红楼名侦探 - xp1024.com
《红楼名侦探》


第1章 梦醒方知身是客

为了一桩灭门惨案,HS市刑警队长孙毅整整三天没合眼,这眼见好不容易结案,他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倒头便睡。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哐哐砸门:

“大人、大人!快起来啊,出大事了!”

那动静大的如同在擂鼓,就算孙毅想装作听不到都难,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尤其口鼻处黏黏糊糊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抹,却抓了满手黑褐色的粘稠液体,隐隐还散发出一股呛人的腥味儿。

血?!

这下孙毅可算是彻底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警惕的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那乱糟糟的卧室,竟改天换地一般变了模样:

木框纸糊的窗棂,挂着锦幔的大床、雕着五福捧寿的衣柜、踩在龙龟背上的仙鹤烛台——尤其那西墙根下的木架上,竟还摆着一柄寒光烁烁的金丝大环刀!

这到底是……

孙毅一时间脑子又有些发蒙,恍恍惚惚间,都搞不清楚自己这到底是醒着,还是彻底睡迷糊了。

冷不丁的,他又发现那金丝大环刀旁边还摆着个半人高的铜镜,心中一动,忙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了铜镜前,怀着三分惶恐七分期待,小心翼翼的把脸凑了上去。

倒映在铜镜里的那张面孔,虽然依旧是浓眉大眼国字底,却至少年轻了十几岁,五官多了些棱角,身量也魁梧了不少——但更让人瞩目的,还是那一身钢浇铁铸般的古铜色肌肉。

人鱼线、八块腹肌、倒三角的肌肉群……

孙毅下意识的曲起了手臂,便见肱二头肌上鼓起小山似的一块,保守估计也有D罩杯的规模!

这……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穿越?!

孙毅慌张的向后退了半步,脑子里乱的跟一锅粥仿佛,眼角的余光又不经意间扫见那柄金丝大环刀,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付,突然间就萌生出一股想要擎刀在手的冲动,于是想也不想的伸手一捞,把那金丝大环刀攥在了掌心里。

这刀单看卖相分量十足,谁知拿起来却轻的跟铝片仿佛。

孙毅一不小心多用了些力道,九枚铜环便撞的哗啦啦乱响,那清脆的撞击声似乎有魔性一样,顺着他的耳朵直刺入脑髓深处,然后无数记忆碎片便在脑海中炸裂开来!

大周王朝?

驻茜香国武官孙绍宗?

得罪了义忠亲王?

还有个胞兄叫孙绍祖?

这些记忆碎片并不完整,次序上更是凌乱无章,孙毅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算是整理出了个大概的脉络:

这具身体原本属于一个叫孙绍宗的家伙,他出身于大周王朝军旅世家,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贵,差点把性命搭进去,不得已,胞兄孙绍祖只得托了关系,把他送到茜香国暂避一时。

不过避祸归避祸,孙绍宗在茜香国也并未脱离‘大周朝廷的怀抱’,他如今是大周驻茜香国武官,实授禁军正六品都尉衔,掌管着使馆里三十几名护卫,算是大使牛永信之下的二号人物。

虽说孙毅也有些搞不明白,这什么大周王朝、茜香国的,到底是历史上的那朝那代,但接受了这些记忆碎片之后,他至少对这个时代有了基础的了解,心里也便稍微踏实了一些。

唉~

既然已经穿越过来,怕也只能认命了。

就在孙毅……不,就在孙绍宗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之际,那擂鼓似的砸门声再次传入耳中:“大人、大人!快起来啊,牛大人遇刺身亡了!”

大使牛永信死了?!

孙绍宗脑海里立刻闪出一条信息:依照大周律例,朝廷特使如果横死在异域番邦,所有随行护卫都要以死谢罪!

靠~

自己不正是那牛永信的护卫统领吗?!

才刚刚穿越过来就要掉脑袋,这简直比千里送人头还悲催啊!

孙绍宗来不及多想,拎着那金丝大环刀上前拨开门闩,随手一扒拉,两扇大门便纸片似的左右分开,‘哐’一声撞在墙上,直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下。

他一步跨过门槛,见外面站着个顶盔掼甲的矮子,便一把揪住对方的脖领子,轻轻巧巧的拎到了眼前,大声喝问道:“牛永……牛大人是怎么死的?!”

“嗬……嗬……”

那矮子在半空中手蹬脚刨,嘴里嗬嗬乱响,却哪里说的出一句整话?

孙绍宗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差点把他给勒死,忙把这矮子小心翼翼的放回了地上——呃,貌似对方也不是特别矮,只是孙绍宗的身量太过魁梧,才显得对方海拔不够。

而且以这厮的体重做基准,孙绍宗也察觉到,那柄金丝大环刀其实并不怎么轻巧,甚至可能比自己一开始猜测的还要重上几斤。

这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果然不是摆设!

“咳……咳咳……”

那并不矮的矮子干咳了好一阵,才算是缓过劲来,哭丧着脸道:“牛大人今天不是应邀,去参加青麟知府阮良顺续弦的喜宴吗?就在那喜宴上,十几个贼人突然出手行刺,把牛大人连同随行的四个兄弟都给杀了!”

青麟府是茜香国的首都,而阮良顺则是青麟府的知府,搁在现代,基本等于京城市长的角色。

孙绍宗正在心里拼凑着相关信息,就听那‘矮子’颇有些埋怨的嘟囔着:“其实要不是都尉大人您忽感身体不适,没能跟着一起去的话,牛大人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那些刺客全都摞一块也不够您三两刀的,就更别说让他们得手之后,还能趁乱逃走大半了!”

这怨气满满的口气,可不像是在拍马屁。

想想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的怪力,如果孙绍宗当时在场的话,指不定还真能像他说的一样,拦下那些刺客……

等等!

孙绍宗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忙将金丝大环刀交在左手,摊开右手掌心仔细打量了几眼,随即爆喝一声:“冯……冯薪,你立刻把使馆上下所有人,全都召集到前厅去!就说我要挨个点名,如果看到有行迹可疑的,立刻拿下!”

他废了好一番力气,才记起面前这矮子的身份:冯薪,自己手下的两个七品巡检之一。

呃~

考虑到另外一个巡检,已经陪牛永信死在了阮府,他现在已经是自己手下唯一的巡检了。

那冯薪闻言,却并没有领命行事的意思,反而颓唐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的道:“大人,没用的,现在东西两座城门都已经落了锁,使馆外面也围满了茜香国的军队,凭咱们这点儿人手,根本冲不出去!我看这次咱们是在劫难逃,都得给牛大人陪葬……”

眼见冯薪越说越丧气,两眼一红就要往下掉金豆子。

孙绍宗在一旁听得实在是忍无可忍,又一把将他拎到半空中,摇元宵似的乱晃,嘴里呵斥道:“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起来!听明白了没有?!”

“听……听听听明白了!卑职这就去办!”

冯薪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那还敢犯险抗命?忙连滚带爬的冲出了小院!

啧~

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目送冯薪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孙绍宗的脸色也垮了下来——如今城门紧闭,使馆又被重兵围困,逃是肯定没处逃了,眼下唯一的生路,怕也只有抢在消息传回大周之前,先一步抓住那些逃走的刺客,来个将功赎罪。

好在身为一个刑警,他最擅长的就是查案!

第2章 闯出一条活路

使馆主体是一栋六进的大宅子,西侧还附带个独立花园,整体占地面积极广,从孙绍宗的房间到前厅,一路弯弯绕绕的走了足有三里多地。

那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斗拱飞瀑、碧池假山什么的,孙绍宗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款式,但‘奢侈’二字总是没跑的——按照脑海里的记忆显示,这使馆是茜香国国王专门拨巨款建造的,一应布置全都比照王宫的规格。

啧~

茜香国貌似也不怎么富裕,至少比起大周来差远了,却用民脂民膏造了这样一栋豪华的使馆——怪不得人家都说这茜香国,是大周豢养的一条忠犬呢。

因为之前穿衣服的时候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等孙绍宗拎着金丝大环刀赶到客厅时,院子里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少说也有上百之众。

站在前排的,大多都面色凝重如丧考妣,应该是大周使团正式成员,也就是即将被牵连问罪的倒霉蛋们;而后面那些虽然也都噤若寒蝉,脸上却并不见有什么惊惧之色的,则是使馆雇佣的杂役们。

孙绍宗先面无表情的环视了一圈,这才叫过冯薪问道:“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吧。”

冯薪砸吧砸吧嘴,补了句:“就只有厨房少了个帮厨的杂役,好像叫什么阮文浩来着。”

厨房帮厨的杂役?

果然不出所料!

孙绍宗心下了然,随即提高音量大声问道:“你们当中,有谁知道阮文浩的去向吗?”

话音未落,就见前排闪出个富态的胖子,拱手道:“启禀都尉大人,那阮文浩早上向小的请假,说是要回去处理些家务——眼下应该还在家中吧。”

早上走的?

孙绍宗抬头看看天色,很明显已经过了中午,心中顿时有些失望——这么长的时间,怕是来不及追捕了。

“都尉大人。”

这时冯薪凑上来,颇有些不解的问:“牛大人是在阮府遇刺的,您找这阮文浩有什么用?”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顺势将右手的污血亮出来,冷笑道:“牛大人是在阮府遇害的没错,可我却是在使馆里中的毒!”

这些黑紫色的污血,正是从孙绍宗口鼻里流出来的。

初时他因为脑袋里一团浆糊,并没有仔细验看,但后来听冯薪提及自己有可能会妨碍到行刺,便立刻把这些污血和‘穿越’联系在了一起。

很显然,真正的孙绍宗已经阮文浩被毒死了,所以孙毅这个穿越者,才能借尸还魂成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因此,他断定这使馆内必定潜伏着刺客的同党!

而帮厨杂役,无疑是一个很适合下毒的身份——如果不是牛永信一直单独开小灶的话,说不定都用不着冒险行刺,一个阮文浩就能摆平他。

冯薪倒也没蠢到家,看着那污血愣怔了片刻,一张脸便涨成了猪肝色,破口大骂道:“他奶奶个熊,感情这鸟文浩竟是刺客派来的奸细,要是让老子逮着,非生撕了他不可!”

“那你还等什么?”

孙绍宗向着大门虚劈了一刀,断然下令道:“选二十个精明能干的兄弟换上便服,随我一起去捉拿阮文浩!”

“得令!”

眼见自家上司豪气干云,冯薪受其感染也不禁亢奋起来,利落的答应了一声,就准备去点齐兵马。

可刚要张嘴,突然想起门外还有重兵把守,他胸中那点豪气顿时便又烟消云散了,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外面可是有几百官兵……”

“以咱们现在的处境,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抢过了话头,用刀尖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脚下:“如果能抢在茜香人前面,抓到刺客余党,说不定大家还能有一条活路;可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怕是只能乖乖等死了!”

说着,他陡然又提高了音量:“兄弟们,你们是愿意跟我出去闯一条活路出来,还是留在这里乖乖等死?!”

“我们要跟大人闯一条活路出来!”

“对,大家伙一起杀出去!”

“谁敢拦老子,老子就剁碎了他!”

但凡能有一条活路,谁乐意乖乖等死?!

因此孙绍宗这番,堪称是一呼百应,几乎所有的护卫都被他激发起了血性,七嘴八舌乱吼着,更有人仓啷啷拔出佩刀,抽风死的乱砍,一副要与人搏命的架势。

冯薪也不例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上前点了二十个人,谁知未被点名的护卫都不肯留下来,纷纷聒噪着,要跟着一起出去查案。

冯薪弹压不住,只得又巴巴的望向了孙绍宗。

这厮还真是不给力啊!

要是自己手下那几个中队长,也能跟着一起穿越过来就好了。

心中胡思乱想着,孙绍宗上前几步,大声道:“诸位兄弟,搜捕刺客虽然重要,但这使馆也不能没人照应——还请兄弟们替我守好这个家!”

虽说那几个护卫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但鉴于孙绍宗方才的强势表现,以及他超人一等的武力,众人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众人各自回房换上便装,冯薪又领着几个人去了马厩,不多时二十二匹骏马便被牵到了前院——当中有一匹体型高大、四蹄健硕的乌骓马,正是孙绍宗平日的坐骑。

孙绍宗原本还担心,自己头一次骑马会有些不适应,谁知翻身上马,竟是熟练无比,就好像自己曾苦练过十几年骑术一般。

他心中大定,双腿一夹马腹,那乌骓马便四蹄扬起直奔角门而去,身后二十一骑亦是如影随形!

待到冲出角门,便见百步开外的街口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士兵,大约是因为听到了马蹄声,个顶个都是如临大敌一般,将手中刀枪并举。

当中有一盔明甲亮的中年将军,扬声大吼道:“本将军奉王命保护使馆内外的安危,还请诸位速速回返,不要自误终身!”

大周建国之初,曾兴兵攻占过茜香国全境,并驻兵长达十几年之久,在此期间,茜香国的语言、度量、乃至风俗习惯,全都被强制汉化。

后来大周虽然撤回了驻军,但这汉化的痕迹却不见有丝毫削弱,时至今日,青麟府里几乎人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顺天府官话,反倒是本国本族的土语几近灭绝。

因此这中年将军的一声大吼,所有的护卫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加上前面那密密麻麻的枪林、刀阵,也不是血肉之躯能抗衡的,因此众护卫心中难免都有些忐忑,马速也不由自主的降低了近半。

便在此时,孙绍宗将手中金丝大环刀迎风一摆,也疾言厉色的喝道:“我等乃大周使者,奉陛下钦命保护使馆内外安危,如今正要前去追捕刺客余党,谁敢阻拦便是藐视我大周、藐视我天朝陛下,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这一连几个大帽子扣下来,那中年将军顿时骇然变色,他虽然是奉了国王之命,但小小茜香国的国王,如何能与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相提并论?

真要起了冲突,这大周使者万一再出个什么好歹,怕是不等大周皇帝兴师问罪,国王头一个就饶不了自己!

越想越是心虚,眼瞅着孙绍宗纵马横刀飞驰而来,竟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中年将军终于一咬牙,挥手下令道:“散开,放他们过去!”

说完,似乎也觉得这般行径太过丢脸,忙又生硬的补了一句:“反正城门已关,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出去!”

第3章 一波三折

一行二十二骑,在数百名茜香国官兵目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冲过了街口,又继续向前奔出大半条街远,孙绍宗这才堪堪勒住了缰绳。

“都尉大人!”

冯薪意气风发的凑到孙绍宗身边,将大拇哥挑起老高,啧啧赞道:“属下今儿算是服了,您这一身胆气,怕是不比当初的齐国公陈老将军差上分毫!“

齐国公陈翼,正是当初攻打茜香国的主帅,据说他只用了三万兵马,便打的茜香国十六万大军土崩瓦解——直到今时今日,在茜香国提起陈翼之名,依旧能令小儿止啼。

“少给老子乱拍马屁!”

孙绍宗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道:“要没有齐国公珠玉在前,你以为咱们还能顺顺当当的出来?”

说实话,孙绍宗方才心里其实也忐忑的很,要是对方执意不肯让路,他说不得也只能灰溜溜缩回使馆了。

好在终究还是让他给赌赢了!

“大人,齐国公虽然珠玉在前,可您也不差……”

“闭嘴!”

打断了冯薪的阿谀奉承,孙绍宗沉声下令道:“冯薪,你带一半人手去阮文浩家看看,我带着剩下的兄弟先去阮良顺府上。”

“啊?!”

冯薪一愣,疑惑道:“大人,那可是给您下毒的奸细,您难道就不想亲手报仇?”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照做就是!”

孙绍宗不耐烦的呵斥一声,然后按照记忆中的印象,带着一半人手直奔阮良顺的府邸。

那阮文浩离开使馆已经足足半天有余,只要他不是个白痴,肯定不会乖乖留在家中——之前孙绍宗在使馆拿阮文浩说事,也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罢了。

眼下的重点,其实是在阮良顺这边儿。

先不说作为第一现场,这里很可能潜藏着许多的线索,单凭阮良顺那知府老爷的身份,就值得孙绍宗亲自上门走一遭了。

别忘了,使馆护卫全都是大周人,对茜香国、对青麟府的情况并不熟悉,想要尽快查清楚此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本地势力合作。

而青麟府知府阮良顺,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首先这案子发生在他续弦的喜宴上,毁了一桩喜事不说,他自己也被牵连其中,可说是除牛永信之外最大的受害者,故而应该没有多少嫌疑。

其次,他身为青麟府知府,乃是妥妥的地头蛇,手下更有大批捕快衙役可用,正方便协助搜捕刺客。

所以孙绍宗才想要先去阮府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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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句话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孙绍宗分析的头头是道,但真等到了阮府,却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意外——阮良顺竟然已经被押去大理寺候审了!

好歹也是首都市长啊,要不要抓的这么草率?!

“阮管家!”

孙绍宗兀自不死心的追问道:“不知我们牛大人和那些刺客的尸体何在?”

“运走了、都运走了。”

老管家嘴里好似含着片苦瓜,模糊不清的叹息着:“牛大使和护卫们的尸首,被运到礼部收敛;那些刺客们的尸体,则是被送去了刑部。”

靠~

这算不算是‘分尸’?

孙绍宗心中暗骂一声,又不折不挠的请求道:“那我们能不能去现场看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做好再找当时在场的人问几句话。”

“带走了,都带走了。”

老管家嘴里那片苦瓜似乎又大了不少,含含糊糊的让人生怕他不小心咬到舌头:“除了后院的夫人小姐,这府里也没剩几个人了,连我那两个管事的儿子,也都被带去刑部大堂了。”

说着说着,便有老泪纵横的征兆。

感情这老管家原本已经退休在家养老,只是如今府里实在没人当家做主,才不得不重新出山。

孙绍宗心里这个郁闷啊,最后只能请老管家带路,去了牛永信遇刺的现场查探——可那现场先是被宾客践踏,紧接着又被大理寺、刑部、礼部轮番围观,早就被破坏的不成样子了。

再加上和案子有关的东西,都已经被带回了刑部,因此孙绍宗仔细查探了半天,却楞是一点眉目都没有。

等他满怀失望的出了阮府,冯薪也已经匆匆赶了过来,同样不出意料的扑了个空。

于是孙绍宗站在那阮府门前茫然四顾,一时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大人。”

冯薪虽然扑了个空,但心里那点儿豪气倒还没用完,凑上来咬着牙发狠道:“要不咱们再闯一次刑部大堂试试?我就不信了,当兵的都不敢拦咱们,几个衙役还能有这等胆量!”

“你说得倒是轻巧。”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的道:“闯进去又有什么用,进去之后你知道上哪去查线索?你知道尸体在哪儿?你知道人证在哪儿?到时候人家只要随便推诿几句,就足够让咱们无功而返了。”

冯薪一听也傻眼了,二十几个人在街上大眼瞪小眼,半响没个言语。

噗通~

便在此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个青衣小帽的‘仆人’,自阮府翻墙而出——之所以要在‘仆人’二字上打个引号,是因为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人其实是个模样娇俏的少女!

那少女翻过墙头,立刻兴冲冲的奔到了众人近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扫,便锁定在孙绍宗身上,张嘴问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大周使馆的孙都尉吧?”

竟是冲着自己来的!

孙绍宗眉毛一挑,点头道:“没错,在下孙绍宗,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少女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马脚,闷着嗓子粗声粗气的道:“在下阮谷,家父是青麟知府阮良顺,现在正被羁押在大理寺中,刚才听老管家说,你们似乎也在调查行刺一案,不如咱们联手如何?你们报仇,我帮父亲洗刷冤屈!”

孙绍宗还没开口,一旁的冯薪却已经嗤笑起来,大咧咧的在软谷身上来回扫了几眼,晒道:“得了吧!我们这些男人尚且毫无头绪,你一个小女娃,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女孩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们?!”

阮谷不忿的嚷嚷着,不再装腔作势的嗓音,立刻变得清脆悦耳起来。

冯薪还待再嘲讽几句,却被孙绍宗随手拨到了一旁。

“姑娘莫要理会这厮。”

孙绍宗又冲着阮谷深施了一礼,郑重其事的请教道:“敢问姑娘,不知你准备如何帮我们查明真相?”

“这……这个嘛……”

被孙绍宗如此郑重的对待,那阮谷反倒有些慌乱起来,支吾了几句,才终于把想说的话讲了出来:“刑部总捕头黎九命,是我爹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案他也是经办人之一,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帮忙!”

一听说阮谷能帮忙引荐刑部总捕头,包括冯薪在内的护卫们全都喜形于色,早忘了方才对人家的轻视。

但孙绍宗却是眉头一皱,质疑道:“既然查案的人和你父亲关系匪浅,那你又何必找我们合作呢?只要等刑部查明真相就好。”

阮谷小嘴一撅,愤愤道:“黎叔叔虽然是个好人,可刑部的黄侍郎却是我爹的死对头!要是不尽快查明真相,万一那厮从中作梗怎么办?!”

这个理由……

倒也还说得过去。

“好吧,那就先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第4章 阮蓉

吁~

随着一长串吆喝声,二十二骑陆续停在了刑部大堂门外——为了给阮谷腾一匹马代步,有名护卫被留在了阮府,所以仍是二十二骑。

护卫们倒也罢了,个个都是弓马娴熟的禁军武卒,但那娇滴滴的阮谷竟也能有这般骑术,便让孙绍宗颇为侧目了。

他又不像这年头的男人一样,打骨子里就瞧不起女子,于是甩鞍下马之后,便顺势向阮谷一挑拇指,诚心实意的赞道:“姑娘倒真是好骑术,我一开始还担心你会掉队呢,想不到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巾帼不让须眉’几个字,阮谷乐的小嘴儿都合不拢了,却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傲娇模样,翘着鼻子道:“这算什么!要不是近些年学了你们大周的规矩,我们茜香国的女子人人都骑得了烈马、挽得了硬弓!”

说着,她也利落的翻身下马,大步流星的到了台阶前,冲守门的衙役嚷道:“劳烦通禀黎九命黎捕头一声,就说是故人之……”

她本来只想说是‘故人之子’,但眼角的余光扫到孙绍宗已经跟了上来,便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大方的报名道:“就说是故人之女阮蓉求见。”

那衙役见这一行人个顶个骑马挎刀,也猜出对方来头不小,因此便也没敢刁难,恭敬的应了一声,就匆匆进去通报了。

阮蓉转回头满眼期待的等了半响,却始终不见孙绍宗开口询问,终于忍不住嘟嘴道:“喂!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孙绍宗微微一笑:“阮蓉,这名字倒是比阮谷好听多了。”

阮蓉顿时又欢喜的露出了两排银牙,兀自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着:“我不是故意想骗你,只是女孩家的名字,总不好告诉一个陌生人嘛。”

“这么说,咱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

“那当然!”

阮蓉英气十足的一拍胸脯:“以后你在青麟府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报我……报我爹的名头!”

孙绍宗哑然失笑的同时,却也发现阮蓉这一拍之下,那衣服里面鼓囊囊的乱晃,竟颇有几分规模,形状也是……

该死~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闲心偷窥小女孩?!

孙绍宗暗骂了自己一声荒唐,慌忙将视线从阮蓉胸前挪开,嘴里一语双关的赞道:“蓉姑娘果然气概不凡,令尊身陷囹圄,竟还能如常人一般谈笑风生。”

这话明着是称赞,暗地里却有些探究之意。

他作为一名看惯了生死的刑警,能在重压之下保持镇定并不足奇,但阮蓉家中出了这么大事儿,还能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就有些奇怪了。

“怕什么,反正最多就是丢官罢职——大王登基十多年,除了谋逆之类的不赦之罪,还从来没有重责过文官呢。”阮蓉混不在意的道:“能帮我爹洗刷冤屈自然最好,真要丢了官,正好可以让他回家修养几年。”

原来如此。

孙绍宗这才放下了心底的戒备。

却说两人在台阶前谈笑了几句,就见里面匆匆走来一个干瘦的中年捕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看到阮蓉身边还有二十几个护卫,他不觉便是一愣。

“黎叔叔,我在这儿呢!”

阮蓉却已经欢喜了喊了起来,小手橄榄枝似的乱晃,要不是几个衙役挡在身前,估计已经按捺不住直接闯进去了。

黎九命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脚步也略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走了过来,爱怜的冲阮蓉点了点头:“你这丫头怎么跑来了?放心,你爹只是被牵连而已,等案子查清楚就没事了。”

“那也要姓黄……”

阮蓉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这是在刑部门口,忙压低了声音,继续道:“那也要姓黄的不从中作梗才行!黎叔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周使馆的孙绍宗孙都尉,后面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

听到‘姓黄的’三字,黎九命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担心,可转眼又听到‘大周使馆’四个字,他脸上却是勃然变色,不由分说把阮蓉拉到了一旁,疾言厉色的呵斥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楚,但孙绍宗私下里揣摩,这黎九命大概是在责备阮蓉,不该和周人掺和在一起——说实话,他其实有些担心阮蓉会就此‘叛变’,背弃那连一纸文书都没有的盟约。

好在阮蓉鼓着小脸,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与黎九命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了起来。

半响,黎九命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孙绍宗面前,绷着一张脸道:“孙都尉,看在蓉儿的面子上,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尽管问吧——不过我事先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孙绍宗大喜,正待询问刑部都发现了什么线索,可话到了嘴边,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试探着问道:“黎捕头,不知可否让我进去,检查一下刺客的尸体?”

比起隔了一层的问话,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经验!

“检查刺客的尸体?”

黎九命的眉头一紧,正待开口拒绝,旁边的阮蓉却是抢先一步,扯住他的袖子撒娇道:“黎叔叔,你就帮帮忙嘛!”

“唉~”

黎九命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冲孙绍宗招了招手,道:“走吧,不过仅限于你们两个,其他人都要留在外面。”

“多谢黎捕头!”

孙绍宗大喜,嘴里谢着黎九命,又偷偷对阮蓉挑了挑大拇指。

阮蓉傲娇的一挺小鼻子,催着黎九命将两人带进了刑部衙门里。

“其实就算你看过尸体,怕也发现不了什么线索。”

进了大门之后,黎九命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忍不住道:“我们茜香国虽比不得大周人杰地灵,但擅长验尸的仵作却还有那么两三个,连他们都没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你一个门外汉又能瞧出什么?”

孙绍宗随口敷衍着,心中却从黎九命这番话中,分析出刑部直到现在,恐怕都没有取得丝毫的进展,一时间心头不觉又沉重了几分。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远超时代的破案经验了。

却说三人弯弯绕绕走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来到了一座僻静的院落。

黎九命在院门外停住了脚步,转头向阮蓉交代道:“丫头,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我带孙都尉进去。”

望着那院子里摆着几口薄皮棺材,阮蓉其实也猜到了些什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里面的东西不适合女孩子看,万一把你吓坏了,我怎么向你爹交代?”黎九命一本正经的说着,然而起到的却完全是反效果。

来的路上,孙绍宗就发现阮蓉是个要强的女子,而黎九命言谈间,却隐隐带着轻视女子之意,这叫阮蓉如何肯服气?

果不其然。

一听这话,阮蓉立刻绷紧了小脸,愤愤然道:“黎叔叔少瞧不起人,女孩子又怎么样?我可比你家黎小弟的胆子大多了!”

说着,便不管不顾便闯了进去。

“蓉儿、蓉儿!回来、快回……这丫头!”

黎九命在后面喊了几声,却哪里叫得住她,没奈何,也只好拔腿跟了进去。

第5章 撞大运

却说阮蓉逞强闯入院中,初时健步如飞,但经过那几口棺材之后,脚步便已然慢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透出心里的不安与惶恐。

如果这时黎九命再随口劝上两句,说不得她就要打退堂鼓了。

可黎九命办案是一把好手,却压根读不懂小女孩的心思。

他从后面赶将上来,眼见前面不远就是验尸房,便无奈的摇头道:“算了,你这丫头既然非要逞强,就跟我一起进去吧。”

这下阮蓉却是没了退路,只得硬着头皮,与黎九命并肩跨过了门槛。

便在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就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即便阮蓉及时掩住了口鼻,却还是没能完全将其隔绝,那股恶心的气息顺着鼻腔钻进来,在她的胃里‘伸爪乱挠’,直似要将隔夜饭都掏出来似的!

“这……这是什么味道,臭死人了!”

阮蓉强忍着恶心,瓮声瓮气的抱怨了一句,就听身后有人接茬道:“你说对了,这还真就是死人发出来的尸臭,不过应该是以前留下来的味道,如果里面存有腐尸的话,味道还要再大上许多才对。”

尸臭?

还要再大上许多?!

孙绍宗话音未落,就见阮蓉转身飞奔出了小院,然后便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呕吐声。

“这蓉丫头!”

黎九命无奈叹了口气,再看向孙绍宗时,却多了些探究之意,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他见过不少,但能一语道破尸臭,还能在这味道面前处之泰然的年轻人,却是极少见到。

于是无形间,他对孙绍宗的重视程度便又抬高了几分。

“孙都尉,请吧。”

“多谢黎捕头。”

黎九命抬手向里一让,孙绍宗随口道了声谢,便迈步走进了这间停尸房。

此时约莫也就下午三点左右,但这停尸房里却点着十几根蜡烛,那些烛台更是有高有低,隐隐将一张盖着白布的单人床围在当中。

就在这张单人床左侧,一胖一瘦两名仵作正默默的清理着刀具,见到黎九命带人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不再理会了。

孙绍宗知道这些经常和尸体打交道的人,往往性情不怎么合群,因此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走到那床前,伸手指了指上面盖着的白布,客气的问道:“两位,我能掀开看一下吗?”

瘦的那个抬头扫了黎九命一眼,见其没有阻拦的意思,脸上便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干巴巴的回了句:“随你。”

说着,一双三角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那胖的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斜眼瞧过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面对这两道阴测测的目光,孙绍宗却是坦荡的很,二话不说就上前提起白布,直接一掀到底!

唰~

白布揭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登时呈现在孙绍宗面前,那人的头颅、四肢到还算完整,胸腔却被整个剖开,鲜红的皮肉、森白的人骨、便似一张要择人而噬的血盆巨口!

而那‘口腔’之中,五脏六腑、肠道食管等零碎物件,全都皱巴巴的向外翻腾着,淌着淋淋漓漓的黄褐色粘液……

普通人乍见这骇人的一幕,怕是当场便要吓个半死!

但孙绍宗干了十几年的刑警,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

别说是这种开膛剖腹的‘新鲜货’,就是碎尸后再油炸、生煎过的,他也见过一打以上!

因此他混不在意的弯下腰,趴在那尸体旁仔细打量了半响,然后又伸手在腹腔里戳戳点点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点评道:“应该是被利刃,从左侧第五根肋骨与第四根肋骨之间捅进去,刺破肝脏导致大出血而死的,刺入时刀刃向下,因此在第五根肋骨上留下了割痕。”

胖瘦仵作和黎九命相顾愕然。

半响,那胖仵作才将手里的刀具放下,啧啧有声的赞道:“行家啊!小兄弟是哪个衙门口的,年纪轻轻就有这份胆识、阅历……”

“咳咳!”

黎九命是私自带孙绍宗前来,哪敢让他暴露出真实身份?

干咳两声打断了胖仵作的盘问,正色道:“既然知道是行家,那也别藏着掖着了,把你们验尸的结果告诉这位小兄弟吧。”

胖仵作倒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指着尸体侃侃而谈道:“总共送来了三具尸体,都是牛大使的护卫反抗时所杀,送来之后,先请街面上的巡捕衙役们相看过,没一个是熟面孔,应该不是青麟府人。”

黎九命补充道:“也不是近几日才来的,城门守卫对其毫无印象,可见他们已经在城中潜藏了有一段时间,甚至还有人负责接应照料,否则十几个外乡人在城中住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人发觉?”

等他补充完,胖仵作又继续道:“根据尸体四肢上的老茧,以及牙齿的磨损情况判断,这些人平时生活还算优渥,极少参与劳作,倒是整日里舞刀弄枪的。”

瘦仵作接口道:“不过从他们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伤口来看,应该不是官兵或者差人,出身市井游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胖仵作再次接过了话茬,指着西南角一张单人床,道:“那边儿躺着的,背上原本有刺青,却在最近用蛮力毁掉了,八成是怕那刺青会暴露他的身份。”

刺青?

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忙把视线投到了黎九命身上,黎九命却是微微摇头道:“南疆六国的游侠儿,多有纹身的习惯,若是那刺青还完整,我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可现在……”

孙绍宗略有些失望,转头又向两个仵作问道:“胃里的食物残渣检查了没有?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果然是行家!”

胖仵作又赞了一声,随即从摆放刀具的架子下面,摸出一个托盘来,那托盘里却又摆着三只搪瓷小碗,里面黏黏糊糊也不知盛着什么,隔着老远便传出一股恶心的酸臭味儿。

“这就是从他们胃里掏出来的。”胖仵作指着那碗里糊状物,道:“除了常见的肉食和面食之外,似乎还有些水果——应该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水果,至于具体是什么水果,我二人却难以分辨。”

孙绍宗顿时又振奋起来,脱口问道:“那能不能以此为线索,查出刺客余党藏身之所?”

“这个……”

胖仵作和瘦仵作相视苦笑,最后还是黎九命开口解释道:“南疆本就号称瓜果之乡,如今又正逢夏末秋初,水果少说也有上百种之多,如果每一种都拿来对比,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而且这还得是先吃进去再吐出来,才能拿来做对比,实在是……”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更何况这种时鲜水果不耐久放,说不定到了晚上,就已经彻底变质了。”

确实如此。

在缺乏科学仪器的情况下,想要查出这些水果残渣的根脚,怕是只能靠撞大运了——但现代刑警的铁则,就是再微不足道的线索也不能放弃追查!

因此孙绍宗还是请求道:“既然如此,两位能否将这水果残渣分我一些,说不定我运气好,凑巧就能找到这种水果呢。”

这玩意儿又不耐久放,留下再多又有什么用?

因此两个仵作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孙绍宗的要求,取过一张油纸,小心翼翼的分离出近半的水果残渣,打包交到了孙绍宗手上。

孙绍宗兀自不死心,又与这两个仵作探讨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什么收获,最后只得悻悻的告辞离开。

黎九命将他送出了停尸房,便止住了脚步,沉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记得帮我转告蓉丫头,以后莫要胡乱插手此案!”

孙绍宗点头应下,匆匆走出院门,就见阮蓉面色苍白的扶墙而立,身边摊着偌大一片呕吐物,估计是连早饭都一并贡献出来了。

阮蓉此时也发现了孙绍宗,见他眼神那摊呕吐物上打转,不觉便有些羞窘,用靴子在地上剐蹭着,意图用泥土掩盖住那摊呕吐物。

但就在此时,孙绍宗却忽然眼前一亮,激动的扑到那摊呕吐物前,蹲下身子仔细的研究起来——想不到方才随口一说,竟当真让他撞上了大运!

第6章 水果大追踪

“就是这里了!”

阮蓉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杂货铺,道:“那白莓就只有他们家有卖的!”

提到‘白莓’二字时,她垮着肩膀秀眉紧蹙,一副浑身不得劲儿的模样。

但反应更大的却是旁边的冯薪,骑在马上一张老脸黑里泛绿,使劲的吞了几口唾沫,却依旧压不住胃里的酸水,左后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没办法,谁让孙绍宗观察了许久,也只能确定阮蓉的呕吐物和水果残渣,有七八分的相似,最后为求稳妥起见,不得不采取了最最原始的分析方式——骗冯薪吃下去,通过味道进行分辨!

于是经过一番不可名状的测试之后,孙绍宗终于确定,刺客们食用的是一种名为‘白莓’的水果,而这种水果乃是隔壁缜国的特产,因为运输十分不便,城中也只有两家商户有售。

其中一家是座酒楼,白莓向来只用作招待贵宾,并不曾向外兜售——考虑到刺客们也不大可能在行动之前,成群结伙的跑去酒楼消费,因此城北的这家杂货铺,应该就是‘白莓残渣’的出处了!

另外,阮蓉还提供了一条讯息:作为南疆六国中的双雄,缜国与茜香国数百年来一直互为死敌,而近些年间,茜香国仗着大周在后面撑腰,隐隐有吞并缜国独霸南疆之兆,引得缜国朝野大为惶恐。

因此,缜国的‘游侠’跑来行刺大周特使,意图挑拨两国关系,又在动手之前,以家乡特有的饭菜水果壮行,可说是合情合理的推论!

闲话少提。

却说众人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城北的杂货铺门外,孙绍宗吩咐冯薪等人在街边等候,便翻身下马,与阮蓉并肩走了进去。

说是杂货铺,其实是一栋三层的阁楼,占地面积也颇为广阔,进门之后,那货架上也堪称琳琅满目,非但有南疆六国的特产,竟还开辟了大周与西域专区,俨然就是一古代版的国际大卖场。

没等孙绍宗再细细打量,一个店伙计便满脸堆笑的上前招呼道:“两位客爷里面请!不知客爷您是赏眼,想瞧一瞧小号都有什么东西,还是已经有了可心的物件?咱这儿东西有点杂,您要是有可心的物件,尽管跟小的言语一声,小的好帮您引路。”

这伙计倒是嘴甜的很。

孙绍宗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听说你们这里有白莓卖?就是缜国特产的那种水果。”

“有有有,您二位随我来!”

那伙计前面引路,二人紧随其后,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地窖前,只见他弯腰攥住一条红绳,从地窖里拎出只藤筐来,往两人面前一递,道:“客爷您瞧,早上刚补的货,眼下就剩这么多了。”

孙绍宗低头望去,却见那筐底稀稀落落的,只有二十几个乒乓球大小的果子,红艳艳的还冒着些凉气,看上去煞是喜人。

这玩意儿名字里虽然有个‘莓’字,其实长得倒和荔枝差不多,外面包着一层坚硬的果壳,里面还有颗不大不小的核儿。

“没错,就是这东西!”

阮蓉欣喜的叫了一声,随即追问道:“伙计,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里,是不是有人一下子买了许多白莓?至少够十几个人吃的!”

“这……”

她问的太过急切,倒引得那伙计起了警惕之心,狐疑的打量了两人几眼,嘴里敷衍道:“客爷,我们店里一天也不知要卖多少东西,实在记不得……”

话说到半截,那伙计突然两眼发直,死死盯住了孙绍宗的手心——准确的说,是盯住了他手心里的碎银子!

孙绍宗把银子随手往前一抛,店伙计慌忙双手捧住,轻轻的颠了颠,发现至少有四两多,一张脸顿时笑的菊花仿佛。

孙绍宗笑吟吟的问:“现在应该记得了吧?”

“记得了、记得了!”

那伙计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眉开眼笑的道:“今儿早上确实来了位豪客,二话不说就买了整整一筐白莓,足足花了十六两三钱银子呢!”

买了一筐?

那八成应该错不了了!

孙绍宗也难掩激动的追问道:“那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穿戴如何?是下人还是主家?离开的时候朝什么方向走的?是乘车还是步行?!”

这连珠炮似的发问,把个伙计问得晕头转向,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他还是极力回忆着:“那人长相没什么特别的,看穿戴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下人——走的时候赶着辆马车,好像是朝北边走的。”

“是朝北走的?!”

这下孙绍宗真是大喜过望,杂货铺本就在城北,再要向北边儿搜索的话,范围可就小了许多!

得到店伙计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伸手自藤筐里抓出两颗‘白莓’,拉着阮蓉头也不回的出了大门。

到了街上。

孙绍宗二话不说,先剥开一个放进嘴里,把那果肉嚼了,又把果核吐在了手心上。

众护卫正看得莫名其妙,就见他将那果皮、果核往身前一举,大声道:“兄弟们,都给我看仔细了!待会儿大家分头行事,把这家杂货铺以北的所有堆场,都给我仔细翻上一遍,只要发现类似的果皮、果核,立刻向我禀报!”

所谓的‘堆场’,就是古代的垃圾堆。

从早上到现在,少说也过去七八个小时了,正常人应该不会把这些垃圾留在家中,因此只要能在堆场找到这些果皮、果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刺客的隐身之处!

当然,如果那些刺客谨慎到连垃圾都不处理的话,那孙绍宗也就只能将这情报告知茜香朝廷,让他们来个地毯式搜索了。

只是这样一来,众人立下的功劳还够不够将功补过,可就难说了。

第7章 芳心萌动

半个时辰后。

孙绍宗勒马于十字街头,面色冷峻似石雕而成,雄壮的身躯又如铁塔一般魁梧挺拔,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反倒是旁边‘模样俊秀’的阮蓉一时无人问津。

阮蓉倒也不吃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在孙绍宗身上来回打转,倒显得比旁人还要好奇几分。

虽说孙绍宗以前办案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别人探究的目光,但还是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半响忍不住叹息一声,随口调侃道:“虽说我现在的身材确实不错,可你也不用看的这么入迷吧?”

“呸~谁乐意看你了!”

阮蓉那白净的小脸上顿时飞起两道红霞,羞恼成怒的啐了一口,使劲把头偏向了另一边,不过很快便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把脸转了回来,小声问道:“孙大哥,如果抓不到刺客的话,你们真要给那什么牛大使陪葬啊?”

她原本以为,使馆护卫们是想为牛永信报仇,才执意要追查此案的——直到听冯薪添油加醋的,把孙绍宗带队闯出使馆的由来始末讲了一遍,才晓得他其实是为了给大家伙挣出一条活路出来。

一时间她既替孙绍宗感到担心,又钦佩他的临危不乱、勇于担当,无形中倒又多了几分亲近,因此称呼便也从‘孙都尉’改成了‘孙大哥’。

孙绍宗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不管旁人如何想,反正他是肯定不会乖乖受死的。

“凭什么呀!”

阮蓉虽然没有得到答案,却还是自说自话的抱起不平来:“那牛大使是在我家被杀的,又不是死在使馆里!何况孙大哥你苦苦追查刺客的下落,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一笑,顺着她的话头道:“希望我们大周的皇帝,也跟你想的一样才好。”

说是这么说,但孙绍宗心里头却明白,‘情有可原’后面往往还有一句‘罪无可恕’——如果不能立下足够的功劳,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怕是不会为他一个小小的都尉法外开恩。

反倒是那些普通的护卫,说不定还有机会活下来。

阮蓉还待再说些什么,便见西北方一骑狂奔而来,隔着老远,便兴奋的狂吼起来:“大人、大人!我们找到果皮了、我们找到果皮了!”

找到了?!

孙绍宗只觉心底一颗大石轰然落地,忍不住旁若无人的大笑三声,这才催马迎了上去。

路上的行人见状,都投来了关爱智障的目光,显然不明白‘找到果皮’,有什么值得欣喜若狂的。

却说孙绍宗和阮蓉匆匆赶到了西北方的堆场,就见那木围栏里的垃圾被翻腾的到处都是,而一大堆白莓果壳,则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看这果壳的数量,就知道没有找错地方。

于是孙绍宗利落的翻身下马,向堆场旁的护卫探询道:“怎么样,能确定这些果皮是谁丢的吗?”

为首的护卫忐忑的抱拳道:“启禀大人,我们刚才已经问过附近的人家,可这堆场位置过于偏僻,倒未曾有人看到是谁家丢的果皮。”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们顺道打听了一下,附近两条街五六个巷子里的人家,平日都是要来此地丢弃废物的。”

阮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夸张的叫道:“两条街、五六个巷子,那岂不是有上百户人家?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那护卫也跟着苦笑起来:“多费些时间倒还在其次,就怕挨家挨户的搜过去会惊动那些刺客,一旦他们分头潜逃,再想找出来可就难了!而且咱们也不知道刺客长什么模样,就算真搜到了,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他是越说越丧气,连同周遭的几个护卫也都士气低落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查到最后却功亏一篑,也实在是够打击人的。

“放心吧,他们跑不了!”

孙绍宗信心满满的一咧嘴,然后断然下令:“贾仁禄,你们几个先去把冯薪他们找过来,然后查一查附近三进以上的大宅子都有那几家——地方小了,可藏不下十几个刺客!”

见孙绍宗依旧信心十足,再想想这一路行来他那些惊艳的表现,几个护卫顿时重燃希望,忙领命行事,分头去寻冯薪等人。

等到几个护卫离开之后,孙绍宗却把目光转移到了阮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躬身一礼,道:“届时怕是还要麻烦蓉姑娘出手相助。”

“还有我出手的机会?!”

阮蓉闻言美目一亮,摩拳擦掌的叫道:“快说、快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个嘛……”

孙绍宗忽然嘿嘿淫笑起来,伸手指着她身上的藏青色仆人服饰,道:“你先把衣服脱了。”

眼见阮蓉勃然变色,他又正色道:“然后换成女子打扮。”

阮蓉这才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忍不住小脸涨红,半羞半嗔骂了句:“呸~登徒子!”

——分割线——

两刻钟后。

“大人!”

冯薪指着斜对面那一排高门大院,道:“附近的大户人家都集中在这条街,光三进以上的院子就有五家!”

顿了顿,他又很是为难的挠着头:“如果同时搜查的话,咱们这点儿人手肯定不够,可要一家一家的搜,却又怕会惊动了刺客。”

“放心,我早有准备。”

孙绍宗神秘的笑了笑。

冯薪正待细问究竟,却见街角踢踢踏踏的奔来一骑,那马背上端坐着的,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

只见她眉眼如画肌肤胜雪,一头长发简单的披散在脑后,身上虽然只裹了件天蓝色的粗布裙,却并不显得寒酸,反而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

再加上那女子策马奔驰间,平添了几分飒爽英姿,甫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等那马儿奔到近前,女子利落的翻身下马时,冯薪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指着她嚷道:“你……你你你是蓉姑娘?!”

“蓉姑娘也是你叫的?”

阮蓉傲娇瞪了冯薪一眼,拎着个不大不小的藤筐走到孙绍宗面前,抬手抚弄着发丝,颇有些羞涩的问:“孙大哥,我这幅打扮可还看得?”

岂止看得,十个男人里至少有八个能看入迷!

尤其离得近了,孙绍宗才发现她一直隐藏在帽子里的秀发,竟是天生的酒红色,无形间便多了些异域风情。

当然,更吸引眼球的还是白皙锁骨下,隐隐露出的深邃沟壑——这件临时借用的衣服,貌似有些宽松过头了。

阿弥陀佛!

非礼勿视!

孙绍宗默念了几声‘清心咒’,才勉强把眼球从哪沟壑里拔了出来,若无其事的笑道:“看是看得,可我现在就担心你引不出刺客,反倒把色鬼给引出来了。”

“呸~我看你就是个色鬼!”

阮蓉愤愤的一跺脚,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恼意,反而透出些羞涩的窃喜。

孙绍宗也嘿嘿一笑,不过马上便又换上了一脸肃容,正色道:“留下两个兄弟负责看守马匹,其他人都听我命令行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记得先护住蓉姑娘!”

听得此言,阮蓉脸上喜色便又浓了几分。

第8章 携美擒贼

时近傍晚。

夕阳余晖斜撒在长街之上,于朱墙金瓦多了几分堂皇,于陋室柴扉却平添几分萧瑟,两者遥遥相对,看似很近,却又仿佛隔着天地鸿沟。

却说阮蓉挎着藤筐,亦步亦趋的到了东首第一家豪宅门前,面对那镶满了铜钉的朱漆大门,心下没来由的便生出些慌乱来。

下意识的回头望去,便见孙绍宗正缩在左侧的院墙后面探头张望,目光中既有鼓励又夹杂着探询,似乎只要她退缩半步,便会果断取消这个计划。

阮蓉与他对视半响之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咚咚咚的砸响了大门。

“来了、来了!”

不多时,就听里面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那大门微微开启了道缝隙,一个青衣小帽的门房探出头来,却正对上阮蓉那娇俏的容颜,两只眼睛顿时就直了。

哐~

便在此时,阮蓉柳眉一竖,猛地将那藤筐掼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门房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你们凭什么把垃圾扔在我家门前?!”

却原来那藤筐里装的全都是果皮、果核。

那门房本来正满腔的‘年少慕艾’之情,冷不丁吃她这一骂,却是愣怔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家最近就没吃过荔枝!怎么可能……”

“呃,那大概是我找错人了!”

不等门房把话说完,阮蓉便慌里慌张的拎起藤筐,飞也似的跑远了。

门房再一次看傻了眼,呆呆的目送阮蓉消失在街口,这才道了句‘莫名其妙’,愤愤然关上了大门。

片刻之后,阮蓉又拎着那筐垃圾折了回来。

孙绍宗早已等候多时,迎上来对其赞不绝口:“蓉姑娘果然了得,那门房估计做梦也想不到,你方才是在他面前演戏。”

“那当然!”

阮蓉傲娇的一翘鼻子,得意道:“我爹都经常被我骗的团团转,何况一个小小的门房?”

说着,她又兴冲冲的道:“走吧,咱们去下一家!”

孙绍宗自然不会反对,忙带着兄弟们去了第二家豪宅门外埋伏,而这次阮蓉有了经验,倒是比之前坦荡了许多,上前便将那大门捶的山响。

这次应声而出的门房,却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

见他探头出来张望,阮蓉立刻如法炮制,将藤筐往地上一摔,喝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你们凭什么把垃圾扔在我家门前?”

那中年男子一愣,随即却是脱口反驳道:“不可能!我明明都丢到堆场去了,怎么会在你家门前?!”

就是这家!

“就是这家!”

孙绍宗是在心里喊的,阮蓉却是激动的直接嚷了出来,只见她回头兴奋的叫道:“孙大哥,刺客肯定就在里面!”

一听这话,孙绍宗就知道要糟!

那门房方才说得是:他亲手将果皮果核丢到了堆场。

可见他是有资格接近刺客们藏身之所的,即便不是同党,至少也是个知情人——这样的人突然听到‘刺客’二字,会是什么反应?

“小心!”

来不及多想,孙绍宗便从藏身处窜将出来,冲向了阮蓉。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干瘦门房满面戾气,抖手从袖筒里翻出把短刀,二话不说,对准阮蓉分心就刺!

阮蓉听到孙绍宗的示警,下意识的回头望去,那明晃晃的刀尖儿却已经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吓得她花容失色、肝胆俱裂。

嗖~

便在此时,一阵狂风突然从她脑后袭来,恍惚间只见金芒闪过,紧接着咔嚓一声闷响,那干瘦门房的脑袋就像年画一般,扁扁的贴在了大门上;又仿佛在头上开了间酱菜铺子,红的、白的、黄的、青的,黏黏腻腻洒了一门板!

却原来是孙绍宗眼见来不及施救,干脆把手里的金丝大环刀当成暗器砸了过来,以他现在的千斤巨力,区区丈许远,还不是脱手便到?

那金丝大环刀砸扁了门房的脑袋,仍是余力未消,只听轰隆隆一阵闷响,竟又把那厚重的大门顶开了半扇,这才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当啷一声脆响,似乎也带走了阮蓉身上所有的力气,只见她踉跄了半步,向后便倒。

“蓉姑娘、你没事吧?!”

孙绍宗这时也已经冲到了近前,怎么任由她倒在地上?忙伸手一捞,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紧张的检查了一下,确认她并未受伤,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阮蓉初时还有些魂游天外,后来清醒些了,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孙绍宗怀里,一时间虽不知是羞是喜,心底却只盼望着这一刻能更长久些。

“冲啊!捉拿刺客!”

这时就听冯薪大吼一声,拎着单刀猛虎下山似的冲进了门内。

“抓刺客啊!”

“杀进去!”

“杀啊!”

其他护卫也不甘示弱,纷纷擎刀在手,风一般的从孙绍宗身旁掠过。

“哎~你们等一下,留下两个人……留两个……”

孙绍宗原本想留下两个人负责保护阮蓉,好让自己能腾出手来对付刺客,谁知越喊这些贼杀才跑的越快,眨眼的功夫,门洞里便只剩下他和阮蓉了。

阮蓉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虽然有些不舍,却还是在他肩头推了推,柔声道:“孙大哥,你也进去捉拿刺客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孙绍宗却哪里放心,让她独自一人留在门外?

万一有刺客从里面杀出来,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

一咬牙,将阮蓉扶起来,问道:“敢不敢跟我一起进去捉拿刺客?!”

阮蓉经过方才的英雄救美,简直片刻都舍不得与他分开,立刻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孙绍宗拉着阮蓉跨过门槛,脚尖一挑,先将那金丝大环刀捞在掌中,然后循着喊杀声一路向前,绕过空无一人的前厅,到了第二进院落,便见冯薪等人正和十几个贼人酣斗。

双方人数相差无几,冯薪等人又出身禁军行伍,精通合击之术,按理说应该占据上风才对。

然而那刺客之中有一人武艺颇为了得,手中一柄宽铁剑上下翻飞,竟将冯薪连同另外四名护卫圈在当中,进退不得!

他这里以一敌五,剩下的贼人便乘机以多欺少,直将护卫们杀得汗流浃背,几无还手之力!

孙绍宗见此情形也顾不得多想,上前照准那使宽铁剑贼人,便是一式力劈华山——他原本只是想帮冯薪等人减轻些压力,谁料那刺客见他手上还拉着个女子,便生出几分轻视之心,只将宽铁剑反手一撩,想要卸掉他刀上的力道。

要换个对手,这刺客的应对倒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毕竟宽铁剑也是重兵刃,不比厚背大刀差上分毫。

然而孙绍宗这具肉身的力量,岂是用常理能推断的?

刀剑相交,只听得‘当啷’一声巨响,仿佛晴空里打了声霹雳!

那宽铁剑被金丝大环刀砸的倒卷而回,正拍在贼人肩头,就听又是‘咔嚓’一声脆响,半扇肩胛骨瞬间碎成了齑粉。

“啊~!!”

那刺客又惊又痛之下,只惨叫一声,双目紧闭,仰面栽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刀的威力莫说是出乎贼人的意料,便连孙绍宗自己都吓了一跳,倒是冯薪等人见状大为振奋,异口同声的赞道:“都尉大人威武!”

孙绍宗经他们这一赞,倒有些回过神来,忙吩咐道:“喊什么喊!快去帮其他兄弟捉拿刺客!”

冯薪等人立刻领命,各自挺刀助战。

孙绍宗因为担心会伤到阮蓉,不敢随意闯入战团中央,只能四下里贴边儿游走,发现有那个贼人占了上风,抽冷子上去就是一刀——这些贼人正面对战都不是他一合之敌,就更别说是偷袭了,只片刻功夫,倒在他刀下的就有五六人之多!

见此情景,也不知多少贼人大骂孙继宗卑鄙无耻、阴险至极。

但在阮蓉眼中,孙绍宗却是带着自己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的游走于乱战之中,随手一挥,必有一名贼人被斩于刀下,当真风度翩翩又威武霸气!

只看她目眩神迷心如鹿撞,一颗芳心更是顺着那紧扣的十指,热腾腾塞进了孙绍宗掌心里。

第9章 义士?人渣?

有孙绍宗这样BUG一般的角色压阵,护卫们想要取得完胜,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只半刻钟左右,一众贼人便死的死伤的伤,尽数失去了反抗能力。

根据事后清点,陆续加入战团的贼人约莫有二十六人之多,这个数目远远超过了从阮府逃走的刺客,想来其中有一多半都是负责掩护、接应之人。

其中当场横死者五人【包括那门房】,受伤被擒者十七人【过半出自孙绍宗的手笔】,放弃抵抗直接投降的,却只有寥寥四人而已,足见这些人的血性与彪悍——如果不是遇到了孙绍宗这个人型凶兽,双方孰胜孰败怕是尤未可知。

却说贼人被一网打尽之后,孙绍宗眼见众护卫只顾在那里欢呼雀跃,却无人出面料理后事,只得抹去金丝大环刀上的血渍,朗声吩咐道:“冯薪,你带两个人守住大门,无论是官是贼,一律不得进出!”

“领命!”

只这半日功夫,孙绍宗便已经立下了无上权威,冯薪哪里还敢像起初那般怠慢?

忙恭敬的应了一声,点了两个相熟的兄弟匆匆去了府门外。

孙绍宗又继续下令道:“受了伤的兄弟互相包扎,其余人先找些趁手的东西,把这些逆贼统统绑上,然后再分成两队仔细搜索,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领命!”

众护卫分头行事,不多时便有人抱来一堆帐幔、衣物,用刀割成碎布条,将那些贼人捆的像粽子一样。

不仅如此,孙绍宗还发现有不少人怀里都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各种值钱的物件,开始他还有心想要呵斥几句,可后来一琢磨,这年头本就兵匪不分家,如果出面制止的话,众人虽然多半会听命行事,但事后少不了要埋怨自己——尤其自己这初来乍到,正要依仗这些人行事,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些贼赃与他们生出嫌隙。

于是孙绍宗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待那些贼人被绑好之后,眼见护卫们自发的分成两队,便要开始进行搜索,他忙又补了两句:“大家都小心点儿,如果碰上什么棘手的角色,千万别逞强,先想办法通知我再说!”

方才那场混战,在孙绍宗刻意的照顾之下,近二十名护卫只有五六人受了些皮肉伤,若是在锁定胜局之后反而折损了人手,他刚刚岂不是白费一番力气?

众护卫闻言,齐齐道了一声‘肥喏’,这才各自分头行事。

等这些护卫离开之后,孙绍宗便把目光落在了那些俘虏身上,正待上前审问,却突然发现掌心里还攥着个温润如玉的物件,这才记起自己一直牵着阮蓉的柔荑,竟到现在都忘了放开。

他慌忙松开熊掌,挠头讪笑道:“蓉姑娘方才没吓着吧?”

阮蓉红着脸摇了摇头,看也不敢看孙绍宗一眼,嘴里却是糯米般绵软的道:“孙大哥叫我蓉儿就好,爹爹都是这么叫我的。”

就算是个不开窍的,也能听出这话里隐含的情意,何况孙绍宗在现代时还曾有过几段恋爱史?

只是……

这短短半日,小姑娘就对自己一副芳心暗许的模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些?

他却不知,这年头的大家闺秀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阁前见过的男子不是亲朋故旧、就是仆役奴才,好不容易遇见个优秀的陌生男子,自然更容易一见倾心。

却说道出了‘蓉儿’二字之后,阮蓉越发觉得面皮发烫,于是也不等孙绍宗答应,便慌里慌张道:“孙大哥,我去帮他们包扎伤口!”

说着,便匆匆凑到了一名伤员身前,取了‘绷带’手忙脚乱的包扎着,至于包扎的手法和位置对不对,她一时却是无从顾及。

孙绍宗又在原地愣神了几秒钟,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于是拎着金丝大环刀,径自走到了那宽铁剑刺客身旁,见他还在昏迷之中,便抬脚在他右肩上轻轻踩了一脚。

“啊~!!!”

只见那刺客仰头发出凄厉的惨嚎,直震的四下里回声不断。

孙绍宗本来想等他喊完再盘问,谁知这厮叫了几声,竟又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孙绍宗看的无语,却也知道他并不是在装腔作势——这厮肩胛骨被砸的粉碎,那些骨头碴刺进肌肉、血管、筋脉里,便好似无数钢针铁锉一般,再加上严重的皮下出血,半扇肩膀肿的像是跟烧红了的麒麟臂,足够让人疼的生不如死!

犹豫了一下,孙绍宗干脆转向了某个束手投降的俘虏,将金丝大环刀在那俘虏眼前一横,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之中,谁是首领?”

谁知那厮一脸茫然,傻乎乎的跟孙绍宗大眼瞪小眼了半响,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我们的首领是巴松大哥!”

倒是旁边有人怪腔怪调的嚷了起来:“就是刚才被您踩了一脚那人!”

啧~

感情刚才那厮竟不会说汉话。

看来在缜国推广‘普通话’的任务很是艰巨啊。

孙绍宗转向了那会说顺天府官话的贼人,追问道:“那是谁指使你们行刺马大人的?”

“就是巴松大哥带我们来的!”

那俘虏刚才抢着回答,自然不是什么硬骨头,再加上方才被孙绍宗的武力吓破了胆,非但知无不言,甚至还学会抢答了:“巴松大哥说只要杀了周国的狗……大官,咱们缜国就能缓过气来,重新雄霸南疆!所以我们十几个兄弟,就分批从缜国赶过来了——至于这宅子里的人,听说是两年前巴松大哥就已经预备下的,都和茜香人一样能说流利的汉话。”

他一番话说出口,立刻引来了同党们的声讨与喝骂,不过这些许杂音,很快便被护卫们用拳脚给压制了——这年头可不兴什么优待俘虏,打骂那都是轻的,气急了直接一刀剁翻也是常事。

孙绍宗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得知这什么‘巴松大哥’,其实是缜国都城里一颇有名的游侠儿,素以豪爽大方著称,因此手下招揽了不少‘好汉’。

这巴松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曰好色,平常没少帮大姑娘小媳妇解决生理需求,把贞洁烈女‘照顾’到上吊自尽,那也是常有的事;二曰好名,他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专诸、荆轲之类,千古留名的刺客,总琢磨着以一己之力为缜国做些什么,因此才不惜倾尽家产卧薪尝胆,实行了这次的刺杀行动。

听到这里,孙绍宗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厮了,说他是恶贯满盈吧,偏还有一腔为国捐躯的豪情,说他是义士吧,这厮却又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好在他是武官不是史官,也不用过度纠结这种问题。

等反复问了几次,确认那怕死的俘虏没有欺瞒之处后,孙绍宗便又转回了巴松身边,脚尖在他肩膀上轻轻一点。

“啊~!!!”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过这次巴松并没有昏过去,只是面目狰狞的瞪着孙绍宗,因为剧烈的痛楚,那满是血丝的眼球向外凸起,好似随时要跳出眶来一样。

“巴松是吧?”

虽说巴松的面孔有些骇人,但想要吓到孙绍宗却还是痴心妄想,只见他没事人一般笑道:“你的手下刚才已经交代的七七八八,现在轮到你了——说吧,是谁指示你行刺的?”

听到孙绍宗叫破自己的名字,巴松脸上的肌肉一阵诡异的抽搐,就在孙绍宗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却见巴松左侧的腮帮子突然一鼓,紧接着又深深的陷了下去。

不好!

孙绍宗暗道不妙,忙伸手捏住了巴松的下颚,谁知却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巴松嗬嗬几声闷哼,嘴里淌出些白沫,眼见得便没了呼吸。

这厮显然早就在嘴里藏了毒药,随时准备自尽!

第10章 波诡云谲、挟洋自重

不对!

肯定有哪里不对!

默然站在巴松的尸体前,孙绍宗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巴松死的突兀又决绝,乍看似乎符合他不惜一死博名的心理,但细究的话,却又透着不少蹊跷之处。

荆轲等人慨然赴死,多是出于忠义,为了不愿牵连幕后主使之人。

这巴松表面看来似乎也是如此,可是别忘了,他为的是千古留名,而不是什么忠义——既然为了名声连死都不怕,此时不正该先展现一下英雄气概,然后再把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吗?

更何况,巴松及其同党的身份明显已经暴露,突然自尽的话,只会让人把怀疑转向缜国官方。

这却算哪门子的为国捐躯,又算哪门子的离间计?

莫非……

孙绍宗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寒意,莫非巴松这次刺杀牛永信,本来就是为了陷害缜国?!

如此一想,许多疑点倒是能说通了。

譬如:刺客们初期混进青麟府、潜伏、伺机行刺、安插人给自己这个护卫统领下毒……这许多步骤全都计划的颇为缜密,然而在得手之后,他们明明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却偏偏回到了原本潜伏的地方,简直就像是被加持了弱智光环一样!

一击之后,不管得不得手立刻远遁,应该是做刺客的常识吧?尤其他们刺杀的还是天朝上国的使者!

按照现有情报来看,这些家伙就算不落入自己等人手中,日后也免不了要被搜捕出来,届时他们的离间计非但毫无效果,反而妥妥的会给缜国召来灾祸。

另外,巴松不过是缜国一游侠儿,却轻而易举的在青麟府开了分基地,甚至还在使馆厨房安插了内奸……这种种蹊跷之处,可不是单凭‘倾家荡产’四个字就能解释清楚的!

反之,如果这一切都是茜香国为了吞并缜国,而设下的‘反间计’,所有蹊跷便都有了答案!

不行~

不能再想下去了!

孙绍宗打了个寒颤,忙将所有的怀疑全都压到了心底深处——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战略利益,这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他这小小的肩膀可扛不住,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妙。

至少在茜香人面前,绝对不能露出半点知情的痕迹,否则就真要万劫不复了!

“都尉大人!”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直唬的孙绍宗浑身一激灵,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冯薪匆匆忙忙跑了回来,一边往他身边凑,一边嚷道:“外面来了几个巡街的捕快,被我拦下之后,好像已经派人去找援兵了——大人,要是刑部的大队人马来了,光凭咱这几个人可拦不住啊!”

“怎么拦不住?”

孙绍宗没好气的呵斥道:“你们三个在门口把刀一横,咬死了不让进,难道茜香人还会为了几个刺杀牛大使的嫌犯,和咱们大周兵戎相见?”

“那……那什么……”

冯薪被他呵斥的一缩脖子,讪讪的嘟囔道:“他们要是翻墙进来咋办?再说那不还有个侧门么,万一……”

说着说着,眼见孙绍宗脸色越来越差,他忙又转了话锋,斜肩谄媚的关心道:“大人,我看您方才似乎有些不痛快,莫非是出了什么差池?”

反间计的揣测事关重大,孙绍宗哪敢和他实话实说?

于是胡乱敷衍道:“领头的刺客刚才自杀了,我担心少了这最重要的活口,不够咱们将功补过。”

他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冯薪却当了真,搓着手愁眉苦脸的嘟囔着:“这可如何是好?!那牛大人乃是镇国公的嫡孙,他哥哥牛继宗是世袭的一等伯,姐姐是太上皇的宠妃,再加上四王八公向来一个鼻孔出气,万一有谁在皇上面前歪一歪嘴,咱们可就全完了!”

这什么四王八公的,貌似是大周朝顶级门阀中的一个联盟,原本甚至一度占据了朝中半壁江山,不过近些年随着开国功臣一一离世,声势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四王八公的势力大不如前,想要收拾自己这等小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如此想来,这将功补过的法子,貌似还真有些不够稳妥。

看来还得再想点儿盘外招才行!

孙绍宗略一沉吟,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立刻吩咐道:“算了,既然拦不住,那干脆就让刑部的人进来吧,让他们把这些刺客余党带回去审问。”

说着,忽然扫见一旁的阮蓉,忙又补了句:“也好让阮知府早日脱困回家。”

阮蓉闻言,只从耳朵一直甜到了心里,对着孙绍宗款款道了个万福:“多谢孙大哥。”

冯薪闻言却是老大的不乐意,虽不敢明着反对,却凑上来嘟囔道:“大人,咱们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拿住这些刺客的,难道就这么便宜了那些茜香人?”

“不然还能怎样?”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大义凛然的道:“咱们现在是戴罪之身,必须留在使馆等候发落,这些刺客只能由茜香国官府代为押往大周。”

“这……这……”

冯薪仍不肯罢休,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服孙绍宗,正支吾间,便又被孙绍宗扯到身边,小声交代道:“人可以给他们,但名声得归咱们!你选几个能说会道的兄弟,跟他们一起押送人犯去刑部,只要路上围观的老百姓足够多,就留下一个人将今天的事情宣扬出来——记得不要过分夸张,稍微修饰一下就行!”

犹豫了一下,他又补了句:“最好提前想几个口号出来,要通俗易懂的那种,譬如‘孙都尉半日奇案’之类的,另外一定要强调,咱们这么做是为了给牛大人报仇,千万别说什么‘将功补过’。”

冯薪听了这番话,顿时又喜不自胜的直拍胸脯:“大人放心,卑职保管让整个青麟府的人,都知道咱们……都知道大人您有多英明神武!”

说着,便兴冲冲的去选人了。

孙绍宗想到的办法,正是‘挟洋自重’这四个字!

虽说这茜香国比不得西方列强,但好歹也是南疆第一强国,如果茜香人对护卫们交口称赞的消息,随着押运刺客的队伍一起传到顺天府去,朝廷还好意思严厉处罚么?

当然,单靠民间舆论怕也不怎么保险,毕竟这年头平头百姓不如狗,何况还是藩邦属国的老百姓?

所以孙绍宗准备再找个茜香国的大官,来个扯大旗、作虎皮。

如果‘友邦惊诧’的舆论压力,仍然不能让朝廷改变主意的话,他怕是也只能带着冯薪等人去落草为寇了!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要以戴罪的由头,滞留在茜香国的原因——押送刺客这一来一往,至少有两三个月的缓冲期,足够孙绍宗布置好脱身之策了。

第11章 阴谋、阳谋?

如同孙绍宗预料的一样,这种‘一怒为同僚、半日破奇案’的故事,在古代民间是最易流传开来的。

都没等到第二天,他刚把依依不舍的阮蓉送回家,半路上就听街边酒肆里有人讨论此事,他‘孙都尉’的名头更是屡屡被提及。

唯一有些不合适的,就是黎九命貌似被编排成了嫉贤妒能的丑角,用来衬托他和男二号冯薪的伟光正——不用说,冯薪这厮肯定偷偷给自己加戏了,否则就凭丫那点能耐,怎么可能当的上男二号?

现在正是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在青麟府造势的时候,平白无故得罪黎九命这样的地头蛇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人家还帮过自己一把。

因此孙绍宗就准备第二天登门致歉,顺势再添油加醋的炒作一回,赚个什么‘英雄惜英雄’的名头。

谁知计划却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一早,孙绍宗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开始洗漱呢,就有官差送来名帖,请他去宰相阮福忠府上一叙。

这阮福忠在茜香国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别说是孙绍宗一个小小的都尉,就连牛永信还活着的时候,想见对方都得先去礼部申请报备。

这样的大人物发来请帖,孙绍宗哪里敢耽搁拖延?

再说了,他那‘拉大旗、扯虎皮’的计划,也正需要这样一位大人物当垫脚石,如此天赐良机怎能错过?

因此,孙绍宗只得让冯薪代为登门致歉,反正这事儿本来就是丫搞出来的,让他去擦屁股再合适不过了。

却说孙绍宗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丞相府,在客厅分宾主落座之后,那阮福忠先是代表茜香国朝廷,对使馆上下人等进行了慰问,对以孙绍宗为首的护卫们进行了表扬,又回顾了一下两国过往团结友爱的岁月,展望了一下更加光明的未来。

到了最后,阮福忠才终于开始详的细盘问,孙绍宗等人追查刺客余党的过程。

直到此时,这次会面给孙绍宗的感觉,都像是在走过场,就同他以前在现代时,参加过的那些劳模表彰大会一样——通篇都是官样文章,没什么干货可言。

唯一的区别就是阮福忠的言辞更文雅一些,态度拿捏的也比那些市县级领导要强些,明明透着层疏离感,却愣是让人如浴春风一般。

然而就在孙绍宗逐渐降低了警惕时,阮福忠却冷不丁的抛出一句:“我茜香国与大周情同手足,那缜国却视大周如虎豹豺狼,那些刺客自然是缜国来的,也只能是从缜国来的!”

只这一句话,孙绍宗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险些便惊出了满头冷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看出破绽?

还是在表明茜香国搞得其实是阳谋,根本不怕大周察觉真相?

短短一句话,却是细思极恐!

也幸亏孙绍宗在现代官场上历练过几年,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没在阮福忠面前露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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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使馆之后。

孙绍宗一方面按照原定计划,派人散播‘阮宰相慧眼识英才、孙都尉忠心拒招揽’的谣言,谎称阮福忠以三品将军之位招揽自己,却被自己十分感动的拒绝了。

另一方面受那阮福忠的刺激,孙绍宗又恶补了一番大周王朝的国内外形势,结果发现这姓阮的还当真有可能是在搞阳谋!

一般来说,封建王朝都讲究个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偏偏这大周朝廷却有两个太阳:退了位的太上皇和继了位的皇帝。

皇权面前,即便是亲父子也难免互相猜忌、掣肘,所以大周这些年的政令经常朝令夕改、彼此矛盾,极大的拖累了地方政府的效率,降低了朝廷的威信。

也正因此,以前被压制的杂音又渐有抬头之势,譬如说西北方的蒙古部落,五十几年前险些被大周灭族,数十年间只敢以奴仆自居,如今却与东北方的黑水靺鞨勾结,颇有蠢蠢欲动之势。

而在东南沿海,倭寇与黄毛夷人也是越闹越凶,屡屡上岸劫掠,搞得沿岸百姓苦不堪言。

这内忧外患之下,大周却那还有余力顾及南疆六国?

因此,虽然茜香国的中下层依旧保持着对大周的敬畏,但高层之中却已经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所以才会暗地里施展手段,想要试探大周的反应。

反正他们主要针对的还是缜国,朝野上下又对大周表现的恭顺有加,俨然以大周忠犬自居,就算大周朝廷里有人看出了破绽,又能如何处置?难不成还能为了个牛永信,把这唯一还算‘恭敬谦卑’的小弟给逼反了?!

想通了这些关节,孙绍宗越发觉得这潭浑水深不可测,自己这等小鱼小虾还是躲远些为妙。

因此他一面叮嘱冯薪等人深居简出,省得再招惹上什么麻烦;一面又牵头集资了五百两纹银,用于收买押送刺客的士兵、官吏,好让他们把《孙都尉半日破奇案,阮宰相慧眼识英才》的故事,传到顺天府去。

就这般风平浪静过了四、五日,眼见押送刺客的队伍终于开拔启程,使馆里却忽然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阮蓉的亲爹,青麟知府阮良顺。

阮良顺上门拜访用的‘道谢’的名义,但孙绍宗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谢意,反而那张老脸紧紧绷着,像是有谁欠了他不少钱似的。

一开始孙绍宗很是莫名其妙,只是看在阮蓉的份上,没和这老头计较罢了——直到阮良顺说出一句话来,他才明白对方这莫名的敌意来自何处。

“孙都尉。”

只见阮良顺皮笑肉不笑的拱了拱手,道:“小女那日心系老朽的安危,难免便有些口不应心,孙都尉千万莫要在意——正好过些时日,小女便要和户部潘尚书的长子定亲了,届时本官在家中摆下喜宴,还请孙都尉拨冗莅临。”

孙绍宗多聪明一人?

立刻明白阮良顺这是话里有话,真实的用意其实是在警告他:我家女儿马上要嫁人了,你最好不要再与自家女儿再有什么来往,更不要抱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邀请他参加定亲宴云云,怕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压根当不得真。

虽说孙绍宗对阮蓉也有几分好感,却还远不到男女之情的程度,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他不日便将返回大周,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阮蓉了。

因此听了这番警告,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送走阮良顺之后,便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这之后,约莫又过了将近百日光景,阮府的定亲宴如期而至,亲朋故旧大多都接到了请帖,内中却果然漏了孙绍宗——不过就算接到帖子,他怕也没时间去赴宴,因为就在阮府发喜帖同时,新任的大周特使也终于赶到了青麟府!

第12章 君不负妾,妾亦定不负君

眼见已经进了十月,茜香国境内却依旧绿意盎然,不见丝毫萧瑟之态。

因国中一应风俗都仿照大周,青麟府外三五里处,自也少不了接官亭的存在——就在数日前,孙绍宗刚刚在接官亭内迎来了新任特使侯勇,而这一日,却轮到侯勇在此地送他远行了。

一如孙绍宗所料,朝廷果然并无降罪之意,只下旨吩咐孙绍宗与侯勇交接完毕之后,立刻动身返回朝中。

另外侯勇还捎来了一个好消息:当初孙绍宗得罪的那什么义忠亲王,因为私造火器漏了风声,如今已经被圈禁在宗人府,家中一应财物皆被抄检发卖,就连当初订下的棺椁都被转卖给了旁人。

“二郎!”

却说在这长亭外、古道边,侯勇郑重的一抱拳,粗豪的马脸上显出几分落寞:“回到京城之后,莫忘了代哥哥去向我那老娘道一声平安,让她老人家好好将养身子,千万等着我回去尽孝!”

与前任牛大使不同,这侯勇出身行伍,与孙绍宗的胞兄孙绍祖并称巡防营双虎,彼此间颇有些交情,因此对孙绍宗并不以官位相称,而是唤他一声‘二郎’。

虽说彼此相处才不过几日光景,但孙绍宗与这位豪爽大度,却又不失分寸的侯大哥却是颇为投契。

此时眼见这黑铁塔一般的豪爽汉子,提起自家老母,竟忍不住有些哽咽之意,他心下亦是恻然不已,忙也抱拳拱手道:“侯大哥放心,等回了顺天府,我一定常去府上探望伯母!”

“那哥哥这里就先谢过了!”

侯勇说着,把手向后一招手,立刻有随行侍从奉上两碗水酒,他先递给孙绍宗一碗,又自取了一碗,将那酒碗向前一送,道:“时候也不早了,喝了这一碗壮行酒,二郎便动身上路吧——来,干!”

“干!”

孙绍宗忙也举碗向迎。

等将一碗酒顺着喉咙灌将下去,又与侯勇相视一笑,正待告辞离开,却见官道一骑飞奔而至,虽是青衣小帽的男子打扮,远远的一开腔却是脆若莺啼:“孙大哥,等一等我!”

只这一嗓子,孙绍宗便听出来人正是阮蓉!

心下不由得又喜又惊,喜的是临行前,还能与这小丫头当面道别;惊的却是这丫头明明今天定亲,却还巴巴的出城给自己送行,要是让未来的夫家知道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孙绍宗下意识的向前迎了几步,开口问道:“蓉姑娘,你怎么……”

不等把话说完,便见阮蓉从马上飞扑而下,不管不顾的直撞入了他怀里,口中更是决然道:“孙大哥,我不要嫁给潘家那呆子,我要和你一起回大周!”

这一下当真是变起仓促,孙绍宗目瞪口呆的望着她那眉眼如画的小脸,愣是半响不知该如何应对。

“哈哈哈……”

这时边听侯勇一阵爽朗的大笑,上前在孙绍宗肩头拍了拍,嘴里揶揄道:“不想二郎你还有这等本事,当真是让哥哥我好生羡慕啊!”

孙绍宗身子发僵不敢乱动,别扭的转头苦笑道:“侯大哥莫要乱说,蓉姑娘可是青麟知府家的千金,那潘家更是茜香国的户部尚书,我要是真把她带去大周,那两家岂肯善罢甘休?”

“不肯罢休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敢追到顺天府去?!”侯勇满不在乎的道:“人家姑娘为了你连名节都不顾了,这份心意比得上十足真金,你莫非还要把她推给那什么潘傻子不成?”

说着,他又把牛眼一瞪,恶形恶状的威胁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要敢干这脏心烂肺的事儿,别说兄弟没的做,俺这砂锅大的拳头还要跟你理论一番呢!”

无语……

自家这位侯大哥还真是急公好义的典范!

而且那潘家公子只是爱书成痴,哪里算是什么傻子?!

前面说过,孙绍宗对阮蓉虽也有些好感,但距离男女之情却还差了不小的距离,可人家堂堂知府千金不惜离家出走,也要与自己双宿双飞,他却哪里说得出‘拒绝’二字?

稍一犹豫,眼见阮蓉脸上显出些慌张之色,便也只好长叹了一声,低头问道:“你当真要和我一起去大周?”

阮蓉毫不犹豫的点着头,扬起的小脸上满是期待。

“那好!”

孙绍宗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咱们就击掌为誓,在茜香国境内,你大概有八天时间可以想清楚,只要你觉得后悔了,我二话不说立刻送你回青麟府——可一旦踏足大周的土地,你就是我孙绍宗的女人了,再容不得你反悔!”

阮蓉盯着那只大手出神半响,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将白皙如玉的柔荑印了上去,神情庄重的道:“君不负妾,妾亦定不负君!”

定下了誓约,阮蓉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些羞臊来,慌忙从孙绍宗怀里挣脱,红着脸抚弄着耳边的发丝。

“冯薪!”

孙绍宗一旦下了决心,顿时便把所有顾忌抛诸脑后,一指阮蓉骑来的那匹白马,吩咐道:“先把它栓到车后面,路上也好轮替着使唤。”

与孙绍宗一样,冯薪也被要求动身返回大周,所不一样的是,他是回京到兵部述职,而孙绍宗却是回京觐见——也就是先要在皇帝面前溜一圈,再做安排的意思。

冯薪领命去那拉那白马。

孙绍宗便又对阮蓉道:“你先上车吧,等我和侯大哥道别之后,咱们便动身启程。”

阮蓉乖巧的点了点头,却是先从白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又对着侯勇道了声万福,这才自顾自的上了车。

“侯大哥,我……”

“行了,少跟我这儿墨迹!”

眼见孙绍宗还要过来与自己道别,侯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催促道:“你小子还是赶紧上路吧,再耽搁下去,人家苦主就该追上来了!”

孙绍宗只能无语的拱了拱手,自冯薪手里夺过赶车的鞭子,跳上车辕随手一抖,那马儿立刻奋起四蹄,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而去。

后面冯薪忙也翻身上了孙绍宗的乌骓马,一带缰绳紧随其后。

自这日起,一行三人晓行夜宿,不疾不徐的赶赴两国边境。

八天后。

三人终于离了茜香国境内,正式踏上了大周的土地,那日傍晚,阮蓉向着青麟府的方向焚香拜了三拜,起身时已是涕泪横流。

第13章 琏二爷

自打进入大周国境之后,孙绍宗与阮蓉之间便再无隔阂可言,整日里在一起谈天说地、耳鬓厮磨,当真是如胶似漆一般。

阮蓉倒也罢了,小姑娘情窦初开,只要能与心上人朝夕相处,便也别无所求了。

但孙绍宗表面看着‘憨厚’,内里却是个早就尝过肉味的,守着一两情相悦的美人儿,如何肯做那吃斋念佛的呆和尚?

因此没等行出三五日,便先骗了她的小嘴儿,逞了一番口舌之欲。

过得些时日,又以依偎取暖为名,将一双魔爪探入阮蓉怀中,上攀山下索海,好一番攻城略地。

等三人过云贵、取荆襄、沿着长江漂流而下,抵达扬州城时,除了最后一处‘屏障’之外,孙绍宗已然攻占了阮蓉全境。

倒不是他不想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只是阮蓉坚决不肯答应,硬是要等在孙家人面前确立了位份之后,才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托给他。

反正从扬州出发,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不过旬月之间就能抵达京城,这点时间孙绍宗还是等得起的——当然,他免不了又巧言令色,索些旁的甜头尝尝。

却说这日一早。

孙绍宗端着饭菜敲开了阮蓉的房门,见她将那双嫩白小手洗了又洗,只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脑中顿时浮现出昨晚纤手弄飞梭的画面……

忍不住先嘿嘿淫笑了几声,这才正色道:“蓉儿,你先在客栈休息休息,我带冯薪去码头上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客船——等过了响午,我再带你逛一逛这扬州城。”

他身为一名穿越者,自然知道女人是要哄的,因此这一路上,但凡遇到什么名胜古迹,总会主动陪阮蓉去游玩一番。

顺带再弄些浪漫格调,来几句甜言蜜语之类的,直将阮蓉迷的魂不守舍,越发坚信自己没有选错良人。

此时听孙绍宗说要出去办正事,阮蓉也忙收了羞臊,上前一边帮他整理衣领,一边道:“这扬州城又没长腿儿,什么时候逛都行——还是先把客船订下再说其他,这眼见就快十一月底了,可千万别错过了年节。”

孙绍宗随口答应一声,又顺势咬住阮蓉半片银元宝似的耳垂,说了几句没羞没臊的荤话,直恼的阮蓉抬手欲打,他这才哈哈大笑着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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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扬州城果然不愧是千古名邑,沿河两岸车马如龙、舟船似梭,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此时堪堪辰时刚过,数十艘花船陆续靠岸,卸下一个个脚步虚浮,却又流连忘返的士绅豪客。

更有那船上的歌姬凭栏而立,隔河卖俏,只引得两岸游人垂涎欲滴。

囊中羞涩的,不过趁机过个眼瘾,便又行色匆匆的去讨生活了;腰缠里颇有些闲钱的,便站在那里挨个的品头论足,琢磨着晚上要去那一家去快活逍遥。

孙绍宗刚当上警察时,一年也不知要参加几次扫黄行动,对这些欢场女子早就看厌了。

现在莫说是几个歌姬隔河卖俏,就算统统脱光了在船上跳钢管舞,他都不带心动分毫的——要是集体跳河,他说不得倒要围观一下。

但冯薪可就不一样了,先是在青麟府素了数月,紧接着又当了一路灯泡,每日里瞧着孙绍宗与阮蓉亲亲我我,早就憋了满肚子的邪火。

如今眼瞧着这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脚下便一步缓似一步,眼睛倒是动的飞快,只在那些歌姬的腰腿、臀胸之间荡漾。

“瞧你这点出息!”

孙绍宗在他屁股上虚踢了一脚,笑骂道:“赶紧把那花花肠子收一收,等咱们先雇好了船,你再去快活一番也不迟。”

冯薪一听顿时大喜,正待谢过‘大人法外开恩’,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大声招呼道:“前面可是孙家二郎?”

紧接着又是一声:“邵宗贤弟,且等一等哥哥!”

孙绍宗哪里想的到,竟会在这烟粉之地撞见了‘熟人’?

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便见一披着锦帽貂裘,内衬月白色长衫的公子哥从身后赶将上来,人还未到跟前,那流利的京片子就先钻了满耳朵:“果然是二郎!这一年多没见,你小子生的越发魁梧了,我方才险些都不敢认了呢。”

孙绍宗细细打量来人,却见他身量挺拔、面如冠玉,一对儿桃花眼顾盼生春,正是那豪门里托生的风流魁首——看到这里,他脑中便应景的跳出个名姓来:贾琏、琏二爷。

这贾琏出身荣国府,亦是四王八公中的一枝,因荣国府与孙家乃是世交,当初孙家落魄时,孙绍祖常带着孙绍宗去荣国府打秋风,因此同这贾琏倒也颇为熟识。

记起这人的身份,孙绍宗也连忙哈哈一笑,拱手道:“原来是琏二哥,你不在京城享清福,却怎得跑来了扬州——莫不是惹恼了嫂夫人,被扫地出门了?”

记忆中,这位琏二爷似乎有惧内的毛病,因此他便随口拿来打趣。

“我呸~借那婆娘俩胆,她也不敢撵我!”

贾琏不屑的嗤鼻一声,随即表情略正经了些,道:“其实是我那姑父不幸在扬州任上仙逝,他族里人丁凋零,膝下又只有一个没长开的表妹,故此我家老太太便让我过来支应着,帮姑父料理一下后事。”

说着,他又夸张的在大腿根上一拍,抱怨道:“这大半年下来,我京城、扬州、苏州的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把事情处理妥帖,差一丝丝没把腿跑断!”

不等孙绍宗搭腔,他又好奇的问:“对了二郎,你不是去那什么茜香国当差了吗,怎得也跑到这扬州城来了?”

两家虽然勉强称得上是世交,但当初在京城时,贾琏与孙家兄弟的关系也只是泛泛而已——现下这般亲热,倒有八成是源于他乡遇故知的激动。

因记忆里,这荣国府对孙家兄弟有援手之恩,孙绍宗倒不好怠慢了他,于是便就近找了家茶肆,把茜香国发生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只听得这琏二爷咂舌不已,连道‘二郎如今真是出落了,竟做下这等大事,连圣上都给惊动了’。

待听孙绍宗说起自己奉命回京,正准备寻找北上的客船时。

贾琏立刻又大包大揽道:“我当是什么鸟事呢,你也不用找了,二哥那船上有的是地方,便多你们几个又算得什么?对了,你们也别住什么客栈了,干脆去我姑丈的官署盘桓几日,等我这里处理妥当了,咱们便一起动身回京!”

孙绍宗推托了几句,见实在盛情难却,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第14章 原是红楼梦一场

巡盐御史是两淮独有的官职,虽不过是从三品的官衔,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

不但管着两淮盐税,还兼有纠察百官的权利,论地位实不在一省巡抚之下,只堪堪低了两江总督一头,因此素来非天子近臣不得担任。

贾琏的姑父林如海,便曾是如此一位遮奢人物。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老黄历了,林如海在任上病逝之后,以往的富贵荣华便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眼下这盐道衙门的官署里一片萧瑟,连奴仆丫鬟们也都遣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贾琏从京城带来的几个下人。

却说这日傍晚。

官署后堂的小厅内,罕见的又灯火通明起来,两座铜炉里更是塞满了银霜炭,直暖的初夏一般。

那烛光映照下,就见贾琏左一杯右一盏的灌着黄汤,早喝的两眼发直身形乱颤,却兀大着舌头胡嚷嚷道:“来来来,这……这杯酒,二哥却是要敬你那红颜知己!要不是有她在,你我兄弟哪得这般开怀畅饮?!”

他这些时日一直忙着操办丧事,又要顾及到家中年幼的表妹,已经足有大半年没能畅饮这杯中之物了,早攒下了一肚子的酒虫。

因此一听说孙绍宗还带了女眷来,当真是大喜过望!

按照此时风俗,若只有贾琏与孙绍宗两个男子,为表妹的名声考虑,却是不方便在官署饮酒的——但有了孙家女眷作陪,就无须再顾及什么。

于是贾琏兴高采烈命人将阮蓉请到后院,与自家表妹安排在一处安歇,便立刻摆下酒宴,拉着孙绍宗从响午一直喝到了傍晚时分。

眼见这贾琏明显已经烂醉如泥,孙绍宗又陪着他饮了一杯,便趁其不注意,将两人杯中之物换成了茶水。

谁知刚将茶壶放回桌上,贾琏竟伏案痛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的叫着:“可怜我那表妹,天仙下凡似的人物,却偏偏如此时运不济,先丧了母亲、又没了父亲,这些时日便连言语也少了许多,瘦的更是不成样子!”

孙绍宗听得一阵无语,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喊来下人,把他送回卧室休息,却听他又捶着桌子嚷了一声:“黛玉啊黛玉,不怪你琏二哥脏心烂肺,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他说的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但只这‘黛玉’两字,便已如雷鸣电闪一般,震的孙绍宗脑中嗡嗡作响!

黛玉?

林黛玉?!

那不是红楼梦里的女主角么?!

孙绍宗前世亦是一个‘粗人’,平生最喜三国故事,水浒、西游也颇有涉猎,四大名著中就只有这红楼梦从未读过。

因此他并不知贾琏、孙绍祖等人亦是书中人物。

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几个主角的名字,孙绍宗却还是听说过的!

此时骤然闻黛玉之名,再与贾府一联系,那还不知自己是穿越到了红楼梦里?

可为什么偏偏是红楼梦呢?!

若是去到三国、水浒的世界,凭着先知先觉和这一身彪悍的武力,不说建立一番皇图霸业,起码混个裂土封侯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这红楼梦……

他却哪知道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对着又哭又笑的贾琏苦思良久,孙绍宗也只隐约想起,这红楼梦里主要写的就是贾府,貌似还是一场爱情悲剧来着——但具体的故事情节,却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越想越是烦躁,贾琏又跟个娘们似的在那里喋喋不休,孙绍宗忍不住提起一坛黄酒,随手拍开泥封,仰头大口大口的灌入腹中!

他如今身高约有一米九三,体重在两百四十斤上下,这肚肠自然也要比常人大了不少,因此只片刻功夫,就将一坛黄酒喝了个底儿掉。

再加上之前喝下去的两壶,至少也喝了四斤有余!

虽说这黄酒的度数不是很高,也就和啤酒差不多,但后劲儿却远大于啤酒,孙绍宗这番狂饮之下,不多时便也醉态酣然起来。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对,他用筷子叮叮当当的敲着杯盘,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便从喉咙里喷将出来。

苍凉雄浑的歌声趁着夜色四下荡开,倒正与这官署中繁华过后,尽显萧瑟的氛围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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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后院西厢房的窗户左右一分,阮蓉从里面探出头来,侧耳倾听了片刻,又好奇的回头问道:“孙大哥这又是长江又是英雄的,听着倒颇有些味道,林妹妹可知他唱的是什么词曲?”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春凳上坐着个冰雕玉琢似的小小人儿,一身的麻衣素裹,却不是林黛玉还能是谁?

两人虽然相处了仅仅半日,但同是幼年失恃【母亲】的官家小姐,又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彼此之间倒颇有些相见恨晚。

约莫是从窗外吹进了些寒气,黛玉缩着肩膀,蹙眉沉吟了半响,方摇头道:“这首词古朴雄浑慷慨悲昂,称得上是历代《临江仙》中一等一的佳品,但我却从未听闻,更不知是何人所作。”

见她这一副小可怜的模样,阮蓉忙把窗户关了。

随即又听她说从未听过这首词,阮蓉眼前忽的一亮,风风火火的冲到黛玉身前,往那铺着蜀锦的圆桌上一趴,兴冲冲的问:“那你说这首词,会不会是孙大哥所作?”

黛玉与她大眼瞪小眼半响,忽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忙掩住了小嘴,嘻嘻笑道:“都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姐姐这倒好,一耳朵愣是听出个大才子来!”

阮蓉粉颊一红,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却兀自嘴硬道:“你不是也没听过这首词吗,怎得就不能是孙大哥作的?!”

黛玉又笑道:“我小小的年纪,又不是什么大才子,能读过多少词曲?若是我没听过的诗词,便都算是你那情哥哥所作,那他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斗酒诗百篇了?这文抄公当真是好做的紧!”

阮蓉被她说的哑然无语,又见这丫头笑的小狐狸仿佛,便忍不住愤愤然扑将上去,在她腋下、腰间一通乱挠,只痒的黛玉连连告饶。

这一番笑闹之下,两人倒又亲近了几分。

因见黛玉小手冰凉,竟探不到一丝热乎气儿,阮蓉便干脆敞开毛料外套,将她整个裹进了怀里,用下巴蹭着黛玉的额头,似嗔实喜的叹道:“你这丫头哪里都好,偏只一张利嘴不肯饶人。”

却说黛玉埋首于那双峰之间,只觉口鼻中尽是暖香,心下更是说不出的偎贴,忍不住便交浅言深的提醒了一句:“姐姐,你这般不管不顾的,就不怕那孙都尉……孙都尉的家人不认你么?莫忘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规矩。”

她本想说‘不怕那孙都尉做了负心汉’,但又怕这话太过伤人,便临时改了说辞。

但即便如此,阮蓉闻言依旧身子一僵,不过很快便又软了下来,将俏脸埋在黛玉那一头青丝里,悠悠的道:“便是只能做妾又如何?总比错过良人,抱憾终身要强上许多。”

第15章 楚霸王、呆霸王、贾霸王

第二日一早。

孙绍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在餐桌上趴了整整一晚,对面却不见贾琏的踪迹,想来是被下人们送回卧室里安歇了。

于是他一边敲打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忍不住抱怨贾府的下人厚此薄彼。

其实他这倒是冤枉了人家,昨晚上四、五个仆役一起动手,愣是没能把他从酒桌上扶起来,反倒被他随手一甩,硬生生掀翻了好几个——如此一来,却还有谁敢动他?

却说孙绍宗正在厅中抱怨,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却是阮蓉匆匆而来,身后竟还跟着个模样娇俏的婢女。

四目相对,阮蓉见他眼里尽是血丝,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只是碍于有旁人在,也不好浑说些什么,便指着一旁的茶几道:“紫鹃,把东西放下,你就先回妹妹那里吧。”

那紫鹃正捧着一盆清水,好奇的上下打量孙绍宗,听阮蓉这般说,忙道:“蓉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若是就这般走了,在我家姑娘面前如何交代?”

说着,将手中铜盆放在桌上,浸湿了毛巾就要去擦孙绍宗脸上的污渍。

孙绍宗抬头向后一闪,笑道:“放着我自己来吧,这么让人伺候着,我反倒觉得别扭。”

紫鹃闻言一愣,回头目视阮蓉,见她并无什么意见,这才任由孙绍宗接过毛巾,自行洗漱起来。

等孙绍宗洗漱完毕,屋里却已不见紫鹃的影子,想来是见他不需要伺候,便径自回了林黛玉哪里。

想到黛玉,孙绍宗心中便是一动,忍不住小声探询道:“那林姑娘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昨儿那贾琏喝多了,可没少在我面前夸她。”

虽说没读过红楼,孙绍宗却也知道红楼梦里号称美女如云,林黛玉、薛宝钗更是其中的翘楚,因此这心中的好奇便飞也似的膨胀起来,怎么压也压不住。

阮蓉听他这般问起,先是生出些警惕之心,继而想到黛玉如今的年纪,便又释然起来,只抿嘴笑道:“黛玉自然生的极好,人品文采也都没得挑,不然我怎么会认了她做干妹妹?”

“什么?你认了她做干妹妹!”

孙绍宗愕然,脱口道:“可你们不是才认识了一天么?”

阮蓉翻了个白眼,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佯嗔道:“一天怎么了?我当初还不是只和某人相处了一天,就将他当做了托付终身的良人!”

孙绍宗顿时语塞。

不得不说,阮蓉还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先是只一天便相中了自己,现在又只花了一天时间,便拐了个林妹妹。

见孙绍宗被自己说的没了言语,阮蓉又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那妹妹如今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你就不要胡乱惦记了,再说人家生的一颗蕙质兰心,怕也瞧不上你这等粗汉。”

“什么?!”

孙绍宗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我有多粗,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怎么还把亲手丈量的结果告诉人家小姑娘了?!”

阮蓉先是莫名其妙,随即猛地醒悟过来,直羞恼的扑上来乱挠,孙绍宗闪身躲过,反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阮蓉顺势在他胸前不轻不重的咬了两口,却也憋不住劲儿,在他怀里笑的前仰后合。

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僻静所在,因此两人相拥着笑了一场,便也忙分做了两处。

孙绍宗交代道:“我准备先帮琏二哥处理一下剩余的琐事,也好能尽快启程回京,便委屈你先在这里候上两日了——幸好你刚认了个妹妹,留在这官署里倒也不会觉得孤单。”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别忘了跟你那妹妹打听打听,看这扬州城里都有什么好玩的,等到上路前,我再带你去四下里逛上一逛。”

见孙绍宗宿醉未醒之下,依旧惦记着要带自己去城中游玩,阮蓉心下自是喜欢的紧,又与他腻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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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与此同时,那紫鹃也正在黛玉面前说起孙绍祖。

“姑娘,你是没瞧见。”

就见她卷起袖口,双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拢,比出个水桶粗细的圆圈:“那孙都尉的胳膊足有这么粗,只一条大腿,怕是就能顶上咱家宝二爷的身量了!”

却原来黛玉派紫鹃跟去伺候,固然是有体贴阮蓉之意,但更主要目的却是想瞧一瞧,让自家干姐姐情根深种的人,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听着紫鹃夸张的形容,她默默在心里拼凑了一番,忽然蹙眉道:“听你这般说来,那孙都尉岂不是与薛家哥哥有几分相似?”

薛蟠给黛玉留下的印象极差,简直可说是污泥一般的浊物,这一将两者联系上,不禁便有些憎屋及乌,为干姐姐阮蓉大为不值起来。

“薛公子?”

紫鹃先是一愣,随即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急道:“这怎能一样?!那呆霸王除了蛮横不讲理之外,却有哪有一点像是霸王?倒是这孙都尉虎背熊腰气势迫人,当真有些楚霸王的影子。”

说着,她略有些扭捏的压低了嗓音,悄声道:“不瞒姑娘,那孙都尉随便动上一动,便把长衫撑得鼓鼓囊囊,就好像里面裹得不是皮肉,而是一块块铁锭似的!昨儿听蓉姑娘说起他与贼人相斗的事儿,我还只当是夸大其词,眼下看来却怕是真的。”

“楚霸王……”

林黛玉喃喃的咀嚼着这三个字,又在脑海里拼凑出‘孙绍宗深情款款的拥着着阮蓉,谈笑间,群贼望风披靡’的画面,一时不觉便有些痴了。

半响之后,黛玉又忍不住便自己代入其中,更将孙绍宗替换成了宝玉——然而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贾霸王勇不可当,顷刻间杀退群贼’的英武模样。

若真是自己与宝哥哥遇到这般情景,怕是手拉着手抱头鼠窜更靠谱一些吧?

这般想着,黛玉便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紫鹃在旁边陪着,却不禁生出些唏嘘来,她可是好久都没见黛玉正经笑过了——只凭一场大笑,这干姐姐便认得值了。

第16章 林妹妹窥破隐情,贾雨村夜访官署

一连两日,孙绍宗都陪着贾琏奔波在外,着实帮他扛下了不少的琐事,更兼接人待物事事精熟,倒比贾琏自己处置的还要妥帖几分,全不似一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夫。

经此一事,贾琏对其的评价自然又拔高了数筹,态度也从他乡遇故知的热络,转成了真心结交的亲热——这两种态度虽然都带了一个‘热’字,却实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因此,原本预定要五六日才能处理完的首尾,到了第三日响午,便都已经料理的清清白白。

于是贾琏又拉着孙绍宗喝了一场‘解乏酒’,便趁着七分醉意,宣布了明日一早启程回京的决定。

这阖府上下虽然早有准备,但仍免不了要一阵忙碌——孙绍宗却是忙里偷闲,领着阮蓉上街闲逛去了。

阮蓉原本想拉着黛玉一起出门,顺带也让自己这位聪慧过人的干妹妹,见识一下情郎的人品相貌,免得她整日里捕风捉影的乱猜。

可黛玉虽也不拘泥于俗世礼法,却毕竟是在服丧期间,又未及百日,一身麻衣重孝如何好在人前露面?

只得不情不愿的推拒了,直说明日登船时,再见‘姐夫’也不为迟。

却说孙绍宗带着阮蓉出了官署,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两人先逛了瘦西湖,又到大明寺中礼了佛,见阮蓉略乏了些,便在河边寻了家卖五香茶干的小店,凭窗而坐,一边品尝风味小吃,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着。

阮蓉虽有一身茜香女子特有的英气,吃东西时却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食不露齿、精嚼细咽,落在孙绍宗眼中更是别有一番媚态。

心中便不由得暗自琢磨着,那日已经骗了她的小手,却不知何时才能哄得这绛唇轻启,吞吐个畅快。

正想的心猿意马,却见阮蓉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茶干,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眉宇间更是露出些愁绪来。

见此情景,孙绍宗心中那些龌龊心思顿时便烟消云散,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些想家了?”

阮蓉先是摇了摇头,随即一咬樱唇,却又点了点头,半响才吞吞吐吐的道:“孙大哥,当初那些刺客,真是……都是从缜国来的吗?”

孙绍宗闻言顿时心中一凛,知道她这话的重点,正是那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的‘真是’二字上——显然,她是对那些刺客的来历起了怀疑!

只是这一路行来,两人也曾数度回忆当初之事,全不见阮蓉有半分起疑,如今却突然点出此节,实在是有些蹊跷。

孙绍宗略一沉吟,心中便有了些猜测,但又不敢确定,于是便轻轻揉了揉阮蓉的手心,笑道:“咱们以后可是要长相厮守的,什么样的体己话说不得,还要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

阮蓉本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吃这一激,便慌忙把什么都招了出来:“昨儿晚上和林妹妹闲聊,黛玉见左右没人,突然拉着我说:她仔细琢磨了两日,觉得那些刺客的行径颇有些蹊跷之处,倒似是故意栽赃缜国一样,说不定……说不定是我们茜香国设下的计谋,为的是让大周支持茜香吞并缜国!”

啧~

果然是被林黛玉看出了破绽!

最近阮蓉一直窝在后宅,除了黛玉主仆之外,也见过什么旁人了——但考虑到黛玉的年纪,却又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眼下看来,这林黛玉不愧是有主角光环的主儿,小小年纪便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倒比那许多成年人的心智还要缜密、机警。

就不知那与她齐名的薛宝钗、贾宝玉,又是何等的人物?

正自感慨间,孙绍宗忽觉手背上一紧,却是阮蓉反手攥了上来,绷着小脸紧张兮兮的问:“林妹妹小小一个人儿,都能瞧出其中的猫腻,大周朝堂上人才济济就更不在话下了,万一有人看出破绽,两国不会因此打起来吧?!”

孙绍宗闻言顿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怪不得她方才那般吞吞吐吐呢,感情是在担心两国起了干戈,自己夹在中间两相为难!

本来有心再逗弄她几句,却见她紧张的连小手都攥青了,便不忍心再戏弄。

于是只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放心吧,这国与国之间哪又那么容易开战?别的不说,如今大周北有蒙古、靺鞨蠢蠢欲动,南有倭寇、夷人肆虐海疆,压根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们茜香国。”

阮蓉听罢,却依旧有些懵懂的样子,孙绍宗只得又掰开了揉细了,一点点将自己所思所想灌输给她。

眼见阮蓉脸上又恢复了笑模样,孙绍宗这次算是松了口气,刚抄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就听阮蓉嘻嘻笑道:“孙大哥你这番说辞,可比林妹妹分析的要透彻多了——哼,回去之后我倒要看看,那丫头还敢不敢小瞧人。”

以她这几日和林黛玉如胶似漆一般亲热,黛玉自不会小瞧了她,如此说来,阮蓉这些许的不忿,倒应该是在为孙绍宗鸣不平。

啧~

估计是林黛玉以为他也一直被茜香人蒙在鼓里,因此言语间便显出些轻视。

想到自己的智商,很可能被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给鄙视了,孙绍宗莞尔之余,倒还不至于计较什么,随手又在阮蓉鼻尖上掸了一下,笑道:“行了,拿我跟一个小丫头比见识,很光荣吗?”

阮蓉一想也是,自家情郎可是连大周皇帝都惊动了的伟男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好比的?

不过想归这么想,她回去之后却还是免不了要在黛玉面前,炫耀一下自家情郎的大智若愚。

却说两人在扬州城内外兜兜转转,游览了诸般景色,品尝了各种小吃,等兴尽而返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进了角门,阮蓉兴冲冲去寻林黛玉‘掰扯’,孙绍宗原本也想回自己的客房,路上却扫见官署后院的小客厅内灯火辉煌,似乎是贾琏正在宴客。

这大晚上的,尤其明儿一早就得动身,却又哪来的什么客人?

因心下好奇,他便探头多看了几眼,谁知竟被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瞧了个正着,老远的便颠颠凑了上来,笑道:“您说巧不巧,我家琏二爷方才还念叨您呢,您这就巧巧的回来了——快里面请吧!”

这几日里,孙绍宗早和几个小厮混得熟惯了,倒也懒得跟他墨迹,用下巴一点客厅,问:“可是又来了什么贵客?”

“那里称得上是什么贵客。”

那兴儿一撇嘴,又是不屑又是自得的道:“那贾雨村原本不过是个破落户,后来巴巴的与我们贾府连了宗,仰仗着我家二老爷、姑爷的帮衬,才谋了个金陵知府的肥缺!谁知这几年间,竟又攀上了王家太爷,眼瞅着便要高升顺天府丞了——这不,现下又巴巴跑来,非要跟我家二爷一道进京!”

第17章 枭雄会奸雄

金陵知府是正四品的官职,顺天府丞亦是正四品,而且还从正印官变成了副职,看起来实权似乎是大大的缩水了——但这年头京官清贵,哪怕顺天府丞只能勉强算是半个京官,在时人眼中却依旧称得起‘高升’二字。

可就是这等让天下官吏艳羡的美事,在贾府豪奴看来,却仍是七分不屑三分嫉妒,口口声声将个四品堂官说成了破落户,就好似没有荣国府这一帮亲朋故旧抬举,那贾雨村便狗屎不如似的!

啧~

孙绍宗算是知道什么叫‘狗眼看人低’了,又琢磨着这些小厮平时怕也没少编排孙家,对其自然便少了几分亲近。

可碍于贾琏哪里,倒也不好给这兴儿甩脸色。

于是他只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便径自朝着客厅走去。

贾琏既然在贾雨村面前提到了他,想来也有撮合二人见面的意思——再者说,既然是要一起上路的人,早打照面总好过晚打照面。

却说到了那客厅门前,便听里面正有人绘声绘色的道:“那鸡鸣寺的方丈不喜茅房腌脏,便摸黑去了后园出恭,谁知老眼昏花竟被笋尖刺入臀眼,只疼的惨叫不止——有那小沙弥闻声而来,便忍不住合掌道:阿弥陀佛,果真是报应不爽!”

话音未落,孙绍宗已然赶到了门前,就见堂上一中年文士双掌合十,面上半惊半喜又透着几分惶惶,恰似那刚刚解了**之恨,却又唯恐佛祖怪罪的小沙弥。

这番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自然引得贾琏拍案大笑起来,嘴里直道:“好一个报应不爽、真是好一个报应不爽!”

孙绍宗脚步只微微一顿,便笑吟吟跨过了门槛,嘴里调侃道:“我看不是什么报应,分明是那老和尚排场不够,如果他能像你琏二哥一般,出个恭都有三五盏灯笼照着,哪里还会有此一劫?”

贾琏见是孙绍宗进来搭腔,笑的不由又欢畅了几分,起身拿指头虚戳着他,笑骂道:“我可不爱那谷道热肠之乐,二郎休想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说着,亲热的把孙绍宗拉到桌前,向贾雨村引荐道:“大兄,这便是孙家二郎,他们家和荣国府也是几辈人的老交情了。”

又指贾雨村道:“这位老哥亦是我贾府同宗,双名雨村便是,二郎快快上前见过。”

贾琏口中虽‘大兄’‘老哥’的叫着,但言谈举止间,却显然未将这贾雨村看的多重,对比之前小厮那番言论,孙绍宗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叹: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是笑的春风拂面一般,冲贾雨村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孙绍宗,见过贾府台。”

那贾雨村也早从贾琏口中,听闻了孙绍宗其人,若单论身份背景,雨村倒并不把孙家这等‘破落户’放在眼中,只是见孙绍宗生的雄壮过人,又自带一股慑人的英气,倒也不敢小觑了他。

于是便也忙起身还了一礼,亲热的笑道:“此乃家宴,都是自己人何须多礼?来来来,孙贤弟且快入席,与我说一说那茜香国的风土人情,也好让雨村涨涨见识、多些谈资。”

孙绍宗道了一声‘不敢’,便与两人犄角坐了,推杯换盏喝饮了几杯。

没过多久,孙绍宗便看出这贾雨村委实是个人物,只在谈笑间便掌控了主动。

酒桌上的话题倒有大半是他挑头,时而妙语连珠、时而荤而不秽,却又处处给贾琏留下显摆的余地,顺势将一顶顶高帽戴在贾琏头上,偏偏言辞间还不见多少阿谀奉承、伏低做小之态,其分寸拿捏之老道,实在是令人叹服。

更兼这贾雨村对官场、民生、时弊的见解,也都有些独到之处,可见他不仅仅只善于交际,胸中亦有一番丘壑。

孙绍宗回忆这些日子见过的官吏,似乎只有那茜香国宰相阮福忠堪与匹敌——可笑贾家的豪奴,竟将这样的人物视作什么‘破落户’!

“孙老弟。”

正在心中鄙视那豪奴,却听贾雨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劝道:“以你这见识,做个赳赳武夫实在是糟践了人才,若有机会,不妨便转成文职,想必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

却原来孙绍宗品评贾雨村之时,贾雨村又何尝不是在称量孙绍宗?

此时宴上三人,贾雨村固然掌控了主动,哄的贾琏如牵线木偶一般,随他言辞起舞。

但孙绍宗却仍能不卑不亢自守一番天地,论及民生、政事更是言之有物,全不似时下年轻人那等夸夸其谈。

这般年纪、这般人物,用‘前途无量’四字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因此贾雨村不禁也生出了三分嫉妒七分爱才之心,故而有此一说。

孙绍宗闻言一笑,正待开口分说,旁边贾琏却已经大摇其头:“雨村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凭二郎这一身武艺,不在军伍之中施展拳脚岂不可惜!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乐意在那案牍上消磨时光?”

“哈哈……”

贾雨村不轻不重的在自己脑门上一拍,哈哈笑道:“怪我、怪我,光想着邵宗见识不俗,却忘了他还是一员猛将——罢了,我且先自罚一杯谢罪!”

这酒直喝道了三更时分。

贾琏自是再一次的酩酊大醉,孙绍宗与贾雨村叫来仆人,将他死猪一样抬回了住处,便也摇摇晃晃的出了客厅。

一路之上两人并肩相携而行,风言醉语的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到了官署西北方的客房,因两人并不在同一个院子,这才互道晚安,各自让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向自家住处行去。

却说孙绍宗在冯薪的搀扶下走出十几步远,下意识的回头望去,不想却正与贾雨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四只眼睛里精芒烁烁,满满的都是探究之色,却哪有什么醉意可言?

二人不由都是一愣,随即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笑罢多时,才又遥遥的拱了拱手,重新向着各自的客房行去——这次,脚下却再不见半点蹒跚之态。

第18章 扬帆起航

翌日一早。

贾琏宿醉未醒,孙绍宗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阖府上下的总指挥,先将众多行李杂物一股脑的塞了几大车,又命人去后院请女眷们启程动身。

这期间忙里偷闲,孙绍宗想起那日贾琏的醉话,便偷偷打量了一下林黛玉的行李,见果如自己所想那般有些寒酸,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常言都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道衙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胜过那知府何止十倍?

林如海即便是再怎么清廉,百十万两银子总还是有的,现下却只剩下这些不值钱的杂物——再结合那日贾琏酒醉后,自承对不起黛玉之言,那银子的去向便可想而知了。

“邵宗为何叹气?”

便在此时,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了贾雨村的声音。

孙绍宗心中打了个突儿,忙回头敷衍道:“林大人为官如此清廉,却不幸英年早逝,岂不是可惜可叹?”

“唉~”

那贾雨村也自叹了一声,感慨道:“如海兄实乃经天纬地之才,却哪想天嫉英才,就这么撒手人寰了——万幸还有荣国府这一门贵戚在,否则身后事无人料理还是好的,我那孤苦伶仃的女学生,可怎生是好?”

贵戚者,实乃价码很高的亲戚是也!

只听贾雨村格外强调了‘贵戚’二字,孙绍宗就知道这老狐狸也已然瞧出了端倪,却偏句句都是在称赞荣国府,寻不出一丝疏漏,当真是狡诈至极。

不多时,便有婆子出来嚷了一声:“姑娘们要出来了,闲杂人等且避上一避!”

孙继宗自觉的领着冯薪退到了一旁,只是想起那黛玉,心中难免好奇,于是等到女眷出门上车时,便忍不住探头张望了一眼。

就见阮蓉身旁,一个小小的人儿形销骨瘦,五官却仍是精美绝伦,便是阎立本再世怕也难绘出如此颜色。

一时间,便是孙绍宗这样偏好丰满系的,也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于是忙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清心咒: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这才如当头棒喝一般,清醒了许多。

却说一行十余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的直奔码头而去,等到了目的地,又早有地方官吏等候迎送。

这事儿孙绍宗却不好出面代替,便委给了贾雨村一并应付——反正这里面也有不少是来送他的。

孙绍宗先安置好女眷,又把行李各自归置在舱中,最后连自己的船舱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出来时却见贾雨村还在码头上与人客套,似乎是在写什么送别的酸词骚诗,便只好在甲板上闲逛起来。

这船大概是改良后的楼船,从头至尾约有二十五米,宽约一丈六,甲板上下共有三层船舱,中间一根轨杆直贯到底,船尾的舵可以上下升降,又设有一根七八米长的大橹——看着倒与在长江上坐的客船有些区别。

问过船工,才晓得这京杭大运河不比长江,内中多有浅滩,届时船舵非但不能操控方向,反而有可能会卡在水底,因此便需要将船舵升高,摇动船橹操纵进退。

正趴在船尾细瞧那‘活舵’,肩膀上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孙绍宗不用回头便知是阮蓉,于是笑道:“怎么,在下面闷不住了?”

阮蓉挤到他身旁,先好奇的向下张望了几眼,却并没瞧出什么稀罕来,便又仰头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林妹妹方才是如何说你的?”

却原来孙绍宗偷窥黛玉时,黛玉也自悄悄观察孙绍宗一番。

虽说心下好奇的紧,但孙绍宗那会傻到直接表现出来?

见四下里无人注意,便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嘿嘿笑道:“我管她怎么说呢,只要你瞧着喜欢不就行了?”

“讨厌,那我不告诉你了!”

阮蓉娇嗔的在他胸膛上捣了一拳,却终究没能憋住,笑嘻嘻的爆料道:“方才在舱中,黛玉说你是狐狸的心肠,偏裹在了一张熊皮里,还叮嘱我千万小心别被你的模样给骗了。”

说着,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熊皮狐心?

这小丫头说话倒真是尖酸刻薄的紧!

但这形容还真有几分贴切,像孙绍宗这样的穿越者,可不就是把‘心肠’塞进了别人的皮囊里吗?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有小厮寻了过来,说是贾雨村已经登船,问是否要即刻启程。

孙绍宗自然巴不得赶紧上路,于是一声令下,船工们喊着号子解开缆绳、抽起跳板,又拿出几根撑篙,小心的将船从码头撑了出去,这才升起风帆沿河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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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之上,孙绍宗不是与贾琏对酒当歌,就是与贾雨村高谈阔论,偶尔也能得着机会同阮蓉耳鬓厮磨一番,却极少撞见黛玉。

盖因此时正值隆冬,河面上寒风朔朔,林黛玉那小身板实在生受不得,便也只好窝在舱中舞文弄墨,或是与阮蓉闲聊解闷。

却说这一日下午。

孙绍宗将阮蓉骗进自己舱中,好说歹说,才哄的她行那纤手弄飞梭之事,待到兴浓时,忍不住又起了些贪念,将她那臻首向下轻轻一压……

碰~

偏巧就在这时,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船身猛地一震,阮蓉脚下立足不稳,便顺着孙绍宗那一压,狠狠撞在了他两腿之间的要害处!

只这一撞,便险些来个‘鸡飞蛋打’!

“啊~!!!”

孙绍宗惨叫一声,直疼的夹紧了双腿,自床上直滚到床底,嘴里‘呜呼呼’的闷叫着,一个劲的倒吸凉气。

阮蓉见状不由吓得花容失色,忙上前扶住了他,关切的问道:“孙大哥?!你没事吧?要……要不要找个医生看看?!”

她这也是关心则乱,眼下客船正穿行在一片丘陵地带,沿河两岸都是二十几米高的峭壁,却上哪去寻什么医生?

孙绍宗又闷哼了半响,才勉强抬起青筋毕露的脸,强笑道:“没……没事儿,等我缓一缓……嘶~缓一缓就好,你……你先回舱里吧,这甲板上听着乱糟糟的,万一有人过来找我,你可就走不了了。”

此时那甲板上确实是嘈杂声四起,似乎正有两拨人在互相叫骂着。

阮蓉虽然担心孙绍宗的‘伤势’,却也怕被人堵在舱内,因此在孙绍宗再三的催促下,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舱门。

却说她离开之后,孙绍宗立刻将房门反锁,夹着‘尾巴’兔子似的上蹿下跳,那还有半分硬汉模样?

第19章 盐锁横江

前面说过,这船共分三层,甲板之下的一层是货仓和船工们的房间,甲板之上的客舱,则都被贾府众人占据。

又因那二楼更为封闭些,便拨给了女眷使用。

却说阮蓉一路忧心忡忡的上了二楼,迎面便撞上两个慌里慌张的婆子,她自己心里有鬼,也就没敢拦下细问缘由,而是闪身退避到了一旁。

谁知那两个婆子竟也顾不得多礼,只头也不回的告了一声罪,便匆匆的下了楼。

豪门大户家的奴才,一向最讲究‘礼数’二字,若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绝不会慌张成这副模样。

阮蓉不禁也有些好奇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便径自去了黛玉的房间——作为船上的女主人,黛玉所住客房正好可以一览无遗的俯瞰船头。

推开舱门,便见林黛玉、紫鹃、雪雁三人正趴在窗口,隔着条缝隙向下张望,除黛玉勉强还算镇定之外,余下两个丫鬟都是一脸的惶惶之色。

“到底出什么事了?”阮蓉快步走到三人身后,好奇的问道:“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三女都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阮蓉,黛玉忙让开了些位置,道:“姐姐自己看一眼便知!”

阮蓉倒也不会跟她客气什么,径自到了窗前,见她们还小心翼翼的只开了一条缝隙,便直接伸手推圆了,探头向外张望。

却只见近百米宽的河面上,正有六条大漕船雁翅排开,横断了整个河道,那甲板上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七八十人,正隔河与曹家船上的豪奴们叫骂着。

“难不成是遇到水寇了?”

阮蓉随口嘟囔了一句,直唬的两个丫鬟花容失色,尤其是那年纪稍小的雪雁,眼眶一红便险些落下泪来。

黛玉忙推了阮蓉一把,不满的抗议道:“姐姐少吓唬人!运河上哪来的这许多水寇?再说水寇哪有用漕船的?这其中必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说着,她又回头安慰雪雁道:“你先别慌,等张嬷嬷回来,就知道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巧,那张嬷嬷便在此时闯了进来,不等把气喘匀,便回禀道:“姑娘莫怕,前面不是什么强人,而是一伙盐贩子!”

却原来那六艘漕船,其实是北上运盐的商队,因装载的货物过多吃水太深,其中一艘不小心卡在了暗礁上,船底也破了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眼见再这样耽搁下去,这一船盐怕是都要打了水漂,盐贩子们便干脆截断了河道,想要强征过往的客船,将盐运到三十里外的渡口处。

如果贾琏再晚上两天动身的话,这倒霉事原该旁人承受的——偏巧有孙绍宗帮衬,贾府众人启程的日子便早了几日,结果正撞见了这一群‘拦路虎’!

方才船身突然巨震,便是船工们紧急抛下四爪铁锚所致。

若是一般的客船,见对方如此人多势众,说不定就怂了——可贾府的豪奴们,平时不仗势欺人就算是行善积德了,那肯受几个盐贩子的胁迫?

于是双方一言不合便破口大骂起来!

却说那贾雨村本来正在房中午睡,听下人回禀之后,这才连忙披衣而起,匆匆的到了甲板上,眼见两下里正骂的声嘶力竭,直急的他顿足喝道:“别骂了、都别骂了、快给我住口!”

然而贾府的豪奴们,却何曾把他这‘破落户’当一回事?

听贾雨村这一呵斥,豪奴们骂的更欢了不说,还有人故意扯着嗓子吼道:“金陵知府贾雨村贾大人在此,你们这些驴捅狗日的东西,还不速速闪开!”

贾雨村气的手足乱颤,又奈何不得他们,只得凑到贾琏身边苦劝道:“我的琏二爷哎!快快让他们不要再骂了,若是惹出了祸事可怎么得了?!”

都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其实这话反过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贾府的豪奴们,尚且不把对面那些盐贩子放在眼里,贾琏这充惯了大爷的,又如何能怕了他们?

“祸事?”

就见他把嘴一撇,晒道:“荣国府的船也敢拦,我看他们才是惹上祸事了!等前面到了青州府,二爷我非让这起子混账行子,晓得什么叫后悔!”

贾琏说的豪气,贾雨村却听的哭笑不得,忙指着前面那些漕船,道:“二爷怕是有所不知,但凡押运官盐,船上肯定插有盐道衙门的令旗,这些船上却是什么标志都没有,必定是私盐无疑!敢大摇大摆的用漕船运送这许多私盐,背后必有遮奢人物撑腰,未必就怕了咱们荣国府!”

这番话说完,贾琏脸上便显出了犹豫之色,只是碍于面子,一时却还有些下不来台。

贾雨村忙又趁热打铁的道:“再者说,私盐贩子多是些亡命之徒,我在金陵任上,便曾听闻过几次盐枭杀官造反之事,若真惹急了他们……”

听到‘杀官造反’四字,贾琏登时打了个寒颤,那还顾得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忙跳脚呵斥道:“别骂了、都别骂了!快特娘给二爷闭嘴!”

他这一声喝骂倒是立竿见影,众豪奴立刻噤若寒蝉。

然而此时服软却为时晚矣,只见对面五艘大船已然扇面似的围了上来,偏贾府的客船刚下了铁锚,又未曾来得及将船帆改了风向,一时间竟是瘫在那里进退不得!

众豪奴这时也才终于发现,自己刚刚不断挑衅的,实是百多号凶神恶煞手提利刃的壮汉!

于是一个个顿时便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那还有方才的伶牙俐齿?

眼见离得近了,就见对面船上一个锦毛貂袍的中年胖子,在众多盐枭的簇拥下,指指戳戳的骂道:“什么狗屁金陵知府,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敢在大爷面前充数?!待会儿给爷把这船上的人统统赶下水,洗一洗那专会喷粪的臭嘴!”

贾府众人闻言尽皆变色,似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货色,大冬天的被扔进水里,怕是不死也要半残!

情急之下,豪奴们倒是又被逼出些胆量来,忙七嘴八舌的翻出了底牌:“你们想干什么?这船上做主的,可是我们荣国府上的琏二爷!”

“对,我们是荣国府的人!”

“我家二爷的岳家,可是九省统制王老大人!”

这翻出的底牌一个比一个大,豪奴们的腰杆也重新挺了起来,眼见得言语间便又多了些脏字。

对面那胖子闻言哈哈一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一等将军贾赦的宝贝儿子!也罢,我便给荣国府留些面子——除了贾琏,统统给我丢到水里去!”

豪奴们听了前半截,本来以为对面已经被唬住了,正待趁机再耀武扬威一番,哪成想最后一句话竟是急转直下,当即便都吓得瞠目结舌。

也是直到此时,贾琏才晓得贾雨村所料不差,对方身后果然有遮奢人物撑腰,竟然连荣国府和王子腾都不放在眼里。

说话间,眼见得那几艘大船便已经靠了过来,盐枭们齐心协力把跳板往船舷一搭,便各举刀枪潮水似的涌了上来!

众豪奴顿时就炸了窝,有的僵在当场动弹不得;有的发一声喊,掉头逃进了舱里;更有那软骨头的奴才,竟直接跪在地上爷爷祖宗的乱叫着。

形势骤然崩坏成这般地步,贾琏、贾雨村也都是面如土色——尤其是贾雨村,心中已然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遇到这般劫难,他才不会巴巴的跑来和贾琏同行呢!

却说众人正心中惶惶,就见刚才逃进舱里的豪奴们,竟又连滚带爬的冲了出来,个顶个脸上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紧接着,便见一根顶梁柱粗细的大木杆子,从舱里‘蹿’将出来,晃晃悠悠的直奔船头!

第20章 恶来再世、典韦复生

却说黛玉房中,众女隔着窗户看罢多时,眼见得形势急转直下,那盐枭们个个凶神恶煞,不是强人胜似强人,一时间便又乱了阵脚。

雪雁只吓得攥紧了领口,鹌鹑似的叫道:“怎么办、怎么办?那些贼人要冲上船来了!”

这里却哪有人能给她答案?

紫鹃也正慌张不已,脑中却冷不丁闪过一条身影,便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嚷了出来:“对了,孙家二爷呢?他说不定知道怎么对付这些贼人!”

闻听此言,众人便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阮蓉身上。

阮蓉不由得暗暗叫苦,若在平时,她自然相信以孙绍宗的能力——可偏偏她方才不小心重创了孙绍宗的‘要害’,眼下也不知恢复了几分,却如何忍心让爱郎带伤上阵?

不过这理由委实难以出口。

因此她慌张的支吾了几声,落在众女眼中,却满满都是心虚。

紫鹃、雪雁虽然失望,但碍于身份,到还不至于说出什么来。

然而黛玉想及阮姐姐这些时日,把个孙绍宗吹的天上少有、地下绝无,便连自家宝哥哥都为之失色,谁知现下遇到了真格的,那姓孙的却不见个人影。

她心中便自有些按捺不住,脱口道:“姐姐素日里把他夸的霸王再世一般,却不想竟是个驴粪蛋表面光!我看姐姐还要三思,千万别误了终……”

一个‘身’字还未说出口,却见甲板上又起了变化!

逃进舱里的豪奴们,竟又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紧接着,那舱里便‘蹿’出一根顶梁柱似的大木杆,晃晃悠悠直奔船头而去!

待那大木杆冲出四米多长,才见一条魁梧如熊的汉子正环抱着杆身,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原来方才孙绍宗稍稍压制住蛋疼,又听外面吵嚷的不成样子,便喊了冯薪去甲板上打探虚实。

待听说有五船盐枭,已然将坐下客船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还要把所有人都丢下水去,孙绍宗却哪里还坐得住?

想也不想,便去船尾扯起那六人方能摇动的大橹,忍着胯间的痛楚奔了出来。

此时他脸上早没了往日的憨厚,额头青筋虬起,眉目狰狞如鬼,手中擎着根七米多长、三百余斤重的大橹,望之真恍似鬼神降世一般!

“闪开!都给老子闪开!”

冲出船舱之后,便听孙绍宗一声暴喝,声如奔雷闪电、音似洪钟大吕,直震的沿河两岸回声不断,船上众人双耳嗡鸣!

二楼众女只瞧见个背影,都已然惊的瞠目结舌,甲板上那些豪奴们,又哪敢挡其锋芒?

早退潮一般避到了两旁,若不是有栏杆挡着,说不定便有那慌不择路的,一头栽进河里去了。

只贾雨村还存了几分计较,急急的叮咛了一句:“孙老弟,千万别伤了人命!”

孙绍宗闻言脚步略略一顿,随即便又如狼似虎的扑向了船头。

贾府众人能闪,那刚刚跳上船头的盐枭却如何能闪?

“咱们人多,怕他作甚?!”

“对,大伙儿并肩子上啊!”

“这厮兴许是个银样镴枪头呢!”

眼见跳板上都挤满了人,根本欲退无路,盐枭们只得七嘴八舌的叫嚷着,各挺刀枪迎了上来,想要依仗人多势众取胜。

但孙绍宗之所以要先寻来这条大橹,为的便是能以一敌百,又如何会在乎眼前这十来个人?

就见他手中大橹一摇,扫帚似的左右荡开,那半米宽的橹尾不高不矮,正卡在众盐枭的腰线上,使得他们躲又躲不开、跳又跳不过,没奈何,只得用兵刃格挡。

然而刚把兵刃往那橹上一凑,便觉一股沛然难当的巨力涌来,莫说是手里兵刃拿捏不住,连人也如下饺子似的,被扫落河底。

孙绍宗得势不饶人,擎着那大橹赶到船头,又是一番板荡,将那跳板上来不及退回去的盐枭,也统统赶到了河里。

然后他又将那大橹往某块跳板下面一插,猛地发力往上一挑,那五米多长的厚木板,便纸片似的飞上了半空,轰隆一声砸塌了盐船的顶舱!

只这惊天一挑,对面五条船上的盐枭便个个骇然变色,真以为是遇到了恶来再世、典韦复生,再生不出半点与之为敌的心思!

孙绍宗威风凛凛的立在船头,展臂遥遥向前一指,那大橹便差点戳在对面盐枭脸上,只吓得那盐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神仙祖宗的乱叫。

孙绍宗却并不理会,只略略调整了一下方位,将橹杆对准了为首的中年胖子,嘴里冷笑道:“方才是不是你说,要把我们船上所有人都赶下水的?”

那胖子只吓的浑身肥肉乱颤,若不是被人搀扶着,怕也已经瘫软在地了,

惊慌到如此地步,他自然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忙尖着嗓子嚷道:“我是忠顺王爷府上的管事,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王爷肯定饶不了你们!”

这忠顺王爷四字一出,孙绍宗便觉身后空气陡然一沉,把连那贾琏都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原来这‘忠顺王爷’与皇帝系出一母同胞,仗着情分不比旁人,行事最是乖张跋扈,莫说是区区一个荣国府,便是四王八公一起出手,也未必能压得住他。

有他在背后撑腰,也难怪盐枭们敢如此大摇大摆的运送私盐。

却说那胖子见自己报出来历之后,对面人人脸上都透着畏惧,胆气便又是一壮。

挺胸叠肚的嚷道:“那汉子,你便再怎么勇悍,得罪我家王爷怕也讨不了好!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到王爷面前听候发落,说不得王爷爱惜你是条汉子,非但免你一死,还要送你一场大大的富贵呢!”

却原来这胖子见孙绍宗勇武非常,竟动了招揽之心。

暗想着若能帮王爷招揽这样一员猛将,莫说是损失一船私盐,便是统统都打了水漂,自己也未必不能将功赎罪。

别说,

还真就有人动心了!

只是这动心的不是孙绍宗,而是贾琏。

他琢磨着若能用孙绍宗抵过这一劫,当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忙往前凑了几步,便待开口劝说孙绍宗乖乖就范。

谁知这时孙绍宗却是嗤鼻一声:“忠顺王爷又如何,难道还能大过当今圣上不成?!”

说着,他回首一指二楼黛玉的房间,冷笑道:“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爱女,如今正在这艘船上——林大人尸骨未寒、林小姐重孝在身,却被一群私盐贩子拦路折辱!你说这事儿如果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又会如何处置?”

这一次,却是轮到那胖管事勃然变色。

第21章 化干戈,黛玉突发奇想

若是巡盐御史林如海还活着,胖管事倒未必会有多忌惮。

毕竟林如海不过是皇帝的心腹,‘忠顺王爷’却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亲疏远近不问可知。

但林如海如今刚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留下的孤女就被皇家奴才欺负了,皇帝会怎么看待此事?朝中大臣们又会是何等反应?

胖管事越想越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反倒开始庆幸盐枭们被孙绍宗所阻,还没来得及铸下大错。

只是……

他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船上的盐枭,再看看对面的贾琏等人,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收场——这刚报出王府的名号,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服软认怂,忠顺王爷若是知道,如何能饶得了他?

好在一旁还有个贾雨村。

“这位管事。”

就见他直接跳过了刚才的冲突,没事人一般开腔道:“既然有缘相逢,彼此帮衬一把原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我等船上已经装了不少行李,怕是放不下这满满一船的盐货。”

他这一搭台阶,胖管事顿时轻松了不少,又见掉进水里的盐枭们纷纷爬回了船上,虽然都冻的鼻青脸肿,却并未少上一个半个,便知对方方才已然手下留情。

于是忙也顺坡下驴道:“无妨,我这五艘船咬咬牙,还能挤上半船盐货,你等只需帮着把剩下的半船盐送到渡口便可!”

两人议定好章程,雨村又请贾琏出面做主。

琏二爷经这连番惊吓,早连魂都飞了大半,此时眼见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哪有不允之理?

于是这边的船工忙起了锚,靠到那触礁盐船附近,任由盐枭们施为。

至此,一场风波就此化为乌有,双方都竭力装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又有谁真能忘得了孙绍宗手擎大橹,威震群枭的场面?

因此那胖管事与贾琏、贾雨村攀谈了几句,话题便急不可待的引到了孙绍宗身上。

反正都是要回京的,瞒也瞒不住——再说贾琏、贾雨村二人,也‘不敢’为了孙绍宗欺瞒王府管事。

谁知等问清楚了孙绍宗的名姓来历,那胖管事忽然一拍大腿,满脸惊喜的叫道:“原来竟是孙指挥的弟弟,那便不是外人了!孙指挥近日常来王府公干,与我那是早就熟惯了的,要知道是孙指挥的弟弟在此,绝不至有此误会!”

这话也就能骗骗傻子!

孙绍祖是什么身份?

论爵,不过一个三品指挥使,论实衔,更只是个巡防营的四品参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忠顺王府的门房怕都不会正眼瞧他,却有什么资格与王府的管事熟惯?

怕是最多也就见过几面,晓得这么个人罢了。

胖管事如此说话,一来是继续淡化方才的冲突,二来却是想与孙绍宗攀上关系。

孙绍宗多精明一人?

用黛玉的话说,那叫熊皮狐心!

当即便悟出了那胖管事的用意,忙也‘哎呀’一声,上前见礼道:“原来管事大人竟是我家哥哥的好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若是早知彼此的关系,我是说什么也不敢胡乱动手的!”

两人一来二去的胡扯了几句,竟当真攀上了些交情。

至此,那胖管事也终于通了名姓,却是姓周名金贵,乃是王府三个外事管事之一。

而这几船盐其实也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私盐,只是因为正赶上林如海病逝,盐引一时间没能办下来,京城那边儿又催的急,吴金贵仗着忠顺王府的势力,便干脆决定来个先上车后补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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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黛玉房中,众女眼见得一天云彩已经烟消云散,双方把臂言欢再不见分毫敌意,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黛玉吩咐紫鹃、雪雁把窗户关好,抿着小嘴儿颇有些不忿的道:“真是便宜了那死胖子!原该让孙家哥哥把他也扫到河里,洗一洗那喷粪的脏嘴!”

雪雁也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紫鹃却是满眼的星光,捧着胸口赞不绝口:“孙二爷方才真是威风的紧,站在船头,对面百余人愣是吓得连动都不敢动!我看咱们府里那些男……那些奴才们,加在一块也不够孙二爷提鞋的!”

她一时口快,差点把几个主子也给扫进去。

黛玉虽然不会计较她的‘口误’,但把今日之孙绍宗,与自家那爱吃胭脂的宝哥哥一比,却是不自觉的生出些酸意来。

这时一只胳膊忽然揽住她的纤腰,不由分说便扯进了自己怀里。

黛玉初时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不是干姐姐阮蓉还能是谁?

“哼、哼!”

阮蓉故意绷着小脸,‘阴测测’的问:“方才也不知是哪个刁民口口声声的,污蔑孙大哥是驴粪蛋表面光来着?如此刁民,若是不重重责罚一下,岂不是没有天理王法了?!”

说着,便要向黛玉腋下、腰间乱挠。

“孙夫人饶命啊!”

黛玉忙不迭的服了软,嘴里直叫道:“孙大哥神勇无敌、鬼神再世!方才是小女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请孙夫人看在往日情分上,饶小女子一死!“

听她喊出‘孙夫人’三字,阮蓉是又羞又喜,便连骨头都轻了二两,却更不好就这般放过黛玉,嘴里娇嗔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便要上下其手。

谁知黛玉却又突然扬起小脸,满是希冀的问道:“姐姐,你说让宝玉跟着孙大哥习武怎么样?反正他也不喜读书,正好可以继承祖上的赫赫武功!”

阮蓉听得此言,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虽然未曾见过贾宝玉,可这些时日和林黛玉朝夕相处,也早将这位脂粉公子的事迹灌了满耳朵——贾宝玉连读书都没个长性,却哪里能受得了习武的辛苦?

只是心中再怎么不以为然,见黛玉满脸认真的小模样,倒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便含含糊糊的道:“孙大哥哪里倒是问题不大,但你那宝玉哥哥金枝玉叶一般,家里能舍得让他习武?”

“不试试怎知成不成?”

黛玉原本只是偶发奇想,但想到宝玉对读书上进全无兴趣,对读书人更是以‘禄蠹’称之,倒是对古往今来的名将侠士颇多赞赏,说不定还真是个习武的材料。

她倒不是想让宝玉如何上进,只是瞧着孙绍宗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又想起‘携美战群贼’的事情,便情不自禁生出些期许来。

因此便执意道:“宝玉也不用练到孙大哥这般地步,只要有孙大哥三成……不、五成……不、七成的本事,也便足够了!”

眼见她要强的性子发作,将标准一再提高,旁边紫鹃、雪雁却是听的直翻白眼,心中暗道莫说是七成,宝玉能有孙绍宗一分的豪气,都算是荣国府祖上积德!

第22章 昂然而入

盐枭劫船的插曲过后,北上之路便再无波折。

腊月二十三,东便门外千帆竞秀,大通桥畔游船如织。

贾府豪奴们一早便打出了世袭荣国府的敕旗,在下饺子似的河面上横冲直撞,真是好不猖狂。

孙绍宗与贾雨村虽然都觉得在皇城根下如此招摇,实在不妥的很,但无奈贾琏阔别京城将近一年,这好不容易回来,却那还晓得‘低调’二字怎么写?

两人旁敲侧击的劝了几句,见他恍若未闻一般,只顾在船头摆造型,便也懒得去管了。

不多时,客船靠在码头之上,还不等船工们搭好跳板,便听那岸上有人跳着脚的乱喊:“二爷、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贾琏在船上探头扫了一眼,便哈哈笑道:“鲍二,原来是你这狗才!”

说着,眼见跳板已经搭好,当仁不让的走在了前头。

孙绍宗与贾雨村互相推托了几句,便排在第三个下了船,原本正琢磨着是蹭贾府的马车进城,还是干脆在这里与其分手,另行想辙回府。

“二爷!”

忽有一人扑倒近前,攥住他的胳膊老泪纵横:“你怎得也不应老奴一声?老奴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月,总算是把二爷您盼回来了!”

孙绍宗这才晓得,感情那几声‘二爷’里竟还有自己的份。

他忙定睛细看,却见这自称‘老奴’之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虽然已经斑白,但身量却颇为雄壮魁梧,只堪堪比自己矮了半头而已。

在脑海里一踅摸,孙绍宗立刻记起了来人的身份——孙府的老管家魏立才。

当初孙家落魄时,一家子下人也都散了个干净,只这冯魏立才不离不弃,硬是与孙家兄弟一起过了七、八年的苦日子,因此名为主仆,实与家人无异。

“魏伯!”

记起此节,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反手扶住了魏立才,佯怒道:“大冷的天气,怎么好让您老在这里候着我?家里那些小猴崽子们呢,难道一个个的都造反了不成?!”

旁边一小厮忙分辨道:“二爷,可不是小的们不懂规矩,实在是……”

“是老奴想头一个见到二爷,才硬讨了这差事。”老管家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孙绍宗,半响,方又啧啧赞道:“这一年多不见,二爷倒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孙绍宗闻言一阵无语,就他这雄壮的身板,怕再怎么形容也和‘俊俏’二字无缘吧?

却说贾琏原本还想着捎上孙绍宗一程,眼见他这里也有家人迎候,便也不再多事,只叮咛孙绍宗在家安顿好之后,莫忘了去贾府寻他说话。

贾雨村自然不用多说,定是要去贾府暂住的。

于是三人便在东便门内互道珍重,又携了女眷、行李上车,各奔荣国府、孙府而去。

又因孙府共派了两辆马车来,孙绍宗便将其中一辆分给了冯薪,让那小厮先将他送回家,再拉着车上行李回府。

不提冯薪如何。

却说孙绍宗将阮蓉带到车上,原本还琢磨着该如何向老管家介绍她,谁知魏立才竟恍若未曾看到阮蓉一般,连问都没问上一声,倒让他白费了些心思。

马车穿东便门、过朝阳门进到了内城之中,又一路向西北行去,眼见得前面离孙府不远,孙绍宗正努力回想家中的情况,免得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忽觉一只汗渍渍的小手攥在了自己腕上。

抬头望去,便见阮蓉一脸忐忑不安,全没有平日里的英气洒脱。

“放心吧。”

孙绍宗忙道:“我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并无父母在堂,婚事我自己就能做一多半的主!”

说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讲究的是‘长兄如父’,尤其孙绍宗自幼便是跟着哥哥长起来的,若是没有孙绍祖点头,阮蓉如何能踏实的嫁进孙家?

只是不想让他陪着自己一起提心吊胆,阮蓉才勉强笑了笑,道了声“我自然信得过你”,便又没了言语。

吁~

不多时,便听魏立才喝住了驽马,中气十足的嚷道:“赶紧把大门敞开,二爷回府了!”

这年头正门一般都是摆设,平时只从两侧的角门进出,只有遇到大事或者迎接贵客的时候,才会特意打开正门——譬如林黛玉当初进荣国府时,走的就是角门。

眼见那朱漆大门吱吱呀呀的左右分开,孙绍宗心中却是一动,不由分说,拉着阮蓉下了马车,也不等下人们迎出来,便直奔里面行去。

只是这次魏立才却不敢当做没看见,忙抢前几步拦在了孙绍宗身前,冲阮蓉一笑道:“还请姑娘先回车上,待老奴喊两个婆子出来,再送姑娘去后面歇息,免得被府里的猴崽子们冲撞了。”

这口口声声都是为了阮蓉好。

但真正的原因却是:除了娶新娘子过门之外,这正门一般是不准女子进出的——小妾姨娘之类的,只能用从角门或者后门抬进去成亲。

孙绍宗携阮蓉一起跨过这道门槛,也如同变相的宣告了她女主人的身份。

阮蓉初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魏管家这一阻拦,却顿时恍然大悟,看看半步不让的魏管家,再看看沉下脸来的孙绍宗,微微一咬银牙,断然道:“孙大哥,我还是先回车上……”

“回什么车上!”

孙绍宗呵斥一声,目视老管家道:“魏伯,当初若不是有蓉儿帮忙,我怕是已经折在茜香国了,更别说还有这一路之上不离不弃的情谊——我们两个早就订下了终身,既然她早晚是这府上的女主人,提前走一回正门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往前跨了半步,只用肩膀轻轻一顶,便将魏管家扛到了旁边,然后拉着阮蓉便往里走。

“二爷!”

眼见二人便要跨过门槛,魏立才也顾不得许多了,忙嚷道:“太祖朝的时候便订下了规矩,军中武将不得以番女为妻,违令者可是要削官为民的!”

大周朝竟然还有这等规矩?

想想倒也说得通,周太祖立国之初,刚刚驱除了‘蒙元’,恢复了汉人的统治,正是民族情绪高涨的时候,订下这样的规矩并不为过。

孙绍宗闻言脚步便是一顿,身旁的阮蓉更是面色骤变,随即便拼命挣扎起来,眼中噙满了泪水,嘴里反劝道:“孙大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蓉儿便已经知足了,你千万别……”

她若是不劝,孙绍宗或许还会稍稍犹豫,这一劝,反倒激起了孙绍宗的脾气,于是他立刻二话不说,伸手拨开老管家,拉着阮蓉昂然而入!

待跨过了那道门槛,孙绍宗这才又停下脚步,看着已然落下泪来的阮蓉,哈哈一笑道:“哭什么?武将娶不得,我去做文官不就行了——等觐见皇上的时候,我就先请命去做个文官,然后再迎娶你过门!”

他这倒并非是信口开河糊弄阮蓉。

大周立国之初,为了避免重蹈两宋文武失衡之祸,特地订下了一条规矩:每逢科举大比过后,便会从文进士中选一批读书人,去军中担任武职;再从武进士中选一批通晓文墨的武夫,充任亲民官。

可惜这条规矩并没能扭转历史的惯性。

天下承平数十年后,文臣集团渐渐压制住了勋贵家族,重文轻武的陋习再此蔚然成风。

因此时至今日,这条规矩表面上虽然依旧生效,内里却早就改得面目全非。

文进士这边,只有同进士里的倒霉蛋,才会被踢去军中历练,而且还会一律破格擢升为六品实职。

武进士之中,却仅有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的前十二名,才有资格转为文职,转职时往往还要降上二到四级,然后以同进士的身份等候补缺——而且还做不得县令之类的正印官,只能给文进士们打打下手。

不仅如此,等上任之后,武进士们还要忍受正牌子文官的排挤,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弹劾。

可即便如此,武进士们对于转文职一事,却依旧是趋之若鹜。

而孙绍宗,正是广德八年二甲第五名的武进士——否则凭他小小年纪,又未曾袭得什么爵位,怎么可能成为实职六品都尉?

也正因有此一层身份,当日贾雨村才会开口劝他伺机转为文职。

第23章 中山狼浑说妻妾事

孙绍宗在府门前这一番‘任意胡为’,自然引来了不少的小厮、婆子,但别说多嘴了,就连敢留下来看热闹都没半个。

盖因这孙绍祖治家之道,与荣国府那是大大的不同,手段之严苛更甚于军中,莫说是一般的仆役丫鬟,便是他后院里那几个姨娘,若有不合心意之处,也是轻辄打骂,重则发卖到妓馆为娼。

因此这阖府上下都是小心谨慎,无一人敢犯了孙绍祖的忌讳。

却说孙绍宗拉着阮蓉进了孙府,按照记忆寻到了东厢的客房附近,又吩咐人去后院寻了几个婆子丫鬟,帮着阮蓉布置房间。

正忙的热火朝天,就听房门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闯了进来,那铜铃似的牛眼左右一扫,二话不说,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找准阮蓉面门就是一拳。

这一拳势若奔雷虎虎生风,少说也有几百斤的力道,若当真被打个正着,阮蓉怕是当场便要香消玉殒!

好在孙绍宗就在旁边不远,见状忙也闪身拦在阮蓉前面,擎起拳头迎了上去。

碰~

两只拳头撞在一处,倒好似平地里起了一声闷雷!

孙绍宗只是身形一晃,那豹头环眼的汉子却是蹬蹬蹬倒退了五六步,龇牙咧嘴的揉着肩膀,显然吃了不小的闷亏。

“好个二郎,一年没见这力气倒真是见长了!”

那汉子晃着肩膀赞了一声,随即又疾言厉色的呵斥道:“闪开!让我宰了这狐狸精,也好断了你的糊涂念想!”

“大哥!”

孙绍宗嘴里一声‘大哥’脱口而出,却原来这豹头环眼的汉子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便宜胞兄孙绍祖——方才与婆子们闲聊的时候,都说他在巡防营衙门值守,谁成想竟这么快就赶了回来!

“既然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就特娘赶紧闪开!”

只见孙绍祖擎着拳头,暴跳如雷嚷着:“文官是那么好当的?!你们这一科转迁了九个,眼见才一年多的功夫,就特娘有三个被人坑的丢官罢职,其中一个还因为贪墨赈灾粮判了斩立决!”

说到这里,他稍稍放缓了些语气:“听哥哥的,把这狐狸精弄死了事,那什么鸟文职谁爱去谁去!不就是漂亮女人么?你想要什么模样的哥哥给你重新淘换去!”

孙绍宗听得无语,忙分辨道:“大哥,这怎么能一样,我……”

“有特娘什么不一样的?!”

孙绍祖却压根不给他插嘴的机会,瞪着牛眼眼道:“我看你就是没见过几个女人,才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要不这样,等杀了这狐狸精,我屋里那些骚蹄子们,你瞧着有那个还算顺眼,便领回去好好耍一耍,全当是我赔给你的!”

要说这孙绍祖亦是贪花好色之人,但他却只将女人视为玩物,从未放在心上,因此才有此一说。

他似乎还觉得这主意不错,又随口推荐道:“那几个骚蹄子论颜色兴许不如这狐狸精,可在床上却都是好本事的!春桃最擅倒浇蜡烛、金宝嘬的一手好口技、那彩蝶的后庭……”

眼见这厮一言不合,就把床上那点儿私密事全抖落了出来,孙绍宗真是无语至极,暗道自己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位极品大哥?!

可无语归无语,总不能就这么任由他这么胡咧咧下去。

于是孙绍宗眉毛一挑,冷冰冰插了句:“大哥,你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带着蓉儿搬出去住,等你哪天想开了再回府。”

孙绍祖闻言一怔,随即气得跳脚骂道:“反了、反了!打五岁起,你就是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特娘的现在为了个狐狸精,就想……”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拉起阮蓉向外便走,直唬的孙绍祖忙扑过去,大字型的霸住了房门,一双牛眼愤愤然瞪的溜圆儿,却再不敢乱说半句。

却说孙绍祖平生有四大癖好:一曰贪权、二曰好色、三曰嗜酒、四曰弟控。

前面三项倒也罢了,唯独这亲弟弟却当真是他的命根子,平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想当初送弟弟去茜香国避祸的时候,孙绍祖铁塔似的汉子,愣是在码头上嚎啕大哭,差一丢丢没背过气去。

如今好不容易兄弟重逢,他却哪舍得让弟弟搬出去住?

而孙绍宗也正是从记忆碎片里,晓得了他弟控的本性,才拿‘离家出走’来吓唬他。

眼见这一招取得了应有的效果,孙绍宗正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自家这位便宜大哥。

谁成想阮蓉竟忽然吞吞吐吐的道:“孙大哥,别因为我伤了你们兄弟的感情,其实……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名分什么的,我……我其实也没那么在乎。”

这还是她首次在孙绍宗面前,袒露不在乎名分的意思,只听的孙绍宗为之愕然。

要知道这年头妻妾之别,无异于天地之分!

阮蓉好歹也是三品高官之女——虽说茜香国的官含金量低了些,可也断断没有主动做别人小妾的道理!

“想不到这姑娘倒是个明事理的。”

孙绍祖却是大喜过望,哈哈大笑道:“什么名分不名分的,女人在家里什么地位,还不都看男人宠不宠?就说我以前那婆娘吧,当初因为纳妾的事儿惹恼了我,到死我都没去瞧过她一眼!”

这种事、这种话,估计也就他这样的混不吝能干得出来、说得出口!

“大哥,你又胡说什么呢!”

孙绍宗一边呵斥着,一边却回头目视阮蓉,正色道:“我千里迢迢把你带回家,可不是为了……”

“老爷、老爷!”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见一个门子匆匆闯将进来,激动的直结巴道:“外……外外外面来了位公公,说是奉陛下口谕,让二爷即刻进宫面圣!”

屋内众人闻言俱是一愣,按照朝廷法度,像孙绍宗这样的外臣小官,即便是蒙召觐见,也得先去主管部门【兵部】报道。

兵部核准无误之后,还要到礼部演礼。

只有从礼部的临时‘培训班’毕业,才能去皇城根递牌子,等着皇上翻牌子临幸。

现在突然得了口谕,把这一切手续全都给免了,说出去固然是大大的恩典——但老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这般急着召见孙绍宗,总不会没有理由吧?

再者说,孙绍宗下船也不才过个时辰,根本还没来得及向兵部报备,皇帝怎么就知道他回来了?

第24章 庸碌之辈

孙府离皇宫其实不远,可被皇帝私下里召见的大臣们,却只能从东华门进出。

于是他不得不跟着那传召太监,傻子似的三过其门而不入,一路从内城西北角,巴巴的绕到了皇城东边。

兴许是见他生的过于魁梧雄壮,把守东华门的禁军特地把他带到了耳房里,一寸寸的搜了足足两遍,就差把裤裆里的那条凶器扯出来量长短了。

好不容易通过了‘安检’,跟着传召太监在宫墙夹道里兜兜转转,就见前面豁然开朗,闪出个宏伟壮观的大殿来。

孙绍宗情知是到了地方,正要振作精神好好应对,却听殿门左侧传来一阵嘈杂:

“天啊撸!这车坏在哪儿不好,怎么就偏偏坏在文英殿门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刚进贡上来的碧梗米,要是弄撒了,咱们大家伙可就活不成了!”

循声望去,便见左侧不远处,正侧翻着一辆满载稻米的平板马车,两个太监正围着那马车上蹿下跳、大呼小叫。

好浮夸的演技啊!

孙绍宗只扫了两眼,便得出了以上的结论。

那马车上稻米捆的小山仿佛,半边车轮又断成了两截,乍看确实像是因为不堪负重导致的意外事故。

但孙绍宗的眼睛何其毒辣?

只随便一扫,便看出了好几处破绽。

首先是那车轮,看上去断口齐整,丝毫不见有受力弯折的痕迹,分明是先卸下来,然后用利器斩断的。

其次是那车上的稻米,发生了侧翻事故,竟还齐齐整整,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倾斜——要是绑的特别严实倒也罢了,偏偏就那么几根小细绳,要真是骤然承力,怕是早散落一地了。

当然,最明显的破绽,还是那两个小太监的台词——如今正值寒冬腊月,压根不可能有新米产出,而这天底下,又岂有敢给皇帝进贡陈年老米的傻子?

因此只凭‘刚进贡的碧梗米’几个字,就足以证明这是一处设计好的闹剧。

至于他们演这一出的目的……

唉~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搭戏的演员如此糟糕,他还真不想当这个主角!

只可惜,编排出这一场烂戏的人是皇帝,压根容不得他临场退缩——得罪了导演,顶多被删减些戏份;得罪了皇帝,被删减的可就是人生了。

“这帮小崽子!”

传召太监假模假样的抱怨了一声,回头冲孙绍宗交代道:“外边儿等着,咱家且先进去替你通禀一声。”

“有劳公公了。”

孙绍宗忙躬身行了一礼。

出门时便宜大哥特地交代过,这些阉人最好面子,甭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的礼数一样都不能缺。

当然除此之外,孙绍祖还拉着他交代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总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多想少说、藏拙露怯’。

‘多想少说’容易理解,至于这‘藏拙露怯’四字,指的是尽量在皇帝面前遮掩自己的短处,同时又不能显得太过精明。

却说那传召太监刚进了文英殿的大门,第三个群众演员……呃,是第三个小太监就粉墨登场了。

只见他怀里抱着个木车轮,一路小跑着嚷道:“来了、来了,车轮找来了!”

看这厮瘦的跟麻根也似,脸上却一丝汗水都没有,便知道丫肯定是一直躲在宫墙后面,就等着合适的机会出场呢。

“太好了!”

马车旁那两个小太监先是齐齐的欢呼了一声,继而又为难的‘嘟囔’道:“可车上装了这许多东西,咱们怎么把车轮换上啊?”

之所以要在‘嘟囔’二字上加个引号,是因为这俩货说的实在太大声了,傻子也能看得出他们是故意说给孙绍宗听的。

就听太监甲提议:“要不,先把车上的米卸下来?”

“作死啊你!”

太监乙挽了个兰花指,在太监甲胸脯上戳了几下,娇嗔道:“万一弄撒了贡米,咱们岂不是都要掉脑袋?!”

太监丁适时的提议道:“要不咱们找几个侍卫大哥,帮忙把车扶起来,再换上车轮吧。”

话音刚落,三人就迫不及待的把目光投向了孙绍宗。

这演技……

简直烂透了有没有?!

孙绍宗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蛋疼的慌,跟这三位比起来,面瘫小鲜肉都能当的起‘职业’二字。

就在这当口,三个太监已经齐齐招呼起来:“大人、这位大人,可否搭把手帮咱们一把?”

这戏要不是皇帝导的,孙绍宗肯定掩面而走!

现在么……

他也只能在三个小太监‘期待’的目光中,一步步来到了‘舞台中央’。

见他到了近前,太监甲立刻兴高采烈的念起了台词:“大人,咱们几个先试一试,要是不行,再去找其它……”

谁知还没等太监甲把台词念完,就见孙绍宗劈手夺过那车轮,然后默然上前伸手扣住了车底,单臂一叫力,便将那倾覆的马车扶了起来,又将车轮的卡槽对准车轴,啪的一巴掌拍了进去。

“好了。”

轻轻将那重达千斤的马车放回地上,孙绍宗兴致寥寥的摆了摆手:“不用谢,再见。”

三个太监呆呆的目送着他回到了文英殿门外,又愣怔良久,才想起还有一句‘将军威武’的台词忘了说。

不提三个小太监心中有多少***在奔腾。

且说孙绍宗回到文英殿门外没多久,便见那传召太监自里面出来,一甩拂尘,尖声细气的道:“陛下有旨,宣龙禁卫都尉孙绍宗,进殿面圣!”

孙绍宗忙收敛了心里的不以为然,哈着腰,毕恭毕敬的跟着那太监走进了殿内。

传召太监也知道他没在礼部培训过,因此进了殿门又领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便小声提醒道:“还不快叩见万岁爷。”

说着,又向前面拱手道:“陛下,孙绍宗业已带到。”

孙绍宗都没来得及去看皇帝长什么模样,便慌忙跪倒,口称万岁:“末将孙绍宗,叩见万岁!”

略等了片刻,才听有人淡淡的应了一句:“平身吧。”

孙绍宗趁着爬起来的功夫,偷偷撩眼打量了一下,却见明黄色的书桌后面,正端坐着个半百老者——太上皇是七十岁退的位,因此广德帝继位时就已经四十三岁了,如今又过了九年,自然已经年过半百。

广德帝登基九年,虽然碍于太上皇的存在,没能完全掌控政局,但这一身久居人上的气势,也远非常人可比,尤其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合,更让人难以揣度他心中所想。

不过比起广德帝,更让孙绍宗在意的,却是身前不远处,正横眉立目瞪着自己的中年大臣。

这又是什么人?

“孙绍宗。”

孙绍宗正猜测那大臣身份,就听广德帝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听说你方才帮小太监们,扶起了一辆装满贡米的马车?”

啧~

这才真叫‘明知故问’!

孙绍宗一边儿腹诽着,一边却连忙老老实实,把方才的经过讲了出来。

广德帝听罢不置可否,却是转而向那大臣问道:“勇毅伯以为如何?”

“回陛下!”

那勇毅伯一躬身,断然道:“臣以为,应当将此人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孙绍宗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些傻眼——这还啥也没说呢,咋就先革职了?

就听那勇毅伯解释道:“连如此简陋的设局都没能看破,足见其乃庸碌之辈——茜香使馆混入奸细,导致朝廷使节遇刺身死,皆系其疏忽大意所致!”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至于半日追凶云云,实乃奇闻一桩,想来不是他运气使然,就是幕后主使者有意为之,实在不足为凭!因此臣以为,似这等铸下大错的庸碌之辈,留之无用,不如罢官革职了事。”

我了个去!

听完了这话,孙绍宗当真是无语的紧。

他好心配合皇帝演戏,谁知人家却不按套路出牌,愣是给自己冠上了个‘庸碌之辈’的名头!

第25章 第二个杀手锏

原本以为文英殿前那出戏,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无双怪力,因此孙绍宗才用春秋笔法,隐去了那三个小太监拙劣的表演。

可谁能想到这其中的套路,竟如此之深?!

孙绍宗无语的看了一眼那勇毅伯,又偷眼扫了一下皇帝的表情。

他大致已经猜出了这勇毅伯的真正身份,却不知道刚才这番‘革职查办’的话,是皇帝已经认可了的,还是勇毅伯在自说自话。

若是后者,兴许还能有些转机可言。

如果是前者,那就说什么也没用了,还不如乖乖认罪伏法,然后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悠闲生活——反正有便宜大哥罩着,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呵呵。”

这时,就听广德帝轻笑了两声,依旧淡淡的问:“孙绍宗,你对勇毅伯方才所言,可有什么要分辨的?”

啧~

广德帝这语气、表情,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试一试再说吧!

孙绍宗暗吸了一口气,躬身道:“陛下,末将只想请问勇毅伯,尊姓可是一个‘牛’字?”

除了镇国公的嫡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怕也没谁会如此在意牛大使的死了。

那勇毅伯闻言脸色又黑了几分,也不等皇帝吩咐,便恶形恶状的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护卫不力,致使特使遇刺、朝廷蒙羞,难道不该惩罚吗?!”

孙绍宗却不去理会他,只挤出一脸戚然之色,屈膝跪倒道:“既然是牛大人当面,末将便无话可说了。”

他好歹也在官场上混了几年【虽然只是区分局】,知道这时候如果直接推诿责任,只会给上司留下更坏的印象,因此便什么都没明说,只拐弯抹角的,表现出自己满肚子委屈。

牛继宗也不傻,一听这话,就知道孙绍宗是暗示自己打压他,正待喝破其‘龌蹉心思’,广德帝却已经好奇咦了一声:“为何有牛大人在,你便无话可说了?”

只这一声‘咦’,孙绍宗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因为皇帝显然没有和牛继宗唱双簧的意思,否则完全没必要继续发问。

“陛下。”

孙绍宗伏在地上,头也不抬的道:“牛大人痛失至亲,本就已经进退失身心俱创,末将怎好再在他面前,明言牛特使的过错?故此,末将无话可说。”

这口口声声‘无话可说’,实际上却已经将责任扣在了牛永信头上,怕是比什么都说了还要刻骨三分。

牛继宗闻言愈发的恼怒了,顾不得这是在君前奏对,跳脚骂道:“好个无耻小人!我兄弟为国尽忠而死,你竟然还敢在本爵面前抹黑他!实在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说着,他也噗通跪倒在地上,干嚎道:“陛下,我牛家满门忠烈,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臣绝不能容忍父祖叔伯们用性命换来的清誉,毁于小人之口!臣请速斩孙绍宗,以正视听!”

靠~

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啊!

而且还特意把老镇国公拖出来当砝码用。

孙绍宗可不认为,自己能抵得过四王八公之首,忙也开口抗辩道:“既然牛大人口口声声说在末将是小人,那末将也只能……”

“闭嘴!”

牛继宗此时也已经猜到,自己那不靠谱的弟弟,肯定是在茜香国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被孙绍宗拿住了把柄。

因此他那还肯让孙绍宗畅所欲言?

先暴喝一声打断了孙绍宗的话,又疾言厉色的道:“此等小人诡辩,听下去只会脏了陛下的耳朵!还请陛下速速下旨诛杀此獠,还镇国公府一个清白、给舍弟一个公道!”

我了个去!

连分辨都不让分辨了,而且话里话外竟含有逼迫广德帝之意!

最让孙绍宗心寒的是,广德帝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竟真的露出了些许动摇之色!

“陛下!”

眼见再耽搁下去,没准就真要被推出去斩首了。

孙绍宗忙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急道:“若是只有末将一家之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我这里有使馆上下七十三人的口供笔录,其中包括牛大人贴身小厮、丫鬟等五人,足以证明牛大使任职期间贪墨使馆钱粮,并……”

牛继宗又呵斥道:“大胆孙绍宗,你竟然伪造口供!”

但性命攸关,孙绍宗却那还有闲工夫理会他?

双手将那小册子举过头顶,朗声道:“并将使馆内所有顾工杂役等名额,全都明码标价卖出,那给卑职下毒的内奸,亦是牛大人一手招录——里面有账册为证,请陛下预览!”

这便是孙绍宗除了‘挟洋自重’之外,准备的另外一个杀手锏!

为了这些证词、账册,他可是花了好一番心力——要不是因为查案一事,孙绍宗已经在使馆内部建立了无上权威,还真不一定能弄得这么周全。

而牛继宗听到这里,心中已然凉了半截。

他支吾着,想要阻拦孙绍宗把那小册子呈上去,可掌宫太监戴权却已经小跑着上前接过,麻利的送到了广德帝面前。

牛继宗脚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阻拦,颓然的垂下头,却又不甘心的斜眼怒瞪孙绍宗。

广德帝拿过那小册子随手翻了翻,见上面文笔虽差了些,但桩桩件件条理分明,竟不下于积年老吏所书,心中不由对孙绍宗又高看了几分,对这遇刺一案也便有了决断。

啪~

他重重将那小册子一合,冷笑道:“好啊、好一个满门忠烈,好一个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好一个为国尽忠而死!”

这一连三声‘好一个’,却是一声冷似一声!

牛继宗只听得面如土色,再不敢拿大,忙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臣惶恐、臣教弟无方、臣……”

“够了!”

广德帝不耐烦的将那小册子丢到他面前,道:“看在老镇国公的份上,你把他克扣的饷银送交国库,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朕就权当没有发生过——退下吧!”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牛继宗忙拾起那小册子,躬着身子惶惶而出。

等他消失在门外之后,再看广德帝脸上,却已经带出了几分笑意,伸手虚扶了扶,和蔼的道:“起来吧,既然你有功无过,那朕自然要大大的奖赏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其实这就是句套话。

一般而言,臣子们听了无不感铭五内,再乖巧的表示一切遵照陛下指示,做臣子绝无二话——这样一来,皇帝就可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赏,然后彼此君臣相合、其乐融融。

可孙继宗这次却没按照套路来,一听这话立刻又五体投地的道:“启禀陛下,末……微臣想迁转成文职!”

第26章 藏凶险,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武英殿。

“你们也都退下吧。”

目送孙绍宗退出殿外,广德帝顺势挥了挥手,一众侍卫、太监便潮水般涌了出去。

广德帝又略等了片刻,这才回头招呼道:“老六,屋里没人了,你出来吧。”

话音未落,便见二龙戏珠的屏风后闪出一人,急吼吼的道:“陛下,我这好不容易帮您踅摸来一个难得的将才,你怎么倒答应他迁转成文职了?”

此人约莫只比广德帝小上几岁,但保养的极好,望之倒像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且五官与广德帝极为相似,正是他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忠顺王。

却原来那日在江上别过之后,王府管事周金贵便用信鸽,将当天发生的种种都上报了忠顺王,并在信中极力推崇孙绍宗的武勇。

忠顺王接到消息,便派人在码头上蹲守,只等贾府的客船一到,便兴冲冲赶往宫中‘献宝’——谁成想还没说上几句,勇毅伯牛继宗竟也跑了来,口口声声的要求严惩孙绍宗。

因此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听忠顺王急吼吼的质问,广德帝混不在意的道:“年轻人嘛,难免有个眼高手低的时候,若不好好磋磨一下,以后怎堪驭使?”

“可他万一抗住了呢?陛下可别忘了,他在茜香国半日便寻到了刺客余党!”

“那不是更好么?”

广德帝哈哈一笑:“我大周若真能出一个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狄仁杰,朕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忠顺王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但又不想这么快就改口,因此略一犹豫,便嘿笑:“就怕这小子想要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温柔乡啊——我可听说他从茜香国拐回来个绝色番女,口口声声说是要娶其为妻,说不定这迁转成文职,就是为了要迎娶那番女。”

“迎娶番女?”

广德帝蹙着眉头沉吟半响,忽然摆了摆手道:“不提他了,先说正事——方才那牛继宗的举止行径,你瞧着如何?”

“狂妄、其心可诛!”

忠顺王先是毫不犹豫的吐出六个字,接着又进一步的分析道:“我看他为弟弟张目是假,借机试探陛下的心意才是真!如今父皇和那老虔婆年寿已高,眼见得再过上几年,便是您独掌乾坤的局面,因此这一群混账行子就想着试探陛下的心意,好早做准备。”

他口中的‘老虔婆’,指的却是皇太后牛氏,也正是那勇毅伯牛继宗的嫡亲姑母。

这牛太后年轻的时候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因此皇位才旁落到了广德帝身上。

广德帝继位之后,曾经试图将自己的生母与其并尊为东西太后——谁知却被牛太后所阻,最后只草草得了个太妃的封号。

因此兄弟二人对牛太后恨之入骨,私下里只以‘老虔婆’称之。

“好一个早做准备!”

广德帝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阴狠的冷笑:“等父皇春秋百年之后,朕必要将这群祸国殃民的逆贼连根拔起!”

想到这四王八公与太上皇互相勾连,把持了内外财源,迫的自己堂堂九五之尊整日里囊中羞涩,竟不得不让忠顺王去贩私盐取利,他便忍不住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陛下。”

忠顺王虽顶着‘乖张跋扈’的名头,此时却没有跟着广德帝一起痛骂四王八公,反而劝道:“此事宜缓不宜急,眼下怕是还要安抚他们一番,最好再给他们安排些图有虚荣空耗财力,对咱们又惠而不费的差事。”

广德帝闻言,起身离了御案,在文英殿内来回踱了几圈。

突然扬声将戴权喊了进来,吩咐道:“你去皇后宫中传朕的旨意:女史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昭容柳如眉递补凤藻宫女史,加封宜嫔;昭容水婉怡加封……”

他这一口气加封了数位妃嫔,皆系四王八公家中所出女子。

等戴权一一记下之后,又交代道:“再替朕放出风声,就说自明年开春起,但凡家中建有符合皇家规制的别院,能容内廷嫔妃暂居的,一概准其回家省亲,享一享天伦之乐骨肉亲情!”

等戴权领命而去,忠顺王早喜的猴儿一样,抓耳挠腮的赞道:“陛下真是好手段!那四王八公最擅炫富攀比,这省亲的风头一起,还不都拼了命的盖园子?!”

广德帝略略一咧嘴,眉宇间却尽是戾气。

——分割线——

不提广德帝、忠顺王如何算计四王八公。

却说孙绍宗得了皇帝首肯,喜气洋洋的回到了家中,将迁转文官一事与阮蓉提了,只高兴的阮蓉涕泪横流——但凡能做大房,谁又真乐意去做什么小妾?

便宜大哥虽然颇有微词,但眼见木已成舟,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认了。

此后连着三天,孙绍宗除了抽空去了一趟侯勇府上,拜会了侯家老太太之外,便都在家里与阮蓉蜜里调油,只等着迁转文官一事定下来,就举行个简单的婚礼仪式,然后将她囫囵个的吞下肚。

谁知到了腊月二十六这天,宫中突然传下旨意,却是将孙绍宗借调到了顺天府,暂任顺天府正六品的刑名通判。

而他原本的龙禁卫都尉一职非但并未撤销,反而升了一级,成了从五品的龙禁卫骑都副尉——这可不是贾蓉那种虚衔,而是正儿八经的实职。

因此孙绍宗虽然如愿以偿的做了文官,却只是兼任而已,本职竟还是在军籍!

这下两人可算是傻眼了,瞅着那一张年后上任的调令,整整半日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孙绍祖喜得跟什么似的。

对他而言,兄弟捞着个六品文职倒还在其次,主要是有贾雨村这个府丞照应,应该不至于被文官们给坑了。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过了大半天。

到了傍晚时分,却又来了个贾府的管事,拿着贾琏的名帖,邀请孙绍宗明日去荣国府小聚。

孙绍宗本来是没什么心情的,但见阮蓉这么郁郁寡欢的也不是个事儿,便劝她与自己一起去贾府耍耍,找干妹妹林黛玉诉诉衷肠。

第27章 银盆、金船、命案

腊月二十七。

天蒙蒙亮,便飘起了雪花,待到孙绍宗与阮蓉收拾停当,准备去荣国府上赴约时,地上已经积了半寸薄厚的一层。

但路上的行人却并未因这一场雪而少上几个。

拎着筐的、挑着担的、赶着车的……

熙熙攘攘或买或卖,将年前这最后一场大集炒的沸反盈天。

等到了荣国府,便见那金碧辉煌的正门左右,近百盏大红灯笼雁翅排开,竟是个个都点着儿臂粗细的蜡烛——眼下是白天倒还不显什么,若到了晚上,肯定能映的大半条街红红火火!

只这一串灯笼每日里所耗,怕是就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孙绍宗心里感慨着,先目送阮蓉的马车从西角门进去,在婆子的引领下直奔后宅林黛玉处,这才又催马朝着最东首的黑油大门行去。

说起来也是奇闻,贾琏的父亲贾赫身为嫡出长子,又是袭了爵的一等将军,却只因贾老太太不待见,便不得不在东侧小跨院里委屈着。

反倒是二老爷贾政住在堂屋正房,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到了那黑油大门前,早有贾琏的心腹小厮隆儿在台阶上候着。

不等孙绍宗从马上下来,他便巴巴的凑到了近前,满面堆笑的招呼道:“孙二爷,您老可算是来了!我们爷已经问过好几次了,差一丢丢就要派人用八抬大轿去抬您呢!”

“我又不是你家二奶奶,哪里坐的起八抬大轿。”

孙绍宗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又用指头戳了戳那墙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往年你们府上也不过点个十几盏应应景,今年怎得这般招摇?”

“呦~”

那隆儿做眉弄眼的怪叫了一声,夸张的道:“感情您还不知道呢!我们二老爷的大小姐被选为凤藻宫尚书、加封了贤德妃,这泼天的大喜事,哪能不热热闹闹的庆祝一下?”

说着,他又指了指西侧正门处,炫耀中又略带了些酸意:“前儿您是没瞧见,就那正门前面放了无数的爆竹,后来整整扫出两大车碎纸片!”

啧~

内有贤德妃、外有王子腾。

有这两个得力的臂助,贾府后来到底是怎么衰败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将马交给门子照应,跟着那隆儿跨过了门槛。

一路穿房过院,便见有不少小厮婆子,在暗处对着他指指戳戳,想来是贾琏等人回府之后,与人说起过当初盐枭之事,才引来这许多好奇之人。

孙绍宗本以为隆儿会将自己引到客厅,或者贾琏所住的院子,谁知左拐右拐,却进了一个精致紧凑的花园。

就见隆儿朝着中间那假山上一指,笑道:“我们爷瞧着下起了雪,便让人把那亭子拾掇了拾掇,说是要和您‘青梅煮酒论英雄’呢。”

孙绍宗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英雄,但贾琏这厮指定不算!

二人顺着螺旋石阶上到了山顶,便见那朱漆红亭里足足摆了四五盆银霜炭,贾琏怀里还抱着个手炉,在那里哈哈笑道:“原来是二郎到了,我在上面远远瞧着黑乎乎一团,还以为是只老熊呢。”

孙绍宗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大氅,故而他有此一说。

孙绍宗也哈哈一笑,指着贾琏身上暗紫色的袍子道;“莫说不是老熊,就真跳出几只来,见了国舅爷您这一身紫气东来,怕也得吓得退避三舍。”

“我算什么国舅爷,宝玉那才叫正儿八经的国舅爷呢。”贾琏得意洋洋的谦虚着,顺势将孙绍宗迎进了亭子里。

只见那正中的石桌上架着只银盆,银盆里盛了浅浅一层热水,中间又放了几只雕琢精美的小金船,看着霎是别致,却不知究竟做什么用的。

因见孙绍宗打量那银盆金船,贾琏便伸手揭开了其中一艘金船的舱顶,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出——却原来那一艘艘的金船,竟是煮酒用的杯子。

果然是一等一的遮奢人家啊!

孙绍宗啧啧赞了几声,刚与贾琏分宾主落座,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人探头望去,却见来的竟是方才给孙绍宗牵马的门子。

眼见他跑的气喘如牛,全然没有一丝大户人家的体面,贾琏心里便有些不快,将手炉往桌上一拍,远远的便大声呵斥道:“好狗才,你这瞎眉楞瞪的乱闯,是赶着去投胎不成?!”

那门子吃他这一骂,忙不迭又往前赶了几步,急道:“二爷,不是小的乱闯,实在是门外来了几个顺天府的差人,说是云水巷那边出了什么命案,要请通判老爷过去查案!”

命案?

孙绍宗闻言眉头便是一皱,按照那份调令,他年后才会正式去顺天府走马上任,怎得年前出了命案,就找到他头上来了?而且还巴巴的找到了荣国府!

正琢磨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之处,贾琏哪里却又骂道:“你这狗才莫非得了癔症?咱们府上倒是有一位顺天府丞,却哪来的什么通判老爷?!”

门子不敢分辨,只好巴巴的望着孙绍宗。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起身道:“琏二哥,今儿咱这‘英雄’怕是论不成了!昨儿中午我才接了旨意,过年后就去顺天府做刑名通判——谁成想刚过了一天,这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他刻意强调了‘过年后’三个字,原本是想引得贾琏起疑,仗着新科国舅爷的名头,帮自己探问一下究竟。

谁知贾琏压根没注意到他真正的意思,一听说孙绍宗做了顺天府的刑名通判,还马上就要去调查命案,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喜形于色的道:“既是人命关天的大案,那咱们还等什么?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别人查案呢!”

说着,扬声吩咐道:“兴儿,去跟你家二奶奶回禀一声,就说我要陪孙家二爷去侦破人命奇案,响午就不在家里吃了!”

孙绍宗听的无语,却也不好把心中的顾虑明言,只得托人给阮蓉捎了句口信,让她安心留在荣国府与林黛玉互诉衷肠,等去过案发现场之后,自己再回来接她也不迟。

第28章 云水巷裸尸案【上】

孙绍宗匆匆自贾府出来,便见大门右侧墙根底下,正抄手站着三个青衣皂帽的衙役。

为首的衙役班头见孙绍宗魁梧壮硕,正与传说中的有七八分相似,便忙上前深施了一礼,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尊驾,可是新任的刑名通判孙老爷?”

孙绍宗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这班头约莫三十出头,一张马脸上满是忐忑不安,眼神更是游移不定,压根不敢与自己对视,便越发确定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皱眉道:“我接到的调令是年后上任,你们怎得年前就找上门来了?”

马脸班头一听便知是正主,没急着回话,倒先把两个同僚喊了来,三个人品字形排开,恭恭敬敬的参拜道:“小人等见过通判老爷。”

“行了,少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孙绍宗摆了摆手,又催问道:“按规矩,我眼下还没有正式上任,就是出了什么大案子也应该轮不到我头上吧?”

马脸班头这才陪笑道:“老爷,小人也不想扰了您的清净,可治中大人有令,说是这大年根底下的突发命案,实在是不吉利的紧,必须尽快侦破,才不至于闹得人心惶惶,因此便钦点了您负责此案。”

说着,他扫量了一下孙绍宗的脸色,见其面上不急不缓,只是目光灼灼好似鹰鹫,便不敢再偷眼观望,忙又继续道:“治中大人说,老爷您在茜香国半日便破了好大的奇案,这区区命案自也不在话下,还让您务必在大年三十之前结案。”

顺天府除了正三品的府尹、正四品的府丞之外,官阶最高的,就属这正五品的治中了——而‘治中’主管刑名诉讼一事,正是刑名通判的直属上司,自然有权给孙绍宗分派任务。

只是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七,距离结案期限只有不到三天时间,又巴巴等不及孙绍宗正式上任,对方的目的显然不是破案,而是想趁机给孙绍宗一个下马威!

“治中大人倒真会抬举人。”

孙绍宗嗤鼻一笑,又问道:“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一桩毫无头绪的悬案喽?”

马脸班头的身子骨顿时又矮了半寸,却又不敢置评,于是便装作没听见一样,讪讪的将案情大致道来:

却说今天早上,有人在云水巷西街的小胡同里,发现了条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原本以为是捡到了什么宝货,谁知解开来一看,竟是具赤条条的男尸!

那男尸全身上下连块布片都没有,脸上还被利器划烂了,再加上附近的痕迹都被积雪掩盖,压根找不到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

没奈何,衙役们只得展开了地毯式的查访,谁知因是在大年根底下,方圆数里的人家都很是齐整,竟没查到半个失去音信的主儿。

如此一来,案子便陷入了僵局之中。

可眼下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这案子若是破不了,难免要被上峰责怪。

于是那治中眉头一动计上心来,便把这案子推到了孙绍宗身上,打算来个一石二鸟——既卸去了自己的责任,又能顺带给孙绍宗一个下马威!

“男尸有什么好瞧的,有没有赤条条的女尸案?”

孙绍宗这里正分析案情,却听身后有人开口抱怨,却原来是贾琏收拾停当,匆匆赶到了府门前。

这纨绔子弟到底把人命大案当成什么了?

孙绍宗无奈的回头冲他丢了个白眼,却发现贾琏身边除了三个常备的小厮,经还带了五个身形壮硕的健仆——显然丫是又想看热闹,又害怕会遇到危险。

实在懒得搭理贾琏,孙绍宗便又向那衙役问道:“尸体如今在什么地方?还在现场吗?”

“在在在!”

马脸班头点头如捣蒜:“小人特地安排了几个兄弟在哪里守着,就等老爷您去明断秋毫了!”

——分割线——

云水巷位于外城东南方,地段虽不是太好,但比起南面的贫民窟却又强出了许多,在此地居住的,多是家中殷实的人家,或是已经落拓了的豪门旁支。

贾琏来的路上虽然兴致盎然,可真到了案发现场,瞧见那血肉模糊的嘴脸,一腔热情顿时凉了个通透,只远远的拿手帕捂住了口鼻,半步都不肯往前靠。

案发现场是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胡同,只有半丈来宽,却长达三四百米,而且四通八达——又因为被两侧斑驳的墙壁遮住光亮,即便是在白天都显得有些幽暗。

那具尸体就斜靠在巷子中段,面上血肉模糊,上半身赤条条的露在外面,下半身却蜷缩在一条麻袋里。

按照马脸班头的说法,原本那尸体已经弄出来了,只是后来为了不让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脏了眼睛,才又重新套上了半截。

孙绍宗来到尸体前,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尸体脸上的伤口,发现那纵横沟壑的,看起来虽然唬人,但其实并不算很深,只堪堪划破了一层皮肉,并未伤及颅骨。

根据伤口的出血量分析,应该不是致死的原因,而是死后所为。

看完了面部的伤口,他伸手在那尸体头顶摸了一遍,确定那干枯分叉的头发底下,并没有什么破损处,便又向马脸班头讨了块包证物用的粗布,垫在手上捏开了尸体的口腔。

发现口腔里存了些黑紫色的血浆,上下两排牙齿还算完整干净,至少比同时代的百姓要强上许多。

检查完口腔,孙绍宗又一路向下仔细搜检,分别又在那尸体的腋下、肩膀发现了数处掐痕。

眼见下半身都在麻袋里,他便吩咐道:“把他弄出来吧,记得小心一点,别破坏了尸体表面的痕迹。”

马脸衙役忙招了招手,几个衙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那尸体从麻袋里弄了出来。

趁着他们摆弄尸体的功夫,马脸班头凑上来堆笑道:“大人,这下半身其实也没什么伤口,如果小人猜得不错,他应该是被人毒死……。”

“咦?!”

没等他说完,就听孙绍宗咦了一声,劈手夺过了他腰间的佩刀,不由分说的蹲下身,用刀鞘小心翼翼的拨弄着尸体胯间那条物件,满脸的亢奋之色,就好似发现了什么稀世尤物一般。

马脸班头只看的后庭发紧,暗道这位新来的孙大人,不会是有哪方面的嗜好吧?!

第29章 云水巷裸尸案【下】

眼见孙绍宗用自己的佩刀拨弄着那条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响,又将那尸首翻过来,盯着白生生臀部一通猛瞧,马脸班头越发觉得后庭隐隐作痛。

正暗叹自己倒霉,竟然摊上这么重口味的上司,身后却突然有人瓮声瓮气的道:“二郎,你这翻来覆去的,到底瞧出点什么来没?”

马脸班头吓了一跳,忙回头望去,却原来是贾琏等的不耐烦,终于壮着胆子靠了过来——此时他身边除了三个小厮、五个健仆,竟还多了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人。

马脸班头忙招呼众衙役上前见礼,案发现场一时乱糟糟的,就只有孙绍宗巍然不动,又搬起那尸体的双腿上下打量。

贾琏却那耐烦应付这些‘下贱坯子’?

眼皮都没斜一下,便又凑近了两步,伸手在孙绍宗肩头拍了拍,半是抱怨半是开玩笑的道:“二郎,都搜刮着什么宝货了?瞧你这细致劲儿,不知道的,怕以为是曹司空的摸金校尉来了呢!”

孙绍宗这才站直了身子,顺手将腰刀丢给了马脸班头。

马脸班头忙不迭接过,见那刀鞘上明显捻着些暗黄色的秽物,忙戳进积雪里准备蹭上几蹭,谁知却听孙绍宗道:“先留着吧,那好歹也算是一件证物。”

证物?

马脸班头忙把刀又提了起来,可左看右看,却怎么也瞧不出这些污秽之物,哪里像是证物了。

旁边贾琏见孙绍宗脸上现出些笑意,忙问:“二郎,你可是查出了什么线索?”

孙绍宗咧嘴一笑,侃侃而谈道:“基本可以确定此人是中毒而死,而且是被相好的姘头所杀——那姘头应该是个独居的年轻女子,而且是个不在娼籍,却艳名高帜的风流女子。”

周围众人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不由都有些将信将疑。

旁人不好追问,贾琏却如何忍得住?

忙催问道:“你怎么知道杀他的,是个年轻的风流女子,还知道那女子不在娼籍?”

孙绍宗一指马脸班头,道:“那刀鞘上的东西,一般是得了风流病所致,而我方才仔细检查过,这人那条**齐整的很,并没有什么暗疮,可见这东西是从别人身上沾染来的。”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除了**之外,想沾上这也东西也不容易,因此我便断定,这人是与女子**时、或者刚刚**完,便毒发身亡的——也只有这样,尸体上才会留有这些秽物,而没有来得及清理。”

众人听得恍然,却见他又回首一指那男尸,道:“这人的头发干枯分叉,耳后的皮肤粗糙黝黑,脚上更是有不少老茧,显然是经常在外奔波。”

“但他的牙齿很是整洁,手上的皮肉也十分细嫩,又像是个不常出力气的,结合这两者基本可以判断出,此人不是个小有身家的行商,便是某家商号的管事。”

“像他这种兜里有些闲钱的主儿,应该看不上那些积年暗娼,多半会找一年轻貌美的女子。”

众人听到这里,已然是大为叹服。

尤其是以马脸班头为首的衙役们,钦佩之余又藏了些羞惭——自己等人白白忙活了一早上,竟还不如人家片刻功夫所得!

贾琏却仍是不依不饶的追问着:“那你怎么知道,杀他的就一定是个年轻暗娼,而不是青楼里的**?”

“琏二哥莫非没去过青楼?”

孙绍宗笑道:“这尸体明显是昨晚上扔出来的,那青楼里夜夜笙歌人多嘴杂,想半夜弄出这么大一个麻袋,普通娼妓怕是难以做到吧?”

贾琏当即就要还嘴,表示青楼里的花魁们,也有不少是独门独户的。

不过他毕竟不是傻子,马上就想到以一个行脚商人的财力,要想睡到青楼花魁,怕是倾家荡产都未必能如愿以偿——再者说,那些花魁又有什么理由,要杀一个小小的行商?

眼见一桩无头案,竟三下五除二被孙绍宗梳理出了脉络,马脸班头的精气神也提了起来。

只见他把那沾着‘证物’的腰刀一横,兴奋的道:“老爷,这附近的年轻暗娼顶多也就十五六家,我这就和兄弟们挨个上门搜检,定将这歹毒的恶妇擒来问罪!”

说着,他便要招呼众衙役分头行事。

谁知却听孙绍宗道“先别急,我这里还有几条线索没说完呢。”

“还有线索?!”

马脸班头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刚才那一番推论就已经足够惊艳了,谁成想这位孙通判竟然还发现了其它的线索!

贾琏闻言也是大感兴趣,忙催促孙绍宗快快道来。

就听孙绍宗道:“首先,尸体被丢在这里应该是个意外——我来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此地距离万柳塘不远,怎么想也该把尸体抛进池塘才对。”

“因此我推断,凶手应该是想要把尸体运到万柳塘抛尸,结果半路上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便把尸体扔在了此处——所以万柳塘所在的方向就不必查了。”

“另外,这人腋下、肩膀、以及脚脖子上,都留有清晰的抓痕,足见其死后曾被两人合力抬起过,而此人身高不过一米……咳,此人身高不足五尺【1米66】,又生的很是瘦弱,按常理推论,莫说是一男一女,就是两个成年女子齐心合力,也能轻易搬动。”

“但这具尸体的臀部上,却留有明显的拖曳痕迹,因此不出意外的话,那女子身边应该只有一名同谋,而且不是未成年的小儿,便是体虚力弱的老者。”

耳听得他竟然连凶手同谋的特征,都一并推断了出来,众人无不惊的瞠目结舌。

但孙绍宗的表演还未结束,他又指着那尸体道:“还有,凶手与同谋之中,有一人左手无名指受过伤,平时用不得多少力气,所以其中一部分抓痕,无名指的痕迹极浅,有的甚至干脆就看不出来。”

“啊!”

孙绍宗话音刚落,就见贾琏身边那清秀少年一跳三尺多高,激动的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凤姐儿杀的、肯定是凤姐儿杀的人!”

第30章 了命案,初遇俏李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凤姐儿、肯定是凤姐儿杀的人!”

啪~!!!

那清秀少年的喊声尚在小巷里回荡,就见贾琏铁青着脸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直打的他身形趔趄,险些扑倒在尸体上。

“贾芸!你这小畜生胡说什么?!看我不撕烂你这张狗嘴!”打完这一巴掌之后,贾琏兀自还不肯罢休,又骂骂咧咧的揪住那少年,扬手就待左右开弓。

那贾芸这才想起他家中的河东狮,也常被人称为‘凤姐儿’,忙不迭分辨道:“小侄说的这人是钟楼街的半掩门陈玉凤,她小名儿亦唤作凤姐儿,因小时候偷东西被人砸坏了左手无名指,还有个诨号叫做‘九指玉凤’——那陈玉凤身边只有一老妪,正合孙二叔方才所言!”

贾琏听了这话,悻悻的放开了贾芸的衣领,却仍是有些余怒未消,便拿出叔叔的架势呵斥道:“混账行子,整日里也不知求个上进,对这娼门妓馆的故事,你倒真是熟的很呐!”

贾芸哪敢反驳,一个劲的作揖赔礼,只说刚刚是听了孙家叔叔的‘神断’,目眩神迷难以自制,才一时口误冲撞了二婶婶的名讳。

经他这一提醒,贾琏顿时记起了正事,得意洋洋的对孙绍宗道:“前几日我和人说起你半日破奇案的事儿,还有人死活不信——这倒好,半个时辰没用,就又破了一桩命案!”

说着,又在贾芸屁股上虚踢了一脚,喝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还不快带我们去抓那毒妇归案!”

贾芸正要弥补方才的过失,闻言忙答应了,巴巴在前面引路。

贾琏正要兴冲冲的跟上去,谁知却被孙绍宗一把扯了回来。

“区区一个娼妇而已,还用得着您国舅爷亲自出马?”孙绍宗说着,又转向马脸班头道:“赵无畏,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等抓到那娼妇也不必寻我,直接交给治中大人处置便是——告诉他,我如今还未上任,不方便介入此案。”

说完,也不管马脸班头如何反应,径自拉着贾琏上了马车,扬鞭打马飒然而去。

却说这一路之上,贾琏难免抱怨连连,又是怪他不该把功劳让给那什么狗屁治中,又是遗憾没能瞧一瞧那‘九指玉凤’的形貌。

孙绍宗却只是笑而不语。

事实上像他这般处理,才真是聪明人的做法。

方才这一番神乎其神的推理,估计过不了两三日就能传遍京城,那治中大人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敢昧下这份功劳,反倒要大张旗鼓的表彰孙绍宗,以示自己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看重孙绍宗的能力。

自己主动请功,那有让敌人捏着鼻子替自己夸功来得有趣?

至于抓捕陈玉凤一事,就算他亲自出马,也不过就是个锦上添花罢了,还不如当做顺水人情送与赵无畏等人,也算提前和未来的手下结个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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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提。

一行人回到荣国府,贾琏却来了个过家门而不入,只让兴儿回去通知王熙凤,让其照旧准备好酒宴,然后便领着孙绍宗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西厢贾母处。

嘴上说是要带孙绍宗去见一见正牌子的国舅爷,但以孙绍宗看来,这厮八成只是想去炫耀一把而已。

进了西厢,只见处处更胜贾赫那里几分,约莫走了有一射之地,便见前面两个婆子迎上来,

贾琏问起宝玉的行止,却听说他正在后院与姐妹们闲聊——这却不方便带孙绍宗过去,因此就又问起了贾母。

“老祖宗方才刚和宝二爷笑闹了一场,眼下正在花厅里听丫鬟们讲故事呢。”

一听这话,贾琏顿时来了精神,得意道:“那些故事都是胡编乱造,有什么好听的?我这里却有一桩奇闻,非但是真人真事,还二爷我亲身经历过的呢!”

说着,便不管不顾,拉着孙绍宗兴冲冲的进了后院。

掠过抄手游廊,转过紫檀架子的大理石屏风,便见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一字排开,房檐下还挂了许多‘鹦鹉、画眉’,因见了生人进来,俱都喳喳的脆叫着,便宛如是在合唱一般。

听到这动静,就有那穿红着绿的丫鬟挑开门帘向外张望,一眼与贾琏对了个正着,立刻缩回头去嚷了句:“老祖宗,是琏二爷到了。”

话音未落,里面便有传出了老太太的声音:“是琏儿来了?快快快、快让进来,这大冷的天气又下了雪,要是冻坏了他,那凤辣子还不埋怨死我这老太婆?”

贾琏听了,挑开门帘便钻了进去,嘴里哈哈笑道:“老祖宗,她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埋怨到您头上。”

说着又回首招呼道:“二郎,快进来见过我家老太太。”

他说完之后,才发现屋里除了婆子丫鬟之外,竟还有自家寡嫂李纨,顿时便有些尴尬起来——盖因这李纨自从守寡之后,最是重视礼教大防,连自家男丁都甚少来往,怎肯见外边儿的男客?

但想要后悔,却已是晚了。

只见孙绍宗掀开门帘昂然而入,几步来到贾母面前,铁塔似的身子往下一折,恭声道:“前神威将军孙盛涛之子孙绍宗,见过老封君。”

贾母眼见突然进来了个雄壮魁梧的汉子,正惊疑不定间,听其自报家门,顿时恍然道:“原来是神威将军家的二公子,当初你百日的时候,我还专程去过府上道贺呢,谁知一晃眼的功夫,竟已出落的这般模样了。”

说着,便禁不住有些唏嘘感伤起来。

孙绍宗这里直起身来,满面堆笑的正待搭话,却冷不丁扫见贾母身旁,一个端庄丽人正满面惶惶之色,似乎紧张的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因心下好奇,便又多看了几眼,却只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周身收拾的极为素净,气质更是端庄冷冽,偏那裹在素裙里的身段极是熟魅妖娆,坐立难安间,就见那胸前巍峨乱颤,臀后又时不时隆起满月似的一团,更衬托的那纤腰盈盈可握。

如果说她不苟言笑端庄冷冽,像是一盆冰水的话,那风流妖娆的体态,却又好似撩人心脾的烈火——这冰与火混在一处,却更增几分颜色!

第31章 冷李纨干柴烈火,痴宝玉语惊四座

却说李纨正在忐忑难安,忽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巡索,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却正撞上孙绍宗那鹰鹫也似的眸子。

一时直唬的她心头突突乱跳,忙将臻首低垂含在胸前,将个莽撞的贾琏埋怨了千百遍。

见李纨脸上露出羞恼之色,孙绍宗顿时也觉察出不妥,忙把目光又挪回了贾母身上,对那富态慈祥的老太太摆出一脸恭顺。

此时贾母已让人取来了玳瑁眼镜,托着镜框又仔细扫量了孙绍宗两眼,不由啧啧赞道:“果然是个英武过人的小将军,怪不得能在河上抵住那许多盐枭——你说这一样是功勋之后,咱们荣国府的孩子怎么就都文文弱弱的?”

老太太这一打开了话匣子,倒有些收摄不住,又顺嘴感慨道:“读书上进虽然是好事儿,可身子骨若是不结实,就算可以出息一时,又怎么能长久得了?”

这话一下子便戳进了李纨的心窝里,她那早死的相公且不论,儿子贾兰也经常闹个三灾五病的,若真有一日……

只是稍稍一想,她便觉得手脚冰凉寒彻骨髓。

“老祖宗!”

贾琏却是一心想要炫耀,见缝插针的笑道:“您这可就小瞧人家二郎了,他可不光有一副好身板,还会侦破奇案呢!”

“听说了、听说了。”

老天太轻拍着紫檀木的炕桌儿,咧嘴笑道:“‘孙都尉半日破奇案、阮宰相慧眼识英才’,这故事一早就有人给我讲过,还被编成小曲儿到处传唱呢。”

贾琏把胸膛一拔,得意道:“孙儿今儿要说的,可不是您那老黄历,而是我亲眼瞧见的新鲜事儿!”

说着,便把孙绍宗就任顺天府通判,被找去查裸尸疑案的前后经过一一道来,只听得满屋子的女人个个惊叹不已,这才晓得眼前铁塔似的猛汉,竟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以往这般故事,都只能在古话里寻个踪迹,却又那比得上贾琏亲身经历,讲的活灵活现?

因此连李纨也在不知不觉间听得入了神。

待听到孙绍宗凭着蛛丝马迹,一步步锁定了那‘九指玉凤’后,却并不居功自傲,反而抽身洒然而去时,便更觉此人不简单——只这为人处世的老道,贾府众多男丁当中就没几个能比得上。

于是她忍不住又抬头细看那孙绍宗的形貌。

谁知孙绍宗见贾琏说的绘声绘色,只将自己当成了炫耀的道具,百般无聊之下,也正偷眼去瞧李纨,四只眼睛竟又撞在了一处!

两人俱是一愣。

随即孙绍宗讪讪的笑了笑,那李纨便又触电似的垂下了臻首,只是不知为何,脑子里却全是孙绍宗雄壮伟岸的身形,心中更是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若是自家那死鬼丈夫,也有这般雄壮的身子骨,如今自己那还用担心儿子早夭?

随即又想到,贾珠若真有这样的体格,又怎会早早离世,丢下自己孤苦一人、夜夜独眠?

大约人命里缺少什么,心底便最在意什么——李纨平日里时常面对贾琏、宝玉这样的红粉公子,都能做到心如止水,谁知乍见孙绍宗这等‘糙汉’,竟稀里糊涂的撩动了心弦。

恍惚间,她脑海里冷不丁浮现出新婚情浓时,夫妇欢好燕合的情境,只是那新浪的面目虽依旧是贾珠,身段却换成了孙绍宗这般……

阿弥陀佛!

李纨忙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佛号,努力驱散那心中的‘邪念’。

但她素日里便常以经文压抑人伦天性,也不知在心底积攒了多少干柴,这骤然间‘老房子里起了火’,却那是轻易能浇灭的?

越是默念那佛经,越觉得一股燥意自小腹升起,热腾腾的撩人心扉,过得片刻,竟连脑海中贾珠的面目也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雄壮伟岸的身形……

“二哥真是好不仗义!”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半真半假的嗔怪了一声,紧接着就见那蜀锦做的门帘一掀,竟闯进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郎——只这一开腔的功夫,便见他头顶紫金冠上的红绣球突突乱颤,看着真是俏皮又喜庆。

就听他嘴里抱怨道:“有这等奇闻异事,你怎得不想着叫上我一起去瞧瞧?!”

说话间,那一双黑漆透亮灿若星辰的眸子,却只在孙绍宗身上打转儿,满满的都是探究之色。

孙绍宗见其红袍玉带,打扮比贾琏还要奢侈几分,便猜到来人应该就是红楼梦里的主角贾宝玉,忙也定睛细瞧,谁知却发现这王孙公子嘴上红艳艳的一片,竟是涂着女子才用的胭脂,不觉便是一愣。

难道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爱情悲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这丫是个GAY?!

这般想着,孙绍宗倒有些不敢直视宝玉那探究的目光了。

“我倒是谁呢,原来是你这猴精在听墙根!”

这时便见贾母眉开眼笑的招呼着:“快快快、快过来靠着我暖一暖——这大冷的天儿,你在外边站着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宝玉嘻嘻笑着应了,却并不急着过去,而是凑到孙绍宗身边,拱手道:“这位便是孙家二哥了吧?怪不得能让蓉姐姐倾心,果然不是一般浊物可比!”

他既然和黛玉在一处,自然也就见到了阮蓉。

因见他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性取向又很是值得商榷,孙绍宗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正待还礼,却见这宝玉竟又深深一躬,道:“头一次见到孙二哥,有些不情之请原本不该提起,但若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宝玉又实在是难受的很,怕也只能唐突哥哥了。”

不情之请?

孙绍宗以为宝玉是想求自己,下次破案时别忘了带上他,便摇头笑道:“你要是想跟去看我查案的话,我可不敢答应——那命案现场血淋淋的,万一你要是被惊吓到了,老封君这里我可交代不起。”

贾琏在旁边也作色道:“你个小小的人儿,怎见得了那血淋淋的场面?就说今儿那死尸,脸上少说也被人划了几十条伤口,瞧着倒比城隍庙里的恶鬼还狰狞几分!”

谁知宝玉却也摇头一笑:“我求的却不是此事。”

说着,他又一躬到底,言辞恳切的道:“我只求孙二哥莫要辜负了女儿家的一片真心,速速弃了那劳什子官职,好与蓉姐姐双双对对,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

第32章 暗伤怀、颦儿冷言谏宝玉

宝玉一番话说完,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为止一窒,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望着他,效果倒比贾琏口沫横飞时,要强了数筹不止!

开始大家只觉得荒谬绝伦,但想到宝玉素日的行径,却又觉得并不突兀——初次见面,便劝人家为了女子抛弃功名利禄,怕也只有他这样的痴人能说得出口!

半响,倒是那李纨头一个反应过来,强笑道:“宝兄弟又来调皮,这等玩笑话若是被老爷听了去,可怎生得了?!”

众人这才恍若初醒,忙都七嘴八舌的往‘玩笑’上引,企图把宝玉这话遮拦过去。

眼见连最宠爱自己的贾母,都满口‘猴儿精又胡闹’的说着,贾宝玉也不禁生出些退缩之意,正犹豫该不该借坡下驴,就听孙绍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反问道:“宝兄弟,你真认为我辞官不做,直接迎娶蓉儿过门,是对她好?”

宝玉也不禁被问的一愣,又见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盯着自己,心中就又怯了几分。

但想到阮蓉那等颜色,却因此事落得郁郁寡欢,还捎带着让林妹妹也掉了许多眼泪,便咬着牙鼓起余勇道:“当然了,蓉姐姐所思所想的,就是与你长相厮守!”

“呵呵……宝兄弟果然是天性淳朴。”

孙绍宗失笑的摇了摇头:“倾心相恋固然是两个人的事,但若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又怎能不考虑到旁的因素?”

“我若一意孤行辞去官职,外面的风言风语倒还罢了,我家兄长会如何看待蓉儿?届时我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是为了妻子与兄长恩断义绝,还是为了兄长将蓉儿休掉?”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我肯为了蓉儿,不顾十几年养育之恩与兄长决裂,以后蓉儿怕也要活在自责与忐忑之中,更要面对旁人的非议与刁难——你真觉得这样的长相厮守,会是她想要的结果?”

贾宝玉被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他一个成天泡在蜜罐子里的王孙公子,何曾想过这么多、这么远的事情?

“哈哈……”

贾琏哈哈一笑,上前在宝玉肩膀上拍了拍,道:“怎么着,吃瘪了吧?!别看二郎外表生的粗豪,其实他身上拔根毛都要比你精明几分,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还想看他的笑话?”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然后彼此心照不宣的揭过了这一茬,只说些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

且不提贾宝玉出师不利,窝在贾母怀里闷闷不乐,。

单说孙绍宗口舌便给的应付着众人,心中却也存了几分唏嘘——方才他那一番话固然有些道理,但真要扪心自问,却只是‘不愿’二字作祟罢了。

归根结底,他对阮蓉的好感,还达不到抛开一切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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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众人说说笑笑,又闲聊了一刻钟左右,眼见贾母面上显出些倦容,贾琏这才带着孙绍宗告辞离开,重新回那东厢后花园饮酒取乐。

李纨和贾宝玉自也回了后面的暖阁里。

刚进门,便见林黛玉正哭的梨花带雨,反倒是阮蓉将她揽在怀里,细细的抚慰着。

贾宝玉见状,颇有些纳闷道:“颦儿,今天不是蓉姐姐找你诉衷肠么,怎得你倒哭起来没完了?”

黛玉闻言立刻把头一偏,背对着他指责道:“你还有脸说我?!谁让你当着旁人逼孙大哥表态的?这下倒好,今天这番话传出去,蓉姐姐的婚事便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宝玉虽然觉得有些冤枉,但平日却是软惯了的,因此也不敢分辨,只一个劲儿的赔礼认错。

谁知今天的黛玉却像是冰雕铁塑的一般,任他怎么甜言蜜语,也只是冷言冷语相对,弄的宝玉更是慌了手脚。

李纨在旁边看了半响,倒是渐渐瞧出些端倪来,情知林黛玉除了给干姐姐打抱不平外,倒有一多半是推己及人,想到了她自己和贾宝玉的关系。

两人虽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但女孩家早熟,再加上旁人总拿她与贾宝玉打趣,林黛玉对此也难免有些憧憬。

可先是看了阮蓉与孙绍宗的例子,今日又听人转述了那句:倾心相恋是两个人的事,但若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又如何能不考虑到旁的因素?

以林黛玉的聪慧,心中岂能不生出些波澜来?

想到了这里,李纨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旁人或许还看不清,可身为过来人的她,又怎会不晓得林黛玉打根里,其实就不符合贾府选择儿媳的标准?

且不说她如今父母双亡,背后少了依靠,单这纤细柔弱的身段,便已经绝了大半的可能!

试问荣国府几个媳妇,有那个不是屁股大好生养的体格?

想到这里,李纨下意识的扫了那阮蓉一眼,见其后臀虽还不如自己的夸张,却也是少女中少有的挺翘,心中暗道那‘糙汉’果然也喜欢这种调调,怪不得方才那热辣辣眼神直往……

“嫂子?嫂子!”

正云里雾里,发散出一脑门子的不洁不贞,却冷不丁的被林黛玉喊破,李纨顿时羞的满面通红,暗道自己今儿莫非是中了邪,怎得净想这些恼人的脏事儿?

勉强遮掩住内心的羞臊,她堆笑道:“怎得了?我方才想事情想的有些走神,倒没听清楚你们说了些什么。”

林黛玉见她脸上酡红透媚,心下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好追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便接着方才话题道:“这府上的男人,平常倒比女子还柔弱些,连老祖宗方才都抱怨了呢!因此我便让宝玉去求孙大哥,学些武艺骑射,也免得给祖上丢人,谁知他却只是推托不肯——嫂子快帮我说说他!”

黛玉说着,又补了句:“若是能求得孙大哥首肯,嫂子不妨让兰儿也跟着学上一学,也不求有什么成就,只要能强身健体就好。”

李纨听了不觉莞尔,这丫头方才还跟仇人似的,现下倒又为宝玉着想起来了。

不过这后面一句话,却当真应了李纨的心思,暗琢磨着,要是贾兰如果能有那孙绍宗三两成的健硕,以后也不至和他那死鬼老爹一样早夭。

只是……

“我听说学功夫辛苦的紧,兰儿、宝玉如何能受得了?”

“所以我才让宝玉去求孙大哥嘛!”林黛玉道:“方才嫂子也见了,那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平时又有自己的正事要忙,断不会把他们操练狠了。”

李纨听了便有八分的意动。

谁知贾宝玉却忽然恼了起来,愤愤的往秀墩上一做,嘟囔道:“原以为林妹妹与旁人不同,谁知竟也说出这起子光宗耀祖的混账话!”

林黛玉却从不怵他,冷笑道:“谁指望你去光宗耀祖了?我只求在外面遇到强人时,你即便不能像孙大哥那样以一敌百,好歹也能跑快些,别反倒成了姐妹们的累赘!”

贾宝玉顿时又蔫了,他虽然瞧不起‘仕途经济’这等俗事,却最喜欢在姐姐妹妹们面前显摆,如何愿意落下个‘累赘’之名?

没奈何,这武艺便是咬牙也得去学上一学了。

第33章 破藩篱终成眷属、会贾政请聘教习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翻开个封皮,就再没有任何进度的《大周律》,望着旁边儿仙鹤踏灵龟的烛台,怔怔的发起呆来。

打从贾府回来之后,阮蓉就闭门不出,听说连晚饭都没吃。

孙绍宗也曾想过去劝劝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要告诉她:正室的位置已经没戏了,还是乖乖做小老婆吧?!

或许……

当初真不该带她回大周的。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外间传来一阵琐碎的响动,初时孙绍宗还以为是外间的两个丫鬟又在嬉闹,便没有太过在意,谁知那动静却是越来越大,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这是做什么幺蛾子呢?

虽说孙绍宗一直觉得,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给人当牛做马很是可怜,平时也对她们颇为照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许丫鬟们恃宠生娇。

更何况他现在的心情本就不好。

于是略略又忍耐了片刻,见外间依旧不见有丝毫消停,孙绍宗便长身而起,上前猛地拉开了房门。

“你们两个……”

一声呵斥眼见已经到了嘴边儿,却又孙绍宗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因为门外正俏生生站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却不是阮蓉还能是谁?

“孙大哥。”

四目相对,阮蓉有些羞涩的提了提裙角,喏喏的问:“妾身这身打扮,可还看得?”

孙绍宗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一身嫁衣,更不知道她从贾府回来之后,究竟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才终究卖出了这一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更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猛地一把将阮蓉揽入怀里,轻咬着她银元宝似的耳垂,呢喃道:“不管旁人怎么看,反正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阮蓉眼眶顿时便红了,忙埋进孙绍宗怀里,闷闷的唤了一声‘相公’。

是夜。

向来急色的孙绍宗反倒收敛了性子,拥着阮蓉倚在床头,楞是说了大半夜的体己话。

眼见得已经过了四更天,就要奔着五更天明去了,反倒是阮蓉有些急了,生怕早上拿不出‘证物’,反惹得旁人猜疑,于是默默从怀里取出一方素帕,羞答答铺开在床上,半句话也不肯多说,却是无声胜有声的邀约。

见此,孙绍宗顿时露出了男儿本‘色’!

将阮蓉横放到了床上,手指勾住那系着大红蝴蝶结的束腰,轻轻几下挑弄,便分开了衣襟,粗糙的大手探进去好一番寻幽探密,直撩拨的阮蓉吁吁带喘粉面酡红,这才又解了自己的衣带,将那钢浇铁铸似的身子压了上去……

正所谓: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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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那日,孙绍宗极力收慑力道,无奈本钱太过丰厚,还是搅弄的阮蓉几度声嘶力竭,方才堪堪的爽利了一次。

于是到了第二天,阮蓉瘫在床上爬不起来不说,便连外间伺候的两个小丫鬟,也迷迷糊糊的睡到了响午。

等醒过来再看孙绍宗时,两个小丫鬟的眼神都变了,畏惧中又带了几分期盼,瞅着机会就要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便是打盆洗脸水的功夫,都要用那刚刚绽放的小胸脯,去撩一撩孙绍宗的肱二头肌。

闲话少提。

却说阮蓉确定下姨娘的身份后,最高兴的却不是孙绍宗这个正主,而是便宜大哥孙绍祖。

他一面把自己房里那群莺莺燕燕,全都赶到阮蓉身边请安问好,并将内宅例钱发放权,也一并交到了阮蓉手中,以示阮蓉这姨娘与旁人不同。

一面却又偷偷的找到孙绍宗,问他是想在武将勋贵中寻一门贵戚,还是文官里找个知书达理的小娘子,顺带改一改孙府的门风。

孙绍宗自然懒得理会他这番算计。

白日里和魏老管家做年节准备,晚上与阮蓉蜜里调油,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抽空还要读一读《大周律》,好尽快熟悉大周朝的法律法规,一时间倒也忙的不可开交。

腊月二十九上午,多日不见踪影的冯薪上门拜会,还拉来了好大一车干果,说是自家庄子上产的,值不得几个钱。

因听他说起去兵部报道之后,一连等了几日都音讯全无,孙绍宗便托了便宜大哥帮忙过问——以孙绍祖现今的官阶,大事说不上话,这区区七品巡检的前程,倒还能帮上些忙。

冯薪千恩万谢的去了,转脸又托人送来了一千两银子,孙绍宗这才晓得,丫竟还是‘地主土豪’出身。

就这般,一家人红红火火过了个新年。

到了大年初二,少不得要跟便宜大哥去拜会亲朋故旧,他原以为荣国府肯定排在头里,谁知便宜大哥首先去的,却是神武将军冯唐府上。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冯唐如今任着巡防营总领一职,正是孙绍祖的顶头上司。

因如今孙绍宗‘片言破奇案’的名头,又已经传遍了京城,还未走马上任便名动顺天府,神武将军对他倒颇为亲热,还特意交代他以后与自家儿子冯紫英多多亲近,也好让那‘逆子’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从神武将军府上出来之后,第二个去的自然是荣国府无疑。

原本兄弟二人是想去拜见一等将军贾赦的,谁知半路里却被二老爷贾政截了胡,又放过了便宜大哥,只将孙绍宗引到了正北的荣禧堂。

那贾政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生的颇为儒雅俊逸,看得出年轻时必也是一风流人物。

只是如今文绉绉的方正至极,几乎句句都要引经据典,倒让人好生难以招架。

万幸孙绍宗在现代时也算是看过些书,才没有当场露怯,只是这云山雾罩的瞎聊了一通,直到出了荣国府,他都没闹明白贾政找自己过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倒是孙绍祖问过详情之后,便有些不乐意起来,很是怀疑贾政要把庶出女儿嫁给孙绍宗,于是在家一连抱怨了半日‘小妾养的贱蹄子,哪里配得起我兄弟’。

谁知到了破五这日,贾琏竟大张旗鼓的送来了束脩、拜帖,要聘孙绍宗做荣国府的骑射教习,负责督导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一众公子哥。

第34章 走马上任

感情那天贾政叫孙绍宗过去,云山雾罩的瞎聊,其实是一场变相的‘面试’——贾政对孙绍宗的武艺倒还算放心,这次面试只是为了考察孙绍宗的品行,免得他带坏子侄。

而看贾琏这大张旗鼓的来‘下聘’,就知道贾政对哪天的面试结果很是满意。

可孙绍宗这眼见就要去顺天府走马上任了,却哪有闲工夫教一群纨绔子弟习武?

“这你大可放心!”

贾琏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们家也不指着这个出人头地,你抽工夫教他们些强身健体的套路就成,平时自然有旁人负责盯着练习,用不着你多费心。”

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真不想掺和这等麻烦事儿。

可即便不提荣国府对孙家的恩情,眼下孙绍宗也正需要贾雨村帮衬照应,又怎好拒绝贾家的聘请?

因此他也只能先答应下来,琢磨着用广播体操打底,再拿养生太极拳糊弄糊弄,应该就够应付那群纨绔子弟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去顺天府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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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

正是年节过后,各级官吏们头一天上工的日子。

搁在往年,顺天府衙门里那是热络非常,不论官职高低贵贱,见面都要互道一声‘多福’,再说些讨巧的吉祥话——但今年衙门里的气氛却分外诡异,上面的官老爷们黑着一张脸,底下小吏衙役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非新任刑名通判孙绍宗莫属!

按说一个六品的通判,在这最高正三品衙门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值不得众人这般如临大敌。

可坏就坏在孙绍宗的出身,以及那‘兼任’二字上!

从隋唐至今,除了各朝各代的开国大将可以例外,一贯都是文臣兼任武将实职,何曾听说过武将兼任文臣实职的【各地节度使的兵部侍郎、尚书衔,都只是虚职】?

尤其竟还是以六品武职兼任六品文职【升迁从五品骑都副尉的事,被文官们选择性忽视了】!

这让习惯了文贵武贱的文人老爷们,如何能忍?

别说是顺天府上下,就连其它衙门口的文臣,也都巴不得赶紧把这条‘鲶鱼’捞出池塘,顺便再一棒子打死了事!

所以治中刘崇善才会不顾规矩体统,硬将那件裸尸悬案压倒了孙绍宗头上,谁知这一招非但没能难倒孙绍宗,反而彻底成就了孙绍宗‘断案如神’的名头。

眼见得还没上任,孙绍宗便已经站稳了脚跟,年节前后这几天里,顺天府这几位主官也不知在亲朋故旧面前,挨了多少奚落、埋怨,心情能好得了才怪呢!

却说眼见官吏们到了个七七八八,顺天府下属的经历司内,突然急匆匆闯进一个小吏,朗声禀报道:“老爷,新上任的孙通判到了,眼下正在外面等着勘合调任文书。”

这经历司设有七品经历官一名,总揽顺天府的文书出纳,一般新任官员都要先到这里勘合调任文书,确认无误之后,才能正式走马上任。

“到了?”

经历官陈志创忙将毛笔往笔架上狠狠一丢,只弄的半张桌子墨水淋漓,嘴上却仍是不慌不忙的道:“走,随本官去会一会那贼配军!”

‘贼配军’三字,原是宋朝对军中武将的蔑称,本朝建国之初早已禁用,如今这陈经历却毫不犹豫的在人前吐出,显然是对孙绍宗充满了敌意。

却说孙绍宗正坐在前厅,百无聊赖的打量这经历司的布局,就见后堂雄赳赳闯出个老鼠须、斗鸡眼的绿袍官员,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自己半响,这才吊着嗓子拿腔作势的问了句:“你就是那新来的都尉?”

孙绍宗来顺天府,出任的乃是六品通判一职,这厮却楞说是什么新来的都尉,轻视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因此孙绍宗闻言,顿时也敛去了笑容,起身居高临下的扫了那陈经历一眼,明知故问道:“不知阁下何人,身居何职?若是上峰当面,也好让孙绍宗大礼参见。”

只看那一身绿袍,孙绍宗就猜出眼前之人,正是七品经历陈志创,因此这话其实是在告诉丫:老子是堂堂六品通判,上峰当面,你丫还不赶紧过来大礼参拜?!

陈志创能以这副尊荣,在顺天府混成七品经历,自然也不是傻子,因此立刻听出孙绍宗话里未尽之意,气势不由便是一挫。

但他那肯就此认输?

立刻冷笑道:“孙都尉如今还未正式到任,什么上峰不上峰的怕还谈不上——眼下公事要紧,还请孙都尉将调任文书呈上来,让本官先比照清楚,免得出什么差池。”

这个‘呈’字,一般只能是上级对下级用,说来说去,丫仍旧是瞧不起孙绍宗的武将出身,非要在他面前充一把大爷。

孙绍宗听了心下自然愈发不爽,但真要因为一个‘呈’字跟陈经历吵起来,却只会中了他的圈套——说不定自己还没离开经历司,一顶无事生非的大帽子就要扣上在头上了。

可要是乖乖把文书交出去,他更是会沦为官场笑柄!

不得不说,这陈经历确实有些鬼心思,几句话便给孙绍宗挖了个进退两难的坑——尤其眼下贾雨村还没来得及上任,连个援手照应的人都找不到!

好在孙绍宗也不是没混过官场的愣头青,该如何应对类似的情况,早就烂熟于胸。

于是只一言不发的将那文书取出来,默默放在了左手边儿的茶几上。

这下立刻就轮到陈经历难受了。

过去拿吧,他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便都付诸东流了,说不得还要被同僚们耻笑。

可不拿吧,孙绍宗又是正儿八经的同衙上司,这样僵持下去,说不得就要落下一个不识尊卑、刁难长官的罪名!

陈经历迟疑了半响,最后还是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冲着身后的小吏一摆手,那小吏立刻会意,上前赔着小心将那文书拿起,又恭恭敬敬递到了陈经历手上。

虽然中间隔了一层,但陈志创心知肚明,这一阵仍是自己落了下风,故此再不敢小觑这看似粗豪的孙绍宗,只老老实实把文书对照了一遍,盖好了关防印信。

一直到把孙绍宗送出经历司,陈志创才忍不住捋着鼠须,叹息道:“原以为不过是个少年得志的勋贵纨绔,想不到竟如此精明老成,看来今后这顺天府有得热闹可瞧了!”

第35章 蛮霸

领了文书之后,孙绍宗自然要去主管领导——治中刘崇善处报道。

不同于陈经历那里的明枪暗箭,刘崇善这边倒是中规中矩的很,只是扔了一大堆陈年旧案,以及年前未来得及勘合的卷宗给他,就把他打发去了刑名通判专属的小院。

这倒也正常,毕竟丫年前刚刚吃了瘪,又迫于形势,不得不硬着头皮替孙绍宗宣扬名声——如今他称赞孙绍宗的话言犹在耳,总不好立刻就翻脸不认人吧?

再说刘崇善虽然是孙绍宗的领导,但孙绍宗这个通判身为副手,却也有着能制衡他的权利,如果做得太过火,孙绍宗甚至可以直接向朝廷弹劾刘崇善这个上官。

因此至少在表面上,他是不敢威逼太过的。

说到这里,似乎有必要解释一下顺天府的大致分工:

以前孙绍宗看古装剧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是府尹大人【只有顺天府是三品府尹,其它都是四品知府】出面料理,可现实中要真是这样,府尹大人怕是早累死八百回了!

事实上,正三品的府尹在顺天府就相当于市委书记,虽然名义上总揽大局,可以插手一切事情,却很少处理具体的细务。

四品的府丞则相当于市长,同样是抓大放小,不过管的细务要比府尹稍稍多上一些。

五品治中可比作政法委书记加法院院长,有开庭宣判、调查案件的权利。

而这三人又被尊称为府衙里的‘堂官’,也就是能升堂问案的官儿,余下的大小官吏无论手中权力如何,都是没有资格单独升堂的。

六品通判共有三人,分管钱粮财税、盐铁户籍、刑名案件。

孙绍宗这个刑名通判,论职权相当于警察局长,并没有升堂审判的权利,只能独立或者协助上级调查案件,提供调查结果和各种推证。

虽说比不得‘堂官’威风,但刑名通判却也有一个堂官没有的特权,那就是案件勘合权。

也就是说,不管是府尹、府丞、还是治中审判的大案要案,都必须经他的复核通过,才可以送交刑部结案。

如果孙绍宗对审判结果有异议的话,可以要求换人重新审理【一般是从治中换成府尹、府丞】,若是对重新审理的结果依旧不满意,还可以交由刑部裁定。

如果最后刑部裁定审案结果不公,治中可就麻烦大了。

也正因此,那刘崇善才对孙绍宗有三分顾忌。

再下面,还有经历、照磨、知事、训导、检校等等,从七品到不入流的官吏,不是掌管具体的某样细务,便是辅佐三位通判主持常务工作。

总而言之,孙绍宗在顺天府虽称不上位高,但权重二字却是无疑的。

闲话少提。

孙绍宗到了治中大院西北侧,专属于刑名通判的小院里,早有一群下级官吏等候拜见新任上司。

因为这些人里最高也不过就是举人功名,倒也没谁敢在孙绍宗面前放肆——当然,背地里会不会给他使绊子,那可就很难说了。

其中倒还有一个老熟人,正是当初那马脸班头赵无畏。

这赵无畏掌管着十几名捕快,外带三百多名白役【没编制的临时工】,按权利来说至少也是个刑警大队长,但在顺天府却是最底层的存在,在几个不入流的小吏当中,都排不到前边儿,只讪讪的站在了最末尾的角落里。

等这十几个官吏一一上前通名见礼,领头的从八品知事林德禄,又奉上了前任通判老爷的官凭印信——因为前任是得了急症死掉的,因此并无什么交接仪式。

孙绍宗小心的收起了那官凭印信,又讲了几句官样文章,见下面回应的稀稀落落,就知道这些鸟人们各怀心思,估计没几个会向自己靠拢的,便干脆宣布解散了事。

众官吏顿时做了鸟兽散,赵无畏也混杂在其中出了院门。

只是在外面绕了一圈,眼见没人注意之后,赵无畏却又悄无声息的折了回来,在院子里踌躇了好半响,才终于一咬牙到了堂屋门前。

“启禀老爷,小人……”

他在那门外刚恭恭敬敬的说了个开头,便听里面传出孙绍宗的声音:“是赵班头吗?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进来说话吧。”

赵无畏闻言便是一愣,刑名通判所在堂屋共有三间,分别是客厅、书房、卧室,而孙绍宗的声音正是从东侧书房里传出来,按理说压根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莫非通判老爷能未卜先知?

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折回来!

这般想着,赵无畏脚下却不敢多做迟疑,忙斜遛着肩膀进了书房,弓着身子、仰着脸小心翼翼的探询道:“老爷,您怎么知道小人要来?”

孙绍宗一边整理书案上的公文,一边头也不抬的笑道:“我托人打听过,你是前任通判的亲信,而前任通判与刘治中颇有些摩擦,如今怕是不会轻易接受你的投靠——不然前些日子,他也不会安排你去寻我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赵无畏的马脸,又笑道:“何况你方才站在角落里,猴子似的扭来扭去,我要是再看不出你心里藏着事儿,岂不成了睁眼瞎?”

果然不愧是‘神断孙通判’!

赵无畏心中赞叹着,又见那书案上的公文,短短时间里竟已经分门别类的整理清楚,半点不见新手的纷乱,倒像是干惯了这等事情的老吏,对其的信心更添几分。

于是他忙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道:“老爷果然法眼如炬!小人如今无依无靠,又得罪了那刘治中,只能托庇于老爷门下了,但凡老爷肯照应,小人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番话说完,他正跪在地上忐忑的等待结果,谁知一条大腿粗细的胳膊突然探了过来,一把便将他从地上扯到了半空!

赵无畏吓了一跳,待要挣扎,却正对上孙绍宗那鹰鹫也似的眸子,直唬半边身子都软了,如何还能挣扎的动?

孙绍宗盯着他那一张马脸,和煦的笑道:“我不管你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既然要做我门下的走狗,那就最好不要三心二意!那刘治中最多能让你丢官罢职,可要是敢背叛我的话——你说凭我的本事半夜翻墙而入,灭了你全家满门老小,事后有人能查的出来吗?”

他那笑容似春风拂面,说出的言辞却如刀剑一般,冷森森耀人胆寒!

文官们的疾言厉色,赵无畏平常倒是见多了,这样动辄要灭人满门的蛮霸上司,却是头一次见到!

幸亏他平常没少与那些江洋大盗打交道,还算是有几分胆量,这才忙不迭的颤声道:“老……老爷明鉴,小人是万万不敢有二心的啊!”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轻轻把他放回了地上,又在他肩头拍了拍:“开个玩笑而已,别这么认真嘛——说说吧,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的。”

真要相信这话是玩笑,赵无畏就是个大傻子!

不过他又哪敢深究,忙不迭的道明了来意:“老爷,小人听说衙门里的人要在接风宴上,给您老一个难堪!”

第36章 接风宴

夜,鼎香楼。

宽敞的化厅里扇面一般摆开十来张桌子,却只有刑名通判直属的几个帮办,以及赵无畏手下那些的捕快们,在角落里稀稀落落的占了四张。

那当中的圆桌,更是只有孙绍宗一人独坐主位,雄壮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曳着,望之颇有几分萧瑟之感。

似此这般,酒宴的气氛能热络起来才怪呢!

“头儿!”

一个身材矮壮的捕快将头探到赵无畏耳边,忐忑的道:“看今儿这场面,孙通判未必能在衙门里站得住啊,咱们兄弟……”

“胡说什么,闭上你那臭嘴!”

赵无畏疾言厉色呵斥一声,但他心中其实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原本以为最多就是那些官老爷不给面子,谁知竟连各房的胥吏都不见个踪影。

就算当初前任通判和刘治中闹得势如水火,也没见下面官吏们这么齐刷刷的站队。

或许……

自己当真投错了门路?!

赵无畏隐隐有些后悔,可想起白天孙绍宗的说辞,却哪里敢三心二意?

再说了,这来都已经来了,半路上离开岂不是闹得里外不是人?

其余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

一个个饥肠辘辘的看着面前的拼盘,却只想吞下几斤后悔药去。

便在此时,一名小厮急匆匆的到了主桌前,附身在孙绍宗耳边低语了几句,孙绍宗立刻站起身来,笑道:“诸位,有位贵客不请自来,且跟我出门迎上一迎如何?”

众人一听这话,都以为他是请了‘外援’。

虽说接风宴一般属于内部聚会,按理说是不该请外人到场的——但眼下这等尴尬的场面,能圆过去就不错了,谁还管来的是外人还是内人?!

于是众捕快、帮办们,忙都满面堆笑的跟在孙绍宗身后,去迎那‘不请自来’的贵客。

原本都以为来的不是与孙家有旧的军中将领、就是勋贵后裔——谁知到了大门外,却见那四抬官轿上,竟端坐着一个红袍玉带、四梁金冠的中年文官!

众人正惊异间,就见那中年文官下了轿子,哈哈大笑着拱手道:“贤弟,想不到你我当初同船进京,今后竟也要在一个衙门里抡马勺,老哥哥我虽然还没来及上任,可也等不得要喝你几杯接风酒了!”

一个衙门里抡马勺?

有那聪明的,便已经从这话里听出了些端倪,顿时满面的欣喜若狂。

那笨些虽还没闹清楚状况,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孙绍宗立刻便解开了谜底。

只见他也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深深一躬到底:“卑职孙绍宗,见过府丞大人!”

却原来这中年文官不是旁人,正是即将上任顺天府丞贾雨村——也难怪那些猜出他身份的人,会欣喜若狂了!

要知道府丞在顺天府,可是唯一有资格和府尹大人分庭抗礼之人,更掌握着上上下下所有官吏的考评赏罚,有了这层关系,就算全衙门的人都与孙绍宗作对,他也一样能稳如泰山!

赵无畏只美的鼻涕泡都出来了,暗道自己果然眼光独道,这一押就押中了通杀的宝局!

于是他忙领着众人上前参见。

“嗳~”

贾雨村故作不满的一挑眉,伸手将孙绍宗拉了起来,训斥道:“如今我还没上任,弄这一套作甚?我今儿是来吃贤弟你的喜酒,可不是来耍官威的!”

这话也就听听罢了,真要是不想耍官威,又何必把这一身官服穿在身上?

却说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回到了花厅之中,眼见那大厅里空空如也,贾雨村便不觉‘咦’了一声,奇道:“怎得一个同僚也没瞧见,莫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这才叫专业演技呢!

就这表情、这语气,谁能看得出两人下午的时候,就已经秘议了半个多时辰?

孙绍宗暗暗给他点了个赞,配合着笑道:“刘治中可能是身体不适——至于其它的同僚,兴许是记错了接风宴的时间吧。”

将刘治中与其它人区别起来,也是下午的时候,孙绍宗与贾雨村早就商量好的应对。

一来是为了反将一军,借机孤立那刘崇善;二来,刘崇善好歹也是三大‘堂官’之一,真要到了场,与贾雨村分庭抗礼起来,这戏倒不好唱了。

“既是如此。”

贾雨村转回身,和煦的冲那些捕快帮办们笑道:“就有劳诸位再去通知一下吧,就说本官在此恭候——正好本官也想借孙贤弟的接风宴,与各位同僚先认识认识。”

有他这‘恭候’二字在,满衙官吏还有谁敢不到场的?!

赵无畏等人皆都是精神抖擞的应了,只留下三五人伺候着,剩余的便分做了鸟兽散,去各官吏家中传话。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便陆续有人赶到了花亭,那身份不够的胥吏,自然是悄默声的坐到了下首席面上,有官身的却没办法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参见府丞、通判大人。

贾雨村却只是与孙绍宗笑谈,并不怎么理会旁人,任谁来了也只是一句淡淡的‘坐吧’,便再无下文了——可也正是这副旁若无人的态度,才更让众人心中忐忑如坐针毡。

眼见厅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就连经历司的陈志创,也满面赔笑的坐到了下首。

孙绍宗这才微微一笑,道:“雨村兄,这人来的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开席?”

“且慢。”

贾雨村却摆了摆手,环视了一下桌上的青绿小官们,突然朗声问道:“今日这接风宴,是谁筹备下的?”

只这一声,花厅里便静的针落可闻!

半响,旁边席上才有一人满头冷汗的站了起来,颤声道:“是……是下官……刑名司检校周达准备的。”

检校不过是个未入流小官,别说府丞了,就算孙绍宗都能轻易碾死他!

要不是仗着这次文官们一致对外,他是说什么也不敢掺和这种事儿的——可谁成能想到,半路上竟跳出个府丞给孙绍宗撑腰?!

周达此时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你既然负责准备接风宴,不早早在这里候着也还罢了,怎得竟连时间也弄错了?!”贾雨村越说脸色越是阴沉,最后一拍桌子喝道:“莫非平日处理人命官司时,你也是这般疏忽大意不成?!”

噗通~

周达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张口便要喊冤:“大人明鉴啊,小人实在是……”

“周达!”

知事林德禄蹭的蹿将起来,疾言厉色的截住了周达的话茬:“你这厮是怎么办事的?!竟搞得这满衙同僚,都差点错过了孙大人的接风宴!”

他这番话的重点,却是在那‘满衙同僚’四字,意思其实是提醒周达:若果把实话说出来,可就把上上下下的同僚们都给得罪了!

周达要是有个七八品的官阶,也未必会怕了这话,可谁让他只是个不入流的芝麻官呢?

权衡了一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请府丞大人恕罪,下官也是一时糊涂,才弄出了这等纰漏。”

“哼。”

贾雨村冷哼了一声,那周达便颤了三颤,正以为要大祸临头,却听孙绍宗笑道:“雨村兄,这毕竟是一场私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公事,我看就饶了他这回——只罚酒三杯如何?”

那周达闻言,只感动的连声道谢。

谁知等那三杯酒摆在面前,却竟是三只半斤状的铜尊,里面也不是常喝的低度米酒,而是正儿八经的烧酒【白酒】!

那周达脸上顿时又变了颜色,可在贾雨村与孙绍宗的注视下,他却哪敢推托?

只得捏着鼻子,将那三盏烧酒一一灌下了肚。

等喝完了这一斤半,他身形踉跄着还待上前施礼,谁知一弯腰竟直接钻进了桌子底下,满嘴泥泞的含糊几声,便再没了动静。

“上菜、摆酒!”

鸦雀无声中,便听孙绍宗一声吆喝。

那酒菜流水般的摆了上来,众人推杯换盏个个显得‘兴高采烈’,却无一人敢看那周达半眼。

第37章 教习、清客

头天贾雨村在接风宴上现身之后,转过天来,孙绍宗就见到了顺天府的大BOSS——府尹韩安邦。

韩安邦召他过去之后,也只是说了几句官方套话,除了勉励他勤谨为公,执法为民外,基本没一句有营养的。

但就这几句废话,却传递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韩安邦并不想因为孙绍宗,和未来的副手闹翻!

于是乎接下来几天里,一切都又变得风平浪静,就好像刚开始那一连串的刁难,只是孙绍宗的错觉而已。

孙绍宗当然不会真以为这是错觉,更不会就此失了警惕,反而愈发的小心谨慎起来。

韩安邦此时选择偃旗息鼓,主要是因为贾雨村突然横插一杠,让他有些措不及防,等缓过劲儿来,未必就还能想着‘以和为贵’。

因此孙绍宗这段时间里,更不能让人挑出一丝毛病,寻到一处把柄,否则日后韩安邦一旦与贾雨村交恶,肯定要拿他杀鸡儆猴!

且说连着有七八日,孙绍宗一面熟悉本职公务,一面抽时间复核前任积攒下来案件卷宗,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要去翻查大周律,或者带领赵无畏等人去现场勘查,竟是忙的片刻不得闲。

偏这刑名司的胥吏文书们,他又一个也信不过,实在不敢让他们沾手公文卷宗,于是便琢磨着请个秘书【这年头应该叫师爷】帮衬帮衬。

回家和便宜大哥一商量,孙绍祖便道:“咱们家里都是舞刀弄枪的,哪里认得什么师爷?贾府的二老爷倒是最爱养清客,正好元宵节休沐三天,你不如便去荣国府走马上任,顺带问一问那贾政,看他可有靠谱的人选推荐。”

孙绍宗这里急着用人,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办法,便也只好先如此行事。

于是到了正月十四这天,孙绍宗便又携了阮蓉,再一次造访荣国府。

只是这次到了荣国府门前,便见那肃静的长街上竟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足足隔断了大半条街。

“都闪开些、都闪开些,别挡了府上的贵客!”

孙绍宗正望着那严重堵塞的道路发愁,便听前面有人尖声呵斥,几辆驴车慌张的避到了路旁,闪出了贴身小厮兴儿的身影。

那兴儿手里提了条净街鞭,在众人敬畏巴结的目光中,一步三摇的晃到了马车前,这才躬身唱了声肥喏,笑道:“孙二爷,这乱糟糟的倒让您老见笑了——走吧,我领着您进去。”

这一路行来,眼见街上老少男女都有,一个个穿的光鲜亮丽,却又难掩骨子里的穷酸气,孙绍宗也不禁有些好奇,便催马赶到兴儿身边,探问究竟。

“这不是皇恩浩荡,恩准咱家大小姐回府省亲么?”就听那兴儿卖弄道:“既然要省亲,不得准备一撞省亲别院么?!”

他将那根净街鞭从荣国府到宁国府荡了两圈,夸张的道:“前几日老爷太太传下话来,说是准备把荣宁两府的花园打通了,好好的归置归置!”

说着,他又不屑的扫了一眼左右的穷酸们,晒道:“这老大的工程自然缺不了油水,您瞅瞅,但凡跟我们府里沾亲带故的,就都闻着味儿来了。”

紧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得意的道:“不过外面这都是些没身份的,真正有门路的,一早就把那肥缺截下来了!”

看他这得意洋洋的嘴脸,八成也已经揽下了什么‘肥缺’。

孙绍宗暗自琢磨着,若是便宜大哥当初没能成功袭爵,孙家说不得也是这‘沾亲带故’之一,就不知是属于那没身份的,还是那有门路的。

有兴儿在前面开路,自然畅通无阻的到了府门前。

照例,孙绍宗先把阮蓉送去西厢房林黛玉处,这才让兴儿前面引路,去荣禧堂拜会贾政——初五那日虽然贾琏亲自登门邀请,但给孙绍宗下聘书的却是贾政,因此走马上任之前,见一见贾政,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相比于外面的热火朝天,荣禧堂里却是肃静庄重。

因是给儿子聘教习,这次贾政倒不像上次那样端着,早早便迎了出来,将孙绍宗请进了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几句客套话说完,贾政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先前你那珠大哥,倒是个知道上进的,可惜……如今我也不求那业障能学出些什么名堂来,只要能强健筋骨,将我这份家业传下去也就足够了。”

“世叔说笑了。”

孙绍宗打了个哈哈,随口敷衍道:“听说宝玉兄弟天资聪颖,降生时又带了什么通灵宝玉,想来日后定是前程远大——就怕我本事稀松,稀里糊涂的耽搁了他。”

听孙绍宗夸赞宝玉,贾政眉眼间便又多了几分自得,却忙摆手谦虚道:“什么天资聪颖,不过是一脑门子歪主意罢了!贤侄尽管放手施为,甭管是人品才学、还是武艺骑射,但凡能使那逆子有所进益,我这里定有重谢!”

他口口声声‘逆子、业障’的叫着,但这次孙绍宗前来当教习,教的却远不止宝玉一人,他却压根不提那庶子贾环、嫡孙贾兰,显然心中最看重的仍是贾宝玉。

孙绍宗起身郑重的应了,又话锋一转,拱手道:“不瞒世叔,小侄近日在顺天府颇有些捉襟见肘,想请两个师爷帮衬帮衬,却又实在寻不到合适的——听说世叔身边有不少贤才,不知可否忍痛割爱,举荐一两个给小侄?”

所谓清客,多半是一些落第举人,又不甘心做那蝇头小官,便靠着舞文弄墨卖弄口舌在大家族里混些闲饭吃,说是清贵,其实冷暖自知。

若能去做六品通判的师爷,也算是美差一桩——尤其孙绍宗年少成名,日后说不得是要大用的。

贾政自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让人请出来其中几个出挑的,什么詹光、胡斯来、程日兴、单聘仁、卜固修、王作梅的,约莫能有七八人之众。

贾政虽没有把聘请师爷的事情挑明,但这几个人都是眉眼通透的人精,只闲谈几句,便猜了个七八成,顿时人人踊跃、个个争先,直夸的花团锦簇、争的面红耳赤。

若不是当着贾政的面,怕是都要互相攻讦起来。

不过以孙绍宗看来,这几个大多都是夸夸其谈之辈,动动嘴皮子还行,真要做起事情来,怕是不中用的。

内中只有一个程日兴还算看得,尤其他除了清客的身份,还在薛家古董铺子里兼了个掌柜,既有打理俗务的经验,对账务也算精通。

只是单凭第一印象,还不足以让孙绍宗下定决心,于是他便开口邀请那程日兴晚上去府上做客,也好进一步增进了解。

第38章 呆霸王见色起意、秦鲸卿命丧黄泉

孙绍宗依稀记得,荣国府东北角建有一座演武场,原以为会是在那里教习武艺骑射,谁知出了荣禧堂,兴儿却引着他向西北角的后宅行去。

“孙二爷您有所不知,那附近都被省亲别院圈下了,连我们爷和梨香院的薛姨妈一家,都搬到了西北边儿。”兴儿口沫横飞的解释道:“因此二奶奶便张罗着,在西北角又腾出了一间院子,给诸位爷习武用。”

啧~

拆了祖上留下的演武场,却要大张旗鼓的搞什么省亲别院——看来这劳什子教习,果然不必太认真。

话说这薛姨妈,应该就是那薛宝钗的母亲了吧?

就不知这三角恋的另外一个主角,究竟是什么模样。

“呔!”

孙绍宗正在脑海里勾勒薛宝钗的形貌,就听斜下里传出一声暴喝,循声望去,就见一面目憨蛮的大个子迎了上来,看块头,愣是不比孙绍宗小上多少。

眼见到了近前,他斜着眼睛藐了孙绍宗几眼,便大咧咧的问:“你就是那什么孙通判吧?说吧,那红头发的茜香美人儿,多少银子你才肯转手?”

听这厮没头没尾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孙绍宗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那兴儿当初从扬州一路跟到京城,自然晓得孙绍宗与阮蓉的情分,慌忙上前遮拦道:“薛家大爷,您可莫要乱开玩笑……”

却原来这憨蛮之人,正是宝钗的哥哥呆霸王薛蟠。

“谁开玩笑了!”

那薛蟠却不领情,横着膀子把兴儿抗开,又腆着脸道:“三千两够不够?要不五千两?那一万两应该够了吧?!实在不行,我再把家中的小妾送你做个添头,这总成了吧?那香菱可也是我当初……”

薛蟠这里正浑说着,冷不防孙绍宗一个健步到了近前,左手攥住他的衣领,右手插进他的胯间,轻轻巧巧一发力,便将他高高举过了头顶!

还不等薛蟠反应过来,便只觉身子先向下一坠,紧接着一股沛然巨力涌来,竟是被高高抛起足有两丈开外!

“小心!”

“不要啊!”

几声女子的尖叫从树荫里传出,那薛蟠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却哪有可以借力之处?

随着冲飞之势渐消,薛蟠便又倒栽葱似的急坠而下,眼见得离那青石地面不远,转瞬间就要来个肝脑涂地,他倒突然想起一句戏词——呜呼哉,吾命休矣!

不过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两手一伸,攥住了他的脚脖子,竟硬生生阻住了他的下坠之势!

随即又轻轻一推,那薛蟠便做了滚地葫芦,一连翻腾出好远,正滚到了几个匆匆赶到的女子面前。

“哥哥!”

“大爷!”

几个女子慌张的上前探问薛蟠的情况,内中却又一人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大方的道了个万福:“让二郎见笑了,我这兄弟一向鲁莽惯了,倒没什么歪心思,还请二郎不要与他计较。”

顿了顿,又补了句:“蓉姑娘哪里有我盯着,绝少不了她一根毫毛。”

孙绍宗这才还了一礼,嘴里客气道:“嫂子说哪里话,我不过是和薛公子互相开了个玩笑,那谈得上‘计较’二字?”

却原来这迎上来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荣国府的二奶奶王熙凤。

但见她粉面含春眉梢带俏,一双丹凤眼偏又透着股凌人的煞气,高挑匀称的身段,只那臀儿浑圆隆起,蜜桃似的绷起一道细长裂口,论规模竟似不在那李纨之下。

却说孙绍宗与王熙凤这里正在打圆场,那边儿薛蟠回过神来,却是不依不挠的跳将起来,也不顾满身的尘土,便扯着嗓子叫嚣道:“那什么鸟通判!你刚才只是不过是偷袭得手罢了,别以为老子就怕了你!有种跟老子划下道来单挑……”

咔嚓~

一声脆响打断了薛蟠的挑衅,但只见路旁一颗碗口粗细的杨树齐腰而断,轰隆隆的倒在了路旁。

孙绍宗收回横扫而出的右腿,淡然笑道:“薛公子要单挑也行,不过最好先签下生死状,毕竟真打起来,我未必就能收得住手。”

那薛蟠只惊的瞠目结舌,那还敢再说什么单挑之类的浑话?

王熙凤惊异的扫了孙绍宗几眼,忽又掩嘴儿笑道:“行了、行了,二郎和这混人纠缠什么?赶紧去办你的正事儿要紧——你琏二哥和宝玉他们怕是早就等急了。”

说着,攥着手帕的右手迎面一甩,阵阵香风便扑鼻而来。

孙绍宗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觉察出不妥,忙躬身一礼,随着兴儿匆匆的去了。

王熙凤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夹道尽头,这才回身一指头戳在了薛蟠额头,叱骂道:“你个遭瘟的惹谁不好,竟跑来惹那孙家二郎?!莫说是你这呆子,便是百十个刀头舔血的盐枭,还不是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也幸亏他是个有分寸的,否则恼将起来把你撕成碎片,这府里有谁能拦得住?!”

薛蟠憨憨的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的问:“在河上斗盐枭的不是孙都尉吗?和这什么鸟通判有什么关系。”

没等凤姐搭话,旁边一女子便赌气道:“哥哥听话怎么总是听半截?那孙都尉如今兼了文职,已然做了顺天府的通判。”

“俺的娘哎~!”

薛蟠一拍脑门,后怕的道:“我若早知道是他,哪敢胡来?”

说着,却又亢奋起来,挣扎着便要追上孙绍宗,嘴里嚷道:“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么能错过?待我过去与他结交结交!”

王熙凤、薛宝钗等人皆是哭笑不得,又是喝骂、又是推搡,好不容易才将薛蟠劝回了自家院子。

不提这呆霸王回去之后又作什么妖。

且说孙绍宗走出老远,兀自觉得心中不快——他本以为贾府这样的豪门,应该最是重视男女大防,哪成想竟被人窥探上了阮蓉的美色!

有心让阮蓉以后少来荣国府。

可转念一想,阮蓉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只有林黛玉这一个干妹妹可以互诉衷肠——因此便又改了主意,准备回去就给阮蓉多安排两个婆子丫鬟,以后万一有什么冲突,也不至于吃了亏。

刚打定主意,就听前面吵吵嚷嚷,却是有人痛哭失声:“鲸卿、鲸卿,你怎么忍心就这么去了?!呜呜呜……鲸卿啊!”

这到底是荣国府还是戏园子?

怎得这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的?!

第39章 健身操、杀夫案

却说孙绍宗正无语间,便见宝玉脚步踉跄的从前面院子里冲将出来,那脸上涕泪横流,竟都带了丝丝血色!

孙绍宗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小子是哭出了血泪,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是混杂了腮上的红粉。

那宝玉见了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顺着墙根一路哭丧似的往前狂奔,后面丫鬟、婆子、小厮、健仆,足足追出来十来个,人龙似的一长串。

得~

这还没正式开练呢,主角先跑了!

孙绍宗又是一阵无语,也幸亏他没拿这个骑射教习当回事,不然气也要气饱了。

“二郎,真是对不住了。”

这时就见贾琏也从哪院子里出来,摇头苦笑道:“宝兄弟最要好的伴当秦钟不幸夭折,他伤心之下便有些魔怔了,还请二郎不要见怪。”

说着,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

孙绍宗倒也不好同他计较,便飒然一笑道:“既然是好友突然亡故,去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走吧,看看你们家那几位小爷,还有要自便的没。”

后面这话,终究还是带出了些不满之意。

贾琏与他并肩进了那院子,正待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再有第二个宝玉出现,就听那院子中间有个童声正在叫嚣着:“凭什么他想走就走,咱们爷们就得在这儿冻着?依我看,咱们几个趁早都散伙算了,反正老爷怪罪下来,也是他先顶雷!”

一听这话,贾琏顿时火往上撞,蹿前两步,指着那说话的半大孩子喝骂道:“贾环,你个小兔羔子胡咧咧什么,哥哥我巴巴上门给你们请来名师,你说不学就不学了?!宝玉离开是因为死了好朋友,你却又是那个相好的死了,急着要过去奔丧?!”

那贾环被他训的鸵鸟一般缩起了脖子,但偶尔用吊角眼偷偷上瞟时,却仍是满眼的不服不忿。

别说是他,旁边的贾琮、贾兰脸上也是老大的不满,显然也是对贾宝玉‘临阵逃脱’一事颇为介怀。

啧~

眼见这几个闹情绪的熊孩子,最大的贾环也不过十岁出头,小的如贾兰,才只有七、八岁的光景,孙绍宗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悔意——教这么几个娇生惯养的熊孩子,以后怕是有的淘气了。

但既来之则安之,人都已经在这儿了,总不能就这么干瞪吧?

于是他悄默声的走到了左侧的兵器架旁,脚尖一勾一挑,便将个两百来斤的大石锁抄在了手里,穿花蝴蝶似的耍了几式花活儿,顿时将三个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他又夸张的耍弄了几招,然后毫无征兆的,竟突然将那石锁向着三个熊孩子高高抛起!

“啊!”

“快……快……”

贾琮尖叫一声调头就跑,贾环也一边倒退一边张煌的乱叫着,最镇定的还要数贾环,看上去只脸色苍白了些,竟是在原地纹丝未动。

轰~

那石锁轰然落地,却离着三个熊孩子站立处还有丈许来远。

孙绍宗上前一脚踩住那石锁,身子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看着三个小儿,晒道:“就这点儿胆量,也敢自称爷们?都给我站好了!”

贾琮、贾兰吃这一吓,早散去身上的了骄娇二气,因此听孙绍宗吆喝,都慌忙站到了贾环身边。

贾琮素日里并不怎么看得起环老三,今天眼瞧着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不觉便对其有些另眼相看。

只是他钦佩的上下打量了贾环几眼,却忽然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贾环两腿之间嚷了起来:“环三哥尿裤子了、环三哥尿裤子了!”

却见贾环竭力夹紧双腿,却依旧掩不住那越来越大的骚热湿痕。

——分割线——

在荣国府熙熙攘攘的耽搁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孙绍宗才带着阮蓉踏上归途。

虽说这大半天的功夫,一共也只教了套广播体操而已,却当真是劳心费力,比在顺天府上一天工还要觉得疲惫。

因此孙绍宗都懒得再骑马,出了荣国府的角门,便一头钻进马车里,枕在了阮蓉的大腿上。

阮蓉贴心的帮他揉着太阳穴,嘴里却调侃道:“百十个盐枭都不是你的对手,怎得倒让几个半大孩子折腾成这样了?”

孙绍宗苦笑:“你是不知道,这几个熊孩子平时恨不能走路都让人抱着、扶着,身体虚弱的简直不成样子,随便摆几个动作就要喘上半天,练上五分钟……咳咳,练不到半刻钟,就恨不能休息一个时辰!”

说着,他又无比庆幸的道:“得亏平日里不用我盯着,我方才已经给他们布置下了一个月的进度,等下个月十五再来瞧上一遭,应个景就成。”

阮蓉手上一顿,有些担心的道:“你这么糊弄事儿,不会惹得那二老爷心怀不满吧?”

“放心,我教的东西每天练上小半个时辰,舒筋活络强身健体还是没问题的,等打熬好了基础,再教他们别的也不迟。”

孙绍宗说完,就见阮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伸手在她胸尖儿上弹了弹,佯嗔道:“相公说话,你竟敢不洗耳恭听?”

“做什么?小心被人瞧见!”

阮蓉忙把他那作怪的大手拍开,又羞恼的瞪了他一眼,才道:“要真是管用,你回去把那什么健身操也传给我,到时候我让黛玉也学着练一练——她那身子骨,怕是还比不上贾府的少爷们呢。”

孙绍宗把脸一板,肃然道:“我这健身操向来传男不传女,你要想学也不是不行,只需先将那倒浇蜡烛的招式练熟,我便……”

不等他说完,阮蓉便气恼的锤了他一拳。

“哎呀~!”

孙绍宗怪叫一声,夸张的道:“好个歹毒女子,竟要谋杀亲夫……”

“好个歹毒的女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然敢谋杀亲夫?!”

谁知又不等他说完,便听车窗外有人愤愤的喝骂着。

这声音听着可不像是玩笑话,孙绍宗与阮蓉都是一愣,忙挑开窗帘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推搡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正在街口哭喊叫骂着:

“我那兄弟呦,你辛辛苦苦养家,哪成想竟摊上这么个遭瘟的女子,给你戴了绿帽子不说,竟还狠心害了你的性命!”

“侵猪笼、必须把这恶女人抓去侵猪笼,才能告慰张兄弟在天之灵!”

“对!抓她去侵猪笼!”

“侵猪笼!”

说话间,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硕大的竹笼,将那女人硬塞了进去,扛起来直奔最近的池塘而去。

那女人被五花大绑,又用毛巾堵了嘴,只得在竹笼里拼命翻滚挣扎着,被那粗编滥造的竹条刺到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她却兀自不肯消停,反倒瞪圆了双目,恍似要喷出火来一般!

孙绍宗眼见如此情景,想也不想便挑开车帘,大吼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第40章 证据确凿

“都给我住手,快放下那个女人!”

却说那男男女女抬着个竹笼,正雄赳赳气昂昂的穿街过巷,冷不丁听到这一声震天也似的大吼,有的乖乖站住了脚跟、有的依旧顺着惯性向前、还有的仓惶向后退缩,整个队伍顿时便乱作一团。

少不得又有那踩到脚的、撞着臀的,摸了奶的,七嘴八舌的彼此叫骂着,真好似开了锅一般——反倒是孙绍宗这个始作俑者,被他们晾在了一旁。

但这许多人里,自然少不了那眉眼通透的主儿,眼见孙绍宗胯下宝马香车,身边又有婆子、健仆跟随,便知道不是那没身份的人。

于是其中一个半百老者忙大声呵斥道:“都别吵吵了,给我静一静!”

这老者应该是在邻里间颇有些威望的,他一出头,那后面的男男女女便逐渐安静了下来。

等彻底压下了身后的混乱,那老者才巴巴的凑到了马车前,斜肩谄媚的拱手问道:“这位爷,不知您叫住我等,可是有什么要指教的?”

听这口气,倒像是读过几年书的样子。

孙绍宗这时才从车厢里跳将出来,那铁塔似的身板,顿时又唬的众人畏缩了几分。

他鹰鹫似的目光,居高临下的盯着那老者,嘴里冷笑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然敢私设公堂草菅人命,难道真以为没有王法了吗?!”

那老者虽说也有些见识,却如何受得了孙绍宗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

说不得就连脊梁骨都软了,身子弓的对虾也似,唯唯诺诺好半响,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倒是后面有人不服不忿的抗声道:“什么草菅人命?我们是人赃并获!这不守妇道的毒妇谋杀亲夫,难道还不该侵猪笼吗?!”

这话一出,顿时鼓舞了对面的士气,于是立刻又有几人缩在人群里怪声怪气的嚷了起来:

“对,我们是人赃并获!”

“杀人偿命,何况这毒妇还是谋杀亲夫!”

“你算那颗葱,凭什么管我们的私事?!”

封建社会,宗族私刑和国家法律可以说是并道而驰,尤其是这种家庭内部发生的案件,民间往往不经官府审理,便自行处置,只要事后无人声张,当地官府往往也会视而不见。

正因如此,他们才敢这般理直气壮的叫嚣。

被这七嘴八舌的怼了一波,孙绍宗正待开口分说,斜下里却早闪出了他的马夫,挥着鞭子破口大骂道:“我家老爷乃是顺天府的刑名通判,你们这些驴入狗骑的玩意儿,竟敢在他面前乱用私刑,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只这一骂,对面数十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长街之上,竟只闻那竹笼里女子呜呜的闷哼。

半响,打头的老者才颤巍巍的问道:“老……老爷莫非便是那‘神断孙通判’?!”

啧~

在现代时破了无数大案要案,也不见有人称呼他一声神探,想不到在这红楼世界里,才刚破了区区一桩裸尸案,就捞到个‘神断孙通判’的绰号。

话说……

这绰号听起来还蛮不错的呢!

孙绍宗忍着心中的窃喜,淡定的点了点头:“不错,正是本官。”

噗通~

话音未落,身前这数十人便齐齐的矮了一截!

领头的老者五体投地,惶恐万分的道:“小人等不知是青天大老爷当面,出言无状,还请老爷恕罪!”

后面众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讨着饶:

“老爷饶命啊!”

“老爷,我们也是替那张兄弟打抱不平,才这般……万万不敢有冒犯通判老爷之意啊!”

如果搁在现代社会的话,恐怕就算是国家领导人,也没办法只用一个名号,就吓的这许多人跪地求饶!

于民众而言,这绝对是莫大的悲哀。

但对当官的来说……

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还真挺不错的。

虽说受党教育多年,但孙绍宗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些成就感来——相比于那些穿越之后就到处宣扬平等,严令别人不要向自己下跪前辈,他的思想觉悟果然还是太低了。

不过孙绍宗暂时也没有要‘改正’的意思,反而有些甘之如饴。

他甚至都没想过先让那这些男男女女们站起来,便一指那竹笼里的女子,居高临下的问道:“你们方才说她谋杀亲夫,而且是人赃并获——莫非有人亲眼看到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这……”

老者略一支吾,便趴在地上回头目视身后某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那男子本来畏畏缩缩的,可被他用眼神相逼,却也不得不往前爬了几步,结结巴巴的道:“回……回禀通判老爷,小人虽未曾亲眼看到我那兄弟被她杀死,但也跟亲眼看到差不多!”

说着,便手舞足蹈的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却原来这厮名叫张大龙,与那死者张二虎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兄弟二人同住一条胡同,彼此只隔了一道矮墙。

去年张二虎跟着商行去了口外,一连半年多不在家,妻子李氏便趁机与旁人勾勾搭搭的没个清白,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

张二虎回家之后自然不肯与她罢休,因此这几个月来,夫妇二人经常在家里大打出手。

傍晚的时候,张大龙闲来无事,正与自家婆娘在炕上扯闲篇,便听到隔壁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因张二虎夫妻也不知闹了多少回,而且越是有人劝说就吵得越厉害,两人便也懒得去劝。

没过多久,隔壁就消停了下来,于是张大龙夫妇就更不当一回事了。

谁知就在这档口,隔壁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紧接着便是撞开房门,发足狂奔的动静!

张大龙夫妇吓了一跳,忙披衣而起冲到门外,却正瞧见张二虎的老婆李氏满手是血的在巷子里狂奔。

张大龙拦下李氏,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李氏却说张二虎被人给杀了,她正要去追拿真凶!

张大龙匆匆去了隔壁,果然发现弟弟倒在院子里,心窝里正插着一柄尖头菜刀!

说到这里,张大龙也不结巴了,愤愤然抬起头道:“巷子里明明只有这**一人,哪来的什么真凶?!再说我又是亲耳听到她和二虎连吵带打,那柄菜刀也是她素日常用的东西,分明就是这**心怀怨愤,下毒手杀了我弟弟,还想嫁祸给旁人!”

领头的老者也在旁边帮腔道:“老爷,那李氏口口声声说是旁人杀的,却压根讲不出凶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不是推诿搪塞,还能是怎得?”

这听起来,倒真有几分证据确凿的意思。

可想起那李氏不甘不忿怒目圆瞪的样子,孙绍宗却又觉得她不像是刚杀了亲夫的人。

因此略一犹豫,还是让人把那女子从竹笼里弄出来,架到了身边。

“老爷、老爷!我冤枉啊!”

那李氏刚被扯掉嘴里的毛巾,便拼命仰头喊起了冤枉。

孙绍宗闻言精神一振,忙问道:“你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谁知这女人竟回道:“我没偷汉子、我真的没偷汉子!都是旁人诬赖我的!”

无语……

看来这女人也是个混不吝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个毛的偷汉子啊?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应该先证明自己没有谋杀亲夫吗?!

第41章 宛平县杀夫事件【上】

虽说有些难以理解,她这种要名声不要命的脑回路。

但事实真相总还是要弄清楚的,于是孙绍宗便又道:“张李氏,要想证明你没有偷人,首先就要证明你没有谋杀亲夫!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行凶者另有他人,还不赶紧把当时的情形细细道来?!”

说着,又吩咐那张大龙等人,先将她身上的绳索解了。

张大龙等人虽然不情不愿,但碍于孙绍宗‘神断’之名,倒也不敢不从,只得七手八脚的将那李氏松了绑。

那李氏重获自由,忙也学旁人一般跪倒在孙绍宗脚下,仰起头,露出一段细嫩修长的雪颈,亢声道:“老爷明鉴,因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诬说小妇人不守妇道,我那丈夫便也起了疑心,这些时日经常拿我撒气,我百般解释,他却只是不信!今天傍晚的时候……”

这妇人虽满身是血遍体鳞伤,但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是个身段窈窕、模样娇俏的,尤其那眉眼间自带一股撩人的韵味,也难怪会被传出风言风语。

闲话少提。

就听这李氏言说,傍晚的时候,她确实与张二虎起了冲突,还被那张二虎一脚踹在小腹上,疼的满头冷汗,又不敢声张,只得缩在里屋啜泣。

隐约间,她就听到院里又传来了争执声,似乎是张二虎又跟什么人吵了起来,正犹豫要不要不出去瞧上一瞧,便听张二虎凄厉的惨叫了一声!

李氏吓了一跳,忙出去看时,只见门板兀自摇摆不定,张二虎却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上前查看,发现张二虎竟没了声息,一时也顾不得想太多,便拼了命的追了出去,想要捉住那行凶之人——谁知刚追到隔壁门口,便被兄嫂拦了下来,硬说是她谋杀亲夫,还招呼四邻八家将她绑了起来,说是要丢到池塘里浸猪笼!

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些揣测,只是具体如何,还要看过现场才能确定。

恰好此时,有宛平县的巡街衙役闻询赶到,听说府里的通判老爷在此,忙不迭的上前请安。

孙绍宗正愁控制不住这许多人,生怕一不小心让贼人给跑了,这几个衙役来的倒正是时候。

因此他也不客气,直接下令让衙役们左右看住,赶羊似的,又把这一群人赶回了案发现场——孙绍宗本想让阮蓉先一步回府,可阮蓉却最爱看他断案,此时如何肯走?

少不得也蒙了一层毛料大氅,又用丝巾遮了半张面孔,堂而皇之的跟在了孙绍宗身旁。

却说到了张二虎家门前,孙绍宗却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先拿眼丈量了一下小巷的地形。

这小巷是个死胡同,约莫只住了十来户殷实人家,张二虎家在靠近巷底的位置,再往里只有两户人家,而且要想进出巷子,必须打从张大龙家门前路过。

进这小巷的时候,孙绍宗也特意看了,外面属于繁华地段,尤其靠巷子口还有一个干果摊子——那干果摊的女主人也在浸猪笼队伍当中,听她言说,当时并未看到有人冲出巷子。

这也是张大龙夫妇,坚决认定李氏就是凶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总揽完全局,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又在张大龙与张二虎两家门前来回扫了几圈,这才抬脚进了张二虎的院子。

刚跨过门槛,便见有具男尸正仰面朝天躺在院子中央,怒目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而院里几个负责守尸的邻居也早得了消息,忙都跪在地上迎接青天大老爷。

孙绍宗简单问了几句,确定他们并没有乱动尸体和这院子里的摆设,便挥了挥手,命他们暂时在门外等候。

清场之后,孙绍宗便蹲在那尸首旁,仔细观察起来。

毫无疑问,死者的致命伤,是胸前那把尚未拔出来的尖头菜刀所致。

这把刀只是普通的菜刀,侧面并无什么血槽,因此地上几乎没有多少喷溅型的血迹,只顺着胸口蔓延了一大片。

刀柄上倒是有几个明显的血指纹,但看痕迹,却应该是死者用最后一丝力气印上去的,并不是凶手所留——如果有先进仪器的话,或许还能提取更为浅显的指纹,现在嘛,却只能放弃用指纹缉凶了。

不过……

这柄菜刀却还是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

“凶手应该另有其人。”

孙绍宗用手帕包住刀柄,小心翼翼的将它拔了出来,托在掌心里,向阮蓉解释道:“根据这把刀的宽度、长度、以及刺入的姿势,它应该是从两根肋骨中间,硬生生挤进去的——要想做到这一点,至少要切断或者撞断一条肋骨才行,那李氏柔柔弱弱的,怕是没这么大的力气。”

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指探入了那伤口之中,上下搅动了几下,便又了然道:“是上面的第四条肋骨被刀背撞断了,这样一来所需的力气就更大了。”

李氏与张大龙就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听得此言,顿时一个欣喜若狂,一个不服不忿。

那李氏口口声声直喊‘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张大龙忍了半响,见她那无限欢喜的样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抗辩道:“老爷!这毒妇平时挑水担柴,什么事情做不得?怎就力气小了?!”

孙绍宗闻言一笑,却并不急着与他争辩,先把尸体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屋里屋外看了两圈,这才对那张大龙道:“既然你觉得这个证据不充分,那咱们就先来验证一下你的证词好了。”

“验……验证证词?”

“不错,咱们重新演示一遍你证词里说的情景。”

孙绍宗一指隔壁,道:“你先脱了外套,回自家床上躺着,只等李氏撞开房门向外逃窜时,你再穿上衣服出门拦下她——听懂了么?”

那张大龙虽然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通判老爷吩咐了,也只得领命行事。

却说他在两个衙役的陪同下,到了隔壁自家卧室之中,颇有些扭捏的褪去了外套,木头木脑的爬到了床上,竟是无端生出几分羞涩感来,忙用被子裹住了身体。

只是他一糙汉子,却哪有什么好瞧的?

两个衙役待他准备好之后,便分出一人去隔壁禀报,过不多时,就听隔壁院门‘碰’的一声,又被人用力撞开!

“快快快、快起来!”

那衙役先是催促,继而想起了孙绍宗的交代,忙又改口:“也不用太快,只要按照你当时的速度就行!”

被他这又是快、又是慢的催促,张大龙顿时慌了手脚,倒与当初听到惨叫时有异曲同工之效。

只是等张大龙慌里慌张的披衣而起,冲出了自家院门时,眼前所见的情景,却登时让他呆立当场!

第42章 宛平县杀夫事件【下】

却说张大龙匆匆冲出大门,原本想像上次一般将那李氏截个正着,谁知抬眼望去,却见巷底乌泱泱挤着六七十人,可从隔壁张二虎家到他家之间,却是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张大龙顿时懵圈了,和对面街坊邻居们大眼瞪小眼,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你后面呢!”

最后还是她老婆看不过去,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张大龙闻言忙回头望去,却只见李氏跌跌撞撞,竟已经跑到了巷子口附近!

“好了,把李氏带回来吧!”

孙绍宗向守在巷子口的衙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重新把李氏带回了巷底。

这才又冲手足无措的张大龙,摊了摊手道:“李氏现在身上有伤,速度怕是比原本还要慢上一些,但你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逃出近三十几丈了——所以你的供词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李氏不是哪个撞开院门逃出去的人。”

到了此时,其实张大龙也察觉到了不妥之处,但一时又有些下不来台,于是支吾半响,才又憋出了一句:“可那刀……那菜刀就是她常用的啊!”

“这个嘛。”

孙绍宗回首指了指张二虎的院子,道:“那棵老槐树底下有块磨刀石,我方才看过,上面摩擦的痕迹相当明显,应该是刚用过不久——估计是张二虎正在院子里磨刀时,突然与人起了冲突,结果被凶手顺手抄起菜刀给捅死了。”

这时李氏也已经被衙役们带了回来。

孙绍宗便不再理睬赵大龙,转而招呼李氏回到了张二虎的院子,又吩咐她按照证词里那样,先回到里屋等着,待听到外面有人惨叫之后,再按照当初的情境演示一遍。

等李氏领命回到了屋内,孙绍宗又在几个衙役之中,挑选了一个腿脚最灵便负责扮演凶手。

“开始!”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那衙役站在尸体前,假模假样的攥着根树枝往前一捅,然后凄厉的乱叫了一声,丢下树枝拔腿便逃!

砰~

几乎是那衙役刚消失在门外的瞬间,李氏也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嘴里高喊着‘相公’,先扑到那尸体身上推搡了两把,紧接着又跳起来追出门外。

“停!”

李氏刚跨过门槛,孙绍宗便立刻大喊了一声,李氏下意识站住了脚,那扮演凶手的衙役却一时没能刹住车,又往前奔了七八步,这才堪堪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外,距离巷子口差不多还有三十丈左右。

“搞定!”

孙绍宗打了个响指,得意的笑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巷子总长度约在260米左右,张二虎的大门差不多位于东侧45米处,距离出口至少还有215米的距离,而从凶手冲出院门到李氏追出来,一共也还不到二十秒,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出巷子,就是博尔特来了也没戏!”

“可李氏和张大龙,当时却压根没看到凶手的影子。”阮蓉此时也恍然道:“所以要么是李氏和张大龙夫妇都说了谎,要么那凶手冲出门之后,就立刻躲进了邻居家里!”

“没错!”

孙绍宗指着巷底那挤作一团的左邻右舍,道:“所以我当初才坚持要把他们一并带回来——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凶手就应该在这些人当中!”

听他竟然只通过李氏、张大虎的证词,便推断出了这许多的线索,甚至提前锁定了嫌疑人,阮蓉目光中满是崇拜与骄傲,却又冷不丁的好奇道:“对了,260米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博尔特又是谁?”

“呃……”

孙绍宗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忙掩饰道:“这些都不重要,眼下还要赶紧把嫌犯和家人分开审讯,免得他们互相串供!”

说着,便吩咐衙役将巷底的两家,以及张二虎家西侧的六家,按照男女老少区分,全都暂时隔离开来——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张大龙一家。

虽说几率比较低,但现在也还不能排除张大龙作案后,演技爆表佯装无辜的可能性。

至于审讯的过程倒也简单,只是让众衙役分别询问嫌疑人及其家属,当时都在做些什么。

然后先将有明显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剔除掉,再继续追问细节——譬如说是在家里休息的,就追问嫌疑人极其家属,他当时是躺着还是坐着,是在什么地方休息,又用的什么姿势云云。

最终经过逐一排查之后,有两个嫌疑人渐渐浮出了水面,分别是住在巷底的刘金宝,和住在张大龙家隔壁的许根生。

这两个人一个自称案发时,自己正在厕所里蹲着;一个说案发时,自己正在院子里整理菜地的篱笆——但他们的家人却都无法为其提出旁证。

不过具体谁是真凶,一时却难以分辨的出来。

因此衙役们又按照孙绍宗的吩咐,把他们带到了张二虎的院子。

眼见旁人都已经被放走了,就只剩下了自己这一对儿难兄难弟,刘金宝和许根生顿时都慌了手脚,也顾不得‘神断孙通判’就在眼前,先你一言我一语的‘咬’了起来。

“刘金宝,人肯定是你杀对不对?!前两天我才看你和张二虎口角来着!”

“放你娘的狗臭屁!这巷子里谁不知道我和张二虎从小吵到大,要真想杀他的话,我早特娘动手了!”

“看看、看看,你也承认想杀张二虎了吧?!”

“你特娘……”

“都闭嘴!”

宛平县的衙役班头蒋老七大喝一声,压制了两人的口舌之争,又凑到孙绍宗面前,堆笑道:“老爷,咱们下面要怎么审?”

“这……”

孙绍宗正带开口,却突然间面色骤变,猛地伸手一指两个嫌疑人身后,慌张道:“张二虎,你……你怎得又活过来了?!”

刘金宝、许根生一听这话,忙齐齐回头望去,却只见身后直挺挺站着一人,两眼圆瞪、面色灰白,胸口更是开了个三指宽的血洞,不是张二虎还能是谁?!

“还我命来、快还我命来!”

偏这时又传来一声鬼哭狼嚎,刘金宝顿时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孙绍宗胯下钻去,而那许根生则是直接瘫软在地,嘴里失声叫道:“二哥饶命、二哥饶命啊!我也不是故意要杀你的,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得李小娘子受你百般折磨,才……”

噗通~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张二虎的尸身一头扑倒在地,暴露出了后面用木棒撑着尸身的衙役。

第43章 风骨

封建社会其实也有封建社会的好处,就譬如说‘装神弄鬼’这一招,要换在孙绍宗当刑警队长的时候,指不定会被媒体骂成什么德行呢!

可眼下,就这样简单粗暴没有技术含量的办法,却愣是得到了衙役和围观群众的一致好评——尤其是那蒋老七,一口一个‘神机妙算’‘断案如神’的,简直都要把马屁拍肿了。

接下来,自然就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

就如同孙绍宗推断的一样,这许根生找上门时,张二虎正在树下磨刀,两人三言两语吵了起来,张二虎便推了许根生一个趔趄,正巧倒在了那磨刀石旁。

眼见张二虎追上来还要厮打,许根生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捡起菜刀便拼了命的捅了上去。

张二虎顿时惨叫倒地,当时便没了声息。

许根生见状也慌了手脚,忙一路飞奔跑回了自家院子,后来又装成看热闹的,混进了浸猪笼的队伍——这些倒没什么新鲜的,但他与张二虎起冲突的原因,却当真让人有些唏嘘。

却原来这许根生一直都暗恋李氏,每每听见她被张二虎责打,便心如刀割一般,恨不能以身相替。

这日里隐约又听见李氏被那张二虎打骂,许根生终于忍不住跑来打抱不平,拍着胸脯向张二虎保证,那些有关于李氏的风言风语,都是三姑六婆谣传而已,绝对没有事实根据。

谁知许根生这一时冲动,倒让张二虎起了疑心,怀疑他就是与自家婆娘私通之人,因此对其大打出手,进而引发了后面的悲剧。

把这前因后果交代完,那许根生自知罪责难逃,说话倒也敞亮了许多,梗着脖子冲张大龙夫妇嚷道:“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实说,这大半年我整日里盯着秀娟【李氏的名字】,她但凡有一丝丝松动,也轮不到旁人下手!可她实是一等一的贞洁烈妇,绝无任何苟且之事,都是你们这些小人捕风捉影的乱传,平白污了她的好名声!”

张大龙夫妇无言以对,那李氏在旁边听了,却也是心如乱麻久久难平——她大概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在意的‘清白’二字,最后竟会出自杀夫仇人之口!

一时间院子里净是唏嘘之色。

只孙绍宗依旧没事人一样,倒不是说他铁石心肠,主要是他见过的人间悲剧实在太多了,这心理承受能力自然远非一般人可比。

不过他还是知趣的安静了片刻,等众人收拾好情绪之后,这才长身而起,从容的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又飒然的交代了一声:“蒋班头,如今我正在休沐,这案子便交给你们宛平县处理吧。”

说着,拉起阮蓉便自顾自的向外走去。

他上任不到半月,就已经破了桩裸尸案,就算再积一桩功劳,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短时间里又不可能升迁,与其把这功劳分润给刘治中,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宛平县——反正有这么多老百姓看到,这名声谁也昧不下他的。

蒋老七等人闻言却都有些傻眼,这年头见惯了抢功劳的上司,还真没见过这样不拿功劳当一回事,甚至随手送人的!

不管转念一想,正是这般卓尔不凡的风骨,才不负‘神断孙通判’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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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绍宗在衙役和百姓们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奔出了半条多街,回头望去,依旧能见那百十人翘首相送,心下正不觉有些得意,却见一旁的阮蓉神情恍惚,竟似仍沉浸在刚才的案子当中。

于是孙绍宗忙将她揽入怀里,又顺势勾起那眉眼如画的小脑袋,四目相对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那许根生的事情?”

阮蓉无声的点了点头,犹豫半响,才道:“我总觉得那许根生有些可惜了,若他与李氏凑成一对儿,肯定能做个恩爱夫妻,只可惜天意弄人,最后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恩爱夫妻?

这可就难说了,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没准许根生娶了李氏,就开始惦记王氏、张氏了呢。

不过这种煞风景的话,当着女人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妙。

因此孙绍宗也顺着阮蓉的口风,幽幽的一叹:“再可惜又能如何?他毕竟伤了人命、犯了王法——这王法,可是不讲人情的。”

眼见的阮蓉面色又黯淡了几分,他忽又嘿嘿笑道:“不过嘛,你要是做了别人的娘子,我肯定也要来个杀其夫、夺其妻,别说是什么皇命王法,到时候就算天王老子要拦着,我也是管杀不管埋!”

听得这番赤果果的情话,阮蓉又是欣喜又是感动,早将心底那点儿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

回到府里之后,更少不得拿出全身的小意殷勤,将那倒浇蜡烛等招式,配合着孙绍宗演练了几遍,只闹到半夜,才连体婴儿一般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听家人提起,说昨晚上来过一次的程日兴,早上又巴巴的找上门来了,孙绍宗才记起还有‘师爷’这茬。

于是忙让人把程日兴叫到偏厅,仔仔细细考察了半日,只将程日兴难为的汗流浃背,才算是勉强过关。

等录取了师爷,眼见上元节灯会已经如火如荼的展开了,孙绍宗立刻又带上阮蓉溜出府去,在灯会上痛痛快快的耍了两日。

什么走马灯、莲花灯的,足足敛了半车回来——尤其正月十六这日还买到两盏宫灯,上面画的竟是‘神断孙通判智破裸尸案’,倒让孙绍宗又小小的得意了一回。

只可惜那画像上的人物太过丑陋,豹头环眼黑灿灿的,直似张飞复生、赛过李逵再世,因而又让阮蓉拿他好一通打趣。

孙绍宗‘恼羞成怒’之下,少不得又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四更左右才稍稍休息了一个时辰,然后便匆匆赶往了官署——今儿是贾雨村上任的日子,他作为贾府丞的重要党羽,自然要提前赶过去撑个人场。

不过也仅仅是撑个人场罢了,以贾雨村的地位,自然无人敢掠其虎须。

等贾雨村顺利上任之后,孙绍宗便又在衙门忙活了几日,期间还出了一趟公差,破了个伪装成投井自尽的谋杀案。

因又是在半日之间便擒下了真凶,他‘神断’之名越发的响亮,在顺天府的地位也日渐稳固,除了那知事林德禄依旧不假辞色之外,倒也没人敢轻易招惹他。

如此风平浪静,一直到了月底二十九这日,突然又有人上门送来了请帖,却是神武将军冯唐家的衙内做东,邀孙绍宗明日正午去百花楼赴宴。

第44章 呆霸王负荆请罪

神武将军家的小衙内冯紫英,在京城是有名有号的纨绔子弟,若论飞扬跋扈,怕是远远超过贾府那群公子哥。

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还真不想这路货色走的太近。

无奈人生在世,总逃不开‘关系、人情’四字,为了不让便宜大哥在神武将军面前难做,正月三十响午,孙绍宗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前往赴约。

到了那百花楼前,便见二楼栏杆上垂下数十条青纱,正随着西北风飘飘荡荡,熏的大半条街都是撩人的脂粉气。

一看这架势,孙绍宗便知道不是什么正经酒楼,心下便又多了几分不喜——他虽然也是好色之徒,却向来不爱招惹风尘女子,即便和同事们出去逢场作戏,也不过浅尝辄止。

“哎呦~!”

这时便见一青衣小帽的龟公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您老可是姓孙?赴的可是冯衙内的酒局?”

孙绍宗微一颔首,那龟公又忙将他引向左侧一条小路:“您老这边请,冯衙内今儿包下了云儿姑娘的别院,因此还要劳烦您老多走两步。”

啧~

这皇上的妃子省亲,要住那什么劳什子的别院,没想到这青楼里的窑姐儿,也是一样的癖好。

跟着那龟公沿着小道,又约莫行出百余步,便见前面横着一座宅邸,门前摆设与一般豪门大户别无二致,只那正中的匾额上题着‘锦香院’三字。

孙绍宗还待细看,那锦香院里早有一人快步迎了出来,只见其身材魁梧壮硕、一身的憨蛮之气,却正是那呆霸王薛蟠!

上次孙绍宗可是给了这厮好大一个难堪,眼见是这厮迎了出来,少不得便提起了警惕。

谁知那薛蟠却是自来熟的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前挽住了孙绍宗胯下坐骑的缰绳,嘴里亲热道:“孙二哥真是让我好等!走走走,小弟先带你去把马栓好,回头咱们再去寻那冯哥儿取乐!”

这又是‘孙二哥’又是‘小弟’的,倒真把孙绍宗给弄懵了,任由他牵着缰绳来到了拴马桩旁,正待先翻身下马,再问个究竟缘由。

谁知那薛蟠竟把腿一躬,半跪在了马前,眼见竟是要充一把‘垫脚石’的角色。

这下孙绍宗可憋不住劲儿了,在马上拧眉半响,也没能瞧出这薛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干脆开门见山的问:“薛公子有何指教,不妨对我明言,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二哥说笑了,我哪敢指教您啊?”

薛蟠晃着脑袋,夸张的一挑大拇指:“如今这四九城里,谁不知道二哥您上马能杀贼、下马可断案,乃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我当初要知道那茜香女子是二哥的禁脔,万万不敢满嘴喷粪胡言乱语!”

说罢,眼见孙绍宗还是一脸狐疑的样子,便忙又把话说得直白了些:“我平生最看不得软蛋怂包,最服有本事的英雄好汉——若是受了那软蛋怂包的欺负,过后便是杀了他全家,这心里也不痛快!可若是折在英雄好汉手里,却是心服口服的很!”

孙绍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到了‘憨人’,这种人的心思压根不能以常理来推论,因此他也懒得再多想,翻身从另一侧下了马,随口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咱们便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何?”

当初那事儿虽说让孙绍宗很是不爽,但这厮先是在自己手上吃了亏,如今又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他倒不好再继续追究什么了。

“就依二哥的!”

薛蟠自地上一跃而起,脸上笑的跟朵菊花仿佛,得意洋洋的道:“我来之前打听过,这锦香院的云儿姑娘刚挂起牌子,还没被人梳拢过,今儿我便帮二哥拔了她的头筹,也算是为那日冲撞嫂嫂赔个不是。”

这货倒真是大方的紧,想拿下京城花魁的初夜,怕是没个三五千两下不来。

可惜孙绍宗实在不好这一口,便推托婉拒道:“薛老弟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对风尘女子实在没什么兴趣,这艳福还是留给老弟你吧。”

“着啊!”

谁知薛蟠闻言立刻一拍大腿,凑上来嘿嘿淫笑道:“实话不瞒二哥,其实我也最爱那良家的小妇人,上次在西直门,我瞧上一美貌的小妇人,因她相公就在左近,她只连推带搡又咬又踹,却偏不敢喊上一声,最后还是让我得了手,那滋味当真是爽利的紧!”

尼玛!

老子只说是不喜欢风尘女子,怎么到丫嘴里,就成了偏爱良家人妻了?

孙绍宗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而且听薛蟠这番描述,妥妥的是在**人家吧?!

一时间,他都有心直接翻脸,把丫扭送到顺天府法办了!

“薛大脑袋!”

便在此时,就听锦香院里传出一声笑骂:“让你来迎贵客,你怎得倒把客人拦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便见个英武风流的公子哥跨过了门槛,紧走几步,上前深施了一礼:“这位应该便是孙家二哥了吧?早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冒昧相邀,还望孙二哥多多海涵!”

原本孙绍宗对这冯紫英并无什么好印象,但这一见之下,却当真是不逊豪情、兼具风骚的人物,怪不得都说他是纨绔堆里的翘楚呢。

孙绍宗忙也还了一礼,而经这一耽搁,逮捕薛蟠到案的心思便也淡了大半。

他身为刑名通判,凡是顺天府范围内的案子,都会抄录一分卷宗给他,但上任以来却从未见过有人状告薛蟠。

显然,不是那妇人后来被薛蟠给哄住了,便是碍于贞洁二字,羞于道出此时,更不敢惊动官府——既然那女子都不愿意出头,他又何苦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归根到底,孙绍祖也不是那为了给陌生人伸张正义,就能不顾一切的主儿。

于是三人说说笑笑的客套了两句,便要进到哪锦香院中。

谁知就在此时,只听小道上轰轰隆隆马蹄作响,竟风卷残云一般奔来四五十骑,那马背上个个都是膘肥体健手拎哨棒的军汉,只有为首之人是个鼻青脸肿的白胖子。

那胖子眼瞧前面三人并肩而立,登时咬牙切齿的喝令一声:“来人,给我把这姓冯的绑了!今儿我仇云飞要是不让他跪在地上喊爷爷,以后就特娘的跟他姓!”

第45章 孙绍宗逞威锦香院

那白胖子一开口,孙绍宗便暗叫了声晦气。

原本这酒局他就来的不情不愿,这倒好,席面都没瞧上一眼呢,就先遇到了砸场子的。

虽说孙绍宗并不晓得这‘仇云飞’,究竟又是那家的纨绔子弟,但看他敢带着这几十个军汉上门寻仇,就知道其门第绝对不在神武将军府之下——自己如今夹在其中,妥妥的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孙绍宗这里正自郁闷,那边儿冯紫英面对几十条军汉,却是不闪不避,反倒飒然越众而出,仰头大笑道:“都说小人报仇从早到晚,今儿爷们算是瞧见了个活的——仇云飞,有什么招你就趁早使出来,爷们要是皱一皱眉头,就是个小娘养的!”

那仇云飞也是冷笑连连:“好好好!疯狗英,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能比舌头硬上几分!”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各逞口舌、乱充光棍。

那些军汉们可也没闲着,早分出十来人翻身下马,取了绳索哨棒,从两翼包抄过来。

眼见到了近前,冯紫英也便顾不得逞口舌之力,忙也似模似样的摆开了架势,准备做最后的挣扎。

“冯哥儿,算我一个!”

这时便见那薛蟠兴冲冲的跳将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了一处,嘴里直嚷嚷道:“这么大的场面,怎么能少得了我薛蟠?!”

冯紫英心知这次必然讨不了好,怎肯平白连累了他?

忙不迭的劝他莫要掺和进来。

但那薛蟠却如何肯听?

被他说的烦了,竟嗷的吼了一嗓子,主动迎向了左侧的军汉,嘴里嚷道:“这几个交给俺,那边儿的……哎呦~!”

薛蟠平日里娇生惯养的,那曾正经练过几天拳脚?便是空长了一身力气,却又如何能抵得过几个军中精锐?

因此这一句大话还未能说完,便被人抽冷子一棍扫在了迎面骨上——虽说那军汉知其非富即贵,并不敢用老了力道,却仍旧疼的薛蟠‘哎呦’一声向前扑倒。

还不等身子落地,已然被人拿住了两条胳膊,半分挣扎不得。

果真是个‘憨子’!

孙绍宗看的无语,那冯紫英却是急了,抢上前抡开拳脚,意图解救薛蟠。

他的本事倒比薛蟠强了不少,等闲三五个人也奈何不得——可对面却何止三五人?更兼都是军中精锐,最是擅长合击之术!

因此只片刻功夫,冯紫英便也被团团围住,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就这还是那几个军汉不敢真个伤了他,否则便是有三个冯紫英凑在一处,怕也早就坚持不住了。

于是他又勉力支撑了几个回合,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人拢肩头抹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

“带过来、快把他带过来!”

这下那仇云飞可得意了,在马上只喜的双下巴都变成了三层,眼见冯紫英被带到了跟前,便又喝令道:“让个狗才给我跪下说话!”

冯紫英一听这话,立刻拼了命的挺直腰板,仰头对准仇云飞的胖脸便是一口啐了上去。

仇云飞措不及防,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顿时勃然大怒,一马鞭抽在冯紫英肩头,嘴里喝骂道:“你这狗才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啊,给我把他的衣服扒掉,推到百花楼前枷号示众!”

冯紫英听了这话,不由得勃然变色,跳着脚正待问候那仇云飞的八辈祖宗,却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且慢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之人却正是旁观了半天的孙绍宗。

冯紫英倒还没什么,那边儿薛蟠见孙绍宗开了腔,顿时精神一振,忙道:“二哥救我、二哥救我啊!”

就见孙绍宗慢悠悠下了台阶,冲仇云飞拱了拱手,道:“两位衙内想来也只是意气之争,吃了亏找回场子倒没什么,可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过,再要闹将下去怕是不容易收场,不如给孙某一个面子,就此把手言和可好?”

他先前旁观,只是因为不爽被这两个纨绔连累,但眼下要是继续旁观下去,日后那神武将军晓得了事情经过,怕是第一个便要拿孙家开刀。

却说那仇云飞虽见孙绍宗不类凡俗,但想着朝中贵戚家中并无这一号人物,孙姓更不是什么显姓,便不屑一顾的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你仇老爷面前卖脸?来啊,与我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拿下,先打一百杀威棒,我再与他理论理论!”

还闲着的几个军汉闻言,立刻左右包抄过来,还待如方才一般,将孙绍宗合力擒下。

但孙绍宗却那是薛蟠、冯紫英可比?

笑吟吟的迎将上去,只将猿臂一伸,便劈手夺过了一条哨棒,又趁那军汉愕然之际,轻轻巧巧的一脚踹了上去。

“啊~!”

那军汉登时双脚离地,只飞出两丈多远,才扑通一声四脚着地。

孙绍宗又抡起那哨棒随便一扫,便将围过来的几个军汉全都拢在圈内。

几个军汉慌忙用哨棒抵挡,只听咔嚓、咔嚓、咔嚓三声脆响,却是五根哨棒断了两条、飞了三根——至于最后那一声脆响,却是孙绍宗手中的哨棒不堪负重,也断作了两截。

孙绍宗将那断掉的哨棒随手一抛,上前左一拉右一扯的,也不见怎么使劲儿,便似摆弄木偶一般,将那几个军汉统统放倒在地。

“仇衙内。”

搞定了几个军汉,孙绍宗又没事人一般拱了拱手,复读机似的道:“还请给孙某一个面子,就此把手言和可好?”

仇云飞见他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几个军中精锐,正自愕然间,听他又旧事重提,顿觉大失颜面,忙抡圆了马鞭骂道:“都特娘愣着干嘛?快快快,一起动手把这厮给我拿下!”

随着这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又从马上跳下能有二十几人,各擎哨棒,杀气腾腾的围了上来——这次却没谁敢留手,一招一式皆是全力施为。

然而面对孙绍宗这一身钢浇铁铸的肌肉,区区哨棒又济的了什么事?力气稍小些,怕是都不够给孙绍宗瘙痒的!

于是只三五合的功夫,孙绍宗便似虎入羊群一般,放到了七八人——这还是他收敛了力道,不想伤及人命的结果。

眼见于此,即便那些军汉们再怎么骁勇,也不禁生出几分怯意,可不得仇云飞的同意,又不敢擅自罢手。

正进退两难之际,便听圈外忽然有人暴喝了一声:“都给我闪开!”

众军汉循声望去,却只见三人三骑狂奔而来,却是要借助马力取胜!

军汉们立刻左右散开,只将孙绍宗堵在了中央。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三骑转瞬间便到了近前,人且不论,那马却都是上等的口外马,腿粗肩宽身长近丈,冲锋起来怕不有上千斤的力道!

但面对这三匹奔马,孙绍宗却依旧是不闪不避,反而健步上前,抡起那醋钵大小的拳头,便砸在了当先那匹黑马的嚼头上!

轰~

大地都似乎在这碰撞之下震颤起来,那黑马先是脖子折成了九十度,紧接着连身子也弯折起来,打横撞到了右侧的同伴,紧接着四蹄乱蹬,又绊倒了左边的同伴。

三匹膘肥体健的战马,竟都倒在了孙绍宗这一拳之下!

静~

锦香院前的小广场上,一时只闻那三人三骑的痛嘶惨叫,余者再无半点声息!

呼~

孙绍宗低头吹去拳头上沾染的马毛,又没事儿人一般拱了拱手,云淡风轻的道:“还请衙内给孙某一个面子,就此把手言和可好?”

第46章 醉薛蟠胡言赠美妾

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一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只留下满地哨棒、三匹残马,还有那远远传回来的败犬哀鸣:“姓孙的,老子记住你了!”

啧~

记住就记住呗。

区区一个纨绔子弟的报复,孙绍宗还真不在乎。

反正他今天的应对称得上是有礼有节,那仇家的长辈即便听说了前因后果,多半也还要感谢自己出面,阻止了两家彻底结下死仇的可能。

就算真遇到个混不吝的长辈,也自有神武将军冯唐去应付,轮不到自己这等后生晚辈出头。

这时那薛蟠也已经帮冯紫英松了绑,咧着嘴直冲孙绍宗挑大拇哥:“痛快、真是痛快!今儿我老薛算是开了眼了,就凭二哥你这身本事,要生在后汉三国,肯定能跟温侯吕布别一别苗头!”

孙绍宗正待谦虚几句,旁边冯紫英揉着膀子,却是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哥哥既然有这等好本事,怎得不早一点出手,偏要看我们兄弟两个的笑话。”

孙绍宗一笑,傲然道:“看那仇云飞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已经在你手里吃过亏了,这可怜巴巴的,我怎好再去欺负他?”

三个人VS几十个军汉,竟然也能叫欺负人家?!

冯紫英一时无语,但回想起孙绍宗方才那悍勇无双的表现,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当的起这‘欺负’二字。

“哈哈哈,现在架也打完了,咱们还在这门外磨蹭什么?走走走,那云儿姑娘八成早就等急了!”薛蟠哈哈大笑着,当先进了锦香院,孙绍宗、冯紫英自也紧随其后。

刚穿过门洞,就听铮铮几声琴弦撩动,紧接着音调猛然拔高,似裂锦、如惊涛,纷而不乱、急而不促,恍似沙场金戈四起,让人听得血脉偾张!

三人不觉便都收住了脚步,侧耳倾听着这苍劲豪迈的曲子。

不多时,那古筝之声渐渐敛去,却尤是余音绕梁,让人回味不已。

便在此时,只听右侧花圃中那一片枯枝败叶里,有人娇声道:“一曲《将军令》献与三位凯旋的壮士,还望三位莫要嫌弃云儿技艺不精,污了尊听。”

说话间,便见一云髻高绾的白衣女子,捧着古筝婷婷袅袅的自那花圃中步出,只笑盈盈的顿首一拜,便胜似春回大地百花争艳。

孙绍宗和冯紫英还好,那薛蟠却是口水都流出来了——方才在里面,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云儿,但当时那种公式化的笑容,与眼下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那里不精了?分明是精的很!”

他急吼吼的嚷道:“听完了你这提神的《将军令》,我老薛在床上少说也能多捅个百八十下!”

这厮……

还真会破坏气氛!

原本美如画的场面,顿时便无比尴尬起来。

也幸亏那云儿不是什么深闺才女,而是要靠卖笑为生的娼伶,这才捂住小嘴,勉强圆场道:“薛大爷就是喜欢捉弄人——外面风寒,还请三位跟小女子到里面说话。”

说着,便怀抱古筝前面带路。

如今还是冬末,她身上却是春衫单薄,行进间臀腿交叠,只露出一抹优美的弧线,时而浑如满月,时而分似蜜桃,说不出的撩人心脾。

别人如何且不论,那薛蟠却当真是迷了心窍,若不是冯紫英手疾眼快拉了他一把,他怕是就要把爪子放上去,好好体会一下手感了。

却说孙绍宗正感慨做个青楼名妓也不容易,大冬天都只能穿个单衣挨冷受冻,却忽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诧异望去,这才发现大厅中央的地板缝隙里,竟都腾腾的冒着热气。

云儿恰逢其时的嫣然回首,向孙绍宗解释道:“这地板下面实有一池温泉,因热的有些过火,便充作了取暖之用,也算是别有些风趣。”

这应该算是半天然的地暖系统了吧?

这般想着,便又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婢上前,帮冯紫英和薛蟠解去了身上的外衣——到了孙绍宗这里,却是那云儿姑娘亲自上前侍奉。

那素白小手在孙绍宗身上似有意似无意的划过,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起来,芙蓉粉面更是含羞带俏,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显然,看了方才孙绍宗开‘无双’的样子,这云儿也不觉有些春心萌动。

“我说云儿妹子,你这莫不是瞧上咱们孙二哥了吧?”这时薛蟠却又凑了过来,嘿嘿笑道:“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我家二哥最爱良家,却不怎么喜欢你们这些风流女子。”

尼玛~

这厮真不会看个眉眼高低!

就算这确实是孙绍宗的想法,也不用当着人家说出来吧?

忍无可忍之下,孙绍宗反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

别说,薛蟠这等混人还就吃这一套!

吃了孙绍宗这一巴掌,面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意,反倒憨憨的笑着,一副‘我大哥打我,是拿我当兄弟’的嘚瑟嘴脸。

孙绍宗回头又冲云儿一笑,往回找补道:“别听他胡咧咧,那宋朝的梁红玉不也是风尘女子出身?对她,我可是崇敬的紧呢。”

那云儿姑娘听了这话,心下却是不禁一黯。

她虽也自视甚高,却哪敢与梁红玉这等千古奇女子相提并论?

因此便知这话虽然说的委婉,却亦是疏离、推拒之意。

于是接下来,她便不再专注于孙绍宗一人,而是长袖善舞,将那酒宴的气氛渐渐推高。

经历了刚才那一场乱斗,三人情绪本来就有些亢奋,何况还有如此美人佐酒?

不过小半个时辰,那冯紫英和薛蟠就已经喝的烂醉如泥。

冯紫英摇摇晃晃扒光了上身的衣服,露出背上金鹏展翅图,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却愣是吵着要给孙绍宗舞剑助兴——孙绍宗劝了几句,见丫根本听不进去,便把他的佩剑丢到了院里,只递过去一柄空空如也的剑鞘。

冯紫英用剑鞘胡乱劈砍了几下,猛地向前一扑,却是直接钻到了云儿的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薛蟠先是鼓掌大笑了一番,继而又伏案大哭起来,直嚷着兄弟们都有绝活儿,偏他没什么助兴的好本事。

孙绍宗无语的劝了几句,那厮却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死乞白赖的,非要把家中的美妾香菱赠给孙绍宗助兴,还大着舌头说出了那美妾的诸般好处。

言辞间满满皆是荒淫言论,其不堪入耳的程度,倒是和孙绍宗那便宜大哥有一拼。

第47章 天狗作祟

孙绍宗自锦香院回来之后,便先寻了便宜大哥打听那仇云飞的身份背景——在战略上可以蔑视对方,战术上却还是要讲究一个知己知彼。

说起这白胖子的背景,首先还要介绍一下京城守军的编制,守卫京城的十余万禁军,大致分为四营一卫:其中四营分别指的是虎贲营、神机营、城防营、巡防营;一卫则是指直辖于皇帝的龙禁卫。

抛开龙禁卫不提,禁军四营中以虎贲营为尊,神机营次之,城防营与巡防营并列垫底——而那仇云飞的老子原本是城防营统领,与神武将军冯唐的身份相若。

去年冬天的时候,因虎贲营主帅出缺,两家一番龙争虎斗,终究是那仇将军笑到了最后,升任虎贲营统领不说,还兼了五城兵马司副帅一职,成了名副其实的仇太尉。

也正因此,前两日冯紫英才不服不忿,寻衅暴锤了那仇云飞一通,美其名曰‘替父报仇’。

了解了这前因后果,再对照一下自己当时的处置,孙绍宗心中便越发淡定起来。

于是等回到自家小院之后,少不得又将锦香院的经历,当做趣事讲给了阮蓉听。

谁知阮蓉听说薛蟠醉后胡言,要将家中美妾拱手相赠时,竟脱口道:“老爷怎得不答应下来?也免得那香菱妹妹任他糟践!”

孙绍宗听得无语,伸手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哭笑不得的道:“那薛大脑袋不过是喝醉了酒胡说八道,听听也就罢了,怎么能当的了真?再者说,哪有主动往自家爷们身边招揽女人的?”

阮蓉也自知失言,俏皮的吐了吐小丁香,却还是忍不住道:“若是旁的女子,便是老爷想要领回家,怕也要先过了我这一关——但那香菱妹妹委实可怜的很,人也老实本分,如果能搭救她脱离苦海,就算便宜老爷一回又如何?”

说着,便将从黛玉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一一道来。

却原来这香菱本也是千金小姐出身,五岁时不幸被人贩子拐了去,至十二、三岁时,又卖到了薛家为奴——身世如此悲惨,偏她没有半点怨天尤人之意,整日里一副热心肠,最爱与人为善。

阮蓉说到此处,不由唏嘘道:“她现在往好里说,算是那薛蟠的姨娘,其实不过就是个开脸丫鬟的位份,那呆霸王又是个混不吝的,隔三差五便要兴风作浪,香菱平日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楚。”

正说着,便觉一只大手探到自己小腹上,揉面团似的乱摸。

阮蓉当即便红了脸,忙把孙绍宗的爪子拍开,啐道:“呸~!这青天白日的,你莫要招惹我!”

“你想到哪去了?”

孙绍宗却是‘一脸无辜’的道:“我方才琢磨着,你大概是已经怀上了,要不然怎么看见人家没娘的孩子,就一副母爱泛滥的样子。”

这‘母爱泛滥’四字听着虽新奇,但内中意思却是浅显易懂。

因此阮蓉听了,立刻不依的合身扑上,与孙绍宗闹成了一团,等两人‘打’到性起时,却哪还管什么黑白昼夜?早在床上滚成了两条肉虫,吱吱呀呀、翻来覆去的,直弄到月上当空才算罢休!

因误了晚饭时间,两人便懒得再穿衣起床,随便吃了些点心,又唤婆子抬来浴桶简单的洗了洗,就又回到床上相拥而眠。

睡到四更时分,朦朦胧胧间就听院门被砸的山响,隐约还传来了阵阵呼喊声:“二爷、二爷!快起来啊,出大事了!”

孙绍宗一骨碌从床上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了片刻,依稀分辨出那声音是出自老管家魏伯之口,便连忙披衣而起,又冲外间嚷道:“都睡死了不成?还不赶紧给老管家开门去!”

这时阮蓉也已经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的便打算跟着起身,好服侍孙绍宗穿衣梳洗。

孙绍宗忙伸手握住一团酥软,将她又推回了床上:“先歇着吧,等我问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你再起床也不迟。”

说着,胡乱套上靴子,便匆匆去了外间花厅。

到了花厅,眼见老管家慌张中竟还存了些惊惧之色,孙绍宗心中顿时一紧,暗道莫非是便宜大哥犯了什么王法,被朝廷给查出来了?!

想想孙绍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可能!

心中忐忑,但孙绍宗表面上仍是不慌不忙,笑着问道:“魏伯,到底出什么事了,这大晚上的还要劳烦您老过来喊我?”

“二爷!”

老管家急道:“衙门里来人,说是工部侍郎葛庆峰突然横死家中,让二爷您即刻赶过去勘查究竟!”

“嗐,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孙绍宗一听这话,顿时把整颗心放回了肚里,嘻嘻笑道:“那葛侍郎跟咱们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死便死了,值得魏伯您如此紧张?”

“二爷!”

魏立才见他颇有些不以为然,忙又道:“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六部堂官,如今突然横死,定是要有个说法的!万一破不了案,怕是……”

老管家虽然没有把话说清楚,但孙绍宗也已经明白,他大概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替罪羊,便笑着宽慰道:“魏伯,旁的倒也罢了,这破案我还是有些心得的。”

“唉~要是一般的案子,二爷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这案子……”老管家吞吞吐吐半响,才道:“可这案子却是天狗作祟,上哪去查什么真凶?!”

天狗作祟?

也难怪老管家方才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感情这案子竟还牵扯到了鬼神之说!

按照老管家的说法,那葛侍郎前年夏天在后花园里乘凉的时候,稀里糊涂被一条西施犬咬去了三根脚趾,事后葛侍郎勃然大怒,下令把家中所有犬类统统处死,又严令阖府上下再不许养狗。

这原本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可自此之后,葛侍郎却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怪癖,隔三差五便要将身边伺候的人赶去别处,独自一人在书房里过夜。

而每当这时,便会有犬吠声自书房内传出,时而欢快、时而凄婉,只听的人毛骨悚然!

事后有人壮着胆子问起此事,那葛侍郎却总是疾言厉色,坚称自己没有听到半声狗叫。

后来这事情在街头坊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葛侍郎是被天狗附了身,怕是早晚要遭报应——这不,今儿晚上报应就真的来了!

第48章 兴隆街天狗噬心事件【上】

天色还未曾大亮,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便踏碎了兴隆街的宁静。

不过这附近的住户们也早已经习惯了——毕竟打从半夜三更起,这街面上就乱纷纷的,片刻也没个安宁。

眼见前面竖着白幡,又影影绰绰围了许多人,孙绍宗情知是到了地方,便稍稍放缓了马速,朗声通名道:“本官是顺天府刑名通判孙绍宗,这门前是那个主事?”

“孙大人,您可算是来啦!”

话音未落,那人群中便闪出一个绿袍小官,却正是那刑名检校周达,就见他斜肩谄媚的凑了过来,牵住缰绳道:“方才府丞大人催问了好几次,您要是再不来,下官可真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自从接风宴上被当成了替罪羊,这周达便干脆赌气投靠了孙绍宗——反正他是从刀笔吏中选拔上来的,本身也算不得什么正经文人。

孙绍宗虽然一直没表态,却也并未阻止他以门下走狗自居。

“府丞大人?”

孙绍宗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案子往大了说,该由府尹韩安邦亲自处置,往小了说,也该是专门负责刑事案件的治中刘崇善出面,却怎么会落到贾雨村头上?

周达见他皱眉不语,便隐约猜出了缘由,忙压低声音解释道:“贾府丞昨天刚搬到这兴隆街上,就在葛侍郎家隔壁。”

这倒霉催的!

但凡晚搬来一天,这案子怕也落不到他头上!

孙绍宗一时有些无语,只以为贾雨村是衰神附体——却不知道这事儿的源头,其实还在他自己身上。

当初要不是有他帮忙,贾雨村到京赴任的时间还要往后推个三、四天,搬到兴隆街更是要等到二月中旬,正好错开了这桩惊动一时,又糊涂了结的奇案。

现在嘛……

孙绍宗跟着周达,匆匆赶到葛府书房时,便见贾雨村负手站在被撞开的大门前,脸上黑的像是涂了层墨汁,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全都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周遭一丈简直是生人勿进!

也就是看到孙绍宗出现,他脸上才显出几分喜色,也不顾周达、赵无畏等人在场,上前一把扯住孙绍宗的袖子,激动的道:“贤弟,这次无论如何你也要帮老哥哥一把!”

孙绍宗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新官上任就遇到如此大案,如果能破案的话自然是风光无限,可万一失了手……上面责罚倒还罢了,主要是失了颜面扫了威风,以后还有什么资本与那韩安邦抗衡?

不过这案子的基本情况孙绍宗都还没掌握,哪里就敢胡吹大气?

也只能郑重其事的承诺道:“府丞大人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务求查出此案的真相!”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贾雨村连道了三声‘那就好’,手上却忘了放开孙绍宗的袖子,足见他此时已经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

不得已,孙绍宗只好又道:“大人,能否让下官先去案发现场勘查一番,再询问一下当事人?”

“对对对!”

贾雨村忙指着东侧的屋子,道:“赵无畏,快带孙通判去勘查现场;周达,你去把那几个证人统统喊来!”

孙绍宗这才得以脱身。

他却不忙着进门,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葛府书房的布局——大户人家的书房,往往还是主人起居会客之所,这葛府也并不例外。

居中是一间格局典雅的花厅,西侧是真正的书房所在,而案发地点,正是东头的卧室之内。

孙绍宗走到卧室前,立刻发现那房门也是被人硬生生撞开的,从地上那根断裂的横栓来看,原本应该也是处于反锁状态——就和花厅外间的房门一模一样。

密室杀人案?!

孙绍宗心中便是一紧,他之前破的那几个案子,虽说凶手也都做了遮掩,但毕竟是事后仓促而为,因此还是残留下了许多线索。

但这种密室谋杀案,一般却都是凶手精心策划而成,因此破案难度要远远大于普通案件!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让孙绍宗颇有些在意,按照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经验,但凡这种套间,一般只有外间会上锁,为了方便丫鬟小厮半夜进去伺候,里间甚至连锁具都不会装。

而这间卧室的房门上却特意安装了锁具,而且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出这门锁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那么这里外两道门锁,到底是预示着安全感的缺失,还是为了掩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心里思索着,孙绍宗迈步走进那卧室之中,还不等看清楚里面的情形,便觉脚下湿漉漉的一片。

地上积了一层水?

孙绍宗楞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门口左侧不远处,正摆着一只空空如也的浴桶。

而就在那浴桶不远处,一具肥硕的尸体斜倚在秀墩上,胸腔豁开了个巨大的口子,里面却是‘清汤寡水’,并无多少脓血积存。

那伤口处的皮肉更是粉嫩发白,分明是死后被反复冲洗过的模样!

啧~

这下恐怕更难找到线索了。

孙绍宗为难的嘬着牙花子,目光却又突然一凝,忙凑到尸体前仔细观察,果然发现那胸腔里肝、脾、胃、肾俱全,却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心脏!

“这是……”

孙绍宗小心翼翼的捻起几根主血管,看着上面那参差不齐,又似乎被大力撕扯过的断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颗不翼而飞的心脏,竟是被牙齿撕咬下来的!

紧接着他又在那尸体的衣服褶皱里,发现了更加让人惊恐的佐证——一小团被咀嚼过的碎肉沫!

难道那颗心脏已经被凶手吃掉了?!

这种极端变态的行为,究竟是源于刻骨的仇恨,还是为了掩盖什么重要的线索?!

孙绍宗沉吟半响,这才将那心脏碎沫交给了赵无畏封存,抬眼继续打量这现场的情况。

窗帘?

这卧室里竟然还装了厚厚的一层窗帘?

要知道这年头用的都是纸窗,白天从外面都看不清楚,就更别说是晚上了,因此很少有人会额外加装窗帘。

孙绍宗走到窗前,小心翼翼的挑开那紧闭的窗帘,上上下下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发现那窗户也都是反锁着的。

考虑到尸体就在窗台左近,案发之后,凶手应该不太可可能有机会反锁窗户,可见房门被撞开之前,这里的确正处于密室状态中。

而且通过这层额外装设的窗帘,孙绍宗也进一步确认了,这葛侍郎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而这秘密,十有七八就是他的死因!

“大人!”

赵无畏见孙绍宗在窗前愣神良久,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您不妨先看看那气窗上有什么。”

气窗?

孙绍宗也早看到了西北角上,还有个敞开的气窗,不过那窗口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比说成年人了,怕是连小孩都钻不出去,因此便没急着去查看。

此时听赵无畏主动提及,又见他满面惶恐之色,孙绍宗倒真来了兴趣,上前垫着脚打量打量了几眼,立刻‘咦’了一声,从窗棱上捻起几根花白的毛发,沉吟道:“这好像是……”

“狗毛!”

赵无畏颤声道:“老爷,这绝对是狗毛没错!您……您说该不会真是天狗作祟吧?!”

第49章 兴隆街天狗噬心事件【中】

天狗作祟?

孙绍宗将那十几根狗毛依次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又小心的捻成了一小撮,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了半响,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不屑之色,嘴里却是半句口风不露,只将那狗毛丢给赵无畏保管,便又一寸一寸的搜检起来。

赵无畏见孙绍宗并未将‘天狗作祟’的说法当一回事,便忍不住跟在他身后,碎嘴子似的嘟囔道:“老爷,这案子当真邪行的很!”

“听说昨晚上那葛侍郎又把身边的小厮、丫鬟全都赶出了院子,独自一人待在这书房之中,结果到了将近三更时分,就听这屋里传出阵阵凄厉的狗叫声,而且是一声惨过一声!”

“葛侍郎的家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才凑了十几个人,撞着胆子过来探问究竟。”

“他们刚到了院子里,那狗叫声就停了下来,可无论他们在外面怎么呼喊,里面却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无可奈何之下,管家和葛府的大公子才下令破门而入!”

“谁知进到这卧室之后,就发现葛侍郎已经横死当场,房间里不见半个人影,一颗心肝还不翼而飞!就只有气窗上落了几根狗毛,您说这不是天狗索命,还能是怎得?”

听到这里,孙绍宗忽然把头从浴桶里拔出来,正色道:“你能确定,那狗叫声是众人进了院子之后,才突然消失的?”

“那可不,十几个证人都这么说!”

赵无畏眼见自己的话终于起了作用,忙又添油加醋的道:“您说这事儿邪性不邪行?!要么那凶手是个会飞天遁地的妖人;要么就是天狗吃掉了葛侍郎的心肝,然后又从气窗逃走了!否则的话,被这么多人堵在里面,怎么可能凭空消……”

一个消失的‘失’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孙绍宗二话不说,直接扑到了门后的角落里,将那地板、墙面全都仔仔细细的勘查了一遍。

赵无畏也巴巴的凑了过去,可把眼睛瞪出了血丝,也没发现这门后有什么蹊跷之处。

正怀疑孙绍宗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却见他啪的一击掌,兴奋道:“走吧!先跟我去见一见那几个证人,顺便再给咱们府丞大人吃上一剂定心丸!”

说着,径自走出了这满地狼藉的卧室。

定心丸?

难道这案子又已经告破了?!

赵无畏心下骇然,一时间都忘了要跟上去——虽说他对孙绍宗的破案能力非常信服,可眼下这宗案子却明显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莫非……

孙通判和那‘日断阳、夜审阴’的包龙图一样,连妖魔鬼怪都能缉拿审问?!

因为慢了这片刻功夫,等赵无畏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就见孙绍宗正对着贾雨村和葛府众人侃侃而谈:

“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两个非常明显的证据。”

“首先,是气窗上的几根狗毛!”

“其次,是死者不翼而飞的心脏!”

说到这里,孙绍宗停下来环视了众人一圈,这才又继续道:“根据我方才勘查的结果,那颗心脏应该是被凶手用牙齿撕咬下来,然后直接吃进了肚里!”

“天狗!一定是天狗吃掉了老爷的心肝!”

孙绍宗话音未落,便见一个披着貂裘的中年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那鬼东西整整折磨了老爷一年半,我就知道终究有一天,老爷要死在那鬼东西手上!”

“呜呜呜……”

这女人的尖叫声言犹在耳,一个半百老头又痛哭失声:“老爷啊老爷,老奴早说要请些高人来驱邪,您却说什么不肯答应,这下可倒好,生生被那鬼东西害了性命!呜呜呜……”

看这两人的站位和装扮,应该是葛侍郎的小妾和管家。

旁人虽不似他们这般失态,却也个个面白如纸,一脸的惊魂未定!

就连贾雨村也将一身冷冽,换做了满面惶恐,一双眼睛在眶中滴溜溜乱转,‘退缩’二字便好似直接写在了脸上一般。

就在此时,孙绍宗却忽然哈哈一笑,摇头道:“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正是想让旁人往‘天狗索命’上想——但这拙劣的手法,就如同画蛇添足、狗尾续绍一般,实在是可笑之极!”

说着,他向赵无畏一伸手,吩咐道:“把那撮狗毛给我!”

赵无畏忙将纸包展开,小心翼翼的将那狗毛奉上。

孙绍宗捻在手里,顺势抖了几抖,嗤鼻道:“这些狗毛的粗细、长短、色泽、手感……甚至连气味儿都有所不同,分明就是被人胡乱捡来凑数的——诸位昨晚上听到的,应该不是群狗乱吠吧?”

听了这番话,众人不觉都狐疑的望向了那些狗毛。

可那狐裘女子却是半点不信,冷笑一声,不屑的道:“这天狗又不是一般的狗,乃是众多枉死畜生的怨念汇聚而成,身上生出许多不同的毛来,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去~

竟然还有这种解释方式!

别说旁人‘恍然大悟’,就连孙绍宗也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好在他并不是只有这一桩证据,于是又伸手向赵无畏讨了样东西,托在掌心展示给众人道:“好吧,就算那天狗确实是杂交品种,那这东西又该如何解释呢?”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他手上托着的,分明是一小团黏在一起的碎肉沫——虽说有人隐隐猜到了这东西的出处,可是对于孙绍宗展示它的目的,却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贤弟。”

贾雨村忍不住催促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此物究竟有何疑点?”

“府丞大人。”

孙绍宗这才解释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被凶手咀嚼后的心脏碎沫——可你们难道不觉得,这肉沫有些太过细腻了吗?”

说着,他将那肉沫在掌心上碾成了薄薄的一层,又继续解释道:“狗的牙齿虽然锋利尖锐,比人类更适合咀嚼硬物或者撕扯皮肉——但也正因为尖锐锋利,狗的牙齿并不具备把食物磨成细沫的能力!反倒是咱们人类的牙齿,能轻松达成这样的效果!”

说到这里,孙绍宗把手掌冲着那中年女子一比划,笑吟吟的问道:“这位姨娘,您不会想告诉我,那天狗非但生了一身杂毛,还长了一嘴人类的牙齿吧?!”

第50章 兴隆街天狗噬心事件【下】

长了一口人类牙齿的杂毛天狗——这怎么想,都显得有些滑稽!

因此贾雨村不禁脱口道:“如此说来,葛侍郎是被人害死的,而不是死于什么天狗索命啰?”

“当然!”

孙绍宗不屑道:“正是有人杀了葛侍郎,又在房间里学狗叫,意图伪装成天狗索命的样子!可惜他的布置太过拙劣,非但没有起到遮掩的作用,反倒彻底暴露了马脚!”

拙劣?

除了孙绍宗自己之外,在场之中怕是没有一个人,会用‘拙劣’二字来形容这些布置——事实上,如果不是孙绍宗亲自出马,换了旁人压根就不可能从一团肉沫上,瞧出什么破绽来!

只是……

“孙通判。”

就听葛侍郎的长子葛孝瑞质疑道:“你方才说那凶手害死家父之后,又躲在屋里学狗叫?可若真是如此,我们赶到院里的时候,凶手应该还在屋内还对,那他又是怎么凭空从屋子里消失的?”

“对啊!”

次子葛孝贤也帮腔道:“我们撞开房门的时候,除了家父的尸体之外,别说人了,连根毛……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他本来想说‘连根毛都没瞧见’,只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了那一撮狗毛,于是忙把下面的台词换了。

剩余的老三葛孝义、老四葛孝文,也都纷纷提出了质疑。

那神棍气十足的张姨娘,原本已经被打击的默不作声,此时见孙绍宗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顿时又嘚瑟起来,尖着嗓子直嚷嚷:“我就说嘛!肯定是天狗害了老爷的性命,否则的话,它怎么可能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见得刚刚被推翻的‘天狗索命’论,一时间又喧嚣尘上,就连贾雨村等人也都又疑神疑鬼起来。

想要破除封建迷信,果然是任重道远啊!

孙绍宗无奈的笑了笑,指着那卧室道:“其实想从这件卧室里凭空消失,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难——不信的话,大家跟我进去看一看就明白了。”

说着,叫过周达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便当先走进了卧室。

众人也忙跟着鱼贯而入,就见孙绍宗伸手指着那尸体和浴桶,道:“其实一开始看到尸体和浴桶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即便是想把尸体身上残留的线索冲洗掉,也用不着把整整一浴桶的水都舀出来吧?”

“要知道,无论用什么方式从浴桶里舀水,到了底部都会变得格外麻烦,以常理推断,凶手完全没必要把水舀干——除非他还有别的目的!”

“顺着这些怀疑,我仔仔细细的勘查了现场,结果终于发现,凶手之所以要反复用水冲洗胸腔,并不是为了清理掉尸体上的痕迹,而是为了达到另外两个目的!”

“另外两个目的?”

“没错!”

孙绍宗伸出两根手指,继续侃侃而谈:“首先第一个目的,是为了遮掩他杀人之后,曾经在浴桶里洗过澡的事实……”

“等等!”

没等孙绍宗把话说完,那张姨娘又跳了出来,尖着嗓子质疑道:“你怎么知道凶手曾经在浴桶里洗过澡?”

“当然是因为这浴桶内侧的红痕!”

孙绍宗走到浴桶旁,指着桶身内侧,道:“虽然凶手假装清洗尸身,把桶里的水都泼到了地上,但他却没有注意到,其实在也是洗澡的时候,身上的污血就已经在浴桶内部,染出了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众人挨个上去查看,果然发现那桶身内侧,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一圈极不显眼的浅红色痕迹!”

旁人都在惊叹孙绍宗的洞察力,那张姨娘却仍旧不服气的质疑着:“那你又怎么能确定,这痕迹是洗澡时染上去,而不是那凶手舀水时不小心弄出来的?”

这女人如此胡搅蛮缠,不会是心里有鬼吧?

孙绍宗默默将她列为第一嫌疑人,随即把手伸进浴桶,悬在了与那红痕齐平的位置,又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尸体,道:“以葛侍郎如此富态的体型,如果浴桶里原本就有这么多洗澡水,大家猜他进去之后会是什么情况?”

“会溢出来!”

赵无畏头一个抢答道:“别说是侍郎大人,就算是小的进去泡上一泡,怕也要溢出不少水来。”

“没错!”

孙绍宗顺势把手一摊,冲张姨娘耸肩道:“贵府的下人,应该不会疏忽到这等地步吧?所以这层痕迹,必然是凶手泡进去之后留下来的!”

这下那张姨娘终于没词了,只得悻悻的退到了人后。

孙绍宗又竖起两根手指道:“除了掩盖洗澡的痕迹之外,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现场变得更为混乱、恐怖,好让别人彻底忽略掉他的障眼法!”

“障眼法?”

贾雨村不愧是在场众人里双商最高的一个,听到了这里,竟一下子点出了事情的关键:“老弟的意思,莫非是说那凶手其实根本没有从房间里消失?而是用了什么手法,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没错!”

孙绍宗来回踱着步子,言辞凿凿的道:“那凶手先是光着身子,用利器刺死了葛侍郎,将他开膛剜心,布置成被天狗索命的样子,又在浴桶里洗去了满身血迹,然后穿上衣服……”

他脚步一顿,猛地伸手一指门后,道:“躲在门后学起了狗叫,等到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再悄无声息的混入其中!”

孙绍宗话音未落,屋内众人已是一片哗然!

“这……这怎么可能?!”

“对啊,如果真有人躲在门后,我们怎么可能看不到?!”

就连方才主动提出假设的贾雨村,此时也是摇头不已,只觉得孙绍宗所言如天方夜谭一般荒诞离奇。

唉~

一群没有看过《少年包青天》的人,想要理解这个计划的精髓,果然还是有些难度啊。

好在他早有准备!

“诸位!”

孙绍宗提高了音量,朗声反问道:“你们难道没发现,其实现在屋里就有一个人是本不该存在,却半途混进来的吗?”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实在瞧不出有谁是‘本不该存在’的人。

最后还是一个干瘦的小厮主动站了出来,在葛孝瑞兄弟面前,弓着腰讪笑道:“几位爷,小的就是半路混进来的那个人——因为当初砸门进来的时候,小的并不在场,所以并没有被官爷叫过来问话。”

说着,又向周达一指,道:“方才是这位官爷把小的找了来,让小的悄悄混进屋里,小的才……”

“怎么可能?!”

不等葛家兄弟反应过来,侍郎府的老管家先就大摇其头:“刘瑞,你是老爷的贴身小厮,砸房门的时候你怎么可能不在?!”

“这……”

那刘瑞正待解释,旁边两个相熟的小厮却已经恍然大悟,抢着道:“老管家,刘哥当时还真不在!因他半夜闹起了肚子,在茅房里足足蹲了小半个时辰,正好就给错过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然,既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得不信。

“大家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逐个扫过葛府众人,最后森然冷笑道:“杀死葛侍郎的真凶,就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第51章 审嫌犯再生疑团、问内情贾政督案

“老爷想让我们二爷继承家业,大少爷对此一直心怀不满!”

“张姨娘是大爷的生母,为了大爷,她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我们大爷最近准备谋个正经差事,如今正是要仰仗老爷出力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对老爷下毒手?!倒是三爷,因当初闹瘟疫时,老爷硬是逼着柳姨娘【葛孝义生母】去伺候染疫的陈姨娘【葛孝贤生母】,结果陈姨娘没保住,柳姨娘也因此送了性命……”

“徐管家一直想让儿子接替自己的位置,但老爷却压根瞧不上徐家的两个儿子,徐管家私下里没少抱怨……”

葛府东跨院花厅。

孙绍宗与贾雨村相对而坐,看着手里新出炉的审讯记录,面色却都显得有些凝重。

根据反复的核查统计,当时破门而入发现尸体时,现场共有十六人,分别是葛侍郎的小妾张氏、老管家徐仁、小厮七人、丫鬟三个、婆子一个——以及葛侍郎的三个儿子,葛孝瑞、葛孝贤、葛孝义。

至于葛侍郎的小儿子葛孝文,虽然也出现在了案发现场,但考虑到他如今只有九岁大,实在不具备独立作案的可能,因此便直接排除掉了。

通过近半个时辰的突击审讯,周达、赵无畏领着刑名司的官吏们,倒是查出了不少的杀人动机。

可是……

这些人却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他们在‘凶手狗吠’时,并不在书房之中!

而且不仅仅是有动机的几个,事实上所有被隔离审讯的人,全都能拿出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于是这案子一时之间,便又陷入了重重迷雾之中。

“邵宗。”

贾雨村将卷宗放茶几上,又顺手轻拍了几下,问道:“对于这份口供,你怎么看?”

啧~

这卖着狄仁杰的力气,还得客串李元芳的活儿!

孙绍宗心里吐槽着,也把卷宗往茶几上一丢,断然道:“徐管家、葛孝瑞、张姨娘这三个人,因为受到的关注度太高,几乎所有人都一致确认,破门前他们就在门外——亲自作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但却不能排除买凶杀人的嫌疑。”

“葛侍郎的三个贴身小厮、两个丫鬟,一直都在东厢暖阁里候着——这等掉脑袋的事儿,同时收买五个人的可行性实在太低了,因此基本能排除他们的嫌疑。”

“剩下有直接作案嫌疑的,就只有张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葛孝瑞身边的两个小厮,以及单独赶过来的葛孝贤、葛孝义兄弟二人了。”

“六个人么……”

贾雨村将孙绍宗这番分析反复咀嚼了几遍,这才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买凶杀人虽然也有可能,但一来风险太大,二来生吃心脏这种事儿,没有深仇大恨怕是做不出来——因此我觉得葛孝义应该是目前最有嫌疑的人!”

孙绍宗摇头道:“从动机上考虑,自然是葛孝义嫌疑最大,但动机未必都是显性的——如果抛开动机不提的话,我倒觉得二公子葛孝贤很有嫌疑。”

“葛孝贤?”

贾雨村闻言一愣,皱眉道:“可是根据口供,这位二少爷是府里最受宠爱的,甚至还因为葛侍郎的宠溺,与大哥、三弟生出了嫌隙,所以葛侍郎这一死,他非但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有可能被兄弟们联合排挤。”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要杀葛侍郎的理由。”

“所以我才说抛开动机不提嘛。”

孙绍宗咧嘴一笑,道:“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身边开脸丫鬟提供的——雨村兄应该知道,这种身份的女人是最好收买的,也较旁人更能保守秘密。”

贾雨村虽然不是很赞同这最后一条分析,却也并未继续反驳。

于是两人便商定下来,暂时先将葛孝贤、葛孝义兄弟,定为重要嫌疑人,优先摸清楚他们的状况——至于另外四个有嫌疑的下人,则干脆直接收押回顺天府,仔细恐吓逼问一番。

等商量完细节,外面也已经天光大亮。

贾雨村正力邀孙绍宗去自己家吃早饭,便听周达匆匆来报,说是荣国府的二老爷到了,点名要见府丞大人。

一听说是贾政要见自己,贾雨村哪敢怠慢?

忙叫上孙绍宗,从东厢房一路迎了出去。

到了前院,便见那匆匆布置下的灵堂内外熙熙攘攘,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吊唁的官吏——当中有两人,却是足足占去了小半个灵堂。

其中一人正是贾政,另一人五柳长髯不怒自威,论气势、气质都远在贾政之上。

贾雨村见状,忙向前紧赶了几步,拱手道:“顺天府丞贾雨村见过王尚书。”

紧接着又向贾政深施了一礼:“叔父相召,却不知有何吩咐?”

原来是工部尚书王琰到了!

孙绍宗紧随其后,忙也上前行了一礼,正待开口通名报姓,却见那王琰目光一利,抢先问道:“你就是最近最近声名鹊起的孙通判吧?不知此案,你可已经查出了什么端倪?”

靠~

老东西貌似不怀好意啊!

他这话乍听没什么蹊跷之处,但按照官场的潜规则,有贾雨村这个府丞在场,孙绍宗无论回答有还是没有,都存在越矩、邀功之嫌!

也幸亏孙绍宗虽然生的年轻憨鲁,却并不是个冒失的,第一时间便窥破了他的用意,因此只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回禀尚书大人,此案一应事务,都由贾府丞亲自督办,不得府丞大人首肯,下官可不敢轻易透露案情。”

听到孙绍宗回应的如此得体,王琰明显有些意外,倒是一旁的贾政没瞧出个眉眼高低,大咧咧的吩咐道:“贤侄,王尚书乃是葛侍郎的顶头上司,又不是什么外人,你尽管但说无妨!”

贾雨村见他开了腔,忙也随声附和。

因此孙绍宗这才一五一十,将贾雨村与自己‘一起’查案的经过讲了出来——只隐去了几个重点嫌疑人的身份。

这其中许多推理细节,都听的王琰、贾政扼腕不已,

“孙通判果然无愧于‘神断’之名!”

最后王琰先是赞了一声,继而又与贾政商量道:“存周老弟,这次葛侍郎意外辞世,实乃我工部之大不幸——既然办案的都是你的子侄,不如你便留下来,代表咱们工部督办此案如何?”

第52章 贾政评说葛庆峰,薛蟠大闹侍郎府

按理说顺天府查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工部派人督办。

但堂堂一部尚书开了口,委派的人又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贾雨村、孙绍宗如何推拒的了?

于是将王琰送走之后,二人少不得众星捧月一般,将那贾政迎到了临时征用的东厢小院,又将那卷宗物证拱手奉上,摆出一副唯其马首是瞻的姿态。

好在贾政虽然双商不足,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见状忙不迭的推辞道:“两位贤侄不必如此,王尚书派我来不过就是摆个样子、应个景罢了,哪里就敢掺和你们的公事?”

贾雨村、孙绍宗闻言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怕的就是贾政不懂装懂,胡乱插手破案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贾政来做这个督办,倒也并不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至少孙绍宗就很想知道,葛侍郎在工部的风评如何。

却说贾政在工部的地位,正如同那庙里的泥菩萨,人人敬着、供着,看似清贵无比,实际上却半点实权都没有,只能做些迎来送往的虚务。

此时眼见孙绍宗诚心求教,并无敷衍逢迎之意,倒让他寻到了些被人重视的感觉——心下畅快,嘴里也就少了把门的,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葛侍郎在衙门里的表现讲了出来。

按照他的说法,这葛侍郎堪称是心宽体胖的代表,平日也不爱争权夺利,就一门心思的和稀泥、混日子,下面的官吏还给他起了个‘弥勒佛’的绰号。

“我在工部十几年,极少见他与人红脸。”贾政摇头晃脑,一脸感慨:“若非事实俱在,我还不真敢相信以葛侍郎这般与人为善的性子,竟会有人恨不能生啖其心!”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好奇八卦道:“孙贤侄,你确定此案真的和天狗无关吗?”

孙绍宗强忍着要翻白眼的冲动,无奈的笑道:“世叔就别逗我了,这世间哪来的什么‘天狗’?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流言,又被那凶手借来掩人耳目罢了。”

说着,他忙又把话题拉回了正轨:“对了世叔,您方才说‘极少见葛侍郎与人红脸’,如此说来,应该也还是有过几次冲突争执的吧?却不知都是因为什么引起的?”

“这个……”

贾政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太阳穴,斟酌了好半响,才道:“与其说是几次,不如说是有一段时间,葛侍郎经常与人起冲突——至于原因吗,其实是因为他最宠爱的小妾陈氏,不幸染上时疫香消玉殒所致。”

“要说起这葛侍郎,也当真是个情种!”他又补充道:“那段时间有不少人都看到过,他在后衙捧着爱妾的画像默默流泪,后来一连过了好几个月,他才又恢复了原本‘弥勒佛的样子。”

又是陈氏!

貌似大公子葛孝瑞地位不稳,三公子葛孝义的生母凄惨离世,也都是这陈氏引起的——一个死了足有两年多的小妾,在府里还能如此阴魂不散,真不知生前是何等的姿色。

“对了!”

孙绍宗这里正脑补那陈氏的风采,贾政却又忽然想起了一事,忙道:“葛侍郎心情好起来没几天,那脚趾头就被狗给啃了,当时不少人都担心他又要折腾些日子,谁知他来衙门之后竟是半点不受影响。”

狗啃脚趾事件,恰巧就发生在他心情刚刚转好之际?

孙绍宗一时也难以判断,这个情报究竟和案情有没有关系,不过还是仔仔细细的记在了小本上。

眼见贾政肚子里那点料儿,都已经爆的差不多了,贾雨村适时的插嘴道:“叔父,您早上来的匆忙,怕是还没来得及用膳吧?不如去隔壁我家,先祭一祭这五脏庙如何?”

贾政其实吃过早饭,但一听这话茬,就知道贾雨村、孙绍宗忙到现在都没吃早膳——自己要是不去,他二人作为晚辈也不好单独撇下自己。

因此他便忙答应了下来,又随口恭贺了贾雨村的‘乔迁之喜’。

三人从东厢房出来,经前院离开葛府时,便见葛侍郎的四个儿子都在灵堂里哭丧。

看他们个顶个前仰后合痛不欲生的模样,孙绍宗就觉得滑稽无比,要知道这四个人里,倒有三个有弑父的嫌疑!

“咦?!”

便在此时,就听身旁的贾政‘咦’了一声,伸手指着那葛孝贤,问:“居中那个清秀少年,莫非便是那陈姨娘的儿子?”

“怎么。”贾雨村道:“叔父见过他?”

贾政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他这眉眼五官,依稀倒与那陈姨娘有七八分相似,因此我便随口一猜。”

说到这里,贾政自知有些失言,忙又解释道:“我曾经在衙门里,见过那陈姨娘的画像。”

原本孙绍宗就觉得葛孝贤生的有些阴柔,经贾政这一提,更觉得这厮娘里娘气,如果换上女装,估计没几个人能分得出性别。

因为三人都不爱那‘谷道热肠’之乐,自然没兴趣留下来对那葛孝贤品头论足,于是只略停了一下脚步,便又启程去了隔壁贾雨村的府邸。

忙了大半夜,孙绍宗早已经饿坏了,他又是明明白白的军伍出身,倒不用瞎装什么斯文,于是只等那饭菜一上,便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的直似风卷残云一般。

正自据案大嚼,就见周达匆匆赶了过来,说是贾府的表少爷不知为何,竟与葛侍郎的儿子起了冲突,险些在灵堂上大打出手。

“表少爷?”

贾雨村皱眉道:“我的子侄亲眷皆在南方老家,却哪来的什么表少爷?莫不是遇到了招摇撞骗的狂徒?”

周达偷偷打量了贾政一眼,这才讪讪道:“回府丞大人的话,这位表少爷不是旁人,正是皇商薛家的大公子……”

啪~!

不等周达说完,贾政已经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骂道:“好个孽障!平日在家中胡来倒也罢了,如今竟丢脸丢到这里来了!”

说着,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急吼吼的冲了出去!

得~

那憨货怕是要倒大霉了。

孙绍宗一边替薛蟠默哀,一边顺手又抓了屉灌汤包,边吃边与贾雨村一同赶了上去。

第53章 呆霸王慧眼识破‘腚’

【刚注意到新闻,虽然晚了些,但还是借第三更为九寨沟祈福一下吧。】

几人匆匆赶到隔壁侍郎府,便见那灵堂前围得水泄不通,正中间有一大个子被几个健仆拦腰抱臂锁住,却兀自梗着脖子跳脚大骂,却不是薛蟠还能是谁?

听他口中淫词秽语不断,损人阴私的腌脏话更是信手拈来,贾政一张老脸便似开了杂货铺,红里透白、白里泛青、青中又杂了几丝黑气。

一时胸中怒意滔天,他身上竟也平添了几分力气,三两下分开了人群,上去便是一巴掌抽在薛蟠脸上,嘴里喝道:“你这孽障,还不快给我住口!”

薛蟠被打的有些发晕,想也不想便擎起了拳头,待看清来人竟是自家姨夫时,忙又把那拳头按在了自己头上,吭吭哧哧的憋出一句:“姨父,您……您怎么在这儿?”

“我要到哪里,难道还要提前禀报你一声不成?”

贾政怒目圆瞪,两只拳头直捏的格格作响,只恨不得将这丢人败兴的东西,就在这灵堂前生吞活剥了。

薛蟠一缩脖子,不过想到方才的事情,又立刻挺直了身板,委屈道:“姨父,往日我欺负了旁人,您教训几句倒也罢了,可今儿是我被人欺负了,您怎得还打我?”

“你还能被人欺负?”

“可不!”

薛蟠昂起头,亮出了脖子上的几道血痕,夸张的道:“我好心安慰了那葛二几句,谁知那厮非但不领情,反而疯了似的冲上来乱挠——您要不信,这满院子的人都能给我作证!”

贾政闻言,忙四下里扫了扫,见并无一人出来反驳此话,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他只怕薛蟠无理取闹,却并不担心他会吃什么大亏。

但他也知道,这薛蟠向来是个不省心的,因此为防万一,又压低声音问了句:“你可曾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

“怎么可能!”

薛蟠顿时又叫起了屈:“因葛侍郎素日里很是照顾薛家的生意,所以娘才让我过来吊唁一下——我又不是傻子,干嘛要说那不中听的?”

“葛贤侄。”

贾政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冲着灵堂里拱了拱手,道:“却不知我这内侄,究竟何处冲撞了贤侄,竟使得贤侄在灵柩前如此失态?”

听这话里隐隐有质问之意,葛孝贤眉头一挑,那夹枪带棒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可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孙绍宗身上,却又突然改了主意,只把脑袋一偏,恨恨道:“没什么,我就是看他不痛快罢了!”

“二郎!”

“二哥!”

这话一出,葛孝瑞、葛孝义登时都变了颜色,齐齐的呵斥了一声。

随即那葛孝瑞又忙上前向贾政躬身一礼,道:“舍弟悲忧过度,以至一时言行无状,我这里先替他向薛公子赔个不是,还请世叔看在先父面上,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贤侄言重了,我这内侄定也有不妥之处。”

眼见葛家兄弟已经揽下了责任,贾政便也就坡下驴,与葛孝瑞客套了两句,然后领着薛蟠又匆匆的出了葛府。

这下薛蟠可得意了,翘着鼻子嘿笑道:“姨父,我就说我是冤枉的吧?您看……”

“看什么看!”

贾政却仍是不给他好脸,呵斥道:“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你还不赶紧回府,免得你母亲挂念!”

薛蟠素日里最怕这个姨父,倒也不敢与他再分辨什么,忙命下人牵了马来,就要溜之大吉。

“且慢!”

谁知他刚准备上马,后面便有人喊了一声。

薛蟠循声望去,就见孙绍宗也从葛府跟了出来,几步抢到近前,拱手道:“世叔,我有几句话想问薛兄弟,不知可否……”

贾政摆了摆手,道:“你但问无妨!这孽障若是敢胡言乱语,我这里绝饶不了他!”

“姨父说哪里话!”

薛蟠跳脚道:“旁人倒也罢了,俺哪敢糊弄孙二哥?”

说着,又冲孙绍宗拍胸脯道:“哥哥有话只管问我便是,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绍宗倒也不跟他客气,扯着他直接钻进了对面的胡同,看看左右无人跟上,这才正色道:“说吧,你方才到底是因为什么,惹恼了那葛孝贤?”

却原来方才葛孝贤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如何瞒得过孙绍宗这双眼睛?

虽说没什么证据,但凭借一个老刑侦的直觉,他还是判断出葛孝贤隐瞒的事情,与案情必定有所关联!

因此,他才会追上来细问究竟。

“这个……那什么……”

一听是这个问题,薛蟠晃着大脑壳,便有些含糊其辞。

“说实话!”

孙绍宗目光一厉,那薛蟠便打了个寒颤,再不敢隐瞒什么,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却原来这憨货奉母命前来吊唁葛侍郎,到了灵堂里奉上丰厚的极品,正巧轮到那葛孝贤出来答谢,薛蟠这厮眼见人家一身孝服白里透俏,不觉便动了淫心。

他那性子,但凡起了贪念,却哪还管是在什么场合?

当即便开口撩拨了几句,想要和葛孝贤搭上关系。

谁知葛孝贤听了那几句‘倾慕’之言,竟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般,疯了似的扑上来乱挠,倒把薛蟠给唬的一愣,不小心便吃了些亏。

竟然是为这种事?

孙绍宗紧皱着眉头,顺势往后退了半步。

那葛孝贤如果像他一样厌恶男男之事,会暴怒伤人倒也并不稀奇,可方才葛孝贤又为什么要隐瞒此事呢?

是羞于出口,还是……

“瞧那小子的模样,就是个被人用狠了的!”

孙绍宗这里沉吟不语,那薛蟠却还在没口子的抱怨着:“老子不嫌弃他那里宽松,他竟然还……”

“等等!”

孙绍宗忽然又一把扯住了薛蟠,急道:“你能确定,那葛孝贤是个兔儿爷?”

“当然!”

薛蟠傲然道:“别的咱或许能看错,这事儿一准儿错不了!而且这小子背后那主儿,肯定也是个会玩儿的——就他那屁股,不使烂几根角先生,绝成不了现在这模样!”

特意装了门锁和窗帘的卧室……

和陈姨娘七八分相似……

使烂几根角先生……

厌恶男男之事……

欲言又止……

脑海中一段段信息飞快的分解组合,下一秒孙绍宗猛的推开薛蟠,一阵风也似的冲进了葛府!

第54章 兴隆街天狗事件【真相篇】

哐~!

敞着口的大木匣子,被孙绍宗重重砸在了地上,里面满满当当的零碎儿,顿时就散了半屋子。

镶着猫眼儿的金链,缀着白尾巴的玉带,葡萄串似的紫金缅铃、惟妙惟肖的狗头面具……

这些东西或金或玉,无不是精雕细琢而成,单独把任意一件拿到外面去卖,少说也能换上百十两银子——但眼下这些东西加在一块,却也比不得那几根角先生吸引眼球!

木刻、石雕、玉琢、金铸……

包罗万象的材质、五花八门的造型、狰狞可怖的尺寸,即便正静静躺在地上,依旧显得‘杀气腾腾’!

冷不丁在书房里瞧见这些东西,葛府的众人不禁都有些瞠目结舌。

愣怔半响,最后还是老管家徐仁比较‘见多识广’,头一个回过神来,皱眉道:“孙通判,你……你这是何意?”

“何意?”

孙绍宗脸上虽有些笑意,一双鹰鹫也似的眸子,却是冷森森的刺在葛孝贤脸上:“这恐怕得问你家二公子了,除了死去的葛侍郎,这些东西的用处应该只有他最清楚。”

打从看到匣子里的东西,葛孝贤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扭曲,如今听孙绍宗点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暴跳如雷咆哮道:“你胡说什么?这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声咆哮,屋内所有人便都已经瞧出了蹊跷!

葛孝瑞诧异的看着身边的弟弟,心中浮想联翩,却又实在难以置信。

“呵呵……”

孙绍宗摇头失笑了一声,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这些东西虽然做的十分考究,但用的久了,难免还是会在身上留下些痕迹,比如这金链子、还有这玉带、这项圈——二公子,你是想扒光了验一验,还是干脆主动……”

“住口!”

葛孝贤猛地咆哮一声,胸膛急促的起伏不定,清秀的一张瓜子脸上,竟满是择人欲噬的狂躁。

到得此时,真相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葛孝瑞使劲咽了口唾沫,却依旧嗓音干涩的道:“二郎,就算老爷……老爷荒唐了些,他毕竟也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怎敢……”

“我叫你住口!”

还不等葛孝瑞把话说完,葛孝贤便扑上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癫狂的大叫着:“荒唐?荒唐?!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葛府上下,早都习惯了他那阴柔模样,此时乍见他癫狂如斯,竟一下子都有些反应不及,眼睁睁瞧着葛孝瑞被掐的直翻白眼,愣是没人上前阻拦。

最后还是孙绍宗看不过去,屈指在葛孝贤手腕上一弹,这才救下了葛孝瑞。

不提葛孝瑞死里逃生,捂着喉咙如何惊慌失措。

只说那葛孝贤踉跄退了几步,脸上的狰狞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迷茫与苦涩。

就听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控诉一样,嘶声道:“两年前,我母亲去世之后,他一连颓唐了好几个月,我被他的痴情感动,就变着法的逗他开心——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竟将我误认成了母亲,硬是……硬是做了那苟且之事。”

果然是这样!

众人都不觉一叹,为这惊世孽缘唏嘘不已。

只那葛孝义想到自己母亲含恨而终,却不见葛庆峰问上半句,心中是又妒又愤,忍不住冷笑道:“只因如此,你就对父亲动了杀机?”

众人皆以为葛孝贤会承认下来,谁知他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喃喃道:“你错了,当时我虽觉得有些羞耻,但见他事后情绪大为好转,这心里反倒生出些欣喜之意来。”

“这之后,我一面宽慰自己,就当这是在尽孝;一面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代替了母亲的身份,于是又稀里糊涂的与他好了几次——其中倒有那么两三次,是我主动撩拨他的。”

说到这里,那葛孝贤脸上竟浮现出少女般的红晕,那眉目间更是荡漾着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我了个去~

这少年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亲爹!

连孙绍宗都没能推测出这荒诞离奇的剧情,就更别说旁人了!

贾政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插嘴问了句:“既然是你情我愿,那你为何还要弑父?!”

“哈……哈哈哈……”

一听到‘弑父’二字,葛孝贤脸上的风情万种,顿时化作了无尽的狰狞,但见他仰头狂笑数声,眼眶里却是落下了两行青泪。

“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母亲的替身,是他这辈子真心爱过的第二个人!可我错了,彻底的错了!”

“在我们苟且之后的第二个月,一条发了狂的畜生,突然咬掉了他三根脚趾。”

“当时我看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便想要安抚他一番——谁知他竟无论如何也行不了人道,即便是去寻后院那些狐狸精,也一样无济于事。”

“那时他惶恐极了,整日里试着各种偏方,却没一样能管用的,直到……”

葛孝贤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这才抬手指着北墙根下的大床,颤声道:“直到有一次我伏在那床上,胡乱学了几声狗叫,他竟一下子重振了雄风!”

“自此之后,我们但凡在一起时,他便让我学狗叫助兴,还因此闹出了天狗附体的谣言。”

“他生怕我们的关系暴露出来,自然乐得旁人误会,因此非但不去澄清那天狗谣言,反而还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一开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渐渐的……他却愈发的变本加厉起来,还搜罗了这许多的器具。”

葛孝贤指着地上那些器具,脸上也渐渐浮起一层怨毒之色:“到了后来,我再不也是什么母亲的替身,更不是他爱过的第二个人,而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可以让他随便羞辱的狗!”

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而且还是特娘的一条母狗!”

“母狗……哈哈……一条母狗……哈哈哈……”

“他既然把我当狗,那么被我反咬上一口,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过我可不止咬了一口,而是一口一口的,把他的心肝给咬了下来,然后整个吞了下去!”

“哈……哈哈哈……这样他的心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连母亲都休想抢走!哈……哈哈哈……”

肆意的狂笑在卧室里回荡着,凄凉而又荒诞。

第56章 领赏银千金买骨、问喜好黛玉庆生

虽说昨儿响午之前,‘天狗噬心’一案便已经告破。

但那毕竟只是在现场临时审问,要想正儿八经结案,还需要把人犯带回顺天府,走一走升堂断案的程序。

再加上收押、立档、酌刑、呈报……

这种种杂事夹在一起,愣是折腾到后半夜才算勉强散场。

孙绍宗回家也就睡了有个把时辰,便又不得不匆匆赶来上工——因这案子事关重大,上面少不了要派人来核实查问,所以他连请假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打着哈欠到了顺天府,孙绍宗把马交给门子,正准备去自己的办公室眯上一会儿,却早有贾雨村的属吏在二门候着,说是府丞大人有请。

没奈何,孙绍宗只得又打起精神,先去了贾雨村哪里。

进门之后,便见贾雨村正神采奕奕的伏案书写着什么,而那堂屋正中,竟还摆着两个大木箱子。

见孙绍宗进来,他用下巴一点那两个箱子,笑道:“这其中一千两是刑部给的赏银,另外两千两,是工部以葛侍郎的名义送的花红——钱我已经帮你讨来了,怎么发我可就不管了。”

啧~

这人命跟人命果然没得比!

以前孙绍宗破的那几桩命案,上面能赏下个十几两银子就不错了,而且往往还要拖延许久——这倒好,还没等正经结案呢,三千两赏银就先到账了。

不过……

“刘治中哪里怎么办?按理说刑名司发赏银,都得先经他的手吧?”

“不用。”

贾雨村豪气的一摆手,晒道:“公文上说的清清楚楚,这银子是赏给经办人等的——咱们查案子的时候,你可曾见那姓刘的露过半面?”

估计这会儿韩府尹和刘治中,都快把肠子给悔青了。

原本把这案子甩给贾雨村和孙绍宗,是想让他们背锅来着,谁成想这怎么看都像是妖魔作祟的奇案,竟又被孙绍宗半日搞定了!

而且案情之离奇荒诞,堪称是骇人听闻,如今非但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此案,据说就皇宫里都传的沸沸扬扬。

贾雨村作为主要经办人,虽说戏份比不得孙绍宗,可这脸也一样是露到天上去了!

因此他眼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莫说是一个刘治中,就算是韩府尹都得暂时靠边站!

“对了。”

想到宫里,贾雨村忙又叮嘱了一声:“这几日你好好准备一下,说不定陛下还要召你我二人觐见,细禀葛侍郎的案子。”

又去见皇帝?

这次不会还要演戏吧?

孙绍宗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是郑重其事的应了,然后从外面喊了四个杂役,抬起那装银子的大木箱,直奔刑名司而去。

要说以他的力气,拎着两个箱子健步如飞跟玩儿似的——可堂堂六品通判,在衙门里拎着两箱银子走来走去,又成何体统?

说不准,还会有人参他个‘市侩’的罪名呢。

却说孙绍宗带着银子到了刑名司,先去刘治中处报了个到,顺便将赏银的事情提了提。

听说是专门拨给经办人的银子,刘治中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在刘治中看来,这分明就是在挑战他的财政大权!

可工部倒还罢了,那刑部却正是刑名司的双重领导之一,他又哪敢违逆刑部的意思?

于是只能悻悻的表示,让孙绍宗看着分配便是,发完了银子也不用向他回禀什么。

孙绍宗‘欣然从命’,又让人抬着银子回了自己的小院——后来才听人说,他出门之后,刘志忠就摔碎了全套的端砚、笔架,少说也损失了五六百两银子。

闲话少提。

孙绍宗回到院里,早有程日兴迎了出来,一躬到底,喜气洋洋的道:“恭喜东翁破此奇案,如今一朝名动四九城,高升之日怕是为期不远矣!”

“少拍这种没营养的马屁!”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顺手一指那两箱银子,吩咐道:“府丞大人讨来了大笔的赏银,你赶紧拟一份经办人的名单出来,好把这银子发下去。”

程日兴忙不迭的应了,又狗腿十足的,将孙绍宗迎进了堂屋——这清客出身的师爷,拍马屁俨然已经成了本能,孙绍宗说过几次,见他实在改不过来,也只能随他去了。

进了堂屋,眼见程日兴摆开笔墨纸砚,就待挥毫泼墨,孙绍宗忙又补了句:“记得把那周达放在最前面。”

程日兴握着笔杆的右手一顿,眼珠儿在框里滴溜溜转了几转,忽然兴奋的压低声音问:“东翁这是要千金买马骨?”

孙绍宗一笑,淡然道:“千金谈不上,拿几百两银子立个典型,还是值得的——再说经此一案,也是时候让下面人重新亮一亮屁股了。”

因之前听孙绍宗说起过‘屁股决定脑袋’的理论,程日兴登时便领悟了他意思,于是越发亢奋起来。

于是他借着兴头挥毫泼墨,片刻间便拟出了一份名单,将那三千两银子按顺序散了个干净,又摸出算盘仔细核对了两遍,这才双手捧着,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见周达的名字后面,就是赵无畏等快班衙役,便满意的点了点头,喊进外面的杂役,让他们去通知名单上的所有官吏,响午时到大堂领赏。

处理完了这些杂事,孙绍宗正待去东厢房睡个回笼觉,忽又想起一事,连忙叫过程日兴打听道:“你在荣国府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贾府那几位小姐的偏好吧?”

程日兴一听这话,那脸上却显出些为难之色来,孙绍宗还以为他并不知情,正待表示不知道就算了。

谁知程日兴却忽然一拱手,郑重的道:“原本受政老爷恩养多年,学生是不该说这话的,但为了东翁您的前程,却也顾不得许多了——那府上几位小姐虽都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可却皆是庶出,又不受老爷太太重视,委实不是什么结亲的好对象。”

孙绍宗被他弄的哭笑不得,忙摆手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贾府联姻来着?其实是我那屋里的,听说她那干妹妹快过生日了,便托我张罗几件可心的礼物——可我哪儿知道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阮蓉毕竟不是正妻,当不得‘夫人’二字,孙绍宗又不想用姨娘称呼她,因此在旁人面前,都用‘屋里的’三字代替。

第57章 接圣旨暗生嫌隙,叹官场鬼魅人心

误会虽然解开了,但程日兴却委实不知黛玉的喜好——事实上,即便是贾府里那些公子小姐们,也未必知道林黛玉除了读书写字之外,还有什么旁的爱好。

但一个小姑娘过生日,总不好送她文房四宝吧?

再说荣国府里用的文房四宝,本就是千挑万选的好东西,在外边买的还真未必能比得上。

最后孙绍宗和阮蓉一合计,干脆拿出两百多两银子,打了九十九片金叶子,又用半米多长的金丝穿成了树枝状,取其长长久久之意。

虽说直接送金子显得有些俗气,但这玩意儿不但看着喜庆,平时还能拿来救急或者打赏下人,其实最是实惠不过了。

既然定下了主意,具体的事情自然有府里的管事张罗,孙绍宗也便做起了甩手掌柜,每日只在府衙里消磨时光。

就这般,约莫又过了有三、四日光景。

这日上午,孙绍宗正在批阅一桩兄弟争产,失手打死侄儿的案子,就听外面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就见周达匆匆的闯了进来,喜气洋洋的嚷道:“大人!外面来了几位天使,大约是来召您进宫见驾的!”

果真让贾雨村给说准了!

孙绍宗放下卷宗,先伸了个大大的拦腰,这才不慌不忙的往前面大堂赶去。

说实话,他其实对皇帝的召见没什么兴趣——跪来跪去的,难道很好玩吗?

不过贾雨村就不一样了,整日里等着盼着,这几天也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工作,甚至还把整个破案过程连带各种证物,全都绘成了惟妙惟肖的图册,看着就跟连环画似的。

这下子,他可算是称心如意了!

正琢磨着到了大堂之后,要如何打趣贾雨村几句,冷不丁就瞧见二门夹道里站着几个人,为首一人面沉似水、胡须乱颤,却不是贾雨村还能是谁?

这又是怎么了?

孙绍宗心下纳闷,忙上前拱手笑道:“府丞大人,你不去前面接旨,却在这里跟谁置气呢?”

“哼!”

谁知贾雨村见是他上前搭话,竟冷哼一声,拂袖道:“孙通判何必明知故问?”

说着,看都不看孙绍宗一眼,便领着随从扬长而去。

靠~

这特娘什么毛病?!

早上不还一口一个贤弟的叫着么?这转眼的功夫,怎就换了一副嘴脸?!

孙绍宗正觉莫名其妙,便见前面大堂里绕出两个杂役,远远瞧见他在这里,忙撒腿奔了过来。

还不等到近前,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嚷了起来:“大喜啊孙老爷,有旨意召您即刻进宫面圣——听说连太上皇都等着听您去说案子呢!”

连太上皇都掺和进来了?

这宫里的贵人们还真是闲的蛋……

等等!

孙绍宗心中一动,忙迎上去问道:“除了我之外,可还召了旁人进宫?”

两个小吏齐齐摇头:“就您独一份,再没旁人了!”

果然是这样!

贾雨村对这事儿看得有多重,孙绍宗是再清楚不过了!

尤其他弄的那‘连环画’,已经在顺天府传的沸沸扬扬,现下圣旨到了,却只召见孙绍宗一人,却让贾雨村的面子往哪儿搁?

这事儿换了谁心里也痛快不了,何况是功利心极重,又自视甚高的贾雨村?

难怪他方才会是那般态度!

想通了前因后果,孙绍宗不由在心里将广德帝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么两个一起召见,要么一个都不见,这单独召见自己算怎么一回事?不等于明摆着逼贾雨村跟自己翻脸么?!

尤其他正筹划着抢班夺权,顺势架空那刘治中呢,这下倒好,真要和贾雨村闹翻,甭说是抢班夺权,能闭门自保就不错了!

孙绍宗怀着郁闷的心情到了大堂上,就见几个龙禁卫簇拥着一名中年太监,正在那里与韩府尹唠闲篇。

“邵宗,你来的正好!”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韩安邦立刻上前,亲热的攥住了孙绍宗的手腕,将他引到那中年太监身前,笑吟吟的介绍道:“戴公公,这就是咱们府里赫赫有名的‘神断孙通判’,那葛侍郎的案子,就是他一手破获的!”

靠~

这还真官场如戏,全靠演技啊!

若是拿方才贾雨村的黑脸,与此时韩安邦的热情做个对比,谁能看出贾雨村才是孙绍宗的靠山,而这韩安邦恰是孙绍宗最大的敌人?

如果换成真正的官场新手,说不得就要以为这韩安邦是想拉拢自己了。

但孙绍宗的心思何其缜密?

只一琢磨,便明白韩安邦这番话里,最重要的还是那‘一手破获’四个字——这分明是想彻底抹杀贾雨村的功劳,顺带再分化一下‘孙贾’联盟!

能凭本事混到红袍加身的,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孙绍宗这般想着,嘴里却忙谦虚道:“府尹大人过誉了,单凭我一人能济什么事?还不是全靠府丞……”

他现在不想和贾雨村闹翻,因此还打算弥补一下。

但韩安邦却哪肯让他给贾雨村表功?

忙不迭的打断了孙绍宗,朗声道:“孙通判,快来见过明宫掌宫内监戴公公。”

好一个滴水不漏!

孙绍宗无奈,正待上前见过那戴公公,谁知那中年太监却是摆手道:“不必多礼,要说起来咱们也不是外人——你身上不还有个龙禁卫骑都副尉的官职么?杂家正巧兼了龙禁卫指挥使,说起来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呢!”

孙绍宗一听这话,忙半跪行了个军礼:“标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哈哈……果然是个伶俐的!”

那戴权见他行的是军礼,顿时眉开眼笑,故作豪爽的道:“有时间杂家做东,请龙禁卫的兄弟们聚上一聚,倒时候你小子可不能推托。”

孙绍宗自然是满口应下。

戴权便又吩咐孙绍宗在香案前跪稳了,抑扬顿挫的将圣旨宣读完毕,这才重新换上笑脸,招呼道:“跟我走吧,皇上和太上皇可都在宫里等着你呢。”

孙绍宗忙站起身来,命人将自己的坐骑牵到了前面,然后正准备与戴权一同进宫,却见两个府丞属吏匆匆而来。

到了近前,便见那两个属吏双手奉上几个卷轴、一本书册,却正是贾雨村这几日里,为了面圣准备的‘连环画’等物。

只听那属吏道:“孙大人,贾府丞说方才因公务在身,走的急了些,竟忘了将这些东西交给大人,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啧~

贾雨村果然也不是白给的!

竟这么快就控制了情绪,非但立刻派人过来圆场,还意图借助这些‘连环画’刷上一些存在感!

不过……

以孙绍宗对他的了解,若不是仍旧心存芥蒂的话,应该会亲自把东西送来才对——看来经此一事之后,两人再想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怕是不太可能了。

第58章 胡氏女拦路喊冤、孙绍宗再遇奇案

却说孙绍宗怀揣着那‘连环画’等物,满腹唏嘘的出了顺天府,又恭恭敬敬的等那戴权上了轿子,这才牵过自己的坐骑,打算翻身上马。

可就在这当口,斜下里冷不丁蹿出个年轻妇人,扑到马前屈膝跪倒,一边以头抢地,一边嘶生叫道:“冤枉、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伸冤做主!”

面对这等突发情况,孙绍宗倒还算是淡定,可那马却有些受惊,仰头长嘶后蹄乱蹬——若非拗不过孙绍宗的怪力,怕是就要发蹄狂奔起来了。

孙绍宗唯恐伤到那喊冤的妇人,忙将惊马牵到一旁,顺手拴在了门前的石狮子上,然后才又转回身细瞧那妇人。

只见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年轻妇人额头已然血流如注,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咚咚咚’的在青石板上乱磕,单凭这不惜一死的决心,便知她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孙绍宗连忙上前双手将她扶起,口中宽慰道:“大嫂快快请起,有什么冤情尽管直说便是,何须如此糟践自己?”

那年轻妇人闻言喜不自禁,一边抬手拭去渗进眼里的血水,一边就要开口倾诉冤情。

“孙通判!”

然而便在此时,那几个龙禁卫之中,却有人不耐的催促道:“陛下和太上皇还等着听你讲案子呢,怎好在这里耽搁许久?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靠~

这厮真是没个眼力劲儿的!

顺天府所在的这条街,乃是内城的繁华路段,可说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如今眼见有妇人‘拦街喊冤’,早已经围上了百八十个路人,又看这妇人满面是血的模样,个个都有同情不忍之色。

这种情况下,你就算真急着要走,也该另寻个像样的理由才是,哪能就这么直白的说什么:皇帝等着听故事,不能耽搁?

这不明摆着往皇帝老子脸上抹黑么?

因此孙绍宗把脸一板,肃然道:“大人此话差矣,陛下召下官入宫问案,正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抚恤天下万民——又怎会因为有人拦路喊冤耽搁了些时间,就怪罪下官呢?”

说着,他从官服袖子的里衬上撕下条白布,亲自帮那小妇人包扎好额头的伤口,又义正言辞的道:“究竟有何冤屈,你且慢慢道来!”

眼见孙绍宗这般应对,周围顿时一片喝彩之声,那小妇人更是感动的失声痛哭,若不是孙绍宗拦着,少不得又要跪下来,给青天大老爷磕上几个响头。

等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那妇人才抹着眼泪哭诉道:“我爹是个屠户,因年节前后赚了些银钱,便想着帮衬我们夫妇些,所以正月二十九那日,便喊了我家相公去……”

却说这小妇人的丈夫周良,正月二十九去了岳父胡屠户家中,翁婿二人直喝的酩酊大醉——原本胡屠户要留周良过夜,但周良惦记着家中只有妻子一人,便执意要连夜回家。

胡屠户夫妇拗不过他,便把早就包好的几斤猪肉,连同十三两八钱碎银子,一并交给了周良带回去,并嘱咐他开春以后去拿这银子做些小本生意。

周良千恩万谢的告辞离开,一路踉跄着回到了家中,将那银子和猪肉交给胡氏收着,便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胡氏先把那银子藏到了稳妥处,又琢磨着如今天气渐暖,这好几斤猪肉一时吃不完怕是就糟践了,因此便把那包肉拿到了厨房,打算切成小块先腌渍一下。

谁知解开那油纸包之后,里面却那是什么猪肉,分明就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胡氏当场吓得尖叫不止,先是惊动了左邻右舍,继而惊动了大兴县的官差,差役们一番逼问之后,便将周良与胡屠户全都带回了县衙审问。

周良和胡屠户刚开始死活不肯认罪,但两天后,差役们又在胡屠户家附近,挖出了被肢解成七八段的尸身,这下事实俱在,却容不得这翁婿二人继续抵赖。

于是大兴县便给他们定了个合谋杀人的罪名,胡屠户判了斩立决,周良判了斩监侯。

而胡氏却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会合谋杀人,因此这几日里四处求告,又听说现今这顺天府里,有一位‘神断孙通判’,善破各种阴阳奇案,若是能请他亲自问案,说不得胡屠户翁婿还能有救。

因此胡氏今天一早,先打听好孙绍宗的相貌身段,然后便守在了顺天府门外。

“大人明鉴!”

就听那胡氏分辨道:“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待我家相公便如同亲儿子一般,就算他当真杀了人,又怎么会将人头送到我家?这其中分明是有什么误会!”

孙绍宗听到这里,却是不觉皱起了眉头,沉声道:“这案子的卷宗,我前两日也曾看到过,上面明明写着胡屠户翁婿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

“大人!”

胡氏立刻又跪了下来,哭诉道:“爹爹与相公实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小妇人前日曾托人去牢里看过,爹爹还好些,我家相公被打的遍体鳞伤,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屈打成招?

沾上这四个字,却让孙绍宗有些为难,这事儿甭管是真是假,只要他一插手,得罪那大兴县令怕是没跑了。

只是……

看看地上跪着的胡氏,再看看四周众人期盼与信任的目光,孙绍宗却哪里说得出‘拒绝’二字?

唉~

反正自己这刑名通判存的本职工作,就是将冤假错案拨乱反正,得罪人也是难免的事儿。

“你且起来吧。”

孙绍宗重新将胡氏拉起,回头冲门前值班的衙役吩咐道:“去我院里喊周达过来,让他拿着我的名帖去大兴县走一遭,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那周良的性命!”

等衙役领命去了。

孙绍宗又道:“胡氏,你且先回去好好包扎一下伤口,等我从宫中回来,就重新彻查此案,若是其中真有什么冤情,我必定帮你等沉冤昭雪!不过……”

说着,他目光一利,沉声道:“不过若是此案并无蹊跷之处,我可要追究你一个诽谤朝廷命官的罪名!”

那胡氏刚爬起来,一听这话,又连忙屈膝跪倒,信誓旦旦的道:“大人,小妇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我家相公和爹爹绝对是冤枉的!”

第59章 说公私御赐斗牛服,论面子再恼贾雨村

养心殿。

须发皆白的太上皇在正中端坐,两旁分别是皇太后与广德帝,再次一席上,则是太妃和忠顺王。

这五人雁翅排开,占据了正北的主位,而两侧立柱之间,却又垂下了无数珠帘,里面影影绰绰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嫔妃宫娥。

不得不说,有时候感觉太过灵敏,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比如说现在,孙绍宗便感觉到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眸子,正透过那珠帘窥视着自己——其中有那么几道视线,俨然已经在他两腿之间盘桓了许久!

这也难怪,皇帝和太上皇一个比一个老,这宫中的女子,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龙精虎猛的男人了,如今藏在珠帘后面又不怕被人瞧见,自然是拼了命的猛瞧!

可里面要是些青春貌美的妃子倒也罢了,如果都像那皇太后一样鹤发鸡皮……

只是稍稍一想到这种可能,孙绍宗便觉得如芒在背!

幸亏他当初做惯了汇报演讲,即便心下再怎么忐忑,面上仍能保持一丝不乱,将那‘天狗噬心’一案娓娓道来。

太上皇听的很是认真,时不时还要开口追问几句,那太妃娘娘和忠顺王,也偶尔会提出些疑问,只广德帝和牛太后一言不发,在哪里宛如两尊泥胎木塑似的。

眼见案情说到了尾声,爆出那葛侍郎父子的惊世孽缘,四下里的听众虽然早就知晓此事,却还是忍不住唏嘘一片。

“唉~!”

太上皇也是慨然长叹了数声,又赞道:“如此曲折荒诞的案子,你竟也能半日告破,怪不得短短时间便赚下这偌大的名声——寡人只盼你日后也能勤勉办差,千万不要辜负了百姓们送你的‘神断’二字。”

孙绍宗忙屈膝跪倒,毕恭毕敬的道:“微臣谨遵太上皇教诲,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就好、那就好。”

听了这半天故事,太上皇明显也有些倦了,松松垮垮往后一靠,冲广德帝摆手笑道:“赐宴吧,难得这一副熊虎似的身板,可莫要饿垮了他。”

广德帝微微颔首,就准备传旨摆下酒宴。

但孙绍宗被围观了这许久,早连胯下那条物件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巴不得立刻脚底抹油,哪还乐意继续留下来吃什么御赐酒宴?

他忙把手一拱,插嘴道:“启禀陛下、太上皇,微臣进宫时曾遇到一民妇拦路喊冤,听她言辞似乎确有隐情,于是臣允诺会尽快赶往大兴县复查此案——因这案子人命关天,臣实在不敢在宫中耽搁太久。”

听了这话,旁人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广德帝甚至还满意的点了点头,只那牛太后老脸一沉,哑着嗓子冷笑道:“若真是人命关天的大案,你便早该禀报,缘何非要等到此时再说?”

切~

这老太婆肯定是对侄子的死心怀不满,才故意找茬挑刺儿!

不过孙绍宗既然拿这个理由脱身,自然不会连这点质疑都应付不了。

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躬身道:“回禀太后,查案是公事,向陛下呈报案情亦是公事,因此臣以为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而陛下赐宴,于臣虽然是莫大的荣耀,但细究起来却实乃私事,臣既然刚刚得了太上皇的教诲,又怎敢因私废公?”

“好一个不敢因私废公!”

孙绍宗话音刚落,便听广德帝大声赞道:“既然如此,那这顿饭寡人便先给你留着。”

说着,他把手一招,吩咐道:“来人,取一件斗牛服来,与他换上。”

随即又正色道:“这件斗牛服却不是酬谢你的功劳,而是冲你这一心为公的态度!”

这斗牛服通体明黄,与皇袍颜色相近,上绣赤红色牛角虬龙,乃是朝廷赐予三品以上有功官员的一种荣耀象征,而如今孙绍宗以区区六品之职,便被赐下了斗牛服,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却说內侍们匆匆取来一件最大号的‘织锦过肩斗牛服’,让孙绍宗套在了身上,顿时在那雄壮彪悍的气质之外,又添了几分堂皇的贵气。

但孙绍宗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得了这斗牛服固然是意外之喜,可让贾雨村知道了,怕是更要增添几分嫉妒。

闲话少提。

却说他谢过皇恩浩荡,又得了几句勤勉办差的叮咛,这才被放出了宫去。

到了那西华门外,孙绍宗看看自己这一身骚黄亮红,便琢磨着着先回府把斗牛服收藏好,再去那大兴县查案不迟。

谁知还没等动身呢,就听有人朗声招呼道:“贤弟,且来这边说话!”

孙绍宗循声望去,却见对面马车里跳出一人,不是贾雨村还能是谁?

得~

这下想不刺激他都难了!

孙绍宗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故作惊奇的道:“老哥哥怎么会在此?难不成是专程来这里等我?!”

他这刚一凑近,贾雨村的目光就被那斗牛服牢牢吸住了,口中更是啧啧有声的叹道:“果然是斗牛服!多少三品大员都求不来的恩典,贤弟你以区区六品之身就得了一件,实在是令人又羡又妒啊。”

这口风倒是比上午时软了不少。

看来贾雨村等在这里,应该是为了修补彼此之间的关系。

孙绍宗忙也谦虚道:“我这也不过是运气使然,算不得什么……”

“哈哈,你屡破奇案,靠的可不仅仅是运气吧?”

贾雨村哈哈一笑,上前把住孙绍宗的胳膊,满面恳切的道:“哥哥我进京之后,还从未得见天颜,原本以为这次终于能在陛下面前显一显本领,谁知……唉!”

他怅然长叹了一声,又道:“我因此一时失了神志,竟稀里糊涂迁怒到贤弟头上,还望贤弟千万莫要见怪。”

孙绍宗实在分辨不出,他这话到底是语出至诚,还是出于利益考量,在自己面前秀演技。

但考虑到如今顺天府的形势,二人实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因此他便也飒然一笑道:“哥哥说的哪里话,你心里不痛快,不冲咱们自家人甩脸色,难道还去旁人面前抱怨?再说咱们自家兄弟,又有什么见不见怪的?”

贾雨村这才又换上了副笑模样,向身后马车一指,不容置疑的道:“既是如此,陪我去鼎香楼醉上一场如何?一来庆贺贤弟你得了斗牛服,二来也好让哥哥我诉一诉委屈!”

“这……”

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儿,孙绍宗肯定不会拒绝,可他刚刚才在皇帝面前说要去调查冤案,如今怎好跑去陪贾雨村买醉?

于是忙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谁知贾雨村听完之后,却是面色大变,顿足道:“贤弟怎得如此鲁莽?那大兴县令本身倒还罢了,可他那岳家江南甄氏却不是个好招惹的!尤其甄家与荣国府世代姻亲,你若是得罪了他,岂不是连荣国府也一并得罪了?”

甄家和贾家世代姻亲?

那不是要叫‘甄贾氏’或者‘贾甄氏'?

正觉这两家的名字有趣,那贾雨村却已经欺到了近前,垫着脚与他咬耳朵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不如你随便查上一查,只说此案并无疑点便是——反正以你‘神断’的名头,旁人也不敢胡乱质疑,如此也免得落了甄家女婿的面子。”

一听这话,孙绍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脱口反驳道:“莫非为了他的面子,便要两个无辜之人白白送死不成?!”

“小声些,你嚷什么!”

贾雨村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边儿,才又正色道:“哥哥当你是自己人,才有什么说什么——在这官场上,旁的也倒罢了,最忌讳的就是得罪靠山、恩主!你若因几个贱民恶了荣国府,日后万一有个马高镫短的,却还有谁能扶你一把?!”

孙绍宗与他对视了半响,忽又飒然一笑,然后伸手在那斗牛服上轻轻掸了几下。

贾雨村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似乎名白了什么,皱眉道:“你莫非想指着皇上替你撑腰?”

“不。”

孙绍宗摇头笑道:“我的意思是,若只为了谁家女婿的面子,就枉送上两条无辜性命,兄弟以后哪还有脸穿这身斗牛服?”

第60章 大兴县碎尸案【上】

目送贾雨村愤愤然登车远去,孙绍宗一赌气,干脆也懒得回家换马甲了,就穿着这一身骚黄亮红骑在马上招摇过市,直奔大兴县衙。

到了县衙门口,两个值班的衙役还以为是来了哪位皇室宗亲,战战兢兢的就要上前大礼参拜。

孙绍宗甩蹬下马,通名报姓道:“本官是顺天府的刑名通判,眼下有桩案子想和贵县王县尊面谈,劳烦哪位去帮我通禀一声。”

那两个衙役一听原来是府衙的‘神断孙通判’,更是不敢怠慢,立刻分出一人飞奔进去禀报。

不多时,就见那中门左右一分,七八个官吏鱼贯而出,为首一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满脸的皱纹堆砌。

孙绍宗一见这人的相貌,心下便先添了几分不喜——那大兴县令王谦他虽然没见过,可也知道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风流才子,哪里会是这等乡下老农模样?

虽说大兴县令亦是正六品,但孙绍宗好歹算是府衙的上官,如今又是兴师问罪来的,那王谦不亲自来迎,实在是于理不合!

此时就见那‘老农’官儿快步下了台阶,在孙绍宗面前一躬到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大兴县县丞沈澹,见过通判大人。”

王谦派这沈澹出面,莫非是想让这老头做替罪羊?

要真是如此,这厮可太不要脸了!

身为父母官,先是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事到临头又做了缩头乌龟——也不知那甄家怎么就挑了他做女婿?

孙绍宗这般想着,对面前的老县丞倒多了几分同情,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和煦的问道:“沈大人不必多礼,却不知你家县尊何在?”

“这个……”

那沈澹支吾半响,才讪讪道:“王大人因为家中老母病重,八日前便告假离京了。”

八日前就告假离京了?

如今是正月初五,那王谦岂不是正月二十八走的?

这么说来……

孙绍宗顿时把脸一沉,厉声道:“这么说来,那碎尸案是你主审的?”

沈澹刚直起来的腰板,顿时又来了个对折,缩着脖子夹着肩膀,筛糠似的乱抖:“正……正正正是下官主审,下官惶恐,实不知此案出了什么纰漏,还请大人明示。”

啧~

看他五十几岁才混了个七品县丞,就知道丫是个没后台的,与之相比,孙绍宗倒成了正儿八经的官二代。

原本是想怒怼权贵来着,结果自己反倒成了仗势欺人的权贵,孙绍宗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郁闷了——要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刚才还跟贾雨村吵个什么劲儿啊?

不过既然王谦不在,这事儿倒也简单了。

孙绍宗一甩那明黄色的袖子,摆出上官的嘴脸呵斥道:“出了什么纰漏,你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真是荒唐至极!走吧,带我去看看此案的一应人证物证,我再告诉你究竟出了什么纰漏!”

这沈县丞上午接到名帖,本就惶惶不已,如今又见孙绍宗这一身‘斗牛服’,便连骨头都已经软的不成样子了,那敢违拗了他的意思?

忙吩咐左右去传人证物证,然后亲自引路,将孙绍宗带到了县衙内堂之中。

这内堂一般多作为预审之用,以便堂官们提前熟悉案情,免得到了公堂之上出什么笑话——按规矩,孙绍宗仍旧不能在此升堂问案,因此名义上还是要以沈澹为主。

所以孙绍宗进门之后,便直接坐到了左首的书吏席上。

可沈澹见他坐在了下首,又哪敢占据公案后面的主审之位?

忙也凑到了书吏席左侧,可怜巴巴的躬身侍立。

过不多时,便见外面匆匆走进三人,左右分别是胡氏和一名膀大腰圆的老汉,为首那人却是刑名检校周达。

周达进门之后,立刻上前禀报道:“大人,那周良伤势严重,如今尚在诊治当中,实在妄动不得。”

一听这话,那胡氏便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孙绍宗却不搭话,只一扬下巴,示意周达站到了自己身后,便又静静等着呈上物证。

谁知等了半天,就只见一名书吏小心翼翼捧来了卷宗,以及两张黏着血迹的油纸,便再无下文了。

孙绍宗的脸色顿时又沉了几分,转头瞪着沈澹喝问道:“难道就只有这一桩证物不成?还有,死者的尸首呢?尸首何在?!”

那沈澹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又把腰躬的虾米仿佛,脖子缩的乌龟一般,颤声道:“回……回禀大人,那尸首放在县衙实在是有碍观瞻,因此……因此下官便让人送去了义庄暂存。”

眼见孙绍宗就要发飙,他忙又指着那卷宗道:“大人,卷宗里有仵作验尸的公文,上面记载的颇为详尽,其实不看尸体也……”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冷笑道:“如果一切以仵作的验尸公文为准,还要你这个主审官何用——也罢,尸体的事情我且不与你计较,可其它证物又在何处?”

沈澹摸了把额头的冷汗,讪讪道:“回禀大人,此案……此案只有这油纸包为证,并未发现其它证物。”

“哈……哈哈哈……好一个油纸包为证!好一个并未发现其它证物!”孙绍宗被他气的直发笑,咬牙道:“我且问你,除了人头之外,那尸体其余部分是在何处发现的?”

“是……是从胡屠户家后墙外的荒地里挖出来的。”

“那我再问你,眼下天寒地冻,那胡屠户又如何能挖开一个足够埋藏尸体的大坑?难道他长了一双穿山甲的爪子?!”

“这……”

沈澹有些莫名其妙的道:“大人,他要掩埋尸体,自然会用锄头、铁锹……”

啪~!

孙绍宗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哪为何这大堂之上,不见有任何锄头、铁锹之类的工具?尤其正月里这些器具都是闲置不用的,你只需让人检查一下,上面有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就足以证明尸体是否胡屠户所埋!”

“这……这这这……”

沈澹‘这这这’了半响,却是无言以对,最后只得屈膝跪倒以头抢地,哭嚎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小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得得得~少扯这些没用的!”

孙绍宗不耐烦的一挥手,道:“你要想将功赎罪,就赶紧去把尸体给我弄回来——记得要全部带回来,如果少了一星半点,我就拿你身上的皮肉抵数儿!”

第61章 大兴县碎尸案【中】

打发沈澹去城外义庄搬运尸体之后,孙绍宗自己也没闲着,而是立刻带人押着胡屠户回了趟家。

到了胡屠户家后,先检查了他家里的铁器,然后又到后面埋藏尸体的所在,仔仔细细的搜查了一遍。

结果却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毕竟已经过去五、六天,衙役们又没做好现场的保护工作,那埋尸地也不知迎来了多少参观者,能找到线索才有鬼呢!

至于那锄头、铁锹上,虽然看不出有使用过的痕迹,但孙绍宗却也不敢确定,这些劣质铁料在一周之内会不会生出新的锈迹。

因此他也只能押着胡屠户悻悻而归。

回到大兴县衙内堂,一进门就见当中摆了张床板,上面虽然用白被单盖的严严实实,却还是隐隐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

孙绍宗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白被单整个掀开,顿时露出了下面横七竖八的尸块,再加上已经开始腐烂的内脏,被乱糟糟的摊在尸块上面,望之简直可怖到了极点!

于是内堂之中,先是响起了一片抽气之声,紧接着又被那尸臭恶心的干呕连连。

“要吐就出去吐。”

孙绍宗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居中摆放的人头上,只见这人头上的发髻已经被烧去大半,只在头皮上残留了短短的一截。

莫非凶手曾经打算焚尸灭迹?

可焚尸灭迹,又怎么会只烧掉了头发?

带着满心的疑惑,孙绍宗又把视线转移到了,现场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小吏身上:“你是仵作?”

那小吏忙躬身见礼:“小人大兴县仵作王高昇,见过通判老爷。”

“废话少说,把你的工具全都拿出来吧,同我再验一验这尸体!”

前几次孙绍宗检查的,都是刚死不久的新鲜货,因此无须准备什么防护措施,但这腐尸却不一样,身上也不知藏了多少霉变的病菌——他可不想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仵作闻言自然不敢怠慢,忙取了验尸的全套器械,将两人‘杀猪匠’似的装扮起来,最后又奉上两颗药丸,说是只要放在口罩的夹层里,就能驱邪避毒。

虽说闹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但看那王高昇信誓旦旦的样子,应该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等披挂整齐之后,又用条凳将尸体架起来,在周遭点起了二十几根烛台,那王高昇这才请示道:“大人,咱们先从何处查起?”

“先查一查她的致命伤!我看你那验尸公文上,只说被害人是在死后才惨遭分尸的,却并未提到她的致命伤在何处!”

没错~

就是‘她’。

这位被大卸八块的死者,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而且看五官和某些残留的身体特征,应该是个相貌身材都极为出色的少女!

会是情杀,还是劫财谋色呢?

却说那王高昇听了孙绍宗的吩咐,情知自己当初偷懒的事情,早被这位‘神断通判’看破了端倪,自然更不敢怠慢分毫,忙按照孙绍宗的吩咐,专心致志的翻找起了致命伤。

而孙绍宗搜查的却要更仔细许多,但凡有丝毫可疑的地方,便会认真斟酌比对许久。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高昇迷茫的抬起头来,迟疑道:“大人,似乎……似乎被害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致命伤!”

孙绍宗继续翻检着尸块,头也不抬的问了句:“除此之外呢?你还看出了些什么?”

“这……这个……”

王高昇绞尽脑汁的回忆道:“死者……死者的背部、前胸,都有明显的擦伤,看伤口的皮肉外翻的情况,应该是生前留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不觉有些兴奋起来:“我知道了,死者生前一定被人在地上拖拽过,很可能是为了将她转移到僻静处,然后再将她奸杀!”

“合理的推测。”

孙绍宗微微点头,给出了五个字的评语。

那王高昇闻言只美的鼻涕泡都出来,正待谦虚几句,却听孙绍宗又道:“可惜,观察的还不够仔细,所以整个推测都跑偏了。”

观察的还不够仔细?

王高昇心下很是有些不服,只是碍于孙绍宗的身份与威名,不敢明言罢了。

可孙绍宗何等眼力?

莫说他只是遮住了口鼻,便是把整张脸都蒙起来,孙绍宗也能瞧出他那不服不忿的心思。

因此干脆将死者的背部翻找出来,指着上面的痕迹道:“尸体的前胸后背上,确实有生前留下的擦伤,但你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擦伤很是杂乱无章,而且——几乎没有直线形状的擦痕!”

几乎没有直线型状的擦痕?!

王高昇慌忙凑上去细看,果然发现那背部的痕迹杂乱无章不说,偏偏就少了最常见的直线型擦痕!

可凶手又不是那拉磨的驴,吃饱了撑的,拉着死者原地转圈干嘛?!

正疑惑不解,便听孙绍宗又道:“刚才我仔细看过,尸体的口腔内部,沾染了不少的亚麻线头,可见她曾经被麻布之类的东西,长期堵住嘴巴。”

“另外,尸斑多集中在前胸,而且形成的相当匀称,足见受害人死后整整十几个小时,都未曾被人移动过。”

“再加上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不止一处的湿疹,基本可以断定她是被绑着四肢,囚禁在某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而且囚禁了相当一段时间,否则她的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湿疹!”

“大概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那凶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探视她,她饥寒交迫之下,或许是为了呼救,又或许是想让凶手听到动静,于是在地上拼命扭动挣扎,因此留下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擦伤。”

“但她的挣扎却注定是徒劳的,因为那凶手始终都没有出现。”

“于是,她只能在饥寒交迫的绝望中,慢慢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死后许久,凶手才赶到了现场,将她大卸八块,准备运出去掩埋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番描述弄的毛骨悚然,除了一个人——王高昇!

他等孙绍宗叙述完毕之后,就忍不住质疑道:“大人,您的推测里好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尸体的四肢上并没有任何勒痕!既然她生前拼命挣扎过,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留下来?!”

面对王高昇的质疑,孙绍宗微微一笑,笃定道:“这正是凶手最高的地方——他把四肢上的勒痕全都抹去了!”

第62章 大兴县碎尸案【下】

把四肢上的勒痕抹去了?!

王高昇听得莫名其妙,按常理来说,人死后之后自愈功能也会跟着消失,因此尸体上的一切伤痕都会定格,要想抹去,怕是只有等到彻底腐烂之后了。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好在孙绍宗也没有让他一直猜下去的意思,微微一扬下巴,示意道:“你把她的胳膊重新拼一下试试。”

王高昇立刻从尸块中,翻出了被切成了两截的左臂,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拼接在了一起,重新组成了一条几乎看不出缝隙的胳膊。

拼完之后,王高昇忍不住分辨道:“大人,这断口严丝合缝,足见凶手刀法之狠辣,也正因此,当初小人才怀疑是胡屠户所杀。”

“凶手可不仅仅是狠辣而已。”

孙绍宗摇头道:“真正显出他刀工之精湛的,其实还是那断口处做的手脚。”

切口处做的手脚?

王高昇疑惑的重新将断臂分开,仔细打量了半响,却压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之处。

“实在看不出来的话,你不妨先摸一摸那上半截断臂的骨头!”

王高昇一咬牙,干脆脱去了手套,小心翼翼在那骨头的横断面上摸索着。

初时他满眼的迷茫疑惑之色,但渐渐的,那迷茫却转成了骇然,最后终于忍不住脱口大叫了一声:“这……这骨头上的断口凹槽,是被人雕出来的!”

却原来那断口处的骨刺、凹槽,乍看上去并无什么稀奇之处,但细细摩挲,便会发现它们有些圆润的过头了,尤其是那些凹槽内侧,实在不像是天然生成的断口!

“没错!”

孙绍宗沉声道:“非但如此,那断肢上还被隐蔽的抽走了一些肌肉,使得断口处比原本细了一圈,与下面的断口变得严丝合缝——因此不是特别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这条胳膊上,其实已经被剔去了一指多宽的一截!”

那沈澹、周达等人听到此处,不禁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既感慨那凶手的鬼魅心思,又惊叹于孙绍宗的法眼如炬。

不过王高昇激动过后,却又禁不住生出些疑惑来,纳闷道:“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隐瞒这女人曾经被绑过——是不是有点谨慎的过头了?”

“凶手想隐瞒的肯定不止这一点!”孙绍宗摇头道:“只是以我们现在发现的证据,还无从推断他真正要隐瞒的是什么。”

说着,他转头对沈澹道:“沈县丞,胡屠户家中的后院地窖,我也曾经仔细检查过,里面短时间藏个人还行,一旦超过半日怕是会因为窒息而死!”

“而他那肉铺雇了两个伙计不说,后院还经常有邻人进出,压根也藏不下这女子。”

“如果他是在别处关押这女子的话,最不济也可以在原地丢弃尸体,完全没必要费心费力,把尸体带回家中掩埋。”

“至于那周良,他夫妻二人住在大杂院里,周遭连个篱笆都没有,进出肯定瞒不过旁人的耳目,就更没有长期拘禁死者的可能了。”

“据我推断,那周良很有可能是在回家途中,与意图掩埋人头的凶手不期而遇,或许是那凶手刻意栽赃,又或许是出了意外,使得周良把那人头误当成了猪肉,带回了家中。”

“事后凶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余的所有尸块,全都埋到了胡屠户家后墙外的荒地里,意图嫁祸他们翁婿二人。”

那沈澹唯唯诺诺的听着,但看模样,却明显还有些迷糊,倒是一旁的周达反应稍快些,脱口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应该是认得胡屠户翁婿的,而且极有可能就住在两家之间!”

“没错!”

孙绍宗肯定了他的推测,随即却又忍不住苦笑道:“可惜胡屠户与女婿家隔了大半个东城,这范围还是有些太大了些——想要找出凶手,怕是还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行。”

说到这里,孙绍宗就忍不住又瞪了沈澹一眼,要不是这糊涂县丞耽搁了最佳侦破时间,也不至于……

“大人、大人!您快看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只听王高昇兴高采烈的将一件东西,托到了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定睛一看,却是个沾染了污血的小木刺,约莫有指甲盖长短、火柴棒粗细。

因为抬尸体的门板有些发糟,所以方才检查尸体的时候,孙绍宗也发现了几个类似的木刺、木屑——不过王高昇既然如此郑重其事的献宝,肯定不会是门板上掉落的木屑那么简单。

于是孙绍宗小心翼翼的捻起了那木刺,放在眼皮底下仔细观察了半响,又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眸子里顿时绽放出夺目的神采!

随即他一把扯住王高昇,追问道:“这东西是在哪儿发现的?!”

王高昇忙道:“在尸体的大腿断口里,我想检查一下凶手切去了多少肉,结果却意外的摸到了这根木刺!”

“那应该就错不了了——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孙绍宗感叹了一声,立刻又吩咐道:“沈县丞,你现在立刻派人去打听一下,城东这片儿知名的木匠师傅里,有那些是长期独自居住的。”

“下官这就去办!”

沈澹领命离开之后,周达却仍是有些疑惑,凑上前好奇的打量着那根木刺,探询道:“大人,单凭这一根小小的木刺,您怎么就能断定凶手是个有名的木匠?”

“这木头的色泽、密度、花纹,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木料,这种品质的木料,别说是普通人了,就算是一般的木匠怕也不敢肆意炮制——但你看这条木刺,整体呈三角形,前面两刀、后面一刀,线条都是流畅至极,显然是处理惯了名贵木料的!”

“因此我才断定,那凶手肯定是个有名的木匠师傅!”

这几句话的功夫,就见沈澹又领着个年轻的衙役回了内堂,向孙绍宗介绍道:“大人,这李三彪他爹,就是东城最有名的老木匠,木匠行里的大事小事儿都瞒不过他家。”

那李三彪显然也已经得了交代,不等孙绍宗问起,便躬身道:“启禀通判老爷,但凡出了名的手艺人,想要讨个老婆都不是什么难事,这东城有名有姓、又没娶媳妇的木匠,怕也只有那木人张了!”

“木人张?”

“没错,因为他善雕各种人像、佛像,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绰号——这木人张小时候被烫坏了脸,白日里都能吓人一跳,所以才没有那家姑娘愿意跟他。”

既然长得如此吓人,那平时想必也没人敢上门打搅——如此一来,就更有机会作案了!

孙绍宗忙道:“你可知道那木人张家住何处?”

“这个……”

那李三彪挠了挠头,道:“他现在应该不在家里。”

“什么?!”

沈澹一惊一乍的嚷了起来:“那厮已经畏罪潜逃了?!”

“不不不!”

李三彪忙解释道:“其实是最近城中大户人家,都在争着建什么别院,但凡有些手艺的匠人都被搜罗了去!他好像是去了……”

说着,他拧着眉毛琢磨半响,突然拍手道:“对了,是去了荣国府贾家做活儿!”

第63章 琏二爷书房酣战,王熙凤欲观奇景

若那木人张在旁处倒也还罢了,左右不过让沈澹出张‘签令’,带着差人去捉拿到案便是。

可既然是被贾府聘了去,于情于理,孙绍宗都该先去知会一声,免得落个目中无人、不念旧情的名头。

于是他当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由沈澹、周达领着,去那‘木人张’家中搜寻证据;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去荣国府捉拿那‘木人张’到案。

一路无话。

等到了那荣国府门外,还未等孙绍宗甩蹬下马,早有两个门子殷勤的迎了上来,没口子的恭贺道喜,俨然已经听说了‘御赐斗牛服’一事。

虽说有些纳闷,为何贾府这么快就得了宫中的消息,但孙绍宗此时却哪有闲心打听这个?

于是他从怀里摸出七八两碎银子,随手抛给了那两个门子,又追问道:“琏二哥如今可在府里?我眼下有一桩公案,要与他商量!”

若换了旁人带着几个衙役,言说要商量什么‘公案’,两个门子少不得要摆出豪奴的架势,先仔细翻盘上一番。

但孙绍宗如今名声在外,又与这府里二老爷、二爷关系匪浅,两个门子倒也不敢胡乱打听什么,只一面将他往西厢客厅里引,一面分出人手去寻那贾琏。

却说近日王熙凤因为主持修建省亲别院,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倒让贾琏得了些‘自由’。

这日他将那鲍二媳妇连哄带骗,弄到了书房之中,只用了片刻功夫,就把鲍二媳妇剥成了只白羊,眼见她模样身段虽逊色于王熙凤,却别有一番柔弱的媚态,于是便愈发控制不住心下的躁动。

一时间也顾不得去什么里间,直接将鲍二媳妇打横放在了书桌上,又顺手扯了几本《论语》、《礼记》,将她那白如粉、腻如珠的臀儿高高垫起,就待尊从孔圣人的教导,来一场‘食色性也’的酣战。

“二爷、二爷!”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放风的兴儿突然嚷了起来,直吓的贾琏浑身一抖,那枪头都险些在折在鲍二媳妇臀上。

他却也顾不得喊疼,只一边胡乱把衣服往身上裹,一边惊慌的问道:“怎得?莫不是二奶奶到了?!”

“这倒不是。”

只听兴儿在外面答道:“方才前面有人传话,说是孙家二爷上门求见。”

贾琏一听这话才算是放下心来,转头看看怀抱裙袄半遮春色的鲍二媳妇,不觉小腹中又是一阵虚火大盛,于是劈手夺过那裙袄,不管不顾的丢在了地上,口中只道:“二郎又不是外人,你就说我这里有要紧事走不开,让他稍候片刻!”

说话间,便已然提枪上马、推臀拢胯。

“二爷。”

那兴儿却又嚷道:“这怕是不成!听门子说,那孙家二爷带了几个衙役,又说是有什么要紧的公案在身,您看……”

还未等说完,便听里面鲍二媳妇已是浪声连连,亲娘祖奶奶的乱叫着,早将他这番话‘赶’到了九霄云外。

兴儿在外面急的直跺脚,却又知贾琏起了兴致,一时半刻未必能脱得开身,便只好喊了隆儿顶替自己在这里望风,然后径自去了前厅寻孙绍宗分说。

到了前厅,只见孙绍宗一身明黄坐在那里,竟是透着几分不怒自威,兴儿少不得便收敛了素日里的随意,上前毕恭毕敬的道:“孙二爷,我们爷因有些要紧的事儿,一时脱不开身,便让小的过来交代一声,让您在此稍候片刻。”

如果没有正事,孙绍宗等上一等自然无妨,但这贾府人多嘴杂的,万一那‘木人张’听到风声逃了去,却是一桩大麻烦。

因此孙绍宗便道:“劳烦你再去回禀一声,就说府上雇来的木匠里,有一人涉嫌杀人碎尸,我急着将他捉拿到案,实在是耽搁不得——如果琏二哥实在脱不开身,还请他发话,让府上的管事们配合一下。”

兴儿一听‘杀人碎尸’四字,便唬的浑身汗毛倒竖,那还敢在此饶舌?

忙又发足狂奔,朝着贾琏的内书房跑去。

谁知刚顺着夹道闯进后院,便听斜下里有人喝骂了一声:“兴儿,你是瞎了狗眼不成?!二奶奶面前,也敢这么胡钻乱闯的!”

兴儿慌忙站住了脚步,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贾琏的宠妾平儿,正叉着细腰虎视眈眈的瞪着自己——而她身后被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的,却不是主母王熙凤还能是谁?

苦也!

眼瞧着王熙凤俏脸含煞,兴儿两条腿顿时软了大半,险些便要直接跪下来,把什么都招了。

好在他还有些急智,只稍稍一缓,便又想到了遮掩的办法。

于是忙摆出一脸喜色,躬身道:“平儿姐,孙家二爷方才到了府里,言说咱们雇来的木匠里,竟有个杀人碎尸的魔王!我正要找二爷禀报,可巧就遇……”

“什么?!”

莫说是平儿吓了一跳,便连王熙凤也有些花容变色,顾不得再摆什么主母的派头,忙上前追问道:“真有这等事?!”

兴儿见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此事吸引,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于是又加油添醋的道:“回二奶奶,那孙二爷一身斗牛服,身边又带了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想来不会有假!”

王熙凤也就是随口这么一问,其实听到‘孙家二郎’四个字,她心里就已经信了十成十。

想到自己家中,竟混进了这样一个杀人魔王,她既是后怕又是恼怒,忍不住跌足咒骂道:“这遭瘟的芹老四,我好心把差事交给他,他怎倒引来了这样的祸害?!”

说着,又雷厉风行的下令道:“你快去寻了周管家来,让他陪着孙二郎去后院拿人——但凡二郎有什么吩咐,你等只管照做便是!”

兴儿领命,忙又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却说王熙凤这边儿又与平儿埋怨了几句,心里却忽的冒出个念头来——近些时日,她也不知听了多少孙绍宗智破奇案的故事,如今这‘传奇故事’就发生在自家院中,若是不去亲眼瞧上一瞧,岂非可惜得紧?

这般想着,王熙凤便吩咐道:“快去请了大奶奶过来,就说我这里有些稀罕事儿,要与她一起分享!”

第64章 展神力,孙绍宗‘枪挑铁滑车’

那日孙绍宗在东厢贾赫的花园中逛了一逛,便已然觉得奢靡非常——然而跟着荣国府的大管家周瑞,进到了这‘省亲别院’里,才发现自己终究是少了见识。

那景致摆设更胜一筹且不说,单单这面积,就比贾赫的花园大了十倍有余!

尤其居中两座假山,隔着一潭清泉遥遥相望,目测至少也有四十几米高!

孙绍宗尚且看的咋舌,几个衙役就更不用说了,一双双眼睛瞪的溜圆,早把公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倒是那周瑞早就看惯了这些精致,进了院子,二话不说先喊过一个充任监工的贾府小厮,急吼吼的问道:“瞧见三房的芹四爷没?”

那小厮忙往对面山顶一指,道:“东府山上的亭子正要重新‘立柱儿’,芹四爷八成正在上面盯着呢。”

周瑞顺着他的指点张望了几眼,大约是觉得离着太远,实在懒得过去寻那贾芹,于是又改口问道:“咱们请来的木匠里,是不是有个叫‘木人张’的?”

孙绍宗在一旁见那小厮满面迷茫之色,忙又补了句:“这木人张小时候脸上被烫伤过,因此长了一脸的疤痕。”

那监工小厮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叫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头倔驴啊!”

随即,他再次伸手一指远处的假山,道:“那柱子上的图案就是他雕的,估计这会正在山上等着芹四爷验收呢。”

周瑞一时无语,只得回头冲孙绍宗苦笑道:“孙二爷,怕是只能劳烦几位,跟在下去那山上走一遭了。”

孙绍宗的注意力却放在了那‘倔驴’二字上,追问道:“这‘倔驴’二字,可有什么来历?”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来历。”

只听那监工小厮道:“前些日子,芹四爷看廊上浮雕的进度有些慢,就把几个木匠都扣了下来,让他们暂时在工地上吃住,直到刻完浮雕为止——谁知那‘木人张’死活不肯答应,非闹腾着要回家,最后惹恼了芹四爷,生生吃了一通鞭子,这才认了怂。”

怪不得那女子会饥寒交迫而死,却原来……

孙绍宗默然半响,这才冲那东边儿的假山一扬下巴,道:“走吧,上去拿人!”

于是一行人兜兜转转绕到了那东山脚下,正待拾阶而上,就见山顶连滚带爬的逃下来十几个,既有青衣小帽的贾府下人,亦有拎着各式器械的工匠。

周瑞拦住相熟的下人一问,才知那‘木人张’适才登高望远,早瞧见下面来了一群衙役,他自知在劫难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去用雕刻刀劫持了贾芹,又以贾芹的性命要挟,将所有人赶下了山。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周瑞不觉便有些慌张起来,转头向孙绍宗征询道:“孙通判,您看这……”

“先上去再说吧,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在这里琢磨再多也没用。”

孙绍宗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不由分说便带头向上爬去。

那周瑞无奈,也只得跟了上去。

却说一行人刚爬到半山腰,忽听那人工湖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孙绍宗循声望去,却是不由得一怔——就见那湖面上一艘彩船随波荡漾,船头又俏生生站着十几个女子,为首的正是王熙凤与李纨。

若只是看见一群美女,孙绍宗倒也不至于吃惊到哪去。

可眼下这两位荣国府的少奶奶,却委实有些欢脱的过了头,带着丫鬟们在那船头又蹦又跳,连摇胳膊带尖叫的,活脱像是篮球场上的啦啦队,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庄重?

正不知这两位少奶奶演的是那一处,就听身后衙役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孙老爷!您快瞧上面那是什么!”

孙绍宗忙又抬头望去,却只见那石阶的尽头,不知何时竟多了几根水桶粗细的柱子,正层层叠叠摆在那里,似乎只需要轻轻一推……

轰隆隆~

这还真是心想事成!

孙绍宗的念头刚起,那几根柱子便轰隆隆的滚了下来——这下子,他总算知道哪些女人们究竟在‘激动’什么了!

眼瞧着那柱子越滚越快,一路碾来,只撞的两侧栏杆上碎石乱飞,周瑞和几个衙役不觉都是骇然变色。

只因这石阶乃人工堆砌而成,两侧的石头栏杆之外,便是直上直下的断崖,身后又是百余阶石梯,根本来不及退走,一时间真可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怎么办?!怎么办?!”

“快、快想办法啊!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要不咱们抓着栏杆吊到外面,等这柱子过去……”

轰隆~!

好不容易有人想出一个靠谱的主意,还没等众人欢呼雀跃呢,便见当先那根柱子蹦起三尺多高,一头撞垮了旁边的石头栏杆,又歪歪斜斜的滚了下来!

轰隆~轰隆~

后面几根柱子碾在栏杆的碎片上,个顶个都是活蹦乱跳,一时间又不知毁了多少栏杆!

眼见此情此景,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却那还有半分血色?

非但台阶上众人面无人色,那彩船上的女子们,也是骇的尖叫不已。

尤其是李纨,她本就比旁人多了些关切,此时眼见孙绍宗难以幸免,心中竟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莫非我真的克夫不成?不然为何先后牵挂上的两个男人,都要英年早逝?!

又惊又愧之下,她不觉便在王熙凤胳膊上掐出了一圈青紫。

但王熙凤此时却也顾不得喊疼,旁人只是担心孙绍宗等人的安危,她却在琢磨这些人死掉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旁人倒还罢了,孙绍宗如今正是名声大噪之时,又颇得皇帝看重,就连宫里的贾元春,响午时都特地传了书信,嘱托荣国府上下与其交好。

一旦他横死在这省亲别院,王熙凤这个修院子的总裁官,怕是要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王熙凤不由得将孙绍宗给埋怨上了,暗骂他不自量力,将自己陷入这等绝地,竟还连累旁人……

便在此时,忽听一旁平儿亢奋嚷了起来:“二奶奶、二奶奶你快看啊!孙二爷这怕是要……怕是要演一出《枪挑铁滑车》!”

枪挑铁滑车?

那也要先有一杆铁枪才行吧?

王熙凤疑惑的抬眼望去,却只见那半山腰上,孙绍宗连蹬带踹,眨眼间便从栏杆上拆下两根碗口粗细的石棒,一左一右擎在手中,竟是不闪不避的迎向了那些滚木!

眼见得最前面那根柱子翻滚跳跃着,当胸撞了上来,孙绍宗发一声喊,将两根石棒往那柱子中间偏左的地方一垫,然后猛地发力向上一托!

只听嗖~的一声,那木头柱子高高扬起丈许来高,翻滚着跌下了右侧的断崖!

紧接着,孙绍宗又如法炮制,趁那些滚木弹起的瞬间,将其一一挑落悬底!

眼见得他如此神威,在场中人不论远近,无不看的目眩神迷!

尤其是李纨,原本苍白无血的小脸,骤然间涨得红胜火、烫如炉,那前凸后翘的娇躯更是打摆子似的乱颤,若不是一直抓着王熙凤不放,说不得已然湿漉漉的瘫倒在船头了。

第65章 智能儿魂丧大兴县、贾四爷断臂大观园

破解了五根滚木的死亡碾压,前面便是一片坦……

呃,这碎石满地的,貌似也算不上什么坦途。

总之孙绍宗领着几个胆战心惊、却偏又士气如虹的衙役,一直爬到了山顶,也不见再有任何机关陷阱发动。

等到了山顶之上,便见那推倒重建的凉亭地基前,一个身材健硕的疤脸汉子,正将个小鸡仔似的公子哥揽在怀中——不用问,这二人自然正是那‘木人张’与贾芹。

“别过来!不然俺就杀了他!”

木人张手里攥着把雕刻刀,颤巍巍的顶在贾芹脖子上,只眨眼的功夫,便划出了好几道血痕,只唬的贾芹口中‘呜呜’乱叫,胯下更是骚热难当。

孙绍宗的目光,落在贾芹被交叉绑住的双手上,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你在尸体上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掩饰这种有刻度的绳子?”

以古代的技术条件,自然不可能批量生产出金属卷尺,因此工匠们便在绳索上印好尺寸,来比较长短、衡量曲直,谓其名曰‘绳尺’。

如果长期被这种‘绳尺’绑住手脚,皮肤难免会沾染上那些刻度烙印,届时只要稍一调查,就不难锁定在附近的匠人身上。

所以这木人张才会大费周章,将印有痕迹处的‘皮肉骨骼’全都抹掉!

不等木人张答话,孙绍宗又追问道:“那尸体头上的烧伤,又是为了掩饰什么?”

“你……你……咕嘟……”

那木人张使劲咽了口唾沫,勉强压制住了心里的紧张情绪,这才终于又吐出了几句整话:“你是顺天府的‘神断孙通判’对不对?俺就知道,单凭大兴县衙那些糊涂蛋儿,怎么可能查的到俺身上?!”

几个大兴县的衙役闻言,顿时七嘴八舌的叫骂起来。

那木人张却理也不理,眼里只有孙绍宗一人,咬牙切齿的道:“到了如今,俺也不怕把事情都讲出来!俺那婆姨原本是水月庵里姑子……”

“水月庵的姑子?”

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道:“原来你烧掉她的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太短了!”

“没错!”

木人张点头道:“她跟了俺两个多月,那头发也只长了不到一寸,任谁看了也能猜到她原本是个姑子!所以俺只好把她的头发烧了个干净,这样就再也没人能看出破绽了!”

至此,所有的疑点终于都已经解开了。

孙绍宗正待顺势引导,让他把其它细节也一股脑都吐出来,旁边周瑞却皱着眉头插嘴道:“木人张,这水月庵的小尼姑,法号可是唤作‘智能儿’?”

木人张斜了他一眼,梗着脖子嚷嚷道:“什么法号不法号,她既然做了俺的婆姨,自然是要改姓张的!”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也已经承认了那死者的法号正是‘智能儿’。

死者竟还是荣国府的熟人?

孙绍宗诧异的扫了周瑞一眼,又冷笑道:“木人张,你还真是不怕风大了闪了舌头!那‘智能儿’分明是被你掳去的,到最后还被你害的死于非命,如何就成了你的婆姨?”

“俺没有害死她!”

木人张一下子狂躁了起来,手里雕刻刀向上一挑,顿时在贾芹下巴上开了个血窟窿,他一边将那刀尖在血窟窿里胡乱搅弄着,一边恨声道:“是他!是他特娘的死活不然俺回去,才……才害死俺的婆姨!”

说话间,这木人张便有些哽咽起来,激动的嚷道:“打从那天晚上俺在雪地里把她捡回来,俺就认准了她是俺的婆姨!原本俺准备等她怀上俺的崽儿,就把她正儿八经的娶过门儿,谁成想……”

“谁成想这王八蛋不让俺走啊!俺跪下求过、拼命闹过,可他……可他特娘就是不让俺走啊!”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将那雕刻刀从贾芹下巴上拔出来,嘴里大吼了一声:“王八蛋,左右也是难逃一死了,俺今儿就让给她偿命!”

说着,便要找准贾芹的脖子捅上去!

“不要!”

周瑞吓得大喊一声,话音未落,就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就听那木人张‘啊’的惨叫了一声,与贾芹一同倒在了凉亭的地基之中!

孙绍宗越众而出,一脚踩住了那木人张的胸膛,众人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石棒少了一根。

却原来方才眼见情况紧急,孙绍宗便甩手将那石棒掷了过去,正砸在那木人张的手腕上,当即便将他半条胳膊砸的骨断筋折!

这木人张倒也是个硬气的,被孙绍宗踩住胸膛,兀自拼命的挣扎喝骂着:“放开俺!让俺杀了这王八蛋,替俺婆姨报仇!放开俺……”

“报仇?”

孙绍宗脚下稍稍发力,止住了他的叫骂,低头冷笑道:“凭你也有脸说什么报仇?别开玩笑了!如果你真有自己说的那般喜欢她,当初为何不敢向人明言,她就被你绑在地窖里?而是白白放任她饥寒交迫而死?!”

“如果你真有那么喜欢她,又怎会为了掩盖痕迹,便肆意糟践她的尸首?!”

“别特娘装样子了!”

“你只不过想找个女人发泄一下**罢了!什么婆姨、什么喜欢她,统统都是扯淡!

“你真正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孙绍宗说完之后,便挪开了踩在他胸膛上的右脚。

但那木人张却恍似未觉,依旧仰躺在那奠基用的黄土之上,满是疤痕的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戾色,有的只是无尽的迷茫与羞愧。

“啊~!!!”

便在此时,旁边突然又响起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却是周瑞赶过来扯下了贾芹嘴里破布。

只听贾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断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

原来方才孙绍宗那一掷,非但砸碎了木人张的手腕,更将贾芹的右臂砸的骨断筋折。

孙绍宗看看他那软绵绵,破布袋一般挂在肩膀上的右臂,无奈的耸肩道:“对不住了,方才形势紧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与此同时他心中却在冷笑:这条胳膊,就当是害死那‘智能儿’的惩罚好了。

没错~

方才孙绍宗正是特意瞄准贾芹砸过去的!

第66章 众女漫说智能儿、宝玉怒揽丧葬事

【停电了,所以现在才搞定这一章,第二章大概也要晚一些。】

“本以为秦家就够惨了,却不想‘智能儿’竟然……”

一路听周瑞唏嘘感慨,孙绍宗这才晓得,那水月庵竟是荣国府的家庙之一,这‘智能儿’更是自小常来常往,可说是府里众人看着长大的。

后因与宝玉的伴当秦钟生出私情,这智能儿便偷偷逃出水月庵,意图和秦钟一起私奔。

可惜却被秦钟的父亲发现,先是撵走了智能儿,又将秦钟暴打一通。

就这般,秦父依旧愤愤难平积郁成疾,没能熬到年关便溘然长逝。

秦父死后,秦钟连伤带愧,没出正月也丢了性命。

因此之前众人都道是智能儿毁了秦家父子——可如今看来,谁毁的谁还真说不准了。

“二郎!”

刚到山脚下,便见贾琏匆匆迎了上来,没口子的埋怨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怎么倒先惊动了你嫂子?”

孙绍宗闻言一时无语,方才他与王熙凤一个在山腰、一个在船头,说是偶遇都勉强,哪里就称的上‘惊动’二字?

正待分辨两句,贾琏却已经瞅见了被衙役们背下山的贾芹,不由又是一阵大惊小怪,等问清了缘由,忙又让兴儿等小厮接过来,匆匆的送去就医。

经这一耽搁,孙绍宗倒也懒得再分辨什么了,跟贾琏打了声招呼,便准备押着‘木人张’归案。

谁知贾琏闻言,却生拉硬拽死活不让他走,非要留他吃什么压惊酒,还说什么‘你只负责查清楚真相,却管他们如何判案’之类的胡话。

孙绍宗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嗅到他身上那浓郁的脂粉气,心下顿时恍然大悟——感情兴儿之前说的那件‘要紧事’,还真就‘脱不开身’!

至于他眼下拦着自己不让走,无非是怕被王熙凤察觉到猫腻,因此想拉自己做个挡箭牌罢了。

不过这种事却不好当面说破,于是孙绍宗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留了下来,让几个衙役带着木人张返回大兴县衙,由那沈澹继续负责审理此案。

如果这一次沈澹还能错判,孙绍宗倒真要给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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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凤姐屋内。

听周瑞说出碎尸案的受害者,竟是大家自小相熟的智能儿,屋里原本欢快的氛围顿时化作乌有。

那周瑞识趣的告辞离开之后,众女又默然了半响,最后还是林黛玉头一个打破了僵局,抹着眼泪儿道:“她向来最是心善,平时连只蚂蚁都舍不得伤着,想不到却落得这等下场。”

她这里一起头,旁人也都纷纷追忆起了往日的光景,便连闷嘴葫芦一般的贾迎春,都忍不住说了两三桩童年轶事。

要说与智能儿相处最多的,却还要数贾惜春。

她绞着帕子说的兴起,便忍不住脱口道:“原本还说那秦钟父子是被智能儿克死的,眼下这么一瞧,那秦钟倒更像是个煞星转世,但凡跟他沾上关系都没个好下场,就连宝哥哥也……”

“我怎得了?”

未等惜春把话说完,便见门帘子一挑,贾宝玉从外面施施然闯了进来,虽然满脸的淤青未退,却仍笑的如浴春风一般。

自从那日贾政说了秦钟几句不是,却引得贾宝玉针锋相对,最后惹来了一通胖揍之后,这府里谁不知道那秦钟是宝玉的逆鳞?

因此惜春当场便吓的小脸煞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在一旁的薛宝钗反应极快,忙上前岔开了话题,笑语盈盈的打趣道:“你身上有伤,不在自己院里养着,怎得又巴巴跑来听我们姐妹的闲话?”

“哎呀!”

贾宝玉听她提起‘身上有伤’四字,立刻想到了脸上的淤青,忙背过身去捂着脸道:“我本来想蒙个帕子再出门的,可适才听说府上出了大事,怕嫂子和姐妹们受了惊吓,一时倒把这茬给忘了!”

众人见他虽挨了顿胖揍,痴态却一如往昔,不觉都有些莞尔。

王熙凤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嘴里调侃道:“这时你倒知羞了?那日却不知是谁蒙头露腚,被二老爷追的满院儿乱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贾宝玉倒也不恼,只讪讪的陪她们笑了几声,便又好奇的打听道:“听说咱们府里闯进来个杀人魔王,还把三房的贾芹给伤着了,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他提起此事,众女便又有些黯然神伤。

王熙凤满是唏嘘的,将这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又道出了那死者的身份。

“什么?!智能儿……智能儿竟被人害死了?!”

贾宝玉猛地跳将起来,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儿,又颓然的坐了回去,七情六欲上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王熙凤见状,生怕惹出他什么痴病,忙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又宽慰宝玉说:那害死智能儿的凶手已然被逮捕归案,也算是告慰了智能儿的在天之灵。

贾宝玉这才稍稍缓过神来,却仍是有些发蔫。

“嫂子。”

这时便听林黛玉提议道:“如今那水月庵怕也不会管她的身后事,咱们与她好歹是打小儿的交情,怎忍看她死后还任人糟践?不如姐妹们凑些体己钱,将她收敛安葬了如何!”

此言一出,众女都是踊跃响应,便连那袭人、晴雯之类有些身份的丫鬟,也纷纷表示要慷慨解囊。

姐妹们正你三两、我五两的凑着,王熙凤却忽然在上首用玉如意敲了敲炕桌。

等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之后,她便苦笑道:“大家先别急着凑钱,这事儿光有钱可办不来——那智能儿的尸首,如今还在大兴县衙里放着,你我都是女流之辈,却怎好去抛头露面?”

贾探春嘴快,立刻接茬道:“这还不好说,咱们把银子托给旁人便是。”

“三姐姐说的倒轻巧。”贾惜春反驳道:“这么触霉头的事儿,旁人躲还躲不开呢,谁乐意插手?”

平儿也道:“可不是嘛,她如今那副样子,咱们光听一听就瘆得慌,何况还要帮她收敛发丧!”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众女便又都打起了退堂鼓。

林黛玉眼见自己的提议就要流产,忙道:“旁人或许会避讳,孙大哥必然是不怕的!要么等凑起了银子,我写信托蓉姐姐说项说项,让孙大哥帮智能儿料理后事如何?!”

其实王熙凤和平儿主仆,也一早便想到了孙绍宗身上,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便故意装出为难的模样一唱一和,为的就是引林黛玉上钩。

眼见黛玉果不其然的提起了孙绍宗,王熙凤立刻一拍巴掌,喜笑颜开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有孙二郎出马,必定……”

“我反对!”

正说着,就见贾宝玉蹭的蹿将起来,愤愤然道:“咱们自家的事儿,干嘛要托给外人?!再说这荣国府里又不是没有男人!”

说着,他一拍胸脯,昂然道:“这事儿就交给我了!也用不着大家伙儿凑什么份子钱,我一准儿办的妥妥当当!”

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知他到底发的什么‘人来疯’。

只那林黛玉正得意自己想出了好办法,却听他满口‘自家’、‘外人’的,顿时也便恼了!

于是不管不顾的冷笑道:“好啊,宝二爷亲自出马,自然用不着我们这些外人再操心什么!只是千万莫要嘴上说的漂亮,最后却连累了旁人!”

贾宝玉吃她这一激,更是斗鸡似的梗起了脖子,嘴里嚷道:“我没没说林妹妹是外人,我说的是那姓孙的!不就是给智能儿发丧么?你们且等着瞧好便是!”

说着,径自气咻咻的冲了出去。

第67章 尝美食五子登科、争意气宝玉理丧

【今儿更新的晚了些,就弄章3000字的,算是稍稍致歉吧。】

却说贾琏拉着孙绍宗到了前厅之后,不多时便摆开了四荤四素一汤的席面。

荤素菜倒也罢了,那汤却委实鲜美至极,下面用一盘银霜炭煨着,散发出浓郁却又不显油腻的香气。

孙绍宗也不觉食指大动,正待拿汤勺舀一碗,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就听贾琏笑道:“二郎倒是个有口福的,今儿这道‘五子登科’可是非同一般,原本是我晚上预备着要补一补的,现下倒让你尝了鲜。”

五子登科?

孙绍宗看看那呈现淡淡金黄色的清汤,却实在瞧不出那‘五子’在何处。

这时便见兴儿从旁边取过一个大木盒,掀开了盖子,便见里面明晃晃摆着十几个银模子,分别是牛、羊、鹿、犬的模样,正中间又有四个金闪闪的,刻的却是四只斑斓猛虎。

正不明白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便见兴儿挨个将那银模子揭开,露出了里面颜色不一的肉糜,然后又取了银勺,小心翼翼的将其投入汤中。

瞧着那‘牛羊鹿犬’在汤里载沉载浮,孙绍宗不觉有些无语,感情弄得这么奢侈,其实就是一丸子汤啊!

不多时,那汤里便飘起一层细油,香气里更是隐隐约约夹杂了些腥味,嗅着反倒不如方才诱人了。

“来来来、先挑两样尝尝鲜,一会儿再品尝主菜!”

贾琏嘴里招呼着,便先夹了一鹿一牛,又舀了半碗清汤,低头咬掉鹿首,又赶紧抿了一口汤,随即露出满脸春情荡漾之色,细细的咀嚼着。

看贾琏这副陶醉的模样,孙绍宗倒又起了些兴致,忙也夹了一鹿一羊,学着的贾琏一口咬掉了鹿首,谁知还不等咀嚼,便觉一股浓郁的腥气直冲喉管!

见他皱起了眉头,旁边兴儿忙提醒道:“孙二爷,您赶紧喝些汤,这玩意儿就得混着汤往下咽!”

孙绍宗这才忍着不适,猛灌了一口汤。

说来也奇,那汤到了嘴里,满口清香四溢不说,那肉糜带来的腥气,也都化作了无与伦比的鲜美刺激,细细一嚼,整条舌头都像是泡进了温泉里一般,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这下孙绍宗总算是明白,贾琏为何摆出一脸的Y荡了。

当下两人也顾不得烫,只片刻功夫便将那肉糜消灭了大半,眼见得胃里暖洋洋一团,孙绍宗这才想起询问这‘五子登科’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登科二字只是讨个吉利,至于这五子嘛……”贾琏嘿笑道:“自然是五种子孙根喽!”

靠~

怪不得丫刚才说要补一补来着!

等等!

孙绍宗指着那四个金模子,脱口道:“如此说来,这里面放的岂不是虎鞭?!”

“哈哈,自然正是虎鞭,而且还是昨日刚从山里猎到的新鲜虎鞭!”贾琏哈哈笑道:“不然我怎会说你有口福呢——平常这‘五子登科’的主菜,不过是一根鹿鞭罢了,哪里寻的到新鲜虎鞭?”

说着,他又挤眉弄眼的道:“有了这虎鞭之助,哥哥我晚上龙精虎猛一番,那婆娘却那还瞧得出什么破绽?”

无语~

这厮为了偷个情,还真是下了血本!

孙绍宗用筷子戳了戳那汤盆,笑道:“虎鞭虽然难得,可这汤应该也不简单吧?要没它托着,这‘五子登科’怕是难以下咽,又哪里会有如此鲜美?”

“孙二爷果然是行家。”

兴儿在旁边一竖大拇指,显摆道:“这汤单只材料就七八十种,主料是山……”

“二爷、二爷!”

便在此时,就见一个贾府的健仆慌里慌张闯了进来,也顾不上行礼,便先嚷道:“二爷,我们宝少爷也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去领了智能儿的尸首安葬,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府去了!”

“什么?!”

贾琏登时跳了起来,怒道:“你们这些狗才怎得不拦着他?!”

“小的自然拦了,可实在拦不住啊!”

那健仆摆出一副苦瓜脸,心下却在嘀咕:咱们又不是花容月貌的姑娘家,哪里拦得住宝二爷?

贾琏还待发作,孙绍宗起身哈哈一笑,道:“令弟这么做,也算是有情有义,二哥不引以为傲也便罢了,却怎得还恼了?”

见孙绍宗开口打起了圆场,贾琏也只得摇头苦笑道:“二郎有所不知,那宝玉平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做的这等事?尤其那智能儿的尸首已经……万一他被吓出个好歹,我家老祖宗哪里却如何交代?”

说着,拱手道:“看来只能有劳二郎和我去大兴县衙走上一遭了——被他闹出这等乱子,那智能儿的尸首若不稳妥收敛了,传出去我们荣国府岂不成了笑话?”

贾琏这几句话,倒还算个有担当的。

只是……

孙绍宗目光落在那四个金模子上,满满的都是纠结。

贾琏见状忙道:“剩下的半根虎鞭,我晚上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孙绍宗立刻换了一副模样,义正言辞的道:“二哥说的哪里话?凭你我的交情,难道没有这半根虎鞭,我就会推托不成?!”

顿了顿,又补了句:“到时候别忘了捎上这汤的配方。”

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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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绍宗与贾琏出了荣国府,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大兴县衙,谁知寻那守门的衙役一打听,却压根没见着宝玉的影子!

贾琏这下可真是恼了,愤愤道:“宝兄弟平日胡言乱语倒也罢了,这种事情如何敢视同儿戏?!他这里半途而废,却把荣国府的名声置于何地?!”

孙绍宗眼瞧他那‘四鞭之力’,全都一股脑涌到了头上,只憋的额头青筋突突乱跳,忙劝道:“二哥稍安勿躁,宝兄弟或许是半路上有事耽搁了。”

“耽搁了?”

贾琏嗤鼻一声:“若真是半路上耽搁了,咱们早该瞧见他才是,怎么可能追到这里还……”

正说着,就听街角哀乐声声,转出七八个扛着棺材的孝子贤孙,居中又有一红袍少年端坐马上,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谁?

那贾宝玉远远的瞧见贾琏,忙催马上前见礼道:“二哥,你怎得也来了?”

他明明也瞧见了一旁的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

贾琏看着那由远及近的送葬队伍,诧异道:“这些人你是从哪找来的?”

“棺材铺啊!”

贾宝玉一挺胸脯,得意洋洋的道:“我去给智能儿买棺材,才晓得他们那里还有人肯扮成亲眷,给人送葬哭丧的,于是我便雇了一队,又照着那老板的指点,让李贵请了和尚道士,又让焙茗去找了风水师傅寻龙探穴,只等在义庄做上一夜水陆道场,便将她好生安葬了。”

说着,他拿鼻孔瞅着孙绍宗,傲然道:“我平常只是不愿意搭理这些俗务,真要做起来,却不比旁人差上分毫!”

对于一个13岁的少年而言,能做到这些,确实已经称得起‘难得’二字了——只可惜他那一身红袍,实在是太过扎眼了些。

虽说这小子明显对自己有些敌意,但孙绍宗还不至于去和一个黄口小儿争执什么。

于是哈哈一笑,冲贾琏道:“琏二哥在这里稍候,我且去里面交代一声,虽说这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但那智能儿的尸首,却不是谁都能抬走的。”

说着,又冲宝玉善意的拱了拱手,便径自进了县衙里面。

宝玉眼见他对自己挑衅,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下却是越发的羞恼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满耳朵都灌满了‘孙绍宗’三字。

譬如那贾政,自打与孙绍宗破了桩案子,每日里少不得要拿孙绍宗与他对比,然后便是一阵长吁短叹,似乎他贾宝玉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这倒也罢了,反正宝玉对父亲的呵斥,从来都是当做耳旁风的。

可架不住姐妹们也都将那孙绍宗夸的花儿一样,尤其是与他青梅竹马的林黛玉,每次提起孙绍宗更是一副引以为豪的模样,实在让贾宝玉听不入耳。

说白了,这就跟后世‘学渣’憎恨邻居家的‘学霸’一样——更何况贾宝玉压根就不承认自己是个‘学渣’!

不提贾宝玉在外面如何憋闷。

却说孙绍宗进了县衙,将荣国府公子来领尸首的事情说了,那沈澹恨不能亲自把尸体背出去,好在贾宝玉面前露露脸,却那还会阻拦什么?

因此只片刻功夫,便办好了一应的手续。

等几个衙役抬着尸体到了门外,眼见贾琏、贾宝玉就在那台阶下面候着,孙绍宗连忙提醒道:“尸首抬出来了,还请二哥和宝兄弟避上一避。”

若没他这一句提醒,贾宝玉闻见那尸臭味,说不得早就躲远了,但听孙绍宗这么一说,那熊孩子的忤逆心思便塞了满脑子。

于是想也不想,他便大踏步迎了上来,嘴里还逞强道:“智能儿与我自小便相熟惯了,她什么模样我没见过?便是再怎么……”

谁知贾宝玉这一迎可不要紧,抬尸体的衙役本就紧张,眼见有贵人迎上来,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慌乱中那门板晃了几晃,竟轱辘一声,滚出个血淋淋的人头来!

第68章 片言解童心

【这章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名字,只好随便起一个算了。】

眼瞧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了出来,贾宝玉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定睛望去。

却只见一颗烧焦了半边的人头‘仰躺’在地上,那满是污血腐肉的断颈之中,又探出一根乳白色的气管,正随着初春的寒风轻轻摇曳,恍似在向他招手致意一般!

“嗬……嗬嗬……”

贾宝玉两只眼睛顿时就直了,嘴里‘嗬嗬’闷叫了几声,木桩子似的向后便倒——他身后便是石头台阶,真要摔个结结实实,说不得便连脑浆子都能磕出来!

幸亏孙绍宗眼见那人头落地,便知不妙,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近前,一把将贾宝玉抄住,这才没让他落个肝脑涂地的下场。

刚扶正了贾宝玉,便听他嘴里那‘嗬嗬’的闷声,已经转成了‘咔咔’的乱咬,孙绍宗立刻扯下他腰间的香囊,又捏开嘴巴,硬生生将香囊塞了进去。

这么做,一来是防止贾宝玉咬到舌头,二来这香囊里放的都是提神醒脑的中药,正对他此时的症状。

等确定贾宝玉暂时不会有旁的危险,孙绍宗这才回头呵斥道:“都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把尸体收敛好,放进棺材里面!”

几个衙役如蒙大赦,慌忙捡起人头塞回被单里,又小心翼翼的抬起木板,匆匆的下了台阶。

此时贾琏才终于壮着胆子凑到了近前,眼瞧着宝玉四肢抽搐两眼泛白,顿时急的跺脚乱嚷:“宝玉?宝玉!说不让你逞强,你非得……宝玉!你倒是睁开眼,应哥哥一声啊!”

嚷了半响,他才发现孙绍宗一直在搓揉宝玉的胸口和人中,不由奇道:“二郎,你莫非还懂得医术不成?”

医术当然谈不上,但孙绍宗干了十几年刑警,多多少少还是懂一些急救手段的。

不多时,便见贾宝玉在他这番揉搓下悠悠醒转,茫然四顾,眼睛里却找不到丝毫的焦点。

孙绍宗忙从他嘴里扯出那香囊,又竖起三根手指问道:“告诉我这是几!”

宝玉盯着他的手指愣怔了半响,目光中才渐渐泛起些神采来,虚弱的道:“这是三……三根手指。”

孙绍宗登时松了一口气,把他交给兴儿、昭儿扶着,笑着交代道:“既然还能识数,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回去之后找大夫开些益气安神的汤药,身边儿昼夜别离人伺候就成。”

贾琏也把一颗心放回了肚中,先没口子的谢过孙绍宗,随即把脸一板,吩咐隆儿去大兴县衙借了马车,将宝玉护送回府好生医治、安养。

谁知等隆儿借来了马车,那贾宝玉稍稍缓过劲来,竟是说什么也不肯上车,只说自己在姐妹们面前夸下了海口,定要亲自将这‘智能儿’收敛安葬了,否则那好意思回府见人?

贾琏表示要替他料理丧事,贾宝玉却仍是执拗不肯,又说些‘绝不拖累旁人’的浑话,直气的贾琏跳脚不已,偏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眼见这兄弟二人在县衙前僵持不下,引得围观路人越聚越多,孙绍宗暗自叹了口气,只得又出面笑道:“宝玉兄弟既然已经买好了棺材,又请了哭灵送葬的、看风水的、做法事的,这丧事岂不是已经处理的井井有条了么?二哥又何必抢他的功劳?”

贾琏、宝玉二人闻言都是一愣,便听孙绍宗又道:“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要能将身边的下人如臂指使,是在义庄坐镇、还是在贾府遥控,又有什么区别可言?宝兄弟尽管回府修养,只需吩咐下面人有什么为难处,就去府里寻你解决也便是了。”

这一番话,将料理丧事的主动权又归在了贾宝玉名下,倒让宝玉有些意动起来。

只是……

方才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那么大的糗,如今巴巴的回府,面子上总还是有些过不去。

正进退两难,便听孙绍宗又哈哈笑道:“往日里总觉得宝玉兄弟生的柔弱,不像是有个担当的,可今儿的表现却是让哥哥我另眼相看——等闲十几岁的少年,见了那血淋淋的人头,少不得便连靴子都尿湿了,宝玉兄弟却只是略一失神,便又惦记起了给朋友送葬发丧的事儿,称得上是有情有义有担当!”

说着,他伸手在贾宝玉肩膀上拍了拍,正色道:“旁的不多说了,等兄弟养好了身子,不妨来我府里喝上几杯!”

贾宝玉被他这一拍,顿时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脸色更是从苍白转到了赤红——不过这赤红里除了七分激动,还有三分的羞惭,因为他虽然没尿到靴子里,但棉裤里却还是湿了好大一片,只是下面穿得太厚,一时没能浸透而已。

不过这等丢脸的秘密,贾宝玉自然不会主动公布。

就见他一拱手,也装出副豪气干云的模样,道:“既是孙二哥相邀,敢不从命?!”

啧~

对付熊孩子,果然还是要靠一个‘哄’字。

只要把对了他们的脉,倔驴也能忽悠成哈巴狗!

——分割线——

却说送走了一口一个‘孙二哥’的贾宝玉,孙绍宗看看天色已然不早,便也催马回了自家府邸。

到了孙府左近,就见门口候着十几个仆役,看到他骑马返回,便都欢呼雀跃的乱叫起来:

“二爷回府了!”

“二爷穿着斗牛服回来了!”

“二爷……”

又有人拿杆子挑了爆竹,在那街道中央噼里啪啦的放了起来——看那长长一串没头没尾的,也不知是多少挂鞭炮接在了一处。

这倒并不出孙绍宗的预料,‘斗牛服’一年也赐不下几件,这次又是破格赏给了他这个六品通判,以自己那便宜大哥的性子,不热热闹闹庆祝一回才怪呢。

等他甩蹬下马,少不得又有一批一批的下人上前道贺。

孙绍宗却只选那有头有脸的稍稍回应了一下,便径自进了府里。

刚跨过门槛,便听里面传出一阵哈哈大笑,紧接着便见孙绍祖美滋滋的迎了出来,一把将弟弟揽在怀里,拍着后背得意道:“好兄弟,今儿可是又给哥哥长脸了!”

说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孙绍宗半响,嘴里啧啧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等老子那三品指挥使的差事弄成了,也搞这么一件穿穿!”

他这话,倒让孙绍宗记起一桩心事来。

最近这便宜大哥为了能往上挪一挪,满大街当散财童子,单孙绍宗知道的花销就不下三、四万两银子!

可他一个半路才袭爵的破落户,却哪里来的这许多家产?!

第69章 中山狼智珠在握、贾青天语重心长

府门前人多嘴杂的,实在不方便发问。

于是孙绍宗便忍着疑虑,与便宜大哥把手言欢笑闹了一场。

直到进了内厅,又借故挥退了所有的下人,他这才收敛了笑意,开门见山的问道:“大哥,咱们家原本什么模样,这四九城里怕是没几个不晓得的,如今你袭爵不过七八年光景,就这般泼水似的大撒银子——传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吧?”

“不妥?”

孙绍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便满不在乎的笑道:“放心吧,咱家这钱都是明明白白赚来的,莫说是有人嚼舌根子,就算户部清吏司找上门,老子也一样坦坦荡荡!”

说完,见孙绍宗犹存疑色,他便将这份家当的来历,简单的讲了一遍。

却原来四年前,孙绍祖的某个结拜兄弟,跟着九省都检点王太尉【王子腾】去了南方清缴海患,司掌两广沿海缉私捕盗事宜。

鉴于此时两广刚刚开发不久,尚处于蛮荒所在,为了避免边军心怀不满玩忽懈怠,王子腾特地请了旨意,允许两广水师将缴获贼赃中的一成,自行发卖以充军资。

那普通的货物,两广水师都是直接就地发卖了事,但一些稀罕的‘洋落’,卖给当地土著却着实不怎么划算。

因此孙绍祖那结拜兄弟,干脆就把收集起来的稀罕物件,装了满满一船送到京城,托孙绍祖进行发卖。

孙绍祖初时还觉得是个麻烦,谁知短短三天时间,这些‘洋落’便被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哄抢一空,足足卖了六万多两银子,他作为‘中人’,也分了四千多两的红利。

经此一役,两边都觉得是个买卖,于是此后每隔三五个月,两广那边就会运些稀罕物件过来,由孙绍祖在京中发卖,而且规模是一次比一次大。

到了去年秋天,整整十三条大船浩浩荡荡的从两广赶来,单只这一回,孙绍祖就赚了六万两之巨!

“大哥。”

听到这里,孙绍宗不由皱眉道:“先前小打小闹时也便罢了,这价值百多万两的东西,你真相信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当然不可能!”

孙绍祖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显摆着:“所以做完去年秋天那一单买卖,我就把这烫手的山芋献给了忠顺王府——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敢跟北静王的大舅哥,去争这指挥使的肥缺儿?”

怪不得当初那王府的周管事,说他常去王府公干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见便宜大哥没有被白花花的银子蒙住双眼,反而借机搭上了忠顺王府这条粗腿,孙绍宗总算放下心里的担忧。

不过……

这忠顺王又是贩卖‘官盐’,又是包销‘战利品’的,是不是把手伸的太长了些?

就算他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如此公然挖朝廷墙角,也实在有些过头了。

他不会哪天突然垮了台,反而连累到孙家吧?

孙绍祖听了这番质疑,却是神秘的一笑:“伸的长是没错,可这手却未必是他自己的。”

说着,他警惕的出门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偷听之后,这才又回到厅里,压低声音道:“太上皇禅位之后,对朝中政务一概不理,只两样东西始终不肯松手,一曰财权、二曰兵权!”

“故此当今陛下这手心里,着实有些发虚啊!”

看着便宜大哥那一脸的意味深长,孙绍宗心下顿时恍然,感情这忠顺王竟是皇帝的白手套,怪不得行事如此肆无忌惮!

而直到此时,孙绍宗也才终于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小看了这便宜大哥——林黛玉那‘熊皮狐心’四字,其实该安在他头上才对!

总之,洗脱了‘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孙绍祖便命人在厅中摆下酒宴,兄弟二人开怀畅饮起来。

半当间儿,又有贾琏派人送来半根‘顶花带刺’的虎鞭,两人酒兴正酣,却那耐烦弄那什么‘五子登科’的噱头,直接喊厨子做成了烧烤。

吃得兴起,孙绍祖便命人喊来后院那些小妾助兴,说是免得辜负了这半截‘虎鞭’。

孙绍宗劝了几句,见实在遮拦不住,便忙装作不胜酒力,慌里慌张的离席而去。

只因这便宜大哥喝多了之后,就爱搞那无遮大会——他是不介意与孙绍宗分享女人,但孙绍宗却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啧~

穿越者还没土著观念开放,您说这上哪说理去?

——分割线——

有那‘五鞭’之力助兴,当晚孙绍宗与阮蓉自然又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他一路打着哈欠到了府衙,就见大门外又围了许多人,当中一年轻妇人正跪在贾雨村的马车前,哭哭啼啼的倾诉着什么——那一身热孝梨花带雨的,却赫然正是昨日喊冤的胡氏。

热孝?

莫非那周良已经死了?!

孙绍宗打了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他翻身下马,悄默声的凑到圈内,正听到贾雨村义正言辞的道:“昏官害民,竟至如斯!本府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胡氏,你且拿着本官的名帖去那大理寺投告——若是大理寺不肯受理,本官便去陛下面前犯言直谏!”

说着,贾雨村四十五度角向上拱了个拱手,一脸的刚正不阿蔑视强权。

那胡氏自是感激的涕泪横流,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待下人递过贾雨村的名帖,那胡氏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才攥着那名帖匆匆的去了。

等那胡氏走远了,贾雨村施施然从马车下来,冲着孙绍宗拱手一笑,道:“贤弟既然早就到了,怎得躲在那里瞧我的笑话?”

笑话?

结合他昨日的言辞,方才那一幕确实有些荒诞可笑。

可听了这四周围一片赞颂之声,孙绍宗却又哪里笑的出来?

只上前默默的拱了拱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贾雨村倒是洒脱的很,拉着他在民众目送下进了府衙大门,眼瞧着左右无人,便正色道:“如何?愚兄今日虽比不得你出风头,却还不是一样落了个青天之名?”

说着,他也不等孙绍宗回应,便又道:“若这案子真牵扯到王谦头上,我如今不要这青天之名便罢——可老弟你呢?只这一条贱命,便会让你与那王谦结下死仇!”

“身在官场,便该小心谨慎以稳为主,似老弟你这般剑走偏锋,却不是长久之计啊!”

面对贾雨村这番语重心长,孙绍宗只能继续沉默着。

这番话虽然三观不正,在官场上却是地道的至理名言。

只是……

前世他都能坚持做人的底线,这特娘的穿越到了古代,难道反而要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不成?

第70章 同年聚会

约莫是受了贾雨村那番话的影响,此后一连几日孙绍宗有些倦怠,每日里瞅着那些卷宗发呆,从早到晚也批阅不了几个案子。

这期间,那草菅人命的县丞沈澹,不出意外的被革了职,不过却并没有因此负上什么刑事责任。

而且听下面官吏们议论,说是像沈澹这种情况,只要事后舍得钻营,三两年里就能重新起复——贾雨村当年被罢官之后,就是这么起复金陵知府的。

不过看那沈澹五十多岁,才混了个小小县丞的样子,未必就能拿得出这份财力与决心。

另外一件事,却当真有些出乎孙绍宗的意料。

自从那胡氏的相公死后,周达就一直请假在她家帮着料理后事,忙里忙外的不说,还贴了不少钱进去。

一开始孙绍宗还以为,他跟那周良可能是什么同宗的亲戚,后来才晓得压根没这回事,周达之所以这么里里外外的忙活,其实是看上了胡氏的贞烈,打算等到孝期一过,便将她纳为小妾。

孙绍宗特意派人打听了一下,确定周达并没有仗势欺人、逼良为妾的行为,那胡氏对这门亲事似乎也没什么抵触心理,便也由他们去了。

毕竟对这年头的普通民妇来说,再婚时还能嫁给个当官的做二奶,已经算得上是极好的归宿了。

——分割线——

却说二月初九这日,孙绍宗又浑浑噩噩的厮混了大半天,眼见刑名司里,也没什么要紧的差事需要他亲自处理,便懒得等到散衙【下班时间】,径自早早的回到了家中。

到了自家小院,便见阮蓉正在花厅里练习刺绣,装丝线的簸箕里已经放了好几幅半成品,显然已经练习了有一段时间了。

不过……

看着绣绷中间那只歪脖子野鸡,孙绍宗不得不表示,阮蓉委实不是做女红的料。

“最近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顺手夺过那绣绷,扔进了簸箕里,又仔细确认阮蓉身上没有捻着绣针之类的东西,孙绍宗这才将她拦腰抱起,放到了自己腿上。

然后又用下巴摩挲着那如云如瀑的秀发,笑道:“咱们家又不是请不起针线婆子,用得着你这么临时抱佛脚么?”

“那怎么能一样?”

阮蓉用后脑勺顶开他的下巴,又执拗的抓过了绣绷,嘴里嘟囔道:“以后咱们要是有了孩子,肚兜、汗巾之类的物件,总还是我亲手做的才算贴心。”

啧~

女人闲着没事就是想得远,这都还没怀孕呢,就惦记上孩子出生以后的穿戴问题了。

见阮蓉如此执着,孙绍宗也不好继续打击她,便环着她的细腰,瞧她继续与那歪脖子野鸡作斗争。

只是被他如此抱在怀里,阮蓉却那还能专心致志的做什么女红?

一连弄错了好几针,眼瞧着那歪脖子野鸡已经有要发育出‘驼峰’的征兆,她赌气把绣绷一丢,愤愤道:“不绣了,这什么鸳鸯戏水真是麻烦死了!明儿我另学个简单的,先从花花草草绣起。”

汗~

她要不说,孙绍宗还真瞧不出那帕子上绣的是鸳鸯戏水。

不过说到鸳鸯戏水……

孙绍宗低头含住半片银元宝似的耳垂,吹着热气嘿嘿淫笑道:“等吃了晚饭,要不咱们一起……”

“呀~光顾着学刺绣,差点忘了正事!”

谁知他这一提起晚饭,阮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挣扎着下了地,从里屋取出两张请帖来,递给孙绍宗道:“这是下午送来的请帖,都是邀你去赴宴的。”

孙绍宗接过来一瞅,发现上面那张是贾府送来的,说是邀请他二月十二中午去府上小酌。

“你干妹妹过生日,怎得还给我发来了请帖?”孙绍宗有些无语的道:“这男女有别,我连后院的门都进不去,难道要隔着院墙给她祝寿?”

若是邢夫人、王夫人或者贾老太太过寿,孙绍宗作为晚辈,去荣国府恭贺一番也还说得过去,却哪有堂堂男子去给一未出阁少女拜寿的道理?

阮蓉推了他一把,娇嗔道:“什么呀,你先仔细瞧清楚那落款,这分明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请你赴宴,跟林妹妹过生日有什么相干?”

孙绍宗定睛细看,那落款上果然写的是‘贾存周’三字。

既然是贾政出面相邀,那确实应该和黛玉过生日无关。

莫非贾政是要替儿子感谢自己?

想想却又觉得不对,以那贾宝玉平时的作风,肯定会先顾着林黛玉那头,到时候他这个正主不出场,却谈什么‘感谢’二字?

一时想不出贾政的目的,孙绍宗也懒得继续琢磨,将那请帖放到桌上,又随手掀开了第二份请帖,这张请帖里的内容可就多了,洋洋洒洒能有四、五百字,而且还是金粉沾着朱砂写成的,看着看着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金渣儿。

生怕看的慢些,这封请帖就先‘自毁’了,孙绍宗忙跳过了那骈四俪六的前缀,大致将内容浏览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却不觉皱起了眉头。

只因这张请帖非是以个人名义所发,而是以广德八年所有武进士的名义,邀请孙绍宗参加二月十二晚上的京城同年聚会。

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考上‘公务员’的意思,彼此之间也未必能有多熟悉——只不过就是刚入职的公务员们,想借个名头罗织一下关系罢了。

又因为真正的‘孙绍宗’刚中了武进士没多久,就得罪了义忠亲王,不得不远遁到茜香国避祸,与这些人就更没什么交集了。

因此孙绍宗翻遍了记忆碎片,也只大约记起了两三个名字,还死活对不上他们的长相!

参加这种全是陌生人的聚会,再加上这满帖金粉的调调,孙绍宗用屁股想,也知道场面肯定无聊又尴尬。

只是……

如今他风头正盛,无论文职还是武勋,都算得上是那届武进士中的翘楚,若是不去露一下脸,少不得便会落下个目中无人的风评。

唉~

说到底还是那‘关系、人情’四字作祟!

看来最近几天,要好好收集一下这些同年们的情报了,免得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来。

第71章 两通判席上争锋、保龄府一门双侯

三天时间一晃而逝。

到了二月十二这日,孙绍宗原本以为难熬的,是晚上那场同年聚会,谁知中午到了贾政哪里,就提前享受了一回尴尬。

当时在荣禧堂中小聚的共有四人,分别是贾政、贾雨村、孙绍宗,以及贾政的得意门生傅试——而这次贾政设宴,为的就是给将傅试引荐给二人。

听贾政介绍,这傅试原本在光禄寺担任从六品寺丞,因去年京察大计时评了个上等,如今擢升到顺天府,亦任六品通判一职,主管府里的钱粮赋税。

一听这介绍,孙绍宗就知道贾雨村又来了臂助强援。

要知道顺天府的通判虽然比不得堂官清贵,却是承上启下的重要节点,眼下三个通判之中,倒有两个与贾雨村有所勾连,从今往后那韩府尹怕是要寝食难安了。

贾雨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满脸的春风拂面、志得意满,一扫未能御前扬威的阴霾。

他有心招揽,那傅试亦是刻意逢迎,因此几杯黄酒下肚,两人便已然称兄道弟起来,又借助酒兴吟了些酸溜溜的祝酒诗词,一唱一和的好不热闹。

那贾政本就是爱拽文的,掺和进去自然也是毫不费力。

可孙绍宗却哪里会什么诗词?

枯坐在酒席上当真是尴尬的紧!

若真是个莽夫,或许还察觉不出来,但孙绍宗何等精细?

只冷眼旁观半响,便看出这傅试对他颇有几分敌意,主动提起诗词一道,也是故意为之——说白了,就是不想带孙绍宗这种粗人一起玩儿。

若只他一人如此,倒也不至于让孙绍宗被冷落。

但贾雨村或许是因为两次‘苦口婆心’,都没能得到正式的回应,便也想趁机教训孙绍宗一番,好让他知道孤掌难鸣的苦处。

有这两个人把控话题,即便贾政想要照顾孙绍宗的面子,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这般,孙绍宗孤零零枯坐良久,正琢磨着要想个什么理由脱身呢,却见荣国府的管家周瑞匆匆闯了进来,躬身禀报道:“二老爷,忠靖侯夫妇前来探望老太太,大老爷又正巧不在家,您看……”

贾政一听是忠靖侯史鼎来了,也顾不得许多,忙向席上众人告了声罪,匆匆的去了贾母哪边儿。

这主人一走,剩下贾雨村、傅试二人,却不好再扯什么风花雪月的酸诗。

因此贾雨村便顺势赞叹道:“这年月,似保龄侯府这般一门双侯的,也当真称得起‘异数’二字了。”

那傅试也笑着附和道:“这率师伐国之功,自然不是旁人可比——若非史令公不幸在高丽病逝,说不得咱们大周朝就又多了一门异姓王呢。”

他们说的这保龄侯府,正是贾府老太太的娘家,原本是开国的侯爵,论地位远逊于宁、荣二府。

但到了如今,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才不过是个一等将军,保龄侯府却是一门双侯,除了祖上传下来的保龄侯,还多了个忠靖侯的爵位,成了朝中少有的异数。

要说起史家这一门双侯的来历,倒还和孙家有些干系。

约莫在十六年前,当时的大周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因高丽国屡屡犯边,劫掠大周的子民,一怒之下发兵二十万征讨高丽。

当时孙绍宗的便宜老子因为武勇过人,被任命为大军先锋,满以为能建功立业、大展宏图,谁知这一战竟是全军覆没的惨败,二十万大军最后能逃过鸭绿江只有区区三万人!

孙绍宗的便宜老子倒还算幸运,混在了这三万人之中——可惜他逃过了高丽人的追杀,却没能逃过皇帝的怒火,被勒令在鸭绿江边自尽,以谢天下。

孙家也因此衰败下来,甚至一度要靠向亲朋故旧打秋风维持生计。

五年之后,大周再次兴兵讨伐高丽,而这次统帅大军的,正是保龄侯的嫡长孙史珏。

在史珏的英明指挥下,高丽国一败再败,先是丢了国都,后来干脆连国王全族都被手下将领所杀,把人头献给大周做了礼物。

原本依照太上皇的意思,是想彻底抹平高丽国,直接划分成大周的郡县。

可惜就在大周兵马高歌猛进之际,史珏却突然染了疫症,一时无法再继续指挥作战。

无奈,朝廷只得接受了让高丽降将建立朝鲜藩国,向大周俯首称臣的备选条件。

几乎就在朝鲜建国的同时,史珏也因病溘然长逝,死在了异国他乡。

按照他生前立下的功劳,封王或许勉强了些,但一个国公肯定是跑不了的。

可偏偏史珏膝下只留有一女名唤湘云——这便让朝廷犯了难。

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史珏的两个弟弟史鼐、史鼎一咬牙,把全部家产都捐了出来,请朝廷用来抚恤战死的将士们。

如此一来,朝廷便干脆顺水推舟,先让老二史鼐袭了保龄侯的爵位,又封老三史鼎为忠靖侯,算是偿了史珏的功劳。

这之后,太上皇自觉功德圆满,去泰山溜达了一圈,回来就把皇位禅让给了广德帝。

却说孙绍宗正有一搭无一搭的,听贾雨村、傅试二人讨论史府往事,就听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嗓音:“哪个是孙盛涛的幺儿?”

说着,便见一个矮壮的汉子迈步进了荣禧堂内,眼睛随便一扫,便落在了孙绍宗身上。

孙绍宗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忠靖侯史鼎到了,忙起身见礼道:“孙绍宗见过侯爷。”

贾雨村、傅试也连忙起身见礼。

那史鼐却并不理睬旁人,又上下打量了孙绍宗几眼,口中啧啧赞道:“果然不愧是孙盛涛的种,这身段一瞧就是冲锋陷阵的材料!我最近满耳朵都是你破案的故事,今儿总算是见着真人了!”

这时贾政也从外面跟了进来,抚须笑道:“都是自家人,莫要拘束什么,坐坐坐,都坐下说话吧。”

说话间,便有仆人麻利的在贾雨村与贾政中间,又摆了一张椅子。

那史鼐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往上一坐,探着身子好奇的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莫不是在讨论最近那桩碎尸奇案?我听说那杀人魔头闯到荣国府里,还伤了三房的芹哥儿,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开口便问案子,倒正中孙绍宗的下怀,立刻将那碎尸案细节一一道来,只听的贾政、史鼐赞叹不已。

贾雨村毕竟看过卷宗,在旁边倒还能插上几句嘴。

那傅试却是如闻天书一般,就算偶尔试图搭话,也会被孙绍宗刻意无视掉。

最后他只得乖乖闭嘴,在那里枯坐了大半个时辰有余,心中不知将孙绍宗咒骂了几百遍,却全然忘了,这场暗战其实是他先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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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绿云罩顶尤跋扈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这次生日宴上,林妹妹的气色瞧着倒是红润了些,听说自从练了你那套什么健身操,每日三餐也香甜了不少。”

“哦。”

“那寡居的大奶奶也不知为什么,对我总有些躲躲闪闪的——你说她不会是瞧不起我吧?”

“喔。”

从荣国府出来,孙绍宗枕在阮蓉腿上,满心琢磨的都是晚上那场聚会,对阮蓉的唠叨,自然也就左耳朵出右耳朵进,只有一搭无一搭的胡乱应着。

要说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广德八年录取的武进士共计一百二七人,张榜至今也不过才一年零七个月,却已然出了好些个‘能人’:贪污军粮的、投靠倭寇的、激起民变的、**良家妇女的……

一年半挂零,落马的就有十几人之多,被判斩立决的也有四个,绝对堪称是历届武举之最!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正面人物,譬如一甲第二名的榜眼许泰,因转成文职做了东南沿海某县的县令,去年秋天遇到倭寇上岸劫掠时,亲自率领民壮击退倭寇,杀伤俘获真倭十七人、假倭百余人、缴获战船三艘。

许泰因此而名声大噪,如今已然升任从五品知州,成为了同届之中官阶最高的一个【因为低级武职实在不怎么值钱,与文官做比较时,向来要先减去一、二等再做计较】。

不过要论起实权来,许泰这个知州却只能屈居第二。

公认实权第一的,不是状元、不是探花、更不是孙绍宗这个‘神断通判’,而是当初的二甲第九名朱鹏——同样迁转文职的他,如今在户部担任八品照磨一职。

若是单论官阶,这户部照磨自然远不如知州。

但户部照磨所直接由尚书领导,手中更是掌握着户部上下功过考评、账目审计的权利,妥妥的位卑而权重——通过对户部各省清吏司的节制,甚至能把影响力辐射到全国上下。

一般情况下,莫说是武进士迁转文职,就算是正儿八经的文进士,没点关系也甭想惦记这个位置。

而这朱鹏之所以能出任户部照磨,全因他在待选官职时,娶了吏部尚书张光祖的独生女为妻——得了‘天官’的青睐,弄个位卑权重的官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也正因此,如今京城里的同年不论文武,几乎都以这朱鹏为尊,就连这次所谓的同年聚会,也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

不过……

有传言说,那位尚书千金平日惯爱与男仆厮混,没出嫁便已然身怀六甲,因此才不得不退掉原本的婚约,‘便宜’了没什么背景的朱鹏。

却说孙绍宗正琢磨着,朱照磨头上那顶官帽到底是不是‘原谅色’的,忽然被两只纤纤玉指捏住耳朵,不痛不痒的旋转了九十度。

“哎呦~别、别别别,再拧就掉下来了!”

孙绍宗夸张的叫了一声,抬头迎上阮蓉那不满的目光,嘿笑道:“怎么了这是,我哪里又得罪夫人了?”

“我可不是什么夫人。”

阮蓉樱桃小嘴儿一撅,手上却是立刻放开了孙绍宗的耳朵,顺势又在他额头戳了一指头,问道:“那史家妹妹,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什么史家妹妹?”

见孙绍宗一脸茫然之色,阮蓉只好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却原来中午为林黛玉庆生时,那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亦曾到场祝贺,听说这里边还有孙绍宗的姨娘,便特地把阮蓉叫到跟前,东拉西扯的打听了一堆孙府的情况。

说到这里,阮蓉略有些醋意的道:“瞧她那样子,十成是想把侄女许给你!”

瞧这拈酸吃醋的小模样,孙绍宗忙伸手揽住了阮蓉的香肩,打算说几句体己的话宽慰一下。

谁知还不等他开口,阮蓉便又幽幽一叹:“左右你是要娶一个正室进门的,那湘云妹妹瞧着倒是个憨直开朗的,若真能嫁过来,倒也少了许多麻烦。”

这么一说,孙绍宗倒也真有几分意动,史家这一门双侯虽然都没什么实权,可拿到官场上,却也是一张响当当的名帖。

再说史珏在军中门生故旧不少,如今也都掌了实权……

想到这里,他不由好奇的探询道:“那史湘云生的怎样?比……比琏二嫂子如何?”

“这个嘛……”

阮蓉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方道:“如今湘云妹妹毕竟还没长开,自然比不得二奶奶妖娆妩媚,但看得出她也是个美人坯子,以后未必……”

“等等!”

不等阮蓉说完,孙绍宗就已然变了脸色,纠结道:“没有长开是什么意思?她今年几岁了?”

“约莫比黛玉小了几个月,如今还没满十二岁。”

我去~

孙绍宗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倒头又枕回了阮蓉腿上,无力的道:“这么丁点大,要猴年马月才能娶回家做老婆?”

“怎么?”

阮蓉故作不满的质问道:“老爷急着要娶夫人过门?”

“怎么可能!我只是……”

孙绍宗正待分辨,却忽觉身下马车一震,缓缓的停了下来。

这么快就到家了?

正疑惑间,便听外面传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前面可是邵宗兄的车架?”

孙绍宗挑开车帘探头张望,却只见马车前打横拦着五、六骑,为首一人生的高大俊朗,手里拎着条鎏金哨鞭,懒洋洋的坐在马上,斜藐着马车,满面的桀骜不逊之色。

这又是什么鸟人?

孙绍宗正自看的皱眉,就听那厮哈哈假笑数声,语带揶揄的道:“邵宗兄贵人多忘事,八成是认不得我朱鹏了吧?”

朱鹏?

孙绍宗瞅瞅他头上那大红簪缨,自动将其脑补成了惨绿色,同时伸手在车辕上一按,利落的跳下马车,拱手笑道:“朱兄这满身的富贵逼人,我自然不敢胡乱攀认——却不知朱兄拦住我车架,究竟有何指教?”

那朱鹏在马上大刺刺的回了个礼,这才翻身下马,吊儿郎当的道:“指教谈不上,孙兄乃是今日的主宾,去的晚了怕是不太合适,因此我这做东的便特意先来迎上一迎——既然正巧在半路上撞见,不如咱们这便动身如何?”

正巧?

看这厮来的方向,就知道丫已经去过孙府,然后特地在这必经之路上等着,哪来的什么‘巧合’可言?

眼下距离聚会开始,少说也还有个把时辰,孙绍宗可没兴趣陪这种混不吝的鸟人去酒楼暖场。

于是便不咸不淡的推拒道:“朱兄美意,兄弟原本是该从命的,只是我车中尚有女眷,怕是不方便……”

谁知话还未说完,那朱鹏便两眼放光的脱口问道:“这车中的女眷,可是孙兄从茜香国带回来的红发美妾?”

这话若是熟悉的朋友倒还罢了,却如何是他能问的?

因此孙绍宗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那朱鹏也自知失言,却并不道歉,反倒哈哈一笑而过,又指着身后道:“孙兄尽可让女眷回府,我这里腾出一匹好马,给孙兄代步便是。”

见这厮如此夹缠不清,孙绍宗心下恼怒,沉着脸径自从他身边绕过,向着那些随从走去。

其中一个健仆忙翻身下马,将缰绳送到了孙绍宗面前,嘴里道:“孙大人,您骑我这匹得了。”

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双手往那马背上一搭,然后猛地发力往下一压!

“咴儿~!!!”

便只听那青骢马惨嘶一声,屈膝跪倒在地,好半响都直不起腰板!

孙绍宗又单手轻轻一推,旁边那匹大黑马便蹬蹬蹬横移了几步,噗通一声连人带马倒在了路旁。

在几个随从呆滞的目光中,孙绍宗回身冲朱鹏拱了拱手,笑道:“我这身子骨沉的紧,孙兄这几匹马怕是驼不动我,还是容我回府换了坐骑,再去赴宴也不迟。”

说着,又自顾自的上了车,扬长而去。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口,朱鹏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看那依旧直不起腰来的青骢马,不由喃喃道:“这厮莫不是在茜香国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然怎得力气比两年前大了这许多?”

第73章 同年聚会上的‘大惊喜’

其实不仅朱鹏有此疑问,便宜大哥孙绍祖也早就发现,孙绍宗在茜香国这一年多里,力气足足翻了两倍有余!

这显然不能用‘身体发育’的理由来解释。

孙绍宗暗自回忆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也只能将其归咎为穿越者特有的福利——比起那些能跨时代召唤猛将,或者干脆把所有一切数据化的金手指,他多出这点力气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闲话少提。

孙绍宗回到家中,胡乱消磨了半个多时辰,眼见那同年聚会也差不多要开始了,这才在阮蓉‘多吃菜、少喝酒’的叮咛中,动身前往位于外城的同福酒家。

要说这家酒楼虽也是小有名气,却还算不得业内顶尖一流,之所以会选择在此聚餐,不过是因为这同福酒家,乃是二甲第四名王炳贤家中的产业。

当初就因为是商户出身,王炳贤一度还曾受了歧视,迁转成文职后,足足待选了半年多也没能补上实缺,最后还是托了朱鹏的关系,才在太仆寺下辖的典牧署,补了个八品署令。

这什么署令,说白了其实就是给朝廷放马的‘弼马温’,但王炳贤还是感激不已,从此做了朱鹏的门下走狗。

一路无话。

却说孙绍宗到了那同福酒家门外,便见二楼栏杆上,高高挑起两个硕大的灯笼,上写‘高朋满座’四字——这是包场的意思,外客见了,便知道今儿是非请莫入。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门前正有几个汉子在互相攀谈,眼见是他到了,纷纷都迎上来‘年兄’‘年弟’的招呼着。

因是武进士们同年聚会,在场个顶个都是彪形大汉,便是个头稍逊些的,也称得起‘矮壮’二字。

孙绍宗置身其中,倒比平日显得自在些,他胡乱记下几个人名,发现这些人多是在巡防营、城防营、或者神机营担任武职的,转为文职的仅有那王炳贤一人。

但在门前主事的却不是王炳贤,而是一个名唤朱鹄的从六品副尉。

孙绍宗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才晓得这朱鹄原来是朱鹏的堂兄。

不过比起那满脑袋‘原谅色’的朱鹏,这朱鹄显然会做人多了,举止言谈都透着几分从容气度,虽然主要招呼的是孙绍宗,却也并未因此冷落旁人。

众人又谈笑了几句,朱鹄便打了个罗圈揖,笑道:“诸位年兄,舍弟早在里面候着,不如咱们进去再聊如何?”

众人自然都轰然应诺,又你推我让了一番,最终还是孙绍宗与朱鹄走在了最前面。

“孙兄。”

那朱鹄与孙绍宗并肩而行,却又压低声音道:“适才舍弟多有得罪,还请看在都是一榜同年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

孙绍宗打着哈哈敷衍道:“我那敢同令弟计较?万一因此开罪了天官大人,以后还要不要前程了?”

说是这么说,但孙绍宗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在意那朱鹏,毕竟得了斗牛服之后,他也称得上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了,就算是堂堂的吏部尚书,也不敢为了帮女婿争风吃醋,便刻意打压他。

朱鹄显然也明白这一点,闻言苦笑了数声,又压低声音道:“其实舍弟本不是这般张扬的性子,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唉,他也是心中积郁,才……还请孙兄多多包涵体谅。”

朱鹄虽是连续两次欲言又止,但孙绍宗却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朱鹏做了绿帽背锅侠,心里苦又不敢说出来,便在这沉默中渐渐的变态起来。

只是……

这绿帽子又不是孙绍宗给他戴上去的,凭啥就要‘原谅’他的傲慢无礼?

因此孙绍宗也只是一笑,并未搭他的话茬。

那朱鹄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有一人斜下里闯将出来,含胸低头的,险些便与朱鹄撞个满怀。

“姜云鹤?”

朱鹄站住了脚步,狐疑的打量着那人道:“你怎得也在这里?”

听到这‘姜云鹤’三字,孙绍宗也忙好奇的打量了对方几眼,只因这姜云鹤正是三个落马的文职之一,据说是做知县的时候被下面文吏给坑了,在牢里足足关了半年多才放出来。

看他如今瘦的只剩下一身骨架,就知道当初在牢里没少受罪。

那姜云鹤躲闪着众人的目光,缩着脖子嗫嚅道:“是朱大人给我下的请帖,我……我虽然被革了职,但进士的功名却还在。”

他虽然说的断断续续,丝毫没有底气可言,但这番话却并非没有道理——同年聚会又没规定必须是现任官员才能参加,他身为广德八年的武进士,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考虑到他是被人坑了,并不是真正的贪官污吏,孙绍宗心下倒生出些同情来,于是便笑道:“既然是同年聚会,姜兄自然有资格参加。”

他这话分明是替姜云鹤解围,谁知那姜云鹤却并不怎么领情,只对朱鹄露出个僵硬的笑容,便匆匆的闪到了角落里。

“唉~!”

朱鹄看着他佝偻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这姜云鹤最近正托舍弟谋求起复,只是舍弟哪里……唉~!”

这厮总是说半截让人去猜,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毛病!

孙绍宗正犹豫要不要追问究竟,便听前面大厅里传来了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孙兄可算是到了,来来来、快来这边落座,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这嚣张的腔调,自然非那朱鹏莫属。

孙绍宗循声望去,便见他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一席的主位上,周遭几张桌子上的同年,纷纷起身向孙绍宗见礼,只他一人在哪里纹丝不动。

孙绍宗好歹也是从五品骑都副尉、兼正六品通判,无论文武官职,都是在坐众人里的翘楚,私下里也倒罢了,如今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竟还是这般目无尊卑的做派,实在是跋扈之极!

孙绍宗哈哈一笑,上前向众人还礼之后,却径自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悠然自若的道:“今天既然是同年聚会,自然与官场尊卑无关,大家只论年齿便罢,这主位还是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年兄去坐,才算合适。”

这番话既摆明了不给朱鹏面子,却又说的滴水不漏,不落一丝的把柄,与那朱鹏的肆意乖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这一番话,众人便在心中将他与朱鹏分出了高下。

于是有那胆气足的,便也坐到了孙绍宗席上。

不过碍于朱鹏那便宜岳父,敢于不给他面子的,毕竟还是少数。

因此孙绍宗席上只稀稀落落的坐了六、七人,其中倒有大半是巡防营出身,远不及朱鹏席上热闹。

那朱鹏的脸色这才又和缓了些,嘿嘿笑道:“邵宗兄果然不是旁人可比,也罢,待会我给你准备的大惊喜出现时,你可千万要瞪大眼睛瞧仔细了,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这厮先后两次提到什么‘大惊喜’,倒真让孙绍宗有些好奇起来。

正琢磨着他这‘大惊喜’究竟会是什么,便见伙计们捧来了酒坛酒碗,分别放在了五张圆桌上。

那朱鹏却一改方才的倨傲,站起来主动将酒碗分了,又捧着酒坛挨个倒满,最后举起自己的酒碗朗声道:“诸位年兄,为今日贺,先满饮此杯!”

说着,用左手袖子掩着,仰头便干了那一碗米酒。

众人见状,忙也都轰然应诺,举起酒碗狂饮起来。

孙绍宗自然也不好例外,仰头将那绍兴黄酒倒进嘴里,还来不及下咽,忽听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朱鹏凄厉的尖叫:“酒……酒里有毒!”

噗~!

孙绍宗张嘴便喷了满桌,转头望向主席,却见朱鹏已经踉跄着软倒在地。

“三弟、三弟?三弟?!”

朱鹄抱着他的肩膀喊了几声,随即便缓缓的回头,满面苍白的颤声道:“他……他死了!”

我了个去~

这不会就是丫说的‘大惊喜’吧?!

第74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上】

“大家不要慌,尽量留在原地不要乱动,以免破坏了现场的证据!坐在门口的几位年兄,劳烦把外面的家仆们都喊进来,让他们看住这家酒楼上下的所有人等,免得被那凶手逃了!”

虽说两世以来,孙绍宗也是头一次遇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中毒身亡的情况,但过硬的专业素质,还是让他第一时间站出来,控制住了现场。

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人往往会产生盲从心理,更何况朱鹏这一死,现场本就应该以孙绍宗为尊,因此众人大多都依言行事。

只是朱鹏桌上几个,却实在难以冷静下来,有的抠喉咙干呕,想要把喝下去的酒水吐出来;有的激动的扯住王炳贤,逼问他为何要用毒酒宴客!

“放心吧,酒里应该没有毒。”

孙绍宗一边向着尸体走去,一边‘宽慰’道:“如果是酒里下了毒,你们这桌上的人,现在至少也应该死了一多半才对。”

说着,也不管那些人都是什么反应,径自蹲在朱鹏的尸体旁,小心的检查起来。

只见这朱鹏双眼瞳孔紧缩,全身肌肉紧绷,四肢有剧烈扭曲抽搐过的痕迹、嘴角还有少量乳白色泡沫状呕吐物……

从这种种迹象来看,他的确是死于剧毒,至于是什么类别的毒素,就不是单凭一双肉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了。

另外,朱鹏的面部表情极为扭曲,除了急性窒息的原因之外,惶恐惊惧、难以置信的情绪也是溢于言表。

显然这个‘大惊喜’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因此他是‘自杀’的可能性,就变得极其微弱了。

再就是朱鹏胸前和左手袖子里,都撒了不少的酒水,似乎他喝到一半,就已经出现了中毒反应,因此失手将剩下毒酒撒在了身上。

初步检查完尸体的状况,孙绍宗又从桌裙【套在餐桌边缘的丝绸装饰物】上扯下一条,小心翼翼的捡起两块酒碗碎片,放在烛台旁细细打量,发现那碗底隐约黏着些乳白色的胶状残留物。

他让朱鹄捧了酒坛,往那碎片上又倒了些米酒,稍稍晃了晃,便见那乳白色残留物又化开了大半。

见此情景,孙绍宗却是愈发皱紧了眉头。

“孙兄。”

朱鹄关切的问道:“你可是瞧出了什么端倪?舍弟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众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支起耳朵,等着听孙绍宗如何回答。

便见孙绍宗眉头不展,微微摇头道:“凶手是何人,眼下我还难以判断——不过毒药应该是下在酒碗里的,因为这种毒药能迅速溶解在酒水当中,如果是下在别处,碗底根本不可能留下毒药残渣。”

“下在酒碗里的……”

朱鹄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忽然上前一把扯住了王炳贤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道:“王炳贤,是不是你干的?!你早就对我家三弟心怀怨恨,再说这酒楼就是你家开的,除了你,还有谁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

“朱……朱朱朱兄莫要血口喷人!”

那王炳贤只慌的手足乱颤,目光不断游移、口中亦是吞吞吐吐:“我……我何曾……我何曾对朱鹏心怀怨恨?”

只这慌乱的样子,在场便有一多半人对他产生了怀疑。

“何曾心怀怨恨?”

那朱鹄见状,自然也是愈发的恼怒起来,也顾不得再隐瞒什么了,愤愤道:“他当日在你家借酒装疯,强行侮辱了你的结发妻子,你敢说你心里不恨他?!”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皆是哗然中又带了些恍然——有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也难怪王炳贤会下毒杀掉朱鹏了!

“我……我是恨他不假,可我真的没有下毒啊!”

王炳贤慌张的叫嚷着,却哪有人肯听他分辨?

只听朱鹄切齿冷笑道:“是不是你下毒害了舍弟,只需将后厨之人唤来一问便知!”

说着,向朱家的仆役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仆役立刻去到了后厨,将早就被看管起来的厨师、杂役、以及上酒的伙计,全都带到了大厅之中。

朱鹄冷森森的挨个扫了一遍,只瞧的那些人个个噤若寒蝉,这才猛地喝问道:“主席上的酒碗,是谁端过来的?”

噗通~

一个店伙计立刻跪倒在地,慌张的叫道:“小人冤枉啊!小人是与其它人一起去后厨端的酒坛、酒碗,众目睽睽之下,哪有机会在碗里下毒?!”

这店伙计的分辩,倒比那王炳贤清晰有条理了许多。

不过人群中立刻有人驳斥道:“你或许是半路上,趁其它人不备下的毒!当时乱糟糟的,谁会注意到你路上做了什么手脚?!”

众人闻言,都是深以为然。

那朱鹄的脸色便又阴沉了几分,正待喝问他是不是受了王炳贤的指使。

那店伙计却又急忙分辨道:“冤枉啊大人!那酒坛少说也有十几斤的分量,再加上每桌十五个酒碗,小人双手捧着木托已然时分吃力,如何能腾出手来下毒?!”

因是武人聚会,酒壶什么的压根就没准备,都是直接上的十斤装酒坛,再加上木托和酒碗的分量,怕是都超过二十斤了。

尤其酒坛和酒碗难以掌握平衡,确实不太可能在半路上腾出手脚,偷偷给朱鹏碗里下毒。

众人正默然思索间,那机灵的伙计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不迭的道:“诸位大人,小人知道是谁下的毒了!”

说着,爬起来向王炳贤的贴身小厮一指:“是他、肯定是他!少东家把后厨所有人喊出来训话的时候,我亲眼瞧见他偷偷混进了后厨!”

那小厮登时面色大变,忙也喊冤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是大爷让我去后厨门口守着,看有谁会偷偷溜进后厨!我当时压根就没进去,怎么可能在碗里下毒?!”

这案情当真是峰回路转!

众人又把目光集中到了王炳贤身上,却见他面色数变之后,终于咬牙道:“没错,确实是我让他去门口守着的!因为几天前,我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说只要我肯在当日,把厨房里的人都喊出来,就会有人趁机教训一下朱鹏!”

说到这里,他忙又替自己分辨道:“我可不知道那人会下毒,还以为他只是想整治一下朱鹏呢!”

朱鹄却并不理会他的分辨,只是拧眉等着先前那小厮,问道:“你说你当时守在门口,那你可曾看到有人混入其中?”

“有的、有的!小人确实看到一人鬼鬼祟祟的进了厨房!”

那小厮说着,垫着脚在人群里一阵踅摸,忽然惊喜的指着角落里某人大叫道:“是他、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偷偷进了后厨,肯定是他下的毒!”

第75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中】

【2000字断不开章,只好3000一章了。】

众人顺着那小厮的指引望去,只见西南一席的末座上,一个身形枯瘦、脊背佝偻的男子,正极力缩在旁人的阴影之下。

“姜云鹤?怎么会是你?!”

看清那人的样子,朱鹄不由脱口质问道:“我家三弟如今正为你起复之事奔波,你却为何要下毒害他?!”

“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便听那姜云鹤凄然狂笑起来:“起复?奔波?哈哈哈……我呸~!当初老子是瞎了狗眼,才信了这王八蛋的鬼话,结果被他骗的倾家荡产不说,竟然还莫名其妙的背了一屁股烂债!”

“前几天我去找他讨说法,他竟然连面都不肯露,只让下人给了我一吊铜钱,说是‘我这些天扮小丑逗他开心的赏钱’!”

“这还不算,他竟还惦记上了我那一对儿女,要收入房中做个玩物啊!”

“哈……哈哈……没错,是我在他酒碗里下了毒,可那也是他自找的!他该死、他特娘早就该死了!”

他咆哮着、嘶吼着,那一直佝偻的身板也渐渐挺了起来,众人也是此时才发现,这片刻前还暮气沉沉的男人,竟也是个宽肩细腰、身高八尺的昂藏汉子!

想想这姜云鹤也够倒霉的,苦练武艺多年,好不容易混了个一官半职,结果下属坑进了大牢,接着又被同年骗走了所有积蓄,还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堆烂账——这种事儿换到谁身上,怕也忍不住要报复一下吧?

因此众人便都是默然以对,便连那朱鹄,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替朱鹏讨回‘公道’。

“原来是你下的毒!”

这时却有一人上前指着姜云鹏的鼻子,怒斥道:“你要杀朱鹏,尽管动手便是,为何要牵扯我身上?!”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那王炳贤。

众人闻言,这才想起了‘匿名信’的事儿,看来这王炳贤果然是被人利用了。

“哈……”

却听姜云鹤怪笑一声,斜藐着王炳贤,满面不屑的道:“王炳贤,你这厮倒还真会恶人先告状!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帕子,猛地抛向了王炳贤。

王炳贤正想接在手中,却被朱鹄抢先一步抓过那张帕子,从头到尾的诵读了一遍。

却原来这也是一封匿名信,上面满篇激愤之词,先是将那朱鹏痛骂了一通,接着又透露说,朱鹏正在觊觎姜云鹤的双生儿女,打算借讨债人之手,将这对儿只有七岁大的姐弟收入房中做个玩物!

后面话锋一转,那匿名人又表示希望能和姜云鹤一起动手,除掉禽兽不如的朱鹏,并且随信附赠了一瓶毒药,以及一份行动计划书。

说是行动计划书,其实内容也简单的紧。

不过就是表示,自己在同年聚会开始前,有办法先引开厨房里人,而姜云鹤只需溜进去,将毒药涂在那坛三十年状元红旁边的酒碗上即可,届时自然会有人将毒碗送到朱鹏面前。

等朱鹄念完这封‘匿名信’,姜云鹤便又冷笑道:“我本来只是半信半疑,结果转天果然有人上门,逼我卖儿卖女还债!就因那朱鹏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才豁出命去,打算按照王炳贤的谋划行事……”

王炳贤急忙分辨道:“什么我的谋划,你别血口喷人!”

姜云鹤压根不理,继续道:“傍晚时,我早早的守在厨房附近,果然发现后厨所有人都被王炳贤喊出来训话,于是我便偷偷进了厨房,果然又发现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坛状元红,而其它几坛却都是十年份的女儿红!”

一连说了这两个如果,姜云鹤目光一厉,咄咄逼人的喝问道:“王炳贤,试问除了你这个酒楼少东家之外,还有谁能将这两桩事,安排的如此天衣无缝?!”

“我……我我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王炳贤又慌了,手足无措的乱嚷着,还试图上前与姜云鹤撕扯,只是还未等如愿,便被朱鹄一把扣住了手腕。

“诸位年兄!”

只听朱鹄沉声道:“无论他二人谁主谁从,这共谋下毒害死舍弟一事,如今都已是铁证如山——还请诸位年兄与我做个人证,将这二人送到刑部候审!”

虽说朱鹏不得人心,但看在他便宜老丈人面上,这个人证却是不能不当。

因此众人都轰然应诺,就待押了姜云鹤、王炳贤二人,送去刑部归案。

谁知便在此时,忽听后面有人朗声道:“诸位年兄先请留步!”

众人疑惑的回头望去,却见孙绍宗不知何时,竟坐在了朱鹏原本的位置上,身边还站着一个名唤徐守业的六品都尉。

“啊!”

大家正不知孙绍宗在搞什么花样,朱鹄便一拍脑门,满是歉意的躬身道:“孙兄莫怪,我适才一时情急之下,却有些越俎代庖了——这两个人犯,原该由孙兄送去刑部,才算是名正言顺。”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便都生出些不屑来。

孙绍宗方才简直就跟透明人一般,除了证明那毒药是下在碗里的,便再没说上半句有用的,亏他现在还有脸抢功劳!

莫非以前的案子,也是这般摘了别人的果子?

面对众人鄙夷的目光,孙绍宗却是飒然一笑,摊手道:“要送人犯去刑部,也不用急于一时嘛——不如请朱兄先替我解开一些心里的疑问,如何?”

朱鹄迟疑道:“却不知是何疑问?”

“说来也简单!”

孙绍宗伸手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酒碗,笑着问:“我头一个想知道的,就是这涂了毒药的酒碗,到底是如何准确的让朱鹏选中的?要知道,这碗可是他自己分的,而且他给自己的还是第二只碗!”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随即心中都不禁生出些疑惑来——朱鹏主动分碗明显是临时起意,难道王炳贤、姜云鹤连这种事都能提前预料到?!

朱鹄也是眉头紧皱,试探着问:“以孙兄高见,这其中究竟有何机关?”

见他没有逼问王炳贤、姜云鹤,反倒直接问起了自己,孙绍宗笑意顿时浓了几分,随即侃侃而谈道:“以我推测,设计这套下毒计划幕后主使,怕不是什么精细人!他想当然的以为姜兄,会把毒药涂在第一个酒碗里,这样一来,有毒的酒碗顺理成章,就会被送到位置最尊的人面前!”

“可惜的是,他的计划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误差——姜兄并没有将那毒药放在第一个碗中,而是放在了第二个碗里!”

“至于选择第二个碗的原因嘛……”

孙绍宗将目光转到姜云鹤身上,笑问道:“大约是因为那毒药在灯光下有些显眼,姜兄怕被人提前发现,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姜兄,我猜的可对?”

姜云鹤点头道:“确实如此!在外面倒还不显什么,可被旁边的灶台一映,那毒药便显得十分扎眼,因此我只好把有毒的酒碗,和下面那只对调了一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因为信上写着,届时自然有人把毒酒端给朱鹏,我便以为那席上有内应——谁知最后竟是朱鹏主动分碗,当时我还以为肯定要害了旁人呢!”

“哈哈,所以我才说,那幕后策划之人是个不仔细的!”孙绍宗哈哈一笑,又道:“就因为出了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那幕后策划人逼不得已,只得也临时更改了计划,主动站出来,将那毒碗放到了朱鹏面前。”

“等等!”

朱鹄惊愕的叫道:“主动站出来分碗的,不就是我家三弟本人吗?!你……你的意思难道是说……”

孙绍宗笃定道:“没错!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正是朱鹏自己!因为当时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准确的选出那只涂了剧毒的酒碗!而且也只有他,才能如此准确的引导王炳贤和姜云鹤,迫使他们联手下毒!”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朱鹏竟然是自杀的?!”

“他费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就是为了死在王炳贤、姜云鹤手里?!”

大厅里顿时一阵哗然,众人都觉得难以置信,可除了这种解释之外,又无法解释方才发生的一切!

王炳贤和姜云鹤一时间也懵了。

两人禁不住异口同声的问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唉~!”

这次出面回应的却不是孙绍宗,而是他们身边的朱鹄。

只听朱鹄长叹一声,悠悠的道:“舍弟近年来的遭遇,你们也是知道的,他一面因此变得乖张跋扈,将所有不满发泄在了旁人身上;一面却又因此心怀愧疚,偶尔和我提起来,也常说自己中了魔障,总是控不住要作孽。”

“那时,我就已经觉得他活的很是苦闷,却没想到他最后竟会……竟会……”

这次他又是说了半截,不过在场众人却都已经脑补出了那未尽之言。

左右不过是朱鹏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最后竟想出了这种疯狂的计划,好让自己死在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两个人手中。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

“既然朱兄认为令弟是自杀的。”

然而就在所有人认为真相已然大白的时候,却听孙绍宗又笑吟吟的道:“那我这里,便还有几个疑点,要向朱兄请教一下了!”

第76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下】

【又是三千多字,话说主角可是负责查案的刑名通判,案发后到场是他的职责,事前到场的也只有这一桩案子,那些担心他会被当成丧门星的书友,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也没见现实世界里,公安局长或者刑警队长被人嫌弃的。】

还有疑点?!

从最初的合谋毒杀,到现在的荒诞自尽,期间的峰回路转离奇变幻,就已经让人应接不暇了——可现在孙绍宗竟然表示还有疑点?!

众人震惊之余,也不由纷纷开口,催促孙绍宗快快将那所谓的‘疑点’公布出来!

就见孙绍宗比出两根手指,道:“其实在检查朱鹏的尸体时,我就一直很在意两个细节,首先,是他生前饮酒时,刻意用左手的袖子来遮掩;其次,则是他前襟和袖口上的湿痕。”

“饮酒时用袖子遮掩乃是古礼,时下只有女子和崇古的酸丁们才会这么做。”说着,孙绍宗斜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咱们这位朱兄,怕是两样都不沾边儿吧?”

大多数人都在顺着他的思路沉吟着,不过也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或许他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喝下毒酒的一幕?”

“这种推测倒也有些道理。”孙绍宗笑了笑,又道:“不过,若是结合他前襟上的湿痕一起推测,结果恐怕就又不一样了——来,请大家先看看徐兄身上这件衣服。”

说着,他冲那徐守业使个了眼色,徐守业立刻上前乍起双臂,向众人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宝蓝色长衫。

众人也是离近了细瞧,才发现他那衣服的前襟后背竟都是湿漉漉的,隐隐还透着些酒气。

“方才我发现徐兄这身衣服,与朱鹏身上那件是同样的布料,款式也相差不大,于是便请他帮忙做了个小小的测试。”

孙绍宗说到这里,向徐守业拱了拱手:“徐兄,得罪了。”

话音未落,便见他突然抄起大半碗酒水,不由分说就倒在了徐守业的右肩上,那酒水迅速浸湿了徐守业的袖子,又顺着袖口淋淋漓漓的滴在了地上。

这又是在搞什么?

众人正看的莫名其妙,却见孙绍宗又一指朱鹏的尸体,道:“诸位年兄不妨选几个人上前,瞧一瞧朱鹏前襟上的湿痕,与徐兄右臂上的,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一听这话,立刻有几人踊跃上前,围着那尸体一番品头论足,又抓着徐守业的袖子从头瞧到了尾。

“这好像也没啥不一样的吧?”

“是啊,要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老徐这袖子上的酒水比较多,尸体衣服上泼到的比较少。”

“可这……应该算不上什么不同吧?”

听到这些人叽叽喳喳,全都是质疑之词,那徐守业先不干了,二话不说,抓着左肩上的衣服用力扯开个口子,半是恼怒半是不屑的道:“你们特娘的老看外面有屁用,也瞅瞅里面啊!”

里面?

众人看看他肩膀上露出的白色内袍,又重新蹲到尸体旁,扒开朱鹏的衣领瞧了瞧,果然发现了不同之处!

那朱鹏胸前的几层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徐守业肩膀上内袍,却只是略略有些湿痕而已。

不过……

“这又能证明什么?”

“说不定是朱鹏的内衣比较吸水嘛!”

眼瞧着这些家伙依旧执迷不悟,徐守业不屑的嗤鼻一声,又自顾自倒了大半碗酒水,随手递给旁边一人,道:“喏,你慢慢往俺左肩上倒,记得千万别太快!”

那人虽不解其意,却还是接过酒碗,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的将那酒倒了上去。

烛光映衬之下,就见琥珀色的酒水潺潺而下,很快便在徐守业左肩上蔓延开一片湿痕。

然而接下来的一度时间里,那湿痕扩大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等到大半碗酒水倒了个干净,都没能蔓延到手肘的位置,与右臂那从肩膀到袖口的痕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这这这……”

“难道……”

“怎么会这样……”

有那聪明的,已经隐隐猜出了些眉目,却又实在难以置信,一时间大厅里尽是吞吞吐吐之言。

徐守业又稍等了片刻,这才又如法炮制,撕开了左肩的外套,晃着膀子供众人观瞧。

却只见那左肩的内袍,俨然已然湿的不成样子,正与朱鹏前胸的湿痕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这两碗酒水的分量应该差不多吧?!”

“难道说是……可这怎么可能呢?!”

“咳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满场议论之声顿时消弭于无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等着看他如何解释。

“诸位刚才也都瞧见了吧?”

孙绍宗一笑,指着徐守业身上那些湿痕道:“事实上,方才我拉着徐老兄反复试了几次,每次的效果都差不多——这种布料其实很容易渗水,但表面却又十分光滑,如果一下子泼上去很多酒水,因为短时间内不及渗透,大部分酒水都会淌下来,徐兄右臂上的状况便是如此。”

“可如果不是一下子泼上去,而是慢慢倒在上面,那酒水在蔓延到一定程度之后,渗水的速度就会快过酒液向下流淌的速度,于是最后大多数酒水,就会被里面的内衣吸收掉——徐兄的左臂以及朱鹏的前襟,便是这般情况!”

小小一片湿痕,竟也藏了这般秘密!

众人闻言恍然的同时,也不禁都生出些钦佩之意——这等道理,若不是演示在前、说明在后,到现在他们怕都还是半信半疑。

只是这样一来……

那朱鹏前襟上湿痕,岂不也是慢慢倒上去的?!

“没错!”

孙绍宗指着朱鹏的尸首,笃定道:“朱鹏倒下之后,先是横躺在地上,紧接着又被人托起了上身,整个过程之中,前襟都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倾斜,足够那些酒水流淌下来——因此若是泼上去酒水,不可能会造成这样的湿痕!”

“再者,要想造成这样的湿痕,至少也要大半杯酒才够用,再加上他袖子上沾染的,以及地上洒的,已经能够凑足满满的一杯了!”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当时假装喝酒,却借助袖子的遮掩,偷偷将毒酒倒在前襟上!”

“等倒掉了大半碗酒水之后,他又装作失手打翻了酒碗,然后故作慌张的大喊‘酒里有毒’!”

虽然经过方才的实验,已经有不少人隐隐猜出了这一点,但听到孙绍宗揭露出真相时,众人还是忍不住哗然变色。

“他……他……你说他没有喝那碗毒酒?!”姜云鹤禁不住质疑道:“可是……可是他明明已经被毒死了啊?!再说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听孙绍宗道:“他是怎么被毒死的,我大概已经有眉目了,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嘛……”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一指朱鹄,道:“那就要朱兄了!”

被他这突然一指,朱鹄顿时满面愕然,随即哭笑不得的分辨着:“孙兄,你莫要戏弄我了,若不是你方才的演示,我还以为舍弟是服毒自尽的呢,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

啪~啪啪~

只见孙绍宗拍手赞道:“朱兄果然是好演技,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是不露丝毫破绽。”

这番话已经相当于直接指明朱鹄就是凶手了。

因此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之中,那朱鹄也终于沉下脸来,冷笑道:“孙兄如此针对朱某,不知可有什么凭证?再说我与三弟自小便情同手足,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死他呢?!

“理由,我现在还不清楚,至于这凭证嘛……”

孙绍宗摊了摊手,指着尸体道:“方才朱兄假装问案时,我趁机与徐老哥仔细的检查了一下尸体,却未曾发现尸体上有什么明显的痕迹。”

“因而我推断,凶手可能是用毒针之类细小的东西,刺入了后颈之类有毛发覆盖的地方,因而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我又进一步推敲当时的情况,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凶手不太可能有机会重新收起毒针,或者将其扔到什么隐秘的地方——再考虑到这种见血封喉的东西,怕也没人敢长时间攥在手心里,因此我便与徐老哥仔细搜查了一下尸体四周。”

“结果果然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这根毒针!”

他从桌上拿起一只帕子,将一只钢针小心翼翼展示给了众人,随即又冲着门外招收道:“来啊,把我要的东西抬过来!”

随着这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抬来了一只半大的猪仔。

孙绍宗用帕子裹住那毒针,在猪仔屁股上轻轻一戳,仅仅几秒钟后,便见那猪仔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多时两眼一翻,没了声息。

“如何?”

孙绍宗把那毒针冲朱鹏晃了晃,问道:“朱兄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此时也都已经信了八成,只等着这朱鹄俯首认罪,再道出内情。

谁知朱鹄看都不看那毒针一眼,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这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绍宗,你说这毒针是我丢在桌子底下的,有何证据?!”

“如果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的话,那朱某又何尝不能怀疑,是你在检查尸体时,看穿了舍弟在假装中毒而死,趁机用毒针杀了他,还企图嫁祸于我呢?!”

不得不说,这厮还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角色!

而且他这反击,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不过……

孙绍宗也是哈哈一笑,摇头道:“朱兄不但戏演的好,这舌头也是利落的紧,只可惜,方才朱兄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却早就已经暴露出了铁证,实在容不得你狡辩什么!”

说着,他伸手一指朱鹄腰间,道:“之前朱兄情绪紧张时,曾经三次下意识的去扶腰带上的玉扣,可每次触摸到哪玉扣,身体和表情又会突然僵硬起来,然后迅速把手拿开——朱兄,你这怕是在担心,会沾到上面残留的毒液吧?”

第77章 道真相绿上加绿、喜盈门郎豺女豹

凝望着孙绍宗,朱鹄脸上的不平之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钦佩混杂的苦笑。

半响,他伸手将那玉扣解下来,随手抛到一旁的圆桌上,幽幽的叹服道:“孙兄‘神断’之名果然非虚,朱某甘拜下风。”

这显然是俯首认罪的意思!

大厅里顿时轰然升起一阵喧哗,更有那平日与朱鹄交好的,跺脚道:“朱兄,你……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那朱鹏成亲后虽然跋扈了许多,对你却是一直十分信重——难道是他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

却见朱鹄摇了摇头,凄然苦笑道:“不是他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他——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我的!”

他虽然没有明说‘那女人’是谁,但在场中人,谁不知道王尚书的女儿现下又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

第一个是别人的种,没想到第二个还是别人的种——这朱鹏也真称得上是绿帽届的翘楚了!

周围的哗然之声更胜,纷乱中,便听有人愤愤的骂道:“朱鹄,你平日里道貌岸然,想不到竟做出这等禽兽……”

“我也不想的!”

朱鹄猛地爆吼了一声,将所有人的声音,全都暂时的压制了下来,随即就听他苦笑道:“我对那女人一定兴趣都没有,哪次也是大醉之后,才被那女人稀里糊涂的拉上了床!”

“自此之后,我整日里惶恐不已,唯恐此事被三弟知晓,可那女人却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每每在家中撞见,竟还要偷偷撩拨一番!”

“两个多月后,三弟突然找到我,说……说那女人怀了他的骨肉!当时我这心里就使咯噔一声,结果偷偷寻那女人一问,果然是我那日种下的孽种……”

说话间,悔恨、羞恼、惶恐……

这诸多负面情绪,便都一股脑涌到了朱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狂躁症晚期患者。

而他再提及朱鹏时,也便不称呼什么‘舍弟’、‘三弟’的了。

“这之后我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有一天,朱鹏突然想到了一箭双雕的妙计,说是既能称量一下孙兄的成色,又能趁机除掉两个碍眼的家伙!”

“他当时就算计好了,如果孙兄查不出‘真凶’,他就可以借机嘲讽打压孙兄一番,免得孙兄挑战他在诸位同年之中的地位;若是孙兄查到王炳贤、姜云鹤身上,他也正好能借孙兄的手除掉这两人!”

王炳贤、姜云鹤听到这里,皆恨的咬牙不已。

孙绍宗却是一笑,插嘴道:“既然如此,朱鹏应该还准备了一些后手吧?否则王、姜两位年兄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自己也一样要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孙兄。”

朱鹄苦笑道:“姜兄起复补缺之事,其实他已经办妥了,吏部的公文副本,如今就在他手中……”

“什么?!”

姜云鹤愕然道:“起复之事既然已经成了,那……那他为什么还要设计陷害我?!”

“姜兄。”

朱鹄摇了摇头,无奈的道:“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朱鹏压根不在乎你和王兄怎么想,更不在意你能不恒起复,他在意的,是孙兄眼下如日中天的名声!只要有机会落孙兄的面子,帮你在临死之前谋个官职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不管孙兄能不能查出‘真相’,朱鹏都准备给姜兄你冠上一个‘恩将仇报’的骂名!”

“至于王兄么……”

说着,他又将同情的目光转向了王炳贤:“数日前朱鹏趁你喝的酩酊大醉,已然让你在一张休书上签下了名字,日期正是去年‘选官’之前,足以证明王兄当初是主动‘卖妻求荣’的。”

“这该死的王八蛋!”

听到这里,一直显得有些怯懦的王炳贤,终于也是勃然大怒,扑上去就打算‘鞭尸’泄愤。

周围明明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丝毫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只是那王炳贤冲到朱鹏的尸体前,抬手顿足好一番比划,最终却是愤然一甩袖子,恨恨道:“他虽然卑鄙无耻,我却不耻学那伍子胥!”

毫无疑问,迎接他的是无数鄙夷的目光。

就凭丫这怂包本色,那‘卖妻求荣’之说还真未必是冤枉了他!

鄙视完王炳贤,朱鹄这才又继续道:“当日朱鹏兴奋的向我描述这条妙计,可我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真的被毒死了,我以后岂不是再也不用发愁了?”

“这个想法就像是在我心里扎了根一样,怎么抹都抹不去。”

“于是我便在他这‘妙计’当中,小小的添了一笔!”

“原本以为前有王、姜二人为‘表’,后有朱鹏的本人计划做‘里’,我隐身其中必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小觑了孙兄——唉,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随着朱鹄最后一声叹息,这件一波三折的案子,终于也道尽了所有的真相,而所有的涉案人,几乎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唯一例外的,怕也只有王尚书那位千金……

不对!

经此一事,这世上怕是没人敢娶她了,勉强也算是一种惩罚。

至少当时孙绍宗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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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多月后,贾府临时演武场。

“二哥救我啊!”

薛蟠激动的扑到孙绍宗面前,一连惊魂未定的嚷道:“方才……方才有媒婆上门,给我提了一门亲事!”

孙绍宗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半步,皱眉道:“那女人长的很丑?”

薛蟠仔细想了想,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那你慌慌张张的干嘛?!”

以孙绍宗看来,像薛蟠这样声名狼藉的双插头,有女人肯嫁他,已然是薛家祖上积德了,何况人家长得还不丑?

薛蟠急道:“可是……可是她克夫啊!”

原来是个二婚,怪不得这厮不情不愿呢。

孙绍宗云淡风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那都是迷信。”

与此同时他心里想的却是:那女人最好能克死丫,帮这世上除掉一个祸害!

薛蟠更急:“可是……可是她除了克夫,还偷汉子啊!”

这毛病可就真有点……

孙绍宗奇道:“这是那家的女儿,传出如此名声,竟然还有脸主动上门提亲?”

一般传出这种名声的女人,不是孤老终生,就是远嫁到外地,哪有还敢主动上门提亲?

薛蟠哭丧着脸道:“二哥也知道的,就是那吏部王尚书的独生女!”

我了个去~

这……这还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第78章 呆霸王欲求克妻名、孙绍宗避暑荣国府

却说孙绍宗感慨之余,却也禁不住生出些疑惑来,按说这种事儿,薛蟠就算请外援也该找贾政、王夫人才是,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

于是皱眉道:“你不想娶那王氏女的话,跟家里商量不就行了,找我有什么用?”

薛蟠气急败坏的劲头略略一缓,吞吞吐吐的道:“可我娘已经动心了,连我那妹妹,都是一门心思劝我娶了那王氏女……”

薛宝钗也劝他娶王氏女?

这倒是有些奇了。

虽说一直也没正经见过薛宝钗,但从阮蓉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推断出她是个极有远见的女子,对亲人也颇为维护,怎得会劝薛蟠娶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嫂嫂?

再加上薛蟠吞吞吐吐的样子,这其中怕是还藏着什么隐情。

孙绍宗这里正揣摩着,忽见薛蟠把那大脑袋往他面前一凑,满面讨好的道:“哥哥,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往火坑里跳啊!”

“先等等!”

摁着脸把这丫推回了原位,孙绍宗无语道:“什么就‘只有我能救你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这种本事。”

“怎么没有?!”

薛蟠听他话里似有松动之意,忙不迭的道:“只要二哥您铁口直断,说我近几年有克妻之相,那王尚书难道还敢把宝贝女儿嫁我不成?”

孙绍宗:“……”

原来薛蟠打的是这个主意!

因这半年多里屡破奇案,越来越多的民间传说,把孙绍宗跟鬼神扯上了关系,说他生就一双慧眼,能辨阴阳、明生死、断人吉凶祸福。

如果孙绍宗向外宣布,薛蟠这几年有克妻的征兆,就算王尚书不肯全信,八成也不会冒险嫁女。

只是……

孙绍宗如今辟谣还辟不过来呢,怎么可能自己出面落个实锤?

当即便客客气气的一指大门,道了声:“给我滚出去!”

“别啊二哥!”

薛蟠忙道:“只要二哥您帮了我这一回,我指定……”

“再多说一句,你信不信我让你横着出去?!”

孙绍宗提起两只醋钵大的拳头,捏的格格作响,那薛蟠见势不妙,这才慌忙夺路而逃。

目送着呆霸王消失在门外,孙绍宗这才无语的收了架势——如今已是六月中旬,外面天气热的蒸笼仿佛,不过是在院里与那薛蟠说了这几句,他便觉背上湿漉漉的一片。

于是他忙回到堂屋里,在那冰盆旁的太师椅上一瘫,顿时从头顶畅快到了脚底——孙家虽也存了些冰块,但偶尔来上一盆降温或者弄些冷饮还行,想像贾府这般敞开了使,却压根没有可能。

也正因此,打从上个月开始,孙绍宗对于来贾府教习武艺的事儿,就变的殷勤了许多,几乎隔三差五便跑来荣国府消暑。

却说他在那太师椅上惬意的躺好,便用下巴往中间的软垫上一戳,懒洋洋的问道:“该谁了?我这都回来了,怎得还不开始?”

他这里虽然懒洋洋的,下面众童子却不敢怠慢,忙分出两人,站到到了那软垫之上,却是那贾政的庶子贾环,与他的堂侄贾茵。

因孙绍宗近些日子越发的名声大噪,眼见以后前途无量,这原本不被看好的武学堂,便又添了不少的学生——因此,还惹得族学司塾贾代善发了许多牢骚。

闲话少提。

却说贾环、贾茵在那软垫上站定了,又互相拱手施了一礼,便都施展开初学乍练的军体拳,在哪里演练着对战套路。

初时两叔侄倒也还算规矩,可这演练拳脚哪有不磕着碰着的?

偏这贾环和贾茵二人,一个仗着是贾政的庶子,一个自觉是正派嫡出,都是那不肯吃亏的性子——因此一来二去便都动了真火,撕扯上来拳拳到肉,却那还顾得上什么套路、什么尊卑?

贾环虽是叔叔,但论年纪却小了贾茵两岁,于是三五个照面便抵挡不住,被贾茵骑在身下饱以老拳。

“停!”

这时孙绍宗才喊了声停。

那贾茵忙放开了自家叔叔,在一旁乖乖站好。

那贾环也是一骨碌爬将起来,与他并肩而立——只是却少不得用那剜肉似的目光,死死的盯着贾茵。

反正事后自有家里大人管束,孙绍宗也懒得替他们开解什么,只道:“既然咱们是在习武,好勇斗狠倒也算不得什么错处,可今儿是让你们演练套路,却不是让你们耍王八拳的!既然坏了规矩,便罚你们……”

他砸巴砸巴嘴,这才继续道:“罚你们去西墙根那口井里捞五个西瓜,给大家切好了端过来——小厮们只需盯着,不许帮忙!”

待贾环、贾茵领命去了,孙绍宗便又示意下一对儿童子上场,这此的两人却都是贾府旁支出身,平时关系极好,下手自然也要有分寸的多。

只是这般花拳绣腿,在旁人看来却远不及方才的王八拳畅快。

孙绍宗也是看的哈欠连连,正打算喝杯凉茶提提神,却见贾兰从斜下里绕到了近前,自冰盆里刨出来个压着盖的小陶碗,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孙绍宗面前:

“这是家母方才让人送来的八宝酸梅汤,还请师父笑纳。”

贾府一干顽童都是身娇肉贵,学文尚且不肯用心,学武就更不用说了。

唯一能吃苦耐劳的,也便只有这贾兰一人。

再加上贾兰如今不过才七岁,这品行便更显得难能可贵,因此平日里孙绍宗对其也是另眼相看。

从贾兰手里接过那‘八宝酸梅汤’,掀开盖子一嗅,便觉清爽之气扑面而来,顿时胃口大开。

因此孙绍宗捏起汤勺一连喝掉半盆,这才想起了正事,忙边吃边叮咛道:“你这些时日既然在练军体拳,那健身操便停一停,最多每日操练上一次便可,免得负担过重,反而练坏了身子。”

贾兰乖巧的应了,面上却透出几分不舍之意。

孙绍宗见状,便好奇道:“怎得?莫非你不喜欢练拳,反倒喜欢练那健身操?”

健身操里许多动作,在时人看来都有些怪异,因此众童子学了军体拳,便都将其抛诸脑后。

“也不是……”

贾兰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平日都是和母亲一起做健身操的,这军体拳她却不肯陪我一起学。”

“什么?”

孙绍宗使劲吞下嘴里的果肉,脱口道:“你母亲和你一起跳健身操?”

“是啊。”

贾兰点点小脑袋,颇有些埋怨的告状道:“只是每次到了第七节跳跃运动时,母亲便总是想偷懒,非要我监督着,才肯按照师父教的来。”

李纨?

跳跃运动?

孙绍宗脑海中立刻脑补出了‘跌宕起伏’‘波涛如怒’的画面,忙翘起二郎腿,遮住了那呼之欲出的‘膨胀’。

第79章 吃瓜问案

却说孙绍宗正在天人交战,犹豫要不要向贾兰打听些‘细节’,就听贾环、贾茵在门外嚷道:“教习,西瓜我们都弄好了,是在摆在廊下的石桌上,还是送到练功房里?”

“摆在外面吧。”

孙绍宗随口应了一声,又冲那台上那两个已经被‘西瓜’二字,勾去三魂七魂的少年摆了摆手,道:“先暂停一下,想吃瓜的自己去外面拿。”

众少年、童子闻言都是欢呼不已,却并没有那个敢抢着出门,而是纷纷把目光投到了贾宝玉身上,直到宝玉头一个去外面取了三块西瓜回来,众人才一窝蜂的涌了出去。

盖因这十几个少年、童子,不是宝玉的堂弟便是他的侄子,无论身份、年纪都要逊色不少,故此凡事都是以他为主,不敢胡乱争先。

孙绍宗私下里揣摩,这种状况应该是贾府有意为之,目的不外乎是想培养贾宝玉领导旁人的能力。

不过这实际效果嘛……

不提也罢。

“孙二哥。”

贾宝玉将西瓜分别递给了孙绍宗和贾兰,便腆着脸问道:“最近那桩‘积水潭沉尸案’可有查到什么线索?听说这事儿闹得可够大的,连皇上都惊动了呢!”

当初他被智能儿的人头,吓得不轻不重的病了一场,足足用了两个多月才缓过劲来,当时可把贾府上下唬的不轻,尤其是贾母、王夫人和林黛玉三人,也不知为此掉了多少金豆子,凑一凑怕是都够洗澡用了。

不过贾宝玉经此一事之后,胆气却陡然壮了许多,更迷上了这刑名探案之事,非但每次孙绍宗到府上,都要见缝插针的纠缠一番,私下里还买了许多包公案、施公案之类的传奇小说。

却说孙绍宗顺手把那西瓜撇到茶几上,一边继续喝着酸梅汤,一边懒洋洋的道:“那尸首都已经化成白骨了,慌乱中又被大象踢飞了不少骨头,到现在都没能拼全呢,要破案哪有那么容易?”

说起这桩‘沉尸案’的发现过程,也实在是戏剧化的紧。

因最近天气闷热难当,宫里的太监们就按照以往惯例,将南疆六国进贡的大象带到积水潭附近洗澡乘凉。

前几天傍晚,大约是在水里泡的太舒服了,一只公象死活不肯上岸,牧象人越是威逼利诱,它越是往深处跑,结果也不知怎么的,就从水底翻腾出一具人骨骷髅来!

呃~

准确的说,应该是大半具才对,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骨头,不知被大象踢到哪里去了。

以孙绍宗看来,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京城人烟稠密、客商云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每年稀里糊涂沉尸水底的,少说也有两位数以上!

可架不住这年头老百姓都迷信的很,又酷爱编织各种神神鬼鬼的故事。

于是没出三天,《含冤潭底无人问,白象东来解冤情》的故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后来连皇帝都被惊动了,凑趣的给那公象派了个‘大理寺镇守’的美差。

如今大理寺上下为了招待这位镇守‘大’人,正在加班加点的修建象房——堂堂国家最高司法机关,整的就跟野生动物园一般,也实在是让人无语。

听说‘积水潭沉尸案’还没有丝毫的头绪,贾宝玉倒也不泄气,先从袖筒里翻出小本子仔细记好了,这才又问道:“城郊发生的那桩‘神鸟失踪案’呢,大兴县那边儿有没有什么眉目?”

这‘神鸟失踪案’,指得自然不是丢了一只鸟,而是因为报案人声称,自家娘子被一只巨大的神鸟给抓走了。

“那个案子啊。”

孙绍宗道:“前天王县令呈报到府里来了,所以我亲自去勘查了一下现场,现在初步怀疑,那女人应该是跟着奸夫远走高飞了——至于什么怪鸟云云,八成是报案人为了面子胡乱扯的慌。”

“怎么会这样?!”

这次贾宝玉却无法淡定了,沮丧的嘟囔道:“我一直以为是报案人杀了妻子,把尸体藏起来了呢!”

孙绍宗冲他翻了白眼,无语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藏尸案?再说你就不能盼人家点儿好?”

贾宝玉心有不甘的把结果记录到本子上,又问道:“那南城那桩……”

“我说你小子有完没完?”

孙绍宗把酸梅汤往桌上一顿,没好气的道:“我在顺天府整天忙案子也就罢了,这好不容易休沐一天,你就不能让哥哥我清净清净?你不是买了好多破案的‘话本’么,先把那些玩意儿看完了再说!”

见他拧眉瞪眼的,贾宝玉倒也不惧,只讪笑道:“二哥这里都是真案子,岂是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可比?再说……”

他红着脸看了看贾兰,凑到孙绍宗耳边小声道:“再说‘话本’里明着是断案,暗地里其实是男女之事——前天我收了一本‘奇案谭’,结果里面通篇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甚至还专门配了绣像呢!”

别看贾宝玉小小年纪,上过的美【少】女怕比孙绍宗两世加起来还要多一些,能让他提起来就脸红的小皇书,内容肯定相当……

孙绍宗顿时把脸一沉,呵斥道:“你小小年纪,岂能看这种东西?仔细被世叔晓得了,生生揭了你的皮!”

贾宝玉被他唬了一跳,还以为他是要去贾政哪里打小报告,忙不迭便要央求几句。

谁知孙绍宗话锋一转,继续道:“一会儿都拿来,我带回去替你好好销毁了,免得召来什么祸事!”

宝玉听得一阵无语,最后却还是让茗烟把书取了来,交到了孙绍宗手里。

孙绍宗借助‘尿遁’随手翻了翻,见里面果然是图文并茂,甚至还有些跨越物种的交流,不觉越发的‘恼了’。

于是回到练功房,他便宣布今天的演练提前结束,然后便准备动身回家,仔仔细细销毁这些精神鸦片,免得荼毒了贾府这些‘十岁开荤’、‘十二岁强抢民女’的纯真少年们。

谁知刚到了二门夹道处,斜下里便跳出两个人来,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当中!

第80章 薛宝钗隔墙附耳、孙绍宗道破隐情

荣国府西北,怡然轩。

自打从梨香院搬出来之后,薛家三口便住进了此处,虽不如原本的梨香院幽静独立,却也从此远离了贾政、贾赫的居所,少了许多拘束,因此倒是颇对薛蟠的胃口。

因这天气实在闷热难当,薛宝钗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便有些反复,故此近几日都在家中休养,未曾外出半步。

这日下午,她在里间榻上小憩了半个时辰,恍恍惚惚间便听院子里有人嚷道:“二哥,说起来你还是头一次来我这院子,今儿可要多坐一会儿才成!”

宝钗便知是那不省事的哥哥,又请了什么狐朋狗友回家,以他素来爱闹腾的性子,待会儿怕是片刻不得清净。

于是宝钗干脆用那藕段儿似的胳膊一撑,自那榻坐直了身子。

哗啦~

当值的贴身丫鬟莺儿听到动静,立刻挑帘子进了里间,一边凑上来伺候宝钗梳洗,一边颇有些激动的道:“姑娘,你猜咱家大爷把谁带回来了?”

若是一般的狐朋狗友,莺儿自然不会如此激动。

再联想到方才那句‘二哥’,以及‘头一次’三字,薛宝钗心中先是一动,随即却蹙起了秀眉,捏着帕子焦躁不安的问:“二哥请来的客人,可是孙通判?”

“姑娘果然聪明的紧,一猜就中。”莺儿笑道:“除了孙通判,还有冯衙内也在——我方才瞧孙大人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倒像是被大爷和冯衙内硬请来的。”

话音刚落,便见宝钗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理会那扶手上晾着的素色罗袜,直接将两只雪白嫩足往鞋里一套,便匆匆的向外走去。

“姑娘?您这是……”

莺儿吓了一跳,慌忙把那玉梳子放回妆盒里,心急火燎的追了出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从侧门进到了花厅之中,男子粗豪的说笑声顿时传入耳中,莺儿听得心中便如擂鼓一般,唯恐闹出什么没脸子的事儿来。

但碍于宝钗平日里积威甚重,她却压根不敢阻拦,只能一边轻手轻脚的随着宝钗隐身于屏风后面,一边在心里暗自揣摩:自家这大小姐素来稳重的很,今儿一听说孙通判上门,便如此亟不可待跑来窥视,莫非是……

想到这里,莺儿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只是这次却是喜大于惊——这荣国府里的丫鬟们,谁不知道孙通判除了‘断案如神、前程远大’之外,还是个惯会‘疼人儿’主儿?

就说那阮蓉,整日里像是在蜜罐里似的,多少正经主母看了都要嫉妒不已。

若是自己陪姑娘嫁到孙府……

一时间莺儿面似红霞,也不知脑补出了多少‘可说’与‘不可说’的画面。

可惜这些也不过是她的脑补罢了,事实上薛宝钗此时对孙绍宗,非但没有半分的情思牵绕,反而是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自家哥哥什么心思,她这做妹妹的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巴巴的将这孙绍宗请回家,十有八九是为了王家那门婚事——如今母亲不在家中,若真让哥哥说动孙绍宗,弄出个无法收拾的局面,薛家却哪里承受的住?!

因此她才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跑来这花厅窥探,好在关键时刻出面阻止薛蟠做出傻事。

却说薛宝钗从那屏风后向外窥探,便见孙绍宗板着脸居中而坐,天然便透着一股喧宾夺主的豪气,两旁薛蟠、冯紫英虽也都是混不吝的纨绔子弟,在他面前却只能小意殷勤、满面赔笑。

眼瞧着酒过三巡,那薛蟠也铺垫的差不多了,便忙给冯紫英试了个眼色。

冯紫英抄起酒壶,一边帮孙绍宗斟酒,一边陪笑道:“二哥,这薛大脑袋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可那王家女实在是……依我看,您还是高抬贵手救他一救,这厮但凡能逃过这一劫,绝堆忘不了您的好儿!”

自从那日在百花楼,与仇太尉的儿子做过一场之后,冯紫英与薛蟠的关系倒是更近了一步,如今俨然焦不离孟一般。

方才也正是看在冯紫英面上,孙绍宗才不情不愿的来了这怡然轩。

此时听冯紫英出面说项,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你们当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回去好好翻翻大周律,看看‘妖人妄言福祸’是个什么罪名!”

这明显是在拒绝,那薛蟠却还好奇的问道:“是个什么罪名?”

孙绍宗又忍不住无语的翻了个白眼,随即恶狠狠的道:“轻则徒八百里,重则满门抄斩!”

这话一出,薛蟠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忙又挤眉弄眼示意冯紫英出面圆场。

冯紫英提前收了他的好处,也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哥哥说笑了,朝中喜欢周易卜算的大人不在少数,也没见那个因这事儿获罪的。”

“那是因为没人盯着他们。”孙绍宗无奈道:“你们别看我如今风光,暗地里也不知多少人瞧我不顺眼呢,但凡行差蹈错一步,就会惹得群起而攻之!”

说完,见薛、冯二人面上都有些疑色,便知这两块料理解不了武官兼文职的忌讳。

于是又叹了口气,道:“再者说,就算我肯帮忙,你以为王尚书那样的老狐狸,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万一惹得王家恼羞成怒,对你们薛家可没什么好处。”

“管他有没有好处呢!”

薛蟠混不在意的赌咒,道:“我宁愿做个太监,也绝不娶这女人过门!”

“呵呵……”

孙绍宗斜了他一眼,晒道:“以王家女那豪放的作风,你觉得人家会在乎你是不是太监?说不定反倒乐得有个借口,好方便勾引旁人呢!”

薛蟠顿时就又蔫了,闷闷不乐的灌了几杯黄汤,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顿,愤愤道:“那特娘的老子干脆就离家出走,找不到人,我看她还怎么嫁过来!”

咣~

话音未落,便见正北的屏风忽忽悠悠晃了几晃,又很快停了下来。

“谁在那里?!”

薛蟠呼喝一声,便待起身查探。

孙绍宗却是眼尖,方才屏风晃动时,早瞧见里面藏着四只绣鞋,其中一只颜色虽然素净,却缀着几颗明晃晃的猫眼石,显然不是丫鬟、婢女能有的。

因而他便揣摩,那后面藏着的八成就是薛宝钗。

虽说孙绍宗也一直想见见这位红楼女主,但眼下要是让薛蟠将她从屏风后面揪出来,两下里却是尴尬的紧。

于是忙把薛蟠按回了座位上,正色道:“薛大脑袋,令堂倒也罢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令妹为何也执意要你娶那王氏女过门?”

薛蟠正是满心窝火的时候,想也不想的便道:“我那妹妹向来嫌弃我没用,左右不过是想攀一门有用的亲戚罢了!”

却说宝钗方才便是恼他没有担当,才不小心撞到了屏风,如今听得这番话,更是锥心不已,只觉自己一番好心都喂到了狗肚子里。

正万念俱灰,就听孙绍宗道:“你这大脑袋里莫非是浆糊不成?王家女真要嫁到你们家来,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令妹的名声,以后怕是想寻一门妥帖的亲事都难!”

“这种亲戚,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实在是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谈得上‘有用’二字?”

“我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隐情,令堂、令妹八成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才刻意瞒了你。”

第81章 叹良人却非良配、心惶惶夜读话本

却说宝钗躲在那屏风后面,听孙绍宗侃侃而谈,竟是比相处了十几年的亲哥哥,还要明白自己的心思,又听他劝薛蟠与母亲好生谈上一谈,莫要伤了骨肉亲情,便更觉百感交集。

后来眼瞧薛蟠已然被说服,主仆二人这才悄默声的回到了西厢闺房。

莺儿见宝钗在那矮榻旁愣怔良久,也未曾想起要落座,那一张芙蓉粉颊亦是时喜时悲,更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便壮着胆子试探道:“姑娘,想不到这孙通判,倒比大爷还懂您的心思。”

这话却是一下戳中了薛宝钗的心坎,就见她先是轻咬朱唇,接着又微摇臻首,嘴里喃喃叹道:“虽是良人,可惜却非良配。”

“怎么会?!”

莺儿疑惑的瞪大了美目,却是顾不得再管什么尊卑,连珠炮似的道:“论家世、论本事、论前程、论为人,孙通判可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就连这府里的宝二爷也……也只是稍稍比他多了些文采,如何算不得良配?!”

她一时情急,却差点连宝玉也贬损了,幸亏及时醒悟过来,才慌忙的改了口。

宝钗见莺儿这心急火燎的样子,不觉噗嗤一笑,伸手在她鼻尖上戳了戳,调侃道:“瞧你这着急的样子,莫不是瞧上那孙大人了?要不要我晚上和哥哥说一声,让他把你送到孙大人府上做妾?”

“姑娘这是说哪里话!”

莺儿忙屈身跪倒,急辩道:“奴婢自小便跟了姑娘,姑娘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如何会舍了姑娘去依附旁人?!”

“快起来、快起来,说笑而已,哪里就当真了?”

宝钗说着,将莺儿从地上拉起来,却又忍不住叹息道:“我说那孙大人并非良配,却是因为他家中那位茜香美妾——‘一见倾心、万里相随’的情谊,可不是一个正妻名分就能盖住的,日后无论是谁入主孙大人府上,怕是都要有一番龙争虎斗。”

方才在那屏风后面,宝钗其实也曾有些芳心萌动,但她毕竟不是阮蓉,更不会凭着一时的情动便奋不顾身——相反,只这片刻功夫,她便已然将那一丝情动压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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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怡然轩里众人如何。

却说这日下午,李纨将贾母托她誊录的《僧伽吒经》送到了西厢,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些闲话,眼见贾母隐隐露出倦容来,便识趣的主动告辞离开。

穿过二门夹道,眼见离王熙凤的院子不远,李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忽的扫见大门左侧的花坛里,影影绰绰似是躺着本书。

大周朝的印刷技术虽然已经相当普及了,但书籍这东西,却也只是堪堪脱离了奢侈品的范畴,距离廉价品还差了老远。

再说李纨出身诗书耕读之家,本就是爱书之人,因此忙让素云上前拾起,又要过来细看究竟,却只见那宝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奇案谭》三字。

她不知这是孙绍宗与薛、冯二人拉扯时落下的,只当是宝玉不小心掉的,毕竟这府里也只宝玉一人爱买这等话本。

原本寻思着,让人把这书直接送到宝玉房里,谁知不经意间翻开一瞧,却顿时羞的满面酡红,心下也登时改了主意。

如今宝玉应该还在‘演武堂’中,自己这寡嫂巴巴的将这等银邪之物送到他房中,若是让人晓得了,还不定要说出什么风言风语呢。

待要把这物件重新扔回花坛,迎面却走来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李纨无奈,只得先拢在袖子里,装作没事人一般,与那金钏儿闲聊了几句,便急匆匆回了自家院子。

本待回去之后,立刻寻个法子将其毁掉,谁知到了屋内,就见宝贝儿子贾兰正捧着一本《千字文》诵读。

她却那还顾得上旁的?

忙上前关切道:“兰儿,今天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娘。”

贾兰将手里的书一放,拉着李纨并排坐到了榻上,这才道:“孙教习临时有事,便吩咐我们提前散了——对了,今儿教习喝了娘送去的酸梅汤,还专门叮咛我,说是开始练拳之后,每日最多做一次健身操,免得伤了身子。”

说着,便抱住李纨胳膊撒娇道:“娘,你以后也陪我一起练拳好不好?”

李纨听得莞尔,正待哄他几句,却听贾兰‘咦’了一声,伸手在李纨袖筒上摸索着问:“娘,你这袖子藏了什么?摸上去硬邦邦的。”

糟糕!

李纨这才想起袖子里那本《奇案谭》,忙把胳膊抽了出来,强笑道:“没什么,是从你祖奶奶哪里带回来的佛经,你不说我倒忘了,待我先去把它放好了,再回来与你说话。”

说着,便匆匆向里间行去。

谁知刚迈开步子,便又听贾兰在身后道:“孙教习今儿也拢了一袖子书回去,都是宝叔买来的探案话本,说是要带回去毁掉,免得召来什么祸患——娘,这探案话本怎得还能召来祸患?”

话本为什么能招来祸患?

本来李纨是不知道的,但想到袖子里那图文并茂的‘实物’,自然也便明白了。

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贸然给宝玉送去,否则这中间的手尾,便是跳进黄河里也说不清楚了。

只是……

她进了里间,取出那本《奇案谭》,脑子里却又冷不丁又冒出个异想天开的念头:都说那孙二郎是能掐会算的,会不会这书是他特地丢在哪里,就等着自己路过时……

这念头一起,便似在心里扎了根似的,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毁书的念头,更是在不知不觉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是夜。

李纨摩挲着那话本犹豫良久,终究还是颤巍巍翻开了封面,对着那绣像逐字逐行的研读起来。

这深宅大院寂寞寒窗的,也无人知晓她都瞧了些什么,又摸黑做了些什么。

只是第二天一早,大丫鬟素云将里间外间两床被褥,全都抱出去浆洗了几遍,累的一身香汗淋淋,却死活不肯让旁人沾手。

第82章 死亡名单

孙绍宗开导完薛蟠,从荣国府里出来时,已是申末酉初【下午六点】。

上了马车,倚在靠枕上眯着眼睛醒了会儿酒,他冷不丁想起袖筒里还拢了几本‘刘备’,便顺手掏出来翻看,谁知却死活找不到那本图文并茂的《奇案谭》。

莫非是落在薛蟠哪里了?

眼瞅着还没走出多远,孙绍宗原本有心折回去,可转念一想,自己刚冒充半天人生导师,转脸便又上门讨要‘刘备’……

这也忒影响形象了吧?!

于是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即便事后薛蟠送上门,也绝不承认。

不过少了这最经典的一本,其它的翻看起来却都有些索然无味——再怎么说,孙绍宗也是经过网络时代熏陶过的,普通粗制滥造的东西,可入不得他的法眼。

于是干脆把那话本往犄角旮旯里一丢,又闭目养神起来。

一路无话。

约莫小半时辰,眼见前面离着孙府不远,车夫便选了个背人的角落,小心的勒住了缰绳,回头禀报道:“二爷,快到咱们府里了,您看……”

孙绍宗立刻挑开车帘下了马车,瞅瞅左右无人,小跑了几步,伸手在孙府外墙上一扒,便利落的翻了进去。

那车夫等他翻过墙头之后,又不慌不忙的用挂钩挑起车帘,将空荡荡的车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才赶着马车奔向孙府大门。

及到近前,就见两个石狮子左右竖着六面遮阳伞,伞下围了能有四、五十人,男女老少都有、贫富贵贱齐备,眼瞅着马车到了近前,顿时一窝蜂的围了上去。

“冤枉啊老爷、冤枉啊!”

“老爷,我家六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老爷开恩啊,我相公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我那孙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爹爹、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男人喊、女人叫、老的哭、少的闹,就像是在街上摆开了戏台,要唱一出大闹天宫似的!

车夫倒也不慌,将身子微微侧了侧,让出后面空无一人的车厢,高声叫道:“诸位、诸位,让一让了嘿~!咱这车里没人儿,您就算拦下也没用不是!”

就这般嚷着,他也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算是全须全尾的回到了府里。

不提那车夫如何卸马喂料。

却说孙绍宗翻墙进去之后,便轻车熟路的到了前院荷花池边儿净手,洗完之后正打算揪两片荷叶当纸用,身后便有人递上了一条帕子。

孙绍宗回头一瞅,却是府里的二管家赵仲基,便一边擦手,一边随口问道:“今儿怎么样,又晕了几个?”

“就晕了一七十多的老太太,也不是被热的,哭的太伤心一时没能喘上来而已,刘大夫上去扎了两针,当时就醒了。”

赵仲基说着,便忍不住道:“要我说,也就是二爷您仁义,遮阳伞挡着、酸梅汤管够,就他们那贱命一条的,那享受过这个?要依着我,早乱棍赶跑了!”

“屁的仁义!”

孙绍宗把那帕子丢还给他,没好气的道:“老子头一次主持秋决呈报,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要真是稀里糊涂死上几个,就该轮到你家二爷我去街上喊冤了!”

但凡封建王朝,都喜欢讲究个顺天应人,这‘秋决’的说法便由此而来。

大致的意思是:春夏两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大肆杀人有违天意,因此若是春夏两季犯案的,除了那些穷凶极恶,不‘斩立决’不足以平民愤的主儿,一般都会留到秋后再开刀问斩。

大周朝更进一步,考虑到‘中秋团圆’和‘九九重阳’,特意将‘秋决’的日期改到了每年的九月初十。

而立秋到重阳节这段时间,各地州府都会先提前列出秋决名单,呈报给刑部审批,以便在九月初十大开杀戒。

往年顺天府的秋决名单,都是由治中负责呈报,但那刘崇善最近因被孙绍宗篡班夺权,气的一病不起,已然有大半个月未曾到府衙‘应卯’了。

因此这事就落到了孙绍宗头上。

外面那些人,正是今年被判了斩监侯的犯人家属,而他们在孙府门前哭喊,无非是想让孙绍宗,把他们的亲人从这‘死亡名单’上撤下来。

虽说按照朝廷律令,未上‘秋决’名单的死刑犯,若不能在三个月内证明清白,到了年底仍是要处斩的。

但三个月时间,对那些有钱有势的而言,也足够做出些什么来了。

至于那些穷苦的,虽然无钱打典——可这年头不还有个说法,叫‘大赦天下’吗?

保不齐拖过这三个月,就不用死了呢!

因此孙府门外才聚集了这许多人。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最近,总去荣国府避暑的另外一个原因。

却说孙绍宗把手帕丢给赵仲基,就准备回自家院子,走出几步,却又见赵仲基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便问道:“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回二爷,响午的时候,凤嘴巷的冯爷送来了一封喜帖,邀请您和大爷下月初八去他府上喝喜酒。”

冯薪要结婚了?

孙绍宗脚步一顿,疑惑道:“他不是已经成过亲了么?难道是他爹要续弦?”

“二爷真会开玩笑。”

赵仲基哭笑不得道:“那冯家二老爷现今已然瘫了大半年,拿什么续弦?是冯家大房膝下无子,眼见着就要绝户,便求了冯爷兼祧,这次便是大房出面给他娶媳妇。”

还有这等好事儿?!

孙绍宗忙追问道:“那这次娶的媳妇,是不是也算正儿八经的少奶奶?”

“那当然!”

啧~

那还真是便宜丫了!

要知道这年头娶妾,只能往那平民贱籍里找,唯有娶正妻才能伺机在官场上寻一门臂助——看来从今往后,老冯也算是两翼齐飞的主儿了。

“知不知道是与他结亲的那家?”

“听说是太常寺孔吏目的女儿,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赵仲基笑着打趣道:“瞧冯家长房的意思,八成是要趁机改一改家风。”

吏目虽不过是个从九品,但毕竟是太常寺的官,与如今在巡防营担任六品都尉的冯薪,勉强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了。

于是孙绍宗便又吩咐道:“那你去帮我拟个单子,看看咱们府里有没有什么适合的礼物,要是没有,我再想办法从外面淘换去。”

赵仲基这才领命去了。

孙绍宗独自回到院里,眼见几个丫鬟婆子都在外面扯闲篇,便不满的呵斥道:“怎得都在外面,姨娘哪里谁伺候着?”

为首的丫鬟秋莲忙躬身分辨道:“是姨娘说想要静一静,所以……”

听说阮蓉想静一静,孙绍宗也无心听她下面说些什么,径自迈步进了里间,却见阮蓉正在书案前咬着笔杆发呆,面前则放着一封墨汁淋漓的书信。

孙绍宗悄默声的凑到近前,低头愁了几眼,顿时心下了然,伸手环住了阮蓉的香肩,柔声道:“怎得,想家了?”

阮蓉摇了摇头,嘴里却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我娘的忌日了,我却……”

怪不得。

“那我明儿就安排人,去茜香国走上一遭。”孙绍宗说着,见阮蓉又摇头,忙道:“不单单是为了你自己,牛老夫人那边儿也有家书要捎去。”

随即,又柔声道:“等我官职再高些,便请假陪你衣锦还乡一趟,如何?”

第83章 孙绍宗府衙邀人心、王子腾东海造巨舰

第二日一早。

孙绍宗隔着门缝往外瞅了瞅,发现那遮阳伞下又多了一员‘悍将’——颤巍巍坐在板凳上,雪白的长胡子直接就能当扫帚使,哆哆嗦嗦的拄着根竹杖,一看平常身子骨就不怎么结实。

这特娘的真是造孽啊!

孙绍宗默默的叹息几声,回头嘱咐赵仲基道:“千万盯仔细了,瞧着哪个不对,立刻让大夫们出去诊治!”

赵仲基点头哈腰的应了,就听他又补充道:“万一咱们请的大夫处置不了,就赶紧往家里送,硬抬也得给他们抬回去,绝对不能让人死在咱家门口!”

喊冤时死在官员门前,和喊冤后在家中病死,那绝对不是一个性质——因此古往今来,都不缺把死尸当活人救治,事后再宣布其死讯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能怪孙绍宗冷血。

像‘智能儿碎尸案’那样的冤假错案毕竟是少数,门外那群人的亲属几乎个个都是罪有应得,总不能因为几个老头老太太哭天抹泪,就置王法公道于不顾吧?

真要那样的话,就该受害者的家属跑来堵门了!

交代妥当之后,又确定马车已经提前出门,正在老地方候着,孙绍宗便又翻墙而出,做贼似的溜之大吉。

到了府衙门外,虽然也少不了有人拦路喊冤,但有衙役们负责前面开道,倒不用担心被老头老太太们缠上。

等进了府衙之后,孙绍宗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先去应卯处签了到,然后踱着官步到了刑名司。

一进刑名司的大门,他便瞧见南墙下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喊过两个值守的胥吏一问,却原来是朝廷发下来的‘三伏补贴’到了。

“老爷。”

其中一个胥吏随口抱怨道:“旁的也还罢了,今年这茶叶委实要不得,听说知事老爷昨儿签收的时候,骂了半日娘!”

这事儿孙绍宗倒是早有耳闻,今年不止是顺天府,连六部五寺发下来的茶,也净是些陈年旧货。

据说是因为南方产的新茶都被就地发卖,充作了建造战船的军资,而北方好茶叶本来就不多,少数品质还算可以的,也都被高层给包揽了,到了基层自然剩不下什么好玩意儿。

“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嘛,咱们做臣民的,也该体谅一些才是。”

孙绍宗先说了几句官场套话,随后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几个月弟兄们也却是辛苦了,这样吧,我哪里还存了些公帑,待会儿我让程师爷支上二百两,去买些新鲜茶叶发给大伙儿。”

这所谓的公帑,其实是孙绍宗每次拿出一半破案赏银,建立起来的小金库。

真要细究起来,其实还是他拿自己的钱出来邀买人心,只不过这钱来的光明正大,旁人想学也学不来罢了。

而这也是他能迅速抢班夺权重要原因之一——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更何况是没什么升迁希望的胥吏们?

两个值守的胥吏闻言,自然是千恩万谢。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他们忙自己的,然后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院子正北的五间堂屋,这才施施然去了东厢自己的小院。

“东翁。”

程日兴原本正在外间伏案整理卷宗,见孙绍宗背着手进来,忙起身道:“上个月的邸报送来了,就在东翁案上——我方才翻了翻,似乎没有涉及咱们顺天府的事儿。”

邸报作为唯一的官办报纸,这效率实在有些不敢恭维,顺天府还好些,毕竟是在京城之中,一般也就延迟几天罢了,下面州府里晚上几个月才瞧上这邸报的,也是大有人在。

“喔。”

孙绍宗嘴里答应着,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指了指程日兴书案上的公文,问道:“大兴县和宛平县的秋决名单,昨儿呈报上来没?”

“还没。”

程日兴忙又道:“我托周检校去问了问,大兴县的快整理好了,宛平县怕是还要一段时日。”

靠~

这些拖沓的旧官僚!

早在三日前,孙绍宗就已经整理好了府衙的秋决名单,但按照惯例,必须要收齐下面县里的,才能一并呈报给刑部——看这架势,他怕是还要做上好几日翻墙越户的君子。

不过这也要怪他名气太大,要换成刘治中主持,那些想堵门的,怕是都未必能找到刘治中的住处。

有些不爽的进了里间,自行沏了杯信阳毛尖,在那公案后坐定。

孙绍宗顺手扯过桌上的邸报翻了翻,发现上面用相当一部分篇幅,介绍了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大肆督造战船、扩充水军,准备依靠强大的军力,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

倭寇这玩意儿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的,妥妥的海上游击队,想要依靠大军围剿的方式搞定,是不是有点想当然了?

作为一个半吊子军迷,孙绍宗对海战算不得熟悉,但还是觉得这计划有些‘大而无当’,尤其作为素来不受重视的水师,却要一连几年挤占大量的东南赋税,万一计划失败,这朝中的反噬力道怕是小不了。

正咸吃萝卜淡操心,琢磨着东南沿海的局势,却见程日兴从外面进来,略有些忐忑的道:“东翁,荣国府的周管家在外面求见。”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道:“瞧那模样,倒像是为秋决名单来的!”

孙绍宗闻言便是一皱眉。

有那在外面哀求的,自然少不了在背后托关系走人情的。

只是一般来说,家中但凡有过硬关系的,也不至于会拖到‘秋决’时再来疏通,因此最近也只来了几家不自量力的,孙绍宗连面都没见,就直接让人赶走了。

可若是荣国府出面……

放下手里的邸报,孙绍宗略略沉吟了片刻,这才挥手道:“请进来吧。”

“东翁!”

程日兴瞅瞅窗外,脸上闪过些挣扎之色,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道:“眼下刘治中虽说是病了,可这衙门里却总还有几个眼线,若真勾去几个不该勾的,却怕会生出祸端来——东翁眼下局势大好,切不可为了‘人情’二字坏了前程!”

他原是贾政举荐的人,按说应该向着荣国府才对,眼下能说出这几句话,足见是个拎得清的。

“这事我心里自然有数。”

孙绍宗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只是这隔三差五便去他家转上一转,却怎好把人拒之门外?先把周瑞请进来,问个清楚再说吧。”

第84章 孙绍宗大义拒说项、王熙凤怀怨生歹念

过不多时,那周瑞便提着衣裳下摆进了里间。

原本想拱一拱手便罢,但见孙绍宗端坐在书案后面,鹰鹫也似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他那脊梁骨顿时便软了,忙顺势一躬到底:“小人见过孙通判。”

“周管家不必多礼。”

孙绍宗淡淡的应了一声,便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周管家来衙门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这……”

周瑞偷眼瞧了瞧程日兴,考虑到他是贾政举荐之人,倒不好让孙绍宗请了他出去,便只得堆笑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昨儿有一门老亲求到我们二奶奶门上,说是家里男人不知怎么卷进了一桩命案里,稀里糊涂就定了个‘斩监侯’。”

“您也是知道的,我家二奶奶最看不得别人哭天抹泪,又听她们说的有鼻有眼,似乎真有什么冤情,便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先把她家男人从‘秋决’的单子上撤下来,若是到了年底依旧翻不了案,再开刀问斩也不迟。”

这一番话下来,当真是讨巧的紧!

又是‘不知怎么’、又是‘稀里糊涂’的,到最后也不过是个‘问问’,既道明了来意,又给双方留足了余地。

就不知这番话,是那王熙凤提前编排好的,还是这周瑞自己的意思。

“老亲?”

孙绍宗取出‘秋决名单’,铺开在桌上,又问道:“不知贵府这位老亲姓甚名谁?”

“玉!他姓玉,双名天宝!”

“玉天宝?”

孙绍宗很快便在名单上找到了这个名字,用手指头戳着后面的‘案情简述’,喃喃道:“玉天宝,五月二十六日酉时三刻,因与蓝某在银钩赌坊发生口角,以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蓝某割喉,又在其尸首上连刺八刀泄愤,事后玉天宝企图拒捕,又刺伤一名捕快……”

念到这里,孙绍宗抬起头似笑非笑的问道:“这案子,不知贵府二奶奶从哪儿瞧出了冤情?周管家可否指点一二,也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这个……”

周瑞听到这里,心下也是暗骂不已,那玉家只说玉天宝在赌坊里失手杀了人,鞭尸、拒捕的事儿可一点没提!

但白花花的银子都已经收了,他总不好说没有冤情吧?

因此便搜肠刮肚的胡编道:“听玉家人说,玉天宝那日压根没去赌坊,说不定是有人假扮他的模样,杀人嫁祸于他!”

“至于这拒捕么……”

“前年城东便有一富商之子,被冒充衙役的歹人骗了去,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玉天宝既然没有杀人,突然听说要拿他归案,做出抵抗也是人之常情。”

好一张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利嘴!

孙邵宗嗤笑一声,盯着他道:“依周管家这般说法,那玉天宝身上血迹、手上的凶器,也都是旁人硬塞给他的喽?”

周瑞被逼问的满头大汗,但碍于王熙凤的交代,以及自己从中收取的好处,仍是硬着头皮道:“这……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他自己招认的口供呢,莫非是屈打成招?”

“这……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

啪~!

孙绍宗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一派胡言!”

见他拧眉瞪目,说不出的威风煞气,那周瑞直吓的两腿一软,便跪到了地上。

却听孙绍宗道:“此案乃是贾府丞亲自审理,你怎敢凭着妇道人家几句哭诉,便污指贾府丞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似这等胡言乱语,若被你家二老爷晓得,怕是第一个就先饶不了你!”

周瑞这才晓得,自己一时口快竟犯了忌讳。

虽说他心里,未必就看得起靠着跟贾府攀亲戚,才得以重新起复的贾雨村,却明白顺天府丞对贾府的重要程度,远大于自己这个二管家。

因此忙叩头道:“小人一时口误冲撞了府丞老爷,绝不是有意为之,还请孙二爷饶了小人这一回!”

“哼!”

孙绍宗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道:“看在琏二哥面上,我也懒得与你计较——下去吧。”

“小人告退、小人告退!”

周瑞急忙爬了起来,躬着身子退到门口,正待转身离去,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却偏又站住了脚,回头畏畏缩缩的问道:“孙二爷,要是府丞大人突然查出疑点,您看这案子……”

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竟然又惦记上贾雨村哪里了!

可惜他还是打错了算盘,如今贾雨村和韩府尹斗的正酣,彼此恨不能在鸡蛋里挑骨头,贾雨村又如何敢在此时,落下这等把柄?

因此孙绍宗毫不犹豫的道:“若是上峰有命,我这里自然别无二话!”

——分割线——

半个时辰后,荣国府里。

王熙凤听完了周瑞的回禀,好半响也没个言语,只是眉宇间的煞气又浓了几分,看的周瑞一阵心惊肉跳,生怕成了她的出气筒。

“周管家。”

好在一旁平儿发了话:“这里暂时没你的事儿了,你先下去吧。”

周瑞这才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哗啦~

几乎是周瑞前脚刚出了院门,王熙凤便将炕桌上那套‘北宋官窑’扫到了地上,怨声道:“当初若不是咱们府上接济,孙家那两个破落户怕是早饿死了一对儿!现下倒好,我不过托他些小事,便推三阻四、没个好脸色——早知如此,咱家那些银子吃食,当初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她这里指天骂地的发泄了好一阵,直将孙绍宗贬低的白眼狼都不如。

平儿在旁边只是乖乖听着,等王熙凤呼呼哧哧喘不上气来时,才忙上前前胸后背的安抚着,又倒了凉茶与她吃。

这才笑吟吟的劝道:“那孙二爷何等人物?眼见是要做咱们大周朝包青天的,您找他徇私舞弊,可不是撞枪口上了么?要我说啊,这事儿还是得指望兴隆街的贾雨村!”

王熙凤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姓孙的白眼狼屡破奇案,治中一职早晚是他的,若是不能将他摆平,咱们这打官司的买卖,却如何吃得开?说不得还是要想个办法,逼他就范才成!”

第85章 贾雨村府衙弄权术、孙绍宗家中闻喜讯

原本孙绍宗以为,王熙凤肯定会在贾雨村那里再碰一次钉子。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小觑了贾雨村的政治手腕!

两天后,治中刘崇善拖着病体残躯赶到府衙,将玉天宝的名字从‘秋决名单’上撤了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收了那玉家天大的好处,只有孙绍宗隐约猜出,这位刘治中其实是被贾雨村拉上了‘荣国府’的贼船!

自此,贾雨村在府衙的势力,便彻底压倒了府尹韩安邦——更悲催的是,韩府尹压根不晓得刘治中已经叛变了,还为他能重整旗鼓而欢呼不已呢。

且不提这府衙无间道,究竟如何上演。

却说孙绍宗又熬了六七日,那宛平县总算是把‘秋决名单’交了上来,他又花了两日复核无误之后,便忙不迭呈报给了刑部。

然后,他又让程日兴专门写了两份告示,一份贴在府衙的公告栏上,一份则准备带回家,贴在孙府的大门外,好让那些喊冤的彻底熄了心思。

谁知孙绍宗带着那告示回到家里,却见大门外早已是人去楼空,连遮阳伞都没了踪迹。

初时,孙绍宗还以为是那些喊冤的已经得了消息,故而先自行散去了。

可进门之后,却发现那六柄遮阳伞,全都破破烂烂的堆在角落里,一瞧就是被人砸坏的!

“刘全,过来一下!”

他一嗓子把门房喊了出来,正待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见刘全脸上红彤彤的净是大巴掌印,不觉便是一皱眉,脱口问道:“这是大爷打的?”

这‘大爷’指的自然是便宜大哥孙绍祖。

既毁了那遮阳伞,又赏了刘全耳光,若换成是外人做的,这府里怕是早闹腾起来,如今这般风平浪静的,必是孙绍祖的手笔无疑。

刘全一缩脖子,苦着脸道:“大爷今儿也不知从哪儿惹了一肚子邪火,回来就把那些喊冤的都赶跑了,小的上去劝了几句,便被大爷赏了两巴掌。”

啧~

上个月竞争指挥使失败,输给那北静王的大舅哥卫如松时,也没见孙绍祖如此失态,今儿这是怎么了?

把那告示丢给刘全,让他贴在大门外面,免得那些喊冤的去而复返,孙沙宗便朝着便宜大哥的住处行去,打算看看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眼见到了后院,便听里面稀里哗啦正砸的热闹。

孙绍宗忙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原本打算直奔堂屋的,但瞧见院子里的情景,却是不由的一愣。

只见七、八个姨娘乱糟糟跪了一地,个顶个都是瑟瑟发抖、满面仓惶,其中几个更是衣衫不整,露出大片粉腻的肌肤。

就算想找人发泄,也不至于把姨娘们都叫到一处吧?

莫非他今儿受的刺激和女人有关?

眼见孙绍宗进来,那些衣衫不整的慌忙用袖子掩住春色,剩余姨娘几个姨娘却是大喜过望,虽不敢起身招呼,却都是眼巴巴的瞧着孙绍宗,满满的都是期望。

毕竟是便宜大哥的小老婆,孙绍宗也不好回应什么,只冲她们略一点头,便匆匆进了正北的堂屋。

就见那堂屋客厅一地的狼藉,非但瓷器碎了无数,连木头家具也坏了近半,此时那孙绍祖正拎着两个铜烛台,双锤似的乱砸。

孙绍宗便笑着打趣道:“哥哥这又是演练什么套路呢,莫非以后打算改用双锤了?”

孙绍祖见是他来了,这才忙住了手,将那两根铜烛台往地上一丢,瓮声瓮气的道:“二郎怎得来了?”

“哥哥把那些喊冤都赶跑了,我能不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么?”孙绍宗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哥哥你也是的,早不赶、晚不赶,偏偏我今儿刚把名单呈上去,你这里就开始赶人!”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孙绍祖在家俨然暴君一般,向来是说一不二,容不得旁人质疑半句——唯有对孙绍宗这个弟弟,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听得孙绍宗语气里颇有些埋怨,他那火气顿时便压下去大半,挠着头讪笑道:“这……这……你也知道,哥哥我这脾气上来了,便不管不顾的,可不是故意要坏你的名声。”

“咱们自己兄弟,有什么故意不故意的?”孙绍宗一摆手,混不在意的道:“倒是哥哥今儿是怎得了,竟被气成这幅模样?”

不提倒罢,这一提起来,孙绍祖胸膛便又风箱似的起伏,咬牙切齿的骂道:“还不是卫如松那王八蛋!今儿冯将军摆酒,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说老子是个没种的!”

就为了这个?

孙绍宗无语道:“哥哥在巡防营可是公认的猛将,凭他这空口白话的乱说,又伤不到哥哥一根毫毛,至于生这么大的火气么?”

“他说的不是这个!”

孙绍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来回踱了几步,才猛的一跺脚,恨恨道:“那孙子的意思,是说……是说我生不出儿子来!”

啧~

这就难怪了。

孙绍宗是‘老生儿’,和便宜大哥足足差了十六岁,他如今二十岁整,也就是说孙绍祖已经三十六岁了。

这眼见都已经奔四十的人了,膝下却没个一儿半女的。

若是不好女色的倒也还罢了,偏他还是个色中饿鬼,家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几乎都染指了个遍,却依旧是颗粒无收。

要说他心里不着急,那绝对睁着眼睛说瞎话。

故而近几年里,这事俨然已经成了孙绍祖的逆鳞,再加上这次还是被竞争对手当着同僚上司奚落,会引得他暴怒如狂也就不稀奇了。

说着说着,孙绍祖的火气便又上来了,几步到了门口,指着外面骂道:“你说这群不会下蛋的骚蹄子,老子养她们到底有什么用?明儿干脆一股脑,全发卖到窑子里得了!”

话音未落,外面顿时就起了一片哭声。

孙绍宗无奈,只得上前虚头巴脑的宽慰道:“哥哥,如今你春秋正盛,又不是不能人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

“二爷、二爷,大喜啊二爷!”

正说着,便见老管家魏立才大呼小叫的冲进院里,扯着嗓子嚷道:“阮姨娘刚才诊出了喜脉,咱们老孙家有后了!”

第86章 开香堂、中山狼求子承嗣

两世轮回,至今才初为人父。

按理说孙绍宗应该欣喜若狂才对,只是……这个消息来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他站在那里喜也不是、悲又不能,当真是好不尴尬。

这时就见便宜大哥一个箭步蹿到了院子里,抬手攥住了老管家的肩膀,使劲摇晃着道:“魏伯!老二的姨娘当真有了身孕?不会又是空欢喜一场吧?!”

瞧这意思,以前这府里的姨娘怕是有‘谎报军情’的。

“大爷!”

老管家乐的皱纹都化开了,也不管那肩膀正被孙绍祖捏的咔咔作响,喜气洋洋道:“咱们府上请的那四个大夫全都把了脉,珍珠也没这么真的!妥妥是怀上了!”

这四个医生,原本是给那些喊冤的老头老太太预备的,却没想到歪打正着,诊出了这等喜事。

孙绍祖这才放开老管家,扬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列祖列宗保佑,我老孙家终于有后了!”

紧跟着又喊了下人去打扫祠堂,说是要焚香祭祖,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知先人。

眼见便宜大哥喜不自禁,全然没有半分芥蒂的样子,孙绍宗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顺势劝道:“哥哥,还是先让几个姨娘下去收拾一下吧,不然这人来人往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听了这话,孙绍祖才回头扫了那几个姨娘一眼,然后抬脚踹翻了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呵斥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还特娘的在这里愣着干嘛?赶紧换上喜庆的衣裳,替我去姨奶奶那里道喜!”

众姨娘如蒙大赦,慌忙便要做那鸟兽散。

孙绍祖却又想起一事,又喝道:“记得都先好好洗一洗身子,什么这香那粉的一概都不许使,不然熏着我那宝贝侄儿,老子一刀一刀活剐了她!”

遣散了一众姨娘,他又请老管家从库里提了银子,赏那四个医生每人纹银百两,阮蓉院里的丫鬟婆子,按身份高低也一概重重有赏。

若不是老管家拦着,他都准备提前请了稳婆、奶妈来家里常驻。

这兴师动众的架势,倒比孙绍宗这个亲爹还要紧张十倍。

孙绍宗在旁边看的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暗暗替他唏嘘。

因打扫祠堂总还要花上些时间,孙绍宗便抽空回了趟家。

一进门就见阮蓉平躺在床上,头上裹着护额、肚子上盖着棉褥,周围丫鬟、婆子更是围了一圈——吓的孙绍宗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差池呢。

上前一问,才晓得阮蓉好得很,只是刚刚诊出怀有身孕,一时不知该如何行事,便干脆老佛爷似的躺到了床上。

孙绍宗哭笑不得,忙传授了些后世听来的‘育儿宝典’,又让人去寻了两个伺候过孕妇的婆子,教她平日该如何保养。

两夫妇又把旁人赶出去,相拥在一起说了些体己话,便听丫鬟进来禀报,说是祠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便宜大哥喊孙绍宗过去一起焚香祭祖。

按理说,阮蓉不过是一个小妾的身份,莫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便是已经出生了,按照大家族的规矩怕也用不着开坛祭祖。

只是如今这府上也没个正经长辈,行事全凭孙绍祖心意,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孙绍宗匆匆到了东南角的小祠堂,就见便宜大哥早就在祠堂门口候着了,身上竟然还特地换了一身大红朝服,看着真是喜庆又郑重。

兄弟二人在门前汇合之后,孙绍祖拎了香烛纸钱,孙绍宗提了供奉,这才并肩进了祠堂。

虽说孙家人丁单薄,但这祠堂却是按照大户人家的标准规模修建,比一般的大厅还要宽敞不少。

两人置身其中,堪称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倒让孙绍宗稍稍体会到,古人为何对‘多子多孙’如此在意——祭祖的时候人少了,场面真的很尴尬啊!

将那供奉摆在桌上,又在一旁的长明灯上引着了火儿,孙绍宗就依着便宜大哥的指点,捻了三支香,跪在那蒲团上好一番念叨。

大致意思无非是让列祖列宗安心的同时,也保佑孩子顺利出生成长。

虽说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但孙绍宗这次可没敢马虎,毕恭毕敬的祈祷完,又把三支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

起身之后,孙绍宗就等着便宜大哥下一步的指示,谁知左等右等,孙绍祖却只是愣愣的看着那轻烟渺渺,半响都没有只言片语。

“哥哥?”

孙绍宗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我这里已经祭拜完了,你看咱们……”

“二郎!”

不等说完,孙绍祖却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一脸郑重的道:“哥哥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听他说的郑重,孙绍宗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暗道该不会是想让自己把孩子过继给他吧?

这……

这可是他两世以来头一个孩子,却如何舍得?

正搜肠刮肚,想着该如何委婉的拒绝,却听孙绍祖道:“弟妹既然有了身子,暂时也伺候不了你,不如先从我那屋里挑两个小蹄子过去,你也替我使使力气如何?”

孙绍宗这才晓得,他竟是要找自己‘借种’!

“要是瞧不上我屋里那几个,现买两个清倌人儿也成!身段相貌,都可着你的心思找!”

看得出便宜大哥确实是诚心诚意,想要促成这事儿。

可问题是孙绍宗既瞧不上他屋里那群狐狸精,又对什么清倌人儿没有半点兴趣!

再说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因此孙绍宗便也正色道:“哥哥,如今你不过才三十六岁,还有大把时间可以‘耕耘’,眼下这么急赤白赖的胡搞,万一传出去,咱们府上的名声……”

“这你放心,我指定选那嘴严的!”

“话不是这么说!”

孙绍宗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承诺道:“要不这样,如果哥哥到了四十几岁,膝下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的,我身边又有多出的儿子,便过继一个给你如何?”

孙绍宗闻言愣怔了半响,猛地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擂鼓似的在背上捶了几下,语带哽咽的道:“好兄弟,哥哥真没白疼你!”

说着,又兴冲冲的道:“走!左右现在无事,咱们先去挑几个合适的清倌人儿,也好多生几个小侄子备着!”

孙绍宗:“……”

第87章 贾宝玉闺中立壮志、孙绍宗路遇无头尸

广德十年七月初,一连几日阴雨绵绵,倒也稍解了些暑意,让京城百姓畅快不少。

只那荣国府省亲别院里的数百匠人,却是个顶个叫苦不迭,整日里在泥水里泡着,又要做那精雕细琢的活儿,三五日下来,便病倒了十几个,余下的也都是牢骚不断。

眼见在这么下去便要误了工期,贾珍、王熙凤忙又狠狠使了一波赏钱,众工匠这才算是消停了些。

不过如此一来,盖园子的花销便已经超了预算一倍有余,连王熙凤这般大手大脚惯了的,每每瞧了那账目上的天文数字,也是心惊肉跳不已。

可眼下这省亲别院已经修了八成有余,剩下的又多是‘面子工程’,实在是消减不得。

没奈何,贾府几位主子也只能咬牙苦撑着,将那多年积攒的老本往里填。

当然,这些‘俗事’眼下还影响不到荣国府里一众莺莺燕燕、富贵闲人。

七月初八一大早,眼瞧着外面的雨越下越紧,林黛玉便窝在屋里一边摆弄着针线活儿,一边与紫鹃闲扯些家常。

正说着姐妹们的闲话,忽听外面哗啦一声脆响,然后便是雪雁、春纤的惊叫声:

“宝二爷,这么大的雨,你怎得又跑来了?”

“是啊,瞧这衣裳都湿了许多,若是有个好歹,我们可如何担待的起?”

“不妨事、不妨事。”

贾宝玉嘴里说着不妨事,却已经自顾自的进了里间,又没口子的抱怨道:“原本听说孙二哥来了,我便巴巴的过去寻他,谁知他竟连脚根儿都没站稳,便和琏二哥去了什么冯府道喜,白白让我扑了个空,所以我也只好来寻颦儿妹妹解闷了。”

近些时日,因阮蓉害喜害的厉害,每日里吃不下睡不香的,孙绍宗便无心旁骛,整日里晚出早归,变着法子的给阮蓉开胃。

因此荣国府的‘武术课’自然也便停了下来,旁人倒还罢了,只宝玉听不到最新的案情进展,整日里猴儿似的抓耳挠腮。

“合着我就是那给你逗乐子解闷儿的?”

林黛玉一面娇嗔着,一面却忙喊了雪雁、春纤,去沏了热茶与宝玉取暖,又让紫鹃伺候着,让他把那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来。

那宝玉却是毛躁的,这边儿紫鹃正解着扣子,他一眼瞧见林黛玉放在桌上的绣品,便挣着身子上前一把抓起,笑道:“这红艳艳的帕子,瞧着倒是喜庆的紧,莫不是给我绣的?”

“呸~瞧你这眼神!”

林黛玉啐道:“什么帕子,那是小孩子用的肚兜,我特意帮蓉姐姐绣的——快还我,别弄脏了!”

听说是小孩子的肚兜,宝玉这才讪讪的放了回去,任由紫鹃把外套脱了,却忽又冲着那肚兜合十一礼,口中念念有词的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蓉姐姐可一定要生个乖巧的女儿出来,切莫让那‘须眉浊物’污了颦儿妹妹的一番心血。”

“你!”

林黛玉一听这话,却是当真有些恼了,她虽然年纪尚下,却也知道做姨娘的若想要荣宠不衰,最要紧的便是生出个儿子来。

更何况这还是孙家的长子!

可如今宝玉却偏偏求佛祖保佑,让阮蓉生出个女儿来,原因竟还是怕男孩子会玷污了这肚兜……

银牙一咬,林黛玉忽的从簸箕里摸出把剪子,咔嚓一声,便在那肚兜上绞了个大豁口!

宝玉吓了一跳,惊怔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东西,怎得说剪就剪了?!”

林黛玉却不理他,又三下五除二把那肚兜剪成了碎片,恨恨的往地上一丢,心里这才稍稍和缓了些。

回头再看贾宝玉,见他依旧是一脸懵懂的模样,明显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再想想他平日里一贯爱贬低男子,怕也未必能想到那么多。

于是便也懒得与他挑明,只生硬的转了话题:“平常家里来了做官的,请都请不动你,怎得孙二哥一到,你便这般不管不顾的找了过去?”

贾宝玉压根没瞧出她心里想了些什么,见忽然问起这事儿,便道:“我又不是冲他那一身官衣去的,我爱的,是他那替人了断因果的本事!”

“了断因果?”

“是啊,就是因为那些国贼禄鬼无能,这世上才多了许多的冤魂厉鬼,孙二哥查出真相,便从根上了断了那些冤魂厉鬼的因果,怕是比请上一百个和尚道士超度,还要强上十倍有余!”

说着,宝玉又两眼放光的道:“若是我能学会这等本事,日后也不需什么劳什子的官职,只要听说哪里有冤情,便去与人了断清楚,事后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岂不快哉、美哉?!”

林黛玉听他说的有趣,也禁不住与他一起畅想起来,却早忘了方才的芥蒂。

——分割线——

贾琏挑开马车车窗,眼见得外面大雨瓢泼而下,竟将这一方天地都改了颜色,不禁抱怨道:“这老冯怎么选的日子,新娘子怕是还没下轿子,就先淋成落汤鸡了吧?”

因在运河上有一段香火情,再加上孙绍宗的面子,他才答应去冯薪府上撑个场面,谁知却赶上了这样的天气,如今早把肠子都悔青了。

孙绍宗一笑,悠然道:“整整齐齐的新娘子见多了,二哥几时见过落汤鸡一般的——就冲着这景致,咱们也得去瞧一瞧不是?”

贾琏一想也是,又琢磨着那孔吏目的女儿虽然是庶出,却素有才女之名,想来身段样貌都是不差的,若是一身湿漉漉的……

越想心下越是躁动,忍不住便要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免得错过了新娘子下轿的场面。

谁知便在此时,车速却陡然放缓,最后干脆停在了马路中间。

“怎么停了?!”

贾琏挑开加了油布的帘子,不满的问了一声,却见赶车的鲍二指着对面放声尖叫起来:“杀……杀杀杀人啦!”

一听这话,孙绍宗也忙探头出去张望,却只见那马车歪歪斜斜的横在路上,驾车的仆人斜倚在车上,身上不见如何,却唯独缺了一颗项上人头!

第88章 谁说死了人就一定要破案?

得~

这湿漉漉的新娘子看来是瞧不着了。

“琏二哥且在车里稍候,我过去瞧瞧。”

孙绍宗说着,从挂钩上取了油纸伞,利落的跳下马车。

正待上前查探究竟,忽见对面那辆马车的车帘一掀,两个身披蓑衣手擎长刀的壮汉从里面钻了出来,紧接着又从里面扯出个哭哭啼啼的小妇人。

那妇人当真是个好颜色的,尤其此时梨花带雨更是我见犹怜!

贾琏原本畏畏缩缩藏在车里,此时一见这妇人,顿是勇气倍增,探出头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嚷道:“小娘子莫怕,我们这就来救你!”

就露出个脑袋,亏他有脸说什么‘我们’。

再说……

孙绍也压根没有要去救人的意思!

反而一拱手,客客气气的道:“在下龙禁卫左镇抚司骑都副尉孙绍宗,不知两位兄弟可是出的公差?若是公差,还请出示一下腰牌印信,省得闹出什么误会。”

那两人本来听了贾琏的呼喊,正自小心戒备,此时听孙绍宗自报家门,慌忙又将长刀归鞘,抱拳躬身道:“下官总旗沈炼【靳一川】,见过骑都尉大人!”

说着,又连忙取出腰牌,抛给孙绍宗查验。

却原来孙绍宗眼尖,早瞧见了他们蓑衣下龙禁卫独有的官服——而在这京城之中,敢冒充龙禁卫当街杀人的,怕是找不出几个。

瞧那腰牌不是伪造的,孙绍宗便又还给二人,随口打听道:“却不知这女子身犯何罪?”

那沈炼与靳一川对视了一眼,按说龙禁卫出的都是皇差,不该透露与外人,但考虑到孙绍宗乃是正儿八经的上司,如今又风头正劲,实在得罪不起。

于是那沈炼便也只好含含糊糊的答道:“这女人的夫家涉及一桩逆案。”

逆案?

孙绍宗正捉摸着到底是什么案子,便听后面贾琏喜道:“如此说来,这女子以后岂不是要充入教坊司?两位,届时请千万去荣国府通禀一声,我贾琏必有重谢!”

靠~

刚才还要英雄救美呢,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惦记着要去嫖人家!

对这位琏二爷,孙绍宗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忙讪讪的忙跳上车辕,冲沈炼、靳一川拱了拱手,道:“两位兄弟公务在身,孙某这里就不多打搅了——不过按规矩,明天我还是要派人到镇抚司核实一下,还请两位不要介意。”

那沈炼、靳一川连道不敢。

鲍二这才一扬马鞭,带着依依不舍的贾琏扬长而去。

直到奔出老远,贾琏还在啧啧赞叹着那小妇人的颜色,捎带着怀疑龙禁卫会不会‘中饱私囊’,先尝了那小妇人的头汤。

都是妇人了,还有个毛的头汤啊?

孙绍宗听得不耐,便主动转移话题道:“琏二哥,这最近好像没听说有什么谋逆的大案啊?你可听到过什么风声?”

普通的刑事案件,自然是孙绍宗比较清楚,但涉及到谋逆这种层次,荣国府的消息倒要更灵通一些。

贾琏咂咂嘴,沉吟半响才不确定的道:“或许是被义忠亲王的案子给牵连了吧。”

“义忠亲王?他不是一年前就被圈禁了吗?”

“圈禁是圈禁了,可我听说义忠亲王嘴硬的很,到现在都没有供出同党。”贾琏说着,压低声音道:“要不是太上皇护着,陛下早对他大刑伺候了——你瞧着吧,等到太上皇龙御归天的时候,这案子少不得还要牵连一大批人呢!”

正说着,就听前面噼里啪啦爆竹声声。

下这么大的雨还能放炮仗?

孙绍宗和贾琏忙挑了车帘去看,便见不远处冯家门外支起了一顶大红色的帐篷,那鞭炮就是在帐篷里燃放的。

伴随着鞭炮声,便见远处一支队伍徐徐而来,个顶个都披着蓑衣斗笠,若不是当中还有白马红轿衬着,还真看不出是迎亲的队伍。

“哈哈,老冯这新郎官做的,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贾琏哈哈笑道:“走走走,咱们且在门前迎他一迎。”

说着,便催促鲍二将马车赶到了帐篷旁,又拉着孙绍宗混入了人群之中,熙熙攘攘的去迎冯薪。

却说那冯薪眼见到了家门口,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催马便奔进了帐篷里,又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粗声粗气的骂道:“特娘的~今儿真是好大的雨,老子这都还没洞房呢,就先湿身了!”

门前众宾客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只那后面两个押车舅兄有些不悦——这两个看模样也都是读书人,不喜冯薪这等粗豪村俗的做派,也属常理。

冯薪扫见二人嘴脸,也忙收敛了些,在马上满面堆笑的拱手作揖,求众宾客让出一条路来,好让轿子进门。

众人逼他说了些吉祥话,又有那伶牙俐齿的婆子上前挤兑几句,讨了一大把赏钱,堵门的宾客这才左右分开。

冯薪催马到了门前,立刻有人奉上一张软弓并三支红箭。

他在马上张弓搭箭,正待射向轿门,却冷不丁突然扫见了孙绍宗、贾琏二人,手上一哆嗦,这一箭歪歪斜斜窜出去,却正中那孔家大舅哥的鼻梁!

虽说那‘除煞’的喜箭没有箭头,还包了一层红绒绳,却还是疼的大舅哥嗷唠一嗓子,险些便当场翻脸。

冯薪却那还理会的这个?

忙滚鞍下马奔到了孙、贾二人近前,满面堆笑的躬身道:“这真是折煞了!我老冯何德何能,敢劳琏二爷与大人在外面候着?”

贾琏瞧见方才那一幕,却早已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直哎呦,自然顾不得理他。

孙绍宗无语的一指那大舅哥,道:“你要是再不过去赔个不是,你家那位舅爷怕是要带着轿子折回去了。”

冯薪却背着那大舅哥一撇嘴,混不在意的道:“有您二位在,我还怕他翻脸不成?”

说着,又冲门里嚷道:“全福,你特娘的瞎了不成?还不快把琏二爷与孙大人请到主宾席上去!”

他大约是早有交代,一声令下,管家立刻领了两个打伞的小厮来迎孙、贾二人,后面两个门子更是歇斯底里的嚷了起来:“荣国府琏二爷、顺天府孙通判到~!!”

冯府门前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那雨水滂沱而下的声音。

孙绍宗本来还想客套几句,可眼瞧着一双双敬畏有加的目光望过来,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招呼鲍二和自己的车夫张成将礼物捧了,目不斜视的进了冯府正门。

进到门内,孙绍宗下意识的回头扫了一眼,却见那孔家的大公子拉着冯薪,正喜不自禁的追问着什么。

啧~

这文人的风骨啊,果然是……

第89章 如意糕里藏情思【三更】

【补齐。】

轰隆隆~

随着震耳欲聋的惊雷,那大雨愈发下的瓢泼一般。

周达踩着半尺多深的积水,匆匆进了刑名司东厢的小院,便见赵无畏正指挥着一群个衙役,抢修西侧配房的屋顶。

那房檐下还摆着十几个沙包,大概是准备等积水漫过配房门槛时,便用沙包暂时挡住。

因暂时无处容身,西厢的书吏连同知事林德禄,只得裹了公文、印信到堂屋廊下避雨,瞧那一个个狼狈不堪的模样,活脱就是一群逃难的灾民。

对了!

一想起逃难的灾民,周达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顾不得再看林德禄的窘状,忙加快脚步到了堂屋门外,将那蓑衣、斗笠全都解了,随手往地上一丢,便急吼吼的闯了进去。

“呸~小人得志!”

林德禄望着他的背影,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却是满脸的艳羡嫉妒之色。

堂屋毕竟地势较高,又经常请人修缮保养,因此里面倒还算干燥,周达进去的时候,孙绍宗正端坐在公案后面一边看案宗,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抿着茶水,与外面的林德禄真可说是天地之别。

“大人。”

周达拱了拱手,又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封公文,双手奉上道:“这是龙禁卫左镇抚司的回函,那两个总旗当时的确是奉命行事。”

孙邵宗结果那回函翻看了几眼,发现上面除了确认沈炼、靳一川是在执行公务外,还明确的点出,他们是奉命去查抄内务府皇商贺家。

这贺家孙绍宗倒也有些耳闻,原先在一众皇商之中不过是敬陪末座,近几年趁着薛家形势大不如前,倒是异军突起,隐隐有独占鳌魁的迹象。

却不想竟牵扯进了义忠亲王的案子,眼见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对于薛家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能填不上贺家留下的空白,说不得有机会重夺皇商之首的宝座。

不过……

以薛蟠那点脑容量,相当食腐的秃鹫可不容易,说不定还没吃上贺家这块肥肉,就先被其它雀儿啄瞎了双眼。

“大人。”

孙绍宗正想着贺家的事儿,周达便又禀报道:“下官方才得了个消息,韩府尹、贾府丞都被招去了工部,大约是商量今年永定河水灾一事,还请大人早做准备。”

工部尚书王琰兼着河道总督一职,所以才会找韩安邦、贾雨村,却工部商量永定河的水灾。

至于永定河有可能会闹洪水的事儿,昨儿在喜宴上孙绍宗就已经听人提起过了。

不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绍宗不解的道:“我管是刑名又不是河工,这事儿应该找赵荣亨赵通判才对吧?”

“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达解释道:“一旦起了洪灾,咱们顺天府和河道衙门那是首当其冲,到时候诸位大人少不得要去堤上轮流值守!就算届时轮到您在府衙留守,那弹压灾民的差事,怕也一点不比在堤上松快多少!”

啧~

在现代当人民公仆的时候,孙绍宗都还没参与过抗洪抢险呢,没想到穿越到古代,倒要搞亲上火线这一套!

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怕阮蓉在家中整日里担忧,万一因为情绪不稳伤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要不,到时候把林黛玉接到家里,陪一陪她?

毕竟眼下除了自己之外,也只有这个干妹妹还算与她相熟。

不过……

阮蓉毕竟只是林黛玉的干姐姐,明面上又是个姨娘的身份,接林黛玉过府,总显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林黛玉自己愿意,贾府里的长辈们也未必会同意。

唉~

都怪孙府没有个正经女主人,否则也不用为这种事儿发愁了!

左思右想,孙绍宗最后决定先寻贾琏、贾宝玉探探口风再说,如果这事儿不好操作,自己再想别的主意——当然,如果能顺利搞定,那自然再好不过。

——分割线——

孙绍宗行事向来是雷厉风行,隔天眼见雨下的小了不少,便请了半天假,匆匆的赶到了荣国府,以考校习武进度的理由,将贾府那一众萝卜头集中到了一处。

谁知旁人都在,却唯独少了贾宝玉。

喊过贾环一打听,却原来是因为七月初八那日淋了雨,贾宝玉不小心感染了风寒,至今都没能好透,自然习不得武。

这不扯呢么?!

就是因为贾宝玉在贾母面前得宠,孙绍宗才想先找他帮忙来着,要早知道贾宝玉病了,孙绍宗那耐烦跟这群熊孩子墨迹?早找贾琏喝酒去了!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直接宣布解散吧?

真要那样,冒雨把孩子送来的各家长辈,还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

没奈何,孙绍宗也只好耐着性子,让众童子上前演练套路,再逐个褒贬评价、指点一番。

正演练着,便见有小厮探头探脑的进来,将贾兰喊了出去。

若是旁人,孙绍宗少不得要迁怒一番,但见是素来乖巧懂事的贾兰,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没看见一般。

贾兰出去片刻,便拎着个小巧的精致的食盒折了回来,恭恭敬敬送到了孙绍宗面前,言说是母亲为孙绍宗准备的点心。

因李纨也不是头一次送吃的过来,孙绍宗便也没有推辞,掀开一瞧,里面却是几个糯米蒸的如意糕。

这次的点心貌似简单了点,兴许是下大雨,不好备材料的缘故吧。

孙绍宗也没多想,先捻了一个喂给贾兰,然后把食盒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有一搭的无一搭吃了几个。

眼见那一小碟如意糕见了底,孙绍宗伸手去捻时,却冷不丁摸着一张纸条。

点心盘子里怎么会有纸条?

孙绍宗下意识就想抓起来瞧个究竟,可冷不丁又想起李纨寡居的身份,忙小心的将那纸条团在手心里,又用袖子掩了,悄悄展开看了一眼。

长相思、晓月寒、顾影形单两凄然,见亦难、思亦难、长夜漫漫抱恨眠。

这……

貌似是一首情诗吧?!

李纨竟然给自己写了一首情诗?!

孙绍宗只觉得小心肝扑通乱跳,四下里踅摸了一眼,见那些少年们并未注意自己这边儿,才又展开那纸条仔细看了几遍。

没错,这确实是一首满怀幽怨的情诗!

想想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相处,貌似她确实经常偷瞄自己来着,眼神只要一对上,便慌里慌张的……

莫非这俏寡妇真的在暗恋自己?!

第55章 讲阴阳、王熙凤巧试情思

【本来因为‘真相篇’太过重口,这章就想来点治愈系的,谁知竟然被封了。。。只好精简一下。

PS:弑父噬心的主儿,重口一点其实也是必然的吧?】

荣国府东北侧,一间镶着西洋玻璃窗的素净花厅里。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四二三四、五六……”

就见李纨嘴里喊着拍子,屈身弓步向前,双臂与臻首同时向后高高扬起。

接着她便收起了弓步,同时将纤腰往下一折。

只这简简单单的全身运动,配上她那熟魅身段,效果竟不逊于一场盛宴!

可惜在场的观众,却只有个不解风情的贾兰,实在有暴殄天物之嫌。

呃~

准确的说,其实连一个观众都没有,因为贾兰也正绷着小脸,专心致志的做着广播体操。

做完了四节八拍的全身运动,李纨等儿子稍稍缓了口气,便又继续念道:“第七节跳跃运动,预备——开始!一二三四、五六……”

贾兰一丝不苟的做着动作,两只鹿皮靴子在青砖上跺的啪啪作响,眼看已经到了第三节,却忽然发现母亲只是手上比划着,脚下却纹丝不动,立刻便嘟着嘴嚷了起来:“母亲怎得又偷懒?快跳起来,不然兰儿也不跳了!”

李纨闻言,也只得随着拍子频频跳起,虽说动作幅度不大,前后却已是跌宕起伏。

其实一开始,李纨对这套怪模怪样的锻炼方式,可说是十分的抵触。

可无奈贾兰却执意要拉着她一起锻炼身体,考虑到儿子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再加上练了半个月体操之后,贾兰的身体状况也确实有些改善——至少吃饭香了,晚上睡的也踏实了许多。

于是为了防止打击到贾兰的积极性,她也只得强忍着羞臊,陪儿子每日早中晚锻炼三次。

这一连几日操练下来,李纨倒也已经习惯了不少,唯有这跳跃运动,实在是……

“呀!”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了李纨的思绪。

她慌忙将胳膊身前一横,继而羞恼的循声望去,却只见丫鬟素云正掩着小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见这模样,李纨便知自己方才的羞态已被这丫头瞧了去。

于是她脸上的酡红之色更盛了几分,半真半假的嗔怒道:“没规矩的小蹄子!我不是交代过,兰哥儿打熬身体的时候,谁都不准过来打扰的么?!”

听她这一呵斥,素云这才想起了来意,忙道:“奶奶,方才老爷刚一回府,就使人来传咱们哥儿——听彩霞姐姐说,老爷脸色吓人的紧,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是什么好事情?

李纨闻言心中就是咯噔一声,不及多想,忙将贾兰拉到了身边,喝问道:“兰儿,你最近莫不是在学堂里淘气了?”

贾兰小小年纪,李纨又管束的极严,每日里基本就是在学堂、后院两点一线,所以李纨才琢磨着他是在学堂里淘气,惹恼了爷爷贾政。

贾兰连忙大摇其头,李纨又追问了几句,却依旧不得要领——眼见外面彩霞等得不耐,已经开始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李纨也只得压下心中的忐忑,放贾兰去了荣禧堂。

却说贾兰走后,李纨更是坐立难安。

只因当初贾珠身死刚刚满月,李纨便诞下了贾兰,王夫人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这几年来对贾兰却是不闻不问——很显然是将长子的死,与嫡孙的出生联系在了一起。

当家主母这般态度,下面人自也少了几分用心,虽说不敢真个为难李纨母子,但比照贾宝玉的待遇,又差了何止一筹?

如今若是再因为什么,恶了贾政……

想到这里,李纨便不由又生出些凄苦自哀的心思,更将贾珠那短命鬼埋怨了千百遍。

“奶奶、奶奶!”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脚步声匆匆而至,李纨忙到了门口,却见素云上气不接下气,的嚷道:“奶奶放心吧,不是咱们哥儿惹了祸,那边宝二爷、环三爷也都被叫了过去,听说是在讲什么阴阳之道!”

李纨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忙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只是这好端端的,贾政怎么会想起把儿孙叫过去,讲什么‘阴阳之道’?

她心中好奇,便追问素云了几句,可素云不过是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哪里就能晓得这里面的内情?

因此李纨略一犹豫,便领着素云去了王熙凤的院子——要说这后宅之中耳目最灵的,自然非这凤辣子莫属。

——分割线——

到了王熙凤屋里,就见她正侧卧在外间的榻上,听周瑞家的唠叨着什么,身上盖着件雪狐皮拼成的大氅,看似慵懒,那双眸子却仍是俏中含煞,远远瞧着倒像是一头卧在雪地里的雌豹。

见李纨从外面进来,王熙凤一骨碌爬将起来,却并不急着下榻,反倒笑语盈盈的打趣道:“我刚打算让人请了你来,却不想你倒等不及了——来来来,快来听听那孙家二郎又破了什么奇案!”

妯娌二人常来常往,李纨倒也不和她客气,径自也上了矮榻,扯过半边狐裘盖在了自己腿上。

因伸手的时候,凑巧摸着一只冷玉也似的嫩足,李纨便忍不住劝道:“要我说,你真该抽时间学一学那‘健身操’,但凡每日里活动一番,也不至于身上这般冰凉。”

“你少蹿腾我!”

王熙凤白了她一眼,晒道:“林妹妹她们倒也罢了,我这年纪,若也去学那怪模怪样的玩意儿,还不被下面的丫鬟媳妇儿们笑死?”

李纨还待再劝,王熙凤却干脆将长腿一伸,嘴里说着:“行了行了,你不是最爱那孙通判破案的故事么?老老实实听着便是!”

说到‘最爱那孙通判’六字时,几根玉如意似的脚趾,便在李纨腿上乱挠,直挠的李纨一阵心慌气短,这才晓得自己那些荒唐心思,竟已然被这王熙凤瞧出了端倪!

一时间莫说是再劝,便连搬开那只玉足的胆子都提不起来。

殊不知,她这番怯懦退避,反倒坐实了王熙凤心中的揣测!

就这般,两人各怀心思卧在榻上,听那周瑞家的绘声绘色,将天狗噬心一案娓娓道来,中间少不了要夸大其词,愈发将孙绍宗说得不似凡人。

正听到那一盒子邪物,暴露了惊世孽情。

就见外面慌里慌张跑来个婆子,扯着嗓子嚷道:“大奶奶、二奶奶,可了不得了!二老爷把宝少爷摁在地上劈头盖脸的乱打,连二太太去了都遮拦不住!”

王熙凤和李纨都是一愣,忙问宝玉挨打的缘由。

“好像是因为刚死了没多久的秦家少爷!”

为了秦钟?

联想到刚才的天狗噬心案,李纨顿时就明白,贾政今儿讲的到底是什么‘阴阳之道’了。

第90章 识进退、暂避相思局

心里藏了事儿,这考校便愈发的松垮了。

不过孙绍宗本来也没多认真,屋里又净是些半大的孩子,因此倒也没人瞧出什么破绽来。

好容易熬到‘曲终人散’,他便若无其事的将贾兰叫到了跟前,一语双关的道:“兰哥儿,回去跟你母亲说,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点心以后还是别送了,免得费心费力。”

得知一个身份尊贵的俏寡妇暗恋自己,固然让孙绍宗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他又不是色鬼投胎,岂会为了区区美色便迷了心窍,分不出轻重?

若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俏寡妇,倒也还罢了,真要看对了眼,大不了收入房中做个姨娘——正好便宜大哥最近一直在劝他纳妾,连阮蓉也曾主动提起过两次。

可李纨是什么身份?

荣国府的长房长媳!

要想收拢回家,必须得是正妻!

若是暗地里与她苟且,一旦事发,和贾家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孙绍宗既没想过要娶个寡妇当正妻,更没想过要为了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女人,就和贾府死磕到底!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婉拒。

却说贾兰看看盒子里剩下的如意糕,自以为听懂了孙绍宗的意思,便脆声道:“原来教习不喜欢吃这个,我回去就跟娘亲说一下,让她下次别送这种点心过来便是。”

“我不是这意思。”

有心说的再详细些,可孙绍宗总不好跟一七岁小孩说‘你娘想勾搭我,但是我不愿意’吧?

只能模棱两可的叮嘱道:“总之,你就把我刚才说的那话,跟你母亲学一遍就成。”

贾兰乖巧的应了,这才提着食盒出了演武堂。

到了外面,早有三个小厮候着,又是披蓑衣、又是撑伞的。

当中一个名唤周仁的小厮,先殷勤的接过那食盒,偷偷拨开盖儿一瞧,见盘底已然空空如也,忙又满面堆笑的探询道:“哥儿,方才我瞧你被孙大人单独叫了过去,莫不是今儿表现的不好,挨训了?”

“胡说!”

贾兰歪着头瞪了他一眼,愤愤道:“教习只说吃不惯这点心,让以后别再送了——何曾嫌我表现不好。”

吃不惯?以后别再送了?

那周仁眼珠转了几转,忽然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又顿足道:“怪不得孙大人吃不惯呢,这点心怕不是咱们奶奶送来的!当时听那婆子满口‘兰哥儿、兰哥儿’的叫着,便上前接了她的食盒——如今想来,那婆子倒像是后廊‘蓝哥儿’家的!”

说着,他便哭丧着一张脸,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央求贾兰与另外两个小厮替他瞒下这事,免得回去吃了挂落儿。

贾兰听说不是自家送来的点心,又见他说得可怜,便先点头应了,而那两个小厮看在他叔叔周瑞面上,自然也不会拒绝。

周仁又道了无数声‘谢’,这才推说要把食盒送去贾蓝家中,一溜风似的跑了。

只是他这七拐八弯的,却没去什么后廊,而是悄默声的钻进了王熙凤的院子。

一进门,就瞧见平儿正在回廊里摆弄鸟笼子,忙凑上去点头哈腰的道:“平儿姐,二奶奶交代的差事我已经办妥了,您瞧——”

说着,把那食盒敞开,露出里面半盘如意糕。

见盘底自己亲笔写的纸条已然不翼而飞,平儿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便又没事儿人一般问道:“孙大人哪里,可有什么话传出来?”

“倒没说别的,只说这点心不和胃口,以后不要再送了。”

一听这话,平儿倒先松了口气,她虽然迫于王熙凤淫威,不得不参与了此事,但打心眼里,却不希望真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等着,我去屋里回禀一声。”

吩咐周仁在回廊里候着,平儿便撑了油纸伞,匆匆进到堂屋里,将周仁所说复述给了王熙凤。

临了,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如此看来,这孙二爷倒是个守正的君子。”

王熙凤本来斜倚在软榻上,有一搭无一搭的捶着后腰,听到这话猛的便坐直了身子,俏里含煞的眸子锁在平儿脸上,冷笑道:“怎得?给他写了几句酸词儿,你倒把心肝也一并送过去了?!”

若换了旁的奴才,怕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了。

但平儿跟了王熙凤这么多年,一眼便看出她是在捉弄人,于是撅起小嘴儿一扭蛮腰,背对着王熙凤顿足道:“奶奶又磋磨人!要真看平儿不顺眼,干脆把我送水月庵里做个姑子得了!”

“我倒想呢,就怕咱们琏二爷舍不得。”

王熙凤又酸了句,这才说回了正题,不屑的道:“什么正人君子?我呸~!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他左右不过是怕沾惹上麻烦,才推拒了这飞来的艳福,若是换成小门小户家的俏寡妇,说不得早滚到床上去了!”

“再说,我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把他套进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怕他不上钩!”

随即又交代道:“你拿二十两银子给那周仁,告诉他,但凡敢传出半句闲话,仔细我活扒了他的皮!”

——分割线——

不提那周仁拿了银子,如何在平儿面前指天誓日。

却说孙绍宗等众童子都散了,便用那纸条裹了石头,扔进西墙根的水井里毁尸灭迹,然后才施施然出了‘演武堂’。

本来想去贾琏家中找他说话,可找负责待客的鲍二一打听,才晓得贾琏被薛蟠请到怡然轩听曲去了。

一路寻到怡然轩,便听那院子里琵琶铮铮作响,混着淅沥沥的雨声,竟丝毫不显杂乱,反添了几分缠绵之意。

这水平……

孙绍宗探头向里一瞧,在那凉亭里弹琵琶的,果然正是那锦香院的云儿——而在坐的除了她与贾琏、薛蟠外,还有冯紫英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俊俏公子哥儿。

因不愿搅了这曲子,孙绍宗便在院门外又候了片刻,等一曲终了,这才哈哈大笑着进了院子:“你们几个倒真是好兴致,这阴雨绵绵的也……”

谁知还不等他说完,那陌生的公子哥儿脸上便勃然变色,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道:“原来你们还请了他!若早知如此,我断不会来讨这个没趣——告辞了!”

说着,起身向外便走,一边走一边还咬牙切齿的怒视孙绍宗。

改个名字吸流量,咋就这么多人墨迹呢?

不过改个名字吸流量,咋就这么多人墨迹呢?现在这名字上了推荐,都没几个人点开的,非因为这个又扑街了,大家才高兴不成?

!再说,人家叫《醉迷某某》,难道整天喝多了去做梦?!而我这故事就是靠破案能力起步,后面做到权倾天下的故事,怎么叫不得名侦探?

改个名能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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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小舅子仗势逞威、呆霸王不畏权贵

这又是哪来的娘炮儿?

孙绍宗莫名其妙的瞧着那小白脸,却死活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他,就更别说是得罪他了。

虽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孙绍宗还是伸手将那小白脸拦了下来,不卑不亢的道:“虽然不知尊驾是谁,但有件事我得先澄清一下,今儿我是有事想找琏二哥商量,却不是应了谁的邀约。”

就算他今儿不是来找贾琏帮忙的,也不会平白让别人背了冤枉。

那小白脸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回头冲亭子里众人一拱手,道:“若真是如此,我这里先给大伙道个不是。”

贾琏、薛蟠、冯紫英三人也忙起身还了一礼。

贾琏满面堆笑正待说些什么,却听那小白脸话锋一转,毫不客气的指着孙绍宗道:“只是这厮如若在场,我仍是非走不可,否则我家哥哥哪里可不好交代!”

这分明是要逼贾琏三人,在他与孙绍宗之间二选一!

“若兰。”

贾琏面现为难之色,强笑道:“令兄与孙参领结怨,却与和二郎有什么相干?我看还是……”

“琏二哥。”

那小白脸却不给面子的紧,一甩袖子又硬邦邦的补了句:“若让姐夫晓得,我竟与这等人同席而坐,怕也是要恼的——是我走、还是他走,琏二哥给句痛快话便是!”

这死娘炮儿当真是好不嚣张!

不过他也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听方才贾琏的说辞,孙绍宗便已然猜出他正是那卫如松的弟弟、北静王的小舅子卫若兰。

卫如松倒也罢了,如今不过是巡防营右卫指挥使,神武将军冯唐的副手而已。

但那北静王却是四王八公之首,妥妥的勋贵领袖,莫说是如今,便是荣国府正值鼎盛时,比起人家也要矮上一头。

因此这卫若兰提及‘姐夫’,实则就是在以势压人!

眼瞅着贾琏脸上纠结之色更浓,偶尔看向自己时,目光里满是闪烁与羞惭,孙绍宗便知他心里已然做出了选择。

唉~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却连这小小的考验都通不过,看来这贾琏果然深交不得!

“呵呵……”

不等贾琏开口赶人,孙绍宗便冷笑了两声,不屑道:“二哥也不用为难,我孙绍宗顶天立地的汉子,怎能与张嘴‘哥哥、闭嘴‘姐夫’的黄口小儿为伍?”

说着,那鹰鹫也似的目光往卫若兰脸上一凝:“还请卫公子以后说话客气些,令兄那日只是少了两颗门牙,若是换了我这一拳下去,卫公子的脸怕是就要变成面饼了!”

那天孙绍祖固然被气得够呛,可卫如松也没讨到什么好处,被便宜大哥一拳砸掉了两颗门牙,到如今说话还跑风漏气呢——若非如此,卫若兰今天也不至于非要落孙绍宗的面子。

“你……你你……”

卫若兰眉毛一立,便待口出不逊,然而对上孙绍宗杀气腾腾的眸子,那舌头顿时便软的不成样子,只‘你’了几声,便再无下文了。

“告辞!”

孙绍宗这才施施然一拱手,昂然转身而去。

“慢着!”

就在这时,就见薛蟠快步从凉亭里走了出来,黑着一张脸嚷嚷道:“二哥且留步!今儿这席面既然是我摆的,谁走谁留,自然该由我薛蟠说了算!”

说着,便要上前拉了孙绍宗入席。

旁边卫若兰、贾琏齐齐变色,卫若兰更是愤然道:“薛大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薛蟠梗着脖子,针锋相对道:“我老薛虽是个没本事的,却偏爱与那有本事的同席!既然满口都是‘哥哥’‘姐夫’,那你干脆回去吃家宴多好?我这席上却没有你卫大公子的好亲戚!”

一席话,直顶的卫若兰脖子都红了,咬牙切齿的点指着薛蟠道:“好你个薛大脑袋,你且给我等着,瞧我日后……”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冯紫英也自凉亭里走了出来,朗声道:“孙二哥,快过来尝尝这鱼,我和薛大脑袋昨儿在卢沟桥亲手捞的!”

这话虽然不如薛蟠说的直白,却也是力挺孙绍宗之意!

卫若兰直气的筛糠似的乱颤,半响才顿足道:“好、好、好,我卫若兰记着今日了!”

说着,气咻咻向外便走。

这次任凭贾琏追上去如何苦劝,卫若兰却再也没有停下脚步。

说实话,以前薛蟠、冯紫英这两个纨绔在孙绍宗心中的地位,还远远比不上贾琏,但经过方才这一出儿,却是让三人在孙绍宗心中的排名,完全掉了个个儿!

却说孙绍宗在薛蟠、冯紫英的簇拥下,坐到了原本卫若兰的座位上,就见贾琏苦着一张脸回到桌前,没好气的数落道:“文龙【薛蟠字文龙】,这原本一说两好的事儿,你何苦非要招惹他?他那姐夫北静王,岂是好想与的?”

“招惹他又能怎得?”

原本薛蟠因为寄居贾府,对贾琏、宝玉都是礼敬三分,今儿却一反常态,毫不客气的冷笑道:“他是北静王的小舅子,我老薛还是吏部尚书的女婿呢!”

此言一出,众人便都是一愣。

在座的谁人不知,他为了这门婚事已经苦恼了许久,却不想今天却突然改了口风。

孙绍宗奇道:“你怎得就突然想通了?”

“还不是因为那贺家!”

薛蟠倒也并不避讳,愤愤道:“说是牵扯进了什么谋逆大案,可谁瞧着实锤了?我那妹……咳,依我看啊,他家说不定是因为太过张扬,又没个过硬的靠山,便被人当肥猪给宰了!“

“原本我找这卫若兰来,就是因他在龙禁卫里当差,想打听个究竟出来——谁知这厮自从做了小舅子,倒特娘越发没个人样了!”

说着,他一拍桌子,怒道:“索性老子也懒得再问了!不就是个婆娘么?我薛蟠这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难道还降不住个骚蹄子?!”

没想到贺家满门抄斩的惨案,还促成了这一桩‘美满姻缘’。

不过以薛蟠的见识,怕是想不出这么多有的没的,这番话十成十是那薛宝钗的意思!

第92章 呆霸王再言赠妾、美香菱托身孙府

四人就‘贺家满门抄斩’的话题,又随口胡扯了几句。

眼瞧着方才那场风波的余韵渐渐平息,孙绍宗便寻了个空子,将自己可能要去河堤上常吃常住,怕阮蓉独自在家中担心过度伤到腹中的胎儿,因此想请黛玉届时去孙府住上一段时间的想法,委婉的道了出来。

贾琏沉吟半响,咂着嘴里的黄汤含含糊糊道:“二郎,不是哥哥驳你的面子,实在是你那府里也没个正经的女主人,林妹妹又是老太太和宝兄弟的心头肉……”

果然碰了钉子。

可惜贾宝玉如今病了,不然先说通了他,倒还有几分希望,如今嘛……

在心中暗叹一声,孙绍宗正待自嘲几句‘唐突’‘冒失’,却听薛蟠道:“林妹妹去不得,我这里倒有个合适的人选——我屋里的香菱平日最是乖巧不过,前些时日嫂嫂见了她,也是爱的不行,哥哥不妨便领她回去伺候嫂嫂。”

当初在那锦香院里,他酩酊大醉时也曾说过,要将香菱赠给孙绍宗,酒醒后却再无音信,因此孙绍宗只当他是酒后胡言。

谁知时隔数月,他竟又旧事重提了!

想起那时阮蓉的说辞,孙绍宗便没有推拒,只好奇道:“我听说那香菱是你收在房里做了姨娘的,非是那没名没分的丫鬟,如何舍得让她去伺候旁人?”

“这个嘛……”

薛蟠眼珠乱转,口中更是吞吞吐吐:“我这不是要成亲了么?听说那王氏女是个醋坛子,与其等她过了门混闹起来,还不如先把香菱打发了。”

这话一听便知是不尽不实、另有隐情。

只是他既然有意要隐瞒,当着众人的面,孙绍宗也不好多问什么。

正犹豫是要顺水推舟应下来,还是再推让几句,却听一旁贾琏急吼吼的道:“这怕是不合适吧,两下里既然都是妾,却怎好让香菱过去伺候?不如从我那儿选两个得力的丫鬟,保管把二郎那姨娘伺候的舒舒服服!”

这亟不可待的嘴脸,莫说是孙绍宗、冯紫英看的明白,便是薛蟠这般头大心憨的,也瞧出贾琏是在打香菱的主意。

薛蟠心里顿时老大的不乐意,小妾这种‘玩意儿’,主动送人倒没什么,却最容不得旁人惦记!

若放在以前,他少不得便忍了,可如今眼见得要做那王尚书的女婿,这胆气却又壮了几分。

于是把牛眼一瞪,直嚷嚷道:“什么妾不妾的,不过是件‘玩物’罢了,若给了旁人我还未必舍得,送给孙二哥我却是乐意的紧!”

说着,薛蟠又喊过小厮吩咐道:“去吩咐香菱一声,让她先好好拾掇拾掇,待会儿便随孙二哥回府!”

这番话倒闹得贾琏好没面子,赌气自顾自的灌了几杯黄汤,只是想起香菱的身段颜色,这酒水里却总像是杂了一股子酸味儿。

且不提孙绍宗如何顺水推舟的道了谢。

只说那香菱在后面得了消息,先是愣怔了半日,才红着眼睛跌跌撞撞的去寻薛姨妈,等到了薛姨妈面前也不言语,只是跪在地上抹泪抽噎。

薛姨妈也早得了消息,平日里又素喜她乖巧,少不得拉起来揽在怀里,‘亲啊、肉啊’的一通哭喊。

薛宝钗在一旁默默相陪,只等两人将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才拉过香菱宽慰道:“姐姐,这其中的关节你也晓得,我与母亲虽舍不得你,却也实在别无他法”

“好在那孙大人是个大有前程的,素来又会疼人——姐姐以后去了他家,怕不比跟着我那混不吝的哥哥强上百倍?”

这番话虽与她当初和莺儿说的截然不同,但那时说的是‘妻妾相斗’,香菱去了最多也不过是个姨娘,名分还在阮蓉之下,倒不用担心阮蓉会与她起什么冲突。

那香菱听了却只是掩面啜泣,半响才哽咽道:“我……我就是舍不得太太和姑娘……”

听她嘴里只说舍不得自家母女,却半句未曾提及薛蟠,宝钗便知她心里其实已经‘许了’这桩姻缘,于是又替薛姨妈做主,选了一套喜庆的头面首饰与她换上,权当是送的嫁妆。

待香菱打扮齐整,又收拾出两包袱琐碎行李,就听前面又有人来禀,说是因那雨越下越大,凉亭里的酒宴便提前散了,如今孙绍宗正要启程回府,薛蟠便让人喊了香菱出去。

香菱听了这话,先红着眼圈拜别了薛姨妈和宝钗,这才跟着小厮出了怡然轩。

——分割线——

却说凉亭里酒席散去之后,冯紫英带着六七分醉意先行了一步,那贾琏一连讨了两个没趣,也便推说不胜酒力,直接回了自家院子。

因此等在贾府门前的,便只有孙绍宗与薛蟠二人。

孙绍宗这才寻着机会,将那呆霸王拉到一旁,小声问道:“你把那香莲送我,可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哥的法眼!”

薛蟠倒也不隐瞒什么,便在那门洞里,将这其中的缘由告知了孙绍宗。

却原来当初买这香菱时,薛蟠与一个姓冯的公子哥儿起了冲突,结果下人们失手打死了那厮,惹上了官司——当时审理此案的正是贾雨村。

贾雨村装神弄鬼一番,竟推说薛蟠已然生病而死,稀里糊涂的结了案。

当时薛蟠自以为得了便宜,谁知事后才发现自己在官方户籍里已然是‘死人’一个,再也做不得官、领不得俸、更回不得金陵老家!

他本就是个不成器的,又因此事不能继承父祖的勋爵,便愈发压不住下面那些管事的,只能眼瞧着薛家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如今王尚书不知从那里听说此事,便以此为筹码,说是只要薛家允了婚事,便替薛蟠了解那桩官司,以后也好继承父亲的勋爵——宝钗便是因此,才力劝薛蟠娶那王氏过门。

既然要彻底了断这桩公案,香菱作为当事人,却怎好继续留在薛家?

故此,才有了今日薛蟠二次赠妾之事。

孙绍宗听罢这前因后果,这才消去了心中的疑虑。

正待嘱咐薛蟠以后小心行事,却见那雨中婷婷袅袅走来个妙龄女子。

但见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手持一柄纸伞款款而来,满头珠翠微微乱颤,端庄恬静里又透出些少女娇憨,尤其那眉心一粒天生的胭脂记,恰似那画龙点睛一般,更添许多神采。

再看那身段,虽是裹在裙中,行进间也能瞧出七分熟三分涩,却正是最堪采摘、磋磨的好时候!

看罢多时,孙绍宗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狐疑的问那薛蟠:“这样的美人儿,你当真舍得送我?!”

第93章 释醋意巧纳甄英莲

却说香菱打着纸伞到了荣国府西门,眼瞧着薛蟠与孙绍宗在门洞里并肩而立,脚下便略缓了一缓,不过马上又加快了脚步进了门洞。

就见她先将那纸伞收了,又上前对着薛蟠盈盈一拜,道:“香菱怕日后是不能再伺候爷了,还请爷多多保重,莫要再让太太、姑娘担惊受怕的。”

作为一个被薛蟠随手送人的小妾,能当着新主人的面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

可惜……

“老爷我如何行事,用的着你这小蹄子来教?”

薛蟠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道:“上车、上车,莫要让二哥久等!”

听他依旧是如此没心没肺,香菱脸上的表情顿时一黯,垂下臻首,便待从小厮手里接过行李。

谁知却有只粗壮的手臂抢先了一步,拎起那两包行李,轻轻巧巧的放进了车厢里,然后又往她眼前一递。

“上车吧。”

虽然都是让她上车,但这两者相差何止以道里计?

香菱微一迟疑,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柔荑放到了孙绍宗手心里,借力上了马车。

“告辞。”

孙绍宗回头冲薛蟠拱了拱手,便也跟着上了马车。

挑开那车帘,却见香菱正将一双绣鞋用布头裹了,小心的放在角落里,便知她是怕弄脏了车厢,于是笑道:“咱们府里自有负责浆洗的婆子,用不着这般小心谨慎。”

听了‘咱们府里’四字,香菱忍不住有些羞窘,嘴里却仍道:“洗一小块布头,总比换洗一整条褥子方便些——再说车里干净些,爷也坐的舒心不是?”

这倒真是个会伺候人的。

孙绍宗愈发觉得那薛蟠是有眼无……也不对,他要真是有眼无珠,当初也不会非要抢了香菱回家。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便也除下了湿漉漉的靴子,却懒得用什么碎布头包起来,于是直接撩开铺在车厢里的褥子,顺手就塞到了下面。

然后钻进车厢里,往那软垫上一靠,便占去了大半个车厢。

“驾~”

外面张成吆喝一声,马车便缓缓启动,驶入了滂沱雨幕之中。

这一路之上,眼瞧着香菱鹌鹑似的缩在角落,连臻首都不敢抬,孙绍宗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扫量着那眉心处的菱形胭脂记,嘴里啧啧称奇道:“你额头这粒胎记,倒是会选地方的紧——不过既然有这么明显的胎记在,要找到你的父母家人应该不难吧?”

香菱原本紧张的娇躯乱颤,听他问起‘父母家人’,又并无什么过分的举动,便稍稍镇定了些,抿嘴强笑道:“天下这么大,奴又不记得以前的事,想找到‘父母家人’谈何容易?再说如今我也已经习惯了,老爷也不必为我费心操劳什么。”

“这样啊。”

孙绍宗松开了她的下巴,故作失望的道:“原本我还琢磨着,有时间去刑部翻一下走失案的卷宗呢,既然你没这个意思,那便……”

“老爷!”

不等说完,香菱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激动的道:“刑……刑部哪里,真能查到我爹娘的消息?!”

方才还说不用费心操劳,如今听见有希望找到家人,却又激动成这样子,当真是典型的口是心非。

“虽然没有十成把握,但八成总还是有的。”孙绍宗道“按照本朝刑律,但凡十岁以下被人拐卖的童子,都要将卷宗呈送到刑部备案,以方便日后查询——像你这般有明显胎记的,应该不难查到才对。”

其实以贾家的能力,要想去刑部查卷宗,其实也并非什么难事,只不过贾府上下,并没那个主子,愿意为了香菱搭上人情罢了。

贾宝玉或许会是个例外,但他向来视‘经济仕途’如仇寇,又哪里晓得该如何帮忙?

而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香菱登时激动的难以自制,向后缩了缩身子,猛的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求老爷开恩,帮奴婢查上一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奴婢日后也一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爷!”

“你既然进了我孙家的门,替你寻找家人之事,老爷我自然责无旁贷——来来来、先起来说话。”

一边说着,孙绍宗一边伸手去扶香菱。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吃了几杯黄汤,那手便失了准头,顺着锁骨往下滑了三寸,猛地一把攥了上去,直攥的香菱嘤咛一声,非但没被孙绍宗扶起,反倒软软的倒在了他怀里。

车顶雨声哗哗作响,彻底掩盖了车厢里这不可说、不可述的琐事儿。

——分割线——

孙府,东跨院。

阮蓉围着香菱转了足足三圈,直瞧的香菱心肝乱颤手足无措,这才展演一笑:“我那日跟老爷说妹妹乖巧懂事,想不到他竟当真把妹妹讨了来——也罢,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说着,便招呼丫鬟道:“石榴,带香菱妹妹去西厢房安顿下。”

香菱这才如蒙大赦的行礼退下。

等她出了房门,阮蓉便拿眼拧了孙绍宗一把,似笑非笑的道:“老爷忍了这许久,今儿总算是寻着逞心如意的了。”

女人啊,果然是善变的动物!

明明前几天,她还劝孙绍宗纳个屋里人,好熬过孕期这段时间,现在却……

孙绍宗哈哈一笑,上前小心环住了她的腰肢:“怎么,吃醋了?”

“吃醋?”

阮蓉小嘴一撇,立刻扬声道:“芙蓉,去帮着把西厢房好好拾掇拾掇,晚上好给老爷做个婚房!”

“慢着!”

眼见那没眼力的芙蓉便要领命行事,孙绍宗忙喊住了她,又笑道:“我哪有那么急色?先让她在你屋里伺候着,什么时候你这醋劲儿下去了,咱们再决定收不收拢她。”

阮蓉又斜了他一眼,冷道:“那我这醋劲儿要是永远下不去呢?”

孙绍宗毫不犹豫的道:“那就由着你,让她当一辈子普通丫鬟呗!”

“呸~!”

阮蓉狠狠啐了一口,却是绽开满脸的笑意:“左右将来为难的又不是我,我才不当这坏人呢!你爱什么时候收拢,就什么时候收拢,只要别在我眼前腻歪着就行!”

第94章 升堂议事独缺一人

晚上孙绍宗当然没去什么‘西厢婚房’,而是又在堂屋外间凑合了一夜——打从阮蓉怀孕之后,两人就暂时分居了,主要是怕孙绍宗晚上睡觉不老实,会不小心伤到了肚里的胎儿。

一夜无话。

却说第二日天还未亮,孙绍宗就听丫鬟过来禀报,说是有人半夜传了消息来,让他今儿不用到府衙应卯,直接去河道总督衙门议事便可。

果然让周达给说准了!

河道衙门坐落于外城,离孙府更是颇有一段距离,因此孙绍宗急急忙忙梳洗完毕,又简单填饱了肚子,再去里间知会了一声,便匆匆的出了小院。

谁知刚出院门,迎面便撞上了便宜大哥孙绍祖。

见他满面肃然的模样,孙绍宗还以为他是听说自己要去抗洪抢险,准备叮嘱自己些什么呢,于是忙摆出兄友弟恭的架势,垂手候着。

谁知便宜大哥凑上来,嘴里却只问了句:“你昨儿带回来的那个,可是个好生养的?”

孙绍宗:“……”

这便宜大哥真是想‘儿子’想的走火入魔了!

无语的敷衍了几句,孙绍宗这才得以脱身,喊了张成套好马车,冒雨直奔外城而去。

到了河道总督衙门,离卯末晨初【早上7点】还有一刻多钟,他原以为这大雨滂沱,自己应该是来的比较早的,谁知被胥吏们引到后堂,就见那两侧的太师椅上,几乎已是座无虚席。

正中端坐的,自然是曾与孙绍宗有过一面之缘的,工部尚书兼河道总督王琰。

眼瞧着贾雨村正坐在右首,身后不远处还坐着兼领河工的盐铁通判赵荣亨、宛平知县徐怀志等人,孙绍宗上前见过王琰之后,便也悄默声的坐到了赵荣亨、徐怀志中间的空位上。

此后陆续又有几批官员赶至,七品以上的好歹还有个座位,七品以下的小官,便只能在廊下候着了。

眼见到了卯末辰初,默然良久的王琰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今日应到之人,可都来齐了?”

斜下里立刻闪出一个捧着名册的绿袍小官,躬身道:“回禀部堂大人,此次议事召集工部、河道、顺天府、巡防营、城防营,文武官员共计一百二七人,如今已有一百二十四人到场,另有两人告病,独缺永定河的河堤大使许明堂!”

王琰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若是旁人迟到倒也还罢了,但这许明堂身为‘永定河的河堤大使’,此次防洪一事可说是首当其冲,最是紧要的一个人物!

何况他本就是常驻河道衙门的官员,眼下‘兄弟单位’派来支援的人马都已经到齐了,他这个做主人的却迟迟未至,这却如何说得通?!

啪~

王琰在茶几上重重一拍,作色道:“来人,给我把那许明堂……”

“大人不好了、总督大人不好了!”

不等王琰把话说完,便见几个皂袍小吏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嘴里嚷道:“许明堂许大人让……让人害死了!”

轰~

堂内堂外顿时炸了锅!

眼见天灾将至,负责修堤护堤的‘河堤大使’却突然被人害死了,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便连王琰也是一时瞠目结舌,半响说不出话来。

“部堂大人,是不是该先问个清楚?”

还是贾雨村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声,王琰这才回过味儿来,忙又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起身大吼道:“肃静、都给我肃静!”

等压制了那乱纷纷的议论声,他这才咬牙质问那几个胥吏:“你等且把话说清楚,许大人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那几个胥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清瘦文雅的主动开口道:“回禀部堂大人,昨儿许大人散值回家之后,不久便又匆匆的赶了回来,说是有紧急公务要连夜处理,命我们不准随意打扰。”

“既然许大人有令,小人等自然不敢惊动,可到了今天早上,眼瞧着就要开始议事了,却还不见许大人出来,小人觉得有些古怪,这才喊了两个同僚进去查看——谁知一进门,就见许大人悬在梁上,已然吊死多时了!”

“吊死的?”

王琰皱眉道:“那你们怎知他是被人害了?”

那文吏忙道:“小人本也以为大人是自尽而死,可后来才发现,那倒在地上的凳子就算扶正了,离许大人的脚尖也还有一尺多远!”

众人听了这话,禁不住又是一阵哗然。

王琰的脸色也不禁又黑了几分,这种故意伪装成自杀的手法,肯定是为了掩饰什么——而许明堂又正好是永定河的河堤大使……

“部堂大人。”

便在此时,那盐铁通判赵荣亨突然起身举荐道:“既然出了命案,何不让鄙府的孙通判前去勘探一番?”

王琰顿时眼前一亮,起身拱了拱手,道:“孙通判,怕是要有劳你了!”

这案子一听就知道水深的很,孙绍宗本来是不想掺和的,但王琰以工部尚书之尊说出‘有劳’二字,他却如何拒绝的了?

只好横了那赵荣亨一眼,拱手道:“既然大人有命,下官这便前往一观究竟。”

说着,便让那几个胥吏带路,赶往案发地点。

堂上棠下的众官员,见是‘神断通判’亲自出马破案,都恨不能跟过去亲眼瞧上一瞧,可王琰在那里黑着一张老脸,却又有谁敢触他的霉头?

且不提众人如何心痒难耐。

却说孙绍宗随着那几个胥吏一路穿堂过院,便到了西北角一处跨院之中。

眼瞧这格局竟比刑名司还要敞亮几分,孙绍宗不由好奇的打听道:“敢问这许大人是几品官?”

还是清瘦文吏主动解惑道:“一般的‘河堤大使’都是从五品或者五品衔,但永定河因为靠近京师,非旁的可比,所以我们许老爷乃是从四品衔,位置仅在河道督、帅之下。”

啧~

怪不得都乐意做京官呢,这永定河小小一条支流,不过沾了京城的边儿,就要比那大江大河还要金贵些。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那堂屋门前,清瘦文吏推开大门,便只见正中的横梁上高悬着一个绳套儿……

第95章 问琐事牵出案中案

却说推开那堂屋的大门,便见那房梁正中拴着个绳套儿,下面只倒着张方凳,却并不见尸体的踪迹。

那清瘦胥吏忙解释道:“因窗户一夜未关,这屋里进了许多雨水,所以大家伙把尸体从绳子上结下来,就直接抬到里屋去了。”

说着,便要将孙绍宗带到里面去看尸体。

“先不急。”

孙绍宗摆摆手,施施然走到了那方凳前,蹲下身来一边仔细勘察着,一边问道:“这凳子可曾被移动过?”

“这倒没有,大家伙解下尸体的时候,踩的是太师椅。”

清瘦胥吏说着,便指了指左侧一张满是泥脚印的太师椅。

孙绍宗蹲在那方凳左右,仔细的摸索了半响,又把那凳子扶起来,与不远处的太师椅比了比高度,这才起身向着里屋走去。

不过他走到一半,却又窗前的一只食盒吸引了过去,上前打量着道:“这食盒是哪来的,你们曾经给许大人送过饭?”

“不不不!”

清瘦胥吏忙道:“这是许大人昨儿晚上从家里带来的!”

“喔。”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这才终于动身进了里间。

那许明堂的尸体,就躺在东墙根儿的软塌上,身上穿着件崭新的官袍,双腿紧绷,颈部勒痕呈环状,怒目圆睁、舌尖僵直,脸上的皮肤青紫一片,又有着明显的皮下出血症状。

简单的查验了尸体,孙绍宗心中便已然有了定论,却又耐着性子向那清瘦胥吏打听道:“不知许大人任上,可曾大规模修过河堤?”

“自然是修过的,许大人向来勤勉,修河堤时可说是事事亲为,还曾因此得过部堂大人的表彰呢。”

“这样啊。”

孙绍宗又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问了些许明堂家中的细节,那胥吏也都一一如实禀报,堪称是对答如流,丝毫没有普通胥吏面对上官时的拘谨之态。

问到后来,孙绍宗也不由交口赞道:“先生想来定是许大人的得力臂助,却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平日身居何职?”

那文吏忙躬身道:“不敢当大人‘先生’二字,在下叶兴茂,添为账房书吏一职。”

“叶先生过谦了。”

孙绍宗说着,将他单独拉到了一旁,道:“此案我已经瞧出了些眉目,只是事涉许大人家中秘闻,却不好当众宣布,只能有劳叶先生再走上一遭,将王尚书与鄙府府丞贾大人请来此处说话。”

听说这案子涉及许明堂家中秘闻,叶兴茂顿时恍然,怪不得方才问了许多‘许家’的琐事呢。

于是忙道:“此乃小人分内之事,如何谈得上‘有劳’二字?小人这就去请二位大人前来!”

这叶兴茂匆匆回了后堂,将孙绍宗的意思悄悄禀报了,王琰、贾雨村自然不敢怠慢,忙也赶往许明堂院中。

进了院子,便见孙绍宗正在那堂屋门口恭候。

王琰因心中焦急,人还未到近前,便已然开口发问道:“听说孙通判已然侦破了此案?可知这许名堂究竟是何人所害?!”

孙绍宗却等他们到了门前,这才拱手道:“启禀部堂大人,根据下官方才勘探,许大人尸身上并无外力痕迹,实乃自尽而死。”

“自……自尽而死?”

王琰心中一愣,狐疑的扫了眼叶兴茂,皱眉道:“可方才那几个书吏不是说,那许明堂用来自尽的凳子,距离他的脚尖还有一尺多高么?”

“这个嘛,二位大人请随我来。”

孙绍宗推开堂屋的房门,指着那地上的方凳道:“此案头一个疑点便是这张方凳——大人请看,两侧的太师椅距离许大人吊死处并不远,这张方凳却是从远处搬来的,如此舍近求远实在不合常理。”

说着,他带领两人走到方凳附近,又指着方凳旁的一块湿漉漉青砖道:“二位大人再请看,这块青砖之上明显有被重物砸过的痕迹——但倒下的方凳离此处,却分明还有一段距离。”

他又指了指那窗前的食盒,道:“再加上许大人特地从家里捎来了食盒,却不见有任何餐具。”

“因此以下官推断,许大人应该是用食盒从家中带来了一块尺许高的冰块,然后将冰块置于方凳之上,自尽后那冰块化去,便制造出了被人暗害的假象。”

“而他之所以不用太师椅,大概是担心旁人以为他是踩着椅背自尽的。”

“如此说来……”王琰皱眉道:“他还真就是自杀的喽?可他既然是自杀,为何又要如此大费周章,装作是被人杀害的样子?”

“这个嘛……”

孙绍宗突然抬手一指那叶兴茂,言之凿凿的道:“恐怕就要问一问咱们这位叶先生了!”

叶兴茂一愣,随即慌忙摆手道:“大人莫要开玩笑,小人怎会知道许大人为何要如此行事?”

“你不知道?”

孙绍宗摇头失笑道:“方才我问你许大人家中之事,你可是对答如流来着,此时却怎么又推托起来了?”

叶兴茂一听这话,更是叫起了撞天屈:“大人,许大人家中之事我略知一二,可他为何要寻死、又为何要假扮成被旁人所害,我却如何能知晓?”

说着,又跪在地上向王琰哀求道:“部堂大人,小人实在冤枉啊,还请部堂大人为小人做主!”

王琰与贾雨村听到这里,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互相对视了一眼,贾雨村便催促道:“老弟,这书吏究竟与此案有何干系,你尽管直说便是,莫要再兜圈子了!”

“我没兜圈子啊。”

孙绍宗无奈的一摊手,道:“敢问二位大人,可会经常将衙门里管账目的书吏,请回家中做客?便是自己不在家时,也会让其常来常往?”

“自然不会!”

王琰与贾雨村异口同声的答了,再看那叶兴茂时,便多了几分狐疑之色。

孙绍宗不问时他们倒还没注意,但这一问之下,二人顿时记起,和管账目的书吏私下里往来过密,乃是官场的大忌!

莫说是普通官员,便是那胆大包天的贪官污吏,也断不会如此行事!

那叶兴茂见事不妙,忙又叫道:“冤枉啊,小人极少去许大人府上……”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又笑吟吟的道“没错,你确实没怎么去过许大人府上,这一点我刚才也已经找人确认过了——可正因如此我才更加好奇,你是如何知道许大人府上这许多琐事的?”

“是……是许大人跟我……”

“你想说是许大人告诉你的,对不对?”孙绍宗又道:“可我方才已经问过了,许大人近五、六日,只在昨晚回过一次家,回来之后便匆匆闭门谢客”

“而你方才却随口道出,许府的门子前两日偶感风寒之事,一直由旁人顶替之事。”

“叶先生,你是想说自己能掐会算呢。”说到这里,孙绍宗目光一利,冷笑道:“还是打算老实交代,为何在许大人府上布下眼线?!又是因何事,逼得他只能用假装被杀的方式,来拖你等下水?!”

第96章 畏倾轧明哲保身、哀黎庶主动请命

听得‘布下眼线’二字,那叶兴茂顿时面现惊慌之色,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又将那惊慌收敛起来,哭天抹泪的喊起了冤枉。

“冤枉啊大人,小的不过一介白丁,如何能在许大人府里安排眼线?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按照常理推断,区区一个无官无品的皂袍小吏,焉能在四品高官府中布下眼线,还逼得许明堂走投无路,只能以死抗争?

然而他方才那一闪即逝的惊慌,却偏偏已经证明了孙绍宗的推测!

这样一来便只有两种可能了。

要么,这叶兴茂实乃不世出的枭雄,因此能以布衣之身,操纵许明堂这个从四品高官;要么,就是这叶茂兴身后,还藏着个比许明堂更有权势的主使者。

显然,后一种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前者!

而方才叶兴茂也曾说起过,许明堂为天下‘河堤大使’之首,在河道衙门的官位仅在督、帅之下。

这督,自然指的是王琰这个河道总督;这帅么,则指的是南北两位河道督帅——江南河道督帅常驻金陵,又无权插手北方河务,因此嫌疑最大便是王琰与那北河督帅二人!

王琰自然也想到了此节,那脸色俨然已经黑的锅底仿佛,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丧心病狂、当真是丧心病狂!本官若不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

随即又愤然下令道:“来人,先与我将此贼拿下!”

左右立刻扑上来几人,七手八脚将那叶兴茂摁在地上。

王琰还兀自不解气,上前当胸便是一脚,喝问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把你因何窥探许大人府邸,给本官如实道来!”

“部堂大人明鉴,小人实在是冤枉、冤枉啊!”

那叶兴茂却仍是喊冤不止,半句实话也不肯吐露。

“好好好,好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贼子!”

王琰须发皆张的怒笑数声,却忽然回头吩咐道:“孙通判,此案既是被你慧眼识破,这贼子我便交与你处置了——还请孙通判再展雷霆手段,将此中隐情查个一清二楚!”

方才他勃然作色时,孙绍宗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直如那老僧入定一般。

如今听的王琰如此吩咐,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淡然的拱了拱手道:“部堂大人,若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自然责无旁贷,但此案么——怕是还要先请河道衙门的同僚们,查清楚这位叶先生账目有无问题再说。”

“理当如此。”

不等王琰表态,一旁的贾雨村便点头附和道:“此案涉及从四品官员,若是一旦查出贪赃舞弊之事,按规矩便该由大理寺或者都察院受理,我顺天府是断不敢越俎代庖的。”

按照大周的规矩,若是普通刑事命案,自然由地方官府或者刑部侦办,但只要涉及七品以上的贪腐弊案,却必须由大理寺、都察院主审,地方官府和刑部只能从旁辅助。

孙绍宗又接过贾雨村的话头,一脸正气的道:“当然,若是部堂大人确定此案与官场贪腐无关,下官必定会严查到底,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该死的小狐狸!

面对孙绍宗那‘刚正不阿’的嘴脸,王琰心中也不知暗骂了多少污言秽语——盖因孙绍宗这话乍听之下,似是还留有余地,可这年头有那个管账的小吏,账目上能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原本王琰还以为,孙绍宗将贾雨村一并叫来,是出于对上司的尊重,但眼下看来,孙绍宗分明是早有退缩之意,所以特意拉了贾雨村过来一唱一和!

虽说贾雨村比起王琰还差了些档次,但好歹也算是一方大员,不似孙绍宗这等六品小吏,可以任其随意搓圆捏扁。

事已如此,王琰虽然心中不悦,却也实在挑不出孙绍宗的毛病,只得闷声道:“既如此,我便先从工部调集些人手,彻查许明堂任上的所有账目!”

说完,拿眼去瞧孙绍宗与贾雨村,却见这二人又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事不关己的模样。

果然是一丘之貉!

王琰愤愤的腹诽着,一甩袖子便待离开此地。

只是他刚迈开步子,却听孙绍宗提醒道:“部堂大人,眼下最要紧的怕不是什么查账,而是护住‘许大人修建’的堤坝。”

王琰闻言脚步一顿,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方才因为担心这‘贪腐弊案’会波及自己,王琰难免有些关心则乱,此时经孙绍宗这一提醒,才想到了许明堂自杀背后的巨大危机!

若是没有遇到过不去的坎,想要活活逼死一个四品官谈何容易?

许明堂作为永定河的河堤大使,他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必然就出在永定河的河堤之上!

而这河堤一旦出了差池……

正心中惶惶,便又听孙绍宗道:“还请部堂大人早作准备,将沿河百姓……”

然而这次不等孙绍宗说完,贾雨村便突然截断了他的话头,正色道:“还请部堂大人放心,我顺天府定然会组织好民壮死守北堤,与河道衙门一起力保京城无碍!”

听得此话,孙绍宗与王琰俱是心中一震。

孙绍宗的意思,是想让王琰组织疏散沿河百姓;而贾雨村这番话的意思,却全在那‘死守北堤’四字上!

虽然贾雨村并未言明,但孙绍宗与王琰又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其实是劝王琰在必要时放弃南堤、甚至干脆毁掉南堤,好将洪水引到河北地界,力保开封府无恙!

王琰脸上露出些挣扎之色,迟疑道:“永定河的秋汛一贯来势迅猛,怕是过不了几日洪峰便会进入京城地界,这短短时日,却如何……却如何来得及……”

贾雨村却仍是一脸慨然之色,郑重其事的拱手道:“下官职责所在,便是来不及召集民壮,也要勉力一试,否则若是保不住北堤,万一那大水漫灌而来惊扰了圣驾,下官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王琰是怕来不及撤走南岸的百姓,而贾雨村口口声声说着‘召集民壮’之事,实际上却仍是在劝王琰放弃南堤,甚至是放弃南岸的百姓!

眼见王琰脸上的迟疑之色渐渐消退,孙绍宗心中却是越来越冷——他原本只是想提醒一下王琰,谁成想最后竟议论出这等丧心病狂的对策?

咬了咬牙,他忍不住拱手道:“部堂大人,下官愿去南岸组织百姓撤……”

“胡闹!”

又是不等他说完,贾雨村便勃然作色的呵斥道:“你我皆是守土之臣,未得皇命,怎能去河北地界胡乱行事?再说此事自有部堂大人与河北官员酌办,何须你画蛇添足?!”

王琰也叹了口气,跟着吩咐道:“孙通判,此事就不必劳你费心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暂时封锁此事免得动摇军心——待会儿回了后堂,你只说那许明堂是因家中不睦,愤而自杀便可。”

第97章 卢沟桥上获羊报

在确定王琰会将此事秘奏给朝廷之后,孙绍宗便按照他的吩咐,在后堂公布了许明堂实乃‘自尽’的真相。

当时后堂的气氛果然为之一缓,至于有多少人是装出来的,又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许明堂是为了家中琐事而自杀的,那就不是孙绍宗能揣度的了。

王琰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沿河两岸的‘防务’都布置了下去,又催着众人点起兵马即刻上任。

大约是投桃报李,孙绍宗的‘包段’就被安排在卢沟桥左近,紧挨着官道,平时运输物资极为方便不说,一旦真有什么不测,逃起来也比旁人方便许多。

因此分在他麾下的周达、赵无畏,以及工部、河道几个官吏都是颇为高兴。

只孙绍宗人在北堤、心系南岸,想着再过不久,便可能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被洪水波及,自己却只能望洋兴叹束手无策,每日里便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他虽然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却委实做不到像贾雨村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甚至不惜主动牺牲千百条人命,来保住自己的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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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

持续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到了这日上午终于告一段落。

那一轮旭日破云而出,只个把时辰不到,便展现出了秋老虎的威力,直晒的堤坝上人人‘丢盔卸甲’,卢沟桥头更是飘起了无数‘旗帜’。

站在桥头抬眼望去,满眼净是晾晒的衣帽鞋袜,莫说是那石头狮子,连石头栏杆都瞧不见几根。

有这艳阳高照,彼此又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堤坝上下都是欢声笑语不断,就连那整日里提着皮鞭的监工,看上去都似乎亲切了许多。

孙绍宗受到这欢快气氛的带动,也禁不住生出些侥幸心理,暗道这几日河水只是缓缓上涨,距离石刻上的警戒线还有好一段距离,莫非是那许明堂推断失误,错估了今年的灾情?

若真是如此,他自尽的事情可就真成了官场的一大笑柄了。

“大人!”

孙绍宗正站在那河堤上浮想联翩,冷不丁就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回头望去,却是赵无畏拎着柄雁翎刀匆匆的奔了过来。

孙绍宗心中就是一紧,忙问道:“怎么?是不是出现什么险情了?!”

“大人说笑了。”

却听赵无畏咧嘴笑道:“这平白无故的哪来的什么险情?是府衙那边儿送来了不少犒赏,您瞧——如今就在坡下呢!”

孙绍宗顺着他的指点望去,果然发现那河堤下面停了八辆马车,上面满满当当装着酒菜、干果、熏肉等物,其中还有不少猪、羊、狗的头颅——这却不是犒赏人的,而是用来祭祀河神所用。

自从常驻河堤之后,阮蓉和便宜大哥几乎天天往这里送东西,因此对这些所谓的犒赏,孙绍宗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只将袖子一卷,不耐烦的道:“把三牲祭品好生归置起来,余下的该怎么分,你和周达商量就成,不用再问我的意思。”

孙绍宗虽然混对此不在意,但这些东西对赵无畏而言,却都是能笼络人心的好玩意儿,于是忙不迭的应下,屁颠屁颠的便准备去喊人卸货。

便在此时,就听远处有人大叫道:“快看啊,河里有个人!”

“好像是骑着什么漂过来的!”

河里有人骑着什么漂过来了?

孙绍宗忙向河面望去,便见远处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正义极快的速度向下游漂来,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轮廓便清晰了许多,赫然是一个赤条条绑在羊皮囊上的汉子!

那些临时召集来的民壮,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孙绍宗脸上却是勃然变色,不由分说,劈手夺过赵无畏的佩刀,上前一刀斩断了拴马桩上的缰绳,然后翻身上马向着卢沟桥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黑马四蹄奋起,一路直搅的人仰马翻,少说也有四五个民壮躲闪不及,被它迎头撞翻在地,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眼瞧着到了桥头,便拼命吼道:“快、快拦下那‘羊报勇卒’!”

却原来这绑着羊皮囊顺水漂下的汉子,名为‘羊报勇卒’,乃是古时候传递水情的重要手段——又因其危险性极大,担当传讯任务的士兵可说是九死一生,故而只有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

却说孙绍宗这一声大喊,桥上几个光溜溜的河道巡丁反倒慌了手脚,一直等到孙绍宗纵马赶到,都没能将套杆放进水里。

眼瞧着那羊报勇卒,已经顺着湍急的水流钻进了桥洞里,孙绍宗忙跳下马夺过一条粗长的套杆,三步并作五步奔到另一侧,将那套环垂到水面上,只待那骑羊汉子从桥洞冲出时,便猛的将其拦腰勒住,嘴里大吼道:“抓紧了!”

吼声未落,他双手猛地一叫力,便将那汉子连同羊皮囊一起从水里挑了起来!

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到桥上,孙绍宗立刻丢开杆身扑了上去,紧张的扶起那汉子问道:“你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还……还死不了。”

那汉子面部浮肿、全身冰凉,一开口满嘴黄牙便咔咔乱撞,却仍是强撑着道:“快……快找监……监河的大人来,我有十万火……火急……”

孙绍宗一边解着他腰上缠的绳子,一边道:“本官就是此地的河道监察,你有什么急报,尽管说来便是!”

那汉子这才发现,救起自己之人竟是个蓝袍官员。

于是忙挣扎着从羊皮囊的夹层里,取出盖着火漆的竹签,颤巍巍的递到孙绍宗面前:“大人,上游……上游山体崩塌,不知……不知何时形成了一个堰塞湖,前日才被巡丁发现,如今那湖堤随时可能再次崩塌,还请尽快通知总督大人早……早做准备!”

该死的!

怪不得这水涨得如此慢,感情上游突然多了个‘天然水库’!

若这堰塞湖能抗到洪水褪去倒还罢了,可若是一旦中途垮掉……

孙绍宗打了个寒颤,忙取了那火漆竹签,又将那汉子托付给桥上执勤的巡丁照顾,然后再次翻身上马,向着王琰所在的‘防汛中心’疾驰而去。

第88章 玄真观里官法如炉、永定河畔君重民轻

王琰临时设立‘防汛中心’,位于卢沟桥西北十几里外的玄真观中,办公地点就设在三清正殿——这大约也是希冀能被三清道祖庇佑吧。

至于想要庇佑的是沿河两岸的百姓,还是他王老大人的官位,那孙绍宗就不得而知了。

却说一路疾驰,眼见到了那玄真观外,孙绍宗甩蹬下马,也懒得等什么通报,举着那‘火漆竹签’便往里闯,口中叫道:“上游‘羊报’传讯,十万火急!”

按理说,这道观里的守卫都是河道衙门调来的,应该晓得‘羊报’不得阻拦的规矩,但门口几个巡丁略一犹豫之后,却还是上前拦住了孙绍宗。

孙绍宗眉头一皱,呵斥道:“都疯了不成,‘羊报’你们也敢拦?!”

“大人息怒!”

那为首的巡丁忙解释道:“小人哪敢私自拦截‘羊报’?只是里面来了天使,如今正在宣读皇上的圣旨,若是让您就这么进去,实在是……”

圣旨?

孙绍宗隔着门洞向里望去,果见那大殿门外正站着几个身着‘墨蛟吞云袍’的龙禁卫。

因此他也只得收住了脚步,冲那几个巡丁拱手道:“那就烦请诸位前去通禀一声了——陛下既然派天使来此,肯定也想知道最新的水情!”

那几个巡丁一想这话确实有理,再加上擅自拦截‘羊报’乃是死罪,于是小声商议了几句,便分出一名巡丁进去禀报。

不多时,便见三个龙禁卫随着那巡丁迎了出来,其中两个还是熟人,正是当初追拿贺家儿媳的沈炼、靳一川,不过眼下当家做主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

只见那汉子带着沈、靳二人到了近前,躬身一礼道:“卑职侦缉司总旗卢剑星,见过骑都尉大人!”

说着,又向里一让:“指挥使大人请您进去说话。”

指挥使大人?

孙绍宗闻言便知是谁,忙跟着卢剑星匆匆进了玄真观,眼见到了大殿门外,冷不丁却又扫到了一个熟人——逼死许明堂的胥吏叶兴茂!

此时叶兴茂早没了当初在河道衙门的干练,蓬头垢面跪在地上,两只手掌颤巍巍悬在胸前,细看却是已经被剥去了皮肤与指甲,只余下两团青筋毕露的紫黑肌肉。

啧~

看这样子分明是剥了皮之后,又在沸水里烫过的!

虽说在现代时,孙邵宗也曾响应上级号召,要求下面杜绝滥用私刑的陋习——但此时看到叶兴茂的惨状,他的心情却只有‘畅快’二字可以形容。

脚步一缓,孙绍宗下意识的问了句:“这厮已经招供了?”

“您说呢?”

靳一川得意的道:“尝了咱们侦缉司的手艺,有几个不是乖乖……”

“老三!”

卢剑星低喝了一声,陪笑道:“大人进去一问便知,这等事情却不该出自卑职等人口中。”

这倒是个小心谨慎的。

“手艺确实不错。”

孙绍宗随口赞了一声,这才迈步进了正殿,就见那殿内端坐着两人,主位上自然是王琰,客座上却是广德帝身边的大太监戴权。

喜欢自称龙禁卫指挥使的阉人,也就只有他了。

“下官见过部堂大人、指挥使大人。”

孙绍宗忙上前见过王琰,又向那戴权行了个军礼。

“起来、快起来!”

王琰默然无语,那戴权却是笑吟吟的伸手虚扶了一把,待孙绍宗起身,又啧啧赞道:“昨儿‘白象沉尸案’的苦主已经找到了,果然如同你推断的一样,是个走街串巷的杂耍艺人!”

孙绍宗谦逊的一笑,状似无意的将那火漆竹签换了只手攥着。

戴权瞧在眼里,立刻一拍脑门自嘲道:“哎呦~你瞧我这闹得,差点忘了正事!快快快,究竟有何紧急水情,也说出来让洒家听听,也好回去禀报给皇上。”

孙绍宗一拱手,朗声道:“是巡丁在上游发现了一个山体滑坡造成的堰塞湖,据传递‘羊报’的勇卒称,那堰塞湖随时都以可能再次崩溃,还请部堂大人和朝廷早做准备!”

“啊~!!!”

话音未落,便听角落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侧目望去,却只见河道衙门的‘二把手’北河督帅,正顿足捶胸的嚎啕大哭:“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啊!为什么偏偏就让我赵荣亨赶上了?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老天不公?!”

听到这哭诉,王琰顿时便‘炸’了,猛的抓起砚台砸了过去,嘴里骂道:“在老夫面前,你怎么好意思喊冤?!在南岸那数万百姓面前,你又有何面目喊冤?!”

那砚台‘碰’的一声砸在赵荣亨肩头,砸的那他一个趔趄,他却恍若未闻一般,依旧在那里哭嚎着,反反复复喊着‘二十七年’、‘老天不公’。

看到此时,孙绍宗哪里还不晓得,这赵荣亨便是逼死许明堂的幕后之人?

至于‘二十七年’云云,指的却是永定河已经整整二十七年没有出现真正的洪灾了——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敢在京城脚下,如此大肆贪墨河工银子。

“自己作孽,还敢冤老天不公?”

正疑惑着,就听戴权冷笑道:“赵荣亨,看来这剥皮添草你是逃不过了!”

说着,便起身向王琰拱了拱手:“王尚书,等洒家回去复命之后,就派人将一应人犯送来。”

说完,也不等王琰回应,便径自扬长而去。

看这意思,王琰头上那顶乌纱帽,怕也不戴不了几天了——怪不得他方才愤怒如斯呢。

孙绍宗一直将戴权送出山门,又目送他乘车远去,这才又重新回了正殿。

只是还没等他跨过门槛,便听王琰在里面吩咐道:“去通知河北按察使,让其调拨人手,把赵荣亨等一应人犯全都押往南岸侯刑,一旦河堤出事,立刻将其就地正法!”

孙绍宗在门外侯了片刻,等那传令的小吏匆匆去了,这才迈步进了正殿,见左右并未旁人,连那赵荣亨也被带了下去,便忍不住上前拱手道:“大人真要毁掉南堤……”

“呵呵。”

不等孙绍宗问完,王琰便摇头苦笑起来:“你以为只有贾府丞才晓得那北堤重于南堤?实话告诉你,即便我这里什么都不做,南堤也一样撑不了多久!”

孙绍宗闻言默然半响,最后又一拱手,道:“下官请命,去南岸监刑!”

第99章 斩子诛孙摄人魂、秋睡迟迟弄西厢

七月十九日夜,上游堰塞湖二次崩塌,滔天巨浪沿河而下。

七月二十日傍晚,洪峰到达京城地界。

戌时二刻【19:30】,卢沟桥被洪水拦腰斩断,十一连拱洞只余六个尚算完整。

七月二十一日巳时许【9点】,南堤溃口已达八处之多,正式宣告全线失守。

响午,骄阳正烈。

“赵荣亨次子赵源坤,业已验明正身!”

“斩!”

“爹!我不想死、我不想……”

那刽子手手起刀落,凄厉叫声戛然而止。

沈炼抬脚踩住那咕噜噜乱滚的人头,旁边立刻有军汉上前拾起,扔进不远处的滔滔洪流之中。

随即又有人上前,将那无头尸体拖了下去。

沈炼用朱砂红笔勾去赵耀坤的名字,又扬声道:“下一个!”

这次被带上来的,却是个十八九岁的文静青年。

靳一川上前打量了那少年几眼,便又抑扬顿挫的唱名道:“赵荣亨长房长孙赵守廉,业已验明正身!”

“呜、呜呜!”

刚验明身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呜呜闷哼,靳一川回头望去,就见被绑在木桩上的赵荣亨,正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着。

显然这长房长孙在其心中的地位,要远远超过之前被杀的两个儿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靳一川嗤鼻冷笑着,正待挖苦嘲讽赵荣亨几句,却听孙绍宗幽幽道:“拉近些,让他瞧仔细了。”

这话却比什么挖苦嘲讽,还要刺激百倍!

眼瞧着孙子被摁倒在自己脚下,满眼茫然恍似梦中,赵荣亨挣扎的几近癫狂,那深深楔入河堤的木桩,竟也被他牵扯的摇晃起来!

“斩!”

然而孙绍宗只用了一个冰冷的字眼,便碾碎了他所有的挣扎!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清秀的人头骨碌落地,腔子里的热血更是喷了赵荣亨满头满脸。

这一瞬间,赵荣亨面部的微表情,足以撑起一部九十分钟的伦理悲剧!

不过孙绍宗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赵荣亨身上,相比于南岸两府七县十数万受灾的无辜百姓,一个贪官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此时最在意的,是一旁那几十个河北官员的反应!

这些河北官员,都是孙绍宗假借王琰的名义,特意请来观刑的。

至于目的么……

地方官贪污赈灾钱粮,向来是古装剧里最常见的套路,孙绍宗请他们过来观刑,就是为了提前震慑一下,免得有人以身试法!

这也是他眼下,唯一能为灾民做的事情了。

看那一个个面如土色的模样,显然效果还不错。

“下一个!”

孙绍宗正偷眼打量河北官员,那边厢赵荣亨的长子赵沐恩,也已经被带了上来。

有了方才的例子,这次没用孙绍宗交代,军汉们便将其带到了赵荣亨脚下。

谁知还没等靳一川上前验明正身,那赵沐恩竟猛地往前一扑,恶狠狠的咬在了赵荣亨腿上!

任凭军汉们如何拉扯、殴打,赵沐恩都不肯松嘴,最后只能连皮带肉的撕下一大块,这才将父子二人分开。

“还我廉儿命来、你还我廉儿命来!我的廉儿、我苦命的廉儿啊!”

赵沐恩癫狂而凄厉的嘶吼声,在大堤上回荡良久,又在一声‘斩’字之后,彻底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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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洪水阻隔,孙绍宗一直拖到八月初三,才终于又回到了北岸。

此时这北岸却已然物是人非,王琰被革去了所有官职,交由三司共同查办,至于防汛救灾总指挥的职务,则由内阁大学士徐辅仁接掌。

就连贾雨村,也被治中刘崇善替回了京城。

初三这日,孙绍宗到玄真观递牌子等了足足半日,却连徐辅仁的面都没见着,只得了个回京述职的‘恩典’。

正好这半个多月下来,孙绍宗也是身心俱疲,既然人家连见都懒得见,他自然没兴趣继续在北堤空耗光阴。

一路轻车简从。

回到孙府之中,自然又是一番光景。

便宜大哥领着阖府上下迎出门来,足足放了上百挂鞭炮庆祝,接着又摆下一桌子大补之物,与他吃了个肠肥肚满。

酒足饭饱之后,看着那一桌子的杯盘狼藉,再想想南岸嗷嗷待哺的灾民,更觉诗圣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真是形象无比。

好在孙绍宗不是那矫情的,即便看了满眼的人间疾苦,也照旧在那锦被雕床芙蓉帐里,睡的安之若素。

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第二日下午。

孙绍宗迷迷糊糊醒来,眼瞧着屋里屋外一片亮堂,便用被子把头一蒙,含含糊糊的嚷了起来:“芙蓉、石榴,快把换洗的衣服给爷送过来,再去打一盆清水!”

谁知喊了几声,不见芙蓉、石榴回应,反倒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孙绍宗心下纳闷,便探头望去,却只见床尾一个窈窕而饱满的身影,正低头褪去脚上的鞋袜,而她身上除了一件绣着荷花的粉色肚兜外,便再无遮掩之物!

那女子褪去鞋袜,又小心翼翼的上到床尾,两只白胳膊撑在孙绍宗双腿左右,美人犬似的向上攀爬,只是刚爬了半截,便与孙绍宗灼灼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呀!”

那女子顿时涨的满面通红,却未曾有闪躲退缩之意,只期期艾艾的道:“是蓉姐姐让奴婢过来,给爷……给爷解解乏。”

这爬床的女子自然正是香菱。

眼瞧她那娇俏可人的小模样,孙绍宗便被激起了满腹的邪火,却仍是强撑着问了句:“那你蓉姐姐眼下又在何处?”

“大爷请了戏班来家里唱戏,蓉姐姐到前面听戏去了。”香菱说着,翦水瞳仁微微一拢,又弱弱的补了句:“说是晚饭前回来。”

话音未落,孙绍宗早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香菱嘤咛一声,那美目更显迷离,正以为接下来便要承受狂风暴雨的洗礼,谁知身上却忽然一暖,却是被孙绍宗用锦被裹了起来。

香菱正觉莫名其妙,便听孙绍宗道:“你蓉姐姐如此美意,又怎好脏了她的屋子?走吧,咱们去你那西厢解乏!”

说着,将香菱夹在腋下,大步流星赶奔西厢。

这一番蹉跎,正似那《西厢记》中所云: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第100章 担重任巡阅秋闱

八月初五一大早儿。

孙绍宗在府衙门前翻身下马,脑子里寻思的,却还是昨日下午那一场酣战。

他足足月余不识肉味,又吃了许多大补之物,正是龙精虎猛之时,偏那香菱又是个会逢迎的,这其中的畅快淋漓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更难得的是,那香菱颇虽战的骨酥筋软,眼见得外面日薄西山,却仍是强撑着洗漱了一番,去前院亲自迎回了阮蓉。

到了晚间,又主动将孙绍宗的铺盖,挪回了堂屋外间的软塌上,丝毫没有持宠生娇的意思。

啧~

这样懂事的可人儿,也真亏薛蟠舍得!

“大人且留步。”

在前衙应卯处签了到,孙绍宗正准备去刑名司小院,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疑案、错案。

谁知却被负责点卯的小吏喊住,转告道:“府尹大人昨儿交代过,若是您到了,便请您先去后衙走一遭。”

韩安邦有请?

莫非是想询问南岸的灾情,会不会波及到顺天府?

这倒是题中应有之义。

孙绍宗本来是想写个条陈递上去的,既然韩安邦有请,倒不妨先去口述一番。

这般想着,他便穿堂过院,去了后衙韩安邦的院子。

请书吏通禀了一声,不多时,就见韩安邦满面堆笑的迎了出来,站在阶上拱手道:“孙通判不辞艰险,主动去那灾区监斩,实在是我辈楷模啊!”

这话明着是恭维,暗地里却是心怀叵测。

盖因当初孙绍宗要去南岸监斩时,贾雨村曾极力劝阻、还因此闹得不欢而散。

此时韩安邦说他是‘我辈楷模’,分明是在和贾雨村针锋相对,顺带挑拨两人的关系。

可惜他注定是白忙活一场。

孙绍宗如今虽与贾雨村渐行渐远,却压根没有要投靠韩安邦的意思。

只不卑不亢的一笑,道:“大人谬赞了,不知大人唤卑职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这个嘛……来来来,咱们先进来再说。”

两人进到小客厅里,在松鹤延年图前分宾主落座,又有属吏送上两杯香茗。

韩安邦这才正色道:“实不相瞒,这次我请老弟来,却是为了今年的秋闱之事。”

秋闱?

孙绍宗闻言便是一愣,找他问问灾情,倒还算靠谱,可这秋闱……

他皱眉道:“大人,顺天府的武举乡试,向来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和咱们顺天府有什么干系?”

韩安邦哈哈一笑,摇头道:“我指的自然不是武举,而是今科的文举乡试。”

“那就更跟下官无关了。”孙绍宗摊了摊手:“卑职是武进士出身,这文人科举,总不会让我一个武人去当考官吧?”

“做考官固然不成,但检查考场的重任却非老弟莫属!”韩安邦说着,面上露出几分肃然之色:“咱们顺天府里权贵多如牛毛,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因此这科举舞弊之事,也是屡禁不绝!”

“往日倒还罢了,出了纰漏不过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可眼见再过不久就是陛下主政十年之期,届时朝廷肯定要好好庆贺一番,若是这光景闹出什么事端来……”

说到这里,韩安邦起身一躬到底:“因此我便想请老弟出马,担任这次秋闱的巡阅使,好彻底杜绝考场舞弊之事!”

“使不得!”

孙绍宗慌忙起身避过,两只手摇的拨浪鼓仿佛:“我一介武夫,如何做的什么巡阅使?若是秀才们知道了,怕也是要闹事的!”

这京城的乡试,向来是以礼部为主,顺天府负责协办。

而这所谓的巡阅使,乃是考场里纠察纪律的主官,虽说算不得正儿八经的‘考官’,论职权却还在一般的考官之上。

按说以孙绍宗的出身,能当上乡试‘巡阅使’,绝对称得上是难得的殊荣。

只是……

韩安邦方才也说了,今年的乡试不同以往,出不得半点儿纰漏——孙绍宗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招揽这种差事?

“老弟此言差矣!”

可韩安邦却那肯放过孙绍宗?

就见他把脸一板,道:“你虽没有正经功名在身,但生就一双慧眼,又最是公正无私,实是巡阅使的不二人选——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贾府丞也是极力推荐,让你来担此重任的。”

靠~

孙绍宗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不用问,贾雨村这老狐狸,肯定也是怕被乡试弊案牵连到,所以毫不犹豫便把自己给卖了!

这一、二把手联合起来坑人,他这做属下的,又如何能推拒的了?

因此孙绍宗也只得咬牙认了,拱手道:“若是如此,下官也只能勉为其难——但下官也要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因为监场之事惹来什么麻烦,还请大人……”

“哈哈……”

不等孙绍宗把话说完,韩安邦便哈哈一笑,道:“老弟素来精明强干,我相信你定能把握分寸,让我与贾府丞安然无忧!”

MMP的!

这逼着人卖苦力,还特娘一点责任都不想担——要是朝廷不管,孙绍宗早一拳打死丫了!

愤愤然离了后衙。

回到刑名司小院之后,孙绍宗先把程日兴叫到了跟前,细问科举舞弊之事。

这程日兴做了十几年举人,之所以只肯担任清客、师爷,而不肯出来做官,就是因为心有不甘,非要搏一个进士的功名。

因此他三年一考,那是雷打不动!

孙绍宗问起舞弊之事,他当即便说了个口沫横飞,从笔墨纸砚、鞋帽衣袜、到鸽子血的纹身,那真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说罢多时,程日兴突然好奇道:“东翁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可是家中有亲戚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亲戚倒是没有。”

孙绍宗无奈道:“是本官要担任这一科的巡阅使,所以先……”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还不等他说完,程日兴便喜气洋洋的一躬到底:“那巡阅使虽比不得座师【主考】,但近来却常被列入房师【考官】之中,东翁监考完这一科,在士林中少不得也要添些助力,再不会似今日这般,处处被文人排挤了!”

这听起来……

倒还算是一桩实实在在的好处!

第101章 论科举、豪奴欺雨村

为了避开中秋佳节,大周朝的秋闱惯例是从八月十九开始,至八月二十七结束。

期间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共计九天七夜。

一般而言,主考、副主考在七月中旬便会定下来,各房考官的任命,最迟也不会超过七月下旬。

孙绍宗如今才得着消息,已然比旁人晚了许久,更何况他还是个地道的‘科场新丁’。

因此他一时也顾不得旁的,先闭门谢客,将那明里暗里的规矩好好学习了一番。

“东翁身为巡阅使,并不参与誊录、阅卷,因此这卷面上的舞弊,倒用不着东翁多费心——东翁要注意的,是那些夹带私藏的秀才们。”

“往年的检查也不可谓不严,干粮馒头都得掰碎了,连鼻孔、耳朵眼都恨不能搜上一搜,可还是难以禁绝舞弊之事。”

“盖因士子们为了增添几分希望,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在衣服鞋帽或者文房四宝上作弊,都是自古以来惯用的,而这些年里新花样更是层出不穷,吞蜡丸的、用鸽子血纹身的,肛肠里塞竹筒的、请人做假皮肤的,当真是什么招都想到了!”

“太祖朝时甚至还曾有一位老兄,提前半年便摸进贡院,在各个茅厕里埋下小抄,只等考试时再挖出来使用!”

“还有这种事?”

孙绍宗忍不住好奇道:“那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埋的太深了呗!”

程日兴叹息道:“他在里面蹲了半个时辰,出来之后又是满袖子泥土,结果当场便被识破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再开考时,那茅厕就都是新挖的了。”

孙绍宗无语半响,又忍不住追问道:“那这挖坑的士子最后如何了?”

“还能如何?”

程日兴两手一摊:“当时有位大人提议,既然他喜欢在茅厕里挖坑,便革去他的功名,罚他做了三年的‘夜香使者’。”

所谓‘夜香使者’,就是每天早上沿街挨户,喊人出来倒夜香的劳役。

这应该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听程日兴说了这许多作弊手段,孙绍宗更觉得重任在肩,正待继续往下问,却听外面有人道:“孙大人,府尹大人让卑职将考生名录送来,供您过目。”

孙绍宗忙迎了出去,正待招呼那送名录的小官,冷不丁瞧见他身后四个挑着扁担的文吏,却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里面装的,都是考生名录?!”

“自然。”

那绿袍小官冲着北边儿拱了拱手,拍马屁道:“仰赖府尹大人教化之功,如今咱们顺天府文风日盛,今年的秋闱应考的士子足有两千三百余人,已经大大超过了往年!”

两千三百人?

就是两万三千人的名册,也用不着四个人挑着担子过来吧?!

只是对方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孙绍宗倒也不好大惊小怪的。

等将这绿袍小官打发走,他这才拿起一册细看究竟。

啧~

怪不得弄了这许多,这册子上除了姓名籍贯、住址年龄、高矮胖瘦、作保何人等等,还罗列了许多细节,比如:是否婚嫁、惯用左手还是右手,身体上有没有胎记,走路是内八字还是外八字……

这细致程度,就差把那活儿的大小标注在上面了!

除此之外,每个考生还附带了一副人物肖像……

以前孙绍宗总觉得礼部这种清闲衙门,还养了那么多胥吏,实在是浪费国家的粮食——现在看来,人家还真不是吃干饭的!

“难道进考场之前,这些细节全都要一一对照?”

孙绍宗把那名册丢回挑担里,无语道:“要真这么仔细,估计三天都不够让他们进场的!”

“这主要是担心有人冒名顶替。”

程日兴无奈道:“不过东翁也不必太过苦恼,届时自有巡防营、城防营的军汉帮忙验明正身,东翁只需在一旁把关即可。”

怪不得这科场舞弊断绝不了呢,就巡防营里那群混日子的兵痞,会尽心检查才怪呢!

“这三年一次的折腾着,难道就没人想个能省时省力的法子?”

“这个嘛……”

程日兴道:“太上皇在位的时候,还真有人想过一个办法,他让人在贡院里修了个大池子,命考生们进场之前必须集体沐浴,然后再换上朝廷预备好的衣服。”

孙绍宗闻言顿觉眼前一亮,喜道:“既然有这规矩,你怎么不早说?!”

程日兴忙叫屈道:“东翁,不是学生不说,实在是这法子已经被禁了,你就是知道了也没用啊。”

“为什么?这法子应该挺实用的啊?”

“当时那一科考完之后,足有几十人染上了花柳病,老百姓都称那一科是‘断子绝孙科’,结果弄的士林群情激奋,这法子便被彻底废除了。”

好吧~

这个理由确实很强大,要换了孙绍宗,肯定也会坚决反对!

喊过几个书吏,将那名册分门别类的放好,孙绍宗却实在提不起兴致去看,略一犹豫,干脆提议道:“纸上谈兵终究差了点什么,不如咱们先去贡院转转,实地勘察一下,到时候也好因地制宜。”

程日兴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于是孙绍宗命人备好了马车,又招了周达、赵无畏陪同,便准备杀奔考场。

谁知众人刚出了刑名司,迎面便撞上了贾雨村的属吏,说是府丞大人请孙绍宗过去议事。

虽然不爽贾雨村出卖自己,但上官召唤,却还是不得不去。

于是孙绍宗便让程日兴等人在门房候着,自己匆匆前往贾雨村的院子。

这院子他是常来常往的,倒也用不着什么通禀,直接进了客厅,就见贾雨村背负双手在那里来来去去,一脸的愤愤不平。

这又是要唱哪一出大戏?

见多了这老狐狸的演技,孙绍宗可不会轻信他外露的情绪。

于是权当没看见一般,上前躬身道:“不知府丞大人召下官来,可有什么吩咐?”

贾雨村却是又踱了几步,这才猛的回头问道:“老弟可识得荣国府的大管家?”

荣国府的大管家?

“大人说的是那赖大?”

“正是这厮!”

贾雨村咬牙切齿的骂道:“区区一个下贱坯子,方才竟然敢上门威胁本官,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102章 赖总管望子成龙、贾雨村两面三刀

却说那赖家世代在贾府为奴,最是被信重不过,尤其到了赖大这一辈儿,更是在大总管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几年。

到得如今,那赖大名义上虽还是个奴才,在荣国府里却算得上是半个主子——就连贾琏、宝玉这样的嫡出公子哥见了他,也要称上一声‘赖大伯’。

非但如此,这赖大还在外面起了一座府邸,白日里在荣国府里做工,晚上便回自家作威作福,关起门来俨然也以老爷、太太自居!

而他那独生子赖尚荣,更是自小便脱了奴籍,由丫头、老婆、奶妈捧凤凰似的养着,丝毫不逊于贾府的公子。

却说这日下午。

赖大匆匆的回到了自家府邸,前脚刚跨过门槛,斜下里便闪出了独生子赖尚荣。

“老爷!”

只听赖尚荣亟不可待的催问道:“那贾雨村可是答应了?”

“嘘!”

赖大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拉着儿子进了大厅,这才劈头盖脸的呵斥道:“这要命的买卖,你也敢满世界乱嚷?当真是活腻歪了不成?!”

那赖尚荣也知自己方才莽撞了,忙低头哈腰的认了声错,然后又眼巴巴的望着赖大。

“行了,少在哪里跟我作怪!”

赖大往正中的主位上一坐,沉声道:“那贾雨村刚开始推三阻四的,被我拿捏了短处,登时便软了,已然答应要推举你的文章。”

“真的?!”

赖尚荣一听这话,喜的跳起三尺多高,拍手笑道:“这么说,儿子岂不是马上就要做举人老爷了,哈……哈哈……”

“先别高兴的太早。”

赖大却又摇头道:“那贾雨村毕竟只是个‘同考官’,做不到一言九鼎——你那文章至少也要大面上过得去,他才好在人前推荐。”

“这有何难?”

赖尚荣一展折扇,不以为的道:“我不是早就买下了‘备考全书’么?届时只要想办法夹带进去,拼凑出一篇文章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

赖大皱眉道:“据那贾雨村透露,此次担任贡院巡阅使的,正是那素有‘神断’之名的孙绍宗——这姓孙的素来眼里不揉沙子,又曾回绝过琏二奶奶的说项,就怕他到时候不留情面,坏了你的好事!”

“那该如何是好?”

赖尚荣一听这话,顿时又慌了手脚,啪~的合拢了折扇,热锅蚂蚁似的走了几个来回,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那贾雨村不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吗?让他出面压一压那姓孙的……”

“你以为我没想到过这个法子?”

赖大无奈道:“可听那贾雨村说,前些日子他才与姓孙的闹了一场,如今不提他还罢,若提了他,那姓孙的怕是更不肯帮忙了!”

“这么说,岂不是没法子了?!”

赖尚荣彻底泄了气,干脆也寻了张椅子一瘫,没口子的叫道:“算了、算了,什么狗屁举人不举人的,我也不稀罕了,也省得老爷为难!”

“你急什么急,先容我再想想!”

赖大皱眉沉吟半响,忽然起身便往外走。

赖尚荣忙追了上去,希冀的追问道:“老爷?老爷!您这是去……”

赖大边往外走,边道:“我先去琏二奶奶那里探探口风,她素来是最好面子的,那姓孙的既然折了她的面子,她那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几个月里,说不定已经寻到了那孙绍宗的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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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顺天府衙门、贾雨村院内。

“老弟是知道我的,为官多年从不敢徇私枉法!”

贾雨村一脸的大义凛然:“莫说是一个下贱的奴才,便是荣国府的大老爷、二老爷出面,我也断然不肯行那舞弊之事!”

对他这番说辞,孙绍宗只能在心里报以‘呵呵’二字——这大半年中,他贾府丞徇私枉法的例子,单只孙绍宗听说过的,就不下十几件之多,真亏他还有脸自吹自擂。

啪~

正自腹诽着,却见那贾雨村猛地一拍茶几,牙龈紧咬胡须乱颤的道:“谁知我婉言拒绝之后,那赖大竟然口出不逊,而且还语带威胁,说些什么‘荣国府能帮你起复,便也能踩你下去’之类的浑话!”

“这话若是出自两位族叔之口,倒也还罢了,可他区区一介贱奴,竟然也敢如此狷狂无礼,视国家取才大计如儿戏一般,这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贤弟!”

说到这里,贾雨村起身对孙绍宗一躬到底:“我这里已经狠狠回绝了那狗奴才,想来他心有不甘之下,定会找到老弟头上,届时还请贤弟千万把持住,莫要辜负了圣上的信重、读书人的期望!”

被豪奴威胁,愤而进行报复。

这理由倒还说的过去,若是换成旁人,说不得孙绍宗便信了。

但放在贾雨村身上嘛……

孙绍宗可不觉得这老狐狸,会因为一时意气用事,便和赖大这样狗仗人势的豪奴死磕!

更深层次的原因,怕还是因为广德帝登基十年在即,这一科断然不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贾雨村才拒绝了那……

等等!

孙绍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以这贾雨村的狡诈程度,谁能保证他真的拒绝了赖大?

说不定他是先答应了赖大,再跑来自己这里作声作色,想要唆使自己去与那赖大死磕,好坐收渔翁之利!

越想越觉得,这才是贾雨村一贯的行事作风,孙绍宗不由在心里暗道了几声‘好险’,差一点又被这厮当了枪使!

不过既然已经被他瞧出了破绽,倒不妨将计就计……

“这该死的贱坯子!”

孙绍宗摆出一脸的愤慨之色,恨恨道:“当年我孙家落魄时,便曾受过这些狗奴才的欺辱,想不到今时今日,仍敢如此猖狂无礼!”

说着,他又拍着胸脯郑重承诺:“老哥放心,前面琏二嫂出面说项,我尚且未曾应允,何况是一区区老奴?!若哪狗奴才敢在我面前聒噪,我便一口将他啐出去,也好替老哥出一出恶气!”

“贤弟!”

贾雨村闻言,动情的望着孙绍宗。

“兄长!”

孙绍宗亦是与之深情对望,四目交融,满满的都是‘真诚’二字!

第103章 下银钩欲钓金鳖、访贡院落荒而逃

在后衙跟贾雨村演了一场《智斗》,孙绍宗出得门来,却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儿,可想来想去,又闹不清这感觉到底来自何处。

眼见到了大门外,程日兴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他只好将这份不安压在了心底,翻身上马,向着位于崇文门附近的贡院出发。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路上自不用多说。

等到了那贡院附近,便见那街头巷尾俱是彩旗飘飘,这个写着‘三元及第’,那个挂着‘蟾宫折桂’。

斯文些的,便贴着与科举有关的对联。

譬如什么‘住旁门,县考难,府考难,院考更难,年过半百才入泮;居此地,乡试易,会试易,殿试更易,二十五日已登瀛’之类,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酸词儿。

那粗暴直接的,干脆便红底金字,写明自己这里出过多少举人、多少进士。

眼见孙绍宗勒马观瞧,程日兴便从车里探出头来,解释道:“东翁,这里的酒楼客栈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主儿,平常不过勉强维持生计,一到这秋闱、春闱之际,顿时便赚的盘满钵满。”

孙绍宗若有所思的问:“如此说来,这里住了不少的考生喽?”

程日兴答道:“那是自然,这里的消息最是灵通不过,莫说是那些远道而来的考生,便是住在城中的,也有不少人会来订一间上房,沾一沾前辈的文气。”

听程日兴这般说,孙绍宗又驻足沉吟半响,这才催马赶到了那贡院门前。

虽说这地方平日是不开放的,但以孙绍宗顺天府通判的身份,想进去一观究竟,自然也不会有人阻拦。

进了这贡院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条百多米长的夹道。

“大人。”

程日兴又解释道:“这里就是搜身的所在,在街上扒光了毕竟不雅,再说春闱的时候天气还冷,若没个挡风的地方,说不得还没开始考试,便要先病倒一群。”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当先向里行去。

到了那夹道中央,眼瞧着左右无人,他这才向周达交代道:“程先生,回去之后,你选几个靠谱的刀笔吏,装作这一科应考的秀才,住进街对面的客栈里——也不用刻意打听什么,只要好吃好喝的装有钱大爷就好。”

“东翁是想诱那些‘文贩’们上钩?”

程日兴闻言,立刻领悟了孙绍宗的意思,不过脸上却是露出为难之色,嗫嚅道:“东翁,要在这里装有钱大爷,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一天若是没个四、五两银子……”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财大气粗的道:“那就先定成每人每天五两银子的开销,这钱都由我先垫上,真要钓到了大鱼,回本还是不愁的——若是一条鱼也钓不着,就当是我花钱请他们享受一回!”

听孙邵宗这么说,程日兴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若非怕被人认出来,他自己都想去客栈卧底了!

一行人穿过夹道,迎面所见,却仍不是考场所在,而是供奉着至圣先师的大殿。

根据程日兴和周达的说法,每次正式开考之前,考官们都要在这里先祭奠一下孔圣,乞求至圣先师庇佑,同时也向旁人证明自己问心无愧。

若换成个正儿八经的‘巡阅使’,此时少不得要进去拜拜。

但孙绍宗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跟孔老二都没半毛钱的关系,自然也懒得去瞻仰他老人家的仪容。

于是便在程日兴的引领下,绕殿而过,到了东侧一个占地颇广的院子里。

这回,孙绍宗总算是瞧见那‘考房’长什么模样了!

高不过一米八,深不足一米五,宽不满一米二,都是用薄木板搭建而成,平日里又不住人,眼瞧着都快被荒草给掩住了。

孙绍宗瞧着那鸽子笼似的号房,无语道:“这就是秀才、举人们考取功名的地方?”

以前看古装剧时,里面的考场号房就够寒酸的了,没想到这现实状况,竟然还要差上许多。

“不是这儿还能是哪儿呢。”

程日兴苦笑道:“不满大人您说,考了这十几年,我现在一见号房腿肚子就转筋,九天七夜的熬着,吃不饱、睡不好、喝两口凉水还闹肚子……”

孙绍宗强忍着那股子霉味,探头向里张望了几眼,皱眉道:“这晚上怎么睡啊?”

这次却是周达抢着解释道:“大人,一般过了八月十五,咱们顺天府就会派人过来清理修缮一番,届时每间号房里还会再放上两块木板——您瞧,这墙上不都钉着上下两条横木么?”

他钻进一间号房里,在那墙上比划着:“到时候上面架一块当书桌、下面架一块当椅子,累了的话,就把两块板子都放到下面,靠着墙眯一会儿。”

说着,周达斜着身子往木墙上一靠,那木墙微微晃了晃,却听隔壁‘嗡’的一声,紧接着竟冲出数百只马蜂!

我了个去~

这骤然之下,众人一时都有些傻眼。

“快跑啊!”

幸亏孙绍宗反应还算快,猛地大喊一声,转头撒丫子便夺路狂奔。

后面程日兴、赵无畏、周达等人这才恍然大悟,连忙也都抱头鼠窜。

说起来,这还是孙绍宗穿越以来,头一次‘狼狈而逃’——而这一逃,就足足逃出三里多地,才总算是避过了那群马蜂的追杀。

旁人倒还罢了,最多不过是被蛰了一两下,孙绍宗更是毫发无伤。

只那周达因为正在号房里摆造型,反应比旁人都要慢了半拍,结果少说也被蛰了十几下,不多时,一张脸便肿的跟猪头差不多,连舌头都大了一圈!

孙绍宗生怕他对蜂毒过敏,再稀里糊涂交代了性命,忙把他送去了附近的医馆就诊。

只是如此一来,这趟贡院之行,便不得不虎头蛇尾的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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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孙绍宗回到家里,眼瞧着香菱迎上来请安,这才想起自己忙的竟然忘了正事儿——香菱可是一直都等着,他去刑部查档案来着。

只是……

这任务孙绍宗本来想托付给周达来着,可眼下他被蛰成那副鬼样子,那还有脸去刑部招摇?

看来只能另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第104章 乱尊卑,主仆各怀心思

却说孙绍宗虎头蛇尾,自贡院‘铩羽而归’时。

那荣国府后院深闺之中,却也正有一对儿主仆在‘惦念’着他。

“奶奶方才怎得就答应了那赖大?”

平儿坐在床尾,手里托着个绣绷子,却迟迟不见下针,反是两片红唇上下翻飞:“且不说孙大人那里还没个说法,单只这科举舞弊的罪名,就不是放印子钱和包揽诉讼可比的,万一真闹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却原来方才赖大夫妇上门,提及赖尚荣参加今科秋闱之事,本意是探听些虚实,看那孙绍宗可有什么把柄短处,好借机施为。

谁知稍稍露了些口风,王熙凤便大包大揽起来,承诺要居中说和,替赖尚荣打通关节。

那赖大夫妇,只以为她当真是胸有成竹,便千恩万谢的去了。

可平儿却晓得,王熙凤那‘磋磨’手段,如今只起了个头儿,离那大功告成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熙凤正斜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听了平儿这番说辞,便褪了绣鞋,伸足在平儿背上虚踢了一脚,佯嗔道:“什么好歹不好歹的,你这小蹄子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么?”

既然已然伸展了出去,她倒也懒得再收回去,顺势便翘起并蒂莲似的五根脚趾,在平儿腰上胡乱划弄着。

同时口中又道:“那赖家仗着老太太的情面,平时也不知拿了咱家多少好处,这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往回捞,我岂能平白放过?!”

“再者说,孙二郎虽是个养不熟的东西,行事却最是精明底细不过了——旁人想寻出他的错处,怕也没那么容易!”

平儿被她拨弄的浑身不自在,忙将那只白皙小脚摁住,羞恼道:“奶奶这手段只好往二爷身上使,却怎得拿来欺负我?”

说着,便在那足底搔了几下。

王熙凤一对赤足最是敏感不过,当下痒的险些从床上跌下去,忙伸手扶住床头的栏杆,笑骂道:“你这小蹄子少诬赖人,要拿住那孙老二的短处,缺了你可不成,我现在巴结还怕巴结不上呢,哪里敢欺负你?”

一听这话,平儿顿时想起了那首情诗,面上不觉便有些涨红,忙背过身去故作羞恼道:“奶奶还是找旁人吧,省得我这里费心费力,过后奶奶反倒说我起了外心!”

“呦~你这小蹄子倒还记上仇了!”

王熙凤夸张的叫了一声,正待扑上去咯吱平儿,忽听外间碰~的一声闷响,却是有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紧接着,外面又传来含含糊糊的骂声:“人呢、人呢?人特娘都死哪儿去了?!”

只听着口气,便知是贾琏无疑。

王熙凤眉毛一立,低声骂道:“这不长进的东西,明明是让他去别院监工,谁成想又喝了一肚子马尿回来撒疯!”

平儿却是不敢怠慢,忙起身迎了出去,眼见贾琏在花厅里摇摇晃晃直打醉拳,她便待上前搀扶。

谁知还没等上手呢,那贾琏倒先扑了上来,将她压在桌上乱亲乱摸,嘴里还调笑着:“怎得这么半天才出来,莫不是在里面偷人呢?来,让老爷我验上一验!”

平儿虽担了个通房丫鬟的名头,算是贾琏名正言顺的屋里人,可碍于王熙凤老坛醋似的性子,一年也猫不着做几回女人。

方才被王熙凤撩拨了一番,如今又被贾琏摁住,不觉便动了春情,手上虽还在推搡着,心下却已然酥了。

“呦~!”

便在此时,就听王熙凤酸溜溜的冷笑道:“我说方才出来的那么急呢,感情是约好了啊!要不要我先出去避一避,把这堂屋让给你们?”

说是这么说,她手上却是另一番动作,上前狠狠扯起贾琏,又对平儿作声作色的呵斥道:“摆那妖媚样儿给谁看呢?还不快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平儿心下委屈的紧,却也知道这时候万万反驳不得,只得闷头去了小厨房。

谁知等她端了一碗醒酒汤回来,却见那里间已然反锁,隐隐还传出些没羞没臊的动静。

平儿捧着那醒酒汤听了半响墙根儿,却是越发觉得这日子没意思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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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赖府。

赖大与妻子赖张氏并排坐在床头,将脚伸进一只大铜盆里,任由一名俏婢细细搓揉着。

“果然让老爷料中了。”

就听赖张氏道:“那姓孙的,还真就被琏二奶奶拿住了把柄。”

“哼。”

赖大却只是眯着眼睛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怎得?”

赖张氏奇道:“莫非我说错什么了?”

“错倒没错,我就是心疼咱家的银子!”

赖大闷闷不乐的说着,见丫鬟捧起他一只脚,准备用毛巾擦干,便发力挣开了那丫鬟的柔夷,顺势往她胸前一搭,肆意的蹭动着。

那丫鬟涨得满面通红,却不敢声张,只得又低头去搓洗另一只脚。

赖大这才提起了些精神,愤然道:“那凤辣子惯会狮子大开口,这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怕是要狠狠敲上咱们一笔!咱这家业,可都是我凭本事一点点克扣下来,如今又要吐出去,我这心里实在是舍不得!”

“原来你是为在这事儿心烦啊。”

赖张氏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头,道:“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琏二奶奶能捏住他的短处,咱们便不能了?”

“你是说……”

“打明儿开始,咱就盯紧了琏二奶奶那里,且看她如何行事。”赖张氏道:“若是没个风吹草动倒还罢了,要是她那里露出些马脚,咱们得了那孙大人的把柄,不妨也有样学样,去外面揽些官司诉讼,到时候还怕回不了本么?”

那赖大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揽过妻子那张老脸狠狠亲了一口,哈哈笑道:“你果然是我的贤内助——咱们若真能捏住这条财路,可不仅仅是回本那么简单!”

说着,他顺势一脚将那俏婢踹翻在地,呵斥道:“还愣着作甚?快去把那南疆秘制的合卺酒来!”

赖张氏一听这话,便知他是要老骥伏枥,与自己‘龙虎精神’一番。

心中欢喜之下,这脑子也超常发挥,于是忙又补充道:“那周瑞夫妇,怕也要让人盯紧了,最近他们可是和琏二奶奶走的很近。”

第105章 公不如私、私不如秘

雄鸡一唱天下白。

眼瞧着外面已是蒙蒙亮,再过不久就要去衙门应卯,孙绍宗便小心翼翼的,将胳膊从阮蓉脖子下面抽了出来。

大半个月没见,阮蓉自是存了满肚子话要说,可头一天孙绍宗喝的酩酊大醉,第二日又和香菱圆了房——这事儿虽然是阮蓉亲自张罗的,她却还是免不了有些醋意翻腾。

因此直到昨天晚上,两人才有机会互诉衷肠。

聊到子时前后,阮蓉枕着孙绍宗的胳膊沉沉睡去,孙绍宗自然也不好乱动,只能胆战心惊的和衣而睡,生怕自己不小心会压坏了孩子。

这一夜的睡眠质量,自是不消多提。

却说他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起来,正准备去外面洗漱,就听身后阮蓉嘟囔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老爷怎得也不叫醒我?”

没想到还是吵醒了她。

孙绍宗这才挺直了腰板,舒展着筋骨道:“差不多子时左右吧,我看你睡得挺香,也就没叫醒你——不过我昨晚上可是睁着一只眼睛睡的,生怕不小心碰到儿子。”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孙绍宗为了避免她心里有压力,一直坚持叫‘女儿’来着,直到后来被阮蓉半真半假的质问了句:‘我是不是不配生长子’。

孙绍宗这才明白,眼下阮蓉心里的压力,可不仅仅是‘重男轻女’四个字,于时忙改口叫起了儿子。

却说孙绍宗一边诉着苦,一边回身去瞧阮蓉,却见她侧撑着身子,抚弄着微微凸起的小腹,慵懒的瓜子脸上透着几分倦怠、几分依恋、几分初为人母的慈爱。

也不知怎么的,孙绍宗就突然亢奋起来。

“谁让你生的这么壮,怕是随便一条胳膊腿儿搭上来,孩子都承受不住。”阮蓉说着,却又扁嘴道:“算了,你以后还是去西厢过夜吧,免得晚上睡不踏实。”

“别介啊,我还得跟儿子多聊聊呢,不然他出生以后,不和我亲近怎么办?”

孙绍宗嬉笑着,伸手似是要抚摸阮蓉的肚子,落下时却往上偏了尺许……

啪~

阮蓉警惕的拍下他那禄山之爪,嗔道:“这大早上的做什么妖。”

孙绍宗却不依不饶,又把手放到了她腿上,嘿嘿笑道:“其实过了头三个月,就没那么要紧了,只要注意好姿势……”

“香菱、香菱!”

还没等孙绍宗把话说完,阮蓉便扬声喊了起来。

不多时,便见门帘一挑,香菱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问道:“蓉姐姐喊我来,有什么吩咐吗?”

看她脸上湿痕未退的样子,显然方才正在西厢梳洗。

阮蓉向孙绍宗一指,道:“老爷又乏了,你快带他回西厢解解乏。”

“姐姐!”

香菱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又跑了出去。

这一来二去,闹得孙绍宗也是兴致大减,又见阮蓉护着肚子,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只得悻悻的去了外间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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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到衙门之后,果然听说周达请了病假。

于是孙绍宗到了自己的小院,便让人喊了刑名司知事林德禄过来。

这林德禄来的倒是挺快,只是那待宰肥猪一样的身材,偏摆出一副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扭捏模样,看了实在让人膈应。

孙绍宗也懒得跟他墨迹,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林德禄,听说你最近总是发牢骚,抱怨本官厚此薄彼,可有此事?”

林德禄浑身肥肉一颤,险些便直接跪在地上,慌忙解释道:“冤枉啊大人!卑职……卑职只是想替大人效劳分忧,断不敢有什么牢骚!”

说实话,当初孙绍宗刚刚到任的时候,林德禄还真没把这位上官放在眼里,满以为这种‘迁转官’,不是被排挤出局,就是被边缘化,刑名司早晚还是刘治中的天下。

谁成想先是贾雨村出面撑腰,接着孙绍宗又屡破奇案,得了皇上的青睐,如今更是跳过刘治中,直接当上了‘巡阅使’,俨然有独霸刑名司的兆头!

更可气的是,原本是他直属手下的周达,竟然也跟着抖起来了!

眼下林德禄是又嫉又恨,险些把肠子都悔青了。

“这么说,你倒是有心了。”

孙绍宗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纸条往前一推,道:“既是如此,我这里倒有件事情,想让你去处理一下——喏,就是这纸条上的女子,你去刑部仔细查访一番,看看能不能寻到她的家人。”

林德禄小心翼翼的捡起来一瞅,见上面写有“年纪在十六虽上下’、‘原籍疑似在金陵附近’、‘眉心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等细节,并非毫无线索可寻,心中顿时大定。

同时却又忍不住好奇,探询道:“大人,不知这女子是何许人也?”

“本官新纳的小妾,这也算是假公济私吧。”

孙绍宗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随口又补了句:“你若是觉得不合适,那便……”

“不不不!”

林德禄忙把手摆的拨浪鼓一般,笃定道:“合适、合适的紧!既是大人爱妾,卑职一定竭尽全力,不帮姨娘寻到家人,誓不罢休!”

正所谓‘公不如私、私不如秘’,就是办妥了这种半公半私的差事,才好做上司的‘自己人’。

等那林德禄喜气洋洋的去了刑部,孙绍宗又叫过程日兴,商量派人卧底钓鱼的事宜。

程日兴提出了几个人选,孙绍宗这里正在斟酌,外面忽然有人送来一张请帖,却是贾琏得了几坛绍兴陈酿,邀他过去品鉴。

这前脚贾雨村才交代了,后脚贾琏便派人来请,实在是太巧了些。

故而孙绍宗一听这话,便‘疑’到了那赖大头上,又琢磨着‘将计就计’之事,便含糊的应下了,表示等到四日后休沐时,便去荣国府登门叨扰。

第106章 乱纷纷好戏开锣

八月初十。

眼瞧着中秋将至,再加上省亲别院也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候,荣国府上上下下忙的是热火朝天,莫说是那有差遣的,就是那闲人懒汉也要装装样子。

不过这一切都和李纨没有干系,因不得王夫人宠爱,她这大少奶奶手中没有半点实权。

真要仔细计较起来,怕比那贾宝玉更担得起‘富贵闲人’四字。

这日上午,李纨正盘坐在佛龛前默念心经,就听外面有人银铃也似的笑道:“呦~大奶奶您这宝相庄严的一盘腿儿,瞧着就跟那观音菩萨似的,头一眼我都没敢认您。”

李纨回头望去,见是平儿俏生生站在门外,忙起身迎了上去,嘴里也笑道:“我随便拜拜佛,就成了观音菩萨,那你家主子整日里发号施令,岂不是要做武则天了?”

嘴里说笑着,便要拉平儿进门。

平儿却是不肯,微微一侧身闪过,笑道:“赖大婶子送了只鹦鹉给老祖宗,那小嘴儿极是讨人喜欢,老祖宗便让人把哥儿、姐儿都叫去瞧个稀罕,眼下宝玉几个都到了,就差大奶奶您了。”

听说是贾母有请,李纨自然不敢怠慢,忙喊上大丫鬟素云,匆匆跟着平儿出了院子。

谁知出了院门,就见外面竟还有一个丫鬟候着,却是王熙凤身边的二等丫鬟善姐儿。

“咦?”

李纨不觉便有些纳闷,奇道:“这怎得还派了你们两个一起过来?”

“她刚从别院那边儿回来,凑巧跟我撞上,便跟咱们做个伴儿。”

平儿随口敷衍了两句,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纨自也不会深究。

却说四人一路说说笑笑,眼瞧着到了那二门夹道前,平儿却忽然顿足道:“呀~!瞧我这记性,我们奶奶让我捎件披风过去,我方才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着,又央李纨主仆在这里稍等片刻,便风风火火的去拿披风。

李纨目送平儿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正疑惑她为何不让善姐儿去跑腿,偏要自己劳碌,却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角。

回头看去,却见素云目若秋水、颊似飞虹,偷偷指着一旁的花坛,悄声道:“奶奶,那本书就是在这儿捡到的。”

这小蹄子!

李纨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书,一时直唬的心头狂跳,忙用眼角余光打量那善姐儿,见她正定定的看着二门出神,并未留意到素云的小动作,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是她为了堵素云的嘴,才把这小丫头拖下了水。

谁知这小蹄子反倒食髓知味,比李纨还要热衷此事,三不五时的便要主动撩拨她一翻,做些假凤虚凰的快活事儿。

只是这等事情,却怎好在人前显露?

伸手在素云腰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李纨附耳上去嗔怪道:“你这小蹄子,在家里放肆放肆倒还罢了,在外面要是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撕烂了你的嘴!”

谁知那素云自从与她假凤虚凰之后,这胆子却是大了许多,并不将李纨的威胁当一回事,反而也附耳上去,调笑道:“不知奶奶是要撕上面,还是要撕……”

“咦?”

她那没羞没臊的话刚说了半截,就听前面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主仆二人忙循声望去,就见那二门台阶上站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六目相对,李纨一颗芳心突突乱跳,自是不用多说。

那那素云脸上却也是红胜火、烫如炭!

盖因主仆二人‘敞开胸怀’之后,那本《奇案谭》的来历,以及李纨对孙绍宗的心思,自然也便遮拦不住了。

偏巧素云又是个‘体贴’的,少不得便在夜间嬉戏时,添了些‘角色扮演’的戏码。

如今眼瞧着‘男主角’突然出现眼前,主仆二人想及那种种荒唐举动,却怎能不羞、怎能不臊?

而孙绍宗见她主仆皆是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心下却也是立刻想起了那首情诗。

虽说他早就打定主意,绝不与这贾府的大少奶奶产生什么瓜葛。

可此时眼见李纨含羞带怯,埋首于双峰之间,正是那熟透了的万种风情,配上了一低头的娇羞温柔,却如何栓得住满腔的心猿意马?

一双眸子便在李纨身上来回打转,直似两团烈火一般,烧的李纨娇躯乱颤。

“你是何人?!”

便在此时,却忽然有人大煞风景的跳出来,拦在了二人之间,娇叱道:“冲撞了我家奶奶,怎还敢贼眉鼠眼的乱看?!”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那王熙凤的丫鬟善姐儿。

而她这一嗓子,两下里顿时都尴尬无比。

尤其是那李纨主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孙绍宗身后却忽然闪出了管家周瑞,指着善姐儿疾言厉色的呵斥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孙大人是琏二爷请来的贵客,岂是你能胡乱吆喝的?”

说着,又向李纨赔笑道:“我这里慢了几步,却不想冲撞了大奶奶,还请奶奶见谅。”

李纨得了这个台阶,这才欠身强笑道:“不妨事,我们也是在此等人,不想却与孙大人撞上了。”

说着,忙带领素云、善姐儿退到了一旁,示意孙绍宗先行。

虽说心里还留存着那一低头的娇羞,但此时孙绍宗也不好继续逗留,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随着周瑞向东侧一间花厅行去。

李纨偷眼打量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好一番怅然若失。

“咦,奶奶这是怎得了?”

这时忽听一人奇道:“怎么转眼的功夫,脸色便红成这样了?”

李纨这才发现平儿不知何时到了跟前,手上除了一件猩红披风外,还拎着只食盒。

她生怕平儿细问,忙催促道:“你怎么去了这许久?走走走,别让老祖宗等久了!”

说着,便待拉着平儿走人。

“莫急、莫急!”

李纨忙又侧身避开,将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递,道:“我这里还有件差事要交代呢——善姐儿,你一会儿把这东西送到二夫人哪里,千万莫要耽搁了!”

那善姐儿郑重其事的应了一声,眉宇间颇有些凝重与亢奋,怎么看也不像是送只食盒那么简单。

可惜李纨现在一心想要遮掩方才的囧事,那还顾得上观察旁人?

只等善姐儿接过了食盒,便一叠声的催促着平儿去了贾母那里。

今晚没有,明天三更补齐。

昨儿看完国足,三点多才睡着。今儿晚上实在精神不济,明天三更补齐——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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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计中计画蛇添足

“二郎!”

跟着周瑞到了那花厅门前,便见贾琏早在台阶上候着。

“琏二……”

孙绍宗这刚一拱手,还没等把招呼打完呢,就听身后有人大呼小叫的嚷道:“二爷、二爷!别院那边儿出事了,有人……”

兴许是看到有外人在场,那喊声忽又戛然而止。

接着,便见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仆奔到近前,在贾琏耳边细语了几句,贾琏只听的面色数变,最后顿足骂道:“这群下贱坯子,难道是要造反不成?!”

随即又冲孙绍宗歉声道:“二郎,我这里有急事要去处理一下,你先在这里稍候片刻,等完了事儿,哥哥再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说着,便喊上周瑞,匆匆的去了。

这真是……

孙绍宗在那花厅前无语半响,这才迈步走了进去,就见那正中的圆桌上,已经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席酒宴。

他上前拎起一坛酒,先打量了几眼外包装,又自斟自饮了一碗,发现果然是以前喝过。

于是心中便愈发笃定,什么寻到‘陈酿美酒’云云,不过是借口罢了,贾琏喊自己来,就是想替赖家出头打通关节。

只是不知一会儿贾琏回来的时候,那赖大会不会跟在他身边——这将计就计,还是要当着正主的面儿施展,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正盘算着赖大在场时,该如何应对;赖大不在场时,又该换成什么说辞。

他却忽觉外面有人在窥探。

孙绍宗不着痕迹的,用眼角余光一扫,便见花厅外一个丫鬟拎着个食盒,正走城门似的来回踱着步子,一双桃花眼更是不离花厅左右。

这丫鬟……

好像就是方才拦在李纨身前的那个。

这食盒……

貌似也和暗藏情诗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不会是……

孙绍宗心中暗暗叫苦,上次自己不是已经回绝了么,这俏寡妇怎么还纠缠不清了呢?

有心装作没看见吧,却又怕被别人撞破——虽说他问心无愧,可这种事儿要能说的清楚,世上也就没那么多流言蜚语了!

于是略一犹豫,孙绍宗还是起身到了门外,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叫过那丫鬟问道:“这位姐姐可是来寻我的?”

那丫鬟羞羞怯怯的到了近前,将手里食盒往前一送,道:“我们奶……我们兰哥儿听说是孙大人到了,便让奴婢送了些点心过来。”

看这丫鬟的模样,像是也知道些‘内情’,孙绍宗心中更是郁闷——有道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俏寡妇鸿雁传情这种事,却怎好让旁人知晓?!

孙绍宗正忖量着,到怎么隐晦又坚决的拒绝李纨,省得她一直纠缠不清,闹出什么祸端来。

谁知那善姐儿见他不肯接手,竟将食盒往台阶上一放,转身便跑了。

“哎~你回来、你回……”

孙绍宗喊了两声,那善姐儿却哪里肯听,早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靠~

这叫什么事儿啊?!

孙绍宗站在门口无语半响,也只得将那食盒拎进了花厅。

放在桌上揭了盖子一瞧,果然又是一碟大户人家常见的点心——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预备出什么花样来,也确实不太可能。

拿筷子拨弄了几下,从那点心下面夹起一张纸条,果不其然,上面又是一首情诗。

不过这次的,却比上回添了不少幽怨,痛斥‘郎心硬如铁’,又说她本来也想‘从此两相忘’,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于是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写了这首情诗,言说若是郎君改变心意,便与她唱和一首,压在盘底。

若是仍然不肯‘俯就相思情’,也求他赐下一件贴身的信物,聊慰相思之苦。

唉~

看罢多时,孙绍宗也不禁长【zi】叹【lian】道:这人要是太优秀了,果然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啊!

和一首诗什么的……

首先也要孙绍宗会写才行,所以不用说,自然是直接排除这个选项。

至于赐下一件贴身的信物云云,他一时间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最安全的做法,自然是两条都不选,可问题是一点反馈都没有,那李纨就该写第三首情诗了!

这来来回回的,万一被人察觉到……

正左右为难,孙绍宗却又发觉有人在外面窥视,用眼角余光望去,那人却影影绰绰的藏在花丛之中,看不太真切。

因为方才李纨低头娇羞时,明显有些情意在里面,孙绍宗倒从未想过,这是旁人设下的圈套。

因此只以为是那丫鬟折了回来,想看自己如何应对。

这般想着,他便没有太过在意。

与此同时……

不远处一间僻静的小院里,赖大夫妇正在听人回禀。

“……善姐儿丢下食盒就走了,那孙大人拎着食盒进门,也不知瞧见了什么,便开始发起呆来。”

要说这荣国府里,最消息灵通的主子,那自然非王熙凤莫属。

可要是和赖大夫妇比起来,王熙凤却又要差了不止一筹——就说今儿吧,打从孙绍宗进门开始,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全都在赖大夫妇的监控之下!

听完了最新的进展,赖大挥挥手让那亲信小厮退下。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那赖张氏便忍不住狐疑道:“今儿琏二奶奶唱的到底是那一出,我怎就瞧不明白了?”

“哼!”

赖大嗤笑一声,不屑道:“还能是哪一出?左右不过是美人计罢了,当初东府的瑞哥儿,不就是这么被她弄死的?”

赖张氏闻言瞪大了眼睛,惊道:“你……你是说二奶奶要勾引那姓孙的……”

“当然不是!”

赖大道:“要是这样的话,她何必让平儿把大奶奶引过去,与那姓孙的碰面?”

顿了顿,他又冷笑道:“前些日子我便听人说起过,大奶奶经常给‘武学堂’送吃的,原还以为她是替兰哥儿张罗,如今看来,这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

“你是说……”

“大奶奶与那姓孙的定是有私情,被琏二奶奶瞧出了端倪,便想将计就计赚那姓孙的入瓮!”

赖大信誓旦旦的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推了妻子一把,吩咐道:“你赶紧回家一趟,把那‘南疆合卺酒’和‘灵龟展雄丹’取来!”

赖张氏一愣,却有些扭捏起来,道:“这大白天的,你怎得又……”

“又个屁啊!”

赖大没好气的道:“那琏二奶奶到底年轻了些,这青天白日的,若不先给那姓孙的添点佐料,却哪里有‘奸’可捉?!”

第108章 错上错、你方唱罢我登场

将那酒坛上的红封挑开条缝隙,赖大丢了枚褐色药丸进去,想了想,又添了三枚进去。

把那红封重新勒好,用力的摇了几摇,赖大这才叫进来一名小厮,吩咐道:“你把这酒送过去,就说二爷一时半刻回不来,先请孙大人尝尝这‘陈酿美酒’。”

那小厮领命,捧着酒坛子去了。

赖张氏却有些忐忑起来,抓住赖大的胳膊,颤声道:“当家的,这……这不会出什么差池吧?”

“怕什么?”

赖大嗤鼻道:“真要出了差池,也是琏二奶**疼——等吴六回来,就让他去庄子里躲上几日,到时一准儿查不到咱们头上!”

不提这赖大夫妇如何。

却说那小厮吴六,捧着酒坛到了花厅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正待往里闯,谁知斜下里却忽然有人伸胳膊将他拦了下来,笑问道:“你这酒可是给里面送的?”

说话间,一个头顶着绛绒簪缨的娃娃脸,便笑吟吟的出现在吴六眼前。

“宝……宝二爷?!”

吴六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双手一颤那合卺酒便跌了下去。

多亏贾宝玉眼疾手快,忙伸手揽在怀里,笑道:“瞧你这点儿胆子,这坛酒还是我帮你送进去吧。”

说着,也不等吴六回应,便大踏步奔着花厅去了。

“宝二爷、宝二爷!那酒……那是给孙大人喝的,那酒……”吴六追着喊了两声,眼见宝玉已经进了花厅,急的一跺脚,忙跑回去报信了。

却说孙绍宗正在屋里举棋不定,忽听外面有人说话,忙把那‘情诗’拢在袖子里,探头望去,就见贾宝玉捧着一坛酒,兴冲冲的闯了进来。

“二哥,多日不见真是想煞我也!”

宝玉说着,把那酒坛子往桌上一放,顺手扯开红封,咕嘟咕嘟大倒了两碗,嘴里笑道:“上回二哥来的时候,我不巧病了,这次二哥可要陪我好好喝上几杯,补上那日的!”

“宝兄弟怕不是想我,而是想我肚子里的案子吧?”

孙绍宗哈哈一笑,从宝玉手里接过酒碗,又道:“不过我最近整日里都忙着秋闱的事儿,可没时间去查案。”

“秋闱?”

宝玉瞪大了眼睛,奇道:“那不是文人的‘买卖’么,什么时候轮到哥哥这等武人去大发利市了?”

这宝玉一提到读书上进的事儿,总免不了要诋毁两句,好在孙绍宗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听他把秋闱说成‘大发利市的买卖’,也只哈哈一笑而已。

“也不是什么正经考官,是监察考场秩序的巡阅使。”孙绍宗笑道:“前几日去了那贡院一趟,我才知道宝兄弟为什么不喜欢科举了——那考试用的号房,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说着,他双手一掐,比了个水桶粗细:“里面竟养出这么大一个马蜂窝,那马蜂追的哥哥我狼狈而逃,还把我手下的周检校蛰了满头包,好几日都没能去衙门办差呢!”

宝玉见他说的有趣,笑的直拍大腿。

“二哥!”

随即他又端起酒碗,嬉笑道:“来来来,咱们为那贡院里的马蜂干上一杯,预祝它们在秋闱时,也能大发利市!”

说着,仰头便灌。

噗~

只是下一刻,他却又一口喷到了地上,‘呸呸呸’的啐道:“这什么酒?味道好怪啊!”

孙绍宗哈哈一笑:“你自己捧来的酒,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再说你小小年纪,品不出好酒的味道,也是常理。”

说着,他也仰头把那一碗酒水灌了进去,却发现那味道果然有些怪怪的。

若是没有旁人,孙绍宗少不得便也吐出来了。

只是方才刚笑话了宝玉不识好酒,却怎好在他面前失态?

于是便只得强忍着咽了下去。

说来也怪,这酒在嘴里味道怪怪的,进到肚子里却是化作了一股股暖流,弄的五脏六腑甚是舒服。

孙绍宗便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酒坛子往宝玉面前一送,劝道:“这酒确实不错,要不你再试试看?”

“免了,这好酒我当真尝不惯,还是喝些劣酒吧。”

宝玉却是敬谢不敏,俯身拿了别的酒倒上。

两人推杯换盏的说笑了几句,宝玉便忍不住把话题扯到了林黛玉身上,以手托腮、半真半假的嘟嘴道:“自从蓉姐姐怀了身孕,没办法常来常往之后,林妹妹便一直闷闷不乐的,倒好似我这个表哥,还不如干姐姐亲近一样。”

往日里,孙绍宗是最受不得他这般男生女相的。

但今儿不知怎的,竟丝毫不以为异,甚至隐隐还觉得有些……有些可爱。

可爱?!

孙绍宗悚然一惊,暗道自己的脑子莫非出了什么问题?否则怎么会用‘可爱’二字,来形容一个男孩子?!

而这一惊之下,他才突然发现,自己那条袍下之物,竟不知何时已然‘怒发冲冠’!

这……

貌似就不能用‘糊涂’二字来解释了。

难道是贾宝玉在酒里做什么手脚?!

一想到这种可能,孙绍宗只惊满头冷汗,被俏寡妇看上倒还罢了,怎得连贾宝玉这样的双插头,也想打自己的主意?!

“宝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蹭的一下子跳将起来,咬牙切齿怒目圆瞪,便待揪住宝玉逼问究竟。

谁知宝玉被吓了一跳,却是满脸的委屈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我不过说笑而已,又不是真的妒忌蓉姐姐。”

这表情……

看着不像是在伪装啊?

莫非不是他做的手脚?!

反正不管如何,这花厅是决不能再待了,否则孙绍宗两世清明,怕是要毁于一旦!

“宝兄弟,我……我有些内急,先去方便方便。”

随口扯了个理由,孙绍宗急忙踉踉跄跄的出了花厅。

本以为被那秋风一吹,脑子会清醒些。

谁知迎风一吹,反倒酒意上涌,浑身越发的燥热起来,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恨不能扯烂身上的衣服,赤条条的裸奔一场。

正这般昏头涨脑的乱闯着,冷不丁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呀~!”

只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呼声,连那人是何长相都没看清,孙邵宗便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想也不想便将其揽进怀里……

第109章 前虎后狼、洞中却圆因果

【三更补齐】

却说孙绍宗昏昏沉沉踉踉跄跄,不曾想竟与一女子撞了个正着,一时蛮性发作,便将其揽进怀中。

那女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拼命的挣扎起来。

但区区一弱女子,却怎么抵得过孙绍宗浑身怪力?

只片刻功夫,便被他扯飞了半排纽扣,露出大片白如玉、腻如脂的肌肤。

那女子急切间,猛地一低头狠狠咬在了孙绍宗胳膊上!

这一口咬下去,疼到还在其次,却是让孙绍宗略略清醒了些,愣怔半响,慌忙放开那女子,尴尬的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

那女子却如何肯听?

早用手掩住胸前的春色,一溜烟的跑远了!

她是跑了,可孙绍宗站在那里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的,却哪知道该何去何从?

半响,方用力拍了拍双颊,踉踉跄跄向着不远处的池塘行去,打算直接跳进水里,压一压心里那滔天的欲火。

谁知这一脚低一脚高的走了没几步,便见那方才逃走的那女子,竟又慌里慌张的奔了回来!

这是怎么个意思?

孙绍宗脑袋里好似浆糊一般,手上却是半点不慢,猿臂轻伸,便又将那女子拦腰抱住。

正待上下其索攀山涉水,却听那女子羞急道:“快放开我!赖管家眼见便要带着人寻过来了,让他瞧见咱们这副样子,你我怕是都没个好!”

却原来她方才跑出去没多远,便见赖大带着几个家丁迎了上来——她这衣不遮体的,却如何敢让旁人瞧见?

因此只得又原路折了回来。

赖管家带着人寻过来了?

孙绍宗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那赖大给自己下的圈套?!

可若是如此,这女人为何反倒主动提醒自己?

疑惑间,他这才仔细打量了那女子的容貌,顿时讶然道:“怎么是你?!”

却原来这去而复返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熙凤得力臂助平儿!

那赖大就算想玩‘仙人跳’,也没必要拉她下水吧?!

心中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远处有人嚷道:“就是这边儿,我方才看到有个人影跑过去了!”

“快、快过去找一找!”

孙绍宗脑袋里迷迷糊糊的,听了这呼喊声倒还没什么反应,那平儿却是急了,一边挣扎着,一边催促道:“快跑啊,你是非让人瞧见是怎得?!”

孙绍宗倒也听话,立刻向着反方向发足狂奔。

只是这跑归跑,那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缓,只弄的平儿羞恼之余,也禁不住生出些疑惑来。

她虽然和孙绍宗没见过几回,却也知道这位‘神断’孙大人素来是个谨慎的,怎会如此不管不顾的胡来?

再加上肌肤相亲,只觉得孙绍宗那手掌、那胳膊、那胸膛、那脖子,竟是无一处不滚烫如炭,平儿心下便也有了些揣度,暗道莫非是自家那位主子,背着自己又施了什么手段?

可为什么主子造下的孽,偏又让她给顶了雷?!

平儿心中正凄苦难言,却忽觉孙绍宗猛地收住了脚步,然后竟开始缓缓后退起来。

平儿一惊,忙道:“你疯了?后面可……”

话刚起了个头,平儿便发现对面那林荫小道上,影影绰绰显出两个人影,却不是贾琏和周瑞还能是谁?!

前面有虎、后面有狼!

这却让人如何是好?!

平儿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心中更是涌起阵阵绝望,暗道莫非是琏二奶奶终究厌了自己,想让自己步那三位陪房姐妹的后尘?!

若真是如此,自己便是不逃也罢。

正万念俱灰,孙绍宗脚下却又骤然加速,抱着她直奔一旁的假山而去。

“别去那边儿!”

平儿忙道:“那是死胡同,没有路的!”

孙绍宗这次却是充耳不闻,抱着她到了那假山前,一猫腰便钻进了某个狭小的山洞之中。

“躲在这里没用的。”

平儿又急道:“莫说是凑近了,这远远一看就……”

正说着,脚下却忽然一实,却是孙绍宗把她放了下来,转身出了山洞。

莫非,他是要引开旁人,免得自己暴露?

虽说会变成如今这等局面,就是被孙绍宗害的,但平儿还是忍不住涌出几分感激之情。

然而还没等她感动多久,孙绍宗却又折了回来,怀里还抱了一块巨大的湖石!

碰~

孙绍宗倒退着钻进山洞,将那湖石轻轻放下,便把山洞遮的严严实实,只有丝丝缕缕的光亮,曲曲折折的照进洞里。

黑暗中,那火热又滚烫的身子,便又肆无忌惮的痴缠了上来,直裹得平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别……别这样,孙大人……”

平儿正要极力推拒,却听外面赖大嚷道:“假山那边儿分两个人过去,看看孙大人是不是到那里去了!”

接着便是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声音,平儿忙闭紧了小嘴儿,心脏随着那脚步声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般。

只听外面两个小厮道:

“瞧见人没?”

“你自己不会看啊?孙大人那块头,要真在这里,还不一眼就瞧见了?”

“那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走了、走了。”

紧接着便是脚步远去的声音,平儿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谁知那脚步声忽又一顿,只听一个小厮狐疑道:“哎,你有没有觉得这假山,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啊?”

一听这话,平儿的三魂七魄险些都要离体而去,下意识的伸手护住心口,却发现早有一只禄山之爪攀在上面,丝毫有没有要退位让贤的意思。

这冤孽!

平儿愤愤然在那手背上掐了一把,谁知那只魔爪竟也跟着发力揉搓起来……

此时,便又听另一个小厮不耐烦的道:“你是不是傻?这一堆死沉死沉的大石头,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赶紧的,别瞎耽误功夫!”

远去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而这次却是再也没有停下来。

耳听的外面终于静了下来,平儿一颗心才终于又放回了肚里。

不过她很快发现,眼下可不是松懈的时候,刚才光顾着外面了,身上的衣服竟已经被孙绍宗剥去了大半!

待要再拼命挣扎,可方才还有个跑的地方,现在被几百斤的大石头堵在洞里,却哪有可以逃命的地方?

罢了~

就当是杜撰那两首情诗的报应吧。

眼见得在劫难逃,平儿叹息一声,便无奈的放弃了挣扎,任由孙绍宗在黑暗中胡乱施为。

却正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第110章 虚情骗得真内应

傍晚时分。

打量着四下里无人,孙绍宗借助花圃的遮掩,猫着腰一溜儿小碎步凑到了假山前。

小心翼翼的挪开了那太湖石,又将两只手在衣襟下摆使劲蹭干净了,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件百褶长裙,递到平儿手上。

又仔细交代道:“这是我从怡然轩里偷出来的,你用完了记得丢在附近,好让她们以为是被风吹了去。”

平儿方才早用自己的衣服、簪子,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于是接过那百褶裙就直接套在了身上,然后伸手在孙绍宗掌心上一借力,便从那山洞中钻了出来。

一边用手归拢着额头的碎发,一边望着天边那半轮明月,她心中禁不住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你这样回去,能瞒得住吗?”

孙绍宗在一旁支吾道:“要不我找琏二哥商量一下,讨了你回家……”

“万万不可!”

不等他说完,平儿便坚决的摇头道:“琏二爷和薛大爷可不一样,他身边的女人,便是自己不亲近,也容不得旁人惦记。”

这一点孙绍宗自然也晓得。

只是稀里糊涂睡了人家,人家得知内情后,还大度的表示‘既往不咎’,他这里总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吧?

所以他才硬着头皮,表示愿意向贾琏讨要平儿。

如今听平儿这么说,孙绍宗心里倒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脸上可没敢表现出来,反而一脸依依不舍的表情,望着平儿欲言又止。

而在山洞里‘互诉衷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平儿心中怨的便只是王熙凤、赖大二人,对同为受害者的孙绍宗,倒提不起什么恨意来。

此时又见孙绍宗一脸的‘怅然若失’,对比平日里贾琏的无情无义,倒不禁生出些异样情愫来。

因此略一犹豫,她便小声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瞒过旁人的耳目——以后二奶奶若是再有什么行动,我也会想办法通知大人一声的。”

说着,微微一个万福,便待转身离去。

这分明是要给自己做内应的意思!

孙绍宗若是让她就这么走了,那就真成蠢货了!

虽说这次没吃什么亏,还白睡了个美娇娘,但孙绍宗可不会因此,就放弃报复王熙凤、赖大等人——而要想报复她们,还有什么手段能比策反平儿更方便的?

于是他一个健步拦在了平儿身前,激动的道:“平儿姑娘,我如此……如此亵渎了你,你却这般待我,实在是……实在是……”

说着,伸手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塞到了平儿手里,郑重道:“我也不会写什么情诗,这块家传的玉佩你且先收着,日后若是寻着机会,我定将姑娘娶回家中!”

平儿托起那玉佩细看了几眼,心中却不禁生出几分荒谬之感——王熙凤处心积虑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却被孙绍宗主动送到了自己手上。

半响,她才抬起头来,纠结道:“孙大人,我……呜……”

谁知刚起了个开头,孙绍宗便猛然低头吻了上来。

平儿先是娇躯一僵,随即便又松弛下来,一如方才在洞中那样任他施为——不,这次不仅是放弃了抵抗而已,甚至还小心翼翼的迎合起来!

吻罢多时,两人才喘息着放开了彼此。

两人又彼此对视了半响,平儿便有些抵不住孙绍宗火热的目光,红着脸低下头道了声:“我……我得走了。”

说着,慌里慌张的奔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等发现孙绍宗依旧情意绵绵的望着自己时,平儿更觉心头慰贴,嘤咛一声掩面而去。

一直目送平儿消失在林荫小道的尽头,孙绍宗这才敛去了满面痴迷之色,抬手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的扇了一巴掌,喃喃道:“这特娘的,还真是越混越没底线了!”

他又不是贪恋女色的饥渴少年,怎么可能因为稀里糊涂睡了个女人,就对其痴心一片?

因此方才倒有九成是在演戏,而那所谓的‘家传玉佩’,其实是冯薪走马上任时送的谢礼,孙绍宗只是偶尔戴在身上,知道他有这东西的人压根也没几个。

就算平儿事后翻脸,想拿这玉佩攀扯她,他也完全可以来个一推三不知。

不过……

比起那老狐狸贾雨村来,孙绍宗却还是输了一筹,方才若不是在洞中与平儿互相对证,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他怕是又要着了贾雨村的道。

那老狐狸竟是早在赖大面前打好了预防针,言说孙绍宗与他彻底闹翻了,眼下但凡出了什么纰漏、为难之事,便一概栽赃给他。

有了这番话打底,就算孙绍宗再怎么多费唇舌,那赖大也只会认定他是在搪塞、挑拨。

唉~

官场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啊!

孙绍宗感慨着,迈步来到一处花坛旁,二话不说躺到里面便打了几个滚儿,起身之后胡乱拍打了几下,这才带着一头杂草赶奔那处花厅。

如今已隔了数个时辰,贾琏、贾宝玉自然不可能还在这里候着,不过因为一直寻不见孙绍宗,里面倒还留了两个小厮。

见他灰头土脸的走进来,那两个小厮忙迎上来大惊小怪道:“孙大人,您……您这是怎得了?!”

“没什么,我响午时多喝了几杯烈酒,一不小心竟在花坛里睡着了。”孙绍宗含糊不清的说着,又问道:“琏二哥和宝兄弟呢?天都这般时候了,我得赶紧向他们告辞才成。”

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说话也还大着舌头,两个小厮自然信了个十成十,忙憋着笑将孙绍宗让进花厅坐下,又分出一人去请贾琏。

不多时,便见贾琏匆匆而来,见孙绍宗满头枯叶,不由得哈哈大笑,点指着孙绍宗道:“二郎啊二郎,枉你平日自称海量,却不想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见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孙绍宗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摊手苦笑道:“也不知宝兄弟从哪弄来的酒,后劲儿竟是这般大,我才喝了几碗就醉到现在,若是换了一般人,岂不是要直接醉死?”

说着,他又砸了咂嘴,一脸回味的道:“不过这一觉当真睡的畅快之极——二哥不妨也喝一碗试试,保证你回味无穷。”

“我倒是想。”

贾琏也两手一摊:“可大家伙忙着寻你的时候,也不知谁失手把那酒坛子碰洒了,如今是一滴也没剩下。”

第111章 血字开端

听说那酒已经洒的一滴不剩,孙绍宗心中轻松之余,也越发确定这事是赖大的手笔。

毕竟按照王熙凤原本的计划,完全没有必要再画蛇添足,做这等自摆乌龙的事——至于赖大究竟为何要给自己下药,这孙绍宗就脑不明白了。

或许,他原本还准备了其它的色【防蟹】诱人选,只是被贾宝玉给搅了局?

这并不是什么必须马上弄清楚的问题,因此孙绍宗一时想不明白,便暂时将其压在了心底,准备等以后发现蛛丝马迹时再说。

眼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孙绍宗便开口向贾琏请辞。

贾琏自是极力挽留,再三被拒之后,这才将孙绍宗送出的荣国府。

到了荣国府大门外,他看看左右无人注意,却忽然凑上来问道:“二郎,那贺家的小娘子,你可还记得?”

不就是皇商贺家的少奶奶么,当初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还让两人赶上了捉拿现场,孙绍宗自然不会这么快忘掉。

不过……

这冷不丁的,怎么又提起她来了?

“她怎么了吗?”

“就是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这心里才着急啊!”

贾琏急赤白咧的道:“这都一个多月了,按说那贺家该杀的也都杀完了,怎得还不把她送去教坊司?不会是龙禁卫里有人眼馋,把人给扣下了吧?”

顿了顿,他又陪笑道:“二郎,你好歹也在那边担了个骑都尉的衔,不妨帮哥哥我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

啧~

这厮惦记着别人的老婆,什么时候在教坊司‘上架’,却不晓得自家后院已经起了大火。

孙绍宗心下无语,嘴上却是一口应下,承诺肯定会托人去仔细探听探听。

贾琏这才喜滋滋的放他离开。

一夜无话……

却说第二日一早,到了衙门之后,程日兴便主动找过来,汇报了那些卧底的战果。

经过一段时间的胡吃海塞之后,几个冒牌秀才现在或多或少,也都有了一些斩获。

大多数找上门兜售的,都是一些常见的作弊用品,间或也有几个卖考题的,不过看那些‘文贩子’开出的价码,九成九是骗子无疑。

听完了程日兴的汇报,孙绍宗便道:“把人都记好了画出来,还有他们贩卖的那些东西,也都给我一一登记在案。”

“响午我就让人过去传话。”

程日兴先答应了,又请示道:“东翁,要不要把那些买过他们东西的人,也仔细打探清楚?”

“不用,这样容易打草惊蛇。”

孙绍宗摇头道:“再说了,咱们的任务是维护考场秩序,没必要在考场之外便得罪这么多人——等十八那日按照名单,把那些‘文贩子’一一拿了,来个杀鸡儆猴也就足够了。”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届时还有执迷不悟的,也就怪不得我重重处罚了!”

程日兴忙啧啧赞道:“果然还是东翁高明,在下实在是……”

“行了,拍马屁的话留着对旁人说吧。”

孙绍宗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正待让他退下,却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对了,那荣国府的赖大管家,你应该认识吧?”

“自然认得。”

“那你等散衙之后,去他家里走一趟,就说他让人送的酒很对我胃口,什么时候再找见差不多的,别忘了再送我几坛。”

眼下挑拨赖大斗雨村的计划,已经不太可能行得通了,孙绍宗便干脆借那‘药酒’之事,来个敲山震虎——想来赖大心虚之下,应该不敢再找自己行那舞弊之事。

而熬过了秋闱这段时间,等孙绍宗腾出手来,也就有时间炮制这赖大了!

谁知他说完之后,却见程日兴一脸的欲言又止。

孙绍宗立刻晓得这厮是想歪了,以为自己收了赖大什么好处,便道:“搜检夹带的时候你负责带队,给我仔细搜搜那赖大的儿子!”

程日兴却还是有些狐疑,小心翼翼的问:“东翁,要怎么个‘仔细’法?”

“扒光了仔细搜!”

孙绍宗没好气的回了一声,便摆手道:“行了,你下去忙吧。”

程日兴这才恍然,晓得是那赖大得罪了孙绍宗,什么‘送来的酒我很满意’云云,其实是警告对方的黑话。

因猜不透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猫腻,所以他也不敢再问,唯唯诺诺的便待退出里间。

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程日兴却也想起了一事,忙回头道:“对了东翁,昨儿晚上凤嘴巷出了一桩命案。”

“哦。”

孙绍宗闻言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这案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自从担任巡阅使以来,府里的案子一概都由治中刘崇善处理,并不会惊动孙绍宗,因此若不是有什么稀奇之处,想必程日兴也不会主动提及。

“有个酒鬼被人一刀捅穿了心窝。”程日兴道:“奇怪的是……那凶手却在酒鬼身上,用血写下了‘神断’二字!”

用血写了‘神断’二字?

莫非是想挑衅自己?!

孙绍宗脸上浮现出一丝愠色,当初在现代的时候,他也曾经遇到过故意挑衅警方的狂徒——不过‘指名道姓’要挑衅他,倒还是头一回遇见。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说不得要亲自出马,将这跳梁小丑绳之以法。

但如今嘛……

休沐之前,他刚刚向上面申请要提前整修贡院,理由是今年雨水太大,很多号房都成了危房,整修起来自然比以前更费工夫。

如今上面的批文已经下来了,只等着户部拨款,就要去贡院破土动工了,这个时候,却那容得他去查什么命案?

要知道这可不是‘人命大如天’的现代社会,而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

如果因破案耽误了秋闱,就算最后抓到一百个杀人犯,在那些文臣看来,恐怕也是过大于功。

因此犹豫半响,孙绍宗才开口问道:“这案子是谁在追查?”

程日兴答曰:“应该是大兴县在追查。”

那就更不能插手了,大兴县的王谦可是自负的很,如果案件刚刚发生,自己就迫不及待的插手,他心里肯定不乐意。

“那就先让他们查着吧,如果等秋闱结束之后,大兴县还没查出什么眉目,我再主动接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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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二名死者

【今儿赶不出两章了,明天三章补齐。

PS:另外,质疑我说谎的人,我以前少更时,也都是第二天补齐的,有事直说就行,用得着扯谎?再说了,拿城市里停电的次数,套我一个贫困县城中村的停电次数,有意义?】

广德十年八月十六。

后半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彻底浇熄了差役们连日来的怨念——之前还在抱怨‘老爷动动嘴、下面跑断腿’的,如今也都改口大赞孙绍宗,说他是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若非孙绍宗申请提前动工,差役们现在就算冒雨抢修,怕是都未必能赶得及。

相比之下,没能安安稳稳过好中秋,自然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却不知孙绍宗心中也是侥幸的很,他只是看贡院太过残破,生怕到时候会来不及整修,所以才做出了提前动工的决定,哪曾想竟歪打正着,堪堪避过了这一场豪雨。

不过差役们松了口气,他和贾雨村却还不能休息,一大早便冒雨赶到了贡院,领着人仔细排查考场的情况,免得明天礼部派人验收时,再闹出什么差池来。

好在现场的情况还算可以,虽说少不了有号房漏雨,但基本都是贴着墙缝,不会影响正常使用——毕竟都是薄木板搭起来的,要求也不能太高。

检查完毕之后,孙绍宗正在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跟贾雨村讨论昼夜值班的顺序,却见几个衙役匆匆赶来。

“启禀府丞老爷、通判老爷,河北那边儿搭好了浮桥,灾民今儿一早已经开始渡河了,府尹大人喊两位老爷速回府衙议事!”

得~

这下是更热闹了。

贾雨村苦笑一声,忍不住捻着胡须道:“老弟,现在连我也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能未卜先知了。”

当初永定河上的桥梁悉数被洪水冲毁,再加上水势未退,普通的小船难以横渡,因此灾民一直被堵在南岸,轮不到顺天府操心。

可一旦这些灾民过了河,顺天府可就责无旁贷了,少不得要把大部分差役派去维护秩序,免得这些一无所有的‘泥腿子’们,影响了京师百姓的好日子。

如此一来,要想冒雨修整贡院,光靠顺天府肯定没戏,少不得要向上面求援,再顺带被骂几句‘目光短浅’、‘亡羊补牢’之类的。

故而贾雨村才有这等说法。

孙绍宗一笑,却也懒得多费唇舌解释什么。

两人各自乘车回到衙门,贾雨村这个府丞自然是唱戏的主角之一。

而孙绍宗作为刑名通判,眼下又担任了秋闱的巡阅使,处置灾民什么的,倒还真跟他扯不上关系。

正在后衙内堂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堂上众人互相推诿责任,顺带痛骂河北官员无耻之尤,竟故意放纵灾民过河。

眼见得,就差有人要指责灾民不肯乖乖饿死,非要给朝廷找麻烦了,却忽见一名绿袍小官,在堂外探头探脑的张望。

那大兴县令王谦、新任县丞苏行方见了,忙都起身告罪一声,匆匆的出了内堂。

本来孙绍宗也并未在意此事,谁知片刻之后,那苏行方竟又悄悄折了回来,凑到孙绍宗身旁道:“孙大人,我和王县令有些事情,想跟您请教一下,您看……”

孙绍宗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可是那留下‘神断’血字的凶手,又伤了人命?”

一般这种主动挑衅‘执法机关’的狂徒,在未能达到目标之前,往往都会选择连续作案。

再说了,除了这桩明显针对孙绍宗的案子,别的事儿,大兴县也用不着专门找他请教。

苏行方微微一躬身,赞道:“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我等正是想请教那‘血字’一案,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按说一般这种案子,都会以血字的内容命名,不过为了避讳孙绍宗这个上官,因此大兴县上下,都是以‘血字案’称之,决口不提‘神断’二字。

人家既然说的这么客气,孙绍宗自然不会拒绝,再说他对这案子本来兴趣就不小,只是暂时走不开罢了。

于是忙也起身告了声罪,跟着苏行方出了内堂。

到了门外,便见大兴县令王谦,与先前那探头探脑的绿袍小官,正在不远处的长廊里说话——准确的说,是王谦在呵斥那绿袍官员。

因下着大雨,孙绍宗倒没听清楚他都呵斥了些什么,只是到了近前,见他仍是黑着一张脸,便猜到这位‘甄家女婿’,八成并不希望自己插手此案。

身为副手,却能越过王谦当家做主,看来这苏行方也不简单啊。

“孙大人。”

“王县令。”

虽然同样都是六品,论权利王谦还要大了不少,但孙绍宗毕竟是府衙里的上官。

因此等王谦先不情不愿的行了一礼,他这才还了一礼,开门见山的问道:“却不知这次,那凶手又害了何人?”

“这个嘛……”

王谦转头冲那绿袍小官瞪眼道:“还不快将最新的案情,讲给孙大人听!”

“卑职丁仁禄见过通判大人。”

那绿袍小官忙也上前见礼,然后一五一十的,将案情最新的进展告知了孙绍宗。

却说河北灾民涌入顺天府地界之事,虽然弄得城内风声鹤唳,但也有不少人为之欢呼雀跃——比如城里的人牙子、青楼妓馆、还有平日里讨不起老婆的光棍们。

毕竟大灾之后,卖儿鬻女最是平常不过,有那实在过不去坎的,把老婆女儿一并贱卖,也是常有的事儿。

城东一名瘸汉陈三儿,便是这光棍大军中的一员。

因此听到消息之后,他便匆匆取了家中的铜钱,准备去米店买些粮食存下——毕竟对灾民而言,粮食可比铜钱好使多了,而且也利于保值。

却说陈三儿揣着钱匆匆出了家门,一路冒雨赶往最近的米店,谁知半路上竟遇到了一具尸体!

当时陈三儿吓得魂不附体,再顾不得买什么米,慌忙去了保正哪里禀报。

“死者是一名泼皮,因有两膀子力气,又是心狠手黑之辈,在那附近也算是小有名气。”

“死因是被利器穿心,根据伤口的形状推断,凶器应该是一柄单刀。”

“刚开始的时候,我等倒也没往‘血字’一案上想,只是仵作验尸时,却发现那衣裳内衬里沾染的血迹,隐隐能分辨是两个字。”

“虽然被雨水泡过,字迹已然分辨不清,但我等揣摩着,应该是与那‘血字’一案有关。”

孙绍宗听到这里,忽然问道:“当初那个酒鬼,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初九晚上,还是初十早上?”

“这个……根据仵作分析,他是丑时前后死的,应该是初十早上吧。”丁仁禄说着,又有些尴尬的道:“至于这次死的泼皮,因为长时间泡在雨水里,暂时还推断不出死于何时。

“如此说来,应该不会有错了。”

孙绍宗沉声道:“但凡这种主动挑衅官府的狂徒,往往会给自己制定一些目标,比如……每隔五日便杀一个人!”

“他既然要挑衅官府,自然会留下清晰的印记。

“而那泼皮身上印记,显然凶手是在子时——也就是下雨之前写的。”

“如此说来!”

王谦脸色越发的深沉,愤然道:“难道那厮到了八月二十,还会继续杀人不成?!”

第113章 巡阅秋闱

广德十年八月二十一,顺天府秋闱第一场的最后一天。

孙绍宗虽然是头一次做监考,却也知道这最后的冲刺阶段,才是舞弊频发的时候。

因此即便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他还是摆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架势,在考场上来回巡视着。

“我中了、我考中了!哈哈哈……我是举人老爷了,我要当官啦!哈哈哈……”

忽然间,一阵癫狂的笑声从不远处传了出来。

孙绍宗脚步稍稍一顿,向身后挥了挥手,立刻有几名军汉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不多时又传出一阵嘶吼打斗的动静。

“放开我!你们竟然敢对本官无礼,我定要参奏陛下、我要参……”

不过很快的,这场骚乱便又归于死寂,然后就见那几个军汉拖死狗似的,将一个昏迷不醒的秀才拖出了考场。

“老规矩。”

孙绍宗淡然吩咐道:“先泼两回冷水,再打几个耳光吓唬吓唬,如果还是清醒不了,就栓到西边儿棚子里去。”

不得不说,这科举的压力可比高考大多了,再加上考场条件恶劣,逼疯一两个完全不稀奇。

像范进那样考中后才发疯,而且还能醒过来的,已经算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事实上在考场上一疯就是一辈子的,也是大有人在!

这些还算是出于自身心里脆弱的原因,那些因为意外而落榜的,就更容易受刺激了。

譬如发生火灾被殃及池鱼的、喝了考场生水闹痢疾的、考房突然坍塌被埋在下面的……

昨儿听一南方出身的翰林闲扯,说他们那儿还有考着考着,突然就被毒蛇毒虫给咬伤的。

又因为考场上许进不许出,压根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只能眼瞧着那些中毒考生哀嚎而死。

反正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读书人不易啊!

不过这也只是他们自己的感觉罢了,要让孙绍宗评价的话,这些鸟文人纯属贱人矫情——除了考试的时候受点罪,他们平时哪一样不比老百姓受优待?

不说别的,就说如今城外的难民吧,但凡有个秀才身份的,非但能向顺天府申请额外的救济,还能堂而皇之的进城找工作,跟其它难民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更别说还有那膝下无子的大户人家,趁机在受了灾的年轻秀才里挑选乘龙快婿,只要长得清秀些,分分钟就能一夜暴富!

当然了,也不乏一些基佬打着招亲的名号,窥伺秀才们的菊花……

咦?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突然又停下脚步,目光锁定在左前方一名考生身上,半响用下巴点了点,吩咐道:“上去搜搜!”

几个军汉闻言刚要动手,却见那考生顺着屁股底下的木板,就出溜到了地上,然后磕头如捣蒜一般:“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军汉们却那里管他喊些什么?

扑上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秀才扒了个精光,果然在他内衣的里衬中,发现了几十篇小抄!

“大人!”

为首的军汉咬牙切齿的道:“卑职这便去把当初负责搜检的人召集起来,看看是那个王八蛋,竟敢陷大人于不义!”

这些军汉都是临时从巡防营调来的,基本都是便宜大哥孙绍祖的手下。

现在出了这等纰漏,莫说是孙绍宗这里交代不过去,就是日后回到军营,怕也讨不了什么好,所以这军汉才会如此恼怒。

“和负责搜检的人无关。”

孙绍宗摇头道:“此人一身白净,连所用的木板都曾反复擦拭过,偏偏那内衣的领口满是油泥,与其喜洁的性格完全相反,而且这内衣所用的布料,也和外衣差了许多……”

顿了顿,他又吩咐道:“去查一查附近看守茅厕的人,看看其中可有内衣与身份不符的——查出来给我上三十斤大枷,拉到门前示众!”

“遵命!”

那几个军汉领命去了,孙绍宗便继续往前巡视。

眼见得一圈就要转完,孙绍宗正准备去主考官那里,商量一下收卷时的细节。

忽见一个守门的衙役匆匆而来,嘴里嚷道:“老爷!宛平县出了命案,如今大兴县的县丞找了过来,想求老爷您指点一二。”

宛平县出了命案,大兴县县丞跑来讨教?

这听了倒是稀奇的很。

不过孙绍宗略一琢磨,便猜到八成又是那‘血字’凶手作下的案子。

虽然按照规矩,除非有皇命召唤,秋闱期间考场人员一律不得擅自离开。

但隔着大门在衙役们的监视下,跟外面的人交谈几句,倒还是可以的,尤其这说的还是人命大案,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往歪处想。

于是孙绍宗匆匆赶到了贡院前门,却见除了大兴县丞苏行方之外,还有宛平县的捕快班头蒋老七。

而这两人的来意,果然不出孙绍宗的所料,正是为了那‘血字’一案!

今天一早,有人发现宛平县的巡街捕快林宗茂,被人杀死在家门口的小巷中,胸口赫然用血写着‘神断’二字,而且同样是被单刀刺穿心脏而死。

按理说这案子应该是宛平县负责。

但宛平县令徐怀志却推说,大兴县早已经为此立案,应该并案处理,才更方便找到凶手。

而且大兴县死了两个,宛平才死了一个,自然应该以大兴县为主、宛平县为辅。

因此这才出现了,大兴县丞带着宛平捕头查案的奇景。

“经过我们的初步的排查,三个受害者之间,应该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苏行方隔着门洞,苦笑道:“再加上现场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等实在是无从查起——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死者,只好又来麻烦大人您了。”

确实,查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变态的随机杀人案!

尤其是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想要找出凶手就更不容易了。

不过一般而言,像这种有计划的连续随机杀人案,在看似毫无逻辑的表象下,往往也会有其内在的关联。

至于这个案子嘛……

孙绍宗将大致的案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向蒋老七问道:“蒋班头,不知这死去巡街捕快,在民间风评如何?”

第114章 第四名受害者

“这个……”

听孙绍宗问起那林宗茂的风评,蒋老七有些吞吞吐吐的道:“老爷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难免会得罪不少人,所以这风评嘛,自然也就……也就……”

这厮显然是想替林宗茂遮丑,不过这吞吞吐吐的一说,孙绍宗该明白的,自然也都已经明白了。

于是他伸出三根手指,缓缓道:“第一名死者,是个喜欢撒酒疯的烂酒鬼;第二名死者,是个小有名气的泼皮无赖;第三名死者,则是个风评不怎么好的捕快。”

“大人的意思是……”

听孙绍宗一连用了三个负面评价,苏行方也有些回过味儿来了,脱口道:“他杀的都是恶人?!”

“即便算不上恶人,至少也是被百姓厌恶的人。”孙绍宗耸肩道:“或许他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吧。”

顿了顿,他又道:“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在不断给自己增加难度!”

“增加难度?”

“没错!”

孙绍宗解释道:“第一个死者因为常年饮酒,身体素质很差,自身的社会地位就更不用说了。”

“第二个死者是个泼皮,身上颇有些蛮力,至于社会地位嘛,勉强也算有一点儿。”

“第三个死者身为巡街捕快,平时应该是兵器不离身的,社会地位也强于那泼皮。”

“由此可以看出,他每一次选择的对象,都会比上一个更难对付。”

听孙绍宗分析到这里,蒋老七的脸色已经彻底垮了下来,颤声道:“那小……小人我岂不是很危险?!”

“你?”

孙绍宗看看他那小鸡仔似的体格,无语道:“放心吧,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你应该安全的很!”

蒋老七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可一旁的苏行方却仍是愁眉不展,苦笑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岂不是很有可能,会向朝廷命官下手?”

“有这种可能,不过更危险的恐怕……”孙绍宗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半响才又道:“恐怕还是四营一卫的武将,毕竟每次提升的不仅仅受害人的身份,还有受害人的武力。”

却原来孙绍宗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自家那位便宜大哥,他的名声貌似也好不到哪去,而且还是以武力出名的军中猛将,完全符合凶手的目标!

不过他可是堂堂四品,出入又都有亲卫跟随,那凶手应该不会一下子,就把难度提的这么高吧?

不对!

这事还真没准儿,毕竟那凶手一直是在挑衅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比直接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更能激怒自己的?!

想到这里,孙绍宗也顾不得别的了,忙拱手道:“苏大人,还请你去我府上通知一声,让我家哥哥最近警醒些,不要一个人上街!”

苏行方一听这话,顿时也想到了类似的可能,忙郑重其事的应了,随即又苦着脸道:“可惜大人腾不出手来,否则那凶徒岂能如此猖狂?”

案情有可能会涉及便宜大哥,孙绍宗又何尝不想亲自破案?

可问题是考场里所有官员差役,在秋闱期间半步都不能踏出考场,即便是没有阅卷权利的巡阅使,也并不例外。

于是此后两场考试,孙绍宗都一直处于焦躁不安之中。

虽然还不至于因此耽搁了正事,但处罚力度却是大大增强,到了八月二十五这日,更是当场杖毙了两个企图协助作弊的衙役!

整整一夜未眠。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孙绍宗也顾不得什么监考了,直接跑到正门外,等着苏行方带来最新的消息。

然而一直等到天光大亮,都没有任何讯息传来。

就在孙绍宗焦急不安,想随便喊两个路人,帮自己去县衙问话的时候,蒋老七终于匆匆而至,并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昨晚并没有任何人遇害!

“老爷,您说……您说是不是那凶手怂了?”

就听蒋老七道:“打从您的推断传出去,上面就增派了搜捕的力度,而且各位大人出行时,也都尽量成群结队——那凶手压根找不着下手的机会,所以就放弃了?”

放弃了?

按说,遇到这么大力度的搜捕,凶手认怂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孙绍宗总觉得,一个敢与连续作案,并在现场留下挑衅信息的狂徒,不像是会轻易认输的主儿。

心中这般想着,孙绍宗嘴里却道:“如果是这样,那自然最好不过了——不过这案子总还是要破的,你们可不能因此就放松下来。”

蒋老七忙道“大人放心,这案子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小人等哪敢不尽力?”

“那就好。”

孙绍宗点点头,便准备回考场巡视一圈。

谁知便在此时,长街尽头忽然奔来了十几骑,箭头似的横扫长街,唬的行人纷纷尖叫闪避。

龙禁卫?

孙绍宗眼力好,远远的,便瞧出来人是一队龙禁卫,而且领头的似乎还是老熟人——卢剑星与沈炼。

当初在河北待了半个多月,孙绍宗和这兄弟三人处的倒是颇为融洽。

因此前些日子受贾琏之托,打听那贺家少奶奶时,孙绍宗就找到了他们兄弟三人。

结果还真让贾琏给猜中了,那贺家少奶奶,正是被北镇抚司的镇抚佥事【从四品】扣下,做了第六房小妾。

龙禁卫南北镇抚司,都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机关,就算以荣国府的权势,想要虎口夺食也是休想,因此贾琏也只好死了……

等等!

为什么只有卢剑星和沈炼?

靳一川呢?

他们三人不是向来秤不离砣的吗?

莫非是……

孙绍宗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兆,而这时卢剑星、沈炼带着那十几个龙禁卫也已经到了门前。

眼见孙绍宗就在门洞里站着,两人急忙甩蹬下马,冲到台阶前扑通一声双足跪地,虎目含泪,悲声道:“大人,一川……一川他去了!”

靳一川真的死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孙绍宗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脱口问道:“是那‘血字’凶徒做的?难道也是一刀毙命?!”

“大人明鉴!”

卢剑星哽咽道:“我那兄弟,正是被歹人一刀穿心而死!”

还真是一刀毙命!

孙绍宗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卢剑星兄弟三人,号称侦缉司三犬,武力虽说赶不上有金手指加成的孙绍宗,却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手了!

再加上他们常年干抄家灭门的买卖,警惕性比起一般人也不知强出多少倍。

要是连靳一川都被一刀捅死,毫无还手之力,那凶手的身手岂不是……

第115章 血字疑云【上】

【三更补齐,话说我现在才更第三章,为啥有人下午就说我今天这三章很水?】

八月二十七,龙禁卫北镇抚司。

“死者双臂向内弯曲,双手呈抓握状,但手心里却没有任何割痕,基本可以推断,他曾试图用手阻止凶器的刺入,却还来不及完成整个动作,就已然失去了意识。”

“因此也可以进一步推断,这一刀肯定是非常之突然!”

“现场脚印有些凌乱,因此我无从判断凶手发起突袭的位置。”

“但从脚印深浅、步伐间距来推断,凶手身高应该在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之间,体型要么偏胖、要么肌肉发达。”

“鞋是常见的千层底,从纹路清晰程度判断,应该是一双新鞋。”

“‘血字’是用手指沾血书写的,经过仔细比对观察,可以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看那一笔一划的生疏程度,要么用的不是惯用手,要么凶手不经常写字——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前者。”

“孙大人,不知卑职所言,可有什么疏漏之处?”

没错。

以上这些推断,并非出自孙绍宗之口,而是北镇抚司都尉秦克俭的推理。

响午过后,好不容易等秀才们都出了贡院,孙绍宗匆匆赶到了北镇抚司,想要查阅一下,昨天从大兴县调来的卷宗,以及受害者的尸体。

结果便在侦缉司的停尸间,听到了秦克俭的推理。

这秦克俭是北镇抚司派来查案的人,他也是多年的老刑名了,破的案子也不知有多少——只是北镇抚司查的案子,基本都不会公注于众,才一直籍籍无名。

而孙绍宗小小年纪,非但名声比他响亮百倍,连官职也要高上一阶,秦克俭心中有所不爽,也就在所难免了。

如果孙绍宗只是顺天府通判的话,秦克俭怕是连停尸房都不会让他进——可谁让孙绍宗不但兼着龙禁卫的官衔,还颇得戴公公看重呢?

因此秦克俭也只能尝试,在专业领域上压制孙绍宗了。

不过面对秦克俭咄咄逼人的目光,孙绍宗却只是微微一笑,鼓掌道:“秦大人的分析精彩的很,却不知秦大人对凶手的身份,又有何推测?”

“这个嘛。”

秦克俭的目光顿时闪烁起来,支吾道:“以死者的警惕性和身手,陌生人想要靠近他身边,进行突然袭击的可能性极低,所以我原本推断,这很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只是……”

一旁的沈炼冷笑着,插嘴道:“只是秦大人审了我们兄弟半天,却发现我们压根没有作案的时间!”

卢剑星也沉声道:“非但是我们两个,侦缉司的所有同僚,还有一川的几个朋友,昨天也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沈炼又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再者说,如果真是熟人要杀一川,前面那三个死者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二!”

眼见秦克俭脸色越来越臭,卢剑星忙拉了沈炼一把,又拱手道:“秦大人,我这兄弟也是一时情急,才失了分寸,还请大人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哼!”

秦克俭一甩袖子,冷笑道:“本官懒得同你们一般见识!”

说着,他又把矛头对准了孙绍宗,挑衅道:“不知孙大人对此案有何高见,可否让秦某洗耳恭听?”

孙绍宗本来正低头沉思,听到这话,才抬头打量了秦克俭几眼,慢条斯理的反问道:“不知秦大人,是从何时接手此案的?”

秦克俭不假思索的道:“昨日响午,接到镇抚使大人的命令之后,秦某立刻便开始着手调查了!”

“呵呵……”

孙绍宗摇头失笑道:“秦大人调查了十几个时辰,我现在却连尸体都没仔细看过,更没去过凶杀现场,秦大人就硬逼着我要说些什么,不觉得太过唐突了吗?”

听他这一说,秦克俭也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不过他并不觉得孙绍宗能查出更多的东西。

因此便不咸不淡的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孙大人在此好好查验尸体,秦某还有其它线索要去追查,告辞了!”

说着,冲孙绍宗松松垮垮的拱了拱手,连看都懒得看卢剑星、沈炼二人一眼,便离开了停尸房。

“大人莫怪。”

眼见秦克俭负气而走,卢剑星习惯性的打起了圆场:“秦大人一向如此,否则也不会屡屡立功,却始终难以加官进爵了。”

说到这里,他倒忍不住对那秦克俭,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孙绍宗摇头道:“此人是自负了些,但他那些推理思路,却未必是错的。”

卢剑星一愣,皱眉道:“大人的意思……难道也在怀疑是熟人作案?”

“大人。”

沈炼拱手道:“实不相瞒,因我那兄弟曾在江湖上厮混过一段时间,因此警惕心还要超过我和大哥,即便是侦缉司里的兄弟,怕也难以在夜里欺到他身边出刀。”

顿了顿,他又道:“更何况那秦克俭也已经查出,刑侦司里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只要有心,在场证明是可以伪造的。”

孙绍宗这般说着,却又道:“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怀疑的方向,又或许那凶手真是个精于刺杀的绝顶高手呢——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确认一下凶手杀人时的态度!”

“杀人时的态度?”

沈炼狐疑道:“这要怎么确认?”

“伤口、字迹。”

孙绍宗解释道:“作案时的情绪不同,力道、角度、比划也会有差别,只要仔细观察,说不定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说不定?”

“当然是说不定,没查之前,谁能肯定有没有线索?”

孙绍宗说着,又吩咐道:“沈炼,你去找两个仵作来;卢剑星,你帮我把写着血字的衣服,给被害人穿上,记得尽量和内衣上的血痕重合——呃,那个被雨水泡过的就算了。”

卢剑星闻言,立刻按照孙绍宗的吩咐行事。

沈炼却是个爱问为什么的,皱眉道:“大人,这又是为什么?那衣服摆在一起,不是更方便查对字迹吗?”

孙绍宗又解释道:“那‘血字’浸染的极深,可见凶手写字时颇用了一些力道,而人的身体可不是白纸一张,有肌肉、有骨骼,因此衣服贴在上面时,同样的力道未必会留下同样的痕迹!”

“对了,最好再把当初发现尸体的人找来,将尸体摆成被发现时的样子。”

第116章 血字疑云【下】

啧~

这就有点尴尬了。

在两具膨胀腐败的尸体前愣怔了半响,孙绍宗才想起这年头防腐手段还不过关,尸体经过十天半月的存放,自然已经腐烂变质了。

别说是那醉汉和林宗茂,就连靳一川的尸体,也有发展出巨人观的倾向。

因此将衣服套在尸体上,借以复原现场的做法,显然已经行不通了。

“呃……”

与卢剑星、沈炼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响,孙绍宗也只得临时改了主意:“还是找几个与死者身材差不多的人,穿上这三套血衣吧。”

于是半个时辰后,便有三个满面晦气的男人,在地上、墙角,摆出了各种扭曲的姿势。

而孙绍宗一会儿扒开衣服细瞧,一会儿伸出手指在胸膛上划弄,只搞的三人毛骨悚……

呃,准确的说是两个人毛骨悚然,另外一个貌似很享受的样子,看来不是个基佬就是个双插头!

没办法,近些年勋贵之家都流行养男宠,上行下效,这大周朝的龙阳之风自然远胜前朝。

因此孙绍宗也只能尽量做到见怪不怪了。

却说卢剑星、沈炼二人在旁边屏气凝神的陪着,待孙绍宗反复看了两遍,这才忍不住探询道:“大人,您……您可看出了什么蹊跷之处?”

孙绍宗却不答话,而是将三人身上的衣服各自裁下了一条,让卢剑星、沈炼松松垮垮拿在手中,又用手指沾了浓浓的墨汁在上面书写,然后仔细观察布料背面渗透的情况。

半响才终于开口道:“外面的‘血字’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靳一川内衣上沾染的血迹,却要明显少于前面两个死者。”

“我方才试过了,三件衣服的渗透性差不多,靳一川的甚至还要强上些。”

“在外层血迹没有明显减少的情况下,却出现这种差别,应该是因为凶手的书写速度,比前面两次快了不少。”

“如此说来……”

沈炼插口道:“那厮面对一川时,果然是带着额外情绪的?!”

“只能说是有这种可能。”

孙绍宗耸肩道:“事实上这也很有可能是因为,最近正在全城大索,他不敢在案发现场久留。”

说着,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停尸间,有些遗憾的道:“可惜,前面几个死者的伤口,已经无法进行清晰的比对,否则两相对照之下,说不定……等等!”

说着说着,孙绍宗忽然眼前一亮,这三件案子都是由大兴县受理,负责处理尸体的人,自然就是大兴县的仵作王高昇了。

大兴县分尸案之后,那王高昇因受了孙绍宗的刺激与启发,验尸的细致和详尽程度,已经大大超出以前。

如果让他来解刨靳一川的尸体,说不定能比对出什么来!

于是孙绍宗忙又让卢剑星派人,去大兴县衙请王高昇前来。

那王高昇听说是孙绍宗有请,自然是带齐了所有装备,欣然而至。

约么又是一个时辰之后……

“不一样,这伤口确实有些不一样。”

王高昇捧着一颗微微有些变质的心脏,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却迟迟不肯公布,究竟是哪里不同。

方才孙绍宗卖关子的时候,卢剑星、沈炼虽然心中焦急,倒还不敢造次。

可一个小小的县衙仵作,却怎敢在此吊人胃口?

更何况两人方才还眼睁睁看着,这厮将自家兄弟开膛剖腹,虽说不至于记恨,好感却是欠奉的。

因此沈炼便不耐的呵斥道:“你来来回回啰嗦什么呢?倒是赶紧说说看,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吃他一呵斥,王高昇才惊觉自己眼下不是在大兴县,而是在凶名昭著的龙禁卫。

于是他忙将那心脏展示出来,满面堆笑……

呃~

貌似这也不是笑的时候,于是他忙又换上一副悲痛的模样,道:“三位大人请看,这心脏创口处,隐约有一些锯齿状的痕迹,应该是将凶器缓慢拔出时留下的。”

“而前面三名死者的心脏创口,却要相对平滑,应该是在刺穿心脏后,便迅速拔出了凶器。”

“另外靳大人心脏上的创口,也要略大于另外三人——如果是同一柄凶器的话,很有可能是在刺入之后,曾经用力搅动过。”

用力搅动、缓缓拔刀、书写速度的变化……

孙绍宗咂了咂嘴,将解剖用的手套、口罩褪下来,随手丢在了一旁的铜盆里。

皱眉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凶手袭击靳一川时,情绪的波动,应该是远远大于面对其他受害人的——按照常理推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这案情,倒有点像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谋杀案》,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先向无辜的陌生人下手,最后再除掉自己的真正目标。

不过……

孙绍宗总觉得其中还有些蹊跷之处。

如果是为了撇清嫌疑,凶手完全可以采取更隐蔽的手法,譬如从背后偷袭——这样一来,秦克俭也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怀疑是熟人作案了。

再者说,如果是熟人下手的话,动机又会是什么?

靳一川做的可是抄家灭门的买卖,若是有明显动机的人,他应该不会让对方拿着兵刃靠近自己,还丝毫不做提防。

“这么说,前面三个死者只是幌子?”沈炼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撇清自己的杀掉一川的嫌疑?!”

“或许是如此吧。”孙绍宗道:“不管如何,你们先暗中排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人伪造了不在场证明。”

顿了顿,他又道:“必要的时候,可以试着找那位秦大人合作,他应该没那么容易放弃自己的推断,多半也正在暗中查证呢。”

卢剑星和沈炼一听这话,便知孙绍宗是准备告辞离开了。

忙齐齐一躬身,主动道:“多承大人仗义出手!大人在贡院操劳了这许多天,还请回去好生歇息歇息,等我二人查到什么线索,再去登门叨扰。”

“说不上什么叨扰。”

孙绍宗摆摆手,道:“我与一川也算有些交情,更何况查案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人死不能复生,二位也请节哀顺变。”

第117章 金陵来客

为了这一场秋闱,孙绍宗又足足十余日没能进家门。

出了北镇抚司,他自然是归心似箭。

一路纵马疾驰。

到得孙府门外,就见老管家魏立才、二管家赵仲基都在门外候着,却唯独不见便宜大哥的踪影。

孙绍宗不觉有些纳闷,忙把赵仲基叫到跟前打听,这才晓得便宜大哥被调去城外看管灾民,至今也有六、七日未曾回家了。

“大爷这次辛苦是辛苦了点儿,不过也算没白忙活。”

就听赵仲基喜笑颜开的道:“前前后后弄回来十几个美人坯子,咱们府里几个管事的人人有份,二爷房里更是一口气塞进去八个!”

这便宜大哥还真是个贼不走空主儿!

不过……

自己明明告诫过他,在阮蓉怀孕期间别乱塞女人过去的,怎么还是闹了这一出?

再说了,这不都已经有香菱了吗?

孙绍宗这般想着,便准备回后院瞧个究竟,若是阮蓉不喜欢那些新来的,便先送到别的院子里安置起来——实在不行就学贾府,干脆请人调教成戏子。

谁知赵仲基又追了上来,道:“二爷,下午的时候,薛家大爷送来一封请帖,请您九月初六去他家中赴宴。”

孙绍宗脚步一顿,疑惑道:“这厮又请什么客?”

赵仲基也不是很确定:“八成是乔迁之喜,因为请帖上写的地址不是荣国府,而是紫金街薛宅。”

乔迁之喜?

如此说来,薛蟠和王家女婚事应该已经有了定论,不然的话,也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从荣国府搬出来。

“还有别的事没?你索性一起说完!”

“有有有!”

赵仲基又道:“还有就是金陵老家那里,昨儿送来了些土产。”

和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一样,孙家祖上也是出自金陵,不然也不会和贾府攀上关系了。

和所有的开国功臣一样,大周朝建立之后,孙家祖上便从金陵宗家里分了出来,在京城里另立了一支门户。

不过和老家的亲戚,也并没有因此断了往来。

中间孙家兄弟落拓的那几年,金陵宗家还曾专门派人来,想把这兄弟二人接回金陵照应。

虽说当时孙绍祖没答应,但这人情却是记下了的。

因此听说是金陵来人,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问:“人走了没?要是没走,喊过来我先见见。”

“自然没走,没见着大爷、二爷,他回去怎好交代?如今人就在东厢客房住着呢,我这就去把他喊来。”

却说赵仲基匆匆去了,不多会儿的功夫,便领过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

那汉子进门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小人孙禧,见过二爷!”

孙家子弟的名字都是三个字,像这种单名的,一般都是自小养大的赐姓家奴。

“起来吧。”

孙绍宗伸手虚扶了一下,等那孙禧起身之后,便问道:“家里诸位叔伯兄弟可好?”

“托二爷的福,老爷太太们都好着呢。”那孙禧拱手笑道:“尤其这二年,府里几位哥儿经名师指点,在金陵也算是小有才名,今年秋闱咱家足足有五人应试呢!”

金陵那边儿,虽然不像京城分支这样,连着三代都能坐到三品以上【绍字辈是第四代】,却早早走上了耕读传家的道路,进士断断续续出过两、三个,举人更是一茬接一茬。

如今既然敢把大话传到京城这边,肯定是有不小的把握。

另外……

这孙禧一见面就先提科举,恐怕不仅仅是吹嘘之意。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恍然道:“几位侄儿莫非是想一鼓作气,再试一试明年的春闱?”

金陵那边儿的邵字辈,年纪都同孙绍祖差不多,因此所谓的哥儿,自然都是孙绍宗的侄子辈儿。

“怪不得二爷闯出诺大的名声,真真儿是一猜就中!”

孙禧一挑大拇哥,憨憨笑道:“出门的时候,老爷太太交代了,让小人先在京城给哥儿们准备个清净地方,等入冬前,便让哥儿们进京备考。”

“这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咱们府里又不是没地方住。”孙绍宗立刻道:“明儿让赵管家带你四处转转,看看那些院子合适,我这便给侄儿们腾出来!”

孙禧待要客气几句,孙绍宗便又一摆手,不耐烦的道:“行了,我几日在贡院监考乏得很,实在没心思跟你啰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说着,又招呼道:“赵管家,带孙禧下去休息吧——从这个月开始,他从咱们府上再领一份例钱,数目就比这你月例来。”

赵仲基答应一声,上前将千恩万谢的孙禧领了下去。

他二人走后,孙绍宗也便自顾自的去了后院。

阮蓉那里早就等急了,她自己不方便迎出来,便派了香菱做代表,领着一群莺莺燕燕在院门口恭候多时。

这其中倒有大半都是生面孔,显然就是赵仲基说的那八个美人胚子。

不过……

这也忒‘胚’了点吧?

小的只有八九岁,大的也不过才十一二——便宜大哥这莫非是给自己准备了一群‘云备胎’?

孙绍宗正无语间,香菱已经喜滋滋的迎了上来,深施一礼道:“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姐姐都问了不下十几次了呢!”

“那你呢?想老爷我了没?”

孙绍宗嘿嘿笑着,眼见香菱俏面飞红,便忍不住想上前搂住她亲热一番。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可是刚从停尸间里出来,便忙又道:“快给老爷我准备好浴桶,我要好好洗一洗,去去身上的晦气和霉气!”

顿了顿,又道:“去跟姨太太说一声,就说我洗漱完了,再过去见她。”

众丫鬟们一阵忙乱,这才将浴桶摆在了西厢房里,由香菱领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伺候着孙绍宗沐浴更衣,等到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之后,才又簇拥着他去了堂屋上房。

怪不得古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呢。

这一晚,孙绍宗上半夜和阮蓉促膝长谈,聊些家长里短儿女琐事;下半夜在西厢和香菱抵死缠绵,直战到精疲力尽天将大亮。

什么秋闱、什么血案、什么官场倾轧,统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可惜这温柔乡也只能躲避一时,避不了一世。

第二天响午刚过,孙绍宗正搂着香菱睡呼呼大睡,就听丫鬟禀报,说是冯薪登门拜访。

第118章 倪氏女哭救醉金刚、孙绍宗谋划赖总管

人在官场,真是一日也不得清闲!

孙绍宗唉声叹气的坐起身来,又顺手把香菱按回了床上,道:“再躺一会儿吧,你蓉姐姐估计也正睡午觉呢,暂时用不着你过去伺候。”

说话间,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便取了衣服鞋帽过来。

孙绍宗胡乱穿了条裤子,两个丫鬟便各捧了一只脚,小心翼翼的将靴子套了上去。

当初孙绍宗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对这种事无巨细的服侍,也曾嗤之以鼻——还自称有手有脚,用不着旁人伺候。

但短短一年之后,他对此却已是甘之如饴,身边儿若是没个丫鬟服侍着,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唉~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孙绍宗感慨着出了小院,正打算去前厅会客,斜下里却忽然蹿出个女子,不由分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求二爷高抬贵手,饶了我那哥哥吧!求二爷高抬贵手,饶了我那哥哥吧!”

孙绍宗定眼一瞧,这女子似乎便宜大哥的小妾之一,名字倒记不得了,只恍惚记得便宜大哥曾夸其最擅‘口技’。

目光在她那丰厚的嘴唇儿上扫了扫,确认自己没有记错。

孙绍宗便闪身避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先起来说话!”

那女子有心赖在地上哀求,但见他面色不善,却霎时没了胆气,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捏着帕子一脸的忐忑。

孙绍宗板着脸问:“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又为什么让我饶过他?”

那女人忙蹲了个万福,道:“回二爷的话,奴的哥哥平是个商户,因前几日帮人在贡院街贩卖文房四宝,被……被二爷您手下的衙役给抓了。”

啧~

想不到那些‘文贩子’里,竟然还有自家‘亲戚’!

孙绍宗脸色一沉,呵斥道:“二爷我是这一科的巡阅使,你那哥哥却去卖什么夹带小抄,我不重罚他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竟然还敢让我饶过他?!”

噗通~

那小妾顿时又跪倒在地,下意识的想抱住孙绍宗的大腿,却被孙绍宗闪身躲过。

只得哭天抹泪的道:“二爷饶命啊,我那哥哥虽不晓事,可家中上有老母在堂,下有儿女……”

“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

孙绍宗没好气的打断了她的话,又道:“你那哥哥姓甚名谁?等我去衙门问问,只要不是主犯,便给他安个检举揭发戴罪立功的名头——不过这充军发配是免了,几十大板和罚银却少不得。”

“多谢二爷开恩、多谢二爷开恩!”

那小妾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道:“我那哥哥姓倪名二,还有个诨号叫做‘醉金刚’。”

“醉金刚倪二是吧?我记下了。”

孙绍宗说着,便径自向着前厅行去,直到走出老远,还听倪姨娘在那里谢个不停。

唉~

真是越来越腐化堕落了啊!

愈发的感慨着,孙绍宗这才到了前厅之中。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甫一进门,便见冯薪满面堆笑的迎了上来:“这一科下来,以后大人便多了一批举人门生,待到明年春闱过后,说不得那新科进士见了您,也得称呼一声老师呢!”

“有日子没见,你小子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会说了。”

孙绍宗向上首的客位一比划,又径自坐到了主位上,笑着调侃道:“莫不是跟你家那位才女学了几招?”

“我倒是想学,可也得先听得懂才成!”

冯薪跟他向来是不避讳的,嘿嘿笑道:“那婆娘平日说话文绉绉的倒还没啥,上个床竟也诸多说辞,听的我头都大了,只好扑上去一通猛捣,她这才咿咿呀呀的说起了‘人话’。”

听他几句话,便又直奔下三路去了,孙绍宗忙踩了刹车,扯回正题道:“对了,你这次来,可是我上次托你查的东西,已经问清楚了?”

“那当然,我就是误了皇差,也不敢耽搁了大人您的事儿啊!”

冯薪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捧着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接过来随手翻了翻,里面却是各种建筑材料,和匠人酬劳的价目表。

上面非但价码罗列的十分详尽,还一一标出了各种材料的特点,以及该如何简单的分辨其优劣。

其中一些小窍门,不是冯家这样几辈子倒腾木料、石料的世家,还真总结不出来!

孙绍宗将那价目表放到茶几上,满意的笑道:“老冯,这效率够高的啊——等我和大哥商量好起园子的事儿,怕是还要劳烦你替我张罗张罗。”

“大人您这话说得就见外了,要不是有您,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埋着呢!有什么吩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冯薪拍着胸脯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却又劝道:“不过今年好几家皇亲同时修了大园子,市面上的好木料都涨疯了,大人若是不急的话,不妨先等上个一年半载的,再破土动工。”

其实什么修园子云云,孙绍宗不过是随口胡扯罢了。

当初在荣国府遭了算计,虽说最后因祸得福,反而收了平儿这个内应,但这梁子他可是记下了。

贾雨村老奸巨猾,又是孙绍宗的顶头上司;王熙凤背靠王贾两颗大树,本身又是闺中妇人,想要报复起来都有难度。

只那赖大身份差了不止一筹,更是害他‘失身’的始作俑者,自然便被孙绍宗视为了突破口。

尤其如今荣宁二府正在修园子,主要管事的就是赖大与他兄弟赖二,以赖大的胆大妄为,要不趁机中饱私囊,那才真是见鬼了呢!

故而孙绍宗才找了冯薪,探听修花园的价码,好从这方面打开缺口,给那赖大当头一棒。

此时冯薪劝说暂时不要修园子,倒正对了孙绍宗的心思。

他便故作迟疑道:“最近这价钱真的涨了许多?”

“可不!”

冯薪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各种材料少的涨了一倍,多的足足翻了四五翻!”

“如今那几家皇亲国戚,也都是骑虎难下,半途而废吧,丢不起那人;继续往下修吧,又财力不济——如今满京城的东拼西凑,也不知欠下了多少亏空!”

听到这里,孙绍宗心中一动,忙问:“那荣国府呢?难道也欠下了亏空?”

“这个嘛……”

冯薪知道孙家和荣国府的关系,倒也没怀疑什么,挠头道:“荣国府家底儿倒是比旁人厚些,可如今也一样是入不敷出。”

妥了~

若是富裕的时候,豪奴拿些好处倒还没什么,如今荣国府已然落下了亏空,却如何能容赖大上下其手?

第119章 捏合出来的推理【上】

冯薪无意间透露出的消息,让孙绍宗又多了几分把握。

不过要想让这份明细,真正发挥出作用来,却还要选个合适的契机才行。

好在这事儿不急,慢慢等总会有机会的。

“大人。”

孙绍宗正沉吟着,就见冯薪前倾着身子,一脸八卦的问:“听说您昨儿去查那个‘血字连环杀人案’了?”

孙绍宗奇道:“怎么,你对这案子也有兴趣?”

“案子我倒没什么兴趣,不过听说那个叫什么靳一川的,特喜欢收集人皮!”冯薪道:“听说他连睡觉都要搂着人皮,差不多把那玩意儿当老婆了——大人,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靳一川倒确实有一手剥皮抽筋的手艺,但那是为了严刑逼供,应该不至于会有这么变态的爱好……吧?

孙绍宗皱眉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街上啊!如今四九城都传遍了,说的还不止这些呢!”

冯薪掰着手指头道:“有人说,他为了立功,曾经把一个大肚婆搞到小产;还有一次他跟人比武输了,竟然诬赖人家私藏禁物,把人家一家满门都给弄死了;再有……”

听冯薪一幢幢一件件如数家珍,孙绍宗的眉头也是越皱越紧。

靳一川到现在,也不过才死了三天,他又是在北镇抚司里做事,按说消息应该封锁的相对严密才对,怎么会弄出这许多的流言蜚语?

再说这么荒唐离奇的谣言,真有人会相信吗?

“为什么不信?”

冯薪疑惑道:“前面几个死的,不都是一个比一个坏么?那个捕快都能强占人家的祖宅、妻女,这靳一川做下的恶事,总不会比他还少吧?”

一个比一个坏?

这话便如醍醐灌顶一般,霎时间让孙绍宗有了新的推测!

之前他就一直想不明白,那凶手用了《ABC谋杀案》的手法,偏偏在杀死靳一川时,却不肯费心思遮掩熟人作案的嫌疑。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杀死前面三个人,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是想要利用惯性思维,让靳一川身败名裂呢?!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孙绍宗干脆起身道:“老冯,我有急事要去北镇抚司一趟,今儿就不留你了!”

冯薪一愣,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后来见孙绍宗满面急迫,却并没有什么恼色,这才连忙告辞离开。

匆匆送走了冯薪,孙绍宗便喊人备好了坐骑,赶奔北镇抚司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侦缉司的院里,便见秦克俭、卢剑星、沈炼三人,正围坐一起愁眉不展。

“大人!”

见是孙绍宗进来,卢剑星和沈炼忙起身行礼,那秦克俭也不情不愿的拱了拱手。

孙绍宗此时也没功夫同他计较什么,急吼吼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听说凶手非但把靳一川杀了,还放出这许多流言,要毁了他的名声,卢剑星和沈炼都是愤恨不已。

那秦克俭皱眉沉吟半响,却道:“就算真是如此,又有什么意义?不还是一样,难以推断出凶手的身份吗?”

“不然!”

孙绍宗上前,取了笔墨纸砚摆在桌上,然后道:“既然推测出,他行事前后矛盾的原因,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便可以勉强捏合成一个故事了!”

“首先,凶手杀其它三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是要搞臭一川的名声!”

“可他这么一个个的杀过来,闹得满城风雨,难道就不怕靳一川会因此而提高警觉,变得难以下手吗?”

“然而他似乎并不担心这一点,而且也确实在风声鹤唳的情况下,近距离突袭杀死了一川!”

说到这里,孙绍宗提笔在那张白纸上写到:凶手是靳一川不会怀疑的人。

接着,他又继续道:“其次,凶手为了把这四桩案子串联起来,就必须留下一些记号。”

“但他不留别的记号,偏偏留下了‘神断’二字,顺势向我进行了挑衅,所以……”

他又提笔在纸上写下:凶手是个极为骄傲自负的人。

“再者,费这么大劲儿,就为了让一川死后背上骂名,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绝不至如此。”

“但凶手知道靳一川绝不会疑心自己,而且又是个骄傲自负的人,没理由会忍耐许久都不出手。”

说着,孙绍宗再次提笔在纸上写到:凶手与靳一川是最近结下深仇大恨,而且靳一川并不知情。

“还有,凶手明明可以借助前面三桩案子,避免被怀疑是熟人作案,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那是不是说明,他并不在乎我们调查一川的亲朋故旧?”

孙绍宗又在那纸上写到:凶手并不是靳一川的熟人。

最后他将那张纸拿起来,吹干了上面的墨迹,重新梳理道:“因此可以推断,凶手是一个与靳一川并不熟悉,却又因为某种原因,不会引起靳一川警惕的人。”

“这个人最近因为某些事情,与靳一川结下了深仇大恨。”

“但这个仇恨却不是显性的,而是隐藏着的,甚至间接产生的,所以靳一川本人并不知情。”

“因此凶手便展开了一连串的行动,意图让靳一川身败名裂而死,并且他还十分自负的挑衅了我。”

说着,他又提笔写下了‘某种原因’、‘某些事情’八个字,然后在‘某种原因’四字上画了个一圈。

这才又继续道:“具体是什么事情结下的仇,暂时还推断不出来,但一川是因为什么原因,对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失去了警惕心,现在倒是可以推测推测。”

说着,他又写下‘亲’、‘权’三个字。

“我想其中的原因,大概不会超出这两个字——首先是这个‘亲’字……”

“大人。”

卢剑星提醒道:“一川是个孤儿。”

“我知道他是孤儿。”

孙绍宗耸肩道:“再说了,真要是他的亲戚,即便不怎么熟悉,也一样会被怀疑——我说的这个‘亲’字,指的是亲近之人的亲人,譬如说你们的父母妻儿,和一川并不见得熟悉,却一样可以……”

“大人。”

卢剑星又道:“卑职父母早逝,家中也无妻儿。”

沈炼也拱手道:“在下亦是孤儿出身,至今未曾成婚。”

好吧~

这三个人天煞孤星凑到一起,也真是绝配了!

孙绍宗把那‘亲’字勾掉,又道:“那咱们就来说说这个‘权’字……”

第120章 捏合出来的推理【下】

“权?”

沉默良久的秦克俭,听孙绍宗要说‘权’字,却忽然冷笑起来:“如果孙大人是指侦缉司里的两位都尉,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接手这个案子之后,最早排除的就是他们!”

说着,他拿眼扫了卢剑星一眼,又补了句:“当然,一起被排除嫌疑的,还有这兄弟二人——否则我也不会与他们一起讨论案情了。”

孙绍宗却摇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那人未必是靳一川的熟人,秦都尉却怎得还盯着侦缉司不放?难道在侦缉司以外,就没有旁的有‘权’之人了?”

“侦缉司以外?”

秦克俭喃喃自语了半响,忽的勃然变色,脱口道:“你……你难道是在怀疑两位镇抚大人?!”

不等孙绍宗回话,他又猛的一甩袖子,怒斥道:“荒谬,这真是荒谬至极?!”

“确实很荒谬,反正我肯定是不敢怀疑两位镇抚大人的。”孙绍宗摊手道:“靳一川要是能活过来,估计也不会相信。”

左一个不敢怀疑、右一个不会相信,可谁又听不出他是在说反话?

一时间,非但秦克俭面色铁青,就连卢剑星和沈炼脸上,也有几分阴晴不定。

毕竟现在被怀疑的人,是整个北镇抚司的最高领导,四品的镇抚使与从四品的镇抚佥事。

真要得罪了这两人,以后在北镇抚司怕是要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相比之下,孙绍宗就轻松多了,一来他现在是在顺天府挂职,二来上面还有戴权罩着,并不用太忌讳什么。

再者说……

“这案子,终归是由秦大人督办的,我也不过是胡乱推测几句,至于该不该查证、要不要去查证,全在秦大人一念之间。”

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重担压在了秦克俭肩头,颇有股‘我只负责点火,黑锅你背、送死还是你去’的味道。

偏偏秦克俭还发作不得,只憋的一张脸青里透紫,半响才咬牙道:“孙大人这番推论,都建立在靳一川是最后一个死者的基础上,而且毫无证据支持!”

“再者,根据我这几日的了解,靳一川刚刚就任总旗不到半年,还从来没有单独执行过差事——如果真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也该拿领队的卢剑星、沈炼开刀!”

前面的说辞倒还罢了,后面这番话却是让孙绍宗皱起了眉头。

半响,他偏头望向了卢剑星:“一川真的没有单独执行过差事?”

“确如秦大人所言。”卢剑星忙道:“自从他升任总旗以来,统共就出过三次差事,两次是我带队,一次是沈炼带队。”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而且一川平日里深居简出,私下里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去得罪那些大人们。”

“大人。”

沈炼忽然插口道:“会不会那凶手杀了一川之后,还会向我或者大哥下手?”

“不太可能。”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摇头道:“首先,这不符合凶手每次都给自己增加难度的规矩;其次,杀掉一川之后,你们两个肯定会疑神疑鬼,再想得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若真如秦大人所言,为了杀一个配角儿,让主角儿逃出生天,也确实不太合理。”

说着,孙绍宗又道:“或许是一川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又或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不对!”

说到一半,没等旁人质疑,他自己倒先摇起头来:“要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的话,凶手应该在第一时间灭口才对,完全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

顿了顿,他又道:“倒是杀错了人,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儿,比较有可能。”

听孙绍宗这般说,卢剑星与沈炼对视了一眼,却是齐齐苦笑道:“不满大人,我等也知道朝堂上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因此平日也只敢炮制一些没身份的——那些护院、家仆里,总不会有什么大人物的至亲吧?”

啧~

难道这次自己的推理,完全搞错了方向?

一连遭到这许多质疑,孙绍宗难免也有些动摇,毕竟只是勉强捏合出来的推理,有问题也正常的很。

于是又和三人讨论了一番,见仍是不得要领,他便也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到了北镇抚司门外,眼见孙绍宗便要翻身上马,沈炼却忽然抓住了缰绳,压低声音问道:“大人,您心中可是有怀疑的对象?”

“这个嘛……”

孙绍宗略一犹豫,还是坦然道:“原本我确实有些怀疑,你们那位指挥佥事大人。”

“您怀疑钱大人?为什么?”

“因为贺家少奶奶呗。”

孙绍宗耸肩道:“当初你们那位钱大人,为了她可是不惜坏了镇抚司的规矩,足见对其十分痴迷——若是那少奶奶一心想要报仇,未必不能说动他下手!”

“可我们当时是奉了皇命差遣!”

沈炼皱眉道:“再说那天带队的是大哥,抓她时也是以我为主,真要报复的话,怎么也轮不到一川头上!”

“所以我方才就没说嘛。”

孙绍宗无奈的摊了摊手:“毕竟这案子直到现在,还有许多谜题未能解开,我又是半途才插手的,眼下也只能提出一些假设,拿不出实际的证据来。”

顿了顿,他又苦笑道:“就连一川是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怕是都要等过两天才能确定。”

沈炼默然半响,缓缓的松开了缰绳。

孙绍宗便也翻身上马,向着来路奔去——明天就要去府衙上工了,这案子又没什么进展,还是先回家及时行乐,松快松快再说吧。

第121章 物是人非,几家欢喜几家愁

因要分出人手料理灾情,府衙里明显比往日冷清了许多,连门口值班的衙役都缺了一半。

孙绍宗在点卯处签了到,又打听出刘治中眼下并不在城中,便径自去了韩府尹处——贾雨村作为阅卷考官之一,要等到秋闱的名次定下来,才能离开贡院。

请属吏通禀之后,孙绍宗又在花厅里侯了约莫半刻钟,这才见韩安邦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面色苍白无血不说,就连头发都花白了不少。

这是怎得了?

也没听说他最近死了老婆孩子啊?

难道是因为城外灾民的事儿,着急上火所致?

可也不应该啊?

听说这次皇帝撒下了大把银子【八成是查抄贺家的收获】,因此灾民情绪十分稳定,没有一丝要犯上作乱的意思。

孙绍宗心里胡思乱想着,表面上却是目不斜视的一躬到底:“卑职参见府尹大人。”

“咳咳咳……”

韩安邦未曾开口,倒先干咳了几声,只咳的面色潮红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孙绍宗犹豫,要不要上前扶他一把的时候,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坐吧。”

说着,他也佝偻着身子,径自坐到了主位上。

孙绍宗等他坐实了,这才把屁股往下一沉,道:“卑职刚刚交卸了秋闱巡阅使的差事,治中大人却恰好不在城内,因此便来向府尹大人复命。”

按常理,韩安邦这时就该勉励几句,然后客客气气的端茶送客。

然而眼下孙绍宗说完之后,就见那韩安邦定定看着他,两眼郁郁、满面颓然。

只瞧的孙绍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好主动问其原因——否则韩安邦万一顺坡下驴,交代下什么为难的差事,岂不是论到他抓瞎了?

就这般尴尬的沉默了好一会儿,韩安邦终于幽幽的开口道:“刘治中是什么时候,与荣国府搭上关系的?”

咦!

刘崇善这个二五仔怎么暴露了?

难道就是因为这事儿,韩府尹便被打击成了如此模样?

那他这心里承受能力也忒脆弱了吧?

心里吐槽着,孙绍宗面上却是一脸的疑惑:“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呵呵……”

韩安邦苦笑一声,摇头道:“孙大人既然不想说实话,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说着,他又拱了拱手:“我这里先提前恭喜孙大人升任治中了。”

今儿这位府尹大人说话,还真是没头没尾的,

“大人说笑了。”

搞不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孙绍宗也只好顺嘴儿闲扯道:“我担任通判一职,至今也不过才半年有余,就算刘大人升了官,怕也轮不到我来继任。”

韩安邦却又摇头道:“这却是你想差了,虽说如今重文轻武,但你从六品都尉调任六品通判,从朝廷制度上却仍算是平调,任职年限应该从广德八年春天算起。”

还有这好事儿?

要真是这样,算一算自己也算是在职两年半了,虽然距离三年一任的说法,还稍微差了些,但有大把的功劳垫着,连升两级来也不算是太扎眼……

这般想着,孙绍宗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热切,在小跨院里窝了大半年,他早惦记上刘崇善那五间正房了!

再者说,也只有当上了堂官,日后才有资格与贾雨村分庭抗礼!

于是他忍不住追问道:“听大人这意思,刘治中是要高升了?”

韩安邦又定定的瞧了他半响,这才叹息道:“看来你是真不晓得这事——罢了,你先下去吧。”

靠~

这特娘刚吊起别人的胃口,却又突然下了逐客令!

孙绍宗心中腹诽着,动作却是丝毫不慢,起身拱手道:“那卑职便告退了。”

说着,毫不留恋向外便走。

老话说的好,上赶着不是买卖!

要真被韩安邦几句话便弄的进退失据,以后还不得被他牵着鼻子走?

再说韩安邦变化如此明显,府衙里不可能没人注意到,自己回去好好打听打听,也不难晓得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大人!”

刚出了韩安邦的院子,就听有人脆脆的招呼了一声。

孙绍宗转头望去,却是府里掌管文书的从七品经历陈志创。

当初走马上任的时候,这姓陈的还曾经为难过他。

但眼下陈志创却是笑的菊花一般,哈巴狗似的凑了上来,斜肩谄媚的道:“大人几时从贡院出来的?我昨儿还听秀才们说,今年这秋闱比往年都要规矩了许多,对大人您这巡阅使那都是交口称赞啊!”

“陈经历过誉了。”

孙绍宗淡然的道:“这都是礼部张侍郎领导有方,我不过依命行事,那当的什么交口称赞?”

“当的、当的、大人那是当之无愧啊!”

往日孙绍宗要是摆脸色,他多半会讪讪的退开,但这回的热情却是不见丝毫减退,嘴里没口子的喷着马******见如此,孙绍宗心中便猜出,他八成是得了什么内幕消息,知道自己即将升任治中,所以才变得如此热情。

当然,担任秋闱巡阅使一事,也是不小的加分项——有了这层渊源,孙绍宗这个文官体系中的异类,也便没有最初那么扎眼了。

在韩安邦门前,倒不好细问什么。

因此孙绍宗不着痕迹的敷衍了几句,转过脸回到刑名司之后,却是立刻派了周达出马,找陈志创探听消息。

那陈志创果然是知道内幕的!

却原来孙绍宗巡阅秋闱这些时日里,顺天府上下为了城外的灾民,也是忙手脚不沾地。

后来皇帝拨下大笔赈灾银子,灾情为之一缓,韩安邦等人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松懈,难免便起了歪心杂念。

又正好贾雨村和孙绍宗都不在,贾系人马就只有一个初来乍到的傅试,韩安邦便琢磨着来个杀鸡儆猴,先捏住这傅试的短处,好趁机扳回一城。

而这等大事,却怎能不叫上盟友‘刘治中’一起参详?

然而韩安邦哪里晓得,刘崇善其实已经暗中投靠了贾雨村!

他表面上帮着出谋划策,等到韩安邦布置下手脚,却立刻上了秘折,弹劾韩安邦构陷同僚。

然后韩安邦就被御史抓了个人赃并获!

眼下朝廷的处置虽然还没下来,但韩安邦再想坐稳府尹的宝座,怕是没什么可能了——当然,贾雨村到任府丞没多久,又不像孙绍宗这样屡立奇功,想要继任怕是没那么容易。

至于那刘治中,则因为检举有功,再加上沾了孙绍宗不少便宜,已然被列入了外放名单之中,最晚年底就要去外省做一任宣抚使【从四品】。

而他留下的治中之位,除了孙绍宗这个名声在外的‘神断’,怕也无人能坐稳了。

第122章 断公事岂得无私

西城柳儿胡同,兄弟两个因四两六钱银子互殴,失手打死劝和的老父——判:哥哥绞监候、弟弟流放广西,遇赦不还。

国子监街,有刁民纵犬伤人,事后又死不悔改,拒绝杖毙恶犬——应国子监书生所请,将其收押于犬舍三月,吃住皆与狗同,不得擅离。

胭脂胡同,有悍妇纵火焚烧妓馆,致使十余男女当街裸奔,并导致三人身受重伤——判:该妇充入教坊司、其夫赔偿所有损失。

勒马斜街……

啧~

这刘治中最近的判决,够随心所欲的啊。

狗咬了人,就把狗主锁狗笼子里,让他跟狗同吃同睡三个月;有良家妇女火烧青楼,就把那妇人送去做妓者……

看来人还没走,心倒先飞到外地去了!

孙绍宗无语的提起的朱砂笔,在‘悍妇火烧青楼’一案的判决书上,写了个大大的‘驳’字。

然后又在最上面注明道:该妇性烈如火,如此判决,恐致其轻生;为免惹来物议,请酌情改判。

这种判决,受害人听了或许觉得解气,旁人知道了也会传为趣谈。

可那妇人既然敢纵火烧楼,肯定是个要面子,又性烈如火的主儿,这判她充入教坊司,岂不是逼她去寻死么?

万一她真找根绳子自我了断,民间舆论估计就得一边倒的,谴责顺天府逼死了贞洁烈妇。

挨几句骂倒还罢了,要是因此影响了刘治中外放的差事,孙绍宗还怎么继任治中之位?

说到底,这刘治中为人做事,还是欠了些沉稳啊。

孙绍宗‘不顾年龄’的腹诽着,将那被驳回的案宗单独放到了一旁,正准备继续往下审阅其它卷宗,就听程日兴在外面敲了敲门,道:“东翁,该点午膳了。”

“进来吧。”

孙绍宗丢开手里的案宗,便见房门左右一分,一个小吏捧着个托盘,满面堆笑的凑到了近前,口中道:“大人,今儿这主菜油水偏重,您要是不喜,小的便让人单独另做几道。”

那托盘里放着十几张竹片,上面用正楷写着菜名,以供人挑选。

当然,这点菜的权利也不是谁都有的,顺天府里也只有三名堂官、三个通判够资格。

“不用麻烦了。”

孙绍宗在那托盘里翻翻捡捡,见都是些常见的菜色,并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于是便按照自己和程日兴的口味,随便选了六道菜一个汤。

然后用红绸子将那七枚竹片一卷,道:“就这些吧——若是有什么时鲜水果,饭后不妨给我送一盘来。”

那小吏唯唯诺诺的去了。

孙绍宗也便懒得再处理什么公务,在院子里随便打了几套拳脚,舒展了舒展筋骨,然后照例又获得了一片如潮的马屁。

对此,孙绍宗也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目不斜视的回到堂屋里,从程日兴手里接过毛巾,随便抹了几把,就准备去里间候着。

便在此时,忽见一个肥硕的身影,从门外挤了进来,喜笑颜开的道:“大人,您吩咐的差事,卑职已经办妥了!”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那知事林德禄。

想起当初自己曾嘱托他,帮忙寻找香菱的家人,孙绍宗便丢开毛巾,脱口问道:“怎么,已经找到我那小妾的家人了?”

“找到了、找到了!”

林德禄从袖筒里取出一张信纸,双手奉上,道:“姨太太本姓甄、双字英莲,祖籍乃是苏州人士,其父甄士隐也曾做过一任主簿【九品】,那年灯节因家奴看护不周,被歹人掳走……”

孙绍宗只听他说了个开头,便低头去看信上抄录的信息,见上面条条件件说的分外详细,便知不会有错。

于是那把信收入囊中,满意的道:“这差事你办的不错,我……”

正说着,便见两个灶头军送了饭菜过来,孙绍宗便顺手一指,道:“这道汤便赏给你了。”

那林德禄倒也不嫌寒颤,躬身道:“多谢大人赐汤!”

说着,上前便要捧在手中,却被汤的龇牙咧嘴,忙换了袖子拢住,这才喜滋滋的端着那汤出了房门。

出门之后,他却并不急着回去,反而又东厢、西厢转了个来回,逢人就说通判大人赐下热汤,褒奖他近日克己为公之举。

这却是为了让旁人晓得,他已经从‘冷炕’转到了‘热灶’上。

不提这林德禄捧着盆热汤,如何去四下里招摇。

却说经此一节,孙绍宗倒又想起件私事来,于是趁着吃午饭的时候,向程日兴扫听道:“程先生,咱们当初抓的那批‘文贩子’里,可有个唤作醉金刚倪二的?”

程日兴听他问起倪二,立刻便道:“那厮莫非真是大人的亲戚?”

却原来那倪二被抓之后,便一直嚷着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又说自己是孙绍宗的亲戚云云。

因见这厮一副泼皮无赖样儿,赵无畏心中也只信了半成,但仍是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忙找到了程日兴请示。

程日兴听了事情经过之后,便让他先好生照顾着那倪二。

这样一来,若是孙绍宗日后提起,也不至于有什么错处;若是孙绍宗不曾提起此事,便将这冒认官亲的泼皮,重重责罚一番。

“如今人还押在牢里,好在没受什么罪。”

程日兴建议道:“若真是大人的亲戚,不如让赵无畏将他悄悄放了便是——反正这案子算是巡阅使的差事,卷宗名录什么的,还没有交到府里。”

“也不算什么正经亲戚,再说就这么放出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孙绍宗摆手道:“给他按个检举有功的名头,免去充军发配也就是了——那顿板子给我用心打,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程日兴嘴里应了,心中却盘算着让赵无畏盯紧了,千万别得罪大人的亲戚。

两人边吃边聊,却忽听外面一阵大乱,惊呼嘈杂之声此起彼伏。

这又是怎得了?

好歹也是执掌一府刑名的所在,却弄的跟菜市场似的!

孙绍宗领着程日兴出门一瞧,却只见众人指指点点,都在向着天上张望。

他便也好奇的抬头望去,却只见半空飘着中圆滚滚一团东西,底下还吊着个大藤筐……

这年头就已经有热气球了?!

第123章 五凰山上落祥瑞、难民营前痴秀才

“退后、都给老子往后退!”

“说你呢、说你呢!要跪也特娘跪的远一点!”

城南五凰山。

这山名字虽然响亮,但其实就是一陡峭荒芜的土坡罢了,又因这附近缺水少林的,素来少人问津。

但今儿却例外,非但四九城里万人空巷,便连城外的难民也有不少赶过来凑热闹的,这小小一座荒山,当真被围的水泄不通。

造成这等奇景的,自然正是大周王朝第一只热气球的横空出世,以及……骤然坠毁!

当然,这只是孙绍宗心里的想法罢了。

官方对此事的统一口径是:天降祥瑞,恭贺吾皇登基十载——否则的话,这祥瑞为啥那都不去,偏偏落在了五凰山了呢?

别说,这无比扯淡的说辞,还真蛊惑了不少人。

此时山脚下便乌泱泱跪了一片,念佛的、崇道的、颂君的、还有乞求早生贵子的,各说各话,却又显得分外和谐。

而孙绍宗眼下的任务,就是领着一府两县的差役们,在山脚设下警戒线,防止有人冲撞了山上的祥瑞。

而在那山腰之上,还有虎贲营组成的第二道防线,莫说是普通百姓,就连孙绍宗这样的朝廷命官,都不得随意接近。

说实话,孙绍宗对那热气球没多大的兴趣——又不是齐柏林飞艇,远远拿眼一扫,就知道是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他却很想知道,热气球上有没有坐着人,或者说……上面有没有搭乘着穿越者!

虽然同一个世界里,有两个穿越者未必是什么好事儿,但孙绍宗还是隐隐有些期待。

“怎么。”

就在孙绍宗频频仰望山顶的时候,旁边却忽然有人笑道:“孙大人也想去瞧一瞧那大号的孔明灯?”

孔明灯?

孙绍宗闻言一愣,这俩种东西的原理确实差不多,因此把热气球说成大号孔明灯,倒也还算是恰当。

只是……

程日兴一个小小县丞,都能看出其中的道理,朝廷却还这么兴师动众的,难道就不怕闹出什么笑话来?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见不远处的人群潮水似的左右退去,闪出一队身穿墨蛟吞云袍的龙禁卫,以及两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

这一看就知道是来了大人物,孙绍宗不敢怠慢,忙喊过大兴知县王谦、宛平知县徐怀志等人,一同迎了上去。

到了近前,孙绍宗正待恭谨的上前询问,轿子里究竟是何方神圣,便见前面那顶轿子的门帘一掀,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

孙绍宗忙把拱手礼,换成了单膝军礼,恭敬道:“卑职孙绍宗,见过指挥使大人!”

不用说,这轿子里坐的,自然正是大太监戴权。

往日戴权见了孙绍宗,少不得要打趣几句,今儿却是没什么兴致,把蓝绸子手帕迎风一扬,吩咐道:“让人退开些,洒家奉了皇命,要将山上的祥瑞迎回宫去。”

孙绍宗闻言,连忙招呼着众人让开一条山路,心中却是愈发确定,此事并不简单——至少不像会他最初想的那样,是某个穿越者发明了热气球,从而引起的骚动。

要说这位戴公公,倒也算是雷厉风行。

来的快,去的也快!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就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从山上下来,居中除了那两顶轿子,还有一只烧毁大半的热气球。

根据那吊篮的形状、大小来分析,上面十有七八是载着人的,但偏偏孙绍宗把整个队伍过了一遍,也没瞧见有那个像是乔装打扮的。

在绿呢轿子里?

看来兴师动众的原因,果然是因为上面的人,而不是因为什么热气球!

送走了戴权和‘祥瑞’,这五凰山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守的了。

于是孙绍宗跟虎贲军将领商量了一下,只留下一小部分人继续把守山脚,其余的人便各自回城——毕竟城内的秩序,也需要人手来维持。

不过孙绍宗可没直接回城。

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去难民营里,探望探望便宜大哥?

却说孙绍宗问清楚了方向,便顺着官道一路疾驰,约莫奔出有十几里路,就见前面无数茅草棚,正拱卫着一座军营。

这难民营里虽是乱糟糟一片,但孙绍宗骑马挎刀,又是一副雄赳赳的身板,倒也没那个不长眼的,敢拦住他的去路。

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军营门外,孙绍宗正准备道明来意,却见那路旁有一个年轻后生正以头抢地,嘴里叫道:“求将军开恩,将莺儿还给我!”

眼见他额头青紫一片,还有干涸的血迹,显然已经跪了有一段时间——偏偏把守营门的士兵,却对其视若罔闻。

这架势……

难道是便宜大哥,强抢了他的女人?

“孙大人?!”

便在此时,就见一人惊喜的迎了出来,拱手道:“您是来探望我家将军大人的吧?”

这人貌似是便宜大哥麾下的一名都尉,具体叫什么名字孙绍宗倒记不得了。

冲那磕头的后生一扬下巴,孙绍宗问道:“这人怎么回事?”

那都尉扫了后生一眼,混不在意的道:“这厮非说将军大人早上买的女子,与他是什么青梅竹马,吵着闹着要将军把人给她——要不是看他有个秀才的功名,我早让人赶走了。”

孙绍宗眉毛一挑:“青梅竹马?有婚约吗?”

那都尉还未曾开口,磕头秀才就抢着嚷道:“虽无媒妁之言,但我与莺儿妹妹早已心心相印,以天为证、以地……”

没等他说完,孙绍宗便催马进了军营。

要是有婚约在,说不得他还要掂量掂量,可这年头私相授受的情谊,却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银换来的卖身契?

不过孙绍宗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进了大门之后,便又压低声音交代道:“这小子要是跪到明天早上,你就让他去我府上领人。”

那都尉忙不迭应了。

孙绍宗却又奇道:“对了,不是说陛下拨了许多赈灾银子么,怎得还有卖儿卖女的?”

那都尉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大灾之后往往有疫情随之起——那女子家中幼弟染了时疫,又无钱请大夫诊治,便只得把女儿卖掉,为儿子保命。”

啧~

原来还是重男轻女的锅。

第124章 夜色凌乱

八月三十。

孙绍宗人在府衙,心却已经飞到了北镇抚司——靳一川是不是血字案的最后一个死者,今儿晚上就要见分晓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衙,孙绍宗正准备去北镇抚司走上一遭,探听探听虚实。

却忽然接到家人的禀报,说是孙绍宗回城轮休,如今已经在府里摆下宴席,正等着他回去不醉不休呢。

略一犹豫,孙绍宗便将周达派去了北镇抚司,只等那边有什么消息,便立刻去通知自己。

回到府里,便宜大哥早等的不耐,正在酒桌旁亵玩一个新买的丫鬟。

那丫鬟约莫也就十三四的年纪,被琥珀色的酒水洒了满怀,月白色的裙子前襟大敞,鸳鸯绿的肚兜卷起半边,任由便宜大哥那一脸毛胡子,钢刷似的乱拱着。

眼见孙绍宗进来,那丫鬟顿时慌张起来,有心挣扎,却又实在不敢,一时只急的眼圈都红了。

“大哥。”

孙绍宗见此情景,便无奈的调侃道:“要不把怎酒撤了,给你换上两斤羊奶?也省得你白费功夫。”

“哈哈……”

孙绍祖这才把头抬起来,又顺手在那丫鬟心尖儿上掐了一把,哈哈笑道:“你小子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在军营里又不方便玩女人,足足素了十几日,憋也快憋死了!”

这般说着,他还是放开了那丫鬟。

那丫鬟这才得以掩住胸脯,受惊兔子似的冲出了客厅。

孙绍祖却是立刻牛眼一瞪,破口骂道:“这没规矩的小蹄子,见了二爷也不知打声招呼!来啊,给我追上去抽她……”

“算了、算了。”

眼见他就要翻脸无情,孙绍宗忙劝道:“这才刚买来没几天,一时忘了规矩也在所难免。”

“所以才更得用鞭子,让她们长长记性!”

孙绍祖说着,却没在理会那丫鬟,提起酒坛给孙绍宗倒了一盏,颇有些神秘的道:“二郎,你可知那天落在五凰山上的是谁?”

上次在军营里,兄弟两个猜了许久也不得要领,可看今儿这意思,便宜大哥倒像是探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孙绍宗抢过酒坛,也给他满上了一盏,嘴里却是好奇道:“是谁?”

就见便宜大哥故作神秘的左右张望了几眼,这才压低声音道:“是那义忠亲王!”

那个造反的王爷?

难怪朝廷如此兴师动众呢!

“那义忠亲王就爱鼓捣这些奇巧淫技,当初他私下里铸的火炮,听说威力比神机营用的还要大!”

“那街上卖的西洋玻璃镜,就是他当初弄出来的,假托洋人所造只是为了往上抬价。”

“还有咱家用的那肥皂,听说也是……”

这越听,就越觉得义忠亲王是个穿越者!

可他既然是穿越者,还是以皇子开局,为啥最后反倒混成了这步田地?

“听说陛下当初倒是属意他来着,可这位义忠王爷忒能折腾,朝堂上诸位大人都担心,他继位后会穷兵默武,坏了祖宗的基业,因此一边倒的支持当今陛下,所以……”

穷兵默武?

说白了,还不就是怕那义忠王爷继位之后,会推翻重文轻武的格局!

而那义忠亲王会有这种想法,孙绍宗倒也不奇怪——普通人骤登高位,又没经历过官场的打磨,会瞧不起这些旧官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惜,他还是小瞧了旧官僚们的力量。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不过也幸好这厮失败了,否则孙绍宗这个得罪过他的人,怕是要永远流亡海外了。

酒酣宴尽。

孙绍宗踉踉跄跄回到后宅,原本想去堂屋,寻阮蓉说些体己话,谁知一打听,阮蓉却撑不住劲儿,早已经睡下了。

于是他便径自去了香菱的西厢。

往那鸳鸯帐里一瘫,胡乱甩掉了靴子,立刻便有两只温润如玉的小手裹了上来,将他的双足引进一盆温水当中。

孙绍宗醉眼惺忪的一瞅,见伺候自己的不是香菱,而是一个唤作莺儿的丫鬟,便挣扎起身,不由分说扯过香菱的小手,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同时嘴里含含糊糊的问道:“今儿又扎了几次?”

香菱想要挣开,却哪里挣的动?

只得笑道:“也没几次,我就是想把那帕子绣完。”

“绣完?估计还不等绣完那帕子,你这手就先扎成筛子了。”

孙绍宗说着,干脆将她揽进怀里,耳鬓厮磨的嘟囔着:“既然有了家人的消息,你就该高兴才对,怎么倒整日里毛毛躁躁魂不守舍的?”

“我……我现在一闲下来,脑子里就乱糟糟的。”

香菱虽然没有把话挑明,孙绍宗却也晓得她这是‘近乡情怯’。

原本十几年没有音信,想着念着都是家人的好处,可一旦得了消息,却又患得患失,生怕会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惨事。

这两日,宽慰的话孙绍宗也说不知说了几箩筐,眼下倒懒得再说什么了。

低头在银元宝似的耳垂上啄了一口,嘿笑道:“那老爷我今儿晚上就加个班,让你片刻闲不下来,如何?”

听他当着丫鬟说起这等话,香菱顿时羞的满面通红,丰腴又不失紧致的身子,在孙绍宗怀里不依的乱扭着,却反倒更激起他一腔的邪火。

借着酒意,他也不管屋里还有旁人,肆无忌惮便是一番磋磨。

那兴致上来了,便连两只脚都不肯闲着,挑着水花,便往那莺儿胸前乱撩。

等莺儿好不容易将那双足洗净擦干,自己的前襟却湿了一片,眼瞅着那两只脚依旧不依不饶,便只好期期艾艾的蹲在床前,也不知该退还是该进。

“你先……先下去吧。”

好在孙绍宗虽醉了,香菱却是清醒着的,逮着个空闲,便急忙吩咐了一声。

莺儿这才慌忙捧着洗脚盆向外边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就听里面已是春声四起。

她颤巍巍将那房门关了,靠在墙上、捧着心尖儿、也不知偷听了多久,才像是踩着棉花似的,去外面将洗脚水倒了。

啪嗒~

刚将那盆里的水倒了个干净,一块石头突然落在了身前不远处,直唬的莺儿低呼了一声,忙举目四望,却不见有丝毫的动静。

正疑惑间,忽然发现那石头上竟还裹了张纸条!

第125章 负心女子痴情汉

莺儿,好生保重自己,我会尽快救你出去的!

——纯生。

啧~

几日不见踪影,还以为那秀才已经放弃了呢,没想到竟然混进府里来了!

孙绍宗抖了抖手里的纸条,玩味的上下打量着那莺儿。

只见这丫头貌似乖巧的跪在那里,却拼命挺起一对儿还算饱满的胸脯,那衣领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诱人的白皙,一看便知是早有‘准备’。

这莺儿今年十五岁,是几个丫鬟里年纪最大的,如今看来这心眼也是最多的!

看罢多时,孙绍宗这才挑眉道:“他既然是你的青梅竹马,又对你如此有情有义不离不弃,你怎么舍得出卖他?”

却原来,这张纸条正是今天一早,莺儿亲手交到他这里的。

听到‘出卖’二字,那莺儿娇躯一颤,忙将臻首伏到了地上,决然道:“奴婢自到了咱们府里,心里便只有老爷和姨奶奶,他要做什么是他的事,奴婢却是万万不敢欺瞒了老爷。”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一笑,喃喃自语道:“偷人偷到我府里来了,倒真是好大的狗胆!”

说着,又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那莺儿忙爬起来,扭着小蛮腰出了里间,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替那‘纯生’分说什么。

呵呵~

戏词里都说什么‘痴情小姐负心汉’,岂知这世上的女子,薄情寡义的也不在少数。

香菱原本在一旁默默的梳洗着,此时才有些唏嘘的道:“这丫头昨日被老爷胡乱撩拨了几下,怕是动了攀高枝儿心思——与遭了灾的穷秀才私定终身,却如何比得上在咱家做姨娘富贵体面?”

“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喽?”

孙绍宗一瞪眼,作声作色逼问道:“要换了你,你是选择做姨娘,还是与那穷书生私奔。”

香菱故意沉吟了半响,这才噗嗤一笑道:“那就要看老爷是穷书生,还是富员外了。”

孙绍宗也是哈哈一笑,起身出了西厢房,却是立刻让人找来二管家赵仲基,劈头盖脸的呵斥道:“你这管家是怎么当的,怎么把贼人都给招到家里来了?!”

说着,便把那纸条扔给了赵仲基。

赵仲基忙捧在手心里细看,等瞧清了字条上的内容,脸色霎时间便白了,忙屈膝跪倒:“小的办事不利,竟被歹人给蒙蔽了——还请二爷重重责罚!”

说着,先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这才又道:“我也是瞧那许纯生是秀才出身,来历也还算清白,才临时雇了他做账房,谁成想这厮竟是包藏祸心!”

赵仲基愤愤间,却也带了几分委屈——这年头有功名的书生最是爱惜名声,谁能想到他是奔着偷人来的?

“你的事以后再论!”

孙绍宗冷笑道:“先把那许纯生给我绑来!”

赵仲基忙爬起来一溜烟去了。

过不多时,便听院门外吵吵嚷嚷,却是有人叫嚣道:“放开我!我有功名在身,你等怎敢对我滥用私刑?!”

这秀才倒还真有些胆气,被抓了包,仍是如此理直气壮的。

眼见得那许纯生被押进院内,依旧梗着脖子胡乱挣扎,孙绍宗便不咸不淡的问了句:“许纯生,你那日在军营门外,跪到了几时?”

那许纯生被问的一愣,倒暂时忘了挣扎,只冷笑道:“我跪到几时,去与你何干?!”

“与我倒真没什么干系。”

孙绍宗微微一笑:“不过我曾经嘱咐过那守门的将官,若是你能坚持到第二天早上,便知会你过来领那莺儿走人。”

一听这话,许纯生脸上便似开了杂货铺,转瞬间换了七八种表情,既后悔莫及、又将信将疑。

半响,他才生硬的嗫嚅道:“我……我虽然没有跪到天亮,但却直到二更时分才离开,大人若……若是肯成全我与莺儿,许纯生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成全?”

孙绍宗嗤鼻道:“你如果规规矩矩在门前求告,我倒也不是舍不得一个丫鬟,但如今你混入我府里意图不轨,竟还有脸说什么‘成全’?”

顿了顿,他又道:“再者说,你以为那莺儿,就真的愿意和你一起走?”

听了前面那许纯生便已然变色,听到后面这句,更是勃然大怒,跳着脚嚷道:“我与莺儿青梅竹马,早已经互许了终身,你……”

“你住口!”

不等他说完,西厢房里却已然冲出了莺儿,上前疾言厉色的呵斥道:“纯生哥,枉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看,你却怎么说出这等不知羞的话来?!”

“亲……亲哥哥?!”

许纯生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脚步踉跄着,若不是被人拿住,说不得便要瘫倒地上,半响才道:“可你……可你以前明明……”

莺儿不等他说完,又冷冰冰道:“许纯生,求你莫要再胡说了,平白无故污了我的清白,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许纯生愣怔的与她对视了半响,却见往日布衣荆钗的邻家少女,此时已然换上了罗裙粉黛,颜色虽更胜往昔,那眉目间却再不见一丝柔情。

“唉~”

许纯生终于颓然的长叹了一声,道:“是我错了,我原本不该来打搅你的。”

说着,又向孙绍宗郑重恳求道:“还请大人好生看顾莺儿。”

这倒真是个痴情种子。

不过……

“我如何行事,用不着你来教。”

孙绍宗说着,又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将他送去府衙看管起来,先让程师爷拟一份文书,请河北的提学官革去他的功名,再做惩处!”

一听这话,许纯生再次勃然变色,惊道:“大人!我不过一时无礼,又未曾真格做出什么,如何便要断了我的功名前程?!”

这一番惊骇,却还在方才之上!

盖因读书人唯一的出路,便是科举仕宦,若真被革了功名,他日后的下场,怕未必能强过城外那些普通灾民!

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转身便进了西厢。

那莺儿紧随其后,乖巧的关上了房门,却仍听得许纯生在外面撕心裂肺的大叫着:“大人、大人,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

这许纯生确实称得上是其情可悯。

但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涉及到自己,孙绍宗可不会平白乱发善心。

若是这次轻轻绕过了许纯生,谁知日后会不会冒出个王纯生、宋纯生,跑来自家偷香窃玉?

孙绍宗对那顶原谅色的帽子,可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这出闹剧,倒是让他想通了一些,一直横亘在心中的疑点。

第126章 雷厉风行秦克俭

半个时辰后,北镇抚司。

孙绍宗匆匆到了侦缉司门外,正待进去寻那秦克俭、卢剑星等人说话,谁知刚踏上台阶,守门的几个力士便截住了他的去路。

“孙大人请留步。”

为首的一名小旗躬身道:“眼下没有秦大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侦缉司,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因周达一直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孙绍宗还以为昨夜风平浪静呢,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周达呢?”

孙绍宗目光一利,沉声道:“他是不是被你们软禁在侦缉司里了?”

“谈不上软禁。”

那小旗仍是不卑不亢的道:“秦大人只是请周检校配合一下罢了。”

“配合一下?”

孙绍宗冷笑一声:“扣下我的人,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你们侦缉司倒真是好大的威风!”

说话间,他抬腿便往里闯。

“大人留步!”

“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守门的力士显然没有想到,孙绍宗竟会二话不说便往里闯,又碍于他的身份不敢乱动兵刃,只能伸手推搡阻拦。

然而四个人八只臂膀,齐齐搭在孙绍宗身上,却恍似螳臂当车一般,非但没能阻止孙绍宗前进,反而被他逼的倒退连连!

“大人,您怎么来了?!”

刚跨过门槛,便见周达从西厢房迎了出来,瞧那一脸惊喜的模样,倒不像是受过什么虐待的样子。

孙绍宗一抖肩膀,将四个龙禁卫甩的东倒西斜,这才皱眉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秦克俭为何要将你软禁在此?”

“这个……”

周达看着那四个龙禁卫略一迟疑,还是答道:“秦大人去围捕杀害靳大人的真凶了,为防消息泄露,才让下属在此等候。”

秦克俭已经查出真凶了?!

这倒真有些出乎孙绍宗的意料,他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隐约猜出了凶手的动机,还没有发现什么有力的证据,却不想经被那秦克俭抢先了一步。

“原来是这么回事。”

稍一沉吟,孙绍宗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也等上一等,见识见识那凶手的真面目!”

说着,便径自进了西厢客房。

周达自然是紧随其后,那四个龙禁卫力士彼此对视了几眼,最后全都默不作声的回到了大门前。

却说进了西厢之后,孙绍宗见里面并无旁人看守,便细问了昨晚的情况。

只是周达昨晚到了侦缉司之后,便被秦克俭支到了厢房里,除了早上侦缉司大举出动的时候,沈炼曾经过来交代了几句,便再没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沈炼都和你说什么了?”

“沈大人只说,那凶手姓丁名修!”

“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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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正是丁修!”

秦克俭碰的一声,将佩刀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的道:“我已然高估了这厮的身手,却不想还是让他给逃了!”

卢剑星、沈炼默然侍立左右,亦是满面的黯然失色。

不过相比秦克俭的愤愤,他们却显得有些恍惚,就仿佛还在梦中尚未清醒一般。

孙绍宗将三人的面色诧异存在心底,这才不动声色的问道:“却不知这丁修是何许人也?”

便听秦克俭肃然道:“根据本官暗中调查得知,这丁修是靳一川的师兄,此人武艺高强行事狡诈,又和靳一川出自同门,完全有能力、有机会作案!”

“那么动机呢?”

“因为他妒忌靳一川!”

秦克俭说着,扫了一眼身旁的卢剑星、沈炼,又冷笑道:“事到如今,也不怕让孙大人笑话,那靳一川——竟是被人冒名顶替的!”

“冒名顶替?”

孙绍宗皱眉道:“你是说,死的不是靳一川?”

“不,我的意思是,您认识的靳一川,其实并非是真正的靳一川,真正靳一川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死了,而且正是在了这冒牌货与其师兄手上!”

啧~

怪不得卢剑星、沈炼会是那样一副模样呢,谁能想到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竟然是个杀官冒名的凶手!

这冲击,怕是不比靳一川身死的时候小上多少。

秦克俭继续说道:“那丁修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眼见师弟在龙禁卫混的风生水起,自己却仍是亡命江湖漂泊不定,久而久之心下愤恨难平,于是便设下毒计,想让师弟身败名裂而死!”

合情合理的推断!

甚至比自己心里的推测,听起来还要靠谱。

但孙绍宗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的问道:“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

秦克俭嗤鼻一声,晒道:“单凭他师兄弟二人杀了靳一川,便是罪不容赦!至于他连杀四人的案子,等抓回来审上一审,就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和自己一样,暂时也只是没有证据的推论罢了。

再想想自己怀疑的对象,孙绍宗心下便禁不住生出更多的揣测来。

“两位大人。”

此时沈炼忽然开口道:“那丁修用的是一柄御林军刀,此刀全长接近五尺,既利于劈砍,又长于突刺,却并不适合用来偷……”

“沈炼!”

秦克俭猛地低吼一声,森冷的盯着沈炼道:“你是在质疑我的推测?”

沈炼被他瞧的身子一缩,但随即又挺直了腰板,迎着秦克俭的目光道:“属下并非质疑大人,只是觉得不该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哈哈……好一个不该放过任何疑点!”

秦克俭假笑数声,忽然扬声道:“来人,给我将沈炼拿下!”

外面立刻应声闯进一队力士,仓啷啷拔出了绣春刀,扇面似的将沈炼围在了当中。

“大人!”

卢剑星见此情景,忙躬身道:“沈炼虽然冒犯了您,却是出于公心,并非有意……”

“出于公心?”

秦克俭冷笑道:“这次本官布下了十面埋伏,那丁修本应插翅难飞,最后却偏偏被他逃了——原本我还不知是那里出了纰漏,谁知却有人自己漏出了马脚!”

“沈炼!”

“即便是我的推断有误,那丁修亦是朝廷钦犯,你如何敢私下力包庇他?!”

说着,他扫见孙绍宗似乎要开口,便抢先道:“孙大人,我只是怀疑沈炼包庇丁修,暂时将他停职候审罢了,并非直接定罪,按规矩怕是轮不到大人您来干预。”

说完,也不给孙绍宗反驳的机会,又扬声道:“来人,替我送一送孙大人!”

第127章 ‘马锤’战丁修

来的时候,孙绍宗对自己的推断只有六成把握,但被秦克俭‘请’出北镇抚司之后,却足足上升到了九成!

没错~

这次他丝毫没有反抗,乖乖的被‘请’出了侦缉司,甚至是北镇抚司。

至于原因嘛……

身为专案调查员的秦克俭,明显已经怂了。

卢剑星、沈炼两人位卑职浅不说,还有可能被卷入‘靳一川’冒名顶替的案子里,届时自身都难保,就更别说继续追查此案了。

因此再留在北镇抚司,也不过是虚耗光阴罢了。

说实话,出了北镇抚司之后,孙绍宗也曾迟疑过,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放弃追查此案。

毕竟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即便不提杀官冒名之事,靳一川也难当的起‘无辜’二字,顶多算是冤冤相报。

为了一个并不‘无辜’的人,去与位高权重的凶手死磕,怎么想都是不划算的买卖!

所以孙绍宗心下才会有些动摇。

只是……

那厮别的不写,偏偏杀人后留下‘神断’二字,这特娘分明是在挑衅——若是不将其斩落马下,孙绍宗这心里念头,实在是不通达的紧!

咻~~~

便在此时,路旁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

孙绍宗下意识循声望去,便见斜前方一间杂货铺屋顶,正立着个日本浪人模样的雄壮汉子,而这汉子的肩头,则正扛着一柄双手长刀。

丁修?!

孙绍宗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名字,便见那汉子冲自己邪魅一笑,然后转身几个纵跃,跳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之中。

莫非是布置了什么陷阱?

心中这般想着,孙绍宗却还是毫不犹豫,催马便赶了上去。

进了巷子,却见里面空空如也,再不见丁修的踪迹。

但这条巷子足有四五百米,丁修不可能逃的这么快。

在上面!

孙绍宗心念一动,刚要抬头张望,便见一道寒芒斜贯而来,既斩人头、又削马首!

孙绍宗想也不想,斜肩便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刚翻身站稳,便见一颗马头滚落在地,滚烫的马血从那腔子里直喷出丈许来远!

再看那丁修,却已经吊儿郎当的堵在了巷口。

“刀法不错。”

孙绍宗淡然的赞了一声。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丁修耸了耸肩,仍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过他们后来都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也会死?”

“本来以你的本事,谁死谁活还不一定。”丁修把那长刀擎在手中,略有些嘲讽的道:“可谁让你们这些官老爷,不喜欢带兵器出门呢?”

“兵器?”

孙绍宗弯腰攥住两条马腿,笑道:“这不是已经有了吗?”

话音未落,他已然将那七百多斤的马尸抡了起来,开山重锤似的,砸向了丁修!

这丁修的刀法,最讲究个一往无前,与人对敌时从未退缩半步。

可今天,他却是不得不退,而且是一退再退!

能举起一匹马的主儿,丁修也不是没见过,但他却做梦也没想到,有人竟能将一匹马当做锤子使!

而且脚下还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半点勉强!

怪物!

这个词一般都是那些弱鸡们,拿来形容丁大爷的,但今儿他却破天荒头一次,用在了别人身上!

刷~

丁修闪身躲过了那‘马锤’,一篷热血却自断颈处甩了出来,正浇了丁修满头满脸!

被马血糊住双眼,丁修一时难以视物,耳听的呼呼风声横贯而来,再想闪躲却已然来不及了,于是只得咬牙横刀去挡。

砰~

一声闷响,丁修便纸片也似的贴在了墙上,直在墙面上撞出个大字型的凹陷!

眼瞅着丁修又从墙上滑落到地上,一副声息全无的样子,孙绍宗哂笑道:“别装了,方才我收敛了几分力道,还至于弄死你。”

“咳、咳咳咳……”

丁修这才咳出一口血来,光棍的把长刀往地上一扔,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还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厮倒是个聪明人。

孙绍宗也那马尸扔在脚下,正色道:“你方才为什么要杀我?”

“有人跟我说,是你杀了我师弟。”

“这么说,你是想给靳一川报仇喽?”

“说不上是报仇。”

丁修撇嘴道:“我丁修的师弟,自然只能我来杀,旁人抢了我的买卖,自然要付些‘利息’给我!”

看不出,这货还是个口是心非的傲娇!

不过……

“旁人?”

孙绍宗又道:“这么说,你现在不认为是我杀的喽?”

“要是你杀的人,你现在还问个屁啊?”

丁修没好气的道:“不用说,老子指定是被人当枪使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今儿早上莫名其妙来了一群龙禁卫,非说是我杀的丁显,老子本来以为逃不过了,正准备拼一个够本杀一双有赚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放水,故意让我逃了出来。”

“当时就是那个龙禁卫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说你被我师弟捏住了把柄,所以才设计杀了他!”

栽赃陷害?

这是秦克俭的意思,还是那凶手的手笔?

孙绍宗皱眉道:“然后你就信了?”

“半信半疑吧。”丁修耸了耸肩,无所谓的道:“谁让我心情不好呢,先杀了再查呗。”

这货真是……

不过也只有这种混不吝的家伙,才不惧那幕后的真凶。

孙绍宗这般想着,便道:“如果真想知道靳……丁显是怎么死的,你不妨先去查一查,皇商贺家被抄家时,那个死在你师弟手里的车夫,与贺家少奶奶是什么关系。”

“车夫?贺家少奶奶?”

丁修莫名其妙的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会想说我师弟,其实是被一个娘们杀的吧?”

“那女人现在是北镇抚司佥事钱宁的爱妾,听说钱大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你是说……”

丁修欲言又止的皱紧了眉头,愤愤道:“这么危险的事情,我特娘凭什么要去做?!”

孙绍宗正待给他个理由,却见这厮把头一扬,满脸市侩的道:“怎么着,您也得给点好处吧?”

这货……

孙绍宗无语半响,忽然把那马尸踢到到了丁修面前,面无表情的道:“拖去肉铺卖了,钱都归你。”

说着,头也不回的出了小巷,只留下丁修与满地的马血。

请假一天。

有事请假一天,照例明天四更补齐——大家就当是攒了一天吧。另外,有书友反映这个案子太能拖了,所以我决定明天搞定它!

《红楼名侦探》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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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钱府夜宴【上】

自那日离开小巷之后,孙绍宗一连等了四、五天,却仍不见丁修传回只言片语。

倒是九月初五这日,他正在府衙办公时,北镇抚司佥事钱宁,忽然送来了一封请帖。

请帖上说,他的爱妾陈氏【贺家少奶奶】酿出了好酒,想请孙绍宗前去品尝一下,顺带也算是代表北镇抚司,酬谢他这些时日‘襄助查案’之功。

这分明是赤果果的示威啊!

不过……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要知道孙绍宗怀疑钱宁这么久,却还从来没见过这位钱大人的真面目呢。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去见识见识,这位钱大人的‘风采’好了。

这般想着,到了下午孙绍宗便提前离了衙门,回家换上便服,又让张成套好马车,直奔钱宁的府邸。

到了钱宁府上之后,孙绍宗便越发确定,这厮是想炫耀或者挑衅自己——因为直到他跟着钱府的管家,走到后宅的花厅门口,都不见钱宁迎出来半步!

“老爷。”

就见那年过半百的老管家,弓着身子在花厅门外通禀道:“孙大人到了。”

“呦~还真来了!哈哈……”

花厅里立刻传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那就把孙大人请进来吧!”

这就更不是待客的道理了!

老管家尴尬的回头瞅了孙绍宗一眼,正待说些什么,孙绍宗却已然迈步走了进去。

进了那花厅,便见里面点着十几盏宫灯,直照的亮如白昼一般,而那正中的圆桌前,正有一对儿狗男女如胶似漆的纠缠着。

那男的虽生的雄壮些,却也并无什么稀奇之处。

倒是那女子,一身宫装彩裙半披半敞,莹白如玉的削肩在烛光映照下,正如瓷器一般熠熠生辉,鹅黄色的抹胸撑起丰隆两团,又随着呼吸夸张的起伏着,仿似已经不堪负重。

再往下瞧,那女子竟足上竟未着寸缕,雪莲似的小脚儿盘在男人膝上,涂着紫色豆蔻的脚趾,正俏皮的向上勾着,上面竟还沾着些湿漉漉的痕迹,却不知是酒水、汤水,还是那男人的口水。

不消说,这一男一女自是钱宁与那陈氏【贺家少奶奶】!

怪不得那老管家不敢进来禀报呢。

眼见孙绍宗从门外进来,那钱宁却仍是只顾与陈氏调笑,看都不看孙绍宗一眼,分明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孙绍宗倒也不恼,稍稍往前靠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盯着陈氏上下打量,那目光左右不离她胸腹臀腿之间。

这下那钱宁却有些绷不住了,把脸一板,恶人先告状道:“孙大人,本官好心请你赴宴,你却怎得如此无礼?”

“无礼?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孙绍宗故作诧异的道:“我见大人旁若无人的样子,还以为您是要演一出野合,让卑职见识见识呢。”

“你……”

钱宁蹭的站直了身子,与孙绍宗对视半响,却忽又哈哈笑道:“孙大人名震京城,果然不是俗人可比!”

说着,伸手向对面一让:“来来来,咱们且坐下说话!”

这厮既然不讲规矩在先,孙绍宗自然也不会与他客气什么,二话不说,一屁股便坐到了对面。

就见那陈氏赤着一双玉足,婷婷袅袅到了近前,捏起一只酒杯满上,又双手送到了孙绍宗嘴边儿,娇憨道:“大人迟来一步,又胡乱拿奴家取笑,理应罚酒一杯才是。”

那一双眸子如盈盈秋水,其中更有媚态百升,又恍似那蚀骨之毒,直瞧的人浑身酥软,偏只有一处硬挺。

啧~

怪不得贾琏、钱宁都被她迷住了心窍呢!

孙绍宗倒也懒得矫情,直接低头饮尽了杯中酒,然后开门见山的问:“钱大人,却不知您今天请下官来,究竟有何见教?总不会真的只是想请下官喝酒吧?”

钱宁方要开口,那陈氏却又掩唇一笑:“大人怕是误会了,其实请您来做客的,不是我家老爷,而是奴家我。”

“你?”

“没错,正是奴家。”

那陈氏伸出一只手搭在孙绍宗肩上,身子却微微向后仰着,将一对傲人的丰满正对着孙绍宗。

看到这一幕,对面的钱宁明显有些不愉,显然这并非是他安排的——当然,这厮也有可能是在演戏。

就听陈氏轻启朱唇,继续道:“说起来,这是奴家第二次与大人碰面了,却不知上一次的情景,大人可还记得?”

瓢泼大雨、无头尸身、龙禁卫、艳女……

这要都能忘掉,那才真是有鬼了呢!

孙绍宗点了点头,那陈氏便又问:“有人说,奴家是个让人一见,便想到床的女人,大人以为呢?”

这两个问题之间……

有联系吗?

孙绍宗唯一蹙眉,正待反问,腿上却忽然一重,却是陈氏翘起一只玉足,轻佻的搭在了他腿上!

那汉白玉似的脚掌上,微微沾了些尘土,恍似明珠蒙尘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捧住,为其拂去所有的尘埃。

“如霜!你这是在做什么?!”

钱宁猛地一拍桌子,直震的杯盘狼藉,看他满面勃然醋色,倒不像是演出来的。

“咯咯咯……”

那陈如霜却是混不在意的娇笑着,直笑的前仰后合,才又继续道:“有人只是想想罢了,有人却当真这么做了——而这头一个,便是我的亲哥哥!”

随着这话,花厅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两个男人都有些呆愣的看着陈如霜,听她继续诉说道:

“那年我也只有十二岁,一开始自然是又害怕又愤怒,不过很快我便尝到了甜头。”

说到这里,陈如霜妩媚的一笑:“可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甜头喔!”

“自那之后,哥哥便对我千依百顺,无论我有什么样的要求,他都想尽办法满足我,也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走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那时我经常扮成男子模样,和哥哥去郊外打猎,去河边儿捉鱼,去诗社与那些才子们高谈阔论,甚至去青楼妓馆见识那些烟花女子!”

“也正因此如此,我才有机会认识了张郎。”

说到这里,她又妩媚的向孙绍宗一笑:“就是那日在孙大人面前,被靳一川一刀枭首之人。”

第129章 钱府夜宴【中】

果然是这样。

那日龙禁卫闯入贺府,虽然杀了三人重伤六七个,但能确定是靳一川下手的,也就只有那车夫了

所以孙绍宗才会让丁修,去调查那车夫与陈如霜的关系——只是没想到,丁修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陈如霜便先不打自招了。

看来今儿这场夜宴,并不是想挑衅自己那么简单……

“够了!”

便在此时,就听钱宁疾言厉色的道:“你不过才吃了几杯,怎就在孙大人面前如此失态?丢人败兴的东西,还不快给我退下!”

陈如霜回头扫了他一眼,仍旧笑吟吟的道:“老爷急什么,我又没说出你杀靳一川的……”

哗啦~!

不等陈如霜把话说完,钱宁便一把掀翻了桌子,又顺势一脚踹出老远,这才恨恨的骂道:“好个贱婢!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却如此攀诬本官,真是好一副蛇蝎心肠!”

陈如霜似乎早防着他翻脸了,那圆桌刚被掀起,她便猫儿也似的钻进了孙绍宗怀里——孙绍宗更是老实不客气,反手在她腰上一搭,便牢牢的固定住了她两条粉臂。

“孙大人!”

钱宁见状,只恼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嘴里牙齿咯咯乱响,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莫非要包庇这贱婢不成?”

“包庇?”

孙绍宗耸肩道:“大人言重了,既然她是在诬陷您,何不干脆等她说完之后,再做处置?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钱宁阴沉着一张脸与他对视了半响,竟当真沉默下来,重重的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眼见如此,孙绍宗非但没有半分得意,心底反而愈发的提高了警惕。

盖因这厮胸膛风箱似的起伏,一张脸更是涨的发紫,怎么看都处于怒不可遏的状态,但他却偏偏乖乖的坐了回去。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孙绍宗是绝对不信的!

孙绍宗这里正在揣测,钱宁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那陈如霜却已然等不及了。

伏在孙绍宗怀里,将臻首轻轻抬起,又笑吟吟的道:“那奴家就接着说了——奴家当时顶着才女之名,身边除了哥哥之外,也不乏一些所谓的青年才俊,张郎便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个。”

“而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特别的平凡,无论文采、相貌、家世,皆只是中人之姿,平时又是寡言少语的,以至于奴家数年后出嫁时,都未能记住他的名字。”

“而奴家嫁到贺家之后,自然便把他忘了个干净,直到……”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他在我家的花园里,摆弄着几盆芍药。”

“原来他为了能偶尔看我一眼,竟抛弃功名家业,隐姓埋名混进贺家做了一名花匠!”

“孙大人,你说他是不是傻到家了?”

说到这里,陈如霜轻轻挣开了孙绍宗的束缚,起身笑的花枝乱颤,眸子里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确实挺傻的。”

孙绍宗配合的点头道:“要是我,就干脆化妆成和尚了,要论偷香窃玉,还是那群秃驴更方便些。”

“咯咯咯……”

陈如霜伸手在孙绍宗脸上重重掐了一把,娇嗔道:“大人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接着又继续道:“我最初也是这般想的,便故意折磨、戏弄了张郎一番,谁知奴家不管如何对他,他都是甘之如饴,从没有半分牢骚,更没有半点气馁。”

“奴家这人最是心软不过了,眼见如此,便准备施舍些甜头给他,也算是不负他这一番情意。”

说到这里,陈如霜嫣然笑道:“那时除了哥哥和相公之外,奴还曾与另外三人欢好过,对这等事倒并不觉得如何。”

“好一个并不觉得如何!”

孙绍宗抬手似是要鼓掌,半途却又改了主意,顺势往腿上一搭,笑道:“你要是去了玄妙庵,肯定也是一尊活菩萨!”

这玄妙庵,是京城有名的尼姑庵,最大的特色就是‘肉身布施’,供那些‘崇佛’的达官贵人们,体验‘酒肉穿肠过、菩萨腿上坐’的美妙之处。

这话分明是在嘲讽,陈如霜却只是瞟了孙绍宗一眼,便又继续道:“谁知我表明心意之后,张郎竟是百般推拒,最后奴家奴家一气之下,便将与旁人的种种行径,都讲给了他听!”

“原以为他会似孙大人这般,鄙弃奴家,谁知他听完之后泪流不止,直说是那些无耻的男人害了奴家,并不是奴家的错,又跪下来求奴家不要再自轻自贱……”

说到这里,她眸子里的泪水再也遮挡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却仍是灿然的笑问道:“孙大人,您说他是不是傻到家了?”

这次孙绍宗却没有搭话,反而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微眯着眼睛,一副惬意的模样。

陈如霜见他不答,便又继续道:“我当时却是羞恼的紧,一连数月没再理会他——直到那日,一群龙禁卫闯进了贺家,称贺家犯下了谋逆大罪。”

“贺家上下全都慌了,我那喜欢夸夸其谈的相公,只会苍蝇似的围在公爹身边哭喊,全然没有半分主意。”

“我那公公平日在商场上杀伐果断,也不知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那时捧着一柄吹毛断发的宝剑,足足自尽了六次,却连脖子上的肉皮儿都没能割破。”

“见此情景,奴便知道贺家完了,奴家……也完了!”

“然而就在这时,张郎却忽然挺身而出,冒着危险将我带出了贺家,又弄来了一辆马车,准备带着我直接逃出城去。”

“我那时曾问他,以后准备将我带去哪里。”

说到这里,陈如霜又一次笑颜如花的问:“孙大人,您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这次孙绍宗略一迟疑,便胡乱猜测道:“莫非是天涯海角?”

“不。”

陈如霜用力的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那雪颈扭断一般,接着一字一句的道:“他还未曾来得及开口,就被那靳一川斩下了头颅!”

顿了顿,她又笑吟吟补充道:“对了,当时还有位号称‘青天神断’的官老爷,站在对面冷眼旁观,事后竟还问那龙禁卫的狗贼们需不需要帮忙,你说好笑不好笑?”

第130章 钱府夜宴【下】

【第三更】

嘴里说着‘好不好笑’,陈如霜便当真笑的花枝乱颤、涕泪横流。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其实我想说,我是在那位‘蟑螂’兄死后才到场的,不过看眼下这情况,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先聊一聊,您那第七位相好如何?”

“我的第七位相好?”

陈如霜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略带几分嘲讽的道:“怎么,到了如今你还想知道钱大人,是如何杀死的靳一川等人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张郎死后,我便发誓一定要让那靳一川身败名裂而死,所以才趁机蛊惑了钱宁,帮我下手除去……”

“如霜姑娘怕是误会了。”

孙绍宗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摇头道:“那位‘蟑螂’兄顶多算你的蓝颜知己,还称不上是什么相好,所以钱大人应该算是第六个——而我想知道的,却是排在钱大人之后的那位仁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更准确的说,是帮你在酒里下毒的人!”

之前孙绍宗就曾经疑惑,钱宁为何会乖乖坐回去,任由陈如霜讲述案情的前因后果。

直到陈如霜挣脱他束缚的那一刻,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酒里竟被下了迷药,钱宁不是主动坐回去,而是不得不乖乖坐回去!

可惜,他醒悟的实在有些晚了。

不过这也不能都怪孙绍宗大意,谁能想到钱宁大张旗鼓的请客,竟然还敢在酒里下毒?!

至于陈如霜……

孙绍宗也并不认为,钱宁会将迷药这类的东西,交到她手中。

哪曾想陈如霜非但弄到了迷药,还顺手连钱宁也一起给料理了!

而考虑到陈如霜现在的身份,这其中必然还隐藏着另外一名帮凶,也就是所谓的第七个相好。

“咯咯咯……”

陈如霜掩嘴儿娇笑了几声,又鼓掌到:“孙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不错,奴家确实还有另外一个相好,而且是到了钱府之后,才勾搭上的相好。”

“该死的贱婢!”

钱宁憋了半天,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

陈如霜笑的更欢了,婷婷袅袅的上前,轻轻抚弄着钱宁的脸颊,喃喃道:“老爷,这实在也怪不得奴家,谁让你不肯帮我杀了孙大人,又偏偏是个龙禁卫的官呢?”

啧~

感情这女人还曾打过自己的主意!

“贱婢!”

钱宁又喝骂道:“我府里的奴才从不敢靠近你半步,你又是如何与那人勾搭上的?!”

陈如霜笑道:“咯咯咯……这府里的奴才自然不敢碰奴家,但那人却并非府上的奴才,而且胆子还大的很呢。”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吊儿郎当的道:“老子身上大的地方,可不仅仅是胆子而已。”

说话间,一个雄壮的汉子便迈步走了进来。

“是你?”

孙绍宗一愣,随即苦笑道:“你倒真是一副好牙口,连害死自己师弟的女人也下得去手。”

却原来这进门之人不是别个,正是连日来渺无音信的丁修!

看他手上长刀还在向下滴血,显然这花厅周遭已无半个活口。

“为什么下不去手?”

丁修将那长刀一甩,邪笑道:“先*后杀岂不是更爽?再者说,这女人可是润的很呢,弄死之前不用一用,岂不是太浪费了?”

说着,他施施然走到了孙绍宗与钱宁中间,先看看孙绍宗,再看看钱宁,然后一脸狐疑的问:“这位就是杀了我师弟的钱大人么?看着不像啊!”

说话间,他忽然一刀劈下,正斩在钱宁的两腿之间!

“啊!”

钱宁惨叫了一声,却发现那一刀并未伤到自己,只是将裤子剖开个大口子,露出了那条不可名状之物。

丁修低头瞄了两眼,忽然促狭的大笑起来:“还真是钱大人没错,早听如霜说咱们这些‘连襟’里,您是最细小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货还真是……

尽管是在危机当中,孙绍宗还是忍不住有些无语。

便在此时,他忽然发现钱宁颤巍巍抬起手来,在小腹右侧狠狠的一戳。

要知道钱宁可是中了迷药的,想要做出这等动作,怕是得把全身的力道都使上才行!

这可能是一个无用的举动吗?

孙绍宗心念电闪,猛的大喝道:“小心!”

情况紧急之下,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说明自己是在提醒谁。

但丁修却还是听懂了!

就见他毫不犹豫的伸手一扯,将陈如霜挡在了自己身前。

嗤~

与此同时,钱宁腰带上的玉扣里,猛然喷出了一支通体漆黑的钢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在了陈如霜的肩头!

而那里,原本应该是丁修心窝的位置!

丁修逃过一劫之后,却是看都不看陈如霜一眼,直接将她推到了钱宁怀里,防止再有第二枚钢钉射出来,然后才小心翼翼的上前,解下了钱宁的腰带。

啪~

他顺手用那腰带,在钱宁脸上抽了一记,嬉笑道:“行啊老钱,忍了这么久才动手,也真够难为你的。”

以方才的情形来看,钱宁肯定也是在察觉自己中毒之后,便断定陈如霜还有帮手在,否则早该用暗器射杀陈如霜了。

钱宁被抽的身子一颤,身上的陈如霜却是缓缓的滑落在地。

就见在这短短时间里,这方才还美艳如花、阴毒似蛇的女子,竟是满面漆黑如墨,口里还淌着黑褐色的鲜血——显然,那枚钢钉上涂有剧毒!

这又是何苦呢?

孙绍宗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禁不住生出些唏嘘来。

这时就见陈如霜拼命仰起头,嘶生道:“答……答应我,杀……杀了……杀了他们!”

靠~

这恶毒的女人!

孙绍宗心中那点儿唏嘘,顿时便化作了乌有。

丁修一耸肩膀,道:“放心,银子我既然都已经收了,自然帮你办的妥妥的。”

陈如霜这才释然的闭上眼睛,头往下一垂,彻底没了声息。

“唉~这么有情有义的女人,老子才特娘上过一次,真是亏大了。”

丁修嘟囔着,起身将长刀往肩膀上一搭,冲孙绍宗嘿嘿笑道:“孙大人,看在你方才提醒我的份上,不如你自己选个死法如何?”

第131章 钱府夜宴【完】

【四更补齐,案子也算是告一段落。】

听丁修这般说,孙绍宗翻了个白眼,反问道:“我跟你有仇?”

“当然!”

丁修毫不犹豫的点头:“你那天打的我吐了好几口血,我可是记的真真的!”

“那也是你偷袭在先好不好?!”

孙绍宗无语道:“再说了,我那天还不是放了你一条活路?再加上今儿又救了你一命,这两条命加起来,怎么着也比那几口血金贵吧?”

“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丁修故作为难的掏了掏耳朵,又指着地上的陈如霜道:“可我还收了人家的银子,答应要取你的性命呢,做人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我呸!”

孙绍宗不屑道:“我也给了你一匹马,你还不是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还有脸跟这说什么‘言而无信’?!”

说着,他又光棍气十足的道:“咱俩也别墨迹了,要是真想杀我,你就干脆给我一刀;如果不想杀我,就赶紧宰了这钱大人跑路吧。”

丁修闻言,脸上便显出几分戾气,二话不说,挥刀便斩向了孙绍宗的脖子,眼见得就要将孙绍宗一刀枭首,他又猛地一抖手,那御林军刀便从孙绍宗的耳畔划过。

缓缓将长长刀收回,见孙绍宗脸上非但没有惧意,反而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笑容,丁修便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狗攮的,老子最烦你这等鸟人,死到临头也不知许些好处!”

孙绍宗只是笑着,并不答话。

在场的三人之中,包括那陈如霜在内,最有可能放过他的人,便是这丁修。

因此孙绍宗刚刚才会开口示警。

现在看来,果然是赌对了!

“好汉、好汉!”

这时钱宁却嚷了起来:“只要你杀了这姓孙的,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受用不尽!”

丁修回头扫了钱宁一眼,又冲孙绍宗挑眉道:“你瞅瞅人家,再看看你?一匹死马都好意思拿来说事儿!”

说着,他喜气洋洋的到了钱宁身前,目光灼灼的问:“却不知钱大人,准备给我多少好处?”

“自然全凭好汉吩咐!”

钱宁一见有门,忙大肆许愿道:“只要好汉绕我一命,我愿将家产悉数奉上!”

“瞧瞧、瞧瞧!人家这才是挣命的态度!”

丁修回头冲孙绍宗一龇牙,没好气的道:“就凭这,我也该杀了你跑路才是。”

顿了顿,他又皱眉道:“再说了,你不是号称什么‘青天大老爷’吗?怂恿我杀人跑路,真的没问题吗?”

孙绍宗无奈道:“要是陈如霜没死,我说不定会劝你将他交给官府治罪,不过现在嘛——死无对证之下,想要给他定罪太麻烦了,还不如让你直接砍了省事,也好告慰靳一川在天之灵。”

他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会按照‘王法’行事,却并非循规蹈矩不知变通之人,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私下里威胁赵无畏了。

“好汉!”

那钱宁听了这话,忙又叫道:“你可千万别听这姓孙的胡言乱语,我当初杀那靳一川,也是受了贱婢的蒙蔽,并非有意为之!”

“若是好汉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但凡我钱宁在世一日,对好汉绝对是有求必应!”

“上道,你这厮倒真是上道的紧!看来我也没别的选择了!”

丁修说着,转头便向孙绍宗走去。

钱宁大喜过望,却怎料丁修走了两步,忽然反手一刀,捅进了他的心窝!

钱宁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只有两只眼睛来得及将惊喜化作惊骇。

丁修施施然拔出了长刀,对着他的尸体耸肩道:“我现在就想请你带句话,让我师弟下辈子把招子放亮些,免得又被人坑死。”

说完,他忽然有回头盯着孙绍宗问:“哎~孙大人,您说我现在要是再杀了你,这事儿是不是就变成悬案了啊?”

“你想的到美!”

孙绍宗冷笑道:“以秦克俭的尿性,就算查不到什么证据,也一样会把这屎盆子往你头上扣——反正你都杀了四个了,再杀三个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丁修面色一垮,又颓然道:“那我放过你,又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会帮我洗脱罪名?”

“当然……不会了!”

孙绍宗毫不掩饰的道:“我肯定会实话实说,否则这杀死四品大员的嫌疑,岂不是要落在我头上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倒可以帮你洗脱,杀掉靳一川等人的罪名。”

“怎么洗?”

“简单!”

孙绍宗胸有成竹的道:“你先在墙上留下一首血诗,表明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纯爷们,四品大员说宰就宰毫不犹豫,但不是自己杀的,谁特娘也别想乱栽赃!”

“记得措辞越嚣张越好,最好再留几个血手印,好让人确定是你干的,这样还能顺便坑秦克俭一把——就是那个给你栽赃,又带人围捕你的家伙!”

“等逃出钱府之后,别忘了闹些动静出来,好引得这府里的下人过来查看——动静越大越好,因为来的人越多我越安全!”

“到时候,我自然会把前因后果讲出来!”

等孙绍宗一口气说完。

丁修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叹服道:“真难为你年纪轻轻,就如此老奸巨猾——这特娘哪里是给我洗清罪名,分明是在替你自己开脱!”

孙绍宗微一耸肩:“你要非这么认为,我也没意见。”

“好吧。”

丁修又叹了口气,正色道:“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我非但不会写诗,连字都不认识!”

孙绍宗一愣,随即皱眉道:“可你当初不是说,龙禁卫的人,给过你一张纸条吗?”

丁修理直气壮的道:“你难道不知道,街上有代人读家书的么?我把那纸条切成几段,分别请人读一下,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响,最后孙绍宗只得无奈道:“你走吧,洗白的事儿我另想办法就是。”

丁修倒也不矫情,迈步便出了花厅,不多时,就听前面嘈杂声四起,紧接着又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132章 九九重阳

广德十年的重阳节,对于孙绍宗来说,还真是一个‘重见天日’的日子。

因钱宁被杀一案,他被扣在北镇抚司整整三天,若不是戴权在宫里发了话,说不定还要‘协查’到什么时候呢。

却说重阳节这日,孙绍宗刚出了北镇抚司大门,便被便宜大哥一个熊抱揽在怀里。

百十斤的力道捶着后心,好一番嘘寒问暖。

他才晓得自己被押在北镇抚司之后,便宜大哥立刻撂挑子请了长假,每日从早到晚的守在北镇抚司门外。

孙绍宗虽然心下感动,可这北镇抚司,毕竟不是闲话家常的所在,于是只向大哥表示自己并未受虐之后,兄弟二人便动身返回了孙府。

“二爷回府了!”

“二爷回府啦~!!”

等到了孙府门外,都不等那马车停稳,大门内外的吆喝声便此起彼伏。

老管家魏立才更是泪眼滂沱,一溜儿邪风的直往车轮底下扑。

孙绍宗吓得急忙跳下马车,一把将老管家搀住,却还不等他开口,老管家便先伸手上下乱摸,嘴里紧张道:“二爷,您伤着哪儿没有?快让老奴瞧瞧!”

说着,又跺脚骂道:“赵仲基,你个兔崽子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把那顶软轿抬出来!”

赵仲基被他骂的一缩脖子,颠颠的便要去门里喊了轿子出来。

“给我回来!”

孙绍宗忙喊住了他,又冲老管家堆笑道:“您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在北镇抚司是协查,又不是真犯了什么王法,每日好吃好喝的,还胖了些呢。”

便宜大哥也从马上下来,跟老管家好一通保证,老人家这才算是放下心来,然后忙又吩咐赵仲基,把家里请来的医生统统送走,免得沾染上什么晦气。

随后孙绍宗又在几十个家仆的见证下,跨过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盆,才终于进了自家大门。

也不怪家里人如此大惊小怪,在世人眼中,那北镇抚司无异于阎罗殿、修罗场,但凡因为案子被牵扯进去,扒皮抽筋那都是轻的,动不动就是满门抄斩的罪名!

却说进到府里,孙绍宗本来还准备跟便宜大哥,在客厅里聊上几句呢,谁知刚绕过照壁,便见石榴、芙蓉两个丫鬟,在侧门处探头探脑的张望。

等瞧见孙绍宗,那侧门后很快又露出了阮蓉、香菱的身影。

“哥哥。”

孙绍宗见此,也只得向便宜大哥告罪道:“我这会儿有点乏了,想先回后院歇歇,等明儿再寻你说话吧。”

说罢,便三步并做两步,去了那二门夹道处。

“老爷~!”

跨过门槛,阮蓉便一头撞了上来,哽咽道:“这几日可吓死我了!”

孙绍宗小心翼翼把她环在胸前,又见她那一双明媚善睐的眸子,此时红肿的桃子也似。

不由半是心疼半是嗔怪的道:“我不是让张成传话,叫你们不用担心么?瞧你哭成这幅模样,要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阮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响,见他气色一如往昔,并不似受过什么虐待的样子,便反手抹了一把眼泪,傲娇道:“我这又不都是为你流的——昨儿茜香国那边儿,还送来一封家书呢!”

四月份的时候,孙绍宗曾让人送了一封家书去茜香国,却不想直到九月才收到回信。

他不由好奇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阮蓉却被问的一愣,半响方支吾道:“倒也写没什么要紧的……”

“老爷!”

一旁的香菱忽然插嘴道:“自从您被带去北镇抚司之后,蓉姐姐整日吃不下睡不着的,连那封家书都忘了要拆开过目呢。”

孙绍宗闻言胸膛一暖,却又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虽说那日在钱府,一不小心陷入了畏惧,连性命都操之于丁修之手。

但早就习惯了各种危险的孙绍宗,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几日里在北镇抚司,更是吃得饱睡得好,除了不得自由之外,几乎与休假无异。

然而从北镇抚司出来,他却越来越后悔当初的大意。

大哥与老管家也还罢了,毕竟身子骨还算结实,又是经过风浪的。

可要真是被关上十天半月,导致阮蓉动了胎气,他怕是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看来以后行事必须要谨慎一些才行。

毕竟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刑警队长了。

暗自将此事记在心里。

孙绍宗小心翼翼的将阮蓉横抱起来,嘿嘿笑道:“走,去看看老丈人都在信里写了些什么!”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阮蓉假意挣扎了几下,却早把臻首贴在了他心窝上。

后面香菱瞧了,心里难免有些艳羡,却也知道自己的位份,并不敢心存嫉妒。

便这么一路招摇的到了后院附近,孙绍宗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稀奇的打量着附近的花圃,问:“这九九重阳,人家都要赏花饮酒,咱家怎么倒把花都拔掉了?”

却只见那花圃里坑坑洼洼,竟是不见一株花花草草。

“这不是打算换上菊花吗。”

阮蓉扁嘴道:“谁知刚把那些牡丹、月季什么的铲掉,老爷便出了意外,这阖府上下谁还顾得上去采买菊花?”

为了过个重阳节,就要把几百株花草全都铲了,换上新买的菊花……

再想想城外那些衣不遮体的灾民,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不过感慨归感慨,总不能因为有灾民,就不过节了吧?

孙绍宗便又道:“要是想赏花,咱们明儿一早便去寻个合适的地方,正好你也在家憋了几个月,也该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阮蓉明显有些心动,但略一犹豫,却道:“先看我爹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再说吧。”

也是,要是便宜老丈人弄出什么‘恩断义绝’的把戏,她哪还有赏花的兴致?

“行,那咱们就先去看信。”

孙绍宗说着,便准备迈开步子。

“二爷、二爷!”

谁知这时却有一女子飞奔而来,及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荣国府的琏二爷、宝二爷、薛家大爷,还有神武将军家的小衙内,凤嘴巷的冯大爷【冯薪】,都来探望您了!”

这些家伙倒真是消息灵通的紧。

孙绍宗略一迟疑,阮蓉便挣扎着下了地,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道:“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

“那你可不能一个人偷着拆信!”

孙绍宗说着,又给香菱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盯紧些,免得阮蓉独自拆信,再受到什么刺激。

第133章 兴风浪鹿鸣定波、览家书暗生疑云

却说孙绍宗匆匆赶到前厅,与众人一阵寒暄之后,还不等说些正题,外面便又来了程日兴、林德禄、周达等一干属下。

这些人却不是一个层面的,孙绍宗只好大概将其安置成两拨,分别照应着。

谁知过了没多久,又有武举同年徐守业等人闻讯赶到。

孙绍宗便越发张罗不过来了。

好在众人也只是上门探望,并没有要拉着他详谈意思,简单几句话把心意带到之后,便又纷纷做了鸟兽散。

内中却只有薛蟠是个混不吝的,留下来死缠烂打,非让孙绍宗十一响午去他府上做客。

说是要把初六那场乔迁宴给补上,好像孙绍宗不去走上一趟,他在那府里就住不踏实似的。

孙绍宗几番推辞不得,也只好点头应下,那薛蟠这才喜气洋洋得胜还巢。

等到大厅里空下来之后,孙绍宗才忽然想起,自己竟忘了把修园子的价目表塞给贾琏。

好在听贾琏的意思,荣国府的省亲别院马上便要竣工了,届时肯定会邀请亲朋故旧前往一观,到时候再寻个借口,把那东西留在贾家也是一样的。

孙绍宗这般想着,便准备动身回后院。

谁知刚到了大厅门口,便见程日兴又在下人的引领下,匆匆的折了回来。

两人是主雇关系,孙绍宗自不会与他客气什么,便在那门前劈头问道:“你怎得又回来了?莫非府衙出了什么事情?”

程日兴往里一指:“东翁,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孙绍宗便也只好领着他又回了客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便听程日兴略有几分担忧的道:“东翁,这几日府里的风头不对啊,突然冒出了许多对您不利的消息,似乎……”

“似乎什么?”

“似乎是有人盯上了治中的位置了!”

有人盯上了治中的位置?

孙绍宗皱起了眉头,心下却并不觉得奇怪,虽然从常理推断上来说,他是继任这个位置最佳的人选——但最佳人选,却并不是唯一的人选!

别的不说,单单刑部便有十几个员外郎【从五品】、主事【六品】,有资格升任这个位置。

这些人的能力虽说比不上孙绍宗,但架不住人家资历老啊。

不过这些人要想在顺天府里兴风作浪,却有些鞭长莫及。

要说有能力在顺天府里兴风作浪,又有资格继任治中的人,怕也只有……

盐铁通判赵立本?!

可这厮的靠山韩安邦都快倒台了,他哪来的自信,要和自己争夺治中宝座?

难道说,这厮暗地里也背叛了韩安邦,所以得了贾雨村的支持……

也不对。

贾雨村困在贡院半个多月了,这等官场倾轧的事情,可不是隔着大门就能喊出来的。

琢磨了半响,依旧不得要领,孙绍宗只好又探听道:“那赵立本最近和谁走的比较近?”

程日兴毫不犹豫的道:“傅通判,还有大兴县的王知县!”

啧~

那傅试仗着是贾政的爱徒,在府衙一向骄横的紧;而那王谦,更是个目无余子的主儿。

要是这俩货敢怂恿赵立本篡权夺位,孙绍宗那是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

不过只要不是贾雨村的手笔,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于是孙绍宗混不在意的一笑,道:“放心吧,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罢了,想跟我争位子,还差了点道行!”

说完,见程日兴依旧有些忐忑不安,便又笑道:“早上戴公公的干儿子透了口风,陛下钦点,今年的鹿鸣宴我也在上席之列!”

乡试放榜次日,地方官府都会筹备宴会,宴请监考官员与新科举人,谓之曰鹿鸣宴。

举人们不用说,自然坐不得上席。

而监考官员,即便只算阅卷的同考官,也有二三十人之多,这么多人都坐到上席,显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因此除了正副主考之外,同考官中往往只有三、五人,能被选出来位列上席——也只有这几个坐在上席的同考官,才称得上是公认的‘房师’。

巡阅使位列上席,倒也不是没有先例,但那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像孙绍宗这样年纪轻轻、官不过六品的,却是破天荒头一次。

再加上还是皇帝亲自给加的塞,这抬举之意简直是溢于言表!

程日兴也是科场的老油子了,自然晓得这‘位列上席’的含义,一时只喜的抓耳挠腮,连赞‘万岁圣明’。

等他踏踏实实的走了,孙绍宗这才得空,准备回后院与阮蓉一起拆开家书,看看便宜老丈人究竟写了什么。

谁知到了后宅,阮蓉却早已经等不及,将家书拆开看了又看。

好在瞧她那欢喜的样子,信里应该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老爷。”

瞧见孙绍宗进门,阮蓉便笑道:“我爹升了官,这脾气竟倒也改了,在信里絮絮叨叨,倒说了许多公务琐事。”

说了许多公务琐事?

孙绍宗好奇的拿起来瞅了瞅,发现自己这位便宜老丈人,果然是升了官,而且还是户部侍郎这等肥缺。

而这封信里约莫有一半,是在倾诉对女儿的思念,另一半,则是写了一大堆琐屑俗事,抱怨自己最近公务繁忙,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

把这一幢幢一件件的琐事,放在一起仔细琢磨的话,就会发现这不仅仅是抱怨那么简单!

按照当初的推断,茜香国应该是准备攻打缜国,所以希望能获得大周的鼎力支持。

然而这封信里却透露出,茜香国的物资都在往大周边境调集,反倒是缜国那边儿供给少了许多……

莫非茜香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趁着大周朝两线作战,来个反攻倒算?!

而且瞧这意思,那缜国八成也已经牵扯其中!

这要是真的,那西南边境可是大乱上一场了。

不过便宜老丈人,又为什么要透漏这些消息给自己?

难道他就是传说中‘茜奸’、‘带路党’?!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孙绍宗心中浮想联翩,面上却笑道:“老泰山既然升了官,就更得去庆祝庆祝了,明儿咱们去玄真观转转,听说那附近中了许多菊花,山路也修的齐整,路上不至于颠着你。”

第134章 睹旧裳却恼‘新人’

紫金街。

原本是因这街上有一座紫金寺而命名,不过因为名字讨喜,近来颇有些豪商在此定居,这‘紫金’二字便又多了一层含义。

早在十多年前,薛家便在这里买下了一座四进的院子,供进京时落脚之用。

不过这些年里,因为薛蟠的老子英年早逝,薛姨妈又总爱与姐姐哥哥住一处,希图平日里有个照应,因此这宅子便空置了许久。

所以薛家搬过来之前,又特地大肆修整了一番。

听说还是薛蟠一手操持的,考虑到这厮的品味……

十一响午,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隔着老远就见薛府的烫金门钉,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到了近处,又见薛蟠一身亮红站在阶上,那大脑壳上竟还别着一金一银两朵菊花,顾盼间花瓣迎风招展,真是说不出的骚情。

“二哥!”

马车还未停稳,薛蟠便兴冲冲的迎了上来,咧着嘴道:“你可算是到了!”

说着,便要伸手扶孙绍宗下车。

孙绍宗一迈腿,跳出足有半丈多远,自然而然的避开了他的搀扶,抬头瞅瞅那熠熠生辉的大门,不由无语道:“你倒不怕把贼召来!”

“敢!”

薛蟠牛眼一瞪:“真要有那不开眼的,用不着二哥您手下的衙役动手,我就先一脚踹爆他的卵子!”

说着,又得意洋洋的往里一让:“走,兄弟带你瞧个稀罕去!”

孙绍宗随着他上了台阶,眼见到了大门底下,却仍不见有人开门。

咻~!

正犹豫要不要伸手推开,却听薛蟠打了个响亮的口哨,那两扇大门便吱吱呀呀的缓缓开启,露出了藏在门后的两……两只大象?!

准确的说,这是两只一人多高的小象,浑身毛发洗的倍儿水灵,头上还顶着一尊金镶玉的王冠,看上去十分的俏皮可爱。

“昂~!”

等把那大门缓缓拉开之后,两只小象便卷起鼻子,欢快的叫了一声。

“怎么样,瞧着还不错吧?”

薛蟠得意洋洋的道:“上次陪老冯去都察院,看过那只‘洗冤神象’之后,我就让人从云贵那边儿淘换了两只——只可惜不是白象,终究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千里迢迢弄两只大象来,就为了当门童使……

这厮还真是败家届的一朵奇葩!

逗弄完那两只小象之后,两人这才并肩进了里面。

孙绍宗是头一次来这里,自然只能跟着薛蟠一路前行。

只是走着走着,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头,这两下里的格局装饰,一点也不像宴客的所在,瞧着倒像是女主人的住处。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迟疑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哦。”

薛蟠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解释过,忙道:“是我母亲听说二哥要来做客,便让我请你过去见上一见。”

去见薛蟠的母亲?

这被荣国府称为‘薛姨妈’的寡妇,十六岁便生下了薛蟠,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四、五,再加上丈夫早死,正是不尴不尬的年纪。

按理说,她轻易不会与外男相见才对。

眼下叮嘱薛蟠带自己过去,却是有几分‘通家之好’的意思。

只是……

自己与薛蟠的关系,应该还没到那份上吧?

孙绍宗有心推托,薛蟠却已经笑着向前面招呼道:“同喜,快去里面告诉母亲一声,孙家二哥已经到了!”

得~

现在想推托也晚了。

没奈何,孙绍宗也只得堆起笑容,目不斜射的跟着薛蟠穿过小院,到了那正房堂屋之中。

便见左首软塌前,几个丫鬟众星捧月一般,将个妇人围在当中,正前方还稀稀落落的悬了几串珠帘,既不会让人觉得隔阂,又点明了内外之别。

不消说,这妇人自然正是薛姨妈。

但见她身着百褶长裙、满头珠翠金钗,雍容的站在珠帘后面,看似一派大家风范,那拧着帕子的白皙双手,却透出其内心的紧张与忐忑。

“母亲。”

却说一进门,薛蟠便与有荣焉的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孙绍宗孙二哥!”

孙绍宗也忙一躬到底,口尊:“孙绍宗见过伯母。”

“快快请起。”

薛姨妈本就极少与外人打交道,眼见这孙绍宗竟比自家儿子还高出一头、壮了两圈,便是躬身行礼,都带出些旁人没有的压迫感,心下便越发慌乱起来。

好在她提前背了半天台词,倒还不至于楞在当场。

只听她略有些磕绊的道:“我家文龙【薛蟠字文龙】是个不成器的,惯常也只和一些狐朋狗友往来,却不想竟能结交孙大人这般年轻俊杰,还望大人平日多看顾他些,莫要让他再闯出什么祸事。”

原本下面还有一番说辞,然而薛姨妈说到此处,却忽然发觉孙绍宗弓着身子,那双鹰鹫也似的眸子,正直勾勾的盯在自己高耸的胸脯上!

这下薛姨妈当真是又惊又恼,她本就不乐意见外客,只是放心不下儿子,才想着当面交托几句,谁成想这孙二郎诺大的名声,竟是如此狂悖无礼的好色之徒!

若不是怕闹开了,两家面上都不好看,她真恨不得直接甩脸子走人!

不过……

这却是她错怪了孙绍宗。

即便再怎么好色,孙绍宗也不至于会大庭广众之下,去偷窥薛蟠的母亲。

他之所以会这般失态,其实是因为薛姨妈此时穿的衣服,正是当初他在怡然轩顺手牵羊,给平儿遮羞的那件!

这还真是巧到家了!

孙绍宗心里唏嘘着,却忽然发现薛姨妈手上的帕子,已然拧成了麻花状,那保养极好的一张面容,此时也多了几分恼色……

糟糕!

孙绍总这才发觉不妥,忙把目光从那衣服上挪开,有心要解释几句,可这偷香窃玉的事儿,又如何敢说出口?

正左右为难间,那薛蟠却已经不耐烦的道:“母亲,您要是没别的要交代,我跟二哥就去前面喝酒赏菊了。”

薛姨妈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冷冰冰丢出俩字:“去吧!”

啧~

这果然是被误会了!

孙绍宗暗暗叫苦,却也只得躬身一礼,跟着薛蟠出了客厅。

第135章 为兄计,薛宝钗巧舌劝母

咣~

屋里的丫鬟婆子刚退出去,薛王氏立刻便拂落了几上的茶杯。

那产自北宋官窑的青瓷在地上碎成了八瓣,却把刚刚进门的薛宝钗给吓了一跳。

等瞧清楚母亲脸上的恼色,宝钗却并不急着追问究竟,反倒扬声冲外面吩咐道:“同喜姐姐,我失手摔了个杯子,你快让人进来收拾一下。”

说着,便上前将薛王氏拉到了里间。

直到外面丫鬟一阵忙碌,将那茶杯碎片收了下去。

薛宝钗这才半是撒娇、半是埋怨的道:“妈,人家这刚走出去没多远,您这边儿就摔摔打打的,若是传将出去了,哥哥日后还怎么跟孙大人亲近?”

“这种人有……”

薛王氏气往上撞,便待将方才孙绍宗的无礼行径讲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儿却又强自忍住了——她一个孀居多年的寡妇,又怎好在女儿面前说出这等事?

于是便生硬的改口道:“这孙大人你们都夸的花儿一般,今儿我瞧着却是盛名难副,怕还比不得神武将军家的小衙内妥帖!以后还是让蟠儿离他远些罢!”

薛宝钗瞧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其中必有隐情,忙施展出软磨硬泡的手段,追问方才究竟。

薛王氏搪塞了几句,见拗不过她,也只得半遮半掩的道:“那厮两只眼睛贼的紧,当着你哥哥的面,便……便没脸子的乱瞄!”

说话间,便又满面通红的,把那帕子扭成了麻花状。

“不会吧?!”

薛宝钗愕然的瞪大了美目,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这怎么可能?!”

薛王氏本不想细说此事,但见女儿并不相信自己所说,心下却是气苦的不行。

一时也便顾不得什么体统忌讳,抬手托住半边沉甸甸的良心,愤然道:“我亲眼瞧见他那贼招子直往这里瞧,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这‘沉甸甸的证据’往眼前一杵,倒也由不得薛宝钗不信,于是对孙绍宗的评价,瞬间便降了半筹,隐隐还有些失望萦绕在心间。

不过想到自家现在的处境,稍一犹豫之后,薛宝钗却还是替孙绍宗分辨道:“少年慕艾也是人之常情,莫说旁人,我那个哥哥还不是一样的毛病?便是宝兄弟,小小年纪屋里就……就……”

她随口拿宝玉做比,说到一半才忽觉不妥,彼此虽是亲戚,但她一个待嫁闺中的女子,却怎好议论男人床帏间的私密事?

正不知该如何收尾,薛王氏却已然愤愤道:“他如何能与宝玉相比?宝玉何曾在别人的儿女面前,做出这等无耻行径?!”

顿了顿,她又愤然的补了一句:“便是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也断不会如此行事!”

眼见母亲越说越气,似乎恨不得立刻将孙绍宗赶出府去。

“母亲先消消气。”

薛宝钗只得上前揽住薛王氏胳膊,娇憨道:“您想想,他平常若也是如此不堪,又怎会闯出诺大的名头?又怎会被我那姨丈看重?或许他只是……”

不等她说完,薛王氏却又愤愤接口道:“或许他只是瞧不起咱们孤儿寡母罢了!”

“怎么可能!”

眼见母亲将孙绍宗越想越不堪,薛宝钗也顾不得什么了,一咬银牙干脆道:“或许是他从未见过母亲这等端庄贵气的女子,一时迷了心窍也说不定!”

端庄贵气?

一时迷了心窍?

薛王氏闻言一愣,脸上红晕更胜,怒色却稍减了几分。

见这套说辞果然有效,宝钗忙趁热打铁道:“母亲想想,他既然与哥哥交好,又知道哥哥马上要娶王家女为妻,怎么敢瞧不起咱家?”

“再者,他是在荣国府常来常往,少不得撞见府里那些莺莺燕燕,却从未听说他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可见并非是个莽撞的登徒子,偏偏今日见了母亲就……”

“这般说来,岂不是正是被母亲迷了心窍?”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

薛王氏羞恼的呵斥一声,却是羞大于恼。

她这个年纪的妇人,其实比那小姑娘们,还要在意自己的魅力多寡。

尤其听女儿所言,却是把自己置于贾府一众青春女子之上,倒叫她羞臊之余,隐隐生出几分自得来。

宝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又晓之以理道:“妈,您若是厌烦他,以后不召他进来说话便是,却万万不能在哥哥面前露了口风!”

“那王尚书虽然答应要提携哥哥上进,但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却如何是哥哥能轻松驾驭的?”

“舅舅、姨丈倒是能从旁点拨几句,可哥哥那一身倔脾气,却未必肯遵从长辈们的教导。”

“也只有孙大人这般,既能叫哥哥心服口服,又能在宦海之中披荆斩棘的,才是哥哥日后绝佳的臂助!”

“因此母亲切不可贪一时之好恶,便断了哥哥未来的前程。”

这番话讲出来,却是听的薛王氏愣怔了好半响,最后却忽然冒出一句:“乖女儿,你这般替他分说,该不会是喜欢上那孙二郎了吧?”

这次却轮到薛宝钗满面羞红了,跺着脚嗔怒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为哥哥打算,怎就成了……再说,我怎会喜欢一个舞刀弄枪的粗人?!”

薛王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笑道:“这么说,你还是喜欢那文弱些的,譬如宝玉那样的啰?”

“妈妈!”

薛宝钗再也抵挡不住,一甩帕子掩面便走。

目送女儿离开之后,薛王氏又自顾自的笑了半响,这才施施然坐到了梳妆台前。

看着镜子里那红潮未退的双颊,再想想女儿方才那些言辞,她忽的也捧住了面孔,樱桃似的小嘴儿里喷出一句:“好个没脸子的东西!”

这没头没尾的,却也不知究竟是在骂旁人,还是在骂自己心中的……

——分割线——

话分两头。

孙绍宗与薛蟠到了后花园中,就见那菊海之中,早有一翩翩少年等候多时,却正是那荣国府的宝二爷。

原来昨日薛蟠除了孙绍宗之外,还请了贾宝玉与冯紫英作陪——宝玉是府上的亲戚,自然早早便到了,那冯紫英却是迟迟未至。

“二哥。”

却说三人彼此客套了几句,就听宝玉话锋一转,好奇的问:“那日我见你府上的花圃,全都被铲成了平地,却不知这又是什么新鲜规矩?”

听他主动问起这事,孙绍宗苦笑一声,正待说明缘由,心下却又忽然一动,暗道自己何不将计就计……

第136章 刑侦探案的基本功

原本孙绍宗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那价目表交给贾琏。

以王熙凤的贪婪程度,知道有这样一份名录,肯定会拿来与自家造园子的开销进行对比,届时赖大中饱私囊的行径,必然会曝光出来。

但是这个计划,却也有个明显的漏洞。

如果王熙凤在督造别院的时候,也曾大肆贪污的话,她与赖大就成了麻杆打狼两头怕,最后恐怕只会落个彼此妥协的结果。

为此,孙绍宗也曾一度考虑过,直接把价目表送到贾政手中。

可惜这位荣国府的二老爷,明明是在工部任职,却偏要学那些翰林学究,整日里舞文弄墨,对民生经济一概不理。

这价目表要是送到他手里,十有八九会交给赖大进行核对——届时非但扳不倒赖大,孙绍宗的真正意图也会暴露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种种顾虑,孙绍宗才纠结了这许久,都没能将那份价目表送出去。

不过……

今天他却发现了更合适的人选:贾宝玉!

虽然贾宝玉年纪尚小,并没有参与荣国府的管理工作,可架不住他后台硬啊!

赖大一家最大的依仗,就是在老太太面前的情分,可这区区的主仆情分,要跟贾宝玉比起来,却明显不是一个量级的。

而贾宝玉在这件事当中,完全属于受害方,并不存在和赖大等人同流合污的可能性——再加上宝玉向来任性妄为,只要能挑起他兴趣,就不愁他不一查到底。

因此,在脑海中算清楚利益得失之后,孙绍宗便顺势苦笑道:“还不是家里的园子太小了,种不下这许多花花草草?每年为了能在重阳赏菊,家里都要大动干戈,把春夏两季的花草全都换掉才成。”

顿了顿,他又叹气道:“今年刚铲掉旧的,可巧我就被关进了北镇抚司,家里面人心惶惶的,自然顾不上改种菊花。”

若是普通人听了,八成要为孙府的奢侈举动而咂舌。

但薛蟠、贾宝玉这样的富贵闲人,却如何会在乎什么银子?

薛蟠当即拍着胸脯道:“二哥,正巧我这几天也看厌了,明儿一早,我便让人把菊花都铲了,送到你府上去!”

“如今重阳都过了,还铲它过去作甚?”贾宝玉却是摇头晃脑,一脸惋惜的道:“赏菊虽是美事,可若因此便伤了许多花花草草,却实在煞风景的紧。”

这土豪和文青的思维方式,果然和正常人不一样啊!

心中腹诽着,孙绍宗表面上却大点其头:“宝兄弟说的不错,我近几日也琢磨着,要把那后院扩上一圈,单独拨出一片花圃,也省得日后麻烦。”

说着,他又苦恼道:“只是我寻人打听了一下,如今修园子的开销实在有些夸张……”

啪~

不等孙绍宗把话说完,薛蟠便又一捶胸脯,慨然道:“这怕得什么?二哥若是银子不凑手,只管交代一声,我老薛给你补上!”

这货倒真是……

孙绍宗也不知是该恼他多嘴,还是该感动于他的大方了。

最后只得无奈道:“我要真缺银子,肯定不会瞒着你,只是哥哥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那些奸商以次充好——对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振奋道:“宝兄弟,你家那别院不是快修成了么?这工匠、商户都是现成的!不如你帮忙打听打听,若是还算物美价廉的话,我也省得另寻旁人了。”

“这个……”

贾宝玉和他爹一样,平生最不耐这等俗务了,甚至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因此听说要打听这些俗事,心下便是一百个不乐意。

只是碍于孙绍宗的面子,却又不好拒绝他的请求。

正左右为难,就听孙绍宗笑道:“宝兄弟不是一直想学刑名探案么?这收集各种信息,正是查案的基本功之一,试想若连表面的信息都收集不到,又如何能查出幕后真相呢?”

这话倒正中贾宝玉痒处!

他那日在林黛玉面前,自夸说要‘替人了断因果’,又扯些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

这大话是吹出去了,也获得了黛玉许多倾慕,可数月以来,除了看些杂七杂八的探案话本,他是一丝丝的进展都没有——倒是袭人通过那话本上,又解锁了几个新姿势。

再加上黛玉、探春时不时的问起,贾宝玉心下难免便有些焦躁。

因此他今儿主动前来,其实就是想找孙绍宗讨个主意,看自己究竟该如何达成目标。

此时听孙绍宗说起查案的基本功,他登时来了精神,忙探着身子追问道:“二哥,你快说说,这破案必备的基本功究竟都有那些?”

虽然这明显有些跑题了,但见薛蟠也在一旁起哄,孙绍宗只得屈指道:“细枝末节先不且不论,我认为查案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是保持好奇心。”

“保持好奇心?”

“没错,如果你对案件兴趣缺缺,甚至对幕后真相都不好奇,又如何能百折不挠的追查下去?”

贾宝玉仔细一想,这话果然极有道理,又‘自省’了一番,便兴冲冲的道:“好奇心我却是不缺的!二哥快接着说,其它的还有什么?”

“其次,自然就是敏锐的观察能力了,如果你能在犯罪现场,发现比旁人更多的信息,那你距离真相自然会比旁人更近一步。”

“再有,便是要积累足够多的知识,这样在面对错综复杂的秘案时,你才不至于会因为无知,而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最后么,则是梳理信息的能力,如果能从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中,梳理出一条还算清晰的脉络,绝对会让你在破案过程中,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其它需要用到的能力,自然也还有不少,譬如良好的记忆能力之类的,不过比起这四条来,我认为重要程度都要略逊一筹。”

说到这里,孙绍宗摊手道:“除了第一条之外,剩下的三条里最基本的就是敏锐的观察力,如果你连收集信息都做不好,就是知识再丰富、再能梳理线索,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明白了!”

贾宝玉听到这里,已是双眼烁烁放光,毫不犹疑的大包大揽道:“既然如此,这事便包在我身上了,二哥尽管放心,我一定给你查的清清楚楚!”

中二少年什么的,果然最好糊弄了。

孙绍宗心中暗暗自得,面上却是和煦的笑道:“你第一次独自查东西,先别急着订下太高的目标——正好我那里也收集了一些材料价格什么的,等明儿给你送过去,也好做个参考。”

第137章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忽悠完宝玉,过不多时那冯紫英便也到了,四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直到申末【下午五点】才宾主尽欢而散。

在门口逗弄了一下那两只小象,又说了些‘改日再聚’的废话,三人这才各自登车告别。

孙绍宗上车之后,正待习惯性倚在靠枕上,却忽然发现那靠枕摆放的角度,与自己下车时略有些不同,而且车厢里又隐隐弥漫着一些腥味儿……

车夫张成是个守规矩的,绝不敢随便进来乱翻!

孙绍宗一身酒意顿时消弭无踪,把袖子展开,将右手整个包住,这才伸手过去轻轻拨开了那靠枕,却只见杏色软垫之上,正放着个脏兮兮的油纸包。

如果真是陷阱的话,应该不会搞的如此‘诡异’才对。

不过孙绍宗还是小心试探了半响,这才把那油纸包解开,却见里面任嘛没有,只有一副用木炭画成的涂鸦,画的是一个扛着大刀的小人,被四面墙围在当中。

啧~

孙绍宗顿时秒懂,不用说,肯定是丁修被困在城中进退不得,想找自己帮忙逃出去。

不过……

即便龙禁卫在城门口增派了人手,以丁修那一身本事,想要混出城应该也不难吧?

不过他既然问了,那就随便出个主意好了。

到家之后,孙绍宗就画了一幅‘民夫挑担出城’图,随手丢到车厢里,又叮嘱张成在马车上拴了两条恶犬,然后便施施然回了后院。

到了堂屋里间,就见阮蓉歪在榻上,正轻轻抚弄着隆起的小腹。

按说这个点儿,应该早过了她午睡的时间。

孙绍宗心下一紧,忙上前关切道:“是不是那里不舒服?不会是昨天赏花时累着了吧?”

阮蓉笑着摇头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喏,你快过来听听看,孩子正在里面动弹呢。”

“真的?!”

孙绍宗忙上前把耳朵贴在了她小腹上,不多时,便欣喜的叫道:“动了、动了,果然动了!就连你的肚皮,都被他踢的凸起来了呢!”

阮蓉白了他一眼:“什么踢的,那是他的拳头。”

“这小子果然随我。”

孙绍宗得意洋洋的道:“还没出生呢,这拳头就比旁人腿上的力道还大,等日后肯定也能以一敌百!”

阮蓉却是认真的纠正道:“以一敌百算什么,我儿子以后可是要考进士的!”

啧~

以前阮蓉提起那些百无一用的书生,都是鄙夷的不得了,可自从怀了孩子之后,却总想着金榜题名的事儿——看来女人和母亲,果然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对了。”

阮蓉忽然想起一事,不觉掩嘴笑道:“孩子要想中进士,怕还有的等,但咱们府上却是马上就要出一个才女了!”

“才女?”

孙绍宗纳闷道:“什么意思?”

“昨儿香菱不是在玄真观的墙上,瞧见了几首酸诗么?”阮蓉笑道:“那丫头回来便迷了心窍似的,央我给她买了些唐宋诗词选集,今儿窝在西厢看了大半日,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

挺活泼的一丫头,怎么突然就染上这等文青病了?

孙绍宗又和阮蓉闲聊了几句,便动身去了西厢,想瞧瞧香菱是怎么个迷了心窍。

却说进了西厢,就听香菱里间反复低吟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半响也不见有下文。

孙绍宗便不耐烦继续听墙角了,推门笑道:“王摩诘这首《使至塞上》言简意赅,应该没那么难懂吧?”

“呀!”

香菱见是他进来,慌忙跳将起来,又把诗集小心翼翼的归置好,这才红着脸道:“我不过是胡乱消遣,倒让老爷见笑了。”

“真的只是胡乱消遣而已?”

孙绍宗故意道:“我还说你要是真喜欢这些,就请个女先生教你,既然只是胡乱消遣罢了,那就……”

“老爷!”

香菱一听这话,却顾不得什么了,忙道:“我以前听姑娘……听薛小姐与人谈论诗词,便偷偷羡慕的不行,若是这辈子能有她三分的才学,便是死也值……”

孙绍宗一把将她那小嘴捂住,作色道:“这好端端的,说什么死活?”

原本说请女先生云云,也不过是说笑罢了,但见香菱这失态的模样,孙绍宗倒真动了心思。

以孙家的财力,请个女先生教小妾读书,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算香菱学不出什么来,也权当是消遣罢了。

若是她真能学有所成,日后孩子们启蒙时,倒省得去寻外人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凑在耳垂旁吹着热气道:“你想学诗词倒也不难,只要能让老爷我开心,莫说一个女先生,便是十个我也能给你请来。”

香菱自然晓得他是什么意思,羞臊的把头一低,半响却提议道:“我如今连字都认不全,请了女先生来怕也是浪费,不如先让莺儿回来教我,把千字文、百家姓学通了,再请女先生也不迟。”

孙绍宗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了?是不是她到你这里说过些什么?”

那日处置完许纯生,孙绍宗转脸便又把莺儿打发到了便宜大哥房中。

这种薄情寡义的心机婊,孙绍宗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孙绍祖就不一样了,只要身段、相貌过得去,他一贯是来者不拒——而且想做姨娘的话,他那里有的是机会!

不过……

莺儿貌似并不想要这种‘机会’就是了。

香菱虽然听出孙绍宗有些不悦,但想到莺儿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壮着胆子道:“她在大爷房里颇受排挤,所以想……”

“想什么想?!”

孙绍宗不等她说完,便呵斥道:“她要是再来,你便让她安心伺候大爷,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莫说她现在只是个丫鬟,便是以后做了姨娘,也轮不到她来做主!”

这话既是说给莺儿听,也是在警告香菱,不要持宠生娇,胡乱插手大哥屋里的琐事。

香菱吃这一呵斥,果然不敢再帮莺儿说情。

而孙绍宗为了让她长些记性,晚上特意睡在了堂屋客厅里。

不提当晚香菱如何患得患失。

却说第二天一早,赵仲基便匆匆找了过来,说是昨夜家中招了贼人,竟无声无息的,便把拴在马车上的两条狗偷了去……

第138章 有女妙玉

【今儿只有一更,明天三更补齐。】

顺天府刑名司,东厢小院。

孙绍宗提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挖坑的小人儿,然后又在旁边画了个大大的包袱。

稍一犹豫,他又在左下角画了个举着信的无头尸体,取过朱砂印泥,把那断颈处染的通红一片,这才满意的对折起来,暂时收入了袖袋里。

要说这丁修也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

他那第二张涂鸦的内容,与第一封涂鸦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肩头又多了一个巨大的包裹。

显然这丫不是没办法混出城,只是没法把从钱宁家弄来的赃物一并带出城去,所以才会求助于孙绍宗。

不过孙绍宗可不觉得,自己有义务一定要冒险帮他。

因此果断劝丁修把东西埋了,再想辙混出城去——至于那举着信的断头尸体,则是警告这厮再敢上门骚扰,自己就要翻脸无情,大开杀戒了。

搞定了给丁修的回信,孙绍宗便让程日兴找来最近半年的邸报,搜罗着西南几省的消息。

同时头也不抬的问道:“怎么样,这两天可还有人传谣信谣?”

程日兴躬身道:“东翁既然回到衙门办公,那些诬赖您杀了钱宁的谣言,自然是不攻自破,不过……”

“不过什么?”

“我担心,赵立本等人未必肯就此罢手。”程日兴献计道:“依我之见,东翁这两日不妨示敌以弱,让那赵立本等人以为,您真的和钱宁的案子有关,先让他们得意上几日,等到鹿鸣宴过后,再让他们乐极生悲!”

这情节……

应该就是典型的‘扮猪吃老虎’吧?

没想到这程日兴还有写网络小说的天赋。

不过……

“用不着如此麻烦。”

孙绍宗却是毫不犹豫的摇头道:“几个跳梁小丑罢了,值不得这般如临大敌的——再说稳操胜券的时候,我还去与他们纠缠不清,这心胸格局也忒窄了些。”

“东翁果然是宰相气度!”

程日兴虽然献计失败,倒也不觉得尴尬。

顺嘴儿拍了个大大的马屁,便又道:“对了东翁,如今刘治中不在城中,乡试放榜那日,怕是要您亲自去贡院压场,要不要先提前安排一下?”

“这事儿应该有成例吧?你让林德禄查查,看以前都是怎么做的,让他照例布置一下就是。”

程日兴答应一声,便准备去寻林德禄传话。

“等等。”

孙绍宗却又喊住了他,问道:“这京城里可有知名的女先生?最好是擅长诗词的。”

擅长诗词的?

“大人何须寻旁人,学生不……”

程日兴一听这话,还以为孙绍宗是想增加自己的文化知识,免得以后官越做越大,却始终和那些文臣们说不到一处。

正准备毛遂自荐呢,却冷不丁的回过味来,愕然道:“女先生?!”

“是我家中的小妾对诗词一道颇有兴趣,因此我便想请个女先生过去教上一教。”

“原来如此。”

程日兴这才恍然,不过这女先生什么的,却比男先生难找多了。

毕竟一般人家的女子,压根不可能有机会学富五车,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又怎会出来做什么女先生?

一般也只有那些年老色衰没有嫁人,又未曾攒下什么积蓄的名妓们,才会以此为生。

可名妓从良乃是常例,始终没嫁人的又能有几个?

这仓促间,他却上哪儿给孙绍宗淘换女先生去?

冥思苦想半天,程日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喜道:“我这里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此女唤作妙玉,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她文墨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极’字,倒真让孙绍宗起了些兴致,放下手里的邸报,问道:“那这女子现在何处?可愿上门教书?”

“这个……”

程日兴略一迟疑,便信誓旦旦的道:“这妙玉的性子虽有些孤傲,但她在那牟尼院里客居经年,又一直没什么进项,如今早已囊中羞涩,只要东翁多给些束脩,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听他说的信心颇足,孙绍宗便干脆道:“既是如此,那这事儿就麻烦你了,只要人合适,便是比旁人多上三五倍的束脩,也算不得什么。”

“东翁放心,等散衙之后,我便托家中婆娘去寻她商量。”

程日兴说完,见孙绍宗没有旁的吩咐,这才下去寻林德禄交代任务。

程日兴走后,孙绍宗又翻了半日邸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周朝的西南防务,现在是外松实紧的状态。

表面上看,大周似乎对茜香国并无提防之意,但川蜀却屯有两支精锐,一旦云贵边境有变,立刻就能赶赴战场。

啧~

看来究竟是谁算计谁,还真说不准呢!

既然如此,那封‘家书’倒不用急着上交朝廷,免得走漏风声,反倒把便宜老丈人给坑了。

眼下倒不妨再去一封书信,探究一下老丈人这‘茜奸’的成分到底有多深。

要是达到‘箪食壶浆北望王师’的程度,那自然不用说,肯定要帮他跟大周高层建立联系。

但如果老丈人透露这些消息,只是希望大周能做出姿态,吓阻住茜香国的主战派,那这牵线搭桥就完全没必要了。

“大人、大人!”

正操着一品大员的心,琢磨着西南的国际局势,就听外面一阵大呼小叫。

紧接着周达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便出现在了孙绍宗面前——那次被马蜂蛰过之后,他脸上就起了许多肉疙瘩,吃什么药都不见消减半分。

“大人!”

周达进门之后,便急吼吼的道:“方才来了名天使,就意图构陷同僚一事,大肆斥责了府尹大人!”

“大肆斥责?”

孙绍宗眉毛一挑,追问道:“除此之外呢,难道就没别惩罚了?”

“还有就是罚俸一年!”周达道:”别的就再没什么了。”

呵呵~

看来用不着‘扮猪吃老虎’,那赵立本就要倒霉了——韩府尹既然没有垮台,自然要拿背叛者立威,而刘治中马上就要外放了,这杀鸡儆猴的人选,除了赵立本还能有谁?

第139章 秋闱放榜

却说孙绍宗把纸条丢在车厢之后,马厩里一连消停了两日,到了九月十五一早,竟又出了幺蛾子。

而这次凭空出现的,倒不是什么涂鸦纸条,而是整整一大包的金银细软——不消说,丁修这是把孙府当‘坑’用了!

这一大包东西,孙绍宗又闹不清楚,究竟那些是从钱宁府上流出来的,为免得惹上麻烦,只好一股脑都掩藏了起来。

至于日后要不要还给丁修,那就得另说了。

就因为要处置这包金银细软,所以孙绍宗出门便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不少,等到了那贡院附近,便见从街头到街尾,早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赵无畏带着几个衙役拼命推搡了半天,也没能打开一条通路。

有心动鞭子吧,又不知道这乌央乌央的人群里,究竟藏着多少举人、秀才,实在是不敢胡乱下手。

眼见再这么拖延下去,怕是连放榜的时间都要耽误了,孙绍宗忙把赵无畏叫到车前,附耳吩咐了一番。

有了上命差遣,赵无畏的腰板顿时硬挺不少,将个净街鞭舞的车轮仿佛,啪~的往地上一甩,大声道:“秋闱巡阅使孙大人在此,还请各位举人老爷、秀才公不要自误!”

这名头一喊出来,却是比什么顺天府的招牌好用多了,虽说这巡阅使是个临时拆迁,到了放榜时,早已没了什么约束力——可眼下这个节骨眼,又有谁敢节外生枝?

于是就见人潮左右一分,让出了条两米多宽的通道。

孙绍宗的车架,这才成功到了贡院门外。

而林德禄、周达领着刑名司的一众官吏,早在那大门外等候多时了。

孙绍宗前脚刚下了马车,林德禄便立刻上前请示道:“大人,时辰已经差不多了,里面诸位考官大人,怕是早等的心急如焚了,你看……”

打从考官们进入贡院之后,贡院的正门便被贴上了封条,以示许进不许出之意——其他人可以从耳门、侧门进出。

只有等到放榜日,顺天府【或者礼部】派人将贡院解封之后,众考官才能堂堂正正的从里面走出来。

“那就开始解封吧。”

孙绍宗说着,便缓步走上了台阶,在那早就摆开的香案前,先用铜盆净了手,又捻起三支檀香点燃了,躬身插在了香炉之上。

旁边两名小吏立刻扯着嗓子嚷道:“吉时已到,贡院解封!”

孙绍宗上前伸手一扯,将那正门上的封条撕破,几个差役立刻上前,把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推开。

就见那大门后面,早候着一群红蓝官吏,甭管官职大小人品如何,个个都是威严满面、肃然沉稳。

孙绍宗上前一礼,口称:“诸位大人为国取士操劳月余,实乃功德无量,本府业已备下酒宴,明日己时为诸位大人洗尘庆功。”

虽说他也预定了鹿鸣宴的上席,但此时代表的却是顺天府这个‘地主’,因此便以主人自居。

等说完了这些套话,孙绍宗闪身退到一旁,以礼部侍郎张秋为首的众考官,这才大袖飘飘鱼贯而出,个顶个目不斜视,直接上了自己的官轿。

这次却不用衙役们开道,人群便自发的让开了一条去路。

盖因只有考官们离开之后,那中举的榜单才会被张贴出来,此时要有人敢拦住考官的轿子,估计非被心急如焚的士子们,拖下去群殴不可。

却说轿夫们脚下生风,不多时便抬着那轿子做了鸟兽散。

这时又有四名小吏抬着一只卷轴,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出了正门,又用挑杆将卷轴挂到了门前的影壁上。

“吉时已到,放榜!”

随着林德禄一声吆喝,四个小吏同时撤去挑杆,那三米多宽的卷轴便在地心引力之下,哗啦一声舒展开来。

顿时,那影壁前便似开了锅一般,你推我搡、哭爹骂娘的,真是好不热闹!

倒不是士子们素质太差,主要是能挤到前面的,多半都是膀大腰圆的家奴,为了能提前一步给主子道喜,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等到这头一波看榜的,或喜或恼的挤出了人群,才算是轮到那些寒门士子递补上来。

相比于那些豪奴,他们的举止自然要斯文不少,但看完榜单之后的反应,却又比豪奴们要激烈了十倍。

欣喜若狂者有之、顾盼自雄者有之、嚎啕痛哭者有之、骂天不公者有之、置疑黑幕者亦有之。

当然,最多的还是黯然神伤、踉跄而去的。

这场面要是请人画下来,再隐去背景,取名为《清明上坟图》绝对没毛病。

不过这也正常的紧,毕竟参加乡试的两千多名考生里,中举的仅有一百三十七人,录取率还不到十八分之一,失意者自然占了绝大多数。

听说江浙一带的录取率,甚至会超过五十比一,简直堪称是死亡考区。

瞧着那影壁前群魔乱舞的场面,程日兴忍不住唏嘘道:“满肚子圣人文章,在这功名利禄面前,却是如此丑态,望之当真让人心酸啊。”

孙绍宗斜了他一眼,心道明年春闱时,这厮要是落了榜,表现怕是未必能比下面那些人强上多少。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瞅着人群渐渐散去,虽有几个考生难以接受落榜事实,大叫幕后必有黑幕,却未曾引起旁人的附和。

孙绍宗心中也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于是喊过赵无畏吩咐道:“留几个人守在这里,免得下午出现什么意外。”

说完,便准备带着林德禄、周达等人回衙门交差。

谁知刚上了马车,还不等张成抖开马鞭,就见斜对面酒楼噗通一声,竟跳下个人来!

“唉~!”

程日兴见状,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功名二字,果真是害人不浅啊。”

他话音方落,却又听那酒楼里有人大声嚷道:“不好啦,举人老爷跳楼啦!”

众人闻言不禁都是一愣,落地秀才跳楼上吊,那都是常有的事儿,可这中了举的怎么也跳楼了?

孙绍宗一挑车帘,麻利的跳下了马车,招呼道:“走,随本官去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第140章 文心阁坠楼事件【上】

发生坠楼事件的,是一座名为文心阁的三层酒楼。

孙绍宗带人赶到坠楼现场,就见一具尸体正仰躺在地上,后脑勺正好磕在了插旗杆的石墩子上,标准的肝脑涂地而死。

眼见已经出了人命,死的又是个新科举人,孙绍宗当即命令道:“周达,你带人封锁这家酒楼的前后门,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林德禄,去打听一下死者是从那个房间掉下来的,然后保护好现场!”

周达、林德禄二人领命去了,孙绍宗这才走到了那尸体旁,蹲下身仔细的勘验起来。

死者是个二十五岁所有的年轻人,中等身高、微胖,皮肤白皙又不失光泽,右手略有些老茧,应该是长期执笔的结果——看来平时也是一养尊处优的主儿。

死者身上有浓郁的酒气,似乎曾在坠楼前大量饮酒——但暂时也不能排除掉,凶手故布疑阵的可能性。

死者的表情相对安详,浑身肌肉松弛,双手自然摊开,并未呈现出失足者常见的抓握状——初步分析,在坠楼时应该处于无意识,或者意识混沌状态。

死者身上并无其它伤口,而后脑勺因为经过猛烈撞击,部分颅骨已经严重变形,足以遮掩二次伤害的痕迹——因此无从判断,他在坠楼前是否曾受到过袭击。

“东翁。”

程日兴在旁边好奇的打量了半响,忍不住发表意见道:“这瞧着,倒像是喝多了不小心掉下来的——五年前那一科春闱,就曾发生过新科进士喝醉后,不小心淹死的事儿。”

“有这种可能。”

孙绍宗说着,却是小心翼翼的把那尸体侧翻了过来。

原本被堵在颅腔里的脑浆子,顿时涌出来不少,白花花油腻腻的,引来周围一片惊骇之声,程日兴更是兔子似的蹿出去老远。

孙绍宗熟视无睹一般,继续从头颈处,一点点的细细勘查着。

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死者的后腰附近,半响又低头把鼻子凑了上去。

还没等他嗅出什么呢,就听人群里有人尖叫了一声:“他……他在吃那人的脑子!”

围观百姓顿时忽然,有那胆子小怕事的,当即便要脚底抹油。

靠~

这都什么眼神啊?!

孙绍宗无语抬起头,正待解释几句,程日兴已然叉腰吼道:“我家大人乃是府衙的‘神断’孙通判,如今正在查案之中,是哪个刁民胆敢在此胡言乱语?!“

听说是‘神断’孙通判当面,围观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不过这次可没人舍得走了,全都目光灼灼的望向孙绍宗,想瞧瞧这位声名远扬的‘神断’老爷,究竟是如何破案的。

内中更有几人七手八脚的,将白胡子老头扭送到了程日兴面前。

那老头早就吓懵了,不等别人开口指证,便叩头如捣蒜一般哀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老儿实在是看走了眼,并非有意诬赖青天大老爷!”

程日兴把眼一瞪,正待狐假虎威的发作一番,却听孙绍宗道:“算了,看在他年事已高,便饶过他这一回吧。”

说着,又俯身在那尸体后腰上嗅了嗅,然后扯起死者的衣裳,对着阳光变换了好几个角度进行观察。

等确定了心中的推测之后,他立刻起身道:“走吧,去楼上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七嘴八舌的问道:

“巡阅使大人,苏年兄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啊?”

“通判大人,凶手是图财害命,还是仇杀啊?!”

“大人,您刚才看了半天,到底瞧出了些什么啊?”

“对啊大人,您到底查出了什么线索啊?”

却原来这片刻功夫,竟又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其中自然少不了住在附近的秀才、举人们。

这些人自持有功名在身,并不像普通百姓那般畏惧官府,因此眼见孙绍宗勘查完尸体,准备到楼上去,便七嘴八舌的探问起来。

按理说,在凶案现场查到的一切,都应该对外保密。

但考虑到这附近聚集了大批的秀才举人,若是一味的隐瞒,说不准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万一因此闹得人心惶惶,反而不美。

再者说,明天鹿鸣宴之后,这里面可是有不少人,会成为自己的‘门生’,提前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肃然道:“你等之中,有不少人日后会踏足官场,免不了也要涉及刑名断案——也罢,我今天便破例将其中的关节,稍稍解释一二。”

众人闻言大喜,忙支起耳朵屏息凝神。

只见孙绍宗指着那尸首,道:“此人满身的酒气,粗看似乎是酒醉之后不慎坠楼而亡。”

“但经过初步观察之后,便可以发现,他身上的肌肉十分松弛,手掌更是自然摊开,并无任何抓握的痕迹。”

说到这里,见周围众人都有些茫然不解,他只好又解释道:“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皮肉会自动收紧发硬,而失足坠落的人和溺水之人一样,总会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这下终于有人恍然叫道:“大人的意思是说,他掉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紧张,而且压根就没有挣扎过?!”

“没错!”

孙绍宗先肯定这人的说法,又补充道:“准确的说,他在掉下来的时候,应该处于无意识状态——当然了,如果喝到酩酊大醉,也有一定几率会出现类似的状况。”

“不过我把尸体翻过来之后,却又在他后腰的位置上,发现了一小片拖曳状的湿痕,并且确认是酒水留下的痕迹。”

这时又有人不解道:“大人,什么叫拖曳状的湿痕啊?”

“这个嘛……”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打了个比方道:“大家用湿抹布擦东西的时候,总会留下线一样的湿痕,这种痕迹就是所谓的‘拖曳状’。”

“反之,要是地上有一滩水,把一块干净的布盖上去,然后压住它用力拖动,同样的痕迹,便会出现那块干净的布上。”

“如果是在前胸出现这种痕迹,还有可能是死者不小心造成的,可这痕迹如今却是在后腰上!”

“因此我推断,死者极有可能是在昏迷或者死亡之后,被人强行拖曳到窗口,然后用力推下来的!”

第141章 文心阁坠楼事件【下】

【三更补齐】

听故事时,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大概就是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却突然没有下文了。

这种行为搁在现代,被称之为‘断章狗’。

大周朝虽然没有这等说法,但刚听了半截推理,就被拦在文心阁外面的听众们,却是一样的心痒难耐、欲壑难填。

虽说没人敢冲击衙役们布置的警戒线,但各种抱怨声却是此起彼伏。

内中更有拼爹党,嚷嚷着‘我父亲是刑部主事李钢’、‘家父乃是兵部员外郎李二江’、‘家兄是教坊司司业李宗锐’之类的口号,意图让守门的衙役放行。

且不提下面如何纷乱。

却说孙绍宗进门之后,问清楚死者所在的房间,便让店小二领着上了三楼。

林德禄早就在楼梯口候着了,一边斜肩谄媚的,将孙绍宗往死者的房间引,一边禀报道:“大人,死者名为苏坤茂,京城人士,此次高中第一百二十六名。”

“另外客栈里一共住了七十二人,因为秋闱期间,客房都是按入住人数收钱,所以客人们都是单独居住,并未有仆役在旁伺候。”

因为以前总有些穷酸秀才,为了能沾一沾前辈的文气,集体凑钱包下一间客房,然后十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在里面打地铺啃干粮。

贡院附近的客栈不胜其烦,所以才订下了秋闱期间,按人头收费的规矩。

“先不用管旁人。”

孙绍宗停下脚步,伸手从东到西一划拉,下令道:“把这几间客房里的客人都喊过来,记得让他们把房间圆桌,也一并带过来。”

文心阁的三楼,是一个标准的L型,分别有一条南北走廊,和一条东西走廊。

楼梯位于南北走廊的南端,而东西走廊却是与南北走廊的北端相连接。

至于苏茂坤的房间,则位于东西走廊的尽头处,也是整个文心阁里,最适合鸟瞰贡院的房间。

而孙绍宗这一划拉,则整个囊括了整个东西走廊近十二间客房。

“让他们搬着圆桌过来?”

林德禄愕然道:“大人,这却是为何?”

“因为圆桌是本案最重要的物证,记住,一定要让他们自己搬来!”

孙绍宗面不更色的胡扯了一句,这才施施然走进了苏茂坤的房间。

这客房空间不大,又被木格子分成了里外两间,就更显得狭**仄了,估计要不是有什么‘文气’加成,那苏茂坤未必能住的惯这种地方。

外间中央的圆桌上,正摆着一桌残席,酒杯共有四个,但菜却基本没怎么动过。

林德禄见他目视那酒桌,忙解释道:“这苏茂坤中举之后,立刻就摆下了一桌酒席,请了相熟的同窗过来庆祝,可没喝几杯,他就把那三人挖苦嘲讽了一番,这酒席自然也就不欢而散了。”

“那三人之中,可有住在这东西走廊的?”

“其中一人就住在斜对面,名字好像叫……叫柳湘莲!”

柳湘莲?

这娘里娘气的名字,真不知他父母是怎么起的。

说话间,东西走廊里住着的七名客人,便陆陆续续扛着桌子到了门前,大多数都是气喘吁吁,有的干脆就是半拖半抱。

内中唯有一个面如傅粉、眉目如画的奶油小生,单手提着那桌子,竟是丝毫不觉勉强。

孙绍宗的目光在那人身上略一停留,他便警觉的躬身道:“学生柳湘莲,见过巡阅使大人。”

果然和名字很搭配!

不过看这意思,倒像是个有武艺在身的。

孙绍宗心下对其的怀疑又多了几分,却仍是面无表情的吩咐道:“你们把桌子都举高些,让本官好生瞧瞧。”

除了那柳湘莲外,这些人多是些文弱书生,即便乖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也只有两人成功的,将那折叠圆桌举过了头顶。

孙绍宗先走到那四个失败者面前,仔细的观察了一番,直到几人被瞧的面如土色,这才挥手道:“你们四个先退到一旁。”

然后转身向另外三人问道:“你们三个,都说一说案发时,自己正在做些什么?”

柳湘莲第一个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因与这苏坤茂闹得不欢而散,回去之后便独自喝了两壶闷酒、唱些小曲取乐。”

一般就算不是凶手,也不愿意暴露对自己不利的信息,这柳湘莲却完全没有隐瞒与苏坤茂的矛盾。

这倒让孙绍宗对其又高看了一眼。

“回大人的话。”

第二个人满面沮丧的道:“学生因为落了榜,所以躲在屋里伤心,倒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大人。”

第三个人却是得意洋洋的道:“学生侥幸得中,当时正在房中写家书,好将喜讯告知在外出任知州的父亲。”

“这么说,你们两个都没有喝酒喽?”

孙绍宗听完之后,立刻吩咐道:“来人,给我仔细嗅上一嗅,看这两人手上可有酒气!”

那落第的秀才有些莫名其妙,中举那人却是神情一变,急忙辩解:“大人,您这是何意?我确实曾在外面饮过几杯,可这和苏坤茂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是么?”

孙绍宗冷笑道:“那就张嘴哈几口气出来,让我手下的衙役嗅一嗅——你又是研墨,又是写家书的,这手上的酒气都未曾消散,嘴里的酒味总不会就先没了吧?”

新科举人更慌了,却仍勉力狡辩道:“就算是这样,又能证明什么?总不能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就说是我杀了苏坤茂吧?!”

“单凭这一点自然不行,可你露出的马脚却远远不只一点。”

孙绍宗继续冷笑道:“首先,我上楼时曾问过店小二,案发前后他正在楼梯口附近打扫,并未看到有人进出东西向的走廊,所以凶手必定在你们这七人当中。”

“其次,凶手为了制造死者是烂醉后,自己跌出窗外的假象,在尸体的衣领上洒了些酒水——大概是因为匆忙的缘故,一些酒水洒到了壶柄上,自然也沾湿了凶手的手。”

孙绍宗说着,将那酒壶拎起来,亮出壶柄上微微反光的水渍。

然后他又一指房间的窗户,道:“再者,这里的窗口高度接近四尺,要将体型微胖的死者丢出去,需要不小的力气,而方才经过我的测试……”

“大人!”

新科举人急吼吼的打断了孙绍宗的推断,指着柳湘莲道:“他不是一样也符合这三条吗?而且他力气那么大,想把苏坤茂丢下去,简直是易如反掌!”

“我一开始确实怀疑过他。”

孙绍宗道:“不过,他方才的证词里,却有一句话足以证明清白。”

新科举人立刻又咆哮道:“哪句话?我怎么没听出来?再说他明明没说过什么特别的!”

这还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货。

孙绍宗略有些无奈的走到木墙旁,屈指轻轻敲了敲,道:“这里客房都曾经进行过改造,后面添加的木墙隔音效果相当差,如果有人在房间里唱小曲的话,你说会不会传到隔壁?”

“对啊!”

孙绍宗话音刚落,之前被排除掉的一个书生立刻恍然道:“我当时确实听到柳兄在隔壁唱小曲来着,唱的好像还是……”

旁边一人接口道:“是《西厢记》,而且唱的还是崔莺莺的词儿!”

“你瞧。”

孙绍宗冲那新科举人一摊手:“现在符合所有嫌疑条件的,就只剩下你自己了。”

第142章 鸭绿江畔断头之交、顺天府内日兴生非

【那个说‘女扮男装’的兄弟,柳湘莲是红楼原著人物,妥妥的纯爷们。】

若是搁在现代,这三条证据或许还算不得铁证如山,但在大周朝却足够给人定罪的了!

因此那位新科举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坐倒在地,哭丧着脸喃喃道:“我本来只想找他商量一下,明天结伴参加鹿鸣宴的事儿,谁知这厮竟突然点破了,我与家父小妾私通之事,我一时惶恐……”

啧~

最近因为伦理悲剧引发的案子有点多啊,莫非是因为暖秋引起的‘第二春现象’。

孙绍宗一边信马由缰的胡思乱想着,一边示意林德禄处理剩下的手尾,然后便准备下楼离开。

谁知刚往前走了几步,便被那柳湘莲拦住了去路。

就见他满面叹服的拱手道:“世兄这‘神断’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世兄?

孙绍宗本来还有些纳闷,一听这话忙也还礼道:“却不知柳兄府上是?”

“家父柳川峰。”

柳湘莲把抱拳的双臂向上一举,道:“当初征讨高丽时,曾在尊公麾下担任副先锋一职。”

便宜老爹的副手?

貌似也是在鸭绿江畔,被勒令自尽了的。

虽说孙绍宗有些搞不清楚,这一起掉脑袋的老两位,算不算是生死与共的交情,但他对柳湘莲的好感,却是又增添了不少。

若是一般俗人的话,怕是早在被列为嫌疑犯的时候,就主动过来攀关系了,又怎会等到此时才透露身份?

于是孙绍宗便在走廊里与其攀谈了几句。

结果发现这柳湘莲,虽然名字和相貌都娘的很,内里倒是个豪爽男儿,脾气秉性与冯紫英颇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比冯衙内少了几分跋扈而已。

可惜孙绍宗响午之前要回衙门交差,实在没时间与柳湘莲细谈深交,便邀请其过几日去家中做客——琢磨着到时候把冯紫英叫上,这两人必定投机的紧。

别过柳湘莲,孙绍宗施施然下了楼,却只见大门外已是密密匝匝围满了人,看这架势倒比方才上楼时,还要热闹了好几倍。

一见他从楼上下来,前片立刻有人伸长了脖子嚷道:“大人、大人!您又发现了什么线索没?!”

“是啊大人,再给咱们讲一讲呗!”

追星也不过如此了吧?

古代民间的娱乐活动,果然还是太少了啊!

头一次可以说是下不为例,这要是再巴巴解释一回,估计就要变成‘惯例’了。

孙绍宗可不想以后破案的时候,一边冥思苦想案情,一边还要给路人科普。

因此只淡然的道:“此案业已告破,内中隐情楼上几个客人都曾亲眼所见——本官公务在身,却不便在此久留。”

说着,将两只袖子往身后一背,迈着官步昂然而出。

门外的路人先是震惊于,他上楼不过一刻多钟,便侦破了这桩杀人案,紧接着又被孙绍宗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的让出了一条通路。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想要追上去询问究竟的时候,孙绍宗却已经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众人正扼腕叹息,忽听一人道:“对了,孙大人不是说楼上的几个客人,都亲眼看到他破案了吗?咱们去楼上问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众人一听这话当真有理,立刻便潮水般涌了进去。

这熙熙攘攘的,莫说是桌椅,便连柜台都被挤垮了半边……

且不提那文心阁经历了怎样的浩劫。

却说孙绍宗到了府衙,刚跨过那半尺多高的门槛,便见一个矮壮的中年妇人急匆匆迎了上来,道了个万福:“民妇见过通判大人。”

她虽然自称民妇,却显然是个有些身份的。

因为府衙里但凡是白身,即便是赵无畏那样握有实权的,也习惯以‘老爷’称呼孙绍宗。

反之,府里的文吏或者官员们,无论手上实权大小,都惯以‘大人’相称。

“你是……”

孙绍宗正待发问。

旁边却忽然闪出了程日兴,劈头盖脸的呵斥道:“你这婆娘,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家里说,怎得跑到府衙来了?!”

原来这女人是程日兴的老婆。

既然是家务事,孙绍宗自然懒得掺和,留他夫妻二人在门口说话,径自去了韩安邦那里回禀差事。

打从前几天接了那道圣旨,这位韩大人便又焕发出了勃勃生机,腰也不驼了、腿也不酸了、听说一口气批阅公文到半夜,都不带打瞌睡的。

怪不得都说权利是男人的春药呢!

而且这一站稳脚跟,那勾心斗角的心思便也随之卷土重来,言语间对孙绍宗颇有拉拢之意。

不过按照孙绍宗的推断,这厮虽然绕行逃过一劫,但总的来说仍是大势已去,眼下也只能说是回光返照罢了。

因此自然不愿与他牵扯过深,只随便敷衍了几句,便急忙起身告辞离开。

等到了刑名司东厢小院,却见程日兴沉着脸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东翁,那妙玉死活不肯答应去府上教书,还……还……”

他老婆找上门来,原来是为了这事。

孙绍宗默不作声的进了堂屋,这才问道:“还怎得了?”

“她还把您和孙将军挖苦了一番,说是去您府上教书,没得污了她的名声!”程日兴说到这里,愤愤然道:“东翁,这小娘皮如此不识好歹,要不要给她些教训瞧瞧?”

“教训?”

孙绍宗玩味的看着他问:“你准备怎么教训她?”

见他似乎有些意动,程日立刻兴胸有成竹的道:“近些日子,那醉金刚倪二常到学生府上,言说想为东翁效劳,不妨便把此时交给他来处置!”

“呵呵。”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一笑,忽然问道:“我如今官声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程日兴虽然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立刻挑起大拇指道:“东翁‘神断’之名可说是响彻京城,论名声在这顺天府一众官员当中,那绝对是首屈一指!”

“既然如此……”

孙绍宗眉毛一立,冷冷的盯着程日兴道:“她一个弱女子,即便不愿意上门教书,委婉拒绝也就罢了,何必平白得罪我?

“这……这……”

程日兴支吾了两声,在那刮骨钢刀似眼神逼迫下,终于还是讪讪道:“是我家那婆娘多嘴说了句‘若是被东翁看上,说不定也能抬举做个姨娘’,那小尼姑便恼了……”

“哼!”

孙绍宗冷哼了一声,道:“人家不乐意给人做小,一时口不择言也算不得什么——倒是你,在我面前如此歪曲挑拨,却是把本官当成了什么人了?欺男霸女的高衙内么?”

噗通~

程日兴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急道:“东翁恕罪,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万没有要坏东翁名声的意思!”

孙绍宗又等他告饶了几句,这才一甩袖子道:“起来吧,念在是初犯,我便饶过你这次——下次若再敢在我面前胡乱搬弄是非,莫怪我容不得你!”

程日兴连道了几声‘不敢’,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小心翼翼的探寻道:“那请女先生这事儿……”

“照旧由你负责,尽量寻那上了年纪、性子稳重的,免得外面以为我是在搜罗美女呢!”

第143章 宝玉查账荣国府、平儿揭破尴尬事

“琏二哥、琏二哥?凤姐姐!”

却说放榜这日响午,平儿正在外间有一搭无一搭的,摆弄着针线活儿,就听院子里有人叫嚷。

隔着门缝往外一瞧,却是贾宝玉在那里伸着脖子乱喊。

平儿忙把簸箕往秀墩上一丢,快步迎了出去,嘴里笑道:“快别喊了,二爷、二奶奶一早就去了铁槛寺,怕是要到傍黑才能回来呢。”

宝玉一听这话,心下不由大失所望。

那日从孙绍宗处接了‘任务’,他便恨不能立刻查个一清二楚,好让孙二哥另眼相看。

谁知偏不凑巧,舅舅王子腾家一个庶出的表弟,突然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因那府上没有男主人在家,贾宝玉和贾琏便轮流过去守了几日,这忙忙碌碌悲悲戚戚的,自然顾不上孙绍宗的事情。

这年头未成年早夭的,向来都是薄葬,因此尸首只停了三日,昨儿响午便埋到了城外。

这之后,贾宝玉又歇息了一日,稍稍解了解乏,便兴冲冲的过来想要查看账目,哪曾想竟是扑了个空。

他蹙着眉头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喜笑颜开折了回来,向平儿探询道:“平儿姐,咱家修园子的账本,是不是都在你那儿放着呢?”

平儿闻言一愣,只以为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否则这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把的主儿,怎么会忽然问起账册来了?

“也不是我自想查,其实是孙二哥……”

贾宝玉也知道这不符合自己一向的人设,又生怕平儿把自己当成‘俗人’看待。

于是忙把孙绍宗要修园子,又怕被奸商蒙蔽,故而托自己先打听一下内情的经过,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出来。

平儿听罢,心中却是如明镜一般,情知孙绍宗修园子是假,借刀杀人才是真的!

不过因那日阴错阳差之事,她心中亦将赖大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拆穿孙绍宗的谋划。

反而将那柳叶弯眉一皱,摆出一副慌张模样,急道:“小祖宗,你快歇歇吧,这账可不敢乱查的!”

以贾宝玉的性子,平儿若推说要等王熙凤做主,八成也便悻悻的走了。

但这‘不敢乱查’四字,却让宝玉颇有些不快,梗着脖子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看不得修园子的账本?!”

这一连三声逼问,倒让平儿越发的‘慌乱’起来,将银牙一咬,竟把宝玉扯进了屋里,顿足道:“小祖宗,你怎得也不识个好歹?我不让你查那账册,却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不当家的,哪里知道这别院牵扯了多少事情?”平儿苦笑道:“当初我们奶奶为了这事儿,愁的整晚都睡不踏实,若不是有林姑娘家……”

说到‘林姑娘家’四字,她忙又闭紧了嘴巴,一副不小心说漏了嘴的样子。

贾宝玉愈发的莫名其妙起来,不解道:“这里面跟颦儿有什么相干?”

“没什么相干、没什么相干!”

平儿‘笨拙的掩饰’着,又劝道:“总之,这账你还是别查了,过几日见了孙大人,就说咱家用的人工、材料都是最好的,这价钱自然也贵的紧,还是让孙大人另请高明的好。”

她这般说辞——尤其还涉及到了林黛玉,贾宝玉肯放弃追问才怪呢!

伸手扯住平儿一条胳膊,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口中更是赌咒发誓,言说自己绝不告诉旁人。

这一招便是王熙凤那般泼辣的,尚且招架不住,平儿一个通房丫鬟,就更怕被旁人瞧见了。

‘没奈何’,平儿也只得叹气道:“罢了,我便豁出性命不要,与你说上几句实话!”

宝玉却笑道:“姐姐莫要唬我,什么事能有这般凶险?再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会去老太太那里,帮姐姐重新撑起来!”

平儿却又叹了口气,这才幽幽的道:“那园子刚修的时候,估算着有个三、四十万两银子就够用了——谁知别家竟也都修起了别院,又有那忠顺王囤积居奇,结果价钱竟然涨了好几倍,弄得咱们府里无以为继。”

“可因为已经向朝廷申报了省亲之事,若是中途停工的话,那便是欺君之罪了!”

“买办法,最后只得挪用了林姑爷留下的银子。”

“什么?!”

贾宝玉听到这里,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咱家修园子,竟用了林妹妹的钱?!用了多少?!”

平儿伸手比出一个六。

贾宝玉下意识猜了个数字:“用了六万两?!”

谁知平儿却摇头道:“是六十多万两!”

“六……六六六十万两?!”

这下贾宝玉可真是被吓住了,他就算再怎么纨绔,也知道六十万两是什么概念——就算贾府这般家大业大的,怕也足够几十年嚼用了!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想冲到老太太面前,揭露这个天大丑事!

但随即却想到,这么大的一笔开销,若是没有老太太点头,谁敢胡乱做主?

怕是父亲、母亲、乃至大伯那里,怕也一早便知道了!

平儿看他木鸡一般呆立良久,唯恐他又犯了癔症,忙宽慰道:“其实这银子,也是林姑爷给女儿准备的嫁妆,日后你们两个若是成亲,这银子也合该是咱家……”

她不宽慰倒还好,这一说宝玉倒急了,横眉立目的嚷道:“这是什么混账话?!莫说我与林妹妹还未成亲,就算真的成了一家人,也断断没有不问她一声,就动用嫁妆的道理!”

平儿被他冷不丁的爆发吓了一跳,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却是苦笑道:“你冲我吼有什么用,那钱又不是我花的。”

贾宝玉顿时又泄了气,臊眉耷眼的道:“是我一时迷了心窍,还请姐姐莫要怪我。”

说着,又正色道:“姐姐放心,这许多人都拿我当个傻子糊弄,只有姐姐肯对我说实话,我心里感激的紧,便是死也不会出卖姐姐的!”

平儿闻言,半是感动半是心机的叹道:“都这般了,我索性便都告诉你罢——其实薛家那里,咱们府上也挪用了一大笔银子,我私下里揣摩着,怕是一男许了两家!”

一男许两家?

贾宝玉如遭雷噬,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被那门槛一绊,竟鳖儿一般摔了个四脚朝天!

第144章 青梅竹马诉衷肠

平儿吓的面色一白,还以为他怎么样了呢。

好在宝玉转脸便又爬了起来,失魂落魄的嘟囔着:“好个功勋贵胄公侯之家,骨子里竟原是一窝子强盗!”

平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上前帮他拍去身上泥土,嘴里半是埋怨半是叮嘱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你但凡还有一丝善心,出了这门便莫要再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过此事便罢!”

“姐姐放心。”

贾宝玉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便是死,也绝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说着,行尸走肉一般出了王熙凤的院子,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该去何处,便只在那内宅中瞎蒙乱转。

“你这又是怎得了,怎么好像丢了魂似的?”

忽的,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入耳中,贾宝玉抬眼望去,便见前面闪出一主一仆,却不是林黛玉、紫鹃还能是谁?

乍见林黛玉当面,贾宝玉又是羞惭又是委屈,微微一低头,几滴‘金豆子’便落在了地上。

“呀!”

这下黛玉却当真是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柔声探询道:“你这是犯了什么痴病,还是又与那个丫头恼了?快把那眼泪擦一擦,不然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招惹的呢。”

她这里越是宽慰,贾宝玉却越是哭的厉害。

到最后林黛玉也不耐起来,顿足道:“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呀!这不言不语的,倒把人急死了!”

说着,那眼圈便也有些红了。

眼见她就要陪着自己一起落泪,贾宝玉这才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不由分说便把黛玉拉到了假山后面,又将紫鹃支到了一旁。

然后他便将贾府为了修别院,挪用了林家六十万两银子的事,一股脑都告诉了黛玉,只隐藏了‘一男许两家’的说辞。

说完,他又咬牙切齿的赌咒发誓,自称便是拼着一死,也要把这笔银子还给黛玉!

林黛玉怔怔的听了半响,又见他赌咒发誓寻死觅活的,两条细眉微微一蹙,晒道:“这钱又不是你花的,哪个要你还了?再说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便是把你卖了怕也值不得几个钱。”

谁知这个‘卖’字,却正中宝玉的心结!

于是他痴痴的望着黛玉,泪水又是滂沱而下。

黛玉那晓得还有‘一男卖两家’的戏码,只以为他是替自己着急伤心,心下自是十分慰贴,便叹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早就知道银子的事儿了。”

“你……你知道这事儿?!”

贾宝玉顿时惊了个目瞪口呆,便连眼泪都一下子止住了。

林黛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去年南下时,扬州那边儿还有不少好物件,比这府里的摆设也是不差的,等到回京的时候,却只剩下两车不值钱的杂物……”

“那你为何不说出来?!老祖宗最疼你了,肯定……肯定……”

话说到半截,贾宝玉忽又想起,用这笔银子修别院的事,怕也是经过贾母首肯的,一时间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黛玉苦笑道:“那可是几十万两银子,多少双白眼珠子都瞪红了,老祖宗便是再疼我,难道还能把这一大家子人全给得罪了?”

眼见林黛玉满面凄楚,小小一个人儿,竟似已然看惯了世态炎凉,贾宝玉心中越发的憋闷烦躁,却偏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出来。

半响,他忽然抬手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

啪~

只这一下,半边脸颊便肿了起来!

贾宝玉却恍似没有痛觉一般,又对准自己那娃娃脸提起了巴掌。

“你这是做什么?!”

黛玉慌忙扯住了他的胳膊,急道:“这又不是你的错!”

“谁说不是我的错?!”

贾宝玉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我若是个有本事的,他们岂敢问都不问咱们一声,便把事情定下来?!我若是个有本事的,也断不会任他们这般欺负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见他这般自责,林黛玉也不由动了真情,捧着宝玉的手,正色道:“这件事情,本来是闷在我胸口的一块大石头,但今日见你这般向着我,却叫我心里敞亮了许多,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倒也没那么要紧了。”

随即又笑道:“若是这六十几万两银子,能免了这阖府上下的欺君之罪,依我看倒也值了!”

说着阖府上下,眸子里却分明只有一个宝玉!

“林妹妹……”

贾宝玉感动的无以复加,恨不能立刻便娶了她过门,但想到‘一男许两家’的说辞,心下却又如同刀割一般。‘

“对了。”

林黛玉半是真心好奇,半是为了转移话题的问道:“这番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宝玉支吾道:“我……我答应了人家,绝不会出卖她的。”

“你不说我也一样猜的到!”

林黛玉捻起食指,轻轻在嘴唇上敲了敲,忽的脱口道:“是孙家二哥,对也不对?!”

“孙二哥?”

贾宝玉却是一愣,愕然道:“他……他也晓得这事?”

看他这表情,林黛玉便知自己猜错了,不过还是点头道:“当初他可是跟琏二哥一起从扬州回来的,这些猫腻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也正因为晓得爹爹的银子都被掏空了,我过生日时,蓉姐姐才送来了一堆金叶子。”

说着,她忍不住瞪了宝玉一眼,愤愤道:“那时你还说蓉姐姐村俗,只会送些没用的东西呢!”

贾宝玉尴尬的直挠头,半响却忽的恍然道:“我明白了!孙二哥让我查账,其实就是想让我自己查出此事!”

林黛玉狐疑道:“孙家二哥让你查账?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宝玉忙把前因后果,一股脑讲了出来。

黛玉听完沉吟半响,却是摇头道:“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再说他也未必晓得银子已经被挪用了——我瞧着,这倒像是在针对旁人。”

“针对旁人?什么旁人?”

“自然是你家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好奴才啰。”

林黛玉小嘴一翘,不屑的道:“听蓉姐姐说,当初孙家兄弟在荣国府打秋风时,可是受了你家奴才不少的委屈!”

“竟有此事?”

贾宝玉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孙家可是咱们府上的世交,下人们有这么大的胆子?”

“世交?”

林黛玉嗤鼻一声,有心拿自己举例,却又唯恐宝玉闹腾起来,于是略一犹豫便道:“莫说是世交,东府的焦大你可记得?”

“莫不是那个喝多了,就喜欢乱骂人的老头子?”

“老头子?”

林黛玉瞪了他一眼,道:“当初若不是他舍了性命,把宁国公从战场上背回来,怕是压根也不会有什么宁国府了!”

“听说当初逃回来的时候,没有饭吃,他饿著肚子去偷东西给主子吃;没有水喝,他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

“老宁国公在世时,对这焦大比亲儿子还要强上几分——可如今又怎样?一朝失了依靠,便连府上的二等奴才都敢作践他!”

“孙家兄弟落魄时,在你家这些奴才眼里,怕还远不如那焦大!”

林黛玉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扯回了正题:“我猜,孙家二哥大概是得了什么消息,知道你家这些好奴才们,在修园子的时候动了手脚,却又不方便点破,才哄骗你这傻子来捅马蜂窝。”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依我看你还是做做样子,千万别较真儿……”

“不!”

她还待劝说,贾宝玉却已然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指天誓日的道:“这事我定要一查到底!甭管是那个奴才贪了银子,我都要他一分不少的吐出来!”

‘卖身’的银子都被奴才给贪了去,也难怪他会如此怒发冲冠。

第145章 鹿鸣宴上逞口舌

九月十六,鹿鸣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在满堂抑扬顿挫的吟诵声中,孙绍宗忽然发现坐在首席上,也并非都是好事——在上百人面前干张嘴不出音,真的好尴尬!

尤其他这块头,想躲都没地儿躲……

也幸亏他不是那面皮薄的,否则早在前排举人们诧异、鄙夷的目光中,羞的无地自容了。

“礼毕,入席!”

好在这首诗并不算很长,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吆喝,众考官分别落座。

“都坐吧。”

主考官礼部侍郎张秋又吩咐了一声,新科举人们便异口同声的躬身道:“谢老师赐坐。”

由此,便正式确立了他‘座师’的身份。

却说孙绍宗刚刚坐稳,心里那尴尬劲儿还没过去呢,就听旁边有人大声道:“孙通判,我方才只见你两唇颤颤,却未闻有只言片语传出,难道你竟连这《鹿鸣》一诗,都未曾读过不成?”

只这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孙绍宗身上。

唉~

果然还是来了。

孙绍宗暗暗叹了口气,方才得知他被安排在首席之后,副主考翰林院侍讲孙赟,便一脸的羞恼之色。

当时孙绍宗就猜到,这厮有可能会在席上发难,现在看来果然被他料中了!

此时首席之上,除了正副主考和孙绍宗之外,还坐着贾雨村与另外一名礼部官员。

那名礼部官员且不论,贾雨村作为孙绍宗的上司,于情于理都不好冷眼旁观,忙笑着端起一杯水酒,道:“孙侍讲,邵宗毕竟是武进士出……”

然而那孙赟却是半点情面都不讲,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既是个不识得圣人文章的莽夫,又有何面目在这鹿鸣宴上端坐首席?!”

早就听说翰林院的官最是清高自诩,压根瞧不起地方上的‘亲民浊吏’,今儿孙绍宗总算是见识到了。

要知道这孙赟虽是副主考,官阶却只是正六品,而贾雨村比他高了整整四级!

贾雨村固然被顶的面色不愉。

但孙赟这话却也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有些举人甚至公然喝起彩来。

而更多的人则是目光灼灼,等着瞧孙绍宗如何应对。

却见孙绍宗飒然一笑,道:“孙侍讲岂不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

“哼!”

又不等他说完,那孙赟便嗤鼻一声,不屑道:“你若是去沙场征战,说这话倒还有些道理——可在这鹿鸣宴上,我却实在不知你有何长处可言!”

“若是你想以刑名一道反驳,那也大可不必了,此宴乃我儒家盛事,岂能以法家之学论长短?”

说罢,他将袖子一卷,满面的鄙弃之色,就差指着孙绍宗的鼻子骂‘你丫也配姓孙了’!

其实律法也是乡试必考的科目之一,孙赟这话明显有些强词夺理,可谁让这是在贡院举办的鹿鸣宴呢?

孔老二至高无上,乃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

众人眼见他这一番话,便将孙绍宗逼到了墙角,又顺势封印了孙绍宗赖以成名的‘刑名’绝技,都觉得大势已定,孙绍宗必然无力回天。

谁知孙绍宗却仍是飒然一笑,端起酒杯冲孙赟举了举,淡然道:“刑名虽是小道,却能让我看出您孙侍讲的短处,既然大家都有短处,你我又为何不能同席而坐?”

“哈哈!”

孙赟闻言,忍不住先仰头笑了两声,这才不屑道:“真是可笑之极,本官有何短处,竟会与不识圣人教诲的莽夫,沦落到一般境地?”

他这话看似不屑一顾,其实却再一次把争辩的范围,固定到了‘儒学学问’上,孙绍宗若是攻讦其它事情,反倒会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不得不说,这翰林院的侍讲虽然持才傲物,却并不是个蠢人!

如果换了旁的武夫,怕是只能落的个狼狈不堪。

可惜……

他遇到的人是孙绍宗!

只见孙绍宗两手一摊,笑道:“我不识圣人教诲,您孙侍讲亵渎圣人文章,这样算来,还不是半斤八两么?”

“荒谬!”

孙赟一听这话,立刻冷笑道:“本官一向秉持洁身自好,何曾亵渎过圣人文章?!孙绍宗,你今天若是不说出个究竟,莫怪本官参你个诽谤之罪!”

众人也都是莫名其妙,觉得这孙通判八成是昏了头,他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武夫,如何能看出孙翰林亵渎圣人文章?

“呵呵。”

孙绍宗呵呵一笑,朗声道:“首先,大人胸口有抓伤,且不止一处。”

“其次,大人头上曾染上过墨迹,虽曾仔细洗过,但头皮上却仍有些许残余。”

“其三,大人的膝盖处有伤,所以进门之后曾多次伸手揉捏,但这伤又不影响行动,显然并不是很重。”

“其四,大人身上有许多蚊虫叮咬过的痕迹,显然是……”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等把第四条说完,孙赟便勃然道:“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怎能证明我亵渎了圣人文章?”

“孙侍讲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道来。”

孙绍宗成竹在胸的道:“胸口的痕迹,应该是赤身裸体时,被女子抓挠所致;膝盖损伤和蚊虫叮咬,大约是跪在门外,半个时辰以上所致。”

“以此推测,昨日孙侍讲与尊夫人必有一战!而且还输了道理!”

“荒谬,这简直荒谬至极!再说我的家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孙赟明显有些恼羞成怒,爆喝一声,便从席上起身怒视孙绍宗。

不过……

他貌似也就一米六出头,站起来之后,与孙绍宗仍旧是平视状态。

“跟我是没什么相干。”

孙绍宗耸了耸肩:“但孙侍讲赤身裸体与尊夫人撕扯,头上又曾被泼了墨汁——我思来想去,怕也只有您回府之后,便和丫鬟仆妇在书房之内苟且,结果惹恼了久旷的夫人,才会留下这些痕迹。”

顿了顿,他又摊手道:“当然,孙大人若是被夫人追着,一路从后院裸奔到了书房里,那就算是我推断有误好了。”

“你……你……你……”

孙赟也不知是气是惊,伸手指着孙绍宗,浑身却抖的筛糠一般。

只是……

这厮慌乱之中,眼神里竟还透出些庆幸来。

“呃。”

孙绍宗略一琢磨,便又恍然道:“对不起,看来我方才确实推断错了一点,与孙侍讲苟且的不是丫鬟,而是小厮——您在书房行此谷道热肠之事,还敢说没有亵渎圣人文章?”

“你……你……你……”

孙赟又是一连几个‘你’字,那如见鬼神一般的模样,却显然已是不打自招了。

“哈……”

“哈哈……”

“哈哈哈哈……”

下面也不知哪个秀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便引发了哄堂大笑。

第146章 文成武就铸根基、改抚为督分虚实

【那个啥,我家老二这几天忌奶,一连折腾了三晚上,搞得我迷迷糊糊的,今儿就一更,老规矩明天三更补齐——最晚星期五,老婆差不多就能看着老二了,所以不会影响上架爆发的。】

事实证明,孙绍宗前后两次‘高调’出镜,还是很有效果的。

鹿鸣宴过后,陆续有十余名举子上门拜访,与他确立下了‘师徒’名分。

这人数看着似乎不怎么样,比起主考官一下子收纳一百三十八名门徒,更可说是天地之别。

但考虑到身为四品府丞的贾雨村,招揽的门徒也不过堪堪与他齐平,这个成绩便足以令人侧目了。

当然,找上孙绍宗的,基本都是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以及对刑侦感兴趣的另类文人,那些官宦子弟们,暂时还瞧不上他这条细腿。

却说九月十八这日,孙绍宗照例正在刑名司办公,就见周达捧着份邸报,匆匆自外面进来,还不等站稳脚跟,便急道:“大人,您快瞧瞧这新出的邸报!”

说着,便把那邸报平铺在桌上,又翻开其中一页指给孙绍宗看。

孙绍宗大致的扫了一遍,却原来是皇帝召集内阁与河北巡抚,开的一个内部会议的纪要。

上半部分主要讨论的是,河北灾民回迁之后的安置措施;下半部分却忽然话锋一转,探讨起了将河北升格为直隶省的可行性。

这么做八成是为了安抚河北官场的不满情绪。

早在孙绍宗去南岸监刑的时候,就曾听官员们抱怨,说什么京城出了贪官,遭殃的却是河北百姓。

民间的抱怨那就更多了,各种民谣小段层出不穷,愤怒的、调侃的、自嘲的……

也幸亏朝廷赈济的还算及时,否则没准儿真会闹出民变来。

眼下既然要把灾民迁回去安置,自然得给些甜头——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甜头,才好平息河北官民心中的怨愤。

“大人。”

周达紧张的道:“您说这河北改直隶省说法,靠不靠谱啊?”

“应该已经定下来了吧。”

孙绍宗抖了抖手里的邸报,道:“要不然这内阁议事的内容,怎么会明发在邸报上。”

“这可如何是好?!”

周达一听这话,却是顿足捶胸道:“河北若当真改成直隶,咱们顺天府也是要划归直隶总督管辖的,届时五品以下官员出缺,可都要由总督府遴选奏批!”

“大人您当初在河北时,曾硬逼着那周巡抚去观刑,可是大大得罪了他,这要是届时他歪一歪嘴……”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

孙绍宗笑道:“放心吧,且不说这事儿还没成,就算真定下来了,直隶总督也不会随便插手,咱们顺天府官员的升迁调动。”

顺天府毕竟不比别处,天子脚下鱼龙混杂,权利未必比得上普通府衙,麻烦之处却要多了十倍不止。

新任的总督但凡不是个傻子,就不会主动插手顺天府内部的琐事,最多也就是在涉及大政方针时,以上峰的名义要求顺天府配合罢了。

周达政治头脑显然余额不足,听孙绍宗这般说了,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孙绍宗也懒得跟他解释,随便挥了挥手,便让他躬身退了下去。

周达走后,孙绍宗又仔细翻看了那邸报一遍,发现除了河北改直隶这桩大事,军队里似乎也在酝酿着一些改革。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就是皇帝想趁着登基十年,将勋职和实职完全剥离开来——简单来说,就是给它们改一改名字。

譬如都尉、骑都尉这种,除了军中的实职之外,勋贵子弟们身上也多有类似的虚衔,譬如什么骑都尉、云骑尉、都尉等等。

不细问的话,压根分不清楚究竟是实职,还是勋爵。

因此广德帝准备把实职的骑都尉、都尉,改成前朝用过的千户、百户,至于指挥使的爵位,则以轻车都尉代替。

而更高的将军衔,也会逐步从实职系统中剥离,代以提督、统制之名。

啧~

这看似没什么鸟用,实际上却是削弱了中低层勋贵们的势力——至少再想靠着勋衔去吓唬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对于那些顶级世家而言,影响倒不算太大,毕竟那些家族不是有大佬在朝堂上撑着,就是宫中有贵人扶持,别说是头上顶着虚衔,即便是个白身,也一样能横行无忌。

不过……

这到底是广德帝有意,要逐步削弱勋贵的影响力呢,还是单纯的,只想革除勋职与实职的弊端而已?

孙绍宗盯着那邸报研究了许久,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管如何,都不关自己鸟事!

孙家虽然也算出身勋贵阶级,可现在兄弟二人都有实职在身,朝廷再怎么改革,暂时也影响不到他们身上。

呃~

或许对下一代会有影响,不过几十年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

倒是几百年后的情况,孙绍宗心里比较有谱。

丢开改制的事儿不提,孙绍宗又从邸报里,翻出了几个官场花边,准备当做明天聚会闲聊的谈资。

眼瞅着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尤其今儿程日兴帮忙聘的女先生,还是头一天上门给香菱授课,孙绍宗也想回去瞧个新鲜。

于是便寻当值的林德禄交代一声,径自离开了顺天府。

一路无话。

等回到了自家府邸,还不等进门呢,便听下人忐忑不安的禀报说:家里来了两位龙禁卫的军爷,已经侯了小半个时辰了。

龙禁卫的人?

难道又是为了钱宁的案子?

孙绍宗狐疑的进了前厅,立刻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因为在客厅里等候多时的不是旁人,正是卢剑星、沈炼二人——而他们因为涉及‘假靳一川’事件,压根就没参与侦办钱宁一案。

果不其然,分宾主落座之后,卢剑星并没提起钱宁之事,只说那秦克俭因为涉嫌包庇上司,已然丢官罢职,被流放到了云贵山区。

“秦克俭被流放了?已经查到他与钱宁勾结的证据了?”

孙绍宗稍觉有些诧异,按说钱宁已然是死无对证,以秦克俭的聪明,应该不会让人抓到实锤才对。

“大人。”

沈炼苦笑道:“北镇抚司可不同别处,只要上峰愿意,‘莫须有’三字,就已经足够定罪了。”

这话说的满是苦涩,倒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孙绍宗因而便问起了,他们两个如今在龙禁卫的处境。

卢剑星和沈炼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尴尬的道:“不瞒大人,因老三的事儿,我们兄弟二人也吃了些挂落,如今已交卸了手上的差事,至于日后如何安排,却一直没个消息。”

感情他们这次是上门求助来的。

不过这兄弟二人的才具、品行都还过得去,身上又没有太多的牵扯,若是施以恩惠,日后倒也能当个助力。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道:“明儿我约了神武将军家的小衙内吃酒,你们兄弟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跟我一起过去耍耍如何?”

这却是有意牵线搭桥,让他们跳槽到巡防营的意思。

卢剑星明显有些迟疑,毕竟祖辈都在龙禁卫厮混,而四营一卫里,也是以龙禁卫为尊,骤然让他另投它处,实在有些……

沈炼却是立刻扯着他,起身道:“多谢大人抬举!”

听到‘抬举二字,卢剑星这才回过味来。

龙禁卫虽好,奈何却是无依无靠升迁无望。

而巡防营论地位虽差了些,但搭上神武将军家的小衙内,再有孙绍祖这个四品参将照应着,日后但凡立下些功劳,还怕升不了官儿?

于是他忙也表决心道:“我兄弟二人若有出头之日,绝忘不了大人的栽培!”

第147章 再聚锦香院

百花楼、锦香院。

孙绍宗虽然不待见青楼女子,怎奈一众纨绔们却都喜欢这个调调,就连刚认识的柳湘莲,也是个风月场上的魁首。

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锦香院里的云儿姑娘,确实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有她在场,再尴尬的气氛都能圆回来。

因此九月十九傍晚的席面,便又设在了锦香院中。

这日下午,孙绍宗一早便汇合了卢剑星、沈炼,半路又喊上了柳湘莲,一行四骑这才说说笑笑,赶奔百花楼而去。

那柳湘莲虽生的细嫩,却也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因此这一路上与卢剑星、沈炼倒是相谈甚欢。

一路无话。

到了那锦香院门外,远远的便见冯紫英、薛蟠二人,已经在台阶上等候多时。

孙绍宗忙催马赶到了近前,一边利落的翻身下马,一边半是埋怨半是说笑的道:“今儿是我做东,你们两个却来的这般早,倒显得我这个做东的好没礼数!”

“跟我们两个,二哥还用的着管什么礼数?”

薛蟠哈哈一笑,抢着上前接过了缰绳。

忽又瞅见后面三人紧跟着下了马,好奇的打量了一眼,那两只大眼珠子便死死钉在了柳湘莲身上,张着大嘴半响也没个下文。

好在这时冯紫英也已经迎下了台阶,好奇道:“二哥,这三位是……”

孙绍宗先用手向柳湘莲一比,郑重的介绍道:“这位是柳湘莲柳贤弟,当年打高丽的时候,柳家叔父是副先锋,跟家父一起在高丽杀了个来回,最后又在鸭绿江旁一并领了旨意。”

冯紫英一听这话,便知道这关系非同旁人可比,忙上前自报家门,又与柳湘莲叙了年齿。

等他们互相过礼之后,孙绍宗这才又向冯紫英介绍了卢剑星、沈炼二人,并着重强调道:“这两位在北镇抚司里,无论身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只可惜一直不得重用。”

冯紫英立刻晓得,孙绍宗带着两位过来,却是存着举荐之意。

于是便笑着道:“既是二哥看重的人,想来必是不差的。”

这次却没什么报家门、叙年齿的戏码。

那卢剑星、沈炼恭敬上前施礼,他也只是大刺刺的回了一礼。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兄弟二人受宠若惊了——若不是看孙绍宗的面子,神武将军家的衙内,如何会将两个小小的七品武官放在眼里?

这时那薛蟠,才终于从柳湘莲的‘盛世美颜’中回过神来,兴冲冲的凑了上来,没口子的抱怨道:“老冯,你只顾着显摆自己,却怎得不替我引荐引荐?”

冯紫英嘿嘿一笑,戏谑道:“柳兄,这位可不是简单人物,要说旁的你或许没听过,他那未过门的娘子,可是大大的有名!”

薛蟠本来正挺胸叠肚,努力摆出一副雄壮模样,忽听他不提自己的名姓,反倒扯出了王家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好你个老冯,竟敢特娘的消遣老子!”

说着,便扑上去冯紫英厮扯起来。

这两块料是胡闹惯了的,孙绍宗也懒得出面制止。

反而趁机向冯紫英三人介绍道:“这是皇商薛家的大公子薛蟠,他舅舅是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姑母是荣国府的二夫人,至于那未过门的娘子嘛——你们想必也都有所耳闻。”

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当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尚书王大人的独生女,要改嫁给王子腾的外甥!

虽说背地里,这桩婚事被当做了笑谈,但真正面对薛蟠时,想及他那脚跨军政两届的关系,谁还敢真的把他当成笑话看?

卢剑星和沈炼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拘谨,等进门入席之后,多少便有些战战兢兢放不开手脚。

倒是那柳湘莲依旧洒脱的紧,在席间嬉笑怒骂挥斥八极,与冯紫英那叫一个相见恨晚。

聊的兴起,云儿姑娘弹起了琵琶,柳湘莲唱起了小曲儿,直博的满堂尽是喝彩之声。

不过……

旁人最多也就是欣赏,那薛蟠却干脆盯着柳湘莲看直了眼,若不是嘴大能容,哈喇子都已经流出半尺多了。

柳湘莲初时倒也没怎么在意,后来却是被他瞧的有些恼了,便借口要去净手,暂时离席而去——起身时,又趁众人不注意,偷偷给那薛蟠递了个眼色。

薛蟠旁的事情上糊涂,欢场上却是地道的老手,只这一眼便立刻心领神会。

前脚柳湘莲刚从侧门出去,他便也捂着肚子嘟囔道:“不行,这肚子突然给劲起来了,我也得去厕所走上一遭!”

说着,起身便走。

谁知两条腿刚要往前迈,便被人一把薅住后颈,直接惯回了椅子上!

“给我乖乖坐好!”

孙绍宗不客气的呵斥道:“人家入厕、你也入厕!真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冯紫英在旁边也有些不快:“我说薛大脑袋,你这毛病也该改改了,若是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倒也罢了,二哥的世交你也敢招惹?”

“我没招惹啊。”

薛蟠见孙绍宗面色不愉,倒不敢再提入厕的事儿,委屈的搓手道:“我就是瞧着他喜欢得紧,若是他乐意,便两好凑一好;若是不乐意,有二哥的面子在,我难道还能用强不成?”

“用强?”

孙绍宗嗤鼻道:“你真当他是个文弱书生不成?莫说是你一个人,便带上几个狗腿子,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就他?不会吧?”

薛蟠撇着大嘴,只是不信。

孙绍宗没理他,继续道:“似柳贤弟这般男生女相,偏又一腔男儿豪情的,最恨旁人将他当女子看……”

薛蟠又喊冤道:“我就是把他当男人看啊!”

“闭嘴!”

孙绍宗把眼一瞪,薛蟠忙缩了脖子做鹌鹑状。

孙绍宗这才又道:“他方才引你去茅厕,怕是已经起了心思,要伺机教训你一番。”

见薛蟠仍是半信半疑,孙绍宗便也懒得多说什么。

只等柳湘莲回到厅中,这才笑道:“湘莲,我方才说你功夫不错,薛家兄弟却死活不信,不如你且施展一下拳脚,让他开开眼界如何?”

柳湘莲闻言,先瞟了薛蟠一眼,见他满面狐疑之色,倒不敢像方才那般无礼打量,便猜到孙绍宗方才肯定说了些什么。

于是飒然一笑,道:“二哥有命,我自然只好献丑了!不过……”

他的目光落在卢剑星、沈炼二人身上:“正所谓孤掌难鸣,还请哪位兄台与我搭把手,才好让二哥瞧个清楚、看个热闹!”

第148章 争风吃醋野心初萌

月上中天。

前面百花楼里仍是欢声笑语,锦香院中却已是曲终人散。

先后送走了烂醉如泥的薛蟠,勾肩搭背的冯紫英、柳湘莲,孙绍宗刚在台阶上重重的呼出一口酒气,后面卢剑星便凑了上来。

“大人。”

他搓着手,颇有些尴尬的道:“这场酒原该卑职做东,却劳大人您破费,实在是……”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卢剑星的客套话,回头看了看沈炼,再看看送出门来的名妓云儿,欲言又止了半响,最后叹了口气道“算了,一切随缘吧。”

说着,径自上前解了缰绳翻身上马,一边兜转马头,一边道:“你们且回去等上几日,冯老弟是个急性子,想必月底之前就有消息了。”

说完,也不等卢剑星回应,一夹马腹便扬长而去。

卢剑星面色变幻不定,一直目送孙绍宗消失在小巷的尽头,这才回头勉强笑道:“云儿姑娘,我们兄弟二人也告辞了。”

云儿盈盈道了个万福,脆声道:“两位大人恕云儿不能远送了。”

“云儿姑娘言重了,我们……”

沈炼忙也还了一礼,正待说些客套话,却早被卢剑星扯着后脖领子,一路拖进了小巷之中。

他二人的坐骑倒也乖巧,虽无人牵引,却仍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碰~

到了小巷中段,眼见那锦香院门外已是空无一人,卢剑星猛然将沈炼重重的顶在了墙上,直震的尘土簌簌而下。

“你在搞什么鬼?!”

卢剑星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怒意:“来之前,是谁说一定要把握住这个好机会的?你就是这么把握机会的?!”

沈炼被他顶的胸前一闷,险些便喷出血来,却是丝毫也不恼,只是讪笑道:“大哥,我一时失手……”

啪~

不等他说完,卢剑星又是一记耳光抽了上去,只打的沈炼嘴角迸裂、血染长衫。

“编、你再给我编!”

卢剑星伸手巷口一指,愤然道:“连孙大人都看出来了,我跟你相交这儿多年,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分明是在嫉妒!嫉妒那柳公子得了云儿姑娘的青睐,所以你偏要在云儿姑娘面前赢过他,还要他输得狼狈不堪!”

“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那柳公子恼羞成怒,在冯衙内、薛公子面前进些谗言,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却原来方才柳湘莲提出,请人同自己对练的时候,卢剑星便知道兄弟二人表现的机会到了。

于是他立刻推荐了沈炼出场。

原本想着以沈炼的机灵,肯定会在一场‘苦战’之后,稍逊或者稍胜一筹,好让双方都有个体面的收场。

谁知沈炼竟是招招凌厉,只七八个回合,便一脚将柳湘莲扫了个倒栽葱,还险些毁了柳湘莲的容貌。

也幸亏那柳湘莲是个豪爽的,输了之后,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大赞沈炼功夫了得,还极力向冯紫英推荐兄弟二人,言称这样的人怀才不遇,实在是朝廷的大不幸。

旁人不知沈炼的性格,倒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妥。

但孙绍宗和卢剑星,却是立刻就发现了异样,继而便察觉到了沈炼性情大变的原因。

此时见自己的心思被大哥一口说破,沈炼脸上的讪笑顿时僵住了,半响才颓然道:“大哥,我知道错了。”

“不,你不知道!”

卢剑星死死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除非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去招惹那女人了!”

“大哥!”

沈炼额头的青筋突突跳了几跳,忽然道:“我今年二十八了,老沈家就剩下我这一根独苗……”

“我特娘还三十一了呢!”

卢剑星怒道:“你想要女人,我明儿就托媒婆帮你找去,保证帮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婆娘。”

“可我只想要她!”

沈炼毫不犹豫的道:“打从看到她弹琵琶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只要她!”

“你!”

卢剑星恼怒的与他对视了半响,最后却是如皮球一般泄了气,松开沈炼的衣领,颓然道:“那你知不知道,今儿这一席酒菜花了多少银子?”

“一百八十八两,那可是整整一百八十八两啊!你我三年的俸禄,也就是人家一顿饭钱而已!”

“而且我敢说,要是没有孙大人他们在,你就是掏的起这一百八十八两,怕也请不动那云儿姑娘出场!”

“听大哥一句劝,这样的女人,不是咱们兄弟能惦记的——就因为个女人,老三已经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我不想你也步了他的后尘!”

前面倒还罢了,最后那句话却着实触动了沈炼。

他默然半响,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去招惹云儿姑娘!”

卢剑星闻言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沈炼沉声道:“但大哥你记住,我沈炼不会永远是今天的沈炼!总有一日,我会堂堂正正的坐在上首,让那些衙内、公子们像狗一样的阿谀奉承!”

——分割线——

“阿嚏!”

却说孙绍宗借着酒劲,正在夜风中信马由缰,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概是家里的女人们在念叨吧。

这般想着,他便加快了速度,匆匆的回到了孙府。

等到了后院堂屋,却见阮蓉、香菱正拿着几个婴儿肚兜互相比划,便无语道:“怎得又做了几套?那一大箱子都快放不下了。”

打从阮蓉有了身孕,孙绍祖屋里那群莺莺燕燕,除了拈酸吃醋之外,就多了个绣肚兜任务,结果几个月里愣是积累了上百件之多。

“傍晚的时候,林妹妹刚让人捎来的。”阮蓉笑道:“手艺且不论,我那妹妹到底是个有才学的,这花样比咱们府上的要精巧许多。”

说着,她又从床头摸出一封信来,笑道:“喏,她在信里把你好一通埋怨,说你为了报复荣国府的奴才,怂恿贾宝玉去捅马蜂窝,现在弄得那宝二爷整日里疯魔了似的。”

啧~

没想到竟被林黛玉瞧出了端倪。

不过同样是有主角光环,贾宝玉怎么就没瞧出破绽呢?

拿过那信来,草草的扫了一遍,发现贾宝玉为了查账,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

他不知道贾宝玉如此执着,其实是因为‘卖身’银子被贪了去,还以为贾宝玉是真心想锻炼刑侦的基本功呢。

不由便生出些欣赏之意来,觉得这小子说不定真是个搞‘刑侦’的材料,以后倒不妨教他些真格的,且看他悟性如何。

第149章 韩安邦的反击

【第三更补完】

广德十年九月二十,顺天府大堂。

府尹韩安邦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左手边是府丞贾雨村,右手边是治中刘崇善。

而在台阶之下的,也不是拄着水火棍的衙役,而是赵立本、孙绍宗、傅试三个通判。

除了格局有些差别,这倒有些像后世开党委会的架势。

韩安邦在台上环视了一圈,也不管下面还有几个服气自己的,只威严满满的道:“今天我把大家召集过来,究竟要讨论什么事情,诸位大人心中也该有数吧?”

略微顿了顿,他便又自问自答道:“眼瞧着万寿节将近,咱们府里却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这若是传出去了,怕是不好向上面交代。”

没错~

今儿这么兴师动众,把府里的高层都叫到一起开会,要讨论的,正是下个月中旬的万寿节——也就是如何给皇帝过生日的事儿。

正所谓‘天家无小事’,广德帝登基整十年的寿诞,自然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若不是因为秋闱和安置难民,分散了顺天府一多半的精力,早在九月初的时候,这事儿就应该提上议程了。

眼见今天贾雨村终于到衙办公,那刘崇善自觉有了依靠,也屁颠屁颠的赶回来凑热闹,韩安邦便忙不迭的召开了这次会议,准备把任务和责任铺排下去。

他这里起了个头,贾雨村便接口道:“今年的万寿节不同往年,肯定是要热热闹闹操办一场的!”

“好在有礼部和太常寺那边牵头,组织万寿节大典的事儿,倒用不着咱们顺天府太过操心——眼下咱们主要的职责,就是确保万寿节期间,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差池!”

“没错!”

韩安邦又抢着道:“因此诸位大人各自领了差事之后,且不可疏忽大意,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若是那个胆敢玩忽职守,届时莫怪本府不留情面!”

不得不说,虽然韩安邦已经势微了,但仗着一把手的身份,想要坑谁一把,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譬如说眼下,他头一个就以经验丰富为名,把皇城周遭的治安交给了赵立本——这活儿纯属干好了不露脸,玩砸了罪加一等。

再说赵立本是盐铁通判,专业也压根不对口。

贾雨村倒是站出来,替赵立本推托了几句,可韩安邦只淡淡的反问了一句:“那贾府丞认为,在坐的几位有谁适合担此重任?”

贾雨村顿时就没词儿了。

有时候拉拢的人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屋子人,除了孙绍宗最近与他有些若即若离之外,几乎都是他贾雨村的人——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比较之下,倒还是赵立本与他的关系最为疏远。

至于孙绍宗,本身受皇帝看重,眼见就要继任治中之位了,如非必要的话,贾雨村自然也不会与其公开决裂。

于是最后赵立本也只得郁闷无比的,接过了这个重担。

“孙通判。”

孙绍宗正在一旁瞧热闹,谁知韩安邦第二个便找上了他,郑重的嘱托道:“此次万寿节非同以往,参与庆典的百姓怕是要以十万计!”

“届时单靠咱们顺天府一家,想要照顾周详那是千难万难,因此必须与五城兵马司仔细沟通联络一番,确立好彼此的防务职责才行。”

“你身上好歹还有个军职在,与那些丘八说起话来,也比旁人更方便些,这居中商讨的任务,便只能托付给你了。”

所谓的‘商讨’,不过就是扯皮和互相推卸责任罢了。

占了便宜,要得罪五城兵马司的人;吃了亏,又会被衙门里的同僚埋怨,压根就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差事!

再者说,五城兵马司那可是正二品的实权衙门,凭顺天府这点儿分量,想从人家手里讨到好处,又哪有那么容易?

孙绍宗皱眉道:“却不知五城兵马司里,是那位大人在负责主持此次万寿节的防务?”

“听说是右殿帅仇英仇太尉。”

仇英?

那不就是仇云飞的老子么!

孙绍宗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拱了拱手:“府尹大人,我当初曾与仇太尉的公子有过冲突,怕是不好担当此职,还请大人另……”

“嗳~”

韩安邦摇头晃脑的道:“你与仇太尉这次都是为圣上分忧、为社稷出力,区区误会何足挂齿?再说仇太尉何等人物,岂会因私废公?”

说着,他又一摆手道:“此事不必再议,你只需尽力而为便是。”

靠~

这厮倒真是个变脸的好手,前一阵子还热情洋溢的,想要拉拢自己来着,这几天一瞧没什么效果,便又随手给下起了绊子!

不过孙绍宗倒也能猜出,他找自己当第二个出气筒的道理。

俗话说可一不可再,前面已经整了赵立本,要是再向贾雨村的人下手,贾雨村断不会再退让半步。

但孙绍宗就不一样了。

近些时日里,韩安邦早已经试探出,孙绍宗与贾雨村貌合神离的真相,贾雨村虽然不会公然陷害他,却也绝不会帮他出头!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防治讨论中,韩安邦借口府衙人手不足,又要分心处置城外的难民,刻意将不少责任,一股脑的推到了五城兵马司头上。

而除了孙绍宗据理力争之外,贾系人马全都是默不作声。

那傅试甚至还出言反呛了孙绍宗几句,显示了一下存在感。

直把孙绍宗恼的咬牙切齿,恨不能发起蛮来,把这一屋子大小狐狸撕成碎片。

可惜,官场毕竟不是真正的战场,由不得他乱来。

没奈何,最后他也只能带着顺天府草拟的章程,去那五城兵马司扯皮。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五城兵马司里有他两个同年在,去了之后倒还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第150章 忙里偷闲

夜色渐深。

孙绍宗刚走进堂屋,便扯开了官服的领子。

歪在榻上的阮蓉瞧见,忙吩咐道:“芙蓉、石榴,快给老爷更衣!”

两个丫鬟立刻上前伺候着。

孙绍宗也不言语,又抬手在喉咙上比了比,匆匆赶过来的香菱见状,忙又奉上一杯清热去火的凉茶。

孙绍宗一气干了个底掉,这才长出了口气,骂道:“特娘的,这五城兵马司的人真是越来越没品了,吵了整整半日,连茶都不肯续上一杯。”

香菱掩嘴儿笑道:“明儿我便给老爷沏上一大壶凉茶,让您带过去喝个够。”

“两壶!”

孙绍宗随口往上加了一倍,走过去和阮蓉六九似的,躺在了同一张榻上。

阮蓉看他蔫蔫的样子,全不似平日那等龙精虎猛,不由心疼道:“不就是个布防图么?怎得吵了这六七日,还不见有个结果?我瞧你这每日风雨无阻的,倒比在衙门里办公还累上十倍!”

“可不是么。”

孙绍宗伸手捏了捏阮蓉的小腿,见比昨日又肿了些,便顺势帮她捏揉起来,嘴里道:“原本以为是要和一群当兵的扯皮,谁知对面个顶个都是积年老吏,逐行逐字的跟你较真儿!”

说到这里,他又笑道:“不过这麻烦是麻烦了些,可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总好过背地里耍什么阴招——你也知道,当初我得罪过那仇太尉的儿子。”

去那五城兵马司之前,孙绍宗还担心那仇太尉会公报私仇呢。

谁知去了之后,连仇英的面都没见着,便先跳出一票积年老吏,与他打起了擂台。

“这倒也是。”

阮蓉点了点头,顺势把另一条腿分给香菱,又关切道:“那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完?”

“应该快了吧。”

孙绍宗道:“大方向已经谈妥了,现在纠缠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再说了,最后总得留下些手尾,好让韩府尹和仇太尉出面,来个一锤定音。”

“真不公平!”

香菱将阮蓉水肿的小腿,小心翼翼的放在膝盖上,一边按压着,一边不忿道:“他们又没出什么力,结果最后还要跳出来抢老爷的功劳!”

“谁让人家官儿大呢,官场上就是这规矩。”

孙绍宗慵懒的回应着,便有闭上眼睛眯一会的意思。

香菱忙又道:“对了老爷,赵管家响午来过一趟,说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两个龙禁卫,又拎着一大堆礼物上门道谢来了。”

卢剑星和沈炼来了?

看来调去巡防营的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

这倒也在孙绍宗的预料之中——因为向来都是龙禁卫和虎贲营,从巡防营、城防营中挑选精锐加入,何曾见过龙禁卫里的好手,主动投靠巡防营?

不说别的,单凭长脸提气这一项好处,神武将军冯唐就肯定会极力促成此事。

简单的将这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孙绍宗又顺嘴儿问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没有别人找上门?譬如说荣国府的人?”

在得到香菱否定的回应之后,孙绍宗不由犯起了嘀咕。

按说贾宝玉也查了十几天了,怎得一点音信也没有?

是这小子笨到瞧不出破绽,还是查案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呢?

“老爷。”

阮蓉见孙绍宗皱眉沉吟,便征询道:“要不我给黛玉去一封信,捎带问问宝二爷查案的事情?最近大爷又送来许多补品,我这里吃不了也是浪费,正琢磨着给妹妹送去些呢。”

“不必了,你把东西送过去就成。”

孙绍宗摇头道:“她猜出来的终究只是揣测,咱们没必要把话挑明了,平白落下口实——我只打算隔岸观火,可没想过要掺和到荣国府这个泥潭里去。”

阮蓉闻言只好作罢,又让丫鬟去厨房传话,炖了些高汤给孙绍宗备下,明儿早上起来好补一补身子。

孙绍宗闭着眼睛眯了一会,等养足了精神,却发现阮蓉已经睡着了,屋里也不见几个丫鬟,只有香菱靠在榻脚,手里捧着本诗词选集,正瞧的目不转睛。

孙绍宗伸手把那书夺了过来,随手往床上一丢:“大晚上的看什么书,小心把眼睛瞧坏了——去把里面拾掇拾掇,好让你阮姐姐进去休息。”

香菱悄默声的应了,到里间把铺盖都布置好,又出来给孙绍宗打了个手势。

孙绍宗便将阮蓉拦腰抱起,小心翼翼的送进了里间床上。

在那床头稍稍侯了片刻,见她并没有要惊醒的迹象,这才蹑手蹑脚的出了里间。

到了外面厅里,却见香菱已经爬到了榻上,躬起两团满月似的翘臀,正伸手去够掉在夹缝里的选集。

孙绍宗上前一巴掌拍了上去,呵斥道:“做什么妖呢?等明儿一早,再让丫鬟们帮忙弄出来也就是了。”

香菱‘呀’的一声娇呼,护着臀儿、咬着下唇,纠结道:“那首词奴婢刚看到一半,若是不瞧个全须全尾,怕是一晚上都睡不踏实。”

瞧她那纠结娇憨的小模样,孙绍宗立刻伸手一把揽进怀里,嘿嘿笑道:“那就别睡踏实了呗,说起来这几日倒也冷落了你……”

一边说着,两只手搓面团似的乱揉。

不多时,香菱便软的没了骨头一般,被孙绍宗抱到了西厢里,却那还管得了什么诗词选集?

灯光影里,锦帐之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

山盟海誓,依希耳中,喋恋蜂溶,未能即罢……

第二日一早。

孙绍宗喝了高汤,又让张成拎着两大壶凉茶,雄赳赳气昂昂,赶奔了五城兵马司。

因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了,守门的兵丁也不拦也不问,便任由他进了这军事重地。

孙绍宗也懒得寻人带领,自己轻车熟路的,便找到了那西客厅里。

方要进门,却忽觉有些不对!

按照往日的惯例,似林德禄、程日兴这些手下人,都会提前赶过来,同五城兵马司的参军、文吏们,预先敲定好今天要讨论的细节。

然而眼下里面静的出奇,那像是有人在讨论的样子!

第151章 公器私用

事出反常必有妖!

孙绍宗立刻停下了脚步,毫不犹豫转头便走。

如果有什么陷阱,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若只是误会一场,他现在离开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孙绍宗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却还是迟了些。

刚迈开脚步,便听里面有人扬声道:“既然来都来了,孙大人又何必急着要走?”

话音未落,两下里便闪出百十个提刀拿枪的军汉,一个个膀大腰圆杀气腾腾,似乎只要有谁掷杯为号,便会立刻扑上来将孙绍宗大卸八块!

听到有人开口的时候,孙绍宗便警惕的乍起了双臂,但看到这近百名盔明甲亮的士兵,他反倒又松懈了下来。

然后无视那一双双利箭似的眸子,进施施然转回身,走进了客厅之中。

一进门,便见个豹头环眼的雄壮汉子,正黑铁塔似的杵在门口,后面十几个亲兵雁翅排开,拱卫着一名身着蟒袍玉带的中年人。

这位……

不消说,肯定是虎贲营统帅兼五城兵马司右殿帅,仇英仇太尉了。

孙绍宗就待上前见礼。

谁知他往左一迈,那黑铁塔似的壮汉立刻向右一迎;他绕去右侧,那汉子便又往左跨了一步,抱着肩膀居高临下的斜眼冷笑——没错,这厮竟比孙绍宗还高了半头!

话说自从穿越以来,孙绍宗这还是头一次被人俯视呢。

试了两次都被挡住之后,他也懒得再往前凑,直接在门口躬身道:“下官孙绍宗,见过太尉大人。”

那仇英恍若未闻一般,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低头打量着什么。

倒是两旁的亲兵,齐声吆喝道:“近前答话!”

唉~

看来不搞定这个下马威,是没办法往下聊了。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身子微微一斜,便一膀子顶向了那汉子的胸膛。

那汉子却早防着他这招呢!

左脚往后退了半步,摆出个不太规整的弓字步,同时两条胳膊左右一分,便迎向了孙绍宗撞过来的肩膀!

这壮汉乃是虎贲营里有数的猛将,尤其以力气称雄,满以为这一推之下,少说也能把孙绍宗推个踉跄。

谁知几百斤的力道推在孙绍宗肩头,却像是螳臂当车一般!

非但丝毫没有起到阻拦的作用,反而被撞的倒卷而回,两只铁锤似的,砸在了猛将兄自己的胸膛上!

紧接着那肩膀也当胸撞了上来,两股力道叠加之下,猛将兄顿时难以立足,蹬蹬蹬倒退了三步,竟一屁股坐到地上!

在满堂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孙绍宗施施然往前走了几步,先居高临下的冲那猛将兄一笑,这才又上前施礼道:“下官孙绍宗,见过太尉大人。”

“喔。”

仇太尉这才放下了手里的卷宗,缓缓将两只精芒烁烁的眸子,钉在了孙绍宗脸上,森然道:“你可知本官为何在此?”

孙绍宗不卑不亢的一笑:“本来还不晓得,但看到外面那队兵马之后,下官便知道太尉大人,定是要与下官讨论公事——毕竟朝廷有规矩,公器不得私用嘛。”

仇太尉冷森森的目光,又在孙绍宗脸上潘恒了半响,忽又冷笑道:“好个一个公器不得私用!可你莫非忘了,当初在那百花楼前,我那儿子便已经破了这条规矩!”

“不然。”

孙绍宗摇头道:“小衙内虽然是私自带人外出殴斗,但并未动用刀枪、盔甲,更未亮出他们军人的身份,虽有过错,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大人您这可是在五城兵马司里调兵谴将,若不是为了公事,那罪名可就有点……”

“哈哈哈……”

不等孙绍宗说完,那仇英已然仰头大笑起来,笑罢多时,又鼓掌道:“好好好,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你小子果然是个人才!”

说着,他一摆手,道:“来人,看座!”

立刻亲兵搬来了一把椅子。

孙绍宗也不矫情,踏踏实实的往上一坐,却听仇英笑道:“能以一敌百倒也罢了,毕竟你们孙家世代都以骁勇著称。”

“可这整整七天,与那些卖嘴皮子的吵了个不分上下,不骄不躁的,且又能在防务上说的头头是道,这就不是单靠着一副好身板,就能做到的了。”

仇太尉说到这里,稍稍观察了一下孙绍宗的表情,见他脸上并无多少得色,便满意的做出了结论:“你小子是个难得的将才!”

“怎么样,到我虎贲营里做个骑都尉如何?我保你三年之内升到参将,六年之后,便与你那哥哥齐头并进!”

却原来他摆开这般阵势,竟是想要招揽孙绍宗!

而且开出的条件,也当真是丰厚的紧。

以便宜大哥如今的势头,六年后妥妥是个三品指挥使,而虎贲营的指挥使,可要比巡防营的体面多了。

不过……

孙绍宗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婉拒:“太伟大人,当初是我在陛下面前,亲口说要做文官的,这还不到一年,就又转回军伍……”

顿了顿,他摇头道:“知道的,是仇大人您抬举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撑不下去,落荒而逃了呢!”

这虽然也是个理由,但孙绍宗心里最大的顾忌,却是神武将军冯唐那边儿。

谁不知冯唐与仇英最不对付?

孙绍宗要是加入了虎贲营,肯定会惹恼神武将军冯唐——他倒没什么,可便宜大哥却难免会被连累。

“唉~”

仇英失望的叹了口气,嘟囔道:“也不知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怎么了,好好的武进士,偏要去做什么鸟文官!”

孙绍宗只是笑笑,却并不答话。

仇英便也只好改了话题,将那份卷宗重新拿起来道:“这份布防条陈里,听说有几条是你特意加上去的,我瞧着倒有些新鲜,趁着今天有闲功夫,你且给我讲讲为何要这般布置。”

要说排兵布阵,即便结合了这一世的记忆,孙绍宗也仍是个半吊子的水平。

但要说到维护治安、布设岗哨,那却是他的老本行了!

当即指着那条陈,口若悬河起来。

那仇英越听越是满意、也越听越是不舍,到最后依依惜别的时候,倒似乎又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

第152章 贾府异状

走出西客厅没多远,孙绍宗迎面便撞见了林德禄、周达等人。

却原来孙绍宗与仇英讨论条陈时,林德禄等人也没闲着,都在不远处另外一座花厅里,与五城兵马司的参军文吏们议事。

“大人。”

林德禄呈上了谈判的笔录,又关切道:“您没事儿吧?”

“这青天白日的,我能有什么事?”

孙绍宗说着,随手将那笔录翻了翻,发现他们的进展,竟然大大超出了预料——几条还算难啃的细节,已然统统敲定,只剩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鸡肋分歧。

而且五城兵马司方面,竟还多有让利之处。

按照原本预计,这些东西少说也要再吵上一整天的,现下却只用了半个上午就……

瞧出孙绍宗脸上的讶异,林德禄忙道:“听说是仇太尉有过交代,说是看在大人您的面子上,五城兵马司这边儿便是多担些责任,也是无碍的。”

啧~

仇太尉果真也是个会算计的。

早一天说这话,还有些重大干系没理清;晚一些说这话,便又彻底没了意思。

也就是现在出手,才不大不小算个人情!

“走吧。”

将谈判记录丢回给林德禄,孙绍宗吩咐道:“回去之后,你把这东西交到韩府尹那里,跟他说我身体不适,要请两天病假。”

按照规矩,孙绍宗本应该陪同韩安邦,把这‘最后一里路’走完才是。

但孙绍宗却实在懒得看他那副嘴脸,因此决定干脆请假了事。

既然开口请了病假,他自然不会再去衙门上工,因此出了五城兵马司的大门,就跟林德禄、周达等人分道扬镳,径自回了自家府邸。

“二爷。”

下了车,又将香菱煮的那两壶凉茶,原封不动的拎在手中,孙绍宗正准备进门呢,就见门房刘全迎了出来,嘴里聒噪道:“可巧姨太太方才有交代,说您要是回来了,就先去后院一趟。”

“怎得了?”

孙绍宗忙问道:“是不是姨太太觉得身体不舒服?”

“怎么会呢!”

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刘成忙把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姨太太好着呢,找您过去,好像是为了荣国府的林姑娘。”

为了林黛玉?

孙绍宗心中纳闷、脚下生风,不一会儿便到了后院。

进了堂屋一瞧,就见阮蓉正焦躁的挺着个大肚子,让香菱扶着满屋子乱转。

“你这又是怎么了?”

孙绍宗忙上前替下了香菱,责备道:“眼瞧着就是要当娘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阮蓉瞧见他从外面进来,顿时大喜过望,也不满屋子乱转了,反手攥住的孙绍宗的胳膊,急道:“老爷,林妹妹那里出事了!”

却原来,昨儿阮蓉让人分拣出一部分补药,今儿一早便差遣婆子送去了荣国府。

往常送信送东西过去的时候,那婆子都是当面禀了林黛玉,再顺便捎上一封回信——毕竟比起阮蓉在孙府后宅说一不二的权柄,林黛玉要想传出个音信来,却是麻烦的很。

这次婆子去了之后,自然也是准备面呈林黛玉的。

谁知提出要求之后,却被贾府的下人果断拒绝了,甚至就连黛玉的几个丫鬟都不让见。

“听张成家的说,荣国府那几个奴才,都是一脸哭丧的模样……”阮蓉说到这里,声音也禁不住有些发颤:“该不会是我那苦命的妹妹,突然得了什么急症吧?”

“先别急着胡思乱想。”

孙绍宗忙宽慰道:“要真是黛玉得了什么急症,也万万没有要跟你保密的必要。”

阮蓉一想也是,便又跺脚道:“哪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这不明不白的,当真把人急死了!”

真不知那林黛玉牙尖嘴利的,怎么就投了她的脾气。

孙绍宗无奈的叹气道:“我一会儿让人去荣国府递帖子,下午便过去帮你打听打听,这总行了吧?”

自从那日在荣国府受了算计之后,他便再没去过贾家,本拟等到贾宝玉斗倒了赖大,再恢复正常往来的。

但看阮蓉这样子,不去怕也不成了。

于是孙绍宗便派人送了帖子过去,说是下午得空,准备去检校一下,武学学生这些日子以来的进展——毕竟他名义上,还担着个荣国府骑射总教习的名头。

谁知那送帖子的匆匆回来,却说荣国府那群少爷们,很是病倒了几个,所以请孙绍宗过些日子再去检校。

这下孙绍宗心中倒有底了。

忙喊过阮蓉,把荣国府应对复述了一遍,又道:“瞧这意思,应该是荣国府自身出了状况,而且十有七八是因为贾宝玉查案引起来的——这节骨眼儿上,我还是避开比较合适。”

阮蓉牵挂的只是林黛玉,捎带着还有几个有交情的姑娘,对整个荣国府是好是歹,却半点也不在意。

因此听了孙绍宗这等说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她不关心荣国府的是是非非,却另有旁人求到了孙绍宗头上!

这日傍晚,薛蟠风风火火的找上门来,头一句话便语不惊人死不休:“二哥,可了不得了,我那宝兄弟眼见就要断气儿了!”

这没头没尾的,倒把孙绍宗吓了一跳。

暗道莫非是那赖大眼见要翻船,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向贾宝玉下了毒手?

要真是这样,倒是自己把他给害了!

于是忙一把扯住了薛蟠,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宝玉兄弟怎得了?!”

“嗐~!”

薛蟠顿足道:“也不知怎么的,跟家里又闹起了别扭,说是要绝食自尽呢!眼下两天一夜连口水都没喝,谁劝都不听,连平日最受宠的丫鬟袭人,都给他给撵出去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

难道贾宝玉查出了真相,贾府的主子们竟还要护着那赖大,所以逼得贾宝玉只好绝食抗议?

可现在宝玉都闹了两天一夜了,按理说贾府的态度,也早该有转变了吧?

正捉摸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薛蟠却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使劲拉扯道:“哥哥,宝兄弟平日也是最服你的,快跟我过去劝上一劝吧!再这般下去,他那身子骨可撑不住劲儿!”

第153章 荣国府贪弊事件【上】

【三更补完】

唉~

终究还是被薛蟠拉上了贼船【车】。

眼见马车已经朝着荣国府驶去,孙绍宗便也收敛了心里的纠结,趁着还有些时间,便试着探听到:“你知不知道,宝玉到底跟家里闹了什么别扭?”

薛蟠连同车里的靠枕,一并被孙绍宗赶到了犄角旮旯,连个腿脚都伸展不开。

听孙绍宗发问,便颇委屈的嘟囔道:“这我那晓得?我家早从荣国府搬出去了,今下午过去找宝兄弟耍,才晓得出了这等事儿。”

“再仔细想想!难道你去了这一趟,就没听见只言片语?”

“这个嘛……”

薛蟠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直到那马车奔出六里多地,他这才猛的一捶大腿喜道:“我想起来了,姨母好像说过句:那狗奴才死便死了,何苦扯出这许多事情来?”

死了个奴才?

莫非是赖大?!

“你方才在荣国府,可见着赖大了?”

“这却没见着。”

薛蟠说着,自己也奇怪起来:“对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大管家应该在场才对。”

还真有可能是赖大!

可赖大又是扯出了什么事情,弄得宝玉如此寻死觅活?

孙绍宗沉吟半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又问:“你方才说有个丫鬟被赶了出去?可知道是为了什么,又被赶去了哪里?”

“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薛蟠苦着一张脸,道:“只听说被赶走了好几个丫鬟,其中就有大丫鬟袭人——对了,还有个叫晴雯的,平时也颇为得宠。”

袭人、晴雯?

这两个好像是宝玉最宠爱的丫鬟了。

那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被赶出去的呢?

莫非是赖大临死前,暴露了她们什么不为人知的阴私?

也不对!

两个丫鬟罢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再说要真有天大的隐情,也不会仅仅只是被赶出去那么简单了。

也许……

是受了什么人的牵连?

“那袭人和晴雯,是不是都有家人在荣国府当差?”

“晴雯好像有个舅哥哥在府上做厨子,袭人家里倒是没有。”

这就又不对了……

孙绍宗又沉吟了半响,继续追问道:“那这次修园子,袭人的父母家人有没有趁机揽下什么好处?”

“二哥,你就饶了我吧!”

薛蟠两只手捧着脑袋,将一张大脸搓圆又揉扁,苦恼道:“我又睡不到那几个丫鬟,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打听这许多事情!”

这货真是……

孙绍宗叹了口气,也只好停下了询问,反正马上就到贾府了,看来只能等见到宝玉之后,再想办法验证自己心里的推断了。

于是接下来便一路无话。

到了那荣国府门外,因有薛蟠这半个主子带领,孙绍宗又是常来常往的,几个门房自然不敢上前阻拦,只是分出一人,飞也似的进去禀报。

两人轻车熟路的绕过了前院,正待穿过那抄手游廊,去贾宝玉屋里寻他,却见几个贾府的仆人快步迎了上来。

等看清楚为首那人,孙绍宗却不由的一愣,却因那人不是被个,正是荣国府的总管赖大!

这厮竟然没有死?!

既然不是他的话,那害得贾宝玉寻死觅活的奴才,又会是谁呢?

“表少爷。”

赖大上前先冲薛蟠施了一礼,又对孙绍宗躬身道:“想必孙大人定是被表少爷请来,宽慰我家宝二爷的,不过您迟来了一步……”

“什么?!”

薛蟠听到这里,惊的一把薅住来的衣领,大吼道:“宝兄弟已经死了?!”

“这怎么可能!”

就听赖大道:“还请表少爷慎言,宝二爷如今好得很,正让几位姑娘陪着吃东西呢。”

“吃……吃东西?”

薛蟠愕然的松开了赖大,不敢相信的道:“他不是要绝食自尽吗?这怎得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吃起东西来了?”

“呵呵。”

赖大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和蔼的笑道:“宝二爷毕竟年纪小,一时想不开闹上两天也是有的,可这大好的日子,谁又真舍得去饿死呢?”

薛蟠听着有理,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正挠着头不知所措,就听孙绍宗道:“宝兄弟既然没事,那自然最好不过!可我这大老远跑来了,总不能连宝兄弟的面都不见,就回去吧?”

薛蟠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忙道:“二哥慢些走,我去前面让几位妹妹先避上一避。”

说着,便急吼吼的去了。

孙绍宗与赖大对视了半响,这才拱手道:“赖总管,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赖大也不卑不亢的一躬身:“孙大人请自便,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一声便是。”

他竟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是因为他不知道宝玉查案,是受了自己的蛊惑吗?

有这种可能。

但孙绍宗却总觉得并非如此,他隐隐能感觉到,赖大出现在这里,其实是在向他示威,或者说是在炫耀……

总之眼下有太多的谜团,需要一一解开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略略加快了脚步,眼见到了贾宝玉的院子附近,正瞧见一群莺莺燕燕打着灯笼出来,挑头的恰是林黛玉。

孙绍宗忙远远的避到了一旁,却仍被黛玉那桃子般红肿的眸子,恶狠狠的瞪了几眼。

另外还有一个体态丰满肤白如雪的姑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孙绍宗几眼。

孙绍宗依稀记得,当初第一次和薛蟠见面时,也曾远远的瞧见过这姑娘——好像就是她扶起了薛蟠。

不过当时光顾着与王熙凤说话了,倒是没有细瞧她的模样。

莫非这就是薛宝钗?

可薛家不是已经搬出去了吗?

可惜这大晚上的,离着又有一段距离,实在看不清这位与林黛玉并称的红楼女主,究竟是何等风采。

心下正遗憾着,那一群莺莺燕燕却已然渐渐远去,孙绍宗这才连忙迈步进了院子。

刚一进门,便见两个丫鬟正直挺挺的跪在角落里,貌似正是那袭人、晴雯。

孙绍宗犹豫了一下,忍住要上前询问几句的冲动,径自走进了堂屋。

就见那花厅里亮的如同白昼一般,几个丫鬟婆子正簇拥着一个举案大爵的少年,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谁?

初时孙绍宗只以为这富贵闲人饿狠了,也和难民没什么差别。

但走进了一瞧,却又发现了异状——那贾宝玉脸上非但没有半点饥不择食之感,反而眉宇间积着些郁愤。

与其说他是在充饥,不如说是在用暴饮暴食,来宣泄心中的苦闷!

第154章 荣国府贪弊事件【中】

“二哥!”

孙绍宗正在观察贾宝玉的情况,薛蟠便又颠颠的凑了上来,小声道:“我怎么瞧着宝兄弟,还是有些不对劲儿啊?方才妹妹们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连这货都瞧出来了,足见孙绍宗的感觉并没有错。

他往前凑了几步,开腔道:“把饭菜撤下去吧,这两天一夜没吃东西,吃的太多小心肠胃克化不了。”

那几个丫鬟、婆子,其实也早看的提心吊胆了,只是生怕激怒了贾宝玉,再闹出什么事情来,才没敢出面阻止。

此时听有人发了话,便试探着上前去抢那些饭菜,见宝玉没有拦着的意思,忙一股脑的都端了下去。

却说贾宝玉听到孙绍宗的声音,先是浑身一震,满怀希望的抬头望来,张嘴便要招呼。

但紧接着,他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隐隐浮现出几分纠结畏缩之色,嗫嚅半响,也只唯唯诺诺的喊了声:“二哥。”

孙绍宗见状,心下更生疑惑。

冲薛蟠递了个眼色,谁知这货却是瞪着大眼,一脸的不明所以。

无奈,他也只能又越俎代庖的吩咐道:“我和宝玉兄弟有话要说,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对对对!”

薛蟠这才反应过来,忙赶苍蝇似的挥斥道:“赶紧都给老子滚蛋,别耽搁我们兄弟说话!”

他毕竟是表少爷,又素来以蛮横著称,那几个丫鬟婆子稍一犹豫,便也都匆匆的出了屋子。

孙绍宗这才扯过一个春凳,坐在了贾宝玉对面,笑道:“说说吧,你这些日子究竟查出了些什么,弄的这要死要活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日后想遮掩是遮掩不住了,还不如直接说出来,也省的大家过后胡听谣言。”

贾宝玉本不愿开口,但听他说的有理,也只得皱着眉头叹气道:“如此说来,这次我们家怕是要变成京城最大的笑柄了。”

说着,便将这些十几天里,自己的种种遭遇一一道来。

却说那日贾宝玉晓得了‘一男许两家’的荒唐事,又蒙林黛玉点拨,得知这银子竟被奴才们贪了去,便怒发冲冠,发誓要彻查此事。

因有孙绍宗送去的价目表,以及如何分辨材料真伪的手法,贾宝玉查起案来,到也不算是两眼一抹黑。

只两三日的功夫,便被他查出了十几桩中饱私囊的实锤!

而这被抓到马脚的,基本都是贾家的旁支宗亲。

盖因这些人仗着亲戚的身份,上下其手时,楞是比旁人‘理直气壮’些,自然也懒得下功夫遮掩什么。

原本依着宝玉的性子,当时便要把这事儿捅出来,也让家中长辈们,晓得这些人‘名为亲戚、实为蛀虫’的嘴脸。

不过他这想法,却被担纲助手的林黛玉给否决了,理由是孙绍宗和贾府的亲戚们没仇,按道理不会刻意设局揭露他们。

因此这背后肯定还有没查出来的!

再者说,这查出来的也不过才三千多两银子,分摊在每一户身上,也才不到二百两银子——若是为了这点儿钱,就要和十几家亲戚反目成仇,似乎有些不值当的。

宝玉觉得有理,便和黛玉商量决定,若是还能查出什么倒也罢了,若是只有这些人涉案,便尽量低调处置。

于是这之后,二人便又展开了更加深入、更加细致的调查。

因为有之前的经验打底,这次果然又查出了更多的贪腐,其中既有贾府的亲戚,也不乏有豪奴牵扯进来。

手段倒是比之前那些人隐蔽了些,大多是和外面商户勾结,做些以次充好、虚报物价的腌脏事。

而随着调查的逐步深入,一只大老虎也渐渐露出峥嵘。

“我当时查到,有许多中饱私囊的事情,最后都指向了管家吴新登!当时大概统计了一下,他身上不明不白的亏空差额,少说也有三万两之巨!”

吴新登?

孙绍宗听到这里,却是不由得一皱眉,脱口道:“你们府上死的奴才,就是这吴新登?”

“正是这厮!”

宝玉恨恨的道:“我当时已经收集了不少的证据,正准备要揭发他的时候,他却突然跳井自尽了,而且……而且还将一份名单,贴的府里到处都是!”

“名单?什么名单?”

“一份中饱私囊的名单!”

贾宝玉说着,一张娃娃脸上便五味杂陈。

却原来,那吴新登抛出的名单上,头一个被揭发出来的,就是贾琏、王熙凤夫妇。

此外还有贾母的亲信、王夫人和邢夫人的陪房、赵姨娘的哥哥、贾赫的小厮、贾政的清客……

林林总总,全都是府上几位主子最亲近的人,涉及的银子更高达十几万两之巨!

这下子,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请罪的请罪、叫屈的叫屈、煽情的煽情、恼羞成怒的恼羞成怒……

贾琏更是和王熙凤动起了刀子,直追的王熙凤阖府乱窜——按照贾琏自己的说说法,这是因为王熙凤借了他的名义中饱私囊,所以他才愤恨至极。

不过旁人私下里却都认定,他夫妇定是因分赃不均起的冲突。

总之,这荣国府上下各处,竟是同时演起了大闹天宫!

眼见如此,贾宝玉也蒙了,随即便有些心灰意冷。

当初他说这荣国府里是一家子强盗,不过是气话罢了,但如今看来,这话竟是一点儿都没错!

尤其就连他身边几个得宠的丫鬟,竟也或多或少的,被牵连了进去,便更让贾宝玉难以接受了。

偏偏这个时候,四面八方还传来压力,指责他是在无事生非,平白搅起这许多风浪。

贾宝玉一赌气,干脆来了个绝食自尽,整整两天一夜不吃不喝!

听到这里,薛蟠忍不住插嘴道:“那你怎么突然又吃起东西来了?”

“这……”

贾宝玉一时语塞,半响才强笑道:“我毕竟还有祖母和爹娘在堂,若是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是不孝至极?”

顿了顿,见孙绍宗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便不安的扭着脖子,又补了一句:“再说,我……我也饿的实在受不了了。”

“哈哈,你小子……”

薛蟠哈哈一笑,正待宽慰宝玉几句,谁知后颈一紧,竟是被孙绍宗伸手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就听孙绍宗不容置疑的命令道:“去外面盯着点儿,别让人靠近偷听!”

第155章 荣国府贪弊事件【下】

目送薛蟠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孙绍宗回头仔细的审视了贾宝玉几眼,见他明显比方才又添了几分忐忑,便突然问道:“最后一个来劝你的人,是不是那赖大?”

贾宝玉浑身一激灵,错愕的与孙绍宗对视了半响,最后却又挪开了目光,讪讪道:“二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

“别撒谎。”

孙绍宗淡然的补了句:“这种事,我随便找你院里的丫鬟逼问几句,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贾宝玉尴尬的抿了抿嘴,半响才又讪笑道:“确实是赖管家,但他其实没怎么劝我,主要是我自己想通了,所以才……”

“宝兄弟。”

孙绍宗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有句话叫‘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虽然从道理上讲,这话实在有些偏颇——但用来形容你眼下的表现,却是恰如其分的很。”

贾宝玉再次僵住了。

最终索性赌气往桌子上一趴,扭着身子闷声嚷嚷起来:“二哥既然不信我说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我现在反正已经不绝食了,二哥也没必要非得刨根问底了吧?”

啧~

孙绍宗咂咂嘴,干脆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一边走一边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不妨自己猜上一猜。”

“你被形势所慑,又受了四面八方的埋怨,心里其实已经怯了,压根不敢再往下追查下去——但以你的性子,又八成不会将这事儿挑明!”

“如此一来,这其中难免会生出些误会来。”

“以你家老祖宗、二太太平日对你的宠溺,经了这两天一夜的煎熬,怕是早急的五内俱焚了——甭管是否出自本意,应该有很大概率,会说上几句‘不就是查账么,他乐意查就给他查’之类的话。”

“于是,便有人坐不住了!”

“这人自然也贪了银子,而且是大把的银子,至少不会比链二嫂子、吴新登贪的少。”

“为免得这查账之举继续下去,最后波及到自己,摆在他面前的无非两种选择。”

“其一,让你永远不能再继续查账;其二,让你永远不敢再查账!”

“第一种做法,除了将你灭口之外,还必须让人看不出,你是死于旁人之手——鉴于你什么东西都不肯吃,又随时有一大堆人守着,想要实行灭口计划实在是难于登天。”

“第二种做法,则只需要有一个把柄,一个足以让你不敢再查下去的把柄!”

“而那赖大作为府上的总管,把持荣国府二十余年,手里握着这样一个把柄,其实也在常理之中。”

说到这里,孙绍宗回头问道:“却不知我这番揣测,有没有说中什么?”

贾宝玉呆呆的与他对视了半响,方苦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二哥的法眼!”

顿了顿,他又起身深施一礼,恳切道:“二哥,算我求你了,你就别管这事儿了成不成?”

“成是成。”

孙绍宗叹了口气,道:“可你能确定,那吴新登真的是自尽吗?”

贾宝玉蹭的一下子,又挺直身子,惊道:“二哥的意思是……”

“我现在虽然没有证据。”

孙绍宗两手一摊:“可既然赖大已然现了真身,以他大总管的身份,将吴新登推到前面做挡箭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而那份名单里,将你府上宠奴的贪弊行为,一一列举了出来,却独独没有提及几位管家——难道这东西两府的管家,只有他和赖大贪了,旁人就都没有牵扯进去?”

“二哥是说……”

贾宝玉颤声道:“是赖大杀了吴新登当替罪羊,又抛出那份名单,想要吓住我?!”

“很合理的推测,不是吗?”

孙绍宗淡然道:“只不过他没想到,你竟被吓过了头,又闹出一场绝食自尽的戏码。”

贾宝玉再次默然了,双手撑着桌子,一张娃娃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我能猜出,那把柄肯定是干系重大。”

孙绍宗便又道:“但你能确定自己这次退让之后,不会激起他的嚣张气焰,以至于得寸进尺吗?”

“得寸进尺?”

贾宝玉茫然的抬起头,一脸的困惑不解,显然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眼下的情况更严重。

“呵呵。”

孙绍宗森然的咧嘴一笑:“我以前曾听人说起过一桩官场轶事——大约是广德二年吧,四川的某位县官,被管家捏住了痛脚。”

“那管家初时也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但经过几次试探之后,他发现高高在上的县太爷,骨子里竟是个怂货!”

“于是那管家便一步步的,越做越过火,最后干脆鸠占鹊巢,先睡了县官的小老婆,又睡了他的夫人,最后案发时,连县官十二岁的女儿,都已然怀了那管家的骨……”

哗啦~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贾宝玉嘶吼着,猛地掀翻了掀翻了桌子!

孙绍宗闪身避开,却果然乖乖住了嘴。

贾宝玉三分狰狞气氛惶恐站在那里,胸膛急促的起伏着,额头更有几滴冷汗缓缓而下,显然是把自己代入了那位县官老爷的境地。

便在此时,房门左右一分,薛蟠探头进来,见这一地狼藉,不由惊道:“怎么了这是?宝……”

“出去!”

贾宝玉一声厉喝,吓得薛蟠忙把脑袋缩了回去,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这当哥哥的,凭什么要怕宝玉?

于是便有心再进去‘挑衅’,但想到方才宝玉那癫狂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敢。

却说贾宝玉轰走了薛蟠,那心里的惶恐终于也宣泄了一部分,忙上前两步,冲着孙绍宗一躬到底:“还请二哥教我,我现在究竟该如何是好?!”

跟着,又很是沮丧的道:“告诉祖母肯定是行不通的,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那赖大的耳目,连我这里都……”

“但凡我要是有什么可疑的举动,他立刻就会把事情抖出去,来个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孙绍宗听到这四个字,心中却是一动,看来这把柄还是一柄双刃剑,说出来不但荣国府的主子们要倒霉,赖大自己也讨不了好。

因而便问道:“这把柄除了赖大之外,还有没有旁人晓得?”

“这……”

贾宝玉略一沉吟,坚定的摇头道:“应该是没有的,他跟我说‘法不传六耳’,这事儿便是做梦的时候,都不能乱说!”

果然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

孙绍宗说着,伸手往脖子里一划拉。

“杀……杀……杀了他?!”

贾宝玉惊的一屁股坐回了秀墩上,两只手抖的筛糠一般,嘴里喃喃道:“我……我……”

唉~

到底是个没囊气的货!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行了,你也别在这纠结了——那赖大已然对你有了提防,凭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半大孩子,如何能奈何的了他?”

贾宝玉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没了主意,讪讪的追问道:“那我又该如何……如何……”

他却是慌的连个‘杀’字,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若不是与那赖大有怨,若不是这事儿是自己挑起来的,看宝玉那窝囊的样子,孙绍宗还真不想再管这事儿了!

他没好气的问:“你府上有豪奴欺主,怎得就没有忠仆护主了?这贾府的奴才上上下下好几百,难道就有没有那种不问缘由,就敢为了你家豁出命来的?”

“这……”

贾宝玉茫然半响,忽的想起一人,忙点头道:“倒是有个顶顶忠心的,只是……”

“这时候了,你还‘只是’个屁啊?!”

孙绍宗没好气道:“想办法给那人透个口风,要是心里没把握的话,就先别说的太清楚!”

上架感言

又要上架了。

这感觉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

这本书一开始的成绩还算可以,然后就撞上了几个大神集体开新书……

而亲爱的编辑大大,竟然还给记错了,以为我早就上过六频推荐……

众所周知,六频推荐是三江、强推的门槛,既然连这个推荐都没能轮上,自然更指望不上三江、强推之类的。

这简直就是皂滑弄人的悲剧!

算了,抱怨就到这里为止。

虽然莫名其妙的错过了六频,但这本书的成绩,还是比上一本要强些。

何况我自认故事情节等等,比起上一本也有些长进。

而5966个收藏,虽然比人家整整少了一位数、甚至是两位数,但看起来还算是个挺吉利的数字,不是么?

至于煽情的话,说实在的,我真的说不出口。

哭穷的什么的,虽然养了两个孩子的我,现在真特娘的快要穷死了,但我也不想多说。

毕竟这书很有可能,会被我现实中的朋友亲戚看到。

而我,向来就是个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总之,如果觉得这书还算有点意思,就请各位看官高抬贵手,支持一下正版吧!

另:上架后每天六千字打底,看打赏和订阅进行加更。

暂时不想订下其它的条条框框,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上限和下限在哪。

第156章 垂垂老朽【求订阅】

眼瞅着孙绍宗与薛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

贾宝玉幽幽的叹了口气,只觉的自己这十几年浑浑噩噩的经历,都远不如这几日来的惊险荒诞、峰回路转。

叹完了气,他转头望向袭人与晴雯,见两个平日花枝招展的女子,如今也早如那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憔悴不堪言。

“爷~”

袭人见他望过来,忙以头抢地,哽咽着唤了一声,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嘤嘤的啜泣起来。

那晴雯却是个暴脾气,梗着脖子嚷道:“二爷,我与舅哥哥平日都没什么来往,他虽打着您的牌子,却万万不是我指使的,凭什么……”

袭人忙扯了扯她,小声道:“快莫说了,小心又激的他犯了痴病。”

晴雯这才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贾宝玉又打量她二人半响,往日种种涌上心头,一来对她们充满不舍,二来却又有些意兴阑珊,觉得不如趁早散去了事,也省得日后两相看厌。

最后只颓唐的挥了挥袖子,吩咐道:“你们回各自屋里歇着吧,我如今……如今这心里乱的紧,实在不知该如何对你们。”

晴雯还在犹豫,袭人却从这话里听出了松动,忙扯起袭人,向着住处行去。

走了几步之后,袭人却又忍不住回头小声道:“要是心里不痛快,就找林姑娘说说话。”

林妹妹……

是啊,这阖府上下几百人中,怕也只有她与自己一样,是无辜卷入其中的受害者了。

贾宝玉心中涌起些许暖意,有心立刻去寻黛玉说话,但想到自己明天要做的事情,却又不禁长叹了一声,失魂落魄的回了屋里,反手闩了房门。

他虽然心里焦躁,但毕竟两天一夜没睡,因此躺在床上不片刻功夫,便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叩叩叩~

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敲门,但贾宝玉却实在提不起兴致起身,便含含糊糊的喊了声:“睡下了,莫吵!”

那敲门声果然便停了。

一夜无话。

等到鸡鸣三遍朝霞破晓,宝玉胡乱披衣而起,踉踉跄跄的到了门前,正待挑开门闩,却忽然发现门缝里竟塞着个宣纸叠成的方胜。

宝玉疑惑的拆开来瞧了,却见里面是一首李白的《行路难》,看那娟秀的行书字迹,分明就是出自林黛玉的手笔。

原来昨晚她又来过一趟!

反复咀嚼着最后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贾宝玉眼眶一红,却险些落下泪来,忙用袖子抹了,珍而重之的将那方胜贴身放好,然后挑开门闩,大声招呼道:“来人,通知前面备下马车,我要去外面散散心!”

只这一嗓子,外面就跟开了锅似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凑上来伺候。

不多时,便连王夫人也到了,直劝儿子休息几日,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但贾宝玉执意要出去散心,王夫人遮拦不住,又恐阻的狠了,这讨债鬼再寻死觅活的,也只得随他去了。

只是贾宝玉挣命似的,闯出了那荣国府的大门,迎面却见赖大正守在马车前!

“宝二爷。”

见宝玉出门,他便拱手道:“老太太怕您在外面出什么意外,便让我跟在您身边照应着。”

苦也!

贾宝玉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有心闹着换人,但眼见赖大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却是心慌气短手足无措,却哪里还闹得起来?

“二爷,上车吧。”

赖大笑一扬下巴,立刻有小厮挑起了车帘。

眼瞧着宝玉牵线木偶一般,乖乖的钻进了车厢里,赖大心下越发得意。

暗道这府里的主子果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以后若是这贾宝玉做了老爷,荣国府怕就该他赖大爷说一不二了。

心下这般想着,赖大表面却是不漏声色,恭敬的问:“二爷,不知您想去哪儿消遣,可是要去薛大爷府上?”

“去……去城外……城外的庄子转转吧。”

贾宝玉吞吞吐吐的说了,眼见车夫便要抖开马鞭,忙又补了句:“咱们府上的都看腻了,这次就去东府的庄子好了。”

说完,偷眼去瞄赖大,见其并无多少警惕的意思,这才松下心来。

一路无话。

却说两辆马车先后出了这四九城,眼见得到了宁国府的庄子,早有小厮赶过去知会了,乌泱泱的迎出十几个奴才。

宝玉见其中并无上了年岁的,便问道:“听说东府的焦大在这里,怎得没瞧见他?”

却原来,他昨日跟孙绍宗说的那个忠仆,正是宁国府的焦大!

说起能为贾家豁出命去不要的人,他能想到也就只有这焦大了——虽然他也隐隐觉得,指望一个老人家不太靠谱,但又实在想不起旁人来。

而众庄客听他提起焦大,忙分了两人出来,从田里寻来了一个须发皆白、手脚乱颤的老翁。

“东府的哥儿在哪呢?”

那老翁努力撩着眼皮巴望了半响,目光才落到了宝玉身上,咧开参差不齐牙床,含糊道:“呦,这不是政老爷家的哥儿们,难得你竟还知道来看我焦大。”

一年多不见,这焦大竟似又老了十岁!

贾宝玉见他那风烛残年的模样,心下顿时又凉了三分,昨儿孙绍宗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眼前这个老翁,怕是还不如自己呢!

若换成是个老成持重的,此时必然不会胡乱冒险,而是选择从长计议。

但贾宝玉却向来是个冒失的,又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因此他一咬牙,还是按照原计划道:“前些日子,我听人提起您老的经历,就想着过来瞧瞧——您能不能给我仔细讲一讲,当初跟着老太爷打仗的事儿?”

那段峥嵘岁月,本来就是焦大最乐意提起的事情,因此一听这话,他立刻眉开眼笑的道:“那感情好!来来来,哥儿随俺回屋,我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眼见这一老一少进了庄子,赖大略一犹豫,终究没有跟上去,而是喊过两个小厮,让他们远远跟着,莫要让贾宝玉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却说贾宝玉被焦大拉着走出没多远,便觉手上力道越来越沉,焦大脚下也是越来越踉跄,于是忙伸手搀住了焦大。

“这球囊的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了。”

焦大自嘲的一笑,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两个下人,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哥儿寻我,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贾宝玉原本就在惶恐,这行将就木的老者,如何能帮自己除掉赖大,正魂不守舍间,忽听焦大探问,竟一下子将心事脱口道出:“我想杀了赖大!”

说完,他立刻便又后悔了。

孙绍宗明明交代过,不要把事情说得太透……

“呵呵。”

就听焦大咧嘴一笑,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些许了然,又压低声音道:“那哥儿等上一刻钟,再叫那赖大走人,到时候瞧咱爷们给哥儿宰了他!”

贾宝玉正自后悔不迭,忽听焦大说的云淡风轻,竟好似那赖大是纸糊的一般,不觉更是悔恨,唯恐这老人家糊涂误事。

但他又不好明着质疑,只讪讪道:“老人家,您怎得连原因都不问一声。”

焦大努力一挺胸膛,道:“咱爷们跟着太爷时,从来只问杀谁,不问为什么!”

随即他又驼了腰背,咕哝道:“再说了,我这耳朵倒还没聋,哥儿在府里查账,闹出人命的事儿,我可是早就灌了满耳朵。”

说话间,便已然到了焦大的住处,却只见那矮**仄的屋子黑洞洞,又隐隐透出一股腐朽的老人味儿,素来喜洁的宝玉当即就有些畏缩。

“去吧。”

焦大忽的挣开了贾宝玉的扶持,扯着嗓子道:“既然嫌俺的屋子脏,那哥儿就别听故事了!”

说着,搔下几根枯白的头发,慢腾腾的走进了房间。

瞧他那动作慢的,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贾宝玉心中的不安与后悔,便愈发的冲上了顶点。

“二爷!”

两个下人听到那一声喊,却是忙凑了上来,宽慰道:“您别理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要真想知道两位老太爷的事儿,您去茶馆听上几回书,就全都有了!”

贾宝玉盯着那黑洞洞的屋子,幽幽的长出了一口气,颓然道:“走吧,陪我去田里转转,然后咱们就动身回府。”

第157章 白首擎刀

“二爷、二爷!”

却说这日上午,孙绍宗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就见赵仲基匆匆而来,慌张的嚷道:“荣国府的宝二爷来了!”

说着,又上前压低声音道:“您快瞧瞧去吧,那宝二爷沾了满手的血,小人也没敢细问。”

孙绍宗一听这话,忙把金丝大环刀插回了兵器架上,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前厅。

果不其然。

只见那贾宝玉站在中央,手上、身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那素来喜庆的一张娃娃脸,更是罕见的多了几分沉稳。

“你……”

孙绍宗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自己动手杀了那赖大?!”

要真是这般,孙绍宗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贾宝玉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这一身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听孙绍宗提起这一身的血,贾宝玉目光便有些迷离,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清明,深施了一礼道:“这正是我来找二哥的原因,其实方才……”

却说半个多时辰前。

贾宝玉几乎是一步一蹭的,出了田庄的大门,眼见两辆马车就在前面,却并未见那焦大的踪影,他一颗心便也渐渐沉到了谷底。

行将就木的老人家,果然是靠不住的!

就在此时,赖大乘坐的马车后面,却忽然闪出个哆哆嗦嗦的身影,在哪里抄着袖子直嚷道:“驴日的,你们怎走的这么慢,你焦爷爷这两条腿都快撑不住劲儿了!”

赖大见是他躲在车后,下意识的扫了贾宝玉一眼,心中先是有些猜疑,随即却又释然了——这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八十老翁,又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于是他不客气的质问了一声:“焦大,你在这里作甚?”

“什么?你要接我回去住?”

焦大慢侧着耳朵听了,却是缓缓摇头道:“我只回宁国府,你家我是不去的。”

这老东西!

眼见他连话都听不清楚了,赖大心中更是不屑,上前大声道:“没人要接你回家!我……”

还没等赖大把话嚷完,那焦大的身子却忽然往前一倾,正撞进了赖大怀里!

只见赖大的表情瞬间便凝固了,接着一把攥住了焦大的腕子,嘴里赫赫有声的道:“你……你……”

焦大见他还能挣扎,又挣命似的往前一拱,两人便叠罗汉似的倒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

荣国府的几个奴才这才反映过来,慌忙上前,搀扶的搀扶、撕扯的撕扯。

“那个敢动老子!”

焦大仰头嚷了一声,声音暗哑低沉,又透着几分气短,按理说该是半点威慑力都没有,但那几个奴才却如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奇形怪状的僵在哪里。

半响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杀……杀人啦!”

众豪奴们便连滚带爬的逃出去老远。

却原来焦大这一抬头,竟露出柄寒芒烁烁的匕首,而那匕首的尖端,则正斜斜的插在赖大心窝上!

“救……救我……快救我!”

然而便在此时,那赖大竟也扬头哀鸣起来,却原来焦大毕竟年老体衰,因此虽然两次发力,却仍未能致起于死地!

“球囊的,这身子骨果然是不中用了。”

焦大咒骂了一声,用手扶稳了那匕首,又将头高高扬起,猛地一头锤砸在了那把柄之上!

噗~

狂涌而出的鲜血,顿时喷了他一头一脸。

然而那赖大竟还是未死,瘟鸡似的伸长了脖子,拼尽全力嚷道:“义忠亲……”

砰~

又是一记头槌砸了上去!

赖大腔子里的气,顿时散去一多半,到了嘴边儿的嘶吼,也便化作几个断断续续的呢喃:“铺子……股……”

砰~

第三记头槌,彻底带走了赖大所有的生机。

焦大却仍是不放心,又使劲捶了两下,见赖大再无半点反应,这才气喘吁吁的挺起了那青肿的额头,哈哈笑道:“乖孙儿,焦爷爷我杀人的时候,连你爹都还没断奶呢!”

说着,他便想挣扎着站起身来。

谁知这一起身,才发现赖大那只手,仍旧死死抓在他手腕上,挣了几次都挣扎不开。

最后他只得喘息着停了下来,向贾宝玉招呼道:“哥儿,过来帮我一把。”

贾宝玉见他那一张梯田似的老脸上,还在淋淋漓漓的淌着污血,有些甚至已经淌进了他嘴里,他却兀自笑的畅快淋漓,直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一时间莫说上前帮忙,当即便被吓的倒退了两步。

焦大眼中闪过些许落寞与失望,默默的垂下头,又与那只手搏斗起来。

此时田庄门口足足站了二十几人,却静的出奇。

所有人都失魂落魄一般,看着那皓首苍髯的老者,骑在赖大尸体上竭力掰扯着,即便是赖大带来的亲信,也生不出要过去阻止的念头。

好半响。贾宝玉忽然向前迈了半步,然后又是半步,最后干脆大步流星一般,赶到了焦大身前,红着眼圈咬着牙,伸手使劲掰开了那赖大的手掌。

“哈……哈哈哈……”

焦大甩着手腕,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见宝玉要搀他起来,却伸手指着那匕首道:“那是太爷赏的东西,哥儿先替我收起来。”

宝玉看着那深深楔入赖大心窝的匕首,两条腿抖的山摇地动,却还是缓缓的俯下身,颤巍巍的攥住了那匕首……

回忆到这里。

宝玉从袖筒里取出一只匕首,神情恍惚的摩挲着,道:“那一刻我心里后悔的紧。”

“后悔?”

孙绍宗奇道:“后悔杀了那赖大?”

“不!”

贾宝玉猛地抬起头,咬牙道:“我后悔自己没有亲手杀了他!祖宗留下的基业,原该由我这做儿孙的亲手守护才对!”

孙绍宗与他对视了半响,忽然也哈哈一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你现在明白也不算晚!”

顿了顿,又道:“既然赖大已经死了,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焦爷爷不肯躲起来。”

贾宝玉这才想起了正事,忙道:“还请二哥想个办法,千万不要再连累了他老人家!”

原来是为了这事。

孙绍宗眼珠一转,立刻反问道:“那焦老伯多大年纪?”

宝玉不确定的道:“好像……好像八十有六了吧。”

“那就简单了!”

孙绍宗呵呵一笑:“根据大周律,凡八十以上者,除谋逆不赦之外,皆可酌情免罪!”

第158章 栊翠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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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至少还有两到三章。】

堂堂荣国府,查账查死了两个管家,甚至还有一个是被八十老仆所杀。

这其中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足以让后人脑补出一部八点档狗血剧!

放在大周朝,自然也是引得物议沸腾,到最后便连广德帝都被惊动了,为此一连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是叮嘱各家外戚量力而行,不要为了省亲一事铺张浪费——不过这都大半年过去了,该修的早修的差不多了,因此这旨意纯属马后炮。

当然,荣国府等外戚世家,免不了要诚惶诚恐的上表请罪。

至于第二道旨意,则是有感于八十六岁忠仆誓死护主,特召城内七十岁以上的老翁,在万寿节当日进宫饮宴。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的老翁,都有进宫贺寿的资格。

为了避免老头们高兴过度,不小心死上几个,把个喜事变成丧事。

礼部专门下了公文,要求顺天府严格把关,将那些行将就木的统统排除在外,只有堪称老当益壮的,才可以进宫参加寿宴。

这就是标准的‘皇帝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顺天府的各级官吏接到命令后,立刻开始满城搜罗大夫——是老当益壮还是行将就木,自然要由医生说了才算。

另外,这也是为了推脱责任做的准备,万一真有人死在宫里,就可以拿问诊大夫当替罪羊使了。

等好不容易给京城里所有的老翁,都做了一遍身体检查,布置防务的事又已经迫在眉睫了。

于是顺天府众官吏,不得不加班加点的紧忙活。

到了十月十三这日,上上下下所有事宜,终于都打典的差不多了,韩安邦和贾雨村这才法外开恩,让众人轮流休沐一日,好养足精神备战十月十七的万寿节。

当然,这个‘众人’指的是有品级的官员,那些不入流的小吏、衙役们可没这等好命,还是得继续操持差事。

孙绍宗轮在第二批休沐名单里,也就是十月十四。

因阮蓉怀孕已经将近七个月了,最近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每日里求神拜佛,就巴望着能生个儿子。

为了帮她缓解情绪,孙绍宗便准备趁着休沐这日,再带她和香菱出去消遣消遣。

只是十月十三散了衙,回到家里商量了半天,却始终没能定下个准地方。

盖因阮蓉一一提起的,不是和尚庙就是尼姑庵,显然还是打着要去拜佛求子的主意。

这次本就是为了让她放下心事,孙绍宗才提议要外出游玩的,如何会答应去什么寺庙?

正僵持不下,石榴忽然送来张帖子,却是贾府的省亲别院正式宣告落成,贾宝玉便派人送了请帖来,邀请孙绍宗明日去瞧个新鲜。

“对了!”

孙绍宗立刻有了主意:“你不是早想去看你那干妹妹么?不如咱们一起去荣国府转转如何?”

这提议非但阮蓉满意,连香菱也是雀跃不已。

毕竟她在荣国府也住了有些年头,交好的姐妹尽在其中--尤其眼下薛家已经搬了出去,她也便没了什么顾忌。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孙绍宗先让人在车厢里,铺了好几层棉褥子,直到踩上去像是陷入云团里似的,这才亲自护着阮蓉上了马车。

至于香菱,则是和石榴、芙蓉坐到了另外一驾马车上。

一路不疾不徐的到了荣国府,便见贾宝玉早在门外候着。

短短十几日不见,他似乎又有些蜕变,气质比以往沉稳了不少,就连那最爱的大红衣裳,也换成了一身低调的玄色。

“二哥。”

他上前拱手一礼,孙绍宗却不急着下马,而是探头笑道:“你蓉姐姐也跟着来了,如今她身子实在不便,且容我先扶她下了马车,再过来寻你。”

说着,便亲自驾着马车,往贾母所在的前院行去。

到了那二门前,他小心翼翼的将阮蓉扶下了车,又目送阮蓉和香菱被几个婆子丫鬟迎进去,这才折回大门处与贾宝玉汇合。

上上下下将贾宝玉打量了半响,不由哈哈笑道:“你这脸上的婴儿肥瘦下去,倒显得更俊了些,单看这一张脸,怕也就那柳湘莲可比了。”

“柳湘莲?”

“呃……”

孙绍宗这才记起,他还没见过柳湘莲,便随口道:“是我家故交之子,最近与冯紫英很是投契,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既是二哥的朋友,又和冯家哥哥投契,那我可一定要好好认识认识。”

贾宝玉说着,抬手往里一让,道:“二哥,咱们先去别院转转如何?”

“我正要瞧瞧你家那园子,究竟修成了什么模样。”

两人说说笑笑,便进了那大观园里面。

宝玉一一指着那景致,解说着这处为甚叫做‘曲径通幽’,那里又为何唤作‘沁芳’,‘有凤来仪’是什么名堂,‘稻香村’又有何妙处……

桩桩件件,各种典故竟皆是信手拈来。

“都说你平日不喜读书,依我看倒是错怪了你。”

孙绍宗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问道:“那焦老伯如今住在何处?待会莫忘了带我过去打个招呼。”

那日领着焦大在府衙走了个过场,一路上孙绍宗与这耄耋老者,倒是聊得极为投契。

焦大更曾再三感叹,若是荣宁二府的儿孙,能有孙绍宗三成本事,也不至于被一群宵小欺瞒。

贾宝玉脚步一滞,无奈的摇头苦笑道:“焦老伯说自己是东府的人,说什么也不肯搬过来住,如今又回了那庄子里——不过瞧着西府的面子,如今也被委了管事的名头,又拨了两个老实人过去伺候着。”

这倒并不出孙绍宗所料,以焦大的功劳,当初但凡肯放软些身段,也不至于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对了。”

贾宝玉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宫观,道:“那栊翠庵里住着一位奇人,二哥既然来了,可万万不能错过。”

说着,便待着孙绍宗到了那栊翠庵里,向那守门的小尼姑交代了一声。

不多时,一个带发修行的妙龄女尼,便婷婷袅袅从佛堂里出来,只见她用素白轻纱裹着青丝,眉目依稀恍如画中,手持一柄青玉拂尘,足蹬莲华底儿的皂靴……

远远一瞧,真好似观音大士临凡一般。

却听贾宝玉介绍道:“这位便是名震京师的‘神断’孙大人;孙二哥,这位女菩萨名唤妙玉,佛法、才学、诗情那都是一等一的!”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59章 栊翠庵里讽妙玉

妙玉?

不就是当初程日兴举荐的那个女先生么?

孙绍宗这里只是惊讶,那妙玉却骤得沉下了面孔,将水袖一甩,齿冷道:“原来是孙大人当面,贫尼这厢有礼了!”

无论那个佛门宗派,也断没有这样行礼的。

贾宝玉只瞧的一愣,却不知这究竟闹得是哪一出。

孙绍宗心里却明白,这假尼姑约莫还在恼恨程氏那句戏言,倒也懒得跟她计较什么。

便笑道:“当日我想给香菱请个女先生,便有人推荐了这位妙玉师父,可惜那传话的不晓事,胡说了几句,倒让小师父给误会了。”

“原来如此。”

贾宝玉这才恍然,拍手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一桩缘分!”

因又对妙玉嬉笑道:“既如此,不如姐姐便与孙二哥吃上杯茶,来个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何?”

谁知那妙玉听了这话,竟将那白玉也似的下巴一抬,冷笑道:“孙大人,倘若今日你我并非在荣国府里相见,却不知这误会,还是不是误会?”

感情她见孙绍宗所说,与那日程氏的言辞截然不同,非但不觉得这是什么误会,反以为孙绍宗是畏惧荣国府的权势,所以才不敢再提‘纳妾’一事。

于是那心里除了不忿之外,竟还添了几分轻蔑!

孙绍宗虽然不愿意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但好意解释之后,竟还被如此冷嘲热讽,心下顿时也生出了几分恼意。

“既然你觉得这不是误会,那便不是误会好了!”

他将胸膛一挺,换上副狞笑道:“宝兄弟,你也莫怪我不给你面子,今儿我非把这女子扒光了,带回家里做个暖脚丫鬟不可!”

说着,那鹰鹫也似的眸子,便大刺刺落在那妙玉胸前,两只大手左右张开,扑上来便要撕扯她的衣服!

“二哥不可!”

宝玉惊呼了一声。

“你……你做什么?!”

那妙玉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她虽然名为女尼,却从来不见什么香客,因此那见过这等好色狂徒?

眼见孙绍宗两只臂膀,已经堪堪到了自己胸前,只吓的她护住胸口,尖叫着向后避让,谁知脚下一绊,却是摔成了滚地葫芦!

她却也顾不得疼,手足并用的爬将起来,便要躲进佛堂之中。

“哈哈哈……”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孙绍宗肆意的笑声,那妙玉百忙之中回头扫了一眼,就见孙绍宗竟站在原地纹丝未动,面上除了不屑之外,却哪还有半点轻浮之意?

“还以为遇到个强项令呢,原来也不过就是色厉胆薄罢了!”

“况且修佛之人,一味尖酸刻薄,却不知宽恕忍让,也敢自称精通佛法?”

“还有这什么鸟庵,里里外外无一处不是金银堆砌而成,你自己更是将‘荣国府’三字挂在了嘴边儿,分明就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也好在我面前自诩清高?”

孙绍宗说到这里,也将袖子一甩,嗤鼻道:“似你这般女子,便是跪下来求我,我也未必愿意纳你为妾,你却在那里矫情个没完,当真是可笑之极!”

顿了顿,他又向贾宝玉瞪眼道:“这等人,就连焦老伯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你也好意思说是什么奇人异事?”

说着,毫不犹豫扭头便走。

“二哥、二哥!”

贾宝玉追了几步,回头见妙玉又羞又愤,竟已然落下泪来,终究不忍就这么走了,只好嚷了声:“二哥且在外面等我一等!”

便回头去安抚那妙玉。

却说孙绍宗出了栊翠庵,心下也自有些不爽,便没理会贾宝玉的交代,自顾自寻那好风景处一路闲逛。

正不知身处何地,忽听前面凉亭里争吵之声大作,举目望去,竟是贾琏与王熙凤在里面撕扯。

孙绍宗好奇的往前凑了几步,掩在那花草丛中细瞧。

只见那王熙凤比往日清减了不少,用杏黄色的缎子往当间一束,愈发显得胸耸臀硕、纤腰如柳,但那眉目间的凌厉却是丝毫不弱。

就听她指指戳戳的嚷道:“贾琏!旁人倒也罢了,你竟然也来磕碜我?!不妨先摸着你那被狗啃过的良心想一想,我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又是为谁挡了灾?!”

那贾琏显然是理亏,直遮拦道:“别嚷、你嚷什么?我也不过是气闷之下多喝了两杯,一时乱了心性,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王熙凤恼怒更胜,一指头一指头的,直往贾琏眉心上戳,嘴里更是丝毫不留情面:“你当我只说今日么?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脏的丑的,你还少招惹了不成?”

因那查账一事,她如今已经被免了管家主母的身份,因此倒有大把时间,去查访贾琏那些风流韵事。

见贾琏还要反驳,她又恶狠狠的啐道:“若只是女人倒也罢了,那兔儿爷卖屁股的勾当,你竟也做的出来——我呸~只是说一说,我都替你牙碜的慌!”

啧~

记得当初在扬州时,贾琏还说自己不爱那‘谷道热肠’之乐,想不到才短短一年时间,丫就已经被掰弯了!

贾琏此时刚与小厮‘掰过几次码头’,倒还远远做不到薛蟠那般坦然。

因此一听这话,当即是又羞又恼,抡起巴掌胡乱往王熙凤身上招呼,嘴里骂道:“你这婆娘再敢胡说、再敢胡说……”

那王熙凤也不是好惹得,立刻也张牙舞爪乱挠,嘴里直道:“有本事你便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孙绍宗在旁边瞧着,心下却是冷笑不已,当初这王熙凤算计自己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忽的,就听嘶啦一声,却是裂锦的动静!

扯破衣服了?

孙绍宗忙瞪大眼睛去瞧,却见只见衣领两下里分开,早遮不住里面的情境,但只见白花花一片,竟是瘦骨嶙峋的两溜儿排骨!

切~

原来被撕破的,是贾琏的衣领。

正感无趣,却忽听身后有人开口道:“他们夫妇二人落得如此境地,分明都是拜你所赐,你倒在这里瞧的好生过瘾!”

孙绍宗悚然一惊,慌忙回头望去,却见那花丛掩映之中,赫然正俏丽着一人……

第160章 逞心机平儿立誓【五更求订】

孙绍宗回头望去,便见一个身着绿纱百花裙女子,正巧笑倩兮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平儿还能是谁?

孙绍宗心头一热,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那平儿却立刻慌张的退了两步,摇头低语道:“莫要胡来,万一被人瞧见了,可不是好耍的。”

说是这么说,她那慌张中的眸子里,却也隐隐透出几分热切。

孙绍宗情知她只是担心被人看到,并非真个要躲着自己。

于是左右张望了几眼,便冲不远处的假山一扬下巴,嘿嘿笑道:“你我故地重游一番如何?”

说着,也不管那平儿是否答应,便先蹑手蹑脚的溜进了那假山丛中。

等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那平儿果然也一步三张望的跟了上来。

待平儿到了近前,他便将两手一掐,腆着脸道:“既被小娘子看破了端倪,我怕也只有杀人灭口了!”

嘴里说着,那不安分的爪子,却直直的落向平儿胸口。

“呸~好个没良心的东西!”

平儿娇啐着,伸手将那两只爪子拨开,也作声作色的道:“若不是我把府里贪掉林姑娘银子的事,告诉了宝二爷,你以为凭他那懒散性子,当真是个能踏实做事的?”

原来还有这等插曲。

孙绍宗听了这话,更觉这颗‘钉子’果真布置的极妙,若非有平儿助攻,那赖大还真未必会落得横死的下场!

因而便笑道:“我就知道姑娘心里是向着我的。”

说着,便又往平儿身边凑去。

“哼。”

平儿冷哼一声,斜藐着他道:“我却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心里只有女人白生生的身子,至于这身子是谁的,怕也没什么相干。”

啧~

女人果然都爱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孙绍宗何等底细一人,自是早就备下了万全之策!

就见他不由分说扯过了平儿的小手,将一个物件拍在白皙的手掌上,又故作失望道:“想不到我在姑娘眼里,竟是这等下流不堪,真真枉费了我一番苦心!”

平儿下意识的托起那物件细瞧,却竟是一只18K的纯金怀表!

虽说这物件近年来已经流行开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

就说这荣国府上,有这东西的也不过堪堪十指之数。

平儿心中欢喜,忍不住道:“这……这是给我的?”

“这当然不是给你的。”

略顿了顿,孙绍宗才继续道:“真正想让你瞧的东西,要打开之后才能看到!”

打开之后才能看到?

平儿忙小心翼翼的揭开了那表盖,随即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原来那纯银做的表盖内衬上,竟刻着一个惟妙惟肖的女子,细看那眉眼五官,却不是平儿本人还能是谁?

作为科班出身的刑警,画别的孙绍宗或许不成,这素描肖像却还是有几分功底的。

“我闲暇时亲手刻的,可还看得?”

其实这话纯属多余,单看平儿捂着小嘴儿,胸脯急促起复,便连眼圈也红彤彤一片,便知道她心里是何等的激动!

好半响,平儿才颤声道:“这……这真是二爷您,您亲手刻的?”

孙绍宗一瞪眼,佯嗔道:“除我之外,难道还有那个工匠,会在心里将你记得这般仔细?”

话音未落,平儿便嘤咛一声,如乳燕投林似的,扑进了孙绍宗怀里!

孙绍宗自然不会与她客气,一低头便噙住了平儿的小嘴儿,两只手大手更是搜山掠海,只在那胸臀腰腿之间游曳。

而与上次的被动不同,这次平儿也是主动的紧,那小丁香与孙绍宗短兵相接,竟是丝毫不肯退让。

就连孙绍宗试探着去解她的衣领,她竟也侧着身子配合……

于是这一‘山’之隔,那边两个正牌子夫妻形同仇敌,这里一对儿野鸳鸯却是如胶似漆!

眼见褪去了平儿半边秋衫,孙绍宗正用眼角搜索可以利用的山洞呢,却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二哥、孙二哥?你在哪儿呢?!”

平儿悚然一惊,忙将孙绍宗推开,一边慌张的整理衣服,一边催促道:“快整理一下,宝二爷寻过来了,可千万莫让他瞧出什么来!”

这该死的贾宝玉,来的真不是时候!

孙绍宗眼见平儿一脸的坚决,也只得正了正衣冠,悻悻道:“那我改日再寻机会,与你好好说话。”

这‘话说’二字究竟是何意思,平儿自然也是心领神会。

先是红着脸垂下臻首,继而又抬头正色道:“我虽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你既然心里有我,我也必不会负了你——从今往后,我断不会再让琏二爷近了身子。”

说着,又把那金怀表塞到孙绍宗手里,道:“先替我收着,等我想到稳妥的法子,再寻你讨过来。”

她这番许诺,固然是因为感动之故,但对贾琏的厌恶,却是早就存在了心底。

以前种种先且不论,最近贾琏贪了自家银子,又没个担当的,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王熙凤身上,非但王熙凤因此心寒,平儿也是感同身受一般。

王熙凤只依着贾琏一人,虽然心寒,却并未真个与贾琏绝情断意。

但平儿却还有个孙绍宗可以对比,自然更觉得这贾琏毫无是处,故而如今感动之下,便决然许下了这等承诺。

却说孙绍宗目送平儿匆匆远去,这才将怀表收回囊中,又选了个相反的方向绕出了假山。

谁知刚从假山丛里出来,迎面便撞见个神色慌张衣衫不整的女子,却不是王熙凤还能是谁?

孙绍宗先是一愣,随即便猜到,王熙凤与贾琏大概也是被宝玉的喊声惊动,又因厮打的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便也匆匆分头躲避。

王熙凤迎面撞上孙绍宗,更是心中慌乱不已,只是躲是来不及躲了,也只能掩了衣领,装作若无其事的使了个万福,强笑道:“二郎怎得在此?”

“与宝玉在园中闲逛,不小心走散了。”

孙绍宗说着,心中忽的一动,见左右无人,便干脆开门见山的道:“二嫂子放着金山银山不要,偏偏来设计我,好去招揽什么诉讼,这却是哪门子道理?”8)

第161章 人生导师

听了孙绍宗的话,王熙凤先是怔了怔,继而那丹凤三角眼里便布满了警惕。

一手掩着衣领,一手捂着小嘴,咯咯娇笑道:“二郎这话倒把我给说糊涂了,嫂子何曾算计过你?”

果然有其仆必有其主,这显然也是个爱多疑的!

“自然是大大的好意啰。”

孙绍宗送了耸肩,道:“不过贸然说出这话,嫂子怕未必信得过我也是常理,不如……”

目光在王熙凤那略显憔悴,却更具狐媚的脸蛋上打了个转,这才继续道:“不如我先出些力气,帮嫂子拿回管家娘子的权利,咱们再来谈一谈这金山银山的事情,如何?”

王熙凤闻言表情又是瞬息数变,最后却仍是咯咯假笑道:“二郎这话,我倒是越发听不明白了。”

她如今在荣国府里,简直可以说是声名狼藉,莫说旁人,便是亲姑母王氏,也因儿子贾宝玉绝食自尽一事,对她颇多埋怨。

这种情况之下,单凭孙绍宗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帮她重新夺回权力?

因此对孙绍宗这番说辞,她是半点也不信的!

“二哥、孙二哥?!”

恰巧便在此时,贾宝玉的呼喊声又传了过来,王熙凤便趁机唯一颔首,道:“宝兄弟在寻你呢,我就不耽搁二郎逛园子了。”

说着,漫摆腰肢自孙绍宗身旁绕过,又匆匆向着前院行去。

“嫂子!”

孙绍宗在后面略略提高音量唤了一声,待王熙凤讶然回首时,便又笑道:“你且先看我能不能帮到你,咱们再论其它如何?”

王熙凤眸子里闪过些许狐疑,最后却是一言不发的加快了脚步。

话说……

目送着那水蜜桃也似的臀儿,仿似能抗拒地心引力般,一翘一翘的渐渐远去,孙绍宗却是越发不能理解贾琏了。

难道几个小厮的后庭,能比得上这等尤物?

基佬的世界,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弄懂的啊!

咳咳~

扯回正题,孙绍宗方才把事情挑明,又表示能帮王熙凤重新坐上管家娘子的位置,倒不是闲的蛋疼胡说八道。

他这明着是要帮王熙凤,暗地里却是为了平儿。

毕竟王熙凤一旦彻底落魄之后,身为她得力助手的平儿,处境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

先不说自己的女人,怎么着也得照应着,单单从现实考虑,也不该让平儿这颗钉子,就此沦落为可有可无的闲棋。

虽然……

孙绍宗眼下也想不出,在搞定赖大之后,还要这奸细究竟有什么用。

但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却又是一回事——有备无患总不会有错!

再者说,他向王熙凤施以援手,也确实是想借助王家的关系,做些赚钱的买卖营生,免得老是花便宜大哥的钱。

虽说孙绍祖向来只问够不够,从不管他拿钱做什么。

可孙绍宗好歹也是快当爹的人了,总不能嘴里笑话旁人是纨绔子弟,自己却也一直干着败家子儿的勾当吧?

“二哥!”

孙绍宗正回味那臀……呃,是正琢磨着未来的宏伟蓝图,身后便传来了贾宝玉的抱怨声:“你可当真让我好找!”

孙绍宗回头一笑,道:“怎么,已经哄的那小尼姑芳心暗许了?”

“二哥莫要取笑我。”

贾宝玉到了近前,忍不住又劝道:“其实不过是一场误会,二哥没必要非和妙玉姐姐……”

“不说她了,反正以后也未必有机会再见面。”

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这园子我也瞧的差不多了,是不是也该透露一下,你找我过来的真正目的了?总不会真的,只是想让我在你家园子里逛上一圈吧。”

贾宝玉脸上现出几分无奈,苦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哥的法眼。”

说着,他扫见一旁有几个石墩、一张石桌,便上前用袖子拂了两个石墩,招呼孙绍宗过去相对而坐。

坐好之后,贾宝玉却又是一番长吁短叹,直到孙绍宗等的不耐,开口催促起来。

他这才道:“二哥,我心里现在乱糟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只能寻二哥讨个主意了。”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亏他还以为,贾宝玉是想把赖大捏住的那个秘密,私下里告诉自己呢。

谁知这丫竟是把自己当成人生导师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是不是经过这次的事情,家里的长辈对你另眼相看之余,也多了不少的期许?”

“正是如此。”

贾宝玉苦恼道:“家父以前虽也颇为严厉,真正督促的时候却不多,如今却是一门心思想让我闭关苦读,日后好考个进士功名。”

“母亲知道我不喜读书,便打算趁着这次我在府里立了威,顺势将府里的大事小情抓一抓,日后也好名正言顺的继承荣国府基业。”

孙绍宗插口道:“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

贾宝玉越发苦闷道:“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方面想振作起来,不说对得起列祖列宗,起码也不负焦爷爷的期望。”

“可骨子里,我又实在厌烦这些俗事,更怕自己会做不好……”

“怕什么!”

孙绍宗不屑道:“考进士且不论,做个大管家而已,难道还能难得过焦老伯杀那焦大?他一个耄耋老者,都能杀伐果断,你一个青春少年,怎得这般瞻前顾后的?!”

这话,自然是想激起宝玉的好胜心。

谁知贾宝玉听了,竟是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我自然是比不上焦爷爷的。”

无语……

该说这小子是没有上进心呢,还是说他有自知之明呢?

看来让他自己做出判断,是没什么希望了。

不过这样也好,正可以趁机兑现自己方才的承诺!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勉为其难’的分析道:“如果你真的想做个富贵闲人,那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

“可你要想把府里事情管起来,就必然会得罪琏二哥夫妇——你确定想自己和琏二哥夫妇,反目成仇么?”

“自然不想!”

贾宝玉毫不犹豫的道,随即又有些郁闷的嘟囔着:“其实现在琏二哥和凤姐姐,就有些躲着我,我方才瞧见他们在亭子里,结果喊了几声,人却不见了。”

“呵呵。”

孙绍宗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就会去贵府老祖宗那里,替链二嫂子求情,给她个知错能改的机会!”

“这样一来可以缓解你们之间的隔阂,二来也能借机稳定府里的人心——最近一段时间,你们府里的奴才们,怕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吧?”

见贾宝玉点头,孙绍宗又笑道:“至于读书上进,谁又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考取进士功名?左右不过‘尽力而为’四字罢了。”

“而且你若真的厌弃科举,大不了求你那皇帝姐夫开恩,也荫庇个官职便是,届时一样可以逍遥快活!”

第162章 痴香菱惊闻母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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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前院,林黛玉寄居的暖阁中。

“咯咯咯……”

史湘云叉着蛮腰,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却兀自连声追问着:“那孙翰林后来怎样了?听说这人平日最是清高自诩,却不想在家里竟是这般行事!”

阮蓉扶着隆起小腹,摇头道:“他后来如何,却没听我们老爷提起。”

一旁的探春摸着机会,却是忙问道:“容姐姐,孙家二哥可曾见过都察院里那只白象?听薛家哥哥说那白象足有三丈多高,两颗牙齿都有成人大小!”

见她瞪圆了美目,两只手夸张的比划着,阮蓉也不禁失笑起来:“要真有那么大,岂不是已经成精了?听我们老爷说,那白象其实还没彻底长成,身量比旁的大象还要小上一些呢。”

“薛家大哥果然又是在胡吹大气!”

这边儿贾探春刚得了答案,史湘云那里又急吼吼的打听道:“蓉姐姐,那前阵子‘血字’案里,那个丁……”

“好了、好了。”

李纨上前把她们姐妹隔开,半真半假的埋怨着:“你们蓉姐姐可是双身子,那经得起你们连珠炮似的盘问,快让她歇一歇——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去问香菱便是。”

三春与史湘云闻言,忙又把香菱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追问起孙绍宗经历的新鲜事。

便连林黛玉也在阮蓉的示意下,与众姐妹闹在了一起。

留在阮蓉身边的,便只有李纨与薛宝钗二人。

李纨自不必说,薛宝钗却是因为香菱原本的身份,刻意在人前避嫌。

阮蓉也正好有些疑惑,便好奇道:“薛姑娘怎得没去紫金街那边儿?”

薛宝钗嫣然一笑:“哥哥与妈妈都在忙着筹备婚事,偏我是个不中用的,又少不得长辈们看顾,故而便只好在这里给姨母添麻烦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阮蓉说不得便也信了,但薛宝钗却向来是个精明的,听说家中许多事情都由她当家,怎么会是个不中用的呢?

正待再问,却已被李纨挽住了胳膊,艳羡道:“妹妹当真是个好福气的,像孙大人这般对待屋里人的,怕是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哪像我,当初刚怀上兰哥儿,那狠心贼便一病不起……”

她初时还是为了替薛宝钗解围,说着说着,却是动了真情。

暗想着自己空担着个大少奶奶的名头,可与这阮姨娘一比,却当真是满腹辛酸无人问。

于是说着、说着,那眼眶竟红了起来。

这倒弄的阮蓉有些措手不及,她以往便觉得李纨对自己与旁人不同,对李纨的了解也是最少,因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只得随口掰扯道:“姐姐说哪里话,我们爷常说起兰哥儿,听说最是聪明伶俐不过了——对了,姐姐生下兰哥儿之后,究竟是如何保养的,这身段、这肤色,便是几位姑娘都未必及得上。”

薛宝钗也在一旁凑趣道:“是啊,以前倒也还罢了,嫂子最近这气色愈发的新鲜了,却不知是怎生滋润保养的?”

谁知这‘滋润’二字,却惊的李纨心头怦怦乱跳,生怕是被这精明不逊王熙凤的女子瞧出了什么。

于是一边偷眼观察宝钗,一边却是强颜欢笑道:“我能怎么保养,左右不过是被兰哥儿逼着,每日里做上几遍健身操罢了。”

阮蓉和薛宝钗都看出她有些言不由衷,却又不好细问究竟,因而一时便气氛便有些僵硬。

倒是香菱那边热闹非凡,却是史湘云听说香菱请了女先生在家,非逼着她现做一首诗出来,只唬的香菱不住求饶。

恰在此时,阮蓉身边的大丫鬟石榴,却忽然匆匆的闯了进来,扭着帕子急道:“姨太太、甄姨娘,府里来人让赶紧回去,老爷和马车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还请两位姨娘快些动身。”

暖阁里顿时便是一静。

半响,林黛玉依依不舍的道:“你们府上出什么事了?这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还不到响午就催着回去!”

“听说是甄姨娘的母亲到了!”

当啷~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脆响,却是香菱噌的一下子跳将起来,直接撞翻了几只茶杯!

“我……我……”

她‘我’了两声,忽觉眼前一黑,竟仰面便又栽了回去。

“香菱?!”

“甄姨娘!”

暖阁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好在香菱只是一时惊喜过度,倒并无什么大碍,因而很快便又醒了过来。

只是醒过来之后,她却什么体统礼数都顾不得了,撒疯似的推开众人,夺门便奔了出去。

旁人倒罢了,那迎春向来反应慢,躲闪不及之下,却是险些被她撞的人仰马翻。

“对不住二姑娘了。”

阮蓉只得替她赔不是道:“你也知道她四、五岁上就被拐了去,如今听说亲生母亲到了,自然是欢喜的迷了心窍,却不是故意失了礼数。”

迎春与香菱也是熟惯了的,自不会计较什么,那里李纨一声令下,众女忙将阮蓉也簇拥了出去。

到了院门口,一群千金小姐外加个俏寡妇,到底不方便见什么外客,便又交由婆子丫鬟们接手,将阮蓉送到了门外。

眼见阮蓉前脚刚跨过门槛,旁边立刻闪出孙绍宗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的将她拦腰抱起,眼珠子也似的护送到了马车上。

旁人看见这一幕倒也罢了,左右不过艳羡阮蓉选对了良人。

只那李纨却是瞧的五味杂陈,一忽儿羡慕心酸,一忽儿又把自己代入了其中。

幻想着被那两只钢浇铁铸似的胳膊,紧紧揽在怀里的情境,那身子便烫滚滚、软绵绵,浑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散发着让人狠狠咬上一口的气息……

却说孙绍宗小心翼翼把阮蓉放到了车上,自己也利落的钻进了车厢里,等吩咐张成把马车赶出荣国府。

回头却见阮蓉眉宇间竟透着些落寞,立刻猜到她是因香菱的母亲,联想到了远在茜香国的亲人。

于是忙伸手将她拦在怀里,没口子的许诺道:“放心,等孩子稍大些,我便带你去茜香国住上几个月,也好让老丈人认一认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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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突如其来的‘大人物’

把阮蓉、香菱送到后院门口,孙绍宗却并没有跟进去。

一来是想让香菱先独自跟母亲相认。

至于二来么……

这次香菱的母亲可不是孤身上路,与她一起同行的,还有金陵孙家的几位少爷——事实上也正是依靠金陵孙家帮忙,才能这么快找到香菱的家人。

如今便宜大哥还在巡防营当值,于情于理,孙绍宗都该先去见一见这几位‘贤侄’。

匆匆折回前厅,便见里面三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正在赵仲基、孙禧的陪伴下闲聊。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那穿戴、气度一看便知正主到了,三人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站成了一排。

赵仲基立刻介绍道:“几位哥儿,这便是咱们二爷。”

那三人便忙按照年齿身份,依次上前通名报姓。

首先上前的,是个面貌敦厚的青年,只见他深施一礼道:“小侄孙承业,见过十三叔。”

之前孙绍宗寻那孙禧做过功课,晓得这是宗家长房的嫡次子,大排行第三——而孙绍宗在邵字辈排在第十三位,所以对方才以十三叔相称。

顺带一提,孙绍祖排在第六。

要真论起来,这孙承业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倒比孙绍宗还长着四岁。

不过孙绍宗心理年龄,早已经过了三十岁,又是做惯了官的,受他一礼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顺势还摆出一副长辈的嘴脸,笑道:“原来是大哥家的三郎,早听说你文采斐然,今年果然是高中了!”

那孙承业连道了两声‘叔父谬赞’,稍稍往旁边一让,后面立刻闪出个娃娃脸的瘦竹竿,躬身道:“侄儿孙承涛,见过十三叔。”

这个却是三房的长子,大排行第七,今年貌似只有十九岁,也算的上是少年得志的典范了。

孙绍宗忙也夸了几句年少有为,那孙承涛才学着哥哥的样子,退避到了一旁。

只是他却不似孙承业那般低眉顺眼,好奇的瞪大了眼睛,目光在孙绍宗身上来回打转。

对这种好奇的目光,孙绍宗自是早就免疫了。

老神在在的站在那里,等着最后一人上前见礼,心里琢磨着这个又叫做孙承什么,可惜这年头讲究为尊者讳,不然冒出个孙承宗来,倒也有些意思。

却只见随后那人上前飒然一礼,恭声道:“小婿于谦,见过十三叔。”

孙承业在一旁忙又补了句:“廷益是大妹妹的夫婿,因今年也中了举,便与我等一起结伴进京赶考。”

孙绍宗却那还听的见他在说什么!

脑子满满当当的,都是那‘于谦、于廷益’五字!

这不是大周朝么?

怎得突然就冒出个于谦于少保来?还偏偏是自家侄女婿!

不过……

按照元朝被推翻的时间来算,貌似大明朝的于少保,差不多也就是二十上下的年纪!

莫非真的是他?!

“十三叔?”

眼见孙绍宗神情恍惚,半响没有回应,孙承业和于谦倒还把持的住,那孙承涛却忍不住好奇道:“莫非廷益身上有什么不妥?”

“不妥?”

孙绍宗又愣怔了半响,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的道:“七郎,你都是中了举的人了,怎得还听外面胡传?我要真有阴阳眼,还做得什么鸟官,早去山上当神仙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阵哄笑。

孙绍宗又趁机招呼着分宾主落座,这才将方才的插曲暂时揭过。

落座之后,先问了金陵几位同宗叔伯兄长的近况,又问了他们路上的境况。

然后孙绍宗便仗着长辈的身份,随口考校三人几句——他自然不会搞那引经论典的东西,但把衙门里一些难解的差事,拿出来做个考题还是不成问题的。

从结果上看,孙承业偏好循规蹈矩,回答的不甚出彩,却也少有疏漏。

孙承涛的回答则有些跳脱,常有些惊人之语,却难免存在眼高手低,脱离实际的毛病。

而那于谦……

虽比不得那些积年老吏周全,但对于一个从没在公门修行过的人而言,怕也只能用‘天纵之资’四字来形容了!

看来至少有八成以上,是未来的于少保本人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心中便有些诚惶诚恐。

毕竟这位可是史书上鼎鼎有名能臣、忠臣,要是票选整个大明朝最重要的大人物,他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不过片刻之后,这惶恐劲儿便消弭了大半,毕竟眼下的于少保还稍显稚嫩,而这大周也不是大明,以后未必有他‘只手扶社稷,丹心照汗青’的机会。

再说了……

做叔叔的,怎好对侄女婿毕恭毕敬?

因此孙绍宗便也将那一份崇敬与惶恐,暂时压在了心底,只当他们是前来投亲的晚辈看待。

“住处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我让孙禧按照你们南边儿的习惯,又重新布置了一番,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寻下人们交代一声便是。”

三人忙恭敬的道了谢。

孙绍宗又道:“至于课业什么的,我就帮不上忙了,倒是可以帮你们引荐几个新科举人——都是我的门生,虽然没什么出挑的人物,通过他们了解一下京城的情况,倒还不成问题。”

听到门生二字,孙承涛、于谦脸上便都有些古怪。

说实话,若不是来之前便有耳闻,他们还真不敢相信,这位十三叔身为武人,又年纪轻轻,竟收了一批新科举人做门生。

倒是孙承业保持了一贯的沉稳,躬身道:“如此便有劳十三叔了,顺天府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里的士人想来也定有不俗之处,我等必会虚心请教。”

俗不俗孙绍宗不好判断,但他那些门生里能比得上于少保的,铁定是半个都没有!

“除了这些,我也会帮你们打听明年的主考……”

“二爷、二爷!”

正说着,就见门房刘全奔了进来,禀报道:“赵班头在门外求见,说是有出了起命案,府尹大人让您亲自过去瞧一瞧。”

命案?

孙绍宗刚显出些为难,孙承业便忙道:“十三叔尽管……”

“十三叔能不能带我们一起去瞧瞧?”

孙承天却抢着道:“早听说十三叔断案如神,没想到刚来就能一睹您的风采!”

于谦在旁边不骄不躁,嘴里却道:“刑名一道,亦是科举必考的项目。”

8)

第164章 西城老翁吞剑事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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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

出的府门,早有赵无畏哈巴狗似的凑了上来。

孙绍宗面无表情的问道:“到底是什么案子?偏偏休沐时来打搅我?”

听这话里透着些不悦,赵无畏本就佝偻的脊梁,立刻又弯了几度,赔着小心道:“若是一般的命案,自然不敢打扰老爷休沐。”

“只是这次死的,却是个预定要进宫参加寿宴的老翁,府尹老爷怕案子一旦拖延下去,再闹出什么谣言,所以……”

啧~

寿宴前突然死了个预定要进宫的老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吧,却又没准儿会惊动宫里,也难怪韩安邦急着让自己过去调查呢。

说到底,这刑名通判就是个跑腿的命。

等以后升任了治中,就该轮到他颐指气使,给别人限期破案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随手向后一指,道:“这几个是我的侄儿、侄女婿,刚从金陵过来备考的,待会领着几个捕头认仔细了,有什么事情好照应着些。”

赵无畏一听这话,忙又冲于谦等人点头哈腰道:“小的赵无畏,见过三位举人老爷,日后几位爷但凡有什么要交代的,喊了街上的差役吩咐便是!”

于谦、孙承业淡定的应了,那孙承涛却显出些许厌恶,显是不怎么瞧得上这等阿谀小人。

等各自上了马,孙承涛看孙绍宗正仔细盘问案情究竟,便扯了扯缰绳,凑到于谦身边小声道:“姐夫,不都说咱们这位十三叔是包龙图转世么,身边怎得也有这等小人?再有,方才那句交代,该算是公器私用吧?”

于谦淡然道:“你若不喜,现在就可以犯言直谏。”

孙承涛顿时苦了脸,讪讪道:“这我哪敢啊,先不说十三叔是长辈,单那两条胳膊就比我的腰还粗了一圈,若惹恼了他可不是顽的。”

于谦这才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然知道他是长辈,还敢找我胡乱议论?”

孙承涛讨了个没趣,只好蔫蔫的闪到了一旁。

于谦却是策马往前赶了几步,支起耳朵倾听孙绍宗与赵无畏的谈话。

“这么大一柄铁剑,直直的插进了喉咙里!真不知那徐老头与人结了什么仇什么怨,才用上这般吓人的手法。”

“死者是独居?”

“听说年轻时倒娶过一门亲,可后来生孩子时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徐老头便做了鳏夫。”

“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谁?”

“是隔壁卖豆腐脑的,因早上卖剩下了不少,便让婆娘给四邻八家分一分,谁知进门一瞧,徐老头竟被那大铁剑插进喉咙里,活活给捅死了!”

“家财呢?”

“家财半点没动,所以小人才怀疑是仇杀,已经吩咐兄弟们,去打听他的仇家了——不过眼下还没有音信回报。”

“死者平日为人处事如何?”

“这个嘛……听说有些怪脾气,但心肠还是不错的,尤其喜欢孩子,经常买些糖果散给附近的孩子。”

听两人一问一答,只片刻功夫,便将死者的大致情况梳理了一遍。

孙绍宗倒也罢了,毕竟是名声在外的神断,偏那‘阿谀小人’竟也能对答如流,便让于谦有些出乎意料。

抽空斜了孙承涛一眼,本想告诫他日后莫要以貌取人。

却见这小子猴子也似的,在那马背上扭来扭去,显然是嫌前面两人走的太慢,等不及想去那凶杀现场见识一番。

算了~

于谦无奈的摇了摇头,琢磨着还是先别扫他的兴,等过后再让内兄出面教训他好了。

一路无话。

到了外城西北,眼见前面一条小巷,被路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众人便知是到了目的地。

孙绍宗甩蹬下马,后面于谦等人忙也跟上。

那些围观的老百姓,眼见几个衙役斜肩谄媚的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个雄壮高大的汉子,立刻晓得是神断通判到了,于是四下里青天老爷的乱喊。

有那生性风流的,干脆扯了头上的珠花、腰间的香囊,向着孙绍宗抛了过来。

不过……

满脸褶子的大婶倒也罢了,那一满脸络腮胡子的憨货,竟也敢把香囊丢过来——捎带还抛了几个眉眼!

孙绍宗只觉浑身一阵恶寒,忙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那徐老翁所在的院子,便见门口守着四个衙役,里面则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捕快在搜寻着线索。

赵无畏一进院子,便冲里面嚷道:“都出来吧,老爷要亲自勘查现场!”

几个衙役忙鱼贯而出。

“像这种没有明确指向的凶杀案,保护现场是最重要的。”

孙绍宗一边往里走,一边向于谦三人解释道:“所以我特地交代过,若是室内发生的案子,同时进去勘探的不得超过五人,免得不小心破坏了重要证据。”

等到了门口,他便停住了脚步,指着里面仰躺着的尸身,道:“既然离门口不远,你们就先在这里瞧着,觉得自己能适应,再进来也不迟。”

说着,他扫了眼一脸猴急的孙承涛,淡然的补了句:“若是有哪个在里面吐出来,可莫怪我回去请家法处置。”

孙承涛顿时蔫了,虽然北宗已经迁出了一甲子,但这家法却是两边通用的,他可不想白白捱上几篾片。

等孙承业、于谦恭声应了。

孙绍宗这才迈步进到了屋内,却见这徐老翁虽已年过七旬,头发却只是花白,那皮肤、肌肉瞧着,也比一般的老朽要结实紧致,显然是个经常锻炼的主儿。

他如今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双目圆瞪,表情有些怪异,却并没有太多挣扎的痕迹。

致死的原因,自然是斜斜插入他喉咙之中的铁剑。

铁剑露在外面的长度约有二尺,按照普通长剑三尺三的标准来算,吞进去的差不多有一尺半左右。

不过从现场已经干涸了的血迹来看,出血量似乎并不是很大。

倒是嘴角残留着不少干涸了的泡沫状痕迹。

啧~

这案子貌似……

孙绍宗无语的咂了咂嘴,伸手在那铁剑上摸了摸,又仔细检查了徐老翁的四肢,然后便起身招手道:“你们三个都进来仔细瞧瞧吧,然后再说一说你们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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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西城老翁吞剑事件【下】

方才在门外的时候,那孙承涛是最聒噪、最跳脱的一个,可等到进了门之后,真真切切面对那死不瞑目的老翁,他却登时沉默了下来。

那孙承业到还好些,只是喉头一个劲儿的蠕动,显然是在脑补吞下那柄铁剑,会是何等的痛苦经历。

而于谦则是默然了半响,忽然对这那尸首一躬到底,道了声:“老丈,多有得罪了。”

孙家兄弟这才如梦方醒,忙也跟着上前行礼。

“查清楚真相,对死者而言就是最大的告慰。”

孙绍宗摸出怀表看了看时辰,道:“如今是午时二刻,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可以随便翻检着房间里任何东西,也可以询问方才负责搜检证据的捕快们——好了,开始吧。”

啪~

脆声的扣好了表盖,他便径自走了出去。

屋里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响,方才各自行动起来。

不过他们一开始,却都没有靠近检查那尸体。

直到过去半刻钟,于谦才头一个凑到了近前……

“时间差不多了。”

一刻钟后,孙绍宗从门外进来,挑眉道:“说说吧,都看出了些什么?”

三人互相推让了一番,还是由孙承业首先开口,就见他躬身道:“叔父,这尸首喉咙里流出的血,是不是少了点?”

孙绍宗把手一摆:“不用问我,你自己判断便是。”

“是,那侄儿便姑妄言之。”

孙承业这才继续道:“上次我家的下人不小心咬了舌头,流出来的血都别这要多出不少——按理说,既然是外伤致命,应该不会只有这点出血量才对。。”

“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柄铁剑,看着光鲜,实际上却并未开锋——用一柄钝剑杀人,实在有些蹊跷。”

“还有。”

于谦见他说到这里,便有些迟疑起来,忙接口道:“要让保持将头拼命扬起的姿势,将这柄铁剑插进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凶手是一个人的话,怕是难以做到!”

“如此说来,凶手竟不止一个?!”

孙承涛在一旁惊呼道:“可他一个七十老翁,怎么会得罪这么仇家?手法还这般的残忍?”

不等旁人回应,他又满面惊恐的自答自问道:“难道是有人刻意杀掉要进宫贺寿的老人,好向陛下示威?!如此说来,凶手岂不是一群丧心病狂、无父无君之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的颤抖着。

这货倒是好大的脑洞……

孙绍宗有些无语的问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呢?”

孙承业又躬身道:“侄儿总觉得七郎的推断,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于谦也点头道:“以小婿看来……这老丈似乎并非是被他人所杀。”

“姐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孙承涛又跳了出来,不敢置信的道:“听说过上吊自尽、服毒自尽、吞金自尽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吃下半支铁剑自尽的呢!”

“可这老丈身上,并没有捆绑或者压制的痕迹,他明显并非普通的垂垂老朽,力道即便弱于成年男子,也不会差上太多,想要压制住他,不留下什么痕迹,怕是很难做到。”

“如果用了迷药之类的东西,再强行插入的话,因为老丈无法配合的张开喉咙,伤口流出的血怕会是如今的十倍以上!”

说到这里,于谦略微顿了顿,这才又道:“另外,叔父方才进门时曾经说过,杀人命案最重要的就是保护现场——若是杀人案的话,叔父大人怕也容不得我等这样乱翻。”

孙绍宗原本一直淡然旁听,此时才终于露出些赞赏之意,刑名一道固然有用,但能揣摩出活人的心思,才是在官场上立足的本钱!

“那。。。那他为什么要用这般怪异的方式自杀?”

孙承涛仍在钻牛角尖,不过这次于谦却没能为他解惑,而是拱手道:“这其中的究竟,怕还是要请叔父大人解惑了。”

“能看出这并非他杀,也还算不错了,至少以后当官不会胡乱冤枉人。”

孙绍宗说着,冲外面一招手道:“进来回话吧。”

赵无畏立刻颠颠的跑了进来,抱拳道:“方才听了老爷的吩咐,小人走访了附近几家的幼童,这老者果然曾表演过戏法,只因他交代说若是告诉大人,就不肯再表演了,所以左邻右舍也没几人知道此事。”

于谦听了这话,顿时恍然道:“难道……难道他是在演练吞铁剑的杂耍,结果不慎出了意外?!”

孙绍宗点头道:“没错,死者的骨骼粗看没什么,但仔细检查,便会发现有些畸形,应该是后天训练所成——通常这样的人,不是从小训练出来的偷儿,便是杂耍艺人出身。”

“死者应该是后者。”

“但看他数十年来小心翼翼,不愿意让邻人晓得自己的出身,怕是也曾做过些鸡鸣狗盗的兼职。”

“至于他突然演练杂耍的原因么……”

“前两日礼部曾下过一道旨意,让有才艺的老翁自行排演节目,届时好在陛下面前表演,死者大概也是因此,才起了重操旧业的心思。”

“可惜在进行演练的时候,却出了意外——依我推断,他大概是在吞下铁剑的过程中,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导致喉管被钝剑所伤。”

“这原本算不得致命伤,可死者心慌之下,却将逆流而上的血液吸进了呼吸道里,结果导致了急性窒息而死。”

见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孙绍宗便又解释道:“也就是说,他被自己的血给呛死了。”

说着,他耸了耸肩:“礼部这下子,算是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果不其然,这件案子报上去之后,广德帝立刻明发了上谕,罚了礼部上下三个月的俸禄,罪名是身为礼部却不知尊老之礼。

至于排演节目以娱圣心什么的,自然也都不了了之了。

不过这些和孙绍宗关系不大,他傍晚回家陪于谦三人吃了顿清淡的南方菜,晚上便被香菱拉了去,演练了些平日不肯配合的重口味……8)

第166章 不足为外人道也

却说自从孙绍宗纳了妾室,便宜大哥便送了一套全新的‘床上器物’,什么缅铃、银托子、硫磺圈、窥私灯烛的,皆是精雕细琢而成,若不知用处,拿来赏玩也是极好的。

得了这些东西之后,孙绍宗倒也不是不好奇,只是阮蓉、香菱都不肯乖乖配合,他又不似便宜大哥那般,不管不顾只一心求个爽利。

故而那器物便似明珠暗投,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直到这日,香菱感激涕零之下,舍了那娇憨的身子,任其随意施展,这才让孙绍宗得偿所愿。

其中种种新鲜刺激之处,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与此同时……

荣国府正厅荣禧堂内,也正进行着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密谈。

“如何,孙家二郎可发现了些什么?”

这发问之人却是贾政,只见他眼袋厚重、眉头紧锁,鬓角几缕白发虽经过修饰,在灯光下却还是毕露无疑,直似比数月前与孙绍宗把酒言欢时,要衰老了七八岁有余。

“似乎未曾发现什么。”

贾宝玉在下首躬身道:“但儿子毕竟不敢明着试探,故而难以确定。”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紧张的道:“老爷那边如何?可曾走露了什么风声?”

贾政摇头道:“那赖大虽是个狼心狗肺的,但做事倒也底细,铺子里并未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说着,他又苦笑道:“说实话,若不是被那赖大凑巧查了出来,我还真不知道咱家的铺子,竟曾帮贺家私运过火药进京!”

“也幸亏贺家家主到死都未揭破此事,不然的话……”

贾宝玉听到这里,抬起头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目光落在贾政那斑驳的头发上,却又把到了嘴边儿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又沉默了片刻,便直接岔开了话题:“孙二哥建议我去祖母哪里,好生替凤姐姐求求情,这样一来可以免得和舅舅家闹僵,二来也可以借机安抚安抚家里的下人们。”

“理当如此。”

贾政点头道:“你姐姐虽然晋了贤德妃,但毕竟没有儿子傍身,咱家眼下可少不得王家帮衬。”

“可母亲哪里……”

“不用理会她。”

贾政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算计那些有的没的——再说,这荣国府到底还是该由你大伯继承,即便仗着有你祖母当家做主,也终究越不过一个‘礼’字。”

说着,他起身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等过几日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与你一起帮琏儿媳妇求情。”

贾宝玉乖乖应了,躬身退出了门外。

一夜无话……

打从后半夜开始,京城便下起了冻雨,到得天蒙蒙亮时,那树梢、屋檐上都挂了一层霜,北风一吹便簌簌的乱响。

孙绍宗本就折腾了大半夜,眼瞧着这天寒地冻的,便更不乐意起身了。

闭着眼睛慵懒的躺在被窝里,心里正边儿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再请半天假,好把昨天查案、申报用去的时间补回来。

却忽觉左肩上一凉。

撩开眼皮扫了下,原来是香菱悄默声的坐直了身子,正在那里系着肚兜的绳带。

孙绍宗想也不想,抬手便从她腋下的缝隙里探了进去,擒着半边良心,咕哝道:“昨儿把你折腾的够呛,你还起来这么早干嘛?”

香菱微微侧了侧身,好方便他在里面动作,嘴上却道:“母亲昨儿刚到,我这做女儿那有赖床的道理?”

貌似是这么个理儿。

孙绍宗无奈的叹息一声,也跟着支起了身子——家里刚来了三个小辈儿,他这做叔叔的,总不好第二天就做个反面表率吧?

外间两个小丫鬟听见里面的动静,慌忙把换洗的衣服捧到了近前,又红着脸收走了那一应的器物。

见两个小丫鬟都裹得棉花团一般,孙绍宗便好奇道:“怎么,外面冷的厉害?”

两个丫鬟都使劲点头,其中一个便道:“赵管家方才还让婆子过来,询问咱们院里要不要把火炕点上呢。”

孙绍宗一听这话,忙吩咐道:“待会儿先去问问姨太太,她那里可千万得好生看顾着,惹了风寒却不是闹着玩儿的。”

丫鬟们脆声应了,孙绍宗又吩咐道:“一会儿让赵管家去库里瞧瞧,看有没有能做大衣裳的好毛料,要是没有,就让他赶紧去外面买去!”

“到时候找裁缝,给三位表少爷还有甄姨娘的母亲,一人先做上三套过冬的衣服——他们刚从南边儿过来,怕是没经过北方的冬天。”

丫鬟们忙又应了。

香菱此时刚套上小褂,听了这话,便上前环住了他的熊腰,猫儿也似的蹭弄着,哽咽道:“香菱跟了老爷,实在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孙绍宗反手在她臀上拍了一巴掌,道:“你以后的福气还多着呢,不过最好先把衣服穿好,万一招了风寒,我怕是只能把你赶到客房住上一段时日了。”

香菱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忙扯过衣裳往身上套。

瞧她那乖巧可人的样子,孙绍宗略一犹豫,便让丫鬟们去大哥哪里打听了一下。

等确认大哥昨儿半夜,已经从军营里赶了回来,就又让人传了消息过去,请孙绍祖陪着于谦等人用早饭,他则是陪着香菱,去见了那甄封氏。

在饭桌上替香菱进了些孝道,又承诺会请人帮忙,寻找那做了云游道士的甄士隐,孙绍宗这才命张成套了马车,赶奔府衙当值。

这一路风霜雪雨,倒是把张成冻得够呛,因而孙绍宗下车的时候,特地丢给他一颗金豆子,让他去附近淘换些烧酒,好暖一暖身子。

不过进了府衙大门之后,孙绍宗就又后悔了。

倒不是舍不得什么金豆子,实在是这府衙前院架起了好几口大锅,熬着许多驱寒用的热汤——把张成打发走,实在是舍近求远。

再往里看,却发现不单是准备了驱寒的热汤,那府衙大堂里还一溜儿排开二十几个秃瓢,正在那焚香诵经呢!

可这顺天府,怎得突然变成和尚庙了?

第167章 问苍生亦问鬼神

眼见那大堂里轻烟渺渺禅唱声声,孙绍宗顺手便扯住个书吏,拉到一旁细问究竟。

却原来昨晚正逢韩安邦当值,半夜里,他听说外面下起了冻雨,这心里便忐忑不已——毕竟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的就是骤冷骤热。

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翁倒还罢了,穷人家的老翁,却未必能照应周全……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韩安邦便在暖脚小厮身下,翻来覆去的折腾了许久,都难以安然入睡。

因此不等天亮,他便派了当值的衙役四下查探,果然发现预定要进宫贺寿的老翁们,已然病倒了十来个。

要说这人数比例倒也不算太多,可就怕有老翁一病不起,赶在明天来个往生极乐——前面死一个还能说是意外,这要再死上几个,可就是啪啪打脸了!

韩安邦有几个脑袋,敢打广德帝的脸?

于是忙不迭的,请了城中名医上门伺候着,又讨了滋阴补肾防风驱寒的方子,在前衙架起大锅炖将起来,等炖好了,再让衙役们全城速递,免得再有老翁陆续病倒。

就这,韩安邦还觉得不够保险,干脆又从附近的寺庙请来一票儿秃头,就在这顺天府的大堂里开坛设法,明着是为老翁们祈福,暗地里却是想求菩萨保住自己的官位。

听书吏说了这前因后果,孙绍宗无语中也不禁存了三分同情。

怪不得都说顺天府的家难当呢,就这么一场冻雨,竟也能触发丢官罢职的危机!

不过同情归同情,孙绍宗可不会主动去趟这潭浑水。

挥退了那书吏之后,他便悄默声的去了刑名司小院,沏了壶从荣国府淘来的贡茶,就着雨过天青釉的北宋官窑,一口口轻抿细啄着,当真是好不惬意。

“东翁。”

程日兴笑吟吟的从外面进来,道:“您来的时候,可曾瞧见那赵立本了?”

“赵通判?他又怎得了?”

“昨儿皇城司传了消息。”

程日兴幸灾乐祸的道:“说是万寿节当日,前门楼那边儿会有祥瑞降世,让咱们顺天府好生维持,千万不能闹出什么麻烦来——赵通判听了这消息,昨儿一宿就没睡踏实,今儿干脆犯了牙疼病,半边脸肿的发面馒头一般!”

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赵立本负责的皇城附近,本就是事故频发的高危区域,眼下又闹出这等幺蛾子,怕是愁也要把他愁死了。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满是同情的道:“先不急,等他再那脸肿些,我就过去瞧个热闹。”

说完,主仆二人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

孙绍宗又顺势一指桌上摆着的茶叶,道:“荣国府淘来的贡茶,你拿几两回去品品。”

说着,将那茶叶匀了些给程日兴,又道:“对了,我府上打南边来了几个亲戚,都是来应试的举人,你若是那日得空,不妨传他们一些参加春闱的经验。”

“金陵来的?”

程日兴眼前一亮,喜道:“能在金陵科场杀出一条血路的,必有过人之处,学生一定要上门好生讨教讨教!”

“顺带把我那几个门生也叫上——他们与你早已经混的熟惯了吧?”

两人正说着科举的事儿,却听外面恭声道:“卑职周达求见大人。”

屋里主仆二人皆是一怔,盖因周达也是常来常往的,倒没见他平日如此郑重‘求见’过。

程日兴随即便笑道:“这老周怕是有事相求,学生还是先出去避一避吧。”

说着,便径自出了里间。

不多时,就见周达满面堆笑的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个雕工精美的木盒子。

就见他把那盒子往桌上轻轻一放,媚笑道:“大人,您最近诸事劳顿,卑职正不知该如何为您分忧,恰巧就得了支百年野山参,想来是老天爷借卑职的手,特意孝敬您老的!”

听了这话,孙绍宗伸手挑开那盒盖,见里面果然摆着支全须全尾的老山参,依稀竟已然似个人形。

“你这‘恰巧’怕是不便宜吧?”

孙绍宗顺手又把盒子盖好,淡然道:“想升官就说想升官,跟我扯什么老天爷。”

“果然瞒不过大人的法眼。”

周达讪讪笑道:“卑职不过是秀才出身,原本也不指着能上进,可自从跟了大人之后,赖您老洪福,也算是积攒了些功劳,这心思不知不觉就又活动了,嘿嘿嘿……”

见这厮笑的一脸骚疙瘩乱颤,孙绍宗心下也觉得是该给这厮些实惠了。

跟了自己这大半年,旁的不说,这张脸却是妥妥的工伤,怎么着也该给点补偿。

这般想着,他却把那老山参推回了周达面前,吩咐道:“你把这玩意送到前衙去,请那些坐诊的名医,酌情用在老翁们身上吧。”

“大人!这……”

周达顿时有些急了。

孙绍宗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头,没好气的道:“跟了我这许久,怎么还是没半点儿长进?我要推荐你升官,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和理由——你现在把这东西往前面一送,就什么都齐了。”

周达这才恍然,忙千恩万谢的捧了那老山参,又赔笑道:“卑职明儿再想法子淘换一支,给大人送到府上去!”

“这就不必了。”

孙绍宗摆手道:“有这份心意就成,你养活全家老小外带四房小妾,也怪不容易的。”

这话其实是暗含劝诫警告之意。

周达自从毁了容貌之后,或许是因为自卑作祟,竟不惜本钱,一口气又买了两房美妾!

这事儿在官场虽不算什么,却还是引来了些议论,都说周达跟了孙绍宗之后,很是捞了不少好处——故此孙绍宗才有这番旁敲侧击。

可惜周达并没听出这话的真正意思,反倒以为孙绍宗是在关心自己,一时间竟感动的落下泪来。

随即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大人……大人当真如同卑职的再生父母一般啊!”

得~

瞧这意思,要是孙绍宗有意的话,他当场就能认个干爹!

就这点儿城府眼力,看来这厮最多也就是个八、九品的材料,再要往高了拔,那就是给他自己招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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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寿宴杀机【上】

“祥瑞降世、祥瑞降世啦!”

“诸天神佛佑我大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看皇宫正门前,那群魔乱舞一般的混乱场景,再看看城门楼上漂浮着的几个热气球,孙绍宗心下又是无语又是钦佩。

这热气球,本来明明是政敌用来逃跑的工具,却硬是被广德帝搞成了为其歌功颂德的祥瑞!

甚至还无师自通的,发明了用热气球拉条幅的法子。

这远远的望过去,一条条红绸金字迎风招展,倒像是哪家连锁超市开张酬宾似的。

别说,论热闹程度,还真是不相上下!

不过这普天同庆的场面,对赵立本和他手下那些衙役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随便打眼一瞧,便能看到盐铁司里众人忙碌奔波的身影。

至于孙绍宗么,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守着密密麻麻上百顶轿子,好在寿宴结束之后,护送老翁们回家。

那些普通的老翁,自然不用他亲自护送,但这里面却有几个朝中重臣的尊长,这些人若也安排衙役或是书吏护送,那就显得太过轻慢了。

闲话少提。

却说眼瞅着夜色渐深,差不多也快到尽欢而散的时辰了。

孙绍宗便起身招呼道:“都把要接送的老者名姓,给我记仔细了!待会儿周检校他们唱名三声,若是还没有人应下,莫怪本官不讲情面!”

众衙役、轿夫们忙都轰然应诺。

就为了接送这贺寿的两百余名老翁,众轿夫也已经演练过六、七次了,何况每十顶轿子又拨了两名衙役照看着,若是这样还出差池,那就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孙绍宗又使了个眼色,赵无畏和几个捕头,便忙又跑前忙后的招呼,让轿夫们先把生理问题解决掉,免得到时候耽误了正事。

而孙绍宗自己,则是亲自去寻那赵立本,让其在皇宫正门西侧,清理出一片足够大的空间。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周达扯着嗓子喊了声‘起轿’,两百多顶轿子便都上了肩膀,颤巍巍、荡悠悠的,直奔午门而去。

等到了那午门前,一众轿夫又在衙役们的指挥下,大致摆出了个扇面。

约莫又过了一刻多钟,才见那灯火通明的城门楼里,呼呼啦啦涌出了众多皓首苍髯。

赵无畏忙把肩膀上的彩旗一招,数百轿夫与衙役便都异口同声的吼道:“顺天府奉旨,恭迎老寿星们回府。”

这迎送这群老翁,原本算是吃力又不讨好的差事,因此孙绍宗才特意排演了这一出,好歹也算是在皇城根下,刷了一把存在感。

那些老翁们听到这吼声,便也都稍稍调整了方向,朝着这边儿走了过来。

这一走起来,就见有不少人都是摇摇晃晃的,初时孙绍宗还以为是喝醉了,但离得近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老翁们毕竟都已经七老八十,说是老当益壮,可这一场寿宴好几个时辰熬下来,会精神不济也在情理之中。

孙绍宗忙引着十几个书吏上前接应,把那实在撑不住劲儿的,先一步搀扶到了轿子前。

周达挨个问了名姓,旁边立刻有书吏们齐声通报,每报出一个人的名字,便有专门的轿夫上前接应。

至于那几位朝官的尊长,则是早就打过招呼,一出宫门,便径自奔了那几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里面非但一应布置远超旁人,甚至还专门准备了些山楂果脯之类,帮助消化的小零嘴儿。

“你们两个好生办差!”

却说孙绍宗见这边儿人已经到齐了,冲周达、赵无畏交代一声,便也翻身上马,扬声道:“下官顺天府通判孙绍宗,护送几位大人回府。”

精选的轿夫们立刻扛起了轿子,稳稳当当的跟在孙绍宗身后。

一路无话。

等依品阶送完六个老头,却已是月上中空。

孙绍宗掏出怀表瞅了瞅,有心直接回府歇息,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周达、赵无畏那边,便让轿夫衙役们各自散去,独自一人骑马赶赴午门。

谁知奔出没多远,就见前面影影绰绰走来一支队伍,排头的二十几个盔明甲亮,似乎是虎贲营的士兵,后面一大群身披墨蛟吞云,却是几十名龙禁卫。

而在数十名龙禁卫中央的,则是一顶明黄色的轿子!

深更半夜的,虎贲营和龙禁卫合伙摆出这么大阵仗……

孙绍宗想也不想,便准备勒转马头退避三舍。

谁知刚把马屁股打横过来,就见后面竟也有一支队伍迎头赶上,瞧那装扮,依稀便是顺天府护送老翁的人马。

真特娘的晦气到家了!

孙绍宗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却是立刻又拨正了马头,一边朝着那支杂牌军策马狂奔,一边扬声大吼道:“前面有埋伏,速退!”

负责引路的四十几个衙役,都曾与孙绍宗照过面,而对面那两个举着顺天府灯笼的,却偏偏都是生面孔!

再加上方才孙绍宗拐入路口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有什么队伍。

因此那些人,要么是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直接冲刺过来的;要么,就是早就埋伏在黑暗之中,直到对面那支杂牌军出现,才临时点起了灯笼。

而这两条加在一处,已经足够孙绍宗做出正确的判断了!

听到孙绍宗的大声示警,对面的队伍顿时骚乱起来,随即几个龙禁卫打扮的人越众而出,扬声道:“你是……”

嗡~嗡嗡嗡~

不等听清楚那几个蠢货在问什么,就听两侧一阵弓弦乱响!

屋顶上也有埋伏!

孙绍宗心下大惊,忙使了个镫里藏身,缩到了马腹之下!

咄~

与此同时,便听马背上一声闷响,却是一支利箭狠狠的钉在了马鞍之上!

好险!

幸亏自己及时躲避,不然的话……

孙绍宗正在庆幸,却忽觉一些黏黏腻腻热热乎乎的东西,顺着手指淌到了手腕上。

血?!

孙绍宗又是一惊,要知道他的马鞍可不是便宜货,等闲刀剑怕也难以刺穿。

能一箭射穿这马鞍,无非两种可能。

一是那弓力道极强、射箭人的臂力也是极强;这二么,则是用了军中才有配备的破甲锥!

不过甭管是那一种,对孙绍宗来说,貌似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8)

第169章 寿宴杀机【中】

“破甲锥、是破甲锥!”

前面的嘶吼声,证实了孙绍宗的猜想,也彻底抹去了他所有的迟疑,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那破甲锥,可是军方都限量供应的东西。

甭管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刺客背后的势力,肯定都不是省油的灯!

而这事儿明显与他没什么相干,方才高声示警,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孙绍宗双腿用力加紧马腹,腾出一只手来,在马脖子上不轻不重的推了一把,本意是想让那马贴边儿,好避开前面的杂牌军。

谁知这一把推上去,那健硕的大黑马马斜溜了两步,竟噗通一声来了个马失前蹄!

幸亏孙绍宗反应快,及时一个侧滚翻避开,否则就不是人骑马,而是马骑人了。

然而他带着惯性翻出两丈多远,却也一头闯进了几个虎贲营将士的攻击范围。

只见那几个军汉嘴里喝问着“什么人”,手上的家伙,却早就劈头盖脸的招呼了上来!

孙绍宗闪身避开,也忙嚷道:“别误会,自己人!”

谁知话音未落,当先一个虎贲营军汉踉跄两步,竟直接扑倒在孙绍宗身前!

这……

又是怎么个意思?

“都尉大人!”

“这厮竟然杀了都尉大人!”

“给都尉大人报仇啊!”

孙绍宗正莫名其妙呢,剩下的几个军汉却都红了眼睛,那还管他方才喊了些什么,钢刀并举便又围了上来!

眼见那乱刀劈下,誓要将自己碎尸万段,孙绍宗心中也不禁生出些火气,将背后狐皮大氅一把扯下,往胳膊上一搭,便不闪不避的横臂一搅。

就听仓啷啷一阵金铁交鸣,四、五柄制式钢刀拿捏不稳,便被他挑到了半空之中!

孙绍宗顺势往前一扑,那肩膀顶在两个军汉胸膛上,两个军汉立刻便骨断筋折,又打横飞出了丈许来远。

便在此时,就见前面那群龙禁卫又是一阵骚乱,有人仓惶的大叫道:“箭上有毒、箭上有毒!”

靠~

原来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方才那马只是被射中了脊背,就突然变成了软脚虾!

这般想着,孙绍宗低头瞥了一眼那虎贲都尉,果然也在其左臂上发现了一支毒箭。

于是忙又解释道:“你们都尉是被毒死的,跟我没什么干……”

然而还未等把他那‘干系’二字说完,却又是一波箭雨斜射而来!

晓得了这箭上有毒,孙绍宗却那还敢大意?

想也不想,便一猫腰把那虎贲都尉的尸首扯了起来,肉盾也似的擎在手中。

“都尉大人!”

“快放下……呃~!”

虎贲营的士兵见状都是大怒,怒吼声里又夹杂了些惨嚎。

可孙绍宗却哪还管这许多?

举着那虎贲都尉的尸首一溜儿小跑,便寻了个黑洞洞的屋檐栖身。

此时那假扮的衙役、轿夫们,也早都撤去了伪装,从轿子里扯出各种兵刃,便大呼小叫着冲上来,与龙禁卫、虎贲营的人战在了一处。

而龙禁卫身后,也早有一批黑衣人趁着夜色掩杀上来!

初时孙绍宗还觉得,这些家伙肯定智商有问题,才会放弃远程攻击不用,搞什么短兵相接。

但双方战在一处,他才晓得,这些刺客非但个个都是好手,那兵刃上更也涂满了剧毒,但凡擦破点儿皮,片刻之间便会导致手脚麻痹。

故而甫一接战,龙禁卫、虎贲营的人就落在了下风!

这还是因为孙绍宗的那句提醒,让他们没有来得及走到埋伏的中心点,否则那毒箭要是从两侧射出,而不是从斜前方射过来,这支杂牌军怕是早扛不住了!

而眼瞧着这一幕,孙绍宗心中去意更胜,若是真刀真枪的拼杀,他倒是不怎么畏惧,可这毒箭……

趁着双方杀红了眼,一时也没人发现自己,他便擎着那虎贲都尉的尸身,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的向来路摸去。

偏就在这时,一直以为已经死掉的虎贲都尉,竟突然仰起头呻吟道:“你……你是顺天府的孙通判?!”

孙绍宗一激灵,差点把丫扔出去。

后来见他是回光返照,这才又松了一口气,想想这人也算是做了自己的挡箭牌,便顺嘴儿问道:“有什么遗言,就赶紧交代了吧,我尽力帮你……”

“孙大人!”

那虎贲都尉忽然攥住了孙绍宗肩膀,竭力道:“义忠亲……亲王就在轿子里,他……他若……若是逃了,你我……都是抄家……抄家灭族的大……大……大……”

不等把个‘罪’字说完,那六阳魁首一垂,却是彻底没了生机。

靠~

这真是好人没好报!

再说了,好端端的,把那义忠亲王放出来作甚?!

心里破口大骂着,孙绍宗却还是举着尸体,从躲藏处冲了出去——虎贲营的人都能认出他来,那龙禁卫里认识他的岂不是更多?

这要是巴巴的跑了,回头在场的龙禁卫却没有死绝,怕是非拉自己全家一起垫背不可!

因此,就算是为了阮蓉腹中那七个月大的胎儿,他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不过孙绍宗扑入战团之后,却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悄默声的,摸到了自己的战马旁,顺手将那虎贲都尉的尸首一丢,便扯起了两条马腿。

相比于人类的尸体,还是马尸更有分量,也更能避免被毒刃所伤!

这一马在手,孙绍宗也平添了几分豪气,又琢磨必须要先分清楚敌我,于是便仰头大吼了一声:“顺天府孙绍宗在此,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只这一声大吼,黑暗中便足足扑过来四名刺客!

而孙绍宗的应对却是简单至极,甭管来了几个、用的什么兵刃、使的什么招数,他只抡圆了那马尸,劈头盖脸便是一记横扫!

碰~碰~碰……

咔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过后,四个刺客硬是飞出去三个。

而剩下的那个,整条右臂像一根安全带似的,斜挎在腰腹之间,攥着兵刃的五根手指头,愣是被砸出了十八个褶!

那刺客再是悍不畏死,又何曾见过这个?

当即便吓的疼都忘了喊,不过下一秒之后,他也就不用再喊什么了——因为那马屁股往后一荡,直接撞碎了他的头盖骨!

而孙绍宗眨眼间秒杀了四人,却是片刻不停,便又寻那刺客密集处扑了过去。

管是什么高手低手,他轮圆了马锤,将那举世无双的怪力使将出去,对方除了退让闪避,便也只有乖乖受死一途了!

不过那些刺客终归不是傻子,眼见冲出这么个杀神,其中一个刺客便大喊道:“放箭、快放箭!射死这个怪物!”

孙绍宗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下子,可真就到了赌命的时候了!8)

第170章 寿宴杀机【下】

却说听得刺客大喊‘放箭’,孙绍宗心中一紧,忙将那马尸舞的风雨不透,又快步的退入了龙禁卫们保护圈。

不过……

他这刚往后退了几步,几十个龙禁卫便哗啦一下子散开大半,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咬牙护在了他身旁!

靠~

这群贪生怕死的蠢货!

孙绍宗气的差点破口大骂,这些鸟人也不好好想想,一旦他中了毒箭失去战斗力,还有谁能抵挡得住刺客们的攻势?

到时候义忠亲王出了差池,在场的又有那个能活?!

嗤、嗤嗤……

便在此时,凌厉的破空声已经趁着夜色突袭而至,听那密集如雨的动静,射来的弓箭竟似比方才又多了数倍不止!

这到底是来了多少刺客?

再者说,刚才他们难道还特意手下留情了?!

心中纳闷,孙绍宗手上动作却又加快了几分,那未冷的马血便如瓢泼也似,洒的满街都是。

然而那预料之中的箭雨,却并未如期而至!

“呃~”

“怎么回事?!”

“是谁在胡乱放箭!”

正疑惑不解,反倒是对面的刺客们却纷纷惨叫、怒吼起来。

却原来方才这一波箭雨,竟全都落在刺客们头上,结果当场便有十来个人被射成了刺猬,余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

“呵呵呵呵……”

长街上空荡漾起一阵尖细的笑声:“洒家本来想多抓几个活口,谁成想竟有人大呼放箭,洒家又怎好意思不成人之美呢?”

这声音貌似是……

戴权?!

“可是指挥大人当面?!”

孙绍宗只在心里念叨,身后的龙禁卫里却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卑职刘邦昌护卫义忠亲王在此,还请指挥大人速速施以援手!”

啧~

竟然是北镇抚司的刘镇抚亲自带队!

方才他躲在人群里,孙绍宗还真没瞧出来。

不过这位镇抚大人,貌似有智商欠费的嫌疑。

只看戴权突然领着人马出现在这里,又悄默声的解决了两侧屋顶的刺客们,就不难猜出他是有备而来——而这刘镇抚,妥妥是被当成了鱼饵!

这般想来,那轿子里的人怕也……

孙绍宗下意识的回头望去,正瞧见那轿帘一掀,走出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人,手里似乎还攥着些胡须、假发之类的零碎。

果然是个替身!

而这转眼的功夫,两侧屋顶上已然点起了数百只火把,将整条长街照得透亮不说,更映出了街头街尾,无数披坚执锐的士兵。

“与我统统拿下!”

随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戴权一声令下,两侧的士兵立刻架起了丈许长枪,迈着坚实的步子缓缓压上。

看来是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孙绍宗心下一松,正待把那马尸丢掉,却忽然发现那刘镇抚面目狰狞似鬼,竟扬天大吼了一声:“指挥使大人有令,龙禁卫所有人等,且随本官一起捉拿逆贼!”

喊罢,擎着单刀便越众而出。

这一瞬间,也不知有多少龙禁卫的表情,像是突然发现上司日了条狗!

对面的刺客们是受了重创不假,但龙禁卫这边也是强弩之末——何况两下里已经有大军压上,真的有必要过去拼命吗?

但镇抚使大人都亲自带头冲锋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又如何能退缩?

没奈何,大家伙也只得一边在心里问候刘镇抚的母亲,一边硬着头皮冲杀向前!

就连孙绍宗也不能例外,谁让他还兼着北镇抚司的官职呢?

好在与旁人相比,少了毒箭的刺客对他而言,也只能算是会移动的功劳,并不能造成多大的威胁。

于是等到两侧大军压境的时候,他那马锤之下,又已经添了八个残废、三条亡魂!

而随着数百军汉的加入,这场乱战便也飞快的进入了尾声。

一刻钟后……

“卑职刘邦昌【孙绍宗】,见过指挥使大人!”

刘邦昌与孙绍宗,并肩向戴权行了个单膝军礼。

戴权和煦的伸手虚扶了一把,笑道:“邵宗先起来吧,今儿你表现的不错,没给洒家丢脸。”

“大人谬赞了,卑职也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孙绍宗直起了身子,在戴权的示意下退到一旁。

随即便见戴权面色一沉,冷笑道:“刘邦昌,你心中可有怨愤?”

刘邦昌立刻改成了双膝匍匐,以头抢地道:“卑职万万不敢!”

“只是不敢么?”

“不不不,卑职绝无半点怨愤之意!”

刘邦昌将屁股撅的比脑袋还高了半头,颤声道:“卑职先是失察,致使北镇抚司出了钱宁、靳一川这等狂悖逆贼,后又不慎泄露了义忠亲王回府的路线……”

“若不是指挥大人明察秋毫,设下了诱敌之策,卑职怕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大人在卑职心中,直如再生父母一般,又怎会有半分怨愤之意?”

“也正因此,卑职刚刚才准备拼着一死,以报指挥大人的恩情!”

方才孙绍宗还觉得这位刘镇抚有些智商欠费,现在看来,他非但不是什么弱智,反倒是聪明的有些过了头!

“拼着一死?”

戴权嗤鼻一声,道:“怕是想用手下人的血,重新染红你那身袍子吧?”

“大人!卑职万万不敢……”

“莫在这里跟我嚼舌了。”

戴权赶苍蝇似的一摆手:“回去麻溜儿的上个辞呈,我便在万岁爷面前保你一条狗命!”

“多谢指挥大人、多谢指挥大人!”

等刘邦昌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戴权才有把目光转移到了孙绍宗身上,笑吟吟的道:“邵宗,你是个聪明人,今晚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想必不用我再叮嘱了吧?”

“指挥大人放心。”

孙绍宗忙拱手道:“卑职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会对外半句!”

“哈哈哈……”

戴权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孙绍宗面前,缓缓的伸出了左手。

孙绍宗会意,忙把肩膀又放低了些。

戴权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放心,有洒家在,这功劳谁也昧不下你的!再说我如今也已经老了,以后咱们龙禁卫的招牌,还得靠你这样的年轻人撑起来。”8)

第171章 为子嗣,中山狼起意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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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贺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孙绍宗还觉得广德帝是在借机敛财。

直到经历寿宴那晚的乱战,他才终于晓得,这义忠亲王甭看已经被圈禁起来,手底下还真就捏着不少牌面!

北镇抚司就不必说了,皇宫里怕也少不了他的余党!

有这等生死大敌在卧榻之旁,偏又因为有太上皇护着,不能将其杀掉一了百了,想想还真够让广德帝憋闷的。

却说万寿节过后,孙绍宗本以为针对那晚的救援行动,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谁知等了几日,这朝堂上下却是风平浪静。

非但如此,广德帝还下了不少加恩封赏的旨意,弄的满城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其中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恩准宫里十三位嫔妃,明年正月十五回家探亲的旨意了。

至于不怎么起眼的旨意,那可就多了。

譬如孙绍宗升任北镇抚司千户【寿诞过后,军职已经改制】的消息,除了孙家的亲朋故旧外,就没几个人关注。

当然了,即便是注意到了也未必会在意,毕竟谁不知道那顺天府治中的位置,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了?

相比之下,一个没实权的千户虚名,也委实算不得什么。

故而孙绍宗也并没有要大肆庆祝的意思。

就这般平平静静过了几日,这日傍晚孙绍宗散衙回家之后,照例在堂屋榻上与阮蓉躺成六九闲聊,顺带帮她按摩水肿的双腿。

聊着聊着,孙绍宗就发现阮蓉有些欲言又止,略一琢磨,便无奈的许诺道:“你要非去庙里走上一遭,才会觉得心里踏实,那等下次休沐的时候,我陪你去拜一拜也就是了。”

“这可是老爷自己说的。”

阮蓉掩嘴一笑,却又冲着两旁侍奉的丫鬟摆了摆手,道:“都先回屋歇一会儿去吧,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们。”

石榴答应一声,便领着几个小丫鬟退了出去。

这下孙绍宗却当真好奇起来,坐直了身子问:“怎么,你要跟我说的,莫非不是这事儿?”

若只是聊一聊去庙里求子的事儿,压根也用不着把几个丫鬟支应出去。

“我想说的自然不是这个。”

阮蓉微微摇了摇头,正色道:“老爷有没有发现,大爷最近似乎闷闷不乐的?”

便宜大哥闷闷不乐?

这孙绍宗还真没看出来,前两天为三个小辈儿接风洗尘的时候,瞧着他好像挺欢喜的,直说这下府里就热闹多了。

“是那些过来探望的姨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要说阮蓉与大哥有交集的渠道,自然就是那些每天晨昏定省,过来探望的小妾们了。

阮蓉摇头道:“说倒是没说什么,可那一个个的身上都挂了伤,我追问她们几句,也只是哭鼻子。”

便宜大哥平日里虽然喜欢耍些重口味,但搞到个顶个带伤这么夸张,却是相当罕见的事儿。

再加上哭鼻子……

孙绍宗立刻撑着扶手下了软塌,一边穿鞋一边道:“我去大哥那里转转,晚上就不回来吃了,让香菱和她母亲陪着你便是。”

阮蓉自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侧着身子交代了句:“莫说是我瞧出来的,不然那些人怕是又要捱一顿好打了。”

“我理会的。”

孙绍宗应了一声,便径自出了房门。

两兄弟住的不远,他紧赶几步到了正北的主院,恰巧赶上几个小丫鬟在布菜,便直接让她们添了副碗筷,又问:“大哥人呢?是在里间还是……”

“在东厢倪姨娘哪儿呢,奴婢们这就给您请来。”

小丫鬟们出去没多一会儿,就见孙绍祖衣衫不整的从外面进来,只将上面的衣服歪七扭八的掩了,下面却连裤腰带都没系。

见孙绍宗打量自己,他大咧咧的把裤子往上扯了扯,浑不在意的道:“那骚蹄子最近越发不成样子,连伺候人都伺候不好,老子一生气便拿腰带抽了她几下,谁知竟特娘的断掉了!”

孙绍宗听得无语,顺势从丫鬟手里接过了酒壶酒杯,又示意她们都退了下去,这才一边斟酒一边道:“大哥,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不妨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参详参详。”

便宜大哥上前拿起酒碗,一口干了个底掉,又往孙绍宗面前一摆,示意他继续满上。

嘴里这才骂骂咧咧的道:“南边那老哥几个一窝一窝的生,儿子中了举人、女婿也特娘的中了举人,就连孙子都特奶奶的快成人了,偏我这屋里一群废物,别说儿子,连个丫头片子都下不出半个!”

感情还是为了子嗣的事儿!

八成是前几天见了孙承业兄弟和于谦,便又想起自己膝下无子的凄凉了。

只是……

孙绍宗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又拿出‘春秋正盛’那一套说辞来敷衍。

“什么狗屁的春秋正盛!”

谁知这次便宜大哥却恼了,一巴掌震的杯盘狼藉,愤愤道:“魏老伯的续弦,前儿响午都特娘诊出了喜脉,这事儿压根和年纪一点狗屁关系都没有!”

我去~

魏老管家都六十二了,没想到还是这般老当益壮!

孙绍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便宜大哥却是没完没了的倒起了苦水:“你说哥哥我不就是想要个儿子么?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这些年单单生过儿子的小寡妇,我就领回家五个!还特娘有一个生过双生子的!”

“为了怕咱家这风水不好,我另外置办了四个外宅,东南西北都特娘的买齐了!”

“清虚观里的张道士、紫金寺的圆真禅师,还有那马道婆,刘神汉……哪路神仙老子没上门求过?”

“可特娘的直到如今,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唉~

不得不说便宜大哥为了这事儿,也当真是煞费苦心。

看这意思,他八成是有什么先天性缺陷,要搁在后世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如今嘛……

孙绍宗只好道:“大哥,咱们不是说好了嘛?要实在不行,我就过继一个孩子……”

“不成!”

谁知孙绍祖却又是断然摇头道:“自打那姓卫的龟孙儿挑了头,就常有人拿这事儿撩拨老子,老子万不能把这绝户头的名声坐实了,让他们逞心如意!”

说到这里,他一把攥住了孙绍宗的肩膀,目光灼灼的道:“我这几日琢磨着吧,既然你瞧不上那几个庸脂俗粉,我便去寻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娶来做个续弦,届时咱们来个偷龙转凤、李代桃僵……”

孙绍宗苦笑道:“大哥,你别……”

“你放心,哥哥保证不动她分毫!”

“我不是这意……”

“什么这、哪的,就这么定了,你等我仔细打听打听,寻个木讷寡言、胆小怕事的女子,断不会走漏了半点儿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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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巧遇紫金寺

十月二十五,又到了孙绍宗休沐的日子。

前半夜便飘起了零星小雪,虽稀稀落落的,却片刻没停过,故而这日一早,那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原本这样的天气,孙绍宗是绝不愿意让阮蓉出门的,无奈前几日已经许了她,休沐时要去求神拜佛,想要改口亦是千难万难。

最后便只好折中,选了离此不远的紫金寺作为目的地。

照例,孙绍宗又领着几个婆子,用棉褥子把车厢裹得风雨不透。

完事儿之后,正准备回后院扶了阮蓉出门,半路上却见两个小厮在回廊里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这原本倒没什么,偏偏他们指点的方向,正是于谦三人所在的院落。

孙绍宗便上前笑吟吟的问了句:“什么事聊的这么开心?不妨说出来,让二爷我也跟着乐上一乐。”

那两个小厮先是吓了一跳,后来见他态度和蔼的很,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其中一个嘴快,嬉笑道:“二爷,这不是下了雪么?赵管家让我们去东跨院里扫雪,谁知几位表少爷眼珠子似的护着,说什么也不让扫,这会儿正捧了那雪又摸又舔的,倒似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儿。”

“是么?”

孙绍宗忽的把脸一沉,陡然提高音量道:“赵管家呢,把他给我喊过来!”

两个小厮这才知道不好,却又不敢不听他吩咐,只得灰溜溜分出一人,喊了赵仲基过来。

等赵仲基到了面前,孙绍宗一指那小厮,道:“把你方才那话,跟赵管家再说一说,记得一个字也不许改。”

那小厮早慌了手脚,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把话学了一遍,就见赵仲基二话不说,上来就是反正两个大嘴巴,又一脚把他踹进了雪地里!

“混账忘八羔子!”

赵仲基兀自横眉立目,指着那小厮的鼻子骂道:“这真是反了天了,咱们府里什么时候出了你们这号东西,表少爷如何行事,也是你们能胡乱议论的?”

说着,便又待拳脚相加。

孙绍宗抬手拦住了他,不耐烦的道:“行了,我叫你过来,可不是想看你抡拳头的——你过会儿去交代一声,且不可让他们因为贪新鲜,染上了风寒。”

“南边儿的叔伯兄弟把人托付到京城来,是信得过咱们家,可越是这样,咱们家越是要尽心尽力才成!”

赵仲基忙点头哈腰的应了。

孙绍宗这才回了后院,小心翼翼的把阮蓉扶到了马车上。

因这几日香菱的母亲,有些不适应京城的干燥天气,故而她这次便没有跟着,只有石榴、芙蓉以及一个粗手大脚的婆子,坐在了第二辆车上。

路上两人闲聊了几句,阮蓉便忍不住试探道:“老爷自打那日从大爷那里回来,便一直坐卧不安的,听说方才还教训了两个奴才,莫非大爷真遇到了什么难处?”

“这个……”

孙绍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是这事儿忒也荒诞了些!

好在阮蓉见他为难,便又贴心道:“算了,既是不方便我们妇道人家知道的事,老爷自行处置便是,反正以老爷的本事,应该也没什么事能难得住您。”

这事儿难是不难……

不对,应该说这压根就不是难不难的事儿!

算了~

反正眼下撇呢,等到时候再另外想辙吧。

一路无话。

到了那紫金寺里,正好冒雪来参拜的人并不是很多,孙绍宗便使了些银子,暂时把那大雄宝殿包了下来。

等进了大殿之后,阮蓉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的嘟囔了一通,又虔诚的捻了三支香,在孙绍宗的全程搀扶下,插在了那香炉之中。

眼见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阮蓉额头便已经见了些细汗,孙绍宗便想扶她回马车上歇着。

可阮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如何肯就这么走了?

扫见一旁的功德簿上,摆着支铜制的签筒,便上前摇了一只签出来,只是上面的诗词云山雾罩的,却不好弄懂究竟是什么意思。

“石榴。”

阮蓉便喊过石榴,吩咐道:“去外面问问,寺里哪位高僧解签最是灵验。”

石榴领命去了,不久便回来禀报说,全寺上下最会解签的,便是方丈圆真禅师。

这圆真老和尚的名头,孙绍宗前几日倒刚从便宜大哥哪里听说过,貌似在京城颇有些威望——若是让他说上几句吉利话,想必定能让阮蓉安心。

于是孙绍宗便扶着阮蓉出了正殿,又喊过个小沙弥带路,直奔圆真方丈的禅房。

谁知刚绕过大雄宝殿,迎面便撞上几个女眷,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薛蟠的母亲薛王氏。

却原来也是赶巧了,薛姨妈今儿寻思着紫金寺里人不会太多,便亲自上门求圆真老和尚帮忙,推算个成亲的良辰吉日。

如果能借助天地时令,改一改女方风流放荡的脾性,那自然就最好不过了。

眼下忽然打了个照面,孙绍宗固然措手不及,那薛姨妈更是心头乱跳,暗道这色胆包天的狂徒,莫非在自家布置了眼线?

否则怎得这么巧,偏在此地撞上了他?

直到看出阮蓉身怀六甲,薛姨妈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孙绍宗却那晓得她这些心理活动?

眼见已经避不开了,对方又是长辈,便忙把阮蓉交给了石榴、芙蓉照看,上前躬身施礼道:“小侄见过薛家伯母。”

上次只是因缘巧合罢了,这次他自然不会再盯着薛姨妈乱瞧。

见礼之后,又把阮蓉的身份简单介绍了一下,全程目不斜视,没有半点逾礼的地方。

按理说,孙绍宗这般乖觉规矩,薛姨妈原该时分满意才对,但她心里却不知为何,竟生出些失落感来。

又暗自琢磨着,他到底是因为有怀孕的小妾在身旁,所以收敛了那脏心烂肠;还是说因为自己最近操劳过度,以至容颜有些憔悴,比那日少了些魅力?

若是前者倒还罢了,若是后者……

“见过薛伯母。”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阮蓉便也上前微微颔首一礼。

薛姨妈这才反应过来,忙堆笑道:“既是有缘在此碰到,不如我陪你一起进去拜会圆真禅师,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阮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便和薛姨妈手挽着手,领着丫鬟、婆子们进了方丈的禅房,只留孙绍宗独自在外面等候。8)

第173章 贪浮财,王熙凤误点鸳鸯会

却说金阁寺中,孙绍宗正站在雪地里抱怨‘和尚瞧得、我却瞧不得’的时候。

那荣国府里,王熙凤却也正迎来****之后,最大的一桩麻烦事儿——婆婆刑氏,跑来她这里哭穷了!

要说这次贾宝玉查账,损失最大的自然是赖大和贾琏夫妇,前者是人财两空,后者则是失了家财和名声。

但要说查账之后最难受的,却又要数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了。

当初那修别院的银子,贾赦夫妇自然也没少往怀里捞,只是他毕竟是正经主子,又顶着个长辈的名头,故而直到最后,贾宝玉等人也没敢明着公开。

不过府里老太太在私底下,还是勒令他们夫妇必须将大部分贪墨的银子,都退还到公账上。

这却是要了贾赦的亲命,他素来是个及时享乐的,早把那贪来的赃款花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又哪来的银子补上?!

试着求了几次饶、耍了几次赖,却险些把老太太气的背过气去,直嚷着要去顺天府告他个忤逆不孝。

没奈何,贾赦也只得东拼西凑,又卖了些珍藏的玩物,这才好不容易让贾母息怒。

可他自身,却也因此欠下了一屁股亏空。

若是换成旁人到了他这般境地,说不得也只能在家老实一阵子了——反正那些债主们,也不敢追到荣国府里来讨债。

可贾赦心里偏又住着只躁动的泰迪,若是几天不出去‘日天日地日空气’,便觉得浑身不得紧!

于是消停了没几日,这贾大老爷便又勾搭上崇文门附近一年轻小寡妇,真正的‘开局一张嘴、聊骚全靠吹’,空口白话身无分文的,愣是许给人家一间临街的铺面!

谁知那小寡妇也是个精明的,咬死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又露出那种种媚态,撩拨的贾大老爷心里没着没落的,直恨不能明火执仗,干脆去抢了那顺天府的税银!

便在此时,他忽然听说儿媳妇又重新掌了权,顿时大喜过望,忙逼着邢夫人过来哭穷,想要‘暂借’些银子,好到小寡妇面前‘急公好义’一番。

那邢夫人也是个奇葩,明知道贾赦讨了银子,定是要便宜了外面的娼妇,却仍是巴巴的找上了门。

在王熙凤面前哭天抹泪道:“老爷富贵了半辈子,何时受过这等穷气?你快拿个几百两银子与他,也免得外面都说你们夫妻忤逆不孝!”

说实话,王熙凤与贾琏虽然也被勒令退还了赃款,可她平日在外面放着印子钱,这里外里一找补,倒还剩下些积蓄。

可俗话说‘善财难舍’,更何况这种丢出去,连个响动都听不见的‘恶财’?

再加上王熙凤对这名义上的婆婆,原本便存了几分瞧不上,故而便婉拒道:“母亲开了口,我原本是不该推辞的,只是您也晓得,我和二爷刚赔给公中好大一笔银子,如今在外面还欠着亏空呢,如何……”

“你不是又掌家了吗!”

邢夫人却是想也不想,便怂恿道:“你且先从公账上借些银子给老爷使,老爷必定念着你的好处。”

就算让贾赦念着好处,又有什么意义?

“这我可不敢!”

王熙凤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且不说儿媳也得要个脸面,单说这府里如今每月一盘账,我有几个胆子,敢再去打公账的主意?”

邢夫人又说只借半月,误不了府里盘账。

王熙凤却哪里肯信?

只一个劲的推拒,最后邢夫人终究是恼了,甩了脸子便去回禀贾赦,贾赦听了自是大发雷霆,过后甚至还找借口,赏了贾琏一通板子泄愤。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送走了邢夫人,王熙凤独自在屋里,却也是眉头不展。

她倒不担心贾赦如何,只是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眼见如今坐吃山空,又薅不得公账的羊毛,这心里也便焦躁不安的紧。

半响,她忽然扬声道:“平儿、平儿!这是又死哪去了?!”

平儿其实就在门外候着,听见王熙凤在里面呼喊,忙挑了棉布帘子进来,道:“奶奶叫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不吩咐的。”

王熙凤指着邢夫人方才坐过的秀墩,道:“你坐下,我有些体己的事儿要和你说说。”

平儿一见她让座,心下便知这八成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故而也懒得去坐下,扁嘴道:“奶奶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奴婢可受不得这般抬举。”

“让你坐,你便只管坐!”

王熙凤扑上去,一把将她按到了秀墩上,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忖量了半响,这才压低声音问:“你说姓孙的,那日说什么金山银山,到底是在消遣我,还是确有其事?”

这话当初王熙凤是半点不信的,但这两日意外的****之后,却又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平儿早听她说起过这事,心下虽不知孙绍宗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还是旁敲侧击的助攻道:“都说那孙大人是个有本事的,应该不会跟咱们府里的爷们一样,说大话连个舌头都不带。”

“而且他说要帮您****的事儿,眼下不是已经成了么?”

“再者,甭管他那生意成不成的,先打听一下总不会有错。”

王熙凤会寻她问话,自然早就有些意动,又听平儿说的在理,便彻底下定了决心。

于是她伸手攥住平儿的腕子,笑道:“好平儿,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事儿便也只能落在你身上——等姓孙的下次再到咱们府上,你便找个机会偷偷替我问上一问。”

平儿正愁找不着借口与孙绍宗私会呢,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便乐开了花!

但她却不敢显露出来,勉强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嘟囔道:“这我可不敢,万一被哪个多嘴的瞧见,在二爷面前搬弄起是非,我便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你这小蹄子,倒跟我拿捏上了!”

王熙凤把眼一瞪,怒道:“我是让你问他些正经事,又不是让你去与他偷情!便是被二爷晓得了,又算的什么?!”

见平儿仍不点头,她便又愤然道:“好好好,届时我亲自帮你把风,保证没哪个黑心烂肠的能瞧见,这总成了吧?”

第174章 论金玉愁煞阮蓉

孙绍宗约莫在雪地里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阮蓉被石榴、芙蓉搀了出来,后面却并不见薛姨妈的影子。

情知对方定是刻意避讳,心下忍不住又嘟囔了几句‘和尚瞧得、我却瞧不得’,然后忙把那芙蓉替下,笑着问:“怎么着,老和尚都说了些什么?”

“是圆真禅师!”

阮蓉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转脸又喜不自禁道:“禅师说我这一胎生下来,指定能让老爷得偿所愿!”

呃~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么?

孙绍宗压根也不在乎头一胎是男是女,反正这年头又没有计划生育,接着往下造就是了。

但见阮蓉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又哪里会说出这等败兴的话?

忙也喜道:“阿弥陀佛,有了老……老禅师这话,咱们只需把心放在肚里就好。”

随即又有些好奇道:“几句话而已,怎得说了这半天。”

“薛家伯母在旁,我怎么也不好急着出来,便又听她问了些婚期的事儿。”

“如此说来,薛蟠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这却还没有,圆真禅师给出三个日子供薛家回去斟酌——倒是傧相已经定好了人选,就是那冯小衙内和柳公子。”

啧~

冯紫英倒也罢了,请柳湘莲来……

难道就不怕新娘半路跟着傧相跑了?

考虑到王家女那水性杨花的本色,这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说话的功夫,便也出了紫金寺的正门,张成早得了婆子的知会,把那马车打横停在了台阶下面。

孙绍宗也不管那街上人来人往的,掏腿托背,便把阮蓉横抱上了马车。

阮蓉羞喜之余,忽又想起一事,便笑道:“方才在禅房里,薛伯母旁敲侧击的,问了老爷好些事情,我瞧那意思,兴许是想把女儿嫁过来呢。”

娶薛宝钗?

这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虽说没正儿八经见过面,但薛宝钗毕竟是红楼女主之一,那身材相貌想必不会逊色黛玉多少,年纪什么的,也比史湘云要合适许多。

至于商家女的出身……

等薛蟠日后得了官位,便也算不得什么障碍了。

再说了,这年头都讲究个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真要是贾元春那等国公府的正支嫡出,孙家也高攀不起。

这么一盘算,孙绍宗还有真点动心了,就是不知道薛宝钗的脾气秉性什么的,合不合自己的胃口。

阮蓉与他朝夕相处了这许久,自是早看出了他这番心里活动,便又掩嘴儿笑道:“老爷若是也有意思,那下次我给黛玉妹妹写信时,便让她帮忙探问探问如何?”

“哪有那么着急。”

孙绍宗失笑道:“说不定只是你误会了什么,再说薛家都已经搬到紫金街来了,你那干妹妹却上哪儿探问去?”

阮蓉却摇头道:“薛家是搬出来了,可薛姑娘却还在荣国府里常住呢。”

说着,把那日在黛玉屋里,与薛宝钗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孙绍宗听完之后,眼珠转了几转,随即便道:“得亏你没有冒冒失失写信,不然指定让人瞧了笑话!”

按常理推论,既然哥哥母亲搬了出去,薛宝钗这个做女儿的,断没有常住在姨母家的道理。

出现眼下这种情况,无非是两个理由。

其一,薛宝钗也到了快要婚配的年龄,故而担心被王氏女的名声连累。

其二么,薛家这么做怕也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而且八成已经得了王夫人什么承诺,否则也不会把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丢在姨母家整日与贾宝玉厮混!

这时候孙绍宗要是托人,尤其还是托林黛玉去探问,岂不是自取其辱么?

把这其中的关节大致与阮蓉说了,却听的阮蓉惊愕不已,脱口道:“我每每听人提起这‘金玉良缘’,都当是在说笑罢了,难道却竟是真的不成?!”

孙绍宗奇道:“这金玉良缘又是怎么回事?”

听阮蓉解释之后,他才晓得薛宝钗自幼便带了个金锁子,上面刻着两句话,却与贾宝玉天生所带的宝贝石头,凑成了一对儿,故而便传出了‘金玉良缘’的说法。

这下就孙绍宗心里就更有准儿了,若是没有长辈们支持,这等关系到女子名节的事情,如何就能传遍荣国府上下?

“这却是怎么说的?!”

阮蓉在那棉被上捶了一记,恼怒道:“贾宝玉与我那妹妹自小便情投意合,老太太当初也是亲自撮合过的,这怎生平白就又许了别人?!”

见她当真动了气,孙绍宗忙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抚弄着那凸起的小腹,宽慰道:“这不过是我随口推断罢了,也未必就是真的,再说那宝兄弟转过年也才十四,以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

阮蓉却兀自替林黛玉忧心不已,非要孙绍宗想个主意,帮一帮自己这干妹妹。

主意孙绍宗倒不是没有,譬如散播些谣言之类,坏了两人的名声……

可且不论那贾宝玉,薛蟠好歹也是诚心实意把自己当大哥看,又奉送了香菱这般乖巧懂事的美娇娘,孙绍宗怎好对他的亲妹妹下黑手?

最后只得苦笑道:“旁人如何倒也罢了,林姑娘那身子骨儿,才是她与宝兄弟之间最大的障碍——不信你仔细想想,链二嫂子和那李纨,那个不是好生养的风骚体格?”

阮蓉皱眉沉吟半响,也不禁点起头来。

其实不止这两人,那东府的尤大奶奶因是续弦,如今也不过比李纨长了三岁,瞧着亦是葫芦似的身段儿,更兼行走坐卧透着爽利,可见贾家挑选儿媳必是有些成规的。

这般想着,她倒是愈发担心起林黛玉来,便又央求孙绍宗想辙,帮黛玉也养一养身子。

“你还真当老爷我是万能的了?”孙绍宗苦笑道:“再说我就算有法子,也要她自己愿意照做才成——别的不说,那健身操她怕是早就停了吧?”

“那是入秋以后有些咳嗽,才不得不停的。”阮蓉忙道:“回去我就写信,让她把这事儿重新捡起来!老爷快想想还有什么旁的法子,我倒时一并写信告诉她!”

这先天体弱的毛病,岂是随便想个法子就能补上的?

但见阮蓉满面希冀的样子,他也只好摆出一副苦思良策的嘴脸,心思却早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老爷。”

好半响,忽听阮蓉狐疑道:“你怎得对凤姐姐和那李纨的身段如此关注?”

第175章 荐周达,顺天府双雄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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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金寺回来,转过天便又到了孙绍宗当值的日子。

这日上午,他将积攒的公文简单处理了一番,看看左右无事,便带着一份早就写好了的荐书,施施然去了贾雨村那里。

以前贾雨村这院子,孙绍宗也是常来常往的,只是后来两人关系渐冷,除非必要的公务之外,他便少有踏足其中。

而原本无须通禀的待遇,自然也早就被取消了。

这次甚至在门外侯了将近半刻钟,这才被属吏请了进去。

进门之后,贾雨村倒是依旧笑容满面,不等孙绍宗开口,便抢着赔罪道:“怠慢了老弟,实在是罪过一桩!不过为兄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老弟千万莫要见怪。”

相比于韩安邦那变幻不定的嘴脸,贾雨村无疑要高明多了——甭管是不是刚被使了绊子,遇到他这一脸谦恭的赔笑,都难以借机发泄。

好在孙绍宗本来就没有要与他掰扯的意思,便也满脸假笑道:“府丞大人公务繁忙,卑职冒昧上门叨扰,原该是我请府丞大人莫要见怪才是。”

“老弟这不是折煞我了么?”

贾雨村又把脸一歪,佯嗔道:“你我兄弟素来相称,什么卑职不卑职的?来来来,快坐下尝尝我刚淘换来的好茶!”

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孙绍宗拿起茶杯装模作样的嗅了嗅,便又重新放回了桌上。

然后他从袖筒里取出那封荐书,肃然道:“前日听闻咱们府里的司狱,因勒索钱财被罢了官职,可这牢房重地岂能无主?于是下官特来举荐刑名司巡检周达,升任司狱一职!”

“这周达虽只是个秀才出身,但下官上任以来,一直勤勉有加,当初勘查贡院时,更险些为了公事丢掉性命,因此下官认为,周达堪任这司狱一职。”

顺天府的司狱是正九品官职,相较于不入流的巡检,简直可说是一等一的肥缺。

再加上刑、狱自古便是一体,周达从刑名司检校升任司狱,勉强也算的上是专业对口。

故而得知孙绍宗要推荐他升任司狱时,这厮险些美的鼻涕泡都出来了,不过后来却又患得患失,生怕这肥缺被别人抢去。

却说贾雨村听了孙绍宗的举荐,又低头看看那封荐书,忽的叹了口气,无奈道:“近日我在人前每每与老弟疏远,老弟可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孙绍宗不肯听他摆布,几次三番之后,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但贾雨村既然郑重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想说的自然不会是这个原因。

至于其它因素么……

孙绍宗微微一笑,道:“想必大人是刻意避嫌,免得让人以为这顺天府,已是您贾府丞的一言堂了。”

“老弟果然法眼如炬!”

贾雨村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愤然道:“我虽是一心为公,但奈何朝中却总有小人疑心生暗鬼——上次韩府尹铸就大错,朝廷却没有严加惩治,怕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说着,他又歉意满满的望着孙绍宗道:“也正因此,我心里虽然向着老弟,表面上却不得不与老弟假装疏远。”

好一个假装疏远!

这老狐狸当真是好演技!

明明是心里存了芥蒂,却演的好像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甚至是为了孙绍宗好似的。

幸亏孙绍宗也不是个没城府的傻子,听了这话笑容一冷,带着些讽意反问道:“所以我若是举荐周达,大人眼下是万万不能同意的,是也不是?”

“唉~”

贾雨村一脸的‘吾心悠悠、可昭日月’,叹息道:“非不愿尔、实不能尔!还望老弟能理解我这一片苦心,莫要为了个撮尔小吏的琐事,坏了这大好局面。”

好一个顾全大局的贾府丞,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

此时若换了旁人,说不得也只能郁郁而归,再在心里骂上千百遍的老狐狸了。

但孙绍宗既然已经吃过这厮的亏,却怎会不预先做些准备?

就见他笑容丝毫不改,将那荐书推到了贾雨村面前:“府丞大人的苦心,我自然能体会——所以这份举荐书,实乃是出自刘治中之手,与我并无半点干系!”

“既然与我无关,大人……不,老哥哥应该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吧?”

贾雨村也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蹙眉道:“刘治中为何要参与此事?”

“哈哈,老哥哥这话问的倒蹊跷了。”

孙绍宗哈哈一笑,在荐书上敲了敲,道:“刘治中眼见便要调任了,临走之前念及旧情,举荐几个老部下,亦是人之常情吧?”

“哈哈,好一个人之常情!”

贾雨村也是哈哈一笑,却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盯着那荐书打量了几眼,又喃喃道:“看来刘大人欠下的旧情,倒还不少呢。”

他将‘旧情’二字重重点出,显然已经看穿了,孙绍宗是以‘继任之后不揭旧账’的承诺,换来了刘崇善的临时倒戈。

只是默然半响之后,贾雨村却仍是一字一句的道:“若本官仍是不准呢?”

司狱虽然不过是正九品,但要想中饱私囊,吃了上家吃下家的话,没了这牢头配合还真有些麻烦!

故而贾雨村实在是舍不得,将这位置拱手让给孙绍宗。

“这怕是由不得老哥哥您了。”

孙绍宗似笑非笑的掰着手指头道:“您最近先是与我‘假装’决裂,又在万寿节时舍弃了那赵立本,现下又要驳刘治中的面子……”

“老哥哥莫非没听说过‘事不过三’的道理?”

“若真做的这般绝情,日后您身边的官吏,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了?”

说到这里,孙绍宗也摆出一脸‘吾心悠悠、可昭日月’的嘴脸,叹息道:“非不愿尔、实不能尔!还望老哥哥能理解我这一片苦心,莫要为了个撮尔小吏的琐事,坏了这大好局面。”

原话奉还,只听得贾雨村牙关紧咬、面色铁青!

但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只片刻功夫竟然又把那恼怒压了下去。

就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孙绍宗,开怀大笑道:“说句对不住韩府尹的话,日后这府里能与我贾雨村一较长短的,怕也只有老弟你了!”

第176章 御下之道、文会之争

韩安邦虽然胸襟窄了些,又爱干那翻脸无情的勾当,但司狱这等重要位置,是捏在贾雨村手心里,还是交给孙绍宗的人掌管更合适,他还是能拎得清的。

因此搞定了贾雨村,周达升值的事情,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孙绍宗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这厮得了肥缺之后,也会像前任一般大肆敛财,故而回了刑名司之后,特地喊他过来好生吓唬了一番。

周达听说‘升任司狱’的事情已经妥了,喜的是眉开眼笑,莫说是几句恐吓,便是指着他鼻子骂娘,那也是甘之如饴。

于是便在孙绍宗面前,指天誓日的好一番承诺,然后才美滋滋的出了堂屋。

“周兄且留步!”

刚下了台阶,后面却有一人赶了上来。

周达回头望去,见是程日兴喊他,忙躬身赔笑道:“程师爷,您老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当不得司狱大人这‘交代’二字。”

程日兴笑道:“我就是想问一问,那司吏、公使的空缺可有什么安排?”

司吏、公使都是司狱下辖的属吏,俗称牢头便是,这次司狱倒台乃是窝案,几个牢头自然也被一并拿下了。

“这……”

周达一听就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忙又赔着小心探问道:“大人哪里倒是没什么交代,程师爷莫非有上好的人选,要向下官举贤?”

“虽然算不上什么‘贤’。”

程日兴呵呵一笑:“不过我这里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正是那云水巷的醉金刚倪二,他既与东翁沾着亲戚,为人也颇有些手段,让他出面整治那些滑头的狱卒,岂不是省了你周大人许多手尾?”

这醉金刚倪二,周达自然也晓得。

虽说与孙家勉强沾了亲戚,但倪二这等牌面的人,却还凑不到孙绍宗、孙绍祖兄弟面前,倒是近些日子与程日兴走的颇近,很是帮程日兴办了些‘私事’。

不过程日兴说的也确实在理,有个顶着孙家亲戚的破落户在前面冲锋陷阵,他这司狱肯定能省下不少力气。

只是……

周达为难道:“程师爷,大人方才特意交代过,让下官千万不要翻了贪弊之事,那倪二毕竟出身市井,万一起了贪念……”

程日兴摆了摆手:“这你大可放心,我也只是保他个前程,若他真是个不争气的,你尽管拿他开刀立威便是,反正他也算不上东翁的正经亲戚!”

有了这话,周达这才没口子的应了,又邀请程日兴过几日,去他家里饮酒庆贺。

却说程日兴目送周达进了厢房之后,便径自回了堂屋里间,躬身将方才的说辞回禀了一遍。

孙绍宗听完之后,点头道:“老周这人眼皮子有些浅,近来又涉出去大半家财,没个人盯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其实东翁也不必太过担心。”程日兴笑道:“那荐书上署的是刘大人,却与东翁何干?”

孙绍宗不咸不淡的剜了他一眼,程日兴顿觉失了口风,忙尴尬的闭紧了嘴巴。

下午的工作乏善可陈。

只说散衙之后,孙绍宗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赵仲基回禀,说是表少爷们上午参加了什么‘文会’之后,似乎都憋了一肚子气,连午饭都吃的比平时少了许多。

“全都没怎么吃?”

“呃,主要是两位表少爷,于公子倒瞧不出什么。”

莫非是文会的时候,被人大大落了面子?

按理说江南文风正盛,不说吊打京城本地的举子,起码也不会逊色太多才对。

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高人?

这般想着,孙绍宗倒还真生出些兴趣来,便径自去了三人所在的小院。

刚穿过门洞,便听堂屋里孙承涛愤然叫嚣着:“都说是什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却不想竟有这等无耻小人!”

孙绍宗便扬声问道:“不知是哪个无耻小人,惹的你们连饭都吃不下了?”

屋里三人一听是他的声音,忙不迭从里面迎了出来。

孙承业还待掩饰几句,孙承涛却早如竹筒倒豆腐一般,把上午的经历讲了出来。

却原来昨儿孙绍宗的两个门生,特地前来邀请三人参加‘翡翠阁诗社’的文会,三人都觉得这是个与本地士子切磋交流的好机会,便欣然前往。

谁知到了那文会上,却跳出个什么孙翰林,众星捧月孔雀开屏一般在那里炫耀,还处处针对三人。

“我和三哥技不如人,倒也说不出什么!”

孙承涛愤愤道:“可廷益所作诗词,明明格局气度上比那孙翰林更胜一筹,却被他贬低的一文不值!我气不过反驳了几句,又被他仗势压人好一番冷嘲热讽!”

孙翰林?

没想到这厮在自己面前丢了人,竟找到几个‘小辈儿’身上去了。

孙绍宗心下冷笑,向于谦道:“那孙翰林与你各自所作的诗词,不妨先写下来让我瞧瞧。”

于谦却是混不在意的一笑:“诗词不过小道尔,胜不足喜、败不足忧——倒是李璟斌、王喆飞二人,明知叔父与那孙翰林不睦,却仍怂恿我等参与翡翠阁的文会……”

孙承涛在旁边便是一愣,显然之前并没想到这些,有些迟疑道:“李兄、王兄未必……未必就存了什么歹意吧?再说咱们也没证据啊?”

证据?

这种‘欺师灭祖’的事儿,还需要什么证据?只要有一丝可能就足够了!

不过孙绍宗现在懒得议论这两个小人物,反而再次催促于谦,把那几首诗词全都誊录了下来。

凭孙绍宗的古文根底,这几首诗词孰高孰低,还真是难以分辨——再说他一个武夫出身的,就算能品评出来,那些文人怕也不会认可。

好在他让于谦写下来,也并不是要自己看的。

吹干了上面的墨迹,又卷起来收入袖袋之中,孙绍宗这才道:“过几日,我会让人把这几首诗词,带给吏部尚书王大人过目,若当真有依仗仗势打压后进的嫌疑……”

说到这里,他冷笑数声:“那这位孙翰林,以后怕也没脸再留在翰林院了。”

孙翰林既然利用权势打压于谦,那也就怪不得孙绍宗搬出王尚书这尊大神,对其进行惨无人道的碾压了。

当然,前提是于谦的诗词确实好过孙翰林。8)

第177章 囊中羞,贾恩侯登门卖女【上】

却说收好了那诗词,孙绍宗便又摆出了一副长辈嘴脸,谆谆道:“与本地举子切磋交流虽是好事,但切不可耽误了自身的功课。”

三人忙躬身应了。

孙绍宗便又取出了一张名帖,递给孙承业,道:“这几位大人,明年都有可能会担任主考官,他们平生所著的文章我已经派人买了来,你们闲暇时,不妨仔细研读、揣摩一下。”

揣摩主考官的喜好,本就是科举时重要的一环——而能提前数月得知主考官的喜好,自然便比旁人又多了一分把握。

故而三人忙又恭敬的谢过。

孙绍宗转脸又盯着孙承涛问:“大哥院里那个唤作雨荷的丫鬟,你可是瞧上了?”

“这……我……”

孙承涛当即便涨红了脸,他前日瞧那丫鬟乖巧可爱,便寻机会逗弄了几句,谁知竟传到孙绍宗耳朵里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要搁在南宗那边儿,少不得要捱一顿篾片、跪上半日祠堂。

他正犹豫要不要跪下认错,却听孙绍宗哈哈笑道:“少年慕艾乃是天性,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只是眼下你们却不好分心——不如这样,若是你今科高中,我就做主把那雨荷送给你!”

孙承涛闻言大喜,那雨荷是从难民营里千挑万选出来,除了年龄稍小些,身段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这要搁在金陵那边儿,叔伯们可万万舍不得割爱!

于是他忙一躬到底:“侄儿谢十三叔、六叔成全!”

这言下之意,倒是对高中进士信心十足。

孙绍宗又笑吟吟与他们聊了些家长里短,这才施施然出了小院。

三人目送他离开,那孙承涛却是忍不住啧啧赞道:“十三叔年纪轻轻,瞧着倒比六叔还像个正经长辈。”

孙承业立刻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像个长辈,十三叔本来就是长辈!还不快回屋温习功课,下次再敢胡乱兜搭这府里的丫鬟,小心我代三叔家法伺候!”

且不提他们兄弟如何。

却说孙绍宗除了这院子,却并未直接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先奔了便宜大哥的正院。

既然许了孙承涛,那雨荷自然要送到前面来,不然万一便宜大哥起了兴致,稀里糊涂拉到床上受用了——那可就不是送人情,而是故意添堵了。

谁知到了正院一问,孙绍祖却并不在里面。

就听那回话的婆子道:“方才门房传话,说是什么荣国府的大老爷到访,大爷便匆匆去了前面。”

贾赦?

这草包老色狼找上门来作甚?

要说荣国府里最声名狼藉的主儿,怕是非这位大老爷贾赦莫属!

贪财、好色、嗜赌、薄情寡性、睚眦必报……

唯一的‘优点’就是好糊弄,因此孙家兄弟当初去荣国府打秋风时,也常从他手里糊弄银子——当然,少不了也要经常扮丑卖乖,哈巴狗似的任其戏弄。

故而这贾赦既是荣国府里,对孙家兄弟帮助最多的,却也是折辱最甚者!

孙绍宗甚至怀疑,便宜大哥这种好色如命,偏又视女子如草芥的性格,就是受了贾赦的影响。

虽然有些好奇这贾赦登门的目的,但孙绍宗犹豫半响,终究还是没去前厅探问究竟。

只让那婆子把小丫鬟雨荷喊了出来,吩咐其到前面针线人那里,暂且打个下手。

按理说,即便是亲兄弟,哥哥屋里的丫鬟也轮不到弟弟来打发——但在这孙府之中,却不会人会质疑孙绍宗的权威。

与此同时……

前面大厅里,气氛却颇有些紧张。

贾赦大模大样的坐在上首尊位,沉着脸、拧着眉、吹胡子瞪眼道:“不过区区一千两银子,你就这般推三阻四的!当初你们兄弟穷困潦倒时,世叔我什么时候让你空手而归过?!”

是没空手而归过,可那都是三五两的散碎银子,有时候干脆就是几百铜钱,前前后后归在一块儿,怕也没有三百两银子。

“世叔以前张口的时候,小侄不也没驳过世叔的面子么?”孙绍祖笑道:“这前前后后也有三千多两银子……”

“怎么?!”

贾赦猛的跳将起来,怒视孙绍祖:“你现在是要跟我算一算总账喽?!”

“小侄不敢。”

孙绍祖忙也起身,面上却并不见多少惧意,摊手道:“小侄的意思是,但凡有这笔银子,我又怎会让世叔白跑一趟?”

贾赦一瞪眼:“你在巡防营……”

“我这些年的确赚了些银子。”

抢在贾赦发怒前,孙绍祖便又满面无奈的道:“可前些时日子,为了跟卫如松争那指挥使的位子,我差点把老底都掏光了,如今是权财两失,实在帮不上世叔您了。”

这贾赦先是在家让儿媳妇给怼了,近几日在小寡妇哪里又受了不少刺激,本就憋了一肚子火。

此时眼见孙绍祖这般,以前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玩意儿,竟也敢一味的推脱拒绝,当下便彻底恼了!

指着孙绍祖的鼻子愤然道:“你这话哄哄别人倒也罢了,老子却……”

“世叔!”

谁知孙绍祖又截住了他的话茬,然后横眉立目的一挽袖子!

这却把贾赦吓的个够呛,孙家的武力值那可是祖辈相传的,若真动起蛮来,他一等将军怕是连人家半条胳膊都比不上。

于是当即便怂了,身子往后一缩,颤声道:“贤侄,你我相交多年,如何几句话便恼了?”

没种的怂货!

孙绍祖心下鄙夷,面上却仍是一副粗豪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世叔莫怕,我这却不是冲你,那忠顺王府拿了我的银子,却任事没成!我早恼了他家,只是畏惧那忠顺王的势力……”

说着,他上前一把捉住贾赦的臂膀,又愤然道:“今儿有世叔帮忙,小侄却有了依仗——咱们爷俩不妨这就去忠顺王府走一遭,讨回那笔买官的银子!到时候莫说一千两,便是五千两我也拿得出来!”

贾赦刚听说这不是冲自己,还松了一口气。

可后面越听越是提心吊胆,待听说孙绍祖竟要拉着自己,去忠顺王府讨债时,更是吓的魂都飞了!8)

第178章 囊中羞,贾恩侯登门卖女【中】

那忠顺王岂是好惹得?

莫说是荣国府,便是有太后撑腰的牛家,遇见忠顺王也得小心绕着走!

自己若是跟着孙绍祖去忠顺王府讨债,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贾赦想到这里,却哪敢答应这‘莽汉’所请,忙将那四脚乱刨,挣命似的尖叫着:“贤侄莫要莽撞、千万不能乱来,咱们且先从长计议!”

喊了两遍‘从长计议’,见那孙绍祖似是动了蛮性,一门心思只顾往外拉扯,忙又改口道:“这钱我不借了还不成么?!”

“怎么,世叔又不借银子了?”

孙绍祖这才停下了动作,皱眉道:“只需去忠顺王府走上一遭,便有五千两银子入账,这特娘的好买卖……”

“屁的好买卖!”

贾赦骂骂咧咧的道:“你要想找死就自己去,莫要拉上老子垫背!”

说着,气冲冲向外便走。

只是刚到了大厅门口,他忽又站住了脚,转回头狐疑的打量着孙绍祖,道:“孙家大郎,你不会是想拿忠顺王吓唬我吧?”

这草包倒还没傻到家!

忠顺王的脾气,孙绍祖可比他清楚多了,如何敢上门讨要银子?

再说有这情分在,忠顺王便是他天然的靠山,这可比攥着几万两银子管用多了。

就譬如说,贾赦顶着荣国府的招牌上门‘借’银子,要搁在以前,孙绍祖便是心里再不情愿,怕也多少要拿些银子打发他。

但眼下,却有了一毛不拔的底气!

当然,这要来的是贾政,那情况就又不一样了,谁让人家有个做了宠妃的女儿呢?

“世叔这话说的!”

孙绍祖两眼一瞪,委屈道:“要不咱爷俩现在就去忠顺王府?来人啊,快给老子备马……”

“哼!”

还没等外面有人答应,贾赦冷哼一声,甩袖子便出了客厅。

“世叔?世叔!”

孙绍祖追着喊了两声,眼瞧着他隐没在黑暗中,便忍不住背过身得意的闷笑起来。

要说这事儿也算不得什么,但他受了荣国府十几年闷气,却是头一次占了上风!

因此又过了片刻,忖量着贾赦已经出了孙府大门,便干脆把闷笑改为的哈哈狂笑。

“哈哈哈……呃?!”

正笑着,却忽觉身后有人在窥视,孙绍祖下意识的回头一瞅,却见拿贾赦竟又悄默声的,出现在了大厅门外!

他忙尴尬的止住了笑意,讪讪的道:“您……您这怎得……怎得又回来了?”

那贾赦却是恍若未闻,直勾勾的盯着孙绍祖上下打量,那脸色更是七情六欲杂陈,恍似在表演川剧变脸一般。

孙绍祖也不禁被他盯的心下生寒,暗道自己不会真的将这草包惹恼了吧?

要真是这样,却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别的不说,只要贾赦不惜一切代价,请亲家公王子腾出面上道折子,把孙绍祖调去两广蛮荒之地,就能把他大好的前程毁掉一多半!

想到这里,孙绍祖正待说上几句软话,甚至拿银子出来破财免灾,却忽听贾赦开口问道:“贤侄,听说你最近有意要续弦?”

孙绍宗自诩雷厉风行,但便宜大哥的动作,却比他还要果断上几分。

那日摆出大哥的身份,应把事情敲定之后,便迅速放出了要续弦的消息——这样再寻人打探女子性格、相貌时,也会方便上许多。

贾赦也是个消息灵通的,收到风声并不出奇。

只是他眼下提起这事儿,却又是为了什么?莫非想给自己保媒拉纤,赚个媒人钱?

管他呢,反正不是要彻底翻脸就成!

这般想着,孙绍祖便道:“我那兄弟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可家里没个合适的女人主事,给他议亲时总会诸多不便,故而便打算干脆先娶一门填房回来。”

“原来是这样。”

贾赦点了点头,语重心长的道:“既然是要娶来主事的,那就不能找那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不会来事倒也罢了,若是耽搁了令弟的好事岂不适得其反。”

这越说越像是要保媒了!

孙绍祖便试探着问:“世叔可是要为我保一门亲事?”

“这个嘛……”

贾赦脸上显出些许犹豫,但想及那风流无匹的小寡妇,却还是咬牙道:“你那妹妹转过年也便十六了,她生就一副好模样、又最是乖巧懂事,若托付给旁人,我指定舍不得——不过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对你又是知根知底的……”

孙绍祖虽早就猜出他是腰保媒,却万万没想到,这厮竟是把女儿嫁给自己!

不说别人,就贾赦自己的续弦刑氏、宁国府贾珍的续弦尤氏,全都是小门小户出身——因为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舍得把女儿许给鳏夫!

而眼下这贾赦,竟然主动要将女儿拱手奉上!

虽然只是个庶女,但好歹也是个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孙绍祖一时有些愣怔,但转脸便又恍然——这贾赦那里是要嫁女儿,分明就是要卖女儿!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世叔莫非要将女儿许给我?”

“这个嘛……”

贾赦将肚皮一腆,打着官腔道:“你虽然比我那女儿大了些,但勉强也能算是个良配,真要嫁你么,倒也不是不成。”

孙绍祖在对待女人方面名声,与他贾大老爷可说是半斤八两,也真亏他说的出‘良配’二字。

而这左一个‘勉强’,右一个‘倒也不是不成’的,显然是在待价而沽!

这草包竟真要卖女儿!

孙绍宗心下鄙夷到了极点,然后断然拒绝道:“世叔好意小侄心领了,只是万万不敢耽搁了妹妹大好的年华!”

开玩笑呢!

他娶这续弦回家,可是打着要李代桃僵的主意,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等荒唐事?

届时若是捅出去了,岂不是坏了兄弟二人的名声?

“你!”

贾赦那曾想过,自己主动要把女儿‘下嫁’给这孙绍祖,竟会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

当即便想拂袖而去!

然而想起崇文门小寡妇,那希冀中带了些许质疑的俏模样,这两条腿便说什么也迈不动了。

第179章 囊中羞,贾恩侯登门卖女【下】

却说贾赦在客厅里踌躇了片刻,随即而来的,便是彻底的恼羞成怒。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纠结模样,显然已经让孙绍祖瞧了笑话!

要说贾大老爷在勋贵圈里,那是出了名的不要脸,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他对自己面子的在乎程度!

一想到自己已经被人瞧了笑话,尤其还是被孙绍祖这等破落户瞧了笑话,贾赦那张老脸便涨成了猪肝色。

他缓缓的回头,一字一句的质问道:“孙绍祖,你如今刚攀上高枝,就在爷面前登鼻上脸了是吧?!你倒是说说,我贾赦的女儿有那一点配不上你?!”

这该死的草包,还真没完没了了!

孙绍祖心里破口大骂,但此时却还远不是红楼梦原著中,王子腾、贾元春相继去世,荣国府大厦将倾的局面,他对贾家终究还存着不少忌惮。

故而心里在怎么骂,表面上却也只能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佯装委屈道:“世叔这是说哪里话,我只是不想耽搁了妹妹的大好年华,更不想让旁人说世叔的闲话罢了。”

这话却也只能骗一骗旁人,贾赦身为‘启蒙者’‘同道中人’,又如何不知孙绍祖的为人?

但凡有些姿色的女人,他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

偏到了自家女儿身上,这贼厮鸟竟一再推拒起来!

他莫非是瞧不起自己?

不!

他肯定是瞧不起自己!

却说贾赦这一番脑补之后,便愈发的恼怒起来,现在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嫁【mai】女儿的事了,更重要的是自己面子问题,甚至是荣国府的面子问题!

“看什么笑话?谁又敢看我荣国府的笑话?!”

故而贾赦把袖子一甩,冷笑道:“你好歹也是个四品参将,怎得做事这般畏首畏尾的?再说既是我的女儿,耽不耽搁自然是我这做父亲说了算!”

这还真是遇上狗皮膏药了!

孙绍祖无奈,只得又赔笑道:“小侄实在是不敢高攀——要不世叔您稍作片刻,小侄去后面想办法凑上一千两银子,供世叔您稍解燃眉之急。”

他实在没别的招可想,也只能来个破财免灾了。

若是早这般乖巧,贾赦拿了银子之后,肯定已经欢天喜地的去了。

可眼下么……

这该死的破落户,竟然宁愿白送银子,都不愿意娶自己的女儿!

再说了,一千两银子那是基本价,如今自己都丢了面子,怎么还敢拿这点小钱出来?!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羞辱!

贾赦是越想越恼,乍着膀子、梗着脖子,嚷道:“我堂堂世袭一等将军,会缺你这几两破银子?!你今儿必须给我个准话,我那女儿如何就配不上你了?!”

这厮……

瞧他那斗鸡也似的造型,孙绍祖也是彻底服了,见过恶霸逼婚的,还头一回听说嫁女儿也有强买强卖的!

说实话,若不是心里另有想法,娶贾赦的庶女做续弦,也算是多了一门得力的姻亲,然而眼下孙绍祖想要的,是能乖乖生儿子的续弦,却要这娇滴滴的豪门千金有什么鸟用?

于是他只得又赔笑道:“世叔息怒,我绝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续弦向来都是在那小门小户里找,如何能委屈了妹妹——您老且稍候,我这就去咬牙凑上一凑,指定给您凑两千两银子出来!”

说着,就跟躲狼似的,匆匆出了客厅。

“哼!”

贾赦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要继续逼问的意思了。

两千两银子跟他贾大老爷面子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一提,可谁让他最近手头紧呢?

一千两银子给俏寡妇置业,剩余一千两银子,还能再去赎回几件心爱的玩物出来!

是该先赎那把北宋的扇子呢,还是唐代的……

却说就在贾大老爷陷入甜蜜的烦恼时,孙绍祖也气咻咻的到了后院。

两千两银子对他而言,其实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一想到这十几年来总被贾赦欺辱,心里便一百个不得劲!

于是进了正院堂屋,他一把便先将茶壶掼到了地上,吓得轮值的两个小妾齐声尖叫,又慌忙捂住了嘴巴。

不过她们这一尖叫,倒让孙绍祖生出个想法来。

于是想也不想,崇外一指道:“你们到二爷院里,寻姨太太扫听扫听,那荣国府的二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是聋是哑、还是瞎了眼、瘸了腿!”

在他想来,若不是那贾迎春有什么毛病,贾赦也断不会这般没皮没脸的卖女儿!

虽然打听出这些,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听一听贾赦的窝心事,总比在这里干窝火来得强!

至于贾赦那里么……

他既然说要好好凑一凑,自然不能这么快就把银子拿过去!

且不提孙绍祖在屋里如何憋闷。

却说两个姨娘领了吩咐,也不敢回屋多穿件外套,便抱着肩膀哆里哆嗦的,一路直奔孙绍宗的院子。

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孙绍宗与阮蓉例行六九闲聊的时候,眼见两个穿着薄衫的小妾进来,不觉都有些莫名其妙。

待问明她们的来意,阮蓉便更纳闷了——这稀里糊涂的,怎么就问起贾迎春来了?

但既然是大爷问了,她自然要好好回答。

“那迎春姑娘么……”

阮蓉稍稍回忆了一下,便道:“模样自然是极出挑的,只是为人有些木讷,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就是被姐妹们打趣几句,也只是笑笑,从不与人争执——听说下人们背地里都唤她做二木头。”

木讷、寡言,不爱争执?!

孙绍宗心下忽的打了个突兀,暗道这不正是便宜大哥定下的标准么?

难道说……

便宜大哥竟把主意打到荣国府里去了?!

这可当真是胆大包天!

孙绍宗心中惶惶,可他却哪里知道,这实是贾赦上门推销,甚至还要强买强卖!

却说阮蓉又沉吟了半响,才继续道:“这位二姑娘,在家似乎并不得宠,平日里比旁的庶出姐妹,还多存了几分怯意。”

说到这里,摇头道:“旁的实在瞧不出什么了,毕竟这位二姑娘闷葫芦似的,一共也没和我说过几句话——你们不妨再去问问香菱,她与那贾迎春倒有些交情。”

两个小妾千恩万谢着,便又去了西厢,从香菱嘴里听了一大堆,贾迎春木讷寡言,被上下人等欺凌的,又被父亲、嫡母厌弃的惨事。

她二人小心记在心里,又向香菱借了两件旧衣裳,这才巴巴的回了正院,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讲给了孙绍祖。

孙绍祖初时倒也不甚在意,但越听越是精神抖擞,最后喜不自禁的打开钱箱,却是毫不犹豫的扯出了厚厚一打,足有上万两银票……8)

第180章 崇文门杀人劫财事件【上】

第二天一早,孙绍宗原本打算找大哥问个清楚,谁知到了正院一打听,才知道孙绍祖早在天不亮就去了巡防营。

心里明白,便宜大哥这是不想给自己反对的机会,孙绍宗也只能无奈的把这事压在心里,悻悻的去衙门当值了。

一路无话。

到了府衙门外,孙绍宗正待招呼守门的衙役,把自己的新坐骑牵到马厩去,就见一行人风风火火的从里面冲了出来,为首赫然正是贾雨村!

眼见孙绍宗在门外,贾雨村顿时大喜过望,二话不说上前便扯住孙绍宗道:“贤弟来的正好,赶紧跟我出一趟公差!”

昨儿才与他冲突了一场,这没头没尾稀里糊涂的,孙绍宗如何肯跟他出什么公差?

当下便如同脚下生根一般,任由贾雨村怎么拉扯,都是纹丝不动。

贾雨村多精明一人?

扯了没两下,就看出了他心中的顾忌,忙垫起脚凑到孙绍宗耳边,小声道:“当真是正经的公差,崇文门那里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

崇文门?

孙绍宗皱眉道:“那附近没住着什么大人物吧?商户倒是有不少。”

一般人是死是活,如何能让贾大人这般慌张?

反过来说,能让贾雨村这般惊慌的,肯定涉及某个大人物!

贾雨村忙又补充道:“死的倒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过是个小寡妇罢了——可眼下那唯一的疑凶,却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

贾赦?!

这下孙绍宗倒真是吃了一惊,这昨晚上贾大老爷还去了自己家做客,怎得一转眼就成杀人犯了?!

“是谁报的案?”

随即,他便忙问道:“可有目击者?消息传出去没有?!眼下是谁在那边儿处理?!”

他问这些,其实是想知道,贾雨村扯自己过去的目的。

如果没什么人晓得这事儿,以贾雨村的为人,八成是要遮掩起来,搞个替罪羊出来。

自己去了,和他们同流合污的话,心里别扭;不肯同流合污,把这事捅出来吧,以荣国府现在的势力,最后十有七八会是个‘罚酒三杯’的结局。

到时候只会白白得罪了荣国府。

就听贾雨村道:“周达已经带人去了,倒没人看到是大老爷杀的人,他自己也并未承认——只是左邻右舍,有不少人都看到他满身是血的,与那小寡妇躺在一张床上!”

满身是血的躺在一张床上?

“那小寡妇死了多久?”

“听说是昨晚上死的,至于具体多久,我却还不晓得——还请老弟莫要耽搁,速速与我前去查明真相!”

要说这贾赦会杀人,孙绍宗倒不觉得稀奇,他这等臭名昭著的老纨绔,失手杀死个把百姓并不稀奇。

但要说贾赦有胆子与尸体睡在同一张床上,还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孙绍宗却是不信的。

当然……

要是喝的烂醉,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但总归还是存了疑点。

这本就在孙绍宗的职权范围,消息又已经散开了,再加上贾雨村是以上级的身份下了命令,他自然不好继续推拒。

于是便翻身上马,与贾雨村等人匆匆赶奔了案发现场。

事发地点离崇文门不远,就在一条说偏僻不偏僻、说热闹不热闹的小巷里。

孙绍宗和贾雨村带人赶到的时候,巷子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随便支起耳朵一听,就能听到‘荣国府’、‘大老爷’‘杀人’等关键词——看来想封锁消息,确实是没有可能了。

孙绍宗接着下马的机会,斜了贾雨村一眼,见他面色已然阴沉的锅底一般,便又扯着嗓子给他添了些堵!

“顺天府府丞贾大人到!”

贾雨村无奈的瞪了孙绍宗一眼,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让属吏和衙役们分开围观百姓,与孙绍宗一起进了小巷。

死者的家,位于从巷口数过去第三家,看着倒也还算富裕。

“见过府丞大人【老爷】、通判大人【老爷】!”

一进门,周达和赵无畏便迎了上来,拱手道:“贾将军受了些惊吓,眼下正在东厢歇息,尸体则是在卧室的床上,除了贾将军外,并未再让旁人碰触过。”

这两人跟孙绍宗办了大半年差,倒也历练的愈发干练了,可惜那斜肩谄媚的阿谀模样,却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贾雨村闻言,二话不说便钻进了东厢——毕竟若不是贾赦在此,他也压根不会主动出面。

孙绍宗自然也紧随其后。

一进门,就见瞧见贾大老爷满身是血的,仰躺在一张逍遥椅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屋顶,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叔父?叔父!”

贾雨村上前小心翼翼的唤了两声。

那贾赦迷茫的扫了他一眼,立刻从逍遥椅上跳了起来,扯住贾雨村便嚷道:“雨村,你可算是来了!快、快把外面那些刁民统统抓回去拷打,看谁还敢再胡乱造谣!”

这货肯定没敢走出巷子,否则他就该知道巷子口足有好几百看热闹的,这要都抓回去,估计连广德帝都得被惊动。

“叔父莫急!”

贾雨村忙宽慰道:“只要查清楚真相,这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说着,他伸手一指孙绍宗:“有邵宗贤弟在,定能还叔父大人一个清白!”

贾赦瞧见孙绍宗,又是眼前一亮忙道:“对对对、查查查,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

说完,却又迫不及待的道:“雨村,你且先护送我回府,这地方我片刻也不想再待了!”

这草包还真是搞不清状况。

眼下这情况,贾雨村不肯避嫌,就已经算是徇私舞弊了,眼下要是再在众目睽睽之下,送这唯一的嫌犯回荣国府……

除非他这个府丞不想干了!

“世叔稍安勿躁。”

贾雨村苦笑道:“如今这案子,怕是要世叔留下来帮忙……”

贾赦却那是个听劝的?

一蹦三尺高的叫嚣着:“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留下来?!贾雨村,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在怀疑我不成?!”

“不不不,小侄怎么敢!”

贾雨村这个府丞,仰仗荣国府的地方,可比孙家多多了,面对贾赦这等无礼举动,也只能奴颜婢膝的劝说着,还试图拉上孙绍宗一起。

“世叔!”

但孙绍宗如何会与他一起趟这潭浑水?

抢先拱手道:“我现在便去勘查现场,好尽快还世叔一个清白!”

说实话,他心里其实挺好奇,昨天便宜大哥与这贾赦,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可惜眼下实在不是问这事的时候。

从东厢出来,孙绍宗便带着周达、赵无畏二人,奔了堂屋里间。

进门之后,就见一具半裸的女尸侧歪在床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房门的方向。

“咦?!”

看清楚这女人的相貌,孙绍宗便不觉惊呼了一声。

却原来这女子,虽然因为死前的痛楚与恐惧,表情稍微显得狰狞了些,但那五官、那气质,活脱就是王熙凤的翻版!8)

第181章 崇文门杀人劫财事件【中】

望着那酷肖王熙凤的女尸,足足愣怔了好半响,孙绍宗这才下意识的问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平时秉性如何,这些可曾查问过了了?”

“自然查问过了。”

赵无畏忙凑上来道:“这女子叫吕慧娘,听说性子泼辣的很,她那举人丈夫还在世的时候,常被她呼来喝去的。”

周达在旁边补了一句:“她丈夫是夏天备考的时候,不慎染上时疫去世的。”

啧~

这连性格也能搭的上,难道说贾赦对自家儿媳妇,竟存了别样的龌龊心思?!

孙绍宗这番推断,却是八七不离十。

当初那东府的贾珍,与儿媳妇秦可卿不清不楚的,旁人提起来固然是唾弃万分,但贾赦在暗地里,却反被撩拨起了龌龊心思,对这‘聚麀之事’颇有艳羡之意。

然而他那儿子贾琏,虽也是个放浪的公子哥儿,却远没有贾珍的儿子贾蓉那么心大。

再加上王熙凤的性子,也不似秦可卿那般好摆弄,更有父亲王子腾撑腰,贾赦压根也没胆子强迫于她,只好把这份心思暂时压在了心底。

可常言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这股邪火憋了半年,倒成了贾大老爷的一块心病,隔三差五便要往外翻腾,直烧的他浑身不得劲儿。

可巧!

前些日子在街上瞧见这吕慧娘,竟有王熙凤八成的风采,尤其一双吊梢丹凤眼更是惟妙惟肖,当即便把贾赦撩拨的魂儿也飞了!

这也是他昨日宁愿把女儿卖了,也要一尝所愿的最大原因。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半是感慨半是恶心的,把这事暂时抛到了脑后,全神贯注的来到尸体前,开始了仔细的勘探。

首先,死者披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但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其次,私密处有**过的痕迹,不过不是很明显,似乎**的相当潦草、匆忙——考虑到贾赦的年纪和身体素质,这一点倒也可以理解。

再次,致命伤是被一柄匕首刺进了肺部,导致大量出血而死。

最后,左手护在胸口,右手向外伸出,五指呈抓握状,然而指甲缝里却并未有皮肤碎屑残留——看来她曾经试图去抓凶手,却被凶手躲开了。

尸体上的发现大概就是这些。

至于死亡时间,推测应该在昨夜子时前后。

另外,正中间的桌子上杯盘狼藉,放空的酒壶足有四个——看死者的身体特征,并不像是酒醉后被杀的样子,反倒是贾赦举止言谈间,仍有些宿醉的痕迹。

再就是西墙根下,摆着个硕大的浴桶,孙绍宗这身段的都能用得,换成一般人,用来洗鸳鸯浴绝对没有问题。

根据孙绍宗的观察,这浴桶使用的时间并不算很长,至少不会超过半年。

“贤弟。”

孙绍宗还待细查,贾雨村那边好不容易安抚了贾赦,却是巴巴的跑来,满是希冀的问:“可曾查出了些什么?”

“这个嘛……”

孙绍宗却反问道:“贾将军哪里,可说了些什么?”

贾雨村忙道:“叔父说丢了银子,丢了足足七千两银子!”

“他随身带了这么多银子?”

孙绍宗闻言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笔钱,怕是和便宜大哥撇不开干系。

不顾这事儿和案情无关,因此他有追问道:“除此之外呢?贾将军可曾把事情经过讲出来?”

“有的!”

贾雨村忙把贾赦的话,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却原来贾赦昨儿带足了银子,来这吕慧娘家中好一番显摆。

那吕慧娘本就是个贪财的,见他果然依约带了银子来,自是眉开眼笑,再无半点推托之意。

于是连夜置办了一桌酒席,伺候着贾赦喝了个痛快,然后又趁着兴致上床快活了一番——当然,实际上也并没快活多久。

后来贾赦有些乏了,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天亮时,才发现那吕慧娘竟被人杀了,还沾了他满身的鲜血。

贾赦吓得纵声尖叫,结果惊动了四邻八家,然后事情就发展成了眼下的状况。

“等一下!”

听到这里,孙绍宗质疑道:“她既是与男人私会媾和,怎么可能不反锁院门?而若是院门被反锁,那些邻人又如何能闯进来,看到贾将军与尸体在一起?”

“这……”

贾雨村眼前一亮,忙问道:“赵班头,那些证人可曾提及院门的事儿?”

“这倒没专门提过。”

赵无畏道:“不过听他们的描述,应该是直接闯进来的,并没有撞门的举动。”

“既是如此。”

孙绍宗点了点头,道:“那贾将军的嫌疑,便又少了几分。”

这个‘又’字,却听得贾雨村心痒难耐,忙催促他把查出来的东西一一道来。

“首先,这外袍相当的厚重繁琐不易穿戴,而她明明还有一件更方便的内衬,足够在屋内避寒所用。”

“正常来说,既然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裳,她便没理由,在不着内衬的情况下,单独穿起这件较为繁琐的外袍。”

“除非她是急着去外面给某人开门!”

“也只有在这般情况下,她才会放弃御寒能力不足的内衬,直接穿上外袍。”

“而院门未曾落锁,也佐证了昨夜另有旁人到此的推测——除非是贾将军杀了人之后,又特地制造出这等假象,好让我们怀疑别人。”

“不过……”

说到这里,孙绍宗摇头道:“以贾将军的身份地位,要想遮掩此事,怕是有一百种办法,完全没有必要搞的这般尽人皆知、弄巧成拙。”

贾雨村大喜:“如此说来,叔父大人岂不是没有嫌疑了?!”

“这个么……”

孙绍宗摇头道:“暂时却不敢确定,只能说贾将军的嫌疑较低,但在找到决定性证据,或者抓获真凶之前,贾将军仍是重要的嫌疑人之一。”

贾雨村也是关心则乱,听孙绍宗一说,也知道这时候断不能先把贾赦放走,于是又殷切的追问着:“贤弟,却不知你可曾发现,有关于那真凶的蛛丝马迹?”

“线索自然是有的。”

孙绍宗说着,抬手一指那女尸,道:“首先在这具尸体上,就透露了不少信息。”

8)

第182章 崇文门杀人劫财事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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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绍宗将贾雨村引到那尸首旁,点指着外袍下露出来的两条白皙长腿,道:“这衣服虽然可以御寒,但若是只穿着它去见外客,大人不觉得太也放荡了些么?”

“贤弟是说……”

贾雨村立刻恍然道:“凶手与这女子的关系极为亲密!”

“没错。”

孙绍宗又走到了那浴桶旁,指着角落里摆放着的茶几,道:“大人在请看此处,根据我方才的丈量,死者身高约在四尺八寸【153.6厘米】上下,臂长约为一尺九【60.8厘米米】。”

“故而死者洗澡时,皂豆、香胰子等物,距离最远也不应超过一尺八寸【57.6厘米】,否则取用时都会颇为不便。”

“尤其是在这初冬时节,探着身子去拿或许有还可能,但应该不会有人会刻意挨冷受冻,好将这些东西摆放在不方便取用的地方!”

“然而眼下这茶几上的洗漱用具,却都集中摆放在两尺【64厘米】左右的地方。”

“考虑到这张矮几所处的角度,以及洗漱用具摆放的散乱程度,基本可以断定,是某个臂长在两尺二寸【70.4厘米】左右的人,仰躺在浴桶边缘,将使用完的洗漱用具,随手放置的结果。”

“以此看来,显然最后一次使用这浴桶,并非是死者本人,而是另外一个与其关系十分亲密的人。”

“而我方才也曾仔细观察过,贾将军的身高略高于死者,但双臂的长度却相差仿佛,距离两尺二寸还有一定的距离。”

“再加上贾将军是昨日才与死者成就好事,故而在此之前,也不太可能会在死者屋内沐浴。”

虽然已经不是头一次听孙绍宗进行推理了,但是贾雨村仍是不由自主的心生赞叹。

见孙绍宗的推论暂时告一段落,他便立刻总结道:“这般说来,莫非是这女子早已经勾搭上了奸夫,昨日那奸夫前来私会,凑巧遇到了我那叔父在此,于是恼羞成怒杀人夺财,又意图嫁祸给叔父!”

说着,他又满是希冀的问:“除此之外,贤弟可还有其它的线索?毕竟叔父他身份特殊,此案若是迁延日久,却怕会传出不利于你我的谣言。”

孙家与荣国府的关系,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在少数,而贾雨村和贾赦的关系,更是只看姓氏就足够脑补出‘徇私舞弊’四字了!

正因如此,贾雨村才这般心急火燎的,拉着孙绍宗过来破案。

听他追问还有没有其它线索,孙绍宗却只是淡然一笑,摇头道:“已经不需要其它的线索了。”

“不需要其它的线索了?”贾雨村愕然:“这是何意?”

孙绍宗两手一摊:“即便是在北方,身高在五尺三寸【169.6厘米】以上的女子,怕也不会多见吧?只要向左邻右舍打听一下,想必很快便会有结果了。”

“女……女子?!”

贾雨村愕然:“不是奸夫么?!”

“哈哈,大人真会说笑。”

孙绍宗哈哈一笑,道:“首先那些洗漱用具里,杂着几件女人才会用到的物件。”

“其次昨天夜里,若换了府丞大人是这女子,床上还躺着旁的男人,您会衣冠不整大摇大摆的,就将奸夫引进屋里么?”

“除非她本就存了杀人夺财的念头!”

“可贾将军却不是普通人,真要杀了他,怕是天下之大,也再没有这女子的立锥之地了!”

“故而眼下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与其极为亲近的女子登门造访,即便被贾将军看到也不会引起误会,所以死者才大大方方,将其引进了屋里。”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浴桶:“能在对方家中沐浴,又能半夜被引进来见奸夫的闺中好友,怕是并不会很多——因此推测是同一个人,应该并不为过。”

贾雨村迟疑道:“那这凶手的身高,你又是从何得知?”

孙绍宗展开双臂,科普道:“一般人双臂平伸的距离,基本与身高接近或者稍短,单臂两尺二,双臂便是四尺四【140.8厘米】,成年女子肩宽约在一尺一寸【35.2厘米】,合共五尺五寸【176厘米】。”

“考虑到其中可能存在的误差,凶手的身高约在五尺三寸【169.6厘米】到五尺七寸【182.4厘米】之间——即便是以最低的五尺三寸来算,在女子之中也并不多见!”

贾雨村听到这里,已是心悦诚服,忙向赵无畏下令道:“孙大人所说你都听到了吧?还不快去查……”

“不必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贾赦便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咬牙切齿的道:“那小娼妇我也见过几次,是附近顺丰镖行某个镖师的女儿,生的极是高挑,原本我还打算让慧娘喊来尝一尝鲜,想不到这小娼妇竟做出这等事来!”

说着,他望着吕慧娘那张酷肖儿媳妇的脸,满脸的惋惜之色。

这吕慧娘除了矮王熙凤半头之外,实在是最佳的替代品,只可惜……

贾雨村也是见过王熙凤的,瞧见这一出,心下自然也如明镜一般。

但他到底是深具城府之人,竟恍似没事人一般,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顺丰镖行缉拿凶手归案!”

不等答应,他又忙补了一句:“若是嫌犯肯当场认罪,务必押过来让巷子口的百姓瞧一瞧,好证明贾将军的清白!”

“卑职【小人】这就去办!”

周达、赵无畏忙拱手应了,转身匆匆出房门。

刚在院子里奔出几步,却又听身后贾赦急吼吼的嚷道:“最重要的是那七千两银票,但凡少了一两,我就拿你们是问!”

“老爷放心,小人等一定竭尽全力!”

周达二人忙又回过身,奴颜婢膝的应了,这才得以脱身。

却说那贾赦方才还在惋惜吕慧娘,这出门喊了一嗓子,忽的想起吕慧娘死后,答应她的一千两银子便也剩下了,岂不是等于白睡了她一晚?

这般想着,贾赦便又喜笑颜开起来,琢磨着这省下来的一千两银子,该如何痛快花销,才不负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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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算计

周达和赵无畏很快便人赃并获而回,七千两银票更是一张不少。

因贾大老爷以及某些看客老老爷们,不喜欢听凶手袒露心声,执意要尽快离开案发现场。

故而孙绍宗也只能遗憾的错过了,顺丰镖行的长腿人妻【正是因为和丈夫大打出手,她才会半夜跑来借宿】,以及一段可歌可泣的百合悲剧。

当天下午,鼎香楼。

贾赦身上毛病众多,但却从来不是个吝啬的,因此顺风顺水的结案之后,便在这鼎香楼里摆下了酒宴。

孙绍宗、贾雨村、刘崇善、傅试……

顺天府的高层来了一多半,几乎个顶个都是酒经考验、口舌便给的主儿,不过三五句话的功夫,便哄的贾赦弥勒佛似的咧嘴笑个不停。

不过孙绍宗却一直难以融入这欢乐的气氛当中,因为除了这些人之外,在座的还有闻讯赶来的贾琏。

想想那酷肖王熙凤的吕慧娘,再看看眼前这‘父慈子孝’的场面,孙绍宗心下当真是别扭非常。

也幸亏他不是那没城府的小年轻,才没有在众人面前露了心思——不过有些嗨不起来,就在所难免了。

“二郎。”

酒过三巡,贾琏隔着酒桌遥遥的向孙绍宗举了举酒杯,道:“这次可是多亏了有你!来,咱们兄弟且饮上一杯,就当做哥哥的向你致谢了!”

其实以孙绍宗的看来,若是贾赦被查出是杀人凶手,他才该向自己道谢呢!

不过这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他也端起酒杯遥遥一举,笑道:“二哥跟我客气什么,我自小便跟着家兄在你们府里厮混,现在既是世叔有了麻烦,我岂能袖手旁观?”

说着,两人各自饮了一杯,旁边立刻有提壶的女子帮忙斟满——贾大老爷摆下的宴席,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助兴?

就听贾琏半开玩笑的道:“上次二郎说要查验众兄弟侄儿们的武艺,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便纷纷告假,此后二郎便有日子没去府上教习过了,莫不是恼了那群猴崽子?”

他要不提醒,孙绍宗还真快忘了自己‘骑射教习’的头衔了。

要说这原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儿,毕竟贾府还请了其它几位教头,按日子开堂讲武。

不过既然贾琏提起,他倒不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便笑道:“实在是最近忙的紧,好不容易去了一趟,光顾着瞧你们家那大园子了,那还顾得上什么武学堂?”

顿了顿,他又道:“还请二哥带个消息回去,就说下月初一,我要好好考校考校他们的进展!”

反正这事儿又不用贾琏头疼,他自然是没口子的应了。【】

此后众人又推杯换盏,说些不三不四的荤笑话,直笑闹到日薄西山,这才堪堪酒酣人散。

又因孙绍宗破案时出力最多,故而贾赦又在酒楼门口单独拉住了他,大着舌头好一通夸赞。

瞅瞅左右无人注意这边儿,孙绍宗也忙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世叔,昨晚你与家兄不知都商量了些什么?”

“昨晚?”

贾赦晃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记起自己那七千两银子的来历,面色变了几变,忽又打着哈哈道:“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随便闲扯了几句。”

竟然还不肯说实话?

最多不过就是嫁【mai】女儿罢了,有必要瞒着自己么?

夜,

孙府客厅。

“瞒着你?我呸!”

孙绍祖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干特娘的,那老狗分明是想反悔了!”

说着,他一拳砸在茶几上,愤然道:“拿了老子一万两银子,转脸就特娘……”

孙绍宗好奇的插嘴道:“不是七千两吗?”

“以前还拿过三千两呢!”

经过这一打岔,便宜大哥也懒得再骂了,从袖袋里取出张纸条,得意洋洋的道:“幸亏老子留了字据,他便是想抵赖也没用!”

孙绍宗凑上去瞧了瞧,见上面大致的意思是:贾赦收了一万两彩礼,愿将女儿许配给孙绍祖为妻。

还真把女儿给卖了!

堂堂荣国府的大老爷,就为了一万两银子……

好吧,这种事发生那贾赦身上,倒也不是什么稀罕。

问题是……

“大哥,那贾赦不要脸惯了,可未必在乎这什么字据。”孙绍宗无语道:“届时你这一万两银子,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嘿嘿!”

便宜大哥狞笑两声,得意道:“老子早防着他这一招呢,他若是真敢反悔,等过几日寻个合适的机会,我便拿这字据给忠顺王过目。”

“他素来不屑这四王八公,但凡有机会让其出丑难堪,就绝不会放过——到时候忠顺王亲自出面,我看那老狗如何敢赖!”

这彼此算计的……

“就算能成,那荣国府的千金也不是随便就能摆弄的。”孙绍宗劝道:“听说那也是个好颜色的,大哥你不如踏踏实实与她过日子算了,说不准就能喜得……”

“放心!”

便宜大哥却是不等他说完,便信誓旦旦的道:“我今儿也使人仔细打听过了,那女子最是木讷寡言、胆小怕事!届时我自有法子,让她乖乖就范!”

“其实完全没必要冒险……”

“好啦。”

孙绍宗还待再挣扎一番,便宜大哥干脆伸了个拦腰,不容置疑的道:“我要沐浴更衣了,你也回自己院里歇着吧。”

说着,便把他轰出了正院。

“唉~”

孙绍宗叹息一声,正待回自己的住处,却见赵仲基巴巴的凑上来,道:“二爷,紫金街的薛爷来了。”

薛蟠?

他这个时候跑来干什么?

好奇的到了前厅,便见那薛蟠也是红光满面,显然亦是刚从酒桌上下来。

“二哥!”

一见孙绍祖,薛蟠便急吼吼的道:“你早上让人送过去的那几首诗词,当真是你家侄女婿所作的?”

“这我还能糊弄你不成?”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那于谦又不是穿越的,他就是想做文抄公也没那资本啊!

随即,又好奇道:“你那老丈人看过之后,怎么说的?”

“倒没说别的。”

薛蟠挠头道:“老头儿就交代说,让写诗的人明儿响午到他府上去,他要亲自考校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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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应邀约再临贾府

真是想不到。

原本是为了教训那孙翰林,谁知阴差阳错的,倒让于谦入了王尚书的法眼!

那天王尚书考校了于谦半日之后,事后便通过薛蟠传话,表示只要于谦今科能够高中,他便会亲自收其为关门弟子。

这可不是什么座师、房师能比的,而是正儿八经的衣钵传人!

瞧这意思,要不是因为于谦早就成了亲,说不定王尚书就要抛开薛蟠,直接招他做女婿了!

当然,这对王尚书来说是莫大的遗憾,对于谦来说,却是天大的侥幸——那王家女,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受用的。

既然订下了师徒之约,顺手教训一下那孙翰林,自是题中应有之意。

于是短短两日功夫,那孙翰林便从万人敬仰的文坛前辈,落到了人人喊打的窘境。

眼下他虽然还赖在翰林院里,但按照这个趋势,年前怕也只能寻求外放一途了。

如此匆匆过了两日。

却说到了十一月初一,孙绍宗早早的便依约赶奔贾家,检查武学的课业进展。

除此之外,他其实还从便宜大哥那里领了任务,要顺便确认一下,贾赦是否真的准备赖账。

不过到了贾府之后,孙绍宗最先完成的,却是阮蓉的嘱托——给林黛玉送去了一大堆滋养身子补品。

当然,他身为外男,轻易也进不得姑娘们的闺阁,只能在二门左近,把那东西交割给守门的婆子。

话说他这次虽是应了贾琏邀约,但是到了这荣国府里,却发现贾琏并不在家,甚至连本应在演武堂恭候的贾宝玉,也一样不见踪影。

向引路的周瑞打听之后,才晓得这兄弟二人竟是陪着贾政,一起去城外庄子里盘账了。

按说不过例行查账而已,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可谁让这荣国府里,刚为查账的事死了两个管家,发落了一大堆人呢?

眼下又是‘新政策’实施之后,头一次进行账目盘点,自然便要显得郑重些,也好震慑那些贪婪之辈。

好在孙绍宗今儿要找的贾赦,倒并未参与其中。

却说到了演武堂,孙绍宗也懒得整那虚头巴脑的,什么套路、对打之类的一概不考,只拿出军校拉练那一套,把少年们带到了大观园里跑圈。

按年龄分组,以体力决胜!

要说这些纨绔子弟们整日吃好喝好,又经过大半年的操练,这体格应该比穷人家的孩子要健壮许多才对。

然而这条定律,却只在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中间应验了。

至于十二岁以上的,有几个非但比不上穷人家的孩子,便连年纪小上几岁的童子,都能稳超他们小半圈。

这对于正处在快速发育的少年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想来想去,怕也只有用那首诗来解释了: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些货们,接触女人也忒早了些!

不过这种事儿,在贾家可说是家学渊源,要想令行禁止,怕是得从贾赦、贾政开始立规矩——贾政倒还罢了,贾赦那等色中饿鬼,谁能劝说的动?

因此孙绍宗也只得拐弯抹角的劝了几句,便把这事儿轻轻巧巧的揭过了。

有道是寓教于乐。

把一众纨绔子弟操练的汗流浃背,孙绍宗便宣布就地解散,在院子里休息半个时辰,再回演武堂里公布成绩。

贾环、贾琮、贾兰几个倒还罢了,毕竟早就进来玩过几次,其余的旁支近亲,却还是头一次来这大观园里玩耍,瞧着哪儿都新鲜的紧。

故而很快便忘了疲惫,山猴子似的乱窜。

因有十几个小厮盯着,孙绍宗倒也放心的紧,瞧着附近有座凉亭,便自顾自的过去在那石凳上坐了,又唤人送上一壶上好的热茶,边品茶边欣赏这园子里的景致。

只可惜这两日没下雪,否则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便在此时,就见西南边儿来了一群年轻女子,大的不过十五六、小的也就十二三,却都是烟视媚行的五官,风骚入骨的体态。

更兼那嗓子如珠落玉盘、似黄鹂鸣翠,嬉笑娇吟间,便看傻了几个小‘愚夫’,一个个泥猴也似的横在路上,却连闪避都忘了!

“你们几个猴崽子好大的胆子!”

随着一声厉喝,就见那脂粉堆儿里,蹿出个娘气十足的男儿,叉腰拧眉的呵斥着:“谁叫你们在这园子里造反的?不知道这是给贵妃娘娘修的别院么?!”

几个半大孩子,冷不丁吃这一声呵斥,却更是手足无措,畏畏缩缩归在一堆儿。

倒是几个年纪小的,有些不服不忿。

孙绍宗见状,便起身扬声道:“敢问是东府那位哥儿?”

东府指的是宁国府,这院子是荣宁两府的花园打通之后,再进行扩建而成。

荣国府里几位公子哥儿,孙绍宗一个不落全都认识,眼下这脂粉气十足的少年公子,却是个陌生嘴脸,想来自然是宁国府的。

果不其然,那人斜了孙绍宗一眼,正满面狐疑的间,旁边小厮便忙介绍道:“孙大人,这是东府的蔷哥儿;蔷哥儿,这位便是孙绍宗孙大人。”

那贾蔷听了,这才赶紧行了一礼,笑道:“原来是孙二叔当面,恕我眼拙,方才竟没瞧出来。”

孙绍宗还了一礼,将自己带着武学子弟,来园子里拉练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我本来是瞧他们累得够呛,就让他们原地休息片刻,不成想却冲撞了你身边这些姑娘。”

“谈不上什么冲撞。”

贾蔷笑着直摆手:“我不过是领着府里新采买来的戏子,准备去水榭那边排练罢了。”

原来是一群唱戏的,怪不得个顶个的好嗓子。

这般想着,孙绍宗心中便是一动,自从便宜大哥买来的那群小丫鬟之后,整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学着弄个戏班什么的,平日也好让阮蓉解闷。

于是便忙请教道:“却不知这教戏的人,是从哪里请来的?我府里也正琢磨着养个戏班子,人都是现成的,就是不知该如何调教。”

“孙二叔这却是问对人了!”

贾蔷又是一笑,颇有些自得的道:“府里的戏班一直是我掌管,上上下下的事情那都是门清,您要是想听,我这便与您说道说道。”

“那感情……”

“孙大人!”

孙绍宗正待应下,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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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春色满园关不住

却说孙绍宗正要向贾蔷,打听调教戏班的要领,冷不丁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呼喊。

回头打量,却是个满头大汗的小厮。

“孙大人,小的可算是寻着您了!”

那小厮大踏步奔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我家大老爷听说您到了府上,特地差小人请您过去说话。”

宁国府那边儿的贾珍矮了一辈儿,只能称一声大爷,故而这大老爷指的自然是贾赦无疑——想不到这货又是扒灰、又是卖女儿的,倒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主儿。

正好孙绍宗也奉了便宜大哥的嘱托,要寻他探问个虚实,故而这筹建戏班的事情,也只能先往后推一推。

那贾蔷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不等孙绍宗开口,便抢先道:“大爷爷的事儿要紧,这戏班里的门道,孙二叔若真是想听,我改日登门给您仔细说上一说!”

“那感情好!”

孙绍宗忙拱了拱手,道:“既是如此,初六那日我在家设宴,发帖子请蔷哥儿过府一叙!”

这贾蔷向来最会钻营,晓得孙绍宗与荣国府的叔爷们,都扯得上关系,又知道孙家兄弟一武一文,眼见都是要大用的,对孙绍宗的邀请自然是满口应了。

孙绍宗又喊过几个半大的少年,交代他们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先回演武堂里候着——若是到了响午时分自己仍没过去,便各自散去了事。

交代完这些,孙绍宗这才跟着贾赦派来的小厮,一路向着西南行去。

要说贾府这园子,修的确实精巧!

毕竟是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又专门请了工部营造司的高人指点,堪称是三步一景、十步入画,而且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欣赏,所见所闻亦有所不同。

不过缺点就是初来乍到的人,在里面三绕五绕之后,便容易晕头转向不辨西东。

就连孙绍宗这样方向感不错的,离了那青石板铺成的主干道,在那林荫小路上东弯西绕转了几转,便不觉也有些发蒙。

同时,他心下也更是生出了警惕之心,悄悄放缓了脚步,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怎得不沿着大路走,偏这般拐来拐去的?”

“这个……”

那小厮支吾着,忽见前面坡上影影绰绰有一小院,忙伸手一指,道:“就是前面那院子,孙大人进去瞧上一眼,便知究竟了。”

说着,转身便打算脚底抹油。

孙绍宗在这府里可是吃过亏的,如何肯让他就这么走了?

不由分说,一把便扣住了那小厮的腕子,反手拧到背后,沉声呵斥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妖?莫非还想给爷唱一出白虎堂?!”

“哎呦~大人饶命、饶命啊!”

那小厮疼的吱哇乱叫了几声,忽的想起了什么,忙道:“您莫非忘了那金山银山的说辞?!”

金山银山?

这貌似是那日自己蛊惑王熙凤时,随口胡扯的说辞,莫非是她约自己到此……

这般想着,手上便不由松了力道,那小厮立刻连滚带爬的逃出老远,这才回头吆喝道:“孙大人进去便知究竟,小人先告退了。”

眼瞅着他一溜烟跑没影了,回头再看看那坡上的小院,孙绍宗踌躇半响,忽的转头便顺着来路折了回去——若真是王熙凤动了贪念,肯定不会轻易罢手,因此他完全没必要去冒什么风险!

“孙二爷!”

便在此时,那小院的朱漆木门左右一分,便露出个娇俏的小妇人来,却不是平儿还能是谁?

但见她披着杏黄色的大毛领披风,内着一身葱绿色的束腰长裙,站在那坡上探身向下张望着,原本还算宽松的前襟里,便兜起两团紧绷绷的轮廓。

见是俏平儿在此,孙绍宗心头顿时一松,不过仍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讶然道:“平儿姑娘?你怎得在此?”

平儿在那台阶上道了个万福,亦是规规矩矩的道:“奉我家二奶奶的吩咐,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孙二爷——此处多有不便,还请孙二爷里面说话。”

说着,便又自顾自的退回了门内。

这次孙绍宗却是再无犹豫,拔腿便赶奔了坡上,闪身进到里面,反手又带上两扇院门。

还不等那房门完全合拢,另一条胳膊便卷上了平儿的细腰,用力往怀里一带,低头对准那红艳艳、水润润的双唇,便狠狠的印了上去。

平儿也一改上次初见时,那欲拒还迎的态度,两条粉臂主动攀上了孙绍宗的脖颈,又踮起金莲也似双足,奋力迎合着。

将某个不能详细描述的姿势持续了许久,两人才各自喘息着放过了对方。

平儿抖出帕子,把两人中间那藕断丝连的银线抹去,半真半假的娇嗔道:“好个色胆包天的孙二爷,连屋里有没有人也不问上一声,便动上手了。”

“我动可不仅仅是手。”

孙绍宗嘿嘿一笑:“既然你说在外面不方便,那这里面自然是极方便的——我若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如何能破的了那许多案子?”

说到案子,他忽的想起了前几日吕慧娘一案,忙把那日的情形简单说了,又添油加醋的道:“当时瞧见你家二奶奶衣不遮体的躺在那里,可把我吓了一跳。”

“呸呸呸~”

平儿一连啐了几声,满脸厌弃道:“莫说我家二奶奶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真有了外心,也断断瞧不上大老爷那样的货色!”

“这我自然知道,不然他哪用的着去找个冒牌货?”

见她到底还是向着王熙凤的,孙绍宗忙往回找补了一句,又拢着她的臀儿,问:“对了,你方才说是奉了二嫂子的吩咐,想寻我问几句话?是随便找的借口,还是……”

听他这一提醒,平儿这才记起了正事,忙腾出手来将门插好,又道:“咱们还是去里面说,这大冷的天儿……呀!”

却是不平儿说完,孙绍宗稍一使力,便将她横抱在胸前,大踏步的进了那里间。

平儿先是吓了一跳,待发现他一边往里走,那两只爪子便搜山检海似的乱踅摸,情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直起上身道:“二奶奶就在附近候着,可不敢乱来!”

第186章 一枝红杏入墙来

王熙凤就在附近?

孙绍宗手上的动作一滞,不过马上便又活跃起来,嘴里嘿嘿笑道:“还想唬我?二嫂子若真在附近,为什么不干脆亲自出面——她总不会是故意想撮合咱们俩,好听一听墙角吧?”

“谁哄你了。”

平儿也被他摆弄出了满腔的春情,往日里那脆声的嗓子,似是被堵了些糖浆一样,满是甜腻与娇憨:“你当我就不想那事儿么?可二奶奶当真就在附近!”

她奋力挣出一只胳膊,指着正对窗户的土山道:“瞧见那山顶的帐篷没,二奶奶就在哪儿帐篷底下守着呢!若是有人往这边儿来,她便会先把人截住,再让婆子们撤了帐篷示警。”

说到这里,平儿又从袖子里摸出把钥匙来,道:“西南那边儿有道小门,平日都是上了锁的——若真有人来,我就从那侧门溜出去,你只说是在此闲逛便是。”

这还准备的挺充分!

那帐篷孙绍宗来时便瞧见了,里面轻烟渺渺的似乎正在野炊——却不想竟是王熙凤在哪儿放哨站岗。

可他与王熙凤又不是没照过面。

只不过是想聊一聊发财的买卖罢了,让几个心腹丫鬟婆子陪着,当面锣对面鼓的谈一谈,又有什么打紧的?

“以前见上一见倒是没什么。”

平儿听了孙绍宗的质疑,无奈的叹了口气:“可前些日子他们夫妇口角时,二爷自己做了混账事儿不反省,竟还反咬了二奶奶一口!”

却原来,那日贾琏与王熙凤又在家里撕扯起来,恼怒之下,这嘴里便也没了把门的,说什么:但凡是个女的,你就不许我亲近半步,自己却整日里与那小叔子大侄儿的胡混!

就这句话,直把王熙凤气的一整日吃不下饭。

自那之后,她与贾宝玉、贾蔷、贾蓉等两府的男丁便多了层隔阂,若非是逼不得已,绝不与其多说上半句。

以此推论,自然就更见不得孙绍宗这等外男了。

听了这由来始末,孙绍宗不由好笑道:“想不到琏二哥恁般风流,骨子里竟也是个醋坛子!”

顿了顿,又嬉笑道:“他若是晓得你们大老爷的心思,却不知又会是怎样反应。”

“你可千万别招他!”

平儿一听这话,急道:“眼下夫妻俩便势同水火似的,若再添了这一桩由头,那白眼狼不定怎么折腾我们呢!”

孙绍宗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倒没有要真个告诉贾琏的意思,毕竟当日晓得此中蹊跷的,也只有他和贾雨村,真要传出了风声,那贾赦很容易便能查到他头上。

话说总抱着平儿这么傻站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孙绍宗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贴墙根儿摆着两张太师椅,便用脚尖勾了一张到窗前,拥着平儿往上面一坐,既方便上下其手,又可以随时观察对面山顶的情况。

坐好之后,他这才又继续道:“如此说来,二嫂子这做贼也似的,就是想让你听一听我的生财之道啰?”

“嗯。”

平儿坐在孙绍宗腿上,只觉热乎乎的慰贴,那鼻音越发娇憨的不成样子。

“说穿了也简单的很。”

孙绍宗道:“我前些日子见邸报上说,王太尉要造数百只大小战舰,光上好的木料就不知道要用多少,这生意可说是稳赚不赔,你家二奶奶何不去掺上一脚?”

平儿虽被撩拨的够呛,可到底是做了几年女管家的,当即便摇头娇声道:“这又得雇人砍木头,又得山山水水的往海边儿运,也不知要用到多少人力!”

她略略攒了些力气,又道:“再说想把这条条框框理顺了,少说都要两三年时间,到时候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哈哈……我要说的,自然不是这等笨办法!”

孙绍宗哈哈一笑,手上略重了些,便弄的平儿嘤咛不已。

忙减了些力道,这才继续道:“那些没关系、或者关系不够硬的商人,自然一切都要亲力亲为——可二嫂子是什么身份,用的着赚这等辛苦钱?”

平儿喘了口气,缓过那阵儿失神,便忙警告道:“这可不成,老爷素来最是铁面无私,万不肯做那中饱私囊的事儿!”

“谁说要中饱私囊了?”

孙绍宗撇了撇嘴:“若是一样的价钱卖东西,咱们的成色还要好上些,而且别的也不奢求,只让王太尉尽快银货两讫,这总算不得中饱私囊吧?”

“我的意思是,先让二嫂子跟王太尉打个招呼,我在抽调本金和人手,去南边以官价的九成,收购木材商们运过去的木料,再以标准的官价卖给王太尉。”

“那些……那些木材商怎肯答应?”平儿颤声道:“若是用老爷的名头,去……去威胁那些木材商,可万万使不得!”

“威胁?”

孙绍宗嗤鼻道:“到时候什么名头都不用打,只要把白花花的银子摆出来,那些木材商就会哭着喊着,把好木料卖给咱们!”

“这……这又是为何?”

“王太尉为了筹建水师,连茶叶专卖的主意都想出来了,你觉得他会跟那些木材商人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怕是压上一年半载,都是轻的!”

“假设某个木材商一年能送两批木料到海边,也只有屯两批木料的本钱,你说他是愿意送完这两批木料之后,提心吊胆的等上一年呢,还是少拿一部分利润,好尽快再运两批过来合算?”

“一年只需倒手个十几次,便足以让本金翻上好几倍!”

“届时只管挑选质量最好的,这样传出去也不会坏了王太尉的名声!”

这自然也是仗着关系低买高卖,但一来吃相没那么难看,二来那些木材商人也不吃亏,便不至于召来太多的嫉妒与敌意。

平儿琢磨了半响,也觉得这事大有可为,正待询问孙绍宗准备如何分账,又怎么确保王熙凤不会甩了他,另寻旁人合作。

谁知便在此时,孙绍宗身子忽然一僵,紧接着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对面山上道:“那帐篷好像被拆掉了!”

平儿忙也向窗外望去,却见山尖上之余轻烟渺渺,却那还有什么帐篷的踪影?!

“我……我得赶紧避一避!”

她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整理了衣裳,向外急奔,只是跑到了院门口,却又停下了脚步,回头迟疑道:“若是二奶奶得了你的主意,却去找旁人……”

孙绍宗飒然一笑:“放心吧,她会选我的!”

平儿见他自信十足,便也放下心来,忙提着裙角出了院子,直奔侧门而去。

却说目送平儿离开之后。

孙绍宗也仔细收拾了一番,又等那大量充血的地方,好不容易软化下来,便也准备装成没事人一般,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刚到了院门口,便见两人推门而入,却赫然正是李纨主仆!

第187章 依依不舍脉脉含情

半刻钟前,土坡之上。

“这远远的瞧见,我还当是起了野火呢,感情却是你在这里逍遥快活!”李纨说着,又打量那正在拆卸的帷幕,狐疑道:“怎得我这一来,你就要走了?”

打从她刚才出现在山脚下之后,一众婆子、丫鬟就开始拆那遮风帷幕,故而李纨才有此一问。

“本来我就打算回去了。”

就见王熙凤扶着头上的金步摇,满口诉苦道:“这两日盘账盘的昏天黑地,我家二爷又是个不省事的,直闷的我快要疯了,今儿便特意寻了这清净地方,想要自在快活半日——谁知被这山风一吹,竟又头疼起来了。”

这番话对旁人说起倒还罢了,当着李纨的面,却透出些许炫耀、示威的意思。

却说前些日子,那场由宝玉查账引起的风波,实在是改变了荣国府太多的事情,而李纨和王熙凤的关系,便是其中被改变的一项!

盖因王熙凤失势的时候,李纨曾一度极为活跃,希图取而代之,坐上这当家主母的位置——就算不成,至少也要把公婆院里的财权大权收入囊中,

结果因为孙绍宗横插一杠,这抢班夺权的愿望全然落了空,反倒让王熙凤因此起了戒心,与李纨的关系再不似以往那般亲密无间。

此时觉察出王熙凤这话里,隐隐有向自己炫耀权势、男人的意思,李纨心下也不由生出些恼意来,于是两妯娌便各自少了言语。

等拆完了那帐篷,丫鬟婆字们又把熏香、暖炉等物件一并收拾好,两人便在山脚下各奔东西——王熙凤自是前呼后拥,李纨身边却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素云。

“咦?”

走出没多远,李纨忽的停住了脚,回过头狐疑的扫量着那土坡,嘴里喃喃道:“这园子里有的是既僻静、又风景好的地方,为何她偏偏选了此处?”

心里有鬼的人,总觉着别人也是个不干净的。

尤其王熙凤还曾经隐晦的点破了她的心思,李纨每每想起这事儿,心中忐忑之余,自也希冀着能抓到王熙凤的短处,好来个互相制衡。

因此觉得有些不对之后,她便立刻带着素云又折了回去。

大约是出于女人的直觉,李纨竟恰巧顺着那盘山小路,一直找到了这座孤零零的小院里,把孙绍宗堵了个正着!

“是你?!”

瞧见那朝思暮想的伟岸身形,李纨先是脱口惊呼了一声,忙又掩了嘴儿,娇声道:“二郎怎得在此?”

“这个……”

孙绍宗被这主仆堵在院内,也有些愣怔,不过马上便又若无其事的行礼道:“我因贪看这园子里的景致,一路逛的有些累了,便进来歇歇脚,却不想在此遇到了大嫂。”

累了?

这钢筋铁骨似的身板,走几步路便就累了?

李纨是一百个不信,再将王熙凤的怪异举动联系起来,心下便酸酸的生出许多推测,忍不住阴阳怪气的讽了句:“当真只是歇一歇脚而已?我该不会是坏了二郎的好事吧?”

糟糕!

莫非被这女人瞧出了什么破绽?

不应该啊!

就算是王熙凤,也只以为平儿是在和自己讨论生意经,这李纨一个深居简出的寡妇,能查出些什么破绽来?

孙绍宗紧张的分析了一通,最后还是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于是又一躬身道:“我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此处偏僻,若是被好事之徒瞧见我和嫂子在这里说话,怕是有些不妥吧?”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想让主仆二人尽快离开,或者让出一条去路。

谁知那大丫鬟素云原本见到孙绍宗,便有些魂不守舍。

一听这话,更不知哪根筋儿搭错了,竟慌张的上前关了房门,又顺手落下了门闩!

孙绍宗当即就傻了眼。

李纨更是涨的满面通红,羞恼的呵斥道:“这青天白日的,你插门作甚?”

素云被这一呵斥,也晓得自己做了荒唐事,忙摆出俯首帖耳的乖巧模样,那一双桃花眼,却仍是忍不住孙绍宗身上乱瞟。

李纨见她竟不知把门重新打开,也只好上前亲自动手。

只是……

两只白皙如玉的小手抓在那门闩上,却忽然间生出些不舍来。

打从初次见面,莫名的对孙绍宗暗生情愫以来,也差不多快有一年了,虽然整日里与他梦中相会,又弄那‘角色扮演’的把戏,可似今天这般,与其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错过了今日,以后再想和他说句话,怕是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吧?

这般想着,李纨手里攥着那门闩,却是好半响都没个动作,最后反倒硬生生憋出一句:“香菱……香菱最近过得可还好?”

香菱前些日子,分明刚与她打过照面,过的是好是坏看精气神不就知道了?

她这分明是在没话找话说。

孙绍宗心下无语,却不得不正儿八经的答道:“香菱的母亲如今就在我府上,她们母女时隔多年相认,自然都开心的很。”

说着,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道:“对了,兰哥儿今儿表现不错,比他那叔叔贾环,可是要有毅力多了。”

这其实是在拐弯抹角的提醒李纨,别忘了自己已经是有儿子的人了。

“真的?!”

谁知李纨听了这话,竟松开了那门闩,欣喜的转回身道了个万福:“这都是二郎教导有方,其实那健身操,妾身也是常做的,最近亦觉得身子骨康健了许多。”

看着那斗篷里曲线夸张的葫芦身段,这话当真是好有画面感!

脑补着李纨一丝不挂的……

咳!

是一丝不苟的做着各种姿势,孙绍宗那好不容易消下去火气,顿时就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不行~

必须赶紧脱身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正色道:“嫂子,说起来兰哥儿等人,还在演武堂等着我呢,您看是不是……”

这下就算李纨再不敏感,也听出他是想尽快离开的意思,于是只得幽怨的白了孙绍宗一眼,又依依不舍的转身去开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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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舱门轻叩小窗开

却说李纨那葱段儿也似的小手,刚将那粗长的门闩捧住,还不等如何发力,忽听外面有人奇道:“那侧门向来是锁着的,今儿怎么倒开了?”

随即又有一人浑不在意的应着:“你管那么多干嘛?我还巴不得以后天天这样开着呢,到时候再进这大观园可就省事儿多了。”

原来竟是有两个小厮,从平儿打开的侧门里进了这大观园,而说话间,那两人分明已然到了近前!

李纨当即就吓的花容失色,虽说她并没有与孙绍宗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身为一名守节的寡妇,与外男大门紧闭独处一室【素云显然不能算‘旁人’】,怕是再怎么无辜也说不清楚!

心慌意乱之中,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却忘了那门前是有个台阶的,结果一脚踩空,顿时仰面便倒!

“啊……”

饶是孙绍宗眼疾手快,扑上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又伸手捂住了她的小嘴儿,却仍是有半声惊呼传了出去!

这事儿闹得……

孙绍宗心下无语,却知道这个时候万万慌乱不得。

忙冲一旁的素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道:“放心,他们若是过来敲门,我便翻墙出去,从山后绕着走——届时你们只说是逛累了,在这里歇脚便是。”

咦?

这个理由好像有些熟悉的样子。

说着,就想放下怀里的李纨,谁知这俏寡妇慌张之下,却是紧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这当口,就听外面那两人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刚才那是什么动静?怎么好像是个女人在尖叫?”

“我听着倒像是鸟叫,哪来的什么女人?你小子该不会是发春了吧?”

“你才发春呢!是人是鸟你都听不出来?”

“就算是人也正常的紧,这大观园里圈了好些个女戏子,可那都是东府蔷哥儿的禁脔,你就是再惦记也勾搭不上——我说你赶紧的行不?这好不容易抄个近路,瞧你这墨迹的!”

耳听得那两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院里三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嫂子,已经没事了。”

孙绍宗嘴里宽慰着,试探着往回抽了抽胳膊。

谁知这一动不要紧,李纨干脆把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感受着那两团不可名言之物,就连孙绍宗的肱二头肌,都不安的躁动起来。

“二郎还说不是来成就好事的。”

李纨却不管这姿势有多不合适,仰着头一脸幽怨的道:“旁人不晓得,我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自从那赖大死后,这大观园侧门的钥匙,就全在王熙凤手上攥着呢!”

除了儿子这一点之外,她几乎处处输了王熙凤一头,在长辈面前不如王熙凤受宠,在小辈面前不如王熙凤亲近,在权利的争夺中不如王熙凤得势……

即便是王熙凤最不如意的婚姻上,她也是远远不如——毕竟贾琏再怎么龌龊,好歹也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现在倒好,就连她心里惦记上个野男人,竟也被那王熙凤抢了先!

这让李纨如何能接受的了?

那许多怨气一起爆发出来,再加上长久以来的相思之苦,才让她做出了紧紧抱住孙绍宗,死活不肯撒手的大胆举动!

苦也~

孙绍宗一边不由自主的蠕动着肱二头肌,一边勉强维持住正人君子的嘴脸,正色道:“嫂子可不能空口白话的污人清白,我可以对天发誓,今儿绝对没见过链二嫂子!”

“所以说,还是我搅了你的好事对不对?”

李纨那眸子里的幽怨,就仿佛是刚被人遗弃了一般。

可天地良心,孙绍宗以前最多也就偷瞄过她几眼,万万可没有做过始乱终弃的事儿!

再说了,这还有旁人在瞧着,她就……

孙绍宗这里刚想到‘旁人’,就见那素云期期艾艾的凑到了近前,竟学着李纨的样子,一把保住了他另一条胳膊,还猫儿似的,把个瓜子脸贴在孙绍宗肱二头肌上,哼哼唧唧的磨蹭着。

那表情、那腔调,就好像是在说:是男人、是男人,是真正活的男人耶!

这……

到底是有多饥渴啊?!

看来给寡妇当通房丫鬟,心理压力也挺大的呢。

话说~

这根本已经是赤裸裸的勾引了,可这送上门的一对儿肥肉,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吃掉吧,说不定会有什么后遗症。

不吃吧……

肯定会有后遗症!

而且不吃的话,要这雄赳赳的铁棒还有何用?

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本章说里发了红包的兄弟?

罢了~

索性再荒唐一回!

反正看院子周围的地形,只要不是两面合围,以他的身手肯定能从容逃走!

到时候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就不信这主仆二人会拼了性命与名声,跟自己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孙绍宗一咬牙,反手托起这主仆二人的后臀,风也似的冲进了屋内。

将两人往地上一放,便又低头狠狠噙住了李纨饱满的双唇,细细与平儿的比对了良久,这才恶狠狠的道:“嫂子今儿不是坏了我的好事,而是要送我一桩好事才对!”

说着,轻轻推了推那素云,不容置疑的吩咐道:“你先去里间,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盯着那西南那条小路。”

素云还有些依依不舍,但孙绍宗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兔子也似的,慌忙逃进了里屋。

这时李纨冲动过后,倒又有些迟疑起来,眼见素云去了里间,便也忙松开了孙绍宗的胳膊,慌张的退了半步,支吾道:“我……我……”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却那里还是她能掌控的?

孙绍宗二话不说,上前便又是好一阵耳鬓厮磨,直到李纨软的如同没了骨头一般,这才拉着她到了窗前,略略推开一条缝隙,又寻了个能看到路口的角度,然后附耳向李纨交代了几句。

李纨初时有些犹豫,被孙绍宗一巴掌拍在臀上,便娇怯怯的放低了身子,乖巧的伏在了那窗前的花架上,努力将身子折成了九十度,甚至是七十五度……

有诗云曰:

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

万种欢娱愁不足,梅香熟睡莫惊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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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托子

本来是去找贾赦的,谁知却被平儿诓了去。

本来想和平儿再续前缘,谁知竟稀里糊涂睡了李纨主仆。

第二天孙绍宗在刑名司里当值时,回忆起昨日在大观园里的种种风流,仍觉得恍如在梦中一般。

不得不说,这熟透了的久旷之躯果然非同寻常,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以前孙绍宗还以为指的是眼泪,现下看来却……

“大人、大人?”

正琢磨某些不可名状的事情,却忽然瞅见周达那张坑洼不平的丑脸,孙绍宗差一丢丢就挥拳砸上去了!

他重重的抹了把脸,将现实与虚幻区隔开来,这才没好气的问:“又怎得了?是出了命案,还是衙门里又有什么小道消息?”

“这个……”

周达讪讪半响,忽然眼圈一红,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道:“卑职……卑职是来向大人道别的,卑职实在舍不得大人,恨不能永生永世跟在大人身边,听大人谆谆教……”

“行了、行了!”

孙绍宗忙打断了他:“不就是要去走马上任么,说的像是生离死别、转世重生似的——再说这府衙大牢,本就归咱们刑名司管,你以后有什么事情,照样可以过来回禀!”

“大人放心!”

周达把那脊梁骨又弯了些,恭敬道:“卑职无论到了那里,都是大人您的人,有什么事情自然要第一时间向大人禀报!”

想不到这厮升了官,这情商也跟着长进了些,要是能继续发展下去,以后说不定还能有上进的空间。

该说的话,以前也都已经交代过了,因此孙绍宗这次只冠冕堂皇的叮咛了几句,便让周达依依不舍的去了。

要像昨日李纨那样的俏寡妇,对自己依依不舍倒也就罢了,但这一个毁了容的胖子,也学那扭捏作态的模样……

望之实在是可怖的很。

刚努力将这影响食欲的画面,奋力的压制在记忆最底层,就见程日兴挑帘子进来,将一封公文双手奉上:“东翁,吏部的公文,周巡检的缺儿已经有人补上了。”

“什么?!”

孙绍宗闻言眉头一皱,原本他还琢磨着,趁机给赵无畏也换个活法呢,谁知周达刚把坑腾出来,上面就直接种了萝卜!

这可有些不合规矩。

按常例,正八品以下的官职,应该是由顺天府向上面呈报才对,就算吏部不同意,届时在派人来也说得过去,那有像这般心急火燎,前任刚刚出缺,立刻就派人补上的?

难道吏部对顺天府刑名司,有什么不满?

可这也不应该啊。

要知道自己那侄女婿于谦,眼见就要做王尚书的关门弟子了!

还是说……

这人在吏部有什么过硬的关系?

然而是真有关系的人,会跑来做个不入流的巡检?

孙绍宗满心狐疑的接过那公文,翻开来一目十行的瞧了个大概,当看到新任巡检的名字时,却不禁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仇云飞?!

这不是仇太尉的败家儿子么?!

难道是同名同姓的……

不对!

回忆起当初仇英的态度

第190章 转卖贾迎春

一眼瞧见那两人在王府门前鬼鬼祟祟的,孙绍宗忙拉住了便宜大哥,皱着眉头走过去,正待问个究竟,冯紫英和柳湘莲却抢着迎上来见礼。

“二哥!”

就见冯紫英喜笑颜开的问道:“你和绍祖大哥是不是要进去拜会王爷?”

旁边的柳湘莲也是满脸的希冀之色。

“是到是。”

孙绍宗狐疑道:“可你们两个在这儿,又是准备搞什么鬼?”

“找人啊!”

“找一位高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大概讲了出来。

却原来万寿节时,顺天府最大的戏园子也凑热闹,遍请京城与河北的名伶,热热闹闹的唱了三天大戏。

这么热闹的盛事,他们二个戏迷怎么可能错过?

也就是在那三天里,两人都迷上了一个叫琪官的戏子。

“二哥,你可是没瞧见,人家那身段、那架势、那嗓子,当真叫一个绝了!尤其是那出,他那句高腔儿是这么唱的……”

柳湘莲说的眉飞色舞,摆开架势就要在街上唱将起来。

“停停停!”

孙绍宗忙拦住了他,无语道:“说了这么多,还没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找琪官啊!”

冯紫英脆声道:“他是王府戏班的台柱子,我们不上这儿找他,还能去哪儿?”

就为了一戏子,跑王府门口鬼鬼祟祟的……

也亏得没瞧见薛蟠,不然孙绍宗肯定以为这俩货,是跟着薛蟠一起出柜了呢!

这时便宜大哥忽的上前插了一嘴:“你们说的,可是那蒋玉菡?”

“孙大哥。”

两人忙先见了礼,随即老母鸡似的点头道:“就是他,琪官的大名听说就是叫做蒋玉菡!”

“那就赶紧散了!”

孙绍祖却是牛眼一瞪,甩着袖子道:“那蒋玉菡是忠顺王爷的心头肉,你们有几个脑袋敢打他的主意?别为了这兔儿爷的事儿,给家里招祸!”

冯紫英和柳湘莲闻言都有些不忿,尤其是柳湘莲,那丹凤眼一立,便待出口反驳。

“大哥。”

孙绍宗忙打圆场道:“两位贤弟都不是那等性子,不过就是喜欢听戏罢了。”

等两人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他却也把脸一板,压低声音道:“可王爷听说却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我看你们还是先散了——等我进去瞧瞧,若是有机会的话,就把那蒋玉菡请到家里……”

便宜大哥眉头一皱,喝了声:“二郎!”

“放心吧大哥。”

孙绍宗笑道:“初六那日,我正巧约了宁国府管戏班的贾蔷,想请教一下筹建戏班的事——王爷既然能让他去戏园子里唱戏,到咱们家里说一说这个,又有什么打紧的?”

便宜大哥这才没了说辞。

冯紫英、柳湘莲本就是想求他们兄弟帮忙,与那蒋玉菡搭上线,听得此话自都是大喜过望,

尤其柳湘莲,忙不迭的把胸脯一拔,自吹自擂道:“二哥,要说筹建戏班子,那我最是内行不过了,初六那日先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

冯紫英也不甘落后的嚷了起来。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即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道:“那还不赶紧滚蛋!若是我出来的时候,还能瞧见你们两个,初六那日就甭想进我家的大门!”

“得令!”

两人作怪似的一拱手,便都喜气洋洋打马去了。

孙家兄弟二人这才进了王府。

因是受邀而来,一路上自是畅通无阻。

等到了前厅,就见哪里两排太师椅中间,摆着张宽大的软塌,上面正斜倚着个明黄服饰的中年人。

不用说,这肯定是忠顺王本人当面。

兄弟二人忙紧赶了几步,上前一躬到底:“下官孙绍祖,见过王爷!”

随即孙绍祖又诚惶诚恐的道:“下官来迟一步,却不想累的王爷在此等候,实在是罪过罪过。”

其实眼下距离响午还早得很呢,哪里就算的上迟来?

“嗯。”

忠顺王不咸不淡的应了声,慵懒的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来回转了几转,最后停在了孙绍宗身上,嘴里却是对便宜大哥道:“孙绍祖,前几个月你争指挥使的时候,算是爷我失言了。”

孙绍祖忙把身子躬的更低了,口中急道:“不敢,是卑职无能。”

“敢不敢的,爷总不能白使了你的银子。”

忠顺王说着,手指在那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立刻有太监捧上来一份公文。

孙绍祖忙接在手里,小心翼翼的展开一瞧,却是内阁与兵部联署的票拟,擢升他为‘试指挥使’,遇缺即补。

这就等于提前享受了三品指挥使的待遇,只是要等到出缺,才能递补担任实职的意思。

“多……多谢王爷!”

孙绍宗噗通一声匍匐在地,涕泪横流道:“先父当年留下的爵位,不肖子今日终于实至名归了,实在是……实在是……”

说着,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又哽咽道:“多谢王爷的大恩大德!”

当真是好演技!

孙绍宗忍不住在心里给大哥点了三十二个赞,这水平除了稍显夸张之外,可说是完全不逊于那贾雨村——而且稍显夸张一点,也更符合他莽撞武夫的人设。

果不其然,忠顺王对便宜大哥表现十分满意。

竟降尊屈贵的,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勉励道:“这算的什么?你只要实心办差,不负陛下和本王的期许,以后肯定能和你父亲一样,坐上城防营统领的位置!”

孙绍祖又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骗了忠顺王几句宽慰,三人这才又分宾主落座。

“王爷,不瞒您说,其实卑职这次来,乃是有事相求。”

等坐好之后,孙绍祖见气氛正合适,便忙把贾赦收了彩礼钱,却又意图悔婚的事情,一一讲了出来。

“竟有此事?”

那忠顺王果然是感兴趣的,探着身子目光灼灼的问道:“你可有什么凭证?”

“现有字据在此,请王爷过目。”

便宜大哥把那字据捧出,立刻有太监送到了忠顺王手中。

忠顺王匆匆扫了一遍,忽然抬头道:“要不我给你两万两银子,你把那贾赦的女儿转给本王,做个通房丫鬟如何?”

孙家兄弟二人顿时傻了!

第191章 长腿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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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闹得!

进王府之前,孙绍宗还说起忠顺王荤素不忌,让柳湘莲有多远闪多远呢,谁知他和便宜大哥才真是自投罗网!

“王……王爷……”

便宜大哥一时直惊的张口结舌,半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那精湛演技,一股脑全都丢到了爪哇国。

孙绍宗在旁边一咬牙,起身拱手道:“王爷,那字据上清清楚楚写的是下聘为妻,且不说此事还未成定局,即便那贾氏女已经进了我孙家的门,也断没有把明媒正娶的妻子,转手卖与旁人的道理!”

忠顺王听了这话,脸色骤然一沉,身子微微前倾,恶狠狠的盯着孙绍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果真不卖?”

“王……王爷,卑职……卑职……”

便宜大哥向以粗豪著称,但在忠顺王的威逼之下,却是两股战战,面条似的顺着椅子滑到了地上,噗通一声以头抢地道:“王爷恕罪,这事……这事儿万万……万万……”

这身子骨虽然不争气,但他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些骨气。

“哈哈哈……”

只是这‘万万’后面的还没出口,就听忠顺王拍着大腿哈哈笑道:“孤王不过是跟你顽笑罢了,瞧你小子吓的这德行!”

“要说那贾赦的庶女给爷做个通房丫头,也不算是辱没了她——可她好歹也是贤德妃的堂妹,不看僧面,我也得看佛面不是?”

你妹的顽笑!

旁人说这话也还罢了,你一个向来无法无天的荒唐王爷,说出这等话来,谁敢当成是玩笑?!

孙绍宗与孙绍祖心里都是破口大骂,表面上却只能强颜欢笑的配合着,违心的赞了几句:“王爷果然风趣、风趣的紧啊!”

那忠顺王又嘿嘿笑道:“再说了,贾家那等娇滴滴的美人儿,我也不稀罕。”

那是,你喜欢的是娇滴滴的男人!

孙绍宗正在心里腹诽着,忽见忠顺王身子往前一探,目光灼灼的道:“倒是那卫家的小娘子,颇对爷的胃口——尤其是那两条长腿,盘在腰上少说也能勾去你半条命!”

“只可惜了的,竟便宜了水溶那厮!”

说着,他往旁边果盘里啐了一口,立刻有丫鬟捧下去,换了新的上来。

孙绍宗一开始还琢磨这卫家的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后面听到‘水溶’二字,这才晓得他指的竟是北静王的王妃!

北静王水溶作为功勋贵胄之首,论地位还远在荣国府之上,忠顺王编排几句倒还罢了,兄弟二人却如何敢接茬?

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忠顺王在那里,用淫词艳语把那卫王妃轮了一遍,顺便又把那北静王水溶,贬低的直似武大郎转世一般。

其中涉及隐秘处,只听的兄弟二人如坐针毡。

也幸亏没过多久,忠顺王便失了意淫的兴致,把那荤词儿一收,扯回了正题道:“行了,保媒这事儿爷应下了,明儿就派人去荣国府走一遭——出了这事儿,你们两个可还有旁的事儿要禀报?”

可算是完事儿了!

要按便宜大哥的意思,当下就该赶紧告辞离开,省得忠顺王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孙绍宗毕竟答应了冯紫英、柳湘莲二人,于是小心翼翼的道:“王爷,听说府上的戏班极是有名,正好家兄前些日子买了批丫鬟,其中也有几个好嗓子的,我便琢磨着弄个草台班子自娱自乐,只是却一直不得要领。”

说着,将手一拱道:“不知能不能请王爷府上的高人,去我家里指点一番?”

“怎么,你们家也要弄个戏班?”

一听这话,忠顺王顿时又来了精神,把脊椎骨往上一挺,立刻有丫鬟又补了两个棉垫子,让他舒舒服服的摆正了身子。

就听他滔滔不绝的显摆道:“旁的不提,要说这家养的戏班儿,爷要称一声第二,这天下就没人敢称第一!”

“尤其是爷亲手调教出来的琪官,万寿节那几日放他出去演了几场,立刻就把这四九城给轰动了,半个多月里上门求见他的拜帖,摞起来足有山高!”

“老九前儿还说要拿十万两银子买他,被爷我一脚就踹出去了!”

看来时下这名伶的待遇,也和后世的偶像明星差不多——都受到万人追捧,又都是权贵掌中的玩物。

见他主动提起了那琪官蒋玉菡,孙绍宗立刻打蛇顺杆爬,道:“既是如此,不知可否让劳驾那琪官,到卑职家中指点一二?”

忠顺王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半响,忽的笑道:“要是旁人,爷还真不给他这个面子,但即是你小子开了口——来人啊,把琪官给我喊来!”

这荒唐王爷对待自己,似乎对待与旁人大不相同啊。

不会是哪种不同吧?!

再想想丫对大长腿的执着……

孙绍宗只觉得脊背一寒,忙躬身避开了和忠顺王的视线,恭声道:“多谢王爷。”

“你也不用谢我,把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好了,就比什么都强!”忠顺王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随即却又问:“我听说仇英特地把儿子,送到你那刑名司去了?”

这事孙绍宗自己都是刚刚得知,他却已经……

难道这荒唐王爷,已经关注自己很久了?!

孙绍宗浑身汗毛倒竖,却连回话都忘了。

好在忠顺王倒也没指着他回话,又自顾自的嘿嘿笑道:“你可要好好锤炼那小子,要真能让他长些出息,以后说不定有个天大的好差事,要落在你头上!”

锤炼仇云飞?天大的好差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过听这意思,应该不是哪种差事才对……

这说话的功夫,就见一个举止妩媚温柔的脂粉青年,匆匆自外面赶了进来,也不冲那忠顺王施礼,便急吼吼的问道:“哪位是孙绍宗孙大人?!”

这应该就是蒋玉菡了吧?

可他这么急吼吼的问起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心中狐疑,面上却是豪爽的笑道:“我便是孙绍宗,敢问尊驾可是蒋先生?”

“哎呀~!”

那蒋玉菡惊呼一声,上下打量了孙绍宗几眼,便眉开眼笑道:“孙大人果然是赳赳男儿!实不相瞒,在下最近准备以孙大人的经历为基础,排演一出《孙公案》,谁知大人正巧便找上门来了!”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92章 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十一月初二,荣国府,东客厅。

贾大老爷鼻梁上架着金丝老花镜,圆滚滚的身子微微前倾,两只肥短的胳膊拄在书桌上,千年老龟也似的探着脖子,目光灼灼的盯着桌上一柄翡翠为骨的扇子。

“好东西啊,真是好东西啊!”

好半响,他摇头晃脑的挺直了腰板,小心翼翼把那翡翠骨儿的扇子合上,珍而重之的装进了盒子里。

然后就像是个吸饱了大烟的瘾君子,将身子整个砸进了太师椅里,烂泥似的满面陶醉之色。

这柄扇子光材质就价值不菲,更何况上面还有北宋书法大家蔡襄的真迹,因此足足花了贾大老爷一千七百两银子,才算把这宝贝请回了家。

赎回之前抵押物的宝贝,还掉一半的积欠【另一半债主身份能力不够档次,贾大老爷自是‘懒得归还’欠款】,再买下这柄宝贝扇子之后,贾赦卖女儿得来的七千两银子,如今已经去了八成有余,剩下的只有堪堪一千两出头。

不过贾赦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那孙绍祖既然肯出七千两银子与荣国府联姻,再出个万儿八千的,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没错~

其实贾大老爷压根也没想过要悔婚。

这般舍得拿出真金白银的金龟婿,他那舍得推给别人?之所以惺惺作态,只不过是为了坐地起价罢了!

按说,前日把那孙绍宗糊弄走,这两天孙绍祖大约也该亲自找上门了,届时自己是直接跟他狮子大张口呢,还是细水长流慢慢来呢?

这两种选择……

真的好难抉择啊!

“老爷、老爷!”

贾大老爷正陷入甜蜜的烦恼之中,就见管家周瑞从外面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老爷,外面……外面来人……来人……”

“来了?!”

贾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喜道:“那你在这儿傻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人请进来!”

最近几日他闭门谢客,就等着孙家上门,故而周瑞这一禀报,便以为定是那孙绍祖到了。

谁知周瑞领命出去,没多久竟领进来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孙绍祖竟然只派了个管家过来?

贾赦心下就又几分不喜,待见那管家昂挺胸,竟半点敬畏之意都没有,便更是不乐意了,心想你们老爷都是我未来的女婿,一个小小的管家怎敢这般无礼?!

于是他不等那管家开口,便粗声恶气的喝问了一声:“你家主人怎得不亲自过来?!”

那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却桀骜不驯的拱了拱手,冷笑道:“我家王爷公务繁忙,自是不便降尊屈贵。”

“王爷?”

贾赦当即便有些傻眼,脱口问道:“哪个王爷?”

“还能是哪个王爷?”

管家向着天上拱了拱手,傲然道:“自然是忠顺王他老人家——在下不才,添居王府长史一职。”

“忠……忠忠忠顺王?!”

贾赦当即连舌头都酥了,那还顾得上什么‘主人家的体面’,忙含腰驼背陪笑道:“误会、这真是天大误会!我若知道尊驾是忠顺王府的长史,万不敢说出方才那等浑话!”

“我说呢。”

那长史嗤笑一声,用鼻孔对准贾赦,道:“原本还想回禀王爷,让他老人家亲自上门讨教一番呢,看贾将军这意思,又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没有必要、自然没有必要!”

贾赦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又斜肩谄媚的道:“长史大人快请上座——周瑞,你死哪去了?还不快给长史大人沏一壶上好的贡茶来!”

这王府长史虽不过是正五品官职,却都是各家王爷一等一的心腹,得罪了长史,就如同得罪了王爷本人,故而贾赦才把身段放得这般低。

然而那长史却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依旧傲气十足的道:“下官可喝不起那贡茶,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王爷昨儿听说,您收了巡防营的孙参将一万两银子的聘礼,要把府上的千金许配与他。”

“我家王爷最爱热闹,又与两边儿都有些交情,便特地派下官送上两份贺礼。”

说着,反客为主的向门外一招手,立即便有人送进来两只点心盒。

那长吏指着点心道:“一盒‘白同心’是给贵府的,那盒‘百年好合’劳烦您让人送去孙家。”

贾赦听到这里顿时傻眼了,那忠顺王不过收了些买官的银子,至于亲自插手这等私事么?

他却那里晓得,孙绍祖真正被忠顺王看重的,其实是那条每年利润过十万两的商路!

“怎么?”

见贾赦呆愣愣的,没有要上前接过点心的意思,那长史又一挑眉,不悦道:“莫非贾将军对王爷的赏赐,有什么不满之处?”

“怎么会!”

贾赦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亲手接过,又勉强装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道:“我这是高兴的过了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就好。”

长史将手一拱,道:“既如此,下官便不叨扰了,只等明年府上大喜的时候,再来讨一杯水酒。”

明年大喜?

竟是连成婚的期限都替自己定下了!

这到底是自己嫁女儿,还是忠顺王府要嫁女儿?!

目送那王府长史大刺刺的走了,贾赦心中的怒气便勃然而,猛然间高高举起了那两盒点心,但迟疑了半响,却终究不敢摔在地上。

没奈何,他只好又小心翼翼的,把那点心放在了蔡襄的扇子旁,然后抄起桌上的笔墨纸砚,稀里哗啦的一通乱砸,最后又气喘如牛倒在了太师椅上。

却说那王府长史行事张扬,说话时又中气十足,再加上贾赦时候的激烈反应,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自然瞒不过附近的奴才们。

于是只花了半日的功夫,贾恩侯把女儿作价一万两银子,卖给了巡防营孙参将的消息,便似长了腿儿一般,传遍了荣宁二府。

贾迎春这个当事人自然也得了消息。

不过她只是越没了言语,恍似从二木头进化成了二石头一般。

而反应最大的,却是向来以护花使者自居的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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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恨不托生男儿身

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贾惜春……

除了当事人贾迎春,以及‘偶感风寒’的李纨、忙于家务的王熙凤之外,荣国府里一众莺莺燕燕,全都集中到了贾宝玉院里。

当然,就算没出什么事的时候,她们也常在这里凑齐。

贾宝玉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两圈,路过林黛玉身前时,忽然顿足道:“大伯怎得这般糊涂,放着孙二哥如此人才不选,偏把二姐姐许了那孙参将?!”

“且不说那人与二姐姐差了年纪,又是续弦填房,单只荒淫无度一节,便不是什么良配!”

他又往前迈了几步,嘴里愤愤道:“我听说他家里养了十几房小妾,稍有不如意之处便非打即骂,甚至还卖了几个到那烟花之地!”

“说句得罪孙二哥的话,似他这等薄情寡性暴虐不仁的,便是给二姐姐提鞋也不配!”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那胸脯便风箱似的起伏。

薛宝钗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捧了杯茶塞到他手里,又劝道:“消消气,这婚事是大伯许下的,你便是冲姐妹们喊破了嗓子,却又有何用?”

探春却在一旁冷笑道:“我听说大伯收了人家一万两银子的彩礼钱,却还是贪心不足,这才引来了忠顺王府的人。”

“什么?!”

贾宝玉最近‘威风见长’,倒没几个敢在他耳边嚼舌根子的,故而得到的消息反而比旁人都模糊些。

此时听说还有这等内情,顿时又火往上撞,把那茶杯往桌上一掼,怒道:“这不是卖女儿么?咱们荣国府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份上了?!”

“不行,我得去寻大伯理论理论,咱家现在也不缺那一万两银子,大不了全数退回去便是!”

说着,就待冲出门去。

“快回来!”

“你急什么?”

“千万别胡闹!”

众女大惊失色,七手八脚的上前,好不容易才把贾宝玉拦了下来。

林黛玉便嗔怪道:“府里不缺银子,大舅舅却未必不缺——你这般找上门与他理论,除了给二姐姐招祸,还能有什么用处?”

薛宝钗也道:“若是只有你们两家,把银子退了自然使得,但现在忠顺王府也已经参与其中,此时退银子岂不是打了忠顺王的脸?”

见宝玉仍有几分不服不忿,薛宝钗便又补了句:“那荒唐王爷岂是好惹得?若真是恼了,怕是贵妃娘娘在宫里,都要受些牵连。”

这话正戳中了贾宝玉的软肋,贾迎春与他虽有几分姐弟情谊,却如何比得上亲姐姐贾元春?

再说若是拼着连累一下亲姐姐,能救贾迎春脱离苦海倒也罢了。

但贾宝玉经过前一阵子的历练,如何不晓得此事几乎已成定局,压根不会因为他的任性而改变?

这般想着,贾宝玉便颓然的坐到了软塌上。

众姐妹见状刚松了一口气,谁知他竟立刻又弹了起来,信誓旦旦的道:“不如我去求孙二哥,干脆把二姐姐许给他得了——以孙二哥那等人物,倒也不算辱没了二姐姐!”

听他又冒出这等异想天开的说辞,众女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林黛玉有些恼了,指责道:“且不说你这主意成不成,单说我那干姐姐怀胎七月,眼见就快要生了,你这时候硬塞给孙二哥一门婚事,却不是给她添堵么?”

眼见林黛玉开了头,薛宝钗也跟着道:“孙通判是被哥哥一手带大的,眼下你却想让怂恿他与哥哥争妻——说破天去,怕也没有这等道理!”

两人一先一后,又把贾宝玉说的颓唐了下去,低着头也不知琢磨了些什么,忽然又起身向外走去。

薛宝钗忙问道:“宝兄弟,你做什么去?”

“去书房温习功课!”

贾宝玉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便径自去了。

温习功课?!

众女在后面大眼瞪小眼,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阿弥陀佛。”

半响,薛宝钗双掌合十道:“宝兄弟总算是晓得上进了,若以后能学有所成,等府上几位姐妹嫁出去,也算有个娘家兄弟可以依靠。”

林黛玉原本见‘宝哥哥’主动求上进,心下其实也是颇欢喜的,但看到薛宝钗这番举动,却又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且不提她们姐妹如何。

单说这消息传到王熙凤耳中,头一个想法却是:有了这层关系,与孙家合伙做生意,倒还真成了最佳的选择!

其实自从平儿孙绍宗的话转述给她,王熙凤便好似忽然间拨云见日一般,什么印子钱、高利贷的,整日辛辛苦苦提心吊胆的,却哪有只需应个名头,便等着坐地分赃来的爽利?!

只是她既有些不放心孙家,又觉得没必要便宜了孙家。

于是这几日里,先把娘家、婆家、乃至于薛姨妈家都算计了好几遍,想找出个更合适的合作对象来。

然而娘家那里,王子腾是严禁家人经商的,大哥王仁又是个不知变通的木头脑袋,怕是压根指望不上。

至于婆家么……

若是以前倒还罢了,眼下她若说出来,说不得赚来的银子,就要先补了公账上的亏空。

顺便说一句,虽说查抄贪污弊案,查出了近三十万两的浮财,但荣国府的亏空却是百万两之巨!

即便刨去黛玉那六十万两不提,仍欠了薛家十几万两。

最后的薛家么。

单看他家的生意如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就知道这赚钱的买卖绝不能交与他家。

因此想来想去,竟还是孙家比较合适。

尤其是两家结成姻亲之后……

“二奶奶。”

正琢磨着生财之道,就见平儿进来禀报说:“二爷方才传信儿,说是晚上要回来过夜。”

“他还真知道回来!”

王熙凤咬了咬银牙,下意识的抚摸着小腹,心想这冤家回来的当真不是时候,偏选她月事的时候回来,看来晚上也只能分床睡了。

可这般一来,等贾琏在家里养足了精神,岂不是又要去外面沾花惹草?

如此想着,她忽然上下打量了平儿几眼,略有些不舍的道:“便宜你了,我今儿身子不爽利,晚上你陪着二爷过夜——就当是奖赏那日你冒的风险了。”

谁知平儿一听这话,却是慌忙道:“我看还算了吧,奴婢今儿也是不舒服的紧,大约是探望大奶奶的时候,过了些病气,可不敢再传给二爷!”

“过了些病气?”

王熙凤狐疑道:“我怎么没瞧出来?”

平儿被她盯得愈发慌了,狠狠一咬银牙,忽的跪在了王熙凤身前,垂首道:“二爷最近如何对奶奶,奴婢看了感同身受,实在是……是有些心凉,也……也有些厌了那等事。”

听她说的‘恳切’,王熙凤也不觉一阵心酸,幽幽叹息道:“你先起来吧——但愿这老天爷保佑,让咱们姐妹下辈子也托生个男儿身!”

第194章 顾影自怜

“母亲、母亲!”

薛蟠急惊风也似的闯进后院,直唬的薛姨妈差点没把脂粉涂到耳朵眼里。

她回头嗔怪的瞪了一眼,正待教训儿子几句,让他莫要整日这般大呼小叫的。

却见薛蟠大手一摊,腆着脸道:“听说母亲最近刚打了几幅头面首饰?快赏我一副好的,儿子好拿去做贺礼!”

薛姨妈面色一寒,伸手拍掉那摊开的爪子,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拿了我的妆奁去外面招蜂引蝶?”

“母亲这可是冤枉死我了!”

薛蟠立刻喊起了撞天屈:“是荣国府里的二妹妹要嫁人了,我赶着要给她送一份贺礼呢!”

“迎春要嫁人了?”

薛姨妈素知他同亲姨父贾政脾性不合,与那贾赦却是臭味相投,故而既是贾迎春嫁人,他送上一份贺礼倒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这才从梳妆台前起身,取了钥匙将装头面首饰的箱子打开,一便在里面翻检,一边好奇道:“是那家的公子?怎得亲事订的这般匆忙,事前连个风声都没有。”

“男方也是老熟人儿了。”

薛蟠得着消息,便一路疯跑了过来,眼下倒还真有些累了,见母亲起身翻找首饰,便老实不客气的坐到了梳妆台前,随口道:“就是孙二哥的亲大哥。”

“孙家大郎?”

薛姨妈的动作一滞,两道柳叶弯眉微微蹙起,不太确定的问:“他好像成过亲吧?年纪似乎也不小了……”

薛蟠接口道:“可不,那孙大哥今年都三十六了,比母亲您还长着一岁呢——这不是婆娘死了好几年,才琢磨着要续弦么。”

续弦?

堂堂荣国府的小姐,竟然嫁给一个参将做续弦?!

薛姨妈心下越发觉得荒唐,忙又追问了几句,但薛蟠却也只听了个大概,如何能为她解惑?

问多了,薛蟠反倒不耐烦起来,恼道:“妹妹就在荣国府里住着,母亲等明儿去瞧她的时候,再好生问上一问不就是了——现在赶紧把那首饰预备出来,我好去向赦大伯道喜!”

薛姨妈也只得住了嘴,专心致志的挑选适合贾迎春的首饰。

那薛蟠在一旁百般无聊,瞧见桌上摆了许多的胭脂水粉,更有许多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器物,不由纳闷道:“母亲最近怎得这么爱梳妆打扮?总是涂脂抹粉的,这新作的衣服也鲜艳了不少。”

薛姨妈闻言,双颊便是一红,也不敢把面目朝向儿子,便背着身子恼羞道:“这眼见你都要成亲了,为娘还不得喜庆喜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人老珠黄,不该再打扮了?”

“该得、该得!”

薛蟠听母亲言语里透着些恼意,生怕她一赌气连首饰也不肯给了,忙腆着脸赞道:“母亲哪里老了,瞧着跟我姐姐似的!”

这话倒也不算违心之言,薛姨妈虽比那妙龄女子少了些青春,但平日极重保养,肌肤之细腻只是稍逊于宝钗,丰润却犹有过之,更兼身材匀称饱满,若褪娶了衣衫放在灯下,妥妥便是一尊白玉美人。

“呸~油嘴滑舌!”

薛姨妈啐了一口,将几件首饰利落的塞进檀木盒里,丢给儿子道:“拿去,记得让丫鬟们好生包一包,莫让人瞧出是我用过的。”

随即,又忍不住习惯性的抱怨起来:“成日就知道往外拿,早晚把你爹留下的这副家底,全都送出去算是拉倒!”

然而薛蟠得了东西,便眉开眼笑的去了,哪还管她说些什么?

望着儿子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缓缓坐回那梳妆台前,薛姨妈顾影自怜半响,想起儿子刚才的恭维,脸上却又禁不住透出些窃喜来。

若是再撞上那色坯,总不至于再被无视了吧?

脑补着与那人再次偶遇时,对方直愣愣、赤裸裸的目光,那心下便满满的都是得意之情——却全然忘了,当初头一次被盯着猛瞧时,她曾经打定主意再不与其会面的。

当然,这并不表示她心里就存了什么,女为悦己者容的念头。

至少到现在为止,薛姨妈也只是不忿于自己的美貌,被一个好色之徒无视罢了。

且不提薛姨妈如何在家里顾影自怜。

却说薛蟠拎着那副头面首饰,兴冲冲到了荣国府一打听,才晓得贾赦竟亲自跑去孙家送‘点心’了。

他又不想把让别人转交这份大礼,便自顾自的去了贾宝玉院里,打算随便消磨些时光,好等贾赦回府。

谁知到了贾宝玉院里,头一个撞见的却不是宝玉,而是冯紫英。

“咦?”

薛蟠纳闷道:“老冯,你怎得在这儿?莫非也是来道喜的?”

“道喜?”

冯紫英也被他问的莫名其妙,更不知这喜从何来,便摊手道:“我找宝兄弟,是想邀他明天到孙二哥府上,听忠顺王府的琪官说戏——怎么,柳兄难道还没……”

话说到一半,他却忽的卡了壳。

盖因当初,是柳湘莲主动表示,要亲自去邀请薛蟠的。

当时冯紫英没太在意,如今见薛蟠一脸懵懂的样子,忽的想起柳湘莲平日最烦这薛大脑袋,又怎么会主动揽下邀请他的任务?

显然柳湘莲的盘算,就是让这薛蟠一直蒙在鼓里,错过初六那日的聚会。

“柳兄怎么了?”

薛蟠见他没了下文,又是纳闷又是埋怨的道:“有这好事儿,你怎得也不告诉我一声?”

冯紫英正待解释,那边贾宝玉正好捧着副字画出来,见是薛蟠来了,忙招呼道:“表哥怎得来了?袭人,还不赶紧上茶!”

那场风波过后,他终究还是没舍得赶走袭人、晴雯,只处置了几个婆子和不怎么亲近的小丫鬟。

薛蟠大咧咧把那礼盒往桌上一放,笑道:“我这不是听说二妹妹要定亲了?特意让母亲选了副头面首饰,给二妹妹添些妆奁。”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贾宝玉脸上换了颜色,盯着那木盒瞧了几眼,忽然甩袖子道:“两位哥哥稍坐片刻,我去方便方便。”

说着,便沉着脸去了。

这来去匆匆的,倒把薛蟠给弄懵了,挠头道:“老冯,这宝兄弟到底怎得了?”

“还能怎得了?”

冯紫英屈指在那木盒上一弹:“自然是不喜他那姐姐嫁给孙参将,你也知道孙参将在女人方面,向来没什么好名声。”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薛蟠一听是这事儿,顿时大咧咧满不在乎起来:“要依我看,孙二哥什么都好,就是对女人太心软了些——男人在家里面,还是要学邵宗大哥那样,才够得上‘爷们’二字!”

“是么?”

冯紫英翻了个白眼:“那敢问要是令妹嫁人的话,你是想让她嫁给个‘够爷们’的,还是孙二哥那般的?”

“这个……”

薛蟠顿时语塞。8)

第195章 衙内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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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六那日,孙府很是热闹了一回。

蒋玉菡、贾蔷、冯紫英、柳湘莲应邀而至,贾琏、贾宝玉、薛蟠不请自来,再加上两个侄儿与于谦,满满当当凑了一大桌。

贾宝玉来时还有些闷闷不乐,后来与那蒋玉菡聊开了,便一股脑把什么二姐姐抛在了脑后,连上厕所都是与蒋玉菡结伴而行。

而那薛蟠眼瞧着蒋玉菡与柳湘莲并肩而坐,眼珠子就跟黏上了似的,几乎没就没从二人身上挪开过,一张大脸满是躁动的荷尔蒙。

也就是席上有孙绍宗震着,他才没敢露出更多丑态来,否则怕是早就不管不顾的扑上去了。

这些且不论。

在席上,孙绍宗与蒋玉菡、贾蔷二人,商量下了筹建戏班的事儿,蒋玉菡抽空会过来指导唱腔,贾蔷则负责帮忙置办各种器物,顺带把戏班子的章程,与孙绍宗一起拟定出来。

作为回报,孙绍宗也得抽空把破案过程汇总出来,好让蒋玉菡去排演那什么《孙公案》。

这事儿贾宝玉也跟着掺和了一脚,央孙绍宗让他也抄录一份,回去仔细研读。

至于贾蔷,他既然是来攀交情的,倒并不图什么回报。

闲话少说。

却说那日散去之后,孙家便紧锣密鼓的,走起了三媒六聘的程序。

虽说贾迎春是庶女,又不得父母看重,但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千金,该有的礼数总不能缺——当然了,这主要是便宜大哥与二管家赵仲基的任务。

而为了这桩婚事,孙绍宗也有一个重要的准备工作要完成,那就是提前演习在前院书房里过夜,免得到时候分身乏术,不小心露出破绽来。

说实话,到了如今这份上,他也基本已经放弃挣扎了。

眼下便宜大哥逢人就夸贾迎春生辰八字好,娶过门定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来,就便宜大哥那死要面子的性子,指定容不得他临阵退缩。

有句话说的好:既然无力反抗,就要学会享受。

何况这事儿本来也属于‘享受’的范畴——只要不泄露出去的话。

不过这到书房过夜的‘新习惯’,却给孙绍宗带来了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香菱还以为是自己最近,只顾着和母亲交流感情,没能伺候好他,才让他宁愿睡在千元书房,于是等到他回东厢过夜时,便加倍的小意殷勤温存讨好……

如此种种,一晃就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

眼见到了十一月底。

孙绍宗这日到衙门当值,路上还在琢磨着,王熙凤为何一直到现在也没个消息,等到了刑名司里,却发现气氛很是有些诡异。

那官吏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的,瞧见他又都忙收敛了行迹,倒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于是他进了堂屋之后,便先喊过程日兴询问究竟。

“东翁。”

程日兴诧异道:“您难道忘了,今儿是那仇家的小衙内最后的上任期限,大家都等着瞧稀罕呢。”

得~

这些日子不是泡在温柔乡里,就是张罗戏班的事情,偶尔休沐,也都忙着帮阮蓉改善心情,竟那仇云飞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小子的任命虽然月初就下来了,但他却直到如今也没见个鬼影。

不过仇太尉既然是想要锤炼儿子,断不会任由他拖黄了这份差使,估计今儿应该就……

“老爷、老爷!”

刚琢磨到这里,就见赵无畏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指着外面道:“仇小衙内到了!”

不用他说,其实孙绍宗也已经瞅见了——诺大的一顶四人抬轿子,晃晃悠悠进了东跨院,看不见才有鬼呢!

孙绍宗冲赵无畏一瞪眼,呵斥道:“什么衙内不衙内的,咱们这里又不是五城兵马司!”

赵无畏唯唯诺诺的退到了一旁,孙绍宗却并没有要出门相迎的意思,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巡检,也值不得他出门迎接。

却说那轿子稳稳落在了院子中央,抬轿子的四个壮汉七手八脚,从里面扯出个五花大绑的青年,却不是仇云飞还能是谁?

那四人小心翼翼的,把仇云飞抬到了堂屋大门前,其中一个向里面拱手道:“敢问那位是孙大人?老爷让我们把公子,亲自交到孙大人手上。”

这还真是赖上自己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告诉他们,新官上任都要先去经历司验过正身,上前扯过那仇云飞,小鸡崽儿似的拎在手里,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回去交差吧。”

“这……”

四条汉子大眼瞪小眼,半响没个言语,显然没想到孙绍宗竟真的把仇云飞‘接到了手上’。

孙绍宗也不管他们走是不走,把那仇云飞随手丢到地上,拽出他嘴里的毛巾,问道:“仇巡检,你因何拖延到今日,方才……”

“我呸~!”

不等把话说完,仇云飞便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梗着脖子咆哮道:“姓孙的,要不你现在就把老子弄死,要不你就让人把老子好生送回家,想特娘的耀武扬威,拿你云飞爷爷当孙子使唤,那是门也没有!”

这什么狗屁小衙内,分明就一泼皮无赖!

不过像这样的泼皮,孙绍宗也不知见过多少,自是不会放在眼里。

顺势踢了他个四脚朝天,便扬生吩咐道:“来人,将这目无尊长的东西拖出去,先重责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只是这一声命令喊出去,半响却不见有人应答,赵无畏更是缩在角落里,假装自己是一尊沙雕。

倒是那四个抬轿子的壮汉不干了,又上前拱手道:“孙大人,我家衙内身子骨儿弱,怕是经不起大人的责打,还请看在太尉大人人面子上,高抬贵手。”

呦~

感情这四人不但是抬轿子的,还是仇云飞的贴身保姆呢!

孙绍宗晒笑道:“怎么,这也是你们太尉大人交代的差事?”

那汉子不吭不被的道:“这是我家主母的意思。”

果然是慈母多败儿!

孙绍宗心里暗骂一声,那仇云飞却又来了精神,老龟似的伸着脖子嚷道:“姓孙的,有种你再动我一下试试!看老子不拆了你这狗屁衙门!”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96章 路倒



看着地上又开始撒泼的仇云飞,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又扬声问道:“赵无畏,停尸房可还存有路倒?”

“有有有!”

被点了名,赵无畏自然不敢再继续装死,忙凑上来禀报道:“这个月里厚生司收殓了十几个路倒,眼下应该有好几个都没过头七呢。”

路倒,意即在路上倒毙的人。

每年冬天总免不了会有一些无家可归者、或者醉倒在街头的人,被活活冻死在街头。

因此太常寺所属的厚生司里,到了冬天就会专门派人收殓这些尸体,再运送到顺天府暂存,然后在停尸房里放置七日,等候家属前来认领。

如果七日之后,仍没有人前来认领尸首,便由官方赠送草席一张,葬到城外的乱坟岗去。

不过……

这还没下过大雪,一个月就冻死了十几个人,貌似数量有些多啊。

程日兴在一旁解释道:“东翁,今年毕竟闹了灾,虽说托陛下洪福,京城里粮价并没有暴涨,但仍是比往年高了近半,有那家底儿薄的,少不得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熬不过去也纯属正常。”

看看这当官还得绑着来的纨绔,再想想那些冻恶而死的路倒……



孙绍宗暗叹一声,赶苍蝇似的摆手道:“把这厮送去停尸间,与那些路倒绑在一处,再让仵作给他仔细讲一讲,尸体腐烂变质的整个过程。”

“你敢!”

仇云飞原本还在那里不干不净的叫嚣着,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绿了,梗着脖子叫道:“姓孙的,你特娘的要真敢把老子……呜呜呜呜!”

孙绍宗猫下腰,又用毛巾把他那张臭嘴堵严实了,不容置疑的下令道:“赵无畏,半刻钟内你要是没能把人弄到停尸房里,就给我滚回家吃自己去!”

赵无畏一听这话,那还敢怠慢?

忙道了声得罪,又让程日兴搭手,把那仇云飞背了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往外走,太尉府的家将便在门口筑起了人墙,为首那个满面惶恐的道:“孙大人,您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不妥?”

孙绍宗嗤鼻一声,晒道:“我也不打也不骂,只让他熟悉一下本职差事难道都不成?你家太尉夫人要是连本职差事,也不想让儿子沾手的话,那就趁早把他抬回家去好了,我这里可养不起富贵闲人!”

“本职差事?”

那家将讶异的瞪大了眼:“这也能算小衙内本职的差事?”

“当然。”

孙绍宗正色道:“身为刑名司的巡检,他的职责就是带领衙役勘探现场,若是连尸体都无法面对,如何干得了刑名巡检一职?”

见那四个家将仍有些犹疑,孙绍宗又冷笑道:“好歹也算是将门之后,不说让他去战场上浴血厮杀,难道就连几个全须全尾的死人,也见不得了?”

家将们虽得了太尉夫人的叮咛,但太尉大人锻炼儿子的意思,也都心知肚明,若真这般把仇云飞抬回去,八成讨不得什么好。

于是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终究还是让开了去路,又偷偷分出一人回去禀报。

等到赵无畏把人背出去之后,孙绍宗都懒得目送,便直接进了里间。

原本想亲自沏上一壶热茶,不过见程日兴跟了进来,他便随手往茶托子上一指,自顾自的坐到了桌子后面。

程日兴麻利的沏好了茶,又取出两个茶杯摆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小心翼翼的劝道:“东翁,与这等纨绔置气实在是得不偿失,小小惩戒一下便也是了,如今这般,若是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放心吧。”

孙绍宗满不在乎的道:“这青天白日的,又有那许多人陪着,几具全须全尾的路倒,若也能把他吓出个好歹来,那这厮就彻底没法调教了。”

就如同孙绍宗预计的一样。

仇云飞虽然被唬的不轻,倒还不至于肝胆俱裂。

当然,这也是因为丫刚听仵作说起巨人观,就已经哭爹喊娘的认怂了,整个过程连一刻钟都没到,距离后面的高潮部分更差了好大一截。

即便如此,等再被带到孙绍宗面前的时候,仇云飞也几乎把五脏六腑吐了个干净,蔫蔫的早没了之前的嚣张亮相。

“服了?”

孙绍宗捧着茶杯问了句,见仇云飞爱答不理的,便又道:“看来是没有——赵无畏,送回停尸间让他听个全套,再……”

“服了、服了!我特娘的服了,还不成么?!”

仇云飞立刻有气无力的嚷了起来,不过听这愤愤不平的腔调,与其说是服了,不如说是彻底恨上孙绍宗了。

不过孙绍宗本来与他就有过节,又怎么会在乎他恨不恨的?

淡然的吩咐道:“既然服了,就先送他去经历司,把官凭验一验,再领了印信。”

仇云飞在家将的搀扶下,往外走了两步,心里终究是不忿的紧,忽然回头盯着孙绍宗的茶杯,阴森森的道:“我方才听说,刚从尸体里爬出来驱虫,都是细长溜儿、黑褐色的,就跟你喝的这茶叶差不多!”

这小子竟然还企图恶心孙绍宗一把。

不过孙绍宗又怎么会在乎这种可笑的说辞?

慢条斯理的喝了个干净,又自顾自续了一杯,这才道:“听的果然不够仔细,从明儿开始,你就在停尸间当值吧——但凡收到新的尸首,都由你来做尸检。”

“你!”

仇云飞恼怒的一挺胸脯就待开骂,然而对上孙绍宗那冷峻的目光,再想想今儿在停尸房的遭遇,也只得强压着怒气,咬牙道:“我既然都已经服了,孙大人怎得还这般戏弄我?!”

“以后记得自称下官。”

孙绍宗道:“我已经说过了,你身为刑名司巡检的职责,就是带领衙役们勘查现场,若是连尸体都不敢检查的话,明儿干脆上道请辞的文书,交到陈经历那里便可。”

仇云飞把两排白牙咬的格格作响,最后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一跺脚,让家将把自己搀了出去。

也不知这厮散衙回家之后,究竟怎么跟仇太尉说的,反正第二天他出现在停尸房的时候,脸肿的跟猪头仿佛,布满了各种指纹……...

第197章 年节下的停尸房

腊月二十三,小年。

如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却未能阻止人们对年节的向往与热情,府衙前的长街上依旧是人潮攒动,而那半尺多的银装素裹,也很快便化成了一地泥浆。

“入特娘的!”

仇云飞刚跳下马车,鹿皮靴子上便落了几个泥点,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一声,那赶车的汉子忙卷了袖子去擦,却不妨竟被他一把推了个趔趄,又呵斥道:“少跟爷献殷勤,赶紧把马车赶到后面去!”

那汉子自然不敢招惹他,忙唯唯诺诺的牵着马车去了。

仇云飞这才甩开步子进了府衙,去那应卯处报道。

“呦~小衙内今儿来的够早啊!”

那负责点卯的小吏忙将册子双手奉上,又指着最上面的空白处,满面堆笑道:“您往这儿签,时辰小的都记好了,保准又是咱们府里头一份!”

仇云飞自小到大,什么样的马屁没消受过?

就连个表情都欠奉,扯过毛笔随手签下名字,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小衙内慢走啊!”

那点卯的小吏热情的追了出去,直到目送仇云飞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这才垮了脸色,背过身去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我呸~什么德行!”

却说仇云飞这一路行来,也不管旁人如何行礼、招呼,全都视若罔闻一般,踩着那咯吱咯吱的积雪,闷头直奔府衙后院而去。

等到了停尸房左近,他脸上这才多了些热乎气儿,人还没进去,便先喊了一嗓子:“老徐,看爷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老徐正是这顺天府的仵作。

此时他正在院子里扫雪,身上裹着打了补丁的棉袄,脚下踩着秃了毛的靴子,头上却是梳得一丝不苟。

听到仇云飞的呼喊,他那木讷的脸上闪过些疑惑,抬头见仇云飞已经从外面赶了进来,更是忍不住皱眉道:“你不是说今儿要休沐么?”

“休个屁啊,天不亮就有一堆狗屁亲戚上门,拿老子当由头胡扯淡玩儿,烦也烦死了,还不如来你这里躲个清静自在!”

仇云飞缩着,便过去夺过老徐手里的扫帚,甩手扔到了大门外,没好气道:“这院里除了你我,一天到晚也来不了几个活人,有特娘什么好扫的?”

老徐不慌不忙的把那扫帚捡了回来,憨憨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么。”

说着,便又准备开始扫雪。

仇云飞又一把夺过那扫帚,顺手往墙角一扔,郁闷道:“算我求你,先别扫了行不?陪我说说话,我特娘心里堵得慌!”

说来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仇云飞平日眼睛长在天灵盖上,即便是同级别的衙内,也少有能入他法眼的——但这半个多月里,在停尸房与老徐朝夕相处,竟不可思议的与之投了脾气。

只能说这人与人的缘分,委实是不可思议的紧。

老徐听他这么说,便又上前把扫帚摆好,然后把手上的羊皮套子扒了,憨笑道:“这些天日日都说心里憋闷,也不知你哪日才能畅快些。”

“哪日?”

仇云飞咬牙道:“等我哪日想出主意,让那姓孙的跪下叫爷爷,这心里才真算是畅快了!”

说着,他又大手一挥,豪气十足的道:“到时候老子才不做这什么鸟巡检呢,你也别干仵作了,跟我回去吃香的喝

第198章 法眼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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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到年底,府衙里的官吏便愈发的散乱浮躁起来。

孙绍宗也一样没能免俗,最近几日当值时,总是心不在焉的——不过他倒是不是因为年节将至,而是因为阮蓉的预产期快到了。

要知道这年头生孩子可是女人的一道坎,闹不好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因此孙绍宗心下总是悬着一口气,即便请了五个稳婆在家候着,也未能缓解上多少。

除此之外,王熙凤哪里依旧渺无音讯,也让孙绍宗心下有些忐忑,琢磨着这女人不会真的放弃他,选了旁人一起发财吧?

这期间,他倒也打着商量婚事的由头,去过荣国府两趟,但王熙凤和平儿毕竟都是深闺里的妇人,若是她们不主动传递消息出来,他也难以把消息传递进去。

而这桩买卖,孙绍宗和王熙凤一样,都不想让贾府掺和进来,故而通过贾琏传话是肯定不成的。

于是试了两次之后,他也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却说这日一早,孙绍宗处理完了公事,正有一搭无一搭的拿邸报打发时间,忽见一人撞开房门,野猴子似的蹿了进来,却不是仇云飞还能是谁?

就听他急吼吼的催促道:“快快快、你快到停尸间里瞧瞧去,老徐发现有两个路倒不……”

“出去。”

孙绍宗不咸不淡的吐出俩字,便把仇云飞后面要说的给噎了回去。

仇云飞作声作色怒视了他半响,见他连头也不抬一下,一时恨的后槽牙都痒痒了,最后却也只能乖乖的退了出去,重新把门带上,然后‘叩叩叩’的敲了几声。

孙绍宗这才放下手里的邸报,应声道:“进来吧。”

仇云飞脸色铁青的推门而入,虽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显得规矩了许多:“孙大人,停尸房那里有两具尸体不太对劲儿,老徐想请你过去瞧瞧。”

“喔。”

听说是仵作的意思,孙绍宗便起身道:“我先收拾一下,你去外面喊上赵无畏。”

仇云飞二话不说转头便走,到了外间,便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嘟囔道:“我呸~什么德行!”

回头见程日兴正尴尬的瞧着自己,便瞪眼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告诉老子,那特娘的‘赵无畏’到底是谁!”

闲话少提。

片刻之后,孙绍宗便带着赵无畏、仇云飞二人,赶奔后院停尸房。

这一路之上,仇云飞闭紧了嘴巴,连一个字儿也不肯多说。

等到了那院子里,他才撇着嘴冷笑道:“孙大人,老徐可是只扫了一眼,就瞧出那两居尸首有什么不对了,您可是天下闻名的‘神断’来着,要不干脆站在这院子里,远远的瞧上一眼得了,省得人家说你名过其实,连个仵作都比不上!”

孙绍宗却恍似没听见一般,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里赶。

仇云飞见状更是来了精神,一边跟着走一边挑衅着:“连这点底气都没有,还什么‘神断’通判,我呸~!”

他这里刚啐出去,就见孙绍宗在那堂屋门前一个急刹。

“你想干嘛?!”

仇云飞忙跳出老远,警惕的戒备着。

却见孙绍宗似是在那愣怔了半响,忽然笃定的开口道:“这两个死者都是被人打断四肢之后,再活活冻死的!”

不是吧?!

真的看出来了?!

仇云飞当即就傻了,半响忽然尖叫道:“入特娘的,你……你果然有阴阳眼!”

他方才挑衅时,就已经是夸大其词,可着劲儿给老徐吹捧了——谁知孙绍宗竟真的在门口瞧了两眼,就准确的说出了死者的死因!

这不是阴阳眼,还能是什么?

孙绍宗不屑的横了他一眼,晒道:“这尸体的特征如此明显,还用得着什么阴阳眼?”

说着,便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赵无畏冲仇云飞赔笑了一声,也忙狗腿的跟了进去。

不是阴阳眼?

仇云飞也学着孙绍宗的样子,站来了堂屋门口,仔细盯着那床上摆放的两具尸体,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到底有什么地方能看出这两人是怎么死的。

若非方才是他亲自去叫的人,现在仇云飞一定以为,孙绍宗是用了什么作弊的手段,否则怎么可能在门口瞧一眼,就知道那两人是怎么死的呢。

果然还是用的阴阳眼吧?

他正这般想着,就听孙绍宗在里面道:“这两人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被严重冻伤,但是面部、双手、乃至躯干,却没有任何冻伤后水肿的迹象,足见是在非常短的时间之内被冻死的。”

“偏偏他们的四肢关节处肿大非常,将袖筒、裤筒撑得紧紧绷绷。”

“一般来说最早因冻伤而水肿的,应该是裸露在外的手足等处——这种情况,只能推断是在冻伤之前,关节处先遭受了外伤所致。”

“综合以上,推断出他们是被人打断四肢之后,再活活冻死的,应该不算很难吧?”

仇云飞又不是傻子,听到这里,那还不知道孙绍宗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是他心下虽也忍不住为这番推理而折服,却断然不肯就此想孙绍宗低头,因此一缩脖子,权当没听见似的。

仵作老徐却没这么些顾忌,见孙绍宗在门外瞧了一眼,便推断了个七七八八,不由钦佩道:“大人果然法眼如炬,依小人查验的结果,此二人确系被打断四肢之后,又浇了一身的酒水,才导致被活活冻死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因为尸体冻僵之后,骨折痕迹不是太明显,所以厚生司的人,才误将其当做普通的路倒,送来了咱们府里——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孙绍宗点点头,又追问道:“除此之外,你方才检查尸体时,可还发现了其它的线索。”

仇云飞忍不住又在旁边挑衅道:“你不是法眼如炬么?自己瞧……”

啪~

不等仇云飞说完,方才一直无视他的孙绍宗,竟反手便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直打的仇云飞脚下踉跄,差点没摔个狗啃‘尸’!

“你……”

他惊愕无比的捂着脸道:“你……你竟敢打我?!”

“若只是私下里聒噪,本官自然懒得理会。”孙绍宗淡然道:“但你现在耽搁了公事,本官便不得不稍作惩戒了!”

这些天把他丢在停尸房不闻不问,孙绍宗已经大致试探出了仇太尉的决心与底线——只要打着公事的名义,抽他几下倒也算不得什么。

一旁的老徐也宽慰道:“算了吧,反正孙大人也没怎么使劲,不然你的脑浆子都该被打出来了。”

仇云飞哭笑不得,这特娘也算的上是宽慰?!

正想跟老徐理论几句,让他晓得谁亲谁近。

谁知那老徐说了这话之后,便也不再理会仇云飞,而是肃然道:“孙大人,小人方才确实发现了一处怪异的地方,只是却难以确认,这究竟算不算是线索。”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99章 年关难过

“根据厚生司那几个人的描述,凶手极有可能是利用马车抛的尸,但因为刚下了大雪,怕是难以在抛尸现场查出蛛丝马迹。”

“泼在尸体身上的酒,是酒楼里最常见的汾酒,如今正值年节,这种酒一天也不知卖出去多少,自然也无从查起。”

“不过我在尸体身上,还是发现了一处蹊跷的地方。”

仵作老徐说着,用力扯开了带着冰碴的衣服,将死者的两条臂膀露了出来,然后向旁边一让,道:“大人请过目。”

孙绍宗上前细细观瞧,那仇云飞也把脑袋凑了上去,却只见两条胳膊几乎是一样的水肿,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的。

便在此时,就听孙绍宗喃喃道:“右臂的皮下出血明显多于左臂……”

皮下出血?

那是什么玩意儿?

仇云飞正疑惑间,便见孙绍宗伸手在那两条胳膊上,各自揉捏了一番,又把死者的裤腿也挽了起来,在那浮肿处也是好一阵揉搓。

这还不算,摸完第一具尸体之后,孙绍宗又不声不响的到了第二具尸体前,扒开衣服如法炮制了一番,然后便皱眉沉吟起来。

仇云飞看的莫名其妙,便凑上去捅了捅老徐的腰眼,小声问:“什么叫皮下出血啊?还有,你到底想让他看什么啊?”

“你仔细看。”

老徐指着那两条麒麟臂,解释道:“这两具尸体的右臂,明显比左臂还有双腿上,肿胀的地方要更多些,而且皮肤下面渗出的血红色斑点,也要多于后者……”

仇云飞越听越懵,急的跺脚道:“你就直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老徐这才总结道:“我怀疑,死者的右胳膊应该是被钝器敲击了许多下,而不像其它部位一样,只是简单的打断了骨头。”

仇云飞这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些,却又陷入一个更大的疑惑里,挠头半响,下意识的问道:“可凶手这么做有什么用啊?”

冷不丁却听孙绍宗接口道:“你应该问,凶手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刚刚孙绍宗挨了一巴掌,仇云飞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将脖子一梗,傲娇道:“这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孙绍宗指着另一具尸体的右臂,道:“其它部位只是骨折,而右臂却是多处粉碎性骨折,若论实际效果,短时间内两者并无多大区别。”

“因此凶手这么做,要的并不是效果,而是满足某种目的。”

“切~!”

仇云飞斜楞着眼,记吃不记打的挑衅道:“听你这么说,应该是已经猜出那凶手的目的啰?”

孙绍宗摇头:“还不敢确定。”

“哈……”

仇云飞得意的一笑,正想着趁机贬低孙绍宗几句,却见孙绍宗竖起两根手指,正色道:“眼下我只能大致做出两种推断。”

“其一,凶手是出于报复心理,譬如这两人曾经用右手攻击过凶手,给凶手造成了肉体伤害或者心理阴影,故而凶手才特意针对了两人的右臂。”

“其二,凶手右臂出了问题,很有可能身怀残疾,所以他憎恨右臂完好的人,故而在施暴的时候,刻意针对了两个受害人的右臂。”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凶手至少还有一个帮凶,因为一个右臂残疾的人,很难独自完成抛尸的过程。”

仇云飞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一时倒不敢造次了。

而赵无畏听到这里,却已是满面喜色,忍不住道:“大人,如此说来,只要查出这两个死者的身份,然后再顺藤摸瓜寻找他们的仇人,或者身有残疾之人,这案子岂不是就破了?!”

说着,便有些跃跃欲试。

这年关底下,冷不丁闹出两条命案,自然需要速速告破才行。

一旁的仇云飞酸声道:“你说的倒轻巧!这人都死了,要是有人报失也还罢了,若是没人来认领的话,你上哪查他们的身份去?”

“回禀仇大人。”

赵无畏身子一躬,颇狗腿的道:“卑职不才,倒还瞧出了些门道,以这两人的装扮体格,还有手上、肩头的老茧来看,这应该是两个在人市扛活的力巴,只需拿着他们的画像去人市上走一遭,应该便能查个八七不离十。”

特奶奶的,这一个小小的捕头,竟然也比自己有眼力!

不过……

这‘仇大人’的称呼倒还不错,比什么小衙内顺耳多了。

看在这声‘仇大人’的份上,仇云飞决定暂时先不计较,他在自己面前抖机灵的事儿了——不过摆一摆官威还是要的。

于是他挺胸叠肚的呵斥道:“既然瞧出了门道,你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查案!”

“卑职遵命!”

赵无畏躬身喊着遵命,那眼睛却时刻注意着孙绍宗的表情,但凡通判大人表现出一丝不悦,他也就顾不得讨好什么小衙内了。

不过孙绍宗只是淡然的吐出三个字:“你也去。”

他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这屋里一个巡检一个仵作,怎么看也是前者更适合去查案。

仇云飞很是有些不情愿——倒不是不想去查案,事实上他早就心痒难耐了。

这所谓的不情愿,主要是不想被孙绍宗呼来喝去的使唤。

孙绍宗瞧出他心底的想法,便又补了句:“如果不想去,就留下来帮徐仵作打个下手,把这两具尸体的右臂切开,看看能不能通过伤口判断出凶器。”

“去去去!谁说我不去了!”

仇云飞一个箭步便蹿出了门,回头骂骂咧咧的催促道:“赵无尾,你特娘的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跟本大人一起去查案!”

赵无畏忙巴巴的凑了上去,小心的更正道:“大人,卑职双名无畏。”

“啰嗦什么,赶紧走!”

眼瞧着二人风风火火出了院门,孙绍宗回头看看床上的尸体,眉宇间仍却透着几分凝重。

“大人。”

老徐疑惑道:“莫非您觉得这案子,还有什么蹊跷之处?”

“但愿是我多疑了吧。”

孙绍宗叹了口气,似在回答老徐的问题,又似在自言自语:“如果凶手和这两人无仇无怨的话,咱们这个年恐怕就不好过啰。”

第200章 三天死了五个

常言都道,好的不灵坏的灵。

孙绍宗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仇云飞和赵无畏虽然顺藤摸瓜,在人市里问出了两个受害人的身份,但除了从他们家里,领回来一群哭爹喊儿的老老少少之外,便再没有什么收获了。

那两个力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仇家。

可一来彼此仇怨不大,值不得这等虐杀;

二来么,他们的仇家也都是卖力气的苦哈哈,要说杀人或许有可能,但要说他们舍得把一坛汾酒整个倒掉,又租了马车进行抛尸——那就纯属扯淡了!

而这几日正逢年节将近,人市上也是热闹非凡,压根也没人注意到,两个力巴究竟是自行离开的,还是受雇于人。

至于孙绍宗依据尸体推断出的,那个右臂有伤残的人,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反惹得仇云飞背地里说了许多风凉话。

再然后……

到了第二天早上,停尸房里便又多了一具尸体!

这次的受害人是个乞丐,一样是被打断四肢之后,泼上酒水活活冻死的,右臂的伤势也同样比旁处重上许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上次抛尸的地点在南城,而这次则是换到了东城。

“两个抛尸地点相隔大约有九里左右,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是用马车抛尸无疑。”

“而且鉴于死者生前经常活动的范围,与两个力巴并无多少重合之处推断,基本可以排除仇杀的可能性——而且极有可能是,无固定目标的宣泄性作案。”

孙绍宗喃喃自语着,在顺天府的简略地图上,标出了两个抛尸地点大概的位置,又用直线链接,取中心点划了个半径四里半的圆圈。

将自制的炭笔在那地图上一敲,开口问道:“赵无畏,抛去内城和城外不提,在我大致圈出的这个范围里,要将其中右臂伤残的人,全部盘查一遍需要多久?”

赵无畏上前仔细打量了半响,脸色便跟苦瓜也似的,小心翼翼的道:“回禀老爷,这要搁在平时,卑职全力以赴的话,有个三、四天也就差不多了,但眼下是在年底,人实在杂的紧……”

孙绍宗也懒得听他诉苦,直接开门见山的追问道:“到二十八能不能排查完?”

赵无畏的脸色更苦了,塌着肩膀道:“这实在是……”

“要说人手的话。”

仇云飞在一旁吊儿郎当听了半天,忽然插嘴道:“城防营那边儿有的是,都是我爹的旧部,小爷我随便招呼一声,分分钟就能调来几百人帮忙查案。”

说着,这货就拿鼻孔对准了孙绍宗,一副‘快来求我啊,只要你乖乖求我,我就出手帮你的’傲娇表情。

谁知孙绍宗却毫不犹豫的摇头道:“不行!这年根底下,动用城防营进行查案,实在是太过扎眼了些,很容易引起老百姓的恐慌——若真把这年节给搅了,即便能抓到凶手,咱们怕也是无功有过。”

“切~”

仇云飞脸色一垮,干脆不说话了。

“小衙内也是心急想要破案,才没想那么多。”

一旁的林德禄忙打起了圆场:“赵班头,这事难归难,可该查的总不能不查,你先去跟大兴、宛平二县协商一下,看能不能他们那里抽调些人手出来,尽量赶在二十八之前,把大人圈定的地方筛查一遍。”

“卑职遵命。”

赵无畏无奈,只得领命去了。

林德禄又向孙绍宗请示道:“大人,不知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暂时没有了,眼下的线索实在是少了些。”

孙绍宗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果在普通的古代城市里,一条右臂伤残的线索,已经足够锁定凶手了。

可这顺天府常住的加上临时的,人口不下一百三十余万,尤其如今年关将近,涌入了大批外来商户和归家游子,再加上各地的举人也多有提前进京备考的……

想靠刑名司下辖这数百差役进行筛查,谈何容易?

“林知事,你在前面盯着,若是赵无畏那里有什么消息,立刻向我禀报。”孙绍宗说着,又冲仇云飞一招手,道:“走吧,跟我去停尸房好好检验一番,看看能不能再从死掉的乞丐身上,挖出些什么线索来。”

说着,便先一步出了刑名司的院落。

仇云飞虽然很是不情愿,但又怕孙绍宗借着公务之名,再赏下几个耳光,让他彻底失了颜面,也只得磨磨蹭蹭嘟嘟囔囔的跟了上去。

于是二十四这日,孙绍宗便带着仇云飞在停尸房里,足足消磨了大半日时光,可最后除了一堆呕吐物,以及确认凶器是一根门闩之类的粗木棒之外,便再没有什么收获了。

以至于事后仇云飞一口要定,孙绍宗压根就是想看他出丑,才故意虐待那尸体的!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转眼间,便到了腊月二十五。

“大人!”

一大早,孙绍宗刚在府衙门口下了马,就见林德禄风风火火的迎了出来,嘴里嚷道:“昨儿晚上又死了两个!也是打断四肢活活冻死,然后抛尸的!”

又做案了?!

三天杀了五个人!

这凶手还真是够猖狂的!

孙绍宗一边面沉似水的往里走,一边问道:“尸体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是不是已经送到停尸房了?”

“还是东城!”

林德禄说着,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孙绍宗的脸色,道:“但是并不在您之前划定的范围之内。”

孙绍宗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昨天的圈定,本来就是大致的搜索范围,只能说是当时最值得怀疑的地方,并不能确定凶手一定就在这个范围之内。

林德禄稍稍松了口气,又道:“尸体已经送过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大人您做好先回刑名司一趟——刘治中想先见见您。”

孙绍宗顿时脚下一滞,那刘崇善自从确定要升迁之后,就做起了甩手掌柜,美其名曰:让孙绍宗提前熟悉一下治中的重担。

现在他却突然召见自己……

“这案子是不是已经在外面传开了?”

“可不。”

林德禄苦笑道:“三天死了五个,又都死的这么惨——您也知道咱们顺天府向来藏不住事儿,现下城里早已经传遍了。”

说着,他又忙补了句马屁:“不过百姓们倒并不怎么慌张,都觉得有大人您在,指定能尽快破案!”

啧~

这老百姓的期许既是动力,也是压力啊!

第201章 手炉烤‘小鸟’

一堆废话!

从刑名司正堂里出来,孙绍宗做出了四个字的总结。

其实早在进门只前,他就大致猜出刘崇善要唠叨些什么了。

进去之后果然也不出所料,刘崇善先是标准的官腔开场,紧接着就开始诉苦,话里户外都是央求孙绍宗尽快破案,莫要等事情闹大,耽搁了彼此的远大前程。

说实话,这番唠叨纯属是多此一举!

即便他不扯这些有的没的,难道孙绍宗就不想平平安安过完年,让丫赶紧滚蛋,好尽快入主这刑名司的正堂?

不过看在这厮马上就要走人的份上,孙绍宗倒也懒得跟他掰扯什么,随便敷衍了刘崇善几句,就赶紧告辞离开,赶奔了后院停尸处。

一进那大院子,就见仇云飞在院子里支了张逍遥椅,盖着皮袍、捧着暖炉、踩着炭盆,正懒洋洋的在那里晒太阳呢。

“真特娘晦气!”

没等孙绍宗开口呢,这小子先骂了一句,又装模作样的望着天上道:“怎得又来了一块黑云彩?”

这小子当真是记吃不记打,每次见了孙绍宗都要挑衅,吃了几次亏也见长个记性。

孙绍宗面色微微一沉:“为什么你不去里面主持验尸?”

“验尸?”

仇云飞一听见‘验尸’二字,那脸色倒比乌云还黑了几分,鼻子眉毛往中间一凑,更好似刚喝了二斤醋似,牙酸道:“验尸有个屁用?!昨儿你都快在那尸体上雕出花儿来了,还不是毛都没找到一根儿?”

“昨天没有发现,不代表今天也不会有发现。”

孙绍宗说着,见这小子背过身去,一副‘听你丫扯淡’的模样,便二话不说,上前小鸡仔似的将他拎了起来,大步流星的进了停尸间里。

“放开~快放开老子!”

仇云飞挣又挣不动,想要反击吧,又怕万一惹恼了孙绍宗,真给自己来两下狠的——当初孙绍宗一拳砸死奔马的彪悍场面,他可是在旁边瞧的一清二楚!

故而也只能伸长了脖子,瘟鸡似的吱哇乱叫。

“大人!”

见他二人这般进来,林德禄和仵作老徐都恍似什么都没瞧见似的,恭敬的上前行礼。

老徐又紧跟着介绍道:“和前面三具尸体差不多,不过这次的右臂伤的更重了些,有部分碎骨头都露出来了。”

“另外,从两人的装扮和体貌特征来看,应该是结伴进城买年货的乡下百姓。”

第一次死的是两个力巴,第二次死的是个乞丐,第三次是进城买年货的乡下百姓……

孙绍宗顺手把仇云飞丢给老徐,口中喃喃自语道:“他似乎越来越小心谨慎了。”

相比于有家有业的力巴,乞丐显然更容易被忽视,而在这年节期间,两个进城买年货的乡下人,则是压根不会有人来留意他们踪迹。

说着,他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单,见那尸身已经被剥了个干净,死者大约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身强体壮面貌憨厚,痛苦的表情中透着迷茫,似乎一直到死前,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孙绍宗目光在那他脸上定格了半响,默默叹息一声,才转移到了他的右臂上。

就和老徐说的一样,这次右臂上的伤势又重了些,一些断裂的碎骨,在反复敲击下,已经刺破了肌肉皮肤,从破口出流出的血液,将半条胳膊都染成了红褐色。

不过也正因此,伤口的浮肿程度反倒有所降低。

“凶手在施暴时,情绪越来越亢奋了?”

孙绍宗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因为这预示着凶手很有可能会继续作案,甚至升级自己的犯罪行为。

“对了。”

老徐忽然想起一事,忙从床下小心翼翼的扯出一条亵裤,在床脚普散开道:“我在他的裤子上,发现了精斑的痕迹,但是无法确定这精斑是什么时候染上去的。”

精斑?

孙绍宗凑过去打量了半响,又让老徐把其余的衣服,也都拿出来一一过目之后,这才笃定道:“应该是进城之后才沾染上的。”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沾了不少泥土,但内衬都相对比较干净,极有可能是为了进城采买年货,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会单独留下一条刚刚梦遗过的亵裤呢?”

说到这里,孙绍宗又走到了另外一具尸体前,伸手扯开了白被单。

这另外一名死者,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看模样与那少年略有些几分相似,很可能是他哥哥或者同宗兄长。

见孙绍宗往那死者胯下看,老徐忙跟上去解释道:“这具尸体的裤子上,倒并未有发现有精斑的痕迹。”

孙绍宗摇头道:“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了,定力自然比那少年要强些。”

说着,他忽然扬声吩咐道:“仇巡检,去把你方才捧着的手炉拿进来!”

“拿哪玩意儿干嘛?”

仇云飞不解的嘟囔着,不过还是乖乖到外面,把手炉拿了进来。

孙绍宗劈手夺过,却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那尸体的两腿之间,紧贴着那不可明说之物!

“特娘的!”

仇云飞顿时就炸了,跳脚骂道:“你有毛病啊?!那是老子暖手的东西,你竟然拿去给死人烤小鸟?!”

说着,便要上前与孙绍宗撕扯。

“嘘!”

老徐忙把他拦了下来,一连钦佩的道:“大人这是想给它解冻,好查看这人死前是否有过冲动——孙大人就是孙大人,果然高明的紧!”

仇云飞怒道:“高明你妹啊!那手炉可是花了我一百两多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对你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老徐又劝道:“再说了,现在即便拿回来,你还敢用么?”

“我……”

仇云飞一时语塞,最后恶狠狠的跺脚道:“看要是查不出什么来,瞧老子不给你个好看!”

说是这么说,过了刚刚那怒发冲冠的劲头,再要让他跟孙绍宗动手,他是决计不敢的。

于是众人便眼巴巴等着,那‘雀儿’在手炉的烘烤下逐渐解冻……

第202章 独臂魔尼

“没错。”

从某个不能明言的‘眼儿’里,拔出套着丝绒软布的细木棍,又放在眼前仔细的打量半响,老徐这才点头道:“这黏糊糊的脏东西,确实比正常情况多了许多。”

“以后把这玩意儿简称为‘分泌物’就好。”

孙绍宗虽然提出了检验的方法,但他又不是有某些特殊爱好的变态,于是到了真正需要动手的时候,便理所当然的推给了正牌子仵作老徐。

见老徐一直举着那不明液体,仇云飞满脸厌弃的躲出老远,隔空质疑道:“管它是脏东西还是分什么物呢,咱们查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啊?”

“当然有用。”

孙绍宗正色道:“通过这些证据,基本可以确定这两名死者,在临死前都曾经目睹过让人血脉偾张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曾经被色诱过。”

“色诱?”

仇云飞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恶心了,巴巴的凑上来,嘿嘿淫笑道:“听这意思,莫非他们临死前还逛过青楼?”

“有这种可能。”

孙绍宗摇头道:“但我觉得是青楼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因为他们能消费得起的地方,只能是一些不入流的娼馆,那里的女子可不讲究什么吹拉弹唱的前戏。”孙绍宗解释道:“真要撩拨到让人出精的地步,身上少说也该留有几处欢愉的痕迹——但你仔细看这两人身上。”

说着,他伸手一指那年长的死者,道:“除了精斑和分泌物之外,可有半点曾与女子亲密接触的迹象?”

仇云飞听的直如天书一般,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压根就不敢相信,有人能从这些蛛丝马迹里,分析的如此头头是道。

但鉴于与孙绍宗的恶劣关系,丫还是决定要鸡蛋里挑骨头。

于是又嘿嘿淫笑道:“孙大人,您怎么对那些下三滥窑子里的事情这般熟悉?莫不是经常……”

孙绍宗用眼神打断了他的话,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再敢跟我胡说八道,下次就让你用嘴来暖化它!”

用嘴暖化‘它’?!

仇云飞的脸顿时就变成惨绿色,惊恐的往后退了半步,一副恶心又吐不出来的憋屈模样。

孙绍宗却懒得再理会他,对仵作老徐正色道:“眼下已经有所突破了,咱们加把劲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还能不能发现其它的线索。

“好嘞!”

老徐殷勤的答应一声,不多时便取来了全套验尸工具,又把手套、口罩、避毒的药丸,分发给了孙绍宗,以及……仇云飞。

“不是吧?又要解剖尸体?!”

仇云飞光拿起那口罩,就觉得早饭已经到了嗓子眼。

他正琢磨着怎么避过这一劫,忽听孙绍宗‘咦’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把死者的左手托了起来,然后用木头镊子,在其食指上轻轻的拨弄了几下,忽的从指甲缝里拔出了一根牙签粗细、图钉长短的木屑!

仔细打量了几眼,又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孙绍宗忽然大喜道:“快、快把那手炉的盖子掀开!”

不就是个木屑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仇云飞在那里直撇嘴,老徐却是闻风而动,立刻把那手炉掀了,露出里面红彤彤的银霜炭来。

孙绍宗先取了毛刷小心的刷去上面的泥土,这才用镊子小心夹了,放在火上烘烤着,同时招呼道:“都别说话,过来仔细闻一闻看。”

一块小木屑有什么好闻的?

仇云飞一边继续不屑的撇嘴,却又忍不住心下的好奇,探着脖子凑上去使劲嗅了嗅,随即狐疑道:“这也没……”

“闭嘴!”

被孙绍宗呵斥了一声,仇云飞心下着恼,就准备把脑袋缩回去,偏就在此时,他竟当真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而且这味道还挺熟悉的,像是最近经常嗅到的样子……

“是檀香!”

还不等他想起来,老徐已经笃定道:“是檀香的味道!我平日经常用檀香去除异味,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对对对!”

仇云飞经他这一说,顿时也恍然大悟:“就是这个味儿!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老徐最近老给我点这玩意儿!”

林德禄在旁边狐疑道:“难道这木屑是从檀香木上,扣下来的?”

“不!”

孙绍宗摇头道:“这味道并不是木头本身的,而是积年累月熏出来的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从某个寺庙、道观、祠堂的供桌或者神龛上,扣下来的东西!”

寺庙、道观、祠堂?!

“这听着倒是有些道理。”

仇云飞挠头道:“可你方才不是说,这两人死之前曾经被女人色诱过么?这寺庙、道观里难道……”

“道观里有坤道,寺庙里有尼姑。”

孙绍宗斩钉截铁的道:“再加上主谋右臂有伤残的推断,咱们眼下查找的目标应该就是一个独臂神……不,独臂魔尼!”

“独臂魔尼?”

林德禄重复了一下这个绰号,马上振奋道:“大人,我这便把消息知会给赵捕头,让他重点盘查那些尼姑庵和有道姑的道观!”

孙绍宗忙又补了句:“记得让他从东城和南城开始查起!”

“下官明白!”

林德禄拱了拱手,便兴冲冲的去了。

孙绍宗却又抄起了解剖用的工具,淡然道:“来吧,看看还有没有其它的线索。”

还要剖尸?!

仇云飞顿时傻眼了,随即向外便跑,嘴里嚷道:“那什么,我跟赵捕头一起去庙里抓人!”

跑到院子里,见孙绍宗没有追出来的意思,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缓了步子正要走出院门,忽觉脸上一凉,诧异的抬头望去,却只见洋洋洒洒飘下来无数的雪花。

“不是吧,老子随口一说,还真飘来块乌云!”

仇云飞无语的嘟囔了两句,然后快步出了停尸的院落。

他身后,孙绍宗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望着那天上飘落的雪花皱眉不已。

凶手第一次作案,就是在大雪飘飞的夜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也不会错过今天这场雪……

眼下也只能期望自己这次的推理,别再出什么差池了。

第203章 水月庵中兄弟相残

夜,

风雪交加。

碰~

仇云飞一脚踹开了堂屋的大门,屋里的热气往外一涌,又立刻被漫天风雪反扑了回去,只吹得那书案上的公文片片飘飞。

程日兴下意识的压住几张,眼见仇云飞面色铁青,便再顾不得什么公文,忙赔笑施礼道:“小衙内……”

然而不等他把那礼数行完,仇云飞便又飞起一脚,踹开了里间的大门,愤愤然往里一闯,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姓孙的,就特娘没你这么耍人的!什么狗屁独臂魔尼?老子一连跑了二十几家尼姑庵,腿儿都快跑细了,却连个毛都没捞着!”

孙绍宗这次,却顾不上计较他的无礼了,蹙眉道:“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的确没有查到。”

后面跟进来的赵无畏,小心翼翼的禀报道:“巡检带着小人等,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十几家尼姑庵和道观,将那些僧道筛查了一遍,内中却并无右臂伤残者——倒是有个缺了左腿的老尼姑。”

顿了顿,他看孙绍宗脸上没多少羞恼,这才又补了句:“或许那凶手并不是因为伤了右臂,才……”

“不!”

孙绍宗笃定的摇头:“你们离开之后,本官仔细进行了比对,确定几名死者身上的伤势都是出自左手,这与我之前的推断相互吻合,所以应该不会有错。”

“那就是地方猜错了,凶手压根就不在庙里!”

仇云飞说着,老实不客气的往椅子一瘫,哼哼唧唧的抱怨着:“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胡吹可倒好,我们这大雪天里满城跑,差点没给冻死在外边儿!”

态度虽然依旧欠抽的很,不过这厮肩头披风上湿漉漉的,脚下的鹿皮靴子更是被污泥遮去了原貌,足见也是卖了力气的。

于是孙绍宗便无视了这厮的抱怨,将自制的简易城区图在书桌上铺开,沉声吩咐道:“赵无畏,把你们查过的所有寺庙、道观,给我在地图上标出来。”

赵无畏有些为难的道:“东城和南城,是巡检大人与卑职查的,那西城与北城却是交给了大兴、宛平二县的捕头,所以……”

“无妨,先把你们查的那几家标上去。”

赵无畏这才答应一声,捏起毛笔按照记忆中搜查的顺序,一一在那地图勾勒标注。

仇云飞见他二人在哪里忙活,直将自己视作无物,两只手搓着冻僵了的耳垂,又忍不住冷嘲热讽道:“我亲自过去看过,都没查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这纸上谈兵能有什么……”

“等等!”

不等他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然指着赵无畏刚刚标注的一间尼姑庵,喃喃道:“水月庵、水月庵——这好像是荣国府的家庙吧?”

“回老爷,正是荣国府的家庙。”

孙绍宗立刻又追问道:“既是家庙,自然该有掌庙的管事,那管事之人你们搜查时可曾见过?!”

“这……”

赵无畏支吾道:“这却未曾见过,不过那管事听说是荣国府的近支哥儿,倒不是什么尼……”

‘尼姑’二字都未说全,就见孙绍宗霍然起身,二话不说便往外走,嘴里大声招呼道:“点齐人马,跟我到荣国府走一遭!”

——分割线——

水月庵。

虽然门窗紧闭,但那佛龛前的烛火却仍是摇曳不定,将个宝相庄严的佛门大殿,映的阴森晦暗无比。

而就在这大殿正中,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正仰躺在那青石地板上,唇齿间泄出微微的鼾声。

忽的,

一支粗大的捣衣杵高高擎起,在那供桌前拖起长长的阴影后,又狠狠向下一挥,正砸在那青年的左膝之上!

“呃~”

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哼过后,那青年猛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一挺腰板,便待从地上坐起来。

然而他这一用力,才现自己浑身软若无骨一般,莫说腰板,就连挺起脖子都需要花费往日百倍的力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呵呵……”

那青年正惶恐又茫然间,忽听身旁传来一阵笑声,他抬起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

说是熟悉,因为彼此本就是亲戚,平日虽不是常来常往,但总也不会断了交集。

说是陌生,则是因为那张向来见人带笑的面孔,此时却狰狞的几如食人恶鬼一般。

于是青年越的慌了,颤声道:“四……四叔,您……这是做什么?小侄……小侄可从来没得罪过你!”

“没得罪过我?哈……哈哈哈……”

那人仰头狂笑了几声,忽的又擎起那捣衣杵,恶狠狠的砸在了青年的右臂上,嘴里骂道:“好一个没得罪过我!贾芸,难道你已经忘了,你那差事是从谁手里夺过去的?!”

原来这青年,竟是荣国府的近支宗亲贾芸。

“啊~!”

贾芸惨叫了一声,毕竟身体还在麻痹之中,疼倒并不怎么疼,只是却吓的魂都飞了,忙哀声道:“四叔,这你就冤枉死我了,那差事是二婶婶给的,哪里能算是抢的?况且我近日还被追讨了不少银子……啊~四叔饶命、饶命啊!”

“狗崽子,老子还冤枉你了是不是?!冤枉你了是不是?!冤枉你……”

那人一边骂着一边闷头砸了十来下下,直砸贾芸右臂骨断筋折,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带着一脸病态的癫狂,凑到贾芸面前,阴笑道:“本来我想先杀几个不相干的,好赚个够本——可谁让顺天府已经盯上这里了呢?没奈何,叔叔也只好提早度你了。”

“四叔、四叔!”

贾芸拼命的卷曲着身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早没了那风流公子哥儿的模样,但嘴里却还有些条理,哭喊道:“侄子愿意帮你逃出城去,我知道个地方,官府一定查不……啊!”

碰~

又是一杵砸在贾芸右臂上,那人不屑道:“谁说我要逃了?我又为什么要逃?”

说着,他俯下身目光灼灼的盯着贾芸,呲着满嘴的白牙道:“叔叔如今只想留在这里,看你像条蛆虫似的挣扎,最后活活冻死在这风雪里。”

贾芸终于有些绝望了,拼命支起了脖子,嘶吼道:“你这般行事,难道就不怕被官府杀头么?!”

“杀头?哈……哈哈哈……”

那人癫狂的大笑了几声,又龇着牙笑问道:“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怕杀头么?”

贾芸略一迟疑,便咬牙点了点头。

但回应他的,却又是狠狠一杵!

那人得意的笑道:“可我偏要让你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哈……哈哈哈……”

轰~

便在此时,就听一声惊雷也似的巨响,那落着门闩房门竟纸糊的一般,裂成无数碎片!

紧接着一个铁塔般魁梧的身形,便迈步走了进来,沉声道:“贾芹,你要真是个不怕死的,就该冲着本官来,迁怒旁人又算得什么本事?”

烛光摇曳下,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左手攥着捣衣杵,右臂虚悬在身侧,却不是当初在大观园里,被孙绍宗砸断了右臂的贾芹、贾四爷,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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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佛门‘净地’悟心魔

贾芹

人物经历

最先提到贾芹是在第22回,“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

王熙凤答应了。她让贾琏办这件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事情就办成了。后来贾芸也想在府里找点事做,卜世仁教训外甥贾芸,“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

再就是第53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贾珍给族里的子侄们分东西,贾芹来了。

——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

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

正说话间,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珍躲开去了。

贾芹终于惹出事来。有人写了匿名帖儿贴在荣府大门口:“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见到帖子,贾政气得头都昏了,当即就叫人要“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这件事动静太大,贾琏瞒不过去,只好按着王夫人的意思,把水月庵里的女尼女道撵了出去,革掉了贾芹的差事。此见第94回“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王夫人说贾琏:

——“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贾芹的故事大概讲完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

下面一段话写得有点意思:

——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这段文字写得蹊跷。

往后面看,说是“下回分解”,却再不提了。

不知道贾芹想起了谁,当然也就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跟贾芹过不去。紧接着这一回,下一回是“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由“西贝草斤”想起“芹”字,想起第17回里的一个细节:

——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贾宝玉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不高兴,命他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

贾宝玉只得念道:“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

稻香村原题作“杏帘在望”。元妃省亲时赐名曰“浣葛山庄”,后来看到贾宝玉的几首诗,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查“浣葛”:浣,洗涤;葛,一种蔓生植物,纤维可以织布。“浣葛”化用《诗·周南·葛覃》“薄浣我衣”,这里借用称颂妇德。“采芹”:《诗·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水,泮宫之水。泮宫即学宫,后人把考中秀才入学宫称“入泮”或“采芹”。这里“采芹人”指贾府的读书人。

以上是校注本里的注释。

从一个“芹”字想到曹雪芹,或许我多疑了。

贾芹似乎算不上贾府的读书人。帖子上骂贾芹“不肖子弟来办事”,贾宝玉也被批评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他们两个人倒有点像。再说,“一个男人多少女”,置身于大观园中,贾宝玉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稻香村“好云香护采芹人”。大观园里风云变幻,贾府门上的无头帖子应该跟贾府里的读书人有关系。

贾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能是谁呢?

第205章 善后事宜

“老爷,前面那亮着灯笼的地方,就是水月庵!”

夜色深沉风雪正盛,即便是扯着嗓子嘶吼,贾政仍是等那健仆又重复了一遍,这才眯着眼睛向山坡上望去。

只见那在无边的夜色当中,两只气死风灯如飘萍般拼命挣扎着,却连几尺外的牌匾都照应不到。

“走吧,紧赶几步。”

贾政喃喃自语着,也不管后面的贾宝玉、贾琏二人听没听见,便让健仆搀扶着下了马车,急吼吼的沿着石阶而上。

贾宝玉、贾琏兄弟见状,忙也跳下马车跟了上去,一边爬石阶,一边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皮袍。

“阿嚏~阿嚏!”

贾琏本来已经睡下来,如今被这风雪一冲,忍不住便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摸着鼻子愤愤骂道:“这特娘的贾芹,平时笑面虎似的,没想到还真特娘的敢‘吃人’!”

显然,让几位富贵闲人冒着风雪连夜赶来的,正是那贾芹的案子。

眼见到了水月庵前,一个健仆抢着上前把那庙门拍的山响,却过了许久,才见两个衙役上前把那山门打开。

要搁在以往,被人在门外晾上这许久,荣国府的这些豪奴们,少不得要给这没眼力的衙役几个耳光,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只是今时却不同往日,连二老爷一路之上都是惶惶不安,做仆人的自然就更少了几分底气。

于是一行人偃旗息鼓的进到庙里,又在衙役们的带领下,匆匆赶到了后殿之中。

孙绍宗早在那殿里等候多时,一见三人进来忙上前见礼:“世叔、琏二哥、宝兄弟。”

“贤侄。”

贾政一边与他见礼,一边却偷眼打量那殿中的情况,原是想找出几个淫尼与那小畜生贾芹,谁知这打眼一瞧,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几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贤侄?”

贾政不由愕然道:“这水月庵中,怎得会有这许多和尚?”

一旁贾琏倒是认得其中几个,忙道:“二叔,这些好像是铁槛寺里的和尚。”

“不错。”

孙绍宗正色道:“这几个铁槛寺里的恶僧,曾伙同那贾芹一起,**水月庵里不愿同流合污的尼姑,所以即便没有参与杀人抛尸的案子,也是罪大恶极之辈!”

“孽畜、这真是一群孽畜啊!”

贾政一听这话,只气的顿足捶胸胡须乱颤,贾宝玉忙上前搀住了他,又问道:“孙二哥,那贾芹呢?”

不等孙绍宗回话,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满脸自责的道:“当初查账时,我也查到这家庙里似有些猫腻,只是可怜那贾芹身有残疾,便刻意的避过了,谁成想这一念之仁,竟闹出今日这般祸事来。”

“那贾芹又被我断了一臂,如今连同那贾芸一起,让赵无畏送去就医了。”孙绍宗说着,肃然道:“不过对于贵府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恐怕还是如何善后——贵妃娘娘省亲,可就在近日了。”

这也正是贾府众人得到消息之后,就急吼吼赶过来的最大原因。

单是贾芹杀人一案,倒还影响不了贾元春省亲,可是这家庙里藏污纳垢男盗女娼,竟还怀了一窝子的小尼姑、小和尚!

这事儿要闹大了,贾元春再要回家,岂不是平白污了名声?

贾政在路上早就想好了主意,只是当着孙绍宗这等后辈提起来,却有些难以启齿,便忙推了侄子贾琏出来说话。

贾琏其实也不愿意扛这事儿,可谁让他是小辈儿呢?

只能把孙绍宗拉到了一旁,小声道:“我二叔的意思,这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咱们荣国府绝不包庇这些混账忘八行子!”

孙绍宗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所以半点反应也没有。

果然,贾琏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软了语气道:“不过大妹妹省亲的事儿,也是万万耽搁不得,还请二郎约束手下,千万不要将这些杂七杂八的脏事儿,传到外面去。”

“就算二哥不交代,我也会这般做的,否则我也不会先派人通知府上了。”

孙绍宗这倒不是说场面话,想到自己先是稀里糊涂睡了平儿,又在便宜大哥的逼迫下,很可能要……

总之,心下是觉的有些对不住贾家,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便通知了荣国府,又把涉事人等全都留在了水月庵里,为的就是避免消息提前泄露出去。

不过他自己虽然没什么索求,却不代表下面人会心甘情愿,帮荣国府保守秘密。

故而孙绍宗又正色道:“只是眼下年关将近,兄弟们又为了这案子奔波劳碌,连家也顾不得,这心下难免有些怨言……”

贾琏惯会走那歪门邪道,一听这话立刻秒懂,晓得孙绍宗是想替手下讨要些好处,忙满口答应道:“二郎放心,咱们荣国府也是讲规矩的,绝不会让众位差官白白辛苦!”

“如此便最好不过了。”

孙绍宗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却又道:“府衙那边有贾雨村、刘崇善在,判案的时候倒也不怕出什么纰漏——只是还有一人,却需要二哥好生央求一番才成。”

“谁?”

“喏。”

孙绍宗用下巴向门口一点,道:“就是那位仇巡检。”

巡检?

贾琏看着那皂袍小吏,不由皱起了眉头,一个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怎值得如此郑重其事交代?

“咦?!”

此时却见贾宝玉惊奇道:“这位兄台,莫不是虎贲营仇太尉府上的公子?”

竟然是仇太尉的儿子?!

仇太尉的儿子竟然在孙绍宗手下当巡检?!

贾琏当时就有些懵逼,但见那厮桀骜不驯的回礼,便知道不会有错,于是忙不迭上前,把个仇云飞夸的天上少有地下全无,什么‘虎父无犬子’之类的马屁,不要钱似的乱喷。

这下仇云飞可就绷不住劲儿了,毕竟这拍马屁的不是旁人,而是贾府的嫡出公子,论身份不再其下,这效果自然也与旁人不同。

于是等到贾琏提出,请求仇云飞瞒下此事时,他立刻是满口答应,就差指天誓日的保证了。

贾琏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又邀请仇云飞过两日到荣国府去聚一聚,这才又与贾政、孙绍宗凑在一处,商量此案的具体善后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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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喜上添喜

“好一个簪缨世家!”

广德帝将手中的秘折丢到一旁,微微翘起半边嘴角,却看不出是在恼怒还是嘲笑。

“可不是么,这贾家当初好歹也是八公之,如今却是这般不成体统——前些日子刁奴欺主不说,这尼姑庵里又养出一窝小和尚来!”

此时敢搭腔的,自然非忠顺王莫属,他萎靡不振的坐在秀墩上,分明昨晚上也没干什么好事儿的模样。

就见他一边打着哈气一边道:“要不是还有贤德妃、王子腾撑着,我看这荣宁二府怕是早从四王八公里除名了。”

他略略提起了些精神,又嘿嘿笑道:“不过陛下当初选择贤德妃,来安抚那些功勋贵胄,不就是因为她娘家中看不中用么?”

说到这里,他起身阿谀的躬身道:“如今看来,陛下果真是法眼如炬啊!”

“你啊……”

广德帝也是忍不住摇头失笑,随即又扯开了话题:“那孙家兄弟又如何?听说前些时日,你刚替那孙绍祖保媒,定了贾恩侯的庶女。”

“哥哥虽说粗中有细,但也就那样了。”

忠顺王顺势上前,在御案上取了杯参茶,一边毫无形象的吸溜着,一边道:“弟弟倒真还有意思,明明是个猛将坯子,这一年多在顺天府竟是四平八稳,屡破奇案不说,平日的差事上竟也没多少纰漏,比那正牌子进士官儿,怕都要强出不少。”

“更重要的是他年纪尚轻,若是好好栽培一下,日后倒是个能大用的。”

“能不能大用,且先历练上几年再说吧。”

广德帝微微摇头,随即却又扬声把戴权喊了进来,吩咐道:“传朕的旨意,顺天府治中刘崇善,年后迁任云南宣抚使;通判孙绍宗任内功绩卓著,擢升治中;至于这刑名通判一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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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的升迁旨意,无疑又让孙府在这大年根儿下又添了几分喜意。

热热闹闹的过了大年,一晃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就在荣国府里张灯结彩,人人恭候贤德妃回家省亲的时候,孙家兄弟的期待与焦灼,却更胜过他们十倍不止。

阮蓉终于要生了!

产房里如何忙碌且不说,孙绍宗与便宜大哥守在院里,都紧张的滴溜溜乱转,几乎快腰把那地上的石板踩陷了,这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

“生了?!”

两人忙堵到了门口,巴巴的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也不管隔着那厚厚的棉布帘子,究竟能瞧见些什么。

“生了、生了!”

半响,一个稳婆喜气洋洋的挑帘子出来,红光满面的道:“恭喜老爷,是位公子!”

“哈哈哈……是儿子、是儿子!咱老孙家终于有后了!”

孙绍祖登时便笑的合不拢嘴。

孙绍宗却忙扯住那稳婆,追问道:“姨太太呢?可也平安?”

那稳婆忙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老爷!”

孙绍宗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很在乎是男是女,只要母子平安就已经足够了——当然,考虑到阮蓉之前的忐忑,以及便宜大哥的期许,生个儿子无疑才是皆大欢喜的最好结果。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便又问道:“什么时候方便让我们进去,看一看孩子?”

“现在就成,小公子已经抱到了外间……”

碰~

那稳婆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孙绍祖拱了个四脚朝天,然后直接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虽然早就知道便宜大哥,想要孩子想的都快走火入魔了,但眼瞅着他这毛躁的举动,孙绍宗还是忍不住有些无语。

“哎呦喂,我这老腰……”

那稳婆在地上吱哇乱叫,孙绍宗忙吩咐道:“把预备好的赏钱取来,地上这位稳婆的赏钱加倍!”

“谢老爷、谢老爷!老爷一定长命百岁、多子多孙!”

那稳婆立刻偃旗息鼓,顺势就要给孙绍宗磕头谢恩。

孙绍宗却哪耐烦跟她磨牙?

忙也贴边儿钻进了屋里。

一进门,就见奶妈抱着孩子,旁边孙绍祖斜肩谄媚,两只大手一会儿往前伸、一会儿往后缩的,一副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

眼见孙绍宗进来,他便催命似的招手道:“快快快,快过来看看,这眉眼、这身量,一瞧就是咱们老孙家的种!”

等孙绍宗过去,还不等上眼打量,他又重重一巴掌拍在孙绍宗背上,哈哈大笑道:“我特娘就知道,你小子指定是个能生儿子的!哈哈哈……”

孙绍宗:“……”

无语半响,孙绍宗这才仔细打量起了襁褓中的婴儿,论个头,在刚出生的孩子里应该不算小的。

不过……

这孩子分明闭着眼睛,也不知便宜大哥到底是从哪儿瞧出‘眉眼’来的。

说实话,尽管是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可孙绍宗还真没电视上演的那般激动莫名,只是看着那小东西抿着嘴儿,鼻翼一颤一颤的,心里便莫名的慰贴。

于是下意识的伸手,便准备从奶娘怀里接过来。

“小心点儿、小心点儿!你可千万别摔了他!”

奶妈倒没什么,便宜大哥却如临大敌一般,在旁边搓手跺脚,眼见连额头冷汗都急出来几滴。

孙绍宗实在懒得理他,学着奶妈的姿势,稳稳当当横抱在了怀里,又试着用手指轻触他的掌心,谁知这孩子虽闭着眼睛,反应倒着实不慢,小手一紧,便攥住了孙绍宗的手指头。

孙绍宗还没觉的怎样,旁边便宜大哥一双眼睛却瞪的跟铜铃仿佛,激动道:“你瞅瞅、你瞅瞅!瞧这小子有劲儿的,长大后指定也是个能文能武的!”

手上有劲儿和能文能武有个毛关系?

孙绍宗再次无语,原本想抱着孩子进去看看阮蓉,可见大哥稀罕的不行,干脆往前一托,道:“大哥,你且帮我抱一会儿,我进去瞧瞧蓉儿。”

“我?”

便宜大哥吓了一跳,使劲搓了搓掌心,伸手欲抱,却忽又缩了回去,急道:“不行!我得先洗个手!”

说着,便团团乱转的找水。

好在这产房里别的没有,热水毛巾却是管够的。

于是立刻有那机灵的稳婆递上一套,便宜大哥便使了香胰子,反复搓了能有八百多回,都快洗秃噜皮了,这才颤巍巍的过来抱孩子。

眼见他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哆嗦,孙绍宗无奈道:“大哥,要不你去榻上盘腿儿坐着,这样肯定摔不着他。”

“对对对!还是你小子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孙绍祖忙甩掉靴子,跳到榻上,跟个怒目金刚似的盘腿儿做了,又哈巴狗似的盯着孙绍宗手里的孩子。

孙绍宗这才小心翼翼的,把孩子交到他手里,然后便懒得再看他那笑出了鼻涕泡的模样,大踏步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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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升任治中

正月十七,刑名司正堂。

“恭贺大人双喜临门!”

在林德禄的带领下,刑名司内有职司的官吏济济一堂,向着孙绍宗躬身行礼。

原本还应该有个交接仪式来着,不过刘崇善得了云南宣抚使的差事,却并不怎么开心【毕竟是边塞苦寒之地】,故而干脆请了病假。

不过这样也不赖,下面拍起孙绍宗马屁来,便也少了许多顾忌。

缺点就是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把下属恭贺的流程走完。

孙绍宗又从治中属吏那里,接受了全套的印信,这才有时间打量这五间正堂的格局。

其实也不用怎么打量,毕竟他以前也没少来过,只是此时再看那摆设布局,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大人。”

这时林德禄又从外面折了回来,上前陪笑道:“卑职提前几日,便让人照着您的喜好,重新布置了一遍,您瞧着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不妨交代给卑职。”

“行了。”

孙绍宗摆了摆手,道:“今儿马屁听的够多了,说些有用的——你可知道这通判一职,会由何人继任?”

“卑职不知。”

林德禄立刻摇头,不过随即又补了句,道:“不过按规矩,您既然是原地提拔,继任者就该由别处调任。”

外调?

希望调来的,会是个能踏实做事儿的人吧。

林德禄等人虽然乖巧,但却不是方面之选,想让他们单独查案都欠了火候。

至于仇云飞么……不提也罢。

要能来个刑名老手,孙绍宗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上一些。

“对了。”

孙绍宗想起一事,便又交代道:“晚上的聚会,本官便不参与了,由你主持便是——银子先从私库里拿,不够了我再补上。”

“哪能大人您破费啊!”

林德禄忙道:“交给卑职便可。”

说着,又从袖子里取出个汉白玉的长命锁,双手奉上道:“大人喜得贵子,卑职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一件玩物聊表寸心。”

那玉锁的材料且不说,单上面用祈福经文的微雕,拼凑而成的‘寿’字,便已是价值不菲。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伸手接了过来,淡淡的道了声:“你有心了。”

倒不是他动了贪念,实在是以现在官场的风气,若是连贺礼都不肯收,肯定会被人诟病是‘假清高’。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这林德禄刚走,程日兴便又凑了上来。

“你昨儿过去的时候,不是已经恭喜过了么?”

师爷与雇主之间,却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儿的,孙绍宗自顾自的进了里间,往那新换的软榻上一靠,慵懒的问:“我方才没见着那仇云飞,问林德禄,却只说是告了病假的——怎么着,莫非那日在水月庵里吓破了胆,不敢来了?”

“这倒不是。”

程日兴笑道:“听说是元宵灯会上,与镇国公府的哥儿争女人,彼此打了个鼻青脸肿,估摸着是不好意思见人,便干脆告了假。”

这厮还真是纨绔性子丝毫不减。

不过既然并非故意偷懒,孙绍宗也懒得管他请不请病假的,伸手一指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公文道:“先把公文大致整理一下,分出轻重缓急来——对了,以后我免不了要升堂问案,这刑名师爷的本事,你学的如何了?”

“这……”

程日兴一听这话,却有些忐忑,吞吞吐吐的道:“学生最近实在是、实在是……”

见他支支吾吾的,孙绍宗略一沉吟,便明白他是在想什么:“是了,既然春闱在即,你近来自然是要温习诗书的——不如这样,我近些日子且先寻旁人顶一顶,待你考完之后再决定去留如何?”

这程日兴之所以一直不肯出来做官,就是因为放不下那考进士的梦想,这眼见再有半月就是会试之期了,他自然无心去学正宗刑名的做派。

“多谢东翁体谅。”

程日兴忙躬身谢过,又讪讪道:“其实学生也知道,这次八成还是考不中的,可不试一试,心里又实在是过不了那道坎,故而也只能先去撞一撞南墙,再回来伺候东翁了。”

孙绍宗也正色道:“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我相处一场,日后若是科举无望,我保你个八品的前程,还是不成问题的。”

等程日兴千恩万谢之后,孙绍宗干脆直接放了他的假,又把林德禄喊来,临时充了半日的师爷。

眼见这林德禄处理的井井有条,比程日兴还要多了些熟练,孙绍宗便有些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再请个师爷打短工。

一来这春闱在即,举人们大多都在闭门苦读,想请个合适的师爷并不容易。

二来么,当初他刚来刑名司,对下面人不敢放心,所以才特意请了程日兴把关,而如今情形却是大不相同,刑名司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便是韩安邦与贾雨村也难以插手。

“大人。”

正举棋不定,那林德禄已然把这些日子积下案子,整理了出来,上前禀报的道:“需要批示的公文都整理好了,另有两桩官司,可能需要大人您升堂审理,您看……”

升堂!

孙绍宗搞了十几年刑侦,这法官的差事却还是头一回干,自然觉得新鲜,于是忙问道:“都是些什么案子?”

林德禄从桌上拿起两份卷宗,道:“一桩是凤尾巷张家,告亲家周家勾结人贩子,在元宵灯会上拐了他的孙子。”

孙绍宗闻言皱眉道:“既然两家是亲家,那张家的孙子,岂不就是周家的外孙?”

爷爷告外公勾结人贩子,拐了亲外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人,这张家有两个儿子,周家女嫁的是大儿子,可这丢了的孙子,却是张家二儿子的孩子。”

这听着还是跟绕口令似的。

孙绍宗便道:“把卷宗拿来,我自己看一遍吧。”

林德禄忙把卷宗奉上,孙绍宗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这才晓得:原来是那大儿媳的哥哥,带着张、周两家的孩子去逛元宵灯会,却独独丢了张家二儿子的孩子。

又因那周氏生的是个女儿,本来就不怎么得宠,故而张家老汉便怀疑是周家勾结人贩子,想要断了他张家的血脉,好把家产都跟着孙女一起嫁去周家。

这事儿……

怎么看都像是张老汉在无理取闹。

把那卷宗往炕桌上一丢,孙绍宗沉吟道:“以前这种案子,刘大人都是怎么处理的?”

林德禄无奈摇头道:“不过是‘和稀泥’三字罢了,毕竟那周家固然有错,行事却并不违法。”

“那就先放放,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孙绍宗又吩咐道:“另外让赵无畏多安排人手,再仔细的排查排查,看看能不能找到被拐走的孩子。”

说是这么说,但孙绍宗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打拐即便是在后世仍是个难题,就更别说是眼下了。

“那另外一桩案子呢?”

“是一老翁,告儿子忤逆不孝。”

忤逆?

孙绍宗接过卷宗扫了几眼,见上面种种行径恶毒之极,便断然道:“派几个人去邻居家走访走访,再通知那老翁,本官明日……呃,后日便升堂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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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殷勤与矜持

其实林德禄挑出的这两桩案子,已经揭示出了通判与治中最大的不同。

以往孙绍宗做通判时,负责处理的往往都是恶性刑事案件,而成为治中之后,需要处理的民事诉讼就占了绝大多数。

虽说论严重程度,民事诉讼比不得刑事案件,论出彩也远不如前者,但其中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却往往犹有过之。

这类业务,孙绍宗当年做警察的时候,也不是没接触过,但比起侦破刑事案件的得心应手,却明显还是差了些火候。

如今乍一接手,难免便有些忐忑,故而才又往后推了一天,以便做足准备。

好在这年头,老百姓对官府都敬畏有加,真要遇到什么难解的琐碎事儿,拖上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不像后世那样,拖着拖着就容易闹出大新闻来。

另外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刑名通判注重事后侦破,而治中则多了提前预防的职责——不过这治安防治什么的,也是孙绍宗的强项之一,因此这方面倒不用太过担心。

却说按照林德禄整理出来的轻重缓急,处理掉近半的公文案宗之后,眼见就快到响午了,孙绍宗舒展了舒展筋骨,便准备去韩安邦、贾雨村那里走上一遭。

要说这古代官场的潜规则,比之现代那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说这走马上任吧,孙绍宗当初刚刚转任刑名通判时,讲究的是‘殷勤’二字,到任之后在第一时间,便要按规矩递帖子,求见府尹、府丞、治中这三巨头。

这是做下属最基本的态度。

当然了,人家乐不乐意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如今升任治中之后,情况却又截然不同,先要讲究的变成了‘矜持’二字,万万不能再像当初那样,急着去拜见两位上官了。

否则便有逢迎上司的嫌疑,更会因此失了治中的‘身份’与‘体面’。

所以孙绍宗才一直拖到了响午。

离开刑名司,他先去了韩安邦院里,照例又没得着什么好脸色,连几句客套话都是绵里藏针,隐隐透着些敌意。

不过韩安邦在态度上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治中’对他而言,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下属,而是兼具同僚与副手的身份了。

也正因此,以后这厮再想安排什么龌龊差事,阴孙绍宗一把的时候,孙绍宗也完全可以据理力争,不用再担心被扣上‘藐视上司’的大帽子了。

却说从韩安邦哪里出来,到了贾雨村院中,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贾府丞见到孙绍宗就是一脸的亲切莫名,那热情的态度,恍似两人依旧是亲密无间的盟友一般。

等把客套话说了半箩筐之后,贾雨村又正色叮咛道:“贤弟如今身为一司之,往大了说,勉强也能称得起‘堂上官’三字,各方面牵扯到的事情都远以往,还请千万小心行事,切莫再任意妄为了。”

任意妄为?

您贾府丞被说是任意妄为,就连贪赃枉法的事情,怕也没少干吧?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表面上却也是肃然拱手道:“大人一直以来的教导,下官都谨记于心,绝不会忘记分毫。”

肃然归肃然,这‘教导’二字说出来,却少不得存了一语双关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

贾雨村欣慰的点着头,好似没听懂孙绍宗话里暗含的意思一般,随即又交代道:“开春之后举行的会试,表面上虽说与咱们顺天府无关,但你可万万轻忽不得,定要派人时刻关注着,一旦有什么意外生,也好及时作出反应。”

与秋闱不同,在层次更高的春闱里,顺天府连个协办的身份都混不上,自然也就不用像秋闱时那般,提前紧张的筹备什么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春闱毕竟还是在京城举办,不出事还则罢了,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顺天府指定也逃不了干系。

故而甭管人家用不用你、领不领情,顺天府都得上赶着去跑个龙套。

“府丞大人放心。”

孙绍宗忙又保证道:“下官怎么说也做过一任秋闱巡阅使,对这科举的事情倒还有些心得,只要上面不出大问题,我保证不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娄子。”

他这既是揽责任,又是在推托责任。

一般的防治工作倒也罢了,真要闹出大规模舞弊事件,弄得举人老爷们群情激奋,孙绍宗这区区正五品的肩膀,可是万万扛不住的。

贾雨村自然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于是便宽慰道:“这你大可放心,陛下对此次春闱极其重视,礼部、翰林院那里万万不敢胡来。”

“既是如此,下官这心里便也踏实了。”

此后两人又闲扯了些公务、私事,孙绍宗眼见到了饭点儿,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回了刑名司,就见食堂里派来的杂役,早早便捧着菜单等在那堂屋门口,显见也是来拍马屁的。

于是孙绍宗进门之后,便准备喊他们过去点餐。

谁知林德禄却又巴巴的凑了上来,禀报道:“大人,方才北镇抚司派了人来,说是请您申时【下午三点】过去应卯,参见新任的镇抚使6辉6大人。”

新的镇抚使也已经走马上任了?

孙绍宗最近一门心思都在阮蓉和孩子身上,倒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

话说自己的龙禁卫千户,不过就是挂个名罢了,又没有半点实际的职司,即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必要把自己叫过去应卯吧?

这位新来的6大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心下虽然疑惑,但既然镇抚使已经话了,孙绍宗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因此便向林德禄交代道:“既然镇抚使大人喊本官过去应卯,那午饭我就不在衙门里吃了,有什么事情你先替我盯着便是。”

林德禄忙乖巧的应了,顺势又帮孙绍宗打走了厨房的杂役。

孙绍宗又在里面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策马疾驰赶奔自家——既然下午要去北镇抚司应卯,自然要换上墨蛟吞云的战袍,在一众龙禁卫里才不会显得扎眼。

路上无话。

却说回到家中,孙绍宗匆匆赶奔后院,正待跨过那月亮门的门槛,冷不丁就和几个女子撞个正着,而那领头的娇俏女子不是别个,赫然正是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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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再添一喜

眼见竟是平儿当面,孙绍宗心下先是一愣,不过随即便恍然起来。

以阮蓉小妾的身份,荣国府的正经主子自然不好亲自上门探望,但阮蓉生的却又是孙家的长子,也不好一点反应都没有。

尤其这眼见得,孙家与荣国府就要结成姻亲了,王熙凤作为贾迎春的长嫂,就更不能没有半点表示了。

因此她便派了平儿这样,有半个主子身份的奴婢过来。

却说平儿见到孙绍宗,心下也是意外的紧,愣怔了半响,才想起要退避到一旁,恭恭敬敬的道了个万福:“奴婢见过孙大人。”

后面两个小丫鬟,也忙学着见了礼。

“平儿姑娘不必多礼。”

孙绍宗笑道:“二嫂子倒真是有心了,还特意让你过来探望。”

“我们二奶奶交代过,两家既然结了亲,自然要常来常往彼此惦念着。”

平儿的目光略有些闪烁,却仍是一本正经的道:“不瞒孙大人,我家二奶奶前些日子给太尉大人写信时,还专门提起过大人您呢。”

一听这话,孙绍宗顿时恍然,原来王熙凤不是毫无音信,而是已经在暗地里有了动作。

也对,那赚钱的法子,归根到底还是要指着王太尉帮衬,王熙凤这做女儿的万没有这节越过他,便拿定主意与人合伙做生意的道理。

而她在信里既然提到了自己,自然是想选择自己作为合伙人。

不过瞧平儿这模样,王熙凤大概并不想让自己晓得此事,大约是存了先晾一晾自己,日后好多占些便宜的心思。

想通了这节,孙绍宗心下顿时大定,便随口笑道:“二嫂子写家书,却提我作甚?”

“自然是惋惜大人这般骁勇,却没有去军前效力。”

“骁勇?”

孙绍宗哈哈一笑,一语双关的道:“平儿姑娘知道我骁勇善战也就罢了,怎得二嫂子也晓得了?”

这冤家!

平儿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万幸那两个丫鬟都在后面垂手而立,倒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恶狠狠的瞪了孙绍宗一眼,嘴里却恭声道:“孙大人的骁勇,京城中有谁不知?再说奴婢……奴婢也是曾亲眼见过的。”

说到后面那话时,嗓音却不由自主的有些发起飘来。

平儿顿时不敢再说下去了,忙又道了个万福:“奴婢还要回去向二奶奶交差,就不耽搁大人的正事了。”

说着,低头领着两个小丫鬟,便出了院子。

一直目送她那婀娜的身形消失在门后,孙绍宗这才迈开步子,进到了堂屋里。

母子两个此时都在床上,孩子平躺在里面,两只小拳头聚过头顶,正睡得香甜。

阮蓉侧着身子护在外面,眼见孙绍宗挑帘子进来,不觉有些纳闷,忙支起身子问:“老爷怎得这般时候就回来了?”

孙绍宗晓得,自从上次自己被软禁在北镇抚司之后,她对那地方就多了些畏惧。

因此便没有实话实说,只随口笑道:“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和孩子,就赶回来瞧上一眼么等守着你们母子吃了午饭,我再回去当值也不迟。”

阮蓉心下顿时暖的一塌糊涂,小心翼翼的往里挪了挪,招呼道:“老爷坐过来歇歇脚。”

“等我先让人去催一催午膳。”

孙绍宗嘴里这般说着,出去却是小声吩咐香菱,把年前新做的龙禁卫千户战袍取出来,先拿到西厢准备妥当。

他这才又回头进了里间,六九似的坐在那床上,与阮蓉说了些体己话。

眼见石榴、芙蓉拎着食盒进来,刚要把那热腾腾的饭菜摆开,外面却又进来个婆子,通禀道:“二爷,大爷听说您回来了,请您到客厅去,瞧一瞧那满月酒的帖子。”

满月酒的帖子?

这才刚出生不到三天,急着搞什么满月酒?

孙绍宗很是无语,但便宜大哥这一腔热情,却也不好不配合。

于是只得将那饭菜匀了一份,直接拎到前厅吃喝。

却说到了客厅里,就见那居中的圆桌上,放着两匣子金灿灿的粉末,旁边又摆着四五封喜帖,居中铺开一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

孙绍宗把那食盒往边上一放,随侍在旁赵仲基,忙凑上来帮忙摆盘。

“行了,这里就不用你伺候了。”

孙绍宗伸手一拦,又吩咐道:“去取四百两银子,给程师爷与三位侄少爷每人送一百两过去,让他们在春闱前买些应用的物件。”

赵仲基领命离开之后,孙绍宗一边摆开杯盘儿,一边无语道:“大哥,你弄这么些金沙做什么?”

“写帖子啊!”

便宜大哥这才从那宣纸上抬起头来,把那几张写好了的样板帖子,往孙绍宗面前一推,道:“你看这金粉是沾着朱砂比较喜庆,还是纯金色显得大气还有这行书、隶书、正楷的,我也瞧不太懂,都得你来拿主意。”

孙绍宗随手翻开一张,却不由皱眉道:“卫如松?这厮不是和你势同水火么,你怎么还下帖子请他?”

“放心,那老小子指定不敢来!”

孙绍祖大咧咧的道:“我给那狗娘养的下帖子,就是想让他知道,咱们老孙家已经有后了。”

顿了顿,他把两排钢牙一咬,切齿道:“等贾氏生出儿子来,老子非敲锣打鼓的去请他赴宴不可,看那厮到时候还有什么说辞!”

对此,孙绍宗只能报以沉默。

不过便宜大哥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伸手一把揽住了他肩膀,目光灼灼的道:“这事儿,哥哥可就全指望你了!”

“不是……”

孙绍宗无奈道:“大哥,这事儿谁也说不准,保不齐就算我真照你说的做了,也未必就能……”

“二爷、二爷!”

话音刚落,就见外面莽莽撞撞冲进个小丫鬟,喜笑颜开的嚷道:“大喜啊二爷,我们姨娘方才忽然干呕起来,两个奶妈瞧过之后,都说是害喜了!”

不……

不是吧?!

香菱也怀上了?!

孙绍宗正愕然间,脖子上忽的又是一紧,就听便宜大哥哈哈笑道:“我特娘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带种的!”

第210章 立威的背景板

单论官阶,北镇抚司衙门其实还矮了顺天府一头即便是官阶最高的镇抚使,也不过是正四品官职。

不过要论起实权,以皇帝亲军身份,掌控缉捕审判、风闻奏事权利的北镇抚司,却又强出顺天府不止一筹。

故而这北镇抚司的衙门口,也便比那顺天府显得要阔绰许多。

尤其今儿还是新任镇抚使第一次点卯,门前的阵仗自然更不同往日。

孙绍宗骑在马上,远远的便瞧见十六个龙禁卫在门前雁翅排开,个不出的威风煞气。

而那守门的龙禁卫,远远望见孙绍宗过来,也忙分出两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个恭敬的拱手道:“敢问可是孙千户当面?”

虽然都是墨蛟吞云的战袍,但肩膀上的云纹却各有不同,再加上这衙门里的千户一共也就那么老几位,常年不在衙门里走动的,更是只有孙绍宗一个。

故而他们能一眼认出孙绍宗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孙绍宗一边甩蹬下马,一边道:“正是本官,本官奉命前来应卯,却不知是要在何处等候?”

“大人直接去议事的大厅便可。”

那人忙恭声道:“指挥使大人还没到,不过掌刑的陈千户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掌刑的陈千户?

那不就是侦缉司的该管上司么?

记得当初‘血字’一案时,孙绍宗也曾怀疑过他,后来才晓得这位陈千户当时正在南边儿公干,故此并无半分嫌疑。

随手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龙禁卫校尉,跟着另一人直奔那议事大厅。

没进门之前,听里面静悄悄的,还以为是没什么人在,但跨过那道门槛之后,才晓得里面岂止是有人,简直可说是人山人海!

看大多数人肩膀上的云纹,估计在京正八品小旗以上的龙禁卫,应该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也难为他们站的站、坐的坐,却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孙大人。”

却说孙绍宗刚在那门前停住脚步,立刻便有一名总旗凑上来,恭声道:“您的位置在前面,请随卑职来。”

这大厅里最多的,是七、八品的总旗与小旗,加起来约莫能有百十人,均是在两旁侍立。

再往里走,则是十来张普通的乌木椅子,上面几乎已经坐满了人,看装扮应该都是百户的职衔。

到了最里面,却只有六张黄梨木的太师椅,其中两张摆在正中间,无疑是镇抚使与镇抚佥事的座位。

而两侧的四张,则应该是北镇抚司四名实职千户的位置。

眼下这六张太师椅上,也只有右手第一张,坐了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想必就是那掌刑千户陈行之了。

孙绍宗正不动声色的打量那陈行之,却见带路的总旗指着左首第一张太师椅道:“孙大人,您请落座吧。”

竟然是左首第一位?

孙绍宗眉头一皱,陈行之的脸色也顿时垮了下来,其实方才他心里就在嘀咕,掌刑千户素来都是镇抚以下的头一把交椅,什么时候排到第二了?

眼下见这坐在上首的,竟还是孙绍宗这个‘新晋后辈’,心里顿时老大的不乐意。

于是未等孙绍宗落座,他便冷哼了一声:“原来这位就是孙大人,当真是久仰大名了本官手下好不容易历练出两个人才,却被孙千户拱手送去了巡防营,如今您孙大人荣升了千户,不知又准备从咱们北镇抚司,挖多少墙角过去?”

孙绍宗原本还有些犹豫,但一听他这冷嘲热讽的,便坦坦荡荡坐到了左首的太师椅上,微微一笑道:“我确实把一个在侦缉司里蹉跎了十几年,却仍继承不了祖传百户衔的庸碌之辈,送去了巡防营当差。”

“不过这等庸碌之辈,应该算不得什么人才吧?还是说在您陈大人手底下,人才就是如此受重用的?”

“你!”

陈行之猛地起身,怒视孙绍宗半响,却又冷笑着坐了回去,晒道:“孙大人这耍嘴皮子的本事,莫不是跟那些酸丁们学的?咱们北镇抚司,可没这等爱耍嘴皮子的习惯。”

“怎么?”

孙绍宗故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听陈千户的意思,莫不是想跟我手底下见个真章?”

陈行之张了张嘴,目光在孙绍宗雄壮的身躯上打了个来回,最终却只是嗤鼻一声,便转过头不再理睬他了。

这厮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

孙绍宗既然占了上风,便也没有穷追猛打,端起茶杯装作品茶的样子,却是偷眼观察下面众人。

这几句话的功夫,百户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却唯独不见另外两个千户的影子。

莫非真的是……

孙绍宗正沉吟间,就听外面有人拖长了音大吼道:“镇抚大人到~~~!”

众人忙都肃然起身,等到外面闪出一个身穿明黄麒麟袍的身影,立刻都行了半跪军礼,齐声道:“标下见过镇抚大人!”

那身穿麒麟袍的身影,不慌不忙的进到了议事厅内,一路行到孙绍宗与陈行之面前,却稍稍顿住了脚,紧接着便从他身后闪出两人,分别半跪在了孙绍宗与陈行之下首。

得~

果然是被当成了立威的背景板!

这二人不用说,正是另外的两名千户。

而两个千户都跟在镇抚使陆辉身旁,偏陈行之这个最重要的掌刑千户,孤零零一人候在此处,还刻意被安排在了孙绍宗之下,这打压排挤的意思简直是溢于言表!

陈行之也不是个傻子,那脸色当即就铁青一片,两只肥大的拳头抱在一起,画着圈的乱颤,也不知心里是恼怒多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这一幕,显然才是整个会议最重要的环节,除此之外,也不过就是些老生常谈罢了。

眼见该说的都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孙绍宗正等着散戏走人呢,却忽听那镇抚使忽然扬声道:“好了,除了孙千户之外,其它人就先行散去吧。”

咦?

难道今儿这出戏,还单独给自己准备了续集不成?

第211章 揽差事巧逢宝玉

片刻之后。

宽敞的议事大厅里,便只剩下孙绍宗与镇抚使陆辉,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了。

眼瞧着这位陆大人的脸色时晴时阴、忽明忽暗,孙绍宗一颗心也随之提了起来,暗道他这七情上脸、六欲杂陈的,该不会是想安排自己,去执行什么九死一生的任务吧?

他要真敢提出来,自己是该拒绝呢,还是该坚决拒绝呢?

“唉。”

就在孙绍宗提心吊胆的当口,陆大人终于长叹了一声:“老了、果真是了老了,看到孙大人这般年轻有为的,就忍不住回忆起昨日的种种。”

说着,他又用力的甩了甩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

要说这陆大人也确实上了年纪,须发花白不说,眼角眉梢也净是细纹堆砌。

不过他这身子骨瞧着却仍是雄壮威武的很,尤其左眼上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使得他稍一活动眉眼,便渗出股慑人的煞气。

孙绍宗听他这般叹息,心下却仍不敢大意,便谨慎的恭维道:“大人此言差矣,您既然蒙陛下委以重任,自然是宝刀未老!”

“哈哈……”

陆辉哈哈一笑,抬手点指着孙绍宗道:“莫要拍我的马屁老夫也懒得跟你兜什么圈子,直说了吧,我留下你其实是想你担任新设的内务监察一职,整肃一下咱们北镇抚司的风气。”

“你与这衙门里的上上下下都没什么牵扯,出任这个位置最合适不过了。”

内务监察?

那以后简称起来,岂不是要被叫做‘内监’了?

这虽不是九死一生,可也是个最容易得罪人的差事。

故而孙绍宗忙起身,拱手道:“大人,咱们北镇抚司的风纪,一向是由南镇抚司负责监察,这平白无故的设立一个内务监察的职司,怕是有些不妥吧?”

“南镇抚司?”

陆辉嗤鼻一声,晒道:“南镇抚司向来是夏守忠夏公公所辖,咱们戴指挥与他虽说不上是势同水火,却也断不会让他插手这北镇抚司的事。”

说完,见孙绍宗仍是满脸的抗拒,他便又道:“你就把心放肚皮里吧,有戴公公在上面看顾着,老夫便是坑谁也不敢坑了你再说这内务监察也只需你顶个名头,具体的事情让下面人去办也就是了。”

看来这南北镇抚司之间,也是明争暗斗的关系。

眼见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孙绍宗稍一犹豫之后,便躬身道:“既是如此,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旁的也就罢了,戴公公看顾那一条,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就对了。”

陆辉顿时展颜笑道:“瞻前顾后的,如何配得上‘年少轻狂’四个字。”

谁乐意配上这‘年轻轻狂’四字了?

再说孙绍宗这心理年纪,也早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数。

眼见这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孙绍宗就顺势告辞离开。

那陆辉倒并未阻拦,只是在孙绍宗转过身的时候,意味深长的道:“孙千户,有时间也多关注关注咱们北镇抚司,说到底你终究是武人出身,那府丞、府尹的位置,怕不是那么容易惦记上的。”

要单独就他这一句话,孙绍宗倒不会想的太多。

可当初戴权貌似也透露过类似的口风,难道说这戴公公还真打算,把自己捧上镇抚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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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出了北镇抚司,眼瞧着天色还不算太晚,这元宵灯会也还剩个尾巴。

孙绍宗便琢磨着四下里逛一逛,给儿子买些风车、风铃什么的,拴在那床头。

谁知刚走出去没多远,斜下里便有人大声呼喊起来:“二哥、孙二哥!”

孙绍宗偏头望去,就见前面一辆马车窗帘洞开,探出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谁?

贾宝玉见孙绍宗望过来,忙又隔着窗户挥了挥手,然后偏头吩咐了一声,那马车便不紧不慢的靠了上来。

等到了近前,宝玉麻利的跳下车,围着孙绍宗转了好几圈,嘴里啧啧赞道:“二哥今儿这一身,可比平日里还要威武几分,刚才远远的瞧见,我差点都没能认出来呢。”

他跳下车的时候,那车帘往上一挑,里面似乎还坐着个女子。

莫非是拐了林黛玉出来?

孙绍宗心下这般想着,便笑着问道:“听平儿姑娘跟你蓉姐姐说,你们府里今儿正唱大戏呢,你怎么倒有空出来闲逛?”

贾宝玉不屑的一撇嘴,道:“珍大哥点的那几出戏,忒也闹腾的慌,我实在听不惯,又想着袭人正好回家探亲,便干脆去她家里坐了坐这不正准备回府,就撞见二哥您了么。”

说着,他便又喜笑颜开的,从袖筒里摸出只翡翠弥勒佛来,往孙绍宗手里一塞,道:“这是我给小侄子预备的,上午出来的早了些,倒不晓得平儿姐姐去了你们府上,不然便让她一并捎过去了。”

那弥勒佛雕的憨态可掬,玉色又是碧绿欲滴,瞧着极是喜人。

“那我可就收着了。”

孙绍宗把那玉佛收起来,便顺嘴邀请道:“要不要去我府上坐坐,也见一见你那小侄子?”

“还是免了。”

宝玉忙摇头:“小侄子才刚生下来几日,怕是见不得我这等俗人。”

随即他却又道:“不过我听说崇文门左近新开了一家馆子,里面的厨子卤了一手好鹿肉,既然今儿凑巧撞见了,不如喊上我那表哥和冯家哥哥、柳家哥哥,一起去尝个鲜如何?”

这上述几人都各自送了厚礼,按规矩孙绍宗也确实该单独请他们聚上一聚。

眼下正好宝玉提起来,孙绍宗略一沉吟,便笑道:“既是如此,今儿晚上就由我来做东好了,就当是庆祝你小侄子出生,顺便感谢兄弟们的一番心意。”

贾宝玉本来是要争个东道的,但一听这话,也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便欣然道:“那我现在就去通知几位哥哥,二哥您也赶紧回家换一身衣服,不然我怕厨子吃您这一吓,连祖传的手艺都给忘了。”

孙绍宗哈哈一笑,问清楚那酒楼的所在,这才又重新上马,与贾宝玉暂时别过。

第212章 宴

因晚上免不了要喝酒,故而孙绍宗换好衣服之后,便喊了张成套上马车代步。

这一来一回的,等到了崇文门左近,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

“孙大人。”

孙绍宗这里刚一下车,便有个小厮点头哈腰的凑了上来,搓手道:“我们宝二爷怕那好位置都被抢了去,便让小人先过来订了个雅间。”

看来这贾宝玉果然是有长进的,若换了以前,他做事万万没有如此周全。

孙绍宗唯一颔首,便随着那小厮进了这家名为‘鹿鸣轩’的酒楼。

此时正值饭点儿,那散座儿基本已经满员,内中更有许多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想来也是图这店名起的讨喜。

不过一楼散座儿的客人们,可吃不起什么鹿肉,故而那招牌上明晃晃的,标的都是各色驴肉。

这算是挂鹿头卖驴肉呢,还是指驴为鹿?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便跟着那小厮拾阶而上,到了二楼临街的雅间里。

一进这雅间,便先瞧见个诺大的屏风,上面几头梅花鹿踩在遍地蒿草之上,或仰头嘶鸣、或低头食蒿,显然描绘的就是诗经里的场景。

绕过屏风之后,一张硕大的圆桌摆在正中,杯盘酒盏已经置办齐了,却并不见宝玉等人,显然他们几个比孙绍宗还要吃了些。

见那桌上竟还摆着几柄折扇,孙绍宗便好奇的拿起一柄,捻开了仔细打量,却见正面用小楷写了许多菜名,反面则是一副《桃李园夜宴图》,看着倒也颇为应景。

那小厮见孙绍宗打量菜谱,便又满面堆笑的探询道:“孙大人,您可是要点菜?”

孙绍宗把扇子一合,随手丢回了桌上,交代道:“问问这家的招牌菜里,有那些是需要火候功夫的,选个五、六样先预备着,剩下的等人来齐了再点也不迟。”

那小厮答应一声,忙不迭的下楼去了。

因这年头,雅间里的客人都是自带奴仆,故而只要不主动招呼,那店小二也不会贸然进来打扰。

于是孙绍宗一个人百无聊赖之下,便干脆推开那窗户,打量起了这崇文门左近的夜景。

附近虽没什么大户人家,可商铺林立,那一家家的灯笼密密匝匝,又弄出许多花样招揽顾客,居高临下望去,倒也颇有些杂趣。

铛~铛~铛……

正漫无目的乱瞅,就听城门口传来一阵铜锣声,紧接着便见一支举着回避木牌的队伍,从门洞里浩浩荡荡涌出,刨去打头的轿子、马车之外,最扎眼的却是几个硕大囚笼。

押解普通的人犯,肯定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这大约又是哪里的贪官污吏,被奉旨出巡的御史给拿下了。

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笑闹声,却是贾宝玉、冯紫英等人到了。

孙绍宗忙转身去迎,刚绕过那屏风,便见几人一股脑涌了进来,齐齐拱手道:“给二哥道喜了!”

孙绍宗哈哈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就听窗外又是一阵聒噪,那铜锣声夹杂着沸腾的人声,立刻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冯紫英皱眉道:“这大半夜的,哪来的鸟官儿如此扰民?”

他本是随口一问,谁知内中竟还真有人知道究竟。

就听贾宝玉道:“我方才远远的张望了一眼,好像是去河北巡视的右都御史赵大人回来了,像是抓了不少的贪官。”

“呦~!”

冯紫英作怪似的瞪大了眼睛,调侃道:“咱们宝兄弟什么时候对朝廷大事,变得这般关注了?连二哥都不晓得的事儿,你倒一眼就瞧出来了!”

谁知他这一问,贾宝玉却有些支吾起来,半响才扫量着孙绍宗的脸色,吞吞吐吐道:“这次赵御史外出公干,上面刚好指派了卫家二哥随行护卫,我那日去送了一程,故而认得赵大人的车架。”

这卫家二哥,指的自然是卫若兰。

而在场众人除了柳湘莲外,谁不知道孙绍宗曾与其起过冲突?

于是宝玉这话说完,便一下子冷了场。

“你们这都什么表情?”

孙绍宗失笑道:“莫非我在你们眼中,是个半点不能容人的?只要别把那姓卫的小子带到我面前碍眼,我管你们私下里交情如何?”

说着,他伸手向里一让,道:“来来来,大家且坐下说话。”

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自然不想自己的朋友,与那卫家有什么牵扯可卫家也是世代功勋贵胄,与荣国府更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如何就能轻易割舍的开?

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卫若兰如今可是北静王的小舅子,荣国府身为四王八公中的一员,就更不可能与其翻脸了。

却说眼见孙绍宗表现的混不在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于是又说说笑笑的围着桌子坐了大半圈,内中唯有薛蟠独自闷坐,半响也没个言语。

这下孙绍宗便有些纳闷了,往常这厮可是最爱闹腾的,如今怎么一反常态的安静起来了?

“二哥别管他。”

冯紫英幸灾乐祸的道:“薛大脑袋这是好事将近,美的都不会说人话了。”

怪不得如此憋闷,原来是与那王氏女的婚期将近了。

“滚一边去,你才不会说人话呢!”

薛蟠冲他一瞪眼,随即又有气无力的向孙绍宗道:“二哥,那日子定在三月初九了,届时您要是有空就过来瞅瞅,没空就算了,反正我肯定不挑理儿。”

众人一听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孙绍宗拿起小厮们刚刚送上来的热酒,给薛蟠斟满了一杯,道:“按照你平日胡作非为的行事,我原该说上几句‘报应不爽’才对,不过瞧你小子这德行,哥哥我也懒得说什么了来,咱们今儿不醉不归!”

“对!不醉不归!”

薛蟠与他干了这一杯,又瞪着牛眼环视了一圈,嚷嚷道:“今儿谁敢偷奸耍滑,我老薛头一个便不答应!”

除了孙绍宗之外,这在座的都是富贵闲人,本也没什么正经差事要张罗,哪会在乎什么不醉不归?

便连贾宝玉也是拍着桌子乱叫,吩咐小厮们赶紧换了大碗来。

第213章 堂审忤逆案【上】

第二天一早,孙绍宗迷迷糊糊间,就觉得脑仁像是被谁劈了一斧子似的,呆坐在软塌上好半响,才想明白自己昨晚上是在书房里过的夜。

“来人啊!”

他扬声喊了一嗓子,就见门帘一挑,香菱带着两个小丫鬟走了进来。

“呀!老爷留神,千万别冻着了。”

眼见孙绍宗将被褥踩到了脚底下,只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单衣坐在榻上,香菱惊呼一声,忙上前把那被子给孙绍宗裹到了身上。

“你怎得过来了?”

孙绍宗揉着眉心,却是不满的呵斥道:“既然有了身子,就该好生歇着,大早上的跑过来逞什么能?”

香菱嫣然一笑,捂着小腹道:“瞧老爷说的,奴婢哪有这般娇气……”

“我说有就有!”

孙绍宗不容置疑的说着,却小心翼翼把她拉到床头坐好,又道:“这不是有人伺候着么,你在旁边瞧着便是。”

说着,便趿着鹿皮靴子下了床,配合两个小丫鬟,把那衣服披挂整齐,又外罩了一身深蓝色的官袍。

穿戴的差不多之后,他正琢磨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好让脑子冷却冷却,却忽又想起一事。

于是忙从床头的衣架上,把那酒气四溢的衣服扯下来,从袖筒里翻出个护身符,往香菱面前一递,道:“昨儿回来的时候,我瞧那广源寺还亮着灯火,就让张成进去求了张平安符。”

说着,孙绍宗略有些尴尬的挠头道:“本来是该老爷我亲自去求的,可那时候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要是觉得不够诚心,那就等下次……”

话还未说完,香菱便已经把那护身符夺了过去,捧在手心里喜笑颜开的道:“不用麻烦老爷了,奴婢就喜欢这一个!”

昨晚上老爷喝的酩酊大醉,半路上还能记挂着去求个平安符,只这份心意在香菱看来,已然是再‘诚心’不过了。

却说洗漱完毕之后,孙绍宗领着香菱回到后院,与阮蓉一起用过了早膳,又宣布家中的大事小情,都暂时先交到石榴、芙蓉手里,这才坐上马车赶奔府衙。

一路无话。

等到了刑名司里,就见赵无畏领着两个捕快,早在那堂屋门口恭候了许久。

孙绍宗一边自顾自的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怎么样,那忤逆的案子走访的如何了?”

“回老爷的话。”

赵无畏愤愤骂道:“那胡家夫妻俩个,当真不是东西的紧,也难怪胡老头会告他们忤逆了!”

“是么?”

孙绍宗在那书案后一坐,揉着太阳穴道:“具体都打听到了什么,给本官仔细道来。”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亲自过去查访一番,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坐到这正五品治中的位置上,若还是像以前那样事事亲躬,又怎能体现出官阶品级的‘金贵’之处?

话归正题。

却说那原告名为胡大柱,今年已是六十有三,膝下只有一个老生儿,名唤胡景生也就是本案的被告人之一。

根据赵无畏等人的探访,这胡景生降世时,因其母已经年近四旬,虽是顺产,却终究元气大伤,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此后这胡老爹便独自拉扯儿子过日子,辛辛苦苦二十年,好不容易盼着儿子成家立业,哪成想这胡景生竟是个白眼狼,成亲不久就与胡老爹大闹了几次。

初时胡老爹还勉强忍耐着,只关起门来自力更生。

但去年入冬以来,他身子骨儿便有些不利索,生活一时难以自理,结果被夫妻两个百般的刁难不说,剩菜馊饭更是吃了一箩筐。

前几日他身体刚刚好转了些,便把被褥拿出去晾晒,谁知竟又被儿媳妇兜头泼了一盆泔水!

胡老爹被气的忍无可忍,这才一纸诉状告到了顺天府。

碰~

“当真是岂有此理!”

孙绍宗本就初为人父,对这种忤逆不孝的事儿,最是敏感不过了,再加上宿醉未褪,便忍不住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直接将那书案砸成了两段儿!

那笔墨纸砚连同各种公文四下里乱飞,只惊的那两个捕快咂舌不已要知道那公案可是半寸厚的老木头,即便用斧子去劈砍,也很难做到一刀两断。

赵无畏毕竟跟他久了,倒还显得镇定些,一边招呼两个手下把那公文重新收拾好,一边宽慰道:“大人息怒,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既然已经被告了忤逆,您只管重重的判他个死刑便是了。”

“胡说!”

孙绍宗发泄过后,倒又恢复了些清醒,瞪眼呵斥道:“如今还没审问清楚,怎么能提前定下他的死罪?!”

顿了顿,又问:“这胡景生没成亲之前,与父亲的关系如何?”

“这个……”

赵无畏略有些支吾,他身后某个捕快立刻接口道:“听说原本父子俩的关系也不是很好,这胡景生死活不肯继承家里的早点摊,为这事儿闹了两年,最后那早点摊还是被他给转卖了。”

“那这胡景生又是以何为生的?”

“给人做二掌柜!”

赵无畏这次答的倒是挺快:“他拿卖家产的钱,在一家杂货铺子里入了股,如今在里面给人家做二掌柜,日子过的也还算滋润。”

“那他的妻子为人如何?”

“泼辣的很!听说在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刁蛮,与人吵嘴从不输阵!”

孙绍宗又盘问了不少细节,有些赵无畏等人也是语焉不详,不过总的来说,以这两夫妻一贯的风评,虐待老人几乎是没跑了。

这要搁在现代,也就是个普通的民事纠纷,惩罚手段不外乎就是强制儿子,支付一定数额的赡养费用罢了。

但这事儿搁在大周朝却没那么简单,毕竟这年头最讲究‘孝道’,一旦忤逆的罪名坐实了,胡景生重则凌迟处死,轻也要流放千里。

既然涉及到人命,又是新官上任第一案,孙绍宗自然要谨慎处置。

故而即便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却还是将几个语焉不详的地方一一指出,然后又把赵无畏等人派了出去,让他们继续打探清楚,免得百密一疏。

第214章 堂审忤逆案【中】

正月十九。

细雪飘零、天寒地冻。

刚刚过完上元灯节的街道上,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狂欢之后的萧瑟与疲软,唯独只有顺天府大堂外,却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那一个个男女老少缩着肩膀、抄着双手,脚下踢踏舞似的乱跺,却仍舍不得移动分毫,全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的向着大堂里张望。

“来了、来了,青天大老爷来了!”

忽的,也不知谁嚷了一声,众人便都鼓噪起来,若不是守门的秦大爷眼疾手快,把那净街鞭甩的山响,说不得便有几个冻坏了脑袋的憨货,直接扑进大堂里去了。

引起如此骚动的不是旁人,正是新上任治中老爷孙绍宗。

这年头娱乐活动甚少,那富贵人家倒还罢了,总能寻到一些消磨时间的法子,但老百姓们却常年处于‘饥渴’状态,故而几段蹩脚的故事、一些不入流的笑话,也能做到口口相传奔走相告。

眼下突然听说,孙绍宗这等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活生生’的就要升堂问案了,这谁能不想一睹为快?!

于是呼呼啦啦过来能有好几千人,把半条街都给堵严实了——也幸亏这年头官府威慑力足够强,否则分分钟就能发生冲击府衙的闹剧。

却说孙绍宗踱着官步自后堂出来,眼见那大门外群情激动,心下忍不住也有些诧异与自得。

想他当初在现代时,破获的案子何止如今的十倍?

可受到如此热烈追捧,却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稳了稳心神,他端端正正的,往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坐,眼见林德禄也在陪审的位置上坐定,便拿起那三尺惊堂木,在公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摔,口中朗声道:“升堂!”

赵无畏忙跟着喊了起来:“老爷有令,升堂问案!”

“威~武~!”

伴随着拉长了的威武声,十二根水火棍同时在地上敲打着,直至那一家三口被带进来,乖乖的跪倒在堂前,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只见那胡老爹须发皆白、骨瘦如柴,胡景生夫妇却颇有几分富态,尤其那小妇人,明知今日要升堂问案,竟还涂脂抹粉的打扮了一番,将那五分颜色拔高到了七分。

看罢这三人的模样,孙绍宗便板着脸,明知故问的喝了一声:“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胡大柱——”

“小人胡景生——”

“民女胡林氏——”

“见过青天大老爷。”

要按正经的规矩,还有一大堆脱了裤子放屁似的公式问话,不过孙绍宗实在懒得依葫芦画瓢,再加上这些规矩,也只是惯例而不是条例。

于是他便一股脑的都省了,直接问道:“胡景生,你父亲在诉状上告你与妻子忤逆不孝,平日常以剩菜馊饭投喂,待其如同猪狗一般,可是事实?”

胡景生忙喊冤道:“老爷,那饭菜馊掉也不是小人故意为之,实是因小人夫妇在外忙碌……”

啪~

孙绍宗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摔,沉声问道:“我只问你,这些可是事实!”

胡静生吓的一激灵,两只眼睛正与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眸子撞了个正着,只唬肝都颤了,忙俯下身畏畏缩缩的回了句:“回禀老爷,确……确有其事。”

孙绍宗又把目光投向了那胡林氏:“胡林氏,你公公在诉状上言称,你故意将他晾晒的被褥,泼上泔水来羞辱他,可有其事?”

“冤枉啊老爷!”

那胡林氏的胆气明显要比丈夫强上许多,尖着嗓子嚷道:“我那日随便倒了些泔水,谁想到他会在哪里晒褥子?即便是确有其事,也并非民女有意为之!”

“再者说了,这等事别人家难道就没有么?”

“就说我们胡同里的老徐家,她家儿媳妇还曾不小心,把尿壶扣在婆婆身上呢,怎么就不见人家徐老太太来告状?”

“这分明是我那公爹瞧小妇人不顺眼,拿个针头线脑似的小事儿,非要往大了说,只为了置民妇于死地啊!”

听了这一番狡辩,那胡老汉只气的‘胡说’‘胡扯’的乱喊,却哪里盖的住她的嚣张气焰?

怪不得都说这妇人吵架没输过阵仗呢,果然是一副伶牙俐齿!

孙绍宗心下冷笑几声,忽然问道:“你说是不小心倒了些泔水上去的,那本官且问你,你那日是站在何处,又是面向何处泼的泔水?”

那胡林氏平日与人争执时,随口胡搅蛮缠惯了,却哪想到官老爷竟会问起这等细节?

她又不知这些问题究竟有什么用处,便支吾道:“小妇人那日从厨房出来,也没怎么细瞧,就随手一泼……”

孙绍宗又打断了她的话,追问道:“如此说来,你是站在厨房门口泼的泔水喽?”

胡林氏稍一犹豫,便点头道:“正是如此。”

啪~

孙绍宗又是一惊堂木砸在桌上,厉声喝道:“好个刁蛮的妇人!本官早就使人打探清楚了,你家的晾衣绳就横在堂屋前面,厨房却在西厢!”

“你说你不是故意而为,难道你平时倒泔水时,都是闭着眼睛,直接往自家门窗上泼?!”

话音刚落,那大堂外便想起一阵喝彩声:

“好啊!”

“青天大老爷果然英明!”

“不愧是神断通判!”

“呸~什么通判,眼下要叫治中老爷了!”

伴随着这嘈杂的喝彩声,胡林氏顿时傻了眼,她哪想到这青天大老爷如此底细,竟把自己院里的格局,都查的一清二楚?

“胡林氏,本官再问你!”

孙绍宗又问:“你那公爹在诉状上,说你夫妇平日对其非打即骂,尤其是你这恶毒妇人,曾三番两次借故打他耳光,可有其事?”

那胡林氏被揭穿了狡辩事实,此时也有些慌了,却仍是死鸭子嘴硬道:“大人,他这空口白话的一说,如何您就当真了?!”

“好一个空口白话。”

孙绍宗冷笑一声,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吩咐道:“来人,带证人柳婆婆、张老汉!”

不多时,就见外面进来一对老人,颤巍巍便要下跪。

孙绍宗忙道:“你等既然年事已高,便无需跪拜了——且将你们对衙役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那张老汉便道:“青天大老爷,那日我因有些琐事,去找胡老弟说话,就见他脸上红扑扑的印着个巴掌印!我问他,他也不肯多说——但那印子一瞧就是被女人打的!”

柳婆婆也忙道:“我也瞧见过一回!那巴掌印小小的,指定是他儿媳妇打的!”

大堂外便又是一阵哗然,‘毒妇’、‘贱人’之声不绝于耳。

啪~

孙绍宗提起惊堂木又不轻不重的敲了敲,沉声道:“胡林氏,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那胡林氏先是有些慌张,继而却一咬牙梗起了脖子,不屑道:“这两个老货与我公爹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会串通一气诬赖小妇人,又有什么稀奇的?!”

“你……你……”

“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家门不幸啊、真是家门不幸啊!”

非但柳婆婆、张老汉、胡老爹在那里跺脚,连一旁陪审的林德禄也坐不住了,起身拱手道:“大人,如此刁蛮恶毒的妇人,看来不动私刑怕是不成了!”

大堂外更是有人大喊着‘打死这**’、‘让她骑木驴’、‘把她浸猪笼’之类的。

“且慢动刑!”

不过还没等孙绍宗做出决定,就又听堂下有人急吼吼的嚷了一声:“小人这里有下情回禀!”

第125章 堂审忤逆案【下】

却说那堂内棠外,正群情激奋的要求对胡林氏‘用刑’,忽有堂上一人大声道:“且慢动刑,小人这里有下情回禀!”

众人以目视之,却不是那胡景生还能是谁?

“下情?”

孙绍宗这才重新又把注意力,转移回了胡景生身上,朗声问:“是何下情,你道来。”

“这……”

胡景生四下里张望了几眼,面露难色的道:“老爷能否……能否让旁人先回避一下。”

看这厮的样子,倒真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吩咐道:“来人,把这胡景生带到后堂去。”

说着,便先一步离席,去到了后堂。

林德禄和负责记录案宗的书吏,也忙收拾好东西,匆匆的都跟了进去。

大堂外围观的群众眼见如此,自是不满的紧,好在那胡景生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倒并无人怀疑,他是要私下里贿赂孙绍宗。

却说到了那后堂之内,孙绍宗在那太师椅上坐定,又等胡景生老老实实跪好之后,这才道:“好了,现在你可以把那所谓的下情一一道来了。”

“这……”

胡景生却又做了一番的心里挣扎,最后才把头伏在地上,闷声道:“事到如今,小人也不敢欺瞒老爷,不是我们夫妇不孝,实在是……实在是那老不羞忒也不是个东西!”

老不羞?

孙绍宗心中一动,身子微微前探,沉声道:“你把话说明白些。”

“是。”

那胡景生鸵鸟似的把脸埋在地上,倒也真是豁出去了,咬牙道:“小人夫妇成亲之后,原本对老不羞也还算过得去,哪成想他鬼迷心窍,竟惦念上了我那婆娘,还屡屡做出不轨之举——小人夫妇实在气不过,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果然是扒灰!

这还真是剧情反转,有道是‘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那胡老爹若真对儿媳妇有什么不轨举动,那两夫妇这般应对,也便算不上是过分了。

不过……

“你可有实证?”

“有的!”

就听那胡景生道:“大约成亲之后半年左右,我那婆娘忽然跟小人说,那老不羞曾偷窥她洗澡,后来又趁我出城收杂货的时候,半夜敲开房门言语调戏。”

“小人初时也是不信的,于是我那婆娘便设下了一计,让我假做出城,实则暗藏在家中——结果到了半夜,那老不羞竟真的跑来砸门了!”

“我那婆娘开了门,他便不管不顾撞了进来,结果瞧见我在里面,才慌里慌张又退了出去!”

这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倒也不像是现编的谎话。

孙绍宗皱眉沉吟半响,又问道:“胡景生,你时候可曾与你父亲理论过此事?”

“这却未曾。”

胡景生微微抬起头,苦着脸道:“这等事小人实在说不出口,我那婆娘也担心事情闹大了,毁了一家人的名声,所以……”

“那你如今,可敢与胡老汉当面对质?”

“敢的!”

“那好——来人啊,把胡大柱给我带进来。”

孙绍宗扬声吩咐了一声。

不多时那胡大柱便被带了进来,颤巍巍往地上一跪,正待叩见青天大老爷,却听孙绍宗道:“胡大柱,你儿子方才言说,你曾对儿媳胡林氏图谋不轨,可有此事?!”

“什么?!”

那胡大柱顿时顾不得磕头了,挺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睛,怒视着儿子道:“放恁娘的罗圈屁,我什么时候对那恶婆娘……那啥了?!”

胡景生倒不怕他,也挺直了腰板,涨红了脸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不成?!那日我假装出城,可是亲眼看到你半夜砸门,又不管不顾的往里闯的!”

“你……你……你……”

胡老汉只气连翻白眼,好半天才骂道:“你是缺心眼不成?老子这般年纪了,难道还能有那歪心思?!”

胡景生立刻反唇相讥:“谁不知你是出了名的人老心不老,四十多岁的时候还能让我娘怀上!”

“你……”

“好了!”

眼见两人说来说去,都没个重点,孙绍宗呵斥一声,道:“胡大柱,你儿子方才所说,可是事实?!”

“老爷,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胡大柱忙一个头磕在地上,愤愤然道:“事到如今,我也怕让旁人笑话了,其实我那日闯进去,是怀疑那恶婆娘在背着景生偷汉子!”

啧~

这还真是连续反转,案中案又出了案中案!

喝止了胡景生‘放屁’‘胡扯’的乱喊,孙绍宗便让胡老爹将事情经过仔细道来。

却原来这胡老爹有一日响午去茅厕**,因年纪大了,抖了许久才尿在鞋上,正在心里追忆‘顶风尿十丈’的狰狞岁月,忽听墙头外面有一堆男女在窃窃私语,影影绰绰净是些没羞没臊的言辞。

胡老爹下意识便竖起了耳朵,结果仔细一听,那女子却竟是自家儿媳!

他当即也顾不得多想,忙提了裤子出门去看。

谁知却只见儿媳妇扭着腰肢,施施然往回赶,并未见到那男人的踪影。

虽说未能抓到实锤,但老头心下却起了提防。

于是几日之后,胡景生到城外收购杂货,老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的心里不踏实。

结果到了半夜,恍惚间,就听到堂屋里传出些动静来,老头忙披上衣服从东厢出来,又在堂屋窗户底下探听了片刻,果然听到里面传出女人压抑的呻吟声。

老头当即便怒了,上前把门敲的山响。

过了好一会,才见那婆娘打开了半扇房门,衣衫不整的探出头来。

老头一边质问她在屋里做什么,一边就准备往里闯。

谁知这女子当真泼辣的紧,竟将衣领一扯,露出雪白的膀子便吵吵起来,说自己是想胡景生想的不行,便试着摸了几把,谁知竟被某些‘脏心烂肠’的给听了去。

还问老头是不是要亲眼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摸的。

胡老爹毕竟是个要脸面的,眼见如此便先退缩了几分,也就没敢进去翻找,只在院子里守了一宿,想把那奸夫堵个正着。

胡景生听到这里,忍不住紧张追问道:“你……你堵着了?!”

胡老爹摇了摇头,见儿子面色骤变,忙又补了句:“那日一早,徐老哥有事情喊我过去,或许那野男人,就是趁这时候跑掉的。”

“所以我后来又去捉了一次奸,这次也没听那恶婆娘浑说什么,直接便闯了进去,谁知竟是你在里面!”

“因没能抓她个正着,这事儿我便也没有明说。”

这情节,两下里倒是对上了。

而没对上地方,也是出自胡林氏与这胡老汉之间……

“来人啊,把那胡林氏也给本官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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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当然是原谅她了!

“冤枉啊大人!”

“小妇人自成亲以来,与相公好的如同蜜里调油一般,如何会有半点外心?!”

“分明是这老不羞被奴家所拒,恼羞成怒之下,便反咬奴家一口!”

胡林氏却不似她那丈夫一般,还要将脸埋在地上,才肯将其中的‘下情’道出。

进了内堂之后,大致弄清楚眼下的情况,她便把饱满的胸脯高高腆起,吊嗓子似的喊起冤来。

孙绍宗对此倒也早有预料,故而压根也没听她说些什么,一双鹰鹫也似的眸子,只是打量她的举止神态。

就见这婆娘虽然摆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但目光闪烁不定,又时不时的吞咽一口唾沫,显然是在强自压制心里的紧张或者慌张。

看来**的事八成是没跑了!

只是……

这推断终究还需要证据来支持。

然而衙役们两日来访查时,听了这婆娘许多恶迹,却唯独没有水性杨花的风评,可见这婆娘要么是藏的极深,要么就是在胡老汉闯门之后,便与那奸夫断了来往。

“大人!”

正思量这其中的端倪,林德禄听那胡林氏不住嘴的狡辩,又忍不住拱手道:“大人,还是用刑吧!三木之下,我就不信这恶婆娘不招供!”

显然,他也更偏向于胡老汉的供词。

“冤枉啊老爷!民妇冤枉啊!”

胡林氏一听又说有动刑,那嗓门顿时便又拔高了几度:“那老不羞凭空污人清白,又没有半点证据,如何就要对民妇动刑了?!”

胡景生也在一旁磕头如捣蒜,嘴里哀求道:“还请老爷明察秋毫,我这婆娘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断不会欺瞒大人!”

好一个心直口快!

孙绍宗心下冷笑数声,又正色道:“放心,本官这就把证据给你们请进来,好让你们夫妇心服口服。”

说着,他扬声将赵无畏喊了进来,又附耳交代了几句。

赵无畏听得连连点头,然后便匆匆出了内堂。

不多时,就见几个捕快提着枷锁、绳子,气势汹汹的自那大堂正门挤了出去。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了,自是七嘴八舌的追问,这里面究竟审问的如何了。

“让一让、都让一让!”

为首一个捕快不耐烦的呵斥道:“眼下因那胡林氏的证词,牵扯出了一桩案中案,老爷急着差我们去拿人,哪有这闲工夫跟你们在这里聒噪?!”

案中案?

众人愈发的好奇起来,仗着人多势众,你一言我一语的,非要问个清楚。

那几个捕快却是语焉不详,只一个劲儿的表示自己要去捉拿嫌犯。

就在这争执不下的当口,一个中年男子却带着随从,悄悄挤出了人群,慌里慌张的上了马车,便嚷着要即刻出城。

然而还不等那随从扬起马鞭,斜下里忽然闪出几个衙役,将那马车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却正是赵无畏!

“还不赶紧给老子滚下来!”

就听他意气风发的笑道:“老爷猜的果然没错,你这厮当真自投罗网来了!”

却原来方才孙绍宗思量再三之后,认为眼下这桩案子闹得如此轰动,那奸夫但凡还在城中,就肯定会过来打探消息。

于是便决定用虚张声势的办法,将那奸夫诈出来!

不过为防万一,他并未让人直接点破**的事情,而是模棱两可的用了‘案中案’来代替,这样万一那胡林氏真是被冤枉的,事后也还能往回找补,不至于彻底坏了她的名声。

结果就如同孙绍宗预料的一样,奸夫果然就在人群之中!

而且听到所谓‘胡林氏招出案中案’的说法,他立刻想到了自己身上,于是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想要逃出城去,结果便一头撞进了,赵无畏事先设下的陷阱里。

话不赘言。

却说那男人拖死狗一般,被送到了内堂之中,那胡家三口见了,皆是大惊失色。

尤其是那胡景生,脱口便喊了声:“东家?!您这是……”

难怪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城呢,感情这奸夫竟是杂货铺的东家!

倒是他那老子还精明些,一见儿媳在旁边跪都跪不稳了,直似要昏厥过去的模样,顿时恍然的大叫道:“石永增!你……你就是她的奸夫!”

这时那石永增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讪讪道:“胡老爹,我只是一时被那婆娘迷了心窍,自那日你砸门之后,我可再没去过你家——他们夫妇忤逆不孝的事情,可跟我没关。”

这下子,算是彻底的真相大白了,一切都是这婆娘在弄鬼,偏又遇上个缺心眼的男人……

“石永增!老子跟你拼了!”

不过就是再怎么缺心眼,那胡景生此时也终于明白过来了,目眦欲裂的大吼一声,便待扑上去与石永增撕扯。

赵无畏跟两个捕快就在一旁,如何容得下他放肆?

兜头扯脚,就又将这厮押回了原处。

胡景生眼见够不着奸夫,便把一腔‘绿火’转移到了胡林氏身上,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个恶婆娘,你当真骗的我好苦!”

“相公。”

眼见到了如此境地,那胡林氏竟又给自己加起戏来,只见她泫然欲泣的一捂小腹,悲声道:“奴家一时鬼迷心窍,上了这石永增的恶当,相公如今要打要杀,奴家都没有半句怨言,只可怜我腹中的孩儿……孩儿……呜呜呜……”

那胡景生果然是个缺心眼的,这话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起意,他却竟然真的相信了。

就见他脸色变了几变,忽的转身冲着胡老爹磕头如捣蒜一般:“爹,儿子知道错了!那婆娘也知道错了!我只求你老人家看在孙子的份上,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我去~

竟然还有这种展开?!

孙绍宗在一旁瞧的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厮误打误撞之下,竟当真抓到了此案的关键点。

所谓‘忤逆’、‘**’这类的案子,自古便是民不举官不究,如果胡老爹愿意当堂撤诉,这夫妻俩还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于是一时间所有的焦点,便又集中在那枯瘦如柴的老汉身上。

却只见他瞪圆了眼睛,摇摇晃晃的盯着儿子道:“你……你……你……”

那胡景生还以为他是在问自己的意见,忙一个头磕在地上:“看在孩子的份上,儿子当然是原谅她了!”

噗~

话音未落,就见那胡老爹狂喷了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8)

第217章 天大的消息

眼见那胡老汉忽的吐血倒地,众人不由得都是一愣。

其中又属孙绍宗反应最快,忙吩咐道:“赵无畏,还不快将胡老爹扶起来!”

说着又吩咐其余人去找大夫。

然而赵无畏凑到那胡老汉身边,却不觉有些傻眼,抬头惊呼道:“老爷,他……他没气儿了!”

竟然就这么被气死了?!

话音未落,那胡景生夫妇便扑上去,抱住老头的尸身用力摇晃着,哭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爹!你醒一醒啊爹!”

“爹!你可不能死啊爹!”

“爹~!”

“爹啊~!”

那怮哭之声撕心裂肺、悲痛彻骨,若单看此情此景,少不得要以为这是一对儿孝子贤孙。

但堂上之人却都晓得,他们其实哭的并不是胡老汉,而是他们自己悲催的下场。

因忤逆不孝导致亲生父亲当堂身亡,这一对蠢汉刁妇便是说破天去,怕也难逃一死了!

“来人!”

孙绍宗肃然起身,喝令道:“将这一干人犯,连同胡老汉的尸身,全都抬到大堂上去——本官要当堂宣判!”

一阵忙碌之后,围观群众眼见进去个活的、出来个死的,不觉都有些哗然。

好在孙绍宗立刻便让林德禄出面,当众陈述了方才在内堂发生的一切,于是众人这才恍然,又是唾骂这夫妻二人禽兽不如,又是大赞青天老爷断案如神。

等堂上堂下彻底平复之后,孙绍宗也将那判词写的差不多了,便把官印摆在正中,朗声宣判道:“胡景生、胡林氏夫妇忤逆不孝,以至父亲胡大柱羞愤而死,实乃罪大恶极、理无可恕!本官依律判此二人斩立决,明日午时三刻开刀问斩!”

那胡景生登时瘫成了一团烂泥,胡林氏哭嚎着直喊冤枉,却哪有人理会她?

稍稍顿了顿,孙绍宗又道:“石永增与有妇之夫**,依律徒两年,仗九十——即刻行刑!”

说实话,宣布这部分判词儿的时候,孙绍宗心下忍不住就有些发虚,好在也没人瞧出什么不对来。

丢下九只黑头竹签,趁着那石永增被扒掉裤子,当堂行刑的时候。

孙绍宗便捧起官印,在口供、记录、判词上一一加盖,又递给林德禄吩咐道:“让人抄录三份,其中两份呈交府尹与府丞,另外一份暂存在刑名司,供日后上任的刑名通判查阅。”

那林德禄嘴里答应了,却又忍不住道:“大人实在是仁慈的紧,以卑职看,那恶妇实该千刀万剐,至不济也该判她个腰斩才对!”

这案子要判腰斩倒也合适,不过眼下,孙绍宗还不太适应那花样繁多的处死方式,于是就选了最简单的斩首示众。

——分割线——

却说退堂之后,孙绍宗浑身轻松的回到了刑名司,迎面忽然撞见一张青紫未退的脸,赫然正是那告了假的仇云飞。

“咦?”

孙绍宗不由奇道:“你怎得在衙门里?”

“本来小爷……咳咳,本来下官是不想来的。”

仇云飞习惯的就想称一声‘爷’,但被孙绍宗一瞪之下,忙又改了口,不过脸上仍是透着些得意道:“不过下官突然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所以特地来与大人您分享。”

天大的好消息?

看这厮那一脸的幸灾乐祸,就知道绝不会是什么真正的好消息。

而能让他这等纨绔,连‘脸面’都不顾的跑来,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小事。

心下不断揣测着,孙绍宗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只微微‘喔’了一声,并不顺着仇云飞的意思往下追问。

略等了片刻之后,见仇云飞仍旧在那里洋洋自得,便干脆踱着官步,向着正堂走去。

仇云飞本来还想卖个关子,可眼瞧着孙绍宗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却登时绷不住劲儿了,紧赶了两步,嚷道:“喂,这事儿可是跟你有不小的干系,你难道真不想知道?!”

孙绍宗脚步一顿,回头用关爱智障的表情道:“你都说是天大的消息了,既然你能打听到,旁人自然也能打听到,对我而言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儿,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仇云飞被噎了个够呛,仔细想想这话还真没说错。

于是嘴一撇,没好气的抱怨道:“你这人真没劲!算了,老子……呃、下官就做做好事,提前告诉你得了!”

“咳咳!”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摆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这才道:“那右都御史赵大人,近日在河北拿下了大小贪官十几个,回京之后得了许多嘉奖,他也没别的要求,只是向皇上举荐了一个人,你猜这人是谁?”

孙绍宗脱口道:“可是那卫若兰?!”

前天晚上喝酒时,才听说卫若兰做了右都御史的护卫,眼下一听这话,孙绍宗自然想到了他头上。

“咦?!”

仇云飞闻言就是一楞,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卫若兰!

结合仇云飞之前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孙绍宗大致也已经猜出,那卫若兰究竟被举荐了什么官位。

他心下发沉,面上却是淡然道:“非但如此,我还知道赵大人是想让那卫若兰接替我,出任刑名通判的位置,对也不对?”

“这你也知道了?!”

仇云飞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方才不是在查案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了消息?还有,你既然晓得了这事儿,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靠~

果然是这样!

孙绍宗当然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事实上他心里的反应大了去了!

以卫家和孙家的现在关系,要说这卫若兰不是冲着他来的,估计傻子都不会相信!

只是不知这是卫家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刻意布局,想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小衙内就够麻烦了,这再来个王爷的小舅子……

等等!

想到这里,孙绍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连忙摆出满脸好奇的模样,上下打量着仇云飞。

仇云飞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警惕的后退了半步,质问道:“你干嘛?”

“不干嘛。”

孙绍宗摇了摇头,却反问道:“我且问你,是治中大,还是通判大?”

仇云飞不屑道:“当然是治中了!你自己刚升的官,连这都闹不明白?”

孙绍宗又问道:“那我再问你,是通判大,还是巡检大?”

这下仇云飞终于有些回味来了,皱眉道:“怎么,你想拿老子当枪使?”

孙绍宗哈哈一笑,二话不说便进了堂屋,只留下仇云飞在那里越寻思越不是个味儿。

五品治中和六品通判,倒还能比上一比。

可这六品通判和不入流的巡检……

特娘的!

都是有根脚、有爵位的主儿,凭啥那姓卫的一来,就比自己高出那么多?!

第218章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要说这升堂问案的曝光度,果然远远超过私下里查访案情。

忤逆案审完没过几日的功夫,‘当然是原谅她了’这句话就已经传遍街头巷尾,成了今春京城内外最流行的阴损词儿。

不过孙绍宗可没空理会这些,那右都御史赵大人的举荐书递上去之后,始终也未曾得到朝廷的答复,故而刑名通判的位置便也一直空置着。

这下却是苦了孙绍宗,治中、通判的差事一肩挑不说,再加上年节时又积下了许多公事,当真是忙的他手脚不沾地,连五日一休的常例都顾不得了。

就这般,一直忙忙碌碌到了月底,才算是把刑名司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料理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孙绍宗二话不说,立刻给自己报了三日休沐,准备在家好好养精蓄锐一番。

话说这‘养精蓄锐’四字,还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阮蓉正在坐月子,香菱又怀上两个多月的身孕,孙绍宗如今是两边儿都碰不得,只能在书房里孤枕难眠。

这倒是正中了便宜大哥的心思,最近急吼吼催着荣国府嫁女,前几日刚换了庚帖,眼见着就又寻和尚道士推算婚期去了。

却说正月二十九这日。

孙绍宗在书房睡到日上三竿,才从软塌上爬起来,喊了值夜的小丫鬟进来服侍洗漱。

等收拾齐整之后,他就准备去后院逗弄儿子。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便追上来个下人,说是巡防营的徐守业徐百户上门拜访,如今赵管家正陪着说话,见是不见,还要二爷自己拿主意。

徐守业上门拜访?

孙绍宗心下转了几转,便顿时恍然起来,眼下这个是时间段徐守业来访,不用说,指定是为了‘同年聚会’一事。

毕竟前两年的‘同年聚会’都是定在二月里,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

去年还有朱鹏那样的搅屎棍,非要抢着做这个东道,今年却是孙绍宗一家独大的局面,按照时下的惯例,自然是要由他来做这个发起人的。

不过孙绍宗最近疲于公务,闲暇时又忙着享受天伦之乐,却那还想得起这等鸟事儿?

眼下徐守业来访,倒当真是给他提了个醒。

这般想着,孙绍宗忙又折回了前厅。

“孙兄旬月间三喜临门,真是羡煞旁人啊!”

方一进门,徐守业便爽朗大笑着迎了上来,看来他对孙家的事情,也是颇为关注的,否则应该只知道两喜【生儿子、升官】才对。

当然,也有可能是便宜大哥喝多了猫尿,在巡防营里胡乱吵吵出去的。

孙绍宗也是哈哈一笑,知道这人是个直肠子的,便也懒得与他虚应客套,两手一拱,开门见山的道:“徐兄这次过来,怕不仅仅是恭喜我的吧?”

谁知徐守业微微一愣,竟压压低了嗓子,沉声道:“怎么,孙兄莫非也已经听到风声了?”

风声?

这‘同年聚会’还能有什么风声?

再说就算真有什么‘风声’,也应该从孙绍宗这个主办人嘴里传出去才对。

“怎么?”

孙绍宗一边示意他进去落座,一边奇道:“难道徐兄来找我,不是商量下个月‘同年聚会’的事儿?”

“哎呦喂~!”

徐守业一拍脑门,懊恼道:“你不说,我倒真把这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孙绍宗无语,刚才还觉得是他提醒了自己,眼下看来竟是自己提醒了他。

“那徐兄方才说的,又是什么事情?”

“这个……”

徐守业略一迟疑,还是正色道:“孙兄可知,那许泰已经奉旨回京述职,不日便将抵达顺天府了?”

前文曾提到过,这许泰也是孙绍宗的一榜同年,而且还是一甲第二名的榜眼。

当初许泰迁转文职之后,在东南沿海做了一年多的知县,后来因指挥有方,重创了上岸劫掠的倭寇,被擢升为从五品知州。

故而在孙绍宗没有升任治中之前,这个官阶可说是同期里最高的一个。

不过许泰升任知州至今,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两年,这次进京显然不是正常的任满述职。

孙绍宗便探问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不是好事。”

徐守业摇头道:“他刚刚得罪了九省都检点王太尉,这次进京能讨着什么好?”

得罪了王子腾?

王子腾虽然挂着九省都检点的职衔,可以调动沿海诸省的大到底他掌控的还是军权而非民政,许泰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怎么会与他起了冲突?

“唉,也是这老许吃饱了撑的!”

徐守业半是抱怨半是钦佩的道:“年前他竟然上书,言称王太尉的剿倭方略偏于保守,对形势又盲目乐观,长此以往只会虚耗国力,难以根除倭患。”

啧~

这许泰果然好大的胆子!

如今王子腾手握九省兵权——虽说东南沿海也没多少正经兵马,可仍称得上是封疆大吏中的翘楚,一般的地方官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像他这般直斥其非?

而听到这里,孙绍宗也隐隐猜出了徐守业的来意,于是便道:“徐兄可是想让我出力,看顾维护许泰一二?”

徐守业被他点破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手道:“原本不该强求孙兄的,但老许认识的人里,怕也只有你能使上些力气了。”

顿了顿,他又忙补充道:“朝廷如何裁断,咱们自是管不着,我只是觉得许泰这样的汉子,不该被那些攀炎附势的小人折辱!”

孙绍宗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王子腾本人未必会有多在意此事——就算真的心怀芥蒂,也会自矜身份。

倒是一些小人晓得此事之后,少不了要踩一踩许泰,好做个进身之阶。

譬如说——

像贾雨村那样的货色!

可就算只是应付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怕也不是什么清闲差事……

孙绍宗仔细沉吟了半响,忽然朗声笑道:“徐兄,等许泰到了京城,你我去城外迎上一迎如何?”

徐守业顿时大喜过望,忙抱拳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8)

第219章 请期

孙绍宗之所以愿意出面维护许泰,一是敬他当初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以及身披数创之后,仍带队拼死追击倭寇的血性。

二来么,正如同前面提到过的,不管孙绍宗愿不愿意,他都已经成了那一榜同年中的领军人物,若是此时对许泰不闻不问,便失了身为魁的担当与骨气。

而这两样东西,孙绍宗向来是不嫌多的。

却说徐守业欣喜过后,忽又想起一事,忙开口道:“孙兄,届时咱们要不要再请上几位同年,也好壮一壮声势……”

“万万不可!”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正色道:“你我轻车简从的迎上一迎,那是同年之间的情谊,若是大张旗鼓的纠集人马去迎他,倒有向王太尉示威的嫌疑了——若当真惹得王太尉下起狠手来,就凭你我这等小身板,怕是救不了许泰。”

“对对对!”

徐守业顿时恍然,后怕的躬身道:“多谢孙兄提点!幸亏我是先来求见的孙兄,否则稀里糊涂的乱来,反倒害了那老许的性命!”

孙绍宗忙把他扶了起来,笑道:“哪里称得上‘提点’二字,徐兄古道……咳、徐兄急公好义,才真是我辈楷模。”

他本来想说‘古道热肠’来着,但又觉着这四个字如今忒也‘污秽’了些,说到一半便忙改了说辞。

随即,孙绍宗又拜托道:“听说徐兄近日在漕运码头驻防,这消息自是比我灵通的多,因此也只能偏劳徐兄去打探一下,那许泰进京的行程了。”

“尽管包在我身上便是!”

徐守业拍着胸脯应了,又问起了同年聚会的事情。

孙绍宗因府衙事忙,再加上还要筹备儿子的满月酒,实在是无暇分身,于是便干脆一竿子,把这聚会日期支到了二月底,又表示会在满月酒过后,再公布同年聚会的时间与地点。

两人又闲聊了些有的没的,徐守业这才婉拒了一起用午膳的邀请,起身告辞离开。

送走了徐守业之后,孙绍宗自是按照原定计划,去后院逗弄儿子取乐,顺带也抽时间考察一下,石榴、芙蓉这内管家做的如何。

再顺带一提,他准备给儿子起名为‘孙承毅’,借以纪念曾经的自己。

约莫在后宅里享了半日天伦之乐。

到了傍晚时分,孙绍宗又照例去东跨院里转了一圈,探视三个侄儿、侄女婿备考的情况。

眼见春闱在即,于谦和孙承涛倒还没算是淡定,反倒是孙承业显得压力重重,约莫有好几日没睡踏实了,那眼圈黑的跟熊猫似的,半点不见平日的稳重模样。

虽说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科举是顶重要的大事,但是他这般表现,还是降低了孙绍宗原本的评价——这三人之中,果然还是得指望于谦!

不过孙绍宗并没把心思表现出来,一视同仁的勉励了孙承业几句,私下里又吩嘱咐候孙承业的小厮,去府库里领了些静气安眠的香薰,好让他晚上能睡的安稳些。

等这一圈巡视完,也便到了晚膳时间。

孙绍宗正准备回阮蓉屋里用餐,却被赵仲基半路拦了下来,说是大爷那里有请。

“大哥说是什么事儿没?”

“回二爷的话,估摸着是‘请期’的事儿。”

所谓‘请期’其实就是男方选好了日子,派人去女方家里,商量看这个日子合不合适,如果女方反对的话,就另外再选日子——当然,正常情况下女方是不会反对的,这也就是走个程序而已。

却说孙绍宗到了后宅正院,便见孙绍祖盯着支半秃的旧毛笔,咧着大嘴乐的一塌糊涂。

“瞧瞧!”

还不等孙绍宗问,他便把那秃笔捧在手中,显摆道:“这可是本朝头一位状元,前内阁辅杨公用过的毛笔,给咱们承毅抓周时用,最合适不过了!”

这满月酒都没搞定呢,怎么就又想到抓周上去了?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大哥,这玩意儿花了多少钱?”

“足足五百两银子!”

孙绍祖夸张的比了比,又得意道:“就这还是我托了人情才买到的,毕竟人家杨家也不缺这点钱。”

五百两就买一只秃笔?

也真亏他舍得!

“大哥,你有这钱,去买个古砚什么的多好?好歹也算个物件,偏弄这么只秃笔……”

“你懂什么!”

便宜大哥一瞪眼:“上好的砚台有的是,可那东西是小孩子能拿起来的?再说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得了?”

孙绍宗还真被他说的无言以对了。

算了。

反正这钱都是他自己挣的,怎么用还不全看他乐意?

“大哥。”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明智的扯开了话题:“你让赵管家喊我过来,不会就是想让我看这只秃笔吧?”

“当然不是。”

孙绍祖把那秃笔往下,又取出一张大红帖子,递给孙绍宗道:“明儿你带人把这东西送去贾家,早点将日子定下来,我也好尽快抱儿子!”

说着,他又满是憧憬的道:“到时候兄弟三个踩着肩膀长起来,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孙绍宗接过那喜帖,犹豫半响,还是尽最后的努力道:“大哥,最近我审那案子你听说没?人家老头四十二岁,还不是生出个儿子……”

“后来那不孝子,就活活把他给气死了!”

便宜大哥没好气的接口道:“依我看,这特娘就是生的太晚了!若是趁年轻时生下来,仗着筋骨还结实的时候,早把那小畜生修理停当了!”

竟然还有这种解释……

孙绍宗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了,默默把那‘请期’的帖子翻开一瞅,果不其然那婚期就定在了三月里,而且还是三月十八,皇帝举行殿试的日子。

不过这样一来,若是三个侄儿、侄女婿有人中了进士,岂不是赶不及参加婚礼了?

对此,便宜大哥的解释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让她沾一沾文气,将来生了儿子也好跟你一样文武双全!”

呵呵~

孙绍宗可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有脸自称什么‘文武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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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作妖

却说这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平儿就又被一阵琐碎的的动静搅了清梦。

微微支起身子,那怀春猫儿也似的低吟,以及床铺咯咯吱吱的荡漾声,便满满的惯了两耳朵。

又作妖!

平儿暗自在心里啐了一口,情知这动静肯定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忙悄默声的穿好衣裳,又兑好了热水、毛巾预备着。

果不其然,她这里还没收拾停当,就听里面王熙凤扬声吩咐道:“平儿、平儿!快去打些水来!”

“来了!”

平儿答应一声,忙端着铜盆与毛巾上前,用臀儿顶开了里间的房门。

一进门,就见王熙凤正支着膀子,把那帷帐往金钩上挂,雪缎儿似的娇躯上,只掩着件藕色的蜀绣肚兜,这双肩展开之际,那上面两只鸳鸯便胀的肚皮滚圆,似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破腹而出一般。

“呀~奶奶小心冻着!”

平儿忙上前接替了她,一边把那帷帐挂在金钩上,一边忙劝道:“奶奶要么先躺下,要么就赶紧把衣服穿上,这大冷的天……”

“怕什么?”

王熙凤却并不领情,带着些怨气道:“就是要这般,才好灭一灭心头的火气!”

甭问,方才指定又是被贾琏晾在了‘半截’。

不过这也是她自找的。

打从年后两人正式和好以来,王熙凤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偏方’,每日天不亮就使娇撒媚的压榨贾琏一番,好保证他没有余力去偷腥。

可贾琏这身子骨又不是铁打的,起初几日贪个新鲜快活,还能勉力与她酣战,此后却是每况愈下,到得如今只能说是虚应差事罢了。

眼下听王熙凤语带抱怨,那贾琏却是咸鱼也似的,躺在那里半点言语都没有,反把身上的被子又用力裹了裹。

“哼~”

王熙凤不满的冷哼了一声,在平儿的服侍下简单收拾好残局,又梳洗打扮了一番,正询问今儿小厨房都做了些什么吃的,就听外面有人压着嗓子问:“平儿姐、平儿姐,奶奶和二爷可起了?”

“我已经起了,有什么事就进来说吧。”

王熙凤应了一声,便有丫鬟进来禀报道:“奶奶,顺天府的孙治中到了,要跟咱们府上商量二姑娘的婚期——老爷昨晚上就没在家里过夜,故而太太就想请二爷过去作陪,她与那孙大人说话时,也好方便些。”

“孙家二郎来了?!”

贾琏闻言,立刻从床上猛地爬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扯过衣服,急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赶紧过来伺候着啊!”

平儿和那小丫鬟就待上前,谁知却被王熙凤拦了下来,又吩咐道:“平儿,你去太太那里回话,就说咱们二爷感了风寒,实在不方便过去见客。”

平儿心下虽然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乖巧的领着丫鬟退了出去。

可贾琏却不干了,瞪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太请我……”

“难道请你,你就必须得去?”

王熙凤嗤笑一声,走过去在贾琏额头不轻不重的戳了一指头,道:“也不想想,‘请期’这么大的事儿,孙家能不提前派人过来说一声?老爷分明是故意躲起来不见,好让太太施展些手段——你去了夹在中间,却不嫌尴尬的慌么?”

贾琏不解:“什么手段?”

“自然是卖女儿的好手段喽!”

果然是卖女儿的好手段!

就如同王熙凤预料的一样,此时荣国府的东客厅里,气氛当真是尴尬的紧。

孙绍宗刚听说贾赦不在家时,心下还悄悄松了一口气,觉得少了这老禽兽在场,谈起正事儿反倒方便些。

谁知这位邢夫人竟也是个‘有意思’的,分宾主落座之后,那话里话外的,竟也是将这桩婚事当成了买卖,希图再从孙家捞些好处回来。

举止言谈间的市侩、俚俗,竟比那小门小户里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还要不如几分。

摊上这么一对儿父母,再加上贾琏那样的兄长,也难怪贾迎春会养出如今的性子。

要说这女人胡搅蛮缠的手段,一般的公子哥儿怕还真招架不住,可孙绍宗是什么人?

便是遇上贾雨村那样的老狐狸,尚且能有来有往,应付起一个只会仗势撒泼的妇人,又算的什么难事?

无论刑氏如何旁敲侧击,他只做出一副懵懂状,不是往便宜大哥身上推,就是借忠顺王的名头压人,弄得那刑氏恼也不是怒也不成。

最后只得咬牙收下了‘婚期’的帖子,又推说自己做不了主,要等贾赦回来再给孙家消息。

浪费唇舌!

从那荣国府的东客厅里出来,孙绍宗做出以上四字的总结之后,却不急着回去复命,而是自马车上取了礼盒,朝着西厢贾母处行去。

再有十余日,就是林黛玉十三岁的生日了,届时阮蓉却还没出月子,故而只能央孙绍宗,提前将寿礼捎了过来。

孙绍宗本准备去西侧的二门夹道处,寻个婆子、丫鬟把东西送进去了事。

谁知刚到了那二门夹道处,右侧的月亮门后,忽然闪出个娇俏可人的身影,却不是平儿又能是谁?

孙绍宗心下一喜,见前后左右都没旁人在,便待上前与其搭话,谁知平儿使了个眼色,却垂手退到了一旁。

孙绍宗见状,便猜到后面肯定还有旁人,忙换了一副脸色,准备与王熙凤或者贾琏会面——谁知紧跟着平儿,从那月亮门里出来的,却是个小小的身影。

“咦?”

那小小的人儿瞧见孙绍宗,也是惊讶不已:“教习师父,您怎得在此?”

却原来这来的不是旁人,竟是李纨的独生子贾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孙绍宗的‘便宜儿子’了。

不过他怎么会和平儿撞到了一处?

“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道:“我来你们府上,自然是有正事要办——你却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不在学堂里读书,怎得四下里乱窜?”

“回教习师父的话。”

贾兰一本正经的拱手道:“老祖宗方才传下话来,说是宫里娘娘赐下些灯谜,让大家伙儿过去猜上一猜。”

平儿在一旁笑着补充道:“那素云方才光顾着哥儿,自己却不小心崴了脚,正巧被我撞上,便替她送哥儿一程。”

原来如此。

这素云也着实是个毛躁的,那日还没等准备妥帖,便挣命似的逢迎,后面又疼的直喊娘……

呸呸呸~

小孩子面前,怎好想这等事儿!

把那龌龊心思压下去,孙绍宗便又正色道:“正好我也要去那院里,姑娘干脆把哥儿交给我得了。”

“那感情好。”

平儿脆声的应了,又垂首道:“奴婢今儿得空,正要去那园子里寻个‘僻静处’好好歇一歇呢。”

‘僻静处’三字,却是着重点出。

第221章 寿礼

平儿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

而别院里的偏僻处,指的自然就是那日幽会过的小院。

得~

看来今儿又得去故地重游一番了。

只是要进那省亲别院,好歹也得寻个合适的由头才行。

正在心里盘算着,袖子忽然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却见贾兰一本正经的问:“前面就是老祖宗院里了,教习师父可有什么要交代的,我好替您进去传话。”

见他那一板一眼的小模样,孙绍宗忍不住哈哈一笑,在他头顶上轻轻拍了拍:“也没什么好交代的,进去之后,把你那宝二叔喊出来就成。”

“晓得了。”

贾兰乖巧的答应了,这才蹦蹦跳跳的进了院里。

孙绍宗又在那门外侯了半响,就见贾宝玉匆匆的迎出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急吼吼的问:“二哥,听说卫家哥哥,要接替你出任刑名通判,可是真的?”

也不等孙绍宗回应,他便又跺脚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既然两家不对付,互相避开也就是,怎得还要上赶着凑在一处撕扯?!”

贾宝玉近日虽与孙绍宗交情日厚,但与那卫若兰却也是自小相熟的,故而最不愿见到两人为仇作对。

可事情要都如他想的这般简单,天下也就没那么多仇怨了!

孙绍宗心下不以为然,嘴上却是笑道:“这好好的提他作甚?喏,这是我家里那位送的寿礼,你一会儿替我转交给林姑娘便是。”

说着,便把那礼盒往贾宝玉手上一塞。

贾宝玉初时有些托大,谁知那盒子落在手里,竟是出奇的沉重,险些让他把腰给闪了,慌忙换成了两手抱持,诧异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怎得这般死沉?”

“一方前朝的端砚,还有几十颗刻着福字的金豆子——原是我们府上打了,预备着满月酒时用的,顺便给林姑娘也装了些,过生日时好拿来赏人。”

去年林黛玉收到那九十九片金叶子,拼凑成的长生树时,贾宝玉背地里还曾嘲笑过一番,说阮蓉到底是番邦女子,只知道送些黄白俗物。

然而如今晓得了林黛玉的苦处,再看这‘村俗’的礼物,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这满府上下的亲人,竟还不如一个半路认的干姐姐贴心!

尤其前几日薛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时,府上又是唱大戏又是摆宴席的,那排场却比近年来黛玉做寿时,热闹了也不知多少倍。

贾宝玉以己度人,心下便愈发觉得不是滋味,眼圈一红,却又腾不出手来去擦,只好低下头瓮声瓮气的道:“又让二哥和蓉姐姐破费了。”

“这话眼下还轮不着你说。”

孙绍宗见他这副样子,稍一犹豫,忍不住又隐晦的点了句:“以后也未必就能轮的着你说!”

贾宝玉愕然抬头,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他这却是怀疑,孙绍宗已经看破了一男许两家的龌龊事儿。

要说贾宝玉这番怀疑,倒也不能算是全错。

不过孙绍宗之所以会认定,他与林黛玉最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主要还是从贾家媳妇的体格、身段上论证出来的。

旁人暂且不说,李纨那娇滴滴的身子,他可是剥开了亲手丈量过的。

那好生养的葫芦形,与林黛玉扶风随柳般纤细的体型,简直可说是天壤之别。

不过这些话,孙绍宗却怎敢明言?

于是他也只能再次岔开话题道:“宝兄弟,我们家新弄的戏班虽有名师调教,却总觉的少了些什么,便想着借鉴借鉴你们府上的,却不知……”

这自然是临时想出的理由,那些戏子们如今就在省亲别院里,住处距离那小院也不是很远,正方便孙绍宗暗里施为。

贾宝玉听了这话,才算是回过神来,忙道:“二哥且在外面稍候,等我把这礼物交托了,便带你过去仔细瞧瞧。”

说着,便捧着那礼盒匆匆的进了院里。

原本他想把这礼物,暂时交给在廊下烤火的紫鹃保管,但想及前几日薛宝钗过生日时,黛玉郁郁寡欢的样子,便干脆挑开帘子,直接捧进了堂屋。

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他嘻嘻笑道:“感情孙二哥是来送寿礼的,喏,这老大一盒子沉甸甸,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林妹妹快打开让大家伙儿瞧瞧。”

说着,便要把那盒子摆到贾母身旁的炕桌上。

林黛玉忙上前拦住,跺脚道:“蓉姐姐送我的礼物,你却瞧个什么劲儿?快还给我!”

宝玉却怕她力气小,冷不防再把东西摔了,故而不肯撒手的提醒道:“小心些、小心些,二哥说里面放了好些金豆子,莫给撒出来了!”

他方才还说不晓得里面是什么,眼下又说起金豆子,再加上两人四只手紧攥着个盒子拉扯,众人便不由都哄笑起来。

那史湘云嘴快,随口调侃道:“区区几个金豆子,也值得你们如此抢来抢去的。”

只这一句话,黛玉面上便有些不好看。

贾宝玉因晓得前几日薛宝钗过生日时,她才与史湘云恼了一场,眼下生怕再闹出什么事端来,忙道:“那金豆子不过是预备着让林妹妹赏人用的,真正的礼物实是一方极好的端砚。”

他其实也没瞧见那砚台什么成色,但料想以阮蓉如今在孙家的地位,出手怎么也不会小气了,便直接替她吹嘘起来。

林黛玉心思最细,立刻便晓得他这般急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心下已然喜的不行,却仍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劈手夺过那礼物,佯嗔道:“你还说、你还说!姐姐送我的礼物,生生被你弄的没了新意!”

贾宝玉满口子的赔着不是,这一天云彩才算散了。

他便又向祖母请辞,准备陪孙绍宗去瞧瞧戏班。

“老祖宗,这次的谜底我也写好了,回头一并送去宫里便是。”说着,他又冲贾环做了个鬼脸,道:“老三,上次送来的灯谜你就没猜中,这次可得好生使一把力气了。”

贾环却是把脸一扬,满脸的郁愤之色。

贾宝玉讨了个没趣,便悻悻的出了院子,引着孙绍宗直往那省亲别院里行去。

第222章 访平儿却逢妙玉

未出正月,这省亲别院的景色难免有些单调,故而也不值得赘述。

却说一路寻到‘梨香院’,里面莺莺燕燕十多个少女,正在那里笑闹着什么,眼见贾宝玉领着孙绍宗进来,忙都上前‘宝二爷、宝二爷’的见礼,围着他些吉祥话。

内中唯独有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只上前粗粗一礼,便远远的躲到了角落里。

这本也没什么,偏偏贾宝玉头一个便指着她道:“这个我认得,唱腔是极好的,连娘娘都曾夸过呢!好像叫什么……龄官儿,对就是龄官!”

说着,他便招手道:“龄官儿,你快给孙二哥唱上一段儿,让他也听听看!”

这家养的女戏子,其实比那家生子的奴才还要低贱些,贾宝玉吩咐她为客人演唱,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谁知那龄官却把身子一扭,带着三分小性道:“我嗓子哑了,唱不了!”

那娇俏的嗓音,如何像是哑了的?

而宝玉又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

尤其还是在外人面前,于是当即便涨红了一张娃娃脸。

若换了旁人,恼怒上来即便不一个窝心脚踹上去,少说也要发作几句,偏贾宝玉瞧见那颜色鲜艳些的女子,便先短了三分血性——往好了说是怜香惜玉,往坏了就是‘跪女’无数了。

尤其这龄官的眉眼五官,又与林黛玉挂了三分像,他便愈发不知该如何以对。

旁边有个年龄稍大些的戏子,忙上来小声劝道:“宝二爷别和他一般见识,只略等一等,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

贾宝玉听了心下纳闷,还追问贾蔷去了何处。

孙绍宗在旁听了,却知这话其实是在告那龄官的黑状,指摘她仗着和贾蔷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便持宠生娇,连贾宝玉这样正经的主子,也全然不放在眼里。

啧~

这一个小小的家养戏班,竟也少不了要明争暗斗!

好在孙绍宗今儿也不是非听她唱戏不可,更懒得计较一群小丫头之间的彼此算计,便随口道:“她不肯唱就算了,随便选几个人唱上一折,让我瞧一瞧究竟差了什么,也就足够了。”

贾宝玉听了,忙依样画葫芦的吩咐一声。

为首的戏子便招呼姐妹们排演开来,虽少了装扮与道具,但那举止动作间却更显几分妩媚,瞧着倒确实比孙家那草台班子,要赏心悦目上不少。

不过这倒不是说蒋玉菡教的不好,只能说荣国府一开始买人的时候,就是照着戏子买的,而孙家那些小丫鬟们,看重的却是身段和颜色。

说到底,还是天资侧重有所不同。

将这结论跟贾宝玉一说,他也没了主意,只能宽慰道:“二哥莫急,这学戏本就是水磨工夫,说不定工夫到了,你家那几个丫鬟就忽然开窍了呢。”

“也只能期盼如此了。”

听罢了戏,两人见贾蔷仍不见个影子,便自顾自的出了这梨香院,孙绍宗原本是琢磨着,半路上用尿遁脱身,好去瞧瞧平儿究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谁知还不等他用计,迎面便有个小厮匆匆的寻了过来,附耳上前对宝玉说了几句什么。

却见贾宝玉一跺脚,恼道:“这狗奴才当真反了不成?我瞧着往日的情分不与他计较,他反倒闹起来没完了!”

‘狗奴才’三字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贾宝玉身边最得宠的小厮茗烟。

当初那赖大为了投鼠忌器,将贾宝玉身边贪了修别院银子的小厮丫鬟,一股脑全都抖了出来,其中涉事最深的就是这茗烟。

原本照着处置旁人的惯例,合该将他重重责打一番,然后直接撵出荣国府了事。

但贾宝玉念及往日情分,却只把他贬到柴房,做了粗使的仆役。

然而茗烟在宝玉身边逍遥自在惯了,哪里耐烦整日劈柴挑水的劳碌?

于是隔三差五的便上门哭诉,求宝玉让他‘官复原职’,只弄得宝玉不胜其烦。

今儿宝玉不在院里,他却又不依不饶的找上了门,而且也不知怎么的,竟和大丫鬟晴雯撕扯起来,闹的那院里鸡飞狗跳,全然不成个样子。

晴雯与袭人两个,原是贾宝玉屋里的心尖尖儿,眼下听说茗烟竟敢与晴雯撕扯,宝玉心下自是恼怒的紧。

简单的与孙绍宗交代了两句因果,他便赔笑:“二哥千万别急着走,等我处理了家务事,响午还要请你吃酒呢,顺带也好听一听那忤逆案的内情。”

孙绍宗也笑道:“怕是请我吃酒才是顺带的吧?”

随即把袖子一甩:“你赶紧去吧,我就在这左近随便转转。”

贾宝玉不疑有他,又郑重的告了声罪,这才匆匆随着那小厮去了。

却说孙绍宗目送他远去之后,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兜兜转转绕了几圈,确定这附近并无旁人之后,才一路寻到了那偏僻的山坡脚下。

眼见坡顶的院门敞着半边,一瞧里面便是有人在里面的样子,孙绍宗忙紧赶几步进到了院里。

进门之后,就瞧见有一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他便准备喊出平儿的名姓。

然而话到了嘴边儿,却忽又觉得不对,只因那女子身上大袖飘飘的,分明就是一件百衲衣!

不是平儿?!

这时那女子也听见了动静,疑惑的回头张望,与孙绍宗四目相对,却是讶然的惊呼了一声,又蹬蹬蹬的倒退了几步,双手交叠护在胸前,原本颇具出尘之姿的脸上,更满满的都是戒备之色。

“是你!你……你想做什么?!”

却原来这身穿百衲衣的女子,正是带发修行的女尼妙玉。

本来瞧出不是平儿,孙绍宗就已经萌生退意,眼见她这防狼也似的模样,立刻二话不说,转头便又出了院门。

“哎~你先别走!”

那妙玉也不知怎么想的,见他转头救走,竟反倒追在后面喊了起来。

孙绍宗本不想睬她,谁知刚出了院门,就见一条人影匆匆而来,眼见都已经到了坡下,却不是俏平儿还能是谁?

糟糕!

要是让那妙玉追出来瞧见平儿,说不定会生出些‘误会’来,届时……

孙绍宗心念电转,忙冲平儿打了个速速离去的手势,转身又折回了院里,大声质问道:“你唤我何事?”

8)

第223章 无用的慈悲

了却说妙玉往前赶了几步,冷不丁撞见孙绍宗又折回了院里,忙又往退了几步,直到与孙绍宗拉开一定的距离,这才谨慎的停了下来。

听孙绍宗大声质问,她暗自一咬银牙,忽的双掌合十盈盈下摆道:“阿弥陀佛,我那日听宝二爷一番解释之后,这才晓得当初是错怪了大人您,还请大人大人有大量,莫与我一般见识。”

又是佛号,又是‘我、我’的自称,也真不知她到底算不算尼姑。

不过……

有一点孙绍宗却是已经看穿了的。

“哼。”

就听他冷哼一声,不屑道:“行了,你有什么想求本官帮忙的,不妨直说出来便是,这般惺惺作态的却是想骗哪个?”

却原来妙玉那‘不是’赔的不情不愿,一瞧便是另有所图。

“大人果然好眼力。”

虽说是被拆穿了,但那妙玉却也并未觉得如何,又双手合十肃然道:“实不相瞒,我喊住大人,却是想替水月庵里的同修求个宽恕——她们虽也造下了种种业障,却毕竟是为人所迫,称得上是情有可原。”

孙绍宗倒没想到,她竟是要给水月庵里的尼姑求情——不是都说同行是冤家么?

“哈哈,好一个情有可原。”

打了个哈哈,他也正色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情有可原、罪无可赦’的道理么?那几个尼姑既然做了杀人的帮凶,自然逃不过王法的惩治。”

这妙玉方才乍见他时,便如惊弓之鸟一般。

此时谈起正事来,却又是长身玉立,别有一番慑人风采。

就听她道:“再怎么罪无可赦,她们腹中的胎儿总是无辜的,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未必只有一条性命——还望大人能网开一面,少造些杀孽。”

“这事儿用不着你来说。”

孙绍宗嗤鼻道:“大周律里早有明文规定,凡孕妇犯下重罪,一概准其产下婴儿之后再行处置——故而眼下那几个尼姑也只是被软禁起来,并未投入大牢之中。”

说着,眼见妙玉满脸喜色的念着佛号,他便又补了句:“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真正麻烦的却还在后面呢。”

“后面?”

“没错。”

孙绍宗两手一摊道:“这等佛门孽种,又涉及到一桩轰动京城的连环杀人案,你觉得会有人愿意收养那些孩子么?”

顿了顿,他忽然提议道:“对了,既然你如此在意此事,不知你可愿意抚养这些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拉扯大?”

他早看出这尼姑有洁癖,故而刻意往恶心了说,就是想看看这假尼姑的反应。

“这……”

果不其然,若是不加上那些形容词儿,妙玉或许想也不想便直接应下了,可听他说的恶心,这假尼姑便蹙眉不已,支吾半响也下不了决心。

“哈哈哈……好一个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

孙绍宗哈哈一笑,不屑道:“既然你自己都舍不得付出什么,以后最好少发些无用的‘慈悲’——告辞了!”

他琢磨着拖延这许久,平儿也应该已经溜之大吉了,便懒得再与妙玉继续磨牙,冷笑着一甩袖子,转头又出了院门。

到了外面,果然已经不见平儿的踪影,孙绍宗便若无其事,只管向着坡下奔去。

“孙大人请留步!”

眼见到了坡底,忽听身后又传来了妙玉的呼喊,孙绍宗回头望去,便那假尼姑一路急奔而来,到了近前抚着胸脯喘息道:“可否让我去见一见那几位同修?”

见孙绍宗有些不解,她便又坦然道:“我如今也只是带发修行,又不是什么高僧大德,实在做不到毫无干系,便以身饲虎、以肉饲鹰,且让我与那几个同修见上几面,与她们彼此熟悉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收养她们的孩子如何。”

这假尼姑倒真会自说自话,方才只是‘见一见’,转眼就成了‘见上几面’。

再者说,收养几个孩子而已,跟以身饲虎、以肉饲鹰有个毛的可比性?

不过……

她要是真肯收养那些孩子,倒省了刑名司好些麻烦——要知道就连厚生司所设的养生堂,对这等孽种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让你见一见也不是不行。”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提醒道:“不过届时必须有人陪同——倒不是信不过你,主要是怕她们做出什么来。”

“她们会做出什么来?”

“将死之人,往往会有些极端行径。”孙绍宗阴森森的笑了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说着,便又头也不回的上路了。

“极端行径……”

妙玉反复咀嚼着这四个陌生的字眼,初时脸上显出些退缩之意,但没多久那神色便又坚定起来。

且不提这妙玉心中如何挣扎。

却说孙绍宗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便又发起愁来,如今那偏僻小院已经被妙玉‘盯上了’,却如何再与平儿私会?

就这般漫无目的瞎转了一会儿,忽听远远的传来几声呼喊,却正是在喊他的官位。

“孙治中、治中大人!”

孙绍宗忙顺着声音迎了过去,等离那呼喊之人近了,却不由的一愣,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相貌清秀,偏一条右臂绑在腰上,行走间说不出的别扭。

“你是……贾芸?”

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被那贾芹迁怒,险些送了性命的贾芸。

“正是小侄。”

就见贾芸艰难的双膝跪倒,以头抢地道:“小侄自那日被世叔救下之后,便一直铭记肺腑,只是不敢贸然登门——方才听干爹要来这里讯您,便主动讨了这差事,为的就是能当面向世叔道谢!”

孙绍宗疑惑道:“干爹?你干爹又是那个?”

却见贾芸支起身子道:“蒙宝二叔不弃,已经认了我做儿子,如今我就在他老人家身边帮衬些琐事。”

啧~

他分明比宝玉还大了几岁,如今却认了宝玉为父。

这还真是……

孙绍宗无语的伸手把他扶起来,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挤出一句:“倒也真难为你了。”

那贾芸听见,却顿时红了眼圈,忙低头掩饰了,又强笑道:“还请世叔随我到前院去,莫让干爹等的久了。”

第224章 麻烦不断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用这句话来形容二月初九的贡院街,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高官贵胄,在此时此刻都只有一个梦想:进士、进士、进士!

却说孙绍宗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须发皆白的老翁,为了不让儿子浪费力气,愣是拒绝儿子的搀扶,一路颤巍巍的抱着竹篮子奔到了贡院门口。

眼见那老翁嘘嘘带喘、风烛残年的模样,孙绍宗不禁叹息了一声:果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那儿子倒也是个知道好歹的,被感动的涕泪横流。

追上去噗通一声跪倒在老翁身前,磕头如捣蒜一般,嘴里哭喊道:“爹,您这都已经六十八了,这二年里身子骨也不怎么硬朗,这会试咱就别考了成不?!”

“不成!”

那老翁决绝的摇头道:“莫说是六十八,就是一直考到八十六,老夫也一定要考上进士为止!便是死,我也要死在贡院里面!”

呃~

这剧情貌似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讪讪的收回了目光,孙绍宗顺手在孙承业肩膀上拍了拍,叮咛道:“进去之后记得千万不要慌张,先把号房仔细归置好了,再仔细审阅题目也不迟。”

孙承业紧抿着嘴,用力的点了点头——看那架势,孙绍宗都怕他多点上几下,就会把脖子给扭了。

唉~

单凭这糟糕的心里调节能力,他今年怕也是够呛了。

“十三叔放心!”

孙承涛倒仍是信心满满的样子,拍着胸脯道:“您就等着瞧好吧!一甲不敢说,二甲绝对稳稳当当!”

噫~

单凭这咋咋呼呼毛毛躁躁的性子,能不能考上怕也是两说。

于谦在旁边也一拱手:“多谢叔父挂心。”

果然还是这……

“敢问可是孙治中当面?”

正满意于谦的表现,就见一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拱手道:“我家老爷想请于公子、孙大人过去说话。”

孙绍宗眼珠一转,却是立刻压低声音道:“你家老爷莫不是吏部王尚书?”

明知他顺天府治中的身份,邀请时却仍把于谦放在首位的,怕也只有那位‘天官’大人了。

话说王尚书竟然亲自来送于谦入场,看来对这关门弟子的重视程度,怕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出几分——还是那句话,得亏于谦早就成亲了!

“孙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那中年男仆随口赞了一声,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径自朝着南墙根儿下的一辆马车走去。

孙绍宗忙吩咐孙禧、张成等任,先送两位侄少爷去贡院门口排队,这才领着于谦随后跟上。

等到了那马车前,就见车帘一挑,露出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那吏部尚书王哲,但见他眼角眉梢虽然已是皱纹堆垒,那胡须头发却仍是乌黑如墨,一双深邃的眸子更是炯炯有神。

孙绍宗正待施礼,王哲却先一步摆手道:“孙治中无须多礼,我请你过来乃是有一事相告——龙禁卫百户卫若兰转任顺天府刑名

第225章 意料之外

春寒料峭,那大通桥码头上的苦力,却是一个比一个穿的单薄,有那揽下‘大活儿’的,干脆便打起了赤膊。

孙绍宗与徐守业坐在茶棚里,瞧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身上也不禁生出些燥意来。

徐守业把两条袖子往上一撸,露出半截古铜色的胳膊,艳羡道:“有时候我还真想像这些人似的,成天傻出力气赚钱养家,什么鸟事儿都不用多想。”

听这意思,倒像是对现状颇多不满似的。

孙绍宗便好奇道:“不是都说这码头上是一等一的肥缺么,你这怎得还抱怨上了?”

“肥是肥,可也窝火的慌!”

徐守业仰头灌了一碗茶水,嚼着茶叶梗含糊不清的道:“这南来北往的鸟官都得好生应付着,就连那有钱的狗大户,也不好轻易得罪,整日里迎来送往的哪像是什么武将?活脱就是窑子里的老鸨!”

孙绍宗哈哈一笑,指着他那满是络腮胡的黑脸,打趣道:“窑子里的老鸨要真长成你这德性,估计早把底裤都赔光了。”

两人这里正说笑着,就见码头上一阵骚动,两个原本正准备往下卸货的商船,忽又撤去了跳板,慌里慌张的避到了一旁。

紧接着便有一条客船,大摇大摆的横在了那空位上,船头一大一小两杆旗帜迎风招展,大的那杆写着‘钦敕九省都检点’,小的则是‘福宁州知州衙门’。

孙绍宗与徐守业对视了一眼,都晓得是许泰到了,于是忙起身向着码头迎去——至于那茶钱,自有小厮负责结算。

隔着老远,便瞧见有一高一胖两个水师百户,提着马鞭从那船上下来,粗声恶气的吆喝着,让刚才商船雇佣下的苦力,先卸下自家船上的货物。

可就算不讲究个先来后到,苦力们收了人家的定钱,也断没有先给旁人卸货的道理。

那工头上前陪着笑解释了几句,却兜头挨了几鞭子,没奈何,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自船上抬下一箱箱的丝绸锦缎来。

“果然蛮横的紧,怪不得能把马兴毅挡回去呢。”

孙绍宗向徐守业一笑,脚下紧赶几步到了近前,照准那打人的胖百户,二话不说就是一耳光抽了上去!

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那胖百户足足转了两圈半,又左脚绊右脚的倒在地上,哼哼唧唧了好半天,都没能缓过劲来。

那高个百户先是被唬了一跳,随即勃然大怒,撸胳膊挽袖子的往后退缩着,嘴里叫嚣道:“你是哪来的疯汉?!九省都检点王太尉的人也敢胡乱伸爪子,难道是要反了不成?!”

“反了?”

孙绍宗嗤鼻一声,追上去抬腿便是一个窝心脚,直接把丫踹进了河里。

“百户大人!”

“有贼人行刺!”

“捉拿贼人啊!”

这时船上便有十几个水兵,或拎着兵刃、或赤手空拳的从船上下来,吵吵嚷嚷的,先给两人扣了个贼人的帽子,就要围上来动手。

徐守业原本见孙绍宗上来二话不说,就直接就动了武,正有些不知所措,眼见此情此景,却忙一咬牙迎了上去,昂然道:“本官是巡防营的百户徐守业,这位乃是顺天府治中孙大人,我看谁敢胡乱动手?!”

此时码头上常驻的巡防营官兵,也已经闻讯飞奔过来,远远的瞧见是徐守业与人冲突,更是拼了命的吆喝着,让那些水兵们放下手里的兵刃,乖乖束手就擒。

便在这时,那胖百户吐出两颗后槽牙,也终于有些缓过劲来,杀猪似的叫道:“就算是顺天府的治中大人,也断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打人的道理!须知王太……呃~!”

没等胖百户把‘王太尉’三字吐全,孙绍宗一脚便踩的他直翻白眼,又俯下身冷笑道:“你这厮竟然还敢提起王太尉!本官虽无缘得见太尉大人尊面,但与太尉大人的女婿却是交情匪浅,故而知道王太尉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打着他的名头行商贾之事!”

“你们打着王太尉的官旗,却卸下这许多私货,岂不是故意往他老人家脸上抹黑?我刚才出手,正是为了太尉大人的清名着想!”

那胖百户登时傻眼了,他那能想到这一路上的护身符,如今却成了挨打的原因?

孙绍宗这时却忽又放开了他,沉着脸问:“许知州不是也在你们船上么?怎得不见他出来?”

“许知州?”

胖百户那跟得上他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愣怔半响,眼见孙绍宗再一次抬脚踩过来,才慌忙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许知州喊出来啊!”

那十几个水兵,如今被二十几个巡防营官兵团团围住,早没了喊打喊杀的勇气,一听这话,倒有大半又跑回了船上,自舱底请出个瘦竹竿也似的高个来。

“老许!”

一见那人枯瘦的模样,徐守业不由得大惊失色,三步并做两步跳上船,扯住那人的臂膀,道:“你……你这……这……”

‘这’了半响,他忽又回头怒视那胖百户,咬牙切齿的骂道:“直娘贼,这特娘就是你们说的护送?!”

眼见以雄壮著称的许泰,竟然被虐待成这副痨病鬼模样,孙绍宗心下也是恼怒的紧,抬脚就待再给那胖百户加上一脚。

“邵宗兄,千万别难为他们。”

谁知许泰却忙叫道:“我眼下这副模样,是因为广德九年伤了根本,却与他们两个没什么干系。”

孙绍宗这才放过了那胖百户,指着抬下来的箱子叮嘱道:“记得抬到兵部报备,充作军资。”

说着,又向许泰遥遥的一拱手,笑道:“许兄,我和守业早早便订下了一桌好酒,就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谁知那许泰却又摇头道:“我是有罪之人,实在当不得两位年兄如此好意。”

见孙绍宗与徐守业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便又叹息道:“实不相瞒,进京之前王太尉亲自见了我一面,将东南九省的形势一一剖析,我才晓得自己竟是个坐井观天的无知狂徒。”

我去~

孙绍宗和徐守业一个船上一个船下,听了这话却都有些傻眼——方才两人还巴巴的琢磨着,要如何给许泰遮风挡雨呢,哪成想他竟然早就已经认怂了!

第226章 听天由命

却说就在孙绍宗与徐守业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面对许泰时。

荣国府里待嫁的贾迎春,也正陷入到两难的境地当中。

而事情最初的起因,源于初九这日一场仓促的移居——为了筹备婚事,贾迎春从某个曹雪芹都忘了提起的犄角旮旯,移居到了贾赦家的西厢小院。

虽说她是个不得宠的,但毕竟担着个小姐的名头,那零零碎碎值钱不值钱的,加在一块也有不少东西,尤其她向来是个没脾气的,下面人自然乐得磨洋工。

故而足足用了半日光景,才算是把东西归置整齐。

眼见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这屋子里终于又冷清下来,贾迎春正自松了一口气,却忽听大丫鬟司棋嚷道:“呀~二姑娘,姨太太先前给的两只攒珠累丝金凤不见了!该不会是被谁趁乱拿走了吧?!”

贾迎春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想想方才那许多人,要查起来谈何容易?

一时她只觉的头皮都麻了,强笑道:“也未必是被人拿了,说不定是咱们自己落在哪儿了,仔细找找总会有的。”

其实要论相貌、身段,在三个姐妹里贾迎春算是首屈一指,甚至未必逊色林黛玉、薛宝钗多少,只可惜这木讷又怕事的性格,却生生抹煞了她的颜色。

“怎么可能!”

贾迎春是个逆来顺受的,但她屋里的大丫鬟司棋却偏是个强项令,兼且生的人高马大,莫说是一般女子,便是男子也多有不如她的。

再加上司棋的外公、外婆王善保夫妇,又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于是愈发养成了刚烈脾气,平日贾迎春屋里的大事小情,她倒做得了八分主。

此时听贾迎春说的含糊,就知道贾迎春一准儿又是打算不了了之,只气的跺脚道:“那两只金凤可是姑娘您最宝贝的首饰,我早上专门装在盒子里的,怎么可能落在别处?”

说着,又愤愤道:“二姑娘,你反正也是快出嫁的人了,莫非还怕得罪了谁不成?要依着我,咱们干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那些糟心事一股脑都掀出来,你也好痛痛快快的嫁去孙家!”

贾迎春听她越说越大声,瓜子脸都吓白了,忙拜佛似的央求道:“好司棋,快别喊了,这里可不比别处,若惊动了老爷太太如何得了?”

若只看两人这模样,却哪里分的出主仆?

“二姑娘!”

司棋急的又一跺脚,只震的胸前乱颤:“咱们就是要闹大些,才能让那些看人下菜碟的混账行子们,知道这院里究竟谁是主子!”

贾迎春见劝不动她,只好慌里慌张的把门窗都紧闭了,觉着声音已经传不到外面了,这才讪讪道:“我看还是算了,反正再过些日子,我就不在这府里了,没必要为了些身外物,再闹出什么事端……”

“二姑娘!”

司棋愈发的恨铁不成钢起来,将那首饰盒重重往桌上一摔,紧抿着丰厚的嘴唇道:“我听说那孙参将与他家二爷不同,最是爱糟践女人了!你如今在家里尚且让下人欺负,去了那孙家却如何生受的了?!”

贾迎春闻言紧缩着肩膀,愈发显得柔弱可欺,好半响,才在司棋直欲喷火的目光中,嗫嚅道:“兴许……兴许这只是传言呢,再说那孙家既然是咱们府上世交,好歹也……好歹也要看些情面。”

其实她自己,也未必不知道这桩

第227章 卫若兰的辉煌官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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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码头上那一场迎接,因为许泰的意外转变,成了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

不过从实际层面来说,抛开‘尴尬’二字不提,这对孙绍宗而言其实是一桩好事。

既然许泰已经认怂了,自然不用再替他遮风挡雨。

而孙绍宗原本来迎接许泰的原因,只要有些心机都能猜得出来,所以这‘维护同僚’‘不畏强权’的形象,勉强也算是树立起来了——虽说成色打了些折扣,但好在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另外,许泰在圈里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这也有利于孙绍宗在同年中一家独大的局面。

虽然……

这‘一家独大’暂时也没啥鸟用。

一夜无话。

却说第二天孙绍宗到了府衙,气氛明显就有些不对劲儿,从守门的衙役到点卯的小吏,那态度都比往常还要恭敬了不少。

等到了刑名司之后,自林德禄以下的官吏,更是排着长队挨个上门请示,什么鸡毛蒜皮的理由都有,总之只要能跟他说上只言片语,转回头便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这无疑是在‘站队’!

但孙绍宗可不会天真的认为,整个刑名司上下,甚至连同其它部门的官吏,全都是自己的铁杆——事实上眼下这股风潮,不过是出于‘从众’以及‘避险’的心理罢了。

从众的心理不用多解释。

至于这‘避险’么。

他们虽然不知道卫若兰与孙绍宗相争,究竟会是谁输谁赢,但以孙绍宗这一年多以来展现出的手段,报复几个最先投靠卫若兰的叛徒,却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尤其他现在还是刑名司的主官,卫若兰只是副手而已。

故而在孙绍宗还未显出颓势之前,即使是再有想法的人,也得先把那花花肠子藏在肚里。

不过在孙绍宗看来,眼下热热闹闹的场景,却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因为这预示着在许多人心里,卫若兰至少与他是势均力敌,甚至略强一筹的存在。

否则的话,这满院子里的人就算想交投名状,也用不着非要抢在卫若兰上任之前惺惺作态——像当初那般,在接风宴上给‘新通判’一个难堪,才是站队的真正表现。

不过这也难怪。

毕竟北静王小舅子的身份在哪儿摆着呢,再加上已经有孙绍宗这个前例在,众人对武将转职成刑名通判,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顺带一提,原本孙绍宗也有些闹不明白,北静王水溶一个没什么实权的空头王爷,究竟有什么可嚣张的。

后来寻便宜大哥仔细一打听,感情这北静王最大依仗不是王爵,而是她的母亲——皇太后牛氏嫡出的长公主。

换句话说,这水溶其实是太上皇的亲外孙、广德帝的外甥!

咦~

按照这辈分,忠顺王当初拿水溶的王妃开黄腔,岂不是有乱……

“老爷!”

却说就在刑名司里大排人龙之际,赵无畏忽然从外面飞奔进来,附耳上前道:“那姓卫的已经到了,如今正在经历司里勘验公文!”

作为最早投靠孙绍宗的人,赵无畏自然不需要像其它小吏一般,搞什么临时的投名状。

故而一早应了卯之后,他就亲自埋伏在经历司,前脚见卫若兰进去,后脚就跑过来禀报了。

这卫若兰来的倒也挺快。

虽说赵无畏是附耳细语,但他那紧张的样子又能瞒得过谁?

于是门外的人龙,顿时便有些躁动起来。

“这下可算是清闲了。”

这时就见孙绍宗把桌上的公文一扫,伸着懒腰扬声道:“后面的人都散了吧,新任的卫通判马上就到,有什么事情先寻他批示,若是他处理不了的,再转过来也不迟。”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也分不清这是真心话,还是在试探什么;更不知是该领命行事,还是该继续赖在这里,以示自己绝没有要改投门户的意思。

孙绍宗见状,干脆让赵无畏把堂屋的大门关了,说是要静等卫若兰上任,旁人一概不见。

众官吏这才如蒙大赦,纷纷做了鸟兽散。

于是转眼的功夫,原本熙熙攘攘的院子里,便只余一地萧瑟。

唯有那仇云飞与旁人不同,方才所有人都在排队请示的时候,他自己在东跨院里逍遥,眼下所有人都散了,他却腆胸迭肚的出东跨院。

嘴里骂骂咧咧的道:“不就是来了个鸟通判么?瞧你们那一脸德行,也好意思说是什么读书人!”

说话间,他大摇大摆的到了那堂屋前,冲里面嚷道:“赵无尾,本官要去找老徐喝……呃,商量公事,有什么鸟事,你就去停尸房里寻我!”

想想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吉利,忙啐了一口:“啊呸,是去后院喊我!”

说着,他从袍子里拽出两瓶上好的汾酒,大步流星便往外赶。

谁知刚到了院门口,迎面就撞上个长身如玉、面似傅粉的年轻官员,却不是卫若兰还能是谁?

两人都是一愣,心下不约而同的暗道‘好巧’!

随即卫若兰便抢先拱手笑道:“可是仇兄当面?早听说仇兄近来在刑名司……”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卫若兰上任之前,自然早打听清楚了这刑名司上上下下的根脚,而除了孙绍宗之外,这仇云飞自也是重中之重。

卫若兰甚至还准备了一整套的说辞,好劝说他与自己联手,一起对付孙绍宗。

然而这套说辞刚起了个头,仇云飞却已然不耐烦的摆手道:“我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搅你跟那姓孙的互掐了!”

说着,绕过卫若兰便扬长而去。

好个无礼的狗才!

卫若兰向来自视甚高,贾琏、冯紫英面前也是说恼就恼,如何受得了仇云飞这般对待?

心下暗骂一声,那脸色就不禁有些难看。

可想到自己来刑名司的目的,他便又飞快的调整好了心态——不过是个仗着家世的废柴罢了,这刑名司里值得自己认真对待的,只有那孙绍宗一人!

不对!

即便是孙绍宗,也不过就是一块踏脚石罢了!

眼下自己要做的,就是踩着那孙绍宗的尸骨,踏上孙绍宗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辉煌官途!

这般想着,卫若兰便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向着堂屋走去——是时候在那姓孙的脸上,踩下第一脚了!

吱哟~

偏就在此时,一个肠满肚肥的绿袍小官,忽然自堂屋里推门走了出来,满面堆笑的拱手道:“敢问可是新任刑名通判卫大人?”

这时候还留在那孙绍宗屋里的,必是门下走狗无疑!

对这等铁杆走狗,还需要给它好脸色吗?

卫若兰双手往后一背,四十五度角仰望房檐,将鼻孔对准了林德禄,傲然道:“正是本官,那孙治中可在里面?”

“自然在的。”

卫若兰听了这四个字,便要昂然而入。

那林德禄却把肥硕的身子往门前一横,又笑道:“治中大人有令,让您先去拜见府尹、府丞大人,回来之后,他也好专心指点您如何处理公务。”

“本官用的着他指点……”

卫若兰当即便恼了,正待大声呵斥几句,却又忽然警醒过来,自己若是和孙绍宗起冲突,倒也还罢了,可在这门前与一条走狗较真儿,岂不失了身份?

尤其这话虽让他听的不爽,但明面上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若是一时反应过度,传出去怕是……

“哼!”

想到这里,卫若兰干脆一甩袖子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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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共勉

目送卫若兰愤愤然离开之后,林德禄脸上阴晴不定半响,这才整理好心情。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其实并不想得罪卫若兰。

可惜,他现在压根没有做出选择的余地。

却说转身回到堂屋,林德禄便躬身道:“大人,卑职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卫通判打发走了。”

“嗯。”

孙绍宗头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又冲赵无畏一扬下巴,吩咐道:“跟上去瞧瞧,看他究竟是在府尹大人院里待的久,还是与府丞大人相谈甚欢。”

赵无畏匆匆领命去了。

林德禄在那里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探询道:“大人,您觉得卫通判会和谁走的近些?”

“这个么……怕是要看他的气量如何了。”

“气量如何?”

“没错。”

孙绍宗说着,伸出三根手指道:“他现下无非是三种选择,一是借助身份与手腕,弥补韩府尹、贾府丞之间的冲突——只要能同时获得两人的支持,在这府里想做什么事情不成?”

林德禄听得愕然,忍不住质疑道:“经过前任刘治中的变故,韩府尹、贾府丞之间还能握手言和?!”

“事在人为嘛。”

孙绍宗不以为意的道:“只要舍得拿出足够的好处,莫说握手言和,就算让两位大人如胶似漆,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这么做的缺点嘛,就是难度会比较大,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至于另外两种,自然是在韩府尹与贾府丞之间选择一人——选韩府尹占个面子,选贾府丞得个里子,至于是面子重要,还是里子实惠,那就见仁见智了。“

林德禄反复咀嚼着那‘里子、面子’四字,半响若有所悟,却又忍不住道:“若换了大人您,会选择哪一种?”

“我?”

孙绍宗哈哈一笑:“我可没那好命,能有个嫁给北静王的姐姐。”

说着,他便招手道:“行了,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天塌下来也是本官顶着,你先把近日的公文整理一下,看有那些是需要卫通判过目的。”

前文提到过,刑名通判的特殊之处,就是拥有案件‘勘合权’,无论是哪个堂官审问的案子,都必须交由刑名通判勘合过后才能正式结案。

故而顺天府的大牢里,还真羁押了不少等待处置的犯人,比如那判了死刑的贾芹、胡家夫妇;以及判了宫刑,顺带流放云贵的铁槛寺淫僧们。

却说这一忙活,就又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眼见该处理的公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孙绍宗正准备按惯例活动活动筋骨,就见赵无畏从外面钻进来,搓手跺脚的哈着热气道:“老爷,小人探听清楚了,那卫通判在府尹老爷院里待了许久,在府丞老爷那里却只坐了片刻,眼下正朝着这边赶过来呢。”

“终究还是选了面子么?”

孙绍宗了然的一笑道:“倒也符合他一贯爱摆排场的风格。”

虽说早就猜到卫若兰多半会选‘面子’,而不是与贾雨村这个荣国府的附庸结盟,可听到这确切的消息,孙绍宗心下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卫若兰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意外的麻烦罢了,贾雨村才真正称的上是对手——若是两者媾和在一起,倒真有些棘手了。

而眼下卫若兰与韩安邦的联盟,就势必会引起贾雨村的警惕,这样一来孙绍宗身上的压力,自然也便轻了不少。

却说赵无畏前脚刚通风报信,后脚那卫若兰也赶了回来。

他大步流星到了堂屋前,见那房门并未关闭,便毫不犹豫的昂然直入,目视着孙绍宗松松垮垮的一拱手,道:“孙治中,本官业已见过府尹、府丞两位大人,不知是否可以正式走马上任了?”

这厮既不称孙绍宗一声‘大人’,又以‘本官’自称,俨然是没把孙绍宗当做上官看待。

果然是个标准的‘外戚党’,在旁人的礼让下,顺风顺水的办成几件差事,就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对这种货色,孙绍宗虽还做不到贾雨村那样唾面自干、笑脸相迎,却也不会傻到跟着他节奏走,把智商降低到同一纬度,再败给他那‘丰富的犯蠢经验’。

于是抬手一指隔壁桌上的卷宗,不冷不热的道:“在经历司勘合过公文,你就已经算是走马上任了,这里是最近一个多月里积下来的卷宗,你且先过目一下,看看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听到‘卷宗’二字,那卫若兰却是眼前一亮,也懒得上前打量,便昂首挺胸道:“说到卷宗,我这里正有一桩案子,要请孙治中指教!”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答应,他便冷笑道:“听闻正月十九,孙治中曾审理过一桩忤逆案?”

孙绍宗唯一颔首,卫若兰又嗤鼻一声:“恕我直言,对于孙治中审理此案时的一些做法,本官实在是难以苟同,如果硬要让我评价的话,怕只能用‘荒谬’二字来形容了。”

呵呵~

眼见这厮一脸‘快来咬我’的样子,孙绍宗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就算再怎么志大才疏,卫若兰毕竟也是有备而来,这贸然出言挑衅,必然是意有所指。

针锋相对只会中了圈套,正确的应对方式应该是避实就虚、绵里藏针!

“荒谬?”

孙绍宗满脸诧异的站起身来,迎着卫若兰更加诧异的目光,躬身道:“那是本官第一次升堂断案,有所疏漏自是再所难免,还请卫通判不吝赐教,本官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面对这‘诚恳’的态度,卫若兰登时便有些傻眼了。

那案子在外面被夸成了一朵花,按理说也该是这孙绍宗的得意之作,被人无故贬损之后,怎么能直接认怂呢?

这和自己之前设计的剧本,简直完全不一样啊!

说好的年轻气盛呢?!

好半响,卫若兰才终于缓过劲来,暗想着好歹对方也是认怂了,虽然不如自己预计的那样让孙绍宗下不来台,但也算是有所收获。

想到这里,卫若兰便沉声道:“我朝‘以孝立国’,孙治中却轻判那两个忤逆之辈,如此包庇两个不孝之人,岂不是荒谬至极?”

果然拿这个说事儿!

其实孙绍宗方才就有所预料了,毕竟当初林德禄便曾经指出过判刑太轻的事情。

“原来是这事。”

孙绍宗飒然一笑,道:“既如此,不如卫大人拟一份条陈送过来,我再重重的改判一番如何?”

这……

这就答应要改判了?

身为刚上任的堂官,难道不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护自己的的权威么?

卫若兰又有发愣,却见孙绍宗面容一肃,正色道:“卫通判的指教,本官已经铭记在心,但本官这里却也有一番肺腑之言相赠。”

“这顺天府毕竟不是军中,面对上级时,礼数可万万马虎不得——你我都是武夫倒还罢了,若你似方才那般冲撞到府尹、府丞大人,却如何得了?”

谁冲撞府尹、府丞了?

老子明明只是故意针对你!

卫若兰心中这般想着,但这理由在官署之中,却终究不好挑明了说。

“林德禄!”

就见孙绍宗又扬声喊过了林德禄,问道:“听说陈经历写的一手好字,不知是也不是?”

林德禄忙道:“确有此事,每月都有不少人会登门向陈大人求字呢。”

“那你也去帮我求上两幅字,一副写上‘思之慎之’,裱好了挂在我这屋里;一副写上‘戒骄戒躁’,裱好了送去卫通判房中。”

说着,孙绍宗又郑重的躬身一礼道:“卫通判,你我便借此机会,一起共勉吧。”

第229章 假尼姑欲探真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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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十一年二月十一。

“听说了没、听说了没?”

一大早,那点卯的夹道里便凑了四、五个书吏,兴高采烈的传着八卦。

“昨儿那卫公子一来,就跟孙治中杠上了!”

“真的?!”

“怎么杠上的?!”

“他们两个谁输谁赢啊?!

那消息灵通的书吏眼见众人如此热切,倒得意的卖起了关子,直到有人威胁要去刑名司打听究竟,他才忙道:“起初是那卫公子出言挑衅,指责孙治中断案不公……”

“什么?”

“这不扯呢么?!”

“是啊,孙大人可是咱们府里有名的‘神断’!”

“你们别急啊!”

那书吏又道:“卫公子其实是想说,孙大人那桩忤逆案判的太轻了。”

“这倒是有些道理。”

“的确是便宜了那两个畜生。”

“那孙治中又是如何应对的?”

“嘿嘿,孙治中……”

那书吏又略略卖了个关子,等旁人催促起来,他这才继续道:“孙治中直接就认下了,不但照着卫公子说的改判,还请陈经历写了‘思之慎之’四个字,准备挂在客厅墙上。”

“什么?孙治中就这么认怂了?!”

“不是吧,难道卫公子这么厉害?连孙治中也不敢招惹?!”

“可孙治中平时也不像是这等人啊?”

等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那书吏才得意道:“要不说你们做不了官呢,人家孙治中要跟你们似的,还能闯下这诺大的名头?他认是认了,可转脸也送给卫公子‘戒骄戒躁’四字,说是要与卫公子共勉。”

戒骄戒躁?

众书吏各自沉吟了片刻,心下便已恍然。

孙绍宗‘神断’之名尽人皆知,即便承认判罚有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他还特意请人写了四个字当做警示,完全可以趁机吹一波‘闻过则喜’‘虚怀若谷’之类的。

而那卫若兰看似赢了,但却显得操之过急,尤其‘戒骄戒躁’四字帖上去,更证明了他本身就是‘又骄又躁’之人。

偏偏孙绍宗这‘共勉’的说辞,明面上还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等孙绍宗把那‘思之慎之’一挂,卫若兰要是不硬着头皮挂上‘戒骄戒躁’四字,岂不是更显得气量狭小,远不如孙绍宗胸襟开阔?

而这四字‘评语’若真往墙上一挂,再想摘下来可就难了。

“咱们这位治中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可这手段还真是……”

几个书吏啧啧有声,也不知是赞是惧。

而类似的谈话,在这府衙里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等到响午过后,那卫若兰在众人心中的行情,便悄然降低了几个层次。

反之,孙绍宗则是踩着他的嫩脸,正式确立了‘老’谋深算的名声……

未时初【下午一点】,刑名司正堂。

“先靠左一点,再往上面些、往上面些,对对对,就是这里了!”

林德禄指挥着两个杂役,将那‘思之慎之’四字挂在客厅的北墙上,又笑吟吟的上前禀报道:“卑职方才已经命人把那‘戒骄戒躁’四字,送到东跨院去了,大人您看要不要再让人告诉卫通判一声,说您已经把‘思之慎之’挂好了?”

孙绍宗先挥挥手,示意那两个杂役退出去,这才悠然道:“既然不能一棍子打死,总去逗弄他作甚?万一惹急了咬你几口,疼不疼的先不说,蹭上一嘴口水却是免不了的。”

这话里话外,俨然把卫若兰比作了一条疯狗。

林德禄正听得嘿嘿直乐,忽听外面有人禀报道:“老爷,府衙外来了个少年想求见您,自称是荣国府的贾宝玉贾公子。”

贾宝玉怎么来了?

难道是跑来给自己和卫若兰劝和的?

依他的性子,还真有这种可能……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既然已经来了,断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把他请进来吧。”

那差役领命去了,孙绍宗又等了片刻,这才起身向外迎去,到了刑名司大院门外,正与贾宝玉撞了个碰头,便笑道:“宝兄弟怎得自己进来了?我正要出去迎你呢!”

他这般精打细算,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以贾宝玉‘国舅爷’的身份,原该到衙门口亲自迎接,可他一个小小的少年,若当真兴师动众的迎出去,又少不得要落个攀附权贵,不知自重的印象。

贾宝玉倒没想那么多,与孙绍宗见了一礼,嘻嘻笑道:“孙二哥,今儿我却不是主客,只是陪着别人来你这里走上一遭罢了。”

说着,他往旁边一让,便有个女子婷婷袅袅上前,摘去了头上的兜帽,然后合十一礼盈盈下摆道:“妙玉见过孙大人。”

“你……”

孙绍宗刚想问她怎么来了,转念一想,才记起自己前几日貌似答应过她,要让她去探视一下那几个怀孕的尼姑。

于是那问话,便转成了调侃:“你一个身在空门之人,出行时怎得也要带上护花使者?”

妙玉又微微一礼,淡然道:“无它,只是怕大人失言,才央了宝二爷过来作个证人。”

啧~

这小尼姑倒真是‘耿直’的紧。

原本孙绍宗准备随便安排几个人,陪她去探视那几个尼姑的,可既然贾宝玉也跟着来了,倒不好太过轻慢。

于是也只能道:“即是如此,我这便带你们过去瞧瞧吧——不过到了地方之后,宝兄弟最好就别跟着进去了,免得污了耳目。”

贾宝玉还没怎么着呢,妙玉一听这话却是蹙起眉头,急道:“怎么?她们如今所处的环境很差么?”

“如果是环境差的话,怎么可能污了耳朵?”

孙绍宗一笑,道:“总之,等到了地方你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妙玉见他不肯细说,便也没有在追问什么。

倒是一旁的宝玉,忍不住拍着胸脯道:“二哥,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我也经历了这许多事情,还有什么瞧不得、听不得的?”

孙绍宗一想也是,这事虽然有些少儿不宜,但贾宝玉在这方面,怕也称不上什么‘少儿’了。

便干脆道:“行,那待会就都进去瞧瞧!”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230章 孕尼见闻录【上】

一三个怀孕女尼被关押的地方,并不在府衙之内,而是在距离后门不远处的一座僻静小院里。

这间院子,也正是顺天府为了关押那些,暂时不方便投入大牢的犯人,而专门预备的。

此时院里除了三个怀孕的女尼之外,还押着个七十四岁的老太太,罪名是与人口角之后,愤然下毒杀害了邻居一家六口。

却说孙绍宗领着贾宝玉和妙玉,一路兜兜转转到了那小院之中,指着西厢一字排开的五间瓦房,道:“那几个尼姑,就分别看押在里面,你们是打算挨个都见见,还是……”

“既然来了,自然要挨个见一见。”

妙玉说着,稍稍沉吟了片刻,便又道:“你上次不是说她们现在都有些……有些‘极端’么?便从最正常的瞧起吧。”

“也好。”

孙绍宗点了点头,便径自带着他们两个,到了北第一间屋子前,伸手将那房门轻轻推开,一股子骚臭味儿便扑鼻而来。

三人不约而同的站住了脚,那妙玉更是连忙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瓮声质问道:“大人不是说,她们并未受到虐待么?怎得……”

“你先好生瞧清楚再说。”

孙绍宗打断了她的话,又示意两人换个角度,以便看清里面的情况。

妙玉和宝玉忙站了过去,探头向里望去,只见里面虽然简陋些,却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脏乱。

再仔细打量,又见那居中的乌木床上,正有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女尼,被几条粗麻绳紧紧缚着四肢,而那股骚臭的气息,正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

这不就是虐待吗?

妙玉心下又生恼意,正待再次开口质问,却见宝玉蹙眉道:“二哥,这女子莫非是想轻生?”

“呦~最近宝兄弟这观察力见长啊。”

孙绍宗随口夸了句,又无奈的叹息着:“这女子自打到了这里便一心寻死,看守们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将她绑了起来。”

妙玉却仍是有些不满:“那……那也不能这般糟践她,至少该给她清理一下!”

“清理?”

孙绍宗嗤鼻道:“你以为给一个拼命寻死的人清理身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每次给她清理时,至少也要凑齐四五个仆妇、花上个把时辰——能做到两三日清理一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妙玉默然了半响,又在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终究还是没有进去说话的勇气,只好硬着头皮问:“其余两个,不会也是……也是这般污秽吧?”

“污秽?”

孙绍宗嘿嘿一笑:“身上倒是干净的紧,至于其它方面嘛……嘿嘿。”

说着,他便当先向着居中的‘牢房’走去。

妙玉和贾宝玉连忙跟上,等到了近前才现这间与上一间有所不同,却是落了锁的,而且仔细去嗅的话,房间里隐隐还传出一股檀香的味道。

嗅到这檀香味儿,妙玉精神便是一阵,忙央孙绍宗下令,让跟过来的女看守上前,打开了那门上的铁将军。

不过房门打开之后,她还是谨慎的调整好角度,先在门外观察了一番。

只见屋里的摆设,一如方才般简朴整洁,唯一的不同的就是北侧的墙上多了个小小的佛龛,地上多了个鹅黄色的蒲团。

而那被关押在此的女尼,此时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的颂念着经文。

这才像是出家人恕罪的模样!

妙玉忍不住偷偷白了孙绍宗一眼,暗道这‘小肚鸡肠’的孙大人,肯定是故意调换了顺序,先领着自己看了最不正常的一个,好让自己白白提心吊胆。

这般想着,她也不等孙绍宗招呼,便径自走了进去。

宝玉见状也忙快步跟上,孙绍宗倒也不阻拦,只抱着肩膀在守在门口,任由他们上前与那女尼搭话。

“阿弥陀佛,这位……这位……”

妙玉上前道了声佛号,却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按常理,应该是喊上一声‘师姐’的,但想到这女尼曾做过些什么,这声‘师姐’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过那女尼也已经被她惊动了,缓缓回头望来,见妙玉一身百纳僧衣、青丝披肩眉目如画,那眼神便先亮了几分,待看清楚她身后的宝玉时,更是满脸的喜不自胜。

就见那女尼伸手在地上一撑,有些吃力的站起身来,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能得宝二爷亲自陪伴,想必应是妙玉居士当面吧?”

见她言谈举止都与常人无异,妙玉也便散去了心中最后一丝担心,颔道:“正是妙玉,我此次前来是想……”

“先莫说这些俗事!”

谁知那女尼不等她说完,便又激动的道:“居士既然有缘与宝二爷同游,可曾度他脱俗世疾苦,达到那欢喜无限的境界?”

这话别说是贾宝玉听的莫名其妙,便连妙玉这样佛门里养大的,也是有听没有懂,迟疑道:“不知……不知师姐所说那‘欢喜无限’的境界,却是出自那部经典?”

因看那女尼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脸的宝相庄严,妙玉最终还是叫起了‘师姐’。

“经典?”

就见那女尼微微一笑,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似已经脱了人世间一切的烦恼:“经典不过是先贤,将自己体悟记录而成,于你我终究是隔了一层,岂能比得上亲身与佛祖、菩萨交流所得?”

亲身与菩萨交流?

妙玉半信半疑的道:“莫非师姐便曾亲身与佛祖、菩萨交流过?”

“那是自然。”

女尼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潮,声音也较之方才高亢了些:“当初在水月庵后殿的佛堂内,贫尼曾好几次在恍惚间,魂魄飘出体魄,那时贫尼便看到了菩萨,他……他在对我拈花微笑!”

说着,她忍不住停下来喘息了半响,又捧着心口陶醉道:“那种感觉。。。好像整个人都被无边的佛法填满了。”

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贾宝玉和妙玉便不由都有些代入其中。

“佛法?”

便在此时,就听孙绍宗在门口嗤鼻道:“我看填满你的,怕是那铁槛寺的淫僧吧!”

填满?

淫僧?

妙玉还有些莫名其妙,贾宝玉在一旁却涨红了脸,显然已经脑补出了孙绍宗描述的画面。

“住口!你这等毁佛谤佛之人,又懂得什么?!”

那女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凶戾起来,冲着孙绍宗嚷道:“要想与西方极乐世界联通,本身自然也要在极乐状态之下,才有可能做到!”

说着,她又一脸垂涎欲滴的盯上了贾宝玉:“宝二爷是有宿慧的人,若是能与他云雨一番,定能一同脱达到那无上境界,居士可千万莫要错过这大好的机缘!”

“你……你……”

妙玉便是再没经验,眼下也已经明白过来了,又羞又怒的往后退了半步,娇叱道:“你胡说什么!这……这那里是什么佛法?分明就是邪魔外道!”

“唉~”

那女尼见她反应激烈,便惋惜的叹了口气:“这天生一副修禅的好皮囊,却沉沦于俗世枷锁之中仍不自知,实在是暴遣天物啊。”

随即她面色一肃,宝相庄严的提起了僧袍,将里面再无旁物遮掩的躯体,完完全全暴露在众人眼前,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看来只有让贫尼先与宝二爷演练一番,才能让你迷途知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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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孕尼见闻录【下】

一眼见贾宝玉和妙玉如惊弓之鸟一般,从那屋里狼狈的逃了出来。

孙绍宗顺手将门带上,又吩咐女看管落了锁,这才笑吟吟的问妙玉:“看了这一个之后,是不是觉得前面那个寻死腻活的,还算是比较正常一些?”

妙玉这才晓得,原来孙绍宗早就看穿了她方才的小心思。

只是她此时却顾不得理会这些,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便不解道:“她……她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孙绍宗打了个哈哈,晒道:“这操弄人心不就是你们佛门弟子,最擅长的手段之一么?那铁槛寺里的和尚自也不会例外。”

“而这名女尼原本大概是个虔诚的信徒,被他们佛堂里淫辱后,既不肯接受现实,又急于洗脱亵渎佛祖的罪孽,故而被铁槛寺的贼秃们一糊弄,就把这些歪理邪说当做了至理名言。”

妙玉默然了半响,迷茫的喃喃道:“她以前既然是个虔诚向佛的,又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偶尔客串一下贾宝玉的人生导师,孙绍宗就已经觉得很麻烦了,又怎么可能有兴趣引导这假尼姑?

因此一摊手,不答反问道:“就剩下最后一个了,你还见不见了?”

“见!”

这次妙玉倒是答的挺快,银牙一咬,坚决道:“越是这般,贫尼越要瞧瞧这最后一人,究竟又是何等模样!”

原本她想见这三个尼姑,是有意收养她们腹中孩子,但看过前两个之后,对这第三个尼姑的好奇,却已经远远超过了原本的目的。

孙绍宗见她说的果决,便又领着二人到了最南端的牢门前,吩咐那女看管把铁锁打开。

“大人。”

这次那女看管却显得有些犹豫。

“放心吧,有本官在呢。”

直到孙绍宗宽慰了她一声,她这才依打开了门锁,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房门。

照例,宝玉和妙玉又凑到门前,小心的向里面张望起来。

只见那简陋的屋子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尼,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将一张可怜巴巴的瘦弱脸颊,埋在那双膝之间瑟瑟发抖。

如此年纪便被……

比第二个女尼受创更重,也便不足为奇了。

妙玉这般想着,心下实是痛惜至极,正待迈步走进屋内,谁知却被孙绍宗抢先了一步。

方才他不是不想进去的么?

妙玉有些狐疑的打量了孙绍宗一眼,这才和宝玉并肩进到里面。

“宝二爷!”

那年轻女尼看见宝玉之后,却是一下子激动起来:“您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她一边激动的叫嚷着,一边跳下了乌木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悲声道:“求宝二爷救救贫尼吧!贫尼……贫尼也是被逼无奈,才……才不得已做了那恶人的帮凶!”

“若是二爷能救我一命,我日后必然一辈子做牛做马,去弥补那些受害者的家人,只要能恕罪,奴婢……奴婢就算去做娼妓,也……也是无怨无悔,呜呜呜……求二爷饶了奴婢一条狗命吧!”

说到后来,她双肩乱颤,已然哭的泣不成声!

妙玉心里原本就存了几分怜惜,见她哭的如此动情,连愿意做娼妓的话都说出来了,便忍不住替其帮腔道:“孙大人,她才这般小小年纪,又生在佛门之中,甚少与外人接触,被那恶人裹挟,实在是情有可原……”

“宝兄弟。”

不等她说完,孙绍宗却忽然问道:“你觉得如何?”

“这……”

贾宝玉虽是最见不得女子哭泣,但他又素来知晓孙绍宗的为人,因此略一犹豫,还是摇头道:“孙二哥既然把她排在最后,肯定是有原因的。”

妙玉一愣,正若有所思间,那年轻女尼却又是悲声大作,一边向前匍匐着、一边哭嚷道:“冤枉啊,奴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是从小长在佛堂中,向来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

那纱罩灯三字还未曾出口,年轻女尼却猛的挺直了身子,右手一扬,便捣向了贾宝玉的两腿之间,而她掌心里,赫然正攥着一根坚硬的乌木楔子!

这一下变起仓促,贾宝玉哪里来得及反应?

眼见的那乌木楔子,就要捅在男人最要命的地方!

便在此时,一只大手后发先至,掐住了那年轻女尼的喉咙,然后轻轻往后一推,那女子便倒飞而回,不轻不重的落在了乌木床上。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年轻女尼落在床上之后,立刻翻身爬了起来,疯了似的捶着床板,嘶声大叫道:“就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我差点杀了荣国府的宝二爷!哈哈……我差点杀了荣国府的宝二爷!哈哈……”

眼见她这又是沮丧,又是狂喜的,贾宝玉脸上越发没了血色。

好半响才咽了口唾沫,拱手涩声道:“多谢……多谢二哥出手相救。”

妙玉也是心有余悸,拉着宝玉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问:“她……她为什么……为什么要……”

孙绍宗摊手道:“前面那个最多是被忽悠傻了,至于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她是疯了,还是杀人杀上瘾了——其实早在之前,她就有好几次意图袭击看管。”

妙玉、宝玉异口同声:“杀……杀人杀上瘾了?”

“没错。”

孙绍宗解释道:“根据贾芹和另外两个尼姑的供词,最早的那两个苦力被废掉四肢之后,贾芹一时也没想到要如何处置他们,当时正是她提议要泼上酒,扔进雪地里活活将人冻死的。”



贾宝玉和妙玉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想及她方才那怯生生的可怜模样,更是觉得寒意彻骨!

“还不止呢!”

那年轻女尼忽然得意洋洋的接口道:“在那两个蠢货眼见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我还在他们头上撒了一泡尿——你是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模样,哈哈哈……竟当做是仙酿玉露似的,拼命仰起头来舔……哈哈……哈哈哈……”

直到那房门重新落了锁,里面仍旧不断传出她肆意的狂笑声……...

第232章 圣母

却说从那牢房里出来,眼见贾宝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孙绍宗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回回魂儿,碎尸你都经过见过了,不会被几个活生生的尼姑给吓坏了吧?”

贾宝玉却是叹息一声:“我倒觉得,除了表面之外,她们要比那尸体可怕上十倍,尤其是最后这个……”

后怕的砸了咂嘴,他又忍不住质疑道:“铁槛寺里那群恶和尚,我当初也不是没见过,瞧着不过是些欺世盗名的俗物,怎得竟能把三个好端端的女子,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了?”

尼姑也能算是好端端的女子么?

孙绍宗很是不敢苟同这种说法,不过倒也没有要跟贾宝玉较真儿的意思,摇头道:“一般人在巨大的压力下,性格总会有些变化,不过像这样极端扭曲的变化,倒也不会很多。”

“可是她们三个不是都……”

“别忘了那水月庵里,被恶僧淫辱过的尼姑足有十几个,这三个是其中受影响最大的,不然那贾芹当初,也不会偏偏选中她们三个做帮凶。”

贾宝玉听了这比例,情绪才又稍稍好转了些。

不过一旁的妙玉却仍在愣愣的出神,甚至都忘了这是在人前,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心窝上,堪堪在那百衲衣里托出个丰隆的弧度,虽还比不得李纨那般丰硕,却胜在挺拔上翘。

话说,这年头可没什么塑形内衣,又不像豪放的唐朝那样,喜欢用裹胸拼命往上挤,故而只凭轮廓便能推断出七分真容。

想不到这尼姑看着衣袂飘飘的,里面倒还有些真材实料……

孙绍宗心下想着这些不着调的,面上却带出几分嘲讽之意:“怎么,见过这三个尼姑之后,你是不是更犹豫了?”

“不!”

谁知妙玉却是坚定的摇了摇头:“既然你也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相信只要肯努力的话,一定也能让她们产下的孩子潜心向善!”

说话间,她那本就泛着白瓷般柔光的俏脸上,竟又多出些母性的光辉来。

说实话,对于这种执拗的圣母,孙绍宗实在是有些理解不能——有这闲工夫,嫁人自己生几个多好?

当然了,站在官府的立场上,他还是很乐意把这包袱甩出去的。

“不过……”

就在孙绍宗准备趁热打铁,把这事儿彻底敲定下来时,妙玉却又面现迟疑之色,支吾道:“不过我那里毕竟是尼姑庵,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子,怕是多有不便。”

虽然孙绍宗觉得,尼姑庵里养几个小男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给他们穿上女装也就是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因此多上一条‘出路’呢。

可是妙玉的样子,却分明是不愿意妥协的。

于是略一犹豫,孙绍宗便道:“那就先把收养女婴的事儿定下来,若是生下男婴,我们顺天府再另想旁的办法。”

这年头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男婴可要比女婴好出手多了,因此只要妙玉愿意收养女婴,顺天府就已经去了一大半的麻烦。

说话间,孙绍宗便引着两人出了这软禁用的小院,眼见离顺天府后门不远了,他便探询道:“宝兄弟,你是去我那刑名司里坐一会儿,还是……”

“不了。”

贾宝玉摇头苦笑道:“卫家哥哥如今也在那里,我去了实在是多有不便,既然妙玉姐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我们便直接回府好了——再者明儿林妹妹要过生日,我回去还得给她好生张罗张罗。”

说着,他忽然一拍额头,哎呀道:“差点给忘了,出门时林妹妹专门嘱咐过,说是务必要请二哥明天到我们府上做客,好好喝上几杯寿酒!”

寿酒?

一个小姑娘的寿酒,又有什么好喝的?

再说去年是陪阮蓉去,今年他孤零零一个大男人,跑去给林黛玉贺寿,也实在不成个体统。

因此孙绍宗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了贾宝玉的邀请。

谁知贾宝玉却是领了‘死命令’的,不依不饶非要他给一句准话,还说孙绍宗今天要是不答应,他明儿就亲自上门去请。

被他缠的实在没办法,孙绍宗也只能勉强应下,又交代宝玉喊上贾琏、贾蔷,免得自己一个人太过单调。

书不赘言。

却说送走了贾宝玉和妙玉之后,孙绍宗独自回到刑名司,刚在那正堂里坐定,就见林德禄捧着张喜帖从外面进来。

孙绍宗随口猜测道:“是给卫通判接风洗尘的帖子?”

接风宴一般是新官上任当日,由下面官吏们进行筹备的。

不过昨天卫若兰丢了面子,又难以发泄出来,于是过了响午就直接早退了,这接风宴自然只能延后到今天。

“大人。”

林德禄小心翼翼的问:“听说晚上韩府尹肯定会到场,您看咱们是不要准备准备?”

为了捧卫若兰,这韩安邦倒还挺下本的——当初孙绍宗上任时,贾雨村过去捧场,就已经是算是高规格了,而眼下卫若兰享受的待遇,显然又比他高出不少。

“有什么好准备的。”

却说听了林德禄的话,孙绍宗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既然韩大人都出面了,我正好乐得偷懒儿,回去好好陪陪老婆孩子。”

林德禄顿时急了:“大人,您要是不去的话,那我……我们是不是也……”

他想说‘我们是不是也不去了’,可想到这样做可能引发的后果,却又实在不敢说出口。

“用不着想那么多,你们去了该吃就吃、该捧就捧。”

孙绍宗笑道:“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六品通判,礼数上总不能有缺,只要你们不跟着他,做什么有违国法纲常的事情,也便是了。”

“可万一……”

林德禄仍是纠结不已:“万一有那头脑不清醒的,当真投靠过去……”

“投靠?”

孙绍宗面容一肃,呵斥道:“都是为国家效力,这‘投靠’二字从何说起?”

随即,他却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年节过后,咱们刑名司上上下下都有些懈怠,我看也是时候抓几个典型,好好整治整治风气了。”

8)

第233章 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

三天、三天、还有三天!

又是一个孤枕难眠的夜晚过后,孙绍宗屈指算来,这持续了大半个月的和尚生涯,终于就快要解禁了——顺带的,还可以解锁几个哺乳期专属姿势,随便在脑子里一过,就让人有些难以自持。

“老爷~”

果然是难以自持!

听了这一声娇滴滴羞怯怯的呼唤,孙绍宗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那负责穿靴子的小丫鬟,放到了大腿上……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虽说那丫鬟满脸期待,很有些逢迎的意思,但面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萝莉,孙绍宗还是‘下不去手’——于是默念了几句清心咒之后,他便从那丫鬟的对襟马甲里,决然的拔出了右手。

话说以前想要压制邪念的时候,他都是在脑海中默默观想凤姐那消暑去火的模样,但最近试图这么做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王熙凤那媚中带煞的五官。

结果非但没能压制心里的邪念,反而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

故而孙绍宗也只好入乡随俗,寻阮蓉学了几句清心咒代替。

不过最近这清心咒的效果,貌似也是越来越差了,因为他每次一念咒,就会想起水月庵里那群尼姑……

唉~

说到底还是意志越来越薄弱的锅。

这奢靡腐朽的贵族官僚生活,果然容易让人堕落啊!

一边唾弃着这奢靡腐朽的生活,一边在丫鬟的大腿上踩实了靴子,孙绍宗从床上起身,又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简单的梳洗了一番,这才直奔后院阮蓉处。

没满月的孩子总是睡的多醒的少,往常孙绍宗一早过去,十回里有八回不怎么凑巧,今儿倒还算给面子,一进里间就见儿子正瞪着眼睛吐泡泡,两只小手还一抓一抓的。

孙绍宗忙凑上去,在他手心里放了根尾指,那肉嘟嘟的小手立刻紧紧攥住,还咿咿呀呀的直摇晃。

一边逗弄着儿子,他随口问道:“上午我在府衙坐上一会儿,就去给你那干妹妹贺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

“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听他提起林黛玉,阮蓉把手里的虎头鞋往床上一放,颇有些无奈的叹息着:“就算真有什么体己话,也不好让老爷捎给她。”

顿了顿,她又道:“我现在就盼着大太太赶紧过门,到时候两家再想来往,也就方便多了。”

说到底还是身份的问题,虽然阮蓉在府里几乎就是个正经主母的样子,但外面却是不认的,故而林黛玉想上门恭贺她生了儿子,都一直难以成行。

不过……

听她说盼着贾迎春赶紧进门,孙绍宗这心里却是别扭的不行,毕竟贾迎春嫁过门之后,可不仅仅是来当‘大太太’的。

因对这事儿有些心虚,孙绍宗也就没敢再往下聊,只和阮蓉、香菱一起用过早饭,便又匆匆的去了东跨院。

今儿于谦他们就要开始考第二场了,他虽然不准备再像第一场时那样,把三人送到贡院门口,但好歹临出门前也要过去勉励几句,进一进‘长辈’的职责。

蜻蜓点水似了巡视了一圈,虽没有仔细盘问,不过看面色,就知道孙承业果然是考砸了。

孙绍宗为此专门嘱咐给小厮,放榜前后一定要盯紧了他,毕竟这年头落第举人轻生,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这些事情安置妥当了,孙绍宗这才喊了张成套上马车,直奔府衙而去。

不出意料,到了刑名司里,就见林德禄、赵无畏早早便在堂屋门前候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昨儿‘接风宴’的过程汇报了一遍。

那卫若兰昨晚上颇有些意气消沉,倒是韩府尹很是卖一把力气,高帽子不要钱似的往卫若兰头上戴,就差明目张胆的煽动众人,赶紧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不过刑名司的官吏,平日和孙绍宗接触最多,也最知道这位‘三老爷’的手段,故而倒没人敢当众背叛。

至于背地里有没有投奔卫若兰的,那就需要日后再仔细甄别了。

“对了。”

把昨晚上的事情说了七七八八,赵无畏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仇巡检昨晚上也没露面,听人说他白天接了那帖子,随手就给扔了。”

看来挑动纨绔斗纨绔的计划,还是很有可行性的。

不过眼下想让两人直接冲突起来,恐怕还欠了些火候……

来日方长吧。

挥退了二人,孙绍宗又简单处理完几份公文,便晃晃悠的悠出了府衙。

前文说过,孙绍宗为免在贾府孤单一人,显得太过尴尬,特意让贾宝玉提前请了贾琏、贾蔷作陪。

可到了荣国府,被那贾宝玉手把手迎进西客厅里,却并不见贾琏、贾蔷的踪影。

“二哥稍安勿躁,等下你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贾宝玉留下这么句话,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于是那宽敞到四面透风的客厅里,就只剩下孙绍宗一人枯坐在席上,眼瞧着贾府的下人们,把一盘盘山珍海味摆上了桌。

自己果然是不该来的!

孙绍宗暗叹一声,抄起筷子就准备先大快朵颐一番——既然没人陪着说话,自然只好拿美食堵嘴了。

偏就在此时,那门帘忽又是一挑,贾宝玉当先走了进来,用手支着帘子,却又让进来一个行似弱柳扶风的少女。

“林姑娘?”

贾宝玉竟然把林黛玉给领了来!

这倒让孙绍宗有些出乎意料,他来荣国府这么多次,虽然也见过不少的女眷,但基本都是凑巧撞上的,真正主动寻过来的,这倒还是头一个。

他忙起身拱了拱手:“林姑娘亲自找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话,想让我转给你那干姐姐?”

林黛玉微微摇了摇头,正色道:“黛玉冒昧前来,一是想亲自敬孙大人一杯水酒;二来么……”

她微微一咬樱唇,压迫的那嫩红里,泛起些惹人怜爱的苍白,这才从贝齿中挤出了后半句话:“二来么,黛玉也有些事情,想单独向大人请教。”

说着,蕴含秋露似的眸子向身旁一扫,贾宝玉便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

第234章 愿做木鱼

贾宝玉这一走,屋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

虽说平常和阮蓉提起黛玉时,彼此好像是蛮熟悉的样子,而且也确实曾经一起坐了大半个月的船。

但当时林黛玉极少走出舱门,因此孙绍宗与她见面的次数,也只能用屈指可数来形容。

再仔细想想,两人连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

这种关系,貌似比纯粹的陌生人还要尴尬上几分——以至于孙绍宗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好了。

好在今儿是林黛玉主动找上门来,倒也不同他来挑起话头。

因此孙绍宗便巴巴的望着黛玉,等着听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却见那黛玉紧咬着唇儿,将那帕子搅了又搅,足足酝酿了两分钟,才目光游移的问道:“孙……孙大哥,听说你前些日子,曾对宝哥哥说过一句‘以后也未必能轮得到你说’,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请期那日,孙绍宗托贾宝玉送寿礼时,听宝玉开口道谢,确实曾隐晦的点过这么一句,却没想到他竟然告诉了林黛玉。

而黛玉为此找上门,显然就是为了那字面下隐含的意思。

“这个嘛……”

孙绍宗略一犹豫,还是摊手道:“那话的意思,大约就跟你想的差不多。”

这话一出,林黛玉脸上便少了三分血色,身子摇摇如风中飘萍,那眸子里的秋水也有要溢出眶外的趋势。

但林黛玉终究还是忍住了,她虽是个泪人儿,却向来是个要强的,错非是宝玉那样亲近之人,也断难见她日日啜泣的模样。

不过忍归忍住了,再说话时却难免带了几分鼻音:“敢问……敢问孙大哥,你又是因何得出了这等结论?”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八个字,当真便是为此时的林黛玉而设!

那低沉的嗓音微微发颤,更仿似能直如心窍,让人觉得若是任由那泪水落下来,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偏在同时,心里又隐隐期盼着那泪水立刻落下来,好趁机欣赏她凄美到极致的容颜!

不对!

眼下可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

“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勉强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了正规,肃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大概也有些揣测,比如是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孤寡一人’之类的,这种想法虽不能算是有错,但最主要的原因却不在于此!”

“不在于此?”

林黛玉诧异的抬起头,显然孙绍宗的说法,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落下来、那眼泪落下来了!

只可惜现在表情、眼神都已经变了,错过了黄金搭配时间,没能体现出她最完美的病娇气质。

孙绍宗心下不无遗憾的想着,面上却是肃然道:“没错,其实以荣国府的现状,外有王太尉、内有贤德妃,实在没有必要再寻什么强力的姻亲。”

“尤其宝兄弟那跪……咳,怜香惜玉的性子,真要娶个强势的豪门贵女,八成就要被岳家牢牢的攥在手心里了。”

“若是普通土财主家的儿子,被岳家拿住倒也没什么,但放在宝兄弟身上,却可能会牵扯到朝堂上的争权夺利。”

“故此,这府上并不会反对宝兄弟,娶个没有依靠的女子为妻——相反,或许还有些乐见其成。”

林黛玉听到这里,心下已是欣喜不已,她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身世,会影响到与贾宝玉的最终结局。

眼下听孙绍宗信誓旦旦的表示,这些非但不是减分项,甚至还有可能是加分项,胸中的块垒自然便消了大半。

只是……

既然孙绍宗认为这最大的缺陷,并不是什么障碍,却怎得还不看好自己与宝玉的未来呢?

“孙大哥,既然这些都不是问题,你那日为何还对宝哥哥说那句话?”

“这个嘛……”

到了这份上,孙绍宗也只能把话挑明了:“你的身世,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你的身体,就真的成问题了!”

“我的身体?”

林黛玉到底是个冰雪聪明的,一听这话,立刻想到最近数月以来,阮蓉送来的那些补品,在质量和数量上都明显远超以前,还专门在信里叮嘱,让她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

于是恍然道:“你是说因为我体弱多病,所以……”

“没错。”

孙绍宗两手一摊:“既然不考虑娘家的势力,这身子骨就成了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可是……”

黛玉忍不住抗辩道:“可是薛家姐姐也是胎里就带了病根儿的,如何就……如何就……再说了,我如今这身子也比以前好了许多,今年开春以后都没怎么咳过!”

她终究还是把‘情敌’点明了。

不过那薛宝钗竟然也是个病秧子,这就有些出乎孙绍宗的意外了。

他挠了挠头,支吾道:“其实我说这身子,不仅仅是身子骨儿硬朗不硬朗,而是别的……”

“别的?”

林黛玉再怎么聪明,却如何晓得这其中的道理,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等着孙绍宗公布答案。

跟话真是费劲!

孙绍宗一咬牙,干脆也豁出去了,两只手很是荡漾的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猥琐的葫芦形:“实话说了吧,我指的其实是身段,你瞧着府里的夫人、少奶奶,有哪个不是身段丰腴好生养的?”

林黛玉终于恍然,脑海中接连闪过李纨、王熙凤、尤氏,以及那秦可卿的模样,最后又定格在了薛宝钗身上。

将这几人一一比过,她眸子里便渐渐失了神采,口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都说她是杨妃……”

哗啦~

便在此时,那门帘猛的挑起老高,贾宝玉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扯住林黛玉的胳膊,急赤白咧的嚷嚷着:“管她杨妃不杨妃的,需知我却不是唐明皇!”

“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若老爷,太太为了什么传宗接代,当真要逼我娶她为妻的话,我宁可去庙里当和尚,让环老三继承这家业!”

林黛玉正满心惶惶,忽听他这般剖白心声,当即那一颗冰心也便化了大半,却偏不肯表现出来,反跺脚嗔怪道:“谁让你在外面偷听了?再说你若做了和尚,岂不是要再盖一座水月庵,好把你那些心尖尖、情姐姐,一股脑都塞进去!”

贾宝玉憨笑:“我若要盖,也是再盖个栊翠庵,届时你便似妙玉姐姐一般,做个神仙也似的方外人,我即便只能做个木鱼,每日里被你捶打上千百次,心里也是乐意的紧、欢喜的很!”8)

第235章 葫芦与倭瓜

贾宝玉和林黛玉四目相对脉脉含情,这你侬我侬的,简直就跟八点档狗血剧有一拼。

不对!

真要是搁在现代,按照两人的年纪来算,这一幕怕是只能在法制频道播出,还得弄个之类的惊悚标题。

却说孙绍宗正在脑补‘普法剧’剧情,那边儿两人却也终于从浓情蜜意中清醒过来,想到了现实的残酷。

“孙二哥!”

贾宝玉下意识的就请起了外援:“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可否给我们指一条明路?”

林黛玉却是习惯性的诉诸于自身,只见她一咬樱唇,决然道:“我以后肯定好好将养身体,每日里勤练那健身操!”

这话一出,贾宝玉却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林黛玉这般振作,正是为了自己;忧的却是怕她操之过急,非但没能养好身子,反倒起了反效果。

而孙绍宗脑补了一下‘金刚芭比版的林黛玉’,顿觉浑身恶寒不已,忙摇头道:“先不说你这体格会不会虚不受补,就算真能补起来,也未必是丰腴体格,也可能会变成这样——”

他随手比了圆滚滚的造型,摊手道:“毕竟这人又不是泥塑的,想在哪里添一块就能添一块的——没准儿想的是葫芦,长出来的却可能是个倭瓜。”

贾宝玉按照他的比划,也是心下恶寒不已,林妹妹这等神仙也似的女子,若真胖成个圆滚滚的倭瓜……

不!

绝不能这样!

他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幻想赶出了脑海,又躬身道:“孙二哥,这个法子是断断不可行的,却不知还有没有旁的办法?”

“旁的办法?”

孙绍宗两手一摊:“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尽快做到年少成名,最好是大大的出名,让这荣国府上上下下,都不敢、也不能忽略你的想法。”

贾宝玉沉默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原来还是要指望‘经济仕途’四字么……”

年前他受贾迎春婚事所激,确实曾振作过几日,但少年人的劣根性,却哪是这般容易克服的?

再加上年节时,许多新奇热闹的事儿纷沓而至,贾宝玉的心思便又如脱缰野马一般,在姐姐妹妹身上‘东奔西跑’,哪还想得起什么读书上进?

眼下听说,原来不仅仅是姐妹们成婚后的依靠,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取决于这‘经济仕途’四字,他一方面对最近虚度光阴的做法后悔不迭,一方面却又忍不住生出厌烦之感。

隐隐就觉得若真能变成木鱼,与林黛玉再尼姑庵里长相厮守,倒好过做人百倍。

孙绍宗的眼睛何其毒辣,一眼就看穿这厮的矛盾心理,不由晒道:“你以为这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去考科举的?若真是如此,还用得着‘悬梁刺股’的苦读?”

“就算身为一国之君九五至尊,都不能单凭自己的好恶行事,何况你一个区区富贵闲人?”

“从来所求越多,需要付出的也便越多,不劳而获的事情自然也是有的,但想要事事都不劳而获,那就纯属扯淡了!”

“再者说……

叩叩叩~

孙绍宗正对着二人高谈阔论,冷不丁那窗棱上就被人轻轻敲了几敲,接着窗外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宝二爷可在里面?我们奶奶让您赶紧喊了林姑娘过去,说是姐姐妹妹们都到齐了,万万少不得她这寿星。”

却原来是王熙凤在后院左等右等,都不见林黛玉这个正主的踪影,又得知她是被宝玉拉了来,便派了平儿前来催促。

屋内三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了几眼,孙绍宗便挥手道:“走吧,该说的我也都已经说了,以后是个什么结果,就看你们能努力到什么程度了。”

“多谢二哥指点!”

贾宝玉拱了拱手,便准备喊黛玉一起离开。

谁知黛玉却自顾自的走到了酒桌前,执起酒壶斟满两杯烧酒,捧起其中一杯,正色道:“我方才说过,要好好敬孙大哥一杯的。”

说着,便用袖子掩了一饮而尽。

孙绍宗也忙干了自己那杯,就见她微微一福,转身便走,身段儿虽依旧似弱柳扶风,其中的决然不悔之意,却要远超贾宝玉百倍。

啧~

刚才不是该再警醒他们一句‘想要收获就必须要努力,但努力了却未必一定有收获’,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最后难以承受酿成悲剧?

孙绍宗有些后悔的想着,又悄默声的将那门帘掀开了一条细缝,猥琐的左右张望着。

便在同时,那墙角闪出一条身影,飞也似的扑将进来,直撞进了孙绍宗怀里。

“呀!”

那人低呼了一声,正待挣扎,看清楚是孙绍宗时,却又立刻松懈下来,只不轻不重轻轻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娇嗔道:“快放手,你吓着我了。”

这人正是方才在窗外开腔的平儿。

刚刚贾宝玉和林黛玉出了房门,却没听到与平儿有什么交流,孙绍宗便猜到她可能是偷偷躲了起来,准备等两人走后,再与自己说些什么。

听平儿娇嗔,孙绍宗嘿嘿一笑,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这才放开她的纤腰,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问道:“这次寻我,可还是为了上次那事儿?

平儿情知此地不宜久留,心下虽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捡那最重要的几句话交代,于是忙点头道:“最近听我家奶奶的意思,好像是准备借二姑娘牵线搭桥,与你家合伙做生意——不过她真正选的合伙人却不是你,而是你那哥哥。”

这王熙凤显然还是有些信不过自己,所以宁愿让便宜大哥做个中人,也不肯直接与自己合作。

不过她算盘打得再精,怕也没想到便宜大哥迎娶贾迎春,其实是为了……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事情?”

见平儿摇头,孙绍宗忽然嘿嘿笑道:“这些话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那日为何还要约我去僻静处?莫不是……”

平儿登时涨红了脸,重重一顿足道:“没旁的事儿,奴婢就先告退了。”

说着,便直接挑帘子奔了出去。

正月里一连听了大半月的‘猫儿**’,平儿也难免有些心痒难耐,故而那日才约孙绍宗去僻静处相会,谁知竟被妙玉搅了局。

只是这事儿能做得、却说不得,因此听孙绍宗一提,她便羞的急忙掩面而去。

第236章 调虎离山

一自那日给林黛玉贺寿回来,孙绍宗一连十余日间,可说是忙的一塌糊涂。

首先是儿子的满月酒,连筹备到事后盘点收拾,足足折腾了四天有余。

而二月十五那日,也当真称得上是高朋满座,礼物更是堆了半个客厅,把个魏老管家激动的泪流满面,说是好些年都没见过家里这般热闹了。

等到了二月十八,断断续续考了三场九天之后,今年的会试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于谦和孙承涛二人倒还罢了,只是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心态倒还平和——但那孙承业却是回府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不喝,任谁劝说也不肯开门。

最后还是孙绍祖恼了,一脚踹开房门,将他从里面扯将出来,兜头掐脸灌下半斤烧酒,当时整个人就变得‘精神’百倍!

跌跌撞撞在那院子里打起了醉八仙,嘴里更是指天誓日的乱骂,洋洋洒洒数千字脱口而出,通篇竟还不带一个脏字,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虽说孙绍宗到最后,也没明白孙承业究竟是在骂谁,但心下却是后悔的紧——要早知道这样,当初赶考时给他在酒壶里搀些酒水,岂不是早把那锦绣文章做好了?

此后几日,孙绍宗又要筹备‘同年聚会’的事,选日子、定酒楼、发帖子、排座位……

先是忙的晕头转向,随后又喝的昏天暗地。

第二天响午醒来的时候,孙绍宗对那场聚会唯一的记忆,就是许泰满脸惭【xuan】愧【yao】的表示,自己本来已经准备辞官谢罪了,谁曾想王太尉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竟上表举荐自己去兵部任职,实在是宰相胸襟云云。

其实要说攀附权贵,也算是官场上的人之常情,当初孙家落拓时,还不是隔三差五去荣国府里献媚?

可问题是,许泰前脚还上书痛斥王子腾,转脸就又把对方捧到了天上,这变化实在忒快了些,也难怪众同年有些难以接受。

尤其他当初,还是以悍不畏死而闻名的……

书不赘言。

转过天,也就是二月二十六这日,孙绍宗刚在府衙门房里点完卯,正准备去刑名司坐堂当值,就见斜下里蹿出个府尹属吏,说是韩安邦有事要请他过去相商。

却说孙绍宗跟着那小吏,一路到了韩安邦正院之中,就见他没在屋里候着,而是在小院西南角的凉亭中,摆下了一壶清茶。

“见过府尹大人。”

孙绍宗上前施礼道:“却不知大人召见下官,究竟所为何事?”

这就是地位变化的具体展现了,当初做通判时,韩安邦喊他过来时,可不会用上‘相商’二字;而孙绍宗见礼之后,也只能问上官‘有何吩咐’而不是‘所为何事’。

“坐坐坐,坐下说。”

韩安邦假模假样的起身让了让,等孙绍宗把屁股放在对面的石墩上,他又斟满了两杯清茶,这才明言道:“其实我这次找孙治中过来,实是有一事相托。”

相托?

要是刑名司分内的事儿,断断用不到这两个字。

孙绍宗一下子便提高了警惕,面上却是古井无波的问道:“却不知府尹大人,想要托付下官何事?”

“最近的邸报你应该也看了吧?”

就听韩安邦又言说:“河北与顺天府合并为直隶省的公文已经批下来了,总督府那边儿一来是有些新章程,要向下面宣布;二来也想趁机办个仪式,弄出些动静来——所以希望各府都能派人过去参与。”

“可眼下春耕在即,各地知府都是不敢轻离的,贾府丞那里又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本官便想派你去总督府走上一遭,却不知孙治中意下如何?”

啧~

怪不得那卫若兰最近老实的紧,却原来是在静等‘调虎离山’的好机会!

孙绍宗心下哂笑,面上却仍是不露声色:“敢问总督府衙门建在何处,下官如果要去的,应该什么时候动身,又要在那总督府里逗留几日?”

韩安邦一一答道:“总督府就是由原本的巡抚衙门改的,自然还在津门三岔河口附近,而省里公文上定下的日子,是下月初五到初十之间。”

“依着我的意思,孙治中大可下月初一就动身上路,提前两日到那津门,一来显得咱们府里重视,二来去的早一些,也免得被人说咱们拿乔。”

说着,他摇头晃脑的叹气道:“咱们京兆尹的官儿,实在是难做啊!”

这矫情劲儿吧。

孙绍宗一边儿酸的不行,一边儿假模假样的数着手指头,那眉头渐渐皱起,假做迟疑道:“这怕是不合适吧?大人也该晓得,下官的哥哥三月十八就要大婚了,我这做兄弟怎么也得在旁帮衬……”

“这你放心!”

韩安邦既然是有备而来,又怎么会不晓得此事?

只听他想也不想,便拍着胸膛许诺道:“孙治中既然是去为咱们府里办事,令兄的婚事上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与贾府丞必会鼎力相助!”

说着,他又起身一礼道:“此行事关咱们府里与督府的远近亲疏,派旁人过去一来分量不够,二来本官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也只能偏劳孙治中了。”

呵呵~

孙绍宗心下又禁不住冷笑了两声,看来这趟差事自己不去是不行了。

就是不知自己走后,那卫若兰又准备了些什么手段,来挖自己的墙角。

这般想着,他却是也是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大人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下官也不好再推托什么——还请大人出具一份官凭,送到我那刑名司里,下官去了也好师出有名。”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

韩安邦本来还准备了许多手段,要千方百计迫使孙绍宗答应离京。

谁知还没来得及施展出来,孙绍宗便已经应下了,他自然有些喜出望外,于是忙不迭的点头:“一会儿本官便让人把官凭送去,顺带把督府发来的公文,也一并转到刑名司。”

这韩府尹到底还是欠了些道行,要是换成贾雨村那老狐狸,断不至于如此喜形于色。

几句闲话过后,孙绍宗出了府尹正堂,心下头一个想到的却不是卫若兰有什么手段,而是当初薛蟠那句:我那婚事,二哥有空便来瞅瞅,没空就算了。

这还真让他给说着了!

第237章 欲擒故纵

“大人您为官一向清正廉明,卫通判要想趁机拿住您的把柄,那是绝无可能的。 ”

“如此想来,卫通判大约是想趁机,多拉拢些墙头草过去,好学大人您的故智,先站稳脚跟再逐步夺权……咳,卑职说的是逐步做到众望所归。”

跟了孙绍宗这么些日子,林德禄旁的没学会,这凡事先强行分析一波的习惯,倒是先养成了。

就见他蹙着眉头一脸凝重的沉思半响,又继续道:“若说是拿下面官吏们一些鸡毛蒜皮的把柄,难倒是不难,却怕会激起众怒,最后反倒得不偿失。”

“再者说了,卫通判若是开了这个头,大人您回来之后一样可以照方抓药,下面的官吏但凡聪明些的,便该明白这一点。”

“故而卑职思来想去,他怕也只有利诱这一条路可走了。”

分析到这里,他偷偷扫了扫孙绍宗的脸色,见其慢条斯理的品着茶,丝毫不漏半点声色,心下不由大为郁闷。

说实话,抛去立功的机会和前途不提,在孙绍宗手底下战战兢兢的日子,远不如当初跟着刘治中厮混时轻松惬意。

当然,真要让林德禄在惬意与前途之中选择一个,他还是会咬着牙选择后者。

却说在孙绍宗脸上,没能发现半点儿的‘风向’,他也只好按照既定节奏,继续道:“以卑职看来,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大人前些日子不是说要抓几个典型么,正好来个杀鸡儆猴……”

“不妥。”

这下孙绍宗终于开口了,把那斗彩鸡缸杯往桌上一顿,摇头道:“本官若是一直在府里,莫说是杀鸡儆猴,即便杀猴儆鸡也使得!”

“但本官既然马上就要出京公干了,就决不能仓促出手,否则一旦有什么差池,怕是连补救的时间都没有。”

林德禄听了这话,忙躬身道:“卑职思虑不周,让大人见笑了。”

说着,他又习惯性的打量着孙绍宗的脸色,探询道:“那依着大人的意思……”

孙绍宗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玩味的转动着那‘斗彩鸡缸杯’,直到将那上面的花纹图案,完完全全的扫了一圈,才忽然吐出两个字:“放权!”

林德禄愕然道:“放权?您……您难道是要放权给卫通判?!”

“没错。”

孙绍宗微微一笑道:“他使出这一招调虎离山之计,不就是因为本官将这刑名司经营的铁桶一般,实在不好下手么?既然如此,本官便在临行之前,就再帮他一把好了。”

说着,他又问林德禄:“我让弄的那整饬风纪的章程,可拟出来了?”

“拟出来、拟出来了!”

林德禄忙道:“卑职本来正想请大人过目呢,可巧便撞上……”

“立刻送去给卫通判过目,就说本官近日要离京公干,无法分身主持此事,故而托付给他全权处理。”

“这……”

林德禄却有些傻眼,这份章程除了‘整饬风纪’之外,更是为了惩治几个暗中背叛者的官吏。

若真把这章程、这权利拱手送给卫若兰,岂不等于是授人以柄么?

届时卫若兰压根也用不着威逼利诱,只要按照这章程狠狠整饬一番,再稍稍显出些亲疏远近,怕是立刻就会有许多人投靠过去!

但以林德禄对孙绍宗的了解,他万万不可能使出这样的昏招难道说这里面还暗藏着什么杀机?

可这章程是林德禄亲自草拟的,究竟有什么效果,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又听孙绍宗道:“若是卫通判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便按照他的意思再改改。”

还要按照卫若兰的意思进行修改?!

这用授人以柄都不足以形容了,简直就是太阿倒持!

但看孙绍宗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林德禄却也只能领命而行。

于是匆匆回到东跨院之后,他便取了那‘整饬风纪’的章程,径自进了卫若兰屋里。

卫若兰上任至今,虽然连本职的权利,都未能完全收拢到手,但请的师爷可比孙绍宗多多了。

熟悉刑名律法的、精于数算盘账的、擅写一手好公文的、甚至还有两个从刑部挖来,专会勘察破案的老吏!

这林林总总绑在一块儿,足有七八人之多,故而卫若兰基本就是‘垂拱而治’,只需要把稳大方向即可当然了,眼下他受制于孙绍宗,也没啥大方向可以把控的。

却说这日上午,卫若兰从韩安邦那里得了消息,知道‘调虎离山’的谋划已经成了,当即便喜不自胜。

他先是琢磨着等孙绍宗离京之后,该如何拉拢那些不识相的蕞尔小吏,继而又开始幻想,彻底架空孙绍宗之后,该如何的报复、羞辱孙绍宗。

正想的快要颅内**呢,忽闻外面有师爷禀报,说是林德禄找上门来。

当即卫若兰便沉了脸,盖因这些日子里,最不配合他的人就是这林德禄那赵无畏虽也有些猖狂,但他小小一个捕头,在卫公子眼里还称不起一个‘人’字。

虽然心下厌恶,但卫若兰倒也还不至于让林德禄吃个闭门羹,只不过是借口公务繁忙,让他在门外多等了一刻钟而已。

却说林德禄进门之后,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随即就取出了那份‘整风’章程,双手奉上道:“卫大人,这份章程本是治中大人交代下来的,下官草拟完成之后,想呈给治中大人过目,谁知治中大人却推说过几日要离京公干,让小人将这份章程转交给您来审阅。”

卫若兰倨傲的坐在书案后,直到林德禄说完,才微一颔首,示意旁听的师爷接过那章程,恭谨的送到了书案上。

刑名司整饬风纪的规章?!

原本卫若兰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但看到那上面的内容时,却顿时眼前一亮,忙捧在手里细看,越看心下越是狂喜,只因这东西对他而言,简直就跟天上掉馅饼没什么区别!

只是狂喜过后,取而代之的却是迷茫与警惕。

天上掉馅饼倒还有可能,但那姓孙的主动将这事儿推给自己,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就因为他要离京公干?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这份章程里一定有什么猫腻!

这般想着,卫若兰的目光便也凶戾起来,沉声喝问道:“孙治中让你拿这份章程过来,可还说了些什么?”

林德禄又恭声道:“回禀同潘大人,治中大人还交代说,这章程里但凡有不如意的地方,您尽管修改便是。”

还……

还让自己随意修改?!

卫若兰再打量那章程时,心下便开始天人交战起来。

这事儿虽然很有可能是个陷阱,但自己若是能化解其中的风险,对于架空孙绍宗的构想,却也是大大的有利!

究竟要不要冒这个风险呢?

第238章 孤芳不自赏

原本孙绍宗还以为,卫若兰肯定会犹豫几日,直到自己假装要收回那份诱饵时,才会忍不住正式咬钩。

但他显然低估了卫公子急于报仇的心理,以及这么多年顺风顺水积累下来的迷之自信。

下午散衙之前,林德禄就前来禀报,说是卫若兰已经决定要代替孙绍宗,整饬这刑名司上下的风纪——不过却并没有立刻公布章程的意思,而是说要再斟酌斟酌。

听了这‘斟酌’二字,孙绍宗便忍不住发笑,这份诱饵的关键就在那‘整饬风纪’四字上,既然已经定了调子,卫若兰即便再怎么死扣细节,又能有什么效果?

卫家看来是真没什么能人了!

既然鱼儿已然上钩,孙绍宗自然再无牵挂,眼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施施然离了府衙,赶奔自家。

回家之后,他先喊过赵仲基,让其派人去紫金街薛宅传信儿,就说自己半个时辰后会登门拜访,让薛蟠届时莫要外出。

这次离京公干,肯定赶不上薛蟠三月初九的婚礼了,再怎么说也该跟他告一声罪,另外早就准备好的贺礼,也必须提前奉上才行。

等把这事儿交代下去,孙绍宗顺便又问了便宜大哥的行踪,得知他还没有回来,而且很有可能要在军营里过夜,便径自回了后院。

其实他找孙绍祖,除了言说即将离京公干的事,还想嘱托给便宜大哥,等自己离京之后,就敞开了使唤那韩安邦,最好把丫烦的出尔反尔,看丫以后还敢不敢轻易许下诺言。

趁着还有些时间,孙绍宗便把香菱、阮蓉喊到一块,将去津门参与总督府挂牌仪式的事儿,简单说了一下——香菱如今有孕在身,阮蓉做完了月子,也才刚与他鸾凤和鸣了几日,自然都是依依不舍。

不过既然是在公门里修行,这身不由己也是在所难免。

此后三人围坐在一处,又说了些家长里短。

因这一个是初为人母,一个是有孕在身,其中倒有大半是在聊孩子的事儿,好在孙绍宗也是初为人父,听着倒也不觉烦闷。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眼见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孙绍宗这才带齐了礼物,动身赶奔紫金街薛宅。

这次上门,倒没瞧见那两只小象,看来那日薛蟠也只是为了炫耀而已,平常并不敢让它们真个守在门口。

却说薛蟠迎出门外,眼见孙绍宗身后跟着两个仆人,手上又都捧着精致的礼盒,却有些诧异道:“二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还真被你说准了。”

孙绍宗无奈道:“你大婚那日我怕是当真来不了了,只好先过来道声罪,顺便把礼物一并送来。”

“这却是为何?”

薛蟠顿时便瞪大了眼睛,他那日不过是赌气,随便说说罢了,实际上婚礼筹备时,他可是把孙绍宗当做了一等一的贵客,还准备请姨父贾政亲自作陪呢,这怎得说不来就不来了?!

“还不是府尹大人有令,让我下月去津门参加直隶总督府的落成仪式么。”

孙绍宗说着,随手往身后一指:“先把这礼物让人收拢了再说,其中有一只珊瑚玉树的盆景,可禁不起颠簸摔打。”

这年头红珊瑚采集不易,故而价值极高,错非孙家贩卖过两年海货,积攒了好几件这玩意儿,孙绍宗都未必舍得拿来送人。

听孙绍宗说的郑重,薛蟠自然晓得这是份重礼,忙让人把礼物接了,小心翼翼的入了库,然后又把孙绍宗请到了客厅里,让人摆下酒宴亲自款待。

且不说两人在前厅如何饮酒取乐,单说那薛家后宅之中,薛姨妈眼见天色渐暗,便准备卸下那满头的珠翠,一会儿进餐时也好松快些。

谁知便在此时,有婆子禀报说前面来了贵客,大爷正陪着喝酒,晚上怕是无暇和母亲一起用饭了。

薛蟠虽是个混不吝的呆霸王,但凭着挥金如土、外加憨实义气的性子,倒也结交了不少的狐朋狗友,这上门叨扰自也是常有的事儿。

只是其中能被称为贵客的,却是屈指可数。

因而薛姨妈便有些好奇的问:“却不知是那家的衙内、公子?”

“太太以前也见过的。”

那婆子忙笑道:“正是那顺天府的治中孙老爷,咱家大爷最服气的就是这位孙大人,他好不容易上门一趟,大爷自然要陪着好生喝上几杯。”

竟然是他来了!

虽然见这孙绍宗的次数,还远远低于冯紫英等人,但那先后两次截然不同的际遇,却让薛姨妈对孙绍宗的记忆之深刻,远远超过了旁人。

如今听说这‘登徒子’竟又到自家做客来了,薛姨妈心下便似长了草似的,生出许多跃跃欲试的心思。

自去年冬天,在那紫金寺里‘失了颜面’之后,她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保养自己,便是姐姐王夫人见了,都夸她越活越年轻,那肌肤皮肉紧致光洁都快赶上宝钗了。

如今那‘轻佻浪荡子’孤身前来,少了妻妾在旁的顾忌,她若是在他面前露一露真容,应该能让其如同初次相见时一般,露出那种种丑态来吧?

这般想着,薛姨妈也不急着卸妆了,打发走那婆子之后,便凑到梳妆台前好生补了些妆容,只是左看右看却仍是有些不满意。

于是她便又换了一身淡绿花边抹胸裙,眼见在仿唐款纱裙的衬托下,镜中那美妇人在端庄贵气之中,又透出了三分妖冶风流,这才志得意满的离了那梳妆台前。

只是……

她虽然满心期待,却实不知究竟该如何行事,才有机会与那‘下流坯子’会面,好诱使他露出种种丑态。

毕竟说到底,薛姨妈也只是个有些娇憨心思的深闺妇人,并不是什么机智百出的才女——否则薛家也不会沦落到要娶个放荡女回来,才能继承祖上传下来的爵位了。

就这般,她也不知在屋里徘徊悱恻了多久,仍旧是束手无策。

正犹豫着干脆熄了这荒唐心思,却忽又听外面丫鬟慌里慌张的禀报道:“太太、太太,大爷在客厅里喝大了酒,在哪里又哭又闹的,还不住……不住的说少奶奶的坏话,您看这可怎生是好?”

“这孽障怎得又闹起来了?!”

薛姨妈先是愠怒不已,随即却忍不住眼前一亮,忙扬声吩咐道:“快把张妈妈、李二柱家的都叫上,跟我一起去把大爷扶回后院来!”8)

第239章 薛王氏初试‘登徒子’

相比于那日孙承业喝醉,洋洋洒洒数千字都不带半个脏字儿,薛蟠可就显得粗鲁多了,几乎是把胯间那条‘东西’含在了舌头上,句句都要往外喷上一喷。

骂了许久之后,他又忍不住伏案大哭起来。

只是任凭他再怎么涕泪横流,孙绍宗想及他往日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生不出半点同情之感。

正琢磨着,要不要兜头掐脸再给丫灌上半斤黄汤,好让他彻底的消停下来,就听门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孙绍宗原以为是这府上的奴才,听薛蟠吵吵的实在不成样子,所以过来收拾残局了,于是便继续坐着没动。

谁知那门外人影闪动,却是五六个丫鬟仆妇,簇拥着一名雍容贵妇步入了厅中。

但见她一头珠翠金玉熠熠生辉,更衬的那乌如墨、唇红齿白,身上仿唐款的嫩绿宫装广袖飘飘、长裙席地,偏在胸腹处紧紧束拢,正中更有一朵白莲,五指山似的绽放开来,盈盈的向上托举着。

单论身段容貌,这妇人便不逊于李纨!

而那端庄与娇憨的气质混杂,更是显出一股独有的妖冶风流。

这薛家伯母怎得出来了?

孙绍宗见了这妇人先是一愣,随即便忙起身行礼道:“小侄见过伯母。”

“孙大人不必多礼。”

薛姨妈板着俏脸微微一抬手,心下却是泛起了嘀咕,这‘轻浮浪荡子’怎得竟只瞧了自己一眼?而且也不露一丝丑态?

莫非是方才喝多了黄汤,此时有些眼花不成?

心下这般胡思乱想想着,她便略有些局促的道:“让孙大人见笑了,文龙这孩子实在是……”

说到这里,她却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儿子,最后干脆略过了评价,直接吩咐道:“来人啊,快将大爷扶到后面去。”

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立刻上前,七手八脚的去扶薛蟠,薛蟠却哪里肯就范?

说不得两下里便撕扯挣扎起来。

趁着这当口,薛姨妈偷偷扫量孙绍宗,只见他躬身退到了一旁,莫说是贼眉鼠眼的往自己身上瞄,就连视线都整个偏移到了薛蟠那里。

眼见于此,薛姨妈心下便是有些不是滋味,好像满腔的‘纯洁’期盼,忽然被‘玷污’了似的。

她这些日子精心保养,就是为了报紫金寺时的一箭之仇,好让这登徒子在自己面前,露出丑陋邪恶的真面目。

可眼下却……

越想越是不忿,薛姨妈一咬银牙,忽又开腔呼唤道:“孙大人。”

孙绍宗疑惑的回过头,微微躬身道:“伯母可还有什么吩咐?”

“谈不上‘吩咐’二字。”

薛姨妈说着,双手在小腹上交叠,迎着孙绍宗的目光微微一福,却是恰到好处的,让领口与孙绍宗的视线处在一条平行线上!

做出这番大胆举动,薛姨妈心下也是忐忑不已,涨红了雪白的双颊,极力按捺住心头的狂跳,道:“犬子如今喝的烂醉,怕是不能再继续招待孙大人了,我这里先替他告一声罪。”

说话间,她便感觉孙绍宗那凌厉的目光,一下子钻了过来,心下正不知是惊、是喜、是羞、是恼,那目光竟又迅的转移了!

“当不起伯母如此。”

就见孙绍宗正色道:“其实小侄也正准备告辞离开,烦请伯母转告薛兄弟,三月初九那场喜酒,我便等到十八那日再给他补上。”

说着,微一拱手,便目不斜视的出了客厅。

怎么会这样?!

薛姨妈错愕的目送他渐行渐远,心下便仿佛打破了五味瓶,满脑子里更是只剩下一个想法:我果然已经老了么?

不!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失落之后,薛姨妈便又捧着心口那朵白莲,想出了许多荒唐借口,譬如说——那色坯不喜欢这件绿色宫裙!

其实今儿孙绍宗要和当初一样,浪荡子似的乱瞄几眼,她心下说不定就把这份执念抛诸脑后了,对孙绍宗更不会再有什么心结,最多也就是继续鄙弃他的为人罢了。

偏偏孙绍宗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反倒深深的刺激了,正处于对‘年龄容颜’高度敏感时期的薛姨妈。

于是这一场因为衣服引的误会,便在更多的阴差阳错中,变得愈的不可琢磨起来……

且不提薛姨妈心下如何。

却说孙绍宗从薛府出来,回想起方才薛姨妈的种种举动,也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便是再怎么擅长推理分析,却又如何猜得出薛姨妈那敏感又荒唐的心思?

于是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便也干脆抛诸脑后了——反正薛蟠的母亲,又不会和他扯上太多的关系。

书不赘言。

等回到自家府里,那客厅之中却早有一人等候多时,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那人忙起身施礼道:“小人见过治中大人。”

“这不是在府衙,不必太过拘礼。”

孙绍宗随便摆了摆手,自顾自在那主位上坐了。

那人却不敢跟着坐下,而是又躬身道:“大人,根据小人探听到的消息,那卫若兰自得了林大人的章程,便关起门来……”

他这里正待把知道的情报一一道来,谁知孙绍宗却摇头道:“我让你私下里过来,却不是为了打听那卫若兰的消息。”

那人不由的一愣,随即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莫非是另有任务,要交代给小人?”

“不错。”

孙绍宗点点头,将自己筹划好的事情,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番,最后道:“要办成这事儿,你怕是少不了要吃些皮肉之苦……”

“大人放心!”

那人忙道:“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辜负大人的托付!”

“呵呵,粉身碎骨就不必了。”

孙绍宗呵呵一笑,道:“你跟咱们府上虽不是正经亲戚,却也胜似亲戚一般,只要肯实心任事,我和大哥断不会亏待了你——等这差事了了之后,你便去先去府衙大牢里做个司吏,等日后有了机会我再另酬你的功劳。”

那司吏正是司狱的副手,虽仍算不得官员,却也是大大的肥缺。

何况那大牢里上有周达庇护,下有倪二镇住场面,与刑名通判又没有隶属关系,正是避祸消灾的好去处!

故而那人闻言大喜,忙一个头磕在地上,将个‘谢’字说了百十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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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权无‘威’而不立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一。

林德禄一早便雇好了官船,便宜大哥又领着人,把阮蓉、香菱准备好的一应家私,全都搬到了船上。

等一切收拾妥当,孙绍宗正准备登船杨帆而去,就见那码头上烟尘滚滚,一行六骑飞奔而至,打头的赫然正是卫若兰。

眼见到了近前,卫若兰猛地一扯缰绳,胯下踏雪乌骓人立而起,就在距离孙绍宗丈许远的地方,踢踢踏踏转了半圈,这才碰~的一声四蹄落地。

不得不说,这厮虽然是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骑术身手倒也当真不含糊。

卫若兰甩蹬下马,满面春风的冲着孙绍宗一拱手:“卫某来迟一步,实在是失礼了。”

这心情一好,口条倒也跟着软了些。

只是随即,他便图穷匕见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卷锦缎来,在孙绍宗眼前晃了晃,笑吟吟的道:“不过我这也是为了公务,想必孙治中必不会怪罪喏,这是我重新拟定好的‘风纪章程’,方才已经在刑名司里宣读过了,孙治中要不要再过一过目?”

却原来当初得了‘整饬风纪’的章程,卫若兰左右为难了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但他毕竟也不是傻子,自然晓得这其中肯定藏有猫腻!

故而和手下的师爷们商量之后,卫若兰便一面删改章程的内容,使其更符合自己的利益;一面对林德禄敷衍拖延,直到今天孙绍宗上路启程,才大张旗鼓的新章程公布出来。

如此一来,即便章程里还藏着什么猫腻,卫若兰也自信能在孙绍宗回京之前摆平有韩安邦鼎力支持,林德禄之流想要兴风作浪,只会是自取灭亡。

总之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卫若兰这才一路飞奔到了码头,名为送行,实则是来耀武扬威的!

眼见他得意洋洋的将那锦缎递过来,孙绍宗倒也不客气,接在手中便一目十行的瞧了个大概。

只见这章程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除了规章制度的增删之外,还额外赋予了卫若兰许多权力,可以说只要韩安邦、贾雨村不出手干预,他在刑名司里便稳操生杀大权!

相信这份章程一公布下去,刑名司里便已经是人心大乱了,接下来卫若兰只要按部就班,将刑名司上上下下‘整饬’一番,妥妥的便是形势逆转之局。

就算孙绍宗日后返京,怕也是无力回天!

“如何?”

卫若兰眼见孙绍宗已经看了大概,便又故意挑衅道:“这章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等孙绍宗回应,他又哈哈笑道:“只可惜就算真有什么不妥之处,眼下怕也来不及修改了孙治中一路珍重,卫某先告辞了!”

说着,卫若兰得意的抱拳一礼,就待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卫通判果然夺的一手好权。”

便在此时,孙绍宗也终于开口了,顺手将那写满‘风纪章程’的卷轴抛还卫若兰,笑吟吟的道:“只是你千万要记得,权无‘威’而不立,如果想要大权独揽,立威时就千万手软不得。”

他迎着卫若兰疑惑的目光,也是抱拳一礼:“本官言尽于此,卫通判好自为之吧。”

说着,便转身踩着踏板上了船。

不多时,就听船老大扯着嗓子一声大吼:“开船喽~!”

“哼!”

眼瞅着那船头扬起‘顺天府治中孙’的官旗,顺水顺风而下,卫若兰这才嗤鼻一声,晒道:“眼见便要做丧家之犬了,还想在本公子面前故弄玄虚!”

话音未落,他翻身上了那匹踏雪乌骓,扬鞭道:“走,回府衙!”

嘴上说着‘故弄玄虚’,但卫若兰心里却是不踏实的紧,故而这一路之上策马扬鞭,倒比来时还快了三分。

等回到刑名司里,就听东跨院中有人哭喊道:“你们别拦着我,我今儿非要找通判大人做主不可!”

果然出事了!

卫若兰心下一沉,忙快步进到了那院内,眼见一堆人正围在堂屋门口,却并不见几个师爷的踪影,他心下更是恼怒,想也不想便大吼了一声:“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不用处理公务了么?!”

众人回头见是他来了,忙两下里分开,让出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卫若兰看清楚那人的模样,眉头又是一皱,此人名唤包永梦,乃是刑名司里掌管档案的书吏,虽然只是个位卑言轻的小人物,但因是头一批向自己‘反正’的,故而卫若兰对其还算是有些印象。

之前宣读那份‘风纪章程’时,他还在一旁上蹿下跳的维持秩序,满满都是小人得志的模样,眼下却是鼻青脸肿涕泪横流,那公服上还印着不少的脚印儿。

“通判大人!”

却说包永梦一眼望见卫若兰,立刻两滚带爬的凑了上来,哭丧似的叫道:“您可要一定要替小人做主啊!小人方才见有人违反了您刚颁布的风纪章程,便好意开口提醒了几句,谁知他非但不识好歹,还对小人一通拳打脚踢!”

“竟有此事?!”

卫若兰想及之前在码头上,孙绍宗最后那意味深长的说辞,心里便认定那打人的,必是孙绍宗安排的后手,目的就是想毁了自己的威信!

这般想着,他面上便露出腾腾杀气,咬牙问道:“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猖狂?”

“东翁、东翁!”

不等那包永梦开口,堂屋里已然涌出好几个师爷,七嘴八舌的招呼道:“东翁且带他进来说话!”

“对对对,还是把他领进来说吧!”

见这几人又是异口同声,又是挤眉弄眼的,卫若兰也觉察出有些不对。

刚要按照开口,让包永梦跟自己进去说话,谁知包永梦却已然扯着嗓子嚷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咱们刑名司的巡检,仇云飞仇大人!”

“那仇巡检把大人您骂的一文不值,还说风纪章程若是碍了他的眼,便连狗屎也不如了!”

不好,还是上当了!

卫若兰听到这里,脑袋里便是‘嗡’的一声,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孙绍宗准备的‘后手’,不是那打人施暴的,而正是眼前这可怜兮兮的包永梦!

第241章 挑动纨绔斗纨绔

那包永梦自然正是孙绍宗布置下的棋子。

别看这厮在刑名司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实际上他的寡姐早在去年秋天,便改嫁了孙府的老管家魏立才,如今更是已经身怀六甲。

故而他表面上看似无依无凭,私下里却是孙绍宗的铁杆班底。

原本孙绍宗安排他去卧底,是为了调查都有那些二五仔投靠了卫若兰。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对方突然使出了‘调虎离山’之计,孙绍宗便只好见招拆招,来了招反间计,提前引爆卫若兰与仇云飞的冲突。

却说卫若兰想通了这一节,心头是又羞又恼,简直恨不能一个窝心脚踹死包永梦!

然而他毕竟还存了些理智,知道若是此时出手教训包永梦,只会让人误以为他是怕了仇云飞,如此一来‘威’自然立不起来,权力再大便也只是个摆设而已。

眼瞧着众人都巴巴望着这边儿,他暗地里一咬牙,却是大声下令道:“祁师爷,你速去把仇巡检找来,本官要亲自确认此事!”

不等那祁师爷答应,卫若兰又环视了一圈,朗声道:“如今这刑名司里既然是本官做主,是非曲直我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这话明着是表示自己会公正无私,实际上却是在向那祁师爷暗示,自己还没定那仇云飞的罪,千万别莽撞得罪了他。

那祁师爷也是个眉眼通透,何况他一个师爷,如何敢招惹仇云飞这样的顶级衙内?

于是立刻心领神会的道:“东翁,学生这就去把仇巡检请过来,好将此事问个清楚!”

等祁师爷匆匆的去了,仇云飞再看那包永梦时,便是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至于你,且先跟本官进去……”

“呃~!”

谁知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包永梦向后便倒,口中嗬嗬有声的喷着白沫,两眼乱翻四肢乱刨,俨然便是犯了羊癫疯的样子。

这厮竟然还敢装疯卖傻?!

卫若兰直气的浑身乱颤,恨不能将他拎起来,先抽上三五十个耳光泄愤。

只是眼下却当真动不得这厮,卫若兰也只好强忍着怒气,吩咐道:“给这厮找个大夫来,好生瞧一瞧他到底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说着,便自顾自进了堂屋。

气咻咻往那太师椅上一坐,他又忍不住抱怨:“你等既然知道那包永梦有问题,为何不早点儿提醒我?”

几个师爷面面相觑,却是苦笑道:“那厮之前只是一味的撒泼,倒并未明说是被仇衙内打的,我等也是方才在屋里瞧着情形不对,才赶紧出门阻拦——谁知却还是晚了一步。”

卫若兰其实也晓得,这件事最大的问题,还是他自己处事不周,若是一早瞧出不对来,就先把包永梦带到屋内盘问,也就不会落到眼下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故而卫若兰抱怨了两句之后,便也不再提及此事,而是蹙眉道:“看这意思,那姓孙的却是想挑拨离间,引的咱们和仇云飞冲突起来——依你们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其实当初草拟风纪章程的时候,众人也曾考虑过仇云飞的存在。

但卫若兰上任当日,仇云飞就曾主动表示过,不想参与两人的争权夺利,此后也是游离在外,没有半点的存在感可言。

故而卫若兰等人也都没太过重视他,只是私下里做好准备,不去招惹他也便是了。

可谁曾想到,孙绍宗竟一早就布置下了棋子,又选在此时挑拨二人相斗!

偏偏刑名司上上下下,经过早上包永梦狐假虎威的举动,都以为包永梦是他卫若兰的人,若是此事没个结果,他以后如何能够服众?

眼下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严惩仇云飞,趁机树立起不容置疑的威信。

只是……

仇云飞又岂是个好相与的?

几个师爷你看看、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人小心翼翼的道:“东翁,眼下正是咱们一举定乾坤的大好机会,实不宜节外生枝,以学生看,不如许那仇云飞一些好处,让他好歹帮着圆个场。”

另外一个师爷接口道:“听说那仇云飞与孙治中之间,也是素有仇怨的,又曾被孙治中狠狠折辱过几回,只要东翁仔细向他剖析其中的利弊得失,他应该也会站在咱们这边儿才对。”

这说来说去,还是需要卫若兰向仇云飞低头妥协。

若是换了平时,卫若兰断不会向仇云飞这等纨绔服软,但看看墙上那‘戒骄戒躁’四字,他却是一咬牙,不情愿的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众师爷闻言,心下都是松了一口气。

谁知便在此时,门外却突然嘈杂的吵嚷起来。

卫若兰本就憋着火,一听这闹得不成体统,全然把自己刚颁布的‘风纪章程’当做了空气,便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喝令道:“去看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立刻便有师爷自告奋勇的去了,只是半响后,他回到屋里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卫若兰脸色一沉:“到底怎么了?”

“东翁。”

那师爷支吾道:“祁师爷去停尸房附近寻那仇云飞,恭恭敬敬的请他过来说话,谁知却被兜头盖脸的打了几个耳光,牙齿都掉了两颗……”

哗啦~!

不等他说完,卫若兰便掀翻了一旁的茶几,怒不可遏道:“这竖子安敢如此欺我?!”

若说包永梦挨打,还能赖在孙绍宗头上的话,祁师爷挨的耳光,便如同直接打在了卫若兰脸上一般,他又如何能按捺得住火气!

几个师爷见他恼了,忙七嘴八舌的劝道:“

“东翁稍安勿躁。”

“东翁千万以大局为重。”

“东翁……”

“够了!”

仇云飞却是大手一挥,咬牙道:“那姓孙的区区一个破落户,都敢拿仇云飞作筏子,本公子难道就怕了他不成?!待我亲自去擒下那厮问罪,看日后还有谁敢跳出来闹事!”

说着,他不容置疑向外便走。

在卫若兰看来,仇云飞既然能被孙绍宗压服,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自己的家世身份还在孙绍宗之上,如何就不能依样画葫芦,拿他做个立威的典型?

但卫若兰却哪里晓得,孙绍宗之所以能压服仇云飞,主要还是因为有仇太尉在背后鼎力支持,若换了旁人欺负自己的宝贝儿子,仇太尉却哪里肯答应?

更何况那仇夫人,又是一味护短的主儿!

故而两人这一斗将起来,却是闹得鸡飞狗跳、延绵跌宕……

请假一天。

今儿莫名的烦躁,明明已经设定好了大致剧情,可一个官船靠岸的普通场景,用了俩钟头死活码不出来。

所以本人决定请假一天——至于今天欠下的三章,会在下星期陆续用四更或者五更补上。

《红楼名侦探》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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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因差遣初至津门

因是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孙绍宗乘坐的官船早上从大通桥码头出发,约莫刚过响午不久,便到了津门府三岔河口附近。

这里要顺带解释一下,‘天津’二字系明成祖朱棣所赐,意为‘天子渡津之地’,借以纪念他从这里挥军南下攻打沧州府的旧事。

眼下既是大周朝,自然没有永乐大帝出场的机会,更没有‘靖难之役’发生。

故而这‘天津’二字便也无从提起。

事实上就连‘津门府’的名字,也是广德帝继位之后,见这里因海运、河运南北交汇而日渐兴旺,才在广德二年将此地升格为府,并赐名‘津门’,意为通向京城的渡口与门户。

至于巡抚衙门,更是直到广德五年,才从承德府迁了过来。

作为新兴的北方重镇,津门府称得上是朝气蓬勃,但相应的,管理上难免显得有些松散。

至少三岔河口码头上的脏乱程度,就比大通桥差了不止一筹,和扬州、南京等以水运闻名的州府,就更是难以相提并论了。

顺带一提,以上评论都是孙绍宗在码头上踩到鸭屎之后,有感而发。

书不赘言。

却说官船靠岸之后,因孙绍宗暂时还不晓得,这次食宿是如何安排的,便吩咐随行的属吏、随从们在船上候着,独自一人先去了总督府衙门递牌子。

不过得着消息出来迎接他的,却并不是总督府的官员,而是津门府的同知赵梧桐。

和那赵梧桐一聊,才知道此次虽是总督府下了公文,召集各地官员前来,但接待任务却是交到了承宣布政使司,而布政使大人转过脸,就又把这任务摊派给了津门府。

“唉~要不都说三生作恶,附郭省城呢。”

赵梧桐两手一摊,苦笑道:“这婆婆奶奶一大堆,甭管哪个摊派下的事情,咱们地方官都得扛着。”

其实这话指的是县令附郭,但用在知府衙门也不是不可以。

“赵大人寻我抱怨,可就找错人了。”

孙绍宗哈哈一笑:“别忘了这后面还有句: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你们上面也就是督抚加上两司,我们顺天府头上的婆婆奶奶,可是比乞丐身上的虱子还要多些!”

说笑间,两人便又出了总督府,就见大门外早就备好了两顶蓝呢轿子。

赵梧桐向前面那顶轿子一让,道:“孙大人请吧,我已经提前在附近包下了两家客栈,专门用来安置各位同僚。”

眼见那轿子不大,旁边又只站着两名轿夫。

孙绍宗便摇头道:“既然不远,赵兄陪我走上几步可好?在下这身量实在是不方便坐轿。”

赵梧桐看看孙绍宗那魁梧的身形,也知道他所言非虚,故而也只得与他并肩而行。

这般一来,那鸣锣开道的依仗自是全都免了,但前后十几个衙役护卫着,反倒更显得扎眼,引得城中百姓纷纷侧目,又有那好事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眼见于此,那赵梧桐举止言谈间,就稍显的有些局促,显然不太习惯在路上被如此围观。

好在客栈离总督府不远,约莫也就半刻钟的路程,等跨过那客栈的门槛,赵梧桐便好似卸去了心头大石,再次与孙绍宗谈笑风生起来。

“其实真要说起来,我们津门府上至知府大人,下至黎民百姓,可都盼着这总督府早点挂牌呢。”

原以为他说这话,是想拍总督府的马屁,可看那一脸感慨的样子,却又不像是违心之言。

于是孙绍宗便有些好奇道:“这却是为什么?上面是直隶总督与河北巡抚,对你们津门府而言,应该没太大的区别吧?”

“孙大人有所不知。”

赵梧桐虽与孙绍宗一样,都是正五品的官阶,而且在津门府里还是地地道道的二老爷,比孙绍宗这个排行第三的治中,要略胜一筹。

但顺天府治中毕竟算是半个京官,比一般的地方官又要金贵不少。

再加上孙绍宗又是如此年轻,一瞧就知道必定是个有根脚的,故而赵梧桐言语之间,便总是带着三分阿谀之色。

就听他赔笑解释道:“打从本朝建立之初,京城四营便常来这附近操练兵马,广德二年设立津门府之后,也未曾中止这等做法。”

“那些骄兵悍将,在天子脚下倒还不敢胡来,来了咱这津门府却是肆无忌惮,几乎月月都得闹出些事端来,偏咱们河北跟他们又互不统属,实在是难办的紧。”

“眼下周大人升任直隶总督,又兼了兵部尚书的衔,再处置起来可就名正言顺多了。”

原来这津门府,竟还是京城四营练兵的所在,就是不知便宜大哥有没有来过这里练兵,如果有的话,以他的性子怕是少不了要骚扰地方。

却说两人在这里高谈阔论,下面自然有人喊了店家,操持着让孙绍宗入住。

只是半响之后,那店家却畏畏缩缩的上前,苦着脸道:“赵大人,那东跨院中午时刚被人占了去,您看是不是给这位大人,另外换个院落……”

“嗯?!”

那赵梧桐一听这话,那脸色登时便沉了下去。

虽说上面有总督府和三司衙门压着,可他好歹也是府衙的二老爷,这次又是打着总督府的名义行事,哪曾想到包下客栈,竟还敢私自转租给别人?

尤其这事还是当着孙绍宗的面,这不等于丢人丢到京城去了么?!

故而赵梧桐当即便恼了,将袖子一甩,喝骂道:“你这厮莫不是被银子晃花了狗眼?!本官提前订下的客房,竟也敢私自转租给旁人!”

说着,他又扬声道:“来人,去把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给我轰出来!”

那客栈老板急的直跺脚:“大人,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

那些衙役们却哪里肯理会他?

撸胳膊挽袖子,拎着铁尺、净街鞭就待去后院撵人。

“好大的口气!”

便在此时,几条雄赳赳的汉子从后院闯了出来,为首一人斜眼冷笑道:“咱们爷们方才在总督府里,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这住个鸟客栈,倒特娘遇上横茬儿了!”

说着,他将鼻孔对准赵梧桐,嗤鼻道:“这位大人如此官威,敢问莫不是都司、臬台、藩台当面?可我瞅着那官服的颜色,怎么有些不对呢?”

话音未落,身边几个彪形汉子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243章 朝鲜使团

方才听说订好的客房被占下了,赵梧桐便是一通横眉立目。

然而此时被那汉子当面嘲笑,他那官威却不增反减,原因么,自然是那句‘咱们爷们方才在总督府里,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

此地距离总督府不远,这话是真是假派人一问便知,对方既然敢大张旗鼓的说出来,想必不会有假。

能得到总督府厚待的人,会是好招惹的?

故而赵梧桐非但不恼,态度反而添了三分恭谨,丝毫不见尴尬的拱手道:“敢问尊驾来自何处,可方便赐教么?”

眼见赵梧桐已经认了怂,那汉子倒也不为己甚,抬手制止了手下众人的哄笑,倨傲的将那褂子往上一撩,露出个明晃晃的铜腰牌来。

赵梧桐见了那腰牌,顿时一脸的恍然之色,忙躬身道了几声‘失敬’,转回身又向孙绍宗赔笑道:“孙大人,真是对不住了,您便暂时屈尊一下,住到那西跨院里如何?”

孙绍宗在一旁冷言旁观多时,眼见事情终于牵连到了自己身上,便飒然一笑,摇头道:“原本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可现在却是不成了——这东跨院,我恐怕是非住不可了。”

这话一出,对面那亮腰牌儿的主儿,脸色顿时便阴沉了下来,他身边那些彪形大汉们,更是七嘴八舌的呵斥着:

“好大的胆子!”

“我看你这人是不想好了!”

“嘿~今儿还真碰上横茬儿了!”

更有一人学着领方才的腔调,在哪里冷笑道:“这位大人也是好大的官威,莫不是都司、藩台、臬台当面?可瞧着你这身官服,颜色好像也不太对啊?!”

其余的壮汉听了,便又是一阵哄笑。

孙绍宗倒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道:“我既不是都司,更不是藩台、臬台,只不过是区区五品顺天府治中,兼龙禁卫北镇抚司督察千户罢了。”

听到五品顺天府治中时,几个汉子还在哄笑,为那人却已经变了颜色,再等听到‘北镇抚司督察千户’几个字时,客栈里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见那些汉子们一个个的,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瞪着眼、张着嘴,却不出半点声音!

“怎么?”

孙绍宗脸上的骤然一冷,也将那官袍撩起,露出个同样款式的铜腰牌,嘴里沉声喝道:“这东跨院,本官难道还是住不得么?”

“住得、住得,大人自然住得!”

那为的汉子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抢步上前,单膝跪地恭声道:“卑职领山东司副千户王风华,见过督察大人!”

却原来这王风华方才撩起袍子,露出的正是一块龙禁卫副千户腰牌!

这龙禁卫因对地方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是出了名的位卑权重,莫说是一个同知,便是知府甚至上面的三司衙门,也未必愿意得罪他们。

但拿这身份来吓唬孙绍宗,那就纯属搞笑了。

二月初北镇抚司已经了明文,任命孙绍宗为督察千户,领纠察北镇抚司上下风纪之责,可以说除了分驻北京和扬州的三位镇抚使、镇抚佥事,整个北镇抚司的官吏全都在他的监管之下,乃是名副其实的千户之。

莫说这王风华只是个副千户,就算是正牌子千户,也断没有资格抢他的住处!

王风华此时自然晓得是踢到了铁板,故而见礼之后,便战战兢兢的赔笑道:“卑职不晓得是督察大人当面,方才竟……竟……”

啪~

他忽的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又回头呵斥道:“一群不开眼的东西,还不赶紧掌嘴!”

他手下那些龙禁卫慌忙跪倒一片,抡圆了巴掌抽的噼啪作响!

“行了。”

等他们各自抽了几下,孙绍宗这才喊了声‘停’,皱眉道:“你既是山东司的,怎得跑到这津门府来了?”

龙禁卫分为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主要负责护卫皇宫、以及督察北镇抚司,至于分布在各地的龙禁卫,则都是由北镇抚司所辖。

而北镇抚司如今的正牌子千户,一共也只有六人,京城四个、扬州两个,似王风华这样的副千户,已经是山东龙禁卫的最高统领了,按理说无故不得擅离职守。

可要说他是进京述职吧,这眼见离京城也就大半天的水路,完全没有必要在津门府逗留——再说听他话里的意思,方才还专程去过直隶总督府。

这就更显得奇怪了,监察山东的龙禁卫,为什么要拜见直隶的总督?

王风华见他问起这事儿,有些为难的瞟了赵梧桐一眼。

赵梧桐立刻知趣的拱手告辞道:“孙大人,我还要去总督府迎候其它同僚,只能先走一步了——客栈里我会留下两个差役,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却说孙绍宗把赵梧桐送出了门,回头便跟着王风华到了东跨院里。

那王风华一边让手下沏茶,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禀报起来:“督察大人,自广德二年朝廷恩准开放登州府,作为口岸与朝鲜国互市以来,咱们山东司就一直在收集朝鲜的消息,前几日忽然听着个风声……”

十二年前,大周第二次兴兵远征,打的高立国土崩瓦解,却又因统兵大将保龄侯突然病逝,只能草草的扶立了,向来仰慕中土王朝的老将曹敏修为王,建立了如今的曹氏朝鲜国。

广德二年春,曹敏修遣使前来朝见新皇,议定下三年一贡的规矩,并乞求开放登州府作为口岸,以方便双方互市。

虽说曹敏修和广德六年继任的曹东旭父子,对大周朝一贯恭谨的很,但毕竟是新进称臣的藩国,之前又经过两次血战,朝廷暗地里对其还是有些提防。

故而才有了龙禁卫山东司,在登州打探朝鲜消息的举动。

却说前几日,王风华突然接到登州百户所的急报,说是朝鲜国进贡的使团今年准备横渡渤海湾,经津门府赶赴京城。

王风华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还觉得有些荒唐,毕竟朝鲜进贡一向是走6路,其路线也是朝廷钦定的,怎么能说改就改?

可他派手下前往登州转了一圈,回来却禀报说非但朝鲜商人,就连往返于高丽、登州之间的大周商人,说起此事也是言之凿凿。

这下王风华可就不敢怠慢了,有心直接向北镇抚司禀报,却又怕这消息不尽不实,最后反累的自己在新任镇抚使大人心里坏了印象。

可不禀报吧,若是朝鲜使团突然出现在津门府,自己这边儿的风声再泄露出去,那罪过可就大了。

好一番思前想后,他决定先到直隶总督府通禀一声,让津门府这边儿提前做好准备,反正就算此事纯属乌龙一场,直隶方面与他也是互不统属,治不了他谎报军情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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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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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那王风华带着手下,去码头上帮自己搬运行李。

孙绍宗倚在太师椅上,便琢磨起了方才王风华的禀报。

地方上的官儿毕竟眼界浅了些,再加上王风华只不过是从五品的职衔,搞不明白朝鲜使团为何突然改走水路,倒也正常的紧。

但孙绍宗在京城时,却曾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据说那黑水靺鞨与蒙古暗中勾连之后,虽还不敢直接扯旗造反,和大周刚一波正面。

但暗地里吞并其它部族,甚至冒充流寇洗劫边塞百姓,却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而这期间,曹氏朝鲜受到的骚扰程度,还要数倍于大周边境,眼下将朝贡改为水路,明着可能是怕被黑水靺鞨半路劫掠,暗地里估计也有想要迫使大周,对黑水靺鞨动武的意思。

毕竟太上皇最得意的功绩,就是灭掉了不服王化的高丽,重新扶立了朝鲜这个番邦属国。

可这才十来年的功夫,大周竟然就衰落到,连朝鲜进贡的使团都无法庇护的地步,这让太上皇如何能接受?又让广德帝情何以堪?

然而要对黑水靺鞨动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黑水靺鞨多为山地部落,大兵压境,便遁入山中躲避,大兵一退,立刻又故态复萌,想要根除就必须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偏偏眼下东南倭患未除,西南六国蠢蠢欲动,北面还有逐渐开始复苏的蒙古部落,再加上国内二日当空、令出多头,要想支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围剿之战,恐怕是痴人说梦。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想想也还真替广德帝觉得憋屈,父祖两辈把四邻八家都打了个遍,要多横就有多横,偏到他这里就变得投鼠忌器、顾此失彼。

“大人。”

却说孙绍宗正操着紫禁城的心,忽听外面某个肿着脸的小旗禀报:“津门府的百户贾善尧,听说大人您因公来此,眼下正在外面伺候着。”

这河北紧邻着京城,有什么意外发生,镇抚司就能直接派人处理,故而并未安排千户坐镇,津门府也只有一个百户所。

这也是王风华到了津门府,并未联系当地龙禁卫,就直接住进了客栈的原因。

只是王风华自持官高一阶,不将这里的百户所放在眼里,本地的百户贾善尧却不敢忽略了他,于是一听到风声,便急吼吼的赶了过来。

谁知这副千户还没见着,竟又冒出个督察千户来!

面对这等通了天的人物,贾善尧就更不敢怠慢了,忙央求守门的小旗过来禀报一声,还不敢说是求见,只说是在外面伺候着。

他既然不敢‘求见’,孙绍宗便也懒得见他,命人通知贾善尧,说自己这次外出是顺天府的差事,用不着百户所的人伺候着,让他尽管去忙自己的去。

而等王风华风风火火的,从官船上运来了行礼,孙绍宗便也以守土有责,不得擅离的理由,吩咐他在客栈里休息了一夜,便带着人马赶回了山东。

这龙禁卫的人,虽然都已经被孙绍宗打发走了,但他兼任龙禁卫千户的事情,在津门官场上却也是尽人皆知了。

故而后续赶到的各府同知,对他都是礼遇有加,却又敬而远之。

毕竟龙禁卫里一群武夫,却可以监督各地的文官,这名声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虽说孙绍宗并不怎么在乎,在这短短数日中被同僚们孤立,但面对他们那警惕的态度,还是忍不住生出些不适之感,故而一连数日都在城中四下里游逛,甚少和同僚们交流。

眼见到了初五,总督府终于派了人来,把各地赶来的同知,都召集到了总督府衙门里,将所谓的新章程简单公布了一下。

说是什么新章程,不过按照孙绍宗提前做好的功课看来,其实也就是新瓶装旧酒罢了——除了遣词造句有些变化之外,实质内容并没什么太大的改动。

看来总督府果然也只是想要热热闹闹的,在三月初九那日搞一场挂牌仪式罢了。

这虚荣心当真是无聊的紧!

也不知刑名司里,卫若兰和仇云飞斗的如何了……

虽说是没什么正经东西,但还是一直磨蹭到响午,七八个五品官这才出了总督府的大门。

孙绍宗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自己,直接扒了官袍丢给随行的属吏,便带着两个随从向着三岔河口码头赶去。

昨儿在望江楼吃螃蟹宴的时候,他跟店家订了些新鲜的龙虾,准备今天中午吃个痛快——这也是来到津门府唯一的好处了,眼下在京城里,可吃不到如此新鲜的海货。

等到了那望江楼,店里的东家早在门口恭候多时了,能经营本地最大的酒楼,这东家自然也是有根脚的,因此早就得知了孙绍宗的身份,故而对他百般的殷勤照顾。

就连那龙虾,也是昨儿下午使了重金,让渔民连夜出海捕来的,整整三条船才凑了十来只一尺长的,主厨亲自煎炒烹炸忙活了半日,又不要钱似的往里堆辅料,味道自然是极好的。

又赶上孙绍宗‘胸襟宽广’,约莫大半个时辰吃的是杯盘狼藉、畅快淋漓。

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又用极品铁观音漱了口,孙绍宗捧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正在琢磨,明儿究竟吃什么海鲜合适,就听外面码头上一阵大乱。

孙绍宗好奇的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就见数百名官差衙役,正在驱赶码头上的百姓们,而那码头中央的位置上,则正停靠着三艘模样怪异的大船。

船上的人穿着打扮,虽也是怪异的紧,但船头竖起的大旗,却是地道的中华文字。

“朝鲜贡船?”

啧~

这朝鲜朝贡的使节团,果然改走了水路,接下来就看大周朝廷究竟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了。

不过按照广德帝近些年的行事作风,八成还是会选择暂时忍耐,毕竟他也又不是卫若兰那样的小年轻,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了。

眼瞧着总督府的仪仗亲临,将朝鲜使团迎进了城中,孙绍宗心下便估摸着,这周总督是想先稳住使团,然后飞马派人去京城禀报。

毕竟番邦小国朝贡的道路,例来都是由朝廷钦定的,之前在海上倒也罢了,反正这年头也没个‘领海权’可言——可既然已经踏上了大周的土地,要怎么走、该怎么走、能怎么走,自然要由朝廷来裁定。

至于稳住使团的理由么……

周总督十有八九会邀请朝鲜使臣,参加三月初九的挂牌仪式。

以后这位周大人也就有的吹嘘了,朝鲜国王‘亲派’使臣恭贺他升官,还不够丫得意一辈子的?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245章 灭门大吉【四更】

事情果然如同孙绍宗预料的一样,周总督一面派人去京城禀报,一面又极力邀请朝鲜使臣李恩贤,出席三月初九的挂牌仪式。

那李恩贤既然被派来进贡,自然对大周的规矩很是熟悉,知道不得到上面同意,周总督是万万不敢放自己进京的,故而也便也顺水推舟的答应了下来。

书不赘言。

一晃过了几天,便到了正月初九。

这日一早,总督府门外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舞龙舞狮的队伍,与广袖流云的女子混杂在一处,偏又不显半分乱像,当中更有那万响的鞭炮齐声轰鸣,直震的满城百姓不得安宁。

非但是总督府门前如此,城中稍有些规模的商家,也都被要求在门前披红挂绿,燃放鞭炮庆祝这由抚升督的盛事。

凡此种种,怎是‘好大喜功’四字就能够形容的?

可周总督这次打着‘扬我国威’的名头,也无人敢质疑他什么,尤其是城中的商人们,为免得被冠以‘吝啬误国’的名头,都是咬紧了牙关把银子往‘水里’扔。

不过这规模虽然是上去了,在孙绍宗眼里却仍是乏味至极——相比于现代社会的声光效果,眼下这些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至于总督府的席面么……

那大锅里炒出来的东西,如何能跟望江楼的景致小灶相提并论?

故而到了总督府之后,孙绍宗便无精打采的紧,所思所念的,无非是等这场闹剧结束之后,立刻返回京城抵定大局,免得仇云飞撑不住劲儿,当真给卫若兰夺去了权柄。

且不提孙绍宗缩在角落里,如何的百无聊赖胡思乱想。

却说那周总督与朝鲜使臣李恩贤,并肩站在尚未解封牌匾下面。

因朝鲜上层也是用汉字、说汉语的,故而彼此交流起来并无障碍,所以周总督对着那街上表演指指点点,意气风发的说了几句什么,那李恩贤便也频频点头,一脸的艳羡之色。

甭管他这是客气,还是真的艳羡,反正咱们这位周总督是越发的得意了。

便在此时,就见一群大头娃娃打扮的少年,将十来张桌子分左右摆开,各堆了有两丈来高,又使了长竹竿挑起三团绣球,引来两只‘银头金背、赤须火尾’的狮子。

周总督见状,知道这场演出的高潮即将到来,忙附耳对李恩贤解释了几句,那李恩贤立刻瞪大了眸子,不错眼的打量那两只狮子。

就见那两只狮子先围着‘桌山’转了几圈,期间追逐打闹、奔走跳跃,真仿佛活生生的狮子一般,莫说是旁人,就连孙绍宗也来了兴致,挤到赵梧桐身边伸着脖子观望。

等两只狮子热场完毕,便开始换着花样的往那桌上攀爬,什么‘金鸡独立、倒卷狮尾’的,引得周围惊呼连连喝彩不断,就连那李恩贤也是不住口的称赞。

周总督心下更是得意,暗道自己花大价钱,从沧州府请了顶尖儿的舞狮班子,果然是做对了。

眼见得那两只狮子各自攀到了山顶,在上面又是一番炫技之后,忽的同时人立而起,‘咬’住了那长杆上挑着的绣球。

不多时,下面铜锣一响,就见那两只狮子嘴里同时吐出了大红条幅,引得又是满堂喝彩。

等那条幅迅速展开,却赫然是一副对联,只见上联写的是: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样,却少三分面目!

看了这上联便觉得有些不对,再看那下联,就更是不靠谱了: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

这貌似……

是在讽刺贪官吧?!

孙绍宗这等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都能瞧出对联的意思,总督府门口的一众文官,自然更是纷纷勃然变色。

尤其是那周总督,一张老脸几乎黑的跟锅底灰仿佛——方才他还觉得李恩贤会说汉话、会写汉字,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正方便自己大大的卖弄一番。

可眼下看到这副对联,他却恨不得李恩贤是个睁眼瞎——最好是真的又聋又瞎!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周总督暗地里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属吏便待上前喝止那两只狮子的表演。

然而这锣鼓喧天的,舞狮人在桌子上面,却哪里听得清楚他们在喊些什么?

早你挣我夺的,咬住了那最后一只绣球,两下里一撕扯,露出了最后的横批,却见赫然写的是‘灭门大吉’四个大字!

周总督见了这四个字,胸膛里便放肆爆开了一团烈焰,再顾不得什么体面、矜持,抬手指着那桌山喝道:“拿下、拿下,快……快给我将这些逆贼拿下!逆贼、逆贼、这当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逆贼啊!”

眼见的他气的浑身乱颤,属吏官员们也忙都一起嚷了起来,总督府的官兵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这街上正在表演的数百人团团围住。

眼见总督府门前就是一场大乱,身旁的赵梧桐,也在脸色苍白的嘟囔着什么。

孙绍宗便捅了捅他的腰眼,问道:“这对联是讽刺周总督的,对吧?”

赵梧桐失魂落魄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讲解道:“这乃是一副拆字联,上联‘本非正人’即‘亻’旁;‘装作雷公模样’即‘雨’字;‘面字少三’就是‘而’字;合起来正是‘儒’字。”

“下联‘绝无一点良心’乃是‘艮’字,加上‘卯’字分开,就是‘卿’字。”

“至于这横批……”

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话,道:“横批不用说了,我看的出是个‘周’字。”

这‘灭门大吉’里的‘门’字和‘吉’字组合起来,正是个周儒卿的‘周’字!

孙绍宗心下也不禁有些咋舌,因为这周总督的名字正是‘周儒卿’!

对联里非但暗含了他的名字,指责他贪赃枉法丧尽天良,最后还以‘灭门大吉’四个字,诅咒他周家满门抄斩,也难怪周儒卿会气成这副模样,全然不顾朝鲜使臣就在身旁。

话说他原本还想扬威番邦来着,眼下却是丢人丢到了国外。

只要这对联上所写的内容,有一丝一毫的属实之处,估计周儒卿就难逃丢官罢职的下场,说不定还真要应了那‘灭门大吉’的诅咒!

就是不知这副绝妙的对联,到底是谁搞出来的……

第246章 锁城

总督府大厅。

四下里皆是金碧辉光、喜气洋洋的装饰,但此时大厅里的气氛,却沉闷宁静的像是在丧。

参加挂牌仪式的一众官员,密密匝匝在那堂上站了六七排,几乎每个人都木着一张脸,而前排那几个周儒卿的亲信,更是个顶个如丧考妣一般。

估计这时候周儒卿要是两眼一翻,直接呜呼哀哉了,众人都用不着变换表情,直接就能抬着他去丧。

再往上瞧,布政使、安抚使这两个正三品大员,哼哈二将似的坐在周儒卿左右,两张脸也是一个比一个阴沉。

这架势……

该不会是‘洪桐县里无好人’吧?

那这刚成立的直隶省,可真就要‘灭门大吉’了!

却说孙绍宗混杂在人群中,正脑补着上面三位高官一起人头落地的画面,忽听外面传来一阵甲叶子乱撞的‘哗啦’声。

紧接着就见总督府的亲兵队长按刀而入,来到众人身前,先躬身禀了一句:“督宪大人,末将已经将朝鲜使团送去别馆安置了。”

接着,他便又上前与周儒卿耳语了一番。

周儒卿听完了他的耳语,先默然了半响,这才摆了摆手,示意那亲兵队长退下。

等那亲兵队长领命出了大厅,周儒卿便又起身在那公案后面来回踱了几步,四十五度角仰望苍穹,幽幽道:“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夫自问上不负皇恩浩荡,下不负黎庶万民,便是有再多的污水当头泼下,也坏不了老夫这一世清名!”

呵呵~

真要是清者自清的话,你丫方才至于激动成那样么?

而且非但把舞狮的班子被抓了个干净,便连那附近看热闹的,也一股脑抓进去不少,分明就是已经乱了方寸。

孙绍宗心下正不屑之际,周儒卿又猛的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堂上站立的一众官员,咬牙切齿道:“可今天的事情,不管如何,老夫都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不是为了我周某个人的声誉,而是为了咱们大周的颜面!”

说着,他伸手向外一指,须乱颤的道:“那宵小之辈当着番邦使者,竟如此肆无忌惮的攀诬朝廷重臣,若是不尽快将其缉捕归案以儆效尤,使得这荒唐言论传到友邦,老夫受些委屈倒也还罢了,咱们大周朝的颜面却该如何保全?!”

真是好一番避实就虚!

明明是他被对联揭露了贪污弊情,导致恼羞成怒,眼下这口口声声的一说,倒像是为了避免‘友邦惊诧’,才不得不去调查似的。

幸亏大周朝眼下虽然略有些虚弱,却还没远没到‘我大青果’的地步,否则丫还不干脆来个挟洋自重?

不过正所谓成也番邦、败也番邦,他如今拿‘友邦惊诧’说事儿,朝廷日后自然也会因‘友邦惊诧’而彻查此案。

“查!”

便在此时,提刑按察使张耀猛的拍案而起,杀气腾腾的道:“这事儿必须一查到底!不管后面涉及何人,本官都绝不会心慈手软!”

叮~

您的上司按察使张耀,现已加入了‘灭门全家桶’。

如果本书有‘系统’存在的话,估计会在孙绍宗脑子里出这样的提示。

就凭这位按察使大人青筋毕露的狰狞模样,要说这周儒卿贪污一案和他没什么关系,孙绍宗是万万不信的。

“好!”

周儒卿见张耀表了态,立刻接茬往下继续演起了双簧:“有张大人这番话,本官也就放心了。”

随即他又郑重宣布道:“为免的那宵小之辈乘乱逃出城去,我方才已经命人封锁了城门、码头,从现在开始,没有本宪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津门半步!”

要封城?

这下孙绍宗可没办法继续冷言旁观了,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消息能封锁上多久,可眼下还有不到十天,就是便宜大哥大婚的日子了,他这做兄弟怎能在津门继续耽搁下去?

再者说,那仇云飞虽然单论根脚,并不逊于卫若兰,但他的官职毕竟只是个不入流的检校,相持日久难免会落在下风。

若真让卫若兰来个杀鸡儆猴,孙绍宗筹谋的这一切,岂不是反倒成全了他?!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也顾不得太多了,在人群中朗声问道:“敢问制台大人,这津门究竟要封锁上几日?我等又是否可以提前离开?”

听到这话,周儒卿的脸色便又阴沉了几分,将双手往背后一拢,阴测测的问:“方才是哪个在说话?”

只这一声质问,孙绍宗身前身后顿时便空出了一圈,那一个个同僚们都跟躲瘟神似的,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孙绍宗倒是镇定的很,拱手道:“是下官,顺天府治中孙绍宗。”

“原来是孙治中。”

瞧清楚是孙绍宗之后,周儒卿的脸色又略略和缓了些。

一来,孙绍宗还有个‘龙禁卫千户’的身份,又是简在帝心的官场新秀,并不像那些地方官儿一般,能任由他捏圆搓扁。

二来么,顺天府相对独立的同时,和直隶总督府的利益冲突也更少,双方又几乎没怎么打过交道,所以孙绍宗背后捣鬼的嫌疑,可说是在场众人里最轻的。

故而周儒卿见是他在问,便稍稍和缓了语气,道:“此事事关重大,怕是只能委屈孙大人几日了。”

“回禀制台大人。”

孙绍宗自然不会轻易便退缩,又微微躬身道:“下官的兄长定于本月十八大婚,下官实在是急于回京……”

“孙治中!”

按察使张耀听到这里,忍不住呵斥道:“你我皆是朝廷命官,岂能因公废私乎?!”

“臬台大人。”

孙绍宗怡然不惧的抬头与其对视:“若真是公事,下官自然是万死不辞——可眼下锁城,却只是为了防止那暗中捣乱的宵小逃走!”

“莫非张大人是在怀疑,孙某与那鼠辈有所勾连?”

“若真是如此,请臬台大人先从孙某查起——不过等证明孙某清白之后,还请臬台大人让孙某提前回京!”

“你这厮真是……”

张耀自升任提刑按察使之后,何曾被一个五品官如此顶撞过?

当即便被气的张牙舞爪。

“张大人!”

却说张耀正待与孙绍宗撕扯几句,周儒卿却出面喝止了他,又和颜悦色的对孙绍宗道:“其实老夫不放孙治中离开,并无旁的意思,而是想借助孙治中断案如神的本领,尽快将那宵小之辈抓捕归案。”

说着,他又扬声道:“来人啊,替本宪草拟一份公文,从顺天府暂时征调孙治中到省里,与提刑按察使司协力侦破此案!”

等下面有人领命去了,周儒卿便又问孙绍宗:“如何,现在应该算是正经公事了吧?”

顿了顿,他又一笑道:“其实孙治中也不必太过焦急,相信有张大人与你联手,用不了三五日便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孙治中再赶回京城,也为时未晚嘛。”

好个奸猾老贼!

怪不得能做到一省的至尊,果然是有指鹿为马的本事!

虽然明知道,他们是怕自己把消息传回京城,而不是真想借调自己查案,孙绍宗眼下却也只能恭声领命。

罢了~

左右朝鲜使臣就在城中,津门府如今就像是被放在显微镜下一样,他们想瞒也瞒不了几日。

且看这些贪官,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究竟能耍出什么翻云覆雨的手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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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王法

这周儒卿……

莫非是疯了不成?

站在被贴了封条的望江楼前,孙绍宗皱眉沉吟了半响,这才转身原路返回。

打从初九那日起,总督府和按察使司的兵就四下里搜捕。

两天的功夫,城中富户豪绅被拿下十几个,另外还有两三个官吏混杂在其中根据孙绍宗打听到的消息,貌似都是管钱粮的。

这架势可不像是要搜捕犯人,倒更像是在趁机敛财!

可眼见他就要死到临头了,再捞这些浮财还有个屁用?

等等!

孙绍宗忽然脚步一顿,转头望向因禁令而萧条码头,就见无数大小船只,密密麻麻的停靠在岸边,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朝鲜使团那三只‘板屋战船’。

他的目光在那板屋战船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到了其它的大船上,虽说其中多是些内陆船只,但能出海远洋的也并不在少数,粗粗一扫,就至少看到了十几艘。

而这还只是目光所及之处……

孙绍宗眉头皱的更紧了些,缓缓收回了视线,再次向着客栈行去。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回到落脚的客栈,正琢磨着是点些吃的,让小二送去东跨院里,还是干脆就在这大厅里简单用一些,就听见西跨院里嘈杂声四起。

有个高亢的声音大声叫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虽是沧州府的同知,可那舞狮的班子又不是我请来的!”

随即便是一个阴阳怪气的嗓音:“项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有什么委屈,等您到了臬司的大牢里再嚷也不迟。”

啧~

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兵,竟然跑到这里来抓人了!

听这意思,好像抓的还是沧州府同知项毅。

这人孙绍宗虽然并不熟悉,但却依稀记得他自从来到津门府之后,便一直待在客栈里极少外出,即使出门也都是与其它人同游。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幕后主使的样子。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干脆去了西跨院,到了门口往里一瞅,就见几个官兵正将项毅团团围住,为首的却不是旁人,正是那周儒卿的亲兵队长葛岩。

原来不是按察使司的兵,而是总督府的亲兵。

眼瞧着那几个亲兵不由分说,上来伸手就待撕扯,沧州府同知项毅直涨的满面通红,愤然道:“我项某人问心无愧,又不曾像某些人一样,被戳中了痛处便疯狗似的乱咬!为何要跟你们去什么臬司大牢?!”

这话分明是剑指周儒卿!

那葛岩听了这话,原本阴笑着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上前一把将那项毅推了个趔趄,嘴里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辱骂制台大人!我看那幕后主使,即便不是你本人,也必定与你脱不开干系来人,给我绑了!”

“好嘞!”

几个官兵立刻从腰间解下了绳索,上前按住项毅的双肩,就要将他五花大绑!

“住手!我是朝廷命官!我乃是堂堂五品!”那项毅激动的挣扎着:“没有一点真凭实据,你们怎敢对本官滥用私刑?!难道这津门府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

葛岩冷笑一声,擎起手里的马鞭,大刺刺的道:“在这津门府里,咱们总督府就是王法!”

说着,手里的马鞭猛然一挥,劈头盖脸的抽了上去。

眼见避无可避,项毅只得低头遮住了面孔,准备用天灵盖硬抗这一鞭。

只是他龇牙咧嘴的等了半响,那痛楚却始终未曾降临。

项毅疑惑的抬头望去,只见那马鞭悬在半空,正被一只醋钵大小的拳头紧紧攥住!

再顺着拳头往上瞧,一张年轻的国字脸便也跟着映入眼帘。

项毅不由脱口叫道:“孙治中?!”

这突然制止了葛岩的,自然正是孙绍宗。

他也不与项毅搭话,只沉着脸那冲葛岩冷笑道:“不知你方才那话,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周制台的意思?”

葛岩两只手攥着那马鞭,拼命的使劲拉扯,却如蜻蜓撼树一般徒劳无功。

耳听的孙绍宗开口质问,他干脆恼羞的放开了马鞭,苍啷一声将腰刀拔出了半截,作色道:“怎么,孙治中难道想违抗总督大人的命令不成?若不是,就赶紧给我让开,否则我葛岩认得你,这柄钢刀却不认得!”

孙绍宗反手将那马鞭捏在掌心,赶苍蝇似的挥了挥,道:“既然你也是奉命行事,那就先退出去吧,项大人这里不牢你们费心了,我自会盘问清楚。”

“你……”

“你什么你?”

葛岩刚一瞪眼,孙绍宗倒先居高临下呵斥起来:“本官奉命与臬司一起协查此案,自然有权讯问任何嫌疑人怎么,你难道想违抗总督大人的命令?”

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把葛岩噎了个够呛,与孙绍宗大眼瞪小眼半响,他终于还是一跺脚,招呼道:“咱们走!”

眼见葛岩带着人灰溜溜的去了。

那项毅这才甩脱了仆人的扶持,讪讪的凑到了近前,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方才真是多亏有孙大人仗义执言,否则在下……唉~总督大人如此行事,实在是让人心寒的紧。”

这西跨院与东跨院不同,乃是个四合院的格局,里面少说也住了三、四家同知,此时虽不敢靠近,却也都在角落里暗暗窥探着。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道:“项大人,为免再发生方才那样的事儿,不如你便先搬到东跨院,与我同住如何?”

项毅原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眼下听他邀请,却是求之不得。

一面忙不迭的答应了,一面又忍不住小声抱怨西跨院的另外几个同知,说他们平日称兄道弟的,眼下竟连‘过问’一声都不敢。

说话间,两人便先到了东跨院里,至于那行李什么的,自然有仆人负责搬运。

眼见四下里再没了旁人的耳目,孙绍宗立刻扯住那项毅问道:“项大人,你手底下能信得过、又能做事的人有几个?!”

项毅先是一愣,继而小心翼翼的问:“不知孙大人想让我的人做什么?”

“自然是帮我验证心里推断,究竟是不是真的!”

第248章 外逃

“外逃?!你说周儒卿要逃到大周境外去?!”

“没错!”

几乎濒临绝境的贪官,却压根不管架在脖子上的钢刀,只一门心思的搜刮民财,甚至明目张胆的破坏朝廷法纪,丝毫不避讳旁人的耳目……

凡此种种加在一起,旁人或许因为时代局限性,以及故土难离的传统观念,还看不出周儒卿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孙绍宗却是立刻想到了‘外逃’二字。

毕竟在他曾经所处的那个年代,贪官外逃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套路了!

而面对眼下这等必死之局,周儒卿等人想要活命,怕也只有‘携款出逃’一途了!

又因津门府距离陆地边境颇有一段距离,想要携带大量金银细软出逃,几乎只有海路可选。

故而孙绍宗方才在码头上,才会留意那些能够出海远洋的大船,希望能从中找出周儒卿企图外逃的证据。

只是这海船的数量,却委实有些超出孙绍宗的预计。

偏他眼下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派人暗中去查访——可单靠身边那两个属吏一个小厮,却又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

万一还没发现蛛丝马迹,那周儒卿便先带着人逃到了海上,再想把那些民脂民膏找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因此在回来的路上,孙绍宗便琢磨着该从哪里再寻些人手。

其实现成的兵马也不是没有,本地的龙禁卫百户所里,就至少有三四十人可以任他差遣。

可问题是孙绍宗连那贾善尧的面都没见过,更不知他平日与总督府关系如何——若那贾善尧本身也牵扯其中的话,找他帮忙岂不等于自投罗网?

正左右为难,可巧就撞上这项毅遭人刁难,又见他为人耿直,颇有些书生意气,又与总督府结下了仇怨,于是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和孙绍宗轻车简从的习惯不同,这年头当官的出行,几乎个个都是前呼后拥,项毅自然也不例外。

他随行的属吏,再加上携带的仆人,少说也有十几个,只要其中一半能信得过,也就堪堪够用了。

只是等到孙绍宗,把自己的推断简单跟这项毅剖析了一番之后,项毅却是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那几个蠢汉平时跑个腿儿还成,眼下这天大的干系,如何敢交托到他们身上?万一走漏了消息,项某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随即,他便又咬牙道:“实在不成,项某便乔装打扮一番,亲自去……”

“这就不用了!”

孙绍宗忙打断了他,这位一瞅就是个标准的文人,五体不勤四谷不分,真要出去打探消息,怕是说不了几句就得让人瞧出问题来。

“项兄,其实这其中的关节,完全没必要告诉下面的人,咱们只需……”

孙绍宗如此这般的解释了几句,项毅顿觉眼前一亮。

他也顾不得征求孙绍宗的意见,几步抢到门面,大声招呼道:“把所有人都给叫给我进来,本官有事要交代!”

那些人属吏、家仆们,都知道他刚受了委屈,正满肚子怨愤无处发泄,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忙都一股脑的涌进了客厅里。

果然和孙绍宗猜测的异样,这老老少少足有十五人之多。

“项兄。”

孙绍宗忙又小声提醒道:“寻几个得力的也就是了,没必要都派出去。”

项毅这才恍然,忙把平常比较蠢笨的,又轰

到外面继续搬运行李,然后对剩下的人道:“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如今总督府有气无处撒,便迁怒到了咱们沧州人身上了,再留在这津门府,本官能不能活着回去怕是都难说了。”

众人一听这话,就待七嘴八舌的宽慰他几句。

项毅却摆手道:“旁的话也不必多说,我方才和孙大人商量了一下,与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干脆想办法离开此地。”

离开此地?

众人都有些傻眼,其中一名属吏大着胆子提醒道:“大人,按照总督府的命令,如今这津门可是只能进不能出……”

“糊涂!”

项毅一瞪眼,怒道:“都火烧眉毛了,咱们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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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急转直下

旧官僚体系里的传统,向来就是公事公办、私事特办,何况这次非但攸关上司【主人】性命安危,还有许下了重赏。

故而几个属吏、一众家仆,都是卯着劲的四下里钻营。

上午把人撒出去,还不到响午的时候,就有消息陆续传了回来。

首先是经过一番访查之后,发现的确曾有人私下里囤积了,大量出海时要用到的物资,甚至连腌菜粮食什么的,也买进了相当的数量。

只是这些物资的去向,眼下却还不得而知。

另外,孙绍宗之前说那些海商们人人自危,只不过是随口找了个理由罢了,谁知还真被他给说着了——近几日被抄家豪绅家中,倒有近半是经营海上贸易的。

虽说津门府确实是在海边,可主要经济命脉却还是依仗内陆河运,可以说十个靠船运发财的人里,都未必能找出一、两个走海路的。

故而这个比例就显得极不正常了。

孙绍宗忙命人顺着这条线,又深入的追查了一番,结果发现非但是豪绅们被抄了家,就连下面常年跑海的管事、船员,也有不少被丢进了臬司大牢。

不过因为一群泥腿子的事情,远不如豪绅老爷们被抓吸引眼球,所以之前才没有露出多少风声来。

而顺着这条线查到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却又得着个消息,说是响午刚过,臬司的兵马就把大牢里的水手,连同豪绅的家眷、婢女,全都送去了总督府。

听了这消息,孙绍宗面上便显出些凝重之色,沉声问道:“那些女子之中,可有年长者?”

那前来回禀的项家家仆,显然也是个标准八卦党,对这些细节打听的颇为清楚。

于时忙绘声绘色的道:“听人说那百十个,大多都是水灵灵的小娘子,间或有几个半老徐娘,也是风韵犹存的那种,至于年老色衰的,倒是半个都没有瞧见。”

果然是这样!

这周儒卿做事还真是一环套一环,绝不浪费半点‘资源’!

等打发走那家仆,项毅却是忍不住好奇道:“那些水手倒也罢了,眼下这时候,他们弄一群女人过去有什么用?”

孙绍宗默然半响,这才冷笑道:“自然是拿来做投名状!”

这许多水手皆非自愿,眼下周儒卿仗着官威,倒还能压制得住,可一旦到了海上,他这叛国出逃的总督,在水手们眼里未必就能强过一条咸鱼!

故而必须提前用些手段,逼得这些水手们有家不得归,只能与他绑在一起——而那些被押往总督府的女子,显然就是周儒卿准备的‘手段’。

甭管是否出于自愿,沾了这些豪绅家眷的身子,甚或再闹出几条人命来,水手们也就只能乖乖的,与周儒卿一起出逃海外了。

“投名状?”

项毅毕竟也不是纯粹的书呆子,稍一沉吟,便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他竟是要拿那些女子……”

“不成!”

他猛的跳将起来,义愤填膺的道:“亏那周儒卿还是饱读诗书之辈,想不到竟是这般丧尽天良!孙兄,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万不能眼瞧着那些女子被糟蹋作践!”

就算项毅不说这话,孙绍宗也不会坐视不理。

原本他准备先查出周儒卿‘携赃款外逃’的切实证据,再埋伏在码头上来个人赃并获,也省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毕竟这‘周扒皮’是一省总督,无凭无据的怎好动他?

可眼下这等情况……

唉~

果然还是要靠拳头说话啊!

孙绍宗无奈的站起身来,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外面有人喊道:“千户大人、千户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啊!”

话音未落,就见几个身穿墨蛟吞云战袍的龙禁卫,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刚跨过门槛,那为首的百户便匍匐在地,哭丧似的叫嚷着:“千户大人!周总督他……他把武库里存着的火器、弓弩,全都运到总督府去了!”

“什么?!”

孙绍宗愕然道:“这津门府里怎还存了火器?!”

普通刀枪剑戟他并不放在眼里,可这火器与弓弩就不一样了。

可火器这东西,不是只有军中才有么?

直隶总督府的亲兵,训练强度或许还在京营普通士兵之上,却依旧算不得正二八经的军队。

“回禀大人。”

那贾百户忙道:“这附近曾经盘踞着一伙水寇,刚建立津门府的时候,很是和官兵干了几仗,这些东西就是当初剿匪时留下来的!”

“约莫有四十几杆火绳枪、百多支弓弩,还有……还有四门虎蹲炮!”

“眼下也又没什么匪患,总督大人这般行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靠!

孙绍宗听了这话,却是忍不住骂起娘来,这些东西与京城的数万官兵相比,倒也还算不得什么,可在津门府却是足以所向睥睨!

“大人。”

把这天大的消息说出来,那贾善尧心下倒安稳多了,见孙绍宗半响没有言语,忍不住提醒道:“咱们是不是该派人混出城去,好把这消息送到京城?”

孙绍宗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眼下再往京城传消息,除了事后推托责任之外,还有半点用处么?”

贾善尧被他窥破了心思,忙又讪讪的五体投地。

孙绍宗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又问道:“总督府的亲兵队一共有多少人马?”

“本来只有三十几个,不过周大人升任总督之后,又扩招了一倍有余,眼下约有八、九十人,几乎都是周大人的乡党,对他最是忠心不二!”

贾善尧说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又补充道:“听说响午的时候,臬台大人也带了几十个亲信过去,两下里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一百三四十人!”

“要是算上护院家丁的话,估计凑出两百人不成问题!”

啧~

两百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手持火枪弓弩,外带四门虎蹲炮……

“你那百户所里,有多少能打的?”

“这个……”

若是以前听孙绍宗问起这话,贾善尧保准一口咬定,百户所里四十几个兄弟人人能战、人人敢战!

但眼下却不是吹嘘遮掩的时候,故而他也只能讪讪的道:“标下的百户所虽然有四十多人,但真正能打的怕也就是十几个,敢拼命的……怕是还要少一些。”

好嘛~

这比例都接近二十比一了!

就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项毅,此时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慷慨激昂,抖着袖子直跺脚道:“这……这却如何是好!”

“放心吧。”

孙绍宗倒还算是镇定,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咱们又不是非要正面强攻不可,只要能出其不备来个擒贼先擒……”

“大人、大人!”

还没等他把‘擒贼先擒王’几个字说完,就听外面又有人鬼哭狼嚎似的叫道:“总督府的亲兵正在街上集合,像是奔着咱们这边儿来的!”

第250章 屠戮

外面那一嗓子喊完,客厅里顿时静的如同死寂!

那贾善尧脊梁骨一软,差点又来个五体投地,随即他猴儿也似的跳了起来,急道:“大人,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给我闭嘴!”

孙绍宗喝止了他,等那大声呼喊的项家家仆进来,仔细向起询问清楚,确认在衙门口聚集的士兵只有二十几人,并且未曾携带火器、弓弩之后,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自吹,凡是晓得他名声的人,应该都不会认为,单凭二十几个官兵就能制服他。

何况贾善尧带着四个手下赶过来时,应该也曾路过总督府,若周儒卿真的有意对付孙绍宗,不会不晓得这里又多了五个龙禁卫!

可既然不是来抓自己的,这些亲兵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孙绍宗略一沉吟,忽然问道:“安置朝鲜使团的别馆,是不是也在这个方向?”

“正是如此,那别馆就在……”

贾善尧回答到一半,心下便已经恍然,喜道:“是了,这些兵马八成是去捉拿朝鲜使臣的!若不是那朝鲜使臣在场,周大人也不至于被逼的走投无路,眼下既然是要扯旗造反,自然先那姓李的蛮子祭旗!”

扯旗造反?

这贾百户还真能胡琢磨。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眼下又不是什么乱世,此地更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塞外边陲,凭借两百人兵马扯旗造反,还不如直接把脖子挂在旗杆上,吊死来的痛快呢!

周儒卿之所以派人去别馆,怕不是要杀那李恩贤,而是想挟持他当人质,好把三艘朝鲜战船据为己有。

有火器、弓弩襄助,再加上这三艘大型战船,足够周儒卿纵横海上了!

说不得还能去那东南沿海,与倭寇们分上一杯羹!

而且他挟持了李恩贤,就算有什么意外,也能退出来做个挡箭牌使。

不过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真要让周儒卿得了逞,朝廷颜面扫地自不用多说,那朝鲜国究竟会如何反应,可就难以预料了。

再往深了想,周边的番邦本就蠢蠢欲动,若因此事起了连锁反应……

不~

绝不能让这周扒皮肆意妄为!

孙绍宗忙又问道:“去那别馆,可会路过这家客栈?!”

“这倒不用。”

贾善尧向外一伸胳膊,比划着道:“离这里不远有个丁字路口,从哪儿往北拐……”

不等他把话说完,孙绍宗便上前一把扯下了他腰间的佩刀,然后风也似的扑出了门外。

众人正莫名其妙,就听外面马蹄声隆隆而去!

不提客栈里的众人如何反应。

却说孙绍宗骑了贾善尧的坐骑,将那单刀掩在披风里,策马挥鞭直奔总督府而去。

眼见到了丁字路口,就见那二十几个亲兵已经有近半转过了街角。

孙绍宗二话不说催马赶上,后面几个亲兵听到马蹄声,疑惑的回头望来,就见他露出牙齿森然一笑,右手仓啷啷拔出单刀,匹练也似的扫了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他下手便不会容情!

人借马力,再加上贾善尧这柄佩刀也不是凡物,只这一扫,便切砍瓜切菜一般,斩下了三颗六阳魁首!

那腔子里的热血还在狂喷,那迷茫的人头尚在半空中飞舞,孙绍宗却已然催马撞入了人群之中,手中单刀上下翻飞,转眼又收割了五六条人命!

要知道这支队伍一共也才二十来人,如何经得起这等屠戮?!

那剩余的兵丁不是吓得呆立当场,就是哭爹喊娘的四下乱窜,只有那为首之人还算有些胆魄,拔出腰刀大吼道:“他只有一个人,兄弟们并肩……”

吼声未完,他左侧半边肩膀,便连同脑袋一起落到了地上!

“跪地免死!”

孙绍宗这才开口厉喝了一声,然后又催马赶向了四散奔逃的官兵。

只是他再怎么生猛,毕竟分身乏术,杀了六个、俘虏两个之后,仍是逃了四五人。

孙绍宗眼见追之不及,便干脆驱赶着两个俘虏,原路返回了客栈之中。

要知道这可是青天白日,这当街砍的人头滚滚,自是瞒不过老百姓的耳目,故而路上的行人听着风声,早逃了个一干二净,只那门窗后面、院墙之上,露出一双双好奇又恐惧的眼睛。

既然没人敢靠近,孙绍宗自然也不会浪费这路上的时间,于是边走边盘问起了那两个俘虏。

那两人早被吓破了胆,否则也不会听了孙绍宗的吼声,就直接跪地求饶了。

此时听他问起,自然不敢有半分欺瞒。

故而等到了客栈门外,孙绍宗想要知道的事情,也便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结果只能说是‘极不乐观’,原本孙绍宗还寻思着,若是总督府的亲兵都被蒙在鼓里,并不晓得周儒卿今后的打算,或许可以借此扰乱对方的军心。

谁知盘问之后,才晓得响午时,周儒卿就已经跟亲兵们交了底。

而这亲兵队本就是被他用银子喂饱了的,平日里也没少参与各种违法乱纪的事,又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因此除了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都响应了周儒卿‘杀到海外、列土封疆’的鬼话。

而周儒卿倒也没有为难那些不肯就范的,只是命人把他们暂时监禁在后院,言说晚上出海之前,便放他们自由离开。

亲兵们见周儒卿如此,便更觉得他厚待乡党,是个值得跟随的‘主公’,原本有那三心二意,只因心怀畏惧才答应出海的,也都添了几分心甘情愿。

此后周儒卿一面使人四下里严防死守,一面又从臬司衙门弄来许多年轻女子,宣布天黑之前任由兄弟们轮流亵玩……

“已经开始了?!”

“这倒还没有,因我们几个领命去骗那朝鲜使臣入瓮,葛岩队长亲自答应过,要等我们回来再分……再分女人。”

孙绍宗这才松了一口气,这百多名无辜女子,若是因为他救援不及而被辱,就实在是……

不过这倒和他之前的推测不太一样,难道周儒卿并不准备给那些船员水手们,在出海前先加上一层保险?

“那些跑船的?葛岩队长倒是说过,等兄弟们尝完了头汤,便施舍他们些残羹剩饭,以后大家便也都是‘同靴兄弟’了,到了海上好相互照应着些。”

靠~

感情这‘投名状’也分三六九等、关系远近!

第251章 去刚一波正面!

却说孙绍宗回到客栈,就见里面原本的客人早已经散了个干净,就连掌柜的和店小二也不见踪影。

只有项毅、贾善尧等人敬畏加忐忑的,把他迎进了后院。

听孙绍宗三言两语,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个大概,项毅只是啧啧赞叹,那贾善尧却是溜须拍马道:“早听说大人悍勇无双!今儿卑职算是开了眼……”

“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

孙绍宗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又冲项毅一拱手,道:“项兄,还请你带人去收集些棉褥子和绳子回来,数目越多越好!”

项毅虽然不明白收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还是慨然应诺,兴冲冲的领着人去了。

瞧他那兴奋的样子,显然是被这场‘砍瓜切菜’式的胜利给糊弄住了,以为总督府那两百来人,其实也不难对付。

但贾善尧可是军旅出身,虽然没上过战场,却也知道成规模的远程武器,正是这匹夫之勇的天敌——便是再怎么勇猛的武将,也不敢冲击手持大批火器弓弩的严整军阵!

故而等项毅一走,他便上前劝道:“千户大人,周总……那周儒卿得了消息,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看咱们还是先想办法逃出城去,免得被他们团团围住脱不开身。”

顿了顿,见孙绍宗自顾自在哪里脱衣服,半点旁的反应也没有,他便又分析道:“眼下总督和臬司的人马,都集中到了总督府,城门和码头上应该没多少人把手,以大人的本事,想要杀出去……”

“杀出去?”

孙绍宗脱掉沾了血的披风,又把里面衣服也都扒了下来,露出铁浇铜铸一般的雄壮身躯,随口冷笑道:“贾百户莫非是忘了‘守土有责’四字?眼下若真让周儒卿劫持了朝鲜使臣出海,必是石破天惊的大案!”

“到时候朝廷颜面尽失、圣上勃然大怒,你说上面会拿谁来做这个替罪羊呢?”

说到这里,他将两条粗壮的胳膊一摊,无所谓道:“反正本官已经厮杀了一阵,本身又不是这津门府的地方官,贾百户若是非要离开,我倒也……”

噗通~

不等他说完,贾善尧已经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哀求道:“小人糊涂,还请千户大人指点迷津!”

之前他一心想要逃生,如今经孙绍宗一提醒,才明白逃出去才是十死无生的结局!

可留在津门府里,岂不也是死路一条?!

“既然走不得,就跟我留下来拼一拼吧,本官不敢保证你一定能活下来,却可以保证会冲在你前面!”

孙绍宗说着,见贾善尧一张脸跟苦瓜也似的,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是这一把咱们赌赢了,你少说也能捞副千户当当,到时候岂不是美得很?”

赌赢?

拿什么去赌?

又怎们能赢?!

这客栈里能打的一共也才六个人,对面却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官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输赢如何。

贾善尧琢磨了琢磨,苦笑道:“大人莫不是想守在这客栈里,好拖住总督府的人?”

话音未落,那边儿项毅已经弄回来了二十几床棉褥子,在院子里乱糟糟堆的小山仿佛。

孙绍宗便顾不得贾善尧了,忙把客厅里的八仙桌拎了出去,又命人去隔壁院子里寻了张结实,然后将两只八仙桌侧翻过来,呈四十五度角绑在了一起。

如此一来,那两张桌面便组成了个箭头似的造型。

孙绍宗又命人把十几张棉被,绑在了那桌面上,又让人拎了井水一桶一桶的往上浇。

贾善尧看到这里,愈发认定孙绍宗是要死守客栈。

心下失望之极,他便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在哪里垂头丧气的道:“千户大人,这种东西最多只能抵挡一时,眼下周儒卿已经疯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做不出来?届时他只需在这附近放上一把火,咱们可就都要死无全尸了!”

孙绍宗正让人把那剩余的棉被,裁剪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拼命压实着了,一层一层的往自己身上包裹,听他这说的这般悲观,便嗤鼻道:“谁告诉你,我做这东西出来,是要死守客栈的?

这还用人说?

那两张实木的八仙桌,加起来少说也有百十斤的分量,而那些棉被也都是厚重的实心棉,十几床加在一起,怕也不下百斤的分量,如今又泼了这许多井水上去,分量大约还要翻上一倍!

这里外里就是三百多斤的分量,不拿来堵门,难道还能扛着出去砸人不成?!

刚想到这里,贾善尧的眼睛忽然就直了!

却原来孙绍宗身上裹好了厚厚的棉布,便上前攥住那桌子底下的绳结,随随便便往上一提,那三百多斤的分量,便轻飘飘的悬在了半空之中!

在贾善尧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孙绍宗试着摆了几个造型,又扛着那两张桌子健步如飞的跑了几步,这才满意的道:“成了!有这东西在,就不用怕火枪、弓弩正面攒射了!”

看抗日剧比较多,大约已经猜出这玩意儿的来历。

没错,这正是八路军炸碉堡时用过的‘土坦克’!

不过八路军用的那种,是用几辆小车推着、或者几个人抬着,非但只能护住头顶,而且笨重缓慢、又容易受地形限制。

不过这些缺点搁在孙绍宗身上,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因为BUG一样的力量,他甚至可以把这玩意儿当防弹盾牌使!

而一旦借助这‘土坦克’冲进敌阵,近身乱斗起来,那些火器、弓弩也就没那么好用了——当然,为了提高存活率,孙绍宗还是在身上绑了个厚厚的棉盔甲。

等棉盔甲同样注满井水之后,所有装备加起来,怕不有近四百斤的分量,也只有他这样的开了挂的,才能拿来当做‘单兵装备’。

却说孙绍宗放下那土坦克,又向同样愕然不已的项毅拱手道:“项兄,眼下还留在臬司、藩司、知府衙门里的差役官兵们,应该不是周儒卿的同党,至少不会是他的心腹。”

“你不妨带着这两个俘虏过去,将周儒卿的所作所为揭露出来,再用‘守土有责’的说法,逼他们不得不‘自救’!”

项毅楞了一下,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大声道:“这事儿交给别人便是,我要留下来与孙兄同生共死!”

贾善尧听得眼前一亮,就待来个毛遂自荐。

可惜孙绍宗却又开口道:“项兄,等你聚集起足够的人手,再带他们过来支援也不迟——换了旁人,会不会赶过来可就不一定了。”

项毅听了这话,便又想劝孙绍宗跟自己一起去召集人手。

孙绍宗却是无奈道:“眼下咱们已经打草惊蛇了,若是没人出面拖住总督府的兵马,估计还没等凑齐人手,周儒卿就已经逃到船上去了。”

项毅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好勉为其难的抱拳道:“还请孙兄千万保重,项某必定不负所托!”

说着,便喊了几个亲信,押着那两个俘虏匆匆的去了。

贾善尧正望着他的背影艳羡不已,就见孙绍宗把那‘棉被八仙桌’提在手上,命人往自己的棉盔甲上泼了几桶井水,冷得浑身直激灵,却是豪情万丈的招呼了一声:“走吧,跟本官去刚一波正面!”

第252章 丑态

总督府,后院佛堂。

檀香萦绕,周儒卿在佛龛前盘膝而坐,素服、纶巾,手中轻捻着一串漆黑如墨的佛珠,在配上他那清逸的五官,花白的胡须,真恍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有道高人一般。

叩叩叩~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在门外轻敲了几下。

“进来吧。”

周儒卿应了一声,就见那房门左右一分,几个妙龄女子从外面鱼贯而入,惶惶不安的在佛堂里排成了一排。

只见这些女子个个都是倒剪着双臂,那春衫无论薄厚,全都被细麻绳紧紧的束在身上,将个玲珑娇躯暴露无遗。

“表舅!”

这时满脸络腮胡子的亲兵队长葛岩,也大咧咧从外面进来,得意洋洋道:“我亲自挑选了许久,才找出了这么几个拔尖儿的,模样身条不用说,还都是处子之……”

“住口!”

周儒卿把脸一沉,愠怒的呵斥道:“佛祖面前,你怎敢如此污言秽语!”

佛祖面前又怎的了,老子又是没玩过尼姑!

葛岩心下不屑,却也只能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躬身聆听。

那周儒卿又呵斥了几句,这才把话锋一转,问道:“胡臬台哪里,可曾送了人过去伺候?”

葛岩又一咧嘴:“瞧您说的,自然得先紧着您挑,等您挑完了……”

“糊涂!”

周儒卿把眼一瞪,又呵斥道:“那胡臬台本就是个爱计较的,眼下这个节骨眼,自该先紧着他才是!怎能为几个区区女子,惹的胡臬台心下不快?!”

好心送了美貌处子过来,反倒挨了这好一顿骂,葛岩心下闷闷,却也只能躬身道:“舅舅息怒,我这便把人给胡臬台送去。”

说着,便推推搡搡把那些女子往门外轰。

便在此时,就听周儒卿幽幽的吐出五个字:“左首第二个。”

嗤~

这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最后还不是要先挑?

把那左首第二个女子单独留在了佛堂之中,葛岩这才又驱赶着其余的女子,到了胡臬台的临时居所。

那胡臬台却不似周儒卿这般镇定,正顶着一双黑眼圈在屋里长吁短叹,见了那几个美貌的处子,这才提起些精神来。

他挑牲口似的围着转了几圈,瞧瞧这个不错,摸摸哪个也舍不得,却又不好一人独吞,于是眼珠一转,便笑着邀约道:“正所谓独乐不如众乐,葛队长,不如你我也做个‘同靴兄弟’如何?”

那葛岩却没他这么重口,支吾着正待拒绝,就听外面有人大声禀报道:“葛队长、不好啦!咱们派去请那朝鲜蛮子的兵,被人杀了大半,如今只逃回来三个!”

葛岩与胡臬台面面相觑,再顾不得什么‘同靴’不‘同靴’的,忙大踏步迎了出去,一把扯住那前来禀报的亲兵,咬牙道:“那朝鲜蛮子怎敢如此大胆?难道他们想跟咱们大周再打一场不成?!”

虽说已经准备叛国出逃了,但这并不妨碍葛队长眼下以‘大周代表’自居。

“不是朝鲜蛮子们杀的!”

那亲兵忙道:“咱们的人刚走到半路上,后面忽然拍马赶上来一个魁梧大汉,二话不说抡刀就砍,那厮委实厉害的紧,咱们的人转眼便被他杀了大半,只有三个兄弟勉强逃了回来!”

魁梧大汉?

虽说这城里有些武力的魁梧大汉不在少数,但敢当街屠戮总督府亲兵的……

葛岩眉头一皱,立刻就想到了孙绍宗头上,于是忙问:“那人是可是浓眉大眼四方脸?一双眼睛又特别有神?”

那回禀的亲兵却是被他给问住了,支吾道:“小人……小人并未细问……”

“废物!”

葛岩一把将他丢开,去前面寻了那逃回来的三人挨个问过,心下便确定是孙绍宗不会有错。

“娘的!老子没找他的麻烦,这贼厮鸟倒打上门来了!”

葛岩直恨得咬牙切齿,立刻便要点齐兵马,杀过去将孙绍宗碎尸万段,好为自己那些乡党报仇。

“葛队长稍安勿躁!”

那胡臬台却忙拉住了他,提醒道:“眼下可不是莽撞的时候,咱们还是赶紧禀报给制台大人,且看他如何分说!”

葛岩不过是仗着总督表亲的身份,平时才敢在这胡臬台面前托大些,可眼下胡臬台说的不容置疑,他却也不该任意妄为。

故而只得又悻悻的,与胡臬台一起去了后院佛堂。

这心急火燎之下,葛岩一时也忘了敲门,直接撞开大门便闯了进去,嘴里嚷着:“表舅,出事……”

还没把那个‘了’字吐出来,眼前的一幕,便让葛岩愣在了当场。

就见那供桌之上,几盘果品被扫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名衣衫半裸的少女,少女两条白生生的长腿悬在半空,其中一只精细小巧的莲足,却正被周儒卿捧在嘴边又亲又啃!

听到撞门声,周儒卿愕然抬头,那花白的胡须上口水淋漓,尽显痴迷丑态,却那还有半分素日的威严形象?

眼见于此,那葛岩与胡臬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僵在那里,却不知是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但周儒卿果然不愧是周儒卿,被瞧见如此窘态,眨眼的功夫便又调整了心态,放开那女子满是唾液的脚丫,肃然起身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个个的这般慌张?”

只是他表情虽然变的严肃起来,那花白胡须上的口水,可还淋淋漓漓的往下淌呢!

这画风实在是……

葛岩也不敢提醒他,只好装作没看见一样,躬着身子,将孙绍宗悍然出手,当街袭杀了十几个亲兵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周儒卿听了之后也是皱眉不已,半响才沉声下令道:“胡臬台,你待会召集本司的兵马,我再额外拨给你三十人,多带些弓弩火器……”

葛岩一听这话就急了,抢着道:“表舅,还是让我去吧!我一定将那孙绍宗抓来,当着您的面碎尸万段!”

“糊涂!”

周儒卿一瞪眼,没好气的呵斥道:“且不说那孙绍宗有手有脚,更有马匹代步,未必会留在客栈里坐以待毙——就算你真能拿下他,对咱们又有什么用处?”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那李恩贤,拿下他,才能兵不血刃的夺下那三艘战船!”

“胡臬台,事不宜迟,你立刻点齐兵马出发!”

说到这里,周儒卿略略一顿,又杀气腾腾的补了句:“若是那姓孙的还敢现身,只管把他射成刺猬便是!”

第253章 我要打一百个!

却说孙绍宗拎着‘土坦克’出了东跨院,目光往那西跨院里一扫,几个偷窥的视线立刻便闪到了门后。

其实要说人手的话,这西跨院里也有三四十个,但相较于本地的官吏,他们既没有守土之责,又多半都是文吏、家仆。

让他们捐几床棉被倒还使得,想让他们跟着孙绍宗出去拼命,那就门也没有了。

故而孙绍宗压根也没指望过他们,只略略一扫,便昂然的步出了客栈大门。

那贾善尧虽也不想去拼命,但堂堂千户大人都亲自出马了,他这身为下属的本地官儿,也只能硬着头皮紧跟在后。

他带来的四个龙禁卫,自然也都跟着鱼贯而出,不过脸色是一个比一个难看,与其说是上战场,倒更像是去奔丧的。

书不赘言。

一行六人到了那丁字路口,孙绍宗眼见地上的尸身依旧,并未有任何翻动的迹象,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如果总督府的第二波兵马已经路过了此地,这些尸首多少总会有些变化,眼下既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朝鲜使臣自然是安全无恙。

当然,如果总督府的人选择了绕路,那孙绍宗就没法子了,毕竟他也不会分身术——不过在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候,有谁愿意舍近求远?

原本孙绍宗是准备直接去总督府堵门的,不过这一路走来,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土坦克’毕竟是粗制滥造的东西,虽说在他手里少了笨拙迟缓,以及不能遮挡正前方的缺点。

然而……

完全挡住了正前方,他也没法看路了啊!

要是直线冲锋还成,真要到了总督府那复杂的环境之中,这玩意儿怕是只能当做‘鸡肋’丢掉了。

故而他也只好在这丁字路口守株待兔。

碰~

把那‘土坦克’往地上一放,孙绍宗也不管贾善尧等人如何诧异,便在那街口虎虎生风的……

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这倒不是为了缓解心理的紧张,而是因为‘棉盔甲’浇上井水之后,实在是给劲儿的很,以至于这一路之上,孙绍宗老觉得自己是光着身子,在冰窖里裸奔!

真要是安安静静的等在这里,估计敌人还没到,他自己就先变成冰棍了。

该死的~

早知道刚才就该让贾善尧等人,各自提上一桶井水,等敌人来了再泼上来也不迟。

却说孙绍宗这一套广播体操做完,正琢磨着再来套军体拳,就见那街口黑压压走来一支队伍,当先几个手持红缨枪,后面的却都是斜挎着短刀,手里抱着弓弩、火枪。

终于来了!

孙绍宗眼瞧着那些叛军越来越近,胸膛里尚未平复的气血,便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什么谋划、什么算计,统统都被这澎湃的热血排挤到了九霄云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老子要打一百个!

于是他想也不想,便提气大吼了一声:“顺天府孙绍宗在此,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因大周朝横空出世,这世间少了许多元末明初的豪杰,的作者罗贯中便是其中之一。

故而对面那百多名叛军,并无一人晓得这话的原型出自何处,只觉得斯人斯言实乃豪迈至极,却也是可笑之至!

先不说人数上的巨大差距,难道凭借这血肉之躯,还能扛得住弓弩、火枪的攒射不成?

就算是顶盔掼甲的猛将也难以做到,何况对面这人……这人身上乱七八糟,竟是裹了一床被褥!

胡臬台原本一直用披风遮着官袍,藏头露尾的躲在队伍当中,生怕会被孙绍宗突袭。

此时眼见孙绍宗竟‘傻乎乎’的在前面邀战,他那脊梁骨顿时往上一挺,甩开身上的披风,几步抢到前排,略略打量了孙绍宗几眼,便哈哈大笑道:“原本还以为是什么狠角色,不想竟是个缺心眼的憨货!”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保持阵型缓步上前,给我射死他!”

他手下的官兵们答应一声,正待维持着阵型碾压过去,就见孙绍宗将那‘土坦克’往身前一横,便不管不顾的发起了野蛮冲锋!

这……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众叛军见状都有些傻眼,往身上裹棉被也就罢了,这怎么还扛着棉被冲过来了?!

“哈哈哈……”

那胡臬台更是哈哈大笑,扬手下令道:“火枪手上前,等这厮接近到三十步时,再给我开枪打死他!”

跟着他又得意洋洋道:“想当初剿匪时,那匪首穿了一身铁甲,尚且被火枪打成了筛子,这蠢货竟以为靠着一床棉被能安然无恙,实在是不知死活的紧。”

他身边几个亲信,也都齐声哄笑起来。

就在这一片轻松的氛围当中,孙绍宗健步如飞的直冲而来。

等离得近了,有那眼尖的叛军便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他那好像不止扛着一床棉被!”

何止是一床,分明十床棉都也不止!

胡臬台此时也有些傻眼,那两尺多厚的棉被,加起来怎么也有一百多斤吧?

这上面貌似还了泼了水,后面还绑了桌子……

举着这么多东西,还能健步如飞的往前冲?!

这厮到底是不是人啊?!

就在胡臬台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旁边有人就忙提醒道:“大人!是不是该开枪了?”

“开枪?”

胡臬台一愣,随即忙道:“开枪、快开枪!”

碰、碰、砰砰砰……

话音未落,那爆豆也似的枪响便此起彼伏!

虽说这里没几个专业的火枪手,但眼下距离仅仅十几步,对方又是个特大号的靶子,想要射不中其实比射中还难。

于是乎那三十颗铅弹便雨点似的,打在了那厚厚的被褥上。

至于效果么……

除了在被褥表面钻出一个窟窿之外,也真就和雨点没什么区别!

孙绍宗甚至连步调都没有半点变化,便携着千斤巨力、踩着尚未散去的硝烟,直直的撞入了叛军之中!

轰~

只一瞬间,那前排的火枪手便飞出去五六个!

不过他们还算是幸运的,毕竟隔着十几层棉被,那冲击力早缓和了不知道多少倍。

真正倒霉的,还是两侧的火枪手!

因为孙绍宗撞入叛军阵中,立刻松开了那‘土坦克’,又从桌子腿上抽出了两柄单刀,随手抡开来,便如绞肉机一般收割起了人命!

“大家伙并肩子上啊!”

“怕什么,他只有一个人!

“杀了他、杀了他!”

初时那叛军之中,还是一片喊杀之声。

可等到孙绍宗杀的兴起,将那卷了刃的单刀丢掉,开始用‘人棍’厮杀的时候,形势便急转直下!

一刀砍上去,喷涌出来的不过是热血罢了,但这一‘人棍’当头砸下,四下纷飞的却是脑浆、是眼球、是头盖骨、甚至是带着满口黄牙的下巴!

稍稍多砸上两次,便连那五脏六腑也是如雨纷飞!

更有那数丈长的肠子,淋淋漓漓彩带似的荡漾着!

多少人就算是做噩梦时,也从未见过如此修罗场面!

于是那喊打喊杀的声音,迅速便化作了‘哭爹喊娘’的嚎叫声。

更有许多叛军,嘴里嚷着‘妖怪’、‘不是人’一类形容词,便野兔子似的乱蹿!

第254章 ‘温和派’官员

一刻钟后。

孙绍宗站在尸山血海中,拔剑……呃,拎着大半截‘人棍’举目四顾,见长街之上已然没有半个能打的了。

他这才丢掉‘兵刃’,扛起那‘土坦克’走到墙角,弄了个简单的避风港。

这避风港避的自然不仅仅是风,那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数十人,内中肯定有不少没死透的,万一放松了警惕之后,被哪个装死的家伙打了黑枪,可就真是乐极生悲了。

却说做好这避风港之后,孙绍宗便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

因为有‘棉盔甲’护身,十几处刀伤只有三处见了血,而且伤口也不是很严重。

但除此之外,孙绍宗身上却还插着两只弩箭!

一只插在他左肩的肩胛骨上,根据手感,箭头应该是卡在了骨头里,有没有射穿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一支则是在孙绍宗右肋上,撕了个尺许长的大口子,虽说没伤到要害,却在那棉铠甲里攒了一泡热血,稍微一碰箭杆儿,便水枪似的往外乱喷。

如果不尽快处理伤口的话,以这年头的医学水平,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这已经算是万幸了,毕竟那‘棉盔甲’抵挡刀剑劈砍还算给力,面对弓弩近距离的射击,却力有未逮这两箭若是射在要害上,孙绍宗估计早就一命呜呼了。

另外值得庆幸的是,这年头的火枪操作复杂,想要在乱阵中重新装填弹药,瞄准往来如风的孙绍宗,实在是困难之极。

否则像这两只箭似的,近距离挨上一发,甭管射的是不是要害,恐怕都是一发入魂的结果。

“大人,您……您没事吧?”

孙绍宗正往下撕扯伤口附近的棉褥子,好想办法进行包扎,就听有人诚惶诚恐的,隔着‘土坦克’关切的探问着。

却原来是在旁边看傻了眼,连上前帮忙都忘了的贾善尧等人,此时终于巴巴的凑了过来。

以前他们敬畏的,是孙绍宗的官位,但看了刚才那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莫说孙绍宗是个千户,就算是平头百姓,他们怕也要当成祖宗一般恭敬。

“还死不了。”

孙绍宗回了一声,又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找找看,有没有干净些的衣服,然后再把地上的兵刃全都收集起来!”

虽说激烈战斗过后,这棉褥子都被体温暖热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不出意外的话,湿棉被很快就会急速降温,届时孙绍宗这刚失了气血的身子,可未必还能扛得住。

故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身干净的衣服。

贾善尧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在那尸体堆里找了几件衣服,又各自捐了些外套、披风,一股脑的给孙绍宗送了过去。

其中一个龙禁卫还随身带着‘金疮药’,平日对医术也略通一二,孙绍宗便让他帮着将那两支箭取了出来,又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这说起来轻松,过程却当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等到孙绍宗满面苍白的,从那避风港里出来时,左肩膀已然肿的不成样子了。

“大人。”

贾善尧带着人将那火器、弓弩、刀枪聚集了起来,见孙绍宗出来,便战战兢兢的上前请示道:“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做?可是准备直接打进总督府里去?”

若是以前,就凭这几个人去强攻总督府的事情,他怕是连想都不敢想,但看了孙绍宗那疯狂的屠戮,他心里却已然认定,这世上就没有孙绍宗办不到的事情!

谁知孙绍宗却是白眼一翻,没好气的呵斥道:“想死的话你自己去就成,别拉上本官陪葬。”

说着,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附近随便找了个台阶,竟是不慌不忙的坐了下来。

贾善尧等人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给孙绍宗上药的小旗,现下实在好奇的紧,便仗着方才的情面,凑上前小心翼翼的问:“千户大人,咱们难道就这么干等着?等那总督府的人再杀过来……”

“杀过来?”

孙绍宗嗤鼻道:“这前前后后,他们损失的人手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更何况火器和弓弩还丢了近半,你觉得那周总督、胡臬台还有胆子出来么?”

“大人。”

贾善尧小心翼翼的禀报道:“胡臬台已经被您杀了,尸体就在哪儿摆着呢。”

说着,向不远处一具单独摆放的尸体指了指。

咦?!

自己方才不小心,已经宰了个三品官么?

可惜当时没能认出来,也没啥特殊的感觉……

将这‘遗憾’抛诸脑后,孙绍宗又道:“眼下本官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待会自然会有人出面收拾残局。”

自然有人出面收拾残局?

贾善尧心下一琢磨,也隐隐猜出了什么。

他刚要开口去二确认,就听丁字路口蹄声阵阵,随即十几名骑士从街口转出,勒住缰绳远远的观察了半响,为首一人便回头大声禀报道:“布政使大人,总督府的叛军果然已经败了!”

话音刚落,那街口又冲出几骑,为首一人身穿火红官袍,正是三司之首的林藩台!

“入特娘的!”

贾善尧忍不住便咒骂起来:“这藩台大人眼下过来,分明就是来抢功劳的!”

其余几个龙禁卫也都是愤愤不平,虽说方才他们没参与厮杀,可好歹也是整理过战场的,自然有‘资格’鄙视这等半点力气不出,就想捡现成果子的主儿。

其实早在派项毅去寻求支援的时候,孙绍宗就知道只有当自己展现出,足以击败周儒卿的实力之后,那些没有参与叛乱的‘温和派’官员,才会雄赳赳气昂昂的登场,然后一面诉说着自己的无辜,一面把所有罪名推到周儒卿头上。

果不其然!

说话间,就见那林藩台策马翻身下马,小跑着奔了过来,殷勤的探问道:“孙治中,你伤的要不要紧?!这次真是多亏了有你,否则本官怕是直到现在还不晓得,周总……周儒卿竟如此的丧心病狂!”

好一个‘不晓得’!

孙绍宗心下冷笑,却顺势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呻吟道:“下官中了两只弩箭,怕是无力再战了那总督府里百多名无辜女子,怕也只能仰赖大人去解救了。”

说着,不等那林藩台开口,又勉强拱手道:“大人殚精竭智,将这百多名女子平安救出,无一人受损的功绩,下官一定会据实上奏,力保大人不受那周儒卿牵连!”

听他特意点出‘无一人受损’几个字,又隐隐用‘牵连’二字威胁自己,林藩台脸上顿时就变了颜色,正待分说些什么,却见孙绍宗两眼一翻,直接‘昏迷’了过去。

第255章 指鹿为马

呼~

捏着鼻子把半碗药汤灌进肚子里,孙绍宗忍不住长长的呼出了一口热气。

从街上回来,他便觉得浑身酸软、喉咙干、呼吸不畅,如今更是连头都昏昏沉沉的,明显是着了风寒。

也不知这津门府名医开的方子,到底管不管用……

“孙兄。”

正一边咂摸着嘴里的怪味儿,一边胡思乱想着,便见项毅挑帘子进来,皱眉道:“都这般时候了,布政使那里仍不见有半点儿动静,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去催一催……”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揉着太阳穴无奈道:“项兄,咱们与那周儒卿都没怎么打过交道,若单单想拿下他倒也不难,可要想全须全尾的救出那些女子,便少不得要依仗林藩台出面才行。”

无论是对周儒卿的了解,还是手中讨价还价的本钱,身为布政使的林涛,显然都是进行谈判的最好人选——而且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林涛也必然会全力以赴。

其实这个道理,孙绍宗之前就已经跟项毅讲过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但项毅思略一迟疑,却还是凑到孙绍宗身边,小声道:“万一那林藩台也与周儒卿有所勾……”

没等项毅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贾善尧的呵斥声:“你们是什么人?怎敢……你……你你你……大大大……”

前面半句,贾善尧还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气,但后半句却是急转直下,嗓音变得又尖又颤,活像是个被人轮了的小寡妇。

屋内两人疑惑的交换了个眼神,项毅便大踏步向外走去,打算看看外面究竟生了什么事。

然而就在他将手伸向那门帘时,外面却有人抢先挑开门帘,迈步闯了进来。

“你……你你你……”

跟这人撞了个对面,项毅登时也染上了和贾善尧一样的毛病,又尖又颤的‘你’了半天,才猛地脱口道:“那林涛果然和你是一丘之貉!”

却原来进门那人一身的大红官袍,胡须花白、五官清逸,赫然正是直隶总督周儒卿!

而在门外,二十几个官兵已然把贾善尧等人,统统挤到了角落之中!

完了!

全完了!

孙兄拼行性命好不容才稳定了局势,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棋差一招,误信了那姓林的狗贼!

项毅这般想着,心下先是万念俱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越是这时候,自己越不能丢了读书人的气节与风骨!

于是他把胸脯一挺,摆出一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面孔,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无耻老贼,你休要……”

“项兄。”

谁知一个‘贼’字尚未出口,就听孙绍宗在身后幽幽的道:“既然总督大人已经放过了那些女子,你便放他进来,让他说几句将死之言,又有何妨?”

放过了那些女子?

将死之言?

项毅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更不明白为啥自己永远说不全台词,但出于对孙绍宗的信任,他还是乖乖的让到了一旁。

就见那周儒卿慢腾腾的,走到孙绍宗对面坐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道:“孙大人怎知,我是来说将死之言的?莫非你就不怕林涛与老夫勾结,要害你的性命?”

孙绍宗呵呵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孙某今天少说也杀了六七十人,说是‘凶名在外’应该不为过吧?眼下与我为敌,还敢出现在我周围十步以内的,除了不怕死的、就是注定要死的。”

说着,他两手一摊:“不管是哪一种,你既然进了这屋里,说的自然是将死之言!”

周儒卿与他对视了半响,忽的摇头苦笑道:“老夫这辈子犯下第二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孙治中——否则的话,老夫此时怕是已经泛舟在东海之上了。”

这显然是认下了那‘将死之言’四字!

项毅在旁边听了,便忍不住质疑道:“既然林大人并未与你同流合污,他又为何要放任你自由来往?还……还任由穿的如此冠冕堂皇!”

何止是冠冕堂皇,那周儒卿一瞧就是刚洗过澡的模样,身上的大红官袍流光四溢,更是上等丝绸裁剪出来的新鲜货色。

“放任?”

周儒卿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了几声,继而把身板一挺,肃然道:“本官乃是堂堂直隶总督,天下督府之,何须他一个布政使放任?”

项毅听得瞠目结舌,只觉斯人斯言荒唐至极,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时,就见周儒卿从袖筒里抽出一本奏章,向前虚递了一下,道:“这是老夫与林大人、王知府一起草拟的奏章,还请孙治中过目,看其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孙绍宗还没有动作,项毅却是劈手夺过,翻开来一目十行的扫量着,却是越看心下越是恼怒,最后只气的浑身乱颤、血灌瞳仁!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嘴里怒斥着,将那奏章举过头顶,便待狠狠摔在地上,却听孙绍宗伸手招呼了一声:“项兄,劳驾了。”

项毅便也只好收住了势头,悻悻的把那奏章送到了孙绍宗手上,还不放心的提醒道:“上面这种种荒唐言论,实在是无耻至极,孙兄只当做戏言便是,千万莫要动气伤了身子。”

孙绍宗接在手里细细瞧了一遍,现里面的种种言论果然是无耻荒唐的紧!

先,在这份奏章里,今日要叛逃出海的主谋,变成了已经死翘翘的胡臬台,而周儒卿却是受其胁迫,不得不虚以为蛇。

至于意图劫持朝鲜使臣一事,更是通篇都未提起半句。

非但如此,之前那街头以一敌百的战斗,也成了周儒卿暗通消息,宣抚使林涛指挥若定——而孙绍宗在其中,竟只占了个奋勇杀敌,身先士卒的功劳!

下面话锋一转,却又成了周儒卿的独白,表示自己虽然一时财迷心窍,却断不敢背弃朝廷,去做那化外之民孤魂野鬼。

最后又请朝廷将他千刀万剐,以警天下督府之心。

当真是好一个颠倒黑白、好一个指鹿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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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识进退

见孙绍宗看罢奏章,抬头玩味的打量着自己,周儒卿便肃然问:“孙治中以为这份奏章写的如何?”

“自然是狗屁不通!”

项毅再次抢着骂道:“分明是你为了带着贪污来的赃款出逃,意图绑架朝鲜使臣,全靠孙兄舍命阻拦,才未能得逞!”

“至于那林藩台,先是对你的种种行径视而不见,我去求助时,又一再拖延不肯发兵,分明是有过无功!”

“凡此种种,实在是愧为人臣、不当人子!”

“可你们倒好,还恬不知耻的说什么暗通消息、指挥若定我呸!”

这项毅别看长的文静纤细,底气倒还挺足,一股浓痰足足喷出丈许,正落在周儒卿的乌纱帽上!

周儒卿倒也不恼,心平气和的把那乌纱帽摘下,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叹了口气,道:“项大人明明已过而立之年,却怎得如此毛躁?”

项毅正待还嘴,却听他又道:“如果按照项大人所言,将今日之事据实禀报,林大人与这直隶省的官员,有几个能独善其身的?”

“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老夫已经准备认罪伏诛,那胡臬台更是已经恶贯满盈而死,两位又何必非要揪着小处不放,硬要得罪这阖省的官员?”

项毅听他这番狡辩,心下更是着恼,偏偏周儒卿口口声声,都把自己置之于死地,似乎只是为省里其它官员求情,故而他虽然想要反驳,却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正冥思苦想寻找突破点,就听那周儒卿又道:“再者说,按照项大人的意思,有人意图挟持朝鲜使臣一事,是不是也要据实上奏,弄的尽人皆知?”

项毅恼道:“什么有人意图,明明就是你……”

“项大人!”

周儒卿有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疾言厉色的质问道:“你可知那朝鲜国,因为黑水屡屡进犯,朝廷却无力制止,本就已经对我大周生出了怨怼之意?!”

“若此事被那朝鲜使臣得知,朝鲜国必然会与我大周更加离心离德!”

“眼下那朝鲜使臣并无察觉,而周某又已经是死罪难逃,项大人又何必非要将此事闹大?”

“莫非项大人为了功劳、名利,便非要陷朝廷与两难的境地?!”

这一番伶牙俐齿连消带打,倒真把项毅给唬住了,他并不是沽名钓誉的人,自然也不愿意为了什么‘功劳’,将大周朝置于不利的境地。

故而支吾难言之下,竟被周儒卿说的有些动摇起来。

“呵呵。”

便在此时,就听孙绍宗摇头失笑道:“周总督果然是好一嘴铁齿钢牙,听你这颠倒黑白的说法,倒好像是我们要无理取闹似的。”

说着,他猛地把脸一沉,嗤鼻:“想要保住家人的性命,你不妨直说便是,拿这些虚头巴脑鸡零狗碎的借口,也想糊弄住孙某?!”

对啊!

这下项毅也反应过来了,这厮口口声声说自己愿意认法伏诛,所以罪名大小无所谓但只诛首恶和满门抄斩,两者之间又岂能相提并论?!

想到自己方才,竟然还傻乎乎的被他给绕了进去,项毅不由怒道:“好个狗贼,事到如今竟然还敢这般……”

噗通~

这次他却仍旧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刚说到半截,那一直不动如山威严满满的周儒卿,竟然双膝一软,跪在了二人面前!

堂堂直隶总督,竟然给自己下跪了?!

项毅当时就有些发蒙,愣愣的瞧着周儒卿膝行几步,嚎啕大哭道:“两位大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孙儿!周某自己死不足惜,只求两位大人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放过我周家满门吧!”

说着,便以头抢地,撞的那青石板砰砰直响。

眼见没几下,他额头便已然血流如注,项毅心下又不禁动摇起来。

怎么说这也是堂堂的直隶总督,眼下却这般……

正有些心软,就听孙绍宗又冷笑道:“周大人官居二品,难道连大周律也没读熟么?本朝太祖最是尊老怜幼,故而规定,除谋逆大罪之外,八十以上、六岁以下者皆不在满门抄斩之列。”

说着,他微微俯下身子,阴森森的盯着周儒卿道:“所以总督大人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老母、幼孙,大可放心的去与阖府上下同赴黄泉!”

周儒卿一听这话,登时便瘫软在地,瘟鸡似的抬起头,悲愤道:“老夫如此相求,孙治中竟还要赶尽杀绝!莫非我与你有什么仇怨不成?!”

“无仇无怨!”

孙绍宗腰板一挺,冷笑道:“但你胆大妄为,克扣赈灾银子的时候,就该晓得有今时今日!”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补了句:“这朝堂上真要说清白无辜的,怕也挑不出多少来但像你这般连老百姓救命钱都要中饱私囊的,就是死有余辜了!”

周儒卿与他对视了半响,脸上那怨怼之色渐渐消去,转而化作了死气沉沉的颓唐。

“唉~”

他身子向后一仰,把跪姿换成了坐姿,顺手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鲜血,苦笑道:“不是老夫吹嘘,我往日为官也还算是清廉,对这赈灾银子原也是不敢乱动的。”

“怎奈去年秋天京中突然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对我不满,有意另选它人来担任直隶总督,正在向朝中重臣征询意见!”

“这可是天下第一督!老夫等了多少年才等来的机会,如何甘心就此错过?!于是也只能贪了这要命的银子,去不要命的打典!”

“说到底我还是贪了,可我贪的不是财,而是权!”

“你不贪财?”

项毅听到这里却顿时忍不得了,横眉立目的道:“你若是不贪财,只需连夜出逃即可,如何还会有今日?!”

周儒卿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四处派人搜捕豪绅的行径,不由又苦笑着摊手道:“没了官身,再拿不出重金恩赏,老夫又拿什么笼络亲信?若是下面人心都散了,老夫日后在海上的下场,怕是未必好的过认罪伏法。”

说着,他又向孙绍宗道:“孙大人,事到如今老夫也再无什么奢望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便尽管盘问便是。”

孙绍宗与他那‘诚恳’的目光对视了半响,却是果断的摇头道:“孙某无话可问。”

项毅在一旁急道:“孙兄!你……”

孙绍宗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将那份奏章在手里颠了颠,道:“另外这份奏章,孙某也会交还给布政使大人,再由他上奏给陛下。”

“孙兄!这……”

“不过!”

孙绍宗又打断了项毅的话,继续道:“本官还会另起草一份秘奏,邀请‘指挥若定’的林大人一同署名,然后通过北镇抚司,将事情原原本本的禀报上去。”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一部分,挂上了‘指挥若定’四字,并不准备与这阖府的官员死磕。

“唉~”

周儒卿闻言默然半响,这才摇头晃脑的叹息着:“果然是个识进退的可惜周某无福,看不到孙治中位极人臣的那一天了。”

说着,便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

孙绍宗一直目送他在那些官兵‘簇拥’下,出了这东跨院的大门,这才收回目光,向满面憋屈的项毅笑道:“项兄方才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自然有事要问!”

项毅愤然道:“那周儒卿方才明明已经招认,把贪墨的赈灾银子,拿来打点贿赂了这个总督的官位,孙兄正该一鼓作气正本清源,怎得倒偃旗息鼓了?”

“正本清源?”

孙绍宗哈哈一笑,摇头道:“项兄千万莫要高看了我,我也是一个脑袋两个肩膀,家中更有妻儿要养,可学不起那海瑞!”

说着,他懒洋洋的往后一靠:“咱们这次能拿下周儒卿,也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至于那些连从二品高官,都要小心巴结的主儿,还是等我做到二品以上,再与他们掰扯清楚吧。”

项毅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泄气,闷闷的往旁边一坐,却忽然奇道:“那海瑞是谁?为何连孙兄都不敢学他?”

第257章 论名声尽诉阴私事

本来受伤之后就染了风寒,后来又与那林藩台为了奏章里的一些细节,寸土不让的争执到了后半夜。

等出了布政司衙门,孙绍宗就觉得上眼皮沉得不行,走起路来都发飘儿,好不容易让两个属吏的搀扶着上了马车,身子刚往那软垫上一靠,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就觉得身上有几只手在来回游走,他下意识的反手攥住其中一只,那触感细嫩滑腻,显然是属于年轻女子的。

怎么会有女人的手?

而且还不止一只的样子!

自己不是从布政司衙门回客栈了么?

孙绍宗勉强撩开了眼皮,灯光朦胧中,就见几个陌生的娇俏少女,正环坐在自己身旁,将那白皙的小手伸到被子里,用干棉布擦拭自己的身子。

外侧那三个倒还罢了,里面两个却是春衫单薄,只将腰间那细细的束带一解,便能赤条条往来‘无牵挂’,标准的暖脚丫鬟模样。

“你们……你们是……”

孙绍宗疑惑的开口发问,那嗓音却沙哑低沉的紧,连他自己都觉得刺耳的紧。

“老爷醒了?!”

不过听到他那破锣也似的嗓音,那些女子却都是欣喜不已,当即便有人端过来一碗参汤,用汤勺小心的喂给孙绍宗,口中娇声解释道:“奴婢几个,都是津门府的士绅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特地送来服侍您的。”

旁边还有人补充道:“本来还送了好些银子呢,不过都被那位项大人回绝了,只留下了我们几个。”

原来如此……

虽说孙绍宗即便不出手,这些士绅们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但妻女被人侮辱却是在所难免的,这对某些人来说,可怕是比救命之恩还要重些。

故而送上财帛女子作为答谢,也是再平常不过了。

既然晓得了这些女子的来历,孙绍宗便安之若素起来,反正他现在也确实需要人伺候,若是瞧不上眼,大不了等病好之后,再把人遣散回去也就是了。

示意那女子继续又喂了大半碗参汤,等嗓子滋润些,精气神也上来了,孙绍宗这才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戌时【晚上九点】。”

喂参汤的那女子正要回答,旁边便有人抢着道:“老爷昨儿半夜回来,就一直睡的昏昏沉沉,可把奴婢们急坏了!”

其余几个少女也忙都跟着点头,摆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刚过了戌时?

那岂不是说,自己睡了足足十来个时辰?

按照时间推算的话,朝廷得了那份急报之后,立刻派人过来的话,差不多也应该……

“二郎?二郎?!”

刚想到这里,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晴空霹雳似的大吼,紧接着那房门就被重重撞开,便宜大哥红着眼睛一身戎装的闯了近来,满面的焦急之色。

不过等他看清楚那床上,竟有五六个美女正围着孙绍宗说话,顿时便愣在了当场。

孙绍宗勉力直起身子,愕然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特娘的!”

就听孙绍祖破口大骂道:“那传话的狗才也不说清楚些,害的我一路上差点没担心死!”

说着,他大咧咧的上前往床头一坐,上下打量着孙绍宗,嘴里啧啧赞道:“听说你这次在津门府,一个人便杀了好几十叛军,还宰了个三品的臬台?行啊你小子,不愧是咱们老孙家的种,这本事、这胆气硬是要的!”

说来说去,就是没说正经事!

孙绍宗只好又问一遍,便宜大哥这才道:“听人说你受了重伤,我本来准备请几天假赶过来,结果上面正好要派人护送朝鲜使团进京,便把这差事派给了我。”

兄弟二人又聊了几句,一旁的某个少女便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大爷,老爷昏迷了一整天,如今刚刚醒过来,怕时不好让他操劳太过。”

“什么?!”

便宜大哥蹭一下子蹿了起来,冲着外面咆哮道:“那特娘的胡神医人呢?莫非他是属乌龟的不成,进个院子都得半日么?!”

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亲兵回禀道:“将军,那胡大夫正吐的厉害,等吐完了卑职就让他进去!”

原来便宜大哥,还特地从京城带来了名医。

“大哥,其实我不过就是受了些外伤,又稍稍染了些风寒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绍宗随口宽慰了大哥几句,这才话锋一转,打听起了刑名司的现状。

孙绍祖便嘿嘿笑道:“听说那姓卫的小子,前几日请动了北静王水溶出面,硬是压服了仇太尉,让仇云飞当面服了软——这几日他正一鼓作气,想要彻底架空你呢。”

“不过我离京之前,已经让人把你击败叛军,立下大功的事情告知了那林德禄,跟红顶白乃是人之常情,傻子才会选在这时候跟你作对呢!”

当初林黛玉说什么‘熊皮狐心’,可自己顶多只能算是西贝货,便宜大哥才是货真价实的‘熊皮狐心’!

话说那北静王也忒没格调了吧?

小孩子掐架,做长辈的怎么能直接下场……呃,貌似他算不得卫若兰的长辈。

但身为王爷,参与到这种级别的‘角斗’当中,还是大大的失了身份。

尤其那水溶向来是个不爱生事的,这次却忽然开了先例——莫非真像当初忠顺王所说,有惧内之疾?

却说孙绍宗这里正天马行空的乱想,便宜大哥却忽然大手一挥,吩咐道:“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等那几个女子领命退出去之后,就听便宜大哥语重心长的道:“二郎,你近些日子安心养伤便是,咱们商量好的事情也不用急于一时。”

商量好的事情?

孙绍宗自然晓得便宜大哥说是什么事,可那事儿他压根就没急过好不好?!

正待分说,孙绍祖却又正色道:“咱们宁可晚上些时日,也千万勉强不得,否则若是生出个病秧子来,却如何是好?”

“再者说,我也正好趁机做一做铺垫,免得那贾氏女仓促上阵,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还越琢磨越细致了!

看来便宜大哥平日里没少寻思这事。

不过……

“大哥。”

孙绍宗无奈道:“我觉得还是该从长计议,咱们兄弟眼见都是要往上走的势头,何必要冒着坏了名声风险……”

“狗屁的名声!”

孙绍祖把眼一瞪,恼道:“那豪门大户里,谁家少得了这等狗屁倒灶的阴私?旁的不说,就说那宁国府里,扒灰偷小叔子的名声,四九城里有几个不晓得?”

“还有那忠顺王,最爱把男男女女凑成一床胡搞,听说兴致上来了,连得了正经诰命的侧妃,都得跟王府的戏子滚在一处!”

“城防营的吴参将,前两年置办了个外宅,就在咱家西北不远,你猜里面养的是谁?竟是他寡居的侄儿媳妇!”

“那兵部的右侍郎……”

“大理寺……”

便宜大哥这一件件如数家珍,直说了十来桩荒唐事,这才愤愤道:“这些人的前程尚且没被影响,何况这事儿本就是老子自愿的?!”

可问题是我没自愿啊……

孙绍宗心下这般想着,却不敢明说,只讪讪道:“咱家也不用非照着那不好的学吧?”

“怎么?”

孙绍祖眼见他仍是不肯就范,忽的起身道:“你是非让哥哥跪下求你不成?!”

得~

看来这事儿是没得商量了。

那周儒卿就是跪上一年,孙绍宗也不会改变主意,但换成便宜大哥,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即便不考虑‘原主’曾受过的养育之恩,单说一年多里,吃喝用度全都是仰仗大哥,大哥非但没有半分计较,反而百般的照顾周全!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眼下孙绍宗早把他当称亲哥哥看待,却如何受得起他这一跪?

8)

第258章 待嫁【上】

三月十四,夜色蒙蒙。

平儿端着半盆温水从屋里出来,心不在焉的随手一泼,谁知那黑暗当中竟有人‘哎呀’了一声。

“谁?谁在哪儿?!”

平儿被吓了一跳,忙拿那铜盆护身前。

却见那门廊底下转出个娇怯怯的身影,讪讪道:“平儿姐,是我。”

“二姑娘?!”

平儿定睛一瞧,却不是即将出嫁的贾迎春还能是谁?

她慌忙将那铜盆撇了,迎上去道:“这乌漆嘛黑的,您怎得自己就过来了?竟还连灯笼都不挑一个!”

贾迎春略一低头,掩去了粉面上的慌张之色,喏喏道:“左右也没几步路,用不着麻烦旁人平儿姐,嫂子可在里面?”

平儿一瞧她这样子,就晓得八成又是那司棋闹出了什么幺蛾子,有心提点几句,让贾迎春千万莫要被个丫鬟给拿住。

可一来她自己身份尴尬,主不主仆不仆的;二来贾迎春马上就要出嫁了,届时自会有孙家人替她做主。

故而平儿略一犹豫,便也装起了糊涂,侧身往里一让,笑道:“二姑娘直管进去便是,我们奶奶早就在厅里候着呢。”

贾迎春闻言往里走了几步,脚下却又迟疑起来,回过头小声打探道:“我迟来了这么久,嫂子没有生气吧?”

却原来今天晚饭过后,王熙凤便派了人过去,唤她晚上过来‘闲话家常’。

贾迎春得了招呼,原本便想喊了司棋立刻动身的,谁知一扫听,才晓得司棋晚饭前便出了门,至今也不见个人影。

这原本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毕竟自那日‘剖白心迹被拒’之后,司棋便成日里东游西逛的。

但这次却不一样,因为另一个大丫鬟绣橘,发现非但不见司棋的影子,就连司棋屋里的衣裳、首饰也少了相当一部分。

贾迎春得了她的禀报,再想想她当日那些说辞,当即便险些被吓昏过去,好容易缓过劲来,就忙催着丫鬟婆子去四下里搜罗。

然而等身边的人都铺排出去了,她才又想起凤姐儿约自己晚上过去说话的事儿,一时又寻不到备用的灯笼,便只好摸着黑赶了过来。

虽说是姑嫂,但贾迎春素来畏惧王熙凤三分,故而这来迟了半步,心下便忐忑的不行。

平儿却晓得,王熙凤今儿喊这二姑娘过来,乃是‘有求’于她,既然有所求,自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于是便笑道:“瞧二姑娘说的,您如今可是待嫁的新娘子,阖府上下都得小心伺候着,我们奶奶生谁的气,也不好生你的气啊。”

说着,在贾迎春后背上轻轻一推:“快进去吧,有正经的好事儿等着你呢!”

贾迎春听她说的轻松,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待挑帘子进去,谁知平儿却又忽然拉住了她,小声问:“对了,二姑娘可得着孙家的消息了?听说那孙家二爷在津门府受了伤?”

贾迎春听她忽然问起这事,心下颇觉有些诧异,但她向来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便也没有深究,只摇头道:“我也只知道孙参将心急火燎的赶去了津门,旁的便不晓得了。”

“这样啊。”

平儿竭力掩饰住不安与失望,松开了贾迎春的胳膊,目送她进到客厅里面,便忍不住双掌合十,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不提平儿在院里,如何担心孙绍宗的安危。

却说贾迎春进了花厅,便见王熙凤慵懒的倚在榻上,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镶金边紫霞裙,一对天足未着寸缕的踩在丫鬟腿上,浑身上下都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夏天,偏那小腹上搭了条火炭红的狐裘披肩,清凉中便又透出三分躁动。

眼见贾迎春自外面进来,王熙凤立刻将那两条长腿往地上一搭,嘴里三分真七分假的嗔怪道:“平儿这小蹄子真是越来越不晓事了咱家新娘子来了,怎得也不喊我出去迎一迎!”

说话间,哪并蒂莲似的雪白双足,却只是虚悬在鞋上,并不见真个踩实了站起来相迎。

贾迎春却也不敢挑她的不是,羞笑了一声“嫂子又打趣人”,便讷讷的没了下文。

王熙凤晓得她的性子,向来不是个会主动的,若等着她挑起话头,估计猴年马月都等不到。

于是便亲热的招手道:“快、快、快过来坐下说话。”

等贾迎春乖乖的坐到了榻上,她又拉起贾迎春一条胳膊,在那温润如玉的小手上摩挲着,嘴里啧啧有声的赞道:“咱们家里好不容易养出这么个金贵的,却早早的就便宜了那孙家,他们做爷们的舍得,我这做嫂子的倒真有些舍不得呢。”

“嫂子……嫂子说哪里话。”

贾迎春平日做小透明惯了,颇有些不适应她的热情,略有些局促的赔笑道:“嫂子才真是金贵的,我……我哪能跟嫂子比。”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到了后面,却不免真有些触景伤情起来。

毕竟当初王熙凤嫁过来时,那风光的场景,她也是亲眼见过的,可眼下轮到自己出嫁时,就算把压箱银子都换成散碎铜钱,怕也难在分量上与其相提并论。

至于其它的物件,便更是可怜至极了。

这般想着,即便她再怎么想掩饰,那脸上也难免显出些落寞、窘迫之色。

王熙凤最是会察言观色的主儿,如何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立刻见缝插针的叹了口气:“唉,也不知老爷太太是怎么想的,到现在也没给妹妹置办几件像样的嫁妆。”

说着,她暗地里冲那捶腿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那小丫鬟立刻悄然退了出去。

等那丫鬟出门之后,王熙凤便把手揽在了贾迎春的腰上,正色道:“不过你可别因此便自轻自贱了,嫂子我给你添上一件嫁妆,保准儿比别人所有的家当加起来,还要金贵上几分!”

贾迎春听了这话,却只觉莫名其妙又半信半疑嫂子给小姑子添些嫁妆,倒也不是稀奇事儿,可要说王熙凤会大方到,给自己添置什么金贵的物件,她打从心里便是不信的。

只是贾迎春去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故作好奇道:“嫂子要给我添什么嫁妆?”

“一条财路、一条大大的财路!”

王熙凤得意道:“我听说那孙参将平生有三好,一曰好色……”

说到这里,她在贾迎春粉嫩的小脸上掐了一记,调笑道:“这一条,妹妹你自然妥妥的占了。”

接着又道:“至于他的第二好,却是嗜酒如命妹妹向来是体贴的,想必也不会坏了孙参将的兴致。”

“只这最后一好么……”

王熙凤卖了个关子,本想着引贾迎春追问,然而等了半响,却见贾迎春只是愣愣的等着,半点没有要追问的意思。

她一边在心里暗道媚眼抛给了瞎子,一边却也只得继续往下说道:“他这最后一好,便是贪财了!”

其实孙绍祖另外一好是‘贪权’,但王熙凤为了引出自己设计,说不得也只好替孙绍祖改上一改。

就听王熙凤肃然道:“依我看来,这一条却是最重要的!试想,你若能像我一样掌握住孙家上下的财权,还怕日后不能在孙家立足么?”

若是旁的女子,此时说不得便已经动心了。

贾迎春默然半响,却是讪讪道:“我哪能跟嫂子相提并论,不成、万万不成的!”

这个没囊气的丫头!

王熙凤心下郁闷的够呛,都有些怀疑自己找她牵线,是不是找错了人。

但想到那孙绍宗的‘狡猾’,若没个能从中制衡的人,她却如何能放心?

于是也只能咬牙道:“这你大可放心,有什么做不来的,我自然会手把手教你你只需记好了我的叮咛,莫要出差池便成!”

即便她说的再简单,对贾迎春来说,却仍是‘一桩麻烦’。

但贾迎春又是个不会拒绝人的,于是支支吾吾半响,终究还是被王熙凤灌了两耳朵‘发财大计’。

第259章 待嫁【下】

被王熙凤从花厅里送出来,贾迎春心下是百转千回。

王熙凤的口才便给,描绘的美好未来更是引人入胜,偏贾迎春便是在梦里,也压根没想过要学她这般,与男人争个输赢、论个长短。

所以打从心里,贾迎春对这‘嫁妆’便是拒绝的。

但这‘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儿,在那白齿红唇里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更何况王熙凤也并没留给她拒绝余地。

唉~

自己不过就是想嫁了人之后,好好过几天安生罢了,却怎得就这么难呢?

“姑娘。”

正寻思着,该如何应对这‘发财大计’,就听斜下里传来一声招呼,贾迎春循声望去,却是绣橘拎着灯笼赶了过来,正站在回廊下与平儿说话。

贾迎春心下一喜,脱口问道:“可是司棋找……”

她本想问‘可是司棋找回来了’,但话说到一半却又忽觉不妥,万一那司棋当真做了什么没羞没臊的事情,眼下可万万不能让旁人晓得。

故而贾迎春忙又生硬的改了口:“可是……可是司棋找我有事?”

绣橘倒是个机灵的,将手里的灯笼往上一挑,脆声道:“可不是么,司棋姐姐刚得了太太几句吩咐,正要转述给姑娘您呢。”

平儿是何等的伶俐?

早看出这主仆二人心里藏着事儿,但她素来是个体贴人的,故而仍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道:“本来还想跟二姑娘说两句闲话呢,既是司棋那里有正经事,我就不耽搁二姑娘了。”

迎春郑重与她到了别,这才由绣橘引路,出了院门向着东跨院行去。

“姑娘。”

行出百多步远,见四下里无人,绣橘便回头小声道:“因寻了许久都不见司棋姐的影子,我便想着先跟姑娘禀报一声,谁知回去一瞧,姑娘不在院里,司棋姐却自己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又压低了些,忐忑道:“可回是回来了,她却蓬头垢面的,那衣裳……那衣裳似乎也不怎么整齐,像是……像是被人揉搓过似的。”

衣服像是被人揉搓过?!

贾迎春听到这里,险些便脚下拌蒜一头扑倒在地上,咬着银牙扯住绣橘的衣角,颤声道:“她……她可说了些什么没?都有谁瞧见她哪副样子了?!”

“姑娘放心。”

绣橘眼见她睫毛乱颤,眸子里已然有了泪光,知道自己方才这话把她吓的不轻,忙宽慰道:“我瞧着情形不对,便把那屋子反锁了,推说司棋姐身子不舒服,并未让旁人瞧见。”

等迎春脸上稍稍恢复了些血色,绣橘这才又继续道:“我倒是问了几句,可司棋姐什么都不肯说——我心里又挂念着姑娘这里,便也没再追问什么。”

“真是多亏了有你。”

贾迎春拍了拍起伏不定的胸脯,心下却仍是提着一口气。

因她平日里管束不严,那司棋素来便大胆的紧,莫说是一般的小丫鬟,便是能当半个主子的平儿,论风头也远不如她。

而前几日主仆‘交心’之后,谁都能看得出司棋心下憋了一股怨气,以她素来的性子,这股怨气一旦爆发出来,怕是……

想到这里,贾迎春便不敢再往下想了,虽说丫鬟并不能完全代表主子,可要是在大婚之前,贴身丫鬟爆出什么没脸子的丑事,也必然会影响夫家对自己的看法。

阿弥陀佛,但愿她没有真个做出什么,即便做出了什么,也千万别让人瞧出来!

一路在心里念着佛,等回了临时落脚的西厢小院,就见司棋与绣橘的屋子大敞着房门,而院里的婆子和两个粗使丫鬟,则正对着屋内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不是说反锁了么,这门怎得又开了?!

贾迎春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绣橘心理素质好上许多,立刻扬声呵斥道:“这大晚上的不去睡觉,都在这里闹什么妖?仔细明儿司棋姐晓得了,一个个揭了你们的皮!”

两个粗使丫鬟,立刻缩手缩脚的回了下处。

那婆子却胆大些,赔笑道:“也不是咱们不想歇着,实是司棋姑娘刚让送了浴桶、热水进去,我们这不是等着一会儿好进去收拾么。”

浴桶、热水?

贾迎春心下又是咯噔一声,原本她对男女欢好的事,还处于似懂非懂之间,但邢夫人前两日,却送来了一张印刷精美的‘小册子’。

上面那种种让人面红心跳的描述,贾迎春倒也没敢细看,但事后要清洁身子的细节,她却是记的真真切切!

司棋不会是已经……

这般想着,她便又忍不住攥住了绣橘的衣角,仿似这样便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支撑自己的力量一般。

绣橘倒没那么多花花心思,见那婆子还敢还嘴,便叉着蛮腰,柳眉倒竖的呵斥道:“我如今都回来了,还用的着你们聒噪?趁早回去歇了,姑娘要是有事吩咐时,我自然会叫你们起来!”

等那婆子不情不愿的去了,主仆二人这才到了那门前,就听那里面水声哗哗作响,显然那婆子并未说谎——可要说是洗漱,这动静却又委实大了些。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绣橘便道:“姑娘进去问一问吧,我在外面守着,免得有人胡往里闯。”

绣橘这显然是主动避嫌。

贾迎春也不想让她知道的太多,于是忙点头应了,跨过门槛之后,又小心翼翼的把房门关好,这才循着水声到了里间。

进了里间,就见那水雾腾腾中,一个高挑丰腴的身影正背对着房门坐在浴桶里,两只手攥着毛巾,在那白腻细嫩的身子上拼命搓揉着——虽然还看不见前面如何,那肩头却早已是红彤彤一片。

与其说是沐浴,这倒不如说是在自虐!

但贾迎春见的此情此景,心里却是喜大于忧,盖因以司棋的性子,若真是把身子交给了心上人,断不会像眼下这般行径。

当然,单凭这一点还不能彻底的放心,故而贾迎春便往前凑了两步,小心翼翼探询道:“你……你没……”

哗啦~

可没等贾迎春问出口,司棋便猛地转过了身子,那锁骨以下,便汹涌的撩起好大一团水花。

贾迎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就见司棋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眸子,在那浴桶里挺直了足有一米七五的身条儿,咬牙道:“姑娘大可放心,我这身子还没舍出去呢!以后要舍给什么人,也全凭姑娘做主便是!”

这……

这却与她当初和自己说的话,来了个满拧!

贾迎春呆呆的愣怔了好半响,直到司棋‘身前一尺处’的积水都滴落大半,她这才嗫嚅道:“你这是怎得了?可是遇上了什么……”

“我没怎得!”

司棋仍旧不顾半分尊卑的激动道:“而且再也不会怎得了!姑娘也大可以放心,不用再像防贼似的防着我!”

“我没有……”

贾迎春待要分说,可见司棋眼泪滂沱而出,却一时又乱了分寸,最后只讷讷道:“你……你要有什么事,就寻我商量,千万别再……别再……”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被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默默的退出了门外,又吩咐绣橘进去好生看顾着,莫要让司棋感了风寒。

就这般,贾迎春独自一人回了堂屋,回想起方才司棋的模样,心下却是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盖因看那样子,司棋分明是与心上人起了什么冲突,甚至因此断了与那人相好的念头——这对于司棋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于贾迎春而言,却当真是放下了心头一颗巨石。

只是……

这心头巨石,却哪是轻易便能放下的?

转过天来,司棋那边儿便又生出了新的事端!

第26章 说死便死

却说转过天,也就是三月十五这日,司棋一早起来简单洗漱了,便坐在梳妆台前愣愣的出神儿。

因她是迎春身边的大丫鬟,平日又是火爆脾气,故而也没人敢挑剔她什么不是,甭管心里乐不乐意,都只能将她的工作各自分摊了。

就这般一直到了响午时分,眼见得就要开饭了,绣橘正准备进屋探问她一声,便见外面飞跑进来个女子,却是邢夫人屋里的大丫鬟秋桐。

“司棋在屋里吗?!”

秋桐一边问着绣橘,一边却已经大刺刺的闯了进去,眼见司棋正在梳妆台前呆愣出神,便狐疑道:“怎么?你那表弟潘又安的事儿,难道你已经晓得了?!”

司棋原本视秋桐如无物一般,听得‘潘又安’三字,却是猛地跳将起来,乍起臂膀、瞪着眼睛,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道:“别跟我提他,他是他、我是我,从今儿起我们两不相干,便是他那日忽然就死了,你也不用告诉我知道!”

秋桐被她噎的直瞪眼,原本两人也是老交情了,不至于因这一两句话就恼了,偏秋桐自从爬上了贾赦的床,这脾气也跟着长了不少。

故而见司棋这作声作色的,她竟也一跺脚,扭头愤愤而去。

司棋半点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但绣橘却不好让秋桐就这么走了,忙陪笑道:“秋桐姐,你怎得刚来就走了?”

“哼~人家方才不是说了么?”

秋桐一跺脚,明着是和绣橘说话,实则高声嚷给了司棋听:“那潘又安便是死了,也不用过来告诉她——眼下我正是来报丧,自然没必要再浪费唇……”

“你……你说什么?!”

没等秋桐把话说完,那司棋便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扶着那门框颤声道:“你说你……是来……是来……”

眼见她这副模样,秋桐心下倒也多了几分怜悯,便放缓口气劝道:“你也节哀顺变吧,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想到那潘又安平白无故的,竟就这么被人给害死了?”

噗通~

话音未落,那司棋两眼一黑直接扑倒在地!

“司棋?!”

“司棋姐!”

绣橘和秋桐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将她搀扶起来,又是抚胸又是掐人中的,好一番折腾,才让司棋缓过魂来。

“你……”

司棋刚一醒过来,便拼命掐住了秋桐的手腕,强笑道:“你方才是在跟我说笑,对不对?这好端端……好端端的怎么会……”

那秋桐虽不精明,对男女之事却有些‘经验’,瞧这阵仗,顿时便猜出两人除了姐弟之情,怕还有些别的牵扯。

原本窥破这等隐情,她必是要好好八卦一番的,但眼下那潘又安已经丢了性命,却不好立刻便探问什么。

于是她只摇头苦笑道:“我倒想和你开玩笑来着,可这事儿……听说二爷刚派了周管家过去料理此事。”

那潘又安是贾琏身边做事的小厮,父母都在外地庄子上做管事,故而突然遭遇意外之后,自然是由贾琏派人出面料理。

“凶手?这么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么?”

眼见司棋仿佛丢了魂似的,喃喃的嘟囔着,一旁的绣橘正待宽慰她几句,却冷不防被她一借力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往外便奔。

绣橘顿时急了,忙追上去喊道:“司棋姐,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周管家,和他一起去给又安收尸!”

司棋头也不回的丢下这么一句,便健步如飞的走远了,绣橘在后面赶了几步,眼见追之不及,也只得跺了跺脚,回去寻贾迎春禀报究竟。

不提绣橘在贾迎春面前如何分说。

却说那司棋一路打听着赶到前面,在东门外截住了周瑞。

原本周瑞听她说要跟着去给潘又安收尸,便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可架不住她搬出了外祖母‘王保善家的’做由头——这‘王保善家的’虽然在府里,也没多大实权,但毕竟是邢夫人的陪房管家,再怎么着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

又想到这司棋与那潘又安,好歹是姑舅姐弟,勉强也能说是家人。

故而周瑞最后还是松了口,只叮嘱司棋千万跟紧了自己,不要胡乱行事。

司棋自是满口应了,又从外管事那里以贾迎春的名义要了辆马车,这才与周瑞一路赶奔内城东南的武庙街。

书不赘言。

等到了武庙街东头的一处胡同口,便见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少人。

周瑞刚从车上下来,正待吩咐人前面开路,却见一个高挑丰腴的身形,已然不管不顾的挤了进去。

“这姑娘真是!”

周瑞急的一跺脚,顾不得再摆那豪门管家的身段,忙也领着人追了上去。

眼见到了内圈,便听司棋已经在里面嚎啕大哭起来,声声泣血似的喊着潘又安的名字。

周瑞能做到外管事,自然是人精一样的人物,只听这动静便已然猜出了七八分,心下不由大是后悔带了司棋过来。

只是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他也那只能腆胸迭肚,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问道:“谁是这里管事儿的?”

几个捕快本来正在哪瞧稀罕儿——家属哭死者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女子竟比男人还高了半头!

正琢磨着像这样的女子,究竟谁能降服的住,便见周瑞倒背着手,在那里打起了官腔,顿时晓得这是正主儿到了。

于是领头的宛平县捕头蒋老七,忙凑上来陪笑道:“敢问阁下可是荣国府上的?”

周瑞微一点头,便算是应了,也不看那蒋老七,两只眼睛在巷子里踅摸了半响,最后定格在潘又安的尸首上,皱眉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凶手可曾抓到了?”

在京城中当捕快,少不了要和这等豪奴打交道,蒋老七自然晓得他们最是好面子,对下面人的死活,却未必有那么在乎。

于是便毕恭毕敬的道:“回爷的话,经小人仔细勘查现场,这应该是一起杀人劫财的案子。”

“那位小哥儿八成是在什么地方漏了黄白之物,被人一路尾随到这附近,用钝器砸破头盖骨而死。”

“这之后,那凶手又搜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又躬身道:“敢问爷,您是准备把尸体领回去,还是让我们运回衙门,再好生检查一番?”

其实按照大周律,非正常死亡的尸首,一般都要由官服暂时保存——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这条法律在豪门贵胄面前,自然便形同虚设一般。

而周瑞被他带偏了话题,便也暂时忘了追问真凶,开始琢磨起尸体的善后事宜来。

可一旁的司棋却不肯罢休,沙哑着嗓子追问道:“兄手呢?!害死又安的凶手,你们什么时候能抓到!”

“姑娘放心!”

蒋老七立马拍着胸脯道:“小人一定全力以赴,尽早查出真凶!”

他说的斩钉截铁,但司棋却又如何看不出,他所言都是虚的,其实并未真个承诺什么?

当即便不管不顾的呵斥道:“我不要你全力以赴,我只要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真凶,为又安报仇雪恨?!”

“这个么……”

蒋老七脸上显出些尴尬来,若是普通老百姓问起这话,他怕是早满嘴跑舌头,先糊弄过去再说了。

但面对这些豪门家奴,蒋老七却不敢这般肆意行事。

略一迟疑,他又小心翼翼向周瑞躬身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周瑞随口道:“我们二小姐的贴身大丫鬟,也是这潘又安的姐姐。”

他因不愿被人瞧出潘又安与司棋有私情,故而只说是姐姐,并未言明两人是姑舅姐弟。

“贵府的二小姐?!”

那蒋老七听了这话,却是眼前一亮,忙摆出张苦瓜脸道:“我说姑娘哎,这眼瞧着您家二小姐就要嫁去孙老爷府上了,您又是她的贴心人儿——放着我们治中大人这尊神仙不求,您难为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又有什么用?”

第261章 莽司棋求告治中府

孙绍宗是昨儿后晚上才到的京城,因身边有朝鲜使团在,故而畅通无阻的便进了城。

等回到家里已经是子时左右,他原想在书房里凑合一夜,不去打搅阮蓉、香菱的。

谁知刚安置好行李,两个女人还是得了消息,哭哭啼啼的跑了来,好一番嘘寒问暖,就差没扒光衣服,把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了。

于是当晚,孙绍宗自然是睡到了后院堂屋里。

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响午,眼见孙绍宗懒洋洋的醒过来,阮蓉立刻招呼着丫鬟婆子,把那五子登科之类的大补药膳,在床头扇面似的摆开了,亲手喂进他嘴里。

这无微不至的待遇,都快赶上襁褓中的儿子了。

正所谓饱暖思那啥……

孙绍宗本来底子就好,身体的恢复能力更是远超常人,这又一连补了两三日,再加上在津门府时,没少被那五个暖脚丫鬟贴身诱惑,此时与阮蓉挨挨蹭蹭的,难免便生出些冲动来。

顺便一提,那五个女子他并没有带回来,而是就地‘处理’给了项毅——别看那厮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在女色上却是妥妥的寡人有疾。

却说孙绍宗正忍不住想要毛手毛脚,却被阮蓉一把拍开,正色劝解道:“这才刚受了伤,老爷最好消停几日,等养好了身子再动那花花心思也不迟。”

眼见孙绍宗嬉皮笑脸的,还要纠缠不清,她便又道:“再者说,您那几个侄子去看榜了,回来以后少不得要寻你禀报,若让他们瞧出笑话,我还活不活了?”

孙绍宗这才讪讪的收回了爪子,这在津门府一晃半个月,还真把会试的事儿给忘在了脑后。

“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上午离家时曾过来探望过,只是你那时正睡得香甜,我便没让人喊你起来。”

啧~

看来非但花花肠子动不得,这床也不好继续赖着了。

孙绍宗便招呼着,让石榴、芙蓉伺候穿衣洗漱。

果然让阮蓉说中了,他这里刚收拾了个七七八八,便听外面禀报说三位侄少爷过来请安了。

孙绍宗让人把他们请进来,就见那孙承业满脸沮丧就不说了,连孙承涛也如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初时孙绍宗还以为他也落榜了呢,顺嘴儿宽慰了两句,才晓得他其实是考中了的,不过却排在吊车尾倒数第二的位置。

这个名次,丢了面子倒还在其次,主要是殿试之后,很有可能会被安排在第三等的‘同进士’里。

正所谓‘同进士、如夫人’,身为同进士见了正牌子的进士,天然便矮了半头。

故而似孙承涛这般心高气傲的,自然不乐意做什么‘同进士’。

当然,这在孙绍宗看来,他这就是矫情的紧,尤其旁边还有个名落孙山的孙承业在,这‘矫情’就尤为碍眼起来。

故而孙绍宗便干脆略过了他,又问起了于谦的成绩,结果正与孙承涛来了个对调,孙承涛是倒数第二,于谦却考中正数第二的亚元。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于谦即便中不了殿试三甲,也该是二甲前列。

孙绍宗正待恭喜他几句,却听于谦拱手道:“叔父,那傍上并无程先生的名姓,但您的门生熊广却在其中。”

到底是史上留名的主儿,中了亚元之下竟还有心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话说这熊广,正是当初拜在孙绍宗门下的十几个举人之一,原本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一人,却不曾想竟考中了进士。

既然考中了进士,以后便也算是孙家在官场上的羽翼了,于是孙绍宗当即便命人送了三百两银子,给那熊广做贺礼。

谁知身边的小厮领命去了,片刻功夫却又折了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孙绍宗便沉了脸,呵斥道:“自家人面前,做什么鬼样子?赶紧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回禀二爷。”

那小厮忙道:“外面来了个女子,自称是荣国府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有要紧的事要求见二爷您。”

顿了顿,他才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那女子面带悲戚,两只眼睛哭的桃子也似,瞧着倒的确像是有什么急事儿。”

贾迎春的贴身丫鬟,哭哭啼啼的来求见自己?

难道是贾迎春出了什么意外?!

可这也不对啊!

贾迎春真有什么意外,就算荣国府不管,也该找便宜大哥才是,这却是点名要见自己……

孙绍宗只觉得满脑袋浆糊,说什么也猜不出那丫鬟的来意,于谦却已然开口道:“既然叔父这里有正事要处置,侄儿们就先行退下了。”

“呃。”

知道他这是有意要避讳,孙绍宗便也没有挽留,只随口交代道:“一会儿你们六叔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别忘了去他那里通禀一声,也好让他替你们高兴高兴。”

三人应下,这才躬身退了去。

孙绍宗冲那小厮打了个收拾,那小厮立刻飞奔着去了外面,不多时便领会一个高挑丰腴的年轻女子,若是抛开发色五官不提,瞧这身段倒有几分欧美女子的范儿。

而且也不用细看,便能感受到她那一身的悲戚。

难道真是贾迎春出了什么意外?

孙绍宗刚想到这里,就见那女子噗通一声跪地哭诉道:“奴婢司棋见过治中大人,还请治中大人替我表弟潘又安伸冤报仇!”

靠~

白担心了一场,感情这丫鬟竟是为了私事找上门的!

孙绍宗心中无语,便也少了三分近亲,多了几分威严,沉声问:“你那表弟究竟有什么冤情要诉?”

“回禀老爷!”

司棋又哭诉道:“我那表弟原本也是贾府的小厮,昨日他有事外出,竟在武庙街附近被歹人用钝器砸死,又抢走了身上的东西!”

说着一个头磕在地上,悲声道:“还请老爷出手,查出那杀人越货的真凶!“

“武庙街?”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对上了这个地名,于是道:“应该是宛平县的辖区吧?怎么,难道宛平县的官差没有受理此案?”

“受是受理了。”

司棋仰起头,泪眼婆娑的道:“但那些捕快都是些没用的废物,压根也不敢保证查到真凶,所以奴婢才斗胆……”

不等她说完,孙绍宗便又追问道:“此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是昨夜发生的!”

“昨夜?”

啪~

孙绍宗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怒道:“既是昨夜才发生的,那宛平县岂不是才刚刚受理此案?这短短的时间里,你如何就敢断定他们查不清此案?又如何敢当着本官的面,辱骂官差?!”

随着孙绍宗官威日盛,府里的奴才们,甚少有人敢直视的孙绍宗的怒目。

但今儿这司棋却当真是个大胆的,听孙绍宗厉声呵斥,竟毫不避让的挺直了身子,与其对视道:“奴婢若是说错了什么,治中老爷尽管责罚便是,只要老爷能查出害了又安的恶人,奴婢愿意做牛做马,生生世世伺候老爷!”

切~

生生世世什么的倒也罢了,以她这身份,跟着贾迎春嫁入孙府之后,貌似本来就要当牛做马吧?

正这般想着,却听那客厅外有人粗声大气的问道:“若是二郎替你查出那杀人凶手,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么?!”

说话间,便见孙绍祖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司棋既然被选上座陪嫁丫鬟,自然早听人说起过‘姑爷’的相貌。

眼见来人豹头环眼、满面钢鬓,司棋忙转身一个头磕在地上,掷地有声的道:“回姑爷的话,奴婢虽然是个下人,却向来是说话算数的!”

“好!”

就见孙绍祖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司棋道:“那我就替二郎做主应下这事儿!”

第262章 福将、灾星?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眼见那司棋磕头如捣蒜一般,孙绍宗心下颇有些无语。

孙绍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他——无非就是想先施恩给贾迎春的贴身丫鬟,日后做起那‘借鸡下蛋’的事情来,也好让她大开方便之门。

为了能得个儿子,这也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这事儿做得却说不得,故而孙绍宗也只能苦笑着起身,问了句:“大哥,你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别提了!”

孙绍祖大咧咧走到他身旁坐下,自顾自的斟了杯茶,嘴里咒骂道:“今儿我到了大营里,你在津门府以一敌百宰了三品臬台的事儿,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旁人都是交口称赞,唯有姓卫的龟孙儿,又特娘的跳出来喷粪!”

“楞说你甭管出什么差事,都一定会惹出祸事来,究竟是福将还是灾星怕还两说!”

“我当时便与那狗才怼了一场,然后便也懒得在大营里久留,干脆直接回了家。”

福将?灾星?

别说,以前还没怎么注意,眼下听这一说,孙绍宗还真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有些诡异。

平日里查案也就罢了,毕竟是本职工作,可上次去河道衙门抗洪,便嘁哩喀嚓死了一批官吏;这次去津门府庆祝总督府的落成,结果又来了个灭门大吉!

还有当初在茜香国的时候,自己刚穿越过来时,也死了个牛大使……

莫非自己真的是被‘柯南’附体了?

“二郎。”

孙绍宗正琢磨着‘玄学’,就听便宜大哥探头过来,小声交代道:“这案子你就帮她破了吧——我打听过那贾迎春身边,就属这丫头说话管事儿,连那贾迎春自己都畏惧她几分。”

“只要能收服这小蹄子,咱们以后行事,保准能事半功倍。”

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

说实话,为了这么个‘目的’去查案,孙绍宗还真有些提不起兴致来,可便宜大哥既然说出口了,便也不会再改主意。

于是他暗叹了口气,也只能道:“行了,这案子我接了,先说说那死者——也就是那潘又安,平日为人处世如何,可曾与什么人结怨?与你又是什么关系?”

听到前面那些问题是,司棋张嘴便要回答,但听到最后那句问话,便又犹疑起来。

支吾着正要开口,却听孙绍宗冷笑道:“你若是想让真凶逍遥法外,便尽管扯谎;可要是想为潘又安报仇伸冤,就最好不要对本官有所欺瞒!”

司棋听了这话一咬牙,竟直言不讳的道:“回禀大人,奴婢与又安早已经私定了终身,昨天傍晚的时候,我本来约了他在别院里私会,然后再一起远走高飞的!”

要说这女子当真是‘虎’的紧,一般而言,就算是要说实话,也完全可以措辞委婉些,顺便再剖白几句,表示自己并不是诚心要与人私奔。

可她却……

尤其这还是当着‘未来男主人’的面!

这还不算完,就听司棋继续道:“我们两个前后脚到了别院西北角的假山附近,他毛手毛脚的倒是主动之极,可一听说要连夜逃出荣国府,便又是支吾又是推托的,总是不肯答应。”

“我当时一气之下,便说要与他断了往来,今生今世再不相见!然后便独自一人回了东跨院里,却没想到……没想到,竟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曾经动手动脚过?

孙绍宗眼前一亮,忙问道:“那你可曾注意到,他……”

“他是怎么摸的?”

还没等问完,旁边孙绍祖就两眼精【yin】光直冒的,截断了他的话茬,又进一步追问道:“都摸你哪儿了?”

这便宜大哥还真是……

孙绍宗无语的横了他一眼,他倒理直气壮的道:“你方才不是还问他的为人处世么?我就是想帮你弄清楚,那小子色胆如何。”

色胆……

知道这东西有个毛用啊?!

孙绍宗正待吩咐司棋,不要理会便宜大哥的恶趣味,司棋却已然一本正经的答道:“也没摸哪儿,就是像平日那样隔着衣服揉了会儿胸。”

像平日那样……

不愧是敢逼着情郎私奔的主儿,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要是撞上那有洁癖的主人家,得知即将陪嫁过来的丫鬟,竟然与情郎做出这等事,怕是早气的勃然大怒了。

但便宜大哥虽然好色,对女人却向来比对衣服还要随意,故而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颇有些认同的点头道:“这小子倒也有些眼光,你这对儿胸……”

“咳~!”

眼见便宜大哥越说越不靠谱,孙绍宗连忙干咳了一声,正色道:“你昨天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可曾发现他随身携带了银两,或者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这个……”

刚才说的那么‘细致’,眼下真问起正经细节来,司棋却有些难以确定起来,仔细回想了好半天,这才不敢确定的支吾道:“奴婢倒没有发现有什么硬物,要说值钱的,怕也只有琏二爷赏下的犀角扳指了。”

没有发现什么‘硬物’?

这位潘小哥儿身子骨,貌似很不咋地啊。

呸呸呸~

差点被大哥给带沟里去,眼下可不是琢磨这些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孙绍宗又正色问道:“那犀角扳指瞧着很起眼么?”

司棋摇头:“这倒不是,那扳指摸上去质地虽然很好,但瞧着灰扑扑的,倒像是块木头做的。”

孙绍宗追问:“潘又安的平日为人处世究竟如何?可曾与人结怨?”

“他胆子小,从来待人都是极和气的!更没听说和谁结了仇!”

“他可曾……”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正在客厅里,仔细盘问那司棋的时候,紫禁城里、御书房中,广德帝与忠顺王兄弟二人,也正在讨论与他相关的话题。

那御案上颇有些狼藉,显然广德帝是刚发了一通雷霆之怒,因此便连一向百无禁忌的忠顺王,此时也不禁赔了几分小心。

“老六。”

广德帝略显消瘦的身体往后一靠,倚在那明黄色的软垫上,长出着大气道:“先不提这些混账忘八羔子了,你说说这孙绍宗又该如何处置?”

“这个么……”

忠顺王闻言也不禁蹙起眉头,颇有些为难的道:“就算只按照明面上的功劳,也得大大的升赏才是——可这小子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真要是窜天猴似的往上钻,对他、对朝廷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他又躬身道:“臣弟前两天还得了个消息,说是打南边儿来了几个赶考的孙家同宗,其中一个侄女婿被礼部王尚书看中,要收来做个关门弟子。”

“王哲要收关门弟子?”

广德帝惊讶的挺直了身子:“还是孙家的侄女婿?”

“正是。”

忠顺王道:“那王哲素来以能识人著称,否则您也不会任命他做吏部尚书——能被他相中做衣钵传人的,必是有过人之处。”

说着,他便拱手道:“臣弟恭贺陛下又得了一英才!”

说是恭贺,但两人脸上却都没多少喜意。

按说这治理国家的人才是越多越好,可这人才要是都沾亲带故的扎起堆儿来,却总让当权者有些难以放心。

尤其这两人还都如此年轻……

广德帝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问道:“那孙绍宗的宠妾,前阵子是不是刚生了儿子?”

“正月十五出生的,臣弟还让人送了份满月礼呢。”

广德帝听了这话,便扬声道:“传朕的旨意,顺天府治中孙绍宗公忠体国、屡立奇功,特荫封其长子为‘正七品恩骑尉’,以做嘉奖。”

第263章 在规矩里挥斥方遒

仔细盘问完那潘又安的底细,又打发司棋回去等着听消息之后,孙绍宗却并没有急着赶去凶案现场。

他毕竟是领了差事出京的,就算如今直隶总督府已经人去楼空,也该先回去交卸了公务,才好去处理旁的事情。

再者说了,他好歹也是堂堂五品命官,被个小小丫鬟央告几声,便风风火火赶赴现场,去跟县里的捕快抢风头,岂不是大大的失了身份?

故而等司棋走后,他一边命人赶去武庙街,叮嘱蒋老七看守好现场,莫要毛手毛脚毁了证据;一边又让张成套好了马车,直奔府衙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府里一打听,韩安邦眼下却并不在衙门里,听说是为了今年财政拨款,到户部扯皮去了。

于是孙绍宗便直接去了贾雨村处。

贾雨村见是他来了,自然是一如既往的亲热,手挽手的将他迎进了客厅。

等到分宾主落座之后,先是与孙绍宗寒暄了几句,随即就唏嘘道:“韩府尹本想调虎离山,谁知却阴差阳错之下,反让老弟你立下奇功一件——以老弟这鸿运当头的架势,说不得再过上几年,我见了你就要自称‘下官’了。”

呵呵~

这说的好像还盼着那一幕似的,但经历过圣旨事件,孙绍宗那还不晓得他对名利权势的狂热?

真要有那么一天,估计贾雨村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非扎小人儿诅咒自己不可!

闲话了几句,贾雨村便又笑道:“老弟有伤在身,过几天又是令兄大喜的日子,其实不必急着到衙门坐堂,左右你那刑名司固若金汤一般,便是再耽搁些时日,也出不了什么纰漏。”

“我倒是想呢。”

孙绍宗苦笑一声,无奈道:“昨晚上荣国府有个小厮,在武庙街被杀人劫财抛尸街头——他家亲戚人托人的,竟央了我那没过门的大嫂出面,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着,他两手一摊:“旁人的面子我可以不给,这情面却实在驳不得。”

当着贾雨村的面,孙绍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受了个丫鬟的请托查案,于是便随口栽在了贾迎春身上。

虽说贾迎春直到如今,都未必晓得司棋上门求告的事,但以传闻中她那怯懦的性子,八成也不会主动出面否定这等说法。

贾雨村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不由哑然失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久留老弟了,老弟还是赶紧去把那案子了了,也好让令兄高高兴兴的迎娶二妹妹过门。”

书不赘言。

孙绍宗从贾雨村院里出来,到了自己那刑名司里,刚跨过门槛,便见乌泱泱四五十个官吏,在林德禄的带领下,扇面似的排开。

眼见孙绍宗进门,立刻整齐划一的屈身行礼道:“恭迎治中大人回府!贺喜大人再立奇功!”

孙绍宗只是微微一抬袖子,矜持的道了声:“诸位也都辛苦了,本官面前不必多礼。”

“大人辛苦~!”

众官吏又齐齐派了声马屁,这才纷纷从九十度调整到了一百五十度左右,至于完全挺直了脊梁骨儿的,却是半个都没有。

要不说都愿意做领导呢!

孙绍宗粗略一扫,这刑名司的官吏差不多都在这里了,所缺的不过是卫若兰、仇云飞二人。

“大人。”

林德禄见他环视了一圈,便忙上前禀报道:“卫通判方才听说您来了府衙,便忽觉身体不适,故而告病离开了。”

好一个‘方才听说’、‘忽觉不适’,就差明说卫若兰是输不起,所以故意避而不见了。

不过既然‘正主’并不在场,孙绍宗便也懒得痛打落水狗,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吩咐道:“林知事与赵捕头留下,其它人先散了吧——总不能为迎接本官一人,便耽搁了衙门里的公务。”

众人这才纷纷的回到了东跨院里。

林德禄正待仔细汇报这些日子里的大事小情,却又听孙绍宗交代道:“昨儿晚上荣国府有个小厮,在武庙街附近被人杀了,你去宛平县跑一趟,把这案子承接到府里来,由我亲自接手处置。”

听说涉及到荣国府,林德禄自然不敢怠慢,忙去前面赶了马车直奔宛平县衙。

等他匆匆离开之后,孙绍宗便向赵无畏打听道:“那仇云飞最近如何?”

“回老爷的话。”

赵无畏忙斜肩谄媚的禀报道:“仇大人自从初八那日,被迫在人前想卫通判服了软,便一直蔫蔫的没个精气神——不过最近几日似乎又稍稍好转了些。”

看来这事儿对仇云飞的打击,还要胜过上回被冯紫英当街痛殴。

毕竟那次只是输在了武力上,这次却是连赖以嚣张的家世,都被卫若兰给无情碾压了,而且还看不到报复回去的希望,仇云飞因此而颓唐,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去把他叫来,再带上几个得力的,跟本官一起去勘查现场。”

孙绍宗随口吩咐了一声,却是先进到里面,取了这半个月积攒下来的两份邸报——在津门府这半个多月里,看不到这大周朝唯一的报纸,倒还真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将那两份邸报叠好了揣在袖筒里,孙绍宗施施出了正堂,就见仇云飞和几个捕快,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

只是这小子瞧见孙绍宗之后,却是板着个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显然,对于孙绍宗这个挑起争斗始作俑者,他也一样是心怀怨愤。

不过看他即便再怎么不爽,却依旧乖乖躬身行礼的样子,倒也还算是有些长进。

“走吧,去武庙街。”

孙绍宗招呼一声,领着众人鱼贯而出。

等到了那府衙门前,仇云飞正待喊来自己的家仆马车,却被孙绍宗伸手拦住,不容置疑的往自己马车上一指,道:“跟我坐一辆车吧,路上有些事情要与你交代。”

仇云飞张了张嘴,似是想拒绝,但欲言又止半响后,还是板着脸爬到了车上。

孙绍宗也跟着上了车,却并不急着开口,反而将袖筒里的邸报翻出来,津津有味的瞧了起来。

仇云飞原本一脸高冷的模样,但等了半响仍不见孙绍宗开腔,便猴子似的坐立不安,最后忍不住冷笑道:“如今老……如今我栽了面子,那姓卫的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算是趁了你的心思!”

孙绍宗听了这话,便一脸鄙弃的上下打量他,直瞧的他愈发恼了,这才嗤鼻道:“你的面子能值几个钱?这丢的分明是你爹的面子,是你们仇家的面子!”

“你!”

被这一句话戳中了肺管子,仇云飞的心态顿时就炸了,猛地蹿将起来,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在车棚子上。

他龇牙咧嘴的却顾不上喊疼,只怒视着孙绍宗道:“姓孙的,你特娘到底什么意思?想看我们卫家的笑话,就凭你也配?!”

“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提醒你,眼下这一切其实都是你自找的。”

孙绍宗淡然道:“若不是你一向蔑视王法,我怎么会有机会挑拨离间?若不是你一向不守规矩,让人捏住了把柄,仇太尉又怎么会抵受不住压力,不得不向北静王低头?”

“你……”

“你是不是觉得,旁人都要循规蹈矩,偏你一人横行无忌,最是嚣张得意?殊不知这等行径,在有心人眼里简直是蠢得要死!”

“试想,如果那卫若兰想针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话,他会仅仅满足于让你低头服软?别天真了!”

“他随随便便想些阴损主意,就足够让你吃尽苦头,甚至丢掉性命!”

说到这里,孙绍宗伸手在仇云飞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的道:“虽说规矩王法,往往抵不过世家权贵,但只有学会在规矩王法里挥斥方遒,才能常保权势富贵——别忘了,仇太尉总也会有老去的那一天。”

仇云飞若有所思半响,却忽的把头一撇,四十五度角望着车顶,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没想着做什么大官儿!”

这傲娇劲儿……

“老爷,咱们到地方了!”

第264章 武庙街杀人事件【上】

因为距离最初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了大半日光景。

该看的热闹自然也都看的差不多了,因而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那胡同口只稀稀落落的,站着几个没事儿干的老头、老太太。

当然,这也是因为老百姓并不知道,孙绍宗要亲临现场查案的缘故,否则凭他刚刷了一波‘百人斩’的明星效应,分分钟这里就能堵的水泄不通。

闲话少提。

那马车在胡同口一挺,蒋老七早带着人巴巴的迎了上来,‘阿谀奉承’四个字,就跟刻在脸上似的层次分明。

若不是孙绍宗那分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抗住的,估计蒋班头早扑过去,亲自客串下马石了。

当然,下马石做不成,现成的马屁却是管够。

但孙绍宗这马不停蹄的赶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他拍马屁的,下车之后先彷若无人的,将四下里的地形一一收入眼底,这才开口问道:“尸体在什么地方?勘查现场之后,你们都有些什么发现?”

面对孙绍宗这样的行家,蒋老七自然不敢胡乱敷衍,忙提起一百二十个小心。

一边将孙绍宗往巷子里引,一边事无巨细的禀报道:“回老爷的话,小人接到报案之后,就立刻赶了过来,当时因这附近人来人往的,很多痕迹都已经被掩盖住了。”

“不过小人经过仔细勘察之后,还是发现尸体曾经被拖曳过——应该是在巷子口被人打死之后,才拖到里面抛尸的。”

“因为在这附近,我们没有发现凶器的踪影,只能大致从伤口判断,应该是棍棒砖石之类的钝器。”

说话间,便到了那尸体旁,只见这死者是个模样极为俊俏的年轻人,虽然因为仰躺在地上,身上沾了不少的泥土,可看内衫和那些干净的地方,平日应该是个颇为讲究的主儿。

“老爷请看。”

蒋老七在那尸首的肩头指了指,道:“这里明显有用力拉扯的痕迹。”

确实,那衣服的双肩处起了不少褶,又斜着向上扬起,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扯着肩膀,用力拉扯所致。

“他身上酒气很重——直到现在也没散干净,可奇怪的是,我们在附近的酒楼里挨个盘问过,却没人对他有印象。”

“眼下也只能怀疑,他是在附近某个宅邸里,用的酒菜。”

“另外,这死者的身上能放东西的口袋,都有翻找过的痕迹,所以我们才怀疑是谋财害命。”

“小人也正是在检查这些的时候,在衣服内衬上发现了荣国府的标记,所以才派了人前去通禀。”

说到这里,眼见孙绍宗蹲在尸体前,开始打量尸身上的情况,蒋老七忙又补充道:“尸体的两只手上虽然沾了泥土,但指甲缝里却是干净的,显然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孙绍宗对他的推断未置可否,只是把目光投在了死者的右手拇指上,哪里果然有佩戴过饰品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些极为明显的划伤。

盯着那伤痕仔细打量了半响,孙绍宗却忽然摇头道:“这恐怕不是谋财害命那么简单。”

蒋老七闻言便是一愣,讷讷道:“老爷……老爷可是瞧出了什么?”

孙绍宗用下巴一点,道:“你们仔细看这拇指上的伤口。”

拇指上的伤口?

蒋老七、赵无畏等人忙都凑上来细瞧。

蒋老七其实早看过好几次了,故而装模作样的瞧了半响,便头一个赔笑道:“老爷,这拇指上的伤口,明显是凶手搜刮财物时留下的,以小人推断,这应该是个扳指。”

孙绍宗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能瞧出是个扳指,倒也算有些眼力——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蒋老七纳闷的眨巴着眼睛,完全搞不明白孙绍宗的意思。

“咦?”

这时一旁的仇云飞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也顾不得摆什么衙内的造型,凑上去抓起那只手又看又摸的,半响笃定道:“那凶手果然不是为了图财!”

孙绍宗能看出蹊跷来,自然早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但这位四九城闻名的纨绔衙内,竟也这般信誓旦旦的模样,就让众人有些诧异了。

这一不小心成了众人的焦点,仇云飞半颇有些得意的卖弄起来:“本官最近跟府衙的仵作老徐相处久了,对这验尸倒还有些心得——喏,你们看这伤痕的颜色,分明是死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弄上去的!”

见众人还有些不解,仇云飞便又进一步的补充道:“这人死了以后啊,血液渐渐就凝固不流通了,肌肉皮肤也都会有些变化,所以死后和死前造成的伤口,总会有些差别。”

他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众人却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不由都把目光又转到了孙绍宗身上。

“确如仇检校所言。”

孙绍宗唯一颔首,道:“想要造成这种伤口,至少也要等到死后一两个时辰——若真是图财害命,断没有当时不取,却等到一两个时辰之后,才把扳指撸下来的道理。”

蒋老七又恭声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等孙绍宗回答,仇云飞便抢着道:“肯定是凶手先杀了他,后来有人发现尸体之后,又取走了他身上的财物。”

这番推测倒也还算合理,可见这小子也不是完全没脑子。

孙绍宗又在那尸身上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站直了身子,回头问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什么人?有没有可能,就是他拿走了死者身上的财物?”

“这个……”

蒋老七略一犹豫,便摇头道:“可能性不大,因为发现尸体的是两个大人和三个孩子,这拖家带口,估计不敢乱来。”

如此说来,第一发现人的嫌疑确实不大,毕竟若是当着孩子的面搜刮财物,想要隐瞒可不容易。

不过孙绍宗还是交代蒋老七,去把一家人找了来,准备再仔细盘问一番。

当然,这只是为防万一罢了,真正让孙绍宗看重的线索,其实是……

“仇检校,你带几个人沿街再去各家酒楼里问上一遍,记得把自己的身份、家世都亮出来,语气也不妨跋扈些。”

仇云飞却并未领命,而是疑惑道:“宛平县的捕快们,不是已经挨个打听过了吗?怎得还要……”

“因为有人在撒谎!”

孙绍宗伸手向外一指,冷笑道:“我来之前,曾仔细盘问过死者的亲属,他在这附近并没有熟人,应该只是因为心情郁闷,才跑来这附近的酒楼买醉。”

“而方才我仔细看过,这街上有不少的酒楼、青楼,想必夜里一定也是热闹的很。”

“要么,那凶手就是胆大包天之辈,动手时完全不在乎被人瞧见——这种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但真要如此大胆,他也不必浪费力气把尸体拖进巷子里,干脆直接逃走就成了。”

“要么,死者在离开酒楼的时候,街上便已经彻底冷清了下来——也就是说至少也是子时过后。”

“死者既然一直喝到子时以后,酒楼要打烊时才醉醺醺的离开,店家对他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故而基本可以推断出,要么是店家怕惹祸上身,才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实情;要么,那店家本身就是凶手!”

“当然,后面一种可能性并不大,毕竟死者甚少离开荣国府,再刨除见财起意的可能,与这里的店家结下死仇的几率极小。”

“所以我才让你挨个去恫吓一番,把那说谎之人找出来!”

听了这番分析,仇云飞顿时来了精神,嘿嘿笑道:“要说吓唬人,小爷我可是最拿手不过了!等着瞧吧,我保准儿让那胡咧咧的店家,哭爹喊娘的把实话说出来!”

第265章 武庙街杀人事件【中】

仇云飞果然没有吹嘘,半个时辰不到,他便找出了潘又安昨夜去过的酒楼——当然,代价就是大半条武庙街,都被他弄的鸡犬不宁、哀声哉道。

闲话少提。

潘又安曾去过酒楼名叫慧云楼,距离案现场约有百丈左右。

孙绍宗听了禀报后,走走停停的将附近环境仔细筛查了一遍,这才进到了酒楼之内。

一进门,就见里面砸的杯盘狼藉,店里掌柜伙计跪了一地,个个脸上都有两三道鞭痕。

孙绍宗见状眉头一蹙:“每一家都是这么查问的?”

“自然不是。”

赵无畏忙凑过来解释道:“仇检校是确认他们之前说了谎,才出手小小的惩戒了一番。”

既然不是挨个打砸,而是有的放矢,那就不会有问题了——这年头对嫌犯拳打脚踢,可说是合法合情合理的举动,即便是在公共舆论界,也称得上是政治正确。

孙绍宗径自寻了个凳子坐下,冲着跪在最前面的富态中年问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么?”

那富态中年忙摆正了跪姿,对着孙绍宗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小人正是这慧云楼的掌柜,要是知道这案子是青天大老爷在查,小人便是有十个脑袋,也断断不敢欺瞒您老人家啊!”

说着,便砰砰砰的磕起了响头:“还请大老爷饶了小人这一回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来除了仇云飞的恫吓之外,孙绍宗的名声也起了不小的用处。

不过孙绍宗却哪耐烦和他墨迹?

立刻沉声道:“这些废话就不要再说了,本官是否会追究你欺瞒官府的罪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查案了。”

“小人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我问你。”

孙绍宗盯着那掌柜的脸,问道:“死者是什么时候来的?是独自一人,还是约了旁人?又是什么时辰离开的,离开时身边可有旁人?”

“回禀大老爷。”

对于这些问题,掌柜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时一听孙绍宗问起,立刻脱口答道:“那位爷是约莫是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左右,独自一人到了咱们店里,期间伙计去添了几次酒菜,并未见有旁人与他在一起。”

“他约莫是来借酒浇愁的,一直喝到快四更天,伙计们前后催了好几次,才总算是将他请了出去。”

“他走的时候,店里早没旁的客人了,故而等他一出门,我们都急着打烊,其它的事儿便实在不晓得了。”

仇云飞方才就已经听过一遍了,故而等那掌柜的说完,便摊手道:“得,小爷费了这么半天劲,结果连根毛也没查出来!”

孙绍宗没有理睬他,将头微微向左一偏,在某个跑堂的伙计身上凝目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你方才曾经几次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要补充的?”

众人的视线,顿时都落在了那店小二身上,只唬的他缩手缩脚跪伏在地,颤声道:“回禀大老爷,小人……小人……小人……”

他一连道了三声‘小人’,也未能说出句整话来。

旁边掌柜见仇云飞听得不耐,手里马鞭一甩一甩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抽过来,忙抢着道:“大老爷,刘铁柱只负责二楼散座儿的客人,那被杀的客爷却是包了雅间的,而雅间向来是许胜力负责的,有什么事您只管问许胜力……”

“闭嘴!”

不等他说完,赵无畏已然作声作色的呵斥道:“老爷要问什么人,也是你这狗才能做主的?!”

掌柜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什么。

可那刘铁柱也被唬了一跳,他原本就是个木讷嘴笨的,经这一吓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这厮叽叽歪歪的,到底想说什么?!”

旁边仇云飞便恼了,提起马鞭便待兜头盖脸的抽过去。

“住手。”

孙绍宗忙喝止了他,又放软了腔调,和煦的笑道:“刘铁柱,许胜力虽然是专门负责雅间的,可他每个雅间都要照应着,对整个二楼的情况却未必有你清楚,是也不是?”

那刘铁柱平日干活比许胜力累多了,得的月钱却不到许胜力的一半,故而平日里早积累了许多怨怼。

此时听堂堂青天大老爷这般说,刘铁柱立刻来了精神,舌头也解了套,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他当时在讨好甲字号雅间的客人,跟丁字号隔着好几道墙,自然听不到里面吵架的动静!”

吵架的动静?!

孙绍宗心下一动,正待继续追问,旁边的仇云飞却又恼了,挥着马鞭怒斥道:“你个不开眼的东西,老子方才问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死鬼曾与人争吵过?!”

说着,一鞭子抽在那那刘铁柱额头,只疼的那糙汉‘哎呦’一声惨叫,忙龇牙咧嘴的道:“老爷饶命啊,小人那时只是隐隐听到有吵架的声音,也没瞧见有人进出,更不敢确定那动静,就是从丁字雅间里传出来的,所以方才便没敢乱说。”

听了这话,孙绍宗一面再次喝退仇云飞,一面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听到吵架声的?共有几个人的声音,可听清楚他们吵了些什么?”

“这……”

刘铁柱捂着额头的伤口,龇牙咧嘴的想了半响,这才笃定道:“应该是亥初【晚上九点】左右,那会儿头一批散座儿的客人已经走了大半,又刚上来几个新客。”

“吵架的应该就俩人,至于吵的是什么……”

“小人只听清楚两句‘舔腚沟儿’、‘你要我’,正好有新客人点了酒菜菜,小人就去下楼后厨了。”

“等回来的时候,那里面早没了动静。”

舔腚沟儿?你要我?

这莫非是两个基佬在吵架?

而且与潘又安争吵的人,究竟是提前约在了这里,还是临时起了冲突呢?

单凭这模棱两可的说辞,委实难以判断出来。

孙绍宗便又让刘铁柱好好回忆,看还没有其它的细节。

可刘铁柱抓耳挠腮许久,却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了。

无奈,孙绍宗只好一边让他慢慢想,一边又把那许胜力叫到了身前,询问亥初前后,紧挨着丁字号的雅间里有没有客人在。

“当时丙字号雅间里半个人都没有!”许胜力一口咬定道:“那位死了的客爷刚点好酒菜,隔壁就算账走人了,一直到二更过后【亥时二刻,晚上九点半】,才有两位客爷在那丙字间里用餐。”

如此说来,刘铁柱听错的几率就极小了,看来这吵架应该是确有其事。

只是……

这点线索还是太少了些。

孙绍宗略一沉吟,又问道:“昨天亥时左右,二楼可有什么熟客在?知根知底,能找到人的那种熟客。”

店小二忙忙碌碌,或许没有注意到,但在二楼用餐的客人,听到争吵声却未必不会好奇,故而孙绍宗才有此一问。

可惜这条思路,却立刻被两个店小二否定了。

因为当时那二楼之上,倒确实有两位熟客在,可惜都是在甲字雅间里用餐,许胜力也正是和他们多说了几句闲话,才没有听到丁字雅间里的争吵。

仇云飞被喝止两次后,一直憋到此时,终于又忍不住抱怨起来:“这特娘的就两句屁话,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让咱们怎么查啊?!”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晒道:“你不知道该怎么查,只因为你没有耐心,更不够仔细罢了。”

说着,他起身向楼梯走去,嘴里吩咐道:“把刘铁柱、许胜力带上来,再多叫几个衙役上楼,咱们试着还原一下,昨晚亥时前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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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武庙街杀人事件【下】

慧云楼是标准的双层建筑。

下面的大厅里,摆着十六张散座儿的方桌。

楼上则分为两个部分——由九张桌子构成的散座儿大厅区;以及由两大两小四个隔间,所组成的雅间区。

单凭这格局就可以看出,慧云楼平时主要面对的是中低端客户,像顺天府官吏们常去的鼎香楼,雅间就足足占去了七成以上的空间。

也正因如此,像潘又安这样的豪门家奴,才有资本包一个雅间借酒浇愁。

丁字号雅间在二楼的西北角,基本是最偏僻的角落,但对于想要借酒浇愁的人而言,却无疑是一个风水宝地。

上到二楼之后,孙绍宗先里里外外观察了一番,这才吩咐两个店小二互相商量着,将昨晚上亥时左右,二楼散座客人的情景再现出来。

负责扮演客人的,自然是顺天府和宛平县的捕快们。

“这桌有一老头,独自点了半斤酒,和两碟下酒的小菜。”

“靠窗的地方是三位年轻客爷,看着像是外地赶考的举人——大约是因为快放榜了,回去实在睡不着觉,所以一直磨蹭到子时前后才离开。”

“这里有一老一小两个客人……”

“这桌也是两位……”

“不对,是一位客人!”

“胡说,分明是两位客爷!”

因当时外面散座上也只有五桌客人,两人记得倒还算清楚,唯有其中一桌争执不下。

刘铁柱咬定说是只有一位客人,但许胜力却据理力争,非说当时有两位客人在这里用餐。

“老爷。”

许胜力见跟刘铁柱说不通,便干脆上前禀报道:“当时刘铁柱下去拿酒菜,也不知因为什么耽搁住了,正巧便有客爷到了楼上,小人正准备上前招呼呢,就见这桌上的客爷起身相迎,把那位客爷叫了过去。”

“你少胡说!”

刘铁柱也瞪着眼睛反驳道:“我上上下下好几趟,那客爷一直都是独自吃喝,哪来的什么旁人?!”

“你莫不是眼瞎了?那位客爷是个少年人,生的极是俊俏,我绝对不可能记错!”

“你才是瞎了眼,这散座儿从来都是我招呼,我招呼的客人,我自己能记不清楚?!”

眼见两人斗鸡似的越吵越凶,都忘了是在官老爷面前,赵无畏忙上前呵斥了一声,将两人分开,然后又请示孙绍宗,这张桌的客人究竟该如何模拟。

孙绍宗沉吟半响,却是开口问道:“先不论那少年人,另外一个客人生的如何模样?看着像是做什么的?”

刘铁柱抢着道:“那客人生的很是富态,衣着打扮也不差,瞧着倒像是个有钱的买卖人。”

许胜力也忙补充道:“我觉得他有些鬼鬼祟祟的,怕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人!

虽然两个店辞不太一样,但是商人的身份,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孙绍宗便又追问道:“那少年人呢?瞧着衣着打扮如何?”

这次刘铁柱就没的说了,只能眼巴巴瞧着许胜力回禀道:“那小哥儿生的细皮嫩肉,初看像是挺傲气的,可仔细看时,又像是透着三分心虚,不大像是公子少爷,估摸着是大宅门里有些身份小厮。”

怪不得他主要负责伺候雅间,这察言观色的能力,确实要比刘铁柱高出不少。

鬼鬼祟祟的商人、大宅门里有些身份的小厮……

将这两个人的身份代入到案件当中,孙绍宗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随即下令道:“来,咱们试着排演一下。”

说着,先让刘铁柱下了楼,又让仇云飞独自坐到了那张桌子旁,扮演那鬼祟商人。

而孙绍宗自己,则是扮演起了那‘俊俏少年’,先去楼下柜台上拿了些东西,然后顺着楼梯蹬蹬蹬的上到了二楼。

到了楼上,就见一群人都傻愣愣的瞧着自己,压根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孙绍宗无语,只得冲那许胜力打了个手势,交代道:“就按照你昨天的样子,过来准备招呼我——仇检校,他只要一动,你就起身喊我过去。”

两人这才恍然,许胜力忙满面堆笑的往前凑,而仇云飞则是大咧咧起身,嚷道:“这儿、这儿呢!”

孙绍宗却没急着过去,而是问那许胜力:“当时那商人,可是这般招呼的?”

许胜力迟疑道:“那人的嗓门,好像要比小衙内的声音要小上不少,似乎不乐意让别人听见似的——语气也要亲热上不少。”

孙绍宗点点头,却没有让两人重新来过,而是大踏步到了那桌前。

先按照许胜力的描述,背对着楼梯口坐下,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黝黝的物件来。

“瞧瞧!”

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嗓音里的得意与炫耀:“这可是上等的好物件,别处求都求不来,也就我们府里能找见!”

仇云飞被他的举止言谈所慑,也不禁有些鬼祟起来,探头盯着那物件仔细打量,却见那黑不溜秋的,竟是一方砚台。

而且还是最普通、最便宜的劣质品,估计一两银子就能买上两打!

偏孙绍宗还是一脸炫耀的模样,像是在显摆什么宝贝似的!

没奈何,仇云飞也只能还以‘你特么是在逗我么’的表情。

便在此时,孙绍宗回头向许胜力问道:“那少年人坐下之后,甲字号雅间的客人,是不是紧跟着就上楼?然后你就忙着去招待他们了?”

“对对对!”

许胜力使劲点头:“老爷说的半点不差,我本来想过来招呼一声,看看添了客人,要不要再添些酒菜。”

“可巧,这时两位老熟客就带着朋友来了,呼呼啦啦能有十几个人,小人忙着招呼他们,后来就没怎么注意散座的情况。”

见果然如同自己所料的一样,孙绍宗便伸手一指那甲字号雅间,让许胜力先到里面坐一会儿,然后又让蒋老七,去喊了在厨房等候的刘铁柱上楼。

“是你?!”

等蒋老七领命去了,孙绍宗忽然站了起来,对这那空无一人丁字间,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便匆匆的进到了那丁字号雅间里。

谁在里面呢?

里面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么?

这青天白日的,难道孙大人见着鬼了?

还是个老熟鬼?!

捕快们正看的浮想联翩,就见蹬蹬蹬从下面跑上来个刘铁柱,傻愣愣的站在楼梯口,与众人大眼瞪小眼。

便在此时,只听丁字间里有人咬牙道:“你个舔腚沟儿的……”

后面的声音渐弱,只能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动静。

仇云飞正犹豫着,要不要贴到门上听个究竟,就听那声音陡然又是一高:“好好好,你要我死是吧,我……”

这陡然一高之后,声音就又模糊不清起来。

仇云飞终于忍耐不住了,凑过去便准备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

谁知便在此时,那房门吱呀一声左右分开,孙绍宗从里面走了出来,问那刘胜利道:“当时你听的动静,是不是和方才的差不多?”

“对对对,就是这动静!”

刘铁柱忙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所以小人一听,就知道里面吵起来了!”

“果然是这样。”

孙绍宗喃喃自语着,便又坐回了那原来方桌旁,一脸若有所悟的样子。

仇云飞忙跟着凑了过去,好奇心作祟之下,也顾不得摆什么高冷了,探着脖子好奇道:“大人,你……您方才不会是瞧见什么脏东西了吧?”

“滚!”

孙绍宗白了丫一眼,又成竹在胸的道:“本官方才,是在模拟那少年与死者生前的互动,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此案离真相大白就不远了!”8)

第267章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离真相大白已经不远了?!

在场众人都有些傻眼,刚才除了孙绍宗那一惊一乍,好像是见了鬼似的举动之外,貌似也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吧?

难道治中老爷,刚才是跟妖魔鬼怪打听到了什么线索?

“唉。”

眼见众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以后遇到事情记得多看多想多试,否则你们怎么当的好捕快?”

“也罢,左右我要还从头梳理一遍,就把我刚才推断案情的思路,简单的跟你们说一下吧。”

一听孙绍宗要梳理案情,捕快们忙都屏气凝神的围了上来——虽说未必能干一行爱一行,但他们对于破案的事情,总还是比普通人要关切许多。

“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首先是尸体,蒋捕头曾经推断,死者是被棍棒砖石之类的钝器所杀,而我则是在这基础之上,通过更加仔细的观察,分辨出那应该是砖石一类的钝器,造成的伤口。”

“那么问题来了,你们在尸体的伤口处,可曾发现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伤口处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都有些讪讪,他们虽说也是在勘探现场,但观察的细致程度,却哪里能和孙绍宗相提并论?

再者说了,以他们的知识储备量,就算真看到了什么蹊跷,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当然,其中一些人经过提示之后,还是可以反应过来的。

比如说……

“对了!”

仇云飞跳将起来,小学生似的抢答道:“我曾听老徐说,一般要是砖头石头砸出来的伤口,总免不了会沾上些碎屑粉末——可那伤口好像挺干净的,至少没看见什么石头粉末!”

啧~

这小子跟着仵作老徐,倒还真学了不少本事!

只可惜,老徐只在停尸房里能挥洒自如,一出门就唯唯诺诺的,完全发挥不出实力来,否则把他拉出来查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没错!”

心下遗憾着,孙绍宗便大声肯定了仇云飞的发现,并进一步补充道:“一般的砖头、石头在受到剧烈撞击时,总会掉落些粉末、碎屑——只有经过长期冲洗,或者反复把玩的石头,才会例外。”

“当然,这所谓的例外,也只是在外部完好的条件下的,如果在撞击之后发生碎裂,自然也会掉落粉末。”

“故而这凶器的质地,应该相当的坚硬。”

“武庙街附近并没有河流,因此就地寻找鹅卵石之类的石头,显然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凶器若是鹅卵石,凶手也没必要带走。”

“所以,那件凶器必然是可以暴露凶手的身份,并且曾经被长期冲洗、把玩过的石制器物。”

能暴露凶手的身份,而且曾经长期重新、把玩过的石制器物?

众人听到这里,再联系刚才孙绍宗古怪的举动,两个字便在嘴边儿呼之欲出!

“砚台!”

抢在头里把这两个字吐出来的,自然是百无禁忌的仇云飞,他激动的道:“是砚台对不对?!所以你才拿了那破烂玩意儿,来临时充数!”

“正是如此!”

孙绍宗点头道:“我当时就曾经怀疑过,凶器有可能是一方砚台——然而在正常情况下,谁会在半夜三更时,在随身携带着一方砚台呢?”

“难道他一开始,就是想拿砚台做凶器杀人?”

“这恐怕不太可能吧?”

“所以,凶手随身携带砚台出来,肯定是有另外的,比如说……”

“我知道了!”

仇云飞又福灵心至的嚷了起来:“他偷了主人家的砚台,想要卖给别人!”

“没错!”

孙绍宗说着,指着刚才自己曾做过的位置,道:“一个不怎么正经的奸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厮,两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酒楼里接头,正是为了要盗卖主人家的‘砚台’。”

“许胜力看到的,就是此时的情境。”

“然而就在许胜力招呼着熟客,进入甲字号雅间之后,意外却忽然发生了——那小厮突然撞上了熟人,也就是死者潘又安!”

“潘又安是卯正二刻到的酒楼,至亥初约莫是两刻钟的时间,既然是为了借酒浇愁,店里卖的那种半斤装黄酒,两刻钟也差不多该喝完了。”

“故而潘又安探出头来,应该是想招呼店小二上酒,却不曾想与那小厮撞了个正着!”

“潘又安与那小厮应该是相当熟悉的,所以他并没有怎么费脑子,就瞧出了这两人之间的猫腻。”

“那小厮见事情败露,急的追进雅间里,先是软语相求,继而便开始危言恫吓起来——这也正是刘铁柱回到楼上后,模模糊糊听到的争吵声。”

“等刘铁柱再次下楼去厨房点菜时,那小厮与潘又安不欢而散,又不敢继续留下来与奸商交易,便匆匆带着砚台离开了慧云楼。”

“故而在刘铁柱的印象中,那奸商一直是独自一人;许胜力则以为,那小厮一直**商在一起。”

“事情到此,本来应该告一段落了。”

“但那小厮离开慧云楼之后,却是惶惶不安,或许他想着再和潘又安交涉一下,好让潘又安不要揭发自己的所作所为。”

“又或者,他当时便已经准备要痛下毒手了!”

“总之,等到子夜时分,那潘又安喝的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出了慧云楼,那小厮便随后跟了上去。”

“眼见左右无人,为了掩盖自己‘盗卖主人家财’的行径,小厮恶从心头起,便在胡同口用砚台砸死了潘又安,然后把尸体丢弃到胡同里,匆匆逃走了!”

“再然后,大约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潘又安的尸身,却并没有选择报官,而是偷走了尸身上的财物,从而引发了‘杀人劫财’的误判。”

耳听得孙绍宗娓娓道来,恍如曾亲眼见到那凶案发生一般。

偏其中所用到的种种细节、线索,都是在众人眼皮底下查问出来的,让人感觉好像自己只要努力,也一样可以做到的样子。

但在场众人却都是捕快出身,如何不知道破获这种‘无头命案’的难处?

越是跟以前办过的案子对照,似孙绍宗这般于细微末节处见真知,又能将种种线索串联并补全的本事,便越显得神乎其神、高不可攀。

恐怕他们就算再努力上三辈子,也未必能及得上!

“大人的推断每次听来,都让小的叹为观止啊!”

赵无畏毕竟跟孙绍宗的时间最久,故而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听他啧啧有声的拍起马屁,蒋老七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就是一阵马屁如潮。

“好了,这些没用的话就不用说了。”

孙绍宗摆了摆手,道:“仇检校、赵捕头、蒋捕头,你们三个再带上那许胜力,跟我一去指认真凶。”

“指认真凶?!”

蒋老七不由惊呼道:“大人难道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

啪~

还不等孙绍宗回答,仇云飞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好气的呵斥道:“你是猪脑子啊?!那潘又安年纪轻轻,又是在大宅门里当书童的,他上哪认识外人去?”

“就算真认识几个,他自己的事儿都料理不过来呢,还有心理会别人家的私事?!”

蒋老七被他吼了这几声,终于也开了窍,瞪大了眼睛道:“这么说那凶手……那凶手也是荣国府里的?!”

“没错。”

孙绍宗笃定道:“那凶手必然也是荣国府的小厮!”

第268章 葬花塚上葬人魂

却说孙绍宗带着人到了荣国府里,寻贾琏将这前因后果说了,只听贾琏得又惊又恼。

惊的是这短短年余,自家竟出了这许多杀人越货的魔王,只略略一想,他便觉得脊椎骨凉。

恼的却是,那潘又安他最近才刚刚‘收用’了,原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谁知竟还是传出了‘舔腚沟儿’的说辞!

因兹事体大,贾琏当即下令让府里的年轻小厮,全都到前院集合,好让那许胜力挨个辨认清楚。

这消息传开之后,旁的小厮都急着往前院赶,偏有一人不进反退,慌里慌张的钻进了省亲别院之中。

他一路跌跌撞撞逢人便问,等寻到了那沁芳闸桥旁的桃林附近,便见那犄角旮旯里有一对儿少男少女,正拄着花锄在哪里说说笑笑。

“二爷!”

那小厮撕心裂肺的呼喊了一声,紧接着飞奔过去一个头磕在地上,耸动着双肩,哭丧也似的嚎道:“求二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我一救吧!”

那少年却正是贾宝玉。

宝玉被来人吓了一跳,慌张的往后退了半步,脚下一软,才觉自己不小心竟踩了林妹妹‘花冢’。

他忙对花冢道了几声‘得罪’,这才迁怒的呵斥道:“茗烟!你是得了急惊风不成?这院子里如今住着许多姐妹,若是不小心冲撞了那个,你吃罪的起么?!”

因宫里贤德妃传了旨意,说是省亲别院耗资巨万,荒废了实在是可惜了的,让宝钗等姐妹们搬进去住,又命宝玉也住进来静心读书。

于是二月二十二那日,除了待嫁闺中的贾迎春之外,一众莺莺燕燕便都搬了进来,故而贾宝玉如今才有此一说。

可茗烟此时心急如焚,却哪有闲心理会这些?

忙伸手抱住了贾宝玉的脚踝,把鼻涕眼泪直往上蹭,嘴里哭诉道:“二爷、我的二爷啊!茗烟跟了你这么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吧?!我知道二爷最是心善,还请二爷大慈悲免我一死!”

方才贾宝玉听他喊‘救命’时,还以为这厮是又输的血本无归,想让自己帮他还债来着,但眼下瞧着,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若是换了以前,被茗烟苦苦哀求上几句,贾宝玉八成不问青红皂白,就先答应下来了。

但近一年当中经了这许多事,贾宝玉便再是没记性,也早不似当初那般毛躁了。

因而只把脸阴沉,呵斥道:“你莫不是又惹了什么祸事?若是实言相告,我或许还会帮你,若是有所欺瞒……”

“万万不敢欺瞒二爷!”

茗烟仰起头,满脸委屈的道:“昨晚儿我与朋友约在武庙街的慧云楼吃饭,谁知竟撞上了琏二爷屋里的潘又安。”

“那潘又安仗着琏二爷的宠爱,又见我如今失了势,便百般的羞辱于我!”

“非但如此,他还……”

“他还怎得了?”

贾宝玉听到这里,心下便也有些不快,虽然茗烟因为‘别院舞弊’一案,被他贬出去做了杂役,但多年积攒下的主仆情分,其实说断就能断的?

错非心中仍把茗烟当成是自己人,就凭他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贾宝玉早该把他逐出荣国府了,如何还会三番两次的帮他还债?

故而听说茗烟被旁人‘仗势欺辱’,宝玉心下便很有些‘兔死狐悲’。

茗烟本就是个顺杆爬的泼猴儿,眼见贾宝玉面上有些恼色,立刻趁热打铁的愤然道:“他多喝了几杯黄汤,竟又提起了当初闹学堂的事儿,说我与那爱舔腚沟儿的小秦相公,当初何等的嚣张跋扈,如今却是一个死一个废……”

“什么?!”

不等他把话说完,贾宝玉已是勃然变色,秦钟之死本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儿,更何况‘舔腚沟儿’四字,分明是在影射二人断袖分桃的关系!

在林黛玉面前,他如何容得下这等话?!

于是立即便火冒三丈,嘴里也带了脏字:“这小妇养的如此胡言乱语,莫不是想作死呢?!”

“可不是么!”

茗烟唱作俱佳叫道:“小人当时也是恼的不行,离了那慧云楼仍是不解气,于是便又折回去,想寻他仔细理论理论。”

“谁知那厮依旧是口出秽言!什么摆屁股、开码头的乱攀扯,往我和小秦相公身上栽……”

贾宝玉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正待让茗烟喊了那潘又安来,好狠狠拾掇拾掇这不开眼的东西!

谁知却听茗烟继续道:“我实在听不下去,便与他撕扯起来,哪曾想竟……竟不小心用砖头打死了他!”

这话一出,却如当头浇下了一桶冰水。

贾宝玉打了个寒颤,目瞪口呆的愣怔半响,这才迟疑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不小心……不小心把他打死了。”

茗烟说着,又鼻涕眼泪泥沙俱下,哭求道:“如今那顺天府的差役找上门来,小人实在无法,也只能求二爷您救我一救了!”

说着,他便把头在贾宝玉两腿之间乱磕,嘴里更是没口子的分辨着:“我也是为了维护二爷的名声,才想教训教训他,断没有要杀了他的意思!二爷、二爷,我这也是为了您才……”

得知这厮竟是惹出了人命官司,贾宝玉便待撒手不管,可听他口口声声哭诉,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才不小心铸此大错,贾宝玉一时便又迟疑起来。

“我且问你。”

这时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林黛玉,却忽然板着脸问道:“你说的潘又安,可是二姐姐屋里司棋的表弟?”

知道贾宝玉素来最听黛玉的,故而茗烟自然不敢怠慢,忙点头道:“正是那厮!”

“这可就不对了。”

林黛玉捻着帕子冷笑道:“那人我有些印象,平日最是胆怯和气的一个,向来只有旁人欺辱他,断没有他欺辱旁的!”

听了黛玉这话,贾宝玉心下也不禁生出些疑心来。

于是他略一寻思,便也找到了些漏洞:“你既然先他一步,从那慧云楼里出来了,合该等到今日向我禀报才是,怎得又独自回去与他撕扯?”

越说越觉得不对,这茗烟素来便是个爱说小话的,断没有放着自己这靠山不用,偏折回去逞什么匹夫之勇的道理。

故而贾宝玉便又沉声喝道:“你这番话不尽不实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莫非以为我是个好哄骗的么?!”

这茗烟哪里晓得,孙绍宗早把他‘盗卖砚台’的事推理出来了,只一心想着糊弄贾宝玉出头,帮自己免去死罪。

眼下先是被林黛玉点出了破绽,继而又被贾宝玉厉声呵斥,显然这颠倒黑白的勾当,已经糊弄不下去了,他一边惶恐至极,一边却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都怪你!”

他猛地抱住贾宝玉的双腿,恶狠狠往怀里一扯,只扯的贾宝玉立足不稳,跌坐在那花冢之上。

随即茗烟便又合身一扑,骑在了贾宝玉腰上,双手死死掐住贾宝玉的脖子,面目狰狞的嘶吼道:“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把老子赶到外边受穷受苦,老子用得着去偷什么砚台么?!”

“我若不去卖那砚台,又怎么会遇上潘又安?!”

“是你、是你、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老子今儿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拉你垫背!”

他积攒了许久的怨气一股脑爆出来,如何是贾宝玉这等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可比?

任凭贾宝玉如何挣扎,那脖子上的十根手指仍是越掐越紧,眼见贾宝玉挣扎渐弱,便要气绝而亡!

便在此时,一只小巧的花锄忽然当头砸下,正锄在茗烟的后颈上,当即便铲了个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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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红儿

“啊~!!!”

眼瞅着茗烟捂着脖子,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惨嚎,却难以阻止那鲜血狂涌而出。

林黛玉只吓的小脸煞白,浑身更是软的如同没了骨头似的,手上那小巧的花锄也像是有千斤之重,难以把持!

但她仍是死死攥着锄头不放,警惕的着茗烟,以防他再跳起来伤害宝玉。

不过这番担心,明显是多余的。

因为方才林黛玉慌乱之下,准头略偏了些,并未锄中茗烟的后颈,而是贴着脖子,在左侧豁开了个血肉模糊的口子——同时,也顺带切断了茗烟的颈动脉!

于是林黛玉便眼睁睁瞧着,茗烟从哀嚎滚动到四肢抽搐,最后渐渐的没了声息。

他……

死了?

茗烟被自己杀掉了?!

林黛玉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毕竟再怎么早慧,她也只是十三岁的小女孩罢了。

便在此时,一只同样颤抖的手抓在了花锄上,不由分说的将那花锄夺了过去。

“这……这狗才……”

就见贾宝玉拎着那花锄,拼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两股战战的道:“竟……竟然想弑主,被……被我一锄头打死,也……也是活该……活该的紧!”

林黛玉何等聪明?

自然立时便猜到,他是不想自己背负上杀人的名声——即便是为了救人而杀人,身为年轻女子这般做,仍旧有可能引来非议。

“宝哥哥……”

林黛玉泪眼婆娑的,正待说些什么,宝玉却正色道:“你快喊了袭人去前面禀报,就说这犯下命案的刁奴方才意图弑主,已经被我给杀掉了!”

见他说的不容置疑,林黛玉微微一咬樱唇,便也只好转身奔着怡红院而去。

这一路惶惶,等到了怡红院便觉心头跳的厉害,勉励跨过那半尺高的门槛,眼前忽然就是一黑,不由自主的瘫坐在了台阶上。

“林姑娘?!”

一个模样娇俏的粗使丫鬟,正拎着水桶在院子里浇花,忽然见了这般情景,吓的忙丢开水桶,奔到近前扶住了黛玉,紧张的关切道:“林姑娘?您这是怎得了?!”

林黛玉被她这一唤,才又勉强清醒了些,便反手捉住那丫鬟的手腕,颤声问:“袭……袭人……”

“袭人姐姐出去了。”

那丫鬟倒是个伶俐的,只看黛玉这样子,便忙道:“晴雯姐姐也恰好不在家,有什么事您便先交代给我吧——奴婢叫红儿,管账房的林管家就是我爹。”

既然袭人、晴雯都不在,林黛玉也只好将方才贾宝玉所言,与这小丫头交代了一遍。

这红儿听了虽也唬的变了颜色,行事倒没乱了方寸,小心劝道:“林姑娘,那茗烟既然已经死了,倒也不差这一会儿半刻的,我先扶您去屋里歇一歇,否则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可没法儿跟宝二爷交代。”

说着,一边把林黛玉往堂屋里搀扶,一边扬声招呼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谁在大呼小叫?”

只嚷了两声,屋里便闪出了二等丫鬟秋纹,眼见林黛玉那副蔫蔫的样子,也不由被唬了一跳。

她一边忙也上前搀扶住,一边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呵斥道:“红儿,你这是怎么搞的?!林姑娘有日子没犯过病了,偏撞上你一回就成了这模样!”

这红儿原名林红玉,因犯了贾宝玉的忌讳,才改以了红儿相称。

她既是个有根脚的,模样又不比晴雯、袭人差上分毫,自然不甘心一直做个粗使丫鬟,于是平日里便显得‘出头’了些,总想着在宝玉面前挂个名号,也因此得罪了几个大丫鬟。

此时听得秋纹又拿自己做筏子,红儿心下虽然恼怒非常,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跟她争执的时候,强忍着把林黛玉扶到窗前,便二话不说,撒丫子直往外跑。

“跑什么跑?你……你……这卖骚的小蹄子!”

秋纹不明所以,追着咒骂了几声,眼见红儿一溜烟跑没影了,便只好悻悻的回去伺候林黛玉。

却说那红儿出了怡红院便发足狂奔,等到了前院已是香汗淋漓,便想摸出帕子简单的擦拭一下,免得在主子面前失了印象。

谁知这一摸却摸了个空,翻遍全身也没找见手帕,只得用袖子内衬胡乱抹了几把,这才又沿路打听着,寻到了东客厅附近。

此时‘辨认真凶’的戏码,还在持续进行当中,那客厅内外乌泱泱挤了能有四、五十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眼见一个娇俏的女子,面色潮红嘘嘘带喘的走来,那些少年人便难免有些骚动起来,一双双眼睛直在红儿身前身后打转。

要换个一般的小丫鬟,被这般盯着,怕是连走路都要拌蒜了。

但这红儿倒是镇定的紧,大大方方目不斜视的进了那客厅里,先恭谨向贾琏见了礼,正待询问顺天府的官差何在,却一眼瞧见了贾琏身旁的孙绍宗。

想当初,她也曾远远的见过孙绍宗几次,对他那魁梧雄壮的身形自然不会陌生。

于是红儿忙又躬身禀报道:“孙大人,我们爷让奴婢传话,说那杀人越货的茗烟方才妄图弑主,已经被我们宝二爷给打杀了!”

“什么?!”

贾琏大惊失色的跳将起来,愕然道:“他……他又杀了茗烟?!”

之前贾宝玉借焦大之手杀了赖大,便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了,眼下他竟然还亲手杀掉了自己的贴身小厮!

这……

这还是荣国府的宝贝疙瘩吗?分明就是一杀人魔王啊!

孙绍宗虽然也有些诧异,贾宝玉竟然杀了茗烟,但他手底下的亡魂近百,自然不会像贾琏那般大惊小怪。

故而便起身问道:“敢问姑娘,宝兄弟如今人在何处?”

“大人唤奴婢红儿便是。”

红儿先趁机卖了个‘名儿’,然后才乖巧的答道:“我们爷眼下在省亲别院东南角,沁芳闸桥旁的桃花林里!”

贾琏这时也缓过劲来了,忙吩咐道:“那你还不赶紧前面带路!”

红儿答应了一声,便侧着身子,引这两人并仇云飞等人出了东客厅。

而那门外的小厮们,目送这一行人远去之后,却哄的一声炸了窝,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贾宝玉杀死茗烟一事,言语间对贾宝玉却是又添了几分敬畏。

且不提他们如何议论纷纷。

却说红儿引着众人到了别院附近,就见一个吊着半边肩膀的青年,正在别院大门外徘徊,眼见是她过来,便喜滋滋的将一块帕子迎风招摇。

红儿见了面色数变,五味杂陈的挣扎了半响,便视若无睹一般,领着众人进到了别院之中。

那青年愣愣的目送她远去,脸上的期许便都化作了种种无奈,落寞的在大门外游荡着,却又舍不得就此离去。

第270章 痴情种子

风吹花落,贾宝玉手提花锄,站在那半凋零的桃树下,身边却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首——远远望上去,倒还真有几分写意的镜头感。

不过……

那尸体旁刚堆出来的小土包,又是干嘛用的?

孙绍宗狐疑道:“怎么,你不会是想把他葬在这里吧?”

贾宝玉被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半响才恍然,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讪讪道:“这是林妹妹做的花冢,用来葬花用的。”

花冢?

孙绍宗越发的无语了,这两个小文青也实在是闲的……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回去倒不妨也学着搞一个——在女人们面前秀一秀浪漫,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正打定主意要在家照葫芦画瓢,就听贾宝玉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今天既然出了这等事,以后这花冢怕也用不得了。”

这有什么好矫情的?

省亲别院里有的是地方,隔二里地另弄一个不就成了?

孙绍宗实在没心情陪他聊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便用下巴一点那血泊中的尸首,吩咐道:“让许胜力过去瞧瞧,看看昨晚上是不是他。”

谁知那许胜力见了这一地的血,早吓的没了精气神,畏畏缩缩往前挪了半天,离着那尸首还有丈许远。

“你特娘磨蹭什么呢?赶紧的!”

仇云飞在旁边看的不耐,干脆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许胜力猝不及防之下,便踉跄着扑倒在那血泊之中,正与死不瞑目的茗烟对了个正着。

“啊~!!!”

女人似的尖叫着,许胜力一边连滚带爬的往后缩,一边大叫道:“是他、是他、就是他!昨儿亥时去慧云楼与那奸商碰头的,就是这厮!”

既然确定了茗烟就是杀人凶手,剩下的事情自然简单多了。

让仇云飞与两个捕头,去前院就地取材弄个简易的担架,好将这尸首抬回去——虽说凶手和被害人都已经死了,但必要的程序,还是要在衙门里走一遭的。

等仇云飞等人领命去了,孙绍宗便又简单的给贾宝玉录了个口供。

虽说贾宝玉早就打好了腹稿,但在孙绍宗这样专家听来,却显的漏洞百出,再看那花锄的样式,以及贾宝玉脖子上的掐痕,心下便已然猜出杀人者究竟是谁了。

只是这等细枝末节,只有傻子才会去追究呢——尤其那林黛玉还是阮蓉的干妹妹。

于是他便也装聋作哑,把贾宝玉编造说辞记录下来,顺带又帮他弥补了几处明显的漏洞。

眼见事情告一段落,那红儿不失时机的凑了上来,附耳向贾宝玉诉说了林黛玉的情况。

一听颦儿身体不适,贾宝玉当时就慌了手脚,再顾不得别的,忙向孙绍宗、贾琏告罪了一声,便急吼吼的回了怡红院。

那红儿自然也是紧随其后。

眼见他们主仆二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跑了,贾琏颇有些尴尬的赔笑:“二郎莫怪,这小子向来不识礼数……”

“二爷!”

便在此时,那沁芳闸桥上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小丫鬟将嘴拢在掌中,扬声呼喊道:“奶奶说有笔账对不上,让您赶紧回去查查根底儿。”

贾琏顿时哑口无言,半响才苦笑着拱了拱手:“二郎,我怕是……”

孙绍宗便随手一甩袖子,笑道:“二哥放心的去吧,等把这具尸体台抬上,我也就不跟你告别了,直接回衙门交差。”

贾琏这才单独留下周瑞陪着,如蒙大赦的去了。

这兄弟两个一走,场面顿时冷清下来。

孙绍宗懒得与周瑞搭话,便随意的四下里扫量,冷不丁就发现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上,竟还挂着个水蓝色的书袋。

他好奇的上前取乐下来,就见里面装的都是些经史注解,唯独有一本宋慈的‘洗冤集录’混杂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猜出这应该是宝玉遗留下来的,看来他一面读书上进奋发图强,一面却也没有放下对‘刑名断案’的兴趣。

“喏,你家宝二爷的功课。”

孙绍宗随手把那书袋丢给了周瑞:“待会记得给他送过去。”

周瑞忙不迭的应了,刚把那书袋接在手中,忽听有人粗声大气的问道:“那凶手……那凶手当真是茗烟吗?!”

孙绍宗与周瑞回头望去,目光先是在来人脸上打了个转,继而便不约而同的滑到了锁骨以下的位置——这来人正是司棋,她大约是一路跑过来的,眼下直喘的跌宕起伏。

“没错。”

孙绍宗点了点头,简单的介绍道:“这厮偷了府里的砚台去卖,却正被潘又安撞上,因为担心事情败露,便干脆选择了杀人灭口。”

“方才他见官差找上门来,又意图挟持宝玉做人质,结果反被宝玉所杀。”

司棋闻言,愣怔的打量了那尸首半响,忽然屈膝跪倒在孙绍宗面前,哽咽道:“大人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奴婢之前在姑爷面前发下的实誓言,也绝不会有半点更改!”

听这意思……

她似乎已经瞧出,便宜大哥是心有所求,才答应让自己出手的。

看来胸大未必无脑啊!

却说这司棋离开不久,仇云飞等人也终于抬来了担架,两个捕头抱头掐脚把茗烟扔了上去,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的出了省亲别院。

等到了那大门外,就见那吊着胳膊的青年,仍在大门附近徘徊着,孙绍宗便停住了脚步,招呼道:“贾芸,你在这里胡转悠什么呢?”

那贾芸忙凑过来,恭敬的行了一礼,陪笑道:“回大人的话,我左右闲着无事,就是随便逛逛、随便逛逛罢了。”

“随便逛逛?”

孙绍宗的目光在他左手上打了个转,嘴角微微向上一挑,晒道:“你方才摆弄的手帕,是那红儿不小心落下的,还是以前与她有什么牵扯?”

贾芸眼见瞒不过去,也只得摊开了手掌,讪讪道:“是我方才捡到的,应该是红儿姑娘不小心落在了这附近。”

瞧他那五味杂陈的表情,孙绍宗便能猜出,他与那红儿,八成曾有些眉目传情的故事,只不过如今他断了条胳膊,导致‘身价’大跌,那红儿便也与他断了往来。

不过这‘跟红顶白’也是大宅门里惯例,尤其看贾芸这样子,两人怕也还没什么实质接触,至少比不得那司棋与潘又安。

想想这贾芸断臂,勉强算是和自己有些关系,而且这几次见他,印象也都还算不错。

孙绍宗便在他左肩上拍了拍,笑道:“等我那日再见了宝兄弟,就让他给你寻个肥缺——这便宜老子总不能白当吧?”

“等过几年你置办下一份丰厚的家业,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

贾芸听了自然是大喜过往,嘴里千恩万谢着,手上那帕子却仍是紧紧攥住,不肯放松分毫——这分明是对那红儿余情未了。

这厮倒也算是个痴情种子。

只是那红儿……

却不像是靠一个‘情’字,就能搞定主儿。

第271章 妙玉再访顺天府

不得不说,卫若兰身边那几个师爷,还是有些能力的,至少这半个月来的公务,就处理的井井有条。

孙绍宗简单将誊录的公文副本翻了翻,虽说也瞧不出太出彩的地方,但胜在四平八稳,一看就是积年老吏的手笔。

当然,必须要由治中处置的公文,还是不可避免的积累了一批。

孙绍宗原本打算趁着今儿在府衙,先把那些重要公文搞定,可他毕竟是有伤在身,又东奔西跑查了半天案,此时再批阅公文时,便觉得一阵阵精神不济。

算了~

还是把公文带回去,等明儿有空的时候再说吧——正好也可以拿来做个由头,让那程日兴‘复工’。

顺带一提,孙承业这次名落孙山之后,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便准备把妻妾家眷都接到京城里,就近温习三年后再战考场。

不过以孙绍宗看来,孙承业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心理素质不够,而不是学问不足,故而有意把他也招来府里,挂个师爷的名头。

学些俗务倒还在其次,主要是趁机让孙承业经一经世面,开阔开阔心胸。

当然,这事儿肯定急不得,起码要先得到其父母的许可,才好去征求孙承业的意思。

眼见外面天色也不早了,孙绍宗从多宝槅上取了个软木匣子,把需要处理的公文一股脑扫进去,又大大的伸了个拦腰,便准备动身离开府衙。

谁知刚出了里间,就见林德禄匆匆的赶了进来,躬身行礼道:“大人,荣国府的妙玉师父在外面求见,您看……”

这假尼姑怎得又找过来了?

见孙绍宗有些纳闷,林德禄忙又补充道:“其实她本来是想求见卫通判的,但卫通判响午便告病回家了,所以……”

听林德禄一番解释,孙绍宗这才晓得,感情妙玉不是第二次来顺天府,而是已经来过十多次了!

那次在孙绍宗的带领下,挨个见过三个尼姑之后,妙玉回去消停了没两日,便再次登门求见——恰好那时孙绍宗忙着办满月酒,于是便换了卫若兰出面接待她。

据说卫少爷与这美貌的小尼姑相谈甚欢,当即便拍板决定,任其随意出入那‘软禁所’。

于是从那日起,妙玉便经常去探望三个怀孕的尼姑,每次去了先都是大撒赏钱,让婆字们给‘寻死的一号女尼’清洁身子。

而她自己,则是去寻那入了魔的二号淫尼,涛涛舌辩上半个时辰,然后再去嗜杀成性的三号尼姑门前,大声诵念清心普渡的经文。

最后,等那一号尼姑清理好了身子,她折回去去与其闲话家常一番。

啧~

这假尼姑还真是……

要搁在现代社会,就凭她这执著劲儿,做心理辅导医生或许差了点儿专业素质,但干个居委会大妈还是没问题的。

原本孙绍宗并不准备见她,但听了她近日的所作所为,却临时改了主意,将那木匣子往桌上一丢,吩咐道:“去把人领进来吧。”

林德禄立刻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将那妙玉引了进来。

多日不见,这假尼姑仍旧是一身看似节约,实则价值不菲的百衲衣,上前口宣佛号躬身一礼,道:“贫尼妙玉见过治中大人。”

呵呵~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貌似都称不上一个‘贫’字。

孙绍宗微微一颔,便算是还了礼数,随即开门见山的问:“不知妙玉小师父今日来访,可是又有什么想求本官帮忙的?”

虽然这个‘求’字,听的妙玉心下很是有些不喜,但她也晓得面前这位孙大人,可不像那卫公子那般对自己‘礼遇有加’,故而也不敢显得太过清高自傲。

只板着一张欺霜赛雪的瓜子脸道:“实不相瞒,贫尼此来是希望大人能以慈悲为怀,让水月庵的三位同修,可以每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免得终日不见阳光,滋生出许多的邪念来。”

她这次前来,果然还是为了那三个尼姑。

不过……

孙绍宗眉头一皱,质疑道:“三位同修?难道连那智善——爱杀人的那个尼姑是这法号没错吧?难道你想让她也出来放风?”

妙玉面不改色的点头道:“阿弥陀佛,为了进一步感化她们,使其重归我佛怀抱,自然要对其一视同仁——不过大人也不必多虑,经过贫尼这些日子的开导,她们都各自反省了许多,想来……”

“还是不要再‘想’了。”

孙绍宗大手一挥,毫不犹豫的拒绝道:“若她们只是触犯了佛门戒律,关在你那栊翠庵里,你爱怎么感化就怎么感化。”

“但眼下她们触犯的却是朝廷法律,而朝廷要的也不是感化,而是以儆效尤。”

“故而此事不提也罢!”

那三个尼姑都是判的斩立决,眼下不杀她们只是因为有孕在身,等生下孩子左右都是要死的,她们是继续滋养邪念、还是立地成佛,对于孙绍宗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若只是顺水推舟倒也还罢了,偏这三个尼姑都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为了感化三个必死之人,让手下的差役去冒险?

还是省省吧!

“大人!”

听孙绍宗说的决绝,妙玉也有些急了,趋前半步仰起臻,激动道:“她们如今可都是有孕在身,这每天里憋闷在屋内,眼见身子骨儿越来越虚弱,你莫非想眼睁睁看着她们一尸两命不成?!”

这大帽子扣的真是……

不过这个理由,倒是比什么‘感化不感化’的要实在多了,毕竟真要让尼姑们三尸六命了,对孙绍宗的名声,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的。

故而孙绍宗与她对视了半响,便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样做毕竟有一定的风险,我总不能平白无故的让那些杂役……”

妙玉毫不犹豫的道:“需要多少银子,我来出!”

这小妞……

不会是贪污了栊翠庵的公款吧?

“也不都是钱的事儿。”

孙绍宗砸了咂嘴,颇有些为难的道:“算了,师太慈悲为怀慷慨解囊,本官也不好继续拒绝。”

“这样吧,你回去拟个条陈,把准备施舍多少银两,需要增派多少人手,希望她们每天能放风多久,简单的罗列一下。”

“等你把条陈交到刑名司,该如何处置咱们再做定论。”

妙玉见他松了口风,这才满意退回了原处,躬身道:“既是如此,那贫尼便先告辞了。”

说着,毫不犹豫向外便走。

这假尼姑倒还真是风风火火,绝不多说半句废……

“大人。”

正感慨妙玉的雷厉风行,谁知妙玉到了门口,却忽然将那雪颈一折,目光灼灼的问道:“您莫不是对我们佛门弟子,有什么偏见?”

孙绍宗闻言一愣,待要回应时,她却早挑帘子步出了堂屋。

莫名其妙!

讨厌和尚难道不可以么?

孙绍宗不爽的一甩袖子,卷了那装满公文软木匣子,便准备离开府衙。

“大人,您真要按照这小尼姑说的做不成?”

这时一直泥胎木塑般,立在旁边的林德禄,忍不住提醒道:“那三个尼姑可都是杀过人的,万一把她们放出来,再有个什么意外……”

“谁说我答应她了?”

孙绍宗混不在意的道:“打明儿开始,本官就要请假筹备兄长的婚礼了,届时这刑名司里自然是卫通判说了算——他不是和小尼姑相谈甚欢么?这事儿就交给他去处置吧。”

说着,便也自顾自的出了堂屋,只留下林德禄在那里啧啧感叹:治中大人果然是治中大人,这云淡风轻的随口一拖延,就又给对手下了个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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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喜迎亲、似痴情偏又无情

锵~锵~锵~锵~

响午刚过,两个披红挂绿的小厮,铜锣声声的在前开道,后面孙绍宗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明黄色的斗牛袍,顾盼间更显得雄壮威武、英气勃勃!

再往后看,却是一顶八人抬的奢华喜轿,上雕九凤鸾鸣,那火炭红的轿衣上,挂着四个永结同心的绣球,下面又缀了无数流苏彩珠……

若单看这队伍的构成,说不得便要以为是孙绍宗在娶亲了——可事实上这年头,新郎在新娘进门之前,是压根不会在娘家人面前露面的。

听说早年间,大周朝的成亲也不是这等规矩,而是如同前朝那般,由新郎亲自去新娘家里迎娶,顺带还要被考校些诗文、射术什么的。

但随着男尊女卑的思想逐步升级,新郎便渐渐从迎亲队伍中退居二线,只需要舒舒服服的,在家里等着新娘子上门即可。

当然,根据孙绍宗的揣测,这除了男尊女卑的因素之外,大周建国初期,因连年战乱导致男少女多比例失调,怕也是这种变化重要的推手之一。

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听说那年头男人娶老婆容易的很,如果肯接受番女的话,简直能挑花了眼,而替早逝的兄弟兼祧,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流行起来的。

呃~

闲话少提。

既然孙绍祖不会出面,孙绍宗这个亲弟弟,自然便成了迎亲的主力,骑在马上绕着四九城跑了大半圈,炫耀的满城风雨之后,他这才终于到了荣国府。

就见那黑漆大门外,早早便扎起了彩牌楼,又有无数红绣球、红灯笼垂在墙头——不过根据孙绍宗的了解,这貌似都是荣国府公账上出的钱,贾赦则是跟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

因为新郎不出面,自然也就没有堵门的规矩。

故而孙绍宗这边刚甩蹬下马,那边厢贾琏、薛蟠、贾蓉、贾蔷等兄弟子侄,便都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

旁人倒还好,薛蟠一边哈哈大大笑,一边却是颇有些委屈的道:“二哥从津门府回来,也不跟大家伙儿言语一声,这事儿做得可着实不地道——今儿必须连接风酒一并补上!”

“不光是接风酒,你那喜酒我今儿也一并补上!”

孙绍宗一面同众人谈笑风生,一面却也不禁有些纳闷,连薛蟠这样算不上正经亲戚的,都跑来迎接宾客了,那贾宝玉却又去了何处?

趁着与贾琏携手进门的当口,他悄悄的问了一声,贾琏便显出些尴尬来。

却原来自那日杀了茗烟之后,林黛玉便一病不起,体温忽高忽低的折腾了两三日,直到如今也还迷迷糊糊的不见个好转。

而这几日当中,贾宝玉一直衣不解带的伺候着,除非必要,否则便是半步也不肯离开。

早上的时候,贾琏倒是去喊过他两声,结果却被他不耐烦的给斥退了。

听了贾琏这番话,孙绍宗不觉有些无语。

该说这贾宝玉是痴情呢,还是无情呢?

说他无情吧,一连几天守在心上人窗前衣不解带的伺候着,怎么也算不得‘无情’。

可那贾迎春真要说起来,也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眼见就要出嫁了,他这做弟弟的却连面都不肯露,也委实让人心凉的紧。

且不提孙绍宗被众星捧月一般迎进客厅,如何接受贾琏等人的宽待。

却说与此同时。

那贾迎春的闺房治中,却也正有人替贾宝玉百般的尴尬。

“二姑娘,这些都是他提前备下的,原本想亲手交给您的,可是眼下……”

袭人将几件流光溢彩的稀罕宝贝,一一的摆在那圆桌上,搓着手道:“您也知道,他但凡发了癔症,便没人能劝说得了,绝不是有意要慢待二姑娘……”

“行了、行了,解释几句就得了!”

王熙凤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拿团扇往她头上一戳,调侃道:“瞧你这费劲着慌的,日后宝兄弟要是狼心狗肺,不拿你当个眼珠子捧着,我头一个便去戳他的脊梁骨。”

“二奶奶~!”

袭人不依的扭着身子,四下里便是一阵哄笑。

只那史湘云忍不住插嘴道:“就怕那眼珠子另有其……”

不等她把话说完,薛宝钗便急忙揽过了话头,佯嗔道:“瞧瞧、瞧瞧你们这样子!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二姐姐大喜的日子,你们怎得还是只顾说宝兄弟的事情?”

说着,她便揽住了李纨的胳膊,笑道:“还是大嫂子最会体贴人,这一来就帮着二姐姐忙里忙外的,不像二嫂子,就会在那里调侃人。”

“哎呦喂~!”

王熙凤夸张的叫了一声,挥着那团扇作声作色的道:“瞧这狗腿子当的,怕不是盼着大嫂也一并帮你拾掇拾掇,好让你赶紧嫁了心上人?”

“你……你再胡说!”

薛宝钗当即便涨红了脸,虚张声势的往前一扑,姐妹们这个拦、那个推的,便又笑闹成了一团。

唯独李纨仍在那里,专心致志的帮贾迎春补妆。

眼见最后一条眉毛描得了,她退后半步仔细瞧了瞧,嘴里便啧啧赞道:“妹妹果然是好底子,平日里总是一身儿素净,倒还不显什么,眼下这扮上了,倒还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贵气!”

“嫂子莫取笑人。”

贾迎春羞涩将个帕子扭成了麻花。

却说前两日司棋那一惊一乍,当真把她吓了个半死,幸亏最后风平浪静,并未波及到她身上,否则的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

正在心里后怕着,李纨便上前拉起她的手,笑吟吟的道:“是不是有些紧张?其实夫妻俩过日子,也就是那么回事。”

因以为她是介意那孙绍祖的年纪,便又开解道:“听说新郎官儿年纪虽大了些,身子骨儿却是康健的很——这女人找夫家,还是得找个身子骨结实的,日后才算是些盼头。”

原本她说起这等话的时候,总是幽怨居多,眼下却不知想起了什么,那面色酡红一片,一对儿紧致结实的大腿,更是不由自主的紧紧交叠在了一处……

贾迎春毕竟缺少经验,便也没瞧出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以为她是又想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才忽然沉默起来。

于是略有些局促的,想要宽慰李纨几句,却又不知究竟该如何宽慰,正左右为难间,就见门帘一掀,秋桐扭着水蛇腰进来,眼见这满坑满谷的奶奶、小姐,连忙躬身挨个见过。

“行了。”

还没等她把人头点齐了,王熙凤便又快人快语的道:“可是太太那里催了?”

“正是。”

秋桐脆声道:“太太说了,时辰不早了,还请姑娘早点动身。”

话音未落,李纨便伸手在贾迎春臀上掐了一把,贾迎春吃痛之下‘哎呦’了一声,这才想起了之前的交代,忙捧着脸做出一副悲戚状。

王熙凤便一甩团扇,吩咐道:“回去禀了太太,就说二妹妹舍不得家人,再让我们好生劝劝她吧。”

秋桐答应了,便又扭着水蛇腰出了门。

等她去了,王熙凤转过脸便又打趣迎春道:“二妹妹莫急,且把那眼泪好生养一养,等上轿时你若还哭不出来,可不是好耍的。”

屋里众姐妹便又是一阵哄笑。

李纨插着腰假做恼怒的呵斥了一声:“笑什么笑?你们早早晚晚都得有这么一天。”

说着,她便又将手掌摊开来,笑道:“二妹妹平日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今儿我这一掐,倒真是个好生养的——怪不得那孙将军非要娶你过门呢。”

王熙凤听了,便作势也要来掐上一掐,直把个迎春羞的不行。

就这般,那秋桐按照规矩前后请了三次,贾迎春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那西厢小院。

眼见到了大门外,一众未出阁的女子连同寡居的李纨,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只王熙凤挽着贾迎春的胳膊,悄声叮嘱道:“好妹妹,千万莫忘了我送的嫁妆。”

第273章 春宵未至、冷语先寒

“落轿~!”

随着傧相一声抑扬顿挫的吆喝,孙府门外便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因孙绍祖军中的同僚来了不少,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糙汉子,那起哄架秧子的震天响,险些便连房顶都掀起来。

于谦三人因为正在参加殿试,要到晚上才回来。

不过冯紫英、柳湘莲,连同那蒋玉菡都已经到了,正在与贾琏、薛蟠几个负责送亲的寒暄着。

另外还有冯鑫、徐守业、卢剑星、沈炼、林德禄、周达……

总之和孙绍宗关系略近些的,基本也都前来恭贺了。

另外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譬如冯紫英的父亲冯唐、保龄侯史鼐、忠顺王府的长吏,则是在里面候着,并未跟随新郎出门迎亲。

却说披红挂绿的孙绍祖,在众同僚的催促、推搡中,满面红光的拿了根竹竿将那轿帘一挑,旁边两个婆子立刻上前搀出了贾迎春,引导着她向孙府正门行去。

与此同时,鞭炮也噼里啪啦的炸了起来,又有人拿了大把散碎铜钱,往看热闹的人里一通乱洒。

贾迎春平生还是第一次作为主角,享受这万众瞩目的待遇,一时只唬的手脚酸软、心肝乱颤。

也幸亏旁边两个婆子都是有经验的,一路提醒着她如何迈过门槛、跨过火盆,否则单靠她自己的话,即便不蒙着着盖头,也未必能一路稳稳当当的走到后院。

直到坐在那撒满‘枣生桂子’喜床上,身边伺候的人,也换成了熟悉的大丫鬟绣橘,贾迎春这才渐渐缓过些劲儿来。

不过她很快便又提起了心肝,将那红盖头挑起半边,四下里扫量了一圈,急道:“绣橘,司棋去哪儿了?她……她不会又想闹出什么花样来吧?!”

“姑……太太,尽管放心便是。”

绣橘别扭的改了口,一边将晚上要用的东西从包裹里取出来,一边宽慰道:“自从孙……自从二爷替那潘又安查出了真凶,司棋姐就把自己当成了孙家人,又怎么会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生事?”

“这条白绢,我先放在枕头下面了,太太晚上可千万莫要忘了。”

等把那枕头重新归置好,绣橘这才又继续道:“方才姑爷让人喊了她去,大约是要交代些什么吧。”

一边说着,一边将个高底儿矮边儿的绣花鞋,放在了床头,这瞧着是双鞋子,其实里面藏了些精致的春G图,是让新婚夫妇启蒙用的。

当然,孙绍祖既然是二婚,身边又养了一大群小妾,这玩意儿自然也便成了摆设。

“姑爷寻了她去?”

贾迎春喃喃自语,心下却仍是有些惴惴不安——孙绍祖喊司棋去,究竟是要交代什么呢?

与此同时。

孙府西南一个偏僻的凉亭中,司棋站在孙绍祖身前,却是一脸的坦然。

左右她现在是心甘情愿的,想要做这陪嫁丫鬟,身子什么的也不介意舍出去——虽说在贾迎春之前,与男主人发生关系,似乎有些不合规矩,但以贾迎春的性子,事后怕也只会是不了了之。

也正因如此,司棋在面对孙绍祖时,可说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孙绍祖慢条斯理的喝了两杯水酒,眼见这高大丰壮的丫鬟,仍旧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便忍不住赞道:“你倒是个有胆识的——算了,废话也不多说,我且问你,你可知我花大价钱把你家小姐迎进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花大价钱迎进门的说法,明显带着些贬义,同时又隐隐透出几分不寻常来。

司棋微微一愣,这才添了几分小心的答道:“奴婢听说,老爷是请高人推算过,说是必须得娶个八字相合的高门贵女,才好压住‘天煞孤星’的命格。”

她倒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尤其这‘天煞孤星’四字,虽然本就是孙绍祖自己散播出去的,此时听了,心下却仍觉得有些刺痛。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他估计便要先拳脚招呼几下,再继续往下问话了。

但为了制定好的计划能圆满进行,孙绍祖也只能收敛了这些恼意,沉着脸点头道:“确实如此!我如今年近四十,又在屋里张罗了这许多女子,却始终没有一个能生下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他将牙一咬,那满脸络腮胡子便钢针似的乱颤:“你家小姐便是我最后的指望了,若是连她也生不出个儿子来……”

碰~

他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桌上,只震的杯盘狼藉,面色也随之有狰狞了几分:“你家小姐最好莫辜负了我那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否则……哼,老子一旦恼将起来,可认不得她娘家是谁!”

若是换成旁的陪嫁丫鬟,刚进门就被如此空恫吓,怕是早慌了手脚。

但这司棋却委实没辜负了她那‘胸襟’,虽也微微变色,却仍是分寸不乱。

恭敬福了一福,脆声道:“老爷这话,我自然会转告给太太——可若只为了这些,老爷怕也不会逼着二爷出手,帮奴婢申冤昭雪了。”

顿了顿,她便又道:“奴婢既然已经立了誓言,便任凭老爷差遣,绝不会有半分犹疑。”

这分明是在告诉孙绍祖,有什么事情不必拐弯抹角,只管说出来便是。

“好!”

见这丫鬟当真是个爽快的,前面又已经铺垫的差不多了,孙绍祖便将那猛张飞的架势收敛了,正儿八经的道:“那推算出我必须娶高门贵女,才能生下儿子的仙长,还曾交代下一些辅助的方子,只有一切都按照他说的做了,才能破除我这‘天煞孤星’的命格。”

说着,他便从袖子里取出几页纸片,递到了司棋手中。

“喏。”

他郑重叮嘱道:“你千万瞧仔细了,一定要敦促着你家小姐,按照这上面写的去做,若是她敢坏了我的好事……哼!”

司棋原也是贾母跟前历练过的,故而倒也识得些文字,于是将那几页纸接在手中,便先大致的扫了一遍。

只见上面事无巨细规定的极为详尽,连贾迎春每日里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甚至用什么姿势睡觉,都规定的极为严格,一看就是精心推算设计出来的。

司棋心下便也添了几分郑重,她最近虽然与贾迎春闹了意见,可终究也是主仆一场,到底不想让贾迎春稀里糊涂的,便失了丈夫的宠爱。

因此她便又看得仔细了些。

可这一仔细,司棋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盖因这上面写的太细了些,照着做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新婚夫妇做‘那事儿’的时间,却是完全被挤占了!

她虽也没亲身体验过,却也晓得不做‘那事儿’,是万万生不出孩子的!

于是忍不住便质疑道:“老爷,要按照这上面的交代,打从拜堂之后就要开始照做了,那您究竟要何时与太太洞房?”

“洞房有什么好着急的?”

孙绍祖不由分说的呵斥道:“若误了仙长的方子,便是洞房上一百次,又能有个鸟用?!”

“可是若一直……一直……”

司棋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的太过直白,略一犹豫,便小心提醒道:“太太陪嫁来的白绢,怕是不好空放许久……”

“这你放心。”

孙绍祖满不在乎的道:“届时反正是我自己验看,我说上面落红,谁敢说没有?!”

说着,他从石凳上起身,不容置疑的道:“先照着这方子坚持一个月,看看效果如何再说——你回去不妨跟你家小姐明说,老子花大价钱买了她来,就是为了生儿子!若是生不出儿子,我便是睡上她一万回,也抵不回那白花花的银子!”

第274章 求子秘方

“姑爷真是这么说的?!”

听罢司棋的转述,首先做出反应的却不是贾迎春,而是旁听的大丫鬟绣橘。

就见她震惊的攥着衣领,杏核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的道:“眼下连堂都还没拜呢,怎么就……怎么就说得这般不留情面?”

贾迎春虽然没说什么,但看那大红吉服里的娇躯微微颤抖,便知道她心中也是不平静的紧。

“不留情面?”

司棋不屑的一撇嘴,反驳道:“要是当着二姑……当着太太的面说出这话,那才真是半点不留情面!眼下么,提前四四六六说个清楚,总好过不明不白的让人去揣摩。”

说着,她便从袖筒里取出那几页纸片,递到贾迎春面前,嘴里道:“老爷今晚大约是不会来了,太太不妨先瞧瞧这方子,等晚上咱们就得照着操持了,可千万出不得半点纰漏。”

贾迎春愣怔了半响,才伸手把那纸片接在手里,却并不急着去看,而是仰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绣橘眼见那盖头下的樱桃小嘴儿动个不停,却半响没吐出个整字来,便忍不住又越俎代庖的问:“司棋姐,要是太太日后生不出个一儿半女来,姑爷难道还真会不讲情面……”

“凡事先往好处想吧。”

司棋打断了她的话,略有些嘲讽的道:“太太平日不都是这么做的么?老爷既然最在乎孩子,一旦咱们太太生出嫡长子,在这府里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顿了顿,她又举例道:“旁的不说,就说二爷屋里的阮姨娘吧,听说自从生出儿子之后,在这府里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老爷屋里姨娘,每月月初都是去她哪里领例钱。”

那绣橘原本紧皱着眉头,听司棋说起阮蓉时,却霎时间舒展开来,露出满眼的期盼之色。

如果说王夫人,一直是荣国府里姑娘小姐的标杆,阮蓉的生活,则无疑是丫鬟小妾们的梦想!

绣橘甚至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自己能比贾迎春率先生下庶长子的话,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像阮蓉一样风光无限……

呸呸呸~

真要这样做了,自己岂不成了那等狐媚惑主的骚蹄子?

她被这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做了些‘自我批判’,但这邪念一萌芽,想要根除却哪有那么容易?

没奈何,绣橘也只能先将其压在心底,强装出一副为主分忧的模样,蹙眉道:“可我听说姑爷这些年四处烧香拜佛的,纳了不少八字相合好生养的女人,甚至还有几个生过孩子的小妇人,却一直没能得个一儿半女。”

她本来是为了缓解‘精神背主’的尴尬,随口一说罢了,但说着说着,心下越是也没了底。

如果说没碰过几个女人,还能说是‘非战之罪’,可这孙绍祖变着花样的试了这么多小妾,却从来没有成功过,难道贾迎春会是唯一的例外?

至于‘豪门贵女、八字天成’什么的……

倒不是绣橘想贬低自家这位二姑娘,只是再怎么看她那怯生生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能大富大贵的主儿。

而这次司棋也并未反驳,再加上一个木讷的贾迎春,三人一时便都默然起来。

好半响,司棋忽然伸手将贾迎春的盖头扯了下来,露出了那凤冠霞帔、精致五官,以及一双泪眼婆娑的星眸。

贾迎春吃了一惊,慌忙低头避开司棋的视线。

司棋却恍似没看到她眼角的泪痕一般,依旧不容置疑的道:“老爷今晚左右是不会来了,这盖头不戴也罢——太太还是赶紧瞧一下那方子吧,若是真的能成,这一天云彩便也就散了。”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贾迎春背过身抹了把眼泪,这才把那所谓的‘方子’摊开了细看。

绣橘也忙好奇的凑了上去,却只见那‘方子’上没写几味药草,却是图文并茂的画了许多小人儿,下腰的、叉腿的、趴平了往上弯的、金鸡独立拧麻花的、……

这姿势古怪不说,更有种种羞人之处。

因此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贾迎春便涨红了脸,那绣橘更是忍不住啐道:“这开方子的仙长,怕也是个不知羞的!”

“这保养身子的方子,又不是做给旁人看的,有什么知羞不知羞的?”

司棋白了她一眼,又宽慰迎春道:“二爷教的那什么健身操,瞧着不一样羞人的紧?你瞧大奶奶练了大半年之后,非但身子骨康健了,连性格也活泛了不少呢。”

她却哪里知道,真正让李纨敞开心胸的,不是那健身操本身,而在于传授健身操的‘人’。

当然从某方面来说,司棋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发明’这套求子秘方的不是旁人,正是孙绍宗!

前几日,便宜大哥非逼他把那健身操改的面目全非,好那来糊弄事儿。

可孙绍宗一琢磨,与其胡改乱改健身操,还不如另弄一套现成的呢,于是便将自己印象中的瑜伽姿势,一股脑劝都画了上去。

美体塑形,可以增加对男人的吸引力;提高柔韧性,又方便解锁更多姿势——这么一想,勉强也算的上是‘求子秘方’了吧?

却说贾迎春听她说的有理,又知道自己下半辈子是喜是忧,就全看着方子管不管用,于是也便顾不得害羞了,先仔细记下几个姿势,便准备开始演练一番。

只是她这一身凤冠霞帔的,后腰上绑了条打成蝴蝶结的硬板带,想活动自如都难,何况是做瑜伽?

试了几次,连最简单的姿势都没能摆出来,反倒差点把那凤冠摔在地上。

“算了。”

司棋见状,只得劝道:“还是等晚上拜完堂,太太褪下这身衣服再试吧——眼下先将上面的姿势记熟便可。”

叩叩叩~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便听陪嫁的婆子喜气洋洋道:“司棋姑娘、绣橘姑娘,快出来瞧瞧吧!这府上发赏钱了,咱们这些刚陪嫁过来的还能领双份呢!”

绣橘素来便是个财迷,一听说有双分赏钱可领,立刻风风火火的上前拉开了房门。

司棋倒还镇定些,狐疑的问:“这大婚的红封,不是方才进门时就给了么,怎得又有赏钱可领?”

那婆子手里攥着锭小元宝,直乐得合不拢嘴道:“听说是来了圣旨,荫封这府上二爷的长子做什么‘恩骑尉’,二爷和姑爷都欢喜的不行,便又重重的发下了一大笔赏钱!”

阮蓉生的庶长子,竟然得了皇上的封赏?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心情却是各有不同。

与此同时。

却说那前厅之中,孙绍宗看似笑的开怀不已,心下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虽说一时赏无可赏之下,便转而封妻荫子,也算是历朝历代的老规矩了。

但一般都封的都是嫡长子或者嫡次子,眼下忽然册封起了庶长子,实在是显得有些诡异。

再者说了,孙绍宗自己都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爵位呢,有必要跳过老子,直接荫封儿子么?

但他心下再怎么疑惑,却也不敢当众表现出来——倒不是怕被有心人瞧见,传到广德帝耳中,而是担心让阮蓉知道了,以为他看重这嫡庶之别。

于是孙绍宗也只能摆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敷衍着或真心、或假意的贺客们。

第275章 生了儿子,就是不一样!

日上三竿。

孙绍宗打着哈欠进了堂屋,二话不说便往那床上一倒,满脸的生无可恋。

阮蓉原本正坐在梳妆台前,眼见他这副德行,不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上前在他额头不轻不重的戳了下,娇嗔道:“这身子骨才刚好了几天,你就与人拼起酒来了!”

说着,便在他额头上小心的掐揉起来,又关切的问:“要不让小厨房弄碗醒酒汤?”

其实孙绍宗这疲惫的模样,还真不是昨天拼酒拼的,但真正的理由却又不方便告诉的阮蓉,于是也只好顺着她的口风道:“这不是高兴么?儿子奉了恩骑尉,难道你不开心么?”

谁知阮蓉却毫不犹豫的摇头道:“与其让老爷这般赌上性命来换,我倒宁愿他以后凭真本事,自己去挣一份功名回来!”

听她说的情真意切,孙绍宗心下也是慰贴的紧,反手握住她的柔夷,正待说几句体己话,却忽然嗅到一股脂粉味儿,心下顿时便好奇起来。

因宝贝儿子不喜欢这味道,她可是有日子没用过脂粉了,今儿怎么……

正纳闷呢,就听外面珠帘一挑,紧接着便传来了香菱清脆的嗓音:“姐姐,我已经收拾妥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听这意思,两人倒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抬起头看向门口,果见走进来的香菱也画了些淡妆,还特意穿了件宽松的裙子,稍稍掩去了隆起的小腹。

“你们这是……”

“自然是去拜见当家主母啰。”

阮蓉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角,笑道:“如今大太太过了门,莫说我们只是姨娘的身份,便是正经的二太太,也该过去打声招呼才是。”

眼见奶妈抱着孩子进来,也是用小斗篷包了,只露半张粉嘟嘟的小脸,一对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孙绍宗心下便有些无语。

他可是晓得,昨天便宜大哥都跟贾迎春说过些什么,眼下这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挺着肚子的,说是去拜见当家主母,可他怎么总觉得像是去示威呢?

何况还都特意打扮了一番……

“当然要打扮打扮。”

阮蓉理所当然的道:“新娘子可是国公府出来的贵人,又是初承雨露容光焕发的好时候,我们两个若是蓬头垢面的过去,岂不是丢了老爷的面子?”

初承雨露?容光焕发?

呵呵~

便宜大哥为了证明,自己对新娘子半点意思都没有,昨晚上特地和孙绍宗一起睡在了书房里,那呼噜声打的震天响,吵的孙绍宗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

新郎既然在书房里,贾迎春却上哪儿初承雨露、容光焕发去?

想到便宜大哥制定的‘计划’,孙绍宗看着她们两个说说笑笑,准备去见贾迎春,心下别提有多别扭了。

偏他又不敢和阮蓉、香菱明说,最后只能尬笑着目送她们出了大门。

话分两头。

却说那正院堂屋里,贾迎春坐在当中,眼瞧着那莺莺燕燕一个个从外面进来,规规矩矩的跪在自己前面,眨眼的功夫就凑了乌泱泱一片,心下不由得五味杂陈。

虽说嫁过来之前,她就听说这孙绍祖纳了不少的姨娘,可也没想到数量会有这么多——随便一数,怕就不下二十几个!

其实这还没算上孙绍祖养在外面的,否则分分钟突破三十大关!

但眼前这二十几个,也足够让贾迎春瞠目结舌了,要知道就算以荒淫著称的贾赦,也不过才娶了五六房姨太太——当然,这主要是有贾母拘束着,青楼妓馆出身的都不让往家里领,否则未必会比孙绍祖少。

一想到这么多女子,都没能给孙绍祖传宗接代,自己眼下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墨迹什么呢?”

贾迎春正心中忐忑,就听孙绍祖打着哈气,一脸不耐烦的催促道:“还不赶紧上茶!”

绣橘忙捧过了茶壶茶杯,那为首的小妾也不敢起身,膝行过去接在手中,小心翼翼的斟了半杯,双手托举过头顶,恭敬的道:“奴婢倪氏,恭请太太用茶。”

贾迎春盯着茶盏又愣神了半响,直到司棋悄悄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如梦初醒,忙学着邢夫人素日的样子。

慢条斯理的将那茶碗接了过来,揭开碗盖儿拨弄了几下茶叶,又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便放到一旁的茶几上。

这便算是已经‘用过了’,于是等倪氏膝行着退回原位,第二人便连忙依次补上,接着是排行第三的小妾……

只是轮到第四人时,孙绍祖却不耐烦的呵斥道:“行了,有几个人做做样子就得了,你们还想累着太太是怎得?”

那第四个小妾本来已经膝行到了近前,一听这话,忙飞快的爬回了原位。

这却让贾迎春又傻了眼。

在荣国府里,虽说小妾远比不得正式,可也不至于这般全无尊严。

“行了。”

这时就听孙绍祖混不在意的道:“这些骚蹄子以后就都归你管了,反正也都是些不会下蛋的废物,你若瞧着有那个不顺眼,回头和我言语一声,我使人送去窑子里发卖便是。”

贾迎春听到这话心下便是一颤,只因为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竟然就被当做牲畜一般随意买卖,这实在是……实在是……

偏她这里惶恐不已,下面那二十几个小妾却是甘之如饴,对这话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更让贾迎春心寒了,试想若不是平时已经习以为常,这些姨娘们如何会这般毫无反应?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有个婆子匆匆到了门口,赔笑道:“二爷屋里的阮姨娘、甄姨娘过来拜见大太太了,眼下可方便让她们进来?”

话音未落,便见孙绍祖自那椅子上跳了起来,精神抖擞的问:“咱家那‘恩骑尉’是不是也一并跟来了?”

那婆子刚点头说了声‘是’,孙绍祖便大步流星的迎了出去,不多时又小心翼翼的抱回来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做着鬼脸,全然没有方才那不耐烦的蛮横。

到了门口,他也不说进去,只仰着脖子吩咐道:“你出来迎上一迎,我带着这猴崽子去书房转转。”

看看在几个丫鬟婆子簇拥下,走进院子里的阮蓉、香菱,再看看地上乌泱泱跪着的女子,贾迎春便愈发感到了‘子嗣’的重要性。

既然孙绍祖有交代,她自然只能快步迎了上去,也幸亏她本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若换成王熙凤那样的性子,刚进门做主母,便被要求去迎接两个小妾,怕是非把屋顶给掀了不可。

眼见她迎了出来,阮蓉也忙紧赶了几步,上前道了个万福,笑盈盈的道:“这可当不得!怎么敢劳大太太来迎我们?”

香菱毕竟身怀六甲,故而还是慢条斯理的落在了后面,挺着肚子正要行礼,却被贾迎春伸手扶起。

贾迎春打量着她那隆起的小腹,艳羡道:“早听说你有了身子,却不想都已经这般模样了。”

看着香菱那隆起的小腹,再想想被孙绍祖抱去书房的孩子,贾迎春心下叹息不已,这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弟弟就这般香火旺盛呢?

若是自家相公也能像小叔子似的,自己何至于这般提心吊胆?

香菱毕竟在荣国府住了好几年,与三春自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此时见她盯着自己肚子出了神儿,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悄声道:“二……大太太莫要心急,既然有‘仙长’断定你是儿女双全的命,早晚总能怀上的。”

见香菱瞧出了自己的心事,贾迎春怯怯一笑,羞道:“这倒要借你吉言了——咱们……”

她本来想请二人进去说话,但看到那满屋子莺莺燕燕,却又迟疑起来。

阮蓉见了,便问道:“大太太,你可是还有话要跟他们交代?”

贾迎春刚一摇头,阮蓉立刻又扬声吩咐道:“大太太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了,都先回去歇着吧!”

只这一声,那些姨娘们便鱼贯而出,没有半个敢犹豫分毫的。

果然~

这生了儿子的就是不一样……8)

第276章 护犊子

孙绍宗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响午时分了。

眼见石榴、芙蓉已经张罗着摆好了饭菜,他便又简单的抹了把脸,一边拿着帕子擦拭,一边随口问了句:“怎么,大嫂没留你们吃了晚饭再回来?”

“本来瞧着,倒像是有这意思。”

阮蓉等孙绍宗坐在了主位上,这才招呼着香菱呈犄角坐了,又拿起筷子先将那盅何首乌炖鹿蹄,分别拨给了孙绍宗和香菱,然后继续道:“可一个高高壮壮的丫鬟与她耳语了几句,她便尴尬的改了主意——兴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孙绍宗倒还真知道,贾迎春要做的要紧事是什么——左右不过就是,按照便宜大哥胡编乱造的求子秘方,演练一套瑜伽入门姿势罢了。

想想其中几个姿势,以贾迎春那稍显丰腴的身子施展出来,还真让人有些浮想联……

“老爷想什么呢?”

阮蓉疑惑道:“莫不是这些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怎么会!”

孙绍宗忙心虚的扒了几口碧梗米,又夹了一筷子肥而不腻的鹿蹄筋儿,这才口齿不清的掩饰道:“我就是琢磨着,昨儿忙的一塌糊涂,也没问廷益和承涛殿试的情况如何。”

“最好能中个状元回来!”

阮蓉一听殿试二字,便也来了兴致,笑道:“到时候让毅儿先跟着香凝妹妹启蒙,然后再跟廷益学上几年,考个进士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香菱却是忙摆手道:“我这才学了几天,哪敢耽搁了咱家的恩骑尉?”

“呸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妹妹老提它作甚?”

阮蓉嘴里啐着,脸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绽放出了笑意。

就在孙绍宗这边言笑晏晏之时,正院堂屋里的画面,却很是有些不和谐。

瑜伽最基本的十一个姿势,贾迎春已经演练到了第四组,再加上之前为了活动开身子,做了半套舒缓式体操,此时早已经累的香汗淋漓。

若是依着她自己,怕是早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但司棋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又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的未来着想,贾迎春便也只能咬牙苦撑。

这套入门动作,对于一般的年轻女子而言,其实并不算太难——可谁让贾迎春身娇肉贵呢?

平日里的待遇再怎么不如旁人,也甚少有需要她亲自动手的事情,再加上她肌肤丰腴不逊于薛宝钗、王熙凤,只是身高略逊一筹而已,因此这做起各种动作来,重心便总是难以保持平衡。

也幸亏绣橘一直在旁边小心照应着,否则单是胸口撞大石的戏码,就不知已经上演几次了。

眼见第四组动作做完,贾迎春便跌坐在那秀墩上,直喘的峰峦乱颤,一颗颗细密的汗珠,更是止不住的顺着那白玉锁骨滑落。

眼见她那雪白的内衬都湿了一片,绣橘在旁边心疼的求情道:“司棋姐,要不就先做四组吧,你瞧把太太累的,这要是有个好歹……”

司棋摸出那求子秘方,目光在量力而行四字上略略停留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

不过随即她又板着脸道:“今儿就算了,太太明儿最好自觉些,好些动作都做错了——你也晓得,您以后如何,可就全看这方子成不成了。”

贾迎春虽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昨晚的独守空闺,以及今天上午的强烈对比,已经让贾迎春彻底明白,今后想要在这府里立足,靠家世、靠美貌统统没用,只有生下一儿半女傍身,才是万全之计。

司棋见她乖巧的应了,便让绣橘扶着她进屋,把那湿漉漉的衣裳换了。

然后司棋自顾自的出了院子,喊来在附近当值的婆子——孙绍祖为了隐瞒未曾洞房的事实,特地把这后院所有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了主仆三人。

理由么,自然是贾迎春喜静不喜闹了。

这么扯淡的理由,若是在旁人家里,怕是早逼得侍妾们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但在孙绍祖素来的高压之下,却是风平浪静,没有半个敢跳出来质疑的。

不过也正因如此,贾迎春主仆要想交代些什么事情,就必须要从院子外面喊了人来才成。

却说司棋喊过那婆子,正准备让她去通知厨房把午膳送来,就听前院一阵吵吵嚷嚷,似是出了什么是非。

司棋心下好奇,便顺带托那婆子去打听了一番。

那婆子领命去了,先去厨房里招呼了一声,随即就紧倒腾几步,循着那动静到了东跨院附近,影影绰绰的,便见一红袍玉带的大官儿,正在那里愤愤的喝骂着什么。

而那大官儿身前还跪着一人,只可惜离得远了,瞧不清楚究竟是谁。

婆子还待凑近细瞧,却早被四下里的佣人拦住,扯到角落里呵斥道:“你这婆子疯了不成?院里那可是吏部天官王大人,若被你胡乱冲撞了,咱家大爷非活剐了你不可!”

“吏部天官?”

那婆子被唬了一跳,她便是再没见识,也晓得天官是吏部尚书的别称!

可堂堂吏部尚书跑来这里骂街,却又是为了什么?

便在此时,二管家赵仲基匆匆而来,老远便呵斥道:“都散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那些没身份的,自然便准备乖乖闪人,有几个老资格的家仆,却是嬉皮笑脸,想要让赵仲基通融通融,好把这热闹看个全套。

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一个雄壮高大的身影便从转角出闪了出来,唬的众人忙撒丫子跑了个干净。

“二爷。”

赵仲基忙迎上去,小心的道:“王尚书正在气头上,您看是不是待会儿再……”

孙绍宗摇了摇头,大步流星的赶到了那东跨院门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便哈哈笑道:“王尚书大驾光临,鄙府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那王尚书勉强还了一礼,面上却仍旧阴沉似锅底一般。

孙绍宗心下愈发的疑惑,这于谦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这王哲如此恼怒,不顾身份的找上门来痛骂。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大人似乎面有怒容,可是我这不成器的侄女婿,做了些什么出格的事儿?”

“出格?哼!”

王哲把袖子往身后一卷,愤愤道:“你不妨自己问问,他在那殿试的策论一卷,究竟写了些什么!”

策论?

听到这两个字,孙绍宗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原本他还以为是这师徒俩闹了意见呢,可既然是策论,那就必然涉及到朝政时局!

这小子平日稳稳当当的,不会是在殿试时,突然就放了大招吧?!

孙绍宗把视线挪到了于谦身上,心下便又凉了半截,自己揣测貌似不会有错了。

“对不住了十三叔。”

就见于谦恭敬的冲孙绍宗磕了个响头,面上却是一片肃然:“小侄心中积了些郁郁之气,实在是不吐不快——但廷益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叔父与尚书大人!”

“呸!”

话音刚落,王尚书便啐了于谦满脸唾沫:“老夫眼下还没死透呢,有什么事情也轮不到你来扛!”

就见他蹭蹭蹭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一扬下巴道:“这次殿试的头甲和二甲你是别指望了,准备做个同进士吧!”

说完,他转身向外便走,眼见到了门口,忽又停了下来,回头冲孙绍宗道:“放心吧,这事儿应该牵扯不到你们兄弟头上!”

没等孙绍宗做出反应,老头便又倒背着手扬长而去。



这老头果然是个护犊子的。

这一点从他对待女儿的态度上,其实就可见一斑了——幸亏于谦早就成亲了!...

第277章 投资未来

顺顺当当的把贾迎春娶过门,孙绍宗又在家休息一日,便重新恢复了朝七晚五,府衙孙府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

而这次再到了府衙,那卫若兰倒是并未避开,只是与孙绍宗碰面时,那脸上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郁郁之色。

孙绍宗自然依旧是和气的紧,好好‘勉励’了他几句,便又分派下了几件费力不讨好,却又推拖不得的公务。

于是此后几日里,那卫若兰手下的六个师爷,便忙的昏天黑地,连卫若兰这个甩手掌柜,都不得不耐着性子,亲自批阅公文案卷,自然也就抽不出手脚,来寻孙绍宗的麻烦。

就这般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到了二十四下午,孙绍宗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正逗弄薛蟠送的学舌鹦鹉,便见程日兴匆匆自外面进来,一副受惊不浅的样子。

孙绍宗把那喂鸟用的细长木勺,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放,随口问道:“怎么,又出什么大案子了?”

“这……倒也没什么大案子。”

程日兴支支吾吾的道:“就是什刹海左近,有两家人因为宅基地起了冲突,昨儿傍晚稀里糊涂的干了一仗,当场死了个年轻后生——仇检校、赵捕头排查了大半日,都没能弄清楚是谁杀的,怕是要请东翁升堂明断了。”

啧~

这种在混战中稀里糊涂的死法,事后最难查出真凶,如果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证据,估计也只能是赔钱了事。

怕就怕那死的是富户,打死人的却是赤贫无产阶级。

孙绍宗一边想着,一边便轻车熟路的下令道:“通知仇云飞把案宗和询问记录整理好,尽快给我誊录一份过来。”

“让赵捕头加派人手,悄悄的把人盯紧了,看看有没有畏罪潜逃的——另外再让林德禄派几个书吏,摸查一下双方的家产状况如何。”

等程日兴一一应了,孙绍宗略等了片刻,见他并无继续开口之意,便笑道:“怎得,去考了半个月的进士,就跟我生分了不成?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便是。”

这话说着轻轻巧巧,听的人却得好生掂量掂量。

故而程日兴面色数变之后,先鬼祟的出去将大门反锁了,这才返回来小心翼翼的道:“东翁,眼下外面都在风传,说是您那侄女婿在殿试时所做的策论,颇有犯言直谏的意思,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连御书房的桌子都给掀了!”

这事儿果然还是传开了!

其实那天王尚书愤然而去之后,孙绍宗便把于谦喊到屋里,仔细盘问了一番。

至于盘问的结果么……

孙绍宗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于谦是没有政治觉悟呢,还是太有政治觉悟了!

他在那殿试的策论一卷中,大笔如掾的列出了数条罪状,痛斥朝廷两度远征高丽,好大喜功虚耗国力,致使如今国库空虚,无力威服四夷。

表面上虽然说的是朝廷,可实际上句句都是在影射太上皇!

在一般人看来,这般行为简直就是在作死!

毕竟太上皇虽然退位了,却仍是大周朝的至尊,如此明目张胆的,抨击太上皇最引以为傲的功绩,这不是作死又能是什么?

但孙绍宗综合朝堂上的信息,仔细分析推敲过后,却觉得于谦这与其说是作死,不如说是在牺牲现在、投资未来!

大周朝眼下的外部环境,确实是在逐年恶化之中,朝鲜使团被逼改走海路,就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而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与太上皇当年两征高丽、泰山封禅虚耗国力,以及退位后眷恋权势,与广德帝互相掣肘的行径,是绝对脱不开干系的。

然而眼下在位的毕竟是广德帝,他又碍于子不言父过的规矩,不好把真相公注于众,于是只能默默忍受‘对外软弱,坐视胡人肆虐’的名声。

妥妥的‘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不能说’的既视感。

这时候突然冒出个于谦,在殿试上明明白白的,把征讨高丽虚耗国力和如今朝廷的窘困联系在一起,广德帝表面上大发雷霆,心里指不定乐成什么样了呢!

而广德帝登基十年有余,对朝廷的掌控力也早不是当初可比,高举轻落,保下个于谦还是不成问题的。

虽说眼下必然要让于谦吃些苦头,可一旦太上皇撒手人寰,单凭今日这一篇策论,于谦就妥妥的前程可期!

更何况于廷益本就是当世人杰,绝非那种一鸣惊人之后,便泯然于众的货色。

故而想通了这一切,孙绍宗就有些闹不明白,于谦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了。

按照历史评价,写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主儿,敢犯言直谏也属正常。

可要说这只是歪打正着,以于谦平日里的精明强干,孙绍宗能想到的事情,他难道就想不到么?

因此孙绍宗当时,甚至生出了与贾雨村一般的感慨:过上几年,自己再见了于谦,说不定要恭称一声‘上官’了。

当然,这还要看太上皇什么时候驾崩,万一老头和英国女皇一样是超长待机型的,反倒把广德帝给熬死了……

“东翁?东翁!”

孙绍宗一不留神陷入了回忆当中,被程日兴喊了几声,才算缓过神来。

不过他这番心理分析,自然是不好告诉旁人的,于是便长叹了一声,惺惺作态的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己闯下祸,也只能他自己去扛——毕竟本官也只是他妻子的族叔罢了,实在管不得这许多。”

“也只能如此了。”

程日兴也跟着叹了口气,心下暗自庆幸东翁与那于谦只是远房亲戚,还不至于被牵连进去。

也是孙绍宗平日里表现的太过稳重成熟,一个22岁的人,说23岁的于谦‘儿孙自有儿孙福’,程日兴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程日兴躬身退了出去,孙绍宗捏起那木勺,却无心再继续玩鸟儿了,正琢磨着该拿什么消磨消磨时间,好熬到散值回家,就见程日兴又折了回来。

“东翁,外面来了个龙禁卫,说是什么津门府的百户贾善尧。”

贾善尧来了?

是调任京城了,还是负责押送那周儒卿进京的?

反正不管是怎么回事,见总还是要见的。

故而孙绍宗便吩咐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那贾善尧匆匆进来,那点头哈腰前面带路的,却不是刑名司里的杂役、小厮,而是赵无畏这个快班捕头。

这厮莫不是……

孙绍宗心中一动,身子却是纹丝不动,稳稳坐在那书案后面,等贾善尧上前大礼参拜,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道:“起来说话吧。”

等贾善尧起身之后,他便问道:“你不在津门府待着,怎得跑到京城来了?”

“回禀千户大人。”

贾善尧恭谨的道:“卑职乃是奉上命,押解犯人进京——因是半夜出发,响午时便到了的京城,把人犯送到北镇抚司之后,卑职便赶着过来给大人问安了。”

半夜出发?

把人犯交到了北镇抚司?

孙绍宗眉头便是一皱,挥手示意程日兴和赵无畏退下,这才问道:“你押解的人犯究竟是谁?”

若那人犯是周儒卿的话,理应交由大理寺羁押才对,再说也用不着半夜出发。

贾善尧方才没有明说,只是顾忌旁人在场罢了,而孙绍宗本身就算得上北镇抚司的高层,这事儿又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因此孙绍宗一问,他便也躬身道:“不瞒大人,卑职押送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津门府同知赵梧桐。”

“赵梧桐?”

听到这个名字,孙绍宗又不禁微微一愣,诧异道:“难道他也卷入了周儒卿的贪弊案里?”

“恰恰相反!”

贾善尧苦笑道:“经卑职一番明察暗访,这赵梧桐正是当初偷换对联,揭发周儒卿之人!”

8)

第278章 迎春归宁【上】

时也、运也、命也。

回家的路上,孙绍宗想起赵梧桐经历,依旧忍不住有些唏嘘。

冒着风险揭露上司贪腐有错吗?

当然是没错,甚至可以说大功一件!

可悲剧的地方就在于,赵梧桐把这事儿摆在了外国使臣面前,让朝廷大大的失了颜面!

虽说这未必是赵梧桐的本意,但朝廷看的是结果,又不是他的本意——故而暗地里派人追查降罪,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揭露直隶贪弊案,赵梧桐毕竟还是有功劳的,保住性命应该没有问题,至于能不能保住官位,那就要看上面对这件事究竟如何定性了。

只能说,这厮的运气实在是差了些!

一路感慨着。

眼见到了孙府门外,就见大门外停着辆马车,瞧着似乎有些眼熟,却并不是孙家之物。

孙绍宗便喊来了门房刘全,指着那马车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回二爷。”

那刘全忙道:“方才荣国府大太太身边的丫鬟,突然坐着马车来了,正在后面和咱家大太太说话呢。”

刑氏打发人来寻贾迎春?

也不知究竟有什么事情要说……

孙绍宗原本琢磨着要等到第二天下午,便宜大哥从城外轮值回来时,才能晓得那刑氏派丫鬟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知回到后宅没多久,贾迎春便遣了个婆子来,央孙绍宗代替哥哥做主,明天一早让她‘归宁’回家。

这归宁,指的是新娘子嫁人之后,到了一定的日子便要回娘家探望父母,一来表示不忘养育之恩,二来也顺带诉说一下自己在夫家的境遇。

按规矩,新郎也是要一起陪同前往的,不过主要目的并不是陪伴新娘,而是要带齐礼物,在归宁那日的午宴上酬谢媒人。

时下流行的归宁日期,短则三、五、七日,不过一般是不怎么讲究的人家才会如此,稍微有些身份的都习惯满月归宁。

孙家和荣国府,怎么看都属于‘有些身份’的,故而定下的归宁日期也是在满月那日,这怎得突然就要提前了呢?

尤其这还正赶上,便宜大哥在城外轮值的日子……

等仔细盘问过那婆子,孙绍宗这才了然,原来不是贾迎春想要提前,而是那贾赦忽然病了,特意让邢夫人派丫鬟传了话过来,说是想尽快见见女儿,省得留下什么遗憾。

做父亲的这般说了,贾迎春又能怎么办?

因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寻孙绍宗商量提前归宁的事儿。

贾赦这话……

听着就病的不轻!

不过病的不是身体,而是他的脑子。

为了追求‘扒灰刺激’,硬是把女儿卖给了鳏夫,现在却说什么身子骨不行了,想要提前见见女儿,免得留下遗憾——这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就是另有所图!

孙绍宗来来回回在花厅走了几圈,忽然又问道:“大太太让你过来的时候,瞧着气色如何?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那婆子忙讪笑道:“奴婢算哪个层面上的,能劳大太太亲自出面交代?那些话,都是司棋姑娘转述的。”

孙绍宗正有些失望,便听那婆子又道:“不过我瞧着司棋姑娘脸上,倒是颇有些恼意,也不知是跟谁。”

那司棋脸上颇有些恼意?

孙绍宗便觉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于是忙喊来赵仲基,好一番忙活张罗。

话分两头。

却说送走了刑氏派来的秋纹,贾迎春便紧抿着嘴,满面凄苦的坐在那秀墩上一言不发。

“太太!”

绣橘在旁边急的直跺脚:“听秋纹话里话外的意思,老爷分明是身边短了银子,想让您……”

她微微一滞,又揪着帕子道:“您要是就这么空着手回去,以大老爷那脾气秉性,却如何肯依?”

贾迎春没有搭茬,反倒是一旁的司棋冷笑道:“你只顾着大老爷那头如何,却怎得不想想咱们老爷的性子,难道就是个好说话的?”

“莫忘了咱们眼下都是孙家人,要是背着老爷胡乱往娘家卷银子,老爷如何肯依?”

绣橘一听这话,便愈发的慌了手脚,围着贾迎春转了半圈,又跺脚道:“两头都得罪不起,这……这可怎生是好?!”

“依着我倒也简单。”

司棋将那傲视群雌的胸脯一挺,脆声道:“左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太太便是空着手回去又如何?大老爷难不成还能吃了咱们?”

绣橘不敢反驳她的话,心下却是百般的不认同,那贾赦自然不会吃人,但用言语百般羞辱却是免不了的。

若是有那好事之人,把这事儿传扬出去了,贾赦反正是破罐子破摔,贾迎春的日子却未必能好过到哪儿去——没有娘家支撑的女人,在大户人家里如何挺的直腰板?

远的不说,就说那邢夫人,还不就是因为出身小门小户,除了贾赦再无旁的依靠,所以才对其逆来顺受的么?

这般想着,绣橘便愈发不看好自己主仆的未来了。

“司棋。”

便在此时,贾迎春终于开口了,怯生生的问道:“出嫁时用的那套头面首饰,可是在你那里收着呢?”

“太太!”

司棋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当时便恼了,愤然道:“那可是您出嫁时头面首饰,为了区区一个‘归宁’就要发卖掉?不成,这事儿我头一个就不能答应!”

“也……也未必要发卖掉。”

若是换了那能御下的主母,此时怕是早发作起来了,但贾迎春却只是蔫蔫的说着软话:“左右一时也用不到它,先去当铺里典当了,等哪日腾开手,咱们再去赎回来也不迟。”

“腾开手?”

司棋恼道:“怎们那嫁妆里半点黄白之物都没有,就这头面首饰还值些银子,把它典当了,什么时候才能腾开了手?”

“再者说,万一这事儿传出去了,却如何是好?!”

“难道老爷会乐意背上刚成亲,就逼的新娘子甩卖头面首饰的名声?”

贾迎春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此事听她一连串的质问,心下惶惶,直苦的黄莲一般。

旁人的父母,都是往女儿脸上贴金,偏自己……

贾迎春自觉凄苦无依,忍不住便红了眼圈,却忽听外面有婆子喜滋滋的叫道:“司棋姑娘、绣橘姑娘,快出来领东西啰!”

屋内三人闻言便是一愣。

随即司棋忙领着绣橘到了大门口,却见那派去知会孙绍宗的陪嫁婆子,正领着两个男仆候在门外,三人手上都捧了一摞礼盒。

司棋便诧异道:“这些是?”

那婆子美滋滋的道:“都是二爷命人送来的,两位姑娘赶紧接了吧。”

司棋、绣橘这才把那沉甸甸的礼盒接在手里,与那婆子一并送到了里面。

却说贾迎春见了这许多礼盒,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忙问:“这些东西……”

那婆子忙道:“二爷说先让大太太瞧瞧,若是还需要准备别的,就让我再过去言语一声。”

“呀!”

这时司棋好奇的把其中一盒掀开,却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却原来那里面金灿灿的,竟是摆着十只刻了福禄寿的金元宝!

绣橘见了,忙把其它盒子也打开,却见其里面皆是上等的好药材,林林总总加在一处,少说也能值个五六百两银子。

“这些……这些……”

贾迎春越发不知所措起来,她虽顶着豪门贵女的名分,但这辈子使过的银子,却连这桌上的零头都没有!

司棋倒是头一个缓过劲来,忙准问那婆子:“你都和二老爷说了些什么?怎得便送来这许多东西?”

那婆子直勾勾的盯着金元宝,吞着唾沫道:“我能说什么?还不就照着姑娘说的——对了,二爷问我太太气色如何,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说没瞧见太太,但司棋姑娘似乎有些恼意,也不知究竟是跟谁。”

“二爷听了,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脸便让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第279章 迎春归宁【中】

目送那婆子出了院门,主仆三人围着那些礼物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响,这次却是绣橘第一个缓过神来。

“太好了!”

就见她伸出兰花指,捻起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托在莹白的手心里喜滋滋道:“有了这些东西,太太明儿归宁就不用再发愁了!”

“可是……”

贾迎春却觉得有些不踏实,微咬着那不薄不厚的性感下唇,迟疑道:“二爷怎会忽然送了这许多东西过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司棋倒是已然想通了,晒道:“咱们府上的二爷是何等人物?再离奇的案子都难不倒他,何况是大老爷那点儿花花肠子?”

“他定是听了那婆子的话,就起了疑心,又听说我颇有些恼怒,便干脆让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对对对!”

绣橘捧着那金元宝,也忙插嘴道:“早听说二爷最是个会体贴人的,定是他猜出了太太的难处,心疼之下便让人送来了这许多东西。”

她这亢奋之下随口一说,话里却颇有些歧义,尤其那‘体贴’‘心疼’等字眼,如何能用在小叔子与大嫂之间?

贾迎春还未反应过来,那司棋已然瞪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好好的事情,倒让你说的有些不堪入耳了!”

绣橘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讪讪的把那金元宝放回了原位,眼珠儿一转,忽又吐着舌头窃笑道:“怕不是我说错了,而是司棋姐心虚了吧?那日司棋姐独自来到这府上,只言片语便说动了二爷出手查案。”

“依我看啊,定是使出了这丰厚的本钱……”

说着,在司棋胸口使劲掐了一把,随即咯咯咯的边跑便笑道:“所以二爷方才听说司棋姐恼了,便心疼的送来了这许多东西。”

“你……”

司棋猝不及防被她掐了一把,又听她嘴里混乱编排,顿时恼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嘴里愤然道:“你这小蹄子越来越放肆了!我看分明是你心里惦念着二爷,却偏要栽在了我身上!”

她们两个里里外外的追逐打闹,却没注意到贾迎春打量着桌上那些礼物,已然有些神情恍惚起来。

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展颜的,也不知都想到了些什么,只片刻功夫,那明媚的瓜子脸上便飘起两团醉人的酡红。

“呸呸呸~!”

只是很快的,她又一连啐了自己几口,把脑中那不该有的心思,全都一股脑压倒了心底,然后开始自顾自的归置起了那些礼盒。

“太太,放着我来吧。”

这时司棋衣衫不整的从里间出来,麻利的将那些药材盒子按照大小放好,又把那一百两金子单独归置了起来。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她看看墙角的沉香木座钟,见都已经快到戌时了,便招呼绣橘道:“别在里面瞎磨蹭了,赶紧去让婆子们烧好了水备着,太太演练完之后,也好赶紧沐浴更衣。”

“来了、来了!”

绣橘一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从里间走了出来,嘴里不住的抱怨道:“我不过就是掐了一把,司棋姐倒好,拿人家当核桃似的,捏了个没完没了!”

司棋看也不看她一眼,伸手替贾迎春解了腰带,露出里面雪白单薄的内衬,一边帮忙褪着袖子,一边晒道:“我是好心想帮你弄大些,免得你整日里发愁。”

“呸~就会显摆!”

绣橘啐了一口,这才悻悻的出门去了。

这主仆三人中,司棋就不必说了,即便算上那些哺育过儿女的妇人,胸围也是数一数二的;而贾迎春虽然稍逊些,却也是丰腴饱满的体格。

故而和她们两个一比,绣橘这最标准的体积,反倒显得不正常了。

没过多久,绣橘交代完了,匆匆自外面回来,便把那堂屋的房门便反锁,然后老母鸡护崽子似的乍着膀子,随时准备扶住贾迎春。

夜色渐深。

那堂屋里时不时的,便传出司棋的呵斥声:“腿再岔开些,这一式怎得总是做不好?”

“你就当自己是骑在什么上面……”

“对对对,千万保持住平衡……”

“胸挺起来些,免得……”

一夜无话。

却说第二天一早,主仆三人收拾的紧趁利落,又让婆子捧了一多半的药材和八十两的金锭,匆匆的到了马厩附近,便见马车早就已经预备好了。

只是这马车的数量却有些超出预计,原本司棋交代的是准备两辆马车,一辆给她们主仆,另外一辆捎上四个婆子。

然而眼下一溜排开的,却足足有四辆马车。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主仆三人正疑惑不解间,就见阮蓉也领着几个丫鬟婆子,领着大包小包的赶了过来,远远的便招呼道:“太太,我前两日听说黛玉妹妹病了,正想寻个机会过去瞧瞧呢——今儿听说太太要提前归宁,我便央了二爷,与您一起做个伴。”

眼见她带的那各式补品,竟比自己这边还多了些,贾迎春倒还没什么想法,但司棋却明显有些不喜。

只是这些许的不喜,在看到孙绍宗的身影时,便慌忙的敛去了。

如今孙绍宗在她心里,那边是神人一般的存在,她自然不敢让孙绍宗瞧出,自己心下对阮蓉的不满。

却说贾迎春见到孙绍宗,便不觉有些慌了手脚,虽说作为大嫂,她以后少不得要与这小叔子相处,但这骤然间撞见,仍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阮蓉见了,忙宽慰道:“大爷不在家,那媒人的谢礼又不好往后拖,所以二爷今儿也准备跟过去,把那谢礼与媒人结清了。”

说着,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喊了石榴拿过来个大红锦囊,往司棋手里一塞,道:“这是二爷昨儿忘了给送去的,你带在身边给太太赏人用。”

司棋扯开口子一瞧,却是小半袋金豆子,约莫每个都约等于一两银子价值。

主仆三人又是慰贴又觉得有些别扭,慰贴的是那二爷果然是个会疼人的,把什么都替贾迎春想周到了。

至于别扭的,倒不是小叔子陪着嫂子归宁,而是这阮蓉一个番邦女子,又是姨娘的身份,在这府里却比贾迎春这个大太太,还要颐指气使许多。

偏这事儿又怪不得阮蓉,毕竟头一天上门拜访的时候,阮蓉就曾经提过,要把家里的钥匙全都交给贾迎春掌管。

然而贾迎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这事儿就被孙绍祖给拒绝了,说是迎春要安心养身子,好给家里传宗接代,分不出心思管理什么家务。

且不提心思如何,等主仆三人连同阮蓉等人,各自上了马车之后,那孙绍宗便也走了过来,翻身上马,吆喝了一声:“出发,去荣国府!”

8)

第280章 迎春归宁【下】

却说林黛玉那日一花锄,葬送了茗烟的性命,转过脸便因惊悸过度大病了一场。

若按照她以前那病秧子的体魄,说不得便要提前香消玉殒了。

也幸亏这半年多里,她先是在阮蓉的敦促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锻炼着,到正月里听了孙绍宗的剖析,更是每日里勤练不辍。

虽说时日不长,但到底还是将筋骨打熬的结实了些,勉强度过了这一劫。

到了三月二十五这日上午,林黛玉虽说还是四肢乏力面色苍白,但体温却已经恢复了正常,也终于能提起精神,靠在那软垫上与宝玉说笑。

只是还没等说上几句体己话,就见袭人匆匆的赶了来,道:“大老爷昨儿便觉得身子不适,特意喊了迎春提前归宁,眼下姑娘们都已经去问安了,老太太让你也过去走上一遭。”

贾宝玉听了还有些犹豫,黛玉忙催促道:“为了我这场病,连二姐姐大婚你都错过了,就算二姐姐为人厚道,不挑你的礼数,我这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眼下你若还是不肯露面,我以后岂不是更没脸见二姐姐了?!”

贾宝玉前几天一心拴在林妹妹身上,这两天黛玉病情转之后,他每每回想起来也觉得对不住贾迎春

故而林黛玉这一劝,宝玉便也顺势起身,喊过紫鹃等人仔细叮咛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的出了潇湘馆。

书不赘言。

却说贾宝玉到了那东跨院里,先去探望了抱病的大伯贾赦,这才晓得他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昨儿喝了些汤剂,今儿瞧着便跟没事人似的。

尤其手里盘着几个金灿灿的元宝,那嘴角便止不住的往上翘。

见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宝玉问过安之后,便又去了邢夫人那里,还没等进门呢,便见里面莺莺燕燕聚了许多姐妹,有身份的大丫鬟更是一个不缺——反倒是邢夫人并不在其中。

宝玉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了半响,待要进门时,却又总觉得有些情怯。

正迟疑间,却已经被史湘云瞧了个正着,她便拍着巴掌嬉笑道:“大家快都出去瞧瞧,看这太阳是不是打从西边儿出来了——不然宝哥哥怎么舍得从潇湘馆里出来?”

随着她那有些咬舌的娇俏嗓音,众人便都把视线投到了贾宝玉身上,眼见他在门外窘迫的样子,不由都银铃也似的哄笑起来。

贾宝玉更是羞惭,却咬着牙蹬蹬蹬奔到了贾迎春跟前,一躬到底:“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二姐姐打也打得、骂也骂的,只千万别记在心里就成!”

王熙凤、湘云、鸳鸯等人都在旁边起哄,说是千万不能轻饶了他。

贾迎春却早慌了手脚,忙不迭上前将宝玉扶起,怯笑道:“你今儿能来,我心里便高兴的很,还有什么错不错的。”

听她丝毫没有要责怪自己的意思,贾宝玉更觉羞惭,不由脱口关切道:“姐姐在孙家,过得可还如意?”

“自然是如意的很!”

不等贾迎春说话,一旁的王熙凤便先抢着答了起来:“才嫁过去几日,便大包小包的拎回了这许多堆东西!”

她往那茶几上礼盒一指,又夸张的道:“方才你是没瞧见,司棋拿了袋金豆子,天女散花似的见者有份——若不是我往外赶人,太太这几间屋子,怕早被讨赏钱的奴才给掀翻了!”

王熙凤这一说,贾迎春却是更局促了,不安的扭着帕子支吾道:“也没……也没嫂子说的那般……”

其实方才她一直想拦着司棋的,可司棋跟着憋屈了几年,这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一番,自是可着劲儿的炫耀,压根也不管迎春如何劝阻。

“怎么没有?”

王熙凤眉毛一挑,又道:“太太方才都没口子的夸,直说是养了这些年,可算是指望上你二姐姐了!”

听了王熙凤这几句卖弄,贾宝玉对孙绍祖的印象分,倒是蹭蹭的往上涨,忍不住便又打听道:“那姐夫人呢?可曾跟着二姐姐一起过来?”

贾迎春听他问起孙绍祖,便忙按照昨晚上跟司棋、绣橘商量好的说辞,道:“老爷今天要在城外的军营里轮值,因是昨晚上才得了消息,要提前在今天归宁,他那里实在脱不开身,便央了二爷送我过来。”

“孙二哥来了?!”

宝玉听说来的是孙绍宗,立刻兴冲冲的追问道:“那他人在何处?”

就听王熙凤答道:“因你二哥眼下不在家,也没个合适的人能招待他,所以他便陪着那阮蓉去潇湘馆探病了。”

去潇湘馆了?

贾宝玉略一犹豫,便熄了追过去的念头。

一来他是怕自己去了,会搅了阮蓉与林妹妹时隔数月的再度相逢;二来他刚刚赶过来,若是就近在客厅里陪孙绍宗说上几句话,倒还没什么,这转脸就走了,却算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贾宝玉熄了心思,这屋里却另有一人动了念头。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俏寡妇李纨。

她因迟来了一步,原本并不晓得孙绍宗的行止,此时听说竟是陪着阮蓉去了潇湘馆,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林黛玉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孙绍宗便是陪着去了,怕也只能在外面候着——而阮蓉与林黛玉数月未见,肯定有不少体己话要说。

这般一来……

李纨越想越是躁动,眼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正热闹,并无哪个注意到自己,便瞅了个空子悄默声的出了堂屋,喊上贴身丫鬟素云,离了东跨院,直奔那潇湘馆而去。

等到了潇湘馆左近,眼见那朝思暮想的雄壮汉子,正独自那大门外的回廊里徘徊着。

李纨只觉一颗芳心,恍似被人塞满了热腾腾的炭火,只烫的那葫芦型身段都要化开了一般。

她平日里本算不得是什么伶俐人,但此刻却是福灵心至。

一边与那素云手挽手,踩着棉花似的往前趟;一边用不大不小正合适的嗓音,娇声道:“左右无事,你陪我去那大观园附近转转,听说哪里最是清净不过了。”

而素云瞧见孙绍宗也早便没了骨头,都分不清主仆二人究竟是谁扶着谁,齐齐夹紧了四条腿儿,一步慢似一步的挪了许久,方才离了这潇湘馆左近。

啧~

却说孙绍宗自然也瞧见了那这主仆二人,又在回廊里听了李纨那话,如何还不知她的心思?

心下不觉便为难的紧。

当初他本以为是‘一锤子’买卖来着,谁知这还带申请‘售后服务’的。

有心不去赴约吧,又怕那李纨在那大观园里久等不至,又返回头来继续纠缠——倒时候万一被有心人瞧出破绽,岂不更是麻烦百倍?

再者说……

那主仆二人方才的模样,也着实让人心头乱跳!

故而略一犹豫,孙绍宗便隔着房门喊过了石榴,交代说自己打算在附近随便走走,若是阮蓉问起,就让她再稍候片刻。

寻了这借口,孙绍宗便貌似不经意的,兜兜转转绕了半圈,这才循着一条偏僻小路,直奔那大观园。

这里因是贾元春归宁时住过的,故而平日都是紧闭门户少人问津。

不过这次孙绍宗刚到了近处,便见那大门前的拱桥上,俏生生的立着主仆二人,正指指点点假作观赏风景。

见孙绍宗果然赶了过来,李纨一颗芳心刚要落回肚里,紧迎了几步,却又随着那颤抖的声音‘吐’了出来:“你这冤家,素日里总在奴家梦中折磨人,今儿……今儿可算是又见着了!”

眼见她便要扑入自己怀中,孙绍宗忙低声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所在,不如……”

他抬头看看那院门紧锁的‘大观园’,这才又道:“我带你们翻进去,瞧一瞧贵妃娘娘的龙床如何?”

说是瞧一瞧,李纨却哪里不晓得他的意思?

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又陪他做了那翻墙的红杏……

有诗云曰:

纤袿一抹限红墙,暗里温柔别有乡。

浴室喜无通德侍,壁衣偷把彦回藏。

莲房久禁閒蝴蝶,桐树新栖小凤凰。

今日分明转惆悵,山峰如雪射窗光。

8)

第281章 陶醉与幻灭

华灯初上、夜色茫茫。

随着车轮滚滚,上等促榆木制成的车厢,便在这夜色中微微荡漾着,幅度不大,却细密而均匀,有点像是红酒‘醒酒’的过程。

于是乎,倚在车厢最里面的贾迎春,便当真有些醉了。

只是她双颊酡红、星眸半睁半闭间,却压根搞不清楚,让自己如此熏熏然的,究竟是晚宴时那几杯水酒,还是这一整天里,众星捧月交口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

或者,后者的成分要更大一些吧。

毕竟那水酒她也饮过几次,却从未像今天这般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种令人陶醉感觉……

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的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她悄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能不能如愿,就全看自己这肚皮究竟睁不争气了。

应该可以的吧?

毕竟‘仙长’都说自己是儿女双全的命格,否则老爷不会兴师动众的娶自己过门。

这般想着,她脸上的酡红便又浓了几分。

“阿嚏~!”

便在此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倒把车里三人都吓了一跳,那司棋挑开车帘,便见斜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孙绍宗正悻悻的揉着鼻子。

“是二爷。”

司棋回头低声道:“瞧着倒像是染了些风寒。”

二爷染了风寒?

贾迎春听了这话顿时便记起,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其实全都是因为孙绍宗体贴仔细所致。

若不是他看出自己的为难之处,不声不响的便准备了这许多东西,今天在荣国府里等待自己的,怕只会是责备与难堪!

这般想着,她心下便涌出些冲动来,想要挑开帘子,冲着孙绍宗道一声‘谢’。

只是……

这念头在贾迎春脑海里转了千百回,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去付诸现实。

且不提贾迎春心头如何百转千回。

却说孙绍宗一路连打了几个喷嚏,心下便知是在那别院里‘响应号召、大干快上’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没法子,那大观园里的龙床,雕饰的倒是极其精美,上面却连个铺盖都没预备,四下里更是宽敞透风,说是在屋里,其实就和野战没多大区别。

又正巧赶上这两天乍暖还寒,气温徘徊在低位……

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染了风寒之后,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睡在书房里,不用担心身上的痕迹会暴露出什么来了。

“阿嚏!”

正颇有阿Q精神的自我安慰着,眼见前面到了自家门前,孙绍宗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便紧赶几步喊开了侧门,引着四辆马车鱼贯而入。

等四辆马车依次停稳之后,孙绍宗先将阮蓉扶下了车,又遥遥的招呼了一声:“大嫂,若没别的事,我们便先回去了。”

贾迎春一听他跟自己说话,立刻便又慌了手脚,嘴里支吾几声,却也只能目送孙绍宗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转角处。

“太太,咱们快回后院去吧!”

正有些失落与后悔,却听司棋急道:“听说老爷一个人在后院,已经等了许久了。”

一听这话,贾迎春自然再顾不上别的,忙领着司棋、绣橘匆匆的回了后院。

刚一进门,就见那堂屋里灯火通明,正对门的位置摆了章太师椅,孙绍祖面色阴沉的坐在上面,目似铜铃、须似钢针!

这一看就知道来意不善,贾迎春只觉心下一颤,方才那熏熏然的陶醉觉顿时不翼而飞,若不是司棋、绣橘及时扶住了她,她都未必能走到堂屋门口。

“跪下!”

刚跨过那门槛,主仆三人还未来及上前见礼,便听孙绍祖低吼了一声,音调不高,却透着股肃杀之气,只震的三人心头乱颤。

绣橘还在犹豫,却见司棋头一个跪了下来——她倒不是害怕,而是认定了要奉孙绍祖为主,所以自然不会违拗他的吩咐。

而贾迎春本就是个没主意又胆怯的,一见司棋已经乖乖跪了,便也忙匍匐在了孙绍祖脚下。

绣橘见状无奈,一边儿也跟着下跪,一边儿却忍不住反问道:“老爷,不知太太究竟犯了什么错?您要……”

没等她说完,便见孙绍宗长身而起,抬腿不轻不重的将绣橘踹了后仰,然后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的瞪着贾迎春,一字一句的问:“我且问你,你今儿响午在娘家,可曾照着那方子做了?!”

贾迎春原本就已经吓的够呛,听得这话,双颊顿时半丝血色也没有了。

一旁的绣橘更是傻了眼,原本她还琢磨着,若是老爷不满太太提前归宁,便拿二爷做个挡箭牌,毕竟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晓得二爷在老爷面前最后面子?

谁成想孙绍祖问的不是提前归宁,而是那‘求子秘方’!

那套古怪的姿势,便是私下里贾迎春都羞怯的紧,当着荣国府众姐妹丫鬟的面,她又怎么可能好意思做?!

“说!”

见贾迎春只顾瑟瑟发抖,并无只言片语以对,孙绍祖便露出两排‘獠牙’,再次森然质问:“你今天响午在娘家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照着那方子做?”

“我……我……”

贾迎春仓惶的支吾了两声,那话未出口,眼泪却是先夺眶而出。

“老爷!”

这时司棋在旁边一个头磕在地上,大声道:“这怨不得太太,是奴婢督促的不严,这才……”

轰~!

不等司棋把话说完,孙绍祖一脚踹在那太师椅上,那太师椅便炮弹也似的倒飞而回,与墙角的茶几撞了个粉身碎骨同归于尽。

这一幕当真把绣橘吓了个半死,若是方才踹倒自己的时候,也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不!

只要用上一半的力道,自己怕是就活不成了!

“督促不严?!”

孙绍祖拧眉立目咬牙切齿的道:“一句督促不严,你们以为就没事了?!”

贾迎春和绣橘都已经瘫软在地,司棋却仍是恭敬的道:“奴婢保证只这一次,绝不会再有……”

“呸~!”

孙绍祖不等她说完,便啐了个满脸,将两只醋钵大小的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嘴里恨声道:“这方子最讲究一鼓作气,若是中间停了,以后便再也没有效果了!”

“老子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要看好了太太,让她必须每日照着这方子来吗?你就是这么给我盯着的?!”

说着,抬腿对准司棋便要如法炮制,只是眼见司棋不闪不避,反而挺胸相迎,孙绍祖却有些舍不得了,最后重重一跺脚,骂道:“这银子要是打了水漂,老子肯定饶不了你们!”

话音未落,已经甩袖子出了堂屋,嘴里骂骂咧咧道:“也不知仙长那里,还特娘的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他离开之后许久,司棋才默然的将贾迎春扶了起来,随即却又伸手解开了她前襟的扣子。

迎春抽噎着问:“这……这又是做什么?”

“自然是演练那求子的秘方。”

司棋板着脸道:“若是那仙长想到了补救一次的办法,咱们却错过了两次……”

迎春打了个寒颤,忙也伸手去解衣服扣子。

于是不久之后,那堂屋里便又传出了熟悉的呵斥声:“腿再岔开些,今儿若是再做不好这姿势,却怎么向老爷交代?”

“学着二爷今天骑马时的样子……”

“对,就这样……”

“胸……”8)

第282章 欧派党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祖出了院门,那满脸的勃然怒色,便霎时间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得意洋洋。

他一路哼着小曲到了书房,见孙绍宗正捧着杯热茶,拿昨儿发下来的邸报消磨时间。

便大马金刀的在对面坐了,得意洋洋道:“原本琢磨着,要过些日子才好下手,哪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说着,他伸手在孙绍宗肩头重重的拍了一把:“你等着瞧,用不了几日我便让她乖乖就范。”

看着便宜大哥那得意洋洋的表情,孙绍宗只能表示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自己给自己戴绿帽这种事儿,有必要显得这么开心么?

反正大哥跟走火入魔了似的,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故而他也只能默然以对。

再说了……

虽然这事儿看似有些毁三观,但相比于贾迎春真的跟了大哥,却又始终生不出儿子的下场,怕还要强上不少。

其实孙绍宗这‘强上不少’的想法,还是远远的低估了便宜大哥的暴虐程度——事实上原著中贾迎春嫁过来之后,没过多久便被他虐待死了!

“二郎。”

正无语间,便宜大哥又把头凑了过来,嘿嘿淫笑道:“那司棋,你可有意思?”

“啥?”

“就哪个!”

见孙绍宗有些莫名其妙,便宜大哥便又兴奋的比出两个篮球,挤眉弄眼的问:“特别大那个,你对她有意思没?”

“没有!绝对没有!”

孙绍宗忙坚决的摇头。

开玩笑呢?

那司棋确实是这年头少见的胸襟宽广型,可她那肩膀却也其它女子宽了不少,五官也只能说一般,皮肤更是略显粗糙,并不符合孙绍宗‘肤白貌美气质佳’的审美口味。

对她,孙绍宗最多也就是‘文明观球’,完全没有要上场比赛的意思。

而且……

“大哥。”

孙绍宗狐疑道:“你莫不是瞧上她了?论颜色,她怕是比不上你屋里那些小妾吧?”

却见便宜大哥又夸张的比了两个篮球,道:“有这还不够?要什么颜色啊?!”

呃~

原来便宜大哥也是个欧派党……

这时孙绍祖又试探道:“你要是真没意思,我可就收了?”

孙绍宗忍不住又犯了个白眼,那司棋既然陪嫁过来,本来就是便宜大哥的预备役小妾,这收不收的还用问自己?

眼见便宜大哥一副得不到答案,便绝不罢休的样子,孙绍宗也只得无奈道:“收吧、收吧,她都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

便宜大哥这才心满意足。

轻车熟路的从那书架上取了半壶酒,美滋滋的自斟自饮了几杯,忽的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差点忘了件正事。”

“我从大营里回来的时候,撞见许多光禄寺的官吏,听说是光禄寺左少卿的儿子,外出踏青时想到草丛里行个方便,谁知却一去不复返了。”

走失?

孙绍宗心下先冒出这个念头,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若只是走失了个孩子,便宜大哥也用不着专门告诉自己。

“那人多大年纪?”

“二十四岁!”

果然如此!

孙绍宗蹙起了眉头:“这么说,是被人绑票了?”

“八成是这样没错。”

便宜大哥点头道:“听说那还是个举人,虽

第283章 威逼利诱

诗经·采薇赏析(节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译文)

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

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

《春夜喜雨》

唐·杜甫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好雨似乎懂得适应季节,春天里草木发芽生长,细雨随着微风悄悄地在夜里下着,使万物受到滋养.天上乌云密布,乡下的小路全都黑沉沉的,只有江上的小船上灯火一闪一闪的.第二天早上,到处是湿漉漉、红艳艳的一片,沾着雨水的鲜花装点着锦官城.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宋 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译文】

明亮的月光惊起了枝头的喜鹊,清爽的夜风吹来了蝉儿的鸣叫.

稻花飘香谈论着丰收的年景,耳听得阵阵田蛙歌唱.

稀疏的星星刚还远挂天边,转眼滴滴细雨洒落山前.

过去的小客店还在村庙的树林旁,道路转过溪水的源头,它(指茅店)便忽然出现在眼前

天净沙.秋 元 白朴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释义:

天边是夕阳和稀疏的晚霞,不远处是一个孤零零的村落,我一眼望过去,只看到夜幕将要来临前的一点薄雾笼罩着的几棵老树和它身上栖息的乌鸦.不远处飞来一只孤雁,它那因为飞得较高而投射下的小小影子映在地面上,我随着它的身影望去,远方是一片青色的山岱和碧绿的湖水,还有那点缀在它们身旁的白色小草、红色枫叶和黄色小花.

第284章 助纣为虐

自己这般做,算不算是在助纣为虐?

不~

这也是为了太太着想,否则就凭她那性子,如何能在这家里生存下去?

可是……

嘎吱~

司棋正在门口接受良心的拷问,身后房门忽的左右一分,孙绍祖从里面雄赳赳的走了出来,给司棋使了个眼色,便朗声道:“都特娘的给我出来一下!”

这些姨娘们,都以为是老爷太太闹了矛盾,哪个不是在翘首以盼,等着瞧贾迎春的笑话?

故而甭管是在屋内,还是在屋外,都支着耳朵、斜着眼睛,探究着堂屋里的一举一动。

故而听到这吆喝声,二十几个姨娘便潮水似的涌了出来,一个个的秋波荡漾媚眼乱飘,可惜回应她们的,却是孙绍祖一声厉喝:“都给老子收拾好包裹,哪来的滚回哪去!”

众姨娘不由都是一愣,那机灵些的,便揣摩着肯定是夫妻俩又和好了,于是忙悄默声的去收拾了行李;那心眼不活动的,却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的望着孙绍祖。

啪~

孙绍祖随手一巴掌,便将最前面的小妾抽了个跟头,又厉声喝道:“怎么?老子说的话,都不管用了是吧?!”

轰~

剩余的姨娘瞬间便也散了个干净,将行李收拾妥当之后,便背着大包小包,逃荒也似的出了正院。

等这些人都跑的没影了,孙绍祖便也大踏步到了门口,回身意味深长的瞟了司棋一眼,这才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司棋心中五味杂陈,那绣橘却是瞧的莫名其妙,忙东厢里转转、西厢里看看,见院子里果然又只剩下了自己主仆三人,便疑惑的凑到了司棋跟前,奇道:“司棋姐,刚才那到底是怎得了?”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司棋恼羞成怒的横了她一眼,转回身推门走了进去。

就见贾迎春正木然的坐在地上,目光仍旧望着孙绍祖方才坐过的椅子,瞳孔里却是半点焦点也无。

“太太?”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司棋与绣橘忙上前将她扶到了秀墩上,又是抚胸又是捶背的,好一番忙活之后,迎春才像梦呓也似的应了一句:“放心,我……我没事的。”

绣橘压根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见她这般模样,方才刚刚放下的小心肝,反倒又提到了嗓子眼,连问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祸事。

司棋却是心知肚明的紧,略一犹豫,想到自己已然把身子交给了孙绍祖,实在是没有回头路可选,于是便按照孙绍祖的吩咐,先呵斥了绣橘一声:“莫要胡说八道!”

说着,她便又故作好奇的打探道:“太太方才都跟老爷说了些什么,怎得老爷一出去,就把那群狐狸精给打发走了。”

“老爷……”

贾迎春先是有些迟疑,随后脸上飘起两团酡红,紧咬着银牙,那一双美目里却又仿佛蒙了层迷雾,也瞧不出是喜是忧、是恼是怨。

绣橘看了,自是越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司棋冷眼旁观,却瞧出迎春心下怕是有些松动之意,于是忙趁热打铁的劝道:“甭管是怎么回事,方才那些狐狸精的猖狂劲儿,太太也是瞧见了的!”

“以后可千万别再恼了老爷,否则被那些狐狸精爬到头上,怕是非百般羞辱折磨咱们不可!”

“这大宅门里糟践女人的路数,太太大该听说过一些,真要到了那时,老爷方才说的难堪事儿,怕都还是轻的呢!”

听到这里,贾迎春便激灵灵打了寒颤,那脸上的酡红也褪了几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绣橘虽然仍是不明所以,但听她们两人的对话,却也猜出老爷方才当着司棋的面,怕是没说什么好话。

又想起院里那些姨娘的放浪形骸、落井下石的样子,她便也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声附和司棋的说辞,劝贾迎春千万顺着孙绍祖的意思,万万不敢再恼了他。

贾迎春又何尝愿意惹孙绍祖不快?

但那件事情却委实……

“可老爷……老爷他方才……”

贾迎春支吾着,却终究不好意思将那等事说出口。

正左右为难间,便又听司棋正色道:“太太,老爷可是提出了什么,让你觉得为难的要求?”

这话却是‘凑巧’碰在了迎春心上,她忙点了点头,又露出满面的苦恼迷茫之色。

司棋又问:“这要求,可是比让您一辈子都被老爷随意糟践,还要让那些下贱坯子百般欺辱,要更加难堪?”

这个……

那件荒唐事儿虽也难堪的紧,但与之相伴的,却是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好日子——而且只要消息不走漏,于名声其实也是无碍的。

而若是刚进门就失了宠,反被那些姨娘们踩在脚下羞辱,非但下半辈子痛苦不堪,还会被传成街头巷尾的笑谈!

这般想着,贾迎春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司棋立刻跳了起来,风风火火的道:“我这就去寻老爷,就说太太您已经答应了!”

“司棋、司棋!”

迎春大惊失色,忙追上去拼命扯住了她的胳膊,哀求道:“你先别这样,再让我……再让我好生想一想。”

“太太!”

司棋虽然乖乖站住了,嘴上却质疑:“你哪次说要再想想,最后不是拖到无疾而终的?可问题是老爷那脾气,如何会让你一直拖下去?反正早晚也是要答应,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帮你应下呢!”

顿了顿,她又冷笑道:“还是说,太太真打算任由那些狐狸精作践糟蹋?一辈子窝窝囊囊的活着?!”

说话间,就觉得贾迎春手上的力道,渐渐的轻了几分,于是司棋便不慌不忙的,把她那十根青葱似的手指一一扯开,然后在迎春复杂的目光下,大踏步出了院门。

一个时辰后……

顺天府前衙大堂。

啪~!

孙绍宗将拿惊堂木重重一拍,肃然道:“综上所述,少年何宾之死,皆系白、王两家为了一尺之贪,纠众私斗所致,如今他家中母寡弟幼、生计无依,你等于心何忍?!”

“故而本官判决如下,凡两日前参与私斗者,每人罚交纹银三两,补与何宾家人——若无银可缴者,改判服贱役两载。”

“其舅白家,割西厢一间;疑凶王家,割让东厢两间——合计堂屋三间,交与何氏母子安身,并分摊将其改造成院落的一应开销!”

“你等,可有异议?!”

说着,孙绍宗那一双鹰鹫也似的眸子,便在堂下众人脸上来回巡视着。

这明显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举动,而白家更自认是苦主,如今竟也要付出一间屋子的代价,心下自然是不服气。

只是……

那白家家主看看泪眼婆娑的亲妹妹,再想想外甥也是为了自家出头,才惨遭不幸的,这‘不同意’三个字到了嘴边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其它人只是被罚银三两而已,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好!”

孙绍宗等了片刻,见并无人开口抗辩,便又肃然道:“既然你等并无异议,卫通判,让他们当堂画押!”

被他随意指使,卫若兰心下虽然不爽的紧,却也不得不领命行事。

待堂下众人一一画押,孙绍宗又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摔:

“退堂!”

“威~武~!”

到了后堂,孙绍宗正待吩咐卫若兰,把本案的卷宗整理归档,却见赵仲基从外面走了进来,点头哈腰的道:“二爷,老爷说晚上要开一席家宴,与您痛饮几杯,让您晚上记得早点回去。”

孙绍宗闻言,心下便‘咯噔’了一声。

虽说昨晚便宜大哥已经打过预防针了,但他却哪里想到,竟然会来的这么快?!

一时间那心脏便如擂鼓似的狂跳不止,彷徨、忐忑、纠结、抗拒——却又隐隐生出那么一丁点不该有的‘期待’来!8)

第285章 南疆六乱

外间客厅里足足点着十二盏烛台,直照的各处分毫毕现。

里间却只有两只橘红色的灯笼,将那轻纱环绕拔步床,略略镀上了一层暖色。

而贾迎春此时便坐在这暖色当中,望着床上铺开的仿唐款宫裙,呆呆的愣怔着。

这种裙子,她以前也只在薛姨妈那里见过,看似雍容华美至极,却略少了几分端庄,最适合身姿丰盈、肌肤白皙的女子。

而此时床上这件暗金薄纱裙,更是将其妖娆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那深V型的领口,若是里面穿了贴身小衣的话,必定会暴露在外面。

可若是不穿的话……

还有那两条的袖子,几乎薄如蝉翼一般,即便此时是两层叠在一起,仍能清晰看到下面褥子的花纹。

露出胳膊倒还在其次,若是一时忘形,抬起了手臂……

中间则是一条大红色宽阔束带,足以小腹整个包裹住,顺带向上托起、向下压迫,使得整个身体更容易显出S型的曲线。

唯一中规中矩的,怕也只有那长可及地的裙摆了。

这样的衣服,如何能……

“来了、来了!”

这时就听绣橘一路大惊小怪的冲了进来,拍着胸脯颤声道:“二……二爷从衙门里回来了!”

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司棋,立刻起身从床上拿起那件暗金薄纱裙,往贾迎春怀里一送,不容置疑的道:“换上吧。”

贾迎春娇躯一颤,仰起头满面乞求的望着司棋,那樱桃似的小嘴儿颤了几颤,却终究说不出‘拒绝’二字。

“唉。”

司棋叹了口气,上前自顾自的将她衣服上的扣子解了,嘴里劝道:“既然已经答应了,早晚都是要换上的,莫非你想等到老爷和二爷在外面吃酒的时候,再换衣服不成?”

贾迎春带着几分哭腔,委屈道:“我从未……从未答应过……”

确实,一直到现在她也从未明确的表示,要答应按照孙绍祖的意思行事。

只是……

她却也从来未曾反抗过,至少是未曾激烈的反抗过。

譬如说现在,她一边委屈的分辨着,却下意识的摆正了身子,去配合司棋解扣子的动作。

而绣橘在旁边瞪着一双杏核眼,眼见迎春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脱落,她那微带婴儿肥的椭圆脸蛋上,便也渐渐的飞起两团红霞。

这倒不是说,绣橘有什么女同倾向,而是因为想到自己晚上的任务,便禁不住有些感同身受。

“你傻愣着做什么?”

司棋手里忙活着,嘴上却也没闲着,没好气的呵斥道:“赶紧也给自己收拾收拾,哪里还有套衣服,是给你预备的。”

说着,用下巴往梳妆台的方向一戳。

绣橘这才发现那梳妆台上,还挂着另外一件纱裙。

她忙迈着小碎步赶了过去,摘下来放在手里抖落开了,只瞧了一眼,便惊了个目瞪口呆。

却原来这纱裙,与迎春那件雍容华美的风格截然不同,通体竟只有一层薄纱,而且还是淡粉色的!

“这……这……这……”

绣橘瞠目结舌半响,忽的一把将那纱裙掼到了地上,羞恼道:“这也忒糟践人了!”

“糟践?”

司棋听了这话,不屑的把嘴一撇:“你莫非到了如今,都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若是今儿搞砸了,下场最惨的恐怕就是你!”

说着,她一挺胸脯道:“老爷很是宝爱我这对儿本钱,而太太到底也是个有跟脚的,就是被人百般羞辱,多少也还会留几分底线——可你呢?”

“区区一个配房丫鬟,虽说也有几分姿色,可比起那些狐狸精,也未必能强到那里去!”

“若使性子坏了老爷的大事,丢了性命都还是轻的,就怕被卖到那下等窑子里,叫你每日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番话,直将那绣橘说的血色全无。

司棋却又放缓了语气,道:“再者说了,你不是早就惦念着二爷的体贴么?等事情办妥了,我就求老爷开恩,把你安排到二爷院里做个姨娘!”

“这大好的机会,你不拼命抓紧了,莫非真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最后几个字略略提了些音量,立时唬的绣橘猫腰捡起了那纱裙,三两下的功夫,便把自己扒的只剩下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她正咬着牙把那纱裙往身上套。

却听司棋又呵斥了一声:“别留着你那孩子气的玩意儿,喏,换上这个!”

说着,便扬手丢过一件余温尚存的红肚兜。

至于这衣服的主人么……

“你……你怎得……怎得也不问我一声,就……”

贾迎春拼命护住胸口,羞恼的抗议着,司棋只是拿起那暗金薄纱裙,命令道:“起来吧,我帮你套上。”

书不赘言。

却说等主仆两个全都装扮好了,彼此对望,俱是羞不可抑。

而也就在此时,院子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那门口的珠帘一挑,孙家兄弟鱼贯而入,只听孙绍祖嚷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司棋给主仆二人丢下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匆匆的出了里间。

在她殷勤服侍下,兄弟二人把酒言欢,随口闲聊了几句,就听孙绍祖大咧咧的问:“二郎,你也是在南疆走过一遭的,可曾听说过南疆六乱?”

“南疆六乱?”

孙绍宗有些莫名其妙——这可不是装的,便宜大哥方才只说要包办此事,让他等着坐享其成便是,却没细说究竟要如何包办。

“没听过吧?”

孙绍祖便哈哈笑道:“哥哥今儿便教你个乖,这南疆六乱分别是‘扒灰’、‘借种’、‘转房’、‘典妻’、‘赁夫’、‘打围场’!”

说着,便又将其它五乱,分别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自然也都是些荒唐至极的行径。

最后他独留下了那‘借种’一事,唉声叹气道:“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旁的倒还罢了,唯独这一乱哥哥我是感同身受,若能免去这断子绝孙之苦,说不得也只能……”

说到这里,孙绍祖忽然长身而起,貌似不胜酒力的含糊道:“司棋,扶我去院里方便方便!”

司棋便默不作声的,扶着他向门外走去。

眼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孙绍祖却又忽然回头,目光灼灼的道:“二郎,其实你那嫂子进门之后,我还没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呢!至于以后要不要动,也全看你今日如何!”

这大哥……

果然是个演技派!

目送孙绍祖踉踉跄跄而去,孙绍宗只能无语的为他点赞。

而在里间,主仆二人两颗芳心,却是险些从肚子里跳出来,彼此对望了一眼,四只眼睛里满满都是惶恐与退缩。

于是这屋里屋外,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两个揣着糊涂装明白,就这般僵持了约莫有一刻钟,仍处在尴尬的沉默当中。

那里间主仆二人的呼吸,越来越是急促,自是早就被孙绍宗察觉到了。

但是……

就这么喝破,万一人家仍旧不肯露面,岂不是尴尬的紧?

孙绍宗虽然被大哥赶鸭子上架,不对做了‘种男’,却万没有要用强的意思。

故而又尴尬的僵持了片刻,他心下便打起了退堂鼓,犹豫着嘟囔道:“大哥怎得还不回来?我去催催……”

碰~

这话尚未说完,便见贾迎春被人一把推了出来,踉跄着站稳了脚跟,恰与孙绍宗对了正着!

这……

想不到便宜大哥还有这等情调!

那一身仿唐款的纱裙,与肤白貌美、骨肉丰腴的贾迎春,简直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尤其她那羞怯欲绝的模样,正弥补了这套衣服过于妖娆的缺点,可说是奔放中又杂着几分含蓄,风流中又裹了一汪春情,实是魅力倍增!

只这一眼看去,孙绍宗便觉有些口干舌燥、心如鹿撞,至于方才那一丝‘去意’,自是早就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这大眼瞪小眼的,她又一个劲儿往回缩,孙绍宗一时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冒充懵懂无知,还是干脆挑明了这一切。

恰在此时,那里间又旋风也似的冲出一个娇俏少女,而这少女身上竟然只穿了……呃,貌似外面还套着件薄纱裙,不过不仔细看的话,还真分辨不出来。

就见那少女一口气冲到了门前,碰~的一声将房门紧闭,又麻利的上了横栓,这才背过身,喘着粗气道:“老爷……老爷之前交代了,今儿二爷就睡在里面,试一试那南疆六乱!”

8)

第98章 玄真观里官法如炉、永定河畔君重民轻

王琰临时设立‘防汛中心’,位于卢沟桥西北十几里外的玄真观中,办公地点就设在三清正殿——这大约也是希冀能被三清道祖庇佑吧。

至于想要庇佑的是沿河两岸的百姓,还是他王老大人的官位,那孙绍宗就不得而知了。

却说一路疾驰,眼见到了那玄真观外,孙绍宗甩蹬下马,也懒得等什么通报,举着那‘火漆竹签’便往里闯,口中叫道:“上游‘羊报’传讯,十万火急!”

按理说,这道观里的守卫都是河道衙门调来的,应该晓得‘羊报’不得阻拦的规矩,但门口几个巡丁略一犹豫之后,却还是上前拦住了孙绍宗。

孙绍宗眉头一皱,呵斥道:“都疯了不成,‘羊报’你们也敢拦?!”

“大人息怒!”

那为首的巡丁忙解释道:“小人哪敢私自拦截‘羊报’?只是里面来了天使,如今正在宣读皇上的圣旨,若是让您就这么进去,实在是……”

圣旨?

孙绍宗隔着门洞向里望去,果见那大殿门外正站着几个身着‘墨蛟吞云袍’的龙禁卫。

因此他也只得收住了脚步,冲那几个巡丁拱手道:“那就烦请诸位前去通禀一声了——陛下既然派天使来此,肯定也想知道最新的水情!”

那几个巡丁一想这话确实有理,再加上擅自拦截‘羊报’乃是死罪,于是小声商议了几句,便分出一名巡丁进去禀报。

不多时,便见三个龙禁卫随着那巡丁迎了出来,其中两个还是熟人,正是当初追拿贺家儿媳的沈炼、靳一川,不过眼下当家做主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

只见那汉子带着沈、靳二人到了近前,躬身一礼道:“卑职侦缉司总旗卢剑星,见过骑都尉大人!”

说着,又向里一让:“指挥使大人请您进去说话。”

指挥使大人?

孙绍宗闻言便知是谁,忙跟着卢剑星匆匆进了玄真观,眼见到了大殿门外,冷不丁却又扫到了一个熟人——逼死许明堂的胥吏叶兴茂!

此时叶兴茂早没了当初在河道衙门的干练,蓬头垢面跪在地上,两只手掌颤巍巍悬在胸前,细看却是已经被剥去了皮肤与指甲,只余下两团青筋毕露的紫黑肌肉。

啧~

看这样子分明是剥了皮之后,又在沸水里烫过的!

虽说在现代时,孙邵宗也曾响应上级号召,要求下面杜绝滥用私刑的陋习——但此时看到叶兴茂的惨状,他的心情却只有‘畅快’二字可以形容。

脚步一缓,孙绍宗下意识的问了句:“这厮已经招供了?”

“您说呢?”

靳一川得意的道:“尝了咱们侦缉司的手艺,有几个不是乖乖……”

“老三!”

卢剑星低喝了一声,陪笑道:“大人进去一问便知,这等事情却不该出自卑职等人口中。”

这倒是个小心谨慎的。

“手艺确实不错。”

孙绍宗随口赞了一声,这才迈步进了正殿,就见那殿内端坐着两人,主位上自然是王琰,客座上却是广德帝身边的大太监戴权。

喜欢自称龙禁卫指挥使的阉人,也就只有他了。

“下官见过部堂大人、指挥使大人。”

孙绍宗忙上前见过王琰,又向那戴权行了个军礼。

“起来、快起来!”

王琰默然无语,那戴权却是笑吟吟的伸手虚扶了一把,待孙绍宗起身,又啧啧赞道:“昨儿‘白象沉尸案’的苦主已经找到了,果然如同你推断的一样,是个走街串巷的杂耍艺人!”

孙绍宗勉强一笑,又状似无意的,将那火漆竹签换了只手攥着。

戴权瞧在眼里,立刻一拍脑门自嘲道:“哎呦~你瞧我这闹得,差点忘了正事!快快快,究竟有何紧急水情,也说出来让洒家听听,也好回去禀报给皇上。”

孙绍宗一拱手,朗声道:“是巡丁在上游发现了一个山体滑坡造成的堰塞湖,据传递‘羊报’的勇卒称,那堰塞湖随时都以可能再次崩溃,还请部堂大人和朝廷早做准备!”

“啊~!!!”

话音未落,便听角落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侧目望去,却只见河道衙门的‘二把手’北河督帅,正顿足捶胸的嚎啕大哭:“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啊!为什么偏偏就让我赵荣亨赶上了?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老天不公?!”

听到这哭诉,王琰顿时便‘炸’了,猛的抓起砚台砸了过去,嘴里骂道:“在老夫面前,你怎么好意思喊冤?!在南岸那数万百姓面前,你又有何面目喊冤?!”

那砚台‘碰’的一声砸在赵荣亨肩头,砸的他一个趔趄,他却恍若未闻一般,依旧在那里哭嚎着,反反复复喊着‘二十七年’、‘老天不公’。

看到此时,孙绍宗哪里还不晓得,这赵荣亨便是逼死许明堂的幕后之人?

至于‘二十七年’云云,指的却是永定河已经整整二十七年没有出现真正的洪灾了——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敢在京城脚下,如此大肆贪墨河工银子。

“自己作孽,还敢冤老天不公?”

正疑惑着,就听戴权冷笑道:“赵荣亨,看来这剥皮添草你是逃不过了!”

说着,便起身向王琰拱了拱手:“王尚书,等洒家回去复命之后,就派人将一应人犯送来。”

说完,也不等王琰回应,便径自扬长而去。

看这意思,王琰头上那顶乌纱帽,怕也不戴不了几天了——怪不得他方才愤怒如斯呢。

孙绍宗一直将戴权送出山门,又目送他乘车远去,这才又重新回了正殿。

只是还没等他跨过门槛,便听王琰在里面吩咐道:“去通知河北按察使,让其调拨人手,把赵荣亨等一应人犯全都押往南岸侯刑,一旦河堤出事,立刻将其就地正法!”

孙绍宗在门外侯了片刻,等那传令的小吏匆匆去了,这才迈步进了正殿,见左右并未旁人,连那赵荣亨也被带了下去,便忍不住上前拱手道:“大人真要毁掉南堤……”

“呵呵。”

不等孙绍宗问完,王琰便摇头苦笑起来:“你以为只有贾府丞才晓得北堤重于南堤?实话告诉你,即便我这里什么都不做,南堤也一样撑不了多久!”

孙绍宗闻言默然半响,最后又一拱手,道:“下官请命,去南岸监刑!”

第286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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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近日有人表示吟诗太水,故而这一夜风流,竟未有只言片语传出,欲窥其全貌者,只能在番外篇中寻找踪迹。◢随◢梦◢小◢.lā

第二日刚闻得鸡鸣破晓,孙绍宗便鬼鬼祟祟的出了正院,顺着那偏僻的夹道,大步流星的赶到了书房门外。

叩叩叩~

“来了。”

轻轻的敲了几下,就听里面司棋慵懒的应了一声,不多时她便披散着头发开了房门,将孙绍宗让了进去。

而她自己却是迈着内八字,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回了正院。

悄默声的推开房门,迈着小碎步到了里间,那珠帘子一响,却听贾迎春在里面紧张的问了声:“谁……谁在外面?”

“是我。”

司棋答应着,便挑开了那轻纱幔帐,只见迎春、绣橘正并肩躺在一床被褥里,脸上俱是红潮未退、香汗淋漓,想是天亮前刚又偷欢了一场。

眼见司棋进来,贾迎春脸上的红晕更胜,拥着被子便想要坐起身来。

司棋却一个健步上前,把她又按了回去,然后在迎春诧异的目光中,撩开了下面的被褥,将一个备用的枕头垫在迎春身下。

只听她义正言辞的劝解道:“太太可别只顾着快活,倒忘了咱们这么做的本意。”

被她撩开被子,看了那许多狼藉,贾迎春直难堪的一塌糊涂,正不知该如何以对,就听旁边绣橘小声央告道:“好姐姐,你也帮我垫一个呗。”

话分两头。

却说这一早上,孙绍宗被便宜大哥灌了两耳朵‘一鼓作气’、‘再接再厉’、‘早生贵子’的叮嘱,直到坐着马车出了府门,这才勉强得了些清净。

一路无话。

等到了府衙,孙绍宗正准备去门房里应卯,那放着‘肃静’、‘回避’木牌的栅栏内,便忽然闪出一人,跨步拦在孙绍宗面前,躬身道:“孙治中,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此人一身湛蓝官袍,身材修长、五官冷峻,望似颇有几分儒雅,细观却又透着些阴沉,正是那贾政的得意门生,顺天府钱粮通判——傅试。

这厮素来以文人自傲,又仗着贾政的情面,并不将孙绍宗放在眼里,即便孙绍宗升任了五品堂官,他也依旧不假辞色。

可眼下这厮却忽然如此殷勤,若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便是别有所图!

“我道是谁呢。”

孙绍宗心下暗自提高了警惕,面上却摆出一副桀骜的样子,将头微微扬起,用鼻孔对准傅试道:“原来是傅通判,却不知你在这里等候本官,可是有什么公务要商议?”

因傅试这般一反常态,他便料定必是有什么私事相求,故而特意点出‘公务’二字,想要堵住傅试的嘴。

谁知傅试听了这话,四下里鬼祟的打量了几眼,却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人所料不差,下官正是有公务要与大人商议!只是此处说话有些不便,还请大人随下官移步他处。”

公务?

公务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的么?

孙绍宗愈发的狐疑起来,但既然他说是公务,倒不妨先听一听究竟,再做打算。

于是先去那签押房里应了卯,这才跟着傅试到了二门夹道附近的偏僻处。

眼见那傅试停了脚步,孙绍宗正待问个清楚,忽见那草丛里又闪出一条人影,几步抢到孙绍宗面前,二话不说便一躬到底,口中哀声道:“孙大人,求你救救我那苦命的儿子吧!”

却只见这人浑身上下,都用兜帽披风紧紧的裹住,只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睛,一瞧便知是有些年纪了。

略略打量了这人几眼,孙绍宗脑中忽的灵光一闪,脱口道:“可是马少卿当面?”

这少卿二字指的并不是名字,而是光禄寺左少卿的官职。

前日孙绍宗才听便宜大哥提起过,说是光禄寺左少卿马淳峰的儿子,在踏青时被贼人绑了去。

而此人一上来,便央求求孙绍宗去救自己的儿子,再加上傅试当初,也正是从光禄寺寺丞转任的,这方方面面勾连在一起,自然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大人果然是慧眼如炬,在下正是光禄寺马淳峰。”

那马淳峰说着,伸手将那兜帽解了,露出一张憔悴的老脸,苦笑道:“因那伙强人曾威胁老朽,说是胆敢报官的话,便立刻杀了犬子泄愤——所以老朽也只好这般藏头露尾,倒让孙大人见笑了。”

只听了这几句话,孙绍宗便已经皱紧了眉头,不急着跟马淳峰搭茬,倒是先斜藐了傅试一眼,道:“既然有此一说,经手人怕是越少越好。”

这意思,明显是嫌弃傅试在一旁碍事。

那傅试脸上微微显出些怒容,不过马上又收敛了,依旧陪笑道:“实不相瞒,我的胞妹正是马少卿之儿媳,同马家委实算不得外人。”

光禄寺在六部五寺当中,几乎是排名垫底的存在,而左少卿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副职,论实权,还未必能赶得上顺天府的钱粮通判。

故而方才看傅试如此殷勤,甚至不惜对自己前倨后恭,孙绍宗还觉得有些古怪,眼下才算是恍然,原来两家竟是姻亲关系。

既是如此,倒不好再将他排除在外。

孙绍宗便干脆忽略了他,冲那马淳峰正色道:“敢问马大人,你可是在前天晚上,便已经接到了那些贼人的书信?”

“这……孙大人怎会知晓此事?!”

马淳峰闻言顿时大惊失色,绑匪送来书信之事,他府里也只有五六人晓得,又都是好几代用惯了的忠仆,绝不可能将此事外传!

既然不是自家泄露出去的,那这孙绍宗又是从何得知?

莫非他……

老头心里犯起了嘀咕,再看孙绍宗时,便透着些警惕与敌意。

孙绍宗见状,只觉哭笑不得:“马大人不会是在怀疑孙某,跟那些贼人有所勾连吧?”

“自然不会!”

马淳峰立刻否认,随即却又狐疑的道:“可此事我从未对外人提起,孙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猜出来的。”

孙绍宗两手一摊,道:“既然那些贼人,曾威胁马大人不要试图借助官府的力量,便必然会尽早将这消息送到贵府——否则耽搁久了,大人提前报了案,岂不时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而白天人多眼杂不易脱身,推测那贼人是趁夜将消息传入贵府的,岂不是顺理成章么?”

马淳峰听的连连点头,这才去了心下的狐疑。

正待小心赔个不是,却听孙绍宗又道:“而且大人昨日未至,今日才这般打扮来找孙某帮忙,怕是已经向那伙贼人付过赎金了吧?”

“只是那些贼人收了赎金,却仍不肯放人,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

眼见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孙绍宗便将事情推断了个七八不离十,马淳峰心下钦佩之余,忙又深施了一礼,激动道:“孙大人果然不愧‘神断’之名,这下犬子可算是有救了!”

孙绍宗却是闪身避开了这一礼,摇头道:“孙某只能保证尽力而为。”

稍一犹豫,他还是给马淳峰打了个预防针:“恕我直言,马大人实在不该这么快就送上赎金的,那些贼人眼下不肯依约放人,若仍有所求倒还罢了,若是已经别无所求……”

虽然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把话说全,但马淳峰能混到五品,自然也不是愚笨之辈。

他略稍一寻思,顿时面色大变,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顿足捶胸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若是爵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第287章 春游绑架事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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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绑匪不讲规矩在前,但马淳峰却并不敢坏了绑匪的规矩。

故而孙绍宗也不好召集大队人马,只私下里寻了仇云飞、赵无畏过来,汇合马淳峰、傅试二人,悄默声的出了府衙后门。

沿途孙绍宗自然不会白白浪费时间,与马淳峰同乘一车,将案发经过仔细盘问了一遍。

却说两天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五那日,马家的大少爷马应爵,一大早便带着妻妾自北门出城踏青。

他们倒也没去什么风景名胜,只在一处小山坡下嬉闹。

大约是响午马应爵亲手烤的羊腿儿,有些半生不熟,他到了下午便闹起了肚子,一连去草丛里方便了四五回,情况仍是不得缓解。

等到他再一次钻进灌木丛中方便时,众人也并未在意——谁知许久之后,才发现他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失去了踪迹。

到了昨夜亥初【晚上九点】时分,有人用纸条裹了石头,隔着墙头扔进了马府,被巡夜的下人拣着,慌忙呈送给了马淳峰。

看了那纸条上的内容,马淳峰这才终于确定,儿子是被一伙儿强人给绑了去。

因那上面不过是索要五百两银子,对马家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故而马淳峰并未报案,而是悄默声的把银子送到了指定地点——城门外,某辆空置的驴车上。

把银子放上去之后,负责送钱的管家,便在驴屁股上抽了几鞭,任由它撒开四蹄胡乱奔跑。

说到这里,马淳峰苦笑道:“我本来想派人偷偷跟着那驴车,好顺藤摸瓜,找到绑架爵儿的强人——谁知派去的人跟出老远,发现那头驴寻了片菜地,便死活不肯挪窝了。”

“那几个废物觉得不对,到车前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发现放在车辕上的银子,早就已经不翼而飞了。”

既然跟踪驴车的计划失败了,马淳峰自然只好期望绑匪们拿了银子,会依约释放儿子。

谁知一直等到后半夜里,仍是不见半点动静!

马淳峰慌张的不行,这才想起让傅试搭桥,请大名鼎鼎的孙绍宗出面追查。

却说孙绍宗听马淳峰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还未等仔细琢磨出究竟,马车便已然停在了马府左近。

那马淳峰领着众人绕道后院,又特地挑了个不常用的侧门进去,借以避开家中下人的耳目。

进门之后,走的自然也是那偏僻小道。

谁知马淳峰正在前面引路,冷不丁便在那假山后面,撞上一个春衫单薄的女子!

但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高挑纤细,略施粉黛之下,那模样倒也还算明媚娇俏,偏那一张嘴略显大了些,吃惊之下o字型的大张着,便登时少了三分颜色。

她这里吃了一惊,马淳峰的面色却更显复杂,一副想要发怒,又有所顾忌的样子,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句质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儿……儿媳……”

那女子支支吾吾的一开口,孙绍宗便明白马淳峰为何会纠结为难了——却原来这女子正是马淳峰的儿媳妇、傅试的胞妹。

傅试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毕竟眼下妹夫生死未卜,妹妹却打扮的花枝招展,独自来这背人的地方……

再怎么想,这也不像是什么正经路数!

故而傅试立刻上前呵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得还在这里添乱?还不快回自己屋里去——等闲下来,为兄再与你分说今日之事!”

那马傅氏如蒙大赦,向公爹和哥哥福一福,转身迈开两条细腿就待闪人。

“且慢!”

孙绍宗却连忙何止了她,又向一旁的马淳峰解释道:“令公子的情况,少夫人应该是最熟悉的,既然已经凑巧撞上了,不如请少夫人也一同去参详参详,看看可有什么疏漏之处。”

马淳峰虽觉得儿媳妇方才的行径,实在是有伤风败俗的嫌疑,但听孙绍宗的在理,又是为了儿子的性命着想,于是便吩咐那马傅氏,随着众人一并去了自己的小书房。

等到了书房里,马淳峰紧走了几步,自书案夹层里取出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又从里面捏出一张四指宽的纸条,小心翼翼的递给了孙绍宗。

“孙大人,这就是前天晚上亥时左右,那伙强人丢进来的纸条。”

孙绍宗接在手里,展开了细瞧,却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了许多蝇头小楷,一看便知是有书法根底的人,故意用非惯用手写出来的。

至于上面的内容嘛,就和马淳峰之前说的一样,先是表明绑匪身份,继而吓阻马家报案,最后提出赎金的数目以及交付方式。

看遣词造句,貌似也颇有些文采的样子。

孙绍宗将那张纸条,对着太阳仔细观察了一番,又凑近了嗅那墨迹的味道,虽然时间略久了些,但应该是最便宜的臭墨无疑。

至于写字的纸么……

孙绍宗小心翼翼的,在边缘处撕下了一小条,递给傅试道:“傅通判,你且试着在上面写几个字瞧瞧。”

傅试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在顺天府这许久,即便与孙绍宗不对付,也知道他破案的本事神乎其乎。

于是也没多想,便自顾自取了笔墨纸砚,研得了墨、掭饱了笔,屏息凝神摆开架势,悬腕于纸上,俨然一副大家气象。

只是……

笔尖刚在纸上一落,墨汁便将那细纸条染黑了小半!

傅试当时就有些傻眼,也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剩下的纸条便都变成了黑色。

“噗嗤~!”

旁人顾忌他的面子,还要勉强忍住笑意,那仇云飞却哪管这些?

早噗嗤~一声便笑的前仰后合,拍着桌子道:“傅通判,你这架势摆的当真不得了!”

傅试脸上涨得通红,却又不敢与仇云飞争执,只得尴尬的解释道:“这纸委实……委实是太差了些。”

仇云飞嗤鼻道:“那怎得绑匪就能写下这许多蝇头小字?莫非您这两榜进士出身的,倒还不如一个绑票儿的强人?”

傅试顿时哑口无言。

却听孙绍宗摇头道:“倒不是傅通判水平不够,而是这绑匪,原本就是在这种劣纸上写惯了字的。”

傅试听他竟然替自己分说,心下顿时慰贴了些,觉得这武夫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还是个秉公持正的。

仇云飞最近倒真是水平见长,听孙绍宗特地点出这些信息,眼珠转了几转,便恍然道:“如此说来,那绑匪里定有个穷酸秀才!”

“不错。”

孙绍宗抖了抖那纸条,道:“既然用左手书写,尚且能如此工整流畅,要取得个秀才的功名,应该不是难事。”

“但他又习惯用劣质的笔墨纸张,显然未能拿下举人功名。”

常言道‘穷秀才、富举人’,这不单单是因为举人可以直接做官,更因为举人名下有百亩良田的名额,不需要向朝廷纳税。

故而只要中了举人,立刻便会有人拖家带口的自愿为奴,只求能免去赋税之苦。

说到这里,孙绍宗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这些暂时还不是最重要的,我眼下最想知道的,是马应爵为什么要出城踏青!”

为什么要出城踏青?

这个问题却是让在场众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踏青就是踏青,哪还有什么‘为什么’的?

马淳峰疑惑道:“不知孙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踏青,自然要寻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孙绍宗冷笑道:“可二十五那日却是阴天,而且外面温度低得很,压根也不适合春游踏青!”

对于温度这一点,他可是有切身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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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春游绑架事件【中】

因三月末、四月初,例来便是外出春游踏青的日子,所以孙绍宗没有提出质疑之前,众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梦◢小◢.lā

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当真是疑点重重。

若换成是个忙于公务的,只有那一天得空外出游玩,倒也还罢了,偏那马应爵一门心思要考进士,压根也没什么正经差事。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非要选在阴沉寒冷的日子里,外出踏青春游呢?

众人狐疑着,渐渐便把视线投在了马傅氏身上,毕竟在场众人里,只有她曾经同马应爵一起外出踏青,又是最亲近的夫妇关系,这个疑点,自然该由她来解释清楚。

“这……这……”

那马傅氏羞怯怯的把嘴一抿,倒当真显出几分风情来。

只是眼下众人却没人在意什么风情不风情的,尤其是马淳峰,急道:“爵儿媳妇,那天去踏青时,你可曾发现爵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这……”

那马傅氏又‘这’了两声,却仍是一副羞于言表的样子。

马淳峰更恼了,当即便待开口呵斥。

“仇检校,赵捕头。”

孙绍宗忽然抢着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出去吧。”

仇云飞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赵无畏一起乖乖的出了书房。

等两人出去之后,孙绍宗便又和煦的道:“少夫人,马大人与傅通判都是你的至亲,而本官身为此案的负责人,实在回避不得——不过我可以发誓,不论你今天说了什么,不经你的同意,我都绝不会外传给旁人知晓。”

说着,便正儿八经的立下了个誓言,然后又催促道:“少夫人莫非不想尽快救回马公子么?”

马淳峰、傅试也都在旁边帮腔,眼见实在推托不过去,那马傅氏只得吐露实情道:“要说不对劲儿的地方,大约就是从两天前——我说的是二十三那日,大爷忽然变得……变得有些亢奋。”

“他平日里隔上十几天,才会宠幸奴家一次,可那日竟一连要了奴家两次,”

马淳峰听她说的都是闺中**,跟儿子失踪的事,半点也沾不着边儿,便皱着眉头想要催促她说些有用的。

孙绍宗忙用眼神制止了,又温和的追问道:“然后呢?可是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马傅氏受了鼓励,便有咬着下唇道:“第二日,大爷一连吃了三顿药膳,都是补……补身子的,奴家本以为他晚上还要……”

“谁知他晚上却睡在了书房里。”

“奴家怕便宜了哪个骚蹄子,便特意派人过去转了转,谁知大爷竟早早便一个人睡下了!”

“到了二十五那日,大爷便非要出去踏青,奴家拦都拦不住,结果莫名其妙的便出事了。”

说到这里,她摇头道:“其余的,我便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了。”

马淳峰、傅试二人听完了她的叙述,一时却有些不知该如何评论。

说是跟案子没关系吧,听着又确实有些稀奇处;说是跟案子有关系吧,他们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关联。

最后两人只得把目光投向了孙绍宗。

却见孙绍宗沉吟半响之后,忽然又继续问道:“二十三那日,马公子除了比平日亢奋些,可还有其它不同寻常的举动,譬如说特变偏好某些,平常不太会使用的花样,又或者对夫人您某些部位,突然变得特别感兴……”

“孙大人!”

没等孙绍宗把个‘’字说出口,傅试在旁边便恼了,愤然道:“我们请你来是破案的,你这般一味的羞辱舍妹,究竟是何道理?”

马淳峰虽然没有发话,却也透着些不满之色。

“两位。”

孙绍宗摊手道:“查案本就要从细节之中,搜检出蛛丝马迹——而且我问这些事,也并非全无缘由。”

“我现在有些怀疑,令公子名为外出踏青,实际上却去何某个女子私会,而且是他平日里求之不得的女子。”

“二十四那日他吃了许多补身子的药膳,晚上偏偏在书房里孤枕独眠,为的自然是养精蓄锐。”

“而二十三那日,则是因为有些迫不及待,所以把夫人当成了对方的替代品,若真是如此,行房手段自然会与平日有所区别。”

“啊!”

傅试还没怎的,马傅氏却忽然惊呼了一声,面色数变之后,有些羞恼的道:“怪不得,那晚我觉得奇怪呢,原来他……他竟是把我当成了旁人!”

一听这话,孙绍宗顿时精神大振,忙追问道:“却不知都有什么怪异之处?”

“他……”

方才虽然也提起了闺中私密,但说到这具体的细节,马傅氏还是又扭捏了一番,直到马淳峰也开口催促,这才支吾道:“他那晚用力的紧,非要让人家疼的嚷出来不可。”

说话间,见公公和哥哥脸上都显出异色,便忙又解释道:“不是那个疼,是……是他死掐着我的脚脖子,拼命的往上抬!还有……”

反正是破罐子破摔,这马傅氏咬牙又说出了些细节,傅试、马淳峰越听越是面色尴尬,孙绍宗却是越听越面色阴沉。

“少夫人!”

他忽然打断了马傅氏的叙述,沉声问道:“马公子可是每年都要去城外踏青?”

马傅氏一愣,随即忙摇头道:“这却不曾,在奴家记忆里,老爷也只是偶尔去过那么一两次。”

孙绍宗立刻又追问道:“那上次他去城外踏青,是什么时候?!”

“是……是三年前!”

马傅氏略一回忆,便笃定道:“三年前,大爷好像也是因为会试受挫,才去了城外踏青。”

“也是三月二十五去的?”

“不,好像要早上几天。”

“那他当时,可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孙绍宗越问越快,那马傅氏却回忆了许久,才摇头道:“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是踏青回来后,心情好了许多。”

“那他中途可曾离开过?!”

“这个……”

马傅氏正沉吟间,一旁的马淳峰却又不干了,皱眉道:“孙大人,你只顾追问三年前的旧事作甚?要知道犬子可是两日前,才被强人绑架的!”

孙绍宗摇了摇头,肃然道:“令公子虽然刚刚才被绑架的,但孙某却怀疑此案实乃一桩连环案!”

连环案?

马淳峰就又有些糊涂了,这绑票怎得还出了连环案?莫非儿子其实被绑架过两次?三年前还有一次……

这怎么可能嘛!

“对了!”

这时马傅氏却已经回忆起了当初的细节,忙道:“大爷确实曾离开过一个时辰左右,不过他是带着两个小厮去打猎了。”

带着两个小厮去打猎了?

孙绍宗忙又追问道:“哪两个小厮如今人在何处呢?可否将他们喊来,让我问几个问题?!”

马傅氏立刻摇头道:“这怕是不成了,踏青回来不久,那两个小厮便同时赎回身契,然后一起离开了马府,如今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听到这里,即便孙绍宗没有解释什么,傅试、马淳峰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贴身小厮是主人最亲密的奴仆之一,要说偶尔有一个想要外出讨生活,也还算说得过去,可两个同时选择‘辞职’,要说其中没有猫腻,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马大人。”

马淳峰正努力思索着,方才儿媳妇透露的那些信息,究竟与绑架案有什么关联之处,就听孙绍宗冷笑道:“恐怕救出令公子之后,他暂时也回不了家了——因为我们顺天府还有别的案子,要与他仔细分说分说!”

第289章 春游绑架事件【下】

将儿子带去顺天府分说案子?

虽然马淳峰心下也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听到孙绍宗这般说,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

他托请孙绍宗出马查案,是为了救回儿子,可不是为了送儿子去顺天府吃断头饭的!

于是老头将袖子一甩,须皆张的喝道:“孙大人,你这话老朽就听不懂了!这只言片语捕风捉影的,你怎么就敢断定,犬子与三年前的案子有关?!”

前面几句,倒还算是有些气势。

但最后这句‘与三年前的案子有关’,却暴露了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孙绍宗刚才只说马应爵牵扯到了案件当中,却并未指明是三年前生的案子。

就听孙绍宗嗤鼻一声,哂笑道:“以马大人的阅历,听了方才少夫人所言,难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令公子那天晚上,分明把少夫人假想成了一个在不断反抗的女子,而最后那扼喉的举动……”

“赵无畏!”

他忽然提气招呼了一声,赵无畏便连忙奔了进来,躬身行礼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孙绍宗仍旧与马淳峰对视着,淡然问:“我且问你,三年前的三月底,可曾有出城踏青的女子失踪?”

“有的!”

赵无畏稍一回忆,立刻点头道:“北城张锁匠年方十五的女儿,与闺中姐妹结伴出行时,因贪恋风景落在了后面,自此便行踪不明。”

“直到十多日后,几条野狗从地里刨出了她的尸,才确认她已经被人害死了。”

孙绍宗又追问道:“她可是被人扼住喉咙,活活掐死的?”

“正是!”

“凶手可是个左撇子?!”

“对对对,老徐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只是那段时间出城踏青的人实在太多,现尸体时又已经过了十几日,实在是无从查起。”

随着两人的一问一答,马淳峰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只是他身为父亲,如何肯接受儿子曾J杀过民女的事实?

故而听到最后,他还是梗着脖子冷笑道:“这又如何?难道模棱两可的话,就能证明犬子是凶手不成?”

“暂时还证明不了什么。”

孙绍宗摊手道:“但‘嫌疑’二字,总是否认不了的吧?所以我才说要带他回顺天府分说分说,而不是直接缉捕归案。”

“你……”

“好了、好了!”

傅试在一旁,眼见两人越说越拧,忙站出来打圆场道:“应爵三年前做了什么,眼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把他从绑匪手中救出来!”

随即,他又忍不住质疑道:“孙大人,你方才盘问舍妹这么半天,不会就为了牵扯出三年前的旧案吧?”

孙绍宗两手一摊:“傅通判难道忘了,我说过这可能是一桩连环案么?案前,马公子提前两日便亢奋起来,又不顾天气寒冷行人稀少,非要选在二十五那日出城踏青。”

“若是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做主,换个日子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傅试到底也还有些脑子,听孙绍宗提醒道此处,也终于恍然大悟,脱口道:“孙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提前与应爵约定了日子?!”

孙绍宗又接口道:“而且出面邀约的人,十有七八就是当初那两个小厮!这等事若换了旁人出面,马公子怕是会心存顾忌——只有当初的帮凶同谋相邀,他才会毫无怀疑的赴约。”

众人听了这话,便都振奋起来,毕竟只要锁定了嫌疑人,再找起来就不至于像是大海捞针了。

就连马淳峰稍一犹豫,也主动画了两副肖像,供顺天府作为缉拿疑犯的参考——毕竟会不会被判杀人偿命,是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把儿子救出虎口。

别说,这马淳峰的绘画水平还真不赖,不说是惟妙惟肖,至少也有六七分的神态。

故而孙绍宗将那画像交给赵无畏后,赵班头便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那两个小厮!

马淳峰、傅试都是欣慰不已,只孙绍宗听出,这厮明着是保证,暗地里的意思,其实是说:若是找不到,那两个小厮肯定就没在城里。

至此,该查问的事情,都已经查问的差不多了。

眼见自己在马府,已经从‘蓬荜生辉的贵客’,变的‘人憎狗嫌的恶客’,孙绍宗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这里碍眼。

果断将仇云飞留在马家待命,孙绍宗便带着赵无畏和两幅肖像,准备回刑名司里召集人手,展开秘密搜捕。

不过就在两人步出书房的同时,就见一名老仆满面仓惶的到了近前。

人还没进书房,他便噗通一声五体投地,放生大哭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啊老爷!顺天府的人在鼓楼胡同,找到……找到了大少爷的尸!”

哎呦我去~

孙绍宗当时就无语了,自己刚查出点儿眉目,谁成想人质竟然就这么……

咕咚~

话音刚落,就听书房里传来一声烂木头倒地的动静,紧接着是马傅氏急切的呼喊声:“爹?爹!您醒一醒啊!你别吓我啊爹!”

孙绍宗原本以为,那马淳峰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谁知就见仇云飞从里面出来,一摊手道:“大人,您最好进来看看,马大人好像是没气了。”

又死了一个?!

孙绍宗忙进门查看,却见马淳峰仰躺在书桌旁,后脑勺上积了一小片血,早已是生机全无!

根据现场的情况初步估计,老头是急火攻心晕倒的时候,后脑勺正巧撞在了铜烛台的底部,结果……

这邪性劲儿!

记得早上的时候,他才表示儿子要是没了,自己也不活了——谁成想竟然一语成谶!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抬手在呆若木鸡的傅试肩头拍了拍,无奈道:“傅通判,本官还要去凶案现场勘查——这马府的事情,怕是只能你多担待一些了。”

眼瞧着傅试默然点头,孙绍宗便暗暗琢磨着,等回头立刻派人盯紧马家的产业,看傅试是否会借机中饱私囊。

如果傅试没有这么做倒还罢了,若是他当真吞下这一口肥饵,日后顺天府的派系格局,少不得又得调整一下了。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带着仇、赵二人到了前厅,就见卫若兰手下专管人命大案的祁师爷,正带着几个捕快候在里面。

眼见孙绍宗从里面出来,那祁师爷明显有些傻眼,不过随即还是乖乖上前深施了一礼——如今连卫若兰都不得不暂时蛰伏,他身旁的师爷,就更不敢在孙绍宗面前嚣张了。

“祁师爷不必多礼。”

孙绍宗微微颔,便算是还了一礼,随即问道:“听说这府上的马应爵马公子,死在了之鼓楼胡同,不知可是真的?”

“确实如此。”

那祁师爷老实答道:“上午接到禀报,说是鼓楼胡同现了三具男尸,在下立刻带人前往……”

“等等!”

孙绍宗急忙打断了他:“你是说,现场除了马应爵之外,还有另外两具男尸?!”

在得到祁师爷肯定的回答之后,孙绍宗立刻从赵无畏那里,要过那两个小厮的画像,展示给了祁师爷。

“你仔细认认,除马应爵之外的,另外两个死者可是这画像上的人?!”

那祁师爷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响,便愕然道:“大人手上,怎么会有那两个死者的肖像?!”

得~

这下涉及本案的人,算是死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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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嚣张炫耀、锦衣夜行

鼓楼胡同位于外城西北,位置相对比较偏僻,再加上地势高洼不平,因此居民并不是很多,基本以本地破落户为主,去年又迁入了一部分小有家产的河北灾民。

这等地方,治安自然不会太好,众人也都习惯了各扫门前雪,甚少理会无关的旁人。

因此去年春天,还曾发生过独居老翁淹死在自家水缸里,结果直到盛夏才被发现的悲剧。

而这次的案子,之所以会一早便接到了报案,是因为有人在凶案现场的大门上,写下了‘自作孽不可活’六个血字。

“大人,因为事先不知道您要亲自处置此案,所以在下查验过现场之后,已经命人把尸体抬……大人?”

祁师爷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有些仔细的介绍着情况,可等到了院子里,回头一瞅,却不见了孙绍宗的人影。

他忙又折了回去,就见孙绍宗正在外面,目光灼灼盯着那门板上的血字。

“大人。”

祁师爷忙解释道:“在下仔细观察过,这几个血字,都是用非惯用手书写下来的,要向凭借笔迹查出真凶,怕是并不容易——眼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凶手有一定的书**底。”

这番话,倒是跟孙绍宗之前的推测不谋而合。

孙绍宗点了点头,却还是仔细打量了好一番,这才跟着祁师爷进到了院子里。

一进大门,就见那破烂不堪的西墙根儿下,一溜儿摆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盖着白布,另外两具却是毫无遮拦。

造成这种不同的,自然是三者的身份——身为官宦子弟,马应爵就算是死了,待遇也与两个小厮有所不同。

不过乍看之下,那两个小厮便和马淳峰生前所画的肖像,似乎看不出多少相似之处。

这主要是因为两具尸体都是中毒而亡,脸色黑里泛青、五官狰狞扭曲,再加上相当程度的浮肿,说是面目全非或许有些夸张,但普通人想要分辨出他们原本的相貌,却是千难万难。

也只有精于现场勘探,懂得用面部轮廓和五官局部间距比例,来还原死者基本相貌的老刑名,才能瞧出两者之间的关联。

由此更可以看出,这祁师爷的专业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

“大人。”

那祁师爷引着众人到了尸首前,先将那白布掀了,指着担架上那瞪大了眼睛、张口欲呼的年轻死者,介绍道:“这位就是马公子了——在下检查他的尸首时,发现靴子上标着昌隆老号的字样,还有出货的日期,这才顺藤摸瓜查出了他的身份。”

说着,他弯腰小心用剥开了马应爵的领口,指着上面青紫色的指印,道:“根据勘验,马公子应该是死于扼喉导致的窒息。”

“因为在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的尸体还被绑在一张太师椅上,喉咙里也被塞了软布,因此并没有留下挣扎反抗的痕迹。”

“根据尸体表面的特征推测,他死亡的时间,应该在昨天下午到傍晚之间。”

说到这里,祁师爷又转头指了指被毒死的两个小厮:“这二人的指纹,在下也已经比对过了,与马公子脖子上的痕迹并不吻合,基本可以排除他们两个杀了人之后,又被人毒死的可能性。”

这年头查案时,对指纹并非不重视,只是提取指纹的手段有限罢了,除非是像眼下这样,指纹清清楚楚印在尸体脖子上,否则很难进行仔细的对比。

祁师爷显然是有心,想在孙绍宗面前显一显身手,刚分析完了指纹,便又开始分析起了那两个小厮的死因。

“里面的方桌上摆着三只杯子,其中两只被子的底部,似乎黏着一些微小的白色粉末,但酒壶里却并没有类似的残留,故而在下推断,毒应该是事先抹在了杯子上的。”

说到这里,祁师爷往里一让,道:“大人可要进去瞧瞧?”

“暂时必了。”

谁知孙绍宗把头一摇,笃定的道:“如果我方才的推断没有错,想要查出凶手应该不难。”

“不难?!”

祁师爷吃了一惊,那凶手看似大意的留下了指纹,实际上却并未泄露太多的讯息。

因此祁师爷把现场所有的细节,整个都分析了一遍,也没能得出多少有关于凶手的线索,而这孙绍宗刚到现场,怎么可能就……

莫不是他故意在自己面前说大话?

想到这种可能,祁师爷忍不住质疑道:“却不知大人准备从何处着手,缉拿真凶?”

“这个么——仇云飞、赵无畏!”

“下官【小人】在。”

“你们立刻去府衙召集人手,以鼓楼胡同为中心,搜查所有贩卖笔墨纸砚的铺子,询问他们昨日可有熟客,原本一直用最便宜的劣质笔墨纸张,却忽然买起了高档货!”

仇云飞、赵无畏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祁师爷在旁边,却是皱紧了眉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质疑道:“大人,莫非您认为那凶手为了写那几个字,还单独买了新的毛笔?”

见他虽然强自控制着,还是没忍住露出‘你特么在逗我么’的表情。

孙绍宗便从袖筒里取出那张纸条,递给了祁师爷:“这是凶手二十五晚上,送到马家的勒索信。”

等祁师爷看了几眼,他这才解释道:“这纸条上明显可以看出,笔尖儿有卷毛分岔的迹象,足见用的是一支旧毛笔。”

“再者根据纸、墨分析,这支毛笔的质量也不会强到那里去。”

“而那门板腐朽斑驳不堪、表面粗糙无比,书写难度应该还要超过那劣质的粗纸——但本官方才仔细观察过,凌乱的痕迹却明显少于前者,另外也几乎没有脱毛的情况出现。”

“这很明显是换了一只新笔,而且是一支质量极佳的新笔!”

“考虑到凶手在书法上的造诣,又长期使用劣质的文房四宝,对这些东西有强烈迫切的**,也在情理之中。”

祁师爷捏着那纸条,听孙绍宗分析完这一波,也不由暗叹其果然观察细致入微,只是……

“大人,就算真是如此,您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在相熟的店里,买的文房四宝吧?”祁师爷质疑道:“若是他随便选了一家不相干的铺子,咱们岂不是徒劳一场?”

孙绍宗笑道:“我之所以这般判断,还是源于那六个血字。”

说着,他回身一指那大门,问道:“当初看到那六个血字,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嚣张!”

祁师爷脱口道:“凶手这分明是挑衅官府!”

“没错。”

孙绍宗点头道:“如果没有这六个字的话,或许要等到尸体高度腐烂,才会被邻居发现,届时有用的信息自然会少上许多。”

“但凶手却偏偏选择了,冒险在门上写下了六个血字,好让官府在第一时间,晓得这了死了三个人,三个罪有应得的人!”

“这既是嚣张,也是炫耀!”

“这样一个秉性嚣张喜欢炫耀的人,却长期郁郁不得志;有着一手自以为傲的书法,却只能买得起最廉价的笔墨纸砚!”

“或许有时候他还会囊中羞涩,拿不出买文具的钱——即便店家并未因此冷嘲热讽,他心里恐怕也会积攒下不少的怨愤。”

“当他突然得到一大笔意外横财,迫不及待要报复以往的生活时,你觉得他会选择锦衣夜行,特意去找一家不熟悉的铺子吗?”

“所以我的推断,应该七成左右的把握!”

第291章 元凶何在?!

拉车的挽马唏律律叫了一声,又踢踢踏踏往前迈了几步,便稳稳的停在了回春楼门外。◢随◢梦◢小◢.lā

孙绍宗从车上下来,立足未稳,脸上涂了不知多少脂粉的老鸨,立刻匆匆的迎了出来,血盆大口一开,夸张的叫道:“哎呦喂~这位爷生的真是好雄壮威武!”

说着,她用团扇兜住半边嘴脸,故作神秘的笑道:“不满您说,咱们这回春楼的今儿,最宝爱您这样雄壮的大……”

没等她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然随手抛过来一块金灿灿的东西。

那老鸨手疾眼快,一把将那东西攥在手里,喜滋滋的扫了一眼,那眼珠子却差点瞪的跳出眶外,嘴巴更是越长越大,眼见一声尖叫便要喷出喉咙。

“你最好别嚷出来。”

孙绍宗淡然道:“我是来找男人的,但若是那人被你跑了,我也不介意把这里的女人统统带回去。”

“大……大大大……”

那老鸨颤巍巍的,将那东西双手奉还,这才好不容易吐出句整话来:“千户大人放心,奴家一定不嚷、一定不嚷!”

不穿官袍的时候,果然还是龙禁卫千户的腰牌更方便些。

孙绍宗随意的把那腰牌往怀里一踹,又面无表情的吩咐道:“秦如霜,我要找的就是她屋里的客人,前面带路吧。”

那老鸨忙答应了,小心翼翼引着孙绍宗进了客厅。

进门之后,便觉一股热浪夹杂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因还只是下午,尚不到青楼营业的高峰期,这大厅里只散坐着几桌客人,搂着些姿色一般的女子,在那里调笑聊骚。

那秦如霜虽然算不得回春楼的头牌,却也是不是这些庸脂俗粉可比,自然不会在这楼下接客。

故而那老鸨又引着孙绍宗上了二楼,隐隐约约就听西头一个房间有人大声吟诗:“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

貌似还是李白的《将进酒》。

孙绍宗便指着那屋子,道:“可是这一间。”

老鸨使劲点头。

孙绍宗便大步流星的到了近前,略等了片刻,等那人把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念完,这才推门闯了进去。

就只见屋子中央的圆桌前,正围着一男一女,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书生打扮,眉眼张狂却略显沧桑。

女子……

呃,反正孙绍宗也不是来找她的,说不说都一样。

看那男人手里攥着只毛笔,身前还铺着了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显然他刚才并不是在吟诗,而是在演练书法。

大约是得了一副极为满意的作品,那男人正满面自得之色,不过在看到孙绍宗闯进来的瞬间,那自得便化作了无尽的惊愕与惶恐。

“看来是认出我了。”

孙绍宗嘴角微微一翘,倒背着手走到了圆桌前,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首墨汁淋漓的《将进酒》。

旁的先不说,那舍我其谁的狂放之气,真恍如要透纸而出一般。

即便孙绍宗不是什么行家,却也看得出这字绝对已经登堂入室了。

啧~

他砸了咂嘴,有些惋惜的道:“你说你有这手艺,去给人写个牌匾什么的,不一样能挣个盘满钵满吗?”

那书生面色数变,最后终于苦笑道:“不瞒阁下,学生苦练书法十余载,却一直徒有其型不得其势,直到昨日胡乱在门上涂了几个字,才忽然茅塞顿开。”

说着,他丢掉了手里毛笔,指着那《将进酒》道:“这幅字是学生毕生的杰作,怕也是这辈子最后一幅字了,留给青楼女子亵玩,实在是心有不甘——不如赠与阁下如何?”

正所谓当着和尚不骂秃子,那秦如霜好歹也号称回春楼名妓,听他这般说,便忍不住嘟起嘴来想要抱怨两声。

“出去。”

然而孙绍宗的目光,往她身上一瞟,淡淡的吐出俩字,便将秦如霜到了嘴边儿的娇嗔,全都又堵了回去。

被这一眼所慑,她甚至都没有生出半点的反抗之意,便匆匆退了出去,还乖巧的带上了房门。

赶走了秦如霜,孙绍宗便大马金刀的往秀墩上一坐,道:“字我收下了,你如何绑架了马应爵,又是如何把他连同自己的同伙一起杀掉的,是不是也该交代一下了?”

“唉~”

那男人长叹了一声,也重重的坐在了秀墩上,幽幽的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啊!李某少年时便中了秀才,也曾恣意轻狂过几年,谁知后面连续五次秋闱,皆是铩羽而归,便连祖上传下来的家产,也一早便被我败光了。”

“那日我与两个狐朋狗友一起吃酒,酒到酣处,他二人忽然道出了一桩隐秘,却原来他们都曾做过那马应爵的贴身小厮,更曾与那马应爵做过一桩伤天害理之事!”

“那是在三年前,马应爵春闱……”

“三年前的案子,本官已经查出来了。”孙绍宗打断了话,道:“你只说此案便是。”

“大人果然不愧是神断。”

李秀才苦笑一声,便又继续道:“在下得知此事之后,原本想去官府报案,但那二贼却很快便清醒过来,还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无奈之下,我只得虚以为蛇,劝他们骗马应爵出城,绑了他勒索一票大的,还宽慰他们说:反正那马应爵心里有鬼,事后绝对不敢报官。”

“那二贼果然动了心思,于是便按照我的计划,假装要帮马应爵再祸害一名良家女子取乐,将他骗出城去绑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我当时其实已经起了心思,要送这三个无耻恶贼一起归西!”

“于是我昨晚再次提议,放走马应爵之前先好好庆祝一番,然后偷偷在酒杯里下了毒,毒杀了那二贼,又活生生掐死了马应爵!”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虽然我也想过,大人有可能会查出真相,但却没想到您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孙绍宗听罢他这番话,微微一笑,抬手缓缓的鼓起掌来,嘴里更是啧啧有声的赞叹道:“好故事、真是好故事,七分真之中杂了三分假,果然深得编故事的精髓啊!”

故事?

那李秀才终于显出些慌张之色,僵硬的笑了笑:“大人何出此言?学生左右是死路一条,缘何还要对大人说谎?”

“两个字。”

孙绍宗冷笑道:“包庇!你想包庇自己的同党,或者说是包庇本案的主谋!”

“你方才那段话,看似非常合理,但其中却有两个致命的漏洞!”

“首先,我让人调查过,你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人交往,尤其看不起街面上厮混的粗俗无赖!”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和那两人厮混在一起,还凑巧听到了他们最大的秘密?”

“至于另外一个漏洞,也是我最初开始怀疑,幕后还有其它元凶的破绽,那就是你杀死两个小厮用的毒药!”

“无色、无味,能迅速融化在酒水里,又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置人于死地!”

“这绝不是砒霜之类的大路货可比!”

“你要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主儿,能寻到这种毒药也还罢了,偏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穷秀才,领到赎金也不过才七八个时辰……”

说到这里,孙绍宗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凌厉的盯着李秀才道:“说吧,幕后主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第292章 抱歉,并不是情杀

吱呀~

二楼西侧的窗户左右分开,引得赵无畏抬头望去,正见一条白生生的胳膊从里面伸出来,取了晾晒在外面的花肚兜,又麻利的带好了窗户。

赵无畏的眼球,像是让那白胳膊一并扯了进去,又被窗棱给夹住了似的,好半响都没能拔出来。

仇云飞在车辕上把腿一伸,在他后腰上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骂道:“不就是条胳膊么?瞧你那点儿出息!以后千万别说是我的手下,爷丢不起那人!”

赵无畏被踹的往前一踉跄,捂着腰眼讪讪的笑着,正待顺势拍几句马屁,忽见孙绍宗那魁梧的身影,从回春楼里走了出来。

“老爷!”

他连忙迎上去,斜肩谄媚的问:“老爷,现在是不是能收网了?”

孙绍宗顺手把那副《将进酒》往他手里一塞,吩咐道:“明儿记得替我裱起来,挂在刑名司的正堂客厅里。”

仇云飞这时也凑了上来,好奇的问:“大人,那李秀才怎么说的?这案子当真还有幕后主使之人么?”

“有是有。”

孙绍宗略有些无奈的道:“但李秀才也只知道他身材高大魁梧,其它的就……”

根据李秀才的交代,约莫在十几天前,因为一连几日,他那代写书信的摊子都乏人问津,结果便连最劣等纸墨都买不起了。

那日傍晚,李秀才一时手痒的紧,便折了柳枝在院子胡乱划拉,正自娱自乐间,忽听身后有人吃吃发笑。

李秀才愕然回头,就见一个黑衣黑袍的蒙面大汉,正抱着肩膀站在身后不远处。

要说这李秀才也是个有胆量的,虽然瞧着对方不像什么好人,却并没有慌张失措,反而好整以暇的挺直了腰板,表示对方若是想求财的话,那便找错人家了。

那汉子听了又是一阵发笑,笑罢多时,忽然问李秀才可想发一笔横财,改变如今这落魄的窘境。

李秀才是个有原则的穷酸,故而当即表示,自己虽然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却绝不会去贪图不义之财。

那汉子闻言,又第三次笑了起来,然后将三年前马应爵和两个小厮,在城外踏青时J杀民女的秘密,告知了李秀才,并详细讲解了自己制定的杀人计划。

就这般三笑留情之后,那汉子甚至都没等李秀才做出选择,便丢下一包毒药,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而且从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此后又过了数日,那代写书信的生意每况愈下,眼见刘秀才便要揭不开锅了——他几经犹豫,终于决定要替天行道,顺便捞上一笔横财!

不得不说,李秀才的执行能力还是不错的,几乎完美的实现了蒙面大汉的计划,只可惜遇到了孙绍宗,否则官府未必能查到他身上。

却说听完这简短截要的复述,仇云飞挠了挠头,笃定道:“估计不是仇杀就是情杀,不过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

仇云飞两手一摊,哂道:“马应爵那风骚婆娘,一瞧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尤其被咱们撞上的时候,我发现她嘴上的胭脂和脸上的水粉,都有些残缺之处,肯定是被哪个野男人啃了去!”

“我估摸着她是从马应爵嘴里,听说了三年前的事儿,便勾搭奸夫弄了这么一出大戏,目的就是想借李秀才之手,谋杀亲夫!”

孙绍宗点头道:“合情合理的推测。”

仇云飞闻言刚露出点得意来,就听孙绍宗又道:“可惜观察的还是不够仔细。”

“不够仔细?”

仇云飞有些不服气的道:“我哪里观察的不够仔细了?方才我跟老赵聊的时候,他连那女人脸上的脂粉被人啃过,都没能瞧出来呢!”

孙绍宗摇头道:“正是那残缺的脂粉,证明了她那情人与本案无关。”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仇云飞愕然,能瞧出这等细节,他已经自觉得意的紧了,怎得这细节里竟然还出了纰漏?

孙绍宗解释道:“你如果观察的再仔细些,就会发现,她脸上缺少胭脂水粉的地方,主要集中在下巴、脸颊、鼻子这些地方,额头上却并没有什么痕迹。”

说着,他把矮壮的赵无畏拉过来,让其与仇云飞面对面站好,这才继续道:“譬如说你是那身材魁梧的幕后主谋,赵捕头是那马傅氏,你会将其它部位亲吻个遍,唯独放过她的额头么?”

仇云飞与满脸胡茬赵捕头大眼瞪小眼,忽的恍然道:“我明白了,那女人的奸夫和老赵一样,是个矮子——想要亲吻额头有些费力,所以才不得不放弃的!”

“而既然李秀才说过,那幕后主使之人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两者自然不会是同一人!”

顺手把赵无畏推到一旁,仇云飞便又陷入了冥思苦想模式。

孙绍宗却不准备继续在这里耽搁下去,回头对赵无畏交代了一声:“等李秀才从里面出来,再把他带回府衙。”

“等他出来?”

赵无畏有些迟疑的道:“老爷,咱们不是该进去……”

“好歹也是豁出命来,替个不相干的女子报了仇。”孙绍宗一边麻利的上了马车,一边随口道:“再说嫖资也已经给了,还是让他先痛快痛快吧。”

眼见他钻进了车厢里,仇云飞也忙跟着爬到了车辕上,与车夫张成并肩而坐。

正待吩咐发车,他忽然又想起一事,于是从怀里摸出两片金叶子,往赵无畏怀里一丢,嬉笑道:“去把刚才伸胳膊的小娘皮包下来,等办完了正经差事,你也过来干个痛快——走了,回府衙!”

这小子倒还学会邀买人心了。

孙绍宗在车里会心的一笑,随即面色却又阴沉了下来,方才他虽然没有透露,但其实对这案子,他心下也有些不成熟的推断。

这案子幕后的原因,很可能既不是仇杀、也不是情杀!

因为从李秀才的描述中,孙绍宗感觉那魁梧的蒙面人,与马应爵等人应该并无仇怨。

至于他制定这个计划,又挑选李秀才来执行的原因么……

暂时孙绍宗还推断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这厮以后说不定还会卷入其它案子里!

第293章 交心

华灯初上。

孙府后院的客厅里,又亮堂堂的点起了十二只烛台。

眼见着那各色佳肴,密密麻麻的在圆桌上铺了一层,贾迎春略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向仍在布菜的帮厨婆子道:“这也太多了,我这院里一共也才三个人,如何吃的下这许多?”

“太太捡那可口的下筷子就成。”

那婆子陪笑道:“老爷响午出门的时候交代了,说太太归宁那日染了些风寒,让厨房多做些滋补的好东西,我们可万不敢违了老爷的意思。”

一听说是孙绍祖的意思,迎春立刻便不敢再说什么了,默默的等那两个婆子摆下最后一道浓汤,又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她这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呀~!”

绣橘撩开帘子,姿势略有些怪异的凑了上来,看着这满桌子热腾腾的硬菜,不觉喜道:“今儿这顿好丰盛,怕是比以前在荣国府过年时,也差不了多少!”

司棋将那婆子送来的象牙筷子,重新又清洗了一遍,这才摆在了贾迎春面前,嘴里品评到:“论厨艺还是不如荣国府,不过咱们府里的厨子更舍得用料——这些好东西,若是经了柳家那恶婆娘的手,怕是要昧下一多半留着私用!”

那柳家的,正是荣国府小厨房的女管事,平素最会看人下菜碟,似宝玉那样的,自是百般讨好千般照应;像贾迎春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却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克扣。

故而司棋平日最是恨她不过,早憋着要与其决一雌雄。

至于现在么……

只可惜那柳家的没有陪嫁过来!

司棋想起那柳家的,不由暗自发了一会儿狠,等回过神来,却见迎春仍旧望着一桌子佳肴发呆。

于是便把筷子硬塞进她手里,催促道:“赶紧吃吧,若是太太能一索得男,这些东西又算得什么?便是想要金山银山,老爷也舍得给!”

听她提起一索得男,贾迎春便想起了早上垫枕头的事儿,不由又涨红了脸,忙低头食不知味的夹了几筷子,这才招呼道:“你们两个也坐下一起吃吧。”

虽然只差了这几筷子,却也表明了主仆之间的天壤之别。

司棋且不说,绣橘却是早等着这话,忙不迭讨了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三人都是大宅门里出来的,自然是标准的食不言寝不语。

就这样默默的吃了约莫两刻钟,眼见司棋、绣橘都已经吃饱了,贾迎春这才把空举了许久的筷子放在了桌上。

两个丫鬟立刻起身,一个麻利的收拾碗筷,一个准备去大门外面,喊了婆子进来收拾残局。

谁知那手刚搭在帘子上,门帘便被人抢先挑了起来,紧接又闪进来一个魁梧的身形。

“二爷?”

司棋讶异的喊了一声,却原来那悄默声钻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孙绍宗。

贾迎春的脸色腾一下便红了,手足无措的起身,有心招呼句什么,却死活开不了口,最后只得把臻首又埋在胸前。

倒是绣橘看到孙绍宗,欣喜的不得了,巴巴的凑上来福了一福,道:“二爷怎得这时候来了?没让人瞧见吧?”

“放心吧,我是翻墙进来的。”

孙绍宗嘴里应着,见碗筷都已经整理起来了,再看看门口的司棋,便恍然道:“是不是正准备喊婆子进来收拾桌子?那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说着,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贾迎春身边,将那粗糙的大手往她面前一摊。

迎春咬着唇瓣儿犹豫了半响,终究还是颤巍巍把柔夷放了上去。

孙绍宗便拉着她推门进了里间。

绣橘正觉有些失落,却听孙绍宗头也不回的招呼了一声:“绣橘,你也进来吧。”

“哎~!”

绣橘喜笑颜开的答应了一声,顾不得身子不便,飞也似的奔了进去。

司棋见只剩下自己一人了,也只得去外卖喊了陪值夜婆子们进来,把那残羹剩饭赏了她们做宵夜。

这里里外外忙活了能有一刻钟,才算是把残局收拾干净。

司棋侧耳倾听了片刻,见那里间静悄悄的,不似在上演什么没脸子的事情,便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太太,外面已经收拾妥了。”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绣橘从里面打开了。

司棋下意识的走了进去,却见孙绍宗大马金刀的坐在梳妆台前,正将贾迎春搁在腿上,与她耳语着什么。

迎春见司棋进来,娇羞的一低头,却并没有要从孙绍宗怀里起身的意思——这比之她平日的羞怯行径,简直称得上是大胆至极。

看来她昨儿不但舍了身子,连芳心也一并舍了出去。

司棋佯装没看见一般,面无表情的问:“二爷今晚,可还是在这里过夜?”

“那是自然。”

孙绍宗毫不犹豫的点头道:“近些日子书房里存了些公文卷宗,故而早已禁止旁人随意靠近,再加上我又反锁了房门——只要天亮之前赶回去,就不怕被人会发现了。”

司棋听了这话倒没什么,迎春却显出些为难来,略一犹豫,便红着脸趴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

孙绍宗闻言失笑了几声,伸手在她鼻子上一点,柔声道:“放心吧,我今儿过来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便也与她咬了几句耳朵。

隐隐听得什么‘交心’、‘不是身子’之类的言辞,就见贾迎春那一对儿星辰也似的眸子,满满的溢出了感动与春情。

看来二姑娘是彻底的陷进去了。

司棋心下不由的暗叹一声,不过这也正常的紧,贾迎春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性子,又正处在仓皇无措之际,偏遇上个惯会体贴的男人,自然是毫无地抵抗便沦陷了。

只是想想两人之间尴尬的叔嫂关系,司棋却不知是该替她庆幸、还是替她难过。

算了,还是先得过且过吧!

这般想着,司棋便又悄默声的退了出去,正要带上房门,便听里面传出绣橘娇憨的嗓音:“二爷若是有兴致,奴婢倒还受得住。”

这不知死的贼妮子!

司棋忙又进去,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

第294章 乱纷纷家宅难安

噼啪、噼里啪啦……

贾迎春被一阵爆竹声吵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偏头看看旁边枕头上那凹陷的痕迹,心下既觉得慰贴,又有些怅然若失。

好半响,她才从这纷乱的心情里挣脱出来,扬声唤道:“司棋、绣橘?!”

吱呀~

不多时,便见绣橘推门进来,笑吟吟的道:“太太八成是被那鞭炮声吵醒了吧?听说是东跨院的侄少爷中了进士,那报喜的差役一早便敲锣打鼓的上门了。”

这事儿贾迎春昨儿也听孙绍宗说起过,不过和她关系不大,便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让绣橘服侍着更衣梳洗了。

正对着镜子整理头饰,就听外面司棋有些诧异的道:“外面正热闹着,阮姨娘怎得倒来咱们院里了?可是寻我们太太有事?”

阮蓉来了?

贾迎春心下便有些慌乱,像是做了贼,又被苦主找上门来了似的。

“太太别慌。”

绣橘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伸手替她插好了簪子,嘻嘻笑道:“莫说她什么都不晓得,就算真晓得了,她一个姨娘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

“莫要胡说,千万小心别……别泄了底。”

贾迎春不安的呵斥了她一声,又抚弄着刚消了肿胸脯,稳定了一下活蹦乱跳的心肝,这才提着裙子,婷婷袅袅的迎了出去。

阮蓉原本已经坐下了,正捧着茶杯与司棋说话。

眼见贾迎春从里面出来,她忙又起身笑道:“听说大太太前两日染了风寒,我因为奶着孩子,便没敢上门探望,如今瞧着这气色倒比往日还要红润些,想是已经大好了吧?”

虽知道她只是恭维,但想到自己气色红润的原因,贾迎春还是禁不住有些羞臊起来,说话自然也少了底气。

好在她平日本就是个木讷少言的,倒也没让阮蓉瞧出什么破绽来。

等两人宾主落座之后,阮蓉又笑道:“其实我来找大太太,是有一桩事要与您商量——当初七少爷瞧上了大爷新买的丫鬟,二爷做便做主许给了他,说是等考上进士,就把人送到他屋里去。”

“如今殿试放榜,七少爷高中二甲第四十三名,您看是不是……”

孙绍宗许下这事儿的时候,与贾迎春的亲事还没定下来,故而随口便做了主——但眼下迎春既然已经过了门,要送出大房的丫鬟,自然要她这个主母点头才成。

一听原来是这种事,迎春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忙道:“既然二爷已经做了主,老爷又没反对,姐姐尽管……”

“阮姨娘。”

司棋忽然抢着道:“这事儿我们太太刚晓得,怎么也得和那丫鬟分说分说吧?再说既然是我们房里的丫鬟,合该我们太太喊了表少爷保媒才是正理,如何敢偏劳阮姨娘?”

她这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语气却透着些咄咄逼人。

也就是生了儿子之后,阮蓉的性子宽和了许多,不然怕是早就恼了。

眼下阮蓉只是多了几分不快,冲贾迎春欠身道:“听思琪姑娘这么一说,的确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那就这事儿就偏劳大太太出面了——我那里还有些杂事需要处理,就不叨扰大太太了”

说着,转身便走。

“姐姐、姐姐留步!”

贾迎春顿时急了,忙追上拉住了阮蓉,恳切道:“你莫听司棋胡说,这事儿还是你来处置吧,我这初来乍到的,实在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见阮蓉面露迟疑之色,她干脆银牙一咬,学着宝玉平日的行径,把那身子贴上去撒娇道:“好姐姐,算是我求你了成不成?”

阮蓉见她语出至诚,这才又重新应下,自行回去安排那丫鬟的嫁妆不提。

却说阮蓉这一走,司棋却忍不住质疑道:“太太到底怎么想的?你如今既然已经从了二爷,正该趁机分些权利过来,怎得却……”

贾迎春摇头道:“这样就挺好的,我也不想跟谁争些什么。”

顿了顿,她又红着脸道:“何况她与二爷情分不比旁人,若是因这事儿恶了二爷,可……可怎生得了?”

只瞧她那提心吊胆又羞臊无比的模样,就知道第二个原因才是最主要的。

“二爷、二爷,这才不过区区两日罢了,您就满口的二爷——算了,我也懒得管了这些闲事!”

司棋郁闷的一跺脚,愤愤的出了客厅。

毕竟以前有估计前科,贾迎春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来,于是便待喊了绣橘过去劝说。

谁知这里刚喊出绣橘,就见司棋又从外面折了回来,嘴里急吼吼的催促道:“绣橘,快把成亲时那头面首饰,拆个两三件给太太添置上!”

迎春、绣橘主仆两个都有些纳闷,却听她又跺脚道:“还不赶紧的!琏二奶奶来咱家串门了,归宁那日既然已经出了风头,在家里就更不能让她小瞧了咱们!”

原来是王熙凤到了。

贾迎春虽有些不情愿,但司棋、绣橘却都积极的紧,于是只得又急急忙忙补了些首饰脂粉。

待那镜子里的人儿加倍的明艳起来,司棋这才出去招呼了一声,让人把王熙凤请到后院说话。

却说主仆三人在门口等了片刻,便见一个风骚利落的高挑身影款款而来,离着老远便银铃也似的娇笑道:“你们府里一大早便有两拨报喜的,却没想到我这恶客也登门了吧?”

及到近前,又上下打量着贾迎春,啧啧有声的赞道:“呦~这才几日不见,妹妹倒愈发出挑了,尤其这小脸滋润的,倒像是又做了一回新娘子似的。”

虽然晓得她这是在调侃,但贾迎春心下仍是有些发虚,讪笑着回了一句:“嫂子又取笑人,快进来说话吧。”

便将王熙凤与平儿主仆引进了院里。

眼见这格局虽不如自家精致,但宽广竟还超过了自己那院落,王熙凤这事事都要拔尖儿的主儿,心下便有些酸溜溜的。

本来依她那性子,少不得要买弄几句口舌,逞一逞威风,但想到自己这次的来意,她却又强忍了下去。

等进了里间分宾主落座之后,王熙凤便喧宾夺主的吩咐道:“平儿,你与司棋、绣橘出去说些体己话吧,有事情我再招呼你们进来。”

这一听就是有私密事要说,三个丫鬟自然只能乖乖的退了出去。

等她们这一走,王熙凤便干脆上前,揽住了迎春的香肩,嘻嘻笑道:“我方才说自己是恶客,却不是作假的,那日众姐妹都在,我也没得着功夫与你独处,今儿可算是找找机会审问你了!”

说着,她又在迎春红润的小脸上掐了一把,半真半假的逼问道:“说说吧,我给的那嫁妆,你准备什么时候用上?”

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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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狱讼复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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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眼见就要进四月了,年中的‘狱讼复核’如期而至,去年是前任刘治中总揽此事,今年自然便轮到了孙绍宗头上。

其实昨天他来府衙时,便准备四下里巡视一番,不成想却被马应爵的案子给耽搁了——如今眼瞧着都已经二十八了,再不查缺补漏如何得了?

于是他早早到了刑名司里,召集林德禄和各房吏目,展开了突击式的巡查。

好在根据巡查结果来看,刑名司各房的公务处置都还不错——其实也这也托了卫若兰的福,这厮当初拿着哪《整风纲领》当尚方宝剑使,唬的下面人心惶惶,哪还敢出半点儿纰漏?

说不得便连积年弊病,也都一股脑补了个干净。

唯一让孙绍宗不满意,反倒是周达掌管的府衙大牢。

这厮大约也是晓得,自己能升上正八品司狱,就已经是达到了人生的巅峰,所以整个人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

平常这大牢里的事情,都放手交给了司吏包永梦和公使倪二去管,他只每日里花天酒地的逍遥快活。

而那倪二和包永梦两个,仗着和孙家有些关系,上司又不曾拘束什么,近时日委实有些肆意妄为——克扣犯人的伙食倒也还罢了,那女牢之中竟还单独弄了个‘雅间’,里面各种脂粉衣物的,瞧着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路数!

孙绍宗这一圈巡视下来,那脸色便阴沉的紧。

后面周达三人自都心惊胆颤,眼见孙绍宗在那牢房门口扯了条凳坐下,三人立刻噗通、噗通的跪在了地上。

孙绍宗也不拿正眼打量他们,只问一旁的林德禄:“你瞧这大牢里的刑具,是不是有些老旧了?”

“这……”

林德禄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细瞧那刑具的新旧,只得模棱两可的道:“瞧着是有些疏于保养,不过刑具这东西能用就成。”

“真的能用么?”

孙绍宗皱眉道:“我怎么瞧着像是已经用不得了?”

说着,他也不等林德禄再做回应,便扬声吩咐道:“周司狱,你去取几件来瞧瞧。”

周达忙爬起来,捡那常用的刑具取了几套过来,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

孙绍宗打眼一瞧,见是皮鞭、夹棍、火烙铁三样,便点头道:“你们三个每人选一样,给本官演示一下吧,也让我瞧瞧这些东西究竟用的用不得。”

周达闻言双手一颤,那刑具便稀里哗啦落在了地上。

那包永梦更是吓的抖若筛糠,忍不住仰起脖子分辨道:“大人,小的来此不足一月光景,并未坐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啊!”

倪二虽是个贪赃枉法的,做人倒还有几分担当,也挺着胸脯嚷道:“没错,这些事儿都是小人做下的,与老包和周大人并不相干,老爷若是要责罚,只责罚小的一人便是!”

孙绍宗抬脚便将他踹了个仰面朝天,冷笑道:“做事之前,你怎么不想想会否牵连到同僚上司,如今却来逞好汉了?!好好好,本官便成全了你,这三样刑具你先挨个演示一番,然后自己寻间牢房,先关上一年半载再说!”

说着,他又扬声道:“周达!”

“卑……卑职在!”

“你身为司狱管束不严,自领二十鞭,鞭鞭都要见血!”

“另外,他半年出狱,你便罚俸一年;他一年出押,你便罚俸半年——也让我瞧瞧你们这义气价值几何!”

说着,孙绍宗便又把目光投向了包永梦:“念在你初来乍到,又未曾参与其中的份上,且先自领五鞭、罚俸一月吧。”

三人甭管心下服是不服,在他面前却都不敢抗辩什么,忙乖乖的应了。

孙绍宗也懒得瞧那血肉淋漓的行刑场面,留下两个属吏监工,便带着林德禄等人离了大牢。

到了外面,看看天色已近响午,但距离开饭时间还有一段距离,孙绍宗便喊过林德禄询问道:“眼下可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巡视到的?”

林德禄忙道:“回禀大人,府里各处都已经转过了——不过按照往年的规矩,大兴、宛平二县,怕也要过去走上一遭才成。”

这却明显有些远了。

孙绍宗立刻放弃了继续巡查的念头,喊过各房吏目好生勉励了几句,又命他们不可懈怠,随时准备迎接刑部的检查,便宣布就地解散。

其实也就是今年再紧张紧张,等明年顺天府的‘狱讼复核’,就该由直隶按察使司负责了。

届时估计也没那个不开眼的,敢在孙绍宗这里挑刺儿——毕竟前任的按察使,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话说踱着官步,慢条斯理的回了刑名司,孙绍宗原本是想休息休息,吃些茶水来着,谁知一进门却见那客厅里,正老老实实的等着两拨家仆。

其中一个,是赵仲基打发来报喜的;至于另一个么……

“孙大人,小人是紫金街薛大爷府上的,我家大人昨儿刚升任了通政司经历,故而今晚设下酒宴庆祝,还请大人务必赏光。”

那薛家的仆人说着,便将一张烫金帖子双手奉上。

薛蟠做了通政司的经历?

王尚书这效率还真不是盖的!

或者说,这绿帽子果然不是白戴的……

顺手接过那请帖翻了翻,见薛蟠请客的地方,定在了附近的鼎香楼里,孙绍宗便随口问了句:“卫通判那里,你们可曾送了帖子过去?”

“小人未曾给卫公子送过什么帖子!”

那仆人赔笑道:“出门时我们爷特地交代过,这顺天府里就您独一位,旁的一概不请!”

很明显,他是站在孙绍宗这边儿,想要帮着排挤卫若兰。

“不妥。”

孙绍宗却是大摇其头,将手里的烫金帖子甩了甩,道:“若是在旁的地方倒也还罢了,既然是在鼎香楼设宴,请我过去喝酒却漏了卫若兰,岂不是等于是在刻意得罪他?你家大爷刚刚步入官场,给自己找这麻烦作甚?”

说着,他便不容置疑的道:“回去让你家大爷另写两份请帖,一份送给卫通判,一份送给仇检校——告诉他,若是不肯照办的话,晚上我便不去凑这热闹了。”

那仆人听他句句都在为自家大爷着想,忙感恩戴德的应了,匆匆回去禀报薛蟠不提。

却说送走了薛家的仆人,孙绍宗这才把自家奴才喊到近前,细问了于谦、孙承涛殿试的名次。

其实于谦的名次不问也罢,就凭那篇暗贬太上皇的策论,自然是三甲吊车尾无疑。

倒是孙承涛的排名,让人有些出乎意料,本来以为会试垫底的他,铁定要做个‘同进士、如夫人’了,谁知竟勉强落在了二甲末流。

这下子,他怕是又要嘚瑟一段时间了。

“对了。”

那仆人本来都汇报完了,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闲事,便随口提了一句:“小的出门时,撞见了荣国府的车队,听说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到咱家探望大太太来了。”

王熙凤去了自家?

孙绍宗略一琢磨,便猜到她此行定是为了那‘木材生意’。

可惜昨儿光顾着跟迎春交心了,却忘了叮嘱此事,否则倒可以让她先答应下来,兄弟二人再唱唱双簧,尽量与王熙凤讨价还价一番。

第296章 床头打架床尾和

紫金街薛府。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顺着长廊,悄默声的到了堂屋左近,又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在了窗棱上,听那里面稀里哗啦乱响,便晓得里面那对儿冤家还在撕扯,并未来得及入巷。

于是她忙上前拍门道:“大爷、大爷!来福从顺天府回来了,说是孙治中有些交代,您看……”

听了这几声呼喊,里面的动静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的激烈起来。

但那丫鬟却也并不着急,稍稍向后退了半步,老老实实等在了门外。

果不其然,半响之后那房门吱呀一声左右分开,就见薛蟠裸着上身,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拎着支棉布条捻成的鞭子,雄赳赳的从里面出来,喝问道:“来福人呢?”

这夫妻俩成亲之后,便三天两头的打架,初时府里众人都有些提心吊胆,薛姨妈还因此专门劝过薛蟠几次。

后来大家渐渐发现,这俩人当真不愧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狗男女,前一刻还打的你死我活,转眼便又在床上如胶似漆,真正用身体力行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做‘床头打架床尾和’!

故而眼见薛蟠如此模样,那小丫鬟却是半点都不意外,恍似什么都没瞧见一般,道:“回大爷,来福眼下就在花厅那边候着呢。”

“让他等我一下,我这就过去!”

薛蟠反手关上了房门,就听夫妻俩在里面对答道:“好生把身子洗干净了,老子回来非弄的你三天下不了床!”

“呸~你便是绑了筷子在上面,奴家也能给你夹软了!”

书不赘言。

却说薛蟠收拾停当,匆匆忙忙到了那花厅,还不等进去,却见妹妹的贴身大丫鬟莺儿,斜下里将个帕子冲着自己招摇。

莫不是这小娘皮开了窍,记起她薛大爷的好处来了?!

这般想着,薛蟠忙喜笑颜开的凑了过去,谁知刚转过那回廊,便见非但莺儿藏在墙后,亲妹妹薛宝钗竟也在场。

薛蟠忙讪讪的收了那一脸荡漾,陪笑道:“妹妹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在后面与妈妈说话,怎得跑到这里来了?”

因大嫂的名声,以及某个不可名言的缘故,薛宝钗一直寄居在荣国府的省亲别院里。

昨日听说哥哥‘上进’了,她特地回家恭贺了一番,随即便又去了母亲那里说话,故而薛蟠才有此一说。

“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自家的院子,我难道还来不得了?”薛宝钗横了薛蟠一眼,随即肃然道:“我方才听母亲说,哥哥请了那孙治中赴宴,偏把卫公子弃之不顾,可有此事?”

对这妹妹,薛蟠向来是七分宝爱三分敬畏,此时见她柳眉倒竖,显然是有些恼了,不觉便少了三分底气,讪讪道:“妹妹八成是不晓得,那卫家与孙家势同水火,卫若兰更是专门跑去顺天府寻二哥较劲……”

“那也是他们两家的事,却和咱们家有什么干系?”不等他说完,薛宝钗便苦口婆心的劝道:“哥哥如今好不容易上进了些,可万不能只凭喜好办事——那卫若兰本身倒还罢了,可他姐夫北静王岂是好招惹的?哥哥何苦为旁人恶了卫家?”

薛蟠虽然对这自小聪慧的妹妹,很是有几分敬畏,但对孙绍宗却更是服气的紧,尤其自从他与孙绍宗攀上交情之后,便是出去和狐朋狗友鬼混时,都额外多了几分颜面。

故而此时听妹妹将孙二哥比作‘旁人’,他心下便生出些不痛快来,梗着脖子道:“什么旁人,二哥拿我当朋友,我难道反要去伤了他的面子?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见薛蟠钻了牛角尖,薛宝钗只得也把身段放软了些,苦笑道:“哥哥急什么?若是孙治中真把哥哥当朋友,就更该体谅咱家的难处,眼下哥哥初入官场……”

薛蟠听她翻来覆去的讲大道理,早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于是甩着胳膊道:“妹妹有什么要说的,待会再说也不迟,我先看二哥让来福捎了什么口信回来!”

说着,也不等宝钗同意,便匆匆的奔进了花厅里。

“哥哥、哥……”

薛宝钗喊了两声,眼见追之不及,也只得叹了口气,招呼莺儿从后面的侧门进了花厅,准备等‘来福’退下之后,继续劝说薛蟠。

谁知刚到了那屏风后面,便听来福禀报道:“孙大人说大爷初入官场,断不该胡乱得罪卫家,所以他让您再准备两封请帖,一封请卫公子、一封给仇衙内。”

“什么?!”

薛蟠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宝钗又何尝不是心头一颤——这孙治中竟然和她想到一处?!

她是薛蟠的亲妹妹,首先考虑的自然是薛家的利益,而这孙治中身为当事人,竟然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单这份人情练达,比之哥哥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即便是和最近略有成长的贾宝玉比起来,怕也是强出许多。

再想想宝兄弟近来与黛玉愈发的亲密,和自己却日渐疏远,或许……

“哈哈哈……”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见薛蟠大笑着绕到了屏风后面,得意洋洋的道:“来福方才那话,妹妹可都听见?二哥着实是个够朋友的,压根也不用你操心什么!”

说着,却又迟疑起来:“只是那仇云飞与老冯素日……”

“哥哥既然说了不用操心,怎得又替孙大人为难上了?”宝钗掩嘴儿笑道:“这些事情自有孙大人做主,哥哥只需张罗好宴席便是。”

跟着,又仔细叮嘱道:“眼下既然得了正经官职,似哥哥往日里那些狐朋狗友,能少来往便少来往,还是和孙大人这样的人中翘楚多多交好,才是正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薛蟠点着大脑袋得意的道:“我早说要与二哥做个通家之好,要不然怎会先送了香菱给他,又请母亲出面见他?”

前面倒还罢了,后面却让宝钗想起了当初薛姨妈所言,于是刚刚拉升的好感度,立刻又跳水了一大截,那朦朦胧胧生出的念头,顿时也胎死腹中了。

她原本有心把这事儿,跟哥哥略略提一提,免得哥哥糊里糊涂,再让那孙大人冲撞了母亲。

可想起母亲已经说过,再不会见那孙绍宗了,便又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反平白让哥哥与那孙绍宗生出芥蒂。

于是话到了嘴边,便又改口道:“哥哥莫光顾着设宴,这几日也该好生准备一下舅母的寿礼,免得到时又失了礼数!”

听她说起舅母的寿辰,薛蟠却是一下子蔫了不少,舅舅王子腾素来威严,这舅母也是个爱管闲事的,那次去了都免不了要被她念叨几句,实在是烦也烦死了。

可妹妹既然交代了,他也只得有气无力的应了。

第297章 魇魔法初逢五鬼

吃罢午饭,去宛平县走马观花的转了一圈,回到府里也才刚过申时二刻【下午三点半】。

离薛蟠请客的时间还早,但要再去大兴县视察一圈,却又稍显局促了些。

孙绍宗正犹豫着,该利用这点儿时间处理些什么公务,就见程日兴匆匆的自外面进来,禀报道:“大人,又出事了!方才林大人接到报案,说是通政司的右参议陈铸,被儿子用花盆给砸死了!”

通政司的右参议?

那岂不是薛蟠的顶头上司?

孙绍宗忙让程日兴喊了林德禄进来,细问案情经过。

却原来那陈铸的嫡长子陈博,最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突然便得了失心疯。

初时两日还只是胡蹦乱跳大吵大嚷的,到了今天响午,陈铸前去探望时,他竟忽然抄起架子上的花瓶,一下子便将父亲砸了个脑浆迸裂!

当时在场的丫鬟、小厮们都看傻了,直到那陈博拎着半边花瓶口,摇摇晃晃的想要离开,几个小厮这才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那陈博竟还不依不饶,直说是要扫今世间妖魔,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啧~

疯儿弑父,这还真是悲剧中的悲剧。

不过既然有许多证人亲眼见证了,这案子倒也没什么好查的。

于是孙绍宗随口吩咐道:“既是如此,那就让卫通判……算了,还是本官亲自去一趟吧。”

这通政司虽是闲散衙门,但右参议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官职,这又是违逆人伦的大案,故而刑名司至少也该派个能主事的官员出面。

本来孙绍宗是想交给卫若兰去应付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刚让薛蟠给卫若兰发了帖子,这转脸又把卫若兰打发出去问案,难免有说一套做一套的嫌疑。

故而他便临时改了口,决定亲自上门将那陈博缉捕归案——眼下可没有精神病免死一说,尤其还是弑父这等罪在不赦的行径。

于是他喊上仇云飞、赵无畏,以及十来个捕快、帮闲,风风火火的赶奔了陈家。

家主死于非命,大少爷又成了弑父凶手,再加上这府里的当家太太,前两年就已经病死了——眼下唯一算是正经主子的,便只有陈家年方十一的庶子。

故而这陈家是彻底没了主心骨。

孙绍宗领着人赶到的时候,这府里已然乱成了一锅粥,那陈铸都死了两个多时辰,竟连灵堂都没准备好,尸体也只是草草的抬到了客厅里。

而且众人进了大厅里,几个姨娘互相撕扯的衣衫不整,见到外人闯进来,竟也毫无收敛的意思。

虽说其中有两个姨娘颇有些姿色,衣领里露出的春光更是极有看头,但孙绍宗眼下却哪有闲心瞧这个?

当即把脸一沉,呵斥道:“你等是什么人?陈大人尸骨未寒,怎敢如此失礼?!”

那几个姨娘齐齐拿眼打量孙绍宗,却并未松开手里的撕扯。

赵无畏立刻往前埋了一步,大义凛然的盯着一对儿白生生的胸脯道:“这是我们顺天府的治中孙老爷,你等妇人怎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无礼?!”

顺天府孙绍宗的名头,眼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便是陈铸活着的时候,遇到孙绍宗怕也要礼让三分,何况是这些身份低贱的姨娘?

忙都四下里散开,恭敬的与孙绍宗见了礼。

孙绍宗略略扫视了一圈,便肃然问:“这府里的管家何在?”

几个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响,最后还是方才闹得最厉害的那个姨娘,开腔道:“回禀治中大人,妾身方才想让人将那弑父的孽畜送去衙门治罪,偏那狗奴才偏拦着不让!”

“如今他领着几个狗腿子,倒把府里的柴房给霸住了,谁都不让靠近半步!”

瞧这理直气壮的,八成就是那生下庶子的姨娘。

至于她嘴里的狗奴才,极有可能是先头陈家主母留下的心腹,故而才会抗命不从,反带人护住了那陈博。

在大户人家里,这乃是屡见不鲜的戏码,孙绍宗没兴趣理会这等勾心斗角的宅斗戏码,于是问清楚柴房所在,便又带着人马赶了过去。

等到了柴房左近,就见几个健仆在一个中年汉子的率领下,各擎着棍棒铁锹,虎视眈眈的守在外面。

“大胆!”

赵无畏见状,又是一个健步窜到了前面,仓啷啷拔出腰刀,大声呵斥道:“顺天府治中孙老爷当面,你们竟还敢手持凶器拦在前面,莫不是想聚众抗法?!”

那中年汉子眼见闯进十几个官差,心下便已然凉了半截,又听说是‘神断’孙大人亲至,更是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当啷~

于是那汉子头一个把手里的铁锹扔掉,又一个头磕在地上,悲声道:“求大人明断啊!我家大少爷平日最是孝顺,待人处事也谦恭有礼,若不是被脏东西迷了心窍,断不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说着,便在那青石板上磕的头破血流。

这倒是个难得的忠仆。

只是……

孙绍宗皱眉道:“就算是得了失心疯,弑父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本官……”

“大人!”

那管家扬起血淋淋的面孔,悲愤道:“我家少爷不是得了失心疯,而是被那恶女人给害了!”

孙绍宗心下一动,忙问:“你所说的恶女人,可是你家二少爷的生母?”

“正是!”

“那你口口声声指认于她,可有什么证据?”

“这……”

那管家顿时语塞,半响才愤然道:“小人虽然没有证据,但那女人平日就爱与僧道结交,定是她请人下了咒语,才害的大少爷人不人鬼不鬼的!”

听了这番话,孙绍宗便失了兴致,原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秘辛呢,没想到竟是神神鬼鬼这一套。

虽说穿越以后,孙绍宗曾一度动摇了无神论的立场,但经过这一年多连续不断的刑事侦破,他已经重新确定,这世上绝不存在怪力乱神之事。

故而他大手一挥,下令道:“来人啊,把陈博给我带出来。”

那管家顿时急了,身子往前一挣,大声道:“大人……”

“住口!”

孙绍宗厉声呵斥道:“你若是能拿出什么证据,倒也还罢了,如今不过是胡乱揣测,如何敢阻挠官府缉拿凶犯?给本官速速退开,如若不然,莫怪本官将你一并捉拿归案!”

那管家还待再说些什么,其余的健仆却早上前七手八脚的,将他扯到了一旁。

于是赵无畏立刻领着人鱼贯而入,不多时,便从里面抬出个五花大绑的少年郎来。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表情木讷中带了些癫狂,双目通红发肿,瞳孔发散没有焦点,身子并不用力挣扎,偏只将脑袋拼命的扭来扭去,看着便觉头晕目眩。

这模样……

与其说是疯了,倒更像是摇头丸磕多了!

孙绍宗心下不由又生出些狐疑来,便开口道:“你家大少爷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先领本官过去瞧瞧。”

第298章 是战是和

日薄西山,眼见就到了要赴宴的时候。

刑名司东跨院里,卫若兰在堂屋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心情烦躁的一塌糊涂。

虽说他最近正处于蛰伏期,但对于孙绍宗的一举一动,仍是倍加留心,故而薛家派人送来请帖的事儿,他倒比孙绍宗知道的还要早些。

因此等到薛家仆人去而复返,又给他和仇云飞送来帖子的时候,卫若兰如何还不晓得,这是出自孙绍宗的意思?

于是他心下便犯起难来。

去吧,瞧薛蟠最初的态度,就知道席上肯定是以孙绍宗为尊,那一群人众星捧月的围着他,偏让自己做个陪衬,想想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不去吧,对比孙绍宗的态度,又会显得自己过于心胸狭窄,白白在‘贾王史薛’的圈子里失了印象分。

越想越是焦躁,卫若兰猛地一跺脚,招呼道:“祁师爷,你先跟我进来一下!”

这祁师爷因和北静王沾亲带故,地位自然与其它师爷大有不同。

故而进门之后,他也不等卫若兰问,便拱手劝谏道:“以学生之见,东翁不但应该去赴宴,还应该在席上,与孙治中尽量缓和一下冲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缓和一下冲突’,说白了,还不就是让卫若兰在酒席上,主动向孙绍宗低头服软?!

这种建议,卫若兰如何能够接受?

当即便有些恼了,将袖子一甩,便待呵斥祁师爷几句。

谁知祁师爷却又抢着提醒道:“东翁千万别忘了,最近王妃正有意促成您和保龄侯家联姻,眼下这节骨眼,实不宜和那孙绍宗拼个两败俱伤。”

听了这话,卫若兰到了嘴边儿的呵斥,顿时便又噎了回去。

这桩婚事,可说是继把女儿嫁给北静王之后,卫家又一次‘战略性联姻’。

目的么,自然是获取上代保龄侯留下的政治遗产,好进一步巩固卫家刚刚获得的豪门地位。

要知道史家长房虽然只剩下了个年幼的孤女,两个侯爷叔叔也是出了名的空心大佬馆,非但穷的不像样子,手里也没有多少实权可言。

但上一代保龄侯麾下的将领,如今却有不少飞黄腾达位极人臣的,譬如说仇云飞的老爹仇英,冯紫英的老爹冯唐,乃至于绰号‘东南王’的王子腾,当初都曾在史候麾下征战过。

卫若兰若是娶了史候的遗孤,这些人虽然未必会鼎力相助,但在不损及自身的情况下,提供一些方便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这,也正是近几年迅窜起的卫家,最急需的政治资本!

因此卫家如今正在全力运作,希望能促成这桩婚事。

若此时和孙绍宗拼个两败俱伤,耽搁了这振兴家族的大事,实在得不偿失的紧。

可要是就此向那姓孙的低头,又委实……

闲话少提。

却说就在卫若兰,陷入更深的纠结时,孙绍宗站在陈博的床铺前,却也是眉头紧皱。

经过一番仔细的搜检,陈博房间的其它位置,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唯独这床褥之下,有些奇怪的压痕让孙绍宗很是在意。

那是六个浅浅的痕迹,分布在褥子周边以及正中央的位置。

周边的痕迹因为压力不够,所以显得很是模糊,难以分辨出究竟来——但居中那个痕迹却稍显清晰些,隐约呈现出一个巴掌大的人形。

“大人。”

赵无畏方才面对几个手持棍棒的壮汉,显得威风凛凛,此时看到那依稀的人形压痕,却颇有些胆战心惊,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颤声道:“这……这这这不会真是诅咒吧?!”

这一开口,倒提醒了陈府的柳管家,只见他一跳三尺高,亢奋无比的指着那痕迹叫道:“我就说吧、我就说吧!肯定是那妖妇下了诅咒,想要害死老爷和少爷,好让她那野种继承家业!”

说着,又跪下以头抢地,要求孙绍宗放了陈博、严惩妖妇。

孙绍宗懒得理会他,用衣服毛巾之类的东西,简单测试了一下,确定床铺下的东西应该相当的单薄,大约是厚纸或者布片做的——否则留下的痕迹应该会更清晰才对。

另外……

孙绍宗还小心翼翼的,凑上去用鼻子嗅了嗅,现那痕迹上隐隐散着一股甜香,不过那味道极淡,若不是刻意分辨的话,恐怕根本就察觉不到。

放下那褥子,孙绍宗便回头问道:“陈大人死后,都有谁来过这间屋子?”

“那妖妇、那妖妇肯定来过!”

柳管家脱口便嚷了出来,只是在孙绍宗冷冽目光的逼视下,又不得不讷讷道:“小人当时光顾着保护大少爷了,也没派人在这里守着,实在不知都有谁进来过。”

也就是说,这府里所有人都有机会,趁着上下一通大乱时,取走压在被子底下的东西。

而现在又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只要凶手不是弱智,或者另有图谋的话,怕是早已经毁尸灭迹了。

啧~

看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赵捕头。”

“小人在!”

赵无畏忙上前一拱手,随即忍不住探寻道:“大人,咱们是不是现在去抓那妖妇归案?”

“抓个……咳,胡说八道,如今没有丝毫证据,怎能胡乱抓人?!”孙绍宗没好气的呵斥道:“你留下来,带着人在陈府上下仔细搜检一番,重点找一找那种巴掌大、带有甜香味儿、又呈现出人形的物件。”

等赵无畏乖乖应了,孙绍宗又把那被褥连同下面的席子扯起来,往他怀里一塞,吩咐道:“还有,把这东西拿去药铺,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痕迹散出的味道上,分辨出些什么来。”

“这个……”

赵无畏苦着脸,支吾道:“这怕是……”

“让你试一试,又没说一定要查出什么!”

孙绍宗一瞪眼,待赵无畏喏喏的退下之后,便招呼着仇云飞,一起将陈博押送回了府衙,然后脱了官袍换上便服,匆匆的赶奔鼎香楼赴宴。

等到了鼎香楼里,就见那宴席虽还没开,该来的却都已经来齐了,什么贾宝玉、贾琏、贾蔷、冯紫英、柳湘莲、蒋玉菡的,外加几个京城名妓,满满当当围了一大桌。

卫若兰,也在其中!

不过孙绍宗稀奇的却不是他,而是宁国府的公子哥儿贾蓉,竟然也来凑了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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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酒正酣又闻鬼踪

豪门公子多奇葩,而这贾蓉身为宁国府的嫡长孙,更是奇葩中的奇葩。

贪花好色、放浪形骸这些就不必说了,基本是贾家年轻一辈的通病,大哥说不得二哥——但他有一桩‘好处’,却是兄弟叔伯们望尘莫及的,那便是‘孝顺’二字!

就说他先前娶的那秦氏吧,听说是个艳冠群芳的绝色佳人,脾气秉性也是极好的,阖府上下无人不夸。

一般人若是得了这么个尤物,怕是要整日里当个宝贝护着不可。

偏这贾蓉是个‘大公无私’的,竟将秦氏‘孝敬’给了亲老子贾珍,两父子也不知怎么嘬弄的,没二年便搅的秦氏香消玉殒。

如今秦氏尸骨未寒,贾蓉便又娶了个胡氏回家,照样是不改‘孝子’本色!

据说每天晚上胡氏就跟赶场似的,陪完贾蓉、陪贾珍,陪完了贾珍、又要去哄贾蓉——也亏这父子俩一个老一个虚,都是那没种的货色,否则若是让那胡氏怀上孩子的,还真不知该怎么论资排辈。

这样的‘话题人物’,平时扯上几句倒也还罢了,怎得还把他请到席面上来了?

这不是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

薛蟠的名声貌似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还刚娶了一个自带原谅色的王氏女——或许是两人忽然‘英雄惜英雄、王八爱绿豆’的看对眼了?

却说孙绍宗正浮想联翩,桌上众人见他到了,却都忙起身相迎,便连卫若兰也并不例外。

“二哥!”

“二郎~”

“孙二哥。”

“孙大人。”

依照关系远近,招呼什么的都有。

等孙绍宗挨个回应了,大多数人便又与一旁的仇云飞见了礼——虽说他在刑名司里,基本就是给孙绍宗跑腿的,但在外面谁又敢忽视这小衙内的背景?

薛蟠看在孙绍宗面上,也皮笑肉不笑的上前招呼了句‘来啦?’,冯紫英则是权当没看见一样。

孙绍宗却也不替他们说合,而是与众人礼让着,坐在了薛蟠右侧最上首的位置。

以孙绍宗看来,这两人之所以会互相敌对,其实是出于长辈们的刻意引导——驻扎京城的几大军头,若私下里相交甚密,广德帝可未必会放心。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去帮他们两个化干戈为玉帛。

却说这桌上,薛蟠左首依次坐的是贾琏、冯紫英、卫若兰、贾蓉、贾蔷;孙绍宗身边则是仇云飞、贾宝玉和蒋玉菡、柳湘莲等人。

当然,众人之间还夹杂着几个莺莺燕燕,唯独孙绍宗几次三番,表示不喜青楼女子,所以身边是空空如也。

而几乎是刚一落座,柳湘莲便起身吵吵着,让他自罚三杯谢罪,周围众人也都跟着起哄。

孙绍宗倒也不推辞,自斟自饮了三杯烧酒,将那空杯子冲众人一比,四下里顿时又是一阵喝彩之声。

孙绍宗这才笑道:“其实我这三杯酒,喝的着实有些冤枉——若不是薛兄弟的顶头上司突然暴毙,我肯定一早便赶过来了。”

薛蟠只晓得孙绍宗是去查案了,却不知死的竟然是通政司右参议陈铸,此时听孙绍宗说起,忙开口追问究竟。

孙绍宗便将大致情况,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最后无奈道:“那压在床下的东西,八成就是本案的关键性证据!”

“可惜当时陈家乱成一团,又过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想起要报案,想要查出真相,怕是没那么容易。”

说完之后,却见桌上众人面色都有些诡异,唯一还算正常的,也就只有跟自己一同赶过来的仇云飞了。

“怎么了这是?”

孙绍宗疑惑道:“莫非那陈博和你们相熟?”

方才他讲述的极为简略,也没刻意渲染什么诡异气氛,故而想来想去,这件事之所以会触动众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谁知这次孙绍宗却猜错了,就见那薛蟠咽了口唾沫,涩声道:“二哥,这……这不会是真有怨鬼作祟吧?”

一旁贾琏也是心有余悸的点头道:“是啊,要说仅此一桩,还能说是有人装神弄鬼,这一下子魔怔了两个……”

“魔怔了两个?”

孙绍宗一愣,忙追问道:“你们方才,莫非也在讨论类似的事情?!”

“可不是么!”

就听蒋玉菡接口道:“我昨儿才听王府的贵人,说起一桩类似的邪门事,方才刚跟诸位说完,谁知转脸孙大人您又带过来一桩!”

说着,他便也将自己听到的邪门故事,简单的讲给了孙绍宗听。

却原来半个月前,忠顺王某个侧妃的表侄,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疯了,整天不是迷迷糊糊的昏睡,就是拿着利器追砍旁人,瞧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转。

没奈何,家人也只得把他绑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丫鬟、婆子伺候着,结果没几日光景,人就稀里糊涂的去了。

后来坊间都说他是素日里太过蛮横,不小心得罪了什么高人,故而被下了五鬼勾魂的诅咒。

众人早都听过一遍了,不过当时只当是奇谈怪论,如今再听起来,却不禁有些心生寒意——按说这离着鬼节还远得很,怎得就接二连三的闹起诅咒来了?

而且被诅咒的,还都是官宦人家……

旁人倒还罢了,那贾蓉却是胆怯的主儿,忍不住缩着脖子探问道:“孙大人,都说您‘日审阳、夜审阴’的,却不知对这诅咒可有什么预防之法?”

孙绍宗虽然瞧不上这厮,但当着他这么多亲戚的面,却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于是便摇头笑道:“这不过是市井百姓胡乱传出来的,那里就能当真了?再说这预防诅咒的法子,老祖宗不是早就传下来了么。”

贾蓉闻言一愣,莫名其妙道:“是什么法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还能是什么?”

孙绍宗一笑:“左右不过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里敲门心不惊’罢了,这鬼怪之事多为凭空杜撰,只要自己心里没鬼,却怕什么诅咒?”

说着,他将酒杯高高举起,道:“不说这些了——来,诸位且先满饮一杯,恭祝薛兄弟补了官职!”

众人都轰然应了,那贾蓉便也不好再问,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做了许多亏心事?

此后酒宴渐酣,众人也便都把这插曲抛诸脑后了,但孙绍宗嘴里不提,心下却觉得这两件事情先后发生,绝非巧合,

故而等到散场时,他便单独去寻了蒋玉菡,准备问出那侧妃表侄的身份,好与陈博一案并案调查。

谁知刚走到蒋玉菡的马车附近,就见贾宝玉与他手挽着手,正你侬我侬的依依惜别,而那蒋玉菡的左手,甚至还盖在贾宝玉脸上,柔情蜜意的摩挲着……

第300章 夜色下的京【ji】城

月上中天。

忠顺王府的马车厚重而宽阔,像极了舞台剧的背景,而车夫倨傲的坐在车辕上,虽是青衣小帽的打扮,望之却又宛似镀了一身明黄。

也就是在这厚重与倨傲,暂时无法触及的死角里,此时正有一对人儿,在那月光与黑暗中对影成双。

却只见这两人端的是好相貌!

一个声娇体酥、抚媚温柔,虽斥时仍带俏,即凝眉却含春一个面若秋月、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

那纤手如掐芷兰,拂……

呕!

抱歉,实在是编不下去了。

事实上孙绍宗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羊驼没错,他的心里像是奔腾着无数只草泥马!

都有林mèi mèi那样的小仙女了,竟然还出柜伪娘?!

说好的生死相依、共结连理呢?!

难道已经随着菊花一起付诸东流了?!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近两年,孙绍宗对龙阳之好,其实已经没那么歧视了毕竟身边的例子太多了,实在是歧视不过来。

但贾宝玉前些日子,明明还与林mèi mèi山盟海誓呢,这转脸就……

哎呀

哎呀呀呀

那蒋玉菡竟然还脱起裤子来了!

他们难道是要在这里浪战一场不成?!

这也忒……



原来是解下了绑内衣的汗巾子,送给了贾宝玉而贾宝玉也把自己的那条解下来,回送给了蒋玉菡。

这就相当于,两个男人互换了内裤上的牛皮筋……



实在是恶心的不行!

孙绍宗厌弃的往后退了两步,决定先悄然离开这里,等以后再寻找机会,向蒋玉菡打听那户人家的底细。

然而他刚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出没多远,便听有人招呼道:“孙治中且留步!”

孙绍宗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见卫若兰扭捏作态的赶了上来。

瞧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孙绍宗还以为丫要向自己表白了呢!

当时便将拳头攥紧了,随时准备给他来个万朵桃花开。

好在卫若兰扭捏了片刻,却是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这话其实比当场表白,还要出乎孙绍宗的预料。

这小白脸一向的心高气傲,怎么会主动向自己低头?

总不会是因为自己让薛蟠给他发了帖子,他便感动的连两家的仇怨,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吧?

猫腻!

这其中必有猫腻!

孙绍宗心下提高了警惕,面上却笑得如浴春风一般:“卫通判何出此言?你我既然同衙为官,就该互为犄角助力,怎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呢?”

卫若兰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说出句服软的话,谁知换来的却是孙绍宗几句官腔,顿时便恼了,将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统统都抛诸脑后。

只见他把脸一沉,冷笑道:“姓孙的,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打从我当上刑名通判以来,你我之间的明争暗斗还少么?!”

竟然恼羞成怒了……

这倒让孙绍宗有些相信,他方才的确是想要求和来着。

只是这冷不丁的,突然就想高挂起免战牌是卫家当真怂了,还是有其它的原因呢?

恐怕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吧?

“明争暗斗?”

心下想着背后的隐秘,孙绍宗面上却仍是笑吟吟的摇头道:“卫通判怕是误会了吧?你且好生回忆一下,本官对你向来是秉公持正,何曾有过什么私斗。”

“你……”

卫若兰登时语塞,孙绍宗虽说先后整治了他好几次,但细究的话,却都是在上下级框架之内用的阳谋,并无违法逾矩之事否则卫家背后有北静王撑腰,一旦发现孙绍宗的破绽,还不是分分钟就能翻盘?

故而孙绍宗说自己是秉公持正,卫若兰一时还真反驳不得。

而越是反驳不得,他心下便越是憋闷的紧,最后干脆将袖子一甩,翻脸道:“既然如此,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

说着,扭头便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这傲娇劲儿……

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讲和,孙绍宗压根也没往心里去,反倒是对这背后隐藏的原因很是感兴趣。

毕竟卫家和孙家眼下已经卯上了,即便卫若兰真心想要讲和,一旦便宜大哥和卫如松再起争执,两个做弟弟的也必然重新要走向决裂。

既然早晚都要决裂,干嘛要订下这没什么**用、只会暂时束缚住自己的hé píng条约?

“孙二哥。”

却说孙绍宗正目送卫若兰愤愤而去,身后便又有人招呼而这次不用转头,孙绍宗都知道是贾宝玉找了过来。

无奈的回头望去,见忠顺王府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便挑眉道:“怎么,蒋玉菡没准备再送你一程?”

感受到孙绍宗话里那嘲讽的意味,贾宝玉略有些尴尬的道:“我自己备了马车……”

“嗤”

孙绍宗嗤鼻一声,冷笑道:“连汗巾都换了,换乘一下马车又算得了什么?”

原本他是打算以后再伺机挑破这事,但宝玉既然主动找shàng mén来,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贾宝玉听他提及互换汗巾之事,顿时慌了手脚,忙打躬作揖的道:“好哥哥,你可千万莫要误会,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和蒋大哥一见如故,又怜他身为须眉男儿,却被王爷当做玩物……”

“玩物?”

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话,不屑道:“你倒真是好大的口气,你可见过有那个男人,任由一个玩物和自己的妻子胡来?”

“那忠顺王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心头肉,结交可以,若是太过亲密……”

贾宝玉听到这里,不由又愤然道:“蒋大哥也是须眉男儿,怎么就成了男人的心头肉?再说王爷又何曾问过他愿不愿意?!”

呵呵

这小子虽说是长进了些,可一旦碰到高颜值的不分男女,便立刻又回归了花痴本色。

“你以为忠顺王需要跟他讲道理么?”

孙绍宗哂道:“再者说了,你见那个须眉男儿,会在大街上脱下裤子,与另外一个男人交换汗巾的?”

“说到底,你们也只是嫌弃人家年老色驰罢了,若把忠顺王换成是个翩翩美男子,你还会觉得两人不相配?”

眼见宝玉虽然羞红了脸,却仍是有几分不服不忿。

原本说到这里,孙绍宗便不准备再往深里聊了,但想到林黛玉那丫头,也委实怪可怜的,眼下又只有一个贾宝玉可以指望……

于是他便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那蒋玉菡能在忠顺王府脱颖而出,靠的可不仅仅是唱戏的本事,或者什么男生女态的扮相。”

“被他踩在脚下做垫脚石的,被他害的失了性命、甚或生不如死的,多了不敢说,十几个总是有的!”

“这……”

贾宝玉这才骤然变色,迟疑道:“蒋大哥玉也似的人儿,怎会……怎么会……”

“你爱信不信吧。”

孙绍宗两手一摊,随即又冷笑道:“不过你若是继续与蒋玉菡交往,就莫怪我把这事情告诉林姑娘……”

“不要!千万不要啊!”

贾宝玉顿时急了,忙又打躬作揖的哀求道:“好哥哥,求你饶了我这一回,我日后绝不再与蒋大哥私下来往,这还不成么?”

不私下里来往,难道还想明着来往不成?



这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道:“等过两日,你到顺天府来一趟吧,届时我让你瞧瞧那蒋玉菡的真正手腕!”

第301章 孙府后院的日常

离开鼎香楼,载着一车月色回到府里,约莫便已是亥正【晚上十点】时分。

府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不过二管家赵仲基倒还没睡。

孙绍宗刚从车上下来,他便巴巴的凑了上来,说是傍晚的时候,贾府的旁支子弟贾芸,曾经提着礼物上门求见,足足在客厅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开。

上次迎春归宁时,孙绍宗曾替贾芸美言了几句,当时贾琏、贾宝玉都答应要给他安排个肥缺——如今看来,应该是已经兑现了承诺,所以贾芸才会拎着礼物上面求见。

单论这份乖觉劲儿,这贾芸便怪可惜了的……

却说打了赵仲基,孙绍宗在岔道口略一犹豫,便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忠贞不移他肯定是做不到了,但‘喜新恋旧’总还是能保持的。

到了院里,就见西厢和堂屋里都还亮着灯。

孙绍宗便先到西厢窗户下面,轻轻在那窗棱上敲了敲,待里面传出了香菱的询问声,便扬声吩咐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歇了,等明儿再瞧你那酸诗也不迟!”

香菱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立刻便有小丫鬟进屋把那灯笼给灭了。

这书痴……

刚怀上身子的时候,她还算是收敛了两个月,这眼见肚子显了怀,却又故态复萌起来,终日里捧着诗词歌赋手不释卷。

大约是听到了院里的动静,就见石榴披着衣裳从堂屋迎了出来。

孙绍宗也不说话,冲着她把胳膊张开,石榴立刻折了回去,不多时拿着个提了灯笼出来,在他身上来回照了个遍,嘴里念念有词的,却是哼着一驱鬼的童谣。

一般而言,家里有未满周岁的孩子,大人晚归的时候,都要先去一去身上的脏东西。

虽说孙绍宗是无神论者,但这等约定成俗的规矩,他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挑战。

故而乖乖等石榴忙活完了,他这才挑帘子进去,却不急着去找阮蓉,而是先奔了儿子所在的西屋。

进门之后,就见奶娘和孩子睡在榻上,另有一个值夜的小丫鬟在角落里打了地铺。

孙绍宗虽是蹑手蹑脚的到了床前,但那奶娘还是被惊动了——这也是值夜奶娘必备的素质,否则孩子醒了她却仍旧呼呼大睡,还要她有什么用?

见是孙绍宗来了,那奶娘忙悄默声的用口型见礼。

孙绍宗摆手示意她不用动弹,便探着身子打量睡在里面的儿子,只见这小子举着两只拳头睡的正香,随着均匀的呼吸,那头顶的柔软处也在微微起伏着。

兴许是感觉到了父亲窥视的目光,那小家伙忽然闭着眼睛摇起了脑袋,粉嘟嘟的小嘴儿,更是一张一合的吧嗒着。

奶娘见状,忙撩开本就虚掩着的衣裳,扯了只满涨的粮仓出来,往孩子嘴里塞……

呃~

后面孙绍宗便不好意思继续瞧了,毕竟这奶娘也都是有夫婿有儿女的,并不似那些贴身丫鬟一般,可以随意赏玩。

于是他悄默声的退出了西间,转头进了对面的主卧室,就见阮蓉正披着衣裳靠在床头,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早准备好了烫脚的铜盆。

“香菱这些日子越的痴了,也真不怕瞧坏了眼睛——明儿你先把石榴、芙蓉拨一个过去,好好管束她几日!”

孙绍宗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前,先把手伸到铜盆里泡热了,又在毛巾上蹭干净,这才坐到了床上,轻车熟路的将胳膊伸进被子里,在那白玉柱也似的腿上撩拨着。

那小丫鬟忙替他扒了鞋袜,放进铜盆里不轻不重的搓揉起来。

就听阮蓉慵懒的道:“她不过是爱诗成痴,又不是什么坏事——老爷若真是心疼了,不妨便领着她出去散散心,眼下不正是踏青的好时候么?”

“踏青?”

孙绍宗佯怒的一瞪眼:“我看八成是你想出去散心了吧?”

说着,便探手在娇嫩处,作怪似的捻弄着。

阮蓉登时有些招架不住,红着脸在他臀上虚蹬了一脚,嗔怪道:“洗脚就老老实实的洗,做什么怪?!”

顿了顿,她又道:“我倒也确实想去城外散散心,最好能自己骑马猎些野兔什么的。”

眼见她满脸希冀之色,孙绍宗便也正经起来,略一盘算,便道:“近两日怕是不成,刑部要派人‘复核狱讼’,我作为主官实在不方便请假——等应付完这事再说吧,我估摸着再有三两日,也就差不多了。”

听孙绍宗答应要出城春游,阮蓉心情大好,却忽然想起一桩琐事来,忙跟孙绍宗说了。

却原来傍晚的时候,便宜大哥屋里的倪姨娘,哭哭啼啼的找上门,说是想求孙绍宗再次开恩,饶过她那哥哥倪二。

阮蓉不知其中究竟,自然不敢胡乱应下,只随口敷衍了那倪姨娘几句,便将她打走了。

听说是这事儿,孙绍宗有些没好气的道:“她那哥哥实在是个不知死的,我原本瞧他还算懂事,才帮他在大牢里谋了个差事——谁知这厮胆大妄为的很,上任没多久就把女监当成窑子了!”

“我只判了他一年刑期,已经是法外开恩!”

“那倪姨娘若还敢上门,你直接让人把她赶出去便是!”

阮蓉本就不想掺和这事儿,听孙绍宗如此吩咐,自然是别无二话。

夫妇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孙绍宗心下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把宝玉与蒋玉菡的事情,告知阮蓉。

毕竟瞧宝玉那赌咒誓的劲头,应该也还没有肉体出柜,顶多是基情澎湃……

书不赘言。

且不提孙绍宗与阮蓉如何从家长里短、过渡到了盘肠大战。

却说正院堂屋里的烛光,也一直亮到了子时前后,贾迎春嘴里虽然没说,但坐在床头魂不守舍的,谁瞧不出她是在盼着孙绍宗前来?

刚过子时,司棋从外面打着哈欠进来,见迎春身上的衣服纹丝未动,便忍不住责备道:“绣橘,你这是瞎了眼不成?天都这般时候了,还不赶紧服侍着太太安歇了。”

说着,又对迎春道:“二爷毕竟也是拖家带口的,便是再怎么宝爱太太,也不可能日日都来陪你。”

迎春脸上浮现出些羞红,忙讷讷的辩解道:“我就是想跟二爷说一说嫂子交代的事情,也没……没别的意思。”

司棋却道:“太太不用等了,明儿一早我找个借口去寻二爷,把这事儿说了便是。”

这时绣橘捧着洗漱用的铜盆进来,听司棋这般说,便有些不乐意起来,一边将铜盆摆在架子上,等着迎春上前梳洗,一边略带着些敌意道:“用不着麻烦司棋姐姐,我去跟二爷说,也是一样……”

“你去?”

司棋斜藐了她一眼,嗤鼻道:“若是让你见了二爷,张开的怕不是那张嘴,而是那两只骚蹄子吧?!”

“你、你!”

绣橘臊的直跺脚。

“你什么你!”

司棋冷笑道:“别以为攀上了二爷的高枝儿,就能在我面前尥蹶子——若是因为你胡乱浪,坏了太太和二爷的名声,你瞧老爷、二爷哪个能饶的了你?!”

绣橘自从把身子舍给了孙绍宗,心里确实有和司棋分庭抗礼的心思。

但被这夹枪带棒的点破了心思,又见司棋挺着胸脯乍着膀子,一副随时奉陪的蛮横模样,顿时便先怯了。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吧。”

贾迎春忙在一旁做起了和事佬:“司棋,您也回西厢歇着吧,有绣橘在这里伺候着就成。”

司棋倒也不推辞,一拧硕臀便出了堂屋。

等她走远了,绣橘这才愤愤的跺脚道:“不过仗着有膀子力气,便恁般欺负人!”

迎春经过昨夜的交心,倒是比往日开朗了些,听她抱怨,便忍不住调笑道:“二爷也是有两膀子力气的,被他‘欺负’时,怎不见你抱怨什么?”

“太太!”

绣橘羞的不行,上前便与她笑闹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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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第二日一早,孙绍宗挣脱肢体纠缠从床上爬起来,在石榴等人的伺候下简单用过早饭,又去西间把儿子亲的哇哇大哭,这才心满意足的准备去衙门里当值。{随}{梦} щ{suimеng][lā}

只是他刚到了院门口,却见个高大丰壮的身影迎了上来,躬身福了一福:“奴婢见过二爷。”

孙绍宗便也不近不远的站住了脚,随口问道:“怎么,莫不是大嫂那里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吩咐’二字。”

司棋恭声道:“其实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昨儿托太太跟咱们府里谈了笔生意——原本应该先跟大老爷商量这事儿,可大老爷最近接连当值,太太怕耽搁了正事,只好让奴婢先来通知二爷一声。”

说着,便将王熙凤说的那木材生意,略略的复述了一下——基本都是孙绍宗的故智,只是细节部分做了些修改,使得孙家凭空少了三分利润。

其实王熙凤之所以要通过贾迎春,来谈这桩生意,倒并不是想瞒过孙绍宗,与便宜大哥私下里达成交易——以孙家兄弟的情况,这种想法也不现实。

她的想法是:哥哥、嫂子再怎么说,也要比小叔子近亲许多,只要维系好贾迎春这个关键点,就不难将孙绍宗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

至于让孙绍宗帮忙打打下手什么的,王熙凤倒是求之不得。

然而她却哪里想的到,这才大婚不过几日光景,孙绍宗就成了贾迎春关系最亲近的人,莫说是哥哥、嫂子,便连亲爹贾赦与之相比,都差了不少的行市。

孙绍宗自然早就晓得王熙凤的谋划,可为了不暴露平儿这个内奸,还是假装沉吟了半响,这才冷笑道:“琏二嫂子倒真是好算计!你回去告诉大嫂,就说这事儿等我同大哥商议之后,再做定论。”

打发走略有些疑惑不解的司棋,孙绍宗便暂时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原本他着急此事,是担心王熙凤没有动心,现在既然王熙凤已经主动出击了,倒不妨先晾她一晾,省得她自以为奇货可居,来个狮子大开口。

反正迎春这个最重要的关节,早就被自己给‘打通’了,王熙凤即便再怎么算计,终究也是徒劳一场。

一路无话。

等到了刑名司里,孙绍宗的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赵无畏便巴巴的找了过来,禀报昨天陈铸一案的最新进展——或者说是毫无进展的现状。

经过一场地毯式的搜索后,孙绍宗交代的东西,连个影子都没找见,倒是顺便破了几桩小偷小摸的案中案。

另外,那褥子送去药铺之后,除了一些‘关爱智障’的目光,也同样是一无所获。

眼见这两个方向都没有什么进展,孙绍宗便又问道:“那苏姨娘平日都与那些僧道有来往,你们可曾盘问过?”

如果真像孙绍宗怀疑的一样,那床褥下压着的,其实是某种致幻类的毒物,单凭苏姨娘这等内宅妇人,怕是难以触及——因此那些常来常往的僧道之中,便很有可能存在她的同谋。

“这个……”

赵无畏苦笑道:“老爷,那女人随口一交代,有名有姓的就有七八个,都是有靠山的主儿,要是有证据倒还罢了,没有真凭实据咱们怕是不好胡来。”

这年头出家人与权贵结交乃是惯例,差一点的便似那妙玉,完全寄托于某家权贵;稍有些本事的,则是周旋于数家权贵之间,既借其权势,又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似这样的僧道,自然不是顺天府能随便摆弄的。

如此看来,也只有先从另一桩案子里,寻找出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才好继续展开调查。

孙绍宗心下打定了主意,正准备喊来仇云飞来,让他去王府寻蒋玉菡,问清楚那家人的身份背景,却忽听外面有人禀报,说是荣国府的宝二爷在门外求见。

这小子还真是够心急的,明明说让他过两日再来的……

不过既然人都来了,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只是瞧了昨晚那场基情戏,孙绍宗也实在懒得出去迎他,便吩咐门子直接放宝玉进来便是。

等那门子飞也似的去了,孙绍宗又喊过程日兴,附耳交代了几句,程日兴便也匆匆的出了堂屋。

约莫半刻钟之后,就见宝玉裹了件暗红色的大氅,大步流星的闯进了刑名司。

人还在门外,他那变声期的嗓音便先传入耳中:“孙二哥,昨儿我回去一宿都没睡着,实在是等不得了,只好厚着脸皮找上门来,还请二哥莫要见怪。”

话音未落,贾宝玉便已经进了屋里,向着孙绍宗躬身一礼,那黑灿灿的眼珠子却四下里踅摸,像是在寻找什么稀罕物件。

孙绍宗不由奇道:“你这是在找什么呢?”

“自然是貌美如花的女子!”

虽然顶了两只黑眼眶,但说起‘美貌如花的女子’时,宝玉脸上仍是绽放出了光彩,嘻嘻笑道:“我方才眼瞧着她那马车进了侧门,那门子还说呢,她隔三差五便要来刑名司走上一遭。”

女子?

隔三差五要来刑名司走一遭?

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忽的想起一人来,顿时恍然道:“你说的可是那栊翠庵的妙玉尼姑?她来倒是常来,只是找的却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说着,便伸手往那东跨院里一指。

“卫大哥?!”

猜出孙绍宗所指之人,宝玉顿时吃了一惊,蹙着浓眉嘟囔道:“这关节,卫大哥与妙玉姐姐牵扯到一处,怕是有些不妥吧?”

听他这般说,孙绍宗心中便是一动,忙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道:“人家两个你情我愿,能有什么不妥的,竟还让你发起愁来了。”

“就是你情我愿也不成!”

贾宝玉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卫家最近正张罗着,替卫大哥聘湘云妹妹为妻,此时他怎好与妙玉姐姐常来常往的?”

若是一般的寻花问柳,贾宝玉倒也未必会在意,可妙玉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断不能给人作妾的!

孙绍宗听了他这话,却也是心下恍然,原来卫家竟是打算同史家联姻!

想当初史家倒是曾透露出些口风,想与孙家联姻来着,虽说孙绍宗嫌史湘云年纪太小,装聋作哑的混了过去,但娶史湘云能带来什么好处,他却是心知肚明的。

怪不得昨天晚上,卫若兰忽然要求和呢——这要紧的当口,自然是稳定压倒一切!

心念电转,将这事情捋清楚之后,孙绍宗立刻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恼道:“竟有此事?!那湘云姑娘从小父母双亡,最是孤苦伶仃不过,想不到眼下谈婚论嫁,竟还遇到这等三心二意的花花公子!”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她没个正经的父母兄弟,否则断不会对此坐视不理。”

那湘云与宝玉亦是青梅竹马,论感情未必就比真正的兄妹差到哪去。

孙绍宗正是晓得这一点,才故意用言语撩拨,想激的宝玉不管三七二十一,去东跨院寻卫若兰分说——只要事情闹将起来,史、卫两家的联姻自然会横生枝节。

可没想到的是,贾宝玉面色变了几变,忽然郑重向孙绍宗行了一礼,沉声道:“我日后定会寻卫大哥问个究竟,还请二哥不要外传此事,免得横生枝节。”

孙绍宗:“……”

这可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若不是孙绍宗几次三番点醒他,他怎么可能想的如此周全?!

第303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做了这么久的人生导师,孙绍宗对贾宝玉其实一直都是俯视的心态,眼下冷不丁被他一句话噎住,愣是好半响都没能晃过神来。

而且差一丢丢,就让宝玉瞧出了问题!

幸亏就在此时,程日兴捧着几本卷宗匆匆的赶了回来。

“东翁,您要的东西学生已经找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冲贾宝玉躬身道:“宝二爷,咱们也是有日子没见了吧?”

程日兴以前在贾政身边做清客,如今又在孙绍宗手下做师爷,虽说地位一直不怎么高,但对主人家却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故而贾宝玉倒也没敢托大,忙也还了一礼,随口笑道:“程先生怎么这般急急忙忙的?”

“还不都是为了你!”

孙绍宗此时也终于缓过劲来,一脸云淡风轻的接过了那几本卷宗,道:“走吧,跟我进去说话。”

说着,便径自进了里间。

宝玉见状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又冲程日兴歉意的一笑,然后匆匆的跟了进去。

进门之后,就见孙绍宗取了一册卷宗,在那书桌上铺开了飞快的翻动起来,好半响,才指着某一页上的文字,道:“喏,你过来瞧瞧吧。”

贾宝玉早就好奇的不得了了,忙上前探头细瞧究竟。

却只见那页面上用小楷端正的写道:广德八年春,王府伶人洪官儿失足落井而死,经查纯属意外,并无隐情。

宝玉刚看完这一段,孙绍宗立刻又翻到了下一页,指着最上面那一行,道:“再看看这里。”

广德八年夏,王府伶人熙官儿得急症暴毙,查无隐情。

“还有这里!”

广德八年秋,王府乐师张氏上吊自尽,查无隐情。

半年之中,一连三条人命,一连三个查无隐情!

只瞧的贾宝玉汗毛倒竖,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死活想不透彻,故而便涩声问道:“这……这些和蒋大哥,又有什么干系?”

他原本以为,孙绍宗会像以往那样,滔滔不绝的分析一波呢,谁知孙绍宗却是摇了摇头,淡然的吐出三个字来:“不知道。”

“不知道?”

贾宝玉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我眼下只知道。”

孙绍宗正色道:“那个洪官儿,原本是王府里最受宠的戏子,而那个什么熙官儿,则是他最倚重的副班主。”

“另外,包括死掉的张乐师在内,当时王府戏班里受伤的、被逐的,足有五六人之多,而蒋玉菡也正是在那个冬天,成了王爷的新宠。”

贾宝玉闻言愣怔了半响,低头再看那册子上的文字,便愈发觉得刺目起来。

不过想起蒋玉菡那温润如玉的模样,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忍不住质疑道:“这好像也不能证明,就是蒋大哥害了他们吧?”

孙绍宗两手一摊:‘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嘛。”

嘴里这般说着,他却又将那册子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另外一条记录道:“你再来瞧瞧这一条。”

贾宝玉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却见上面写着:广德九年夏,王府奴婢春梅与人私通,受刑不过当场杖毙。

孙绍宗介绍道:“这春梅是侧妃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说是与人私通被杖毙的,然而却只字未提那奸夫如何。”

“难道……难道是蒋大哥……”

“当然不是!”

孙绍宗先是矢口否认,继而解释道:“以王爷对蒋玉菡的宠爱,睡个大丫鬟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根据传闻,原本王府的两位侧妃,对你那蒋大哥颇有几分妒忌,但这丫鬟死后不久,便传出了一床三好其乐融融的说辞。”

“自此以后,蒋玉菡在王府的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杀鸡儆猴?!

贾宝玉毕竟也不是傻子,当即脸色又是一变,呆愣愣看着那卷宗上的记录,好半响都没个言语。

孙绍宗也跟着默然了半响,这才在他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的道:“我不知道蒋玉菡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能度过这许多风风雨雨,又能维持数年荣宠不衰,城府绝非常人可比!”

贾宝玉却忽然抬头,疑惑道:“孙二哥,你既然查到了这许多东西,为何……为何不……”

他虽然说到了一半,就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但孙绍宗如何还不晓得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替那枉死之人主持公道!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将其余两本卷宗递了过去,示意贾宝玉自行翻看。

然而贾宝玉不用翻看,只瞧见那卷宗封面上的‘荣国府’、‘宁国府’六字,便已然瞪直了眼珠子!

好半响他才颤巍巍的伸出手,捏住了荣国府卷宗封皮的一角,只是那薄薄的纸片,此时在他手里却恍似有千斤之重,哆嗦着努力了许久,却死活掀之不动。

“行了,既然不敢看就别看了。”

孙绍宗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无奈道:“其实这等阴私事儿,哪家大宅门里也少不了——莫说是你我,便是古往今来明君,对这等事儿也只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被宽慰了几句,宝玉这才如释重负,只是却再也不敢触碰那两本卷宗了。

孙绍宗又斟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道:“压压惊吧,这茶叶还是从世叔那里……”

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外面乱哄哄的闹将起来:

“冤枉啊老爷!”

“求治中老爷给小妇人做主啊!”

“治中老爷……”

听这动静,似乎是有一群女子在外面喊冤。

可问题是即便有人喊冤,也该是在府门外喊才对,怎么跑到院子里来了?

要知道这刑名司的院子,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

孙绍宗心下纳闷,忙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领着宝玉便出了里间。

到了客厅里一瞧,就见程日兴也正挑着帘子,好奇的向外张望着。

孙绍宗便开口问道:“程师爷,外面是怎么回事?”

程日兴却又瞄了几眼,这才回头不怎么确定的道:“东翁,我瞧着那几个喊冤的婆娘,倒像是软禁所里的女牢子。”

软禁所里的女狱卒,跑这儿来喊冤来了?

孙绍宗先是觉得莫名其妙,继而心下忽有所悟,那妙玉刚才不是来了么,莫非是因为她……

第304章 丧淫尼揭破假慈悲【上】

要说这少年人的情绪,当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随*梦*小◢.1a

方才因为头一次接触到社会阴暗面,贾宝玉的情绪低落至极,这转眼听说女牢子在外面喊冤,立刻便又亢奋起来。

正摩拳擦掌的,准备跟孙绍宗一起出去明断是非,谁知孙绍宗略做迟疑,竟又转头回了里间!

宝玉顿时有些傻眼,忙匆匆的追了进去,就见孙绍宗已然坐回了桌子后面,吹着那青瓷盏里飘起的茶叶梗,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二哥。”

贾宝玉愈发的莫名其妙起来,奇道:“外边可是正有人在喊冤呢,你怎得倒跟没事儿人似的?”

孙绍宗微微一笑,先低头抿了两口茶水,这才不慌不忙的道:“你急什么,眼下该来的人还没到齐呢,只听一家之言如何能明断是非?”

“再者说了,这刑名司上上下下百多号人,难道还要我事事亲躬不成?”

话音未落,就见程日兴从外面进来,禀报道:“东翁,林大人已经出面,向那些女牢子了解情况了。”

这话虽然印证了孙绍宗的说辞,但宝玉一听说已经开始‘问案’了,却更是躁动的坐立难安,巴巴的望着孙绍宗一脸的期许。

孙绍宗无奈的一挥手:“想听就出去听吧,少在我这里作怪。”

“多谢二哥体谅!”

宝玉喜笑颜开的拱了拱手,便猴儿也似的蹿了出去。

挑帘子到了院里,就见几个泥猴也似的妇人,正跪在林德禄面前嘤嘤哭诉,那身上黏黏腻腻的,也不知是沾染了些什么。

林德禄见是贾宝玉从里面出来,就待上前见礼,宝玉忙挤眉弄眼的示意他不要声张,然后悄默声的凑到近前旁听。

就听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道:“我们早说这样不合适,但小师太执意要放那三个淫尼出来,她又有通判老爷的手令……”

“那淫尼前两次出来的时候,倒也老老实实的,还跟咱们有说有笑的呢!”

“谁成想这次她瞅着个机会,便又想害人!”

“得亏我手疾眼快,一把将那淫尼拦腰抱住,这才没有伤了小师太!”

“我们见那淫尼挣扎的厉害,又胡抓乱咬的,便一起上前帮忙,也不知怎么弄得,那淫尼忽然就小产了!”

“这么大一个娃儿,肉乎乎的砸到了地上,那羊水和血哗哗的……”

“当时姐妹们都慌了神,谁想那疯尼姑竟趁机把娃儿捡了起来,硬往小师太怀里送!”

“嘴里还哈哈大笑着,说什么:给你、想要就都给你!”

“天爷啊,那上面还连着脐带呢,这硬生生一送,连下水都扯出来半截……”

“把个小师太吓的呦……”

“我们几个忙又把那疯尼姑拉开了,把她五花大绑了,完事儿正想去瞧瞧小师太,谁知通判老爷就到了!”

“通判老爷见小师太失魂落魄,还染了一身的脏东西,非说是我们办事不利,要开革了我们几个!”

“天地良心,您说这事儿能怨我们么?”

“奴婢想分说几句,通判老爷的手下就好一顿鞭子抽了上来……”

“我们冤枉啊林大人!”

贾宝玉与林德禄听到这里,才晓得她们身上那黏腻之物,竟是孕妇的羊水与血水混合而成。

林德禄皱着眉头往后退了半步,沉声道:“且不说你等所言是真是假,如今跑来治中大人门前喊冤,莫非是要状告卫通判不成?”

“不不不!”

“我等哪敢告通判老爷……”

“只求治中老爷开恩,不要革了我等的差事!”

也是,一群连正经官差都算不上的临时工,哪有胆子告卫若兰的黑状?来这里喊冤,左右不过是舍不得饭碗罢了。

林德禄心下虽不满意,但考虑到贾宝玉就在一旁,却也不好用话术‘诱导’,于是便吩咐她们乖乖在门外候着,等自己去里面通禀一声。

几个女牢子自然都是乖巧的应了,膝行着退到了一旁。

“宝二爷,咱们……”

“好一群刁妇!”

然而林德禄刚准备请宝玉一起进去,就听院门外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卫若兰便怒冲冲的闯了进来。

人还未至,那夹枪带棒的呵斥声,便先灌了众人满耳朵:“你们几个玩忽职守,害得那尼姑一尸两命不说,连妙玉姑娘都险些遭遇不测!本官没有重罚你等,便已是法外开恩了,你等竟还敢来刑名司颠倒黑白?!”

说话间,卫若兰已经杀气腾腾的到了近前,冷冰冰的着地上那些妇人,问:“当真以为本官不敢杀人么?!”

他这里满口喊杀,身后又有几个健仆,将马鞭甩的啪啪作响,当即便吓得几个女牢子磕头如捣蒜一般,连称‘不敢’。

卫若兰便又把眉毛一立,指着大门喝道:“既然不敢,还不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喝,那五个女牢子里便有三个起身向外奔去,剩余两个却不肯就此离开,反而又砰砰砰的磕起了响头,嘴里翻过来覆过去的哀求着:“通判老爷开恩啊,小妇人实在不能没有这差事!通判老爷开恩……”

只瞧这‘不知死’的模样,便知道背后必然有苦衷隐情。

可卫若兰少爷脾气上来,却那管的这许多?

眼见这两个妇人,竟把自己的威胁当成了耳边风,他立刻将袖子一卷,愤愤然下令道:“来人,与我将这两个恶婆子绑了,送去大牢里看押起来!”

左右随从轰然应诺,拎着马鞭便待上前拿人。

“卫大哥,我看还是……”

“且慢!”

宝玉瞧那两个妇人磕的头破血流,心下很是有些不忍,正待替她们求求情,孙绍宗忽然一挑门帘,自堂屋里出来,沉声问:“不知卫通判给这二人,定的是什么罪名?”

卫若兰早猜到,孙绍宗肯定会忍不住粉墨登场,故而冷不丁听了他这一声质问,倒也并不怎么慌乱。

微微将那鼻子往上一翘,冷笑道:“这罪名不是明摆着么?自然是贪腐无度、玩忽职守,致使看管的犯人提前殒命!”

“可有证据?”

“那淫尼的尸身便是物证,妙玉姑娘便是人证!”

别说,这卫若兰嘴皮子到也还算利索,对答间不落一丝下风。

而且也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走进一女子,身着青底桃纹的淑女裙,樱红色的束带,在纤腰上打了个蝴蝶结,显的俏皮而又明媚。

唯一不怎么妥帖的,也就是那胸襟处了——紧绷绷的隆起两团,似孙绍宗这般眼神锐利的,甚至瞧出了些不堪言说的细节。

而这女子不是旁人,却正是那人证妙玉!

但见她似扶风随柳而行,娇怯怯、颤巍巍,却哪里像是什么出家人?分明就是个惯会敲脂吸髓的‘女剑客’!

第305章 丧淫尼揭破假慈悲【下】

妙玉平日最是喜洁,身上沾染了那许多浊物,她如何能忍受的了?

自然是在第一时间,便把那百衲衣汰换掉了。~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贾宝玉,也是头一次见到妙玉做俗家打扮。

尤其这临时买来的成衣还稍稍小了些,只能堪堪裹住那真材实料,使得她原本那出尘的气质,霎时间便明艳妩媚到了极点。

也正是这这强烈的对比,让她本就绝美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别样的滋味。

旁人倒还罢了,宝玉瞧她面上苍白娇怯,全不似往日的洒脱随性,登时又犯了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巴巴的迎上去关心道:“好姐姐,你方才可是吓着了?”

说着又一跺脚:“若早知有此一劫,我指定紧赶几步,护着你一同过去!”

妙玉虽惊魂未定,但听他说的情真意切,却仍是展颜笑道:“既是一场劫数,又哪里是轻易便能避开的?”

贾宝玉还待与她对答几句,一旁的卫若兰却等不及了,扬声催促着:“妙玉姑娘,还请你将这些刁妇平日的嘴脸揭露出来!”

说着,又斜藐了孙绍宗一眼,冷笑道:“也省得孙治中疑神疑鬼,在那里扮什么青天大老爷!”

妙玉原本瞧见两个女狱卒,那副凄凄惨惨的模样,还有些犹豫来着,但听卫若兰如此催促,却又硬了心肠。

“孙大人。”

就见她迎着孙绍宗审视的目光,坚定的昂起臻首,轻启樱唇道:“妙玉愿以佛祖的名义起誓,今日所言句句是真!”

“贫尼未去那软禁所之前,她们每隔几日便会为那智慧儿洗漱身子——但自从贫尼请她们为智慧儿洗漱过后,若没有给够银子,她们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动手了!”

“此后这些妇人更是常常巧言索贿,稍有不如意处,便满口污言秽语冷嘲热讽……”

“冤枉啊!”

两个狱卒听到这里,却是立刻叫起了撞天屈:“咱们是什么位份的,哪敢对小师太污言秽语的?这当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妙玉斜了她二人一眼,语气也愈发的冷冽起来:“指桑骂槐和直接辱骂,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且不提这些旧事,今日探监时,因贫尼只施舍了半串铜钱,你等便聚在一起说些酸话,全不顾那智善女尼的行止如何,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义愤的道:“那智善一开始虽然想要行凶,但很快便被制住了,可你们几个却不依不饶,纷纷扑上来踢打她!”

“贫尼当时明明叫你们立刻住手的,可你们却一味的拿她发泄,直到……直到她肚子里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回想起了那智善拎着粉蒸肉一般颜色,却又满身污垢脓血的胎儿,硬是塞进自己怀里的情境,一时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

妙玉忙念了几声佛号,平息了一下心境,这才悲声道:“智善虽一时糊涂坠入了魔道,但她腹中的婴儿却何其无辜?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便……便……”

眼见她泫然若泣,更添三分我见犹怜,贾宝玉再一旁便先改了立场,毫不犹豫的大声道:“果然是一群刁妇,这等人若是不严加惩处,岂有王法可言?!”

“怎样?”

卫若兰则是挑衅的望着孙绍宗,冷笑道:“听了妙玉姑娘这番话,难道孙治中还要袒护她们不成?!”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回应,便趾高气昂的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两个……”

“且慢!”

谁知孙绍宗竟又喊了一声‘且慢’。

这下子,非但是卫若兰面色不善,贾宝玉和妙玉也是一脸的不解。

“怎么?”

卫若兰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孙治中莫非真要替她们开脱不成?!”

“二哥,你何必……”

宝玉也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面对这种种,孙绍宗却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随口向一旁的程日兴问了句:“程师爷,大周律中可曾明文规定,狱卒每隔几日便要给犯人清洗身体?”

“回东翁,不曾!”

“不曾?”

孙绍宗的目光转回了妙玉身上,哂道:“如此说来,你口中这些粗鄙贪婪的恶妇,岂不也是因为心怀善念,才会主动为那智慧儿清洗身体的?”

“听说佛门子弟最讲究导人向善,你却用几块碎银子,便成功挑起了她们的贪欲,泯灭了她们的善心——这佛法,当真是学的妙啊!”

妙玉闻言,面上便显出些羞臊来,她方才用这事当举例,以证明那些狱卒的贪婪,哪曾想转眼竟又被孙绍宗拿来反戈一击,指出她才是导致这贪婪的根源!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用钱买通别人的做法,觉非什么正道。

可真要按照佛经上教导的那般,让妙玉去亲力亲为,替别人清理身上的屎尿,她却是宁死也不愿意的。

故而她才在潜意识里,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狱卒们的贪婪。

如今被孙绍宗一语点破,登时便语塞难言起来。

好在她眼下并不是一个人,卫若兰立刻站出来反驳道:“且不论这些,她们玩忽职守又滥用私刑,致使那智善儿一尸两命,总不是假的吧?!”

“自然不是假的。”

孙绍宗摇头道:“我也从未说过她们并无罪责——但导致今日之失的,只是她们么?”

“若是那智善儿,一直好端端锁在牢房之内,焉有蓄意伤人的机会?又怎么会……”

“孙大人!”

孙绍宗正在台阶上滔滔不绝,下面妙玉却忍不住了,娇声抗辩道:“莫忘了,这件事本就是你批准的!”

“我批准的?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随即又沉下脸来喝问道:“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批准的?!”

“你当时明明让我拟一份条陈,交到刑名司里,再做定论……”

妙玉一开始说的义愤填膺,但到了‘再做定论’四字,气势却已然衰落到了谷底——当时并没有多想,可如今仔细推敲起来,这话其实并没有一定会答应下来的意思。

“哈……”

孙绍宗假笑一声,目光灼灼的道:“本官原本是想参详一二,看看究竟可不可行的,并未答应一定要照准!”

“而且事后本官从未见过这份条陈,更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准!”

说到这里,他猛地提高了腔调,‘愤然’道:“你一个方外人,不知轻重还有情可原!但此人身为刑名司官员,却视国法如儿戏,实乃此案的幕后元凶!”

“卫通判!”

他将目光转向卫若兰,正气凛然的道:“既然你有心彻查此案,记得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同这些牢子一起重重惩治!”

“我……我……”

卫若兰那张小白脸,此时已然涨的猪肝仿佛,却那里晓得该如何反驳?

倒是妙玉眼见要牵扯到他身上,忙挺了胸脯道:“这条陈是我写的,准许之人也是出于善心善行,大人若真要追究,只责罚我一人便是!”

孙绍宗默然观球半响,这才摇头叹息道:“你那条陈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将这些牢子,一视同仁的考虑进去。”

“试想,你给她们添了这许多额外的麻烦,给的钱却越来越少,她们怎么可能不怨?”

“你能百般维护三个丧心病狂的淫尼,怎得到了几个牢子这里,就半点体贴之心也没了?”

“说到底,你也只是凭自己的喜好行事,跟什么‘慈悲为怀’半点干系都没有!”

第306章 春游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随}{梦} щ{suimеng][lā}

智善儿一尸两命的案子刚发作了,转脸便迎来了刑部的巡察郎中,那尸首都还在软禁所里放着呢,自然难以遮掩的主。

也就是卫若兰身份不比旁人,两个郎中心有顾忌不敢深究,否则单单这一桩弊病,就够他好好喝一壶的了。

不过他虑事欠周,又容易被女子蛊惑的风评,却是渐渐在京城之中流传开了。

史家对这传闻是什么态度,孙绍宗暂时还不得而知,但卫若兰那‘少年英杰’的名头,却是至少打了个对折。

而妙玉的名头,也跟着这流言蜚语一起传了出去,说她假慈悲的有之、叹其好心办坏事的有之、迷恋其美色才情的亦有之。

甚至还有个不具名的酸秀才,特地写了判词送给她,诗云曰: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据说妙玉看了这诗,便如遭了当头棒喝一般,痴痴几日衣带不解、茶饭不思。

闲话少提。

却说应付完一连两天的‘狱讼复核’,到了四月初二这日,孙绍宗早早便从迎春床上爬起来,悄悄的摸进书房里,与便宜大哥讨论了一番该如何唱双簧,好从王熙凤手里多捞些好处。

直到天光渐亮,他这才与大哥别过,又匆匆的去了后院。

因晓得今儿要去春游,几个小丫鬟一早便拾掇好了,正围坐在西北角的凉亭里,叽叽喳喳的笑闹着。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慌忙都上前见礼。

别说,这学唱戏就是有学唱戏的好处,嗓音明显比以前又悦耳了不少。

当然,这院里的丫鬟都是被淘汰下来的,真正有唱戏天赋的那几个,如今也不用再伺候人了,早单独拨出一间院子,供她们日常演练用。

前些日子孙绍祖大婚时,就是那几个小丫头和柳湘莲搭台唱的堂会——大约是自矜身份吧,蒋玉菡轻易不会在外面给人唱堂会。

却说进了堂屋,就见香菱挺着大肚子,正在那里与石榴闲话家常,孙邵宗便上前在她小腹上轻轻抚摸着,嘴里打趣道:“也不知这鼓鼓囊囊的,到底是孩子呢,还是一肚子的墨水。”

石榴在一旁捂着嘴道:“也说不准儿是个会作诗的文曲星呢!”

香菱本就被打趣的面红耳赤,偏巧阮蓉从里面出来,见都围着香菱说话,便随口道:“快好生讨好一下咱们的大才女吧,今儿我就指着她做上几首诗,好跟林妹妹去显摆呢。”

“姐姐~!”

香菱娇憨的一跺脚,有心想要上去打闹,可毕竟是双身子的,只能鼓着腮帮子,做出一副恼怒的模样。

孙绍宗直瞧的哈哈大笑,在她脸上香了一口,便自顾自去西间逗弄起了儿子,照例又用胡子扎的小家伙恼了,这才赶在奶娘亮出‘杀手锏’前,回到了客厅里。

此时丫鬟们早都准备齐整了,孙绍宗大手一挥,十来个丫鬟婆子,便领着大包小包的出了院子。

虽说这一堆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有孙绍宗成的力气,但身为老爷,他又怎么可能自己拎行李?

一路上扶着香菱、挽着阮蓉,在众丫鬟婆子眼中,就已经是标准的好男人模板了。

这拖家带口的,尤其还有个孕妇压舱,路上自然快不起来,等磨磨蹭蹭到了城外,选好风景宜人的所在,便已经快到响午时分了。

跟香菱约好了,下午不带半个旁人,单独去附近的寺庙为她母子祈福,孙绍宗这才跨上了冯紫英送的好马,又伸手将阮蓉拉了上去。

“驾~!”

打马扬鞭,两人一骑便在那平缓的山坡上飞奔起来。

孙绍宗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环在阮蓉腰上。

而阮蓉咯咯娇笑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弓箭,东瞄瞄西瞧瞧的,可惜一直也没能发现个合适的目标。

虽说就这样相拥着策马奔驰,感觉也挺不错的,但为了丰富午饭的种类,孙绍宗还是挺直了腰板,四下里踅摸着合适的狩猎地点。

左边儿是紧邻着官道,自然直接否决;右边儿那片稀稀落落的小树林,瞧着倒像是能猎到什么的样子,于是孙绍宗立刻一兜马头,朝着右侧的小树林奔去。

眼见到了近前,就见一只灰毛野兔从林子里飞奔了出来。

“先别射!”

孙绍宗一瞧那兔子不管不顾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被什么追赶着,再稍稍侧耳一听,小树林里传出马蹄隆隆之声,忙提醒阮蓉,不要抢了别人的猎物。

不过这提醒明显是多余的,因为阮蓉射出去那一箭,离着兔子分明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中!”

倒是树林里忽然射出一支利箭,直接将野兔钉在了地上。

不过……

听这嗓音赫然也是个女子!

孙绍宗和阮蓉好奇的探头张望,便见那林子里闯出了一匹神俊的乌骓马,上面正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骑士。

好长!

孙绍宗打眼一瞧,目光便被那女骑士的双腿给吸住了——因是骑马打猎,这女子身上穿的是贴身的长裤,故而将那丧心病狂的两条长腿,毫无保留的展露了出来!

单论长度,司棋仗着身高或许能与这女子比上一比,但若是加上那触目惊心的线条轮廓,司棋可就是望尘莫及了。

再说这女子的五官,也是一等一的好颜色,与孙绍宗怀里的阮蓉可说春兰秋菊各有胜场。

却说那女子纵马冲出林子之后,后面轰隆隆又追出十几骑,竟也都是娇俏的娘子军!

其中一骑上前捡起了那野兔,众娘子军便一阵欢呼雀跃,唯独那长腿女子没有丝毫反应,一双狭长的凤眸,只在孙绍宗身上来回打转。

好半响,她忽然对准孙绍宗扯圆了弓弦,嘣~的一声虚射了一箭,然后二话不说领着那票娘子军,又轰隆隆的冲进了林子里。

啧~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的话,有了这虚射的一箭,孙绍宗便已经可以确定这女子的身份了——除了北静王的王妃、卫若兰的姐姐,还有哪个长腿少妇有这份气派,又恨不能一箭射死自己?!

话说忠顺王这老淫棍,倒还颇有几分眼光,卫小娘子那一双腿若是盘在腰上,妥妥……

“你想什么坏事儿呢?!”

阮蓉感觉到身后有些‘躁动’,便忍不住羞恼的娇嗔起来。

“呃……”

孙绍宗讪讪的挠了挠头,转眼便又嘿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杨贵妃与唐明皇,在马背上的一桩奇闻轶事——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好好给你讲一讲……”

“呸~少作怪!”

阮蓉一听便知不是什么好路数,用胳膊肘在他肋骨上一顶,娇叱道:“还不赶紧寻几只像样的猎物,香菱妹妹还等着呢!”

第307章 大礼包

车轮滚滚,迎着夕阳余晖迤逦而行。{随}{梦} щ{suimеng][lā}

晒了一整日的车厢里,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孙绍宗枕着阮蓉的大腿,将手搭在香菱的小腹上,感受着小生命欢快的律动,整个人便慵懒的像是要融化掉一般。

“老爷。”

阮蓉一边把孙绍宗的发髻,拆散了重新整理着,一边好奇的打听道:“最近那个什么诅咒案,有结果了吗?”

去年怀上儿子之后,她对破案什么的便兴趣大减,眼下问起诅咒案,与其说是好奇这案子的进展,倒不如说是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感兴趣。

“能有什么结果。”

孙绍宗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喃喃的道:“眼下程日兴、林德禄等人,都劝我干脆结案算了,反正陈家自己都已经认了。”

原本他是想从另一桩诅咒案着手,来个并案调查的。

谁知昨儿下午,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寻蒋玉菡打听了一下,才晓得那侧妃的侄媳妇,早在三天前,便护送着尸体回了南方老家安葬。

这人去楼空的,还怎么并案调查?

再加上陈家的案子,表面上看起来证据确凿、事实俱在,凶手又已经疯魔了,压根也不会主动辩驳什么,故而林德禄等人,便劝孙绍宗干脆直接结案算了。

说实话,孙绍宗也不是每个案子都非要弄得水落石出,毕竟就算是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命案必破’也只是句口号,而不是百分百的事实。

只是他总觉得,这案子恐怕不会就此打住……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当兵的自己打起来了!”

孙绍宗这里正琢磨案情呢,就听外面开了锅似的闹腾起来。

阮蓉好奇的将窗帘挑开了一条缝隙,便见前面不远处的城门洞里,熙熙攘攘的围了许多人。

而眼见前路不通,车夫便也控制着马车缓缓停在了路边,两下里骑马护卫的男仆,则是立刻越众而出,赶到前面打听究竟。

不多时,便有人回禀道:“二爷,是守城的官兵和神机营的人起了冲突,打倒没打起来,只是在那城门洞里互相推搡。”

果然又是和神机营有关。

其实方才一听说当兵的自己打起来了,孙绍宗便估摸着和神机营脱不开干系——最近这一个多月里,神机营和其它三大营的冲突,可说是隔三差五就有一桩,早把韩府尹弄得焦头烂额了。

究其根源么,自然和广德帝推动的一系列改革脱不开干系。

继去年秋天军衔、爵位的改动之后,广德帝最近又忽然起意,要擢升神机营在京师四营一卫中的地位,据说至少也会与虎贲营齐平,甚至有可能会一跃成为禁军之首。

消息一传出来,虎贲营、巡防营、城防营就都炸了窝。

要知道这年头火枪因为使用不便,射程、精度又都逊色于弓弩,一向算不得什么主力兵种——也就是仗着火炮的威力,神机营才勉强能单独成军,而且向来是四营一卫里垫底的存在。

如今这攒鸡毛凑掸子的货色,竟然要凌驾于真刀真枪的厮杀汉头上,谁心里会服气?

高层的大佬们纷纷上书反对,底下的骄兵悍将更是把神机营当成了眼中钉,逮着机会便要刁难一番。

而神机营上下眼见就要翻身了,如何肯在这时候弱了声势?

于是这大大小小的冲突,便接连不断的闹将起来。

却说晓得前面还没有打起来,孙绍宗心下便松了口气,若真是已经打的鸡飞狗跳,他倒不好出面了。

至于眼下嘛……

“报我的名头,让他们滚到一边儿闹去,别耽搁了百姓们进出!”

“喏!”

那健仆答应一声,立刻又催马挤到了城门口,就见门洞里几十个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的丘八,都拔着胸脯梗着脖子,说些‘你动动我试试’、‘动了又怎样’、‘你再动动试试’之类的废话。

啪~

那健仆便把马鞭迎风一抖,扯着嗓子吼道:“顺天府治中孙大人有令,命你等立刻让开去路,休要误了百姓进出!”

门洞里顿时就是一静。

随即那城门官,便趾高气昂的道:“听见没有,孙大人让你们赶紧滚开!”

那神机营的首领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喊:“你这厮得意什么,孙大人明明是让咱们一起让开!”

虽仍是彼此斗着嘴,却也没人敢违了孙绍宗的意思,毕竟与普通的五品文官不同,孙绍宗非但在军方上层颇有人脉,本身更是以武勇名震京城。

尤其上次在津门府,孙绍宗以一敌百、阵斩三品臬台,在军中更是声名大噪,自然没那个不开眼的敢随意招惹他。

当然,这也就是神机营和城防营起了冲突,如果换成是和巡防营起了冲突,因为便宜大哥的缘故,神机营的人怕是未必会服气。

且不提那两个军头,如何请求面见孙绍宗赔罪,又如何被男仆毫不犹豫的拒绝。

却说等那城门**通恢复之后,孙绍宗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府里,先把香菱、阮蓉安顿好了,便去寻便宜大哥闲扯。

先把城门口的骚动简单提了一提,孙绍宗便无奈道:“大哥,这事儿还要闹腾多久?真要闹出几条人命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眼下只是伤了几个,但要真闹出人命来,刑名司怕也要被牵扯进去——没办法,谁让顺天府管的宽呢?

这可不比普通的刑事诉讼,夹在中间妥妥的两头受气。

“我估摸着也快定下来了。”

就听孙绍祖道:“前儿我去王府的时候,忠顺王漏了些口风,说是神机营要拉到津门府去重新整编,还要分批换装什么新式火器。”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向门外张望了几眼,确定四下里无人,这才又压低嗓音道:“我还听说,这什么新式火器是从义忠亲王手里得来的,花了好些力气才仿造出了百多支。”

啧~

这估计也是热气球事件时,广德帝捡到的洋落。

搞商业、攀科技、研发火器……

这义忠亲王的所作所为,才像是一般的穿越者主角所为。

只可惜他学了主角的套路,却没有龙傲天气运,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附赠了广德帝一个超级大礼包。

也不知道那新式火枪,到底处于什么科技水平——不过甭管是什么水平,至少也要等到两三年后,才能正式投入战场使用。

届时倒是能赶上王子腾的东南大战……

“对了。”

正浮想联翩,便宜大哥忽然话锋一转,道:“我听司棋说,那史家的小姑娘模样也是极好的,与其便宜了卫家的小忘八蛋,还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怎么样?”

说着,便冲孙绍宗挤眉弄眼的,其意不言自明。

孙绍宗脸色顿时一垮,那史湘云的相貌出身自然是没得挑,听说性子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可问题是她月份比林黛玉还小些,眼下连十三岁都没满呢!

这样的小丫头,实在是……

什么?

先娶回家,养两年再生吞活剥?

开玩笑呢?

都已经到嘴边儿了,孙绍宗怎么可能还忍得住?

他又不是那种意志力坚强,没了法律束缚,还能严于律己的主儿!

所以最好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然而孙绍宗刚准备推托,就听外面脚步声响,紧接着赵仲基在外面禀报,说是三个侄少爷有事求见。

第308章 温水煮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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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两进的院落就成,能尽快搬进去的那种,地段别太偏,如果在内城西北附近,就最好不过……”

林德禄将孙绍宗复述的要求,一一抄录在纸上,又仔细确认了,这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大人放心,咱们刑名司里这么些人,指定能找到合适的房子。”

昨儿晚上孙承业、于谦、孙承天三人找上门去,聊的却是买房置业的事儿。

孙承业不必说,既然已经决定要留在京城待考,又准备接了家眷进京,届时自然不好一直寄居在堂叔家中。

至于于谦,虽然有些语焉不详,但听那意思应该是王尚书透了口风,会暗助他留京任职,故而于谦也准备把家小接了来,在京城安家。

至于孙承涛么……

他倒是没有在京城买房子的意思,不过极有可能会搬去孙承业家中。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便宜大哥和孙绍宗象征性的挽留了几句,便细问了他们买房的要求。

而便宜大哥多是在城外当值,手底下也是丘八居多,要扫听城里的情况,自然还是孙绍宗比较方便。

于是今儿一早到了衙门里,孙绍宗便喊了林德禄来,把要求简单复述了,好让下面的书吏们帮着留意。

却说等林德禄匆匆的去了东跨院,转达孙绍宗的最新‘指示’,程日兴便伺机钻进了里屋。

“东翁。”

就听他道:“宝二爷被烫伤一事,不知您可曾听闻?”

贾宝玉被烫伤了?

孙绍宗忙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严不严重?”

“听说是初一晚上烫着的,严重倒也不是多严重,就是被灯油烫了脸,如今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程日兴说着,脸上便不由露出些惋惜、不忍之色。

孙绍宗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忍,相反,他甚至觉得贾宝玉若真是破了相,对林黛玉来说,说不定会是大大的利好消息——至少以后不用再担心,这小子像只泰迪似的男女通撩了。

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好宣之于口。

再者说,这事儿他不晓得倒还罢了,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说不得也要上门探望探望。

于是孙绍宗便吩咐当值的杂役,去孙府讨了些滋补的药材,准备下午提前散衙,去荣国府里走上一遭。

而张罗好了这些闲事,便轮到孙绍宗蓄谋已久的重头戏了。

“程师爷,你去把傅通判请过来,就说我有事相托。”

要不都说是财帛动人心呢,尤其还是‘无主’的财帛!

根据孙绍宗一连几日的秘密监视,那傅试果然对马家无主的家财动了心思,仗着职务之便,没等马应爵父子过完头七,便趁乱吞了马家不少田产。

既然他管不住自己的贪心,也就不能怪孙绍宗黄雀在后了。

只是程日兴这一去,却比预料中的还要多花了许多功夫,等到他引着傅试赶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尤其那傅试脸上透着明显的疏离,全不似当初有事相求时的亲热嘴脸。

进门之后,他更是一拱手,硬邦邦的问:“治中大人唤下官前来,可是有什么公务要托付?”

开口先往公事上引,本就是孙绍宗用烂了的招数,自然知道不能顺着他的节奏来,于是故作惊讶的打量了傅试几眼,奇道:“傅通判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怎得这般不苟言笑,与那日在马家全不似一张面孔?”

听孙绍宗提起马家,傅试略有些不自在挽了挽袖子,随即却是冷笑道:“大人说错了,下官非但没有烦心事,反倒是舒心的紧呢——方才我刚与府丞大人把商税理了理,竟比去年春天涨了二成七!”

他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又夸张的掐出个七来,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同比增长百分之二十七,确实是个值得骄傲的成绩——尤其这还是在没有损害市场繁荣度的前提下,悄默声便做出了这番成绩。

当然,这主要还是贾雨村的功劳,傅试不过是跟着打打下手罢了——也正是因为希冀着,从贾雨村手里分润些功劳,他今天才刻意疏远孙绍宗。

“这可当真是大功一件。”

孙绍宗啧啧赞道:“尤其朝廷近年来财政吃紧,愈发看重这商税的收成,想来等银子递解到户部之后,朝廷定会大大的褒奖。”

眼见傅试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孙绍宗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最难得的,还是傅通判一边扶持城中工商,一边也不忘在城外广置田产,‘士农工商’竟是无一耽搁,实在是我辈楷模啊。”

傅试那得意笑容,顿时便僵住了!

随即他将两只三角眼瞪的溜儿圆,张口便质问道:“你竟敢派人调查……”

“傅大人!”

孙绍宗却又立刻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质问,然后云淡风轻的往旁边太师椅上一指,道:“咱们坐下说话如何?”

傅试一张脸涨的猪肝仿佛,喘着粗气与孙绍宗对视了半响,这才咬牙切齿的把屁股往那椅子上一砸,嘴里愤愤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既然形势上占了上风,孙绍宗自然不会计较他的言语。

先慢条斯理的坐到了主位上,又装模作样的抿了几口茶,直到傅试急的眼睛里直欲喷火,他这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我请傅通判来,其实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有事相求。”

傅试怒目圆瞪,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讲!”

就听孙绍宗道:“其实是我那几个远方侄儿得了功名,有心想在京城安家落户。“

“傅通判平日最是交游广阔,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留意一下,看看可有合适的二进院落,能尽快搬进去的那种,地段别太偏,如果在内城西北……”

他这里滔滔不绝的说着购房指标,傅试却是越听越糊涂——废了那么大劲抓住自己的把柄,竟然就为了让自己帮忙留意房子?

这也太荒唐了吧?

要是直接管自己要两栋宅子,傅试倒觉得还靠谱些!

于是傅试忍不住质疑道:“你……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

孙绍宗疑惑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还是说,傅通判连这点小忙也不愿意帮?”

“我……”

傅试盯着孙绍宗,像瞧出他究竟是耍的什么心眼,但孙绍宗那坦然自若的国字脸,却哪里是他能看破的?

再说这留意房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尤其这还只是留意,又没说一定要帮忙找到房子——大不了当面应下,背后出工不出力便是了。

这般想着,傅试点头道:“若只是这等小事,我自然不会推辞!”

说完,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句:“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了?”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傅试便如释重负的匆匆去了。

而孙绍宗直到目送他出了刑名司的院门,嘴角才绽放出了一丝冷笑。

傅试侵吞马家田产一事,虽然算得上是个把柄,但要想以此为凭,要挟他彻底背弃贾雨村,做孙绍宗的门下走狗,怕是还差了不少分量。

故而孙绍宗便准备按照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先给他安排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然后循序渐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前面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击鼓声,孙绍宗嘴角的笑意顿时垮了下来。

自从他升任治中以来,这府衙的鸣冤鼓便频频响起——若是什么大案要案也还罢了,偏大多数都是互相扯皮的民事纠纷,实在是让人不厌其烦。

可既然有人击鼓鸣冤,又怎能不做理会?

唉~

他叹了口气,扬声吩咐道:“程师爷,去喊齐了人手,准备升堂问案!”

第309章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上】

却孙绍宗足足花了大半日光景,好不容易才把个糊涂官司理顺,便连午饭都没能正经吃上几口。 .更新最快

等到退堂回了后衙,眼见得时候也不早了,孙绍宗便留下林德禄处理卷宗,自己拎着七八包补品,匆匆的出了府衙。

来的时候图方便,他只独自骑了一匹马来,可如今带上这许多累赘,反倒不如马车方便了。

把那大包小包的往马脖子上一挂,颤巍巍的瞧着便让人不松心,这速度自然也不敢飙起来。

一路迤逦而行。

等到了荣国府,向当值的门子道明来意,那门子立刻把孙绍宗让了进去。

只是却并未将他引去那省亲别院之中,而是带着他去了荣禧堂,寻二老爷贾政话。

孙绍宗初时倒也没太在意,只以为是贾宝玉烫伤了脸,不愿意见外客的缘故。

谁知与贾政寒暄了几句,问起贾宝玉的情况时,这政老爷脸上却显出些尴尬来,讪讪道:“这孽障不过是烫了一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喊他了,估摸着也该……”

“老爷、老爷!”

这里正着,就见一个小厮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到门口还绊了个大马趴,磕的嘴里满口鲜血狂涌,转眼间便溢了出来!

但那小厮却连擦一下都顾不得,瘟鸡打鸣似的嚷了起来:“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宝二爷也不知犯了什么癔症,非要寻死觅活的,丫鬟婆子们拦都拦不住!”

“什么?!”

贾政蹭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惊道:“不是他睡了一下午好觉,到现在都没醒么?怎么突然就又得了癔症?!”

那小厮虽然满口是血,却不敢停顿分毫,忙又口沫横飞的回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奉命到了里,是老爷有请二爷,那晴雯姑娘便让小人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喊二爷起来。”

“谁知小人正在外面候着,就听里面晴雯姑娘大声喊人我听那里面稀里哗啦的乱响,闹腾的实在不成样子,便也顾不得许多,想要进去帮一帮手。”

着,他夸张的比出个西瓜大小:“谁知一进门,就见二爷拿着这么大一方砚台,硬是要往额头上砸!”

“这还不算,小人拼命夺过那砚台,二爷又闯到了院子里,拿脑袋去撞那石墩子,得亏婆子丫鬟们都出来了,这才好不容易按住了二爷!”

贾政一听这还了得?!

忙不迭往前奔了几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才忽然想起还有个孙绍宗道,便转回身,强笑道:“让贤侄见笑了,今儿怕是……”

“世叔的哪里话?且不提我和宝玉早就相熟,便是从家兄那里论起,两家也没有见外的道理。”孙绍宗目光微微有些闪烁,口中却是恳切道:“再我左右也是来了,不如跟过去看看,瞧瞧可有能帮忙的地方。”

两家本就是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这眼见又成了亲戚,何况贾政素来看重孙绍宗的为人,听他这般,自然无可无不可的。

于是两人并那满口血的仆人,便匆匆的出了荣禧堂,直奔省亲别院的正门而去。

这一路之上,又撞见了贾母、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皆是听了消息赶去看视的。

原本有这许多女眷同行,孙绍宗一个外人合该退避才是。

但这节骨眼上,却哪还有人计较这个?

于是孙绍宗便心安理得的,跟着这许多妇人前行,同时偷偷观察着各人的一举一动。

至于原因么……

根据那小厮的描述,贾宝玉如今的状况,实在是与那陈博有些共通之处,由不得孙绍宗不起疑心!

却这一大家子人前呼后拥的,到了那门外,便听里面开了锅似的,也不知多少莺莺燕燕在呼喊贾宝玉的名字。

贾母急匆匆跨过门槛,就见几个丫鬟婆子,拼命将宝玉摁在地上,而宝玉却是不服不忿,拼命梗着脖子‘嗬嗬’乱叫着,那眼白上翻、口水淋漓、额头鬓角更有无数青筋贲起!

当时贾母便急了,将那龙头拐杖往地上乱戳,心啊肉啊的嚷着:“这是怎的了?这是怎得了?!宝玉啊,我苦命的儿!你这究竟是怎得了?!”

王夫人在旁边也不遑多让,早将那黄脸哭成了花脸。

倒是贾政还算镇定,眼见几个婆子压宝玉不住,忙大声吩咐道:“快、快快快,快取了绳子将他绑起来!”

“且慢!”

眼见几个健仆就要上前动手,孙绍宗忙喊了一声且慢,上前道:“宝兄弟挣扎的这般厉害,若是直接绑了,怕是会伤了筋骨还是用棉被裹了再绑,更合适些。”

贾政一听此话在理,忙也跟着改了口,让丫鬟们取了两床被褥出来。

几个仆人本想上前接了,却早被孙绍宗一把夺在手里,喝开那些压制着宝玉的婆子,一手将宝玉扯将起来,包粽子似的卷成了团,又撕下块棉絮塞进宝玉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麻利的搞定了这一切,然后将宝玉交到了袭人、晴雯手中。

贾府众人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便有那信奉鬼神的,言之凿凿的宝玉定是中了邪祟!

于是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

孙绍宗暗中观察了一阵,将众人的言谈举止收入眼底,这才忽然开腔道:“诸位,宝玉这怕不是中了什么邪祟,而是被人下了毒!”

方才用被子裹住宝玉的时候,他便隐约从宝玉身上,嗅到了那淡淡的甜香味儿,故而此时心下已然有九成九的把握,这便是第三桩五鬼诅咒案!

众人先是一静,继而便又十倍的哗然起来。

若是中了邪祟,还可以推是天灾,但若真是中了毒,却妥妥的必是**无疑!

一时间众人那狐疑的目光,便都落在了赵姨娘与贾环身上。

若贾府有谁最想害宝玉,自然非她母子莫属,更何况前几日已然有了前科宝玉脸上那烫伤,便是贾环的杰作!

而赵姨娘也刚刚因此挨了许多喝骂,故而便更有动机下手了。

“孙二哥!”

就在众人纷纷猜疑的时候,林黛玉却泪眼婆娑的越众而出,急道:“是谁下的毒,眼下也不急着追究,倒是二哥既然看出是中了毒,可知道该如何解救宝玉?!”

贾母、王夫人也被她一言惊醒,忙不迭都开口哀求,让他赶紧施展手段救下宝玉。

“这个……”

孙绍宗颇有些为难的挠头道:“我也只是晓得,曾有两人被这种毒弄得一死一疯,至于该如何解毒……”

林黛玉听的‘一死一疯’之,那身子便飘萍也似的摇晃起来,眼见便要不支倒地。

后面李纨忙将她拦腰抱住,一对儿桃花眼直愣愣的盯着孙绍宗问:“孙大人,你莫非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这……

孙绍宗略一沉吟,忙道:“那毒药眼下应该就在宝玉床上,咱们只要查出幕后真凶,总也能寻到解救的法子!”

只这一句话,那王夫人便似疯了也似的,扑向了赵姨娘,嘴里喝骂道:“你这杀千刀的贱蹄子,还不快把解药拿出来!”

这却是等不急审问,先就给赵姨娘定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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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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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眼见宝贝儿子成了这般模样,她却哪还管贾政的面子如何?

张牙舞爪的扑上去,便先在赵姨娘脸上豁了几条血印子!

待赵姨娘尖叫着‘冤枉’,急忙用衣袖遮住面孔时,王夫人便又顺势扯住了她的前襟,硬是往两下里撕扯着,嘴里喝骂道:“贱蹄子竟还有脸遮拦?我叫你遮、叫你拦!看今儿不把你那脏心烂肠,一股脑全都扯了出来!”

脏心烂肠什么的,众人倒还没瞧见,但那杏黄肚兜里两团白腻腻的物事,却已然晃花了男人们的眼珠儿。

尤其这当口,东府的贾珍、贾蓉父子也闻讯赶了过来。

这两人一贯瞧见条白胳膊,就能把那人伦纲常抛诸脑后,看到眼下这‘稀罕景致’,却那还顾得上什么身份辈分?

早将四只眼睛瞪得灯泡也似,站在那院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垂涎欲滴着。

这一幕险些将贾政气了个仰倒,他正跺着脚不知要嚷些什么,旁边忽有一人扑了上来,抱住他的大腿便嚎啕不止,却正是赵姨娘生的庶子贾环。

这还不算,斜下里又有贾探春屈膝跪倒,泪汪汪的哭诉道:“姨娘虽是个糊涂的,却万不敢做出这等勾当,还请老爷明鉴!”

她虽然素来与这生母并不亲近,但关键时刻,到底知道什么是骨肉至亲。

再加上贾母龙将头拐杖乱戳;邢夫人、贾赦在旁边煽风点火;一众晚辈、奴婢们有拦的、有劝的、有骂的、有哭的——这怡红院里,竟比那下等窑子还乱上几分!

孙绍宗毕竟是外人,眼见这一大家子闹哄哄的,自己也实在插手不得,便把眼珠子从赵姨娘胸脯上拔出来,毅然的进到了堂屋里。

客厅里乱糟糟的,笔墨纸砚散了一地,显然是宝玉最初发疯时的杰作。

只是除此之外,竟还有几件女子贴身的小衣,与那黑漆漆的墨条搅在了一处,也不知宝玉究竟是从哪里翻腾出来的。

孙绍宗浮光掠影的扫了一眼,正待钻进里间查探究竟,便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望去,却是李纨与林黛玉紧跟了进来,身边还伴着素云与紫鹃两个大丫鬟。

“孙二哥。”

林黛玉虽然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心下倒是半点也不糊涂,进门便哽咽着问:“你可是来查找那毒物的?”

“不错。”

这事自然不用对她隐瞒什么,孙绍宗微一颔首,解释道:“依着我的推测,那毒应该就压在宝玉的床褥底下!”

林黛玉一听这话也不耽搁,径自领着紫鹃当先闯了进去。

却说等她进去之后,眼见前后无人注意,李纨先是媚眼如丝的瞟了孙绍宗一眼,紧接着便扭转那娇憨的身子,将个浑圆的后尖儿,往孙绍宗腿上蹭了几蹭,直撩的孙绍宗心头火起,这才没事人似的跟进了屋。

靠~

这俏寡妇当真是愈发大胆了,**竟也不分个场合、时间!

孙绍宗也不知是该后悔、还是该得意,只偷偷将那衣襟下摆调整的宽松了些,不至于在林黛玉面前露出什么丑态,这才跟着进了里间。

就见贾宝玉的卧室里摆着两张床,一张宽大、一张狭小,一张摆在正中、一张搁在角落——不用说,那角落里的小床,自然是给值夜丫鬟预备的。

啧~

这一般都是伺候年纪尚小的少爷,才会让丫鬟如此值夜,宝玉如今却已经十四岁了——这样的环境,要说能把少年培养成柳下惠,孙绍宗是绝对不信的。

一个弄不好,搞成柳下垂倒是极有可能。

“找到了!”

这时便听紫鹃一声惊呼,孙绍宗忙紧走几步,凑到了那张大床前,就见掀开的被褥底下,五个纸铰的青面白发厉鬼围成了一圈,正中却是躺着个白纸人,上面歪歪斜斜的,似是写着生辰八字。

“呀~这好像是宝二爷的年庚八字!”

紫鹃嘴里说着,便待伸手去拿哪纸人。

“千万别乱动!”

孙绍宗忙喝止了她,向素云讨了只帕子,又让她们散开了些,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其捏了起来,不用仔细去嗅,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儿便钻进了鼻孔。

虽然依照孙绍宗的判断,少量吸入这甜香的气息,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否则的话,晴雯喊宝玉起床的时候,早该与他一起疯魔了。

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先屏住呼吸,这才仔细打量起了那纸人。

纸是上等的宣纸,不过却并不像那五个‘青面鬼’一般,是直接用剪子铰出来的纸片,而是叠出来的人形。

刚才拿起来的时候,孙绍宗便觉得中间略沉,不似四只头颅那样轻飘飘的,拿在手里稍稍用力一捻,发现那纸人肚子里,果然装着些沙粒似的东西。

估计这些细小的颗粒,便是导致陈博、贾宝玉等人癫狂的罪魁祸首了。

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再没有其它蹊跷处,孙绍宗便取了枕巾,将它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起来,然后又将那五个‘青面鬼’一一检查了,却不过都是些普通的厚纸片,压根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显然这些玩意儿,只是为了糊弄人搞出的障眼法罢了。

不过再怎么说也算是‘证物’,故而孙绍宗也一并将其包裹起来,这才喊了林黛玉等人回到了院子里。

而此时院子里那闹哄哄的场面,也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就见赵姨娘批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跪在贾母、贾政与王夫人面前,正在接受众人的盘问——准确的说,是正在抵死狡辩着。

眼见于此,孙绍宗大踏步到了贾政身边,将那纸人、纸鬼统统抖落在地上,道:“这是从宝玉床上搜出来的,如果我所料不差,那写着宝玉生辰八字的纸人,肚子里应该就藏着能让人发疯的毒药。”

众人瞧见这些东西,又都被唬了一跳,随即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晴雯,便急吼吼的指认道:“赵姨娘上午来过我们院里一趟,说是来替环三爷赔不是的,却没想到竟弄了这么些害人的东西!”

“你这不要脸的贱蹄子、害人精!快还我的宝玉来!”

王夫人一听这话,又忍不住上前去撕扯赵姨娘的头发,贾母也在那里拄着龙头拐杖满口的‘反了、反了’、‘孽障、孽障’的嚷嚷着。

贾政方才看赵姨娘哭的梨花带雨,还有些犹疑不定,此时却也不敢再包庇她,只将一张老脸阴沉的锅底仿佛。

“哈哈哈……”

眼见就又是一场大乱,那院门外却忽然传来女子肆意的狂笑,紧接着又是几声癫狂的呼喊:“杀人、我要杀人!哈哈哈……我要杀人啊!”

那声音虽有因为过于高亢,显得略有些走形,但众人却都是听熟了的,因此当即便有人脱口道:“这声音好像……好像是琏二奶奶?!”

贾琏面色骤变,几步抢到了门口,正待跨过那半尺高的门槛时,迎面却与平儿和几个丫鬟撞了正着!

他被撞的身子一趔趄,顿时便恼了,开口喝骂道:“你们几个瞎了眼的……”

“不好了!”

谁知平儿却比他的嗓门还大,放声尖叫道:“二奶奶忽然也疯了,自小厨房捡了把刀子,吵吵着要杀人呢!”

第311章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下】

琏二奶奶要杀人?

贾琏听得一怔,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见王熙凤也已经追到了门外。[随_梦]ā

只见她披头散发斜插着支木簪,那高挑丰腴的娇躯上,竟只裹了件睡袍性质的薄纱裙,而那桃红色的薄纱随着步调荡漾开来,那该露的不该露的,便先舍出去五六分景致。

好个没脸子的荡妇,如何敢这般模样便出来了?!

贾琏只瞧的又羞又恼,猛的一跺脚,便待迎上去怒斥这婆娘几句,再将她赶了回去,免得在家人面前丢人现眼。

只是那脚刚往外迈了半步,他的身子便又僵在了当场。

盖因王熙凤非但穿的不成体统,手里竟还攥着一柄滴血的牛耳尖刀!

眼见贾琏迎出来,王熙凤便将那刀往半空乱劈,嘴里癫狂的叫嚣着:“杀、杀、杀!我要杀人、我要杀人啊!哈哈……哈哈哈……”

她平日里便是媚中带煞,如今风骚添了八分,煞气倒重了几倍有余,尤其那丹凤三角眼,望向贾琏的时候,直如在打量待宰羔羊一般!

贾琏当即便被唬的软了腿脚,等脸上被甩了几滴热血,更是连魂魄都吓散了,哪里还敢上前呵斥她什么?

早连滚带爬的逃回了院子里,嘴里没口子的尖叫着:“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这恶婆娘要谋杀亲夫啦!”

他在前面逃,后面王熙凤迈开两条长腿,也旋风似的追了上来,嘴里‘杀杀杀’乱喊,手中牛耳尖刀不住地劈砍戳刺,直似要将贾琏大卸八块一般!

眼见如此情景,怡红院里更是乱了方寸。

“拦住她、快拦住她!”

“夺了她的刀、先夺了她的刀!”

“这是怎么话说的,这是怎么话说的……”

贾母、王夫人、贾赦、贾政都纷纷的叫嚷起来。

倒也有那忠心的仆人,试图制住王熙凤来着——可她甭管见了谁,兜头便先是一刀,仆人们也都是人生肉长的,却如何招架的住?

试了几次,非但没能制住王熙凤,反倒被赶的狼奔猪突,其中更有个婆子,被王熙凤在手掌心戳了个血窟窿,一边跑一边杀猪似的惨叫着,直看的贾府众人面无人色。

倒是周瑞媳妇有几分急智,想起方才孙绍宗搞定宝玉的法子,便照猫画虎的喊了一声:“大家伙儿快拿了被褥来,先把二奶奶裹起来再说!”

几个胆大的婆子纷纷应了,便冲进屋里去拿被褥。

偏就在此时,王熙凤赶散了几个奴婢,冷不丁一眼瞧见围在宝玉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们,当即便将牛耳尖刀一顺,如母豹子也似的扑了过去!

“啊~二奶奶……二奶奶过来了!!”

“快……快把宝兄弟抬走!”

“二嫂子饶命啊!”

“大家别慌,先将二爷抬起来啊!”

“不要、不要杀我!”

女孩们顿时乱作一团,尖叫的、嚎啕的、求饶的……即便有那么两三个临危不乱,想要把宝玉抬走,却也因力气不济而功败垂成。

眼见得王熙凤已经扑到了近前,黛玉一咬银牙,干脆丢开了宝玉,张着胳膊不自量力的护在了众人身前!

“颦儿!”

“林姑娘!”

后面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待要去拉开她,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王熙凤几步抢到近前,抡圆了手里的牛耳尖刀,便要砍在绝世娇颜上!

黛玉泪眼婆娑,眼见那带血的刀刃到了近前,正待认命的闭上眸子,却忽见一条粗壮的胳膊斜下里伸了出来,一把便攥住了王熙凤的手腕!

紧接着孙绍宗那张国字脸,便映入黛玉眼底,对她笑吟吟的道:“这可不是小姑娘逞能的时……哎呦喂~!”

没等把‘时候’二字吐完,孙绍宗的鼻子眼睛眉毛忽然皱到了一处,满嘴的倒吸凉气!

却原来就在孙绍宗说【zhuang】话【bi】的当口,王熙凤忽然野兽似的撞入他怀里,一口便咬在他左乳上,还拧着脖子拼命撕扯!

虽然常用‘钢浇铁铸一般’来形容孙绍宗的肌肉,可他毕竟不是铁打的,尤其还是左乳这等脆弱处,当即便疼的痛呼连连,反手攥住王熙凤的后领子,猛地发力一扯!

嘶啦~

就听一声清脆的裂锦声,王熙凤高挑丰腴的身子,依旧好端端伏在孙绍宗怀里,那桃红睡裙却被豁开了个大口子,露出一截象牙也似的粉背!

贾珍、贾蓉父子瞧在眼里,只觉得当真是不虚此行,单这一前一后的‘景致’便值回了票价——当然,若是能再施舍些春光,那便最好不过了。

而贾赦那颗扒灰之心,也是扑通扑通的乱跳,暗恨孙绍宗没能多扯下些布料,好让他能仔细比较一下,儿媳妇这娇滴滴的身子,到底与那崇文门的小寡妇有什么不同。

唯独贾琏瞧见这一幕,直气的三尸神暴跳,咬牙切齿的呵斥道:“孙二郎,你……你这是要做什么?!还不快将你嫂子放开!”

只是喊归喊、跳归跳,眼瞧着王熙凤手里仍攥着那牛耳尖刀,他是半步也不敢靠近的。

却说孙绍宗扯破了王熙凤的衣裳,心下也是尴尬的不行,攥着那半片绸子,一时丢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成。

可总不能就这么任由她咬个没完吧?

于是孙绍宗右手猛地一抖,先将王熙凤手上的牛耳尖刀抖落了,然后伸手过去,捏开王熙凤的喉咙,轻轻将她向外推搡。

“别!”

谁知刚推了一把,平儿忽然便尖叫起来:“别、别别别,孙大人您先别动!”

紧接着便连贾政、贾琏、王夫人,也纷纷开口让孙绍宗别急着推开王熙凤。

却原来这睡裙本就宽松,经方才那一扯,更是有四分五裂的迹象,孙绍宗将王熙凤往外一推,那睡裙便山体滑坡似的直往下掉!

这要真是整个推开了,八成那娇滴滴的身子,也便一览无余了!

故而众人才忙喝止他,等周瑞媳妇引着几个婆子,用被褥把二人整个遮掩起来,这才允许孙绍宗继续动作。

只是这样一来,旁人是瞧不见半点春光了,可孙绍宗即便再怎么‘不情不愿’的,却仍是将王熙凤每一寸肌肤都灌了满眼……

第312章 问隐情牵出马道婆

一刻钟后,王熙凤和贾琏院子里。..

孙绍宗抬腿正要进到堂屋里,却见一旁贾琏满脸醋色,遮都遮挡不住,便又停下脚步,冲他一拱手道:“要不,还是二哥您进去找一找,那药只要别吸入太多,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刚瞧了王熙凤的身子,转脸又要去翻她的床,也难怪贾琏会醋性大发。

不过……

即便再怎么吃醋,一想到自己进去之后,有可能会像王熙凤和宝玉那样疯掉,贾琏还是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二郎尽管进去搜便是,你是正儿八经的‘星宿下凡’,自不怕这等邪祟咒术,哥哥我这身子骨却不一定能抗的住。”

虽说孙绍宗一直强调,两人不是邪而是了毒,但瞧见那青面白发的纸人,大多数人还是想到了神神鬼鬼头。

既然贾琏是这等态度,孙绍宗便也懒得再推托什么,正待挑了帘子进门,却听一旁平儿说道:“让奴婢领着孙大人进去。”

说着,又凑到贾琏身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贾琏便连忙点头,赞道:“使得、使得,怪不得她平日最疼你了,你果然是忠心护主的!”

他既然已经允了,平儿便先一步挑帘子进了客厅。

孙绍宗也忙跟了进去,等那布帘子落下,两人四目相对,却是干柴烈火一般!

要说两人勾搭成奸,其实还在那李纨之前,但到得如今,却仍只有一次露水姻缘。

尤其平儿隔三差五的,总也免不了要听一场猫儿叹春,这心里的躁动怕还远胜于李纨。

可平儿毕竟是个小心谨慎的,即便心下再怎么激动,也不敢直接扑去一慰相思之苦,只轻咬着下唇,颤声道:“孙……孙大人且随我来。”

那腔调缠绵幽怨、嗓音暧昧甜软,直似要编织出一张无形的大,将孙绍宗牢牢裹住,永世不得脱身一般。

孙绍宗听得心下一荡,刚平复不久的邪火,便又蹭蹭的往蹿。

平儿纤腰漫摆、臀摇腿荡的,将他领到了西北角的侧门前,忽又扬声道:“还请孙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容我进去简单收拾收拾。”

听她喊得如此用力,孙绍宗哪里还不晓得,她其实是说给贾琏的听的?

回头扫了眼,见大门的方向有一面多宝槅遮着,孙绍宗便毫不犹豫的,跟着平儿一起进了里间。

进门之后,一个诺大的粉色幔帐便首先映入眼帘,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布料做的,薄似雾、轻如云,四周还吊着六盏橘黄色的宫灯,想必晚全部点着了,定是极有情调的。

想不到王熙凤整日里盛气凌人的,这晚睡觉的地方倒是少女心十足。

平儿脚步不停,挑开那幔帐便钻了进去,倒真相是要收拾些什么东西似的。

孙绍宗也好的跟了过去,却只见她走到床头,先拾起两件女子贴身的小衣,又从枕头底下翻出个小册子,然后一股脑都扫进了床头的柜子里。

原来方才平儿在外面,跟贾琏说的是这些东西……

却说平儿转回头,见孙绍宗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柜子,便娇嗔道:“怎么,瞧了人还不够,还想把这几件衣裳也拿去把玩不成?”

此时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孙绍宗毫不犹豫的将她揉进怀里,好一番蹉跎孟浪之后,这才嘘嘘带喘的去翻那床铺底下。

等翻出那五鬼纸人,平儿早乖巧的准备好了包袱皮。

孙绍宗便一并都裹了,又等平儿平复了气息,这才依依不舍的回到院子里。

贾琏一见两人拎着包袱出来,先往后缩了几步,这才警惕的道:“二郎,你……你可一定要瞧仔细了,千万别剩下什么孤魂野鬼的。”

这说的,好像自己能见着鬼似的。

不过孙绍宗也懒得跟他解释什么,将那包裹冲他一扬,道:“走,去瞧瞧赵姨娘那边儿,可曾问出些什么来。”

王夫人本来想让孙绍宗审问赵姨娘来着,但贾政与她终究还是有些香火情——否则屋里这么些姨娘,也不会只有她生了一儿一女。

于是便硬是揽下了这差事,地把赵姨娘拉进袭人屋里,逼问来龙去脉。

却说孙绍宗等人这一来一去,差不多便用了半个时辰,然而回到那怡红院里,贾政却还在里面磨蹭时间。

故而孙绍宗便又在王夫人的请托下,去探视了宝玉、王熙凤的情况——因怕里屋‘阴魂未散’,这姐弟二人便都在客厅里打起了地铺。

孙绍宗进门的时候,也不知谁把他们嘴里的棉絮掏了出来,听得两人一个喊着‘杀杀杀’、一个嚷着‘我要死’,有问有答的,当真如同二重唱一般。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孙绍宗便仔细检查了宝玉的瞳孔、口腔、以及身体对外部刺激的反应。

检查的结果,倒是预想要好些——至少起那陈博要好不少。

这大约是因为,两人都是睡午觉时的暗算,到底不得晚时间长、毒深。

把这情况跟贾母、王夫人简单一说,两人虽然没全听明白,却还是止不住的念起了阿弥陀佛。

在这当口,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忽然进来禀报说,二老爷终于从袭人屋里出来了。

众人便又慌忙出去迎他。

到了院里,见贾政铁青着一张脸,先怒冲冲的瞪了王夫人一眼,这才咬牙道:“已经问清楚了,都是宝玉那干娘马道婆挑事,想从这糊涂婆娘手里捞银子,才指使她做了这泼天的混账事儿!”

说着,他忍不住又瞪了王夫人一眼:“我早说,莫招惹这些装神弄鬼的,你却偏要给他认什么干娘,如今倒好,认出这么个恩将仇报的东西来!”

王夫人听说竟是马道婆施法害人,心下是又愧又恼,倒也不敢再反驳顶撞,只急道:“既然是马干……是那马妖婆所为,老爷还不赶紧派人把她拿了,也好让宝玉和琏儿媳妇早点魂魄归位!”

“不用你说我也晓得!”

贾政一甩袖子,却是前冲孙绍宗一拱手,客气的道:“贤侄,原本不该再麻烦你的,只是那妖婆子并非常人,怕是只能偏劳你了。”

贾母、王夫人也忙前,与他说着客气话,显然都认定只有他这等‘星宿下凡’的主儿,才能拿的住那马道婆。

这明明说了十几遍,不是邪而是毒,他们却还是……

孙绍宗心下无语,眼见实在是科普不过来,也便懒得再多费唇舌,仔细问清楚那马道婆的住处,又请贾政拨了六七个胆大心细的健仆,便风风火火出了荣国府,去擒那装神弄鬼的马道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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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鬼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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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逼仄、破败……

两刻钟后,当孙绍宗从马车上下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颓废的小弄堂——尤其那墙上的瓦片还探出老长,进一步营造出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压抑感。

要说那马道婆也算是小有名气,怎得就住在这种地方?

“大人别看这地方瞧着不起眼。”

周瑞凑上来解释道:“其实整条弄堂,都已经被马干娘……啊呸~!”

他抬手在自己嘴上不轻不重的抽一巴掌,这才继续道:“都已经被那马妖婆买下来了,里面布置的那叫一个别有洞天。”

说着,周瑞又略略压低了嗓音:“我还听说,这老妖婆去年趁着闹水灾的时候,买了七八个一掐一股水的少年,每日里逍遥快活的神仙也似!”

随着他的描述,孙绍宗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噫~

这恶心劲儿!

孙绍宗打了个寒颤,忙将脑子里的画面驱除出境,然后大手一挥,道:“走吧,按照我之前交代的行事。”

周瑞也跟着使了个颜色,这才有两个家仆当先钻进了弄堂里。

孙绍宗和周瑞紧随其后,再后面则是五六个拎着哨棒的健仆。

果然如同周瑞之前所言,这一路行来,所有的院门都已经被砌死了,唯有巷尾的两扇朱漆大门,还好端端的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眼见到了门前,孙绍宗便领着周瑞等人停了下来,先让那两个家仆上前将门拍的山响,嘴里吆喝道:“干娘、马干娘!我们是荣国府里的,宝二爷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想请您老过去瞧瞧!”

喊完之后,半响也没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两个仆人正待再喊,孙绍宗却已经觉察出不对,于是当机立断的奔过去,抬脚便踹在了那两扇大门的中缝上!

咔嚓~

碗口粗的门闩应声而断,那大门纸片似的左右分开,轰~的一声镶进了墙上,就连门楼子都是一阵地动山摇,落下无数的瓦片来。

未等那尘埃落定,孙绍宗便迈步闯了进去,站在台阶上举目四望,就见贴着外墙,有一条长长的回廊,里面大大小小点着能有二三十盏油灯,却偏偏不见半个人影。

孙绍宗又将那院墙仔细打量了几眼,见其与门楼子前后齐平,心下顿时了然,忙喊过周瑞吩咐道:“这宅子里的后门在什么地方?快领了我过去!”

方才走在那弄堂里,他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初时还以为是因为空间太逼仄的缘故,现下想来,其实是因为有人在暗中窥探!

而那窥探之人,就藏在这院墙的夹道中!

估计马道婆搞出这么个夹道,是想偷听些只言片语,好在客人面前装神弄鬼来着——却不想今日歪打正着,提前发现了警讯。

那马道婆本就心里有鬼,听说贾府的人带着棍棒找上门来了,自然知道谋财害命的事情已经败露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所以孙绍宗发现情况不对的之后,立刻便问起了后门所在。

为防万一,他还留了四个人守在正门,免得被那马道婆声东击西。

却说两个经常往来此地的家仆,领着孙绍宗和周瑞直奔后门,半路上远远的,便见几个脂粉少年扛着许多金银细软,簇拥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婆,也正往那后门赶去。

“站住!”

周瑞瞧见老太婆,便忍不住嗷唠一嗓子:“你这老妖婆害了我们家二奶奶,竟然还想跑?!”

只这一嗓子,那几个少年人便被唬成了没头苍蝇,眼见就要四下里逃散掉。

“莫慌、孩儿们莫慌!”

倒是那马道婆临危不乱,一边嚷嚷着稳定人心,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个小小的油灯来,冲着孙绍宗等人念念有词的晃了几晃,猛的张口一喷。

呼~

那小油灯里立刻爆出一团斗笠大小、蓝汪汪的烈焰!

“咳咳咳……”

马道婆剧烈的咳了几声,这才阴森森的道:“哪个再敢追过来,莫怪老婆子用这噬魂天火,烧他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眼见她施展出了‘法术’,周瑞以及那两个带路的家仆,当即便显出些畏缩来,东一步西一步的磨蹭着,就是不敢往前凑。

对面的少年们则是士气大振,喊着‘老仙法力无边’、‘强撸灰飞烟灭’的口号,又簇拥着马道婆向后门奔去。

这样都能被唬住?

孙绍宗瞧见这一幕,心下却是无语的紧,这明显就是用松香沫什么的,表演了一把吐火球的杂耍——而且这老太婆还明显搞砸了,呛的直咳嗽不说,连眉毛头发都燎焦了!

偏就这样,周瑞等人竟然还是上当了……

算了~

反正人已经找到了,他也没指望着周瑞等人帮忙,忙独自一人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

“追……追上来了!”

“老仙快施法啊!”

“这贼汉子好大的胆子!”

眼见追到近前,那些少年们便又慌乱起来,这次却连马道婆也没了方才的镇定,慌里慌张的把那灯笼对准孙绍宗,正待虚言恫吓几句,孙绍宗却哪里肯听她扯淡?

抢到近前,抬胳膊用袖子一兜,便将那小灯笼扫到了九霄云外,顺势又把马道婆推了个四仰八叉,抬脚踩在她那沙皮狗似的肚腩上,冷笑道:“说,解药藏在什么地方?!”

不等马道婆开口,他又头也不抬的警告道:“所有人都站着别动,否则别怪本官痛下杀手!”

少年们略一迟疑,恢复了豪奴本姓的周瑞等人,便也跟着追了上来,吆五喝六的将他们赶到了一处,严加看管起来。

此时马道婆一双斗鸡眼转了几转,尖声道:“那解药只有我才能……哎呦!饶命啊大人!”

孙绍宗脚下一用力,踩的她癞蛤蟆也似的乱叫了几声,这才冷笑道:“想在我孙绍宗面前撒谎,你怕是还欠了些道行!我劝你最好想明白了再说,否则的话……”

那马道婆一听‘孙绍宗’三字,心下那些侥幸的念头,便都化作了泡影,干瘪的嘴唇的颤了几颤,终究还是老实交代道:“这……这‘鬼上身’实在没什么解药之说。”

孙绍宗眉毛一立,又呵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敢跟我装神弄鬼?!”

“不不不!”

马道婆忙解释道:“这毒药的名字就叫‘鬼上身’!原是我和浮云老道炼出来修行用的,谁成想竟是些要命的玩意儿……”

听马道婆娓娓道来,原来她虽然是个骗人的假把式,却也憧憬着有一天,真能修炼出什么法术来——尤其近些年她也算是功成名就,就更向往能够长生不老的神仙法术了。

有道是物以类聚,她去年前结识了玄真观的典座浮云老道,彼此都是痴迷成仙得道的主儿,一来二去便合力造了只炼丹炉,想要炼出传说中的升仙金丹来。

结果银子流水也似的砸进去,竟然炼出一副古怪的毒药来,浮云老道连同两个火工童子只是闻了味道,便疯的六亲不认,被送回玄真观里,没几日就一命呜呼了。

马道婆因为是管后勤的,才勉强逃过了一劫。

刚开始,她对浮云老道炼出的毒药,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可天长日久的,马道婆却发现这毒药只要放在阴凉处,便半点味道也不会散发出来,只有加热到一定温度,才会放出那能让人发疯的甜香味儿。

正赶上又是炼丹又是买美少年的,搞得有些入不敷出,马道婆便动了歪心思。

于是便设计了这么一套五鬼魇魔法,利用人躺在褥子上睡觉时,温度会逐渐增加,进而激活那毒药的机关,专在那大户人家里谋财害命。

只是她虽然用的轻车熟路,却并不晓得这种毒药致人癫狂发疯,究竟是出于什么原理,就更不晓得该如何救治了。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14章 巫医僧道与小白鼠

“呃啊~!!!”

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惊的紫菱洲上候鸟纷飞,紧接着,便又传出几声亢奋的呼喊。

“成了、真的成了!他能感觉到痛楚了!”

“我就说这办法能成吧?!”

“快快快,把药材的剂量和金针刺过的穴位,都用简图画出来!”

“有什么好激动的?只是知道痛了而已,又没彻底清醒过来!”

“再说这法子,你们真敢给国舅爷使?!”

“该我了、该我了,这帖古方我早就想试……”

“不不不,我这剂药汤才对症……”

“还是我……”

“唵、嘛、呢、叭、咪、吽!”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

“我一请二郎神……”

“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魂魄……”

真是造孽啊!

孙绍宗在缀锦楼上,听着下面那纷乱的争吵声,以及渐渐含糊不清的惨嚎声,不由得幽幽叹息了一声。

那日从马道婆嘴里,确认这什么‘鬼上身’的毒药,并不存在所谓的解药之后,贾府便找来一大堆太医、名医、高僧、高道、巫婆、神汉,在这省亲别院里,展开了驱邪治病的联合攻关活动。

另外,顺天府也出了一把力,为这些‘高人们’贡献了独一无二的‘小白鼠’:中毒癫狂后,失手杀了亲爹的陈博。

虽说以现代人的角度看来,陈博应该是无罪的,这样拿他给贾宝玉、王熙凤试药,实在是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的表现。

不过……

这年头谁会在意一个弑父的人,乐不乐意成为小白鼠?

再说反正他也没几天活头了,这样拿来试着治一治,说不定还有机会能清醒过来呢。

而且让一个本就中了毒的人成为小白鼠,总比让贾府另行炮制出几个中毒者,要显得人道多了——以贾宝玉和王熙凤的身份地位,这绝不是在杞人忧天!

说到底,还是陈博这厮自己作死,失手杀了谁不好,偏把自己的亲爹给宰了,这下子完全没了靠山,自然要任人搓扁捏圆。

“世叔。”

孙绍宗望着窗外出神,贾芸便匆匆上了楼,躬身问安道:“这眼见也快到响午了,不知世叔想吃点什么?”

荣国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顺天府作为‘地方衙门’,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又正好孙萨红总适逢其会,几乎全程参与其中。

所以韩府尹和贾雨村一商量,便干脆顺水推舟,派他暂驻在荣国府里,好随时配合贾家这边的需要。

故而一连三天,他都是在缀锦楼里吃住的。

“今儿没什么胃口。”

却说孙绍宗砸了咂嘴,随口道:“前天晚上那什么三鲜笋干不错,主菜就它了,再随便弄些口味清淡的——酒么,来两斤三十年的状元红就成。”

贾芸先将这一酒一菜记在心底,又试着报出了几道菜名,见孙绍宗并无异议,这才下去让随行的小厮去厨房传菜。

他自己却是又回了楼上,忐忑不安的,捏着半残的右臂问:“世叔,我家爹爹和二婶子,应该不会有事吧?”

前面说过,这贾芸已经认了宝玉当干爹,而他如今之所以能坐上厨房总管事的位置,也正是依仗了贾宝玉和贾琏【王熙凤】的势力,若是这二人熬不过去,他这差事怕也长久不了。

“这个嘛……”

孙绍宗只会破案,又不会治病救人,哪里晓得宝玉和王熙凤会不会就此一命呜呼?

话说……

红楼梦之所以是爱情悲剧的原因,不会是因为宝玉半路突然挂掉了吧?

孙绍宗一时脑洞大开,不过仔细琢磨之后,又觉得这剧情极不合理——眼下宝玉十四岁,黛玉十三岁,那薛宝钗也才十五岁,这点年纪,能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悲剧?

就算古人成熟的早,这岁数也实在有些扯淡了!

单从这方面考虑的话,宝玉和王熙凤也应该能活下来。

“应该问题不大吧。”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有所保留的,乐观道:“毕竟他们两个吸入的毒气,比陈博还要少了许多,只要这陈博能恢复意识……”

“你们是谁?你们……你们……”

还没把话说完,便听得下面传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放开我,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孙绍宗先是一怔,继而猛的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脱口叫道:“是陈博!他清醒过来了!”

除了陈博之外,这院子里怕也不会再有人会糊涂到,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了!

贾芸也是大喜过望,转头往楼梯奔了几步,忽又惊醒过来,忙回头道:“世叔,咱们赶紧过去瞧瞧吧!”

耳听的下面欢呼声已然震耳欲聋,孙绍宗自然也在楼上待不住了,忙领着贾芸下了楼,去到了隔壁的小院中。

只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那欢呼声却骤然归于沉寂,而且是死一般的沉寂!

难道是……

孙绍宗心下一沉,忙加快脚步,冲进了那作为临时实验场的客厅里。

进门之后,就见陈博静悄悄的躺在床上,已然没了半点声息。

“大人。”

包永梦带着几个狱卒,凑到近前小声禀报道:“陈博方才清醒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断了气。”

靠~

果然是死了!

虽说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孙绍宗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厮也真是够倒霉的,稀里糊涂中了毒,莫名其妙杀了亲爹,这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连自己身在何方都没闹明白,就又一名呜呼了。

不过……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方才的治疗到底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孙绍宗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就见这一屋子牛鬼蛇神们大眼瞪小眼,好半响,才有人不自信的道:“应……应该是成功了吧?”

“当然是成功了!”另一位可就比他自信多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道:“我那方子最是对证不过,自然是药到病除。”

“狗屁!”

旁边有人立刻反驳道:“就是你那方子把他害死的,他这明明是回光返照,所以才自行清醒过来的。”

“不!他会死掉,都是因为你们先用了乱七八糟的方子!”

“胡说!明明是你……”

“都别吵,若不是本座的清心普度咒,他如何能清醒过来?”

“大胆,你怎敢贪了菩萨的功劳?!”

“他这明明是被你们咒散了魂魄!”

“是你……”

“我……”

该死的~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

孙绍宗被他们吵的头都大了,闻讯赶来的贾政、贾琏等人,更是不知该听谁的才对。

不过最后,这些巫医僧道还是达成了统一的共识:那就是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小白鼠,来验证彼此的对错输赢!

于是当天夜里,刑部和顺天府的大牢里,便悄默声的消失了几个死囚……

第315章 续前缘变生掣肘

四月初七。

贾母身边最受宠的大丫鬟鸳鸯,踏着夜色匆匆的进了怡红院。

先到东厢查探宝玉的情况,见他那里姑娘、丫鬟挤的满坑满谷不说,甚至还有几个宫里来的女官伺候着——屋里几乎都要插脚不下了,也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便又去了西厢房里。

这里却是王熙凤暂居的所在,那日姐弟二人双双闹起了魔怔,为免得分开之后照看不周,贾母便做主,让两人各占了怡红院的东西厢房。

至于那堂屋,眼下却是没人敢胡乱靠近。

到了西厢这头,却是婆子和管事媳妇儿居多,原本还应该有个李纨在这里盯着,只是昨晚上在家‘感了风寒’,今儿实在是来不得了。

既然没有正经主子在,鸳鸯便径自寻了平儿说话。

眼见平儿脸上透着疲惫之色,一问才知道她已经足足守了四天,虽说睡觉吃饭都没耽搁,精神头却熬的半点不剩。

因两人平日关系最近,鸳鸯便直言不讳的劝道:“你便是再对她忠心不二,也没有不顾自个死活的道理——要不晚上我在这里盯着,你回去好生歇上一歇!”

“可不敢偏劳你。”

平儿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笑道:“老祖宗那里片刻少不得你,我可不敢跟老祖宗抢人,你还是乖乖回去伺候着吧。”

“老太太最是体贴人,知道我是替你守夜,指定没有二话!”

“不必了,我其实也……”

“别跟我客气……”

两人这里正互相争执不下,冷不丁门外忽然又走进一人来,大包大揽道:“行了,你们两个不用争了,晚上我在这儿盯着就成!”

两女循声望去,却竟是司棋走了进来。

原来听说宝玉、王熙凤中了邪祟,贾迎春也是心焦不已,又赶上孙绍宗领命暂驻在荣国府里,一时也得不着宽慰,每日里便坐立难安。

司棋见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寻孙绍祖告了个假,主仆三人也回了贾府探视。

贾迎春如今与惜春住在一起,身边又有绣橘伺候,让司棋代替平儿值上一夜,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再加上鸳鸯、司棋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平儿却哪里拗的过她们?

没奈何,只得乖乖离了怡红院,准备回自己的下处休息一夜。

却说她提着灯笼一路匆匆行来,眼见到了院里,就见自己那西厢房中竟是灯火通明。

平儿心下有些纳闷,把那灯笼挂在树上,小心翼翼的凑到了窗户底下,就听里面一个妇人放荡的娇笑着:“多早你那阎王老婆咽气儿了才好,也省得你整日偷偷摸摸,好好一个二爷,倒像是个家贼似的。”

又听贾琏无奈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般,又能怎么样呢?”

那妇人便又道:“她死了,你倒时把平儿扶了正,只怕日子还要好过些。”

贾琏便又唉声叹气起来:“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你说我这命里,怎么就该犯上‘夜叉星’了?”

说着说着,他便也恼将起来,愤愤道:“尤其平日里,我但凡与哪个亲近些,她便像是打翻了醋缸一样,百般的不依不饶!”

“可前几日在怡红院里,她当着众人的面,竟不管不顾的,直往那孙二郎怀里扎!贴的那是要多近就有紧!”

“说是疯了,又怎不见她冲别人发浪去?!分明是嫌我喂不饱她,便瞧上了孙二郎那傻大憨粗的身子!”

“那孙二郎也不是个好东西,在我面前装的没事儿人一样,以为我瞅不见他那鼓囊囊的一坨东西么?!”

“好人儿~!”

他这里一边骂个不停,一边将木床摇的咯吱作响,那妇人说起话来便也愈发下作了,喘息道:“她吃不饱,我却已经吃撑了,你可千万缓着些……”

后面种种,平儿却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取了灯笼,又悄默声的出了院门。

她虽然对贾琏早就死了心,更不在乎贾琏与什么人私通,可这两个没脸子的货,偏要在她床上乱搞,还口口声声的咒王熙凤早死,这就让平儿心生不忿了。

气冲冲回了省亲别院,她原本是想去怡红院的,只是冷不丁扫到那波光粼粼湖水旁,正耸立着座二层小楼,心下便忽然像是长了草一般,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看看左右无人,平儿干脆把那灯笼熄了,又故意选那偏僻小路,偷偷摸摸的绕到了缀锦楼下,拾起颗小石子,照准二楼卧室的窗户丢了上去。

丢完之后,她却又急忙躲到了花丛里。

吱呀~

直到那窗户左右一分,露出孙绍宗狐疑的面孔,平儿这才起身羞答答、热切切的冲他招了招手。

孙绍宗一见是她,忙手脚并用的下了楼来,敞开大门将她迎了进来。

因一直就惦记着‘好事’,孙绍宗刻意没留人在楼里伺候,故而将平儿引进去之后,便毫无顾忌将那娇憨的身子揉进了怀里。

刚到楼梯口,便已经扒掉了平儿的外衣。

等到蹬蹬蹬的上了楼,那藕绿色的肚兜,也花蝴蝶似的飞到了床头。

紧接着,一黑一白两条身影滚到了床上,便斗的翻江倒海、地动山摇!

有诗……

呃~

大家貌似不喜欢看诗。

总之,第二日天还没亮,平儿便又恋恋不舍的出了缀锦楼,没事儿人一般向着怡红院行去。

眼见到了怡红院左近的廊桥前,忽然间斜下里闪出一人,拦住了平儿的去路,但见这人削肩蜂腰、柳眉黛俏、鹅蛋脸上还挂着些寒霜,却不是鸳鸯又能是谁?

“呀~!”

平儿拍着胸脯,嗔怪道:“你弄什么鬼?差点吓死我了!”

鸳鸯却是硬拉着她,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这才疾言厉色的道:“我吓你?是你把我吓死了才对!我是万没想到,你竟敢做下这等要命的糊涂事儿!”

听她这话,平儿心里便是咯噔一声,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仍是心存侥幸的强笑道:“你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

鸳鸯忽的从袖筒里取出一串钥匙来,冷笑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这串钥匙其实王熙凤的,不过一贯由平儿代为保管。

昨儿在缀锦楼上,平儿其实也发现这钥匙不见了踪影,只是那时衣服都已经被扒光了,却哪里还顾得上寻什么钥匙?

就听鸳鸯又冷笑道:“昨儿我和司棋聊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钥匙落在了二奶奶床头,我怕你着急,便自告奋勇去给你送钥匙,哪成想,半路上竟瞧见个大稀罕儿!”

平儿是彻底慌了,颤声道:“你……你都瞧见什么了?”

“自然是什么都瞧见了!”

就听鸳鸯滔滔不绝道:“你熄灯的时候,我正要喊你!你藏在花丛里的时候,我便藏在不远处的树后!你是怎么进去的,那二楼又是什么时候吹的灯,我都瞧的一清二楚!”

第316章 诉衷肠,鸳鸯女错逢埋汰人

听了鸳鸯这番话,平儿才知昨夜那风花雪月,竟都她收在了眼底!

一时直如五雷轰顶,那娇憨的身子上每一处零件,都在惶恐的颤栗着,原本就因为酣战而飘的双腿,更是软绵绵的往下出溜着。

“唉~你小心些!”

眼见她就要瘫软在地,鸳鸯忙伸手将她扶住,嘴里没口子的数落着:“你现在倒知道害怕了,做那没脸子事儿之前,怎得就不想想后果如何?!”

鸳鸯嘴里虽然仍是没半句好话,但这下意识的一扶,却让平儿心里找到了些支撑。

她素知鸳鸯的为人,若真想告密的话,万不会与自己废这些口舌,更不会主动上前搀扶自己……

“好鸳鸯。”

平儿反手攥住了鸳鸯的手腕,满面堆笑道:“我知道你素来菩萨心肠,定不忍害了我的性命,是也不是?”

鸳鸯原本还想再板着脸吓唬平儿几句,此时眼见心思被她一语道破,登时便装不下去了,只急的顿足道:“你还笑、你还笑!这事情岂是闹着玩儿的?得亏这次是我瞧见了,若是被旁人知道,你如今哪还有命在?!”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质疑道:“而且你向来不是那有外心的人,怎得却……莫不是那姓孙的,耍了什么腌脏手段?!”

见她果然没有要告密的意思,而且言语间对自己颇多回护,平儿把心放回肚子里的同时,也不禁动了真情——再加上这秘密憋在心里许久,也实在忍不住想要与人分享一二。

“算计倒是真是被算计了,只是被算计的人不是我,而是孙大人……”

故而她微微叹了口气,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初王熙凤、赖大如何设局,孙绍宗又怎么误打误撞,反与自己成就好事的经过,略略的讲了一遍。

最后又道:“孙大人那日虽是稀里糊涂中了暗算,可事后还是决定去寻二爷,把我讨回家做个姨娘,足见是个有担当的。”

“只是你也晓得,我们二爷那实是个小心眼的醋坛子,真要闹开了,怕是两边儿都讨不得好,所以我这才极力的推拒了。”

说着,那脸上便露出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无奈的表情来。

平儿这番回忆,自觉是甜中带涩,但落在鸳鸯耳朵里,便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即便是事出有因,但那姓孙的还不是用了强?!

眼瞧着平儿似乎很后悔,没能做孙绍宗的姨娘,鸳鸯便又质疑道:“你莫不是中了他的邪?不然怎得只是被强夺了身子,就把心一并舍了给他?!”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要怎样……”

平儿忙又把后续展一一的讲了出来,尤其提到那只刻了自己肖像的怀表时,更是激动地西子捧心情难自禁。

“二爷近年来越不成样子,二奶奶又一味的霸着他,我原也只是想着,干脆守一辈子活寡算了,谁知道竟和孙大人……”

说到这里,她那瓜子脸涨得通红,却仍是毫不避讳的,迎着鸳鸯的目光道:“虽说偶尔想起来,我也觉得羞愧难当,但若真断了这份私情,我怕是要后悔百倍!”

鸳鸯之所以一大早,便巴巴的跑来这里堵她,就是想劝平儿慧剑斩情丝,千万别再做这等糊涂事——哪知还没等开口劝呢,平儿便先说出这番话来。

如此一来,她原本想好的说辞,便统统显得不合时宜了。

“可……”

可鸳鸯又不愿眼睁睁,瞧着平儿继续这般‘堕落’下去,便又旁敲侧击的道:“可那孙大人究竟有什么好的?论相貌,他一个粗汉如何能跟咱们府里几位爷相提并论;论温柔体贴,他难道还能盖的过宝玉?”

后面那话分明是有感而,显然鸳鸯也如同府里大多数怀春少女一般,对贾宝玉有着莫名的好感。

不过眼下,却不是拆穿她心思的时候。

因此平儿也只是摇头笑道:“这男人啊,却不只是拿来瞧的。”

一句话,倒把鸳鸯说的满面通红,跺着脚啐道:“你……这话羞也羞死了,你怎得还说得出口?!”

她到底是贾母的心腹,在这府里耳目众多,虽未曾亲身经历过男男女女那些事儿,却早将种种细节灌了满耳朵。

故而一听平儿这般说,她便立刻联想到了孙绍宗那结实健硕的身板,以及……

“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平儿瞧她这反应,也不由的羞红了脸,忙嗔道:“我是说男人比不得女人,总要在外面显一显本事,才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譬如我与孙大人虽不能常常相聚,但每每听说他在外面如何威风了得,这心里便说不出的熨帖。”

这话却恰巧对了鸳鸯的胃口,她本就是个好强的,最瞧不起府里那营营苟且,什么本事都没有,偏只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老爷们。

不过这和她对宝玉有好感并不抵触,因为在荣国府众多丫鬟看来,衔玉而生的宝二爷,日后肯定是个能光宗耀祖的主儿。

“倒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因此鸳鸯毫无心理负担的,脱口道:“琏二爷还算好些,若是像大老爷那样,成天在外面闹笑话,回来却拿女人寻开心的,便是八抬大轿请我去做太太,我也是宁死不从的!”

只是说完之后,她却又为难起来:“可你这样与他不清不楚的,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是被我瞧见了,若是那日被旁人知道……”

鸳鸯这心惊胆战的样子,倒好像偷情的人是她一般。

平儿不由将她拥进怀里,学着孙绍宗昨晚的样子,咬着她那银元宝似的耳垂,调笑道:“你要实在是担心我,不如以后帮我把风得了,姐姐也豁出去,让你多瞧几回稀罕……”

“呸呸呸~!”

鸳鸯被撩拨的心头乱跳,忙将平儿一把推开,跺脚娇嗔道:“人家担心你,你却总说些没脸子的话——算了,我也懒得再搭理你,老太太那边儿还等着我伺候呢!”

说着,便匆匆向前院奔去。

她心下羞恼未平,又急着回去服侍贾母,难免便有些慌不择路,眼见出了省亲别院,到了一处月亮门附近,冷不丁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鸳鸯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就听对面那人粗声恶气的呵斥道:“那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咦,是你?”

那人骂到半截认出是鸳鸯当面,立刻便改了面目,一双浑浊的眸子只在她面上、胸前乱扫,尤其见鸳鸯腮泛羞红,竟是透着往日从未见过的娇媚。

他便愈勒不住那心猿意马,伸着只枯瘦的爪子,嘿嘿淫笑道:“瞧你这小脸红的,莫不是伤到哪了?来来来,让老爷帮你揉上一揉。”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眼前这目漏淫光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为老不尊的贾赦!

眼见他那鸡爪也似的巴掌,颤巍巍直往自己胸前探来,鸳鸯心下当真是说不出的恶心,忙往后退了半步,警惕的道:“不敢劳大老爷费心,老太太叫我呢,奴婢得赶紧过去伺候着!”

说着,也不管贾赦如何反应,侧身钻进月亮门里,头也不回的便去了。

贾赦淫秽的目光,随着她那纤腰隆臀一起远去,直到再也够不着了,这才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道:“这小浪蹄子,倒跟老爷拿乔上了——也罢,等过上几日再瞧我如何摆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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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提鸳鸯如何行事。

却说平儿装成没事儿人一般,匆匆进了怡红院里,正待往西厢房里赶,却恰巧遇见王夫人自东厢房里出来。

她忙停下脚步,恭敬的福了一福:“二太太。”

王夫人睡眼惺忪的打量了她半响,这才疲惫的一笑:“是平儿啊,难为你这几日跑前跑后的——但凡宝玉屋里能有个像你这般懂事的,我也就能松心了。”

王夫人以前没怎么注意,直到这几日不分昼夜的伺候着,才现宝玉屋里那几个大丫鬟,竟有一多半都已经破了身子!

可宝玉到如今也才满14岁,哪经得起这般孟浪?

故而王夫人心下恼的不行,偏在这节骨眼上又不好作什么,只能暂时忍了下来。

此时撞见平儿,想起她平日恪守本分、绝不争宠献媚的做派,便忍不住有感而。

只是王夫人却如何晓得,平儿虽没在贾琏面前争宠献媚,昨儿却是把这娇滴滴的身子,在孙绍宗床上舍了又舍、献了又献!

不过即便没有这断私情,平儿也不好应下她这话——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有心跳槽到宝玉屋里?

于是平儿便笑道:“不敢当太太谬赞,宝二爷屋里的袭人、晴雯,论模样、论性情,那个不比奴婢出息十倍?”

“出息?我看是太出息了些!”

袭人倒还罢了,听平儿说起晴雯,王夫人心下更是不快——那区区一个大丫鬟,在众人面前指手画脚的,竟比正经主子还气派些!

这还没身份呢,以后若真做了宝玉的小妾,岂不又是一个赵姨娘?!

不过这话,却不好跟平儿掰扯,于是王夫人便摆手道:“行了,去伺候你们奶奶吧,有什么处置不来的事情,别忘了让人去知会我一声!”

等平儿乖巧的应了,王夫人便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出了怡红院,直奔前院大厅而去——经过连续几天的活体实验,也终于到了要见真章的日子了!

书不赘言。

却说半个时辰后,那荣禧堂里稀稀落落的坐了七八人,基本都是荣国府祖孙三代的嫡系亲属,唯一例外的,就是孙绍宗这个‘官方代表’了。

事实上孙绍宗并不想参与这场家庭会议,怎奈贾政再三邀请,实在是推脱不过,他便也只好来敬陪末座。

他正眼观鼻鼻观心,回忆着最近一连两夜,在缀锦楼上的盘肠大战,就听贾政沉声道:“该试的法子,眼下都已经试的差不多了,紫菱洲那边儿传出消息,说是有七成的把握能治好……”

“七成?!”

不等他说完,王夫人便忍不住嚷了起来:“死了四个人,竟然才有七成的把握?!不成,我断不会让宝玉和凤儿冒这个风险!”

这几日里,因贾政只是把赵姨娘关在后院小佛堂,并未对其严加惩治,王夫人与贾政颇闹了几场。

而贾政心虚之下,不得不节节败退,却也早窝了一肚子的憋闷

如今讨论起正事,眼见这‘婆娘’竟还是胡搅蛮缠的,贾政顿时便恼了,眯着眼睛道:“那照你说该怎么办,难道继续找人试药不成?!”

“哼!”

王夫人嗤鼻一声,虽然没有做出正式回应,但那表情却分明是默认了。

啪~

贾政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怒目圆瞪道:“简直荒唐至极!你真当那大牢是咱家开的不成?如今这几个人死在咱家,刑部、顺天府那里就已经不好交代了,你竟然还想……”

“那又怎得?!”

王夫人也恼了,针锋相对的质问着:“莫非为了不得罪人,便要拿儿子的性命去冒险?你舍得,我却舍不得!”

“你这……”

“好了、好了!”

眼见这夫妻二人吵闹起来,贾母将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呵斥道:“都一把年纪了,还吵什么吵?要让我那乖孙儿听见,魂魄岂不是更不愿意归位了?”

见老太太了话,贾政、王夫人忙都俯帖耳的听了。

这时贾母却又话锋一转,向贾赦征询道:“老大,你也说道说道,这事儿究竟该怎么着。”

贾赦本来正在一旁看热闹,冷不丁问到自己头上,顿时便有些慌乱起来,先支吾几声,这才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宝玉和琏儿媳妇断然出不得差池,怎么着也该想个万全之策。”

亏这等毫无营养的话,那邢夫人竟还使劲的点头,一副夫唱妇随的架势。

再看那贾琏,更是魂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贾母暗暗叹了口气,只得把目光投向了孙绍宗,和煦的问:“孙家哥儿向来是有主意的,却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不是说好了只列席旁听的么?

孙绍宗无奈的腹诽着,其实要按他的意思,七成把握已经不算低了。

更何况那些巫医僧道们,为了以后推卸责任,肯定会把成功率向下修订一些,因此实际的成功率说不定有八成以上。

只是看王夫人的意思,肯定是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

故而他稍稍一琢磨,便换了种方式道:“其实这两天里我一直想弄明白,那陈博究竟是被治死的,还是毒气攻心救无可救?毕竟前面几个中毒的人,也是疯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明不白的死掉了。”

这话虽然没有明着表明态度,但内里的意思却是浅显易懂:谁能保证,再拖下去两人会不会毒而死?

大厅里静默了片刻,贾母忽的又一顿龙头拐杖,乾纲独断道:“让那些人准备准备,今儿响午便开始驱邪治病!”

贾政立刻起身应了,王夫人欲言又止了半响,却也终究没有阻止。

至此,孙绍宗觉得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了,正等着散场呢,谁成想贾母却又冲着他堆笑道:“孙家哥儿,有件事儿怕还是要麻烦你一下。”

“对对对!”

贾政也忙跟着一拱手:“根据几位大师的说法,驱邪治病的时候,最好能请个身带煞气的人在一旁护持着,这人怕是非贤侄莫属了。”

这还真是什么招都用上了……

孙绍宗正自无语,却冷不丁想起一事——祛毒的方式里,好像包含着药浴的过程吧?

这岂不是说……

“贤侄放心。”

大约是‘看出’了孙绍宗内心的‘顾虑’,贾政忙又补了句:“你只需看顾好宝玉一人便可,琏儿媳妇那里,我们另请了旁人照应。”

靠~

孙绍宗满心的澎湃,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反要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道:“既是如此,小侄自然是恭敬不如……”

“老爷!”

恰在此时,就见周瑞匆匆的到了门外,扬声道:“北镇抚司来了两个百户,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面禀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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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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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禁卫的百户,在地方上固然能嚣张跋扈,但在京城之中——尤其是在顶级勋贵面前,却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故而孙绍宗赶到前面花厅,就见贾善尧和另一位百户,正毕恭毕敬的候在那里,丫鬟上前奉茶时,更是诚惶诚恐的道着谢。

眼瞧着孙绍宗迈步进来,两人连忙单膝跪倒抱拳道:“卑职贾善尧【杨立才】,见过千户大人!”

孙绍宗也不搭茬,径自向着主位走去,两人也便挪着膝盖,转换了方向。

等到在主位上坐稳了,孙绍宗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吩咐道:“都起来吧。”

两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贾善尧留任京城的事儿,孙绍宗早有耳闻,自然不用再打听什么,故而便径自问道:“方才听贾府的管家说,你们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禀,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儿?”

就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杨立才便匆匆到了门外把守。

这……

倒似乎真是有什么机密要事。

孙绍宗不由也郑重起来,只听贾善尧压低声音道:“千户大人可曾听闻,神机营最近要换装新式火器一事?”

这事儿早几天还算是个秘密,至于眼下嘛……虽然说不上是尽人皆知,但只要是稍微有些关系的,也都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像孙绍宗这样有一定渠道的,甚至还知道那新式火器,原本是义忠亲王亲手设计的,只是悲剧的便宜了广德帝而已。

当然,这些细节就没必要向贾善尧透露了。

孙绍宗只是唯一颔首,道:“听说是要去津门府陆续列装——怎么,莫非是那批火器出了什么差池?”

如果是神机营本身出了问题,着急的也该五城兵马司,而不是龙禁卫。

也只有军器监火药局打造、保存的火枪,出了安全质量以外的问题,才会轮到龙禁卫出马调查。

“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

贾善尧顺嘴儿拍了个马屁,又忧心忡忡的道:“那火药局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莫名其妙丢了两支新式火枪,听说还死了个管事呢!”

“此事干系重大,陛下已经下旨让咱们北镇抚司全力彻查此案,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寻回那两只火枪!”

虽说早有预料,但听说火药局丢了两只火枪,孙绍宗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可是军事重地,出入盘查极严不说,里面的工匠更是从生到死,都脱不开皇城司的控制。

另外……

孙绍宗皱眉道:“咱们北镇抚司向来只负责皇城以外的事儿,这军器监直属于内廷,应该是南镇抚司管控的范围吧?”

贾善尧忙解释道:“本来是该南镇抚司出面调查的,不过这次本来就是他们出了纰漏——戴公公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又特意举荐了大人您,就把这差事抢了过来。”

“如今咱们北镇抚司上下,可都盼着大人您一展雄威,好彻底压下南镇抚司的气焰呢!”

呵呵~

‘器重’这俩字,有时候还真是一柄双刃剑!

这事儿怎么想,怕也是一桩棘手的‘买卖’,就本心而论,孙绍宗是万万不想掺和进去的——可既然广德帝都下了旨意,他一个小小的千户,难道还能抗命不遵?

于是也只得匆匆的回了荣禧堂,向贾府众人说明情况,请辞离开。

那贾政最是推崇三纲五常,一听说是‘女婿’下了旨意,当即便催促孙绍宗赶紧去办皇差,宝玉这里不用他再费心什么。

贾母和王夫人虽有些不乐意,却也晓得皇命难违,于是也只得让贾琏出面,把孙绍宗送出了荣国府。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出了荣国府,便领着贾善尧、杨立才一路直奔北镇抚司而去——虽说事发地点是在火药局,但他总要先扫听清楚,广德帝是想明察还是暗访,才好决定该如何行事吧?

再者说了,火药局那等戒备森严的地方,没有个印信官凭什么的,调查起来也不方便的紧。

只是等到了北镇抚司里,孙绍宗甩蹬下马,大踏步上了台阶跨过门槛,瞧见那门内广场上的景象,却是不由的吃了一惊。

就见广场上一排排一列列,足足横着两三百条军汉,个顶个都披着墨蛟吞云袍,斜挎秋水雁翎刀,一副杀气腾腾、威风凛凛的模样!

“请千户大人更衣!”

还不等孙绍宗反应过来,斜下里一名百户便上前单膝跪倒,将一件明黄色的斗牛服,高高举过了头顶。

啧~

这分明是要搞事情啊!

孙绍宗一见这阵仗,哪还不晓得戴权是趁机,想向掌控南镇抚司的夏公公挑衅示威?

这特娘的国之利器都丢了,还想着争权夺利的,太监们果然没几个好鸟儿!

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孙绍宗即便心下再怎么不情愿,也不敢在人前表露分毫,反而配合的将双臂展开,淡淡的吩咐了一声:“更衣吧。”

贾善尧和杨立才立刻上前,将那明黄色的斗牛服披到了孙绍宗身上,然后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刀,小心翼翼的给孙绍宗系在了腰上。

等给孙绍宗穿戴整齐之后,两人便又退开了几步,然后翻身跪倒,单膝抱拳道:“标下参见千户大人!”

话音刚落,广场上第一排三十几个军汉,也便齐齐矮了一截:“标下参见千户大人!”

“标下参见千户……”

“标下参见……”

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

果然不愧是天子亲军,就是特娘的会搞排场!

虽说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味道,但是这一刻孙绍宗手按腰刀,瞧着这数百名威武军汉,一一拜倒在自己脚下,心里却也是汹涌澎湃难以自制。

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时,那送上斗牛服的百户便恭声道:“镇抚使大人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还请千户大人移步。”

得~

这刚让别人拜完,就轮到自己去拜见大佬了。

孙绍宗心下略有些扫兴,便扬声吩咐了句:“都起来候着吧!”

说完,他独自一人穿过军阵,走进了大厅之中。

这次镇抚使陆辉倒没坐在那金交椅上,而是在大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

眼见孙绍宗进来,他便笑吟吟的问:“感觉如何?”

孙绍宗拍拍腰上那柄宝刀,耸肩道:“分量轻了些,不是很趁手。”

“哈哈哈……”

虽是答非所问,但陆辉却反倒更满意了,因为这证明孙绍宗,并没有被方才的大场面冲昏了头脑。

他笑罢多时,这才正色道:“戴公公对你也没别的叮嘱,就只有一条: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弱了咱们北镇抚司的威风!”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19章 反转

火药局位于京城东南方。{随}{梦} щ{suimеng][lā}

依山傍水而建,外面城墙高筑壕沟深堑,内部衣食住行样样不缺,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坊市,与其说是军械作坊,其实更像是一个城镇,一个由重兵把守与世隔绝的城镇。

这日响午,位于城镇中心的监察衙门里,二十几名官吏在大堂正中束手而立,却没有传出半点声响,就连那必不可少的呼吸,都是缓缓的吸、轻轻的吐。

再往里瞧,火药局的三巨头赫然也在堂上就坐,从左到右依次是:神机营千户吕原、从四品监正朱善、以及南镇抚司百户罗璟。

这三位在火药局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若是凑在一起,更是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儿!

不过眼下么……

碰~

似是受不了那压抑的气氛,吕原一拍桌子跳将起来,挺着千层肉饼似的大肚腩叫嚣道:“这都特娘怎么了?平时不让你们出主意的时候,一个个嘴皮子要多利索有多利索,眼下真到了节骨眼上,怎么全都变成哑巴了?!”

“我告诉你们,这事儿如果闹大了,你们谁都别想好!”

短短几句话,他却当真是卯足了‘力气’,说完之后便嘘嘘带喘,好半响才算是平复下来。

然而直到他平复喘息之后,堂下却仍是一片死寂,即便是平日里对吕原俯首帖耳的两个百户,此时也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没有半点反应。

“你们……”

“好了!”

吕原一咬牙,正待再来几句当头棒喝,却听监正朱善沉声道:“都去外面候着吧,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们进来。”

底下众官吏如蒙大赦,忙都躬身退了出去。

“朱大人,你这……”

吕原不满的嘟囔了一声,眼见朱善面沉似水,就像仓库里堆的那些火药,正处于一点就炸的状态,便也只能憋屈的坐回了椅子上。

“吕千户,稍安勿躁嘛。”

这时就听一身墨蛟吞云袍的罗璟,慢条斯理的道:“咱们大家伙谁都不愿意出事,可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你只顾责骂下面的人,又能有什么用处?”

“哼~!”

吕原心里的窝火,其实倒有一多半是针对这罗璟,如今见他竟还敢说风凉话,便不由恼道:“罗大人这话说的倒真是轻巧,可你也别忘了,这火药局的防卫虽然是神机营担着,但对内部官吏、工匠的核查,却一向都是你们龙禁卫在负责!”

罗璟闻言,也顿时把脸一沉,冷笑道:“怎么,你这是要往咱们龙禁卫身上泼脏水不成?我罗璟倒没什么,可就怕夏公公不肯答应!”

这就是吕原心里窝火的原因之一,本来丢了新式火枪,在没搞清楚究竟之前,在场三人的责任应该是半斤八两才对,偏那罗璟仗着有靠山撑腰,硬是想把自己从里面摘出去,这让吕原如何能服气?

他正待反唇相讥,就听监正朱善又开口道:“好了老吕,你也少说两句吧。”

这也是吕原心里窝火的原因之一,监正朱善明显有偏帮罗璟的意思,至于目的么——这等事向来都是由龙禁卫负责调查的,提前讨好了夏公公的干孙子罗璟,自然也能跟着减轻几分责任。

可这样一来,背锅的人选岂不是只有他吕原了?!

吕原越想越是不甘,偏又不敢和朱善、罗璟正面闹翻,一时只窝火的五内俱焚。

“大人、监正大人!”

这时,就见把守城门的小校匆匆闯进了大堂,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朝……朝廷派来……派来查案的钦……钦差……”

“怎么,钦差大人到了?!”

堂上三人慌忙都站了起来,那朱善一边整理仪容,一边吩咐道:“快让外面的诸位大人都准备准备,好随本官一起去城门外恭迎!”

那守门的小校却是纹丝不动,反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钦差大人如今已在城内了,还让小人转告监正大人,请您到存放新式火器的仓库见他!”

钦差已经进了城?

吕原不可思议的道:“这怎么可能?!本千户在官道上设置的岗哨,难道没有提前通禀一声?”

“这个……”

那守门小校略有些尴尬瞅了他一眼,这才支吾道:“钦差大人带了大批的龙禁卫来,早把您在路上设置的那些岗哨都接管了,眼下就连把守城门的,也已经换上了龙禁卫的人。”

吕原一听这话,顿时面如死灰。

旁边罗璟却是得意非凡,暗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这钦差大人一来,便接管了神机营的防务,显然也是想拿吕原这憨货做靶子!

于是他兴冲冲的一拱手,催促道:“监正大人,既然钦差有令,咱们可万万不敢耽搁。”

朱善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了,忙派人喊了外面的官吏们,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的赶奔火药局府库。

眼见到了东面的府库附近,就见一个个威武雄壮的龙禁卫,手按腰刀将个仓库围得水泄不通。

“吁~”..

罗璟第一个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冲着其中一个总旗,带着几分倨傲道:“却不知是哪位哥哥或者叔伯带队?劳烦去通报一声,就说我罗小七这厢有礼了!”

眼见他毫不遮掩的与钦差拉关系,吕原一张老脸更是恨的铁青,肥硕的身子翻了几翻,竟然没能从马上下来。

他正自觉丢脸,却忽听那总旗不耐烦道:“什么骡小七、驴小八的?千户大人有令,除了监正朱善和神机营千户吕原,旁人一律不得入内!”

罗璟虽然碰了个钉子,却是不恼反喜。

他最怕的就是来人分量不够,压服不了吕原、朱善,现在听说是个千户,自然便不用担心这些了。

于是罗璟忙又喜滋滋的问:“却不知是周千户、赵千户、还是宋千户带队?”

“什么周千户、宋千户的。”

那总旗却又是横眉立目的呵斥道:“里面是北镇抚司孙千户带队!”

“北……北北北……北镇抚司?!”

罗璟当时便傻眼了,脱口叫道:“这火药局是内廷直辖,与你们北镇抚司有何干系?!凭什么是你们……”

“怎么?!”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见贾善尧从里面出来,面色不善的盯着他问:“你是对我们孙千户不满,还是觉得戴公公他老人家,压根就不该揽下这差事?”

罗璟顿时被怼的哑口无言,眼下莫说是戴权,就是里面那位孙千户,也一样能决定他的生死前程,因此一时的冲动过去之后,他却哪还敢再质疑什么?

而此时吕原听了这话,却是把嘴角咧到了耳后根,哈哈大笑着甩蹬下马,上前拱手道:“神机营千户吕原,求见钦差大人!”

第320章 寻枪【上】

硬木枪托,典型的燧发氏枪机,半封闭式后仓,前装式装填,枪身长度约为一米三,加上二十厘米长的刺刀,总长度约在一米五左右,整体重量在四点五公斤上下。

子弹仍是铅丸式,不过已经改进成了纸壳包装,并且提前分配好了激发火药和发射火药的分量,从而大大提高了装填速度。

普通士兵大约能做到每分钟击发两次,熟练的火枪手则可以提高到三次、甚至是四次。

有效杀伤射程超过两百五十米,精准射程约为八十米左右。

如果搁在十八世纪初,这只能说是一柄合乎标准的燧发滑膛枪,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但眼下却是十五世纪初!

所以毫无疑问,这是一款超越时代的强大武器!

看着仓库里那两百多条燧发枪,孙绍宗感觉就像是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等到大规模列装完毕,大周的军事实力无疑会再上一个台阶!

届时不说横扫八荒六合,威服四夷总是不成问题的。

将手中的步枪,小心翼翼的放回了架子上,孙绍宗豁然回身,直勾勾的道:“说说吧,案发前后的情况,以及你们对这件案子的揣测,只要是跟本案有关的事情,统统都告诉我!”

被孙绍宗目光灼灼的盯着,火药局监正朱善和神机营千户吕原,不觉都有些莫名其妙——这孙大人方才还一脸的冷峻,怎得瞧了几眼新式火枪之后,就忽然变得狂热起来了?

可他们又哪里晓得,身为穿越者的孙绍宗,看到十八世纪初的燧发枪,在十五世纪初的中华大地上进行量产,心中涌出的激动与狂喜?

这种国之重器,决不能任其流落在外!

如果说之前,孙绍宗只是赶鸭子上架的话,眼下却是动力十足,恨不能立刻便将那两支火枪找回来!

朱善和吕原虽然有些纳闷,不过既然钦差大人都已经发话了,二人自然只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整件事情讲了一遍。

话说这新式火枪仿造成功之后,广德帝大为满意,亲自将其命名为‘威震天’,并对火药局上下大加恩裳。

皇帝老子都这么重视,旁人岂敢大意?

故此这‘威震天式火枪’开始小规模量产之后,便一直被存放在戒备最为森严的天字号仓库里——而这间天字号仓库,整个火药局上下,也只有四个人可以随意进出。

其中三人自然正是朱善、吕原、以及被挡在门外的罗璟。

至于这第四人,则是火药局监副杜宁——平时仓库的保管检查工作,也一直都是由杜宁负责。

这位杜监副为求万无一失,每日早中晚都会前往天字号库房,进行仔细的盘点,无论刮风下雨从无间断。

昨天傍晚的时候,杜宁照例又到了仓库里盘点,只是这一次却是出奇的久,直到亥时【晚上九点】都不见他从仓库里出来。

把守仓库的官兵们觉得奇怪,又不敢随意进出天字号仓库,便把这件事禀报给了吕原。

吕原听说之后自然也不敢怠慢,忙匆匆赶往仓库查看究竟,谁知一进门,就发现杜宁倒在血泊之中,心窝里插着一柄刺刀,而摆在架子上的威震天式火枪,也有两支不翼而飞了!

这么的大的事情,火药局几个高层自然不敢隐瞒,经过简单的商议之后,便派人连夜进京禀报,于是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听完这大致的经过,孙绍宗便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这天字号仓库,可还有其它地方可以进出?杜监副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其它人跟随?守卫天字号仓库的官兵,又是否可靠?”

朱善忙道:“天字号仓库例来都是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为防万一还专门设置了‘地听’,避免有人挖掘隧道潜入,因此绝对不会有别的出入口!”

所谓的‘地听’,其实就是把水缸埋在地底下,用于监听挖掘隧道的声音,一般都是守城战,防止突袭的时候才会用到。

这天字号仓库既然连‘地听’都用上了,显然是防护周密的很。

吕原紧跟着道:“因为规制所限,杜大人每次都是独自进去盘点查验的,这些年来从无例外。”

顿了顿,他略有些不确定的道:“至于那些守卫天字号仓库的士兵,究竟有没有问题,卑职实在是……实在是不好确定。”

“不好确定?”

孙绍宗的面色登时便沉了下来,不满的质疑道:“你身为此地官阶最高的武官,这值守、巡夜的士兵,统统都是出自你的委派,你竟然敢说‘不好确定’?”

“这……这这这……”

吕原身上的肥肉颤了几颤,最后终于一跺脚道:“事到如今,卑职也不好再遮遮掩掩了,干脆就直说了吧——其实这次出事以后,我们几个私下里最怀疑的,就是义忠亲王的余党!”

义忠亲王的余党?

这怎么又跟义忠亲王扯上干系了?

见孙绍宗面露疑惑之色,吕原便忙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从太上皇初征高丽起,一直到广德三年夏天,军器监其实一直都掌握在义忠亲王手里。”

“而这火药局,也是因为义忠亲王极力促成,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当时义忠亲王长袖善舞,颇笼络了一批心腹……”

却原来当初征讨高丽大败,除了轻兵冒进中了敌人的埋伏之外,军中器械质量堪忧,甚至远不及高丽人所用,也是战败的原因之一。

故而当时颇有太子气象的义忠亲王,便毛遂自荐出掌军器监,并展开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此后八年间,他非但主导改进了许多制造工艺、统一细化了度量单位,还‘发明’了流水线作业,使得整个军器监在他管控期间,发生了一次质的蜕变。

如今新式火器上使用的弹簧钢,便是当时采用新工艺,冶炼出来的重要成果之一。

也正因为这种种功绩,义忠亲王当时在军器监的威望一时无两,明里暗里收拢了许多心腹。

虽说在他两年前被圈禁的时候,军器监上下也曾进行过清洗,但为了保障军器监的正常运行,总也不好来个一网打尽,故而其中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吕原最后无奈的道:“神机营因为与火药局捆绑甚密,所以也颇有人被其蛊惑,所以卑职实在无法保证,这些官兵就一定没有问题。”

啧~

这义忠亲王倒还真做下了不少的大事,怪不得被圈禁了一年多,还能有那么多死士痴心不改,想要救他出来。

相比之下,同为穿越者的自己,貌似就有点儿……

微微晃了晃头,将那莫名的羞愧感抛诸脑后,孙绍宗又问道:“如今这火药局的官员中,可还有义忠亲王掌权时提拔的人?”

“应该没有了。”

朱善和吕原同时摇头,朱善又进一步补充道:“其实打从广德三年夏天开始,这火药局里的官员,就开始逐步进行汰换了,等到义忠亲王被圈禁之后,原本的旧人更是几乎被连根拔尽。”

“倒是底层的吏员留下了一批,匠人们的变动也不大,可他们又不能靠近天字号库房左右。”

孙绍宗又反复追问了几个问题,觉得能套出来的消息已经不多了,这才让吕原把杜宁的尸体‘请’出来,尽量还原成当时的模样,以便对现场进行更加详尽的勘查。

第321章 寻枪【中】

尸首从衙门里运到仓库,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于是孙绍宗便先勘查起了案发现场。

这间天字号仓库,东西长约八丈【25.5米】、南北宽约三丈五尺【11米】,大门开在东墙正中;至于南墙上,则是开着两个镶有网状铁栅栏的气窗。

大门左侧摆着一张公案,上面又放了笔墨纸砚,以及三本木壳封面的小册子。

孙绍宗随手翻了翻,发现其中一本是杜宁每日里盘查库存的记录,另一本则记录了其它人进出仓库的时间和目的。

最后一本小册子上,则是记录了一些重要的待办事宜。

譬如三月二十七那一页,便记录了朱善有关于‘提前半个月进行火炮保养’的重要指示——没错,这间仓库在迎来新式火枪之前,一直都是用来存放试做型火炮的,直到现在也还有几门‘大’炮,摆在仓库的最里面。

至于大门的右侧,则是挂着四盏特制的灯笼,还贴了些‘防火防盗’的标语。

孙绍宗拿起一个灯笼仔细端详了几眼,发现这玩意儿是用双层铜网打造而成,就算里面的蜡烛从底座上脱落了,有这两层铜网的阻隔,也烧不到外面的东西。

“哪一盏灯笼是杜宁昨晚用过的?”

“是这一盏!”

朱善忙从那公案底下,又摸出一只灯笼来,双手奉到了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却并不急着去接,而是转头望向墙上的四只挂钩,皱眉道:“这都死人了,你们还特意换了新灯笼?”

“没法子。”

朱善无奈的苦笑道:“咱这火药局里最重规矩,按照上面拟定好的章程,但凡是重要仓库里的灯笼损坏了,都要第一时间换上新的,否则就是渎职之罪。”

估计这制度,也是当初义忠亲王定下来的。

孙绍宗接过那灯笼,发现只是外面的铜网有些变形,里面倒是基本完整无损。

仔细观察了半响,又问了那杜宁的身高,他便把先头那只灯笼,提到一米二左右的高度,然后松开手掌任其自由落地。

哐~

那灯笼砸在青石地板上,只滚动了一圈半,便摇摇晃晃的停了下来。

孙绍宗捡起来一瞧,见那灯笼虽也稍稍有些变形,却比杜宁那只的损毁情况要轻了许多。

于是他便提高了二十公分,又尝试了一次。

然后是增加三十公分的高度……

再然后是稍稍用力抡动……

一直到把墙上那四支灯笼,统统摔的不成样子,孙绍宗这才在朱善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施施然展开了下一步的调查。

距离大门约一丈五尺的地方,两排长桌各自贴墙摆放,上面又钉了无数的木架子,总共两百一十八杆威震天式火枪,便整齐划一的摆在这些架子上。

也就是在左侧长桌起始的位置,两个空空如也的架子显得分外扎眼。

而同样扎眼的,还有地上那一摊黑褐色的血迹。

孙绍宗先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空架子附近凌乱的痕迹,接着又蹲在地上查找了许久,将疑似灯笼碰撞出的痕迹,一一用朱砂笔圈了起来。

“大人,尸体已经运过来了。”

这时贾善尧和吕原领着四个龙禁卫,匆匆抬进来一具尸体,自然正是那火药局监副杜宁的尸身。

“按照昨天发现他时的样子,把尸体重新摆放好。”

孙绍宗却是看也不看一眼,随口吩咐了一声,便又像是放慢动作似的,一寸一寸的挨个检查着那长桌上的枪架。

吕原见他如此细致,自然也不敢糊弄事儿,与朱善互相查缺补漏,这才好不容易才将尸体还原成了案发时的模样。

可看孙绍宗还没有‘放完慢动作’,他们也不敢胡乱上前打扰。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孙绍宗满面凝重的走了过来,不急着查看尸体,却是先开口问道:“这仓库里,可放着什么修理用的工具?譬如锤头斧子之类的?”

“这却不曾。”

朱善立刻摇头道:“这里平日只有杜大人进出,就算真有什么东西坏了,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咱们火药局里有的是工匠。”

说完,朱善有些疑惑道:“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不然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孙绍宗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之前说过,即便是主管仓库的杜宁,平日进出也要接受搜身盘查——那这搜身是进去时一次、出来是一次,还是只有从仓库里出来的时候,才会进行搜身?”

“这个……”

朱善和吕原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才支吾道:“按照规定,自然是进出都要检查,不过一般进门时只会检查身外之物,出来的时候才会仔细搜身。”

孙绍宗立刻又追问道:“也就是说,如果他把一些东西贴身带进来,并不会被人发现喽?”

“这个……应该是吧。”

朱善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来人啊!”

孙绍宗立刻一声令下,吩咐道:“给我仔细翻一翻,看看这仓库里有没有本来不该有的东西!”

贾善尧和那四个龙禁卫连忙应了,随即又从外面喊来一队人马,按照孙绍宗的意思,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而孙绍宗自己也没闲着,径自蹲到了那尸体前,仔细的勘验起来。

这杜宁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很是消瘦,却顶着一张大饼脸——另外,他的眼睛周围呈现出明显的黑圈,最近睡眠状况应该不是很好。

尸体头南脚北的仰躺在地上,双脚和南侧的枪架之间,约莫只有半米的距离。

致命伤是心口处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至于凶器嘛,自然正是随着尸体一起送过来的那柄刺刀。

顺带一提,枪架上也单独留出了放置刺刀的卡座,而第三只枪架上却只有火枪,没有放置刺刀——显然,凶手另外偷走了两支完整的火枪,连同刺刀在内。

死者的两只手,都呈现出不规则的弯曲状,并且虎口处有近期摩擦出来的茧子与水泡——水泡已经开始消肿了,估计最近一两日间,并未再受到同样的摩擦。

另外死者双手的袖口处,都沾染了不少喷溅状的血迹。

再往下看,双腿并无任何异状。

双足……

“这是!”

检查到死者左脚的鞋底时,孙绍宗忽觉眼前一亮,却只见那脚后跟处,正粘着一块芝麻粒大的半透明物体!

第322章 寻枪【下】

【注:前面那滴蜡油,本来是想搞个机关来着,但是写出来竟然存在明显的BUG,所以只好大改——上一章蜡油的线索已经删除了。】

却说盯着那袖筒上的血迹打量了半响,孙绍宗便起身立刻下令道:“来人,去把那罗璟给我绑了,暂时看押起来!”

“领命!”

一直侍立在门口的杨立才,立刻手按腰刀出了仓库。

“孙千户。”

一听说要拿下罗璟,吕原也顿时亢奋起来,兴高采烈的道:“莫非这事儿是那罗璟干的?这厮还真是狗胆包天啊!”

朱善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那罗璟平日里虽然跋扈了些,但要说他有胆子做这事儿,朱善却是不信的。

再加上以前就听说南北镇抚司之间,就经常党同伐异……

“孙千户。”

他便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探询道:“此事真的是罗璟所为?”

“当然——不是!”

孙绍宗先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随即又道:“不过他身负监察职责,却任由身居要职的奸细,在火药局里潜伏多年而毫无所查,这渎职之罪总是跑不了的!”

“身居要职的奸细?!”

朱善吃了一惊,继而便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吕原,眼下这火药局里能称得上是身居要职的,除了他和罗璟之外,也就只有这吕原了。

谁知这一眼看过去,却发现吕原也正拿狐疑的目光扫过来——感情吕原也正怀疑到了他头上。

“你们两个不用彼此怀疑了。”

这时就见孙绍宗冲杜宁的尸体一努嘴,道:“我说的奸细不是旁人,而是地上这厮。”

“什么?!”

“不会吧?!”

朱善和吕原都是目瞪口呆,随即又忍不住质疑道:‘孙千户,如果杜宁真是奸细的话,哪却又是谁杀了他?”

孙绍宗却又是一努嘴:“自然也是地上这厮干的。”

朱善到底要聪明些,立刻恍然道:“你是说,杜宁是死于自尽?!”

“没错。”

孙绍宗点点头,道:“目前有两个破绽,能证明我的推论。”

“首先是当日他所用的灯笼,经过我反复测试,要导致外部的铜网变成那副模样,至少也要施加上相当的力道——也就是说,这灯笼是被杜宁主动掼到地上的,而不是简单的脱手掉落。”

“这……”

朱善又忍不住质疑道:“或许他是发现了凶手,便把灯笼砸了过去?”

孙绍宗摇头道:“如果是砸出去的话,又怎么会正好落在他左手边的位置?更何况如果是横向发力,应该会留下更多的滚动痕迹,而不会像这样——”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地上,用朱砂圈起来的痕迹,继续道:“而不会像眼下这样,只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动了两圈半,便乖乖的停了下来。”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他是自己主动发力,将灯笼掼在地上的!”

“而这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黑暗中遇到袭击后,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至于另外一个破绽,就是他双手以及袖子上的痕迹了。”

孙邵宗说着,用力将尸体的手腕向上翻起,指着那不正常弯曲的手指,道:“这种僵硬的扭曲,我称之为尸体痉挛,一般出现这种情况的尸体,死后关节肌肉会瞬间僵硬,固定在死亡的一瞬间。”

“而看他的样子,明显是在死前想要抓住什么,可惜却没来得及如愿。”

“但他真的什么都没抓到吗?”

孙绍宗又用力将两只手对拢——此时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也就是他这样怪力非常的,可以用蛮力逼迫尸体乖乖就范,一般人是万难办到的。

就见那两只手对拢在一起的时候,两只袖子上的血迹也便重合了,而且从一些形状细节上,很明显可以分辨出,上面的血迹是同时喷溅上去的。

“很明显,在伤口大量出血的时候,这两只手曾经是合拢在一起的!”

“而且这紧密的程度,恐怕容不下第三只手插足其中!”

“倒是这柄刺刀……”

孙绍宗拾起地上的刺刀,将刀柄处的卡扣,用力塞进那两只手中间,虽说不上严丝合缝,却也称得上恰到好处。

“如果你们发现尸体时,他是处于这种姿势的话,倒还能说是凶手袭击后,立刻松开了凶器,然后凶器便被他给攥住了。”

“可他的手明明已经拢在了一起,被发现时却偏偏又垂在身体两侧!”

“两种可能!”

孙绍宗伸出两根手指,侃侃而谈:“第一种可能,是凶手在他抓住刺刀后,又用力掰开了他的双手。”

“第二种可能,就是他在临死之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经紧紧握住刺刀,故而强忍着剧痛放开了刺刀——但他却没能改变在剧痛和紧张之下,双手自然呈现出来的痉挛抓握状。”

“考虑到凶器被留在了现场,我实在看不出凶手有掰开他手指的必要,所以——”

孙绍宗两手一摊,道:“我只能推断,他是自导自演了这一出好戏!”

这一番推理,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

只是……

“孙千户。”

吕原挠头道:“如果他真是自杀的话,那两只枪又去了什么地方,难道它们自己长了腿儿,飞走了不成?!”

“这个么……”

孙绍宗正待解释,贾善尧便小心翼翼的凑了上来,讪讪道:“大人,卑职无能,实在没有发现什么蹊跷的东西。”

没有发现什么蹊跷的东西?

孙绍宗微微一愣,随即喃喃自语道:“也对,这里既然是军工厂,弄几件容易拆解的工具,应该也不是很难。”

说着,他从贾善尧摆了摆手,道:“算了,是我方才思虑不周,让弟兄先出去吧。”

贾善尧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领命行事,把调进来的龙禁卫又都哄了出去。

等仓库里清静下来之后,孙绍宗便又带着众人,来到了南面枪架的中段,指着其中几个枪架道:“把上面的火枪和刺刀拿下来,你们仔细看看这几个架子,和别的架子有什么不同。”

贾善尧和吕原立刻上前,麻利的把那火枪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贾善尧倒没觉出什么不对,但吕原只拿起一柄火枪,便不觉‘咦’了一声,皱眉道:“怎得这么松垮?”

“什么松垮?”

贾善尧疑惑的在抱着只火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也没发现有那里松垮的。

“我说的是架子!”

吕原说着,伸手攥住那一个空荡荡的枪架,用力一摇,便见那架子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咦?!”

朱善顿时也发现了不对,忙上前摆弄了几下另外一个架子,然后笃定道:“这几个架子应该被人重新装卸过,而且是个生手干的!”

“没错!”

吕原点头道:“这枪架刚做好没多久,绝不可能这般松垮——要知道咱们火药局可是军器监里,对手艺要求是最严格的!”

但他随即便又疑惑起来,纳闷道:“这是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拆这玩意儿干嘛?”

“自然是为了制造障眼法!”

孙绍宗说着,上前指着桌面上一处不太明显的痕迹,道:“你们再仔细看,这种轻微剐蹭过的痕迹,在桌子上足有七八处之多,正好与松动的架子数量相差无几。”

三人忙凑上去查找,果然发现了许多剐蹭过的痕迹。

“是胶!应该是曾经用鱼鳔胶一类的东西,将松动的架子,直接黏在了桌子上!”

朱善到底是做了几年监正的,很快便确定了这些痕迹的由来。

“没错!”

孙邵宗接茬道:“不过其中一个架子并没有被黏在上面,而是被杜宁藏了起来——直到昨天晚上,才与其它架子一起被楔回了桌上!”

说着他又伸手一指对面的枪架,道:“而另外一边儿,也有类似的痕迹。”

“因此那两支枪,并不是昨天晚上才凭空消失的,而是早在昨晚之前,就已经被盗走了!”

第323章 人算不如天算

这种扩大间距,借以掩饰个体缺失的障眼法,说穿了之后虽然显得一文不值,但在实际应用当中,还是很有欺骗性的。

尤其这天字号仓库本就采光不足,除非进行反复盘点,否则被蒙骗过去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就此把‘虚应差事’的罪名栽在罗璟头上,其实很有些牵强。

只是……

谁让他是南镇抚司的百户,还偏偏拜了夏公公做干爷爷呢?

孙绍宗竟然领了戴公公的差使,不拿这罗璟开刀,还能拿谁开刀?

而朱善如今只求自保,自然也没有要替罗璟分说的意思。

等那吕原在一旁落井下石了几句,他便又小心翼翼的探询道:“按照孙千户发现的线索,杜宁与这盗枪案有关,应该不会有错了——可那两只枪又是如何运出去的?”

“对啊!”

吕原一听,也忙道:“门口常年有一队【12名】官兵把守,若说其中一两个有问题,或许还有可能,可那么多人总不会都是他的同党吧?!”

“这正是他要弄出障眼法的原因!”

孙绍宗说着,又将众人领到了尸体前,指着杜宁手上的老茧、水泡道:“这痕迹明显是最近才磨出来的,然而单单挪动几个木架子,应该不至于磨出一手的水泡吧?”

吕原凑近仔细打量了半响,不是很确定的道:“这看着倒像是那些新学徒,刚开始学手艺时留下的痕迹。”

“肯定不是抡大锤之类的重活儿!”

朱善在一旁补充着:“要是那样,手指头上的老茧应该会更多些,这更像是打磨、切割铸铁零件……”

话说到半截,朱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激动的脱口叫道:“我明白了,他是借着每天查库的功夫,把那枪拆散成零件运出去的——估计这厮前后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怪不得要用障眼法呢!”

“没错!”

孙绍宗点头道:“我方才发现,那些被动过手脚的木架,重新固定的时候用了些新鲜木屑,而这些木屑和枪托的材质极为相似。”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气窗道:“另外,气窗的铁栅栏上,有最近被硬物摩擦过的痕迹。”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拆散后的零件应该是先从气窗缝隙里丢出去,再由杜宁在卫兵中的同党伺机运走!”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在搜身时,被其它人看出蹊跷的风险了。”

到了此时,自然不会有人再怀疑孙绍宗的推理能力,故而吕原和贾善尧都是精神一振,异口同声的请命,要去审问负责把守仓库的官兵。

但朱善的脸色却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孙绍宗心下一沉,立刻追问道:“朱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这……”

朱善使劲吞了口唾沫,哭丧着一张脸道:“前天下午,朱宁曾去军器监呈送过一份公文。”

“什么?!”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如果杜宁趁着呈送公文的机会,已经把枪送出了火药局,再想寻回来可就难了!

孙绍宗当机立断道:“朱监正,请你立刻把昨天陪杜宁一起外出的官吏、随从找出来;贾善尧,你陪吕大人去审问把守这里的官兵,尽快弄清楚那些零件被运到的什么地方!”

他这番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

两刻钟后,根据杜宁属吏、家仆交代,在呈送完公文之后,杜宁曾独自行动过一段时间,直到傍晚时分,才又重新与车队在南门外碰头。

至于这期间,他究竟去过什么地方,暂时毫无头绪。

半个时辰后,根据卫兵中的同党招供,那些零件被分五次偷运出来后,又都已经交还到了杜宁手中。

至于杜宁究竟准备将这些零件交给谁,暂时不得而知。

唯一能给出答案的,或许只有杜宁自己了——而这,恐怕也正是他要自杀的最大原因!

“大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连续得到两个坏消息之后,贾善尧也似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再不见出城时的春风得意。

“回京!”

孙绍宗断然道:“带上所有人犯、人证,回京继续查!”

不过表面上再怎么果决,他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如果那两支枪还在城内,也倒还罢了,若是已经出了京城地界……

那就真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了!

随着孙绍宗一声令下,两百多名龙禁卫便分出了一半,在那火药局的城门外集结,准备跟着孙绍宗回京。

至于剩下的一半,则是在杨立才的统帅下,暂时接替南镇抚司和神机营,撑起了火药局的内外防务——上面的大佬们嘴里说着面子,其实最在意的还是里子!

如今这般兴师动众的,若是没捞着足够的好处,那戴公公即便嘴上不说,心下又岂能满意?

只是火药局这块肥肉,虽然已经夹到了嘴边儿上,但若寻不回那两支火枪,怕还真未必能吞进肚里。

眼见大队人马准备齐整,孙绍宗翻身上马,正待下令开拨,忽有数骑飞奔而至,左右俱是龙禁卫打扮,当中那个领头的,却是个年轻的小太监。

而且这小太监,孙绍宗瞧着还有些眼熟的样子,好像曾经在戴权身边见过几次。

于是孙绍宗忙扬声问道:“公公此来,敢问可是戴指挥又有什么指示?”

那太监显然也认出了孙绍宗,一边仍是催马向前,一边扯着嗓子嚷道:“奉陛下口谕,请孙千户立刻拿下火药局监副杜宁,不得有丝毫延误!”

孙绍宗闻言就是一愣,回头看看班车上绑着的尸首,随即甩蹬下马,迎了上去帮那小太监勒住缰绳,嘴里追问道:“陛下传此口谕,莫不是已经晓得,这杜宁就是盗枪的主谋了?”

那小太监听了也是一愣,随即便眉开眼笑道:“原来大人已经查出了真相,果然不愧‘神断’之名——却不知那杜宁如今何在?”

“喏,那车上躺的尸首便是。”

孙绍宗随手一指,眼见那小太监面色骤变,忙又解释道:“昨晚他就自杀了,目的是想掩盖真相——公公,敢问陛下是从何得知,他是此案元凶的?”

这几句话,却不怎么好理解。

故而那小太监又愣神许久,直到孙绍宗第三次追问,这才垫着脚尖,在孙绍宗耳边儿小声嘟囔道:“其实是……”

孙邵宗听罢无语半响,回头再看看那杜宁的尸首,心里忍不住暗叹一声:这才真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却只误了卿卿性命!

真要说起来,这杜宁也确实算个余党,但却不是义忠亲王的余党,而是高丽国的余党!

当初高丽国和大周剑拔弩张,选派了不少精通汉家文化的密探,暗中潜入大周腹地,伺机窥探情报。

后来高丽国被灭,这些奸细们就成了无根之萍,大多数渐渐也就忘了原本的任务,把自己当成了普通的大周百姓。

但这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人,把对高丽国的忠心,延续到了朝鲜国身上——这杜宁便是其中之一。

上个月,他偶然听说朝鲜使团抵达京城,又风言风语的,听闻朝鲜国似乎起了不臣之心,杜宁那颗‘报国之心’,便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于是他偷偷收买了一个欠下大笔赌债的卫兵,里应外合将两支火枪偷运了出来,并且趁着呈送公文的机会,将其悄悄送到了朝鲜使团。

为了确保此事不会外泄,他甚至还导演了一出自杀闹剧!

然而……

这杜宁豁出命来不要,偷出来的军国重器,却转脸就被朝鲜大使上交了朝廷!

第324章 药浴

踩着夕阳余晖从皇宫里出来,想起朝鲜使臣那副嘴脸,孙绍宗心下仍是五味杂陈。

身为朝鲜使臣,不肯和前朝余孽沆瀣一气,有错吗?

身为属国番邦的朝贡使者,主动避免和宗主国爸爸起干戈,有错吗?

至于杜宁的死活……

前朝余孽便是死上一百个,又跟他这朝鲜使臣有什么干系?!

还有那什么‘新式火枪’,哪不是只有拉不开硬弓的废柴们,才会使用的东西么?用这玩意儿换取宗主国的欢心,简直超值有木有?!

因此在朝鲜使臣李恩贤看来,自己非但没有做错什么,反而还大大的有功呢!

尤其是在广德帝龙颜大悦,重重赐下财帛赏赐,以及相当数量的弓弩兵器,又恩准朝鲜可以继续走海路朝贡之后,李恩贤更是觉得自己此行已然功德圆满了。

当时孙绍宗侍立一旁,眼瞅着他激动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差一丢丢就要喊出‘能做大周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心里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吐槽。

不过这也并不能全怪李恩贤短视,毕竟十五世纪初的火枪,本来就是受到歧视的兵器——恐怕就连广德帝也未必晓得,那些新式火枪一旦大规模列装,会绽放出怎样的火花!

在场众人里,知道李恩贤究竟错过了什么的,恐怕也只有孙绍宗了。

而这种见证了历史,却半点不能跟人透露的感觉……

真的是好憋屈啊!

算了~

这国家大事眼下还轮不到自己操心,还是先回家看看儿子吧,这几天没见也怪想的。

这般想着,孙绍宗解开缰绳就待翻身上马,却忽听斜下里有人呼喊了一声:“孙大人,您可是已经忙完公务了?”

孙绍宗循声望去,却见两个荣国府的家仆满脸堆笑的凑了上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孙绍宗奇道:“你家宝二爷和琏二奶奶的病情如何了,可曾好转?”

“这个……”

为首那名家仆讪笑道:“原本说好了是响午开始驱邪的,谁知几位大师吵吵嚷嚷,竟没能做好准备,只得把时间推到了夜半子时。”

另一个家仆接口道:“我们二老爷寻思着,旁人到底还是差了些神通,所以特地派了我们来,看孙大人晚上能不能……嘿嘿。”

靠~

忙活了一整天,连火药局都被北镇抚司收入囊中了,却怎得还是逃不过这‘辣眼睛’的差事?

可既然贾政就认准了自己,孙绍宗却也不好再推托什么,否则贾宝玉万一有个好歹,王熙凤却活了下来,贾政夫妇岂不是要记恨自己一辈子?

没奈何,孙绍宗也只得跟着贾家的仆人,又兜兜转转的回到了荣国府。

而贾府上下听说他又回来了,自然都是喜不自禁,贾政更是亲自执壶,与孙绍宗畅饮了一番。

结果么……

还不到亥时,这二老爷便出溜到了桌子底下,估计天亮之前是肯定醒不过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倒省得他整晚提心吊胆的,只需等酒醒了,直接问结果就成了。

书不赘言。

等到将近子时,那临时被改造成澡堂子的达摩庵里,便忽的传出一声断喝:“请煞星归位!”

你才归位,你全家都归位!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又不好抗议什么,毕竟这年头‘归位’与‘归西’还不是同义词。

于是他也只能拎起‘僧道巫’们奉送的各种护身法宝,匆匆进到了里间。

这里面佛像什么的都纹丝未动,只是中央的位置上,多了两只被架在灶台的浴桶,而浴桶里盛的,自然是治病要用到的‘汤药’。

如今两只浴桶下面的灶台,一个已经熄灭了许久,另一个却还熊熊燃烧着,也不究竟已经煮了多久。

总之刚进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浓重的中药味儿,便呛了孙绍宗满鼻子,害的他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这才在那‘云雾升腾’中,寻到了自己专属的风水宝座——玉蒲团。

别误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玉蒲团,上面缀满了细小的玉片,还隐隐排列出了一副阴阳八卦图,看着就造价不菲的样子。

按照那些大师们的说法,孙绍宗只要在吉位上坐稳了别动就成。

只是他在那玉蒲团上坐定以后,却片刻功夫便热得汗流浃背——虽说温度比不得蒸桑拿,可问题是他身上还套着不少衣服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衣服褪下来些,就见那门帘一挑,当先走进个人来——却正是宝玉屋里的二等丫鬟晴雯【只有袭人是一等】。

“见过孙大人。”

只见她微微福了一福,上前在那熄了火的水桶里伸手试了试,便又挑开帘子奔了出去。

不多时那帘子又是一挑,就见四个丫鬟抬着宝玉走了进来,打头的是晴雯和林小红——就是贾芸惦记着的那个。

后面两个却是王夫人屋里的金钏、玉钏姐妹。

宝玉在担架上并未绑着四肢,看起来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想必是服用了迷药之类的东西。

就见那四个丫鬟,将宝玉抬到了熄火的浴桶前,彼此对视了几眼,却都显出些羞臊之意来。

最后还是那晴雯一咬银牙,主动解开了贾宝玉的衣襟的扣子,另外三人这才跟着一起上手。

眼见她们三下五除二,将贾宝玉剥了个清洁溜溜,又费劲巴拉的把他往浴桶里扶,孙绍宗终于忍不住道:“莫非待会儿,就你们四个在里面伺候着?”

其它三个都低着头不回话,只晴雯半是得意半是不屑的道:“大师们说了,只有无漏之身的女子,才好接近二爷和琏二奶奶。”

无漏之身?

孙绍宗顿觉有些不可思议,这晴雯在怡红院里,也是掐尖的美人儿,论身段相貌还在袭人、麝月之上,平日里也是颇得宝玉宠爱,怎得竟然还留着贞洁没动?

是她不肯屈从,还是……

哗啦~

“哎呀~你倒是小心些啊!”

正琢磨着些有的没的,忽听晴雯一声娇嗔,孙绍宗定睛望去,却原来是宝玉入水时,林小红没能掌握好力道,一下子便搅起老大水花,只浇了晴雯满头满脸。

晴雯连忙扯了帕子,去擦拭脸上的药汤,却一时未曾顾及同样被汤汁浸湿了的衣襟,那本就单薄的青纱往下一塌,顿时便显出了‘丰富’的本相……

咦?

原来这差使除了‘辣眼睛’,还是有些福利的嘛!

孙绍宗顿时精神大振,而接下来的治疗过程,果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虽然没有再发生类似的意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热腾腾黏腻腻的药气,便渐渐浸透了几个丫鬟的衣裳。

到最后,说是依旧穿着衣服的,但那紧巴巴裹在身上,除了增添些情趣之外,却是丝毫也遮拦不住……

第325章 药浴【续】

“孙大人,您没事儿吧?”

林小红娇怯怯的奉上一只帕子,孙绍宗倒也不合跟她客气,夺在手里便忙捂住了鼻子。

那热乎乎的液体倒是堵住了,却也闷得大脑有些缺氧,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更是突突的乱跳,让孙绍宗有一种脑袋要爆开的错觉。

以前觉得那些和动漫里的男主角,见到美女动不动就会喷鼻血,孙绍宗还觉得太过夸张——然而盘腿坐在那玉蒲团上,煎熬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也可耻的喷了。

没办法,整个屋里就他穿的衣服最厚,那药气还有刺激血脉流通的效果,再加上四个年轻美貌的丫鬟,穿的比没穿还要**……

三重刺激之下,就是佛也止不住火气,何况孙绍宗这样的**凡胎?

“大人可是热着了?”

却说那林小红见孙绍宗接了帕子,便又径自取了扇火用的蒲扇过来,双手紧紧的攥着,在孙绍宗面前用力的煽动起来。

这倒是清凉了些,可问题是她身上更是清凉的紧!

尤其这扇子一摇,她玲珑又不失曲线的身子,便也跟着浮萍似的荡漾起来——结果孙绍宗体表消失的温度,便一下子都涌到了鼻孔里!

“呀~!”

眼见鼻血一下子染红了半边帕子,林小红慌里慌张的伏低了身子,一边观察这孙绍宗的鼻子,一边娇声关切道:“孙大人,您……您没事吧?”

这个角度当真是……

一览无遗!

不过孙绍宗即便脑袋昏昏沉沉的,却还是隐隐觉察出些不对来——这小妞,该不会是在刻意挑逗自己吧?!

刚想到这里,就听晴雯不满的呵斥道:“小红,你在哪里卖什么俏呢?还不快过来帮忙把药汤换了!”

为了让宝玉所在的浴桶,能维持一个相对合适的温度,丫鬟们三不五时的,便要把滚烫的药汤舀一些过来,再把多出来的凉汤舀回去加热。

故而晴雯才会有此催促。

顿了顿,晴雯又忍不住补了句:“你要是觉得在咱们府里屈了才,等二爷醒了,我便央他把你送去孙府!”

“姐姐这说的什么话!”

林小红大惊,忙道:“我不过是看孙大人流了鼻血,过来关心一下罢了,怎得在姐姐嘴里便恁般不堪?”

说着,她便摇曳身姿,走向了中央的浴桶。

靠~

就凭最后这两步风骚走位,就可以断定她确实是想另攀高枝!

只是对于喜欢耍心眼的女人,孙绍宗却一向是敬谢不敏的,故而她这番献媚倒起了些反效果——这样的女子,还是留给贾芸去惦记吧。

这时就见晴雯翘着左手两根两寸多长,亮红色的指甲,略带几分嘲讽的道:“孙大人,您没事儿吧?要不要我们家小红,再过去好生伺候着?”

她显然是被孙绍宗之前,那无礼的目光给惹恼了,所以一时有些忘了尊卑。

这在宝玉的怡红院里,本也是常有的事儿——但孙绍宗又不是宝玉那等绵软的性子,岂会惯她这等目无尊卑的毛病?

目光微微一冷,便闷声道:“这小红瞧着略有些毛躁,倒是晴雯姑娘你极有才干,本官家里正缺你这样一个女管事,不如等宝兄弟醒过来,我寻王夫人讨了你回家如何?”

晴雯一听这话,那瓜子脸顿时便白的毫无血色。

经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王夫人有多瞧不上自己,她也是心知肚明的,原本想仗着这次救护有功,尽量抹去那些偏见,可眼下却……

说到救护之功,孙绍宗即便排不到第一,也必定在前三之列,只要宝玉得以保存,王夫人定然感激的紧,届时送出一个本就不怎么喜欢的奴婢,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前后一想,她那裹在贴身丝衣里的身子,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孙……孙大人。”

略一犹豫,晴雯便深深的对着孙绍宗一福,赔着小心道:“刚才是奴婢失礼了,还请……还请孙大人多多包涵,切莫跟奴婢一般见识。”

她便是在宝玉面前,也从未如此服软过,一边说着,便忍不住憋屈的掉起了金豆子。

“这……这里是哪儿?”

恰在此时,身后那浴桶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呢喃,却原来竟是贾宝玉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二爷!”

晴雯顿时大喜,再顾不得旁的,忙扑到浴桶前激动的叫道:“二爷,你醒了?!可曾觉得好些了?!”

“我……我……”

贾宝玉一连‘我’了几声,最后竟茫然的问道:“你是谁?我……我怎么记不得了?”

连自己的贴身丫鬟都不认识了?

这小子该不会是失忆了了吧?!

孙绍宗只是心头一跳,晴雯却挨了当头一棒似的,顿时泪如泉涌,扑上去抱住贾宝玉哭诉道:“你个没良心的,惯常最爱使唤人家,却怎得……却怎得……”

还好,本书的剧情没有那么狗血。

所以也很可惜的,宝玉并没有像某些书友期望的那样,真的丧失了记忆。

他方才不过是出现了记忆紊乱罢了,在晴雯的哭嚎声中,很快便清醒过来,忙揽着晴雯的肩膀好一番宽慰。

“好晴雯,方才是我的不是,你快莫哭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眼见他这说话行事,都与平常无异,再不复寻死腻活的癫狂模样,孙绍宗便也忙道:“随便谁,赶紧去外面问问,宝兄弟何时能从这里出去?!再这么一直泡下去,人都快要煮熟了!”

其实他更想的问的,是自己何时才能从这大蒸笼里出去。

其它三个丫鬟,都围着宝玉一副欣喜不已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出去传话的意思,只有那林小红乖巧的到了门口,探出头去将里面的情况通报了。

而孙绍宗这一声吩咐,却也惊动了贾宝玉,他疑惑的望过来,纳闷道:“孙二哥,你怎得也在这里?这……这到底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当然是你家!”

孙绍宗没好气的回了一声,就听外面一阵乱哄哄,紧接着王夫人便带着袭人、麝月等人闯了进来,上前将晴雯挤到了一旁,抱着宝玉好一阵‘心肝宝贝’的乱叫着。

见此情景,孙绍宗那还不晓得治疗已经告一段落了,忙悄默声的出去,在那夜风里爽利了一把!

闲话少提。

等到孙绍宗把备用的衣服换上,重新走出禅房的时候,就见王夫人正满面感激的候在外面,一见他出来便先施了个万福,然后没口子的道着谢。

就在孙绍宗疲于应付的当口,王夫人却又忽然丢出一句:“听说贤侄对晴雯那丫头颇为中意,不如待会儿我便打发她过去,好生服侍贤侄一晚?”

第326章 驱病魔又生嫌隙

却说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众丫鬟们才随着宝玉回了怡红院安顿——却仍是不敢睡在堂屋上房,只在东西两厢里凑合了一宿。

第二日天还不亮,袭人、晴雯、麝月等人,便巴巴将贾宝玉围在了当中,将他仔仔细细好一番盘问,确认除了精神有些不济之外,并无任何异样之后,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此时恰巧王夫人过来探望儿子,众丫鬟们便都退了出去,把东厢房留给了她们母子二人。

晴雯想着这东厢房终究不能常住,便自顾自的进了堂屋,打算先简单拾掇一下,等日后重新住进来的时候,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谁知刚从墙角的转心瓶里,抽出了鸡毛掸子,就听身后有人蹑手蹑脚的进了客厅。

晴雯还以为是麝月、秋纹过来弄鬼,便佯装不知,等那脚步声近了才猛地转身,高举着那鸡毛掸子尖叫了一声:“呀!”

“啊~!”

来人果然被吓了一跳,西子捧心似的拍着胸脯,羞恼道:“你做什么妖?人家好心来给你通风报信,你却还吓唬人家!”

晴雯见来的不是麝月、秋纹,反倒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霞,不觉也有些尴尬起来,讪讪的将那鸡毛掸子藏到身后,陪笑道:“好姐姐,我却哪知道是你来了?”

随即忙翻过这一篇,好奇道:“你说要给我通风报信,却不知是什么风、什么信儿?”

“亏你还笑得出来!”

彩霞白了她一眼,先回头看看门外无人,这才作声作色的道:“昨儿金钏把你和孙大人的对答,原原本本的学给了太太——太太转脸就向孙大人提议,要派你去服侍他一晚!”

“什么?!”

晴雯闻言便如五雷轰顶一般,手里的鸡毛掸子先啪嗒落地,紧接着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哎~你……晴雯?晴雯!”

彩霞慌忙将她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的,好不容易弄得晴雯悠悠醒转,头一句话便咬牙切齿的道:“我……我便是死,也断不会屈从了那姓孙的!”

“行了!”

彩霞见她刚缓过劲来,立刻便说起了狠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你乐意,人家孙大人还不愿意呢!他当时便拒绝了太太的美意,只说那是一句戏言,压根当不得真——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的。”

晴雯听了这话,一颗心才总算是放回了肚里。

挣开秋霞的扶持,将那腰板重新挺直了,又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她却忽又疑惑起来:“金钏平日里与我相处的还算不错,怎得无缘无故的就要害我?”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彩霞嗤鼻一声,不屑道:“那金钏虽是在太太屋里伺候着,这一颗心却早飞到了宝二爷身上,年前你和晴雯差点被撵走时,她背地里也不知有多高兴,早等着盼着要来顶替你们呢。”

“虽说那事儿被压下去了,但她那攀高枝儿的心思,可没被压下去!”

“眼下她见太太不喜欢你,又凑巧拿住了你的短处,自然想趁机腾个位置出来,也好往二爷身边凑!”

晴雯听的恍然之余,又不禁心生寒意。

这大宅门里阴私事儿,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那金钏平日瞧着和和气气的,如今只是为了能往二爷身边凑,便毫不犹豫的在背后捅刀子!

还有王夫人,平日里瞧着慈眉善目的,却连问都不问一声,便想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倒是那孙大人瞧着虽粗鄙了些,骨子里倒是个厚道的,否则他若是顺水推舟的应下,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

“唉~”

这时就听彩霞又幽幽的叹了口气:“你日后千万把那脾气收敛一些,咱们这位份的,主子给脸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主子不赏脸了,一句话说不对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姐姐说的是。”

晴雯感点着头,心下想的却是:旁人或许是这样,但宝玉却不是个薄情寡义的。

且不提晴雯心下如何。

就在怡红院里几个丫鬟,互相勾心斗角的时候,王熙凤屋里也正上演着一出闹剧。

“平儿、平儿!死哪儿去了?!”

平儿刚交代小厨房,炖了些滋补的药膳,就听王熙凤在卧室里心急火燎的嚷了起来。

平儿虽然不知就里,却还是急急忙忙的赶到了里间。

一进门,就见那芙蓉春帐大敞着,里里外外早被翻了个底掉,王熙凤在床前柳眉倒竖的叉着蛮腰,那胸脯剧烈起伏着,将衣襟上的紫流苏颠起老高。

平儿见状吃了一惊,忙道:“奶奶这是做什么?您这才刚好,身子骨儿如何经的起折腾?!”

说着,便待扶着王熙凤坐回床上。

“少扯哪花里棒槌的!”

王熙凤却是一把将她推开,将两排银牙咬的咯咯作响:“快说,我搁在家里的银子上哪儿去了?!”

自从去年查账,王熙凤被迫拿出大半积蓄填补了亏空以后,她对这身外之物倒是愈发的看重了。

这不,刚大病初愈,家里都还没收拾停当呢,她便想起了放在里屋的银子,总觉得不来看上一眼,心里就踏实不下来。

谁知这一瞧可倒好,三千两银票和几十两金子,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却说平儿眼见她瞪着那三角丹凤眼,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如何敢怠慢分毫?

忙喊冤叫屈道:“自打奶奶病了,我便一直守在奶奶身边,却那曾动过奶奶的银子?”

“这么说……”

其实王熙凤也并不觉得,平儿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此时听她这一分辨,立刻就信了八成。

于是便将这满腔的怒火,全都转向最大的嫌疑人,重重的一跺脚,嘴里恨恨道:“快去把那脏心烂肠的给我喊来——我这里还没死呢,他倒先惦记上我的家私了!”

平儿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谁,忙不迭就要出去喊人。

谁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就听客厅里有人应道:“你嚷什么嚷?我这不是来了么!”

随着那声音进来一人,却不是贾琏还能是谁?

只见他手里托着个红木匣子,不乐意的解释着:“这几日你疯疯癫癫的,我若不把银子收起来,岂不是便宜了外人?”

王熙凤瞧见那木匣子,却哪还管他说些什么?

早一个虎扑将木匣夺在手中,利落的挑开盖子随手翻了翻,随即眉毛便又立了起来,瞪着贾琏沉声质问:“这里面的金元宝,怎得少了八个?!”

“这还用问?”

贾琏无辜的把手一摊:“为了你这一场病,上上下下惊动了多少人、多少事儿?这又有哪一样,不得用到钱的?”

“你放什么狗屁!”

王熙凤却更是恼了,将那木匣子往床上重重一砸,腆着胸脯呵斥道:“我早问过平儿了,这次治病全是从公账上分摊,哪里就用到我的私房钱了?!”

“你瞧你,又着急了不是?她说的那是大账,我这走的都是小账……”

贾琏嘀嘀咕咕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琐屑的账目。

但王熙凤掌管荣国府的账目多年,何处需要开销,何处是虚报的花账,早就已经了然于胸,却如何会被他蒙骗过去?

鼓起那不饶人的伶牙俐齿,便一一的将其拆穿,又顺便将贾琏贬斥的狗屎不如。

“什么私房钱不私房钱的?!”

这一来二去,贾琏终于恼羞成怒起来,梗着脖子嚷道:“为了从我们家扣索出个三两五两的,你成天恨不能把那账本翻烂了——如今还敢说什么私房钱,亏你也好意思的!”

“你……你……”

王熙凤被气了个仰倒,指着房门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这见了鬼的地方,你便是求我,我也不想住!”贾琏这次倒是光棍的紧,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气话,便径自出了堂屋。

眼见他走的毫不犹豫,王熙凤更是悲从中来,丰盈的身子往床上一歪,便嚎啕大哭起来。

第327章 ‘辛苦’

贾府后宅虽然不怎么安稳,荣禧堂里却是一片祥和。

贾政早上醒过来听说儿子、侄儿媳妇都已经转危为安,顿时老怀大慰,又拉着孙绍宗执壶畅饮了几杯——当然,这次喝是茶而不是酒。

却说茶过三巡,两人正从宝玉的病情,聊到最近朝堂上的政局,就见林之孝进来禀报,说是前面都已经准备好了,直等着孙绍宗上路。

孙绍宗立刻起身拱手道:“世叔留步,有林管家送我便成。”

“嗳~”

贾政却也忙跟着站了起来,佯作不满道:“若不是有贤侄在,宝玉如何能度过此劫?莫说是送上几步,便是让我亲自驾车送贤侄回家,也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这才并着肩膀出了荣禧堂。

等到了前面,就见一辆马车早已经准备停当,那车上坐的却是贾迎春主仆。

当初她们主仆也是打着探病的名义来的,如今贾宝玉、王熙凤既然已经痊愈了,自然不好继续在娘家久留,故而便收拾了行李,准备与孙绍宗一道返回孙家。

眼见到了马车前,斜下里又有人牵出孙绍宗的坐骑,孙绍宗便准备翻身上马告辞离开。

“教习!”

偏在此时,一个稚嫩的童音忽然传入了众人耳中,紧接着便见贾兰飞奔而来,两个丫鬟在后面竟是追之不及。

等看到贾政也在,小家伙这才连忙收住了脚步,小大人似的施了一礼,脆声道:“兰儿见过祖父。”

这年头都讲究‘君子抱孙不抱子’,再加上贾兰年幼失怙,贾政对其便更多了几分疼爱。

眼见他跑的满头大汗,贾政忙将其抱起来,在那粉嘟嘟的脸蛋上啃了一口,又心疼道:“这孩子,怎么跑的如此着急,你们两个也不说拦着些!”

两个丫鬟期期艾艾的,不知该如何解释,贾兰却是抢着道:“不怪她们,是我怕赶不及送教习师父,这才跑了几步。”

说着,他挠了挠小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倒也不是兰儿故意来迟了,实在是路上见到环三叔哭的直流鼻涕,我停下来宽慰了他几句,便晚了些。”

似赵姨娘做的那些腌脏事儿,李纨自不会告诉几岁大的儿子,但贾兰身边的两个丫鬟却都是心知肚明,所以刚刚才有口难言。

贾政听说贾环哭的涕泪横流,面上也略显有些尴尬,却又不想外人看了笑话,于是便哈哈一笑,将贾兰放在了孙绍宗面前,道:“既然是来送教习师父的,却不知你都想对教习师父说些什么?”

孙绍宗本就不愿掺和这些烂事,于是便也没事人似的,配合着放低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见贾兰眨巴着大眼睛,窘迫的与孙绍宗对视半响,忽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点心来,道:“这是母亲亲手做的点心,兰儿最喜欢吃的,教习师父带着路上吃吧。”

这孩子,真是跟他母亲一样讨人喜欢!

一路无话。

却说到了自家府邸,眼见贾迎春娇怯怯的下了车,虽不敢正眼打量自己,那脸上却分明挂着些小别重逢的期盼。

这几日两人虽说都是在那别院里住着,却是连彼此的影子都没瞧见——孙绍宗还好,左右也没多少闲工夫胡思乱想,贾迎春整日里却是望洋兴叹。

不过……

孙绍宗虽然瞧出了她的心意,却还是一本正经的拱手道:“我这几日也实在乏了些,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儿,今儿就先不去找哥哥说话了,劳烦大嫂转告一声。”

这话明着说的是便宜大哥,暗地里指的却是晚上不会去贾迎春屋里过夜——毕竟他也已经有好几日,没见着阮蓉和儿子了。

这喜新厌旧的毛病,可万万要不得!

贾迎春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了不少,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羞怯怯的应了,两下里便各自回了后宅。

却说孙绍宗回到家中,先与儿子好生亲热了一番,直到亲的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阮蓉屋里。

只是聊了没几句,就听院里来人招呼,说是便宜大哥喊他去书房说话。

莫非真有什么大事?

孙绍宗心下好奇,自然不敢怠慢,忙又匆匆的赶到了书房里。

“二郎!”

刚一进门,就听孙绍祖满面凝重的问:“那威震天如何?”

孙绍宗愣怔了好半响,才明白他说的不是变形金刚里那个,而是指的新式火枪。

不过便宜大哥问这个干吗?

他是巡防营的参将,又不是神机营的,这新式火枪如何,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

“嗐!”

孙绍祖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是那‘候补’二字闹得,昨儿忠顺王喊了我去,说巡防营的指挥使暂时是没戏了,倒是神机营那边儿刚刚出了缺,问我愿不愿意转去神机营当差。”

还有这种好事儿?!

孙绍宗闻言大喜,忙不迭劝道:“去去去,当然要去!哥哥别看神机营眼下不怎么样,再过几年怕是连虎贲营都要膛乎其后!”

说着,便将那火枪的好处与用法,一一与便宜大哥说了。

便宜大哥在军伍里厮混多年,自然也是有些心得的,听孙绍宗夸了半天,便一针见血的道:“这东西和弓弩比起来各有长短,不过单凭易于训练、又耐久战的这两样好处,就足够顶替弓弩手了。”

“何止!”

孙绍宗补充道:“如今只是刚开始仿制,所以成本高了些,等以后大规模造出来,那价格比军中惯用的长弓,可是便宜了远不止一筹!”

“那这买卖就更干的过了!”

孙绍祖亢奋的一挥拳头:“明儿我就跟王爷说,愿意去那神机营补缺!”

说着,他忽的又在孙绍宗肩膀拍了一巴掌,目光灼灼的道:“不过这样一来,最近怕是要辛苦你了。”

辛苦自己?

孙绍宗被他说的莫名其妙,这事儿又跟自己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干系!”

孙绍祖一瞪眼,呵斥道:“我若是去了神机营,最多拖上两三个月,就得去津门府带队整训,你若不尽快让她怀上,等我这一走,谁知道要耽搁到牛年马月?”

孙绍宗:“……”

第328章 清官难断糊涂案

四月初十,放告日。

根据大周律,地方府县每五日开衙放告,接受各种民事诉讼。

至于刑事诉讼案件,则都是即告即审——否则若是初一出了人命案,到初五官府才去追查盘问,岂不早误了大事?

当然,也有些事实俱在,并没有什么紧迫性的命案,同样会拖到放告日再行审理。

譬如说今天这一桩案子:

“呜呜呜……大人,小的只是与那妇人有私情,可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啊,还请青天大老爷明断!”

“回禀老爷,经仵作仔细勘验,死者确系不慎失足,导致意外撞柱而死,并非是外力所致。”

这乍听之下,似乎是偷情导致其夫遭遇意外身亡的案子。

但若真是这样,孙绍宗也就不用为难了——虽说这案子里确实有私通的成分在,但死掉的却不是女方的丈夫,而是女方的儿子!

整个案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李氏守寡四年,膝下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

以前她整日里围着儿子转,倒也还不觉得怎样,可自从儿子去年找了工作,每天里早出晚归的,回来也很少与母亲交流,李氏便一下子找不着精神寄托了。

这时候,街尾的王皮匠趁虚而入,与其勾勾搭搭的成了好事。

要是这王皮匠有家有业的,确系与李氏私通,这案子也还算好说。

偏王皮匠也是个鳏夫,与李氏很是有些真情在,还曾托人向李氏提亲——李氏自然没什么意见,可她那儿子却恼了,当场便把媒人打了出去,还勒令母亲与王皮匠不准再来往。

李氏嘴上应了,私下里却并未和王皮匠断绝关系,仍是半遮半掩的勾搭着。

四邻八家因晓得前后缘由,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当这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只感叹李氏命不好,摊上这么个不通情理的儿子。

却说三日前,王皮匠又去与李氏偷欢,谁知李氏的儿子竟提前回了家,把他堵在了里面。

李氏无奈,只得让王皮匠藏到了衣柜里。

谁知李氏的儿子进门没多久,就嗅到了王皮匠的脚臭味儿,于是顺藤摸瓜将王皮匠揪了出来,劈头盖脸好一通撕打。

眼见王皮匠被打的头破血流,李氏生怕闹出人命,便扑上去抱住儿子,叫王皮匠赶紧跑路。

谁知儿子挣脱她的束缚,怒不可遏的追上去,竟当真闹出了人命——不过丢掉性命的不是王皮匠,而是李氏的儿子!

要说王皮匠曾经反抗过也还罢了,偏这李氏的儿子是自己失足跌死的,王皮匠压根也没敢碰他一根毫毛。

这种糊涂事儿吧,要是不声不响的就过去了,官府肯定也不会追究。

偏李氏原本虽然恋奸情热,见到儿子丢了性命,却是立刻翻脸不认人,一路从大兴县告到了顺天府。

而且她也不知听了谁的点拨,一口咬死定儿子是抓奸时死的,按大周律应该对王皮匠从重治罪!

“李氏。”

孙绍宗颇有些头疼的提醒道:“若以通奸治罪的话,王老实固然要罪加一等,你自己怕也脱不开干系。”

“回禀青天大老爷!”

就见李氏一个头磕在地上,毫不犹豫的道:“只要能替我儿子报仇,民妇便是陪着老王一起投胎转世,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呸~!”

她愿意陪着一起死,王皮匠可没想着要偿命,怒气冲冲的啐了一口,骂道:“那日明明是你喊了我过去,眼下出了意外却非要冤杀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不成?!”

“不欠。”

李氏也不和他分辨,只一口咬定道:“所以我陪你一起死,来世再给你当牛做马还债。”

“你……你你你……你这女人……”

王皮匠只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跪地哭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可孙绍宗也着实陷入了为难当中。

这年头讲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所以按照表面逻辑来看,李氏的儿子确实有资格,去抓母亲与王皮匠的奸。

而按照大周律,若是捉奸时苦主横死当场,不管是否死于奸夫之手,都要重重处置奸夫——最低也是个徒两千里,稍微重点的就是宫刑和斩监侯了。

其实最初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孙绍宗也曾想过,实在不行就干脆发配王皮匠两千里得了,大不了选个好地方,也不会让他受太多的折磨。

只是……

“爹啊、爹!”

“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爹~~~~!”

门外那‘哭爹’三重奏,大的不过九岁、小的才只有四岁,真要把王皮匠判罚个流放两千里,这三个孩子又该如何生存?!

要不……

阉了他?

然而先不说这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儿,这年头成年男子被阉割后的存活率,也只有七成左右。

王皮匠如此倒霉,怎么看也像是‘三成’里的一员。

这断案,当真比查案麻烦多了!

孙绍宗为难的恨不能抓耳挠腮,却又必须要顾忌自己青天大老爷的形象,尤其外面把他吹的星宿下凡、包公转世一般,就更不能……

等等~

孙绍宗忽然冒出个歪主意来,这法子虽然不怎么合乎王法规矩,但他向来也不是那么有原则的一个人,尤其眼下事急从权,也管不得那许多忌讳了。

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孙邵宗立刻便又开口道:“此案情况复杂,本官一时也难以决断,为免得耽搁了其它官司,且将此案押后五日再审!”

“大人!”

那李氏如何肯答应,砰砰的磕着响头,就待继续喊冤。

啪~

孙绍宗却是毫不犹豫的一拍惊堂木,喝令道:“退堂!”

“威~武~!”

两下里衙役们纷纷喝起了堂威,王皮匠忙不迭便退了出去,孙绍宗紧跟着也去了后堂,那李氏独自一人不甘的嘟囔了几声,却也只得先回家候审。

却说孙绍宗回到后堂,立刻喊过赵无畏叮咛了一番,最后交代道:“你告诉那王老实,脱罪的机会我已经给他了,若是他自己不争气露出马脚来,可别怪本官判他一个宫刑!”

第329章 借尸还魂

哗~

将一盆洗脸水倒进街角的水沟里,李氏瞧着那潺潺溪流愣怔了好半响,这才捧着那木盆一步步的往回挪。

自从儿子意外去世之后,她胸膛里便似被挖去了好大一块,空落落的怎么都填不满,对什么事情生不出兴致来,每日里穿衣梳洗、生火做饭,也不过是因为多年来生活的惯性罢了。

唯一还心心念念的,便也只有‘报仇’二字了。

不过说实话,夜深人静四野无人的时候,李氏也曾扪心自问,儿子的死究竟是王皮匠罪过大些,还是耐不住寂寞的自己罪过更大些。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但李氏要的却不是答案,而是‘心安’二字!

而眼下能让她心安的唯一办法,就是拉着王皮匠一起‘赎罪’至少李氏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说钻了牛角尖的女人,就是这么可啪……啊呸,是可怕!

却说李氏捧着木盆往回走了没几步,就见角落里有三个中年妇人,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看似压低了嗓门,实际上却恨不能让满街人都听见。

若是搁在以前,李氏说不得早加入其中,成为一名光荣的‘三姑六婆’了。

现在嘛……

她目不斜视,甚至还刻意的调整了一下路径,尽量的避开了那三名妇人。

不过人能避开,那议论的内容却是避之不及,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李氏耳中。

“你们听说了没,王皮匠家老大昨儿半夜背过气去一回,醒过来就满口的胡话,眼见都不成个人样了!”

王家大郎生病的事儿,李氏也早有耳闻,据说是那天从衙门里回来,夜里便发起了高烧,看了好些大夫都不见好转。

“何止是满口胡话啊,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小小的年纪,竟念叨着要讨田扁担的闺女田大妞儿做老婆还说什么已经扯了半匹布搁在家里,准备请刘婆子去说媒呢!”

李氏的脚步骤然一顿。

儿子没死之前,不正是在惦记着那田大妞儿么?

而且初二那日,儿子更是扯了半匹布回家,说是想托刘婆子上门说媒……

“对对对,这还不是最奇怪,听说那孩子连相貌都变了,左屁股蛋上莫名其妙的,还多了个月牙形的胎记!”

左屁股上多了个月牙形的胎记?

李氏两手一颤,险些把那木盆丢在地上,自家儿子屁股上,可不就是有这样一个印记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皮匠的儿子怎么会……

“好像那孩子还说什么,把偷偷攒下来的八两六钱银子,埋在了院里的老榆树底下王皮匠听了这话,差点没把家里的榆树刨倒了,却连根毛都没找见!”

老榆树底下?

李氏愣怔了半响,忽然拔腿便往家里奔去她这慌里慌张的,自然没瞧见妇人们那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却说李氏回到家中,立刻取了工具,在那老榆树底下一通乱刨,结果竟真的刨出了八两六钱银子!

和这年头大多数普通妇人一样,李氏对那神神鬼鬼的事情,也是笃信不疑的否则她也不会在公堂之上,屡次提及‘转世’、‘来世’的说法。

如今遇到这种种怪事,她心头一下子便多了些念想,暗道莫非是自家儿子‘阴魂不散’,竟没有去投胎转世,而是……

这般想着,她便又着了魔似的,一路跌跌撞撞的赶到了街尾王皮匠家中。

因为有三个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所以王皮匠并未被拘留在府衙大牢,而是在自己家中候审当然,这院里除了王皮匠一家四口之外,还有个衙役在负责看守着。

李氏赶到的时候,就见王皮匠站在堂屋门口,正涕泪横流的自掌耳光,嘴里翻来覆去的嘟囔着:“爹没用啊、都是爹没用啊!”

李氏原本心急火燎,可眼见他这副模样,却一下子怯了,在那大门口期期艾艾的,半响都不敢往里面凑。

“娘啊,娘!”

这时就听堂屋里,传出了‘孩子’的吵闹声:“别忘了大榆树底下埋的银子,那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千万不能便宜了旁人!”

王皮匠的婆娘早死了两年有余,他儿子却哪来的母亲?

再者说了,那银子分明就埋在自家榆树底下。

这分明就是在喊自己!

李氏顿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冲进院子里,便要往那堂屋里奔。

“是你?!”

王皮匠这时也终于瞧见了她,顿时把红肿的老脸一沉,愤愤骂道:“都是你这恶婆娘,害的我家大郎人不人鬼不鬼的,眼下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罢罢罢!”

他唱戏似的一跺脚,张牙舞爪的迎上来道:“你不是要和我一起死么?我今儿便成全了你!”

说着便要与李氏拼命。

旁边负责看守的衙役见了,‘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慌忙’将他拦腰抱住。

而那李氏却趁此机会,一猫腰钻进了里间。

就见王皮匠的大儿子,此时正盘腿儿坐在炕上,那发型、那眉眼,竟与自己儿子有四、五分相似!

王皮匠的儿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李氏更是激动莫名,上去把孩子揽在怀中,伸手便褪下了他的裤子,当看到屁股上那熟悉的月牙形胎记时,她顿时嗷唠一嗓子哭了出来:“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这时王皮匠和那衙役也追了进来,眼见这一幕顿时都有些‘傻眼’,王皮匠更是怒不可遏的道:“你这婆娘当真疯了不成?这明明是我儿子,怎得……”

“娘~!”

偏在这时,王皮匠的儿子呐呐的呼唤道:“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豌豆黄。”

虽说这语气略显呆板,并不相识发自肺腑的样子,但李氏却那还顾得上仔细分辨这个?

早哭的泪水滂沱,抱着那孩子不撒手的叫道:“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娘身边了!”

王皮匠在旁边更是‘恼了’,身子向前一扑,嘴里喝道:“喂!你这疯婆子快把我儿子……”

“等等、等等!”

只是他身子刚往前一冲,便又被衙役拦了下来,扯到墙角作声作色的道:“王皮匠,昨儿晚上你儿子分明已经断了气,缓过劲来却又是这般模样,莫不是……莫不是被借尸还魂了?”

“什么?!”

王皮匠‘大惊失色’,随即愤怒的咆哮道:“那小畜生活着便给我添堵,死了竟还要祸害我们家大郎!我……我我我这就去寻了法师来,收了他的鬼魂!”

说着,拧着身子便要往外闯。

“不要!”

李氏忙也丢下孩子,扑上来一把抱住王皮匠,哭喊道:“他便是被法师收了,你儿子也活不过来了,我求求你,便发发善心……”

“呸~!”

王皮匠一口啐了她满脸,怒道:“是哪个整日里吵着要报仇的?现在你倒说起风凉话了?!不收了他,我儿子便白死了不成?!”

李氏无言以对,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两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一旁的衙役便和稀泥道:“这事儿闹得,要不你们各退一步,这孩子就当是们两个生出来的,让他照样管你叫爹、管她叫娘……”

“不成!”

王皮匠‘恼’道:“左右她是要拉着我一起死,我凭什么还要把儿子分她一半?!”

李氏心下激荡,忍不住脱口叫道:“我不告了还不行么?!只要你别找法师来收他,我……我便不告了!”

第330章 定案

“将原告被告带上堂来。*随*梦*小*说 .lā”

“威~武~!”

随着两下里整齐的敲击声,负责看守王皮匠的张衙役,便领着王皮匠、李氏到了大堂之上。

啪~

等这男女二人当堂跪好之后,孙绍宗便将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肃然道:“李氏,你适才托衙役言说另有下情回禀,如今本官已然升堂问案,你还不赶快将那下情一一道来!”

“我……”

虽说之前在王皮匠家中,李氏就机警下了决定,可这路上被风一吹,她心下却又生出些忐忑来,总觉得这事儿不是那么踏实。

啪~

孙绍宗见状,立刻又拍响了惊堂木,呵斥道:“你这妇人既然申请提前升堂,如今却又为何吞吞吐吐的?”

旁边张衙役也忙催促道:“老爷问你呢,赶紧回话啊!”

跟着,又压低声音提醒道:“老爷面前,可万不敢提什么‘借尸还魂’,否则老爷若传了那孩子过堂,就他老人家这神目如电的,还不一眼便瞪它个魂飞魄散?!”

这话明着是替李氏着想,实际上却是怕李氏把真相吐露出来。

若是真是道出‘实情’,按惯例孙绍宗自然要将‘借尸还魂’的事查清楚,那这出戏如何还能继续往下演?

却说李氏也早听说这孙大人是星宿下凡、包公转世,最是百邪不侵诸神退避,如今经张衙役这一提醒,心下凛然之余,倒把方才那忐忑给忘了。

于是她忙不迭的道:“回禀大人,民妇之前心怀怨愤,所以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其实那日王老实去我家,并非是什么偷情私通,而是要与民妇商量婚事!”

这事儿成了!

孙绍宗闻言心下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故作狐疑道:“商量婚事?你这话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

一旁王皮匠抢着道:“二月底小人就曾托媒人上门说亲,这事儿街坊们都晓得,大人只需派人一问便知!”

“李氏与小人早已情投意合,只是碍于她儿子反对,一直也拿不定主意,小人那晚去寻她,就是像催她尽快与我成亲。”

“谁知她儿子忽然回来,见我在屋里,竟不由分说就扑上来厮打。”

“小人碍于李氏的情面并未还手,只一心想要逃回家去,那成想他在后面追着追着,竟自己跌死了!”

王皮匠说完便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涕泪横流的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还请大人明断啊!”

这台词功底实在是差了些,好在后面哭的情真意切,勉强挽回了些分数。

孙绍宗心下品评着,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又沉声问道:“李氏,方才王老实所言,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这……”

李氏犹疑的看了看王老实,最终还是点头道:“并无不实之处,他那日的确是去寻民妇商量亲事的。”

这一句话,将原本的‘私通’定性了‘求亲’,整个案情便截然不同了!

若是私通,李氏儿子的行径自然属于捉奸;但若是求亲,李氏儿子追打王皮匠的行径,便失去了正当性,甚至还存在有违孝道的嫌疑。

“既是如此。”

孙绍宗面无表情的道:“孙师爷,让他二人当堂画押。”

旁边陪审的位置上,立刻便闪出了孙承业,将方才记录好的公文送到了二人面前,然后……三人便大眼瞪小眼起来。

最后还是孙绍宗实在看不过眼,这才没奈何的提醒了一声:“朱砂!”

孙承业这才恍然,忙不迭又回桌上取了朱砂来,这才让李氏和王皮匠在供词上摁了手印,等把那供状呈送到孙绍宗面前时,他那脸上也红的像是涂了朱砂一般。

这小子果然还是适应不了大场面啊!

孙绍宗心下无语,这时候却也不好与他分说什么,便挥挥手示意他退回了陪审席,然后拿起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摔。

啪~

“好个刁妇!”

就听他冷笑道:“为泄一己私愤,之前过堂时竟敢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黄,实在是可恶至极!”

“似这般行径本该重重治罪,但念在你也是丧子心切,本官只打你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王皮匠。”

“小人在!”

“那李氏之子的死,虽不是你主动为之,但你毕竟是主要诱因之一,本官便罚你为其风光大葬,并领受杖刑四十,你可服气?”

“服气、小人心服口服!”

原本最轻也是流放两千里,如今却只需要挨四十板子,再替李氏的儿子发丧即可,王皮匠焉有不服之理?

啪~

眼见那李氏也默然不语,并无要抗辩的意思,孙绍宗便再次拍响了惊堂木,喝令道:“赵捕头留下来监刑——退堂!”

“威~武~”

且不提李氏和王皮匠,如何在堂上受刑。

却说孙绍宗领着孙承业回到后堂,眼见这侄儿额头已经沁了一层细汗,瞧着不像是陪审,倒像是被审问了一场似的。

不觉便好笑道:“我只是让你随堂记录罢了,又不用你出什么力气,值当的这般紧张么?”

孙承业勉强一笑,用帕子擦去额头的汗水,讪讪道:“小侄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当初在金陵时,虽也会紧张,却远不似这般失态。”

水土不服竟然还有这种效果?

见他这副样子,孙绍宗也不好在责备什么,于是话锋一转,考校道:“你可知今日这案子能大事化小,最关键的原因是什么?”

这倒难不住孙承业,毕竟他三天前到任以来,便一直负责督办此案,内中细节早就了然于胸。

于是立刻诚心实意的一拱手道:“自然全赖叔父想出这‘借尸还魂’的妙计,才免得那王皮匠家破人亡。”

谁知孙绍宗却摇头道:“你再仔细想想。”

竟然不对?

孙承业楞了一下,这才又试探着问:“莫不是那徐仵作的易容术?若非他巧手施为,把那孩子打扮成了李氏儿子的样子,怕也难以……”

孙绍宗插口道:“我问的是这案子能大事化小的关键所在,而不是咱们用的手段。”

手段?

关键所在?

孙承业彻底蒙了,好半响都没弄明白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唉,光会读书果然是不成的。”

孙绍宗叹了口气,这才将谜底点出:“这件案子能大事化小的关键,就在于那李氏的丈夫原本是外地人,在京城没有宗族亲戚——否则若是另有苦主出来喊冤,咱们这出戏岂不是唱砸了?”

说完,见孙承业恍然中又带了些茫然,他便又解释道:“我说些话,只是想让你晓得,为官做事必须因地制宜,若是稀里糊涂的搞错了对象,所谓的妙计就成了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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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神仙散

叔侄二人在后堂闲聊了几句,等赵无畏监刑完毕,进来禀报时,便又交代他传话给那王皮匠,以后尽量不要让孩子与那李氏独处。

毕竟那女人一瞧就是个容易走极端的,事后如果看出破绽,未必不会再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来——当果可以的话,最好能赶紧搬家,离李氏越远越好。

赵无畏领命去了,孙邵宗这才带着孙继业回到了刑名司里。

“东翁。”

刚进了堂屋客厅,程日兴便迎上来,将一份公文托举到孙绍宗面前:“这是刑部方才派人送来的公文。”

刑部送的公文?

孙绍宗抖开来大略一扫,却原来是一份会议通知书,让他明天巳时【早上九点】到刑部,参与‘整治近期神仙散乱象’的专题会议。

这‘神仙散’是脱胎于魏晋‘五石散’的一种软性毒品,数年前便在坊间有所流传,不过并未形成什么风潮。

直到去年秋闱结束之后,这神仙散才突然在落第秀才之间盛行起来,今年开春之后更是蔚然成风。

据说如今在京城举办文会,若是没准备‘神仙散’当调剂,说出去都嫌跌份儿的慌。

目前这股风潮也已经传到了勋贵圈,虽然还没有完全蔓延开来,但那些喜欢追求时尚的纨绔子弟,却是早早便深陷其中了。

于是进入四月份以来,因为服用神仙散过量,燥热难当导致的裸奔事件频频发生,干脆一命呜呼的也不乏其人。

鉴于形势日益严峻,英明睿智且一贯正确的皇帝陛下于昨日下旨,责令有关部门立刻进行专项整风运动,以期将安全隐患消弭于襁褓之中。

而这次刑部牵头召开的‘专题会议’,正是为了贯彻广德帝的旨意。

与会的除了负责总揽全局的刑部、负责提供技术支持的太医署、以及负责冲锋陷阵背黑锅的顺天府刑名司之外,还特邀了通政司列席旁听,准备将会议记录整理成文案,作为邸报的备选新闻之一。

将这份公文大致浏览了一遍,又用镇纸压在了里间的公案上,孙绍宗这才问道:“程师爷,昨儿我让你草拟的章程,可曾写出来了?”

昨儿得了广德帝明发的旨意,孙绍宗就知道这事儿肯定要落在刑名司头上,于是立刻列出了专项整治的大纲,然后交由程日兴炮制出一篇章程。

“已经差不多了。”

程日兴说着,却又试探着问:“要不要让小孙师爷再帮着润色润色,他的文采可要比学生强多了。”

孙绍宗毫不犹豫的道:“不必了,他初来乍到的,对各种明里暗里的规矩也还不清楚,文案上的事儿还是你来,先教他把俗务撑起来再说。”

自从孙继业到任以来,程日兴就担心自己会被边缘化——毕竟人家非但和东家是叔侄关系,论文采也比他强出不少。

如今听孙绍宗这意思,至少短期内还是以他为主,程日兴心头一颗大石顿时落地,忙狗腿道:“既是如此,学生这便把那章程取来,请大人过目。”

说着,便匆匆去了外间。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吩咐孙继业道:“你去通知卫通判和仇检校,让他们明天和我一同去刑部议事。”

和后世不一样,这神仙散的主要吸食对象,都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官宦富商们,极少有一般的普罗大众,因此整治起来,阻碍也便比现代更大些。

这时候,刑名司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在卫若兰和仇云飞两大顶级纨绔面前,所谓的阻碍,基本都是不存在的。

至于那些文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况如今吸食神仙散的,主要还是以落拓文人为主,没有官方高层和以及士林舆论的支持,整治起他们来可说是毫不费力。

“对了。”

孙继业刚要躬身领命,孙绍宗又道:“你明天就不用来衙门当值了,在家好生拾掇拾掇,看有什么需要提前预备的,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估计金陵那边,也是担心孙继业落考之后,再生出什么自暴自弃的念头来,所以一接到他要留京备考的消息,立刻便把他的老婆孩子打包送了过来。

昨儿打前站的家仆已经到了,说是不出意外的话,四月十六——也就是后天响午前后,客船就能赶到大通桥码头。

相比之下,于谦那边儿就稳重多了,估计要等到这边儿新宅子打典好了,才会乘船北上。

却说等到审阅完程日兴拟定的章程草稿,又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之后,孙绍宗便施施然出了刑名司,来到了贾雨村所在的院落。

因为收税得力,贾雨村最近刚受了上面的表彰,甚至还得到了广德帝的亲自召见——虽说这年头没有集体一等功的说辞,但有这份表彰打底,年终绩效考核的时候,总不会少了一个‘优’字。

故而下面的官吏们也是振奋不已,说话办事都显得比平日多了几分精神头。

当然了,刑名司里的士气也并不逊色,甚至还要更胜一筹,毕竟孙绍宗这一年多里立下的功劳,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车载斗量。

按说财税、刑名两大‘支柱产业’实现了双丰收,顺天府如今正是蒸蒸日上的好时节——可惜韩府尹明显不是这么想的,自从贾雨村得了表彰,他便整日里愁眉不展。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被贾雨村迎进了客厅里,分宾主落座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孙绍宗便开门见山的道:“府丞大人,下官刚刚接到公文,明天必须要去刑部议事,升堂放告一事,怕是又只能劳烦府丞大人代理了。”

“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哪提得起‘劳烦’二字?”

贾雨村摇头一笑,却又道:“其实你不来寻我,我待会也要过去找你的——宁国府的珍大爷十七那日要办四十生辰,特地托我请老弟你前去赴宴。”

孙家一向只是和荣国府交好,与宁国府那边儿委实没什么牵扯,这怎得贾珍不声不响的,突然就托了贾雨村邀请自己参加寿宴?

孙绍宗心下起疑,便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推托了,谁知贾雨村察言观色,早揣摩出了他的心思,忙又抢着道:“我可是在珍大哥面前打了保票的,老弟可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面子?

那玩意儿不是早就已经撕破了么?

如今两人不说势同水火,起码也是明争暗斗。

但贾雨村这般睁着眼说瞎话,孙绍宗还真不好随便搪塞,尤其这要仍是拒绝,非但折了贾雨村的情面,便连那贾珍也一并得罪了。

算了,还是随便去应付应付吧。

反正不过是吃吃饭、听听曲,再顺便拍寿星公几句马屁而已,也费不了多少唾沫。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与贾雨村相约,四月十七一起去宁国府贺寿。

第332章 偶遇凤姐

下午散衙之后,孙绍宗打发张成载着孙继业先行回府,自己却独自一人骑马去了城西的鸣玉坊。

再过两天孙承业的一子一女就要到京城了,孙绍宗这个做‘堂爷爷’的,怎么着也该准备些见面礼才是。

可昨儿孙绍宗到库里翻了翻,却实在没找着合适的物件——长子孙承毅出生的时候,便宜大哥便把府库里适合孩子用的东西,一股脑都给侄子送了去。

眼下他总不好跟儿子抢东西吧?

没奈何,也只能到外面淘换了。

这年头送孩子见面礼,一般都是金银玩物或者玉器挂件,南边儿毕竟是诗书传家,直接送金银略显俗气了些。

而说到玉器,这城西的鸣玉坊自然是不二之选。

从专供普罗大众的平价地摊货,到不逊于大内珍藏的顶级货色,可以说只要你带够了钱,就绝不怕淘不到称心如意的玉器。

到了鸣玉坊的门楼牌匾前,便见入口处左右排开数十名小贩,都用红绳把要贩卖的玉器高高挑起,那红绳又打着花样百出的绳结,中间还杂了几个铜铃,风一吹便叮铃铃脆响,煞是赏心悦耳。

这些小摊上的廉价玉器,孙绍宗自然瞧不上眼,倒是有些绳结打的很是精致,可以考虑买回去给阮蓉做个样子。

在那牌楼前甩蹬下马,立刻便有在这里当值的白役【临时工】,上前恭敬的将马牵去照料,又问孙绍宗要不要向导。

这就是做地方官儿的好处,京城大小三十几个坊市,随便到哪儿都能享受领导待遇。

婉拒了白役们的殷勤带路,孙绍宗大袖飘飘的进到鸣玉坊内,先从摊贩手里买了十几个绳结,这才一路游游逛逛的向内行去。

走走停停的转了四五家店面,倒不是没找见可心合意的,只是价钱上没能谈拢——孙绍宗虽也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怎奈这年头送孩子的东西不能太过金贵,否则便会让孩子折寿损福。

虽说孙绍宗是无神论者,但这种触霉头的事情看,他还是敬而远之的。

于是也只能继续游逛。

眼瞧着前面一个玉器店规模颇大,兴许就有合适的东西,孙绍宗正要迈步进去,谁知却被门口的伙计给拦住了,弓着身子客客气气的道:“对不住,咱们店里来了女客,暂时怕是不方便招待大爷您。”

并不是所有女客,都有让店家清场的资格,尤其还是这样的大店面,显然这是来了那家官宦贵戚的家眷。

孙绍宗自然不会LO到,越是被人阻拦,便越是要进去装个大尾巴狼,故而听店小二这般说,便准备转身去别家看看。

“孙大人!”

偏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了孙绍宗耳中。

孙绍宗回头望去,却见曾在药浴时故意撩拨过自己的林小红,正在玉器店里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着。

莫非里面包场的是贾宝玉?

呃~

准确的说,应该是贾宝玉陪着府里的女眷,出来买东西了——也不知是不是林黛玉。

孙绍宗这里正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喊贾宝玉出来,当面问一问他的病情,就见林小红回头与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便扬声吩咐道:“把这位大爷请进来吧,他是我们府上知己的亲戚,用不着刻意回避什么。”

门前两个店伙计一听这话,忙又躬身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孙绍宗以为贾宝玉就在里面,故而也没多想,便迈步走了进去,谁知进去之后,就见那琳琅满目的多宝槅前,正俏生生的立着个小妇人,却不是平儿还能是谁?

既然平儿在这里,那隔间里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自然正是王熙凤无疑——她大约是一直在里面赏玩玉器,倒并非是刻意回避孙绍宗。

只是除了她们主仆二人,这屋里便只有掌柜的和一个上了岁数店伙计,并不见贾宝玉的身影。

“原来是琏二嫂子当面。”

孙绍宗拱了拱手,略有些好奇的道:“这小红不是宝兄弟的丫鬟么,怎得倒跟着嫂子出来了?”

回话的却并不是王熙凤,而是守在多宝槅前的平儿,就听她脆声道:“回孙大人的话,我们奶奶瞧她还算激灵,正巧最近身边又缺人服侍,前两天便寻宝二爷讨了她过来。”

原来这林小红那日在孙绍宗面前献媚不成,便又找机会攀上了王熙凤的高枝儿。

今儿为了给东府的贾珍过生日,王熙凤出门采买寿礼,除了随行护院和车夫之外,只带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其中就有这林小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小红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不过这样一来,贾芸要想得手,恐怕就又多了些难度。

却说平儿解释完,侧耳贴在那青纱帐幔上听了半响,便又开口传话道:“既是凑巧撞上了,我们奶奶便想问问,怎得姑奶奶【迎春】昨儿回信说,那桩买卖孙家没什么兴趣?这买卖不是孙大人先提出来的么?”

前两日趁着播种的‘间隙’,孙绍宗把这事儿原原本本的,跟贾迎春解释了一遍——平素关系疏远的哥哥嫂子,如何能与情哥哥相提并论?

故而迎春立刻表明了态度,说是一切听凭孙绍宗吩咐。

于是孙绍宗让她写了封信给王熙凤,就说孙家对这生意没什么兴趣,让王熙凤另想旁的主意。

这自然是欲擒故纵,想逼她让出些利益来——眼下看她心急火燎的喊孙绍宗进来问话,便知道那封信效果应该不差。

听了‘王熙凤’的问话,孙绍宗便笑道:“家兄近日正准备调任神机营,这事儿若成了,怕是少说也要忙上一两年,又见那买卖劳心劳力,还要下诺大的本钱,赚来的却只有些许蝇头小利,提不起兴致也是常理。”

未等王熙凤回应,他便又故作大度的道:“这买卖虽是我提出来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既然家兄分身乏术,嫂子不妨另寻旁人合作也便是了。”

他这里说的轻巧,里面王熙凤却险些把两排银牙咬碎。

其实因为最近薛蟠取了王天官的女儿,又领了通政司的官职,王熙凤也曾一度想与薛家联手,吞下这块肥肉。

然而薛姨妈回去和薛蟠把这事儿一提,薛蟠便把个大脑袋摇的拨浪鼓仿佛,说是孙绍宗早提起过这桩买卖,他便是再不怎么讲究,也不能抢了孙二哥的财路。

而除了薛家之外,王家碍于家规不能参与,贾家么——王熙凤若是肯给公账上敛财,还用得着这般劳心费力的?

所以想来想去,也还是孙家最为靠谱——没办法,抛开荣国府的名义不用,王熙凤能联系上的私人关系,也就这么寥寥几家了。

故而孙绍宗这话落在她耳中,满满的都是嘲讽之意。

若是四野无人,她怕是早冲出来一顿夹枪带棒,好出一出最近心头积郁的闷气了。

可眼下……

平儿又贴在幔帐上仔细听了半响,便又代她开口道:“却不知孙大人以为,两家该如何合作,才能让令兄点头?”

“这个么……”

孙绍宗两手一摊:“府上那么大的家业,二嫂子都能操持的滴水不漏,这小小一桩生意,又何须问我?”

说着,他便自顾自的冲那店掌柜道:“贵号可有小孩子用的玉挂件,最好是文雅些的,价格也不要太高。”

第333章 体贴、心寒

因在鸣玉坊耽搁了些时辰,回到家里就已经比平时晚了许多,

孙绍宗先去了后宅,把买回来的绳结和挂件交与阮蓉收着,又交代她近两日多盯着东跨院里,发现什么疏漏处就赶紧补上,免得孙承业不好意思开口。

随后他又去香菱屋里,‘品鉴’了香菱最近试做的诗词歌赋,看懂没看懂的,赞不绝口总不会有错——反正香菱也没指望他有这文化素养,只是有了成绩,忍不住想在男人面前展示一番罢了。

处理完了这许多琐事,等孙绍宗打着要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名义,悄默声的潜入贾迎春院里,差不多已经过了亥时。

在门外敲了许久,才见司棋从里面把门打开,随口一问,却原来两个丫鬟正在里间伺候贾迎春沐浴,偏孙绍宗在外面又不敢用力砸门,故而直到此时才听见动静。

听说贾迎春正在里面洗澡,孙绍宗顿时两眼放光,匆匆打发司棋回了西厢房,就老实不客气的闯了进去,也不管‘嫂子’如何羞臊,便恣意的狎弄了一回。

有诗云曰: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这一番云收雨歇红鸾散,却只搅得地上床上尽是‘泥泞’,就算想凑合一夜都难。

没奈何,孙绍宗也只得头下臀上的,横抱起贾迎春,等绣橘将那床上的铺盖全都换成新的,又垫了个枕头在半截腰上,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了床上。

绣橘又掌灯检查了一番,见并无任何‘疏漏’之处,二人方得以踏踏实实的躺到了床上。

至于绣橘,方才虽也分担了相当一部分火力,却到底只是个丫鬟的身份,故而伺候两人安歇之后,便自行去了外间安歇。

等到屋里就剩下自己和贾迎春了,孙绍宗这才把今儿在鸣玉坊巧遇王熙凤的事儿,与她细说了。

又叮咛她道:“她若是找你分说些有的没的,你只推说做不了主就是,反正你向来也不是个拿主意的人。”

“嗯。”

贾迎春慵懒又乖巧的应了,在尽量不移动下半截身子的情况下,将臻首凑到孙绍宗肩头,拿那通红滚烫的脸蛋,在坚实冷硬的肌肉上轻轻蹭动着。

按说这时候,就该把胳膊借给她枕着。

不过……

肌肉太发达也是有坏处的,除了手肘部分之外,其它地方都要比一般枕头高出许多——而如果让她枕着手肘的话,俩人中间就得留出一米多的空档。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交代完了这事儿,又抬手从挂在床头的外套里,翻出两张字据来,递给贾迎春道:“我在鸣玉坊定下些小玩意,价钱卖相都还不错,你明让司棋拿着凭据去买了来,免得见了承业那一双儿女,拿不出个像样的见面礼来。”

贾迎春到底是正经的大太太,虽说没有当家做主,但孙承业的家眷到了京城,第一个要拜见的必然是她。

故而孙绍宗今天除了准备自己那一份,还专程替她挑选了几件小玩意儿。

不过这东西毕竟是要送出去的,直接买来给她就不合适了,所以孙绍宗只是提前选定好,届时再派司棋去买下来,也就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了。

这番体贴入微的心思,贾迎春自然能感受出来,于是愈发依恋的靠在他怀里,半响却又忍不住期期艾艾的道:“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倒也免不了要来几个晚辈子侄,只是却从来不用我出面招待,如今却……我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丢了咱们家的脸面。”

她这娇怯怯的模样,倒引得孙绍宗又有些心神荡漾,不自觉的将手往下一滑,嘴里却是正儿八经的道:“怕什么?你也说是几个晚辈,又不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到时候乐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你这性子也说不出恶意伤人的话,真要有不周到的地方,她们几个小辈儿难道还敢挑礼不成?”

说到这里,他便把手往要害处一捣:“不过话说回来,大哥若是被几个娃儿围着喊‘堂爷爷’,怕是心里又该不得劲了——要么,咱们再努力努力?”

贾迎春这性子,怎会拒绝了他?

只嘤咛一声,便又由着孙绍宗摆弄起来……

话分两头,且不提孙家后宅怎样和谐。

却说王熙凤回到荣国府里,原本想借着寿礼的由头给贾琏个台阶下,免得夫妻二人总这般拧巴着。

结果派了平儿去书房一打听,贾琏却是早早便去了东府,说是要帮着贾珍、贾蓉父子,好生将家里布置布置。

王熙凤略一犹豫,便干脆也去了宁国府,准备先帮衬帮衬那贾珍的续弦尤氏,再伺机与贾琏和好。

谁知到了宁国府后宅,却见尤氏眼圈红红的,似是刚刚哭过一场的模样。

这倒让王熙凤很有些诧异,因为尤氏向来是个‘心胸宽广’的,否则也容不下贾珍父子那些荒诞不经的腌脏事儿,如今却怎得一副受气不过的样子?

难道还有什么,比父子聚麀更让人难以接受的?

心下好奇,王熙凤便指使平儿,将尤氏身边的丫鬟全都招呼到了外面,又旁敲侧击的铺垫了几句,眼见尤氏被撩拨的目泛泪光,这才直入主题道:“咱们两个谁不晓得谁?你有什么为难之处,瞒着别人也倒罢了,怎得还瞒起我来了?”

虽说这话,明显‘美化’了两人之间关系,但尤氏心下凄凉,正想找个人倒一倒满腹的苦水,便也顺水推舟的啜泣道:“我们家的事儿,你都是晓得的,原本我也已经看开了,只消他们别牵扯到我身上,也就随他们去了。”

“今儿我那继母听说,老爷今年四十整寿要大肆操办一番,便带着两个妹妹过来帮忙,谁知……谁知竟被老爷和蓉哥儿盯上了!”

“如今他父子连同你家琏二爷,三个人围着我妹妹狼也似的乱转,说什么也不让她们离开……”

“我们家二爷也在?!”

王熙凤本想探听些风月下心底的好奇,却哪里想的到贾琏竟也有份?

当即便恼的恨不能揉碎了手里的茶盏!

有心要去大闹一场,这里却毕竟不是自家,最后只能起身一跺脚,道:“既如此,就让这没良心的乐死在你家好了,我回去等着守寡便是!”

说着,便不顾尤氏的挽留,头也不回的走了。8)

第334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二天上午。

在刑部召集并主持的‘神仙散专项整改’会议,在各部门受邀官员的通力配合下,于刑部大堂顺利召开。

首先进行的会议环节,自然是对广德的歌功颂德。

大约是因为通政司的人在场,所以这一环节中,各衙门的代表都显得极为踊跃,摆出各种跪舔姿势,几乎都要把那马屁舔肿了。

不过孙邵宗敏锐的发现,通政司派来的书记官,从头到尾就只沾过一次墨,显然是在装模作样,并未将这些歌功颂德记录在案——作为官媒的从业人员,这厮的思想觉悟有点低啊!

等到歌功颂德完毕,终于到了扯皮……啊呸,是讨论正题的时间。

制作神仙散的方子,如今已经传的到处都是,要想从源头根治,除非把几味常见的药材都列为违禁品——但这一选项,遭到了太医署的强烈反对,所以还没等开始讨论可行性,就已经胎死腹中了。

既然源头无法掐断,自然只能从吸食人群上想办法进行防治。

然而在具体的防治方针和职责分配上,刑部左侍郎许良和孙绍宗‘亲切交流’了许久,也未能达成统一意见。

最初是许良摆出了上级领导的嘴脸,想强行把这事儿推诿到刑名司头上,届时刑部只负担督导监察之责——说白了,就是典型的要功劳不要麻烦。

在几次申辩无效之后,孙绍宗只得拿出了两份‘呈请书’,将这厮怼了回去。

作为前刑警队长,对毒品的危害性他自然是心知肚明,因此今年正月神仙散初露狰狞之后,孙绍宗便曾先后两次上书刑部,要求将‘神仙散’列为禁药,并明令禁止买卖交易。

不过这两份呈请书,都被刑部中层赤果果的无视了,甚至有人就此得出了,孙绍宗意图反攻倒算,迫害文人雅士的推论。

毕竟这神仙散,最初就是在文会上流行开来的,而且还真有人磕嗨了,喷出过几首不错的诗词——能让文思泉涌的好东西,区区一介武夫也配质疑?

如今形势随着广德帝的旨意而扭转,这两份被驳回的呈请书,自然就成了孙绍宗讨价还价的牌面。

当然,如果不是许良太过强势,非要搞什么以势压人,他也未必会打出这两张牌——毕竟刑部也算是刑名司的双重主管部门之一,谁没事儿乐意跟上级对着干?

这两张牌一打出来,场面顿时就尴尬了。

没出事儿的时候,下面重视上面漠视;眼下出了纰漏,却又要求下面身先士卒背黑锅……

若是在别的地方,下面人还真没处说理去,但在天子脚下这么搞,就明显不合适了——尤其孙绍宗如今声势正盛,即便是在刑部内部,也有相当一部分技术官员对其推崇备至,真要闹将起来,许良未必能占得了什么便宜。

不过场面尴尬归尴尬,皇帝交代下来的事情总得解决。

于是双方经过一番‘热切而友好’的交流,终于取得了如下共识:

这个锅,果然还是该拉着礼部一起背!

学富五车的士子们聚众吸毒,还搞到当街裸奔的地步,这难道不是礼教出了问题?!

再说要惩治秀才举人,也当真离不开礼部的支持——按规矩,除非是犯下刑事重罪,否则都必须先革去他们的功名,地方官府才能进行判决。

而京城的学政,向来都是由礼部官员兼任。

于是乎,原定于一天内结束的会议,就拖延到了第二天下午。

这期间的唇枪舌战且不论,在固定的歌功颂德环节里,孙绍宗又敏锐的发现,只要一到礼部侍郎张秋发言时,通政司的书记官便奋笔如飞。

看来不是人家思想觉悟不够,而是昨天与会的官员水平太差,拍马屁没能拍出高度和广度。

书不赘言。

等带着厚厚一叠会议纪要,返回自家府邸的时候,又已是月朗星稀。

孙绍宗按惯例在院子里,用灯笼驱散了身上的‘邪祟’,这才悄默声的进了里间,谁知进去一瞧,那床上竟是并肩躺着两人——再细看,原来是香菱也在床上。

“嘘~小声点儿,莫吵醒了她。”

阮蓉倒还没睡踏实,听到些微的动静,便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孙绍宗蹑手蹑脚的凑到床头,看看香菱眼角尤带泪痕,不由皱眉道:“怎么了这是?咱家这深宅内院的,难道还有人敢欺负她不成!”

“老爷想到哪儿去了。”

阮蓉白了他一眼,顺势将那雪白的臂膀往前伸了伸,孙绍宗立刻心领神会,上前将她轻轻拉起,又在背后垫上了枕头和褥子。

然后他自己也六九式的靠在床尾,用被子掩住双腿,这才听阮蓉继续道:“今儿见了面才晓得,三少爷家的长子竟是个兔儿嘴——香菱回来就犯起了嘀咕,方才我哄了好一会儿才睡下。”

兔儿嘴?

孙承业的儿子竟然是先天性唇裂?!

孙绍宗闻言也不由吃了一惊,这事儿他可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随即他忙又追问道:“大嫂应对的如何?没出什么纰漏吧?”

若没有这档子意外,他倒不担心贾迎春应对失措,但现在嘛……

“一开始有些慌了手脚。”

阮蓉摇头道:“不过大太太到底是个心善的,我帮着打了几句圆场,她便趁着送礼物的当口,把那孩子圈在身边好生怜惜了一番——瞧三少奶奶的意思,倒是挺感激的。”

“那就好。”

孙绍宗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实在轻松不起来。

如果是在后世,先天性唇裂还可以通过手术修补,眼下却是一辈子都要背负的‘烙印’,尤其还是在最显眼的五官上。

而科举有一条基本要求就是‘五官端正’,虽说用不着多么英俊帅气,但类似兔儿唇这种形象,肯定是被排除在外的。

在以诗书传家自居的金陵孙氏,只这一条就足够让人扼腕叹息了。

如今想来,孙承业想要搬到京城住,恐怕也有这孩子的原因——甭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的关注,对孙承业夫妇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嘱咐道:“明儿一早,记得把那礼物给我准备好——对了,再添一把小匕首,就是大哥给毅儿留着,准备抓周时用的那柄。”

第335章 阵眼

四月十七。

老天爷大约也是不怎么喜欢贾珍的,所以打从后半夜就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到天亮时,雨势非但未曾衰减,反而下的愈发稠密了。

要说这长得高也不全是好处,孙绍宗一路擎着油纸伞到了前院,那衣襟下摆就已然湿了大半。

张成早披着蓑衣在廊下候着呢,一见孙二爷来了,忙几步抢到车前,将个皮垫子铺在地上,又把那加了防水外罩的车帘子挑开。

孙绍宗先在皮垫子上蹭了蹭鞋底,又顺手将伞挂在车厢顶部的倒钩上,这才麻利的跳上了马车,正准备吩咐张成起身上路,却听外面有人吵吵道:“二哥、二哥,且等我一下!”

循声望去,却见薛蟠连伞都没打,抱着脑袋从侧门扑将进来,又一路踩着水花奔到马车前,没心没肺的笑道:“方才撞见贾雨村,才听说二哥今儿也要去宁国府贺寿,咱们一道走呗,路上也好说些闲话解闷。”

说着,便大咧咧往车上爬。

“脚!”

孙绍宗没好气的一瞪眼,他才又下车把鞋底蹭了。

等这厮重新没皮没脸的爬到车里,孙绍宗也只得将身子往里缩了缩,给他腾出了一部分空间。

薛蟠也当真是不客气,屁股在车里坐稳当了,便扬声吩咐道:“老张,走了!”

俩人这加起来四百多斤的分量,马车起步时还真废了不少力气。

等车轮滚滚,出了孙府的侧门,就见薛蟠那金灿灿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外——也不用人招呼,便悄默声的跟在了后面。

“听说你前些日子染了风寒。”

却说在车厢里,孙绍宗上下打量了薛蟠几眼,见他气色红润,便道:“如今瞧着,倒像是已经大好了的。”

“别提了。”

说起‘风寒’二字,薛蟠便一脸的郁闷:“刚从荣国府回去我就病倒了,母亲还以为是染了什么邪祟,兴师动众的折腾了好几日,憋也把我憋死了!”

说着,他又故作神秘的道:“二哥可晓得,珍大哥托人请你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正是孙绍宗百思不解的地方,于是也稍稍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薛蟠见他对这话题感兴趣,顿时也便得以起来,眉飞色舞的比划着道:“我也是听个老道私下里说的,珍大哥对原本的儿媳妇秦氏,一直念念不忘……”

却原来前几日,薛姨妈小题大做的,请了不少‘高人’给薛蟠驱邪——可他不过就是偶感风寒罢了,又能有什么好驱的?

一连赶走了几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眼见再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他干脆跟新来的老道商量,俩人在屋里井水不犯河水,等自己病好了赏钱照给不误。

当然,其实薛蟠是琢磨着,等自己身子骨康健些,就把这仙风道骨的老骗子轰出去了事。

可俩人这么在屋里大眼瞪小眼的,尤其那老道也不是什么美男子,时间一久,难免便有些尴尬——于是也不知是谁先挑了头,这一老一少便开始尬聊起来。

别说,老道虽然是个装神弄鬼的,这肚子里的奇闻异事还真不少,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的,听了两三日都不带重复。

到最后薛蟠是依依不舍,亲自把老道给送出了家门,非但给足了‘话疗’的钱,还约定有时间继续听老道说故事去。

而贾珍的事儿,也正是从老道嘴里听来的。

据说这位宁国府大爷最是‘重情重义’,前年儿媳妇秦氏死后,倾家荡产的风光大葬不说,至今都还会时不时的会梦见她。

初时贾珍倒也并不在意,只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次数一多,便难免犯起了嘀咕。

请了几个高人,都说是秦氏的魂魄恋栈不去,时间一久怕是会化为厉鬼作祟,因此必须好生超度一番,让其早日投胎转世——只是这超度来超度去的,贾珍那梦却一直没见断根儿,而且身子骨也当真越来越差了。

最近又有高人指点,说是这府里阴煞太盛,必须得引来大量阳煞气息,才好破除这阴煞格局,使得尘归尘土归土。

这大量阳煞之气,指的自然是阳刚男儿的气息。

正巧贾珍最近要办四十整寿【五十才能称大寿】,于是便特意邀了不少四营一卫的中低层将领,打算趁机破了这阴煞格局。

而这其中,少不得还要找个阳煞极盛的人,来充当最重要的阵眼!

听到这里,孙绍宗心中恍然之余,却也忍不住有些郁闷起来——这一个个的,怎得都拿自己当阳器……呃,当法器用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年头的人,总爱把断案和神神鬼鬼联系在一起,于是像孙绍宗这样的破案能手,在普罗大众看来,自然也就成了驱邪捉鬼的高人。

薛蟠这时又建议道:“依我看,二哥不妨趁机狠狠敲他一笔,总不能白帮他做这什么阵眼吧?!”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翻了个白眼,便把话题扯到了旁处。

一路无话。

到了宁国府左近,早有两个披着斗笠的小厮迎了出来,与张成问答了几句,这才将马车让到了里面——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坐车进去的,大多数马车、轿子都只能停在朱墙之外。

“哈哈哈……”

那马车刚在指定位置停稳,还不等孙绍宗和薛蟠下来,便见贾珍匆匆自大厅里迎了出,隔着老远,便喜笑颜开的拱手道:“孙老弟大驾光临,敝府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果然是有求于人,否则他好歹也是正二品的爵位,断不用跟孙绍宗如此客气。

不过……

这宁国府的‘辉’,不是早就被他给扒光了么?

心下这般想着,孙绍宗便也和薛蟠下了马车,拱手与他客套了几句。

那贾珍瞧见薛蟠也在,明显有些迟疑,不过转念想起了什么,便又笑道:“实不相瞒,自那日在怡红院里见了老弟的手段,我便想和老弟好生结交结交——左右离寿宴也还有一段时间,老弟且陪我去后院闲聊几句如何?”

说着,又冲薛蟠一笑道:“薛老弟也一起来吧,听说最近你和我家蓉哥儿做了好些大事,我也正想扫听扫听呢。”

薛蟠一听这话面上便有些讪讪,显然这所谓的‘大事’,绝不是什么好事。

第336章 尤三姐

怪不得上次薛蟠在鼎香楼设宴时,还特意请了贾蓉到场呢,原来两人私下里早有勾搭。

就不知这俩货,究竟是怎么臭味相投的……

孙绍宗心下好奇的紧,可当着外人也不好细问,也只能先客随主便,跟着贾珍向后宅行去。

因雨势未歇,三人又未曾携带什么雨具,自然要顺着回廊绕行,这一路七扭八拐的走出能有半刻多钟,忽见前面一座厅堂修的别致典雅,颇有些遗世独立之感,

就听贾珍得意洋洋的介绍道:“这花厅是家祖晚年所建,虽不及西府的荣禧堂宏大庄正,内中却也是别有乾坤。”

“有什么乾……”

薛蟠最是听不得人卖关子,那嘴巴一张便待问个究竟,两只眼睛却忽然灯泡也似的瞪圆了——却原来前面拐角处,正迎头走来几个女子,个个都是身姿窈窕、眉眼如画。

当中有个细高挑的少女,装扮最是与旁人不同。

按说今儿是宁国府家主的寿辰,即便不穿大红色,起码也该挑个暖色才对——偏她却是一身雪缎白的长裙,只裙角处染了些淡青色,满头长发更是只用乌木簪绾了,通体如墨似瀑,不挟一丝杂质。

这身装扮乍看素净无比,但配上她狐儿媚的五官,却反倒更增几分撩人春色!

便是孙绍宗与那黑磁也似的眸子对上,都忍不住想要将那‘清白’撕扯开,瞧瞧她这一身媚骨究竟是何等的景致。

却说此时对面那几个女子,也已经瞧见了贾珍三人,为首的娇小妇人不觉便有些慌乱,有心原路折回去,却又实在来不及了。

没奈何,只得领着身后的莺莺燕燕,低眉垂首的闪到了一旁。

她身后几个女子,也都是鹌鹑似的缩着肩膀,唯独那高挑狐媚的少女,非但不肯低头,反而扬起雪白的脖颈,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孙绍宗与薛蟠。

与孙绍宗审视的目光撞在一处,她更是扬眉翘唇,似是在秋波暗送、又似在戏谑嘲讽,偏越是这般捉摸不透,便越是让人想要探个究竟。

也幸亏孙绍宗还有些定力,若是换成一旁的薛蟠,怕是早又露出种种丑态了。

等三人到了近前,为首的娇小妇人急忙福了一福,柔声道:“老爷。”

“嗯。”

贾珍含含糊糊的应了,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拙荆。”

原来这打头的娇小妇人,正是贾珍的续弦尤氏。

以前在荣国府里,曾听说她有个别号叫做‘聋哑婆婆’,本以为会和贾赦的续弦刑氏一般,该是个年长的老女人呢。

如今瞧见真容,却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身量不高、比例却是极佳,而且眉眼柔顺娇怯,属于标准的小鸟依人型。

“见过嫂夫人。”

孙绍宗拱手施了一礼,却没听见旁边薛蟠有任何反映,用眼角余光扫了这厮一眼,却见这厮大张着嘴,正把眼珠子贴到那白衣少女,与另一名红衣少女身上,来回的打转。

这丢人现眼的货!

孙绍宗用肩膀顶了他一下,薛蟠这才反应过来,忙也学着孙绍宗的样子,拱手与尤氏见礼——只是嘴里叫着‘嫂夫人’,他那一双贼眼却仍是直勾勾的,盯着两个并肩而立的少女。

这货算是彻底没救了!

好在那贾珍也是一般无二,同样正腆着老脸垂涎欲滴,倒未曾注意到薛蟠的丑态——看来这两个女子,也并不是他房中的妻妾。

等贾珍薛蟠看罢多时,这才依依不舍的转过了回廊拐角。

“咯咯咯……”

目送三人远去,那白衣少女便揽住红衣少女的杨柳细腰,笑的前仰后合:“那孙大人在公堂上断案时,瞧着威风凛凛一身正气的,想不到私下里也是个俗人——方才那眼睛贼忒忒的,怕也只比姐夫强了这么一丢丢。”

说着,她便又亮出雪白的皓腕,比了个米粒大小的缝隙。

原来这两个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尤氏继母当初改嫁时,带到尤家的两个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

那红衣的尤二姐娇娇怯怯,看着便和尤氏一般,是个没什么脾气的。

而这尤三姐向来胆大泼辣,常做男子打扮出门闲逛,故而也曾见过孙绍宗升堂问案的样子。

“别胡说八道!”

尤氏慌忙拉了她一把,呵斥道:“赶紧的,莫让西府的大太太等久了!”

“小妹,你便少说几句吧。”

那尤二姐也羞臊的推开了妹妹,乖巧的随着长姐继续往前赶。

那尤三姐自己一个人落在后面,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得不情不愿跟了上去。

话分两头。

却说薛蟠跟着贾珍走出没几步远,便心急火燎的打听起了那两个女子身份背景,待听说是尤氏的妹妹,便没口子的赞道:“嫂子虽也是个好颜色的,可同她这两个妹妹一比,却是差了不少行市!”

“尤其是那穿白衣服的,啧啧~当真是风流标致的紧,听说蓉哥儿原本的媳妇也是个大美女,却不知比这尤三姐……哎呦喂!”

孙绍宗从他胸膛处收回了拳头,顺势冲贾珍拱手道:“珍大哥勿怪,这厮向来便是口无遮拦,倒不曾有什么歹意。”

“哈哈,老弟多虑了。”

贾珍却是不以为意的哈哈笑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薛兄弟这才是真性情,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如何会怪罪他?”

说着,他便又压低了嗓音,挤眉弄眼的道:“不过这小蹄子瞧着骚浪,内里却是个刺头,没几分手段怕是降不住她。”

尼玛~

这贾家还真是淫才济济!

要早知道他是这反应,孙绍宗就不拦着薛蟠了——说实话,他其实也挺好奇,那生前以绝色著称的秦可卿,与这尤三姐相比究竟是孰高孰低。

说话间,三人便已经到了那花厅左近。

顺着房檐到了门前,挑开帘子进去,外面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顿时便小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却另有一等潺潺溪流的动静取而代之。

可这屋里怎么会有溪流声?

贾珍见二人面现疑色,便又得意道:“两位贤弟随我来,且看看这花厅的别致之处。”

说着,将两人领到了左侧隔间里,却见里面赫然竟是一个青石堆砌的池塘,而底部咕嘟嘟喷着水泡的,分明是便是一口泉眼!

而那溪流潺潺声,正是这清泉池塘里的水,顺着陶瓷管道泊泊流出屋外的动静。

哗啦~

孙绍宗还在打量那清泉,贾珍却又将旁边橱柜左右拉开,露出几艘雕琢精美的战舰模型来。

他小心翼翼拿起一艘,投入到了清泉当中,就见那甲板上有许多花生粒大小的水兵,正随波逐流的摆出了各种动作。

仔细一瞧,却似是在演练军阵!

孙绍宗忍不住赞道:“这东西制作的当真精巧!”

贾珍得意的笑了笑,又取了一艘战舰下水,两艘战舰在水里刚撞在一处,便忽的各自弹开,紧接着就听船舱里隆隆闷响,竟是一连敲了几声战鼓!

随即那船舷两侧自然洞开,竟露出许多指甲盖大小青铜火炮来!

贾珍又伸手将其中一艘战舰,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次两艘战舰,便迅速的并拢在了一处,上面的水兵们全都贴到了相连的船舷上,似乎是要展开一场激烈的接舷战!

薛蟠在一旁揉着胸口,只瞧目瞪口呆:“这……这咋得还活过来了?!”

孙绍宗心下琢磨了半响,便猜到那船身应该是装了磁石——但以眼下的科技,能做到如此精密的程度,也绝对称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这时就听贾珍得意洋洋道:“家祖当年曾任天下水军大都督,经历大小水战数十场,而这些战舰正是仿照他当年乘坐过的旗舰所制。”

啧~

看看这些武装到牙齿的狰狞战舰,再看看贾珍那一脸酒色过度的德行——也真亏他好意思提起祖上威风!

第337章 夜惶惶姐妹反目

这寿宴一直折腾到亥时【晚上九点】,才算是酒酣兴尽。

此时外面的雨也早就已经停了,众人便三五成群的离席而去。

不过与旁的宾客不同,孙绍宗离了酒席之后,却并未出门乘车而归,反倒是在宁国府家仆的引领下,兜兜转转的向着后宅行去。

至于目的么……

当然是在那位‘高人’指定的地方,以自身为阵眼,牵引今日寿诞上聚集的阳煞之气,一举击破这聚阴之地的格局!

这听起来是不是很玄幻、很灵异?

其实说白了,就是让孙绍宗去后院睡上一晚罢了——而且还不是白睡,贾珍豪爽的拿出了一面八宝琉璃镜作为谢礼。

这所谓的‘八宝琉璃镜’,就是在巴掌大一块水银镜,用纯银的镜框嵌了,又镶了六块颜色各异的宝石。

要搁在后世,最值钱的肯定是那六块宝石,但眼下水银镀膜的技术还不过关,导致水银镜成品率极低,可说是有价无市。

故而这巴掌大的小小一面,少说也能值个三、四百两银子,再加上那几颗宝石,开个五百两的价格绝不为过。

只要睡上一觉,就能赚到面‘八宝琉璃镜’,这便宜买卖若是不答应,回去却怎好向阮蓉交代?

故而上午贾珍提起时,孙绍宗便半推半就的应了。

如今散了席面,他自然要依照约定行事。

却说孙绍宗跟着那家仆,兜兜转转的绕行许久,才终于来到了距离贾珍居所不远的一处小院中。

据说这里以前是贾蔷的院子,后来因为外面风言风语的,说是叔侄二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贾珍为了避嫌,就把贾蔷安排到了别处。

从这一点看来,他应该是个坚定的异性恋——否则以他烂大街的名声,完全没有必要忌讳什么。

“孙大人。”

那仆人将堂屋的房门左右推开,便一脸荡漾的笑道:“您老且进去好好享受,小的就不叨扰了。”

孙绍宗一听这话,立刻猜到里面肯定是打了‘埋伏’。

果不其然。

挑帘子进了里间,便见那榻上早铺开了被褥,里面鼓鼓囊囊的,隐约显出两个人形来。

孙绍宗上前扯住背角,轻轻往上一撩,便见两个白羊也似的少女正蜷缩在里面,感觉到光亮后,她们立刻抬起臻首,甜甜的道:“奉老爷吩咐,奴婢们来帮大人暖床。”

这两个丫鬟论颜色、身条,虽还称不起‘绝色’二字,但也算是上上之选——如今不着寸缕、暖玉温香的偎在被子里,望之实令人兽血沸腾!

不过……

孙绍宗将挂在床头的衣服取下,面无表情的抛给了她二人,道:“现在床已经暖过了,哪来的回哪去吧。”

两个丫鬟闻言便是一愣,随即那目光便集中在了孙绍宗下半身上,大约是在琢磨着,这位大人瞧着人高马大的,却怎得竟是个‘天阉’?!

“还不赶紧的!”

孙绍宗感受到那目光,立刻沉下脸来呵斥道:“若是因为你们两个,泄了这好不容易聚集过来的阳气,你们担待的起么?!”

两个丫鬟显然也知道‘阵眼’的说法,故而都是一脸恍然,急忙把衣服套上,争先恐后的奔了出去,又一路踩着积水出了院子。

唉~

等外面重新安静下来,孙绍宗忍不住叹了口气——瞧了方才那么一幕,今儿晚上怕是要孤枕难眠了。

不过那两个丫鬟,一瞧便是经常奉命侍寝的样子,说是丫鬟,其实就是家养的娼妓,而孙绍宗对于这种职业的人,向来是不怎么感冒的。

所以尽管瞧的心痒难耐,却还是忍痛赶走了她们。

且先不提孙绍宗在里面如何。

却说等那两个丫鬟消失在大门外,花丛后面忽然闪出一条身影,却赫然正是那尤三姐,只见她喃喃自语道:“这孙大人倒是个有趣的,可惜生的粗鲁了些,若是能再英俊一点儿……”

她略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便又小心翼翼往里间窗前凑。

“小妹!”

便在此时,又有两个女子小心翼翼的进到了院里,眼见尤三姐如此鬼祟模样,当先那个娇小玲珑的妇人,便忍不住压低了嗓子,跺脚嗔怪道:“若不是二妹妹漏了口风,我还不知道你竟跑到这里来了——你莫非是疯了不成,这要让人瞧见可怎生是好?!”

尤三姐听到这动静,诧异的回头望去,却原来是尤氏和尤二姐寻了过来。

若是以前,她对这名义上的大姐,倒还有那么几分敬畏之心,可经过最近几天的经历,她却是彻底看破了尤氏的外强中干,那几分敬畏也便一股脑化作了鄙弃。

故而她大咧咧迎了上去,混不在意的道:“姐夫说过,在这府里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没说有什么不能逛的地方——再说我也不过就是想看看,这孙大人究竟是怎么驱邪的。”

见尤三姐这份混不吝的样子,甚至还拿出贾珍压人,尤氏一时直气的酥峰乱颤、手脚冰凉。

只是又是也晓得这个幺妹儿,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又不好跟她闹起来,于是也只能强压着心头的怒气,哀求道:“算我求你了成不成?你便消停些,莫要再让我难做了。”

“莫要让你难做?”

尤三姐凤目一历,叉着蛮腰冷笑道:“你坐视我们姐妹被他父子调戏的时候,又何曾想过我们两个的感受?”

说着,尤三姐想起这几日以来,姐妹二人狼狈不堪的窘境,心头愈发的火大,于是嗓音也情不自禁的拔高了几度:“事到如今,你反倒想让我们体谅你的难处,当真是好大的面皮!”

“我……我……”

尤氏被她这一说,也确实有些理屈词穷。

正支吾以对,忽听那堂屋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谁?谁在外面?!”

尤氏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扯住尤三姐的胳膊,连拉带拽的催促道:“好妹妹,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去再说!”

尤三姐看她这慌张至极的模样,心下却反而又生出了戏谑之心,反手扣住尤氏的胳膊,用力往那堂屋门前一推,嘴里笑道:“姐姐留下来挡一挡,我和二姐先走一步了。”

说着,也不管那尤氏如何,拉着尤二姐便奔出了院子。

却说那尤氏冷不防被她推了一把,那娇小玲珑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四五步,眼见就要站住脚跟,谁成想正踩在一汪积水上,脚下打滑,竟是噗通一声坐到在了堂屋门前的石阶上。

这疯疯癫癫的鬼丫头!

尤氏心头恼怒,正待爬起来追出去同那小蹄子狠狠撕扯撕扯,忽听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诧异道:“你怎得又回来了?”

第338章 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糟了!

耳听得随着那浑厚的声音,沉稳的脚步声也是越来越近,尤氏心头便如擂鼓一般咚咚乱跳——这要是被孙大人瞧见,却该如何解释?!

惶急之下,她双手在台阶上用力一撑,便待爬将起来,来个逃之夭夭。

谁知刚将那娇小玲珑的身子挺直了,便觉得脚腕上针刺似的剧痛,身形一踉跄,便又要摔个马失前蹄!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尤氏已是摇摇欲坠,一只大手忽然插到了她腋下,微微向上一发力,便稳住了她的娇躯。

尤氏那颗芳心先是一松,继而便又提到了嗓子眼,盖因那只大手穿过她的腋下,五根粗壮的手指竟漏出了相当长的一截,只要顺势一弯,便能毫无阻隔的盖在胸前!

这如何使得?!

尤氏心下惶惶,便待拼命挣开那只大手的扶持,谁知还未等身体力行,又听孙绍宗在身后无奈道:“你那同伴也当真是不讲究,怎得也不说扶你一把,便自顾自的跑了?”

“你也一样,我只是不用你们暖床罢了,用得着这么慌里慌张的么?”

暖床?

尤氏微微一愣,随即顿时恍然起来。

贾珍派了两个丫鬟来侍寝的事儿,她也是晓得的,而方才在外面时,更曾影影绰绰的看见两条身影出了院门——这两下里一对应,她如何还不知道,孙绍宗是把自己当成了是来侍寝的丫鬟?

一时间尤氏又是羞恼、又是庆幸,暗道若能就这般稀里糊涂的走掉,倒也免了一场天大的尴尬。

于是她便臻首低垂,闷身闷气的道:“劳烦孙大人挂心了,奴婢自己能走。”

孙绍宗果然不疑有他,闻言立刻便收回了那只大手。

尤氏欣喜不已,忙不迭迈步往外闯,只是这左脚踩在地上,脚腕便又是火烧火燎的一阵剧痛,她强忍着走了几步,却是越走越慢越走越瘸。

正不知何时才能从这院子里出去,忽听身后又是脚步声响,紧接着腰间一紧,竟是被孙绍宗伸手环住,那蒲扇似的大手在小腹上一搭,便恍似个铁烙铁,只‘烫’的尤氏险些尖叫起来!

“你脚腕上的骨头大概是错位了。”

这时便听孙绍宗在背后道:“若这么一路走回去,说不定整只脚都要废掉。”

整只脚都要废掉?!

尤氏那到了嗓子眼的尖叫,顿时便被唬了回去,她眼下本就不讨贾珍的喜欢,若是再瘸了一条腿……

“孙大人,那……那我该怎么办?!”

一着急,她自然再顾不得用什么假嗓子。

而这娇滴滴软绵绵的腔调,传入孙绍宗耳中,他便暗道了一声‘果然是她’。

却原来一开始出门的时候,因为眼睛还没有适应亮度的变化,所以他的确没能认出尤氏——可后来放开尤氏之后,瞧那娇小玲珑的身子走了几步,他却是越看越是起疑。

此时听了那独特嗓音,更是立刻确定了尤氏的身份!

不过……

这贾珍也太下本了吧?竟然把老婆都派过来侍寝?!

孙绍宗心头先是跳出这么个念头,不过转念一想,便又觉得这想法不怎么靠谱——倒不是说贾珍干不出这荒唐事儿,而是他真要有这意思,也该一早就把尤氏派来,何苦先让两个丫鬟打头阵?

那她跑到自己门前,还莫明奇妙的崴了脚,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孙绍宗百思不得其解,便决定再行试探一二。

于是他故作严肃的道:“还能怎么办?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出去喊了人来,让她们扶你回去,然后明天再寻个正骨大夫也就是了。”

“不不不!”

尤氏一听说他要出去喊人,顿时又吓的花容失色,垂着臻首死命的摇头道:“大人千万别去喊人,我……奴婢歇息一下,自己走回去就成。”

瞧这反应,就更不像是贾珍派来的了。

难道说……

她是像李纨一般春心荡漾,故意过来撩拨自己的?

这倒是不无可能。

那贾珍身子虚弱的紧,应付‘儿媳妇’和其它的莺莺燕燕,就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哪还有余力使在她身上?

故而她虽是有丈夫的,却也如同守寡一般。

一般的妇人若是起外心,自然要挑那模样俊俏可心的;但若是守了寡的妇人,却往往更偏重实惠——‘交心’固然重要,可这‘走肾’也万万马虎不得。

却说想到李纨身上,孙绍宗便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暗自琢磨着那贾珍听了‘高人’的嘱托,晚上要在佛堂李吃斋礼佛。

而这尤氏暗中前来,定也已经瞒过了旁人。

如此想来,倒真是个偷香窃玉的好时候!

至于心理负担什么的……

睡旁人的老婆,孙绍宗或许会觉得道义有愧,但睡贾珍的老婆——应该算是替天行道吧?

于是他便试探着道:“左右你也是奉命来侍寝的,不如我替你治一治,然后留你在这里过夜,估摸着不等天亮,你就能下地走动……”

当初他在警校的时候,也曾学过些简单的正骨手法,而看尤氏那样子,应该也不是伤的很严重——所谓会残废之说,完全是他方才随口胡扯。

谁知这话还没说完,怀里的尤氏便挣命也似的挣扎起来,嘴里颤声道:“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眼见她这激动的,连脚上的伤势都全然不顾了,孙绍宗心下顿时又迷糊起来——这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眼见她挣扎的实在厉害,孙绍宗略一犹豫,便也只得放了手:“好好好,权当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想办法走回去吧。”

尤氏惊魂未定的喘息了半响,待要迈步向外走,可那脚踝上传来的剧痛,却又让踌躇起来,好半响,才嗫嚅道:“真……真的会废掉么?”

“何止!”

孙绍宗赌气道:“说不定还会烂掉呢!”

尤氏吓得娇躯一晃,默然垂首半响,竟嘤嘤啜泣起来。

这真是……

孙绍宗彻底的无语了,这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唉~

他叹了口气,正色道:“要不这样,我扶你进去把骨头矫正好,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我保证不拦着,更不会把这事儿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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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夜话

孙绍宗虽然说的义正言辞,但尤氏身处这腌脏之地,耳濡目染久了,却如何敢相信男人的凭空许诺?

可想到就这样走回去的严重后果,她又实在说不出‘拒绝’二字。

正自左右为难优柔寡断间,便觉腰间又是一紧,紧接着身子便如腾云驾雾一般,越过了台阶、跨过了门槛。

等尤氏反应过来,欲待拼命挣扎时,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却已经被放到了太师椅上,随即耳边又传来孙绍宗的呵斥声:“老实些,我真要想做什么,你便是再拼命挣扎又能怎样?”

说话间,那雄壮的身躯便蹲在了尤氏身前,自顾自托起了她那匀称纤细的右腿。

尤氏只觉脚上一轻,那杏黄色的高跟绣鞋,便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凉,却是连那布袜也被蛮横的扯了下来!

而那股凉意刚刚升起,一只大手忽然毫无阻隔的,将个小巧的天足紧紧裹住,暖融融的体温顺着足弓、脚踝一路蜿蜒而上,传到胸膛时却已是灼热无比,直将尤氏那颗冰封了数年的心,都烫的酥软、活泛起来。

“别……别……”

她羞不可抑的呢喃了两声,香腮上的那两团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脖颈。

两条胳膊向前探出,似是要阻止孙绍宗的‘轻薄无礼’,但伸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又反手捂住了的面孔。

心下翻过来覆过去,便只用一句话宽慰自己:他不晓得我是谁!他不晓得我是谁!他不晓得……

这是在‘掩耳盗铃’呢,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算真不知道她的身份,看到她这般动作,也该起疑心了。

更何况孙绍宗方才把她放在椅子上的时候,早看清了她那张红彤彤的瓜子脸!

算了~

她爱咋地就咋地吧。

孙绍宗无语的从她脸上收回了目光,捏着那足弓轻轻的转动着,嘴里道:“觉得疼的厉害,你便言语一声。”

然而一整圈转下来,尤氏却那敢言语半句?

无奈,孙绍宗也只能从她身体的应激反应,大致推断出了错位的骨头,然后在那脚腕上一边仔细摸索、一边回忆着许久不用的正骨知识。

好半响,孙绍宗这才又攥住了那娇小精致的足弓,正色道:“可能会有些疼,你要不先咬住帕子,免得尖叫起来吵到别人。”

这当口,尤氏也终于开始相信,他是真心要帮自己治伤了,虽被摸的浑身不得劲,却还是乖巧的分了一只手出来,摸索着从腰间抽出帕子,胡乱团了团,塞进两排银牙之间。

“你先好好准备准备……”

孙绍宗嘴里说着让她好生准备,手上却猛地一发力,将错位的脚踝重新矫正了。

“呜~!!”

尤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身子便如刚脱了水的鱼儿,不受控制的挣扎扭动着。

等这一波挣扎平息下来,孙绍宗这才道:“你试着活动活动左脚,看看是不是比方才好些了。”

尤氏仍是用双手捂着脸颊,却将那白玉似的小巧天足,在孙绍宗掌心上缓缓摇曳着,那五根脚趾羞怯的并拢在一处,便似新开的并蒂雪莲,粉嫩嫩耀人耳目。

这妇人模样、身段都无甚出奇之处,却不想竟藏了如此一双天足,即便不是周儒卿那样的足控,孙绍宗也不禁瞧的有些心神荡漾。

“好……好像……好像是好些了。”

直到尤氏颤巍巍的吐出几个字来,孙绍宗这才回过神来,忙又帮她把那罗袜绣鞋重新穿好——这高跟绣鞋的木头底儿足有三寸多厚,也难怪她崴脚之后,便不良于行了。

“看样子问题不大,你先休息休息,过会儿应该就能勉强下地走路了。”

把这鞋袜给她归置整齐了,孙绍宗又叮嘱了一声,便自顾自去里间净手,

等他梳洗完毕,重新回到外间的时候,却见尤氏仍是双手遮面,鸵鸟也似的缩着肩膀,不觉好笑道:“怎么,嫂夫人直到现在,也还是信不过我?”

‘嫂夫人’三字一出,尤氏便如五雷轰顶一般,心头那些庆幸与莫名的旖旎,更是瞬间灰飞烟灭,好半响才颤声道:“你……你怎么……”

眼见她吓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出了【虽然方才也没说出来】,孙绍宗往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正色道:“放心吧,今天晚上的事儿,我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顿了顿,他又耸着肩膀补了句:“反正这事儿让旁人知道,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尤氏闻言默然半响,这才慢腾腾把那两只手垂了下来,露出一张红彤彤的瓜子脸来。

这下总算是坦诚相见了。

孙绍宗便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嫂夫人,现在也没外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我这院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是困扰了孙绍宗许久,方才他之所以要点破尤氏的身份,也正是为了问个究竟。

尤氏略一犹豫,想到正是那尤三姐害得自己陷入如此窘境,便也懒得替她遮掩,一五一十的,将尤三姐偷偷跑来窥视的事情说了。

说到尤三姐将自己推倒在地,然后自顾自扬长而去时,尤氏又是委屈又是恼怒:“我也是替她的名声着想,才劝她赶紧回去的,谁知她竟然倒打一耙!”

“她只顾着埋怨我,却也不想想,那爷俩围着她们姐妹打转儿的时候,我这心里就能好受么?!”

“再者说了,若不是她那日打扮的风流妖娆,还偏要在我家老爷面前显摆,如何会落得眼下这般窘境?!”

“现在可倒好,里外都是我的错,我却招谁惹谁了?!”

说着说着,她情绪便忍不住激动起来,又认定孙绍宗不会外传,便干脆将自己这些年受过的种种委屈,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而这言语间,自然少不了要提起那早夭的秦可卿。

孙绍宗忍不住好奇道:“却不知你那幺妹和这秦氏比起来,那个的颜色更胜一筹?”

男人果然都是‘好色’的!

尤氏幽怨的白了孙绍宗一眼,却还是认真的答道:“若单论颜色的话,两人其实相差仿佛,但那秦可卿天生便带一股雍容贵气——若不是后来偶然发觉,我都不敢相信她那样的人,竟会和我家老爷……”

如此说来,还是那秦可卿更胜一筹。

啧~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这八个字,倒还真是像是那秦可卿一生的写照。

“那她是自愿的,还是被逼无奈?”

“这……”

尤氏迟疑半响,不确定的道:“或许两者都有吧,我家老爷虽然荒唐,但对她委实是下了心思的。”

“那贾蓉又是怎么想的?前后两任妻子都让亲爹给霸占了,难道他就能心甘情愿?!”

“蓉哥儿……”

尤氏摇头道:“我也瞧不透他怎么想的。”

“那……”

“这……”

两人有问有答,倒聊了许多宁国府的阴私。、

孙绍宗固然满足了好奇心,尤氏却也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这么多年来,又何曾有人认真听她道出心底的隐秘和苦水?

故而她一时倒也忘了要尽快离开。

“二哥。”

偏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你还没睡下吧?那我可就进来了啊!”

话音未落,那两扇房门便被人重重的推开了!

第340章 添头

碰~

两扇木门分别撞在墙上,动静算不得很大,却霎时间惊破了尤氏的肝胆!

她下意识便想跳起来闪避,可先不说来不来得及,吃了这一吓,浑身的骨头早都酥了,颤巍巍却哪里使得上力气?!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尤氏正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就见孙绍宗霍然起身,毫不犹的扑了上来,一把便将她揉进了怀里。

巴掌大的瓜子脸,被死死压在结实健壮的胸肌上,扑鼻的阳刚气息,和如擂鼓一般的铿锵心跳,登时让尤氏脑中一片空白,压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人闯进来,孙绍宗却反倒放肆起来了!

这时就听孙绍宗没好气的呵斥道:“薛大脑袋,你这厮怎得连门都不敲一下?!”

原来那醉醺醺闯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同孙绍宗一样,留宿在宁国府后院的薛蟠。

却说薛蟠大咧咧闯进来,眼见孙绍宗怀里抱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便讪讪道:“原来二哥正在里面快活呢,这却是我的不是了。”

若换了旁人,说完这话就该知情识趣的退出去才对。

然而薛大脑袋却哪有这等自觉?

嘴里道着‘不是’,却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孙绍宗对面,一屁股扎根在太师椅上,没口子的埋怨道:“这贾蓉实在不是个东西,老子不过才与他兜搭了几日,竟然就特娘的想蹬鼻子上脸了!”

眼见这厮一副要大倒苦水的样子,孙绍宗无奈,也只得先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尤氏横放在腿上,一手揽着她的粉背,一手假装抚弄着她的秀发,实则遮住了她的面孔。

等这一切都摆弄好了,他这才顺着薛蟠的话头道:“还有能比你更蹬鼻子上脸的主儿?这倒真是奇了!话说你和贾蓉最近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瞧贾珍上午那嘴脸,可不像是什么好事。”

这俩货该不会是做了些‘精亦求精’的事情吧?

“他们父子能有什么事儿?还不就是围着女人转!”说起这个,薛蟠便从头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愤愤不平的道:“一开始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那贾蓉瞧上了锦香院的云儿,想要跟我淘换淘换。”

那锦湘楼的云儿,自从去年夏天就被薛蟠包养了,虽说还算不得正经外宅,但不经他同意,那云儿却是绝不敢与人‘私通’的。

不过听他用这‘淘换’二字,就知道和那云儿之间,并无什么长情可言——估计只要好处给到了,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转租’给旁人。

果不其然,就听薛蟠继续道:“那云儿我也耍了大半年,虽说还没玩儿厌,但也不是舍不得让旁人分一杯羹——不过贾蓉这厮素来与我没什么交情,我自然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那厮一开始说是要补给我银子,后来拿不出那么多钱,便又想拿他那婆娘胡氏抵换……”

为了个窑姐儿,就要把结发妻子那俩抵换,估计这种事也就贾蓉干得出来!

薛蟠继续道:“那胡氏的模样虽也还凑合,可却是被他们父子俩用烂了的,听说就连赦大伯、琏二哥和那贾蔷也都曾使过——我那云儿却只招待过老冯和柳兄弟,算起来实在亏得慌,我便没有应下。”

这真是……

正经的宁国府少奶奶,接客数量倒比娼妓还要多些,贾蓉这到底是娶的老婆,还是养了个家妓?!

再有,这薛蟠喝了几杯猫尿,嘴里当真是没个把门的——这事儿能当着宁国府的‘下人’胡咧咧?

也幸亏自己怀里这个,并非是真正的宁国府下人,否则这事儿还不转眼便传的人尽皆知?!

孙绍宗正无语间,就听薛蟠又道:“连着商量了好几回都没能谈拢,前几日贾蓉忽然找过来,说是再加个添头给我。”

说着,他故作神秘的腆着脸问:“二哥猜猜看,这添头是哪个?”

孙绍宗心中一动,忽然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而是先抱着尤氏起身道:“你先等等,我把这暖床丫鬟送到里间,回头咱们两个再说话也不迟。”

说着,便匆匆进了里间,小心翼翼的把那尤氏放在床上,压低嗓音道:“等我出去打发了他,便想办法送嫂夫人回去。”

尤氏在他怀里坐了这许久,自然早就明白了他方才不过是事急从权,并没有轻薄之意,便一脸感激的点头应了。

却说孙绍宗转身回到客厅,正准备把薛蟠扯到院里,再听他说个究竟。

谁知这厮却早憋不住了,一见孙绍宗出来,便大着舌头嚷嚷道:“二哥肯定猜不出,那贾蓉竟是要拿他那继母做个添头!”

孙绍宗心下暗道了一声‘果然’,面上却是没好气的呵斥道:“莫要胡说八道,走走走,跟我去外面醒醒酒!”

“谁胡说八道了?!”

薛蟠却是瞪着眼睛不乐意了,又嚷嚷道:“他亲口说的,要拿这婆媳两个换我一个,我今儿过来就是来验货的!”

“嘘,你小声点儿!”

“二哥怕什么,他既然敢做,怎得还不让人说了?”

这货本来就是个莽撞人,眼下喝多了更是没有理智可言,而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出来,再拉着他去外面,也便没什么意思了。

故而孙绍宗干脆破罐子破摔,往对面椅子上一坐,无奈道:“说说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薛蟠哪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眼见二哥坐到了对面,他便又滔滔不绝的道:“我本来以为,贾蓉手里是捏了这尤氏什么短处,所以能逼她乖乖就范。”

“谁知方才听他说起,婆媳两个换一个虽然是真的,可贾珍那老东西却也跟着要分上一杯羹——用尤氏做添头,就是这老东西的意思!”

“可那尤氏生的娇小,实在不是我的菜。”

“我就琢磨着,干脆婆媳两个都不要了,只要他们帮我兜搭上,今儿撞见的那两个小美人儿,我便把云儿舍了也不亏。”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显出些淫荡来,随即便又化作了勃然大怒,愤愤道:“谁成想贾蓉那狗东西又觉得吃了亏,话里话外的,竟惦记上我家那贼婆娘了!”

“老子能拿自家婆娘做买卖?!”

“当时我便追着捶了他几拳,直打的他抱头鼠窜!”

要说这贾蓉惦记上薛蟠的老婆,倒还真不是自不量力,毕竟那王氏女也是出了名的放浪,至今还有两个孽种养在王尚书家里呢。

可贾蓉却哪里晓得,薛蟠自从娶了王氏女,就最怕被人戴了绿帽子,这提议不等于正戳在他肺管子上么?

也难怪薛蟠会勃然大怒。

总之,听完这‘乱糟糟’的故事,孙绍宗心下真是无语至极——他原本觉得孙家的情况,就已经够乱的了,谁知和大宅门里腌脏事儿一比,还真就算不得什么!

好半响,他才起身催促道:“你既然打了那贾蓉,怎么还敢在他家里留宿?趁着那贾珍在佛堂里闭关,一时无人替他做主,还不赶紧麻利的走人?!”

“这有什么好怕……哎~二哥且轻些!”

薛蟠不以为意,还待再逞几句英雄,孙绍宗却早不由分说的上前,揪住他的脖领子,小鸡仔儿似的拎了出去。

到了院门口,将他放在地上,又顺势在在肥臀上踹了一脚,催促道:“赶紧的,也免得你母亲在家里惦记着!”

薛蟠哼哼唧唧的嘟囔了半响,见拗不过孙绍宗,也只得悻悻的向前院去了。

目送他消失在回廊转角,孙绍宗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却又头疼起来——那尤氏便是再怎么没心没肺,听了方才那话怕也要深受打击,估计这会儿正万念俱灰呢。

自己这没名没分的,先是帮她捏脚,转过脸又得浪费唇舌去宽慰她……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她瘸着腿回去呢!

孙绍宗心里腹诽着,却也只能回了堂屋,在门外想了几句宽慰人的词儿,可不是不应景,就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当初在现代时,还真该多看几段鸡汤文的。

算了,还是进去之后随机应变吧。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挑帘子进了里间,谁知刚往前埋了两步,忽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瞅,却是只杏黄色的高跟绣花鞋!

这……

这不是尤氏脚上穿的那只么?

方才抱她进来的时候,暗道蹭掉了?

孙绍宗狐疑的拿起那只尚有余温的绣花鞋,又往前走了两步,转过那屏风,却见地上又躺了件大红色的裙子!

然后不远处是另一只绣花鞋,和两只罗袜!

这……

孙绍宗吞了口唾沫,抬头向着床上望去,便见那床头又挂上了几件贴身小衣,以及一个薄荷色的鸳鸯肚兜,而那锦被里裹着曲线玲珑的一团,分明就是个人形!

这可真是……

孙绍宗迟疑着到了床前,小心翼翼的揭开被褥一角,果不其然,便见个白羊也似的妇人,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娇声道:“大人方才不是想让奴暖床么,如今却还等什么?”

眼见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孙绍宗如何还不知道,她是极度失落委屈之下,干脆自暴自弃起来了。

只是自己究竟要不要顺水推舟,或者说是趁人之危呢?

眼见孙绍宗有些迟疑,那尤氏忽然抬起一条腿儿,用那纤足勾住了孙绍宗的脖颈,口中娇嗔道:“大人莫不是也和那薛蟠一样,瞧不起奴这个添头?”

这可真是要命!

孙绍宗纵有千斤巨力,却仍是难敌这软玉温香,只片刻功夫,那雄壮的身子便被她勾进了被褥里。

是夜,有词云曰:

比如常向心头挂,争如移上双肩?

搭问得冤家既肯,须当手亲拿,或是胳膊上擎,或是肩儿上架,高点银灯看咱,惦弄彻心儿欢,高放着尽情儿耍。

第341章 偷心

天蒙蒙亮。

孙绍宗拥着被子坐起身来,见旁边空空如也,便习惯性的向梳妆台望去,果不其然,阮蓉又在那水银镜前捯饬着呢。

自从用一身‘阳气’,换回了这巴掌大的玩意儿,阮蓉每天早上醒来的头等大事,就是先对着它梳妆打扮一番。

初时孙绍宗还忍不住要吐槽几句,这一连七八天下来,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咳~!”

撩开被子干咳一声,阮蓉这才被惊动了,忙喊了石榴进来,一起服侍着孙绍宗穿衣洗漱。

等收拾停当了,香菱也从西厢房赶过来,三人一起用了早饭——因为产期将近,孙绍宗特意叮咛她最近少看些书,尤其是少做些诗词,免得空耗心血。

香菱原本有些没心没肺的,又贪恋那诗词之道,整日里手不释卷,直到前些日子见了孙承业那兔儿嘴的长子,她这才收敛了不少。

吃罢早饭,孙绍宗照例驱车赶奔府衙。

等到了府衙,还不等从车上下来,就听那府门前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饶命啊大人!”

“小人冤枉啊!”

“学生是收人蒙蔽……”

却原来在那府衙大门外,正一溜排开摆着五个站笼,都是在禁令颁布之后顶风作案,仍旧私自炮制‘神仙散’贩售的商贩。

为了以儆效尤,昨儿下午孙绍宗判他们立站笼两天两夜,然后再按照情节轻重,追加五到八年的徒刑不等。

眼下他们虽然叫的凄惨,但孙绍宗却又怎会同情几个毒贩子?

先目不斜视的到门房点了卯,又施施然的去了刑名司里。

刑名司门口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几辆平板车停在院门前,十几个穿着单衣的力工,正马不停蹄的往里面扛着麻袋。

这是朝廷每年五月节时,按照惯例发下来的糯米、大枣,京城各级官吏人人有份——当然,白役之类的临时工,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故而孙绍宗另外又从私库里拨了五百两银子,责令林德禄采买一批时令肉蔬,准备当做刑名司的额外福利发下去。

刑名司所属的近两百名白役,自然也都被囊括在册。

虽说平摊到每个人头上,也不过才二两银子的好处,但这份受重视的感觉,却仍是让向来被忽略惯了的巡丁白役们,对孙绍宗感恩戴德不已。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进了堂屋,先让程日兴把昨天审结的诉讼案宗,送去卫若兰处复核,又让孙承业把大兴、宛平呈报的案宗取了来,自己先行过目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打回去重审的案子。

“叔父。”

刚看完一个‘恶婆婆嫌弃儿媳妇嫁妆太少,对其各种逼迫凌辱,致使儿媳妇新婚三天上吊自尽’的案宗,就见孙承业匆匆进来禀报道:“府尹大人使人传信,招您过去议事。”

“议事?”

孙绍宗疑惑道:“你可曾问过那传话之人,府尹大人招我去,究竟是要商议什么事?”

孙承业摇头道:“问是问了,不过那人却推说并不知情。”

虽说韩安邦如今彻底被贾雨村压下了风头,可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一府之尊,既然派人召见,孙绍宗自然不好推辞不去。

于是略略将那案宗整理了一下,便径自出了刑名司。

到了韩安邦院里,两人又分宾主落座之后,便见韩安邦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孙治中,去岁刑名司从无久拖不决的重案要案,怎得你今年继任治中以后,却反而有所懈怠了?”

孙绍宗微微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

这话听着像是在兴师问罪,实际上却是在推卸责任——不过推卸的,并非是他韩安邦的责任,而是卫若兰的责任!

因为眼下刑名司悬而未决的案件里,能称得上是重案要案的,也只有四月初七那日,在京西一家名为隆盛老店的客栈中,发生的‘偷心案’了。

因这案子一口气死了两男四女六个人,六颗心脏又都不翼而飞,故而在西城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什么恶鬼索命。

因为孙绍宗当时正奉命驻扎在荣国府里,这案子便由卫若兰接手侦办。

估计卫若兰是没能查出什么线索,又拉不下脸来求孙绍宗出手相助,故而才请了韩安邦曲线救国。

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立刻起身拱手道:“这都是下官的错,下官原本想锻炼一下卫通判单独查案的能力,却不曾想这案子竟如此麻烦,拖到如今也没能查出什么眉目。”

“呃……”

韩安邦原本想的是先进行突然袭击,等孙绍宗开口分辨时,再给他扣上因私废公、不注重安定团结等罪名,然后顺势把这案子压在他肩头。

谁成想孙绍宗反应这么快,而且丝毫也没有年轻人的冲动与毛躁,先毫不犹豫的把责任揽了下来,然后才婉转的指出,这案子是卫若兰在负责的。

韩安邦挑不出他话里的毛病,一时便有些语塞,好半响才又板着脸道:“既是如此,孙治中回去之后,不妨和卫通判好生议一议,尽快把这案子解决了,也免得外面物议沸腾。”

说着,就把那茶碗端起来,一副‘好走不送’的架势。

都快成‘空心大佬馆’了,还端着个架子摆脸色,看来这顺天府早晚是贾雨村的天下。

孙绍宗腹诽着告辞离开,等重新回到刑名司里,前后也不过才花了一刻钟的功夫。

因见程日兴已经回来了,本着一事儿不烦二主的原则,便又吩咐他再跑一趟,让卫若兰带着‘偷心案’的相关的资料,过来讨论案情。

“东翁。”

程日兴闻言,却并不急着动身,而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那卫通判几次三番与您作对,如今又是自作自受,您何苦要帮他……”

“旁人可不会管这案子是谁接的。”

孙绍宗无奈道:“眼下外面只要听说是顺天府在查案,肯定会想到我头上来——再说这死了六个人,总不能不了了之吧?”

这就是树大招风的为难之处,真要因私废公的为难卫若兰,恐怕最后败坏的,却还是孙绍宗自己的名声。

说着,他又摆手道:“去吧,记得把那刑师爷也一并叫来。”

第342章 隆盛老店灵异事件【上】

四月初六,约莫在傍晚时分,两男四女六个外地人,包下了‘隆盛老店’后面的一间独立小院。{随}{梦} щ{suimеng][lā}

第二天入夜之后,店小二周八斤按照店里惯例,到后院询问‘是否需要热水’时,发现院门大敞着,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周八斤担心是招了贼,忙喊来店里的赵掌柜,一起打着灯笼进屋查看。

结果竟然发现那六个客人,全部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心口处都被剜了老大一个窟窿!

赵掌柜当即便吓晕了过去,还是周八斤喊了隔壁院子里的客人帮忙,才将他抬回了前面。

只是这一耽搁,事情自然也便遮掩不住了。

等到赵无畏接到报案,连夜赶到的时候,早不知有多少人进出过现场,还遗留了不少的呕吐物。

经过现场勘验之后,确认这六人手脚都有被束缚过的痕迹,身上更是有多处伤痕,应该是在生前遭受过毒打。

致命伤是胸膛被剖开,并被摘走了心脏。

鉴于这一细节,卫若兰在接手这桩案子之后,便把矛头指向了仇杀,并指示祁师爷展开了更加细致的勘查。

然而这一仔细勘查可不要紧,案子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就听祁师爷苦笑道:“最初我找客栈里的人盘问,是想确定案发前后,都有什么人进出过客栈,谁知我这一问之下,所有人竟都众口一词,说那六人在傍晚之前,还活的好好的!”

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是这祁师爷说话,卫若兰只是偶尔响应两声,显然是觉得求助于孙绍宗,大大丢了自己的面子。

“傍晚之前还活的好好的?”

孙绍宗皱起了眉头,将那案宗拿起来瞧了瞧,这才质疑道:“可是验尸报告上,分明标注他们是卯时【早上七点】至午时【中午十一点】死的,怎么可能在傍晚时还活着?”

顿了顿,他又狐疑道:“莫非那尸体曾被动过什么手脚,导致死亡时间出现了误判?”

“学生也曾这般怀疑过。”

祁师爷两手一摊,继续苦笑道:“可一连几日盘查下来,却没有发现丝毫的痕迹——再说负责验尸的,是咱们府里的老徐,真要有什么猫腻,他也该能察觉出来才对。”

且不说老徐的专业素质,这祁师爷也是老刑名了,既然已经起了疑心,按理说也不太可能被蒙混过去。

“另外。”

祁师爷又道:“那六人非但衣服被扒了个精光,一应行李也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又不是本地人,所以直到现在也难以确认身份,凶手的动机更是无从判断。”

即便行李不多,加上六个人的衣服鞋袜,也该有相当大的一坨,想要悄无声息的运出去,怕是不太容易……

捆绑、殴打、剜心、甚至还有可能逼问了些什么,应该也需要不少的时间……

莫非是里应外合?

孙绍宗把种种嫌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问道:“那些目击者的供词都在何处?”

祁师爷忙上前,从那近百页调查记录中,选出了几张指给孙绍宗道:“大人请看,所有与时间有关的供词,学生都已经整理在了一处。”

看那厚厚一叠记录,再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就知道为了这案子,他着实废了一番心血。

孙绍宗将这几页口供仔细读了一遍,发现里面有近半是店小二周八斤的供词,剩下的一半,则分别属于住在隔壁院落的夫妇、隆盛老店的掌柜、附近酒楼的伙计、以及一个云游的道士。

供词内容大致如下:

店小二周八斤:小的早上被叫过去,询问咱们店里都有什么吃的,小人推荐了些拿手菜,谁知那几位客爷吃的很不满意,响午便又在附近的酒楼里点了一桌酒菜。

附近酒楼伙计王二狗:对对对,小人送来酒菜的时候,那几位客爷都还活得好好的——未正【下午两点】时,小人过来收盘子,也都还好好的。

店小二周八斤:那几位客爷想必是多吃了几杯,就那什么起来……嘿嘿,大人您也晓得,这男男女女一起在外面打尖,总也不是那么清白。

大约是动静太大,吵到了隔壁那两口子,隔壁的男客便上门理论,与里面一位女客吵的极凶,我跟掌柜的赶过去劝架时,那男人却已经被赶了出来。

我们两个好说歹说,才劝的那张姓客爷消了气。

荣盛老店赵掌柜:是我先听见里面吵起来了,才喊了八斤一起过去劝架。

住在隔壁的张凯:回禀大人,我和拙荆,确实听见他们在隔壁胡天胡帝——那会儿应该是‘申时’【下午三点】前后。

我上门想让他们小声些,谁知出来个泼辣女子,反倒臭骂了我一通!

对对对,就是其中一个死了的,这女人长了一张马脸,便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得!

张凯妻子:我当时曾想拦下相公的,但他执意要去理论,幸好只是吵了几句,否则人家那么多人……

店小二周八斤:到傍晚的时候,一位云游的道爷也不知怎么摸进了后院,说是要帮几位客爷摸骨算命,结果又被劈头盖脸的赶了出来。

荣盛老店赵掌柜:那老道进去的时候,我其实瞧见了的,不过反正后面几位客爷都屋里,也便没太在意。

四海云游的李道士:贫道为了重修庙门,才想在这京城赚些香火钱,近半个月在西城走了几十家客栈,大人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打听打听。

因客人们白天未必在屋里,所以小道都是早中晚上门卜卦。

那天傍晚,我进去之后还没把事情说清楚,一个胖大的汉子,便推推搡搡把我赶了出来——若不是有店小二扶了小道一把,小道怕是早被他伤着了。

店小二周八斤:我把老道扶出去,又约莫过了一刻钟,掌柜的便吩咐我去各屋转转,看看客爷们晚上要不要用热水,谁知竟然发现……

什么?您说他们上午就死了?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隔壁的张凯:这不可能!除非跟我争吵的那女人,其实是恶鬼变得!

张凯妻:死……死人,也……也能做……做那等事么?!

赵掌柜:大……大人莫开玩笑,小老儿明明……明明听到,那女子与隔壁客人吵架来着!

云游李道士:怪不得那胖大汉子硬要赶我出来,原来他竟是厉鬼所化!贫道当时是忘了开天眼,否则……

附近酒楼的伙计张二狗:大人,您……您这话小人就听不明白了,活人才要吃东西,死人……死人……死人应该是不吃的吧?

口供到了这里,便告一段落了。

但这内容实在是……实在是离奇至极!

六个在上午就已经死掉的人,竟然还在午后与这许多人有过互动!

而且李道士和周八斤,最后一次见到死者的时间,与发现尸体前后只隔了一刻钟,这点时间,莫说是杀人挖心,就算只扒光衣服带走行李,怕也难以做到吧?!

这还不算,旁边祁师爷见孙绍宗看完了,又忙补充道:“根据这些日子的调查,那周八斤自小便在西城长大,四年前进隆盛老店当伙计,从未离开过京城。”

“赵掌柜祖孙三代经营隆盛老店,同样从未离开过京城。”

“隔壁的张凯夫妇是津门府人市,平生第一次来京城,目的是为了探望两年前嫁过来的妻妹——因为与妹夫起了嫌隙,所以才临时住到了客栈。”

“李道士是河北沧州府人士,六年前在通州青龙观出家,半月前进京云游,以替人摸骨看相为生。”

“酒楼伙计王二狗,原是河北保安州人士,去年遭灾后一直流落在京城,数日前才到酒楼跑堂。”

孙绍宗听完之后默然半响,这才道:“你的意思是,这几个证人之间并无任何瓜葛?更不可能互相包庇喽?”

“正是!”

第343章 隆盛老店灵异事件【中】

却说孙绍宗了解完大致案情,又把验尸报告仔细读了几遍,便决定去现场仔细勘查、讯问一番。

卫若兰虽然一直都没怎么吭声,但孙绍宗动身的时候,却也悄默声的跟了上来——显然他心里对这个案子,也是颇为上心的。

隆盛老店位于京西马尾胡同,原本也算是繁华地段,但眼下嘛……

因为近来‘恶鬼摘心’的传闻甚嚣尘上,这附近的街道明显冷清了不少,听说一到晚上各家酒楼店铺更是门可罗雀。

再这么人心惶惶下去,估计连青楼里的窑姐儿都要被逼从良了!

闲话少提。

一行人到了那隆盛老店,便见一个捕快领着五个白役,正在店里吆五喝六据案大嚼,旁边桌上还摊着副牌九,那逍遥自在的样子,就差没把那窑姐儿叫来一起乐呵乐呵了。

旁人倒也罢了,卫若兰见状却是气的不轻——毕竟这差事就是他摊派下来的。

于是卫若兰想也不想,上前一脚便踹翻了那桌子,怒道:“狗东西!爷整日里殚精竭智的查案,你们在这里倒是逍遥快活的紧!”

谁知那捕快和白役们,慌里慌张的跪到了地上,嘴里喊的却是:“治中大人饶命啊!”

这下卫若兰更是恼了,正待给这些不开眼的东西长长记性,就听孙绍宗扬声道:“赵掌柜,这桌酒菜他们可曾付过账?”

那赵掌柜诚惶诚恐的道:“回老爷的话,小人等如今都出不得门,这些东西都是官爷们自己买来的,与小店并无干系。”

孙绍宗点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那为首的捕快,沉声道:“你等虽然没有趁机勒索,但当值期间,如何敢喝酒、赌博取乐?!”

那捕快忙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小的领着兄弟们昼夜守在这里,每日里实在是提心吊胆,故而晚上守夜时便偷偷买了些酒来壮胆,后来见无人管束,便……便愈发犯了糊涂。”

那‘无人管束’四字,听的卫若兰、祁师爷都有些尴尬,便也不好再冲这几个衙役发作什么。

于是孙绍宗先让林德禄记下,等回去之后再酌情处置,然后这才吩咐他们,把证人全都集中起来。

如今这客栈里,除了案情相关人等,早都散了个干净,故而只片刻功夫,一应人等便都在这大厅里聚齐了。

其中以赵掌柜和李道士年纪最大,约莫能有五十出头。

张凯夫妇三十许左右,瞧着应该是有些身家的。

周八斤和王二狗相差仿佛,都是十**岁的年轻人。

这六人在孙绍宗的注视下,都显得有些忐忑不安,但也还没有超出正常的范畴。

孙绍宗又从周八斤开始,挨个询问了一遍,也并没有问什么新鲜的问题,都是祁师爷和卫若兰以前早就问过的,而得到的答案,自然也和卷宗上记录的一般无二。

卫若兰见他翻过来覆过去,也只是重复自己和祁师爷问过的问题,便觉有些不耐起来,闷声道:“孙大人,这些问题我们以前都问过,难道你觉得他们还有什么隐瞒不成?”

“呵呵……”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一笑,忽然又问周八斤道:“最后将李道长赶出来的那胖大汉子,可是左边嘴角有一颗黑痣的那个?”

周八斤挠了挠头,皱眉道:“大人莫不是记错了?嘴角有黑痣的明明是个女子。”

“是么?”

孙绍宗又问张凯道:“你说自己曾与那马脸女子争吵过,那你可记得她当时是什么打扮?”

“小人自然记得。”

张凯躬身道:“那婆娘穿了件姓黄色的比甲,里面是白色的内衬,裙子……”

孙绍宗忽然插口道:“她穿的什么鞋?”

张凯微微一滞,随即便又肯定的道:“是双青色的硬底儿绣花鞋!”

孙绍宗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一旁的王二狗:“你进去布菜的时候,可曾有人帮手?”

“有的、有的!”

王二狗忙道:“有个手上戴着玉镯子的女人,帮我一起布的菜。”

“那镯子是在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王二哥毫不犹豫的道:“那女人是个左撇子,所以镯子就戴在左手上。”

孙绍宗又依次问了张凯的妻子、李道士、赵掌柜几个问题,其中两人对答如流,唯有赵掌柜支支吾吾的,推说自己年老记不甚清楚了。

等挨个问过之后,孙绍宗又让周八斤领着去了后面,仔细检查了那六人包下的小院。

首先检查的是案犯现场,也就是堂屋的客厅,即便时隔半个多月,地上仍散发着一股腥臭味儿,当时的血腥场景可想而知。

其次是紧挨着隔壁的东间,里面一床被褥乱七八糟的,虽然已经蒙了层尘土,却也能看出曾有人在上面欢好的痕迹。

再次是……

总之现场的痕迹和人证的口供,并无多少出入,可以说是相当的契合。

然而根据验尸报告,那些分明上午就已经死掉了,又怎么可能像活人一样‘点餐、用餐、欢好、争吵’呢?

这一圈转完,眼见孙绍宗沉吟不语,卫若兰终于吃不住劲了,又追问道:“孙大人可曾瞧出些什么来?”

话里既有讽刺挖苦的意思,却也透着几分期盼——估计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期盼孙绍宗能破案多些,还是不能破案多些。

孙绍宗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缓缓的道:“没瞧出什么,不过却也等于是瞧出了什么。”

这云山雾罩的!

卫若兰与祁师爷交换了一下眼神,祁师爷便苦笑道:“学生眼下实在是一头雾水,大人若是当真查出来什么,还请不吝赐教。”

孙绍宗反问道:“你认为这案子,最离奇、最古怪的地方是什么?”

祁师爷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已经死去的多时的尸体,还做了这许多事情!”

不过随即他便又迟疑起来:“可那周八斤等人的供词互相咬合印证,又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说实话,学生以前从不信这世上有鬼神,现在么……”

说着,祁师爷便茫然的摇了摇头。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道:“这当然不是什么鬼神,而是一场计划周密杀人案——不过也正因为这计划制订的太过周密,倒反而露出了马脚!”

第344章 隆盛老店灵异事件【下】

因为计划制订的太周密,所以露出了马脚?

卫若兰听得一脸懵懂,祁师爷似乎隐约猜出了些什么,却又实在不敢相信,好半响才迟疑道:“大人难道是想说,这些证人都是……都是一伙儿的?”

“当然!”

孙绍宗笃定道:“一开始他们回答问题时,与半个月前的口供丝毫不差,我便觉得事有蹊跷。”

“后来那些琐碎细节,他们也都能对答如流,我便确定这其中必有猫腻——过目不忘的人当然是有的,但一下子碰到这许多,祁师爷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怪是有些怪。”

祁师爷迟疑道:“可他们彼此之间,的确并无任何瓜葛——再说也不是个个都这样,那赵掌柜不就说的语焉不详么?”

“呵呵。”

孙绍宗呵呵一笑,道:“他可不仅仅是唯一一个语焉不详的,更是唯一一个在四月七日下午,没有亲眼见过死者的证人!”

唯一一个在四月七日下午,没有见过死者的证人?

祁师爷若有所思,卫若兰却嗤鼻道:“大人莫非糊涂了?这不是还有个张周氏么,她也只是在隔壁听到了些动静,如何能说赵掌柜是唯一一个……”

“等等!”

祁师爷忽然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亢奋道:“我有些明白大人的意思了,假定除了赵掌柜之外,所有人证都是同谋的话,当时与张凯对话的就不是什么马脸死者,而是他的妻子张周氏!”

“没错!”

孙绍宗冷笑道:“张周氏既然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呻吟声,那后面更加激烈的争吵声,她难道就听不到了?听到丈夫与女子发生争执,她即便不赶过去帮腔,总也不该躲在屋里,半点反应都没有吧?!”

“大人说的极是!”

祁师爷重重的点头附和了,随即却又愁眉不展起来,苦笑道:“可问题是,这五人之间实在并无瓜葛,仅凭推断,可证实不了他们共谋杀人的罪名。”

“没错!”

卫若兰也插嘴道:“这可不是什么儿戏,而是一下子杀了六个人的滔天大案,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彼此之间,如何能信得过?又如何能做到环环相扣?!”

孙绍宗微微一笑,反问道:“卫大人难道忘了,你自己最初做的判断?能让五个陌生人合谋杀人的,自然是‘同仇敌忾’四个字!”

“同仇敌忾?”

“正是‘同仇敌忾’!”

孙绍宗侃侃道:“这五个人虽是天各一方,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来往,但却未必不能有相同的仇人!”

“当然,他们之间肯定还有一个人,或者一个势力在穿针引线,所以他们才能做到通力配合、滴水不漏!”

“会是什么人干的?”

卫若兰心急火燎的追问着:“他又为什么要费尽苦心,设计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杀人手法?!是与这六人有仇,还是有其它的目的?!”

孙绍宗两手一摊,一副‘你问我、我又该问谁’的样子。

卫若兰先是有些失落,紧接着却又松了口气,脱口道:“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事情!”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这货刚才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吧?

其实这次,他之所以一来就既能洞悉案情,还真不是因为智商碾压了祁师爷和卫若兰,而是因为他比两人多了六百年资讯的积累——14xx年的人,当然不可能看过《东方快车谋杀案》!

而孙绍宗非但看过、电影,还曾经亲自处理过类似的案子——在网络时代,一群在现实中素不相识的人同谋作案,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所以他在发现所有人的证词,都与验尸报告严重不符的时候,就已经在怀疑这种可能性了。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又正色道:“我眼下虽然还推断不出,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又是为的什么目的——但能让人心甘情愿,参与这等血腥屠戮的仇怨,一生中总不会遇到太多,而且往往也难以瞒过身边的人。”

祁师爷闻言眼前一亮,立刻道:“我这就去把赵掌柜喊来,再派衙役把张凯的妻妹叫来询问!”

这祁师爷倒是挺机灵的,只可惜跟北静王沾亲带故的,否则孙绍宗还真忍不住想要挖墙脚了。

不多时,那赵掌柜便先一步被带了进来。

“大人!”

他一进门便双膝跪倒,哭丧着脸道:“小老儿并未有意欺瞒,实在是……实在是过了这许久,有些记不真切了!”

看来他是以为,自己被单独叫来是因为口供不够清楚,所以要重新进行盘问呢。

“我且问你。”

孙绍宗肃然道:“你和那周八斤是何时相识的?”

“这……”

赵掌柜诧异的抬头望了孙绍宗一眼,又忙低头道:“小老儿与他父亲自小便相识,这周八斤更可以说是小老儿看着长起来的。”

原来还是世交!

孙绍宗心下一喜,忙追问道:“那你应该晓得,他家里曾出过什么祸事喽?”

“大人怎得晓得他家里出过祸事?”

赵掌柜纳闷道:“这事儿八斤从来不肯对人提起的。”

“啰嗦什么!”

卫若兰在一旁不耐烦的呵斥着:“快说他家究竟出过什么祸事!”

那赵掌柜吓的一缩脖子,忙一五一十的将周家往事讲了出来。

却原来在六年前的上元灯节,周八斤的父亲带着周八斤和年幼的弟弟去逛灯节。

因周八斤贪玩惹祸,不小心撞翻了人家的摊子,周父忙着向摊主赔礼道歉,一时忘了照看幼子,结果周八斤的弟弟便被两个外地女子拐了去,从此渺无音讯。

周父回家后与妻子闹得几乎反目,最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云游天下寻找幼子,从此亦是渺无音讯!

周母接连失去了儿子和丈夫,也积郁成疾在两年后不治身亡。

后来还是赵掌柜念及情分,收留了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周八斤,最近又让他做了这隆盛老店的大伙计。

虽说只听了周家的往事,还不能确定其它人的情况,但真相却已经是呼之欲出……

啪~

卫若兰一巴掌拍在方桌上,咬牙切齿的骂道:“该杀!杀的好!”

赵掌柜又被他唬了一跳,急忙磕头道:“小老儿并未欺瞒大人,还请大人饶命啊!”

“好了好了,卫大人说的不是你。”

孙绍宗面沉似水的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待赵掌柜诚惶诚恐的退出去之后,孙绍宗又忍不住叹息道:“如今能让这天各一方的人同仇敌忾,又不惜以身犯险的,果然也只有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了。”

“不管了!”

卫若兰又豁然起身道:“甭管这案子最后如何,我都要上书请陛下赦免他们!”

这厮心头倒也还有几分热血。

“赦免你就甭想了,本朝法律并不鼓励血亲复仇。”孙绍宗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道:“不过酌情从宽处置,倒是题中应有之意。”

第345章 隆盛老店灵异事件【真相篇】

“呜呜呜……老汉原居沧州府,五年前端阳节带着孙儿在街上看舞狮,谁知竟被那些杀千刀的恶人寻衅拦住,又趁小道与其理论时,拐走了我的乖孙儿!”

“我丢了孙子,也不敢回家去见妻儿,便四下里颠沛流离,足足找了一年有余,却是半点音讯也无。”

“后来我在通州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全赖青云观的道友们施医赠药,才勉强撑了过来,自此之后,我便在青云观做了出家人。”

“说是出家,可我……我这心里却是一日也未曾忘过家人啊!呜呜呜……”

却说孙绍宗等人,在那隆盛老店里等来了张凯的妻妹,一问之下,果然那张凯夫妇的独生女,也在四年前被人拐了去。

如此一来,五人当中便有三个具备了共同的仇怨,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口供,存在互相包庇的可能性。

于是孙绍宗当机立断,重新提审了周八斤、张凯等人,先将他们‘记忆过于深刻’的疑点指出,又抛出了亲人被拐卖的隐情。

谁知这一提起‘亲人被拐’,现场顿时就变成了‘诉苦大会’!

这边李道士控制不住情绪,涕泪横流的倾诉着往事,那边厢酒楼伙计王二狗也不甘示弱,将头在地上撞的山响,哭嚷道:“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小人家里虽然遭了灾,可身边也还有些浮财傍身,原本是想等洪水退了,便回老家安生过日子。”

“谁成想那几个杀千刀的贼人,趁着小人出外买粮食的时候,硬是掳走了我的妻女!”

“小人一路打听着追到了涿州地界,就听说有个女子投了河,相貌身段与我家娘子仿佛,小人便忙赶过去辨认。”

“呜呜呜……结果正是我家娘子啊!”

“我家娘子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有才有貌,却……却被他们折腾的全身没一块好肉,又……又在那水里泡了……泡了三天两夜,捞出来都……都不成人样了!”

听他二人说的一个比一个凄惨,莫说是张凯夫妇、周八斤三人感同身受,便是一旁的赵掌柜也是老泪纵横。

卫若兰更是几次跺脚痛骂,连道那六人万死不足,便是掏心剜肺都是便宜了的。

孙绍宗和祁师爷虽也为之侧目,可毕竟都是老刑名了,见过的人间惨剧数不胜数,因此倒还勉强把持的住。

待那众人痛苦了一场,情绪稍稍稳定了,孙绍宗这才开口道:“依你等方才所言,这些恶贼非但曾经多次拐卖幼童,甚至还有命案在身,你等若是发现他们的行踪之后,便立刻禀报官府,这些恶贼必定难逃一死!”

说着,他身形微微向前一顷,沉声喝问:“原本可以光明正大的将其明正典刑,你等却又因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私自杀人?!”

扇面也似跪在地上的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周八斤愤愤道:“那些恶贼背后有人撑腰,我们几个平头百姓,手里又没有铁证如山,如何告的倒他们?!”

“没错!”

张凯接口道:“我听说好些大户人家,就专爱从他们手里买那有姿色的童男童女,以供……以供……呜呜呜,我那可怜的女儿啊!”

孙绍宗蹙起眉头,又追问道:“你们这番指责可有实证?”

“对!”

卫若兰在一旁继续跳脚道:“快说!到底那个忘八羔子是他们的后台,本公子这便去将他拿了来!”

周八斤和张凯却都有些语塞,显然并没有实证,不过张凯却仍是梗着脖子道:“若说他们没有后台撑腰,却如何在这河北、京城横行了数年,都没见官府捉拿他们?!”

“大胆!”

祁师爷在旁两眼一瞪,呵斥道:“你怎知官府没有捉拿过?孙大人去年在刑名通判任上,便曾破获过数起拐案,救下的幼童近百人!”

张凯如今也是豁出去了,不理会张周氏在旁边如何拉扯,依旧梗着脖子道:“我不管旁人,我只知道这几个恶贼逍遥快活的很!”

“你!”

祁师爷恼怒的一甩袖子,道:“当真是强词夺理!这京师人丁何止百万?孙大人便是再神目如电,也难免会有几个漏网之鱼……”

谁知不等他说完,张凯又争辩道:“那为何漏的不是旁人,偏是这几个杀千刀的畜生?!”

“你你你……”

“好了。”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祁师爷稍安勿躁,这张凯明显已经钻了牛角尖,便是说破天去,他也一样认定那些人贩子和当朝权贵有所勾结。

不过……

这指控却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眼下各家买来的丫鬟、小厮当中,谁敢保证就没有被人贩子拐卖的?

不说旁人,香菱便是最好的明证!

因此孙绍宗也无意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开门见山的问道:“那我再问,你等是如何串联起来,将这些拐子诱到此处,又是如何取了他们的性命?”

几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随即张凯第一个拍着胸脯道:“是小人动手杀的人——呸~是小人杀了这几个畜生不如的狗贼!”

“不!”

周八斤随即也忙道:“人是我杀的,张大哥只是负责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罢了!”

那李老道和王二狗却没这等胆量与担当,在一旁跪伏于地默然不语。

眼见这二人争着抢着认罪,孙绍宗便又点名道:“周八斤,你来说,从头开始给本官仔细道来!”

周八斤膝行两步越众而出,慨然道:“半个月前小人忽然听说,这六个恶贼近期要来咱们隆盛老店歇脚,便提前召集了大家伙儿,又准备好了蒙汗药……”

却原来那六人刚到店里住下不久,便被周八斤用蒙汗药给迷翻了。

张凯趁夜越墙而入,用绳子将他们绑了起来,又伙同妻子、周八斤、李老道、王二狗等人,连夜运出了他们的衣服、行李,防止事后有人查出他们真正身份。

这之后,张凯与周八斤又轮流审问了一番,想要逼问出众人被拐走的家人,究竟被卖到了何方。

结果除了对王二狗的妻女,六人还算有些印象,其余的幼童竟只记了个大概府县,连买主的姓氏都忘了,压根也无从找起。

周八斤一时怒不可遏,便按照原定计划,用匕首将他们挨个捅穿了心窝,然后再由曾经做过屠户的张凯,将那六颗黑心掏了出来。

这之后,王二狗自导自演了一出订餐的戏码,将酒菜送到院里,又把六颗心脏用食盒携带出去,喂给了附近的野狗。

这之后,张凯假装被隔壁动静吵到,又与妻子唱了一出双簧,进一步制造出了那六人还活着的假象。

最后李老道又来跑了个龙套,将这件案子彻底坐实成了‘灵异事件’!

听周八斤说到这里,孙绍宗却是冷笑连连:“如此说来,你便是此案的主谋了?那我且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来隆盛老店落脚的?你身为店里大伙计,又是如何出京联络众人,却不被掌柜的发现的?”

“大人!”

赵掌柜忙附和道:“我们八斤肯定不是主谋,最近他从未出过京城,这一点小老儿敢拿性命担保!”

“掌柜的!你……你……”

“他的确不是主谋!

周八斤急的直嚷嚷,旁边张凯却是昂然道:“老子才是真正的主谋,一切都是老子谋划的,你们肯定想不出,老子亲手将那些畜生的心肝掏出来时,究竟是何等的快活!哈……哈哈哈……”

“不是我相公!”

谁知张凯正自狂笑,那张周氏又尖叫了起来:“是一个蒙面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是他找上了我们,又想办法把那六个恶贼引到了客栈里!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才是真正的主谋!”

“你这贱人,怎敢恩将仇报?!”

张凯听自家婆娘竟然把实话说出来了,顿时暴跳如雷,一边喝骂着一边就要上去厮打,却被几个衙役死死的摁在了地上。

身材高大的蒙面人?!

旁边孙绍宗和祁师爷面面相觑,却是同时想到了‘踏青案’里昙花一现的蒙面人!

第346章 挑衅

四月二十七,宁国府。?随?梦?.lā

正是每日里午憩的时候,可尤氏躺在榻上,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那一夜旖旎过后,她颇慌张了几日,每每想起自己那晚的冲动行径,都是后悔不迭诚惶诚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府里上下风平浪静,丝毫没有传出半点风言风语,于是那慌张感也便渐渐的消退了,取而代之涌上心头的,便是那蚀骨铭心的滋味。

三分忐忑、三分禁忌、加上那从未体会过的勇猛酣畅,让尤氏每每回想起来,都免不得有些情难自禁。

今儿,也并不例外。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半响,忽然把一条纤细匀称的腿儿翘起,新月也似的足弓往回勾着,似乎要把那雄壮魁梧的身子,凭空勾摄到自己榻上一般。

半晌,尤氏虽是‘无功而返’,那巴掌大的瓜子脸,却早已经红的不成样子,埋进枕头里冷却了许久,这才终于消退了些。

随后她反锁好房门,将下面贴身的小衣换了,又对着铜镜呆坐了半晌,却是再也没有半分睡意。

于是尤氏推门而出,准备喊了丫鬟婆子,去西府寻王熙凤或者李纨解闷,谁知一声呼喊到了嘴边儿,却忽听大门外传来些断断续续的字眼:

“那孙大人……偷心……”

尤氏娇躯剧颤,身上遗留的燥热瞬间化为了冰冷,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和孙绍宗偷情的事情败露了!

她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扶着墙,仍是稳不住身形,踉踉跄跄向前扑跌了几步,忽听门外又有个丫鬟惊道:“真的?谁有这么大胆子,挖了别人心肝出来,竟还故意挂在了顺天府的鸣冤鼓上!”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听说这案子是五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一个蒙面人的指使下……”

“这么说死的六个,都是丧良心的人贩子喽?那倒当真是活该的紧!”

听了这些,尤氏这才算是从鬼门关里,又爬了出来。

而就在她心下庆幸的同时,孙绍宗的心情却不怎么好。

昨日在隆盛老店,得知那神秘人竟然再次现身之后,孙绍宗不敢怠慢,连忙将一应人犯带回了刑名司严加审问。

结果审了半日却是成果寥寥,竟没有一个人能提供什么有用的讯息。

唯一一个貌似还有些用处的线索,就是那六颗被挖出来的人心,其实并没有喂给野狗。

根据那蒙面人的指示,王二狗提前准备了两只食盒,并且先将其中一只放在客栈附近——等到从隆盛老店里出来,王二狗就把那装着心肝的食盒,跟提前准备好的食盒调换了。

事后王二狗偷偷回去查看的时候,那装着心脏的食盒已经不翼而飞,之后也没听到有人发现了心肝的传闻,故而王二狗私下里揣度着,大约是被那蒙面人收走了。

这条线索虽然有些古怪,而且时隔半个多月也难以追寻踪迹,但孙绍宗还是与祁师爷反复分析了许久。

然后……

今天早上天不亮的时候,就有人在鸣冤鼓上发现了一个布包,打开之后,里面竟是六颗风干后做成标本的人心!

等孙绍宗赶到的时候,谣言已经沸沸扬扬传的到处都是。

上面韩安邦、贾雨村召他过去解释,下面官吏们也是旁敲侧击的打听。

眼见再这么下去,事情还不定会被传成什么样呢,孙绍宗干脆召集刑名司里的官吏,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仔细的解答了一遍。

于是还没过响午,‘孙神断片言破奇案、蒙面人巧计诛恶贼’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虽说在故事里,孙绍宗英明神武的形象,再一次得到了巩固,但他却又如何高兴的起来?

蒙面人把六颗制成标本的心脏,挂在鸣冤鼓上的行为,无论怎么想都是**裸的挑衅!

偏孙绍宗仔细勘查了许久,依旧没能发信任何有用的讯息。

眼下对那蒙面人,他也只晓得对方身材高大,喜欢挑动别人向恶人下手,并且对京城周边的黑恶势力,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偷心案里这六个人贩子,可不是马应爵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

想要掌握人贩子的行踪,并诱使他们毫无防备的上钩,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另外……

这蒙面人或许还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在孙绍宗破案之后,原本被制作成标本,保存了半个多月的心脏,就被他毫不犹豫的当做了示威道具!

“叔父。”

正把这些线索写在纸上勾勾画画,便见孙承业进来道:“差不多也该回府了,您看……”

孙绍宗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傍晚时分。

他丢开那鬼画符似的宣纸,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自说自话的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只要这厮不断作案,早晚总能抓到他——走了!”

孙承业迟疑了半响,还是没忍住道:“外面的百姓们,倒是都盼着您抓不到他呢。”

啧~

这种想法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叔侄两人一并出了府衙,又在车上讨论了孙承业的儿子,究竟该如何锻炼筋骨,日后才好在军中建功立业。

这是孙绍宗前几日送见面礼时,提出的建议,孙承业与妻子商量之后,倒真有些动心了——就算不能在军中建功立业,能强身健体也总是好的。

却说等回到府里,叔侄两个就此别过。

孙绍宗正准备回后院逗弄儿子解闷,赵仲基便又凑上来禀报,说是响午的时候,荣国府的二奶奶专程过来,请大太太【贾迎春】下月初一去清虚观打醮。

据说为了去一去家里的晦气,这次连贾母都要亲自出面,荣宁二府的老少爷们,更是要倾巢而出。

既然贾母都要去,王熙凤又专程上门邀请,贾迎春自然不好拒绝。

“大爷本来已经应下了要陪着去,只是下午准备到城外大营当值的时候,忽然想起初一那日有要紧的公务在身,所以让小的转告二爷,届时便由您护送大太太去清虚观打醮。”

这打醮什么的,孙绍宗倒没什么兴趣,可王熙凤专程前来,难道就只是为了邀请迎春去道观烧香?

看来晚上又得去布种了……

第347章 清虚观

五月初一。

天蒙蒙亮,孙府前院便闹腾起来。

贾迎春自不必说,阮蓉听说是去清虚观打醮,也闹着要去凑个热闹,再加上两人身边的丫鬟婆子,满满当当的就塞了五辆马车。

另外还有那戏班里的几个小戏子,也不知怎么走通了孙绍祖的门路,也叽叽喳喳的在队伍里占了一席之地。

于是出门时候,足足七辆马车一溜儿排开,孙绍宗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引路,后面又有赵仲基领着几个健仆,驭使着叫驴、骡马前后呼应,熙熙攘攘的当真是好不热闹。

那清虚观就在内城之中,其实也没有多少的路程。

约莫小半个时辰,孙家的队伍便到了那清虚观左近,就见那山门前的空地,早用五彩粗布围了起来,十来个冠冕堂皇的中年道士,正在那唯一的入口处摆着造型,恭候大驾。

孙绍宗将马鞭一扬,旁边早有下人上前将身份亮明,听说是荣国府刚刚出嫁的二小姐到了,那些道士们立刻两下里散开,又有专门的知客上前,将车队引到了里面。

此时荣宁二府的人都还没到,只有几个打前站的小厮,正在里里外外的查缺补漏。

这倒也早在孙府众人的预料之中——若是等贾母到了,贾迎春才姗姗来迟,可就失了做晚辈礼数。

也正因为贾母未到,这清虚观里也还没有清场,故而七辆车停在角落里之后,众女眷都是乖乖在车上候着,只几个年纪大的婆子下了车,与男仆们一起对清虚观的道士们品头论足。

孙绍宗下了马,从袖袋里摸出只雕着年兽的怀表,看看时间也才刚过卯正【早上八点】,估摸着荣宁二府的车队,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赶过来。

他便让赵仲基支起马扎,取了昨天傍晚才下来的邸报研读。

说实话,这一期的邸报内容,颇有些出乎孙绍宗的意料——广德帝亲自下旨督办的‘神仙散专案’,只在第二版占了豆腐块;反而是‘隆盛老店偷心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头版第四条的位置。

不过相较于扑朔迷离的案情,邸报上的内容,明显偏重于批判富贵人家蓄奴成风,间接纵容了人贩子的肆虐。

莫非……

广德帝是有心要抑制蓄奴的风潮?

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历史上有不少位君王,都曾经颁布过类似的法令。

不过这种事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以如今的风俗人情而论,最多也就是减少买卖幼年奴婢的数量,想要完全禁绝压根不切实际。

“二爷。”

他这里正加班加点的揣摩圣意,忽听赵仲基小声提醒道:“有几个道士过来了。”

孙绍宗抬头一扫量,就见个须皆白慈眉善目的老道,正健步如飞的赶过来,身后两个中年道士竟有些追之不及。

这老道自然正是清虚观的观主张道士。

因他是代替荣国府前任家主贾代善出的家,故而和荣国府关系极其亲近,之前贾宝玉中毒癫狂时,张老道也曾参与救治,故而与孙绍宗也是认得的。

这老道除了和荣国府有关系,更是朝廷敕封的京城道门领袖,既是他亲自出面招待,孙绍宗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忙让赵仲基收走马扎、邸报,迎上前拱手道:“老神仙一向可好?”

“福生无量天尊。”

张道士也还了一礼,哈哈笑道:“与旁人相比,贫道我还算是好的,可跟孙大人这身子骨一比,却着实是岁数不饶人啊。”

说着,老道便又笑着问:“一别半月有余,当初咱们商量那事儿,却不知孙大人可曾考虑好了?”

“这个……”

孙绍宗讪讪的苦笑道:“老神仙还是饶了我吧,您德高望重的倒是不在乎,我这小小一个顺天府治中,如何扛得住那些大和尚的围攻?”

所谓的‘当初那事儿’,其实是在给宝玉驱邪治病时,张道士特地找到了孙绍宗,表示清虚观愿意收养那两个淫尼即将产下的男婴。

虽说对这事儿,和尚们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妙玉肯收留其中的女婴——但真要是把这孩子交到道士手里,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哈哈哈……”

张道士爽朗的大笑了几声,挤眉弄眼的道:“开个玩笑罢了,想必孙大人把老道要收养孩子的风声放出去之后,已经有寺庙愿意接手那些孩子了吧?”

“老道我被人骂上几句,便能护持几个孩子半世无忧,算起来倒是赚了一笔。”

这当真是个洞察世情的人精!

怪不得他继任观主之后,短短十几年便让清虚观成了道门领袖!

“老神仙果然是虚怀若谷。”

孙绍宗拱手诚心实意的赞了句,又与老道闲扯了些有的没的,旁边钟楼上忽然鼓乐齐鸣,随即又有人过来禀报,说是荣国府的车架已经到了近前。

一老一少闻言,忙携手迎了出去。

到了外面,便见几顶花团锦簇的轿子打头,后面车马一辆赶着一辆,当中又杂着前后呼应的奴仆,竟是望也望不到头。

得~

皇帝刚在邸报上,透露出要抑制蓄奴风潮的意思,这荣宁二府就在街上晒起了家底……

“孙二哥!”

“二哥!”

在队伍最前面引路的,却正是贾宝玉和薛蟠,俩人远远瞧见孙绍宗与张道士一起迎了出来,忙都甩蹬下马过来招呼。

见他们只顾着与自己寒暄,对一旁的张道士却有些爱答不理的,孙绍宗忙喊了他们两个上前见礼。

这时后面又喜气洋洋赶过来一人,也甩蹬下马到了近前,却正是这次打醮的总指挥贾珍。

几日不见,这位宁国府大爷倒显得精神了些,与孙绍宗彼此见过之后,便没口子的赞道:“老弟那一晚果然管用的紧,这之后我便再也没梦见过蓉儿媳妇。”

呃~

这话孙绍宗真不知该怎么回应。

好在也不等他答话,那当先的八抬大轿,便已经到了门口,张道士隔着帘子与贾母对答了几句,便让观中闲杂人等全部退避三舍,将荣宁二府的女眷们请了进去。

孙绍宗毕竟是外男,便只在门口候着,与贾珍、宝玉、薛蟠随口闲扯。

谁知没过多久,就听里面吵嚷起来,一时尽是女人们喊打喊杀的声音。

众人相顾愕然,忙进到帷幕里查看究竟,却原来是有个剪灯花的小道士,也不知怎么竟与王熙凤撞了个满怀,被她一巴掌打的人仰马翻,待要连滚带爬的逃开,却早被仆妇们围在当中,七手八脚的责打喝骂着。

张老道见状便有些尴尬,上前求情也不是、在这里坐视更不成。

幸亏贾母听到动静,忙出面喝住了众人,这才将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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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醋海生波再添嫌隙

将那小道士放走,贾母在众女眷簇拥下,到了那头道山门前,就见迎春领着阮蓉并几个贴身大丫鬟,正在台阶下面俏生生的候着。

老太太登时笑的褶子都开了,回顾左右道:“这二丫头性子忒也老实,我原先还担心她嫁出去会吃些苦头,如今瞧这气色,倒真是嫁对了人。”

贾迎春听得既喜又慌,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旁边王熙凤咯咯笑道:“单凭二妹妹这颜色,就算没有咱家的面子,嫁了谁还不得当个宝供着?也就老祖宗您喜欢瞎操心!”

众人凑趣的一阵哄笑,旁边李纨便忙把迎春拉进了队伍当中,随即又有林黛玉上前,喊了干姐姐过去说话。

众人这才穿过两道山门,来到了那三清正殿当中。

贾迎春这一路之上与李纨随口闲聊着,暗地里,那心思却都放在了王熙凤身上。

盖因前几日王熙凤去孙府,明着是要邀约她来打醮,实际上却拿了新拟出来合伙章程,让迎春转给孙家兄弟过目,还催说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将这买卖尽快张罗起来。

她这也是实在等不得了,眼下南边儿已经敞开了收购木料,再耽搁下去不知要错过多少发财的机会,每每想到有大把的银子,从手指缝里溜走,王熙凤便难受的彻夜难眠。

当然,贾琏最近花样翻新的出轨行径,也是她孤枕难眠的重要原因。

却说孙绍宗与便宜大哥仔细研究了半日,发现那章程里列出的条条框框,的确是比上次公平了许多,但仍有些细枝末节处,留着模棱两可的漏洞。

两人便列出了这些纰漏,又拟定好修改方案,让贾迎春随身携了,准备伺机交与王熙凤过目。

故而进到大殿里,旁人都想着在贾母面前卖乖,偏只贾迎春一人紧盯着王熙凤打量。

正巧贾琏领着几个健仆,抬了香油供奉进来,王熙凤也不知与他有什么要交代的,特地向贾母告了声罪,同贾琏去了隔壁偏殿内说话。

贾迎春见状,便也忙托李纨拘束着司棋、绣橘,自己悄默声的跟了过去。

原本是打算等二哥走了,再与嫂子分说正事儿,谁知刚到了偏殿门外,就听王熙凤在里面破口大骂:“你这杀千刀的莫非是疯了不成,方才两只贼眼睛直勾勾的往哪儿瞧呢?那红毛番女也是你能惦记的?!”

眼下这清虚观里,能当得‘红毛番女’称呼的,自然只有阮蓉一人!

自家这没正行的哥哥,竟然惦记上了二爷的爱妾?!

贾迎春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规矩,忙贴到殿门前仔细倾听。

“小声些!”

就听贾琏不悦道:“这又不是在家里,你胡嚷嚷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她既然能来得,我怎么就看不得了?!”

“你那是看么?你那是看么?!”

王熙凤愈发的恼了,咄咄逼人的讽刺着:“你那模样分明就是想把人偷了去,连皮带骨的吞下肚!可你想这美事儿之前,怎么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那皮包骨头,究竟能当得起孙家二郎几拳!”

却原来贾琏方才趁着运送供奉的当口,偷偷凑过去色眯眯的盯着阮蓉好一番打量,旁人没有瞧见,王熙凤却看的一清二楚,当即打翻了醋坛子不说,更担心会影响到自己的发财大计。

故而她才急忙扯了贾琏到偏殿里分说。

“你还有完没完?!”

眼见这婆娘竟还敢拿孙绍宗来吓唬自己,贾琏顿时也炸了,一跳三尺高,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的道:“我不过是瞧了几眼她穿衣服的模样,你便这般不依不饶的,那日在怡红院里,孙老二里里外外什么没瞧见?!”

“平时我多看那个一眼,你与我不依不饶的也还罢了,怎得被那孙老二瞧了个精光,还敢腆着脸没事人一般挑我的毛病?!”

几句话将王熙凤噎了仰倒,待要与他分说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了平儿的声音:“咦,姑奶奶这是要寻我们奶奶说话么?”

随即是贾迎春慌张的声音:“我……我是来……”

贾琏与王熙凤面面相觑,忙齐齐奔了出去,就见贾迎春在门外满面尴尬的垂着臻首,都不用问,就知道她肯定是听到了什么。

苦也~

这庙里许多人,怎偏被她听了去?!

贾琏脸上顿时难堪起来,正不知该如何跟妹子解释,旁边王熙凤便推了他一把,道:“我跟二妹妹交代几句就成,你赶紧去前面支应着。”

贾琏一听这话,就知道王熙凤是要替自己遮掩,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逃回了正殿。

等他一溜儿邪风的去了,王熙凤这才扯着迎春进了偏殿,压着嗓子道:“好妹妹,方才那事儿可千万不敢传到你们府上,不然那孙二郎与你哥哥起了嫌隙,你夹在中间岂不也难做的很?”

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尤其贾迎春与孙绍宗还不仅仅是叔嫂关系,自家哥哥如今垂涎上孙绍宗的小妾,若被孙绍宗晓得了……

这般想着,贾迎春便也迟疑的点了点头。

王熙凤兀自怕她不够牢靠,又连哄带吓了一番,这才问道:“对了,你过来寻我,莫不是为了那桩买卖?”

贾迎春顿时记起了正事儿,忙把那修改后的条陈,取出来递给了王熙凤,又把躺在孙绍宗怀里听来的解释,原封不动转述了一遍。

王熙凤听完看罢,又对照了一下自己的原文,也觉如此方才算是清楚明白,倒因此对孙家兄弟的经商本事,大为钦佩起来。

再说如今迁延了这许久,也实在容不得再纠缠什么细枝末节。

故而王熙凤又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道:“我回去就让平儿誊录上两份,再按好了手印送过去,把这事情彻底定下来——到时候,你可千万催促着你家老爷、二爷,赶紧选派人手带了银子南下,否则还不知要耽搁多少买卖呢!”

贾迎春自是满口应了,姑嫂二人这才携手出了偏殿。

等喊上平儿回到正殿,便听那张道士笑正吟吟的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

“但不知老太太这里怎么想的,小道也不敢造次,故而先请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贾母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却急坏了旁边儿的几个小冤家。

尤其是宝玉,想插嘴又插不上,急的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直拿眼珠子去剜张道士的老脸。

这原本与王熙凤并不相干,但她晓得自家姑母【王夫人】早替宝玉拿定了主意,故而忙上前插科打诨,逗的众人哄堂大笑,也便把说亲这事儿给压了下去。

她又顺势替独生女巧姐儿,向张道士讨了张‘寄名符儿’。

那张道士也是凑趣儿,托了诺大一只托盘进来,说是要请出宝玉的‘通灵宝玉’,去外面让小道士们都开开眼界。

贾母听了,忙令宝玉把那‘通灵玉’取下,放在托盘里面。

张道士又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这才眼珠子似的亲自捧了出去。

第349章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却说孙绍宗正与薛蟠在那阴凉处,捧着从家里带来的冰镇酸梅汤,抱怨着提前到来的酷暑天气,就见张老道捧着个大托盘出来,招呼小道士们过去传看。

薛蟠按捺不住好奇,便撇下酸梅汤过去凑了个热闹,只是看了两眼之后,他却又大失所望,骂骂咧咧的折了回来,冲孙绍宗抱怨道:“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原来是拿了宝兄弟那块通灵玉在显摆!”

那玉孙绍宗也曾把玩过几次,除了‘天生所带’的光环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

因此听薛蟠说了究竟,也便懒得去凑热闹了。

谁知他不去凑热闹,张道士兜兜转转让徒子徒孙们看罢,却是直奔着这边儿过来了。

孙绍宗忙扯着薛蟠起身相迎,就听老道士乐呵呵的道:“这些猴崽子瞧了那‘通灵宝玉’,倒难得大方了一回,献出这许多传道的法器,当做恭贺之礼。”

“听说孙大人最近刚得了位公子,不妨先挑选几样给孩子做个玩物,也算是老道借花献佛了。”

薛蟠在旁边听的噗嗤一乐,捂着肚子道:“你个牛鼻子老道,却说什么借花献佛,也当真是新鲜的紧!”

孙绍宗忙瞪了他一眼,张道士却是不以为意,托着那盘子哈哈笑道:“红莲白藕本是一家,佛门弟子既然个个心向‘大道’,老道我随口念两声‘佛’又有什么不可?”

这老道士当真是个有趣的!

孙绍宗眼见盛情难却,便低头查看向那托盘里的物件,就见里面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拢共能有三五十件之多。

他也不好细细挑选,于是随便捻起两件金灿灿的,凑趣道:“既然老神仙都这般说了,我可得选两件实惠的!”

张道士见孙绍宗只选了两件,便又劝了几句,孙绍宗却不肯再拿,老道无奈,也只得一股脑捧进了里面。

少时里面传下话来,说是女眷们都已经到了楼上,直等着老爷、哥儿们到齐了,就便在神龛前抓阄开戏。

说实在的,孙邵宗也纳闷的紧,这烧香还愿,为毛还要在道观里唱戏,而且一唱就是三天?

道家不是最喜欢清静无为的么?

却说随着贾蓉、贾蔷等人进到里面,就见那戏台前早扇面似的摆开了席面,其它人各有去处,而孙绍宗与薛蟠,则是陪着贾珍、贾琏坐到了主位上。

今儿也不知怎得,贾琏那脸色总瞧着像是有些古怪,薛蟠好奇探问了几句,他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言,像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除了戏台前的席面,那东西各有两座小楼,呈四十五度夹角斜对着戏台,中间只隔了一条丈许宽的甬道。

此时那楼上一众莺莺燕燕正自笑闹不已,尤其是贾家和孙家豢养的戏子,明着是说戏,其实互相之间倒较上劲儿了。

一边儿是国公府千挑万选的,一边儿是蒋玉菡亲手调教过的,彼此都是不服不忿,结果那戏台上还没唱起来,楼上倒先斗起了嗓子。

最后还是王熙凤与阮蓉各自呵斥了,才算是让她们消停下来。

这时贾珍便上前,在那香案前焚香祷告了一通,又抓阄捻出了今天要唱的三折子戏。

头一出是《白蛇记》,讲的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说的是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是朝中高官,拜寿时把笏板放满了床头;第三折却是《南柯梦》,讲的自然是富贵荣华到头来只是大梦一场。

向来走肾不走心的贾珍,倒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只是孙绍宗在旁边瞧见,却觉得不像是什么好兆头——荣宁二府都是军功起家,如今在朝中也是颇有势力,正应了那前两出戏,而这第三出戏么……

啧~

咱爷们明明是无神论者,怎得也相信什么兆头了?

再说就算贾家真有个马高镫短的,也不会牵扯到孙家头上。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将又将这念头抛诸脑后了。

却说贾珍把那戏折子送上去,不多时又见宝玉跟着他下来,手里捧着许多金玉饰品,却正是张道士之前送进去的那些。

“孙二哥。”

宝玉到了近前,便将那些东西摊在桌上,故作豪气的笑道:“这许多东西我自己也用不来,干脆与小侄子二一添作五,分了它得了。”

却原来他方才听张道士说,先送了孙绍宗两件,便琢磨着上次自己中了毒,多亏有孙绍宗出手才保住了性命,眼下这些东西虽然值不得什么,送给小侄子一半,也算是聊表寸心了。

这都是道士们拿来讨他欢心的东西,孙绍宗提前选了两件,也只是抹不开情面而已,如今却那还会再要这些东西?

于是便把那两件金器,亮给贾宝玉道:“就这两件东西与我有缘,别的我却看不过眼——再说这也是人家一片好意,你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

宝玉劝了几句,见孙绍宗执意不肯收下,只得又折回二楼,陪贾母和姐妹们等着看戏。

“怎么?”

林黛玉见他又把那东西捧了回来,便冷笑道:“你这些宝贝没能散出去?还是打算自己留着,以后给哪家姑娘做个聘礼?”

贾宝玉知道她是恼那张道士做媒的说辞,自己则是遭了无妄之灾,他倒也不敢反驳什么,只笑着岔开话题道:“孙二哥说只有那两件东西与他有缘,旁的却瞧不上眼。”

见林黛玉依旧绷着俏脸,便又凑趣道:“不过孙二哥选了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卖相倒是极好的。”

“赤金点翠的麒麟?”

旁边薛宝钗忽然诧异道:“史大妹妹好像也有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据说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却不知与孙大人那个像也不像。”

宝玉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奇道:“她隔三差五便住在咱们府上,我怎得从来没见过?”

旁边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

一旁的林黛玉正在气头上,更兼将薛宝钗视为头号情敌,于是便又冷笑道:“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对别人带的东西最是留心。”

这却是赤裸裸的嘲讽了。

幸而薛宝钗是个能忍的,只做没听见,并未与她争执起来,搅了这一团和气。

而宝玉听说史湘云也有个麒麟,却是抓耳挠腮的静不下心来,最后干脆又下楼死皮赖脸的,向孙绍宗借了那麒麟,交与薛宝钗辨认。

薛宝钗一见之下,便愈发诧异起来:“这个竟与湘云妹妹那个一模一样,只是略大了些!”

探春嘴快,在旁边脱口道:“莫不是一公一母吧?”

林黛玉此时也忘了拈酸吃醋,美目流转,口中喃喃道:“若真是一公一母,孙家哥哥又说是投缘,莫不是……”

虽然没有说全,但众人也都知道她是在说,孙绍宗与史湘云有男女之缘。

“也……也未必就是一公一母。”

贾宝玉勉强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别扭的道:“说不定是兄妹,或者父女呢。”

旁人倒没说什么,偏林黛玉瞧着他冷笑连连。

贾宝玉被她瞧的心虚,只好干笑道:“我……我这就去还给孙二哥,凭是什么干系,总归是跟我没干系的。”

要说他对史湘云,其实还是亲情更多些。

如今心下别扭,也只是觉得自小便亲近的人,忽然与旁人扯上了干系,甚至可能比同自己还要亲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第350章 缘法

戏台上铜锣响动,只是还没等‘汉高祖’出场呢,便又见贾宝玉从楼上下来,一步缓似一步的凑到了近前,磨磨蹭蹭的取出那麒麟来,托在掌心里看了又看,却始终舍不得递过来。

眼见他面上跟开了杂货铺似的,那七情六欲杂陈,倒比唱花脸的要还复杂几分,孙绍宗不由好笑道:“你这是怎得了?若是喜欢这玩意儿,便只管拿了去,左右我也是沾你的光才得了两件。”

贾宝玉闻言先是一喜,随即想起林黛玉那鄙夷的冷笑,登时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咬牙将那麒麟往孙绍宗面前一放,绷着个小脸道:“既是二哥撞上的缘法,我怎好夺了去?只盼二哥千万好生待它,莫再胡乱送与旁人!”

缘法?

这没头没尾的,要是换了个糊涂的,估计早听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但孙绍宗却素来是个机敏的,稍稍在脑子一过,便试探着问:“莫不是你们府上那家亲戚,身边也有个类似的物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哥。”

真把东西还回去,宝玉倒也没有之前那么纠结了,见孙绍宗猜了个七八不离十,便故作神秘的道:“不过这人我可不能告诉二哥,真要是有缘分,二哥日后自会晓得。”

顿了顿,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嘟囔着:“以二哥如此人物,倒也不算是委屈了她。”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搭话,他便又如释重负的回了楼上。

这自说自话的,还卖起关子来了!

孙绍宗无语的目送贾宝玉回了楼上,转脸便把那麒麟托倒了薛蟠面前,问他可曾见过类似的东西。

薛蟠打量了半响,便把大脑袋摇了几摇,说是从未见过类似之物。

啧~

孙绍宗心下便有些无奈起来,荣国府里莺莺燕燕虽然众多,但能让贾宝玉依依不舍,又有资格用上‘缘分’二字的,却也只有薛宝钗与史湘云了。

林黛玉虽也符合条件,但若真是林黛玉贴身携带的物件,贾宝玉如何舍得再还给孙绍宗?估计早不管什么缘法不缘法的,硬把这东西讨要过去了。

而眼下薛蟠又说是没见过这麒麟,符合条件的人,自然就只剩下一个史湘云了。

不过……

前些日子便宜大哥提起这桩婚事时,自己才坚决拒绝了,如今却又稀里糊涂弄出什么‘缘法’来……

算了!

还是先甭想这么多了,左右这也不过就是一件玩物罢了,又不是私定终身的信物。

这般想着,孙绍宗暂时把这事儿抛诸脑后,准备安安稳稳看半日大戏。

谁知上面‘汉高祖刘邦’还在咿咿呀呀的铺垫,戏台下面倒先唱起了堂会——荣宁二府闹出这么大阵仗,京城内外早传遍了,因此与贾家有旧的,便纷纷遣了人来请安,顺便送些香烛供品。

这一波接一波的,即便用不着孙绍宗这个外人迎来送往,却哪里还能安安稳稳看戏?

贾母在上面更是疲于应付,早把肠子都悔青了,只是来都已经来了,却也不好慌里慌张的就走,勉强等到三场戏唱罢,她便立刻传下话来要动身回府。

下面自又是一阵忙乱。

只孙绍宗与薛蟠两个闲人凑在一处,听他大着舌头邀约道:“哥哥,过两天是我生日,旁人如何也到罢了,你可不能再晃了我——我成亲时你都没去,这过生日……”

“去去去,我一准儿去!”

这事儿薛蟠早提了八百遍,孙绍宗被他烦的一瞪眼,道:“不过你要再要啰嗦,我倒不去了!”

说着,便托词要去方便方便,从那两楼之间的甬道穿了过去,却只见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方可以远眺的石台。

凭栏望去,虽瞧不见什么奇峰竞秀、幽谷潺潺,但大半个内城的景象却是尽收眼底,远远瞧着那各处闹市繁华,偏听不着半点声息,颇有动中取静、大隐隐于市之感。

不过孙绍宗到底是俗人一个,只略略领会了些意境,便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寻找自家宅院所在。

“你们快跟了我来,这边儿的精致当真是极好的,不瞧上一眼再走,咱们便算是白来了!”

正寻觅着,忽听身后传来女子嬉闹的声音,孙绍宗回头望去,便见个蜂腰削肩的圆脸姑娘,一手扯着袭人、一手拽着晴雯,也自那甬道里闯了出来。

三人见到孙绍宗也都是吃了一惊,慌忙都道了个万福,等见完了礼,那圆脸姑娘与袭人便准备原路退回去。

谁知晴雯不肯就此离开,反向前走了两步,又施了一礼道:“那日奴婢出言不逊,恼了孙大人,事后孙大人反而大度的饶过了奴婢,奴婢事后每每想起来,心里实在是惭愧的紧。”

孙绍宗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随口道:“些许小事,也不值得你这么惦记着——日后记得祸从口出也就是了。”

这晴雯素来不怎么理会‘尊卑’,说话更是口无遮拦惯了,但那日随口一言,便险些惹来泼天的祸事,却当真让她长了些记性。

于是她郑重的应了,三人这才一并退了出去。

却说当日之事,袭人是早就晓得的,那圆脸姑娘心下却是好奇的紧,扯着晴雯好生逼问了一番,才晓得了这些前因后果。

“如此说来……”

听完之后,那圆脸姑娘便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孙大人倒也不是一味的只顾好色。”

却原来这蜂腰削肩的圆脸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原本因为平儿与孙绍宗的私情,她心下其实并不怎么瞧得上孙绍宗。

但如今听了晴雯的经历,倒对其稍稍改观了些——至少比起贾赦、贾敬、贾珍、贾蓉这些色里魔王,孙绍宗多少也还算是个讲究的。

袭人最是会看人脸色,瞧她这嘀嘀咕咕的模样,便晓得这其中定还有什么故事,于是也来逼问鸳鸯。

可鸳鸯晓得其中轻重,自然不敢把平儿的事情讲出来,于是只一味的敷衍。

两人正在下面笑闹,上面忽有人招呼鸳鸯过去伺候贾母,鸳鸯这才得以借机脱身。

不多时荣宁二府的女眷们从里面出来,前呼后拥的除了清虚观的山门,到了那山脚下,各自上了轿子马车之后,才准许男仆和道士们出面迎送。

等到队伍熙熙攘攘的出了山门,孙府那七辆马车自是先一步与荣宁二府分道扬镳,薛蟠也带着自家队伍做了鸟兽散。

等到了孙府,又接了贾母使人传来的消息,说是明儿她便懒得去了,让迎春自行决定行止。

贾迎春晓得孙绍宗公务繁忙,初三那日还要去薛府庆生,便也忙顺势推辞了。

于是这一场闹哄哄的清虚观打醮,只大半日功夫,便宣告提前结束了。

第351章 婚配、百里侯

程日兴、刘安、孙禧、韩陌……

次日一早,孙绍宗正在刑名司里,对着一份名单勾勾画画,就见程日兴从外面进来,禀报道:“东翁,贾府丞那边儿传下话来,说是人手不足,希望咱们暂时拨调几个擅长人物画的书吏过去。?随?梦?.lā”

“人手不足?”

孙绍宗奇道:“今年的剩女怎的这般多?”

要说贾雨村最近处置的公务中,需要用到肖像画的,也就是每年端午前后,由地方官府例行举办的‘相亲大会’了。

大周建国之初,为了缓解长年战乱导致的人口危机,曾经实行过强制婚配的政策,当时无论男女,如果年过十八仍未婚配,便会由地方官府出面强制嫁娶。

时至今日,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这条政策也便不似当初那般严格了,但却也并未被彻底废除。

根据现行条例,年满二十一岁仍未婚配的男女,一律要缴纳专门的‘单身税’,而且付税金额还会随着岁数逐年增加。

交的起税,自然可以安心继续做剩男剩女;交不起的,就必须参加官府每年定期举办的‘相亲大会’——如果连续参加两届都没能‘配对儿’成功,第三年就会进行无条件的强制婚配。

而这念头的相亲大会,当然不可能像后世一般,任由几百对儿男女现场互撩。

一般都是将女子的相貌简单描绘出来,标注上家世与生辰八字,悬挂于特定的场所,由男方自主选定几个,再通过官媒彼此进行接触。

当然,有功名的书生,或者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都可以无视这条法令。

却说听孙绍宗好奇,今年的剩女为何如此之多,以至与连画师都不够用了,程日兴便无奈道:“还不都是去年那场洪灾闹得,当时城中许多适龄男子,都趁机谈妥了婚事。”

“再加上年前年后物价涨了不少,老百姓生计艰难,哪还交得起额外的赋税?于是今年参加相亲的女子,硬是比往年多了近倍不止。”

啧~

这才真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谁能想到河北发生的一场洪灾,竟还影响到了京城的‘婚恋市场’?

不过那场洪灾,也确实造福了不少京城的光棍。

至于剩女么……

皇城根儿的老百姓,可没有在灾民里挑女婿的习惯——除非是那些有功名的秀才举子。

不过秀才举人,又哪会瞧得上一般百姓家的剩女?

“既然这样。”

了解了前因后果,孙绍宗便吩咐道:“那就让林德禄选几个擅长工笔画的——记得交代他们,别像平时画通缉令似的,搞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平白坏了人家的好姻缘!”

程日兴闻言哈哈一笑,就待出门去寻林德禄。

“先等等。”

孙绍宗却又喊住了他:“让承业去就成,我这里有些私事要与你商量。”

私事?

程日兴略有些激动,做了一年多的师爷,这还是孙绍宗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要与他商量私事。

这岂不是证明,东翁对自己更加信任了?!

于是他急忙出去,将事情交代给了孙承业,然后兴冲冲的折回来,鬼鬼祟祟的道:“东翁有什么事情但讲无妨,学生以身家性命担保,绝不会对外泄露分毫!”

这厮……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要贪赃枉法吧?

孙绍宗有些无语,指着对面的椅子让他先坐下,这才正色道:“其实最近我揽下了一桩稳赚不赔的遮奢买卖,急需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南边儿盯着——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最适合总揽此事。”

其实刚开始琢磨那木材买卖的时候,孙绍宗心里最中意的人是老管家魏立才,魏老伯做事稳妥果断不说,最重要的是对孙家忠心不二。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魏老伯续弦之后,竟然老当益壮的成功布种,眼下已经做了全职奶爸,连府里的大小事情,都一股脑丢给了赵仲基。

虽说孙家兄弟若是开口相求的话,魏老伯也肯定会答应去南边儿盯着——可他们却如何张得开嘴?

于是孙绍宗便又把主意,打到了程日兴头上——程日兴做过商铺掌柜,身上又有正经的举人功名,处置事情也还算是稳妥,除了忠诚度不如魏老伯之外,可说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程日兴一听说是帮着经营‘买卖’,那面上便有些退缩之意。

这年头的士大夫普遍都瞧不起商贾,当初程日兴会毫不犹豫的,辞去贾家铺子里的肥缺,来做孙绍宗的刑名师爷,大致也是出于此心。

眼下他这师爷做的有滋有味,如何愿意再去操持商贾贱事?

而他这番心思,孙绍宗自然也心知肚明,故而紧接着便又道:“这买卖最多也就是干上两三年,期间每年分给你的花红,都不会少于一千两——更重要的是……”

孙绍宗略略一顿,这才抛出了最重要的诱饵:“三年后如果你仍是科举不顺,我必竭尽全力保你一个县令的前程!”

“此言当真?!”

程日兴激动的跳了起来,他虽然一直不肯放弃科举,心里其实也晓得随着年纪渐长、惰性渐增,自己考上进士的几率,已经是越来越渺茫了。

若能用三两年商贾经营,换回一个百里侯……

“我何曾空口白话、哄骗过你?”

孙绍宗见他已然动心了,便又进一步透露道:“更何况这买卖还涉及到一位正二品的大员,你若是经营得当,想必那边儿也不会吝啬做个顺水人情。”

正二品的大员?!

程日兴两眼烁烁放光,忽的躬身一礼道:“既得东翁如此看重,学生敢不竭力相报?!”

见他答应下来,孙绍宗心下也便松了一口气,只要决定了总揽全局的角色,从旁协助的人选就好安排了。

“程先生近些日子,先把家中收拾收拾,我估摸着月中可能就要……”

“叔父、叔父!”

孙绍宗正跟程日兴交代着南下的日期,忽见孙承业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颤声道:“软禁所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是有个尼姑要小产!”

小产就是早产,这在古代也是极其凶险的事情。

不过孙绍宗倒还不至于,为了个淫尼的死活而慌张,于是先镇定自若的问了句:“是月份大的,还是小的那个?”

月份大的,预产期是五月底,说是小产,风险倒也不是太大。

月份小的,那个却要到七月初,才到正经产期,眼下差了两个多月,风险便要高出不少。

“这……”

孙承业顿时语塞,他一听说软禁所那边儿的女犯人要小产,便慌里慌张的过来禀报,哪曾顾得上过问这些细节?

还是欠锻炼啊。

孙绍宗无奈摇头道:“以后遇事不要这么慌张,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说着,他便又吩咐道:“去派人通知周达,让他亲自过去盯着,尽量把母子都平安救下来——若是遇到凶险,先保孩子。”

左右这两个淫尼判的都是斩监侯,即便暂时保住了性命,到了秋后也一样是要死的,所以自然选择保孩子。

等孙承业领命去了,旁边程日兴又提醒道:“大人,是不是该知会栊翠庵和法元寺一声,毕竟这孩子生下来之后,是要交到他们手上的。”

啧~

就不知那妙玉经历了当初那一吓,还愿不愿意再收养这些孽种。

第352章 求清净何处是清净

栊翠庵。

三小姐贾探春将袖儿仔细拢起,露出白生生一截皓腕,这才捉起那宣城紫毫,在纸上笔走龙蛇,顷刻间写就一篇《西江月》的词牌。

眼见那墨迹饱满浓厚凝而不散,隐隐又有一股幽香扑鼻,探春一边往笔洗里倒了些温水,一边啧啧赞道:“原听说你合香是一绝,想不到连制墨也有这般的造诣。”

“我师傅才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罢了,如今纯靠舍得用好料子,才勉强堆出了几块堪用的。”

妙玉不以为意的说着,又上前细细打量着贾探春这幅墨宝,半晌忽然摇头道:“你近来常到我这庵中,怎得心里的郁愤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愈发的浓重了?”

贾探春洗笔的动作一滞,随即却又没事人似的笑了起来:“昨儿去清虚观听戏,闹腾腾的一整日,这心思可不就跟着浮躁起来了么?”

妙玉见她不愿意道出心声,暗叹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什么了。

这荣国府里,和妙玉接触最多的是四小姐贾惜春,其次是黛玉、宝钗等人——而贾探春与她最多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素日并无什么来往。

直到那‘五鬼魇魔’事件之后,赵姨娘被关在小祠堂里诵经赎罪,探春这才忽然对栊翠庵起了兴趣,几乎每日里都要过来走走,同妙玉也便渐渐的熟识起来。

说来也真是难为她了,亲生母亲做出那样的事,非但王夫人态度疏远了许多,下面的人也愈发拿她不当一回事,偏探春又是个要强的,断不肯在人前露怯……

想着这些,妙玉便又忍不住暗叹了一声,从壁橱里取出件朱漆紫檀的木鱼,在那明黄的蒲团上盘膝坐好,招呼道:“我要诵念两刻钟的‘清心咒’,你可要一起?”

“自然要……”

“妙玉师太可在里面?”

贾迎春正待应下,忽听外面有婆子扯着嗓子呼喊,不觉有些诧异:“你这里,怎得也有俗人找上门?”

妙玉也是眉头一蹙,随即不慌不忙的起身,取了拂尘出门,见那婆子正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便单掌合十道:“施主喊贫尼出来,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

那婆子忙也还了一礼,搓着手讪笑道:“老婆子哪里能有什么见教,是顺天府的孙大人派了人来,说是您提前算准的那桩功德,马上就要出世了。”

说到‘功德’、‘出世’等言辞时,那婆子便又添了三分敬畏,显然以为是什么神神鬼鬼的事情。

而妙玉闻言却立刻恍然,肯定是软禁所里的淫尼,即将要诞下子女了!

她脑中霎时间,便浮现出智善拎着夭折的胎儿,硬往自己怀里送的画面,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等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要呕吐的冲动,妙玉这才勉强冲那婆子施礼道:“多谢施主前来传讯。”

“不敢当、不敢当!”

那婆子两只手蒲扇的乱摇,见妙玉再没什么吩咐,便乖觉的告辞离开了。

等那婆子出了院门,贾探春从佛堂里出来,瞧着妙玉那纠结的脸色,小声劝道:“要么你就别去了,伺候孩子那些个腌脏事儿,你这般喜洁的人如何能受得了?”

谁知妙玉听她这一说,心下反倒坚定起来,决然的摇头道:“假慈悲好歹也沾了‘慈悲’二字,若连这假慈悲我都做不到,却还修什么佛?求什么道?”

说着,便毅然折回去收拾停当了,匆匆的出了栊翠庵。

贾探春在门外目送她远去,又回头看看那虚掩着庙门的栊翠庵,不由喃喃道:“便是委身在佛门,又何曾有什么清净可言?终究还是要在这尘世里疲于奔命。”

“姑娘、姑娘!”

她幽幽叹息着往回秋爽斋行去,谁知走了没几步,便见贴身大丫鬟侍书匆匆迎了上来,嘴里急道:“您快回去瞧瞧吧,三爷吵着让您去把姨娘救出来,奴婢们随口分说了几句,他便把咱们屋里那些家伙事儿好一通乱砸,拦都拦不住!”

探春闻言气的直跺脚,愤愤道:“这欺软怕硬的孽障,老爷、太太那里他半句话都不敢说,偏只一味的来欺辱我!”

嘴里说着,她却转身奔着旁边的灌木丛去了。

在侍书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探春折了一根荆条擎在手里,也不顾那莹白的掌心,几乎被木刺扎的见了血,只咬牙发狠道:“走!姑奶奶今儿便让环老三晓得,什么叫做长姐如母!”

且不说秋爽斋里,探春如何发作贾环。

单说妙玉乘车到了顺天府门外,正待吩咐随行的小尼姑上前通报身份,斜下里却早有胥吏迎了上来,扬声道:“可是栊翠庵的妙玉师太到了?我家大人有交代,您若是到了,便直接去软禁所候着便是!”

一趟这话,妙玉便又吩咐车夫,绕到了府衙后街,等进了那软禁所里,却见四个大和尚正拱卫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角落里诵念着经文。

妙玉瞧着那大和尚很是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他究竟是谁。

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忽见隔壁门房的竹帘一挑,孙绍宗从里面出来,向那老和尚扬了扬下巴,解释道:“那是法元寺的首座了痴大师,你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名头吧?”

法元寺的了痴禅师,乃是京城有名的得道高僧,妙玉自然也是晓得的。

只是见孙绍宗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到好似当初那尖酸刻薄的评语,并非出自他口一般,妙玉便忍不住讽刺的道:“若非是了痴禅师亲至,妙玉怕是未必能有幸,在这里见到孙大人的尊面吧?”

这倒是让她给说着了,单凭一个淫尼早产,孙绍宗堂堂五品治中,如何会亲自前来探视?

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看的自然了痴和尚的面子。

被她揭破了‘势利眼’的面目,孙绍宗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多日不见,小师太倒是多了些自知之明。”

这却是在暗讽妙玉身份不够,值不得他亲自相迎。

若是换了以前,妙玉肯定要继续与他针锋相对几句,眼下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有合十问道:“却不知产妇现在哪里?可有什么凶险之处?”

“喏,已经让人挪到堂屋里了,又请了两个稳婆,眼下有没有凶险,却还……”

“生了、生了!”

孙绍宗这里正说着,就见那堂屋里跑出个膀大腰圆的女牢子,扯着嗓子吆喝道:“生了个女娃儿!”

“阿弥陀佛。”

听说生的是女婴,了痴和尚口宣佛号,缓缓从地上起身,领着四个弟子施施然到了两人面前,先与孙绍宗行了一礼,随即又向妙玉笑道:“敢问可是栊翠庵的妙玉居士?”

“正是小女子。”

妙玉在旁人面前都是以尼姑自居,但当着这了痴和尚,却乖乖的自称了一声‘小女子’。

“阿弥陀佛。”

了痴和尚又诵了声佛号,正色道:“居士是有大慈悲的,这孩子能由居士照管,老衲也便放心了——只是众生各有其志,居士也无须强求她日后是僧是俗,只需引导她守正随缘即可。”

“妙玉谨遵禅师教诲。”

妙玉恭恭敬敬的应了。

孙绍宗在一旁却是忍不住腹诽,什么‘放心不放心’的,那张道士没提出要收养孩子之前,怎不见法元寺出面大包大揽?

不过他面上却也是一脸‘受益匪浅’的模样,和妙玉将了痴和尚恭送出去,这才回头去探问那淫尼与女婴的状况。

第353章 女婴

尖尖的脑壳,红里透黑又皱巴巴的皮肤,头顶黏着一层奶黄色厚痂,却看不到几根头发,反而是那尖尖的耳朵上,生着一层细密的黑毛……

“阿弥……阿弥陀佛!”

看到初生儿这副模样,妙玉瞪圆了一双美目,惊的便连佛号都差点念错了。

好半晌,她才僵硬的转回头,期期艾艾的道:“这孩子……这孩子生的,好像和别人有些……有些不一样吧?”

“和别人不一样?”

孙绍宗不屑的嗤鼻一声,哂道:“你莫非看过很多刚出生的婴儿不成?”

不等妙玉回话,他便又解释道:“未足月产下的幼儿还没彻底张开,又被羊水泡久了,皮肤本来就会有些褶皱——连这颜色,也是因为生产时喘不过气来憋的,只消过几日便会渐渐恢复正常。”

“可……可他耳朵上那黑毛……”

“你莫非连‘胎毛未退’四个字都没听说过?有些孩子一出生的时候会带有胎毛,等以后毛发张开了,就会自行脱落掉。”

“那……那他头上白色的……”

“那是一层痂,以后多洗几次头就干净了。”

“可他头顶是……是软的……”

“很多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顶心都是软的,到周岁的时候差不多就硬了。”

一连解答了妙玉这许多问题,眼见她仍是满脸的纠结,甚至连正眼都不敢瞧那孩子一眼,孙绍宗便冷笑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莫非还想退货不成?!”

“当然不是!”

妙玉立刻否认:“贫尼绝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磨磨唧唧的干嘛?”

孙绍宗一挑眉,吩咐那抱着女婴的婆子道:“把这孩子交给妙玉师太,她以后如何,也就跟顺天府没关系了。”

“这……这……”

见那婆子上前,将丑陋的婴儿托拱手奉上,一股馊了吧唧的血腥气,也便随之扑面而来,妙玉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没有掩面而逃。

可要说抱住这女婴……

妙玉却委实提不起勇气。

想必是托举的姿势,让女婴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便闭着眼睛挣扎起来,小嘴儿更是一动一动的咕哝着。

“她这是……”

“大约是饿了吧。”

孙绍宗随口答完,却忽然皱起了眉头,质疑道:“等等!你可曾替她请好了奶娘?”

“奶……奶娘?”

妙玉满脸的迷茫之色。

“不会吧,你心心念念的折腾了这许久,难道什么都没有给她准备?!”

孙绍宗彻底的无语了,这女人整日里想着要领养孩子,难道就从来没想过,要如何才能把孩子养大吗?

“谁说没有!”

妙玉叫屈道:“我替她默写了好几篇经文,可以保佑她日后无病无灾,还准备了孩子用的蒲团、念珠、木鱼……

在孙绍宗看弱智一般的目光中,妙玉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终于讷讷的低下了头。

这真是学佛学傻了的!

孙绍宗都懒得再教训她了,叹了口气,又问道:“你身上带钱没有?”

妙玉摇了摇头,不过马上从手上褪下个镯子,嗫嚅道:“这镯子应该还值几两银子。”

“几两?”

孙绍宗看看那镯子的成色,无语道:“怕是几十两都未必能买得到——算了,我先替你垫上吧。”

说着,便从袖袋里取出二两多碎银子,塞到那抱着孩子的稳婆手中,吩咐道:“劳烦你们再辛苦辛苦,把这孩子给她送到荣国府上。”

然后又交代妙玉道:“回去之后,赶紧央人去寻个奶妈,实在找不到现成的,就找些有经验的妇人,弄些牛乳、羊乳的先凑合着喂喂。”

眼见妙玉一一应了,他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说是让你养,其实还是得指望荣国府,好在你在他家还算有些分量,主人家应该也不介意帮你多养个孩子。”

妙玉被说的羞惭满面,忽然一咬银牙,转回身把那女婴揽在了怀里,抗辩道:“贫尼既然说要养她,就不会假手于……呀~!”

话说说到半截,她忽的放生尖叫起来。

却原来她虽然自称贫尼,那胸脯却着实不贫,女婴循着天性挨挨蹭蹭的,竟将其一口含住,拼命的吸吮起来,虽说隔着衣服,却也把个妙玉吓的花容失色。

于是双手一颤,那女婴便直往地上落去!

“小心!”

孙绍宗在后面瞧见,也来不及推开妙玉,一个健步上前,俯身双手环抱,将那婴儿稳稳接住的同时,却也将妙玉的臀儿拢了正着!

“啊~!”

妙玉更是慌的魂也飞了,下意识的便待扭动挣扎,却被孙绍宗厉声呵斥道:“老实些!你莫不是真打算摔死它,省得以后麻烦了?!”

“我没有!”

妙玉顿时不敢再挣扎了,但心下的羞怯却没有丝毫减弱,尤其臀儿被那结实的臂膀紧紧裹住,后颈上又尽是孙绍宗呼出的灼热气息,直让她简直恨不能立刻便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孙绍宗此时,完全可以喊那稳婆过来帮忙,先将这孩子接过去再说。

但他却并没有这等意思,反而是托着那孩子,将双臂从臀上一直丈量到胸口,这才一本正经的吩咐道:“还愣着干嘛?赶紧把孩子抱稳当了!”

妙玉虽羞不可抑,却还是乖乖的伸手去接那孩子,谁知就在这当口,忽然有人恼怒的咆哮了一声:“孙绍宗!光天化日的,你莫非是疯了不成?还不快放开妙玉小师父!”

却原来是卫若兰适才听人说起,妙玉又到了软禁所里,便忍不住寻了过来。

谁知刚一进门,便瞧见在自己心中冰清玉洁的女子,竟被孙绍宗从背后抱住,从臀到胸好一番猥亵!

卫若兰一时只气的三尸神暴跳,故而才忍不住狂吼了一声。

谁知这一声吼罢,还不等孙绍宗搭话,妙玉便先慌张的叫道:“莫放手,千万莫放手!我还没准备好呢!”

妙玉这自然是怕那女婴,再失手摔将下去。

但卫若兰从斜后方,却那曾看到什么孩子?

听到这话,他便只觉得如同挨了一闷棍似的,向后踉跄了几步,指着二人颤声道:“你们……你们……”

重重一跺脚,转头便又奔出了软禁所。

只留下孙绍宗、妙玉与那孩子,三明治似的裹在一处。

第354章 狱神庙大唱《孙公案》

却说第二日一早,孙绍宗从书房的床上爬起来,就觉得肩膀上酸疼酸疼的。

扯开衣领去瞧,便见那整齐的一排齿痕,都已经红肿起来,不由暗骂这假尼姑果然招惹不得,自己好心替她修了七级浮屠【救人一命】,最后却被她反咬了一口。

话说这假尼姑力气不大,倒真是牙尖嘴利的紧,昨儿肩膀都被咬出血了,弄的孙绍宗也不好去寻阮蓉或者贾迎春缠绵,只一个人书房里养精蓄锐。

这享受惯了丫鬟们的服侍,还真有些不习惯自己洗漱,再加上肩膀上有些不利索,便更是磕磕绊绊的不利索。

好在今儿约定了,要去紫金街给薛蟠祝寿,孙绍宗倒不用赶着去府衙点卯。

于是磨磨蹭蹭的,直到辰正【早上八点】左右,他才算是收拾停当。

出了院门,正准备回后院和阮蓉、香菱一起吃早饭,就见赵仲基匆匆的赶了过来,远远的便招呼道:“二爷,柳公子和忠顺王府的蒋先生来了,如今正在前厅吃茶。”

柳湘莲和蒋玉菡来了?

这二人因为都是戏痴,虽然性癖大为不同,关系却是极为亲近的,因此携手而来倒也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早就约好了响午要在薛蟠那里汇合的,却怎得一大早就先跑到自家来了。

孙绍宗便吩咐赵仲基传消息给后宅,然后匆匆的到了前厅会客。

“孙兄。”

“二哥。”

“蒋兄、湘莲。”

到了前厅,三人互相见礼之后,眼见两人都是一脸抑制不住的亢奋,孙绍宗便好奇道:“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憋到响午都憋不住,非要提前过来告诉我?”

“哈哈……”

柳湘莲哈哈一笑,道:“二哥还真是猜准了,我们过来正是有个天大好的消息,要与二哥分享。”

“不错。”

蒋玉菡也将嘴一抿,带着更胜女子的妖娆笑容道:“年前请孙兄亲自参详过的那出《孙公案》,如今总算是排成了,王爷开恩,准我们府里的班子,在狱神庙搭台子连唱五日!”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不过……

原本孙绍宗以为,这戏即便排出来也不过是在王府里唱唱,怎得还闹腾到外面去了?

“我在里面也客串了个配角,就演我自己!”

柳湘莲得意洋洋的道:“这怕也是‘梨园’里头一回的新鲜事儿,二哥届时可一定要过去捧我的场。”

“你演自己,倒是驾轻就熟的很。”

孙绍宗无奈道:“可我在下面,瞧着你们在戏台上演我的事儿,这心里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尤其还是去狱神庙搭台子,演给满京城的老百姓看,这……这是不是忒也招摇了些?”

“孙兄多虑了。”

蒋玉菡混不在意的柔声道:“眼下满京城,谁不晓得你‘神断’之名,我们这出戏若是想唱响了,怕还得借助你孙兄的名气呢,又有什么招摇不招摇的?”

“是啊。”

柳湘莲也帮腔道:“这出戏要真能唱响了,二哥你指定能后世留名,说不准而都能与包公并驾齐驱——要知道多少人求着盼着,都没这机会呢!”

后世留名……

孙绍宗脑海里,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顺天有个孙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的电视剧片头曲——别说,这么一想还真挺带感的呢。

三人又议论了几句,柳湘莲便有些坐不住,说是贾宝玉与冯紫英八成都已经过去了,催着二人赶紧去薛蟠家汇合。

要说这蒋玉菡与柳湘莲,虽然都生了一副羞煞女人的面孔,又都喜欢唱戏,可平日里的脾气秉性却是天差地别。

柳湘莲最恨旁人说自己女相,行事作风也是豪爽大度——就说薛蟠这事儿吧,他一连整了薛蟠两次,去了那‘龙阳’心结之后,倒与这憨货投了脾气,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最好注脚。

而蒋玉菡却是一颦一笑,都透着阴柔之美,丝毫也不在意什么‘男生女相’的评价——但若真有人以为他柔弱可欺,估计都不会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

书不赘言。

却说三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招摇过市到了那紫金街上。

远远的,就见那薛府大门前停了一辆平板车,上面红彤彤的物事堆成小山仿佛,细看却竟是‘辞岁斋’产的爆竹。

等离得近了,又见冯紫英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指着那车爆竹道:“薛大脑袋素来最喜热闹,我今儿便给他来个最热闹的——足足二十万响的旱地惊雷,花了我小三百两银子呢!”

柳湘莲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听这话立刻翻身下马,扯着冯紫英道:“说准了,这些爆竹可必须是我来点,到时候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冯紫英嘻嘻笑道:“莫急、莫急,等咱们把它铺散开了,两头同时点着了往中间凑,那才叫一个热闹喜庆呢!”

说着,又从下人手里接过支儿臂粗细,四尺多长的线香,冲柳湘莲比划道:“到时候用这玩儿意点,免得不小心烫了衣裳。”

孙绍宗瞧着那车爆竹,心下却是无语的紧,这要是有个火星子落在上面,登时便能把薛家的大门给炸塌了!

“咦?”

却说他四下里扫了扫,却忽然诧异起来:“这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怎得寿星公也不说出来迎一迎?”

冯紫英忙帮着解释道:“早就迎出来了,这不是刚又领着宝兄弟和他那宝贝妹妹,进去见伯母了么——咱们也用不着跟他客气,直接去客厅里说话便是。”

说着,便当先到了门前,重重的拍了几下。

那两道朱漆大门,便缓缓的左右分开,露出两个灰扑扑的壮硕身影。

“不是说一直没驯熟么?”

孙绍宗便无语起来:“怎得又把这两头小象牵出来显摆了?”

却原来开门的,正是当初薛蟠从蜀地买来的那两头小象——话说这大半年的功夫,两头小象也长高了不少,原本只到孙绍宗肩膀,如今却已经有两米左右了。

冯紫英两手一摊:“有好东西若是不拿出来显摆,他还能是薛大脑袋么?“

众人都哄笑起来,又围着那两头小象品头论足了一番,这才说说笑笑的到了客厅里面。

第355章 闹腾腾喜中闻惊

前面说到薛蟠把贾宝玉、薛宝钗引到后宅,见了薛姨妈与婆娘王氏。

这彼此见礼过后,旁人也到罢了,那王氏在后宅‘清净’了许久,乍见宝玉这般白嫩俊俏的小郎君,就又忍不住犯了痴症。

也不管自家男人在场,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宝玉上下打量,只看的两条腿都合不拢了。

薛蟠当即便恼了,不管不顾的扯着王氏进到里间,不多时就听稀里哗啦的乱砸,中间又夹着夫妻二人的对骂声:

“臭婆娘,今儿老子过生日,你竟然还敢挠我的脸!”

“呸~!左右你那丑脸也没个人样儿,不如扯烂了拉倒!”

“骚蹄子,爷今儿非让你晓得爷的厉害!”

“哎呦~!你这贼厮好狠的心肠,我……我今儿便跟你拼了!”

贾宝玉和薛宝钗在外面,只听得面面相觑,有心进去劝说劝说,偏薛姨妈竟是老神在在,拉着两人嘘寒问暖的,丝毫不以为意。

“哥哥和嫂子……”

“莫管他们。”

薛姨妈没好气道:“那两个都是人来疯,越是有人劝越是没个消停,且让他们自己闹一闹,等到……”

说到半截,薛姨妈忽然停了话茬,心急火燎的起身催促道:“宝玉,你薛大哥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不如你先替他去前面张罗张罗——快快快,莫让人说咱家不会待客!”

说着连推带搡的,将贾宝玉赶到了门外。

宝玉虽然奇怪姨妈为何这般着急,但他作为表兄弟,替薛蟠招待朋友也是应有之义,故而便也没有深究,只是径自去了前厅。

薛姨妈目送宝玉远去,心里刚松了一口气,便见宝钗红着脸从屋里出来,甩着帕子嗔怪道:“妈妈怎得也不管管,这传出去像什么话?我……我也先回自己屋里了!”

薛姨妈一见女儿这样子,怎还不晓得里面又已然从床头打到了床尾?

一面暗骂这两个冤家,果然是自己命里的魔王,一面却又忙喊了婆子,去薛蟠屋里拿来换洗的衣服。

因怕被人胡乱撞破了这荒唐事儿,她也不敢轻易离了左右,于是在那门口不听不听的,也便惯了满耳朵****……

不提夫妻二人,在薛姨妈屋里如何恶斗。

却说贾宝玉到了前面,见了众位哥哥自然是喜笑颜开,又与冯紫英笑闹着,夺了他那根棒槌似的线香,同柳湘莲约定好一人一支,只等着薛蟠到了,便热热闹闹点燃爆竹。

孙绍宗瞧他们这兴高采烈的,忙在一旁提醒道:“待会儿点爆竹的时候,记得先把那两只小象牵到后院去,不然若是惊着了四下里乱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旁人只是胡乱应了,宝玉作为半个主人,却不敢怠慢,忙到外面喊了象夫来,吩咐把那两只小象牵去后院。

等他再次回到客厅时,众人正议论五月十五,在狱神庙搭台唱《孙公案》的事情,又听说柳湘莲要在戏里本色出演,宝玉便羡慕的不行。

只是他也知自己没甚唱功可言,断不敢去人前露丑,便央求蒋玉菡日后抽空,帮荣国府的戏班也排演排演,届时他也好关起门来,自己过一过干瘾。

蒋玉菡素来最是与宝玉相善,又怎会驳了他的面子,没等他求上几句,便忙不迭的应了。

这里正笑闹着,薛蟠终于从后院赶了过来,进门先作了个罗圈揖,口中还告着罪,便一屁股嵌在上首主位上,心急火燎的捧了茶壶往嘴里灌。

足足灌下去半壶,他这才畅快的吐出一口浊气,大咧咧的道:“奶奶的,方才这一路赶过来,差点没渴死老子!”

柳湘莲在一旁笑骂道:“你这憨货究竟在后面做什么呢?怎得让大家伙等了这许久,还弄得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薛蟠倒也不隐瞒,先把自己与王氏起了干戈的事儿说了,又指着自己脸上那未退的划痕,洋洋得意道:“那婆娘初时还跟我又抓又挠的,被我不管不顾的捅弄了一气,便‘亲汉子’‘好哥哥’的叫了个没完,我出来时都还依依不舍的呢!”

除宝玉是头回闻说之外,众人皆晓得他夫妻二人那点怪癖,故而都一起哄笑起来,更有冯紫英促狭道:“如此说来,你这倒不是耽搁了许久,而是来得忒也快了些。”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薛蟠作声作色的呵斥了冯紫英两句,自己也便哈哈大笑起来。

柳湘莲平素最喜热闹,眼见寿星公已经到了,便催着去把那二十万响的鞭炮点了,听完了响动,也省得大伙再惦记着它。

宝玉、薛蟠、冯紫英也都跟着凑趣,于是一行六人便又出了薛府。

到了那大门前,薛蟠便先‘咦’了一声,奇道:“我养的那两只大象去哪儿了?”

宝玉忙解释道:“二哥担心放爆竹时会惊到它们,我便让象夫先牵到后面去了。”

“喔。”

薛蟠这才放下心来,又得意洋洋的显摆道:“我让人训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才让它们学会一桩新鲜本事,待会儿设宴时可缺不得它们。”

冯紫英和柳湘莲都追问究竟是什么‘新鲜本事’,他却只一个劲儿的卖关子。

等到了府门外,就见十来个家丁为了铺散开那些爆竹,正在毒日头底下忙的满头大汗。

薛蟠一见,便不满的喝骂道:“特娘的,平日里也就罢了,老子今儿过生日,你们怎敢在这里磨磨蹭蹭的,真当咱们府上没有家法不成?”

说着,吹胡子瞪眼的,便要喊人将‘家法’请来,直唬的家仆们跪倒一地。

“这大好的日子,你也不说消停些。”

孙绍宗无奈的伸手把他摁住,劝道:“老冯这车上的爆竹虽说没缠成死结,但这老长一挂,想要完整的铺散开哪有那么容易?”

听是二哥开了口,薛蟠这才按捺住性子,只瞪着铜铃也似的眼睛在台阶上监工。

下面的家仆们见状,忙又爬起来,拼了命的加快进度。

可饶是如此,还是又用了半刻钟的时间,才把那爆竹沿着南墙完全展开——只见从东至西,足能有四十丈多长!

宝玉和柳湘莲便点燃了香烛顶端的火帽,火把似的举着奔到了东西两头,扯着嗓子互相招呼,一同点燃了引线。

轰隆隆隆……

这二十万响的‘旱地惊雷’,可比后世的大地红要给劲儿多了,那轰隆隆的动静延绵不绝,真仿佛地上起了滚滚闷雷一般。

只是……

这腾起的烟尘也是极其给劲儿,初时孙绍宗等人还在门口观瞧,渐渐的便站不住脚了,只好统统退回了院里。

眼见那烟雾腾腾而起,足足遮蔽了大半条紫金街,连冯紫英这始作俑者,也不禁瞧的暗自咂舌——幸亏这年头燃放爆竹之前,都要与附近的巡丁提前打好招呼,否则肯定要被误会是着了大火。

等到那爆竹终于放完了,众人耳中皆是嗡嗡作响,正揉着耳朵龇牙咧嘴的往客厅里去,忽见两个婆子飞也似的跑了过来,远远的便张嘴嚷了些什么。

众人委实听不清楚,只等她们离得近了,侧耳细细辨认了一番,才终于听明白她们嚷的是:“可了不得了,后院那两只大象疯了似的横冲直撞,连象夫都被它们给弄折了条胳膊!”

“如今太太、奶奶、姑娘都被堵在屋里,就怕它们会闯将进去!”

众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

薛蟠更是急的跺脚道:“特娘的,这隔了如此老远,怎得还是被爆竹给惊了?莫非那两只大象,都修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一旁冯紫英满面尴尬,正待揽下责任,却听那婆子摇头道:“倒不是给爆竹惊了,是太太养的那条哈巴狗儿,迎上去叫了几声——谁能想到那么个大家伙,竟给狗叫声给吓坏了!”

第356章 牧象犬

却说众人听说两只大象在后宅横行,便一窝蜂的赶奔薛姨妈所在的东跨院,

眼看离着不远了,就见路边一座凉亭歪歪斜斜的倾倒了半边,只剩下两根柱子顶着些残垣断壁。

那引路的婆子忙解释道:“象夫把两头大象拴在了凉亭的柱子上,谁成想大象受惊后,竟一下子把梁柱给扯倒了!”

这力气还真是……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便齐齐望向了孙绍宗。

孙绍宗苦笑着两手一摊:“若是牛马惊了,我倒是能降的住,可这大象……我这心里也实在没什么把握。”

冯紫英一听这话,立马问薛蟠这府上可有什么兵刃,并表示若是实在降服不住,哥几个便并肩子上去放血,就不信这么多人弄不死两只畜生!

柳湘莲立刻摩拳擦掌的响应,其余人或真或假,也都参差不齐的应了。

“兵刃的确要准备几件,不过千万别急着蛮干!”

孙邵宗忙提醒道:“眼下大象还只是惊着了,若见了血怕是还要更癫狂些——到时候咱们兄弟没死在战场上,倒被家养的大象伤了性命,岂不是可笑之极?”

蒋玉菡见状,也忙道:“是这么个理儿!若只是坏了几件东西,倒也不用急着处置它们,受惊的骡马跑累了就会自己停下来,这大象估摸着也是一样的。”

众人商量了几句,便一面吩咐闻讯赶来的家仆,去把那长柄的重兵器都取来;一面继续往东跨院里赶,看看那大象究竟闹出了什么乱子。

眼见到了东跨院附近,便见几个婆子、丫鬟围在月亮门前,个顶个都是面无人色。

薛蟠远远的招呼了一声,倒吓的她们差点狼奔猪突四散而逃,待发现是主人到了,这才又心惊胆战的迎了上来。

薛蟠随手扯过一个婆子,焦急的喝问道:“里面怎么样了?!可曾伤到母亲和妹妹?!”

那婆子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太太、姑娘方才都还好好的,只是这象夫怕是活不成了。”

说着,她便畏畏缩缩的,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花圃。

众人这才发现,那花圃里竟还趴着个大活人!

说是大活人,其实顶多是也就剩半条命了——因为他的左臂从肘关节到肩胛骨,都被踩的烂泥仿佛,右胸腔也凹进去一大块,嘴里吐出来的血,倒比吸进去的气还多些。

“他见那两只大象奔着太太这里来了,生怕闯了大祸,便不管不顾的抡着鞭子上去阻拦,谁知却被那大象撞倒了又踢又踩的!”

众人瞧着那条血肉模糊,还混了许多骨头碎渣的胳膊,不觉都打了个寒颤,便连冯紫英那雄赳赳的气势,也悄默声的降了一截。

不过来都来了,总不可能到这里就止步吧?

于是吩咐婆子去附近喊了医生来,把这象夫死马当活马医,孙绍宗便在前面打头阵,领着众人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月亮门前。

汪~汪汪~汪汪汪!

刚到了这左近,便听里面传出一阵狗吠声——那只惹了祸的始作俑者,竟然还活的好好的!

咣~!

孙绍宗刚要探头向里张望,忽听的一声脆响,像是那墙上敲了声铜锣似的。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左侧墙壁上鼓起脸盆大小的一块!

“这……”

孙绍宗分析道:“大约是把什么东西,给踢到墙上了。”

其实不分析倒好,这一分析蒋玉菡更打起了退堂鼓——他原本想的是跟进去虚张声势一番,绝不主动涉身险地。

可如今一瞧,这些大象竟然还有远程攻击手段!

这要是跟进去,不小心挨上一下……

蒋玉菡可不觉得自己的脑袋比那石墙还硬!

“母亲!我来救你了!”

薛蟠却是立刻红了眼,嗷唠一嗓子就想往里冲,却被孙绍宗反手扣住,将他硬扯回了自己身后,然后小心翼翼的探头向里扫了一眼。

就只见那院子里一片狼藉,莫说是什么花圃,便连那拳头粗细的石榴树,都给大象们弄倒了一棵!

好在那屋子倒还算是整齐,只堂屋廊下的栏杆碎了一地,西厢房里破了半扇窗户而已。

而那两只大象拖着长长的铁链,此时正在……正在被一只哈巴狗追着跑!

一只猫儿大小的哈巴狗,追着两只破坏力惊人大象,满院子疯狂乱窜,但凡有哪一只敢停下来,立刻扑上去一顿狂吠。

这画面实在是太让人无语了!

就好像人类被老鼠追着跑……

呃,怕老鼠的人貌似多了去了,如此想来,怕哈巴狗的大象其实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时薛蟠也从后面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幕不由的目瞪口呆,半晌方骂了句:“这特娘倒真是好大的狗胆!”

“那两头大象明显已经累了。”

孙绍宗将他扯回门外,小声道:“你只要想办法把那狗儿引开,莫再忽然招惹它们,估计它们自己就停下来了。”

“二哥高见!”

薛蟠一听顿时大喜,然后想也不想,探头冲着堂屋里嚷道:“母亲,快把你那狗儿喊了去,别让它再撵着大象乱窜了!”

靠~

这厮还真不怕把大象招惹过来!

孙绍宗心头一紧,忙又探头张望里面的情境,还好那两只大象只顾着奔逃,倒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与此同时,便听里间薛姨妈战战兢兢的呼唤着:“乐乐乖,快……快到我这里来!”

别说,这一声呼唤还真灵,那哈巴狗向屋里瞅了一眼,毅然决然的……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然后把其中一头大象,朝着堂屋赶了过去!

我了个去~

这小东西竟还有牧羊犬的基因?!

怪不得那两只大象不去别处,偏到了这东跨院里撒野——原来竟是被它一路驱赶过来的!

薛蟠登时傻眼了,急忙摇动孙绍宗的肩膀,紧张的直结巴道:“二……二二二哥,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耳听的堂屋里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那狗儿却吠的更欢了——这若真让大象闯进去,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意外状况!

孙绍宗一咬牙一跺脚,抬膀子甩开了薛蟠,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了上去!

第357章 事急从权

大象的奔跑速度,本来就比不上人类的短途冲刺速度——尤其这只大象还是个未成年,而孙绍宗又显然是人类中的佼佼者!

如果是同一条件下进行百米赛跑,孙绍宗甚至有把握超出大象三十米以上。

然而现在状况是……

大象提前偷跑了至少九十米!

莫说是孙绍宗,就算换成只猎豹都追不上啊!

所以他刚冲进院子里,便听轰隆一声巨响,却是那大象踩碎了门槛、撞烂了门楣,山摇地动的冲进了堂屋客厅里!

再跑出几步,就听堂屋里稀里哗啦的乱响,也不知被那大象撞碎了多少东西。

不过孙绍宗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女人的尖叫身都是在里屋响起的,既然大象仍在外面肆虐,那里间应该还算安全。

这般想着,他将袖子往手上一裹,速度丝毫不减的扑向了里间的窗户,嘴里大叫道:“里面的人都躲到墙角去!”

几乎话音刚落,他便也已经冲到了近前,于是双臂护住头脸,两只脚猛然发力,身子陡然间腾空而起,轰~的一声破窗而入!

落地之后,孙绍宗一个翻滚、又一个翻滚、再一个翻滚——直到头顶撞在床上,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也顾不得头晕目眩的,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大叫道:“伯母、薛家妹妹,如今事急从权,恕我无礼了!”

说着,便待一左一右,将薛姨妈与宝钗挟在腋下,再从窗口冲将出去。

只是……

他刚把两只胳膊张开,准备环住这母女的细腰,却忽然间愣在了当场!

原来缩在那角落里的,除了丰腴白皙的薛姨妈,以及另外一个生的与她有几分相似,身段颜色却更胜一筹的少女之外,竟还有个细高挑的小妇人!

靠~

孙绍宗下巴一垮,脱口道:“可是弟妹当面?!”

那妇人泪眼八叉的猛点头,嘴里娇声道:“这位哥哥快救我出去,千万莫丢下我一人在这里!”

这下可真是麻烦了!

薛蟠这厮也不说清楚,孙绍宗还以为里面除了薛家母女,最多也就是有一两个婆子丫鬟什么的,谁知王氏竟也在这里!

而如今这种状况,丢下哪个也是万万不成的!

要是薛蟠在这里,还能让他选择一下,到底是救老婆还是救妹子——放弃母亲的选项,在大周朝是不存在的,除非薛蟠活腻歪了,事后情愿给母亲陪葬,顺带再遗臭万年!

要么……

自己护着她们往外跑?

孙绍宗目光往下一沉,口中喝道:“把裙子提起来些!”

王氏倒是乖巧的很,立刻把裙子直提到了腰间,还顺势搔首弄姿起来。

薛姨妈显然也误会了孙绍宗的意思,因此非但没有照做,反而用手护住了巍峨的胸脯,对孙绍宗怒目以视。

倒是那薛宝钗,果真不愧是红楼梦里的女主之二,立刻叫道:“孙二哥不用瞧了,我们几个穿的都是厚底鞋!”

该死~

三人都是高挑身段,却穿哪门子的高跟鞋?!

眼见孙绍宗直急的抓耳挠腮,薛宝钗立刻提议道:“我可以脱掉鞋子……”

“不成!”

孙绍宗立刻否定了这个建议:“外面满地都是木屑、树枝,怕是跑不了几步……”

轰~

便在此时,那作为隔断的木墙,竟忽然拦腰豁开个丈许长的口子!

“啊~!!”

薛姨妈与王氏同时放声尖叫起来。

孙绍宗忙宽慰道:“放心,那只是拴着大象的铁链凑巧抡到了墙上,并非有意……”

汪~汪汪~汪汪汪~

谁知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外面又是几声欢快的犬吠。

这死狗竟然还没死?!

孙绍宗顿时面色大变,慌忙将身子拦在了三女面前。

轰~

果然不出他所料,下一刻那大象便被驱赶着,狠狠撞在了门上,两扇房门顿时纸片似的飞了出去!

但这通向里间的门,却远没有外面的那么大,那大象又未曾冲起速度,冲击力也略差了些,所以身子便卡在了门框上。

不过听那门框吱吱呀呀的动静,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薛姨妈与王氏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已,倒是薛宝钗虽然也吓得面无血色,倒还勉强把持的住,毅然道:“孙家二哥尽管救了嫂嫂与母亲出去,我自己能走!”

说着,便咬着银牙,硬是向着那撞碎的窗口走去,等到了近前,又踢掉了脚上的厚底儿高跟,还算麻利的爬了出去。

不过到了外面,眼见那满地瓦砾、碎木,还杂了无数花木荆棘,场中又有只大象在横冲直撞,薛宝钗心下也是一凉。

正不知该继续咬着牙往外跑,还是靠在这窗口更安全些,忽听里面孙绍宗嚷道:“扶着些!”

薛宝钗闻声回头,便见母亲和嫂子,正被孙绍宗不雅的托着臀儿送出窗外,她忙伸手将两人扶住,护着她们到了窗外。

碰~

孙绍宗伸手一撑,便也跟着跳了出来,先二话不说将薛姨妈和王氏拦腰抱起,顺势夹在腋下,然后又蹲在了薛宝钗面前,嘴里喝道:“自己抱紧些,若是半路上掉下来,我可救不了你!”

这主意孙绍宗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可就怕女人们吓的手软,抓不牢靠——故而直到薛宝钗自己爬出窗外,他才顺水推舟。

薛宝钗虽知这是事急从权,却还是忍不住羞的满面通红,直到薛姨妈也在旁边催促,她才将咬牙将丰腴高挑的身子,往孙绍宗背上一趴,又伸手环住了孙绍宗的脖颈。

还不等那股羞臊平息,孙绍宗已经豁然起身,薛宝钗被颠起老高,又撞的胸口发闷,险些便从孙绍宗背上掉下去。

吓得她再不敢留力,非但双臂拼命裹住孙绍宗的脖子,便连两条修长匀称的腿儿,也死死缠在在了孙绍宗腰间!

可惜这软玉温香肢体纠缠的感觉,孙绍宗此时委实来不及细细体会了。

他生怕耽搁的久了,那只坑爹的狗儿又赶着大象追出来,于是立刻迈开两条腿,旋风也似的向着院门冲去!

这三个女人加在一处,也有三百斤上下的分量,姿势又别扭的紧,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跑不出几步就扑街了。

也就是孙绍宗怪力惊人,竟还能健步如飞!

只是他心下也实在是提心吊胆的紧,这样子可没办法闪转腾挪,万一要被另外一只大象横下里拦住,他自己或许还能逃命,三个女人只怕便要交代在这里!

“嗥~!”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孙绍宗刚冲到一半,便听斜下里传来一声兽吼——那头大象果然朝着这边横截了过来!

该死的~

一条哈巴狗怕成那样!

这四合一的人类,你特娘的怎么就不怕了呢?!

孙绍宗正在心里破口大骂着,便听柳湘莲在院外大叫了一声:“中!”

话音未落,只见一支利箭电闪而至,噗的一声钉进在了那大象的腮部!

“嗥~!!!”

那大象又是一声凄厉痛苦的兽嗥,摇头晃脑的停下了脚步。

干得漂亮!

孙绍宗心下大喜,脚下也愈发快了几分,飞也似的冲到了那月亮门前,与拎着关刀喊打喊杀的薛蟠擦肩而过……

等等?!

老娘、老婆、老妹儿都给他救出来了,这货还特娘的冲进去想搞毛啊?!

无语的说明一下杀狗问题。

357章的‘本章说’里,不少人问为啥不先杀狗,尤其还问为啥在外面不直接射死狗。

其实这个问题。。。

真的不是个问题。

先不说狗即便死了,受惊之下胡乱攻击的大象,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冷静下来。

首先引用356章的内容:【众人商量了几句,便一面吩咐闻讯赶来的家仆,去把那长柄的重兵器都取来;一面继续往东跨院里赶。】

这时候,武器在哪儿呢?

不是在武库里,就是在路上,反正不在主角等人手上。。。

此时院里两只大象横冲直撞,主角让薛蟠想办法把狗弄走,等大象自己安静下来,结果没想到那只狗竟然赶了只大象往屋里跑。

再引用357章的内容:【然而现在状况是……大象提前偷跑了至少九十米!莫说是孙绍宗,就算换成只猎豹都追不上啊!】

狗此时就在追大象A屁股后面,也就是说,它至少也偷跑了85米以上。

所以主角跑到一半的时候,狗和大象A早已经在客厅里了。

主角这时候难道该冲进极其危险的客厅里杀狗,而不是去里间救人?

然后,主角在里屋,大象A在门口,狗在客厅——肉挡在前面,你就想杀法师?

再然后,背负三个女人到了外面,这时候不赶紧跑,反而还要返回客厅,冒着被大象A攻击的危险杀狗?!

再再然后,武器运到了,狗和大象A此时仍在屋里,所以柳湘莲用弓箭攻击了院里的大象B。

以上这许多场景,哪曾有机会轻松杀掉那只狗?

所以这个问题,真不是个问题——重点是,不要跳着看内容啊亲,前后文有联系的啊亲!

第358章 再试他一试?

发现薛蟠竟然拎着关刀,从门后扑了出来,孙绍宗立刻踩了急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了下来,回头叱骂道:“薛大脑袋,你莫非是疯了不成?!这时候冲进去想做什么?!”

薛蟠又往前奔了两步,这才堪堪收住身形,莫名其妙道:“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一旦动起手来,便要并肩子上去放血么?”

这货还真是……

孙绍宗险些一口老血喷将出来,方才在路上时,确实曾制定过这样的计划——可眼下人都已经救出来了,再冲进去拼命有什么还有什么意义?!

背上的薛宝钗忙道:“哥哥莫要胡闹,快跟护着母亲、嫂嫂一起离开此地,方是正理!”

薛姨妈也在孙绍宗腋下一叠声的催促着。

呆霸王这才不情不愿的,倒拖着那关刀往回走,嘴里还嘟囔着:“真是便宜这两头畜生了!”

眼见那大象被射了一箭,似乎也有些胆怯,并未再追赶过来,孙绍宗也便懒得理会这厮,先大步出了院门,将薛姨妈与王氏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地上。

宝钗也忙趁机从他背上滑了下来,低头含羞的福了一福:“多谢孙家哥哥救命之恩。”

说完,便挽住薛姨妈的胳膊,再不敢看孙绍宗一眼。

那薛姨妈也是没口子的道着谢,偏那王氏缓过劲来,一眼瞧见手持长弓的柳湘莲,顿时便忘了旁的,两眼放光的凑上去,娇声道:“这位相公当真好箭法,奴家还从未见过——哎呦~!”

却是薛蟠赶过来,一脚踹在她臀上,嘴里骂咧咧的呵斥着:“就知道卖骚,还不赶紧把母亲和妹妹,扶到咱们院里压压惊!”

王氏却哪里是个肯消停的?

瞪着眼睛便要与薛蟠对骂,冷不丁瞧见薛蟠手里的关刀,才又慌忙偃旗息鼓——以薛蟠的性子,真要是被惹恼了,未必不敢抡圆了砍将上来。

这时恰巧几个婆子、丫鬟也迎到了近前,王氏便忙趁机混入其中,领着婆婆与小姑子一起去了其它院落。

这时众人才得意凑上来,围着孙绍宗嘘寒问暖。

孙绍宗正待谢过柳湘莲那一箭,冯紫英却挤眉弄眼的调侃道:“二哥果然是一员福将!薛大脑袋那妹子早听说是个有才有貌的,咱们却一向无缘得见,今儿二哥非但见着了真佛,还……哈哈哈……”

柳湘莲也在一旁笑道:“依我看,今儿倒真是个大喜的日子,说不得日后还能喜上加喜呢!”

孙绍宗忙摆手:“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让你们这一说,倒显得我别有用心似的。”

薛蟠则是恼羞的瞪了柳湘莲一眼,没好气道:“这算什么贼厮鸟的喜事?要不赶明儿你过生日的时候,我把这两头大象牵你家去,也让你家里好生喜庆喜庆!”

众人不觉都哄笑起来,只贾宝玉那笑容里,颇杂了些失落与纠结的味道。

先是与湘云妹妹的‘麒麟’缘法,如今又与宝姐姐来了个肌肤之亲——虽说贾宝玉也晓得,自己与林妹妹若真实成了夫妻,断不可能再与这些姐妹夹缠不清。

但看着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子,竟一个个与孙绍宗扯上关系,他这心里却委实有些不舒服。

“诸位兄弟。”

却说等众人笑罢,冯紫英忽然提议道:“不如便让薛大脑袋,把那寿宴摆在这院门口如何?且让小厮们盯紧了里面,若是那两头大象敢冲出来闹事,咱们便乱刀剁了它们,也好尝尝这大象是什么滋味!”

“好好好!”

薛蟠这呆霸王头一个鼓起掌来:“正该如此,才显得出咱们爷们的胆气!”

柳湘莲也是大点其头,还凑趣的唱了几句秦腔,那慷慨激昂的曲调一起,却有哪个还好意思退缩?

于是都咬着牙关故作豪爽的应了。

薛蟠便招呼家仆,在那东跨院门外摆开了宴席。

孙绍宗又特地让人准备了一堆篝火,明着说是要预备着烤大象吃,实则是准备遭遇袭击的时候,以这篝火将大象逼退。

不提男人们如何在那残垣断壁前纵酒高歌。

单说薛姨妈和薛宝钗离了东跨院,却并未跟着王氏回正院,而是到了宝钗的西厢之中。

一连吃了三盏压惊茶,薛姨妈这才缓过些来,便对着宝钗没口子的赞起了孙绍宗,说今儿若是没有他在,少不得娘儿三个,都要交代在那东跨院里了。

听母亲这一提,薛宝钗登时又回想起当时的情境,止不住那脸上便红云密布起来。

如今正值盛夏,两人身上皆是衣衫单薄,自己伏在他背上时,便将那肌肉结实的线条,感受的清清楚楚——反之亦然,自己这丰腴的身子估计也逃不出……

尤其那一路颠簸起伏,只撞的自己胸口隐隐作痛,那孙家哥哥想必更是……

再想想自己情急之下,用双腿紧紧裹在孙家哥哥腰间,怕是连……

“乖女儿。”

薛姨妈夸了几声,眼见女儿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心下便忽然生出些心思来,脱口道:“若是宝玉那里指望不上,这孙大人倒也算个良配。”

“母亲!”

宝钗闻言更是羞臊无比,便连‘妈妈’二字也不用了,起身跺脚道:“你前些日子,还说他是个登徒浪子色里魔王,怎得眼下又说出这话来?!”

“这……”

薛姨妈迟疑道:“我后来瞧他倒也不像是那般狂徒,或许……或许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呢。”

“既然是妈妈亲身经历过的,又能有什么误会?”

“这……”

薛姨妈总不好说,自己后来又曾打扮的花枝招展,去试探过那孙绍宗的心性吧?

再者说了,她如今其实也还难以确定,孙绍宗这前后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究竟那张才是真,那张是假。

要么……

再找个机会试他一试?

却说薛宝钗本来还待拿那‘麒麟’一事,来堵母亲的嘴,如今见母亲支支吾吾没了言语,心下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要说今儿被孙绍宗救了性命,薛宝钗心下没有半点悸动,那绝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这份悸动,离着要‘以身相许’的程度,却还差着老远。

毕竟她本就不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

再说贾宝玉虽和林黛玉整日里你侬我侬的,但到底也只是私情,如何比得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如何称得上是没有指望?

第359章 摔扇子引千金一叹

薛蟠的寿宴从上午一直闹到申时【下午三点】,众人这才做了鸟兽散。

不提旁人如何,却说贾宝玉回到家中,仍是有些闷闷不乐,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手掉在地下,将那翡翠扇骨给跌折了。

宝玉便随口叹道:“蠢才,蠢才!以后你自己当家做主了,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偏晴雯也因为不讨王夫人喜欢,心下早存着‘忌讳’,此时听了这话,更觉的心下委屈非常,便冷笑道:“先时连那玻璃缸、玛瑙碗都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你同谁恼了,现如今一把扇子就骂起人来了?!”

说着,便把那纤腰一扭,背对着宝玉道:“要是嫌我了,就干脆打发我走,咱们也算是好聚好散!”

原以为宝玉听了这话,定是要跳脚的——谁知等了半响,却不见他有半句言语传出。

晴雯自己先犯起了嘀咕,回头望时,却见宝玉两眼发直的坐在床上,竟跟丢了三魂七魄似的!

晴雯顿时便不顾得赌气了,忙将两根金凤仙花染过的长指甲,在宝玉眼前晃了几晃,见他仍是半点反应都没有,便慌急的叫道:“快来人啊,二爷像是又犯了痴症!”

袭人原本在外间,就隐约听见了些动静,如今听说‘痴症’二字,忙提起裙角,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看宝玉这样子,她更是慌里慌张的道:“不是许久没犯过病了么?这又是怎么招惹他了?!”

说着,便待上前查看宝玉的状况。

谁知贾宝玉此时却自行回过神来,抬胳膊挡开了袭人的双手,摇头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说着,又对晴雯道:“你倒是想的比我通透些,好聚好散总强过彼此看厌——再说人又不是物件,总也不好一股脑都拘束在身边。”

原本听他说‘没事’,晴雯还松了一口气,谁知转眼竟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还以为他是在说自己,便跺脚道:“好好好,原来你早看厌了我!早知如此,当初太太要把我送与那孙大人时,我便不该……”

“晴雯!”

袭人一听她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忙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但贾宝玉却早听了满耳朵,刚刚那点儿‘顿悟’登时便化作了乌有,蹭的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恼道:“竟还有这等事?!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

湘云、宝钗与他虽然亲近,却并不是他的私人所有物。

但晴雯就不一样了,作为贴身的大丫鬟,早被宝玉视作了心头肉,即便日后同林黛玉成亲,也未必能舍得了她,又如何能忍受她被旁人窥伺?!

袭人见宝玉这怒气勃发的样子,唯恐他一时冲动做出些什么来,忙将那前因后果讲了,又着重道:“孙大人当场拒绝了太太,又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足见是个坦荡的君子,二爷可莫要胡乱冤枉了好人!”

贾宝玉听完默然半响,忽然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愤愤骂道:“这脏心烂肠的,竟连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信不过!”

这番‘自打自骂’,倒看的袭人哭笑不得,正待心疼的查看那巴掌印,却见贾宝玉伸手拉住晴雯,柔声道:“好姐姐,你们这般藏着掖着,都不肯和我说个清楚,我却哪里晓得你素日里的苦处?”

晴雯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原本倔强的绷着脸,一听这话,那泪珠子却登时断了线,只是嘴上仍不肯服软:“这都是我自找的,有什么苦处不苦处的?只求二爷别没来由的胡乱发作人,我们这些下贱坯子也便谢天谢地了。”

嘴里说着‘下贱坯子’,她那脖颈却比谁昂的都直。

贾宝玉自失的一笑,随即面上却正经起来,先拉了晴雯在床头坐好,又将袭人也按坐到了床头,这才在两个丫鬟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正色道:“方才那发作说是没来由,其实也是有些来由的。”

“什么来由?”

晴雯不服不忿的反问道:“我不过是失手摔了扇子,先时连那玻璃缸、玛瑙碗……”

“瞧瞧、瞧瞧,你说的这些便是来由!”

贾宝玉嘴里说着,在二人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又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们可还记得,去年我查账时的情境?”

这事儿两人如何能忘得了?

当时因为受到家人的牵连,她们差一丢丢便要被赶出荣国府!

更别说那权倾一时的赖大,也是在这场风波中丢了性命。

不过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去年查账的事儿来了?

袭人小心翼翼的道:“那事儿我们自然记得,打从那之后,就特地与家人交代了,万不敢再打着二爷的名头,占咱们府里半点好处。”

“我今儿要说的不是这个。”

宝玉摆摆手,又顺势伸出三根手指头,作声作色的问:“你们可知道,咱们最近两三年当中,砸坏的器皿物事作价几何?”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齐齐的摇起头来。

就听宝玉沉声道:“你们不晓得,但赖大那账上却记得清清楚楚,打从我独居以后的两年零五个月里,咱们屋里整整糟践了作价三千七百两银子的物件!”

“什么?!”

“竟有这么多?!”

虽说晴雯和袭人早猜到数目不会太小,但也没想到数目竟然有这般惊人!

要知道这笔银子若是省着些花用的话,足够一百户人家嚼用上两年半了!

这么大的一笔银子,竟被稀里糊涂的浪费掉了,换来的竟只是几声叹息,几声轻飘飘的‘不小心’、‘没注意’……

好半晌,袭人方长出了一口气,颤声道:“这都是我的错,只当是些玩物罢了,平素里也不留心叮咛着,哪知道竟造下这么大的业障……”

“不!”

晴雯银牙一咬,屈膝便跪在了地上,仰着脖子道:“素日里数我最爱糟践东西,二爷要罚就罚我吧!只有先重重的罚了我,才能让下面那几个猴精们,也跟着长长记性!”

袭人见状也要跪下说话,却被贾宝玉一手一个拉了起来,嘴里摇头失笑道:“瞧你们,我说这个又不是为了翻旧账,不过是想让大家伙小心着些,莫要再胡乱糟践东西了——毕竟府里如今只是面上宽裕,暗地里早欠了许多的饥荒。”

顿了顿,他决然道:“这些钱,旁人不准备还,我日后却是一定要还的!”

见晴雯还要自责,他又撇嘴道:“再者说,你糟践的东西,还能有我的零头多?若重罚了你,我还活不活了?”

晴雯这才把话收住。

三人六目相对,都觉得彼此更亲近了些。

尤其是袭人,平素里就盼着宝玉能上进,如今瞧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心下自是熨帖的不成样子——若非是晴雯也在旁边儿,说不得便要拉了宝玉上床,摆出许多平日不肯的花样,替他好生裹弄一番。

“咦?”

便在此时,秋纹忽然从外面进来,奇道:“你们这是怎得了?”

“没怎得。”

三人这才松开了彼此,默契的异口同声问:“倒是你,这急急忙忙的跑进来,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呀~差点把正事忘了!”

秋纹一拍额头,急道:“史大姑娘来了,如今正在老太太那里说话——老太太晓得你们许久没见,便特地派人来喊二爷过去呢!”

“史大妹妹来了?!”

贾宝玉闻言大喜,立刻兴冲冲的出了房门,只是奔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又纠结起来——那‘麒麟’的事儿,到底要不要与史湘云提起呢?

第360章 大言不惭

却说宝玉一路纠结着,到了贾母屋里。

便见史湘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玩笑话,直逗的老太太哈哈大笑,将根手指在她额头虚戳了两下,道:“如今都是有人相看的大姑娘了,如何还这般猴儿也似的没个正行?”

“老祖宗!”

史湘云便羞臊的上前闹她。

祖孙二人正自嬉闹间,贾宝玉便从外面进来,急吼吼的问:“是那家要相看云妹妹?莫不是……莫不是……”

他这里还‘莫不是’着,那边厢王熙凤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上前用胳膊肘碰了碰贾母,戏谑道:“这猴儿的事情,果然还是猴儿最惦记着——您瞧宝兄弟着急的模样,就差爬到树上抓耳挠腮了!”

贾母又是一乐,嘴里却道:“他们自小便在一处顽,互相挂心也是常理。”

“还是老祖宗明事理,不似凤姐姐,专一的就爱消遣人。”

贾宝玉故作不忿的白了王熙凤一眼,走到史湘云面前,一脸的欲言又止。

史湘云原本听说‘相看’二字,便已经涨红了面皮,又见宝玉这副样子,唯恐他再追问什么,便先抢着道:“我许久都没来了,不知咱们府上近来可有什么趣事?”

宝玉刚要回答,却听身后有人脆声道:“眼下倒还真有一桩稀罕事儿呢!”

众人回头望去,却是林黛玉从外面进来,先冲着贾母施了一礼,随即又对史湘云笑道:“妙玉姐姐前日从顺天府,抱回个可丑可丑的女娃儿,非要自己独立将她养大。”

“当真?!”

史湘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上去挽住林黛玉的胳膊,便不住的摇晃起来:“好姐姐,你快带我过去瞧瞧——妙玉姐姐素日里一副神仙也似的样子,却不知带起孩子来,又会是何等模样!”

“你那好姐姐还在紫金街呢,我可不敢抢了她的称呼。”

林黛玉半真半假的酸了一句,便又向贾母告了声罪,领着史湘云出了花厅。

贾宝玉见状,自然是飞也似的追了出去。

却说这一路之上,贾宝玉心下如同百爪挠心似的,眼见进了省亲别院的大门,后面丫鬟婆子也还离着有些距离,便忍不住凑上去探问道:“云妹妹,却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史湘云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那好意思回应,只装傻充愣道:“什么哪一家?”

“你不说,我其实也晓得!”

贾宝玉脱口道:“要相看你的,是孙家二哥对不对?”

“孙家二哥?”

史湘云闻言却将那小嘴一嘟,嗔怪道:“二哥哥哪里听的风言风语,竟跟我这儿胡说八道来了!”

不是孙二哥?

贾宝玉一愣,随即恍然道:“原来相看你的是卫家二哥!”

北静王妃一直在撮合卫史两家联姻的事儿,贾宝玉也是早就知晓的,只是这样一来……

那所谓的‘麒麟缘’,岂不是一场空谈?

要说宝玉这心思也是古怪,之前发现这什么‘麒麟缘法’的时候,心下失落的不行,如今听说‘麒麟缘法’竟是一场虚妄,他却又惋惜的不得了。

直在那里抓耳挠腮的,就差顿足捶胸了。

史湘云瞧的莫名其妙,一旁林黛玉却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由失笑道:“他这倒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而是瞧见个稀罕物件,便认定孙家哥哥与你是有缘的。”

“物件?什么物件?”

“喏。”

林黛玉往她颈上一指,道:“不就是你日日带在身边的这只麒麟么。”

说着,便将那日在清虚观打醮时,孙绍宗凑巧选中了‘麒麟’的前后经过,大致的讲给了史湘云听。

最后又道:“听宝姐姐说,那只麒麟与你带的这只一般无二,只是体型略大了些——你‘爱哥哥’瞧见了,就当成是什么‘缘法’,为此还长吁短叹了好几日呢。”

“我哪曾长吁短叹过?!”

贾宝玉红着脸抗辩着,一旁史湘云捏着衣襟里那只麒麟,却是怔怔的出起神来。

时下流传的‘话本戏文’中,多半才子佳人都是因小巧玩物撮合而成,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牵出一缕情丝,最后便订下了终身。

而如今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整日里大门不出人们不迈的,想要了解这男女之事,还不就是要指着这‘话本戏文’?

因此对这些事情,最是痴迷不过。

即便湘云年纪尚幼,如今捏着那麒麟,也不禁脑补出一段风流佳话来,白净的小脸上登时便多了几分红晕。

林黛玉瞧见了,便扯了宝玉细看。

谁知史湘云面上忽又失了色彩,黯然摇头道:“什么缘法不缘法的,二哥哥就爱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们也走快一些,这般磨磨蹭蹭的,几时才能到栊翠庵?”

说着,便紧赶几步,径自朝着栊翠庵行去。

眼见她忽然就这么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最后终究还是林妹妹心思更缜密些,叹了口气道:“卫家都准备要相看她了,这时候再说什么‘缘法’又能如何?左右我们这等无依无靠的小女子,也只能任凭旁人摆布罢了。”

这一番话推己及人,林黛玉眼中便不由沁出些水色。

“怎么没有依靠?怎么没有依靠?!”

贾宝玉见状,立刻拍着胸脯大言不惭的道:“现成的依靠就在这里!云妹妹若是有心应下这缘法,我便豁出去替她保这桩大媒又如何?”

林黛玉却哪肯听他这些‘狂言妄语’?

早取了帕子,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光,一边匆匆的去赶史湘云。

宝玉又跺脚捶胸的发了会儿‘狠’,见两人越走越远,也只好悻悻的追了上去。

等到了栊翠庵左近,隔着低矮的篱笆墙往里一瞧,三人便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却原来那佛堂前的空地上,素来从容自若高洁冷清的妙玉,竟挽起了衣袖裤腿,如村妇似的蹲在地上搓弄着尿布。

三人在那庵前愣怔了许久,直到妙玉将那几片尿布一一晾晒好,又端着盆回到了里面,贾宝玉这才头一个回过神来,顿足捶胸道:“焚琴煮鹤、真真是焚琴煮鹤!原本仙子也似的人儿,却怎得……却怎得……”

说着,便摆手道:“你们要进去便进去,我却委实不忍心瞧她这般模样。”

林、史二女见了方才那一幕,也都有些偶像破灭之感,又见宝玉这般说话,彼此小声议论了几句,便唏嘘感慨着原路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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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龙舟祭巧遇淫奔女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九棒铜锣开道,拎着净街鞭的衙役左右护持,后面数人分别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匾,以及金瓜、斧钺、青罗伞盖,前后堂堂皇皇能有二十几人。{随}{梦} щ{suimеng][lā}

这阵仗不可谓不大,但被居中拱卫的,却只是一顶二人抬的蓝呢小轿。

里面若是一般人,二人抬也勉强够用了,偏里面坐的是孙绍宗,因此那两个轿夫出了出了顺天府,没多远便嘘嘘带喘的。

可没办法,谁让朝廷规定五品官就只能坐双人抬,今儿不坐轿出门又不合适呢?

不过听外面两个轿夫越喘越厉害,孙绍宗也实在怕把他们累出个好歹,便抬手挑起轿帘,问一旁护卫的赵无畏:“赵捕头,眼下离着积水潭还有多远?”

他今儿摆开全套仪仗,为的就是去积水潭左近,会同礼部官员主持今年的端午龙舟祭——其实这本来是贾雨村的任务,怎奈他那‘相亲大会’出了些差池,只好临时请孙绍宗顶替。

“也没多远,再拐过两三条街也便到了。”

赵无畏嘴里应着,却忽又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不过那台子搭在对岸,届时怕还要再绕一段路才成。”

话音未落,前面那轿夫脚底下就是一踉跄,险些把轿子给扔出去。

“停轿!”

孙绍宗立即喊了声停轿,前后两个轿夫如闻天籁,忙不迭把那轿子从肩头卸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停下来,都停下来!”

赵无畏忙前后招呼着,让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便听轿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孙绍宗又在里面吩咐道:“依仗都不要动,只把轿子抬到附近巷子里去。”

两个轿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老爷有交代,也只能咬牙又将轿子扛在肩头,颤巍巍的到了附近的小巷之中。

孙绍宗再次喊停了轿子,又让赵无畏将跟上来围观的百姓赶散了,这才一身短衣襟小打扮的出了轿子。

“大人,您这是……”

赵无畏和两个轿夫顿时都傻眼了。

孙绍宗整理里一下鬓角的碎发,混不在意的道:“左右我在里面也是闷热的紧,干脆下来走两步,等你们抬着我的官服官帽到了积水潭附近,我再坐上去也不迟。”

两个轿夫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叩头道:“大人,这可如何使得?!小人们……”

孙绍宗把手一摆,不容置疑的道:“不用多费口舌,就这么定了!我这里先行一步,你们也赶紧抬了轿子上路。”

说着,便自顾自的出了巷子,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话说今儿还真是个适合上街的日子,因为端午节又名浴兰节,老百姓都会选择在前一天用兰草汤沐浴去污,故而在这一天里,即便是抠脚大汉身上,也都是一股草木清香。

再加上街头巷尾的小吃店里,都免不了要蒸几屉粽子应景,那竹叶、糯米与大枣混合而成的清甜香味,也便散得满街都是。

左右离那龙舟祭还要半个多时辰,孙绍宗也不着急,只随着人流走走停停,瞧见那可心的小吃便买来尝鲜,吃着不对口便随手施舍给路边的乞儿。

他这穿越过来不足两年,舌头便已经养刁了,外面地摊上买的东西,竟有八成不怎么对胃口——毕竟这年头香料、调味品大都属于奢侈物,小商小贩们也压根用不起。

大约是见孙绍宗出手阔绰,旁边小巷里便闪出个形貌猥琐的男子,鬼鬼鬼祟的凑到了孙绍宗身旁。

孙绍宗原以为是遇到了贼人,正准备来个人赃并获呢,谁知那厮却从怀里摸出几幅女子绣像来,冲着孙绍宗抖开了道:“大爷,您这一个人形单影只的,何不雇上两个姑娘,陪您一起去龙舟祭上瞧瞧?”

靠~

原来是私娼窑子里的龟公!

正无语间,便见那龟公又把手拢在嘴边儿,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道:“不瞒您说,我们家和顺天府差爷有些关系,等傍晚那龙舟闲下来,您尽可同姑娘们上去快活逍遥,也好沾一沾这龙马精神!”

好嘛~

这还是顺天府的关系户!

孙绍宗愈发的无语,正待斥退了这厮,谁知忽然有人将那绣像夺了过去,随手翻了翻,便嗤鼻道:“如此庸脂俗粉,那里配得上这位大爷?趁早与我滚远些,省得污了大爷的眼睛!”

说着,便又将那绣像掷了回去。

那龟公慌忙接在手里,恼怒的瞪了来人一眼,正待喷出些污言秽语,却忽然目瞪口呆的怔在了当场。

却原来那人虽做男子打扮,又刻意穿了竖领子的长衫、贴了细密的胡须,但那龟公整日里与姐儿厮混,如何看不出她委实是个绝美的女子?

恐怕自家院子里那些姑娘拢在一处,也还比不上她眉目间那股天然的风流妖冶!

于是那龟公转身便走,嘴里含含糊糊的抱怨着:“原来已经约了雌儿,却也不早说,白浪费老子这许多口水。”

待龟公走远了,那女扮男装的雌儿,才笑吟吟的望着孙绍宗道:“孙大人,可还记得我么?”

孙绍宗两手一摊:“似尤姑娘这样的女子,我便是想忘也难。”

这女扮男装的女子,却不是尤三姐还能是谁?!

“咯咯咯……”

尤三姐虽是男装打扮,笑起来却仍是银铃仿佛,脆生生的荡人心魄。

笑罢,将个涂满豆蔻的兰花指一翘,指着孙绍宗这身装扮,好奇道:“大人这是在微服私访?”

“不,轿子里太热了,我便下来随便走走。”

孙绍宗随口解释了,却也忍不住好奇道:“尤姑娘是一个人出来的?”

“自然。”

尤三姐故作可怜道:“我家可请不起什么贴身丫鬟,就一个老妈子,还得支应着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儿,哪有闲工夫陪我出来解闷?”

说着,狐儿眉的眸子,便秋波荡漾的瞟了孙绍宗一眼,嗲声道:“也多亏孙大人将京城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否则小女子可不敢独自上街闲逛。”

“姑娘谬赞。”

孙绍宗虽被她撩拨的有些心跳加速,但如今可不是与女人兜搭的时候,于是便收束了心神,拱手道:“既是如此,我便也不打扰姑娘的雅兴了——告辞!”

说完,迈开大步便向积水潭的方向行去。

尤三姐原以为施展出无往不利的美人计,便能让这莽夫拜倒在石榴裙下,也好趁机将方才瞧上的首饰纳入囊中。

谁成想这孙绍宗竟然毫不留恋的走掉了!

如此的心理落差,却让她怎能接受得了?

“孙大人、孙大人?!”

追着喊了两声,眼见孙绍宗并不回头,她心下愈发的恼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魅力不够,便跺着脚自言自语道:“这般藏头露尾又心急火燎的,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待我跟上去拿住你的短处,看你日后还嚣不嚣张!”

第362章 因爱成痴、尤三姐卖姐守贞

若在平时,尤三姐想要跟上孙绍宗的脚步,怕是并不容易。◢随◢梦◢小◢.lā

好在今儿是端午佳节,街上人潮涌涌的想快也快不起来。

更兼孙绍宗那雄壮的个头,在人群里便似灯塔一般醒目,让尤三姐不至于会跟丢了他。

就这般一路跟到了积水潭附近,忽见前面停着整套官员出巡的仪仗,而孙绍宗走到近前,便被两个轿夫恭恭敬敬的请上了轿子。

原来他真的是嫌轿子里闷热,才随便下来走走的!

而看着全套仪仗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去主持今年的龙舟祭。

可这样一来,却哪还有什么把柄可拿?

尤三姐心下顿时沮丧起来,不过眼瞧着那官轿颤巍巍起身,她心下略一犹豫,还是拔腿跟了上去——左右她本来就是想看龙舟祭,才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

一路跟着官轿绕到了积水潭北岸,便见那岸边愈发的人潮汹涌。

尤其是官轿所到之处,民众皆要两下里退避,便更是人叠人人挤人,一时也不知有多少春衫单薄的妇人,在那里尖叫羞骂着。

当然,也不乏一些年轻俊俏的男子,被人趁机撩拨揩油。

那本身便有龙阳之好的,也不过是心下暗爽罢了。

而那些外表娘气,内里却‘阳刚贞烈’的,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抡起拳头直砸了对方个万朵桃花开!

尤氏见前面乱的不成样子,便不由停住了脚步,打算等官轿引起的骚动过去了,再继续上路。

谁知她这里刚停下脚步,那边孙绍宗竟也喝停了官轿,随即一个手按腰刀的官差,便冲人群里呼喊道:“柳公子,我家治中大人喊你近前说话。”

却原来那动手打人的不是别个,正是最爱凑热闹的柳湘莲。

一听说‘治中’二字,柳湘莲便知是孙绍宗当面,随手将那基佬推了个趔趄,便分开人群越众而出。

只是他这一露面可倒好,后边儿尤三姐险些连呼吸都停了,那颗芳心更是砰砰砰的,直似要从嗓子里跳将出来,满脑子更是只有一个念头: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般如玉郎君!

又见柳湘莲与孙绍宗说话不卑不亢,举止洒脱大度,并不似贾蓉、贾蔷那般油头粉面的轻浮模样,心下更是将其爱到了骨子里。

暗道若是能与这样的人结为秦晋之好,自己这辈子也便别无所求了!

只是她痴痴望了许久,却见那白玉郎君竟也混进了孙绍宗的队伍里,一路朝着祭坛行去。

尤三姐便忙挣命也似的追了上去,然而到了祭坛左右,自然早有官兵拉起了人墙,孙绍宗的官轿能畅通无阻,她一个平头百姓,却如何能闯的进去?

眼见孙绍宗下了轿子,与柳湘莲说说笑笑的进到了阁楼之中,尤三姐一咬牙一跺脚,忽的转身又向外面挤去。

好不容易出了积水潭,她也不回家换衣裳,径自到了宁国府里,闹着要见尤氏。

尤氏听说她男扮女装而来,还当是继母那里出了什么意外,忙不迭的让人把她唤了进来。

谁知还不等开口问些什么,尤三姐便先抢着道:“大姐姐,我今儿去瞧龙舟祭时,可巧相中一位公子爷,若是嫁不得他,我这辈子便也白活了——只求大姐姐行行好,千万成全我这一回!”

说着,便向尤氏郑重的道了个万福。

尤氏虽说早知道这幺妹儿,是个胆大包天不受拘束的,但听到这番话,还是被惊了个瞠目结舌!

好半晌,方板起脸来呵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自古男婚女嫁依的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在街上稀里糊涂看上一个人,便非他不嫁的道理?!”

尤三姐却是毫不犹豫的道:“那位公子的家世人品,母亲肯定没得挑!只要母亲同意,这事儿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家世人品没得挑?

尤氏皱眉道:“你方才不是说,是在路上与那人巧遇的么,那你怎么知道他的家世人品如何?莫非是他告诉你的?可你又怎知他不是个骗子?!”

尤三姐却仍是理直气壮的道:“我瞧见那位公子,与顺天府的孙大人有说有笑——既然能与孙大人为友,这家世人品又能差到哪儿去?”

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有道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孙绍宗这样年少成名的官宦子弟,所交往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些有身份背景的。

因而尤氏便又追问道:“却不知那位公子姓甚名谁?”

“名字我不晓得,只听得有人称呼他‘柳公子’。”

“柳公子?”

尤氏略一琢磨,便立刻想到了柳湘莲身上,暗道那柳公子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自家这妹妹被他迷住,也不为奇怪。

只是……

“那柳公子名唤柳湘莲,听说他为人最是清高自矜,可未必就能瞧得上你。”

“瞧不上又如何?”

尤三姐当真是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柳湘莲身上,闻言立刻道:“他若真瞧不上我,我便替他守一辈子!”

“守一辈子?”

尤氏忍不住冷笑道:“你如今才晓得要守身如玉,怕不是已经晚了?那孙大人在我们府上住了一夜……”

说到这里,尤氏忍不住面上一红,好在尤三姐并未瞧出破绽,她便又继续道:“说不得早听说了你那些风流放荡的行径,他与柳公子又是世交好友,只消透露些只言片语,那柳公子对你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

尤三姐闻言愈发的悔恨不已,她和姐姐如今虽还没被贾珍父子得手,但她那种种风流放荡的言辞举止,却是早被人看在了眼里。

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又问道:“如此说来,若是孙大人能替我说些好话,那柳郎岂不是也会信之不疑?”

“这是自然。”

尤氏点了点头,随即又狐疑道:“可你又凭什么能让孙大人,在柳公子面前替你美言?”

“哼~!”

尤三姐不屑了冷哼了一声,嗤鼻道:“男人么,只要拿些甜头吊着,请他们做些惠而不费的事情,却又有什么难的?”

“你要做什么?”

尤氏惊道:“你方才还说要为那柳公子守节,如今可万不敢……”

倒不是尤氏爱往那上面想,主要是尤三姐如今能拿的出手的甜头,怕也只有那娇滴滴的身子了。

“我自然是要为柳郎守节的,可不是还有二姐吗?”就听尤三姐毫不犹豫的道:“以她那逆来顺受的性子,早晚也得喂了你家这两头饿狼,与其如此,倒还不如便宜了那孙大人!”

尤氏再一次被她惊的瞠目结舌,为了能顺利嫁给心上人,这幺妹儿竟然毫不犹豫的,便把自家亲姐姐给出卖了!

这可真是……

“哈哈!”

便在此时,就见门帘一挑,贾珍从外喜滋滋的进来,嬉皮笑脸的道:“三姐儿来了,怎得也不与我言语一声?莫不是几日没见,便和姐夫生分了?”

“呸~!”

尤三姐恶狠狠啐了一口,二话不说抄起针线盒里放着的剪刀,横眉立目道:“贾珍,从今儿起你最好给我放尊重些!”

贾珍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想到她素来便爱做些出格的举动,对自己一会冷一会热的也是常事,便又嬉笑道:“这又是谁招你了?快跟姐夫说说,我好替你出气去!”

“我说了,让你放尊重些!”

尤三姐说着,干脆扯了后颈一缕头发,咔嚓一声剪了下来,丢给贾珍道:“我今日削发为证,你若是再敢不三不四的,咱们两个便只有一个能活!”

说着,又那剪刀往贾珍胸前一逼,喝道:“好狗不挡道,给姑奶奶起开!”

贾珍见她这不像是在顽笑,心一颤便下意识的让出了去路。

等尤三姐拎着剪刀昂然而出,他这才气急败坏的道:“这疯丫头究竟是怎得了?莫非是中了邪不成?!”

第363章 盛夏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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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听宣!”

孙绍宗将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肃然道:“塘泥胡同吴大有,状告弟弟吴老二在守孝期间,与父亲小妾私通一案,查无实证……”

“青天大老爷!”

那吴大有一听这话顿时便急了,扯着嗓子抗辩道:“小人明明呈上了许多证据,如何会是查无实证?!”

孙绍宗撇了他一眼,继续抑扬顿挫的道:“另查,吴大有伪造证据若干,系图谋独占家产,刻意攀诬吴老二!”

“冤枉啊大人,那证据已经让大兴县徐县令验看过了,如何会是假的?!”

啪~

验看吴大有仍在抵赖,孙绍宗将惊堂木往桌上一砸,冷笑道:“你这厮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本官且问你,你在诉状中言称,带人前往捉奸时,虽未将吴老二拿获在床,却得了他慌乱间掉落的一只鞋子为证,可有其事?!”

“正是如此!”

那吴大有急忙道:“那鞋是我那弟媳妇给他做的,上面还有特意绣上去的记号!那东西大人方才也见了,如何还说是小人伪造之物?!”

“哼!”

孙绍宗嗤鼻一声,身子微微前倾道:“亏你与他是一母同胞,却连他是汗脚都不晓得么?”

“汗……汗脚?”

“没错!”

孙绍宗继续冷笑道:“如今天气闷热潮湿,似吴老二这样的汗脚,只消穿上个一时半刻,那鞋子里便会湿漉漉的,沾染上许多怪味儿!”

“但你做为证物呈上来的鞋子,却为何如此的干燥整洁?”

“大人!”

吴大有明显慌了手脚,但还是嘴硬道:“可能是他刚换了鞋……”

啪~!

惊堂木一响,孙绍宗呵斥道:“好个牙尖嘴利之徒!孙师爷,将那供状指给他看!”

孙承业立刻从书记席上起身,把那供状摆在了吴大有面前,指着其中两个段落道:“你仔细瞧清楚了!大人之前两次问起,你都是一口咬定,说那吴老二在外游逛半日,回家便赶着去与小妾偷情!”

孙绍宗又在堂上冷笑道:“他既然没回过自己的屋子,却是在那里换的新鞋?!”

“分明就是你偷了他的鞋子,借机攀诬与他!”

“这……这这这……”

眼见罪证确凿,吴大有的情绪顿时崩溃了,一连‘这’了几声,忽然以头抢地道:“大人饶命啊,小人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这才……”

啪~

“堂下听宣!”

孙绍宗却哪里耐烦听他哭喊些什么?

又将那惊堂木往桌上一砸,朗声道:“吴大有身为长兄,不思庇护兄弟,反趁着父亲新丧不久,攀诬弟弟吴老二忤逆伦常,意图独占家产!”

“原论其罪,应判充军千里、遇赦不还。”

“但其为了攀诬弟弟吴老二,竟置亡父名声于不顾,故而罪加一等,着判绞监候!”

“大人、大人饶命啊!我不敢了大人……我……”

孙绍宗充耳不闻的捏起两支令牌,先丢了一支,吩咐道:“来人,将吴大有暂且收押,等候秋决!”

然后又丢下一支,继续道:“吴老二系含冤入狱,着令大兴县立即将其释放,不得有误!”

“退堂!”

“威~武~!”

踩着堂威的余音,孙绍宗踱着四方步回到了后堂之中,却是立刻便扯下官服,随手往屏风上一甩,然后又从茶几上抓起白玉骨的折扇,撩开衣襟拼命的摇动起来。

嘴里更是大声招呼道:“快快快,快给本官把那冰在井里的西瓜取来——这贼老天,莫非是要热死人不成?!”

前几天去主持龙舟祭时,就已经热的够呛了。

谁成想没几天的功夫,这温度又飙升了不少,估摸着少说也有三十六、七度——这天气穿着大袖翩翩的官袍,简直就是在受刑啊!

孙承业捧着卷宗进来,眼见十三叔这副不成体统的模样,一时也是无语的紧——在公堂之上,若论官威之森严,少有人能与其相提并论;但在私下里,这位叔父偏又是个不拘小节的。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自顾自将卷宗整理齐备了,又翻出两份诉状来,询问道:“叔父,余下的这两桩案子……”

“延后、延后!”

孙绍宗毫不犹豫的道:“左右也不过是邻里纠纷,往后推一推没准他们自己便和好了!”

这时那冰镇的西瓜终于送了过来,孙绍宗接在手里也懒得动刀,撮指轻轻一劈,那西瓜便裂成了好几瓣。

他随便选了两块递到孙承业面前,又一边吸溜着瓜瓤,一边口齿不清的道:“再者说,傍晚魏老伯的儿子洗三,我自然要早些过去——廷益和承涛那里,你先帮我打听着,看看这庶吉士到底有没有戏。”

初八下午,老管家魏立才终于老来得子,只喜的没着没落的——当然,便宜大哥见了,免不了又催着孙绍宗加了两晚上的班儿。

孙承业点点头,颇有些感慨的道:“原以为廷益这次定能大展宏图,哪曾想……唉,希望这次他考庶吉士能顺利些吧。”

这纯粹就是瞎操心了。

广德帝为了顾全太上皇的面子,把于谦贬到了三甲最后一名,这过后怎么着也要有些补偿,更何况还有王尚书的情面在,这庶吉士不说十拿九稳,起码也是七八不离十。

倒是孙承涛,这小子虽然十分幸运的混了个二甲吊车尾,但才情到底还是欠缺了些,怕是未必能考得上庶吉士。

不过孙绍宗看他平日里的言行,相比于做个微末京官,似乎更乐意去地方上做个‘百里侯’——因此考不上庶吉士,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对了!”

孙绍宗忽然又想起一事,忙吩咐道:“你待会别忘了给大兴县去一份公文,责令他们诚心任事,切不可再玩忽大意——这徐怀志也不知怎么搞的,只最近的一个多月里,他们错判的案子就有好几桩了!”

孙承业赶忙应了,又细问了公文的语气与尺度,也不去动那西瓜,便匆匆的去了刑名司里书写公文。

这侄儿处理起公务来,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却说吃了大半个西瓜,又灌了些凉茶,孙绍宗这才算是去了心头的燥意,不情不愿的重新披好官袍,踱着四方步回到刑名司里。

本来准备在堂屋里换上常服,便携了礼物直接去魏老伯家中。

谁知还没等把那官袍脱下来,便听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宁国府的亲眷,有要事上门求见。

宁国府的亲眷上门求见?

孙绍宗听了这话,便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和宁国府的关系也只是泛泛,怎得竟还有宁国府的亲眷找上门来?

第364章 尤三姐诉冤

虽然不知这宁国府的亲眷,来府衙求见自己究竟是所为何事。

但人既然已经来了,见总还是要见一下的。

故而孙绍宗便吩咐门子,去把人领到了刑名司中。

不多时,就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跟着门子进来,冲孙绍宗拱手道:“小生见过孙大人。”

只是孙绍宗一见这人,却不禁皱起了眉头,抬手挥退了门子,便狐疑的问了句:“尤姑娘今日,莫非也是闲逛至此?”

却原来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有日曾在街上巧遇过的尤三姐!

上次还能说是巧遇,可这次她又女伴男装找上门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这小妞相中了自己,想要兜搭……

噗通~

刚想到这里,就见尤三姐屈膝跪倒,双目含泪道:“大人!小女子眼下实是走投无路,所以只好厚颜前来求助大人了!”

这又是怎么话说的?

孙绍宗皱眉道:“你既是宁国府的亲戚,遇到难处也该去他们府上求助,因何放着亲戚不求,却求到了本官头上了?”

“孙大人!”

尤三姐泪眼婆娑抬起头,悲声道:“那贾珍父子何曾将我和姐姐,当成过什么正经亲戚?如今他们是日夜相逼,恨不能将我与姐姐亵玩于鼓掌之中!”

说着,她又叩首泣拜道:“实不相瞒,小女子今日冒昧上门,就是为了求大人出面,从这父子二人口中,护住我与姐姐的清白之躯!”

清白之躯?

孙绍宗无声的咧了咧嘴,随即却是正色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本官就一定能管得了此事?”

“大人素有青天之称,刚正不阿天下知名!”

尤三姐侃侃道:“而且自从大人破了那‘阴煞’之局,贾珍父子私底下便对大人畏惧有加,常说大人有鬼神莫测之能,最是招惹不得——故而只要大人肯出面维护我等,贾珍父子必会退避三舍!”

这说的,倒还真是在情在理。

不过……

她这话也只能蒙一蒙不明就里的人,而孙绍宗那晚在宁国府里,非但擎着尤氏的天足来了个‘一夜鱼龙舞’,也顺带从她嘴里听了不少有关于尤二姐、尤三姐的事迹。

那尤二姐倒也罢了,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温吞性子,面对贾珍、贾蓉父子的窥伺,虽因胆怯不敢抵抗,却也并非是心甘情愿受辱。

但这尤三姐却颇有些乐在其中,常在贾珍贾蓉面前,刻意施展些烟视媚行的手段,引逗的这父子二人出尽丑态。

如此一个浪荡女子,却忽然跑到自己面前,求自己保全什么清白之躯,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故而听她唱念俱佳的演完了这一出,孙绍宗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可据本官所知,尤姑娘怕未必像你自己说的那般清白吧?”

尤三姐闻言心下暗道好险,这孙大人果然如同大姐预料的一般,已经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若是自己不明就里,直接央人与那柳公子说合,少不得一桩大好的姻缘,便要折在这孙大人手里了!

到这里,她对尤氏倒真生出了几分感激——只是她却那里晓得,这些话原本便是出自尤氏之口?

却说尤三姐毕竟是有备而来,虽被窥破了虚实,倒也并不怎么慌张,只绷紧了小脸,肃然道:“既然大人把话说到这里了,小女子也不敢有所隐瞒,以前我的确是有失检点,只勉强算是大节不亏。”

“但自从端午那日,小女子凑巧撞见一个人,便决心要痛改前非,再不与那贾珍父子有所牵连!”

端午那日凑巧撞见一个人?

那不正是自己么?

虽然知道这女人八成是在胡诌,但听一个绝世妖娆口口声声的说‘对自己一见倾心’,还是让孙绍宗心下隐隐有些自得。

谁知尤三姐随即却道:“此人正是大人的至交好友——柳湘莲柳公子!”

咦?!

孙绍宗瞪大了眼睛:“你说谁?!”

“柳湘莲柳公子!”

就见尤三姐美目迷离的喃喃道:“见到柳郎那一刻起,奴便立誓非他不嫁!”

靠~

幸亏方才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否则这人可就丢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被女子一见倾心的事儿,若是放在柳湘莲身上,倒还真不显得突兀——至少孙绍宗就知道有好几个青楼女子,被柳湘莲迷得神魂颠倒,非但不要嫖资,还心甘情愿倒贴了不少体己钱。

只是想不到这烟视媚行的尤三姐,竟也被柳湘莲迷住了心窍!

心下正不知什么滋味儿,却听尤三姐又道:“不管奴这蒲柳之姿,能否入得柳郎法眼,这清白之躯奴却是一定要为柳郎守住的——奴听说大人与柳郎乃是世交,所以才厚颜求到了大人头上。”

“万望大人看在小女子对柳公子一片痴心的份上,千万搭救我姐妹一回!”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要替柳湘莲守节了?

还真是……

孙绍宗无语半响,方摇头道:“你这我也分不出真假,更用不着分真假——等改日我将这前因后果与柳贤弟说了,且看他如何决断吧。”

“他若是愿意帮你,我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尤三姐闻言大喜,忙又一个头磕在地上,随即从腰间扯下条锦帕,双手托举过了头顶。

孙绍宗眼瞧那锦帕上,密密匝匝的写满了蝇头小字,只道是尤三姐写给柳湘莲的情书,便顺手取了,随口道:“放心吧,这东西我会一并转交给柳贤弟的。”

谁知尤三姐却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此物并非奴家赠给柳郎之物,实是受我家二姐所托……”

“怎么?!”

孙绍宗脱口惊呼道:“你家二姐也瞧上柳湘莲了?!”

乖乖~

这长的帅就是占便宜,都有姐妹花上赶着要效仿娥皇女英了!

那尤二姐虽逊了这妹妹三分风骚,却也是个极为难得的美人,尤其那逆来顺受的性子,正方便大享齐人之福!

“不不不!”

尤三姐见闹了乌龙,忙解释道:“昨日家姐听说小女要来向大人求助,便说诉冤岂能没有状纸?于是亲自在锦帕上写下了要诉的冤屈,托小女子携来面呈大人过目。”

顿了顿,她又语带双关的道:“还请大人瞧仔细些,切莫辜负了我家二姐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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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意外的同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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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从魏老伯家中出来,左右离孙府也没几步路,兄弟二人也便懒得骑马,将各自的坐骑交由家仆牵了,安步当车边走边聊。

主题内容,自然是不日便将正式展开的‘木材生意’。

通过贾迎春做中人,双方有来回几次讨价还价之后,大致的章程终于算是订立了下来。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由孙家负责筹集,赚得利润两家五五分成,不过这期间的一应开销,都从孙家应得的利润中扣除。

没办法,这等‘官倒’的买卖,背景关系才是最值钱的,也就是王熙凤是个女儿身,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再加上最近手头也有些紧,否则这买卖还真不一定能落到孙家手上。

至于派去南边儿的人选,也大致已经拟定好了,孙家这边自然是以程日兴为主,以孙家门房刘安、以及金陵来的家生子孙禧为辅;王熙凤则是将陪房小厮来旺,以及另外两个心腹安插了进来。

另外,考虑到这买卖要持续两三年之久,后面通过利滚利,所涉及的金额也会越来越大,难免会有人被银子迷花了眼。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孙绍宗准备把本金存放在金陵长房手里——左右都是在江南,平时谈妥了生意,再去金陵支用银子也不迟。

“对了。”

说完了以上这些细节,孙绍宗又补充道:“我准备从冯薪那里,借几个好木匠使使——毕竟是做木材生意,总也要有几个懂行的跟着。”

这生意打从一开始就是由孙绍宗主导,便宜大哥除了负责筹集本钱,甚少对生意过问什么,此时听他说头头是道,便更是乐得撒手不管。

而且比起这个,他显然更关心旁的事情。

譬如说……

“二郎,你说那蒋玉菡编排的新戏里,有没有提到我?”

“这个……”

孙绍宗想了想,摇头道:“他排演的场景,好像都是在府衙和凶案现场,没有咱们府上露脸的机会。”

整个孙府都不露脸,便宜大哥自然也就没有登场的机会了。

“可惜、可惜!当真是可惜了的!”

孙绍祖又是扼腕叹息,又是顿足捶胸的道:“原本以为不过是在王府里瞎演演,哪成想竟要在狱神庙搭台子——这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愣是给白白错过了!”

眼见他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孙绍宗心下不由莞尔,忙宽慰他说,蒋玉菡日后还准备根据演出反响,对这出《孙公案》进行增减的,届时再拜托他添些戏份,也便是了。

说话间,兄弟二人便已经到了府里。

与便宜大哥彼此别过,孙绍宗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后院,刚跨过那月亮门,便听西北角凉亭里有人吟诵着诗词。

循声望去,却原来是阮蓉、香菱嫌屋里太过闷热,便携了儿子在西北角的小亭里纳凉。

“怎么不在屋里加两盆冰?”

孙绍宗大踏步赶了过去,奇道:“我去年冬天的时候,不是特地让人多备了些么,难道这么快又用完了?”

“总用冰盆解暑也不是好事儿。”

阮蓉便从躺椅上起身,指着一旁摇篮里的儿子道:“咱们这些大人倒还罢了,毅儿背上起了一层的红疙瘩,听大夫说是什么湿疹,怕就是乱用冰盆闹得。”

冰盆这玩意儿,到底还是比不得空调好使啊。

孙绍宗老实不客气的霸占了那躺椅,顺势把阮蓉揽到了腿上,又从奶娘手里要过了蒲扇,一边给儿子赶着蝇蚊,一边笑道:“其实在外面纳凉也不错,赶明儿弄个细密些的帷帐,咱们干脆就在外面过夜算了。”

一旁的香菱听了,面上颇有向往之色,瞧她那灿若星辰的眸子眨呀眨的,八成是又联想到什么诗词上去了。

但阮蓉却是立刻摇头道:“还是别了,后半夜天寒露水重,你瞅瞅这小的小、孕的孕,万一染上风寒可怎么得了?”

香菱一听这话,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也忙应声虫似的点起头来。

“对了。”

孙绍宗忽然想起什么,便从袖袋里取出方帕子,塞到阮蓉手里,道:“今儿我收到一份状子,你且瞧瞧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孙绍宗整日里断案,但把‘状纸’带回来让自己过目,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故而阮蓉忙喊石榴掌灯,逐字逐行的瞧了起来。

起初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哭诉自己被身为权贵的亲戚逼迫,几乎要沦为玩物,因此希望孙绍宗能出手搭救。

但写到这里,话锋却陡然一转,倾诉起了那日见到孙绍宗后,被他那英雄气概所慑,心下久久难忘之下,竟化作了一缕情思,挥不去、斩不断、煞是难解难分。

后面又隐晦的表示,若是孙绍宗肯出手搭救,便情愿不求名分的以身相许。

阮蓉看完之后,不由纳闷道:“这是那家的姑娘,不过是告个状罢了,怎得还把身子给搭上了?”

“恐怕告状是假,搭上身子才真的!”

孙绍宗把今日尤三姐喊冤的始末,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最后哂笑道:“那尤二姐听说最是胆小怕事,如何会平白写下这么一封‘状纸’?

“依我看,这封信即便不是尤三姐的手笔,也是她再三催逼的结果。”

“目的么,自然是希望我得了这‘白捡的便宜’,也好在柳兄弟面前下些力气,撮合二人修成正果。”

原以为阮蓉听了这番话,定会恨那尤三姐胡乱拉郎配。

谁知她默然半响,却是幽幽叹道:“你们男子若是瞧上哪个美人儿,费尽心思弄出许多花样,也只是一场风流佳话;换成我们女子若是瞧上哪个男人,若稍显的主动些,便是天地不容了么?”

顿了顿,她又反问道:“难道她不替姐姐另想出路,而是任由姐姐沦落到贾珍、贾蓉父子手中,才算是恪守本分?”

作为一个勇于私奔的女子,阮蓉对尤三姐的观感,显然和孙绍宗预料中的颇有出入。

孙绍宗咂咂嘴,迟疑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我还真就该在柳贤弟面前,替她说上几句好话喽?”

“我可没这么说。”

阮蓉将身子往孙绍宗怀里一靠,轻声道:“不过柳公子平日里时常眠花宿柳的,怕也是有失检点吧?再说柳公子曾立誓非绝色女子不娶,听老爷的形容,若那尤三姐当真大节不亏,与他倒也还算般配。”

这还不就是让自己替尤三姐美言的意思?

孙绍宗无语半响,又忍不住试探道:“那尤二姐……”

阮蓉无所谓的道:“老爷若是喜欢便纳回家呗,左右日后拈酸吃醋的差事,也还轮不到我头上。”

自从生下儿子之后,她貌似愈发的‘大度’了。

说着,她忽然又‘咦’了一声,抬起臻首狐疑的道:“老爷不是说,只匆匆见过那尤二姐一面么?连话都没说上半句,却怎得对她的脾性如此熟悉?”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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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先验后看

既然决定要把这事儿交由柳湘莲自己定夺,自然事不宜迟——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尤氏姐妹的‘大节’,在贾珍父子的窥伺下,究竟还能守上多久。

故而第二天晌午,孙绍宗便寻到了狱神庙左近。

那《孙公案》虽是十五开唱,但唱戏的台子却早从前两日便开始进行搭建了,柳湘莲最是爱热闹不过,因此近几日一直在此地张罗忙活着。

其实这狱神庙,一般都是建在监牢里的小型庙宇,等闲常人难以接近。

位于城西的这座狱神庙,曾经也不外如是,在蒙古人统制中原期间,乃是刑部大牢内部专属的神庙。

不过在大周朝建立之后,刑部大狱另选它址,此地几经变迁,原本监牢早被拆的半点不胜,只余下这一栋狱神庙矗立在街头。

也正因为它的特殊,所以京城百姓提起‘狱神庙’,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一座。

话说近些年中,这里倒是聚集了不少的讼棍,专门包揽各种官司,孙绍宗平日断案时,也颇遇见过几个难缠的。

书归正传。

孙绍宗打马到了狱神庙附近,便直奔街上最大的酒楼‘望海阁’而去。

虽说是公开唱戏,但蒋玉菡何等身份?

又怎么可能把戏台搭在街上,任由那些泥腿子们品头论足?

故而这戏台,实是搭在了‘望海阁’的后院。

在那拴马桩前甩蹬下马,还不等把坐骑拴好,里面蒋玉菡、柳湘莲、冯紫英、薛蟠、贾蔷等人,便都接到了消息,齐齐从里面迎了出来。

“孙兄。”

蒋玉菡春风得意的笑道:“正想邀请孙兄过来瞧瞧,却又怕耽搁了你的公务,可巧你今儿便不请自来了。”

孙绍宗也拱手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今儿来是来了,却也是为了公务而来——柳贤弟,昨儿有人来我这里诉冤,说你偷了她的东西,却不知可有其事?”

柳湘莲闻言便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哥哥休要诓我,莫说我如今还不缺银子,就算当真缺了花用,也断不会做那没脸子的事儿!”

“果真?”

孙绍宗故作狐疑的道:“可那女子明明说,你那日在街上偷了她的心肝去,我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倒不似是信口胡言。”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都哄笑起来。

薛蟠更是咧嘴道:“若是别的倒还罢了,若是女子丢了心肝,那便妥妥是柳兄弟偷了去!”

众人说说笑笑,便簇拥着孙绍宗进了‘望海阁’里。

孙绍宗先瞧了那刚搭好地基的戏台子,又在二楼选了处宽敞的雅间,届时也好带阮蓉、香菱一起过来看戏。

等到里里外外瞧了个遍,孙绍宗便打了个罗圈揖,告罪道:“诸位兄弟先请在这里稍候,待我与柳贤弟细说一番公案,再回来与兄弟们一起饮上几杯。”

众人便又是一愣,原以为开头那几句,不过是插科打诨罢了,如今看这意思,竟是确有其事!

却说孙绍宗领着一脑门子浆糊的柳湘莲,到了二楼雅间之中彼此落座,这才将尤三姐的事情仔细分说了。

柳湘莲听完之后,嘴巴大张了许久,这才问道:“那尤三姐当真是人间绝色?”

“自然当真。”

“她如今当真是大节不亏,又愿意为我守一辈子?”

“也是当真!”

啪~

连着两个当真问完,柳湘莲忽然一拳头锤在桌上,毫不犹豫的道:“那还有什么说的?哥哥且带我去相看相看,左右相中相不中的,与我也没什么坏处!”

这货倒还真是想得开……

不过想想也是,他本来就是个花丛老手,去相看个女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没说只要相看了,就一定要将尤三姐娶过门!

不过……

孙绍宗又提醒道:“你难道就没觉得,她怂恿姐姐给我写‘诉状’,意图拉拢我的做法,有些太过功利了么?”

原本是按照阮蓉的意思,是应该替尤三姐说些好话的,可孙绍宗打从心眼里,便瞧不上尤三姐这种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出卖亲人的举动。

“二哥。”

柳湘莲不以为意的道:“你这莫不是太自谦了?有个女子被你的英雄气概迷住,又有什么出奇的?我若是女子,也指定喜欢你这样的好汉子!”

“错非如此,缘何那尤二姐甘愿作妾,尤三姐却指定要与我白头偕老?”

呃~

这话貌似也有些道理,凭什么只有柳湘莲这样的小白脸,才能让女人一见钟情?自己这样的纯爷们,难道就能迷住几个纯情少女?!

当然,作妾和作妻的区别,主要还是取决于男女双方的地位差距,柳湘莲不过是个浪荡秀才,婚配中等之家的民女也不算是俯就。

而孙绍宗这样少年得志的堂堂五品,却断不会娶尤二姐为正妻——如果是续弦,那就另当别论了。

却说见柳湘莲已然拿定了主意,孙绍宗便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便使人去尤家探问探问,看看何时方便上门相看。”

按理说,这相看也该是请柳家的女性长辈过目,断没有男方直接过去的道理——但柳湘莲父母早亡,尤三姐又主动说要以身相许,再矫情这些俗礼,岂不是自寻烦恼?

只是孙绍宗这一敲定,柳湘莲却又迟疑起来,支吾道:“哥哥,别的倒也罢了,这大节不亏可万万出不得差池——兄弟别的都能做得,只是断做不得那乌龟忘八!”

处女情结在这年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尤三姐当着孙绍宗的面,才会几次三番表明自己‘大节不亏’。

因此听柳湘莲说起这话,孙绍宗便随口道:“左右是她们上赶着的买卖,明儿我先悄悄派个官媒过去,先验看验看是否完璧,咱们再过去相看也不为迟。”

“既是如此。”

柳湘莲起身,对着孙绍宗一躬到底:“那这事儿就有劳哥哥费心了。”

两人当即下楼,与众人畅饮了一番且不提。

单说孙绍宗回了府衙,便悄悄喊过赵无畏,命他领着两个官媒到尤家查验贞洁。

再等第二日到了府衙,得到赵无畏私下里的回禀,说是那姐妹二人,果然仍是完璧之身,尚未被贾珍、贾蓉父子染指过。

孙绍宗这才又与柳湘莲约定好了,隔日响午一起去尤家相看——既是相看那尤三姐,也是相看那尤二姐。

左右阮蓉哪里也不怎么在乎,若那尤三姐当真是个‘做妾的好坯子’,少不得便顺势收拢了,也算是救她脱离苦海了。

第367章 尤家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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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尤三姐,向来便是个特立独行的,尤其是在穿着打扮上。

譬如说前些日子贾珍过寿时,宁国府内外谁不是往喜庆了装扮?偏她非要穿了一身‘孝’白,在贾珍面前嬉笑怒骂不改颜色!

但今儿,她却委实特立独行不起来了。

打从一早上梳洗完,便在那衣柜前翻翻捡捡的,艳的怕俗、淡的嫌冷,足足个把时辰都未能选出件称心如意的裙子。

唉~

前两日在那府衙里,真该先问一问柳郎素日里的喜好!

心烦意乱的将那些衣服团了团,又重新塞会橱柜里,尤三姐便赤着两条匀称修长的腿儿,重重的坐到了床上。

只是这一安静下来,她倒觉出些不对来——这院里怎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她疑惑的到了门前,挑开那竹帘子,将只拢了件肚兜的白皙身条探出去大半,却见尤二姐呆呆的坐在条凳上,手里攥着只素白的帕子,正搓面团似的揉来揉去。

尤三姐见状略一犹豫,便折回去随便套了件裙子,到外间坐到了姐姐对面,脆声道:“好姐姐,你也莫觉得我是卖了你,嫁给那孙大人作妾,总好过被那贾珍粉头似的狎弄。”

尤二姐抬头扫了她一眼,又垂下臻首,嗫嚅道:“姐夫……姐夫也曾许诺过,要纳我作妾。”

“呸~!”

尤三姐不屑的啐了一口,冷笑道:“姐姐大约是被他家的富贵给迷住了眼睛,便没看到他那些小妾,如今都是些什么境遇!说是姨娘,整日里却做着娼妓也似的营生,何曾被他府里上下当做人看?!”

其实这些情形,尤二姐倒也不是不晓得,只是她总巴望着贾珍看在尤氏面上,会待自己有些不同。

说起来,她也曾是富贵人家娇养过几年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生计艰难,对那富贵日子却是尤其的渴望——故而在宁国府里被贾珍调戏,虽也觉得羞耻不已,却又实在贪恋那锦衣玉食的生活。

尤三姐自然也晓得姐姐这番心思,因此说完贾珍府里那些小妾的惨状,话锋一转,便又夸张的道:“这孙大人就不一样了,听说家中两房美妾都安置的极妥当,非但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三不五时还要带出去游玩儿一番,简直再和美没有了!”

说着,她又压低嗓子,故作神秘的道:“尤其这孙大人有一桩好处,却是旁人万万及不上的。”

听她说的如此神秘,尤二姐也终于起了兴致,探着身子好奇的问:“却不知是什么好处?”

冷不防尤三姐一把掏在她胸口,嘻嘻笑道:“自然是那一身筋骨喽,满京城怕也未必能找出几个,比他身子骨更健硕的。”

“呸~这算什么好处?!”

尤二姐顿时涨红了面皮,胡乱拍开她的爪子,啐道:“亏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这话也好意思说的出口!”

嘴里说着不算好处,但那晕生双颊的模样,却分明是晓得其中的妙处。

“这怎得不算好处?”

尤三姐佯装惊诧道:“若不是有这般好身子骨,他又如何能两个小妾在进门半年之内,便陆续怀上身孕?”

说着,她便又将手探了过去,只是这次却落在了尤二姐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呢喃道:“咱们女人啊,年轻时还能靠颜色撑着,等日后还不得指着儿女孝敬?”

尤二姐这次倒真是动心了,她如今既是一门心思要嫁去大宅门里,自然更惦记着能长长久久的享受富贵,而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日后年老色衰时便也有了依仗。

谁知正想着,那尤三姐又不正经起来,将手儿往下一滑,嬉笑道:“当然,若是姐姐执意要嫁到宁国府去,也一样能享受到子侄的孝敬,只是这孝敬的方式嘛,怕和旁人家里不太一样就是了。”

尤二姐见她说的戏谑,却那还不晓得,这是在指宁国府里那些父子聚麀的龌龊事儿,一时又是羞的难以自持。

不过等这羞意渐退之后,她却又忐忑起来,支吾道:“可那张华……”

“先不要提及此事!”

尤三姐登时正经起来,一再叮嘱道:“若是那孙大人相中了姐姐,届时区区一个破落户又算得什么?若是相不中,姐姐提起此事岂不是徒增烦恼?”

尤二姐乖觉的点了点头,忽然起身扭捏道:“我……我先进去补些胭脂水粉。”

尤三姐噗嗤一笑,却又忙追上问道:“母亲和吴妈去哪儿了?”

“说是出去买些吃食,好款待……”

不等尤二姐答完,便听胡同里忽然热闹起来,姐妹两个隔着窗户向外张望,就见尤老娘在前面拎着满满两竹篮的蔬菜,后面吴妈身上挂满了鸡鸭鱼肉,都气喘吁吁的进到了院里。

尤二姐忙快步迎了出去,就待伸手去帮忙,谁知尤老娘却是闪身躲过,一叠声的吩咐道:“里间去、里间去!若是染上一身乱七八糟的味道,到时候可怎好见贵客?”

尤三姐此时也从里间出来,眼见两人带回来这许多东西,甚至还有不少城内罕见的山珍野味,便忍不住咂舌道:“母亲今儿倒是下本的紧,怕不把一个月的花用都填在里边儿了吧?!”

尤老娘素来偏爱这个小女儿,但眼下对她却着实没什么好脸色,冷笑道:“若只那小白脸独自过来,莫说这许多东西,便是一杯茶水,我都舍不得给他倒!”

说着,她便又忍不住抱怨起自己千辛万苦的,反养出一个倒贴小白脸的赔钱货。

有这样的老娘‘言传身教’着,也难怪尤二姐会向往嫁入豪门,甚至不惜委身为妾了。

只是这番说辞,尤三姐这几日却早已经听疲了,嬉嬉笑笑的也不当事一回事。

那尤老娘见状,也只得骂骂咧咧的领着吴妈钻进了厨房,轻车熟路的操持起来。

其实一开始,尤老娘对孙绍宗这个人选,也并不是那么满意,总觉得五品官和宁国府的家主,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尤三姐打听到的一个消息,却让她霎时间改变了想法——那孙大人某个小妾【香菱】的寡母,如今也跟着女儿住在孙家,好吃好喝好招待的伺候着。

这便让尤老娘生出了期望,这几日等着盼着,就想着赶紧占下这金龟婿,也好去那大户人家重温旧梦。

如今到了正日子,她自然更是卖力的紧,怕是比尤二姐本人还要积极上几分,于是过不多时,那小院里便已是香气扑鼻,

只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孙绍宗与柳湘莲的影子。

尤三姐急的出门瞧了好几次,才终于见到梦中情郎飒沓而来,在白马银鞍上一拱手,问道:“敢问这里可是尤家?”

那玉树临风的模样,让尤三姐当即便看的痴了,全靠倚着门框才没有瘫软在地,好半天方堪堪挤出来四个字:“正……正是尤家。”

此时那尤老娘听到动静,也喜滋滋的迎了出来,可瞧见外面只有一个小白脸,那皱纹堆累的老脸,却顿时垮了下去。

柳湘莲多聪明一人?

眼见这老婆子一脸喜色的迎出来,瞧见自己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立刻晓得在这老女人眼里,自己怕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于是忙甩蹬下马,笑道:“孙家哥哥半路上遇见一桩案子,怕是要耽搁些时候才能赶过来。”

一句话说完,那老婆子脸上果然便换了颜色。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8章 相看

却说半个时辰之后,孙绍宗姗姗来迟。

刚在胡同里叫了声门,便见柳湘莲从里面窜将出来,泪汪汪揪住了他的胳膊,激动地道:“哥哥,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怎么?”

孙绍宗诧异道:“莫非那尤三姐不合你的胃口?”

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若真是瞧不上尤三姐,以柳湘莲那耐不住性子的脾气,怕是早就找好理由开溜了,如何还能磋磨到现在?

“怎么会!”

果不其然,听孙绍宗提起尤三姐,柳湘莲便两眼放光,摇头晃脑的道:“哥哥说的没错,此女果然是世间难得的尤物,尤其她那些喜好竟和小弟颇为相投,您说这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么?”

听他这般说,孙绍宗却更是纳闷了,奇道:“既然已经看对了眼,却又怎么见了我,便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这个……”

柳湘莲面色顿时一垮,摊着手苦笑道:“我原以为这次过来相看,是以我为主,哥哥只是陪客罢了——可如今看来,若不是打着哥哥的名头,我怕是都未必能进的了这个门!”

孙绍宗仍是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不等他继续发问,那门后便又闪出个干瘦的中年妇人来,一张老脸直笑的菊花仿佛,夸张的叫道:“哎呦~我就说那灶上的火,怎得就突然旺了许多,感情是贵人上门了!”

说着,便又侧着身子,斜肩谄媚向里让道:“快快快,孙大人快里面请。”

眼见她说话的时候,连眼皮都不夹柳湘莲一下,孙绍宗心下顿时也便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这尤三姐,将姐姐撮合给自己作妾,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柳湘莲美言几句——可瞧这意思,要单单只是柳湘莲这一桩姻缘,那尤老娘怕是未必会答应。

果然是个心机女!

且不提心下如何,却说兄弟二人被那尤老娘引进堂屋,便见那桌上空空如也,只旁边俏生生立着一个尤三姐。

那尤三姐见孙绍宗进来,便不慌不忙的福了一福,口尊:“见过孙家哥哥。”

这称呼,明显是在以柳湘莲的屋里人自居。

见一旁的柳湘莲并未反对,孙绍宗也只好认真的躬身还了一礼,等起身时,那尤老娘早将那上首的椅子擦了又擦,恭恭敬敬的请他坐了,又冲着屋里招呼道:“二姐儿,快出来瞧瞧谁来了!”

要是正常的‘相亲’,这举动肯定是轻佻了些——但既是相看小妾,那便又另当别论,正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若不瞧瞧长相身段如何,怎好拿定主意将她纳回家中?

只是那尤老娘喊完之后,却许久不见有任何动静,直到二次开口催促,才见竹帘子一挑,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从里面走出个女子来,娇怯怯盈盈一礼,细声道:“民女见过孙大人。”

说实话,上次在宁国府里,因被尤三姐抢了风头,她又是一直垂手而立,孙绍宗倒还真没看清楚她的五官模样。

此时,坐在上首大刺刺的抬眼打量,却只见这尤二姐亦是细高挑的身段,身子较之妹妹还要稍显丰腴些——尤其眼下穿了件束腰紧口的裙子,那盈盈一拜之间,便更显得胸耸臀硕。

至于那五官么……

瞧着与尤三姐竟没多少相似之处,反倒同另一人有几分形似——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荣国府里二奶奶王熙凤。

只是面目身段虽有六七分相似,这脾性却是天差地别,那王熙凤是何等彪悍泼辣,这尤二姐却是娇怯腼腆的性子,只被孙绍宗盯着瞧了几眼,便羞臊的满面红晕。

不过她性格果真是极乖巧的,再怎么羞涩,那尤老娘一声招呼,她还是忙不迭的拎起了茶壶,替孙绍宗斟了杯茶,双手掐着兰花指托举了,娇声道:“请大人用茶。”

那嗓子清脆之中,又杂着一股糯甜的气息,让人听了极是受用。

孙绍宗伸手接过那茶水,见温度刚好合适,便一口饮尽了,随手放在了与尤二姐相对的远角处。

那尤二姐见了,忙又拎着茶壶上前又将茶水蓄满了,这才垂手退到了一旁。

这倒还算是个有眼力劲儿,会伺候人的主儿。

孙绍宗心下便允了六分【有五分出自颜值】,这才问起她针线女红的手艺,平时都有什么喜好,以及有没有蒙学识字——毕竟那帕子未必真就是出自她之手。

那边厢尤老娘见状,便识趣的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将早就备好的酒菜,统统送了过来,算上汤汤水水足足摆了十二道,将个桌子挤的满满当当。

尤二姐便又乖巧的上前,帮孙绍宗和柳湘莲各自斟了酒水;尤三姐却只是忽闪着一双美目,片刻不离柳湘莲左右。

等到酒菜上齐了,柳湘莲这才好奇的问道:“哥哥,你这半路上到底撞见什么案子了?不是说先把那人犯批捕了,押后再审么?却怎得耽搁了这许久才赶过来?”

说起那桩案子,孙绍宗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摇头道:“这案子说来,也当真算的上是一桩‘传奇’了,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柳湘莲听了兴致更增,忙催问案情究竟。

旁边尤家姐妹,也都有些好奇的模样。

孙绍宗便道:“临近晌午的时候,有个进京述职的知府,在闹市当中被人当街袭杀,奇的是那杀人者非但不逃,反而举着那知府的头颅,请人立刻去报官法办……”

却原来那知府是个天高三尺的贪官污吏,那杀人者与他并无私仇只有义愤,几次欲为父老乡亲除此祸害而不得,此次听说这贪官要进京述职,特地远随千里而来,终于在京城内一击得手。

而他终于得偿所愿之后,也并没有要逃脱法律制裁的意思,只希望朝廷能吸取教训,委派个清正廉明的父母官过去。

“好汉子!”

柳湘莲听到了这里,便抚掌赞叹道:“当真是个好汉子,原以为这等侠义人物只在古书上有,想不到在本朝也能见到!”

说着,他便又目光灼灼的道:“哥哥,这样的好汉子,可不该让他为了个贪官污吏,便丢了性命!”

这话说得当真是轻巧……

虽说是出于义愤,又杀的是个贪官污吏,可无论在哪朝哪代,怕也没有鼓励民众袭杀朝廷命官的道理!

孙绍宗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心中一动,便又故作不经意的问道:“你们姐妹以为如何?这人是该重罚,还是该轻判?”

尤三姐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轻判!这样的英雄人物,如何能轻易杀了了事?”

尤二姐却是先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孙绍宗的表情,这才嗫嚅道:“这等事岂是民女能评断的?还是要老爷秉公处置才是正理。”

会察言观色,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孙绍宗心下的满意度,便拔高到了七成——像阮蓉那样互相交心的小妾,有一个也便足够了,其它的还是要乖顺些,才好促进家中的和谐。

心下这般想着,他却将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倒是想秉公处置来着,但此案涉及贪腐弊案,死的又是外地官员,按规矩顺天府无权过问,因此我只稍稍查问了几句,便使人呈报到大理寺去了。”

第369章 何不将生米煮成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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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尤二姐的服侍下吃到酒足饭饱,也终于到了要商量正事儿的时候。

于是尤老娘便出面替下了两个女儿,也不敢在那条凳上与孙绍宗齐平,特意搬了个板凳过来,佝偻着身子坐在上面,仰着头满脸的阿谀奉承。

与这样的尤老娘四目相对,孙绍宗便忍不住想起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台词:他好像一条狗……

不过自从穿越以来,类似的表情他也早就司空见惯,眼前这老婆子虽然显得夸张了些,倒还不至于无法直视。

“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便道:“按说柳兄弟的婚事,轮不到我这个外人过问,不过眼下他唯一的姑母远在千里之外,三五年间也未必能够返回京城,临行前又曾特意托我照应一二,故此我也只好赶鸭子上架,楞充一回长辈了。”

柳湘莲的姑父,原本在城防营做巡检【七品】,年前忽然委了福州守备【六品】,便拖家带口的到福州上任去了——也正因没了姑母的约束,柳湘莲近来才欢脱无限,半点不寻思读书进取的事儿。

如此背景之下,由孙绍宗这个世交兄长出面,倒也还算勉强说的过去,再说看这尤家的样子,也不是那么在乎‘小节’。

话说……

给这小子订下亲事之后,是不是也该给他找个正经营生了?

要不,也先拉去做个师爷,顶替程日兴留下的空缺?

孙绍宗都开始琢磨起柳湘莲的婚后生活了,谁知那尤老娘支吾半响,却是赔笑道:“三姐儿的事都好商量,却不知孙大人对我家二姐儿,又准备如何处置?”

这婆娘果然是想将两桩婚事捆绑在一起,估计要是尤二姐的事儿定不下来,尤三姐的‘好商量’,也便要化作不‘好商量’了。

柳湘莲显然也听出了这其中的关窍,立刻抢着道:“那还用说,能得这般温柔贤惠的女子委身做妾,简直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说着,他便可怜巴巴的望着孙绍宗道:“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厮方才在酒桌上,与尤三姐聊起时下流行的昆曲,那叫一个相见恨晚,俩脑袋越凑越近,也不知隔空交流了多少体液,就差黏在一处了!

现下他对那尤三姐自是爱的不行,自然希望孙绍宗赶紧应下此事。

也罢~

便成全了他们吧!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勉为其难’的,先谈起了纳妾一事。

纳妾不同于娶妻,说白了其实就是一桩交易。

既然是交易,那尤老娘又是个‘实诚的买卖人’,孙绍宗也便不拿那些虚头巴脑的说事,直接表示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作为聘礼。

一听这庶子,当时把个尤老娘美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正想要满口应下,她却忽然想起尤三姐那些说辞,于是忙期期艾艾的改口道:“大人这条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只是我膝下就这么两个女儿,她们一起都嫁出去,小妇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委实是……”

说着,便拿帕子往那干巴巴的脸上乱搓。

孙绍宗略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她的心思,左右香菱的母亲就在府里,再添一个倒也算不得什么,于是便道:“本官其中一房姬妾的母亲,如今便寄居在我家,你若是愿意,不妨来与她做个伴。”

“愿意、愿意、小妇人愿意的!”

见果如幺妹儿预料的一般,连自己也能去那大宅门里同享富贵,尤老娘自然是一叠声的应了。

正待顺势把这门亲事敲定下来,却忽又想起一桩难事来,若这件事不先解决,纳妾的事儿怕也只是空谈一场。

想到这里,她便又迟疑道:“另外……另外……”

眼见她竟还要得寸进尺,孙绍宗便有些不悦了,将袖子一甩,不耐烦的催促道:“另外还有什么要求,你都一并说了吧,也免得我来回忖量!”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求。”

那尤老娘仍是吞吞吐吐的道:“只是小妇人当初尚未改嫁时,曾……”

“母亲,您且先进来一下!”

不等尤老娘把话说完,尤三姐便在里间呼唤起来。

那尤老娘顿时收住了口,尴尬的起身向孙绍宗告罪道:“孙大人,您瞧这……小妇人先去……先去……”

既然是商量终身大事,母女之间有些交流,也在常理之中,故而孙绍宗便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她自便。

那尤老娘如蒙大赦,这才背着身子,一步一躬的退到了里间门口,等她用屁股刚挑开半边帘子,尤三姐却早等的不耐,一把将她扯了进去,又不由分说拉到了床头。

“母亲!”

就听尤三姐压低了嗓音,疾言厉色的道:“你是被银子迷昏头了不成?张家那桩亲事,也是这时候能提的?!”

却原来当初尤老娘未曾改嫁时,曾与皇庄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将尤二姐许配给了张家的长子张华。

虽说后来尤老娘带着女儿改嫁,张家也渐渐成了破落户,尤其那张华嗜赌成性,便连自家父母都与其反目成仇,但这桩婚事却并未作废。

故而要想将尤二姐另嫁他人,少不得便要先想法子退掉这门亲事。

尤三姐方才何止母亲,就是怕她把这件事讲出来。

可尤老娘却也有自己道理,把个老眼一瞪,也压低了嗓门呵斥道:“你当这孙大人和那小白脸一样,是个好糊弄的?满京城谁不知他神目如电、断案如神?若是回头他查出此事,莫说是这桩亲事要黄,咱家怕还要吃好些个挂落呢!”

尤三姐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一时母女二人便都犯起难来。

好半晌,尤三姐忽然跺脚道:“为今之计,怕也只有将生米煮成熟饭,再做计较了!”

“生米煮成熟饭?”

尤老娘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尤三姐毫不犹豫的道:“左右孙大人已经起意要纳姐姐为妾,这纳妾又比不得娶妻,也用不着选什么黄道吉日,干脆今儿便趁热让她们成就了好事,届时再把事情摊开了,也不怕孙大人不肯帮忙退亲。”

尤老娘听得连连点头,那尤二姐却臊的双颊火烫,跺脚娇嗔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传出去我日后可怎么……”

“好姐姐!”

尤三姐将她拦腰抱住,凑在耳边道:“先要顾得眼前,才好说什么日后——待会儿你可千万莫要使性子,只把那小意殷勤的手段都施展出来,痴缠的他舍不得你,这事才算是妥帖!”

尤老娘也忙上来劝说,让她先别管什么面子,还是赚了里子更实惠些。

尤二姐到底是个没主意的,受母亲印象,又最是贪恋那锦衣玉食的生活,被她二人左一句右一句的苦劝,少不得也便含羞忍辱的应了。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70章 再验看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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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母女三人,在里面密谋要如何生米煮成熟饭。

且说孙绍宗眼见那尤老娘进去,便转头对柳湘莲道:“成亲之后,你有些什么打算?”

“打算?”

柳湘莲立刻兴奋的道:“当然是教她学唱戏!她那嗓子只要稍加点拨,保准儿能跟我夫唱妇随,到时候我们夫妻二人关起门来,都能唱一场堂会了!”

孙绍宗这个无语啊。

随性自在虽不是什么坏事儿,可都要成家立业了,还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正经打算!”

“正经打算?”

柳湘莲这下便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比方说……”

孙绍宗只得点明道:“你成亲之后,是准备用功苦读考取功名,还是准备置办些其它营生?”

“原来哥哥说的这些玩意儿。”

柳湘莲这才恍然,却是立刻摇头道:“功名什么的,我实在是没兴趣,至于其它的营生么……”

他两手一摊:“我也没什么兴趣。”

说完眼见孙绍宗脸色有些不善,柳湘莲忙又陪笑道:“哥哥,左右我家里留下的那间铺子,一年也有个百八十两银子的进项,再加上这些年的积攒,平常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年的积攒?”

孙绍宗不屑嗤鼻道:“自从你姑母离京之后,你那些积攒怕是已经缩水一多半了吧?就你最近那般大手大脚的,这几百两银子能支撑到几时?!”

柳湘莲顿时蔫了,支吾道:“兄弟们平日里都待我不薄,我也不能太吝啬吧?”

‘豪爽’二字,也是需要家底来支撑的!

眼见他也不像有什么正经主意的模样,孙绍宗干脆不容置疑的吩咐道:“等把她娶过门,你便来府衙给我做一段时间的师爷,先让我瞧瞧你接人待物的本事如何,等日后也好帮你安排个合适的差事。”

柳湘莲面色一苦,正待推诿两句,可巧那帘子一挑,尤老娘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堆笑道:“刚才是小妇人想差了,方才与女儿们商量过,旁的要求一概都没有,只要孙大人能好好待我们家二姐儿,也便是了。”

孙绍宗只以为是尤三姐为了姻缘,鼓起如簧巧舌说服了她,倒也并没有多想什么,只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选个日子,我把轿子与银子一并送来。”

尤老娘忙摆手道:“我们这孤儿寡母的,那会选什么日子?全看大人什么时候得空便是!”

这倒还真是乖觉的紧。

孙绍宗心下满意,又瞧旁边柳湘莲一脸的急不可待,便又问:“那柳兄弟与你家幺女的婚事……”

“这个倒不急,怎么也得等二姐儿到了您府上,她这做妹妹的才好准备嫁人。”

倒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反正这尤老娘打算到自己家去颐养天年,因此也不怕她事后反悔,孙绍宗便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眼见该商量都差不多商量完了,孙绍宗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告辞了,等家中准备妥当,在上门迎……”

“且慢!”

忽的门帘一挑,那尤三姐从里面探出头来,笑吟吟的道:“姐夫先别急着走,我家姐姐还有几句体己话,要单独对你说一说。”

柳湘莲原本也不情不愿的跟着站了起来,一听到‘且慢’,立刻便又坐了回去。

孙绍宗无语的横了这厮一眼,便径自向里屋行去——反正方才已经在酒桌上见过了,去闺房里聊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他挑开帘子之后,心下却是不由的一愣,盖因那尤三姐不知何时,竟又换上了一身男装,只是没有像前两次那样黏上胡须罢了。

“你这是……”

“姐夫别管我了,去和姐姐交心便是。”

尤三姐嬉笑着将他往屋里一扯,又闪身到了外间,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都要定亲了,还这般古灵精怪的……

孙绍宗无语的从竹帘上收回了目光,在屋里略一扫量,便立刻被坐在梳妆台前的尤二姐吸引了过去。

却只见她那石榴裙的裙角,被臀下的春凳紧紧抵住,剩余布料便被拉扯的愈发贴身,直将那傲人的高挑身段,衬托了个淋漓尽致。

而这性感的曲线,配上她那含羞带涩的回眸一笑,才当真让孙绍宗对她有了‘怦然心动’之感。

不过孙绍宗毕竟是在‘酒池肉林’里历练过的,国公家的儿媳妇也偷了不止一个,因此即便是‘怦然心动’,倒也不还不至于像小男生那般不知所措。

他只上前两步,一面欣赏尤二姐的容颜身段,一面轻笑道:“听说你有些体己话,要单独说与我听?”

尤二姐娇羞的将臻首垂了几垂,那小嘴张合了几次,才期期艾艾的道:“老……老爷昨儿派了媒婆来验看,可是……可是担心奴已经失贞了?”

方才吃饭时她喊得还是大人,如今改口称呼老爷,自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孙绍宗的屋里人。

孙绍宗便又笑道:“这倒不是我的意思,是柳兄弟心有顾虑,我便命人过来宽一宽他的心——二姐儿瞧着便是个胸襟广阔的,应该不至于会心存芥蒂吧?”

嘴里说着‘胸襟广阔’,他便在那‘胸襟’上狠狠剜了几眼,直瞧的尤二姐粉面发烫、手脚酸软。

要照平日里的行事,此时尤二姐怕早羞臊的没了言语,但想到母亲和妹妹方才的叮咛嘱咐,她还是咬紧牙关,颤巍巍伸手捏住了腰间的束带,缓缓的扯开了那绳结,跟着又抬手去解右肩处的扣子。

孙绍宗见状不由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尤二姐压根不敢抬头,只垂首嗫嚅道:“奴让老爷再亲自……亲自验看验看,也省得……省得再有什么顾虑。”

说话间,便已经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半边晶莹如玉的香肩。

再亲自验看验看?!

这青天白日的,怕是不合适吧?!

再者说了,柳湘莲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回去呢,如何就好在屋里胡……

“哥哥!”

刚想到这里,便听柳湘莲在外面亢奋道:“我带三姐儿去狱神庙转转,便不送你回衙门了!”

说着,便是二人兴冲冲离去的脚步声。

这小子……

孙绍宗心下无语,眼见尤二姐已经将手伸向了最后一颗扣子,忽然正色道:“你家莫不是有什么事情,在欺瞒我?!”

其实尤二姐突然变得这般大胆,便让他觉得有些蹊跷,偏那尤三姐又好巧不巧的引走了柳湘莲,若说这里面没什么盘算,他是决计不信的!

却说此言一出,尤二姐那红扑扑的小脸,骤然间变的煞白,抬头惊恐的瞧了孙绍宗一眼,忙又低头支吾道:“没……没……没有……”

这反应,其实跟直接招供没啥区别了。

孙绍宗又疾言厉色的一吓唬,她便泪眼汪汪的什么都招了出来——感情谈了半天的纳妾,她却竟是早就定有婚事的!

当时孙绍宗便有些着恼。

不过他经过反复盘问之后,确定那什么张华,只是个嗜赌成性的破落户,便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忖量一下得失,那眼神便又从犀利转成了荡漾,于是将下巴一抬,吩咐道:“继续吧。”

这三个字却是弄的尤二姐一愣,正不知所措,便听孙绍宗补充道:“你不是说要让我亲自验看么?”

尤二姐这才恍然,心下羞喜交加至极,忙颤巍巍举起小手,解开了那最后一颗扣子,然后将两条修长的腿儿往地上一撑,将那石榴裙一寸寸的剥了开来……

有诗云曰:

春江聊一望,细草遍长洲。

沙汀时起伏,画舸屡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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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破落户

却说孙绍宗被那尤家母女,依依不舍的送出家门时,外面早已是满天星斗。

抬头看看那皓月当空,孙绍宗心下也不禁生出些羞愧来为了个女人,竟耽搁了原本要亲自送那‘侠客’去大理寺的计划,委实是太不应该了。

自责的叹息着,他便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毫不犹豫直奔大理寺……附近的贾善尧家而去,左右现在改正错误也晚了,还是干脆一错到底吧。

等到了贾善尧刚置办好的府邸,向那门房亮明了龙禁卫千户的身份,对方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忙将孙绍宗引到了客厅里,又飞也似的去后宅通禀。

不多时,便见贾善尧衣冠不整的冲进了客厅,见果然是孙绍宗当面,忙单膝跪地道:“卑职见过千户大人!”

跟着,又奴颜婢膝的探问:“却不知千户大人莅临鄙宅,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先起来说话。”

孙绍宗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笑道:“你这主人家跪在地上,我却怎么好同你开口分说?”

等贾善尧诚惶诚恐的站直了身子,他这才又道:“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吩咐,不过是有些私事,想托你去处置一下。”

私事?

贾善尧心下大喜,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呃,是‘十公不抵一私’,能为上司处置私事的,那才称得上是自己人!

于是他忙又单膝跪地,锵锵有声的道:“大人尽管吩咐,卑职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久违的分割线

“一、二走你!”

后海滩头,两个彪形大汉喊着号子,从游船上丢下个赤条条的身影,见那人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砸进水里,惊慌失措的手蹬脚刨,两人便又在船头叉着腰、仰着头,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

那赤条条落水之人挣扎了几下,忽觉脚下有些不太对劲儿,双足在河泥里踩稳了,这才晓得那河水原来只有三尺多深,堪堪淹到胸口而已。

一股底气顿时顺着他的双腿传入了丹田,经过加热之后,又自口腔里喷了出来:“恁娘的!老子不过是手气背了些,你们便这般消遣老子,等我那日时来运转,必带人来挑翻了这艘鸟船,让你们一个个全都喂了忘八!”

赌船这玩意儿,并非后世独有的新鲜物事,其实很早便有那地下赌挡,为了避免官府抄检,特意将赌博地点设在了船上。

而这汉子显然是输了个精光,又在船上吵闹起来,才被赌场的打手丢进了水里。

而那船上两个汉字,听这落水狗竟然还敢狂吠,其中一个便抄起了竹篙,作势要往他头上砸去。

“哎呦~!”

还没等打着,水里那人早捂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岸边逃去。

眼见他走出丈许远,便露出了蔫不溜秋儿物件,却仍是顾头不顾腚瞎跑,船上两个汉子便又忍不住哄笑起来。

“笑个屁啊!”

这时船舱里忽然闪出个半老徐娘,尖着嗓子呵斥道:“两个缺心眼的憨货,一个破落户也要处置这般久?还不快进来给大爷们掷筛子!”

那两个汉子顿时没了脊梁,忙弓着身子钻了进去。

那婆娘却反而到了船头,大刺刺的瞧着那赤条条的‘落水狗’,嘴里嚷道:“张公子,您老明儿要是发达了,可莫忘了先还我那三两二钱银子!”

张公子回头见是她在呼喊,这才慌忙护住了要害,讪讪的笑道:“七娘放心、七娘放心,我短了谁的银子,也万不敢少了你的银子!”

“这便好。”

七娘欣然露齿一笑,却唬的张公子浑身哆嗦,盖因这位七娘子最出名的事情,便是曾经一口咬掉了赖账人的鸟儿!

却说那张华张公子,好不容易逃离了那森然一笑的恐怖,到了岸上正待寻些宽大的树叶,好遮一遮身上的丑态,谁知迎面竟又围过来两条汉子。

因这二人生的并不怎么高壮,面上也透着三分和气,张华便没好气的吆喝道:“好狗不挡道,你们两个拦着大爷,莫非是想给爷……爷……”

这硬气话说到半截,冷不防那二人一撩袍子,翻出个铜腰牌来,上面明晃晃几个大字,顿时让张华惊的目瞪口呆!

他如今虽然落拓,可好歹也曾是皇庄庄头之子,‘北镇抚司龙禁卫’几个大字,总还是认得的!

于是骤然间,那两人便显得高大魁梧、面目狰狞起来,简直就好似两尊门神不,是丧门星!

噗通~

张华膝盖一软,便跪倒在鹅卵石上,也顾不得喊疼,忙哭嚎道:“爷爷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才冲撞了两位爷爷……”

“行了!”

眼见他这副稀烂模样,那两名龙禁卫也懒得与他废话,径自道:“姓张的,你如今交上好运了,有位贵人瞧上你未过门的老婆,准备纳做小妾!”

这特娘算什么好运?!

张华再怎么胆怯,心下也不由破口大骂起来,不过下一秒,他便又眼前一亮。

却原来那说话的龙禁卫将手一番,便托出个足足三十两的银元宝,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怎么样?你若是肯写一封退婚的文书,这银子便是你的了。”

果然是好运道!

张华大喜,正待将头点的拨浪鼓一般,但转念一想,却又摇起头来,故作纠结的道:“我那娘子委实是个美人儿,三十两怕是……”

叮~

那龙禁卫手腕一抖,便又有一锭银元宝从袖筒里滚了出来,与原先那锭撞在一处,发出一声悦耳动听的脆响。

“六十两银子!只要一封退亲文书,便都是你的了!”

“这……这……”

张华直喜的身子都颤了,可心下的贪念却也更胜,于是仍旧摇头道:“我那未过门的娘子委实漂……”

“不识好歹的东西!”

谁知那龙禁卫却立刻翻脸了,骂骂咧咧的道:“既然你不乐意,那便当没有这事儿好了!”

说着,收起银子便要领着同伴离开。

“别别别!”

张华忙改口道:“我是说那婆娘,万没有这六十两银子漂亮!烦请二位官爷拿纸笔来,我这就写下休书一封!”

这等人真是……

两个龙禁卫对其都是不屑至极,但为了差事,还是替他寻了件破衣烂衫,又亲自领着他去了附近的里正家中,写了一封盖有官凭的退亲文书。

然后又逼着张华,翻箱倒柜找出原本的聘书付之一炬,这才算将银子留下,匆匆的去了。

等两个龙禁卫走后,张华捧着那银子亲了又亲,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又狂奔到了滩头。

隔着老远便呼喊道:“七娘、七娘!老子又有银子了,快特娘把船靠将过来,好让老子上去翻本儿!”

第372章 宁国府的伦常

五月十四下午,骤雨方罢、天地如洗。

积水自宁国府后宅的回廊两侧滴落,在那青石板上叮叮咚咚的捶打着,说不上有什么旋律,听来却是让人身心舒畅。

当然,这也是要看心情的。

至少贾蓉匆匆到了这回廊之中,听了这叮叮咚咚的响动,那心下的燥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增多多了几分。

眼见前面拐角处,一个婆子正在清理角落里积的泥浆,他便捂着鼻子上前闷声问:“你可晓得老爷现今在何处歇脚?”

那婆子见是阮蓉问话,忙撇了手上的工具,搓着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尴尬的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若是在旁人家里,下人面对主人的询问,给出如此怪异的反应,怕是非要被重重斥责一番不可——毕竟晓得便是晓得,不知便是不知,岂有不回主人问话的道理?

但这里毕竟是宁国府的后宅,贾蓉也不是头一次得到这般的回应,故而立刻便恍然大悟,忙改了方向,直奔妻子胡氏的闺房而去。

果不其然,到了那小院之中,便见婆子丫鬟统统不见了踪影,等进到花厅里,更是立刻灌了满耳朵的****。

贾蓉挑起帘子,小心翼翼的向里张望了几眼,见‘父妻’二人战况正酣,心下虽焦急的很,却也并不敢进去打搅,只好耐着性子在花厅里等待。

好在也没等多久,便听见里面已然是云散雨歇,随即又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

贾琏忙又凑到那珠帘前,恭声道:“父亲,儿子这里有件急事要与您商量,您看……”

“进来说话吧。”

里面传出贾珍疲惫的嗓音,贾蓉立刻挑帘子进到了里间,便见他倚在床头,正用内衬将那瘦骨嶙峋的肋骨掩住,两条赤条条的毛腿顺着床头垂下,正踩在一双厚木底儿的绣花鞋上。

而贾蓉的妻子胡氏,此时在床上意犹未尽的拥着张薄被,露出两扇雪白的膀子,倒并没有要起身迎接丈夫的意思。

却说贾珍在旁人面前说笑怒骂诙谐非常,在儿子面前却素来是‘威严’的紧,此时即便衣冠不整,亦是一副‘严父’风范,眼皮也不夹儿子一下,只淡淡的吩咐道:“说吧,到底又有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要烦我这里来?”

“父亲!”

他说的淡然,贾蓉却不敢怠慢分毫,忙上前躬身道:“我方才接到消息,尤家已经将二姨许给了孙绍宗孙大人作妾,连三姨也要嫁给那柳湘莲为妻!”

“什么?!”

贾珍一听这话顿时自床头跳了起来,几步抢到贾蓉面前,一把薅住他的领口,焦急的嘶吼道:“这怎么可能?你这又是听谁说的风言风语?!”

“应该错不了!”

贾蓉忙又道:“我还听人说,孙大人用六十两银子,换了那张华一封退亲的文书……哎呦~!”

不等贾蓉把话说完,贾珍便一把将他推了趔趄,面目狰狞的呵斥道:“那你还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带着人去尤家,把母女三个都给我绑到府里来!我倒要看看那姓孙的,敢不敢追到咱们府里要人!”

“这……”

“还不快去!”

贾蓉只是略一迟疑,贾珍抬手便要抽将上来,直吓的贾蓉连忙退了两步,这才急道:“父亲息怒!这事儿怕是不好蛮干,毕竟那孙家跟西府如今也成了亲戚,若是请出西府的长辈们……”

贾珍的气势顿时一滞,如今宁国府内无权宦、外无强援,之所以还能保持家名不坠,倒有一大半是沾了荣国府的光——届时若是贾赦出面,倒也还有个商量,若是贾政了话,他却怎敢不把人交出去?

说到底,还是要怪自己那痴迷成仙得道的老爹,若他当初能给宁国府网罗几门强援,自己父子哪会如此受制于人?!

只是现在恨爹不成龙,也委实有些晚了。

贾珍来回踱了几圈,却仍是没想出旁的办法,便又咬牙切齿的质问贾蓉:“既然不能蛮干,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这眼见就要吞下肚的两块美肉,就生生便宜了别人不成?!”

“父亲莫急。”

贾蓉自也不甘心如此,因此路上早就想好了主意,此时忙道:“我听说这事儿,其实是三姨先瞧上了那柳湘莲,才撺掇出了这纳妾娶妻的勾当,那孙家二叔未必就晓得,您对二姨、三姨的心意。”

“依儿子看,莫若先与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咱们荣宁二府这块的招牌,他怎么也该掂量掂量吧?”

说到底,也还是想拉上荣国府作虎皮。

贾珍略一寻思,便点头道:“倒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既然如此,我就先寻个机会,与那孙二郎把事情好生撕扯清楚,看他如何选择!”

说着,贾珍又忍不住骂起了尤三姐,说她前几日便疯疯癫癫的,如今看来,果然就是个不省心的浪蹄子!

贾蓉等他泄完了,这才又小心翼翼的提醒,明儿正是狱神庙开唱《孙公案》的日子,届时孙绍宗必定要过去捧场的,正是个彼此摊牌的好机会。

贾珍又从善如流的应了,再看儿子时,便比平常顺眼了许多,于是便‘大度’的往床上一指,道:“为父刚替你把身子弄暖了,此时正堪快活——完事儿记得让她把药吃了,免得弄出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乱了辈分伦常。”

倒也真亏他有脸说什么‘伦常’。

贾蓉却是早就习惯了的,忙谢过父亲的‘体贴’,便待上床趁热行事。

谁知那胡氏乖乖听了这许久,此时却忍不住询问道:“爹,这今儿也吃药、明儿也吃药的,我几时……几时才好给咱家传宗接代?”

“几时?”

贾珍不耐烦的一甩袖子:“你们两个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这等事有什么可急的?等日后再说吧!”

说着,便径自出了里间。

那贾蓉也不管胡氏什么心情,便扒了身上的衣服,一门心思的痴缠了上去,只恼的胡氏一口一个‘龟儿子’的乱骂,他却反倒显得愈冲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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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雄赳赳豪门气象

第二日一大早。

贾珍父子二人收拾的紧趁利落,雄赳赳出得府门,正待赶奔‘望江楼’与孙绍宗做个了断,就见荣国府里竟也涌出了好几辆马车,呼奴唤婢的好不热闹。

贾珍使人过去一问,才晓得因为贾琏、贾宝玉在这出戏里都有出场,荣国府里不少人便也都吵着要去凑个热闹。

贾琏、贾宝玉自不必说了,连最近颇受冷落的贾环,以及小透明贾琮,甚至连二房长孙贾兰,也都在队伍之中。

贾珍听了家人禀报,想起前几日自己过寿时,人来都没有这般齐整,心下便有些拈酸吃醋。

而贾蓉在旁边眼珠一转,却忽然喜道:“父亲,这下事情倒好办了!”

眼见贾珍未解其意,他忙又解释道:“自从怡红院那次,二婶婶被那姓孙的占了便宜,琏二叔心下便嫉恨上他了;眼下琏二叔刚对二姨起了心思,那姓孙的又跑来横刀夺爱,他若是晓得了此事,岂能跟姓孙的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

贾珍皱眉道:“激他去打个头阵?”

眼见贾蓉点头,贾珍却又把头一摇:“不妥、不妥!这般一来,你那二姨岂不是要便宜了琏老二?”

“这怕的什么?左右咱们还要给他做个中人,届时先过一手尝尝头汤,再把二姨送过去不就成了?”

贾珍闻言也还是有些不情愿。

可他更怕自己出师不利,会折了宁国府的面子,因此衡量再三之后,还是挤出一脸笑模样,踩着家奴下了马车,扬声招呼道:“琏二兄弟,且过来说话!”

贾琏早瞧见了宁国府的马车,原以为是贾蓉在里面,便也没当是一回事,如今见贾珍从上面下来,忙也笑着迎上去道:“珍大哥今儿不在府里纳福,怎得倒有兴致出来走走了?”

“兴致?”

贾珍面色便是一垮,苦笑道:“人家都欺负到咱哥俩头上了,你这里又不闻不问的,我若是再不出来讨个公道,咱们荣宁二府的脸面,岂不都让人当烂泥踩了?”

贾琏便是一愣,诧异道:“珍大哥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

贾珍看看左右,将他扯到了自己的马车旁,又支开了彼此的小厮,这才压低声音道:“我过寿那几日,琏兄弟是不是瞧上我那二姨子了?”

贾琏这番心思,从未在贾珍父子面前避讳过,被他瞧出来原也寻常,故而贾琏也只是嘿嘿一笑:“这就要看珍大哥舍不舍的割爱了。”

“我舍得割爱又有什么鸟用?”

贾珍顿足道:“不瞒你说,我原本也有意要撮合你与二姐儿,那成想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竟是要把姐妹两个一股脑吞下肚去!”

“竟有这等事?”

贾琏眉毛一挑,奇道:“是何人这般大胆,竟敢抢珍大哥的心头好?”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孙家二郎喽!他当初在我家瞧见尤家姐妹生的可人儿,便动了那歪心思……”

果然如同贾蓉所料,一听说又是孙绍宗在打‘尤二姐’的主意,贾琏面上顿时狰狞起来。

而且不等贾珍把话说完,他便破口大骂道:“好个脏心烂肠的东西,当初若不是我家好心施舍,他兄弟二人焉能活到今日?更别说还将我那花儿也似的妹子,嫁到他家做了续弦!”

“便是街上的野狗受了这许多恩惠,也该对我家感恩戴德!这孙二郎倒好,抢女人竟抢到爷头上来了,简直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若再不让他晓得些厉害,他日后岂不是要爬到我家头上拉屎撒尿了?!”

眼见贾琏果然受激,还越说越是激动,指天誓日的要给那孙绍宗一些教训,贾珍心下喜不自禁,面上却是装出同仇敌忾的模样,表示要与贾琏并肩作战,好让人晓得荣宁二府的厉害。

二人说的‘投契’,贾琏便也懒得再跟那些半大孩子凑在一处,只吩咐宝玉好生看管着,便领着几个豪奴亲信,与贾珍父子先一步赶奔那‘望江楼’而去。

到了狱神庙左近,便见那街上已然停了不少车轿,大门外更是挤了一堆的家仆——却原来因为里面地方实在有限,那些身份堪堪过线,又算不得显贵的主儿,便只能将奴仆留在外面候着。

却说马车刚刚停好,贾琏便怒冲冲的跳将下来,也不管贾珍父子有没有跟上,带着几个豪奴便要往里闯。

“爷、爷、这位大爷!”

守门的两个小二,忙堆笑道:“敢问是那家府上的……”

贾琏却是批头喝问:“那孙绍宗可在这楼里?!”

两个店小二被他问的一愣,不过还是马上点头道:“孙大人如今正在二楼‘观澜阁’中……”

贾琏不等他们说完,便又迈步往里闯。

两个店小二自然还想阻拦,冷不防两个豪奴擎着马鞭劈头盖脸的抽将上来,嘴里喝骂道:“瞎了个狗眼的东西,荣国府的琏二爷也敢拦?!”

那两个店小二原本挨了鞭笞,还有心要反抗几下,但一听说是宁国府的二爷,立刻便软了脊梁,只敢哀声求饶。

这时贾珍从后面匆匆赶上贾琏,把个大拇哥挑的老高,啧啧赞道:“就冲兄弟这豪气,荣国府的重担,日后也该落在你肩上才是!”

贾琏愈发得意,便像个螃蟹也似的,带着两家合共十来个健仆,横冲直撞的上了二楼。

谁知刚到了楼上,便听有人喝问了一声:“干什么的?!”

贾琏循声望去,便见两人负手而立,守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雅间门口,而他们头顶一个半月形的浮雕上,正缀着‘观澜阁’三个烫金大字。

“这白眼狼倒是好大的威风!”

贾琏不屑的嗤鼻一声,仰起头将鼻孔对准那二人问:“我且问你们,孙绍宗可在里面?”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也自仰着头傲然道:“孙大人在不在里面,也是你能问的?”

嘿~

连孙家的家奴竟也这般嚣张跋扈了!

贾琏原本就在气头上,又刚被贾珍捧到了半空,如何能容几个下人在自己面前放肆?

当即想也不想,抬手一指那二人,大喝道:“给我拿下,替他们好生长长记性!”

荣宁二府的豪奴们早在一旁摩拳擦掌,听了这话立刻蜂拥过去,二话不说上前按住两人,抡鞭子就抽、抬腿就踹,生怕动手慢了在主子面前失了分数。

那两个守门的,也没料到对方竟然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又是被一群人上来围攻,当即便吃了大亏,嘴里却是半点不肯服软,没口子的嚷着:

“好球囊的,竟然敢跟咱们动手!”

“哎呦~!你们……你们这些狗东西莫不是不想活了?!”

“竟然还敢嘴硬?”

左右闹大了也有贾琏扛着,贾珍也在一旁发狠道:“打、打、打!把那牙给老子一颗一颗敲下来,我倒要看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还硬不硬的起来!”

荣宁二府的豪奴们得了吩咐,正待再下些狠手,谁知那两人却齐声尖叫起来:“有刺客、有刺客啊!”

这一声喊可不要紧,呼啦一下子从附近雅间、楼上楼下,涌出足能有三十几人,个顶个手里都举着明晃晃的兵刃,嘴里纷纷叫道:

“护驾,快护驾!”

“保护王爷!”

“莫放走了刺客!”

王爷?

刺客!

护驾?!

贾琏与贾珍面面相觑,只觉从头凉到了脚底板——他们忽然想起,这里演的虽然是,但唱戏的可是忠顺王府的戏班!

莫非里面不是孙绍宗,而是……

第374章 软趴趴人贱如狗

倒还真让贾琏等人猜中了,这观澜阁里招待的客人,正是专程来捧场的忠顺王!

当然,孙绍宗也的确是在里面,只不过是敬陪末座罢了。

却说听到外面‘闹’起了刺客,孙绍宗初时也是唬了一跳,还以为真有什么乱党,要来刺王杀驾呢。

于是他连忙起身,护住了席上为首的两人。

谁知随即又听有人哭喊道:

“误会、误会,我们是荣国府的……哎呦~!”

“饶命啊!我们是宁国府……”

“在下荣国府贾琏,绝非……”

“我乃威烈将军贾珍……”

外面竟是贾琏和贾珍?

这两块料,怎得被当成刺客了?

孙绍宗心下纳闷,旁人自也是狐疑的紧,忠顺王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王府的侍卫上前,小心翼翼的拉开了半扇房门。

那房门刚敞开,便见两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人,从外面夸张的滚了进来,伏地哭喊道:“求王爷给小人们做主啊!”

却原来是那两个守门的家仆,抢着进来告状了。

忠顺王眼见自家奴才被打的这般凄惨,当即脸色往下一沉,喝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给本王从实道来!”

“王爷,小人正在外面守着,忽然看见十几个人气势汹汹的上了二楼,手里还都拎着鞭子,便随口盘问了一声。”

“谁知那些人不肯通名报姓,反问这雅间里面有没有孙大人。”

“小人们自然不敢随便泄露里面的情形,便说这事儿不是他们能问的。”

“谁知那人二话不说,就指使手下围殴我等!”

“又有那什么自称贾珍的,说是要敲掉我们的牙、拔了我们的舌头!”

“小人们固然死不足惜,但今儿小人们却是替王爷守门,如何能让人这般欺辱?!”

“还请王爷明断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讲了个大概,忠顺王也便晓得,那贾琏、贾珍怕是冲着孙绍宗来的,却误打误撞与自己的奴才起了冲突。

这完全可以说是误会一场。

可忠顺王向来便是个护短的,替他看门的奴才被打成如此模样,他却哪里还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当即便把桌子一拍,怒道:“好个荣宁二府,竟欺辱到本王头上来了!”

啪啪啪~

说着又连捶了几拳,叫道:“把那贾珍、贾琏给我带进……不,让他们两个给爬进来回话!”

“王爷有命:贾珍、贾琏爬进来回话!”

“王爷有命:贾珍、贾琏爬进去回话!”

“王爷……”

这命令层层传到外面,又添了无数的刀剑相逼,贾珍和贾琏都涨的面红脖子粗,却又哪敢学什么强项令?

再想想向忠顺王跪地求饶,貌似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两人便咬着牙关四脚着地,一步缓似一步的爬到了门前。

随即两人却不约而同开始提速,而且从四肢着地,变成了膝行,等到争先恐后的爬进门里,那脸上的不甘,便也都已经化作了诚惶诚恐的阿谀之色,对着忠顺王以头抢地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我等实不知是王爷在里面,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忠顺王冷笑道:“莫非换了旁人,就合该被你们两个狗才欺辱不成?”

“不不不!”

贾琏、贾珍二人如何敢认这话,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还待在分辨些什么,却听忠顺王扬声问道:“外面那些想要行刺本王的反贼,杀了几个?”

立刻有侍卫统领上前禀报:“回王爷的话,只是伤了几个,倒未曾杀人。”

“荒唐!”

忠顺王将个酒杯一把掷了过去,喝骂道:“这些反贼还留着作甚?都与本王拖到街上就地正法!”

贾珍、贾琏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尤其是贾珍,慌忙尖叫道:“王爷不可!不可啊王爷!”

“不可?”

忠顺王将身子往前一探,阴森森的盯着贾珍问:“贾将军,莫非外面那些人意图行刺本王,是你在背后指使的?!”

其实两人要一口咬死了是误会,那些人也都是宁荣二府的家仆,忠顺王倒未必好下手。

只是……

“不不不!”

贾珍连声道:“那些人与我并无半点相干!只是犬子方才也随小人上了楼,还请王爷莫要……莫要错杀了他。”

当真是好一个‘并无半点相干’!

忠顺王冷笑了两声,这才扬声吩咐道:“让他儿子也进来回话!”

又是一声声喝令传了出去。

不多时,便见贾蓉颤巍巍的爬了进来,乖乖的跪在了贾珍身后。

忠顺王便又问道:“如何?现在外面那些反贼之中,可还有你们宁荣二府的人?”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贾珍第一个叫了起来,贾蓉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忙跟着一起喊出了口。

贾琏却委实舍不得其中两个俊俏小厮,有心再分说两句,但对上忠顺王那阴冷的目光,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忙道:“没有、没有!外面绝没有我们荣国府的人!”

“哈哈哈……我就说嘛!”

忠顺王哈哈一笑,又扬声吩咐道:“将那些反贼统统拖出去砍了!”

那侍卫头领领命出去,不多时外面便传来推推搡搡的声音。

眼见再这么下去,那十几个家仆是非死不可了,桌上却忽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拱手道:“此事皆由卑职而起,要责罚也该先责罚卑职,还请王爷高抬贵手,饶那些奴才一条狗命!”

这人一开口,却让贾琏三人都是一愣,盖因说话的不是旁个,正是他们此行想要教训的孙绍宗!

“怎么?”

忠顺王玩味的打量着孙绍宗,笑道:“事到如今,你反还要替他们说情?”

若是没有后果,孙绍宗才懒得管那些豪奴的死活呢!

可这十几个人能在贾琏、贾珍身边伺候,多半在宁荣二府里也都是有根脚的!

这要真是一股脑死了个干净,宁荣二府怎肯罢休?忠顺王爷他们未必敢如何,但与孙家反目成仇,却是肯定的事儿!

先不说孙家会不会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单只看贾迎春的面子,孙绍宗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面求情。

所以听忠顺王这般问,他便又躬身道:“王爷,卑职……”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孙绍宗正待鼓起如簧之舌,就听外面有人大叫着从楼下一路奔了过来,沿途竟无人敢拦。

孙绍宗好奇的回头张望,却原来是贾宝玉和蒋玉菡联袂而来以蒋玉菡在王府的受宠程度,自然无人敢拦。

就见贾宝玉上前屈膝跪地,诚心实意的磕了三个响头,规规矩矩道:“贾宝玉给王爷磕头了!这些冒犯王爷的奴才原本是罪无可赦,但念在他们祖上都曾追随太祖爷平定过乱世,小子斗胆,便求王爷饶他们一条狗命吧!”

这番话,倒也算是有礼有节,至少比方才贾珍、贾琏的表现,要强出十倍不止。

忠顺王一时也不好继续强杀那些奴才,可又不愿意就此作罢,眼珠一转,忽然哈哈笑道:“既然国舅爷都如此哀求了,本王还能有什么说的?来人啊,赏那些奴才每人三十鞭子,然后便放了吧!”

贾宝玉大喜,这才起身道:“既是如此,宝玉便替家姐谢过王爷了。”

这却是应下了国舅的称呼。

要说他这样原也没什么不对,贵妃的亲弟弟称上一声国舅,也还勉强当得起。

但孙绍宗却是暗叹了一声,伸手向忠顺王身边一引,无奈的道:“宝兄弟,你还不快上前见过国舅爷。”

见过国舅爷?

贾宝玉闻言便是一愣。

而那一直端坐在忠顺王身边的中年人,却忽的冷笑道:“不敢当,贾国舅当面,我赵某人如何敢称什么国舅?”

赵某人?

国舅?!

贾宝玉尴尬的瞪大了眼睛,心下也是后悔的不行这国舅的名头在旁人面前能认,偏在这人面前万万认不得!

盖因那中年人正是当朝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也是这天下唯一的正牌子国舅爷!

第375章 藕香榭中立诗社

却说十五这日,荣国府里的哥儿们,都去了望江楼凑热闹,姑娘们留在家中,却也是不甘寂寞。

辰正【八点】刚过,各院里的莺莺燕燕,便都齐聚在了‘藕香榭’中。

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平日最是凉爽不过,故而入暑以来,便成了众人集会的所在。

却说作为这次集会发起人的李纨,眼见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贾惜春等一众姐妹都已经到了,唯独缺了个薛宝钗,不由将那纤腰一掐,对史湘云佯嗔道:“好你个云丫头,我让你请的人呢?怎得这光景还不见过来?”

史湘云正与探春闹成一团,闻言忙举手做出投降状,嘴里却道:“好嫂子,这可委实怪不得我,宝姐姐体丰怯热,我过去喊人的时候她刚巧在沐浴,便只好先交代给了莺儿——不过这会儿,也差不多该来了。”

说话间,惜春忽的往窗外一指,道:“嫂子快瞧,宝姐姐那不是来了么!”

众人忙都向窗外望去,便见薛宝钗一身鹅黄飞袖薄纱裙,肩上架着青瓷色的油纸伞,正自那竹桥上婷婷袅袅而来——那竹桥曲折,她那身姿便也跟着摇曳不定起来,似翩若惊鸿,又若扶风随柳,而眉宇间素雅端庄,竟又不带一丝的娇怯。

眼瞧着她这凌波仙子也似的绝美模样,众女一时竟也有些痴了。

直到薛宝钗到了近前,李纨这才反应过来,忙迎了出去,一把攥住她那白玉也似的皓腕,咯咯笑道:“原本妹妹来迟了一步,是该受些责罚的,但瞧你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嫂子便做主免了你的责罚!”

众女也都在后面哄笑起来,薛宝钗进门微微一福,歉意道:“我这人最是怕热,却不想竟差点耽搁了姐妹们的兴致。”

“没耽搁、没耽搁!”

史湘云与她最是交好,立刻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拉着她在自己竹榻上坐了,嘻嘻笑道:“我们也还不晓得,嫂子喊了姐妹们来,究竟是为什么呢。”

惜春也在一旁好奇的问:“对啊,嫂子喊我们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么……”

李纨却伸手一指探春:“怕还是三妹妹来说更合适些。”

“其实也没什么。”

贾探春倒是当仁不让,起身脆声道:“我前儿突然生出个念头来,咱们家这么些姐妹,凑巧也都通些文墨,何不学人在这大观园里起个诗社,日后也好传出一段千古佳话?!”

这深闺大院的,平日也没多少消遣可言,故而众女一听便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的纷纷要求入社。

尤其是史湘云,冲上去便抱住了探春的纤腰,说是不答应让自己入社,便死也不肯撒手。

眼见姐妹们笑闹成了一团,薛宝钗却忍不住心生感叹,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她却晓得探春起这诗社,非只是为了兴趣,更是为了借机拉近与姐妹们的关系,好扭转最近的窘境。

“不好、不好、当真不好!”

这时,却听林黛玉在一旁摇头晃脑的道:“这个主意实在是……”

厅里便是一静,探春有些尴尬的道:“林姐姐平日不是最喜欢诗词么?怎得……”

“我是说着这主意实在是极好的!”

林黛玉噗嗤一笑,道:“只是日子却挑差了,若是咱们几个偷偷起了社,回头你那二哥哥听说没自己的份儿,还不得把咱们这诗社给拆了?”

听是这话,探春心下才松了一口气,不依的上来抱住林黛玉的胳膊,撒娇道:“好姐姐,你可莫吓唬我,我哪敢不知会二哥?只是今儿早上请嫂子发帖子的时候,才晓得二哥出门去了。”

“咱们眼下先商量商量,等他回来再正式起社也不迟嘛。”

林黛玉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外面有个婆子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儿啦!二爷让人在望江楼给打啦!”

厅里众女顿时哗然,忙都一股脑涌了出来,追问贾宝玉究竟是被谁打了,又伤的如何。

那婆子被这七嘴八舌的乱问,脑袋都快炸开了,忙又嚷道:“大奶奶和姑娘们莫要误会,挨打的不是宝二爷,而是琏二爷和东府的珍大爷!”

众女闻言皆是松了口气,不过贾琏、贾珍毕竟也是亲戚,倒不好显得厚此薄彼,忙又开口追问究竟。

那婆子却也只是听了些风声,哪里晓得什么究竟?

被追问的紧了,她便道:“老婆子也只听说,是和顺天府的孙二爷有关,旁的便不晓得了。”

和孙绍宗有关?

这下李纨却立刻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声追问也不得个要领,正心急火燎呢,却听史湘云在一旁小声道:“听说因为那日二嫂子中邪时,无意间被那孙大人瞧了身子,琏二哥心下很是着恼,莫非是为了这事,与孙大人起了冲突?”

史湘云这个外人,都曾听到些风声,李纨却如何能不晓得此事?

因此心下愈发的急了,生怕孙绍宗就此和荣国府反目成仇,自己便再没有机会见他一面了。

于是李纨银牙一咬,干脆拔腿往前院跑去,嘴里却道:“我去瞧瞧兰儿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

王熙凤也正领了婆子丫鬟,风风火火的赶赴前院,只是与李纨不同,她心下除了焦躁之外,隐隐却还有几分窃喜——贾琏醋性大发,竟和孙绍宗动起手来,这岂不证明他心下其实还是深爱着自己么?

要早知道他这般在意此事,自己前几日真该顺着他些的,也不至于……

眼见离贾母的院子不远了,王熙凤脚下便又快了几分,心下早想好了无数柔情蜜语,好宽慰贾琏那受伤的身心。

偏在此时,就听两个婆子在院门外议论道:“也不知那尤二姐到底是什么模样,竟害得咱家琏二爷这般不管不顾的,为了这骚蹄子,非但要去寻孙大人拼命,竟连忠顺王的人都敢打!”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听说东府珍大爷过寿时,琏二爷就瞧了那尤二姐一眼,回来好几日都没理睬过二奶奶!”

王熙凤闻言脚步一顿,那满腔的绕指柔,便统统化作了百炼钢!

第376章 帮理、帮亲?

却说王熙凤心下转冷,那丹凤眼微微一眯,仔细分辨了一下,见门前那两个多嘴的,并非是贾母身边的得力人物,只不过是普通的粗使婆子罢了。

她便抬手一指,喝令道:“来人啊,给这两个不开眼的东西长长记性!”

后面早有丫鬟婆子抢上前,拿住两个多嘴的婆子,左右开弓便是两个大耳帖子。

王熙凤兀自觉得不够解恨,还待吩咐再打,平儿忙道:“奶奶,毕竟是在老祖宗家门口,真要闹腾起来,怕不怎么合适!”

王熙凤这才作罢,又啐了那两个婆子一脸唾沫,这才咬着银牙进到了院里。

还不等靠近堂屋,便听到个熟悉的大嗓门吵嚷道:“二哥平日里也还算磊落,今儿怎的一句实话都没了?那尤家姐妹明明是自己找到孙二哥头上的,如何算是他横刀夺爱?!”

听这憨憨的声音,却不是薛蟠还能是谁?

却原来在那望海楼里,先是贾琏误打误撞得罪了忠顺王;贾宝玉赶过来求情时,又被忠顺王算计,不小心得罪了赵国舅。

此后任凭贾宝玉将那赔礼道歉的话,车轱辘似的说了许多遍,赵国舅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并不搭腔。

没奈何,贾家众人也便只好带着十几个伤员,灰溜溜的回了宁荣二府。

当时孙绍宗瞧那贾珍、贾琏满心怨愤的,便担心他们回家之后文过饰非,将罪责全都推到自己头上,于是特地让薛蟠跟了过来,也好先替自己分说一二。

听眼下这动静,显然是让孙绍宗给猜中了!

却说贾琏鼻青脸肿的跪在地上,听薛蟠句句都在回护孙绍宗,不由得心下便也恼了,将身板一挺,梗着脖子愤愤然质问道:“薛大头!你到底得了那孙绍宗什么好处,怎得句句都是在帮他说话?!”

薛蟠牛眼一瞪,正待反唇相讥,就见门帘子一挑,王熙凤迈步从外面进来,嘴里冷笑道:“先不管他是在帮谁说话,我只问你,文龙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

贾琏见王熙凤到了,先是一怂、继而便又是一恼,干脆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铁青着脸与王熙凤四目相对:“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我在外面中了那孙绍宗的诡计,被人当众好一番折辱!如今到了家里,你莫非还帮着他继续羞辱我不成?!”网首发

王熙凤毕竟心里还存着些夫妻之情,见他说话间目呲欲裂,显然心中也是羞怒到了极点,一时便也不忍再说些什么了。

但旁边薛蟠和贾宝玉听了,却纷纷摇头:“哪里来的什么诡计?忠顺王是忽然赶到,事先又……”

“宝玉!”

贾琏将头一偏,有目光灼灼的盯着贾宝玉问:“到底我是你哥哥,还是那孙二郎是你哥哥?!”

贾宝玉顿时也便蔫了,今天这事儿,若是论理的话,他心下自然更偏向孙绍宗——可如今这年头,帮亲不帮理却也是惯例。

因而贾琏这话一出,他便不好再言语什么了。

薛蟠虽没这些顾忌,但眼见贾宝玉偃旗息鼓,连一贯强势的凤姐姐也被贾琏压制了,他一时口拙嘴笨的,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最后他忽然想起贾母在场,便忙拱手道:“老祖宗,琏二哥今儿分明是没理说理……”

“唉~”

贾母叹息一声,打断了薛蟠的话,幽幽地道:“那忠顺王、国舅爷有哪个是好想与的?你们一个个不想着怎么消灾解惑,却还在这里争个什么对错?”

说着,她扬声吩咐道:“让人再去催一催,请大老爷、二老爷赶紧回府!鸳鸯,把我库里那几件压箱底儿的物件,都取出来预备着!”

贾琏本来正满心怨恨,瞅谁也不服的当口,听了贾母这番话,那脊梁骨和心肠却同时软了,又是惶恐又是羞愧的跪回了地上,垂首道:“老祖宗,都是孙儿们闯的祸,如何……如何就要动到您的东西?”

他这一跪,王熙凤和贾宝玉也便站不住了,忙也跪在地上劝贾母收回成命。

薛蟠见这满屋子人都跪了下来,倒不好独自站着,便也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

便在此时,那竹帘子又是一挑,却是李纨自外面走了进来,进屋之后眼见众人跪了一地,她不由愕然道:“这……这是……”

众人皆是默然以对,好半晌贾母方问了句:“珠儿媳妇,你此时找过来,莫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回老祖宗的话!”

李纨忙道:“本来我是想看兰儿如何的,谁知在外面撞见了孙大人,便替他进来通禀一声。”

“孙绍宗来了?!”

“孙二哥怎么来了?”

“孙二哥到了?!”

屋里三个男人齐声叫了起来,语气却是大相径庭。

薛蟠早跪的不耐,故而立刻跳将起来,也不管贾母有没有同意,便兴冲冲的道:“我去把二哥请进来说话!”

等薛蟠到了外面,贾琏便也跪的有些不安分起来,心中暗道那孙绍宗进来之后,自己若还是跪在地上,岂不是平白失了面子?

这般想着,他便想爬起来,做出昂首挺胸的模样。

碰~

贾母忽然将龙头拐杖往地上一砸,呵斥道:“你给我跪好了!”

说着,却又喊宝玉和王熙凤起身。

王熙凤本就没什么错处,又不好跪在这里与外男见面,于是便顺势起身,与李纨一起站到了贾母身后。

贾宝玉却不肯起身,反摇头:“老祖宗,那国舅爷就是孙儿得罪的,我自然该和二哥一起领罚。”

“乖孙儿。”

贾母和颜悦色的道:“你若不是为了保全那些人的性命,又怎会中了人家的圈套?这事儿本就怪不到你头上,莫要再苛求自己了,快起来吧。”

贾宝玉却仍是不肯。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笑道:“宝兄弟虽然得罪了国舅,可也使得忠顺王爷既往不咎,两下里一抵,自然是有功无过。”

说话间,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便跨过门槛,大踏步到了厅中,爽朗的拱手道:“孙绍宗见过老祖宗!”

贾母忙起身虚扶了一把:“好孩子,起来、快起来!”

孙绍宗顺势起身道:“我迟来几步,原本想伺机善后,却被宝兄弟的好友蒋玉菡抢先一步,如今忠顺王哪里已无大碍,倒是赵国舅哪里需要小心应对。”

顿了顿,他又道:“赵国舅出身寒门,故而最怕被人看轻,可反之,只要让大老爷或者二老爷出面,放低姿态给足他面子,八成也便能消除误会——不过一定要快,否则消息传到后宫之中,结果就不好预料了。”

耳听得孙绍宗这一番话,正与自己的忖量相合,贾母不由赞道:“怪不得孙大人能在弱冠之年便名动官场,这心思之缜密,真是令我这两个孙儿汗颜啊。”

贾宝玉本就钦服孙绍宗的能力,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贾琏听了这话,心下却是不舒服的紧。

而孙绍宗接下来,却也正要说到贾琏头上。

就听他躬身道:“不敢当老祖宗谬赞,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希望能向琏二哥问个清楚明白。”

说着,又转身对着贾琏拱了拱手:“琏二哥,我自问素日里也未曾得罪过你,今日你怒冲冲找到望江楼,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一听他竟然还敢发问,贾琏登时便忍不住了,蹭了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的质问道:“你还敢问我所为何事?!”

第377章 不讲理

“你还敢问我所为何事?!”

贾琏须发皆张的恨声道:“那尤二姐分明是我先瞧上的,你二话不说便抢了过去,分明就没把我这个二哥放在眼里!”

“二哥这意思,是我横刀夺爱喽?”

见贾琏点头,孙绍宗忍不住嗤笑道:“那敢问二哥,你可曾对尤家表露过心意?”

“这……”

贾琏原以为,孙绍宗也会拿‘尤二姐系出自愿’来堵自己的嘴,哪成想准备好一番说辞之后,等来的却是这个问题。

他当即便有些语塞,不过马上又道:“我虽然未曾表露过心意,但珍大哥曾出面替我撮合……”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打断了贾琏这话,然后反问道:“这话琏二哥自己觉得可信吗?”

不等贾琏回应,他又扬声招呼道:“薛兄弟!”

薛蟠立刻应声进来,拍着胸脯道:“珍大哥曾明明白白的和我说过,要把那尤二姐纳入自己房中,却从来没有提过琏二哥也喜欢她!”

其实贾琏心底,又何曾当真相信过此事?不过是随口拿来遮掩罢了!

此时被孙绍宗与薛蟠联手戳破,他脸上便涨的愈发通红。

“尤家姐妹,也只说是珍大哥苦苦相逼,并未提及琏二哥之事。”孙绍宗两手一摊:“说实话,二哥若真是抢先表明心意,以你这模样身份,那尤二姐又如何会主动投到我这里?”

“他敢!”

不等贾琏发话,后面王熙凤便忍不住一声娇叱。

而这一声娇叱,便又让贾琏面色阴沉了几分。

孙绍宗顺势耸了耸肩:“这事儿本就是个误会,琏二哥只需问我一句,也便什么都清楚了——却怎得带了家奴过去,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动了手?”

“且不说两家如今是亲戚,单凭旧日里的交情,二哥也不该如此吧?”

其实说到这里,孙绍宗倒忽然有些心虚起来,暗道贾琏如此不管不顾的找上门,莫非是知道自己偷了平儿?!

这时贾母见事情说开了,便忙吩咐道:“琏儿,这事儿分明就是你不对,还不赶紧向孙大人赔礼道歉!”

贾琏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忽然低头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呸!凭他也配让我贾琏道歉?!”

说着,他便斗鸡也似的,乍着膀子咆哮道:“你不是要想知道我所为何事么?老子今儿就跟你说个清楚明白!”

说着,他抬手向大观园所在的方向一指,恨声道:“那日在怡红院里……”

“贾琏!”

贾琏这一开头,王熙凤便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当即便羞的没着没落,跺脚道:“你莫不是疯了?快把栓了夜壶的臭嘴给姑奶奶闭上!”

王熙凤是不想当众出丑,可贾琏听她让自己闭嘴,心下想的却是‘这婆娘竟还想维护孙二郎’!

于是愈发的恼了,原本还想说的委婉些,给自己留几分面子,如今却干脆不管不顾起来,脱口道:“那日在怡红院里,趁着凤儿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在那里又摸又瞧的,怕不连什么都看见了!”

“我贾琏的妻子,也是你这等人能染指的?!”

“只这一条,我莫说是教训你两个下人,便是命人将你毒打一顿,也是活该!”

他到底还是把这心头闷了许久的事儿,给吼了出来。

却只把个王熙凤羞的身子滚烫,泫然若泣的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一头扑到了贾母膝上,掩面大哭起来。

孙绍宗虽也早就晓得,贾琏对这事儿耿耿于怀,却没想到他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事儿给挑明了!

不过这事儿,孙绍宗可是半点都不心虚,立刻摆出正气凛然的模样道:“二哥这话怕是有失偏颇了吧?那日我分明是在救人……”

“那又怎样?!”

贾琏却是将袖子一甩,又斗鸡也似的叫嚣道:“老子瞧的不爽,恼了便是恼了,管你是救人还是害人?!”

这还不讲理了……

孙绍宗瞧他那血灌瞳仁的模样,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身在荣国府里,总不好直接上大耳刮子,把这厮给扇清醒些吧?

哗啦~

便在此时,那竹帘子又被人重重的挑了起来,就见贾赦从外面气势汹汹的进来,直奔到贾琏身前,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光抽了上去!

啪~

贾琏被打的原地转了半圈,刚捂着左脸,转回头喊了声‘爹’,就听又是啪~的一声脆响,他那两张脸便又恢复了微妙的平衡。

贾琏忙捧住了两张脸,正待解释一二,冷不防小腹上有挨了一脚,登时又摔了个仰面朝天!

贾赦追上去好一通野蛮践踏,嘴里喝骂道:“你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招惹谁不好,竟然敢去招惹忠顺王爷!”

贾琏此时那还有半点方才的‘猖狂’,抱着头连声道:“爹、爹!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你得罪忠顺王也便罢了,竟然连赵国舅也一并得罪了!真真是坑死老子不成?!”

“不不不,那赵国舅是……哎呦……你听我解释!那赵国舅……”

贾赦却那肯听他解释什么?

照准他那张嘴,便是一脚踩了上去!

“哎呦~!”

贾琏惨叫一声,嘴唇上破了好几道口子,滋滋的往外喷血。

眼见如此,贾母这才连忙喝令道:“老大,快住手!你莫非还真要打死他不成?!”

“打死了倒正好省心!”

贾赦兀自不解气的又踹了一脚,这才转回头,冲着孙绍宗满面堆笑道:“贤侄,听说你颇得忠顺王的赏识,看来此时也只能拜托你去周旋周旋了。”

方才那一顿毒打,倒真是替孙绍宗出了口恶气。

故而他也是头回瞧贾赦这般顺眼,忙还了一礼,据实相告道:“世叔不必如此,那忠顺王处其实无碍的。”

“怎么?”

贾赦大约也在外面,听人说了个一知半解,因此见孙绍宗这般说话,还以为他是想要推托呢,忙问:“你可是还恼这小畜生,为了个女人与你相争?”

说着,又不等孙绍宗回应,便急吼吼的回头一脚踢在儿子大腿上,喝令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愣着干嘛?赶紧给孙家二郎磕头赔不是!”

“爹!”

贾琏哭丧着脸,口齿不清的解释道:“其实那忠顺王早就……哎呦~!”

贾赦收回第二脚,怒道:“老子的话,你也不听了?!”

贾琏见跟他也分说不清,只得含羞忍辱的换成了跪姿,憋屈的向孙绍宗叩头道:“二郎,千错万错都是哥哥我的错,其实我也晓得你是为了救人,可心下就是管不住的泛酸,今儿把事情说开以后,我必定不会再这般孟浪行事了!”

啧~

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方才那犯浑的样子,果然是欠抽了!8)

第378章 日久情深

宁国府。

“哎呦~!”

正涂着药,贾珍忽然蹭的一下子,从榻上挺直了腰板,捂着额头的淤青怒骂道:“上个药都上不好,你说我要你有什么用?滚滚滚,赶紧给我滚出去!”

都已经破皮了,涂药的时候怎么可能不疼?

尤氏心下虽然觉得委屈,却也早就习惯了被贾珍如此对待,故而慌忙将手里的药瓶放在了床头,然后俯帖耳的退了出去。

当啷~!

她刚退到门外,便听里面传出一声脆响。

回头望去,却是贾珍将那药瓶扫到了地上,正咬牙切齿的咆哮着:“这事儿决不能就这么算了!蓉哥儿,你立刻去把尤家母女带到咱们府里,今儿晚上我便将那两个小蹄子一起收拢了,看那孙二郎还有没有脸要人!”

“这……”

贾蓉刚露出些许为难之色,贾珍便劈手将枕头砸了过来,正中他的额头,嘴里更是喝骂道:“好个小畜生,连你也要忤逆我不成?!”

贾蓉被砸的龇牙咧嘴,却也不敢伸手去捂,忙屈膝跪在地上分辨道:“不是儿子不肯从命,实在是那姓孙的十分奸猾,眼下怕是早防着咱们这一招呢,若是不慎反被他捉了把柄,岂不糟糕至极?。”

贾珍蛤蟆似的一瞪眼:“那要依着你的意思,这亏咱们便白吃了不成?!”

“不不不,儿子的意思是,咱们应该从长计议,另想别的法子……”

贾蓉正说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有了、有了!咱们不妨买通那张华,让他告那姓孙的仗势欺人、强夺人妇!”

“强夺人妇?”

贾珍将四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几遍,皱眉道:“可那张华不是已经写下退亲的官凭文书了么?如今再去告状,怕是告不下来吧?”

“告是告不下来,但只要能闹出些动静,再使人传些风言风语,坏了孙绍宗的名声却是不难……”

不得不说,这贾蓉倒还真有些狗头军师的潜质。

而尤氏在外面听了个真切,心下却是左右为难,起初她有心将此事偷偷知会孙绍宗,也算是全了‘一夜夫妻’的情分。

只是这念头在心里转了几转,便渐渐失了热度,尤其想及贾珍平日里,惩治女人的那种种残忍手段,便再也提不起半分勇气。

说到底,尤氏心中所贪恋的,也只是那***愉的畅快淋漓,并非与孙绍宗有什么感情。

算了~

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这般想着,便自顾自回了房间,略有些烦躁的将丫鬟们都赶将出去之后,正像一个人清静清静,心下却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那孙大人被暗算之后,会不会恼羞成怒,跑来拿贾珍的‘身边人’出气?

幻想着孙绍宗如同话本中描述的那般,乘着夜色翻墙越窗而来,尤氏一时便又情难自禁起来,将两条腿儿翘起老高,恍似被谁擎在手中、架在肩头……

且不提那尤氏如何想入非非。

只说荣国府前院,孙绍宗与李纨四目相对,如磁石似的彼此一激,也都是心有所感浮想联翩。

方才与贾琏彼此‘释怀’之后,孙绍宗便婉拒了贾母的留客,准备返回望江楼与冯紫英、柳湘莲等人汇合。

谁知刚走出没多远,便听后面有人娇呼:“孙大人,敢问您可瞧见我家兰儿了?”

回头望时,却不是李纨还能是谁?

与李纨那热辣辣的目光一对,孙绍宗便觉得身上有些燥,忙躬身掩饰道:“大嫂放心,兰儿是跟着宝兄弟一起过去的,倒没遇上什么凶险——他眼下应该已经回别院歇息去了。”

“阿弥陀佛。”

李纨口诵经文,抬手在胸前轻捶了几下,那颤巍巍的动静,却岂是佛门弟子能瞧得的?

孙绍宗一时也分辨不出,她这是有意还是无心之举,却知道在人前万不敢露出什么马脚,于是忙又正经道:“大嫂,兰儿这孩子实在聪慧乖巧,依我看,还是该找个名师调教,才不算是耽搁了他。”

李纨心下最看重的,自然还是这个儿子,因此听孙绍宗这般说,便也收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苦笑道:“孙大人所言虽是,可这名师却实在难寻,再者他如今年纪尚幼……”

“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文采人品都没的说,即便不能日日上门请教,先订下师徒名分也是好的。”

孙绍宗自不是平白提起这事儿,他与李纨几次春风暗度,虽还提不上日久生情,好歹也比旁人亲近许多。

尤其那贾兰也确实乖巧可人,故而孙绍宗便有意,引这孩子拜在于谦门下。

李纨一听这话,自然喜不自胜,忙盈盈下拜道:“如此,便有劳孙大人了!”

毕竟是内外有别,李纨又是寡妇的身份,故而说了这几句话,两人便也只好依依惜别。

可刚别过李纨,没走上几步,后面竟又有人赶了上来。

“贤侄、贤侄请留步!”

这次追上来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方才替孙绍宗出了一口恶气的大老爷贾赦。

眼见他这嘘嘘带喘的赶将上来,孙绍宗心下不由的有些纳闷,方才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贾赦追上来还能有什么事情?

因此等贾赦到了近前,他便好奇的探问道:“世叔追上来,可是还有什么要见教的?”

贾赦喘了几声,鬼祟的四下里扫量了几眼,这才圆睁着那浑浊的老眼,一脸神秘的问:“贤侄,你可曾听说过陶朱金贝?”

“陶朱……金贝?”

“没错,正是陶朱金贝!”

就听贾赦眉飞色舞的道:“那陶朱金贝生就数道金线,隐隐在壳上形成一枚铜钱图案,据说养在家中最是旺财不过,前些日子有人凑巧购得了几枚,三五日的功夫便翻了几十倍的价钱!”

说着,他把那老脸往孙绍宗面前一凑,悄声道:“我得了个门路,能买到数十枚陶朱金贝,只是苦于银子不够凑手——不如你我两家合力先将其买下,等大赚一笔之后,再彼此分润好处如何?”

这玩意儿……

孙绍宗听得面色古怪,只觉得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金融诈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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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 陶朱金贝

向贾赦仔细打听,才晓得这什么陶朱金贝,原本是由某个胡商从西域携带而来,又因那贝壳上长出了金钱的图案,瞧着便极为讨喜。

故而一流入市场便备受追捧,从最开始的一两银子一枚贝壳,迅速升值到了二十几两银子一枚,成为了名副其实‘金贝’。

据说那胡商手头的百余枚存货,早就已经被兜售一空了,眼下这陶朱金贝可说是有价无市。

然而幸运的是,贾赦另寻到了一条门路,可以大量购买到陶朱金贝,数目竟达惊人的五百枚之多!

“贤侄,对方是想要巴结咱们荣国府,所以才开价十五两银子一枚。”贾赦说到这里,兴奋的手舞足蹈道:“要知道眼下在坊间,一枚陶朱金贝至少也能值二十八两银子,这五百枚金贝只要一倒手,就是六千多两银子的纯利!”

呵呵~

如今市面上一共才百多枚金贝,这一下子放出四五倍的存量,价格腰斩怕都是轻的吧?

贾赦大约也瞧出孙绍宗有些不以为然,以为他是瞧不上这几千两银子的利润,忙又道:“我瞧他们的意思,若是叔叔我再好生杀一杀价,说不定能砍到十两银子一枚——届时咱们只要出五千两的本钱,就能净赚将近一万两银子!”

呵呵~

瞧这意思,贾赦八成还想在中间吃上一大笔回扣,估摸着对方开出的价格,也就是六七两银子,甚至五两银子一枚。

若是这样收购价,倒还真有可能赚上一笔——当然,前提是市面上真的就只有这五百枚存货。

而孙绍宗最怀疑的,正这个‘前提’!

只是眼见贾赦这亢奋的模样,质疑他是受骗上当,未必能使他幡然醒悟,反倒有可能会恼羞成怒。

因此孙绍宗便也没有直言不讳,而是笑道:“这果然是一桩好买卖,只是这五千两银子,我可做不了主,还是得回去跟我家哥哥、您那女婿,好生商量商量才成。”

贾赦一想也是,这大笔款项的事儿,还是得自家女婿拿主意,不过想到素来乖巧的女儿,他心里倒也有底,便道:“也罢,那你回去先跟他说一声,有时间我再过去寻他细谈此事!”

正巧这时鸳鸯找过来,说是贾政回来了,老太太喊贾赦回去,一起商量去国舅府赔罪的事情,孙绍宗便趁机告辞脱身,领着薛蟠回了望江楼。

却说那贾赦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着陶朱金贝的事情,冷不丁扫见前面鸳鸯纤腰一掐,臀儿却是丰硕上翘,行进间不断在裙底挑起道道圆弧,每一种形状都让他有些难以自持。

“鸳鸯。”

贾赦紧赶了几步,原想与鸳鸯并肩而行,可又实在舍不得那裙底的风光,便紧随其后嘿嘿笑道:“等老爷我赚了这一笔银子,便向母亲讨了你过门如何?”

鸳鸯身子一僵,随即却立刻加快了脚步,飞也似的奔进了贾母的院子。

“这小蹄子还害臊上了,哈、哈哈哈……”

望着鸳鸯匆匆逃走的背影,贾赦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风风火火的赶回了望江楼,寻人一打听,忠顺王和赵国舅却早已经各自回府,如今那二楼上十几个包间,早被京城各家纨绔占了个满满当当。

孙绍宗略一犹豫,并没有直奔冯紫英所在的包间,而是向店家打听着,一路寻到了‘浣沙阁’前。

“孙大人。”

守在包间门口的两个豪奴见是孙绍宗到了,忙都躬身行礼。

孙绍宗唯一颔首,吩咐道:“把你们家衙内喊出来,我有些公事要交代。”

其中一个豪奴嘴里答应着,忙推门进到了里间,不多时那房门左右一分,却是冲出两个醉醺醺的少年人,嘴里骂骂咧咧的道:“是那个不开眼的东西,想求见我们大哥,还敢在外面摆架子?!”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的,便要往孙绍宗面前扑。

这厮平日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孙绍宗无语的叹了口气,抬手捏住那两个少年的脑袋,轻轻一推,那两人便滚地葫芦似的跌了回去。

屋里顿时一片哗然,喝多了酒的纨绔们没事还要挑事呢,何况竟还有人打上门来了?

于是叫嚣叫嚣起来:

“好贼子,竟然敢动手!”

“兄弟们抄家伙啊!”

“我刀呢?我那刀呢?!”

眼见这乱纷纷的,忽然有人大喝了一声:“都特娘给老子安静些,你们便是并肩子上,还不一样是白给!”

说话间,那人便也到了门口,不情不愿的躬身道:“大人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这人自然正是刑名司里的头号纨绔仇云飞。

眼见他目光倒还算是清澈,孙绍宗便把下巴一扬,道:“先关门。”

仇云飞立刻回头喝道:“愣着干嘛?关门!”

此时他那些小弟们,也终于晓得来人是谁了,面对孙绍宗这等真正百人敌的猛男,却有那个还敢叫嚣什么?

于是刚从地上爬起来那两个,忙蔫儿不秋的上前把门关了。

孙绍宗这才问:“你近些日子,可听说过陶朱金贝?”

“陶朱金贝?”

仇云飞挠挠头,有些不确定的道:“好像听谁说起过这玩意儿,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却记不得了。”

“那就打听……”

孙绍宗正待吩咐他打听一下这事儿,看看除了贾赦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纨绔牵连进来。

谁知刚起了个话头,旁边那仇家豪奴便两眼放光的问:“大人莫非也想买陶朱金贝?”

孙绍宗便是一愣,奇道:“怎么,你知道此事?”

“不瞒您说!”

那豪奴得意洋洋的道:“我们府里有个管事,便有门路淘换来这玩意儿——小人也花三十七两银子买了十二枚,存在家里等着生钱呢。”

果然是一场骗局!

孙绍宗还待再问,那豪奴却主动兜售道:“大人,您要是想买可要趁早了,这几日里一天一个价,听说已经炒到五两银子一枚了。”

“五两一枚?”

孙绍宗质疑道:“不是说已经涨到二十八两一枚了么?”

“嗐!”

那豪奴叹气道:“您说的那是极品品相的,咱们这些下人哪里玩的起?中品的就是这价!听说街上还有品相一般的,几钱银子就能买到一枚。”

啧~

孙绍宗原本以为,那些骗子弄出这什么陶朱金贝,就是想蒙几个脑袋不灵光的纨绔子弟,可眼下看来,这张网怕是比想象中要大了许多!

第380章 间隙

金融投机、郁金香泡沫、击鼓传花……

孙绍宗脑袋里转着这些词儿,靠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一脸的纠结。

这事儿即便是人为操纵的,也该属于‘经侦’的范畴,跟他擅长的刑事案件压根不是一回事——而且大周朝的法律,貌似也没有将这种金融投机行为的列为违法活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眼下尚处于人治与法治相结合的阶段,如果朝廷认为有碍社稷,即便是法无禁止之事,也照应能特案特办。

可孙绍宗最担心的,还是这事儿并无幕后黑手,纯属大众自发进行的投机行为,若真是这样,那些舍了老本倾家荡产的人,可就不知该找谁赔偿损失了。

好在这玩意儿也是刚刚兴起,应该还不至于像十七世纪的荷兰‘郁金香事件’,搞到成千上万人破产,整个国家都因此陷入危机。

“二哥。”

正在阳台上操着紫禁城的心,就见冯紫英端着只酒杯寻了过来,道:“既然不过是误会一场,你又亲自去荣国府里解释过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再说若是琏二哥不依不饶的,兄弟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感情冯紫英见孙绍宗一脸‘忧郁’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在忧心方才和宁荣二府的冲突呢,故而开口宽慰。

“贾琏又代表不了整个荣国府,我担心他干嘛?”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我其实是在琢磨一桩公案,最近风行的那什么‘陶朱金贝’,实在是……算了,跟你说这个有什么用?你不在楼下喝酒,怎得独自找过来了?”

冯紫英听说是什么公案,便也懒得追问,只将酒杯一举,道:“蒋玉菡刚唱完半场,到屋里给兄弟们敬酒,方才专门问起了哥哥,我便一路寻了过来。”

听了这话,孙绍宗才发现自己来去匆匆的,竟差点忘了,今儿是来听蒋玉菡唱戏的。

于是他忙同冯紫英一起下了楼,寻蒋玉菡赔了几句不是。

蒋玉菡也是个眉眼通透的,自然不会怪罪什么,只是极力挽留,让他千万别再错过下午的高潮剧情。

话说整个《孙公案》的剧本,也只截取了孙绍宗破获的三个案子。

上半部的剧情以‘秋闱坠楼案’开局,至‘木匠分尸案’收尾。

下半部讲的,则是孙绍宗智破‘天狗案’,并因此得到广德帝召见,御赐斗牛服的故事。

整个剧本的戏剧性、冲突性、悬疑性都安排的很是妥当,最后御赐斗牛服的情节,更是时下最流行的大圆满结局。

孙绍宗唯一担心,就是蒋玉菡把自己给演娘了,毕竟昆腔本就以‘华丽婉转、表演细腻’著称,再加上蒋玉菡那比女人还女人的磁性嗓音……

不过看完了下半部的故事,孙绍宗便晓得自己是多虑了,蒋玉菡能名震京城梨园,当真不是盖的!

原本酷爱兰花指一人,到了戏台上竟是英姿勃发、凝重沉稳,那嗓音也是清脆嘹亮,除了身形略单薄些,瞧着竟比孙绍宗本人,还要多出几分英雄气概。

因这效果完全超出孙绍宗的想象,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孙绍宗还特地拉着蒋玉菡喝了几杯,也算是感谢他没把自己给‘糟践’了。

酒酣人散。

孙绍宗离了望江楼,带着几分酒意踩着夕阳余晖,信马由缰的回到了家中。

刚一进门,便见赵仲基凑了上来,躬身禀报道:“二爷,那尤家母女按照您的嘱托,已经安置在外城的别院了;至于那张华,果然有宁国府的人找上门,要买他诬告二爷仗势强夺人妇!”

“银子和宁国府的家仆,都已经扣在咱们府里了,您看该如何处置?”

却原来早在上午起了冲突之后,孙绍宗就晓得贾珍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故而立刻派人回家传信,让赵仲基点齐人手,一面将尤家母女转移到安全处,一面在张华家中设下埋伏。

如今听说宁国府的人,果然找到了张华家中,孙绍宗便不屑道:“果然是老狗编不出新把戏——让宁国府那人留下一份供状,然后扒光了送回去便是。”

“那张华呢?”

赵仲基瞧瞧左右无人,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阴森森的道:“这人留下来,早晚是个祸害,不如……”

“不如个屁!”

孙绍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二爷我如今掌管着一府刑名,你让我知法犯法?!”

顿了顿,他又吩咐道:“明儿拿我的帖子,送张华去相亲大会挂个名儿,告诉他三天之内必须订下婚事,否则后果自负!”

赵仲基一听这话,暗道果然还是二爷手腕高明!

那相亲大会已经举办了好几日,相貌人品还算过得去的女子,早已经被人挑走了,剩下的基本都是些歪瓜裂枣——再加上必须在三天内订婚,怕是只有那些又残又丑的可供张华选择。

而一旦订下新的亲事,张华再想找后账,也便出师无名了。

交代完这事儿,孙绍宗正待回后院,忽又想起‘陶朱金贝’的事情,忙吩咐赵仲基在府里进行一番排查,如果有家仆已经上了这恶当,便让其趁着泡沫尚未被戳破,赶紧清仓止损了事。

等到赵仲基应下,孙绍宗这才施施然回了后院。

这次他却没先去骚扰儿子,而是直奔堂屋里间,往阮蓉床头一坐,关切的问:“怎么样,那风寒可好些了?”

原本说好了,要带她与香菱一起去望江楼看戏的,谁知阮蓉昨儿晚上忽然发起烧来,又是请医生又是熬药的,直折腾到后半夜体温才算降了下去,看戏的事儿自然也便泡汤了。

阮蓉此时正倚在床头,比对针线婆子新缝制的鞋样儿,见孙绍宗过来探问,便把鞋样往簸箕里一丢,摇头道:“我不过就是偶感风寒罢了,如今吃了几服药,早好了大半。”

说着,又笑道:“方才我还和石榴说起,明儿便去望江楼看戏呢。”

孙绍宗却是不容置疑的道:“明儿就算了,还是过两日再说吧,反正一共要唱五天呢——话说蒋玉菡这戏排演的哈真不错,听人说与一般的昆腔大相径庭,已经算是另开一派的格局了。”

“老爷既然不许我去,偏还说的这般诱人!”

阮蓉白了孙绍宗一眼,忽然话锋一转,嬉笑道:“我听说,宁荣二府的公子哥儿,今儿为了那尤二姐跟老爷冲突起来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儿,竟有这许多人惦记着——老爷也不说把人带回来,好让奴家跟着开开眼界。”

啧~

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说是不在乎呢,这一听说尤二姐被人追捧,言语间便开始泛酸了。

孙绍宗心下无语的腹诽着,面上却是大咧咧的道:“这还不简单,改日我把她牵了来,让你好生瞧瞧牙口!”

‘瞧牙口’说的都是牛马牲畜。

虽心里明白,孙绍宗这是故意逗自己开心,阮蓉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掩着嘴道:“好好一个美人儿,到了老爷嘴里却怎得跟头牲口似的?”

孙绍宗毫不犹豫的道:“是那她当人用,还是当牲口使唤,不全在你一句话嘛。”

眼见阮蓉愈发笑的欢畅,那半掩的薄衫都松脱了些,露出一抹耀眼的白皙来。

孙绍宗便忍不住起了兴致,伸手攥住她那两只皓腕,嘴里嘿嘿笑道:“总吃药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不如我用些别的手段,助娘子发一发汗如何?”

阮蓉一瞧孙绍宗那嘴脸,如何还不晓得他是动了‘小鸟医人’的念头。

当即面上便生出些红晕来,却将孙绍宗两只爪子拨开,娇嗔道:“老爷莫要胡来,若是妾身害的你染上了风寒,过两日怎好去迎那美人儿回府?”

两人推推搡搡好一阵,孙绍宗终究也没能得逞,阮蓉又吩咐石榴把饭菜送到里书房里,他便也只好夹着尾巴去了。

却说孙绍宗到了书房,先独自填饱了肚子,眼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反锁好院门与房门,穿窗越墙轻车熟路的,摸到了那正院当中。

他趴在墙头‘布谷、布谷’的叫了两声,绣橘听见了忙出来相迎。

确认里面没有外人在,孙绍宗便翻墙进去,大摇大摆的进了堂屋,便见贾迎春心事重重的上前福了一福,怯声道:“听说我那哥哥,今日犯浑冲撞了二爷?”

早猜到她听了这消息,心下肯定会忐忑不安,所以孙绍宗才要趁夜前来,好生宽慰她几句。

“他是他、你是你,即便他冲撞了我,你也不必这般提心吊胆的。”

孙绍宗说着,顺势在她胸前掏了一把,嘿笑道:“再说了,我这身子骨你是最清楚不过了,也是他能‘冲撞’动的?”

虽说此‘冲撞’非彼‘冲撞’,但听孙绍宗这般说,贾迎春还是案暗自松了一口气,有心再替两家分说分说,让孙绍宗不要记恨自家哥哥。

只是话到了嘴边儿,她又怕会惹恼了孙绍宗,于是千言万语便只化作了一句:“二爷晚上,可要……可要在这里过夜?”

孙绍宗也不答话,只将双臂平伸开来。

贾迎春便忙喜滋滋上前,替他将那外套除去,又手挽着手到了里间,点起红烛、散落鸾帐、舍了那一身的娇憨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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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宁可食无肉,不可藏无贝

天色将亮未亮。

宁国府新提拔的大管家吴禄,匆匆的到了贾蓉院里,也顾不上寻那婆子丫鬟通禀,直接便在窗台底下喊了起来:

“公子,可了不得了!昨儿咱们派去收买那张华的人,被光着屁股绑在大门外的石狮子上,整整喂了一宿的蚊子!”

“什么?!”

话音未落,里面便传出个沧桑的嗓音,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左右分开,贾珍衣衫不整的从里面出来,一面系裤腰带一面怒道:“怎会如此?难不成是那张华干的?!”

他这急切之下,竟还错穿了胡氏的灯笼裤。

吴禄也不敢多看,忙俯首帖耳的回禀道:“听说孙治中早就派人埋伏在张华家中,咱们的人刚将来意道明,便被对方拿了个正着,听说还录下了口供……”

“废物!”

贾珍恼怒的咆哮着,回头冲屋里喝骂道:“你不是说这计策肯定能成么?怎得反倒被那姓孙的拿住了把柄!”

随着他那喝骂声,贾蓉也讪讪的出了房门,手里还托着条裤子,尴尬道:“爹,您看这……”

“废物!”

贾珍劈手将那裤子夺了去,匆匆的又进了里间,不多时便听他在里间床上,一边气喘吁吁的换裤子,一边恼怒的质问道:“主意是你出的,如今被那姓孙的拿住了把柄,若是他反咬上一口,老子可未必能护的住你!”

果然是亲爹!

这还没到大难临头呢,就先想着要撇清关系。

好在贾蓉也已经习惯了,在那门外奴颜婢膝的道:“父亲息怒,那姓孙的要真是想反咬一口,直接把人交到大理寺去,岂不是更妥帖些?他既然把人送了回来,想必就没有要彻底闹翻的意思。”

里面安静了片刻,就见贾珍又道貌岸然出得门来,冷笑道:“如此说来,那孙二郎果然还是畏惧咱们宁国府的威望喽?”

要真是畏惧宁国府,又如何敢将人赤条条绑在门前?

不过这话贾蓉是不敢说的,于是便只顺着贾珍的口气,道:“虽说那孙二郎已经怯了,但咱们毕竟有把柄落在了他手上,倒不好对他威逼过甚,依儿子之见,不如让蔷哥儿过去说合说合。”

“也罢。”

贾珍一甩袍袖,勉强道:“这次便先饶过他好了!”

明明是自家怯了,想要让贾蔷去服软认输,也亏得这父子俩口灿莲花,竟能说成是要放孙绍宗一马的样子。

且不提这父子二人,如何喊了贾蔷过来交代。

却说孙绍宗天不亮便爬起来,让绣橘伺候着简单的梳洗了,又翻墙越窗回到了书房之中。

眼见天光渐亮,他先去了东跨院里,将收贾兰为徒的事情与于谦提了提。

听说是要收荣国府的嫡孙为徒,又是孙绍宗极力推荐的,于谦这边自然也不好拒绝可收徒却也马虎不得,尤其这还是他的开山大弟子。

于是先模棱两可的应下,只说是等庶吉士考完了,让他见一见那孩子再做定夺。

等从东跨院里出来,孙绍宗又到后院探视了阮蓉,见她已然没有什么大碍了,便答应等明日带她与香菱去望江楼听戏。

书不赘言。

用过早饭,孙绍宗便一路风风火火的到了刑名司中,喊了卫若兰、林德禄等人作陪,又点齐了刑名司下辖的官吏衙役,满满当当在那院里站了足有两三百人。

孙承业搬了把太师椅,摆在正门的台阶之上,孙绍宗在上面端正的坐了,这才让孙承业代为发问道:“大人今日召集你等,是想问问可曾有人听说过‘陶朱金贝’?!”

下面众官吏一阵交头接耳,当中果然有人回应,说是晓得此事。

孙承业便又朗声吩咐道:“大家不要慌乱,听说过此物的人,都请站到前面说话!”

那两百多人的方阵,便一阵乱糟糟的蠕动,最后挤出了三四十人,既有书办吏员、又有三班衙役。

官府之中,竟也有六分之一的比例?!

孙绍宗心下一沉,又亲自吩咐道:“曾经买卖过此物的人,单独出列!”

这次众人大眼瞪小眼许久,才有四人畏畏缩缩的站到了队伍最前面,分别是一名书吏和三个衙役。

还好,这转化率并不是很高。

如果听说过的‘陶朱金贝’的人,大多数都买了这玩意儿,那事情可就真要闹大了。

孙绍宗现下稍稍松快了些,便问那四人道:“你们几个,因何要买卖此物?”

“回大人的话。”

那书吏首先拱手道:“此物寓意吉祥,据说有兴家旺财的好处,故而在下便买了十二枚存在家中。”

“却不知费钱几何?”

“小人买的早些,共用了三十二两银子。”

那书吏说到此时,颇有些自得之色,盖因如今这十二枚中品金贝,在市面上已经涨到了将近五十两银子。

“我娘哎,原来这玩意儿真这么值钱!”

旁边一个衙役听了,便忍不住咋舌道:“怪不得如今去赌场耍钱时,都兴用这东西做筹码了!”

“做筹码?”

孙绍宗眉头一挑,忙追问道:“如今赌场里,真的都用此物作为筹码了?!”

那几个衙役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那咋舌之人拱手道:“回老爷的话,好像也不是家家都这般,只是小人们常去的那家赌坊,近日便用此物替代了部分竹筹,说是一枚就能顶五钱银子呢!”

另一人补充道:“老爷,小的们其实也只是在赌坊里用过,并没有将那玩意儿带回家中其实像我们这样的,还有好几个人呢。”

他话音刚落,后面立刻有闪出两个书吏、四个衙役,皆诚惶诚恐的道:“大人【老爷】,非是在下【小的】有意隐瞒,实是不知用其当做筹码,也算是买卖过这东西。”

啧~

在赌坊里充作筹码,往小了说不值一提,毕竟以前不少赌坊为免得秤银子麻烦,都是用竹筹当作筹码的。

可这事儿若往大了说,却是赋予了金贝随时兑换成等价银子的功能!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又问道:“那若是你们自行携带类似的金贝过去,能做筹码么?”

“这个……”

几个赌徒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摇头道:“赌坊里的金贝,都在内侧加盖了朱印外来的金贝他们怕是不肯认的。”

其中一人却道:“也不是不认,我听说外来的金贝,两枚才可以换一枚盖了印的金贝,可这东西在外面直接就能卖四钱多银子,傻子才愿意拿去与他们换呢!”

如此说来,虽然比传说中的市价大有不如,但的确可以在赌坊里换成银子使!

“哼~”

这时那收藏金贝的书吏,忽然不屑的嗤鼻道:“大人,他们所说的金贝,不过是些低等的残次品罢了,与真正的金贝相比,价值、卖相都远远不如,就更别说是极品的‘陶朱金贝’了!”

听这意思,他应该是在场数百人中,对这玩意儿最熟悉的一个了。

孙绍宗便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却不知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回禀大人。”

就听那书吏滔滔不绝的道:“真正的金贝,通体呈纯白色,那组成钱币图案的金线,是璀璨的亮金色;而劣质金贝颜色较杂,组成钱币图案的金线更是黯淡无光,甚至图案都很是模糊!”

“至于极品的‘陶朱金贝’,非但色泽要更为通透,那钱币图案中,甚至还能隐隐显出些文字的模样!”

说着,他两手一摊,道:“可惜在下未曾携带金贝前来,否则倒可以为大人仔细区分一下。”

谁知他话音方落,身后忽然有人叫道:“你没带来,我倒是带着呢!”

就只见人潮左右一分,仇云飞拎着只布包姗姗来迟,到了近前,他将那布包抖落开了,却见里面别无它物,只有三枚贝壳。

“大人昨日吩咐之后,我便使人找了三枚来,分别是价值四钱、四两、以及三十两银子的‘陶朱金贝!”

这小子交往的人虽然差了些,办事效率倒还可以。

孙绍宗便向那书吏一扬下巴,道:“既然东西已经有了,就偏劳你为本官分辨一下吧。”

那书吏也不推辞,两眼放光的凑到了近前,小心翼翼的接过三枚金贝,又很快将其中一枚颜色不纯的弃之敝履。

而另外两枚,他托在手里仔细分辨了半晌,这才一手拿了一枚,先将右手的托到孙绍宗眼前,道:“大人请看,这枚金贝通体白皙,金线清晰透亮,与那枚灰蒙蒙的大相径庭,一看便知是正品无疑!”

随即,他又将另一枚展示给孙绍宗,激动的道:“至于这一枚,色泽细腻通透直与象牙仿佛,金钱图案左侧隐隐又有一个‘宝’字,实是世间罕见的‘陶朱金贝’啊!”

他介绍的时候,孙绍宗也细瞧了这两枚贝壳,说实话,卖相确实不错,看着应该属于海贝,那金线也确实隐隐构成了个铜钱图案。

不过……

那个所谓的‘宝’字,如不是这书吏说的信誓旦旦,孙绍宗还真没瞧出它是个文字。

眼见这书吏一脸的亢奋,孙绍宗便又好奇的探问道:“却不知这枚‘陶朱金贝’,你认为能值多少两银子?”

“五十……不,六十两!”

那书吏言之凿凿的道:“若是在下的话,只要不高于六十两,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将其纳入囊中!”

“六十两?”

孙绍宗皱眉道:“不是说这东西,市价是二十八两左右么?”

“那是只有一个模糊文字时,才会给出的价格。”就听那书吏道:“但这枚上面‘宝’字,已经能依稀分辨了,身价自然远远超过一般的‘陶朱金贝’!”

“若是这‘宝’字能再清晰些,价格超过百两都不成问题!”

价格超过百两?

林德禄不觉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这一枚生了古怪花纹的贝壳,便要百两银子来换?你莫非是疯了不成?!”

“大人此言差矣!”

那书吏一听有人贬斥着‘陶朱金贝’的价值,登时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又仰着头滔滔不绝的道:“以贝为宝的规矩,古已有之,所以才有‘宝贝’之说!”

“更何况这等金贝,只有西域曼陀罗湖畔才有,千里迢迢运到京城何其难也?”

“故而非但是小人,如今城中有不少高人,对其都是推崇备至!”

“譬如东城某位姓李的员外家中,便珍藏有一枚极品‘陶朱金贝’,上面生有个清晰的‘周’字,实乃我大周之宝听说有人开价五百两银子,他都不肯割爱!”

“翰林院里某位老翰林,甚至曾发出过‘宁可食无肉,不可藏无贝’的感慨!”

“能换得如此‘宝贝’,区区百两银子又何足道哉?!”

听他一气说了这许多,包括林德禄在内,许多人再看那金贝时,便果然多了金闪闪的感觉。

第382章 第二次常委扩大会议

让那许多书吏衙役们统统散去,孙绍宗领着卫若兰、林德禄、仇云飞三人,进到了堂屋之中,面沉似水的往那公案后面一坐,半晌也没有个言语。

旁人倒还罢了,仇云飞却是个闲不住的,在那里冲卫若兰龇牙咧嘴的做了几个鬼脸,见后者并不理睬,便愈发觉得无趣起来。

于是他干脆打破了堂上的沉默,大咧咧的道:“大人,您不是有点杯弓蛇影了?上次那‘神仙散’倒还罢了,毕竟是能害人性命的东西,而这次不过是区区一个玩物,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的么?”

区区一个玩物?

若真的只是区区玩物倒好办了!

可方才那一番查问,孙绍宗最在意的,却并不是‘陶朱金贝’借助赌场作为媒介,拥有了在市井间流通的渠道,而是那书吏振振有词的一番言论。

远可追溯至上古遗风,近有士绅为其张目,更有翰林院的大儒,说出了‘宁可食无肉,不可藏无贝’的言辞。

至此,这‘陶朱金贝’显然已经拓展出了一套理论,一套能让部分人相信其‘内在价值’的理论——而有了理论作为基础,也便大大增加了欺骗性与感染力。

即便是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理论蒙蔽的,仍是大有人在,就更别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金融泡沫’的古代人了!

因此若是坐视其弥漫开来,造成的后果实在是难以估量。

想到这些,孙绍宗便缓缓摇头:“不管是不是本官在杞人忧天,提前做些防备免得事态失控,总不会有错。”

“可是大人。”

林德禄迟疑道:“买卖此等玩物,并非朝廷明文禁止的行径,咱们刑名司出面禁止,怕是师出无名吧?”

卫若兰也质疑道:“类似的物件市面上还有不少,历朝历代也未见有人下令禁绝这等玩物,孙治中如此开历代之先河,怕是有些不妥吧?”

就连仇云飞也忍不住撇嘴道:“那劳什子金贝不过才卖到五百两银子,前儿我瞧见一只巴掌大的蛐蛐罐子,都要千两之数呢!”

啧~

虽说孙绍宗早就预料到,众人不见得会同意自己的意见,但面对这齐刷刷的反对质疑,却也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或许,真的是自己过虑了?

旁的不说,那蛐蛐、斗鸡之类的玩物,还不一样是价值虚高到了天上?

却也没见因此闹出什么社会问题来。

不过……

孙绍宗毕竟听惯了金融泡沫的凶险,即便对其形成的原因和结果都不甚了了,但还是天然的比旁人多了一分警惕。

因此犹豫再三之后,他仍执意道:“我也不是要将其明令禁止,只是想先派人探查一下,看看此物都通过什么途径流通,是否有人暗中操纵,又有多少人涉及其中。”

卫若兰立刻问道:“若是背后无人操纵,只是民众自发的喜欢此物呢?”

“若是无人操纵……”

孙绍宗略一迟疑,又斩钉截铁的道:“如果涉及的百姓数量众多,我等也该想办法提醒民众,切莫高估了此物的价值,更不能听信什么‘只涨不跌’的说辞,盲目囤积此物。”

卫若兰显然不赞同这般做法,只是也懒得与孙绍宗争辩什么,于是一拱手道:“孙治中既然拿定了主意,也用不着再跟我们商量了,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说着,便自顾自的转身出了正堂。

仇云飞见状,正也要有样学样的开溜,却忽见卫若兰又从外面折了回来,禀报道:“孙治中,韩府尹、贾府丞召你我二人,立刻去内堂议事。”

内堂议事?

既然是韩安邦和贾雨村联名相召,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收拾整齐了,同卫若兰一起赶奔府衙内堂。

等到了内堂之中,便见除了韩安邦和贾雨村之外,钱粮通判傅试、杂物通判赵立本也都在堂上,另外参与列席的,还有负责重要会议记录的经历司主官陈志创。

这应该算是顺天府的‘常委扩大会议’了。

上次摆出这等阵仗,还是去年‘万寿节’的时候——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大事?

孙绍宗按住心下的狐疑,先上前与众人见礼,然后便坐到了公案右侧的椅子上,与贾雨村形成哼哈二将的格局,将韩安邦这个空心大佬馆拱卫在中间。

等到卫若兰也在堂下坐定,才听韩安邦肃然道:“此次本府召集诸位大人前来,乃是因为今早内阁传下旨意,着令咱们顺天府从即日起,对富贵人家蓄养的奴婢进行核查,确认其数量以及来历。”

原来是这事儿。

当初‘隆盛老店剜心案’上邸报的时候,孙绍宗便揣摩出广德帝有抑制蓄奴的心思,故而倒也并不觉得意外。

贾雨村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眼下自然也瞧不出是什么心思——不过他来京也不过才两年光景,家中蓄养的奴仆肯定不会太多,所以也用不着担心会惹火上身。

至于三个通判当中,却是有两人面色骤变。

其一是傅试,这厮最近并吞了马家的田产商铺,也一并收拢了不少的奴仆,真要是一一核查来历,事情岂不是要败露了?

另一个面色骤变的,却是卫若兰。

他家作为新兴的显贵,近几年间势力迅速膨胀的同时,也吞并了不少破落勋贵的家产奴仆,这事儿私下里未必是什么秘密,但若是摊开了,怕是会惹来不少的非议。

不过既然是通过内阁传下的旨意,足见内阁几位大佬与皇帝已经达成了统一意见,作为下面的地方官,他们压根就没有反对的资格,唯一能做得就是尽快做出补救。

却说韩安邦公布了这次会议的目的,便又道:“兹事体大,还请诸位大人各抒己见,尽快商量出个稳妥的章程来。”

“一则不负内阁与陛下所托,务必将这差事办妥;二来么,也要尽量注意好分寸,以免惹得京城士绅惶恐不安。”

说白了,就是想刀切豆腐两面光。

不过貌似越是想要两面讨好,越是容易搞得里外不是人。

因此他这两条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容易,故而说完之后,堂上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

最后韩安邦只得点名道:“贾府丞,府内官吏以你为尊,不如你先讲两句如何?”

这话听起来,倒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贾雨村唯一颔首,便当仁不让的道:“府尹大人方才说了两点,但本官以为第二点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蓄养奴婢的多为士绅勋贵,而士绅勋贵皆是朝廷基石,万万动摇不得!”

“不错。”

孙绍宗在一旁立刻接口道:“朝廷之所以委派咱们顺天府进行核查,而不是以礼部、户部牵头,恐怕也是有意控制范畴,不想将事态扩大化,引得士绅勋贵人心惶惶。”

说话间两人隔着公案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透出几分了然之色。

广德帝若真是有心下狠手整顿蓄奴风潮,事先便不会在邸报上透露风向,而且完全可以命龙禁卫暗中进行调查,然后再进行收网。

如今这大张旗鼓的,把差事交托给顺天府处置,明显是存了‘敲山震虎’之意,而不是真要彻查惩治。

贾雨村显然也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于是才开口替士绅勋贵们张目,说些惠而不费的话,借以在士绅勋贵中刷一刷好感度。

而等便宜事儿,孙绍宗又岂能让他专美于前?

韩安邦的政治觉悟却要差了半筹,眼见这二人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心下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习惯性的唱起了反调:“两位大人此言差矣,士绅勋贵固然是朝廷基石,但这内阁传下的旨意,也万万马虎不得!”

孙绍宗和贾雨村立刻起身拱手道:“府尹大人教训的是。”

心下却对这厮的情商颇有些鄙夷。

尤其这韩安邦虽然唱了反调,但真等到要商量细节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半分‘强硬’可言,压根不敢将矛头对准那些世家勋贵。

于是最后众人商议的结果,便是先拿风评不好的商人杀鸡儆猴,然后再逐步扩展到士绅勋贵家中——若是届时,还有人蠢到将把柄放在明面上,那也便怪不得顺天府翻脸无情了。

最后韩安邦又恬不知耻的道:“上次‘神仙散’一案中,咱们顺天府应对得当,很是出了些风头,这次‘普查蓄奴’也决不能懈怠分毫,一定要比上次做的更加妥帖才是!”

呸~

上次‘神仙散专项整治’行动,明明就是刑名司与礼部、刑部联合展开的,当时这韩安邦避之唯恐不及,亏丫如今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

他这习惯性的抢功劳,却是连卫若兰也给得罪了——‘神仙散’专案中出力最大的,就是卫若兰与仇云飞二人。

孙绍宗冷言旁观,果然在卫若兰面上瞧出几分不忿之色,虽说未必会因此和韩安邦彻底反目,离心离德却是在所难免。

韩安邦之所以会变成空心大佬馆,也实在是怪不得旁人!

“老弟。”

等到会议散去,孙绍宗正待领着卫若兰返回刑名司里,贾雨村却凑了过来,板着脸问道:“我听说你昨日与琏二兄弟起了冲突?”

孙绍宗两手一摊:“其实也算不得冲突,不过是一桩误会罢了。”

“是误会就好。”

贾雨村面色微微和缓了些,又道:“虽说贤昆仲已经搭上了忠顺王这颗参天大树,但也莫要忘了根本所在——尤其你家与荣国府已经成了姻亲,正该彼此扶持才是。”

咦?

这话虽是批评,但内里却实有‘示好’之意,可两人分道扬镳也有大半年光景了,这贾雨村又为何会突然向自己示好呢?

莫非这府衙里又发生了什么,自己未曾留意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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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懂事的

贾雨村突如其来的示好,让孙绍宗足足疑神疑鬼了大半日光景,甚至悄悄派人去寻傅试探听了一番,可惜仍是没能探出个子丑寅卯来。

消息比政敌闭塞,可是官场大忌!

故而等到散衙之后,孙绍宗便径自到了紫金街,准备让薛蟠去找王尚书探听一下,顺天府最近可有什么人事变动,尤其是有关于韩安邦与贾雨村的。

谁知到了薛府,在那前厅侯了片刻,却听府里的管事过来禀报,说是薛蟠在望江楼里听戏,至今也还没有回府。

孙绍宗一听这话,便准备告辞离开。

谁知那管事却极力挽留:“孙大人,我们家大爷每日里都是天擦黑就回来,想必今儿也不会例外,您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妨在我家稍候片刻——不然等大爷回来了,听说小的们没有留住您,怕是非大发雷霆不可。”

别说,以薛蟠那呆霸王的脾气,八成还真会因此恼上一番。

左右现在时间也还早,孙绍宗便顺水推舟的留了下来,与那管事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家长。

既然是在薛家,议论的焦点自然离不开那‘大象暴动’一事,而且孙绍宗也确实有些好奇,那两头大象的下场如何。

“本来依着我家大爷的意思,是要把那两头大象千刀万剐的——不过我们姑娘说了,那两头大象也是为‘人’所迫,并非是罪魁祸首,因此只让大爷杀了那条狗,又另寻了象夫好生驯养。”

听这管事提及自家姑娘,孙绍宗心下便不由忆起那日,背着薛宝钗狼奔猪突的情境。

都说薛蟠这妹子有‘杨妃’之姿,可那日初见时,孙绍宗瞧着也只是高挑匀称,远不似李纨那等肉弹体态——直到后来在背上颠来荡去的,才发现她身上竟是无一处不酥软绵弹,直似柔若无骨一般!

配上那一身吹弹可破的凝脂,却也不知真个压在身下,又是何等的销魂……

却说就在孙绍宗想入非非的同时,薛家内宅之中,也正有人坐立难安。

这人不是别个,赫然便是薛蟠的母亲薛姨妈。

方才听人回禀,说是孙绍宗到访,目前正在厅中等候大爷回府,薛姨妈心下便生出了许多的心思杂念。

自从那日被孙绍宗舍身相救之后,她对孙绍宗的看法便又改观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了将其招赘为婿的念头。

毕竟贾宝玉如今俨然已经摆明了态度,此生非林黛玉不娶,以他那执拗的性子,即便有姐姐王夫人做主,薛姨妈也觉得希望渺茫——自家女儿再这么磋磨下去,岂不是白白浪费青春?

而这孙绍宗虽没有‘国舅爷’的光环,本身却也是名动官场的青年才俊,与女儿堪称郎才女貌。

尤其自家儿子对其很是服膺,若真能结成姻亲,以后也便不用担心薛蟠会行差蹈错了。

思及这许多好处,薛姨妈如何能不动心?

只是……

那日与女儿提起时,宝钗却旧事重提,对其人品颇有些质疑之意。

这就让薛姨妈心下纠结不已,因为她也实在闹不清楚,头一次见面时,孙绍宗露出的究竟是本姓,还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从后面这几次见面的情况来看,存在误会的可能性极大——可头一次见面时,孙绍宗那无礼孟浪的模样,薛姨妈如今回想起来却也是历历在目。

要么……

再试他一试?

这个念头一冒将出来,便似野草似的疯长,以至于薛姨妈也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测试孙绍宗的人品,还是想在精壮男子面前,展露一番久藏深闺的撩人风姿。

或许两者都有吧!

毕竟做了十余年寡妇,又摊上儿媳妇和儿子整日里不避人的胡搞,她这心下也着实积攒了不少,无法对人明言的冲动。

总之,拿定了主意之后,薛姨妈便连忙在那铜镜前好一番装扮。

正在‘红边垂肩薄纱裙’与‘宝蓝浮花胸裙’之间左右为难,忽听身后有人奇道:“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薛姨妈吓的险些把那裙子扯破,回头望去,却见薛蟠正晃着大脑袋,一脸纳闷的瞧着自己,不由脱口道:“你怎么到后院来了?那孙大人呢?”

“走了啊。”

薛蟠大咧咧的道:“二哥嘱托给我些事情,便回家吃饭去了。”

已经走了?!

薛姨妈看看手中那低胸深领的仿唐宫裙,心里只觉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憋闷。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离了紫金街,倒并未真个回家吃饭,而是兜兜转转,绕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院之中。

在那门上敲了几下,便听里面有人脆声应道:“谁啊?谁在敲门?”

“是我,孙绍宗。”

孙绍宗通名报姓之后,房门便立刻左右一分,露出尤三姐那张狐儿魅的小脸。

却原来此地,正是尤家母女暂时寄居之所。

“快进来吧姐夫!”

那尤三姐闪身将孙绍宗让了进来,又满面希冀的往外张望了几眼,见只有孙绍宗一人,这才失落的问:“姐夫可是还没把这此地所在,知会给柳郎?”

“明儿我去望江楼听戏时,再知会他一声也不迟。”

孙绍宗嘴里说着,便毫不避讳的进了堂屋。

此时尤二姐也已经听到了动静,忙整理好容装迎了出来,羞怯怯的盈盈一福道:“奴家见过老爷。”

尤老娘也搓着手从外面跟进来,喜笑颜开的道:“二爷应该是刚从衙门出来吧?不知您今儿想吃些什么,小妇人这就去……”

“不用忙活,我只交代几句便要回去了。”

孙绍宗摆了摆手,先正色道:“最近这几日里,你们最好别随便外出,尤其是别和宁国府里的人照面。”

尤家母女都听说了望江楼里的冲突,也晓得如今已经容不得首鼠两端了,再说比起宁国府里不确定的前程,自然还是孙绍宗这头更稳妥些。

因此母女两个都忙不迭的应了。

只那尤三姐嘟嘴道:“若是柳郎来寻我,便不算随便外出了吧?”

孙绍宗没有理会她,转头又对尤二姐道:“明儿上午你打扮的素净些,说不定我会派人接你去望江楼听戏,届时我家中两房妾室都在,你先小心伺候着搞好关系,过几日我也好正式接你回府。”

这话若是交代给尤三姐,怕是必会弄出些幺蛾子来。

但尤二姐却是个软性子,尤其那日已经将身子交由孙绍宗里外‘验看’了,此时一门心思想要嫁入孙家,对孙绍宗的吩咐自然是乖乖应了,再没有旁的言语。

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孙绍宗心下很是满意,便随手从袖袋里,摸出支早就准备好的金簪,顺手塞给了尤二姐:“我那日瞧你也没几件像样的首饰,这簪子你先瞧瞧,若是觉得款式雕工还算使得,过两日我便送一副头面首饰过来,等抬你进门的时候,也好显得风光些。”

尤二姐见那簪子分量十足,又嵌了不少的玛瑙翡翠,顿时喜的什么似的,那还顾得上看什么款式雕工?

早将那高挑丰腴的身子,黏在了孙绍宗臂弯里,若非孙绍宗还有几分定力,怕是真要被她勾到里间,不管不顾的耍上一场了。

话说这尤二姐性子柔和娇怯,但在床笫之间却是个大胆妄为,又不讲究‘规矩体统’的,日后等香菱产下儿女,倒是不妨把她们收拢在一处,享一享那比翼齐飞之……

不成!

再这么胡思乱想,就真要走不得了。

硬着心肠将尤二姐推开,孙绍宗大踏步的出了院门,翻身上马奔出老远,回头望去,仍能看见那尤二姐望夫石似的站在门外。

果然是个乖巧的!

一路无话,却说孙绍宗到了府里,便听赵仲基禀报,说是宁国府的贾蔷来了,此时正在客厅里与便宜大哥说话。

一听说来的是贾蔷,孙绍宗心下便猜到,宁国府这是有服软求和之意——毕竟贾蔷为人最是圆滑,从不肯放什么狠话。

果不其然,等到了前厅附近,便听得便宜大哥在里面一阵爽朗的大笑,显然是与贾蔷相谈甚欢。

不过进了门之后,孙绍宗却不由的一愣,盖因那屋里除了便宜大哥与贾蔷之外,竟还有五六个女子,皆是便宜大哥屋里的小妾。

“大哥,这是……”

“哈哈……”

孙绍祖哈哈一笑,指着贾蔷道:“别看蔷哥儿年纪轻轻,这本事却着实不小,竟然能从面相上相看出深浅来,方才猜了几个无一不中!”

孙绍宗无语半晌,实在不想接这话茬,便开门见山的问:“蔷哥儿,你今儿找过来,莫不是要替你那伯父说项的?”

“果然瞒不过孙家二叔。”

那贾蔷笑吟吟的躬身道:“其实大家都是亲戚,何苦弄得彼此没脸?要照我说,尤家二姨嫁过来乃是大大的好事,两家从此多些亲近,岂不比什么都强?!”

说着,便从袖筒里摸出块一对儿玉玦来,嘻嘻笑道:“这是我给二姨准备的贺礼,如今闹成这样,倒不方便见她了,索性便请二叔代为转交吧。”

这倒也是个‘懂事’的!

可惜宁国府日后是要传给贾蓉的,否则若是让贾蔷做了家主,说不定还能有重振家声的机会。

第384章 窘

一夜难眠。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斜斜照进闺房时,尤家姐妹却早在那梳妆台前忙碌起来。

先将那浓而不艳的胭脂,细细的晕染在唇上,用笔尖勾勒出赏心悦目的弧度;又取出些杏色的粉饼,掰碎了研成细末,混上些许温水,匀称的敷在脸上。

那眉、那眸、那鬓……

皆是细细打磨,务求无一处不精美,却又要显得素而不媚。

要掌握好这其中的尺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幸好尤三姐向来便擅长此道,有她亲自操刀,这梳妆打扮起来倒也算是事半功倍。

只是最后挑选衣服的时候,姐妹二人却起了些争执。

却说尤二姐在妹妹的帮助下,撑起一袭通体雪缎白、只在裙角处染了些淡青的长裙,退后几步,在那铜镜前摆了几个姿势,那俏脸便忽然涨的通红,断然摇头道:“这衣服不成,还是换一件吧!”

“怎么不成?”

尤三姐不满的道:“是姐姐说要打扮的素净些,我才把这条裙子借给你穿的这裙子难道还不够素净?”

“乍一看倒也还算素净。”

尤二姐红着脸道:“可你这裙子穿在我身上,却忒也紧窄了些,不信你瞧”

说着,侧过身子微微一福,却只见那纤腰下坠,裙子后摆便隆起两团丰润得轮廓,虽称不上是分毫毕现,可朦朦胧胧间却更显撩人。

尤二姐重新挺直了身子,便去解领口的扣子,口中道:“还是穿我自己那件吧,好歹也合身些。”

谁知尤三姐却不干了,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腕子,撇嘴道:“她们瞧不得你穿的喜庆,莫非连身段如何也能管得住?就是要显一显姐姐这好生养的臀儿,也免得她们仗着有子女傍身,便肆意的欺辱姐姐!”

尤二姐那肯听她这番歪理邪说?

她执意要将那裙子换掉,尤三姐却一味的阻拦,两姐妹这里正闹腾着,尤老娘端着碗鸡汤自外面进来,见此情景,忙呵斥道:“快消停些,这眼见都是要出阁的人了,怎得还这般胡闹?”

说着,便赶开了尤三姐,将那鸡汤往梳妆台上一放,捏着耳垂催促道:“我天不亮便让吴妈炖了只老母鸡,你快趁热喝些,也免得事到临头来不及吃东西。”

可尤二姐瞧着那鸡汤,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来,迟疑道:“好容易才让妹妹勾好了胭脂,若是喝了这鸡汤,岂不是又要重新……”

“乖女儿莫怕,我这里早有准备!”

尤老娘说着,便又从袖筒里取出支芦苇杆来,往那鸡汤里一插,得意洋洋道:“你只要小心些嘬弄,便不怕会碰花了妆容。”

尤二姐这才释然,捏起那芦苇杆搅弄着鸡汤,等到热气稍稍减退,便抿起那嫩红的唇瓣儿,含而不露的吮吸着。

就这般喝了约莫大半碗鸡汤,她便愈发觉得身上这裙子紧窄的难受,正准备先把衣服换下来,再继续喝掉剩下的鸡汤。

谁知刚解了两颗扣子,就听外面有个婆子扬声道:“敢问府上二姑娘可在家中?我们二爷请二姑娘去望江楼听戏呢。”

“在家呢、在家呢!

紧接着便是尤老娘欢快的嗓音:“二姐儿、二姐儿,快出来!”

尤二姐在里面顿时慌了手脚,忙央妹妹帮着又补了些胭脂,却是不好再换什么衣服,只将孙绍宗给的金簪往头上一插,便忙不迭的迎了出去。

那婆子正在院里同尤老娘闲话家常,眼见尤二姐从屋里出来,忙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啧啧赞道:“二姑娘果然是个好颜色的,怪不得能入咱家二爷的法眼。”

尤二姐面色一红,盈盈的施礼道:“妈妈谬赞了。”

那婆子忙也还了一礼,又征询尤老娘的意思,看是否能立刻上路,免得耽搁久了,望江楼那里又有什么变故。

尤老娘自然是满口答应了,又拉着尤二姐仔细叮咛了一番,让她千万要谨慎行事,莫要的得罪两个有子女傍身的姨娘。

等到女儿乖巧的应了,她才与那婆子一左一右的,扶着尤二姐出了院门。

到的外面,就只见一乘二人抬的轿子,正顶在门前的石阶上。

青衣小帽的轿夫压低了横杠,尤二姐提着裙角,略有些吃力的跨过杠头,款款坐进了轿里。

那婆子又同尤老娘道了声‘罪’,扬声吩咐道:“起轿~!”

轿子便颤巍巍上了肩头,向着望江楼赶去。

一路无话。

却说到了望江楼里,楼上楼下早已是座无虚席,尤二姐虽是跟着那婆子从角门进去的,却仍免不了要经过大堂上到二楼。

上楼梯时,她一步步跨将出去,便觉后臀被紧紧兜住,显然已经露了‘真容’虽未必有人能瞧的真切,她却已然羞的险些从楼梯上掉将下去,心下更是不知将尤三姐埋怨了几百遍。

等好不容到了楼上,尤二姐一张粉面已是火炭红,恍恍惚惚的跟着那婆子进了个雅间,眼见阳台前端坐着几个明媚的女子,也顾不得多想,便慌忙躬身道:“尤二姐见过两位姨娘。”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高大丰壮的丫鬟嗤鼻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们大太太在这里,你怎得却先见过两位姨娘?”

孙家大太太也在?!

尤二姐愈发的慌了手脚,一时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贾迎春,只慌里慌张的又深深一福,口称:“尤二姐给见过大太……”

嘶啦~

谁知她这动作一大,那紧窄的裙子竟不堪负重,应声裂开了条二指宽的口子!

虽说里面还罩着内衬,不至于真个春光乍泄,却仍是羞的尤二姐没着没落,捂着臀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里的几个贴身丫鬟,便都忍不住掩嘴儿窃笑起来,又对这她那臀儿指指点点,于是更羞的尤二姐眼泪直往下落

唯有香菱在旁边瞧见了,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之色,可当着贾迎春与阮蓉的面,她却又不敢主动替尤二姐解围。

“好了!”

也便在此时,阮蓉开腔呵斥了一声,一众丫鬟们便都收住了窃笑,只那司棋非但不肯收敛,反而示威似的笑出声来。

“司棋!”

贾迎春忙呵斥了她一声,有心向阮蓉解释几句,却毕竟身份有别,只好冲她尴尬又歉意的一笑。

阮蓉虽然不满那司棋的行径,却又实在管不到她头上,便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搀住了尤二姐,柔声宽慰道:“左右咱们屋里也没有外人,你也不必羞成这样,过会儿我叫人取两件衣服来,与你换上也便是了。”

说着,便将尤二姐拉到了阳台附近,吩咐丫鬟取了椅子,让尤二姐坐到了自己身侧。

阮蓉这倒不是可怜尤二姐,而是替孙绍宗的面子着想,毕竟这尤二姐过两日便要抬进府里做姨娘了,此时若任由她被下人们取笑,孙绍宗面上也未必好看。

而那尤二姐借椅子遮住了‘羞处’,这才算是缓过些劲来,忙没口子的向阮蓉道着谢。

阮蓉见她唯唯诺诺的,道谢也是语出至诚,倒不像是个惯会争风吃醋的狐媚女子,心下便也暗松了一口气。

正待以过来人的身份,叮咛尤二姐一些作妾的规矩,却忽听隔壁‘哗啦’一声脆响,竟是有人摔了的杯盘!

阮蓉顿时便顾不得尤二姐了,蹭的一下子跳将起来,与同样站直了身子的贾迎春,交换了一下眼神。

见这‘大太太’紧咬着樱唇,并没有要下令的意思,阮蓉便只好越俎代庖吩咐道:“石榴,快去隔壁打听打听,看大爷、二爷与贾老爷之间,究竟出了何事!”

原来今儿除了孙绍宗之外,便宜大哥也来了凑了个热闹错非如此,贾迎春也不好独自前来。

而听说孙家兄弟都到了此处,贾赦便也巴巴的赶了过来,好借以证明孙贾两家,并未因前两日的冲突而生分。

也正因此,听到隔壁有摔东西的动静,贾迎春与阮蓉才会如此的紧张。

那石榴领了吩咐,匆匆去到隔壁打听消息,不多时便回来禀报说:“贾老爷像是被什么奸商给骗了,如今恼怒的紧,将自己的酒杯砸了,正催着咱家二爷赶紧拿人呢。”

却原来贾赦赶到之后,没几句话便提起了那‘陶朱金贝’的买卖,催着孙绍祖赶紧拿银子出来,趁着行市大赚一笔。

孙绍宗在一旁听了,便问起那些‘金贝’都是什么成色,究竟是上品还是中品。

谁知这话倒把贾赦给问愣了,感情他只知道有人贩卖‘陶朱金贝’赚了不少银子,便想着趁机发一笔横财,对这其中的门道却是一窍不通的。

听孙绍宗简单讲解了三种金贝的区别,贾赦这才晓得自己遇到了‘以次充好’的奸商,顿时恼的一塌糊涂,砸了酒杯便催促孙绍宗去拿人。

若是换了平时,孙绍宗倒未必会如他所愿,但眼下孙绍宗也正在追查‘陶朱金贝’一事,因此倒与贾赦一拍即合,问清那商人的姓名与落脚处,便就近喊了几个白役前去拿人。

第385章 幕后黑手

房门左右一分,两个白役架着个中年男子进来,重重的将其往地上一推,拱手禀报道:“老爷,人犯业已带到!”

孙绍宗抬手示意两人退到一旁,便低头打量那所谓‘奸商’,却见这人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身形瘦小,身上裹着件粗布衣裳,瞧着与其说是什么富商,倒更像是黑煤窑里的苦力。{随}{梦} щ{suimеng][lā}

那‘奸商’重重的跌了一跤,却也不敢喊疼,忙不迭爬将起来,以头抢地道:“青天大老爷明断,小人素来遵纪守法,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啪~

不等孙绍宗开口,贾赦便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你这狗奸商!招摇撞骗都骗到老爷头上了,如何还敢说什么‘遵纪守法’?!”

那黑瘦奸商此时才瞧见贾赦,先是愣怔了半晌,随即便又叫起了撞天屈:“贾大老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贾老爷您啊!”

“你还敢说没有欺瞒我?!”

贾赦越说越恼,干脆站将起来,腆着肚子走到近前,一脚将这黑瘦商人踹了个四脚朝天,又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那五百枚陶朱金贝到底是什么成色,你这厮心里难道没数么?竟然还敢糊弄老子,说什么倒手便能赚上一笔!”

那黑瘦商人见他这般横眉立目的,便也不敢爬将起来,只仰面朝天,龟儿也似的伸着脖子哭诉道:“大老爷真是冤枉死小人了,那金贝如今已经涨到了五两银子一枚,小人开价四两银子,岂不是倒手便能赚上一笔?”

“至于成色……”

“小人可从未跟贾老爷说过,那些是上品的‘陶朱金贝’!”

话音未落,那贾赦却又是批头盖脸的踹了上来,嘴里还呵斥道:“事到如今,你这厮怎敢继续胡言乱语?还不敢紧给老爷闭嘴!”

那黑瘦商人被打的满心委屈,也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而孙家兄弟在一旁听了,却都忍不住冷笑连连,别看贾赦如今一口一个奸商的骂着,可真要算起来,他怕是比这黑瘦商人还贪婪百倍!

只是他毕竟也算个长辈,兄弟两个倒也不好当面点破,于是又等他踹了几脚,孙绍宗这才道:“世叔先请稍安勿躁,且让我问他几个问题如何?”

贾赦自知露了底细,面皮也不觉有些发烫,但他毕竟是‘耍横’惯了的人,转回头的功夫,便又道貌岸然的鬼扯道:“贤婿和贤侄可莫要听他胡说八道!这厮分明就是‘以次充好’,硬要将那劳什子贝壳作价十两银子一枚卖给我!”

这‘硬要’二字,用的当真是妙的很!

孙绍宗如今也不算贫穷,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商人,是如何‘硬要卖东西’给荣国府大老爷的。

而且贾赦当初说的,貌似是十五两银子一枚金贝吧?

心下一时无语的紧,只是毕竟睡了他的女儿,孙绍宗也不好与他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便无奈的笑道:“世叔放心,我要问的不是这些琐事,只是对那陶朱金贝的来历,颇有些好奇罢了。”

贾赦一听这话,那皱巴巴的老脸顿时便放出光来,一叠声的催促道:“对对对!赶紧问出那金贝的来历,咱们自己派人去收拢些,岂不强过做个二道贩子?!”

这厮自从那次查账,被收缴了不少赃款之后,算是彻底掉进钱眼里了——只是他贪财归贪财,花起钱来却也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而且让贾赦如此一说,倒好像探问这‘陶朱金贝’的来历,就是想夺了人家的财路似的,直让孙绍宗心下又是好一番膈应。

不过那黑脸汉子倒是乖觉的很,听了这话立刻爬将起来,也不等孙绍宗催问什么,便一五一十的将那陶朱金贝的来历,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这所谓的‘陶朱金贝’,说是西域之物不假,却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产自万里之外的异域蛮荒,而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塞外四卫。

这塞外四卫位于西北边陲的高原之上,地广人稀又以牧民为主,虽说也算是大周的疆土,却甚少有人问津。

因此直到前几年,才有一伙贩卖茶砖的商贩,在名为‘措温布’咸水湖附近,发现了这种生有铜钱图案的贝壳。

当时此事作为众多西域传说中的一桩,也只是在一部分商人中有所流传,并未引起多大的关注。

直到去年夏天,某个商贩突发奇想,在贩卖茶砖的之余,顺便从当地牧民手中,收购了一批生有文字的贝壳,冠以‘陶朱金贝’之名,尝试在京城中推销贩卖。

谁知此物竟一战成名,受到了不少士绅的推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身价便翻了几十倍——其中一些能分辨出文字内容的,更是暴增了千百倍不止!

这消息一传开,立刻便有知根底的商人,赶赴那‘措温布湖’左近扫货——这黑瘦商人便是其中之一。

“小人因怕耽搁太久误了行市,便只收了四五百枚品相好的,又随便弄了一千多枚劣等货回来。”

孙绍宗听到这里,便又追问:“这其中有文字的‘陶朱金贝’占了多少?”

“回大人的话,真正的‘陶朱金贝’可说是万中无一!”

就听黑瘦商人郁闷道:“我弄了这小两千枚回来,其中生出文字的,也不过才区区三枚罢了,而且都只是模糊有个文字形状,压根值不得什么大价钱。”

见孙绍宗似有不信之色,他忙又解释道:“当地牧民也常将有文字的贝壳,当做稀罕物保存起来,所以那姓胡的当初才一下子收了百多枚——不过他大概也没想到,‘陶朱金贝’竟会这般值钱,当初一股脑都贱卖了出去,如今怕是后悔也晚了。”

说到这里,这黑瘦商人便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之色。

如此说来,这‘陶朱金贝’倒还真称得上是一种稀缺资源了。

孙绍宗略一沉吟,又问道:“如今这‘陶朱金贝’一天一个价,中品的且不说,便连那些残次品都涨到了四钱银子一枚,这是不是你等商贩合力哄抬起来的?”

“青天大老爷明断!”

黑手汉子一个头磕在地上,诉苦道:“旁人不知如何,但小人区区一个行脚商人,哪有这等本事?”

“原本不过是想借助‘陶朱金贝’发一笔横财,后来小人发现那真正的金贝不好找,又不甘心空手而归,这才试着收了些普通货色,想要赚些辛苦钱。”

“谁知等到了京城之后,小人才发现好些商贩与我不谋而合,成千上万的普通货色堆在一处,却哪里卖的出去?”

“没奈何,大家只得将那些金贝以几文钱的价格,贱卖给了旁人。”

“因那收购金贝的人,彼此之间似乎都是认识的,小人当时便留了个心眼,只将那些劣等货发卖了个干净,却偷偷留下了品相稍好的五百枚。”

“果不其然,等到了入夏之后,莫说是普通金贝,便连那些残次品的价格,也都翻了翻的往上涨!”

“小人自以为得计,便想要趁机赚上一笔,谁知却……”

说到这里,黑瘦商人便又一脸抑郁的,偷眼去瞧贾赦。

此事背后果然有人在操纵!

孙绍宗精神为之一振,既然有‘幕后黑手’存在,刑名司再彻查起此事来,也便名正言顺了许多。

就是不知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手笔,短短时日里,便营造出如此声势,甚至还能让京城一部分的赌坊为这金贝背书。

“我且问你!”

孙绍宗正揣摩着‘幕后黑手’的身份背景,那边厢贾赦却急吼吼催问道:“如今老爷我要是派人,去那什么湖附近收些金贝回来贩卖,可还来得及么?”

“这个……”

黑瘦商人略一迟疑,便摇头道:“这金贝的数量有限,更何况大多数壳上的金线,都是杂乱无章,压根也算不得什么金贝,眼下再去收购,怕是已经寻不出太多了。”

贾赦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又瘫坐回了椅子上。

孙绍宗见贾赦已经没了兴致,便吩咐白役将那黑瘦商人带去刑名司中,以便重新誊录口供,顺带也交代林德禄等人,集中追查那‘幕后黑手’的身份背景。

锵~!

这时便听得外面铜锣响动,却是今儿上午的《孙公案》即将正式开演。

首先上场的却不是‘孙绍宗’这个主角,而是柳湘莲与几个书生,眼见他们三两句唱出了背景,又开始抑扬顿挫的‘口角’起来。

众人便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同时也都静等着蒋玉菡开腔亮嗓。

谁知便在此时,房门忽然却被人重重推开,一身戏服扮相的蒋玉菡闯了进来,颇有些焦急的呼唤道:“孙兄,还请借一步说话!”

都这时候了,他怎得还有闲暇找自己说话?

孙绍宗不敢怠慢,忙跟着蒋玉菡出了包间,却见蒋玉菡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激动道:“出事了孙兄!演木匠的祝二,方才也不知被谁给捅死了!”

第386章 王府戏班杀人事件【上】

一听说是王府戏班里死了人,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折回去向贾赦与哥哥告了声罪,这才随着蒋玉菡风风火火的赶奔现场。

说起来自从破获‘隆盛老店剜心案’之后,孙绍宗也是有日子没出过现场了,这乍一进入工作状态,还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怀念感。

不过在看到凶案现场的瞬间,这怀念感便消散了大半。

只见那一排简陋的茅草棚外,围了七八个浓妆艳抹的戏子,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个顶个都以手掩鼻。

至于原因么……

“那祝二是在入厕时被杀的?”

“正是。”

蒋玉菡也摸出帕子,虚掩着口鼻瓮声道:“方才有人入厕时,刚拉开东首第二间茅厕的门,便见他血淋淋的躺在里面,早已经断气多时了!”

说着,又扬声吩咐道:“都闪开些,让孙大人查案!”

那些戏子们慌忙退到了一旁,向孙绍宗投以敬畏又期待的目光——之前排戏时,蒋玉菡曾收罗了不少孙绍宗破案的经历,供众人揣摩角色,王府戏班里倒有不少人,因此成了孙绍宗的推理粉儿。

却说孙绍宗面无表情的,到了东首第二间茅厕前,抬眼向里面扫量了一眼,心下便暗暗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这茅厕的卫生状况,比想象中的要强出许多。

整个茅厕南北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五,上面有遮阳避雨的茅草棚,四周是粉刷成一体的木板墙,正中间的‘坑道’被一块木板紧紧盖住,那木板上又钉了根长长的把手,以便入厕人出恭时,可以轻松将其挪开。

另外,角落里还放了张太师椅,座子上开了圆弧形的孔洞,俨然便是一张古代版的坐便器。

而此时祝二的尸首,便两眼圆瞪的瘫坐在那太师椅上,身上只套了件素白的内衣,心窝处插着一柄匕首——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死者遭受的致命伤了。

孙绍宗先验看了茅厕的门锁,见上面并没有被强行破坏的痕迹,这才迈步走了进去,伸手提起了那压着坑道的木板。

一股不可描述的气息顿时窜将出来!

孙绍宗憋着气低头瞅了两眼,便又忙把那木板压了回去。

这之后,他才来到那祝二的尸首前,仔细的查验起来。

这祝二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身量矮小、面白无须,仰靠在椅子上,双臂自然垂落在扶手的外侧。

经过初步勘验,死者身上似乎只有胸前这一处致命伤。

凶器则是一柄不足六寸的匕首,狭细锋锐,侧面没有血槽,被凶手插入心窝之后,似乎也没有要拔出来的意思,因此伤口的出血量并不是很大。

确定这一点之后,孙绍宗立刻又检查了,祝二垂在扶手外侧的双手。

一般被尖锐物体刺入心脏,又没有瞬间拔出导致大量失血的话,死者往往还能在死前爆发出激烈的挣扎,因此指缝里很有可能会残留着皮肉碎屑,或者衣服纤维之类的线索。

果不其然,孙绍宗在进行了仔细勘查之后,便在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些月白色的纤维。

不过……

这些白色纤维貌似和死者的衣服,是同一种材质的。

难道他是在临死前,抓到了自己的衣服?

孙绍宗略一沉吟,忽然转头出了茅厕,就近扯过一个武生打扮的戏子,撩开那花花绿绿的戏服,又摸又瞧的好一番研究。

那武生被他弄的呆若木鸡,正不知该反抗,还是欲拒还迎时,孙绍宗却已经丢开了他,扬声问道:“你们里面穿的月白色内衣,可是王府戏班统一发放的?”

众人齐齐点头,蒋玉菡也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道:“孙兄,咱们戏班里的行头,皆是请府里的针线婆子缝制的,因此都是统一的样式、料子。”

“如此说来,内部作案的几率便很大了。”

孙绍宗不容置疑的吩咐道:“还请蒋兄把戏班内外人等,全都召集到后台,以便我验看完尸首进行询问。”

其实蒋玉菡心下,也觉得凶手就在戏班内部,因此二话不说便忙下令,将戏班所有人都召集到了后台。

却说孙绍宗转回头,便又到了尸体身旁,继续仔细的勘验着。

死者怒目圆瞪,表情惊恐中又带了些难以置信——或许是不相信凶手会对自己下手?

死者的嘴角处,似乎有不少口水外溢的痕迹。

孙绍宗又进一步翻开死者的嘴唇查看,发现嘴唇内壁印有清晰的齿痕,这应该是外力按压下,死者嘴巴挣动时留下的痕迹。

莫非是一手捂嘴,一手用匕首刺穿了心脏?

若是如此,这人的身手应该相当敏捷才对。

不过……

身手敏捷貌似戏子的基本功,所以并不能当做太重要的证据。

孙绍宗心里沉吟着,又小心翼翼将死者上本身向外拉扯,好空出一些缝隙,检查死者背后的情况。

首先验看的是后脑勺,上面除了一些浮尘之外,并没有发现碰撞或者剧烈摩擦的痕迹。

如果是被凶手伸手捂住嘴巴的话,按照常理推论,死者应该会有后仰躲避的举动才对。

是用手捂嘴的推断有误,还是因为死者挣扎时,并没有碰触到墙壁?

不对!

根据死者腹部积血的情况,基本可以断定,他是坐在椅子上受到攻击的,而这种姿势只要稍一挣扎,便会撞倒后面的墙壁——也就是说,用手捂嘴的推论存在问题?

而且死者脑后的墙壁上,明显是有一些摩擦痕迹的。

莫非当时他脑后还垫了什么东西?

一边不断根据线索推敲,一边又不断自我质疑着,孙绍宗便将这凶案现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勘验了两遍有余。

正习惯性的,在脑海中模拟凶手犯案时的场景,忽听外面有人恭声道:“治中大人,下官方才经过反复盘问,得知这突然横死的祝二,平素惯会偷奸耍滑、推诿于人,因此与戏班里许多人都不和睦。”

“另外,这祝二曾经因为腹痛难忍,在戏台上闹出了好大的笑话,从此每逢开戏,他都会先到茅厕里出恭,戏班上下无人不知此事。”

这番话倒是精干简练的紧。

孙绍宗好奇的回头张望,就见茅厕外躬身站着一人,却正是大兴县丞苏行方。

“怎么,苏县丞也是来听戏的?”

“不瞒大人。”

苏行方惭然一笑:“下官在此地已经足足盘桓了三日,也不知因此耽搁了多少公务,心下也知不该如此,却又实在舍不得这般精彩好戏。”

这人平日瞧着精明强干,想不到内里竟也是个戏痴。

第387章 王府戏班杀人事件【中】

却说孙绍宗出了茅厕,领着苏行方走出老远,又对着墙角的花坛,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发问道:“苏县丞,敢问在开戏前,曾经到过茅厕的有几人?”

“大人。”

苏行方苦笑道:“因有那祝二的教训,这戏班里的人都习惯在开戏前入厕,我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便有十几人自称去过更何况当时后台乱糟糟的,即便有人谎称没有去过,也未必能查得出来。”

啧~

看来‘尿点’这东西,果然是古已有之。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又问道:“苏县丞,除了与那祝二有嫌隙的,你可曾问出这戏班之中,有那些人与祝二私交甚密?”

“与他私交甚密?”

“不错。”

孙绍宗回头一指,道:“我方才勘查的时候,发现死者的确曾使用过茅厕,也就是说凶手不可能在他反锁厕门前,便闯进去将其杀害。”

“而他又是坐在角落里被杀的,如果是在入厕结束后,开门的瞬间遭遇到突然袭击,也不太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尤其周围并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

“因此我推断,大概是在他入厕结束、或者将要结束的时候,凶手叫开了厕门,将其杀害后扬长而去。”

“可茅厕是极为私密的所在,若非是与死者有亲密关系,或者与其提前约定好的人,怕是难以叩门而入。”

“这……”

苏行方一听便觉有理,不过面上却反倒更为难了,好半晌才迟疑道:“根据下官的调查,王府戏班中与祝二最亲近的,便要数班主蒋玉菡了这祝二是蒋玉菡授业恩师的儿子,故而一直受其庇护。”

这倒并不出乎孙绍宗的意料,一个性格不讨喜的人,非但能在王府戏班中立足,甚至还能捞到一个颇有分量的角色,背后岂能没有依仗?

不过……

孙绍宗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道:“凶手应该不是蒋玉菡,他在这望江楼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选在此时下手实在是不合常理。”

而且以蒋玉菡在王府戏班的地位,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祝二,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当然,后面这一条,就不方便对苏行方明言了。

苏行方显然也是蒋玉菡的戏迷,一听孙绍宗这般说,先到松了口气,连声道:“对对对,我也觉得不是蒋班主干的!”

不过除了蒋玉菡之外,苏行方便不晓得,还有谁与那祝二私交甚密了。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临时搭建的后台,却见两个龙禁卫正手按腰刀来回巡视,眼见孙绍宗到了近前,也只是松松垮垮的拱了拱手,便又开始巡逻起来。

苏行方小声解释道:“方才下官到后台查问案情的时候,见有不少人都围在外面,为免干扰到大人破案,下官便拜托王府的侍卫出面,先行将他们驱散了。”

王府的侍卫应该是隶属于南镇抚司的,难怪他们见到孙绍宗之后,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孙兄、苏大人。”

此时就见蒋玉菡从里面迎了出来,面有愠色的道:“也不知是那个多嘴的,把消息捅到了王爷面前,如今王爷勃然大怒,传下令来让戏班立马返回王府,交由周长史负责彻查此事。”

啧~

孙绍宗顿时便为难起来,若是这案子他还没接手,王府私下里查问处置,也倒还罢了偏他如今已经接手了案子,如果再坐视王府私自处置,传出去岂不是授人以柄?

可为了一个戏子,跟忠顺王拧着干,也委实……

正为难间,孙绍宗忽然发现蒋玉菡眉眼间透着些不忿之色,心下顿时一动。

那周长史听说极受忠顺王信重,又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与蒋玉菡这个头号私宠之间,恐怕未必会有多和睦。

于是他便故意皱眉道:“蒋兄,旁的倒也罢了,却不知府上准备如何查问?如今这许多人都有嫌疑,若是一一严刑拷打,怕是整个戏班都要伤筋动骨,届时你脸上怕是……”

“孙兄!”

蒋玉菡闻言面色数变,忽然躬身一礼道:“我素知你断案如神,不知可否在晌午之前,替我查出此案的真凶,也好让蒋某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

如今距离晌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即便孙绍宗破案向来以快闻名,也不敢打这个包票,只肃然道:“我只能保证勉力一试,至于能不能查出真相,怕是要看天意如何了。”

蒋玉菡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不甘心的一跺脚,道:“也罢,那就赌一赌天意吧!”

说着,他向孙绍宗告了声罪,请孙绍宗与苏行方,暂且在外面稍候片刻,便又匆匆进了里间。

不多时,便听蒋玉菡在里面尖着嗓子呵斥起来:“届时蒋某自行向王爷请罪,却还轮不到那姓周的来发落我!”

紧接着便见两个青衣小帽的豪奴,狼狈不堪的出了后台,到了外面稍稍缓了一缓,便又把胸膛和鼻梁拔起老高,凯旋而归似的去了。

这时蒋玉菡才又出来,将二人请了进去。

孙绍宗也知这事儿耽搁不得,于是一面往里走,一边便将‘熟人作案’的推测,粗略的告知了蒋玉菡,又问他可否晓得,戏班里有谁与祝二私交甚密。

“这……”

蒋玉菡脚步一缓,有些尴尬的道:“实不相瞒,这祝二也算是我在戏班里布置的眼线,他平日时常向我禀报别人的事情,却甚少提到自己,故而我也不晓得,他究竟都与哪些人私交甚密。”

这就是典型的灯下黑了。

说话间,三人便已经进到了里面,却见三十几个男男女女,皆穿着月白色的内衣,惶惶不安的站在一处。

蒋玉菡又解释道:“方才看孙兄的意思,似乎有什么线索与这内衣有关,我便让他们把戏服和外套都脱了,也好方便你验看。”

因是夏日炎炎,那月白色的内衬都是丝料,箍在身上分外单薄,男戏子倒也罢了,偏那些女戏子曲线毕露肉隐肉现的,竟也不敢抬手遮拦春光,足见蒋玉菡平日的法度森严。

其实这年头,民间的戏子皆由男人充任,家养的班子则是以女子为主也只有忠顺王这样‘不拘小节’又肆意妄为的,才会选择将男女混编。

孙绍宗大致将这些人扫了一遍,却忽然皱眉道:“柳贤弟,你混在里面做什么?”

却原来那柳湘莲,竟也大咧咧列队其中。

“哥哥莫非忘了?”

柳湘莲理直气壮的道:“我如今也在戏班里厮混,自然也是嫌疑人之一。”

别人遇到这种事都是拼命往外推,这厮倒好,上赶着要凑热闹!

孙绍宗也实在懒得理会他,便又肃然道:“在开戏之前,都有谁曾经去过茅厕,给本官上前一步。”

此言一出,便有九男五女十四个人,齐刷刷的站了出来。

第388章 王府戏班杀人事件【下】

这人数果然是不少。

孙绍宗等了片刻,见再没有谁站出来,也无人检举揭发,便又问:“那么又是谁,第一个发现了祝二的尸首?”

“回禀大人。”

其中一个涂了满脸油彩的女戏子,立刻便道:“是奴家发现的,不过奴家当时是和金锁一起去的,我拉开门瞧见死人的时候,她就在奴家身旁!”

一旁某个瘦小的少女,忙点头道:“没错,金珠姐姐确实和我在一起。”

孙绍宗便又顺势问道:“除了这两个女子之外,还有谁是与旁人一起去的茅厕?”

“小人是!”

“我也是!”

“我们三个是一起去的!”

这次应声站出来的,却是三个腻腻歪歪的娘娘腔。

他们互相佐证,都说自己只是小便而已,说说笑笑的就解决了,回来时也是形影不离。

孙绍宗又追问道:“那你们三人,可曾敲过东首第二间茅厕的房门?”

“回大人的话。”

其中一个娘娘腔,扭捏的道:“小人们既然都是小便,也懒得挨个敲门,试了西首第一间茅厕是空着的,便都一起在里面解决了。”

噫~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被这三个娘娘腔一说,倒让人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这样一来,暂时又排除了五个人,还剩下六男三女当然,前提是其它人并没有隐瞒入厕的情况。

孙绍宗便又向蒋玉菡征询道:“蒋兄,我想喊几个小厮婆子,仔细验看他们身上可有抓痕,不知……”

谁知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六男三女便有一多半慌乱起来:

“大人,我这身上伤痕是自己抓的!”

“是啊大人,小人身上痒的厉害,不抓不成啊!”

“大人明鉴,如今这鬼天气,在台上走一遭回来浑身都是痱子!”

甚至有那生怕被冤枉的,干脆便扯开衣襟,露出身上红彤彤的小疙瘩。

啧~

这下麻烦了。

孙绍宗原本还以为,抓痕会是一个极其有力的证据,如今看来这证据却是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天气炎热,天天穿着一身厚厚的戏服上台演出,可不就得捂出一身痱子来么?

“孙兄?”

眼见孙绍宗竟也出了差池,蒋玉菡这里不由心凉了半截,有心催问几句,却又不好意思给孙绍宗增添压力,直急的也把手放在臀后,好一阵的乱挠他唱的是主角,自然比旁人捂的更久些。

“蒋兄稍安勿躁,我这里还有旁的线索。”

孙绍宗忙宽慰了他一句,便上前挨个与那些戏攀谈起来,聊的多是‘演什么角色’、‘何时出场’之类的话题,听着压根就与破案无关。

蒋玉菡见状,如何能不心急?

可越是心急,那事情便越是找上门来!

“蒋班主何在?!”

就在孙绍宗盘问到那三名女子时,门外忽然有人拉着长音吆喝了一声。

蒋玉菡闻言色变,紧走几步到了门前,正要挑开帘子,一个清瘦高挑的中年男子,却已然闯了进来!

“周长史!”

蒋玉菡一见此人,便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怎得这么快便来了?”

“呵呵。”

那周长史皮笑肉不笑的一咧嘴,又冷嘲热讽道:“周某寻思王爷的口谕,未必能请的动蒋班主大驾,便急着赶了过来,谁知果然被周某给料中了!”

蒋玉菡听他如此说话,却不敢再像方才呵斥那两个豪奴时一般托大,只铁青着脸分辨道:“周长史莫要血口喷人,我几时违抗过王爷的口谕了?”

“是吗?”

周长史故作诧异的瞪大了眼睛,随即便道:“八成那是两个狗奴才听错了,既是如此”

说着,他忽然把脸一板,扬声喝骂道:“没听见你们蒋班头都说,不敢违逆王爷的口谕么?!你们这些丢人败兴的贱胚子,竟还敢在这里拖拖拉拉的,莫不是想让本官扒了你们皮?!”

众戏子听了这声喝骂,忙都偷眼去瞧蒋玉菡的脸色,见他虽是铁青着一张脸,却并未出声阻止,便呼啦一下子做了鸟兽散,各自收拾行装准备回府。

谁知那周长史却仍不满意,上前一脚踹翻了个女戏子,又将靴子踩在那笋尖儿也似的胸脯上,一边搓动着,一边冷笑道:“王爷的口谕,是让你们立刻回府,你们这些贱胚子莫非是听不懂人话?!”

戏子们忙又弃了手里的东西,也顾不得衣衫单薄春光外漏,便俯首帖耳的向外走去。

蒋玉菡眼瞧着周长史这般嚣张跋扈,又一口一个贱坯子的叫着,直气的浑身乱抖,却碍于忠顺王的口谕,并不敢出面阻拦。

“且慢!”

便在此时,孙绍宗忽然伸手挡住了那些戏子,开口道:“其它人周长史尽可带走,可人犯却是我顺天府当场擒获的,怕是不方便让您带回王府。”

蒋玉菡听了这话,顿觉眼前一亮,虽说此事他终究还是要给忠顺王一个交代,但只要能提前查出真凶,便可以避免戏班上下,被这周长史狠狠折辱了!

故而他连忙问道:“孙兄可是已经查出什么眉目了?!”

周长史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虎着脸道:“孙大人,令兄那神机营的差事,还是我帮着去兵部勘合的,此事……”

“还请周大人见谅。”

孙绍宗冲他拱了拱手,坦然道:“我这也是职责所在,实在是推脱不得。”

跟着,他又苦笑着两手一摊:“再说今儿演的是《孙公案》,我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若换成是旁人,即便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周长史也未必会给对方面子。

但这孙家兄弟却也是王爷看重之人,又不似蒋玉菡一般,及到了王府的权柄之争,因此周长史倒也不好真个与他撕破了面皮。

故而沉吟片刻,周长史便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周某便给孙大人一个面子如果你能当面指认出凶手,周某也便在王爷面前担些责难,将这人犯交由你们顺天府处置。”

顿了顿,他又冷笑道:“若是孙大人不能指认出凶手,或者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周某职责在身,怕也只能得罪了!”

第389章 梨园梦断

其实周长史要是仗着王府的势力,肆意蛮干的话,孙绍宗还真就拿他没辙。*随*梦*小*说 .lā

因此听他松了口,孙绍宗心下也是暗松了一口气,拱手笑道:“其实孙某能查出真凶,也还要多谢周大人的襄助。”

“我?”

周长史被他说的一愣,莫名其妙道:“周某刚刚赶到此地,又不曾做过什么,怎得便襄助了孙大人?”

“谁说周大人没做过什么?”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指着他脚下:“您方才不是一脚,便将这真凶踹翻在地了么?”

“什么?!”

周长史身子一侧歪,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惊诧莫名的打量着那女戏子,可见她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委实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凶徒,便又忍不住质疑道:“孙大人不会是信口开河吧?哪有那么巧,周某随便一脚,便踹在了真凶身上?”

“周大人莫要谦虚。”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道:“其实我原本还真没有怀疑到她身上,直到她被周长史一脚踹翻在地……”

说着,孙绍宗忽然上前扣住了那女子的手腕,然后将她的左手掌心朝上,缓缓按压在了地上,口中解释道:“我忽然发现,她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反应,而正是这个反应,让我逐渐茅塞顿开!”

说话间,就见那女戏子先是满脸的惶恐,紧接着五官骤然一紧,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左手拼命的一挣,便脱离了孙绍宗的压制。

“对,就是这等反应!”

孙绍宗直起身子,盯着那女子冷笑道:“当时你小腹挨了一脚,左手手背却只是不轻不重的磕在了地上,若换成是常人,头一个反应自然是要护住小腹,但你却是立刻将左手高高举起,然后才想到了小腹上的痛楚。”

“也就是说,对你而言,那轻轻一磕带来的痛楚,还要超出周长史那一脚的威力。”

“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因此我仔细观察了你的手背,发现上面只是有些异样的红润,应该是摩擦或者抓挠留下的,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浮肿、骨折、或者外伤的痕迹。”

“既然如此,你那剧烈的痛楚,又是从何而来?”

“当时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将之前发现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死者口腔内部,留有曾被人捂住嘴巴的痕迹,后面墙壁上也有剧烈摩擦过的痕迹,偏偏他那紧贴着墙壁的后脑勺上,却是干净的有些过分。”

“本来我一直很纳闷,这墙上的擦痕究竟是怎么弄上去的,又是为什么弄上去的?”

“直到我将你手背上的伤口,和那擦痕对应起来,这才恍然大悟!”

“你应该是在叫开厕门之后,便主动向那祝二献吻,用自己的嘴封住了祝二的嘴。”

“在行凶之前,因为担心祝二会挣脱这口齿交缠,你又用左手揽住了祝二的后颈——因此祝二被利器刺入心脏,开始拼命挣扎的时候,被压在墙壁上摩擦的,正是你左手的手背!”

“而那墙壁上的漆皮被蹭掉之后,便露出了许多细小的毛刺儿,在那激烈的挣扎摩擦之下,有一些刺入了你的皮肉中,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推断吧?”

“而这,也正是你那莫名痛楚的来历!”

说到这里,孙绍宗便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女子问道:“却不知,本官说的是也不是?”

还不等那女戏子回应,蒋玉菡便头一个按捺不住了,上前扣住那女戏子的左手,在她手背上揉捏起来!

“啊~!”

还没怎么发力,那女子便痛的五官位移,尖叫道:“班主饶命啊!我……我手背上的确扎了木刺儿,可却是在别处……在别处扎上的!”

蒋玉菡哪里肯信?

非但不停,反而又加了几分力道,精致的脸蛋上更是堆满了狞笑:“贱婢!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么?若真是在别处扎上的木刺,那在被孙大人点破之前,你为何不说?!”

“冤枉、冤枉啊!”

那女子手背上的木刺显然不止一根,被这重重揉搓,直痛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嘴里却仍是尖声喊冤道:“孙大人方才未曾问起,奴婢……奴婢哪里晓得,这木刺竟和祝二被杀有关?!”

虽说她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事到如今,蒋玉菡却如何肯听?

正待再让她多吃些苦头,一旁的周长史却忽然冷笑道:“蒋班主这般心急火燎的,莫不是想要屈打成招?”

说着,又向孙绍宗质疑道:“孙大人,只凭她手背上有几根木刺,怕是定不了杀人的重罪吧?”

孙绍宗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如果是普通的木刺,自然不成——可那茅厕里的木板却都是刷过漆的,若是从她手背上挑出的木刺,能瞧出同样的漆色与木质,岂不便是铁证如山了么?!”

蒋玉菡一听这话大喜,急忙喊道:“快、快去也取几根针来,我倒要看看在铁证面前,这贱婢还敢不敢喊冤!”

这一声令下看,立刻有几个戏子飞也似的寻来了针线包。

蒋玉菡取了一枚缝衣针,正待亲自从皮肉里剜刺,那女戏子的心理防线却已然崩溃了,掩面悲声道:“是他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

“我……我不过是……不过就是想演个‘角儿’罢了,祝二明明答应要向班主举荐我,可那狗贼……那狗贼骗了我的身子,却反倒让金宝那贱人得了好处!”

说到这里,她忽然将手放了下来,那布满血丝的瞳孔,在人群中来回寻索着,口中咬牙切齿的道:“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可戏班上下,谁不晓得我和金宝最是不对付!他既然这般耍弄我,也便怪不得我狠心了!”

说话间,她那目光便直勾勾的,落在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身上,怨毒道:“只可惜我杀了那奸夫,却没能宰了你这银妇!”

那唤作‘金宝’的女戏子,被她瞧的浑身汗毛倒竖,又见旁人望过来的目光,也都透着些鄙夷,忙分辨道:“金凤!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与那祝二素来没什么来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呸!”

金凤不屑的啐了一口,鄙夷道:“老娘连杀人的事都已经认下了,你却还在这里遮遮掩掩的,真当我是傻…”

“你怕是弄错了。”

蒋玉菡忽然幽幽的叹息道:“如今回想起来,那祝二的确曾在我面前,拐弯抹角的夸你最近勤学苦练,唱功很是有些长进——只是我暗中观察许久,还是觉得金宝更适合演那葛府姨娘。”

金凤脸上的怨毒,顿时便凝固了,好半晌,才颤声道:“如此说来,他……他并未骗我?!”

蒋玉菡默然的点了点头。

那金凤面色数变,忽又嘶声尖叫起来:“不、我不相信!那祝二是你的亲信,他若替我说了好话,你怎么还会去抬举金宝?一定是他骗了我、一定是他骗了我!”

“咳。”

眼见她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孙绍宗清了清嗓子声,不厚道的道:“他究竟骗没骗你,本官也不晓得——不过那漆皮都是成片脱落的,木刺上其实不太可能留下漆色。”

说着,孙绍宗两手一摊:“因此你方才若是一口咬定,是在别处蹭上的木刺儿,这案子还真不好破了。”

“你!你!你!”

那金凤闻言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孙绍宗‘你’了三声,忽然白眼一翻,又木桩似的倒了下去。

第390章 酒池肉林

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眼见那女子,被自己这一番话激的晕了过去,孙绍宗忍不住暗自叹息,然后便吩咐道:“苏县丞,劳烦你将这女子收押到大兴县衙,等她清醒之后再重新录取口供。”

苏行方原本正在叹服他破案的手段,忽然听到这话,连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案子既然是大人亲自破获的,我大兴县怎好……”

“无需多言,尽管照做便是。”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苏行方不必推让,转头又冲周长史躬身一礼道:“人犯既是我扣下的,若是连累周大人被王爷责备,孙某心下也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孙某陪周大人一起面禀王爷如何?”

周长史能在忠顺王府里的得势,自然也不是那缺心眼的,稍一琢磨,便猜到他大约是怕自己在王爷面前搬弄是非,所以才要亲自前去解释。

但孙绍宗这番话非但说的冠冕堂皇,真要跟着去了王府,也的确能替他分担责难。

故而周长史心下虽暗骂‘奸猾’,嘴里却连道了几声‘求之不得’。

于是乎苏行方喊来家奴,押走了那行凶的金凤;蒋玉菡和周长史,则催促着戏子们赶紧收拾行装——既然都闹出人命案了,今儿这戏肯定是唱不下去了,至于以后还唱不唱,就要看忠顺王的意思了。

至于孙绍宗,他先到楼上同便宜大哥与贾赦,道明了前因后果,又喊出阮蓉交代了几句,叮嘱她莫忘了让人将尤二姐送回家中。

“老爷既然都已经验看过了。”

却听阮蓉似笑非笑的道:“不如直接把人抬回咱们府里算了,也省得这来来回回的牵肠挂肚。”

啧~

这尤二姐果然是个没心眼的,才多一会儿的功夫,便连这事儿都被套出来了。

孙绍宗倒也不遮掩,只腆着脸嘿嘿笑道:“左右我也就是贪图她那身子,既然已经得了手,还有什么好牵肠挂肚的?是今儿抬回去,还是以后再抬回去,你替我做主便是。”

“呸~”

阮蓉啐道:“老爷这话若是让人家听了,怕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

嘴里替尤二姐打抱不平,但那芙蓉粉面上却忍不住透出些窃喜。

这年头的女子,基本都不敢奢望丈夫会独宠自己一人,因此只要获得的宠爱能超过旁的妻妾,也便心满意足了。

孙绍宗见她那明嗔暗喜的小模样,少不得揽在怀里兜弄了几口,又约定好晚上挑灯夜战,这才施施然下得楼去。

到了楼下,就见那些戏子们连同王府的豪奴们,大包小包的裹了许多家当,一时却哪里来得及动身?

不过既然已经拿下了凶手,周长史也便没有由头再拿他们立威,于是干脆自顾自的上了马,又邀孙绍宗与自己并辔而行。

虽说蒋玉菡还在后面忙活,但孙绍宗方才查出真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此时倒不妨显得疏远些,才不至于会卷入周长史与他的内斗当中。

故而孙绍宗便欣然从命,也解了缰绳翻身上马,与那周长史信马由缰的东拉西扯起来。

要说这周长史既是正经文人出身,又做惯了伺候人的‘王府大总管’,言辞间倒也算是妙语连珠——只是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桀骜本色,却又实在让孙绍宗与其亲近不起来。

正闲扯着京城趣事,孙绍宗心中突发奇想,脱口问道:“却不知周大人可曾听说过‘陶朱金贝’?”

就见周长史的表情骤然一凝,支吾半晌,这才打着哈哈道:“这‘陶朱金贝’最近传的沸沸扬扬,周某岂会不晓得?”

这表情……

还真让自己给蒙着了!

孙绍宗方才突然想到,在京城中有能力捧红那‘陶朱金贝’,又极是贪恋钱财的人,具体能有多少还不好统计,但忠顺王却必然是其中之一。

因此他才忽然开口试探,没想到竟是一击即中!

只是确认这忠顺王这个幕后黑手,孙绍宗却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郁闷好了。

若是换了旁人设局,只需想朝廷禀明这其中的凶险,再将其拿下也便是了。

可这事儿既然是忠顺王做的……

即便禀明朝廷,倒霉的也未必是忠顺王!

“孙大人、孙大人!”

周长史见孙绍宗忽然沉默起来,便疑惑的试探道:“莫非这‘陶朱金贝’有什么蹊跷之处?不然怎得孙大人一提起它来,便如此魂不守舍的?”

“这……”

孙绍宗心下权衡了半晌,终究还是直言道:“实不相瞒,孙某总觉得此物骤然兴起,似乎蕴含着什么阴谋,若是因此害了百姓,便……”

“孙大人太过杞人忧天了吧?”

不等孙绍宗说完,周长史便不以为然的道:“不过就是些玩物罢了,如今也不过在赌场里用用,怎得就能坑害了百姓?”

得~

这下更是没跑了!

以周长史的身份,断不会去那等下三滥的赌坊取乐,却一口道破金贝的用途,这要说没有参与此事,孙绍宗是决计不信的。

不过这事儿和他争论也是无用,还是到了忠顺王面前,再伺机分说才是正理。

故而孙绍宗也只是一笑,并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书不赘言。

却说二人率先赶到了忠顺王府,门口的豪奴立刻上前,恭谨的伏在地上,给那周长史充当下马石用。

另一个豪奴也走到了孙绍宗马前,准备如法炮制,只是看清孙绍宗那威猛雄壮的身躯,却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脚步。

孙绍宗也生怕把他踩出个好歹来,忙利落的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塞到了那豪奴掌中,没事人一般跟着周长史,进到了府门之内。

这忠顺王府,孙绍宗也来过几次了,那亭台楼阁是一如就往的古旧,便连其中的家奴婢女,似乎也比以往少了许多。

周长史瞧出他的心思,便解释道:“自从得知陛下想要清查各家的奴仆,咱们王爷便以身作则,先将家里筛了一遍,将那来历不清不楚的一概都辞退了。”

忠顺王虽然以行事无忌著称,但对广德帝的旨意,却向来是无不遵从——这大概便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吧。

两人正往前行,斜下里忽然有人扬声呼唤道:“周谟。”

周长史停住脚步循声望去,立刻伏低了身子,恭敬道:“下官见过陆夫人。”

却只见从回廊中前呼后拥的,走出一个贵妇人来,不等到了近前,便心急火燎的喝问道:“琪官如今在何处?你可曾为难他了?!”

孙绍宗原本正准备跟着行礼呢,听了这番喝问,却不禁面色古怪起来,前些日子为了警示贾宝玉,他特地翻出了王爷侧妃的亲信侍女,被蒋玉菡挑拨杖杀的旧案。

而这位陆夫人,正是那桩旧案的女主角之一!

可看她这焦急的模样,分明是对蒋玉菡关怀备至,唯恐他受了什么委屈,那像是与蒋玉菡有仇的样子?

莫非自己当初的推断有错?

还是说……

这陆夫人已经同蒋玉菡日久生情了?

正琢磨着些龌龊心思,便听周谟躬身禀报道:“还请夫人明鉴,下官怎敢为难蒋班主?”

大约也知道这位陆夫人,未必肯相信自己的说辞,他便又向孙绍宗一比划,介绍道:“这位是顺天府的孙治中,下官赶到的时候,他便已然查出了真凶,如今蒋班主正带着戏班上下往回赶,下官怕王爷等的不耐,就先带着孙大人回来禀报了。”

孙绍宗这时也回过神来,忙躬身道:“下官孙绍宗,见过夫人。”

此‘夫人’非彼‘夫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三品诰命,除了朝中重臣的正妻有此殊荣,也常赐给亲王的侧妃,以便与普通姬妾区分。

那陆夫人听说是孙绍宗当面,立刻掩嘴惊呼道:“你便是那孙神断?!琪官常夸你的……”

这话说到半截,她却忽然闭紧了嘴巴,一张脸只憋得火炭似的红晕。

半晌才又羞涩道:“妾身还有旁的事情,你们去见王爷吧。”

说着,便火烧屁股似的急匆匆去了。

蒋玉菡到底在她面前夸了些什么?

孙绍宗既好奇的紧,又觉得浑身不自在,要知道那蒋玉菡可是标准的双插……呃,其实他应该算是单插头,自身又附带插座的那种。

反正甭管他是插头还是插座,孙绍宗都不想被丫惦记上,尤其这种‘羞于出口’的惦记!

怀着复杂难明的心情,跟着周谟继续往里走,过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周谟便回身拱手道:“还请孙大人在此稍候,容周某进去通禀一声。”

“有劳。”

孙绍宗还了一礼,目送周谟进了院门,在那门外静立了片刻,便听里面水声潺潺,又杂着年轻女子银铃也似的笑声。

正侧耳倾听,便见周谟又匆匆自里面出来,小声吩咐道:“王爷正在里面高乐,孙大人切记‘非礼勿视’。”

听他这一说,即便还没有亲眼得见,孙绍宗也大致猜到里面是什么场景了——便宜大哥也没少在后院开无遮大会,孙绍宗即便从未参与过,看总还是看过的。

当即便忙点头应了,这才亦步亦趋的跟着周谟,进到了小院之中。

绕过两座屏风也似的假山,便见前面水雾升腾,隐隐又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啪嗒~

正嗅着这酒气前行,便见一物从那雾气弥漫处飞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两人身前不远处,细看之下,却原来是个鸡毛毽子。

紧接着,那水雾流转,又冲出个高大丰壮的女子来,论身量与司棋仿佛,却是金发碧眼高鼻梁的西洋女子。

这女子浑身不着寸缕,迈着猫儿也似的步子,一步三颤的到了两人近前,弯腰拾起那鸡毛毽子,又不慌不忙的回到了那水雾之中。

整个过程,竟好似孙绍宗与周谟这两个大男人,完全就不存在一般。

“这是王爷刚刚花重金买来的胡姬。”

周谟盯着那金发女子的背影,悄声道:“听说是西域商人调教出来的极品,王爷最近宝爱的不行,便连蒋班主都未曾亲近过——孙大人可千万莫要在王爷面前,对她失了礼数。”

切~

不就是个白人女子么?

以前扫黄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

孙绍宗很是不以为意,倒是这周谟说话时嗓音发干,显然被这胡姬撩拨的心头火起。

两人说话间,便已然走到了那水雾左近,就见包括那胡姬在内,五六个赤条条的女子正在水池旁踢着毽子。

不过孙绍宗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她们身上。

倒不是说孙绍宗真是个‘非礼勿视’的君子,而是那水池里另有一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就见那水池西侧的假山上,架着一条用细陶铺就的小小沟渠,一些半透明的琥珀色酒液,正在那沟渠中湍急的流淌着。

那酒液显然是刚蒸煮过,流动间便散发出腾腾热气。

但这些热气,却还不足以让此地雾气弥漫,真正激起这漫天雾气的,其实是沟渠尽头处,那尊一人高多的寿桃冰雕!

湍急的酒液落在那寿桃上,立刻迸发出大量的水雾。

而那寿桃被酒液反复冲刷,已经裂开了十数深邃的道沟壑,一股股潺潺的溪流,正通过这些沟壑缓缓汇入水池之中,温度不凉不热,正适合在这盛夏时节沐浴纳凉。

这分明就是传说中的酒池肉林!

这荒唐王爷果然是个会享受的!

“怎么样,爷这池子可还看得?”

孙绍宗还在观瞧,便听池子里传出忠顺王慵懒的嗓音。

定睛细看,却原来他正仰躺在那池塘中央,一座细沙堆成的小小孤岛上,两个女子正无所不用其极的抚慰着他,旁边漂浮着的托盘里,又摆满了各种吃、用之物。

孙绍宗也不好多看,便忙躬身道:“王爷这地界,自然是人间仙境一般。”

“哈哈……”

忠顺王哈哈一笑,微微动了动手指,身上的女子便忙取了颗冰镇的葡萄,用嘴含了喂给他。

忠顺王一边嚼着葡萄,一边又懒洋洋的问:“我新买这匹胡马,你瞧着又如何?”

孙绍宗当然晓得这‘胡马’并非是真的‘马’,而是指的那金发碧眼的胡姬。

只是王爷说得,他却不敢这般轻佻点评,故而便模棱两可的道:“能入王爷法眼的,自然是匹好马!”

“好马是好马,却也是一匹骑不熟的烈马。”

忠顺王微一仰头,立刻又有女子张大了嘴巴,凑到了近前,将忠顺王吐出的果皮和葡萄籽,一点不剩的吞了进去。

忠顺王这才又继续道:“不如,你便替本王降一降这烈马如何?”

第391章 做狗的自觉

降一降这匹烈马?

且不说孙绍宗压根分辨不出,这话究竟是戏言,还是真心想送自己一场艳福。

单说以忠顺王平日里的荒唐秉性,这‘降服烈马’的精彩演出,他自然是要呼朋唤友,好好围观一番的!

即便孙绍宗并不介意在人前表演‘驯马’,这忠顺王可也是标准的双插头,他要是瞧的起了兴致,非要提枪上阵……

噫~

这一番浮想联翩之后,孙绍宗只觉得浑身恶寒阵阵,却哪里生的出什么旖旎心思?

只是……

忠顺王眼下说的,可是‘请’自己帮忙降服烈马。

若是直接拒绝,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在周谟艳羡妒忌的目光中,躬身一礼道:“王爷有吩咐,下官原本不该推辞,只是您这胡马高大丰壮,下官匆忙之间,实在没有把握将其驯服,若是王爷能准许下官,将此马牵回家中好生驯养,倒还……”

“哈哈哈……”

不等孙绍宗说完,忠顺王便拍打着怀中女子的丰臀,哈哈大笑起来:“你这猴儿倒真是奸猾的紧,给你尝个鲜也便罢了,怎得竟还想把本王的好马骗走?”

笑罢多时,他才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语气,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在那望江楼里,琪官得了本王的口谕,却意图抗命不尊来着,不知可有此事?”

孙绍宗蒙混过关,刚松了一口气,听到这话,立刻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实话实说吧,有出卖蒋玉菡的嫌疑。

可要是替蒋玉菡遮掩的话,周谟就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能听凭自己信口胡言?

偏这左右为难的事儿,又不敢迟疑太久。

因此孙绍宗一咬牙,便又躬身道:“其实是下官适逢其会,想要尽快查出凶手,所以才劝蒋兄缓行片刻的至于违抗王爷的口谕,却是万万不敢。”

“是么?”

忠顺王玩味的吐出两个字,经过那重重云雾,愈发显得不可捉摸。

孙绍宗提心吊胆了好半晌,这才听他幽幽道:“越是受宠,便越该听主人的招呼这道理连狗儿都晓得,却怎得总有人犯糊涂呢?”

问题就在于,享受了万千宠爱和无数风光之后,蒋玉菡可未必还愿意把自己当成是一条狗!

孙绍宗心下吐槽着,便听忠顺王又懒洋洋的问:“周谟,咱们府里上上下下的闲杂人等,是不是已经甄别的差不多了?”

周谟心中一动,立刻躬身道:“回禀王爷,府里上上下下的奴才,都已经核查甄别过了,唯有戏班因为情况特殊,暂未列入这次核查之中。”

“既然府里上下查过了,也不差再添一个戏班。”忠顺王淡然吩咐道:“你帮着琪官好生甄别甄别,有那出身来历不妥当的,或者平日里行事不稳重的,一律都开革掉便是。”

这等于是把戏班上下的生杀大权,交到了周谟手中!

周谟闻言自然是大喜过望,兴冲冲的应了,便摩拳擦掌的,想要借机给蒋玉菡一些颜色瞧瞧。

“孙家二郎。”

安排下敲打蒋玉菡的事,忠顺王这才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孙绍宗身上,淡然道:“这一眨眼的功夫,便把凶手给揪了出来,也算是怪不容易的,本王便赏你……”

略一迟疑,他才继续道:“便赏你两枚‘陶朱金贝’吧。”

赏赐人都不忘了打广告,他为了敛财也真是够拼的!

不过这倒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原本孙绍宗正不知该如何挑头,提起这‘陶朱金贝’一事呢,现在倒简单了。

“王爷!”

他当即正色道:“以下官看来,这‘陶朱金贝’是万万碰不得的,合该请朝廷下旨封禁才是正理!”

忠顺王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质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立刻道:“启禀王爷,根据下官的调查,此事实乃是‘胡商’们策划的阴谋,意图以华而不实之物,骗取我大周百姓的积蓄!”

“若真被他们得手,也不知会有多少积善之家,要因此而家破人亡!”

听了这番话,忠顺王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去了,直勾勾盯着孙绍宗半晌无语。

倒是一旁的周谟耐不住性子,急忙跳出来呵斥道:“孙大人怎得又说这等胡话?区区一介玩物,怎得就说到家破人亡上了?再说真要是玩物丧志,以至家破人亡的,又怎能算得上是积善之家?!”

顿了顿,他又道:“若按照你的说法,那吃喝嫖赌乃至文玩古物、戏曲杂耍,那一样不曾有人为之痴迷到倾家荡产?难道依你的意思,全都要朝廷明令禁止不成?!”

周谟这几句话,说的又快又急杀气腾腾,真有点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意思,估摸着也暗中囤积了不少的金贝。

“周大人误会了。”

孙绍宗经过这几日的思索,早也将此事理清了头绪,自然不会因他这几句狡辩,便弄的乱了阵脚。

因此坦然自若的道:“您所言的这些事情,虽也都是有利有害,但若论及害处,却远不及那‘陶朱金贝’甚矣!”

“是么?”

这次忠顺王终于忍不住搭腔了,颇有几分愠怒的冷笑道:“那本王倒要听一听你的高论了!”

见忠顺王这幅模样,孙绍宗心下也不由有些打鼓,虽说孙绍宗嘴里一直针对的,是那些‘莫须有’的胡商但依照忠顺王素日的作风,真要恼将起来,可未必会管你是在针对谁!

但如今箭在弦上,想要反悔也已经晚了。

再者说,孙绍宗敢直言此事,也是基于忠顺王方才的言论如今言犹在耳,他总不好立刻便出尔反尔吧?

因此孙绍宗仍是摆出一脸坦然的架势,侃侃道:“这不过是下官一点儿愚见,谈不上什么高论其实这‘陶朱金贝’原本也只是普通玩物,但近来胡商为了抬高此物的价值,所用的种种手段,却赋予了它非同寻常的祸患!”

周谟闻言,当即便又想反驳。

孙绍宗却不肯给他插嘴的机会,又抢着道:“那些‘胡商’们为了吹捧此物,先将少量金贝售出,然后制造出此物一日一涨的假象,似乎只要买到‘陶朱金贝’,便可坐等发家致富!”

“为了赋予这种假象,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甚至编造出了一套完整的理论!”

“而百姓最喜逐利,好逸恶劳更是人之天性,一次两次也便罢了,若每每见人买卖此物而获利,每每又闻听此物之珍贵,岂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

“若那‘胡商’趁此机会,将囤积的大量金贝高价售出,必然能搜刮不少的民脂民膏!”

“然而这一日一涨的势头,毕竟是胡商制造出来的假象,等到他们达到目的抽身事外之后,金贝的价格失去依托,极有可能会一泻千里!”

孙绍宗说到这里,偷眼打量,却见忠顺王与周谟并无多大反应,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看来忠顺王早就已经预计到了这种后果,只是并不在乎罢了。

这略一停顿,周谟便急吼吼的插口道:“孙大人,你这未免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吧?那金贝本就是稀罕喜庆的物件,你又怎知它不会一直涨下去?”

“这正是孙某最担心的。”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是胡商们抽身而去之后,那金贝的价格很快便一泻千里,对民间百姓造成的损失,或许还不会太多。”

“可若是百姓们对此物的狂热,并未从此消退,反而将那金贝的价格继续节节推高,这样一来,势必又会将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届时这‘陶朱金贝’的影响力,或许会膨胀到连始作俑者,都未必敢相信的程度!”

“但贝壳终究只是贝壳,当最终开始有人意识到,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压根配不上那夸张的天价时,这座由‘陶朱金贝’搭建的空中楼阁,也必然会轰然垮塌!”

“原本还价比黄金的东西,转眼间就会变得分文不值!”

“到时候被此事波及,因而倾家荡产的人会有多少?”

“两三千?四五千?还是上万?!”

“而莫说是万人,便是三千之数,怕也是一场不小的浩劫!”

孙绍宗一口气把这番话吐露出来,尤其是吐出那成千上万的数字,才终于让忠顺王与周谟为之变色。

忠顺王还在蹙眉沉吟,那周谟却忍不住尖叫起来:“耸人听闻、你这分明是在耸人听闻!区区玩物……区区玩物怎么会……怎么会……”

他虽是极力想否定孙绍宗的话,但话说到半截,便明显底气不足起来。

“孙绍宗!”

忠顺王头一次直呼了孙绍宗的名字,身子也微微前倾,顺势将身边女子的上半身按进了水中,那女子却只敢拼命将头扬起,别说是呼救,连大气都不敢乱喘。

就听忠顺王沉声问道:“你方才推测的事情,可有什么根据?”

孙绍宗恭声道:“此事纯属下官推敲所致,若论根据,也不过是揣度人心所得罢了但防微杜渐本就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只要有一丝危及社稷的可能,下官便该提醒朝廷、提醒陛下!”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王爷向来公忠体国,想必也定能体会下官这番心思。”

忠顺王听了这话,面色又阴沉了几分,死死盯着孙绍宗打量半响。

直到身边女子快要溺毙而亡,他忽然又懒散的躺了回去,淡淡的吩咐道:“此事本王会代你禀明陛下,你还是专心管好这一府的刑名吧!”

说着,又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孙绍宗心下长吁了一口气,忙躬身道:“下官谨遵王爷谕令,这便回去整顿刑狱!”

说着,又向周谟一拱手,然后倒退了七八步,这才转身扬长而去。

“王爷!”

目送孙绍宗离开之后,周谟便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叫道:“咱们筹谋了这许久,眼见就要收网了,难道就因为他这几句胡言乱语,便要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么?!”

忠顺王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将手随风一摆。

周谟无奈,便也只得愤愤不平的退了下去。

等到四下里只剩下那几个赤条条的女子,才听忠顺王幽幽叹道:“越是受宠,便越该听主人的招呼啊。”

之前他说出这话时,满满的都是上位者的威严。

而此时,却透着几许无奈与不甘。

又过了半晌,忠顺王忽然飞起一脚,将那正在喘息的侍女踹进了酒池之中,口中愤愤的咒骂道:“那笼中鸟的鬼话果然信不得!”

第392章 新时代的脚步

却说孙绍宗出了王府,先是生出许多劫后余生的庆幸。

等行出一段距离,他便又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埋怨起忠顺王太过小气,不肯让他把那‘胡马’牵回家去驯服。

好在自家还有一匹极品的‘南疆番马’可用,倒也不用太过艳羡那荒唐王爷。

行到半路,就见蒋玉菡率领着戏班上下人等,正乘着数辆马车迤逦而行——柳湘莲竟仍是掺和在里面。

“孙兄!”

远远的看到孙绍宗的身影,蒋玉菡便迫不及待的扬声问道:“王爷那边,可曾交代了些什么?!”

“这个……”

孙绍宗支吾着,直到离得近了,才小声提醒道:“那周长史奉命核查戏班上下的来历、人品,瞧他那摩拳擦掌的样子,蒋兄怕是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才成。”

蒋玉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也不顾柳湘莲和车夫就在身边,便咬牙切齿道:“不过是累他丢了些颜面,因何便要让家奴如此羞辱于我?!”

此时他可没有戏台上那等英气勃勃,只瞧那语气神态,完全就是一个深闺怨妇,在抱怨男人的背信弃义。

其实忠顺王最生气的,还是蒋玉菡对自己的口谕抗命不遵。

不过这事儿孙绍宗也要担些责任,因此倒也不便提起,便只随口宽慰道:“王爷只是命人整顿戏班,却未曾惩处蒋兄,显然对你仍是信重非常,蒋兄只需踏踏实实服个软,这事儿也便过去了。”

蒋玉菡却仍是面沉似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倒宁愿他把气撒在我一个人身上!”

说着,又拱手道:“孙兄,不管如何,蒋某都要多谢你仗义相助——此恩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

这蒋玉菡平常也是个精明的,眼下却使起了小性子,也不知是持宠生娇,还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蒋兄言重了。”

眼见他并未将自己的劝解听进去,孙绍宗还了一礼之后,便也不再与他说些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柳湘莲,没好气的呵斥道:“蒋兄是奉王爷谕令回府,你却跟着去凑什么热闹?赶紧下来,跟我一起回望江楼!”

眼见柳湘莲一挺胸脯,似乎要分说些什么,孙绍宗立刻又补了一句:“莫非你不想知道,那尤三姐如今被安排在何处了?”

柳湘莲顿时泄了气,先与蒋玉菡依依惜别,又到后面牵了自己的坐骑,这才同孙绍宗并辔而行。

也不知走出了多远,柳湘莲忽然哀声叹气道:“蒋兄此番恐怕未必肯向王爷低头服软,却不知他这般强项令,到底能不能扛过这一劫。”

孙绍宗最近总怀疑这厮,是不是已经被掰弯了——不然原本挺豪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起初孙绍宗不想搭茬,可这小子翻来覆去又重复了两遍,词儿虽然也改了两套,核心内涵却仍是在担心蒋玉菡的安危。

孙绍宗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忠顺王的家务事,也是你一个区区秀才能惦记的?再说依我看,即便蒋玉菡不肯服软,王爷也未必舍得罚他,倒是因此迁怒别人的可能性更大些。”

说着,他便用马鞭在柳湘莲腿上轻轻抽了一记,郑重的叮咛道:“你最近记得少同他联系,免得被牵连进去,无辜吃了挂落!”

“哥哥!”

柳湘莲闻言却是把胸脯一拔,不服不忿的道:“这般有失朋友义气的行径,我柳湘莲如何能做?!”

“这也叫讲义气?你这分明就是自找没趣!”

孙绍宗呵斥了几声,见他仍旧不以为意,便又道:“算了,我也实在懒得理你,不过最近你可要好生把家里布置一下,再请人相看个合适的日子,否则只这空口白话的,怎好娶那尤三姐过门?”

这下柳湘莲倒是立刻便答应了,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会处理的妥妥当当。

孙绍宗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要这厮忙着翻修房子,自然也便没空去招惹那蒋玉菡了。

说话间,前面眼见便到了望江楼,却忽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了过来,离着还有老远,便扯着嗓子嚷了起来:“二哥、柳兄弟,我这正要去王府找你们呢,想不到刚出门就撞见了!”

说着,催马迎了上来,大着嗓门道:“二哥,昨儿你托我打听那事儿,已经有眉目了,还真就是……”

眼见他就要把那官场隐秘,在这大街之上宣扬出来,孙绍宗忙拦住了他的话头,悄声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有什么等到了望江楼再说!”

薛大脑袋这才住了嘴,跟着孙绍宗和柳湘莲一起到了望江楼里。

因不想当着贾赦的面,议论与贾雨村有关的事情,故而孙绍宗特地另选了一间包房说话——也幸亏今儿的戏取消了,否则想找个空包间还真不容易。

等在包间里落座之后,薛蟠便迫不及待的道:“二哥,我今儿一早便去岳父大人哪里探问消息,好说歹说的废了无数唾沫,总算是给你问出来了!”

“听我那老泰山说,最迟到了秋后,那姓韩的老东西就要外放布政使了,至于这府尹到底是谁来接任,如今却还无从得知。”

韩安邦终于是要调走了!

更准确的说,是终于要被贬职了!

布政使虽也是三品,论权柄甚至还要远超顺天府府尹,但这年头京官调任地方,普遍都是要升上一级半级,才不算是遭了贬斥。

尤其顺天府府尹,身上还兼着六部侍郎的虚衔【韩安邦兼的是工部侍郎】,而六部侍郎下放到地方,惯例可都是要出任一省巡抚的!

看来当初刘崇善那反戈一击,到底还是见了效果。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谁会继任这府尹的位置。

如果是在以前,贾雨村未必有这个资历,但自从利税有方,得了皇帝的亲口嘉奖之后,他的身价也跟着上涨了不少,如今倒也勉强能当得起府尹一职了。

这恐怕也是贾雨村近日,会突然向孙绍宗示好的原因。

作为府衙三老爷,孙绍宗虽然未必能左右府尹的人选,更不可能越级升任府尹,但若是要想拖贾雨村的后腿儿,倒也并非什么难事——那刘崇善便是前车之鉴。

“二哥。”

薛蟠见孙绍宗沉吟不语,便唯恐天下不乱的撺掇道:“你不是与贾雨村那老小子闹掰了么?这府尹的位置可万不能让他得了去,否则日后他还不得天天给你穿小鞋儿?”

“不如咱们和宝兄弟里应外合,想个主意阴他一回!最好连这小子也哄到外地去,到时候这顺天府还不是二哥您说了算?”

“可别!”

孙绍宗忙摆手道:“你们可千万别乱来,他要是那么好对付的人,还用的着你们来算计?怕是早让韩府尹搓成面团了!”

“咱不是有宝兄弟当内应么……”

“行了、行了,这事儿你们就甭管了。”

孙绍宗忙按住了薛蟠的话头,说实在的,如果真能把贾雨村赶走,他肯定毫不犹豫就动手了——可贾雨村那老狐狸岂是好像与的?

尤其看他近日来的表现,显然早就知道韩安邦不日便将调任地方,此时若说他没有提防之心,孙绍宗是决计不信的。

若是贸然行动,最后却又功败垂成,或者使贾雨村没能如愿升官,却未能将他赶走的话,可就和贾雨村结下死仇了!

眼下两人虽然也是面和心不和,到底还留着三分余地,真要是不死不休的折腾起来,孙绍宗可未必能讨的了便宜——毕竟除了刑名司被他经营铁桶一般,其余的部门大多都在贾雨村的掌控之中。

左右自己也没可能突然跃居三品,贸然掺和此事实在是得不偿失,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这般想着,孙绍宗自然不会理会薛蟠的怂恿,只好生交代他莫要胡乱行事,便匆匆赶到了原本的包厢之中。

进门之后,却见里面除了贾赦之外,竟又多了一大票的武夫,多是便宜大哥在巡防营里的同僚,甚至连徐守业、冯薪、卢剑星、沈炼等人也都在其中。

“二郎。”

“孙年兄。”

“大人。”

“孙大人。”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十几个人便七嘴八舌的上前见礼,依照关系远近、身份高低,那称呼又各有不同,只把孙绍宗弄的手忙脚乱。

好半晌才算是应付完了,他忍不住奇道:“诸位怎得都在此地?莫非也是来看戏的?”

一个姓刘的参将,大咧咧道:“二郎这回却是猜错了,其实我们这些人都是接了消息,来恭贺你家大哥升任指挥使的!”

又有一个姓吴的参将,闷声道:“只可惜老孙是调到神机营任指挥使,以后就不能再和咱们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了。”

调任神机营的军令,终于是到了!

孙绍宗心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这许久都没个消息,他还担心便宜大哥又被忠顺王个忽悠了呢。

这时便听孙绍祖不乐意的嚷道:“老吴,你这话就特娘的见外了!怎么,莫非我去了神机营,就不能到你家蹭吃蹭喝了?!”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那吴参将更是指着孙绍祖笑骂道:“今儿是升官的日子,你不说大摆宴席招待咱们,倒惦记着去我家里吃白食,这特娘真是越来越会算计了!”

孙绍祖自然不是个吝啬的,当即便喊来店家,订了足足四十几道硬菜。

又让孙绍宗将冯紫英、薛蟠、柳湘莲等人,也都一并请了来,热热闹闹的直折腾到申正【下午四点】左右,这才算是酒酣人散。

却说送走了众人,便宜大哥又在孙绍宗的搀扶下,大着舌头一步三晃的上了马车。

等到车帘刚一垂落,便宜大哥那浑浊的双目,立刻便绽放出夺人的神采来,伸手攥住孙绍宗的手腕,啧啧叹道:“二郎当日果然猜的没错,这神机营真是要阔绰起来了!”

说着,又故作神秘的问道:“你可知今儿神机营,一共委了几个指挥使?”

孙绍宗疑惑道:“不是只有一人出缺么?难道另外一个指挥使,也被别人顶替了?”

“不是顶替,是增设!”

孙绍祖伸出四根手指,夸张的道:“从今往后,神机营里便是前后左右四个指挥使了,这可是四营一卫里的独一份,连虎贲营都被比下去了!”

虽说指挥使多了一倍,这神机营的兵马数量,未必也会跟着多上一倍,但这份特殊的待遇,却无疑宣示了朝廷对新式火器重视程度。

看来大周朝已经准备好要提前四百年,进入热兵器称雄的时代了!

第393章 贱骨头

自从那日,王熙凤在贾母怀中大哭了一场,回到家中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当晚便染了风寒卧病不起。

而那贾琏也当真是个贱骨头,原本王熙凤上赶着要与他亲近时,他是百般的拿乔,只将那好心统统当成了驴肝肺——可如今王熙凤心灰意懒,变得对他不闻不问,他倒又上赶着演起了二十四孝。

一连几日衣不解带的伺候着,直弄的王熙凤喜也不是、恼又不成,也不知骂了几声‘冤家’,叹了多少‘孽障’。

却说这日一早,贾琏又捧了滋补的药膳,坐在床头一勺一勺的喂给王熙凤,忽听外面禀报,说是来旺因要去金陵祖宅查账,特地过来向二奶奶辞行。

贾琏当即便把那汤勺往碗里一摔,骂骂咧咧的道:“好个不晓事的狗奴才,二奶奶如今正在病中,哪有闲暇见他?让他自己在院子里磕几个头,便也算是辞行了!”

那小丫鬟见他有些恼了,唯唯诺诺的便待出去传话。

“且慢。”

王熙凤却强撑着坐直了身子,不容置疑的道:“你先让他在外面候着,等我更衣之后,再喊他进来说话。”

说着,又搡了贾琏一把,嗔怪道:“二爷说是要替我管家,总在这屋里藏着却算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到前面盯着点儿,也免得那些贱皮子偷奸耍滑!”

贾琏顺势起身,有些狐疑的盯着王熙凤打量半响,直到那丫鬟到了外面,才压低声音道:“你急着把我支出去,不会又是想弄那些放债的名堂吧?”

其实这次来旺打着去金陵查账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同孙家合伙经营木材生意的。

只是贾琏如今最是听不得一个‘孙’字,故而王熙凤也乐得让他误会,顺水推舟的冷笑道:“怎得?你若嫌那放债来的银子不干净,以后莫要用它便是!”

贾琏与她一样,也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主儿,只那十几两的月例银子如何够使?

因此听王熙凤这般说,忙满免堆笑道:“你瞧你,这还没说什么呢,怎得就先断了我的活路?罢了,我也不问你们这些事情,只乖乖去前面处理家务,这总成了吧?”

说着,起身夸张的一弯腰,拖长了嗓音儿,抑扬顿挫的唱道:“娘子,小生这便去了~!”

然后又给自己配着锣鼓点,一路锵锵有声的去了。

王熙凤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忍不住又骂了两声‘冤家’,这才喊了平儿进来,让她伺候着换了身杏色的百褶纱裙。

随着平儿在厅里一声吆喝,那来旺便忙提着袍子进来,屈膝跪倒恭声请安。

“要办什么差事,我也都跟你交代过了。”

王熙凤倚在榻上,中气不足的道:“到了南边儿,遇事多和太爷身边的管事们商量,孙家派去的那些人,平时该用就用,暗地里却得好生提防着。”

她平日里说话,都是脆生生的透着爽利,如今身子骨虚弱,便添了些缠绵娇媚,再加上些许的沙哑嗓音,竟似是无数只小手,顺着耳朵一直挠到心里,直挠的人浑身软,唯有一处硬!

那来旺不自觉的夹紧了双腿,因心下生了暗鬼,也不敢抬头去看王熙凤的脸色,只嗫嚅道:“奶奶,二爷刚和孙大人生了嫌隙,咱们就背着他同孙家合伙做生意,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王熙凤一下子挺直了腰板,那腔调也恢复了平日的凌厉,横眉立目的呵斥道:“我要同谁家合伙做生意,还轮得着你这狗才说三道四?!”

一听这俏里带煞的语气,来旺顿时吓的全都软了,忙叩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却说王熙凤疾言厉色的呵斥了两声,便有些喘不过气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几乎便要把衣襟涨裂一般。

平儿忙上前帮她抚弄着后背,又代她解释道:“其实咱家二奶奶,也不想在这时候与那孙家扯上干系,只是事情早已经订下了,又已经去信知会过太爷,如今想改也来不及了。”

那来旺便忙道:“是是是,都是奴才胡乱想瞎了心——二奶奶放心,我到了南边儿保证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万不能让人昧下咱家的银子!”

王熙凤此时才缓过些劲儿来,又沉声道:“我也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这事连你媳妇都得瞒着,但凡泄露出半点口风,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顿了顿,她语气稍稍放和缓了些,又道:“只要你踏踏实实的做事,我这里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二奶奶、多谢二奶奶!”

来旺忙磕头谢恩,眼见王熙凤再没有旁的吩咐,这才悄默声的退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主母的威严渐渐消退,忍不住便又想起最初那几声娇媚绵软的嗓音来,暗道都说那林姑娘是病西施,却想不到自家二奶奶这一病,竟是如此的撩人儿。

二爷这几日守着她,能听能看却不能吃,倒当真是一桩苦差事。

随即来旺又想到这次去江南,没有主子在上面拘束着,少不得要去见识见识那秦淮风月!

听说南方女子最是水灵不过,却不知有没有像二奶奶这般……

他这里正想入非非,冷不防险些与人撞个满怀。

那人闪身避过,没好气的呵斥道:“来旺,你莫不是癔症呢?怎得闷着头乱撞?!撞着我倒还罢了,冲撞了孙大人和于翰林,可如何是好?!”

孙大人?

来旺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立着个魁梧雄壮的身形,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这孙大人怎得又来了?!

来旺心下狐疑,却不敢怠慢分毫,忙躬身行礼,又没口子的告着罪。

孙绍宗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只笑着摆了摆手,便随着那管事向大观园的方向行去。

等进了大观园里,那琳琅满目尽是夏日胜景,孙绍宗便笑问道:“廷益,瞧荣国府这省亲别院修的如何?”

原来他这次登门,是带着刚刚考取了庶吉士的于谦,过来相看贾兰的。

于谦微微摇头,似褒实贬的道:“如此奢华的景致,实在不该在人间显现。”

孙绍宗哈哈一笑,正待说些盖园子的趣事,免得被那管事听出门道,却见贾宝玉快步迎了上来,远远的便拱手笑道:“廷益兄,能以三甲末位高中庶吉士的,本朝怕也只有你一人了!”

跟着,又同孙绍宗见礼道:“孙二哥。”

他虽然称孙绍宗为兄,却不好意思占于谦的便宜,故而见面都是各论各的。

于谦还了一礼,谦虚道:“宝二爷谬赞了,以你的天分才情,只要肯苦读几年,考取功名可说是易如反掌。”

“谢廷益兄吉言。”

贾宝玉苦笑道:“只是我这人实在没个长性,之前也曾想过要刻苦攻读,可没几日的功夫便……唉!”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脸却又笑了起来:“不说这些了,今儿你们要相看的学生可不是我,而是我那宝贝侄儿——兰哥儿如今就在水榭里候着,二哥和廷益跟我来吧。”

说着,挥退了那带路的管事,一路介绍着沿途的风景,领着两人兜兜转转的,来到了那藕香榭附近。

“来了、来了!”

却说三人刚踏上那竹桥,在门口放哨的史湘云,便飞也似的到了李纨和贾兰面前,甩着帕子手舞足蹈的比划着:“那于翰林瞧着比孙大人还魁梧些,青面獠牙目似铜铃……”

“去!”

贾探春追上来搡了她一把,没好气的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吓唬兰哥儿——那于翰林分明是个谦谦君子,哪似你形容的妖怪模样!”

“天地良心!”

史湘云立刻喊起了撞天屈:“我这哪里是吓唬他?不过是与他顽笑,好让他别这么紧张罢了。”

“你这顽笑也……”

“好了、好了!你们再说下去,就该让人撞见了!”

两人还待分说,旁边薛宝钗忙扯着她们到了隔壁房中,而林黛玉与贾惜春也忙跟着躲了进去。

李纨又匆匆的叮咛了儿子几句,耳听得脚步声近了,便也只能依依不舍的暂时回避。

等到了里间,便见史湘云揽着贾探春的纤腰,正自取笑道:“怎得我一说那于翰林,三妹妹便这般心急火燎的?莫不是思……”

“别胡说。”

薛宝钗又拦住了她的话头,小声点醒道:“那于翰林是孙大人的侄女婿,听说儿子都三岁大了。”

史湘云吐了吐小丁香,讪讪道:“三妹妹莫恼,我也是随口胡说……”

“没什么。”

贾探春倒是洒脱的紧,毫不避讳的道:“不瞒云姐姐,他那篇豪气干云的策论,我是极喜欢的——近年来的文章,论胸襟气度怕是无一能与其相提并论。”

“是啊,这位于翰林的确不是常人。”

薛宝钗也在旁边符合道:“先是一篇策论惹得太上皇震怒,从一甲掉到了三甲末位,紧接着却又得了吏部王尚书的青睐,收做衣钵弟子。”

“如今他又考中了翰林——即便是本科的状元,怕也逊了他三分风采!”

“错非是孙大人出面相邀,别人怕是未必能请动他呢。”

贾惜春在旁边听姐姐们都是赞不绝口,忍不住小声嘟囔起来:“这人学问是好的,就是胆子也忒大了些,连太上皇都敢贬斥。”

贾探春立刻驳斥道:“就是要胆大些才好,否则一点儿担当都没有,算的什么须眉男儿?”

史湘云也点头道:“没错,我看宝哥哥才真该跟人家学一学呢。”

“嘘~!”

林黛玉这时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快都别说话了,那于翰林已经开始考校兰哥儿了。”

众女闻言便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外间的动静,尤其是那李纨,忐忑不安的,几乎将那帕子扯成粉碎。

便在这呼吸可闻的寂静中,就听外面于谦柔声道:“不知你……”

“二爷、宝二爷!”

刚听见三个字,就听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呼喊道:“二老爷喊您到荣禧堂去会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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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不肖种种大遭笞挞

其实近些时日,因为贾宝玉为人行事大有长进,贾政已经甚少责骂他了——只是这长久以来养成的惯性,又岂是轻易便能消退的?

故而一听说父亲喊自己去荣禧堂见客,贾宝玉那娃娃脸顿时便垮了下来。

期期艾艾的赶到外面,向那传话的婆子探问道:“却不知是那家的贵客到了,还要喊我过去作陪?”

不等那婆子回话,他又忍不住胡乱揣测道:“莫不是兴隆街的贾雨村又来了?”

那婆子忙道:“这次却不是贾府丞,而是个陌生的面孔,听说来了咱家,便点名要见二爷您呢。”

陌生的面孔?

贾宝玉被弄的一头雾水,可既然人家点名要见自己,不去肯定是不成的。

于是他折回藕香榭里,向孙绍宗和于谦告罪道:“实在是不巧,府里忽然来了客人,点名要见小弟,小弟怕是只能暂时失陪了——还请两位兄长多多包涵。”

说着,又叮咛贾兰好生应对考校,便自顾自的赶到了荣禧堂中。

而宝玉这一走,旁人倒还罢了,却把李纨急了个够呛,她因是守寡的节妇,实在不方便与外男碰面,所以才特地托了贾宝玉看顾儿子。

谁知这小叔子竟是如此的不靠谱!

一想到儿子如今在外面孤立无援,也没个正经的长辈陪在身边,她便急的团团乱转,恨不能黏上胡子装成男人,好到外面顶替了宝玉。

林黛玉见状,忙悄声宽慰她道:“嫂子莫慌,既是寻到二舅舅那里,肯定不是宝哥哥的朋友,他随便应付两句也就该回来了。”

说着,又吩咐紫鹃道:“你从后门出去,到那荣禧堂附近候着,若是宝哥哥出来,便催他赶紧回来,莫误了兰哥儿拜师的大事!”

见紫鹃匆匆的去了,李纨又侧耳倾听了半晌,发现儿子在外面虽不说是对答如流,最起码言语相当得体,并不见半分慌乱之意,心下便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耳听得那于谦考校了功课进度,又出了些明心见性的问题,便忽然间没了声息。

李纨情知是到了关键时刻,一颗心直慌的怦怦乱跳,情不自禁的攥住了半边胸脯,正不知疼的发力狠掐,却忽见紫鹃去而复返,在外面便慌张大叫道:“姑娘、姑娘!可了不得了,舅老爷也不知为了什么,要生生打死宝二爷呢!”

一听这话,水榭里众女顿时哗然一片,除了李纨之外,却还有谁关心贾兰如何?

忙都一股脑迎了出去,七嘴八舌的探问着。

却原来宝玉到了荣禧堂里,便见一个清瘦高挑的五品官,正由自家父亲相陪着坐在上首,横眉冷目的,竟是极其倨傲。

再怎么说贾政也是贵妃娘娘的生父,勉强也能称得起一声‘国丈’了,区区一个五品官,怎得竟敢在他面前这般无礼?

贾宝玉正自纳闷,就见贾政跳将起来,声色俱厉的喝问道:“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既然是忠顺王爷驾前得宠的人,你是何等草芥一般,怎敢无故引逗他出来,一连六七日也不着家?!”

原来那清瘦的五品官不是旁人,正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周谟。

因那日蒋玉菡回府之后,竟与忠顺王口角起来,最后更是扬长而去,连着六七日不见人影。

忠顺王便发了雷霆之怒,勒令周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蒋玉菡搜罗出来,带回王府惩治。

而周谟常派人刺探蒋玉菡的阴私,故而晓得他如今与贾宝玉最是亲近,因此领了王爷的谕令,便毫不客气的找到了荣国府里。

却说贾宝玉见父亲暴跳如雷的模样,顿时唬的浑身都软了,幸而最近胆量见长,才没有哭出声来,只连声喊冤道:“父亲明鉴,我与琪官只是萍水相逢,并无多少交情可言,近日又一直在家忙着诗社的事儿,与他已是许久未见,又何谈‘引逗’二字?”

眼见他推了个干净,未等贾政开口,那周谟便先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了,或是隐藏在家里、或知其下落,您趁早说了出来,我等少受些辛苦,自然也感念公子的好处。”

贾宝玉仍是连说不知。

周谟便又冷笑道:“下官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如何敢找到府上来?罢了,原本不想当着老大人,将那些没脸子的事情道出来,如今却是不说不成了。”

说着,他那目光落在贾宝玉腰间,哂道:“既然是萍水相逢,并无多少交情,王爷赏给琪官的红汗巾子,却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贾宝玉当时如遭雷击,直将魂魄都轰散了大半,心下暗道:他既连这样机密的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也瞒不过他。

而忠顺王最是宠爱蒋玉菡,万不会因几日未归,就重重处置蒋玉菡——不如便先打发了这周长史,免的他再说出别的事来,更不好在父亲面前交代!

想到这里,贾宝玉便支吾道:“大人既然连这等隐秘都晓得,却怎得不知琪官在东郊离城二十里,建有一座紫檀堡——那里有他的田地房舍,既是多日未归,说不定便寄居在这紫檀堡中。”

周谟听了这话又冷笑数声,这才冲贾政躬身道:“令公子既然这么说了,想来琪官一定是在紫檀堡里——下官且带人去找一找,若找着便罢;若没有找着,怕是还要来府上请教。”

说着,便匆匆忙忙的去了。

贾政原本听说宝玉竟然不知死活的,去招惹忠顺王的禁脔,便已经是怒发冲冠了,如今又听说他竟然还没羞没臊的,与人换了什么红汗巾子,更是气的眼歪口斜。

要知道他自从经历过天狗案之后,最忌讳的便是这男男之事!

因此一面送那周谟出门,一面回头命宝玉留在厅中,半步不得外出。

宝玉听他这番吩咐,便猜到今儿是凶多吉少,正热锅蚂蚁似的在厅中乱转,忽然瞧见紫鹃在院里探头探脑的张望,当即便跟得了珍宝也似的,上前攥住紫鹃的手腕,连声哀求道:“姐姐救我、姐姐救我!老爷要活活打死我呢!”

还不等细说,贾政的书童走了进来,不由分说的催促宝玉,去前面花厅里面见老爷,又说是怕他脏了荣禧堂的牌匾。

眼见贾宝玉像是要上刑场似的,一步缓似一步的往外蹭,紫鹃自然不敢怠慢,忙飞也似的跑回来报信。

却说众女听说宝玉求救,便七嘴锅粥,有说去寻王夫人做主的,有说去请贾母解救的,一时却哪里定的下主意?

最后还是薛宝钗站了出来,不容置疑的下令道:“听紫鹃方才的形容,宝兄弟怕是闯了什么大祸,眼下便也顾不得许多了——探春、惜春,你们两个去禀报姨母【王夫人】;林妹妹、云妹妹,咱们三个去老祖宗那里!”

别人都纷纷应了,唯独林黛玉摇头道:“这一来一回的耽搁下去,人也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便挑帘子到了外间,冲孙绍宗福了一福,道:“孙家哥哥,方才我们那些议论,想必你也听去了不少——二舅舅平日最是推崇你,还请你先过去帮着劝上一劝,也免得他被打出个好歹来!”

得~

原本不过是想帮‘便宜儿子’寻个良师,谁成想竟又因缘巧合的,撞上了荣国府的家务事——话说这荣国府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怎么比戏台上还多呢?!

要按照本心,孙绍宗实在不想掺和贾政父子之间的私事,可林妹妹这楚楚可怜的一福,却又逼得他不得不去——倒不是犯了怜香惜玉的毛病,实在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

于是他便只好装出慨然应诺的样子,正色道:“林姑娘放心,既然是宝兄弟有难,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我这便过去瞧瞧,此事究竟是因何而起。”

他嘴上说的慷慨,实际上说的却只是‘瞧瞧’,却并没有承诺一定要管。

说完之后,孙绍宗便急惊风也似的冲出了水榭,直奔荣禧堂而去。

不提众女如何分兵两路,去请王夫人和贾母。

只说孙绍宗匆匆赶到了荣禧堂附近,便听西侧的花厅里,传出了贾赦的咆哮声:“经过去年那场风波,我原以为你是长进了,却没想到你真正长进的,原来竟是惹祸的本事!”

“那忠顺王是何许人也?他的男宠,你竟然也敢……也敢……”

啧~

原本只想着柳湘莲与蒋玉菡走的太近,一时却忘了贾宝玉这里。

而且相比于柳湘莲,贾宝玉与蒋玉菡之间的暧昧关系,才真是触及了王府的忌讳——虽说忠顺王并不吝啬与人分享美色,可那是他主动赏下的,若是旁人无端窥伺他的禁脔,他却如何肯依?

如今借着蒋玉菡犯错的由头,找到宝玉身上,倒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已经到了那花厅门外,探头向里张望,正瞧见贾政看两个小厮出工不出力,劈手夺过了一条水火棍,咬牙便是重重一棍砸在宝玉屁股上!

“啊~!”

宝玉登时惨叫了一声,斗鸡也似的把脖子扬起老高。

孙绍宗见状,迈步就想进去劝阻。

但他转念一想,这贾宝玉也委实欠了些教训,再说若能趁机纠正一下他的性取向,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故而孙绍宗便又停住了脚,坐看宝玉一连被打了七八板。

屋里贾政那些门客见打的狠了,忙都上前劝说。

贾政却哪里肯听,手上不停,嘴里呵斥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是不是明日惯的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来替他说情?!”

众人听这话,都知道贾政是气急了,便不敢再劝,只悄默声的想要去搬请救兵。

而这时孙绍宗眼见也打了十几棍,便大踏步到了里面,伸手护住了宝玉,口中明知故问道:“世叔手下留情,却不知宝兄弟究竟惹了什么天大的祸事,竟让世叔如此不留情面?!”

那些门客们倒还罢了,孙绍宗毕竟是客人,又是官场上有名有号的主儿,贾政虽然气的七窍生烟,却也不好冲他发泄。

可要细说究竟,又实在羞于出口。

于是贾政便咬牙切齿的道:“贤侄不必多问,这小畜生左右是我生出来的,我今日便结果了他,也与旁人无关!”

说着,竟提起水火棍,照准宝玉的脑袋便砸了下去!8)

第395章 醋海生波再起微澜

眼见贾政急火攻心,竟不管不顾照着宝玉当头砸下,孙绍宗也被唬得不轻,不等那水火棍落下,他便忙横臂架住,又顺势往怀中一带,便把那水火棍夺了过来。

咄~

将那棍子往地上一戳,孙绍宗肃然道:“瞧世叔这架势,我怕是非要把宝兄弟带回衙门,严加拷问一番了!”

贾政被强夺了兵刃,心下正羞恼不已,忽听孙绍宗这一番话,却是不由得愣在了当场,愕然道:“你要带他回去严加拷问?这又是为何?”

“这不明摆着么?”

孙绍宗摊开双手,一脸理所当然的道:“宝兄弟虽有种种顽劣之处,忤逆不孝却是决计不敢的——如今惹的世叔这般大义灭亲,定是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杀人放火、劫财劫色的勾当!”

“他既然做下这等大案,小侄身为顺天府治中,自该把他带回去好生拷问!”

说话间,也不理会贾政如何反应,便自顾自扯断了宝玉身上的绳索,嘴里装模作样的喝道:“走吧,跟我回衙门过堂去!”

却听贾宝玉哎呦一声,扬起个惨白的娃娃脸,目光迷离的打量了孙绍宗几眼,便颤声道:“二哥果然……果然是在阴司里兼了鬼差!”

感情这小子刚才疼的晕了过去,孙绍宗扯断绳索的时候,才堪堪醒转过来,正巧听到过堂二字,便以为是到了阴曹地府,要评断这一生的是非功过呢。

孙绍宗听他胡言乱语的,当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的呵斥道:“快清醒些,你不过才挨了十几板子,怎得就满口胡话了?!”

“这么说我还没死?”

贾宝玉猛地往上一挺身子,随即又咸鱼也似的跌了回去,趴在条凳上哼哼唧唧的道:“真真痛煞我也!”

要说这小子也当真是个作死小能手,喊疼便喊疼呗,偏他不知哪根筋不对,竟是抑扬顿挫的唱了出来。

原本贾政被孙绍宗一番胡搅蛮缠,已经搞的锐气全无,可听他这一唱,顿时又想到了那琪官身上,恼的劈手夺过另一条水火棍,抡圆了便又待抽在宝玉臀上。

孙绍宗心下无奈,正待再去阻拦,却早从外面蹿进个人来,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那板子,哭诉道:“还请老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来人却正是王夫人。

贾政一见是她到了,便吹胡子瞪眼直跺脚道:“罢了、罢了!看来今日你们母子两个,是非要气死我才肯干休!”

王夫人死命抱着那板子,哭诉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况且这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一直不大舒坦——打死宝玉倒也还罢了,倘或老太太因此气出个好歹,老爷岂不是悔之晚矣?!”

贾政眼见她拿老太太唬人,心下愈发恼了,口中冷笑连连,说出许多慈母多败儿的话来,又舍了那水火棍,捡起地上的绳索,直嚷着要将宝玉勒死了事。

王夫人自是不依,一面护着宝玉,一面竟哭起了贾珠来,说是大儿子若还活着,便是死上一百个宝玉也不管了。

此时那李纨和众女也都赶了过来,听她哭喊贾珠的名字,虽心下早就移情别恋,却也只能跟着放声痛哭起来。

这本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外面却又来了老太太,直将贾政好一阵喝骂,又嚷着要带着孙子搬回金陵老家,省得碍了贾政的眼。

眼瞧着贾政被老太太逼的,只敢一边磕头一边满口的赔着不是,再顾不上去教训贾宝玉,这满屋子又挤满了女眷,孙绍宗便也知情识趣的,同那些门客、小厮们一起退了出去。

他心下惦记着于谦和贾兰,一时却又不好就这般闪人。

正独自在角落里想些有的没的,忽听有人悄声道:“方才多亏有孙二哥救下了他,我这里先替他向二哥道谢了。”

回头望去,却是林黛玉泪眼婆娑的寻了过来,见孙绍宗回头,她便又盈盈的福了一福。

孙绍宗忙还了一礼,又宽慰道:“林姑娘不用担心,我方才大致查看过了,宝兄弟只是伤了皮肉,倒还没动着骨头,只要好生将养几日也便无碍了。”

林黛玉闻言,稍稍宽心了些,随即却又欲言又止起来,好半晌,才迎着孙绍宗好奇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问:“孙二哥,却不知宝哥哥这次挨打,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个……”

自己到底是该实话实说呢,还是替他遮掩一二?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见林黛玉满脸患得患失之色,不由暗道一声:罢了。

贾宝玉虽然风流多情,但在众多豪门子弟之中,也算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尤其对于父母双亡的林黛玉而言,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表哥,已经称得上难得的良配——尤其看林黛玉心心念念的小模样,怕也未必会为了贾宝玉的性取向,就真个与他闹翻。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

故而孙绍宗便摇头道:“我赶到的时候,世叔正在重重责打他,因此我也来不及细问——你若真相知道究竟,不妨等宝兄弟缓过劲来,再亲口问他便是。”

林黛玉那一对儿水汪汪的眸子,在孙绍宗脸上转了几转,这才抿嘴道:“既然孙二哥不肯实言相告,那小妹便也不多问了。”

说着又道了个万福,然后扶风随柳似的去了。

啧~

这小丫头精明归精明,到底还是欠了些人情世故——心里明白就得了,偏要点名破之后再走,这要是换成个心眼小的,没准就恼羞成怒了。

孙绍宗刚目送林黛玉进了花厅,又见一主一仆自里面出来,却正是王熙凤与平儿。

却说这主仆二人在台阶上举目四望,将院里各色人等来来回回扫了两遍,王熙凤便将绣鞋往地上一跺,又愤愤的折回了屋里。

见此情景,孙绍宗不由得心下一动,随手扯过个相熟的管事,小声探问起贾琏的行踪来。

待听说贾琏近几日都在家中,今儿也并未外出时,他便揣了一肚子的幸灾乐祸——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贾琏怕是又要犯上一场桃花煞了。

还真让孙绍宗给料中了!

却说王熙凤打发走来旺,又顺势处理了些琐事,便娇喘吁吁的出了一身的香汗,于是便将那杏色百皱裙连同里面的小衣一并褪下,准备沐浴之后重新躺回床上。

谁知刚将一条白玉柱也似的腿儿,探进那飘满花瓣的浴桶之中,忽听小红在外面禀报,说是宝玉被打的死去活来,连老太太都被惊动了。

一听这话,王熙凤却那还有心情沐浴?

忙喊平儿取了浴巾过来,将腿上的温水,连同身上些细汗一同裹弄干了,又从里倒外换了身新的,便匆匆的赶到了这花厅之中。

待见到宝玉之后,发现他虽被打的皮开肉绽,去并未伤及到根本,王熙凤心下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松懈下来,她却忽然发现了一桩蹊跷事儿——这里里外外的,愣是没瞧见贾琏的踪迹!

按说贾琏就在前院处理家务,合该比自己更早得到消息才对,怎得自己都已经到了,他却仍是不见人影?

王熙凤心下起了狐疑,便又借故到外面扫量了一番,眼见连孙绍宗都在角落里站着,却果然不见贾琏的踪影,那狐疑便化作了浓浓的不安。

只是如今她也不好随便抽身,于是只好又折了回去。

刚进门,便见几个丫鬟婆子正想扶宝玉起来,立刻迁怒的喝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们也不瞧瞧,宝兄弟如今这模样还能走的了路么?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

几个身子骨健硕的婆子,慌忙去里间抬了张春凳出来,临时充作担架,前呼后拥的把宝玉抬到了贾母房中。

却说着一路之上,王熙凤便不住的四下里扫量,然而直到把贾宝玉安置妥当了,却仍不见琏二爷的人影——错非是在做什么背人的事情,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得着消息?

这般想着,王熙凤心下愈发的烦躁起来,再加上这一路紧赶慢赶的,不由又沁出一身的香汗,那粉腮上更是火炭似的红烫。

旁人都在关注贾宝玉,只那大丫鬟鸳鸯最是眼尖,瞧见王熙凤似有些不对,忙悄声跟贾母说了。

“琏儿媳妇。”

贾母这才抹了眼泪过来,满嘴的埋怨道:“你这病还没好呢,跟着我们折腾什么?快快快,赶紧扶了你们奶奶回去,让她好生将养着。”

若换了平时,王熙凤八成要逞强留下来主事。

但如今她只想查清楚,贾琏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脏事,因此便顺水推舟,让平儿与小红搀着出了贾母的院子。

到了外面,王熙凤一把便搡开了小红,疾言厉色的吩咐道:“去!把周瑞夫妇给我找来,就说咱家招贼了,让他准备好棍棒、绳索,与我一起拿贼去!”

以前这夫妻二人起了冲突,平儿少不得要劝解几句,可她如今一颗心早系在了孙绍宗身上,又恼贾琏前日胡乱与孙绍宗起了冲突。

故而非但不劝,反而提醒道:“兴儿近几日正领人在园子里补种果树,并未跟在二爷身边——不过二爷的事情,断瞒不过他!”

王熙凤闻言,便又喝令周瑞不用急着赶过来,先去大观园里把那兴儿绑来再说。...

第396章 桃花煞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眼见贾宝玉被抬到了别处,忙也匆匆的赶回了藕香榭中。

进门之后,见于谦同贾兰依旧是有问有答的,气氛也显得很是融洽,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廷益。”

他上前揉着贾兰的小脑瓜,自得的笑道:“怎么样,这孩子可还入得你的法眼。”

于谦也是一笑,却避而不答道:“十三叔,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你我是不是也该……”

这是婉拒呢?

还是仍有什么要考校的?

孙绍宗心下揣摩着,却也不好强求什么,忙从隔壁喊出了大丫鬟素云,将贾兰交由她照看着,然后同于谦并肩出了水榭。

约莫走出有一里地远,孙绍宗忽然停下了脚步,正色道:“廷益,如今也没外人在场,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给我透个底儿?”

于谦也肃然道:“叔父,实不相瞒,这孩子聪慧乖巧,我的确是十分喜欢的,只是……”

“冤枉、冤枉啊!

不等他把那‘只是’说完,忽听附近桃林里有人鬼哭狼嚎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那赖大都因此丢了性命,我如何还敢还克扣修园子的银子?!”

循声望去,却见周瑞领着几个健仆,正将个五花大绑的小厮往前院驱赶——而这小厮也不是旁人,正是贾琏身边最受宠的兴儿。

就听周瑞没好气的呵斥道:“你嚷什么嚷?二奶奶只说拿你过去问话,又没说是要查问克扣银子的事儿,你小子这般胡嚷嚷,莫不是心里有鬼?!”

眼见这一群人推推搡搡渐行渐远,于谦便伸手指着他们的背影,叹气道:“孩子虽是个好孩子,只是以荣国府这等门风,等他再长几岁,怕是未必能学出什么好来!”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不过这担心倒也的确有些道理,如今贾兰年纪毕竟还是聪慧乖巧,却也难料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而于谦又不是开私塾的,这收了徒弟便是一辈子的事儿,自然要往长远了考量。

可孙绍宗也是在李纨面前打过包票的,岂能坐视这事儿就此黄了?

于是忙分辨道:“方才宝兄弟被喊了去,实是挨了存周公【贾政】好一通责打——我瞧存周公那意思,应是有心要整顿府里的风气,他为人是出了名的方正,若是下定决心……”

未等孙绍宗说完,于谦便又摇头道:“这存周公空担了一个‘方正’之名,实则优柔寡断赏罚不清——旁的不说,他那宠妾险些毒杀嫡子和侄儿媳妇,他却一味的只知回护,弄的阖家上下皆有怨言!”

说到这里,他不屑的一甩袖子:“似此这般,如何谈得上修身治家?”

想不到他与荣国府的人接触不多,却已经看穿了贾政的本质。

而既然已经点评了贾政,于谦便也不准备藏着掖着了,干脆又把贾宝玉、贾琏也都议论了一番:“至于那贾宝玉,虽有些才情天分,偏又是个懒散惯了的公子哥儿,即便一时受激起了上进之心,怕也难做到持之以恒。”

“那贾琏更不用说了,整日里沉沦在酒色财气之中,便连家中妻妾都难以制衡,若非是仗着祖辈余荫,此等人实在是不值一晒!”

荣国府里四个男主人,他一口气点评了三个,唯独没有提及那贾赦。

一来贾赦毕竟是孙绍祖的岳丈,为尊者讳乃是惯例;二来么,贾赦这等出了名的老混账,也实在没什么好点评的。

听他说罢,孙绍宗便失笑道:“听你这么说,堂堂一个荣国府竟是毫无可取之处啰?”

“并非如此。”

于谦摇头道:“这荣国府的几家姻亲,倒都是上上之选——贤德妃、王太尉、扬州甄家,这三门姻亲只要有一家屹立不倒,也便足够与荣国府守望相助了。”

说完,他两手一摊道:“只是这些都是远水,便是再怎么汹涌,怕也洗不掉荣国府中的污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固然也是有的,却实乃是少见的异数,我向来是不敢赌的。”

说到底,于谦还是怕贾兰这棵小树苗,被荣国府的大染缸污了本性。

而孙绍宗也实在不好昧着良心,替这荣国府的家风涂脂抹粉——虽然和旁边宁国府一比,这荣国府又算的上是白纸一般干净。

尴尬的沉默了半晌,他也只得把李纨拎出来充数:“荣国府的风气是差了些,但其母李氏却是书香门第出身,乃系前任国子监祭酒之女,称得上是家学渊源,有她时时在旁督促,想必兰哥儿也不至于行差蹈错。”

于谦却是只是摇头道:“若能学孟母三迁,弃了这荣国公府的富贵与糟粕,倒还……”

话说到一半,他不知为何竟忽然呆愣住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孙绍宗,半晌不发一言。

“廷益?廷益!”

孙绍宗喊了两声,正待伸手去摇,冷不丁于谦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激动道:“那李氏既然唤作李氏,其父自然也是姓李喽?!”

他向来是条理分明的人,如今却说出这等胡话来,一时还真叫孙绍宗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不过于谦说完之后,立刻也发觉自己失态了,忙松开孙绍宗的手腕,拱手道:“小婿唐突了,敢问那李夫人之父,可是李守中李老大人?!”

若问李纨身上都有那些特征,孙绍宗绝对是张口便来,可要问她爹叫什么名字,孙绍宗却哪里晓得?

毕竟这李祭酒也死了有七八年了。

不过于谦也并未指望孙绍宗能答出来,问完之后,便又自言自语道:“听说守中公膝下只有一女,如此说来,他那些绝版孤本以及多年来的手稿,岂不都已经传给了这位李夫人?!”

说着,两只眼睛便狼也似的放出光来,斩钉截铁的道:“即是如此,那这徒儿我是收定了!”

太……

太没节操了吧?!

刚才还患得患失的想要推托呢,一听说人家有什么孤本、手稿的,便上赶着要收徒了。

面对孙绍宗无语的目光,于谦也觉有些羞惭,又讪讪的往回找补道:“既是守中公的外孙,自非一般俗子可比,想来定能恪守……”

“行了、行了。”

孙绍宗摆手道:“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如今这府里乱成一团,等过两日我再派人来商议收徒的事儿,解释顺便也替你把那孤本、手稿什么的,都问个清楚明白。”

于谦大喜,忙一躬到底:“如此,便有劳十三叔了!”

两人计议已定,这才又重新起身上路。

沿途之上,于谦压抑不住心头惊喜,把李守中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却原来这位李祭酒生前,乃是金陵城中声名最盛的大儒,像于谦、孙承业、孙承涛等人,都是自长起来的。

据说当初有不少人都认定,李祭酒五十岁之后必能入阁为相——只可惜这位李祭酒英年早逝,还不到四十岁便驾鹤西游了。

说话间,两人已然出了那大观园,到了荣国府前院之中。

按理说早该有人上前引路,顺便问问行止什么的,可今儿这府里实在是乱的够呛,两人一路走来,竟是无人问津。

就这般,行至一处偏僻的小院附近,忽听里面有人高声叫嚷道:“好银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你们**忘条藤儿,都嫌我不死是不是?来来来,我这便让你们杀、让你们杀个干净!”

听这动静,分明是王熙凤正在捉奸!

见果然应了自己之前的推测,孙绍宗立刻停住了脚步,旁边于谦也跟着停了下来,满面的嫌弃之色,摇头道:“这荣国府的门风实在是不成样子,若非看在守中公面上……”

未等他把话说完,便见院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赤着双足,飞也似的冲了出来。

“拦住那银妇!”

“快追、快追啊!”

后面周瑞领着几个健仆,拿着棍棒绳索喊打喊杀的,却并未认真追赶。

但那妇人听得后面喊杀声,早吓的魂飞魄散,不小心失足跌了一跤,那尚未系好的衣裙便整个剥落下来,她也不敢去捡,只用肚兜堪堪掩住前面,撅着个磨盘也似的白腚,一溜儿风的去了。

于谦看的愣神半响,又忍不住摇头道:“这真是……这真是……”

还不等他说出些什么,那院子里便又传出贾琏恼羞成怒的咆哮声:“都给爷起开!索性这日子也没法过了,爷今儿便给她个痛快——大不了杀了她,我再偿命便是了!”

“二爷莫要胡来啊!”

“二爷当心……”

“二爷……”

就听里面又是一阵大乱,男男女女也不知多少人在喊‘二爷’,紧接着就见王熙凤也仓惶的冲了出来,粉面煞白、偏双颊又是火炭似的红润,脚步更是虚浮无力,只奔出门外几步,便踉跄着瘫软在地。

而此时那门内又冲出个贾琏来,手里拎着柄宝剑,作声作色的叫嚣着:“好贱人,你不是要死么?眼下却又跑什么?!”

眼见他将那宝剑胡刺乱砍,虽未必真敢伤着王熙凤,孙绍宗却又怎好坐视不理?

忙一个箭步上前,将王熙凤护在了身后,拱手道:“二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谁知贾琏原本只是恼羞成怒、借酒撒泼,可见是孙绍宗出面护住了王熙凤,那新仇旧恨却是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就听他目眦欲裂的嘶吼道:“好银妇!怪不得你方才那般撒泼,感情竟是在外面有了依仗!好好好,今儿若不把你们这对儿奸夫**,一股脑都砍个稀烂,二爷从此便不姓贾了!”

说着,擎起那三尺三寸的大宝剑,对准孙绍宗分心便刺!8)

第397章 绿油油贾琏逞凶

眼见贾琏这一剑刺了过来,孙绍宗心下只觉得好笑非常。

莫说如今他这身板足能以一敌百,就算是前世做刑警的时候,这样软塌塌慢腾腾的一剑,也决计伤不到他半根毫毛。

于是淡定自若的,等那剑尖堪堪到了胸前,这才不慌不忙的闪身避过,又屈指在剑身上一弹,只听‘锵’的一声,那装饰用的细剑便几乎弯了个对折,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脆响,竟齐根儿断成了两截!

贾琏擎着那光秃秃的剑柄,直惊的泥塑木胎一般,好半晌愣是想不起要把胳膊缩回去。

孙绍宗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无奈道:“琏二哥,我不过是凑巧路过,你这么喊打喊杀的,是不是误会……”

“姓孙的,二爷今儿跟你没个完!”

谁知这一拍倒让贾琏还魂了,他恼羞成怒的将那剑柄往地上一丢,作势便要往孙绍宗身上扑。

只是他这里正张牙舞爪呢,却忽觉后颈一紧,紧接着又觉得脚下一空,竟是被孙绍宗薅住脖颈,直接拎到了半空之中!

贾琏愈的恼了,在那半空中拳打脚踢、骂声连连——然而他那小胳膊细腿儿的,又哪里够得着孙绍宗半根毫毛?

反倒是那身子猴儿也似的佝偻着,又在孙绍宗手上扭来荡去,瞧着便像是个不听话的熊孩子,正被大人提在手上教训一般,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旁边周瑞等人见了,都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直憋的面红耳赤。

眼见贾琏仗着自己不好对他下狠手,兀自在半空中耍着猴戏,说什么也不肯就此罢休。

“唉~这又是何苦呢?”

孙绍宗无奈摇头叹息一声,就这般提着贾琏到了小院门口,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托起贾琏的身子,垫着脚将她放在了门楼顶上,又拱手道:“琏二哥,你且在上面冷静冷静,小弟还有事要忙,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与于谦扬长而去。

“你……”

贾琏挺身还待再骂,谁知脚底忽然一滑,险些便倒栽葱从上面掉将下去,唬的他连忙抱住了屋脊一角的吻兽,那喝骂也化作了仓惶的尖叫:“你们这些狗才,还……还不快去搬了梯子来救我!”

下面周瑞等人见状,早都乱成了一锅粥,有飞奔跑去搬梯子的,有在底下乍着膀子准备接应的,唯独靠在平儿怀中的王熙凤,却是一丝反应也没有。

贾琏瞥见这清净,登时又找到了泄的途径,死死抱着那吻兽,将脖子对折了九十度,冲着王熙凤破口大骂道:“好贱人!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摔死,好去和那奸……”

“二爷快莫嚷了!”

眼见他又要不管不顾,说出些难听的话来,平儿忍不住替王熙凤分辨道:“二奶奶身子滚烫滚烫的,像是又犯病了,因此方才跌了那一跤,便直接昏了过去,至今也还没醒呢!”

贾琏羞恼之下,却那还管她说的是真是假?

又见平儿区区一个贴身大丫鬟,竟然也敢呵斥自己,便干脆把枪口对准了平儿,一口一个贱婢的骂着。

便在这当口,也终于有人闻讯赶了过来,却正是李纨与贾探春两个。

她们一个惦记着儿子的消息,一个又因为母亲的前科,这时节不好往宝玉身前凑,故而都在外面支派那些婆子丫鬟们。

因听说王熙凤与贾琏闹将了起来,两人又不知已经动起了刀子,于是私下里一合计,先没有惊动贾母,只私下里结伴赶过来劝和。

谁知到了小院左近,远远就瞧见贾琏趴在门楼上,正抱着只吻兽破口大骂,地上王熙凤靠在平儿怀里,却是声息全无。

当下两人又惊又诧,忙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向平儿探问道:“这到底是怎得了?!”

平儿听贾琏骂了这许久,心下也窝着火呢,便直言不讳的道:“大奶奶、三姑娘,我们奶奶方才撞见二爷与鲍二媳妇,在床上不清不楚的胡混,还咒我们奶奶早死!”

“我们奶奶便气的上前哭喊,谁知二爷恼羞成怒,反提了宝剑要杀我们奶奶,我们奶奶气急攻心,又被他追的跌了一跤,便生生摔的晕了过去。”

“若非是孙大人凑巧路过,出面拦住了二爷,说不得奶奶便要被二爷一剑刺死了。”

“谁知二爷见是孙大人阻拦,竟又提剑要杀孙大人,结果便被孙大人领着,放到了那门楼上!”

李纨和贾探春皆是女子,听了这话自然都把心偏到了王熙凤身上,忙喊过随行的婆子丫鬟,就要扶了王熙凤回屋诊治。

谁知那贾琏却是个人来疯,在上面瞧见李纨等人都围着王熙凤,也没那个探问自己一声,便扯着嗓子喝道:“嫂子和三妹妹莫管这闲事,我今儿非杀了这贱人不可,谁拦着也不成!”

虽说他抱着那吻兽,瑟瑟抖的可笑模样,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威胁性可言。

但地上那两截断剑仍在,李纨和贾探春也不敢大意,故而略一商量,便命婆子们搀着王熙凤,也奔着贾母的院子去了。

说来王熙凤与贾宝玉也当真是有缘的紧,上次中毒是在一起,这次又是一起遭了劫难。

等把人送到贾母那里,自然又是一场大乱。

好不容易把王熙凤也安置好了,贾母又细问了前因后果,直恼的险些背过气去,连叫:“这还得了,快去拿了那下流种子来!”

一语未完,便见贾琏顶着一头绿油油的物事,挑帘子闯了进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那贱人呢?躲到哪里去了?!”

众人定睛细瞧,却原来是他在那门楼上抱着吻兽时,不小心蹭了一头的青苔。

王夫人、邢夫人此时也都在屋里,见他如此猖狂,忙上前拦住骂道:“你这下流种子!莫非要造反不成,没见老太太在这里呢?!”

贾琏素知贾母年纪渐长之后,便一味的疼惜几个孙儿辈,从未说过半句重话,因此丝毫不觉畏惧,反乜斜着眼还嘴道:“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的猖狂,如今竟勾连了外人要谋杀亲夫呢!”

听了这话,旁人还没没怎得,李纨却忍不住替孙绍宗叫起了委屈,捏着帕子越众而出道:“琏兄弟说的这是哪里话?孙大人今儿是特地领了于翰林,来咱们府上相看兰哥儿的,何曾与弟妹有什么瓜葛!”

说着,想到贾兰拜师的事儿,没准会因这一场误会横生枝节,那眼圈便不由的红了。

王夫人忙上前将她揽在怀里,也帮腔道:“说起来,若非孙家二郎及时赶到,宝玉指不定早被他那狠心的老子给打死了——人家这两下里替咱家出力,哪有闲工夫理会你们夫妻的琐事?定是你胡乱想瞎了心!”

眼见这婆媳二人,都异口同声的回护着孙绍宗。

贾琏心下又是一阵醋意翻涌,便在那里嘟囔道:“说是帮忙,谁知他心下存了什么歹念!”

“你个糊涂东西!”

贾母这时便忍不住开口呵斥道:“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如今又结了姻亲,正该彼此有个照应,你这三番五次的胡闹,莫不是非要把亲戚作成仇家,才肯罢休?!”

眼见贾琏还要顶嘴,贾母又恼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来人啊,去把他老子叫过来!”

一听说要喊贾赦过来,贾琏方趔趄着脚儿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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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情殇殇暗埋祸根

贾琏去后,贾母与两个儿媳妇议论起此事,仍是余怒未消,再搭上宝玉在里间时不时呻吟几声,就更是愁的贾母不住口的抱怨家宅不宁。随-梦- . lā

正说着,就听平儿出来禀报,说是王熙凤已经清醒过来了,又喝了些滋补的汤药【给宝玉预备的】,如今瞧着倒还算精神。

贾母闻言,忙带着众人去探视王熙凤。

进门之后,便见王熙凤泪盈盈的倚在榻上,再不见平日里风风火火脆声利落的本色,不觉又老泪纵横起来,抱住王熙凤‘心肝’、‘肉啊’的叫了起来。

王熙凤也正满心的委屈,便又乘势大哭了一场。

贾母等她哭的累了,这才递了帕子过来,慈祥的笑道:“好了、好了,这哭出来心里便痛快多了——其实要照我老婆子说,这事儿也不算不得什么!

“小孩子馋嘴猫儿似的,偏咱们这等人家,最不缺那好模样的女子,他成日里在这脂粉堆里打转,一时忍不住也是在所难免——我们娘几个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

顿了顿,又道:“他乱吃飞醋固然不对,可这不也是因为宝爱你么?若是那不相干的女子,他又怎会像是被人戳了肺管子一般?”

邢夫人、王夫人也都跟着劝说。

王熙凤强撑着露出些苦笑来,暗地里却早凉透了心。

盖因类似的话,贾琏前几日也不知说了多少,谁知刚哄的自己松懈了,便又背着自己与那鲍二媳妇鬼混,言辞间对自己更是大加贬斥。

虽说王熙凤也晓得,这多少也有讨好那鲍二媳妇的意思。

可那鲍二媳妇何许人也?

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蠢妇,为了讨好她,便随口作践自己,岂不正表示贾琏之前那些小意殷勤,统统都是在哄骗自己?!

再想想他非但提着宝剑追杀自己,还硬是反咬一口,冤枉自己与孙绍宗有染,王熙凤便更觉得冷彻骨髓,从前那些夫妻情谊,也都一股脑散了个干净。

又听得贾母说什么吃醋不吃醋的,心下忽然生出个念头来:与其三番两次的,凭空背上这些猜忌,还不如真个坐实了,叫他结结实实做一回忘八!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又被王熙凤死死压在了心底。

却说贾母见王熙凤也露了些笑模样,便忙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就在我这里好生将养着,只言片语也别给他送去,咱们好生臊一臊他!”

众人便又是一阵哄笑。

只旁边平儿听了这话,忙喊过小红【林红玉】,嘱咐她回家取几件换洗的衣裳,以及王熙凤近日常用的汤药来。

小红领了吩咐,便出了贾母的院子,匆匆向后面赶去。

眼见快到家中,后面却有人赶了上来,林姑娘、林姑娘的叫着。

小红收住脚步循声望去,就见少了条胳膊的贾芸,正喜笑颜开的迎将上来。

见是贾芸追上来,她便先把脸一沉,面无表情的道了个万福,又冷言冷语的道:“我这位份的,实在不敢当哥儿一声‘姑娘’——再说我这里还有差事要忙,哥儿请自便吧。”

说着,也不管贾芸如何反应,便紧赶几步的进了家门。

若换在以前,贾芸若是钟情于她,林红玉怕不知欣喜成什么模样,可如今么……

她便是再不挑,也断不会嫁给一个残废!

却说贾芸瞧着她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顿时沮丧的一塌糊涂。

不过他毕竟是个百折不挠的,摸摸袖子里那支重金买来的金钗,顿时便又鼓起了勇气,贴墙根儿凑到院门口,想等着林红玉出来,再拦住她倾诉衷肠。

约莫等了有一刻钟,就听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贾芸探头瞧了,便见林红玉拎着几个包袱,正吃力的往外奔,心下便又是一喜,琢磨着要借口帮忙,与她好生说上几句心里话。

眼瞧着林红玉已经到了门前,贾芸忙正了正衣冠,就待跳出去将这心上人堵住,谁知却忽听有人醉醺醺的喝问道:“你个小蹄子,拎着这许多东西,莫非是想要夹带私逃不成?!”

却原来贾琏从老太太屋里出来,便觉气闷的紧,回家之后,便在内书房里自斟自饮又灌了半壶陈酿。

这酒劲上涌,没理也便成了有理,何况他本就觉得王熙凤小题大做,坏了自己的颜面?

于是醉醺醺出了书房,便想再去寻衅一番。

谁知刚出门,正瞧见林红玉拎着大包小包往外走,贾琏便随口呵斥了一声。

那林红玉冷不丁吃了这一吓,又见贾琏红着眼睛从书房里出来,忙躬身道:“回二爷的话,奴婢是奉了老太太的吩咐,回来取些东西。”

她知道平儿也刚得罪了贾琏,故而干脆谎称是奉了老太太之命。

谁知贾琏压根也没听她解释什么,只醉眼惺忪的上下打量,眼瞧着林红玉身上大包小包的,直将那裙子压的十分贴身,露出里面凹凸有致的曲线来,配上那青春标致的脸蛋,岂不比鲍二媳妇强出百倍有余?

当即贾琏心下那还没泄出去的邪火,便蹭一下子烧到了脑浆里,歪歪斜斜的往前凑了几步,嗅着林红玉身上那脂粉香气,嘿嘿笑道:“这……这可真是灯下黑,爷寻来寻去,偏生……偏生把你给漏了!来来来,让二爷帮你拎着!”

说话间,那爪子探将出来,却直往林红云胸前掏弄。

林红玉顿时臊的满面通红,又知道王熙凤刚打翻了醋坛子,如何敢在这时候与他勾搭?

忙向后退了半步,颤声道:“二爷莫要为难奴婢,若是让二奶奶晓得了,怕不要扒了奴婢的皮!”

贾琏听得‘二奶奶’三字,当即啐了一口,骂咧咧道:“那贱人如……如何管得了我?你也莫怕她,今儿……今儿我收用了你,明儿便抬举你做妾,包你比……比那吃里扒外的……的平儿,还要风光百倍!”

若是换了往日,贾琏这话自然哄不得林红玉,只是今儿她听说贾琏发威,拿着宝剑把个王熙凤追的落荒而逃,暗地里对贾琏便有些另眼相看。

再加上那‘比平儿风光百倍’的许诺,正应了林红玉心中素日所盼!

于是她一时便有些迟疑起来。

贾琏何许人也?

惯在风月场上厮混,虽是醉眼迷蒙,却也瞧出了林红玉的挣扎与心动,于是老实不客气的将她一把环在怀里,‘娘子’、‘夫人’的乱叫着。

林红玉打生下来,便是荣国府的家生奴才,却何曾被正经主子这般‘抬举’过?

一时那娇憨的身子便软成烂泥仿佛,半推半就的,被贾琏哄进了书房之中。

碰~

就在那房门重重关闭的时候,门外的贾芸也是重重一拳擂在了墙上!

方才见林红玉被贾琏调戏,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帮其解围,又不会给两人引来祸患呢,谁成想几句话的功夫,林红玉便被贾琏说动了心思!

想起自己这数月来的暗恋与痴缠,贾芸直恨的目眦欲裂,怒发冲冠的闯进院里,到了那书房门前,抬脚便待踹门。

“不要!”

谁知里面却恰巧传出一声娇呼,直如冷水泼头似的,让贾芸又恢复了理智。

就是闯进去了,自己又能将琏二叔如何?又敢将他如何?!

这般想着,贾芸便也没了踹门心思,只是摸摸怀里那支金钗,又实在不甘心就这般离去。

正踌躇间,便听里面林红玉羞道:“求二爷轻着些,奴婢……奴婢还是头一遭……”

又听贾琏嘿嘿淫笑:“你此时嫌轻,过会儿便只恐爷弄的不够重了!”

紧接着又传出些布锦撕裂的声音。

“二爷莫要撕扯!”

又听林红玉急道:“奴婢自己脱下来便是……”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贾琏便啧啧赞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快快快,且把那腿儿分开,容我细细……”

听到此时,贾芸在外面心如刀绞一般,手上猛地一发力,那金簪子便戳在小臂上,直刺的血流如注。

也正因这刺骨的剧痛,他才终于一咬牙,带着满腔怨愤踉跄而去!

第399章 家宅不宁

带着于谦从荣国府里回来,孙绍宗又喊上俩个侄儿,一起在前厅共用午餐,然后在酒桌上重点讨论了孙承涛的‘去留’问题——不出预料,他果然没能考上庶吉士。

而另一个不出所料的,便是他果然想要谋求外放,还打算去老少边穷地区,行那改天换日的壮举。

当然,这想法遭到了桌上众人的一致镇压。

考虑到这小子跳脱的本姓,最后孙绍宗拍板决定,给他在江南左近寻个不上不下的县城,也好方便金陵宗家随时照应。

等到酒足饭饱,孙绍宗回到后院,刚想把袍子、裤子、靴子一并扒个精光,躺在凉席上美美喝上一碗冰镇酸梅汤,好去去这恼人的暑意。

阮蓉却连忙喊住了他,指着西厢房里道:“香菱正在屋里洗澡呢,这会儿八成也该洗的差不多了,老爷不妨过去扶她一把——那两个丫鬟人小力弱的,实在不怎么贴谱。”

“不是给她派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么?”

孙绍宗纳闷的问着,人却已经向外走去。

阮蓉便扬声道:“早上那两个婆子犯了规矩,我一赌气全都撵出去了,等明儿再请赵管家另寻两个老实稳重的吧。”

全都撵出去了?

孙绍宗心下有些纳闷,能选到孕妇身边伺候的,按说也都是府里比较稳重的老人儿,再说香菱那性子,惯是不会挑剔人的,怎得两个婆子突然就犯了规矩?

只是阮蓉既然没有明说的意思,他便也没有细问。

到了外面,先吩咐在廊下喂鹦鹉的小丫鬟,去把院门反锁了,孙绍宗这才施施然到了西厢之中。

听里间哗哗水声不断,显然香菱尚在沐浴,他便屈指在那门上叩了几下,扬声吩咐道:“是我,快开门。”

里面两个丫鬟一听是二爷的声音,也不问香菱,便忙上前把那门闩下了。

孙绍宗推门进来,见香菱在浴桶里抱着肩膀,一副羞怯怯的小模样,便摆了摆手,道:“这里有我就成,你们两个下去吧。”

两个小丫鬟乖巧的退了出去,又贴心的关好了房门。

香菱这才怯生生问道:“二爷怎得来了?奴如今这身子骨,怕是……怕是不方便……”

“你想到哪去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取过手巾、香胰子等物,嘴里解释道:“你蓉姐姐怕那两个小丫鬟扶不稳你,便让我过来好生伺候着——还有哪儿没搓干净的?让爷给你显一显手艺!”

香菱哪敢当这‘伺候’二字?

忙一叠声的说是已经洗好了。

孙绍宗见她死活不肯开口,便自顾自的上前,将她从头到脚好生搓洗了一遍,又拿浴巾裹弄干净,套上了一件宽松的外袍。

香菱心下正暖的没边儿没沿儿,却又被他拦腰抱起,不由分说的出了厢房,直奔堂屋而去。

“二爷,这……”

“放心吧,院门已经反锁了。”

孙绍宗不由分说,一口气将她抱到了堂屋里间,小心翼翼的放在阮蓉榻上,这才回头跟阮蓉招呼:“既然没有婆子盯着,今儿便让她在你屋里歇着,免得这节骨眼再出什么差池。”

“呸呸呸~!”

阮蓉一连啐了几声,没好气道:“这青天白日的,老爷就不能说些吉利话?”

说着,她便上前摁住了想要起身的香菱,笑道:“行了,在我这儿你还客套什么,尽管在床上歪着便是。”

一旁孙绍宗也自顾自的扒了衣裳,在榻上与香菱六九式的躺了,一边按摩着她那水肿的双腿,一边便将上午在荣国府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的讲了出来。

原本就是一说一笑的事儿。

谁知孙绍宗刚绘声绘色的,讲完了荣国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旁边石榴忽然不忿的插嘴道:“二爷只晓得别人家里的糟心事,却不知咱家……”

“石榴,你这是胡说什么呢?!”

阮蓉立刻喝止了她,又指着外面吩咐道:“去拿两个西瓜冰在井里,等晚上乘凉的时候再捞出来。”

石榴嘟着嘴,不情不愿的便要往外走。

“回来!”

孙绍宗开腔唤回了石榴,又用眼神拦下阮蓉的话头,把石榴招呼到床前好生的盘问了一番。

却原来,上午孙绍宗带着于谦走后,后厨那里便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

发生冲突的双方,分别是香菱屋里的那两个健硕婆子,以及贾迎春房里的大丫鬟司棋。

起因么,也不过就是一碗冰镇酸梅汤罢了。

开始是司棋先在后厨点了一盆酸梅汤,可巧她去外面方便的时候,那两个婆子也到后厨替香菱索要酸梅汤。

因那厨娘一时寻不见司棋,又晓得香菱如今是双身子,在府里的待遇非比寻常,便自作主张,把那酸梅汤给了两个婆子。

谁知两个婆子带着酸梅汤刚要离开,司棋便也匆匆赶了回来,一听说自己点的酸梅汤给了别人,便不依不饶的闹腾起来,又仗着贾迎春的名头,说什么乱了尊卑、坏了体统。

两个婆子初时还想息事宁人,可见她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便也忍不住还起嘴来。

于是这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便闹到了阮蓉面前。

因司棋咬死了‘尊卑、体统’不肯松口,阮蓉又毕竟只是个姨娘,不好跟她据理力争什么,最后只得依着她的意思,把那两个婆子贬了出去。

“二爷您是没瞧见!”

说到这里,石榴愤愤不平的道:“那小蹄子走的时候,眼睛都高到天上去了,莫说是姨娘,怕是连二爷您都没放在眼里呢!”

若说司棋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孙绍宗是决计不信的。

不过这小娘皮,倒真是个能招是惹非的主儿!

偏贾迎春那性子也辖制不住她,再加上她如今也算半个姨娘身份,又晓得一些不能外传的把柄,行事便愈发的‘理直气壮’了。

“老爷。”

见孙绍宗皱眉不语,阮蓉忙宽慰他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又的确占了理,干脆就这么着算了——咱们也没必要为了这些小事,与大太太哪里闹得生分了。”

闹得生分了?

这普天之下,最不可能和贾迎春闹生分的,恐怕就是孙绍宗了。

只是这话他自然不好明言,又沉吟了片刻,便道:“她大约是刚到咱家不久,还有些不太适应——这样吧,赶明儿大哥从军营回来,我请他修书一封,把司棋的父母也要到咱家来,让她们一家人团聚,她也便该消停了。”

这话明着是为司棋好,暗地里却是以家人做把柄,钳制司棋的意思。

另外这样一来,也能免得那司棋日后被惩治时,无牵无挂的铤而走险,出卖孙家兄弟的私密。

阮蓉做了两年管家娘子,那情商也早就锻炼出来了,故而一听便晓得究竟,正待大赞孙绍宗此计甚妙。

谁知却被石榴抢先一步,喜滋滋的道:“对对对!把她的家人弄过来,胡乱支派些下贱差事,看她以后还神气什么!”

“放肆!”

孙绍宗闻言,立刻把脸一沉,疾言厉色的呵斥道:“这事儿也是你能议论的?!去,自己找赵仲基家的领五棍家法!”

那司棋的气焰固然要打压,但石榴近来也跳的欢了,自然也要一并打压。

石榴唬还待分说两句,却早被阮蓉喝了出去。

等石榴出得门去,阮蓉便又道:“老爷放心,等那司棋的父母到了,我便给他们安排些清贵的差事,断不会让她挑出理来。”

这才是治家的正经道理。

攥在手里引而不发的,才能称作是把柄,若一味的只知道报复,日后哪还能有个消停?

第400章 乱局

一夜无话。◢随*梦◢小*.lā

第二天到了刑名司里,约莫花了两个时辰,孙绍宗才将这两日里呈上来的案宗、状纸,以及刑名司内部的各种公文,处置了个七七八八。

这刚准备活动活动筋骨,便又见卫若兰手下的属吏,捧了近几日核查行动的简报,以及十来张通缉令过来。

通缉令自然没的说,都是这次核查出来的人贩子,因此孙绍宗看都不看便一一照准了,又让人转呈到刑部,以便进行全国通缉。

不过……

单凭受害人依靠回忆描述,所绘制出来的通缉令,恐怕未必能有几分准确率,因此也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至于那份核查简报,孙绍宗却是要逐字逐行的仔细甄别——因为卫若兰、仇云飞这对组合,实在是一柄双刃剑。

用好了那叫雷厉风行、事半功倍;若是把持不住,就他们那横行无忌的行事风格,指不定会给刑名司惹来什么麻烦呢。

尤其这次核查蓄奴的行动,本来就触动了各方的利益,更容不得马虎大意。

只是想要细看,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因为这天气委实是太热了!

早上还算好些,可辰时刚过,那温度便开始直线飙升,到了临近响午时,屋子里简直如同蒸笼一般,湿漉漉的黏腻腻的,让人由里到外的躁动不安。

因此没等孙绍宗翻上几页,那汗珠便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用帕子擦都擦不过来。

即便敞开官袍的排扣,拿了折扇上下乱摇,又一连灌进去两碗绿豆汤,也依旧压不住那股黏人的燥意。

这去年刚闹完水灾,莫不是又要闹旱灾了?

实在是热的没法忍受,孙绍宗只得先撇下那简报,喊人提了桶井水,准备凑合着擦一擦身子,稍稍缓解一下这难捱的酷暑,以便继续处置公务。

谁知他刚反锁了房门,正往下扒衣裳呢,就听外面有人‘砰砰砰’的,把房门砸了个山响。

“大人、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

原以为这般莽撞行事的,不是仇云飞就是卫若兰,谁知门外那人一开腔,却竟是林德禄的嗓音。

这厮若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是断不敢过来砸门的。

故而孙绍宗忙又把那官府穿戴整齐,扯开房门放他进来,然后施施然坐回公案后,不急不躁的问:“林知事,你这般慌里慌张的,究竟出了何事?”

林德禄却不急着搭话,先把那房门反锁了,这才做贼似的凑到近前,惶惶不安道:“大人,那用‘陶朱金贝’做局的幕后主使,卑职终于查出来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孙绍宗心下顿时了然,当初虽得了忠顺王的承诺,但他却又担心忠顺王会说一套做一套,因此为了以防万一,他便没让林德禄停止调查。

如今看林德禄这副惶惶不安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查到了忠顺王府头上。

不过……

这岂不是证明,忠顺王确实没有停止炒作‘陶朱金贝’的计划?

如此一来,事情可真就麻烦了!

忠顺王既然已经发了话,孙绍宗再去‘越级上访’,岂不是上赶着要与他正面冲突?

可要不把这事儿禀报朝廷,事后一旦有人,将孙绍宗曾经调查过此事的消息泄露出去,他岂不是要担上知情不报、居心叵测的罪名?

正左右为难,却听林德禄又鬼祟道:“怪不得当日卫通判不同意大人调查此事呢,却原来这事情竟是北静王府搞出来的!”

啥?!

孙绍宗当时就有些蒙圈,这忠顺王做下的骗局,怎得倒被他张冠李戴到北静王身上去了?

不由皱眉道:“你莫不是搞错了?”

林德禄苦着一张脸道:“刚查出这事儿,卑职也生怕是弄错了,因此又仔细查访了几日,发现买通市井无赖散播谣言的,上门唱双簧哄抬物价的,在诗社文会上宣扬此物的,的确都是北静王府的人!”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事,忙补充道:“听说原本还有个大主顾,也是一般的心思,不过最近几日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只剩下北静王府四处卖力吆喝!”

啧~

莫非这骗局,是他们甥舅二人一起做下的?

如今忠顺王想要退缩,北静王却不肯罢休?

可这也不对啊!

忠顺王素来与北静王没什么瓜葛,甚至言谈间还颇有些歹意【惦记人家的长腿王妃】,又怎么会与北静王联手设局?

而且以忠顺王的势力,也压根用不着与人联手……

又或者是,忠顺王晓得此中厉害之后,便干脆甩锅给了北静王,想要看他的笑话?

貌似也不对,自己已经把这事儿的利害关系,向忠顺王统统挑明了,就算真要想坑北静王,忠顺王也该先跟自己通个消息,免得此事外泄才对吧?

否则他坐视北静王把事情搞大,一旦自己这边儿泄露出风声,他岂不也要担上知情不报、居心叵测的罪名?

又或许,是北静王和忠顺王一样,也看上了这‘陶朱金贝’,想要借机敛财?

“大人。”

孙绍宗想的头疼,林德禄却是等的心焦,忍不住又小心翼翼的探问道:“您看这事儿,咱们还管不管了?”

“这个嘛……”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道:“你先查着,莫对外声张便是。”

林德禄先点头应了,随即却迟疑道:“可卫通判那里……”

也是!

自己要调查‘陶朱金贝’的事儿,卫若兰也是晓得的——可问题是,他有没有把这事儿透露给北静王水溶,自己却无从知晓。

如果水溶知道自己企图断了他的财路,会做出什么反应,可就难以预料了……

这事儿闹得!

原本准备怼几个奸商罢了,谁能想到水底下竟是两头大白鲨?!

可现在骑虎难下,再想退缩也早已经晚了。

孙绍宗略一迟疑,便吩咐道:“你现在回去,把查到的所有消息,先言简意赅的记录下来,等散衙之后再随本官去一个地方。”

既然已经骑虎难下,怕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如果方才的推断没有出错:忠顺王并不晓得北静王的行动,而且已经准备放弃这个计划了,那他也应该不会坐视水溶,继续进行这个疯狂的计划。

第401章 五虎战说岳

【迟了点,不过还是要祝大家蛤皮牛爷】

眼见前面到了忠顺王府。

孙绍宗甩蹬下马,牵着缰绳到了西墙根儿,在拴马石环上系了个活扣,回头看时,却见林家的马车静悄悄停在路边,林德禄却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林德禄?林知事?!”

他上前唤了两声,见里面半点反应也没有,便不耐的挑开了车帘,谁知却见林德禄正跪伏在车里,撅着屁股筛糠也似的乱抖。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不等孙绍宗发问,林德禄便哭诉道:“我只是查出了些端倪,万没有要去告发的意思!还请大人看在卑职素日里鞍前马后的份上,饶了卑职这条狗命吧!”

孙绍宗初时还有些莫名奇妙,转念一想,便又是恍然大悟。

忠顺王和北静王乃是甥舅关系,常人又不晓得他们暗藏嫌隙,自然以为忠顺王会包庇外甥——故而一瞧是到了忠顺王府门外,林德禄就吓的慌了手脚。

孙绍宗心下有些无语,当着车夫的面,又不好仔细解释,再说看他软蛋模样,进去了八成也是个扯后腿的猪队友。

于是干脆一伸手,吩咐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把整理出来的证据交给本官,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林德禄如蒙大赦,忙从袖筒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正待双手奉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手又往回一缩,迟迟不肯递将过来。

孙绍宗立刻窥破了他的心思,没好气的呵斥道:“蠢材,这些又不是原件!便是毁了它,又有什么鸟用?!”

林德禄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算孙绍宗想要毁灭物证,也该先把衙门里那些卷宗文案毁掉。

于是他忙又把那小册子,双手送到了孙绍宗面前,赔笑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怎敢……”

孙绍宗实在懒得听他遮掩,劈手夺过那小册子,便昂首阔步的到了王府门前。

毕竟是来过几次的,勉强也算是熟面孔,因此不等孙绍宗通名报姓,便早有人迎出来问其来意。

待听说孙绍宗有要事必需面禀王爷,那家丁便将他请到了偏厅候着,然后逐层的通报了上去。

足足又等了两刻钟,才有王府管事进来,引着孙绍宗向后院行去——这次却不是那酒池肉林的所在,而是一所更为宽敞的院落。

远远的,孙绍宗便听见锣鼓声锵锵入耳,再离得近了,又听得有人哇哇暴叫:“好个岳飞,且吃俺张翼德一矛!”

“刘备,若论战场冲杀,你如何是我铁枪杨再兴的对手!”

“岳云休走!”

“赵子龙……”

这都什么鬼?

刘备率领蜀国五虎将大战评书版岳家军?

这年头貌似还没有‘关公战秦琼’的说法吧?

孙绍宗只听的一脑袋浆糊,随着那管事又往前行了几步,隐约便已经能瞧见那戏台上景致。

他因心下好奇,便伸长脖子张望了几眼,谁知这一瞧,却瞧了个目瞪口呆。

却原来那戏台上,十来个戏子皆是浓妆重彩、头戴簪缨,手里拎着兵刃、脚上踩着马靴,偏那身上却是白花花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远远望去,就像是有十几条花脸肉虫,正闹喳喳的搅弄在一处!

这景致……

比起那日的酒池肉林,真称得上是天地之别!

这远远的就先闹了一肚子恶心,等到了近前,又见忠顺王赤条条躺在榻上,身上毛毯也似的裹着个男人。

孙绍宗也没敢细看,离着五六步远就忙躬身道:“下官孙绍宗,见过王爷。”

“嗯。”

忠顺王目光锁在戏台上,瞧也不瞧孙绍宗一眼,含糊不清的应了声,忽然抬手在怀中男人臀上‘啪啪啪’连抽了几下,口中叫道:“好~唱的好!”

好别致的鼓掌方式……

他既然是在看戏,孙绍宗便也不好擅自挑起话头,只得弓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准备等台上那出‘大戏’告一段落,或者忠顺王失了兴致再做禀报。

话说台上那十几条肉虫,也不知究竟在演些什么鬼东西,一个个吱哇乱叫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亏忠顺王还能看的津津有味。

正这般想着,孙绍宗忽觉额头一凉,似乎落上了什么黏腻腻的东西。

莫不是鸟屎?!

孙绍宗心下这个腻歪,眼瞧着忠顺王没有注意自己,便悄悄取了帕子,飞快的在额头揩了一把,刚准备把那帕子重新塞回袖袋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于是小心翼翼的在掌心里摊开了打量,却只见那帕子中央,正黏着一抹刺目的红色!

是血?!

孙绍宗悚然一惊,抬头再次向戏台上望去,这一次,才当真瞧出了些门道。

只见台上十二个赤条条的戏子,正两两一组捉对厮杀,那动作虽还带了表演的性质,但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半分收敛!

即便兵器都是木质的,这抡圆了一刀拍上去,或者被当心捅上一枪,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也不知他们已经这样‘唱’了多久,远看是十二条肉虫,近看时,那身上却已是伤痕累累,几乎瞧不见几块好肉!

啧~

这与其说是在唱戏,不如说是在玩儿命啊!

啪啪啪~

孙绍宗正侧目以对,忽听忠顺王又是几下‘鼓臀’,这次却不是喊好,而是有些不悦的道:“战阵上厮杀了这许久,也该见个胜负了吧?”

台上那十二个戏子闻言,齐齐打了个寒颤,再动起手来,却又比方才惨烈了几分!

咔嚓~

只见‘关羽’抽了个空档,一刀劈在‘高庞’头上,那青龙偃月刀应声而断,‘高庞’头上亦是血流如注,晃了几晃,噗通一声仰面栽倒!

只是‘关羽’失了兵刃,却也被一旁的‘杨再兴’瞧出了破绽,上前虚晃一枪,趁其狼狈躲闪的时候,脚下飞起一脚,又将‘关羽’踹翻在地。

他追上去正待当胸补上一枪,谁知这‘关羽’果真是勇悍,竟不闪不避,反将那半截刀柄往‘杨再兴’胯间一撩!

“啊~!”

“呃~!”

两声惨叫几乎是同时响起,‘杨再兴’捂着跨在台上乱跳,又被‘张飞’一脚踹到了台下,虾米似的蠕动了半天,却再也没能爬将起来。

‘关羽’虽然也断了条肋骨,暂时失去了战斗能力,但那他一换二的悍勇,还是打破了台上的僵局。

‘刘备’方以多打少,不多时,便将‘岳飞’等人挨个撂倒。

孙绍宗也是直到此时,才算堪堪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几个戏子在台上闹出人命来,若是那样,他身为顺天府治中,可就要左右为难了!

啪~

忠顺王一巴掌拍在臀上,扬声道:“看赏!”

后台立刻应声转出个人来,却正是王府长史周谟,他手里托着个红托盘,笑吟吟的到了台上,手一歪,那托盘里六根明晃晃的金条,便滚落到了地上。

那‘关羽’正巧就在附近躺着,眼见这亮闪闪的物件在地上乱滚,下意识的伸手按住了一根,却还不等攥个结实,就又被周谟连手带金条一脚踩住,冷笑道:“怎么?府里的规矩都忘了!”

那‘关羽’被他阴森的目光一打量,便觉得浑身寒颤,也顾不得胸前剧痛难当,忙爬起来跪倒在地,以手掴面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他这里抽的啪啪作响,‘刘备’等人却看都不敢看上一眼,慌忙对着忠顺王五体投地,抑扬顿挫的唱道:“奴才们谢王爷的赏!”

等到王爷将下巴一挑,周谟才抬起脚来,呵斥道:“还不赶紧拿了金子,滚到后台去!”

‘刘备’等人拿了金子便待起身离开,谁知那周谟却又在‘关羽’身上踹了一脚,骂道:“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滚进去!”

‘关羽’听了这话,忽然间福灵心至,忙团成一团,拼了命的滚进了后台。

‘刘备’等人自然也都是有样学样。

等这获胜的六人滚走之后,周谟又在台上大手一挥,四下里便涌出十几个王府侍卫,将那扮演说岳英雄的六人,拖死狗似的拉出了院子。

瞧他们那哀默大于心死的模样,显然他们被赶出的,还不仅是这座小院而已!

忠顺王这时,才将目光挪到了孙绍宗身上,用一贯慵懒的语气问道:“怎么着?前几日才给本王讲了一通大道理,这又来给本王上课了?”

“下官不敢!”

孙绍宗忙躬身道:“实是孙某麾下的林知事,偶然间得了些‘陶朱金贝’的消息,因那消息实在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下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好再来登门叨扰王爷了。”

说着,他便将林德禄查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又从袖袋里取出那本小册子,双手托举过头顶。

而忠顺王听说,如今是北静王府在哄抬‘陶朱金贝’的价格,那脸色也不由数变,又默然了半晌,这才一巴掌拍在怀中男子臀上,吩咐道:“去,把那册子给本王取过来。”

之前他无论如何拍打,怀中男子都没有一丝的反应。

但如今一听这吩咐,那男子却是剧烈的颤抖起来,缓缓从忠顺王怀中起身,肩膀上似是扛着千斤重担,脖子更是僵硬的一塌糊涂,乃至于扭了许久,才堪堪转过身来,赤着脚下了软塌,一步缓似一步的挪到孙绍宗面前。

当伸手接过那小册子之后,发现孙绍宗始终也没有抬起头来,他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正准备转身逃回软塌,却忽听周谟阴阳怪气的道:“你不是一直挺担心好朋友的伤势么?怎得如今当着孙大人的面,却连问也不问一声?”

男子脚下一顿,怨毒的扫了周谟一眼,回头见忠顺王面上并无半分表情,也只得嗫嚅道:“孙大人,却不知宝二爷伤势如何?”

果然是他!

听到这声音,孙绍宗心下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却原来这被忠顺王又当毛毯、又当肉鼓用的男人,正是平日里笑傲王侯的蒋玉菡!

虽早就知道他是忠顺王的男宠,但骤然间撞见这一幕,彼此还是尴尬的一塌糊涂。

尤其方才那场‘武戏’,明着是将戏子们优胜劣淘,实则那一刀一枪,都像是打在蒋玉菡脸上、戳在心窝一般!

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真不想这时候,与他有什么交流。

可既然蒋玉菡主动问起,他也只能以实相告道:“宝兄弟虽然重重的挨了十几板子,好在却没有伤及根本,想必好生将养上半月就能痊愈了。”

“唉~”

蒋玉菡幽幽的叹了一声:“都是我这卑污之人连累了他,还请孙大人再见到他时,替我告一声罪,就说蒋……就说‘琪官’实不该高攀,日后也无颜再见。”

啧~

这是要跟贾宝玉断‘交’啊!

这对贾宝玉乃至贾府而言,实在是双重的利好消息。

孙绍宗自然是毫不犹的应下了。

蒋玉菡这才将那小册子,亲手呈送到了忠顺王手中,又乖巧的爬到了榻上,比女人还女人的依偎了上去。

忠顺王拿着那册子只粗略翻了翻,便面无表情的道:“行了,这事儿本王理会了,你回去叮嘱下面莫要声张,约莫过个十天半月的,也就该见分晓了。”

听这意思,忠顺王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孙绍宗又琢磨着若只是十天半月的,形势也未必会坏到哪去,便忙识趣的躬身告退。

“王爷!”

孙绍宗刚出了院子,周谟便从戏台上下来,不忿的道:“这姓孙的分明是信不过您,仍派了人去调查,若非如此,他又怎会……”

忠顺王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头,混不在意的道:“只要他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在做事,即便是信不过本王,又算得了什么?”

周谟心下仍有不甘,但见忠顺王似乎对孙绍宗另眼相看,也就不敢再进什么谗言了。

却见忠顺王又把那小册子晃了晃:“再者说,他这分明是给咱们送了财路来,又能顺便教训那水溶一番,我赏他还来不及呢,如何会怪他?”

周谟疑惑道:“王爷的意思是?”

忠顺王嘿嘿笑道:“你不是总觉得那些‘陶朱金贝’堆在库里,实在是心疼的紧么?如今那水溶正在囤积居奇,咱们何不……”

第402章 孙府的日常【续】

却说孙绍宗从王府出来,刚下了台阶,便见左侧石狮子脚下,正蜷缩着个赤条条的身形。

那些打输了的戏子,果然是被赶出了王府!

其余几人应该已经都散去了,剩下的这个人事不省的,八成是被那关羽一刀劈晕的‘高宠’。

啧~

看来这支‘岳家军’内部,也不怎么团结来着,连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都能弃如敝履一般。

孙绍宗略打量了那戏子几眼,心下略一犹豫,便径自到了林德禄车前,打算吩咐林德禄将其送去医馆诊治——虽说眼下正值盛夏,这般露宿街头也未必会如何,可万一要是因此而伤势恶化,干脆倒毙在王府门前,怕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谁知他到了车前,正待开口招呼,却见林德禄从对面某个偏僻的小巷里钻了出来,一边飞奔过来,一边扬声道:“大人,卑职在此、卑职在此!”

将到近前,他又整理着衣襟下摆,讪讪的解释道:“卑职方才实在寻不到茅厕,也只好在那巷子里‘不恭’了一回。”

呵呵~

这厮的衣襟明明十分整齐,偏要在自己面前胡乱整理,‘心虚’二字怕是不问可知。

不过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孙绍宗也懒得揭破他那点儿小心思,回头一指那人事不省的‘高宠’,吩咐林德禄送去附近的医馆医治,便自顾自去西墙根儿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路无话。

到家已是华灯初上,孙绍宗把坐骑丢给门房打理,正准备去后院瞧瞧便宜大哥是否在家,忽见前厅里灯火通明,隐约又有些吆五喝六的动静。

他这才猛然间想起,今儿晚上原本说好要替程日兴、刘全等人送行的。

忙紧赶几步到了客厅之中,就见里面摆着两张餐桌,一张熙熙攘攘坐了十来个人,一张却只有便宜大哥与程日兴对饮——虽是送别宴,到底也还是尊卑不同。

眼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众人忙都起身见礼,只便宜大哥稳如泰山一般,招呼道:“二郎怎么这般时候才回来?来来来,快来陪程知县饮上几杯!”

听得‘程知县’三字,程日兴直喜的面红耳赤,嘴里却连道不敢当。

孙绍祖立刻有佯嗔道:“怎得?我和二郎出面保你,区区知县难道还能有什么波澜不成?这‘程知县’早叫晚叫还不是一样的?”

下面刘全、孙禧等人,也都起哄的叫起了‘程知县’,只把程日兴美的晕头转向,满口的谦虚之言,那嘴巴却是无论如何也合不拢了。

看样子只要有大哥在,自己即便错过了这场欢送宴,拉拢人心效果也不会差到哪去。

这般想着,孙绍宗也凑趣的上前,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高高擎起道:“来,大伙儿一起为程知县贺!”

“为程知县贺!”

下面都是孙家的家仆,自然都是轰然应诺。

程日兴激动的手脚乱颤,好不容易饮了一杯,便泪眼婆娑的躬身施礼道:“学生此去江南,定不负二位大人所托!”

此后自是宾主尽欢。

等到酒酣人散,又让人收拾了残局,兄弟二人便各自捧了醒酒汤,坐到了当中那副松鹤延年图下面。

孙绍宗将浮在碗里的姜丝吹开,小心吸溜儿了两口,只觉得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胃里,额头也沁出些汗来,这才状似不经意的开腔道:“大哥,咱们府里一下子去了这么些人,是不是该补几个进来?”

“补几个进来?”

孙绍祖却不喜那醒酒汤的滋味,皱着眉头半响也没下嘴,听孙绍宗挑起话头,便顺势搁在了茶几上,沉吟道:“若在平时也倒罢了,可你们衙门里不是正在查检各府蓄养的奴婢数目么?此时咱家添丁进口,怕是有些不妥当吧?”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我这几日也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去年买来的小丫鬟,选那长歪了的撵出去几个,或者干脆发卖到青楼,也免得落人口实。”

啧~

之前孙绍宗还在感慨,忠顺王压根不拿奴仆当人看,随意的糟践人命,可眼下看来,便宜大哥怕也是未遑多让。

那些十一二岁的小丫鬟,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如何能因为长的不如预期,就要买到青楼里去?

于是他忙道:“这倒不必,左右咱们买的那些,都是有正经文契的,也不至于犯了上面的忌讳——若是哥哥真有意要淘汰几个,不如拿去与荣国府交换,换几个得力的男仆回来,也好填补刘全等人的空缺。”

“换?这怎么换?”

“换旁人自然没有借口,但司棋、绣橘几个的父母家人,却都有正经理由——那些都是荣国府里调教好了的,岂不强过那些不知根底的?”

顿了顿,孙绍宗又压低声音道:“何况把她们两个的家人接过来,好歹算是个制衡的手段,也免得她们胡乱漏了风声。”

最后这话,却是立刻打动了孙绍祖,于是他当即拍板决定,明天先选丑择婢,然后再去与贾赦商量互换奴婢一事。

定下此事,孙绍宗又把那‘陶朱金贝’的事情,简单与便宜大哥说了。

便宜大哥对此却是颇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孙绍宗不该多管闲事,为了些贪心不足的泥腿子,平白卷入两家王府的争端之中。

不过他到底是‘弟控’一枚,并未因此埋怨什么,反而宽慰孙绍宗道:“虽说是有些自找麻烦,但只要忠顺王肯把这事捅到陛下那里,对你日后升迁倒也不无裨益。”

这之后,孙绍祖又说了些在神机营里的见闻,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直聊到三更时分才算罢休。

眼见天色实在不早了,孙绍宗第二天也还要点卯,兄弟二人也就并肩出了客厅。

等到了外书房附近,正准备彼此别过呢,却又听孙绍祖正色道:“对了,哥哥听说你最近要添一房小妾?这固然是好事一桩,可你也万不能喜新厌旧啊。”

不能喜新厌旧?

这话从便宜大哥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扭的紧。

不过孙绍宗转念一想,就明白他这‘旧’怕是专指的贾迎春一人,便无语道:“哥哥放心,我昨儿不是才在‘外书房’里过夜了么?又怎么会喜新厌旧呢?”

“那就好、那就好。”

孙绍祖这才满意的道:“等你纳妾那日,咱兄弟两个再好生喝上几杯!”

兄弟二人这才彼此别过,各自回了院里安歇。

不提便宜大哥同那些侍妾们如何胡天胡帝,直到天明鸡叫才算罢休。

却说孙绍宗到了后院,眼见院里黑漆漆的,只有客厅里亮着一盏值夜用的长明灯,便悄默声的喊出当值的大丫鬟芙蓉,用灯笼上上下下驱了邪气。

因不想吵醒阮蓉,孙绍宗原本琢磨着,干脆就在外间榻上凑合一晚上得了。

谁知刚闹出些动静,便听阮蓉在里间扬声探问:“芙蓉,可是老爷回来了?”

孙绍宗这才挑帘子进去,见她已然披衣坐了起来,就喊芙蓉进来点了灯笼,奇道:“怎得到了这般时候,你都还没睡踏实,莫不是心里有事?”

“也没什么。”

阮蓉摇了摇头,却又幽幽叹道:“眼见便是我爹的生日了,这许久也没个消息传过来,实在是……”

也是,这大半年了,都不见茜香国有消息传回来,连孙绍宗派去送信的家奴,也是一去不复返——孙绍宗也曾琢磨过,会不会是阮良顺那里出了什么差池。

不过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对阮蓉明言,因此他在床上与阮蓉并肩坐下,揽着她那纤腰柔声道:“我估摸着,兴许是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天灾人祸——不如明儿你再修书一封,我谴人重新送去茜香国,正好也能和程日兴他们一起南下。”

“这……这是不是太麻烦……”

“哪有什么麻烦的。”

孙绍宗道:“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这些仆人,不就是为了使唤么?”

“那我这便修书一封!”

阮蓉这才欣喜的起身,因天气炎热,干脆也懒得穿衣裳,只披着件小衣,赤着两条欺霜赛雪的长腿,到那桌前翻出了笔墨纸砚。

眼瞧着她肉隐肉现的伏案书写,又将个臀儿高高翘起,孙绍宗心下不由生出许多燥意,凑过去将爪子搭在上面,嘿笑道:“你可要在信里好生跟岳父提一提,咱们是何等的恩爱,免得他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感觉到那爪子不安分的游曳,阮蓉忙侧身避开,讪讪道:“老爷怕是要忍一忍了,妾身今儿有些不方便。”

得~

这刚起了兴致,就撞见免战牌了!

孙绍宗垂头丧气的回到床上,正准备喊芙蓉进来伺候着梳洗一番,却听阮蓉又道:“老爷先养精蓄锐,过了明儿差人把那尤二姐接来府上,您在龙马精神也不为迟。”

她终于主动提及这事儿了,看来家书还真是没白写!

孙绍宗心下暗喜,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道:“什么早一日晚一日的,一切凭你做主便是。”

“呸~”

阮蓉啐了一口,哂道:“这许久没提此事,老爷心里怕是早埋怨上我了吧?”

说着,又从抽屉里翻出个几封书信,丢到孙绍宗怀里,道:“这是那尤二姐送来的,老爷且仔细瞧瞧,我到底是不是那专会拈酸吃醋,半点儿容不得人的!”

孙绍宗接过来,在灯下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却原来自从望江楼相聚之后,阮蓉便一直在帮尤二姐布置新房,又把香菱母亲那小院改了样式,也免得她们互相起了干戈。

尤二姐在信里更是大赞阮蓉,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极是亲热。

孙绍宗看罢,不由对阮蓉愈发疼爱,于是又不管不顾的痴缠上去,待阮蓉以免战牌相拒时,便腆着脸求些纤手弄梭、啖精竭炙的把戏……

第403章 乞丐保甲制

苦闷了一个多月,终于又下雨了!

莫说靠天吃饭的农民喜不自胜,便连顺天府里官吏们,瞧着也都比往日欢脱了几分。

只孙绍宗因昨儿与阮蓉折腾到了后半夜,到了衙门里便有些萎靡不振。

好在昨儿已经把公务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孙绍宗便干脆在廊下支起一把逍遥椅,边聆听雨声、边闭目养神。

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徘徊,却听有人踩着水花匆匆到了廊下,在自己身边徘徊半响,又进了厅里与孙承业说话。

不多时,那人便又踩着水花匆匆去了。

“怎么。”

送走那人之后,孙承业也到了廊下,刚待开口呼唤,就听孙绍宗懒洋洋的问道:“韩府尹遣了人来,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还是又要开会了?”

却原来他方才,也早眯着眼睛瞧见来人是谁,只是懒得理睬对方罢了。

孙承业忙道:“还是‘核查蓄奴’的事儿,如今城中的商贾,已经大致筛了一遍,接下来便要轮到官宦人家了——所以府尹大人希望先总结一下经验教训、议论议论功过得失,看看可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说到底,还是怕下面不知轻重,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显贵。

不过这倒也正好,经过这一轮排查,孙绍宗也的确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教训,准备先在内部讨论一下,然后再上奏朝廷。

于是他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拦腰,又吩咐孙承业取出了蓑衣,便自顾自朝着内堂行去。

谁知道了内堂,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个小吏抄手在立在门后。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那小吏忙躬身道:“好叫治中大人知晓,因贾府丞嫌这屋里闷热,空废了这场好雨,便改在后院凉亭里议事了。”

啧~

这倒真是随意的紧。

孙绍宗无奈,只好又折了回去。

半路上同卫若兰撞了个正着,便领着他一起赶赴后院。

路上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眼见到了凉亭左近,卫若兰这才忽然问了句:“孙治中,前日你提及的‘陶朱金贝’一事,如今可有什么进展?”

这冷不丁一问,还真白孙绍宗给难住了。

即便忠顺王没有交代,孙绍宗也不会傻到把消息透露给卫若兰。

可卫若兰又是刑名司里的二把手,若是胡乱敷衍,他回去只消稍加对照,就不难瞧出破绽。

略一犹豫,孙绍宗便装作为难的道:“倒是查出了些眉目,只是……”

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偷眼打量卫若兰,嘴里又吞吞吐吐道:“只是如今还未能查个清楚明白,又或许的确是我杞人忧天了。”

“是么?”

听孙绍宗这般回答,卫若兰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不知是玩味还是鄙夷的笑容,道:“哪还真是可惜了呢。”

可惜?

这厮是希望自己和北静王正面对上,好捡个便宜呢,还是有其它的想法?

孙绍宗心下揣度着,但毕竟是心有顾忌,所以也不好追问什么,便与卫若兰各怀鬼胎的,到了那凉亭之中。

见他二人赶到,贾雨村便哈哈一笑道:“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巧这青梅酒刚刚煮好,孙治中与卫通判便到了。”

青梅煮酒?

这文化人就爱搞点小资情调。

孙绍宗、卫若兰脱掉蓑衣,又与众人见礼之后,便也分别落座——因是个六角亭,三个堂官、三个通判各自据一角,倒也颇为和谐。

唯有那陈志创待遇差了些,不好与众位上司齐平,只能搬来个小马扎,坐在那铜炉左近,美其名曰替众人煮酒,实际上热的跟三孙子仿佛。

等到各自分了一杯热腾腾的青梅酒,又装模作样的饮了一轮【其实烫的根本喝不下去】,韩安邦这才扯到了正题。

“诸位大人。”

就听他朗声道:“经过这些时日阖府上下的通力合作,城中商贾之家蓄奴的情况,已经大致排查清楚了。”

“不过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故而本府特地召集大家,先议一议之前的得失,看看可还有什么可以借鉴,需要改进的地方。”

孙绍宗捧着杯青梅酒,靠在围栏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等到韩安发言结束之后,却是立刻接口道:“其实这次能提前完成对商贾的排查,多亏了卫通判兢兢业业勤勉办差。”

卫若兰听他夸赞自己,正待谦虚几句,谁知孙绍宗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先是‘神仙散’一案,紧接着又是核查蓄奴,卫通判也实在是辛苦至极,实不宜再继续奔波劳碌。”

卫若兰面色顿时往下一沉,正想反驳这卸磨杀驴的言辞,谁知韩安邦、贾雨村、傅试、赵立本等人,却不约而同的点头称是,表示合该让卫若兰好生休养生息一番。

如此一来,卫若兰退居幕后便成了定局,再分辨也是无用,只把他恼的额头青筋直跳,却又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变成了众矢之的!

其实这些日子里,卫、仇二人那雷厉风行的效率,固然令人侧目,但那横行无忌的行事风格,却更是唬的众人心头乱跳。

如今眼见就要查到各级官吏身上,正是需要稳重的时候,大家伙如何还敢让他们放手施为?

孙绍宗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主动提及此事,让卫若兰又不大不小的吃了个暗亏。

却说孙绍宗头一个提议,几乎是全票通过之后,他却又从袖袋中,取出几页薄纸来,抖开了道:“另外,经过这些日子的排查,下官发现那些被拐卖的奴婢,竟有三成是被乞丐、或者打扮成乞丐的歹人掳来的。”

“有鉴于此,下官又简单统计了一下,历年来城中乞丐犯下各种案件,发现其比例一直呈逐年上升的趋势,而且团伙作案的几率,远超一般的普通百姓。”

“因此下官准备上奏朝廷,在咱们顺天府试行乞丐保甲制。”

“乞丐保甲制?”

韩安邦闻言便皱起了眉头,质疑道:“先不说此事与蓄奴核查无关,单凭乞丐们居无定所这一条,怕就不方便实行保甲吧?”

所谓保甲制,其实是一种连坐制度,由官府出面把民间百姓编成人数不等的保甲,一旦其中有人获罪,整个保甲都要受到牵连。

因此为了不被同保甲的人连累,民众便会自发的进行互相监督。

不过那都是左邻右舍之间,才好做到的事情,而像乞丐这样流动性极强的人群,似乎并不适合进行这种操作。

“府尹大人有所不知。”

孙绍宗摇头道:“如今城中四处游荡的乞丐,虽也有不少,但更多的乞丐却是固定在某个范围内乞讨,甚至还出现了剥削其它乞丐的丐头。”

“此辈本就好逸恶劳,如今又已经结成团伙,若不尽快将其纳入官府管辖,久而久之必然为祸。”

“故而下官希望,将在固定街道乞讨的乞丐编成保甲,由官府出面指定保长、甲长,再给他们划定好各自的片区,若是片区内有乞丐为祸,无论是否该保甲所为,都将其一并责罚。”

这等于将官府的责任,分摊了一部分给乞丐们,若换成是一般的良民,这么做未免有些过于严苛。

但这年头的乞丐,本就是受到官府民众歧视的存在——既然能减少官府的责任,又不需要花费什么开销,还有谁会在意乞丐们冤不冤枉?

故而众人又各自询问了一些细节,譬如:老弱病残是否该受到一定的赦免优待,又或者歹人冒充乞丐为祸,又该如何分辨等等。

见孙绍宗皆是对答如流,显然已是斟酌良久,众人便都表示了支持的态度。

贾雨村更是顺势提议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在孙治中这份奏折上联署姓名,也好引得朝廷重视。”

说着,他又躬身向孙绍宗施了一礼,半真半假的顽笑道:“若是因贤弟这主意,那些乞丐们不堪忍受,纷纷自力更生起来,这份教化之功,为兄可就却之不恭了。”

这一声‘贤弟’、一声‘为兄’,便惹得韩安邦脸色黑了几分——孙绍宗心下不由暗自纳罕,莫非韩安邦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己快要被贬到外地去了?

第404章 讨喜

天蒙蒙亮。

洪九蹲在山西巷附近的河沟里,也不管那流经千家万户的溪水脏是不脏,伸着胳膊用破瓦罐舀了一瓢又一瓢,从头到脚是好一番搓洗。

直搓的皮都快破了,又映着碧绿的溪水,将满头的乱发归拢整齐,自觉已经人模狗样了,他这才满意的挺直了腰板。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满意了而已,事实上那一身邋遢的破衣烂衫,即便是再怎么搓洗,也脱不开‘乞丐’的身份。

没错,洪九是一个乞丐,而且是一个‘名丐’——山西巷附近最有名的乞丐之一。

他之所以能成为‘名丐’,是因为明明比旁人还要懒散些,偏靠着那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总能有不错的收成,活的也比别人滋润百倍。

“九哥、九哥!”

就在此时,两个小乞丐飞也似的奔了过来,未等赶到近前,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便托起怀里盖着木板的破碗,得意洋洋道:“九哥,你听听这嗓子,妥妥的喜庆!”

“逮着了?!”

洪九闻言的也是喜不自胜,大踏步迎上二人,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破碗,倒像是在打量什么聚宝盆似的。

“那当然!兄弟我出手,还能有个跑儿?

那小乞丐嘴里炫耀着,小心翼翼的掀开了条缝隙,就见一只喜鹊从那碗里探出头来,‘渣渣、渣渣’的叫个没完。

“有它就齐活儿了!”

洪九哈哈一笑,伸手将那喜鹊从碗里抓了出来,又用草绳拴好了拢在怀里,扬手招呼道:“走着,九哥领你们讨喜去!”

“讨喜去喽~!”

两个小乞丐皆是欢呼雀跃,跟着洪九穿街过巷,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前。

洪九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将怀里那花喜鹊摸了出来,抚弄着翎羽,口中念念有词的道:“好伙计,今儿你可要好生卖卖力气,否则九哥若是讨不到喜钱,就只能拿你打牙祭了。”

说话间,两个小乞丐已然并肩蹲在了墙角,洪九也不客气,踩着他们的肩膀爬到了墙头,把喜鹊放在墙上,又把拴着喜鹊的草绳压在了瓦片底下。

布置好这机关,他又趴在墙头向里张望了几眼,见里间屋的窗户上,果然贴着几张红双喜,便喜滋滋的跳了下来,嘿嘿笑道:“二子,真有你小子的,果然是今儿迎娶!”

那二子揉着肩膀,得意洋洋的显摆着:“那可不,我亲耳听这家老妈子说的,还能有假?!”

旁边的小乞丐也争着表功道:“你这算什么?要不是我先发现这家藏了两个漂亮姐儿,又有大官人三不五时的找上门,你会专门过来探听消息?”

“可你当时非说是‘外宅’来着,若不是我探听明白,那姐儿是要被迎娶的小妾,岂不错过了……”

“好了!”

眼见两人争吵起来,洪九有些不耐的呵斥道:“这喜鹊不见叫上一声,倒是你们两个渣渣渣的闹个没完!”

两个小乞丐,这才连忙收住了话头。

却说又过了半晌,就听那墙头‘渣渣’几声,嗓音急促又响亮。

洪九眼睛也跟着一亮,忙打手势让两个小乞丐避到一旁,然后从怀里摸出副竹板来,又等那喜鹊闹喳喳的叫了几声,便凑到门前‘呱唧呱唧’的打着竹板,唱起了莲花落:

“我这竹板一打哗啦啦,把个积善之家夸一夸,要说这家不简单,早有喜鹊叫喳喳,这喜鹊一张口,好事儿准定有!”

他这里唱的抑扬顿挫,里面有婆子听见动静,就把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头张望,却见外面站着个面容白净的叫花子,不由奇道:“你这花子真是好不晓事,哪有天不亮就来讨饭的?”

洪九将肩膀往下一垮,满面堆笑斜肩谄媚的唱道:“喜鹊枝头叫喳喳,定是贵人要发家,发家宜早不宜迟,道喜更要赶个早!”

今儿原本就是这家大喜的日子,洪九又是满口的吉利话,那婆子倒也不好硬赶他走,正琢磨着要不要施舍些剩菜剩饭,忽听里面有人问到:“吴妈,是谁来了?”

那吴妈忙恭声道:“太太,是个讨饭花子,说是听见咱家有喜鹊叫,上赶着要给咱家贺喜呢。”

说话间,里面便出来个打扮齐整的中年妇人,诧异的打量了洪九几眼,还不等开口,那洪九又喜气洋洋的唱了起来:“眼瞧这房门左右分,里面走出个有福的人儿,天庭满,福寿延年不到头;地阁圆,富贵荣华享不完、享不完!”

那太太听个他这般嘴甜,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上今儿如愿以偿,终于把女儿嫁到了富贵人家,于是便破天荒的回屋里,取了二两多碎银子,丢给洪九道:“冲这几句吉利话,赏你了!”

洪九将那银子接在手里,不由的喜笑颜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脆声道:“谢太太赏!您要是去做生意,指定金银满仓;您要是嫁娶儿女,指定添丁进口!”

后面那话,却又对了这家太太的心思,因而便笑道:“真是好一张甜嘴——吴妈,把咱家昨儿剩下的那半锅鸡汤也赏了他,再给他几个白面馒头!”

说着,就自顾自的回了院里。

“谢太太赏、谢太太赏!”

洪九欢喜的磕了两个响头,巴巴的捧着破陶罐,等那婆子施舍了半锅鸡汤,并几个点着朱砂的大白馒头,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九哥,这回咱们可真是发了!”

待那吴妈也回了院里,两个小乞丐便喜洋洋的凑到了近前,双眼放光的盯着那一陶罐鸡汤,口水止不住的往下淌。

“瞧你们俩那出息!”

洪九一瞪眼,意气风发的扬手道:“走,回庙里,喊妞儿把这鸡汤热一热,咱们也开开荤!”

两个小乞丐欢叫一声,正待簇拥着洪九离开,那洪九却忽又止住了脚步,回头望着那墙角,道:“先等等,那雀儿既然帮了咱们,咱们可不能不……”

“洪九!”

还未等洪九把话说完,斜下里突然有人冷喝了一声,洪九循声望去,却见前面弄堂里,忽然闪出了四个乞丐,为首一人膀大腰圆又领着只木棒,偏少了半只左耳。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山西巷左近,最有势力的乞丐头聋老大!

倒霉!

怎得偏偏被这厮给堵上了?!

洪九心下暗骂晦气,一面偷偷冲两个小乞丐使着眼色,一面却笑的极是畅快:“哎呦喂,这不是聋老大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说着,似是要迎上去,却领着两个小乞丐转身就跑!

只是刚跑了两步,洪九就发现还有五个乞丐,正虎视眈眈的拦在后面。

眼见遇到了前后夹击,洪九便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干脆又转回头来,光棍的把那鸡汤馒头往前一送,扬声道:“聋老大,我洪九今儿认栽了,东西您拿走,算兄弟我孝敬您的!”

那聋老大冷笑一声,不屑道:“少特娘跟老子打马虎眼,你当我没瞧见那银子是怎得?”

顿了顿,他又冷笑道:“不够老子今儿找你,也不是为了什么银子,而是要给你立立规矩,让你知道知道,这山西巷到底是谁的天下!”

说着,把手里的棒槌一扬,道:“兄弟们,给这孙子点儿颜色看看!”

这一声令下,九个乞丐立刻两下里包夹,把洪九三人围在了当中,但见棍棒如雨、鸡汤乱飞、又有几个白面馒头在地上来回乱滚……

那洪九虽然嘴皮子利索心眼儿活泛,身子骨却是出了名的单薄,一对一尚且不是对手,何况对方还以多欺少?

转眼便被打的倒地不起,他却硬是护着那两个小乞丐,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行了!”

聋老大眼瞧也打的差不多了,便喊停了手下,又猫腰从洪九怀里搜走了碎银子,这才得意洋洋的道:“孙贼儿~爷今儿便教你个乖,以后讨到银钱,记得给你聋爷送来——爷我也不全要你的,二八开就成!”

说着,又踩住洪九的脊梁,低头冷笑道:“若是你不想给爷上供,那倒也没什么,左右爷查到一次,就砸断你一根手指,等到十根手指都砸断了,就废了你这专会偷腥的狗爪子!”

说完之后,眼见龙九头破血流的趴在两个小乞丐身上,仍是一声不吭,聋老大不由又恼了。

使了个眼色,立刻有手下上前,把洪九的左手固定在地上。

聋老大擎起手里的棒槌,狞笑道:“今儿就算你小子头一次坏了规矩,爷先给你留个记号、长长记性!”

两个小乞丐早吓的哭了起来,尖声哀求道:“聋老大开恩,就饶了我们九哥这一回吧!”

“呸~!”

聋老大不屑的在洪九身上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道:“他是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也敢叫什么九哥?!就冲这,我也非给他留个记号!”

说着,把那棍棒抡圆了,便要砸在洪九的尾指上!

哗啦~

就在此时,那吴妈忽然推门出来,眼见外面一片狼藉,洪九又被人按在地上,连忙叫道:“干什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快把那人松开!”

若是换成一般乞丐,被人如此呵斥,心下怕是早就怯了。

谁知那聋老大却是嚣张的紧,竟转头用棍棒指着吴妈喝骂道:“老虔婆,是谁家裤裆没拴严实,把你个老东西给漏出来了?!”

身边几个乞丐闻言,便都哄笑起来。

吴妈眼见他们人多势众,先是下意识的往回缩了缩,随即却又想起了什么,挺直腰板跳将出来,叉着腰喝骂道:“好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我家二小姐今儿就要嫁到‘神断’孙大人家,搅了这天的喜事,仔细孙大人扒了你们的皮!”

那聋老大一听‘神断孙大人’几个字,当即便软了脊梁,也不敢再叫嚣什么,赔着小心连告了几声罪,便飞也似的跑了。

他那些手下却舍不得地上的战利品,你争我夺的捡起馒头、鸡肉,这才也跟着撒丫子去了。

此时,洪九也在两个小弟的搀扶下爬了起来,冲吴妈拱手道:“大婶救命之恩,洪九没齿难忘。”

“听着倒是个读过书的,却怎得非要当什么花子?”

吴妈嘟囔着,瞧他头破血流那个样子,终究是心下不忍,于是又折回去取了几个馒头,唉声叹气道:“好好的鸡汤都被糟践了,如今也只有这几个馒头给你们了。”

洪九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等吴妈折回院里,他却并不急着走人,而是咬牙爬到墙头,把那喜鹊放了生,这才一瘸一拐的去了。8)

第405章 喜上加喜

话分两头。

却说吴妈又给了洪九几个馒头,转身回到院里,就见堂屋的门帘一挑,尤三姐好奇的探头问道:“吴妈,外面到底怎得了,这般吵吵嚷嚷的?”

“没什么,几个花子打起来了。”

吴妈说着,忍不住又抱怨道:“这些下贱坯子当真是反了,我出去呵斥他们一声,竟然连我也骂起来了要不是报出了孙大人的名号,还真未必能赶的散他们!”

尤三姐听是几个叫花子闹事,顿时就没了兴致,把那竹帘子放下,转身又回了里间。

此时尤二姐早换了一身粉色的吉服,正在镜子前整理着妆容。

眼见她那一头的珠翠,少说也要百两纹银才置办齐整,尤三姐不由得有些眼热,凑到近前挨挨蹭蹭的道:“姐姐,等过些日子,你可莫忘了把这些首饰借给我使使。”

“去!”

尤二姐半真半假把她往旁边一推,调侃道:“也不知是谁说过,有了情郎送的宝剑,便是金山银山也瞧不上眼,如今却怎得惦记上我的头面首饰了?”

前几日柳湘莲上门,丢下一柄祖传的宝剑,说是雌雄一对儿,正好做个定情信物。

尤三姐得了这剑如获至宝,直说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就算是拿出金山银山来,也比不得情郎送的宝剑金贵。

如今被姐姐拿这话来堵嘴,尤三姐便一扬眉,自墙上仓啷啷拔出宝剑,擎在手里唱到:“呀~呔!好个刁蛮的小女子,如今本大王提剑在手,却问你借是不借?!”

“你小心些,莫划了我的衣裳!”

尤二姐忙往后躲,又呵斥道:“眼见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得还这般不知个轻重?”

尤三姐闻言暗自撇嘴,心道一件粉色的吉服,有什么好宝爱的?等自己出嫁时,换上一身大红嫁衣,那才真是红火又喜庆!

只是抛开那小妾专用的吉服不论,姐姐头上那金玉珠翠,却又着实让人眼馋的紧。

故而,尤三姐放下宝剑,便又上前好一阵痴缠。

好不容易得了姐姐的应承,许诺等出嫁那日,便把这头面首饰借了给她,尤三姐满心欢喜,正待再接再厉,干脆讨了几件宝爱的首饰过来,也免得婚后太过寒酸。

谁知尤母却从外面匆匆进来,见此情境,便忙上前戳着她的额头,呵斥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快起开些,莫弄乱了你姐姐的妆容!”

说着,又仔仔细细在尤二姐身上扫了一遍,将那细微的瑕疵都修补了,这才眉开眼笑道:“好闺女,打从今儿起,咱们母女俩可算是有个依靠了,你过门之后可千万要争一争气,好歹生出个儿子来,才算是稳妥!”

不等尤二姐羞怯,她又忙催促道:“吉时差不多也快到了,你这里赶紧再盘点盘点,看看有什么该带的东西还没带上。”

说着,母女二人便将裹了红线的桃枝,赏给轿夫、媒人的喜钱等等,统统都盘点了一遍。

确认没什么缺失,尤母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尤三姐从枕头底下翻出个帕子来,嘻嘻笑道:“姐姐可莫要忘了,这还有藏着件顶重要的东西呢!”

见了那帕子上落梅也似的血迹,尤二姐当即涨红了脸庞,跳将起来一把夺在手里,恼道:“你个小孩子家家,乱翻什么呢?!”

尤三姐一撇嘴,哂道:“姐姐方才还说我就快嫁人了呢,眼下怎又说什么小孩子家家。”

尤二姐向来说不过她,干脆默不作声的把那帕子收了起来,并不与她斗嘴。

尤母这时又坐立不安的道:“你们姐妹在这里候着,我且去外面瞧瞧,看那花轿是不是快到了。”

说着,便又匆匆的赶了出去。

尤三姐见母亲这忙前忙后的,与柳郎上门时的态度,可说是天壤之别,心下不由有些拈酸吃醋起来,往那床上重重一坐,连连冷笑道:“正经的岳母不乐意当,偏要上赶着去人家府上做奴才!”

这话便连尤二姐也骂进去了,不过尤二姐却也懒得理会她,默默把那缠着红线的桃枝攥在手心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便浮现出两团酡红。

尤三姐一连抱怨了几声,见姐姐眉目含春俏脸绯红,压根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便又换了面孔,上前好奇的探问道:“姐姐,这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滋味?那日我在听你在里面‘死去活来’的,实不知是舒坦还是受罪。”

“要死啊你!”

尤二姐也正想到那日的情境,听妹妹说什么‘死去活来的’,直羞的手脚乱颤,忍不住就要与她打闹起来。

便在此时,忽听吴妈在院里叫道:“来了、来了!孙家的花轿到了!”

尤二姐顿时顾不得旁的,忙取了盖头蒙在头上。

不多时,尤母便又领着两个婆子进来,美滋滋的把尤二姐搀了出去。

因是纳妾,哭轿、拜别父母之类的仪式,便一概都省了,负责迎亲的赵仲基,只将一封沉甸甸的红包塞给尤母,便吩咐点起鞭炮,抬了四人抬的花轿打道回府。

一路无话。

到了孙府,那花轿从角门进去,却没有去孙绍宗所在的小院,而是直奔后宅正院而来。

却原来按照时下规矩,小妾进门必须要大妇点头才能成礼,如今孙绍宗虽然尚未娶妻,却有长嫂在家,故而尤二姐需得先拜见了贾迎春,才好送入洞房等候孙绍宗宠幸。

等那轿子停在院里,两个婆子将尤二姐搀扶下来,斜下里立刻杀出了司棋,不由分说,就把那盖头扯下来,随手挂在了树梢上。

这也是纳妾与娶妻的区别。

娶妻时,那盖头只能由新郎在洞房里挑开;但纳妾,却是一下轿就要把盖头掀掉,挂在附近的树上,美其名曰‘高升一步’,实际上却是个下马威,告诫新来的小妾不要忘了尊卑。

尤二姐早就晓得这规矩,倒也不觉得怎样,任那两个婆子搀扶到了门前,又装模作样的掸去了尘土,这才独自一人进到里面,怯生生的往中间一跪,恭声道:“奴婢尤二姐,见过大太太。”

贾迎春也不答话,旁边自有绣橘送上一杯热茶。

尤二姐双手捧了,膝行几步到了贾迎春身前,又恭声道:“奴婢请大太太吃茶。”

贾迎春这才‘嗯’了一声,伸手接过那盏热茶,正待抿上一口做做样子,谁知刚将茶杯挨到唇边儿,忽觉胃里一阵翻腾,忙撇下那茶杯,捂着嘴干呕了几声。

一见如此,尤二姐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心下又惊又怒,委屈的几乎掉下泪来。

贾迎春也知这样不妥,却还是忍不住又呕了几声,面红耳赤的正待解释一番,忽听阮蓉问道:“敢问大太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呕的?”

“我……”

贾迎春掩着嘴,讪讪道:“我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没觉得如何,眼下却不知……呕……”

说到半截,竟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尤二姐这才晓得,她方才那样子并不是厌弃自己,心下刚松了一口气,忽听阮蓉又欢喜道:“大太太这样子,倒是和我害喜的时候差不多香菱,你瞧着像不像?”

香菱也在一旁猛点头,又道:“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个请大夫上门瞧一瞧吧。”

贾迎春心下却是说不出是喜是忧,能怀上孩子自然是好事,可以后与孙绍宗之间的关系,却又该如何处置?

她这里心事重重,司棋、绣橘又争着抢着去前院传话,一时众人倒把尤二姐忘了个干净。

还是阮蓉见她一直跪在地上,也不是个办法,便扶着贾迎春坐回了原位,笑道:“大太太,人家既然给您带了喜来,您也不好把人家晾在这里吧?”

贾迎春这才缓过神来,歉意的冲尤二姐一笑,道:“我一时身子不适,倒冷落你了快起来吧。”

等尤二姐起身,她又指着阮蓉、香菱道:“见过你这两位姐姐。”

石榴抢上前,把绣橘撇下的茶水递到尤二姐手上。

尤二姐捧着那茶道了万福,先见过阮蓉,又见过香菱,等两人都吃了这认门茶,贾迎春又适时的招呼道:“来人啊,还不快把新娘子送进洞房。”

外面两个婆子这才上前,搀着尤二姐去了孙绍宗院里。

给她安排的新房亦是在西厢,紧邻着香菱的屋子,亦是里外三间,一应布置却又比香菱屋里稍胜了一筹盖因香菱是转赠而来,论身份尊卑,到底比不得用轿子抬来的。

却说尤二姐坐在那撒满了枣子、花生、桂圆、帘子的床上,心下忐忑又不敢乱动,也不知等了多久,忽听前面隐隐鞭炮齐鸣,却比自己出门时的动静还要热闹百倍。

正琢磨着,莫不是那大太太当真有喜了。

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孙绍宗推门而入,醉醺醺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嘿嘿笑道:“你倒是有个福的,喏,这是大哥赏你的!”

说着,袖子一甩,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却是落下六根金灿灿的物事。

眼见那六根金条沉甸甸压在床上,少说一根也有十两上下,换算成银子怕不有六百两之巨,尤二姐便只瞧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颤声道:“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你既然凑巧赶上了,便是你的运道!”

因早将她从头到脚验了一遍,孙绍宗自也不会客气什么,借着三分酒兴,上手便选那要紧处好一通蹂躏。

谁知这上下其手折腾了半晌,却见她仍是瞧着那六根金条呆呆发愣。

孙绍宗干脆抓起两根,顺着她的衣领塞了进去,那冰凉梆硬的东西,顺着细嫩光滑的肌肤缓缓滑落,直冰的尤二姐一连打了几个寒颤。

但那寒颤过后,体会到金条沉甸甸的分量,尤二姐心下却又似揣了团炭火似的,直烧的鼻息都粗重起来。

感冒发烧请假一天。

流了三天鼻涕,终于烧起来了,容我去打一针,明天再战江湖。

另,大家反映没有诗,不得劲,昨天那章在这里补两句好了:

眼见尤二姐这般模样,孙绍宗不由得啧啧称奇,便又取了一根金条,撩起那吉服的下摆……

却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PS:原著尤二姐是吞金而死。】

《红楼名侦探》感冒发烧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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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福祸相依

旭日东升,万里无云。

洪九手里拄着打狗棒,一瘸一拐的走在街上,心下却是犹如暴雨前夜一般阴霾。

原本他伤势未曾痊愈,是不该上街乞讨的,只是乞丐们向来没有隔夜财,这养伤的七八日里,全靠几个小乞丐讨了剩饭回来,成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洪九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故而他便准备寻个风水宝地,施展那三寸不烂之舌,讨些叮当作响的宝货,也好生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

谁知拄着打狗棒到了街上,还不等寻思出合适的地方呢,就现后面有人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偷眼打量,却正是聋老大的手下!

这该死的一只耳,莫不是真要将人赶尽杀绝不成?!

洪九满腹的憋屈恼怒,直恨不能回头与恶乞丐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转身丈量了一下对方的块头,他又明智的放弃了这个找死的想法。

该怎么办?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他这一瘸一拐的,想甩掉对方更是没门。

这真是……

“哎呦喂~!”

脑子里乱糟糟的,没留神前面小巷里忽然冲出个人来,一肘子便将洪九顶了个四仰八叉!

这还不算,后面又追上来五六个彪形大汉,眼见那砂锅大的薄底快靴,就要没头没脑的踩将上来,洪九吓的魂都飞了,忙来了个就地十八滚,直滚到南墙根儿底下,这才惊魂未定的停了下来。

等洪九从地上爬将起来,就见那撞翻了自己的瘦高个,已然被后面追赶的壮汉们团团围住,拳头巴掌的直往他脸上招呼,嘴里还纷纷喝骂道:

“孙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咱们银钩赌坊是什么地方!偷东西偷到咱们头上来了,真特娘是老寿星吃砒霜,活的不耐烦了!”

“别跟他废话!东西呢?东西呢!赶紧把东西交出来!”

“东哥,东西好像没在他身上!说,你特娘的把东西藏哪儿去了?!”

这附近是个卖菜的早市,如今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候,听说是逮了个贼人,便都一股脑围了上来,喊打喊杀的凑着热闹。

“谁偷你们东西了!”

那瘦高个眼见如此,却也是一跳三尺高,扯着嗓子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老子真金……哎呦!”

刚自称了句老子,便又挨了一记耳光,那瘦高个捂着脸忙改口道:“我真金白银买来的东西,怎么能算是偷?!”

听到这里,洪九只当这人是买了贼赃,却被原主给抓了个正着。

谁知那银钩赌坊的打手,却是冷笑道:“的确算不得偷,我家那‘筹码’五钱银子换一枚,到外面却能卖到七钱银子——你这厮一口气换了几十枚筹码,想要偷偷带出来高价兜售,倒真是做得好买卖!”

这话,却听的许多人不解起来,筹码这玩意儿向来是明码标价,而且换到别家也压根不认,却怎得竟有人想换了筹码,拿到外面高价贩售?

眼见众人疑惑不解,那领头的打手忙又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赌坊里筹码都是用那陶朱金贝充数,前些日子倒还罢了,那陶朱金贝不过卖到四钱银子一枚,倒也没人打这些筹码的主意。”

“谁知进了六月之后,这特娘的‘陶朱金贝’见风就涨,如今竟卖到了七钱银子一枚,因此我家的筹码,就被这贼厮鸟给惦记上了!”

话音未落。

人群里顿时传出几个恍然大悟的声音:

“怪不得呢,原来是陶朱金贝啊!”

“听说这玩儿意委实涨的厉害,下品金贝也到还罢了,听说中品已经从最初的二两银子,涨到了八两六钱银子一枚!”

“这算什么?!我二姥爷邻居的侄子的妻舅,当初瞎猫碰死耗子,三两银子买到个带文字的上品金贝,只那么小小一枚,就换了套三进的院子,如今人五人六使奴唤婢的,别提特娘的多自在了!”

“那还是卖的早了呢!瞧如今这疯涨的势头,过俩月没准儿就能换一套四进的大宅门了!”

“可惜我是没门路,否则淘换几枚金贝搁在家里,两三个月就能翻上好几倍!”

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听的众人又是赞叹又是艳羡,却早把那贼人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最后还是有人质疑了一声:“既然那陶朱金贝已经涨价了,你们干脆也把兑换筹码的银子提上去,算是一两银子一枚,不就成了么?”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理,于是又把目光集中到了赌坊打手们身上,那眼神,妥妥的都带着智商优越感。

“我们也想啊!”

领头的打手忙叫屈道:“可老板领着掌柜的去津门府谈生意了,如今家里也没个能做主的,谁敢胡乱提价?!”

说着,便推推搡搡的,带着那瘦高个回去寻找那些金贝的所在。

转眼的功夫,打手们都散了个干净,可围观的老百姓却并未因此散去,三五成群的围在一处,句句不离那‘陶朱金贝’。

洪九在一旁支着耳朵,也将众人的议论听了个七七八八,那心肝就激动的噗通乱跳起来——盖因他突然想起,年初的时候,自己貌似就捡到过一枚陶朱金贝,当时也不知道是个值钱的物件,所以随手送给了妞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贝壳通体透白、纹路清晰,至少也是一枚中品,说不定……

想到自己可能白捡了一座三进的大院子,洪九心下的阴霾登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却是火炭也似的热切!

他正恨不能飞也似的,跑回破庙里仔细确认一番,冷不丁却瞧见聋老大的手下站在不远处,也正听得目眩神迷。

不行!

这样急吼吼的回去,若是被聋老大的手下看出破绽,怕是立刻就要夺了自己的机缘!

只是心里揣着三进宅院,洪九却那还提得起兴致去讨饭?于是便决定随便在街上闲逛一番,熬到中午再回去瞧个究竟。

却说他拄着竹仗,就这般漫无目的四下里乱窜,初时仗着心头火热,倒也不觉得疲惫,可走着走着,那火辣辣的太阳就起威来,直晒的洪九汗如雨下。

眼见再这么下去非中暑不可,洪九正犹豫着要不要寻个阴凉处,好生歇一歇脚,却忽听附近小巷里鸡飞狗跳的闹腾起来。

先是有男人在院子里高声喝骂:“好毒妇,你果然是要谋杀亲夫!”

“呸!”

紧接着又是个女子的尖叫声:“你这贼人分明不是我家相公,如今死皮赖脸的住进我家,肯定是想骗了我家的财产!”

那男人又叫道:“好好好!你这毒妇到了如今,也还这般说话,我……我今儿非休了你不可!”

洪九听了这几句,颇觉有些新鲜——他平日走街串巷的,夫妻吵架的事情也不知听了多少,但妇人家一口咬定丈夫是别人假冒的,却又任其住在家中,倒还是头一遭遇见。

左右也是累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巷子口,先将那露脚趾的布鞋扒下来,在墙上磕掉了里面的沙土,又把那裤腿儿挽起来,露出两条花白相间的毛腿。

等这一切收拾停当了,洪九正准备竖起耳朵听一听墙角,却忽听那院子里传出一声凄厉高亢的惨叫:“啊~~~!”

洪九吓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不知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又听‘哗啦’一声,这家的房门左右分开,一个娇俏的小妇人踉踉跄跄逃了出来,那藕绿色的袖子上,竟然沾满了斑斑血迹!

这是……

洪九下意识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巍巍的抓着那打狗棒,一步步的往后退着。

谁知那小妇人却比他还要惊慌失措,出了门眼见个乞丐拎着竹棒,正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脚下一软,竟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道:“我……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不是故意要杀了他的!”

“杀……杀……”

洪九闻言又退了两步,到了巷子口转头便跑,嘴里纵声尖叫:“杀人啦!杀人啦!有人谋杀亲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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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杀夫疑案【上】

顺天府,刑名司正堂。◢随*梦*小◢.1a

“呃~啊!”

打了大大的哈欠,孙绍宗睡眼惺忪的提起笔来,刚要往那公文上落去,却忽然忘了该写些什么批语。

等他冥思苦想,好不容易回忆出些眉目来,却只听滴答一声,那浓浓的墨汁已然落到了公文之上。

糟糕!

孙绍宗忙取了软布去沾,幸亏这用的是上好徽墨,在纸上凝儿不散,用软布吸掉墨汁之后,也只留下了棋子大小的一片墨迹,并未污掉公文原本的字样。

眼见于此,孙绍宗心下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实在无心继续批阅公文,于是把那狼毫笔洗涮干净,往山字形笔架上一搭,又走到窗前舀了铜盆里的清水,将那张国字脸狠狠搓洗了几遍。

如此这般,他才总算是精神为之一振。

唉~

这几日贪花好色,果然是有些纵欲过度了!

看来必须节制一些才行,否则公事上出了什么纰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话又说回来,尤二姐果真是个天生的尤物,那高挑丰盈雪缎白的身子,就像是为男人量身打造的一般,每每裹弄的孙绍宗畅快淋漓难以自拔。

更兼她百般花样都肯依从,又最爱痴缠娇憨主动邀战,全不似其它女子一般羞怯,故而近几日里,孙绍宗难得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再加上还要抽出空闲去‘抚慰’阮蓉,这其中香艳与苦楚,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幸亏贾迎春已经验出了身孕,否则便宜大哥再每日里催着‘播种’,怕是铁打的身子骨儿,也难以支撑的住

“叔父。”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孙承业在外面禀报道:“试行乞丐保甲制的告示已经写好了,您要不要先过目一下?”

“进来吧。”

孙绍宗上前拉开房门,顺手接过那告示,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眼,便摇头道:“措辞最好能再直白些,这文绉绉的,却有几个乞丐能听的明白?”

孙承业忙拱手道:“那小侄再去重新拟一份。”

“不必了。”

孙绍宗道:“先把这张告示帖在府门外,然后再另拟一份直白浅显的,让府里的衙役们背熟了,召集那些乞丐们直接宣读便是。”

等孙承业答应一声,出门去交代张贴告示的事情,孙绍宗便又坐回了公案后面,准备继续批示公文。

谁知刚沾得了墨,正待要提笔书写呢,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听仇云飞粗声大气的嚷嚷道:“这贼老天,真真要热死人了!孙师爷,上午那桩谋杀亲夫的案子,我已经带着人查证过了,的确是那妇人所杀。”

“这女人因男人外出四年未归,便与个俊俏书生打的火热,原本正准备带着家产嫁过去呢,谁知丈夫忽然回来,坏了她的如意算盘。”

“因此夫妻二人一直不睦,三天一吵两天一闹的,动刀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只是这次,撕扯间也不知怎么赶寸了,竟一刀割断了男人的喉管儿,弄的当场气绝身亡。”

“这案情简单明了,她也认了是自己所杀——就是不知这女人哪根筋不对,非一口咬定说死者不是自家相公。”

“如今男方的亲戚都跟了过来,在府门前吵吵闹闹的,说是要请大人杀了她以平民愤呢。”

孙绍宗在里面听得明白,干脆又撇下狼毫笔,起身到了外面厅中,探手向仇云飞要过了现场勘查的记录,却见那上面密密匝匝,足足记录了十几页之多。

从第一发现人到报官的民众,从左邻右舍到双方的亲友,甚至就连传闻中的‘奸夫’,也都仔细盘问了一遍。

“还成。”

孙绍宗不由点头道:“最近你这差事办的,倒越来越似模似样了。”

虽然算不得什么正经夸赞,但能得到孙绍宗的肯定,仍是把仇云飞喜的眉开眼笑,正待顺势吹嘘几句。

孙绍宗却又大手一挥,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既然苦主跟了过来,又是谋杀亲夫的人命官司,那就先审一审吧——你去把证人都找齐了,未时【下午一点】本官便升堂问案!”

等到仇云飞领命去了,孙绍宗便又把这勘查记录,从头到尾仔细的斟酌了两遍。

乍一看,这案子的确没什么蹊跷之处。

死者姓宋、名长庚、现年二十六岁、父母早亡、膝下并无子女,家中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茶庄,四年前领着个小伙计南下收购茶叶,谁知却从此渺无音讯。

时间久了,其妻许氏也就认定他是死在了外面,故而在半年前经邻人撮合,又结识了附近一个名叫周缘生的秀才。

因那秀才生的甚是俊俏,又是个有功名在身的,所以见过几面之后,许氏便对其芳心暗许,准备带着宋长庚留下的宅院商铺嫁入周家。

谁知就在两人开始筹备婚礼的当口,宋长庚竟又突然回到了家中,言说是在外面糟了大难,又染了重病,足足养了几年才算是缓过劲来。

这样一来,许氏和周秀才的婚事自然告吹,那宋长庚甚至还纠集了舅舅家的两个表弟,借勾引人妻的罪名,找上门去将周秀才好一番毒打。

有了这些前因后果,许氏和宋长庚心下都存了芥蒂,三不五时的便要吵闹一番。

今天上午两人又闹腾起来,宋长庚言说要休了许氏,让她净身出户;而许氏不忿,便抄起菜刀要死要活的威胁着。

谁知两人推推搡搡之间,那菜刀竟意外割断了宋长庚的脖子,致使他当场气绝身亡。

因乞丐洪九恰巧听到了案发经过,那许氏抵赖不过,只好对杀夫行径供认不讳,所以这部分案情,并没有什么值得查证质疑的地方。

唯一蹊跷之处,就是那许氏非说死者是个冒牌货,并非真正的宋长庚。

而这话又被宋长庚的舅舅大加驳斥,认为她是为了减轻罪名,才编织出了这样的滑稽可笑的谎言。

不过……

真要是想编谎话脱罪,也不该用这样离奇的借口吧?

孙绍宗打量着这份勘查记录,不由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话分两头。

却说恰巧被卷入人命官司的洪九,也被作为目击证人带到了顺天府里。

又因仇云飞见他是个没根脚的乞丐,生怕一不留神便不见了踪影,于是干脆命人将他连同那许氏一起,暂时羁押在了大堂里。

洪九初时被唬的浑身发软,跪在堂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可是一连跪了半个多时辰,眼见都过了饭点儿,肚子里饿的咕咕乱叫,却仍是没人过来探问一声,洪九便有些跪不住了。

偷眼左顾右盼了一番,见那衙役们都在外面,并无人注意自己,他干脆一歪身子,瘫坐到了地上,龇牙咧嘴的揉着膝盖。

揉了半晌,发现仍是无人干涉,他那胆子就又大了些,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偷眼打量不远处的许氏。

只见许氏呆愣愣的跪坐在地上,身上的裙子被宋家亲戚扯的七零八落,露出半边白瓷也似的膀子,她却压根想不起要遮掩一二。

啧啧~

好个白皙可人的美娇娘,却怎得就能狠下心来谋杀亲夫呢?

洪九盯着那白瓷也似的膀子,垂涎欲滴了许久,却忽然发现许氏那张樱桃小嘴儿,正在不断的张合着。

她这是在嘟囔什么呢?

洪九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往许氏身边挪了挪,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才终于分辨出许氏翻来覆去念叨的,都是‘他不是我家相公’、‘他不是宋长庚’两句。

事到如今,她怎得还说这话?

洪九先是有些无语,但细瞧许氏的模样,却又实在不像是在说谎——对于自己察言观色的眼力,洪九向来是颇为自得的,若是不能瞧出个眉眼高低,就算再巧的嘴也如无根之萍一般,搔不到别人的痒处。

可她如果不是在说谎的话,难道说……

死掉的那人,当真不是她的丈夫?!

第408章 杀夫疑案【中】

“弄几块湿毛巾搭在架子上,预备着老爷待会儿擦汗用。”

“往公案上放两盏冰镇酸梅汤。”

“记得在井里冰几个西瓜,咱们老爷最好这一口了。”

离着未时还有一段时间,衙役们却早在大堂里忙碌起来,一个个满头大汗的,脸上却都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反倒是偏厅里几个打着赤膊、东倒西歪的闲人,脸色黑的如同锅底灰一般。

眼见外面收拾停当,为的衙役便到了偏厅之中,拿铁尺在墙上敲了敲,粗声大气的吆喝道:“哥几个都醒一醒,赶紧穿上衣裳出来站班了!”

“知道了李头儿。”

“不还没到点么,您这怎么跟催命似的?”

“这贼老天,莫不是非要把人热死?”

偏厅里顿时怨声载道,众‘闲人’嘴里骂骂咧咧,磨磨蹭蹭的穿上了皂袍、方巾,又在墙根底下取了水火棍,哈气连连的出了偏厅。

原来这几个都是今天当班的倒霉蛋,也难怪方才那样悠闲自在,却无人嫉妒他们。

要知道这衙役皂袍可是粗布衣裳,比起丝绸质地的官服还要闷热许多,尤其他们两下里一站,没准儿个把时辰都动弹不得,个中滋味,实在是让人痛不欲生。

等到了大堂里,那李班头又催促道:“门口放了桶井水,都去洗把脸醒醒盹儿,过堂的时候都给我精神点儿,若是哪个敢在老爷面前出丑露乖,别怪老子不讲情面!”

众衙役有气无力的应了,把水火棍往肃静牌匾上一搭,撸胳膊挽袖子的到了外面。

却说离着那桶井水还有好一段距离呢,当先两个衙役便忽然站住了脚,四只眼睛烁烁放光,哪还有半点萎靡可言?

原来方才布置大堂的时候,那许氏又被带到了外面,此时被毒日头烤的汗出如浆,那一身葱绿色的裙子已然溻透了大半,紧绷绷皱巴巴的,裹出了年轻妇人独有的妖娆曲线。

更兼她那袖子被扯脱了半边,露出一段白瓷也似的膀子,似管中窥豹、如一叶知秋,愈的让人浮想联翩,只将那裙底的春光,脑补出了千般娇媚。

如此这般,却哪还用得着什么井水?

众衙役早一个个的神采奕奕起来,啧啧有声的议论着:

“好俊的小妇人,怎得就谋杀亲夫了?”

“废话!这年头谋杀亲夫的有几个是丑女?”

“哥几个,待会要是大人动刑,可得先紧着我来,像这么嫩白的婆娘,我还从没……”

“滚一边去!定好了今儿是我监刑……”

说说闹闹间,也不知用目光把许氏非礼了几百遍,众人这才在李班头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的回到了大堂之中。

因这一耽搁,几乎是前脚刚刚两下里站住位置,孙绍宗便昂阔步从后堂走了出来,先在公案后面坐定,又等仇云飞和孙承业两个,分别捧着笔墨纸砚到了左右旁听席上,这才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将原告与被告带上堂来”

“威~武~”

方才还满面猥琐的衙役们,立刻一身正气的吆喝起来。

在那锣鼓点也似的敲击声中,就见外面呼呼啦啦进来七八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个顶个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显然正是那宋长庚的舅舅一家。

没等这几人乱七八糟的跪好,两个衙役又将许氏押了进来。

原本想要把她带到前面跪好,谁知一见许氏进来,内中便有个婆子扑将上去,一边张牙舞爪的乱挠,一边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的小贱人,快还我家长庚命来!”

稍稍观望了半晌,先将堂上众人的表现一一扫入眼底,眼见余下两个中年女子,也都有些蠢蠢欲动的起来,孙绍宗忙把那惊堂木一拍,喝道:“来人,把这咆哮公堂的疯婆子给本官拖出去!”

那两个衙役不慎也被这婆子挠了几下,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反手将这婆子拿住,拖死狗一般扯了出去。

“大人!”

那婆子顿时傻了眼,仰着脖子尖叫道:“我是苦主、我是苦主啊!我是……”

等她刺耳的嗓音渐行渐远,孙绍宗这才又淡然问道:“不知你等状告何人、所诉何事?”

眼见一言不合,自家婆娘就被拖了出去,孙长庚的舅舅正心有戚戚,又听大老爷开口问,忙小心翼翼叩道:“回大老爷话,小人田大海,今儿是要告这小贱……告这许氏谋杀亲夫,害了我那外甥宋长庚的性命!”

听了这话,孙绍宗便把目光投到了许氏身上:“许氏,田大海所言可是事实?”

许氏泪盈盈的支吾了半晌,才嗫嚅道:“民妇不是故意要杀他,只是赶巧了,也不知怎么的……”

“大人!”

不等她把话说完,田大海身后一个中年女子,便指指戳戳的冷笑道:“这婆娘分明是在扯谎,若不是她拿着菜刀乱比划,宋家大郎还能上赶着往刀刃上撞不成?”

被这一指责,许氏愈的慌张起来:“我……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有……”

其实在孙绍宗看来,两人的争论完全没有意义,因为按照大周律裁定,‘斗而动刃’致使死亡的,一概以故意杀人论处。

也就是说,不管许氏是否出自本意,只要她是用利刃杀的人,就一概认定是故意为之——而‘故杀亲夫’虽然比‘谋杀亲夫’要轻一些,却也是斩立决的死罪。

因此孙绍宗也懒得听她们纠缠此事,略略观察了片刻,又一语双关的问道:“许氏,如此说来,你对杀害自家丈夫宋长庚一事,是供认不讳啰?”

他刻意在‘自家丈夫宋长庚’几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

那许氏却仍是愣怔了半晌,才猛地恍然大悟,哭诉道:“大老爷明鉴,那人……那人实在不是我家相公!”

一听这话,方才开口那中年妇人蹭一下挺直了腰板,斗鸡也似的怒骂道:“好毒妇!你当初对宋家兄弟一口一个相公的叫着,大家伙可是都是亲眼瞧见了!如今把人给杀了,却又说他不是你家相公——感情这反正话,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妇人一带头,田家那些男男女女也都齐声叫嚣起来,有骂许氏狼心狗肺的,有替宋长庚喊冤的,大堂上顿时乱作一团。

啪~

仔细观察了半晌,孙绍宗忽然把那惊堂木重重一摔,直震的酸梅汤跳起老高——因由前车之鉴,田家众人生怕他再往外撵人,吓得忙都乖乖闭上了嘴巴。

孙绍宗这才冷然道:“你等休要胡乱聒噪,等我问起你等时,你等再开口分说也不迟。”

说着,又问那许氏:“你说死者并非宋长庚本人,可有什么证据?”

“这……”

许氏把脸一垂,期期艾艾的道:“他……他以前口味清淡,如今却专爱吃些口中的饭菜,身子也比以前黑瘦了不少,还有……还有……”

“许氏!”

眼见她说的,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一个失踪四年的人,又已经死无对证的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决定性证据。

再加上她言语间吞吞吐吐的,似是在遮掩些什么,孙绍宗立刻提高了音量,沉声道:“你若是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本官怕是只能判你‘故杀亲夫’了!”

说着,向孙承业使了个眼色。

孙承业立刻接口道:“按照本朝律令,故杀亲夫应当酌情处以绞刑、斩立决、腰斩等刑罚。”

顿了顿,他又做出了四个字的总结:“皆是死刑!”

听了这四个字,那许氏一下子便瘫软到了地上,随即却又猛地弹了起来,不顾胸前突突乱颤,急道:“大人!民妇有证据、民妇有证据!”

“因这贼人对我家的事情如数家珍,形貌又与我家相公相差仿佛,故而小妇人之前,也并未怀疑他是假冒的,直到昨晚……”

说到这里,许氏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咬牙道:“直到昨晚我与他同床共枕之后,才突然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家相公那……那物件甚是粗短,他那里却是细长一根!”

“就算是四年未见,那物件……那物件也不会凭空变了长短粗细吧?!”

这话一出,堂上顿时哗然,莫说是田家众人,就连两旁的衙役,也禁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怪不得她之前遮遮掩掩的,这等私密事儿,若非是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肯将其诉之旁人?

“好个银妇!”

孙绍宗正待喝令堂下众人素净,那田大海身后忽又跳出个人来,这次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就听他疾言厉色的喝骂道:“长庚哥都已经被你杀了,你竟然还要如此作践他!”

“长庚哥已经回家两月有余,你们又是正经夫妻,如何到昨晚才现蹊跷之处?”

“况且你这银妇趁着长庚哥不在,暗地里也不知勾搭了多少男人,整日里丈量那些物件,怕是早记不得长庚哥那条是什么模样了吧?!”

“你……你……你……”

“许氏!”

许氏羞恼的满面涨红,正待争辨几句,却听孙绍宗沉声问道:“不要理会此人的污言秽语,先告诉本官,你方才所言之物,平时的模样可有什么区别?”

平时的模样?

许氏愣怔了一下,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红着脸摇头道:“似乎没什么太大区别,不过上床时……”

“呔!”

孙绍宗低喝了一声,半真半假的嗔怒道:“如今那宋长庚死无对证,你却偏说什么上床时的模样?!莫不是为了脱罪,所以故意消遣本官?!”

“民妇不敢、民妇万万不敢啊!”

许氏被唬的以头抢地,哭喊道:“民妇当真是因为昨晚觉察出不对,才与他起了争执……”

她这里哭诉喊冤,田家众人却是交口大赞‘青天老爷’神目如电,一眼便看穿了这毒妇的诡辩。

啪~

双方正吵吵的夹缠不清,孙绍宗忽又把惊堂木一摔,肃然道:“许氏,你说是现不对,才与他争吵起来的,那你当时言语间,可曾提到过‘冒名顶替’一事?”

“提过、提过!”

许氏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我与他争吵时,曾几次提起这话,还正巧被门外一个乞丐听了去,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找那乞丐一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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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杀夫疑案【下】

“带人证洪九!”

随着一声抑扬顿挫的吆喝,洪九战战兢兢到了大堂门口,眼见两下里皆是如狼似虎的官差,中间更坐着位雄赳赳的大老爷,那腿脚不觉又软了几分。

再加上旧伤未愈,他试了几次,愣是没能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直尴尬的满脸油泥都起卷儿了。

正准备扶着门框再试一次,他却忽然间感觉到了一道异样的目光。

彷徨、无助、热切、乞求!

这些复杂的情绪,搭配上许氏那张娇俏的脸蛋,便传递过来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洪九轻松的跨过了门槛,又一步步稳健的走到了许氏身旁,屈膝跪倒道:“小人洪九,见过青天大老爷!”

就连他的嗓音,也比平日里洪亮清脆了几分。

“洪九。”

就听孙绍宗在公案后肃然问道:“你在宋长庚家门外,都听到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速速如实道来!”

洪九闻言心下就是一动,想想许氏之前那喃喃自语的模样,便急忙道:“回禀青天大老爷,我原是凑巧路过,因听这妇人说自家相公是个冒牌货,心下觉得十分有趣,就凑上去听了几耳朵。”

“当时那男人口口声声,要赶她净身出户,结果也不知怎得,忽然间惨叫了一声,然后这妇人慌里慌张出来,见了小人也不知道要遮掩,直哭喊着说不是故意要杀那冒牌货的。”

他这话虽基本都是事实,立场却完全偏向了李氏。

李氏听得喜不自胜,那田大海的幺儿田彪,却又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质疑道:“她家又不是粥棚,你怎得就这么凑巧,偏在她杀人的时候赶了过去?!”

说着,又疾言厉色的逼问道:“说,是不是你被这小贱人收买,与她合谋害了长庚哥的性命?!”

若是许氏被他这般疾言厉色的质问,怕立时就要支吾难言起来。

但洪九却向来是靠嘴皮子谋生的,想也不想便叩头喊冤道:“冤枉啊老爷,还请大老爷明鉴,先不说小人从未与这妇人有过瓜葛,单凭小人有伤在身,也断不会有人收买我做杀人的同谋。”

田彪又抢白道:“说不定你这伤,就是方才……”

“是新伤还是旧伤一看便知!”

洪九将裤腿一提,又道:“说起来,小人这伤还和大老爷有些干系呢。”

说着,他三言两语将自己去尤家讨喜,又被恶乞丐围殴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叩头谢恩道:“若非是被老爷爱妾的家仆所救,小人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洪九指了。”

“这之后,小人在家养了好几日,直到今天才出来讨饭,谁知又被那聋老大的手下盯上了,因此也不敢正经讨要东西,只好四下里胡乱走动。”

“大人若是不信,派人去寻那聋老大的手下一问便知——在发生命案之前,他是一直跟在我身后的!”

他是唱惯了莲花落的,这洋洋洒洒一气惯之,竟丝毫不给那田彪插嘴的机会。

而听完了这番话,孙绍宗也是毫不迟疑,拿起惊堂木‘啪’的一拍,沉声道:“既然案情尤有疑点,此案便暂且押后再审——来人啊,将许氏先行收押!”

“大老爷!”

田彪一听这话,又跳起脚来:“这银妇都已经亲口认下,是自己杀了长庚哥,您怎的还要……”

“来人。”

孙绍宗略略提高了音量,从签筒里抽出两只红漆竹签甩到地上,淡然道:“将这几次三番咆哮公堂的狂徒掌嘴二十,去一去他嘴里那些污言秽语。”

左右立刻闪出几名衙役,拢肩膀的拢肩膀,揪头发的揪头发,把田彪摆成了个‘跪地仰望星空’的造型,又有一人抄起三指宽的戒尺,抡圆了便是一通猛抽。

只几尺下去,那田彪两瓣嘴唇就肿的香肠仿佛,满口黄牙也不知掉了几颗,却压根来不及吐出,只能混着血水一股脑吞进了肚里!

伴随着田彪含糊不清的惨嚎,孙绍宗又淡然问道:“洪九,听你方才谈吐,可是曾读书识字?”

那声音虽然没有夹杂任何情绪,却还是唬的洪九一缩脖子,颤声道:“小人、小人做过两年书童,书没读过多少,字倒还认得几个。”

“既然识字,那就好生瞧一瞧府门外的告示。”

孙绍宗说完,起身施施然到了后堂。

刚将那‘乞丐保甲制’的告示贴出去,就遇到这么个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的乞丐,偏又正好受了丐头的欺辱,倒正好拿他立个榜样。

当然,孙绍宗也并没有完全把话点透,若是洪九是个不开窍的,糊里糊涂错过了这天赐良机,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没福气了。

“退堂!”

仇云飞替他喊了一声,也忙跟着到了里间,三下五除二把那官府扒了下来,赤着膀子抄起条湿毛巾,正待好生擦一擦身子,忽然发现孙绍宗正瞪着自己,忙将那毛巾双手奉上,陪笑道:“大人先请。”

这小子整日里与赵无畏搭档,倒是学的越来越狗腿了。

孙绍宗心下吐槽着,不客气的接过毛巾,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吩咐道:“待会你去……”

“大人放心!”

仇云飞将个汗渍渍的胸脯拍的山响:“我回头就派人去查问那什么聋老大的手下,看洪九是否说了谎话。”

“这事儿倒不用太急。”

孙绍宗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趁着证人们都还在外面,你再去仔细查问一番,看宋长庚回来之前,田家与许氏的关系如何,可曾起过什么纷争。”

“大人的意思……”

仇云飞皱眉迟疑半晌,方试探道:“莫不是真的怀疑,那宋长庚是个冒牌货?而且还和田家有关!”

还真让他猜中了,其实这件凶案本身,并没有多少值得查证的地方,真正决定许氏罪行轻重的,反而是死者的身份。

如果死者确系是宋长庚本人,无论许氏是否故意,都难逃一死。

可若死者是冒名顶替之人,按律就属于劫财劫色的歹人,许氏先窥破他的身份,再失手将其格毙,只能算是防卫过当,至多不过交些赎罪银子,判的轻了甚至可以直接无罪释放。

所以孙绍宗打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冒名顶替’四字之上,一边中规中矩的问案,一边暗中观察许氏和田家众人的反应。

观察许氏的原因自不用说,而田家是宋长庚唯一的亲戚,也只有田家众人在幕后主使,才能让冒牌货对宋长庚的事情如数家珍。

而经过方才的一番试探,那许氏先是要孙绍宗提醒,才说出了‘冒牌顶替’的事情,后面又期期艾艾,直到被逼急了才道出冒牌货的破绽,偏还是个无从查证的破绽。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并非处心积虑要借此脱罪。

反观田家众人,几乎个个都恨不得制许氏于死地,尤其是那田彪,看似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暗地里却透着心慌气短,实在是可疑的紧。

将这一番分析,简单的给仇云飞解释了一遍,孙绍宗又道:“如果确定那许氏与田氏,之前就有纷争或者利益冲突,你立刻加派人手,查访在宋长庚回家之前,田家几个男丁各自的动向。”

“这……”

仇云飞挠头道:“这怕是很难查出什么吧,毕竟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孙绍宗又摇头道:“如果只是一两次,当然难以查到蛛丝马迹,但要想在短时间里,让一个人完全融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因此那幕后主使之人,在冒牌货开始行动之前,必然会与其经常联络——只要查出有谁多日行踪不明,再深入调查一番,必然会有所收获。”

说到这里,孙绍宗忙又补了一句:“对了,趁着尸体还算新鲜,赶紧挑几个画技好的,将他的相貌临摹下来,免得到时候不好查证!”

仇云飞听到这里,早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丢下一句‘属下这就去办’,便风也似的冲了出去。

不过马上他又风也似的折了回来,讪讪的披上官服,这才再一次的出了内堂。

啧~

才区区半年光景,这纨绔子弟竟比自己还爱岗敬业了!

话分两头。

不提仇云飞如何盘问许氏的邻居。

却说洪九出了府衙大堂,想起许氏最后向自己躬身道谢时,露出的白皙丰润,心下竟忍不住有些依依不舍。

暗暗祈祷着许氏能平冤昭雪,转回头,他又忽然惆怅起来。

就算许氏日后真能平冤昭雪,她和自己怕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再怎么样,许氏也不会因为这点儿恩情,就下嫁给一个乞丐。

不过话说又说回来,如果能做到聋老大那样,手下掌管着百十个乞丐,一月入账七八两银子,又置办下了自己的宅院,即便是乞丐之身,也未必不能一亲芳泽……

正想些有的没的,洪九目光冷不丁扫见西墙上的告示栏,登时记起了孙绍宗最后那句话,忙颠颠的跑了过去,将上面的告示挨个扫了一遍。

西域胡商哥尔迪罗杰,于广德八年秋感染时疫而亡,并遗下货物若干,与其熟识者,可代为联系其家……

肯定不是这个。

沈万三其人并非本衙书吏,实系冒名顶替的江湖骗子,未免民众受其蒙蔽,特此通告……

也不是这个!

东海杨波、皇恩浩荡,兹有御窑烧制……

教坊司走失犯官之女……

乞丐保甲制……

义庄招聘……

等等!

洪九的目光往回一转,死死钉在了‘乞丐保甲制’的告示上,将那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气息也随之渐渐粗重起来。

第410章 不开窍的洪九

离了府衙,洪九一路浑浑噩噩神思不属,走在那毒日头底下竟丝毫不觉酷热,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张告示。

毫无疑问,一旦上面所描述的‘乞丐保甲制’正式施行,京城乞丐界必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似聋老大这等坐地分赃的恶丐,肯定会得到……

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吧?

毕竟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又怎会知道乞丐的人品才干?

届时还不是瞧那个最有势力,又能上供巴结,就任命那个做保长、甲长?

像聋老大这样有钱有势的主儿,只要舍得花银子疏通关系,山西巷的乞丐保长,还不就如同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而原本依仗着武力,聋老大就已经骑在大伙儿头上作威作福了,若是再让他有了官面上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实的乞丐头儿,以后像自己这样的小乞丐,岂不是更要任其鱼肉?!

虽说官府的本意,似乎是想通过保甲制,避免恶丐为祸百姓,任命保长、甲长时,肯定也会有这方面的要求——可问题是,乞丐能算是老百姓么?

反正每次京城统计人口的时候,都没见把乞丐算在里面——既然连人都不算,那乞丐欺辱乞丐的烂事儿,官老爷们自然也懒得来管。

想到这里,洪九心下就像是堵了些什么似的,分外的憋闷难受。

“九哥!九哥!”

“九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恍惚间,忽然听到两声惊喜的呼喊,洪九定睛一瞧,这才现自己迷迷糊糊的,竟已经回到了平日栖身的城隍庙中。

这城隍庙极小,就只有一间正殿而已,又因当初曾有个被丈夫抛弃的孕妇,在这庙里悬梁自尽,搞得一尸两命惨绝人寰,于是这里就成了远近皆知的凶庙,早已经荒废了多年。

如今也只有洪九与另外三个小乞丐,因实在无处落脚,只好壮着胆子栖身其中。

却说眼见二子与黑头飞也似的,从城隍庙里迎了出来,满脸的喜不自禁,洪九心下不由升起一团暖意——至少这世上,还是有人真心挂念自己的。

“放心吧。”

洪九一手拉住一个,笑道:“我不过是……”

“可了不得了!”

谁知两个小乞丐却是抢着道:“九哥你刚出去没多一会儿,妞儿就受伤了!”

“是啊,妞儿流了好多的血,不知是被什么给咬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儿的哭鼻子!”

“我说要帮她看看伤口,倒被她骂了一通……”

听两个小乞丐这一说,洪九也不禁面色骤变,顾不得多想,忙抢进了破庙之中,却险些同一个少女撞个满怀。

这少女正是众人口中的妞儿,但见她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倒比二子与黑头还高出些许,此时两只眼睛肿的桃子一般,脸上被眼泪冲洗的黑一道白一道,活像是画了张唱戏的脸谱在上面。

“九哥!”

见洪九从外面进来,妞儿又是欣喜又是委屈的唤了一声,正待扑入洪九怀里哭诉,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又守住了脚步,将两腿儿紧紧夹住。

洪九看到她双腿之间一片殷红,心下也是慌急的不行,忙拉住她关切的探问道:“妞儿,你到底是怎么受的伤?莫不是被蛇给咬了?还是……”

一连猜了几个,妞儿却只是摇头不语。

洪九便愈着急起来,连声催问究竟。

妞儿受逼不过,先羞怯的瞪了二子与黑头一眼,等两人退开一段距离,这才垫着脚凑到洪九耳边,期期艾艾的说了些什么。

洪九听了愣怔半晌,这才感慨道:“咱家妞儿,原来也长成大姑娘了。”

说完,见三人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忙拉着妞儿到了一旁,胡乱解释了几句天葵月事——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自然说的不够清楚明白。

好在这妞儿是他一手带大的,对其最是信任有加,听他说是女子都有的事情,心下也便松了一口气。

宽慰完妞儿,洪九又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初做书同时偷听来的月事忌讳,便又忙吩咐道:“二子、黑头,你们两个去打些水来,放在外面晒热了,过会儿好让妞儿把手上、脸上都洗一洗,眼下她可碰不得脏东西、更碰不得凉水。”

等二子、黑头去了,他又在烂衣裳、破褥子里好一番搜检,勉强选出块瞧着还算干净的白布,又去附近窄了些新鲜的皂荚,一股脑放到了木盆里,准备仔细浆洗上几遍,再交给妞儿使用。

“九哥。”

他这里刚忙活完,妞儿忽然凑了上来,嗫嚅道:“我……我洗洗手就得了,还是……还是别洗脸了。”

眼见她如此模样,洪九心下不由得一阵唏嘘。

要说这年纪的小姑娘哪有不爱美的?

早两年的时候,妞儿每日里都要把脸蛋洗的干干净净,才肯出去见人。

可最近两年间,她非但个头猛窜了一大截,原本那黄焦焦的小脸,竟也显出几分颜色来——若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这倒也还算是桩好事,可对于一名女乞丐而言,却犹如‘三岁小儿持金过市’,极易引来旁人的垂涎。

于是在经历过一次险象环生的遭遇后,妞儿便拼命往邋遢里打扮,从不敢在人前显露容颜,即便是亦兄亦父的洪九,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真正的模样了。

此时眼见她惶惶不安,生怕会召来什么祸患,洪九更觉得辛酸不已,忙强装出豪气干云的模样,拍着胸脯道:“妞儿尽管放心,左右这几日你也不方便出去讨饭,有哥哥在庙里守着你,难道还有人敢强抢了你去不成?”

说完这大话,洪九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旁人不会来这破庙凶宅,但那聋老大的手下却未必不会,若是被那些恶乞丐瞧见妞儿生的俊俏……

于是他忙又补了句:“不过若是有人到庙里来,你可千万要藏好了!”

妞儿乖巧的点了点头,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透出些热切与期盼来,似乎只要以真面目示人,即便只能窝在破庙之中,也足够让她感到开心了。

可越是如此,洪九心下的挫折感便越盛。

以往他还总洋洋自得,觉得自己能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还能保证三不五时的吃些荤腥,怎么着也该算是乞丐中的翘楚了。

可前几日先是被那聋老大按在地上好一顿摩擦,如今又意识到,自己甚至连让妞儿洗干净脸蛋见人,都难以做到……

他才突然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

偏这样的无能之辈,不久前竟还敢垂涎那许氏的美色,当真是可怜又可笑!

唉~

洪九颓然的叹了口气,替妞儿理了理头上的乱,又想到街上见到的少女,头上尽是些俏皮可爱的头饰,而妞儿跟着自己五六年,却只落下一头的枯枝草屑,不由更是满心的亏欠。

于是他顺口便道:“等明儿我再讨到钱,给咱家妞儿也买支钗回来,好不好?”

谁知妞儿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咱们哪有哪么多闲钱?再说了,九哥不是也送了好几件宝贝么。”

好几件宝贝?

洪九身子先是一僵,紧接着忽然挑起三尺多高,拍着脑袋道:“该死!这连惊带吓的,我竟把那‘陶朱金贝’的事儿,给忘了个干净!”

说着,便忙追问妞儿,年初时自己送给她的贝壳,可还留在身边。

妞儿眼见他鼻息都粗重了,晓得这贝壳肯定是什么重要物件儿,忙从城隍爷屁股后面的破洞里,翻出个小小的包裹来。

将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翻腾开,就露出了不少花花绿绿的东西,颜色瑰丽的小石子,褪了色的半截缎带,羊骨头做的髀石……

几乎都是洪九等人捡来的破烂,想不到她却如此珍而重之的保存着。

不过此时洪九也顾不上感慨,伸手从里面翻找出那枚金贝,颤巍巍的碰到眼前,瞪圆了眼睛仔细扫量。

字、字、字……

一定要有字!

只要是传说中上品‘陶朱金贝’,那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聋老大的欺辱,更不用领着三个孩子,过这种朝不保夕藏头露尾的生活了!

这一刻,洪九心下是无比的热切。

然而翻来覆去的找了许久,却始终也没瞧见类似文字的金纹。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洪九颓然的叹了口气,正待将那贝壳放下,忽然现四只滴流乱转的大眼睛,也正盯着那贝壳猛敲——却原来是二子与黑头打水回来了。

“九哥。”

黑头好奇道:“一块破贝壳有啥好瞧的?看你方才那样子,倒好像要钻进里面似的。”

二子也紧跟着问道:“这东西莫非,还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不成?”

“这……”

洪九原本失落的紧,可转念一想,即便是中品金贝不也值许多银子么,自己又有什么好失落的?

于是哈哈一笑,显摆道:“还真让你小子说准了,这贝壳可不简单,乃是什么西域来的‘陶朱金贝’,最是能兴旺家,只这一枚就能卖到八两六钱银子呢!”

就听有人质疑道:“这东西当真能值八两六钱?”

“哪还能有假,我可是仔细打听……”

洪九正洋洋得意,忽觉有些不对,盖因这质疑声并非出自身边几个小乞丐,反而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而且这声音听着很是耳熟,似乎是……

“聋……聋老大?!”

就在洪九失声惊叫的同时,聋老大已然带着五六个手下,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一把夺去了那贝壳,放在手里来扫量了几眼,嘿嘿冷笑道:“看在今儿你让老子小赚一笔的份上,老子便大慈悲,只打断你两根手指好了!”

大慈悲都要打断两根手指,若没这贝壳,自己岂不是要被他打死?!

洪九慌急道:“聋老大,你……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兄弟这几日可没得罪过你!”

“为了什么?”

聋老大狞笑着,将脸凑到了洪九面前,咬牙切齿的掉:“你特娘自己瞧,给老子睁开狗眼好生瞧瞧!”

其实不用细瞧,洪九也已经现了蹊跷,那聋老大脸上红肿异常,俨然正有几个掌痕印在上面。

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打这一只耳的耳光?!

洪九心下正纳闷着,冷不丁却被聋老大一肩膀顶到了墙上,捏着他的脖子冷笑道:“你个狗入的东西,竟敢把顺天府的差爷引到老子家里来,害得老子吃了许多苦头,你说说,这份大恩大德,我特娘能不好好报答么?!”

苦也!

这顺天府的官差查问就查问呗,怎得还打了聋老大一顿?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招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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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误打误撞

却说洪九心下正暗自叫苦不迭,聋老大却不耐烦再跟他掰扯下去了,粗声大气的下令道:“过来两个人,把这孙子给我摁住了。”

他这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手下上前,把洪九死死的抵在了墙上。

“九哥!”

“快放开九哥!”

二子、黑头惊慌大叫着,想要扑上来阻拦,却早被另外几人用棍棒逼住,压根无法凑到近前。

此时就见聋老大自怀里摸出个铁榔头,狞笑道:“聋爷我挨了三记耳光,原本是准备要打断你三根手指的,不过看在那贝壳的份上,就饶你一根好了!”

说着,便扯过洪九的左手,往墙上摁去。

洪九哪里肯乖乖就范?

拼命的攥着拳头,死活不肯将手指伸展开。

聋老大见状,将榔头在洪九脸上蹭了蹭,阴测测的笑道:“既然你攥着拳头,那老子就只能从根儿底下开始砸了——到时候伤到手掌,可别怪聋爷我不仗义!”

说着,又拿榔头在手指与手掌交汇的关节处比了比,抡将起来,就要一榔头砸个骨断筋折!

“等等,先等等!”

就在此时,洪九突然大吼了一声。

“哈哈哈哈……”

聋老大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斜藐了他一眼,哂笑道:“怎得?想跟聋爷我服软了——可惜已经晚了!”

说话间,那铁榔头已然抡圆了招呼上去!

谁知洪九又大喊了一声:“我要去见官!”

砰~

就听一声闷响,那榔头砸了个结结实实,不过却是在最后时刻,稍稍偏离了方向,一榔头砸在了墙上,只见尘土飞扬,掉下来好大一块墙皮!

“你方才说什么?”

聋老大把脸贴到了洪九的额头上,凶相毕露的道:“你这狗入的,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官老爷们个个贵人事忙,能有空见你这等下三滥的东西?再者说,就算见到了官老爷,你当人家会关心叫花子之间,究竟起了什么冲突?”

这一只耳嘴里虽说的不屑至极,却到底没敢一榔头抡将上来,显然吃了衙役的苦头之后,也让他对官府多了些忌惮。

“聋老大误会了!”

洪九忍受着他嘴里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强笑道:“不是我要去见官爷,是那人命官司还没审完,官爷让我傍晚时再过去一趟——虽说官爷未必会在乎咱们乞丐如何,可兄弟我要是血淋淋的过去,怕是也不好交代。”

聋老大听了这话,半信半疑的打量了他几眼,终于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可就在洪九松了一口气的当口,他却又狞笑道:“洪九,别以为拿官爷就能唬住老子!我特娘的警告你,你小子要敢在官爷面前胡说八道,累的老子再吃了什么苦头,聋爷我一定加倍报答在你们身上!”

说着,他回头扫量了二子和黑头两眼,忽然伸手一指妞儿,道:“这小丫头片子我先带回去做个保,若是你小子敢动歪心思,老子就先拿她开刀!”

洪九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这聋老大贪花好色也是出了名的,若是妞儿被带回家中,难保不会露出真面目来,届时……

于是他急道:“聋老大,这怕是不成!”

“不成?”

聋老大故作惊讶的张大了嘴,随即一耳光重重抽在洪九脸上,顺势捏着洪九的脸颊,嗤鼻道:“不开眼的狗东西,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洪九被打的眼冒金星,却仍是大声叫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刚来了天葵,实在是晦气的紧,怕不方便去您家中做客!”

聋老大听了这话,目光往妞儿胯间扫了一眼,见果然有些殷红的颜色,心下也不由暗骂了几声晦气,于是目光便又落到了二子和黑头身上。

只是还不等他指定人选,黑头便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拍着胸脯道:“我跟你回去!”

二子慢了一步,却也忙道:“不!还是让我去吧!”

“呦~”

眼见两人你争我夺,聋老大夸张的叫了一声,拿腔拿调的赞道:“这两个小兔崽子,还挺讲哥们义气的呐。”

随即他却把手一挥,不容置疑的道:“既然都想去,那就一起吧!”

说着,他留下三名手下盯住洪九,免得洪九不讲义气的逃之夭夭,然后就押着两个小乞丐,趾高气昂的离了城隍庙。

“聋老大、聋老……”

洪九追了两步,却被那三个恶丐团团围住,也只得眼睁睁瞧着他们渐行渐远。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去去去,里边好生待着!”

而聋老大这一去,三个恶乞丐便如同抽去了脊梁一般,把洪九赶到角落里,就软趴趴的瘫坐在门前。

其中一个还甚至脱了草鞋,顺手拿起放在木盆里的白布,将两只满是油泥的老脚胡乱搓弄。

看着自己好不容翻找出来的白布,就这般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洪九满肚子火气直冲到了嗓子眼,正待不管不顾,与这几个恶乞丐理论一番,却忽然有个软软的身子靠在了他背上。

“九……九哥。”

回头见妞儿满脸的关切,洪九又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如果在庙里和这三个恶乞丐冲突起来,岂不是平白连累了妞儿?

罢了~

先把他们引到外面去再说吧!

下定了主意,洪九立刻在妞儿耳边交代了几句,嘱咐她等自己离开之后,就先藏到其它地方,等自己带着二子、黑头回来时,再到庙里汇合不迟。

然后洪九陡然扬声吆喝道:“都起来,跟我去见官!”

三个恶乞丐闻言皆是一愣,其中一个诧异道:“你不是说傍晚的时候……”

“一瞧你就是个不会来事儿的。”

洪九不屑藐了他一眼,哂道:“既是官老爷相召,像咱们这样的下贱坯子,还不得提早赶过去候着?”

那乞丐虽不满的他口气,却也觉得这话在理。

于是三人前呼后拥的围住洪九,也在妞儿担心的目光中,离了这城隍破庙。

一路无话。

却说到了顺天府门外,洪九身上早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臭汗,这一半是因为酷暑难当,另一半却纯是因为忐忑慌张所致。

他说要来见官,不过是逼急了敷衍聋老大罢了,谁知聋老大竟派了人贴身监视——这赶鸭子上架,却如之奈何?

眼瞧着那八字门前,两个差役正按刀而立,洪九腿肚子都转筋了,离着二十几步远,便死活不敢再往前凑。

“怎么?”

那三个恶乞丐见状,不由都起了疑心,冷笑道:“你不是说要去见官么?快过去通名报姓啊!”

洪九却哪里肯动?

只嘴硬道:“如今离傍晚还有个把时辰,先在这里等一等也好。”

然而三个恶乞丐既起疑心,却哪里肯信他这推托之辞?

先是起哄架秧子,后来干脆连推带搡,非要逼他去自讨没趣不可。

“干什么呢?!”

洪九正拼命挣扎,忽听一声怒喝,抬头望时,却见一名衙役已经大步流星赶了过来,两只手都搭在腰刀上,似乎随时准备出窍伤人!

那三个恶丐当即吓的落荒而逃,洪九倒也不是不想跑,只是他腿上旧伤未愈,实在是逃之不及。

于是只好拼命挤出笑脸,奴颜婢膝的道:“差爷莫要误会,小人只是……”

谁知还没等他解释清楚,那衙役便脱口问道:“你这乞丐可是姓洪名九?”

洪九一愣,诧异道:“差爷怎知道小人的贱名?”

“跟我来吧。”

那衙役却不同他解释,不容置疑的把手一招,便向着府衙大门行去。

洪九心下忐忑不已,却又不敢违逆官差的命令,只好缩手缩脚的跟在了后面。

而那衙役到了府衙门前也不住脚,直接将洪九领到了里面,兜兜转转寻到一处狭小的耳房附近,扬声呼喊道:“赵头儿,那叫洪九的乞丐,果然找上门来了。”

里面却并无动静传出,直到那衙役又喊了几声,才听到一声咕哝,随即房门被人从里面重重推开,一个马脸汉子赤着膀子从里面出来,睡眼惺忪的打量了洪九几眼,忽然哈哈笑道:“行啊小子,倒真是个有胆量的,没枉费咱们大老爷点拨你一番!”

说着,伸手在洪九肩头轻轻的拍了两下。

只这两下,洪九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大半——倒不是说这马脸汉子,使了化骨绵掌之类的阴损招数,而是洪九已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顺天府总捕头赵无畏!

虽然在孙绍宗眼中,赵无畏也不过是条门下走狗,而且还是自己身边比较不起眼的一条。

可在洪九这样的乞丐心中,掌管着京城上千号差役【连县衙的白役也算上】的赵无畏,却无疑是个遮奢人物!

被这样的大人物拍着肩膀称赞,洪九以前也只在梦里经历过,如今在现实里遇到,怎能不让他浑身酥软?

赵无畏倒也是个爽利的,挥退了那守门的衙役,立刻对洪九交代道:“你等我把衣服穿上,咱们再去求见大老爷。”

说着,便又自顾自的钻回了耳房里。

“求……求见大老爷?”

洪九在门外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问:“莫非是……莫非是孙治中孙老爷?!”

虽说之前在公堂上,也已经见过青天大老爷了,可那是在审案子——这私下里去求见孙老爷,以自己这卑贱身份,可怎么担当的起?!

“自然是咱们孙大老爷。”

赵无畏耳朵倒是好使的紧,在里面随口答道:“你小子既然有胆子来毛遂自荐,这天大的好机缘怕是没跑了!”

毛遂自荐?

天大的机缘?!

洪九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嚼了几遍,忽然间脑中灵光乍现!

难道说……

孙老爷在堂上提点自己去看告示,其实是想让自己毛遂自荐,出任这乞丐保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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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洪保长新篇

洪九到底还是没能见到孙绍宗。

虽说是想树立个典型,但是区区一个乞丐头儿,显然还不够资格让孙绍宗耳提面授——至少在证明自己的能力与价值之前,孙绍宗是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的。

因此洪九在刑名司里等了半个时辰,也只得了孙绍宗一句由旁人转述的交代:一月之内,山西巷必须有所改变。

也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洪九的人生轨迹,从此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走进府衙大门前,他还是个任人欺凌的乞丐,可当走出大门的那一刻,他却已经……呃,他貌似还是个乞丐,只不过后面加了个保长的头衔罢了。

这‘乞丐保长’的名头,听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光彩,但若论及实权,却比一般的保长还要强出许多!

自到任之日起,所有未曾向保长报备,并联名结甲互保的乞丐,一律不得在山西巷、豆儿胡同、莲蓬邬附近乞讨。

若是有乞丐明知故犯,保长可以选择自行将其驱离,也可以在必要情况下,请求巡役官差出面协助驱离。

只这一条,洪九就无可争议的,成为了山西巷一带数百名乞丐的实质统治者!而且还是有官方暴力机关背书的统治者!

更不用说,他还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只要在辖区内现什么不稳定因素,随时都可以向地方官府检举揭。

当然,在成为乞丐保长之后,洪九肩上的担子也不轻,非但要约束辖区内所有的乞丐,不得作奸犯科,还有义务要协助官府搜检要犯。

总之,捧着委任文书走出府衙大门,洪九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若非那三个恶丐摩拳擦掌的围将上来,说不定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洪九!”

其中一个恶丐粗声大气的呵斥道:“你小子在里面磨蹭什么呢?怎得这半天才出来!”

另一个矮壮的恶丐,干脆劈手夺过了那委任状,翻来覆去的扫量着,奇道:“这什么玩意儿?刚瞧你宝贝的那那样子,老子还当是张银票呢。”

被夺去了委任状,洪九先是一惊,想要扑上去争抢,不过随即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却又忽然改了主意,只淡然道:“银票?这东西可比银票值钱多了。”

“真的?!”

矮壮恶丐一听这话,忙就将那委任状揣进了怀里,抬头见两个同伴瞪着自己,又理直气壮的道:“看什么看?我先收着,回去再交给聋爷过目!”

说着,又搡了洪九一把,喝令他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回去,听凭聋老大落。

洪九心下冷笑连连,却并未作出丝毫抵抗,乖乖的跟着三人原路返回。

前面说过,那聋老大控制着山西巷一带近百名乞儿,每月少说也能捞个六七两银子,故而早就置下了一间宅子。

因这宅子面积不大,所以刚绕过门前的影背,就听见堂屋里的娇喘声一浪高过一浪。

眼见那窗台外面,足足趴了七八个听墙脚的,于是揣着委任状的矮壮恶丐,也贼眉鼠眼的凑了上去,满面淫笑的问:“聋爷今儿怎得这么好兴致,青天白日就搞上了?”

“这不是了笔横财么。”

就听有人回应道:“聋爷也不知从哪儿弄了枚贝壳,竟卖了足足八两七钱银子!一高兴,就从春暖阁叫来了老相好李娇娇,还说晚上要请大伙儿吃席面呢!”

矮壮乞丐回头冲洪九一歪嘴,幸灾乐祸的道:“喏,苦主不就在这儿呢么?”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那委任状,得意洋洋的道:“还不光是那贝壳,咱们这位洪九哥仗义得很,去了趟顺天府,又上赶着来给聋爷进贡了,说是这玩意儿比银票还值钱呢!”

谁知他这里刚摸出委任状,还不等着好生显摆显摆呢,就听里面聋老大吆喝道:“什么好宝贝,拿进来让老子瞧瞧。”

原来这厮明知手下在外面听墙根儿,偏故意把那李娇娇按在窗前捣弄,可巧刚一泄如注,就听外面说是又从洪九手里抢了什么宝贝。

若是平日,他倒未必会把这话当真,可刚尝到了‘陶朱金贝’的甜头,难免便有些得陇望蜀起来。

而外面一群恶丐听了这话,也都是兴奋莫名,忙簇拥着那‘委任状’,一窝蜂的挤了进去,就见那李娇娇一时不挂,正花容失色的扑向床头。

还不等众人仔细扫量,她已经扯过衣裳掩住了胸口,跺脚娇嗔道:“你个死鬼,怎得也不等我穿上衣裳,再喊他们进来!”

却不知这一跺脚,竟又舍出去不少春光。

眼见几个手下都是色与魂授的模样,聋老大却是混不在意,吊儿郎当的上前,将她往怀里一揽,嘿笑道:“反正一会儿还要脱下来,浪费这功夫作甚?”

说着,便想把那裙子挑开,让一众小弟都过足了眼瘾。

谁知这窑姐儿却是个节操的,伸手将裙子压住,挑眉道:“想看也行,先加钱!”

聋老大哈哈一笑,直接略过这茬不提,探手道:“那宝贝呢,拿来让老子瞧瞧!”

“这儿呢、这儿呢!”

矮壮恶丐忙献宝似的,把那委任状双手奉上,两只眼睛却是顺着李娇娇的锁骨直往下滑,恨不能从眼眶里跳出来,直接钻进去看个究竟。

而聋老大接过那委任状,见是张蔫巴巴的破纸,上面盖了个红红的大印,却实在认不出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这什么玩意儿?”

他拧着眉瞧了矮壮恶丐一眼,见对方也是满脸的茫然,便扬声道:“洪九呢,把他给我押进来!”

众乞丐你推我搡的,却谁也不愿意错过这难得的景致。

聋老大脸色一沉,正待开口喝骂,却忽见门帘一挑,洪九竟然主动走了进来。

“呦~”

聋老大不由笑道:“你小子倒是够自觉的啊!来来来,快给爷说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宝贝,要真是值钱的东西,老子就再饶你一根手指。”

“一根手指?”

洪九两手往后一背,冷笑道:“怕是有些不够吧?”

“怎么?”

聋老大一听这话,却是喜不自禁,捧着那委任状两眼放光道:“这玩意儿莫非比那陶朱金贝,还要值钱的多?!”

洪九摇头道:“对你来说,这东西一钱不值;可对我而言,这东西的确比陶朱金贝还要值钱。”

聋老大听他这云山雾罩的,心下顿时不爽起来,丢开那委任状,从床上起身,骂咧咧的道:“你个狗入的东西,倒消遣起老子来了——我瞧你八成是皮痒了吧?!”

说着,擎起砂锅大的拳头,便待给洪九一些颜色瞧瞧。

“一只耳!”

洪九不闪不避,却反而大喝了一声:“你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聋老大闻言顿时勃然大怒,因他本家姓龙,所以对聋老大的称呼并不反感,可这‘一只耳’三字,却着实戳中了他心底的痛处。

“好好好,我看你小子今儿是不想活了!”

聋老大说着,扬声招呼道:“去,给老子拿把榔头来,三根手指要是少上一根,老子以后就跟你姓!”

旁人刚要答应,那矮壮恶丐却头一个抢了出去。

众人正后悔没抢到这拍马屁的好机会,却听洪九又冷笑道:“那宝贝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官府委任我做乞丐保长的文书罢了——从今儿起,山西巷、豆儿胡同、莲蓬邬的所有乞丐,都归本保长管辖,我若是不让谁在这片儿地面上乞讨,他就得乖乖滚蛋!”

一听这话,屋内众丐不觉都有些傻眼。

聋老大也是愣怔了半响,才色厉内荏的笑骂道:“你这厮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编出这等鬼话……”

“是真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娇娇却忽然尖叫道:“这东西上面盖着顺天府官印呢,他……他好像真的做了保长!”

这尖叫过后,屋里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自聋老大以下,所有恶丐都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洪九。

“这不对吧!”

好半晌,才有人质疑道:“我怎么从没听说,咱们乞丐还有什么保长的?”

眼见其它人也都有些蠢蠢欲动,洪九立刻嗤鼻道:“你如果识字的话,去顺天府门口瞧一瞧,就能看到‘乞丐保甲制’的告示,从下个月开始,京城里所有的乞丐,都要受保长、甲长的约束。”

顿了顿,他又翘着鼻子傲然道:“顺带一提,洪爷我不才,是这四九城里头一个坐上保长的!”

屋里又是一静,聋老大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变换着,就连胯下那活儿都萎靡不振起来。

不过半晌之后,他却又忽然将胸脯挺起老高,不屑的冷笑道:“就算你做了什么狗屁保长,又能如何?老子现在有田有房……”

说着,回头把李娇娇一把揽进怀里,又接着道:“……有女人,还特娘的做什么乞丐?!”

这话虽然说的硬气,可他手下的狗腿子们,却没有一个捧场的——聋老大是赚饱了银子,他们以后可还要靠乞讨为生呢!

洪九的目光,在李娇娇胸前打了个转,得出远不如许氏的评价之后,便又哂笑起来:“你倒是打的好个如意算盘,不过我这保长除了管乞丐之外,若是现什么作奸犯科的,也要一并上报给官府。”

说着,他将眉毛一挑,戏谑道::“聋老大,你平时偷鸡摸狗的事情,怕是也没少做吧?要不要本保长向官爷通禀一声,拉你去衙门好生拷问拷问?”

聋老大的脸色顿时又跨了下来,若只是偷鸡摸狗倒也罢了,可他背地里还牵扯了好些个腌脏事儿,如何敢去官府接受拷问?

不过这厮倒真是个硬气的,将牙关一咬,推开李娇娇道:“行,我龙铁柱认栽了!也用不着惊动官爷,您洪保长划下道来,要怎么才能放我一马,我龙铁柱乖乖照做就是!”

这厮倒真是光棍的紧!

洪九虽然对聋老大深恶痛绝,却也不禁生出些钦佩来,原本只想着痛痛快快报复一场,此时反倒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一边走着心眼,他一边笑吟吟的道:“你方才不是说过,三根手指要是少上一根,今儿就跟我姓么?这我们洪家可承受不起,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食言而肥。”

聋老大自然明白洪九是什么意思,攥着拳头正沉吟不语,就见那矮壮恶丐举着把榔头,飞也似的冲了进来,扑到聋老大身前,献宝似的嚷道:“聋爷,榔头我给您找来了!”

聋老大看着那榔头,额头青筋颤了几颤,终于霎时涩声道:“给洪保长吧。”

“洪……保长?”

矮壮恶丐哪知道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形势竟然已经彻底逆转了?

擎着榔头傻愣愣的,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斜下里忽然闪出个瘦高个来,一把夺了那榔头,双手奉送到了洪九面前,堆笑道:“洪保长,您老请用。”

好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洪九心下暗‘赞’一声,慢条斯理的接过那榔头,又冲聋老大一扬下巴:“聋老大,咱们这就开始吧。”

聋老大知道今儿是躲不过去了,一咬牙蹲下身子,将两只手往地上一放:“来!洪保长您瞧着哪根手指顺眼,尽管砸下来就是!”

“爽快!”

洪九赞了一声,也不与他矫情什么,猫下腰将榔头高高举起,找准聋老大右手拇指就砸了下去!

“啊~!”

那李娇娇在旁边吓的尖叫不止,聋老大也是心肝一颤,忍不闭上了眼睛。

碰~

然而那榔头落下之后,预想中钻心的剧痛,却并未如期而至。

聋老大正觉莫名其妙,忽听洪九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看在你还算有些骨气的份上,我不妨再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今我这保长新官上任,手底下正缺几个能做事的甲长,也不知……”

噗通~

话音未落,聋老大已经一个头磕在地上,憨声道:“洪保长以后唤俺一声铁柱便是!”

还不等洪九话,后面噗通噗通又跪下几个,皆是异口同声的道:“小人愿为保长爷效力!”

洪九倒没想到,招揽这些人竟是如此的容易。

眼瞧着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满面的阿谀之色,再想想当初他们那趾高气昂的模样,洪九飘飘然之余,心下也不由生出些明悟来——权利这玩意儿,果然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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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政为媒

且不提洪保长在乞丐堆儿里,如何享受权利带来的快感。

却说眼见快到散衙的时候,孙绍宗也终于得到了最新的质询笔录。

不出所料,田家和许氏果然早就存在利益冲突。

这田彪和大哥田虎二人,分别在宋长庚的茶叶铺子里担任掌柜和账房,近几年当中,账目上颇有些不清不楚,因此许氏一直想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去,却都被田家借宋长庚的名义推拒掉了。

然而一旦许氏带着铺子改嫁,再打宋长庚的旗号可就不灵了,届时田家兄弟二人,肯定会被积怨已久的许氏扫地出门。

当然,这只能证明他们有作案的动机。

至于究竟是不是田家为了扭转局面,找了个酷似宋长庚的人冒名顶替,就要看仇云飞接下来的调查结果了。

将那质询笔录,与原本的案宗归拢在一处,眼瞧着外面也已是夕阳斜斜,孙绍宗起身给墙角的鹦鹉添了些水,便准备招呼孙承业一起回家。

谁知到了外间,竟发现一身官袍的贾政,正捧着茶杯端坐在客座儿上首!

“世叔?”

孙绍宗微微一愣,忙上前行了一礼,又埋怨孙承业道:“贾世叔什么时候到的,你怎么也不通禀一声?我好出去迎上一迎!”

孙承业还未开口,贾政却先笑着摆手道:“莫要错怪了他,是我怕耽搁了你的公务,所以才让他不要进去禀报的。”

孙绍宗本来也就是做个姿态,听贾政这般说,便直接揭过了这茬,好奇道:“世叔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刑名司中做客?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小侄去做?”

“这个么……”

贾政略一踌躇,孙绍宗顿时晓得,他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忙吩咐孙承业先行回府,又反锁了房门,这才回到贾政面前,躬身道:“世叔有什么吩咐,尽管道来便是。”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贾政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先苦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道:“那天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不过是想教训教训那逆子,却险些惹来一场大乱。”

“自那之后我一连病了几日,倒真是想通了,左右这逆子我教不好、也管不得,不如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世叔的意思是……”

“我准备谋个差事,去外面躲两年清净。”

感情是这事儿,亏孙绍宗方才还提心吊胆的,怕他是来给哪个重犯说项的呢——不过寻求外放的事情,合该去求宫里的贤德妃,却怎么找到自己头上了?

正疑惑间,却听贾政又道:“虽说是定下了主意,要去外面躲两年清净,可我这心里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那逆子,所以也只好厚着脸皮上门,求贤侄在我离京之后,千万多看顾他一些,莫让他再与那些狐朋狗友,惹出什么祸事来。”

这还是找错人了,要想管住贾宝玉,合该去求林妹妹出面才对——孙绍宗虽说是有些威望,可毕竟是个外人,也不好成天对贾宝玉耳提面授的。

不过贾政既然专程上门说起这事儿,孙绍宗倒也不好推托什么,只好勉为其难道:“世叔放心,即便您今天不找上门来,小侄也一定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这就好!”

贾政瞧孙绍宗这等做派,真是越看越‘可心’,一边想着长子贾珠若是还活着,说不定也是这般精明强干,一边又忍不住探问道:“贤侄,我听说你与文龙【薛蟠字文龙】交情不错,不知可曾见过我那外侄女?”

外侄女?

不就是薛宝钗么?

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她来了?

却听贾赦继续道:“这丫头脾气模样都是极好的,尤其天生便带了一身的贵气,原本倒还罢了,如今文龙袭了爵位得了官职,又有老丈人王尚书看顾,与贤侄也算是门当户对……”

感情他竟是要撮合自己与薛宝钗!

这姨父给侄女做媒,倒也算是合乎情理规矩,可他到底有没想过,薛宝钗为何有家不回,整日里寄居在荣国府里?

“那什么……”

孙绍宗有些尴尬的打断了贾政,讪笑道:“世叔,您来之前,可曾问过薛家妹妹的心思,或者同薛家伯母提起过此事?”

“这倒没有。”

贾政坦然道:“我也是忽然起了心思,不过你这般人才出众,又素与文龙相善,想来薛家也不会拒绝这么亲事才对。”

呵呵~

要是没有贾宝玉在,这婚事儿说不定还真有些眉目,可王夫人眼下明显是拿薛宝钗当儿媳妇养——虽说孙绍宗也不知林妹妹和薛姐姐,究竟谁能笑到最后,但这潭浑水他可没想过要掺和进去。

尤其贾政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万一自己答应下来,回头却被薛家给拒绝了,岂不是尴尬的紧?

可贾政也是一番好意,倒不便直接拒绝,于是孙绍宗只好采取了拖延**,赔笑道:“世叔,这婚姻大事,怕还要禀明我家大哥再做定夺——再说婶婶对薛家妹妹爱若珍宝一般,您也该先问一问她的意思才是。”

贾政到底不是个蠢材,听了后面那话,顿时若有所悟的皱紧了眉头,嘴里嘟嘟囔囔的,貌似嚼着个‘林’字。

半晌,他才起身歉意道:“是我冒昧了,那等我回去仔细探问一番,再寻令兄说起此事不迟。”

咦?

听他这话,倒像是还没有放弃说媒的意思!

于是恭恭敬敬,将贾政送出了府门,孙绍宗心下便犯起了嘀咕。

万一贾政真能说服王夫人和薛姨妈,要将薛宝钗嫁给自己,自己是该答应呢?还是该拒绝呢?

话说那薛宝钗论颜色、论身段、论气质,都在尤二姐之上,偏也是一般的柔弱无骨,却不知到了床上……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便一路信马由缰回到府里。

刚甩蹬下马,赵仲基就巴巴迎了上来,略有些紧张的道:“二爷,大爷也不知为什么恼了,如今正在书房里候着,说让您回来之后,立刻过去见他。”

便宜大哥恼了?

自从贾迎春有了身孕之后,他不是喜的连下巴都笑脱臼了么,整日里吵吵着,恨不能立刻就大排宴宴昭告天下,宣布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这怎么突然就又恼了?

左右便宜大哥跟谁生气,也不会迁怒到自己身上,故而孙绍宗毫不犹豫的到了书房,推门迈步就走了进去。

“大……”

谁知一声‘大哥’还没喊完,他就愣怔在了当场。

却原来那书房之中,一个高大丰壮的女子,正赤条条白花花的跪在地上,背后绑着好几根荆条,却不是大丫鬟司棋,还能是谁?

第414章 大刑伺候

却说眼见孙绍宗推门进来,司棋直窘的佝偻起身子,又慌忙用双臂环住了胸口——可即便如此,却仍是有些遮拦不住。

这规模果然是非同……

咳~

眼下可不是研究这个时候!

她这样子应该是在负荆请罪吧?

好端端的,又怎会……

难不成是前几天大闹厨房的事儿,终究还是传入了便宜大哥耳中?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刚想起便宜大哥,就见孙绍祖从里间出来,一眼瞧见司棋佝偻着身子,还用手护住了胸前,那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二话不说,上前一脚将司棋踹了‘前扑后翘’!

“遮什么遮?!”

嘴里更是骂咧咧的道:“该死的贱婢,老子不是说过让你跪在这里,一根指头也不许动么?!”

要说这一脚,孙绍祖倒也没用太大的力气,可架不住司棋背上本就绑着几根荆棘,这一脚踏上去,顿时有几根木刺扎进了肉里,直疼的司棋五官挪位,额头的青筋更是突突乱跳。

可就这般,她却愣是咬牙没有叫上一声,反而强撑着身子,又乖乖的挺直了脊梁,两只手颤巍巍垂在身侧,竟果然不敢再遮掩了!

啧~

便宜大哥调教女人的手法,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暴烈啊。

虽说大哥肯定不会介意,但孙绍宗还是连忙从司棋身上移开了目光,无奈道:“大哥,好端端的,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唱个屁!”

孙绍祖没好气道:“这贱婢把荣国府那些耗子扛枪窝里横的手段,都折腾到咱家来了,你怎得也不告诉我一声,倒替她遮掩起来了?若不是我今儿凑巧听人提起这话,到现在也还蒙在鼓里呢!

说着,他伸手在司棋身前一捞,却是从那沟壑里摸出条绳索来,顺势往怀里一扯,直勒的司棋面色发青双眼泛白。

孙绍祖却是混不在意,又恼道:“我本来想牵着这贱婢,去你院里转上一圈的,可又怕吓到我那大侄子——干脆就在这里抽她一顿,你再转告给香菱也就是了。”

这还真是……

眼见司棋都被勒的翻白眼了,孙绍宗忙上前夺了那绳子,又将大哥拉到一旁,哭笑不得的道:“大哥原本不是挺中意她的么,这会儿怎得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再说了,不过是和两个婆子起了冲突,虽说她有些得理不饶人,可要论身份,她是一等大丫鬟,又是服侍过大哥你的,勉强能算半个主子,教训两个婆子也……”

“呸!”

孙绍祖一口啐在司棋腿上,嗤鼻道:“狗屁的主子!能给咱们孙家传宗接代的,才称得起一声主子,似这般下贱货色,再可心也不过就是件玩物罢了——平日里拿来取个乐,若是碍了眼,砸个稀烂又有什么可惜的?”

不得不说,便宜大哥这才是真正的种马风范,拔吊无情好歹还要先谈情,他这里却只认子宫。

可偏偏他又有生理缺陷,压根也生不出子女来……

孙绍宗心下唏嘘,正待再劝便宜大哥几句,毕竟说到底,这司棋也是贾迎春的贴身大丫鬟,真要弄出个好歹,也伤了贾迎春的面子——尤其贾迎春如今刚有了身孕,正是要紧的时候。

谁知不等他开口,那司棋却抢着争辩道:“如今大太太也有了身孕,总该称得起一声主子了吧?却怎得府里大事小情,还是蓉姨娘说了算?连那院里两个粗使婆子,也敢抢我的东西!”

听她这话,孙绍宗心下便知不好,忙拦腰抱住了便宜大哥。

果不其然,孙绍祖一听她竟然还敢反驳自己,那脸上顿时就狰狞起来,飞起一脚踹向司棋的脖子,嘴里骂道:“特娘的,你这贱婢还长嘴了是吧?长嘴了是吧?!”

也幸亏孙绍宗极是把他拦下了,否则就凭孙家祖传的怪力,这一脚踹上去,八成颈椎就得断成两截!

“大哥,你先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孙绍宗连拉带拽,把他摁坐在了太师椅上,又回头对司棋道:“忠心护主是好的,可你这不声不响的擅作主张,却又何曾将主人放在眼里?再说旁人也便罢了,迎春那随遇而安的性子,断不会想要争些什么。”

要说这司棋也真是好胆量,刚死里逃生,听了孙绍宗这话,却又梗着脖子分辨道:“太太不争是不争,可咱们府里总要讲个尊卑,若不然等哥儿生下来之后,一应的吃穿用度,难道还要向个姨娘讨要不成?”

这……

若司棋只提贾迎春,便宜大哥倒未必有多在意,而且也向来把她当成是孙绍宗的女人,并不会遇阻代庖的过问。

但贾迎春肚子里的孩子,便宜大哥却是准别当嫡子培养的--而让自己的嫡长子,未来受制于一个姨娘,他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想到这里,孙绍宗回头看看便宜大哥,见他果然也皱起了眉头。

“罢了。”

孙绍宗当机立断道:“等迎春身子骨稳健了,先让阮蓉教她如何管家,生完孩子,也好彻底把这当家主母坐实了——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司棋闻言立刻转过身来,一个头磕在了地上:“二爷处事公道,奴婢这里便先替大太太,谢过二爷了。”

孙绍祖也在后面嘟囔道:“左右都是你屋里的,自然你说了算。”

不过随即,他却又跳将起来,从司棋背上抽了枝荆条,劈头盖脸就抽了上去,嘴里冷笑道:“你既然说起尊卑,爷今儿就拿尊卑来教训你——主人之间的事儿,也是你一个贱婢能过问的?!”

“嗯~”

这次司棋终于发出了一声低吟,可与其说是痛呼,倒更像是在撒娇,倒吸着凉气一口一个‘奴婢以后不敢了’,那腔调却是一声媚过一声!

这女人不会是有受虐倾向吧?

孙绍宗在一旁都忍不住心头燥热,就更别说是便宜大哥了。

眼见便宜大哥那鼻息越来越粗重,长满胡子的老脸红赤赤的,俨然就要换了‘兵器’,以另一种方式‘责打’司棋。

孙绍宗忙适时的退了出去,顺带把房门、院门统统都关了个严实。

呃~

这门关的其实都有些多余了。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离了书房,一路想后院走去,仍觉得心头燥意难消,原本已经决定好,要休战一夜养足精神的,如今却又动摇起来,满脑子都是尤二姐那撩人的身段。

不过这满腔的邪火,马上便遇到了天敌!

刚跨过院门,孙绍宗就听到了一阵‘嘎嘎嘎嘎’的笑声,循声望去,就见凉亭里品字形的摆着三张逍遥椅,当中又铺了一张席子,长子孙承毅正坐在上面,手舞足蹈的‘嘎嘎’大笑着。

“呦~!”

孙绍宗顿时把那一腔邪火都抛诸脑后,飞也似的奔了过去,围着儿子转了两圈,欣喜的叫道:“昨儿还坐不稳呢,今儿就自己玩上了,果然不愧是我儿子,这身子骨就是比别人家的强多了!”

听他这一脸得意的自吹自擂,阮蓉等人都哄笑起来,尤二姐又忙起身,想把自己的逍遥椅让出来。

孙绍宗却是冲她一摆手,也脱了靴子盘腿坐到席子上,拿了拨浪鼓等物件逗弄儿子。

笑闹了一阵,不等孙绍宗提起方才发生的事情,倒是阮蓉先提醒道:“听说大爷今儿也不知跟谁恼了,老爷待会儿过去问问,甭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也好替大爷分担分担。”

“放心吧,我就是刚从大哥那边儿回来的。”

孙绍宗先把儿子笑出来鼻涕揩了,又将手往外一伸,立刻有丫鬟上前用帕子擦拭干净,这才继续道:“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司棋前几天在厨房闹腾的事儿,不知怎的传到了大哥耳中。”

“原本大哥是要将她赤条条牵过来,给香菱负荆请罪来着,却又怕吓着毅儿,所以把我叫到书房里,当着面抽了她一顿。”

阮蓉一听这话,却是忙不迭坐直了身子,急道:“二爷怎么不拦着些?如今大太太刚有了身孕,正是要紧的时候,这般折辱她的陪嫁丫鬟,万一把她气出个好歹来……”

“我怎么可能不拦着?”

孙绍宗两手一摊,满脸无辜的道:“可大哥刚用荆条抽了几鞭子,就准备换上‘贴身兵刃’继续责打,这我总不好拦着吧?”

阮蓉初时有些不解,不过随即便恍然大悟,忍不住抬腿虚踢了孙绍宗一脚,没好气的啐道:“老爷说这些胡话,怎得也不分个场合——毅儿就在眼跟前呢!”

不等她把腿收回去,孙绍宗反手一把扣住了她那白生生的足儿,作声作色的道:“竟然连老爷我都敢踢,这还没有没有尊卑王法?看来定是也想尝一尝大刑伺候了!”

说着,那手指在脚心里来回捻动,只弄的阮蓉面红耳赤,连啐了几口‘没正经的’。

旁边尤二姐即便眼力再不好,也知道这时候该暂且回避,故而忙起身搀了香菱,嬉嬉笑笑的去了。

等奶妈也将孙承毅抱回屋里,这转眼的功夫,凉亭里便只剩下孙绍宗与阮蓉二人。

“倒都是些乖巧的。”

孙绍宗嘴里嘿笑着,便顺势爬到了逍遥椅上。

原以为阮蓉定会挣扎,也做好了要抱她回堂屋的准备,谁知她犹豫半响,却只是掩着领口啐道:“你那新欢都跑了,还只顾纠缠我作甚?”

口中虽是在娇嗔,但心下分明已是从了。

孙绍宗心中大喜,暗道这引入新鲜血液,进行内部良性竞争,果然是有些好处的!

错非这几日,存了与尤二姐争宠的心思,她又如何肯依从这等野趣?

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孙绍宗自是满口的情话,哄阮蓉在那逍遥椅上胡天胡帝了一场……

却正是:

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

谁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第415章 《越人歌》

却说自从那天领了任务之后,仇云飞就带着一批巡役,在山西巷一带夜以继日的追查线索。

可一晃好几日音讯全无,他初时那股热乎劲儿,却早被这六月酷暑给晒蔫了。

其实热倒也还罢了,主要是这大海捞针一般,整日里也没个风吹草动,和勘查凶案现场时,那种时时刻刻都有新现的刺激感,简直是天地之别。

若不是曾在孙绍宗面前夸口,说是一定能查到蛛丝马迹,估计他早把这事儿甩给赵无畏负责了。

却说这日下午,仇云飞又白忙了大半天,正有气无力的在街上溜腿儿呢,忽见前面有一人停住脚步,畏畏缩缩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向来路奔去。

仇云飞看看前后左右,附近除了自己和手底下几个巡役,也就没别人了。

不对~

这厮肯定有问题!

要不然怎么会看见官差,急匆匆转头就往回走呢?

想到这里,仇云飞顿时精神一振,暗自琢磨着,就算和自己要查的案子无关,能顺带抓个偷儿什么的,也算是今儿没白出来一趟!

于是他一边大呼小叫着,一边带着人从后面追了上去。

“站住!前面那厮,说你呢!快给本官站住!”

那人听了仇云飞的吼声,身子颤了几颤,却当真乖乖的停了下来。

仇云飞几步赶到近前,上下打量了这人几眼,现竟还是缺了胳膊的残疾人——不过身上倒是打扮的很是光鲜,显然不是个缺钱的主儿。

因为平生第一次查案时,凶手就是个穷凶极恶的独臂人,所以仇云飞对这人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将扫帚眉一挑,粗声恶气的质问道:“做什么的,为什么看到官差扭头就跑?!”

就见那独臂人点头哈腰的陪笑道:“衙内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得小人了,小人实是荣国府的贾芸,当初在水月庵里,衙内还曾救过小人一命呢。”

“贾芸?”

仇云飞在脑子里转了几转,隐约似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印象,不过仍是呵斥道:“就算是荣国府的又怎样?你们荣国府里又不是没出过坏人!说,你小子刚才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干什么?!”

“这……”

贾芸略一迟疑,眼见仇云飞就要吩咐手下拿人,忙向前面不远处一指,尴尬的笑道:“小人原本想去那‘心悦居’里坐一坐,却不巧撞见衙内巡街,心下一时胆怯,怕被衙内认出来,所以才转头逃了。”

心悦居?

仇云飞循他所指望过去,心下顿时如同吃了苍蝇似的恶心,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这荣国府是不是坏了风水?好歹也算是将门之后,怎得就生出了你们这一窝死兔子?”

说着,不耐烦的把手一摆道:“滚滚滚,赶紧做你的兔儿爷去!”

却原来那心悦居的招牌上,还印着‘象姑’的花押,而这象姑二字专指男妓——显然,这是一间经营男宠生意的青楼妓馆!

虽说以如今这风气,象姑馆也并非什么禁忌所在,但大白天的跑这地方来消遣,偏还遇见了‘熟人’,自然也是尴尬的紧。

却说仇云飞虽然喝令贾芸赶紧滚蛋,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而是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贾芸进了心悦居的大门,这才暗骂了几声‘死兔儿爷’,领着手下继续往前行去。

“仇大人!”

谁知刚往前走了几步,便又被人迎面拦住。

仇云飞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见他面容清秀,身着一席宝蓝色的长衫,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究竟在那里见过。

“你是……”

那人忙躬身陪笑道:“小人是洪九啊!许氏杀夫案的时候,还是您亲自盘问的小人!”

“洪九?”

不就是那个走了狗屎运,被提前委任为保长的乞丐么?

仇云飞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洪九几眼,啧啧叹道:“想不到你小子洗干净了,换上一身新衣裳,瞧着竟也是人模狗样的。”

洪九陪笑道:“都是托大人的福,若不是大人您把小人带回去盘问,小人哪有今天?”

他这番说的虽然乖巧,但仇云飞整日里马屁听了不知多少,又怎么会在意一个乞丐头的巴结,听了两句,就有些不耐起来,懒洋洋的问:“怎么,你今儿拦下本大人,就是来说这些废话的?”

洪九最会察言观色,一见他眉眼间透出几分不耐,连忙道:“若是无事,自然不敢打搅大人办案,实在是我手下的乞丐,现了些与许氏杀夫案有关的线索,小人又听说大人一直在追查此案,所以特来报信!”

却原来洪九收服了聋老大一伙人之后,又故意请官差帮着立了两次威,很快便在这山西巷树起了名号,大小乞丐莫敢不从。

不过他始终惦记着孙绍宗那句交代,生怕自己这一个月里做不出什么成绩,会被孙大人重新打回原形。

故而他决定帮官府做件大事儿,也好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与价值。

而说到大事儿,最近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许氏杀夫案更大的?

又兼洪九对那许氏,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倾慕,因此这几日仇云飞走街串巷的同时,他也在动手下的乞丐们,进行撒网似的追查。

却说仇云飞听他查到了线索,当真是大喜过望,一把揪住洪九的衣领,急道:“果真是许氏杀夫案的线索?是有哪方面的线索?!”

“小人查到,那死掉的宋长庚,极有可能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嘁~”

一听这话,仇云飞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随手推开洪九,又在身后衙役的官衣儿上擦了擦手,不屑道:“这事儿本大人早就查到了,还用得着你说?”

“大人听小人说完啊!”

洪九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仍是斜肩谄媚的道:“小人还查到,这个冒名顶的人名叫温世杰,原是河北人士,因去年那场洪水才流落到了京城,他还有个妹妹叫温世诗……”

“他还有个妹妹?!”

仇云飞听到了这里,又是喜不自禁,忙催促道:“这温世诗人在何处?快带本官前去寻她!”

眼瞧着这位仇大人是个急性子,洪九自然不敢怠慢,忙引着仇云飞匆匆去了。

话分两头。

却说贾芸进了那心悦居,一眼就瞧见了墙上墨汁淋漓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而在这幅墨宝下面,分别站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强壮肌肉;另一个却是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几如女子身穿男装一般。

贾芸的目光在那清秀男子身上略一停留,那人便扶风随柳似的上前,娇滴滴的福了一福,脆声道:“这篇《越人歌》,原是歌颂两个男子相见恨晚的故事,却常被人拿来引诱心怡的女子,大爷您说可不可笑?”

贾芸仔细观察,见他虽有喉结,面上却是并无半点儿胡茬,那嗓音也透着磁性,若不细听,便与女子一般无二,心下不由暗道自己果然找对了地方。

但他面上却是淡淡的,似笑非笑的问了句:“你莫不是对每一个进门的人,都要如此解释一番?”

那伪娘掩住嘴巴,咯咯的娇笑了几声,凑到贾芸耳边细语道:“大爷说笑了,若是遇到进门之后,对这《越人歌》熟视无睹的粗人,我可没兴致与他多费唇舌。”

他这番举动,若是施展给那些迎男而上的‘好汉’,自是色与魂授。

但贾芸虽然来到此地,内里却委实是个纯爷们,一时只弄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却又不敢露出破绽,只强笑道:“却不知你们这里,哪个能做得了主?”

只是他这强颜欢笑,却如何瞒得过那阅男无数的伪娘?

当即就起了狐疑,退后半步道:“大爷莫非不是来取乐的?”

这话一出,那肌肉猛男便快步赶了过来。

“别误会。”

贾芸忙解释道:“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向贵宝号取经的。”

“呦~”

那伪娘将兰花指一挑,戏谑道:“来我们这儿的大爷,有那个不是来‘取精’的?”

“我……我不是那意思!”

贾芸愈的尴尬,直抓耳挠腮的道:“其实我家养了两个小厮,原本倒还‘使得’,最近竟生出了不少胡须,还跟我的小妾勾勾搭搭的,实在是败兴的紧!”

“我听说贵号有法子让人胡须脱落,连那物件也再不能作怪,所以特地过来,想求了这法子回去,用在我那两个小厮身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伪娘听了这话才算释怀,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人,不乐意与旁人分享男宠,所以只肯用家中的小厮出火。

而那些普通的小厮,又怎比得上‘象姑馆’里,专门调教出来的伪娘?

用的时间一久,自然免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只是……

那伪娘又将兰花指一翘,掩嘴笑道:“大爷倒是个会玩儿的,只是这法子是咱们赖以吃饭的本钱,要让您学了去,咱们可怎么……”

话说到一半,就见贾芸从怀里摸出个二十两的足额银锭,在势力一抛一抛的颠来荡去。

那伪娘眼睛顿时就直了,忙改口道:“虽是吃饭的本钱,但大爷您如此诚心,我们又怎么好拒绝呢?”

说着,冲那肌肉猛男使了个颜色。

那肌肉猛男立刻转身去了后面,不多时,又托着两个小瓷瓶折了回来。

“大爷。”

伪娘劈手夺过,献宝似的捧到贾芸面前:“一日喂他们一粒,连吃上两个月,我保证他们比女人还女人!”

贾芸伸手欲接,那伪娘却往后一缩,那目光贼忒忒盯着银锭。

“喏!”

贾芸干脆把那银锭抛给了一旁的肌肉猛男,又伸手去接,这次伪娘倒是痛快的紧,直接塞到了他手上,又抛着眉眼道:“吃了这药之后,若是能喝上几杯,那药性会行的更快。”

贾芸却连忙追道:“若是混在饭菜中呢,会不会没有效果?”

“这您大可放心,莫说是混在饭菜里,这药就是架在锅里煮一煮,效果也是只强不弱!”

听到这里,贾芸脸上终于绽放出满意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之中,却杂着几分让人胆寒的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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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为谁辛苦为谁忙

&bp;&bp;&bp;&bp;夜幕将近。~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

&bp;&bp;&bp;&bp;那肆虐了大半天的毒日头,只余下一片红彤彤的余晖。

&bp;&bp;&bp;&bp;再搭上天公作美,又送来了清风徐徐,孙绍宗在廊下摆开逍遥椅,吃着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这一整日里积攒的躁郁之气,顿时就都烟消云散了。

&bp;&bp;&bp;&bp;不过这眼见就要入夜,光在衙门里这么躺着也不是回事。

&bp;&bp;&bp;&bp;再说今儿响午贾宝玉送了帖子来,说是要感谢孙绍宗半个月前的救命之恩——正好孙绍宗也想打探打探,贾政做媒那事儿到底还有没有下文,因此答应散衙后就去贾府赴宴。

&bp;&bp;&bp;&bp;可眼下

&bp;&bp;&bp;&bp;仇云飞这厮也是的,不就是带人去认尸么?怎得耽搁了这许久,也不见过来回禀?

&bp;&bp;&bp;&bp;正念叨着呢,就见仇云飞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眼见孙绍宗在外面纳凉,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大人,认下了、温姑娘已经认下了!死的那个果然是温世杰,而不是什么宋长庚!”

&bp;&bp;&bp;&bp;果然是冒名顶替的!

&bp;&bp;&bp;&bp;如此一来,这案子就只剩下最后揭秘了。

&bp;&bp;&bp;&bp;孙绍宗立刻吩咐道:“既然如此,立刻派人把田家兄弟缉拿归案,让那温姑娘再指认一番,看当初上门与她兄长密谋的,究竟是田虎还是田彪!”

&bp;&bp;&bp;&bp;“用不着了。”

&bp;&bp;&bp;&bp;却听仇云飞得意的道:“下官带那温姑娘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把田家兄弟,带到了停尸间里——方才辨认完尸体,顺带已经把案子问了个明白!”

&bp;&bp;&bp;&bp;说着,就从袖筒里取出本小册子,双手奉上道:“现有田彪的供状在此。”

&bp;&bp;&bp;&bp;啧

&bp;&bp;&bp;&bp;这小子办差倒真是雷厉风行的紧。

&bp;&bp;&bp;&bp;孙绍宗接过那供状,一目十行的看了大概。

&bp;&bp;&bp;&bp;却原来因去年那场洪水,与宋长庚容貌酷似的温世杰,不得已带着妹妹温世诗流落京城,过着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bp;&bp;&bp;&bp;大约半年前,温世杰在街上巧遇田彪,先是闹了一场误会,继而那田彪就萌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念头。

&bp;&bp;&bp;&bp;初时温世杰听说要冒充别人的丈夫,还要把许氏的家产据为己有,当即就把田彪臭骂了一顿,说什么也不肯与他同流合污。

&bp;&bp;&bp;&bp;然而没过多久,温世杰的妹妹温世诗便大病了一场,眼瞧着妹妹恶疾缠身,自己却无力为其求医问药,温世杰每日里心如刀割一般,最后只得应下了田彪的要求。..

&bp;&bp;&bp;&bp;并与其约定,事成之后温世杰可以得到宋长庚的宅院,至于茶叶铺子,则要无偿转赠给田彪。

&bp;&bp;&bp;&bp;于是经过近两个月的突击训练之后,温世杰正式以‘宋长庚’的身份,出现在了许氏面前。

&bp;&bp;&bp;&bp;其实原本按照田彪的意思,温世杰到了许氏家中,应该尽快找理由休掉许氏,好来个鸠占鹊巢才对。

&bp;&bp;&bp;&bp;可温世杰到底是赶鸭子上架,心里总有三分气短,连着两个月也没能把许氏赶出家门,反而被她的美貌所惑,稀里糊涂就滚了床单。

&bp;&bp;&bp;&bp;那知这一夜缠绵下来,却被许氏发现了蹊跷之处。

&bp;&bp;&bp;&bp;温世杰在慌乱之下,只好祭出了休妻**,谁曾想推推搡搡中,却意外死在许氏刀下,稀里糊涂的做了个风流鬼。

&bp;&bp;&bp;&bp;而田彪听说此事,立刻鼓动全家老小齐上阵,希望能置许氏于死地,好顺势吞下宋长庚所有的家产。

&bp;&bp;&bp;&bp;啧

&bp;&bp;&bp;&bp;从田彪的口供上来看,这温世杰其实本性不坏,只可惜造化弄人,无端卷入了是非之中,最后丢掉了卿卿性命。

&bp;&bp;&bp;&bp;孙绍宗暗叹一声,又问道:“那温姑娘可曾安置”

&bp;&bp;&bp;&bp;“这事儿就不牢大人您惦记了。”

&bp;&bp;&bp;&bp;仇云飞忙道:“老徐一瞧见那温姑娘,两条腿都不会走路了,这会儿正围着人家嘘寒问暖呢——我认识他半年多了,还头一回见他这么会说话!”

&bp;&bp;&bp;&bp;老徐虽然家境殷实,相貌也还过得去,可因为职业特殊,人又过于木讷的关系,一直处于大龄剩男状态,若能就此结成一桩姻缘,倒也是极好的。

&bp;&bp;&bp;&bp;“既然如此。”

&bp;&bp;&bp;&bp;孙绍宗起身道:“那就把田彪暂时收押,等明天再升堂结案。”

&bp;&bp;&bp;&bp;说着,就准备回屋换了便服,好去荣国府上赴约。

&bp;&bp;&bp;&bp;谁知仇云飞却又追上来,搓着手道:“那什么,大人您也知道,这次多亏了那洪九通风报信,否则”

&bp;&bp;&bp;&bp;“怎么?”

&bp;&bp;&bp;&bp;孙绍宗停下脚步,皱眉道:“你想替他邀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

&bp;&bp;&bp;&bp;“也不是邀功。”

&bp;&bp;&bp;&bp;仇云飞忙解释道:“就是来的路上,这小子跟我打听许氏什么时候能开罪释放,我瞧他像是对那许氏动了心思,就答应只要今天能查明真相,就先放许氏回家——如今那洪九人模狗样的,正在外面候着呢。”

&bp;&bp;&bp;&bp;得

&bp;&bp;&bp;&bp;这顺天府都快赶上婚介了。

&bp;&bp;&bp;&bp;不过既然洪九立下了功劳,这点小事倒也算不得什么——反正防卫过当杀掉贼人,最多也就是罚点儿银子,本也用不着继续收押许氏。

&bp;&bp;&bp;&bp;于是孙绍宗干脆大手一挥,道:“既然你都答应了,索性就成全了他吧——本官这就下道手谕,把那许氏开罪释放。”

&bp;&bp;&bp;&bp;且不提如何释放许氏。

&bp;&bp;&bp;&bp;却说那府门外,洪九也正鼓起如簧之舌,与许氏的堂兄聊的热火朝天。

&bp;&bp;&bp;&bp;原来他得了仇云飞的承诺之后,先是喜不自禁,后来却又觉得只自己一人迎候许氏,显得有些尴尬,尤其这孤男寡女的也不方便说话。

&bp;&bp;&bp;&bp;因此洪九便特意命人请来了许氏的堂兄,先将自己的功劳,加油添醋的诉说了一遍。

&bp;&bp;&bp;&bp;这样一来,就算他捞不着与许氏说话的机会,也一样能通过堂兄之口,传到许氏耳中。

&bp;&bp;&bp;&bp;而许氏的堂兄听了这番话,自然是没口子的道着谢,又搭上洪九有意巴结,不大会儿功夫,两人就有些相见恨晚。

&bp;&bp;&bp;&bp;也就在此时,一个较弱的身形婷婷袅袅而来,却不是许氏还能是谁?

&bp;&bp;&bp;&bp;眼瞧她容颜憔悴了几分,却更显我见犹怜之态,洪九心下便止不住的怦怦乱跳,下意识的往前迎了几步。

&bp;&bp;&bp;&bp;谁知这一迎,就见那许氏面上露出灿烂夺目的笑容,竟也提着裙摆加快了脚步!

&bp;&bp;&bp;&bp;难道仇大人,已经将自己的功劳知会了她,因此她也对自己芳心暗许了?!

&bp;&bp;&bp;&bp;想到这里,洪九直激动的心肝都差点从嘴里跳将出来了,正犹豫自己是该摆出‘事了拂衣去’的侠客风骨,还是该做出那铁汉柔情的模样。

&bp;&bp;&bp;&bp;谁知身后忽然蹿出一人来,满面激动的叫道:“素素,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bp;&bp;&bp;&bp;这谁啊?

&bp;&bp;&bp;&bp;方才好像就站在许堂兄身旁,莫非也是许氏的堂亲?

&bp;&bp;&bp;&bp;正揣测着此人的身份,就见许氏顿时泪眼婆娑起来,哽咽着呼唤道:“周郎,我我险些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bp;&bp;&bp;&bp;说话间,两人就紧紧的抱在了一处!

&bp;&bp;&bp;&bp;周周郎?

&bp;&bp;&bp;&bp;该不会就是当初,曾和许氏谈婚论嫁的那个周秀才吧?!

&bp;&bp;&bp;&bp;霎时间,洪九那跳到嗓子眼的心肝,就又顺着食道飞速滑落,然后‘咔嚓’一声,在肚子里摔了个稀烂。

第417章 得陇望蜀

&bp;&bp;&bp;&bp;荣国府、大观园、藕香榭。◢随*梦*小◢.1a

&bp;&bp;&bp;&bp;晴雯心不在焉的,将几盏河灯摆在竹桥上,见其中一个灯芯有些歪斜,便将三尺长的红指甲伸进去,小心的把那灯芯挑正了。

&bp;&bp;&bp;&bp;然后她便瞧着那灯芯,呆呆的发起愣来。

&bp;&bp;&bp;&bp;后面秋纹、碧月见了,知她最近心里不痛快,也不敢上前招惹她,只领着几个小丫鬟,默默的把几百盏河灯,依次摆在了主桥两侧。

&bp;&bp;&bp;&bp;“可算是摆弄好了。”

&bp;&bp;&bp;&bp;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秋纹禁不住一声欢呼,捶着后腰半真半假的抱怨道:“这可当真是主人动动嘴,奴婢跑断了腿儿!”

&bp;&bp;&bp;&bp;因贾宝玉晚上要在桃花林里宴请孙绍宗,又觉得差了些景致,于是突发奇想,命人在上游竹桥上预备一批河灯,等到晚宴时依次燃放,再任其逐流而下,也算是多了个小小的情趣。

&bp;&bp;&bp;&bp;只是他这突发奇想的小情趣,却是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外加丫鬟们忙碌了半天才换来的。

&bp;&bp;&bp;&bp;秋纹正在抱怨,冷不丁却听晴雯幽幽叹道:“咱们做奴婢的,跑断腿儿又怕得什么?就怕跑断了腿儿,还要落下一身的埋怨呢!”

&bp;&bp;&bp;&bp;秋纹背对着她吐了吐舌头,却是压根不敢搭腔。

&bp;&bp;&bp;&bp;半个月前贾宝玉挨了那一通责打,王夫人心疼之下,又不好同贾政吵闹,便把一肚子邪火,都撒在了怡红院的几个大丫鬟身上,责骂她们素日里疏于引导,惯出了贾宝玉许多乱七八糟的毛病。

&bp;&bp;&bp;&bp;主人家迁怒奴婢,也是大宅门里常有的事,原本算不得什么——只是王夫人素来看晴雯不顺眼,故而那夹枪带棒的话,倒有大半是冲着她来的。

&bp;&bp;&bp;&bp;偏这晴雯虽是个丫鬟,却生了一身的傲骨,被冷嘲热讽的狠了,虽仍是不敢开口反驳,但服软的话却是再也不肯多说半句。

&bp;&bp;&bp;&bp;王夫人是什么身份?

&bp;&bp;&bp;&bp;怎容得下一个区区丫鬟,在自己面前不服不忿的?!

&bp;&bp;&bp;&bp;若非当时鸳鸯正巧过来探视,替晴雯说了几句好话,当即就要将她赶将出去!

&bp;&bp;&bp;&bp;因这事儿,晴雯最近那脾气愈发的说来就来,错非是宝玉,旁人哪还敢胡乱招惹她?

&bp;&bp;&bp;&bp;却说晴雯眼见秋纹蔫不秋儿的,也不知应一声,就又钻了牛角尖,暗想着袭人、秋纹、碧月三个,都曾与宝玉有过鱼水之欢,只自己杂在里面,算是个不知不扣的外人。

&bp;&bp;&bp;&bp;这般想着,心下就觉得好生没趣。

&bp;&bp;&bp;&bp;于是理了理衣裳,淡淡的吩咐道:“你们几个守在这里,等二爷派人传话,就照着之前的交代,开始往下放河灯。”

&bp;&bp;&bp;&bp;等几个小丫鬟都乖乖应了,晴雯也不招呼秋纹、碧月,便径自向着下游行去。

&bp;&bp;&bp;&bp;“晴雯姐姐也真是的。”

&bp;&bp;&bp;&bp;等她自顾自的去了,碧月就忍不住抱怨道:“太太发落她,又不是咱们的错?这整日里摆脸色给谁看呢!”

&bp;&bp;&bp;&bp;秋纹忙推了她一把,又瞟了一眼那几个小丫鬟,碧月这才不服气的闭上嘴,与秋纹一起赶了上去。

&bp;&bp;&bp;&bp;却说三人前后脚赶到桃花林里,就见贾宝玉正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凉亭里团团乱转,而那便宜干儿子贾芸,则正跪在他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bp;&bp;&bp;&bp;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bp;&bp;&bp;&bp;晴雯几个忙上前寻袭人探问究竟。

&bp;&bp;&bp;&bp;一问之下,这才晓得是厨房那边儿出了猫腻,原本置办下的酒菜,竟被人一股脑都截了去。

&bp;&bp;&bp;&bp;越是大户人家的酒宴,越是精雕细琢讲究火候,这匆忙之间,本来就难以重新置办——更何况除了酒菜之外,就连别院这边儿的几个厨子,也都被借调了出去!

&bp;&bp;&bp;&bp;“谁这么大的胆子?!”

&bp;&bp;&bp;&bp;碧月不忿道:“这不是存心要给咱们二爷上眼药么?”

&bp;&bp;&bp;&bp;袭人苦笑一声,摇头道:“倒未必是冲着咱们二爷来的”

&bp;&bp;&bp;&bp;碧月还未想明白这话的意思,晴雯却已是恍然大悟,伸手向着东南方指了指,小声道:“莫不是琏二爷的醋劲儿又上来了?”

&bp;&bp;&bp;&bp;袭人再次苦笑一声,却是来了个默认。

&bp;&bp;&bp;&bp;既是贾琏在背后捣鬼,也难怪贾宝玉在凉亭里急的团团乱转,偏又不好去把那酒菜抢回来呢。

&bp;&bp;&bp;&bp;却说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就见远远的又走来一行人,打头的却正是薛宝钗与莺儿。

&bp;&bp;&bp;&bp;袭人、晴雯等人忙都上前见礼,贾宝玉在亭子里瞧见是她,也忙迎了出来,奇道:“宝姐姐怎得来了?”

&bp;&bp;&bp;&bp;就见薛宝钗拿团扇掩嘴笑道:“我听说宝兄弟亲自煮了一锅夹生饭,要招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这心下好奇的紧,所以特地过来瞧瞧。”

&bp;&bp;&bp;&bp;贾宝玉面上一红,尴尬的苦笑道:“我这里都快愁死了,宝姐姐怎得还取笑我?”

&bp;&bp;&bp;&bp;莺儿在旁边噗嗤一笑,脆声道:“二爷这就误会我们家姑娘了,我们家姑娘听说你糟了难,就急忙让人抬了东西过来搭救呢。”

&bp;&bp;&bp;&bp;“别胡说,什么搭救不搭救的。”

&bp;&bp;&bp;&bp;薛宝钗团扇往身后一比划,指着几个抬着竹筐的婆子道:“也是赶巧了,你薛大哥刚送了几筐虾爬子过来,我原是想分给众姐妹尝尝,如今倒正好借你救一救急。”

&bp;&bp;&bp;&bp;顿了顿,她又道:“这东西虽算不得金贵,在京城却是不常见的——况且我曾听哥哥说过,孙大人最爱吃海鲜,想来这东西也应该对他的胃口。”

&bp;&bp;&bp;&bp;贾宝玉听了这话,忙跑过去掀开竹筐查看,见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张牙舞爪的皮皮虾,又用冰块偎着,瞧着极是新鲜。

&bp;&bp;&bp;&bp;他当即喜不自胜,回头一把攥住了薛宝钗的柔夷,脱口道:“姐姐真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今儿我承了姐姐的情,改天一定好生谢谢姐姐!”

&bp;&bp;&bp;&bp;虽是姨表姐弟,但骤然间被贾宝玉攥住小手不放,薛宝钗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庞,跺脚啐道:“呸你这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好端端又冒犯起菩萨来了。”

&bp;&bp;&bp;&bp;这一羞一啐,登时溢出了万众的风情。

&bp;&bp;&bp;&bp;贾宝玉眼瞧她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再想想那金玉之说,一时不觉就看的呆住了。

&bp;&bp;&bp;&bp;薛宝钗被他瞧的愈发不要意思,待要把手抽出来,却又抽之不动,正在这两难之际,忽听晴雯惊道:“呀!林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bp;&bp;&bp;&bp;贾宝玉顿时如同触电一般,慌忙丢了开薛宝钗的柔夷。

&bp;&bp;&bp;&bp;回头望去,正见林黛玉站在不远处,面上喜滋滋笑吟吟的,几根纤纤玉指却把个帕子绞的尽是褶皱。

&bp;&bp;&bp;&bp;“林林妹妹,我方才”

&bp;&bp;&bp;&bp;“我来的忒也不是时候。”

&bp;&bp;&bp;&bp;贾宝玉期期艾艾想要解释清楚,林黛玉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笑吟吟的向宝钗道:“否则宝姐姐佛光普照,倒正好能度化一只呆燕!”

&bp;&bp;&bp;&bp;薛宝钗摇头笑道:“他胡说八道,妹妹怎得也拿菩萨开起玩笑来了?”

&bp;&bp;&bp;&bp;林黛玉将嘴一掩,嘻嘻笑道:“菩萨算什么,姐姐若是再舍给他几筐螃蟹,怕是连如来佛祖都要附体了呢!”

&bp;&bp;&bp;&bp;两人说说笑笑的,贾宝玉夹在中间,却如坐针毡一般。

第418章 夜色下的荣国府

华灯初上。

王熙凤从浴池里出来,用一袭暗紫色的袍子裹住娇躯,由平儿搀着到了外间厅里,慵懒的往榻上一靠,立刻有丫鬟拿了几条干毛巾过来,小心翼翼的将那满头秀发偎干。

又有丫鬟上前,捧起两条擎天白玉柱也似的长腿,就待推敲捏揉一番。

“行了。”

王熙凤却将双腿往袍子里一缩,只余下两只嫩藕也似的足儿露在外面,随口吩咐道:“你们几个先下去候着吧。”

四个丫鬟两个婆子,立刻都躬身到了门外。

待左右无人,王熙凤又使了个颜色,平儿立刻上前把门关了,回来压低声音问道:“奶奶可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吩咐我去做?”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王熙凤叹了口气,无奈道:“大老爷响午时放出风来,说是过几日要向老祖宗讨了鸳鸯做姨娘——可我素知道那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只怕未必肯依从这事儿,届时闹腾起来又是一场风波。”

平儿与鸳鸯最是相善,又曾听她把贾赦贬低的猪狗不如,因此听了这话顿时紧张起来,忙问:“那奶奶的意思是?”

王熙凤压低嗓音道:“你去告诉鸳鸯,若是她愿意倒还罢了,若是不愿意,就赶紧找个合适的主儿,寻老太太讨个恩典嫁出去得了——否则等大老爷挑明了这事儿,她再想脱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旁的丫鬟,想要求主人为其指婚,或许还有些难度,但鸳鸯却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宠的,论起来怕是比迎春、探春两个庶出的孙女,都还要亲近些。

因此只要鸳鸯下定决心,求贾母指婚并非难事。

而平儿一听是这么个理儿,急急忙忙就准备去找鸳鸯通风报信。

“回来。”

王熙凤却又喊住了她,吩咐道:“把娘娘前两天赏下的鲛绡纱,取一匹出来带上。”

平儿这下却有些莫名其妙,那鲛绡纱乃是南海进贡之物,又名龙纱,最是珍贵不过,一匹就要上百两银子。

若不是贤德妃前两日赏赐下来几匹,就算是荣国府这等人家,怕也未必能得着。

可既然是贤德妃赏下的,老太太哪里自然是头一份,因此断没有再往她那里送的道理。

可要说是赏给鸳鸯的……

这百十两银子的金贵东西,鸳鸯区区一个丫鬟,却如何担待得起?

“不是赏鸳鸯的。”

王熙凤看出了平儿犹豫,这才蹙眉道:“来旺南下也有大半个月了,却连个风吹草动都没传回来,正巧今儿宝兄弟要宴请那孙二郎,你捧了鲛绡纱过去,就说是托他带给二姑娘的,顺便也好问一问南边儿的情况。”

“这……”

平儿虽然巴不得能与孙绍宗会面,只是贾琏几次三番拈酸吃醋的胡闹,自己作为他名义上的屋里人,却怎好再明目张胆的与孙绍宗有所勾连?

“你怕个什么?!”

眼见平儿露出迟疑之色,王熙凤立刻挺直了娇躯,也不顾那袍子里颤巍巍春光乍泄,横眉立目的呵斥道:“若他还敢胡闹,我就住到祠堂里去,瞧他到时候怎么跟老祖宗交代!”

平儿见她恼了,再不敢多说半句旁的,忙从私库里取了一匹鲛绡纱,到外面让小丫鬟帮忙捧着,匆匆的向院外行去。

谁知一出门,迎面就与贾琏撞了对头。

平儿刚要躬身行李,贾琏先把脸一沉,没好气的呵斥道:“这大晚上的,你又想去哪里鬼混?”

自从上次平儿当着众人的面,与他唱起了反调,贾琏对平儿的态度也便一落千丈。

“回二爷的话。”

平儿淡定自若的往身后一指,道:“是二奶奶让奴婢给老太太送些东西过去。”

贾琏哪里识得什么‘鲛绡纱’?

见那小丫鬟捧的是一匹绸缎,也便没太在意,只冷笑道:“你倒真是殷勤的紧,如今眼里怕是只有二奶奶,没有我这个二爷了吧?也罢,等哪日被人踩在下面,可别怪二爷我不念旧情!”

说着,将袖子一甩,便过门不入的去了外书房中。

目送贾琏渐行渐远,平儿默然沉吟了半响,暗道他这话似是若有所指,莫非是院里哪个丫鬟,不声不响的攀了高枝儿?

她之所以怀疑是内部有丫鬟‘偷嘴’,而不是贾琏要从外面‘引进’什么新人,是因为若是从外面聘娶的姨娘,理所当然就比通房丫鬟金贵,压根用不到‘踩在下面’四字。

既然用了这四个字,显然贾琏话里所指那人,原本的身份是不如平儿的。

想通了这节,平儿有心回去禀报,却又恐耽搁了与孙绍宗的会面。

因此略一犹豫,便暂时把这事儿压在了心底,挑起灯笼匆匆的去了老太太那里。

却说到了老太太院外,平儿托人喊出了鸳鸯,把王熙凤那番话一一转述,又关切道:“这事儿可千万耽搁不得,何去何从,你得赶紧拿定主意才是。”

“这还有什么好拿主意的?!”

鸳鸯听了这等消息,早恼得把下唇都给咬肿了,此时一脸决然的道:“我就算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断不会做他的姨娘!”

“都这时候了,你还发什么狠有什么用?”

平儿搡了她一把,没好气的道:“赶紧想想自己到底中意那个,趁早求了老祖宗的恩典,才是正经道理!”

说起‘中意’‘恩典’,鸳鸯脸上顿时显出些酡红之色,捏着帕子期期艾艾的,再不见往日里爽利的模样。

好半晌,才见她把一个名字挂到了嘴边儿。

只是平儿却抢先道:“这个却是不成!别忘了他刚被二老爷教训过,眼下就是老祖宗,怕也不好往他屋里塞女人!”

原来被鸳鸯含在嘴里,险些吐露出来的,却正是荣国府里的大众情人贾宝玉。

只是被平儿否定之后,鸳鸯却哪里肯认?

忙跺脚娇嗔道:“你胡说什么呢,宝二爷足足小了我三岁,我又怎么会想到他头上?!”

说是这么说,但想到平儿所言不无道理,她脸上却不禁显出几分失落来。

又默然了半响,忽然摇头道:“倒不是我假清高,可这府里上上下下,实在寻不见半个能入眼的。”

放在以前,平儿倒未必同意她这说法,但若拿孙绍宗做衡量标准,这话却是半点儿不假。

“那就在外面挑!”

平儿毫不犹豫的怂恿道:“选那好人品好学识的穷秀才,先做个秀才娘子,凭你这些年积攒的嫁妆,过几年未必不能供出个举人老爷来!”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可必须选个骨头硬的,大老爷那不管不顾的性子,可未必会因为你嫁了人就善罢甘休,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找上门去威逼利诱。”

“你这话倒说的轻巧。”

鸳鸯听了这话,不由苦笑道:“咱们成日里在这深宅大院里坐井观天,上哪儿寻什么学识好、人品好、又硬骨头的秀才老爷?再说真有这样的人,怕也早就定下了人家,如何会轮到我头上!”

平儿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若非成日里耳濡目染的,都是这府里的歪瓜裂枣,丫鬟们又怎么会把贾宝玉奉若天人一般?

于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相顾默然了半晌,平儿若有所思的回头望去,目光在丫鬟捧着的鲛绡纱上一扫,忽然喜道:“有了,我这里倒有个法子,管保让你寻到如意郎君!”

说着,就凑到鸳鸯耳边细语了几句……

话分两头。

就在平儿与鸳鸯窃窃私语之际。

外书房里贾琏却正一个人喝着闷酒,眼瞅着刚有了三分醉意,桌上的银壶却已然空了。

“昭儿?昭儿!”

贾琏呼喊了两声,却不见贴身小厮昭儿进来,心下顿时恼怒起来,暗想着这些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有兴儿受刑不过告发自己,如今这昭儿刚上位,竟然就懈怠起来了!

“不开眼的狗东西!”

他骂骂咧咧的,正待出去高声呼喊,把昭儿叫回来责骂,就见门帘一挑,从外面钻进个人来,满面堆笑道:“二叔莫错怪了他,是我把哄去了别处。”

说着,就把两个小酒坛摆在了桌上,夸张的拍着其中一坛道:“正宗的贡酒,是前儿干爹刚赏给我的,可我是什么位份的,如何享用的起这等金贵物件?左思右想,还是送到二叔您这里,才不算是糟蹋东西!”

贾琏听他说的讨喜,便伸着指头笑骂道:“你小子果然是个会办事的,怪不得厨房上下,个顶个都夸你呢。”

随即又把脊梁一挺,正色道:“说吧,这么舍得下本,到底想求二叔帮你做些什么?”

“二叔这话说得!”

贾芸眉毛一挑,愤然道:“倒好像小侄存了什么心思似的!”

说着,他把牙一咬,不客气的坐到了对面,面色阴沉道:“实话不瞒二叔,小侄实是与您感同身受,才想着要跟二叔多亲近亲近。”

“感同身受?什么感同身受?”

贾琏有些莫名其妙。

却见贾芸又把那空荡荡的袖子一扯,咬牙切齿的道:“二叔您想想,若不是当初那姓孙的,胡乱伤了贾芹的胳膊,我又怎么会平白摊上这事儿?现如今就连我心怡的女子,都上赶着委身给了旁人!”

贾芸追求小红都是暗中行事,而小红勾搭上贾琏之后,自然也不会将这事儿泄露出去。

因此贾琏是丝毫没有怀疑,立刻同气连声的骂道:“可不是么!早先咱们府里也没这么些糟心事儿,都是那姓孙的挑唆……”

“没错,那姓孙的真不是个东西!”

贾芸嘴里附和着,就把那贡酒拍开了封泥,给贾琏满满的到了一盏,而他自己喝的,却是另外一坛……

第419章 夜色下的荣国府【中】

大观园中,桃花林畔。?随{梦}小◢.1a

十几支儿臂粗细的红烛,将凉亭映的如同白昼一般,孙绍宗与贾宝玉在凉亭中相对而坐,面前的石桌上,又摆了十几种味道各异的蘸料。

而在石桌的边缘,两个足有半米长的椭圆形餐盘里,正静静的趴着数十只全须全尾,却剥去了满身甲胄的皮皮虾。

清蒸、煎炸、椒盐、香辣……

几乎所有能想到的烹饪方式,都在这些皮皮虾身上尝试了一遍,又以六只为一组,罗列在餐盘上。

每当二人夹起一只,立刻便会有丫鬟上前重新添满,而为了能做到这一点,那桃林之中足足有十几个小丫鬟,正在与那狰狞的硬壳进行殊死搏斗。

再加上负责看顾河灯的丫鬟,这看起来只有一道主菜的简单宴席,竟动用了二十几人伺候,还都是十几岁青春美貌的小姑娘——因为按照贾宝玉的说法,那些死鱼眼珠子剥出来的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

虽然对贾宝玉这种说法,很是嗤之以鼻,但孙绍宗对丫鬟们的侍奉,却又是甘之如饴,完全没有身为剥削者的愧疚感。

果然是越来越堕落了啊。

却说酒过五味菜过三巡,孙绍宗就开始旁敲侧击的,探听贾政为自己说媒的事儿,可看贾宝玉那一副懵懂的模样,这事儿似乎并未有风吹草动传出。

难道贾政回来之后,就直接偃旗息鼓了?

原本孙绍宗心下其实挺矛盾的,对这桩婚事颇有些左右为难,可眼下这静悄悄的便没了声息,却又让他怅然若失起来。

心下将那贾政腹诽了几句,他忽然又想起了蒋玉菡的托付,忙道:“对了,我前些日子在王府见了蒋兄一面,他……”

“琪官现在怎么样了?!”

贾宝玉蹭的一下子攒将起来,激动的望着孙绍宗。

“受了王爷以些责罚,不过人还是好好的。”

孙绍宗斟酌了一下,用了个稍微婉转文雅的说辞:“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想和你从此相忘于江湖。”

“从此相忘于江湖?”

贾宝玉呆愣愣的将这话咀嚼了几遍,这才颓然的坐了回去,沮丧的垂着头,像是要被学校开除的小学生一般,喃喃自语道:“倒也是,我如今哪还有脸去见他?”

说着,眼圈一红,又捶胸顿足的道:“都怪我没骨气,只是被人逼问了几句,竟然就卖了朋友!我……我实在是……”

眼见他越说越激动,扬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招呼。

孙绍宗忙道:“其实他也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迫于王爷的压力,才说出这绝情的话来。”

啪~

谁知宝玉到底还是给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道:“琪官如此大度,岂不更显出我那日的卑鄙猥琐?”

说着说着,那豆大的眼泪,就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当初险些被亲爹打死的时候,都没见他哭成这样,如今听说基友要割袍断义了,就……

作为一名纯爷们,孙绍宗心下正自别扭的不行,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宽慰,忽听袭人在亭子外面禀报道:“孙大人,我们家二奶奶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说是要请您转呈给姑奶奶【贾迎春】。”

王熙凤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孙绍宗心下一动,立刻想到了平儿身上,忙顺势问:“人在哪儿呢?可还有什么书信要一并捎回去的?”

“这奴婢就不晓得了。”

袭人摇了摇头,果然如同孙绍宗所料一般,道:“要么我请平儿姐姐过来,您亲自问上一问好了。”

“那就有劳了。”

却说旁边宝玉听说平儿来了,也忙擦了眼泪,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显然不愿意把脸丢到贾琏哪里。

不多时,就见平儿到了亭外,不远不近的站住了脚步,躬身道:“回孙大人的话,倒没什么书信要托付给您,只是前两天听姑奶奶在信里说,贵府要派人去南边儿采买太湖石,好重新砌一座假山。”

“二奶奶就让奴婢问一问,看是不是已经动身南下了,若是还没有南下,咱们府上倒是存着些备料,姑奶奶哪日有闲,不妨先回家相看相看。”

昨儿孙绍宗刚在贾迎春屋里,躲了一夜的清净,自然晓得她最近并未有只言片语,送到王熙凤手中,就更别说是什么采买太湖石了。

因此立刻猜出,王熙凤要探问的,其实是那‘木材生意’的进展。

只是……

平儿为什么不找别的借口,偏说什么要砌假山?

心下狐疑的揣摩着,孙绍宗随口答道:“其实我们府里的下人,早在半个月前就到了江南,昨儿传信回来,说是订下了不少好石头,价钱也还算合适——所以怕是只能辜负二奶奶的美意了。”

平儿听了这话,便又福了一福:“既然如此。只请孙二爷把东西转给姑奶奶便是。”

说着,回头打了个招呼,立刻有人将鲛绡纱捧到了孙绍宗面前。

等孙绍宗接了东西,平儿便又领着丫鬟躬身告退。

只是走出没多远,她也不知跟那小丫鬟说了些什么,两人便分道扬镳相背而行起来。

孙绍宗在亭子里偷眼看的真切,平儿去的方向,正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

他心下顿时如明镜一般,又耐着性子与贾宝玉周旋了几句,便借口说要出恭,匆匆的离席而去。

只是等他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到了那假山左近,却发现入口竟然在相反的方向,而且中间还隔了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要想绕过去,还要废上好一番腿脚。

可如今哪有许多时间可以浪费?

眼瞧那山石虽然陡峭,却也不过是七八米的高度,孙绍宗毫不迟疑的把袖子一卷,手脚并用的攀了上去。

到了上面,就见那山石中间有一小亭,亭内影影绰绰的立着个女子,正伸长了脖子不住的往山下张望。

孙绍宗心头一热,便悄默声的掩了过去,忽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含住她半边耳垂道:“等急了……”

那‘吧’字还未出口,孙绍宗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对。

怀中这女子的腰肢,实在是纤细的出奇,比平儿那蛮腰还要更胜一筹,而胸前的触感,却又整整小了一圈!

忽然有个活动,只好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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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夜色下的荣国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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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

弄错人了!

却说孙绍宗一把拢住那女子的胸、腹,顿时发觉出了差池——可这大晚上的,山顶小亭之中怎么还会有其它女子!

莫非也是在等情郎私会的野鸳鸯?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好在自己是从背后偷偷抱住了她,方才言语间也没透露出身份来,只要先将她打晕过去,再逃之夭夭也便是了。

心念电转,孙绍宗手上的动作也不慢,立刻将怀中女子往小亭中央的石桌上一推,用身子将她牢牢的控制住,又抬手对准后颈的穴位,准备一记手刀切将上去。

谁知就在此时,那女子忽然颤声娇呼道:“孙大人莫要误会,我……我不是平儿!”

她竟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而且听这意思,她甚至还知道自己与平儿的奸情!

孙绍宗的脑子顿时有些不够使了。

愣怔了半晌,见那女子挣扎的甚是激烈,尤其那臀儿在自己腿上撞了几下,才忽然发现这姿势委实容易引起误会,就好像是要强行成就‘好事’似的。

于是他往后缩了缩身子,却仍是压制着那女子的纤腰,不动声色的喝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又怎么会晓得我与平儿之间的关系?!”

那女子感觉到孙绍宗向后退了半步,不再紧紧抵住自己的身子,心下的慌张这才减轻了些,忙道:“奴是老太太身边的鸳鸯,方才……”

原来平儿想出的主意,就是把这择婿的事情,托付给孙绍宗来处置——左右鸳鸯本就是知情人,这样做也不算是暴露自己的秘密。

而且若能顺势把她嫁出去,也算是去掉了自己一块心病。

她把这想法同鸳鸯一说,鸳鸯倒也真是个爽利的,非但没有矫情什么,反而主动要求与孙绍宗会面。

一是想提前向孙绍宗表达谢意;这二来么,她心下也有些诉求,想要当面分说分说。

却说等平儿送了鲛绡纱回来,又让鸳鸯先在山上候着,自己守在山脚下,免得孙绍宗看到有外人在,不敢胡乱上前搭话。

而鸳鸯到了山顶凉亭之中,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眼见山下仍没有动静,免不了就胡思乱想起来,正琢磨着自己未来郎君的模样,冷不防却被人一把揽在怀里,揉面团也似的搓弄着!

要知道鸳鸯自小就跟在老太太身边,就算是贾赦那等色里魔王,也只在敢言语间调戏几句,断没有胆子对她动手动脚。

因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鸳鸯一颗芳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里,又在那肆无忌惮的揉弄之下,瘫软成了一团面糊儿,只把一张巧嘴糊了个严丝合缝,莫说是开口解释了,就连呼喊的本能都被她忘了个干净!

后来还是被孙绍宗推倒在石桌上,被那冷森森的大理石桌面一冰,她这才勉强晃过神来,连忙羞怯怯的叫了一声。

而听鸳鸯说到,早在贾宝玉中毒那次时,就已经发现了自己与平儿的奸情,却一直守口如瓶至今,孙绍宗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心知这等细节,绝不可能凭空杜撰出来,因此孙绍宗也就顺势放开了鸳鸯,躬身致歉道:“刚才孙某一时不察,多有得罪了。”

“这大晚上的,也……也怪不得孙大人会认错。”鸳鸯垂首护住胸口,期期艾艾的回应着,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泼辣爽利。

她既然都这般说了,孙绍宗自然乐得赶紧揭过这篇儿,忙指着山下道:“还要劳烦姑娘去把平儿喊上来,我一会儿还要赶着回去和宝兄弟喝酒,实在是耽搁不得。”

鸳鸯也巴不得能暂时逃开,好缓解一下心中的窘迫。

因此转身顺着石阶就到了山脚,不多时,又领着平儿匆匆赶了回来。

平儿见了孙绍宗,恨不能立刻扑上来耳鬓厮磨,可碍于鸳鸯当面,到底不好表现的太亲密,只好一面秋波暗送,一面开门见山的道:“这次请孙大人过来,实是想求您帮一帮我这好姐妹。”

说着,便目视鸳鸯,示意她赶紧道明来意。

谁知鸳鸯那满肚子话儿,却早都被孙绍宗搓揉散了,如今一颗芳心怦怦乱跳,连瞧都不敢瞧孙绍宗一眼,又如何敢上前自曝招夫的条件?

因此平儿这眉眼抛将过去,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无奈之下,只好替她分说道:“如今大老爷起意要纳鸳鸯为妾,她却是宁死不愿——我们二奶奶私下里出了个主意,让鸳鸯赶紧寻个称心如意的嫁出去,也好断了大老爷的念想。”

“可我们这些奴婢整日里坐井观天,哪里识得什么称心如意的男子?正巧二奶奶托我给孙大人送东西,所以我就琢磨着,替她向您讨个主意。”

孙绍宗听了这话,却又将目光落在了鸳鸯身上,将她从头到尾好一番扫量。

虽说是在夜色之中,但那犹如实质的一般的目光,却仍是‘摸索’的鸳鸯浑身不自在,因此听孙绍宗开口说了句:“鸳鸯姑娘,能否容我和平儿单独说上几句话?”

鸳鸯便逃也似的奔下了山。

平儿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不由奇道:“她这是怎的了?平时天塌下来,都一副从容的模样,却怎得……”

还不等把话说完,孙绍宗早反手捞住了她的纤腰,比方才发生误会时,更加激烈的痴缠了上来。

平儿登时也便忘却了所有,如饥似渴的逢迎着。

好半晌,两人四唇扯起一条银线,才听孙绍宗嘿嘿笑道:“方才我从后山爬上来,黑洞洞的也没瞧清楚,还以为她是你呢,就从后面扑上去胡乱摸了几把,敢是吓着她了吧。”

平儿伸出丁香小舌,灵巧的将那条银线截断,这才红着脸啐道:“呸~怕就是瞧清楚了,才故意摸上去的吧?”

“怎么可能,她生的又不如你……”

两人打情骂俏了几句,孙绍宗这才正色道:“帮她寻个合适的人家,倒也未必是什么难事,可她嫁人之后,谁能保证还会像现在一般,对咱们的事儿守口如瓶?”

平儿忙道:“这你大可放心,鸳鸯素来最是仗义,绝不会……”

不等她说完,孙绍宗就摇头道:“旁人问她,她或许能瞒住,但若是嫁了称心如意的郎君,两情相悦时神魂颠倒时,可未必还能把持得住。”

见平儿还要反驳,他便又问道:“譬如说,我若逼问起链二嫂子的私密事儿,你莫非还能瞒了我不成?”

一边说着,一边就咬住了平儿的耳垂,直往她耳朵里吹着热气。

“这……”

平儿那娇滴滴的身子顿时软了,推己及人之下,也有些不放心起来,但转念一想,又为难道:“可姐妹一场,我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落到大老爷手里吧?”

略一犹豫,她还是咬紧牙关道:“要不我好生叮嘱她一番,咱们还是帮了她这次吧。”

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好在孙绍宗也早有腹案,嘿嘿笑道:“她既然是你的姐妹,又帮咱们保守了秘密,我怎么可能眼瞅着她掉进火坑里,却不施以援手呢?”

“不过要想逃过这一劫,倒也不是非要嫁人不可,眼下倒正巧有个好机会,能让她离开荣国府……”

说着,他附在平儿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句。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421章 鸳鸯女托身孙府

两日后,六月十五。

因是上香吃斋的正经日子,贾母院里人头齐整的紧,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自不用说,连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几个也都在场。

年长的在正厅里说些佛门故事,年幼的便都钻进那碧纱橱中,叽叽喳喳的议论着诗词歌赋。

却说众人正聊的起兴,忽见大丫鬟琥珀自外面进来禀报道:“老祖宗,平儿姐姐在院里,说是要向大太太和二奶奶回禀些事情。”

若是平儿只寻王熙凤禀报,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可连同大太太刑氏也算在里面,却让贾母有些纳闷起来,于是顺嘴儿问了句:“什么事儿这么郑重,还要找她们婆媳两个一起回禀。”

琥珀忙道:“听说是姑奶奶传了话来,想跟咱们府里换几个得力的丫鬟、小厮。”

这话又听着新鲜了,荣国府既然贾迎春的娘家,她讨要一两个丫鬟小厮,原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换’几个却又是什么意思?

贾母心下更觉好奇,又搭着是孙女的事儿,也没什么外人在场,故而又吩咐道:“你去把平儿喊进来,我倒要听听,二丫头究竟要怎么个‘换’法儿。”

琥珀领命出去,不多时就把平儿引了进来。

待平儿一一见礼之后,贾母好奇的探问道:“二丫头都让人传了些什么话回来,怎么还说要跟家里‘换’人来着?”

“回老祖宗的话。”

平儿恭声道:“听姑奶奶的意思,因孙家原本没有正经的女主人,所以堪用的丫鬟、婆子不多,倒是去年洪灾时,买了一批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回来。”

“最近因姑爷寻了一桩赚钱的买卖,又派了十几个家人去南边儿盯着,结果连府里的小厮、壮丁都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再赶上顺天府里,正在核查家奴们的来历,孙家二爷又在府衙当差,就更不好胡乱雇了人来填补了。”

“因此姑奶奶跟姑爷商量了一下,想用那些新买来的小丫鬟,从咱们府里换几个堪用的家人回去。”

听了这番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倒真是一桩好买卖!”

王熙凤立刻拍手笑道:“去年二妹夫奉命看守城外的难民营,他那些小丫鬟都是千挑万选的,个顶个水葱也似的鲜嫩清白,眼下虽然还不济事儿,可只要好生调教两年,指定都是咱们府里的出头!”

王夫人也点头道:“眼下咱们府里有不少丫鬟,都快到放出去嫁人的年纪了,又赶上如今查的严,不好从民间重新采买——若能从姑爷府上淘换几个可心的过来,倒也算是免了不少麻烦。”

眼见这府里先后两代管家娘子,都已经认可此事,其它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贾母在炕上略微沉吟了片刻,也点头道:“咱们府里如何倒也罢了,二丫头刚有了身孕,家里又没个正经婆婆看顾着,的确该找几个左膀右臂,帮着她一起分担家务,也免得操劳过度伤了身子。”

顿了顿,又吩咐王熙凤道:“既然是两好合一好的事情,你这做嫂子的就多操操心,替她寻几个稳重踏实,又乐意去那府里做活儿的。”

王熙凤刚要点头应下,冷不丁有一人从贾母身边闪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脆声道:“老祖宗,奴婢愿意去姑奶奶身边伺候着!”

等瞧清楚这人竟是鸳鸯时,厅中顿时一片哗然之声。

盖因别人去了孙府,少不得都要高升一步,可鸳鸯如今却已是荣国府家仆中的翘楚,即便在太太、奶奶们面前,也是个有脸面的人物。

而她到了贾迎春身边,就算是再被信重,又如何及得上荣国府首席大丫鬟的地位?

贾母在上面也不禁变了颜色,不敢置信的取了玳瑁眼镜,仔细凝视了鸳鸯半晌,忽然扬声下令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先都退下吧。”

众人都知道她是私下里有话,要同鸳鸯分说,故而忙都躬身退了出去,连贾宝玉等人得了通知,也都匆匆离了贾母的院子。

等那屋里只剩下贾母和鸳鸯二人,老太太这才从炕上下来,虚扶了鸳鸯一把,和煦道:“先起来吧,到底有什么冤枉委屈的地方,你好生同我说了就是,怎得倒这般胡闹起来了?”

听她这话,就像是老祖母在哄不听话的儿孙一般,鸳鸯一对眸子顿时红了,抬头依依不舍的望着老太太,险些就此改了心思。

不过想到自己继续留在荣国府里,极有可能会落在贾母手中,而孙绍宗那里,却承诺容许自己慢慢寻找如意郎君,鸳鸯又把心一横,哽咽道:“不敢欺瞒老太太,大老爷几次截住我言语调戏,前两日更放出话来,要收拢我做第七房小妾。”

“还说我若是不乐意,就从金陵喊了我老子来,逼也要逼着我嫁过去!”

说着,她一个头磕在地上,决然道:“这事儿奴婢是万万不肯依从的,可又不想因为这事儿,让您与大老爷闹得生分了,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可巧就来了这么个由头。”

“还请老太太开恩,准我去姑奶奶府上伺候!”

贾母听了先是气的浑身乱颤,嘴里直念叨着:“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那不孝子竟还要来算计!”

然后又拉鸳鸯道:“你且起来,这事儿我替你做主就是,哪用得着躲到二丫头家里去?”

鸳鸯却不肯起身,只一个劲儿的磕头,说是不敢坏了老天太与大老爷的母子关系。

贾母瞧她心意甚坚,又想着左右是去贾迎春那里,日后等贾赦去了那龌龊心思,未必不能再把她讨要回来。

因此长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你既然铁了心要去伺候二丫头,那就好生帮她把家管好了,莫要丢了咱们荣国府的颜面。”

听贾母允了,鸳鸯心下又是惊喜又是不舍,忙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的道:“奴婢谢老太太恩典,若是当真还有来生,奴婢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再到老太太跟前儿伺候着!”

第422章 疯狂的贝壳【上】

六月十六,寅时刚过。

北静王府内院的一座花厅之中,水榕罕有的独自躺在软榻上,虽闭着双目,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

忽然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入了水榕耳中,他想也不想立刻坐直了身子,高声探问道:“怎么,可是已经统计出来了?!”

来人原本还小心翼翼的,唯恐打扰到他,此时一听水榕发问,连忙飞也似的奔到了近前,喜气洋洋的道:“恭喜王爷,刘管事昨儿截下的那两万多枚金贝里,竟有一成七是中品,连上品的也有十几枚之多!”

水榕闻言大喜,也顾不得衣衫不整,翻身下床,冲来人躬身一礼道:“这还要多亏了内兄的点拨,否则本王怕还不晓得,天底下竟还有这般敛财的手段!”

感情对面这人不是旁个,正是曾被孙绍祖打断两颗后槽牙的卫如松。

见王爷妹夫这般的客气,卫如松慌忙避到了一旁,摆手自谦道:“这我可不敢居功,若不是往府的刘管事,想到要去城外拦截贩运陶朱金贝的商贾,咱们想从忠顺王手中分一杯羹,又谈何容易?”

却原来当初从弟弟卫若兰口中,得知了陶朱金贝一事,卫如松就起了顺势捞一笔的心思,然而他派人做市场调查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忠顺王府,竟然就是孙绍宗揣测的幕后黑手。

当时卫如松就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忠顺王的便宜可不是好沾的,若是小打小闹倒还罢了,一旦不小心捞过了界,得罪了忠顺王岂不是乐极生悲?

可既然是忠顺王在背后操持,岂不更证明这陶朱金贝有利可图么?

这好容易赶上天赐良机,难道就要眼睁睁错过不成?

犹豫再三,卫如松最后找到了妹夫北静王水榕头上——旁人怕得罪忠顺王,有大长公主做靠山的水榕可不怕!

果不其然。

因为去年跟风修园子,不小心伤了元气的水榕,听说有个填补亏空的机会,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只是这市面上的金贝,却早被忠顺王府扫了个干净,散在外面的做饵的那几千枚,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如果没有‘本钱’在,又怎么能从忠顺王手里分一杯羹呢?

两人为此很是烦心了几日。

好在王府里一个姓刘的管事,很快想到了解决的方案。

虽说最初被运过来的十余万枚陶朱金贝,都被忠顺王用白菜价搜罗一空了,但这山高水远消息不畅,肯定还有一些去晚了的商贾,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

只要在城外必经的官道上设卡,提前把后续运来的金贝买下来,岂不就能跟着忠顺王发一笔横财了?

就这样,北静王府陆陆续续也收拢了六万多枚金贝,加上昨儿刚得的两万多枚,已经悄然逼近了九万大关——又因是半买半抢,收购这些金贝的平均价格,也不过才五钱银子一枚。

而如今经过两家王府协力炒作,中品的陶朱金贝已然涨到了十四两六钱银子一枚,下品的也要一两三钱左右。

也就是说,在短短一个月之中,王府不过是付出了几万两银子的本钱,按照市价就已经赚了二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更何况这还只是眼下,以如今陶朱金贝一日数涨的势头,到了月底说不准已经涨到了二十五两,甚至更高的价格!

想到未来的美好钱景,水榕只喜的来回踱着步子,只是片刻之后,他却又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迟疑道:“内兄,咱们手里的积攒金贝,加上王叔搜罗的那些,差不多能有二十万枚了——眼下城中虽是有市无价,可一旦咱们两家开始放货,会不会……”

卫如松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的道:“王爷怕是多虑了,如今城中几乎人人都以此物为贵,数十万人争相竞购之下,二十万枚金贝怕还远远不够呢。”

“再者说了,忠顺王手里的金贝要比咱们多出不少,就他那爱钱如命的性子,能眼睁睁瞧着金贝价格暴跌?咱们只需盯紧了忠顺王府,与他同进同退,这买卖就指定是稳赚不亏!”

听了这番在情在理的宽慰,水榕心下顿时安稳起来,随即又迫不及待的吩咐道:“那就接着派人在外面散播消息,争取在月底,把中品金贝抬到三十两银子一枚,下品的也要抬到二两银子以上!”

“得令!”

卫如松作声作色的应了,又道:“其实傍晚的时候,我已经派人买通了个乞丐,明儿让他去鲜客来吹嘘一番。”

“估计要不了多久,乞丐捡到陶朱金贝一夕暴富,非但置下宅邸女人,甚至还买下了个保长身份的消息,就能传的满城皆知,到时候这陶朱金贝自然还要大大的涨上一波!”

说着,他又嘿嘿冷笑起来:“说起来,这乞丐还是那孙老二立下的牌坊,我倒要看看这消息传开之后,他那什么劳什子的乞丐保甲制,还怎么继续推行下去!”

“这……”

水榕起初听得连连点头,但听到后面,却不禁苦笑道:“内兄,若兰之前几次三番出手,都在那孙绍宗手中吃了苦头,我瞧这人委实是个厉害角色,眼下咱们形势大好,你又何苦去招惹他?万一节外生枝……”

“王爷多虑了。”

卫如松大摇其头,不屑道:“那孙老二平时装得好像强项令似的,其实还不就是忠顺王豢养的一条狗?他就算敢给咱们捣乱,又如何敢逆了忠顺王的心思?”

水榕一听,也觉得这话有理。

毕竟前些日子,孙绍宗还在派人调查陶朱金贝的事情,后来却忽然间偃旗息鼓了,按照常理推断,显然是畏惧了两家王府的权势。

因此他便也不以为意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道:“既然一切尽在内兄掌中,本王便先去偷个懒,补一补觉好了。”

卫如松身子微微一躬,信心十足的道:“王爷尽管去后院安歇,估摸着等您梦醒时,那中品金贝就已经跨过十五两的门槛了!”

第423章疯狂的贝壳【中】

却说第二日一早。

火红的日头刚从地平线下跳将出来,洪九便拎着个鸟笼子,一步三摇的走进了‘鲜客来’酒楼,往正中间大模大样的一坐,‘碰’的一声将鸟笼掼在了八仙桌上。

在那鹦鹉叽叽喳喳乱叫的同时,洪九也粗声大气的叫道:“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这鲜客来酒楼的小笼汤包,在整个京城也称得上是屈一指,因此一早就有不少老客光顾,眼见洪九这般做派,不由的纷纷侧目以对。

而越是被众人瞩目,洪九的态度便愈的嚣张起来,将一条腿搭在长凳上,仰着脖子就又准备大叫大嚷。

这时一个店小二忙飞也似的奔了过来,边擦着桌子,边陪笑道:“客爷,您想……”

然而这客套话刚起了个头,店小二的脸色忽然又是一变,指着洪九惊呼道:“你……你不是住在附近破庙里的乞丐洪九么?怎得今儿竟打扮成这副模样?!”

好浮夸的表情!

洪九心下对这厮的演技嗤之以鼻,却将胸脯一挺,雄赳赳的道:“然也,正是你家洪九爷!”

说着,从袖筒里摸出块足有五两重的碎银子,往桌上‘啪’的一拍,冷笑道:“上个月你这厮不是还糟践九爷,说是你家的包子即便是喂狗,也不肯施舍我一个么?今儿我倒要瞧瞧,爷这真金白银的,到底能不能买你几个包子尝尝!”

那店小二看看桌上的银子,又夸张的叫道:“你这银子是哪儿来的,该不会是偷来、抢来的吧?!”

这特娘谁挑的人?

就这破绽百出的模样,亏他还好意思跟咱洪九爷唱对台戏!

洪九心下腹诽着,却又把鼻子翘到了天上,不屑的嗤鼻道:“九爷我是什么人品,能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实话告诉你,爷我是好人有好报,捡了一样东西,随随便便就卖了三百多两银子!”

那店小二跟复读机似的,连忙又递上一句台词:“什么东西能这么值钱?你莫不是胡吹大气吧?!”

“吹?”

洪九把眼一瞪,不忿道:“你这厮又不是聋子,难道连陶朱金贝的大名都没听过?爷我去年捡了一枚陶朱金贝,前几日听说这东西能换钱,就拿出来找人问了问,没想到竟然是什么上品金贝,一枚就换了……”

“什么?!”

不等洪九把话说完,客人中登时有人跳将起来,急道:“你捡到的当真是上品金贝?!”

见‘果然’有人跳出来质疑,洪九立刻拍着胸脯道:“真金白银都已经落在我口袋里了,这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谁知那客人听了,却是摇头叹息道:“乞丐果然是乞丐,当真是没见识的紧!如今那上品金贝,没有五百两银子如何能出手?你竟然三百两银子就卖了,实在是……唉~!”

洪九听了这话,立刻勃然大怒的跳将起来,摆出一副怒冲冠的架势,破口大骂道:“这遭瘟的王大户,怎得竟骗到老子头上来了?!不成,我得找那孙子去!”

说着,拎起鸟笼子,顾头不顾腚的奔了出去。

厅中众人不觉都是一阵哄笑,心下却又是艳羡的不行。

方才话的那人,更是摇头道:“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竟然把这上品的陶朱金贝给弄丢了。”

旁边坐上有人嬉笑道:“您没听他说么,是去年捡到的,那时候一枚上品金贝也不过才二两银子,谁又能想到半年多的功夫,就已经涨到天上去了?!”

“可不!”

又有人搭腔道:“如今谁家里要有一枚上品金贝,还不得跟眼珠子似的护着,哪里会让别人捡了便宜?”

“别说是上品,就是中品眼下也值钱的紧!”

“听说有人三两银子买了十几枚,两个月足足翻了四倍不止!”

“可惜这玩意儿实在不好买到,否则买几枚回家存上一年半载,指定能大赚一笔!

众人正议论的热火朝天,却听那店小二忽然又一惊一乍的叫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最近有个乞丐了横财,从府衙买了个什么乞丐保长的名头,想不到竟是这姓洪的!”

这是最后一句台词了,也是洪九唯一不晓得的台词。

说完之后,店小二也不管食客们都是什么反应,便喜滋滋摸着口袋里的银子,合不拢嘴的傻乐着。

偏就在此时,一个年轻人飞也似的奔了进来,到了西北角桌前,喘着粗气道:“爹……爹……爹爹……”

那桌上的客人被唬了一跳,蹭的蹿将起来,攥住年轻人的胳膊道:“咱爹怎得了?早上我出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那年轻人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跺脚道:“不……不是咱爹!”

那客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松懈下来,无语道:“既然是你岳父出了意外,那找我有什么用?”

“也不是我岳父!”

年轻人都快急疯了,使劲捶了几下胸脯,一字一句的道:“是金贝,金贝跌了!”

“什么?!”

那客人一听这话,却比方才担心亲爹时还要紧张上几倍,扯住兄弟的胳膊拼命摇晃道:“怎么可能跌了?这阵子不是一日三涨么?!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跌了足足六钱银子!”

年轻人忙道:“鸿胪寺附近有人摆出两千多枚中品金贝,十四两一枚放开了卖!”

一听这价格,那客人稍稍冷静了些,暗想着自己是九两八钱银子买入的,如今也还有不少的赚头。

不过这一早上就跌了六钱银子,若是再继续跌下去……

“走!”

那客人把手一扬,道:“回家带上我存下的金贝,咱们也去鸿胪寺瞧一瞧!”

两人这一走,酒楼里剩下的食客们也都有些心不在焉起来,琢磨着赶紧吃完了,好去鸿胪寺瞧个热闹——内中更有两人干脆丢下包子,紧跟着飞奔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北静王府。

卫如松面色铁青的,在花厅里来回踱着步子,凌晨的时候,他刚在水榕面前夸下海口,谁知转眼的功夫,竟然有人公开砸起了场子!

这金贝的价格要真被搞垮了,自己却如何向水榕交代?!

“卫大人。”

正心急火燎,就见府里的刘管事匆匆走了进来,躬身回禀道:“忠顺王府那边儿如今也得了消息,几个管事都在气急败坏的查问,在鸿胪寺卖陶朱金贝的人到底是谁!”

“眼下都什么节骨眼了,查问这个有什么屁用?!”

卫如松原本指望忠顺王会采取雷霆手段,将这突然冒出来的搅局者打压下去,谁知竟等来了这等和稀泥的消息。

刘管事苦笑道:“这怕是也怪不得他们,听说忠顺王昨儿跟着陛下去了行宫避暑,家里没个主事的,谁敢胡乱做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可如此一来,维护金贝价格的重担,就彻底落在北静王府头上。

刘管事在旁边瞧卫如松又转了两圈,忍不住催促道:“卫大人,要不咱们把王爷喊起来,请他老人家……”

“不!”

卫如松脚步一顿,摇头道:“眼下可不是犹豫的时候,再这么耽搁下去,金贝的价格非一落千丈不可!”

说着,他牙关一咬,斩钉截铁的下令道:“你立刻让人带齐了银子,去把那些金贝统统买下来!同时向外面放出风声,就说有勋贵之家打算用陶朱金贝砌一座万寿山,作为寿礼进献给太上皇!”

刘管事为难道:“这……”

“这什么这?!”

卫如松两眼一瞪:“眼下若不能稳住势头,咱们买来的那九万枚金贝,就全砸在手里了!再说只要能止住这势头,重新把金贝的价格拉高,就算是十四两银子买来的,也一样能赚上不少!”

“可要是通通买下来之后,还是稳不住势头,岂不是……”

“不可能!”

卫如松大手一挥,信心十足的道:“避暑行宫离京城也不过才半日路程,等忠顺王从行宫赶回来,还有什么事情摆不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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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疯狂的贝壳【下】

将近午时。

水榕半梦半醒之中,就听隔间传来一阵‘啪啪啪’的脆响,他迷迷糊糊从床上起身,推开房门向外观瞧,谁知还没等看清楚厅中如何,就先被映了一头绿油油的颜色。

原来那小厅之中,正有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跪坐在地上,专心致志的烧熔着一段蜡条,那绿莹莹的绚丽光芒,正是这蜡条燃烧时放射出来的。

“爱妃。”

水榕忍不住苦笑道:“说过多少次,这等粗活交给奴婢们就是——若不小心烫伤了你,可如何得了?”

这女子自然正是王妃卫氏。

就见她置若罔闻一般,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又取了块貂皮,沾匀了那烧融出来的蜡油,将两根弓弦仔细的裹弄好。

等到用丝带将那貂皮牢牢绑紧,她这才起身施到了个万福,淡然道:“臣妾自己用的东西,还是要亲手保养,心里才算是踏实些。”

眼见她上身拢了件浅粉色的比甲,下身套着条骑马用的长裤,一副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的模样,偏生这一道起万福来,那前凸后翘之处,却又紧绷绷的涨出了万种风情。

尤其是瞧见那两条修长的腿儿,紧致的交叠在一起,水榕顿觉小腹里升起一团燥意,恨不能替了马棚里那匹乌骓,任她骑在身上‘纵横驰骋’。

可惜卫氏素来自矜身份,断不肯行哪白日宣淫的勾当,因此水榕也只能夹紧了尾巴,上前讨好的问道:“本王命人烧纸的这‘松香蜡’,可还使得?”

“这‘松香蜡’自然是极好的。”

卫氏先是赞了一句,随即却正色道:“只是府里如今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又欠下了内务府许多饥荒——因此这等价比黄金的物件,臣妾用起来总觉得心下忐忑。”

她这自是有意要规劝水榕,不可过于铺张浪费。

可水榕一听这话,却是哈哈笑道:“爱妃不必为此发愁,如今我与内兄正合伙经营一桩买卖,旬月之内就能有几十万两银子进账,届时几段松香蜡又算得什么?”

卫氏听了这话,正待细问究竟,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改口道:“对了,内兄方才谴人过来传话,说是等王爷醒了,有些事情要当面禀报。”

水榕又是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道:“约莫是又有什么喜讯了——爱妃且在这里稍候,容我先去见过内兄,回来再同你说一说这好买卖!”

说着,在卫氏脸上啄了一下,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这一路美滋滋的到了花厅之中,却见卫如松面色有些阴晴不定,水榕心下顿时有些忐忑起来,连忙追问道:“内兄,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个嘛……”

卫如松稍一犹豫,便故作潇洒的摊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一些不开眼的东西,跳出来想要发一笔横财罢了。”

说着,将有人在鸿胪寺左近,抛售中品金贝的情况,以及自己后续的应对手段,简单的向水榕复述了一下。

最后又云淡风轻的道:“区区两千枚中品金贝,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只要咱们处置得当,说不定还能顺势再涨上一波。”

水榕被卫如松这轻松的态度感染,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不过就是两千枚中品金贝罢了,想来就如同贾赦手中那五百枚一样,是某个商贾私自扣下来的存货。

吃下这两千枚金贝,虽然要付出至少三万两银子,可等到中品金贝如预期一般,涨到三十两银子一枚,岂不是还能多赚上一笔?

因此水榕也跟着笑道:“可惜只有两千枚,若能再多些……”

“王爷、王爷!”

不等水榕把话说完,外面便号丧也似的闯进个人来,却正是之前领了银子,去鸿胪寺左近扫货的刘管事。

但见他满头大汗的到了厅中,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匍匐在地上颤声道:“大事不好了王爷!小的奉命买下了那两千枚金贝,谁知对方竟又拿出了两万枚中品金贝,继续敞开了发卖!”

“非但如此,他们还将价码直接降到了十两银子一枚!”

又拿出了两万枚?!

方才还在嫌少,可听了这惊人的数量,水榕却顿时惊的瞠目结舌起来。

卫如松脸上更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血色,北静王府的仓库里,也不过才有一万六千枚中品金贝——能一下子拿出两万两千枚中品金贝的,恐怕也只有忠顺王府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即便是傻子,也该知道两万两千枚中品金贝,摆在一起堂而皇之的低价抛售,会造成何等灾难性的后果!

难道忠顺王疯了不成?

要知道这陶朱金贝的价格一旦崩盘,他至少要损失几十万两的暴利!

“内兄!”

水榕失态的吞了口吐沫,希冀的望着卫如松:“这……这可如何是好?”

卫如松却哪里想的出什么办法?

好半晌,他才艰难的张了张嘴,可还不等说出些什么来,就听门外有人禀报道:“启禀王爷,忠顺王府的长史周谟,刚刚送了一封书信过来,说是忠顺王写给王爷您的。”

忠顺王的书信?!

水榕急道:“快、快把那书信呈给本王!”

外面立刻有人进来,双手将书信奉上。

水榕劈手夺过,将那信扯开来一目十行的瞧了起来:

就见忠顺王在信中表示,自己最近意外发现,西域的胡商们正在炮制一个阴谋——这些该死的蛮夷,竟然想要利用不值钱的烂贝壳,骗取大周百姓的民脂民膏!

得知此事之后,忠顺王身为臣子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于是决定要凭借一己之力,戳破这个丧心病狂的阴谋!

因此他近几个月一直在收集陶朱金贝,为的却不是大发国难财,而是要抢先把这东西搞得一文不值,让胡商的阴谋不攻自破!

谁知这天大的善心,竟还招来了祸患,自打五月二十五开始,他暗中派去收购金贝的家奴,就经常被人在官道上截住,半抢半买的夺走金贝。

前后四次,足有五万多枚金贝不知去向。

忠顺王查了许久,也没能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如今又要去行宫避暑,实在脱不开身,因此只好来信拜托水榕代为查访。

却说水榕看到这里,一张俊脸已然黑的锅底仿佛,抬起头咬牙切齿的问道:“刘管事,自上月二十五以来,咱们府里一共截获了几个商贩,得了多少金贝?”

那刘管事虽然见他面色不对,却哪敢有所欺瞒?

忙一五一十的恭声答道:“回禀王爷,自上月二十五至今,一共截获了七名商人,得了金贝六万余……”

未等把话听完,水榕飞起一脚将刘管事踹了的后仰,恼怒的咆哮着:“该死的蠢材,被人糊弄了这许久,你们竟然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这两下里一对照,水榕如何还不明白,自己最近买来的金贝,竟有一多半是忠顺王的存货?!

再算上之前按照市价,买来的那两千多枚中品金贝,而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然被他坑去了六万两银子!

可是忠顺王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坑自己这六万两银子,就将数十万两的暴利弃之不顾?这种行为也太奇怪了吧?!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卫如松从地上捡起那封信,也飞快的扫了一遍,随即他忽的惊呼了一声:“该死!咱们一直以来,竟忘了还有陛下这个变数!”

“陛下?”

“正是陛下!”

卫如松苦笑道:“除了当今陛下之外,还有谁能让忠顺王放弃唾手可得的银子,还要亲自出面收拾残局?想来定是陛下风问此事之后,觉得于民有害,于是吩咐忠顺王悬崖勒马。”

说着,他又抖了抖手里的书信,无奈道:“然而忠顺王却不愿意搭上本钱,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咱们头上,骗了咱们的银子来填补他的亏空!”

“亏咱们还自以为得计,能跟在他身后无风无险的捡个大便宜,谁知却是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话说到一半,却见水榕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在地。

卫如松忙止住了话头,伸手扶住水榕,正待关切的探问几句,却听水榕咬牙切齿的道:“欺人太甚,这老贼实在是欺人太甚!”

说话间,竟有丝丝血色从嘴里渗了出来。

卫如松一见如此,情知他是恼怒得狠了,因此而伤了肺腑,于是忙不迭道:“王爷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不过是区区六万两银子罢了,既然当初这主意是我出的,银子自然也该我来……”

他这里正在大包大揽,却听门外又有人慌急的禀报道:“王爷、大事不好了!忠顺王府的长史周谟,带人将咱们府里的陈管事围住好一番痛打,还指认他是什么拦路的强人,要拉他去顺天府见官!”

水榕听了这话,一下子又挺直了腰板,恨声道:“好好好!他坑了我的银子,竟还派人打上门来了,当真是……当真是……”

说着说着,他脸上骤然浮起两片红潮,紧接着喉咙颤动,竟哇的一声喷出了满口鲜血!

第425章 花名册

七月初三,孙府大厅。

“那水鳖最好一辈子都富贵着,千万别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否则若是给老子寻着机会……”

听便宜大哥絮絮叨叨的咒骂着,孙绍宗心下不由得一阵苦笑,谁能想到,这陶朱金贝引发的风波,最后竟还波及到了自家大哥身上?

这事儿,还要从前些日子水榕吐血昏迷开始说起。

却说水榕倒下之后,王府里就是一场大乱,不过很快就在王妃卫氏的弹压下,重新归于平静。

而弹压完王府的混乱之后,这卫氏又做了两件事:

其一,将忠顺王府的长史周谟及其随从统统拿下,然后亲自掌刑,挨个抽了个遍体鳞伤,又抹上盐水,命人送到了顺天府里!

其二,她带着一票娘子军手持刀枪棍棒,冲进忠顺王府好一通乱砸,临走之前,又一箭射落了王府的牌匾!

经此一事,双方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一边儿是太上皇和太后最疼爱的嫡亲外孙,一边儿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胞弟;一个自觉吃了暗亏,一个恼恨被女人扫了颜面,因此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从宗人府一直闹到金銮殿上,最后更是闹到了太上皇哪里,却仍是堪堪打了个平手。

几番争斗之后,双方自知都难以彻底搬倒对方,于是又不约而同的迁怒起旁人来。

北静王刚让人举报,忠顺王的党羽贪腐害民;忠顺王立刻还以颜色,揭发北静王的堂叔在宗人府里欺压皇亲。

前几日,就连孙绍祖也受了牵连,刚升任的指挥使,愣是添了个‘权’字,意为‘权且充任指挥使’。

而这也意味着,原本在四大指挥使里排行第二的孙绍祖,忽然间比三个同僚都低了半头,实权虽然没有多少减弱,却是大大的栽了面子,怎能不让孙绍祖恼怒非常?

故而眼下他再提起水榕来,都是以水鳖二字代称。

当然,也不乏有人从这场争斗之中得了便宜,比如说贾政,原本他谋求外放还有些难度,如今正赶上一批官员受了牵连,轻轻松松就谋了个学政的差事,过不了几日就要去走马上任了。

先不提贾政如何。

却说孙绍宗正陪着大哥边骂边喝,就听赵仲基在外面扬声禀报道:“老爷,荣国府那边儿派人送了一份花名册来,不知老爷和二爷可要先行过目?”

这所谓的花名册,自然是荣国府准备和这边交换的家仆名录,好让孙家先进行筛查,剔除不合适的人选。

至于孙家这边儿的花名册,老早就已经送到了荣国府里,如今就等着双方确认之后,连人带身契一并交换呢。

孙绍祖正满肚子窝火,哪有兴致看什么花名册,随口就骂道:“过目个屁!赶紧送去太太那里,让太太自己拿主意就成。”

孙绍宗对这花名册也是兴致缺缺,因为除了主动申请调职的鸳鸯,荣国府里那些出彩的丫鬟小厮,估计一个都不会出现在花名册上。

而外面赵仲基听两位爷的意思,似乎都对这花名册没什么兴趣,忙又匆匆赶到后院,托守门的婆子把东西送到了内宅之中。

却说这花名册送进内宅的时候,贾迎春正在同阮蓉商量,到底是按惯例发放布匹,让家中奴仆自行量体裁衣;还是按照时下大宅门里的习惯,为低端奴仆们制作统一的服装,借以区分尊卑贵贱。

眼见外面送进来一份花名册,贾迎春接到手里,却是先向阮蓉苦笑道:“虽都是我娘家的下人,可我平时也不爱理会这些琐事,怕未必能有几个能认得的。”

嘴里这般说着,她将花名册放在两人中间,随手翻开了封皮儿,等瞧清楚那头一个名字,却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咦!”

非但是她,阮蓉在一旁瞧见了,也忍不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错愕道:“那鸳鸯也就罢了,怎得连她也在花名册上?”

这引得两人惊愕不已的,却正是那册子上红艳艳的‘晴雯’二字!

即便是阮蓉这样的外人,也晓得那晴雯与袭人一样,是贾宝玉屋里最得宠的丫鬟,日后八成是要抬举了做姨娘的主儿偏生眼下这花名册上,却明晃晃写着他的名字,岂不是让人古怪的紧?

两人胡乱猜疑了半天,仍旧是不得个要领,只好先将这晴雯按下不提,继续往下翻看。

谁知翻到第二页,贾迎春却又是吃了一惊,盖因那白纸红字上,赫然正写着‘彩霞’的名字。

彩霞是王夫人身边头一等的大丫鬟,却怎么也在这在花名册上?

如此一来,从鸳鸯到彩霞再到晴雯,这祖孙三代身边的大丫鬟,岂不都被囊括在里面了?!

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把?

贾迎春心下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嗫嚅道:“这……这份名单,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这也不是琏二奶奶一个人就能定下来的,想来应该不会有错才对。”阮蓉摇了摇头,却又道:“不过大太太不妨先派人去问个究竟,也免得这不明不白的,再牵扯上什么撕罗。”

贾迎春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喊了绣橘进来,嘱托她回荣国府一趟,问清楚这份名单上的‘晴雯、彩霞’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闲话少提。

却说绣橘匆匆赶到荣国府里,也不用旁人带路,自顾自的寻到了王熙凤院里,刚迈步跨过门槛,就觉迎面一股香风袭来。

绣橘原本以为是这院里哪个丫鬟呢,正自腹诽这味道太过浓郁妖艳,仿佛青楼女子一般,却忽见对面走来之人,竟是这院里的男主人贾琏。

“琏二爷。”

绣橘忙闪身避到了一旁,就见贾琏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只留下两袖浓郁的香风,久久难以散去。

这琏二爷……

什么时候也喜欢涂脂抹粉了?

还弄出了这般冲鼻子的味道?

绣橘愣怔了半晌,这才想起了正事儿,忙到堂屋前通了名姓,由平儿领着,到了王熙凤面前。

而王熙凤听了绣橘的来意,就忍不住苦笑道:“别说二妹妹纳闷,就连我刚瞧见时,也吓了一跳不瞒你说,宝玉还专门过来大闹了一场,可这晴雯的名字是二太太亲自定下的,我又能怎敢不从?”

接着,把晴雯因在主子面前颐指气使,被王夫人所厌弃的由头,简单的提了一提。

不过说到彩霞时,王熙凤脸上却透了三分寒意,冷笑道:“至于那彩霞么,她倒真是菩萨心肠的,竟然敢瞒着二太太,私下里替环老三送东西给赵姨娘!”

“如今事情败露,二太太瞧着以往的情分,没将她直接赶出家门,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第426章 一逆一顺天壤之别

从王熙凤院里出来,绣橘心下仍是唏嘘不已。

虽说早就风闻,彩霞不似旁人一般亲近宝玉,反而同环老三走的更近些,可谁能想到在赵姨娘失势之后,她竟然还对这母子二人不离不弃?

如此行径,真称得上是患难与共了。

不过在王夫人看来,这却是赤裸裸的背叛,因此也难怪彩霞的名字,会出现在这次的互换名录上。

正这般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忽听旁边花坛里哗啦啦一阵响动,绣橘愕然转头望去,却只见一条身影猛地从灌木丛中蹿将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就将她拖了进去!

绣橘直吓的魂飞魄散,正待拼了命的尖叫起来,却听那人在耳边道:“姐姐莫怕,是我,贾宝玉。”

“宝……宝二爷?”

绣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贾宝玉,直到被带进个狭小的夹道之中,才又猛地缓过神来,一把将贾宝玉推了个趔趄,满面纠结的摇头道:“不行,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太晚了?

贾宝玉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明明都还没到中午呢,哪里就太晚了?

却见绣橘双手护住胸前,吞吞吐吐的道:“若是以前,奴婢自然巴不得二爷垂青,可如今我已是身有所属,实在是……”

“你想到哪儿去了!”

贾宝玉只听得哭瞎不得,伸手向远处一指,解释道:“我是听说大伯在前面候着,怕你不知就里撞上去,给二姐姐惹来麻烦,所以才特地绕过来将你拦下的!”

却原来贾赦在府里闹了几日,都没能改变贾母和鸳鸯的心意,就把主意动到了贾迎春头上,心想自己拗不过母亲,‘管束’一下女儿总不成问题吧?

可巧听说绣橘到了家中,他就带人守在二门夹道附近,准备拦下绣橘传话,让女儿拒绝收留鸳鸯过府。

绣橘听了宝玉的解释,又是尴尬又是后怕,忙不迭跟着宝玉七绕八绕,从荣国府的侧门钻了出去。

到了外面,却见两辆马车早就候在墙根儿底下,一辆是绣橘来时乘坐的马车,另一辆却是贾宝玉常用的座驾。

绣橘不由狐疑道:“宝二爷,您这是……”

贾宝玉理直气壮的道:“自然是去寻二姐姐求情,就算是跪下磕一百个响头,我也要让二姐姐把晴雯退回来!”

这不是和贾赦想到一处去了么?

“这怎么会一样?”

贾宝玉两眼瞪了个溜圆,像是受到什么侮辱似的,急眉赤眼的分辨着:“大伯是想强迫鸳鸯留下来,晴雯却是宁死也不愿意离开——虽都是要求到二姐姐头上,可这一逆一顺之间,却是天壤之别!”

他就算不解释什么,绣橘一个做丫鬟的,也不可能拦着不让去,眼下见宝玉都急眼了,自然更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二人分别上了马车,一道赶奔孙府。

却说眼见到了孙家左近,贾宝玉正琢磨着,见了贾迎春该如何求肯,忽觉马车越行越慢,最后干脆停在了路中间,紧接着又听车夫大声呵斥道:“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贾宝玉纳闷的挑起帘子探头观瞧,谁成想竟与一张涕泪横流的马脸撞了个正着,若非贾宝玉及时往后缩了缩,说不得就一口亲在那浓密的鼻毛上了!

贾宝玉恶心的直欲干呕,却听对方哭天喊地的叫道:“青天大老爷开恩啊,饶了我们家冲儿吧!”

听了这一声青天大老爷,后面立刻又有几人爬到了车上,个顶个嘴里喊着‘冤枉’、‘开恩’什么的,哭的是一个比一个凄惨。

贾宝玉见状,心下禁不住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将身子又往车里缩了缩,正色道:“你等究竟有什么冤屈要诉?我虽然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可若是你们所言非虚,我定会转告……”

“下来、下来,都特娘给老子滚下来!”

谁知不等宝玉把话说完,就见孙府的管家赵仲基带着几个家仆,气势汹汹的赶了过来,一边厉声呵斥,一边把皮鞭甩的山响,

眼见外围两个赖着不动的,被劈头盖脸抽了几下,喊冤的众人顿时发一声喊,各自做了鸟兽散。

赵仲基又一面吩咐手下,从车辕底下把荣国府的车夫搀出来,一面上前满面赔笑道:“小人一时不察,竟让这些泥腿子惊扰了贾公子,实在是罪过、罪过。”

按理说,赵仲基这也算是给贾宝玉解了围,但宝玉见他方才粗暴的对待喊冤民众,心下却着实有些不喜。

于是板着脸教训道:“孙二哥的青天之名,可是好不容易才立下的,你们如今对几个喊冤的百姓胡乱出手,难道就不怕坏了他的名声么?”

这还真是狗咬吕洞宾……

赵仲基心下腹诽着,却是半点不敢露在脸上,又赔笑道:“二公子误会了,这些人其实不是来喊冤的,只是想借着伸冤的名义糊弄过秋决,好让犯下死罪的亲人苟活几个月罢了。”

前面提到过,每年六月底七月初,都是顺天府向刑部呈报秋决名单的日子,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去年孙绍宗就曾代替称病不起的刘崇善,主持过顺天府的秋决审计,今年他升任了治中,自然更逃不开‘这一劫’。

贾宝玉近年来痴迷刑名,对这秋决自然也不陌生,因此听赵仲基一解释,心下也便恍然起来。

正待向赵仲基赔个不是,却听赵仲基又讪讪道:“贾公子,前面还拦着不少人,尤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坐马车怕是不容易通过,您看……”

贾宝玉这时才发现,绣橘也早从前面车上下来,正用帕子遮着面孔在路旁等候。

他虽是纨绔,却向来不是个爱摆谱的,因此忙也跳下了马车,在赵仲基等人的护卫下,向着不远处的大门走去。

一路行来。

却只见白发老翁长跪不起、妙龄少女椎心泣血、赳赳武夫肝肠寸断……

贾宝玉本就是个爱伤春悲秋的,哪里看的来这个?

当即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的问:“瞧他们哭成这样,万一真有什么冤屈……”

“公子爷慎言。”

赵仲基顾不得什么尊卑,忙一把捂住了宝玉的嘴。

谁知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妙龄少女立刻膝行到了近前,抱住贾宝玉的左腿哭喊道:“公子爷明鉴,我爹爹当真是冤枉的!还求公子爷救我爹一命,小女子就是来生做牛做马,也忘不了您与令尊的大恩大德!”

令尊?

这里怎么还跑出个令尊来了?

贾宝玉正觉莫名其妙,却听赵仲基呵斥道:“你这小蹄子胡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府上的舅爷,与我家二爷是平辈论交!”

听了这话,贾宝玉才恍然大悟,感情这女人听了‘公子’二字,就把自己当成是孙绍宗的儿子了……

哭笑不得之余,瞧那少女梨花带雨的模样,又不禁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正待细问她有何冤情,却听赵仲基又道:“再说了,你爹为了几枚陶朱金贝,当众杀了卖主夫妇,事后又主动投案自首,却哪有什么冤屈可言?”

那少女被问的一时词穷,半晌却又失声痛哭起来:“我爹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啊!要不是刚用全部家当买会来的金贝,转眼间就变得分文不值,他又怎么……怎么会……”

第427章 自古情孝难以两全

却说好不容易进了孙家的大门,在前院客厅里落座之后,贾宝玉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一声声的悲泣,因此他也就没有留意到,绣橘谎称是去后宅通禀,实际上出了客厅之后,却是一路直奔孙绍宗院里。

盖因绣橘跟了贾迎春这么些年,早知道自家主人一旦遇见难题,就只会缩手缩脚左右为难,从来拿不出什么正经主意。

与其让贾迎春白白为难,还不如直接禀报给能拿主意的人!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陪大哥喝了一上午闷酒,好不容易把他‘摆平了’,肚子也早被酒水撑了个溜圆。

因此也就没有按照惯例,去阮蓉那里共进午餐,而是钻到尤二姐房中,准备趁着酒兴,做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运动。

那尤二姐性子温婉,偏在房事上十分放得开,孙绍宗只撩拨了几句,她便闻弦知意,与孙绍宗双双滚进了红罗帐里,片刻的功夫,就剥出了一黑一白两条肉虫。

眼见得正要龙马精神一番,却忽听外面有丫鬟怯声道:“二爷,大太太屋里的绣橘姐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必须面禀二爷。”

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找过来?

孙绍宗腹中一股邪火险些给憋成内伤,却又不好将这话当做耳旁风——毕竟他又不是那短小无力的,真要先及时行乐一番再做理会,怕是早把正经事儿给耽搁了。

因此,他也只得吩咐尤二姐先在床上候着,若不是什么急事儿,自己再回来战到天黑也不迟。

“二爷。”

见孙绍宗从里屋出来,绣橘忙上前见礼,随即又趁着小丫鬟不注意,投过去个幽怨的眼神——最近因为贾迎春有了身孕,她这助兴的‘添头’,自然也就捞不着肉吃了。

可这幽怨的模样,却绝不该在人前显露。

因此孙绍宗目光一厉,直瞪的绣橘讪讪垂首,这才问道:“你急着赶过来见我,莫不是大嫂有什么吩咐?”

“回二爷的话。”

绣橘忙道:“倒不是大太太有什么交代,实在是有桩麻烦事儿找上门来,奴婢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才请二爷拿个主意。”

说着,她就将自己去荣国府探问究竟,又巧遇贾宝玉,并与其一同回府的事情,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却说孙绍宗听说那花名册上,竟有晴雯、彩霞的名字,也不禁大吃一惊——那彩霞也还罢了,却晴雯素来是贾宝玉的心头肉之一,如何舍得送来孙家?

不过……

若是为了照顾贾宝玉的心思,让贾迎春与婶婶王夫人起了龃龉,恐怕也不怎么合适。

左右为难了半晌,孙绍宗也难以拿定主意,只好决定先去探问一下贾宝玉与晴雯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再决定取舍。

于是他匆匆的赶到了前厅,吩咐绣橘在门外候着,独自到了里面,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宝兄弟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派人先知会一声,为兄我也好去门前迎一迎你。”

“孙二哥。”

宝玉忙起身见了礼,又苦笑道:“二哥要真去外门外迎我,咱们两个怕是都要被那些喊冤的缠住,脱身不得了。”

说着,就满面唏嘘之色。

孙绍宗心下一动,顺势调侃道:“怎么,瞧了些人情冷暖生离死别,就替人家牵肠挂肚起来了?依我看,你还是先把自家老小看顾好了再说吧。”

贾宝玉听了这话,才顿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道:“二哥,实不相瞒,我这次冒昧前来叨扰,是为了晴雯……”

“打住。”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正色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不用说我也知道——但你自己当真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在此时与令堂闹上一场?”

“母亲那里,我自然会好生解释……”

贾宝玉正说着,忽觉有些不对,皱眉道:“二哥话中的‘此时’,又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却不答反问:“我先问你,婶婶最近心情如何?”

贾宝玉苦笑一声,先把彩霞的事情道了出来,又无奈道:“彩霞姐姐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只可惜所托非人,环老三一味的把错处往她身上推,半点担待也没……”

“我是在问,婶婶最近的心情如何!”

见他话里话外,竟又开始同情起彩霞来,孙绍宗只得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宝玉两手一摊:“身边人做出这等事情,母亲自然是高兴不起来,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迁怒到晴雯头上?”

谁知孙绍宗却摇头道:“迁怒是真,却未必是因为彩霞而迁怒的。”

“不是因为彩霞而迁怒的?”

宝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诚心实意的施了一礼:“二哥若是听说了些什么,就赶紧告诉我罢,我也好对症下药,熄了这无妄之灾。”

“对症下药?”

孙绍宗摇头失笑道:“恐怕你没这个本事——我再问你,世叔月底是不是就要南下赴任了?”

贾宝玉正有些不服不忿,忽听孙绍宗问起贾政的行止,不由纳闷道:“若没有意外,贾府月底应该就要走马上任了,可这又和家母有什么干系?家母素来是个贤内助,断不会因为父亲谋求出京外放,就生出怨念来。”

孙绍宗无语的一拍脑门,郁闷道:“你最近不是在学刑名推理么?怎得还是这般的不开窍!我再问你,世叔此番南下赴任,那祠堂里关着的赵姨娘,又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

贾宝玉顺口就要回答‘自然是继续关在祠堂’,但他经过这一年多的种种是是非非,终究已经不是个傻白甜了。

以贾母、王夫人对赵姨娘恨之入骨的态度,一旦没了贾政的庇护,怕是用不了几日她就得‘病疫’掉!

而贾政庇护了赵姨娘这许久,明显感情不同于旁的侍妾,难道会让赵姨娘留在京城等死么?

如此推算下来,贾政岂不是要带着赵姨娘一起南下赴任?!

想到差点毒死自己的赵姨娘,竟要在父亲的偏袒下,跟去南方逍遥快活,贾宝玉一时也忍不住生出些怨愤,直将两排银牙咬的咯咯作响。

孙绍宗眼瞧宝玉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于是叹了口气道:“身边人的背叛,又如何比得上枕边人的薄情?如今两者更是合在一处,令堂心中的苦闷,怕是远超你的想象。”

“而如今她迁怒到晴雯身上,怕是已经将晴雯当做了赵姨娘的替身,你这时候硬顶着与她作对,却不知她心下又会是如何感受。”

会是如何感受?

丈夫公然偏袒意图夺嫡的小妾,贴身的心腹丫鬟,也暗中与小妾的儿子勾勾搭搭,偏这时候,亲生儿子也要为了个丫鬟,与自己为仇作对……

用万念俱灰来形容,应该一点儿都不夸张。

想到这里,贾宝玉尽是茫然与惶恐,一面心疼母亲的境遇,不愿意再让她为自己而伤心;一面却又实在舍不得晴雯。

就这般天人交战了许久,他才忽然想起面前还站着个‘人生导师’,忙希冀的问:“二哥,那依你之见,我……我如今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事儿我可拿不了主意。”

孙绍宗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幽幽的道:“自古情孝难以两全,是选择孝顺母亲,还是选择衷情丫鬟,也只能你自己做出抉择了。”

说是拿不了主意,但他话里却点出了两人的身份——如今这年头,即便是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摇摆,都会被当做是不孝,更何况晴雯还只是个丫鬟?

因此宝玉将那‘情孝难以两全’的话,细细的咀嚼了几遍,脸上就显出了悲戚落寞之色,躬身一礼呐呐道:“二哥,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好了,告辞。”

说着,垂头丧气的向外走去,那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瑟的意境。

第428章 天狗吞日【上】

秋决复核的事儿,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个月,到了七月初六这日,才总算是理清了头绪。

早就不堪其烦的孙绍宗,自然是一大早就命人抬了名册、案宗、画像等物件,去刑部情吏司呈送。

谁知林德禄带人走了一遭,却又把东西原封未动的抬了回来,说是刑部那边儿表示,如今顺天府已经划归直隶省所辖,按规矩应该把秋决名录,呈送到直隶按察使司衙门才对。

这该死的官僚主义!

他们往下分派差事的时候,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要先和直隶按察使司打声招呼呢?

然而刑部既然已经定下了调子,再怎么抱怨也是无济于事。

无奈之下,孙绍宗也只得禀明了韩安邦,准备过两日亲自去津门府走上一遭,尽快把事情交割清楚——按规矩,府县官员向上级衙门呈送秋决名单之后,主官官员要随时准备接受质询,所以孙绍宗至少要在津门府逗留两三日才成。

别的也倒没什么,可香菱的产期就在月中,若是凑巧错过了……

“大人!生了、生了、要生了!”

正想到这里,就见司狱周达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

要生了?!

孙绍宗自公案后一跃而起,就待直奔马厩牵了坐骑回家,不过刚迈开步子,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如果是香菱快要生了,怎么也轮不到周达过来通风报信吧?

于是他脚步一顿,瞪着周达那满脸的麻子,皱眉道:“谁要生了?”

“软禁所里的淫尼啊!”

周达理所当然的道:“方才听牢子说了,卑职就赶紧过来向您禀报。”

这大半个月忙下来,还真把软禁所里的淫尼给忘了个干净。

不过……

“软禁所的淫尼要生了,你急着找我禀报什么?”孙绍宗无语道:“该找稳婆找稳婆,再把和尚尼姑都请来,是女婴就送到庵里,是男婴就送去寺庙——这点小事,难道你都处理不来?”

“不不不!”

周达一见碰了钉子,那肩膀顿时又往下垮了几度,讪讪的道:“卑职是听闻,您对这几个淫尼一直颇为关注,所以才……”

关注?

要不是那妙玉掺和进来,又牵连到宝玉和卫若兰头上,孙绍宗才懒得关注此事呢。

于是赶苍蝇也似的摆了摆手:“若是法元寺的了痴和尚到了,你再来知会我一声,若只是普通的僧尼,你自己瞧着处置了便是。”

周达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直到下午也没有再露面,想来是那了痴大和尚上次扑了个空,这次就干脆只派了弟子过来。

原以为今儿这一天,也就无风无浪的过去了。

谁知到了申时左右,忽听得外面一阵大乱,也不知多少人失心疯似的吱哇乱叫,更有许多铜锣锵锵作响。

这是怎么个意思?

刑名司突然改成戏班子了?

孙绍宗起身正要出门看个究竟,谁知房门却被孙承业抢先撞开,就听他慌急道:“出大事了叔父,天……天狗把日头吞去了半边!”

天狗吞日?

日食?!

孙绍宗忙不迭奔到了外面,就见林德禄正领着不少官吏,举着洗脸盆、铜镜在院子里敲的叮当作响,似乎想借此将传说中的天狗赶走。

孙绍宗也懒得理会这些封建迷信的做法,抬头向天上望去,果见那原本火辣辣的日头,已然被‘啃’去了三分之一。

啧~

这下可真是麻烦了!

孙绍宗心下顿时郁闷的不行,这日食要放在后世,最多也就是一场全民狂欢罢了,但搁在讲究天人感应的古代,却是会引发一连串的朝野震荡,说不得内阁里几位宰相,都要因此而引咎辞职。

这倒还没什么。

左右孙绍宗这级别的,就算想背锅都轮不上。

可依照传统的说法,月食、日食代表着天下怨气沸腾,按例是要重新勘查刑狱,洗刷民间冤屈的。

这也就意味着,刑名司这大半个月的劳动成果就此付诸东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要重新复核拟定秋决名单——而且重新复核的结果报上去之后,上面为了以示郑重,说不定还要打回来要求第三次重审!

这里外里,怕不又要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想想天天守在自家门口的老老少少,孙绍宗心口就像是堵了些什么似的,郁闷的没着没落。

这日食不是几百年才有一次么,怎么就偏让自己给赶上了?

心下正郁闷着,见林德禄还举着个铜盆在那里乱敲,孙绍宗黑着脸过去,一脚将他踹了个趔趄,呵斥道:“瞎敲什么敲!赶紧派人通知大兴宛平二县,在街上增派巡役严加戒备,免得有歹人趁乱出来兴风作浪!”

林德禄见他脸色阴沉,哪还敢分辨什么,忙不迭捂着屁股去了。

其它的官吏见状,自然也蔫不秋儿的做了鸟兽散。

接着孙绍宗又命人喊来了仇云飞、赵无畏,让他们召集府衙的衙役,也都去街上四下里巡视。

等布置的差不多了,那太阳也被天狗吞下了近半,按照这进展速度来看,整个日食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个时辰左右。

眼下回屋里继续批阅公文,显然是不合适了,于是孙绍宗干脆穿起全套官府,领着卫若兰、林德禄到了大堂上,准备随时处置突发状况。

却说孙绍宗阴沉着脸,卫若兰的面色更差——作为北静王的小舅子,他近一段时间受到的攻讦,比孙绍祖多出百倍不止,若不是水榕下力气死保,怕是早就丢官罢职了。

不过官职虽然保住了,已经基本敲定的婚事,却又生出了波折——史家那两位侯爷,怕这时候与卫家商量婚事,会受到忠顺王的迁怒,所以单方面的偃旗息鼓了。

两位上官都是面色铁青,林德禄在旁边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三人就这般枯坐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眼见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忽见有一人连滚带爬的闯将进来,扯着嗓子大叫道:“大人、祸事了、祸事了!”

原以为是街上有人闹事,可定睛一瞧,来人却又是司狱周达,孙绍宗不觉无语道:“又怎么了,莫非你那软禁所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大人果然英明!”

就见周达变身变色的喘着粗气:“那淫尼……那淫尼的确产是下了一个妖怪!”

第429章 天狗吞日【下】

软禁所的淫尼生出了一个妖怪?

孙绍宗听罢愈发的无语,顺势拿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摔,没好气的呵斥道:“胡说什么,这青天白……咳,这朗朗乾坤哪来的什么妖怪!”

周达被唬了一跳,忙分说道:“这话不是卑职说的,是法元寺的大师们亲口所言——再说那孩子足足三个时辰都没生出来,偏天狗吞日的时候才降生,而且一出生嘴里就长了两颗牙齿,不是天狗附体的妖童还能是什么?!”

“如今大师们正要超度了那小妖怪,免得他长大之后为祸苍生!”

“可栊翠庵的妙玉师太,却堵在门前死活不肯让开,两边儿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

“卑职实在难以处置,只好来向大人禀报了。”

啧~

初生婴儿就生有牙齿,一般而言是因为母亲体内钙物质过剩,导致的提前发育,在现代社会发生的几率约为两千分之一,在缺衣少食的古代,几率肯定还要低上不少。

估计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此被当成‘异类’排斥,也就并不奇怪了。

如果换了平时,由孙绍宗出面解释一番,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眼下嘛……

天狗吞日尚未结束,本就已经人心惶惶,再遇到这样的一个罕见的婴儿,自然容易将两者联想到一处。

尤其这孩子的父母,本就是犯了朝廷王法、坏了清规戒律的主儿……

这下真是麻烦了!

就本心而论,孙绍宗自然不愿眼睁睁瞧着一个婴儿,只因为早生了两颗乳牙,就无辜的丢了性命。

可真要出面保下这孩子,日后少不得会有人拿这事儿攻讦自己——赶上个不迷信的皇帝倒还罢了,若遇见那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没准儿就是一场大祸!

正在良知和自保之间犹豫,就见卫若兰豁然起身,关切的问道:“那几个和尚可曾伤到妙玉姑娘?”

“卑职出来的时候,倒还没有动手。”

周达不确定的道:“可当时就争执的甚是厉害,如今也不知……”

未等周达把话说完,卫若兰已然大踏步的出了公堂。

眼见卫若兰离席而去,林德禄和周达对视了一眼,又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大人,您看这……”

“先过去瞧瞧再说吧。”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也起身领着二人追了上去。

却说一行四人到了软禁所里,就听里面有人高声叫道:“居士如此包庇这祸害,定是被它迷了心窍!若还不迷途知返,莫怪贫僧使出雷霆手段……”

孙绍宗这里还侧耳倾听呢,卫若兰早一个健步蹿将进去,呵斥道:“大胆,我看谁敢对妙玉姑娘无礼!”

原以为他只是窥伺妙玉的美色,如今看来,倒的确是有几分真情实意。

不过既然卫若兰抢着打头阵,孙绍宗倒乐得在外面瞧一瞧风向。

可就在此时,那天色忽然间彻底暗了下来,外面倒还罢了,屋里却是登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也就在这黑暗之中,只听一个和尚大声叫道:“阿弥陀佛!这孽畜已然遮蔽了天日,若让它继续苟活于世,定会降下无边的祸患——诸位师弟,且随我一起除魔卫道!”

话音未落,里面稀里哗啦的已然乱做了一团。

“好贼秃,竟然还动了兵刃!”

“你们想做什么?千万别伤了这孩子!”

“大师、我抓着了、我抓着这孽种……哎呦喂!”

“是我……啊!!!”

“哈哈哈,这孩子乃是欢喜菩萨转世,你们这些不识真佛的假和尚,如何能伤的它分毫!”

最后这声音,貌似是那个喜欢肉身布施的淫尼,没想到这大半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沉迷于幻想中无法自拔。

耳听得里面乱糟糟的,闹得实在不成个样子。

孙绍宗忙命人寻来两盏灯笼,挑帘子闯了进去,这灯光往里一照,先瞧见床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自抱着婴儿癫狂的笑着。

紧接着灯光一晃,又瞧见卫若兰铁青着脸,将个白发苍苍的稳婆护在怀中。

这是……

卫若兰瞧见自己怀里竟是个婆子,也被唬了一跳,慌忙将那婆子推开,怒斥道:“你老虔婆疯了不成,怎得胡乱往本官怀里扎!”

那稳婆密布褶子的老脸上,闪现几分‘娇羞’之色,捏着衣角道:“我正害怕的紧,大人便抱了上来,奴家也只是顺势……”

“你!”

卫若兰涨的满面通红,终究不愿意和个老太婆纠缠这等话题,于是四下里扫了几眼,慌急道:“妙玉姑娘呢?怎得不见了?!”

他这一喊,就听佛龛前传来个微弱的声音:“我……我在这儿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只见那小小的佛龛前,正趴着个胖大的和尚,至于妙玉……似乎正被那和尚压在身下!

“好个无耻的贼秃!”

卫若兰正愁没处发泄呢,上前一把将那和尚扯了起来,反手就是两记耳光。

可打完之后,他却忽觉有些不对,疑惑的试了试那胖和尚的鼻息,随即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妙玉也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只是还不等把那纤腰挺直,就听当啷一声脆响,那百衲衣上竟掉下一柄小巧的匕首来!

“咦?这是什么?”

妙玉疑惑的低头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胸脯上那一片黏腻的血迹!

还不止是胸脯,整个百衲衣几乎都被血水泡成了红色,即便不去探视鼻息,只看这出血量就知道胖和尚已是凶多吉少了。

“杀……杀人啦!”

寂静半晌之后,那娇羞的稳婆头一个失声尖叫起来,紧接着几个和尚也都乱了方寸。

“戒贤师弟?戒贤师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是妖孽!一定是妖孽操纵妙玉居士,杀了戒贤师弟!”

“咱们快杀了这妖孽,替戒贤师弟报仇!”

眼见四个和尚群情激奋,就待上前结果了那婴儿的性命,床上的淫尼非但不闪避,反而哈哈大笑道:“这孩子是欢喜菩萨转世,诛邪退避、万法不沾,你们几个假和尚,又怎能奈何的了它!”

这货还真是疯的厉害……

孙绍宗一边无语,一边扬声喝道:“都给本官住手!”

说着,那鹰鹫也似的目光,冷森森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又伸手向外一指:“本官方才一直守在外面,并不见有旁人进出,因此杀了这和尚的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第430章 左右为难

“凶手就在你们几人当中!”

此言一出,屋里立刻为之一静。

孙绍宗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上前将那匕首捡了起来,略略打量了几眼,便大手一挥道:“除这床上的母子之外,其余人都带下去分开审问,务必将他们在黑暗中的一举一动、所听所闻,都问个清楚明白,再进行彼此对照!”

林德禄、周达在后面忙应了,招呼着门外的女牢子们就要上前拿人。

“且慢!”

这时为首的大和尚忽然单掌合十,面沉似水的质问道:“敢问孙大人,您单独留下这妖孽母子二人,究竟意欲何为?莫非也是想庇护她们不成?!”

听声音,这和尚正是在黑暗中发一声喊,引发了混乱的罪魁祸首。

孙绍宗一面上下打量,一面探问道:“不知大和尚如何称呼?”

那和尚微微一礼,颇有几分自傲的道:“小僧戒嗔,添居法元寺戒律院首座。”

原来是在庙里掌管清规戒律的,怪不得老想着要除魔卫道呢。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顺势把那匕首在掌心上一摊,嗤笑道:“软禁所虽比不得正经大牢,可犯人身上也断不会藏有这等凶器,由此便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那戒嗔大和尚却仍是肃然道:“既然是妖孽之母,又如何能以常理度之?说不定……”

说不定你妹啊!

眼见这大和尚一门心思往妖魔鬼怪上靠,孙绍宗也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又提高音量下令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将大和尚‘请出去’盘问!”

听出这话里带了几分不耐,林德禄和周达那还敢怠慢?

也顾不得再使唤几个女牢子,忙上前揪住那大和尚,连扯带拽的拖了出去,就这样,那戒嗔和尚还一口一个‘妖孽’的叫着。

其余几个和尚倒是自觉的紧,不等那女牢子们动手,就都俯首帖耳的跟了出去。

眼见女牢子们一窝蜂似的都要跟将出去,孙绍宗忙喊住末尾两个,又向卫若兰道:“卫通判既然牵扯其中,怕也要配合着录一份口供才是。”

因晓得这是问案的规矩,卫若兰倒也没拒绝,只冷着脸吩咐两个婆子,先去寻一身干净的衣裳给妙玉换上,然后便也护着妙玉走了出去。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屋里就只剩下那淫尼母子,孙绍宗冷峻的面色顿时垮了下来。

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案子本身倒也还罢了,麻烦的是这和尚一死,孩子怕是更要被视为不祥之兆了!

“你看什么看?!”

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听床上那淫尼又叫嚣道:“就算你是日审阳夜审阴的活阎王,又怎及得欢喜菩萨法力无边?识相的,就赶紧将菩萨护送出去,也好求个来生富贵、逍遥快活!”

啧~

再加上这么一个神魂颠倒胡言乱语的母亲,这孩子不被当做是邪魔附体,才真是奇哉怪也!

孙绍宗也懒得理会这疯尼姑,只盯着那孩子,自顾自的琢磨着该如何取舍保下他吧,风险太大不说,还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可要说眼睁睁瞧着,一个无辜的婴儿就此丢了性命,孙绍宗却又实在是良心难安。

就这么踌躇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后一阵明暗不定,回头望去,就见妙玉面色苍白的走了进来,未曾开口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还请孙大人开恩,保这孩子不死!”

孙绍宗转过身皱眉打量了她几眼,正待开口说话,却听身后那淫尼嘻嘻笑道:“你果然也是心向欢喜菩萨的,不枉我昔日费心教化之功!”

果然是精神病人欢乐多!

孙绍宗只把这话当成是耳旁风,皱眉道:“这男婴又轮不到你来抚养,你何苦非要掺和进来,自找麻烦?”

妙玉仰起脖子,露出一片白皙晶莹的锁骨,铿锵有声的道:“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若是对一个无辜婴儿都不肯施以援手,这佛,不修也罢!”

哎呦~

多日不见,她这圣母心非但没有崩溃,倒反而更坚定了啊!

和隔壁那一门心思要除魔卫道的大和尚对比起来,还真是……

“你这般干巴巴的说辞,又能济的什么事?!”

这时身后那淫尼却不乐意了,愤愤的吵吵着:“既是要为欢喜菩萨寻一个护法金刚,你就该褪去这一身累赘,将菩萨赐下的‘法身’展示出来,好好的度化他一番!只消尝了那人间极乐,他自然会诚心阪依我佛!”

好吧~

其实这种教义,孙绍宗还是挺支持的,不过眼下可不是讨论‘欢喜禅’的时候。

他略一迟疑,就带着妙玉出了软禁所,喊来两个女牢子守住房门,又领着她去了一间僻静的所在,正色道:“你当真想救下这孩子?”

妙玉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孙绍宗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进一步确认道:“即便需要亲身涉险,也一样无怨无悔?”

这次妙玉果然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沉吟着,好半晌都没个言语。

果然还是假慈悲的!

孙绍宗心下有些泄气,正待与她一拍两散,却见妙玉将满口银牙一咬,忽然伸手解开了衣领的扣子!

要知道这身衣服本就是临时借来的,穿在妙玉身上蓬松的很,这扣子两下里一分,那衣裳也跟着往下一垮,顿时露出件鼓涨涨的杏黄肚兜来。

这……

她这到底误会到哪里去了?

自己说的是亲身涉险,又不是亲自献身!

孙绍宗有心要解释一下,可两只眼睛落在那鼓涨涨的肚兜上,舌头便死活不听指挥。

直到妙玉褪去衣裳,用两只嫩藕也似的胳膊护住了胸前,他这才意犹未尽的清了清嗓子:“咳,看来你果然是真心要救下它的,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与你顽笑了。”

说着,孙绍宗往前凑了两步,不小心的踩住了那衣裳,正色道:“附耳过来,此事干系重大,万不能让旁人晓得!”

妙玉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侧着身子,乖乖把耳朵凑了上来。

啧~

虽说眼下时机有些不对,但这居高临下的角度,还是让孙绍宗想到了那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第431章 清场

目送妙玉匆匆出了软禁所,孙绍宗这才收束了心神,重新回到凶案现场,想要搜寻出些蛛丝马迹。

首先勘验的,自然是那戒贤的尸身。

不得不说,这和尚当真是肥硕的紧,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体重保守估计也在两百三十斤上下,难怪妙玉被他的尸身压在下面,竟然一时难以挣脱。

他的致命伤在脖子右侧,伤口二十五度斜行向上,从咽喉上方贯穿到耳垂下方,一路切断了喉管和颈动脉,导致大出血和窒息同时发生。

从伤口的角度来看,凶手应该是从后方发动的突袭,所以凶手身上并未沾染到血迹。

另外,在黑暗中认出戒贤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就他这一身肥肉,只要稍有接触就不难辨认出来。

勘验完这伤口之后,孙绍宗立刻又翻出了那匕首,试了试刀刃的锋锐程度,发现不过是件普通货色。

如此说来,杀害戒贤的应该是个高大强壮之人。

高大是因为伤口斜行向上的角度,强壮则是因为死者脖颈上的肥肉,厚的如同一圈肉垫也似,想要同时割断他的喉管和劲动脉,可没那么容易做到。

不过……

孙绍宗仔细回忆了一下,貌似包括戒律院首座戒嗔在内,另外四名和尚当中,足有三个是高大魁梧之人。

当然,卫若兰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不过他基本没有作案的动机,又是适逢其会匆匆赶来,即便一时冲动,也该是正面伤人,不太可能采用这种背刺割喉的手段。

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又在那尸身上仔细勘验。

当勘验到腰间时,竟在层层赘肉上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葫芦,这葫芦用红绳箍着半腰,嘴儿上堵着个软木塞,轻轻一晃,里面就哗啦啦作响。

孙绍宗拔出那软木塞,拧着葫芦往手心里一倒,就见几颗花生粒大小的橙黄药丸,从葫芦里滚了出来。

这……

应该是药丸吧?

莫非这胖和尚生前患有什么恶疾,所以必须随身携带药丸保命?

正这般想着,床上消停许久的淫尼忽然开口道:“你把那药丸拿过来让我瞧瞧!”

孙绍宗回头望去,就见那淫尼目光灼灼的望将过来,一脸的亟不可待。

略一犹豫,孙绍宗就拿了一颗过去,那淫尼立刻劈手夺过,捧在手心里又嗅又舔的,半响忽然咯咯笑道:“咯咯咯……想不到了痴和尚的徒弟,竟也是欢喜菩萨的信徒!

欢喜菩萨的信徒?

孙绍宗心下登时有了明悟,脱口问道:“这药是壮阳用的?”

谁知那淫尼却摇头道:“这是给那些不听话的女子用的,只消一粒,任她是什么贞洁烈妇,也要拜倒在欢喜菩萨身下。”

竟然是催情用的!

这比孙绍宗想的还要龌龊了些。

看来戒贤和尚生前怕不是什么好鸟,多半没少干那偷香窃玉的事儿,说不定还曾强行……

如此一来,戒律院首座戒嗔的嫌疑就更大了——为了维护法元寺的清誉,不方便明着处置戒贤,于是伺机将他杀死灭口,称得上是合乎情理的推断。

不过这些都还需要证据来支持,暂时只能算是具备动机罢了。

将这些推测先压在心底,孙绍宗又重新勘验起尸体来,很快就在死者的鞋底,发现了三张银票,数额分别是两张纹银一百两的,以及一张纹银五百两的。

这样的数额……

如果戒贤在庙里负责了什么职司,倒还算说的过去,可若只是个普通弟子,就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了。

用帕子托着那三张带味道的银票,孙绍宗正捏着鼻子沉吟不语,就听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呼喊道:“那妖孽呢,快把它交出来!”

“对,把害了法元寺高僧的妖孽交出来!”

“杀了那妖孽、杀了那妖孽,不能让它再继续害人了!”

孙绍宗听得心下一紧,忙抢到门前推开铁门向外观瞧,却只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也不知涌进来多少百姓,个顶个都攥着铁锹镐头、锤子镰刀什么的,群情激奋喊打喊杀。

该死~

怎么这么快就漏了风声?

“干什么、干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官员跳将出来,大声叫嚣道:“府牢重地,岂是你们这些闲杂人等,可以随便擅闯的?!”

这人正是司狱周达,作为孙绍宗前任头号忠犬,外加软禁所的直属主管,他自然晓得此时万不能缩在后面,让治中大人冲锋在前。

要说周达这嗷唠一嗓子,倒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最前面几个气势汹汹的百姓,就都偃旗息鼓畏首畏尾起来。

只是古往今来,‘法不责众’的念头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前面虽然萎了,后面的百姓却都大声鼓噪起来:

“我们也不管什么父老不父老的,只要能杀了那妖孽就成!”

“对,我们要为法元寺的师父报仇!”

“不赶紧杀了那妖孽,等老天爷降下灾祸来,大家伙谁都没个好!”

后面闹腾腾的往前挤,那排头的几人,便身不由己的逼到了近前。

眼见这几百人越逼越进,周达脸上的麻子都吓哆嗦了,一边颤声质问‘你们想做什么’、一边止不住的往后缩。

可他这一退,那些老百姓步子反而更大了!

眼见靠周达是不成了,孙绍宗立刻挺身从屋里出来,扬声怒喝道:“大胆刁民!你等擅闯府衙大牢,莫非是想劫牢反狱不成?!”

说话间,昂首挺胸的迎了上去,铁塔似的雄武身段,配上一身湛蓝色的官服,当即就逼得人潮倒卷而回。

再加上不少人都认出了孙绍宗的身份,更是慌忙丢掉了手里‘兵刃’。

可这其中自然也有那不死心的,混在人群里嚷道:“青天大老爷,您老自是诸邪不侵,咱们平头老百姓可经不起灾荒,还请您老可怜可怜咱们,把那妖孽……”

“住口!”

孙绍宗又是一声厉喝,将凌冽的目光投递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冷道:“此子是否妖孽转世,朝廷自有公论,岂容你等妄加评判?!”

这边儿的杂音倒是被压制下去了,可另一边儿却又传来个文绉绉的腔调:“大人此言差矣,我等虽是肉眼凡胎,但那法元寺的戒嗔大师,亲口断言那孩子是妖孽转世,这如何还能有假?!还请大人不要自误,速速将那妖孽交出来,好让大师们尽快超度了它!”

仿佛就是在等着这番话似的,那戒嗔领着几个师弟,也自附近房间里出来,宝相庄严的肃立在屋檐下。

这群戏精!

孙绍宗心下暗骂不已,又横眉冷目道:“我管它是法元寺还是法海寺,左右也大不过朝廷的王法——本官说了,此事该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做出公论,岂容你等胡乱置评?”

说着,他转身回到牢房门口,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抓住那铁门猛地往怀里一带!

就听得‘哗啦’一声!

那铁门竟被孙绍宗硬生生扯了下来,与此同时,五间牢房都被扯的山摇地动,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直砸的几个和尚抱头鼠窜。

碰~

孙绍宗上前几步,将那大铁门重重杵在地上,又应声砸碎了几块石砖!

“本官数到三,若是还有哪个胆敢在这牢房重地撒野,莫怪本官以劫牢反狱的罪名将其格杀勿论!”

说着,他又大踏步往前走了三步,朗声道:“一!”

话音未落,对面的百姓已然来了个齐转身,如潮水一般退了出去,那速度比来时又不知快了几倍!

于是转眼的功夫,院子里就只剩下一地狼藉,再不见半个闹事的民众!

请假一天

状态不佳。

明明后续剧情已经列了细纲,可今儿码个开头,改了又改、删了又删。

不知为啥总感觉脑袋里空荡荡的,写出来都不对味儿——所以只好决定请假一天。

《红楼名侦探》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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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意外迭出

到底还是大意了!

吓走那群闹事的百姓之后,孙绍宗立刻将软禁所上下人等召集起来盘点,现其中果然少了个帮厨的杂役刘氏。

而且这刘氏在失踪之前,还曾给戒嗔和尚送过茶水。

另外孙绍宗还敏锐的察觉到,戒嗔和尚原本戴在手腕上的一串紫檀念珠,也已经不翼而飞了。

不用问,定是戒嗔和尚趁机蛊惑了刘氏,所以她才会悄悄溜出软禁所,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这也怪孙绍宗之前没能拿定主意,思虑的不够周全,才让戒嗔和尚有了可趁之机。

想必在不久之后,法元寺的和尚们就会闻讯赶到,这些和尚可不同于普通百姓,有组织有背景有思想武装,打起来肯定要麻烦许多。

不过……

若是处置得当的话,和尚们也会是最好的观众,可以为自己偷梁换柱的计划,做出完美的在场见证。

当然,这还要看妙玉哪边儿进展如何——若是天不遂人愿,少不得也只能怪那孩子命苦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脸上却是一片肃杀,凝视戒嗔和尚良久,这才狞笑道:“大和尚可晓得煽动百姓围攻府衙大牢,是何等重罪?”

那戒嗔和尚方才见识了孙绍宗的无双神力,此时也不禁存了三分畏惧,但听孙绍宗如此质问,还是梗着脖子道:“贫僧以天下苍生为念,行除魔卫道之举,何罪之有?!”

啧~

这和尚倒还理直气壮的。

孙绍宗脸色更是狰狞,直盯的戒嗔和尚双脚软,这才扬声下令道:“将这几个和尚先锁在一处——周达,你亲自在门外盯着,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

“另外,将所里的女牢子也都集中起来,让她们彼此互相监督,若是再有那个敢私自外出的,本官就一并严惩!”

自从查出是软禁所里的人泄了消息,周达心下就七上八下的,生怕会牵连到自己头上,如今听孙绍宗吩咐,让他亲自守住几个和尚戴罪立功,忙喜形于色的应了。

先带人把几个和尚关进了休息室里,又吩咐牢子们随便找间牢房,即便是大小便,也都先在里面解决。

这时孙绍宗又喊过林德禄,先讨要了方才审问的口供,然后又嘱咐他去街上,将仇云飞、赵无畏找回来,命他们率领衙役将两头的街口堵住,免得再有民众过来寻衅。

等一切布置妥当,孙绍宗抬头看看天上,就见那太阳又已经露出了半边面庞,显然这日食也已经到了尾声。

不过这场日食所带来的后续影响,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尤其眼下‘天有二日’,广德帝与太上皇并立,也不知朝堂上会因此闹出什么是非来。

感慨半晌之后,孙绍宗又自顾自的搬出桌椅,就在这院子中央,翻阅起了方才的口供——不管那孩子结果如何,人命大案总还是要破的。

先根据戒嗔和尚的说法,这差事原本轮不到他头上,只是知客院座戒念不在庙中,所以他才临时接过这桩差事。

而同行的四个和尚,也都是知客院临时分派到他身边的,并非戒嗔自己指定。

如此看来。

戒嗔的嫌疑倒是大大降低了,毕竟本就是临时顶替的差遣,随行人员也不是他指定的,日食又无法提前预测——当然,他随身携带匕,又凑巧对戒贤起了杀机的可能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但从逻辑性上来讲,这么多巧合叠在一起,多少总有些牵强。

而接下来的重点,自然是众人在那黑暗当中的举动。

同样是根据戒嗔的说法,他当时大喊一声,就向着床上的淫尼母子扑了过去,然而刚迈出几步,就被人用力推了回来。

在黑暗中踉跄倒退的时候,又不知被谁一脚绊倒,等再爬起来之后,稀里糊涂的也拿不准方向,因此就没敢再胡乱行动。

而这些话,也在旁人的口供中得到了佐证。

先是卫若兰,他表示在黑暗中,的确曾有人大喊着扑了上来,又被他一把推了回去。

其次是一个名为戒持的和尚,他在黑暗中正准备往床头扑去,冷不丁一脚趟在别人小腿上,那人摔了个后仰,他自己也跌了个前扑。

却说这戒持和尚扑倒在地上之后,正好摸到了一只接生用的铜盆,下意识抓将起来,就对着床头的位置砸了过去。

而戒持和尚这番说辞,又和卫若兰的口供彼此对应上了。

根据卫若兰的说法,他将戒贤和尚推回去之后,正严加戒备,冷不丁就有一件暗器迎面砸来,因那风声甚是明面现,所以他低头就避了过去,嘴里还喝骂了一声:“好贼秃,竟然还动了兵刃!”

不过闪过那暗器之后,卫若兰就后悔了,因为他当时正护在妙玉身前,若是让那暗器砸到妙玉姑娘,可如何是好?

因此他立刻转身,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拉住‘妙玉’关切的探问着——谁知却忙中出错,不小心抓住了那稳婆的胳膊。

而那稳婆本来听了大师们的话,也想要除魔卫道来着,又恰巧她离那床头最近,于是伸手扯住了孩子的襁褓,正力与那淫尼争抢,谁知忽然飞来一只铜盆,正砸在她的后脑勺上,直砸的她‘哎呦喂’一声惨叫。

剧痛之下,稳婆捂着脑袋往后踉跄了几步,却忽然被人一把扯住了胳膊,刚要呼喊,就听那人关切的探问她可曾受伤。

稳婆依稀辨认出,这声音正是来自那位年轻英俊的卫大人,心下又正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就顺着卫若兰拉扯的力道,半推半就的扑进了卫若兰怀里。

整个过程,卫若兰同那稳婆几乎是一气呵成,完全不存在作案的空白时间,因此基本可以排除作案的嫌疑。

至于那戒嗔与戒持二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都有一段单独行动,并未与外人接触的空白时间,所以仍然存在作案的可能性。

不过两人在黑暗中明显是冲着孩子去的,所以嫌疑值都是不增反降。

至于另外两名和尚,都自称因众人呼喊的厉害,黑暗中又伸手不见五指,所以都站在原地并未有任何举动。

唯一在口供里,表示曾经在黑暗中接触过戒贤和尚的,也就只有妙玉了。

据她表示,因听几个和尚喊着要除魔卫道,她在黑暗中担心卫若兰独力难支,于是斜行几步绕到了卫若兰身侧,准备与他并肩战斗。

而妙玉刚站稳了脚跟,黑暗中果然有人摸了过来,那满身的肥肉,自然非戒贤和尚莫属。

初时那戒贤和尚,还想推开妙玉挤到床前,但后来大约是认出了妙玉的身份,就一门心思的占起了便宜。

妙玉正在黑暗中苦苦抵抗他的咸猪手,忽听这戒贤和尚闷哼了一声,紧接着整个人就扑了上来,直接把她压在了身下。

妙玉被这两百多斤的肉球一压,差点没背过气去,拼了命的挣扎都没能脱身,直到屋里亮起灯笼,又得到了卫若兰襄助,这才避免了窒息而死的悲剧。

虽说凶手也有可能在袭击戒贤之后,被他临死反扑压在身下——但考虑到妙玉身为一名柔弱女子,‘破防能力’严重不足,更别提突破那重重肥肉的保护,同时割断喉管与颈动脉了。

尤其妙玉与戒贤完全扯不上干系,只是偶然撞在一处,实在没有要暗杀他的动机。

因此这番口供应该是真实可靠的。

如此一来,目前嫌疑最大的,倒是那两个自称站着没动的和尚。

可问题是,他们虽然无法自证清白,却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其中一人就是杀害戒贤的凶手。

啧~

看来还是要深入挖掘一下,看看几个和尚之间,是否存在着利害关系和杀人动机,才好继续做出判断。

正想到这里,就听院子外面人嘶马叫的热闹起来。

孙绍宗心下先是一松,继而却又皱起了眉头,原本他以为是仇云飞和赵无畏到了,可细听之下,那马蹄声却实在多了些。

捕快衙役里有资格骑马去巡街的,也只有仇云飞和赵无畏两个而已,而这马蹄声隆隆作响,少说也有二十几匹以上的规模!

莫非是法元寺的和尚们到了?

这些家伙还真是招摇的紧,几十个人一起在内层纵马驰骋,比起后世那些开着豪车炫富的和尚,怕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也懒得去惊动旁人,起身就独自一人迎了出去。

这些和尚们虽然来势汹汹,又是有组织有背景有大义加持的,可他手里攥着‘王法’的招牌,短时间里在道义上与其分庭抗礼,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动武么……

呵呵!

以孙绍宗现在Bug也似的武力值,只要对方不用远程兵器,百十人也未必够他活动筋骨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与那些和尚僵持久了,恐怕会惊动朝廷,若是朝中哪位大佬下话来,支持这些和尚们除魔卫道,孙绍宗再想阻拦,可就没有正经的理由了。

不过……

妙玉哪边儿,应该不至于会耽搁这么久吧?

心下乱纷纷的想着,孙绍宗便昂挺胸的出了软禁所,准备来一场舌战群秃!

然而刚一出门,他就不禁愣怔住了。

盖因那从马上吆喝着跳将下来,却哪里是什么法元寺的和尚,分明就是一群身穿墨蛟吞云袍的龙禁卫!

龙禁卫的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莫不是镇抚使6辉那里,又想借着这天狗吞日的当口,搞出什么大动作来?

正这般想着,就见那群龙禁卫中为的一人,倒提着马鞭上前随意的拱了拱手,就大刺刺的盯着孙绍宗问了句:“敢问可是孙千户当面?”

这态度……

可实在算不上恭谨。

孙绍宗目光在他肩头打了个转,见他不过是个三条金线一条银线的副百户,与自己这五道杠大队长,足足差了三个级别。

按理说,自己如今身为督察千户,就算是平级的同僚也要畏惧上三分,而这厮区区一个副百户,态度却偏偏透着乖张与跋扈。

莫非……

“你们是南镇抚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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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应急备案

“你们是南镇抚司的?!”

听了孙绍宗这脱口而出的问话,那副百户嘴角微微一挑,又不卑不亢的道:“下官南镇抚司试百户褚亮,见过千户大人。?随{梦}小◢.1a”

啧~

这下可真是麻烦了!

太上皇禅位之后,负责监控外朝官的北镇抚司,自是顺理成章的交到了广德帝手中,然而负责皇城内卫的南镇抚司,却仍由太上皇的亲信夏秉忠掌控。

初时倒还罢了,近年来随着广德帝羽翼渐丰,南北镇抚司之间的分歧也是越来越多,到如今早已势同水火一般。

尤其前些日子,孙绍宗才刚刚率队虎口夺食,从南镇抚司手下抢走了火药局这块肥肉,眼下这节骨眼上,南镇抚司的人忽然出现,自然是来者不善!

孙绍宗心下安安提高了警惕,又不动声色的问道:“却不知褚百户带了这许多人马,来我这顺天府软禁所,究竟意欲何为?”

那褚亮抬手向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礼,口中道:“下官乃是奉了太上皇口谕,来此地协助法元寺的诸位高僧,将那应运而生的妖孽就地正法!”

说话间,就见他身后的手下左右分开,露出一个油光锃亮的秃瓢来——这和尚孙绍宗还曾见过一面,正是当初跟在了痴身边的知客院首座戒念。

而戒念手中攥着的紫檀念珠,可不正是戒嗔贿赂帮厨杂役的那串么?!

戒念和尚注意到孙绍宗的目光,落在了紫檀念珠上,立刻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适才贫僧正跟随师父在宫中做客,谁知竟忽然收到了戒嗔师弟的信物,唤那女施主进去问了一番,才晓得此地竟然出了个应运而生的妖孽。”

靠~

感情那许氏并没有去法元寺,而是直接去皇宫搬救兵了!

怪不得来的不是和尚,而是南镇抚司的人呢。

这一番变化,实在是出乎孙绍宗的预料之外,而面对太上皇的口谕,再想拿‘王法’做挡箭牌拖延时间肯定是不成了。

偏偏妙玉又没能及时赶回来。

难道说……

就这般眼睁睁看那孩子,因为两颗提前长出的牙齿,而白白丢了性命?!

孙绍宗这里正在迟疑,那褚亮却已然大声催促起来:“下官皇命在身,实在是耽搁不得,还请孙千户前面带路,领下官先去与戒嗔大师汇合,再一起去超度了那妖孽!”

“与戒嗔汇合?”

孙绍宗面色一肃,反问道:“却不知先与戒嗔等人汇合,是否也是太上皇的意思?”

“这……”

太上皇自然不会这般事无巨细,那许良又不敢胡乱传话,因此犹豫了半晌,才道:“太上皇只吩咐,说是让下官协助法元寺的高僧们斩妖除魔。”

“既然如此。”

孙绍宗立刻斜藐着那戒念,道:“有这位戒念大师足矣,至于戒嗔等人,因涉嫌杀死同门师弟戒贤,所以暂时不便与外人接触。”

一听这话,戒念和尚顿时就急眼了,下意识的趋前几步分辨道:“大人这话可有什么证据?根据那许施主所言,鄙师弟分明是那妖魔所害,怎么会……”

“大师慎言!”

孙绍宗厉声喝断,正色道:“本官断案素来以朝廷王法为准,我大周朝的律令之中,可没有在发生人命大案之后,不去查明真相与凶手,反而要归罪到妖魔头上的道理!”

戒念被他这一番抢白,顿时作声不得。

就算太上皇再怎么笃定妖魔作祟的说辞,也断不会因为孙绍宗坚持‘维护王法’,就降下什么罪责;更不会发出明确的旨意,勒令孙绍宗停止追查案情。

也就是说,不管那孩子下场如何,这案子孙绍宗是查定了!

想通了这节,戒念和尚那颗光秃秃的脑袋,登时直涨的紫茄子仿佛。

而一见戒念这幅七情六欲上脸的模样,莫说是观察敏锐的孙绍宗,就连一旁褚亮都已然猜出,他定然是有什么阴私把柄,牵扯到戒贤的案子上。

“戒念大师。”

因此褚亮忽然开口道:“您看这院子是否也被邪气所侵染了,要不要做些法事以绝后患?”

他这番话,显然是要借机挑唆生事,好扫一扫孙绍宗的颜面。

而那戒念果然也如他所愿,装模作样的张望了一番,点头道:“经大人这一说,贫僧才发现此地果然是邪气凛然,若任其扩散开来,怕是会酿成大祸!”

说着,他又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力有限,为了附近的苍生百姓,怕是只有将这宅院付之一炬了。”

褚亮倒也没想到,戒念竟然放出了这等狠招,心下顿时大喜过望,暗道若是能重重扫了孙绍宗的面子,自己回去之后定能讨得镇抚使欢心。

因此也不等孙绍宗开口,他就抢着下令道:“来人啊,速速准备引火之物,只等大师一声令下,就将这被邪气侵染的院子烧成灰烬!”

这一声令下,南镇抚司的人立刻散去了大半。

而直到此时,褚亮似乎才想起孙绍宗这个‘上官’来,忙又假模假样的躬身道:“下官失礼了,不过这也是为了保全京城百姓,孙大人素有青天之名,想来应该不会介意下官的越俎代庖吧?”

说是失礼,那目光里却满是挑衅之色。

谁知那戒念和尚却也有自己的盘算,不等孙绍宗回应,又抢先道:“贫僧法力有限,因此只能出此下策,但若是孙大人肯高抬贵手,放戒嗔师弟等人出来,我等师兄弟合力之下,必然能……”

“听大师这意思。”

孙绍宗再次打断了他的说辞,冷笑道:“莫非是想让本官徇私枉法不成?”

其实这院子烧是不烧,孙绍宗还真没那么在意,反正以他随机应变的本事,断不会让南镇抚司占了上风。

因此戒念想用这事儿当做筹码,纯属是痴心妄想。

而碰了个钉子之后,戒念面色又阴沉了几分,咬牙催促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孙大人前面带路,领贫僧先去瞧瞧那应运而生的妖孽吧。”

看来那孩子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情知此事万万推拒不得,孙绍宗心下暗叹一声,也只好领着戒念、褚亮并十来名龙禁卫,重新回到了院子里。

眼见得离那缺了铁门的牢房越来越近,孙绍宗的脚步也是越来越沉重——要是个成年人被冤枉,他倒还不至于这般为难,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招谁惹谁了?

“啊~!”

就在此时,忽听那牢房里传出一声尖叫,听清楚那正是妙玉的声音之后,孙绍宗顿时面色大变,几步就抢进了牢房里!

到了屋内,就见妙玉正花容失色的向后踉跄倒退,险些一头撞进孙绍宗怀中。

而在对面床上,淫尼智善举着面色铁青的孩子,正在无声而狰狞的狂笑着,同时又从嘴里喷出一股股混着碎肉的鲜血!

一般人见状,肯定会上前查看智善和孩子的状况。

然而孙绍宗却是二话不说,趁着戒念、褚亮等人还没有追进来,抓起妙玉的小手,飞快的扫了一眼。

当看到她手上许多新鲜的磨损痕迹,甚至还有几个小小的创口未曾合拢时,孙绍宗又急忙小声的问了句:“已经送出去了?!”

问话时,孙绍宗是满心的期待,然而看到妙玉摇头时,心下却顿时一片冰凉!

这实在是最糟的局面!

却原来孙绍宗原本的计划,是让妙玉去府衙后院的停尸房里,弄一具婴儿尸体回来偷梁换柱——也是巧了,前天晚上正好有人在青楼妓馆林立的南城区,发现了一个被闷死的弃婴。

虽然基本可以断定,这婴儿的尸体不会有人来认领了,但按照规矩,还是要在停尸间里摆放七日再行安葬。

若是换成往年夏天,这婴儿的尸身自然早就密布尸瘢,甚至已经开始腐化了。

但去年冬天的时候,孙绍宗为了延缓尸体的腐烂速度,以免错过什么证据,所以特意让人冻了不少冰块,存在停尸房新挖的地窖里。

经冷藏处理之后,短短两天的功夫,应该还不至于出现什么明显的痕迹。

再搭配上老徐收藏的各种牙齿,以及用来粘合尸体断骨用的鱼鳔胶,伪造出一个长了牙的婴儿尸体并不算很难。

而以老徐素来面冷心热,又最是蔑视鬼神之说的性格,只要实言相告,他即便不肯出手帮忙,也会装聋作哑任由妙玉行事——毕竟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事竟然会严重到惊动了太上皇!

等想办法用尸体换走了真正的婴儿,孙绍宗再在百姓与法元寺的和尚面前,将这山寨版的‘妖孽’处理掉,整个计划就算是完成了。

这计划最难的地方,就在于要直面停尸房里那种种可怖的情形。

所以孙绍宗才问她敢不敢亲身涉险。

然而现在看来……

这妙玉为了能救下婴儿,胆子竟是大的有些过分了!

看她手上的痕迹,明显是刚刚翻墙进来,用死婴替换了活婴——而那活婴,偏偏又还没能来得及送到外面去!

更倒霉的是,方才自己因为一念之差,并未反对戒念、褚亮放火烧掉院子的主意,如今再想反悔,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而火起之后,甭管那孩子被藏在什么地方,无非就是两种结局:

其一,被活活烧死在!

其二,因为在火中哭闹、又或者因妙玉的不忍心而暴露,然后再被和尚们杀掉!

而第二种情况一旦出现,还会附带牵连出欺君之罪!

真要是到了这一步,孙绍宗怕也只能启用应急备案——将妙玉抛出去做替死鬼,顺便攀诬一下卫若兰了!

反正刑名司上下都能作证,孙绍宗一向对妙玉不假辞色,倒是卫若兰常与她出双入对。

方才头一个站出来维护妙玉和那婴儿的,也正式卫若兰;而孙绍宗自始至终,也没有明确的表示出要维护那婴儿的意思。

两下里一对照,即便是妙玉言辞凿凿,说是受了孙绍宗的指示行事,孙绍宗也不难辩称,她是为了维护情郎而故意攀诬自己。

这也正是孙绍宗,当初敢把这计划托付给妙玉的原因。

不过……

这应急备案委实有些无耻,若非被逼到墙角,孙绍宗是绝不想动用的。

第434章 善哉、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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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宗心下拿定了主意,立刻不动声色的与妙玉隔开了一段距离。

几乎是在同时,褚亮领着手下也一窝蜂似的涌了进来,瞧见淫尼智善那狰狞狂笑的模样,不觉都是一愣。

“过去看看!”

褚亮把手一扬,左右立刻抢出两个手下,就待上前查看这母子二人情况。

只是还不等他们凑到近前,那智善便颓然倒在了床头,脸上的狂笑渐渐凝固,手中的婴儿也掉在了地上。

两个龙禁卫见状,忙抢上去分别试探了母子二人的鼻息与脉搏,随即又同时转身对褚亮摇了摇头。

显然,这母子二人都已经没了声息。

褚亮微微蹙眉,目光又落在了妙玉身上,沉声喝问道:“你是何人?这尼姑母子又怎会如此?”

妙玉捏着衣角,慌乱的摇头道:“贫尼妙玉,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本来是想看看孩子怎么样了,谁知进门就见智善抱着孩子坐在床上,仿佛泥胎木塑似的。“

“我正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就忽然怪笑着嚼舌自尽了!”

这和孙绍宗原本设计的剧情有些出入——他没想到智善为了掩护心中的‘欢喜菩萨’,竟然不惜嚼舌自尽!

不过孙绍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沉着脸上前,假模假样的观察了一番,随即叹气道:“虽说这智善原本就疯疯癫癫的,可谁能想到,她竟然会失手把亲手骨肉给捂死了。”

说着,转回身冲褚亮两手一摊,道:“这母子二人的尸首都在这里,该如何处置,就由褚百户自行决定吧。”

褚亮倒并没有怀疑,孙绍宗会使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再说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也并不是什么斩妖除魔。

因此随口问了几句这智善平时的情况,又目视戒念和尚,探问道:“戒念大师,您看这两具尸体,是要与院子一起焚毁,还是……”

“阿弥陀佛。”

戒念和尚口宣佛号,宝相庄严的道:“既是应运而生的妖孽,又如何会这般轻易就恶贯满盈了?”

孙绍宗心下一紧,还以为这和尚是瞧出了什么破绽,谁知那和尚向戒贤的尸首一指,笃定道:“定是戒贤师弟被这妖魔暗害之后,仍秉持着斩妖除魔的心念,不惜魂飞魄散永不超生,选择与这妖魔同归于尽!”

说着,他忍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善哉戒贤、壮哉戒贤!”

“贫僧回去复命时,定要求太上皇为戒贤赐下殊荣,以表彰他除魔卫道的功绩。”

好……

好一个无耻的秃驴!

威逼利诱不成,竟然又想出了这等釜底抽薪的主意!

如果太上皇听信了他的胡言乱语,真给戒贤赐下什么名号之类的,那这事儿就算是盖棺定论了——谁再挖掘戒贤背后的阴私,就等同是在跟太上皇过不去!

莫说是孙绍宗了,就连同一阵营的褚亮听了这话,都不禁暗骂这和尚好生无耻。

不过骂完之后,他还是顺着戒念的话头冷笑道:“听说当时是顺天府有意包庇那妖魔母子,僵持不下之中,戒贤大师才不幸惨遭暗算,敢问千户大人,此事可否属实?”

孙绍宗眉头一皱,反问道:“这话莫非也是太上皇要问的?”

褚亮见他皱眉,态度更是咄咄逼人:“虽非太上皇所问,但下官必会将千户大人的回答,如实禀报上去!”

“好吧。”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我顺天府上下倒并未有包庇这母子的意思,只是卫若兰卫通判不知为何,非要阻拦诸位大师除魔卫道——而本官则是在戒贤大师身故之后,才依照朝廷规矩接手此案的。”

“褚百户如若不信,大可喊来司狱周达以及这软禁所的牢子,仔细盘问一番。”

褚亮顿时傻眼了,他原本听说那许氏言称,是孙绍宗扣下了戒嗔和尚等人,于是就以为阻拦和尚们‘除魔卫道’的,自然也该是孙绍宗。

因此他迫不及待的,就想给孙绍宗扣个包庇妖孽,致使高僧殒命的帽子。

谁成想阻拦和尚们的竟然另有其人!

而且若是旁人也还罢了,左右是刑名司的属下,孙绍宗至少也有个连带责任。

可这人却偏偏是卫若兰……

谁不知卫若兰是北静王的小舅子,而北静王又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外孙?

谁又不知这卫家和孙家势同水火?

真要如实上报,岂不是既得罪了北静王,又让这姓孙的白白占了便宜?!

愣怔了好半晌,褚亮才勉强笑道:“这……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自然是有误会的。”

孙绍宗嘿然一笑,又走到戒贤和尚身边,将他的僧袍解开,拨弄着那红葫芦问:“不知戒念大师,可认得此物?”

戒念一见那葫芦,原本智珠在握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强自镇定道:“戒念师弟贴身的物件,贫僧又如何晓得?”

“那还真是巧了。”

孙绍宗回首一指床上的智善,道:“我本来也不晓得这是什么,偏那淫尼智善却认得此物——此物名为‘贞妇吟’,据说即便是贞洁烈妇服用此物,也难免心摇神荡无法自持。”

说着,他又向戒念冷笑道:“却不知一个不惜魂飞魄散,也要诛杀淫尼母子的高僧,又为何会随身携带此物?”

戒念被问的张口结舌,却哪里答得上来?

只能在心里暗骂戒贤荒淫无道,出来办正经差事,竟然还不忘随身带着这等东西,白白坏了他的妙计。

“百户大人。”

就在这时,忽又有人到了门口,躬身禀报道:“我等在附近找了一垛干柴,如今已经堆在了院外,敢问何时点火……”

“点点点!”

不等褚亮回应,那戒念先恼羞成怒的一甩袖子,大声道:“赶紧把火点了,将这院子与那对母子一起烧个干净!”

“烧院子?”

听了这话,一直垂首而立的妙玉猛然抬起了头,两只美目瞪的溜圆,脱口叫道:“不成,这院子不能烧!”

一句话,就把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眼神里都透着些狐疑与审视。

看来果然还是要动用应急备案啊!

孙绍宗心下暗叹一声,正准备随时出面撇清干系,冷不丁却听院里又有人扬声道:“妙玉姑娘,既然她母子二人出身佛门,如今以火安葬,我看也没什么不妥。”

说话间,就见卫若兰自外面进来,到妙玉身前柔声道:“为了水月庵里的几个尼姑,妙玉姑娘已经做得够多了,何不就此让她们尘归尘土归土,落个清静自在?”

而妙玉愣怔的与他对视了半晌,竟真的长出了一口气,口宣佛号自顾自的向外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435章 法治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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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知就里,他却晓得妙玉绝不会仅仅只因为几句劝说,就放弃阻止火焚软禁所的行为——以她那释然的表情来推断,八成是卫若兰已经偷偷的,把那孩子送出了软禁所!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妙玉恳求卫若兰出手相助,还是卫若兰发现她的所作所为,因此主动协助妙玉救下了孩子。

但眼下……

还真是个解决卫若兰的好机会!

只要顺势启动‘应急备案’,分分钟就能给他扣上个欺君之罪!

届时即便不能让卫家就此失势,至少把他排挤出刑名司,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

孙绍宗到底还是没能突破底线,只眼睁睁看着妙玉出了软禁所的大门——当然,能生出这种想法,本身就足以证明他是越来越没底线了。

莫非是最近和贾雨村关系好转,所以又被丫给传染了?

“大人!”

刚准备把目光从院门处收回来,就见又从外面一窝蜂似的,涌进来不少的衙役,为首的正是仇云飞、林德禄二人。

刚进院子,仇云飞就嚷嚷道:“还真被您料中了,果然有狂徒想借机生事,被我带人当场拿……”

说话间,他才发现院里站了不少的龙禁卫,正有些莫名其妙,孙绍宗已然迎了出来,大声吩咐道:“林知事,你立刻把周围的百姓都召集到外面来——记得让他们带上家里的水桶。”

仇、林二人又是一愣,之前不是还说要阻拦百姓靠近么?这怎得一转眼的功夫,又要把人召集过来了?

就听孙绍宗解释道:“那妖孽母子如今已然身故,不过法元寺的高僧说此地侵染了邪气,虽说集合法元寺众僧之力,或许能将这邪气镇压住——但本官既然替朝廷牧守一方,又怎能留下隐患在此?”

“因此本官决定按照戒念大师的建议,将这软禁若连同妖孽淫尼付之一炬,以免遗祸周遭百姓!”

“事后软禁所重建所需的费用,皆由刑名司积攒的悬赏花红中拨取,绝不浪费一分国资公帑、半点民脂民膏!”

“而本官让你们去请附近百姓过来,一是想请乡亲父老们做个见证;二来也是免得一时不慎,再闹出什么火患来。”

这一番话,直听的戒念、褚亮二人恼恨不已——他们提出要烧院子,本是为了落孙绍宗的面子,谁成想他竟然却反客为主,趁机赚起名声来了!

偏这软禁所,还真就是孙绍宗做主的地方,因此两人心下虽然恼怒,却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质疑反驳这番话。

正憋闷间,那林德禄却已然闻弦知意,立刻躬身道:“大人果然是高风亮节爱民如子!这番话卑职定会一字不落的,告知附近的百姓。”

说着,又带人匆匆出了软禁所,去四下里宣扬孙绍宗高风亮节爱民如子的情操。

而等林德禄等人离开之后,孙绍宗又让周达带着余下的人手,把戒嗔等人押回衙门候审。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这才回头笑道:“本官公务在身,实在不便在此久留,两位如果有什么吩咐,不妨交代给卫通判便是。”

说着,便也自顾自的出了软禁所——虽说没有趁机反咬卫若兰一口,但他也没兴趣留下来帮卫若兰一起收拾残局。

却说出了软禁所,孙绍宗看看天色已然不早了,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喊了孙承业打道回府,角落里却软传来一个清脆的嗓音:“孙大人留步。”

循声望去,却不是妙玉还能是谁?

就见她婷婷袅袅立在马车前,虽是一身借来的粗布衣裳,却也难掩那傲人的风姿。..

即便孙绍宗对这假尼姑没什么兴趣,此时也不禁生出些‘卿本佳人,奈何为尼’的感慨,同时扬声问道:“妙玉师太可是在等卫大人?”

谁知那妙玉见他并不上前,便干脆快步迎了过来,屈膝深施一礼,恭声道:“妙玉以前不知大人的慈悲心肠,多有冲撞之处,还请大人海涵见谅。”

她如果晓得自己方才在盘算什么,八成这一礼,就要变成啐自己满脸了吧?

孙绍宗颇有些自嘲的想着,面上却是丝毫不假颜色,板着脸扬声道:“妙玉师太谬赞了,我既然替朝廷牧守一方,自然要为治下的百姓着想,烧掉区区一座软禁所又有什么可惜的?”

这话和妙玉心中所想,自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但妙玉虽是个痴人,却不是个蠢人,略一沉吟也就明白了孙绍宗的谨慎之处,于是又歉然一笑,悄声道:“是妙玉莽撞了,请大人放心,我必然紧守法不传六耳的规矩。”

顿了顿,她又认真的道:“即便是卫公子问起,我也绝不会招认出大人!”

孙绍宗还真不在乎,她同卫若兰说些什么,反倒是有些好奇,她之前冒险翻墙进来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因此又沉着脸,悄声问道:“你翻墙进来,把那婴儿换走时,应该已经瞧见门口的龙禁卫了吧?你可知方才差一点,就犯下了欺君之罪?!”

妙玉微微一笑,淡然道:“只要能不负本心,欺君之罪又有何妨?”

这回答……

还真是有格调的紧。

不过孙绍宗最看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淡淡的装逼了,因此又追问道:“那你又如何能确定,这孩子肯定不是应运而生的妖孽?若因此害了附近的百姓,你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孙绍宗是明明白白晓得,那孩子长牙知识因为吸收钙质过多,导致的提前发育——但妙玉一个自小长在庙里的假尼姑,又如何能有这方面的知识?

所以孙绍宗之前就很好奇,她怎么就能笃定,这孩子不是什么妖孽转世?

谁知妙玉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又淡然道:“即便那孩子真是妖魔转世,在未曾造下罪业之前,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又如何能因为他尚未造下的业障,就将其不教而诛呢?”

好……

好有法治精神的一番话!

作为曾经的基层刑警,按理说孙绍宗应该是举双手赞同的。

不过,若真能确认那孩子是妖孽转世,他估计会二话不说,直接一刀剁死了事——虽说它眼下还没有作恶,但谁知道日后被他害死的人里,会不会有自己的亲戚朋友?

第436章 纷乱之始

因同妙玉说话耽搁了一些时间,孙绍宗回到刑名司里,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随*梦*小◢.1a

他正准备喊了孙承业打道回府,却得到消息,说是韩安邦和贾雨村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奉召进宫议事去了。

怪不得软禁所里闹成这样,却不见府衙里有人过来探问一声呢——这府尹和府丞都不在家,谁还敢出面干涉‘三老爷’的事情?

既然是进宫议事,回来肯定是有旨意要传达的,如此一来,眼下倒不好随意离开府衙了。

问过孙承业,见他也没有要先行回家的意思,孙绍宗便一面派人回家报信,一面吩咐厨房置办好八菜两汤的标准餐,在外间桌上摆开了,供叔侄二人对酒闲谈。

两人先是揣摩了一番,这次日食对朝廷政局的影像,可因为本朝并无先例可循,云山雾罩的猜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于是话锋一转,又说起了身边的私事。

首先议论的,自然是孙承涛外放的事儿,因浙江一带并无合适的位置出缺,只好退而求其次,在江西与浙江交界的饶州府地界,给他谋了个七品县令的差事。

其次是孙承业和于谦二人购置的房舍,如今也已经翻修的差不多了,按照孙承业的意思,是打算在下月初乔迁过去,也省得总是给两位堂叔添麻烦。

“下月初怕是有些不妥。”

孙绍宗却摇头道:“眼瞧着就是中秋了,你们突然搬出去算怎么回事?还是等热热闹闹的过完中秋再说吧。”

孙承业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顺着孙绍宗的意思应了下来,准备推迟到八月底再搬出去住。

“对了。”

孙绍宗忽然又想起了一事,顺手拎起酒壶,帮孙承业斟满了酒杯,口中问道:“这一阵子忙着秋决复核了,倒把廷益收徒的事忘到了一边儿,却不知他如今怎么想的,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孙承业抬起屁股躬着身子,直到孙绍宗把那酒壶放下,这才重新坐稳了道:“收是要收的,可自那日相看之后,荣国府一直也没个下文,廷益又刚点了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总不好上赶着去收贤德妃的侄儿为徒。”

啧~..

这就是荣国府的不是了,虽说给孩子找老师,还不至于要三顾茅庐,可若是这一次也不主动上门求肯,于谦就收下贾兰为徒,在旁人眼里岂不成了趋炎附势之辈?

不过荣国府最近也正处于多事之秋,先是宝玉招惹上了忠顺王,紧接着贾政又因为要带赵姨娘外放,与王夫人明争暗斗闹得不亦乐乎,因此一时无人过问孤儿寡母的‘琐事’,也不足为奇。

“这样吧,我找个机会与存周公【贾政】商量商量,争取在他出京外放之前,先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荣国府里真正看重李纨母子的,怕也只有贾政一人了,要是等到他出京外放之后,估计这事儿非被拖黄了不可。

两人正边吃边聊,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就见个小吏进来禀报,说是韩府尹和贾府丞从宫里回来,召集孙绍宗与三位通判过去议事。

这大晚上的,自然不可能再去什么后院凉亭开会,因此会议又例行在内堂之中召开。

等孙绍宗到了府衙内堂,就见韩安邦、贾雨村早在上首座定,下面非但傅试、赵立本、陈志创等人已经到了,就连大兴知县王谦、宛平知县徐怀志也都列席其中。

“见过府尹大人。”

孙绍宗上前微微一礼,又将卫若兰正在支应太上皇派来的使者,暂时无暇脱身的事情简单说了,刚在韩安邦的示意下,到公案右侧坐定,就听韩安邦扬声道:“诸位,如今天现异象、民心动荡,值此多事之秋,你我更要兢兢业业恪守尽忠,不负陛下的厚望!”

听他提起‘陛下的厚望’,孙绍宗忙又把屁股抬起来,躬身与众人一起唱了声肥‘喏’。

等众人重新落座,就轮到贾雨村发言了,他倒没扯那些虚头巴脑的,而是开门见山的道:“为避免有狂徒趁机犯上作乱,自即日起府衙与县衙都要增派人手不分昼夜的上街巡逻,衙门里更要时刻留有主官坐镇。”

“鉴于咱们府县的巡役不足,内阁已经批下了票拟,责令五城兵马司从城防营、巡防营抽调一部分官兵,协助咱们顺天府维持京城治安。”

昼夜巡视、抽调官兵协助什么的,倒也还罢了,毕竟以前早有先例——但‘犯上作乱’这四个字,可不是轻易能用的!

难道说竟然有人想要趁机谋朝篡位?!

这也太夸张了吧?

要知道广德帝可是登基足足十一年之久了,手中皇权早已稳固,就算上面还有个太上皇钳制着,也不是区区一次天象就能够动摇的。

还是说……

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孙绍宗这里正胡乱揣测着,就见贾雨村转过头,隔着公案拱了拱手,道:“五城兵马司那边儿,怕还要劳烦孙大人前去沟通协调,务必调些稳重精干的兵马过来,免得闹出什么不该有的纰漏。”

如今五城兵马司副帅的公子,就在孙绍宗手底下厮混,这任务自然非他莫属。

紧接着其它人也都领了不同的支派,除了维护京城的治安之外,控制舆情也是重中之重。

不过在这方面打头阵的,可还轮不到顺天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广德帝近两日就会颁布罪己诏,然后宣布大赦天下。

整个会议之中,除了最开始那段没营养的废话之外,几乎都是贾雨村在指挥若定,韩安邦端坐在公案后面,如同泥胎木塑似的,完全没有与之争锋的意思。

看样子,他八成也已经晓得,自己这府尹的位置已经做不长了,因此干脆放弃了‘抵抗’。

而等到贾雨村事无巨细的,把防治任务铺排完毕,孙绍宗这才开腔道:“府尹大人,既然陛下要大赦天下,咱们府里秋决复核的名录又该如何处置?”

韩安邦把嘴一撇,硬邦邦的丢出句:“你只问贾府丞便是。”

这城府……

估计到了地方上,也未必能讨得了什么好!

“秋决名录?”

贾雨村则是眉头一皱,诧异道:“早上的时候,孙大人不是已经把秋决名录送到刑部去了么?”

孙绍宗两手一摊,苦笑道:“又给退回来了,说是咱们顺天府如今已经划归了直隶省,这秋决名录合该呈送到提刑按察使衙门才对,”

贾雨村听了这话,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孙大人不妨先将那名录压一压,左右近几日你也不好离京,等这日食的事情过去了,若是朝廷没有明发旨意要求重新清理狱讼,你再把名录送到津门府也不迟。”

第437章 事出反常即为妖

因后来又同贾雨村等人商议了许多细节,等孙绍宗回到府里,都已是子夜时分了。?随{梦}小◢.1a

他正琢磨着在书房里将就一晚上,明儿一早也好赶去五城兵马司借调人马,就见赵仲基夜猫子似的窜了出来,上前恭声道:“二爷,大爷特意交代下,让您回来就去后面花厅里寻他说话。”

天都这般时候了,便宜大哥还在等自己回来,指定是有什么事情要与自己商量,而且八成和今儿的日食脱不开干系。

这倒还真是巧了,孙绍宗满脑子胡思乱想,也正想找人一吐为快呢。

因此他向赵仲基要了盏灯笼,便独自一人赶奔后院西北角的花厅。

这附近正是孙绍祖安置那些姨娘的地方,一路行来,就见两侧的厢房门口,都高高挂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只有寥寥两间厢房乌漆嘛黑的,不见半点光亮。

依照孙绍祖的规矩,他若是在府里还没有安歇,十几房姨娘也都要跟着熬夜,只有来了月事高挂免战牌的才可以例外。

估摸今儿晚上,这十几个女人又有的熬了。

闲话少提。

却说迈步进了那花厅之中,孙绍宗不由得就是一愣,盖因这厅里竟密密麻麻的摆满了大木箱子,粗略的一数,少说也有三十几口之多。

便宜大哥此时正面色凝重的,坐在正中央一口箱子上,眼见孙绍宗进来,也不开口说话,只扬手丢过来一把铜钥匙。

那钥匙一看就是用来开这些木箱子的。

孙绍宗也正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于是接住钥匙之后,就选了最外围的一只箱子,拧开锁头,将那箱子盖往上一挑,却只见一锭锭的银元宝,正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箱子里。

孙绍宗顺手拿起一个颠了颠,应该是标准的五十两官银,而这箱子里分上下两层,约莫摆着四十锭左右,应该是两千两银子一箱。

那这屋里,岂不是正摆着六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孙绍宗的表情顿时也凝重起来,皱眉问道:“大哥,这银子是哪儿来的?”

就听便宜大哥叹了口气,幽幽道:“忠顺王给的。”

忠顺王给的?!

孙绍宗诧异的张了张嘴,谁不知道忠顺王是有名的占便宜不吃亏,却怎得突然做起了散财童子——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银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孙绍宗一时也顾不得自己那些胡思乱想了,忙上前细问经过缘由。

却原来孙绍祖也是傍晚时,才被忠顺王叫到了府里。

忠顺王先是当着他的面痛骂了一番北静王,又表示既然出任指挥使的事儿横生波折,那之前收的银子,自然也该原封不动的退还给孙绍祖才是。

孙绍祖当时就听傻了眼,忙跪地连称不敢。

然而再三退让之下,忠顺王却还是把银子退还给了他,又借了他十几辆马车,大张旗鼓的把这银子运回了孙家。

听完这番话,孙绍宗眉头皱的更紧了,这明显是邀买人心的举动,又搭上日食刚过,实在是让人有些细思恐极。

他忙追问道:“除此之外,忠顺王难道就没说点儿别的?”

便宜大哥摇了摇头,苦笑道:“他要再交代点儿别的,我这心里倒还能踏实些,可他翻来覆去,就只是痛骂那北静王水榕。”

顿了顿,他又压低嗓音,诚惶诚恐的道:“不过我听着那话,倒有点像是在指桑骂槐。”

忠顺王向来是个横行无忌的,当初甚至还在兄弟二人面前,意y过北静王的王妃,眼下却只敢指桑骂槐……

孙绍宗伸手向上面指了指,也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太上皇与陛下之间,起了什么龃龉?于是有人想趁机兴风作浪?!”

便宜大哥却又摇了摇头:“陛下登基十余年,天下的督府都换了个干净,根基早已牢固,就算是太上皇有所不满,又恰逢天生异象,怕也难以动摇陛下的皇位。”

说着,他自己又迟疑起来,喃喃自语道:“可忠顺王今儿的举动,明显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味道——难道是另有什么隐情,动摇了陛下的根基?所以忠顺王才慌了阵脚……”

兄弟二人还真是想到了一处!

可这隐情到底是什么,两人却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广德帝登基以来,因为上面有太上皇钳制,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直到近两年站稳了根脚,才渐渐展露出了自己的执政理念。

可这改革新政也不过才刚开了头,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天大谬误,会严重到危及广德帝皇位的程度。

“大哥。”

左右想不出个究竟,孙绍宗干脆提起了另外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如果太上皇和陛下,当真的闹到要兵戎相见,咱们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应该……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孙绍祖嘬着牙花子直挠头,半晌又颓然的拍了拍身边的箱子,叹气道:“这几十口大箱子明晃晃的抬回家,你说咱们还有什么可选的?”

说着,他又一咬牙,面目狰狞的道:“真要是到了那份上,少不得也只能豁出命来,搏一场泼天的富贵了!”

眼瞧大哥如此表态,孙绍宗心下倒也安稳了些。

虽说可能性不大,但真要是到了太上皇和广德帝兵戎相见的时候,像便宜大哥这样手握兵权,却又不是不可替代的中高层武将,最蠢的做法就是首鼠两端了。

尤其兄弟二人,先是得罪过太后的娘家,又与北静王的妻族势同水火,真要是广德帝和忠顺王一败涂地,两人绝对是被清算的对象。

因此到时候,少不得也只能奋力一搏!

好在无论怎么看,也该是广德帝这边儿的胜算更大些。

就这般,兄弟二人一直聊到天亮,又简单的用过早膳,才分头去了五城兵马司和神机营。

因去年万寿节的时候,孙绍宗就在五城兵马司混了个脸熟,如今又搭上有仇云飞这层关系在,自然顺风顺水的就被带到了仇太尉面前

只是见到仇英的时候,孙绍宗却不禁又被唬了一跳,不过是月余未见,这仇太尉竟似是衰老十岁不止。

若真是得了恶疾,在一个月里逐渐衰老的也还罢了,怕就怕他是昨天晚上一夜白头!

第438章 断根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

从五城兵马司出来,孙绍宗忍不住暗叹一声,方才借着洽谈公务之机,他几次三番出言试探,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仇太尉一夜白头。

可任凭孙绍宗怎么撩拨,仇太尉不是三缄其口,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到头来竟是一句口风都没往外漏。

不过……

他这般谨小慎微的态度,更证明背后隐瞒的事情非同小可。

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捧着五城兵马司开具的文书、官凭,孙绍宗神不守舍的步下台阶,正准备坐马车赶奔府衙,把这调兵的手尾交接清楚。

谁知车夫张成却慌里慌张的迎了上来,颤声道:“二爷,可了不得了!听说昨晚上,太子爷的龙根让人给咬断了!”

太子的龙根被人咬断了?

孙绍宗激灵灵打了个寒蝉,忙把张成拉到一旁细问究竟。

却原来方才张成口渴难耐,就去附近茶摊上要了一大碗凉茶。

正自牛饮之际,就听旁边有人说起这事儿,绘声绘色讲的是有鼻子有眼。

据传三年前义忠亲王被圈禁时,他最宠爱的姬妾李氏明着说是离奇暴毙,暗地里却是被人用李代桃僵之计,送到了太子府上。

原来是太子久闻她的艳名,想要收在身边替伯父好生‘照顾照顾’。

谁知此女虽出身风尘,却是个刚毅节烈的性子,任凭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依从,反几次想要以死殉节。

最后太子失了耐性,干脆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而且这一上就是两年多,因那李氏始终不肯顺从,期间少不得要用些器具襄助。

昨儿发生了天狗吞日之后,太子心中忐忑难安,忍不住又去寻她消遣。

谁知正快活时,撑住那李氏口腔,使其双颚不能合拢的器物,却无端出了差池结果李氏两排银牙狠狠一切,硬生生咬断了太子爷的龙根!

“二爷。”

说到这里,张成又道:“小人听了这番话,本来想悄默声喊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先把那厮扣下再说,谁知往回走了几步,见街上许多百姓都在议论此事,也就没敢胡乱动手。”

啧~

没想到仇太尉三缄其口的惊天秘密,民间却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而听完了这番话,孙绍宗心下就已经信了八成盖因这消息怎么听,都不像是市井之中能编造出来的。

而这消息若是真的,那忠顺王和仇太尉的惶惶不安,也就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和生了一大堆儿女的太上皇不同,广德帝子嗣艰难,直到三十四岁那年,才由皇后赵氏产下一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爷。

这位太子如今也才刚刚十九岁,膝下并无一儿半女,若他真的已经断了龙根,广德帝这一脉岂不是要绝嗣了?

而且这事儿要是无人知晓,倒也还罢了,如今既然漏了风声,焉有让一个太监继承皇统的道理?

因此这绝嗣的危机,已经是迫在眉睫!

虽说皇帝绝嗣这种事,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一般从近支宗亲里过继个侄儿,来继承皇位也就是了。

可别忘了,广德帝头上还压着个太上皇,眼下又恰逢天生异象,究竟要选什么人来继嗣,恐怕不是广德帝自己就能做主的!

若是太上皇和广德帝,在这继嗣人选上起了龃龉……

另外,这刚发生日食,转眼的功夫太子就被咬断了龙根,如今消息更是被传的尽人皆知,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孙绍宗是决计不信的!

可这幕后主使之人究竟是谁?

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断绝广德帝的子嗣呢?

一路之上,孙绍宗只想的头大如斗。

到了府衙之后,他捧着那公文、官凭,愣是走到了刑名司院里,才想起这些东西是要交给韩安邦。

正准备原路折回去,先把公务交接妥当再说,却听堂屋里有人欣喜的叫道:“千户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孙绍宗闻声回头,就见北镇抚司百户杨立才,飞也似的从堂屋里奔了出来,上前躬身道:“卑职奉命,请大人速去北镇抚司议事!”

去北镇抚司议事?

看看四下里并无旁人,孙绍宗立刻压低嗓音问道:“这次喊我过去议事,可是为了太子遇刺一案?”

若是太子断根的消息,仅仅在忠顺王、仇太尉这个层次传播,孙绍宗区区一个五品官,自然没资格参与进去。

但眼下这消息既然已经传的路人皆知,要想尽快查出端倪,还有比孙绍宗更合适的人选么?

果不其然,就见杨立才也压低嗓音道:“是否是为了太子一案,卑职也不敢确定,但镇抚使大人的确是在接到上命之后,才让卑职请您回去议事的。”

说是不敢确定,但听这意思却几乎是没跑了。

于是孙绍宗吩咐杨立才先去府衙门外候着,等自己先把公务交接完毕,并向韩府尹禀报清楚,再随他一起回北镇抚司议事。

与杨立才分头出了刑名司,孙绍宗一边向府尹的院子行去,一边在心下盘算着这‘龙根案’该如何查起。

表面上来看,这案子最大的嫌疑对象,自然是义忠亲王的余党毕竟那行凶之人,就是义忠亲王最宠爱的姬妾。

可孙绍宗又总觉得这事儿,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既然太子囚禁的人,是义忠亲王的宠妾,又晓得义忠亲王的余党一直潜伏在京城伺机作乱,怎么会没有半点提防?

这太子府的‘政审’,难道是作假的不成?!

正琢磨着这其中的猫腻,忽听前面又有人扬声道:“千户大人请留步!”

孙绍宗抬头一看,却又是两个龙禁卫小旗,正哼哈二将似的,守在府尹院落的大门外。

“你们这是……”

“卑职等人,是陪宫里的贵人过来传旨的。”

其中一个小旗说到这里,回头鬼鬼祟祟的打量了几眼,又压低嗓音道:“这间院子,怕是要换一换主人了。”

啧~

昨晚上朝廷才命令顺天府管控舆情,这转眼的功夫就闹得流言四起,也的确是需要有人出来背锅。

看来从今儿起,韩安邦的时代算是彻底落幕了。

第439章 与国咸休

“在口器上做手脚的人,已经招供了——他自称是被义忠亲王的人要挟收买。”

“将消息四处散播的人,也已经抓到了——的确是义忠亲王的余党。”

因韩安邦突然被撤职查办,孙绍宗把调拨兵马的公文转呈给贾雨村之后,便风风火火的赶赴北镇抚司。

一路之上,他还琢磨着该如何调查这‘龙根案’,谁知道刚到了北镇抚司的内厅里,镇抚使陆辉就先说出了上面那两句话。

乍听之下,这案子似乎已经可以结案了。

但陆辉那狰狞中带着嘲弄的表情,又摆明了并非如此。

孙绍宗略一沉吟,也摇头道:“好一招借刀杀人的妙计,只可惜用力过猛了些——既然是义忠亲王的余党策划了此事,事后散播谣言时,又怎会如此的不谨慎?这岂不是把他最后一丝生机,都白白断送了么!”

要说花了一番心血,好不容易查出是义忠亲王的手尾,孙绍宗或许会将信将疑,可眼下只用了区区半日,那传播谣言的人就落网了,而且还轻易的招供出了义忠亲王。

这要么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要么就是义忠亲王有一批211、985的粉丝。

呃~

后面这当然是在说笑,义忠亲王搞的是争权夺利,又不是街头嘻哈,真要有这么一群脑残余党,也早就应该落网了才对。

却说陆辉听了孙绍宗这话,嘴角微微往上一扬,冷笑道:“不管这件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但他们既然敢把主意打到陛下身上,就该有夷灭九族的准备!”

顿了顿,他阴森的目光钉在了孙绍宗脸上,扬声道:“孙千户!”

“下官在。”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把幕后主使之人给我揪出来,给陛下一个真相!”

“下官一定竭尽所能!”

孙绍宗口中郑重的承诺着,心下却颇有些不以为然,追查出幕后主使固然重要,但眼下广德帝要想扭转局面,单凭一个所谓的真相怕是于事无补。

就算届时能杀个人头滚滚又如何?

已经动摇的‘国本’,难道还会因为血腥杀戮而重新长出来不成?

当然了,要是能连太上皇一起宰了,这场危机倒还真能勉强度过。

可问题是这年头,人们对子嗣的重视程度,远超现代人的想象,太子的龙根这一断,动摇的可不仅仅是‘根本’,还有这朝野上下的人心!

不说别人,就拿便宜大哥举例吧。

他若不是被忠顺王拉上了贼船,面对一个没有‘未来’的皇帝,能不能继续保持忠诚,还真是难说的紧。

就连忠顺王,若非是心下忐忑不安,又怎肯把白花花的银子退还给便宜大哥?

而仇太尉之所以会一夜白头,恐怕和内心的动摇和惶恐,也是分不开干系的!

真要想暂时平定这一场风波,怕也只有剑走偏锋、兵行险着了!

话分两头。

不提孙绍宗临危受命,如何又马不停蹄的赶奔太子府。

却说在一座奢华府邸的后院密室之中,两个华服中年正在大肆的庆祝着。

“哈哈哈……”

六十年的状元红陈酿,在癫狂的笑声中洒出了近半,酒水顺着胡须淋淋漓漓的沾湿了胸襟,那酒杯的主人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摔,高声叫道:“痛快、真是痛快!那昏君怕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境地!”

“他自然是想不到的。”

另一人却要文雅许多,端起那北宋官窑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托在手心里轻轻旋转着,口中冷笑道:“他搞出什么省亲的把戏,又故意抬举荣国府那群窝囊废,以为就能糊弄住咱们,却哪知咱们早就窥破了他的狼心狗肺!”

说到这里,这人又脸上也忍不住浮出些得意之色:“也是苍天有眼,偏在咱们准备动手的时候,出了天狗吞日的异象——如今我倒要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能挽回败局!”

那豪放中年砸了咂嘴,摇头道:“说实话,要不是大哥您花重金买通了御书房的内侍,我还真没想到,他平日里蔫不秋儿的,竟早就憋着要把咱们四王八公一网打尽呢!”

说到这里,他却禁不住又忐忑起来,将身子往那儒雅之人身边凑了凑,压低嗓音道:“大哥,那昏君毕竟也准备了这么多年,真要是拼个鱼死网破,咱们会不会……”

后面的话实在有些不吉利,因此他便打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不过那儒雅之人,也早听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于是不慌不忙把酒盏往桌上一放,嗤鼻道:“这正是我要选在最近,发动此事的原因——那昏君被义忠亲王的火器迷了眼,一门心思想把神机营攥在手心里,因此从城防营、巡防营抽调了不少人过去。”

“如今城防营、巡防营里,亲近太上皇的勋贵子弟反而占了上风,偏那神机营一时半刻的,也还没有多少新式火器可用——如此一来,他就算想要跟太上皇翻脸,又哪来足够的本钱?”

“不是还有虎贲营……”

“哈哈哈……”

儒雅中年听到‘虎贲营’三字,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道:“也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那虎贲营有拱卫皇宫之责,又是京城中唯一一只野战精锐,所以他特地挑了老成持重的仇英坐镇,以免被人拉拢了去。”

“可正因为仇英向来求稳,行事不够明朗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帮那昏君对付太上皇的——当然,反之也是亦然,太上皇要想对这昏君下手,仇英怕也不会乖乖听命。”

“不过,这昏君既然失了子嗣,又恰逢苍天示警,太上皇又何必要诉诸武力?只消推动朝野舆论,逼那昏君从几位王爷或者皇孙中,选一人出来继承大统,也就是了。”

“那忠顺王膝下无子,又素来声名狼藉,自不在立储的考虑范畴之中。”

“义忠亲王更不必说,即便咱们这次没有借他的名号行事,他也万难东山再起。”

“而余下的忠信王、义顺王二人,一个是你我的妹夫,一个同你是儿女亲家——你说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儒雅中年又斟满了一杯酒,高高擎起道:“来,为咱家能与国咸休饮上一杯!”

第440章 下棋人

太子府同样位于内城西北,距离孙家也就是几条街的距离。

因这次是以龙禁卫千户的身份查案,孙绍宗还特地回家换了一身五道杠的墨蛟吞云袍,这才带着杨立才等人,前去追查太子的‘吊事’

不过到了太子府之后,他首先要做的却不是追查真相,而是拜见内阁大学士徐辅仁——如此滔天大案,自然要由朝中重臣坐镇,孙绍宗顶多算是个协查的。

事实上,若单以官职而论,他在专案组的排名都未必能挤进前五。

因此孙绍宗通名之后,又在外面等了足足半刻钟,才得见徐阁老尊面。

呃~

这徐阁老‘尊面’上的气色,貌似比仇太尉还差了些,若非一双眼睛还算炯炯有神,用风烛残年、行将就木来形容他,简直再恰当不过了。

不过这也难怪,发生‘日食’这种被认为是天谴的异象,少不得要有一两个当朝宰辅引咎辞职。

本来内阁之中共有六人,这徐阁老也只是备选之一,未必就会沦为背锅侠——可如今太子这一出事儿,徐阁老却是首当其冲,谁让他还兼着太子太傅的头衔呢?

估计弹劾他教导无方,致使太子德行有愧的奏章,早就堆在广德帝的御案上了。

对比几个月前,他主持春闱广纳门生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得不感慨天威难测、世事无常。

虽说徐阁老随时有可能倒台,但孙绍宗眼下可不敢露出半点不敬,上前规规矩矩的拱手道:“下官北镇抚司督察千户、兼顺天府治中孙绍宗,见过徐阁老。”

见礼之前,徐阁老一直在仔细打量着孙绍宗,但等孙绍宗上前见礼之后,他却又把目光往下一垂,揉着皱自己巴巴的手背,温吞道:“若是老夫没记错的话,孙大人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二岁吧?二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身兼军政要职,又闯下这诺大的名声,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啊。”

“老夫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来着?是在了青田先生身边求学,还是已经寄居到丈人家中,苦求一个举人的功名而不得?”

“唉,请田先生门下多是少年得志,偏老夫足足蹉跎到二十八岁才勉强中了举人。”

这老头絮絮叨叨忆苦思甜的,莫不是已经彻底认命了?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又躬身道:“阁老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昔年那些少年得志的,如今哪个不是望您项背而遥不可及。”

“呵呵……”

徐阁老抬手点指着孙绍宗,失笑道:“倒真是个会说话的,难怪陛下对你青睐有加,甚至有心将你调到太子身边,当做未来的辅政之臣培养呢。”

广德帝竟还有这等想法?

怪不得当初忠顺王,曾几次问起调教仇云飞的事呢——感情他是在替皇帝考察自己,有没有督导熊孩子上进的能力!

“可惜啊,若是早将你调到太子身边,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呵呵~

这话说得好听,可若是被调到太子身边,又没能避过这‘断根’之祸,恐怕头一个要背锅的就是孙绍宗!

“对了。”

徐阁老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听说你刚从茜香国回来的时候,曾和勇毅伯起过冲突?”

当初因为牛永信遇刺一案,勇毅伯牛继宗曾一度想要置孙绍宗于死地,不过后来在皇帝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就偃旗息鼓没有动静了。

可徐阁老在此时提起牛家,又是为了什么?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就把当初发生的事情,简短截要的讲了出来。

“原来如此。”

徐阁老听完之后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惋惜道:“可惜,实在是可惜啊!”

用这不着边际的几声叹息,成功吊起了孙绍宗的胃口,他却又忽然正色道:“孙大人素有‘神断’之名,该如何彻查此案,想必也用不着老夫胡乱聒噪——来人啊!”

问得这一声招呼,立刻有个身着浅蓝官袍的六品官,躬着身子从外面进来聆听吩咐。

徐阁老伸手一指这人,道:“此人是詹事府的府丞刘銮伟,太子府平日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他出面打理,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向他打听便是。”

这詹事府按理说,是专门辅佐东宫太子的衙门,最高的詹事是正三品官职,论清贵甚至还在顺天府尹之上。

不过因为大周朝的太子在登基前都没什么实权,因此詹事府的官职,一般都作为荣衔赏赐给臣子,真正负责辅助太子的,也只有一个区区六品的府丞而已。

这刘銮伟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人如其名,是个相貌堂堂的伟岸男子,想来平日抖起威风来,也不在那忠顺王府的周谟之下。

不过如今太子在家中‘遇刺’,他受牵连沦为戴罪之身,自然就少了几分威风,多了几分谄媚。

这不,刚从那厅里出来,他便弓着腰板满面堆笑道:“卑职早闻孙大人神断之名,今日得见真容,实在是……”

“刘府丞不必与我客套。”

孙绍宗摆摆手,顺势将他拉到了角落里,压低嗓音道:“实不相瞒,我曾重重的得罪过勇毅伯,如今这心里也正忐忑的紧。”

说着,他便定睛打量刘銮伟的反应。

徐辅仁先是语焉不详,转脸又把这刘銮伟喊了进去,而且他也不提查案,只说是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刘銮伟便是——这分明是有些话不方便直言,想要借刘銮伟之口点醒自己。

故而孙绍宗出门之后,就拿自己与牛家的恩怨试探刘銮伟,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即便表错了情也无伤大雅。

却只见那刘銮伟一愣,随即脸上便流露出些许同情之色。

看到这神色,孙绍宗心下就是一沉,刘銮伟如今是戴罪之身,说不得转眼就要丢官罢职、甚至是充军发配。

可他听说自己与牛家有旧怨,竟然对自己露出了同情之色,这岂不是表明,自己现在的处境其实比他还要凶险?!

一时间孙绍宗也顾不得再旁敲侧击了,忙道:“看刘府丞的这意思,莫非认定未来继承大统的,必是忠信王无疑?”

“卑职可没这么说!”

刘銮伟唬了一跳,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也似的,不过随即想到自己反正也是前途渺茫,实在没必要般小心翼翼的,于是压低嗓音道:“大人只知道忠信王娶了勇毅伯的妹妹,却怕是不晓得,义顺王世子娶的,正是勇毅伯的亲侄女!”

“这怎么可能?!”

孙绍宗顿时瞪大了眼睛,昨儿他和大哥推演的时候,还觉得若是义顺王的世子能顺利继嗣,会是对孙家最有利的局面,这怎得一转眼的功夫,又和牛家扯上了干系?

他不由脱口质疑道:“义顺王世子娶的,不是通政司左通正齐家的女儿么,怎么会是勇毅伯的亲侄女?”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

刘銮伟两手一摊:“四十多年前,齐家上代家主跟随牛老公爷远征漠北,结果因伤绝了子嗣,牛老公爷就把自家嫡出的孙子——也就是勇毅伯的同母弟弟,过继给了齐家。”

顿了顿,他又道:“倒也不能怪大人您孤陋寡闻,若非之前听阁老提起这段往事,卑职也万万没想到,这齐家和牛家竟有如此渊源。”

该死、该死、该死!

这岂不是说,无论广德帝最后选择了忠信王还是义顺王,牛家都是稳赢不输的局面?!

孙绍宗心下禁不住一阵狂躁,不过马上又竭力冷静下来,仔细斟酌着眼下的困局。

首先,徐阁老八成已经怀疑到了牛家头上,否则完全没必要,旁敲侧击的告诉自己,牛家与义顺王的关系。

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逼自己不得不咬死牛家,‘查出’牛家在幕后策划龙根案的‘证据’……

不对!

就算查出是牛家所为,对徐阁老而言,怕也没有多少实际的好处,甚至一旦事情败露,又没能把牛家置于死地的话,还会召来牛家的拼死报复。

届时,等待徐阁老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引咎辞职那么简单了。

那他又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莫非……

这是出自广德帝的授意?!

那广德帝的意思,究竟是真想要和牛家,乃至于和太后、太上皇拼个你死我活,还是想捏住一些‘莫须有’的把柄,好逼迫太上皇让步呢?

如果是前者,自己死咬牛家倒也还值得,说不定还能博一个从龙之功。

可若是后者,若两家一旦达成妥协,自己这过河卒子恐怕就要变成弃子了,届时如果牛家迁怒起来,广德帝可未必会出面死保……

特娘的!

这朝堂上的争斗,实在是让人头大的紧,尤其这些大佬们,既要逼别人做过河卒子,偏又不肯把话说的清楚明白!

罢了!

左右已经到了这份上,不如干脆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一个出奇制胜!

就算最后自己失败了,好歹也算是下棋人之一,而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般想着,孙绍宗立刻向刘銮伟打听道:“刘府丞,却不知那李氏如今可还安好?”

刘銮伟显然不太适应这种跳跃性的说话方式,愣怔了一下,才连忙道:“那李氏就被关在后院,太子爷上午清醒过来的时候,曾经下令要杀了她泄愤,不过却被徐阁老给拦住了。”

“那能不能带本官去见一见她?”

“能能能!大人既然是钦点的查案人之一,自然是想见谁就见谁!”

刘銮伟说着,就一路把孙绍宗引到后院之中。

说是被关在后院,其实却是在后花园一座假山环绕着的密室之中。

一进门,就见几个太监围拢着一张方桌,正愁眉不展的议论着什么。

眼见刘銮伟领着孙绍宗进来,这几个太监却并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反而带着些不耐烦的呵斥着:“刘府丞,您怎么又领了人来,这前前后后有五六回了吧?”

看样子,这几个太监并非是太子府的内侍,否则对刘銮伟断不会是这等态度——就算是戴罪之身,他好歹也是这府里的大总管,当场处置几个内侍,还是不成问题的。

果不其然,面对那几个太监的呵斥,刘銮伟上前陪笑道:“诸位上差,这位大人可不比前面几个,乃是陛下钦点的顺天府孙治中……”

“咦?!”

孙绍宗的名头,倒比刘銮伟的好用多了,那几个太监纷纷起身好奇的打量着他,嘴里啧啧称奇的道:“早听说顺天府有个‘孙神断’,今儿咱们几个倒真是赶上了,也罢,咱们就瞧瞧你究竟是怎么个‘神断’法。”

若换了平时,孙绍宗说不定还要跟他们虚与委蛇一番,可眼下波及到皇统之争,孙家这条小船随时都有可能倾覆,他那还耐烦跟几个小太监多费唇舌?

因此把脸一沉,不客气的喝道:“大胆!本官是奉旨问案,你等何许人也?未得本官允许,怎敢在旁边干扰本官查问案情?!”

那几个太监见他这般态度,一个个都是红头胀脸,尖着嗓子就待与孙绍宗争执。

然而孙绍宗不等他们开口,又道:“本官如今添居北镇抚司千户,你等若是有什么不满,尽可在回宫之后去戴指挥那里告状!”

一句话,那几个小太监顿时偃旗息鼓了。

能在此时,被派驻到太子府负责看守人犯,他们自然不是没有根脚,可再有根脚,难道还能比得上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不成?

听孙绍宗搬出了戴权,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眼,便也只好蔫头耷脑的向外走去。

那刘銮伟倒是个识趣的,看孙绍宗这架势,显然是要单独审问人犯,也不等孙绍宗开口,就连忙跟着那几个太监一起出了密室。

等到那伪装成石头的铁门缓缓关闭,孙绍宗的目光,才落在了南墙上——准确的说,是被锁南墙上的李氏身上。

这李氏此时正被五条锁链,紧紧扣在在墙上——大约是为了防止她自尽,那墙面上还专门贴了一层软垫。

另外,她嘴上也套着件精巧的口器,使得两排银牙无法合拢。

不过李氏牙齿之间的缝隙也忒小了些,如果这就是平时太子常用的款式,那这位太子爷的口径恐怕……

怪不得一口就被咬断了呢!

第441章 套路

眼下可不是为太子那小口径兵器,沉痛哀悼的时候。

孙绍宗的目光稍稍上移,落到了李氏那一双翦水秋瞳上,身为义忠亲王的宠妾,又是风尘女子出身,李氏原本的姿容自是无可挑剔。

但她毕竟被囚禁了三年,又在这方寸之地丝毫不得自由,难免肤色苍白、皮肉松弛,十成美貌到如今也不过余下了六七分颜色。

唯独这一双眸子仍是灿烂夺目,与孙绍宗对视时非但没有半分畏缩,反而透着鄙夷与嘲弄,就好像被锁在墙上动弹不得的,其实是孙绍宗一般。

与李氏对视了半晌,孙绍宗这才开口道:“在那‘嚼头’上做手脚的内侍,已经承认是受了义忠亲王余党的指示。”

李氏的表情骤然,身子猛然往前一挣,直扯的几条铁链哗哗作响。

看来果如刘銮伟在路上所言,她还不晓得这些消息。

等那哗啦作响的动静停息下来,孙绍宗又道:“将太子断根消息四下里传播的人,也已经抓到了,他们也都自称是义忠亲王的余党。”

“呜!”

李氏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嘴里含糊不清的叫嚷着,红嫩的舌头上下翻飞,直搅弄的口水四溅,又有一丝银线顺着她下巴缓缓滴落,淋淋漓漓的沾湿了衣襟。

瞧她听到对义忠亲王不利的消息,便激动成如此模样,孙绍宗心下倒对这位悲催的‘穿越者前辈’,愈发的好奇起来。

要知道义忠亲王比广德帝还要大了几岁,如今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而这李氏再怎么看,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对半百老者,产生了至死不渝的感情?

“眼下的形势对义忠亲王极其不利,所以你必须得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

孙绍宗一边自顾自的上前,摘下了李氏嘴上的嚼头,一边继续道:“否则他们众口一词,这罪名肯定会落在义忠亲王头上——陛下本就忌惮义忠亲王,再加上这断子绝孙之仇,届时即便有太上皇出面,怕也保不住他。”

李氏先闭上嘴巴,用力的吞了一口唾沫,然后蹙眉的打量了孙绍宗半晌,质疑道:“你是什么人?方才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孙绍宗转身把那嚼头搁在了方桌上,顺势扯过条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好整以暇的道:“我必须在这里消磨些时间,又实在想不出和你有什么好聊的——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一听你和义忠亲王相识的过程。”

这等做派,倒把李氏弄的无所适从起来,又蹙眉盯着孙绍宗打量了半晌,见他当真坐在那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忍不住银牙一咬,抗辨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但王爷手下尽是忠义之辈,断不会有人不顾他的安危,弄出这等险局!”

“嗯。”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好奇的问:“你和义忠亲王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眼下都什么节骨眼上,他却来纠缠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

李氏愈发不知该如何应对,有心不做理会,可想想方才孙绍宗话里,却似乎有包庇义忠亲王的意思——虽说这人未必能信得过,但同他说几句陈年旧事,总不会有什么干系吧?

因此李氏终究还是闷声道:“奴家第一次与王爷相见,是在艳芳斋后院绣楼的外廊上,那时我因为想要逃走,正被妈妈揪住责打,忽然听到有人在楼下大喝了一声:放开那个女孩,让我来!”

孙绍宗听到这里,差点没一屁股把板凳给坐穿——这满满的中二画风是怎么回事?就算是穿越者,好歹也是年过半百的主儿了,要不要表现的这么跳脱?

李氏看孙绍宗那见了鬼似的模样,生怕他就此对义忠亲王生出什么不好的观感来,忙解释道:“那时正是昏……陛下登基不久,对王爷甚是忌惮,因此王爷才故意做出放浪形骸的模样,想要自污其名。”

好吧,这个理由倒也勉强说的通。

孙绍宗重新摆正了姿态,做出个继续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听那李氏喃喃道:“我当时并不晓得王爷的身份和苦衷,因此一时恼怒起来,竟对王爷出言不敬。”

“后来虽晓得了王爷的身份,但想到左右是难逃一死,又豁出去将好一番胡言乱语。”

“谁知王爷非但不恼,反赞我敢于抗争命运,不类时下的凡俗女子……”

“后来王爷便经常去艳芳斋,同我说些闲话……”

“他每有震耳发聩惊世之言,有时却又天真的像个孩子……”

“他曾斗酒诗百篇,醒来却推托是他人所作,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

“他为欢场女子设计的贴身小衣,旬月之间便风靡京城……”

“他亲手将奴家捧上了京城花魁的宝座,又毫不留恋的将身契送给了奴家……”

“那一日,他对奴家说:从今天起你就自由了。”

“但奴家这一生这一世,却不想也不愿再脱出他的牢笼!”

初时那李氏还有些不情不愿,但到后来,却早忘记了眼前的孙绍宗,那一声声皆是缠绵与追忆,直说的泪眼婆娑、腮带桃红。

若是旁人听了,说不得也要为这玛丽苏的剧情而感动。

不过孙绍宗却是越听越无语,抄诗、做内衣、捧花魁——这义忠亲王穿越之前,肯定没少看网文!

眼见李氏终于倾诉完,自己与义忠亲王相识相知的过程,孙绍宗摸出怀表看了看,也差不多已经过了两刻钟,于是起身拿起那嚼头,歉意道:“不好意思,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了。”

李氏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戴上嚼头,倒也没太过在意,反而继续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谁知孙绍宗把那嚼头给她套上之后,竟还不肯罢休,反而把三根手指硬生生的塞进了她嘴里,两根手指死死压住舌根,中指又在那扁桃体上来回的搔弄着。

这又是要做什么?!

李氏正惊诧莫名,就觉得好一阵恶心难耐,中午被强灌进去的汤汤水水,在胃里翻腾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将出来,将孙绍宗那身墨蛟吞云袍污了大半!

第442章 皇帝的新衣

轰隆隆隆……

眼瞧着那密室的铁门缓缓打开,刘銮伟忙斜肩谄媚的凑了上去,恭敬的探听道:“孙大人可曾问出了什么……”

谁知话说到一半,却见孙绍宗面色铁青的从里面出来,那墨蛟吞云袍上黏黏糊糊的,也不知沾了什么恶心的东西,总之是酸臭难挡、熏人欲呕。

“大人,您这是?”

“晦气、当真是晦气的紧!”

孙绍宗愤愤的道:“本官正旁敲侧击,逼的她口不择言,谁知这女人激动过头,竟忽然呕吐起来!”

说着,他也忍不住有些干呕,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道:“刘府丞,这附近可有什么能够洗漱的地方?”

那几个小太监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

“有有有!”

刘銮伟却是不敢怠慢,忍着那熏人的气息,连声道:“这附近正好有一处浴池,卑职这就领大人过去……”

“不急。”

孙绍宗把手一摆,道:“劳烦刘府丞派人把本官的车夫唤来,我好交代他去取些换洗的衣服。”

这点小事儿,刘銮伟自然不会拒绝,忙从附近喊过几个丫鬟,分出一个去领张成进来,另外几个则是簇拥着孙绍宗,到了后花园西南角的浴池之中。

这浴池虽也装饰的也颇为精美,中间还不知用什么手法,弄出了个小小的喷泉,不过比起忠顺王府上那酒池肉林,却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孙绍宗在浴池旁褪去官袍,交由丫鬟们先行搓洗着,又等张成匆匆赶到,耳语交代了几句,这才下到池子里自顾自的搓洗起来。

那几个丫鬟倒也想帮忙来着,但这节骨眼上,孙绍宗哪敢节外生枝,自是一一严词拒绝。

约莫在池子里泡了半个时辰,直到张成把备用的官袍送过来,孙绍宗才又重新穿戴整齐。

“孙大人。”

几乎是孙绍宗收拾齐备的同时,那刘銮伟也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恭声道:“您接下来是继续查案,还是先用晚膳……”

“自然是继续查案!”

孙绍宗摸着袖筒里硬邦邦的小瓷瓶,扬声道:“走吧,再陪我去审一审那李氏。”

“还要去审李氏?”

“怎么?”

孙绍宗面色一沉,不悦道:“本官看起来,难道像是会半途而废的人?”

“不不不!”

刘銮伟身为戴罪之人,眼下就指着‘专案组’的人,能在奏章上美言几句呢,此时眼见孙绍宗有些不悦,哪还敢多说什么?

忙不迭又领着孙绍宗到了那密室之中。

这次也不用孙绍宗往外赶人,几个小太监自觉的就避到了外面。

李氏之前吐出来的秽物,此时早被清理了个干净,就连衣服也都换了身新的,不过空气中却仍然飘荡着一股酸腐的气息。

眼见孙绍宗又自外面进来,李氏的表情极是复杂,恼怒、羞愤……

不过最多的还是迷茫与疑惑。

孙绍宗冲她一笑,上前又把那嚼头取了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次李氏可顾不上吞咽口水了,当即娇叱一声,只喷的口沫横飞。

孙绍宗向后退了半步,避开那些口水,淡然道:“不是说过了么?我要你活下去,而且是好好的活下去。”

说着,他从袖袋中取出个小瓷瓶来,拧开包着红绸的软木塞,当着李氏的面,倒出了一颗花生粒大小的黑色药丸。

想想又觉得这玩意儿不好下咽,于是顺手从桌上拿了半盏残茶,同那药丸一起送到李氏嘴边儿,哄小孩似的道:“来,先把这药吃了。”

“这……这是什么药?!”

李氏往后缩着脖子,疾言厉色的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药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绍宗送了耸肩,淡然道:“不过就是能让你有一丁点儿筹码,能在陛下面前讨价还价——若是你够聪明的话,说不定能暂保义忠亲王不死。”

这话说得轻巧,但李氏哪里肯信?

正待驳斥孙绍宗的荒唐言论,却听他又道:“怎么,莫非你以为,我敢明目张胆的毒杀你不成?还是说,你宁愿这样拖延到死,也不愿意为了义忠亲王博上一把?”

李氏愣怔住了。

好半晌,缓缓将那樱桃小嘴张开,示意孙绍宗把那药丸喂给自己。

孙绍宗自然不会客气,立刻把那药丸投入了李氏口中,又给她灌了几口茶水。

李氏只觉得那药丸腥辣油腻,只是含着便觉恶心非常,若非顺着茶水硬往下咽,当真难以吞进肚中。

就这样,她还觉得嗓子眼里不舒服的紧,一连吞了几口唾沫,忍不住又问道:“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催吐药。”

孙绍宗这次倒是没有再隐瞒下去。

“催吐药?”

“没错,用了这东西,保证你这两三天里干呕不断,吃什么吐什么。”

孙绍宗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又一字一句的道:“就好像是怀孕了一般!”

“你……你莫非是疯了不成?!”

李氏闻言瞪大了美目,脱口质疑道:“这等把戏,莫说是太医们,恐怕就连那几个负责看守的小太监都瞒不过去!”

“就是要瞒不过去才好。”

孙绍宗顺势往方桌前一坐,哂道:“若是这法子只有寥寥几人能看穿,我作为始作俑者,岂不是擎等着要被杀人灭口?”

李氏感觉自己正在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哭笑不得道:“你既然知道这把戏瞒不过旁人,哪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孙绍宗摸出怀表瞧了瞧,道:“左右离药效发作也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说着,也不等李氏答应,他便自顾自的道:“从前有个国王非常喜欢华丽服装,有一天两个骗子毛遂自荐,说是能制作出一种神奇的衣服,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

初时李氏听的莫名其妙,但后来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最后孙绍宗两手一摊,道:“国王的新衣,尚且能让百官万民噤若寒蝉,更何况你肚里那莫须有的孩子,关系着陛下的皇统,关系着大周的国运,更关系着天下的亿万子民!”

“眼下朝中百官之中,虽然不乏想要乱中取利的人,但期待天下太平的,终究还是占了绝大多数。”

“至于百姓们,对皇家的事儿不过是听个热闹新奇罢了。”

“亲王的小妾被太子强占,卧薪尝胆三年之久,终于一举咬断了太子的龙根,随即却又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怀了太子的骨肉——还有比这故事更离奇、更荒诞的么?他们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

“因此即便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陛下的雷霆之怒,把这件事的真相揭露出来,也只会淹没在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揣着糊涂装明白的声浪之中!”

“除非……”

“太上皇真的想和陛下兵戎相见,落下个父子相残的千古骂名!”

这一番话只听的李氏愣怔良久,好半晌才终于缓过劲来,神色复杂的问:“那我呢?我又为何要配合你的把戏,帮那昏君和……和那无耻的畜生!”

“我不是说过了么,这对你而言是一种筹码。”

孙绍宗一脸认真的道:“一种让你咬断了太子殿下的龙根,非但能继续活下去,还能顺便帮义忠亲王续命的筹码!”

第443章 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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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

铁门又是一阵隆隆作响。

“晦气,真是晦气的紧!”

依旧是那句熟悉的台词。

而密室里散发出的酸腐气息,也再次浓郁起来。

刘銮伟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微妙起来,犹疑的往里张望了几眼,这才试探着问:“大人,难不成那李氏……又吐了?”

孙绍宗捂着鼻子,没有回应刘銮伟的问题,反而把目光投到了几个小太监身上,狐疑的质问:“莫非你们给她吃的东西有问题,否则她怎么会接二连三的呕吐?”

“这怎么可能!”

他这倒打一耙,顿时让几个小太监叫起了撞天屈:“把饭菜喂给那贱婢之前,咱们都要挨个尝一遍的!要真有事儿,也该是咱们陪着她一起遭罪!”

“再说咱们方才守着她的时候,也没见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倒是您孙大人来了两次,她就……”

“我来了之后又怎样?”

孙绍宗眉毛一立,死死盯着那太监,质问道:“莫非你们还想把这事儿,栽在本官头上不成?!”

在他那凌厉目光的逼视下,那小太监虽然有些不服不忿,却终究没敢把心中的怀疑一吐为快。

孙绍宗又冷笑了数声,将那黑蟒似的袖子一甩,也不辨东西南北,更不问一旁的刘銮伟,径自选了条小路扬长而去。

刘銮伟自是连忙追在后面。

而几个小太监目送二人渐行渐远,方才那个‘心直口快’的忍不住抢前几步,恶狠狠的啐了一声:“我呸!狗仗人势的东西,有什么好得意的!”

回头见几个同伴都还站在门外,立刻把胸脯一厅,尖声细气的呵斥道:“都傻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进去,把那李氏吐出来的秽物清理了——我先去厨房瞧瞧,看有什么清淡合口味的,免得她再给咱们添麻烦。”

说着,便也大摇大摆的去了。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殊不知他刚一离开,余下的三个小太监也都是破口大骂——四人都是临时从宫里拨调来的,彼此互不统属,偏又级别相当,自然只能靠背景后台来区分高低贵贱。

而这程锦也正是因为拜了个好干爹,才在几人之中脱颖而出的。

却说留下来的三个小太监,骂骂咧咧将那秽物清理干净,又点起檀香遮盖住那酸臭,好容易把一切收拾妥当了,才见那程锦领着两个厨娘折了回来。

等两个厨娘把四菜两汤,连同十来个馒头摆在桌上,恭敬的退出密室之后,程锦又抱着肩膀,把下巴往上一挑:“试菜吧。”

三个小太监心下暗骂,却终究不敢同他翻脸,于是各自选了两道菜,用银筷子试吃了几口,然后等了约莫一刻钟左右,见并无什么异状,才又将两样素菜混了清汤,装在个浅底儿的酒樽里。

随即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一个虚捏住陈氏的鼻子,一个托住陈氏的下巴,那程锦端起酒樽,正要往嚼头的缝隙里倾倒,谁知陈氏喉头耸动,竟‘哇’的一声喷了程锦个满头满脸!

“好个不知死的贱婢!”

虽说因为已经吐了两次,胃里面已经没有多少食物残渣了,但黏黏腻腻的液体,还是惹的程锦怒不可遏,抬手就要往陈氏脸上招呼。

只是他那手掌扬起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脸上的恼怒表情,也之间被古怪的面色所替代。

“程公公。”

眼见他像是着了魔似的,唯一闲着的小太监忙递上条手巾,假做关切的问道:“您没事儿吧?”

程锦顺势把酒樽塞给他,夺过毛巾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又作声作色的将三人引到了门外,压低嗓音道:“咱们中午喂给她吃的东西,肯定是没问题的,你们说这贱婢三番五次的呕吐,该不会是已经有了……”

他虽然没把‘身孕’二字说出口,但三个小太监瞧他那古怪的表情,却那还猜不个大概来?

登时那面色便各异起来,有恍然大悟的、有将信将疑的、自然也有那不以为然的。

不以为然的首先摇头道:“程公公怕是想多了吧?这贱婢咬断了太子爷的龙根,偏又有了……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恍然大悟的立刻唱起了反调:“这也未尝没有可能,听说太子爷时常光顾这贱婢,三五天的就要浇灌一回,保不齐前几次就种下了……”

至于那将信将疑的,却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孙绍宗,狐疑道:“程公公,你说会不会是那孙大人搞的鬼?他来之前这贱婢明明好端端的,就是他来了之后,才闹出这许多事情来!”

“倒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恍然大悟的太监,皱眉道:“可他为什么要怎么做?”

“莫非……”

不以为然的太监吞了口唾沫,伸出手指向天上指了指,颤声道:“这是上面的意思?”

三人同时默然起来,眼下若真能多出个‘龙种’来,无疑对广德帝是最有利的,因此这番推测未必不是真的。

“可这也说不通啊!”

不过半晌之后,那半信半疑的又忍不住质疑道:“若真是上面的意思,为什么偏要选这贱婢?要知道陛下和太子,可都是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她自己怕也不愿意为太子爷……”

“是啊,放着太子妃和那么些妾室不选,偏要选了这贱婢!”

“难道说她是真的有了……”

“不会那么巧吧?”

“你怎么知道……”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却是既不敢将‘怀孕’二字吐出,又不敢彻底否认这种可能性。

最后还是程锦一锤定音,断然道:“行了!这事儿原也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待会只管把这事捅到阁老那边儿,让他老人家亲自定夺就是了。”

三人一听这话,都道是理应如此,于是抓阄选出了个倒霉蛋,匆匆忙忙向着徐阁老所在的前厅赶去。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离开密室之后,无头苍蝇也似的在这后花园里乱转,眼见到了一处四野无人的开阔地,他这才止住了脚步。

回头看看哈巴狗似的刘銮伟,幽幽的叹息道:“刘府丞身为太子近臣,原本堪称是前途无量,谁知却无端遇上这等飞来横祸——唉~也当真是天意弄人啊。”

刘銮伟闻言心头就是一紧,他可不相信孙绍宗特意选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就只为了说几句没用的废话。

因此他连忙提高了警惕,小心翼翼的苦笑道:“或许是刘某命中该有此劫吧。”

孙绍宗摇头失笑:“就算是上天注定的命运,若是不豁出去搏上一把,你又怎知这天命之中,没有绝处逢生、化险为夷的生机?”

这似乎是在劝自己拼命一搏……

刘銮伟心下揣测着,却哪敢听信素不相识之人的怂恿?

正犹豫着该如何委婉的推托过去,免得孙绍宗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却见孙绍宗又迈开了大步,头也不回的招呼道:“走吧,先陪我去徐阁老那里蹭一顿便饭,然后再继续追查此案!”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444章 暴击、连击、致命一击

孙绍宗领着刘銮伟赶到前面客厅时,就见里面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有的只是对席枯坐,一言不发的两位红袍高官。{随}{梦} щ{suimеng][lā}

其中红到发紫的那个,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徐辅仁,另外一个却也不是生面孔,正是曾主持过‘神仙散专项整改会议’的刑部左侍郎许良。

这次徐辅仁负责总揽大局,真正负责带队查案的,也就是孙绍宗与这许良了。

眼见厅里气氛凝重,刘銮伟就有些踌躇不前,但孙绍宗却是没有半分顾忌,迈步跨过门槛,拱手见礼道:“下官见过阁老、见过侍郎大人。”

刘銮伟无奈,也只得跟进去行礼。

等两人先后见礼完毕,徐阁老摆了摆手,淡然的示意两人不必拘礼。

而一旁的许良却是满心期许的探问道:“孙治中,却不知你可曾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么……”

孙绍宗正在斟酌该如何遣词用句,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见一个看守密室的小太监,出现在了大厅门外。

“启禀阁老,那犯妇李氏自从下午开始,就接连呕吐了几次,方才奴婢们试图喂她进膳,她又吐了个一塌糊涂。”

那尖锐的嗓音,只听得徐阁老面色一紧,忍不住脱口问道:“那犯妇除了呕吐之外,可曾有腹泻的症状?”

果然是人老成精的主儿,立刻就抓到了闹肚子和孕吐的关键区别。

而那许良虽然慢了半拍,听了徐阁老这句问话,登时也是恍然大悟,忙把目光紧紧的锁在了那太监身上。

“这却不曾。”

就见那太监摇头道:“她只是呕吐,并未有腹泻的症状。”

许侍郎面现异色,又低头沉吟起来。

而徐阁老蹙起眉头,却是貌似不经意的扫了眼孙绍宗已然,然后才又扬声问道:“除此之外,你们看守密室时,可还有什么异状?”

这次却轮到那小太监偷眼打量孙绍宗了,不过眼见孙绍宗老神在在的模样,他略一迟疑,想起有关于‘上面交代’的揣测,终究还是没敢提及孙绍宗两次进去,两次都赶上李氏呕吐的事情,只摇头道:“除此之外,未曾再有什么异状。”

徐阁老也沉默了,与那许侍郎仿似一对儿泥胎木塑似的,只两双眼睛烁烁生辉。

这时孙绍宗却把目光投到了刘銮伟身上,似是在期待什么,又似是在无声的督促着。

刘銮伟只觉得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他现在终于明白,孙绍宗那‘搏一把’的怂恿,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该死的猢狲弄出如此滔天的骗局,偏又不肯把责任揽在身上,反而想骗自己出来赴汤蹈火,真真是歹毒至极!

诚然,若这弥天大谎真能堵住悠悠众口,自己作为‘窥破’此事的人,自然是头功一件。

可要是这荒诞离奇的骗局被戳破了呢?

届时自己岂不是要罪加一等?..

再说这头功若真是如此容易,堂上三人不早都说出来了么?!

怎么看这买卖都划不来的紧,因此刘銮伟一面暗骂孙绍宗歹毒,一面缩头乌龟似的避开了孙绍宗的目光。

然而……

“刘府丞。”

孙绍宗用目光逼视无果之后,便若无其事的开口道:“不知你的家人可在这府离?若是在这府里,你不妨先回去与家人团聚,也免得忽然有旨意传下来,一时来不及与家人道别。”

好个歹毒的家伙!

刘銮伟本就狂跳的心脏,差一点就从嗓子眼里蹿将出来!

这话乍听没什么,细品却分明是在拿他的性命做要挟!

他这里正惶恐不安,徐阁老竟也慢条斯理的道:“好歹也是君臣一场,记得先去见一见太子殿下。”

若说孙绍宗的威胁,还有几分虚言恫吓的可能,徐阁老这一张嘴,却几乎是把刘銮伟钉在了绞刑架上!

登时直唬的他两股战战,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而这还不算完。

许侍郎惯例的慢了半拍,却比前面两个还要狠辣许多,斜眼冷笑道:“也未必一定要见过家人,左右这案子还没有水落石出,若查出刘府丞牵扯其中,少不得也能落个合家团聚的场面。”

这竟是要将他满门抄斩!

噗通~

先后受到‘暴击、连击、致命一击’之后,刘銮伟终于双膝一软瘫在了地上。

凭什么?!

老子究竟招谁惹谁了?!

刘銮伟很想跳起来大声的怒斥,拆穿面前这三人鬼魅伎俩、恶毒心思!

可莫说他现在只是个戴罪之人,就算是平常时节,徐阁老、许侍郎、孙绍宗三人联手,要杀他满门老小怕也并非难事!

他即便再怎么极力抗辩,怕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下场。

唯一能改变局面的,就只有……

“诸……诸位大人!”

刘銮伟几乎是带着哭腔,悲声道:“以下官拙见,那……那李氏或许……有可能……大约是……是……是有孕在身了!”

好不容易把‘有孕在身’四字吐出,他的额头上已然沁满了细汗。

“嘶~”

堂上三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皆是满面‘震惊之色’。

孙绍宗更是‘难以置信’的质疑道:“刘府丞还请慎言,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那犯妇咬断了太子殿下的龙根,如今却怀上了太子殿下的龙种——即便是街头的社戏,怕也不敢编出如此离奇的故事!”

慎言你个鬼啊!

这一切分明就是你搞出来的!

刘銮伟心下疯狂的腹诽着,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咬死孙绍宗,但他如今既然已经上了这艘贼船,却也只能咬牙一条路走到黑了。

于是又颤声道:“诸位大人,卑职虽然不敢确定那李氏是否真的有孕在身,但事发前的几个月里,太子殿下的确曾多次宠幸李氏,而且并未让其饮下避孕的汤药。”

说着,刘銮伟重重在地上一磕:“此事攸关我大周国统,即便只有一丝可能,诸位大人也该慎重应对才是!”

“刘府丞此言甚是有理!”

见刘銮伟如此上道,孙绍宗立刻冠冕堂皇的躬身道:“还请阁老当机立断,速速查明事实真伪,万不能因一时疏忽大意,断送了社稷的种子、毁掉我的大周的根基。”

第445章 指鹿为马【上】

“还请阁老当机立断,速速查明事实真伪,万不能因一时疏忽大意,断送了社稷的种子、毁掉我大周的根基。”

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望着孙绍宗那慷慨激昂的模样,徐阁老心下不由得暗叹一声。

这话乍听之下,似乎只是在顺着刘銮伟的意思往下说,但实际上却是预先堵住了,徐阁老将责任推诿到广德帝身上的机会。

虽说要完成这指鹿为马的阳谋,最大的依仗就是皇权的威慑——但若用皇权直接来推动这场阳谋,格局却妥妥的落了下成,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而一败涂地!

盖因如今广德帝与太上皇互相牵制,又因为天生异象的缘故,隐隐在声势上屈居弱势,并不能做到一手遮天。

如果这‘验孕’一事由广德帝主持,‘倒皇派’很有可能会再次铤而走险,极力戳破这场由皇帝亲自操刀的骗局。

届时广德帝的威望必然会一落千丈,莫说是未来的皇统无从把控,恐怕连皇位都有可能摇摇欲坠,还如何去威慑那些揭破骗局之人?

反之,若是下面的官员查明‘真相’之后,再禀明广德帝与太上皇知晓,就算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功的揭破了这场骗局,广德帝也不过是被宵小‘蒙蔽’罢了,或许声望会有所降低,却还不至于危及皇位。

而等到广德帝腾出手来,则必然会对这些人加以报复!

除了牛家、北静王这样有太上皇撑腰的,又有谁能抗得住这雷霆之怒?

如此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参与。

届时单凭寥寥几家权贵,又能兴起多少风浪?

所以这场指鹿为马的阳谋,必须借助皇权的威慑,却又不适合由皇权来主导推动——至少在确定李氏怀孕之前,不能与广德帝牵扯上干系。

只是这样一来,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可就成了总揽此案的徐阁老了!

也难怪他望着孙绍宗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心下忍不住生出了‘后生可畏’的感慨。

不过徐阁老心底,倒并不介意冒些风险,左右以他如今的权势声望,即便最后这场阳谋被戳破,也不过是个丢官罢职的下场——反正他本来就是要背锅的,又有什么理由不搏一把呢?

于是徐阁老心下感叹着,面上却升腾起一片肃杀之色,自那太师椅上缓缓起身,扬声下令道:“许侍郎。”

“下官在。”

“你立刻调集人手隔绝内外,没有老夫的命令,不得有只言片语传到外面!”

“下官必不负阁老所托!”

“孙治中。”

“听凭阁老吩咐。”

“你速去将那李氏带来此处,切不可有半点闪失!”

“下官领命!”

孙绍宗利落的一拱手,转头便出了客厅。

到了外面,望着那天边的繁星点点,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眼下开局虽然还算顺利,但要想完成这弥天大谎,最重要的还是接下来的‘验孕’过程。

一旦太医们断定李氏未曾怀有身孕,这所谓的阳谋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不过这场重头戏里,最麻烦的却未必是那几个太医,而是尚未露面的右都御史赵荣亨,以及大理寺少卿柳芳。

前者是卫若兰的举荐人,素来与北静王交好,本身更是正二品的言官领袖,即便对上徐阁老,也不是没有一拼的实力。

后者的官职虽然只有四品,却是理国府的现任家主,同为八公勋贵之一,与牛继宗向来是焦不离孟、唇齿相依!

这两人也正是依附于太上皇的勋贵一党,特意搀进专案组的沙子,为的就是避免这案子会生出什么猫腻来。

因此要想查验出‘真相’来,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能突破这二人的阻挠,在他们见证下得出‘李氏已有身孕’的结果,某些人再想发难,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自前院喊过杨立才并十几个龙禁卫,从那密室里将李氏押运回来,果见那客厅里已是人满为患。

徐辅仁独坐正中,左首是紫袍玉带的赵荣亨,右首是面沉似水的柳芳,然后才是许良与太医院院使秦明——柳芳的官位虽然只有四品,勋爵却在许良之上。

除这五人之外,还有十余名蓝绿小官分列两旁,皆是噤若寒蝉垂手而立。

孙绍宗大踏步进到厅中,拱手禀报道:“启禀阁老,犯妇李氏业已带到。”

徐辅仁唯一颔首,指着最末尾的空位,正待招呼孙绍宗入座,却听堂上有人高声道:“阁老且慢!”

开口之人,正是大理寺少卿柳芳,就见他长身而起,挑剔的打量了孙绍宗几眼,又扬起下巴,透着三分蔑视的问道:“你就是顺天府治中孙绍宗?”

按照常理而言,下级遇到上官发问,应该恭敬的自报家门才对——但孙绍宗明知今日要与他做上一场,又如何肯示弱分毫?

当即又把手一拱,不卑不亢的道:“是,也不是。”

柳芳闻言不由得一愣,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大人若是问起顺天府的公务,下官自然是以顺天府治中的身份回话——可若是问及本案,下官却是奉旨协查的龙禁卫千户。”

“这有什么区别!”

听他原来只是想强调这一点,柳芳登时嗤之以鼻起来,随即又疾言厉色的喝问道:“有人指证你来太子府之后,曾先后两次探视李氏,并与其单独密谈——本官问你,此事可否属实?!”

柳芳既然当面问起,自是早就已经得了准信儿。

然而孙绍宗却仍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怎么?”

柳芳冷笑道:“你莫非还想要狡辩不成?来人啊,传太子府管事苏宁进来!”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外面立刻应声闪出个身材肥硕的王府管事,上前噗通跪地道:“回禀诸位大人,小人亲眼看到孙大人在刘府丞的带领下,先后两次进到那密室之中,每次都是与那贱婢李氏单独相处!”

“哈……哈哈……”

柳芳得意的怪笑了几声,斜藐着孙绍宗质问道:“孙治中,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似你这般遮遮掩掩的,其中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吧?!”

也难怪柳芳会如此得意,原本他还想了好些话术,要逼这孙绍宗露出马脚,谁知到头来竟是这般的轻而易举,不费半点功夫。

“下官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孙绍宗却依旧是不慌不忙,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然后抬手指着那苏管事,喝道:“杨立才,你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将此人与我拿下!”

这话一出,莫说是柳芳为之愕然,就连杨立才也一时懵住了——当着这么多高官,孙千户怎得说翻脸就翻脸?!

“大胆孙绍宗!”

柳芳随即怒不可遏的呵斥道:“阁老与赵部堂面前,你却如此出言无状,莫非是要造反不成?!”

“出言无状的,怕是柳大人您吧?”

孙绍宗却也是冷笑连连:“龙禁卫是直属于陛下的内卫,下官又是奉旨查案,按律只需向陛下一人负责即可——莫说您柳大人只是大理寺少卿,即便是升任部堂高官,也不该胡乱过问我的行止!”

“而此人!”

说着,他又伸手点指着那苏管事,道:“身无一官半职,却妄自窥探奉旨查案的内卫,明摆着是居心叵测之辈,本官命人将其拿下拷问,又何错之有?!”

这时杨立才也终于恍然大悟,忙带人上前把那胖子死死摁住,又拖牲口似的扯了出去。

“柳大人、柳大人救我、柳大人救我啊!柳……救……”

直到那杀猪似的嗓音渐行渐远,柳芳这才终于缓过神来,咬牙切齿的点指着孙绍宗,口中‘你你你’的,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

就这般僵持了许久,最后还是赵荣亨出来打圆场,他才脸色铁青的坐了回去。

要说这厮也当真是卖力气,上来就试图先声夺人,好在接下来的验孕过程中占得上风——这想法不能说是有错,可惜他却挑错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因此落了个灰头土脸。

第446章 指鹿为马【下】

虽说略呈唇舌,灭了柳芳的气焰,涨了自己的威风。

但孙绍宗在最末尾的椅子上坐定之后,却莫名的有些不安起来——而这不安的感觉,正是来自赵荣亨那张古井无波的国字脸。

方才赵荣亨出面替柳芳转圜时,孙绍宗还以为他会顺势攻击自己几句呢,毕竟身为言官魁首之一,嘴炮技能至少也该是‘精通’的级别。

然而赵荣亨却只是劝柳芳稍安勿躁,甚至还大度的替柳芳道了声不是,整个过程中不带一丝烟火气,即便是居中而坐的徐阁老,都似乎比他少了几分从容。

这份镇定,委实有些超乎寻常!

难道说……

他并不想为北静王出头?

可坊间不是都说,北静王水溶其实是他与大长公主的私生子么?!

还是说……

他其实是有什么制胜的法宝,所以才如此的从容自若?

孙绍宗这里正百爪挠心,徐阁老却已然向着太医院院使秦明,郑重的拱手道:“有劳秦院使了。”

“不敢。”

秦明起身还了一礼,也是满面凝重的道:“为社稷分忧,本就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话音未落,堂下又站出了四名太医,异口同声的道:“我等原为社稷分忧。”

这几声‘为社稷分忧’一出,孙绍宗心下顿时松快了许多,暗道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广德帝派来给儿子诊治伤情的太医,皆是坚定的‘保皇党’。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胆敢指鹿为马的重要依仗!

不过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五名太医身上的同时,孙绍宗却又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向了赵荣亨。

然后……

他便在赵荣亨嘴角找到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不妙!

“且慢。”

几乎是孙绍宗在心里大叫‘不妙’的同时,赵荣亨终于慢条斯理的开口了:“兹事体大,不如本官再举荐一位名医,与秦院使等人一同会诊如何?”

竟然是这种俗套的办法?

若真是这样,自己方才还真是高估他了。

就在孙绍宗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望的时候,徐阁老已然摇头道:“太子遇刺一案传的沸沸扬扬,本就已经让太上皇和陛下震怒非常了,如今你我还是谨慎一些,莫要横生枝节的好。”

“阁老误会了。”

赵荣亨哑然失笑,指着下面一众蓝绿的名医不在府外,而正在这大厅之中——王御史,且上前一步说话。”

却见一个年轻俊朗的七品御史,自人群中越众而出,上前洒脱的拱了拱手,道:“监察御史王坤,见过诸位大人。”

这人刚一现身,以秦明为首的几个太医就齐齐变了脸色,其中一个还慌忙还了一礼,对这王坤口尊‘师叔’。

就听赵荣亨介绍道:“王御史的父祖皆曾在太医院任职,其父更曾担任院使长达十七年之久,他虽然寒窗苦读考取了两榜进士,这家传的医术却也未曾落下。”

说着,又向秦明探问道:“秦院使,你看以王坤的医术,可有资格参与此次会诊?”

一时间所有人,又将目光集中在了秦明身上。

就只见秦明面色数变,最终还是黯然长叹了一声:“王师弟尽得老师真传,自然是有资格参与会诊的。”

这下事情当是麻烦了!

看赵荣亨那成竹于胸的模样,这王坤定是他的死党,若真让他参与其中,这指鹿为马的大戏,却如何还能演的下去?!

可谁又能想到御史言官之中,竟还藏着这么个精通医术的怪胎?!

孙绍宗心下焦灼,努力想着该如何挽回局面,然而事出突然之下,他又毕竟只是个五品官儿,一时间哪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出面阻止?!

而赵荣亨祭出王坤之后,却是不肯再拖延一分一秒,立刻催促太医们上前诊脉。

眼瞧着那王坤一马当先的到了李氏身前,孙绍宗一颗心也似缓缓的坠入了深渊!

该死!

难道今天注定是一败涂地了么?!

“启禀诸位大人!”

就在孙绍宗都忍不住心生颓然的时候,忽见那王坤喜形于色的叫道:“此女果然已有两月的身孕!”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你……你……”

一时间堂上众人都是惊的目瞪口呆,就连孙绍宗这个始作俑者,都差点把下巴给惊掉了。

不会这么巧,李氏竟当真有了身孕吧?!

不对!

就算李氏当真有了身孕,也不该是王坤喜笑颜开的宣布!

难道说……

他竟是临时反水了?!

“王御史!”

赵荣亨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当真已经诊断清楚了?!”

“自然已经诊断清楚了。”

王坤却是半点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依旧昂首挺胸的道:“王某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李氏腹中的确已有两个月大的胎儿!”

这时秦明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马上前符合道:“不错,这李氏的确已经怀有龙种!”

“从脉象上看,八成是位皇孙!”

“这真是朝廷之福、苍生之幸啊!”

随着太医一个个的出面,钉死了李氏有孕的说辞,那赵荣亨直气的胡须乱颤面色铁青,偏因为王坤是他亲自举荐的,竟说不出半句质疑之言。

“王坤!”

这时柳芳忍不住跳将起来,指着王坤破口大骂道:“你这厮莫非疯了不成,亏赵部堂惜才,还准备将女儿许配于你!你竟然……”

原来这王坤竟是赵荣亨的准女婿,难怪他方才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柳大人慎言。”

那王坤一脸正气的打断了柳芳的指责:“你我皆是奉了皇命差遣,却谈什么儿女私情?再者说,部堂大人看重的,必是王某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本领,而不是祸国乱邦的鬼蜮伎俩!”

“你……你……”

柳芳恼的只翻白眼,却哪里想得出反驳的言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诚不欺我也!

孙绍宗在一旁忍不住心生感慨,虽说他早就预计到,朝中百官必然倾向以安定团结为主,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识到了‘政治正确’的威力。

此时眼见大局已定,徐阁老起身盖棺定论道:“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异议,那就请诸位在此稍候,由老夫与秦院使入宫,面禀陛下与太上皇。”

说着,他又郑重的交代道:“孙大人,这李氏的安危,老夫就交给你了!”8)

第447章 夫妻、父子、兄弟

宁寿宫。

皇宫里最年轻的建筑群落,启用至今也还不足十载,但它的主人,却是皇宫之中权柄最重的长者。

时近三更。

宁寿宫的正殿之内,仍旧是灯火通明,十几名内侍分布在殿门内外,个顶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似泥雕木塑一般,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唯一例外的,也就只有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了。

他站在殿内最靠近御案的地方,时而望向龙椅上端坐的太上皇,时而又探头向殿外张望,脚下虽似老树盘根一般纹丝不动,心下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

十余年了!

夏守忠已经足足十余年,没见过太上皇在龙椅上闭目沉吟了。

不过在退位之前,太上皇每逢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都会这样静静的思索,短则一时半刻,长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

但今日,太上皇却已经足足枯坐了半日之久!

这眼看都快八十的人了,即便平日保养的再好,又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夏守忠有心劝上几句,却又终究不敢逾越了本分,正惴惴不安之际,却见殿门外一条光龙由远及近。

夏守忠顿时大喜过望,这夜深人静的,即便是广德帝前来,也会使人先行通禀一声,如今这般不经通禀就长驱直入的,自然也只有太后牛氏了。

果不其然。

片刻功夫之后,就见个苍老的妇人拄着拐杖,一步缓似一步的进到了殿内。

“哎呦~!”

夏守忠压着嗓子的惊呼一声,一边快步迎上前、一边恨恨的骂道:“这群不开眼的狗才,怎也不知道伺候着太后娘娘?!”

这老妇人自然正是牛太后,但见她冲夏守忠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上前搀扶,然后又自顾自的跨上了御阶。

这御阶虽不过是区区三层,却还是让她的呼吸显得有些粗重,稍事休息了一下之后,才终于来到了御案旁。

不过她却并未打扰闭目沉吟的太上皇,而是把那拐杖轻轻靠在御案上,将早就凉了的残茶泼在地上,又拎起紫砂壶,颤巍巍的斟满了一杯。

咔~

紫砂壶重新放回托盘里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终究还是惊动了太上皇,就见他缓缓撩起了眼皮,目光定定的望着热气腾腾的茶盏,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将干枯的手掌伸了过去。

肯喝茶就好!

眼见如此,夏守忠松一口气,正暗赞果然还是太后娘娘面子大。

谁知太上皇的动作却骤然加速,荡起袖子用力一拂,便将那茶盏连同底下的托盘,一起扫到了地上!

当啷~

随着那茶盏在地上摔的粉碎,宁寿宫内外所有侍者的膝盖上,似乎同时中了一箭,然后齐齐的矮了半截!

唯独夏守忠急吼吼冲上了御阶,口中关切道:“陛下,您没事……”

“滚!”

不过他这一声关切,还没能完全冲出嗓子眼,就被一声暗哑的嘶吼给堵了回去。

夏守忠脚步一顿,迟疑的望向了牛太后。

牛太后倒是平静的紧,只用下巴向外一点,淡然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夏守忠这才领着内侍们,如同潮水般退出了宁寿宫正殿。

等到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牛太后扶着御案,绕到了太上皇身边,自顾自的贴着他坐到了龙椅上,依旧用平静的语气劝道:“陛下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尽管宣泄出来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出气?”

“呵呵……”

太上皇那皱纹堆累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低吟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想不到寡人年近耄耋,方解这话的其中真味。”

说着,他又用那干枯的手掌,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冷笑道:“你今年七十有六了吧?虽比那武曌晚了九栽,倒也还来得及争上一争!”

武则天是六十七岁登基为帝,而太上皇这话分明在指责牛太后,想学武则天谋朝篡位自立为皇。

面对这般指责,牛太后却只是微微蹙眉,叹了口气道:“原来陛下是在怀疑太子遇刺一案,与臣妾有关。”

“寡人虽然老了,但还没有眼花耳聋迷了心窍!”

太上皇的语气猛然间高了几度,将为数不多的牙齿格格的咬了几声,愤愤道:“这次若真换了储君,你那宝贝侄儿也就不用再整日里,诚惶诚恐的试探老三的心意了!”

“你们牛氏一门,更是能长保富贵与国咸休!”

“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啊!”

“可你那宝贝侄儿难道就没有想过?太子也是朕的孙子,是朕的血肉至亲!你们绝了他的子嗣,便也断了朕一支血脉——朕又凭什么,还要庇护你牛家满门?!”

说着,他双拳紧握须发皆张,狰狞怒视着身旁的牛太后!

牛太后却依旧平静的与他对视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与退缩:“陛下若能证明,太子一案的确是我牛家所为,不妨将我牛家满门抄斩,臣妾绝无半句怨言。”

“若是没有证据,仍认定是我牛家所为,请陛下将牛家满门连同臣妾一并诛杀,臣妾也绝无半句怨言。”

“你!”

听了这番话,太上皇愈发的恼怒起来,瞪着牛太后那满是皱纹的老脸,几次抬手欲打,却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六十一栽岁月,超过一甲子的厮守!

从二八少女到七十古稀;从戍守边疆到九下江南;从不得势的藩王王妃,到母仪天下的太皇太后……

这期间有多少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怕是与这张老脸上的皱纹一样,数也数不清楚!

而这些羁绊,又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割舍的?

更何况退位十一年之久,太上皇也早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果断。

“唉~!”

一声长叹,太上皇颓然倒在了身后的软垫上,幽幽的道:“老三素来是个有手段的,要不然朕也不会传位与他,如今有人断了他的子嗣,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牛太后微微一笑,也将身子靠在了太上皇肩头,淡然道:“臣妾不是说了么,若真能证明是我牛家所为,他便是要把牛家满门杀个干净,臣妾也绝不阻拦。”

太上皇又是幽幽一叹,便与牛太后默默无语的,在这龙椅上相互依偎着,渐渐的竟涌上些倦意来。

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徘徊,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种时候,谁敢胡乱进来打扰?

太上皇有些恼怒的坐直了身子,却只见夏守忠神色诡异的上前禀报道:“启禀太上皇,乾清宫让人传话,说是万岁爷要来向您报喜。”

报喜?

太上皇不觉眉头一皱,眼下这节骨眼上,还能有什么喜事好禀报的?

下意识的回头望向牛太后,却见她也是满脸的诧异之色。

太上皇稍一犹豫,便道:“左右寡人也还没睡,让皇帝尽管过来便是。”

夏守忠领命躬身退下。

太上皇心下却是狐疑不已,有心和牛太后讨论几句,但想到牛家的嫌疑,终归还是存了芥蒂,于是便独自默然沉吟着。

“父皇、父皇!”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殿外陡然响起几声激昂的呼喊,紧接着就见广德帝踉跄着冲了进来,趋前几步,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的叫道:“天佑我大周、天佑我皇家!那不孝子竟……竟种下了子嗣!”

“什么?!”

太上皇听了这话先是愣怔了半晌,继而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过马上又转成了惊喜之色,急道:“竟有此事?!快、快给寡人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又扬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皇帝搬张椅子来!”

两个小太监,忙抬了张椅子摆在御案左首。

广德帝谢了恩,又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痕,这次又喜气洋洋的坐到了椅子上,将詹事府府丞刘銮伟,偶然发现犯妇李氏疑似怀有身孕,于是五名太医连同王坤一起会诊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太上皇只听得不胜唏嘘,摇头道:“不成想那女子坏了太子的子嗣,却又怀了太子的身孕,当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看来上天虽然不忿太子失德,却终究还是给我大周留了余地,如此看来,这一胎定必是个皇孙无疑了!”

说着,他的脸上却又是一沉,郑重的道:“其实非止是太子失德,寡人听说如今这宗亲子弟之中,多有不肖之徒,欺男霸女者有之、宠妾灭妻者有之、豢养娼妓、另设外宅者亦有之!”

“听说还有些在外面与女子私通,生下孽子都不敢归入宗室名册,实在是可恼可恨!”

“这种种不肖的行径,皇帝也该好生管管才是!”

广德帝听了这话,目光略有些闪烁,表面上却是郑重的起身应下,表示自己会让人暗中调查宗室子弟的一言一行,择其不肖者重重的责罚。

“寡人闻听太子遇刺,这一日一夜都未曾安稳,想必皇帝也是如此。”太上皇又道:“如今有此喜讯传出,你也该早些安歇,免得操劳过度伤了身子。”

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追问道:“对了,太子遇刺一案,可曾查出幕后主使之人?”

广德帝略有些迟疑的道:“如今不少证据,都隐隐指向了二哥……”

“不会是他!”

太上皇毫不犹豫的笃定道:“这对他毫无益处——他那些朋党若真有这等本事,也该早就把他救出来了!”

广德帝见此情景,就知道想要顺势杀掉义忠亲王,怕是没有可能了。

于是顺势点头道:“儿臣也是这般想的,已经勒令徐辅仁继续追查幕后元凶了。”

“嗯,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那逆贼满门抄斩!”

父子两人又说了几句,广德帝这才起身告退。

目送广德帝离开之后,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牛太后,这才忽然幽幽的道:“即便是宗亲子弟所出,终究也不是你的骨血后裔。”

“那你要朕怎么办?!”

太上皇猛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逼视着牛太后,恶狠狠的质问道:“戳破这蹩脚的谎言,把他彻底逼到墙角,然后与自己的儿子兵戎相见!演一出比玄武门之变更精彩的大戏,好在史册上留下千古骂名,成为那些酸腐文人的笑谈?!”

一口气将这番说完,太上皇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着,伸手扶住御案,才没有颓然的倒在龙椅上。

牛太后又默然了好半晌,忽然缓缓的双掌合十,低眉顺眼的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上苍保佑皇帝早日查出真凶,莫让我牛家遭受不白之冤。”

话分两头。

却说广德帝刚到了乾清宫宫墙外,迎面就与忠顺王撞了个正着。

“去去去,都下去吧!”

忠顺王赶苍蝇似的,把随行的内侍全都驱散,自己提了灯笼与广德帝并肩而行,压低嗓音道:“老头子可曾瞧出了什么破绽?”

“破绽?”

广德帝沉着脸嗤鼻一声:“父皇这辈子什么事情没经过见过,如此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那他……”

“听他的意思,应该默许了。”

广德帝冷笑道:“不过暗地里给朕划了个界限,这李代桃僵的种子,必须从皇室宗亲里找。”

眼见前面有两个太监垂手而立,忠顺王暂时停下了话头,直到进了寝宫之后,这才点头道:“本来也就该从宗室里找,老头子这回倒还算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

广德帝冷笑道:“不过是自觉理亏,又不肯惩治那老虔婆,更不想落下父子相残的骂名,才一时妥协罢了!”

说着,他咬牙在梁柱上捶了一拳,恨声道:“终有一日,朕要将那牛家诛灭九族!”

忠顺王顺着他的意思,也跟着骂了几句牛家,却又话锋一转,啧啧赞道:“想不到那孙家二郎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的胆量见识,若非他及时弄出这一出,等过几日这事儿扩散开来,咱们可就被动多了。”

说着,他却又迟疑道:“不过这小子如此胆大包天,又年纪轻轻就名满京城,日后若真在朝堂上立稳了脚跟,恐怕不是朝廷之福。”

广德帝摇头道:“自古只听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等到安家置业儿孙渐长,那棱角也就磨的差不多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

他本来想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想到太子如今的情况,却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这时忠顺王忽然从袖筒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敬的双手奉上:“还请陛下一观此物!”

广德帝有些疑惑的接过那小册子,随手翻了翻,却只见上面通篇记载的,都是五十岁以上老来得子的例子,甚至还有两个七十古稀的特例。

“陛下也是自小打熬的底子,如何还比不过这些民间百姓?”忠顺王又适时的进言道:“只是陛下与皇嫂伉俪情深,平日甚少宠幸其它嫔妃,若是寻几个好生养的细细耕耘,未必不能再诞下一名皇子!”

广德帝虽然没有回应,但反复的摩挲着那小册子,却显然是有所意动。

第448章 卿为首功

太子府。

既然已经‘怀了龙种’,自然不可能再把李氏关回那阴暗的密室之中。

因此孙绍宗命人在太子府后宅,寻了个相对封闭的小院,喊来下人简单打扫之后,又预先设立好内外岗哨,这才将李氏‘请’了进去。

眼见安置的妥当了,孙绍宗想起手下这群龙禁卫,也都还没用过晚膳,就琢磨着找刘銮伟打打秋风。

谁知里里外外寻了一圈,竟没能寻见刘銮伟的踪影——之前打扫院落的时候,明明就是他负责指挥的,这一眨眼的功夫怎得人就不见了?

正狐疑间,就见院门外来了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了几眼,又扬声呼喊道:“敢问哪位是孙绍宗孙大人?太子殿下请孙大人过去说话!”

太子有请?

这断了根的货不好好养伤,找自己过去干嘛?

孙绍宗心下狐疑,却也不敢怠慢分毫,忙吩咐杨立才带着三个总旗守在李氏身旁,然后又迎出去自报家门。

等跟着那太监,一路匆匆赶到了正北方的太子居所,就见宽敞的院落里,也不知挑着多少盏红彤彤的灯笼.

不仅如此,孙绍宗跟着太监到了厅中,就见那进进出出的丫鬟,竟也都是一身的大红大紫——若非她们皆是一脸苦瓜相,瞧着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呃~

如果单独把李氏怀孕的事情摘出来说,倒也算是‘可喜可贺’——然而太子身为受害者,没道理会张灯结彩的大肆庆祝吧?

这时那引路的太监小声的交代道:“孙大人进去之后,千万捡那吉利的说,太子殿下如今……如今颇有些忌讳。”

啧~

这才真叫掩耳盗铃、讳疾忌医呢。

难道听多了吉利话,看惯了满堂的喜庆,他就能‘把根留住’不成?

“您在这儿稍候,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孙绍宗正腹诽着,那太监一躬身,挑开帘子迈着小碎步进到了里间,不多时,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咆哮:“滚进来!快让那狗才给孤滚进来!”

紧接着‘哗啦’一声,那引路太监撞开珠帘,狼狈的冲了出来,讪讪的向里一让,道:“孙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这态度也能算‘请’?

不过孙绍宗隐隐也已经猜到,太子喊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而这番猜测,在他进到里间之后,就变成了肯定——刘銮伟正颤巍巍的跪在窗前,乌纱帽歪歪斜斜的向后仰着,露出额头破了皮儿的青紫伤痕。

显然,之前刘銮伟就已经被太子喊了过来,还颇吃了些苦头。

“你就是那姓孙的?!”

这时床头传来一声暗哑的厉喝,孙绍宗抬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个雍容端庄的年轻贵妇,看服饰打扮应该是太子妃无疑。

虽说裹的多了些,又是侧坐的姿势,一时辨不清楚身段如何,不过若是只论五官肤色的话,这太子妃明显比李氏强出一筹——但以孙绍宗打听到的消息,那李氏的‘受宠’的程度和频率,却怕是比太子妃强出十倍不止。

这大约就是俗话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吧。

目光自太子妃身上掠过,稍稍向下,孙绍宗这才看到了大字型仰躺在床上,满脸煞白的太子殿下,于是忙上前深施了一礼:“微臣北镇抚司督察千户孙绍宗,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见孙绍宗上前施礼,却是立刻伸手在床头的茶几上胡乱划拉,只是还没等他抓起什么砸过来,早被太子妃一把摁住,又代他回应道:“孙大人快快请起,如今徐阁老不在,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要劳烦……”

“为什么是她!”

太子忽然仰起头,嘶声质问道:“放着孤家中这么多妻妾不选,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太子恨不能将李氏千刀万剐,而孙绍宗偏偏选了李氏,作为这指鹿为马的媒介,如此一来短时间里,太子必定无法报仇雪恨,怎能不让他恼怒非常?

孙绍宗侧头看看一旁的刘銮伟,又抬头扫了一眼床头,然后躬身道:“微臣愚钝,实不知殿下所问何事,还请殿下明言!”

太子大怒,瞪眼咆哮:“你这……”

“刘府丞!”

太子妃却忽然扬声吩咐道:“你随本宫出来一下,本宫有些事情交代给你。”

说着,自顾自起身,仪态万千的向外行去。

这太子妃倒真是个伶俐的,竟然一眼就看穿,孙绍宗是不想在人前吐露实情。

呃~

这身段也是极好的!

却说等刘銮伟连滚带爬的跟了出去,太子也略有些恍然,于是稍稍收敛了怒气,又喝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回禀殿下。”

孙绍宗趋前几步,压低嗓音道:“此前臣曾对那李氏说过,之所以会选她,是为了让整件事更有戏剧性,以便取信民间百姓……”

“那些泥腿子信不信,关孤何事?!”

太子猛地一耸身,似是要坐起来,不过随即却又面色扭曲的倒了下去,龇着牙道:“你……你就为了这种狗屁倒灶的理由,选了那……那贱婢?!”

“当然不是!”

孙绍宗立刻否认,然后苦着脸双手一摊,道:“微臣之所以选她,是因为微臣别无选择——确定在近期曾与殿下亲热过的女子,又是臣能单独接触到的,也就只有那李氏一人了。”

太子闻言楞了一下,不过随即又恼道:“那你为何不找孤……”

“殿下!”

孙绍宗又拱手道:“若非臣刚刚冒险‘保住了皇孙’,殿下可愿意单独召见微臣?”

太子顿时语塞,扪心自问,如果孙绍宗没有做出指鹿为马的勾当,表明自己保皇党的身份,他刚刚‘遇刺断根’,正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又如何肯让陌生人与自己单独相处?

尤其这孙绍宗凶名在外……

“殿下!”

孙绍宗又上前两步,一脸恳切的道:“臣虽然是个武夫出身,却也晓得‘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值此危急关头,实在不敢节外生枝。”

“若是殿下认为臣做错了,只管责罚微臣便是,千万不可因此而郁结伤身。”

太子与他那‘诚意十足’的目光对视半晌,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颓然的平躺在了床上,显然已经被孙绍宗给说服了。

不过他却还是不甘愿的嘟囔着:“难道就这般放过那贱婢不成?“

“殿下岂不闻,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孙绍宗立刻劝道:“报仇并不用急于一时,能不能为‘君,才是殿下的当务之急!”

“若能君临天下、威服四海,奋一世之余威、立不世之伟业,何愁百年后,海内宗亲不争相以殿下的血脉自居?!”

太子这一日一夜间,不知听了多少宽慰的话,可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却也远不如这寥寥几句对他的心思!

一时被撩拨的心潮澎湃,太子伸手攥住了孙绍宗的手腕,情不自禁的道:“是孤错怪你了,孤若真能有面北背南的一日,爱卿当是首功!”

“殿下!”

孙绍宗也是一脸的激动莫名,心下想的却是……

噫~

这手湿漉漉的,还愣是攥的贼紧,再加上那相逢恨晚的眼神——丫该不会是断根之后,立刻就改了性向吧?

第449章 新任‘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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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人?”

“蒙面人。”

“一点线索都没有?”

“一点线索都没有。”

以上这段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发生在日食之后的第十五天。

经过半个月的调查,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人,一个自称义忠亲王党羽的蒙面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的身高、体型、声线……

他整个人就像是是一团迷雾。

而在那一夜的云涌之后,这团迷雾便随着早晨正常升起的阳光,消弭在无声无息之中,再也没能寻到一丝一毫的踪迹。

这样的调查结果,广德帝不满意、太上皇不满意,就连牛家都先后两次上奏朝廷,痛斥徐阁老无能误国,希望朝廷另行聘任贤能彻查此案。

这些都还只是无形的舆论压力。

而来自于太子的,却是赤裸裸的折辱与谩骂。

昨儿下午,就连徐阁老这样身居高位的,也险些挨了太子一茶托。

唯一例外的,就只有与太子殿下冰释前嫌的孙绍宗了——事实上这几日当中,他经常被太子单独召见,讨论一些让‘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高见。

说白了,就是关起门来吹牛逼!

没办法,人家如今吊都断了,自然只能靠嘴来宣泄。

说实话,这陪着太子吹牛,倒还真不是什么轻闲差事,也不知累死了孙绍宗多少脑细胞,磨厚了几层脸皮——好在到了七月二十一,他终于获得允许,可以回家暂时休息几日,顺带处理一下府衙积累的公务。

于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孙绍宗寻太子唱了出‘依依惜别’的大戏,便出门就快马加鞭往家里赶。

到家之后,更是一溜儿邪风直奔后院。

“二爷?!”

“二爷回来了!”

几个小丫鬟清早起来,正在院里边嬉闹边打扫,眼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皆是惊喜不已。

孙绍宗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毅儿可曾醒了?”

大约是跟太子【监】相处久了,就更在意自己的‘根’,所以这些日子里,比起阮蓉等人来,反倒是儿子更让他牵肠挂肚。

“少爷天不亮的时候闹过一阵子,眼下好像是又睡下了。”

孙绍宗一听这话,立刻放缓了脚步,推门进到堂屋的客厅之中,听得东间卧室里,阮蓉似乎正在忙着洗漱,于是干脆蹑手蹑脚的去了西间。

小心挑开那珠帘,孙绍宗探头进去张望,就见奶娘侧躺在床上,面孔胸襟向内,将那臀儿对着外面,似乎也正睡的香甜。

类似这等情景,孙绍宗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自然不会避讳什么。

于是悄默声凑到床前,就待仔细瞧一瞧半个月没见的儿子。

然而到了床前,他却忽然蹙起了眉头,盖因方才随意张望了一眼,倒还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可这离得近了,却只见那‘奶娘’削肩细腰、臀翘腿直,两只巴掌大的天足更是白莹莹娇嫩嫩,美玉一般的可人儿!

这……

自己不在的时候,‘奶娘’换人了?

可这么苗条的身段,能有足够的奶水么?

孙绍宗狐疑的目光,向着这新任奶娘的胸脯望去,却只见一只小小爪子,正老实不客气的探入奶娘的衣襟之中。

这也是儿子的老毛病了,非要摸着‘粮仓’才能睡的踏实——或许这就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的原型吧?

刚想到这里,那奶娘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窥探,于是忽然扭转身子,抬眼望向了孙绍宗。

可她这一转身不要紧,孩子的小手可没撒开,当即便将那衣襟扯的大门洞开,白生生的露出了好一团春光!

啧~

这粮仓的容量体积虽比原先那个差了些,但‘建筑质量’和‘崭新程度’却是远超原来那个。

孙绍宗正胡乱点评着,忽听‘啊’的一声尖叫,那女子蹭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慌乱的用手掩住了胸口。

咦?

孙绍宗这才发现,那女子左手上竟有两根二寸多长,红艳艳的指甲。

这指甲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晴雯,你怎得了?少爷没事吧?!”

这时就听东间里,石榴慌急的探问着,脚步声也是飞快接近。

晴雯?!

孙绍宗抬头看去,却见面前这垂首羞怒的女子,不是贾宝玉的贴身大丫鬟晴雯,还能是谁?

“晴……二爷?!”

便在此时,石榴也挑帘子从外面进来,见孙绍宗直挺挺的站在床前,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欣喜的叫道:“您……您……二爷回来啦!”

只这一声,堂屋里便又是好一阵鸡飞狗跳。

等到孙绍宗终于腾出功夫,忙拉过阮蓉问道:“晴雯怎么会在咱们屋里?怎么还成了奶……呃,怎么还和毅儿睡在了一起?”

他一开始想说‘怎么还成了奶娘’,不过貌似这晴雯还是处子之身,再怎么也做不成奶娘,因此忙又改了口。

“早在初十那日,她就被换过来。”

阮蓉紧紧揽着孙绍宗的胳膊,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的脸,随口解释道:“鸳鸯、彩霞、连同这晴雯,三个大丫鬟一个都没少。”

“按说,以她们三个原本的身份,都该在大太太屋里伺候才对。”

“可那宝二爷担心咱家大爷,会生吞活剥了他的‘心头肉’,于是就死求活赖的,非让大太太把晴雯送到咱们屋里,说是等母亲气消了好接她回去。”

“可她这位份的,我们几个小妾哪里用的起?再说有宝二爷这层关系,到底也不方便使唤,更怕会冲撞了老爷。”

“想来想去,就只好先让她待在毅儿身边——毅儿好歹也是您的长子,又是个没满周岁的孩子,既不算屈了她,又不至于让宝二爷吃醋。”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就有些尴尬了,若是宝玉真把她讨要回去,再说起今日之事,岂不是有损自己的光辉形象?

看来待会儿有必要找她稍加解释一番。

“怎么。”

眼见孙绍宗有些神思不属,阮蓉忽然警觉起来:“二爷莫非瞧上她了?!”

“怎么可能!”

孙绍宗忙失口否认。

阮蓉却是半信半疑,稍一犹豫,又劝道:“真要是瞧上她了,也先等个一年半载再说——到时候宝二爷若还不来领人,老爷收了她也就不妨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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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再访荣国府

说是要解释一二,可这小别胜新欢的,又有三房妾室需要安抚,孙绍宗一时半刻哪里抽的出空闲,去理睬个小小的丫鬟——尤其这还是别人盘子里的菜。

因此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准备出门时,才忽然想起此事。

于是忙让人把晴雯喊到了东间。

“二爷。”..

晴雯虽恭敬的唤了一声二爷,表情却透着些僵硬,显然这个心高气傲的丫鬟,仍在为昨天的事情而恼恨。

不过这也难怪,她向来在这方面就保守的紧,就连贾宝玉这个心上人,也未曾在她身上占得什么便宜,谁知昨儿不过是代替奶娘哄了哄孩子,这清清白白的身子就让人瞧了去。

她又岂能不恼?

“昨儿我是急着去看孩子,却没想到你是在那屋里伺候着。”孙绍宗随口解释了一句,又道:“正巧我今儿要去荣国府走一遭,你可曾有什么口信要传给宝兄弟?”

前面那话,倒没让晴雯有什么反应,不过一听到‘荣国府、宝兄弟’几字,她脸上的僵硬顿时散了个干净,捏着帕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一字一句斟酌着道:“若他问起我,二爷只说我过的很好就成。”

这矫情的。

分明是恨不能立刻回到宝玉身边,却偏要宝玉问起时,才有这么句不痛不痒的交代。

不过孙绍宗也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省得昨天那事儿留下心结,见她没有别的话说,便到前院喊了车夫张成,一路赶奔荣国府而去。

其实按理说,孙绍宗今儿应该先去衙门,把积攒的公务处置妥当才对。

不过半个月前,他其实就准备去荣国府走一遭,敦促贾政赶紧把贾兰拜师的事儿处置妥当,免得贾政外放地方之后,把便宜儿子的学业给耽搁了。

如今这半个月过去了,贾政随时都有可能离京上任,孙绍宗那还敢耽搁拖延?

一路无话。

等到了荣国府里,孙绍宗把这事儿跟贾政一说,却让贾政又是失望又是惭愧。

失望的是,他原本以为孙绍宗急着上门求见,是因为太子或者陛下有什么话,让孙绍宗暗中转达呢。

惭愧的是,自己对贾兰母子疏于照顾,竟还不如个外人想的周全。

“惭愧啊,实在是惭愧。”

贾政摇头晃脑的道:“这些日子家中纷乱如麻,朝局也是晦暗难明,我一时竟把兰儿的事情,给忘了个干净,若非是贤侄主动提起,等到我外放之后,怕是不知要耽搁上几年了。”

说着,他起身深施一礼,道:“贤侄放心,一两日之内,我必亲自上门延聘于翰林。”

孙绍宗忙还礼道:“也不必世叔亲往,只消让宝兄弟走上一遭,就……”

“不错!”

不等孙绍宗把话说完,就听门外有人接口道:“若非儿子惹来麻烦,兰哥儿的事儿又怎会耽搁到今天?正该让我去亡羊补牢、将功赎罪才是!”

说话间,就见贾宝玉从外面进来,满面羞惭的道:“我这做叔叔的,却还没有孙二哥想的周道,实在是汗颜的紧。”

贾政原本也正满脸愧色,但一见儿子从外面进来,却立刻挺直了腰板,不屑的冷笑道:“将功赎罪?我只盼着你能少造些孽障,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儿子如今已经痛改前非……”

“痛改前非?今儿是族学开课的日子,你却跑来这里闲逛,这莫非就是你痛改前非的结果?!”

眼见没几句话的功夫,贾政吹胡子瞪眼的,就差上来拳脚相加了。

孙绍宗忙劝道:“世叔息怒,既然宝兄弟有心将功补过,这事儿不妨交给他便是——我正巧也有些琐事要同他说,就先不叨扰世叔了。”

说着,就领着宝玉出了荣禧堂大厅。

出门之后,贾宝玉一直低头默然不语,直到走出了半里地远,瞧着远处那碧波荡漾的池塘,才烦闷的叹了口气,道:“唉~明明是他们夫妻之间起了隔阂,可母亲恼了,拿我的丫鬟出气;父亲恼了,又把气出到我头上——这日子却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

怪不得贾政这么重的火气呢,感情和王夫人的冷战又升级了。

孙绍宗正要宽慰宝玉几句,谁知他却忽然话锋一转,急吼吼的问道:“对了,晴雯在二哥家中可还住得惯么?她脾气直,若是偶尔使个小性子,求二哥看在我的面子上,千万担待着些。”

瞧这急切的样子,晴雯倒也算是没白惦记着他。

“她……”

“哼!”

孙绍宗正准备转述晴雯的话,就听前面传来一声冷哼,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却只见不远处的垂柳之下,正立着个身着红妆、面敷脂粉的妖艳……

呃~

孙绍宗又细看了几眼,这才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可是琏二哥当面?”

“哼!”

却听那人又骄哼了一声,却是理也不理孙绍宗,一扭一扭的去了。

这……

虽说当初贾宝玉,也爱涂脂抹粉穿个红衣裳什么的,可言谈举止到底还是男儿本色,但眼下这位琏二爷么……

若非还有个喉结在,孙绍宗真要以为眼前这人,是某个窑姐儿冒名顶替的!

“琏二哥最近……最近有些……”

望着贾琏那摇曳的背影,贾宝玉也是满面的古怪,有心替贾琏遮掩几句,可支吾半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就在此时,那池塘旁的回廊里,忽然又人纵声尖叫起来,孙绍宗和贾宝玉极目远眺,只见池塘里浪花翻涌,似乎是有人在手蹬脚刨的挣扎着!

“不好!”

宝玉大叫一声,正待赶过去看个究竟,身边孙绍宗早如猛虎扑食一般,飞也似的冲到了池塘旁,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跃入了水中。

等到贾宝玉气喘吁吁赶到回廊里,孙绍宗却将把溺水之人救了上来。

“多……多亏有二哥仗义出手!”

贾宝玉上气不接下气的谢了一声,顺势往那溺水之人脸上望去,却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失声道:“金钏!怎得……怎得是她?!”

第451章 转变

听了贾宝玉这一声惊呼,孙绍宗才发现被自己救起来的落汤鸡,正是王夫人身边另一个大丫鬟金钏。

甭问,这肯定又是被夫妻俩冷战,牵连进去的牺牲品。

因救援及时,那金钏也不过才吞了几口池水,因此上岸后很快便清醒过来,捂着脸嘤嘤啜泣道:“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死了算了,也省得被太太不清不白的撵出去。”

果然是这样没错。

贾宝玉忙附身宽慰道:“好姐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莫说太太未必有这心思,就算真有这心思,我也定会劝的她回心转意!”

金钏却是不肯信他,继续掩面哭诉道:“二爷若真能劝的动太太,那晴雯……晴雯又怎会……被送到孙家去。”

这话却正戳中了贾宝玉的痛处,他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习惯性的,向孙绍宗投以求助的目光。

可这等家务事儿,孙绍宗哪好插手?

因此早提前避开了贾宝玉的目光。

而这一侧头,却突然发现池塘边儿的灌木丛中,正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

孙绍宗用眼角余光稍稍打量了片刻,依稀认出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刚刚离去的贾琏——这厮去而复返,又躲在暗处窥探,莫不是在打什么鬼魅心思,想要算计自己?

想到这里,孙绍宗不由暗自提高了警惕。

不过……

他这次却是猜错了。

却说贾琏躲在了灌木丛中,一直目送孙绍宗、宝玉、金钏等人远去,又在原地驻足了良久,才失魂落魄的向着自家院落行去。

这一路走来,他还一路喃喃自语着:“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当真是……当真是……”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贾琏那涂了脂粉的双颊,似乎又红润了几分。

眼见到了自家院落,他推开书房的门,魂不守舍的险些被那门槛搬到,刚稳住了身子,臀后又忽然被人拍了一巴掌。

回头望去,却见自己的贴身小厮昭儿,正嬉皮笑脸的躲在门后。

你昭儿见贾琏转望来,便将那爪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满面陶醉的道:“二爷当真是香的紧,尤其是这地界……”

原本贾琏都是拿身边的小厮‘出火’,最近却偏爱‘伏低做小’,因此私底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厮也便渐渐张扬起来。

按说这等调情手段,正是贾琏喜欢的调调,然而眼下他看着昭儿那干瘦的身形,却只觉得意兴索然。

手掐兰花将袖子一甩,娇嗔道:“香什么香,去去去,爷今儿没空搭理你!”

昭儿讨了个没趣,又见他不似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也只好讪讪的退出了书房。

嘎吱~

贾琏顺手就把房门反锁了,背靠着那门板闭紧双目,脑中浮现的,却全都是孙绍宗扛着金钏出水的那一幕。

那湿漉漉的袍子紧紧贴在身上,将棱角分明的强悍体魄,勾勒的淋漓尽致,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阳刚气息,隔着老远都让人觉得刺目、钻心……

“似这般,才算是个男儿!”

一声呢喃脱口而出,贾琏双手捧住那噗通乱跳的心肝,莫说是鬼魅心思里,连那刻骨的恨意,也都一股脑化成了……

与此同时。

“阿嚏~!”

孙绍宗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却让一旁的贾宝玉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道:“都是我的错,竟害得二哥染了风寒,不如二哥先到我那院里暖和暖和,我再找人寻一套合身的衣裳,给二哥换上。”

孙绍宗倒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不过既然打起了喷嚏,倒不好继续穿这一身湿衣服回去,于是就半推半就的到了怡红院里。

至于那金钏,却是王夫人闻讯,让她妹妹过来把人领了回去。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金钏也是自作自受。

最近因老对手彩霞、晴雯都被送到了孙家,她得意之下就有些发飘,竟趁着王夫人午睡的时候兜搭贾宝玉,还说本想带宝玉去捉彩霞和贾环的奸,如今倒没机会下手了。

结果被王夫人听了个正着,劈头盖脸抽了她几记耳光,又扬言要将她赶出贾府,这才有了金钏跳水自尽的戏码。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怡红院里,贾宝玉忙喊袭人寻了崭新被褥、毛巾,又把孙绍宗请进平时闲着的客房里,让他先将衣服脱下来晾晒。

原是想尽快寻一身衣裳给孙绍宗换上,谁知袭人带着麝月秋纹,阖府上下搜罗了个遍,也没能寻到合适的衣裳——鞋子倒是有一双。

眼见就要徒劳而返,麝月随口说了句:“若是薛家大爷还在咱们府里,倒是能找他借一件穿穿,可现在……”

这话倒是提醒了袭人,因大观园里除了宝玉、贾兰,也没有别的男人了,所以众人都是在前院寻找,薛宝钗那里自然更是没有去过。

“宝姑娘和莺儿平日里最爱侍弄些针线活儿,如今天气渐渐转冷,八成也给薛大爷做了新衣裳……”

袭人说到这里,却又不禁为难起来,若是莺儿做的也还罢了,若是薛宝钗做的……

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这亲手缝制的衣裳,怎好胡乱给外姓男子穿用?

秋纹和麝月倒是没想那么多,一听说薛宝钗那里可能有合适的衣裳,便扯着袭人赶到了蘅芜院中。

等将这前后的因由,一一同薛宝钗说了,薛宝钗便大方的笑道:“若是旁人也还罢了,孙大人乃是哥哥的至交好友,又曾救过我与母亲,些许几件衣裳算的什么?”

说着,又向莺儿吩咐道:“去,把你给大爷新作的那套衣裳取来,让袭人姐姐拿回去交差。”

莺儿翻箱倒柜,不多时便凑出了一整套的衣冠鞋帽,虽说孙绍宗比薛蟠还要略高意些,但将就着也能用得上。

于是众丫鬟好一番千恩万谢,喜气洋洋带着衣裳赶回了怡红院中。

却说孙绍宗得了那衣裳,抖开了正要穿在身上,忽听‘啪嗒’一声脆响,竟从那衣裳里掉出封书信来。

孙绍宗好奇的抖开了细瞧,却原是薛宝钗写给哥哥的家信,通篇都是在规劝他收敛性子,即便不能继续往仕途上发展,也要趁着王尚书的东风,把家族生意重新打理妥当。

末尾她又匆匆提了一笔,说这身衣裳是自己闲暇时缝制的,若是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就让嫂嫂帮着改改。

啧~

看罢那‘望兄成龙’殷切言辞,想想薛宝钗艳冠群芳的模样身段,摸着那阵脚细密的衣裳,孙绍宗忽然又想起了贾政保媒一事——他不是说让自己等信儿么,这怎得就没下文了呢?

“咦?!”

就在这时,外面袭人忽然惊呼了一声:“孙大人那身衣裳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你们谁给收起来了?!”8)

第452章 三个和尚没水喝

这当真是奇哉怪也,好端端晾在院子里的衣裳,愣是不翼而飞了。

直到孙绍宗告辞离开的时候,宝玉仍在摩拳擦掌,宣称不把那贼人查出来誓不罢休。

其实要让孙绍宗亲自调查,估计分分钟就能破案可丢的不过是区区几件衣裳罢了,又八成是荣国府的家贼所为,孙绍宗自然懒得为此大动干戈。

却说离开荣国府的时候,天边就已是乌云滚滚、闷雷阵阵,走出没两条街,更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原本孙绍宗还琢磨着,去孙承业、于谦置办的宅院转一转,好提前准备两份合适的乔迁之礼可既然天不作美,也只得放弃原定计划,径自回到了家中。

在大门洞里下了马车,又一路沿着回廊向后宅行去,谁知走到半截,就见十几个府里的下人,正冒着雨在泥地里大呼小叫的闹腾着。

孙绍宗心下纳闷,便在回廊里站住了脚步,正待细看个分明,就见其中一个披着蓑衣的下人,快步迎了上来,到回廊里把斗笠一挑,露出张干净利落的鹅蛋脸来,赫然正是刚刚分派到迎春身边的鸳鸯。

“二爷。”

就听她脆声禀报道:“因去年重阳的时候,咱们府里没赏成菊花,所以大爷特地交代今年要提前置办下,谁知昨儿刚栽了一批,今儿就下了这么大的雨,眼下也只好先挖出来,暂时堆在回廊凉亭里,等明儿再重新栽种了。”

这鸳鸯倒蛮有主人公意识的,不像晴雯在孙绍宗那里,基本就拿自己当个临时租客。

“其实些许花草,也值不了多少银子。”

孙绍宗随**代道:“倒是这么些人在雨里忙活半天,可千万别染上风寒。”

“二爷放心。”

鸳鸯忙道:“我早让司棋带着两个婆子,熬了一大锅驱寒的姜汤,又备下了毛巾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保证出不了差池。”

到底是贾母身边儿得用的人,想的周道也还罢了,能稳稳压住司棋却是个意外之喜。

眼见她处置的井井有条,孙绍宗也就没再过问,径自去了尤二姐房里,胡天胡帝的厮混了半日,晚上又在阮蓉那里洗漱用膳,互诉了半夜的衷肠。

第二日一早。

四蹄裹了稻草粗布的驽马,踏着一地泥泞,载着孙绍宗、孙承业叔侄出了孙府的侧门。

孙绍宗先把明天贾宝玉,会带着贾兰登门延聘于谦为师的事情说了,却见孙承业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不由奇道:“你这是怎得了?莫非这半个月里,遇到了什么难题?可我不是托人交代过,但凡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先暂时搁置起来么?”

孙承业摇头道:“倒不是小侄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实是那卫通判遇见了一桩疑难悬案,近些日子常带着林大人奔波在外,因此这府里的大事小情,小侄少不得就要多担待些。”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卫若兰遇到了难解的悬案?

一听这话,孙绍宗倒真起了兴致,卫若兰本身虽不是什么查案的高手,但他身边的祁师爷,却是在刑部打熬多年的老手,能难住他的案子肯定非同寻常。

有心向孙承业探问几句,可见他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倒不好搅了他眼下难得的闲暇。

话说……

一个师爷也的确是人手单薄了些,看来有必要催促一下柳湘莲,让他早点把尤三姐娶过门,好到刑名司里报道。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听孙承业主动道:“其实这案子最初还是大人您经手的,只是转眼的功夫,就出了‘太子遇刺’一案,这才转由林大人负责……”

“林德禄负责?”

孙绍宗听到这里不由诧异起来,因那林德禄在刑名司里,向来是负责后勤工作的,即便跟着出现场,也只是在一旁打打下手,从来没有单独查办过案子。

这怎么突然就让他挑起了大梁,还把卫若兰给盖过去了?

等等!

一开始是自己负责侦办的……

“莫不是日食那日,法元寺戒贤和尚身死一案?”

如果是这案子的话,越过卫若兰,直接交由林德禄侦办,也就说得过去了,毕竟在这件案子里,卫若兰也算是嫌疑人之一。

“正是此案。”

孙承业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头道:“不过眼下遇害的,可不仅仅是戒贤一人了自那之后,身为嫌疑人的戒持、戒明二人,也相继死于非命!”

却原来孙绍宗去了太子府之后,戒贤一案就临时交到了林德禄手上。

然而孙绍宗一时半刻都难以破解的案子,林德禄又怎么可能查得出真相?

于是不清不楚的拖延了几日,完全没有半点进展可言,再搭上法元寺不断的施加压力,林德禄与卫若兰商量了一番,只好先放那几个和尚回庙里,等查出什么线索之后,再传他们到衙门问案。

谁成想这几个和尚回去没多久,用木盆砸中稳婆的戒持,就在自家禅房里莫名奇妙的被人掐死了。

因这次是死在法元寺里,基本排除了卫若兰的嫌疑,所以接到报案之后,就改由卫若兰主导调查。

而这一查又是五六日光景,可还不等查明白戒持的死因,同为嫌疑人的戒明和尚,又被铁钎活活钉死在了法元寺的山门外。

这下连方丈了痴禅师也坐不住了,亲自到府衙与贾雨村恳谈了一场,督促顺天府尽快破案,免得寺内人心惶惶。

这了痴禅师可是常年出入太上皇寝宫的主儿,据说就连皇后娘娘也对其礼敬三分,贾雨村如今正是‘天天想上’的关键时刻,哪敢得罪这了痴禅师?

然而卫若兰身后的北静王,他也一样得罪不起。

因此一面承诺要尽快破案,一面又不好过于催促,这两日直愁的他没着没落,连头发都掉了好些,若是长此以往,说不定府尹还没当上,就先成了‘和尚’。

“以我看,叔父今日到了府衙之后,贾府丞必会将此案交托给叔父侦办,是要推托还是要应下,请叔父早作准备。”

啧~

孙承业到底是历练的少,似这等消息,合该早些告诉自己才对。

若早知道府衙是这等现状,孙绍宗肯定只请一两天假,然后继续躲在太子府中,等瞧够了贾雨村和卫若兰的洋相,再出来收拾残局。

不过眼下嘛……

荣国府都去过了,不去府衙走一遭,岂不是显得太刻意了?

也罢~

左右在太子府里,除了吹牛扯淡……呃,这里用扯皮或许更合适些。

总之是在太子府闲的发慌,如今正好去破一破这悬案,改换一下心情。

第453章 开端

“梵嫂?”

果然被孙承业料中了,孙绍宗刚到了府衙,还没在刑名司里坐稳呢,贾雨村就匆匆而至。

什么‘我盼贤弟,似久旱盼甘霖’,‘此案扑朔迷离古今难见,非贤弟不能破之’,‘我顺天府刚折了一个府尹,断不能再有差池’之类的,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

孙绍宗虽然早就拿定主意,要去侦办此案,却还是故意拿乔了许久,听他把那奉承话说了又说,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这之后,孙绍宗便召集了卫若兰等人,探问此案的调查经过,以及可曾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而卫若兰给出的关键线索,就是这‘梵嫂’二字!

所谓的‘梵嫂’,乃是北宋相国寺遗留下来的陋习,据说当时有和尚以娼妓为妻,谓之曰梵嫂。

“大人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

仇云飞在一旁撇嘴道:“如今这梵嫂,指的不是娼妓,而是与和尚有染的良家女子。”

祁师爷在一旁补充道:“其实这是蒙古鞑子窃据中原时留下的遗毒,那些蒙古人对我中原百姓严苛至极,唯独对和尚礼遇有加,于是一些不法之徒便托身沙门,打着和尚的名号无恶不作。”

“当时许多庙里颇有田产,又不似普通人家要缴纳重税,因此这些恶和尚常以此为饵,诱使那些走投无路的佃户,献出妻女供他们淫辱,以换取租种庙产的资格。”

“而这些女子,便被统称为梵嫂。”

听祁师爷到这里,孙绍宗不由质疑道:“如此陋习,若是在那些偏远之处也还罢了,可法元寺坐落在天子脚下,又是京城里最出名的寺院,怎得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情?”

卫若兰摇头:“这倒不是法元寺的意思,而是那戒贤和尚私下里做出来的。”

却原来那戒贤和尚原本是京郊的浪荡子,平生最爱眠花宿柳——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跑到了法元寺剃度为僧。

初时这戒贤倒还中规中矩,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今年开春以来,庙里却传出些风言风语,说这戒贤和尚暗地里做起了皮条客的买卖,经常为寺中僧人牵线搭桥,引荐良家少妇长女,公参那欢喜禅的真髓。

这风声自然引来了戒律院的关注,然而知客院首座,了痴和尚的入室弟子戒念,却力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保下了戒贤和尚。

“不过根据我们这日子的调查,那戒贤和尚的确曾做过拉皮条的买卖,而且最初一批所谓的梵嫂,实际上是被他用迷药坏了身子的香客。”

“那些香客也是受其胁迫,才不得不与庙里的僧人媾和。”

“另外,戒律院首座戒嗔,其实并未放弃追查此事,一直在暗中调查戒贤与戒念,是否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只是那戒念处事素来谨慎,到现在也没被他拿住什么把柄。”

众人的叙述,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孙绍宗低头沉吟了半晌,这才问道:“听你们这意思,似乎是在怀疑那戒嗔和尚,可既然已经有目标,这些天却没什么进展——莫非是戒嗔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正是如此。”

祁师爷两手一摊,苦笑道:“那戒持身死的晚上,戒嗔和尚正在带着一个徒弟巡夜。”

“而戒明和尚被钉死在山门前那一晚,他又正好和另一个徒弟抵足论道。”

卫若兰忙又补了一句:“不过那两个小和尚,都是戒嗔一手带大的孤儿,因此很有可能是在替他遮掩罪行。”

祁师爷对他的补充不置可否,又继续道:“至于那戒休和尚,戒明死时他虽然没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据——但之前戒持被杀时,他因为犯了嗔戒,被勒令在大殿上跪足一晚,因此寺里值夜的僧人都能为其作证。”

也就是说,现在基本可以排除戒休的嫌疑,而戒嗔和尚虽然两次都有不在场证明,却存在亲亲相隐的嫌疑。

孙绍宗沉吟了半晌,又将卫若兰拿来的案宗,仔细翻看了两遍,这才起身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还是先去现场看看吧。”

若是以前,孙绍宗主动接手自己调查的案子,卫若兰肯定会闹些别扭,今儿却是配合的紧,听孙绍宗说要去勘验现场,二话不说就派人去准备了代步工具。

若说他是为了查明真相,不得不做出妥协吧,瞧着又不太像那么回事。

孙绍宗正有些纳闷他的转变,卫若兰却趁着众人忙碌的当口,凑上来神神秘秘的说了句:“那孩子已经送出京城了。”

啧~

他该不会是以为,两人同时出手救下了那‘婴儿’,就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吧?

果然是个傲娇又天真的年轻人啊!

孙绍宗心下感慨着,却是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孩子?卫通判是在跟我说话吗?”

卫若兰脸上那得意的表情一僵,随即羞恼的涨红了脸。

正待说些不中听的,把这憋屈怼回去,仇云飞、祁师爷却已经收拾妥当,催促二人赶赴法元寺查案。

卫若兰也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顶着便秘也似的表情,出了刑名司的院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法元寺,就见那山门前的广场上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信徒在叩拜山门。

虽说昨儿下了雨,路上不怎么好走,可以法元寺在京中的名头,也不该只有这点儿信徒才对——看来一连死了三个和尚,对法元寺的声望打击不小啊。

众人攀上那九九八十一阶台阶,眼见一座宏伟的寺院就在近前,几个知客僧也早双掌合十的迎了上来,孙绍宗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蹲在地上细细的观察起来。

“那戒明和尚,就是死在此处?”

经过昨夜暴雨的反复冲刷,那地上的血迹早已经没了踪迹,但那铁钎制造的凿痕,却还清晰的遗留在青石板上。

“没错。”

祁师爷也蹲在了一旁,比手画脚的道:“那二尺长、拇指粗细的铁钎,就从戒明的前胸刺入,凿穿了胸腔和心脏,又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孙绍宗伸手抚摸着那浅浅的凿痕,再抬头看看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庙门,沉吟半晌,又问道:“验尸时,当真没有发现其它伤痕,更没有被捆绑或者下药的痕迹?”

“没有,除了嘴里发现了一些棉线,再没有其它的伤痕,更没有验出迷药来——而且从他的手上沾染的血迹分析,他当时应该是清醒着的。”

“另外经过反复勘探,确定尸体并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这里的确是案发现场。”

说到这里,祁师爷不由苦笑道:“这也正是学生迷惑不解的原因,既然他是清醒着的,为什么没有拼死反抗呢?要知道那铁钎并不怎么锋利,若非用锤头用力击打,很难做到一击刺穿心脏。”

“而若是凶手一手扶着铁钎、一手拎着锤头,却哪里还能压制的住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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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考完试了,晚上和邻居家一起出去聚餐,明天开始尝试恢复三更,就是这样。

《红楼名侦探》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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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见微知著

孙绍宗抚摸着那略显圆润的凹痕,心下也是狐疑不已。

根据验尸报告,这戒明胸前的贯穿伤,的确是通过反复凿击所致,基本符合祁师爷‘一手铁钎、一手榔头’的推断。

可戒明为什么没有做出抵抗呢?

还是说……

凶手动手的时候,戒明和尚仍是昏迷不醒的,后来虽然因为剧痛而清醒,却已然无力回天,只来得及拼死抓住胸前的铁钎?

哪他在昏迷之中,又是怎么被运出法元寺的?

孙绍宗这里正在沉思,迎上来的两个知客僧却是耐不住性子了,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敢问诸位大人前来,可是又查到了什么线索?”

“这也是你们能问的?”

仇云飞拧了他们一眼,呵斥道:“去去去,赶紧把戒嗔、戒休二人,唤到大殿……”

“让他们去戒持房里等着吧。”

孙绍宗起身拍去手上尘土,顺势插口道:“本官准备先去戒持和戒明的禅房看一看。。”

两个小和尚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立刻转身进了庙里。

剩下那个把手向里一让,不咸不淡的道:“那诸位就随小僧来吧。”

都说店大欺客,这寺庙名头大了也不例外,连看门的小和尚脾气都见长,吃了仇云飞一声呵斥,就连‘大人’也不肯叫了。

不过查了半个多月,这毛都没查出一根,反而又死了两个和尚,也难怪法元寺上下对顺天府心生不满。

因此孙绍宗用目光,制止了仇云飞发飙的冲动,便领着众人默不作声的进到了法元寺中。

身为京城第一宝刹,法元寺占地面积自然不小,进门之后一路向西,先后经过正殿、偏殿、竹林、假山、清溪、小桥,那小和尚才指着前面几排房舍道:“戒持师叔住在第二排,戒明师叔住在第三排,却不知诸位想先看哪个?”

孙绍宗闻言,先回头看了看那竹林掩映中的大殿,在心中略略丈量了一下,发现禅房到大门之间,相距至少有一里开外,而且中间还有道院墙阻隔。

“这禅房除了方才那院门之外,可还有其它的出入口?”

“自然没有。”

引路的小和尚断然摇头道:“莫说是没有别的出入口,到了二更时分,连那唯一的院门也是要上锁的。”

啧~

根据验尸报告,戒明大约是死在三更到四更之间,极有可能是子夜时分既然二更天就要落锁,那想把戒明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去杀掉,难度就更大了。

似乎也只有握有钥匙的戒嗔,才有可能……

摇摇头,把这先入为主的判断暂时压在心底,孙绍宗用下巴一点第三排院落,道:“先去戒明屋里看看吧。”

说是众生平等,但庙里的和尚根据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不一样。

譬如说这引路的玄字辈小和尚,通常都是睡十六人一间的大通铺,至于戒字辈的和尚,则是根据职司不同,分配在四人间或者双人间里也只有戒嗔、戒念这样的首座弟子,才有资格拥有一间自己的禅房。

当日跟随戒嗔前往软禁所的四个和尚,在知客院里都是有职司的,自然住的是双人间。

却说到了戒明的禅房,就见那门窗上都帖着顺天府的封条,赵无畏领着几个衙役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并未被人拆毁过,这才用腰刀削断了门封。

孙绍宗伸手一推,就见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桌椅床铺和一只半人高的柜子,几乎再没有别的家私。

但他还是仔细扫视了几遍,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祁师爷紧随其后,指着那两张床道:“左边这张是戒明的床,右边是戒休的。”

“戒休的?”

孙绍宗眉头一皱,沉声道:“如此说来,戒休也住在这里喽?那你们在案宗上,为何没有注明此事?”

祁师爷被他质问的略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如实的解释道:“戒休毕竟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而且戒明死后,他也暂时搬到了东跨院的客房里,并未睡在这间禅房之中,所以……”

孙绍宗点了点头,勉强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不过转脸却又问起了戒明与戒休的关系如何。

“这二人据说在出家之前就是发小,又几乎同时在法明寺剃度出家,因此关系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住在同一间禅房里。”

“不过戒持死后,因为只有戒明没有不在场证明,被认定是第一嫌疑人,戒休对其难免有些疑虑戒惧,所以才会搬到东跨院暂住。”

孙绍宗一边听祁师爷解说,一边四下里翻检别处倒没什么发现,只那书桌上放着一叠手工抄录的经文,约莫有二十几页的样子。

上面的十来页字迹杂乱不堪,不过翻到后面时,那字迹却又渐渐的工整起来。

在经文最后,还写着‘法元寺戒明,于广德十一年七月十四誊录’的字样而这也正是戒明被杀的前一天。

祁师爷见孙绍宗翻看那些经文,便道:“这想必是戒明和尚惶恐不安中,为求心静才抄录的经文,所以初时抄录的杂乱无章,后面渐渐定下心来,也就写的工整了。”

孙绍宗对他的推论不置可否,却拿着那叠经文到了门外,放在阳光下反复的打量。

“大人。”

仇云飞好奇凑上去,也跟着打量了几眼,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瞧的,不由纳闷道:“您看的这么仔细,到底瞧出什么稀罕来了?”

“稀罕倒是没有。”

孙绍宗淡然道:“不过这些经文并不是同一天些出来的,而是分了好几天才写完的另外,他不是越写越心静,而是越写越烦躁,后面之所以工整起来,也和经文本身没有干系。”

祁师爷闻言也忙凑了上来了,向孙绍宗讨过那经文,学着他方才的样子,逐行逐字的仔细筛查起来。

不多时,他‘哎呀’的叫了一声,懊恼道:“果然不是同一天写成的!学生实在是粗心大意了,匆匆的翻看了两次,见不过是寻常的经文,也就没有太过主意,谁成想……”

一旁仇云飞却还是没能看出个究竟来,纳闷道:“你们怎么知道,这经文不是一天写成的?再说,就算知道它不是一天写成的,又有什么用处?”

“衙内请看。”

祁师爷自然不敢怠慢他,忙指着那经文解释道:“这乍看虽然没有什么区别,但若放在阳光下细瞧,文字之间的墨色,还是依稀能分辨出些许差别这些色差,应该是隔开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又重新研墨书写所导致的。”

“而在这些色差的地方,上下几个文字的工整程度,也较其它地方差距更大而且明显是色差上方的文字更加混乱,可见他的确是越写越心烦,因此一连几次都未能抄完这篇经文。”

“至于知道这些的用处么……”

“既然不是抄录经文起的作用,那戒明和尚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将心下的惶恐不安给压了下去。”

“接下来只要能弄清楚,引发他情绪变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破案的线索。”

说着,他又是羞惭又是敬佩的拱手道:“大人这见微知著的本事,实在令学生汗颜的很。”

第455章 第四个和尚

因戒明的禅房里,除了那经文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信息。

因此孙绍宗率众人离开戒明的禅房,又绕到了第二排房舍前,虽然同样是双人间,但这里的环境,无疑又比第三排要强出一筹。

看来阶级这东西,果然是无处不在。

等到了戒持的禅房外,就见戒律院首座戒嗔、知客僧戒休,都已经在那门前等候多时。

见到是孙绍宗带队赶到,戒嗔的脸色登时又阴沉了几分,那戒休却是慌忙迎了上来,躬身探问道:“敢问诸位大人,可是已经查出害死戒明的凶手了?!”

这话问的祁师爷和卫若兰都有些尴尬,倒是仇云飞在一旁理直气壮的道:“真凶那有那么容易查出来?!不过你放心,今儿我家治中大人亲自出马,只片刻功夫就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真相大白了!”

“查出了重要线索?!”

戒休惊喜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双掌合十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戒明泉下有知……”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忽然发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戒明,是在什么时候?”

戒休被问的一愣,保持着双掌合十的姿势,好半晌才答道:“七月十四的早上,贫僧和戒明师弟在做早课时曾见过一面,这之后……”

他摇了摇头,一脸失落的道:“这之后,再见他时,他已经被钉死在山门前了。”

“那你见到他时,他当时的情绪如何?是较前几日更为惶恐,还是……”

“情绪?”

戒休努力的回忆了一下,又摇头道:“因我们也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比以前更惶恐不安。”

这番话倒是挑不出什么纰漏,看来也只有暗中调查一番,才能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眼见赵无畏检查完封条,已经将房门推开了,便扬声招呼道:“戒嗔大师,劳烦你跟本官进去讲一讲,当初发现尸体时的情况。”

第一发现人,其实是与戒持同屋的戒逸,他当晚受命领着两个小和尚,看守犯了嗔戒的戒休和尚,所以直到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才回禅房为早课做准备。

而戒逸到西跨院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戒嗔领着徒弟过来开锁,于是三人便结伴而行所以在戒逸发现尸体,吓的放声尖叫之后,戒嗔师徒立刻就赶到了现场。

因此孙绍宗让戒嗔来讲解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只是戒嗔沉着脸跟进到屋里,却听孙绍宗一边四下里勘探着,一边随口问道:“根据本官掌握的情况,戒休七月十四与人口角,只是因为在食堂与人不小心碰撞所致莫非他平日里,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

“这……”

戒嗔略一迟疑,摇头道:“贫僧是戒律院首座,对知客院的情况不是太熟悉。”

“那你暗中调查了许久,有没有发现有关于戒贤‘逼良为娼’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这……”

戒嗔还是有些迟疑,半晌仍是摇头道:“贫僧并未查明究竟是何人散播的消息,只是大约查出,那消息最早是从知客院内部传出来的。”

“那死在这里的这戒持,可曾参与‘梵嫂’一事?”

“有的!”

这次戒嗔终于笃定了一回:“本来贫僧已经查出,那戒持在戒贤怂恿下,与一名有夫之妇勾搭成奸,正准备设法拿住真凭实据,谁知戒贤和戒持竟先后身死,这线索自然也就断了。”

不过随即他又蹙眉道:“但根据贫僧查到内情,戒明却并未参与此事,因此……因此那凶手,或许并非为了此事而杀人。”

这是在拐弯抹角给自己辩解呢?

还是发自肺腑……

“除了戒持之外,还有几人牵涉到此事之中?”

“约有四五人左右,皆是知客院里有实权的不过戒贤出事之后,他们便与那些妇人断了往来,贫僧自然也拿不到什么真凭实据。”

看来还是个窝案。

不过这也正常的紧,知客院的责任本来就是迎来送往,最是和滚滚红尘密不可分,因此知客僧们堕落的几率,自然比别的僧人要多些。

更何况知客院首座戒念和尚,自身也未必干净,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孙绍宗正一边勘查现场,一边思索案情,那戒嗔和尚被问了这几句,却有些按捺不住性子,沉声道:“其实大人问的再多,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孙绍宗停下脚步,诧异的挑眉道:“此话怎讲?”

戒嗔毫不犹豫的道:“以贫僧之见,此案分明就是那妖孽阴魂不散,想要杀了我等泄愤!再说我等明明都有旁证,根本不可能是杀害戒贤三人的真凶,几位大人如此苦苦痴缠我等,岂不是谬之大矣?!”

得~

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呢,感情又是妖孽害人那一套!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实在是懒得再理睬他,于是扬声吩咐道:“赵捕头,去把知客院首座戒念找来,就说本官有些问题想要向他打听一下。”

眼见孙绍宗仍是执迷不悟,戒嗔不由冷哼一声,黑着脸侧头望向窗外,显然也不愿意再与孙绍宗多费口舌。

而赵无畏答应一声,正准备招呼手下去请戒念和尚过来,忽听外面有人惊慌失措的叫道:“官爷、官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戒念师伯被……被野狗咬死了!”

只这一声,禅房内外顿时哗然,孙绍宗更几步抢了出来,一把扯住那通风报讯的小和尚,疾言厉色的问道:“戒念如今人在哪里?你怎么知道他是被野狗咬死的?!”

“在……在后山的功德林附近!小僧亲眼看见戒念师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脖子上都是血,还有几条野狗围着他的尸首争抢!指定……指定是被那几条野狗给咬死的!”

“阿弥陀佛!”

这时戒嗔也跟了出来,口诵佛号道:“看来贫僧猜的没错,这果然是天狗所化的妖孽作祟!”

妖孽作祟?

孙绍宗心下冷一声,将那报信的小和尚轻轻推开,吩咐道:“走吧,带本官去瞧瞧,这天狗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第456章 功德林疑案

所谓的功德林,其实并非真正的树林,而是数百块依山而建的功德碑。

这功德碑上面记载的,是法元寺信众历年来所作的善事当然,一般的善事可上不了榜,至少也修桥铺路、大规模舍粥,或者延请高僧为黎庶祈福之类的事情。

约莫前后历经三百七十余年,才好不容易积累了这么许多。

因这几百块功德碑远远的望去,就如同林木一般茂密,所以寺里的僧人常以‘功德林’称之主要是为了向客人讲解时,可以顺势夸耀一下法元寺的丰功伟绩。

原本这里也算是法元寺的一景,经常有信众来此瞻仰前辈们的功绩不过最近受到连续凶杀案的影响,像功德林这种相对偏僻的所在,自然也就变得门可罗雀起来。

若非到了定期巡视的时间,就连玄慈小和尚,都未必有闲心来这里打转。

而也正是在巡视功德林的过程之中,玄慈听到有野狗在狂吠,好奇之下循声找过去,就见戒念和尚躺在地上,脖子上血肉模糊的,周围还围了六七只野狗,似乎正在为这块‘肥肉’而彼此争夺着。

玄慈那见过这个?

当即就吓的屁滚尿流,一口气跑回了庙里,正准备向监院汇报此时,忽然想起顺天府的官爷,好像正在庙里查案,因此又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禅房这边儿。

也幸好他没有先去禀报监院,所以孙绍宗等人赶到的时候,现场保存的还算完好当然,这所谓的完好,并不包括哪具被狗啃过的尸体。

果然是戒念和尚!

想当初他火烧软禁所的时候,是何等的狗仗人势?

却不想仅仅半个月后,他的尸首就被丢弃在石碑中央的空地上,任由野狗践踏、撕咬!

离那尸体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孙绍宗便停下了脚步,旁人见他停下,自然也都跟着站住了脚跟。

唯独那戒嗔和尚,仍是大踏步向前,嘴里吆喝道:“滚开、快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狗妖!”

那些野狗本就是欺软怕硬惯了的,眼见这许多人围拢上来,早就萌生了退意,没有立刻逃走,只不是舍不得地上的肥肉罢了。

眼下听戒嗔大声呵斥,又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忙都夹着尾巴跑了个无影无踪。

戒嗔和尚吓走那些野狗,正待大步奔到戒念身边,查看他的情况,忽听孙绍宗道:“大师留步,凶手煞费苦心弄出这场好戏,可不是让你随便破坏的。”

戒嗔脚步一顿,回头皱眉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秃驴是瞎了不成?!”

不等孙绍宗回话,仇云飞便跳将出来,伸着胳膊以尸体为中心画了个圈,然后叉腰道:“仔细瞧瞧这地上的脚印,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

戒嗔被他骂成是秃驴,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喉头一阵涌动,似乎是反唇相讥,不顾最后却只是口宣一声佛号,便照着仇云飞的指点,探头去瞧尸体周遭的情况。

而这一看之下,戒嗔脸上反倒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再次回头冷笑道:“贫僧就说是天狗妖孽所为,如今这不是就应验了么?!”

却原来那地上乱糟糟的,皆是狗爪的印记,属于人的脚印却只有一排!

而且那脚印延伸到戒念的尸体前,却没有任何走出来的痕迹!

也难怪戒嗔和尚会认为是狗妖所为。

不过孙绍宗首先想到的,却是许多推理之中用过的,踩着脚印原路返回的老套路。

因为这功德林里铺设了石板,只表面积了一层浮土,所以从脚印的深浅,并不能判断出脚印主人的重量。

所以孙绍宗便吩咐众人留在原地,独自一人小心翼翼的,准备沿着那脚印走了一遭,然后再尝试踩着自己的脚印原路返回。

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同时也彻底否定了踩着脚印原路返回的可能性。

因为孙绍宗发现了一些打滑的脚印,而在这些脚印两侧,还有两个不太清晰的巴掌印,以及挣扎着向前爬起来的痕迹。

显然有人曾经在这里险些滑倒,却及时用手撑住,然后顺势爬了起来。

正常而言,如果凶手当时是扛着戒念前行,这一跤摔的双手撑地,戒念也早该掉下来了。

退一步讲,假设凶手的力气超越常人,又把戒念紧紧的绑在身上,确保戒念不会掉落下来,恐怕还是会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

因为向前爬起来的过程中,中间有约莫将近一米出头,是用脚尖点地,略略向后滑动的痕迹。

这样的痕迹,想要在倒退行走的过程中,原原本本的模仿出来,压根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在倒退中,也没办法精准跨越这一米多的距离,踩到滑倒之前的鞋印上。

所以这处打滑的痕迹,已经完全否决了踩脚印倒回来的可能性!

这脚印也确定无疑,是属于戒贤本人的!

哪凶手究竟是怎么在不留脚印的情况下,杀掉戒念再扬长而去的?!

莫非是利用绳索,架起了空中通道?

孙绍宗抬头看看南北两侧,相隔最近约十五米左右的石碑,扬声吩咐道:“围着现场仔细搜索一遍,看看现场还有没有别的痕迹!尤其是这些功德碑上,一寸都别给我错过!”

随着这一声令下,卫若兰、祁师爷、仇云飞、赵无畏四人分做两组,各领着几个衙役,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然而……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方圆五十米,却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痕迹!

这怎么可能?!

倒踩脚印已经被否决了,借助绳索等工具的可能性也趋向于零。

而用远程武器攻击的可能性……

在众人进行地毯式搜索的时候,孙绍宗也已经仔细确认过了,戒念的致命伤,是喉管被利刃割断,然后又被反复的切割,制造出了被撕咬而死的假象当然,后面的确有野狗曾经撕咬过尸体。

而反复切割制造假象这一点,绝对是远程武器难以做到的。

那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近距离杀死戒念之后,又毫无痕迹扬长而去的呢?!

第457章 福寿会

既然没能识破凶手布置下的机关,孙绍宗便在尽量不破坏案发现场的情况下,又将尸首周围仔细翻检了一遍。

等确认没有遗漏什么细节,他这才拎起戒念的尸体,踩着来时的脚印离开了空地中央。

“大人。”

刚把那尸体放在衙役们寻来的门板上,仇云飞立刻凑上前,巴巴的探问道:“那凶手到底是怎么杀人的,您想明白了没?”

跟着,他又压低嗓音道:“不会真是被野狗给咬死的吧?”

孙绍宗默不作声的斜了他一眼,直到卫若兰、祁师爷、赵无畏都围拢上来,这才道:“先说说本官方才简单勘验的结果吧。”

“死者法号戒贤,系法元寺知客院首座,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约在辰正到巳正之间【上午八点到十点】。”

“致命伤在死者的脖颈处,是一处约为两寸半,自左至右的横向伤口,根据伤口的断面,以及颈椎骨的损伤情况来看,凶器似乎是柴刀之类,利于劈砍的单手兵刃。”

“死者身亡之后,凶手又在死者伤口上,试图制造出被野狗撕咬致死的假象。”

“死者右手五根手指的姿势很不协调,极有可能是在死后,有人强行掰开了死者的手指,取走了某样东西。”

“死者的右臂袖筒内侧的里衬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新鲜划痕,似乎是被某种尖锐物体划过所致,但力道和速度都不是很快,应该是从袖袋里取出某样尖锐物品时,不慎留下的痕迹。”

“现场除了死者本身的脚印之外,并未发现其它人的脚印,又因为死者中途曾经跌了一跤,导致脚印中间出现了一段四尺左右的断层,因此将死者搬运到现场行凶之后,再踩着脚印原路倒退离开的办法,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两侧的石碑上,也并未发现曾经搭设过绳索的痕迹。”

总结到这里,孙绍宗停了下来,默默的等众人消化这些信息,或者提出自己的疑问。

却说卫若兰听罢,只是在一旁皱眉沉吟,祁师爷和仇云飞却是几乎同时上前,检查起了戒念的尸首。

这倒不是信不过孙绍宗,而是一些细节终归还是眼见为实。

毕竟常常去老徐那里偷师,仇云飞验尸的手段,倒比祁师爷还熟练些,很快勘验完脖颈上的致命伤,又开始翻看右手的手势,以及袖筒里的划痕。

“这好像是……”

他喃喃自语着,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镶着猫眼的匕首,在戒念手心里来回比划了几下,便笃定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他手里原本攥的应该是一柄匕首!”

“啧啧啧!”

仇云飞夸张的咋舌道:“看来这和尚也没安什么好心,只可惜动手的时候比人家慢了一步,否则躺在了这里的,说不定就是那凶手了。”

祁师爷也在一旁附和道:“以袖子上划痕的角度、长度,和他尾指、无名指勾勒的弧度来看,确实像是一柄匕首。”

不过他随即又道:“只是眼下还不能确定,他是对方露出歹意之后取出的匕首,还是一早就将匕首攥在了手里所以他究竟是否心存歹意,恐怕还需要推敲商榷。”

卫若兰在一旁蹙眉道:“那凶手又为何要把戒念的匕首带走?”

“自然也是为了制造野狗伤人的假象。”

孙绍宗开口解释道:“否则戒念手里攥着匕首,却全然没有与野狗搏斗过的迹象,岂不显得突兀?”

顿了顿,见众人再没有其它的问题,他又扬声将戒嗔和戒休喊了过来,询问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戒念和尚,是什么时候。

戒休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是做早课时在大雄宝殿见过戒念一面,不过也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并未驻足详谈。

而戒嗔听了孙绍宗的问题,缺显得颇有些不耐烦,先是嘟囔了一套‘妖孽害人’的理论,最后在仇云飞的再三追问下,才不情不愿的道:“见倒是见了,不过戒念师兄一直怀疑贫僧就是幕后真凶,所以隔着老远就避开了。”

孙绍宗闻言,又一脸郑重的向戒休求证:“戒休师父,那戒念生前果然如同戒嗔大师所言,一直在刻意回避他么?”

“这……”

戒休难得的有些迟疑,半晌才歉意的摇头道:“因戒念师弟意外横死,小僧意志消沉,甚少过问寺中琐事,所以……”

戒嗔不耐烦的插嘴道:“你等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寺内其他僧人便是,或者干脆向家师打听!”

“阿弥陀佛。”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口宣佛号,紧接着从东南方的功德碑后面,熙熙攘攘的涌出十几个和尚,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五柳白髯的了痴禅师。

而了痴身后亦步亦趋,激动到满面潮红的小和尚,赫然是第一个发现戒念尸体的玄慈小和尚原来方才顺天府众人,进行扩大化搜索的时候,这小和尚眼瞧着没人理睬自己,便又到庙里喊了人来。

“师父。”

“方丈。”

戒嗔、戒休二人忙上前行礼。

了痴却是径自越过他们,到了戒念的尸身前,默然垂首半晌,那几乎被白胡子盖住的嘴唇颤了几颤,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忽然间脚下一个软,仰头向后便倒!

多亏身后的僧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否则以他这古稀的年纪,说不定就直奔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师父?!”

“方丈?!”

不过即便是这样,了痴和尚也是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只急的众和尚乱作一团。

混乱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师父都这般模样了,八月初一的福寿会指定是去不成了!”

“那是自然!赶紧派人通知宫里,就说戒念大师兄意外横死,师父身心受创,实在无法主持太上皇的福寿会了!”

“这会不会对太上皇不恭……”

“管不了那么多了!寺里一连三个僧人,官府连个说法都没有,眼下连戒念大师兄都死了,太上皇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顺天府众人听到此处,已然个个都沉下脸来。

第458章 不太成熟的推断

却说顺天府众人听到此处,已然个个都沉下脸来。

这和尚们要推掉太上皇的福寿会,固然有体谅了痴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在借机宣泄对顺天府的不满。

若在平时,他们或许未必能如愿以偿。

可眼下太上皇正因‘家务事儿’,而憋了一肚子的邪火,若顺势降下雷霆之怒,刑名司里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讨不了什么好!

当然,孙绍宗或许是个例外,毕竟他刚从太子府出来,再怎么说这事儿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孙绍宗身为刑名司的主官,此时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越众而出,先用冷森森的目光,迫使众僧为之一静,又肃然道:“如今因太子一案,陛下与太上皇夙夜难安、朝野更是为之动荡法元寺向来多蒙皇室庇护,如今你等不思为太子祈福,却反要搅了太上皇的福寿法会,究竟是何居心?!”

原本众僧是想借太上皇的名头,好向顺天府施压,谁成想孙绍宗竟倒打一耙。

当下便有个僧人不忿道:“我等自然不愿坏了太上皇的法会,怎奈查了半个月,僧众越死越多,顺天府却到现在也没个说法……”

“哼!”

孙绍宗嗤鼻一声,打断了那人的指责,目光如电的环视了一圈,又冷笑道:“本官当日曾下令,暂时收押戒嗔等五人,直到查清楚戒贤身死的真相为止!”

“然而本官前脚奉旨,去太子府协查钦命大案,你们就到顺天府吵闹,硬是把戒嗔等人保了出来也正因此,那凶手才得以继续逞凶,如今你们半点不肯反思自己的行径,反倒要把这罪名扣在本官头上不成?!”

“再者说,本官是今日才重新接手此案,前面‘半个月’如何,又与本官有什么相干?!”

这番话,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反驳,但孙绍宗的气势却足以弥补那些疏失之处,令得在场众僧期期艾艾,半晌也没句整话回应。

“阿弥陀佛。”

就在此时,那了痴和尚忽然口宣佛号,颤巍巍的抬起了头,那皱巴巴的眼帘一垂,挤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想不到你我师徒三十余载,今日却……唉~!”

他仰头长叹一声,勉强挺直身子道:“万幸如今孙大人亲自莅临,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查个水落石出,还戒念一个公道。”

说着,他双掌合十一礼,郑重其事的道:“孙大人,一切就拜托你了!”

这老和尚‘醒’的还真是恰到好处!

以孙绍宗的眼力,也难以分辨他方才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因此只能顺势还了一礼:“禅师不必多礼,这本就是孙某分内之事,孙某必定竭尽所能,尽快将那凶手缉拿归案!”

了痴闻言连道了几声‘好’,又勒令寺内众弟子大开方便之门,助孙绍宗早日破案,使戒念等人沉冤昭雪。

一众弟子都有些尴尬,却也不好把方才的事情当面禀报,只得先闷头应了下来。

而孙绍宗自然也不会客气,一面命人暂时封锁了功德林,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尤其是案发现场附近,更是要昼夜有人蹲守。一面又拿着鸡毛当令箭,趁此机会在寺内上下好一番查访。

当然,除了戒念临死前的行止之外,‘梵嫂’一事,也要同时展开调查。

不过对于‘梵嫂’一事,寺中僧人都忌讳非常,除了那尽人皆知的‘谣言’,就再没查出什么新鲜事儿了。

倒是戒念的某个弟子,提供了一条不知是有用,还是没用的信息。

“一封信?”

“是的,那天轮到小僧给师父挑洗澡水,到门口就见师父有些慌乱的向外张望着,我正觉得纳闷,忽然发现那门口放着一封书信。”

“我提醒师父之后,师父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把我哄到了外面,又反锁了房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十……十四,就是戒明世叔临死的那天傍晚!”

也就是说,戒明临死的那天傍晚,戒念忽然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书信,而且他似乎对那封信以及送信人有些忌惮的样子。

孙绍宗一面琢磨着这件事,和整个案子的关联,一面命人在戒念房中,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希图能翻出那封信来,解开这个谜题。

然而这希望却落空了。

戒念屋里的确存有几封书信,但日期最近的也是五月底寄来的,不太可能跟本案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酉时【下午五点】前后。

顺天府众人才又重新聚集在一处,开始分析最新掌握的信息与线索。

这方面,可就是仇云飞的弱项了,他瞧着桌上那数万字的口供、证词,愁眉苦脸的道:“这么些人的口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说,乱糟糟的也没个先后顺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理出头绪来?”

卫若兰和祁师爷虽然没有开口抱怨,却也是一脸的凝重。

这时就听孙绍宗道:“其实看过这些供词之后,我倒是有个不太成熟的推测。”

众人精神就是一振,祁师爷更是连忙拱手,请孙绍宗赶紧发表高论。

“首先是戒明。”

“戒贤、戒持、戒念三人,都与‘梵嫂’一事有关,唯独这戒明并没有牵扯其中。”

“而他的死状,也是四名死者中最奇怪的一个。”

“也正因此,那戒嗔才坚持认定是妖孽作祟,准备报复当日到过软禁所的五名僧人。”

“这当然纯属是无稽之谈。”

“不过……”

“凶手杀害戒明,会不会是出于另外的理由呢?譬如说,他威胁到了凶手!”

“威胁到了凶手?”

祁师爷听到这里,蹙着眉头若有所思的道:“大人是认为,他有可能已经察觉出了凶手的真正身份?”

“不!”

孙绍宗却是果断了摇头道:“我是在怀疑,戒明其实是凶手的同党!”

“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愕然道:“这怎么可能?他若是凶手的同党,又怎么会被钉死在法元寺门口?!”

祁师爷更是进一步质疑道:“大人这番推断的依据又是什么?总不会是凭空想出来的吧?”

“依据么……”

孙绍宗两手一摊:“我其实只是做了个二选一罢了,如果凶手就在仅存的戒嗔、戒休之间,我更倾向于戒休是凶手。”

“毕竟从所有收集到的资料看来,戒嗔和戒念之间的关系,只能用险恶来形容如果是戒嗔私下里邀约,以戒念素来小心谨慎的性格,怕是不会轻易孤身犯险。”

“反之,如果是已经‘洗脱了嫌疑’的戒休,戒念对其的戒心,就不会有那么重了只要戒休有合适的诱饵,应该就能将其骗到功德林中行凶。”

“而戒休若是凶手的话,戒持的死,就有些难以解释了,毕竟他当时正被三名僧人看守着,完全没有作案的时机。”

“可若是他并非唯一的凶手呢?”

“如果他还有另外一名同党呢?!”

“戒休、戒明两人身为总角之交,又一起在法元寺里出家十余年之久,关系自不是常人可比若戒休就是主犯,想要找人同谋的话,戒明自然是不二之选!”

“我做出以上推断之后,又重点盘问了这两人平日里的脾性。”

“戒休最擅随机应变,却又爱钻牛角尖,而且平日很有些嫉恶如仇。”

“戒明头脑相对简单,冲动起来不顾后果,事后却又往往会懊恼悔恨,做出与当时相反的选择。”

“两人相处时,一直都是以戒休为主,戒明对其唯命是从。

“根据两个人脾气、秉性、关系,我又做出了如下的推断。”

“首先戒休和尚不知什么原因甭管是替天行道,还是想清理门户,总之是对戒贤等人萌生了杀意,而且还将戒明拖下了水。”

“在日食那日,他或许就已经设定了计划,要在戒明的协助下,伺机下手杀掉戒贤。”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途竟然出现日食,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戒休干脆在黑暗中杀掉了戒贤。”

“此后,他故意与人口角犯了嗔戒,借以制造不在场证据,让戒明杀掉了戒持。”

“按照这种逻辑继续推论,接下来就该让戒明制造不在场证明,然后由戒持动手杀害戒念了。”

“然而此时戒明的老毛病却犯了,他后悔参加了这场杀人游戏,想要退出,甚至有可能想要自首!”

“偏偏此时戒休已是骑虎难下,又一贯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主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戒明骗到寺外,趁机杀害了他!”

“戒明或许是没想到戒休会对自己下手,一时给惊呆了又或是因为其它的原因,所以并未来得及做出反抗。”

“至于戒持为什么要弄的那么麻烦,用铁钎把戒明钉死在地上,这一点我暂时还没有想明白。”

“总之,戒持今天又用了某种伎俩,哄骗戒念到了功德林里,然后用某种方法杀掉了他,意图伪造出狗妖杀人的假象。”

听完孙绍宗这一番长篇阔论,众人默然了咀嚼许久,祁师爷才头一个点头道:“孙大人这番推断,的确能够说得通,只是……”

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似乎不好意思指出孙绍宗的疏漏处。

孙绍宗立刻主动接口,苦笑道:“只是推断毕竟只是推断,还少了最重要的关键性证据因此即便逻辑再怎么说的通,也难以凭此定罪!”

第458章 线索本天成、妙足偶得之

夜幕将至。

孙绍宗蹙着眉头下了马车,一边向自家后院行去,心下却还在琢磨着法元寺的连环凶案。

凶手无疑是个胆大心细的,几次作案都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尤其是最后一次作案,直到如今孙绍宗也还没有想明白,凶手到底是怎么在不留脚印的前提下,近距离杀害戒念的。

虽说离开法元寺的时候,已经定下明天要加派人手,扩大搜寻凶器的范畴凶手杀人之后,应该不会冒险带着戒念的匕首,以及杀人的凶器返回法元寺,因此凶器极有可能,是被他丢弃在了附近的山林中。

但就算能找到凶器又能怎样?

如今的指纹鉴定技术十分粗糙,稍有模糊不清就难以进行对比,除非是有血手印之类比较明显的痕迹,否则压根就做不得准。

而且比起凶器来,凶手作案的手法才是最关键……

“这些明黄色的应该种在最外圈,紧邻着那些黄白相间的!大家千万莫弄错了位置,否则再这么折腾一回,任是什么花也要枯死了。”

孙绍宗正神思不属的往后院赶,忽听回廊外传来一个沉稳又清脆的嗓音,他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就见鸳鸯正站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指挥着一群下人重新栽种菊花。

虽说眼下天气转凉,但秋老虎也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刚刚移栽的花苗,如何经的起一整日暴晒?

所以选择在傍晚栽种,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话说今儿鸳鸯褪去了一身蓑衣,又正巧穿着件窄腰的撒花石榴裙,愈发显得那紧致的腰肢不盈一握,而原本不算丰隆的胸臀,经这杨柳细腰当中一衬,也显得格外妖娆婀娜起来。

单论这腰肢的纤细,孙绍宗经历过的女子之中,怕也只有那宁国府的主母尤氏,堪堪能与其相提并论然而尤氏本就是娇小的身段,鸳鸯却是个高挑身段,相较之下,自然是更为难得。

孙绍宗的目光,情不自禁在鸳鸯身上转了几转,这才恋恋不舍的收了回来,只是收到半截,视线却又忽然一凝,直勾勾落在了花坛附近的空地上。

虽说经过了一整日的暴晒,但因为花坛附近地势低洼,本就存了些积水,所以仍是有些泥泞不堪,如今又被这许多人,搬着花苗在上面来来回回的踩,自然就印了许多的脚印上去。

而其中几个脚印,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看上去并非是脚掌的模样,反而像是一朵不太齐整的椭圆形花朵!

凝目半晌,孙绍宗快步的出了回廊,走到最近的花朵脚印前,蹲下身仔细端详着。

离得近了,那花朵的突然就更显得清晰,非但周遭的花瓣轮廓分明,就连中间花蕊也勾勒了出来不过中间有些细密的纹路,似乎是被污泥堵塞了,看上去不是很连贯。

此时那些下人们,眼见孙绍宗到了近前,忙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躬身行礼口称二爷。

孙绍宗微一抬头,指着地上的脚印问道:“这是谁的脚印?”

“是奴婢的。”

立刻有人脆声应了,却不是鸳鸯还能是谁?

就见她上前解释道:“因昨儿回去,鞋子都被泥水浸透了,所以奴婢就特地挑了这件厚底的至于这上面的图案,原是我以前闲着没事儿,胡乱刻上去的。”

孙绍宗闻言,那目光便往鸳鸯脚下探去,只是鸳鸯的石榴裙几乎长可及地,两只脚缩在裙子下面,压根看不出半点端倪。

于是他又不容置疑的下令道:“把脚抬起来,让我看看你的鞋底。”

鸳鸯面色一红,颇有些迟疑之色,她原本就是因为贾赦的垂涎调戏,才不得不躲到了孙家,对这种事自然最是敏感。

只是看孙绍宗那一本正经样子,不像是有意要调戏自己,因此鸳鸯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咬紧了银牙,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角,将一只左脚探出裙外,展示给了孙绍宗。

只是她心下紧张莫名,又要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哪不大不小的天足,便在半空中微微乱颤,实在让人难以看个清楚明白。

孙绍宗索性一把攥住了她的足弓,将那厚底儿绣花鞋托在掌中细细观瞧。

却只见那寸许厚的木底儿上,竟用了浮雕的手法,刻了个椭圆的花朵出来,而那脚印花瓣的脉络,正是上面深浅不一的沟壑造成的。

这其实和后世鞋底的花纹,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后世鞋底的花纹是为了防滑,而这绣花鞋底下的图案,则纯属是为了好看而已。

“呀!”

与此同时,冷不丁被蒲扇似的大手捏住玉足,鸳鸯不由得惊呼一声,有心要挣脱束缚,却又哪里抵得过孙绍宗的蛮力?

一时正羞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忽觉足弓上一轻,却是孙绍宗主动放手,起身若有所思的道:“莫非那凶手用的,其实是鱼目混珠的手段?”

喃喃自语了几句,他竟再不理睬鸳鸯,兴冲冲的向着府门奔去,远远的便大声吩咐道:“快,快把马车重新套上,送我去法元寺!另外再派人通知府衙,让人把戒休、戒嗔也一并送到法元寺里!”

却说鸳鸯目送他远去,心下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羞恼,回头见府里的下人,都是满面促狭的望着自己,忍不住将那蛮腰一叉,跺脚娇嗔道:“看什么看?赶紧把菊花种好,不然再这么耽搁下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

众人见她发了雌威,忙又紧张的奔波起来。

然而等到无人注意自己之后,鸳鸯板着脸站回了小路上,心下却反倒越发的不清静了,总觉得左脚上热乎乎的,似乎是被烙上了什么印记似的。

而那天晚上,孙绍宗忙中出错,将自己揽在怀里肆意搓揉的情境,更是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呸~呸~呸~

自己指定是被平儿给带坏了,否则怎么会老想这些不知羞的事情!

鸳鸯在心里啐了三声,努力把这纷乱的念头压在心底,重新打起精神做起了现场指挥。

第460章 识迹寻踪

白天的时候,法元寺的功德林里庄严肃穆,尤其是碑身上的佛像浮雕,个顶个都是宝相庄严,显出一派佛门净土的景致。

但到了乌漆嘛黑的晚上,置身其中,就见石碑影影绰绰,感觉和坟场也只差了些土馒头而已。

尤其时不时的,还会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狗的狂吠,胆子小一些的,还真未必敢深入其中。

孙绍宗的胆气自然是毋庸置疑,因此到了法元寺之后,为了赶时间,他干脆过寺门而不入,直接绕到了庙后,连灯笼也没挑一盏,就大步流星的进进到了功德林里。

虽说黑暗中难以辨明方位,但循着唯一的火光,孙绍宗还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凶案现场。

把守此地的几个衙役,原本正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眼见孙绍宗突然出现,慌忙都爬将起来上前施礼。

这大晚上的,在荒郊野地里值夜也怪不容易的,孙绍宗原本还想勉励他们几句,好展示自己一贯的亲民作风,然而刚凑近,就嗅到了一股酸臭的酒气。

显然这几个家伙,方才正围在一起偷偷喝酒。

他顿时懒得再多费唇舌,只开门见山的吩咐道:“取一只火把给我!”

衙役们自知犯了规矩,原本都缩手缩脚的,唯恐孙绍宗怪罪下来,听他并未追究,顿时如蒙大赦,你争我夺的,点了一支树皮松香搓卷成的火把,恭恭敬敬的送到了孙绍宗手上。

孙绍宗接过火把,先围着现场转了半圈,找到自己白天踩出的脚印,这才小心翼翼的到了戒念伏尸的所在,俯下身仔细检视着地上的狗爪印。

之前通过鸳鸯鞋底的花朵浮雕,孙绍宗大致推断出,凶手有可能是用了类似的手法,在鞋底雕出狗爪的模样,等到行凶之后,再把这附近的野狗驱赶过来,将自己的足迹鱼目混珠掩藏起来。

这手法,若是每只鞋底上只有一个狗爪,混在众多杂乱无章的狗爪印之中,自然是无从分辨。

不过普通的野狗的爪子,比起人类的脚掌要小了许多,真要是只雕出一只狗爪,凶手就相当于踩在了高跷上,本来就已经难以保持平衡,又是在雨后湿滑的地面上,行凶的难度简直是令人发指。

而且一旦被戒念瞧出破绽,分分钟就能被反杀!

这种风险,怕是傻子都不会去冒,更何况凶手还是小心谨慎的。

因此凶手脚下刻的狗爪,至少也该有两只以上,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持平衡,不至于出师未捷,先一跤跌个满盘皆输。

不过这样一来,凶手每一脚踩在泥地里,都会留下间距相等的狗爪印,若是无心之下,倒也依旧难以分辨,可孙绍宗既然已经窥破了凶手的机关,再找起来自然就简单多了。

可即便如此,孙绍宗也是足足找了一刻钟有余,才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呈品字形等距排列的三个狗爪印!

“好个奸猾的家伙!”

打量着那狗爪印,孙绍宗忍不住似嗔实喜的笑骂了一声。

却原来那三只狗爪印,非但大小不一,连朝向也是各有不同,乍看之下,根本分辨不出有什么蹊跷之处,若非孙绍宗心下早有定论,又经过了反复的对比,说不得真要被它糊弄过去了。

笑骂之后,孙绍宗直起了身子,向那些正在远远围观的衙役吩咐道:“留两个人在这里,其余人多带上火把,跟在本官身后!”

衙役们自然不敢怠慢,忙留下两个眼神不好的守在此处,其余的跟在孙绍宗身后,一路沿着那品字形狗爪印,向着北面的山林寻去。

初时,因为衙役们搜索时,破坏了不少的痕迹,所以孙绍宗找起来也颇为费力。

但随着渐渐远离案发现场,那品字形的狗爪印失去了遮掩,也便无所遁形起来。

而这时后面的衙役,也终于发现了爪印蹊跷之处,皆都莫名的兴奋起来,若非孙绍宗有交代,让他们跟在自己后面,说不得早兴冲冲赶到前面去了。

而就这样一路到了功德林东北角,那狗爪印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普通人类鞋子的脚印。

显然,来到此处之后,凶手就把雕着狗爪的鞋子脱了下来。

孙绍宗精神为之一振,原想立刻展开调查,把那火把往下一探,却险些烧到了手指他这才发现,那火把已然烧的不足一尺长短。

“快换一只新的火把给我!”

于是忙向身后的衙役,讨了只尚未用过的火把,用旧的点燃之后,才猫着腰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搜检起来。

不多时,孙绍宗便在那些脚印中间,发现了一些新鲜的木屑。

这凶手果然是个谨慎的,丢弃那狗爪印鞋子之前,竟还将其劈成了碎片!

搓弄着那质地坚实、分量较重的木屑,孙绍宗抬头看看不远处茂密的丛林,立刻就打消了进去搜寻碎片和凶器的想法先不说能不能找到,这打着火把进去,万一不小心点燃了山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于是他小心收起那碎片之后,又在附近仔细的搜索起来。

而这一次,却是足足用了两刻钟左右,他才在一处脚印中间,发现了两根被踩进泥里的线头。

这两根细线只有发丝粗细,略略有些弯曲,呈现出暗黄的色彩,通体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长,但孙绍宗小心的将其从泥里捏出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半晌,却是如获至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可惜身边的衙役身份太低,没有人凑趣上来问一声‘大人为何发笑’,让他满腹的惊喜大打了折扣。

因此笑了几声之后,孙绍宗便把手一扬,斩钉截铁的道:“走吧,跟本官去庙里指认真凶!”

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那凶手没有布置下机关,企图把戒念的死和妖孽扯上干系,仅仅只是杀人后,丢弃了凶器的话,孙绍宗还真未必能抓到他的把柄。

但眼下嘛……

若是孙绍宗所料不差,只需再简单的验看一番,就能让真凶原形毕露了!

第461章 无所遁形

孙绍宗赶到法元寺时,非但戒嗔、戒休二人已经被带了过来,就连卫若兰、仇云飞、祁师爷,也都在那大殿中等候多时了。*随*梦*小*说 .lā

见孙绍宗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进来,仇云飞头一个迎上前,瞪圆了眼睛好奇道:“大人,你这大半夜的,让人把两个秃驴弄回庙里,莫不是查出什么重要线索了?!”

都说当着秃子别骂和尚,他这倒好,在庙里就秃驴秃驴的喊上了,也不知引来多少僧众怒目相向。

不过……

管他们乐不乐意呢!

只要破了这连环案,还怕他们因为几句‘秃驴’,告到太上皇哪里去不成?!

因此孙绍宗也懒得纠正仇云飞的说辞,嘴角微微一翘,笑道:“还真被你猜着了,本官正是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如果我推断没错,只需再简单的验看一番,就能确定凶手究竟是谁了。”

“真的?是什么……”

“阿弥陀佛。”

不等仇云飞再问,身后了痴和尚已然越众而出,口宣佛号道:“敢问孙大人要如何验看?只要能令凶徒现出原形,鄙寺上下必然无有不从。”

“也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的。”

孙绍宗一笑,目光落在了戒休和戒嗔身上,然后又缓缓下移,停在二人那深蓝色的单鞋上,接着顺势抬手一指:“只需让两位师父,褪去脚上的鞋袜,一看便知究竟。”

褪去鞋袜就知究竟?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难道看一下脚,就能分辨出谁是凶手了?

戒嗔更是忍不住嗤鼻一声,哂笑道:“大人该不会以为,那凶手长了两只狗爪子吧?”

不过嘴里虽然嘲笑着,他却还是弯腰去脱脚上的布鞋。

然而就在此时,戒休忽然沉声质问道:“大人这样查案,是不是太过儿戏了?贫僧修行十余载,从未听说只需看一下别人的双脚,就能断定对方是不是杀人凶手的!若孙大人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被朝廷斥责,准备随口攀诬而已,我等岂不是要白白受冤?!”

戒嗔脱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大点其头道:“没错,虽说当众褪去鞋袜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孙大人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想靠着空口白话给我等定罪,却是休想得逞!”

眼见两人这般反应,孙绍宗脸上的笑意,却反倒又浓了几分——方才他其实只有八成把握,如今却已然达到了九成九!

“本官自然是有真凭实据的。”

就听他朗声道:“相比于前面三次行凶,因为意图将戒念的死,布置成天狗作祟的模样,因此凶手特意想出一个鱼目混珠的妙计——殊不知,正是这画蛇添足的妙计,反倒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这么说。”

祁师爷忍不住好奇道:“大人已经成功破解了那脚印之谜?!”

“没错。”

孙绍宗点头道:“这所谓脚印之谜,说白了其实也简单,不过就是一双木屐罢了。”

“木屐?”

“没错,不过却不是普通的木屐,而是一双将底下的木齿,雕成狗爪模样的木屐!”

“凶手正是将自己的足印,与野狗的爪印鱼目混珠,借此制造出现场只有戒念脚印的错觉。”

“本官经过一番详细勘察,已经成功的找出了凶手的足迹——三个成品字形,等距排列的狗爪印!”

“本官带人一路追踪那爪印,寻到了东北方的密林前,又找到了一些木屐的碎屑——显然,凶手是把那木屐毁尸灭迹之后,又丢进了密林之中。”

“荒谬!”

孙绍宗说到这里,戒休和尚忽然冷笑道:“难道只凭区区几块木屑,孙大人就能推断出凶手到底是谁?还是说那木屑上,刻了凶手的名字?!”

此时在场众人,尤其是卫若兰等人,也已经看出这戒休和尚有些不对劲儿,之前盘问的时候,他明明比戒嗔要配合许多,更没有半句尖酸刻薄之言,如今却……

不过戒休和尚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单凭一些木屑,的确不能断定凶手是谁——莫说是木屑,就算找到了完整的木屐,貌似也只能证实孙绍宗的推断,而不能证明凶手究竟是谁。

“单凭一些木屑,自然是不成。”

这时,就见孙绍宗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帕子,小心翼翼摊开来,展示给众人道:“但与这两条麻线搭在一起,却足以让真凶毕露无疑!”

麻线?..

众人更觉莫名其妙起来,仇云飞、卫若兰、祁师爷、甚至连了痴和尚都亲自上前过目了一番,却见那不过是两根细小的普通麻线,看形状似乎是从某条麻绳上掉下来的,却哪里有什么出奇之处?

“真是笑话!”

戒休把头一扬,冷笑道:“两根麻线、几块木屑,竟然也被孙大人说的如此神乎其乎,贫僧如今倒当真有些好奇,大人究竟从这两条细线里,瞧出了什么如山铁证!”

面对他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孙绍宗愈发成竹在胸,咧嘴一笑道:“说透了,其实仍是简单的很。”

“这木屑的质地坚韧结实,应是用紫檀之类,用来雕刻佛像的木材制成——虽说在寺里就地取材,减少了外出采购木料的风险,但这双木屐的分量,却也因此比一般的木屐要重了许多。”

“尤其凶手为了尽量让那三个狗爪分开些,还特地将木屐加宽加长。”

“偏偏这样一双沉重的木屐,又是要穿出去杀人行凶的,如同一般木屐那样松松垮垮的怎么能行?自然要将它紧紧的束缚在脚上!”

孙绍宗说到这里,伸出两根手指道:“凶手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干脆制作出一双鞋履【带木屐底儿的靴子】。”

“不过鞋履穿用起来虽然方便,制作的难度却有些大,而且用的材料多了,也容易露出破绽——再说了,一双用完就扔的鞋子,又有什么必要弄的那么繁琐?”

“因此凶手选择了第二种方案,做成普通的木屐,然后多穿几条麻绳,绑在脚上进行加固!”

“然而……”

孙绍宗嘴角的笑容转冷,盯着戒休的双脚道:“将那么沉重的木屐,牢牢绑在脚上走路,那下坠力道,绝不是普通木屐能够比拟的,即便脚上套着单鞋,也必然会留下勒痕!”

“因此本官才断定,只需褪下脚上的鞋袜,凶手便会无所遁形!”

第462章 鞋落石出

听完孙绍宗这番貌似简单,却又神乎其乎的推断,众人的视线便齐齐的落在了戒嗔、戒休二人的脚上。

戒嗔倒是爽利的紧,扶着一旁的徒弟,三两下就将鞋袜扒了个干净,把一只带着酸腐臭气的猪蹄儿抬起老高。

“瞧瞧、仔细瞧瞧!看贫僧脚上,到底有没有勒痕!”

这味道呛的众人无不绝倒,就连孙绍宗都有些抵挡不住,捂着鼻子简单的打量了几眼,便慌忙让他收了神通。

然后,所有目光就都集中在了戒休一人身上,却只见他面色铁青,良久都没有都半点动作。

这下众人自然都起了疑心,了痴更是厉声呵斥道:“戒休,还不速速褪去你脚上的鞋袜!”

戒休一咬牙,弯腰脱去脚上的鞋袜,露出两只勾勒着数道红肿痕迹的双足,却又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大声的抗辩道:“就算我脚上有勒痕又能怎样?!莫忘了,戒持被杀的那一晚,我被罚在大殿里跪到了天亮,怎么可能……”

“你这伎俩早被我们大人识破了!”

仇云飞不屑的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那戒念和尚其实是你的同谋,当日正是他杀了戒持,事后你们两个却起了龃龉,因此你又把戒念钉死在了山门外!”

顺天府的人,基本都知道这番推论,殿上众僧却是头一回听闻,顿时哗然热议起来。

“没错、没错,戒念向来就对戒休唯命是从!”

“可这毕竟是杀人……”

“哪又怎么样?那戒念脾气上来的时候,莫说是夜里杀人,白天也敢杀给你看!”

“阿弥陀佛!”

眼见大殿上乱作一团,了痴和尚高呼了一声佛号,先将众人的议论压了下去,又眯着眼睛质问戒休道:“戒休,仇大人方才所言可是实情?!”

戒休张了张嘴,有心继续抗辩,然而瞥见对面孙绍宗那胸有成竹的模样,就觉得再怎么狡辩,也已然无济于事了。

于是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恼羞成怒的咆哮起来:“没错,他们几个都是我杀的!可那又怎么样?!我是在替天行道,我是在替佛祖清理渎佛的无耻败类!”

说到这里,他也再顾不得什么尊卑了,咬牙切齿的指着了痴道:“原本我也不想这般大开杀戒,是你、都是你不分青红皂白,私下里偏袒那戒念,才逼的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住口!”

“大胆!”

“无礼!”

“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两下里便一连跳出几只护主的忠僧,大声呵斥着戒休。

了痴听了这话,面上自然也有些阴沉,不过倒还勉强维持住了高僧的气度,双掌合十平心静气的问:“戒休,你口口声声说是在替天行道、诛除佛门败类,却不知可有证据?”

“证据?”

戒休冷笑道:“我亲耳所闻,还能有假不成?!一个多月前,我和戒念到城中办事时,意外遇到……”

却原来一个多月前,两人外出的时候,偶然遇到了少年时青梅竹马的女子,两人正待上前攀谈几句,那妇人却慌里慌张的扭头就跑。

这妇人若真跑掉了,也就没后面那多事儿了。

可就是那么巧,她转身跑了没几步,就被拴马桩绊了跟头,趴在地上掩面啜泣起来。

于是戒休、戒念二人忙上前搀扶,又再三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听那女子哭诉了一场,才晓得在去年冬天上香时,她不幸被那戒贤和尚下药凌辱,后来又被‘引荐’,做了戒持的专属梵嫂。

其实这妇人之所以会成为法元寺的香客,正是因为两个同年玩伴儿,在法元寺中出家的缘故。

因此两人又怒又愧,回去便悄悄将消息散播了出去,意图让戒律院彻查此事谁知戒嗔刚刚着手调查,就被戒念给拦了下来。

众僧听到这里尽皆默然,唯独戒嗔在一旁急的跺脚道:“你既然有证人,大可把那女子叫到戒律院来,却怎得非要……”

“把证人叫到戒律院去?”

戒休不屑的冷笑道:“先不说,她自己愿不愿意站出来指证,单说这庙里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你又如何保证她**于贼的事情,不会闹得尽人皆知?!”

“她如今也是有夫家、有儿女的人,一旦此事泄露出去,你让她与家人该如何自处?”

“届时这天下虽大,恐怕也不会再有她的容身之所!”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贫僧亲手除掉这些孽障,一来让他们以死赎罪,二来也能护的她周全!”

“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他双掌合十口诵佛号,竟露出些宝相庄严的味道,一脸堂皇的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过是做了一名护法僧人,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受他脸上的虔诚所慑,一众僧人竟都有些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时却听孙绍宗在一旁哂笑道:“如此说来,你把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一并除掉,也是遵循佛祖的意思喽?”

听他说起这事儿,戒休脸上那宝相庄严,顿时一股脑化作了狰狞模样,仰着脖子嘶声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杀他的!可他……可他却不懂得除恶务尽的道理!竟然想放过戒念这个幕后元凶,拉着我一起逃出京城!”

“见我不肯答应,他甚至还拿向官府自首来威胁我!”

“我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才、才……”

“所以你就杀了他?”

孙绍宗有些好奇的道:“可你就算要杀他,也没必要大费周章,用铁钎钉穿他的心脏吧?这么做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见孙绍宗并不管自己如何辩解,只好奇自己杀人的手法,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戒休的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咬牙道:“我原本是打定主意,要在他尸体旁边写下血字,借机将嫌疑往戒嗔师兄身上引。”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戒念发现我要杀他时,竟然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一副即将解脱的轻松模样!”

“所以我杀掉他之后,心下莫名的就慌乱起来,那血字也就忘记写了。”

靠~

怪不得孙绍宗冥思苦想,都猜不出戒休这么做的用意呢,感情这计划只进行到一半就流产了!

第463章 点到即止、功成身退

第二天上午。

孙绍宗将最后一份公文处置完毕,先是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昨儿连夜审完案子,就已经过了四更,眼瞧着里离天亮也不远了,孙绍宗也便绝了回家休息的念头,干脆留在刑名司里一鼓作气的,将这些日子积攒的公务处置了个七七八八。

眼下终于大功告成,他也忍不住倦意上涌,正琢磨着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在衙门里打个盹,混到散衙时再说,就见帘子一挑,孙承业自外面进来,恭声道:“十三叔,那告示我已经拟出来了,您瞧瞧可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孙绍宗一听这话,忙又振作了精神,接过那告示仔细扫量。

这告示的内容,仍是与法元寺的案子有关。

连环杀人案虽然已经真相大白,但‘梵嫂’的事情却还没有了结,除了戒念、戒贤、戒持三人外,另有还有几个和尚也疑似涉足其中。

不过‘疑似’毕竟是‘疑似’,要想将他们治罪,还是得找到苦主出面指证才行。

可这种事儿就算放在后世,也有大批人选择默默忍受,不愿站出来用法律的武器进行反击,古代的女子自然就更是顾虑重重了。

为了打消被辱女子的顾虑,孙绍宗决定特事特办,允许那些女子蒙面前来告状,并且只需要说明事情经过,无须表明自己的身份。

虽说这样一来,有可能会出现诬告的情况不过以孙绍宗的眼力,能在他面前得逞的应该没有几个。

其实一开始,孙绍宗还想过要仿照后世的做法,在顺天府门前搞个匿名的举报箱来着,这样那些女子连蒙面过堂都用不着,自然少了许多顾虑。

可后来仔细一想,这年头连男子的识字率都不高,就更别说是在教育上受歧视的女子了,因此举报箱什么的,眼下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却说孙绍宗将那告示仔细检查了一遍,见用词造句都浅白了许多,足以令人口口相传,不由满意的点头:“你最近这差事,倒是越办越有心得了就这样吧,你再让人誊录几份,贴在法元寺附近的公示栏上。”

孙承业点头应了,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

孙绍宗奇道:“你这模样,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这倒没有。”

孙承业连忙摇头:“有两位堂叔关照,小侄能有什么难处?倒是……”

略一迟疑,他还是压低嗓音道:“倒是昨晚和廷益闲聊时,他曾说太子一案,十三叔委实不该牵扯太深,就算其中有什么筹谋,也该懂得点到即止,功成身退的道理。”

点到即止、功成身退?

孙绍宗默然沉吟半晌,方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先去办正经差事吧。”

孙承业把这话说出来,也就去掉了一块心病,于是微微一躬身,径自去东跨院里寻人誊录告示去了。

然而目送他离开之后,孙绍宗心下却难以平静。

其实最近他也正在考虑,该如何从太子府里抽身他倒不是想‘功成身退’,而是因为一不小心拍对了马屁,和太子相处的过于亲近。

再这么下去,恐怕孙氏一门的身家性命,就要绑死在太子这辆缺了炮管的战车上了。

如果太子能顺利继位倒也还罢了,可万一又闹出什么风波来……

想着这些烦心事儿,孙绍宗在衙门也实在睡不踏实,于是干脆决定提早回家,吃饱喝足之后,再搂着老婆孩子一起睡个香甜。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信步出了刑名司,向着府衙大门行去。

谁知半路上,却与行色匆匆的林德禄碰了个对头。

他原是奉了孙绍宗的指示,去向贾雨村呈报法元寺一案的结案报告,可看这行色匆匆的样子,莫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人。”

林德禄紧赶几步,上前躬身道:“卑职刚从府丞那里得了朝廷的旨意,今年秋决复核依旧按照规矩成例进行,不必再重新量刑了。”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而且这样一来,自己也有了暂时脱身的理由。

孙绍宗又顺势交代他,将七月份判为斩监侯的案子,整理出来填补在原本的秋决名录上,以备自己随时呈交给直隶按察使司。

一路无话。

却说回了孙府之后,就先得了赵仲基的禀报,说是贾宝玉带着侄子过来延聘于谦为师之后,并未急着离开,如今正在贾迎春屋里闲话家长。

孙绍宗摸出怀表瞧了一眼,见差不多也快到饭点儿了,于是便吩咐赵仲基摆下一桌酒菜,等自己回屋和阮蓉打声招呼,就过来陪宝玉吃上几杯,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提赵仲基如何张罗酒菜。

却说孙绍宗回到自家小院,就见晴雯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手里捧着针线簸箕,却是神思不属的什么活计也忘了做。

这是想冒充望夫石么?

孙绍宗脚步略一停顿,就当做没看见一样,径自进了堂屋。

到了里间,见阮蓉正拿着拨浪鼓逗弄儿子,孙绍宗嬉笑着上前,把娘俩一股脑都揽进了怀里,又用胡茬在儿子脸蛋蹭了几下,见他一脸嫌弃的小模样,举着白生生的小手乱挠,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什么烦心事儿都忘了个干净。

阮蓉却是拿嘴往外面一撇,哂道:“那丢了魂儿的主,老爷可瞧见了?昨儿听说宝二爷要来咱家,一晚上都没睡踏实,偏我派她去大太太哪里送东西时,她又刻意避嫌,只送到门口就折了回来。”

“你说这别扭劲儿,到底何苦来的?”

“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相思成疾,再闹出个好歹来老爷左右也没那心思,还是趁早给宝二爷送回去得了,哪怕弄个外宅养着都成,也省得咱们莫名其妙担上干系。”

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自然也不愿意平白担了干系,可贾宝玉要敢瞒着王夫人,把晴雯收做外宅的话,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瞧着她被送过来?

不过阮蓉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胡乱答应道:“待会我正好要和宝兄弟喝上几杯,届时我问一问,看他到底什么主意。”

阮蓉倒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转过脸从床头,取了封红帖子,冲着孙绍宗晃了晃,道:“这是柳公子送到尤家的请期帖子,尤家又把这帖子转了过来,说是让二爷帮着选个合适的日子。”

看尤老娘这意思,是惦记着让自己做个中人来着,以后也相当于尤三姐多了半个娘家。

左右两边儿都不是外人,孙绍宗自然不会拒绝,拿过请期帖子随便翻了翻,选了一个最近的日子:“就九月初六吧,天气不冷不热的,正适合热热闹闹的操办一场喜事。”

阮蓉在帖子上做了个记号,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孙绍宗这才在儿子脸上啃了一口,依依不舍的离了后院。

到了前面厅里,饭菜已经摆下了大半。

不多时,贾宝玉也嬉笑着走了进来,拱手道:“二哥查着连环奇案,还有闲暇把玩美人儿的玉足,倒真是好个逍遥快活!”

一听这话,就知道宝玉是在拿昨儿,自己捏住鸳鸯足踝的事情打趣。

孙绍宗立刻一瞪眼,佯嗔道:“还说呢,哥哥我这里把连环奇案都破了,我那身衣裳却在何处?”

提起‘衣裳’,贾宝玉面色顿时古怪起来,犹豫半晌,还是岔开话题,七分真三分假的好奇道:“一件衣裳又算得什么,二哥赶紧跟我说说,那法元寺连环奇案的凶手,究竟是谁!”

孙绍宗瞧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下倒纳闷起来,难道说偷东西的,竟是他身边得用之人不成?

可那身衣服,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宝玉身边的丫鬟们,哪个不是吃过见过的主儿,又怎么会对一件普通的衣服感兴趣?

再说了,自己那衣裳有那个女子能穿?

难不成是要偷去当成被子用?

心下狐疑着,孙绍宗就先把法元寺的事情,简单的讲给了贾宝玉听。

宝玉起初是为了转移话题,不过听得这其中的曲折之处,却是啧啧称奇不已,又摇头叹息道:“可惜我也没个功名在身,否则在二哥手底下兼个闲职,岂不就能亲眼目睹二哥破案的风姿了?”

“没有功名怕什么?明年院试时考一个不就成了?”孙绍宗笑道:“你要是明年能考中秀才,我就准你在我这里挂个师爷的名头,到时候莫说去现场看我破案,说不得还有机会单独带队查案呢。”

贾宝玉闻得此言,那鹅蛋脸上都泛出光来,正待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考中秀才,却听孙绍宗话锋一转,嬉笑道:“不过你连自己院里丢了东西,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恐怕离独立查案还差的远呢。”

“谁说我没查清楚?!”

宝玉哪里受的了这等激将法,当即就跳脚道:“那衣裳实是被小红偷了去!就是当初我院里那个小丫鬟,马道婆下毒时,和晴雯一起服侍我药浴的那个!”

“不过眼下她已经到了链二嫂子身边,我又不知她偷二哥的衣服究竟有什么目的,所以才没有明说!”

自己的衣裳,竟是被那林红玉偷了去!

可她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自己有所图谋,还是被人指使所为?

虽说只是一件衣裳,可闹不清对方的目的,孙绍宗心下却难免有些不安看来必须找机会,寻平儿问个清楚明白了。

却说两人又聊了几句有关于破案的事情,贾宝玉忽然有些扭捏起来,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个个都摆出这幅模样。

孙绍宗故作不满的道:“你我是世交,如今又成了亲戚,有什么话宝兄弟尽管直说就是了,怎么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宝玉颇有些尴尬的挠头道:“二哥府上继而连三的有喜,听说是二哥从茜香国,得了生儿育女的秘方,却不知……却不知二哥肯不肯割爱?”

割爱?

孙绍宗的生子秘方,就在胯下吊着呢,却哪里肯割舍给他?!

不过要说没有,贾迎春怀孕一事岂不是露了马脚?

“这个……”

孙绍宗迟疑道:“求子秘方,我这里倒还真有一个,不过你这年纪,怕是还用不到求子秘方吧?”

贾宝玉如今也才十四岁,虽说已经与丫鬟们饱尝了个中滋味,可要说求什么生儿育女的秘方,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自然不是我用!”

贾宝玉忙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回头谨慎的看了看门外,确定左右无人之后,这才压低嗓音道:“其实这是宫里的意思,最近……”

却原来广德帝得了忠顺王的提点,准备再接再厉生个儿子出来,免得江山落于旁人之手。

于是便在宫中众多嫔妃之间,选出了些屁股大好生养,身子骨又健硕的当然,颜值身段也是标配,广德帝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平素又操劳过度,没点儿刺激哪那么容易一柱擎天?

而这一番筛检之后,贤德妃贾元春便脱颖而出,成为了四名‘种子选手’中的一员。

要知道广德帝为人贪权却不好色,素来极少宠幸皇后之外的诸多嫔妃,如今突然有这天大的好机会落在头上,贾元春哪能不牢牢抓住?!

于是昨天特地派人给家里传信,说是让找一些生儿子的秘方最好是不用服药的那种,否则万一起了反作用,那就真是追悔莫及了。

得到这‘好消息’之后,荣国府立刻召开了家庭会议,众人集思广益说了许多的偏方,但真正靠谱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这时就有人想到了孙绍宗头上,毕竟当初为了借种一事,便宜大哥没少宣传,自家兄弟在茜香国得了生儿子的秘方。

却说孙绍宗听了这话,心下却更是决定,先和太子保持一定的距离毕竟一旦广德帝生出儿子,肯定要让太子退位让贤,届时和太子捆绑的太紧,没准儿就陪着太子一起被投闲置散了。

“那什么……”

做出决定之后,眼见宝玉还在巴巴等着自己回应,孙绍宗略一迟疑,便道:“方子倒是能给你,不过管不管用可就难说了我这方子,按理说必须要男女双方都身体健壮才行。”

宝玉追问清楚,这方子只是做些奇怪的动作,并不需要服用药物,当即表示不管结果如何,荣国府都会感激不尽。

没奈何,孙绍宗只得把当初那套瑜伽图谱,又誊录了一份给他。

话说……

想象着堂堂皇贵妃,岔开大腿做那等羞耻的动作,倒也挺带感的。

第464章 王夫人的小算盘

稻香村。

这指的自然不是后世的那家点心铺子,而是李纨在大观园中的居所。

不同于别处的金碧辉煌、曲径通幽,这稻香村左近尽是田园农舍,望之一派郊野气色,也正因此,李纨给自己取了个‘稻香老农’的雅号。

却说这日上午,因宝玉一早就领着贾兰去了孙家,园中众女闲来无事,又怕李纨一个人在家等的心焦,便都齐聚在这稻香村里闲话家常。

李纨坐在个黑陶的秀墩上,初时还应付众人几句,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儿子回来,难免心浮气躁起来,那言语也便渐渐少了。

薛宝钗素来是个贴心的,眼见她沉吟不语强作欢笑的,早已没心情招呼众家姐妹了,便起身笑着向院外一指道:“方才来的时候,我瞧见那架子上的葡萄已经熟了,这还是园子里头一回结出葡萄来,咱们可不能让稻香老农吃了独食谁快去摘了它来,姐妹们也好一起尝个鲜!”

“我我我,我去摘!”

探春头一个应下,黛玉和惜春也凑趣说要同往,于是三人向李纨讨要了剪刀、果盘等物,说说笑笑的到了院中。

这时薛宝钗才上前,将个羊脂白玉也似的皓腕,往李纨肩头轻轻一搭,柔声宽慰她道:“嫂子莫急,既是孙大人从中说和,这事儿指定能成的我看多半是宝兄弟贪杯,在酒桌上给绊住了。”

李纨又何尝不知,有孙绍宗极力促成此事,贾兰拜师一事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折只是身为人母,担心儿子却是天性,实在抹杀不去。

于是她反手握住了宝钗的柔夷,苦笑道:“这我自然也晓得,只是等不来个准信,这心下却总是吊着一口气。”

说话间,只觉宝钗的只小手温润娇嫩、柔弱无骨,就算是大内珍藏的锦缎,怕也没有这等细腻触感。

一时间李纨竟生出些不可告人的冲动,恨不能把身边这玉也似的人儿,狠狠揽进怀里,学学孙二郎那些‘粗鲁’手段。

只是薛宝钗毕竟不是素云,容不得她搓圆捏扁的‘使唤’,即便是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也要先找个合适的理由才成。

不过这理由嘛……

倒是现成的!

“唉~”

李纨忽然幽幽一叹,顺势环住了薛宝钗的纤腰,轻声道:“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虽说太太那里早就拿定了主意,可这少男少女整日里耳鬓厮磨的,若是有个万一……”

她虽然没有彻底点明,但薛宝钗自然晓得,这‘少男少女’指的是何许人也。

于是薛宝钗微微摇了摇臻首,笃定道:“林妹妹断不是那等不知自爱的人!”

她只说林黛玉,却没提起贾宝玉半句,显然对宝兄弟的自控能力并不怎么放心。

随即她又嫣然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二人若真能修成正果,我也只会替他们感到高兴。”

“当着我的面,你却扯什么慌?”

李纨嗤笑一声,半真半假的道:“待我听听你心肝,是不是也像嘴上这么不在乎。”

说着,就将那如云的秀发,一股脑都贴在了薛宝钗前襟,左耳更是不偏不倚,正压在了半边浑圆上。

“呀~!”

薛宝钗吓了一跳,待要闪身避开,可那腰肢却早被李纨死死揽住,一时间哪里挣脱的掉?

感觉着李纨在自己胸前来回蹭动着,不像是要听什么心肝,倒像是要把脸埋进肚兜里似的,她不由羞臊道:“嫂子,你别这样,弄的……弄的我怪痒痒的。”

却听李纨头也不抬的道:“痒就对了,证明你方才压根没说实话!”

这声音隐隐有些发闷,却原来她已经连口鼻都一并埋在了薛宝钗胸前,一边说话,那嘴里呼出的热气,就穿透层层布料,直弄的薛宝钗起了一身的小疙瘩。

薛宝钗心下羞极,有心将她重重推开,可李纨毕竟也是个女子,又素来与自己交好,又怎好因为些许荒诞举动,就胡乱动起手来?

正左右为难之际,却又听李纨闷声道:“别的不说,单凭妹妹这好生养的身段,林妹妹就绝无半点胜算可言。”

说话间,薛宝钗又觉得臀后一紧,却是被李纨顺势攥了个结实,吓的她连忙叫道:“林妹妹,你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纨果然上当,忙不迭坐正了身形,薛宝钗顺势逃出老远,面红耳赤的娇嗔道:“嫂子今儿怎得这般、这般……我看定是方才被三妹妹给灌醉了!”

李纨见黛玉并未回来,便知是被她诓住了,只是却也不好再凑上来‘无赖’,于是就笑嘻嘻的打趣道:“怎么,妹妹莫不是被我说破了心事,有些恼羞成怒了?”

薛宝钗却不搭话,径自到了门前挑起帘子,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我也去剪些葡萄。”

目送她那曲线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李纨心下那股邪火渐退,却又忍不住幽幽的一叹。

方才她虽然别有所图,但那翻分析却不是假的,眼下林黛玉和贾宝玉,固然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单凭林黛玉那身子骨,王夫人就绝对不会让宝玉娶她为妻。

偏偏如今这世道,真正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正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因此李纨早就断定,最后能与自己做妯娌的,恐怕必是薛宝钗无疑。

不过她这番判断,其实在最近两日里,已经出了一些小小的偏差。

至于这偏差的原因么……

实是贾元春被选为‘种子选手’,所引发的连锁反应。

且不提众女如何品尝那稻香村里的葡萄。

却说这日中午,王夫人罕见的摆下了酒菜,将贾政请到屋里说话。

自打贾政决定带赵姨娘一起南下之后,这待遇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弄的贾政都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为此还特地收拾打扮了一番,琢磨着顺势来个‘老夫聊发少年狂’。

谁知到了屋里,王夫人遣散身边的丫鬟,却是开门见山的问了句:“那桩婚事,你可曾回过话了?”

当即就把贾政问的愣怔起来,压根不知这到底问的什么婚事。

“就是孙家二郎与宝钗的婚事!”

“原来你说的是这事儿啊。”

贾政这才恍然大悟起来,随即又有些不悦的道:“不是你非要把薛家侄女儿留给宝玉的么?当初还为了这事儿,跟我好一番吵闹,眼下你却怎么又提起这事儿来了?”

其实当初贾政之所以会让孙绍宗等回信,是觉得宝玉和黛玉两小无猜,又是姑舅表亲,比之宝钗更食盒亲上加亲。

谁知回来和王夫人一说,王夫人却坚决不同意,争执起来,甚至说出林黛玉有‘早夭之相’的话来,把个贾政气的咬牙切齿,然后就偃旗息鼓了。

毕竟他虽然恼怒王夫人口不择言,但对林黛玉的身子骨,也确实没什么信心侄女儿再怎么亲,到底比不过儿子。

只是时隔多日,王夫人竟又主动说起这事儿,委实让贾政有些莫名其妙。

“这……”

却见王夫人显出些羞惭之色,默然了半晌,才咬牙颤声道:“若是以前,这‘金玉良缘’自是再好不过了,可眼下咱家大姐儿,不是有机会……有机会诞下太子么?”

“嘘!!!”

贾政一跳三尺高,吹胡子瞪眼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到门前左右张望了几眼,确定没被人偷听了去,这才回来劈头盖脸的呵斥道:“你这婆娘莫不是疯了?!这话怎么也敢乱说,若是传到陛下和太子耳中,娘娘在后宫如何能安生?!”

王夫人自知失言,如今这‘太子’二字,心下明白就成,却绝不能从自己口中传出去。

因此也忙打了一下嘴,自责道:“老爷勿怪,我也就是在老爷面前口不择言,当着别人万不敢胡说的!”

贾政却仍是不放心,再三的叮咛她注意言行,直逼的王夫人赌咒立誓,这才算是罢休。

“对了。”

贾政皱着眉头,质疑道:“你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没别的意思。”

王夫人吞吞吐吐道:“若大姐儿争气,真个诞下皇子,咱家的格局就大不相同了,尤其宝玉又是大姐儿嫡亲的弟弟……”

“怎么?”

贾政惊讶的一瞪眼,不可思议的问:“你莫不是又觉得,薛家侄女儿配不上你那宝玉?!”

“眼下自是还算般配,可要是……可要是……”

王夫人虽然没能把话说全,可意思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眼下这格局,一旦贾元春有幸诞下皇子,那贾家未来不说是权倾朝野,似牛家一样成为勋贵之首,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届时贾宝玉也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国舅爷,以薛家的门第,就显得有些不够档次了所以王夫人这两天思来想去的,就萌生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念头。

“老爷若是还没同孙家二郎把话说死,不如先模棱两可的拖延一番。”就听她道:“若是大姐儿能诞下皇子,不妨顺水推舟撮合两家的婚事左右孙大人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比咱家宝玉也差不到哪儿去,想来我那妹妹也不会反对。”

孩子果然是自家的好,即便孙绍宗这样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在王夫人眼里,仍是比自家儿子差了一些。

“若是过上两年,大姐儿仍是没能诞下皇子,就把宝丫头许给宝玉便是。”

不得不说,王夫人这小算盘打的真是绝了。

贾政听的瞠目结舌,半晌才把袖子一甩,恼道:“这天下的好事儿,倒真让你们母子占全了!你这里上嘴唇儿一碰下嘴唇的,平白就让孙家二郎耽搁两年,若届时宝丫头许了咱家,却让我怎么跟孙二郎交代?!”

“孙二郎如今就已是堂堂五品,那大郎眼见着更是要大用的,为了你这点儿小算计恶了他家,岂非得不偿失?!”

王夫人老神在在的,任凭贾政疾言厉色的呵斥,兀自巍然不动。

直到贾政的呵斥告一段落,她这才摆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道:“这还不简单,你同他说起婚事时,只说是要把侄女说给他便是,千万不要再提及宝钗的名姓。”

贾政闻言先是一愣,不明白这话和以前的说辞,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但看看王夫人那满脸得色,却忽的恍然大悟,脱口道:“你……你的意思是,届时拿黛玉去抵数?!”

细分的话,薛宝钗算是内侄女,林黛玉才是贾政的侄女当然,惜春也算是贾政的侄女,不过惜春的身份毕竟差了一筹,注定是做不成孙家主母的。

王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你上次不是还为林丫头打抱不平么?这孙家二郎,总不算是辱没了她吧?”

“至于孙家二郎那边儿,以林丫头那副相貌,便是宝玉都难以抵挡,还怕孙家二郎会不乐意?”

原是想拿林黛玉充数,可听她这么一说,倒好像是两全其美似的。

贾政听得瞠目结舌,直勾勾盯着王夫人打量,就好像成亲三十载,今儿才算是认识了她一般。

好半晌之后,他才摇头道:“就算孙家二郎乐意,你那宝贝儿子如何肯干?黛玉又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怕是未必都能依你摆布。”

“不依又如何?”

王夫人断然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旁人的婚事咱们管不得,宝玉的婚事难道你我还不能做主?左右林丫头与宝玉是不成的,早作打算也是为了她好。”

说着,眼见贾政仍是一脸的不敢苟同,王夫人的口气也便强硬了不少,板着脸道:“老爷要带那害人精南下,妾身管不得也就罢了,难道如今连替自己的儿子做主,也不成了么?”

这事儿上,贾政终究是心下有愧的,又觉着甭管薛宝钗还是林黛玉,能嫁给孙绍宗这样的青年才俊,远比嫁给自家儿子要强出百倍。

于是他终于幽幽的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我便依你这一回就是,等临行前我再去孙家叨扰一番,把这事儿模棱两可的敲定下来。”

说完,他又瞪眼道:“不过你日后可千万别再变卦了!”

第465章 信阳王

不过是暂别几日而已,太子府却愈显的颓败。

这府里原本的下人被清理了半数有余,虽说递补进来的官军数量只多不少,可从虎贲营、龙禁卫里调集来的精锐,却哪里肯自贬身段,做些扫洒之类的下贱营生?

于是孙绍宗跨进府门,就见一队队手握长枪的士兵,正巡视着满园的萧瑟。

这感觉……

倒有点像是在探监。

“千户大人!”

却说刚到了大厅附近,两个龙禁卫总旗就慌忙上前,拦住了孙绍宗的去路,斜肩谄媚的赔笑道:“朝廷刚刚传下旨意,如今天使正在里面宣读圣旨,还请大人在外面稍候片刻,免得冲撞了天使。”

自从进驻太子府之后,宣旨的太监隔三差五就要来上一趟,孙绍宗也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自然不会大惊小怪。

于是他顺势将两个龙禁卫喊到了一旁,询问起了最近几日这府里的境况,以及‘龙根案’的最新进展。

不过就和孙绍宗之前预料中的一样,这两方面都是乏善可陈。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太子和太子妃又大吵了一架,具体吵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太子气的都尿了自从失去了那条东西之后,太子一旦情绪过于激动,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括约肌。

上次夫妻俩吵架,是因为太子想把两个小妾打入冷宫,好避免她们同任何雄性生物近距离接触,结果遭到了太子妃的严词拒绝。

这次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却说约莫在大厅门外,侯了半刻钟左右,就见徐阁老等人,簇拥着两个太监出了大厅,又在门洞里简单的客套了几句,这才彼此别过。

等徐阁老等人回返之际,孙绍宗这才上前见礼。

谁知徐阁老竟侧身避开了他的见礼,然后又摇头道:“圣上已经准了老夫的辞呈,现在老夫是无官一身轻,再当不得孙大人这般礼数了。”

孙绍宗这才晓得,方才那到圣旨竟已经免了徐阁老的官职。

不过他马上又行了一礼,郑重的道:“徐老德高望重,即便日后不在中枢为官,也当得晚辈一礼。”

徐阁老这次倒是没有避开,只是淡淡笑着,将手里的圣旨双手奉上,道:“这是刚刚颁下来的旨意,还请孙大人过目。”

孙绍宗既然是奉旨协办,朝廷为此案赐下的旨意,自然要了然于胸。

于是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展开来细瞧,却见这圣旨与其说是什么旨意,倒不如说是一张宣判书。

首先是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徐辅仁,因对太子督导不利,致使东宫祸乱、天生异象,特准其引咎辞职,革去一应官职差遣。

接着是右都御史赵荣亨,因为办案不利,着令罚俸一年。

京兆尹韩安邦昏聩无能,着令立即革职。

詹事府府丞刘銮伟玩忽职守,着令立即革职查办。

太子府护卫统领赵失职,罪无可赦,着令赐自尽,家产系数抄没。

东宫掌宫内监葛精忠失职,罪无可赦,着令斩立决。

散播太子遇刺谣言者七人,着令满门抄斩。

直接参与此案者两人,着令夷其三族。

啧~

原本韩安邦是要降职外放的,如今看来是没那么便宜了怪不得都说京兆尹是高危职业呢!

话说孙绍宗也是熟读了大周律之后,才晓得夷三族其实比诛九族还要严重,因为所谓的夷三族,其实就是连‘父、母、妻子’的九族一并诛杀,牵连范围又比诛九族要大了不少。

这要是家丁单薄的倒还罢了,若是门楣兴旺的,少不得要有数百颗人头落地!

这还是太上皇和广德帝互相制衡的结果,否则广德帝迁怒到几家勋贵头上,怕是上千颗人头都打不住!

虽觉得其中大多数都是无辜之人,但孙绍宗还不至于蠢到跳出来为他们求情这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命不好,偏偏摊上了个胆敢谋逆的亲戚。

看罢这血淋淋的判决,孙绍宗正唏嘘间,却忽然发现一条古怪的信息:

义顺王世子素来品行端良,特敕封其为信阳王,兼领太子太保一职,自即日起护卫东宫左右。

这……

又是信阳王,又是太子太保的,又是护卫东宫的,倒像是要把义顺王的世子,当成隐形的储君来培养!

可是且不提李氏府中的‘皇孙’,昨儿贾宝玉也才透露,说是宫里已经选出了几个好生养的妃子,准别要开启疯狂播种模式这时候再弄个隐形储君出来,又有什么必要呢?

孙绍宗皱着眉头沉吟了良久,却也没能琢磨出,广德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此时,几个内侍慌里慌张的赶了过来,原是要寻徐阁老说话,一见孙绍宗也在厅里,立刻像是瞧见救星似的,不管不顾的上前拉扯道:“孙大人,快快快!殿下突然大发雷霆,谁劝都不管用,眼见被褥都已经换了两套,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太子爷素来与大人交好,还请大人赶紧过去劝劝,千万莫让殿下再伤了身子!”

太子突然发怒,恐怕也和这新晋的信阳王脱不开干系可自己都还没能搞明白,广德帝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呢,见了太子又该怎么劝说?

早知如此,明儿再回来销假了就对了!

孙绍宗这里还在迟疑,右都御史赵荣亨却当仁不让的发话了:“孙大人,既然事关太子殿下的安危,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快随他们去吧。”

这老东西!

虽说圣旨上,并没有表示要让赵荣亨,代替徐阁老总领此案,但徐阁老既然已经辞官了,如今又没有新的大佬出面接替,此地自然是以赵荣亨为主。

因此孙绍宗心下暗骂,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那几个内侍到了后院。

不过到了太子所在的院落,孙绍宗心下却又是一喜,因为那门外候着几个宫娥,显然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

既然太子妃已经到了,自然用不着孙绍宗这个外人,再进去多此一举。

“滚出去!你给孤滚出去!”

谁知没过多久,就听屋里稀里哗啦的乱砸,不多时又见那门帘一挑,太子妃板着张明艳动人的瓜子脸,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

不是吧,这就被赶出来了?

孙绍宗心下无语,正待闪身退避到一旁,免得冲撞了太子妃。

“孙大人!”

谁知那太子妃却一眼瞧见了孙绍宗,然后也不顾内外有别,扬声招呼一声,紧接着右手横在腰间,仪态万千的到了孙绍宗面前,柔声问:“孙大人是几时回来的?家中一切可还安好?本宫听说你有一房小妾就快要临盆了,原本还让人准备了些孩子用的物件,只是那日大人走的实在匆忙,没来得及让人给大人送过去。”

话说,每一次见到太子妃,孙绍宗都觉得太子一定是个抖s,否则怎么会放着这样一个雍容端庄的妻子不亲近,却专注于‘年久失修、疏于保养’的李氏。

心下这般想着,孙绍宗却忙垂首道:“些许家中小事,竟有劳娘娘惦记,臣实在是惶恐,不敢愧领娘娘所赐。”

“殿下常说孙大人忠心耿耿才干超群,日后必是国之栋梁,本宫也不过是顺着殿下的意思,聊表寸心罢了。”

太子妃说着,忽然向孙绍宗道了个万福:“太子殿下心中的苦闷,却不是本宫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开解的,怕是只能有劳孙大人出面了。”

孙绍宗那敢受她的礼数?

忙闪身退到一旁,连道‘使不得’,又应下会尽量劝解太子。

太子妃这才起身,又歉意的道:“殿下正在气头上,若是言语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望孙大人切勿见怪。”

这太子妃果然是个贤内助,更兼颜色身段皆是极品,实在是难得的很估计广德帝夫妇,也是千挑万选才找出这么一个。

只可惜她却摊上这么个有怪癖的太子,如今又守了活寡……

呃~

貌似自己现在也正有个大麻烦要处理,断没有同情别人的闲工夫。

收敛了同情心,孙绍宗挑帘子进了堂屋客厅,就见里面空空如也,连常驻的太医都不见踪影估摸着是方才,就已经被太子妃请了出去。

推开里间的房门,还不等走进去呢,就听太子在里面呵斥道:“滚滚滚!孤不是让你滚远些么?少在孤面前说那些风凉话!”

风凉话?

以两夫妻的性子推断,估计是‘良药苦口’,反而激怒了他。

“殿下,是微臣孙绍宗。”

一面自报身份,一面迈步走了进去,首先就觉得一股尿骚味儿扑面而来,看来太子妃出去之后,他又激动的尿了一床。

真是晦气!

孙绍宗心下暗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踩着那一地碎瓷器,上前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是你?!”

太子仰起头,怒冲冲的道:“你来的正好!那圣旨你应该也看过了吧,你说说,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真是要立那武承勋为嗣不成?!”

武承勋就是那义顺王的世子,新晋的信阳王、太子太保。

孙绍宗如今虽还没能想透其中的关节,却知道这时候断不能犹豫,于是立刻斩钉截铁的道:“太子殿下慎言!陛下此举定是另有深意,绝不会……”

“太子殿下!”

就在孙绍宗准备先胡扯一番,暂时糊弄过去的当口,忽听外面有人大声禀报道:“信阳王奉旨前来,如今正在门外侯见。”

信阳王已经到了?

这还真是亟不可待啊!

不过他这一来,孙绍宗倒正好可以借机脱身。

于是躬身道:“殿下,信阳王既然是奉旨前来,怕是不好让他就等,不如微臣先行告退,等……”

“不成、不成!”

谁知没等孙绍宗说完,太子便否定道:“那武承勋和牛家是一丘之貉,万一他趁机对孤不利,却如何是好?爱卿还是随侍在孤左右,保护孤的安危为上!”

信阳王如今隐隐有被立储的可能,他又不是弱智,这时候怎么可能会行刺太子?

不过看太子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模样,孙绍宗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得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准备留在屋里做个盘观者。

“对了!”

睡着这时太子却又异想天开起来,指着西墙根儿的立柜,道:“你干脆藏在里面,等那武承勋见孤落单,意图不轨的时候,你再出来将他一举拿下!”

得亏塔子没下令,要给武承勋来个屈打成招,否则孙绍宗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太子一拍两散了。

在太子期待的目光中,孙绍宗无语的到了那立柜前,伸手拉开那立柜,正准备钻进里面躲藏起来,目光不经意的往里一扫,却忽然间愣怔在了当场。

盖因那衣柜里五颜六色的,竟是挂了许多的肚兜!

这里既然是太子府的主卧,常住在这里的自然是太子妃最近因为太子昼夜都需要太医陪护,所以太子妃才暂时搬到了附近的院子。

如此说来,这些肚兜岂不都是……

眼见得这里面都是太子妃的贴身衣物,孙绍宗哪敢胡乱钻进去?

正准备另寻旁的地方藏身,却听太子已然扬声吩咐道:“宣那武承勋进来吧!”

说着,又小声催促着:“你还愣着干嘛?快钻进去躲起来啊!”

“这……”

孙绍宗尴尬的回头打算解释一二,却又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那信阳王竟然已经到了外面客厅之中!

眼见得太子挤眉弄眼的催促,再找别的地方,也实在是来不及了,孙绍宗终于把心一横,蛮腰钻进了衣橱之内。

这一进去,就更是尴尬无比。

盖因那衣橱里也就一米六出头的高度,宽度也是极其有限,孙绍宗这一米九三的雄壮身躯,哪里还能挺直腰板?

少不得要含胸驼背,把眼耳口鼻塞进众多肚兜之间这模样要是被太子妃瞧见了,估摸着‘国之栋梁’形象,就该轰然崩塌了。

不过……

这肚兜上如兰如麝的香气,到底是用的熏香,还是太子妃身上自然散发的味道呢?

第466章 借刀杀人

不对、不对!

眼下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孙绍宗忙抛开了心思杂念,小心翼翼的将那柜门推开了条缝隙,将左眼凑上去向外观瞧。

就见一个身穿明黄色蟒袍的青年,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到了里间。

若论相貌仪表,这青年倒称得上是气宇轩昂。

可他身上那蟒袍却显得过于肥大,即便用玉带束住腰间,上下两头仍是松松垮垮的模样,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起‘沐猴而冠’四字。

但那青年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上前躬身一礼,中气十足的道:“臣弟武承勋,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哈……哈哈……”

太子大字型的躺在床上,咬牙切齿的仰起头来冷笑着,引路内侍慌忙上前给他垫了个枕头,谁知却被他一句‘滚出去’,骂的狼狈而逃。

骂走了内侍之后,太子这才嗤鼻冷笑道:“你是想来瞧孤的笑话,还是等不及要来接替我,坐这大周朝的东宫太子?”

“臣弟不敢!”

武承勋忙又把身子躬成了九十度,委屈的喊冤道:“臣弟接到圣上的旨意之后,虽是欣喜不已,却不是为了封王而喜,喜的是终于能来探望皇兄了!”

说着,他抬起头努力挤出一副悲痛莫名的样子:“臣弟月前听闻皇兄遇刺,急的是五内俱焚,恨不能立刻前来与皇兄同甘共苦,却碍于规矩不得其门而入……”

“哈哈……哈哈哈……”

太子哈哈大笑了几声,随即又把脸一沉,恨声道:“真当孤是傻子不成?你与牛家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眼下怕是巴不得孤无后早死,自己好取而代之吧?!”

武承勋闻言,忙噗通一声五体投地,急道:“皇兄误会了,臣弟万不敢有这等心思!臣弟与牛国舅,也只是数面之缘,绝无与其结党营私之意!”

“结党营私?”

太子又冷笑起来,哂道:“你都做了牛家的女婿,还用的着结党营私?”

“臣弟……”

‘好了,你也不用再解释什么!”

太子死死盯着武承勋,一字一句的道:“就算是父皇首肯,孤也不绝会让牛家的女婿,坐上这东宫太子的宝座!”

说着,他猛地一挥袖子,呵斥:“滚!给孤滚出去!”

“臣弟真的……”

“快滚!滚出孤的府邸!”

信阳王武承勋还想努力解释一下,太子却那肯给他机会?一连喝骂了几声,让他只能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

却说孙绍宗躲在衣柜里,目睹信阳王离去时,那脸上百般不甘的模样,倒忽然对广德帝的心思,有了几分不成熟的揣测。

正待推门而出,向太子诉说一下自己心中所想,谁知身子往前一顷,顺势顶开了几件肚兜,却又让孙绍宗有了意外的发现!

就见那几件肚兜中间,竟还挂着一件黑紫相间的蕾丝镂空文胸!

这……

按理说,已然义忠亲王几年前就发明了文胸,在太子妃的衣柜里发现这玩意儿,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问题是,义忠亲王发明这玩意儿,是给青楼女子穿用的!

尤其在经过几场出格的内衣秀之后,这东西俨然已经成了青楼女子的专属神器,一向只在青楼妓馆间流传,莫说是大家闺秀,就连普通的良家女子,也大多对此物讳莫如深。

孙绍宗经历的几个女子当中,也只有尤二姐偷藏了一套纯白的,而且非但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明目张胆的穿在身上,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取出来当做情趣用品。

不过她那件全包式的,在孙绍宗看来还不如肚兜有情趣。

倒是眼前这件……

以夜空黑作为主体,镂空和蕾丝则是炫丽的深紫色,半透明的蝉翼轻纱、纯丝质的细腻面料,象征着热情与奔放,充满了诱惑与神秘想不到太子妃那端庄贤惠之下,竟还藏着这般性感的一面!

另外依照体积推算,太子妃貌似是在c与d之间,形状则近似于……

“殿下!”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孙绍宗刚忍不住发出些感慨,太子妃就匆匆的走了进来,急道:“那信阳王既是奉旨而来,您怎好就这般将他逐出府去?!若是让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怕是又要写奏章弹劾您了!”

“那又如何?”

太子将头转了过去,看都不看太子妃一眼,愤愤道:“如今全天下人早都已经认定孤是个无德之人,即便再多出几篇弹劾的奏章,又有什么要紧的?!”

“殿下!”

太子妃又恨铁不成钢的呼唤了一声,可看太子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不禁有些气馁起来。

因自己向来喜欢说教,与太子原本就不怎么亲近,如今更是相看两厌,再说什么怕也只会有反效果而已。

恐怕还是要找他信得过臣子,出面劝……

“咦?”

太子妃忽觉有些不对,环视了一下四周,诧异道:“孙大人呢?他不是先信阳王一步,进来开导殿下了么?”

苦也!

早在太子妃进门之时,孙绍宗就已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知道这衣柜里放了什么,倒也十分寻常可太子妃总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贴身衣物放在何处吧?

再者说,这里面还有件见不得光的,明显是刻意掩藏在里面……

所以原本孙绍宗指望着,太子直接把太子妃赶出去,自己再趁机脱身。

谁成想太子妃这么快就发现了蹊跷处!

而经太子妃这一提醒,太子登时想起自己还埋伏了‘人手’在衣柜里,于是扬声招呼道:“孙爱卿,那武承勋既然已经走了,你还躲在里面做什么?”

这事儿闹得……

躲是躲不下去了,孙绍宗也只得硬着头皮,推开柜门从里面钻了出来。

“啊!”

太子妃见状,忍不住掩嘴惊呼了一声,那粉雕玉琢的瓜子脸,转瞬间便烧成了火炭红,满眼的羞恼之意,直似要用目光将孙绍宗钉死在墙上一般。

顶着这样的目光,孙绍宗心下自然也是尴尬的紧,不过他却更担心,会被太子瞧出什么端倪来虽说已经缺失了基本功能,但太子对头顶的颜色,却貌似更加在意了。

好在太子正与太子妃赌气,并不肯正眼瞧她,这才让孙绍宗勉强逃过一劫。

孙绍宗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忙躬身道:“微臣奉命在衣柜中护卫殿下周全,若有冲撞娘娘之处,还请娘娘海涵见谅。”

他这却是在委婉的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要钻进衣柜里,看那些不该看的物件。

太子妃毕竟不是寻常妇人,心下虽然羞臊难当,却也晓得眼下绝不是追究此事的好时机尤其以太子如今的心性,孙绍宗固然难逃惩戒,自己怕也未必能讨得了什么好。

只是……

道理归道理,女子贴身的物件,竟被旁人胡乱沾染,又怎能不让她羞恼非常?

尤其这其中还有一件文胸,乃是当初自己为了固宠而偷偷缝制的,只是制成之后,却又因为太过妖艳,一直狠不下心来穿用。

因此那东西就连太子都没见过,若是被这孙大人稀里糊涂瞧了去,实在是羞也羞死人了!

想到这里,她一时竟忘了要回应孙绍宗的致歉,幸好太子混不在意的摆手道:“什么冲撞不冲撞的,这是孤的意思,你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随即,他又追问道:“你方才曾说起,父皇册封那武承勋为王,并不是要立他做储君,而是另有深意,却不知这深意何在?”

“这个么……”

眼瞧着那太子妃,听到太子已经问起正经事儿,脸上羞恼之色便渐渐替换成了凝重,孙绍宗心下安稳了不少,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又恭声道:“殿下观那信阳王,可曾对东宫储位动心?”

“哼~!”

太子冷哼一声,不屑道:“涉及皇统之位,但凡有一线希望在,又有那个不会动心?更何况父皇似乎有立他为储的意思,孤看他不止是动心,而是恨不能立刻就将孤取而代之!”

“不错。”

孙绍宗接口道:“微臣看方才信阳王的行止,恐怕不仅仅是他,就连义顺王也已经被这‘香饵’迷昏了头脑。”

太子妃忍不住插嘴道:“这却是从何说起?”

“自然是从信阳王身上那件蟒袍说起。”

孙绍宗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他们都觉得是在对自己说话,这才继续道:“如今旨意刚刚颁布,赶制蟒袍肯定是来不及了,按常理来说,信阳王大可着旧时衣裳前来。”

“然而他却硬是穿了义顺王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旧蟒袍偏偏义顺王也没有阻拦!”

“可见非但是信阳王,就连义顺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美事,冲昏了头脑,迫不及待的要彰显这份殊荣。”

“而微臣方才偷眼观瞧,那信阳王离去时满脸的不甘不愿,恐怕绝不会就这般放弃对储位的争……”

“孙爱卿!”

太子突然不耐烦打断了孙绍宗的话:“你东拉西扯的这么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他不会善罢甘休,不用你说孤也晓得孤想知道的是,父皇究竟有什么深意!”

这耐性,估计做了皇帝也是个昏君!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也只得把话说的更加通俗易懂:“回禀殿下,以微臣之见,那信阳王极有可能会与牛家撇清关系。”

“和牛家撇清关系?”

太子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道:“他既然是牛家的女婿,这关系岂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

一旁的太子妃却是若有所悟,沉吟半晌,忽然脱口道:“你的意思是,武承勋会选择休妻?!”

孙绍宗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然后在太子妃疑惑的注视下,沉声道:“信阳王撇清关系的手段,或许会更酷烈些。”

说来也是世事无常,如果是太上皇主导立储的话,牛家对信阳王而言,绝对是最重要的臂助;可眼下忽然得到广德帝的垂青,同牛家的关系,却反而成了他继承大统的绊脚石!

而广德帝要的,应该正是这样的效果。

不过仅仅是休妻,恐怕满足不了广德帝的恨意即便眼下还不能灭掉牛家满门,先借刀杀人弄死牛家的女儿,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就算信阳王没有这等心思,想必届时也会有人‘好心’提醒他一番。

不对!

其实方才太子那番话,就已经足够让信阳王对牛家心生怨念了。

难道说……

广德帝在筹谋的时候,就已经把太子的反应算计在内了?

“更加酷烈?”

太子妃将这四个字,反复咀嚼了几遍,那红潮未退的芙蓉粉面上,便生出了些骇然之色,不过片刻之后,她又忍不住质疑道:“那齐氏,可是已经替武承勋生下子嗣了,他……他难道就一点都不念及夫妻之情?”

“微臣不知。”

孙绍宗沉声道:“但圣上大约是知道的。”

广德帝既然会选择义顺王父子,施展这一石二鸟之计,想来至少也该有七八分把握。

太子妃又默然了半晌,这才柔声道:“听闻陛下已经恩准徐阁老致仕徐阁老是太子太傅,与殿下有师徒之谊,原该由太子殿下出面送他一程才是。”

“然而殿下如今伤势未愈,实在是行动不便,恐怕只能托由孙大人出面,去替殿下聊表寸心了。”

“微臣领命。”

孙绍宗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太子妃有送客之意,忙顺势躬身告退。

太子妃又降尊纡贵的,将他送到了门外,这才回到里间,郑重其事的道:“这孙大人文武双全,果然是难得的人才,还请殿下千万好生笼络,日后也好倚为臂助。”

“孤还用你教?”

太子却是不屑的一撇嘴,哂道:“孤这一双慧眼,早就瞧出孙爱卿是个栋梁之才。”

慧眼?

若真是有什么慧眼的话,也不会胡乱让人藏进衣柜里了!

也不知孙大人有没有发现那件……

想到这里,太子妃脸上又是阵阵滚烫,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连忙装作恼怒的模样,一跺脚出了里间。

第467章 厚植根基

八月初一。

京城之内万人空巷,菜市口里人头滚滚。

牵连进‘龙根案’的六百二十九人,无分老幼、不论男女,尽皆死在了三十七柄鬼头刀下直到数日之后,那长街上似乎还萦绕着沸沸扬扬的喊冤之声。

八月初七,秋雨绵绵。

孙绍宗一早从香菱房里出来,依依不舍的出了家门,直到马车停在府衙门外,心下却仍在惦念着出生刚满十天的女儿。

七月二十七,香菱顺利产下一女,原本瞧着也还算是健壮,谁知八月初一那日却忽然发起低烧来,断断续续闹腾了四天。

这丁点大的婴儿,又用不得药,只能采取物理降温的手段,却哪里看的出什么成效?

眼瞧着女儿那肥嘟嘟的小脸,没几日就瘦脱了形,直把孙绍宗心疼的没着没落,整日里亲自伺候着不说,甚至还破天荒的,把清虚观的张道士请到家里做了一场法事。

这主要是阮蓉的主意,她怀疑是‘龙根案’的冤死鬼作祟,扰的孩子不得安宁孙绍宗虽然不信鬼神,可到了这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说来也怪,那张道士神神道道的弄了场法事,孩子的病还真就见好,近两日非但低烧已经退了,吃奶也比之前香甜了许多。

也正因此,孙绍宗才有闲心领了差遣,准备去津门府呈送秋决名录眼下八月上旬都快过去了,若是再不把名单送去,怕是都赶不上秋决的朱批了。

当然,孙绍宗会选择此时去津门府公干,也和太子最近日渐炽热的拉拢脱不开干系自从那日不小心见识了太子妃的贴身衣物,太子就隔三差五派人嘘寒问暖,前几日更是给孩子送了整整一车的补药。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到了府衙,一面命人把秋决名录搬到车上,一面到了贾雨村的院里,申领此次差遣的文书官凭。

随着韩安邦彻底垮台,又隐隐猜到孙绍宗在‘龙根案’里,扮演了关键角色,贾雨村对孙绍宗自是愈发的热情起来,再不见往日勾心斗角的模样。

这次也不例外。

孙绍宗到他院里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候在门口,还不等孙绍宗上前行礼,先匆匆迎了上来,关切的探问道:“贤弟,张老神仙做法之后,侄女的病情没再反复吧?”

那眼神、那微颤的胡须、那面部些细微表情,这老狐狸的演技似乎又有精进啊!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也装出一副感动的模样,躬身道:“劳大人惦记了,小女如今已然无碍,否则下官断不会在此时南下津门。”

“那就好、那就好!”

贾雨村长出了一口气,挽手并肩的将孙绍宗请进了厅里。

等到分宾主落座,又布下香茗之后,贾雨村便屏退了左右,正色道:“其实以为兄之见,贤弟早该去津门府走一遭的。”

听他提起公事,孙绍宗忙又起身道:“下官因为家事,耽搁了呈送秋决名录,的确是……”

“诶!”

贾雨村却是摇头打断了他的说辞,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以为然的道:“扪心自问,这天下谁人无私?我绝无责怪老弟的意思,只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上,想提点老弟一些事情罢了。”

孙绍宗见他说的郑重,又晓得他最近正在努力向自己示好,以便稳稳当当的接任知府宝座,应该不会无的放矢。

于是他便也收起了官腔,郑重的拱手道:“还请兄长赐教。”

“赐教么……倒也还说不上。”

就听贾雨村答非所问的道:“老弟当初与我同船北上,自然晓得我当初是在金陵府为官,那你可知在这一年半里,我金陵府有多少官员调任京师?”

“这……”

孙绍宗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这金陵府官吏调动的事儿,他又怎么会晓得?

不过贾雨村也没想让他回答,稍稍一顿,便继续道:“这一年半里从金陵调任京城的官吏共计七人,六品以上两人、六品以下五人、分别是六文一武。”

说着,他伸手在自己乌纱帽上轻轻敲了敲,淡然道:“这七人经由何人提拔、几时抵京赴任、带了什么家眷、在京城是生计艰难还是家有余庆、其人的品性、相貌、才具、喜好……”

“这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时时刻刻不敢忘怀。”

“同样,若在京城遇到什么为难之处,我自然也是他们想到的求助人选之一,虽然未必是首选,但排名也绝不会靠后。”

听到这里,孙绍宗大致已经猜出,贾雨村要传授自己的经验到底是什么了,总结起来可以用两个来概括,那就是结党!

很明显,贾雨村是把金陵官场来的官吏,当成了天然的党羽虽说未必个个都能如他所愿,乖乖党附在他的旗帜之下,但凭借先天优势,拉拢其中的大半,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可他说的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自己又没做过正儿八经的父母官,刑名司倒是被自己牢牢掌控了,可要说从里面批量孵化官吏,那纯属是痴心妄想。

就在孙绍宗疑惑不解的时候,贾雨村身子微微往前一探,道:“这天下各府调任京城的官吏数量,金陵向来稳居榜眼之位,老弟可知这状元又是哪个?”

“莫非是津门府?”

这其实并不怎么难猜,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干得再出彩,事迹传不到天子、重臣耳中,又有什么鸟用?

而津门府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一旦有了业绩口碑,自然比旁出更容易获得升迁调任。

不过……

孙绍宗又忍不住苦笑道:“可津门府的官吏升迁,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原本是不该有什么相干的。”

贾雨村摇头失笑道:“可老弟年初那一场大闹,在津门府留下的赫赫威名,却未必比我在金陵两任知府打下的根基差上多少。”

“更何况,津门府的知府月前刚刚调任,新任知府正是老弟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

孙绍宗闻言忍不住脱口道:“项毅升任津门知府了?!”

当初在津门认识的朋友里,能称得上是生死之交的,只有项毅一人贾善尧虽然也跟着一起出生入死过,却是上下级关系,算不得生死之交。

数月之前,因那津门府同知赵梧桐,被查出是在朝鲜使节面前,揭露周儒卿一案的幕后元凶,已然被革职查办带回了京城,所以项毅就顺势调到了津门府,代替赵梧桐出任津门府同知。

当初项毅还为此,专门写了一封老长的书信,向孙绍宗大倒苦水,说是自己好端端的沧州府二老爷,硬是被调去省城做了三孙子。

谁成想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他竟然就升任津门知府了!

啧~

说起来那周儒卿一案,明明是自己立下的功劳最大,结果到现在却只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看来这年轻有为,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孙绍宗心下正郁闷着,就听贾雨村笑道:“没错,正是项大人接任了津门府知府一职。”

“如今直隶总督之位暂由阁老遥领,直隶省的一应政务,皆由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暂掌,而这位布政使苏大人,老弟应该也不陌生吧?”

自然不会陌生!

那厮当初首鼠两端,坐视周儒卿携款叛逃,直到最后关头才在项毅的催促下入场,实在是有过无功。

只是当初孙绍宗重伤之下,行动都难以自理,生怕一旦把那厮逼急了,会弄个鱼死网破,于是才不得不在联署的奏章里替他遮掩了一二,还分润了些功劳给他。

也正因此,这苏大人非但欠下了孙绍宗的人情,还被他捏住了把柄。

这般想来,津门一地省府两位主官,都与孙绍宗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再加上当初拿下总督周儒卿,当街斩杀提刑按察使立下的威名,这津门府倒还真是他横行之地。

尤其京师与津门府比邻而居,一旦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鞭长莫及……

看到孙绍宗目光闪烁,似有意动之兆,贾雨村又笑道:“结党营私虽不可取,但为官一世若无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党相助,却又怎能稳稳立足于朝堂之上?”

“老弟在津门府早已经立下赫赫威名,又与布政使、知府颇有交情;而能得圣上钦点参与太子一案,又足见是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这‘威’与‘势’已然齐备,此去津门府,只需选那青年才俊示以恩义,便可顺势在津门府立下一杆大旗。”

“以后只需时时关注津门府官场动静,对津门府的官吏恩威并施,何愁出身津门的官员,不以老弟马首是瞻?”

“再有,老弟身边若有合适的人选,也不妨先放到津门府去厚植根基……”

“若能做到人不在津门,津门却处处闻得贤弟之名,日后这朝堂上也必然会有贤弟一席之地!”

别说,听了这一番远景规划,孙绍宗还真被他说的热血澎湃起来。

当即躬身一礼,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孙某今日受教了。”

“哈哈……”

贾雨村哈哈一笑,摆手道:“不过是些经验之谈罢了,若非老弟没有出任过地方官,怕是早就烂熟于胸了,哪里用得着哥哥我多此一举?”

说着,他又起身郑重的还了一礼,道:“昔日也是老哥眼皮子浅,竟执意在这顺天府里争权夺利,实在是可笑之极。”

“如今想来,我若与老弟同舟共济,区区一个顺天府又算得了什么?!”

呵呵~

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眼下若不是为了坐稳府尹之位,他又怎么可能会向孙绍宗极力示好?

不过在津门府培植势力的主意,倒也的确有几分可行性孙家眼下要想在朝堂上发展壮大,缺的并不是上层关系,而正是中下层的根基。

尤其前几日贾政临行前,还略带醋意的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近日极有可能,会给孙绍宗加封个直隶布政使司左参议的官职。

这左参议虽然不过是从四品,但在布政使司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非但可以过问、置评直隶省的任何政务,还有考评地方官吏的职权。

虽说孙绍宗日后的主要差遣,恐怕仍是掌管顺天府的刑名,但有了这左参议的官职,再参与津门府的事情,也就名正言顺了。

而且不出意料的话,便宜大哥在年底之前,就会常驻津门府练兵,届时与津门府也会有不少的牵扯。

只要操作得当,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顺势笼络人心应该不成问题。

另外……

听贾政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还是想撮合自己薛宝钗。

若是能与薛家联姻,顺势扯上薛蟠的老丈人,吏部尚书王哲的虎皮,办起事儿来就事半功倍了忠顺王的名头,拿来唬人那是极为好用,但要拉拢人却似乎差了些含金量。

“贤弟?贤弟!”

正琢磨些有的没的,就听贾雨村疑惑的呼唤起来,孙绍宗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回应他的好意,忙起身一躬到底:“兄长方才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愿!兄长如今春秋正盛,就已是三品在望;小弟虽不才,年内换一身红袍却也是手到擒来!”

“你我二人未来的前途,又岂是区区顺天府就能限制的?与其为蝇头小利而彼此内耗,何如你我二人携手并进,日后也好与人在朝堂争锋?!”

贾雨村听得这话,登时一副激动非常的模样,起身趋前几步,将孙绍宗扶起,用力攥着他的手腕,目含热泪道:“贤弟!”

孙绍宗可没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只好反攥了回去,也颤声道:“兄长!”

咦?

这戏码好像有些熟悉?

好像以前就曾经上演过来着……

砰~

孙绍宗正一边在心底吐槽,一边努力装出激动的模样,房门却忽然被人重重推开,一个小吏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激动的叫道:“府丞大人、治中大人,出……出出出……”

“滚出去!”

贾雨村见这大好的‘抒情气氛’,竟然被他给搅了,直气的愤然怒斥了一声。

谁知那小吏却不肯乖乖从命,反而使劲咽了口唾沫,又大声道:“出……出出出大事了!”

看他似乎连尊卑、前程都顾不得了,贾雨村和孙绍宗对视了一眼,齐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速速道来!”

“是……是卫通判!”

就听那小吏激动道:“卫通判昨日趁着休沐,与朋友一起出城秋猎,竟不慎……不慎……”

听他又打起了磕绊,贾雨村忍不住追问道:“卫通判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那小吏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又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不是卫通判出了意外,是他不慎……不慎把勇毅伯的儿子,给射……射死了!”

什么?!

孙绍宗和贾雨村顿时惊了个瞠目结舌。

请假一天

这两天串亲戚、备年货,搞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有点跳闸。

还是小时候好啊,过年啥事儿也不用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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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铁网山打围

这里边水很深啊!

根据那小吏打听到的消息,这勇毅伯牛继宗家的长子,是在护送母亲上香之后,回城途径铁网山脚下时,被路旁山林里飞出的利箭射中了咽喉,当场气绝而亡。

因那箭杆上明晃晃刻着个‘卫’字,而且材质形状,也和卫若兰箭壶里剩下的一模一样就连卫若兰的贴身小厮,也承认那箭的确是自家主人不慎射偏,才飞出林中误杀牛公子的。

而与卫若兰一同狩猎的几个勋贵子弟,却又力证他那一箭的力道中规中矩,按理说就算能穿过密林,也绝不可能隔着五十几步远射死牛公子,所以认定这其中必有蹊跷之处。

总之……

这案子绝不会只是一场意外那么简单,八成仍是‘龙根案’的延续,甚至极有可能是出自广德帝的报复。

如此说来,信阳王的事儿说不定只是个幌子先用一个看似阳谋的手段,把牛家将注意力吸引到了信阳王妃身上,反手却杀了牛家的儿子泄愤!

更妙的是,卫家与牛家同为‘后党’中坚,即便牛家怀疑是这是广德帝指使的,怕也是无处伸冤。

而且出了这等事情,卫家必然会与牛家离心离德,若是牛家坚持要重惩卫若兰,说不定连北静王都会与牛家闹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对于孙绍宗来说,最重要的还是……

“府丞大人。”

孙绍宗正气凛然的抱拳道:“此案似有蹊跷之处,卫大人又是我刑名司的副贰,下官焉能不闻不问?下官希望暂时延缓津门之行,先行着手调查此案,以便……”

“荒唐!”

不等他把话说完,贾雨村老脸一沉,不客气的呵斥道:“正因卫大人是你的副手,于情于理你都应该避嫌才对!非但是你,咱们顺天府上下都应该避嫌才对!”

“可是……”

“不用多说了。”

孙绍宗还要再说些什么,贾雨村却把袖子一甩,不容置疑的下令道:“此案朝廷自有公论,何须你胡乱插手?如今文书官凭都已经准备妥当,你还不速速前往津门府呈送名录,以免误了秋决朱批!”

见他说话间,就已经下了逐客令,孙绍宗这才不情不愿的出了客厅。

只看得那小吏心下感叹不已:都说这孙大人与卫大人不睦,想不到关键时刻,孙大人却仍肯如此回护。

却不知孙绍宗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下暗赞贾雨村果然是个眉眼通透的戏精。

这避嫌的道理,孙绍宗岂能不知?

方才那番表演,不过是想借贾雨村之口点破这一关窍,然后顺理成章的置身事外罢了。

而贾雨村的反应非但恰到好处,顺带连顺天府上下,也都一并撇清了个干净。

出了府丞的院落,林德禄早把公文官凭交接完毕,原本他也是要跟着一起去津门府的,但如今卫若兰既然出了纰漏,刑名司里无人坐镇,林德禄自然只能留守京城。

却说孙绍宗带上官凭印信,又将两大箱名录图册押运到了码头,正准备登船南下,就见一人风尘仆仆的到了近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哭道:“二爷,小……小的可算又见着您老了!”

“是你?!”

看清此人的面目之后,孙绍宗也不禁吃了一惊,盖因这人正是数月之前他派去茜香国,给便宜老丈人阮良顺送信的家仆之一。

孙绍宗抬头四望,见周围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不由急声问道:“怎么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呢?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阮家……”

“回禀二爷!”

就听那家仆泣不成声的道:“路上倒是好好的,可到了青麟府一打听,才晓得阮家已经遭了难阮老爷也不知怎的,竟得罪了茜香国的宰相阮福忠,六月初就被下到了大牢里。”

“我们几个得了消息,就准备回来报信,谁知刚出城,后面就追上来一群茜香国的官兵,不由分说就刀剑相加,要杀了我等灭口!”

“尚幸小的有些武艺傍身,又素来惯走山路,这才侥幸逃了出来!”

孙绍宗闻言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便宜老丈人就是阮福忠的党羽之一,甚至与阮福忠还沾了些亲戚干系,如今却被下到了狱中,莫非是……

“除了阮家之外,可还有茜香国的其它高官,最近被定罪拿问?”

“有的、有的!”

那家仆又一连说了几个名字,据孙绍宗所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属于‘量茜南之财力,结大周之欢心’的带路党。

显然,这是一场针对茜南国内部‘亲周派’的清洗看来茜南国向大周宣战的日子,恐怕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这群南蛮子倒还真会找时机,偏偏选中了大周朝局不稳,人心惶惶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必须得尽快禀报朝廷知晓。

于是孙绍宗熄了登船南下的心思,交代随行的衙役官吏们,先暂时在码头上候着,然后领着传讯的家仆,匆匆赶到了北镇抚司。

虽说顺天府也有渠道上奏,但一来不够机密,二来在效率和便利性上,也远远比不得天子亲军。

不过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孙绍宗就觉得气氛颇有些凝重,于是随手扯过个总旗一问,才晓得镇抚使陆辉一早就下令,召集在京的所有哨探、缇骑回衙门报道,据说是要展开内部自查。

至于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还没有只言片语传出。

啧~

这果然是个多事之秋!

打听到陆辉正在后堂内厅之中,孙绍宗便领着那家仆寻了过去,并请守门的百户进去通禀。

“这……”

谁知那百户略一迟疑,却摇头道:“还请孙千户稍安勿躁,想必过不了多久,陆大人就会在前厅召集众人训话,届时您有什么要说的,再当面禀报也不迟。”

孙绍宗闻言脸色就是一沉,担任督察千户以来,他虽然并不常在在北镇抚司里走动,但论地位却只在陆辉等镇抚之下,甚至能与南北镇抚佥事分庭抗礼。

眼下这区区一个百户,竟敢不问过陆辉,便直接将自己拒之门外……

而且他方才提起陆辉时,似乎也瞧不出多少敬畏之色。

想到这里,孙绍宗立刻扬声喝问道:“你姓甚名谁、身居何职,为什么本官从未在陆大人身边,见过……”

“孙千户!”

就在孙绍宗大声质问的当口,陆辉的声音忽然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说话吧。”

听到陆辉的邀请,那守门的百户却仍是迟疑了一下,才闪身让开了一条通路。

这举动更能个说明问题了,不过孙绍宗也懒得与一个门卫纠缠,因此吩咐家仆在外等候,便大踏步进到了内厅之中。

这内厅与其说是客厅,瞧着倒像是个演武场,两下里竖着四排兵器架,摆了至少三十几种兵刃,墙上还挂着盔甲弓弩。

眼下陆辉正站在一张样式古朴的骑弓前,同个布衣青衫的中年男子小声议论着什么,直到孙绍宗在客厅中央站住了脚步,他这才转过身来,指着身边那布衣男子道:“孙千户,上前见过……”

“下官孙绍宗。”

谁知不等他介绍完,孙绍宗便淡然拱手道:“见过两位镇抚大人。”

“哈哈……”

那人轻笑了几声,颇有些好奇的道:“孙千户莫非早就见过石某?”

“下官未曾见过石镇抚。”

孙绍宗摇了摇头,迎着那人诧异的目光,解释道:“但陆大人自上任以来,素来是令行禁止,但门外那名百户,非但自作主张将下官拒之门外,听到陆大人的吩咐,竟还迟疑了片刻,足见其并非南镇抚司所辖。”

“而您虽是布衣前来,却能与陆大人并肩而立,分庭抗礼不落下风,若非是南镇抚司的石大人当面,又能是何人?”

原来眼前这布衣之人,却竟是南镇抚司的镇抚使石明冲!

其实孙绍宗能认出石明冲的身份,主要还是因为陆辉那隐含怒气,却又极力忍耐的模样。

南镇抚司上下,能令陆辉如此忌惮的也不过区区两人,一是指挥使夏守忠;二是镇抚使石明冲而夏守忠是个太监,眼前这满面胡须的,自然只能是石明冲了。

“哈哈哈……”

石明冲将轻笑换成了大笑,随即又目视陆辉,道:“这孙千户果如传闻一般生就两只慧眼,我看这次北镇抚司负责牵头查案的,恐怕是非他莫属。”

查案?

孙绍宗心下不由一动,难道这石明冲到北镇抚司来,也是为了牛家长子牛崇达被杀一案?

“不妥。”

陆辉断然摇头道:“孙大人与两家都有些恩怨,又是那卫若兰的顶头上司,理应避嫌此案才对。”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紧接着,陆辉又目视孙绍宗:“也正因此,本官并未派人通知孙千户前来,却不知……”

“启禀大人。”

孙绍宗忙道:“下官其实是另有要事禀报,而且事涉朝廷机密,片刻不敢耽搁!”

事涉朝廷机密?

听到这些字眼,陆辉立刻又把目光转到了石明冲身上,而石明冲倒也还算识趣,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径自出了客厅。

“大人。”

不过等石明冲出去之后,孙绍宗却没急着禀报茜香国的情报,而是蹙眉道:“南镇抚司这次也太嚣张了吧?就算是由他们主办此案,也没道理把咱们暗中布置的哨探,都召集过来查问吧?”

南镇抚司这般做,分明是在怀疑‘牛家长子中箭而死’的案子,是北镇抚司在背后捣鬼。

这不是明摆着要撕破面皮么?!

难道太上皇对牛家的偏袒,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不。”

陆辉摇头道:“将暗探们召集回来自查,并非是南镇抚司所为,而是出自戴指挥的吩咐。”

是戴权的意思?

难道是为了撇清关系,免得别人怀疑到北镇抚司头上?

可这么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以戴权的精明强干,应该不会做这等画蛇添足的举动。

莫非……

牛崇达之死,并非出自广德帝的安排,所以戴权才怀疑有人擅作主张?

或者干脆是在怀疑,有人意图挑起更激烈的冲突,好从中渔利,所以才忙不迭的吩咐北镇抚司展开自查?

可这要不是广德帝的意思,又会是何人作为?

挑起太上皇与广德帝的冲突,最大的得益人貌似就是牛家但牛家总不至于拿苦心培养的嫡长子,当做祭品使用吧?

难道是忠信王和义顺王从中捣鬼?

但那两个闲散王爷,又哪来的能力做局?

不得不说,这案子还真是扑朔迷离。

就听陆辉又道:“先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说有涉及朝廷机密的事情,要向我禀报吗?”

孙绍宗这才收敛了满腹狐疑,躬身禀报道:“是这样的,下官一名姬妾是茜香国……”

话分两头。

就在孙绍宗禀报茜香国最新动向的同时,某间装饰奢华的书房之中,也正有两人在窃窃私语。

就听那年长首先开口道:“有了这份投名状,足够咱们与牛家决裂,顺势倒向陛下那边儿了!”

那清秀青年却有些忐忑,迟疑道:“只是二郎因此毁了前程与婚事,委实可惜……”

年长打断了他的话,断然道:“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现如今这形势,也顾不得许多了!”

“再说那伴当回城之后就已经自尽了,眼下除了你我,就连二郎也不晓得内情如何!只要他咬死了是被人陷害,上有王爷庇护、下有各家子弟为证,那牛家难道还能杀了他泄愤不成?”

“唉~”

清秀青年的叹息了一声:“凡事皆因贪念而起!若非牛家丧心病狂,本王又何忍置那牛崇达于死地?”

说着,他默然了半晌,意兴阑珊的挥了挥袖子:“罢了,如今再说什么也为时已晚,有劳兄长去安排一下,本王想去大理寺见一见二郎。”

等年长的领命出了客厅,自称本王的青年便失魂落魄的坐到了玻璃镜前。

看着镜子里那憔悴的容颜,他口中喃喃自语着:“莫说是牛家,恐怕连内兄也猜不到,竟是他老人家暗地里授意,要杀掉牛继宗的儿子泄愤吧。”

第469章 时近中秋【上】

八月十三。

申时【五点】刚过,夕阳斜斜。

平儿捧着个二尺见方的礼盒,匆匆的进了堂屋,先在卧室门口侧耳倾听了片刻,闻得里面娇喘之声正盛,她也就没有进去打扰。

只先把礼盒放在茶几上,自瓷瓶里取出鸡毛掸子,开始进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打扫。

就这样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忽听里间王熙凤呼唤道:“平儿?平儿!进来帮我一把!”

平儿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推门进到了卧室之中。

却只见窗前平铺着一块毯子,而王熙凤正衣不遮体的坐在上面,雪缎白的脊背映着夕阳,两条浑圆玉柱一般的腿儿,外八字似的用力撑开;娇憨熟媚的身子努力前倾,一双粉臂拼命伸向毯子的边缘,却又因为两座坚挺的障碍,始终难以如愿。

平儿忙上前握住了王熙凤的双手,小心翼翼的牵引着她放低了身子,眼瞧她又痛又累直弄了满身的香汗,忍不住劝道:“那方子上也说了,要量力而行循序渐进,奶奶这般心急火燎的,万一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嫁给贾琏近十年光景,二人膝下却也只有一女,王熙凤心里哪能不急?

尤其最近贾琏不知为何,竟同那些莺莺燕燕都断了往来,连两个素来受宠的小厮,也被他支派到了外面。

虽说贾琏对交公粮似乎也没什么兴致,数量和质量上更是屡创新低但这‘浪子回头’的表现,仍是让王熙凤喜出望外,半推半就的与他旧情复燃起来。

正赶上贾宝玉从孙绍宗手中,讨到了‘求子秘方’,王熙凤也便顺势誊录了一份,每日早晚勤加练习,希冀能够一索得男。

此时面对平儿的劝说,王熙凤却只是屏住呼吸,默默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直到两分钟后,这才娇喘着挺起了纤细的腰肢,摇头道:“你懂什么,二爷好容易才收敛了心思,指不定那天就又故态复萌了,我若是按部就班的,却哪里赶得上趟?”

既然知道他不定哪天就会故态复萌,却怎得又轻易就与他和好了?

平儿心下忍不住暗叹一声。

王熙凤的表现充分证明了,再怎么精明强干的女人,在夫妻感情上也难免会变得优柔寡断当然,前提是她还没有找到另外的情感寄托。

“对了。”

王熙凤在平儿的搀扶下起身,一面任凭她用干毛巾,小心擦拭自己身上每一处毛孔,一面扶着床柱,啧啧叹息道:“二十三岁的从四品实职,即便是有父祖荫庇的王孙公子,怕也没几个能得到这等殊荣看来孙家果然是要起来了。”

昨儿孙绍宗刚从津门府回来,转脸就得了旨意,不出意料的升任了直隶按察使左参议,正儿八经的从四品实职。

官职倒也罢了,难得的是他这般年轻,又纯是积功所致,并非祖上荫庇而得。

王熙凤只是感叹,平儿心下却是与有荣焉,想着这样一个名动京城的伟男子,竟同自己暗中存有私情,一时间便忍不住有些失神起来。

“呀!”

王熙凤忽然娇呼了一声,拍开平儿的小手,嗔怪道:“你这是擦到哪里去了?!”

说着,她又顺势推了平儿一把,吩咐道:“去,把我那身五彩刻丝的比甲拿来,这一停下来,身上还真有些凉的慌。”

平儿这才晃过神来,忙不迭转身去取衣裳,顺势掩去自己面上的羞红。

等伺候着王熙凤穿戴整齐,才又听她压低嗓音道:“明儿你把那礼物给姑奶奶送过去,顺带找个机会问一问孙家二郎,看南边儿账上的银子,年底能不能先分一次红。”

她一大早就提起孙绍宗,自是因为前几日南边儿传回消息,说是短短两个月不到,孙家那十万两银子的本钱就翻了将近一翻!

原本两家已经说好了,这头一年赚的银子要截留下来,当做利滚利的本钱。

可眼见这倒手的生意如此好赚,王熙凤却是一日比一日手紧,哪里还耐得住性子,等到第二年才分红?

平儿正要乖巧的应下,却见房门左右一分,一个阴柔的嗓音传了进来:“这不是前几日宫里才赏下的东西么?你们取出来要做什么使?”

随着话音,贾琏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施施然进到了里间,手里还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礼盒,正是平儿一早取来的那件。

“这不是马上就要八月十五了么。”

王熙凤倒也不惊慌,捏着帕子伸手一指那礼盒,无奈道:“二妹妹前儿送来许多礼物,虽说都被咱家老爷、太太给截下了,可我这做嫂子的总不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偏眼下家里拮据的紧,也只好拿宫里赏下的东西来凑数了。”

虽说两夫妻已经重修旧好了,但与孙绍宗私下里的交易,王熙凤可不敢让贾琏知道再着说,真要让他知道,那银子还不又得打了水漂?

可贾琏听了这话,仍是眉毛一挑,追问道:“这么说,是要给孙家送东西喽?”

不等王熙凤回应,他又道:“既是如此,添一份礼物给孙家二郎捎过去,替我恭贺他升迁之喜。”

这话一出,王熙凤主仆二人就忍不住有些愣怔先后两次在孙绍宗面前出丑,他不是已经对孙绍宗恨之入骨了么?怎么突然又要送礼物,恭贺孙绍宗升官?

眼见两人都是呆愣愣的望着自己,贾琏面上泛出些异样的红晕,跺脚嗔怒道:“怎得?当初劝我和为贵的是你们,如今我主动向孙二郎示好,你们倒不乐意了?!”

他这跺脚娇嗔的模样,竟是比女子还多了三分扭捏,直看得王熙凤愈发愣怔。

倒是平儿早就见怪不怪了,近些日子里,除了在王熙凤面前还收敛些,贾琏素日里那‘烟视媚行’的模样,她可是见的多了。

因此忙替王熙凤分辨道:“二爷误会了,您要是有心和孙家捐弃前嫌,奶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乐意?”

“可不是么!”

王熙凤这时也反应过来,忙吩咐道:“平儿,赶紧去把那座‘金铃琉璃塔’取出来,明儿打着二爷的名头一并送去孙家!”

第470章 时近中秋【中】

时近中秋。

鸳鸯的心情很是有些复杂。

原本依仗着大太太的支持,以及荣国府头号大丫鬟的光环,她在孙家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就连司棋那样刁钻古怪的刺头,也被她压的没了脾气。

眼见得形势大好,谁成想好端端的又起了风波。

那日栽花时,她被二老爷捏着足踝好一番打量,叫不少人都瞧在眼里,虽说事后证明,二老爷当时的确是在查案,并非有意要调戏然而后宅里那些流言蜚语,却是有增无减,弄得鸳鸯心下厌烦至极,偏又发作不得。

如果孙绍宗同贾赦一样,明目张胆的对她进行骚扰,依着鸳鸯那素来刚烈的性子,这事情倒简单了。

偏孙绍宗并非是有意调戏,只是在查案的过程中发现了重要线索,一时有些忘乎所以罢了若只因为这样就闹将起来,倒显得是鸳鸯大题小做。

可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总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吧?

鸳鸯郁结的叹了口气,正待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核查中秋大采购的款项,就见绣橘从外面进来,笑吟吟道:“姐姐先把这劳什子丢一丢,平儿姐刚捎了二奶奶的回礼过来,眼下正闹着要寻你说话呢!”

当初在荣国府里,同鸳鸯最要好的就是平儿与袭人,因此听说是平儿到了,鸳鸯只简单的将账册收拾了一下,又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便随着绣橘到了院里。

赶巧了,平儿也正从贾迎春屋里出来,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就蜜糖也似的黏到了一处,说不尽的体己话、道不尽的别后情。

最后还是鸳鸯察觉到,平儿身后的小丫鬟还捧了个细长条的盒子,这才打住了话头,诧异道:“这是给谁的东西,怎得从屋里拿出来了?”

那盒子打眼一瞧,就不是丫鬟之间能互相传换的物件,可要是送给主人家的礼物,合该一并交到贾迎春手里才对。

“是我家二爷给孙参议送的贺礼。”

平儿一边说着,一边顺水推舟的要过那礼物,歉然道:“原本应该一并交给姑奶奶的,只是二爷有几句话,嘱咐奴婢当面讲清楚,恐怕要有劳你带我去见一见孙大人了。”

在旁人看来,她找鸳鸯一起前去,自然是为了避嫌。

但鸳鸯对两人的私情实是一清二楚,尤其想起当初自己曾戏言,说是要替两人站岗放哨,鸳鸯心下就忍不住突突乱跳,暗道平儿喊自己过去,难道真是要……

好在她也是个有城府,晓得当着旁人的面,断不能露出任何马脚来,于是在袖子里紧攥着手帕,故作轻松的笑道:“丁点儿大的事情,你跟我说什么有劳?”

说着,又向绣橘交代了一声,这才扭起那杨柳纤腰,带着平儿向孙绍宗所在的西跨院行去。

只是走出没多远,鸳鸯脚下便一步慢似一步,好不容易到了西跨院附近,她却远远的站住了脚步,压低嗓音叮嘱道:“那院里人多嘴杂的,你可千万别胡来。”

平儿方才见鸳鸯越走越慢,早就猜出她心下是在担心什么,闻言伸手在鸳鸯额头戳了一指头,好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就敢胡来?我找孙大人,实是有正经事儿要转述。”

想想平儿素日里的性子,的确是最稳重不过了所以刚开始知道她偷人的时候,鸳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鸳鸯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待重新起身上路,斜下里却忽然有人笑道:“既然是有正经事,那咱们就找个僻静的所在,免得被旁人听了去。”

两女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垂柳后面转出个魁梧的人影,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却原来孙绍宗听说平儿上门,又知道前几日江南那边儿,刚刚送了账册来,猜到王熙凤派平儿过来,必然有事要与自己商量,故而先一步候在了外面。

“二老爷。”

“孙大人。”

两女慌忙上前施礼,只不过一个叫的甜美,一个嗓音却微微发颤。

孙绍宗也不答话,径自把手一摆,当先走进了左侧一座花草茂密的院落之中。

平儿自是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而鸳鸯虽也是一步步的往前蹭,可两条裹在裙摆里的长腿,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道。

而且每一步迈出去,那左脚足踝处便隐隐发烫,好似又被人紧紧锁住,托在手里细细观瞧一般。

就这般踌躇着,眼见与前面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鸳鸯银牙一咬,正待加快些脚步,却见孙绍宗回头笑道:“有劳鸳鸯姑娘在这里稍候片刻,容我与平儿说几句体己话。”

话音未落,便明目张胆的牵起了平儿小手,拉着她钻进了院内一角的葡萄架里看平儿那千依百顺的模样,却那还顾得上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而那牵的明明是平儿的柔夷,鸳鸯却好似被人捏住了心肝一般,直憋的红头涨脑,平白无故的娇喘起来。

半晌,她才西子捧心的护住了胸口,紧张的向后张望了几眼,确定四周并无旁人之后,却仍是忐忑不已,于是一咬牙,干脆也藏到了路边儿灌木丛中。

只是藏好之后,鸳鸯又觉得有些不对,若是自己在路中间被人发现,倒还能想方设法解释一二;可眼下这藏头露尾的模样,若被人瞧见,怕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可要说回到路中间守着,鸳鸯却又实在提不起那勇气,在灌木丛里反复犹豫了许久,她突然愤愤不平起来明明是平儿与二老爷有了私情,怎得左右为难的反倒是自己?

这般一想,鸳鸯就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放到了葡萄架里,于是霎时间,那狂乱不堪的动静便灌了她满耳朵。

不过除了意料之中的动静,隐隐还夹杂了铁器不断摩擦时,那种吱扭吱扭的动静。

这好像是在……

荡秋千?!

有词云曰:

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第471章 时近中秋【下】

葡萄架里云散雨歇。

孙绍宗摘了些叶子,把秋千架仔细的擦拭了一遍,这才拥着平儿坐了上去。

眼见平儿仍在余韵中失神,就又自顾自帮她归拢好上身的衣裳,并取出帕子帮她清理后事。

不过那帕子揩在身上,平儿也便从失神中惊醒过来,忙按住孙绍宗的大手,惶恐道:“这等事儿合该奴自己来,怎好脏了爷的帕子……”

孙绍宗一口吻住她的樱唇,将她剩下的话全都堵了回去,然后不容置疑的帮她清理了痕迹。

等收拾妥当之后,孙绍宗卷起那沾满秽物的帕子,正待收回袖袋之中,却被平儿一把夺过,珍而重之的藏到了怀里,羞声道:“爷拿着这东西总是不方便,还是等奴洗干净了,再找机会给爷送回来。”

“成。”

孙绍宗点了点头,一语双关的嘿嘿笑道:“等你洗干净了,下回爷我接着用。”

平儿愈发的羞臊起来,尤其隔着那密密麻麻的葡萄藤,隐约能看到鸳鸯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躲藏虽说未必能瞧个清楚,但方才那些狂乱的动静,却怕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正羞不可抑,光溜溜的大腿就被孙绍宗拍了一记,催促道:“先把衣服套上吧,别再染了风寒。”

平儿这才慌忙把衣裙往身上套,等一切收拾妥当了,孙绍宗又顺势将她勾进怀里,慵懒的道:“好了,正事儿已经办完了,眼下还有什么闲事儿,也都一并告诉我吧。”

平儿顺势往他胸膛上一枕,娇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家二奶奶听说赚了不少银子,有些按捺不住,总想着要落袋为安,所以派我来跟您商量,看年底之前能不能先分一次红。”

“果然是头……咳!”

孙绍宗一听这话,本想说那王熙凤‘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眼下既然是同女子说话,这地图炮还是少开为妙。

于是他假装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你家二奶奶也不想想,这木材买卖虽然是从七月初开始的,可王太尉那边儿却是打从三月份,就开始收购木料了。”

“所以这里面非但有淤积下的存货,还有一些要不到账又拖不起的小商贾,主动把债转了过来,所以利润才如此之丰。”

“后面几个月里的赚头虽然也不会少,却绝没有起初这般暴利毕竟有门路能要到款子的,怕也非止咱们一家。”

“若不赶紧多积累些本钱,日后好大肆招揽货源,这利润恐怕还会进一步下滑。”

平儿如今身心都被收服了,自然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把个臻首点的小鸡啄米一般,郑重道:“我回去就跟二奶奶把话说清楚,劝她先忍一忍。”

只是孙绍宗眼见她如此乖巧,反倒觉得有些不妥当,于是略略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以你家二奶奶那短视又贪财的性子,怕是未必能忍得了那么长远这样吧,你回去就说是自己据理力争之下,我勉强答应先行垫付一部分花红。”

反正便宜大哥,刚从忠顺王手里拿回了一笔银子,应该足够打发王熙凤了。

平儿自是又乖巧的应了,然后伸手指着地上的摆着的礼盒,道:“这‘金铃琉璃塔’却是贾琏送给爷的贺礼,说是要与爷化干戈为玉帛当时他还打算亲自上门送礼来着,二奶奶好说歹说,才算是拦了下来。”

原本她提起贾琏,还用‘二爷’称呼,如今却是直言不讳叫起了贾琏的名字。

贾琏送的礼物?

孙绍宗皱眉打量了一下那礼盒,心下转了几转,却死活猜不出贾琏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记得上个月去荣国府时,他还对自己满是敌意呢。

对了!

想起上次去荣国府时的情景,孙绍宗忙把那日在中,林红玉盗走自己衣服的事情告知了平儿,顺势探问这到底是林红玉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小红偷走了爷的衣裳?”

平儿听了这话也是诧异不已,见孙绍宗不似是在开玩笑,这才斟酌着道:“要真是她偷的,大约也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前些日子,这小蹄子傍上了贾琏,想要一步登天做个姨娘。”

“只是贾琏最近突然收敛了性子,结果就把她晾到了一边儿不过小红如今仍是整日围着贾琏打转,估摸着这事儿八成也是受了贾琏唆使。”

贾琏派林红玉偷走了自己的衣裳,转脸又送礼物求和……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难道是两次正面冲突都吃了亏,所以就想先麻痹自己,然后再施展诡计报复?

如此说来,他偷走自己的衣裳,莫非是想要栽赃嫁祸?

不对!

丢衣裳的事儿,上下都有耳闻,就算他真打算借机构陷自己,怕也只是做无用功。

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扑朔迷离,简直都快赶上卫若兰的案子了。

不过眼下可不是细琢磨的时候,方才与平儿那场酣战,虽说是疾风骤雨一般,却也用了小半个时辰,若是再耽搁下去,说不准就要露出马脚了。

于是孙绍宗又与平儿唇齿相依的,说了一些体己话,然后就与她依依惜别,拎着贾琏送的‘金铃琉璃塔’,先行向着花园的大门走去。

路过鸳鸯藏身的灌木丛时,孙绍宗脚步微微一顿,却只见鸳鸯拼命把头埋在了胸前,压根不敢抬头与自己对视,倒好像她才是偷情的奸夫银妇一般。

瞧她那鸵鸟也似的模样,孙绍宗有心要逗弄几句,但想到她就是因为贾赦的调戏,才逃到了自家府里,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目不斜视的扬长而去。

一直到孙绍宗那魁梧的身躯,消失在小花园门外,鸳鸯都没敢抬起臻首。

还是平儿从葡萄架里出来,眼见她这般模样,才上前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记,道:“行了,如今就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却摆出这幅模样给谁看?”

其实刚走出葡萄架的时候,平儿也是扭捏的不行虽说鸳鸯早就知道她与孙绍宗的私情,可这知道和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总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可眼见鸳鸯羞臊成这般模样,她登时就少了些忐忑,多了些嬉闹之心。

“呀!”

鸳鸯低呼了一声,就要自灌木丛后起身,只是刚直起身子,两条小腿就是一麻,若非平儿及时出手相助,怕是直接就扑倒在灌木丛里了。

鸳鸯正惊魂未定,却听平儿噗嗤一声,掩嘴笑道:“你这模样倒比我还狼狈些,若让不相干的瞧见了,指定以为刚才在葡萄架里与孙二爷偷情的人是你。”

“呸~”

鸳鸯红头胀脸的啐了一声,一边抚弄着胸脯,努力抑制住心头的狂跳,一边羞恼道:“是谁刚说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断然不敢胡来?怎得转脸就……就……”

她还没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方才那一场不知羞的狂乱,就被平儿拦腰抱住,磨豆腐似的蹭弄着:“好鸳鸯,你也知道我几个月才猫着一回,哪里就能把持的住?再说了,有你在一旁打掩护,谁能想到我和孙二爷有私情?”

这般亲密举动,两人以前也是常做的。

但今儿鸳鸯一想到方才那些动静,心下就别扭的不行,忙挣脱了平儿的束缚,跺脚道:“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赶紧回太太院里,免得被人瞧出什么破绽来!”

平儿既然已经饱尝所愿,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并肩到了那门前,鸳鸯心下却觉得不踏实,于是喊住了平儿,交代她现在里面候着,等自己出去查探一番,确认没人在这左近,再喊她出去也不迟。

就这般,平儿顺势躲到了门后,鸳鸯则是强装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昂首挺胸的出了花园。

谁知还不等她抬眼张望,就听斜下里有人道:“想不到竟真的是你!”

鸳鸯被唬了一跳,慌忙循声望去,却见眉目如画的晴雯,正冷着脸站在一棵垂柳旁边貌似就是之前孙绍宗藏身的地方。

“妹妹怎么在此?”

鸳鸯先是有些慌乱的问了一声,继而又追问道:“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晴雯眸子里透出些许失望,摇头道:“原本还以为姐姐和我一样,来这里不过是临时落脚,日后还要回荣国府的,断不会像传言中一样陷在这里,却没想到……”

说着,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姐姐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的其实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左右孙二爷屋里已经有三房小妾了,也不差姐姐这第四个。”

却原来方才孙绍宗从花园里出来的时候,正巧就被晴雯给瞧见了因当初误认奶娘一事,晴雯总是避免与孙绍宗单独相处,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远远的瞧见孙绍宗之后,她就慌忙躲了起来。

原是准备等孙绍宗走了,就去忙自己差事。

可目送孙绍宗回了西跨院之后,晴雯却忽觉有些不对这座小花园种的多是时鲜蔬果,供府里几个主子尝鲜用的,因此内中并无什么景致。

这平白无故的,孙绍宗去小花园里做什么?

心下好奇,她便藏到了垂柳后面,想看看是否有人再与孙邵宗密会,结果等了没多久,就见鸳鸯从里面走了出来!

眼瞧着她面上绯红未褪,胸脯也是起伏不定,晴雯那还‘猜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而听了晴雯这番话,鸳鸯也晓得自己是被误会了,有心要开口解释一二,可要想把自己摘出去,就必须把平儿招供出来!

然而平儿是贾琏的开脸大丫鬟,这问题的严重性,可比一个普通丫鬟与府里二老爷勾搭,要严重上百倍不止。

因此话到了嘴边儿,鸳鸯却只能欲言又止。

“好了,姐姐也不用解释什么。”

晴雯见她这幅模样,心下更是‘了然’,将帕子一甩道:“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好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先走一步了。”

说着,将那纤腰漫摆,径自向着前院去了。

“晴雯、晴雯!”

鸳鸯追着喊了几句,一来不敢高声,二来又怕丢下平儿在花园里,会再闹出什么风波来,因此也只能瞧着晴雯渐行渐远。

这事儿闹得……

算了,左右这府里早就传出了不少流言蜚语,晴雯又向来是傲气的,应该不至于把这事儿说出去。

想是这般想,但把平儿喊出来之后,鸳鸯却仍是难忍羞怒,扑上去与她好一番推搡拉扯,嘴里愤愤道:“明明是你在偷腥,如今倒弄的我里外不是人了!”

平儿也早听到了晴雯那番话,知道她心下委屈,因此只是嬉笑着抵挡着可也就是在这推搡拉扯之中,一个帕子竟被鸳鸯从她衣襟里拽了出来。

“快还给我!”

这下平儿可真急了,红着脸扑上来争抢。

但鸳鸯瞧她这副慌急的模样,却哪里肯把东西还她?

一面背过身子闪避,一面摊开那帕子,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帕子,能让你神神秘秘的藏在怀里!”

然而这帕子一摊开,里面什么稀奇物也没有,倒是手上沾了许多黏腻的秽物。

鸳鸯不由得一愣,平儿忙趁机把那帕子夺了过来,珍而重之的重新收回怀里。

“这……这是什么东西?”

鸳鸯瞧她丝毫也不嫌脏污,心下愈发的好奇起来,于是把手探到鼻子底下用力的嗅了嗅。

“咯咯咯……”

平儿见状,不由笑的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拉过鸳鸯,附耳解释了几句。

“呀!”

鸳鸯当即就是一声惊呼,有心掏出帕子擦拭,却又实在不愿意自己贴身的物件,沾染上这等秽物,最后一赌气,干脆全都抹到了那棵垂柳上。

反复蹭了半天,那白生生的小手都被磨红了,她却仍觉得污秽的紧,忍不住又呵斥道:“这些东西,亏你也好意思揣起来!”

平儿在旁边笑的肚痛,好不容易抑制住,闷声道:“好不好意思的,等你有心上人就晓得了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姑奶奶院里吧。”

说着,见鸳鸯仍在树上练铁砂掌,便又补了句:“你也好拿香胰子,好生搓洗搓洗。”

话音未落,鸳鸯便急惊风也似的,直奔后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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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太子妃、王妃

中秋刚过,细雨靡靡。

孙绍宗拾级而上,心不在焉的跨过了太子府的门槛。

虽说眼下‘太子一案’已然陷入了僵局,完全查不出可以锁定真凶的线索,但专案组的编制却并未撤销,因此回京之后,孙绍宗于情于理都该过来点个卯。

别说,这一别七八日光景,太子府前院的情况,倒是颇有些改善原本积存的那些落叶荒草,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又搭上刚下了雨,那青石板被雨水冲刷的锃亮,瞧着极是整洁。

“敢问可是孙大人当面?”

孙绍宗正站在门洞之中,打量院子里的状况,冷不丁便从门房闪出个矮胖子来,小跑着到了近前,斜肩谄媚的自报家门:“卑职詹事府主簿王德修,前几日刚刚被调过来,负责伺候太子殿下以及诸位大人。”

詹事府主簿仅是从七品官职,不过能在这风口浪尖上被塞进太子府的,恐怕未必是什么等闲之辈。

因此孙绍宗也不敢过于怠慢,微微还了一礼,笑道:“王主簿一大早就候在门口,该不会是专程在等本官吧?”

这本就是一句随口的戏言,谁知王德修却大点其头,正色道:“太子殿下听说大人回了京城,特命卑职在此迎候,说是您什么时候到了府里,就什么时候召见您。”

啧~

前前后后躲了半个多月,没想到太子还是这般的热络。

这可不符合孙绍宗想要避嫌的心思。

好在前两日去府衙时已经协商妥当了,节后贾雨村就会上书朝廷,以顺天府人手不足为由,将孙绍宗正式召回府衙。

这倒也不全是借口,而是顺天府窘迫的事实。

如今府尹的位置一直空缺,孙绍宗借调专案组,卫若兰又被羁押在大理寺【就算他日后能出狱,估计也不太可能继续担任刑名通判了】,单凭一个府丞两个通判支撑着顺天府的大局,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反正这专案组也处于停滞状态,想必用不了几日,应该就能顺理成章的抽身而退,眼下还是再勉力敷衍太子几日吧。

这般想着,孙绍宗微微一扬下巴,正想请王德修前面带路,斜下里却又匆匆的跑来个小厮,一路踩着水花到了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主簿大人,北静王王妃上门求见太子殿下,如今正在西侧门哪里候着,您看……”

“北静王王妃?!”

王德修闻言瞳孔一张,急的跺脚道:“你是傻了不成?!怎么能让王妃娘娘在门外候着?这……”

“咳。”

孙绍宗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如今不比寻常,这府里上下容不得外人私自进出就算是北静王王妃来了,也该先通禀殿下知晓,再等殿下做决断。”

王德修初时是被北静王王妃的名头给唬住了,听孙绍宗这一说,顿时也醒悟过来,忙不轻不重的在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讪笑道:“瞧卑职这记性,一时情急之下,竟把府里的规矩给忘了卑职这就去通禀殿下!”

说着,他匆匆往前迈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陪笑道:“还请大人随卑职一同前往。”

这慌里慌张的模样,他应该并非是刻意伪装出来的。

看来方才的判断出了差池,这厮被塞到太子府里,恐怕未必是有什么背景能耐,而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既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孙绍宗自然懒得和一个小小主簿多费唇舌,于是将头一扬,示意王德修前面带路,然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他往后宅行去。

一边走着,他心里自然也没闲着,暗自琢磨那长腿悍妃,突然上门求见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她这次上门必然和卫若兰的案子有关可这案子貌似和太子扯不上多少干系吧?

再说了,就算真能扯上干系,太子巴不得牛家和水榕来个狗咬狗,在旁边看热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出面调停,或者干脆偏袒某一方?

还是说……

那卫氏带来了什么筹码,有信心能说动太子出手保下卫若兰?

既然是凭空乱猜,自然难以揣摩出什么结果,因此到了太子的居所,孙绍宗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了门前,那王德修正待上前请人通禀,几个内侍却都视他如无物一般,谄媚的围拢到了孙绍宗身边,没口子的道着喜:

“恭喜孙大人升任四品参议。”

“小人见过孙参议!”

“这朝堂上的朱紫重臣,您怕是最年轻有为的!”

领头的更是不住手的往里让,说是太子殿下憋闷了半个多月,就盼着孙绍宗过来,能说几句体己话呢。

这话说的……

把太子妃置于何地了?

眼见王德修在一旁,尴尬的手足无措,孙绍宗只来得及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会帮他禀报北静王妃的事情,就被几个内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了堂屋。

等到了卧室门口,孙绍宗冲着那紧闭的房门微一躬身,正要自报家门呢,却听里面太子急吼吼的道:“可是孙爱卿到了?!快快快、快进来说话!”

听这欣喜的语气,倒真像是憋了什么心事,要向自己一吐为快似的。

孙绍宗推门而入,就见太子正外八字的撇着腿靠坐在床头,气色明显比之前好转了许多。

其实宫里新阉的小太监,不到两个月就能下地干活了。

而太子在衣食住行等方面,远远比小太监们强出百倍,又有太医整日里贴身伺候着,按理说伤势的复原速度,应该比小太监们还要快上不少才对。

只是太子毕竟是娇生惯养,但凡有一点痛楚,就宁愿躺在床上挺尸,所以到现在,也还只是能在床上坐稳而已。

“孙爱卿无须多礼!”

孙绍宗刚上前见礼之后,就听太子心急火燎的问道:“你如今回京也有两三日光景了,却不知对那牛家长子被射死一案,可有什么像样的推敲没有?那卫若兰究竟是被人陷害的,还是真的不小心误伤了人命?”

原来他想见自己,也是为了这案子。

也对,虽说这案子乍一看,虽然和太子并无什么干系,但太子心下其实早就认定,必然是牛家下手害了自己,如今牛家长子突然暴毙,他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不过……

孙绍宗稍一迟疑,不答反问的小心试探道:“这事也过去将近十日光景了,殿下一直坐镇京中,心下应该是早有定论了吧?”

太子倒真不拿孙绍宗当外人,两手一摊,郁闷道:“本来孤倒是有些揣测,觉得可能是父皇为了替孤报仇,所以才……可孤让太子妃进宫探问了好几次,又委实不像是父皇所为。”

说到这里,他目光闪烁不定,几次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竟然不是广德帝的手笔?!

而且看太子这样子,似乎还另有什么隐情在其中。

左右连怀疑皇帝的话,太子都已经跟自己直言不讳了,孙绍宗自然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于是稍稍压低了嗓音,又追问道:“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其它的发现?”

“这……”

太子仍是犹豫不决,好半晌才正色道:“孤倒没有别的发现,只是有些担心父皇的身体,听说父皇派人搜罗了不少虎狼之方,近日在后宫中广施恩泽,丝毫不顾及身子……唉!”

说到这里,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孤真怕父皇的龙体,会受不了这等消磨。”

呵呵~

说是担心广德帝的身体,但瞧太子那忐忑不安的模样,恐怕他真正担心的,其实是广德帝身体太好,当真又搞出个儿子来!

届时在假太孙和真皇子之间,广德帝会做出如何选择,自是不言而喻。

不过既然事关皇统,孙绍宗哪敢胡乱掺和进去假皇孙的事情不算,那是在被逼无奈之下的应对,并非孙绍宗故意而为。

因此孙绍宗只当是没听明白一样,恭声道:“陛下洪福齐天,身边又有诸位太医把关,想来龙体应是无碍的。”

说着,他生怕太子会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于是忙又道:“至于牛家长子被杀一案,眼下先不必忙着推敲,请殿下先见过一个人之后,再与微臣议论此事也不迟。”

“见一个人?”

太子很是纳闷的道:“这世上莫非还有比孙爱卿更会查案的人?”

“倒不是查案的人,其实是……”

孙绍宗把北静王妃主动上门求见,如今正在西侧门外等候的事情,简单的告知了太子。

太子却听得一头的雾水,蹙眉道:“这悍妇不在家中威逼水榕出面捞人,却跑到孤这里来做什么?”

随即,他又昂首道:“不管了,既然她主动找上门来,见总还是要见的孙爱卿,有劳你去走一遭,将她带来的人统统挡在门外,然后再命人将她好好搜检一番。”

将北静王妃的随从挡在门外倒也还罢了,可这命人将她搜检一番,貌似就有些过分了。

孙绍宗正准备劝说一二,却听太子又冷笑道:“王叔素来与孤亲近,这悍妇既然落了他的脸面,孤自然要替他讨个公道!”

原来是想替忠顺王打抱不平。

看太子这模样,就知道劝也没用,左右那卫家小娘子早就对孙家怀有敌意,再怎么得罪也就那样了。

因此孙绍宗也就没有太过坚持,躬身退出里间,将太子的意思简单传达了,喊上两个太监四个宫女,前呼后拥的向着西侧门行去。

一路无话。

到了那西侧门外,就见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外面,八个身着皮甲的娘子军侍立在一旁,就连赶车的车夫,都是个膀大腰圆的女子。

这排场……

北静王不是已经负债累累了么?

“奉殿下口谕。”

孙绍宗到了车前,不卑不亢的扬声道:“除王妃之外,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府另外!”

说到一半,那几个娘子军便鼓噪起来,因此孙绍宗不得不提高了音量,继续道:“因行刺一案未曾查明,入府者一概不准携带寸铁,所以王妃若是要拜见殿下,怕是要稍稍受些委屈。”

话音未落,那马车的车帘霍然掀开,露出一张含煞的俏脸,冷言冷语道:“这太子府的看门狗,什么时候换了一条!”

果然是个悍妇!

孙绍宗与她总共就见过两面,第一次她拿弓虚射了一箭,这次却又被她贬损成了看门狗。

孙绍宗的目光一凝,正待皮里阳秋的反唇相讥,身后忽然有人搭腔道:“这两个内侍是刚刚从宫里调拨过来的,姐姐没见过也正常的紧。”

回头望去,却是身着一身雍容长裙的太子妃,在几个宫娥的陪伴下袅袅而来。

到了近前,太子妃先郑重的孙绍宗道了个万福,柔声道:“卫家姐姐乃是本宫的旧识,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免了她的搜身。”

她这番姿态,一来证明孙绍宗不是假传圣旨,而是有的放矢;二来凸显对孙绍宗的敬重,至于什么看门狗云云,自然只能落在两个小太监头上。

“不敢。”

孙绍宗忙躬身道:“微臣谨遵娘娘吩咐。”

这一个低头,一个半蹲,本就是居高临下之势,尤其孙绍宗的海拔非同常人,登时便自那领口处窥见了一片诱人的白腻,以及宝蓝色的肚兜轮廓。

也不知这件肚兜,那日可曾在衣柜里摆放过……

这般想着,目光收回来的自然就慢了半拍,堪堪的被太子妃捉了个正着,顿时让太子妃闹了个红头胀脸,羞怒的横了孙绍宗一眼,又勉力压制住心头的恼意,转过头招呼起了卫氏。

两人也不知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就互相挽起手臂,进到了太子府里。

话说这太子妃与卫氏挽手而去,倒真是春兰秋菊各有胜场,一个英姿飒爽、一个雍容端庄;一个亭亭玉立、一个丰润有度;一个……

呃,现在可不是yy这个的时候。

孙绍宗摇了摇头,把那不合时宜的念头统统抛诸脑后,然后也远远的缀了上去,准备等北静王妃见过太子之后,再向太子打听她的来意和筹码究竟是什么。

第473章 倒戈

孙绍宗远远的缀着双妃,眼见就快跟到太子养伤的小院了,斜下里却忽然有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看那矮胖的身材、谄媚的表情,却不是詹事府主簿王德修还能是谁?

“方才多谢孙大人替卑职通禀!”

就见王德修先深施了一礼,继而指着前院的方向,道:“您刚才奉命去迎北静王妃的时候,前院有人传信,说是您府上的赵管家领着个年轻女子找上门来,好像有什么要紧事禀报。”

赵仲基领着个年轻女人找了过来?

孙绍宗闻言不觉有些莫名其妙,因太子府离孙家不远,赵仲基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跑过来向自己禀报,倒也并非什么怪事可那年轻女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虽然也在外面欠下了些风流债,可那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断不敢晴天白日的找上门来。

心下狐疑,正巧这边儿也要等北静王妃离开之后,才好去向太子打听究竟,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瞧瞧赵仲基在搞什么鬼。

于是孙绍宗谢过王德修,就匆匆的赶奔前院。

因那细雨如雾,被风一吹便四下里飘零,即使是在回廊里走动,这出出进进的走了两遭,还是弄的一身的潮意。

所以到了院门附近,孙绍宗先从袖袋里摸出帕子,把脸上的雨水揩去,这才板着脸进到了门房之中。

一进门,就见赵仲基拘谨的坐在角落里,显然是被太子府的名头给镇住了,佝偻着身子、双手搭在膝上、泥雕木塑似的僵着,唯有一双眼睛忐忑不安的乱转。

与之相比,倒是那年轻女子显得十分淡定,大大方方的坐在赵仲基对面,完全没有与男子独处一室的窘迫。

“是你?”

孙绍宗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先是一愣,继而顿时恍然起来,脱口问道:“你莫非也是为了卫若兰而来?”

就见那女子盈盈起身,冲着孙绍宗施了一礼,却并非常见的万福,而是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果然什么都瞒过孙大人的法眼。”

却原来这女子并非旁人,正是那栊翠庵的假尼姑妙玉。

不过今儿她可没穿那件标志性的百衲衣,而是一身素白的广袖流仙裙,那莹白如玉的双手合十,两只薄弱蝉翼的袖子,便在身前飘飘荡荡,配上她一贯清冷的气质,愈显出尘脱凡之姿。

这变化……

卫若兰这次就算能逃过一劫,也未必能官复原职,弄个不好,说不定就前途尽毁了。

如此一来,与史家的亲事自然是无疾而终。

莫不是假尼姑觉得有机会趁虚而入,所以干脆连行头的都改了,日后也好顺利的嫁到卫家?

孙绍宗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一边板着脸问赵仲基:“你怎么会和妙玉师太一起过来?”

早在孙绍宗进门的时候,赵仲基就已经跳了起来,不过见孙绍宗的注意力都在那女子身上,便识趣的站在墙角没有开口。

此时听孙绍宗问起,他才连忙躬身禀报道:“这位姑娘到了咱们府里,先求见了大太太,然后才提起要见一见二爷因大太太发了话,小的又正巧有些事情要向二爷禀报,就带着她一块找过来了。”

以贾迎春那遇事则躲的柔弱性子,若知道妙玉是想给自己添麻烦,肯定不会答应让她见自己估摸着这假尼姑应该没跟她说实话。

想到这里,孙绍宗将袖子一甩,赵仲基立刻乖巧的退到了门外。

“说说吧。”

孙绍宗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一坐,随手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淡然道:“你凭什么认定我能救他,又凭什么认定我会出手救他?”

“大人您素有神断之名,这案子又颇多蹊跷之处,只要您肯亲自出马,必然可以……”

“打住。”

眼见妙玉空口白牙的,讲出来的话丝毫没有说服力,甚至连最基本的朝廷制度都没弄清楚,孙绍宗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摇头道:“先不说蹊跷不蹊跷的,我身为卫若兰的上司,按例是应该要避嫌的,根本不可能参与到此案当中。”

“可凡事总有个例外!”

妙玉据理力争道:“就算朝廷不允许您参与此案,您只要暗中调查找到一些证据,再交给查案的人,不就成了?!”

呵呵。

冒着得罪大理寺和刑部的风险,暗中调查证据,然后再把功劳拱手让人……

凭什么?!

孙绍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语道:“还是那句话,你凭什么认定我会出手救他?别忘了,他在刑名司里一直试图挑战本官,而且卫家和我家向来不睦。”

“可是卫公子私下里,其实很佩服大人的能力!”妙玉见他说的不容置疑,情绪略略有些激动起来,将那酥胸一挺,急道:“再说经过天狗吞日时……”

“咳!”

孙绍宗干咳一声,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妙玉也自知有些失言,忙含糊的跳过了这节:“他也有心与大人和睦相处而令兄与卫指挥虽有旧怨,可眼下天各一方,早已没了利益冲突,您何不借机让两家重归于好?”

好个‘以和为贵’的想法。

可惜这假尼姑,压根没弄明白事情的复杂程度。

没错,最初卫家与孙家结怨,的确是出自孙绍祖和卫如松的利益冲突,可到了如今,双方敌对的最大症结却早不在这上面,而在于北静王与忠顺王的冲突!

双方背后的大佬闹得势同水火,作为附庸的孙家与卫家,难道还能私下里冰释前嫌?

大约是瞧出了孙绍宗的不以为然,妙玉心下更急了,再顾不得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哀求道:“还请大人救他一救,卫公子是……是个好人啊!”

好人?

好人没好报的事儿简直多不胜数,也不差这么一件。

孙绍宗当即就想嗤鼻一笑,果断回绝掉这荒唐的恳求。

只是话到了嘴边儿,他却忽然又改了主意,太子与忠顺王素来交好,而北静王妃求到太子府上,若是太子最终允诺要出面保下卫若兰,忠顺王自然也不会阻拦如此一来,自己此时断然拒绝,岂不是枉做坏人?

想到这里,他到了嘴边儿的嗤笑,立刻替换成了举棋不定的迟疑之色,沉吟道:“此事干系重大,岂是你空口白牙一句‘好人’,就能让不惜以身犯险的?”

说着,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就在妙玉满面忐忑,不知在纠结什么的时候,又停下脚步道:“这样吧,你先在这里稍候片刻,容我去仔细琢磨一下,中午之前再给你准信儿如何?”

话音刚落,他也不等妙玉回应,便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二爷。”

赵仲基正门神也似的守在外面,见孙绍宗从里面出来,忙躬身见礼。

孙绍宗也不答话,径自到了左侧的回廊中间,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赵仲基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事情要禀报吗?”

“是这样的二爷。”

赵仲基忙道:“今儿一早您出门之后,咱家就来了个乞丐头,自称是什么洪九,说有天大的事要禀报,因二爷您不在家中,小人就盘问了他几次,谁知他死活不肯明说,非要等您回去再当面禀报。”

洪九有天大的事要当面禀报?

孙绍宗的表情顿时郑重起来,旁人或许不晓得,但他既然立了洪九做‘乞丐保甲制’的招牌,自然会留意洪九的一举一动。

经过最初的不适应之后,洪九这保长是越当越有心得,又因为他是官方扶持的第一个保长,甚至还和赵无畏攀上了关系,所以后续被任命的一些保长,即便不以他马首是瞻,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因此到了如今,洪九俨然已经成了京城之内数千乞丐的共主,再不是当初那个为了几两银子,就要绞尽脑汁的小乞儿了。

虽说在孙绍宗眼里,洪九仍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棋子,可单论消息渠道,他怕是比官府还要灵通些。

眼下洪九跑到孙家,说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当面禀报,就算说的夸张了些,恐怕也绝不是什么小事要真是小事儿,他也不敢找到孙绍宗头上。

可眼下孙绍宗也是刚到太子府,委实是脱不开身,所以只好嘱咐赵仲基,先把洪九留在家中好生招待,等自己回去再细问因由。

“二爷。”

赵仲基得了吩咐,原本是要打道回府的,只是目光扫到门房时,却又停下了动作,迟疑道:“那妙玉师太……”

“这你就不用管了,如果大太太问起她,你就说她已经回荣国府了。”

赵仲基这才躬身告退。

打发走了赵仲基,孙绍宗估摸着太子哪里也该进行的差不多了,于是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后院。

结果刚到院外的夹道附近,就见北静王妃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步出了院门。

孙绍宗正待避到一旁,却听那北静王妃主动招呼道:“孙大人留步!”

说着,就见她迈开两条长腿,急匆匆的到了近前,先道了一个万福,又强行挤出笑容来歉声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

是太子准了她的请托,准备派自己出面干涉案子,所以她才忙着讨好自己;还是太子已经拒绝了她,所以她病急乱投医,又求到了自己头上?

孙绍宗一时难以确定是前者还是后者,因此只是躬身不咸不淡的回了句:“下官怎敢。”

卫氏脸上的笑容一僵,孙绍宗甚至都能听到她那两排银牙,咯咯作响的动静,不过片刻之后,她却还是强笑道:“孙大人年轻有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自然不用妾身来点拨只要大人一切能秉公处置,王府和卫家必会有所回报。”

听这意思,倒像是太子已经准了她的请托。

却不知她祭出的筹码又是什么?

太子爷都那样了,总不可能是出卖色相吧?

心下胡思乱想着,表面上却仍是不卑不亢的一躬身。

卫氏见他这番惜墨如金的样子,终于也放弃了劝说,悻悻带着两个丫鬟扬长而去。

话说,她那身宫裙原是松松垮垮的,可如今沾了不少雨露,倒显得贴身了许多,从后面看上去,就见水蜜桃也似的两瓣轮廓,随着步伐紧绷绷的轻颤着,像是熟透了的果子,正在枝头发出期待被采摘的信号。

看来她不仅仅是生了一对儿长腿,这臀也是……

“孙大人。”

正目送那‘熟透了的果子’渐行渐远,院里又走出个内侍,招呼道:“殿下请您进去说话呢。”

孙绍宗没事儿人一般收回了目光,随着那内侍进到了里面。

等到了太子的卧室,就见太子妃并未回避,而是端庄雍容的站在床头,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先是习惯性的微微一颔首,继而那脸色却又显出些羞红来。

“微臣见过殿下、娘……”

“爱卿不必多礼!”

太子显得很是亢奋,不等孙绍宗行礼完毕,就抢着道:“那悍妇这次过来,竟是来向孤俯首称臣的!”

听他颠三倒四的一通掰扯,孙绍宗才晓得,水榕为了保下卫若兰这个小舅子,当真是不惜下了血本。

非但透过卫氏向太子承诺,会上书痛斥那些将日食,与太子失德扯上干系的言官,并点出牛家身上的嫌疑。

还承诺要亲自上门,向忠顺王低头服软。

日后更是保证会唯陛下和太子马首是瞻。

“那老虔……”

“咳!”

太子正说的兴起,顺口差点把‘老虔婆’三字秃噜出来,得亏太子妃在旁边把关,及时打断了他的妄语。

他这才生硬的改口道:“太后他老人家估计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外孙,竟会在背后捅牛家一刀!”

也难怪太子会如此得意。

就如同孙绍宗炮制出的那个皇孙一样,朝中怀疑牛家是幕后黑手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可碍于太后与太上皇的情分,却没有一个人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北静王水溶却是个例外,反正就算太后再怎么恼怒,也舍不得拿自己唯一的亲外孙开刀。

不过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下却忽然冒出个念头:那牛继宗的长子,该不会真是卫若兰杀的吧?!

第474章 事不过三

当初孙绍宗听说此案时,头一个反应就是有人在幕后做局,非但设计了卫家和牛家,甚至还想借机挑起北静王与牛家的冲突因为从种种外泄的细节来分析,这实在不像是一场普通的意外。

不过眼下,得知北静王妃拿出的筹码之后,孙绍宗却又萌生出了新的想法。

或许……

牛家长子还真就是卫若兰杀的!

其目的仍是要挑起两家的冲突,以便彻底和牛家划清界限。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因为行险一搏的‘龙根案’未能让皇统旁落,牛家这个最大的利益相关方,怕是逃不过秋后算账的下场。

如今也就是有太后在上面撑着,才显得一切风平浪静可那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谁知道究竟还能撑上几天?

等牛太后撒手人寰,一场针对牛家及其党羽的大清洗在所难免!

因此北静王和卫家,会萌生出与牛家一刀两断,转而向广德帝一系靠拢的念头,其实也并不稀奇。

毕竟真要论起来,水榕和广德帝的血缘关系,远在与牛家的关系之上再加上他勋贵之首的名头,对广德帝和太子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助益。

而孙绍宗之前没能想到这一点,实在是因为卫家和北静王太舍得下本了,为了同牛家彻底切割,竟然生生把卫若兰给搭了进去!

不过想想也是,若不是卫家兄弟亲自下场,又怎么能取信于人?又怎么能让北静王与牛家彻底翻脸?

“孙爱卿?”

眼见孙绍宗好半晌沉吟不语,太子忍不住忐忑道:“莫非你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之处?”

“谈不上不妥。”

孙绍宗摇了摇头:“只是微臣有些怀疑,那牛家长子之死,或许真的是卫家兄弟故意而为。”

“什么?!”

“这……”

太子吃了一惊,太子妃更是惊讶的捂住小嘴儿,随即觉得有些不妥,忙又垂臂端立。

太子诧异道:“你的意思是,那卫若兰是故意射死牛家长子的?这……那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是活的不耐烦了?!”

“为的自然是保存自己的家族!”

孙绍宗把刚才自己那翻推敲,简短截要的同两人解释了一遍,最后又道:“微臣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北静王妃开出的条件里,头一条就是先表明立场,与牛家彻底决裂!”

“要知道卫若兰日后的下场如何,殿下您的态度固然重要,可牛家的态度更是相当重要的一环这一上来就彻底与牛家决裂,岂不是会愈发的激怒牛家吗?”

“真要是替卫若兰着想,应该先拿出些秘而不宣的筹码,哪怕等卫若兰脱身之后,再表明立场也不迟。”

“而他们却偏偏就这么做了!”

“要么他们是急昏了头,要么……”

孙绍宗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原是想让太子顺势把话茬接下去,好歹显得他不那么蠢笨,也免得自己风头太盛。

谁知太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却是干巴巴等着下文,压根也没有要接茬的意思。

这挺大个脑袋,咋就没长脑仁呢?

孙绍宗心下无奈,正待继续把话说全,却听太子妃在一旁脱口道:“要么就是,他们本来就打定了主意要与牛家决裂!相比之下,卫若兰的下场如何,反倒是次要的事情!”

果然是糟践了啊!

孙绍宗忍不住再一次为太子妃抱屈,同时点头道:“这也正是微臣的揣测。”

“哼!”

话音刚落,就听太子冷哼了一声,愤愤道:“那水榕竟有如此心机,亏孤还以为他是逼不得已,才来投靠孤呢!若早知如此,方才孤就不该答应那悍妇,看她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其实北静王妃倒未必是在演戏,她毕竟是卫若兰的亲姐姐,自然希望能将卫若兰救出牢笼可她的性子再怎么彪悍,终究只是个深闺女子,怕是理会不得这其中的弯弯绕。

说不定只是被兄长和丈夫给忽悠了,才出面跑了一趟水榕眼下还在三个月的禁足之中,所以只能由她出面。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跟太子解释了。

孙绍宗抱拳拱手道:“以微臣之间,这出戏还是要演下去的不管如何,北静王的确是捅破牛家嫌疑的最佳人选,更何况他身为名义上的勋贵之首,若真能以殿下马首是瞻,对殿下建立威望必然也会有所助益。”

太子妃听这话在理,也忙在一旁劝说。

不过太子对她参与政事,却是颇有几分反感,没听几句就不耐烦的呵斥:“好了好了,有孙爱卿提醒孤就成了,你却插身嘴?”

说着,又和颜悦色的对孙绍宗道:“孙爱卿,既然你也觉得应该先应下此事,那卫家的案子,怕是……”

“殿下。”

孙绍宗忙截住了他的话头:“如果微臣所料不差,卫家要的其实并非真相,而是您的态度,因此派去的人会不会查案都无伤大雅而微臣既是那卫若兰的上司,实在不适合参与此案。”

说着,他又苦笑道:“况且少了治中和刑名通判坐镇,顺天府里各种案件已然堆积如山,贾府丞还惦记着把微臣召回去,尽快处置妥当呢。”

太子闻言很有些失望,不过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早将孙绍宗当做了最重要的臂助,倒也不至于因此而翻脸。

只是遗憾的道:“既然如此,孤就另选贤能好了。”

说着,他砸了咂嘴,突发奇想道:“不如孤上表,保举你做詹事府的少詹事如何?这样你就不用再为顺天府的琐事分心,可以专心致志的替孤分忧了。”

靠~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可少詹事是正四品,又是一等一的清贵官职,按理说孙绍宗应该多谢太子的看重才对,若不识好歹的拒绝这份抬举,说不定就会激怒太子。

与太子靠的太近,固然是孙绍宗极力避免的,可与太子反目成仇,却更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因此一时间,他就有些进退维谷起来。

万幸,这屋里出太子之外,还有个善解人意的太子妃在。

眼瞧孙绍宗默然不语,并未及时谢恩,她心下就知不妥,忙打圆场道:“殿下,孙大人刚刚升任从四品,您此时保举怕是于理不合,不如暂缓些时日……”

“嗦!”

太子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没好气的道:“孤就是打算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把孙爱卿调过来,又没说现在就保举他?”

“多承殿下厚爱,微臣实在愧不敢当。”

孙绍宗这才得以顺势推托道:“何况微臣在顺天府固然是俗事缠身,可身为亲民官,却也有许多便利之处,相比起少詹事,或许更能为殿下分忧解难。”

太子见他也这么说,也就偃旗息鼓扯开了话题。

这后面聊的,自然又是太子最喜欢的那一套登基后,该如何建立功盖千秋利在当代的无上伟业!

话说……

两个人以前关起门来吹牛逼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有个聪慧端庄的女子旁观,孙绍宗顿觉羞耻度爆表,好容易应付了一刻钟左右,就急忙借故脱身,离开了太子的居所。

既然太子已经决定,要帮水榕保下卫若兰了,孙绍宗出门之后,就准备去前院把这消息,告知给假尼姑妙玉,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谁知到了门房,却不见妙玉的踪影,反倒是两个龙禁卫的小校,正在里面喝茶闲扯。

问过两名小校,才晓得自己离开之后不久,那妙玉也便出了太子府的大门。

这假尼姑怎得不告而别了?

她貌似不是那种会半途而废的人吧?

孙绍宗心下狐疑不解,只是妙玉既然已经走了,他也不会刻意追上去卖人情,再说家中还有个洪九在苦苦等候。

于是孙绍宗干脆也出了府门,喊张成把马车赶到近前,就准备打道回府。

谁知那张成赶着车过来,脸上的表情却很是怪异,瞧着就像是便秘了似的。

“你这是怎得了?”

孙绍宗诧异的问了一声,却见张成也不回话,只挤眉弄眼的示意孙绍宗往车上瞧。

孙绍宗不明所以的探手挑开车帘,就见正有一白衣纱裙的女子,盘腿端坐在车厢之内,却不是假尼姑妙玉还能是谁?

这妙玉原本正垂着眼帘,手掐念珠默诵佛经,感觉到光线的,才缓缓睁开了美目,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孙大人既然来了,却为何不上车?”

这到底是谁的马车?

再说了,这车上的空间虽然不小,可孤男寡女的独处一室,总是不大妥当。

不过……

她一个假尼姑都不怕,孙绍宗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抬腿上了车辕,调屁股就坐到了妙玉身旁,嗅着她身上幽幽的檀香味儿,瞧着她看似淡定自若,实则忐忑不已的模样,心下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最适合这假尼姑的‘打开方式’,必然是****!

妙玉虽然没有修成‘他心通’,但她本就时刻注意着孙绍宗,自然能感觉到那目光突如其来的猥亵。

娇躯微微一颤,下意识的就要向后退缩,甚至是逃到马车外面去。

只是想到自己方才下定的决心,妙玉将银牙一咬,又强忍着不适坐稳了身形,装作混不在意的道:“不知孙大人考虑的如何了?若是大人肯仗义出手,妙玉也绝不会吝……吝惜一具皮囊。”

说着,那假装镇定的脸颊,却已然涨的通红如血。

这……

她莫非是把自己之前的拖延之词,当成了待价而沽?所以打算来个‘舍身’相救?

记得在日食那次,她就曾误解过自己的意思,眼下又……

孙绍宗颇有些无语,不过上次是因为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所以才果断的婉拒了她的献身。

而眼下海阔天空大有可为,只要先假意应允,自己会替卫若兰在太子面前求情,由太子出面保下他,就能顺势‘解锁’刚才脑补的姿势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那目光不觉便在妙玉身上来回巡索。

若换在平时,妙玉必然会羞恼的避开他的目光,但眼下既然豁出去,要拿这身子做个筹码,自然不好再躲躲闪闪。

因此咬紧了银牙,非但反而把酥胸贲起,又扬起雪颈,把一张清冷与羞涩交织的俏脸,分毫毕现的呈到了孙绍宗面前。

啧~

这假尼姑果然是个难得的尤物!

孙绍宗暗赞一声,忽的将身子往车厢上一靠,懒散的问:“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想嫁给卫若兰,又怎么敢三番两次的拿身子做筹码?”

“大人不要胡乱揣测。”

听他说起这话,妙玉将俏脸一肃:“妙玉此生已许了佛祖,断不会再嫁为人妇之所以要救卫大人,也不过是感念他当初不顾危险,救下了那个孩子罢了。”

“至于三番两次拿这皮囊做筹码……”

妙玉苦笑一声,反问道:“除了这皮囊,妙玉恐怕也没有什么,能让大人动心的筹码了。”

这倒是真的。

孙绍宗摇头失笑道:“你还算是有些自知之名不过这次你走运,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了北静王妃,要出面保下卫若兰了,所以你这身皮囊还是好生留给佛祖吧。”

妙玉一下子怔住了,盯着孙绍宗的眼睛打量了好半晌,忽然展颜笑道:“孙大人果然是个君子。”

“呸!”

孙绍宗啐了一口,有些恼羞成怒的道:“君子什么的,还是留给别人去当吧,我只是还没下作到,要拿谎言去骗女人身子的地步下次真要是再有什么事儿求到我头上,我可半点不会跟你客气!”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是睡完之后,绝不负责的那种!”

妙玉却只是低眉浅笑,身心舒畅的浅笑。

“停车!”

孙绍宗吩咐了一声,待那马车缓缓停在路边,他又挑开车帘,指着外面道:“好了,我眼下还有正经事要处置,就不送你回荣国府了。”

妙玉也不多话,步履轻盈的下了马车,又对着孙绍宗深施一礼。

直到马车重新上路,孙绍宗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观瞧,她仍在路边双掌合十默念着经文。

可惜了的!

难得一个契合‘****’的尤物,就这么白白放过了。

下次!

下次要是还有机会,自己一定毫不犹豫的把她连皮带骨吞下去,让她晓得事不过三的道理!

第475章 圣女

孙府大厅。

洪九在最末尾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两条腿尤其夹的紧凑,将个雀儿死死闷在裆里。

却原来负责沏茶的娇俏小丫鬟,每隔半刻钟就会上来把残茶撤下,沏上新鲜的热茶洪九初时总觉得不喝干净,显得对不住人家这番忙活,于是一连喝了好几杯,早把两颗腰子给灌满了。

可头一次来这等官宦显贵人家,负责伺候的又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洪九本就有些情怯,又那好意思问茅厕在什么地方?

不过这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孙绍宗的影子,洪九也已经快忍到极限了。

盘算着那小丫鬟差不多又该进来换茶了,他夹着腿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勉强挤出一脸的笑容,只等那脚步声渐近,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劳驾,请问贵府的毛……”

话说到半截,就见一个雄壮的身影,迈步进了厅里。

噗通~

洪九立刻把尿意和剩下的话,一股脑都憋回了腔中,忙不迭双膝跪地,一个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恭声道:“小人洪九,见过青天大老爷!”

孙绍宗听了半截话,只当他是等的心焦,想打听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因此也没太在意,直接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坐定,这才将手虚虚一抬,吩咐道:“起来说话吧。”

“谢老爷。”

洪九手脚并用的掉过身子,又对着孙绍宗磕了个响头,这才小心翼翼的爬了起来,垂首帖耳的站在了客厅中央。

洪九这位份的,在堂堂从四品面前也实在受不起一个座位,孙绍宗也不想过于抬举他,因此只等他站稳了之后,就开门见山的问道:“听说你有要紧事,必须当面禀报本官?”

“回老爷的话!”

一说起正事,洪九倒是恢复了些机灵劲儿,忙躬身道:“小人的确有要紧事,非面禀老爷不可。”

“最近京城里来了不少的外地人,其中一些扮成了乞丐模样,私下里胡乱走动,小人既然领了保长的差事,自然不敢让他们坏了规矩,因此就派人请他们过去,想把咱们京里行情,好生说道说道。”

“谁知那些人竟然都是练家子,把我派去的人好一通毒打,然后又统统销声匿迹了。”

“小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和另外几个保长联络了一下,将这些人重新找了出来,又暗中监视打探,想把他们的底细摸清楚若是歹人,也好提前知会通知官府。”

“谁成想小人这一查可不要紧,竟查出个天大的秘密!”

“天大的秘密?”

孙绍宗眼瞧他说到这里,又是兴奋又是惶恐的,不由也生出了些兴致,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将下巴一扬:“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洪九鬼鬼祟祟的往门外张望了几眼,这才回头压低嗓音道:“那些人竟是白莲教的余党!”

白莲教的余党?!

孙绍宗也不禁吃了一惊,当初元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这白莲教也是其中一支力量,虽说最后是大周一统天下,可因白莲教是****的政权,最是能蛊惑人心,所以还残留了不少死忠余党,蛰伏在暗中蠢蠢欲动。

十七年前,也就是孙绍宗那便宜老爹,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结果兵败被赐自尽的那一年,趁着大周丧师辱国的当口,白莲教在陕甘等地举起了反旗,一路劫掠州县闹的是天翻地覆,裹挟了无数的百姓。

虽说短短两个月后,白莲教裹挟的十数万叛军,就被防备蒙古铁骑的大周边军给荡平了,教主和圣女也被送到京城,落了千刀万剐的下场。

可伺候十余年间,白莲教的余党仍是时有出现,每次都弄得朝廷如临大敌。

不过……

白莲教一般都是在陕甘活动,偶尔进入河南、山西地界,出现在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莫非这些家伙又想趁着朝局不稳,在京城搞一票大的?

啧~

西南有茜香国、真蜡国蠢蠢欲动,东南有海寇为患,北方的黑水更是明目张胆的,截断了朝鲜与大周的商路。

眼下京城又冒出个白莲教,这局面可真是……

孙绍宗一边操着内阁的心,一边又追问道:“你是如何确认,他们是白莲教余党的?除了他们是白莲教的余党之外,可还探听到了别的消息?”

“回禀老爷。”

就听洪九道:“小人初时也不敢确信,所以又悄悄的盯了他们几日,结果又得了个天大的消息!”

这天大的消息,竟然还带批发的。

孙绍宗忙追问究竟,却听洪九继续道:“根据小人探听的结果,他们这次来京城,是想找回转世投胎的圣女!”

转世投胎的圣女?

这白莲教平日里以教主为首,另外还有个圣女作为精神支柱,据说没一任教主都必须得到圣女的赐福,才能正式走马上任。

不过上代圣女死时,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来不及培养下一代的圣女,因此这十几年间,白莲教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据说当初那圣女受刑时,曾好几次大叫,说是十八年后必然会浴火重生,建立个什么地上神国。”

“这眼见就快十八年了,正巧又有天狗吞日的异象,所以白莲教的人都认定,他们的圣女已经快要觉醒了,而且她的法身就在京城之中!”

什么浴火重生,不就是‘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翻版么?这些白莲教的人竟还当真了!

孙绍宗正腹诽着,就听洪九继续道:“而且小人还发现,那些白莲教的余党在官府里,竟然还布置了内应。”

“内应?”

孙绍宗忙细问究竟,却原来洪九暗中监视的这几日里,发现不止一个府衙县衙的白役,与白莲教的余党暗地里有过接触。

也正因此,洪九才不敢去向赵无畏禀报,而是硬着头皮,直接找到了孙绍宗这里。

这下事态貌似更严重了!

虽说只是几个白役,可谁能保证这后面就没有朝廷官吏,被白莲教的人蛊惑?

看来这事儿,靠顺天府的力量是不成了,只能从龙禁卫里调人查办。

孙绍宗沉吟了半晌,又追问洪九,那些差役与白莲教余党接头时,是靠暗号还是彼此早就熟识。

可惜这些细节,洪九却并未探查清楚。

看来……

有必要进一步对这些人,展开暗中的监控了至少要把他们在京城的内应摸清楚,才好来个斩草除根。

这般想着,孙绍宗抬手指了指右首的椅子,道:“这事儿你办的不错,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再把白莲教余党的落脚点、人员构成,跟本官仔细说一说。”

说着,又扬声招呼道:“来人,上茶!”

这自然是在抬举洪九,只是一听‘上茶’二字,洪九的脸色却顿时憋成了苦瓜状,夹着双腿讪讪道:“老爷,小人……小人能不能先去……先去方便一下。”

见他这模样,孙绍宗才明白他最初那半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示意那端茶的小丫鬟,先领洪九下去方便。

等洪九如蒙大赦的退出了厅外,孙绍宗又继续琢磨起了白莲教余党一事。

内应虽然必须要挖出来以绝后患,可却并不是关键所在,眼下最紧要的,其实还是那个转世的圣女。

如果能抢在白莲教之前,把那转世圣女攥在手心里,非但能大大打击白莲教的士气,还能趁机诱捕一批白莲教的狂信徒。

弄好了,说不准就是个彻底解决白莲教的机会!

就在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孙绍宗只当是洪九回来了,所以也没有起身相迎,谁知那脚步声到了门外,忽又化作了爽朗的大笑:“二哥,我来时还怕你不在家呢,却不想就这么巧,你正好从太子府回来!”

就见外面走进个丰神如玉、气死妖娆的男子,却不是柳湘莲还能是谁?

孙绍宗忙起身相迎,却又见他从袖筒里扯出个烫金的帖子,双手奉上道:“二哥,下月十三兄弟我大婚,届时你可不能像薛大头那次一样爽约!”

“早就惦记着呢。”

孙绍宗笑着接过那帖子,屈指弹了弹道:“再说这日子还是我帮着定下的,到时候不光是我,连大哥也会到场到时候哥哥指定给你包一份厚礼!”

柳湘莲闻言,正待拱手谢过,却听孙绍宗又补了一句:“就当是连同聘你做师爷的那份,也一并给了。”

柳湘莲顿时垮下脸来,讪讪的道:“二哥,我实在不耐烦这案牍……”

“什么耐烦不耐烦的。”

孙绍宗那肯给他反驳的机会,大手一挥,不容置疑的道:‘这事儿就这么订下了,大婚之后再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九月十七一早,我要是在刑名司里看不到你的人影,就发签子派衙役拿你回来!”

柳湘莲好一阵唉声叹气,却终究不敢再多说什么,半晌之后主动扯开话题,邀请孙绍宗与自己一起去紫金街探望薛蟠。

“探望薛蟠?”

孙绍宗狐疑道:“这好端端的探望他作甚?莫不是他得了什么急症?”

柳湘莲幸灾乐祸的道:“他倒不是什么急症,而是让人给打了。”

却原来前两日,薛蟠在百花楼里设宴,中途离席入厕,却许久不见回来,有同席的人找到茅房,就见他正在屎尿之中扭动,脑袋上还扣着个尿桶。

事后根据薛蟠的说法,他刚到茅厕里准备方便,就被人用尿桶扣住了脑袋,四肢都被卸掉了关节,所以才挣扎不出茅厕。

“那厮自觉丢脸的紧,躲在家里不肯见人,我也是昨儿听旁人说起,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听柳湘莲的语气,恐怕上门探望是假,想去看薛蟠的热闹才是真的。

不过孙绍宗好笑之余,心下却生出些警惕来,皱眉喃喃道:“薛家兄弟虽说武艺稀松,可仗着身大力不亏,等闲三五个人怕也奈何不得他,对方却轻而易举卸掉了他四肢的关节,这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说着,他点头道:“的确是该去探望一下,免得这小子不知进退,再惹来什么祸事!”

那人卸掉薛蟠的四肢,又把他遗弃在茅厕里,只是意图羞辱他,并没打算真个伤到薛蟠。

可薛蟠那性子,岂是甘愿吃亏的主儿?

估计早憋着要报复回去呢!

若是他没有什么线索,倒也还罢了,若真让他误打误撞查出些端倪,再把对方给逼急了,人家可未必还会手下留情。

因此孙绍宗觉得有必要,上门提点他一番,免得他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而且孙绍宗另外还有一桩事情,也要通过薛蟠请托王尚书帮忙这次去津门府,孙绍宗实地勘察了一番,发现果然是大有所为。

项毅自不用说,孙绍宗稍稍露了些意思,便毫不犹豫的大包大揽起来。

而那布政使苏明冲,对他更是百般的热络,还没等孙绍宗露出声色,就抢着表示日后要多多联系,还不见外的托了几个在京的亲朋故旧,让孙绍宗帮着照料一二。

显然不仅仅是孙绍宗有心要借苏明冲的势力,在津门府培植根基,苏明冲也相中了孙绍宗这个潜力股,因此两人可说是一拍即合。

只是孙绍宗毕竟不能常驻津门,所以必然要寻个合适的人过去,担任他在津门的利益代表。

不过这人选可不怎么好找,毕竟孙家一向是在军方厮混,身边正经的文官不多于谦和孙承涛刚刚点了官职,暂时是没可能调任津门的。

林德禄倒也勉强能算一个,可这厮眼下巴望着能在京里更进一步,怕是没心思去津门府重新发展。

想来想去,孙绍宗也只得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学生头上自然不是贾府武学里那群废柴,而是去年秋闱时,认下孙绍宗做房师几个举人。

这里面大多数的人在春闱时都名落孙山,以后自然还要继续考进士,不过其中有一个叫做熊广的,却是和于谦同科中了三甲,因没什么门路,至今也还没能补缺。

虽说这熊广与孙绍宗之间,也并没有多少的交际,但有一层师生的名分在,日后制衡起来就方便了许多。

因此孙绍宗回京之后,抽空考察了那熊广一番,就准备通过王尚书的渠道,推荐他去直隶按察使衙门为官。

第476章 孙二爷、琏二‘爷’

与柳湘莲约定好,隔天再上门‘探望’薛蟠之后,孙绍宗就领着洪九去了北镇抚司,将白莲教乱党潜入京城,意图寻找白莲圣女的消息,禀报给了镇抚使陆辉。

因涉及大名鼎鼎的白莲教乱党,陆辉对此自然极为重视,当即决定亲自着手布控,务求将白莲教乱党、内应、圣女一网成擒孙绍宗也被他临时抓了壮丁,足足帮忙参详了大半日的行动计划,才得以脱身。

等从北镇抚司打道回府的时候,街上早已是夜色阑珊。

眼见到了孙府门外,车夫张成一勒缰绳,拉车的挽马踢踢踏踏停住了脚步,门洞里早蹿出两个小厮,将几条粗布毯子,自台阶一直铺到了马车前。

孙绍宗挑帘子从车上下来,迎着那蒙蒙雨雾抽动了几下鼻翼,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莫不是有谁正在念叨自己?

孙绍宗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踩着毯子进到了府里,刚跨过门槛,就见赵仲基又巴巴迎了上来,他不由站住了脚步,无语道:“说吧,这又有什么事儿?”

这一天忙忙碌碌的,到了晚上竟也不让人消停。

“回二爷的话。”

赵仲基忙躬身道:“宝二爷下午送来了帖子,邀您三日后去荣国府做客。”

贾宝玉又要请客?

这应该是有什么由头吧?

毕竟二十七自己就要摆满月酒了,届时肯定要请贾宝玉来赴宴,若没什么由头,贾宝玉完全没必要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设宴做东。

不过……

貌似一般给自己的请帖,都是由阮蓉负责收着,今儿怎么是赵仲基通知自己?

听了孙绍宗的疑问,赵仲基忙解释道:“荣国府的大奶奶到了咱家,太太专门请了阮姨娘过去作陪因此小的一直也不得空,把这请帖转给阮姨娘。”

却原来今儿于谦休沐,特地喊了贾兰过来梳理功课,因是儿子头一回‘外出求学’,李纨心下放心不过,干脆也打着走亲的名义跟了过来。

后来因那绵绵细雨一直也没停,贾迎春又极力留客,母子二人就都住在了孙家。

不过贾迎春如今毕竟是身怀六甲,招待客人多有不便,所以又特地喊了阮蓉过去作陪。

啧~

想想这还真是挺热闹的,自己的老情人领着便宜儿子上门,大嫂怀着自己的孩子极力留客,负责招待的又是自己儿子的亲娘。

偏她们互相之间,又都不清楚这其中的猫腻……

想想那场面,孙绍宗就觉得足够拍一部八点档的狗血剧了。

摇摇头,把脑海里的画面驱散,孙绍宗顺口叮咛赵仲基,从府库里取一些滋补身体的名贵药材出来,明儿也好带去薛家既然是打着‘探望’的名义,至少也该有个探病的样子。

等赵仲基应下此事,孙绍宗又顺着回廊,一路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

果不其然,堂屋东间里黑灯瞎火的,显然阮蓉还滞留在贾迎春院里未曾回来记得当初,她貌似对李纨有些意见来着,眼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聊到这般时候还不散场。

既然阮蓉不在,孙绍宗干脆直接拐进了西厢房里,悄默声的钻到南头儿,原是想看看女儿睡了没有,再去寻香菱说话。

谁知进门之后,就见女儿的摇篮旁正扒着个小小的人儿,却不是儿子孙承毅还能是谁?

要说孙家这基因委实不是盖的,刚刚七个月大的时候,这臭小子就能扶着东西自己站起来了,如今甚至都能摇摇晃晃的走上几步。

不过要想从堂屋走到东厢,他眼下还是力有未逮显然,他是被旁边的晴雯抱过来的。

“二爷。”

就见晴雯一手护着孩子,矮身向孙绍宗施了一礼,口中解释道:“少爷闹着要和妹妹玩儿,奶娘哄了许久都不肯睡,所以奴婢只好把他带了过来。”

这时孙承毅也瞧见了爹爹,仰着头奶声奶气的呼喊着:“喂喂、喂喂!”

“是妹妹,不是喂喂。”

孙绍宗顺口矫正着,伸手把他抱了起来,用下巴抵着脸蛋好一番蹭弄,直到儿子满脸厌弃的吐着口水,这才又哄道:“妹妹该睡觉了,你也乖乖回去跟着奶娘睡下,好不好?”

虽说孩子比旁人发育的早些,但这么复杂的事情,却哪能理解的了?

因此眼见爹爹把自己交给了晴雯,晴雯又准备抱着自己往外走,他便不依的大闹起来,一边手蹬脚刨,一边不住口的叫着:“喂喂、喂喂!”

眼见那两只小胖手,直往自己眼上招呼,晴雯下意识的将孩子举起来闪避,谁知那绣着五毒的小鞋子,却正巧踩在了她的衣襟上,用力一蹬之下,顿时揭出好些白腻。

正巧孙绍宗准备帮她哄孩子,刚到近前就瞧了个满满当当。

直把晴雯羞臊的脖子都红了,却也不敢松开手里的孩子,只好噙着泪背过身去,闷声道:“二爷放心吧,奴婢这把少爷送回堂屋去。”

说着,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急匆匆向外边走。

“先等等!”

眼见她到了门口,孙绍宗忙喊住了她,道:“过两日我要去荣国府做客,届时你也一并跟去吧。”

眼见晴雯身子一僵,转回头就要开口拒绝,孙绍宗又补了一句,道:“那府里好颜色的丫鬟不少,宝兄弟虽未必是个绝情的,可你这三番两次的躲着他,终归也不是个办法。”

晴雯默然半晌,终于垂首道:“奴婢多谢二爷成全。”

成全?

其实孙绍宗是怕再这么‘巧合’下去,自己未必能把持的主,一旦稀里糊涂把晴雯给睡了,岂不是愧对朋友?

因此还是按照阮蓉的意思,让贾宝玉置办个外宅,先把晴雯的名分定下来再说吧。

等晴雯走之后,孙绍宗逗弄了一会儿女儿,又陪着香菱说了会儿话因她正在坐月子,孙绍宗也不好留在西厢过夜。

因此约莫两刻钟后,他又钻进了尤二姐屋里,挑了身素白的衣裳给二姐儿换上,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捣弄了个痛快,也算是缓解了放过妙玉的遗憾。

话分两头。

孙二爷在床上‘钻研’佛法的同时,荣国府里的琏二爷却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闷头打量着桌上摆着的物件,嘴里品着半壶陈年花雕,脸上一会儿期许缠绵、一会儿忐忑不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用手碰住那敷了粉的脸颊,娇羞无限的‘嘤咛’起来。

叩叩叩~

就在这当口,书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贾琏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忙扬声探问道:“谁?睡在外面?!”

“二叔,是我啊。”

听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贾琏立刻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了橱柜,然后才走上前摘去了门闩,将房门左右扯开,向里让了让,道:“进来吧。”

却见一个俊朗的年轻人施施然跨过门槛,这人浑身上下收拾的紧趁利落,唯独一只袖子空荡荡的垂在身侧,袖口处竟还在腰带上系了个死结。

不用说,这人自然正是贾宝玉的干儿子贾芸。

自从数月前向贾琏倾诉衷肠之后,这叔侄二人的关系就打的火热,因此贾芸也早不似从前那般拘谨。

进到屋里之后,他也不与贾琏客套什么,径自到了桌前,抓起那酒壶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笃定道:“这必是三十年以上的花雕!二叔得了这好东西,怎也不喊侄儿过来有福同享?”

“还用我喊?”

贾琏翘起兰花指,在贾芸太阳穴上戳了一记,半真半假的嗔怪道:“你这猴崽子鼻子比狗还灵,我这屋里有什么好东西,能瞒得过你?再者说了,你如今掌着内外厨房,什么好酒好菜没‘漂没’过。”

“二叔这话可冤死我了,婶子如今天天派人查账,我就算想漂没,也没那合适的机会啊。”

贾芸随口解释了一句,将那酒壶往桌上一顿,压低了嗓子鬼鬼祟祟的探听道:“二叔,听人说您今儿请我那干爹出面,邀那姓孙的来咱们府上吃酒,这可是真的?!”

“呦~”

贾琏夸张的叫了一声,啧啧咋舌道:“我方才还小瞧你了,原来你非但鼻子灵通,连这耳朵也够长的。”

这话虽然没有正面回应贾芸的问题,但答案却是显而易见。

贾芸心下一凛,忙又装作豪气的样子,压低嗓音问:“二叔您请他来,莫不是已经想好了什么主意,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贾琏却是大摇其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我如今是真心要与孙二郎重归旧好,哪有什么……”

说到这里他忽然警惕起来,将那涂着脂粉的瓜子脸往下一沉,呵斥道:“怎么?莫非你还惦记着要找孙二郎的麻烦?!我劝你最好赶紧收了这心思,否则就算孙二郎能容得下,我这里也断断饶不了你!”

说着,亮出两排牙齿,竟好似只要贾芸说上半个‘不’字,他便要扑上来撕咬一般。

这态度当真把贾芸给弄懵了。

当初他刻意亲近贾琏,一是为了方便下药,好报复夺爱之仇;二来也是为了探听贾琏的动向,好及时向孙绍宗示警。

谁知贾琏如今非但没有报复的意思,反倒刻意回护起孙绍宗来了!

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这厮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在故意试探自己?

贾芸这般想着,便又小心翼翼陪笑道:“二叔,这里就你我二人,用得着故意说反话吗?这府里上下,谁不知道您与那姓孙的结下了梁子,恨不能……”

“恨不能什么?”

贾琏重重往胸脯上一拍,恼怒的娇叱道:“我这胸襟有那么小么?再说当初也是我胡乱吃醋,人家孙二郎手底下留着情呢,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晃过神来之后,却哪还有什么仇怨?”

贾芸听得更是傻眼,尤其贾琏一口个‘人家孙二郎’,说的竟是亲热无比,完全不像是曾经结过梁子的仇人,倒像是……

恋奸情热?!

贾芸脑海了蹦出这四个字来,随即又被他狠狠的碾碎了,暗自啐了几口孙大人何等人物,与这贾琏摆在一起说,都算是折辱了,何况自己还想的那么龌龊?

不过……

贾琏眼角眉梢那股骚情,的确就像是府里那些思春女子,提起贾宝玉时一般无二!

而贾芸这阴晴不定的样子,却又让贾琏误会了,不由分说,一把扯住了贾芸空荡荡的袖子,急道:“你可千万别胡来!其实人家孙二郎也没害过你,反倒是救了你一命,还替你求情讨了个肥差,你要是恩将仇报也……也忒不是个东西了!”

听了这番话,贾芸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心下暗叫错不了了,这‘半阉的象姑’,果然是瞧上孙大人了!

仔细想想,这其实也有先兆。

记得之前,他还和那些清秀的小厮打的火热,甚至有意要做自己的胯下之臣来着,可是自从那次孙大人到府里做客之后,他就忽然变了副模样,对那些秀气的小厮再没有半点兴致!

不过这事儿……

到底该不该提醒孙大人呢?

要不还是先等一等再说吧,免得自己猜错了,平白的恶心着孙大人。

正想到这里,腰间忽然一阵剧痛痛,却是贾琏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干脆掐住他腰间的软肉,狠狠拧了一把。

“我跟你说话你,你倒是应一声啊?!”

贾琏嗔怪着,又顺口许诺道:“只要你别痴心妄想的,胡乱报复孙大人,二叔我这里指定亏待不了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二叔提就是了。”

我想要小红!

贾芸差点把实话脱口而出,好在他并不是那等鲁莽急色之人,耐着性子敷衍道:“二叔说的哪里话,既然您都如此大度了,我还难道还敢不依不饶?”

“这就好、这就好!”

贾琏这才松了一口气,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这才把贾芸送出了门外。

等到重新插好了门闩,贾琏迫不及待的从橱柜里,取出一件宽大的便服,捧在手上细细摩挲着,面色酡红喃喃自语道:“二郎,你可知道,奴方才刚刚替你挡了一灾……”

第477章 痴

持续了一日的雨雾,到了隔天非但未曾停歇,反而淅淅沥沥的汇成了雨幕。

孙绍宗一早处置完诸多琐事,便拎着专用的蓑衣一路到了前院角门,正准备把蓑衣挂在马车后面的褡裢上,也好随时命张成取用。

谁知恰在此时,忽见一行人迤逦而来,绣橘手执花伞前面引路,后面鸳鸯、彩霞一左一右簇拥着李纨母子,再后面才是素云等荣国府的丫鬟婆子。

眼瞧着是来不及避嫌了,孙绍宗将那蓑衣丢给张成处置,大大方方的迎了上去,不等李纨到得近前,就躬身一礼道:“珠大嫂子好容易来一趟,怎得不多待几日,也好陪我家大嫂解一解闷?”

远远瞧见他那雄壮的身形,李纨心头就已是躁动不已,直似是揣了炉炼钢的炭火,恨不能将那憨粗的铁坯立刻熔进腔里,**辣的祭炼一番。

等听得孙绍宗喊出一声‘嫂子’,李纨更是不禁想起了前情旧曲,一时间那食髓知味的娇躯,顿时便‘润’到了骨子里。

也幸亏她此时还牵着贾兰的小手,有儿子这颗定海神针压制着,才没有把那澎湃的春意外泄。

只趋前几步,强作淡然的还了一礼:“不瞒孙家二叔,于翰林昨儿布置了不少的课业,涉及的书籍妾身家中也未曾齐备,所以想趁早去买了来,也免得耽搁了兰哥儿的功课。”

这时贾兰也乖巧的上前,恭声道:“兰儿见过教习师父。”

孙绍宗的眼睛多尖?

一早就瞧见了李纨脸上那抹艳色,生怕随口招惹她几句,就会不小心露出马脚来,于是顺水推舟的弯腰笑道:“兰哥儿昨儿都学了些什么?”

“回教习师父的话,夫子昨儿主要讲了读书明理,要循序渐进的道理,又指了几本蒙学读本,让兰儿回去依次好生研读。”

贾兰小大人似的回完了话,忽又仰头笑道:“夫子教的虽是圣人之学,不过教习师父教授的拳法,兰儿也不会落下的——因为我将来要像教习师父一样,做个文武全才的好官!”

这孩子当真是机灵鬼!

孙绍宗哈哈一笑,伸手揉着他的小脑袋,道:“过两日你家二叔请我去做客,届时教习师父再教你些别的武艺可好?”

贾兰乖巧的应了,一旁的李纨更是目眩神采,忍不住脱口道:“那过两日,妾身便把兰哥儿拘在家里,等着二郎上门。”

这个……

她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算了,眼下也不是解释的时候,还是到时候再见招拆招吧。

这般想着,孙绍宗恪守礼数的,将这母子二人送出了门外,回头正准备也乘车外出呢,却见车前直愣愣的跪下一人。

孙绍宗蹙眉望去,却见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霞——听说她打从来了孙家,一直都是谨言慎行,既不似晴雯那般疏离,也不像鸳鸯那样大包大揽,今儿这却是闹的哪一出?

“彩霞,你……你这是做什么!”

旁边的鸳鸯见状也是吃了一惊,上前就准备把彩霞搀扶起来,谁知彩霞却硬是甩脱了她,一个头磕在那浅浅的积水里,直砸的水花四溅。

等再抬起臻首时,她额头上早已青肿了一片。

彩霞却是不管不顾,仰着头哀求道:“求二爷开恩,带奴婢一起去见宝二爷!”

啧~

孙绍宗眉头皱的更紧了,晴雯倒也罢了,可这彩霞不是把心许给了环老三么?这怎得也惦记着要去见贾宝玉?

难道突然改了口味,不再恋童了?

再者说了,前些日子贾宝玉不是来过一趟么?还在贾迎春屋里待了半日光景,有什么话当时不能一口气说完,非要事后再求到自己这里?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彩霞这番举动,已然逾越了下人的本分,也坏了府里的规矩!

因此孙绍宗把脸一沉,冷笑道:“爷也懒得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见宝玉,我只问你,你如今到底是我孙家的人,还是荣国府的奴婢?!莫非以为伺候过王夫人几天,就能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自从做了治中,开始升堂问案以来,孙绍宗的官威煞气就与日俱增,此时一番雷霆发落下来,当即吓的彩霞面如土色。

噗通~

一旁的鸳鸯也忙跟着跪了下来,急道:“她不过是一时痰迷了心窍,平日里绝非狂悖无礼之人,还请二爷息怒——奴婢这就带她去见大太太,依照家法处置!”

她与彩霞虽关系一般,但毕竟是一起从荣国府出来的,又都在贾迎春屋里伺候着,自是不好袖手旁观。

不过一边求情,她却也忍不住暗自腹诽,这彩霞在荣国府就曾冒着大不讳,私自替贾环给赵姨娘传信,这怎么被送到了孙府之后,还是执迷不悟?

就听孙绍宗摇头道:“不必惊动大太太了,让她自去寻赵仲基家的领十鞭家法,暂时调到外面来吧。”

鞭子倒还罢了,这从太太身边调到外面,可是天地之别。

而且按照一般人家的规矩,孙绍宗身为小叔子,直接处置嫂子屋里的丫鬟,也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因此鸳鸯喉头微动,有心要替彩霞分说两句,谁知彩霞此时竟又一个头磕在地上,悲声道:“奴婢知错了,二爷想要如何责罚奴婢都成!只是还请二爷开恩,千万劝宝二爷一句,他与三爷毕竟是手足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感情还是为了环老三!

孙绍宗心下不禁无语,看来恋童癖这种事儿,果然是无可救药的。

他也懒得再通彩霞废话,向跟来送客的婆子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吩咐道:“把她带下去领家法。”

绣橘立刻带着人上前,拢着肩膀把彩霞压了下去。

直到彩霞等人消失在影壁后面,孙绍宗的目光才落到了鸳鸯身上,下巴一挑:“说说吧,她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回禀二爷。”

鸳鸯情知彩霞这次是在劫难免,不过还是尽力替她圆场道:“其实她也是一片痴忠……”

“说重点!”

谁知刚起了个头,就被孙绍宗不客气的打断了。

鸳鸯微微一滞,看看孙绍宗那不假辞色的模样,想想自己最近在府里担的名声,心下不觉有些委屈,可既然孙绍宗问起,却也只好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因果道了出来。

却原来这事儿,还是平儿那天过来送东西时,随口埋下的根子。

当时她与孙绍宗在秋千架上做过一场,正是身心俱疲的时候,恰巧彩霞瞧瞧找过去,问了些荣国府里的近况,也没多想就竹筒倒豆子的吐露了干净。

其中自然免不了,要提到彩霞最在意的环老三。

那赵姨娘虽然跟着贾政,一起下江南逍遥快活去了,可她的一双儿女却都留在了京城——贾探春倒还罢了,最是眉眼通透一人,又有贾宝玉时时回护着。

而环老三却是彻底失了庇佑。

虽说王夫人还干不出杀庶子泄愤的勾当,但想毁了他的前程又有什么难的?

每日里纵容他由着性子,做些四六不着的勾当,没几日的光景,小小一人儿竟成了赌档常客——据说连勾栏妓馆,也跟着人去瞧了个稀罕。

彩霞得了这些消息,整日里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所以才有了今日之事。

“这种事儿,亏她也好请托到我跟前。”

听到这里,孙绍宗愈发的不屑起来,虽说王夫人这等宅斗手段有些下作,可比起赵姨娘下毒害人的手段,却又显得慈悲多了。

当然,依着贾宝玉那软绵绵的性子,真要是知道了究竟,未必会同意王夫人的做法——可孙绍宗又没被痰迷了心窍,怎么可能拼着得罪王夫人,也要把这事儿向贾宝玉挑明?

不屑的嗤鼻一声,眼见鸳鸯仍跪在积水里,那一身裙子都泡的散了颜色,孙绍宗便又吩咐道:“起来吧,这事儿与你没什么干系,若是大太太问起,尽管照实说就是了。”

鸳鸯乖巧的应了,这才从地上起身。

可一来跪的久了,那两条腿儿有些发木,二来那青石板上存了积水,也实在是湿滑的紧。

因此鸳鸯这一起身的功夫,却是没能站稳,反而脚下打滑,‘哎呦’惊呼着向前扑跌,一头撞进了孙绍宗怀里。

“小心些。”

孙绍宗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将她的娇躯重新扶正,也不瞧她那满面的红霞,径自上了马车,吩咐张成挥鞭打马扬长而去。

鸳鸯目送那马车远去,又见四下里无人窥见,忽然红头胀脸的啐了一声,小声道:“装的正人君子也似的,还不是偷偷趁机占人家便宜。”

说着,那一双莹白的小手,就下意识的护住了身后的翘臀。

只是这骂声里羞意却是大于恼意,全部似当初被贾赦骚扰时,那愤恨莫名的味道……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在车上捻动着手指,回味着方才的触感,暗赞这鸳鸯虽然生的白皙,一身皮肉却是紧致结实,全不似娇养出来的女子,想必……

一路琢磨着许多淫思绮念,眼见得到了紫金街薛宅,孙绍宗不得不平复半晌气血,这才没事儿似的下了马车。

“二哥。”

柳湘莲早就到了,只是约好了要与孙绍宗在薛家门前汇合,这才耐着性子在对面茶庄里消磨时光,此时眼见孙绍宗从马车上下来,立刻飞也似的奔到了近前,迫不及待道:“走走走,咱们也瞧瞧那大个屎壳郎,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这幸灾乐祸的。

孙绍宗无语的白了他一眼,呵斥道:“一会儿见了他,别老嘴底下不饶人——莫忘了过几日你成亲时,薛兄弟还要去闹你呢,届时可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柳湘莲竟他这一提点,忙也收敛了许多。

等两人并肩到了门前,早有府里的管事得了消息,急惊风似的迎了出来,因晓得薛蟠与两人的关系,干脆也没往前厅领,直接带着他们到了后宅。

此时被大象肆虐过的亭台楼阁,自然早就修缮一新,金碧辉煌之处更胜往昔,尤其被这雨水一滋润,愈发显得富贵逼人。

不过根据孙绍宗所知,薛家的买卖这几年逐渐萎缩,又被荣国府借了几十万两的老本,眼下虽还说不上是什么空心大佬馆,可手头也是日渐局促。

为今之计,合该先开源节流,重新振兴家族企业才是,薛家却反而又把白花花的银子,砸在了这等面子工程上——再想想自己前几日,在津门府遇到的那名少年,这一比对之下,还真是天地云泥之别。

却说眼见薛蟠的小院就在前面不远,孙绍宗却忽然‘咦’了一声,蹙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柳湘莲奇道:“哥哥怎得不往前走了?”

孙绍宗却没理会他,转而向薛家的管事探听道:“薛兄弟莫非真的染了什么疫症?否则以他的性子,应该早就迎出来了才对。”

柳湘莲这才恍然,方才两人进门时,就已经有门子飞奔着进去禀报了,按理说依照薛蟠的性子,得知孙二哥和自己上门,应该早就等在半路上了,如何会到了门前,还不见有半点动静?

于是也忙追问薛蟠的状况。

那管事苦笑道:“不满您二位,我们家大爷那日遭人暗算之后,回来就得了肠疾,一连好几日都不得消停——若不是眼下已经好转了些,小人都不敢领二位过去相见。”

所谓肠疾就是拉癞痢,这在古代也算是瘟疫的一种,因此若非已经好转,是不敢乱见外客的。

柳湘莲一听薛蟠已经好转了,这才算放下心来,随即又忍不住打趣道:“这老薛,倒真是跟茅厕生出了不解之缘。”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直瞪的他偃旗息鼓,这才打头进了小院。

“呦~原来是孙大人和柳公子到了,我说那喜鹊怎么喳喳的叫个不听呢!”

刚一进门,就见王氏花枝招展的迎了上来,一对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往柳湘莲身上招呼。

这婆娘也真是……

孙绍宗正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就听屋里薛蟠中气不足的喝骂道:“你卖骚呢?还不赶紧把二哥和柳兄弟请进来!”

王氏撇了撇嘴,这才扭着水蛇腰将两人引了进去。

倒在了酒桌上,请假一天。

这个年,终于要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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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8章 母女话

小院西厢。

眼瞧着王氏烟视媚行的,将孙、柳二人引进了堂屋,薛姨妈轻轻把那门帘放下,转回头有些尴尬的解释道:“你这嫂子行事虽不大检点,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这些日子不避讳的守着你哥哥,半点也没嫌弃过他。”

只见薛宝钗正斜坐在居中的大理石罗汉床上,一身蜜合色锦缎比甲,内衬着莲青色纱裙,紧趁利落之余,也将那凹凸有致的身段,勾勒的极是出彩。

她是昨儿下午得了母亲的准信儿,这才晓得哥哥又遭了祸事,所以一大早就匆匆的赶了过来,只是没能和哥哥聊上几句,外面就有人禀报,说是孙绍宗和柳湘莲到了。

因此母女二人,只好暂避到了这西厢房中。

虽说‘万恶淫为首’,只这不检点一条,就已经是犯了为人妻女的大忌可当初力主要迎娶王氏过门的正是宝钗,如今她却怎好评论王氏的功过?

所以听母亲试图替大嫂遮丑,薛宝钗也只是抿嘴笑了笑,并不作答,而是起身将母亲也拉到了罗汉床上,隔着件灵芝紫檀的炕几相对而坐。

因是在家中闲坐,薛姨妈依着喜好,裹了一身的仿唐宫装,火炭红的抹胸、琉璃色的外袍,将那一对儿傲人白腻衬的似玉非玉、如膏如脂。

若与对面的薛宝钗相比,虽少了些青春颜色,却也多了三分熟媚诱人。

却说她被女儿拉着坐下之后,将那丰腴适度的身子,往软垫上一靠,又蹙着眉头小声问道:“乖女儿,你说那孙大人会不会替你哥哥出头,把那该死的贼人缉拿归案?”

宝钗捏起茶几上小巧的紫砂壶,替母亲斟了一盏六安瓜片,等到把那壶身重新放回茶托里,这才不紧不慢的说了句:“依女儿看,那贼人不拿也罢。”

“不拿?”

薛姨妈闻言一愣,旋即坐直了娇躯,微微往前倾着身子,将那北宋汝窑的茶盏掩在两座巍峨之下,不解道:“这却是为何?难不成你哥哥这番苦头,就白白生受了不成?!”

“哪里是白白生受?”

薛宝钗无奈道:“哥哥如今好歹是吏部天官的女婿,等闲谁敢胡乱找他的麻烦?必是哥哥不知在那里得罪了什么仇家,才被人找上门来修理了一番。”

“可是……”

“而且那人暗地里上门寻仇,下手却仍是极有分寸,未曾真个伤到哥哥那肠疾纯是意外,想必不是他的本意。”

“足见对方心怀顾忌,只是忍无可忍之下,才愤然铤而走险。

“就算他没打算伤着你哥哥,可这番苦头总还是因他而起!”

薛姨妈见女儿竟替那贼人分说,不觉有些恼了,胸膛起伏间,却听得炕几上叮叮脆响,原来是那巍峨压的茶杯乱颤,不住的磕打在托盘上。

薛姨妈忙把身子往回收了收,这才继续道:“总该把人揪出来,好好理清头绪才是!”

薛宝钗却只是摇头:“妈妈稍安勿躁,其实若只是这些考量,我也不愿哥哥白白受此折辱只是妈妈不妨仔细想想,哥哥被人偷袭时,是在百花楼的别馆设宴,外有丁壮守门、内有奴仆侍奉,对方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显然非是普通强人可比。”

“而他这番折辱,又未曾伤到哥哥性命身体,真要是闹到官面上,也不过是罚些银子罢了,即便请孙家二哥拿了他去,于哥哥又能有什么益处?”

“说不得只会旧仇添新恨,使得他愈发恼恨哥哥,甚至再一次铤而走险届时他可未必还能克制的住,不伤及哥哥性命。”

“我的儿!”

薛姨妈听完这话,忍不住探身攥住了薛宝钗的皓腕,也不理会那茶盏里水花四溅,打湿了火炭红的抹胸,直颤声道:“如此说来,这人岂不是招惹不得?那……那我得赶紧去拦下你哥哥,否则依着他的性子,肯定会央孙家二郎出手!”

说着,便待起身离席而去。

“妈妈慌什么。”

薛宝钗忙拦下了她,劝道:“这话还是莫当着哥哥的面说,不如等孙大人他们出来,妈妈再抽空叮咛两句。”

薛姨妈一听这话也顿时恍然,依着薛蟠那牛脾气,若真当着他说出这等服软的话,非激的他反其道而行不可。

于是忙点头道:“对对对,等孙大人出来,我再托他莫要插手此事。”

“不。”

薛宝钗却又摇头道:“查还是要查的,只是要请孙家二哥暗中调查,莫要惊动了对方,而且非但要查出对方的来头,更要查出对方与哥哥究竟有什么恩怨。”

“若是个‘误会’,只需请人劝和了便罢,左右哥哥素来心宽的,但凡有个合适的由头,就不难化干戈为玉帛。”

“若是个解不开的‘疙瘩’……”

薛宝钗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那不画而翠的蛾眉微微收紧,温润中竟透出些许寒意来。

薛姨妈虽是深宅妇人,又生就一副不合年齿的烂漫心肠,但还是依稀察觉出了女儿的意思,不觉娇躯一颤,脱口道:“你……你素日里,不是最恼你哥哥胡乱犯了王法么?今儿怎得倒……”

“妈妈想哪儿去了。”

薛宝钗见吓到了母亲,忙期到近前做出女儿态,撒娇道:“真要是到了那份上,有王尚书、孙家二哥、姨母在,寻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把那人打发了,又有什么难的?”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抚弄着被茶水打湿的抹胸,没口子的抱怨道:“你这半截话说的,差点没把我吓着!”

说着,取了那剩余的茶水,一股脑灌进了腹中。

等到把茶杯重新搁置好,薛宝钗早递过来帕子,替她揩去了嘴角的痕迹,又主动扯开话题道:“听说前几日,二叔家的薛蝌曾到过京里?”

这薛蝌是宝钗叔叔家的长子,也就是宝钗的堂弟。

“蝌哥儿来了没半日光景,就又匆匆的去了,我见他实在是忙的手脚不沾地,莫说是你,就连你哥哥都没惊动,对蝌哥儿只说是你哥哥出城打猎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提起薛蝌,薛姨妈又是怜惜又是赞赏的道:“说起来他比你还小着半个月,如今竟里里外外支撑起家业来了,说起生意来条条是道,竟有几分你父亲和二叔的影子!”

说着,她又忍不住哀声叹气道:“也是你们兄弟姐妹们命苦,一个一个还没长成呢,那狠心的哥俩就去了,只留下我们两个妇道人家……”

薛蝌的父亲两年以前也已然撒手人寰,而且同样是留下了一对儿女,大的与宝钗同岁,小的年方十三,比林黛玉还小了几个月。

眼见母亲脸上落下豆大的眼泪,薛宝钗忙将娇憨的身子挤进母亲怀里,在那湿润的抹胸上蹭弄着,娇声道:“都是女儿不好,平白惹的妈妈又想起了伤心事您快莫哭了,不然待会可怎好去见那孙家二哥和柳公子?”

薛姨妈揽着女儿又掉了几颗金豆子,这才破涕为笑道:“瞧我,好端端的提这些作甚?”

说着,将女儿扶起身来,用帕子擦去了眼泪,又道:“对了,薛蝌路过津门府时,还撞见孙家二郎了,当时那码头上围的人山人海,津门府大小官员更是泰半到场,薛蝌只以为直隶总督要出行呢,后来才晓得是在送孙家二郎回京。”

“你也知道你这堂弟,最是爱结交奇人异事,因此他专门打听到孙家二郎在津门府的作为,便趁着同路进京的缘分,找过去攀谈了一番,这才晓得咱们两家的关系。”

“因此到了咱家,薛蝌就跟我说,既然你哥哥和孙家二郎有交情,不妨把南边儿的生意,挪一些到津门府去,一来有孙家二郎照应着,总不至于吃了亏欠;二来也免得鞭长莫及,让下面的管事起了外心。”

说到这里,薛姨妈忍不住愤愤然:“要说也都是你父亲用过的人,谁知背地里,就敢这么欺负咱们孤儿寡母的,若不是借着王家的势,收拾了几个出头,估摸着用不了几年,咱家就要山穷水尽了!”

薛蟠娶了王氏之后,每天床头打架床尾和和之余,自然也没忘了初衷借用王家的势力,压服那些不服管束的掌柜们。

可京城这边儿还好说,江南的生意却是天高皇帝远,即便暂时杀鸡儆猴的震慑了一批人,时间久了还是难免生出变故来。

又搭上薛蟠和薛宝钗兄妹,眼见都是要在京城生根儿的,未来的发展重心必然会偏向北方,所以薛蝌才提出了这等建议。

“津门府么……”

薛宝钗低头沉吟半晌,最后却还是摇头道:“眼下最好还是不要同孙家走的太近,且等皇统的事情尘埃落定,再做打算也不迟。”

她在家向来是拿主意的,薛姨妈对生意什么的又不是十分在意,因此听了这话,也便略有遗憾的翻过了这篇。

此后两人又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起了家常,议论些宫闺琐事。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的就提起了贤德妃贾元春,入围‘种子选手’的事情。

薛姨妈压低了嗓音,悄声问道:“前几日去荣国府时,你姨妈还遮遮掩掩的,不肯跟我透露实情依你看,这事儿到底有谱没谱?”

“这……”

薛宝钗犹犹豫豫的,正不知该如何评说此事,可巧那门帘一掀,王氏自外面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甩着也不知在哪儿沾的水,娇声道:“母亲、妹妹,那憨货闹着要同孙大人喝上几杯,我可是劝不住他,到底该怎么处置,你们赶紧拿个主意出来。”

薛姨妈一听这话就跳将起来,连道‘这怎么能成’,说着就想寻过去,劝阻薛蟠不要胡闹伤了身体。

薛宝钗却是不以为意,摇头道:“若只有柳公子在,或许还要咱们过去劝,可既然孙家二哥也在,定不会让哥哥胡来的。”

王氏既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儿,自然看不惯薛宝钗那循规蹈矩的模样,又仗着娘家的实力,向来爱与宝钗针锋相对。

此时听她说的笃定,立刻夸张的叫了一声:“哎呦~听妹妹这说的,倒似是孙大人肚里的蛔虫一般,却不知对那宝兄弟的心思,你又能揣摩出多少来?”

薛宝钗早知她的脾性,因此倒也不恼,只淡然道:“宝兄弟最是心思纯良,所思所念都摆在脸上挂在嘴边儿,却哪用得着去揣摩?”

王氏闻言嗤鼻一声,还待再冷嘲热讽几句,一旁的薛姨妈连忙做起了和事佬,顺势扯开话题,探问方才孙柳二人,与薛蟠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要紧的。”

王氏混不在意的道:“起初那憨货闹着要报仇,被孙大人三言两语骂的蔫头耷脑我倒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乖巧的模样!”

“后来孙大人又说是会暗中派人调查,等查清楚对方的来历,以及和那憨货之间的恩怨,再决定改如何处置也不迟。”

薛姨妈听到这里,不禁回头打量了女儿一眼,暗想着这孙家二郎倒真和女儿想到一处去了。

就凭这心心相印,以及儿子对孙家二郎的敬重若非有贾宝玉珠玉在前,招他做个乘龙快婿,倒真是极好的选择。

不过现在么……

贾宝玉眼见有机会成为正牌子国舅,自然要全心全意把他栓牢了才是,就连之前准备的什么‘试探’云云,也只好作罢了。

正想到这里,却见莺儿也自外面钻了进来,挂着两鬓水珠儿躬身道:“太太,大爷请您过去说话呢。”

“喊我过去说话?”

薛姨妈闻言就是一愣,诧异道:“孙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这倒没有。”

莺儿摇头道:“听说是要商量,咱家在津门府开买卖的事情。”

在津门府开买卖?

薛姨妈又忍不住扫了宝钗一眼,见女儿也在打量自己,忙摇头:“你哥哥这几日还在养病,蝌哥儿的话我从未对他提起。”

薛宝钗唯一迟疑,便叮嘱她道:“既是如此,妈妈不妨先大概齐的应下,左右什么时候归置铺子,也还是咱家说了算。”

薛姨妈答应了,挑帘子同王氏一起到了外面,却只见那丝丝缕缕的西雨,竟不知何时化作了瓢泼倾盆。

第479章 送客

东西厢房与堂屋之间虽有回廊勾连,可为了避免遮住阳光,那回廊也不过就两人并肩宽窄,若是和风细雨倒也还罢了,如今暴雨倾盆狂风骤起,这窄窄的房檐就有些遮拦不住。

“呦!”

王氏夸张的叫了一声,探头探脑的抱怨道:“我进来才几句话的功夫,雨竟然下的这般大了!”

说着,她忽又眼前一亮,喜滋滋的向婆婆建议道:“既是老天爷留客,莫不如请孙大人和柳公子,在咱家吃了午饭再走。”

这话原也是理所当然,可从王氏嘴里说出来,却总显得动机不良。

因此薛姨妈也没理会她,只等莺儿匆匆取来两把纸伞,便撑起其中一把璎珞黄的,盾牌似的护在身侧,贴着墙根向堂屋行去。

王氏冲着她的背影瘪了瘪嘴,随即也忙撑开伞面,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待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堂屋,还不等把那纸伞收起来,里间孙绍宗早听到动静,领着柳湘莲迎了出来,躬身一礼口尊‘伯母’。

“两位贤侄不必多礼。”

薛姨妈忙把那纸伞随手往地上一撇,伸手虚扶道:“难得这等天气,你们还惦记着上门探望文龙。”

“也是知道的晚了,不然早该过来的。”

孙绍宗说着,顺势挺直了腰板,那目光从下往上一捋,却忽然发现那火炭红的抹胸上,正浅浅印着一个掌印状的湿痕。

这……

莫非是刚才过来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可她身上别处都好端端的,为何只有胸脯偏下部湿了一片,竟还五龙捧峰似的托住了半边良心?

难不成薛蟠那死鬼老爹,头上已是绿油油的了?

不对!

即便是要偷人,也没有专门跑到儿子院里偷人的道理。

看来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

心下胡乱琢磨着,孙绍宗面上却是半点没显,恭恭敬敬将这婆媳二人迎到了里间。

就见薛蟠行销骨瘦的倚在床上,虽中气不足,却仍是兴冲冲的嚷道:“母亲!刚才听二哥说那津门府大有可为,你们平日不是老嫌我不务正业么?今儿我就拿个正经主意,干脆把咱家在江南买卖人手,先迁三成到津门府去!”

薛姨妈一听这话却登时犯起了难,依照女儿的意思,在皇统没能定下之前,自家暂时还不适合与孙家有太多利益瓜葛。

可儿子张嘴就拿定了主意,孙绍宗又是出自一番好心,薛姨妈就算想拖延,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正进退两难之际,孙绍宗却已经瞧出了些端倪,虽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笑着打圆场道:“我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到底合不合适,原该好生盘算一番再拿定主意,你这急惊风似的,也不怕蚀了老本。”

“怕什么!”

薛蟠混不在乎道:“有二哥您帮忙震着,至少不会便宜了那些脏心烂肠的老家贼!”

孙绍宗微微一笑,随口扯开了话题,叮嘱他好生将养身子,等过几日自家摆满月酒的时候,再同他好生饮上几杯。

等薛蟠满嘴的应了,孙绍宗又向薛姨妈拱手道:“伯母,我和柳贤弟还有些俗务,实在不便久留,改日再来府上叨扰吧。”

虽说大象事件之后,与薛家也称得起是通家之好了,可见面聊上几句还成,要是坐下来和薛姨妈可劲儿扯闲篇,就有些过分了。

因此孙绍宗才适时的告辞离开。

可薛蟠近几日早憋坏了,好容易有人陪着说话,哪肯就这么放他们离开?

一叠声的劝二人留下来,等吃了午饭再走。

王氏也赶紧在一旁帮腔,那水汪汪的桃花眼滴溜溜乱转,只差把柳湘莲框起来,挂在自家闺房里了。

柳湘莲虽也是个风流浪荡子,却哪里受得了这个?

方才就已经忍的五劳七伤,如今不等孙绍宗说话,他便忙摇头摆手:“不了、不了,二哥要去太子府公干,我也要回去张罗婚事,实在是耽搁不得,改日、还是改日再来叨扰吧!”

眼见二人去意甚坚,薛蟠无奈之下,又脚软起身不得,只好拜托道:“母亲,劳你替我送一送二哥和柳兄弟。”

这事儿其实是该托给王氏的,只是王氏那垂涎欲滴的模样,实在是让薛蟠懒得理睬她。

孙绍宗忙道‘不敢劳烦伯母’,薛姨妈却也是连说‘招待不周’,两下里就这么各说各话,一同自里间鱼贯而出。

却说到了门外,眼见那大雨似瓢泼一般,孙绍宗和柳湘莲不禁都停下了脚步方才他们虽也听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却没想到竟然大到了这等地步。

孙绍宗正琢磨是先借两件雨具,凑合着出了薛府再说,还是请薛家的下人,去外面取来自己和柳湘莲的蓑衣,忽听身后薛姨妈‘哎呀’一声惊呼。

转头望去,却只见这妇人手舞足蹈的自门内扑出,眼见脚下磕绊连连,就要从那台阶上滚将下去!

情急之下,孙绍宗也顾不得多想,猿臂一探,便自后面环住了薛姨妈的身子谁知这一捞好巧不巧,正扣在那掌印湿痕上,直攥了个满满当当!

这事儿闹得!

孙绍宗心下大,略一发力把薛姨妈那丰腴适度的身子扶正,就慌忙的将爪子撤了回来。

好在薛姨妈此时正背对着众人,这一切又事发突然,倒也无人察觉其中蹊跷。

可这些动作瞒得过旁人,又怎能瞒得过薛姨妈这个当事人?

尤其最后那一发力,薛姨妈忍不住‘哎呀’又是一声娇呼,那张鹅蛋脸更是腾的一下子红了大半,心肝似擂鼓般咚咚乱跳,下意识抬起手来就要死死掩住。

眼见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孙绍宗生怕会露出什么马脚,忙又抢着问道:“伯母,您没事吧?方才这是怎得了?!”

“我……我没事儿。”

薛姨妈这才有些晃过神来,将手顺势在胸口抚了抚,慌张的避开了孙绍宗得目光,转头嗔怒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搡我作甚?!”

后面王氏自布帘后探出头来,再不见素日里的盛气凌人,讪讪道:“我……刚才隔着帘子,我也没想到母亲停在了门槛前。”

却原来她方才跟在后面,满眼都是柳湘莲的背影,眼见那布帘垂下,遮住了自己的视线,他便忙不迭的上前挑开帘子,想要跟到外面。

正巧此时孙柳二人在廊下停住了脚步,薛姨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只得跟着停了下来,结果被王氏自后面撞了一下,左脚磕在门槛上,顿时失去平衡向前扑跌。

薛姨妈见她难得的服了软,也不好多苛责些什么,只好又回身福了一福道:“多谢贤侄方才援手。”

谢归谢,她却是说什么也不敢对上孙绍宗的眼睛,只觉得左胸热腾腾的发涨,活像是架了个笼屉,在蒸白面馒头似的,而那热气顺着静脉筋骨一股脑涌到了头上,更是涨的双颊红似抹胸。

眼见得如此,孙绍宗那还敢久留?

慌忙回屋捡起那两把油纸伞,也不嫌是女用的款式,硬塞给柳湘莲一把,急匆匆的告辞而去,眼见出了薛蟠的小院,到了前后连接的回廊之中,孙绍宗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二哥。”

便在此时,柳湘莲忽然叹息道:“薛家伯母这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啊。”

“啊?”

这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倒让孙绍宗心下又忐忑起来,暗道这小子不会是瞧见了什么吧?

就听柳湘莲道:“你瞧她方才气成哪样子,脸都涨红了,却愣是不敢责备那王氏这豪门贵女,到底是不好招惹的。”

说着,他又自鸣得意道:“还是如小弟这般,娶个没背景又好颜色的才是正理!”

孙绍宗:“……”

第480章 内应

雨势滂沱。

车厢之内,孙绍宗倚在软垫上,右掌悬在身前五指分开,似是托举着什么硕物一般,表情微妙中透着三分荡漾,荡漾中又杂着……

“吁~!”

外面张成一声疾呼,马车骤然减速,然后便停在了雨幕之中。

虽说原本车速就不怎么快,但猝不及防之下,孙绍宗的身子还是不由得往前一倾,皱着眉头正要喝问出了什么事,张成却已经将车帘高高挑起,禀报道:“二爷,是龙禁卫的人拦住了去路。”

其实不用他禀报,孙绍宗也已经瞅见前面拦路的,正是几个龙禁卫。

眼见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几个龙禁卫齐齐翻身下马,扇面似的跪在了泥水之中,异口同声的道:“千户大人,陆镇抚命您速回北镇抚司议事!”

陆辉急着召见自己,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大麻烦?

这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孙绍宗把头探出车外,也扬声吩咐道:“上来个晓事的,其它人前面开路!”

为首一名小旗毫不犹豫跳上了车辕,与张成并肩而坐,将头探进了车厢之中,也不等孙绍宗发问,便道:“卑职也只听说是清虚观那边儿的差事砸了,惹得镇抚大人雷霆大怒,其余的一概不知。”

清虚观的差事砸了?

孙绍宗淡然的点了点头,直到那小旗乖巧的退出车外,这才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白莲教党羽落脚的地方,正是在清虚观附近,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此事出了纰漏。

可按理说不应该啊!

针对白莲教党羽的行动计划,是孙绍宗和陆辉经过反复斟酌才订下来的,而且初期也不过就是以监视为主,即便还存了些破绽,也不该这么快露出马脚才对。

再者说,之前洪九手下那些乞丐,还曾经连续探查了好几日呢,连那些不专业的乞丐,都能做到不被发现,没道理换成龙禁卫的精锐,反倒……

等等!

莫非是乞丐们早就已经露出了马脚?所以龙禁卫接手之后,正巧赶上了白莲教原定的突围计划?

也不对。

真要是那样的话,前天下午洪九撤去岗哨时,白莲教就该有所行动才对。

莫非是……

书不赘言。

等到了北镇抚司门外,那马车刚刚停稳,搭车的小旗早从后面取了蓑衣,双手托举到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披衣下车,匆匆上了石阶,就见那门洞里八个龙禁卫小校雁翅排开,又已然上了双岗。

“千户大人。”

刚跨过门槛,杨立才就闪出了身形,一边斜着肩膀前面引路,一边压低嗓音道:“雨势刚起,白莲教的贼人们,就从藏身的几家客栈四散奔逃,咱们派去盯梢的人虽然立刻示警,召集出埋藏在附近的人手,却还是迟了半步,只堪堪截下一半的贼人。”

“因贼人反抗的厉害,当场又杀了十来个,就抓了六个活口回来,如今镇抚大人正在亲自审问。”

竟还真是走漏了风声!

“那些俘虏之中,可有……”

“已经没什么俘虏了。”

孙绍宗正想探问一下,那些俘虏之中是否有白莲教的首脑人物,就听前面有人道:“抓回来的六个,方才都已经死了个干净!”

说话间,回廊拐角处便闪出了阴沉着脸的陆辉。

“镇抚大人。”

孙绍宗与杨立才忙拱手行礼,陆辉也不答话,只冲着杨立才一挥袍袖,杨立才立刻识趣的躬身告退。

等杨立才离开之后,陆辉又将孙绍宗带到了回廊中段,寻了一个视野开阔的所在,这才沉声道:“白莲教的贼人在冲出客栈之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我方才还没拷问上几句,便都毒发身亡了。”

“他们临死前大声诵读了些莫名其妙的经文,我虽然听不太懂,却大致能分辨出以身赴死的意思显然事先服毒一事,他们彼此都是知情的。”

“如此说来……”

孙绍宗听了这话,不由蹙眉道:“对方怕是已经窥破了咱们的身份,否则也不至于拿出这等破釜沉舟的手段!”

白莲教的人事先吞下毒药,自然不是准备搞什么自杀式袭击,而是为了避免被生擒之后,受刑不过召出同党和教中机密。

这显然是非常手段,若非已经知道对手的底细,自觉难以全身而退,应该不至如此激烈行事。

而北镇抚司开始布控,也不过才一夜光景……

孙绍宗心下琢磨着,口中却道:“眼下事已如此,可需要顺天府那边儿派人协助搜捕贼人?”

陆辉摇了摇头:“我让人寻你过来,却不是为了这些事情之前那些乞丐们监视时,白莲教众都未有什么过激反应,没道理换了咱们北镇抚司的精锐,反倒在一夜之间露了马脚。”

见陆辉几乎已经把事情挑明了,孙绍宗也就顺势探问道:“大人是在怀疑,咱们北镇抚司内部,也有白莲教的内应潜伏?”

北镇抚司不似顺天府人员驳杂,龙禁卫的编制最低也是九品官身,又因为是特务机关,内部审查的十分严格如果北镇抚司都被白莲教余党成功渗透,这朝堂上能保险的地方,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谁知陆辉仍是摇头,然后迎着孙绍宗诧异的目光,幽幽道:“我最担心的,其实是咱们北镇抚司里没有白莲教的内应!”

担心北镇抚司里没有白莲教的内应?

这话可实在是……

孙绍宗纳闷的沉吟了半晌,忽的恍然道:“大人是在怀疑,有其它势力在背后捣鬼,故意安排内应向白莲教传递消息?!”

陆辉这次终于点了点头,正色道:“连同看守洪九等人的那几个,知道这次行动内幕,又有机会向外传递消息的,一共是十七人,基本都是我从南边儿带回来的人手。”

怪不得陆辉会怀疑,此事另有幕后黑手!

白莲教的势力范围一直在西北,在京城布置些钉子,也还算是合情合理可要说把手伸到南方去,还是龙禁卫这等特务机构,就委实有些不可思议了。

不过这样一来,形势可就更复杂了。

那暗中助力白莲教的势力,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是想与白莲教媾和,所以奉上了投名状;还是想借他们之手,顺水推舟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说他们是想留着白莲教添乱,借以转移朝廷的视线,好趁机谋划什么阴谋?

“镇抚大人!”

孙绍宗正皱眉沉吟,就见杨立才又健步如飞的赶了过来,近前施了一礼,就迫不及待的道:“北静王刚刚明发奏章,质疑牛家涉嫌太子一案!”

啧~

北静王这速度挺快的啊,看来果然是早有预案!

今儿又没更了。

本来应该是要更新的,但是没能码出来。。。就不扯啥借口了。

过年这一段真是太颓废了,实在对不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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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莫须有’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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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静王的上书,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朝堂上虽也是暗流涌动,可到底还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但这一纸上书,却将那遮羞布扯了个七零八落。

反应最快的,自然是那些靠着嚼舌头、耍笔杆混饭吃的言官——短短半日之内,弹劾奏章就在内阁案头堆成了小山。

正应了‘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的老话,这几十封奏章之中,竟无一人出面替牛家分说几句,皆是附和北静王的言论,弹劾攻讦牛家的。

一时间倒好像北静王这勋贵之首,又兼了清流领袖似的。

然而面对这雪片也似的奏章,广德帝却只来了句‘捕风捉影、不足为凭’,又下旨将北静王的禁足延期一月,就彻底不闻不问了。

反倒是牛太后不依不饶,连着几次明发懿旨,督促广德帝彻查自己的娘家,还执意替子侄辈辞去了除勋爵外的所有官职,并扬言一日不洗脱嫌疑,牛家上下便绝不涉足于朝堂之上。

迫于如此,广德帝才终于派遣了几名亲信大臣,‘助’牛家验明清白。

验明清白?

孙绍宗反复咀嚼着邸报上的油印楷体,半晌哂笑了几声,随手将报纸扔给了杨立,又顺势抄起一双筷子,就着盘子里的酸辣笋干,灌了半壶自带的羊羔老酒。

这里是位于清虚观西北一家的小小酒肆,旁的酒菜倒无什么新奇之处,只这道酸辣笋干极是开胃爽口,堪称是南城一绝。

眼见孙绍宗不紧不慢,将一碟笋干拣了个干净,又百般无聊的,用筷子拨弄着那些剁碎了的茱萸,杨立才在一旁就有些按捺不住性子,手捧邸报斜着肩膀道:“大人,要么卑职去催一催……”

“不必了。”

孙绍宗摇了摇头,顺势将筷子搁在了盘子上。

那小店的掌柜早就在柜台里张望多时了,见孙绍宗放下了筷子,忙小跑着凑了上来,陪笑道:“老爷对小店这笋干可还满意?”

孙绍宗一笑:“若是不满意,我也不会短短四天里,就光顾你家三次了。”

那掌柜顿时喜的满面红光,从袖子里摸出张小纸条来,双手奉到孙绍宗面前,恭声道:“老爷既然喜欢,不妨将这方子交给府上的厨子,若是贵厨有甚不解之处,尽管召小人细问便是。”

“怎么?”

孙绍宗看了看那方子,道:“这是认出我了?”

“大人您升堂问案的时候,小人差不多回回到场!”

这还遇到粉丝了。

孙绍宗一笑,正待同那店掌柜说些什么,几个其貌不扬的汉子,便忽然自外面鱼贯而入,其余人自顾自的寻了张空桌子坐定,为首之人则是快步到了孙绍宗声旁,附耳细语了几句。

孙绍宗略一沉吟,先起身接过了店掌柜递来的方子,笑道:“既是掌柜的一番好意,本官就却之不恭了。”

那店掌柜忙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然后才与有荣焉的退回了柜台后面。

孙绍宗重新落座,这才向杨立才一扬下巴,道:“周英,查证无误。”

杨立才忙自背囊里取出了毛笔朱砂,又翻出个小册子来,将上面‘周英’的名字,用朱砂重重抹去。

那册子上同样被朱砂覆盖住的名字,还有十一个之多,而剩下的……

“大人,余下这五个咱们要怎么查?!”

收好了那小册子,杨立才期盼的望向孙绍宗——连着调查了四日光景,十七个嫌疑人里,能排除嫌疑的基本都已经排除干净了,剩余五人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

而这,也正是目睹孙大人‘神断’本色的好机会!

孙绍宗先把那菜谱折好了,小心的放进袖袋之中,这才抬头迎着杨立才的期盼的目光,淡然道:“收队,回衙门复命。”

“啊?!”

杨立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刚到关键时刻就要收队了?!

再说了,到底谁是奸细都还没查清楚呢,这回了衙门该怎么向镇抚使复命?

然而不等他再质疑什么,孙绍宗便摸出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起身扬长而去。

等杨立才反应过来,追出门外的时候,孙绍宗早已经利落的上了马车,他一时也不好追上去问个究竟,只得悻悻的喊了手下翻身上马,护卫在孙绍宗的马车前后。

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北镇抚司,杨立才才找到机会,凑到孙绍宗身边小声提醒道:“大人,陆镇抚对内奸一事可是极上心的,您就这般回禀,怕是不好交代吧?”

“不好交代?”

孙绍宗脚步微微一顿,反问道:“这么说,你有把握在短时间里,查出他们五人之中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

杨立才顿时语塞,若真是轻而易举,就能从这五人之中分辨出真正的奸细,他又何至于期盼孙绍宗的‘神断’本领?

“这都是陆镇抚从南方带回来的精锐,那奸细能混在其中不被发觉,自然更非易于之辈,眼下若无旁证,如何能将其分辨出来?”

孙绍宗说着,便又迈开了脚步,边走边道:“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查不出奸细的准备。”

“可是……”

杨立才忍不住道:“您查不出奸细,又如何向镇抚使大人交代?”

孙绍宗忽然叹了口气,再次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我都没犯糊涂,你怎么倒把顺天府和北镇抚司给搞混了?”

不等回应杨立才回应,他又大踏步进了前厅之中。

且不提杨立才望着他的背影,是如何的莫名其妙。

却说孙绍宗进了厅里,将这几日里的调查经过,详略得当的讲述给了陆辉,最后取出那涂了朱砂的名册,双手奉上:“请大人过目。”

陆辉接过名册摊在手里,将五个人名来回打量了几遍,面色愈发显得的阴沉。

一个试千户,两个百户,两个总旗。

前面三个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后面两个曾经孤身潜入客栈刺探敌情——皆是陆辉在江南时,苦心栽培出来的亲信。

孙绍宗继续禀报道:“下官对这五人并不熟悉,因此一时也难以分辨清楚,怕是只能请大人出面,亲自……”

“不必了。”

随着冷冰冰的三个字,那本小册子被陆辉丢在了地上,只听他森然道:“既然无法洗脱嫌疑,就一并关进地牢里吧,什么时候洗脱了嫌隙,本督再亲自向他们致歉也不迟——若是始终洗脱不了嫌疑,怕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

果然是这样!

孙绍宗心中暗叹,却假做迟疑道:“这怕是……”

“孙千户。”

陆辉将身子一挺,打断了孙绍宗的话,淡然道:“须知这里是北镇抚司,不是那婆婆妈妈的顺天府,在咱们这里,‘莫须有’三字足矣!”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482章 孙府的日常【2】

却说在陆辉那里交卸完差事,独自一人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孙绍宗回头看看门楣上红字黑底金框的匾额,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虽说对结果早有预料,但陆辉这般杀伐果断,还是让他心头略有一丝凉意要知道这可都是陆辉在江南起家的老班底,功劳、苦劳、情分样样不缺。

以后这北镇抚司的事儿,能不掺和还是尽量少掺和吧。

孙绍宗将头一摇,转身下了台阶。

“二爷。”

张成忙把马鞭往腋下一夹,探着膀子挑开了车帘,又小心的探问道:“是去清虚观,还是……”

“差事了了,回府。”

“好嘞~!”

张成闻言大喜,放下车帘抄起马鞭,啪的一声脆响,那拉车的挽马‘唏律律’嘶鸣几声,便沿着长街奋蹄狂奔起来。

也不怪张成如此高兴,为了排查出北镇抚司的内奸,孙绍宗连着在衙门里宿了三个晚上他倒还好,左右身份在那儿摆着呢,怎么也不至于受了委屈,但张成区区一个车夫,日子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尤其这北镇抚司不比别处,白天还能说是肃穆,晚上就只能用阴森来形容了,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能听到几声凄厉的惨叫,唬的张成整宿都睡不踏实。

闲话少提。

回了府里一打听,说是大哥孙绍祖凑巧轮休在家,孙绍宗也就没忙着回后院,而是径自去了内厅寻他说话。

自打‘龙根案’之后,神机营的整训进度大大加快,孙绍祖基本是常驻城外,说起来兄弟两个也好久都没能在家打个照面了。

不过等孙绍宗兴冲冲的到了内厅门外,却又不得不止住了脚步,盖因那厅里白花花几团,围着个黑灿灿的大汉,正自****娇喘绵绵。

得~

看来在晚饭之前,兄弟两个是没法正儿八经说话了。

孙绍宗悄默声的退了出去,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向西,就见两侧的花圃里,已经绽放开了一丛丛的菊花。

当然,也有不少移栽失败的,枝干已经渐渐枯萎,在那烂漫的花丛中显得分外扎眼。

此时几个小厮、丫鬟正拎着花锄,寻那些枯枝刨根到底,重新换上一批生机勃勃的,也好在重阳节之前,填满这一院园秋色。

走着走着,孙绍宗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个丫鬟身上,就见那丫鬟将个婀娜的身段,折叠在花圃旁边,手里拎着花锄,两条黛眉拧在一处,满是愁苦之意。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刚被放逐到外面的彩霞她在荣国府里,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却什么时候出过这等苦力?

此时那两只白生生的小手上,早磨了数个血泡,直将花锄有气无力的捣弄着,半日也刨不倒一株枯枝。

这情景若是被宝玉瞧见了,八成要上去好生怜惜一番。

孙绍宗却只是目光微微一顿,便不再理会。

等他在游廊里渐行渐远,那彩霞却忽然抬起头来,向着不远处一株垂柳道:“已经走了,出来吧。”

就见那垂柳后面闪出个削肩细腰的女子,上前唉声叹气道:“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偏要闹到二爷面前,这几日我求了太太几次,太太却死活不敢松口,生怕会恼了二爷。”

彩霞挥舞着花锄,在那枯枝根茎上不轻不重的捣几下,这才闷头道:“那府里一个二爷,这府里一个二爷,我约莫是命里和‘二爷’犯冲,左右待在外面还能清净些,你以后也不用替我求情了,就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鸳鸯瞧她这自暴自弃的模样,不由跺脚嗔怪道:“你要真是念着环老三,就该先把这府里的主子们伺候好,日后也好求个恩典……”

彩霞忽然蹭的一下子跳将起来,愤然道:“我念着三爷,只是因为赵姨娘的情分!可不像某人那样,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能跟老爷不清不楚的搭上关系!”

“你!”

鸳鸯登时涨红了面庞,指着彩霞正待发落几句,却见她转回头一猫腰,将大半个身子都挤进了花圃之中,只将个翘翘的臀儿对准自己。

这可是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

原本鸳鸯施以援手,也只是看在同是出身荣国府的情分上,眼下被这般对待,心下自然也就凉了,于是银牙一咬转身而去。

等那脚步声渐不可闻,彩霞这才自花圃里拔出头来,目视着内院的方向,脸上先是闪过些悔意,随即又一发狠,也不顾手上的血泡,高高举起那小花锄,一下重似一下的刨弄着。

话分两头。

孙绍宗回了自己的小院之后,自是和儿女妻妾好一番热闹,等到足足说了半日的闲话,阮蓉才忽然想起一事,忙自橱柜里翻腾出个红底烫金的帖子,递到孙绍宗手里。

“这是……”

孙绍宗随手拆开来一瞧,却仍是贾宝玉下的请帖,约他两天后去荣国府吃酒。

因突然接了排查奸细的差事,孙绍宗前两日刚差人回绝了宝玉的宴请,这怎得转回头又下了帖子?

再说眼下已经是八月二十三了,两天后就是二十五,和女儿的满月酒也就是前后脚的事儿看来贾宝玉这次相邀,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刚沉吟了片刻,还没等琢磨出些眉目,就被儿子咿咿呀呀的叫声给打断了,低头看去,却见这小家伙坐在床上张牙舞爪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那烫金帖子。

孙绍宗便捏着帖子的一角,放在他身前逗弄着,顺口道:“瞧见这帖子,我倒想起桩正经事儿来,前几日同柳兄弟去薛蟠家时,他腰间那块家传的玉佩不见了踪影,八成是当到哪家铺子里去了。”

“明儿你差人挨家问一问,从当铺把那玉佩赎回来,再连同五百两银子一起送到他家去,免得他为了婚事,倒先把家底给败光了。”

阮蓉劈手夺过那烫金帖子,又取出鸳鸯织锦的帕子,把儿子手上沾染的金粉擦了个干净,这才纳闷的问:“老爷给银子就给银子,把那玉佩一起送过去作甚?柳公子也是个好面子的,哪里会愿意让人晓得,自己要靠典当家产来筹备婚事?”

孙绍宗无奈道:“若是不先把这事儿点破,你以为他肯收那五百两银子?”

说话间,把身子也搭到了床上,将头枕在阮蓉大腿根儿,反手一捞,顺着那纤腰一路往下攀沿,口中又道:“且不提这些闲事儿,刚才我去后面找大哥说话,眼瞧着他又在厅里开无遮大会呢。”

“呸!”

感觉着那贼忒忒的手指头,在敏感处不轻不重的刮蹭,阮蓉红着脸啐了一口,拍开孙绍宗的手掌,连骂了几声‘不正经’,转回头却又招呼晴雯进来,把孩子抱到了奶娘屋里……

【明天开始,恢复6000字更新。】

第483章 清理诉讼【上】

吁~

张成勒紧缰绳,等那拉车的挽马缓步停在路旁,他这才回头恭声道:“二爷,已经到衙门了。”

就听孙绍宗在车厢里迷迷糊糊的问了句:“到哪个衙门了?”

“顺天府衙门啊!”

张成有些无语,忙道:“不是您说,今儿要来处置一下积欠的诉讼么?”

孙绍宗又在里面含糊的应了一声,好半晌才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打着哈欠慢吞吞的下了马车。

昨儿原本只是打算和阮蓉小别胜新欢,谁知后面因缘巧合,又先后同尤二姐和绣橘加赛了两场,即便是他这般龙精虎猛的主儿,也难免进入了贤者时间。

在门房里补了卯,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刑名司正堂,拿湿毛巾毛巾在脸上好一通揉搓,这才算是缓过些劲儿来。

唉~

女人多了,果然也是麻烦的紧!

那绣橘倒还罢了,自从贾迎春怀有身孕之后,她也跟着素了好几个月,也委实需要安抚一番。

可尤二姐那场,却是孙绍宗一时大意所致原本只是想私下里给她些体己钱,好帮尤三姐置办些嫁妆,免得婚事太过寒酸。

哪曾想尤二姐一见黄白之物,便不自禁的起了**,将那娇憨的身子痴缠上来,施展开百般媚态,莫说孙绍宗这个肉长的,就是泥胎木塑怕也把持不住。

没奈何,只好拿那几锭银子沾了露水‘阴’缘……

正想些有的没的,孙承业便捧着一堆案宗进了里间,按照紧迫程度,从东到西的摊开在了公案上。

孙绍宗振奋精神,将桌上的案宗仔细翻看了两遍,先把那些证据不足、或者案情存疑的剔除出来,一股脑丢还给孙承业,吩咐道:“这几个案子让仇云飞和赵无畏再仔细排查一下,既然存了升官的心思,办差怎得还这么马虎?”

要按常理来说,即便卫若兰丢了官职,也轮不到不入流的检校来越级递补,可谁让仇云飞不是一般的检校呢?

这厮身上还套着个正五品云骑尉的勋职,又搭上孙绍宗、卫若兰都是由武转文,做了顺天府的刑名通判,他这次升任上去也算是有迹可循。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厮有个做太尉的老子当后盾。

而一旦仇云飞成功升任通判,留下的检校位置,不出意料又会便宜给赵无畏,因此眼下正是二人卖力的时候。

等孙承业忙不迭把那几桩悬案归拢了,准备待会儿转交给仇、赵二人,孙绍宗又已经翻检出了几个案子,往他面前一推,道:“今儿先审这几桩吧,派人把苦主和被告统统喊到府衙来,哪个案子的相关人先到齐,就先审那桩案子。”

孙承业忙点头应了,到外面将两件事情一一铺排下去。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外面‘咚咚咚’鸣冤鼓响,孙绍宗立刻换好了官袍顶戴,施施然出了刑名司,直奔前院大堂而去。

那大堂里,三班衙役早已分列两旁,陪审的孙承业也在后衙等候多时,只等孙绍宗一到,便挑帘子到了外面,轻车熟路的吆喝了一声:“老爷升堂!”

“威武!”

踩着堂威来到公案之后,孙绍宗撩起官袍下摆,肃然的在椅子上坐定,抄起惊堂木不轻不重的往桌上一拍:“将原告、被告带上堂来。”

说着,他又将摆在桌上的诉状,拿起来扫了几眼,却原来这第一桩诉讼,是兴隆坊如意香料铺的东家,状告店伙计卢三行凶伤人的案子。

话说这香料铺的东家,当真是个特立独行之辈,大名竟然叫什么卜世仁,也不知他父母是怎么给起的。

不多时,原告被告就在大堂上双双跪倒,却只见那卜世仁尖嘴猴腮,头上缠的跟印度阿三仿佛,正中额头上点着一抹朱砂色,瞧着不像是从里面沁出来的,倒像是后来涂上去的。

至于那被告卢三瞧着,倒是个老实本分之人。

略略扫了几眼,孙绍宗就操着官腔,问道:“卜世仁,你状告卢三行凶伤人,不知可有凭据?”

“回青天大老爷的话。”

那卜世仁跪伏在地上,仰头堆笑道:“那卢三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花瓶砸破了小人的脑袋,此事我店里的其它伙计都能作证!”

听了这话,卢三憨厚的眉眼间顿时怒气勃然,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大声道:“老爷,非是小人故意行凶,实是卜世仁欺人太甚,欠了小人大半年的工钱不说,言语间还侮及小人的父母,小人才愤而出手!”

这人生的憨厚,口齿倒也还算伶俐。

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是在铺子里负责招呼客人的,若是口齿不便利,如何能成?。

“我呸!”

那卜世仁狠狠啐了一口,愤愤道:“你这厮平日里惯会偷奸耍滑,也不知坏了我多少买卖,我瞧着情分不罚你便罢,你怎得还有脸讨什么工钱!”

“再说当日,分明是你又犯下了错处,被我责罚时恼羞成怒愤而行凶,和工钱又有什么相干?”

“你……你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

卢三气的浑身乱颤,卜世仁却又拱手道:“青天大老爷,店里其它的伙计都能为小人作证!”

孙绍宗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挑,冷道:“既是素来就爱偷奸耍滑,不用问你那几个伙计,想必左邻右舍也该有所耳闻。”

卜世仁的表情顿时一僵,他店里那几个伙计多是胆小怯懦之辈,又要指着他的工钱过活,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左邻右舍却如何肯帮他圆谎?

他心下一慌,连忙祭出了杀手锏。

“老爷。”

就见卜世仁伸长了脖子,鬼鬼祟祟的道:“小人的外甥,是荣国府宝玉公子的干儿子贾芸,您老也是见过的。”

原来这厮竟是贾芸的舅舅。

孙绍宗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是该重重判罚卢三喽?”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卜世仁一听这话,便以为是走通了关系,忙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恶声恶气的道:“若是轻判了这厮,日后那些刁蛮之徒岂不是要有样学样,对东家百般欺辱?”

好一个百般欺辱!

孙绍宗把惊堂木一摔,沉声道:“罪囚卢三,你当众行凶殴伤东家卜世仁,如今事实俱在,可还有什么隐情要诉?”

“老爷、青天大老爷!”

那卢三听这口风不对,登时也急了,挺起腰板嘶吼道:“小人从未偷奸耍滑,只因同这卜世仁沾了些姻亲,才稀里糊涂错信了他,一直也没有急着讨要工钱……”

啪~

那惊堂木又是一摔,孙绍宗呵斥道:“休提这些,我只问这殴伤卜世仁一事,可是你下的手!”

“这……”

卢三将牙咬的咯咯作响,忍气道:“是我下的手,可是……”

啪~

惊堂木第三次砸在了桌上,孙绍宗朗声道:“卢三青天白日当众殴伤东家,且已供认不讳,实乃罪证确凿,本官依律判其服劳役两年,每日专司兴隆坊内扫撒夜香一事。”

“老爷……”

“老爷判的公道、判的公道啊!”

卢三满腹怨气,正待大声抗辩,卜世仁却已经喜形于色的叩首道:“怪不得大伙儿都说您是青天大老爷呢!”

孙绍宗咧嘴一笑,问道:“这判罚,你可满意?”

“满意,小人满意的紧!”

“你满意就好。”

孙绍宗说着,又将那惊堂木一摔,继续道:“卢三,你当众行凶一案就此了结,不过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每日一早倒完夜香之后,不妨去香料铺讨要工钱,记住一定要有理有节,不可再胡乱动粗。”

一听这话,卜世仁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他经营的可是香料铺子,这要是整日有个倒夜香的堵门讨债,他这买卖还怎么干?!

“老爷,这怕是……”

“老爷判的公道、判的公道啊!”

这回轮到卢三喜笑颜开的磕头了,嘴里学着卜世仁方才的言语道:“怪不得大伙儿都说您是青天大老爷呢!”

“好了。”

孙绍宗淡然道:“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有异议,那这案子就此……”

“老爷、老爷!”

卜世仁如何肯这般了事?

只急的以头抢地道:“这实在是使不得,我开的可是香料铺子,哪里经得起……”

啪~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打断了卜世仁的哭诉,就听孙绍宗沉声道:“你这刁民,方才我问你时,你直说是满意的很,如今却说什么‘使不得’,莫不是特意老消遣本官的?!”

说着,扬声吩咐道:“来人,将这刁民给我叉出去!”

左右立刻闪出四个衙役,拿水火棍拼了个临时‘担架’,就准备把卜世仁架到外面去。

卜世仁愈发慌了手脚,想到日后的窘境,终于福灵心至的喊道:“老爷开恩,小人把那工钱给他便是!”

这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肋下生疼,忍不住偏过头来啐了卢三一口,恶声恶气的道:“老子拿这些钱,换你倒两年夜香,也算是值了!”

卢三与他怒目相向,正待反唇相讥,却听孙绍宗又道:“你方才曾说,此案和讨要工钱并无相干,如今既然肯把工钱给他,想必是对卢三有宽恕之意也罢,本官便从轻发落,准其用所获薪酬的三成,充做议罪罚银。”

卜世仁登时又傻眼了,自己哪里有宽恕卢三的意思?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他急道:“老爷莫要误会,小人并无宽恕卢三……”

“怎么?”

孙绍宗眉头一皱:“莫非那工钱你又不打算还了?你这厮怎得如此反复!”

说到这里,孙绍宗又扬声道:“卢三,既然如此,那你就暂时先服劳役,直到得了东家的‘宽恕’,再交议罪罚银不迟。”

“这这这……”

“老爷判的公道、判的公道啊!”

卢三再次鹦鹉学舌:“怪不得大伙儿都说您是青天大老爷呢!”

直把卜世仁恨的牙都咬碎了几颗,却还是只能哭丧着脸道:“小人愿意……愿意‘宽恕’他,回去就把工钱发下来!”

第484章 清理诉讼【下】

红日西斜。

孙绍宗将一对乱伦姑侄的供状审阅无误,交还给孙承业收着,又灌了两口提神的浓茶,这才扬声道:“下一桩!”

“十三叔。”

孙承业忙小声提醒道:“您之前选定的十一桩案子,如今都已经断完了。”

“都断完了?”

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便长舒了口气,这整整一天审下来,虽没遇到什么为难的案子,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却也足够让人头大无比了。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他起身将袖子一甩,孙承业立刻适时的喊道:“退……”

谁知那个‘堂’字还没出口,就听门外鸣冤鼓咚咚作响。

这十一桩案子都已审结,怎得还有人在门外击鼓?

莫不是又凑巧发生了什么大案要案?

想到这里,孙绍宗忙又重新在公案后落座,吩咐衙役将击鼓鸣冤之人带到堂上。

不多时,两个衙役面色古怪的领进一人来,却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少年被带到了这公堂之上,面对几十只眼睛,竟半点也不怯场,上前规规矩矩的跪好,双手托举着一张状纸,脆声道:“启禀青天大老爷,小民李贤有冤要诉!”

孙绍宗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把状纸接了,呈送到公案上。

孙绍宗拿起那状纸,浑沦吞枣的扫了一遍,却见这童子非但是要伸冤,竟捎带着还告了宛平县令徐怀志一状!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这少年李贤与父亲李升,原是河南邓州人市,两年前李贤的母亲病逝,他就随着父亲李升一起到京城谋生。

数日前,李升开设的米铺,因为一时周转不济,准备向好友陈栩暂借纹银百两,好度过眼前的难关。

原本两人约定好了,晚上要在李家的米铺里碰头。

谁知到了晚上,李升在铺子里左等右等,也不见陈栩带着银子上门,心急之下,就领着伙计找到了陈家。

谁知家中竟只有陈栩的妻子常氏在家,并不见陈栩的人影——而且根据陈栩的妻子常氏所言,陈栩早就已经带着银子出门去了。

就这样,李升和常氏一起找了三天,结果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奈何,两人只好到官府报案,希图借助官府的力量找出陈栩。

谁成想那宛平知县徐怀志,也不知怎么查的案子,竟认定是李升同常氏有私情,合伙暗害了陈栩,并在堂上施以重刑,将李升、常氏屈打成招。

将这份状纸放回桌上,孙绍宗扬声道:“李贤,你言说自家父亲与那常氏,皆是被宛平县屈打成招,可有什么凭证?”

“回大人的话。”

那李贤毫不怯场,挺直了腰板拱手道:“若非是屈打成招,为何我父与陈家婶婶招认已有四日,宛平县却始终未曾找到陈叔叔的尸首?”

这话倒真是一语中的,既然李升和常氏已经认罪,又有什么理由继续隐瞒尸体的下落?因此这其中必有不妥之处!

而且那徐怀志断案出岔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因而孙绍宗当下就命人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宛平县衙提那李升、常氏二人到堂审问。

待差役领命下去之后,孙绍宗又饶有兴致的,将那诉状托在手中,问道:“李贤,这张诉状是何人所写?”

“回老爷话。”

李贤拱手道:“是小民亲手所书。”

“可是听别人口述?”

“不曾,上面皆是小民所思所想。”

啧~

这份诉状格式上虽有些问题,可内容却是条理分明,如果少年没有撒谎的话,当真可以称得起‘神童’二字了。

而且孙绍宗总觉得这‘李贤’二字,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的样子。

左右那李升、常氏,也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场,孙绍宗干脆就在堂上,考校起这少年李贤来。

李贤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晓得自家父亲的生死,此时皆操于孙绍宗之手,因此是殚精竭智以对,侃侃而谈竟无一丝怯色。

到后来连孙承业也起了兴致,接过话头考了少年些经史子集的学问,谁知少年更是信手拈来。

到最后,孙承业也不由在私下里叹服,说是自家十二三岁时,断没有这等胆识、见识。

胆识的对比且先忽略不计,这少年的才智却着实不凡。

就这般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见外面一横一竖,押进来两个犯人。

那横的,是躺在担架的李升,眼见他形销骨立、衣襟带血的模样,就知道没少在宛平县吃苦。

那竖的,自然是走进来的常氏,就见这女子颇有些风流韵色,面上虽带着惶恐,行动间却还算利落。

看来这徐怀志还是个‘重男轻女’的主儿。

“爹!您……您没事吧?!”

李贤看到父亲这幅模样,急的膝行几步上前,伸手想要触碰李升的脸颊,却又怕弄疼了他,一时哽咽无语,那眼泪吧嗒吧嗒的直往下淌。

李升看到儿子跪在公堂上,也是不由的吃了一惊,死命挺起脖颈,颤声道:“我儿……我儿怎得在这里?”

李贤把眼泪一抹,正色道:“孩儿闻听治中孙大人今日升堂问案,便写了状纸前来伸冤,爹爹放心,有孙大人过问此案,定能……”

啪~

就听惊堂木一响,打断了父子两人的别情,孙绍宗在公案后肃然道:“李升,这里可不是你们父子闲聊的地方,陈栩失踪当日,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且如实道来。”

说着,他又吩咐道:“先将常氏带下去,容后再审。”

这般做法,自是为了避免两人当堂串供。

不提常氏如何被人带到了门外,却说那李升一听这话,才想起自己满腹的冤屈,忙道:“老爷、老爷,小人实在是冤枉、冤枉啊!”

见他只顾喊冤,孙绍宗扬起惊堂木,正待呵斥一声,旁边李贤却连忙拦住了父亲,小声嘱咐道:“爹爹不用喊冤,只需将当日的情景讲出来,大人自有明鉴。”

李升这才收了哭嚎,一五一十的从头讲起。

却说那日他自酉正,就在米铺后面的账房里,等着陈栩带银子过来,然而一直到了亥时,却仍不见陈栩的踪影。

想到明天就会有人上门讨账,李升心下按捺不住,就喊了米铺里留守的伙计周丰,一路急匆匆的找到了陈家。

“当时小人生怕陈老弟是不想借我银子,所以才故意爽约的,因此还耍了个心眼,特意让周丰上前叫门。”

“谁知陈家弟妹开门之后,竟言说陈老弟一早就带了银子出门。”

“我们心下慌急,就合在一处沿途寻找,谁知却始终未曾发现陈老弟的踪影,后来不得已,只好报到了宛平县衙。”

“谁知县尊也不知怎么查的,非说我与陈家弟妹有私情,暗害了陈老弟之后,又跑去县衙贼喊捉贼——还把小人好一番拷打,小人受刑不过只好屈打成招。”

“这几日县尊一直逼问小人,把陈老弟的尸首埋在了何处,可小人……小人从未对陈老弟起过歹念,又哪里晓得他沉尸何处?”

说到这里,那李升直委屈的泣不成声。

孙绍宗不动声色的,将他这番话在心里推敲了一遍,又命人将常氏带到了堂上,询问道:“常氏,李升说是被宛平县屈打成招,你瞧着却未曾受过什么刑罚,怎得也招认了罪状。”

“回……回老爷的话。”

那常氏怯生生道:“李大哥受刑的惨状,小女子皆都看在眼里,实在……实在不敢尝试,只好抢着认了。”

对于一个胆小的妇人而言,这倒也说的过去。

孙绍宗点点头,又问道:“那晚你又做了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

常氏继续怯生生的道:“那晚我家相公带着银子出门以后,小女子便一直在家中等候,直到后来听门外有人呼喊,到门前探问究竟,才晓得我家相公竟是不见了踪影。”

这常氏的叙述实在是太过简单,压根也没多少可供分析的信息。

因此孙绍宗先细问了陈栩离家的时间,以及衣着穿戴,又不动声色的设套道:“李升喊门时都说了些什么?你出去看他表情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李升听到这里张口欲言,孙绍宗用凌厉的目光压住。

那常氏皱眉回忆了半晌,摇头道:“非是李大哥喊的门,好像是他店里的伙计,在外面唤小女子过去搭话,至于表情……”

“等等!”

不等常氏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然追问道:“你说那店伙计唤你过去搭话?他到底是怎么喊的,你且仔细学一学!”

常氏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压着嗓子,学男人的口吻叫道:“陈家娘子、陈家娘子可在家么?”

随即又道:“他就是这么喊的,奴到院里应了一声,那伙计又问:‘我与陈老爷有约,他却怎得迟迟不来?’”

“小女子言说相公早就出门去了,外面这才换了李家大哥搭话。”

听到这里,孙绍宗又目视李升,李升忙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道:“正是这般无二。”

“呵呵……”

孙绍宗登时冷笑一声,喃喃道:“这贼人到底是露了端倪!”

第485章 家长里短

却说孙绍宗冷笑一声,正待点出真凶的身份,以及他不慎露出的破绽,忽见那少年李贤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悟,便改口道:“李贤,你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李贤将身子一躬,正色道:“小子也是见大人一直追问那周丰的事情,才发现了些蹊跷之处——家父让他上去叫门时,只以为陈叔叔是爽约在家,他又比不得家父,与陈叔叔是通家之好,叫门时合该呼喊陈叔叔的名姓才对,却怎得直接喊起了陈家娘子?”

“这实在是于理不合!除非他早就知道,陈叔叔当时不可能在家中!”

“换而言之,陈叔叔的失踪,必然同这周丰脱不开干系!”

听这少年所言,正合自己心中所想,孙绍宗眼中的赏识之意愈浓——这李贤胆魄、见识、机智、文采无一不缺,若是能好生栽培,日后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眼下自己又正好在替未来绸缪……

这般想着,孙绍宗又忍不住嗤鼻道:“那徐怀志好歹也是个六品知县,论见识竟还比不得一个小小少年——来人啊!”

说着,他从签筒里取了支拿人的签子,随手往地下一扔,吩咐道:“把徐知县和周丰一并‘请’了来,让他在府衙重审这桩案子!”

说是重审,其实就是逼徐怀志自打耳光!

按理说,这等不留余地直接撕破脸的做派,是官场中人极力避讳的。

可那徐怀志三番五次的出错,还惯会推诿于上,早就进了孙绍宗的黑名单——又赶上如今孙绍宗正与贾雨村沆瀣一气,这顺天府里没了掣肘,此时不收拾徐怀志,更待何时?

等衙役领命而去,孙绍宗又命人请了郎中,当堂为李升诊治伤情。

那李贤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替父亲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却说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徐怀志才一头冷汗的赶到了大堂之上,见了孙绍宗二话不说,直接屈膝跪倒,诚惶诚恐的道:“卑职愚钝、卑职糊涂!还请大人看在卑职也是破案心切的份上,饶了卑职这一回吧!”

“破案心切?”

孙绍宗嗤鼻一声,晒道:“若真是破案心切,两个人犯招供四五日光景,仍未能寻到陈栩的踪迹,你总也该觉察出些蹊跷吧?”

“卑职……”

“罢了。”

孙绍宗也懒得听他解释什么,自公案后起身避让到了一旁,冷着脸道:“这案子既然自你而起,你就有始有终的把它审完吧。”

徐怀志见他这般冷言冷语,哪敢顺杆往上爬,真个坐到桌后开始审案?

忙把头一垂,奴颜婢膝的道:“卑职惶恐,此案既是大人勘破隐情,自该由……”

“既然你不愿意坐上来审,跪着审也是一样的。”

不等徐怀志说完,孙绍宗又冷冷的丢下一句,转身自顾自的回了后衙,只留下徐怀志在堂上跪也不是、起又不敢。

且不提他到底是跪着审,还是坐着审。

却说回到后衙,孙绍宗一边褪去官袍顶戴,换上玄色常服,一边吩咐跟过来的孙承业:“三哥儿,待会你先去打听打听,那李贤父子家住何处,等回去之后再交代赵仲基,让他明天送一百五十两银子过去——顺带给李贤父子透个口风,我二十七要在家摆满月酒。”

“十三叔这是相中那孩子了?”

“相不相中的,也要看他二十七那日敢不敢来、会不会来。”

既然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自然还是这种从小就以恩义笼络的,更值得期待与信任——不过孙绍宗如今这位份,也不好上赶着去迎合一个小小少年,只能稍做提醒,等着那李贤上门。

一路无话。

到家时早已是月朗星稀,孙绍宗在堂屋门口站住脚步,正准备唤石榴提了灯笼出来,好祛除身上沾染的阴气,却忽见西厢房里闪出个人来。

初时还以为是尤二姐又伺机上来痴缠,直到离得近了,才发现来人是尤氏姐妹的母亲。

因打定主意,要将尤三姐从孙家嫁出去,所以尤母前几日,就带着女儿一起入住了孙家——尤三姐单独得了个小院,尤母则是同香菱的母亲住在一起。

尤二姐既是小妾,其母自然算不得什么正经长辈,所以孙绍宗也只是微一颔首,问道:“妈妈,这般晚了还不回去安歇,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同我商量?”

这时节的‘妈妈’二字,虽然也能用在母亲身上,但主要还是对年长女性以示亲切的称呼。

那尤母也不敢托大,忙矮身道了个万福,又忐忑的陪笑道:“原本不敢麻烦二爷,可老婆子今儿收了个口信,是……是宁国府的下人捎来的。”

孙绍宗顿时恍然,那尤氏毕竟是名义上的长姐,这眼见妹妹就要出嫁了,怎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至于尤母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则是在顾忌孙绍宗与宁国府的恩怨。

不过有那一夜风流打底,孙绍宗又怎么会迁怒到尤氏头上?

当下笑道:“眼见就是三姐儿和柳贤弟的好日子了,我只怕场面不热闹,那还会把帮衬的人往外推?宁国府那边儿若是想添置些装裹什么的,也无须同我商量,妈妈自己做主就成。”

“哎!”

尤母顿时喜笑颜开,拍着腿道:“我就说二爷是个大度的——那我明儿就让大姐儿过来瞧瞧,帮三丫头掌掌眼!”

尤氏要上门?

孙绍宗心下闪过尤氏那娇小玲珑的身段,再想想尤二姐珠圆玉润柔弱无骨的春情,这名义上的姐妹两个,还真是天壤之别。

倒是那尤三姐兼有两人的长处,论大胆妩媚又犹有过之而……

呸呸呸!

连啐了几声,将不该有的念头驱赶出脑海,孙绍宗这才道:“若是宁国府的大太太亲至,明儿不妨先请到大嫂那里招待,左右她们也是姑嫂,素日里也有些交情。”

尤母一叠声的应了,这才千恩万谢的回了西厢。

孙绍宗目送她离去之后,转回头就见石榴挑着灯笼出来,一边嬉笑着将他从头照到了脚,一边使眼色示意他往里间窗户上瞧。

抬眼望去,却见那窗户里朦朦胧胧有个影子,显然是阮蓉在听墙根儿。

啧~

大概是担心自己被尤二姐拉走吧。

孙绍宗这般想着,也就没急着过去骚扰儿子,而是先到了阮蓉房中。

“怎么,怕老爷我……”

进门原是想打趣阮蓉几句,谁知却见阮蓉愣愣的坐在梳妆台前,眼角隐隐带了些泪痕。

孙绍宗顿时慌了手脚,忙上前拢住了她的肩膀,关切的问:“这又是怎得了?好端端怎么掉起了金豆子?”

阮蓉顺势把头往他怀里一扎,闷声道:“连这孤儿寡母做亲事,都有亲戚上赶着来问,偏我孤身一人,大半年连封书信也没有。”

莫说便宜老丈人,如今已经被关进了茜香国天牢,就算他好端端的,以茜香国现在的形势,怕也不敢向大周传递只言片语。

然而这事儿孙绍宗可不敢让阮蓉知道,甚至为了隐瞒消息——当初那个从茜香国回来的伙计,都被他打发去了南边儿,帮着程日兴操持木材生意。

因此他只好插科打诨,故意板着脸道:“你这话说的,有我在你身边,怎么就是孤身一人了?再着说,就算我是外人,儿子总是你的骨血吧?”

“还是说,你嫌他不姓阮?那明儿我就跟下面人交代一声,给他改名叫阮承毅!”

“呸~!”

阮蓉仰头啐了一声,半真半假的恼道:“和你说正经的,你偏胡说八道!”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将她裹进怀里,又道:“那这个就先不改名了,等咱们再生了儿子,就让他随你姓。”

“你还说!”

阮蓉拿小拳头在孙绍宗胸膛上捣了几下,却被他趁机拦腰抱起,打横往床上一放,眼见得就要扑上来,为下一胎而奋斗,阮蓉忙抬腿撑住了他的熊腰,嗔怪道:“且先梳洗了再说,早上你从尤氏屋里出来,可还没洗过身子呢。”

还用得着洗?

尤氏早用那如簧之舌,好生的善后过了。

不过这事儿自也不好同阮蓉细说,因此孙绍宗也只得悻悻的起身,喊石榴、芙蓉抬出了浴桶,又提了几桶井水、三壶热水进来。

正桶里桶外,拢共八只手上下搓洗着,阮蓉忽然又想起一桩正事儿,忙道:“对了,大爷那边儿差人送来张一万两的银票,也没说是做什么用的。”

孙绍宗拿瓢往头上浇了些水,冲干净茉莉香的肥皂沫儿,又拿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才道:“也没什么,咱家的木材生意不是大赚了一笔么?那边儿就有些吃不住劲儿,琢磨着要提前分红——我昨儿跟大哥合计了一下,先从咱家拿些银子垫上,也免得坏了买卖。”

阮蓉自然晓得‘那边儿’指的是谁,不由愤愤道:“她家一分银子都没掏,就仗着关系和咱家对半分成,眼下竟还好意思闹着提前分红!”

孙绍宗无奈的一笑,叹气道:“哪有什么办法,即便再过几百年,捞大头的主儿,也还是那些有关系的。”

第486章 刘姥姥进大观园【上】

第二日尤氏果然找上门来。

不过她只在贾迎春和尤三姐的院子里打转,倒未曾去过尤二姐屋里,因此孙绍宗也就没能找到机会,把她们姐妹两个放在一处品头论足。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八月二十五。

因提前就告了假,既不用去衙门点卯,也不用去太子府报道,孙绍宗直搂着阮蓉睡到了巳时【早上九点】,这才懒洋洋的起身。

到了外面,晴雯早已经收拾的紧趁利落,却偏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揽了些扫洒的家务活儿,在客厅里胡乱忙活着。

眼见孙绍宗自里间出来,晴雯的动作一滞,不过马上低头忙碌起来,看都不看孙绍宗一眼。

但孙绍宗的目光何其敏锐?

只略略一扫,就看出这丫头全身都绷着根弦儿,两只银元宝似的耳朵,更是时刻关注着孙绍宗的动静。

这丫头真是个拧巴的性子。

无语的摇了摇头,孙绍宗扬声招呼道:“既然都收拾妥了,那就走吧。”

说着,也不管晴雯有没有答应,便径自出了堂屋。

晴雯的动作又是一滞,攥着抹布还在迟疑,旁边石榴早劈手夺了过来,没好气的道:“这整日里想着盼着的,临了还装个什么劲儿?莫非还想让我家二爷在外面,等你回屋补个妆再说?!”

晴雯俏脸一沉,张嘴欲要反唇相讥,却到底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半晌将银牙一咬,闷头快步追了出去。

“呸!”

石榴顺势把那抹布丢给手下的小丫鬟,隔着门帘狠狠啐了一口,不屑的哂道:“瞧那矫情劲儿!”

就这般,晴雯亦步亦趋的跟着孙绍宗到了前院,却见那角门前并排摆着三辆马车。

正自纳闷不解,斜下里已然闪出了司棋、绣橘二人,脆声道:“二爷,太太已经在马车上了,说是您这里妥当了,随时都能上路。”

却原来听说孙绍宗要去荣国府做客,贾迎春就动了心思,琢磨着自从那次宝玉中毒之后,也有小半年没回过娘家了虽说和贾赦夫妇的关系并不亲密,却实在有些想念家中的姐妹。

因此她派人同孙绍宗商量了一番,也打算借这波东风,跟着回娘家转转。

原本这事儿,合该由鸳鸯操持才对,可鸳鸯来孙家就是为了避开贾赦,眼下那肯送羊入虎口?

“那就出发吧。”

孙绍宗大袖一甩,自顾自的上了打头的马车,绣橘要随侍在贾迎春车里,那最末尾的一辆马车,自然就便宜了晴雯和司棋。

另外还有两个粗使婆子,左右是不怕抛头露面的,便分别上了后面两辆马车的车辕,与车夫并肩而坐。

等三辆马车鱼贯而出,朝着荣国府迤逦而行,那车辕上的婆子车夫也不管是不是头回见面,就天南海北的胡聊上了,反倒是晴雯和司棋在车厢里漠然以对。

虽说早就认识,可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爱掐尖的主儿,彼此又怎么可能谈得拢?

尤其晴雯因是半路入的荣国府,与自小长大的家养丫鬟们,本就存了隔阂也就是袭人与她处的久了,才没这些说道。

晴雯倒还罢了,左右她的心思也不在孙府,自然不怎么在意司棋的态度。

可司棋自持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自觉比晴雯这等失了势,被主母赶出来的丧家犬,要强出十倍不止,哪里受得了晴雯在自己面前,装什么孤高冷傲?

于是半路上,司棋就忍不住冷嘲热讽道:“都说你在二爷屋里听调不听宣,我还当是别人胡扯,今儿瞧着却怕是真的!”

晴雯方才没跟石榴争执起来,是怕错过了见宝玉的机会可眼下既然已经在路上了,却那肯吃司棋的排头?

因而晴雯也冷言冷语的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左右咱们也不是一个方向,我是好是歹,又碍着你什么了?”

司棋又哪里受得了这话?

将木瓜也似的胸脯一挺,粗声恶气的嗤鼻道:“就怕你那独木桥走不通,回过头来还得在阳关道上争先后!”

她本就不是个有墨水的,这等打机锋的方式,说着也觉得别扭,于是随即又补了一句:“你只当宝二爷是个长情的,可别忘了先头茜雪的下场她可是自小就跟在宝二爷身边的,为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说撵出还不就撵出去了?也没见他往回找补!”

这话却是戳中了晴雯的软肋,她虽极力遮掩,还是忍不住露出些患得患失来。

司棋见状顿时得意洋洋,直似是打了胜仗一般,顺势将丰壮的身子舒展开,占去了大半个车厢。

书不赘言。

却说马车到了荣国府,早有平儿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在角门前候着,众星捧月似的把贾迎春迎进了东跨院。

刚迈过那黑漆门槛,司棋便扯开只掐银丝嵌八宝的荷包,倒了十几枚黄橙橙的金豆子出来,一脸淡然的道:“太太害喜后头一遭回门,还得指着大家伙多多担待,这些小玩意儿就当是给大家粘粘喜气了。”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邢夫人和王熙凤都是爱揽财的主儿,身边这些虾兵蟹将,自也多是见钱眼开的奴才。

又搭上那次查账风波之后,府里的外快油水大大减少,众人早都‘饿’的狠了。

此时眼瞅着那黄橙橙的金豆子,一颗少说也有两三钱的分量,折合成银子怕不有五两之多,个顶个都是眉开眼笑,一叠声的上前道谢领赏。

只平儿有些哭笑不得,在司棋胸口轻飘飘擂了一拳,啐道:“你这小蹄子好不晓事,真要替姑奶奶做散财童子,也该在太太奶奶面前讨个喜庆,这刚进门就撒金子,成什么样子了?”

“自然是皆大欢喜的样子!”

司棋嬉笑着,上前揽住了平儿的纤腰,顺势抓了几颗金豆子,迎塞在她手里,口中笑道:“知道你瞧不上这些,且留着赏人用吧。”

“呦~!”

不等平儿推拒,那二门夹道里就传出阵笑声来:“感情咱家不是来了亲戚,而是来了位散财童子啊!先说好了,这里面要是没有我的份,我可是不依!”

踩着那爽利的话音,就见王熙凤花团锦簇的迎了出来,头上珠钗环佩一样不少,那彩绣辉煌的裙边儿上,还缀了些玫瑰色的宫绦,打眼一瞧,真真儿是富贵压人。

众丫鬟婆子忙都收敛了颜色垂首恭迎。

贾迎春也迎了几步,矮身唤了一声‘嫂子’。

“跟我还客气什么?”

王熙凤忙上前将她扶起,瞧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啧啧叹道:“果然是有个福气的,等我那大侄子生出来,还不知孙家要如何宝爱你呢。”

说着,又挽住她的胳膊:“走走走,先去见过老爷太太,把该进的‘孝心’进一进,我再陪你去后面园子里寻姐妹们耍耍。”

旁人都在后面,倒也瞧不出什么。

但贾迎春却在王熙凤提起‘孝心’二字时,捕捉到了一丝厌恶与鄙夷。

虽说贾迎春早就晓得,这婆媳二人私底下明争暗斗,可王熙凤这般压抑不住的厌恶,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莫不是老爷太太,又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贾迎春忍不住有些忐忑,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随身带着上千两银子,怎么着也该能买个平安舒心才对。

于是她就将这茬略过不提,趁着左右都与两人有一段距离,悄声道:“嫂子前阵子不是托了平儿去说合,想提前分润些红利么?”

王熙凤正回忆着贾赦数日前的恶心言辞,听贾迎春提起分润红利的事儿,顿时眼前一亮,忙也压低了嗓音,问道:“怎么着?你家老爷和二爷,可是已经拿定主意了?”

贾迎春点点头,按照孙绍宗提前教的,正色道:“原本这事儿,我们老爷是万不肯答应的,可二叔劝他说,既然两边儿是亲戚,就不能照着一般买卖人的规矩来,又搭上……”

她停下话头,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

王熙凤是多眉眼通透的一人?

立刻恍然笑道:“原来我这还是沾了大侄子的光。”

说着,又忍不住探问道:“却不知孙家二郎,想先分润多少红利实话也不瞒你,这些日子嫂子手头实在吃紧。”

贾迎春摇头道:“我只晓得二叔今儿随身带了银子过来,至于究竟有多少,却不曾有机会问起。”

王熙凤只听得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丢下贾迎春,偷偷寻那孙绍宗取了银子。

便在此时,就见里面匆匆走出个丫鬟,老远就禀报道:“二奶奶,上回那刘姥姥又来了,还带了好几口袋山货。”

“真是凑热闹。”

王熙凤咂咂嘴,正待吩咐平儿去把人打发了,贾迎春却抢着道:“可是上回那个老太太来了?这大老远扛着东西过来,也怪不容易的,嫂子还是过去瞧瞧吧,左右在咱们自家院里,我也不至于走失了。”

王熙凤噗嗤一笑,道:“这当了主母就是不一样,以前可没见你这么能说会道的罢了,怎么着也是人家一番心意,我且去应付应付。”

说着,命平儿在贾迎春身旁伺候,自己匆匆的回了西院。

第487章 刘姥姥进大观园【中】

不提贾迎春如何用银子,买通了贾赦夫妇的嘴脸,却说孙绍宗自西南的角门进了荣国府,还没走上几步,就先欣赏了一出‘变脸’大戏。

却是那贾宝玉春风满面的迎上来,先是拱手作揖口称‘孙二哥’,然而那个‘哥’字尚未吐清,冷不丁又瞧见了一旁的晴雯,当下欣喜若狂,改口喊着‘晴雯’,就待迎上来做些肌肤之亲。

只是往前迈了两步,他忽又迟疑的止住了脚步,回头鬼鬼祟祟的张望了一眼,见不远处立着几个仆人,顿时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蔫的望着晴雯欲言又止。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莫说是晴雯瞧的心凉了半截,就连孙绍宗也是无语至极,忍不住上前在贾宝玉肩头轻轻擂了一拳,没好气的呵斥道:“世叔南下之后,你也算是荣国府里顶家过日子的男人了,这惺惺作态的给谁看?”

他那股子怪力,即便只是轻轻的一圈,也疼的贾宝玉龇牙咧嘴,揉着肩膀苦笑道:“二哥手下留情,我这小小的肩膀,到底比不得二哥您那般,能抗起许多事情。”

一语双关的说着,贾宝玉顺势又扫了晴雯一眼,见她虽是面无表情,望向自己的目光却透着关切,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胳膊抡了两圈,然后对晴雯咧嘴傻笑。

晴雯松了口气,却是立刻垂下臻首,不再与他的目光相对。

贾宝玉笑脸一垮,有心探问几句晴雯的近况,可想起自己在母亲面前的说辞,却终究不敢在人前显露心思,一时只急的抓耳挠腮。

这刚演完变脸,又打算演一出默剧么?

孙绍宗实在看不得这般模样,便朗声问:“这眼见你侄女就要过满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到我家说,偏要三番两次的下帖子?”

“这个……哈哈!”

贾宝玉打了个哈哈,笑道:“二哥且先容我卖个关子走走走,此地也不是说话的所在,还是先到我那怡红……”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忽然又是一僵,尴尬的改口道:“还是先到那藕香榭里,吃上几杯热茶再说。”

这神神叨叨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孙绍宗心下狐疑,又想起当初差点中了赖大暗算一事,不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不过他这回倒是多心了,实际上宝玉如此进退失据,完全是因为晴雯而起。

却说三人一路游山逛水,眼见到了那藕香榭附近,正要迈步跨上那曲折的竹桥,忽见那水榭里晃出个娇憨的少女,扬着帕子高声道:“二哥哥好不晓事,我们姐妹在这里闲耍,你怎得把孙大人带了过来?”

眼瞧着是史湘云自里面出来,贾宝玉顿时停住了脚步,又见那珠帘后影影绰绰的,似乎还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忙远远拱手作揖了一番,回头又苦笑道:“二哥,这藕香榭怕是不成了,不如咱们改去红香圃坐坐?”

孙绍宗面色古怪的盯着他打量了几眼,皱眉道:“你到底是搞什么鬼?接连下了两回帖子,却怎么连个待客的所在都没准备好?”

“这……”

见孙绍宗直言不讳,贾宝玉顿时犯起难来,又下意识的斜了晴雯一眼。

晴雯跟了他这些年,即便说不上是心意相通,起码眉眼高低还是会瞧的,一看贾宝玉那模样,就知是避讳自己在场,所以才不好明说。

当即心下一苦,再想想自己这日子的期盼,更是险些落下泪来。

但她素来是个要强的,又怎肯在贾宝玉面前哭出来?

忙垂首掩去了面上的凄苦,冲着孙绍宗欠身道:“二爷,且容奴婢过去给几位姑娘请安。”

说完,看也不看宝玉一眼,径自走上了竹桥。

她这声二爷,竟是在叫别人!

贾宝玉呆愣愣的目送着她,直到晴雯被史湘云迎进藕香榭里,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了目光,心下却像是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难受。

“现在可以说了吧?”

孙绍宗却没兴致陪他在这里长吁短叹,又追问道:“你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贾宝玉哭丧着脸,摇头晃脑的道:“说来实在是一言难尽,也是小弟我情急糊涂,竟……”

其实贾宝玉早就在里备下了酒宴,这临时更换地方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在母亲面前的一句信口胡言。

却原来月前送贾政离京之后,贾宝玉回来向母亲禀报,王氏想及那蛇蝎心肠的赵姨娘,竟陪着丈夫南下逍遥快活,反倒是自己在这里独守空房,不由悲从心生,竟当着儿子落下泪来。

贾宝玉最是见不得别人的眼泪,更何况是亲生母亲在哭?

当下慌了手脚,上前把那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向母亲许了诺,其中就有绝不让晴雯,再踏入半步的说辞。

因此见到孙绍宗带了这晴雯前来赴宴,他当即就慌了手脚,只得临时改在藕香榭款待孙绍宗,谁曾想竟又撞上姐妹们在此聚会。

听贾宝玉一一道出实情,孙绍宗好一番哭笑不得,又见他悔恨莫及的模样,忍不住嗤鼻道:“这有什么好烦心的?既然不能让她回你那,干脆另置办个外宅养着也就是了,等哪天你从园子里搬出来,再接她回来不迟。”

贾宝玉听了这话,娃娃脸登时涨得通红,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不成、不成!小弟还未成亲就先养了外宅,这传出去成什么样子?再者说,若是被家母发现,岂不又是一桩罪过?”

说着,他又一躬到底道:“劳烦二哥先担待她些,容我这里徐徐图之!”

不就是纳个丫鬟么,还来个‘徐徐图之’。

再说了,因当初蒋玉菡的事情闹将起来,贾宝玉在外面早被传成了攻受一体,那还有什么‘样子’可言。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身边莺莺燕燕的,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她却只有你一人可念可盼,哪里是那么好熬的?若是耽搁久了,怕是再好的情分也要付诸东流。”

贾宝玉默然半晌,苦笑道:“的确是我负了她先不说这些,二哥陪我去饮上几杯如何?”

孙绍宗带着晴雯上门,原是想顺便甩脱这个包袱,眼下瞧宝玉这心灰意懒的模样,也知道肯定是没戏了,只得暂时放下这事儿不提,与宝玉一起去了借酒消愁。

话分两头。

却说晴雯被史湘云迎进了藕香榭里,见李纨、宝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尽皆在里面候着,忙打起精神给众女道了个罗圈万福。

“起来、起来。”

李纨上前将她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了几眼,叹道:“这可怜劲儿的,倒是比以前又清减了些。”

只这一句话,晴雯就险些真个落下泪来。

她慌忙又垂下臻首,敷衍道:“奴婢头一回伺候小少爷,生怕做的不好,心下总是绷着一根弦,夜里也睡不太踏实,所以才显得瘦了些。”

在场众女有一个算一个,皆是眼明心亮的主儿,哪还不知她这份清减,到底是为了什么?

史湘云最是热心肠,当下就忍不住上前挽住了晴雯的胳膊,嬉笑道:“且先将就些日子吧,二哥哥素来把你和袭人当做心头肉,还能任你在孙家吃苦受累?怕是要不了几日,就要将你抬回怡红……”

“咳~!”

便在此时,林黛玉忽然一声干咳,打断了史湘云的话。

因心中偏爱薛宝钗,又不忿林黛玉的牙尖嘴利,素来史湘云就爱与林黛玉作对,此时见她拦自己的话头,不觉把小嘴一噘,脱口质问道:“怎么?林姐姐这是不想晴雯回去,分了二哥哥的心思?”

林黛玉俏脸一寒,冷笑道:“我不过是咳了一声,就落了这么大猜疑,若那日不小心染上风寒,还不立马被你冤枉死?”

“什么咳了一声,你分明就是……”

两人这里斗嘴,晴雯打量林黛玉的目光,却也是渐渐狐疑起来,暗道这满院子的姐妹,对贾宝玉影响最大的就是林姑娘,自己以前又曾使性子得罪过她……

难不成方才贾宝玉那般态度,皆是因她而起?

要说她这也是因为心下惶惶,才疑心生暗鬼,若是换了从前,断不会因这小小的疑点,就怀疑林黛玉的用心。

而林黛玉那般七窍玲珑的,又怎么看不出她那一脸的猜忌?

当下气的直跺脚,嗔怒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不能容人,拦着不让你回来好了!”

说着,甩帕子就待离席而去。

旁边李纨忙把拦下,劝道:“这是做什么?说好了要同二妹妹好生聚一聚,眼下二妹妹还没到,你们怎得倒闹起窝里反来了?”

黛玉也不搭腔,执意的要走。

正闹得不可开交,却听薛宝钗叹了口气,道:“云丫头,这回却是你的不是,误解了林妹妹的一番好意。”

说着,又上前挽住了晴雯的手,柔声道:“有些事情,我们也不好越俎代庖的乱说,不过林妹妹绝没有要排斥你的意思,这一点我却是能打包票的。”

这话虽然说得不清不楚,但晴雯却也能听出,自己与宝玉的事情,果然又起了波折,而且八成还是出在王夫人身上否则林黛玉和薛宝钗,也无需如此忌讳了。

于是她向林黛玉和史湘云各自道了个万福,苦涩道:“我一个福薄的奴才,却累得两位姑娘起了干戈,实在是罪过。”

史湘云忙把她扶了起来,林黛玉则是面现不忍之色,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劝解道:“若是事不可为,你也不妨想想别的出路。”

晴雯凄然一笑,却并未回应这话。

第488章 刘姥姥进大观园【中二】

贾宝玉的情绪,一贯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这不,刚和孙绍宗灌了几杯黄汤,聊了些京城内外的奇闻轶事,便又将满心的愁苦抛诸脑后。

乘兴拿了几篇文章给孙绍宗过目,并得意洋洋的表示自己已经匿名请夫子相看过,说是考取举人或许还有些难度,拿下个秀才的功名却是手到擒来。

“二哥,等我明年中了秀才,你可别忘了许诺我的事情!”

这师爷的位置,柳湘莲三番五次的推辞,贾宝玉却是念念不忘。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孙绍宗让柳湘莲去,是正儿八经的办差事,贾宝玉却只是打算挂个名头,好名正言顺的展开探案之旅。

这目的不一样,期待程度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孙绍宗一笑,正待让他先别大言不惭,免得到时候落了榜,哭都找不着调,忽见袭人领着个小丫鬟进来,脆声道:“老祖宗打发了人来,请爷和姐妹们去见一见客人呢。”

“客人?”

贾宝玉纳闷道:“什么客人,还要把大家伙都喊了去?”

此时那跟进来的小丫鬟,笑嘻嘻的插嘴道:“是个乡下来的老太太,叫什么刘姥姥,好像和二奶奶沾了些亲戚——也不知她怎么投了老祖宗的脾气,说是哥儿和姐妹们未曾理会过民间疾苦,不妨都喊了去长长见识。”

听说是个乡下老太太,贾宝玉忍不住便把嘴一撇,哂道:“我若想知道什么民间疾苦,问孙二哥这父母官不就成了,用得着听一个村妇闲扯长见识?”

说着,把袖子一甩:“你回去禀报祖母,就说我这里也有要紧的客人要款待,就不过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小丫鬟答应一声,跟着晴雯退了出去。

贾宝玉便又扯起了科举的事情,连道自己最近苦读诗书,都快变成书蠹了,若不是想着能跟孙绍宗一起去现场破案,怕是早耐不住性子。

只是他说来说去,却发现孙绍宗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奇道:“二哥,你这是怎得了?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呃……”

孙绍宗这才晃过神来,忙掩饰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你说起破案,就想起了衙门里几桩悬案,一时有些走神罢了。”

贾宝玉这才释然,可他却那里晓得,孙绍宗之所以心神不属,其实是寻思那刘姥姥的事情。

要说在穿越之前,整个红楼梦里的人物,他最熟悉的就是这位刘姥姥——毕竟那句‘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俗语,可是打小就听过的。

此时乍闻这‘俗语’中背景故事,竟活生生的展现在自己面前,孙绍宗一时不觉有些如梦如幻之感。

却说贾宝玉听说,府衙里正有几桩悬案未解,顿时心痒难耐,缠着孙绍宗细问究竟。

孙绍宗被他缠的没有办法,也只得打起精神,捡着那能说又不伤胃的,拿来打发他的好奇心。

正说到县衙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却跳出两家人认领的案子,就见方才那小丫鬟又折了回来,上前道:“宝二爷,老祖宗听说是孙大人在您这里,就让奴婢连同孙大人一起请过去说话——还说都是亲戚,在老人家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

贾宝玉闻言尚有几分不情不愿,但孙绍宗却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刘姥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因此起身装模作样的问:“不知我家嫂嫂,可在老太太哪里?”

“在呢、在呢!”

小丫鬟忙点头:“姑奶奶从大老爷院里出来,就去了老祖宗那里请安,如今正同宝姑娘、史姑娘等人,在碧纱橱里闲话家常呢。”

“既是如此。”

孙绍宗回头一本正经的道:“我也的确该过去瞧瞧,大嫂毕竟是害喜之后头一次回娘家,若是一时高兴疏忽了身子,可万万使不得。”

贾宝玉听了这话,也只得起身同他一起去了贾母那里。

一路无话。..

却说到了贾母屋里,上前一番见礼之后,却未曾见着那传说中的刘姥姥,宝玉顺嘴一扫听,才知道她被平儿领下去洗澡换衣裳,眼下约莫也快要回来了。

正说着,贾迎春自碧纱橱里迎了出来,与孙绍宗彼此见过,孙绍宗又以小叔子的身份叮咛了她几句,让她千万保重身子。

其实来之前,这话孙绍宗也偷摸的交代了一回,眼下当着别人面再此提起,倒让贾迎春生出些羞臊来,好在她做了半年主母,如今也是大有长进,才堪堪遮掩了过去。

偏这时王熙凤也自里面出来,笑盈盈的打趣道:“方才我说时,你还直劲儿的拦我,如今怎么着?莫说是姑爷惦记着,连小叔子都生怕你在咱家磕着碰着,这可不就是宝贝一般么!”

这话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贾迎春心头一跳,红头胀脸的垂下臻首,直往那愈发茁壮的胸脯里埋。

孙绍宗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哈哈笑道:“二嫂子这话说的不假,我哥哥年近四旬,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胎,自然是金贵的很。”

王熙凤咯咯娇笑着,一双丹凤眼滴溜溜乱转,却是在琢磨着该如何支开旁人,向孙绍宗讨要了那笔红利。

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主意,门外平儿已然领着刘姥姥走了进来。

却只见这老太太穿了身绫罗绸缎,连路都走不利落了,直咧嘴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连道:“破费、实在是破费了,老婆子这一身贱骨头,那穿的起这么好衣裳?”

“那衣裳不就是让人穿的么?只要合身,就算不得破费!”

贾母笑着将她招呼到近前,又喊了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出来,与这刘姥姥一一见过。

每说到一人,那刘姥姥便连连打躬作揖,嘴里说些‘仙女下凡’、‘神仙转世’的话来,直闹得众人哄笑连连。

待介绍完了荣国府里的公子小姐,贾母又指着孙绍宗道:“这是我们家姑爷的兄弟,如今在顺天府做治中,大名唤作孙绍宗,想必你也该听过他的名头。”

那刘姥姥虽不知道治中是什么,但一听‘孙绍宗’三字,却顿时瞪大了眼睛,屈膝就要跪倒在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手疾眼快,忙伸手扶住了她,笑道:“如今又不是在公堂上,孙某可不敢当老人家这一跪。”

“当得、当得!”

被孙绍宗扶着肩膀,那刘姥姥直激动的手足乱颤:“青天孙老爷的名头,那个不知那个不晓?!都说您老是包龙图转世,将来也是要做阎罗王的,想不到……想不到竟也是这府上的亲戚!”

听她说起孙绍宗以后要做阎罗王的传言,堂上又忍不住一阵哄笑。

孙绍宗也不觉莞尔,他是个经过见过的主儿,自不会嫌这老太太粗俗,亲自扶着她坐到了下首的位置,直唬得刘姥姥连叫‘使不得’。

旁人只是看个热闹,唯独贾母瞧几个小的,都对这刘姥姥‘敬’而远之,唯独孙绍宗对其热诚相待,丝毫没有富贵人家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两下里一对比高下立判,她不由得暗暗叹息几声,愈发期盼贾元春在宫里能够一索得男。

却说那刘姥姥忐忑不安的坐下,与贾母对答了几句,这才恢复了些精神头,搜肠刮肚的捡那有趣的,用下里巴人的言语,绘声绘色讲了出来。

贾宝玉等人何曾听过这些话?

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一个个只笑的前仰后合,早忘了最初的不耐。

倒是孙绍宗听这老太太言语间条理分明,说起世故人心来,也隐隐自有一番见解,绝非表面那等粗俗不堪,情知她是故意藏拙以便在人前卖乖,却也并不点破,只随着众人一笑一乐便罢。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事冷暖也都经历过,见贾母高兴,这些哥儿姐儿们也都爱听,即便没了说的也要编出些话来讲。

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见过。”

“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就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扒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母便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拿回去烤火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却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人听了,忙喊了下人进来探问究竟。

就听有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

贾母直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

这会儿的功夫,王夫人、邢夫人也都赶了过来,宽慰贾母说那火已经救下去了,请老太太回屋里坐着。

贾母却是足足等到那火光彻底熄了,这才扶着丫鬟,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往里走。

众人都跟着鱼贯而入,孙绍宗也正准备跟进去,忽见王夫人又从里面折了出来,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孙绍宗奇道:“伯母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王夫人讪讪道:“原不该劳烦贤侄,可那火委实烧的有些蹊跷,又赶上贤侄正好在我家做客……”

“果然有蹊跷!”

话音未落,贾宝玉挑帘子出来,兴奋的道:“些许小事,何劳二哥出马?儿子这就去查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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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刘姥姥进大观园【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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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贾宝玉挑帘子出来,拍着胸脯毛遂自荐,王夫人面上表情一僵,随即强笑道:“你不过是瞧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哪里就能破案了?快莫胡闹了,这事儿还是交给孙家二郎来查吧。”

若换了贾政说这话,贾宝玉即便心下不忿,也未必敢争辩什么。

可既是母亲所言,他便忍不住扁嘴抗辩道:“母亲休要小瞧了我,若说是杀人越货的大案,孩儿或许力有未逮,可眼下不过是烧了个马棚,又有什么难查的?”

王夫人还待再劝,孙绍宗却抢着笑道:“既是如此,那哥哥我就偷一偷懒,只等着你得胜归来了。”

贾宝玉得了鼓舞,更是把胸脯拍的山响,只说让孙绍宗稍坐片刻,自己去去就来。

眼瞅着遮拦不住,王夫人这才无奈的喊过两个管事的,陪贾宝玉一起去了南院马棚查案。

而宝玉这家中的男丁离席而去,孙绍宗自也不好再回屋,同那些莺莺燕燕一起听刘姥姥闲话家常,于是便也向王夫人告了声罪,表示要去附近的水榭里消磨时光。

待到辞别王夫人,步出贾母的院子之后,孙绍宗脸上温润的笑意,顿时消弭的无影无踪,心下暗自叹息了几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对这荣国府的宅斗,实在是没什么兴致可言,却不想竟三番两次的被牵扯进来——前几日彩霞的哀求也就不说了,方才王夫人明显是想借自己这个外人之手,去‘揭露’出些什么!

幸亏有贾宝玉主动顶包,否则还真有些不好拒绝。

一边感慨着这大宅门的阴私太多,一边信步顺着林荫小道,往居中的水榭处闲逛,路过一处假山附近,孙绍宗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里正是他与平儿初次‘相交’的地界,现在想想,竟已过去了年余光景。

“好嫂子……你……千万……”

“使不得、使不得!”

正追忆着那洞里乾坤,忽听这假山群落里,竟传出女子压着嗓子,惊慌失措的推拒声。

咦?

这青天白日的,竟有叔嫂在此偷情?!

孙绍宗心下好奇,就蹑手蹑脚的凑到了近前,探头向那假山后面张望,只见地上相对跪着两人,四只胳膊紧紧纠缠着,倒比夫妻交拜还要紧凑些。

不过这两人可不是什么叔嫂,最多勉强能算是一对儿姑嫂。

却原来那交拜的两人,一个是贾宝玉身边的头牌大丫鬟袭人,另一个却是这府上的三姑娘——出自赵姨娘的贾探春。

虽说姑嫂之间也未必不能有奸情,不过看她二人的表情,显然并非为了男女之事。

果不其然,就听袭人急道:“三姑娘,求你快起来吧,莫折了我的寿数!”

又听贾探春哀求道:“好嫂子,环老三再怎么不肖,好歹也是老爷的骨血,只求你去提点二哥哥一句,就算查出什么短处,也千万给他留一条活路!”

啧~

看来自己猜对了,这马棚失火果然和环老三脱不开干系。

倒是这贾探春,听说素日里与母亲弟弟不是一路,每每只向着王夫人和宝玉,如今看来到底是割舍不下一母同胞的血脉。

她倒也是聪明的紧,生怕自己去找贾宝玉说情,会落在有心人眼里,于是先找到了袭人头上,再由袭人出面劝说。

其实也不用劝说,以贾宝玉那绵软的性子,真要晓得那把野火和贾环有关,必然也会帮着遮掩一二。

既然仍是贾府宅斗的延续,孙绍宗自然懒得理会,悄悄又退回了林荫小道,准备继续往水榭行去。

“孙大人这是瞧见什么了?”

便在此时,一个略带颤抖的嗓音传入了孙绍宗耳中。

循声望去,就见平儿手里捏着帕子,满面羞意的站在身后。

见她满面红潮遮都遮掩不住,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来见她目光时不时飘往那座假山,顿时便恍然大悟起来。

估摸着她是瞧见自己凑到那假山前张望,以为自己是在追思当日的情境,所以才难掩羞意。

若是换个没人的地界,孙绍宗少不得要调笑几句,可那假山后一对儿‘姑嫂’,随时都有可能走出来,他又哪敢肆意妄为?

于是忙正儿八经的问:“平儿姑娘莫不是专程来寻我的?”

平儿瞧他这样子,也自警觉起来,把手里的帕子往前一递,矜持又不失礼的道:“婢子方才在路上捡了只帕子,瞧着倒不像是我们府里的东西,敢问可是孙大人落下的?”

孙绍宗搭眼一瞧,正是当初在秋千架上善后所用之物,想及那日的畅快,心下也不由的一荡,忙自收摄了心神,上前接过那帕子,拱手笑道:“我还说掉在哪里了,想不到却是平儿姑娘捡了去,多谢、多谢!”

“些许小事,那当得起一个谢字?”

“不然,这帕子可不同旁的。”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胡扯道:“上面‘沾染’了好大的干系,可是万万丢不得的。”

听他刻意强调‘沾染’二字,平儿心下愈发羞窘,忙福了一福,说是不敢叨扰大人的雅兴,便匆匆的原路返回。

孙绍宗将那帕子收在怀里,也自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往前行去。

却说两人彼此别过之后,平儿低垂着臻首往前走出好一段,才终于抑制住心头的羞窘,长出了一口气浊气,正准备加快脚步,返回贾母院里听候差遣,冷不丁前面却忽然闪出个人来!

平儿停下脚步细看那人,不由惊道:“二……二爷?”

却原来拦住去路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府上二爷贾琏!

而今儿这贾琏也与往日不同,非但没有涂脂抹粉,还捯饬的极是简便利落,乍看竟也称得起是英武不凡——只可惜一双春水泛滥的桃花眼,还是不自禁的放出了万种妩媚。

就见他满目热切的盯着平儿,激动的问:“那帕子在什么地方捡到的?怎得不先知会我一声?!”

身为男主人,平儿的一举一动他自然都能问得。

不过这态度……

平儿心下一寒,暗道莫非是被他觉察出了什么?

不过她到底也是个机灵的,面上丝毫不显慌张,只微微露出些诧异:“奴是在大观园门口捡到的,因揣摩着是这帕子质地上乘,又不是咱家惯用的款式,应是孙大人落下的东西,就一路寻了过来——些许小事,自然没敢惊动二爷和二奶奶。”

‘你……你!”

贾琏脸上骤然闪现些狰狞,似是发现平儿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可就在平儿心下惶惶之际,他忽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奈道:“以后再捡着孙二郎什么东西,尤其是贴身的物件,千万先知会我一声!”

眼瞧着平儿有些莫名其妙,他又忙添了句:“我也好亲自还给他!”

这画蛇添足的一句,非但没让平儿释怀,反而更觉得他神神叨叨。

不过平儿自己心下也揣着秘密,自然不敢继续深究,因见他一脸惋惜的没了言语,便躬身道:“二爷若没什么差遣,我就先去奶奶那里伺候了。”

贾琏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平儿如蒙大赦,正待与他擦肩而过,谁知刚迈开脚步,贾琏忽又皱眉道:“不对!方才你低头魂不守舍的模样,却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

他惊奇的盯着平儿上下打量了几眼,脱口道:“你竟是偷偷瞧上孙二郎了?!”

这话对平儿不啻于晴天霹雳一般,当即那心肝就险些从嘴里跳将出来,两条腿更是软绵绵的,几乎要支撑不住身子。

也亏她是个有胆气的,勉力压制住了心底的翻腾,涨红着脸分辨道:“二爷这说的什么话?可……可真是冤死我了!我要是真有外心,也该寻宝二爷那样年轻俊俏的,又怎么会……”

平儿急于撇清干系,一时间便有些口不择言,直接祭出府里的大众情人贾宝玉做挡箭牌。

“呸!”

谁知贾琏一听这话却顿时恼了,愤愤不平的道:“宝玉个半大孩子,成日里涂脂抹粉男生女相的,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无知妇人!真要说起来,还是孙二郎这样顶天立地的赳赳汉子,才称得起男儿二字!”

平儿只听的瞠目结舌,虽说这话她是百般认同的——可说起涂脂抹粉男生女相,貌似贾琏比贾宝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这般说法,他岂不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然而贾琏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又大赞了孙绍宗几句,见平儿呆愣愣的看着自己,顿觉这婆娘愚不可及,完全领悟不到孙二郎的魅力。

于是摆了摆手,没好气的道:“去去去,去伺候你家奶奶吧,少在我这里碍眼!”

真是莫名其妙!

方才明明是他主动拦住了自己的去路,现在又……

不过平儿眼下也顾不上计较这许多了,福了一福,便飞也似的去了。

贾琏目送她那凹凸有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荫小道上,半是嫉妒半是不屑嗤鼻了一声:“没眼力的蠢妇,白糟践了这天生的女儿身!”

说话间,他回头望向远处的水榭,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好半晌之后,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绽露出几分喜色,口中喃喃道:“当初薛大脑袋与二郎闹了误会,貌似就送了他……”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490章 慰藉慰藉

足足大半个时辰之后,贾宝玉才又重新出现在了孙绍宗面前,脸上再也没有‘去去就来’的豪气,有的只是一团乱麻也似的纠结。

“怎么?”

孙绍宗之前在水榭里,早瞧见袭人过去寻他,自然晓得他是为了什么而纠结,却也并不点破,只笑着问:“这区区纵火小案,就难倒咱们贾神探了?”

“这……”

贾宝玉讪讪的一笑,勉强找了个理由搪塞道:“实是家母多心了,这火就是不小心烧起来的,哪有什么蹊跷之处?”

说着,唯恐孙绍宗细问究竟,忙把手一摆道:“走走走,时候也不早了,二哥且随我回怡红院吃酒,届时自然晓得小弟为了什么寻哥哥过来。”

见他不愿多说这事儿,孙绍宗自然也就客随主便,跟着贾宝玉一起折回了大观园里。

自‘曲径通幽处’而入,过了那翠绿未改的垂柳小道,眼见到了白石为栏、当中立亭‘沁芳桥’,忽见妙玉正斜坐在对岸的大石头上,入神的捧着本书卷,身旁有只梅花鹿跑前跑后的觅食,竟也将她视若无物一般。

贾宝玉伸长了脖子盯着对岸打量半晌,忽然跺脚道:“可惜四妹妹不在这里,否则定会有一副佳作问世!”

说着,往桥上走了几步,似是要过桥与妙玉搭话,但刚到那当中方亭,却又止住了脚步,踌躇半晌,回头对孙绍宗道:“还是莫要唐突了她,我带二哥从别处绕一绕吧。”

这文青劲儿……

就算不想打搅到妙玉,悄悄的过桥也就是了,还用的着绕路?

不过孙绍宗也并不在乎多走几步,因而也就随他去了。

却说走出顺着潺潺溪流,往下又走了一段,回头再望不到妙玉读书的模样,贾宝玉这才又开腔道:“瞧见妙玉姐姐这一席白衣,我倒想起那刘姥姥说的故事了,哥哥后来有没有听着这故事的下文?”

“你离开之后,我就去水榭了。”

孙绍宗说着,见贾宝玉满脸的惋惜之意,不由笑道:“就算我还在屋里,这刚说到抽柴火,你家就着了把野火,她自然要换个故事的。”

贾宝玉一想也是,尤其是贾母那样笃信鬼神的,最是避讳这等事儿。

于是颇有些遗憾的道:“可惜了,那姥姥虽是粗俗不堪,讲的这故事倒也有趣。”

“她平时未必这般粗俗。”

孙绍宗笑道:“只怕是到了这富贵之家,见了你们这些爱看人笑话的闲人,才不得不竭力变得粗俗有趣。”

贾宝玉闻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到底是这一年多里有些长进,很快便恍然道:“二哥这意思,她竟是刻意在出丑卖怪?”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回应,便大摇其头道:“扫兴、真是扫兴!说早知如此,我断不会去见那乡下婆子。”

呵呵~

这说的,倒像是乡下人百姓,都是又蠢又憨才对他的胃口。

孙绍宗忍不住挖苦道:“就你这性子,加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真要是落魄了,怕是未必能赶得上她。”

“赶不上就赶不上吧。”

贾宝玉倒也不恼,两手一摊道:“若真有那一日,也求二哥帮我保住面皮,千万莫让人拉我到富贵人家做个猴儿耍。”

“人家虽然演了猴戏,好歹能落些家用养活儿孙。”孙绍宗嗤鼻道:“你倒是有面皮了,可你那些莺莺燕燕、姐姐妹妹们呢?难道瞧着你这张脸,就能抗冷受冻了?”

贾宝玉哑然,半晌苦笑道:“如此说来,这污浊的富贵,竟还是丢不得的了。”

污浊的富贵……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实在懒得再理会他,扭过头装作贪看两下里的风景。

说实话,这园子里的风景当真称得上是人间仙境,不枉费百多万两的银子砸在里头。

当然,这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若是自家修这么个玩意儿,孙绍宗怕是非肉疼死不可。

一路无话。

到了怡红院左近,就见那游廊前抄手站着一人,远远的就拱手道:“二郎,我在这里久侯多时了!”

那声音隐隐透着些尖细,却不是贾琏还能是谁?

孙绍宗脚步一顿,心下却并未觉得太过出乎意料,事实上来之前,他就曾揣测这或许是一场和头酒,毕竟平儿上次送‘金铃琉璃塔’时,就曾说起过贾琏有心和解之事。

不过……

这份心思究竟是真是假,就让他揣摩不透了。

带着几分提防,孙绍宗上前拱手探问道:“听说先头那些事儿,二哥已经不怪我了?”

“本就是我小肚鸡肠,又有什么好怪的?!”

贾琏直勾勾的盯着孙绍宗,恨不能将那滚烫的心思,从喉咙里扯将出来,当着二郎剖个清楚明白。

只是他也晓得,孙绍宗对这龙阳一道素来敬而远之,真要是此时剖白了心迹,怕是非把他吓走了不可。

因而非但不敢显露爱慕之情,反而竭力装出一副男儿豪气,将手一摆道:“古语有云‘嫂溺、叔援之意手’,那婆娘从水里出来,还不得被小叔子看个七七八八?这等事儿连崇礼的古人都不在意,我若是一味小肚鸡肠,岂不是禽兽不如?”

呃。

后面那话似乎有些逻辑问题,不过贾琏倒还真是摆出了一副大度的姿态,就是那眼神有些不太对劲儿——莫非是在飙演技?

可他的水平孙绍宗是清楚的,莫说和贾雨村那样的老狐狸想比,怕是比贾赦这样的老纨绔都差了一筹。

难到说,他当真想通了?

孙绍宗半信半疑,忍不住继续试探道:“当时小弟也是事急从权,其实冷静下来,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

“欸~!”

贾琏又豪气干云道:“自古都道‘女人如衣裳、兄弟似手足’,莫说你还救了她,就算是凑巧撞见些不该瞧的,也漫不过咱们兄弟的手足之情!”

说着,把手往里一让:“走走走,且进去让哥哥好生敬你几杯,也算是赔个不是!”

顺势捞起孙绍宗的手腕,就往里面拉扯。

这人……

当真是自身沾花惹草,又最爱拈酸吃醋的贾琏吗?

这那里是想通了,分明就是换人设了啊!

孙绍宗下意识的随他往里走了几步,心下是百般的不解,忍不住偷眼打量贾琏的表情,却只见他眼角眉梢尽是遮拦不住的窃喜。

不对!

这厮肯定有什么阴谋!

孙绍宗忙不着痕迹的甩脱了贾琏,回身招呼贾宝玉道:“宝兄弟,你这个地主不进去,咱们可使唤不动你那几个心头肉。”

他急着招呼贾宝玉,自是想贾琏投鼠忌器,真要有什么机关,也不敢连贾宝玉一起坑害了。

只是他这一回头,却没能瞧见贾琏脸上怨妇也似的失落——这好不容才拉上手了,怎就被甩脱了呢?

看来孙二郎果然不适应同男人太过亲密,还是得找个旁的法子,循序渐进才成……

却说三人各怀心思的进到了怡红院里,袭人等丫鬟忙捧出温水和香胰子,伺候着三人净了手,那边厢婆子们便趁势把准备好的山珍海味,一股脑都摆上了桌。

三人犄角而坐,贾宝玉抢着帮两人斟满了酒,还不等给自己也倒上,就见贾琏举着酒盏起身道:“二郎,之前都是哥哥的错,如今什么也不说了,我先干为敬!”

说着,一仰头咕嘟咕嘟的喝了个底儿掉。

这莫非是想灌醉自己,然后再……

只是就贾琏这酒量,除非在酒里下了迷药,否则压根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这里是怡红院,就算自己同贾宝玉一起被迷倒了,袭人她们总不会任由贾琏胡来。

孙绍宗忖量了一下,觉得酒里不至于会有什么问题,这才也把酒碗举起来,道:“依着二哥,什么也不说了,全在酒里!”

说着,也是将那酒水一饮而尽。

他这番动作,可比贾琏强装出来的豪迈,要自然洒脱了许多。

莫说是贾琏在对面瞧的目眩神迷,贾宝玉也来了兴致,举起碗来非要凑个热闹。

谁知偏在此时,麝月突然在门外探头探头脑的张望,一脸的欲言又止。

贾宝玉被搅了兴致,当下没好气的把酒盏往桌上一顿,恼道:“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麝月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旁边负责伺候的袭人,忙过去小声探问了几句,回来便面色古怪的往宝玉耳边凑。

贾宝玉正在那儿扮豪迈呢,哪里瞧得上这鬼祟的举动,当下把头一偏,吩咐道:“两位哥哥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明说的!”

袭人无奈,只得道:“北静王府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是北静王的爱妾秋莲得了重病,怕是不成了,想要也过去见她一见。”

“什么?!”

就见贾宝玉从凳子跳将起来,风风火火的道:“这等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快快快,快备下马车……”

“爷!”

袭人忙拉住了他,嗔怪道:“莫忘了孙大人还在这里——再说了,哪有下午去探病的道理?!”

宝玉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自己虽然与那秋莲关系非同一般,到底算不得她的家人亲戚,这避讳还是要讲的。

于是忙改口说是,明日一早就去北静王府探病。

待他重新魂不守舍的落座之后,才勉强向孙绍宗解释道:“这秋莲姐姐待人是极好的,我去北静王府时多承她照顾,却不想竟染了恶疾……”

“只是照顾而已?”

贾琏在一旁反问了句,又向孙绍宗解释道:“听说北静王娶了王妃之后,对之前纳的那些小妾就没了兴致,又不想她们独守空闺,因此遇到中意的少年郎,就会帮着撮合撮合,也算是给那些小妾寻些慰藉。”

啧~

这大宅门里阴私事儿,果然是让人目不暇接!

孙绍宗正无语着,贾琏又笑道:“我近日戒了女色,屋里倒有几个闲着的,二郎不妨也帮着慰藉慰藉如何?”

第491章 贾琏借酒逞淫威、晴雯断甲斩青丝

帮着慰藉慰藉?

孙绍宗一时有些摸不透,贾琏这话到底是随口戏言,还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因而故意拿话试探自己?

于是只好心下暗暗警惕着,面上摇头失笑道:“怕不是二哥主动戒了女色,而是家中一山难容二虎吧?”

这自是在拿王熙凤的泼辣打趣,同时也是在试探贾琏的真正心思——如果他只是故作大度,心下仍旧暗藏嫉恨,听孙绍宗主动提及王熙凤,少不了会露出些马脚来。

不过这等试探,对如今的琏二爷而言,实在是眉眼抛给了瞎子——当然,如果孙绍宗真要抛个媚眼给他,琏二爷八成会奋不顾身的扑将上来!

“哈哈……”

就听贾琏故作豪爽的一笑,正待说些什么,旁边贾宝玉却忍不住愤愤道:“我与秋莲姐姐发乎于情止之于理,从未有什么逾矩之处,哪有两位哥哥想的这般龌龊?!”

他这一恼,贾琏和孙绍宗自然不好再提‘以妾待客’的事情,忙好生宽慰了他几句,又岔开话题聊些京城内外的奇闻轶事。

出乎孙绍宗的意料,贾琏竟丝毫没有要灌醉他的意思,反倒是贾宝玉频频举杯浇愁,结果半个时辰不倒,就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眼瞧着贾宝玉伏在桌上,醉眼惺忪的直嘟囔什么‘红颜薄命’,袭人忙上前告罪道:“让孙大人见笑了,他在外人面前也还知道收敛些,偏越是亲近的倒越没了规矩。”

孙绍宗笑着摆手道:“你既然知道他与我亲近,还说这些做什么?快把他扶到屋里去吧,若稀里糊涂染了风寒,明儿去不了北静王府探病也还是小事,就怕被你们家老太太晓得,又要闹的家里鸡犬不宁了。”

袭人歉意的一笑,正待回头喊了麝月、秋纹,把宝玉扶到里面去歇着,忽见秋纹已然冷着张脸走了进来。

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不知在给谁脸色看,袭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暗道都是宝玉平日娇惯的,这一个个全然没了规矩!

正待呵斥秋纹几句,眼见得外面又进来一人,袭人顿时恍然,怪不得秋纹脸上没有好颜色呢,感情来人竟是林红玉!

当初在怡红院时,秋纹就与这‘小红’不对付,后来林红玉‘叛出’怡红院,攀了王熙凤的高枝儿,就更让秋纹瞧不顺眼了。

不过那林红玉的模样,也比当初清减了许多,眉宇间更是带着一抹化不开的幽怨,显然这高枝儿攀的并不是很如意。

袭人心下这般想着,迎了几步不咸不淡的问:“你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奶奶有什么吩咐?”

林红玉冲袭人笑了笑,又向贾琏和孙绍宗躬身道:“二爷、孙大人,老祖宗发了话,说姑奶奶好容易回娘家一趟,怎么着也该住上两日——还叫您要是没什么要紧的公务,也歇上一晚再走。”

却说孙绍宗瞧见这林红玉,登时想起了那一身不翼而飞的衣裳,心下揣摩着她做梁上君子的目的,那目光不觉便在她身上停留的久了些。

等林红玉传完了话,孙绍宗还没想好是该拒绝,还是该顺水推舟的留下来,那边厢贾琏却发话道:“到爷身边来。”

林红玉忙迈着细碎的脚步,到了贾琏身前垂手而立,还稍微偏头把小巧玲珑的耳朵露了出来,显然以为贾琏把自己叫过去,是有些私密话要说。

谁曾想她刚侧过头,冷不丁腰间一紧,就被贾琏揽进怀里。

林红玉愕然,下意识的就待挣扎,只是转念一想,这可是贾琏许久未曾有过的亲密举动,自己若是不识好歹的挣扎起来,以后怕是更要把冷板凳坐穿了。

于是也便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红着脸顺势坐到了贾琏腿上,将个臻首直往贾琏胸膛上摩挲。

然而林红玉这一主动配合,倒让贾琏生出些不适来,皱眉往后缩了缩,毫不怜惜的捏住林红玉的小脸,迫使其面对孙绍宗之后,这才笑道:“我方才见二郎多瞧了这小蹄子几眼,莫不是对她有些兴致?”

说话间,已然轻车熟路的解开了林红玉腰间的束带,一边挑开那斜领的水紧身缀花小褂,剥出半边葱白也似的嫩膀子,一边道:“这小蹄子我也没用过几次,身子还新嫩的紧,偏在床上那些痴缠的手段,竟不下于窑子里的积年老娼……”

林红玉原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个瞠目结舌,此时听他拿自己比作窑子里的烂货,羞愤之下这才晃过神来,忙用袖子遮住那大红蜀锦肚兜,带着哭音儿叫道:“二爷,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

见林红玉不住的摇头,贾琏手上又加了些力道,直钳制的她那张瓜子脸都变了形状,这才混不在意的道:“王爷家的小妾都能拿来宴客,让你一个小小的丫鬟伺候二郎,还是爷抬举你呢!”

说着,又伸手去撕扯林红玉的肚兜,同时献宝似的向孙绍宗道:“这小蹄子虽欠了些丰润,那……”

“咳!”

眼见再不拦着,他真要把那林红玉扒光了,请自己顺势来一发了,孙绍宗忙清了清嗓子,尴尬道:“二哥莫要误会,我只不过瞧她有些面善,却一时记不起名姓,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断没有别的意思!”

“原来如此。”

贾琏了然的点了点头,手上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发力扯脱了一条系带,若非林红玉拼命遮拦,说不得就要顺势将那肚兜卷起,露出无限的春光来。

贾琏这一边动作着,一边又道:“这小蹄子唤作林红玉,倒也还算是人如其名,尤其是……”

“二哥、二哥!”

孙绍宗见他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好像不把这‘林红玉’推销出去,就绝不罢休似的,忙又提醒道:“这可也是在宝玉屋里,她又是替老太太传话的,若真有个风言风语的,再气着老太太可不是耍的!”

略一停顿,他又无奈的补了一句:“再说我真没那意思!”

“也是,这里毕竟不好尽兴。”

贾琏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嘤嘤哭泣的林红玉推到了地上,瞧都不瞧她一眼,反拿起桌上的帕子用力擦拭着双手。

那林红玉努力掩住衣襟,抽噎着往前爬了几步,见贾琏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起身逃到了外面。

刚在角落里,将腰间的束带和领口重新系好,就听后面有人阴阳怪气的笑道:“我说那谁怎么就能攀上高枝儿呢,原来竟有积年老娼的手段。”

却原是秋纹自里面跟了出来,抱着膀子在瞧她的笑话。

“你!”

林红玉气的咬牙跺脚,却也知道自己在这怡红院里,断然讨不了什么便宜,干脆将满腔恨意压在心底,转头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哎呦!”

谁知刚冲出大门,迎面就与人撞了个满怀!

林红玉摔了个滚地葫芦,直撞的头晕目眩,还未等从地上爬起来,秋纹早从门内冲了出来,到近前伸手欲扶。

想不到这贱蹄子也还有些良心!

林红玉刚想顺势起身,谁知那秋纹却从她身上迈了过去,扶起那被撞之人,急道:“晴雯、晴雯!你没事吧?!”

却原来与林红玉撞在一处的,正是从藕香榭赶过来的晴雯。

且不提林红玉见状愈发恼了,愤然起身踉跄而去。

却说晴雯站起身来,也不理会被撞之事,只紧紧抓住了秋纹的手腕,颤声问:“二爷可在里面?”

“在呢,不过……”

秋纹刚说了四个字,晴雯已然甩脱了她的手腕,向里便闯。

“你先莫急!”

秋纹当下就慌了,横身拦在晴雯身前,支吾道:“二爷如今正在宴客,怕是不方便见你。”

晴雯的目光,在她张开的双臂上打量了半晌,本就冰凉的心头又是一阵发寒,强笑道:“那我先进去等一会儿。”

“这……这……”

秋纹结结巴巴的,有心解释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直急的满头大汗,却死活不肯让开去路。

“怎么?”

晴雯的脸色终于也冷下来,讥笑道:“我同你一个屋里住了四五年,眼下却连门都不让进了?”

“不是我……不是我……”

秋纹尴尬的支吾半晌,终于忍不住吐露了实情:“不是我不让你进,实在是二爷那次一时糊涂,在太太面前赌咒发誓,说是再让你进这怡红院,他便……便天打五雷轰!”

这话对于晴雯而言,当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愣怔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凄然的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忽然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猛的发力一咬!

只听得‘咔嚓、咔嚓’两声脆响!

“你做什么?!”

秋纹吓的魂都飞了,忙扯过她的手查看,却见那手指头都好端端的,并未缺了哪个。

这时就见晴雯从嘴里吐出两根红艳艳的指甲,塞到了秋纹手上,木然道:“这两根指甲,是在二爷身边留起来的,你且拿给他做个念想吧。”

说着,行尸走肉似的向外行去,任凭秋纹在后面如何呼喊,也没有半点回应。

第492章 夜凌乱【上】

【提醒下前文看书不太认真的书友,晴雯留着两根二尺长的红指甲,就是电视剧里慈禧太后那种,从中间咬断的话,不会伤到肉的。】

与秋纹不同,袭人瞧了林红玉方才那种种窘状,并未觉得有多快意,反倒是心下隐隐生寒。

在大户人家做奴婢,便如同飘零落叶一般身不由己,主人爱惜时自是百般荣宠,衣食住行远超小门小户的正牌娘子,可一旦失了宠或是出了差池,却是登时从云端落到谷底。

就譬如这林红玉,之前府里也有不少人羡慕她攀上了高枝儿,如今看来,倒真是爬的有多高,摔的就有多疼!

半晌,晴雯才将心下的悲凉感伤收拢了,又到外面喊了麝月进来,一起将烂醉如泥的贾宝玉扶到堂屋卧室里休息。

因宝玉一直张牙舞爪的不肯就范,两人好容易把他的外套和靴子扒掉,又珍而重之的收藏起那块‘通灵宝玉’,就已然累的浑身香汗。

正相对娇喘之际,忽见秋纹愣愣怔怔的自外面进来,麝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蛮腰道:“你这小蹄子倒快活,只顾着瞧那林红玉的笑话,也不知回来帮我们扶二爷一把!”

秋纹却不理会她,看看床上满口胡话的贾宝玉,略一犹豫,便将手掌摊开在袭人面前,嗫嚅道:“这是晴雯托我给二爷的,说是让他留个念想。”

袭人将那涂着豆蔻的指甲,捏起来皱眉打量了半晌,沉声追问道:“你方才都跟晴雯说了些什么?”

“我……”

秋纹初时有些吞吞吐吐,不过见袭人的表情逐渐冷冽起来,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忙一五一十的将方才的事情道了出来。

最后她委屈的分辨着:“我原本也不想把实情告诉她的,可……可她执意要进来,总不能让二爷违了誓言吧?”

袭人又盯着她打量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算了,等宝玉酒醒了,你也莫说旁的事情,只说晴雯送来两根指甲,让他留作念想便罢。”

虽说这事儿根子上,还是宝玉惹出来的,可真被他知道是秋纹泄了底,未必不会迁怒到秋纹头上。

眼见秋纹乖巧的点头应了,袭人无力的坐到了床上,看看满脸酒气的贾宝玉,再看看手上那红艳艳的指甲,心下是愈发的悲凉起来。

晴雯对宝玉的痴恋与执念,怕是还在自己之上,却不想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宝玉便是再怎么宠着惯着,难道还能为了一个丫鬟,忤逆了自己的母亲不成?

真要这般,怕是连最宠溺宝玉的老太太,都容不得他!

说到底,做奴婢不过是个无根的藤蔓罢了,除非能像赵姨娘那样,生下一对儿女,才能算是有了根基。

想想连王夫人,都没法将赵姨娘置于死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陪老爷外放,晴雯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小腹上,轻轻抚摸着。

不过马上她又警觉起来,如今自己连个小妾的身份都没有,可不敢胡乱有了身孕,还是等过两年……

“袭人。”

这时麝月忍不住提醒道:“咱们是不是该去客厅里瞧瞧,莫忘了孙大人和琏二爷还在里面吃酒呢。”

这下却是点醒了袭人,她忙拿帕子擦去额头的汗水,又飞快的补了些脂粉,匆匆带着秋纹赶了出去。

不过两人还是晚了一步,到那客厅门前的时候,正赶上孙绍宗和贾琏鱼贯而出。

袭人忙上前躬身行礼:“二爷、孙大人,实在是奴婢们招待不周……“

孙绍宗将手一摇,打断了她的话,道:“什么周不周到的,左右已经喝的尽兴,就不在宝兄弟这里继续叨扰了。”

说着,径自同贾琏一起出了院门。

眼见得跨过那门前的游廊,孙绍宗侧身把手一拱,信口道:“这酒吃着绵软,后劲倒挺足,小弟有些不胜酒力,就先回客房歇息了。”

贾迎春要在娘家住上一晚,孙绍宗若是独自回去,明儿肯定还得过来接人,所以干脆也决定在荣国府借宿一宿,明儿再陪着贾迎春一起回去。

当然,除此之外,他也还记挂着和李纨的约定。

“我带二郎过去……”

“不必劳烦二哥了,这府上我也常来的,再说那客房又不难找。”

孙绍宗把头一摇,大步流星的去了。

贾琏在后面依依不舍的张望了许久,直到瞧不见孙绍宗的背影,这才悻悻的回了自家院落。

到家之后他却并不急着歇息,满院子转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目标,又喊过堂屋里的丫鬟,追问平儿的去向。

得知平儿跟着王熙凤,还在贾母哪里伺候着,也只好按捺住性子,先去寻了林红玉说话。

话分两头。

却说那大观园里毕竟多是未出嫁的女儿家,自不便让孙绍宗入住其中上次能住进去,是因为园子里请了不少的巫医僧道,自然也不就多孙绍宗这一个了。

所以这一次,他被安排在了荣国府前院的客房之中。

说是好找,可这荣国府的院子委实太大了些,因此孙绍宗最后还是喊了个小厮带路,这才成功找到了位于荣禧堂附近的小小院落。

拿二两碎银子打发了带路的小厮,孙绍宗跨过门槛之后,一眼就瞧见西墙根的石桌前,正呆愣愣的坐着个女子,却是比孙绍宗早一步被带到此处晴雯。

眼瞧着她失魂落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的往下淌着,连自己到了近前也没有觉察到,孙绍宗心下就有些不喜。

虽说知道晴雯肯定是有什么伤心事,才哭的这般凄凉,但他家里的小妾、外面的情人尚且照顾不过来,哪有闲工夫成天照顾一个丫鬟的情绪?

再说了,家里养一群丫鬟,可不是让她们给主人使脸色的!

当时就有心发作她几句,只是碍于贾宝玉那里的面子,又不好说的太重,于是干脆把袖子往她面前一甩,吩咐道:“要哭去找司棋她们哭去,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他这是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谁知晴雯听了这话,拿手背使劲往脸上抹了几下,起身倔强道:“眼下奴婢既然是二爷屋里的丫鬟,自然该在二爷身边儿伺候着!”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同意,便自顾自的进了里屋,把那崭新的床褥捧出来,一一晾晒在了抄手游廊旁的绒绳上。

这又是发哪门子的疯?

孙绍宗疑惑的打量了几眼,见她的情绪虽然有问题,打扫屋子却还算利落,也就懒得再多做理会。

方才在门口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那甜酒喝着口感绵软,后劲倒还当真不小,这一路行来竟酿出些醉意来,于是他便自屋里拎出一把逍遥椅,准备迎着午后的秋阳小憩片刻。

谁知这一睡,就到了傍晚时分。

等到孙绍宗挣开眼睛时,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他觉察出身上盖着条毯子,身边还坐着个人,便只当是晴雯守在一旁,于是打着哈欠起身,将毯子丢给身边那人,随口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片刻之后,就听那人应道:“酉正二刻【晚上六点半】。”

这嗓音虽然纤细,却少了几分女子的娇柔,更不似晴雯一贯的脆生。

孙绍宗诧异的回头望去,却见那笑吟吟捧着毯子的竟是贾琏。

虽说经过中午的试探,孙绍宗也觉得他似乎是真心想要与自己和好,但见到是他守在自己身边,却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惊,脱口问道:“琏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贾琏捧着那毯子起身笑道:“宝玉如今宿醉未醒,晚上自该由我设宴款待你走吧,我已经命人贾芸准备好了酒菜,到时候让你嫂子也敬你两杯,也算是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这……”

按理说,真要有什么阴谋诡计,方才趁着自己酣睡时他就该下手了,眼下自己既然好端端,足见贾琏并未存着什么恶意。

不过孙绍宗心下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因此婉拒道:“这大晚上的,怎好惊动嫂子?再说中午吃了那许多,也用不着二哥再设宴陪我,让厨房送几道清淡的小菜过来就成。”

“宴是一定要设的。”

贾琏摇头笑道:“既然不想惊动你嫂子,那就在这里吃吧。”

说着,也不管孙绍宗答不答应,扬声吩咐道:“去厨房知会一声,把饭菜都送到这边儿来!”

就听黑暗里有人怯生生应了,又擦着火折子,点燃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接着灯笼燃起的光亮,孙绍宗才看清那人正是中午时,险些被贾琏扒光的林红玉,一时不由得头大起来。

莫非这贾琏,仍旧打着拿林红玉来宴客的主意?

说实话,对这林红玉,孙绍宗心下实在是没什么兴致,当初她在给贾宝玉祛毒时,刻意撩拨自己也倒还罢了,后来嫌弃贾芸断臂,又委身与贾琏的做法,就让孙绍宗难以苟同了。

要知道在贾芸断臂之前,可是林红玉主动向他示好的趋炎附势倒没什么,然而翻脸无情就过线了!

似这样的女子,孙绍宗素来是敬而远之,要不然先前那个背叛了书生的莺儿,也不会被他毫不犹豫的送去了大哥屋里。

孙绍宗正琢磨着,该如何拒绝贾琏的热情推介,忽然发现贾琏从林红玉处折回来,手上竟是空空如也。

那条毯子哪去了?

第493章 夜凌乱【下】

烛光摇曳,透过一层薄薄的灯笼皮,阴晴不定的映在林红玉脸上,将她那满面凄怨衬的愈发晦暗。

时隔两个多月,林红玉终于又得到了‘抬妾’的许诺,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未曾改变,仍是要她舍出这身子给人只是这次她要伺候的男人不是贾琏,而是那位满身煞气的孙大人!

虽说林红玉以前也曾听说过,王孙贵胄中有人喜欢用小妾、丫鬟宴客,可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这轶事里的主角。

而且按照贾琏的意思,她非但要主动勾引孙大人,最好还能当着贾琏的面与孙大人媾和……

天地良心!

她虽然喜欢趋炎附势、嫌贫爱富,却从未想过要做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因此初闻此事时,林红玉是一百个不情愿的。

可身为家生奴婢,又早已恶了主母,若是再惹恼了贾琏这个男主人,以后却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更何况贾琏话里话外,竟是拿林家老小来威胁,若连娘家都因此受了牵连,日后莫说是前途,怕是连头活路都难寻了!

因此在苦求半日,都未能让贾琏回心转意之后,林红玉便也只好含羞忍辱的应了下来再怎么说,这残花败柳的身子毕竟比不得前途性命重要。

却说提着灯笼穿过二门夹道,眼见已经到了厨房左近,林红玉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地界,却半晌裹足不前。

为了这次‘宴客’,林红玉本就换了一身单薄的衣裙,琏二爷又不知从哪儿寻来些娼妇们惯用的裹胸,两块巴掌大的透光黑纱,将玉也似的皮肉紧紧裹住,倒比什么都没穿还寡廉鲜耻些。

虽说眼下有外衣罩着,倒还不至于被看个真切,可若是被那明晃晃的被灯光一映,不小心露出些痕迹来,岂不让人窘迫的紧?

尤其厨房里人多眼杂,更有那……

脑海里闪过个独臂的消瘦身影,林红玉忍不住又哀叹了一声,若是早知有今日,当初还不如从了那贾芸,也免得受这般羞辱!

可当初谁又能想到,琏二爷竟还有这等癖好?!

倒也真是巧了,林红玉正在厨房门口辗转徘徊,眼瞧着就自里面走出几个人来,为首颐指气使的哪个,却不是贾芸还能是谁?

林红玉忙把手里的灯笼往身侧偏了偏,免得映出自己那放浪的内在,然后又将俏脸一板,扬声招呼道:“芸哥儿,二爷让我传话给这边儿,让你把备下的酒菜送到孙大人的客房,莫送去二爷家里了。”

按理,她其实应该称呼贾芸一声芸二爷才对,可既然是给贾琏这个做叔叔的传话,林红玉又打心眼里不愿意在贾芸面前露怯,故而便只唤了他一声‘芸哥儿’。

贾芸原本就在张罗这事儿,听得林红玉传话,心下倒先松了一口气。

盖因他方才还在担心,贾琏会先传了酒菜过去,在里面动手脚呢眼下既然是直接送到孙大人屋里,只要沿途看顾好了,以孙大人的警觉,自不用担心贾琏在饭菜里下药。

因此贾芸忙迎了几步,上前躬身道:“劳烦林姑娘多跑一趟,我这就让人把酒菜送过去。”

贾芸素来是逢人三分笑,林红玉以前也是知道的,只是今儿再瞧他礼数周全的笑容,却总觉得透着些奴颜婢膝的卑微。

再想想打从自己跟了贾琏之后,贾芸就再没敢骚扰过自己,显然是畏惧琏二爷的权势肯定是这样没错!

当下林红玉心中的愁苦,就减轻了几分,暗道就算自己舍去了礼义廉耻,只要能成为贾琏头一房妾室,也还是值得的。

因此她回去时的脚步,倒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直到她在待客的小院门外,与平儿撞了个对头!

“是你?”

平儿与林红玉打了个照面,也不由诧异的挑了挑眉,开口问道:“你可知二爷喊我过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琏二爷怎得还叫了她来?!

林红玉心下登时生出一股危机感,哪里肯告知平儿真相?

只随口敷衍道:“我方才去厨房传菜了,实在不清楚二爷喊姐姐来是为了什么。”

一边说着,林红玉却又忍不住偷眼打量平儿,尤其是在那胸臀等处狠狠的盯了几眼。

若只论五官容貌,两人倒没什么高下之别,但若把前凸后翘的因素考虑进去,自己却是稍稍落了下风……

不过没关系,下午琏二爷面授机宜的时候,这婆娘可并未在场,怕是至今也不知道今儿到底要遭遇些什么而她惯会故作矜持,对贾琏尚且不假辞色,又怎肯放下架子屈就孙大人?

这般想着,林红玉心下放松之余,忍不住又萌生出了争强好胜的念头自从把贞洁便宜了贾琏,她就将平儿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有机会当着平儿的面,‘凭本事’抢下姨娘的身份,她自然是要努力搏一把。

于是乎林红玉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将之前收紧的领口,又悄悄的往下拉扯了些,直到露出锁骨下一抹白皙,这才没事儿人似的,跟在平儿身后跨过了门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林红玉去厨房传菜之后,孙绍宗与贾琏也便进到了里间。

眼见晴雯迎上来见礼,贾琏展颜笑道:“这里用不着你了,回二妹妹哪里伺候着吧,她毕竟是双身子,身边可离不开人。”

“回琏二爷的话。”

晴雯微微颔首,掩去那红肿的眼眸,淡淡道:“奴婢是二爷房里的丫鬟,大太太那边儿自有司棋、绣橘伺候着,轮不到奴婢头上。”

贾琏眉头一皱,他原以为晴雯是贾迎春临时安排过来照顾孙绍宗的,却没想到孙绍宗来贾府,竟还随身带了个丫鬟。

若是别的丫鬟也还罢了,这晴雯在荣国府众多丫鬟当中却是掐尖的主儿,林红玉和平儿与她相比,怕也逊了三分颜色有她在一旁比照着,自己谋划的事情,岂不是平白少了几分把握?

因而贾琏又笑着向孙绍宗试探道:“怎么?宝玉也大方了一回,把这心头肉送给你收用了?”

虽说贾宝玉和晴雯几乎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但孙绍宗却哪会在这时候落人口实?

忙摇头道:“二哥慎言!这丫头在我府上,一向是负责看顾你那大侄子的,今儿我把她带过来,也是想让她见一见宝兄弟。”

没吃到嘴就好!

贾琏这才松了一口气,与孙绍宗在客厅的罗汉床上隔着炕几坐下,晴雯拿头道茶洗了杯子,又替两人重新斟满,便躬身退到了角落里。

贾琏捧起那湛蓝色的元釉茶杯,接着暖雾升腾的掩护,眯眼打量着孙绍宗因为撑在软垫上,而雄壮贲起的肱二头肌,一时只觉得口齿生津,还没喝茶呢,嘴里就先‘润’了。

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琏二爷忍不住赞道:“听说二郎近日里在顺天府、太子府、北镇抚司之间来回奔波,还去了趟津门府公干,我原以为会清减些,不成想还是同往日一般的英气勃勃。”

“也是奔波的习惯了。”

孙绍宗笑道:“眼下还算好的,当初做刑名通判时,又不像卫若兰那般请了好几个师爷帮衬,什么案子都得靠小弟亲力亲为,接连跑几个案子是常有的事儿。”

其实要说累,还得是穿越前做刑警的时候,如今再怎么着也有下面人伺候着,哪会出现在荒郊野地连轴转好几天,就靠方便食品糊弄肚子的情况?

因此别人看着辛苦,孙绍宗倒还真没觉得太累唯独点卯的时辰太早了些,改成上午九点就完美了。

“对了。”

贾琏也是没话找话,听他说起卫若兰来,便好奇的问道:“卫老二这回还能好不?北静王为了保他,可是把堂舅家都给坑了,这要是还捞不出来……”

恐怕事实真相,其实是北静王为了和牛家撇清个关系,不惜坑了自己的小舅子!

不过这也只是孙绍宗的推断,自不好胡乱公之于众,因此只顺势摇头道:“性命大约是无碍的,可要想官复原职,八成是没指望了。”

“!”

贾琏忽然眼前一亮,身子往前探了谈,目光灼灼的盯着孙绍宗问:“二郎,你说我去争一争这刑名通判的位置如何?”

也幸亏孙绍宗还没喝茶,否则非喷他一脸不可这贾琏也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这平白的竟又惦记上要当官了!

不对!

他貌似有个候补同知的衔儿,若是落在外地就是正五品,在京补个正六品的通判,似乎也说的过去……

这般一想,孙绍宗就觉得头大如斗,忙劝道:“这刑名通判可不是什么清闲差事,何况仇太尉早就给儿子惦记上了,二哥又何苦与他家起争执?”

贾琏原是想着,要是能做了刑名通判,就能名正言顺的和孙绍宗同进同出了。

可听说仇太尉已经惦记上了这个肥缺,他也之能遗憾的放弃了这个念头。

两人又天南海北的说了几句闲话,就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紧接着有人挑帘子进来,却正是平儿与林红玉两个。

第494章 夜凌乱【续】

【十点左右停了一个小时的电,把我给急的……】

林红玉倒还罢了,见平儿也从外面进来,孙绍宗心头不由得打了个突兀。随-梦- . lā

她该不会也是……

这也忒下本了吧?!

要知道平儿可不像林红玉,在府里没名没号的,乃是标准的后宅大管家,论名分虽不是正经的姨太太,却比赵姨娘这样有儿子的正经姨太太,说话还要硬气几分!

贾琏一时兴起,拿林红玉宴客倒还说得过去,可拿平儿来献殷勤……

“见过二爷、见过孙大人。”

“见过二爷、见过孙……孙大人。”

孙绍宗正想的面色古怪,两女已然上前见礼,前面那句是平儿说的,后面那略有结巴的,却是林红玉的嗓音。

其实在进门之前,林红玉还是踌躇满志的。

可进门之后,她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不觉有些慌张起来,待看到角落里的晴雯,那慌张感更是瞬间加重了好几倍。

要知道当初在贾宝玉身边时,袭人专一的唱红脸赚人情,晴雯则是负责管束下面的小丫鬟,林红玉没少受她责难,眼下见了她在这里,自然更是放不开手脚了。

反倒是平儿,因为并不晓得贾琏的心思,虽然心下狐疑,表现的倒还算是镇定。

却说两人见礼之后,就听贾琏道:“晴雯,这里有她们伺候着就足够了,你且去二妹妹哪里探问探问,看可有什么要添补的。”

方才贾琏是让晴雯回贾迎春身边当值,晴雯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但眼下却只是让她去探视一下贾迎春,晴雯自然不好推托。

于是略一迟疑,便躬身出了堂屋。

耳听得晴雯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贾琏这才向二女道:“你们也晓得,我前阵子一时糊涂,和二郎闹了许多不痛快,他虽是个大度的,我这心里却着实过意不去。”

“所以今儿你们替我好生赔个不是,谁要是能让二郎舒坦满意了,回头我和你们奶奶说一声,指定抬她做妾!”

他以往向人许诺纳妾,不过是独处时随口糊弄,像今儿这般却还是头一遭。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林红玉垂着头、平儿满面狐疑,却是谁都没个回应。

啪~

贾琏登时沉下脸来,把那湛清茶杯往桌上一拍,呵斥道:“怎么?爷在这家里说话不顶事儿了是吧?!”

林红玉娇躯一颤,终究是不敢违拗了他的意思,弓着身子到了孙绍宗面前,红着脸将宽松的衣襟,呈献在孙绍宗眼底,娇声道:“茶凉了,奴婢帮孙大人换一杯。”

说着,挨挨蹭蹭的拿起茶壶,还未等把茶水倒进杯子里,那支着胳膊的身子,倒有大半依在了孙绍宗肩头。

眼瞧着这般情景,平儿那还不晓得贾琏的意思,当下就惊了个瞠目结舌。

而孙绍宗虽也是好色之徒,却素来不习惯在人前与女子亲热,更何况还是在平儿面前?

连忙将胳膊往外一拱,将林红玉贴上来的身子,撑离了自己肩头,同时向贾琏苦笑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中午在怡红院时,我不是说了没这个意思么?”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

贾琏把嘴一撇,‘豪爽’的道:“与其让她们日日独守空闺,倒不如陪二郎高乐高乐,一来算是替我向二郎赔个不是,二来也算是替她们寻个慰藉。”

说着,又向一直没有动作的平儿,道:“掐指一算,我约莫也有小两年没碰过你了吧?也亏你空担了个虚名,却被那婆娘防贼似的——这日子你难道还没过够?”

“二郎你是知道的,才干前程都没的说,又是个惯会疼人的,今儿你若是能哄的他开心,我就做主把你送到他府上,做个地地道道的姨娘,如何?”

莫说是私下里和孙绍宗有私情,即便是没有这茬,平儿也早受够了这种生活——因此听了这话,她心下自是千肯万肯!

可事发突然,她又实在不敢信以为真。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贾琏为了试探自己和孙大人,所耍出的把戏,自己一旦顺水推舟的应了,岂不是害了孙大人?

可要说拒绝……

这期盼已久,能够名正言顺与孙绍宗双宿双飞的机会,她又怎么忍心推掉?

平儿心中正自僵持不下,一旁的林红玉却急了,她虽然不得寸进,到底是紧挨着孙绍宗,因此很快就发现,孙绍宗的目光不时飘向平儿,对自己却是不理不睬。

难道说自己舍弃了所有的颜面,到最后还是要一无所获?!

不!

绝不!

当下林红玉踮起脚尖,努力将胸口搭在了孙绍宗的肱二头肌上,探头含住孙绍宗半边耳垂,吐气如兰的娇吟道:“奴婢也是被逼无奈,只求大人怜惜一番,日后断不敢纠缠大人。”

说着,那灵巧的丁香小舌,就在孙绍宗耳垂上来回荡漾着,力道不轻不重,正似是撩在心尖一般,使得孙绍宗连着打了两个寒颤,却又有一腔灼热在小腹上下蔓延。

啧~

怪不得贾琏中午夸她有积年老娼的手段,果然是个天生的狐媚妖精!

若是独处一室,被她这般撩拨着,又摆明了事后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孙绍宗说不定就从了。

现在么……

目光扫过一旁的平儿,孙绍宗还是坚定的推开了林红玉,义正言辞的道:“我……”

“二爷、二爷!”

还没等他把这柳下惠充个瓷实,却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呼喊:“可了不得了,咱家招了江洋大盗了!”

屋内四人皆是一愣,又听得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孙绍宗头一个站了起来,贾琏也忙跟着起身。

就见门帘一挑,自外面闯进两个小厮,齐声嚷道:“二爷,咱家那大观园里招贼了!二奶奶请您带齐人手,先把奶奶姑娘们护送出来,免得兵荒马乱的出了差池!”

贾琏好不容易伺机摆出这局面,想先过个眼瘾再循序渐进,哪知却被人给搅了,心下自然是窝火的紧,对着那几个小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呵斥道:“慌什么慌?哪个不开眼的江洋大盗,敢偷到咱家来?!莫不是黑灯瞎火的,你们看走眼了吧?!”

那两个小厮忙解释道:“二爷,不是我们胡咧咧,这园子里是真遭贼了,连宝二爷险些都被他们给裹挟去,如今还不知究竟如何了呢!”

他们这乱糟糟的一通解释,孙绍宗好容易才听出前因后果。

却原来方才贾宝玉半醉半醒之间,也不知犯了什么疯,衣衫不整的就往外闯,黑漆漆的竟连个灯笼都没带,闷头在大观园里胡闯。

后面袭人等丫鬟,自然是紧追不舍。

眼见到了一处竹林前,宝玉竟是毫不犹豫穿林而过,后面几个丫鬟正担心他深一脚浅一脚,再跌出个好歹来,却听宝玉在竹林里呵斥道:“你们是谁?藏在这里作甚?!”

袭人几个也没细想,只以为是园子里的丫鬟婆子,在竹林里做些什么阴私勾当,于是连忙在后面呼喊,请林子里的人拦住贾宝玉。

哪曾想话音未落,贾宝玉又慌里慌张的逃了回来,说是林子里藏了三个黑衣人,个顶个手里拎着单刀,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众丫鬟初时还以为他是在胡言乱语,谁知那林子里竟真的追出两个黑衣人来,吓的众人炸了锅一样抱头鼠窜。

万幸那些黑衣人见遮拦不住,就没有追上来行凶。

而其中两个婆子直接逃出了园子,寻到了王夫人那里报信,王夫人惊的险些晕厥,当下就要亲自去园子里,探视宝玉的境况如何。

幸好王熙凤也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拦下了她,一面命周瑞带人进院子寻找宝玉,一面差人过来搬请贾琏主持大局。

当然,说是请贾琏主持大局,真正想倚重的,还是孙绍宗这朝野闻名的缉贼小能手。

而贾琏听说事情竟然严重到这等地步,自然也顾不得自己的小算盘,忙请了孙绍宗一起,去那大观园中一探究竟!

这缉拿强盗的事儿,本就在孙绍宗职责范围之内,更何况贾迎春被请进了园子里暂住,孙绍宗就算不管旁人,总也要把她安稳的接出来。

因此二话不说,就随着贾琏赶奔后面的大观园。

等到了那五间正门前,就见已经聚集了几十个家丁,个顶个挺胸叠肚,手里拎着哨棒手拿火把,表面上瞧着很是精悍,内里大多透着畏缩。

这倒也正常,荣国府虽是军功起家,却已经有四五十年没见过阵仗了,豪奴们仗势欺人还成,哪有胆子和江洋大盗放对?

也就是仗着人多势众,要是里面冲出十几个贼人,估摸着当场就能杀的他们落荒而逃。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在门前站住脚,当仁不让的喝问道:“谁知道宝兄弟遇到贼人的那片竹林,大约在什么地界?附近可有什么方便进出的所在?”

这一声喊罢,那几十个壮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鸦雀无声。

跟过来的那两个小厮忙解释道:“孙大人,熟悉园子的,早跟着周管家进去了,这些都是刚从外院面喊进来的,那曾有机会进园子里见识?”

“那你们两个……”

“小人也只进去两回,实在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小人也是如此!”

孙绍宗无奈,正打算带人进去,先把贾迎春等女子收拢起来,再做其它打算,忽听一人脆声道:“那片林子附近情况,奴婢知道!”

循声望去,却不是晴雯还能是谁!

第495章 闻贼踪、群芳夜奔【上】

根据晴雯的说法,那片竹林就位于蜂腰桥附近,距离怡红院不是很远——若是穿林而过,走蜂腰桥到大门,比走沁芳桥要快上不少。

而经晴雯这一说,孙绍宗也记起中午绕道时,的确曾经过一片竹林。

当下孙绍宗先就松了一口气,盖因贾迎春下榻的缀锦楼,与怡红院几乎隔着整个沁芳池,无论贼人是想翻墙逃走,还是要觅地躲藏,都不太可能会惊扰到缀锦楼那边儿。

因此他便和贾琏商量,眼下这黑灯瞎火的,在大观园里搜拿贼人多有不便,不如先将这些家丁打散了,分别派去诸女眷的院落——也不用急着把女眷们接出来,各自紧守门户,免得贼人趁乱伤人就成。

至于他本人,自然是先去怡红院瞧个究竟,若是宝玉无事,再逐个将园子里的女眷聚集起来,一同接到前院避难。

“前院这里也要留人把守,否则被那几个贼人钻了空子,惊扰到老太太和伯母等人,那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兹事体大,旁人怕是难当此任,怕是只能劳烦二哥在此坐镇了。”

这自然是瞧出贾琏胆怯,不敢进院子冒险,故意给了他个台阶下。

而贾琏瞧孙绍宗安排的头头是道,又不需要自己以身犯险,早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哪还会有什么不同意见?

于是孙绍宗做主,留下贾琏率领一半人马,把守通向前院的正门和角门,其余的家丁六七人为一队,分别指派了任务,去护卫园子里的女眷。

孙绍宗向留守的家丁讨了哨棒和火把,也领了一队人马,准备经那片竹林去往怡红院——虽说贼人不太可能还留在原地,但顺便探查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再说眼下也不晓得,有没有人被那些贼人的伤到,万一有伤患被遗弃在竹林附近,也好顺路施以援手。

“孙大人!”

眼见孙绍宗就要带队出发,晴雯忙凑上来要求道:“奴婢对这园子很是熟悉,愿意为大人带路!”

孙绍宗扫了她一眼,回头冲贾琏一拱手:“二哥,劳烦你把这丫头绑了,送回我那里!”

说着,头也不回的带队进了园子。

众人熙熙攘攘,先顺着柳堤到了那沁芳桥前,大部分人马过桥去寻各自的目标,孙绍宗则是大人沿溪而下,自那蜂腰桥到了对岸。

在对岸行出百十步远,就见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拦住了去路。

孙绍宗回头见身后六人,皆有些畏缩之色,便道:“无须害怕,待会儿本官在前面探路,你们几个在后面扇面排开,各自呼喊自己的名姓,若有一人断了音讯,我自会立刻过去救援,断不会让你们遇到危险。”

那几个家丁虽仍是心下惴惴,但见孙绍宗身先士卒,自不好退缩不前,于是纷纷表示要追随孙大人杀贼护主。

于是孙绍宗居中打头,进了那密林之中,刚往前迈了几步,就听后面‘邓贵大’、‘赵铁蛋’、‘王阿毛’的乱叫,个个都怕自己的声音被别人盖过去,喊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不过这也正是孙绍宗要的效果,毕竟他也只是力大无穷,又不是刀枪不入,真要是有贼人在暗中偷袭,保不准儿就中招了。

而有了这些呼喊,贼人自会闻风而逃,甭管他能不能发现踪迹,追上去拿贼,至少自身安全是可以保障的。

就这般风平浪静的到了竹林中央,孙绍宗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片空地之中,用竹子搭了个小小的亭儿,瞧着倒是颇有些情趣。

不过这四面透风的亭子,压根也藏不得人,因此孙绍宗并没太在意,将手中的火把放低了些,便准备从亭子中间穿过去。

谁知刚进到亭中,就踩到了几块碎石子,孙绍宗立刻停退了半步,狐疑的向脚下看去。

盖因这凉亭上半部虽是竹子搭建,下面却是石头砌的平台,比地面足足高出三寸有余,即便平日无人打扫,最多也就是沾染些尘土,哪会有这许多碎石子在里面?

却说孙绍宗低头看去,就见那青石板上,非但罗列着几块碎石子,还有些湿润的泥土,不规则的在地上撒了个圆圈。

这是……

孙绍宗举着火把又四下里扫量了一下,发现除了自己脚下,其它地方都平整的很,未曾见到什么石子泥土。

“孙大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时就听后面有人怯生生的探问着,孙绍宗回头见是两个举着火把的家丁,也已经搜索到了这片空地,便随口敷衍道:“没什么,不过是那些贼人留下的一些脚印罢了。”

说着,又打量了那些泥土碎石几眼,这才擎起火把继续往前搜索。

而这次,一直到步出竹林为止,也没有其它的发现。

倒是那竹林外,乱七八糟的扔了几只灯笼,以及一只高底儿木屐的绣花鞋。

孙绍宗立刻吩咐道:“你们散开四下里吆喝吆喝,看有没有受伤的人,被遗弃在这附近。”

出了林子,那几个家丁倒是胆大多了,忙都散开四下里呼喊,不过半晌也没听到回应,便又重新聚集到了孙绍宗身边。

于是孙绍宗就又带着他们朝怡红院进发。

谁知到了怡红院一瞧,那里里外外空荡荡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孙……孙大人。”

几个家丁忍不住惊慌起来,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不会是那些贼人,把宝二爷他们都给抓走了吧?”

“你觉得可能吗?”

孙绍宗反问了那家丁一句,见这厮竟然傻愣愣的点头,不由无语道:“就算三个贼人能挟持这满院子的老弱妇孺,周管家带来的十几个可都是府里的护院,总不会也被他们一并挟持了吧?”

孙绍宗说着,便领着众人走进西厢房里,打开了其中一个橱柜,见里面皆是肚兜之类的贴身衣物,又面无表情的重新打开另外一个,指着那包袱里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解释道:“这院里的下人离开时,还带了换洗的衣物,显然走的并不慌张——若是被贼人挟持,怎会如此镇定?”

“依我看,八成是已经被周管家护送到前院去了,只是因为咱们走的蜂腰桥,所以才彼此错开了。”

回过头,就见几个精壮的后生,都垂涎欲滴的瞧着那出柜里的小衣,哪有人在乎自己的推理?

孙绍宗无语的叹了口气,带着这几个憨货出了怡红院,一路向北深入园中,准备逆时针转上一圈,把这园子里的女眷都护送出去。

向北行出一段距离之后,孙绍宗又领着众人舍了大路,沿小径往东行去,约莫几十步,就见山林之中隐隐显出一座庙宇。

这地界自然正是庙宇带发修行的栊翠庵。

因见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居中的佛堂里亮着油灯,孙绍宗心下不由得生出些狐疑来——按理说,自己在竹林里耽搁了不少功夫,分派来栊翠庵的人马,早该到了才对。

按下疑惑不表,他大踏步到了那山门前,朗声叫道:“妙玉姑娘可在里面?!”

话音刚落,就听那禅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之声,又过了半晌,才听有人在里面恼道:“外面是什么人?大晚上的来这清净之地作甚?”

这声音似乎是妙玉手底下的小尼姑,听着倒也没什么蹊跷之处,不过孙绍宗并未就此放松警惕,而是扬声道:“本官是顺天府治中孙绍宗,因这园子里遭了贼人,我受托带你们一起去前院暂避——请妙玉姑娘速来门前相会。”

听说是孙绍宗,那小尼姑隔着门缝瞧了一眼,随即忙把门开了,又道:“我这就去请庵主出来!”

不多时,妙玉便抱着个女婴,领着两个小尼姑到了外面。

孙绍宗这才放下心里,暗自给那几个不知去向的家丁记了一过,招呼道:“本官还要去集合园子里其它女眷,妙玉姑娘对这园子比较熟悉,不知离此最近的是哪位姑娘?”

妙玉蹙眉道:“这园子里当真遭了贼人?”

不等孙绍宗回答,她又道:“我这里四边儿不靠,唯独离宝二爷的怡红院近些——不过大人应该早就去过怡红院才对。”

“除此之外,要么折回怡红院再往西去,可以到林姑娘的潇湘馆,要么继续往北,然后再往西,可以绕到薛姑娘的蘅芜苑……”

不等她说完,孙绍宗追问道:“走那边儿离缀锦楼更近?”

妙玉一愣,这才道:“自是蘅芜苑更近些。”

孙绍宗断然道:“那就先去蘅芜苑!”

这园子里他最关心的自然是大嫂贾迎春,其次则是李纨,而缀锦楼又恰巧离李纨的稻香村不远——若非如此,当初李纨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摸进楼里与他私会了。

于是众人又自小路出去,沿着大道往蘅芜苑赶去。

没走出多远,就见前面也有几人举着火把迎了上来,离得近了一瞧,却正是分派去栊翠庵的那队家丁。

孙绍宗冷言冷语的上前一问,才晓得他们是迷失了路径,一直没能找到栊翠庵的所在。

孙绍宗闻言心下微动,忍不住回头扫了妙玉一眼。

第496章 闻贼踪、群芳夜奔【下】

经沁芳闸,过葬花冢,越嘉荫堂。

就见迎面突出个插天的玲珑山石,四面又群绕着各式石块,竟把里面的房屋悉数遮掩。

围绕着那玲珑山石,又有个曲折的云步石梯,而就在那石梯上,几个家丁正向这边儿引颈张望。

孙绍宗眉头一皱,赶了几步上前,呵斥道:“不是让你们守好门户么?怎得在这里傻站着?”

为首一人忙禀报道:“回孙大人的话,小的们到了这里,跟薛姑娘的丫鬟说了究竟,薛姑娘便让人传出话来,说是这蘅芜苑只有一条云梯可通,让小的们守在外面就成。”

孙绍宗抬头略一打量,发现这蘅芜苑还真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也就没跟这些家丁废话,顺着云步石梯到了蘅芜苑门外,正待开口叫门,却见那房门左右一分,四五个丫鬟拎着包裹,将薛宝钗和莺儿主仆簇拥了出来。

出门之后,薛宝钗先向孙绍宗不慌不忙的道个万福:“又要偏劳孙二哥了。”

说着,又遥遥一指斜对岸,道:“方才我和莺儿登高望远,见缀锦楼那边儿的灯光甚是整齐,应该未曾受到什么惊扰。”

这女子果然是聪慧稳重的紧!

想到贾政那语焉不详的言辞,自己或许还真能与她凑成一对儿,孙绍宗忍不住平添了些窃喜。

不过他这等城府,自然不会喜形于色,只诚恳的道了声‘有劳姑娘惦念家嫂’,便引着主仆几个下了云步石梯。

却说薛宝钗除了最开始落落大方的几句话之后,就一直和孙绍宗保持着距离,待瞧见妙玉和两个小尼姑时,那国色天香的脸庞上才显出些诧异来,紧走几步到了孙绍宗身边,悄声问:“孙大人既已携了妙玉师太来此,想来也是见过宝兄弟的,却不知他……”

孙绍宗答道:“我先去贼人藏身的竹林转了转,到里时,里面已是人去楼空,多半是被先行一步的周瑞,护送到前院去了。”

薛宝钗了然的点点头,忽见斜对面缀锦楼所在的小岛上,灯光一下子暗淡了许多,不由得吃了一惊。

孙绍宗心下也打了个突兀,他可是再三叮嘱去缀锦楼的家丁,一定要等自己过去之后,再动身去前院避难的,眼下这光景,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这时也容不得多想别的,孙绍宗忙道:“薛家妹子且在后面缓行,我先赶过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大步流星的飞奔而去。

刚过了那折带朱栏板桥,就见前面熙熙攘攘迎上来一队人马,打头的不是旁人,却正是孙绍宗以为已经到了前院的贾宝玉和周瑞。

“孙二哥!”

贾宝玉见孙绍宗独自飞奔而来,后面又有一支队伍追赶,倒先唬了一跳,惊道:“莫非贼人竟有数百之众?否则怎能追的二哥落荒而逃?!”

见贾宝玉的队伍里,还杂了不少女子,孙绍宗就猜到贾迎春定然也在其中,因此心下松了口气,上前屈指在他脑门上一弹,没好气的道:“什么数百贼人,你当这是在打仗吗?是我瞧见缀锦楼那里突然熄了灯火,等不及后面的家丁,抢着赶了过来。”

说着,又问道:“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宝玉捂着额头雪雪呼痛,龇牙道:“周管家到了我哪里之后,我生怕那些贼人会在院子里乱闯,所以就……”

听他细细道来,却原来贾宝玉得了援兵之后,头一个就想起了林妹妹,因此不理会周瑞的苦劝,执意要去潇湘馆寻找黛玉。

周瑞无奈,只得分了一部分人,护着上下十几口子先去前院避难,自己则领着其余的护院,陪着贾宝玉赶去了潇湘馆。

结果到了潇湘馆门外,正好同孙绍宗派去支援的家丁撞了个正着。

问出孙绍宗的布置之后,贾宝玉自然更不肯就此离开,于是又带队一路北上,汇合了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人。

孙绍宗听罢,见他挺胸叠肚,一副等着自己夸奖的模样,不由哑然失笑,顺势在他肩头拍了一把,道:“做的不错,倒还算是有点担当。”

“岂止是有点。”

袭人在后面接口道:“孙大人您是没瞧见,我们二爷从林子里出来,夺了只灯笼在手里,就吵着要替大家伙断后呢!要不是我们几个生拉硬拽,不定怎么样了呢。”

这小子在感情方面虽然还是优柔寡断,不过危难当头,还是有几分担当的,倒也不枉费自己平日的点拨。

孙绍宗赞了他两句,又上前见过贾迎春,然后下令各家主仆清点好人数,确认无误之后,便浩浩荡荡的顺着大路,向大观园的正门进发。

沿途孙绍宗特意拉过贾宝玉,细问他撞见贼人的经过缘由。

说起这事儿的起因,贾宝玉却顿时垂头丧气起来,支支吾吾半晌,被孙绍宗再三追问才道出了真相。

却原来晚上他酒醒了大半,又喝了碗碧梗米煮的稀粥养胃,正靠在软塌上享受袭人无微不至的按摩,就见麝月期期艾艾的凑上前,拿出来两片红艳艳的指甲。

贾宝玉一见那指甲,就知是晴雯之物,忙追问这东西是哪来的。

因听说是晴雯送来的断情之物时,贾宝玉心下是又羞又愧,借着酒劲儿冲出,就想去前院寻晴雯说话。

当时也没多想,就准备穿林而过,自蜂腰桥赶奔大观园的正门。

谁知刚跑到竹林中央的空地,就瞧见那凉亭里隐隐有些火光。

贾宝玉下意识的止住脚步细瞧,发现竟有三人围坐在凉亭里,也不知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贾宝玉初时还以为是府里的下人,就大声质问他们在这里做什么,谁知那三人听了动静,立刻从地上跳将起来,又熄灭了手上的火折子。

也就是这一起身的功夫,贾宝玉才看清楚那三人非但穿了一身夜行衣,手里还拎着明晃晃的钢刀,于是吓的他当即转身就逃。

听到这里,孙绍宗心下暗道了一声果然,又忍不住好奇道:“若是没这事儿打岔,你找到晴雯之后,究竟想跟她说些什么?”

“这……”

贾宝玉支吾半晌,却只是颓然的垂下了脑袋,显然之前只是一时冲动,压根也没想好要如何处置晴雯的事儿。

孙绍宗在一旁无语的叹了口气,也懒得说晴雯方才还想跟进来的事情。

正默然前行,忽听身后有人悄声问道:“孙二哥可是发现了什么有关于贼人的线索?”

回头望去,却是林黛玉正缀在两人身后,瞪着一双目含秋水的眸子,嘴里虽是问句,面上却是一脸的笃定。

孙绍宗挑了挑眉,反问道:“何以见得?”

就听林黛玉坦然道:“我见方才宝哥哥说到那三人围坐在亭子里,似乎是在低声议论着什么时,孙二哥的表情虽然未变,脚步却略微停顿了一下,想来应该是心有所得的缘故。”

啧~

这丫头还是如此聪慧。

孙绍宗忍不住扫了贾宝玉一眼,暗道两个天钟地秀的女子,偏偏同时倾心于这傻小子,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贾宝玉却误会了孙绍宗的意思,激动的上前摇着孙绍宗的胳膊道:“哥哥只告诉我一人……还有林妹妹,我们两个绝不外传!”

果然是个傻小子!

孙绍宗无语的甩脱了他,正色道:“眼下我也不过是揣测罢了你说的那亭子,我也过去瞧了,地上摆着几块石子和一圈泥土,因为被我不慎踩了一脚,乱糟糟的也分辨不清是什么,不过依我看,应该是这大观园的简易地图。”

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问道:“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贾宝玉立刻追问:“意味着什么哎呦!”

后面那声痛呼,却是林黛玉伸手拧了他一把,嗔怪道:“你不是总想着破案子么?孙二哥这是考校你呢!”

贾宝玉这才恍然,挠着头冥思苦想起来,嘴里不断嘟囔着‘地图’、‘黑衣贼人’之类的。

林黛玉在后面也低头沉吟着,约莫走出几十步远,忽然欣喜的抬起头来,笑道:“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好妹妹,你先别说出来,等等我、等等我!”

贾宝玉只急的连说好话,林黛玉掩住樱桃小口,却仍是嬉笑道:“咱们这院子里,到处都是金贵家什,要是一般的小贼……”

“我知道了!”

贾宝玉听她说到一半,忽的恍然大悟,忙接口道:“要是一般的小贼,随便偷些东西就该知足了,断不会摸到蜂腰桥一带!”

孙绍宗点了点头,那蜂腰桥虽然离大门不远,可那大门却是通向前院的,若以整个荣宁二府而论,其实是处在核心地带。

真要是有什么小贼,想摸进大观园里捞些好处,也不该深入到蜂腰桥一带才对。

得到孙绍宗的鼓励之后,贾宝玉愈发有了信心,又继续道:“而他们竟然还能简单描绘下地图,足见不止去了一处地界,要么他们并不是为了图财;要么就是所谋非小,眼下只是先来探路而已。”

说到这里,他忽的打了个激灵,失声道:“如此说来,若不赶紧将贼人一网打尽,这园子岂不就成了险地?!”

第497章 夜凌乱【再续】

要说三两个贼人潜进来,就能闹得堂堂荣国府成了险地,那自然是在夸大其词。

但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尤其这大观园里养着众多青春女子,委实不方便安排太多的男丁长期值守巡逻。

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案,的确是将贼人一网成擒。

不过眼下除了告诉贾宝玉的之外,孙绍宗心下也只有一条不太确定的推断,若是贼人从此销声匿迹,怕是根本无从查起,因此自不敢大包大揽,只是向贾宝玉表示会尽力而为。

说话间,队伍就已经到了沁芳桥前,贾宝玉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山林掩映中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提议道:“二哥,要不要留下些人,守住各家的门户,也免得被那些贼人趁虚而入?”

“免了!”

孙绍宗还没回应,后面林黛玉便嫌弃道:“这府上的奴才,平白无故都要漂没些,你竟然还想让他们开门揖盗?别人如何我不管,反正我那潇湘馆是受用不起!”

贾宝玉听她贬损自家下人,有心要分辨几句,可想想当初查账时,那些触目惊心的贪渎弊案,心下顿时没了底气,只得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孙绍宗在旁听着这对小儿女斗嘴,不由得会心一笑,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把院子里的人都撤走之后,说不定会被贼人趁虚而入?

可就凭荣国府这门风,谁敢保证派驻家丁之后,他们不会来个监守自盗?

这样两难的事情,他自然不会主动往身上揽。

一路无话。

等熙熙攘攘出了园子,那原本还算安静的队伍,顿时聒噪起来,直闹得大门前人声鼎沸。

“吵吵什么?!惊动了老祖宗和老爷太太,那个担待得起?!”

这时就听斜下里传出一声娇叱,紧着左右灯笼开路,闪出个珠光宝气王熙凤来,俏目含煞的横扫当场,那嘈杂声顿时由近及远的销声匿迹。

直到压下所有的杂音,王熙凤这才往身后一指,继续道:“各家的下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只管寻麝月、秋纹扫听便是——若是路上那个再敢胡吵乱闹,我也不同她多嘴,直管家法伺候!”

说着,那声量和眼眸都放柔软了些,又招呼道:“嫂子和妹妹们先随我去二太太屋里走一遭,宝玉也跟着,太太可是……”

“嫂子只管带着姐妹们过去便是。”

贾宝玉却那肯就范,挺着胸膛道:“我还要同孙二哥商量拿贼的事,过会儿再去给太太请安也不迟。”

王熙凤见他执意如此,倒也并不强求,同一旁的贾琏交代了几句,又若无其事的瞟了孙绍宗一眼,目光中闪过些热切之意,不过马上又收敛了,上前挽住贾迎春的胳膊,招呼着李纨和众家姐妹,一起去了王夫人那里报平安。

至于丫鬟婆子们,则是在怡红院众婢的指点下,各自去了临时落脚点扫洒整理。

待到女人们散了个七七八八,贾宝玉立刻到了孙绍宗和贾琏身前,目光灼灼的盯着孙绍宗问:“孙二哥,您看咱们眼下应该从哪儿查起?”

“哪儿都不查。”

孙绍宗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这么大的园子,黑灯瞎火的查什么查?明天早上再派人进去筛一遍吧。”

贾琏在旁边也是满口附和,只说是人没事儿就好,拿贼什么的,也不用急于一时——又拿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父母呼、应勿缓’的说辞,打发贾宝玉去了王夫人那里。

转回头却是向孙绍宗笑道:“偏劳二郎了,如今那桌酒菜早置备起了,你我不妨……”

眼见他竟还是锲而不舍的,要设宴款待自己,孙绍宗忙拿话堵嘴道:“二哥,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该带上宝兄弟,去伯父那里回禀一声,也好商量个应对章程出来——至于吃酒什么的,你我兄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急于一时?”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若是贾琏不照着做,倒像是别有所图似的。

因此他咂咂嘴,也只得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退而求其次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二郎的好事了,哥哥是真心想跟你赔个不是,你可千万莫辜负了我的好意。”

说着,递过来一个荡漾的眼神,然后紧赶几步,也追着贾宝玉去了。

好事?

孙绍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面色变幻不定,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好半晌,他才迈步向着荣禧堂附近行去。

刚走出约莫三五十步,忽见四个家丁自一座小院里,抬出个雄壮的汉子——这汉子趴在担架上,管事特有的黑袍卷到了腰间,屁股上直打的血肉模糊。

孙绍宗脚步一顿,挑眉道:“这是?”

四个抬人的家丁只是停住脚步,并未回答孙绍宗的问题,倒是那汉子仰头挤出个扭曲的笑容,应道:“回孙大人的话,小人是负责大观园的护院,因失职被二奶奶赏了些家法。”

怪不得王熙凤方才一出场就满身的煞气。

其实要说这人也是冤枉的紧,毕竟大观园占地极广,又只能在外面隔墙巡视,真遇上有心的贼人,这点儿守卫几乎如同虚设一般。

不过这是荣国府的家事,孙绍宗自不会胡乱插手,因而将身板一侧,示意四个家丁抬走了那汉子,便继续动身往回赶。

等到了小院之中,就见那厅里一片灯火辉煌,却并不见有半句言语传出。

孙绍宗放缓了脚步,上前将门帘轻轻挑开,果不其然,就见平儿和林红玉二女,正隔着满桌子酒菜漠然相对。

啧~

这还真是……

孙绍宗下意识的砸了咂嘴,就这么丁点儿的动静,却使得两女同时起身,转头望来。

“孙大人!”

林红玉面现惊喜之色,激动的离席迎了上来,上上下下将孙绍宗好一番打量,确定他胳膊腿儿都还全乎,这才拍着松垮垮的衣襟,道:“您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可真要把奴婢给担心死了。”

这一番举止言谈,到好像是对孙绍宗倾慕已久、为其魂牵梦萦似的。

只是她这番唱念做打,在孙绍宗眼里却是过于浮夸,因为显得破绽百出,尤其是上下扫量的眼神,远不如衣襟里那白花花的物事来得坦诚。

相对的,平儿虽是起身之后,便再没有了动作,竭力摆出一副疏离的模样,但是眸子里中透出的关切与依恋,却是远超林红玉千百倍。

也正是这对比鲜明的一幕,让孙绍宗心下有了决断。

绕过林红玉,孙绍宗打量着那满桌的山珍海味,喃喃道:“琏二哥倒真是舍得,这喂到嘴边儿的野味,我若是执意推托,是不是显得矫情了?”

话音刚落,便觉后面一具娇憨的身子痴缠上来,将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凸凹质感,竭力与孙绍宗契合着。

将一双素白的小手,紧紧交织在孙绍宗小腹上,林红玉口中呢喃低吟道:“大人不是矫情,而是君子自矜,奴婢们这等蒲柳之姿,能伺候大人这等君子,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感觉着背后那仿佛带着丝丝电流的摩挲,孙绍宗也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使劲咽了口唾沫,暂时压制住胸膛里的燥意,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旁边平儿躬身道:“平儿不敢搅了大人的雅兴,先行告退了。”

说着,目不斜视的向外走去。

眼见如此,林红玉正一面暗骂贱人矫情,一面窃喜自己可以独得好处,冷不防怀里的身子骤然发力,那腰腹间贲起的肌肉,竟一下子将她弹了开来。

林红玉踉跄着倒退了两步,骇然抬头望去,正瞧见平儿被孙绍宗勾住腰肢,蛮横的揉进了怀里。

“啊!”

平儿惊呼一声带药挣扎,却早被孙绍宗低头吻住,勾弄了个魂不守舍。

直到好半晌四唇分离,扯起一条银线,平儿才重新恢复了些冷静,喘息着道:“使……使不得!”

孙绍宗背着林红玉一笑,咬耳道:“便是贾琏有什么猫腻,你总不会害我吧?”

平儿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可心下终究觉得有些忐忑,正待再劝孙绍宗两句,忽见那林红玉咬着银牙,不服不忿的又要痴缠上来。

平儿忙偷偷掐了孙绍宗一把,示意千万不能在林红玉面前露了马脚。

孙绍宗拥着平儿霍然回身,先用目光的逼退了林红玉两步,这才笑道:“之前听琏二哥所言,似乎对你很是推崇啊。”

积年老娼是推崇么?

分明是羞辱好不好?!

林红玉心下羞恼,却不敢在孙绍宗面前表露出来,反而媚笑道:“听来的终归是隔靴搔痒,孙大人且试上一试,便知究竟。”

说着,摇曳着上前,就待在孙绍宗怀里占据一席之地。

“且慢。”

孙绍宗却又伸手拦住了她,义正言辞的道:“你既然说我是君子,那就该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的道理——我承了琏二哥的情,断不能再夺他所好!”

“你回去吧,只留下平儿再次就是。”

林红玉那满腔的妩媚,一下子都僵在了脸上,胸脯急速的起伏了几下,僵便便又化作了羞愤。

可就在孙绍宗以为她会愤然离去的当口,林红玉却忽然屈膝跪在了孙绍宗面前,声泪俱下的哭求道:“求大人怜惜奴婢,二爷的交代我是万万不敢……”

“世叔、世叔可在里面?”

偏在此时,门外也有人扬声探问,而且听那嗓音,却正是曾痴恋过林红玉的贾芸!

第498章 夜凌乱【又续】

听到院子里响起了贾芸的声音,屋内林红玉的哭诉顿时一滞,下意识将腰肢挺直,就待从地上起身。

这等低贱的模样,她可不愿意在贾芸面前显露!

只是……

当林红玉的目光落在平儿身上时,那一抹惊慌羞窘,顿时又化作了不甘与不愿。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自己若中途收敛了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待会便是再怎么哀求,怕也少了三分底气。

届时说不得,自己就要从这场荒银的游戏中被淘汰出局了——而淘汰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林红玉再清楚不过了!

比起日后再没有出头之日,只能苟且而卑微的活着,在贾芸面前失些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想着,林红玉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将那娇躯伏的更低了些,以至于额头都贴在了孙绍宗脚上,若是不仔细看,怕是会以为她正在亲吻孙绍宗的靴子。

孙绍宗瞧着她这首伏臀翘的姿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略一沉吟,扬声道:“外面可是芸哥儿?且进来说话!”

说着,便放开怀里的平儿,示意她在自己身旁侍立。

半晌,贾芸自外面挑帘子进来,笑吟吟的道:“其实按照干爹哪儿算,我该喊您一声师伯才对,只是……”

话说到半截,贾芸才发现跪伏在地上,似乎在亲吻孙绍宗脚面的女子,赫然正是自己曾经倾慕过的林红玉!

他的声音不由得一顿,不过马上又继续道:“只是叫惯了您世叔,总也改不了嘴。”

见孙绍宗没什么反应,家园又满面堆笑的解释道:“小侄听说世叔去园子里拿贼了,刚刚才赶回来,寻思着酒菜八成已经凉了,所以特地带了些炭盆过来,替世叔热上一热。”

孙绍宗仍是没半句言语,伸手扯过张椅子,大马金刀的在桌前坐定,随即将脚往前一铲,用靴尖儿勾住林红玉的下巴,将她的臻首轻轻挑起,又稍稍偏转向贾芸的方向。

两人四目相对,林红玉满眼的羞愤,贾芸的表情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时才听孙绍宗开腔道:“我记得当初你曾钟情于她,眼下她在琏二哥那里,也过的似乎不怎么如意——若是你仍不改初心,我替你同琏二哥说一声,让他把这丫鬟赐给你作妾如何?”

林红玉娇躯一颤,张口便又厉声拒绝,可下巴上的靴子用力一挑,就又迫使她闭紧了嘴巴。

而贾芸听得这话,自然也是动容不已。

旁人或许还不敢肯定,他却是晓得,如今孙绍宗莫说是帮忙讨要个丫鬟,就是提出再过分的要求,贾琏也多半不会拒绝。

也就是说,自己只要应上一声,长久以来的执念就能实现了!

看看那张虽满怀怨愤,却仍不失妩媚的娇俏容颜;再看看那宽松衣襟里,白皙如软玉的身子……

贾芸不由颤巍巍的张开了嘴,一个‘好’字挂在唇齿间,就要吐露出来。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应下,反而僵硬的摇头道:“世叔的好意,小侄心领了,却实在不敢高攀林姑娘。”

高攀?

若这林姑娘指的是林黛玉,那才算是高攀吧?

孙绍宗狐疑道:“她虽然是残花败柳之身,做不得正室娘子,可纳来为妾总还是没问题的——而她又不是琏二哥的小妾,你与她也不算乱了纲常。”

贾芸自然也知道这些道理,更知道若是能纳林红玉为妾,自己长久以来的遗憾,也会得到相当程度的弥补。

然而想到自己为了报复贾琏,而付出的代价,贾芸还是坚定的摇头道:“不满世叔,小侄如今已经在清虚观寄名做了居士,受了邪淫、偷盗二戒,莫说是纳妾,连娶妻的念头都已经断了。”

连娶妻的念头都断绝了?

孙绍宗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不过遭逢大难之后,转而向宗教寻求藉慰,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贾芸先是丢了条胳膊,跟着又丢了初恋,这打击也足够让他愤世嫉俗了。

因而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原是成全你,可既然如此,倒也不好强求——你下去吧,这酒菜也用不着热了。”

贾芸拒绝了孙绍宗的好意之后,心下是一阵阵的绞痛,实在难以维系脸上的笑容,因此听孙绍宗送客,便毫不犹豫的躬身退了出去。

到了外面,先将那些抬着炭盆的帮佣都打发了回去,贾芸黯然的步出小院,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客厅,又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他方才说自己断了娶妻纳妾的念头,虽然并非虚言,可原因却并非是什么受戒,而是为了要骗贾琏饮下药酒药膳,他自己也没少跟着吃喝。

又因为之前重伤养了半年,贾芸的身子骨本就比常人虚弱不少,虽然事后极力催吐,勉强保住了性取向,却也因为被药性侵蚀,落了个‘举不坚难’的下场。

这等阴私,自卑又自尊的贾芸,是绝不肯让旁人知道的,尤其是让林红玉晓得!

最后看了一眼那客厅里明艳的灯光,贾芸咬紧牙关决然而去……

与此同时。

客厅里林红玉泪眼婆娑,正自伏在孙绍宗腿上嘤嘤啜泣:“求大人怜惜奴婢,二爷下午交代了,若是奴婢不能讨的大人欢心,莫说是奴婢讨不了好,便连我家中的爹娘兄弟,也都一概受到牵连!”

“奴婢也知道,大人是嫌奴婢辜负了芸二爷,可……可奴婢又不曾与他海誓山盟,只是不嫁给一个残废罢了,这难道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

“奴婢原也是家里娇养的,只因为是家生子,到了年纪便不得不任人使唤,奴婢……奴婢心有不甘啊!”

“奴婢不是吃不了苦,可奴婢不愿意一辈子吃苦!”

“奴婢只求大人怜惜,给奴婢一条活路,日后奴婢若是能有个安稳的日子,指定求神拜佛的给您祈福!”

虽说对这林红玉没什么好感,但孙绍宗听了这番话,也不由的默然起来。

她一番剖白心声,虽说免不了有演戏的成分,却也道出了生为奴婢的辛酸与不甘。

孙绍宗还只是默然,一旁的平儿却更是感触良多,忍不住幽幽劝道:“左右她所求也非什么难事,大人不妨就应下吧。”

她求的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是让自己白白睡上一回罢了。

这世道还真是……

“如你所愿吧。”

原本还想成全那贾芸,眼下既然到了这地步,平儿又主动发了话,孙绍宗也懒得再矫情下去,起身道:“今儿晚上你们两个都留下来吧,我也验一验琏二哥说的是真是假。”

林红玉大喜,忙一个头磕在地上,口中连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倒是平儿听了这话,当真生出些退缩之意,怯声道:“奴婢还是……”

只是孙绍宗哪里肯给她逃避的机会?

伸手将平儿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向内便走。

林红玉也忙起身揩去脸上的泪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谁知孙绍宗进门之后,竟然来了个急刹车,害的她一头撞酸了鼻子,又来了泪眼婆娑。

却听孙绍宗疑惑道:“她怎么在床上?”

原来那卧室的乌木床上,正躺着个五花大绑的晴雯!

当初孙绍宗让贾琏把晴雯绑了送回来,也就是顺口那么一说,吓唬吓唬晴雯罢了——谁成想他竟然半点折扣都不打,当真命人把晴雯绑了回来,还丢在了自己床上!

“方才竟把她给忘了!”

平儿挣扎着下了地,上前拔出了晴雯嘴里的毛巾,歉意道:“原想着孙大人一回来,就帮你求情来着,却不想……”

“算我一个!”

没等拼个说完,晴雯忽然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

平儿一愣,诧异道:“什么算你一个?”

旁边林红玉却猜出了晴雯的意思,顿时破涕为笑,幸灾乐祸的道:“晴雯姐姐八成是被宝二爷伤了心,所以干脆就想舍了身子,也好让宝二爷后悔一回。”

晴雯冷哼一声,侧过脸去不肯看她,却并未否认林红玉的揣测。

孙绍宗不觉无语至极,今儿这到底是什么日子?!

话说晴雯身上这绳子,也不知是哪个家丁的杰作,那稍显消瘦的身段,竟裹弄出些丰腴之态,配上她那一脸冷若冰霜的傲娇,倒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儿。

不过……

孙绍宗伸手扯开了绳结,又不由分说的把晴雯拎了出去,往餐桌前一丢,淡然道:“你先在这里好生冷静一下,若待会还觉得要那么做,再自己走进去也不迟。”

说着,孙绍宗便重新回到卧室里,连门都没有带上。

晴雯呆愣愣的瞧着那洞开的房门,几次咬牙欲要起身,却终究还是没能鼓足勇气。

直到那里间传来一声如怨如诉的娇吟,晴雯这才像是中了箭似的,蹭一下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逃到了院子里……

有词云曰:

衣褪半含羞

似芙蓉,怯素秋。

重重湿作胭脂透。

桃花渡头,红叶御沟。

风流一段谁消受。

粉痕流,乌云半亸,撩乱倩郎收。

第499章 朝露【上】

黎明前的黑暗。

悼红轩的院门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晴雯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见左右无人,忙将那大门敞开半边,做贼似的压着嗓子催促了几声。

就见平儿一脸坦然的跨出了门槛,紧接着是行径鬼祟的林红玉而几乎就在两人步出门外的瞬间,那乌木大门吱扭一声,又关了个严丝合缝。

眼见后面没了退路,林红玉恨恨的将银牙一咬,含胸驼背的下了台阶,也不理会平儿有没有跟上,甩开两条酸软未退的长腿,飞也似的向着二门夹道奔去。

昨夜癫狂时未曾理会,直到早上起床时她才发现,孙绍宗竟将自己的贴身衣物,当做了善后的抹布!

若只是用在自己身上,咬咬牙也还罢了。

偏那上面还有孙绍宗和平儿的……

因此林红玉犹豫再三,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把那腌脏的内衣套在身上,一时又寻不到能替代的东西,因此眼下她实是真空上阵,所以每一步迈将出去,都觉得‘心肝’乱颤,生怕被人瞧见自己此时的窘境。

就这般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二门夹道里,眼见前面影影绰绰的显出一座门楼,林红玉脚步忽然一顿,原本就紧张万分的瓜子脸,竟露出些许绝望来。

盖因那门楼下两扇朱漆大门,此时正严丝合缝的连在一处,怎么看也是此路不通的样子。

糟糕!

林红玉这才想起,二门夹道的北门素来只在白天开启,晚上却是要从里面反锁的!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林红玉慌张的回头张望着,想找平儿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可那狭长黑暗的夹道里,却哪里看的到平儿的踪影?

该死!

这贱人仗着打扮的周全,倒真是不慌不忙!

林红玉直将两排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暗自琢磨着,若是实在躲不开这一劫,也定要拉平儿陪自己一起出丑。

只是等她把打击报复的法子,反复斟酌了七八遍,却仍不见平儿赶将上来。

这眼见天就要亮了,她怎得还不过来?

莫不是故意拖延时间,想要看自己的笑话?!

越想越是焦躁,林红玉甚至原路返回去寻平儿,然而看看那即将大亮的天色,却又实在提不起回头的勇气。

正倚着那朱漆大门左右为难之际,忽听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摇动门闩的动静。

今儿怎得这么早就开门了?!

林红玉先是一惊,继而又大喜起来,蹑手蹑脚的藏到了灌木丛后,准备等开门人走后,再一口气奔回家中。

片刻之后,就见那朱漆大门敞开了半边,一个身影自里面探出头来,左右扫量了几眼,忽然悄声道:“出来吧,是我。”

“是你?!”

林红玉蹭一下子自灌木丛里跳了出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会……”

却原来这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红玉以为还落在后面的平儿。

面对她那震惊的模样,平儿只是淡然道:“内院的钥匙都在我手里,找个角门进来还不容易么。”

“那你为什么不带上我?!”

想想自己方才的担惊受怕,林红玉顿时怒不可遏,咋咋呼呼的从灌木丛后出来,就要扑上去与平儿撕扯个好歹。

平儿却只是淡然的扫了她一眼,转身就回到了内院。

“你!”

林红玉愤愤的一跺脚,终究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于是也只能咬牙跟在了平儿身后。

一路有惊无险。

等到了贾琏夫妇所在的曦云阁,眼瞧平儿淡定的叫开房门,直奔王熙凤所在的堂屋而去,林红玉稍一犹豫,却转道去了贾琏寄居的内书房。

且不提林红玉如何。

却说平儿挑帘子进了堂屋,就见二等丫鬟善姐,正打着哈欠往洗脸盆里兑热水,便随口吩咐道:“你回西厢洗漱去吧,这里有我就成。”

善姐虽然巴不得在王熙凤面前献媚,但对平儿这二当家的吩咐,却也不敢怠慢分毫,因此忙应了一声,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

待到善姐退出门外之后,平儿立刻把房门反锁了,走进位于西北的卧室,又一步步的到了那芙蓉帐前,不轻不重的唤了一声‘二奶奶’。

王熙凤正盖着云锦的被褥海棠春睡,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懒洋洋的问:“什么时辰了?”

谁知问完之后,许久都未见有人回应,反倒是床前传来些衣料摩挲的动静。

王熙凤心下纳闷,终于将丹凤眼撩开条缝隙,向芙蓉帐外扫了一眼,却见床前的平儿竟矮了半截,只堪堪露出脖颈和臻首,那表情更是前所未见的肃穆。

王熙凤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噩梦,直到下意识的自床上坐起,这才看清楚平儿是跪在地上的。

“你这小蹄子!”

她后怕的拍着胸脯,愤然道:“大早上的闹什么妖?!”

话音未落,就见平儿一个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即便未曾亲眼得见,也能猜出额头至少撞出了块淤青!

“你!”

王熙凤愣怔了一下,随即恍然道:“莫不是你在姑奶奶哪里,惹了什么祸事出来?!”

昨儿晚上贾琏谎称是怕妹妹受了惊吓,所以把平儿打发过去伺候了,因而王熙凤才会如此推测。

想到贾迎春肚子里,极有可能正孕育着孙家的嫡长子,王熙凤也顿时也紧张起来,丢开怀里的被子,赤着两条擎天玉柱也似的长腿,将一对儿天足踩在紫檀木的踏板上,急道:“你素来稳重,怎么偏在这事儿上糊涂了?快说,姑奶奶可曾被你伤着?!”

平儿将头扬起,坦然与王熙凤对视着,道:“回二奶奶的话,奴婢昨儿晚上未曾见过姑奶奶。”

未曾见过?

那贾琏又为何要说谎?

莫非他们两个是想背着自己……

也不对,虽说这两年她百般阻挠贾琏和平儿的好事,可平儿毕竟是贾琏的屋里人,就算背着她滚了床单,貌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平儿眼下这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平儿又坦然道:“奴婢昨儿其实是在悼红轩过的夜。”

“悼红轩?”

王熙凤喃喃的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忍不住瞪圆了凤眸:“你说你是在悼红轩过得夜?!可是……可是昨儿孙家二郎,不就暂住在悼红轩么?!”

眼见平儿并未否认,王熙凤心下更是惊骇不已,暗道怪不得这小蹄子一早上,就跑来自己这里‘烧香磕头’,原来竟是做下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勾当!

她起身在那檀香踏板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一脚踹在平儿肩头,咬牙切齿的骂道:“贱婢!我原以为你是个省心的,想不到竟是个水性杨花的浪荡货!”

不等平儿重新跪好,她又急吼吼的问道:“这事儿可有旁人晓得?”

平儿听这了这话,就知道她是有意要替自己遮掩奸情,心下不由生出些暖意来,只是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还是维系着木讷的表情道:“晴雯、宝二爷、小红……”

平儿每说一个名字,王熙凤脸上的恼意便骤增几分,尤其是听到‘小红’儿子,更是满面勃然,直恨不能上去一把掐死这犯蠢的小蹄子!

那林红玉如今百般讨好贾琏,更视平儿为最大的竞争对手,又怎么可能会替她隐瞒?

如此说来,自己就算想包庇平儿,怕也是无能力为力。

这般想着,她脸上恼怒中,便又杂了三分决绝。

谁知便在此时,平儿又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还有二爷,都知道。”

王熙凤那满面的勃然之色,顿时化作了无比的惊诧,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颤声追问道:“你说还有谁?!”

“还有二爷,琏二爷!”

平儿将头扬得更高了,直视着王熙凤的目光,冷冷道:“也正是他,让我和小红留在悼红轩伺候孙大人的!”

第500章 朝露【下】

听罢昨夜发生的一切,王熙凤赤着两条纤匀有度的长腿,趿着双杏色的绣花鞋,在屋里来回踱着脖子,眉宇间的复杂情绪,几乎都够开一间杂货铺子了。

好半晌,她才停住脚步,猛地转身面向平儿,几乎将肩头披着的外套甩脱,却连扶也懒得扶一把,直瞪着那丹凤三角眼,一字一句的逼问道:“事已如此,你打算如何处置?”

虽只是几个字,却仿似已经透支了王熙凤全身的力气,那高耸入云的胸膛急剧起伏着,险些涨裂了鸳鸯织就欲双飞的肚兜。

平儿手脚并用的转换了跪姿,又对着王熙凤磕了个响头,木然道:“实话不瞒二奶奶,其实奴婢昨儿晚上若是执意不从,孙大人必然也不敢强求的。”

“你知道就好!”

王熙凤厉声道:“这事儿虽是二爷办的荒唐,可你这小蹄子若是没存着外心,又怎么会稀里糊涂上了孙二郎的床?!而且竟还是和姓林的小蹄子一床两好!”

说着,对贾琏的怨气,倒真的分了大半在平儿身上,提起绣鞋对着平儿比了比,有心一脚踹将上去,可看平儿那一脸坦然之色,又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板着脸喝问道:“说,你这一大早跪在我面前,到底有什么打算?!”

“回二奶奶的话。”

平儿脸上露出些凄然之色,幽幽道:“奴婢倦了、也厌了,索性便随了二爷的意。”

就这么简单?

王熙凤狐疑的打量了平儿半晌,忽然想起一段说辞,忙道:“那二爷真要把你送给孙家二郎为妾呢?你莫非也打算随了二爷的意?!”

眼见她终于意识到了关键所在,平儿心头不由得突突乱跳,勉力压抑着垂首道:“奴婢真的倦了,若是孙大人不嫌弃奴婢这残花败柳的身子,奴婢……”

“不成!”

谁知王熙凤忽然低吼了一声,决然道:“你是我屋里的丫鬟,是走是留,还轮不到他贾琏做主!”

说着,把那绛红色外套仔细裹在身上,又取了亵裤和五色百褶裙穿戴整齐,匆匆梳拢着头上的青丝,不容置疑的道:“你就权当这事儿从来没有发生过,二爷那边儿,我自然会替你讨个说法!”

碰!

话音未落,平儿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悲声道:“还请奶奶怜惜,若非二爷许诺要把奴婢送给孙大人,奴婢也不敢舍了身子……”

“不是说了么?!”

王熙凤回身恼怒的横了平儿一眼,再次强调道:“我会替你向二爷讨个公道的!”

说着,将手里的犀角梳往梳妆台上一摔,面沉似水的出了卧室。

到了客厅里,她将两排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暗骂了几声‘冤家、孽障’,又勉强平复了一下心头的恼怒,这才卸下横闩推门而出。

善姐正在院里心有不甘的修整着花圃,眼见王熙凤沉着脸从里面出来,忙把修缮枝叶的剪刀撇了,上前躬声见礼。

不等她把礼数行完,王熙凤便劈头盖脸的问道:“二爷是不是在书房?”

善姐一听语气,那身子忙又弯了几度,怯声道:“应该是在书房吧?反正今儿一早起来,奴婢没瞧见二爷出过房门。”

王熙凤也就是随口一问,也没等善姐把话说完,就撇下她径自到了内书房门前,抬手在门上重重的拍了拍,原是想敲门来着,谁知那房门却是虚掩着的,被这重重一拍,竟吱呀一声左右分开,露出屋内满面春潮的一对男女!

瞧那满脸的荡漾,王熙凤先是以为二人在做什么苟且之事,心下愈发的恼怒,想也不想便迈步闯了进去。

只是进门之后,她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虽说两人面红耳赤,像是恋奸情热的样子,可彼此之间却隔着一整张圆桌,即便贾琏把那玩意儿装在脚尖上,怕也还差着三五寸的距离。

而自己又是突然推门而入,他们就算想遮掩奸情,怕也压根来不及拉开距离。

那这对儿奸夫银妇,方才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正狐疑间,贾琏见她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忙起身赔笑道:“这是怎得了?大早上谁又招惹着你了?”

说话间,向林红玉使了个颜色,示意她先暂时回避。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斜藐着林红玉道:“先在门外候着,待会我再找你算账!”

林红玉唬的身子一颤,慌张的向贾琏投去求助的目光,谁知贾琏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摆明了是要卸磨杀驴。

无奈,林红玉也只得心怀怨愤的去了门外候着,暗自琢磨那纳妾的事情,到底还能不能做准。

等到林红玉带上房门之后,王熙凤的脸色愈发冷冽,一双丹凤眼似刀子也似的剜在贾琏脸上,咬牙质问道:“你莫不是疯了?!外面那骚蹄子也就罢了,这好端端的,你把平儿推给孙家二郎作甚?!”

贾琏虽然也没指望,这事儿能一直瞒着王熙凤,可平儿会在第一时间向王熙凤招供,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因此愣怔了一下,贾琏才无辜的摊手道:“以前我要同平儿亲热的时候,你是百般的阻挠,如今我索性趁了你的意,把她舍给别人来个一劳永逸,你怎得却又恼了?”

王熙凤被反将了一军,当下那气势就弱了三分,又质疑道:“就算你要把她舍出去,也该先知会我一声才是!”

“这却是我的错。”

贾琏立刻又摆出一副知错能改的模样,学着戏里的样子,躬身唱了个肥喏:“还请娘子原谅小生则个!”

眼见他这番伏低做小,王熙凤的语气又软了些,不过仍是不容置疑的道:“我也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平儿这事儿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的意思是……”

“自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熙凤断然道:“平儿哪里我自会好生宽慰,你也叫孙二郎收了心思,莫要再惦记你的许诺了!”

“这怎么成?!”

贾琏顿时有些急了,两只手背往腰间一搭,双柄茶壶似的叫道:“我可是答应了二郎的,有道是大丈夫一诺千金……”

说到大丈夫时,眼瞧王熙凤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他忙又把两只手从腰间拿开,羞愤道:“总之,我决不会食言而肥!”

“那就把小红送给他!”

王熙凤也是分毫不让:“这府里上上下下,有多少事情要平儿打理?咱家又有多少阴私,捏在平儿手中?你一句轻轻飘飘的许诺,就想把人送出去,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我……”

贾琏还待争辩,外面善姐忽然禀报道:“二爷,宝二爷那里派了人来,说是请您去主持捉拿昨夜的贼人!”

贾琏立刻改口问道:“孙家二郎可曾去了?”

半晌,听善姐回话,说是孙绍宗已经在大观园门外候着,他就迫不及待的整理好冠带,一边风风火火往外赶,一边道:“等我回来,咱们再好生商量商量!”

王熙凤追出去喊了声‘没得商量’,却见他似乎没听见似的,一溜烟出了院门。

王熙凤不悦的转回头,见一旁林红玉正垂手而立,便把她喊到身前,厉声质问她方才与贾琏,到底在屋里做些什么勾当。

林红玉初时吞吞吐吐的想要敷衍过去,可被王熙凤喝骂了几句,又觉得这事儿也不是什么机密,便羞声道:“其实也没做什么,二爷就是追问奴婢,昨儿和平儿姐伺候……伺候孙大人的事儿,问的……问的可细了。”

第501章 勘探大观园

大观园共有五间正门,上面桶瓦泥鳅脊,下面门栏窗隔,皆是细雕的新鲜花样,却无朱粉涂饰,堪称是低调又奢华的典范。

孙绍宗正同贾宝玉,在那门前的白石台阶上闲聊,眼见得贾琏匆匆而来,想及昨晚上的荒唐行径,心下难免生出几分尴尬来。

倒是贾琏坦然的紧,到了近前就把目光就锁定在孙绍宗身上,挤眉弄眼的笑道:“那两个小蹄子,昨晚上没让二郎失望吧?”

“咳……”

孙绍宗虽也是个厚脸皮的,到底还说不出‘你女人很润’那样的台词,尤其这还是当着贾宝玉的面,因而只能含含糊糊的道:“二哥的好意,小弟愧领了。”

旁边贾宝玉听得迷糊,纳闷道:“两位哥哥这打的什么哑谜,昨晚上莫非还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儿?”

昨天中午在怡红院里,贾琏虽然就已经强行推销了一波,但贾宝玉那时早已经喝的烂醉如泥,事后袭人又不愿主动提起这事儿,因此他自然是半点印象都没得。

贾琏既然主动提及此事,就没有要在宝玉面前隐瞒的意思,当即抿嘴笑道:“自然是平儿和……”

“咳!”

孙绍宗忙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又催促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就赶紧把园子筛一遍吧,也免得贵府风声鹤唳的。”

说着,从家丁手里接过一柄带鞘的单刀,歪歪斜斜往腰间一挂,领着好奇的贾家兄弟外带百余名家丁,浩浩荡荡的涌进了大观园里。

这其中的大部分人,会在各级管事的带领下,奔赴园中各地进行地毯式筛查,确认贼人没有潜伏在园中。

而少部分人,则是在孙绍宗的带领下,从最初发现贼人的竹林开始查起。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带队到了蜂腰桥旁的竹林,先吩咐家丁们将林子笼统的围住,然后带着陷入亢奋状态的贾宝玉,和似乎身体不适,总是满面酡红的贾琏,绕着竹林一圈一圈的往里切。

“二哥。”

原以为首先耐不住性子的,应该是对破案没什么兴趣的贾琏,谁知转到第六圈,贾琏依旧默然的跟在身后,倒是贾宝玉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就听他催促道:“孙二哥,你不是说那些贼人在竹亭里摆了个地图么?咱们不去亭子里瞧个究竟,这一圈圈的绕来绕去又有什么用处?”

“或许有用,或许没用。”

孙绍宗头也不回的道:“但总要查过之后,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贾琏也在后‘面目不转睛’的帮腔道:“你老实跟着就是了,哪那么多闲话?

两个做兄长的都是这等态度,贾宝玉也只好偃旗息鼓,学着孙绍宗的样子,四下里胡乱踅摸着。

就这样绕来老去,直到第九圈的时候,三人才终于到达了密林深处的空地附近。

眼见那小亭影影绰绰的露出了踪影,贾宝玉直急的伸长了脖子,恨不能一步就跨出密林,好瞧一瞧贼人究竟在亭子里留下了什么痕迹。

偏在此时,孙绍宗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的蹲在了一片杂草丛前。

“怎么?可是发现了什么?!”

宝玉顿时也来了精神,与孙绍宗肩并肩蹲在那丛杂草前,瞪大了眼睛仔细扫量。

“咦?!”

很快他便低呼了一声,指着某片杂草道:“这好像是被利器切割过的痕迹!”

的确,其中一些杂草的叶片,明显是被利刃削去了一部分。

孙绍宗从地上捻起两根断掉的叶片,仔细检查了那断口处的情况,确定是昨天留下的痕迹之后,又直起身子四下里张望了几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孙二哥。”

贾宝玉也跟着起身,好奇宝宝似的追问着:“这些被切断的杂草,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孙绍宗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贾宝玉莫名其妙的目光中,顺手解下了腰间的单刀,佝偻着身子将刀刃对准那些杂草,猛地斜扫了一记。

然后他皱着眉头,打量着那摇曳不定的草丛,半晌又把刀交到了左手,然后依样画葫芦的斜劈了一刀。

这次他在观察之后,终于满意的把单刀挂回了腰间,向满面好奇的贾宝玉解释道:“这些切痕未必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只要肯用心去揣摩,还是能从中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比如说眼下至少可以确定,那三个贼人里有一个是左撇子——另外他当时情绪波动比较大,所以才会拿这些杂草发泄,而且还一连砍了三刀。”

贾宝玉这才恍然:“怪不得二哥要换成左手拿刀!”

孙绍宗又正色,道:“不过这些信息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应该不是专程来探路的,而是抱有某种特殊的目的。”

“这又从何说起?”

贾宝玉纳闷道:“难道也是从这些杂草上瞧出来的?”

“没错。”

孙绍宗解释道:“这里比较靠近蜂腰桥,不管是在追赶你时,还是在事后逃走,应该都不会选择从这个方向离开——也就是说,这痕迹应该是在他们被你惊动之前,就已经留下了。”

“如果换作你是个图财的贼人,一路深入到怡红院附近,发现诺大一个园子竟然无人把守,到处都是价值不菲的珍玩、青春貌美的女子——你会有闲心在林子里,拿这些杂草发泄情绪?”

贾宝玉仔细的考虑了一下,用力的摇了摇头。

“所以,我猜测他们应该是怀着别的目的,潜入的园子里,结果兜兜转转寻到此地,都未能达到自己的目标,所以某个贼人才会一时情绪失控。”

贾宝玉听到这里,满眼都是钦佩之色,忍不住又探问道:“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以为我是神仙啊?”

孙绍宗伸手在他肩头擂了一拳,没好气的道:“就凭这么一丁点儿痕迹,我怎么可能分析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说着,转头又迈开了步子,嘴里招呼道:“走吧,看看还能不能有其它的发现。

贾宝玉脆声应了,连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这次却不是囫囵吞枣的瞎踅摸,而是认真的搜索起证据来——只是他却没瞧见,孙绍宗重新上路时,眼底闪过的那一抹了然之色。

虽说贾宝玉鼓起了干劲儿,然而接下来的两圈,却再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好在马上就到了凉亭这个重头戏,因此贾宝玉倒也没有太过沮丧,而是兴冲冲的蹿到了竹亭前,如获至宝一般,围着那疑似地图的泥土石子,翻来覆去的瞧了好几遍。

这次孙绍宗倒没跟过去,而是等宝玉看够了,这才上前问道:“怎么样?这些东西可是照着你家园子堆的?”

虽说来过这园子不止一次了,但论及熟悉程度,孙绍宗又哪里赶得上成日在里面游逛的贾宝玉?

“嗯……”

贾宝玉迟疑的蹲在那‘地图’前,伸出手指头将其中一些石子捡起来,暂时放在一旁,指着剩余的一部分石子道:“只看这一部分的话,倒是和秋爽斋、暖香坞、稻香村附近的格局相似,不过中间却差了个藕香榭。”

孙绍宗立刻追问道:“那如果按照这上面的格局,藕香榭应该在什么位置?”

贾宝玉的手指在几块石子中间,来回划拉了两遭,笃定的指着其中一处空地,道:“按照格局间距,应该是在这附近没错!”

孙绍宗二话不说,立刻匍匐到了地上,将眼睛仔细贴近哪块空地,反复检查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两条比头发丝还细的划痕。

他用石子将那两条划痕勾勒出来,又虚虚的画了个圈,发现范围离贾宝玉方才指点的地方不远,这才从地上爬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道:“看样子,这地方原本应该是有一块石子的,不过却被我在无意间——又或是被那些贼人故意给弄乱了。”

说话间,身前忽然又多了两只手,却是贾琏凑上来殷勤的帮着拍打着尘土。

孙绍宗虽觉得有些别扭,却又不好意思拒绝贾琏的好意——尤其他眼下还有求于贾琏。

就听贾宝玉在一旁皱眉道:“瞧着地上石子的数量,贼人怕是已经把园子里里外外的地形都给摸透了。”

“这……”

“二爷、琏二爷!”

孙绍宗正待搭腔,外面匆匆奔进个家丁来,慌里慌张的道:“可了不得了!老祖宗说是要领着那刘姥姥逛园子,如今已经领着人往大观园来了,二奶奶和太太们又不好拦着,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贾琏刚依依不舍的把手缩回去,听到这话,顿时面色大变,急的直跺脚道:“这怎么使得?!如今漫山遍野的正搜着呢,要是让老太太瞧见,哪里还能瞒哄的住?”

因贾母昨儿看见马棚着火,就已然受了惊吓,所以晚上大观园招了贼的事儿,谁都没敢在她面前提起。

眼见得贾琏心急着慌的,孙绍宗无奈的往贾宝玉肩膀上一拍,道:“看来又该你出马了,甭管是卖乖卖傻还是扮可怜,总之先把老太太拖住,至少拖到搜完整个园子,再让丫鬟婆字们各回各家为止。”

第502章 问扇子暗埋祸根,访妙玉疑云难解

却说目送贾宝玉的身影,在桥对岸渐行渐远,又见离着最近的家丁也在五丈开外,孙绍宗转头对上贾琏,欲言又止道:“二哥,那什么……”

贾琏见状,立刻摆出一副豪爽模样:“咱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二郎有话直说便是!”

他这般大度,倒显得自己猥琐了。

孙绍宗干脆把礼义廉耻抛诸脑后,腆着脸道:“那小红也还罢了,平儿姑娘是什么身份,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若非二哥许诺要把她赠给我作妾,我是断不敢对她无礼的。”

“否则被旁人晓得了,单是些风言风语,怕就不是一个女子能承受的。”

贾琏虽然欠了些精明,到底不是个傻子,自然听得出孙绍宗这话里话外,不外乎是希望他能兑现承诺,把平儿拱手相赠。

贾琏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甚至巴不得借此和孙绍宗更亲近些。

只是……

“哥哥我虽然舍得把她送你,可你嫂子哪里,却是片刻离不开平儿,今儿一早还跟我争执了几句。”贾琏说着,见孙绍宗面色微变,忙又拍着胸脯道:“不过你放心,哥哥我定会想办法让那婆娘松口,亲自把她送去你府上!”

说着,又嬉笑着补了句:“这些日子你若是想她了,不妨来我们府上小聚几日,只当是暂时养了个外宅。”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孙绍宗还能说什么?

也只好心有不甘的应了。

转回头正准备继续在附近勘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其它的线索,却又见对岸一丫鬟飞也似的赶了过来,隔着蜂腰桥嚷道:“二爷,老爷喊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事情要交代您去办!”

贾琏闻言就是一皱眉,原本宝玉被支开之后,他正暗喜能跟孙绍宗单独相处呢,哪曾想父亲那里又来了差遣。

心下郁闷之余,他自然不肯乖乖就范,招手把那丫鬟喊到了近前细问究竟。

却原来是贾赦刚刚听人说起,这城中有一姓石的破落户,诨号叫做什么石呆子,家中一贫如洗连饭都吃不上了,偏家里藏着祖上二十几把好扇子,上面提拓有历代名人的笔墨,件件皆是罕见的珍品。

贾赦平生最是痴迷此物,得了这消息顿时大喜过望,原本想着亲自过去瞧个究竟,谁知一时恍惚竟崴到了脚踝,如今那脚脖子肿的发面馒头一般,自然不好再去瞧什么扇子。

因此他才命人来喊贾琏,让贾琏代替自己去瞧个究竟。

听了这前因后果,贾琏愈发不耐起来,呵斥道:“爷眼下多少正经事情?你们在老爷跟前伺候着,就不会让老爷请别人去相看?”

那丫鬟吓的缩着肩膀,呐呐道:“老爷说了,府里的奴才们连字儿都不认识几个,哪里会相看什么扇子,所以这事儿就得让二爷去办才成。”

贾琏虽是不情不愿,可也知道自家老子那脾气,真要是抗命不遵,转眼那家法就能落在自己头上。

因此他也只能依依不舍的同孙绍宗道别,一路哼哼唧唧的过了蜂腰桥。

而他这一走,孙绍宗倒是自在了许多,先在竹林外仔细勘查了一番,没能发现什么像样的线索,又沿着大观园北面的院墙,仔细的勘查了一番,结果先后发现了两处翻墙的痕迹。

通过对比,基本可以确定那三个贼人,昨天晚上就已经逃了出去。

孙绍宗心下稍安,也实在没有其它可以调查的地方,便干脆在怡红院左右闲逛,有一搭无一搭的欣赏着秋日美景。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周瑞匆匆找了过来,表示各地的搜索已经告一段落,期间并未发现有贼人藏身。

若是孙绍宗没有别的吩咐,他就准备把家丁们都撤出去,好让丫鬟婆字们各回各家,也免得老太太逛园子的时候露了马脚。

孙绍宗无所谓的把手一摆:“做你们该做的就是,我在这园子里随便转转,等老太太带人进来的时候,也好沿途护卫着。”

周瑞替主子千恩万谢了一番,就领着家丁们退出了园子。

孙绍宗又在怡红院附近闲逛了片刻,眼见得袭人领着怡红院的莺莺燕燕,出现在林荫道上,这才远远的避开,转而去了附近的山中小路。

行不多时,就见前面树林掩映中,闪出一个幽静的小小庙宇。

孙绍宗优哉游哉的踱着步子,到了小庙门前,正自打量牌匾上的栊翠庵三字,就听后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紧接着是妙玉诧异的声音:“孙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

回头望去,却只见这假尼姑穿着昨天那身月白色的纱裙,用条淡蓝色的束带,将三尺青丝简单的绾在脑后,行进间衣袂飘飘、乌发如云,瞧着极是洒脱,偏怀里却抱着个小小的女婴。

孙绍宗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了条去路,口中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妙玉愈发觉得古怪,不过自从两次献身,都被孙绍宗‘大义婉拒’之后,她对孙绍宗的观感,也从最初的鄙夷逐渐转为敬重。

因此忙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小尼姑看管,上前将院门落了锁,把手一让道:“庙里清苦,怕也只有几杯粗茶,能聊表心意了。”

孙绍宗当仁不让的进了院子,却没去正殿,而是径自走进了妙玉的禅房。

妙玉又是一愣,不过马上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拉开湘竹打造的小柜子,拿出不少瓶瓶罐罐,又取了红泥小火炉,好一番的忙活。

不多时,她便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婷婷袅袅的献到了孙绍宗面前。

这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便是一般的茶水,也平添了三分韵味,更何况这茶的确是少见珍品。

只可惜孙绍宗并非此道中人,也不问是什么茶,囫囵吞枣的灌了个干净,又将那茶盅往托盘上一放,反问道:“你可知我这次来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妙玉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时倒想歪了,红着脸退了半步,羞道:“佛门净地,还请大人千万自重。”

“自重?”

孙绍宗眼见她这羞臊极是自然,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不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你好歹也是带发修行的尼姑,能不能别老惦记男欢女爱的事儿?我这次找过来,是有正经事儿要问一问你。”

妙玉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孙绍宗的意思,脸上羞红更胜,慌里慌张的将那茶具摆放好,又小心翼翼的问:“却不知是什么正经事?”

孙绍宗也懒得同她继续打哑谜,将脸一般,肃然道:“昨夜那些贼人,很可能是冲着你这栊翠庵来的!”

“什么?!”

妙玉顿时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狐疑道:“这怎么可能?庵里只有我们几个出家人,哪里会招惹到这等江洋大盗?”

“这也正是我纳闷的地方。”

孙绍宗皱眉道:“那些贼人将这大观园转了大半,甚至拼凑出了地形图,却明显未能达成他们冒险进来的目的,恐怕绝非是图财那么简单。”

“而这园子里有人居住的地方,多在显眼之处,只有你这里幽静难寻——所以我才推断,那些贼人是冲着栊翠庵来的,结果因为天色昏暗,这里又十分隐秘,所以才没能如愿。”

说到这里,他目视妙玉道:“你仔细想想,这栊翠庵里到底有什么,是值得贼人不惜铤而走险的?”

“这……”

这可真是难着妙玉了,她在孙绍宗面前来回踱着步子,拧眉沉吟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与两个师妹一心清修,平日极少外出,何曾招惹过什么强人?”

“要说外出……”

她迟疑道:“也就是前阵子,为了孩子的事儿,经常去顺天府走动。”

这方面孙绍宗也想到了,可是妙玉每次都是奔着软禁所去的,要说她当时触及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引来了这些铤而走险的强人,却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那软禁所里关的都是老弱妇孺,又不是喜欢收集财宝的山贼海盗!

又问了几句,依旧是不得要领,孙绍宗也能无奈道:“你不妨再仔细想想看,会不会还有其它事情,被你给忽略掉了,又或者这些贼人,其实是你那两个师妹引来的。”

“另外你们最好小心些,虽然这府上肯定会加强戒备,却也保不齐,被那些贼人再次摸进来。”

说完,孙绍宗站起身来,就待推门而出。

“大人且慢。”

妙玉连忙喊住了他,恳切的问:“却不知大人怀疑贼人的目标是我栊翠庵一事,可曾告这府上的主人?”

“自然没有。”

孙绍宗理所当然的道:“我不过是揣测,又没什么实证,跟他们说了,怕是要引得他们猜忌你……”

“还请大人实言相告!”

不等孙绍宗说完,妙玉断然道:“这府上的主人待我极好,若那些贼人真是我引来的,我自当搬出这园子,也免得连累了她们!”

啧~

这圣母心果然又发作了。

孙绍宗嗤鼻道:“你当我是可怜你?我是怕那孩子,无端受了你的牵连!真要是离了这荣国府,可没人好心帮你养孩子!”

提起孩子,妙玉那满眼的坚决,顿时开始动摇起来。

孙绍宗也不管她心下如何挣扎,自顾自的步出了栊翠庵。

刚回到大道上,就见麝月、秋纹领着几个丫鬟,正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他不由好奇的扬声问道:“你们这是找什么呢?”

“孙大人!”

麝月等人一见是他,顿时都欣喜不已,忙上前七嘴八舌的道:“老太太已经进了园子,我们二爷怕有什么闪失,特地让奴婢们请大人过去相陪!”

第503章 刘姥姥进大观园【下】

听说贾母已经进了园子,孙绍宗忙不迭向外去迎——虽说依照眼下的情况,贼人仍藏在园子里的可能性极小,但既然答应了宝玉,总不好食言而肥。

一路到了那沁芳桥前,就见两个老太太坐在桥上的凉亭里,正由王夫人、李纨、王熙凤陪着说话。

而贾宝玉则是领着黛玉、湘云,并肩站在桥头上四下里张望,就连那下面的桥洞子里,都有紫鹃几个在站岗,好像生怕贼人会从水里冒出来,发动突袭似的。

眼见孙绍宗赶了过来,贾宝玉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正待下桥相迎,冷不防那席上忽然站起一人,口中念念有词的就往地上跪,却正是昨儿把孙绍宗说成是阎罗王的刘姥姥。

众人见此情境,都忍不住在那里掩嘴窃笑,唯有贾母连道使不得,让人赶紧扶刘姥姥起身。

结果旁边几个丫鬟磨磨蹭蹭的,反倒是孙绍宗大步流星的赶到近前,伸手将老太太从地上拉起来,扶到那盖着棉褥子的石凳上,口中笑道:“原是和宝兄弟约好了,要逛一逛这园子,哪成想竟搅了两位老人家的雅兴,要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过来了。”

旁边贾母忙道:“什么搅不搅的,反正都是自家亲戚,也没什么外人,二郎若是不嫌弃,干脆也陪着我们两个老婆子一起转转。”

旁边贾宝玉、王夫人都是一叠声的帮腔,孙绍宗自然是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

于是贾母一声令下,众人便又簇拥着她,熙熙攘攘的去了林黛玉的潇湘馆。

说起来,孙绍宗也还是头一次进到这院里,只见两边栽满了湘妃竹,地上遍布着苍苔,只中间有条羊场也似的小路,是用石子漫成的,可供行人进出。

刘姥姥见状,就抢着让出路来给贾母等人,自己却踩着那苍苔往前走。

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琥珀见了,忙追上去扯住她劝道:“姥姥,你快上来吧,仔细被那苍苔滑了!”

刘姥姥一边摆着手,一边咧嘴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们乡下人怕什么地滑?姑娘们只管走罢,那新娘子似的好绣鞋要是给弄脏了,我老婆子都替你们心疼的慌。”

她只顾着摆手说话,冷不防脚下当真滑了一跤,直跌了个平沙落雁,看的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贾母虽也忍俊不住,却还是忙催促道:“小蹄子们,还不快搀起她来,净顾着笑!”

话音未落,那刘姥姥却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仍是咧着嘴乐道:“才说嘴就打了嘴,也怪不到姑娘们要笑。”

不提贾母如何探问她可曾伤着,那刘姥姥又如何用俏皮话应对。

却说贾宝玉因得了孙绍宗的提醒,倒瞧出些破绽来,偏头嗤鼻道:“哥哥果然说的没错,她分明是故意跌了这一跤,好引人发笑——也亏她这么大岁数,还肯如此卖力。”

原本他对这有趣的乡下老太太,倒还有几分亲近之意,可瞧出这老太太是在演戏,就觉得家人受了愚弄蒙蔽,因此不自觉对其厌恶起来。

孙绍宗却只是一叹,幽幽回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贾宝玉还没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前面贾母等人已经到了门前,紫鹃打起湘帘,请贾母等人进去坐下,林黛玉又亲自用小茶盘捧了茶来奉与贾母。

待到问起王夫人的喜好时,王夫人却不咸不淡的回了句:“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这话虽不算失了礼数,骨子里却透着疏离。

因此林黛玉脸上的笑容登时窘迫起来,借着命人给王夫人送椅子的当口,悄悄的退到了一旁。

啧~

孙绍宗在外面隔着帘子瞧见这一幕,便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贾宝玉——看来这对儿欢喜冤家想要修成正果,还任重道远的很呢。

见心上人被亲妈给怼了,贾宝玉自也是尴尬的紧,有意去安慰林妹妹几句,又不好把孙绍宗独自撇在外面,只得一边同孙绍宗牛头不对马嘴的闲扯,一边隔着帘子向林妹妹暗送秋波。

却说贾母同那刘姥姥闲扯了几句,忽然指着窗上糊的窗纱,对王夫人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又搭哪些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而不怎么搭配了——我记得咱们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她把这窗户换上新的吧。”

这园子里的琐事,头一个该问的是王熙凤才对,至不济也该寻到李纨头上,偏贾母却是对王夫人说的,话里话外更是隐隐有指责王夫人,不关心黛玉这个外甥女的意味。

这次顿时换成王夫人坐蜡了,只是和林黛玉不同,她在屋里却是自带盟友的——王熙凤立刻跳出来,插科打诨意图把这尴尬蒙混过去。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而这荣国府里简直就是一出连台本戏。

孙绍宗暗自摇头,也懒得再听这婆媳三代打机锋,眼瞧着不远处有个竹亭,就打算招呼贾宝玉过去稍坐片刻。

谁知刚要开口,贾宝玉忽的往外迎了几步,欣喜的叫道:“姨妈?你怎得来了?!”

孙绍宗这才发现又有主仆几人,沿着那羊肠小径赶了过来,为首一人虽裹得齐整,仍是难掩那熟透了的丰腴,却不是薛姨妈还能是谁?

“这不是来瞧你姐姐么,可巧听说老太太在园子里,就先赶过来向她老人家问个安。”

薛姨妈笑盈盈的说着,忽见贾宝玉身后又闪出个雄壮的身影,当下表情便有些不自然起来。

“见过伯母。”

孙绍宗一边上前见礼,一边心下也有些讪讪,毕竟前几日刚发生了那等事,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贾宝玉眼下满心指望着,薛姨妈能进去终结那尴尬的气氛,倒也未曾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诡异氛围,上前拉起薛姨妈洁白绵软的柔夷,就急吼吼的催促道:“老太太前两日还提起您呢,我领您进去!”

孙绍宗避让到一旁,目送薛姨妈进了屋里,便自顾自的到了凉亭里歇脚。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左右,才见老太太打头自里面出来,刘姥姥、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紧随其后,个顶个都是言笑晏晏,半点也瞧不出方才有一番明争暗斗。

直到最末尾的贾宝玉、林黛玉两个,才陡然间破坏了家庭和睦的画风——贾宝玉斜肩谄媚的说着什么,林黛玉却板着脸一概不理。

孙绍宗原本想悄默声的,跟在这对儿怄气的小情侣身后,免得干扰到他们打情骂俏,谁知刚出了潇湘馆,林黛玉便刻意放缓了脚步,与他并肩道:“孙二哥,你说那些贼人会不会去而复返?”

“难说。”

孙绍宗摇头道:“毕竟这园子不好进男丁,最多也就是外紧内松。”

“妹妹别怕!”

贾宝玉亦步亦趋的跟在黛玉身旁,听了这话立刻拍胸脯道:“那些贼人真要敢去而复返,我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林黛玉瞧都不瞧他一眼,只冷笑道:“昨儿若不是袭人她们,某人怕是早不周全了吧?亏也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

贾宝玉被她一句话噎的直翻白眼,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也不敢再主动招惹她,只好寻孙绍宗敲起了边鼓:“二哥教的那套体操着实有用,林妹妹自从学了那体操,这身子骨倒比以往强出不少,否则昨晚上担惊受怕的折腾下来,今儿怕是早病倒了。”

“怎么?”

谁知林黛玉却又恼了,将个水汪汪的眸子一瞪,嗔道:“你是嫌我体弱多病、胆小怕事?”

“我没这么说!”

贾宝玉小意殷勤了半天,眼见她仍是油盐不进,当即也有些恼了,将袖子一甩正待针锋相对几句。

“二哥哥。”

恰在此时,前面贾探春忽然折了回来,嬉笑道:“难得那姥姥举止言谈十分有趣,二哥哥怎么还是只顾着同林姐姐在一处说话。”

贾宝玉一来正恼林妹妹迁怒自己,二来又不喜那刘姥姥刻意出乖卖丑,因此听了这话,立刻挑眉冷笑道:“我瞧那老婆子非但没趣,反而可恼的紧呢!”

这倒应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古话,探春因昨儿贾环放火的事情,对贾宝玉心存感激,正琢磨着该如何报答呢。

如今听他对刘姥姥甚是不喜,贾探春眼珠一转,就去前面寻了王熙凤和李纨,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得有一个篾片相公陪着,好拿他逗闷子取乐,不曾想咱们今儿竟得了一个女篾片。”

李纨是个厚道人,听着不甚了了。

凤姐儿却知她说的是刘姥姥,因而也跟着笑道:“既然机会难得,咱们今儿干脆就拿她取个乐儿。”

因而姑嫂二人私下里计议了一番,只听得李纨子旁边大摇其头,连说她们一点好事儿也不做,比自家兰哥儿还淘气几分。

定下主意之后,王熙凤便赶上去询问贾母,中午要在何处用膳。

听贾母随口点了贾探春的秋爽斋,王熙凤心下更是没了顾忌,回身同探春、李纨、琥珀、素云几个,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赶到秋爽斋,在晓翠堂上摆开了桌案,布置下酒菜。

第504章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上】

这熙熙攘攘十多口子,又有孙绍宗这个外男在,自不好在一张桌上用饭。

因此那厅里足足摆下三张桌子,中间还竖起了屏风隔断,贾母领着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占了一席;王夫人和薛姨妈,则是同贾探春、贾惜春坐在了一张桌上。

至于屏风外的桌子,自然是留给了孙绍宗和贾宝玉。

另有那王熙凤、李纨二人,因一个要照应老太太,一个是在婆婆跟前儿,却是要先在旁边伺候着,等众人吃罢再坐下用饭。

不提里面如何,却说外面贾宝玉提起银壶,将二人身前的酒杯满上,又忍不住好奇的扫听道:“二哥后来可曾又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东北角有两处翻墙的痕迹,一进一出,脚印都是三双。”孙绍宗提起筷子夹了片茄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却是层次分明的肉味,不由赞道:“回回到你家,这饭菜竟没重样儿过。”

“那二哥还是来的少了。”

贾宝玉对这些饭菜,却是半点兴致也无,碰都不碰筷子,又道:“如此说来,那些贼人都已经逃出去了?”

“八成如此,可也保不齐是障眼法。”

“那二哥能不能……”

贾宝玉涎着脸,似是有事相求,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却听屏风后面有人嚷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随即就听的里面哄然大笑,贾宝玉好奇的探头张望,却只见史湘云喷出满口的饭粒;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直嗳哟;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就连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扣在惜春身上;惜春干脆离了坐位,拉着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屋里的丫鬟更是无一个不笑的弯腰屈背,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她姊妹们换衣裳的,独有凤姐一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用膳。

就见那刘姥姥拿起筷子来,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攮一个!”

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乐的合不拢嘴。

眼见贾母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贾宝玉扁着嘴回了桌上,却是愈发的不忿起来,恼道:“这婆子假痴不癫的,倒演的一出好戏!”

孙绍宗早瞧见王熙凤和贾探春,对刘姥姥指指点点的似在算计着什么,因而摇头道:“倒未必是她自己在唱独角戏,倒怕是你家二嫂子瞧人家戏好,又逼着加演了一出。”

话音刚落,就听里面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个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她的话了。”

见事情果然又被孙绍宗给料中了,贾宝玉钦佩之余,又不禁叹气道:“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咱们这隔墙有耳的,却不知又该怎么论起。”

因听里面王熙凤说那鹌鹑蛋,足足要一两银子一个,孙绍宗便用筷子串了两个,抖落在贾宝玉碗里,笑道:“她自唱她的,你管那么多干嘛?这一两银子一个的金蛋,难道还不够堵你的嘴?”

贾宝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捡那两个鹌鹑蛋吃了,又把方才的话补了个完整。

却原来他是看姐姐妹妹们嘴上不说,心下却都绷着一根弦,因此希望孙绍宗能在园子里留宿一晚上,也免得大家担惊受怕的。

这事儿孙绍宗却没有立刻应下,他原是想下午就带着贾迎春,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的,若是晚上要留宿在园子里,贾迎春势必也不好单独回家。

可贾迎春毕竟是有孕在身,哪里受的了这提心吊胆的惊吓?

把这些顾忌同贾宝玉说了,贾宝玉也觉得不该让二姐姐涉嫌,于是忙又表示,有自己在园子里其实就够了,用不着劳烦孙二哥大驾。

暂时揭过了这一篇,宝玉捡了几样可口的饭菜,很快就糊弄饱了肚子,在一旁看着孙绍宗运著如飞,转眼间就解决了几碗米饭,不由又羡慕起他的胃口来。

“对了。”

半晌,贾宝玉忽然又想起一桩疑云,于是好奇道:“早上琏二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呃……”

孙绍宗差点没噎着,有心遮掩过去,可转念一想,单凭贾琏那态度,这事儿恐怕未必能瞒住多久,与其眼下遮遮掩掩,事后再露出猥琐本色,倒不如有选择的坦诚以待,也免得以后彼此难堪。

再说这事儿,就是贾宝玉睡了北静王的小妾,才引发出来的,因此倒也不怕他恼了。

所以孙绍宗略一迟疑,便道:“其实你昨天中午喝醉了以后,原本你屋里的丫鬟小红,奉命到里传话,琏二哥约莫是受了那北静王的影响,竟非让那小红服侍我,我再三推辞,也还是……”

“哎呀!”

孙绍宗这里正说着呢,冷不丁贾宝玉冒出一声鸟叫,莫说是孙绍宗被他吓了一跳,连里面的贾母、王夫人都惊动了,纷纷隔着屏风探问究竟。

贾宝玉情知闯了祸,忙解释说:“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竟然忘了去做。”

回头又苦着一张脸,道:“原说好了今儿一早,要去探望秋莲姐姐的,眼下却……唉。”

原来是想起了这事儿。

孙绍宗宽慰道:“事出有因,又不是你有意要为之,再说差上一日也算不得什么。”

贾宝玉倒真是‘听人劝’的,当下就又决定,明天一早再去北静王府探望那小妾秋莲。

说着,他又迟疑道:“哥哥,那明晚上的满月酒,要么我就不去了,也免得给小侄女过了病气。”

“这怕什么?”

孙绍宗嘿笑道:“如今晚上天凉,我本就没打算把孩子抱出来,让你们几个传看。”

想想又叮嘱道:“不过前几日薛蟠病了一场,身子骨还弱的很,你从北静王府出来,不妨先回家沐浴更衣,再过去吃酒不迟。”

贾宝玉却并未听说此事,顺势追问了究竟,不由埋怨薛姨妈和宝姐姐,半点风声都不肯透露,否则他这做表弟的,怎么也该过去瞧瞧才对。

不过只抱怨的几句,他就又转到了自己最关心的环节:“二哥,那你这几日里查出来什么没?”

孙绍宗摇了摇头:“薛大头包养的那云儿,私下里的确是有个情郎,不过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家中也没什么势力,应该和这事儿并无干系。”

“至于其它的……近来薛大头比以前老实多了,至少表面上并未得罪过什么仇家。”

这说话间,就听里面宴席已经散了,贾母引着众人出来,叮咛孙绍宗千万要吃饱喝足之后,就去了贾探春的闺房闲话家常。

其中倒是没见着刘姥姥的踪影,想来是这农村老太太也还没有吃饱喝足另外还有王熙凤、李纨二人留在里面用膳。

因总是被贾宝玉干扰,孙绍宗只吃了个半饱,自然不肯就此委屈了自己,正准备坐下继续吃喝,却听屏风后面刘姥姥叹道:“别的也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都说‘礼出大家’呢。”

好一个‘礼出大家’!

这分明是挑了荣国府的礼数!

孙绍宗原本就比旁人高看了这老太太一眼,但听得这四个字,却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她!

这四个字绵里藏针,点名了自己不是不晓得这其中的猫腻,只是顺着主人家的意思演戏罢了。

时机更是把握的恰到好处,早一分搅了场面、迟一刻少了分量,若不是洞察世事的,绝对拿捏不好这等分寸!

当下就听得里面王熙凤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连声吩咐丫鬟给刘姥姥上茶的,刘姥姥却又藏起了锋芒,满口的憨厚言语。

而外面贾宝玉愣怔了半晌,方苦笑摇头道:“二哥昨儿说我不如她,我心下还不服气的紧,如今想来,倒真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孙绍宗看不惯他瞻前顾后的窝囊,却对他从不文过饰非的心性很是喜欢,于是笑道:“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这才活了几岁?以后经的多些,也就通达了。”

贾宝玉点头应了,忽又觉得这句话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出处,寻思着可能是在那本书里看到的,也就没有多费心思去想。

却说等孙绍宗吃了个八成饱,眼见得那刘姥姥也在李纨的陪同下,去了贾探春的闺房,便起身招呼道:“走吧,先跟我去外面溜溜饭食儿。”

“且慢!”

不等贾宝玉应下,屏风后面忽然闪出个王熙凤来,寒着脸道:“我有几句话,要同二郎当面说清楚宝兄弟,劳你先去外面候着。”

虽说勉强也沾了姻亲,可这私下里说话,仍是犯着忌讳的事儿。

若换个老成持重的,八成就该委婉的劝上一劝,但贾宝玉却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对男女大防又最是嗤之以鼻,因而只是稍稍一犹豫,就挑帘子到了外面。

于是乎这晓翠堂里,就只剩下了孙绍宗和王熙凤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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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章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

却说将贾宝玉轰出去之后,王熙凤倒并未急着开口,而是悄默声的走到了门前——虽说眼下贾琏似乎不再拈酸吃醋了,可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是要讲些避讳的。

因此直到确认外面的丫鬟婆子,可以隔着湘帘窥见自己的身影,王熙凤这才转回身冷笑道:“孙大人这到底是使了什么妖法,竟迷了我们爷的心窍,让他把身边那香的臭的,全都一股脑割舍了给你!”

时值秋日正午,阳光随着微风穿过湘帘的缝隙,荡漾着播撒下来,在她那精致的五官上镀了层淡淡的暖色,因此王熙凤虽是拧眉立目俏脸含煞,却丝毫不显得冷峻,反而透出些别样的韵味来。

孙绍宗两手一摊,无辜的道:“嫂子这可真是冤死我了,自打和琏二哥闹了误会,我们两个就没打过正面,就算我真有妖法也没处使去——昨儿瞧琏二哥那热乎劲儿,我还当是嫂子念及往日情分,替我美言了几句呢。”

听他提及‘往日情分’,王熙凤登时想起了大闹怡红院的旧事——其实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压根就记不得了,可越是记不真切,就越是忍不住要往那‘羞人’处脑补。

因而听了这‘往日情分’四字,她脑中便填满了种种羞人的窘态,竟比孙绍宗亲身经历的,还要香艳上几分。

于是王熙凤那镀了金芒的脸颊上,立刻又飞起两道红霞,直瞪着丹凤三角眼,恶狠狠的啐道:“哪个和你有什么往日情分?!再敢满嘴喷粪,仔细我撕烂你这张臭嘴!”

这反应之激烈,倒真是出乎孙绍宗的意料。

他愣怔了一下,才分辨道:“二嫂子这般激动作甚?小弟指的是一起搭伙做买卖的情分——”

说着,他自袖筒里摸出两张银票来,抖开了冲着王熙凤晃了晃,满面无辜的道:“这白花花的银子,难道还说不得了?”

眼见那票据上明晃晃的,印着‘足银壹萬兩’的字样,王熙凤面上的羞恼,顿时无声无息的化去了大半。

自从去年秋天查账以来,这一年多里没了大半的进项,又要勉力维持当家主母的排场,其中的冷暖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而这两万两银票在王熙凤眼中,真如久旱甘霖一般,再顾不得什么避嫌,下意识的趋前两步,伸出青葱也似的五根指头,就要将那银票攥在手里。

孙绍宗忙往后缩了缩手,正色道:“按照买卖家的规矩,其实这银子是不该给的,只是我体谅嫂子的难处,才求家兄垫付了两万两出来——嫂子就算不念往日情分,好歹也该理会我这番苦心才是。”

他这话虽然半句没提及平儿,但内里的意思却是昭然若揭。

王熙凤娇躯一僵,那芙蓉粉面上先是闪过些愠怒,继而又浮现出几分迟疑与不舍。

眼瞧她那一对儿丹凤眼,目不转睛的钉在银票上,孙绍宗心下正觉稳操胜券,就见王熙凤忽然噗嗤一笑,掩嘴道:“倒不曾想,平儿那丫头竟真入了二郎的法眼——也罢,好歹是主仆一场,我便成全了她吧。”

孙绍宗大喜,忙一躬到底:“多谢……”

“且慢!”

谁知王熙凤却又摇头道:“我虽然愿意放人,可身边却委实离不开她,二郎且容我些时日,等寻着个能顶替平儿的,再让你们两个长长久久也不迟。”

说着,盈盈的道了个万福:“老祖宗怕也该歇够了,我得赶紧去跟前支应着。”

目送她转身婷婷袅袅的出了晓翠堂,孙绍宗低头看看手上的银票,不由暗自后悔方才不该操之过急,暴露了自己对平儿的重视。

眼下王熙凤飒然而去,自然不是要放弃这两万两银子,而是自觉捏到了孙绍宗的短处,无须再为了这两张银票同他讨价还价了。

如果孙绍宗没猜错的话,在自己离开荣国府之前,王熙凤肯定会安排平儿前来,向自己讨要这两张银票。

届时若再提出什么条件,为难的可就是平儿了。

唉~

失策、真是失策!

眼下后悔也晚了,好在还有贾琏那里可以指望,以后找机会旁敲侧击,看他亲近自己到底是有什么图谋,再伺机把平儿讨过来也就是了。

自我安慰了一番之后,孙绍宗也跟着挑帘子到了院里,却见一个高大丰壮的女子,正同贾宝玉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司棋?”

孙绍宗疑惑道:“你不在大嫂身边伺候着,跑来这里作甚?”

司棋忙上前回禀:“原本太太是想下午同二爷一道回府,谁知大老爷忽然扭伤了脚……”

啧~

光顾着要避开这是非之地,倒把这事儿的影响给忽略了。

贾赦刚伤了腿脚,就算伤的并不怎么严重,贾迎春这做女儿的,也绝没有直接拍屁股走人的道理。

如此说来,自己还真要在这大观园里过上一夜了。

既然不急着走,孙绍宗也便干脆塌下心来,陪着贾母一起欣赏园子里的湖光秋色。

众人先是熙熙攘攘的出了秋爽斋,一路行到名为荇叶渚的码头,就见两只棠木画舫早已经候在岸边,船头船尾站着四个姑苏驾娘,皆是紧衣裳短打扮,赤着白生生的脚丫儿,显出一身的风流娇俏。

果然,这大观园最美的风景,其实是里面‘囚’着的一众女子。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等年长的,皆上了头一条画舫,又有李纨、王熙凤两个做媳妇儿的紧跟着伺候。

却说旁人上船之后,便在那舱里坐了,唯独王熙凤逞强,立在那船头闹着要和船娘一起撑船。

贾母在舱里急道:“这可不是闹着顽的,咱家的池子虽比不得大江大河,到底也有丈许深呢!”

凤姐儿却不肯作罢,嘴里说着‘不妨事,老祖宗只管放心’,便把那撑杆使劲往岸上一点,就见那画舫荡开层层波浪,缓缓的驶入了池中。

眼瞧着她随那船身乱晃,一对儿熟透了的波涛,倒比水里还汹涌些,孙绍宗忙狠狠的盯了几眼,兹当是找补方才吃的亏欠。

可惜王熙凤很快便放弃了撑船的打算,老老实实的坐回了舱里。

孙绍宗也只得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随着贾宝玉上了后面那条游船。

因这条船上皆是未出阁的少女,孙绍宗自不好学着宝玉那样,没羞没臊的挤过去占便宜,因而就在船尾捡干净处正襟危坐,装出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

如今已是八月底了,池子里的荷叶早已凋零大半,有那满目残败衬着,岸上的景色再美也少了三分意境。

贾宝玉忍不住抱怨道:“这些破荷叶实在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拔了去?”

薛宝钗笑着回道:“自住进这园子以来,姐妹们那天让这池子闲过?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收拾的功夫?”

林黛玉因还在同贾宝玉怄气,也嗤鼻一声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有那俗人非要把它拔了去。”

贾宝玉见是她说话,浑身骨头早轻了二两,忙不迭点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也都留着它!”

谁知林黛玉见他唯唯诺诺,反而更觉无趣,因此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又瞧孙绍宗老神在在的坐在船尾,于是好奇的探问道:“听说太子妃曾做过一阕咏荷,备言太子府的夏日盛景,却不知在孙二哥看来,是太子府的景色更胜一筹,还是这……“

不等她问完,薛宝钗忙不轻不重的搡了她一把,又笑着打岔道:“太子妃出嫁前就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景色如何且不论,单这份才情咱们姐妹就望尘莫及了。”

这薛家妹子当真是个谨慎的,半点也不肯落人口实。

孙绍宗也顺势一笑:“太子妃德才兼备,莫说是你们女孩家,就连负责查案的几位朝中重臣,也都对太子妃敬重有加。”

嘴里说着‘敬重’,然而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衣柜里黑紫相间的物事——文青与闷骚,果然是相得益彰的搭配。

听他们提及太子妃,贾宝玉又忍不住卖弄道:“太子妃娘家姓孙,当初同卫家姐姐一文一武,并称京城双姝,记得太子妃大婚时,京中书生无不扼腕叹息……”

说话间,两只游船已然靠在了岸边,孙绍宗抬头望时,就见前面不远正是那被巨石掩映的蘅芜苑。

啧~

看样子老太太心里也没拿定主意,到底是选林黛玉,还是选薛宝钗做孙媳妇,所以去了潇湘馆,就又寻到了这蘅芜苑,免得厚此薄彼。

却说直到老太太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山坡,后面的画舫才堪堪靠在岸边,不待船娘搭起跳板,孙绍宗就一马当先跳下船去,扯了绳索将游船固定住。

刚支起腰板,就见个小厮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行礼道:“敢问孙大人,我家二奶奶可在这里?!”

贾宝玉正巧跟着跳将下来,不由纳闷道:“你找二嫂子作甚?莫不是前院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宝二爷说笑了。”

那小厮忙道:“不是咱们府里的事儿,是镇国府那边儿遣了人来报丧,说是他们家老封君薨了!”

第506章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下】

这镇国府指的就是外戚牛家,而镇国府的老封君,则指的是勇毅伯牛继宗的生母,同时也是牛太后的弟媳妇吴氏。

这吴氏早不死晚不死,偏死在镇国府被彻查的当口,估摸着负责查案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要受到牵连了。

毕竟按照嫡庶那套规矩,广德帝是要称牛吴氏一声舅母的,如今太后尚在人世,又还没能拿到牛家的罪证,就算是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做出个样子来,免得背上逼死舅母的骂名。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贾宝玉听说镇国府的老封君死了,当即唬了一跳,喊上那小厮就待进去通禀。

孙绍宗忙横臂拦住了他,小声道:“这事儿别急着嚷嚷,先同你大伯、母亲、哥嫂商量出个章程,再让老太太知道也不迟。”

贾宝玉点点头,往前赶了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迟疑着问:“孙二哥,你说那牛家到底是冤枉的,还是确有其事?”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纠结这个?!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瞧这满朝上下,争着跟牛家撇清关系的,有哪个关心牛家是不是被冤枉了?”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甭管牛家是不是被冤枉的,先行撇清干系总不会有错反正这么做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就算牛家以后真能翻身,也不敢找这么多人的后账。

然而贾宝玉挠了挠头,却是一脸的不甚了了,显然未解其中真意。

孙绍宗也不好说的太透彻,于是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催促道:“行了,反正这事儿也还轮不到你拿主意,尽管过去禀报一声也就是了。”

贾宝玉这才大步流星的进了蘅芜苑里。

左右这蘅芜苑只有一条山路可通,也不怕有贼人会偷偷摸进里面,孙绍宗也便懒得跟进去,只在那码头左近寻了个小亭歇脚。

不大会儿功夫,就见有一人匆匆赶了过来,在那码头上探问了几句,便径自朝着小亭走来,只是将到近前,却又情怯的止住了脚步。

孙绍宗见此情景,心下暗叹了一声‘果然’,然后起身将来人叫进了小亭之中。

就见来人一脸失落的道:“她……她让我来寻大人讨要银票。”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王熙凤,而来人不用说,正是被王熙凤勒令在家中禁足,却又被匆匆喊过来讨银子的平儿。

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原本偷偷摸摸的,这一年多也就那么过去了,可眼下好不容易得了脱身的机会,偏又被王熙凤给拦了下来,平儿难免心生沮丧。

孙绍宗见此情景,伸手勾起她低垂的臻首,嘿笑道:“小娘子既然想要洒家的银子,却怎得连个笑脸也欠奉。”

“大人!”

见他这时节还在逗闷子,平儿不由委屈的唤了一声。

“笑一个呗。”

孙绍宗将手指微微上移,在她那光洁的脸蛋上摩挲着,柔声道:“虽说她眼下不肯放人,但比起以前来,咱们总还是近了一步。”

说着,又补了句:“等下回再来这府里,我把那块怀表给你带上。”

听他提起那块刻了素描的怀表,平儿脸上的僵硬霎时间便化开了,猫儿也似的点了点头,却又羞怯的往回缩了缩,小声提醒着:“这青天白日的,莫给人瞧见了。”

“怕什么?贾琏都不在乎!”

说是这么说,孙绍宗还是把手收了回来,顺势从袖袋里摸出两张银票,悻悻道:“原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你赎出来的,谁知却被她看穿了虚实,反把你当成了筹码。”

平儿无奈的叹了口气,苦笑道:“奴婢自然也不想做这筹码,可谁让奴婢的身契在她手里攥着呢。”

说着,就待将那两张银票接过来。

谁知孙绍宗又改了主意,分出一张塞到平儿手里,把剩余的一张踹了回去,在平儿疑惑的目光中,嘿笑道:“今儿我还要在园子里住一晚,剩下这张,等你晚上再过来讨吧。”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平儿脸上顿时腾起两片红云,随即又忍不住酸溜溜的问:“要不要再叫上小红?”

“免了!”

孙绍宗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后怕道:“这小蹄子简直就是敲骨吸髓的妖精,若不是我身子骨还算硬朗,昨儿险些就折了面子有这一回就够了,我可不敢再招惹她。”

平儿听得噗嗤一笑,忙掩住小嘴儿,递来个狐儿媚的眼神,嗲声道:“奴婢本来还想学一学她的手段,如今看来倒是不用费心了。”

孙绍宗顿时傻眼了,忙改口道:“其实我这身板也还使得……”

不等他说完,平儿咯咯娇笑着起身道了个万福,言说先去交了这一半的差,便扶风随柳的去了。

远远的目送她进到蘅芜苑里,孙绍宗刚准备收回目光,又见一人远远的赶了过来,却正是方才被他念叨了几遍的贾琏。

孙绍宗忙起身迎了出去,刚要招呼,却见贾琏额头青肿了好大一块,不由惊道:“琏二哥这是怎得了?难不成还有人敢跟你动手?”

贾琏满脸晦气的咒骂着:“别提了,那什么石呆子当真是人如其名,起先我好说歹说的,总算是见着了他家那十几柄扇子,因为的确都是珍品,就想着先替家父问问价。”

“谁知刚开口,那石呆子就恼了,不管不顾的往外推搡……”

“这是被那石呆子打的?”

孙绍宗诧异道:“区区一个破落户,不卖就不卖,怎得还敢打人?这胆儿也忒肥了吧?”

“不是!”

贾琏忙摇头道:“那石呆子只是推搡,倒没敢动手,这伤其实是家父砸的……”

却原来他回家跟贾赦一说,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嫌他连个破落户都唬不住贾琏刚分说了几句,又被贾赦一蛐蛐葫芦砸在了额头上。

“反正这事儿我管不了。”

贾琏用无名指捻着头上的淤青,龇牙咧嘴的道:“那石呆子说了,就是一千两银子一把,他都不肯往外卖,老头子难道还能出到两千两不成?”

瞧他这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娘气,孙绍宗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好在贾琏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笑道:“我听人说二郎晚上要在园子里过夜,不如咱们叫府里的戏班唱个堂会,好生热闹一番如何?就唱蒋玉菡编的那出‘孙公案’!”

孙绍宗已经约了平儿,哪有闲心听什么鸟戏?尤其这唱的还是自己的故事!

正待婉拒了,却听得不远处有人呼喊道:“孙大人,老太太要在藕香榭设宴吃酒,请您也过去喝两杯呢。”

啧~

也不知贾母有没有收到镇国府老封君的死讯,要是已经知道了,那还真是心宽的可以。

孙绍宗本就受托,要随行保护贾母,因此自然不会拒绝这邀约,于是同贾琏匆匆赶到了蘅芜苑外,与贾宝玉合在一处,随着队伍浩浩荡荡的赶奔蘅芜苑而去。

这酒宴之上,刘姥姥一番‘妙语连珠’,不出意料又引得众人频频发笑。

直到申时【下午三点】前后,贾母因为未曾午睡,便有些困倦起来,在席上一连打了个两个哈欠,旁边王熙凤见了,忙上来劝她回去歇着,免得伤了身子。

于是这第二场宴席,才算是酒酣人散。

却说王熙凤命人用肩舆,把老太太送去前院安歇,自己留下来和王夫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李纨等人只带着贴身大丫鬟留在前院,其余的丫鬟婆子一律各回各家。

而孙绍宗作为‘定海神针’,则是又被安排在在了四面环水,只有一架拱桥可通的紫菱洲缀锦楼上。

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到了晚上,又是一番觥筹交错之后,孙绍宗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贾琏和贾宝玉劝了回去。

刚回到楼上用热毛巾敷了脸,又喝了杯解酒的参茶,稍稍减轻了微醺的醉意,就听得那窗棱上啪嗒一声脆响,却是有丢了颗小石子上来。

孙绍宗忙探头向外张望,却只见夜色朦胧中,影影绰绰的站着两个身影。

怎得还是把林红玉给带上了?

孙绍宗心下便有些不喜虽说那小妖精是个会消磨人的,可是当着她的面,孙绍宗时刻都得提放着露出马脚来,实在是难以全情投入。

可来都来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无济于事。

罢了。

还是先下去看看,能不能把这林红玉哄回去,只留下平儿一人侍奉。

这般想着,孙绍宗匆匆下得楼来,将那门闩卸去,正要拉开房门,外面那二人却早等不及了,猛地推门而入,便将个熟透了的身子挤进孙绍宗怀中,娇喘呢喃道:“冤家,奴家日思夜想,可算是又盼到这一天了。”

听了那柔肠百转的呢喃,孙绍宗却是一下子僵在了当场,盖因这扑进来的不是平儿与林红玉,却竟是李纨主仆!

糟糕~

这要是被平儿撞上了……

正想着,就见素云也挤了进来,慌急的把门反锁了,压着嗓子道:“好像有人打着灯笼从桥上过来了!”

第507章 楼里楼外

得!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瞧着李纨主仆慌张失措的模样,孙绍宗心下不由犯起了嘀咕——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替双方‘引荐引荐’呢?

按理说都是自己的女人,又都在荣国府里厮混,若是能结成盟友相互照应,以后就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不过她们彼此之间,可未必会这么想,万一争风吃醋起来,不小心露出马脚……

然而不‘坦白’的话,自己又该如何将平儿支走呢?

她现在已然得了贾琏的首肯,再用什么‘不安全’之类的理由,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冤家。”

就在孙绍宗心下纠结之际,李纨却是愈发慌了手脚,在他胸膛谁搡了两下,催促道:“你快找个地方让我们藏起来,千万莫让人瞧见了!”

也对!

甭管用什么主意支走平儿,先让李纨主仆躲起来总不会有错。

于是孙绍宗忙把两人让到了楼上,又叮咛她们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孙大人、孙大人!”

就在这当口,楼下已然传来了叫闷声,只是听难嗓音粗声大气的,来的却似乎是个男子。

怎得又不是平儿?

孙绍宗这才晓得是虚惊一场,蹬蹬蹬踩着楼梯下了楼,扬声问道:“谁啊?”

“是小人,周瑞。”

“周管家?”

孙绍宗疑惑将房门拉开半扇,却见周瑞领着两个膘肥体健的护院,正在外面斜肩谄媚的候着,不由皱眉道:“这么晚了,周管家找我有事吗?”

“是这么回事。”

周瑞打了个收拾,左侧的护院立刻递上一块绢布,就见周瑞把绢布抖落开了,双手奉上道:“这是我们府上周护院定下的巡防图,因二奶奶担心不够稳妥,特地让我拿来给大人过目。”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孙绍宗伸手接过那巡防图,另一个护院忙把灯笼高高挑起,借着那灯光扫了几眼,就见今晚负责巡逻的家丁护院,共计有八队之多,两队在院墙之外、六队在院墙之内,每队额定六人,皆配备长短兵刃和示警用的铜锣。

而在大观园里巡逻队的六支队伍,又被分为了三明三暗,明的挑着灯笼,负责沿小径巡视僻静处;暗的则是偃旗息鼓,顺着大路在有人居住的宅院附近来回巡视。

咦?!

看到这里,孙绍宗心下忽然打了个突兀,却原来按照那图上所示,这紫菱洲到秋爽斋左近,就有一支队伍在来回巡逻,而且还是不掌灯的暗哨!

这岂不是说,李纨主仆趁夜而来的时候,很有可能已经被暗哨给发现了?!

若真是如此,这周瑞的来意就有些可疑了——或许他是收到了风声,所以借故来试探自己的?

孙绍宗疑心暗生,面上却仍是从容不迫,耐着性子将那巡防图推演了一遍,将其中两处疏漏指给了周瑞。

周瑞忙从袖子里取出支炭笔,将孙绍宗发现疏漏标注出来,又在巡防图的边缘处写下了两行批注。

看他如此认真的模样,倒不像是另有所图。

于是孙绍宗又试探道:“周管家如此重视这巡防图,难不成府上真要在园子里常驻巡丁?”

“是要常驻不假。”

周瑞忙解释道:“不过听二奶奶的意思,似乎是打算从正当年的婆子里选出一批,让护院队简单训练几日,再替下这些男丁。”

说着,他将那炭笔和巡防图珍而重之的收进怀里,又指着左右两个护院道:“今晚就由他们两个在大人门前值守,您但凡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他们一声便是。”

这不扯么!

真要让这两尊门神守在外面,李纨主仆岂不是插翅难飞?

孙绍宗忙道:“心意我领了,不过你们府上的人手本就捉襟见肘,再说我也用不着旁人护卫。”

周瑞又客气了几句,见孙绍宗执意推辞,也便顺势告了声罪,领着那两个护院匆匆而去。

直到目送那灯笼的光芒消失在对岸,孙绍宗这才将房门反锁了,蹬蹬蹬的跑上了二楼,急道:“你们来的时候……”

话说一半,他忽然发现那楼上空荡荡,竟是不见半个人影。

正疑惑间,西墙根的衣橱吱扭一声敞开了柜门,露出了两个佝偻着身子的女人。

素云抢先从里面出来,把手上的绣鞋一丢,用那裹着罗袜的脚丫踩了,也顾不得提上鞋跟,便急忙俯下身伺候李纨穿鞋。

孙绍宗忙继续问道:“你们来的时候,可曾撞见什么人?”

“自然不曾。”

李纨翘着一只巴掌大的纤足,任由把素云把绣鞋套在上面,又在地上踩实了,这才扶着柜门出来,将另一只脚搭在了素云的腿上,口中道:“因最近大观园的事情,多被凤姐儿推到了我头上,所以几个角门的钥匙,也都另打了一套给我……”

“我不是说进来的时候,路上呢?来这紫菱洲的路上,你们可曾撞见过园子里的巡丁?”

素云将另一只鞋给李纨套好了,回头笑道:“您就放心吧,我们奶奶谨慎着呢,打听到您住在这紫菱洲上,外面又置备了不少巡丁,就干脆没走陆上,直接从藕香榭那边儿寻了艘小船,顺着水路过来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看不出这主仆两个,倒也还蛮有心计的嘛。

孙绍宗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琢磨着,那只小船说不定还能挪作他用……

正寻思着,李纨突然幽怨的道:“看来那传闻果然是真的。”

“传闻?”

孙绍宗狐疑道:“什么传闻?”

“自然是琏二兄弟忽然大度起来,把身边的俏丫鬟赠与孙大人暖床的传闻!”李纨酸溜溜的道:“原我还只是半信半疑,可往日里你要是得了机会,怕是早将扑上来了,如今却又是问东问西,又是魂不守舍的!”

这话说得,自己有那么急色么?

孙绍宗无语的腹诽着,原本他担心的,是平儿发现李纨和自己有私情,会一时无法接受——可瞧李纨只是捕风捉影,就开始拈酸吃醋的模样,若是晓得自己与平儿的‘交情’还在她之前的话,怕不知要酸成什么样呢。

于是他心下更坚定了,不能让两人撞在一处的念头。

孙绍宗将身子往前一凑,不由分说将李纨揽进了怀里,避重就轻的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因为答应了周瑞,要去各处巡视一番,又舍不得把你们两个丢在这里,所以才一时犯起难来。”

一别经月,李纨那敏感的久旷之躯,哪里经得起他驾轻就熟的磋磨?

只几句话的功夫,便软的没了脊梁一般,恨不立刻便滚到那乌木床上,解一解垂涎欲滴的春情。

只是她到底还残留了几分理智,心慌气短的道:“不妨事,左右这夜还长着呢,你且去忙完了正事儿,再回来……再回来……”

“也罢,那我就速去速回!”

孙绍宗说着,低头在李纨唇上啃了一口,又在素云脸上啄了一记,这才叮嘱她们把楼上的灯火熄了,再反锁好房门,除了自己之外,谁来叫门也不要答应。

书不赘言。

却说眼见那房门重新紧闭,孙绍宗先装模作样的向桥头走了几步,待到避开二楼窗户的可视范围,立刻贴墙根绕到了缀锦楼后面,果然在一片萧瑟的灌木丛后面,寻见条丈许长的乌篷船。

孙绍宗探头向舱里扫了几眼,见里面收拾的极是整洁,地板上还铺着厚厚的褥子,心下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他又原路返回,在拱桥附近寻了个僻静处掩藏好身形。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刻钟的功夫,期间也不知蚊子叮了多少下,才终于见到一条熟悉的身影,挑着灯笼匆匆的上了拱桥。

“平儿!”

孙绍宗忙从掩藏处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到得近前却见平儿面红耳赤,手中的灯笼都在镭射光似的乱闪,不由惊道:“你这是怎得了?莫非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方才撞见了一队巡丁……”

却原来是半路上,正与一队暗哨撞了个正着,当时那领头的一声暴喝,差点没把平儿吓出个好歹,到现在也还没能缓过劲来呢。

孙绍宗忙把她揽在怀里,好生宽慰了几句。

平儿心情渐渐平复,却忽然发觉自己是在桥上与他相拥,忙红着脸退开半步,讪讪的问:“大人怎得在这里?”

孙绍宗脸不红心不跳的鬼扯道:“我在楼里等的心焦,就干脆在这里候着了。”

说着,又上前牵起平儿的小手,引着她下了拱桥。

平儿心下又羞又喜,扭捏道:“大人怎得恁般心急,昨儿不是才……”

“那怎么能一样?昨儿有那小红横插一杠,多少体己的话都不方便出口。”

两人边说边耳鬓厮磨的前行,直到孙绍宗停住了脚步,平儿这才觉察出不对来,狐疑道:“咱们怎么绕道缀锦楼后面来了?”

孙绍宗微微一笑,要过她手里的灯笼,往那灌木丛后一照,指着那乌篷船道:“这大好的湖光秋色怎好辜负?今儿咱们干脆泛舟湖上,寄情于山水之间如何?”

第508章 赶场、莽一波

听他嘴里说着什么‘泛舟湖上,寄情于山水之间’,却偏低头把照明用的灯笼吹熄了,平儿那还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当即红着脸啐了一声:“好好的景致让大人这一说,生生就变的埋汰了。”

说话间,她却提起裙摆,任孙绍宗的牵引着跨上了船头。

等平儿在船舱里坐稳了,孙绍宗先解开了拴在灌木丛上缆绳,又脚尖一挑将那撑杆攥在手里,然后往那岸上轻轻一点,小小的乌篷船便荡开层层波浪,悄默声的向着湖心驶去。

等到了沁芳池的中心位置,就见水中平白拔起一座假山,中间又留有许多孔洞,引得湖水潺潺而过,淅沥沥的清脆悦耳,竟似是鸟儿在树梢低鸣一般。

这还是中午泛舟时,孙绍宗发现的好去处。

他探着身子,将缆绳绑在一块凸出水面的山石上,试着拉扯了几下,确认不会出什么差池,便回身嬉笑道:“这里有山有水,就只差你我寄情于此了。”

平儿又在舱里啐了一声,随即默不作声的往边上靠了靠,将大半个船舱空了出来。

这无声的邀请,孙绍宗又怎会拒绝?

立刻一猫腰钻进了船舱里,不多时就见几件衣裳抛到船头,随即那乌篷船便荡起了道道涟漪……

有诗云曰: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云散雨歇。

平儿在舱里穿戴整齐,眼见孙绍宗还赤条条的蹲在那凸起的山石上,用手舀着潺潺溪水,将那酣战过的物事洗了又洗,不由关切道:“回去再洗也是一样的,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孙绍宗回头嘿笑道:“爷这身板如何,你是最清楚不过了,些许夜风那里奈何的了我?”

平儿想及方才的癫狂,忍不住双颊滚烫,悄默声的自舱里钻出来,柔声道:“那我伺候爷……”

“不用、不用,我也已经洗好了。”

孙绍宗待会儿可是还要开辟第二战场的,哪里还敢继续招惹她?

忙将将身子抖了抖,用手帕胡乱抹划了几下,跳到船头三下五除二的穿好了衣裳,又从袖筒里摸那张一万两的银票,叹气道:“我虽然想留你过夜,可你家二奶奶要是见不到这东西,八成连觉都睡不踏实。”

见他满面遗憾之色,平儿不知就里,倒反过来宽慰了他几句。

孙绍宗这才解开了缆绳,在那溪水潺潺的假山上一点,驾着小船直奔正南方的藕香榭而去。

到了那曲折的竹桥前,孙绍宗小心的将平儿托举到桥上,又隔着那栏杆好一番依依惜别,直到再也瞧不见平儿的背影,这才手忙脚乱的撑起小船,飞也似的赶回了紫菱洲。

将那小船重新拴在灌木丛上,又摸着黑打扫了一下战场,孙绍宗这才从船上下俩,绕到了缀锦楼正门。

小心的在门上推了推,确认那房门仍是从里面反锁着的,孙绍宗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压着嗓子呼唤道:“我回来了,快给我开门。”

如此再三的喊了几遍,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下楼声。

孙绍宗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只等那房门左右一分,就如同猛虎扑食一般,将开门的李纨揉入怀里,不由分说就是一个热情似火的湿吻。

直到将李纨吻的大脑缺氧,他才抽空将房门反锁了,然后不由分说的将李纨拦腰抱起,蹬蹬蹬上到二楼,将个俏寡妇往床上一丢,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

李纨被他这如火般炽烈的激情,弄的神魂颠倒,眼见被剥成了只白羊,才忍不住羞道:“你这冤家,今儿怎得这般心急……”

“不是你说我急色的么?我这就急给你看!”

孙绍宗口中嘿笑着,心下想的却是,无论再怎么收拾身上难免会留下些痕迹,若不开门直接莽一波,哪里能遮掩的过去?

也幸亏他有一副钢浇铁铸的身板,若换成旁人这么急急忙忙的赶场,还真未必能‘挺’的过来……

话分两头。

却说就在孙绍宗奋起余勇,在不可名状的战场上激斗时,镇国府牛家却是一片的愁云惨淡。

当啷!

先是一件唐三彩的马踏飞燕,以粉身碎骨为代价,打破了后院书房的死寂,随即又听通政司左通证齐鹤凌咬牙切齿的咆哮道:“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咽不下!”

这齐鹤凌虽是姓齐,却是勇毅伯牛继宗的亲弟弟,只不过是年幼时过继到了齐家。

他虽是文职,却生了一副雄壮粗豪的身板,反倒是顶着勇毅伯名号的牛继宗,生的清秀儒雅风度翩翩。

当然,此时牛继宗一身重孝,脸上有的只是阴狠,却哪里还存留着半分儒雅风度?

就见他眯着双目,冷笑道:“你咽不下又能如何?难道还想杀入皇城,将那昏君的头颅砍下来做祭品不成?”

“我……”

齐鹤凌顿时语塞,愤愤的又坐回了草席上,攥着拳头往地上一连捶了三下,直震的虎口发麻,这才闷声道:“大哥也别挤兑我,真要是到了那份上,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去皇城里拖几个人垫背!”

“糊涂!”

牛继宗猛地往前一探身,半跪着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道:“阿母的仇和你的性命,难道只值几个丘八的狗头?!”

齐鹤凌被他吼的缩了缩身子,却又忍不住分辨道:“除此之外,咱们还能做什么?眼下咱们牛家可说是众叛亲离,就连水榕那厮为了撇清关系,也不惜落井下石……”

“怎么?”

牛继宗又喝问道:“你怕了?!”

“我怕?!”

心下越是怂了,就越受不得别人点破,齐鹤凌当即一跳三尺多高,面红脖子粗的叫道:“我是恨!我恨那昏君父子奸猾,竟弄出个假太鱼目混珠;我恨那太上皇年老昏聩,竟然坐视皇统旁落,生生毁了咱们大好的局面!”

牛继宗嗤鼻一声,哂道:“你莫忘了,当初咱们敢铤而走险,就是欺他年老心软,不负当年的杀伐果断——这弱点你我能利用,怕人自然也能利用。”

被哥哥一连拆了几回台,齐鹤凌彻底没了脾气,松松垮垮的往草席上一瘫,苦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兄弟岂不是只能乖乖等死了?”

“等死?”

牛继宗嘴角上翘,露出一抹阴狠之色:“只要姑母还在,咱们就未算是输!你且安心等着吧,估计要不了多久,这大周朝就该变天了!”

第509章 栽赃

虽说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但要说到舒坦自在,果然还得是在自己家里。

后院凉亭。

孙绍宗慵懒的倚在一张逍遥椅上,旁边阮蓉率领着一众娘子军,则正围着几只红泥小火炉,讨论着古董羹的各种做法。

晚上的满月酒是设宴款待外人,不用说,肯定要往丰盛里整,而中午这顿却是家人聚会,依着孙绍宗的意思,自然怎么简单怎么来。

只是这大户人家的火锅,也不是随便那么一煮就算完事儿的。

别说是各种风味的调料,单加在里面的油料,就分成了牛油、狗油、猪油、羊油、鸭油、鹅油、獐子油、豆油、芝麻油等十多种。

那瓶瓶罐罐摆在一起,瞧的孙绍宗直眼晕。

好在这年头男人地位高,又讲究君子远庖厨,因此他只需要等着女人们,把煮好的东西双手奉上就成了。

“香菱,把那芝麻酱拿两罐过来。”

原本孙绍宗正心安理得的闭目养神,听到阮蓉吩咐香菱拿东西,这才将眼皮撩开一条缝隙,正巧看见香菱从逍遥椅前路过,他立刻翘起只脚来,往香菱腰上轻轻一勾,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香菱止住步子迟疑了半晌,还是红着脸凑上前,乖乖的坐到了孙绍宗腿上。

就听孙绍宗懒洋洋的道:“这才刚出月子,瞧你就把人给使唤圆了。”

“拿两罐花生酱罢了,还能累着她不成?”

阮蓉翻了个白眼,旁边尤二姐忙乖巧的,把两罐花生酱给她送了过去。

阮蓉从罐子里倒出些花生酱,和了水用一双银筷子用力搅弄着,又道:“再说了,女人出了月子就要多活动,这不是当初你跟我说的么?”

孙绍宗没皮没脸的笑道:“今儿晚上不是已经定下了,要好生活动活动么?白天怎么也该让她省些力气。”

香菱当下羞的直往他怀里扎,尤二姐掩着嘴儿偷了只鸡似的窃笑。

阮蓉那把花生酱往茶几上一顿,又放了几个油炸过的茱萸进去,嘴里嗔怪道:“这青天白日就没羞没臊的,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孙绍宗仍是笑的没脸没皮,倒是怀里的香菱愈发羞臊起来,扬起白皙的脖颈,努力将臻首凑在孙绍宗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句,又羞道:“奴还是等过些日子,再伺候爷吧。”

孙绍宗哑然一笑,用胳膊揽住她的腰肢,在那因刚刚产女不久,尚未恢复原状的小腹上摩挲着:“你这肚子刚替咱家立了一功,我又怎么会嫌弃它?再说这离什么水桶腰,也还差了好大一截呢。”

阮蓉这才晓得,她是在为身材走样而担心,一边往芝麻酱里添加各种材料,一边笑道:“这有什么?我刚生下毅儿的时候,腰身不也粗了一圈?等晚上让老爷把那什么‘鱼家’交给你,练上一段时间就能瘦下去大半。”

说着,她又拿了双新筷子,往那花生酱里沾了沾,放嘴里抿了抿,果断下令道:“去,把这碗芝麻酱送到厨房去,看他们还能用上不,要实在用不上就拿去喂狗。”

这已经是第六碗了。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有心劝她别在可劲儿的祸祸了,但看她似乎兴致勃勃,非要搭配出满意的蘸料,便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反正平常家里就没少糟践粮食,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正打算拥着香菱继续养精蓄锐,就听得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声,孙绍宗回身一瞧,果然是儿子被晴雯抱了出来。

“这小兔崽子最近是越来越野了,睡醒了就闹着往外跑!”孙绍宗嘴里骂着,铜铃也似的眸子,却早就弯成了月牙状。

阮蓉更是把那些调料跑到一旁,上前将儿子接了过来,在那圆鼓鼓的小脸上亲了两口,笑道:“男孩家家的,总闷在屋里算什么样子?”

呵呵~

这时候怎么就不提要让儿子刻苦攻读,长大了去考状元的事儿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正待与她斗两句嘴,忽见赵仲基自大门外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的样子。

“又有什么事儿?”

孙绍宗扬声探问了一句,赵仲基忙一溜小跑着到了凉亭外面,目不斜视的躬身道:“回二爷的话,忠顺王府的长史周大人到了,说是特地来恭贺小姐满月的。”

周谟来了?

还是特地来恭贺自己女儿满月的?

孙绍宗当即便皱起眉头,且不说他和周谟的关系,远还没熟悉到连庶女的满月酒,都要邀请彼此的程度。

单说以忠顺王府的消息灵通,周谟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在晚上摆满月酒……

这厮怕是另有所图,说不定还是出自忠顺王的交代!

想到这里,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自逍遥椅上起身,跟着赵仲基匆匆的赶奔前院。

到了客厅门外,就见周谟正独自坐在上首,旁边的茶几上还摆了两个礼盒,应该是他捎来的礼物。

未等跨过门槛,孙绍宗先爽朗的笑道:“周长史,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福托福。”

周谟这回倒少了些盛气凌人,满面堆笑的迎上来,拱手道:“若不是孙大人力挽狂澜,周某怕是早没安生日子可过了。”

这显然指的是孙绍宗伪造皇孙一事。

这事儿做得却说不得,孙绍宗忙一笑而过,先问了忠顺王的安,又将周谟请回了上首安坐。

等他自己也在那主位上坐稳了,就开始小心试探起来:“不成想小女满月,竟还劳动了周长史大驾,实在是让孙某受宠若惊啊。”

“何止。”

周谟把手往上一拱,笑道:“连咱们王爷都惊动了呢。”

说着,又顺势往两个礼盒上轻轻一拍:“这里面就有王爷一份心意在啧啧,庶女过满月都能惊动王爷的,您可是这四九城里头一位!”

这份殊荣,孙绍宗可半点不稀罕!

听这意思,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周谟此来,是为了传达忠顺王的意思。

因此孙绍宗忙又摆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起身道:“王爷的大恩大德,下官实在是无以为报,烦请周长史替我回禀一声,改日王爷有暇,下官必定亲往拜谢。”

“亲往拜谢就不必了。”

周谟笑吟吟的道:“只要孙大人是实心任事,对得起陛下和王爷的栽培,也就足够了。”

说着,他却将身子往前一倾,神神秘秘的道:“对了,镇国府吴老封君突然辞世的消息,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孙绍宗一听这话,哪还不知道戏肉来了?

心下暗自提高了警惕,点头道:“昨儿就听说了,不过这位吴老封君年事已高,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一桩喜丧……”

“喜丧?”

周谟嗤鼻一声:“这不早不晚,偏在陛下派人调查镇国府的时候,老封君就没了,孙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这话貌似应该是牛家兄弟来说吧?

周谟身为忠顺王的心腹,难道还想替牛家喊冤不成?

孙绍宗狐疑道:“周长史的意思是……”

“永宁二年。”

周谟没有直说,反而讲起古来,就听他掰着手指头,道:“距今也有小四十年了,当时太上皇初登大宝不久,朝堂上两位相爷争锋,搅的是天昏地暗人人自危。”

“当时的御史中丞郭桓,因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身家性命岌岌可危,为求自保之下,这郭恒竟做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兽行他硬是将生身母亲活活药死,意图借丁忧之名离京避祸!”

郭恒的事情在大周朝流传极广,甚至当初御史台改为都察院,也是由此而起可问题是周谟忽然提及这事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难道说……

孙绍宗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莫非周长史是在怀疑,老封君的死并非意外?!”

周谟轻轻一笑,端起茶杯吹了吹,不慌不忙的道:“周某可没没这么说,不过要是孙大人有此疑虑,倒不妨着手查访一二。”

他的确没有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在告诉孙绍宗:你猜的没错,赶紧按照这个思路去查。

这可真是够毒的!

要能给牛继宗栽上弑母的罪名,也不用再查别的罪证了,直接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看来忠顺王是迫不及待的,想让牛家彻底垮台……

相应的,这事儿的风险也是极大,中间一个闹不好,就能把孙绍宗的身家性命赔进去!

孙绍宗皱眉道:“兹事体大,若没个因由如何去查?当年那郭恒之所以会露出马脚,也是因为家人主动举报,才引来了朝廷的追查……”

周谟插口道:“保不齐镇国府的奴才,也有人愿意出首呢。”

保不齐?

恐怕是早就买通好了牛家的下人吧!

孙绍宗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忠顺王已经私下里把事情铺排好了,眼下只差他这个有‘神断’之名的人,把这事儿揭开、坐实!

这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嘛!

看来无论嘴上说的再怎么器重,忠顺王也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枚棋子哪怕是比较重要的棋子,只要主人打定了主意,也一样是当炮灰的命。

若是一般的棋子,自然只能乖乖就范。

好在孙绍宗如今也不比从前,手上并非没有抗衡忠顺王的本钱。

“此事下官怕是有心无力。”

就见他正色道:“太子殿下的案子一直也还没能查出蛛丝马迹,顺天府又一大摊子事儿,下官实在是分身乏术。”

周谟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怒视孙绍宗道:“你这是想拿太子压我们王爷?!”

“不敢。”

孙绍宗不卑不亢的道:“太子和王爷乃是至亲,下官为太子分忧,亦是为王爷解难。”

第510章 姐妹

这可真是人欲静而风不止。

送走周谟之后,孙绍宗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因为在‘龙根案’出尽了风头,孙绍宗原本是准备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的,那曾想还是免不了被牵扯到后续的争端之中。

不过也难怪,眼下要说到查案子什么的,四九城里谁不是头一个想到他身上?

只是如今虽然借太子的名头,避开了这一场凶险,可相对的,以后再想和太子撇清干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算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七八,要总是纠结起来没完,以后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孙绍宗自我宽慰着,暂时将烦恼抛诸脑外,就准备回后院继续享受天伦之乐,谁知到了门口,却见赵仲基又在台阶下面巴巴的候着呢。

他不由得一挑眉:“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回二爷。”

赵仲基忙双手奉上一本小册子,解释道:“衙门里刚送来了最新的邸报,因二爷您向来看重此物,所以小人片刻也没敢耽搁。”

这倒是巧了,左右离中午开饭也还有一段时间,正好拿这邸报消磨消磨时间。

于是孙绍宗伸手将邸报接过来,顺势抖落开了,边扫量着上面的内容,边迈步向后院行去。

略过头版的歌功颂德不提,第二版的时事要闻,就不禁让孙绍宗又皱起了眉头湖广南部的五溪蛮族叛乱,一路劫掠百姓不说,竟然还把当地的宣抚使给杀了!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朝廷近来刚在川蜀云贵一带屯驻重兵,防备南疆六国可能发动的北侵,这怎么湖广又起了叛乱?

不过说实在的,孙绍宗对于大周境内的少数民族造反,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当初元朝统治中原,蒙古人为了打压占据人数优势的汉人,故意抬高胡虏蛮族的地位,使得汉人百姓深受其害。

因而大周建立之初,朝廷便反其道而行,对境内的蛮族很是苛刻武将之妻不能有胡人血统,也是在那时候订下的规矩。

当初大周国势强横时,兵锋所向无可睥睨,境内那些蛮族虽然遭到各种歧视,却也只能乖乖的忍受。

可乖乖忍受,却不代表他们心甘情愿!

所以近十几年随着大周国力衰减,那些蛮族们暗地里蠢蠢欲动,也就并不奇怪了。

只是这些蛮子发动叛乱的时机,也忒巧了些!

如果叛乱能被尽快平定,也还罢了;一旦迁延日久,或者干脆蔓延开来,肯定会影响到云贵川蜀等地的驻军,进而威胁到未来可能会爆发的战争。

果然是个多事之秋啊!

孙绍宗很是操了一番内阁的心,可湖广毕竟和京城隔着千里之遥,与他这个顺天府治中更是没有半点干系,因此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它的消息上。

要说这邸报上,到底还是好消息居多,譬如说下面这一条: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以造船厂为饵,设伏重创东海巨寇前田伯光,击毙贼人近千、真倭百余,缴获辎重不计其数。

根据其中透露的一些细节分析,王子腾应该是刻意让人散播谣言,声称朝廷的巨舰一旦下水,东海的真倭假倭、红毛番鬼,统统都要遭受灭顶之贼。

同时他又刻意炮制出,造船厂防守松懈的假象,以便引诱海寇们先下手为强。

看来王太尉其实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只可惜被那什么前田伯光给逃了,否则就真称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正津津有味的看那文章里,附录的前田伯光小传,就听阮蓉嗔道:“老爷瞧什么呢,这么入神?在外面站半天也不说进来。”

孙绍宗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后院门口。

“刚来的邸报。”

孙绍宗把手里的小册子一扬,笑道:“王太尉东海大捷,击毙倭寇上千。”

“真的?!”

阮蓉闻言不由喜道:“这可是好事儿,王太尉在东南站稳了脚跟,咱家那买卖也能多红火些日子。”

这婆娘!

就知道想着生意,一点民族大义也……

呃~

她身为一个茜香国人,没有民族大义的认同感,貌似再正常不过了。

“对了。”

阮蓉欣喜了一阵,忽然想起正事儿,忙道:“宁国府的大太太又来了,眼下正在凉亭里,同两个妹妹闲话家常,你看是让她们回避一下,还是你……”

尤氏又来了?

孙绍宗犹豫了片刻,下巴一点,道:“先见见再说吧,关于柳兄弟的婚事,有些事情我也正好要同她商量商量。”

虽说这年头都爱讲男女大防。

不过从尤二姐身上说起,两家勉强也称得上是姻亲,宁国府上下又素来‘少避讳’,倒也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将那邸报往袖筒里一揣,孙绍宗跨过门槛,领着阮蓉到了凉亭外,就见尤氏打头,姐妹三个皆都自里面迎了出来。

打眼一瞧,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妙处。

“孙大人。”

尤氏当面盈盈一礼,孙绍宗忙闪身避过,还礼道:“嫂夫人无须多礼。”

等他直起身子时候,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尤氏忙羞怯的垂下头去,却又忍不住轻咬着朱唇,偷偷瞟了孙绍宗一眼。

说实话,最开始过来找两个妹妹商量婚事时,她生怕孙绍宗会伺机纠缠。

可这一连几天,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她却又忍不住心生失落,一边暗骂男人果然都是负心薄幸之辈,一边追忆着那夜的酣畅淋漓。

越想心下越是难耐,所以今儿明知道孙绍宗要给女儿办满月酒,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寻了过来。

孙绍宗的眼神是出了名的好使,立刻就捕捉到了这女人眼底那一抹躁动,目光不觉便往下滑落,定格在她被石榴裙遮住的双足上。

与此同时,他嘴里却是一本正经:“原不该打扰嫂夫人姐妹叙旧,只是有关于下月的婚礼,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同嫂夫人商榷商榷。”

说着,把手往凉亭里一让。

“孙大人言重了,是我一时恍惚,忘了今日是令千金满月的日子,原是该告罪离开才对,既是大人有事相商,小妇人便僭越了。”

那尤氏说着,自然而然的提起裙摆,婷婷袅袅的到了亭中。

这骚蹄子!

不过是个三寸高的台阶罢了,有必要把裙子提的那么高么?她这分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所以刻意的引诱自己!

孙绍宗跟在后面,想及她那貌不惊人之下,掩藏着的种种妙趣,心下也不禁有些躁动起来。

又搭着尤二姐、尤三姐侍立左右,并蒂莲似的配衬着,就更让人难以自禁了。

幸喜孙绍宗昨天晚上赶场时,消磨了许多的精力,倒还不至于把持不住,露出马‘角’来。

定了定神,他便将有关于大婚那日,各种礼仪中存疑的部分一一摘指了出来其实这些大多是阮蓉总结出来的,只是尤三姐毕竟是明媒正娶,由一个姨太太出面负责协调,总有些不合规矩。

涉及到正事儿,尤氏自然也收敛了那狐媚相,不过她素来是个不主事儿的,指着她拿主意,纯属是痴人说梦。

因此最后倒成了孙绍宗与尤三姐一问一答。

而尤三姐一门心思要嫁给柳湘莲,婚礼仪式什么的,也无所谓吃亏占便宜的,所以才一刻钟的功夫,双方就议了七七八八。

最后孙绍宗又起身,郑重道:“柳贤弟的姑母不在京中,我这做哥哥的毕竟算不得正经长辈,有什么到不到的地方,还请弟妹多多担待。”

尤三姐忙还了一礼,脆声道:“若不是兄长有意成全,我和柳郎想结成秦晋之好,怕是千难万难,我和柳郎心下都是极感激的。”

她眼下还没过门,同孙绍宗的关系,其实该从尤二姐那边儿论起才对只是尤二姐是小妾的身份,这关系压根也上不得台面。

却说还礼之后,她又歉声道:“今儿是兄长的家宴,我和大姐实在不该过来叨扰,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就先行告退了。”

尤氏好容易又见到孙绍宗,哪里愿意就这么走了?

只是尤三姐既然已经把话说死了,孙绍宗和阮蓉有没有留客的意思,她也只好依依不舍的跟着起身告辞。

不提这姐妹两个,如何回到尤三姐所在的客房。

却说孙绍宗同尤二姐,将两人送出院子之后,正待折回凉亭里,却忽被尤二姐缠住了胳膊。

“怎么?”

孙绍宗斜了她一眼:“莫不是又嘴馋了?”

话说香菱现在已经出了月子,当初的计划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了?

正想些有的没的,尤二姐忽然垫着脚,在他耳边窃笑道:“我那姐姐怕是看上爷了,这几日一个劲儿打听爷的事儿,今儿又在爷面前卖弄风情……”

啧~

这尤氏果然是欠了些谨慎。

好在她还没彻底露馅,孙绍宗正待矢口否认,耳垂上却贴上条温热湿软的小丁香,就听尤二姐含糊不清的道:“爷要是也有兴致,我倒是能想办法撮合一下。”

这个……

孙绍宗只是略一迟疑,尤二姐便心下了然的放开了他,掩嘴笑道:“爷放心,奴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第511章 满月酒

王府书房。

周谟虾米似的弓着身子,愤然道:“我刚提起让他从旁协助的事儿,那孙绍宗便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分明是仗着攀了高枝儿,就不把王爷您放在眼里了!”

顿了顿,他抬眼窥视了一下忠顺王的脸色,又小心翼翼的道:“以小人看来,这其中怕也有太子殿下的意……”

当啷~

一只茶碗劈手飞了过来,在周谟脸上砸的稀烂,都不等那碎片完全落地,两行鼻血便喷薄而出。

“你方才想说什么?”

忠顺王阴沉的嗓音,像是喉咙里裹了一团坚冰,方一出口,书房里便骤然降了几度。

“小人改死、小人该死!”

周谟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慌忙跪在地上,左右开弓先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直抽的那鼻血在地上画出一道‘虹桥’,才听忠顺王骂道:“行了,你这狗才少在本王面前扮小丑!”

听忠顺王说起‘小丑’二字,周谟伸手胡乱一抹,把那鼻血涂的满脸都是,仰面堆笑道:“小人在王爷面前,可不就是个小丑么。”

“哼。”

忠顺王冷哼一声,盯着周谟那张血淋淋的面孔,思绪却早飞到了别处。

虽说他刚才严厉的制止了周谟,可心下却也觉得孙绍宗这种态度,八成和太子脱不开干系——自打他建议广德帝老骥伏枥,争取再生个儿子替换太子之后,叔侄两个虽说不上是反目成仇,却也是嫌隙暗生。

可自己这次冒险对付牛家,不也是为了他们父子么?!

真是不识大体!

怪不得会被人算计,连命根子都丢了。

照这样看来,日后太子若是顺利登基称帝,怕是……

想到这里,忠顺王忽然愠怒道:“你去太医院问一问,那固本培元的方子本王用了年余,也没见有什么差池,这怎得交上去都一个月了,还没呈送到陛下面前?!”

周谟忙从地上爬将起来,到外面先洗了把脸,又想法子止住了鼻血,这才赶赴太医院好一番发落。

且不提他从太医院回来,如何向忠顺王交差。

却说夜色渐深,十数根儿臂粗细的蜡烛,将孙府客厅映的亮如白昼一般,那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个顶个喝的是红头胀脸。

尤其是那薛蟠,十几日滴酒未沾,这好不容易逮着‘解渴’的机会,不等别人敬酒,他自己都还抢着往里灌呢。

因而旁人只是五六分酒意时,他却早已经烂醉如泥,那被酒精泡大了的舌头,在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含含糊糊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宝……宝玉。”

就见他将胳膊往贾宝玉脖子一搭,没轻没重的使劲勒了勒,也不管宝玉被勒的直吐舌头,把大脑袋凑上去,含含糊糊的问道:“咱……咱姐姐最近怎么着了?到底怀……怀上没?”

这‘姐姐’指的自然是贤德妃贾元春。

按理说,当着旁人打听这事儿,就已经有点逾越礼数了,偏这厮浑然不觉,又大着舌头道:“我……我可听人说了,咱姐夫年纪大了,那玩意儿有点不……不太好使,说硬不……不硬……说软不软……”

话音未落,桌上众人顿时都变了颜色。

这是要疯啊!

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褒贬广德帝的生殖系统!

这要是传出去,被人说成是贾元春私下里透的口风,莫说是种子选手的位置难保,说不准整个荣国府都得吃了挂落。

到时候薛蟠这始作俑者,自然也讨不得好!

“薛大头!”

眼见众人面色都有些古怪,孙绍宗忙疾言厉色的呵斥道:“琏二哥就在这儿坐着呢,你小子胡咧咧什么?!”

这却是薛蟠嘴里的‘姐姐’,说成了两人的表姐王熙凤。

旁边贾琏‘无辜的中枪’,却哪敢分辨什么?

反而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随声附和道:“你小子不过是多喝了几杯猫尿,竟然连我都敢编排了!罢罢罢,等哪日有功夫,让你瞧瞧哥哥我的真本事!”

“不是说二哥,我是……”

薛蟠还待分辨,却早被一旁的柳湘莲扯将过去,兜头塞了四两豆腐丝儿,莫说是嘴巴,险些连鼻子都给他堵的严严实实。

冯紫英更是拿错了台本一般,义正言辞的道:“这厮真是粗俗,粗俗的紧!来来来,这大好的日子,少说那下三滥的事儿,谁起个头咱们行个酒令吧!”

说着,他伸手一指正冷眼旁观的仇云飞:“就从你开始好了。”

虽说在孙绍宗的斡旋下,两人勉强算是罢手言和,可这心里的旧怨,又岂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因此冯紫英寻着机会,就想让仇云飞出丑卖乖。

可仇云飞在刑名司摸爬滚打这么久,可不仅仅瘦了十几斤肥肉而已,就见他翻了个白眼,反讽道:“什么酒令不酒令的,你当别人都跟你似的闲在,整日里寻人捉刀,抄些酸诗烂曲糊弄姐儿。”

“你!”

冯紫英跳将起来就要发作,却又被孙绍宗一把摁了回去,没好气的呵斥道:“好歹是给你们小侄女过满月酒,都给我消停些成不?”

冯、仇二人愤愤对视了一眼,又各自转过头去,可这酒席上热闹的气氛却也被他们给搅了。

敬陪末座的林德禄见状,忙腆着脸扯开话题道:“大人,听说宛平知县徐怀志要被贬到外地做知州了,还说是他留下的缺儿,要从咱们顺天府选人去补?”

“不是咱们府衙的人。”

孙绍宗摇头道:“是大兴县的县丞苏行方,他之前在西北做过三年知县,又在宛平县担任了一年多的县丞,每年考评都是优异,论资历论能力,都是不二人选。”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你回去让赵立本熄了心思吧,这二年里咱们府里走马灯似的换人,眼下连府尹都没定准呢,怎么可能再往外抽调熟手?”

林德禄面色一僵,这才晓得自己与赵立本私下来往的事,早在孙绍宗的掌握之中。

有心要解释几句,孙绍宗却早转了话题,他也只好暂时把这事儿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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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失踪的稳婆

八月二十八,中雨。

被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睡梦中唤醒,孙绍宗小心翼翼的将手从香菱胸口拿开,撩开被褥坐起身来,正想从床头把衣裳扯下来披上,忽觉手上黏黏腻腻的。

低头一嗅,却是微微发腥的甜香。

有心叫丫鬟打水进来,先把手洗干净再穿衣裳,却又怕吵醒了香菱,于是他干脆趿着靴子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把手伸出去,借着雨水胡乱搓弄了几下。

转回身正待去拿毛巾,却见香菱已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茫然的四下里扫量了几眼,忽然惊道:“爷怎得也不披件衣裳?”

说着,取了孙绍宗的衣裳就待过来侍奉。

“你躺着、你躺着!”

孙绍宗忙上前把她摁了回去,顺势夺过自己的衣裳,道:“说是已经出了月子,可这下雨阴天的也该小心着些何况我还开了窗户。”

说着,三下五除二把衣裳穿戴整齐,又摸出怀表瞧了一眼,眼见已是卯正初刻【六点十五】,便道:“今儿我要去衙门点卯,就不在家里吃早饭了,你也别急着起来,好好的睡上一觉再说左右是刚素了大半年,姐妹们也不挑你的理儿。”

香菱脸上顿时潮红起来,羞的支支吾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绍宗见状,又忍不住调笑道:“你不是喜欢写诗么?把昨儿那事儿好生写一写,写的好了爷我重重有赏!”

说着,嘿笑着到了外间,先去瞧了女儿一眼,见瘦巴巴个人儿睡的正香,也不敢像对待儿子那般,把胡子贴上去闹她,只把一根手指放在女儿掌心上,轻轻的摩挲了几下。

悄悄从女儿屋里出来,正准备喊石榴或者芙蓉,把自己常用的蓑衣拿出来,却见晴雯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正自对着这漫天的雨幕长吁短叹。

啧~

孙绍宗撇撇嘴,扬声吩咐道:“在哪里愣着作什么,快去把爷的蓑衣斗笠拿来!”

晴雯被唬了一跳,忙抹了眼角的泪痕,低头钻进堂屋,不多时捧着全副雨具出来,冒雨送到了西厢。

孙绍宗接过蓑衣斗笠,也懒得理会她那些情情爱爱的小心思,直接吩咐道:“少爷哪边儿有奶娘盯着就足够了,你先转到香菱屋里伺候着吧。”

晴雯娇躯一颤,心下明白这是彻底把自己当成了府上的丫鬟,而不是什么注定要离开的匆匆过客。

她忍不住抬头瞧了孙绍宗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却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只是一边点着头,那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掉。

孙绍宗此时已然披挂整齐,见状二话不说,大踏步闯进了雨幕之中。

到了前院,孙绍宗略一犹豫,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转到去了西跨院的客房。

到了其中一间客房门口,孙绍宗正待上前推门而入,就见彩霞端着盆水自里面出来,见了孙绍宗忙躬身施礼道:“奴婢见过二爷。”

“那少年如何了?”

孙绍宗一边探问着,一边暗道也不知是哪个安排的,竟把这恋童癖分派过来伺候。

彩霞忙道:“李公子方才吐过一回,眼下又睡着了。”

却原来里面住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断案时,遇到那聪慧少年李贤。

昨儿这少年上门应邀上门道贺,孙绍宗原是想等酒宴散了,再和他单独聊一聊来着谁成想李贤却被薛蟠那厮,硬逼着灌了一杯烧酒,当即就醉的人事不省。

听说李贤还没醒过来,孙绍宗也只好交代彩霞好生照应着,悻悻的出了府门。

因雨势渐渐滂沱,赶到府衙的时候,早已经过了点卯的时辰。

不过那守门的小吏,自然不敢为这点小事儿给‘三老爷’找不痛快,因此没等孙绍宗发话,便忙翻出预留的空白处,请他将名姓写了上去。

一路踩着积水到了刑名司里。

那堂屋正厅里却是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孙绍宗愣怔一下,才想起这两日孙承业和于谦要收拾行李准备搬出去住,所以临时请了事假。

可这样一来,近几日府里积欠的诉讼案件,可就没人帮着梳理了。

略一犹豫,他便又转身去了东跨院里,抓了林德禄的壮丁。

“大人!”

林德禄亦步亦趋的跟着孙绍宗,回了刑名司正堂,也不嫌那门槛附近沾染了泥水,便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卑职的岳父与那赵立本原是同乡,因此卑职以前和他走得近了些,可自从大人您主持刑名司以来,卑职从没有……”

“行了。”

孙绍宗不耐烦的把手一摆,道:“就赵立本眼下的尴尬处境,莫说你没背着我做什么亏心事,就算真上了他的贼船,又能怎得?”

说着,顺势往孙承业素日办公的桌子上一拍,道:“赶紧把这些卷宗分一分类,把那需要紧着处理的,给我送到里间来。”

眼瞧着孙绍宗自顾自进到了里间,林德禄搜肠刮肚想出来的解释,都闷在了嗓子眼里,他又跪在地上愣怔了半晌,这才愁眉苦脸的起身,去查看摆在桌上的卷宗。

虽说心下惶惶难以集中精力,可他毕竟是刑名司的大管家,这里面的卷宗有大半都是他整理之后,再呈送上来的。

因此没过多久,林德禄便抱着两摞案宗,低眉顺眼的进到了里间。

“大人,照您的吩咐,我将这些案宗诉讼,按轻重缓急排列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卷宗,摆在孙绍宗的公安上,又大致介绍了一下优先级顺序。

眼见孙绍宗没什么反应,他正犹豫要不要再解释几句,却听孙绍宗头也不抬的道:“下去吧。”

林德禄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泄了个干净,蔫头耷脑的往外走去。

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孙绍宗却忽然又吐出四个字来:“下不为例。”

林德禄顿时大喜,忙转回身磕头如捣蒜一般,指天誓日的保证,绝不敢再瞒着孙绍宗,私下里与人勾连。

孙绍宗也不理会,只是低头查看那些卷宗。

这排在最前面的,基本不是人命大案,就是有悖人伦引起公愤的事件。

孙绍宗先简略的扫了一遍,将自己最初的判断写在空白的附录上,又将一些疑点用朱批圈出来,以备第二次翻看时细究。

就这样,他一连批阅了七件案子,到了第八件时,却是个人口失踪案。

失踪的是个现年三十六岁的中年女子,大约是在七天前的傍晚,拎着篮子出门买菜,然后就一去没了踪影。

这妇人平素未曾发现有什么精神问题,同丈夫儿女之间也还算和美,家中最近也未曾遭遇到什么变故,再加上她当时只带了十几文的买菜钱,所以初步判断,应该不太可能是主动离家出走。

不过人贩子拐卖的,一般都是年轻女子,这中年妇人……

莫非是保养得极好,就像是薛姨妈一般?

孙绍宗翻到画像简图那一栏,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虽然画像上的五官未必有多准确,可这水桶也似的身段总不会有错。

如此说来,拐卖的几率也不大。

至于仇杀么……

孙绍宗往回翻了翻,屈指在这妇人的谋生职业上轻轻敲打着。

稳婆,这个职业在当下称得上是与人为善,又不像大夫那样容易碰上医闹,按理说招惹上仇怨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谋财?

稳婆倒真是个酬劳丰厚的职业,按照卷宗上的资料来看,她又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确应该积累了不少的身家。

不过资料上同样写了,这妇人是个置业狂魔,先后买下了好几个栋宅子和两个商铺,手头的闲钱应该没剩下多少才对。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失踪的?

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所以被灭口了?

还是意外卷入了什么事件当中?

或许应该派人调查一下,她最近可曾给什么豪门大户接生普通人家,就算有什么腌脏事儿外泄,也未必会闹到杀人灭口。

“咦?!”

孙绍宗皱着眉头,将这些疑点统统标注下来,正准备先继续批阅其它的卷宗,却忽的发现了一个方才被忽略的细节。

这妇人的家貌似离顺天府不远,而且是侧后方的位置……

难道是她?

孙绍宗脑海里闪出个人来,忙又翻开了卷宗,寻到了画像那一栏,将那画像上的矮胖妇人,与自己记忆中的形象一对比,果然有六七分相似。

眼见于此,孙绍宗立刻扬声将林德禄叫了进来,把那走失案的卷宗丢给他,吩咐道:“把这妇人的丈夫和儿女请来,再把周达和软禁所的女牢子叫过来。”

林德禄连忙应了,翻看了几眼那案宗,记下那走失妇人的家庭住址之后,又恭敬的送回孙绍宗桌上,这才匆匆到了东跨院里,把任务分派给下面的衙役。

因软禁所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眼下还在重建之中,所以软禁所的几个女牢子,也都临时调去了府衙大牢,就在周达跟前当差。

因此过不多时,周达就带着几个女牢子冒雨赶了过来,身上连件蓑衣都没‘来得及’披,个顶个淋的落汤鸡仿佛。

担心会弄脏了里面的公文,林德禄也不敢放他们进来,忙到里面把孙绍宗请了出来。

孙绍宗到了外面,先丢条毛巾给周达,待他千恩万谢的擦干了手上和脸上的雨水,又把那卷宗丢了过去,问道:“这上面走失的妇人,可是当初天狗吞日时,在软禁所里给淫尼接生的那个?”

周达翻开瞧了几眼,却不敢百分百确定,忙又举着让几个女牢子传看了一遍。

综合了几个手下的意见,他这才笃定道:“就是这王婆子,当初的就是她给那妖孽接的生!”

果然是她!

难道她当时发现了什么,想要借机谋取好处,所以被杀人灭口了?

以妙玉的性格应该不至如此,可这里面还杂了个卫若兰而那卫若兰的哥哥卫如松,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第513章 查

到底要不要彻查此案呢?

将怀疑的重点,暂时锁定在卫家身上之后,孙绍宗就犯起难来。

有道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真要是卫家为了掩饰真相,杀了那王婆子灭口,自己一旦出面彻查此案,当初三人合谋救下那孩子的事,恐怕也会随之暴露。

要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正纠结着,就见雨幕中匆匆走来几人,打头的紧赶几步到了廊下,躬身道:“启禀治中老爷,王氏丈夫刘长生、长子刘富贵、女儿刘慧兰,业已带到。”

原来是王婆子的家人到了。

孙绍宗的目光往后面扫了扫,就见个面貌憨厚的中年男子,正领着一对儿女,各自蜷缩在斗笠蓑衣里面,低垂的头颅偶尔偷偷抬起,眼底杂着慌张与期待。

原本孙绍宗心下,已经倾向于要放弃此案了,可对上这六只惶恐不安,却又满怀着希望的眼睛,心下登时又软了三分。

算了。

还是先问清楚具体情况再说吧。

“带到里面来吧。”

交代了一声,孙绍宗当心进到了客厅,在正中的公案后面坐定,又等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才见褪去了一身雨具的王氏家人,在林德禄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还不见过治中大人。”

林德禄提醒了一声,父子三人立刻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一般,满口的‘青天大老爷’。

孙绍宗将那卷宗往桌上一丢,淡然问道:“刘长生,根据供状所述,你曾对官差言说,妻子王氏失踪之前并无任何异状,可是实情?”

刘长生忙把身子又伏底了些,激动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我那婆娘之前好端端的,头出门还说要切半斤狗肉回来,给儿子贴一贴秋膘呢,谁知她这一走……一走就是好几天,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着说着,刘长生嗓音里就有些呜咽,后面一对儿女听了,也都跟着啜泣起来。

眼见这一家三口就要哭声大作,孙绍宗忙道:“本官正是为了找出王氏的踪迹,才要细问你们一些内情,你们父子不必慌张,慢慢说就是了。”

说着,想林德禄递了个眼色,林德禄立刻作色道:“刘长生,孙大人都亲自过问此案了,你还哭个什么劲儿?要想见着你那婆娘,就老老实实回话!”

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刘长生区区一个升斗小民,哪里经受得起?

忙用袖子揩去眼泪,磕头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可,青天大老爷只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那好,我且问你,最近这两个月里,你妻子可曾去大户人家接生过?”

“不曾!”

刘长生想也不想便摇头道:“这两个月都是街坊邻居请她接生,倒不曾去过什么大户人家。”

听得这话,孙绍宗顿时疑心大起,虽是夫妻一体,可这涉及到王氏两个月里的行止,按理说刘长生怎么也该先回忆一下,再回答自己的问题才对,如今却是脱口而出,丝毫没有半点迟疑。

要么,是他对王氏的事情了如指掌;要么,就是他心下早就编排好了答案!

孙绍宗依旧淡然的问道:“你说的如此肯定,想必对王氏曾去过哪户人家接生,都记的一清二楚喽?”

“不不不!”

却见刘长生摇头道:“小人甚少问起这等事,都是我那婆娘自己说的她说自从接生过那个妖孽之后,这附近的大户人家就都存了忌讳,宁愿从远道请来别的稳婆,也不肯找她接生!”

“因此我才说她最近,未曾接过大户人家的生意。”

孙绍宗原是想先问几个问题,再逐渐过渡到正题,谁成想反倒是刘长生主动提及了此事。

因而孙绍宗也便顺水推舟的探问道:“怎么?王氏曾对你们讲过,天狗吞日那天接生妖孽的事情?”

“倒是说过几回……”

“那你给本官复述一遍,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孙绍宗说着,又扬声道:“林德禄,将这两个少年人先带到外面去。”

林德禄知道他这是担心刘家父子串供,虽然不明白孙绍宗已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再问刘家父子还有什么意义,但还是乖乖的将刘富贵、刘慧兰带到了外面。

因为外面雨势滂沱,倒也不需要躲出去多远,只是勒令他们兄妹在廊下候着就成。

等林德禄回到大厅的时候,刘长生正在孙绍宗的诱导下,边回忆边复述着妻子的言辞。

林德禄旁听了半天,除了把那孩子说的青面獠牙,大和尚们个顶个佛光护体之外,倒也没什么新鲜蹊跷之处。

偏孙绍宗却是郑重其事,反复追问了许多细节,譬如王氏当时的语气,或者有没有什么停顿磕绊之类的。

直到林德禄都快把那套说辞背下来了,孙绍宗这才放过了刘长生,然后又将刘富贵兄妹喊了进来,如法炮制的让他们复述王氏的言论。

这兄妹两个胆量比他爹差远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说一遍用的时间,足能顶上刘长生三遍有余!

只听得林德禄恨不能把他们的舌头扯出来,拿熨斗先烫直了再说。

孙绍宗却是极有耐心,听完之后又将方才问刘长生的问题,向兄妹两个挨个询问了等到两人把问题答完,外面的大雨都已经停了。

眼见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孙绍宗心下也阴霾也随之去了大半。

虽然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依照这父子三人的口供,王婆子的失踪应该和卫家并无干系。

他们父子复述的内容大致相同,一些不易编造的细节,也都能对应上,因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些话的确是出自王氏之口。

而这些话前后连贯,听起来并没有缺失之处。

三人又不约而同的表示,王氏在讲述这些事儿的过程中,一直是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中间并无什么磕绊。

若说那王氏,能在家人面前隐藏秘密,孙绍宗勉强还会相信,可要说她口若悬河的讲述当日经过,言语间却仍是滴水不漏,就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了。

再说真要是有这心机,她也不至于会落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可她不是被杀人灭口的话,又是因为什么而失踪的呢?

“林德禄。”

“卑职在。”

“传我的吩咐,这案子改由赵无畏亲自带队调查,任何可能的线索都不要错过!”

这案子报上来其实也有五六天了,之前却一直是进展寥寥。

这主要是因为负责查案的,只是两个普通衙役和几个白役毕竟这失踪案虽也是人命关天,却远不及凶杀案受重视。

人手本就不足,办案的态度又不端正,能查出什么线索才有鬼呢!

如今孙绍宗一声令下,府里的人力资源顿时倾斜了过去赵无畏带着几十号手下,几乎把王家到菜市场的路踩烂了。

路两旁的住户、买卖家,不管有嫌疑没嫌疑的,挨个盘问了至少两遍,在这地毯式的搜索下,很快就有一些相关信息浮出了水面。

首先是吹糖人的赵麻子,他表示曾经看到两个戴着斗笠的人,远远缀在王氏身后。

然后是买阳春面的许二妞,表示自己也曾瞧见两个斗笠人,不过却不知道他们是在跟踪王氏。

再然后是西巷钱老蔫家九岁大的儿子,表示自己带着土狗阿黄在街上玩儿时,阿黄突然追着两个戴斗笠的人乱叫起来,其中一个人停下来骂了几句,听着不像是本地口音。

另外根据钱老蔫的口供,他家那土狗极通人性,而且向来是在外面散养,从来没给街坊邻居添过麻烦,这还是头一回追着人乱叫。

“带着斗笠的外地人?”

听了这些禀报,林德禄嘬着牙花子为难道:“大人,这听着倒像是一伙人贩子,那王婆子要真被他们拍了去,这好几天的功夫,怕是早送出城了。”

“人贩子?”

孙绍宗白了他一眼:“你要是人贩子,会选那王氏下手?”

也不等林德禄回话,把手一扬道:“去,派人把钱老蔫的儿子,以及他家那只土狗带过来。”

林德禄如今早已经习惯了,孙绍宗破案时的种种奇怪的举动,因而也没多问,就准备出去传达命令。

“回来!”

孙绍宗却又叫住了他,吩咐道:“再去通知周达,让他从牢里挑几个犯人……”

书不赘言。

却说约莫两刻钟之后,钱老蔫的儿子和那条黄狗,便被带到了刑名司里,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惶惶不安的钱老蔫夫妇。

刚看见孙绍宗那一身浅红色的官袍,两夫妻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倒是那小名唤作阿宝的孩子,虎头虎脑的也不知个敬畏,被父亲摁倒在地,还使劲仰着头去打量孙绍宗。

孙绍宗对他露出个和煦的笑容,又指着一旁摇头摆尾的黄狗,道:“这就是追了坏人一路的阿黄么?果然是条好狗!”

听孙绍宗赞扬自己的宠物,又说阿黄追的是两个坏人,阿宝顿时得意起来,腆着小胸脯道:“我也一直追着他们来着,他们骂人的样子可吓人了,不过我和阿黄一点都不害怕!”

“这么说,你也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孙绍宗伸手将阿宝从地上拉起来,揉着他那一头扎手的毛寸,笑道:“那叔叔待会请你和阿黄帮忙的时候,你可不能怯场。”

阿宝仰着头,满面欣喜的道:“大老爷是想让我和阿黄帮你抓坏人吗?!”

这孩子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已经有了身份尊卑的概念,所以并没有顺杆爬喊孙绍宗一声叔叔。

“哈哈,还真被小英雄给说准了。”

孙绍宗哈哈一笑,见钱老蔫夫妻惊恐的欲言又止,便又顺势宽慰道:“放心,有本官在此,不会有什么凶险的。”

说着,向林德禄使了个颜色。

林德禄立刻向东跨院里扬手招呼道:“来人啊,让那些家伙挨个走过来!”

就听月亮门后哗啦啦铁链作响,不多时一个身穿囚服头戴斗笠的犯人,慢腾腾从里面出来,原是一脸的不服不忿,不过看见孙绍宗在场,当即便垮了腰板,佝偻着身子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到了钱家众人身前不远处,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惶恐的骂了几句,然后又低头向前走去。

一直走到西墙根底下,才有衙役上前拦住了他。

“怎么样?”

孙绍宗蹲在阿宝身边,问道:“这人骂的话,和那天戴着斗笠的坏人像不像?”

“不像,一点都不像!”

阿宝立刻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这时那月亮门后,又走出了第二个囚徒,这个囚徒一出来便是满脸的晦气,盖因他身上,也不知被谁倒了许多的剩菜剩饭,一路走一路淋淋漓漓的,当真是说不出的狼狈。

这次还没等他走到近前,土狗阿黄便咬着尾巴迎了上去,先是欢快的叫了两声,又低头添他裤腿上的饭菜。

那犯人先是有些提心吊胆,见阿黄并没有伤人的意思,这才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孙绍宗又问道:“那天阿黄是不是这么追的?”

“不是、不是!”

阿宝又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那天阿黄叫的比这厉害多了!”

此时那犯人也到了近前,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有气无力的骂了几句。

“这口音……”

“不像,不像,比刚才那个还不像!”

等贡献了一地狼藉的犯人,走到西墙根儿之后,第三个犯人却没有急着出来,反倒是从门后抢出了几个衙役。

等衙役们把地上的痕迹清理干净,才又轮到第三个犯人出场。

这人瞧着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神色很是紧张,一直盯着阿黄打量,等到了近前,见阿黄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作声作色的骂了几句。

“差不多!”

不等孙绍宗再问,阿宝便跳脚道:“他和那两个斗笠坏人,骂的好像差不多!”

不过随即,这孩子又疑惑道:“可阿黄怎么不追他呢?”

孙绍宗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等那第三个犯人走到西墙根下,第四个犯人又紧接着走了出来,这个犯人瞧着,倒比方才那个走的还谨慎了几分。

不过这次阿黄却有了反应,先是翘着鼻子嗅了嗅,继而伏低身子狂吠起来,等到那犯人硬着头皮转头骂了几句,继续向西墙根儿走去的时候,阿黄更是一路尾随着狂吠不止。

第514章 动机?

眼见那土狗阿黄一直追到西墙根儿,仍是对那第四名犯人狂吠不止,孙绍宗心下不由闪过一丝了然之色。

随即他又将林德禄叫到身边,附耳吩咐了几句。

林德禄忙点头哈腰的应了,然后踩着满地积水,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进了东跨院里。

如此又过了好半晌,才见第五名囚犯姗姗来迟,这人的出场方式更是特别,竟是劈开双腿、晃着肩膀,一步步的往前挪,表情也像是便秘了好几日似的。

呃~

貌似说反了,因为等这位靠近一些之后,那五谷轮回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显然这位非但没有便秘,反而是‘畅通无阻’的很。

眼见除了刚被牵回来的土狗阿黄,众人无不掩面相迎,那囚犯脸上的表情更见扭曲,好容易挪到了众人面前,看似要像前面几个一样,用方言骂上几句粗口,却陡然间暴喝了一声:“格老子的!爷爷和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他便张牙舞爪的向着阿宝扑了过来,显然是存了挟持人质的念头!

“宝儿!”

“阿宝!”

钱老蔫夫妻吓的失声尖叫,想要扑上去护住儿子,却哪里还来得及?

而阿宝不过是个普通的九岁小儿,面对这等凶险,又如何反应的过来?

眼见那满是油泥的爪子,就要掐在阿宝的脖子上,一只大手却突然抢在前面,遮挡住了阿宝的双眼。

这什么意思?

到底是想救人,还是想帮自己一把?

那囚犯心下正莫名其妙,忽觉小腹上一股巨力袭来,前扑的力道瞬间被抵消不说,身体更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倒射而回,压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在两丈开外的石阶上,撞了个肝脑涂地一命呜呼!

眼见那尸体下面,红的、白的、黄的绽放了一地,标准的好黄好暴力,孙绍宗干脆捂着阿宝的眼睛,将他推给了呆若木鸡的钱老蔫夫妇,叮嘱道:“遮严实些,别让孩子瞧见了。”

那钱老蔫虽然仍是一脸呆滞,却是乖巧的身手把儿子接过去,死死的揉进了怀里。

这时林德禄听到动静不对,也带着几个衙役从东跨院奔了过来,眼见那囚犯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便捂着鼻子上前啐了一口,恶狠狠的骂道:“不知死的东西,竟然还想劫牢反狱,来人啊,用草席卷了这厮的尸首,送到城外的乱坟岗去!”

骂完,他又狗腿的上前陪笑道:“大人,要不要给这厮加个意图杀官造反的罪名,让他的家人也吃些挂落?”

虽说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孙绍宗交代的测试辱人太甚,才逼的那囚犯奋而犯险。

不过这年头囚犯基本没什么人权可言,莫说孙绍宗这还是为了查案,就算是无辜羞辱他们,也算不得什么罪责。

反倒是这囚犯铤而走险之下,意图袭击朝廷命官,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名,要是较真儿的话,甚至能牵连到他的家人身上。

不过孙绍宗勉强还是有些底线的,摇头道:“算了,把这厮好生收殓了就成,不要胡乱牵连无辜。”

“大人果然高义!”

林德禄斜着肩膀一挑大拇哥,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您看那最后一个犯人,还要不要让这后生过目?”

孙绍宗看看躲在钱老蔫怀里的阿宝,再看看对着尸体狂吠不止的阿黄,又摇头道:“不必了。”

说着,他从袖筒里摸出钱袋,捡了个约有二两重的金锞子,往钱老蔫手里一塞,笑道:“方才是本官一时疏忽让阿宝受了惊吓,这些钱你拿回去买些零嘴儿给他,就当替我向孩子赔个不是了。”

“不不不,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

那钱老蔫像是烫着了似的,拼命的推拒,却哪里拗得过孙绍宗的怪力?

最后他也只好千恩万谢的,带着金子、娘子、儿子、还有土狗阿黄,一起离开了这渗人的地方。

目送那三人一狗远去,林德禄回头见孙绍宗若有所得的样子,不由好奇道:“大人,这王婆子失踪一案,您可是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孙绍宗点点头,可就在林德禄准备洗耳恭听他的长篇大论时,他却又吩咐道:“本官现在要去北镇抚司走一遭,你留在刑名司候着,若是赵无畏那里又有什么发现,立刻派人飞马来报。”

说着,孙绍宗头也不回的出了刑名司,到前院马厩里吩咐张成套好了车,又马不停蹄的赶奔北镇抚司。

而他之所以会如此风风火火,自然是因为方才那一番测试里,透露出来的讯息。

那几个走秀的犯人,都是孙绍宗让周达特地挑选的,基本涵盖了北方各省的口音——阿宝虽然学的不怎么像,却基本可以确定,那两个斗笠人说的是北方口音,否则的话,单单南方那十里不同音的方言口语,就不是顺天府大牢能凑齐的。

而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想让阿宝从中分辨出,与嫌疑人相近的口音。

至于那些嫌疑人身上,各种看似凌辱的手段,则是为了测试土狗阿黄,到底是对什么气味刺激到,才追上去狂吠不止的。

而最终的测试结果,阿黄先后两次躁动狂吠,都是因为犯人身上的血腥味——第四个犯人身上有拒捕时留下的刀伤,第五个犯人则是被孙绍宗一脚踹了个肝脑涂地。

相对的,饭菜的味道、吃过狗肉的味道、粪便的味道,都没有让阿黄表现出过激的反应。

而阿宝选中的三号犯人,则是一口的关中秦腔。

来自西北,藏头露尾,身上带着血腥味——很有可能是创伤未愈。

这样的人设,让孙绍宗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白莲教余党身上——当日突围时,逃出去的白莲教众可说是人人带伤,而他们也正是打从西北而来,又被北镇抚司逼得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事情,有三个巧合,已经足够支撑孙绍宗的怀疑了!

所以他才决定赶赴北镇抚司,先同陆辉通一通消息。

不过白莲教对王氏下手的动机,孙绍宗暂时还没有太多的头绪,只能大致推断,应该和那白莲圣女脱不开干系——以王氏的职业,或许是她曾给圣女接过生?

一路无话。

却说到了北镇抚司,却见几个差役正守在那八字门外,在龙禁卫小校的怒视下瑟瑟发抖。

眼见孙绍宗从马车上下来,那守门的小校这才收敛了怒目金刚相,迎上来见礼道:“标下见过千户大人。”

孙绍宗用下巴一点那些差役,疑惑道:“这些人好像是刑部的差役吧?怎得堵在咱们北镇抚司门口?”

“大人有所不知,实是……”

那小校咬牙切齿的一番解释,孙绍宗才晓得这事,竟也和白莲余党脱不开干系。

却原来那次行动失败之后,广德帝虽然并未对陆辉做出什么惩处,却大笔一挥,把北镇抚司羁押的人犯,也归在了这次刑部秋决的统筹范围。

而这些衙役,正是随着刑部侍郎许良,来巡视北镇抚司刑狱的。

这在北镇抚司上下看来,可称得上是奇耻大辱——身为堂堂的特务机构,他们要处决犯人,何曾轮到过刑部插手过问?!

所以这几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刑部白役,才会被刻意刁难,甚至拒之门外。

“如此说来,镇抚大人眼下正在招待许侍郎喽?”

而孙绍宗听说是许良带队,心下却犯起难来,自从在太子府合力演了一出大戏,他与这许良就搭上了交情,这要是进去之后,被夹在许良与陆辉之间,可就左右为难了。

“咱们镇抚大人哪有那闲工夫?”

谁知正纠结着,守门的小校把胸脯一拔,得意洋洋的道:“大人见都没见那姓许的,只安排了陈千户负责接洽!”

啧~

四品武官敢给三品侍郎吃闭门羹,估计也就是龙禁卫才有这胆子!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了孙绍宗行事。

于是他忙匆匆赶到了后院,同守门的百户说是有要事禀报,就被直接放了进去。

进门之后,却见陆辉正与三个亲随切磋武艺,手中一柄钢刀上下翻飞,直将对面三个使用长短兵刃的亲随,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虽说那三个亲随,肯定有演戏的成分在,但陆辉这武艺也的确不是盖的,怕是不在身为军中猛将的大哥之下。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陆辉虚晃一刀跳出圈外,豪爽的道:“孙千户来的正好,我久闻你武艺出众,却还从未亲眼得见,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呵呵~

虽说陆辉的身手已经堪称是万里挑一了,可要和孙绍宗这等开了外挂的比,却还是差了好几条街。

为了避免不小心伤到陆辉的面子,孙绍宗果断的祭出了来意:“镇抚大人若是有兴致,属下本该奉陪才是,只是我方才查案时,无意间得到了一些线索,很有可能和白莲余党有关?”

陆辉眼睛一亮,随手将那钢刀插到了架子上,又挥手斥退了三名亲随,这才向孙绍宗追问究竟。

等孙绍宗把自己的发现,以及根据这些线索做出的推断,一股脑都讲了出来,陆辉来回踱着步子沉吟半晌,忽然扬声吩咐道:“来人,把天狗吞日之后,有关于顺天府软禁所的情报,给我统统拿过来!”

待门外的百户领命而去,孙绍宗不由狐疑道:“大人这是在怀疑,白莲教掳走的王氏,还是因为软禁所那天发生的事情?”

陆辉点了点头,道:“根据陕西千户所的调查,白莲教现任教主因为并未得到圣女赐福,在教中颇受几位长老掣肘,他手上若是有线索指向王氏身上,又怎么会忍到今天才动手?”

的确。

白莲教余党但凡有办法,可以找到传说中的下任圣女,也不会白白等待十七年之久。

而从王氏一去无踪的现状看来,她也不太可能是白莲教在京城的内应。

不过……

天狗吞日那天在软禁所里发生的一切,貌似没什么能跟白莲圣女扯上干系的吧?

毕竟淫尼产下的是个男婴,又不是个女婴!

面对孙绍宗的质疑,陆辉也只是摇头道:“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希望能从后续的消息和传闻中,查到些蛛丝马迹吧。”

这说话的功夫,那守门的百户已然折了回来,怀里抱着足有三尺高的册子,小心翼翼的堆在公案上,又一言不发的躬身退了出去。

孙绍宗打量着那小山似的册子,面上古井无波,心下却是忍不住暗道了一声MMP。

这么多的记录,足见北镇抚司对此事的重视,偏自己竟是一点也不知情……

往好了说,是北镇抚司纪律井然;往坏了想,却是陆辉对自己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信任有加。

陆辉将那些册子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推到孙绍宗面前,道:“毕竟是南镇抚司的手笔,因此下面人自然会调查的格外仔细些。”

这也算是勉强给了孙绍宗一个解释。

孙绍宗也便顺水推舟的笑道:“我倒要瞧瞧,咱们北镇抚司的探子,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说着,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来逐行细瞧。

却见上面大多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说的那叫一个神乎其乎,比王氏的青面獠牙、佛光护体还扯淡。

这……

也能算是调查报告?

孙绍宗无语的又往后翻了翻,等看到撰写人的评语,才终于恍然大悟。

感情这本记录的,都是京城里的各种传闻——撰写人本身是不信的,收集这些不过是为了判断,京城百姓的舆论风向而已。

不过这些消息,实在没什么可以借鉴的地方。

孙绍宗耐着性子简单翻阅了一遍,便又随手翻开了下一本,这本的内容倒是实在多了,对当日发生的事情,有相对详细的描述不说,还附录了顺天府官吏差役们对此事的看法。

啧~

这其中有些消息,怕是只有刑名司内部人士才能打听得到。

看来自己当初的怀疑,果然没有错——赵无畏那厮,其实是北镇抚司安排在顺天府的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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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脑洞

当初贾善尧从津门府调任京城,头一回到府衙拜访孙绍宗的时候,孙绍宗就发现赵无畏在面对贾善尧时,神情态度与平日大相径庭。

他似乎是与贾善尧早就认识,却又极力想瞒过别人。

当时孙绍宗就留了心眼,后来通过暗中观察又发现了一些的疑点不过直到看到这份详实的情报,他才真正确定了赵无畏的密探身份。

当然,身为督察百官的特务机构,北镇抚司在顺天府里埋下暗探,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而当着陆辉的面点破此事,除了让双方尴尬之外,并不会有什么别的效果,因此孙绍宗也只是心下暗道了一声果然,就将此事压在心底,继续翻阅起那些情报来。

只是从男婴诞生,到火焚软禁所,也不过就是短短一下午,事情虽然闹得风声鹤唳,可真正知道内情的却是屈指可数。

所以除了赵无畏的内部情报之外,其它探子记录下的各种传闻,大多都是捕风捉影荒诞离奇。

第一本那些神神鬼鬼的说辞,孙绍宗就觉得够扯淡了,可看到后面才发现,喜欢花样作死的段子手,并非是网络时代独有的产物。

比如说其中有一条传闻,说那妖孽死后阴魂不散,一路飘荡到太子府里,钻进了李氏腹中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太子刚断了龙根,府上就有女人怀上了孩子?

据说那段子手还信誓旦旦的表示,这孽种日后若是登基称帝,定是个夏桀商纣一般的暴君!

这货要是跟家里人胡扯两句也还罢了,偏是在酒桌上宣扬的……

啧~

看着后面‘割舌’、‘流三千里’、‘妻女充入教坊司’的备注,孙绍宗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等等!

正无语摇头之际,孙绍宗忽然若有所悟,忙把那些传闻继续往下翻看,别的一概不去理会,只关注对那婴儿的具体描述。

“镇抚大人。”

半晌,孙绍宗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道:“这些民间传闻当中,都将那孩子称呼为妖孽,却似乎未曾提及他是个男婴!”

陆辉闻言,立刻寻了几条传言验证,发现上面果然并未提及那妖孽的性别。

叩、叩、叩。

他不自觉的屈指在身前的几案上,轻轻敲了三下,口中喃喃道:“若是白莲教的人,并不知道转世圣女的确切消息,的确会对那不知男女的孽种产生兴趣……”

说着,他忽然又重重往桌上一拍,双眼放光道:“又或者,天生长有牙齿,正是辨认转世圣女的不二法门!”

这脑洞……

开的貌似有些过头了吧?

白莲教好歹也曾雄踞一方,怎么可能用这么无稽的方式,选择教中最重要的精神领袖?

不过眼下反正也还没找到足够的线索,大胆假设也算不得什么错处,因此孙绍宗也懒得反驳这脑洞,正色道:“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断,白莲教得知那孽种是个男婴之后,很有可能会继续寻找,在七月初六诞生的其它女婴。”

“有理!”

陆辉点了点头,当机立断道:“这方面的记录,顺天府应该能找到存底,事不宜迟,还请孙千户速去将记录取来,本官也好派人暗中调查,以便将逆贼一网成擒!”

说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从多宝里取出个小瓷瓶来,递给孙绍宗道:“这是太医院针对那些贼人用来自尽的毒药,特地配置出的解药,只要在毒发之前服用,就能化解大半毒性。”

这自然是为了避免重蹈上次的覆辙。

话说不愧是特务机构,这效率比正统官僚高多了!

孙绍宗郑重的收起那瓷瓶,正准备告辞离去,却忽然又收住了脚步。

“怎么?孙千户可是又想到了什么疑点?”

“也不知算不算是疑点。”

孙绍宗迟疑道:“两天前有三名贼人,摸进了荣国府的省亲别院,根据下官事后调查,他们趁夜潜入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荣国府家庙里的妙玉师太……”

不等他说完,陆辉便追问道:“可是当初拼命想护住那孽种的假尼姑?”

“正是此人。”

孙绍宗点了点头,又皱眉道:“虽然按理说,白莲教知道那孽种是个男婴之后,应该不会再继续纠缠此事,但这些贼人来的蹊跷,又恰逢此时……”

“明白了。”

陆辉立即道:“自即日起,我会派人暗中保护荣国府,不管那些贼人是否白莲余党,这时候都不能让他们惊扰到贤德妃的娘家。”

瞧陆辉那满脸郑重的样子,显然是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广德帝的布种大业。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再次向陆辉告辞之后,一路出了北镇抚司,正准备返回府衙,着手查找七月初六降生的女婴记录,斜下里忽有一人笑道:“原来老弟今日也在北镇抚司公干,若早知如此,我也不用瞧那陈千户的脸色了。”

循声望去,就见刑部侍郎许良,正站在一乘绿呢官轿前面,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原来是许大人。”

孙绍宗忙上前与他拱手见礼,随即又压低嗓音苦笑道:“我等闲也极少来此,人头儿都没认齐呢,老哥可千万别陷我于两难之境。”

许良哈哈一笑,摆手道:“放心吧,我今儿就是走走过场,真要开始清查时,自会有该管的小吏出面。”

说着,他顺势从袖筒里摸出一本奏章,往孙绍宗面前递了递道:“不过我倒真有一事相求,还请老弟千万莫要推辞。”

孙绍宗也不伸手去接,先打量了一眼那封皮上的楷书,然后便皱眉道:“太子殿下遇刺的案子有新进展了?我怎么没得着通禀?”

“!”

许良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去,垂头丧气的道:“真要有什么进展,我不早过去禀报了么?这不是到月底了么,按规矩必须要向殿下汇报最新的进展……”

感情是到了定期汇报的日子。

许良要把这‘最新进展’告知太子,非被骂个狗血淋头不可,难怪他会找到自己头上。

孙绍宗略一迟疑,想到自己也的确有些事情,要向太子当面禀报,便伸手接过了那奏章,唉声叹气的道:“得,谁让咱们兄弟有缘在这儿撞见了呢?这倒霉差事我替老哥扛了!”

“贤弟果然仗义!”

许良大喜,把那好话说了一箩筐,这才脚步轻盈的上了官轿,颤巍巍的渐行渐远。

第516章 兄弟夜话

因在府衙和北镇抚司之间来回跑了两趟,又和陆辉讨论了一番案情,孙绍宗回到家中时,早已是月上梢头。

他在角门下了马车,正准备随便喊个丫鬟,捧着蓑衣斗笠回后院虽说这事而对孙绍宗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可这年头谁见过大户人家的老爷,自己拎着斗笠蓑衣在家里转悠的?

只是话到了嘴边,他却忽然想起了西跨院客房的少年李贤,忙改口喊过门房,问那李贤可曾离开。

“上午就走了。”

新任门房王进早在边上候着呢,听到孙绍宗呼唤,忙上前道:“李公子说是父亲卧病在床,不敢在外耽搁太久,还说等二爷您休沐的时候,再来咱们府上叩谢。”

孙绍宗闻言稍稍有些失望,他原本打算趁热打铁,收这疑似历史名人的神童当弟子呢虽然武进士收个文童生做弟子,专业不怎么对口,但孙绍宗门下有好几个文举人不说,还有熊广这个进士在,眼下再收个童生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说起熊广来,昨儿薛蟠那厮喝的烂醉如泥,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托付……

算了,左右柳湘莲的婚事也没几天了,那憨货真要是给忘了,大不了到时候再提一次就是。

“二郎!”

正琢磨着帮熊广跑官儿的事儿,就听前面抄手游廊里有人中气十足的招呼道:“等你等的酒菜都凉了,来来来,哥哥我有事儿要和你商量商量!”

说着,便先转身向前厅走去。

这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孙绍宗忙自后面赶上,正要问个究竟,便宜大哥却把手一扬,道:“等进去坐下再说。”

孙绍宗只得先把嘴闭上,亦步亦趋的跟着大哥进到客厅里,还不等落座,先瞅见那餐桌上平铺着一本小册子,也不用细看上面的文字,只瞧那独特的布局,就知道必是邸报无疑。

瞧这意思,大哥要找自己商量的事情,应该是与最近一期的邸报有关。

不过……

这上面貌似没什么同孙家息息相关的事情吧?

满腹疑惑的在酒席前落座,就见孙绍祖一扬下巴,用络腮胡子对着那邸报点了点,问道:“昨儿这邸报你应该已经瞧过了吧?我今儿听人传消息,说是陛下有可能会抽调神机营南下平叛,也好检验这新式火枪的威力。”

说着,他身子往前一顷,兴致勃勃的问:“你说哥哥我主动揽下这差事,立些功劳如何?好歹把指挥使前面的‘权’字去了,也省的在神机营里总是矮人一头!”

一听这话,孙绍宗心下紧张,顿时就卸掉了八成有余,懒洋洋的往椅背上一摊,笑道:“大哥,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先别说这事儿八成是谣传就算确有其事,你也千万便往里掺和。”

眼见便宜大哥瞪圆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服不忿,孙绍宗忙又抢着解释道:“我从茜香国回来的时候,走的就是湖广,虽说离五溪蛮族还有些距离,可也知道那里到处都是深山老林,先不说火器在林子里难以施展,就算真能施展的开,这弹药补给也是个难题。”

听孙绍宗把湖广的多山地形,简单的描绘了一番,便宜大哥顿时也泄了气他进入神机营也有数月光景了,对新式火器的优劣也初步有了判断,一听就知道这事上,神机营指定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特娘的!”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把酒盏往桌上重重一顿,骂骂咧咧的道:“既然是山里的蛮子,叫特娘什么五溪蛮族,老子听人说这地儿离洞庭湖不远,还当是一群水寇呢!”

“特娘的,这群贼厮鸟也不会挑个时候,要赶上老子还在巡防营的时候,哪管他是山贼还是水寇?一股脑剿了就是!”

“这倒好,平白把功劳便宜了别人!”

孙绍宗闻言不觉莞尔,怪不得大哥方才兴致勃勃的,这火器在山地不方便施展,水战却堪称是利器。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平叛虽然用不到神机营,却还真没准儿要从巡防营或者城防营里,调拨一部分的兵马。

毕竟西南的兵马,如今大多布防在云贵、川蜀一带,此时若调他们去湖广平叛,极有可能会给南疆六国可趁之机。

而东南的兵马……

眼下防备倭寇还不够使呢,哪里能抽调去湖广平叛?

北边儿就更不用说了,不到万不得已,朝廷绝不会调边军南下的。

所以有余力抽调去湖广平叛的,自然只有……

不对!

眼下京城也是危机四伏,巡防营和城防营的兵马,怕也不是轻易能调动的。

调动亲近太上皇的兵马,或许会让太上皇误判形势;调动皇帝的亲信吧,这保皇党在巡防营和城防营里,本来就占了劣势,再要抽调一批骨干南下,岂不是把京城兵权拱手想让?

啧~

这么一想,朝廷怕是只能走招安路线了。

不过这招安在孙绍宗看来,怕也是饮鸩止渴,给的条件差了,那五溪蛮族未必会答应;给的条件好了,又可能会给其它少民‘杀人放火金腰带’的错觉。

要知道这大周朝境内的少数民族,已经被压制了足足一甲子有余,一旦他们产生‘造反有理、劫掠有功’的错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局面还真是进退两难啊!

如果是自己负责平叛的话,又该如何选择呢?

招安肯定是不会招安的,招降还差不多……

“二郎。”

孙绍宗正在脑海里挥斥方遒,冷不丁又听大哥道:“明儿我陪你去趟忠顺王府吧,王爷这人虽是个小心眼的,可只要钱给到位,倒也不怕他会记仇。”

“先不急。”

孙绍宗摇头道:“如今忠顺王怕是正在气头上,再者说,届时他要当面逼着咱们和牛家死磕,可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说完,见大哥还是满眼关切,便又笑道:“放心吧,有太子殿下庇护着,就算是忠顺王想要动我,也没那么容易再说你我兄弟在陛下面前也是挂了号的,就如今京城这局面,陛下怎肯容他乱来?”

便宜大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心下稍安,这才举起酒盏同孙绍宗畅饮起来。

第517章 货卖几家

奶白色的羊汤浓而不腻,撒上半把碎葱花、舀一勺羊油炸的茱萸、配上千层酥的芝麻烧饼,在这温度骤降的深秋时节,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孙绍宗用汤勺,把飘在表面的茱萸压到汤底,碾出里面焦脆的茱萸籽,又挨个把那泡软了的茱萸捡出来,在圆桌上凑了小小一堆,这才就着烧饼吃了个不亦乐乎。

眼见一碗羊汤飞快的见了底,孙绍宗正准备招呼石榴再添一碗过来,忽然发现对面阮蓉几个,正捏着勺子来回搅弄,像是把那羊杂汤瞧出花来似的。

他毫不犹豫的把阮蓉那碗拿了过来,边添调料边问道:“怎么?这羊汤不和你们的胃口?”

“也不是不和胃口,就是太油腻了。”

阮蓉说着,又向香菱、尤二姐一扬下巴,道:“行了,实在吃不下,就让人换两碗米粥来。”

旁边石榴忙带人把那两碗羊汤撤下去,换上两碗碧梗米煮的稀粥。

这明着是体贴二女,但孙绍宗与阮蓉朝夕相处,如何不知道她心底的小算盘她实是想独享这份亲密,不愿孙绍宗食用二女剩下的羊汤。

不过这等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孙绍宗自然不会戳破。

如法炮制的把茱萸压到碗底,瞧着金黄色的茱萸籽,带着油星儿缓缓浮出水面,随口道:“狱神庙那边儿刚起了花会,你们几个若是在家里闲的无聊,不妨一起过去瞧瞧。”

尤二姐倒没什么,香菱却顿时雀跃起来,只是却不敢开口应下,只巴巴的望向阮蓉。

阮蓉迟疑半晌,却还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侄少爷他们这两天要搬出去,虽说未必用得到我们几个,可也不好在这时候出门闲耍。”

“那就过两日再去。”

孙绍宗咬了口烧饼,含含糊糊的道:“这花会是贾府丞督办的,一直要持续到九月初十呢。”

阮蓉这才点了头,又顺势在香菱脸上掐了一把,嬉笑道:“这可算是趁了你的意,到时候别忘了多做几首诗给老爷瞧瞧,也让他知道咱家那女先生没白请。”

香菱听了这话,却登时想起了孙绍宗昨儿布置的任务,一时间双颊滚烫,忙低头借那米粥遮掩。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吃罢了早餐,孙绍宗又跟阮蓉打听了,得知孙承业和于谦,准备今天先把行李运到新居那边,明一早再正式搬过去住。

他便把张成和马车都留在了家中,独自骑马赶奔太子府。

因昨儿下了一场豪雨,这街上还有些湿滑泥泞,孙绍宗出了家门也不敢纵马疾驰好在离太子府不远,他干脆收束了缰绳,任由那马儿踢踢踏踏的在街上丈量着。

虽说眼下大周朝称得上是内忧外患,但若只看这顺天府的街景,却是比往年还要繁荣许多。

这其实还是去年那场洪水带来的后续影响,一是有不少的直隶百姓,留在了京城打拼;二来朝廷的赈灾物资多从京畿转运调集,平添了不少的工作岗位;三来今年京畿附近风调雨顺,老百姓多收了几石粮食,粮价却因为灾民的缘故不跌反涨。

说白了,眼下这京城的繁荣,其实是建立在直隶数十万受灾百姓的痛苦之上。

“老爷万福、老爷万福!”

正习惯性感慨民间疾苦,忽听几声怪模怪样的腔调,举目望去,却是个小贩在路边挂着几个鸟笼子正在贩卖。

想及荣国府游廊里那许多鸟儿,孙绍宗心下不由有些心动,于是一夹马腹上前打量。

那小贩见来了买卖,忙满面堆笑的迎上前,拱手道:“爷,您上眼瞧,这都是花大力气调教出来的,一个个嘴儿巧着呢!来,快给这位爷道个万福!”

说着,摘下个乌木笼子,逗弄着里面红领绿毛的鹦鹉。

“老爷万福、老爷万福!”

那鸟儿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却正是方才那只。

“你这……”

孙绍宗正要问这鹦鹉,还会不会说些别的,忽然扫见其中一个笼子里,竟然是只灰不溜秋的麻雀,不由奇道:“你这里怎得还有麻雀?难不成它也会学人说话?”

“这您就为难它了。”

小贩嬉笑道:“不过它虽然不会说人话,却有一桩新奇的本事。”

说着,将那笼子摘下来,从里面捉出了雀儿,麻利的绑上跟细线,便把那雀儿随手往地上一抛,那雀儿扑棱着翅膀,从地上啄起只小小的鬼脸旗帜,脖颈上下摆动,竟耍的虎虎生风有模有样。

这瞧着倒是不错,比那会说话的鹦鹉更能讨小孩子喜欢。

孙绍宗问了价格,见不过是二两银子,便指着自家所在,让这小贩把雀儿送到家里去,再寻赵仲基讨要银子。

那小贩听说是青天大老爷当面,自然不敢怠慢,忙把摊子托付给邻人,拎着那雀儿飞也似的去了。

却说孙绍宗重新上路,不多时到了太子府门前,正待翻身下马,却瞧见一个身着蟒袍玉带的年轻男子,自太子府走了出来。

信阳王?

这厮怎得还敢来太子府找不痛快?

孙绍宗忙牵着马避到了一旁,那信阳王出门之后,稍稍扫量了孙绍宗一眼,大约并没有认出孙绍宗的身份,径自上了八抬大轿扬长而去。

目送信阳王的轿子远去,孙绍宗这才纳闷的到了角门前,一边把缰绳交到守门的龙禁卫小校手中,一边奇道:“这信阳王怎得又来了?太子殿下不是严禁他踏入府门半步么?”

“听说是国舅爷帮着打了圆场。”

赵国舅怎么会替信阳王打圆场?

孙绍宗心下更是疑惑,不过这其中的细节,也不是一个守门小卒能够知道的。

因而他跨过门槛进了府里,寻前院当值的管事问了问,得知太子正在后院花厅里吃早茶,便径自赶了过去。

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头号亲信,这一路行来自然是畅通无阻,只是到了那花厅门外,却见里面并非只有太子一人太子妃也陪坐在一旁。

孙绍宗正犹豫,要不要让人进去通禀,里面太子眼尖,却早瞧见了他那雄壮的身影,立刻喜形于色的起身招呼道:“爱卿来的正好!我这里正有些疑难之处,要爱卿帮着分析分析。”

眼见太子妃默不作声,退到了屏风后面,摆明了是要‘垂帘听政’的意思,孙绍宗也便大踏步走了进去,躬身见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紧接着,又弓着身子把头微微一仰,平视着太子问道:“却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疑难之处。”

“还不就是信阳王武承勋那厮!”

说起‘信阳王武承勋’的名姓,太子脸上闪过些鄙夷之色,随即又拉着孙绍宗到了桌前:“爱卿先坐下,再听孤同你细说究竟!”

孙绍宗按规矩推辞了两句,也便老实不客气的坐到了桌前,好奇的道:“听说信阳王说动了国舅爷出面求情,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哼。”

太子冷笑一声:“还真就被爱卿说准了,那武承勋的王妃果然患了重病,据说是不久于人世了不过这厮比你想的还要无耻些!”

却原来前些日子北静王上书‘倒牛’之后,信阳王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也终于认清了形势于是前几天还好端端的信阳王妃,昨儿忽然就重病垂危了。

这还不算什么,信阳王紧接着又找到了赵国舅,明里暗里的表示,等过了牛家女的丧期,他愿意娶赵国舅的庶女为妻。

而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赵国舅能够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解开兄弟两个之间的误会。

这赵国舅本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朝堂上,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了。

因而在得知庶出的女儿能成为亲王正室,甚至有那么一丝丝机会,染指母仪天下的宝座之后,他立刻就心动了。

这才有了今日早上,信阳王重临太子府的一幕。

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下对这信阳王倒不禁高看了一眼看来这信阳王倒也不是全无城府,只是当初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脑袋,才做出了迫不及待的愚蠢行为。

“却不知信阳王,方才都同殿下说了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

天子嗤鼻道:“左右不过是在孤面前摇尾乞怜罢了,就这点儿胆子,当初竟也有脸和孤争夺储位若不是看舅舅的面子,我早把这无耻之徒赶出去了!”

呵呵~

他为求权势而杀妻,固然是标准的人渣一个,可您不也睡了亲大伯的小妾么?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面上却肃然道:“殿下万万不可轻敌!以微臣看来,这信阳王怕还是有些心机的。”

“他自然是有心机的!”

太子冷笑道:“否则也不会牛家女还没死,就先定下了舅舅的女儿!”

说到这里,他不屑往屏风后面抛了个白眼,愤愤道:“如此寡廉鲜耻的无胆匪类,也亏有人还好意思劝孤拿他千金买马骨。”

孙绍宗知道他是讽刺太子妃,哪敢附和这个话题?

故作不知的咧嘴一笑,反问道:“真的定下了么?”

“什么?”

“微臣是说,信阳王与赵国舅庶女的婚事,真的已经定下了么?”

“自然是……”

太子说到一半,觉得孙绍宗不会无的放矢,便皱紧了眉头迟疑道:“莫非他还敢反悔不成?”

孙绍宗道:“牛家女眼下毕竟还没死,何况他还要等牛家女的丧期过后再下聘,里外里拖上两三年又有何难?”

“而在此期间,赵国舅为了自家的名声,也断不会将婚约传扬出去。”

“届时若是殿下登基在望,他自然不会反悔,反而会大肆操办这场婚事。”

“可若是宫中嫔妃诞下其它皇子……”

说到这里孙绍宗微微顿了顿,等太子勃然变色之后,这才继续道:“他既然能拉下脸娶赵家庶女为妻,自然也能暗中求聘王家、李家、柳家的姑娘!”

这三家加上荣国府贾家,就是四名‘种子选手’的娘家了。

“好个贼子!”

太子拍着桌子跳讲起来,踱着步子怒冲冲的骂道:“孤还当他是有悔过之心,却不曾想竟打了这等算盘!”

越说越恼,他猛地一脚将春凳踹翻,恨声招呼道:“来人,速将国舅爷……!”

“殿下且慢!”

孙绍宗忙阻拦道:“这只是臣的揣测,他也未必……”

太子一抬手,不容置疑的道:“爱卿素来料事极准,这次想必也不会有错!何况以那厮的寡廉鲜耻,这等将自己货卖几家的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

说着,又准备吩咐人把赵国舅请来,好当面揭穿信阳王的嘴脸。

“殿下。”

孙绍宗再次阻拦道:“臣说出这番推断,并非想让您与信阳王决裂,而是希望您能将计就计,把他绑死在咱们身上!”

“绑死在咱们身上?”

太子狐疑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信阳王虽是陛下推出来,分化诸王与牛家的棋子,手中并没有什么实权,可到底是显爵加身,若是能让收他做门下走狗,一是能巩固殿下的声势;二来也能彰显殿下的驭人之术;三者么……”

孙绍宗嘿嘿阴笑道:“若是有什么凶险之事,也不妨拿信阳王做个挡箭牌、问路石!”

这归其根底,其实还是建议太子千金买马骨,答应信阳王的投靠。

不过在太子看来,孙绍宗这套说辞可比太子妃的中听多了,因而想也不想便问道:“那孤又该如何将计就计?”

孙绍宗笑道:“先派人监视信阳王的一举一动,若是信阳王果然和臣预料的一样,暗中与四位嫔妃的娘家有所勾连,殿下就可凭此把柄,让信阳王乖乖就范。”

“若是信阳王未曾有这等心思,咱们也不妨打着他的名头,暗中替他牵一牵红线反正有赵国舅这里为证,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哈哈哈!”

太子听完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亲自执壶给孙绍宗斟了杯茶,赞道:“爱卿果然是吾之子房!来来来,孤以茶代酒,咱们满饮此杯!”

说着,先自仰头把茶灌了进去。

等两人都将茶杯放下之后,太子另寻了只春凳坐下,顺口问道:“对了,爱卿怎么会来的这么巧?”

终于可以说到正题了!

孙绍宗立刻起身,肃然道:“其实微臣此来,是向殿下告罪的。”

“告罪?告什么罪?”

太子听得一头雾水。

却见孙绍宗躬身道:“前日臣私自借用殿下的名义,拒绝了忠顺王让臣协助,陷害镇国府牛家的吩咐。”

“什么?!”

太子脸色骤然一沉,恼道:“你难道不知道,孤现在恨不能将那牛家上下碎尸万段?!”

第518章 挥斥方遒

果然是有其叔必有其侄!

刚还说什么‘吾之子房’呢,这一听说自己没答应对付牛家,连前后因果都不问,登时就变了脸色!

如此城府、如此胸襟,妥妥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而这正是孙绍宗,原本一直想同他保持距离的原因。

不过如今被形势所迫,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至少比起忠顺王来,这废柴太子要好忽悠的多。

“殿下容禀。”

因为在来太子府之前,孙绍宗就已经打好了应对的腹稿,此时面对太子的勃然变色,自是丝毫不见慌乱,只不卑不亢的解释道:“自从北静王上书以来,牛家在朝野间可说是众叛亲离,衰微之势已成定局,眼下若是急于下手,反而可能会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又怕什么?”

太子疾言厉色的打断了孙绍宗的话,愤愤道:“左右这次是王叔牵头,又归咎不到孤身上!”

还用得着归咎到你身上么?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正待给他分析分析当前的局势,让他搞清楚保皇党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实,那四季屏风后面却忽然传出了两声轻咳。

“咳、咳!”

这动静一听就是故意为之,孙绍宗下意识收住了话头,用眼角余光狐疑的向屏风后面扫量着,却只能隐隐约约的瞧见,那屏风后面有个婀娜的身姿。

而太子听了这咳嗽声,眉头不禁一皱,却并不想去理会,又沉声道:“你把王叔的计划,复述给孤听,孤……”

“殿下。”

没等太子把话说完,那屏风后面又传出了动静,这回干脆连咳嗽都不用了,就听太子妃直接招呼道:“臣妾有事要禀明殿下,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太子显得很是不悦,不过迟疑半晌,却还是乖乖到了屏风后面。

只听得夫妇二人在那屏风后面窃窃私语,初时急促似硕鼠食粟,想来是太子心怀不满,出言呵斥;随后细密如蠹虫噬木,约莫是太子妃在附耳低语,面授机宜。

过不多时,太子又从那屏风后转了出来,态度却与方才截然不同,就见他趋前几步,向孙绍宗深施一礼道:“孤方才情急之下失了礼数,还望爱卿见谅。”

孙绍宗忙闪身避过,正准备躬身还礼口称‘惶恐’,却被太子抢先伸手扶住,紧紧攥着他的手腕道:“爱卿不必多言,若六叔若再敢使人逼迫,孙爱卿只管推到孤身上便是牛家不过是苟延残喘的疥癣之疾,孤焉能让吾之子房以身犯险!”

这番表演……

单摘出来评价,也还算是在及格线以上,可要结合上下文来看,转变的就太过生硬突兀了。

不用问,这肯定是太子妃从中斡旋的结果。

就凭太子妃的兰心蕙质,嫁给他真是糟践了啊!

孙绍宗心下暗暗叹息着,脸上硬挤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激动道:“得殿下如此体谅,臣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爱卿!”

太子的演技虽然蹩脚,被带入情绪的速度倒挺快,在孙绍宗手腕上狠狠使了把力气,动情道:“只要日后爱卿不负孤的厚望,孤也定不会辜负爱卿!”

“殿下!”

孙绍宗语带哽咽,心下想的却是:你丫一个太监,有个屁的‘日后’?

正准备搜肠刮肚,再寻些煽情的说辞,好骗这草包甘心做一堵挡风的墙,

太子却忽然咬紧了牙关,转头扫了屏风那边儿一眼,不容置疑的道:“爱卿,此处稍显气闷,咱们且去廊下说话。”

说着,与孙绍宗携手并肩出了花厅。

这显然是有密事要与孙绍宗商量,又不想让太子妃听到。

果不其然,等到了花厅外面,太子先将院里的奴婢统统斥退,又拉着孙绍宗到了院中空旷处,这才压低嗓音道:“现如今,孤自然能帮爱卿免去六叔的报复与刁难,可一旦孤的太子之位不保,却又如之奈何?”

说完,便眼巴巴的望着孙绍宗,满眼的期待之色。

这倒霉催的,简直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眼下京中局面大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能威胁到皇储之位的,自然是广德帝的布种计划。

而这等宫闱私密,哪里是外人能够干预的?!

所以孙绍宗也只能虚头巴脑的宽慰道:“陛下毕竟春秋已高,殿下也不必太过优心……”

“孤哪能不忧?!”

太子激动的叫了一声,随即忙又压低了嗓音:“孤听说六叔进了个方子,最是能滋阴补肾,听说不过是用了年余光景,便连那人高马大的西域胡女,也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这绝对是在扯淡!

忠顺王那本钱如何,孙绍宗又不是没瞧见过,要说好生补一补,怼几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倒也还在情理之中,可要说能怼的过久经训练的西域胡姬,孙绍宗却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不过这些细节上的漏洞,孙绍宗可不敢胡乱评说,否则落入忠顺王耳中,可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因而他只是胡乱分析道:“此物或许能助长男儿雄风,却未必有利于子嗣否则王爷夜夜笙歌,府里岂不早该传出喜讯了?”

“这怎能混为一谈?”

太子急道:“六叔后宫佳丽三千,却一直膝下无子;父皇却是因为昔年独宠母后,才仅得孤这一个……”

以前能生的出来,这会儿可未必还能。

不过眼见太子已然钻了牛角尖,再这么空口白话的宽慰,恐怕也是于事无补。

因而孙绍宗干脆正色道:“听殿下的意思,莫非是想出手干预后宫之事?”

“孤……”

虽说一开始把孙绍宗拉出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可眼下孙绍宗把话挑明了,太子却反而有些畏缩起来,躲闪着孙绍宗的目光,支吾道:“孤自然不敢干预宫中,只是……只是想请孙爱卿,帮孤想个稳妥的主意罢了。”

呵呵~

他要是敢当面锣对面鼓的,表示自己就是想插手宫闱之事,孙绍宗说不定还能高看他一眼,而这副色厉胆薄的模样,却只会让孙绍宗心生鄙夷。

这货就算能够顺利登基,怕也难以驾驭朝中的权臣!

心中不屑的给太子下了评语,孙绍宗面上却愈发肃然起来,躬身道:“殿下不去插手宫中之事,已然就是最为稳妥的法子,却如何还要下问微臣?”

“你!”

太子的嗓门一下子拔起老高,忙强自压制下去,含着七分恼意道:“你难道让孤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去做?!”

“敢问殿下。”

孙绍宗不答反问:“当今陛下何如人也?”

这话问的太子一愣,不过平日给亲爹拍马屁惯了,所以还没等彻底反应过来,歌功颂德的话就脱口而出:“父皇虽比不得尧舜禹汤,却也是历代少有的明君圣主!”

这话自然是夸大其词。

不过以广德帝的综合素质,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至少也能评个良,只可惜遇到了秉政三十余载,威望手腕都达到了顶端的太上皇,因而一身本领倒有大半用在了内耗上。

而能卧薪尝胆十年之久,将京城之外的督府一一撤换,偏只在京城甘居弱势,也足以证明广德帝的胆气与城府。

若不是突然天生异象,再有个一两年的功夫,估计广德帝就能彻底掌握军政大权,摆脱太上皇的束缚了。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听了太子的马屁,立刻摆出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道:“陛下是英明之君,于这宫墙外,或许有顾及不到之处;可在这宫墙之内,想要瞒过陛下的耳目,无异于痴人说梦!”

“殿下若是心存侥幸冒险而为,才真是自绝于陛下、自绝于皇储之位!”

太子听他越说越疾言厉色,心下想及自家父皇的种种手段,当即便如冷水浇头,又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的向后踉跄了半步,喃喃道:“如此说来,孤……孤难道就只能寄望于天命眷顾了?”

“天子宝座,若无天命如何能坐的安稳?”

孙绍宗顺势装了下神棍,随即又放缓了语气道:“不过殿下要想顺利继承皇位,空等着天命所归也是不成的,微臣送殿下四个字,若是殿下能尽力做到,至少也能多上几分胜算。”

“四个字?!”

太子眼前一亮,忙又上前攥住了孙绍宗的手腕,激动道:“爱卿快说,到底是哪四个字?!”

“尽孝、养势!”

“尽孝、养势?”

太子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似懂非懂的道:“这四个字倒是言简意赅,可孤究竟该如何行事?”

说着,他又丧气道:“再说父皇如今一心求子,我便是再怎么孝顺,怕也是于事无补。”

孙绍宗微微一笑,摇头道:“孝敬父亲是殿下的本分,可臣指的这尽孝的关键,却不在陛下身上。”

“不在陛下身上?”

太子更懵了,皱眉道:“你是说母后……”

“臣指的是太上皇!”

孙绍宗眼见这厮压根抓不到重点,干脆挑明了道:“臣希望太子殿下,从今往后能多在太上皇膝下尽孝!”

“这又是为何?”

太子莫名其妙道:“现如今这朝局,太上皇怕是不会再随便插手立储之事,何况那些贱……那些宫嫔诞下的孩子,也一样是太上皇的血脉。”

这厮真是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啊!

“这尽孝的重点,虽然是太上皇。”

孙绍宗无奈,只得继续往下解释:“可归根究底,却不是为了让太上皇干涉立储之事,而是借此培植殿下的势力!”

“亲近太上皇的朝中势力,向来以北静王府和镇国公府两家为首。”

“如今牛家衰落之势已无可挽回;而北静王倒戈一击背信弃义,看似从者如云,实则已经失去了盟友们的信重。”

“少了这两家领头,眼下亲近太上皇的势力可说是群龙无首、惶惶不安,唯恐会步了牛家的后尘。”

“殿下大可趁此机会,以太上皇为突破口,向这些勋贵世家们展露胸襟气度,摆出求贤若渴既往不咎的姿态,届时自然会有人向殿下靠拢而朝野内外,本就有不少反对废嫡长而立庶幼的大臣,这两两相加,足以汇聚成一股不容轻忽的势力。”

听了孙绍宗这番分析,太子先是喜形于色,继而却又习惯性的瞻前顾后起来,皱着五官犹豫半晌,迟疑道:“若真能如爱卿所言,自是极好的。可如今孤身处困顿之中,那些素来趋吉避凶的勋贵世家,恐怕未必……”

“殿下。”

孙绍宗道:“正因这些勋贵世家趋吉避凶,才更会选择支持殿下。”

“太上皇年事已高,陛下又隐隐有削弱勋贵世家之意因此当今世上,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有意愿有能力帮他们延续荣华富贵的,也只有您了!”

太子听到这里,终于是大喜过望,激动的攥住孙绍宗的手腕上下晃动,连声赞道:“孙爱卿果然不愧是吾之子房,孤日后若能登临九五之尊,爱卿当为首功!”

首功不首功的,别来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就成。

当然,真要有那一日,孙绍宗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大不了甩开膀子拼个你死我活就是了!

脑子里转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念头,孙绍宗满面肃然的躬身道:“臣不求富贵荣华,只求有一日能亲眼目睹殿下威加海内、君临万邦!”

“好、好、好!”

太子激动的连叫了三声好,那去不了胯下的热血,一股脑都涌到了头上,直涨的青筋绽露、面赤似火,又冲着孙绍宗张了张嘴,却还没等说出什么来呢,便两眼一翻向后就倒!

我去~

竟然激动过度晕过去了!

就凭这悲催的小身板,能不能活到广德帝驾崩,恐怕都是个问题啊!

“殿下?殿下!”

孙绍宗忙伸手扶住了他,一连呼喊了几声,却仍不见这废柴太子醒转。

有心把去喊府里的太医,可左顾右盼,这院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总不能把昏迷不醒的太子独自撇下吧?

对了!

太子妃不是在花厅里么!

想到这一茬,孙绍宗立刻小鸡仔似的,把废柴太子抱了起来,大步流星的进到了花厅之中。

第519章 同宗之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太子妃躲在屏风后面,目送太子和孙绍宗出了花厅,不由黯然的长叹了一声。

都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眼下太子对她的信重,却还比不得孙绍宗一个外臣……

漫卷腰肢,自四季屏风后面款款而出,翦水秋瞳在那两只空荡荡的茶杯上打了个转,芙蓉粉面上幽怨未退,心下却又忍不住揣测起,太子避开自己同孙邵宗密谈的用意。

难不成……

他仍是想要干涉宫中之事?!

太子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就想追出去阻拦,不过刚刚迈出半步,那厚底窄尖儿的绣花鞋,便又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孙大人是个稳重的,就算太子真的提及此事,孙大人也定会极力劝阻——而以孙大人的言辞便给,说服太子回心转意并非难事,又何须自己冒冒失失追上去,徒惹太子不快?

想到这里,太子妃心下也不知是该安心,还是该觉得辛酸。

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顺势绕到了圆桌对面,先取了只杯子,用茶水冲洗好,又从茶盘里翻出个鹅卵粗细的陶罐,旋开雕着《瑞鹧鸪.双银杏》的盖子,往那被子里倾出些白生生的杏仁粉来。

将那陶罐放回去,用银勺舀了些葡萄干、花生碎、枸杞子、饴糖等物,在那茶杯里搅拌均匀了,这才拿沸水冲了一杯浓浓的杏仁茶。

嗅着扑面而来的香甜气息,太子妃心下又不觉唏嘘起来,却原来这杏仁茶的方子,还是当初牛家老封君献给太上皇和牛太后的。

那时节其乐融融的,谁又能想的到才短短一年多的功夫,就已然物是人非了?

“煮豆燃豆萁、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

朱唇轻启,她喃喃道出了曹子建的《七步诗》,初时尚算清晰,后面却渐渐低不可闻,似已化作淡淡愁绪萦绕心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妃才从这莫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杯杏仁茶上——虽是左右无人,她却还是先用左袖掩住,这才将那茶杯端到了唇边。

“娘娘、娘娘!太子殿下昏厥过去了!”

偏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喊,直惊的太子妃连咳了几声,也顾不得擦去唇边沾染的杏仁露,便忙起身向外望去。

却只见孙绍宗大步流星的进了花厅,怀中太子别扭的垂着脑袋,双目紧闭口眼歪斜,显然正处于人事不省的状态!

“这是怎得了?!”

太子妃大惊失色,迎上去打量着太子状况,急道:“方才不还好好的么?太子怎么突然昏厥过去?!”

这就是‘好’出来的毛病!

孙绍宗心下嘀咕着,口中却道:“如今也来不及解释,还请娘娘看顾太子,微臣……”

话说到半截,他却忍不住打了个磕绊,盖因这素来雍容端庄的太子妃,唇边正有一滴白浊的液体在向下流淌,先滑过了修长的玉颈,又翻越了精致的锁骨,最终隐没在宫裙掩映下的雪白沟壑之中。

虽说孙绍宗也知道,这滴液体肯定不是那种‘污秽’之物,可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却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

不过他到底还算有些自制力,马上就警醒过来,一边暗骂自己色迷心窍,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道:“微臣这就去请太医过来,为殿下诊治!”

说着,孙绍宗就想找地方把太子放下。

可这花厅只有桌椅,却哪来的什么床榻?

而当着太子妃的面,总不好把太子直接扔地上吧?

这脸上刚露出些为难之色,太子妃立刻便动作起来,将那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茶盘里,又把茶盘往春凳上一搁,示意孙绍宗把太子暂时先放到桌上。

孙绍宗自是从善如流,上前先让太子臀部着地,又将两条腿蜷缩着搭在了边缘,正准备把上半身也放下,太子妃却急忙抢上前来,托住太子的后脑勺,叮咛道:“孙大人小心些,千万别再磕着殿下。”

孙绍宗本就小心着呢,听她这么一说,那动作自然又慢了几分,与太子妃通力协作,缓缓扶着太子向后仰倒。

也就在这当口,孙绍宗不经意间的一抬眼,竟又扫见了那滴白浊的踪影!

却原来那圆桌本就不高,太子妃为了拖稳后脑勺,不得不渐渐将身子放低,因而那明黄色的宫裙,便有些遮拦不住外面的窥探。

所以孙绍宗才又瞧见了,那黏连在肌肤与衣襟之间,如丝如柱的……

“孤……孤这是怎么了?”

正窥的不亦乐乎,一个羸弱的声音突然传入了孙绍宗耳中,直唬的他雷劈了也似的,差点一抖手把太子‘射’到墙上去。

“殿下,您醒了?!”

太子却是大喜过望,激动的道:“刚才真是吓死臣妾了!”

“微臣也是惊的不轻。”

孙绍宗忍不住附和了一声,又在心里骂到:还是特娘连着惊了两次!

太子往上一挺身,太子妃忙顺势扶着他坐了起来,就见他先是茫然四顾,接着又揉了半晌眉心,那迷茫之色才渐渐消退,苦笑道:“孤听了孙爱卿的高论,想不到竟一时欣喜的惊厥了过去。”

太子妃在旁边听了,这才晓得他突然昏迷的原因,心下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好奇不已,有心追问到底是什么高论,却又怕惹得太子不快。

这时就听太子又道:“劳烦爱卿,去把秦院使请来为孤诊治……”

“不可!”

太子妃急忙阻拦道:“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太医们每日问诊的时候了,此时惊动秦院使怕是不妥,不如等到……”

“怎么?!”

听她非但不关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想要拖延诊治的时间,太子顿时恼了。

甩开太子妃的搀扶,侧身盘膝坐在了桌上,将顶着赤珠紫金冠的脑袋九十度一折,愤然道:“秦院使本就是父皇派来照料孤的,难道孤身体有恙,还惊动不得他了?!”

太子妃被他那狰狞面目,唬的倒退了半步,一时竟忘了该如何辩解,只连声道:“臣妾绝没有这个意思、臣妾绝没有这个意思!”

“哪你是什么意思?!”

太子双手撑着桌面,把身子扭正,恶狠狠的瞪着太子妃。

自从断根以来,太子妃屡屡喧宾夺主、处处显露精明强干,早让他心下憋了一股邪火,今儿若是没个合理的解释,他便准备一股脑都发泄出来。

“殿下。”

就在这夫妻两个几乎反目的当口,孙绍宗忽然插口道:“以臣揣测,娘娘怕是担心您突然惊厥的消息传出去,会引来外界的胡乱揣测,甚至影响朝野的舆论方向——殿下,值此关键之际,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啊!”

若是太子妃这般说,太子倒未必能信,可听孙绍宗这一分析,再想及他刚刚为自己指明的方向,心头的恼怒顿时削去大半,只冷淡的问了声:“孙爱卿所言,可是真的?”

“孙大人说的,正是臣妾所虑!”

太子妃连连点头,又向孙绍宗投来感激的目光。

“那你还愣着作甚。”

太子虽然熄了雷霆,但对太子妃却仍是不假颜色,将胳膊一伸,呵斥道:“难道你想让孤,一直坐这桌子上不成?!”

太子妃急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扶着从桌上下来,坐到了春凳上。

呼~

太子呼出一口浊气,随即冲着孙绍宗笑道:“孤闻得爱卿方才所言,真如醍醐灌顶一般,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会激动过度而惊厥过去。”

孙绍宗淡淡一笑,不卑不亢的奉上了一句马屁:“自古因喜极而惊厥者,非真性情不能也。”

“哈哈哈,好一个‘非真性情不能也’!”

太子沾沾自喜的笑着,看孙绍宗愈发的顺眼,有心想要赏他些什么吧,又觉得那些区区玩物,配不上君臣两个雄心壮志。

正为难间,脑袋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回头问太子妃道:“你娘家也是姓孙,又都是祖籍金陵,却不知与孙爱卿家可有同宗之谊?”

太子妃在应急反应上虽然逊色了些,可兰心蕙质的评价却做不得假,一听太子这话的语气,便猜到他心下所想,于是微微一欠身道:“臣妾也不太清楚,赶明儿让父亲与兄长翻翻族谱,说不定两家还真是亲戚呢。”

啧~

这分明是要自己和太子妃联姻……啊呸,是要自己和太子妃连宗啊!

说实话,这要是搁在太子没断根的时候,那绝对是天大的好处。

可眼下么……

孙绍宗委实不想和太子绑的这么紧!

然而太子把话都说到这了,自己又要打着他的旗号抗衡忠顺王,哪里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只能在心下MMP的骂着,强装出一副欣喜的模样,患得患失的道:“这……这怎么敢高攀?!国丈乃是当世大儒,我等兄弟却是出身行伍……”

“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太子不以为意的道:“若真是亲戚,以后往来倒也方便些!”

将这事儿一锤定音之后,太子又拉着孙绍宗东拉西扯了一通,听了许多极有建设的‘马****见快到每日定时问诊的时辰,这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了他。

孙绍宗正待顺势告辞离开,却听太子向孙氏吩咐道:“孤有些倦了,你替我送孙爱卿出去吧。”

让太子妃亲自相送,这待遇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显然在得了那四字真言之后,太子对孙绍宗的信重又拔高了许多。

而太子妃闻言,却也是正中下怀——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探问孙绍宗到底出了什么好主意呢。

却说两人在门前客气了能有两百字,才一前一后的出了花厅。

等到了小院门外,孙绍宗刚要请太子妃留步,就听她迫不及待的问道:“孙大人,却不知你到底同殿下说了些什么?怎会引得殿下突然惊厥?”

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再加上孙绍宗也怕太子把好经念歪了,巴不得太子妃能从旁相助,因而便简短截要的,将自己的‘高论’复述了一遍。

太子妃只听的目眩神迷,良久郑重的向孙绍宗道了个万福:“殿下能在危难之中得遇孙大人,实乃天赐的机缘!”

天赐?

难道不是那李氏一口咬出来的机缘么?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出了太子府,眼见离响午还有一段时间,正犹豫是回家吃了午饭再说,还是先去顺天府走一遭,忽见三骑飞奔而至,打头的不是旁人,却正是督察所百户杨立才。

“千户大人!”

离着还有十几步远,杨立才便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镇抚大人让卑职给您捎个口信,那批货果然已经被人翻动过了!”

这还用上黑话了。

所谓的货,指的自然是七月初六诞下的女婴,而整句话的意思,则是指那些女婴,已经被白莲教的人抢先查验过了。

显然,这其中并没有他们要找的转世圣女,否则也不会仅仅是查验而已。

另外……

能抢在龙禁卫前面,查到所有七月初六诞生的女婴,更证明了白莲教在顺天府里有内应,否则若是没有户籍备案,单凭几十个人,想要在京城之中找到所有的女婴,绝对是痴人说梦!

或许可以从户籍备案着手,顺藤摸瓜排查出这内应的身份。

再有就是……

那白莲教的转世圣女,身上应该有特别、却又不特殊的体貌特征。

说特别,是因为这特征,应该能把她同别人区别开来。

而说不特殊,则是因为这特征若是极其罕见——譬如那生而有齿什么的,恐怕早穿的沸沸扬扬了,哪里需要白莲教费心去查?

最后么……

“城外那批货呢,也都被人翻看过了?”

“还不清楚,城外几个离着都有些远,怕是要到下午才能得着消息。”

啧~

看来白莲圣女转世投胎的范围,还要等下午才能确定。

孙绍宗点点头,又一摆手道:“你们先回去复命吧,告诉镇抚大人,我会从账簿开始着手查起,等查到线索自会互通有无。”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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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0章 筹备‘军需’

“大人慢走。”

赵立本提起官袍的前襟,跨过了四寸有余的门槛,将肩膀向外倾斜着,恭敬的退让到了台阶下面。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孙绍宗那一身绯袍上,眼中闪过艳羡嫉妒之色去年的时候,他与孙绍宗还是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谁成想不过是大半年光景,两人之间就隔了道‘朱紫天堑’?

不过这嫉妒的情绪刚在心头浮起,就又被赵立本硬生生压了下去。

如今可不比以前,孙绍宗与贾雨沆瀣一气,真要想收拾他这个不得势的通判,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想到这里,赵立本的腰杆又软了几分,直到目送孙绍宗的背影,消失在户籍所西侧的夹道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换上满面的官威,回头呵斥道:“你等究竟出了什么纰漏,竟引得治中大人亲自来查?!”

“大人明鉴!”

负责这户籍备案的两个小吏,慌忙叫屈道:“小人等向来尽忠职守,何曾……”

“哼!”

赵立本也懒得听这推诿之说,将袖子一甩,冷笑道:“治中大人明察秋毫的本事,这府里谁人不晓?真要有什么纰漏,也用不着本官发作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说着,将袖子一甩,也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渐行渐远,只留下两个迷茫又惶恐的小吏,在那门前相顾无语。

却说先行离开的孙绍宗,走到那夹道尽头时,回头看了眼枫叶掩映中的户籍所,原本舒展的眉头,也不由紧紧的皱在了一处。

虽说原本就没抱太高的期待,可在这四处漏风的户籍所转了一圈,还是让他大失所望。

偏僻的小院;与围墙间距、落差,均不足一米的屋顶;能容人轻易钻进去的气窗;锈迹斑斑一捅就开的门锁……

这也就罢了,偏还遇到个有洁癖的小吏!

想从中找出什么线索,简直可说是痴人说梦。

没奈何,孙绍宗也只能祭出了最后一招全程高冷故弄玄虚,想要诈出些破绽来。

不过看两个户籍所小吏的反应,监守自盗的可能性不大,眼下也只能寄望于消息传开之后,那奸细恐惧他过往的煊赫战绩,惊慌之下露出马脚了。

这般想着,他便大步流星的到了刑名司里。

原是想叮嘱赵无畏寻几个信得过的,暗中盯紧府里的风吹草动赵无畏既然是北镇抚司的暗探,必然是经过多重考察的,应该不至于和白莲教有什么瓜葛。

谁知刚到了堂屋门前,就见贾雨村正稳稳当当的,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一见孙绍宗进门,他便笑着起身道:“老弟可算是回来了。”

听这意思,应该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八成是自己刚到衙门,他就得了通禀。

孙绍宗心下不由得一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老狐狸应该已经猜出,自己在暗中调查什么机密,否则也不会明知自己去了赵立本那里,还跑来刑名司等候。

不过他这般行事,显然是不想掺和进来。

因而孙绍宗也便没事人也似的,笑着反问道:“老哥在此久侯,不会是又要甩给我什么麻烦事儿吧?先说好了,我可是随时能去太子那里躲清闲的。”

贾雨村面色一苦,无奈道:“不是老哥我故意给你压担子,实是形势所迫喏,你自己瞧!”

说着,回身从茶几上摸出本奏章来,往孙绍宗面前一送。

孙绍宗也不急着去看,先请贾雨村重新落座,这才在孙承业常用公案后面落座,把那奏章摊开了细瞧。

却只见那抬头上,赫然写着礼科给事中的字样。

孙绍宗不觉就是一愣,这给事中乃是负责督察六部百司的官员,统称为六科给事中,又与都察院合成科道言官,虽只有区区七品,却是出了名的清贵难缠。

不过这专门监察礼部的给事中,呈送上去的奏章,怎么会落到贾雨村手上?

满腹狐疑的继续往下打量,孙绍宗却又不禁哭笑不得起来,感情这奏章是在弹劾顺天府教化不力,导致民间靡靡之音大盛,淫邪之事不绝于耳……

这言官尤其愤慨的表示,京城女子穿的越来越不堪入目夏天时时,她们竟然敢当街袒胸露臂!

这里的袒胸露臂,说的虽然夸张了些,不过大周民众近年来推崇唐风,衣着打扮上自然也越来越开放。

可这也还没到要整肃风气的地步吧?

孙绍宗翻过来覆过去,把那奏章看了足有三遍,最终还是莫名其妙道:“阁老们把这奏章转给咱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眼见都快九月了,街上哪还有什么袒胸露臂的女子?”

贾雨村叹了口气,答非所问的道:“老弟可看了前两天的邸报?”

前两天的邸报?

孙绍宗愈发的满头雾水,那邸报上的消息,好像和京城风气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贾雨村见孙绍宗不解,又叹了口气道:“西南怕是要乱了。”

西南要乱,跟京城风气有什么干系?

难道五溪蛮族和南疆六国是听说,京城里的女人都喜欢袒胸露臂,所以才与朝廷为敌的?

开玩笑,那些蛮子貌似穿的更少好不好!

“老哥就别打哑谜了。”

孙绍宗起身一躬到底:“赶紧告诉我,这里面到底存了什么猫腻。”

“唉。”

贾雨村依旧叹息不止,摇头晃脑的道:“老弟出身将门,我还当你一点就透呢这西南真要乱起来,还不得派大军平叛么?而要派兵平叛,总得要筹集军需吧?”

筹集军需和京城风气又有什么……

等等!

难道是……

孙绍宗愕然道:“老哥指的军需,莫非是营妓?!”

见贾雨村默然的点了点头,孙绍宗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营妓指的是随军官妓,和平时期,因地方上本就有青楼妓院,基本可以解决士兵们的生理需要,所以只有极少数边塞军镇才有配备。

而到了战时,朝廷往往会临时‘调配’一批发往军前效力,胜则作为赏赐,僵持则用之鼓舞士气,若是战败么不受惩罚就算好的了,那还有女人可睡?

因为教坊司官妓的数量并不是很多,再加上朝廷也不可能逼良为娼,因而每到这时候,民间的私娼、半掩门,乃至手续不够齐全,背景不够深厚的青楼妓馆,就会迎来一波扫黄打非。

显然,这份奏章就是扫黄打非的檄文,一来显得朝廷出师有名;二来那有关系的听了风声,也会提前打典官府,不至于被朝廷‘误伤’。

不过就算对方本来就是失足妇女,这等公然征集营妓的手段,孙绍宗心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老弟。”

就听贾雨村道:“这事儿怕是还要五城兵马司出力,所以……”

孙绍宗忽然打断了他,反问道:“府丞大人可曾听说,我近日与忠顺王爷起了龃龉?”

“竟有此事?!”

贾雨村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捻着胡须沉吟道:“忠顺王素来爱重贤弟,怎会突然生了嫌隙?”

他这话虽是问句,却显然并不想知道答案与细节。

孙绍宗也没打算告诉他,只将两手一摊,无奈道:“因而我暂时恐怕还要托庇于太子殿下,这府衙里的差事实在是……”

这自然是托词,以太子如今对他的信重,就算他正式退出专案组,也还是一样会出面庇护。

贾雨村眉头皱的更紧了,缓缓起身,郑重拱手道:“贤弟的才智胜我十倍,想必心中早有定计,我也不多聒噪了,总之衙门里一切有我担着,贤弟无须太过挂念。”

这话听着敞亮,却是半点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

不过孙绍宗也压根没指望他能跟自己同甘共苦,只要不逼着自己去收集‘军需’,就已经足够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推卸差事的同时,城西一做府邸里,男主人满心欢喜的到了后院,离着堂屋还有一段距离,就忍不住高声道:“娘子、娘子,事情已经定下了!为夫不日就要……”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男主人兴冲冲的嗓音,忽的戛然而止,就好像被人攥住了喉咙似的,好半晌才又干巴巴的挤出了几个字来:“娘,您怎么在这儿?”

却原来那堂屋的小厅里,除了年轻貌美的女主人外,还有个鬓角苍苍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将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顿,冷言冷语的质问道:“怎得,你这里为娘来不得?”

“怎么会、怎么会!”

男主人慌忙堆笑道:“孩儿的意思是,合该我和绣云去给您老请安,哪敢劳您……”

“跪下!”

不等他说完,妇人忽然疾言厉色的一声呵斥。

男主人身子一颤,立刻毫不犹豫的屈膝跪倒,有膝行几步凑到了母亲身前。

妇人看都不看儿子一眼,稍稍放柔了嗓音,又吩咐道:“绣云,你先下去吧,娘有些话要同他交代。”

名唤绣云的少妇,为难的扫了眼丈夫,小心翼翼的劝道:“母亲责罚他倒没什么,只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不妨事。”

妇人摆了摆手:“我只是瞧不得他这般得意忘形的样子,有些家训要交代给他罢了。”

少妇这才道了个万福,将双手搭在小腹上,躬着身子的倒退了出去,又反手带上了房门。

等听到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妇人猛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枯瘦的双臂用力撑住扶手,直涨的肘部以下青筋毕露。

她原本还算慈祥的五官,也一下子扭曲狰狞起来,颤抖的嘴唇里抛出的声音,仿佛冰刀子一样冷彻骨髓:“还记不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

男主人仿佛条件反射似的,脱口道:“建平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七,被伪朝贼将王子腾所杀,尸首悬于平凉成南门,历十七天而不腐!后被恶贼以火焚之,尸骨无存!”

“你还记得,你竟然还记得?!”

妇人猛的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男子还未曾如何,她却身子一晃,险些扑倒在地上却原来这妇人一条腿竟是跛的。

男子忙将她扶回了椅子上,却被妇人拼命推开,喝骂道:“你这不孝子,莫要碰我!”

“娘!我……”

“别叫我娘,我受不起!”

中年妇人一声厉喝,男子忙又跪到了地上,以头抢地,连道:“儿子不孝,请母亲息怒。”

“息怒?”

中年妇人冷笑道:“你既然还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却怎得为了这伪朝给的区区好处,便喜的几乎要得意忘形?!”

“孩儿没……”

“你若还记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为何推三阻四,不肯和明王派来的人同心同德,找出转世圣女?!”

“娘!”

“你若是……”

“娘!”

男子终于忍不住了,愤然的抬起头,道:“不管那李婆子搬弄了什么是非,儿子心下都是问心无愧!他们提出来的要求,能帮的我都已经帮了,可要照着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乱来,早晚有一天会被朝……被伪朝发现,惹来灭门之祸!”

“你怕了?你惜命了?!”

老妇人瞪圆了眼睛,怒道:“你爹当年为明王舍身断后之际,何曾计较过生死?你……你真是妄为我苏家的男儿,妄为弥勒弟子!”

“我是弥勒弟子不假!”

男人也豁出去了,仰着头分辨道:“可绣云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更不是!就算要我为弥勒舍身,也得等到把她安全送走才行!”

听到‘腹中的孩子’,中年妇人脸上也不由显出了些挣扎,半晌迟疑道:“可李舵主说了,如今伪朝内忧外患,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不能尽快找出圣女,日后再想……”

“娘!”

这次换男人打算母亲了,就听他不满的道:“要是能找到圣女,孩儿又怎么会不帮忙呢?可他们……可他们分明就是在乱来,明知道死在府衙软禁所的是个男婴,偏还要去招惹荣国府!”

“李舵主说,那尼姑还带走了个女婴……”

“可那是几个月前就出生的!”

男人愈发的恼了,咬牙切齿道:“依我看,他们甚至连转世圣女到底有没有出生,眼下多大年纪都没有弄清楚!”

“前两天竟然还惦记上了太子府,说是那李氏既然断了伪朝的‘龙脉’,说不定怀的就是转世圣女!”

中年妇人终于也迟疑起来,支吾道:“那你……”

“娘,你就别管了,我找时间和李婆子好生商量商量,咱们在京城好不容易站住脚跟,决不能让西北来的那些愣头青继续胡闹下去了!”

第521章 孙府的日常【再续】

九月初一,多云。

辰时【早上七点】刚过,晴雯拎着只铜壶到了东南角的小厨房里,就见里面已经挤了好几个来打水的小丫鬟。

见是晴雯从外面进来,小丫鬟们忙退避到了一旁。

晴雯也不同她们客气,径自走到了灶台前,直到瞧见最里圈的芙蓉时,这才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

“哼。”

芙蓉挑着吊梢眉冷哼了一声,随即却也自那灶台前退开了半步。

晴雯仍是当仁不让的补了她的空缺,把那铜壶往灶上轻轻一放身为香菱的大丫鬟,她原本该排在芙蓉后面才是,可昨儿孙绍宗却是宿在了香菱屋里,这洗漱用的热水自然要先紧着他用。

不过往日里,这热水都是小厨房提前烧出来的,谁来了谁用,也就无所谓什么排序了。

今儿却怎得耽搁了?

瞧那烧水的丫鬟,正在灶台前低头忙活着,晴雯有心问上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儿,又想起自己眼下的身份,便又把那问话重新咽了回去。

可她不问,后面芙蓉却不耐起来,呵斥道:“咱们姨娘也还罢了,怎么连二爷的热水都没备下?若耽搁了爷的公事,哪个吃罪得起!”

那烧水的丫鬟听了这话,将头低的更甚,却是一句言语也没有。

芙蓉愈发恼了,又骂道:“你这小蹄子莫不是聋的?还是想让我禀明了姨太太,好生赏你一顿家法?!”

那烧水丫鬟双肩微颤,终于嗫嚅道:“姐姐莫恼,我是头一回在灶上伺候,又欠了几句交代,不知这水是要后半夜烧上的,明儿断不会再有差池。”

芙蓉听她分辨,还待再说些什么,晴雯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彩霞?怎的是你?!”

却原来那埋头在灶台前的烧火丫鬟,正是之前被贬到外面做粗使丫鬟的彩霞。

彩霞被她叫破了身份,终于抬起头来,尴尬又苦涩的冲晴雯咧了咧嘴,小声道:“昨儿姨太太开恩,让我来灶上伺候着。”

瞧她一脸烟熏火燎的模样,晴雯心下不由得五味杂陈。

想当初在荣国府时,两人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太亲近,尤其是在得知她帮赵姨娘和环老三暗通消息之后,晴雯对彩霞更是有些恨屋及乌。

然而事过境迁,眼下两人都被王夫人发配到了孙家,眼见她如此落拓,晴雯忍不住便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张嘴欲要和彩霞说些什么,可恰在此时,那灶上咕嘟咕嘟的沸腾起来,彩霞便忙取了水瓢灌满了晴雯的铜壶。

哐~

几乎是在同时,芙蓉也把手里的铜壶撂在了灶台上。

晴雯见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只得匆匆交代了句:“既然都在一个院里,等你忙完了差事,不妨去我那里坐坐。”

说着,便忙拎着铜壶让出了前排的位置。

绕过那盛开的花圃,到了西厢房里,就听那恼人的摇床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又张扬急促了几分,晴雯不由红着脸暗啐了一口,转回身又将房门重新落了锁。

听这动静,二爷和香菱一时半刻的也还用不着热水,香菱自行梳洗完毕之后,略一犹豫,便先到了南边儿屋里,打算问问大小姐的奶娘要不要梳洗。

为了方便人进去帮忙照料孩子,这南屋的房门向来是虚掩着的。

晴雯又怕会吵醒大小姐,哭闹起来搅了老爷、姨娘的‘雅兴’,因而便悄默声的推门走了进去。

到了里面就见姐儿在摇篮里睡的正香,床上奶娘更是把整个身子都裹在了被子里。

这也不怕把自己闷坏了。

晴雯无语的摇了摇头,就待退回客厅里,然而刚要转身的时候,却又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那被褥不断的翻涌着,怎么看也不像是呼吸那么简单,瞧着倒像是在打摆子。

莫不是奶娘生病了吧?!

晴雯登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小姐可比不得少爷那般结实,月前刚刚大病了一场,若这时节再让奶娘传染上什么疫症,可如何了得?!

想到这里,她忙上前探问道:“嫂子、宋家嫂子?!”

只这一声,那被褥的抖动便猛然僵住了,半晌才见底下冒出一张通红胜火的面孔,涩声道:“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晴雯见她这模样更觉不妥,一面伸手去摸宋嫂子的额头,一面关切道:“嫂子可是身上不大舒服?要不要我去禀明二爷,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不不!”

那宋嫂子忙把条白胳膊伸出来,拨浪鼓似的乱摇,口中急道:“我身子好的很,你千万别惊动了二爷!”

眼见她连脖颈都红彤彤的,晴雯却哪里肯信,还当她怕丢了差事故意隐瞒病情,转身就要往去主卧里通禀。

那宋嫂子愈发急了,也顾不得身上没什么遮掩,跳将起来一把将她扯住,支起身子叫道:“好姑娘,你……你先听我解释!”

说着,附在晴雯耳边低语了几句。

晴雯听罢,一张瓜子脸也涨得通红,连着啐了几声,又道:“嫂子也真是……也真是荒唐的紧!算了,我刚打了水来,你快到外面梳洗一下吧,免得姐儿醒过来慌了手脚!”

宋嫂子见她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尴尬的取过毛巾和衣裳,背着晴雯好手忙脚乱的收拾停当,又把那被乱糟糟的褥叠好,这才匆匆到了外间。

晴雯因要留下来照看孩子,自然没有跟着出去,原本应该就近坐到床上,但想到奶娘方才的行径,却总觉得那上面有些污秽。

于是她又从角落里翻出个秀墩来,小心的在那摇篮前坐下,这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再回过神来时,宋嫂子已经折了回来,正满面讪笑着望着自己。

“好姑娘。”

就听她讨好道:“方才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我……我可就没脸出去见人了!”

这府上刚富贵几年的功夫,也没多少家生的奴才,因而奶妈都是从外面找的,等闲三五天才能回家一趟,又不好在家里过夜,本就是食髓知味的妇人,听了这一晚上的靡靡之音,会有所冲动倒也份数寻常。

再者说了,大户人家的奶娘耐不住寂寞,和男主人勾搭成奸的,那是大有人在。

这宋嫂子好歹是自己解决烦恼,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错处。

只是这几日里,这宋嫂子对晴雯很是有些刻薄,因而晴雯便顺势拿出豪门大丫鬟的手段,好生敲打了她几句。

直到宋嫂子指天誓日的,表示自己以后唯晴雯马首是瞻,晴雯这才不咸不淡的道:“嫂子言重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咱们还是在一个屋檐下抡马勺,互相多帮衬些也就罢了。”

“对对对,互相帮衬、就是要互相帮衬才是!”

宋嫂子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满脸的如释重负,显然她嘴里说着要马首是瞻,心下却是百般不愿的。

如此嘴脸,晴雯素日里也是见惯了的,因而也懒得同她多做计较,借口说要去伺候老爷、姨娘,起身到了外面客厅。

此时那恼人的动静,也终于停了下来。

晴雯心下刚松了口气,就听里面香菱怯声道:“晴雯姐姐,劳烦送些温水进来。”

当初在荣国府时,两人便是熟惯了的,香菱又素来是个憨厚性子,因而这几日晴雯虽然做了她的丫鬟,她却仍是姐妹相称。

晴雯忙兑了一盆温水,上前敲了敲门,等香菱面红耳赤的探出头来,一面把那水盆递过去,一面道:“如今不比往日,实在当不起姨娘一声姐姐,以后喊奴婢的名字就成。”

香菱掩嘴一笑,顺势接过那铜盆,又压低嗓音道:“姐姐是个好人品好相貌的,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说着,又重新关好了房门。

这话……

晴雯蹙眉寻思了半晌,心下说不出是抵触还是波澜不惊,总之没什么期待可言。

又过了没多久,分在这屋里的另外一个小丫鬟也到了,二人便各自去了鸡毛掸子、抹布等物,开始了每日清晨的例行扫洒。

且不提外间如何。

却说孙绍宗枕着双臂,懒洋洋的倚在床上,将两条毛腿高高翘起,有一搭无一搭的拨弄着横杆上的小衣,心下却是全无半点旖旎。

那日他在软禁所立威之后,顺天府上下却是风平浪静,不见有半分异常之处。

要么就是那内奸心理素质过硬,压根没被这虚张声势的法子吓住;要么就是他之前的推断有误,奸细并非是从软禁所查到的名册。

若是前者,线索就算是断了;可若是后者的话……

“爷眼下可要起身?”

如糯米般甜软的嗓音,打乱了孙绍宗的思绪,侧头见香菱已然穿戴整齐,便笑道:“今儿左右是休沐,你先知会她们两个一声,等吃完了早饭,咱们一起去狱神庙逛花会。”

香菱闻言顿时喜不自胜,昨儿一早于谦和孙承业就已经搬了出去,原本下午就能去逛花会的可看阮蓉和尤二姐似乎兴致不高,香菱也不好主动提及这事儿。

如今孙绍宗既然答应要陪着一起去,自然不怕两女再提不起兴致。

于是她忙喊了晴雯进来,替自己伺候孙绍宗穿衣洗漱,然后兴冲冲的去了堂屋。

晴雯进来见孙绍宗只着了条短裤,露出一身古铜色肌肉,当下便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眼神游移的,既不敢也不敢摸,谁知却忙中出错,几次闹出了‘盲人摸象’的纰漏。

好在孙绍宗眼下正处于贤者时间,对她的‘撩拨’并未有什么反应。

饶是如此,晴雯最后端着水到外面客厅时,那双颊也是碳火似的红烫,与那宋嫂子可说是一时瑜亮。

她生怕被那小丫鬟瞧出什么,便低头端着铜盆到了外面,正要扬手泼洒出去,却忽见廊下正有一人探头探脑的向屋里张望着。

“彩霞?”

晴雯不由诧异道:“你怎得这会儿就跑来了?”

她是让彩霞过来寻自己说话没错,可这一早上的,小厨房正是忙活的时候,哪里腾地出闲工夫?

尤其彩霞还是初来乍到,这般偷懒就更容易惹祸上身了。

“我……”

彩霞捏着衣角,讪讪的道:“我听说你前几日,跟着去了那边儿府里,可……可曾听说环三爷的消息?”

她被贬到外面的原因,晴雯也听鸳鸯提起过,此时见她还在打听贾环的消息,心下忽然涌起了一股邪火,猛地把脏水往花圃了一泼,冷道:“你只顾着惦记他,却怎么不问问,他有没有惦记过你?!”

彩霞吃了这些日子的苦头,到底没了之前百折不挠的锐气,眼见晴雯突然恼了,还以为她还在记恨赵姨娘下毒的事儿,于是期期艾艾的道:“三爷可不曾害过宝玉,都是赵姨娘……”

“不曾害过?!”

晴雯端着那空盆,横眉立目道:“难道当初烫伤宝玉眼睛,不是他干的好事?!”

听她又提起这事儿,彩霞一咬银牙,也梗着脖子道:“那也是你家宝二爷,先把手往我衣襟里乱摸,才恼的三爷打抱不平!”

晴雯听得一怔,想及宝玉那日多喝了几杯,这等事未必干不出来,胸中的怒气顿时卸去大半,连精气神也跟着垮了下来,苦笑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他们兄弟两个如何,眼下又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说着,一面转头往里走,一面道:“环老三的事儿,你也不用寻我打听,那日见了薛家大爷再好生问一问吧他如今整日里跟薛大爷混在一处!”

“姑娘、姑娘!”

话音未落,却见一粗使婆子小跑着赶了过来,满面堆笑的问:“二爷可是在你们屋里呢?”

晴雯疑惑的转回身,道:“怎么?你有事要找二爷?”

“咱家来客了。”

那婆子笑道:“是紫金街的薛大爷,听说是咱们爷托了他什么,如今事情办妥了,特地过来跟咱们也说一声。”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晴雯扫了彩霞一眼,交代那婆子在外面候着,便去了里面通禀,等再出来时,却早不见了彩霞的踪影。

第522章 意外连连

听说薛蟠一早到访,孙绍宗心知必是熊广之事有了眉目,因而忙匆匆出了后院,赶奔前面客厅。

谁知到了客厅左近,就听薛蟠正在里面高声叫道:“就环老三那狗憎人嫌的货,老子若不是瞧在姨父面上,还不惜的搭理他呢!怎么,照你这么一咧咧,老子反倒有罪过了?”

这怎么平白无故说起贾环来了?

孙绍宗紧赶几步到了门前,狐疑的向里张望,却见客厅里除了面目狰狞的薛蟠之外,还跪着个一身青衣的粗使丫鬟却不是那正太控彩霞,还能是谁?

此时就听彩霞以头抢地道:“奴婢不是这意思,只是三爷毕竟还小……”

“住口!”

孙绍宗呵斥一声,迈步进了客厅,不由分说的下令道:“你这不知死的贱婢,还不给我滚去赵管家那里领家法!”

彩霞身子颤了颤,仰起头有心要分辨几句,可对上孙绍宗不带一丝温度的眸子,顿时不敢再多嘴半句。

略一迟疑,她终于还是从地上起身,乖乖的退出了客厅。

等彩霞离开之后,孙绍宗也懒得分什么主次,直接在薛蟠身旁的椅子上坐了,又冲他一扬下巴:“坐吧,跟个丫鬟有什么好嚷嚷的。”

“这小蹄子简直莫名其妙!”

薛蟠重重的往椅子上一顿,恼道:“当初在姨母身边的时候,也没见她这般张狂过,怎得到哥哥家里,就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这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孙绍宗说不定会怀疑对方是在指桑骂槐,不过薛蟠这厮一向口无遮拦,倒未必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因而孙绍宗只是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一个她一个晴雯,还不都是被你姨母家那两兄弟迷了心窍对了,方才听你说起贾环,怎么个意思?他如今倒和你亲近上了?”

“亲近个屁!”

薛蟠把嘴一撇,嗤道:“这小子也不知被谁带去了云芳斋,身上就带着六两银子,楞是叫了一桌上等席面和两个头牌姑娘!”

这云芳斋是与百花楼起名的妓馆,主要以培养才艺俱佳的清倌人著称,因它那里的头牌,上个床还要磨磨唧唧的走形式,所以一向不受薛蟠待见。

可前些日子在百花楼里出了糗,薛蟠一时也不愿再去百花楼,才不得不改在云芳斋里高乐。

谁知头一回去云芳斋,就赶上贾环‘霸王嫖’,被几个龟奴堵在哪里吱哇乱叫。

虽说瞧不上他那丢人现眼的德行,可毕竟是名义上的亲戚,再说这事儿闹大了,丢的也是荣国府的颜面,因而薛蟠便出面帮贾环结了账。

谁知这环老三眼见薛蟠出手大方,竟顺杆爬赖上他了,天天死皮赖脸的蹭嫖蹭赌薛蟠有心翻脸吧,却又敌不过贾环的甜言蜜语一哭二闹。

“你说就这么个货,还好意思怪到我头上!”

眼见薛蟠气咻咻的模样,孙绍宗不觉莞尔一笑,摇头道:“先不说他,那熊广的差事可曾定下来了。“

“自然是定下来了!”

一说起正题来,薛蟠立刻又来了精神,拍着胸脯道:“兄弟我出马,还能有个跑儿?我那老丈杆子说了,只要直隶按察使司那边儿一出缺,立马给他补上!”

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我那老丈杆子还特意交代,让哥哥你最近多注意一下湖广的消息。”

多注意湖广的消息?

孙绍宗闻言心下一动,眼下湖广方面值得关注的消息,怕也只有那五溪蛮族叛乱一事了。

难道说……

朝廷有意让自己去湖广平叛?

可自己虽是行伍出身,却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按理说带兵平叛这等事,应该轮不到自己头上才对。

把心下的狐疑同薛蟠说了,这厮却是把大脑袋一摇:“我只听老丈人提了这么一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啧~

这老头送人情都不肯送个全套,遮遮掩掩的有意思么?

正腹诽着,薛蟠巴巴的把脑袋伸了过来,鬼鬼祟祟的打听道:“二哥,听说你们顺天府又要清理城中的私娼了?”

事关风月,这厮倒是消息灵通的紧。

因晓得他在青楼妓馆里,颇有些相熟的老鸨龟公,孙绍宗只当他是想提前通风报信,也没太过在意,随口就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谁知薛蟠听了之后,却是有些坐立难安,驴唇不对马嘴的扯了几句,便匆匆告辞离开了孙府。

这厮……

似乎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孙绍宗目送他离开之后,沉吟半晌,便派人给乞丐保长洪九传话,命洪九安排几个精明强干的乞儿盯紧薛蟠,也免得他又稀里糊涂惹祸上身。

交代完了这事儿,孙绍宗正琢磨着是该去太子府走一遭,托太子探听清楚湖广平叛的事儿,还是去荣国府走走贤德妃的门路,就见赵仲基又巴巴的凑了上来。

“二爷。”

就听他搓着手堆笑道:“那犯事儿的彩霞,不知您想让小的如何处置?”

“怎么?”

孙绍宗不耐烦道:“咱们府里的规矩,你都记不牢靠了?还得我提醒你不成!”

“不不不!”

赵仲基忙解释道:“按照咱们府里的规矩,像这样三番两次吃里扒外的,就该发卖到青楼里去可她毕竟是荣国府的老人儿,又才来咱家没几天……”

虽说孙绍宗对这冥顽不灵的正太控很是厌烦,可真要把她卖去青楼,却又显得过于残忍了。

“罢了。”

稍一迟疑,孙绍宗便道:“先责打一顿……”

正说着,忽见门子又赶了过来,说是上回来府里赴宴的李姓少年,又来登门拜访了。

那神童李贤到了?

孙绍宗忙吩咐快将人领进来,不多时就瞧见李贤那稚气未脱的身形,小跑着穿过了门洞,刚下台阶便噗通一声双膝跪倒,颤声道:“小子何德何能,敢劳动大人相迎!”

其实孙绍宗之所以在院子里,是因为刚送走了薛蟠。

不过眼见李贤感激涕零的模样,他也乐得将错就错,上前伸手将李贤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我迎你不为别的,只为你小小年纪便有替父申冤的勇气。”

说着,又关切的问道:“你父亲的伤势如何了?”

“托大人的福,家父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大夫说日后虽出不得大力气,行走坐卧却是无碍的。”

说话间,孙绍宗将他领到了客厅之中,正待吩咐他落座,谁知李贤瞧私下里无人,却忽然压低嗓音道:“学生今儿前来,出来拜谢大人的恩德之外,其实还有一事要向大人禀报。”

听他说的颇为神秘,孙绍宗也不由提起了几分兴致,指了指下首的太师椅,道:“不急,且坐下说话来人啊,上茶!”

那李贤郑重谢了座,行事果然不慌不忙起来,直到送茶的丫鬟退出门外,这才又拱手道:“说来这事儿也是学生偶然撞见的,那日我去给父亲抓药,恰巧……”

却原来前两日李贤到药铺给父亲抓药,结果正赶上药铺里缺了一味补血益气的主药。

李贤正打算去别家转转,那药店的掌柜却先恼了,喊过店伙计大发雷霆的喝骂了几句,又吩咐伙计赶紧去商行把那味药补齐了。

那店伙计被骂的面如土色,领了药钱便连忙奔了出去。

而李贤听了他们的对话,揣摩着商行里的药材肯定会更便宜些,便一路跟在了那店伙计身后。

起先那店伙计只顾着往前赶,倒没发现李贤就在后面跟着,一路上碎碎念着,不断的抱怨药店老板刻薄,早晚被他那偷汉子的婆娘给害了。

李贤因听他说的有趣,不觉便离得近了些,结果被店伙计给抓了正着。

那伙计生怕他把自己的话告诉老板,又见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便沉着脸好一番吓唬。

可李贤小小年纪,就能在公堂上镇定自若,替父亲洗脱罪名,又岂会被一个药店伙计给吓倒?

只笑着表示自己只图抓药便宜,但凡能省下钱,才不管旁人家的闲事儿呢。

那伙计一听这话,忙拍着胸脯保证,会帮他从商行买些便宜的好药材。

两人由此便结伴而行。

那伙计大约是憋得狠了,又觉得反正已经被李贤听了去,再说些细节也不打紧,故而路上便绘声绘色的,向李贤描述了老板娘偷人的奇闻轶事。

这年头的店伙计很多都是包身学徒,吃喝拉撒都在店里解决,这名唤作王二狗伙计也不例外,平日就住在药铺后面的柴房之中。

却说那药店的老板娘,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生的人高马大胸耸臀硕,虽然膝下无子,却还是把丈夫管束的服服帖帖。

王二狗向来也怵她三分,因而十几天前半夜起来上茅房时,瞥见老板娘在院里溜达,就硬是憋着没敢出来。

原是想等老板娘回屋之后,再去茅房方便不迟。

谁成想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两声猫叫,然后就见老板娘打开后门,引进个带着斗笠的雄壮汉子。

眼瞅着老板娘同那汉子,在门口耳语了几声,又悄默声的摸进来前面药铺里,黑洞洞的连个灯都没点,王二狗就把眼睛瞪了个溜圆。

奸情,这肯定是奸情!

当时王二狗还想着摸过去瞧瞧来着,可是碍于老板娘素日里的积威,终究还是没敢动作,甚至连尿都憋了大半夜,直到天亮才敢去茅房方便。

这之后,王二狗就留上心了,三更半夜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爬起来悄默声的往院里打量。

结果还真就又让他撞见了两回!

有一次他还隐隐听那奸夫说了些什么,具体内容没能听清楚,但肯定是外地口音。

而李贤听了这一路桃色新闻,原本也没太往心里去。

到了商行里,他装成是王二狗的弟弟,跟着一起进去买药时,却又听那商行的伙计表示,月初的时候,王二狗所在的药铺已经采购过这种药了,而且分量足够卖上小半年的。

这怎得还不到一个月,就又要过来买了?

王二狗也是一头雾水,直说这些日子生意也没见怎么好,可药却下去的挺快,也不知是被那家耗子给偷了去。

正是听了这番对话,李贤才陡然间便起了疑心。

“孙大人。”

李贤略有些局促的道:“回去的时候,我特意向那王二狗打听了一下,他家药铺莫名变少的药材非止这一味,还有另外几味药材,也都是常用来治疗创伤的。”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孙绍宗的脸色,又小心翼翼的抿着嘴道:“我家就在清虚观左近,前些日子有人拘捕,杀的血流成河的事儿,也……也听人提过几句,所以就想着,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这人跟人果然是不一样!

自己十二岁的时候,貌似还在沉迷街机游戏呢,哪曾有这般缜密的能力?

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下已是赞叹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问道:“何以见得?”

李贤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一听孙绍宗发问,立刻脱口答道:“那妇人三更半夜的,引着人进了前面铺子里,却并未点灯,显然是想避人耳目。”

“可根据王二狗所言,那药铺老板当时正在屋里安歇,并未外出这便有些奇怪了,那妇人半夜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难道就不怕惊动了丈夫么?”

“这显然有些说不通!”

“所以学生就想着,或许那妇人引外地人进去,并不是要行苟且之事,而是瞧瞧的拿了药材给他!”

“可若是一般人要拿药材,又何须这样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

“因此学生就想到了,那些与官差械斗的贼人身上!”

说完之后,他巴巴的瞧着孙绍宗,想从孙绍宗的表情上,推断出自己所言,能否得到孙绍宗的认可。

却见孙绍宗先是面无表情,等到李贤开始忐忑不安时,才忽又冲他展颜一笑,开口问道:“李贤,你可愿拜我为师?”

李贤先是一愣,继而忙跳起来,在孙绍宗面前屈膝跪倒,朗声道:“恩师在上,请受李贤一拜。”

说是一拜,却是足足三拜九叩才算罢了。

第523章 偷梁换柱

未时刚过【下午三点】,按理说正是上买卖的时候,如意坊无涯药铺的店伙计王二狗,却伏在柜台上,一副‘秋高气爽正好眠’的架势。

偏那素来刻薄的吴掌柜夫妇,竟也没有因此而责备他的意思。

这是因为京城百姓最爱讨个好彩头,所以每月初一都是医馆药铺最冷清的时候,就连药不能停的老主顾,也会提前买下几日的分量,断不肯在月初来触霉头。

唯有那得了急症的,或者过日子不讲究的,才会选在初一到药铺买药。

久而久之,这初一也便成了药铺学徒们,忙里偷闲的好日子。

碰!

王二狗正在打盹,耳边忽然间传出一声巨响,直唬的他跳起三尺多高,举着那药罐子定睛一瞧,却只见店里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个横眉立目的中年壮汉。

而方才那动静,正是这中年汉子一巴掌拍在了柜台上。

未等王二狗再细看,那汉子便破口大骂道:“咋?恁个龟孙还想打人是咋的?!来来来,恁爷倒要看看,恁们京城人还能把人欺负成啥样!”

这外地口音说的又急又快,王二狗只勉强听了个大概,不过瞧他死盯着自己手里的药罐子,身上又是灰头土脸的模样,便大致猜出了究竟。

不用说,肯定又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被京城的泼皮无赖给坑骗了,所以憋了满腔的怨气一点就着。

虽然心下有些幸灾乐祸,不过王二狗可不敢胡乱招惹他,忙把手里的药罐子放下,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客爷要抓些什么药?”

啪!

那外地汉子又一巴掌趴在柜台上,把那药罐子和震起老高,再抬手时,桌上已然多了张龙飞凤舞的药方。

“就这,恁看着能吧!”

该死的外地佬儿!

王二狗心下暗骂着,拿起那方子扫了两眼,却发现那方子上的文字,竟有小半被汗水弄的模糊了,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分辨周全。

他不由皱眉道:“客爷,您这方子都被汗水糊住了,怕是还得回去另讨一张。”

“啥?不中!”

那汉子一听这话,脖子上的青筋都贲起老高,喷着唾沫星子叫道:“俺等着药救命类,耽误喽俺兄弟的命,恁家赔得起么?!”

说着,扯住王二狗的衣领子,大声喝令他赶紧把药配齐了。

王二狗好说歹说那汉子就是不听,两下里胡乱撕落着,动静便越闹越大,很快惊动了后院的吴掌柜夫妇。

老板娘拉住了王二狗,吴掌柜拦下了那外地汉子,两下里七嘴八舌问出了前因后果,吴掌柜便要过了那方子,仔细扫量了片刻,随即笑道:“客爷不用着急,这方子应该是回春堂刘大夫的手笔,他常让人在咱们这儿拿药,就算字迹模糊写,我也大致能瞧出来。”

说着,取了纸币重新抄录好方子,又让王二狗把药配齐,一并交到了那外地汉子手中,叮嘱道:“这药虽是好药,可千万不敢错了分量火候。”

那外地汉子见他如此和蔼可亲,当下那态度也就软了。

嗫嚅的连道了几声‘多谢’,问清楚价钱之后,手忙脚乱的从腰带里摸出两吊铜钱,一五一十的数清楚了,交到老板娘许氏手中,又把剩下的钱小心缠好,这才匆匆出了药铺,一溜儿斜风的去了。

“我呸,不开眼的东西!”

王二狗追到门前啐了一口,回头满面堆笑道:“还是您老会做买卖,收了两倍的要钱,愣是让那二傻子好一番千恩万谢。”

吴掌柜却是脸色一沉,骂道:“猴崽子,老子一眼瞧不到,你就给我惹事儿!左右今儿也没多少客人,你把那汤头歌从后面倒着背背,晚上要是背不下来就别想吃饭!”

说着,也不管王二狗如何哀求,同许氏又自顾自回了后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买药的外地汉子,发足奔出有两条街去,又穿胡同过弄堂,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院里,在那门板上一长三短的敲了几下。

那院门应声而开,闪出个布衣荆钗的妇人,将那汉子直迎到了堂屋里面。

刚跨过门槛,那汉子立刻单膝跪倒,抱拳见礼道:“卑职杨立才,见过千户大人!”

这嗓音字正腔圆,乃是再地道的京腔官话。

就见这昏暗逼仄的屋子的,足足挤了六七个龙禁卫,而居中一张条凳上端坐着个雄壮的汉子,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孙绍宗身子微微前一探:“怎么样,该见的可都已经见到了?”

“见到了。”

杨立才忙道:“卑职按照大人的吩咐,装成是满腹委屈的外地人,果然将那吴掌柜夫妇引了出来。”

说着,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吴掌柜当真是个笑里藏刀的,瞧卑职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竟特娘多收了卑职两倍的药钱!”

孙绍宗对这些琐事倒并不怎么在意,将手一摆,吩咐道:“事不宜迟,杨百户先选一选人吧。”

话音刚落,里间就传出了女子说话的声音,只是那内容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没有个重点可言。

而等这女子说罢,又换了另外一名女子开口。

就这般,连着五名女子,发出了或高亢或柔媚的声音,那里间才又静了下来。

杨立才立刻笃定道:“第四个、第四个的嗓音最像那许氏。”

话音未落,一个女子挑帘子自里间出来,身段相貌,皆与那吴氏有三分相似。

接着杨立才又依样画葫芦,选出了嗓音最像吴掌柜的男子。

等两人都到了外间,杨立才又指摘出几处明显的漏洞,旁边精于易容变装的探子上前好一番修饰,直到杨立才觉得有五六分相像,这才作罢。

“试一试吧。”

这时孙绍宗把手一扬,负责易容探子便簇拥着杨立才去了里间,紧接着守门的龙禁卫小校,又从外面领进个满面惶恐的男子。

那男子进门之后,见到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的孙绍宗,立刻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刚要向青天大老爷喊冤,斜下里忽然有人急道:“刘大夫!”

那男子一愣,抬头循声望去,却见那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对男女,依稀正是自己的熟人,不觉脱口叫道:“吴掌柜,你……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那两个冒牌货听他搭话,便稍稍凑近了些,由假扮许氏的人尖声嗔怪道:“还不都是你害的!开了什么劳什子方子,竟害了三条人命!”

“三……三条人命?!”

那刘大夫吃了一惊,慌张的一屁股歪坐在地上,急道:“我……这怎么可能?我向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未开过虎狼之方,怎么可能会害死人,还一下子死了三个?!”

“怎么不可能!”

‘吴掌柜夫妇’又往前凑了些,疾言厉色的道:“难道青天大老爷,还会冤枉了你不成?!”

刘大夫愣怔了一下,忙又爬起来磕头如捣蒜一般,向孙绍宗连声喊冤。

孙绍宗慢条斯理的打着官腔,问道:“你若真有什么冤情,就先起来同吴掌柜对质如果不是你的方子出了差池,就是无涯药铺的药材有问题。”

刘大夫闻言,登时跳将起来,斗鸡也似的梗着脖子,把罪过一股脑都推给了吴掌柜。

那吴掌柜初时还争辩几句,后面却被刘大夫用一大套似是而非的医理给难住了。

眼见吴掌柜招架不住,在自己的吐沫星子下连连败退,刘大夫正沾沾自喜之际,忽听孙绍宗道:“够了,把这位刘大夫先带下去吧。”

刘大夫愣了一下,正待探问自己是不是脱罪了,两个守门的龙禁卫早扑了上来,将他抹肩头拢双臂,堵着嘴巴拖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里间又闪出个络腮胡的壮汉,在孙绍宗面前单膝跪地,问道:“大人,您看这两人可还使得?”

听这声音,却正是杨立才本人。

“应该够用了。”

孙绍宗点头道:“你等从后门出去,先把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天色稍暗便立刻展开行动。”

顿了顿,他又郑重叮咛道:“此事干系重大,千万要小心谨慎,莫要重蹈上次的覆辙。”

“大人放心,您计划的如此周详,卑职若再出了什么差池,也没脸再回来见您了。”

杨立才说完,见孙绍宗再没有什么指示,便自里间喊出五六个青衣小帽的丫鬟、小厮,会同高仿的吴老板夫妇,悄悄从后门摸了出去。

孙绍宗目送他们鱼贯而出,不多时又听得马蹄阵阵、车声隆隆,心下却不由的暗叹了一声看来这长得太魁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原本这捉拿吴掌柜夫妇的行动,由他直接指挥才最是把稳,可孙绍宗这身量,满京城也找不见几个,混杂在其中忒也扎眼了些。

没奈何,只得把差事托付给了杨立才。

且不提孙绍宗如何忐忑。

却说杨立才领着那些人出了后门,又从一户院落里,牵出了两匹骏马和三两马车。

男仆打扮的,从打头的板车上取了腰刀和猎弓;丫鬟打扮的,则是自后面的篷车里,拿出套垫了棉絮的华丽衣裳,给冒牌的许氏披挂起来。

等到众人各就各位,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打眼一瞧,便是队出城秋猎归来的大户人家!

这支车队在城里来回绕了半个时辰,眼见已近酉时二刻【下午五点半】,这才直奔无涯药铺而来。

“停车、停车!”

眼见前队已然越过了无涯药铺,后面的马车里忽然有个小丫鬟探出头来,尖着嗓子道:“三爷的宿疾又犯了,让奶奶捎带着抓副药回去,也省的再出来跑一趟。”

听了这话,那前面马车里也下来两个丫鬟,颐指气使的吩咐道:“去药铺里瞧瞧,莫有那不开眼的冲撞了咱们奶奶!”

一声令下,立刻有几个豪奴从板车上下来,如狼似虎的闯进了药铺,不多时又出来禀报,说里面并无闲杂人等。

那两个丫鬟这才又从车上,扶下来一名体格肥硕的贵妇人,在三五个豪奴的簇拥下,进到了无涯药铺之中。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贵妇人才从药铺里出来,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那肥硕的身子似乎就有些乏了,全靠两个丫鬟生拉硬拽,才又到了前面马车里。

不多时车队重新上路,披着夕阳的余晖,一路波澜不兴的绕出老远,这才回到了那座的小院后门。

嘎吱~

马车尚未停稳,就见那后门左右一分,孙绍宗自里面大步迎了出来,也不开口说话,两只眼睛直往那车上打量。

“大人。”

杨立才连忙翻身下马,压低嗓音道:“卑职幸不辱命!”

说着把手一扬,板车上两个豪奴立刻架下来一个瘫软的汉子,而那篷车里的肥婆,也被两个丫鬟扯将出来。

杨历次挽起袖子,将两人脸上的脂粉抹掉,却不是吴掌柜夫妇,还能是谁?

孙绍宗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松松垮垮的将手一拱,笑道:“吴掌柜,本官久侯多时了!”

那吴掌柜夫妇怒目圆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立才在一旁道:“假扮成吴掌柜夫妇的孔筱和蒋涛,已经成功控制了那店伙计王二狗,若是有不相干的人上门,就先由王二狗接待,若是白莲教的贼人找上门,他们便会立刻放出暗号。”

顿了顿,他又躬身道:“您看是现在就审问,还是……”

“先押到后面去。”

孙绍宗指了指对面的院落,又道:“且等如意坊那边儿传回消息再做理会。”

杨立才恭声应了,亲自押送着吴掌柜夫妇进了对面的院落。

孙绍宗却是转头回了那简陋的小院,自顾自往那条凳上一坐,借着昏暗的油灯,自桌上捡起一份厚厚的档案,仔细的研读起来。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才见有人推门进来,恭声禀报道:“回禀千户大人,无涯药铺已然落了门板,如意坊周遭并无任何异状。”

啧~

看来白莲教的人,并未派人在如意坊监视吴掌柜夫妇。

孙绍宗把手里的档案往桌上一放,伸了个大大的拦腰,嘟囔道:“走吧,随本官去后院严刑逼供,否则怎么对得起镇抚大人特意送来的黑材料?”

第524章 刑讯逼供【上】

身为一名穿越者虽说已经被腐化的差不多了,但对于古代动辄致人伤残的严酷刑罚,孙绍宗心下还是颇有些抵触的。

所以孙绍宗过往查案时,在掌握切实证据之前,几乎很少对犯人用刑,个别的几个特例,也多是因为咆哮公堂所致。

陆辉大约就是有鉴于此,生他宗会因为妇人之仁坏了大事,于是特地赶在收网之前,送来了一份西北叛乱的官方档案。

上面详实地记录了广德三十一年的冬天,白莲教叛军种种疯狂之举,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后续影响。

当时白莲教叛军,已经从夏秋之际的势如破竹,转变成了全面溃败,几乎每一天都有府县被官军光复,香主、舵主兵败身亡的消息,传回白莲教的老巢平凉府。

在这一日三惊的绝望氛围之下,白莲教高层对于叛军掌控力,渐渐降低到了无限趋近于零的程度。

混乱由此而始。

从十月十九开始,到十二月初七平凉城被光复为止,短短一个半月的功夫,平凉府的总人口锐减了三成有余,府城之中更是十室九空!

平凉府光复之后,城中清理出的骸骨,连乱坟岗都堆积不下,只得建万人坑以储之。

次年秋,死于难产的女子暴增为往年的十四倍。

七八月间,平凉城左近弃婴盈野,有流民私以为食,竟至髀肉复生。

啧~

朝不保夕的流民,竟然吃弃婴吃的腿上生出了赘肉!

即便是孙绍宗这样见惯了各种凶案的人,打量着档案中那几行小字,也不禁彻骨生寒。

更别提那档案里除了冰冷的数据之外,还详细的记录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惨事。

譬如十一月中旬,白莲教青木堂主周某,因右目中箭失明,饱受疮毒之苦,故而专以人目为食,每日啖睛十数枚,并自诩为夏侯元让转世。

再譬如十一月底,白莲教左军司马程某,当街架起一口大锅,强令劫掠来的县吏妻儿,于锅中逆乱人伦,若有不从,则命人起火煮之,以肉糜宴客,名曰母子连心汤。

又譬如十二月初,白莲教中军都护苏某……

观其种种,难怪古人会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之说。

当然,即便看了那档案深有感触,也并不代表孙绍宗就要有样学样,硬往残暴里整大多数情况下,针对精神层面的小手段,往往比血肉模糊的酷刑,更容易攻破心理防线。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丢下那份黑材料,匆匆赶到了后巷的三进宅院里。

这里原是上次行动时,临时布置的落脚点,因这次仍是在清虚观附近,所以就重新利用了起来。

孙绍宗进去的时候,见三个龙禁卫的便衣,正扮做小厮在哪里扫洒,便喊过一人附耳交代了几句,等那人领命去了,他这才继续往内院赶去。

“千户大人。”

刚跨过二道门,杨立才已经闻讯迎了出来,躬身道:“不出您所料,果然又是两个嘴硬的,卑职连哄带吓的问了许久,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这白莲教虽说造反的本事不咋地,洗脑的手段却十分了得,被派驻到京城执行潜伏任务的,又都是狂信徒中的翘楚,想要撬开他们的嘴巴,恐怕绝非易事。

好在孙绍宗早有定计,因而也不答话,只将下巴轻轻一扬,示意杨立才前面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西北角的一处僻静小院,守门的龙禁卫把厚厚的布帘子挑开,就见昏暗的灯光下,吴掌柜夫妇二人正成大字型,被铁索紧紧的束缚在墙上。

那吴掌柜倒还罢了,依旧是那身青衣小帽的装扮。

可他的娘子许氏,却已经被剥了个精光,浑身上下只余下件绛红色的肚兜,勉强遮住两点一线的春色。

而为了避免嚼舌自尽,许氏口中还被塞了特制的青铜口球,

那黝黑的铁链、碧绿的铜球、白皙的皮肉、红艳的肚兜,在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下,时而似浓墨重彩,时而如水墨丹青……

浓显熟媚、淡呈哀婉!

原本不过是略有姿色的许氏,经这番摆布,愣是蒙上了一层别样的魅惑。

这时杨立才在一旁悄声解释道:“卑职听说这吴掌柜品日极宝爱她这娘子,就想着拿她这身子要挟试试,可惜那吴掌柜虽是怒不可遏,却还是死咬着牙不肯开口。”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也或许是卑职没敢把事情做绝,或许真到了剑及履及的时候……”

没等杨立才把话说完,孙绍宗已然迈步走了进去就算再怎么堕落,他也还没lo到要用‘夫目前犯’逼供的地步。

不过作为国家特务机关的一员,杨立才这等不择手段的做法,也称不上是有什么错处,因此孙绍宗虽然不屑去听,却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

进到屋里之后,孙绍宗的目光,先是在许氏的肚兜上打了个转,盯着上面那麒麟送子图的刺绣,心下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在‘孩子’上打打主意。

比如说像太子府那次一样,炮制出许氏怀孕的假象,用‘未来的希望’击溃他们此时决死的意志。

不过转念一想,这吴掌柜夫妇虽然不是大夫,可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药铺,对医学常识肯定比常人要精通,万一被看出破绽来,反而会激发更强烈的心里抵抗情绪,以至于影响后续的审问。

所以这法子,很快就又被他抛诸脑后了。

正盯着不正经的地方,想些极为正经的事情,那许氏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口中含糊不清的骂道:“狗贼,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就是,姑奶奶但凡皱一皱眉头,就枉为圣教弟子!”

孙绍宗从那乱颤的麒麟送子图上收回了目光,正待与她搭话,好趁机摸一摸底,那吴掌柜却抢着提醒道:“娘子,今日你我夫妻有死而已,莫与这狗贼多做理论,仔细被他闻出什么味儿来,害了教中的袍泽!”

啧~

这吴掌柜倒真是机警的很。

却说孙绍宗吃这几句骂,倒没觉得有什么打紧。

可旁边几个龙禁卫小校却不干了,抄鞭子的抄鞭子、拿烙铁的拿烙铁、七嘴八舌的呵斥着:“大胆反贼,在我家千户大人面前安敢放肆!”

许氏不屑的嗤鼻一声,那吴掌柜更是默然以对,显然都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唉。”

孙绍宗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原是想和和气气的把差事办妥,可两位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倒是让孙某有些为难了。”

“大人,用刑吧。”

杨立才适时的上前搬起了白脸,举起手来往空中虚劈了一记,冷笑道:“有道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三木之下不怕他们不吐露实情!”

说着,又往西墙根一指,道:“您瞧,刑具我都让人带过来了。”

他这一指,立刻有人将灯笼照了过去,却见那西墙根摆了个三层的木架子,上面放满了各种古怪的刑具。

孙绍宗凑趣的走到近前,拿起一个硬毛马刷,奇道:“这是什么刑具?”

“大人您瞧。”

杨立才忙把旁边的细嘴儿铜壶拎了起来,笑道:“这两个是一式的,先用开水往皮肉上泼,然后再用刷子使劲搓,直到搓出骨头来才算作罢慎刑司里管这叫‘洗白’。”

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

孙绍宗放下那硬毛刷,又小心的拿起个内外都是尖刺的铁环,还不等开口发问,杨立才便抢着解说道:“这玩意儿叫做‘熬人’,只消套在脖子上,受再重的刑也晕不过去。”

“这是‘藕断丝连’,比那夹棍可狠多了!”

“这叫‘碎催’,用它刮下来的肉,直接能当饺子馅儿使。”

“这东西用在鼻子上……”

“男女通用……”

一连讲解了七八件,孙绍宗才停住了脚步,鹰鹫也似的眸子,在那些刑具和吴掌柜夫妇身上来回打转。

杨立才见状,忙又装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摩拳擦掌道:“大人,您看咱们先拿哪件,给这对狗男女尝尝鲜?”

说着,还亢奋的抿了抿舌头。

这番表演唱作俱佳,又是以架子上那些人的刑具为背景,莫说是旁人,就连一旁打着灯笼的龙禁卫,都不禁为之汗毛倒竖。

然而吴掌柜和许氏,却连瞧一眼的性质也没有,彼此含情脉脉凝望着对方,仿佛已经置身于另外一个次元。

虽说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能扛过所有的酷刑,可这份从容淡定,还是不得不让人感叹这被信仰武装起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哪怕他们信奉的是一个邪教。

孙绍宗默然半晌,见夫妇两个仍是旁若无人,这才缓缓摇了摇头:“哪一件也用不着。”

杨立才闻言一愣,脱口问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次却不是装的,而是当真有些不明所以。

就听孙绍宗淡然一笑:“其实本官最近正在研究,人在受伤不重的情况下,要流出多少血才会死掉,可巧就遇见两位不惜命的,还正好是一男一女。”

说着,他咧开大嘴露出满口的白牙,吩咐道:“来人啊,把他们给我押到后厨地窖里去。”

左右几个龙禁卫齐声应了,上前将吴掌柜夫妇从墙上‘摘’了下来,却并没有去掉他们身上的铁索,反而顺势将他们束缚成一条人棍,又用铜条将那口球堵死,这才搬箱子似的抬了出去。

等一行人趁着夜色到了地窖,就见之前得了孙绍宗吩咐的便衣,正领着同僚往两个木桩上培土呢。

眼见长官到了,几人忙都撇下手里的铁锹上前见礼。

孙绍宗唯一颔首,过去推了推那两根木桩,见固定的十分牢靠,便又命人把吴掌柜夫妇,背对着绑了上去。

而那负责埋放木桩的便衣,也不知从那里弄来个硕大的铜盆,放在了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这个测试,其实挺简单的。”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道:“待会儿我会在你们手腕上割一道口子,让血慢慢滴到铜盆里,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人进来观察情况,届时你们若有心弃暗投明,不妨闹出些动静来。”

“若当真视死如归,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帮本官解惑了左右我的人还在药铺里候着,早晚能引得你们的同党上钩。”

说话间,又有人上前,将吴掌柜和许氏的右臂单独拆分出来,用几条绳索死死固定在了铜盆上方。

孙绍宗向杨立才讨了柄匕首,上前在两人的手腕上各划了一刀,又慢条斯理的摸出了怀表,打量着上面的刻度道:“眼下是戌时三刻【七点四十五】,子时前后大概就能见分晓,两位且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说着,顺手将那怀表放在了旁边的酒坛子上,然后招呼着众人一股脑都退了出去。

碰~

眼瞅着那地窖的盖子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杨立才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大人,您这法子,卑职怎么有些看不懂啊?那两刀只割开个小小的口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死人的样子。”

“废话。”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笑骂道:“这好不容易才抓回来,真要是把人弄死了,咱们怎么跟镇抚大人交代?”

“那您这么做……”

“那梁上还挂着个罐子呢。”

孙绍宗笑道:“我方才故意把匕首丢在地窖里了,一会儿派人下去拿时,悄悄将那罐子倒吊起来,里面的水就会从缝隙里滴落,造成血流不止的假象。”

“试想一下,若是你被绑在地窖里,听着自己和妻子的血液不断滴落在铜盆里,心下会是何等的煎熬?”

“尤其人这种东西,越是在黑暗寂静的环境里,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而这心眼一活动起来,离‘贪生怕死’也就不远了。”

“届时咱们再因势利导一番,何愁他们不肯吐露实情?”

杨立才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赞叹道:“大人的手段当真是令卑职叹为观止,他们夫妇栽在您手上,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冤!”

第525章 刑讯逼供【中】

滴答……滴答……滴答……

从最初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到如今水乳交融一般的绵软,这滴滴答答的动静已经持续多久了?

是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

虽说每隔一刻钟,都会有人提着灯笼下来查看,但吴掌柜却委实记不清,那人究竟已经下来过几次了。

因为只要一回忆这些细节,他就觉得脑袋像是挨了闷棍似的,麻木、酸胀、以及一丝蚀骨铭心的痕痒,让他恨不能嘶声吼叫着,将自己脑壳劈开,好生用手挠上一挠!

然而他什么都做不到。

莫说是四肢被紧紧的束缚着,就连嘴里的舌头,也被一枚汤勺也似的扁平铜管,死死压在了下颚上。

一想到这枚铜管儿,吴掌柜气短发闷的胸腔里,便又开始翻腾起来。

这下子,他再顾不得胡思乱想,忙聚精会神压制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因为之前的经历已经证明了,吐出来的结果只会是自作自受!

等好不容易压制住呕吐感,吴掌柜才又重新得了空闲,思索起如今的处境。

自己大概快要死了吧?

四肢麻木、胸闷气短、恶心干呕、头痛欲裂——甚至连唯一能正常运作的耳朵,也在疯狂的鸣叫着。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吴掌柜无比确信自己死期将近,而身后那血液滴落的声音,则是催促他一步步走向地狱的丧钟。

咔……咔嚓……

便在此时,一阵细碎的声音,似乎从极远的地方传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昏暗的亮色便映入了吴掌柜眼底。

又到了下来探视的时间了?

这到底是第几次?

第八次、第九次、还是第十几次?

吴掌柜实在记不清了,但他心底却有一种感觉,这或许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光明了!

因而不管再怎么头昏眼花,他还是拼命的睁大眼睛,贪婪的盯着那团昏黄灯光。

“要是想活,就言语一声。”

直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入耳中,吴掌柜才猛然间意识到,来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前。

要是想活,就言语一声!

要是想活,就言语……

要是想活……

要是……

那人应该是只说了一声,但吴掌柜脑海里,却满满的都是‘回音’!

随之而来的,便是求生欲望与信仰意志的剧烈冲突。

这种冲突早就不是头一次了,吴掌柜也已经找到了抵抗的办法,他拼命的回想着父母亲族被官军屠戮一空的情景,回想着圣教的活命之恩,回想着……

然而这一次的求生欲望,却比以往来的要强烈许多!

再加上脑袋里一阵阵剧痛袭来,将那些久远的记忆割裂的支离破碎,以至于他几乎忍耐不住,想要顺从心底的恐惧,像条野狗似的摇尾乞怜。

无奈之下,吴掌柜只得又在心底祭出了杀手锏。

娟儿都没向这些狗腿子屈服,自己一个堂堂男儿,难道还比不得她一个弱质女流么?!

不!

绝不!

老子是爷们……

“赫……赫赫……”

就在吴掌柜拼命压制求生欲望的时候,一阵含糊不清的呻吟声,忽然传入了他耳中。

紧接着是一个惊喜的声音:“怎么,你想招供了?!”

难道自己在无意中发出了呻吟?!

这是吴掌柜恍惚中冒出的头一个念头,不过随即他就发现并非如此,因为传入耳中的,除了那含含糊糊的声音,竟又多了些铁链抖动的哗哗声。

这种动静,在最初试图挣脱时,吴掌柜也不知听过多少遍——可问题是他眼下根本没有挣扎!

是许娟?!

难道她竟然……竟然想要出卖圣教的兄弟姊妹?!

“好好好,我这就带你出去止血。”

那惊喜的声音再度响起,让吴掌柜瞬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然后一股滔天的怒火,便自胸膛里升腾起来。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愤怒,满脑子想的只有一句质问:你怎么敢背叛圣教?!

于是他再没了顾忌,也激动的呜咽起来、挣扎起来,恨不能将嘴里那铜嚼头咬烂了吞下肚,那怕会因此肠穿肚烂,只要能当面质问许氏一声,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谁知身后的动静,也一下子剧烈起来,似乎是许氏生怕他挣扎的动静,会掩盖住自己的求饶。

这贱人、这该死的贱人!

吴掌柜在心底嘶吼着,后脑勺上忽然矮了一击,原本就有些模糊的意识,顿时戛然而止……

浑浑噩噩中,也不知过了多久。

吴掌柜恍惚中,就觉得有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舌苔滑落下来,浸润了干涩的喉咙。

他下意识的吞咽了两口,牙齿却咬在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这应该是龙禁卫那些狗贼,给自己戴上的嚼头。

不过压着舌头的铜管,却已经被抽离了。

等等!

许娟好像已经……

吴掌柜猛地张开了双目,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刺目的灯光。

他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就见举着灯的人慌忙往后退了半步,虽看不太真切,可白皙匀称的身段上,裹着的那件麒麟送子肚兜,却是让吴掌柜瞬间确认了她的身份。

“娟儿……”

吴掌柜干涩含糊的,吐出这两个字来,就见许氏似乎受了惊吓一般,转头向着门外奔去。

“娟儿!”

吴掌柜拼尽全力又喊了一声,许氏终于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转回头来,而是背对着丈夫,讷讷的吐出了三个字:“对……对不起。”

话音未落,人便已经逃了出去。

唉!

重新陷入黑暗之中的吴掌柜,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却再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只余下万念俱灰与一份释然——自己置身于那等境地,尚且险些扛不住想要招供,何况妻子一个弱质女流?

罢了、罢了!

大不了自己以身殉教,替她偿还些业障也就是了。

正这般想着,就见那门帘一挑,又有人打着灯笼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铁塔似的魁梧,赫然便是名震京城的‘青天神断’孙老爷。

却说孙绍宗进门之后,用脚尖勾过张条凳,大马金刀的在床前坐定,笑吟吟的问:“吴掌柜,尊夫人已经选择了弃暗投明,却不知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

“呸!”

左右妻子已经背叛了圣教,再怎么守口如瓶也于事无补,吴掌柜心下也便没了顾忌,当即破口大骂道:“你这贼厮鸟休要得意,老子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认贼作父!”

“如今这伪朝内忧外患,说不得哪日,你便做了我圣教的阶下囚,届时老子就在阴曹地府里,等着瞧你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他到了这般时候竟还如此嘴硬,跟着进来的两个龙禁卫都忍不住怒形于色。

孙绍宗却是笑容不改,微微摇头道:“吴掌柜,尊夫人既然已经答应招供了,你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哼!”

吴掌柜冷笑一声,哂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须再问我?!”

这话脱口而出,随即他乱糟糟的脑子里,也不禁闪出了些疑惑——既然许娟已经答应招供了,这姓孙的鹰犬还审问自己作甚?

就听孙绍宗道:“自然是查缺补漏、确认口供的真伪喽——虽说尊夫人未必敢胡编乱造,但这等事自然是把握越大越好,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个解释倒也还算合理。

吴掌柜咧开嘴,露出那黏满了唾液的青铜口球,面目狰狞的反问道:“你觉得老子会乖乖任你摆布?”

“啧。”

孙绍宗砸了咂嘴,换了个懒洋洋的坐姿,摇头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急着做出决定,至少也该先考虑清楚现在的处境再说。”

处境?

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处境可言?

吴掌柜心底嗤笑一声,努力将头偏到了内侧,以示自己并不想听孙绍宗接下来的胡言乱语,顺便研究着撞墙自尽的可能性。

“首先。”

可不管他配合不配合,孙绍宗平淡如水的嗓音,还是清晰的传入了耳中:“不管你最终选择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白莲教都会得到你已经背叛的消息——就算他们最初不信,只要尊夫人参加几次我们北镇抚司的行动,这事儿八成也就坐实了。”

“无耻!你这该死的……”

吴掌柜豁然回头,正想破口大骂,一根铜管却硬生生塞进了口球里,将他的舌头牢牢固定在了下颚上。

“总之。”

孙绍宗的嗓音仍是古井无波,就好像那根铜管,并非他亲手塞进去的一样:“这叛教的名头你是背定了,每一个得知此事的白莲教众,都会对你唾弃万分;每一个同你有牵连的人,都会受到白莲教的打击报复。”

“当然。”

孙绍宗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如果你肯弃暗投明,又能立下足够的功劳,咱们北镇抚司倒也不是不能出面,帮你把亲朋好友保护起来。”

话音未落,就听那木床嘎吱嘎吱的乱摇,铁锁链哗啦哗啦的乱响,就连口球,都被吴掌柜咬的咯咯有声。

孙绍宗使了个眼色,身旁的龙禁卫立刻上前,将那铜管从口球里拔了出来。

“呸!”

就听吴掌柜拼命啐了一口,嘶声怒吼道:“老子的家人,早在十七年前就被你们这些鹰犬孙,统统给害死……”

铜管归位,咆哮声戛然而止。

“咳!”

闹出这么个乌龙,即便以孙绍宗的城府,也不禁略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道:“越是如此,吴掌柜越是该珍惜身边硕果仅存的家人才对。”

“再说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未必希望你白白送死,还要背负上满腔骂名。”

听到‘满腔骂名’四字,吴掌柜又激烈的挣扎起来,不过孙绍宗这次却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其实换个思路想想,你若是弃暗投明立下功劳,日后得了朝廷封赏,同贤伉俪衣锦还乡,对吴家的列祖列宗而言,未尝也不是一种告慰。”

好吧。

这套说辞,连孙绍宗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不过没办法,谁能想到这吴掌柜是个苦大仇深的?

总得先找点儿话,把这事儿圆过去才成。

接下来那些,才是孙绍宗原本想对他说的。

“我知道,你说不定正打着一死百了的念头,可这一死,真就能百了么?”

“不说别人,先说说尊夫人吧。”

“我杨百户说过,即便面对要侮辱尊夫人的威胁,你也是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肯说——可若是尊夫人主动献身,或者说半推半就呢?”

吴掌柜的挣扎再次剧烈起来,以至于孙绍宗不得不命人死死压住了他,这才继续道:“你大约是想反驳我,认为尊夫人绝对不会这般寡廉鲜耻,对吧?”

“可你别忘了,现在的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为求活命,她不惜出卖同党、出卖你们的弥勒明王……”

孙绍宗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吴掌柜那充满血丝的双瞳:“甚至是不惜出卖你这个夫君!”

停顿了片刻,直到在吴掌柜那怒色中,瞧见了一丝惶恐不安,孙绍宗这才又好整以暇的坐了回去,继续用平淡无奇的语气道:“经历过这些之后,你又怎敢保证,她不会为了继续活下去,而出卖自己的身体呢?”

“一个出身白莲教的女子,没有男人庇佑,偏还颇有几分姿色……”|

“你应该也知道,北镇抚司里的人,可不都是清心寡欲的君子,占有一个白莲叛党的遗孀,对他们而言或许是发泄、或许是调剂、又或许是为了报仇雪恨。”

“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尊夫人的出身和弱势,他们并不会有多少顾忌可言。”

“而面对这接踵而来的逼迫,尊夫人要么宁死不从,要么就像今天一样妥协,半推半就出卖掉自己的身体。”

“有鉴于她今天的选择,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你觉得呢?”

“当然,届时她肯定会悔恨、会哭泣、甚至还会在不同的男人身下,默念着你的名字。”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或许会习惯主动用身子去换取什么,又或许一直是半推半就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会挺着大肚子来到你坟前,点燃香烛祷告,表示这孩子出生之后,会让他跟着你姓吴。”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感动?是是觉得她内心深处,始终还是记挂着你的?”

“哈哈,然而那孩子之所以要姓吴,很可能只是因为连尊夫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谁的种!”

说到这里,孙绍宗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又对身旁的龙禁卫小校使了个眼色。

“你这畜生,驴入狗……”

铜管被拔出来的瞬间,无数的脏话从吴掌柜嘴里喷涌而出,那唾沫星子里,甚至还杂了猩红的血色。

孙绍宗却仍是淡然以对,直到吴掌柜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才笑吟吟的回了一句:“骂吧,继续骂吧,直到骂痛快了为止——然后,你再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要同尊夫人衣锦还乡,还是毫无意义的死不瞑目!”

说完之后,他便再不看吴掌柜一眼,起身径自到了门外。

第526章 刑讯逼供【下】

歇斯底里的宣泄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身心俱疲。◢随◢梦◢小◢.lā

而这份疲惫,也便成为了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惚中,吴掌柜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招供的,只依稀记得自己回答了许多刁钻古怪的问题,而且几乎是毫无保留!

直到孙绍宗再次出现,拿起那份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口供时,吴掌柜才从魂不守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对其投以怨毒的目光。

不过也仅仅只是目光罢了。

视死如归、怒斥贼酋的勇气,早已经随着那一纸供状,被人揉捏在了掌心里。

却说孙绍宗将那口供,翻来覆去的看了三遍,确认大多数环节都可以彼此呼应,这才将目光转移到了吴掌柜身上,似笑非笑的道:“吴掌柜,你……”

“大人。”

便在此时,门外恰巧响起了杨立才的声音:“请借一步说话。”

孙绍宗下意识的止住了话头,却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反而扬声吩咐道:“吴掌柜如今已经归顺了朝廷,有什么话进来直说便是。”

杨立才应声挑帘子进来,先是古怪的瞟了吴掌柜一眼,紧接着躬身道:“卑职无能,那许氏直到如今,仍是不肯松口。”

仍是不肯松口?!

只这短短几个字,吴掌柜又仿佛挨了一闷棍似的,麻木酸胀中似乎抓到了些什么,却又死活抓不住重点,忍不住哑着嗓子追问道:“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她……”

话说到半截,他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或者说是不敢在问下去。

“吴掌柜真是好大的福气!”

这时就见孙绍宗挑起大拇哥,由衷的赞道:“似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世间能有几个?”

吃他这一赞,吴掌柜只觉得胸闷气短,仿佛身上压着块千斤巨石,好不容易才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质问:“你……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娘子没有……没有招供?!”

“正是如此。”

“可……可她在地窖里明明……明明……”

“你说那个啊。”

孙绍宗两手一摊:“是我吩咐下去探问的人,一旦发现你们夫妇两个撑不住劲儿了,就偷偷弄些动静出来——谁成想,你们夫妻就因此生了嫌隙。”

该死!

真是该死!

自己竟然上了这奸贼的恶当!

吴掌柜心下已然悔恨到了极点,嘴里却还忍不住继续质疑道:“可我在这屋里明明看到……”

“你确认你看清楚了?”

孙绍宗嗤笑一声:“我特意让她把油灯放在你眼前,就是为了晃花你的眼睛,否则的话,你至少应该发现,那女人的臀部比尊夫人要干瘪一些。”

这下吴掌柜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了,胸口那团闷气直蹿到了百会穴,莫说是红头胀脸,连那瞳孔上都蒙了层血色。

就听他张嘴‘你……你……你’的叫了三声,忽然一口老血喷将出来,脑袋一歪便没了动静!

孙绍宗见状,忙伸手试了试他的颈动脉,确认他只是晕死过去而已,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主动揭露事实真相,可不是为了把这厮给气死。

“大人。”

刚吩咐手下去打些井水,好把这吴掌柜唤醒,一旁杨立才便见缝插针的问道:“您这种种手段,着实令卑职钦佩万分,只是还有一桩事儿,卑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他们夫妻二人手腕上的伤口,一共也没滴多少血就止住了,再怎么被那滴水声吓到,也不至于短短两三个时辰,就像是大病了一场吧?”

孙绍宗随口答道:“一半是吓的、一半是闷的。”

“闷的?”

“没错。”

孙绍宗也不好给他科普,说什么蔬菜腐化过程中排放的气体,会导致菜窖里面,特别容易出现缺氧症状。

因而只好尽量粗略的解释道:“那菜窖里本就憋闷的紧,寻常人在里面待久了,都会头昏眼花胸闷气短,何况他们本就心怀恐惧,还拼命挣扎了一阵?”

说白了,那所谓的滴血实验,不过是为了加重吴掌柜夫妇的恐惧心理,特意打出的幌子罢了——被闷死什么的,哪及得上亲耳听着自己血尽人亡,要来的恐怖?

杨立才听了个似懂非懂,还想细问其中的究竟,可那奉命打水的小校已经飞奔了回来,不由分说,将半桶水兜头泼到了吴掌柜头上。

“呼……噗……”

吴掌柜打了个激灵,然后先喘了口气,接着又喷了些水出来。

茫然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那涣散的焦距,便逐渐定格在孙绍宗脸上,放射出悔恨、怨毒、恐惧之类的负面情绪。

眼见他又已是七情上脑,孙绍宗忽然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吴掌柜,如果你认为我把实情相告,只是为了羞辱你的话,那就真是枉费本官一番苦心了。”

一番苦心?

呸!

若不是被铁链帮着,嘴里又塞了口球,吴掌柜肯定要扑上去咬他几口,以泄心头之恨!

孙绍宗也没指着他能相信,又将手里的口供抖了抖,继续道:“如今你是性命无忧了,可若是尊夫人继续冥顽不灵,却是要枉送了性命——届时你们夫妇二人,岂不是要天人永隔?”

“不如你去好生劝一劝尊夫人,让她同你一起报效朝廷,本官也算你是戴罪立功,如何?”..

“不仅仅是尊夫人,若是接下来缉捕白莲叛党的过程中,你夫妇二人还能再立下些功劳,非但死罪可免,说不得还有七八品的前程可期。”

“届时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人前也能称呼一声老爷、大人,岂不比你如今藏头露尾担惊受怕,要强出百倍?”

说到这里,眼见吴掌柜已经有些松动,孙绍宗忙顺势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就见他拍了拍身旁小校的墨蛟吞云袍,语重心长的道:“若没有这一身官衣儿护着,就算本官坚信你心向朝廷,下面的弟兄们,却未必都有这番见识。”

“若有那个不开眼的,对吴掌柜或是尊夫人无礼起来,岂不辜负了你今日弃暗投明的义举?”

“还请吴掌柜三思而行。”

把这威逼利诱使全了,孙绍宗也不多做停留,吩咐两个龙禁卫,帮吴掌柜把镣铐去了,便领着杨立才扬长而去。

而这一走,就半步不停的到了前院马厩之中。

眼见孙绍宗翻身上了坐骑,杨立才也忙去解缰绳,谁知孙绍宗回头扫了他一眼,却吩咐道:“你留在这里。”

杨立才听了这话,还当是他想独自邀功,心下虽然腹诽,却也只得乖乖从命。

孙绍宗兜转马头,又吩咐道:“把下午抓捕吴掌柜夫妇那几个人叫来,记得让他们带上趁手的兵刃。”

顿了顿,想起里面还有几个女的,忙又补充道:“那几个扮丫鬟的就算了。”

杨立才一听这话,顿觉事情有些不对,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您难道不是要去禀报镇抚大人?”

“自然不是。”

“可是镇抚大人不是有交代,让咱们随时通传么?!”

杨立才顿时急了,这抗命不遵在军中可是大忌,而在龙禁卫这等特务机关,就更是罪加一等了!

孙绍宗一弯腰,自得胜钩上摘下金丝大环刀,在马上麻利的挽了几个刀花,见这久未谋面的老伙计,在手上并没有生疏感,便又满意的挂了回去。

试完了刀,他才回头对杨立才道:“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你应该也晓得,上次行动就是被内奸破坏的,如今怎能重蹈覆辙?”

“镇抚使若是怪罪下来,自有本官一力承担!而本官此去若是一切顺利,也绝少不了你的功劳!”

说到这里,他面色忽然往下一沉,森然道:“不过若是在我离开之后,此地有人敢擅离职守,我就只好请你们所有人,去水牢里走上一遭了!”

杨立才见孙绍宗说的如此决绝,又许诺好处均沾、黑锅独背,自然不敢再劝。

忙飞也似的,将那几个便衣探子召集过来——其实除去那些女子之后,一共也不过六人而已。

等这六人上前施礼,孙绍宗忽的一带缰绳,将胯下骏马勒的人立而起,那马蹄子在众人身前虚踢了半圈,才又轰然落地。

“还成,都是些带种的。”

见六人之中,并没有哪个露出惊惧之色,孙绍宗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老子这大半夜召集你们,不为别的,就是要带你们去搏一场泼天的富贵!”

“本官现已查明,白莲教派来京城的人马,单香主就有六个,负责带队的首领,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教主!”

“只要拿下这伙无法无天的反贼,我保你们个个都能加官进爵!”

其实在得知这次带队的首领,是白莲教副教主之前,孙绍宗也没想过要独断专行。

可听说竟是这等大鱼,孙绍宗便动了心思。

自从太子一案,孙绍宗独领风骚之后,那镇抚使陆辉明着是交口称赞,暗地里却透出些提防、排斥之意,再不负之前的重用拉拢。

而孙绍宗这些日子思来想去,也大概明白了他的心思。

陆辉瞧着精壮彪悍,其实早已经年过半百,北镇抚司镇抚的差事,最多再扛个七八年,怕也就该到点了。

因而起初他面对孙绍宗时,颇带着些长辈的关爱,甚至想把孙绍宗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可问题是孙绍宗成长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这才半年的功夫,就积功升到了从四品--这还是有不少功劳,压着没赏的结果。

要知道,镇抚使也不过是个正四品!

按照这势头发展下去,恐怕用不了三两年,孙绍宗就会威胁到陆辉的镇抚使宝座。

所以他最近才会改变策略,从亲近改为了提防,甚至是压制——否则第一次围猎白莲教的差事,就该交由孙绍宗来负责才对。

有鉴于此,孙绍宗又怎肯把这天赐的功劳,拱手相让呢?

至于抗命……

先不说孙绍宗如今有太子撑腰,北镇抚司的真正掌舵人戴公公,可也是对他青睐有加。

届时只要立下了功劳,陆辉又怎敢拿他如何?

再说孙绍宗主要的职权,仍是在文官系统之内,真要是彻底撕破了脸,大不了以后一拍两散,不再掺和北镇抚司的差事就是。

闲话少提。

却说那六人中为首的,也不过是个七品总旗,若能立下这等泼天的功劳,保举一个从六品的试百户又算得什么?

说不得直接连升两级,也未可知!

因此听了孙绍宗的许诺,六人才皆是激动不已,当下都嗷嗷乱叫着,表示愿为千户大人效死。

却听孙绍宗又道:“我自然希望,大家伙都能活着回来升官发财——可为免走漏风声,今夜只有你我七人,那白莲余党却足有二十几个,且多是绿林好手,你等若是不愿随本官冒险,眼下要退出也还来得及。”

一听说对面有二十几个好手,自己这边儿却只有七人,素来习惯以多欺少的龙禁卫们,心下便有些忐忑起来。

只是刚闹着要‘效死’,这时候谁有脸往回缩?

正默然间,其中一个小旗忽然仰起头,大声道:“卑职愿随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有人挑头,不管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也忙都跟着恭声道:“卑职愿随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好!”

孙绍宗连喊了三声好,又嘿嘿笑道:“不过说是赴汤蹈火,倒也还不至于,白莲教的贼人再怎么厉害,难道还能抵得过拥有火器和强弓硬弩的官军不成?”

“你等可莫忘了,本官在津门府时,曾独自一人杀散百余名叛军——如今有你等从旁相助,区区二十几个贼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信心大增。

“上马!”

随着孙绍宗一声令下,六人连忙各自寻了坐骑。

眼见又是那小旗抢在了头里,孙绍宗也不禁生出些惜才之心,于是专门问了那小旗的名姓。

那小旗在马上拱了拱手,豪迈的道:“卑职王振,乃是河北蔚州人士,若是卑职今日身死,还请大人将卑职的尸骨送回老家,与父母葬在一处。”

我去!

蔚州王振?!

孙绍宗还真被这名头给震住了,险些脱口问出一句:你丫不是太监么?怎得混进龙禁卫里来了?!

第527章 风高放火天

清虚观东南,吉祥街。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条街离着清虚观不远,自然也便以经营香烛供品为主原本是唤作集香街的,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叫成吉祥街了。

哐、哐、哐、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喽!”

四更将至,更夫赵老实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敲着挂在手肘上的铜锣,嗓音里却不禁透出些慌乱来。

盖因平常路过十字路口时,就算撞不见同行马三,至少也能彼此呼应一下,可今儿他喊完几遍,四下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回应。

这马三莫不是遇上贼人了吧?

刚想到这儿,旁边小巷里忽然扑出两条黑影,不由分说便赵老实摁倒在地。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赵老实忙闭上眼睛,叫道:“规矩小人都清楚,您要什么尽管拿去,小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特娘的!”

却听其中一人笑骂道:“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还要你们这些更夫有屁用?”

“是是是!”

赵老实仍是闭着眼睛叫道:“小人还不如屁呢,求好汉爷抬举抬举小人,就把小人当个屁给放了吧!”

“你这厮……”

“跟他废什么话!”

那笑骂之人还待说些什么,旁边的同伙却不耐烦起来,伸手扒开赵老实的眼皮,顺势把个黑黝黝的物事,杵到了他面前。

“龙……龙禁卫?!”

赵老实虽然不识字,可做身为一名更夫,对官差的腰牌却并不陌生,急忙改口道:“小人有眼无珠,竟把官爷当成了……”

“闭嘴!”

王振把腰牌收入囊中,从地上扯起赵老实,恶狠狠的威胁道:“老子正在督办钦命大案,你若敢乱嚷惊动了贼人,小心老子灭了你全家老小!”

赵老实忙闭紧了嘴巴,乖乖的跟着王振,进到了旁边儿的巷子里。

只是到了巷子里,借着那朦胧的星光,瞧清楚为首之人的相貌时,他却又忍不住惊呼起来:“青……青天大老爷?!”

“你特娘……”

“赵老实对吧?”

孙绍宗抬手阻止了王振的喝骂,和煦的笑道:“上次查案的时候,咱们应该是见过两面。”

见孙绍宗竟还记得自己的贱名,赵老三直激动的鼻涕泡都出来了,正要诚惶诚恐的叩头拜见。

却听孙绍宗又道:“如今事态紧急,本官也不就不跟你叙旧了我请你们几个过来,是想让你等助我捉拿白莲教的贼人。”

赵老实这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马三和如意坊的更夫王铁柱,也都在不远处站着。

而听说是要帮着捉拿白莲教的贼人,三个更夫皆是面如土色、两股颤颤,既不敢应下、又不敢拒绝。

“放心,本官断不会让你们以身犯险,你们只需躲在远处卖些力气就成。”

孙绍宗宽慰了三人几句,等他们的恐惧感稍稍渐退,这才让赵老实带路,到了吉祥路上,一家紧挨着岔河的油坊门前。

眼见赵老实奉命上前叫门,王振在一旁紧攥着单刀,却忍不住质疑道:“大人,这油坊虽然不小,可要想藏下二十几个贼人,怕是……”

“谁说贼人在油坊里了?”

孙绍宗反问了一句,眼见那油坊已然大门洞开,便径自迈步闯了进去。

“哎,你这人……”

“嘘!别嚷!”

“你瞎啊?连顺天府的‘神断’孙青天都认不出来!”

开门的店伙计正待阻拦,却早被三个更夫作声作色的拦住了。

孙绍宗畅通无阻的到了院里,大约辨认了一下方向,又引着王振等人直奔后门而去,下了门闩,将那门板左右推开,指着河对面一处灯火辉煌的所在道:“哪里才是贼人藏身的所在。”

王振手搭凉棚张望了几眼,忽然脱口道:“相濡以沫?!怪不得能容下二十几个贼人,却连一点风声都没传出!”

这‘相濡以沫’四字。

于夫妻是为不离不弃,于兄弟是为守望相助。

可若是在清虚观左近提起这四个字,却必然指的是岔河边儿上,那家大名鼎鼎的象姑馆。

传说这‘相濡以沫’的东家李姑婆,生就一双慧眼,在街上隔着两层棉裤,都能瞧出男人本钱如何,因而旗下多有天赋异禀之辈。

再加上请了两名密宗大喇嘛做枪棒教头,旗下象姑可说是内外兼修,‘吹拉弹尝’无一不精。

而这‘相濡以沫’又分为前后两个院落,外面同别家没什么区别,敞开门招待八方男客,做些枪来棒往的营生。

那内院,却是专为豪门怨妇所设。

鉴于女人逛妓馆,难免会有各方面的顾忌与压力,所以这‘相濡以沫’象姑馆,特地建在了三面环水的半岛上。

每到夜间,就会有五六艘柳叶乌篷船,在那两丈宽的河面上往来穿梭,接引前来光顾的女客进馆。

除了少数特立独行的,女客们多以纱巾、面具遮脸,轻舟小船一夜翩翩,可说是既相濡以沫,又相忘于江湖。

也正因此,这相濡以沫的后院,素来是神秘所在,非是熟客介绍,外人难以一窥究竟。

却说这夜四更刚过。

象姑馆后院一栋僻静的小楼内,大名鼎鼎的李姑婆来回踱着步子,直晃的那烛台都躁动起来。

“李香主。”

角落里有人看不过眼,忍不住开口道:“真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不妨现在就把尊者请回来。”

“不不不!”

那李姑婆忙摆手道:“好容易遇见个合适的妇人,能让他老人家消遣消遣,怎好这时候去打搅?”

“哼!”

斜下里又有人嗤鼻一声,舒展开狗熊也似的身子,擎着拳头狞笑道:“依我看,就是老姐姐你在京城待久了,连怎么教训下面人都忘了这要是在陕北,有哪个教众敢如此目无尊长,我刘骏保非活撕了他不可!”

李姑婆闻言苦笑一声,却并未搭他的话茬,只是支起脖子,一个劲儿的往外面张望。

那刘骏保诨号‘只手托天’,靠一身勇力纵横西北绿林,乃是白莲教旗下头号悍将,原本他就没将这等女流之辈放在眼里,此时见李姑婆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下登时便恼了。

“老姐姐。”

就听他冷笑道:“不如你把那人的身份告诉我,兄弟替你管教管教如何?”

这却犯了李姑婆的忌讳,那人虽有些难以辖制,却是她手下的王牌,岂容别人窥伺?

她将脸一沉,正待用言语敲打刘骏保几句,好让他晓得这里究竟是谁的地盘,却听门外有人呵斥道:“放肆!这事儿也是你能问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清瘦的老者迈步走了进来,面沉似水的呵斥道:“‘丙三’的身份是教中机密,将来更是要大用的莫说是你,除了教主和李香主之外,就连老夫都不得过问他的身份!”

那刘骏保虽是桀骜不驯,在这老者面前却软了脊梁,乖乖的听他教训完了,这才赔笑道:“师父,我……”

老者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又转头望向了李姑婆,郑重道:“李香主,这么晚了你把大伙召集起来,可是得了什么要紧的消息?”

这人正是白莲教的副教主葛谵,因德高望重不在教主之下,因而众人多以尊者称之。

“启禀尊者。”

李姑婆小心翼翼的道:“丙三那里传了话来,说是希望进京的兄弟们小心行事,最好能暂时停止活动,至少等他将怀孕的妻子送走了,再……再……”

眼见葛谵面色越来越阴沉,她连忙收住了下面的话头,屈膝跪地道:“都是属下无能,才纵容的丙三如此狂悖无礼!”

“不关你的事。”

葛谵缓缓的摇了摇头,正色道:“古语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下面人有些自己的小算盘,也是无可厚非。”

顿了顿,他又道:“这样吧,你替我传话给他,寻找圣女的事儿一天都耽搁不得,但本尊可以安排教中兄弟,先护送他的妻子离开京城。”

这分明是要拿对方的妻子做人质!

李姑婆心下暗暗叫苦,却不敢违背葛谵的吩咐,正待硬着头皮领命,忽见有人飞奔而来,到近前躬身禀报道:“启禀尊者,河对岸一家油坊走水了……”

葛谵正在心烦,听得连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跑来想自己禀报,不由呵斥道:“荒唐!河对岸着火,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来人忙解释道:“那店家把着火的油瓮,一股脑都倒进了河里,眼下那河面上也烧红了半边,咱们巡河的两个暗哨,都吓的弃船逃到了岸上。”

“王香主觉得那火有些蹊跷,这才让小的请示尊者,可要派人去对岸瞧个究竟?”

葛谵眉头皱的更深了,几步抢到外面,却见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外面大半边天都被火光给染红了。

果然有些蹊跷!

今夜不过是微风拂面,即便是烧着了油坊,也不该蔓延的如此迅速。

“刘骏保!”

葛谵当即下令道:“我先去后门瞧个究竟,你留在这里把人都召集起来!”

不等刘骏保应下,他已然大踏步的向着后门行去。

李姑婆等人见状,忙都尾随了过去。

眼见到了近前,忽有数人仓惶的迎了上来,为首的一人正是那王香主,就听他也顾不得避讳什么,直接扯着嗓子嚷道:“尊者,这火怕是冲着咱们来的!对面几家油坊都在往河里倒油,还扔了许多被褥、家具下去……”

葛谵面色愈发阴沉,一言不发的越过王香主等人,到门外搭眼观瞧,却只见那两丈宽的河面,几乎都被熊熊烈焰给占满了,整个象姑馆就像是被一条舞动的火龙围在了当中。

哐、哐、哐……

又听得对面打更的铜锣敲个不停,喊的却不是走水救火的口号,而是:“治中老爷有令,今夜所损物事,皆给予两倍赔偿若有藏私者,以通贼论处!”

果然是被那些鹰抓孙找上门来了!

葛谵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原本他率众躲进这象姑馆里,一是抱着灯下黑的念头,觉得官府不会想到自己有胆量留在附近。

二来么,便是贪图着这里三面临河,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布置岗哨,既便于屏蔽官府的哨探,又便于随时借河水隐遁。

哪曾想朝廷鹰犬竟然这般狠辣,直接用桐油引火,将十来丈长的河段都给封锁住了!

也是这李姑婆不会选地方,挨着哪里不好,偏要挨着吉祥街,那街上经营灯油香油的商铺,足有七八间之多……

“尊者。”

这时王香主追了过来,面如土色的道:“您看咱们如今该如何是好?这也不知是哪个走漏了风声……”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作甚?!”

葛谵回头怒道:“让所有人服下‘请神丹’,随我杀出去!”

说着,转身又向小楼原路折回。

李姑婆、王香主等人听了‘请神担’三字,面上都有些惶恐,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各怀心思的缀在后面。

眼见到了小楼左近,那刘骏保已经带着人明火持杖的迎了上来,擎着柄半丈长的朴刀,狞笑道:“师父,什么都别说了,徒儿在前面开路,保管护着……”

说话间,一对儿受到惊扰的野鸳鸯推门出来,见到这幅场景,吓的转身便要缩回院里,却被刘骏保一个健步赶上,手起刀落便将两人斩做了四段!

他轻轻一抖手,把刀上的血甩去,这才继续道:“保管护着师父您杀出去!”

“好!”

葛谵接过手下人抛来的单刀,眼见徒弟如此,也是豪气顿生,扬声道:“你我师徒今日,便在这京城之内大开杀……”

轰~!

‘戒’字还未出口,先是二道门左近传出一阵轰然巨响,紧接着又是一阵炸雷也似的狂吼:“顺天府孙绍宗奉命缉拿白莲叛党,所有人留在原地不得妄动,违者格杀勿论!”

在京城这许久,葛谵自然也听说过孙绍宗的名头,心下更知今日难以善。

他又哪曾想到,孙绍宗身边只有四名手下【留了两个在对岸】,因而忙下令众人服下丹药,又取了酒水行药,然后振臂高呼道:“弥勒降生、明王出世!”

“弥勒降生、明王出世!”

“弥勒降生、明王出世!”

众同党皆振臂呼应,只几句嘶吼的功夫,人人脸上便生出些赤红血色。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葛谵使了个眼色,刘骏保嗷唠一嗓子:“杀狗官、享太平啊!”

便擎起朴刀,率众冲了出去。

第528章 月黑杀人夜

脏腑、血液、皮肉、乃至于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膨胀着,就好像胸膛里裹了一团不断喷发的地火!

而随着这团地火一同喷涌出来的,还有源源不绝的力量!

刘骏保已经是第二次服用‘请神丹’了,自然清楚这东西的后遗症有多严重。

可他仍是情不自禁的,沉迷在这种美妙的感觉之中,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寻几个官兵宣泄一番。

最好能来几个有名有姓的!

反正吞下这请神丹之后,没有什么敌人是一刀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刀!

想到这里,刘骏保胸膛里愈发的燥热,干脆腾出左手一把扯开前襟,露出了半边浓密的护心毛和青筋贲起的脖颈。

便在此时,六条溜光水滑的猎犬自身后蹿出,伏低了身子对着不远处的月亮门呜咽起来李姑婆最擅长的,其实并不是相看男人,而是训练猎犬。

而这也正是白莲教众人一往无前,丝毫不担心会遇到埋伏的原因。

刘骏保刚将脚步一顿,就听身后李姑婆打了个呼哨,那六条猎犬顿时利箭似的蹿将出去。

嗖、嗖……

与此同时,那月亮门后也飞出了几支无羽的弩箭。

只是藏在后面的官兵,明显没能预料到冲过来的会是六条猎犬,因而那弩箭不是高了就是低了,只有一支堪堪擦过某条黑狗的脊梁,划出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杀!”

眼见那六条猎狗就要扑进门内,刘骏保大吼一声,便准备跟在后面一鼓作气的冲杀出去!

“都闪开!”

可也就在他率队冲出游廊的当口,那月亮门后也传出一声暴喝,紧接着便见个白生生的物事,翻滚着从门内撞了出来!

当先两条猎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碾的血肉横飞;后面两条只堪堪被边缘扫到,狗头便爆了个天女散花!

那无头的狗尸,又借着惯性往前冲出几步,才木桩似的扑倒在地。

而余下两条猎犬,虽然幸运的逃过了一劫,只是被伙伴的尸身绊倒在门前,很快便又爬了起来,却再也不敢趋前半步。

庭院里一片死寂,二十几个头脑发热的白莲教众,举着各种兵刃面面相觑,却是冷清清的半点声音也无。

好半晌,才有个教众吞着唾沫道:“这……这好像是个石桌吧?”

的确!

那白生生的物事,虽然涂了不少狗血,还从底部断成了两截,却分明就是一张石桌,一张足有三百多斤的大石桌!

要单论分量,刘骏保也一样能举的起来。

可这当做暗器一样抛过来,怕是至少也要有五、六倍的力气才成!

这……

难道官军在外面布置了投石车?!

经历过战争的葛谵等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架高达数丈的庞然大物。

这也太夸张了吧?!

轰隆!

就在白莲教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那月亮门忽然一侧歪,然后整个垮了下来,将门前那六条猎犬,不论死活一股脑埋了起来。

却原来方才那圆桌翻滚出来的时候,早将那拱门撞的地基不稳。

“退!快退!”

不过这下,也终于让葛谵等人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就听喝令一声,带头向来路退去。

虽说突围讲究的就是一往无前,可眼前这情形也忒诡异了,在没弄清楚之前,自然要暂避锋芒。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

然而还不等其余的白莲教众反应过来,那月亮门卷起的烟尘中,便跳出个魁梧的汉子,将手中金丝大环刀一横,大步流星的赶了上来。

初时白莲教众人都有些慌乱,可见他冲出几步,身后竟是无一人跟随,顿时又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刘骏保更是把朴刀一摆,大咧咧的道:“师父,你带兄弟们先走,待徒儿结果了这厮,再追上去不迟!”

话音未落,迎上来人便是一记横扫!

他欺来人冲的太猛立足未稳,用的又是短兵刃,无法对自己直接进行反击,这一朴刀足足使出了五六百力道,莫说是人,便是株参天大树也要被拦腰斩断!

葛谵却觉得有些不妥,忙吩咐道:“千万小……”

~!!!

还不等葛谵将个‘心’字吐出口外,就见来人不闪不避,反手将一兜,将金丝大环刀的刀背迎了上去,两件兵刃撞在一处,直激的火星四冒、声如霹雳!

葛谵停住话头,正待定睛细看谁输谁赢,忽觉一阵恶风扑面而来,他急忙侧身闪过,身后王香主与另外两名教众,却被一柄弯曲的兵刃,砸的骨断筋折、七窍流血!

等等!

这东西好像……好像是把朴刀吧?!

葛谵大惊,忙又回头望向激战处,却正瞧见刘骏保死不瞑目的头颅冲天而起!

“徒儿!”

葛谵狂吼了一声,心下却是惊恐多过悲伤!

而就这两个字的功夫,来人抡起金丝大环刀,拦腰一扫,又将两个白莲教众斩做了两段!

旁边某个拿环首刀的教众见状,下意识的挥刀砍去,那人随手把金丝大环刀往上一撩,就撞的环首刀倒卷而回,生生拍瘪了主人的脑袋!

来人顺势往前欺了几步,手中金丝大环刀横扫竖劈,转眼间又收割了两条人命!

打从他开始动手,不到十步的距离就杀了六人,其中还包括白莲教的头号猛将刘骏保,余者哪还敢招惹这等杀神?!

即便是吃了请神丹,个顶个血脉偾张,却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向后退着。

来人见状,倒也不急着继续动手,将那血淋淋的金丝大环刀往胸前一横,喝道:“顺天府治中孙绍宗在此,降者免死!”

是他?!

竟然是他?!

葛谵也曾听人说过,顺天府治中孙绍宗非但断案如神,还有以一敌百的悍勇!

可他原只当是朝廷鹰犬自我吹捧,如今看来哪是什么以一敌百?分明是就是万夫莫敌!

这当口,那拱门废墟里又跳出两个人来,各摆兵刃护在孙绍宗两翼,也都大叫着‘降者不杀’。

“不对!”

然而这两人的加入,反倒让葛谵察觉出了不妥,当即叫道:“外面官军人手不多,否则断不会由这狗官冲杀在前!”

白莲教众人闻言,不由得精神一振,不过马上又是一颓。

因为葛谵话音未落,孙绍宗提刀便又赶了上来,手中金丝大环刀摆荡开来,当真是擦着就死、磕着就亡!

眨眼的功夫,便又被他手刃了五人!

要知道连同李姑婆的人马,这一伙教匪也不足三十之数!

如今三下五除二,就被杀了近半,余下的哪个还敢抵挡?!

“妖怪啊!”

也不知谁发一声喊,众人便朝着来路亡命狂奔。

“王振,你们两个守在这里!”

孙绍宗嘴里吩咐着,脚尖一勾,又从地上挑起根熟铜锏攥在左手,这才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

这回他也不杀人了,赶上一个贼人,便用熟铜锏往腿上一敲,这一路之上也不知敲断了几条狗腿。

眼见前面又到了一处院落,就听有人叫道:“大家分开走!”

眼见得那贼人们四散而逃,孙绍宗也不着急去追,先定睛扫量了一下,见其中混杂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心知必是此地的主人李姑婆。

于是一甩手,将那熟铜锏抡了出去,然后也不看结果如何,又瞅准先前发号施令的老者赶了上去。

“啊!”

没跑出两步,就听那李姑婆凄然惨叫:“我的腿、我的腿啊!”

却是被熟铜锏打横砸在了腿上,两只小腿齐齐砸了个对折!

却说孙绍宗追着那葛谵,又赶出十几步去,眼见离着不过丈许远,那葛谵也急了,从袖子里摸出几颗铁蒺藜,扣在掌心,抖手就要甩出去!

然而还不等铁蒺藜出手,后面孙绍宗先喊了一声:“着暗器!”

那葛谵吓的身子一颤,只当是孙绍宗丢了什么暗器过来,忙侧身往旁边闪去,谁知却闪了个空。

葛谵心下大叫不妙,待要再行反击,却早被孙绍宗一把扯住了膀子,狠狠掼在了地上!

随即那两百多斤的身子,顺势便压在了葛谵身上,直压的老头两眼一翻,险些背过气去。

正要惨叫出声,下巴又孙绍宗伸手捏住,麻利的摘脱了颚骨!

“葛副教主是吧?”

孙绍宗嘿嘿笑道:“本官真是久仰大名了!”

说着,又纳闷的四下里张望了几眼,诧异道:“不是还有个号称盖压西北绿林的刘香主么?怎得不见他的踪影?我还像见识见识这位刘香主的本事呢。”

葛谵心下一阵气苦,可怜自己那徒儿纵横西北多年,在这人手下却连两刀都撑住,死后还被当做了无名小卒看待!

孙绍宗见他没有吭声,也不以为意,左右他最大的目标就是这葛谵和李姑婆,只要拿下这两人,其余的贼党是死是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随手解下葛谵的裤腰带,将他的四肢倒捆在背后,提布袋似的扯将起来,便又原路折了回去。

这一路之上,又顺手宰了两个白莲教众,到了中途贼人鸟兽散的院落,就见那李姑婆正拖着两条断腿,边哀嚎边往外爬呢。

孙绍宗上前一脚将她踩住,也如法炮制的摘去了下巴,用腰带绑了个结实。

同时拎着两个人,对孙绍宗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可考虑到这院子里还藏有不少的贼人,他便扬声把留守王振二人呼喊了过来左右更外面还有两人在把守。

让他们把那哀嚎的李姑婆背上,一起向前院行去。

沿途但凡发现有受伤的贼人,孙绍宗上去兜头就是一刀背,说是照着晕眩里弄,可究竟是死是活,就全看对方的运气了。

眼见到了那毁坏的月亮门处,忽见前面燃起数十只火把,有人大声呼喊道:“清虚观灵云,奉吾师张真君之命,率门下弟子助孙大人擒贼!”

第529章 摊牌

九月初二,巳正。

因赶上王熙凤二十五岁的生日,贾母怜惜她素日里操劳,特地请东府的尤氏出面,热热闹闹的操办起了寿宴。

谁不知凤姐儿是个好面子、爱计较的?

故而一大早,荣宁二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便都在大观园里济济一堂。

可这当中却唯独少了个贾宝玉。

虽说王熙凤并未挑剔什么,可贾母、尤氏、李纨接连谴人来问,早把个袭人急的直欲抹脖子上吊。

“来了、来了、宝二爷来了!”

正在戏台侧后面的游廊里急的打转,忽听两个婆子老鸹似的叫着,紧接着贾宝玉那张娃娃脸,便自假山后面绕了出来。

“你可算是舍得回来了!”

袭人喜的险些落下泪来,忙迎上去替他理了理衣领,顺势小声叮嘱道:“待会你只管赔不是,可千万别说什么王府小妾的晦气事儿,免得二奶奶听了不喜。”

“我理会的。”

贾宝玉嘻嘻一笑,同袭人贴着墙根儿绕到了戏台前面。

他原是想先到贾母面前请安,谁知王熙凤早得了消息,让几个婆子丫鬟围堵上来,又在座上笑骂道:“快把那泼猴儿押过来,我好问问他是去哪儿大闹天宫了,竟连我的好日子也给忘了个干净!”

众人一阵哄笑,史湘云和贾探春更是凑趣的上前,一左一右拿住了宝玉的胳膊,似模似样的将他押送到了王熙凤、尤氏、李纨面前。

“冤枉啊大人!”

贾宝玉一声喊冤,先笑倒了几个,又嬉笑着解释道:“我原是有些私事,想去去就回,谁成想在街上听着件天大的消息,这才耽搁了时辰。”

众人原本便是笑闹,听他说有什么天大的消息,顿时都转移了注意力,忙都追问到底是什么消息,竟让他连回来祝寿都忘了。

“说来也不是外人的事儿。”

贾宝玉笑道:“昨儿在清虚观附近,孙家二哥一把火烧了半条岔河,又在河边儿大开杀戒,直砍的人头滚滚!”

众人听说又是孙绍宗的传闻,便都有些见怪不怪起来,王熙凤更是奚落道:“孙家二郎哪个月不破一两桩大案,叫你这一说倒成奇闻了!怕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想拿这个敷衍我们吧?”

“怎么不是奇闻!”

见众人以为自己夸大其词,贾宝玉倒真有些急了,跳脚道:“我可是亲眼瞧间的,那河边儿烧焦的痕迹,足有百多丈长!”

却原来今儿一早,他去北静王府凭吊刚刚过世的秋莲,回来的路上,恰巧听人说起昨天晚上,孙绍宗勇破白莲教的英雄事迹。

他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便催马去了清虚观左近,瞧了那大火的痕迹,又拉着附近的百姓好一番追问,这才错过了回府祝寿的时辰。

“这次孙二哥可是立下了泼天的功劳,光香主就生擒了两个、斩杀了三个,甚至还拿住了白莲教的副教主!”

“听说这里面,还有个叫做‘只手托天’的西北巨寇,朝廷通缉多年都拿他不住,却被孙二哥一刀砍做了两段,那脑袋飞起丈许,连肠子都……”

“行了、行了。”

贾宝玉正说的手舞足蹈,王熙凤忙拦住了他的话头,掩着嘴一脸嫌弃的道:“我好端端过个生日,你偏说这血淋淋的作甚?”

贾宝玉顿时蔫了,正待改口赔个不是,旁边贾琏却赶将上来,扯着他便往回走,口中道:“她不爱听,哥哥却是爱听的很,来来来,到我席上咱们说个仔细!”

贾宝玉这一走,女眷席上顿时又冷清下来,尤其李纨、尤氏两个更是魂不守舍,暗自照着贾宝玉方才的描述,脑补出孙绍宗匹马单刀,大破白莲贼党的英姿,一时不觉悠然神往、与有荣焉。

却说这一场寿宴直闹到下午,因家中有头有脸的,都伺机上前向王熙凤献殷勤,连薛姨妈、王夫人也都来敬她,少不得便多喝了几杯。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直往上撞,见那耍百戏的上来,引的众人目不转睛,便私底下嘱托尤氏道:“你把赏钱预备好,我下去醒一醒酒就回来。

尤氏点头应了,凤姐儿瞅了空当,便悄默声的离席而去,顺着房檐一溜儿歪斜的向后门行去。

旁人都没瞧见,只平儿素来是她的影子,眼瞅着她脚步趔趄,忙也撇下袭人跟了上去。

王熙凤扶着平儿出了后门,原是想寻个清净的所在,点些醒酒汤来用。

谁知刚到了后面廊下,就见自己屋里一个小丫鬟,正站在路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主仆两人从后门出来,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凤姐儿顿时起了疑心,连忙喊那丫鬟回来答话。

那丫鬟初时只装作听不见,怎奈平儿赶了几步,直接点破了她的名姓,她便只得战战兢兢折了回来。

王熙凤见她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下更是起了疑心,喊着那丫鬟进了不远处的门厅,把两边儿房门堵了,作声作色逼问究竟。

那丫鬟初时还嘴硬了几句,恼的王熙凤吩咐平儿,说是要烧红了烙铁糊住她的嘴,这才终于哭喊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若见奶奶这里散了,先叫我赶回去送信儿。”

王熙凤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头的酒水一股脑都化作了干柴烈焰,抬腿将那小丫鬟踹了个四仰八叉,又连骂了几声‘狗改不了吃屎’,便招呼着平儿急往家里赶。

到了家里,见前后静悄悄的,只那书房隔间里隐隐传出些动静,王熙凤便蹑手蹑脚的到了窗前,只听里头贾琏道:“好人儿,都到这般时候了,还有什么使不得?你若许了我,莫说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就是下辈子也断不肯变心!”

也不知那‘好人儿’说了些什么,又听贾琏道:“什么二奶奶!她如何比得上你一根脚趾头?你若是许了我,我日后让她为奴做婢的伺候你……”

听贾琏如此贬损自己,还要让自己给那贱人做奴婢,王熙凤只气的浑身乱颤,一脚踹开门进去,破口骂道:“好银妇,我倒要瞧瞧你……”

然而骂到半截,王熙凤却忽又愣怔住了,盖因那屋里除了衣不遮体的贾琏外,便只有个身材壮硕的男子。

而这男人不是别个,正是媳妇曾与贾琏私通的鲍二!

几个月前,王熙凤捉奸逼死了鲍二媳妇,谁曾想今儿抓奸,竟又把鲍二给堵在了屋里!

王熙凤也不是不晓得,贾琏以前常拿小厮们泄火。

可那至少都是俊俏的少年人,而这鲍二非但生的丑陋,为人更是懦弱无能,是个连老婆都看不住的窝囊废!

贾琏便是再怎么没眼光,也不该看上这种人吧?!

想想方才那‘今生来世只爱一人’的说辞,王熙凤心下只觉荒谬至极,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酒醉后出现了幻听。

噗通!

便在此时,那鲍二忽然屈膝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二奶奶饶命,小人……小人可什么都没干啊!”

眼见他在地上磕头虫似的,魁梧的身子还止不住乱颤,王熙凤心下鄙夷之余,更觉的事有蹊跷,正想探问个究竟,不曾想贾琏却抢先怒喝了一声:“起来!你这下贱坯子快给我起来!”

鲍二惶恐的抬起头,先看看贾琏,再看看王熙凤,还待迟疑犹豫,贾琏已然怒不可遏的冲上前,一脚踹在他脸上,怒骂道:“该死的奴才,爷让你起来,你听不见么?!”

鲍二被踹了个趔趄,眼见贾琏还不肯罢休,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弓着身子哀求道:“二爷息怒、二爷息怒,小人起来了、起来了!”

贾琏二话不说,又一耳光抽在他脸上,这才沉着脸向王熙凤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一幕更看的王熙凤莫名其妙,一时倒忘了要发作他,下意识的回了句:“刚回来没多久。”

不过她到底是个有心计的,马上又改口道:“也就在窗户外面,听了半刻钟左右!”

听说她已经偷听了这许久,贾琏阴沉的面色又变了几变,一咬牙回头呵斥道:“你这狗才,还不快把衣服脱下来!敢弄脏半点儿,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鲍二忙战战兢兢,把那身衣裳脱了下来,正不知要放在哪里,早被贾琏一把夺过,又叮嘱他不得把今日之事告诉旁人,这才将他赶了出去。

王熙凤虽欠了些大智慧,小事上却是最精明不过,眼见贾琏珍而重之的抱着那衣裳,却对鲍二不屑一顾,立刻便猜出了些端倪,迟疑道:“这衣裳是……”

贾琏小心翼翼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口中柔声道:“自然是二郎的衣裳。”

“二郎?”

王熙凤先是一愣,随即惊道:“你是说孙家二郎?!你竟然……你竟然和他……”

“你莫误会,这衣裳是我让小红偷来的。”

贾琏摇了摇头,爱怜的摩挲着那衣裳,痴痴道:“二郎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又素来不喜断袖分桃之事,我哪敢对他明言?也只能让鲍二那浊物穿了他的衣裳,稍解相思之意。”

眼见他满眼的痴迷哀怨之色,竟比女子还要妩媚三分,王熙凤只惊的瞠目结舌,半晌也不知该如何以对。

第530章 冰释前嫌

阴森、逼仄、孤寂、腐臭……北镇抚司的水牢,无疑是个集众多负面属性为一身的所在。

不过九月初二这日上午,水牢里的幽暗氛围,却被此起彼伏的鼾声冲淡了许多。

十几个被生擒的白莲教众,无论是断了腿脚的、缺了胳膊的、烧脱了皮的、冻伤了风的、墙上挂着的、床上绑着的,统统睡的鼾熟至极。

没办法,那所谓的‘请神丹’,其实就是一种副作用极大的兴奋剂,而为了抑制住超负荷的亢奋,太医院赶时间搞出来的解药里,自然少不了麻醉的成分。

根据太医院的说法,白莲教的贼人差不多要睡上五到六个时辰,才会逐渐清醒过来。

当然,就算贼人都睡的死猪一样,也还是有些事情可以做的。天字乙号间。

嘎吱~厚重的铁门刚刚开启条缝隙,一支虎头拐杖便迫不及待的挤了进来,猛地发力撬圆了牢门。

望着被紧紧束缚在床上的犯人,拐杖的主人面色狰狞又激动,挥手甩脱身边人的扶持,踉跄扑跌着到了床前,盯着那犯人打量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老贼啊老贼,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只是笑了没几声,那人便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的腰都挺不直了,高大消瘦的身子对虾一般佝偻着。

“爹,您没事儿吧?!”先前被他甩脱那人,忙上前又是抚胸又是捶背,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来,红头涨脑、气喘如牛,却兀自眉眼带笑的摆手道:“不碍事,我好的很、好的很啊!”这时,跟进来的陆辉才开口探问道:“瞧周将军的意思,此人果然是白莲教副教主葛谵?”

“绝对错不了!”那周将军说着,提起拐杖往左腿上一敲,咬牙切齿的道:“拜这老贼一枚毒蒺藜所赐,我这些年过的人不人鬼不鬼,便是在梦里,老夫也认不错他这张嘴脸!”听周将军说的笃定,陆辉心下却不知是喜是忧,吩咐杨立才送走这周将军父子,然后便领着孙绍宗在水牢里,默然的巡视了一圈。

眼见又要转回到天字号牢房,陆辉才突然停住了脚步,状似无意的问道:“听说你昨晚上拿贼时,打的是顺天府的名义?”要说这是诘问,倒也还算不上。

但一个回答不好,却很有可能会落个吃里扒外的口实。孙绍宗飒然一笑,却是不答反问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同下官第一次见面时,对下官说的那句话?”

“哪一句?”

“您叫我多关注关注咱们北镇抚司,还说下官终究是武人出身,那府丞、府尹的位置,怕是不容易惦记上。”这话的确是出自陆辉之口,不过时移世易,再听到孙绍宗提起这话,陆辉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以为孙绍宗是在向自己示威,甚至想借机挑战自己的权威。

“今日下官不妨也同大人透个底。”孙绍宗从后面绕到了前面,直视着陆辉的双目道:“以我孙绍宗的志向与眼界,还不至于要框死在这两个衙门里!”陆辉的面色又是一变,目光闪烁不定,口中也是欲言又止。

孙绍宗也晓得,这等空口白话未必能取信于他,于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其实下官近来听到些风声,朝廷似乎有意委派我去湖广平叛……”陆辉的脸色又阴晴不定了半晌,忽然长叹了一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着,躬身向孙绍宗深施了一礼,道:“老夫一时贪恋权位,竟生出些小人心思,实在是惭愧至极。”孙绍宗忙闪身避过,又伸手将陆辉搀扶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心下如何且不说,至少表面上算是冰释前嫌了。

于是陆辉便命孙绍宗,把昨夜擒贼的细节详细写下来,由他带着去向戴指挥禀报。

原本是该由孙绍宗亲自详禀的,无奈太子一案之后,皇宫大内的门禁愈发森严,似孙绍宗这样的外官儿,不得传召压根进不去宫门。

至于陆辉,他本就兼着大内侍卫的荣衔,所以才有资格进宫求见戴权。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了,最后戴权肯定还是要找孙绍宗问个明白,所以倒也不怕陆辉敢贪了他的功劳。

且不提陆辉在戴权面前如何分说。却说孙绍宗留在水牢里,也并没有闲着,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便堂而皇之的霸占看守室。

赵嘉义,北镇抚司试千户,行动总指挥,存在嫌疑的时间:辰时【早上7点到9点】。

宋雄,北镇抚司百户,监视组指挥,存在嫌疑的时间:卯时【早上5点到7点】、午时【中午11点到1点】。

臧亮,北镇抚司试百户,监视组副指挥,存在嫌疑的时间:巳时【上午9点到11点】。

徐昆:北镇抚司总旗,监视组成员,存在嫌疑的时间:巳时、午时。赵炜:北镇抚司总旗,监视组成员,存在嫌疑的事前:晨时【早上7点到9点】、巳时。

以上五人,正是当初客栈剿匪一役中,无法自证清白,被投入北镇抚司水牢的倒霉蛋。

虽说对于特务机关来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乃是基本原则,但多年刑侦出身的孙绍宗,对此却是耿耿于怀。

因而趁着空闲,他便先梳理出了五人的时间线,以期尽快查出真凶,还另外几人一个公道。

另外,鉴于他们的时间线多有重合处,恐怕还要按照时间分段,标出具体行动路线图才行。

“首先是赵嘉义。”孙绍宗喃喃自语着,在厚厚一叠调查档案副本里,翻找出赵嘉义的口供,又逐行找出了辰时相关的细节。

提笔蘸了些墨,正待批注在时间线左侧,顺带再画张简图出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大……大人。”孙绍宗回头望去,就见吴掌柜夫妇在四个小校的‘护卫’下,战战兢兢的走进了看守室。

之所以说是‘护卫’,而不是押送,是因为吴掌柜夫妇也都是一身墨蛟吞云袍,而且还是正八品的小旗袖标。

孙绍宗上下打量了他们夫妇几眼,又帮吴掌柜理了理前襟上的褶皱。见他下意识的往后缩着身子,便又顺势把手往他肩头一搭,笑吟吟的道:“衣裳不是挺合身的么,你这愁眉苦脸的作甚?来,先笑一个给本官瞧瞧。”吴掌柜那僵硬的面孔一阵扭曲,好不容易才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经过昨晚上的种种,他对孙绍宗的恐惧,几乎已经根植到了骨髓深处。

“啧,这模样让他们瞧了,还当是咱们北镇抚司虐待你了呢。”孙绍宗一扬下巴,吩咐道:“去,拿面铜镜来,让咱们吴大人好生练习一下,该怎么笑的开心些。”话音未落,立刻有个小校领命飞奔了出去。

孙绍宗撇下吴掌柜,转身回到桌前,正准备继续完善五名嫌疑人的时间线,忽听许氏不屑的嘲讽道:“这就是你出卖圣教换来的体面?!”

“你胡说什么!”吴掌柜大惊,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又向回头看来的孙绍宗,赔笑道:“大人息怒,贱内只是……只是一时还不太习惯。”

“这回笑的,倒还有那么点意思。”孙绍宗随口点评着,又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吩咐道:“带许大人去地字丙号间转转,瞧瞧那些不够体面的,到底是什么模样。”

“大人!”吴掌柜大惊,想也不想便屈膝跪地,哀求道:“还请大人开恩……”

“放心,只是转转而已,我还指着你们夫妇立功呢,怎么可能害她?”见孙绍宗这般说,吴掌柜也只得眼睁睁瞧着许氏,被两个小校押出了看守室。

不多时,先头那小校便取来了铜镜,可吴掌柜却哪里还笑的出来,惶惶不安的做了许多表情,几乎个顶个都能令小儿止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许氏全须全尾的折了回来,只是那一脸的冷漠不屑,却变成了苍白张惶,一进门便凑到了吴掌柜身边,垂着头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如何。”孙绍宗暂时停下笔来,回头问道:“与那些人比起来,你丈夫可还算体面?”许氏略一迟疑,便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点着点着忽又干呕起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却原来那地字丙号间里,关的不是别个,正是昨日被追的惊慌失措,不惜投河躲避的贼人。

当时约莫有七八个跳河,大多数不是烧成了焦炭,就是彻底不知所踪,唯有其中两人勉强活了下来。

可说是活了下来,其实还不如死了干脆。身体被大面积烧伤不说,那眼耳口鼻都被烧开了的桐油糊住,如今是目盲耳聋、口不能言,就只吊着一口气儿等死了。

原本孙绍宗都没打算把他们带回北镇抚司,可这两人却是在河对岸被百姓们拿住的,人家老百姓巴巴的送来请赏,总不好直接当‘废物’扔掉吧?

索性拿来废物利用,权且当个杀威棒使。以许氏的反应来看,这‘杀威棒’的效果似乎还不错。

于是孙绍宗立刻拍板道:“待会儿若是有贼人醒过来,先送去地字丙号间提提神,再请吴大人夫妇,给他们宣扬一下弃暗投明的好处。”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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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1章 子孙铡

咕嘟~

吴水根【吴掌柜】吞了口唾沫,旁边立刻有个娇俏的女子,双手奉上了一盏香茗。

即便吴水根此时正坐在椅子上,腰板还有些佝偻,她却仍是不显突兀的,献出了仿唐宫装内的两团丰腴。

这一半舍给了吴小旗,令一半却是便宜了正在被审讯的白莲叛匪。

然而那名断了左腿的贼人,却仍是半点表情都欠奉。

这是第三名被带到吴水根面前的教友,不同于前两个的破口大骂,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吴水根。

可那冷漠疏离的目光,却像是千钧重担一般,压的吴水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还不如被骂个狗血淋头呢!

吴水根心下腹诽着,有些不耐烦的一甩袖子,迁怒那宫装女子道:“拿开,我不渴!”

“大人若是渴了,尽管吩咐奴便是。”

那女子也不恼,婷婷袅袅的退到了一旁,就好像她真是伺候吴水根的婢女一般。

吴水根却是半点都不领情,若不是这小蹄子搔首弄姿的惹恼了许氏,他又何至于在这里孤军奋战?

又重重的咽了口唾沫,吴水根结结巴巴的劝道:“该说的兄弟我都说了,官……朝廷是真心想要接纳咱们,你我兄弟在圣……在白莲教里打拼,还不就是想过几天好日子?”

说完之后,看那教友果然还是横眉冷对,吴水根暗自叹息着,再没有劝降的心思,颓然的一甩袖子,道:“下一个、下一个!”

外面立刻闪出两个龙禁卫小校,将那人拖死狗似的扯了出去。

也就是在这当口,那人终于开口了。

就见他侧头对着吴水根啐了一口,不屑的吐出了俩字:“懦夫!”

只这两个字,就刺的吴水根心肝生疼,好半晌都没能缓过劲来。

等到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第四名清醒过来的白莲叛匪,早已经被摁坐在了对面椅子上。

吴水根虽然早厌了这‘昧良心’的差事,可他却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违逆孙绍宗的命令。

想想自己和妻子现在的处境,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在下吴水根,原在李香主麾下,在京中……”

“你就是吴水根?”

这新来的贼人忽然打断了吴水根,稀奇的上下扫量了他几眼,反问道:“你那婆娘许氏呢?莫非也投靠了伪朝?”

吴水根闻言心下一凛,他和妻子的身份背景,虽然比不得传说中的丙三那般隐秘,可也不是普通教众能接触到的。

莫非,此人是个香主?!

虽然外面都在传说,孙绍宗生擒了两个香主、斩杀了三个,可那其实只是从衣着打扮上,猜测出来的。

真正能确定的香主身份,眼下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被生擒的李姑婆,另一个则是凶名赫赫的刘骏保。

所以这些俘虏中,或许有被错认成香主的普通人,也可能有被当做普通人的香主。

于是吴水根不觉便多了些小心,赔笑道:“不知这位兄弟在教中添居何职?又怎么会知道我与贱内的身份?”

“兄弟?”

那人嗤笑一声,大咧咧的道:“老子倒还真差点同你成了连襟兄弟,可惜我当时心软,只在药铺里摸了你那婆娘几把,要早知道你这狗入的会背叛圣教,我指定趁着拿药的时候,先把她给办了!”

“你!”

吴水根蹭一下子蹿将起来,目眦欲裂的怒视着那人。

“那婆娘没告诉你是吧?”

那人虽然被五花大绑,又塞了防止自尽的口球,却仍是对吴水根挑衅不已:“瞧你这怂样,怕是在床上也是个软蛋!那婆娘被我摸的千肯万肯了,哪里会同你说实……”

“住口!”

啪~!

吴水根一巴掌抽在这人脸上,那口球立刻磕破了腮帮子,扎眼的功夫就溢出来满口鲜血。

但那人却反倒狂笑起来,喷着血沫子得意道:“你那婆娘毕竟上了年纪,比不得小姑娘水嫩,不过那屁股倒是翘的很,我来回揉了几回,每回都舍不得撒手……”

“我叫你住口!”

吴水根飞起一脚,直接将那人连同椅子踹翻在地,也不去瞧他如何,红着眼睛冲出了刑讯室,揪住门外一个小校,便逼问许氏的去向。

那小校早听了满耳朵,自然晓得他是为什么要找许氏,于是幸灾乐祸的指明方向。

吴水根立刻飞奔了过去,眼见许氏正在一座空荡荡的牢房前发愣,上前一脚将那牢门踹开,瘸着腿、咬着牙,硬将许氏扯了进去。

“你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

许氏素日里被他宝爱着,便是昨儿劝降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哀求,何曾被这般粗暴对待过?

当下就有些恼了,正想将吴水根推开,却早被他一把扯住了衣领,咬牙切齿的逼问道:“前些日子那狗东西半夜来抓药的时候,你们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许氏一听这话,那恼怒顿时如潮水般退去,支吾着道:“自……自然是抓药……”

吴水根一瞧她这般吞吞吐吐的,肺都几乎炸了,啪的一耳光抽在她脸上,破口大骂道:“贱人!亏我……亏我还在墙角给你们放哨,你……你……”

眼见他气的脸都青了,许氏慌张的解释道:“我……我也是见那柳兄弟可怜,他说……说这次进京怕是有死无生,殉教倒是没什么,可活这么大还碰过女人,实在是死不瞑目。”

“所以你……你就同意和他苟且了?!”

“没有!我见他哭的伤心,又想起我那弟弟要是没死,也该这般年纪了,就让他抱……抱了几回,他……他得寸进尺要乱摸的时候,我……我就把他推开了!”

眼见许氏说着,眼泪都下来了,再结合那厮的说辞,吴水根心中蚀骨的羞愤登时少了几分,却又反手一巴掌抽在许氏脸上,喝骂道:“你这蠢妇,那厮分明就是骗你,你竟然还当了真!”

随即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迟些再同你算账’,便大步流星的出了牢房。

到了外面,就见两个小校面色古怪的守在门口,显然是偷听到了夫妻二人方才的对话。

吴水根心下羞怒之余,却又忍不住生出些庆幸来。

幸亏朝廷的人提前找上了门,否则照自家娘子那硬起来悍不畏死,软起来千依百顺的性子,真要是多被那厮哄骗几回,还真没准儿被他得手了!

想到那贼厮鸟在药铺里,调戏自己婆娘的时候,自己还傻乎乎的在墙根底下给他们放哨,吴水根又不禁恨的咬牙切齿。

到了刑讯室,眼见那姓柳的贼厮,已经被扶了起来,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吴水根立刻上前,一脚踹在他那骨折了的右腿上,恶狠狠的捻动着:“你这贱坯,既然晓得老子的身份,我也懒得同你废话,说吧,你到底招不招供!”

“呸!”

那柳姓贼人疼的额头冷汗直流,连嘴唇都发紫了,却还是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不屑的骂道:“狗入的软蛋,你当老子和你一样没种么?!”

这‘没种’二字,又戳中了吴水根的肺管子,他恼怒的还待加重力道,旁边那宫装女子却上前劝道:“吴大人,您消消气,千万小心自己的身子。”

吴水根听了这话,还以为她是不想让自己继续动刑,愤愤的挪开了脚。

正待再骂上几句解恨,那女子却又伸手往西墙上一指,娇声道:“您要是真想动刑,这架子上有的是好器具,何必浪费自己的力气?”

吴水根一听这话,真是正中下怀,眼下他对这姓柳的恨之入骨,什么口供不口供都无所谓,能解气才是真的!

这般想着,他便来到了西墙的刑具架前,大致扫了一圈,谁知竟有一多半瞧不出用途,正不知该选哪个好,忽然在架子上发现个小铡刀,款式大小,竟和自己平时切药用的相差仿佛。

他不由好奇的拿起那小铡刀,问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后面宫装女子瞧了,先笑了个花枝乱颤,随即才道:“大人真是好眼力,这许多刑具里,偏挑中了这口子孙铡。”

“子孙铡?”

“没错。”

宫装女子接过那小铡刀,往腰间比了比,嬉笑道:“这一刀下去,不就没了子孙么?”

原来是宫刑用的!

吴水根打了个寒颤,随即又觉得这东西正合自己的心意断了骚根,看那厮以后还拿什么骚扰良家!

这时又听那宫装女子道:“不过这东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刀就算完事儿的,一般都要配合‘金枪不倒’,先让男人把物件绷紧了,再薄薄的往下片,有的一刀就软了,有的能片上好几刀。”

“不过……”

吴水根正听的又解恨又心寒,忽见那宫装女子迟疑起来,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那宫装女子迟疑道:“不过这子孙铡一用上,十个里倒要死上三个,这毕竟是钦命要犯……”

“不碍事!”

没等她说完,门外负责‘护卫’的小校,忽然插嘴道:“千户大人早交代了,刑讯逼供哪有不死人的?只要不是领头的那几个重犯,其余的死上一两个,原是杀鸡儆猴了。”

吴水根听到这里,那还有什么犹豫,劈手夺过那子孙铡,喝令女子去取了‘金枪不倒’的药过来。

等那女子乖乖去了,他又将铡刀咔嚓咔嚓的张合几下,红着眼睛狞笑道:“老子在京城切了九年药材,却原来是为你准备的手艺!放心,我一定好生疼你,不切个十刀八刀的,绝不……”

“我招了、我招了!”

没等他说完,那柳姓贼人便瘟鸡似的,支着脖子尖叫起来。

第532章 只需一个‘蛮’字

“大人,现有柳五口供在此,在下……卑职已经确认过了,其中透露的种种细节,基本都符合白莲教的行事风格。”

吴水根见一份口供,双手托举过头顶,举止愈发的恭谨,心态上反倒坦然了几分。

原本他投靠朝廷,只是逼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可因那柳五的嘴脸,却当真生出了几分真心实意。

孙绍宗早得了禀报,倒也并不意外他的转变,伸手接过那口供,从头至尾的细细研读了一番。

发现这招供的柳五,其实并非葛谵带到京城的班底,而是去年春天,就从兰州分舵调拨到了李姑婆麾下。

根据这柳五的供述,李姑婆平素行事十分谨慎,京中几处暗桩都是她亲自把控,极少让外人插手。

因此柳五进京一年半,也只是在最近,才同吴水根夫妇接触过几次。

也正因此,柳五招供出来的,多是当初在兰州分舵的见闻,以及李姑婆通过‘相濡以沫’为渠道,窃取朝廷机密的事情。

这些情报倒不能说是全无用处,只是距离孙绍宗的预期颇有些落差。

看来白莲教这次进京查找圣女,虽然行事莽撞了些,平时内部保密措施做的倒还算凑合。

不过失望归失望,吴水根能这么快套出口供,却是应该勉励的。

将那口供放在桌上,孙绍宗笑道:“不错,这么快就能进展,倒是有些出乎本官的预料不过你可不能就此自满,还要再接再厉才是。”

“在下……卑职一定竭尽所能!”

吴水根忙又一躬到底,稍稍起身之后,见孙绍宗笑的颇为和煦,便壮着胆子问道:“敢问大人,那贼人柳五应该如何处置?”

“先带他去指认一下,看看昨晚被擒、被杀的各有哪些,不知所踪的又有哪些尤其是几名首脑人物!”

孙绍宗说到这里,似笑非笑的瞟了吴水根一眼,这才继续道:“然后再给他换上身力士的衣裳,暂时让他在你身边打打下手吧。”

龙禁卫里官阶最低的小校,也是正儿八经的九品,虽说这彰显了龙禁卫的特殊地位,却也导致了人手不足的窘境。

为了弥补人手的空缺,力士这种没编制的临时工,便应运而生当然,即便没有编制,能在北镇抚司当差,待遇和权柄还是远胜一般的差役。

吴水根听那柳五只混了个力士,与自己这八品的小旗简直是天壤之别,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快意来。

于是躬身一礼,便干劲十足的回去开工了。

他这这一走,孙绍宗脸上的笑容登时垮了下来,掩着嘴打了大大的哈欠,将桌上准备好的时间线,连同柳五的供状一起用镇纸压了,起身向着外面走去。

忙到现在,他连早饭都没吃呢,原本以为能借助柳五的口供,查出点什么有用的线索,譬如转世圣女的认证方法,又或是隐藏在官府里的内应,再或是当初在客栈,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所以孙绍宗才打起精神,等着吴水根过来禀报。

眼下既然大失所望,自然是要先祭一祭五脏庙。

“大人。”

刚走出看守室,杨立才立刻迎了上来。

孙绍宗随手抛了块碎银子过去,吩咐道:“让灶上准备一桌好酒好菜,送到刑讯室里,就说是本官赏下的。”

杨立才正想把那银子还回去,孙绍宗却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水牢。

他连忙赶上去,赔着小心问:“那大人您准备在何处用饭?”

“就在附近寻个清净的……”

“千户大人、千户大人!”

恰在此时,就见个小旗飞也似的奔了过来,远远的便扯着嗓子招呼道:“宫里来了旨意,让您即刻进宫见驾!”

得~

这回怕是要连晚饭一起吃了。

看来朝廷对这白莲教,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重视,否则至少也该等到问出些什么来,再传召自己进宫。

问清楚那传召的太监,听说是个三等的奉御。

孙绍宗便从荷包里翻出几粒金豆子,快步迎到外面,先一拱手,又拉过那太监的袖子,将金豆子塞了进去,笑道:“有劳公公久侯了。”

那小太监先偷偷颠了颠分量,见轻飘飘的并不怎么压手,笑的登时有些不自然,不过抱拳回礼的时候,窥见掌心里那黄橙橙的颜色,他便又绽放出了菊花般的笑容。

就听他尖声细气的道:“大人言重了,似您这般英雄人物,杂家便是多等些时辰,有又什么打紧的?”

“哈哈,公公不计较,孙某可也不敢让陛下久侯。”孙绍宗说着,把手往外一让:“咱们这就走着?”

“走着、走着!”

等并肩出了北镇抚司,早有值守的小校,牵来了孙绍宗的黑马,于是两人各自翻身上马,向着宫城疾驰而去。

只是这次走的,却不是通常召见外官的东华门,而是距离皇宫内院最近的玄武门。

据那李太监透露,广德帝此时正在景仁宫下棋,听了戴公公的禀报,立刻便派人传召孙绍宗进宫见驾。

这景仁宫原是宫中高阶嫔妃的居所,不过眼下已经改成了播种基地。

那些不够胸耸臀硕的妃子,都已经被迁去了别处,只余下贾元春同另外三位好生养的,以供广德帝勤加耕耘。

一路无话。

在玄武门外,接受了严密的摸查之后,孙绍宗又随着那李太监,在宫墙里好一通穿梭,足足走出五、六里地,才在一座宫殿群前收住了脚步。

“孙大人。”

就见那李太监回身小声叮咛,道:“这里是什么地界,您也该有所耳闻,进去之后那不该看的、不该听,您可千万别乱瞧乱听。”

这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不该看的?

总不会是那四位娘娘,正在里面裸奔吧?

孙绍宗心下戏谑着,面上却是挤出些感激之色,拱手道:“多谢公公提点。”

那李太监这才领着他,从侧门进了景仁宫,绕过个红彤彤丈许高的影背,眼前便豁然开朗,只见正中间一池碧波荡漾,两下里回廊环绕,西北角点缀着个小小的凉亭。

而再远处,便是几座平平无奇的小小院落了。

这景致,可比荣国府的大观园差远了。

孙绍宗颇有些失望,他原本还以为嫔妃们‘抱窝’的地方,会更有特色一些呢。

“李公公,你可算是回来了!”

孙绍宗刚瞧了几眼,那回廊里便闪出个虎背熊腰的女子,提着裙子蹬蹬蹬跑到近前,上下打量了孙绍宗几眼,啧啧赞道:“孙大人果然是器宇轩昂!”

孙绍宗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又催促道:“大人快跟我来吧,陛下都问过两回了。”

说着,便自顾自又钻进了回廊里。

见李太监站着没动,却用眼神示意自己赶紧跟上去,孙绍宗向他拱了拱手,忙也进了那回廊之中。

跟着那虎背熊腰的宫女,一路蜿蜒前行,眼见离着那几座小院近了,来往的宫人也便稠密起来。

却只见一个个姿色平平,毫无亮眼之处,反倒衬的那带路宫女,如鹤立鸡群一般。

这广德帝的审美观,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想想又觉得不对,别的嫔妃他不清楚,可那贾元春却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自家大嫂在床上闲话家常时,可是好几次赞她是国色天香的姿容。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孙绍宗随着那宫女进到了左首第二间院落里。

穿过一条花团锦簇的甬道,到了正房门外,就见那宫女收住脚步,在房檐下娇声道:“启禀陛下,顺天府治中孙绍宗到了。”

静了有那么五六秒钟,里面这才传出个抑扬顿挫的声音:“宣~~!”

孙绍宗迈步到了那门前,见广德帝正倚在个罗汉床上,忙伏低身子垂首进了屋内,翻身跪地叩拜道:“臣孙绍宗,叩见陛下。”

“平身吧。”

不同于上次见面的肃然,这次广德帝和煦的将手一抬,等孙绍宗躬着身子站起来,又顺势把手一招,吩咐道:“赐宴。”

话音未落,立刻有两名宫女抬来一张矮几,摆在了孙绍宗面前,紧接着那各种珍馐,便似流水似的送了上来,转眼的功夫那几案上就摆的满满当当。

还没等送菜的宫女退出门外,广德帝又从罗汉床上,拿起个明黄的软垫,吩咐道:“将这垫子,给孙卿送过去。”

旁边戴权立刻双手捧了,亲自摆在那几案前,笑道:“快坐下吧,真要算起来,你还是头一个在这景仁宫里赐宴的呢。”

“臣……臣……”

听他这一提醒,孙绍宗那还不明白,又到了非飙戏不可的时候?

激动的结巴了两声,生生把脸都憋红了,这才惶恐道:“臣万万当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当不当得,朕心里有数。”

广德帝摇头失笑道:“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有什么也先填饱了肚子再说你再不坐下,可就是抗旨了。”

“臣……臣……臣遵旨!”

孙绍宗又表演了两声哽咽,这才跪坐在那明黄软垫上。

一来是不敢让皇帝久等,二来也是真饿了,于是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好一番胡吃海塞。

什么烤炉猪、烧鹅、鹿筋、熊掌的,足足填进去七八斤的分量,孙绍宗才用一旁的丝绢擦了嘴脸,恭敬的起身行礼:“谢陛下赐宴。”

上面广德帝显然是看愣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爱卿可曾吃饱了。”

“八成饱。”

孙绍宗老老实实的答道:“午饭吃的太饱,容易误事。”

隔壁屋里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马上便收敛了。

而广德帝又无语了半晌,方叹道:“朕每每读到古之猛将能‘食斗米、肉十斤’的说辞,都以为是后人穿凿附会夸大其词,今日见了爱卿的饭量,方知竟是真的。”

说话间,戴权已经吩咐宫人,把那残席撤了下去。

“孙爱卿。”

这时广德帝脸上也渐渐肃穆起来,正色道:“你可知朕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之前孙绍宗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可听了这话,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要是为了白莲教的事儿,压根不用着考校自己吧?

莫非……

是为了湖广五溪蛮族叛乱的事儿?

前几天从薛蟠嘴里听说此事之后,孙绍宗便托关系打听了一下,发现果然朝中有人举荐他,去湖广平定五溪蛮族的叛乱。

不过鉴于到孙绍宗的年纪和资历,那位举荐人也只是把他列为了副手的备选之一。

有鉴于京城如今的混乱局势,孙绍宗原本觉得能作为副手出镇湖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今儿广德帝亲自召见自己,总不会就是为了个副职吧?

难道说……

自己有机会独自出镇湖广?!

孙绍宗眼下不缺功劳、名声,缺的就是‘资历’二字,而独自出镇湖广平定叛乱,甚至主持后续的安抚工作,绝对是刷资历的大好机会!

只要能把这差事办的稳稳妥妥,以后谁还能拿‘年轻识浅’来打压自己?

想到这里,孙绍宗心下也不禁有些亢奋起来,口中却朗声道:“臣不敢妄断圣意。”

广德帝摆手道:“既然是朕让你猜的,又有什么妄断不妄断的想到什么,只管说出来便是。”

“这……”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朗声道:“臣斗胆胡乱揣测,陛下召见臣莫非是为了西南之事?”

“西南之事?”

谁知广德帝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愣。

糟糕!

竟然猜错了!

孙绍宗窥见这表情,就知道自己乌龙了,正想着该如何补救呢,却听广德帝问道:“若是朕派你去湖广平乱,你准备如何行事?又需要朝廷调拨多少钱粮兵马?”

其实广德帝今儿找孙绍宗来,是想聊聊‘太子’的事儿。

不过他也的确属意,以孙绍宗为副,辅佐方面大员平定湖广叛乱,因而听孙绍宗主动提起此事,便顺口问了这么一句。

而广德帝这一问,却是又激起了孙绍宗的雄心壮志,暗道这机会稍纵即逝,若不是拼力把握,岂不是悔之晚矣?

于是他一咬牙,肃然道:“若陛下派臣去湖广,无须朝廷再拨调钱粮兵马,只要恩准微臣一个‘蛮’字即可。”

广德帝一听这话倒真是奇了,原本属意的几名臣子,有主张直接招抚的,又主张先剿后抚的,还有主张先行招抚,然后在分化打压的。

可不管那一种策略,也要拿钱粮兵马做筹码,似孙绍宗这样明言不要钱粮兵马,只要一个什么‘蛮’字的,却是绝无仅有。

于是他忙追问道:“却不知爱卿这个‘蛮’字,又做何解?”

第533章 献策

‘蛮’字何解?

自然是拿来吊胃口的噱头!

孙绍宗说是屡立大功的官场新贵,论官阶勉强也能够的上出镇一方了。

可他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难免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若不做些惊人之语,哪有机会揽过这平叛的差事?

不过既然拿来做噱头,这个‘蛮’字同他平叛的方针,总还是有些关联。

却听孙绍宗躬身道:“此字可解作‘皮肤之勇’,亦能解作‘以夷制夷’。”

开头故弄玄虚卖个关子也便罢了,后面他可不敢考量广德帝的耐性,先用这‘蛮’字起了话头,便滔滔不绝的道:“臣闻那五溪蛮族久居山林,常与禽兽为伍,其民多畏威而不怀德。”

“今五溪蛮族骤然兴乱,一鼓而下州县,骄娇二气正盛,难免会小觑朝廷的威仪,若此时一味怀柔,恐蛮人会苛索无度,更有降而复叛的风险。”

“而兴堂堂之兵前往平叛,贼人自知难以抵挡,必然会遁入深山藏匿,届时朝廷大军恐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空耗国帑钱粮不说,更恐被外贼趁虚而入。”

“为今之计,若能遣一熟悉贼情的才智之士,将五溪蛮族分而治之,自是上上之选。”

“可臣一来不悉贼情地理,二来也没有纵横捭阖的心智,思来想去,只有这一身匹夫之勇还算派的上用场。”

“臣听说五溪蛮族散居山中各地,来往道路艰涩难行,如果派大军进山扫荡,难免处处掣肘;但正因如此,若臣率少数精锐发动突袭,贼人怕也难以互相援救。”

其实以小股精锐,进山发动偷袭的方法,也不是没人提出来。

只是根据情报显示,那五溪蛮族极是彪悍,又精于山地搏杀,再加上有寨堡为依靠,以小股精锐偷袭,很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算一开始趁着贼人没有防备,能打个措手不及,等到风声传开之后,恐怕也就难以得手了。

所以这法子还没呈送到广德帝面前,就被内阁先给否了。

不过……

打量着孙绍宗那雄壮的身躯,再想想他几次以寡敌众的彪悍战绩,广德帝又觉得这法子,若是由他亲自率领一支精兵,没准儿还真能行得通。

似孙绍宗这等不世出的猛将,于万军对垒之际,虽然未必能左右胜局,可对付那些数百人的小部落,却称得上是一柄大凶器。

不说别的。

单说他那几乎能匹敌投石车的蛮力,区区蛮族山寨的大门,还不就跟纸糊的一样?

只听孙绍宗继续道:“若突袭之策可行,那些实力不济的小部落必会人人自危,为求自保之下,要么被迫投效官府,要么抛家舍业去依附于强大的部落。”

“届时臣会想办法拉拢些蛮人奸细,再选方便下手的大部落,驭使投效的蛮人为鹰犬,里应外合的打下几个。”

“也无须真个攻占蛮人的部落,只需闯进去烧杀抢掠一番,蛮人之间必然会互相猜疑——那些小部落无处依存,就只能选择投效朝廷为王前驱了。”

“到时候,自然便形成了‘以夷制夷’之势。”

“等到五溪蛮族互相残杀的差不多了,朝廷便可趁机收拢剩下的老弱妇孺,或内附为民、或散于军中为奴,从而彻底根除祸患。”

广德帝听到这里,面上也不禁浮现出几分喜色。

要说这计划有多精妙,倒也未必见得,可好就好在整个计划的核心,只维系在孙绍宗一身勇力上,并不需朝廷支援多少钱粮兵马。

尤其孙绍宗并非只有匹夫之勇,他的才智在朝堂上也是公认的,因而整个计划的风险,又在无形中降低了不少。

而且就算行动失败了,对朝廷而言也算不得多大的损失——孙绍宗虽是有才干的,离朝中重臣的序列,却还差了好几条街。

总之,这对于陷入外忧内困的大周朝廷而言,可说是最经济实惠的选择!

若换成太子听了这话,怕是要立刻拍板定案。

不过广德帝却是一言不发,默默的盘算了半晌,这才指出了两个疑点:“此策的确可售,不过若是刚攻破了几个小部落,那五溪蛮族便又群起报复,你准备如何抵御?而‘以夷制夷’时,你又如何确保不会被贼人反噬?”

“陛下。”

孙绍宗毫不犹豫的答道:“贼人若愤而围攻府县,自有地方官吏率众抵御,臣只需做到围魏救赵,迫使贼人回师自救即可。”

顿了顿,他又道:“五溪蛮族出于山林,未曾听说他们有什么攻城器械——前次遇袭时,还能说是事发突然,如今已然有了防备,若哪个府县还能被贼人一鼓而下,必是地方官玩忽职守所致!”

这些丑话可得说在前头,否则自己卖力去偷袭贼人老巢,回来却要被栽上个援救不利,致使国土沦陷的罪名,那岂不是冤死了?

等了半晌,见广德帝对这等说法,并未加以驳斥,孙绍宗才又回答起了第二个问题:“至于贼人反噬么——臣常闻蛮人最重勇士,又最惧鬼神,臣届时会托以勇力,附凿些神鬼之说,想来足以震慑这些蛮夷。”

“况且自古兵凶战危,何曾有过万全之策?为国家社稷,为黎民百姓,臣冒些凶险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孙绍宗顺势屈膝跪倒,摆出一副肝脑涂地的架势。

“好!”

眼见于此,广德帝忍不住自那罗汉床上起身,大声赞道:“孙氏一族果然是满门忠烈,不枉朕当初亲自为尔父洗脱冤屈!”

其实要按照孙绍宗的看来,当爹的冤杀了人,做儿子的就算拨乱反正,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恩典。

可当着皇帝的面,若是不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岂不是故意作死?

再说了,那所谓的便宜老子,他连见都没见过一面,压根也没多少感情可言。

因而孙绍宗毫无心理压力的匍匐余地,哽咽着道:“家父若在天有灵,得闻万岁今日之言,必能含笑于九泉之下!”

这番表演,显然让广德帝颇为满意,竟降尊纡贵的亲自上前,将孙绍宗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爱卿的心意朕已尽知,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非旦夕可决,爱卿且先回去安心等待数日,静候朝廷的裁断。”

第534章 敲打

眼见孙绍宗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广德帝脸上的表情渐渐敛去,冷冽的目光往戴权身上一斜,戴权忙道:“奴婢去送一送他。”

说着,也躬身倒退着出了厅堂。

广德帝这才面无表情的,将大袖往身后一卷,倒负双手撞开湘帘,施施然进到了里间。

然而绕过门前的四季屏风,他那一脸古井无波,却又霎时间崩了个四分五裂。

只见西北角一面半人高的玻璃镜前,正有个红妆素裹的女子,将丰腴适度的娇躯后仰对折着,双手单脚撑在地上,竭力将一条修长匀称的腿儿高高举到了半空。

这等姿势显然并不容易维系,任女子将一缕青丝紧紧咬在口中苦撑,那未着罗袜的玉足,仍是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白瓷也似的,荡漾出一团莹玉光圈。

而那五根紧紧拢住的脚趾,又在那一片莹光中,掐出了个红润润的梢头……

这一幕本就已是秀色可餐,偏玻璃镜里又映出个一般无二的影子,并蒂莲似的相映成趣!

便是见惯了三宫粉黛的广德帝,此时也不禁喉头发干、燥意上涌,无须再用什么丹药,便唤醒了一团龙马精神。

他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却顿时‘惊动’那镜前的女子。

却见女子不慌不忙的起身施了一礼,柔声嗔怪道:“陛下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只顾着看臣妾出丑。”

说话间,那披散的青丝自口中滑落大半,在她鼓囊囊的衣襟上撩荡着,却仍有数根黏在嘴角。

那黑亮的秀发,配上她微微张开的樱唇、潮红未退的双颊,直让人食指大动,恨不能立刻将那发丝摘出来,再换些别的什么物件‘填补’进去。

这要算是出丑,天下还有何物能当的一个‘美’字?

也就是广德帝上了年纪,若换在早年间,怕是早扑将上去与她互诉衷肠了!

就见广德帝将右手横在身前,抖落了明黄色的袍袖,笑道:“爱妃这‘求子诀’倒是愈发的精熟了,容妃等人至今还困在前篇十二式,唯有爱妃演练到了后篇。”

女子却不敢应这话,忙自谦道:“陛下切勿谬赞臣妾,臣妾只是贪多嚼不烂罢了,哪及的上容妃妹妹稳扎稳打?”

广德帝又是一笑,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反问道:“适才朕还听你在门后发笑,却怎得又练起了这‘求子决’。”

初时他见女子摆出那等撩人姿态,也曾怀疑她是临阵抱佛脚,但离近了细瞧,那眉梢鬓角香汗淋漓,却又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激发出来的。

女子嫣然一笑,引着广德帝在矮榻上坐了,这才道:“初时陛下不过问些饮食起居,臣妾听一听又何妨?后面说起军国大事,却不是后宫妇人该关切的,恰巧臣妾又想起这‘求子决’正是孙家二郎所献,便顺势演练了一番。”

这番话说的不温不火、入情入理,即便广德帝心知肚明,但凡是宫中得势的嫔妃,都与朝政有千丝万缕的牵扯,还是禁不住老怀大慰。

于是伸手将女子揽进怀里,笑道:“怪不得皇后常说,这宫里属你是个知情识趣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说来也是荣国公余荫未决,虽养出几个酒囊饭袋,却也教出了你这样的女子,结下了王、孙、甄、史这样的姻亲。”

说话间,干别的大手已然拢在了女子小腹上,幽幽道:“你若是能替朕诞下龙儿,倒也省得朕再费心思选人辅佐他。”

这女子自然正是荣国府长女贾元春。

却说她听了广德帝这番说辞,既不敢应下,又愿意虚言推让,只得装出羞喜的模样,将臻首埋在了广德帝胸前。

同时她心下却在琢磨:自家这几门姻亲里,孙家竟排在了甄家和史家前面,足见皇帝对孙家兄弟的器重——看来日后还要叮嘱家中,多与孙家亲近来往才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出了院子,正不知该顺着游廊,回去寻那李太监,还是等方才引路的宫女过来,忽见戴权笑吟吟的跟了出来,往西北角一指,道:“走吧,随咱家过去歇歇脚。”

孙绍宗刚才还奇怪,广德帝为何半句都不问白莲教的事儿,甚至连最初的目的都忘了——感情是托了戴权同自己分说。

于是忙恭谨的应下,跟着挺直了腰板的戴权,到了西北角凉亭之中。

戴权先选了个背风的角落,慵懒倚着柱子坐了,又指着斜对面的长条石凳,道:“坐下说话吧,又不是在陛下面前,用不着这般拘束。”

他说的随意,孙绍宗却哪敢当真?

半跪着行了个军礼,正色道:“孙某多承大人厚爱,这礼数却更是不能缺——标下孙绍宗,见过指挥使大人!”

戴权脸上的笑意顿时又热络了几分,点指着孙绍宗道:“你这猴儿着实乖巧,怪不得陛下和太子都对你青睐有加。”

说着,那眼睛微微一咪,貌似无意的问了句:“听说太子妃的娘家,最近要同你家联宗?”

孙绍宗心下顿时一凛,当初太子虽然透露了这方面的意思,可这些日子并未有什么风声传出,眼下却忽然被戴权点破,难道是皇帝对自己过于亲近太子,有所不满?!

心下转了不知多少个念头,孙绍宗嘴上却不敢怠慢分毫,忙又拱手道:“这联宗之事,太子殿下的确曾随口提起过,不过这般错爱,卑职实在愧不敢当。”

“有什么愧不敢当的?”

戴权又是一笑,道:“能劝得殿下亲近太上皇,顺势拉拢那些惶惶不安的勋贵,这可是大功一件,换个联宗的恩典也尽够了。”

我去~

当时明明是在园中空旷处说话,怎么连这‘尽孝、养势’的主意,也落入了戴权耳中?

不对!

应该不是那天的话,被人偷听了去。

八成是太子操之过急,在人前露出了马脚,才让戴权和皇帝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己头上——毕竟这些日子里有机会向太子进言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而已。

猪队友、真是特娘的猪队友啊!

心下破口大骂着,孙绍宗忙改成了双膝跪地,道:“指挥大人容禀,卑职……”

“好了、好了。”

戴权却混不在意的将手虚抬了几下,等到孙绍宗小心翼翼的从地上起身,这才笑道:“百善孝为先,你身为臣子,劝殿下一心向善,又有什么好惶恐的?”

不过随即,他那笑意便又收敛了大半,似笑非笑的道:“不过凡事都要有个度,若是逾越了身为臣子的本分,那灭顶之灾恐怕就为时不远了。”

这特娘一惊一乍的,吓唬谁呢?!

孙绍宗心下又不禁爆出了粗口,面上却是诚惶诚恐的恭声道:“卑职谨遵大人教导!”

“我也就是给你敲敲边鼓,其实你今儿能主动提起要去湖广叛乱,就足见你还没彻底昏了头脑!”

戴权说着,自那石头长凳上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从袖袋里摸出个鼻烟壶,倒出些粉末,往鼻子里搓揉了着,用力的吸了几口。

“啊……阿嚏!”

打出个大大的喷嚏,他似乎整个人都舒泰了许多,慵慵懒懒的在亭子里踱着方步,有一搭无一搭的交代道:“既然想去南边儿,京里的闲事就少掺和,管好你自己那两摊子事儿就成。”

孙绍宗忙恭声应了,戴权便又顺手抛过件东西来:“去吧,那些白莲教的贼人,约莫也该醒过来了,这查案子的事儿,到底还是你更在行——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记得派人知会我一声。”

孙绍宗把那物件接在手里,却是个皇城侍卫的腰牌儿——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正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外面却忽然响起个婉转似百灵的嗓音:“呦~这怎么还有个外人在?”

孙绍宗下意识的循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好一对儿‘凶器’!

却原来那凉亭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队女子,为首的身着仿唐宫装,直裹束的可乐瓶仿佛,身量不算太高,那胸围却与司棋有着一拼。

一瞧这装扮,就知道肯定不是宫女!

孙绍宗连脸都没敢细看,就忙把眼睛从那胸脯上挪了开来,躬身往后缩了缩,等着上前答话。

“容妃娘娘恕罪。”

就见戴权笑吟吟的迎了上去,躬身道:“这位孙千户是奉召而来,老奴因兼领着北镇抚司,便在凉亭里同他聊了几句,却不想惊扰了娘娘。”

容妃?

这封号莫不是从‘有容乃大’来的?

孙绍宗这里正胡思乱想,那边儿容妃已经殷勤的夫妻了戴权,连道‘戴伴伴何须多礼’,却是再也没瞧自己一眼。

看来这位应该是冲着戴权来的。

好在戴权并未忘记孙绍宗在侧,转头招呼他上前向容妃见礼,又吩咐道:“这宫闱重地,你身为外臣也不便久留——李忠,带孙千户出宫。”

随着戴权一声招呼,先前那李太监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殷勤的上前见过容妃,然后便引着孙绍宗向外行去。

第535章 薛大头计赚锦香院

步出玄武门,孙绍宗回头望望那高耸的宫墙,心下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恶气。

这回进宫,可真是受了不少惊吓!

看来京城暂时是待不得了,就算湖广平叛的差事落不到自己头上,也得另寻个别的由头出京譬如说外放个知府什么的。

瞧戴权话里行间透露出的意思,广德帝应该也是乐见自己外放的。

总之在外地厮混个两三年,等到储位之争尘埃落定了,再从外地回来也不迟以广德帝的年纪和体格,在女人身上努力个两三年,应该也就到极限了。

届时不管是太子坐稳储君之位,还是另有皇子诞下,局势都会变得比较明朗。

总之这外放既能混资历,又能避开京城里的纷争,可说是当下的最佳选择。

唯一的麻烦,就是自己家里有些难办,毕竟两个孩子都还小,也不好带着他们千里迢迢的上任平叛就更不用说了,哪敢混乱带孩子过去?

所以阮蓉和香菱必然是要留在京城的。

唉~

这么一想,倒还真有些割舍不下。

尤其是女儿,瘦巴巴的小可怜模样,这两三年没爹爹疼爱……

孙绍宗一边琢磨着儿女情长,一边把拴在勒马石上的缰绳解了,正待翻身上马,忽觉身旁暗了下来,转头望去却是陆辉凑了上来。

“镇抚大人?”

孙绍宗诧异道:“您怎么在宫门外?”

“自然是在等你。”

陆辉微微一笑,示意他先翻身上马,并辔行出十几步远,这才道:“我听说有一名贼人招供了?可曾问出些什么来?”

孙绍宗简单的把那口供复述了一遍,摇头道:“西北那边儿一时鞭长莫及,再说也是两年前的旧闻了,未必能有多少用处:至于所谓贵妇人泄密的说辞,几乎都是无意间被套去了消息,真要翻腾起来,怕反倒是咱们不好收场。”

陆辉听了也不觉有些泄气,不过马上便又振奋起来,甩着马鞭狞笑道:“左右这次抓了不少人回来,我就不信没人能招出些有用的走,咱们到衙门里,好生伺候伺候那些贼子!”

说着,就要打马扬鞭,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大人且慢!”

孙绍宗忙喊住了他,半真半假的做出一副困倦的模样,苦笑道:“从昨儿折腾到现在,下官实在是有些顶不住劲儿了,这刑讯逼供的差事,怕是只能偏劳大人您督办了。”

虽说逼急了,孙绍宗也会用刑罚逼供,可眼下既然有陆辉这个专业的,他自然是乐得避开。

听他这般说,陆辉先是有些诧异,继而便大度的给孙绍宗放了半天假,表示等自己问出什么有用的口供来,再同他一起参详。

瞧陆辉临去时,那松了一口气的架势,孙绍宗估摸着他应该是误以为,自己不肯回去逼供,是要主动淡出北镇抚司。

当然,陆辉这么认为也不算有错,毕竟要是外放到地方上,这北镇抚司的差事自然也得割舍下。

其实北镇抚司的差事,孙绍宗倒还真不怎么在意,反倒是刑名司那边儿有些可惜,好不容易经营的铁桶一般,就连唯一的杂音卫若兰,也已然不战而溃了,偏偏这时候……

算了。

常言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真要纠结这个,以后还要不要升官了?

甩脱心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孙绍宗也打马离了玄武门。

其实他除了想避开严刑拷问之外,也是想尽量和妻妾儿女团聚,毕竟不管是平叛,还是外放地方官,彼此都要分开相当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他几乎忍不住要在街上纵马疾驰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斜下里却忽然有人大声呼喊起来:“孙大人、孙大人请留步!”

孙绍宗勒住缰绳,疑惑的回头望去,却只见后面一骑飞奔而来,挣命似的冲到了近前,还不等那骏马收住冲势,马上的骑士便利落的翻身而下,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在了孙绍宗面前。

“还请大人出面,救一救我那糊涂的兄弟!”

“你兄弟?”

孙绍宗也皱着眉头翻身下马,奇道:“沈炼不是刚升了百户么?听说还颇得冯世叔倚重,城防营里难道还有谁敢为难他不成?”

却原来跪在地上的高大汉子,正是当初孙绍宗引荐到城防营的卢剑星。

“这……”

卢剑星满脸尴尬,偏偏事态紧急,又不得不把来龙去脉相告,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敢欺瞒孙大人,当日在百花楼捉弄薛经历的,正是我家二弟!”

当初在茅厕偷袭薛蟠的,竟然是沈炼!

怪不卸人关节的手法那么老练呢,沈炼原本在北镇抚司,做的就是这等勾当!

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

孙绍宗左右扫量了一下,见街角有个不大的混沌摊,便示意卢剑星起身,同自己一起到了那混沌摊前。

随手抛了块碎银子给老板,表示自己暂时包下这摊子,便将店家也一并赶去了别处。

等到在那长凳上做定,孙绍宗这才皱眉问:“暗中与那锦香院云儿私通款曲的,是沈炼?!”

“这倒不是。”

卢剑星并不敢跟着坐下,躬身站在孙绍宗对面,脸上又苦了几分,讪讪道:“我那二弟只是单相思,怕是都未必晓得,云儿姑娘其实另有意中人。”

却原来那沈炼当初见过云儿之后,便对其魂牵梦绕,只是碍于薛蟠等人的权势,并不敢擅自登门示爱罢。

后来他听说薛蟠酒后无德,竟打的云儿几日下不来床,心下嫉恨交加,便探听出薛蟠设宴的日子,暗中教训了薛蟠一通。

“其实他出手极有分寸,只是万没想到薛经历竟会因此大病了一场……”

“说重点!”

听卢剑星还在极力替沈炼开脱,孙绍宗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了他:“是薛兄弟查到了沈炼头上,还是……”

“这倒没有!”

卢剑星忙道:“是薛经历迁怒到那云儿姑娘头上,竟将她报成了私娼,眼下官府已然派人封锁了锦香院,说是明儿一早再没人出面作保,就要将云儿姑娘收监,送去边塞充作营妓!”

收监便收监,还有什么作保不作保的?

这分明就是设下圈套,想要引出那行凶之人。

啧~

感情那天薛蟠突然问起扫黄打非的事儿,是存了这个心思真亏他那空荡荡的大脑壳,竟也有开窍的时候。

“我那二弟一听到这消息便急了,也不顾正在当值,就取了兵刃往外闯。”

“我见事情有些不对,便追到城门口拦下了他,这才问出了前因后果。”

“可他却趁我分神的时候,冲进城内不见了踪影……”

孙绍宗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卢剑星急着找自己,到底是什么目的了。

“你是想让我出面,保下那云儿?”

无论是薛蟠还是顺天府的人马,只要孙绍宗肯出面担保,自然不敢再为难那云儿,届时沈炼也就不需要再以身犯险了。

话说……

沈炼就算以身犯险,又能怎么着?

难道要抛下功名利禄,带着那云儿远走高飞?

要真是这样,这厮可当真是个情种!

“卑职正是此意。”

卢剑星说着,又屈膝跪倒在路旁,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声,然后挺起红肿的额头,肃然道:“卑职虽然身无长物,却愿以身家性命,换我二弟一条活路!”

这厮倒真是个义气的!

而且卢剑星为人稳重、身手不凡,又在北镇抚司当了十多年的‘外勤’,做个副手同自己一起去湖广搏命,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想到这,孙绍宗长身而起,道:“也罢,就冲你这一身义气,我便替沈炼挡下此劫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他已然动手伤了人命,本官也绝不会徇私枉法饶他性命!”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卢剑星大喜,忙又磕头如捣蒜一般。

“别耽搁时间了,直接去那锦香院吧!”

孙绍宗说着,先自顾自的上了坐骑,那卢剑星也忙翻身上马,两人各扬马鞭,便又改道向着百花楼锦香院而去。

一路无话。

穿过百花楼旁的长长小径,到了锦香院门前,还不等下马,就听薛蟠在里面嚷嚷道:“好个酸丁,老爷被你害的险些拉死在茅坑里,今儿可算是逮着活的了!”

只这一声,卢剑星面色骤变,跳下马来就要冲将进去。

孙绍宗连忙拦下了他,劝道:“你先稍安勿躁,那沈炼虽生的白净了些,却怎么瞧也不像是个酸丁。”

卢剑星仔细一琢磨,的确是这就么个道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里面又传出了女子的哭喊声:“周郎、周郎,你们别打他,别打他!”

紧接着又是个男子尖着嗓子叫道:“我是有功名的,我是有功名……哎呦~!”

喊到半截,身上显然是挨了下重的。

这时孙绍宗命卢剑星在外面候着,独自一人跨过了门槛,却只见那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二十几人,大半竟都是熟面孔。

为首的除了薛蟠之外,还有冯紫英、仇云飞、柳湘莲三人感情那所谓的官差,指的就是仇云飞这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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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意外

发现竟是仇云飞带队,孙绍宗眉头不由一皱,然后便在那台阶上收住了脚步。

而此时外围的衙役、家丁们,也已经发现了他的道来,慌忙挤进内圈禀报了几位衙内。

“二哥?你怎得来了?!”

“孙二哥!”

“治中大人!”

这一下子,重心便骤然转移到了门前。

非但是薛蟠等人都上前拜见,就连那云儿姑娘也像是瞧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扑跌着上前哀求道:“万望孙大人主持公道,周郎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可能会是伤了薛爷的元凶?!”

孙绍宗却并不理会她,只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仇云飞身上,嗤鼻道:“你就是这么求上进的?”

眼下正是决定仇云飞,能不能继任通判的关键时刻,他却跑来青楼妓馆搞风搞雨,还任由薛蟠当众殴打一个有功名的书生。

这事儿若是没人针对倒也罢了,若是被那个御史奏上一本,估计仇太尉暗中的努力,就要付诸于流水了。

“大人。”

仇云飞畏畏缩缩的拱了拱手,讪笑着:“卑职也是听人检举,说这锦香院里藏有私娼,才带人过来查问查问。”

说着,他回头指了指绑在柱子上的书生,道:“谁知这酸丁突然闯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胡乱动手,还想强抢薛兄包养的粉头,我等无奈之下,也只得将其拿下拷问。”

跟了自己大半年,倒还真是长进了!

这番话虽然称不上是滴水不漏,但至少也当得起‘师出有名’四字。

只要事后一口咬定,外面所谓收监云儿的传闻,都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就没人能拿这事儿大做文章。

不过……

这厮行事到底还是欠了三分谨慎。

孙绍宗板着脸呵斥道:“既是拿住了擅闯私宅的强人,押回府衙候审便是,绑在这里作甚?莫让人以为是咱们顺天府的官吏,喜欢在外面滥用私刑。”

这锦香院自然算不得民宅,可既然被薛蟠整个包了下来,说成是‘私宅’倒并不为过的。

仇云飞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一旁的薛蟠却不干了,晃着个大脑壳直喷粗气:“哥哥,我好不容易才拿住了他,这还没出气……”

嗤~

未等他把话说完,一支利箭忽然从众人头顶掠过,然后自那周姓书生的脖颈上横贯而过!

周姓书生愤怨的表情骤然一僵,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子便颓然的软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只把在场众人惊的瞠目结舌,尤其是薛蟠,晃着个大脑壳看看那书生,再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是在怀疑那支箭,是被自己一指头点出去的。

唯独孙绍宗反应最快,几步抢下台阶,仰头向门厅屋顶望去,却只见一个拎着弓的蒙面人,猫儿也似的缩进了屋脊后面。

这沈炼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竟然敢当着自己面射杀那书生!

孙绍宗胸中一股怒气直冲百会,想也不想,迈步便又冲出了锦香院,打算先瞧清楚沈炼逃遁的方向,再想办法进行拦截。

谁知到了门外,却瞧见那拴马桩前并肩站着两人,一个自是被他留在门外的卢剑星,另一个却赫然正是沈炼!

当着自己的面射杀了情敌,竟然还敢好整以暇的留在外面,这厮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孙绍宗面色愈发的阴沉,提着两只醋钵大小的拳头,大步流星的下了台阶,却忽又停住了脚步,猛地转头向屋顶望去。

方才见书生被一箭射杀,又见那凶手身姿利落老练,孙绍宗理所当然的便认定,是沈炼见书生和云儿郎情妾意,心下嫉恨难平,于是愤而狙杀了情敌。

然而他毕竟是心思缜密的,即便是恼怒之中,还是很快发现了蹊跷之处。

如果射箭的人是沈炼,以他的身手,从屋顶上跳下来同卢剑星汇合,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又该如何处置那猎弓和面巾呢?

丢在附近的话,岂不是随便一查就露馅了?

何况那卢剑星脸上惊喜交加,怎么看也不像是见到沈炼从屋顶跃下,应该有的表情。

虽然也有两人提前勾结,相互掩护的可能性但他们真要这么做,又怎么敢主动把孙绍宗找来?

真当‘神断’二字是作假的不成?!

想到这些疑点之后,孙绍宗便急忙止步,转头向屋顶望去。

果不其然,就见那猫儿也似灵巧的背影,正飞快的隐没在屋顶东南角,似乎是潜入了隔壁的院落。

这时卢剑星、沈炼也已然迎了上来,因见孙绍宗止步抬头,便也跟着向屋顶打量,同样也瞧见了那鬼祟的身影,卢剑星不由惊道:“大人,哪是什么人?!”

孙绍宗在心中模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确认已经追之不及,这才摇头道:“不知是什么人,不过他方才……”

“周郎~!!!”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出云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沈炼听了面色又是一变,埋头便要往里闯。

不过这时薛蟠、冯紫英、仇云飞、柳湘莲一干人等,也都跟着追了出来,乌泱泱把那门洞塞了个满满当当。

沈炼脚步一顿,后面卢剑星已经赶了上来,扯着他向众人行礼道:“见过几位衙内、公子。”

当先的薛蟠那会理睬他们两个?

倒是冯紫英眉头一皱,诧异道:“卢百户和沈百户怎会在此?”

“这……”

“回小衙内。”

卢剑星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应对,沈炼却是立刻躬身道:“咱们兄弟方才正在百花楼里消遣,听人说起衙内在此,便想着过来招呼一声。”

虽说之前被情爱冲昏了头脑,行事有些鲁莽,但若论随机应变的能力,这沈炼却无疑远在卢剑星之上。

而他这些日子当被神武将军冯唐提拔,过来拜见一下冯紫英这个小衙内,倒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冯紫英倒也没怀疑什么,而是立刻追问道:“那你们在外面,有没有瞧见什么可疑的人物?”

“刚才房顶上有个人,鬼鬼祟祟的跑到隔壁院落去了。”沈炼指了指屋顶东南角,又故作好奇的探听道:“里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好像有女子在哭喊?”

“方才……”

“好了,有什么话,也等先进去再说!”

冯紫英正要解释,孙绍宗却已然分开众人,径自返回了锦香院里。

见那云儿正瘫坐在地上,抱着书生的双腿嚎啕大哭,孙绍宗二话不说,上前将她一把扯起,劈头问道:“想不想查出杀他的凶手是谁?!”

云儿泪眼婆娑的愣怔了半晌,随即便把那白皙的脖子狠狠对折了两下,又悲声道:“还请孙大人做主,替民女……”

“先告诉我,这书生住在何处?”

孙绍宗又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她,等云儿脱口报出一个地址,立刻回头喝令道:“仇检校,你带人去这书生家中抄检一番,千万不要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仇云飞正待上前领命,孙绍宗却又转向了卢剑星,郑重托付道:“卢兄,麻烦你也跟过去瞧瞧,免得这厮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卢剑星忙拱手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竭力护卫衙内周全!”

因是当着冯紫英和薛蟠的面,仇云飞还待逞两句英雄,却早被孙绍宗一眼瞪了回去,只得乖乖带着卢剑星和十几个衙役出了锦香院。

他们这一走,锦香院里顿时空荡了大半。

孙绍宗安排柳湘莲把那尸身收敛了,又将云儿引到屋里,让薛蟠找来了笔墨纸砚,由冯紫英负责誊录着,细问这人的来历身份。

根据云儿所言,这死去的书生名叫周曦,是广德四年的秀才,后来两试秋闱不第,便常寄情于烟花柳巷之中。

因周曦诗词歌赋琴棋诗画无一不通,尤其琴技号称京城一绝,故而又被好事者呼为小周郎而云儿与他结识,也正是因为一次‘曲有误、周郎顾’的狗血桥段。

那是在广德九年秋……

“风花雪月的事儿,先不必细说。”

听云儿泪眼迷离,一个劲儿的追忆两人相识相知的经过,孙绍宗只得开口提醒道:“说说他的家世如何,一贯又以何为生,平素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周郎父母早已过世,周伯父生似乎前曾在礼部为官。”

“他家中经营着一间胭脂铺子,虽说不上是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

“至于不同寻常之处……”

云儿秀气的柳叶眉紧紧蹙在一处,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到了嘴边却又犹豫着咽了回去。

“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孙绍宗正色道:“人死如灯灭,为了查出凶手,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也不是忌讳什么。”

云儿轻摇臻首,只荡出两行泪花,这才哽咽道:“只是民女也不知那究竟算不算自打天狗吞日之后,他似乎藏了许多心事,每次偷偷来我这里,也是心不在焉眉头不展,直到前段时间才渐渐好起来。”

天狗吞日之后,突然心事重重?

当时朝堂上虽说是波云诡谲,可对于老百姓而言,也不过就是多了些谈资罢了,哪至于整日里忧心忡忡的?

难道说……

这厮同太子一案有关?

又或着,他其实白莲教在京城布置的眼线之一?

第537章 问平儿、尤氏醋海生波

要知道这可是在官差眼前,明目张胆的杀人!

尤其还是在孙绍宗这样,素有‘神断’之名的中高级官员面前!

这简直就是在挑衅朝廷的威严!

甚至可以说是在花样作死!

要么是凶手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要么就是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理由,否则应该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悍然出手!

而今天周曦的所作所为,最容易触发的动机,无疑就是‘情殇’二字,所以孙绍宗才会第一时间,将沈炼锁定成了头号嫌疑人。

然而在沈炼洗脱嫌疑之后,这‘情杀’的动机也就难以成立了世上武艺高强,又肯为了失足妇女舍生忘死的男人,能遇到一个就已经很稀奇了,总不会连续两个都被云儿给撞上吧?

而排除掉‘情杀’的可能性,依照当时现场情况,唯一能形成杀机的,恐怕也只有‘封口’二字了。

凶手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让周曦落入官府手中,所以才甘冒奇险悍然出手。

否则他完全可以等周曦被放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又或者,干脆期待周曦死在牢里!

和日食有关系,又能让人豁出命去守护,而且决不能让官府知晓的秘密……

这几个条件加起来,也难怪孙绍会怀疑到太子一案,又或是白莲教内奸头上。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不太可能。

首先太子一案计划缜密,孙绍宗尚且无处下手,区区一个落第秀才,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其中的机密讯息?

至于白莲教内奸么……

眼下李姑婆都被生擒活捉了,再截杀其它落网的奸细,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先后否定了心中的两个揣测,孙绍宗又向云儿追问了一些细节,却几乎是毫无收获。

“哥哥。”

正琢磨着着,是不是自己还漏掉了什么疑点,旁边薛蟠便凑上来,搓着手道:“你说杀了那小白脸的人,会不会就是当初偷袭我的那个?”

虽说想岔了,可这货能怀疑到‘情杀’上,也着实让孙绍宗出乎意料。

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沈炼一眼,孙绍宗毫不犹豫的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

左右这沈炼也还没捅出什么大篓子,看在卢剑星面子上,就把这锅让凶手一块背了吧。

“我就知道是这样!”

薛蟠怪叫了一声,抬腿就向云儿胸口踹去,嘴里骂骂咧咧的道:“特娘的,你这贱蹄子到底背着老子,勾引了多少野汉子?!”

旁边沈炼见状,差点就忍不住上前阻拦,好在孙绍宗先一步拉住了薛蟠。

正待呵斥这憨货几句,让他不要胡闹,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仇云飞的叫嚷声:“大人、治中大人!又死了人了!”

又死人了?!

孙绍宗豁然起身向外迎去,在门口与仇云飞撞了个正着,立刻劈头问道:“怎么回事?谁又死了?!”

“大人。”

仇云飞忙道:“卑职按照您的吩咐,去了周秀才家中,还没等上前叫门呢,就见院子里浓烟滚滚……”

却说见到周曦家中似乎起了火,仇云飞立刻派人上前砸门,谁知里面却一直无人回应。

卢剑星当机立断,翻墙进去把大门打开,仇云飞等人这才得以入内。

而众人寻着浓烟,一路找到了后院书房,就见那火场里隐隐躺着几个男女。

仇云飞立刻下令,让衙役们进去把人弄出来。

可当时火势不小,衙役们哪敢进去冒险?

正你推我搡之际,又是卢剑星打了井水弄湿身子,冲进火场之中,背出了倒在里面的三男两女不过这些人却早已断气,并无一个活口。

“根据卑职验看查访,其中两男两女都是周秀才家中的奴仆,致命伤则是颈部的刀伤。”

“另外一人面部严重烧伤,难以分辨原本的相貌,不过基本可以断定,并非是周家的仆人。”

“他的致命伤同样不是烧伤,极有可能是服毒自尽。”

服毒自尽的外人?

面部严重烧伤?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开口问道:“那人身上可有什么助燃物?可曾在附近发现凶器?”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仇云飞嘿嘿一笑:“那厮在头上浇了灯油,所以只有上半身严重烧伤,下半身却还好好的至于凶器嘛,柴房的柴刀有被清洗过的痕迹,却并没有打磨过的痕迹。”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根据卑职的勘验,这人应该是个习武之人,而且平日有佩戴扳指的习惯。”

啧~

显然仇云飞也是在怀疑,那中毒而死又烧焦了面孔的,正是之前一箭射死周曦的凶手。

敢冒险杀人也还罢了,如今竟又毫不犹豫的自尽了……

看来这事儿就算和太子一案没什么干系,背后所牵扯的事情也绝不会小!

想到这里,孙绍宗当即吩咐道:“走吧,带我去周家看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孙绍宗去周家勘验现场之际,宁国府的大太太尤氏,也匆匆的赶到了王熙凤家中。

“平儿、平儿?!”

一进门尤氏就嚷了起来,等到平儿匆匆自里间迎出来,更是忍不住抱怨道:“你家奶奶呢?这倒好,我辛辛苦苦帮她筹备生日,临了她倒把我给撇下了老太太口口声声管我要寿星,我却去哪儿给她变一个出来?”

这一股脑抱怨完,尤氏才发现平儿神情恍惚,气色也有些不对,虽是面对着自己,却仿佛正魂游天外。

“这是怎得了?”

尤氏狐疑道:“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没听说哪个小蹄子灌了你的酒啊?”

“没……没什么……”

得知贾琏暗恋孙绍宗一事,受到冲击的可不止是王熙凤,平儿也是受惊非小,到现在也还没缓过劲来。

不过眼见尤氏起了疑心,她唯恐这事儿会影响到孙绍宗的声誉,忙打起精神道:“我们二奶奶方才多喝了几杯,被风一吹这身上就有些不舒坦,如今已经睡下了,怕是只能劳烦您在老祖宗太太面前,替她多担待着些。”

尤氏听了,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尽不实,但一时却也挑不出毛病来,再说她其实还有别的事儿,想要寻平儿细问究竟。

于是干脆岔开了话题,往那抄手游廊里一指,道:“你们奶奶能忙里偷闲,就不兴我也在你家歇歇脚?走走走,随我去那廊下坐坐,我也正好有些事儿想寻你打听打听。”

说着,就去扯平儿的袖子。

她毕竟是主子,平儿又怎好拗着不肯?

只得半推半就的从了,随着尤氏到了那抄手游廊里。

尤氏先将她摁在栏杆上,又紧贴着她坐了下来,揽着平儿纤细的腰肢,把红胜火的双唇凑将上去,兴致勃勃的咬耳朵道:“我前儿听人说,琏兄弟把你和那小红,一并舍了给孙家二郎使这事儿该不会是真的吧?”

平儿一听这话面色骤变,就要从那栏杆上蹿将起来,却被尤氏死死按住。

“你莫急,我不过是听人胡乱嚼舌头,怕你被蒙在鼓里,坏了名声还不自知要是没这事儿,回去我就让人把那几个下贱坯子打发了!”

说是这么说,但尤氏看平儿的反应,心下却早笃信了八成。

而平儿冷静下来之后,一张脸虽涨的通红,心下却反倒生出些解脱之感这消息既然已经传到东府,想必这荣国府里更是早就传遍了。

既然如此,那自己还遮遮掩掩的作甚?

反正也已经铁了心,要从这荣国府脱身了!

因而平儿一咬银牙,脱口道:“这也算不得谣言,二爷的确已经把我许了孙大人,孙大人也答应要纳我为妾只是奶奶一时还离不得我,才准备再留我些日子。”

这番话一说出口,平儿心下顿时去了块垒,却反而轮到尤氏心下别扭了。

她原是听说平儿,被贾琏派去给孙绍宗暖床,不觉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却哪曾想到,平儿竟是要去孙府为妾的!

这下尤氏心里顿时打翻了醋瓶子,直个劲儿的往外反酸,勉强笑道:“那我倒是要恭喜你了,孙大人虽比不得咱们荣宁二府,自身却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又是个会疼人儿的主儿……”

越说她心下越觉得不舒坦,又好像是被人偷了什么去,心下空落落的。

尤其是说到‘会疼人’三字,那一夜抵死缠绵的情景,顿时浮现在脑海之中,一时身上又是孤寒寂寞冷,又是心烦意乱燥。

正冰火两重天之际,忽有个丫鬟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叫道:“大太太、大太太!姨太太哪里传了话来,说是老夫人身体有些不适,请您过去瞧一瞧呢。”

继母身体不适?

还要请自己过去瞧一瞧?

眼下她寄居在孙府,有什么事情只需要交代孙家的奴仆一声就是了,何须找到自己头上?

尤氏稍稍一琢磨,便猜测继母大约是怕耽搁了三妹妹的婚事,所以才急着喊自己过去,要交代些什么。

于是便吩咐道:“你跟来人说一声,我眼下实在走不开,等把手头的事儿处置了,就过去瞧老太太。”

第538章 鞭挞

又是一个谜团啊!

勘验完纵火焚尸案的现场,孙绍宗又带人向左邻右舍了解了周家的情况,结果却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

就如同来之前推断的一样,基本可以确定那烧焦面目之人,就是之前射杀了周曦的元凶。

可他杀死周家的仆人,又在书房里服毒自尽,并企图毁尸灭迹,究竟是想掩饰些什么,却是半点眉目都没能查到。

而那周曦少年时一直闭门苦读,成年后又极少与邻居往来,连自家店面也是托给旁人打理,每日里昼伏夜出,只在青楼妓馆中打转。

因此左邻右舍提供的情报,反不如云儿的供述,来的详尽清晰。

倒是对周秀才早逝的父母,老邻居们都记忆犹新。

据说周父年轻时,曾在礼部教坊司任职,后来因私纳犯官之女为妻,被教坊司的同僚揭发,落了个削职为民的下场不说,连家产也被罚没了大半。

以至于有那么两三年里,周父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以乐师的身份,辗转于青楼妓馆之间,饱受世态炎凉之苦。

不过周父却并未因此迁怒妻子赵氏,反而与其愈发恩爱。

广德八年秋,赵氏不幸感染时疫,周父衣不解带的在床前伺候了月余光景,最终夫妻二人双双病亡,成就了一段‘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佳话。

“想来周秀才也是因为太过伤心,所以才会整日在外面买醉,以至荒废了科举仕途。”

想起隔壁邻居那唏嘘的模样,孙绍宗心下就是一阵无语。

似乎不管什么事,只要能和‘佳话’二字沾边二,就可以百无禁忌了连在守丧期间出入风月场所,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竟也成了思念双亲的明证。

眼见日头西斜,孙绍宗把仇云飞喊了过来,表示自己明儿还有朝廷钦犯要审,因此接下来的调查,只能暂时托付给他。

“这案子背后也不知牵扯着什么秘密,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明儿先把火场清理出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记住,一旦有什么发现,立刻派人去北镇抚司通知我!”

因见孙绍宗说的郑重,仇云飞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忙把瘦了几分的肥肚腩一挺,表示自己就算把这里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出有用的线索。

孙绍宗倒不怀疑他查案的热情,毕竟这小子早就不乐意做个不入流的检校了,眼下对刑名通判一职可说是势在必得。

如今瞧见立功的机会,哪里会白白错过?

应该担心的,反倒是他的安全问题卢剑星也是有正式差事的,不可能整天护卫在他身边。

好在这厮还有个做太尉的亲爹,回头派人知会仇太尉一声,由仇太尉去操心也就是了。

把查案的事儿托付给仇云飞之后,孙绍宗原是想喊了薛蟠等人一起离开的,谁知那憨货又犯了倔劲儿,说这事儿皆因自己而起,非要留下来同仇云飞同甘共苦。

冯紫英、柳湘莲两个,虽不想趟这潭浑水,却也不好把薛蟠独自丢在这里,因而也只好留下来奉陪到底。

于是最后和孙绍宗一同离开的,便只有卢剑星、沈炼二人。

却说孙绍宗当先出了周家,二话不说打马扬鞭,直驰出两条街远,这才兜转马头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卢剑星和沈炼也忙催马跟了进去。

眼见孙绍宗在那巷子里勒住了缰绳,两人立刻滚鞍下马,一个单膝、一个双膝,跪倒在孙绍宗马前。

单膝跪地的卢剑星满脸恳切:“多谢孙大人回护之恩!”

双膝跪地的沈炼,则是面无表情:“请大人责罚。”

孙绍宗高居马上,看都不看他兄弟二人,一边用马鞭梳拢着胯下黑马的鬃毛,一边云淡风轻的问:“自从那日我带你们赴宴之后,薛蟠可曾得罪过你?”

沈炼将头一垂:“不曾。”

啪!

一马鞭应声落在他肩头,那宝蓝色的锦衣下,顿时绽放出一抹狰狞的血色,显然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

沈炼身子微微一颤,口中却道:“沈炼谢大人赏。”

“先别急着谢,这事儿还没问完呢。”

孙绍宗说着,仍是云淡风轻的问道:“那云儿在被薛蟠包养之前,可曾与你有什么私情?”

“不曾。”

又是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烙印在了沈炼肩头。

“你可曾向薛蟠透露过,自己喜欢那云儿?”

“不曾。”

啪!

“你可曾出言劝说薛蟠,不要虐待那云儿?”

“不曾。”

啪!

一连四马鞭抽将上去,直把韧性十足的锦衣,都打了稀烂,沈炼更是疼的额头尽是冷汗,却自始至终连句呻吟也不肯吐露。

直到孙绍宗停下了质问,他这才又一个头磕在地上,闷声道:“沈炼再谢大人的赏。”

“真要谢,就谢你大哥好了。”

孙绍宗嗤鼻道:“当然,要是心怀怨愤,你也不妨试着报复本官。”

“沈炼不敢!”

沈炼沉声道:“当初若不是大人引荐,我和大哥……”

“正因是我引荐的你们,才更容不得你对薛蟠出手!”孙绍宗的声音陡然转厉,伏地身子阴狠的盯着沈炼:“看在你家大哥的面子上,这次我就饶了你,若是再有下回,你在北镇抚司学的那些手段,说不得就有机会温习一下了!”

说完,孙绍宗挺直了腰板,径自打马而去。

直到那隆隆回响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卢剑星才从地上起身,从腰间摸出个小小的瓷瓶。

啪~

不等卢剑星把瓶口的塞子拔开,沈炼猛地一挥手,将那瓷瓶扫飞了出去。

那瓷瓶倒也结实,在密布青苔的墙上磕了一下,竟未曾碎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了几圈,又到了卢剑星脚下。

卢剑星附身拾起那瓷瓶,将瓶塞儿拔去,又恍似没事儿人一般,小心扒开沈炼伤口上的碎布条,将黑黄色的药粉倒了上去。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卢剑星的态度所感,沈炼那僵冷的面孔终于又生动起来,脸上的皮肉纠结的扭动了几下,吐着浊气道:“大哥,我……呃啊!”

却原来卢剑星倒了半瓶药粉,忽然伸手摁了上去,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连同上面的药粉,一起用力的揉捏着。

这一下,直如在肉里刺了无数枚钢针似的,疼的沈炼哎呀一声,额头汗如雨下。

“清醒了没有?!”

卢剑星咬牙切齿的质问道:“你不是说过,终有一日,会堂堂正正的坐在上首,让那些衙内、公子像狗一样阿谀奉承么?!”

“你就是这么实现自己的誓言的?!”

“为了个下贱的青楼女子,你就把一肚子雄心壮志都拿去喂狗了?!”

沈炼再次默然起来,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半晌才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走吧,回营值夜!”

说着也不顾肩头的伤势,扯着缰绳便爬到了马背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提卢剑星、沈炼二人,如何返回城外军营。

却说孙绍宗一路琢磨着案情,回到了自家府上,在角门附近的马厩前,将坐骑交给张成打理,正待往后院赶,却忽然扫见里面停着两辆眼生的马车。

顺口问了一句,才知道是尤母得了急病,所以宁国府大太太特地来上门探视。

听了这话,孙绍宗心下便又些诧异。

盖因那尤母自进到孙家,衣食住行全不用操心,样样又都是上上之选,短短数月就养的心宽体胖,怎么会突然得了急症?

看看天边还挂着半拉夕阳,孙绍宗稍一犹豫,便向着西跨院行去虽说算不得正经丈母娘,可既然是在自家府上病了,总该过去摆个姿态才是。

到了西跨院里,就见几个丫鬟婆子,正守在尤母住的三间正房前。

眼见是孙绍宗到了,她们忙分成两拨,一拨迎上前见礼,一拨挑帘子进去,向里面的尤氏母女通禀消息。

不多时,尤二姐那高挑丰腴的身影,就从里面急急的迎了出来,上前行礼道:“偏劳爷挂记了,奴先替母亲向爷道一声谢。”

孙绍宗见宁国府的奴婢,都已经退出了两丈开外,便压低嗓音问:“你母亲前儿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怎得突然就病了?”

尤二姐掩嘴窃笑着,回眸扫了宁国府那几个奴婢一眼,这才也压低嗓音道:“母亲这病,实是为二爷您生的。”

这病是为自己生的?

孙绍宗心下便是一激灵,尤母那岁数那身份,总不会是为自己犯了相思病吧?

再想想当初尤二姐的许诺,这答案也便呼之欲出了。

这母女俩倒还真是一对儿‘好媒人’!

“你可千万莫要胡闹!”

孙绍宗立刻板起脸来呵斥道:“没得给咱家招来什么麻烦,爷可饶不了你!”

虽说孙绍宗偶尔闲下来,也会想起尤氏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却远没到要为她冒险的境地。

“二爷放心。”

尤二姐家拿他说的郑重,也忙收敛了窃笑,小心翼翼的道:“真要是撮合爷同姐姐的好事,也不敢在咱们府上乱来今儿就是先试探一下姐姐的心意,姐姐要是允了这好事,我们自会商量出个稳妥的法子,请二爷核准。”

原以为自己这一吓唬,她就该偃旗息鼓了。

谁曾想却还是锲而不舍!

她就这么想成全自己尤氏?

还是说……

尤二姐其实另有图谋?

心下狐疑,可眼下实在不是细谈的时候,孙绍宗便琢磨着等晚上,寻个空隙再逼问究竟不迟。

因而大声叮嘱尤二姐,无论要用什么药材,尽管从府库里支取就是,然后便径自出了西跨院。

却说尤二姐送走孙绍宗之后,又在一众丫鬟婆子的艳羡目光中,重新回到了正屋里。

在厅中把大门反锁了,隔着一卷珠帘往里间窥去,就见母亲正坐在床上,拉着尤氏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而尤氏却听得心不在焉,眼睛直个劲儿的往窗外撇,一双套在绣鞋里天足,也不知为何频频的扭动着,活像是那素白的罗袜里,裹了只湿漉漉蠕动的毛虫一般。

“二姐。”

尤二姐正往里张望,尤三姐忽然从角落里迎了出来,狐儿媚的眸子往尤氏身上一点,不屑的耳语道:“一听说二爷来了,这浪蹄子就坐卧不安的待会儿你也别管她说些什么,直管把事情定下就是!”

说着,又忍不住冷笑道:“当初她借咱们姐妹固宠的时候,怕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等捏了她的短处,我瞧她还有什么脸在咱们面前拿乔!”

却原来撮合尤氏与孙绍宗的主意,正是这尤三姐的手笔。

而她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报复当初在宁国府时,被贾珍父子调戏的旧恨!

然而尤二姐此时却反倒有些畏缩起来,支吾道:“二爷方才在外面同我交代了,说是千万别惹来什么麻烦……”

“怕什么?!”

尤三姐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她:“只要选个合适时机,又有咱们和母亲照应着,谁还能捉住他们是怎得?”

眼见尤二姐还有些迟疑,她又凑上来嬉笑道:“姐姐莫忘了,咱们可是要重重敲她一笔的,莫非她妆盒里那些金银细软,你就一点也不动心?”

听得‘金银细软’四字,尤二姐眼里便多了些神采,想想有自己姐妹和母亲襄助,这事儿也不至于会有多少风险,心下便又坚定了信念。

尤三姐见状,立刻趁热打铁的到了屋里,在尤氏面前分说了几句,尤氏便自屋里出来,奇道:“听三妹说,你有要紧事儿要同我商量?”

尤二姐重重的点了点头,忽然屈膝跪倒在尤氏面前,口中道:“还请姐姐救我一救!”

尤氏被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可她那娇小的身子,如何扶得起尤二姐?

只得急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同我直说就是,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数么?”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姐姐了。”

尤二姐早将腹稿打了无数遍,此时自是脱口而出:“近来我们二爷,常常问起当初在宁国府的往事,言语间对我也是多有不耐,似是对当初的事儿颇有芥蒂……”

尤氏自然晓得,这说的正是当初自己坐视她们姐妹二人,被贾珍父子调戏的事情,因而心下也不禁生出些羞愧来。

“当初……当初的事儿不提也罢。”她讪讪道:“可你眼下向我求救,我却哪里知道该如何救你?”

“姐姐自然是有法子的!”

尤二姐忙又道:“俗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何况二爷曾数次提起姐姐,又说姐姐生的娇俏……”

第539章 孙府日常【继续】

把提前剁碎了的蒜末,均匀撒在菜肴上,盖上锅盖又闷了约有两分钟,厨娘春桃便用湿毛巾裹住炒锅的双耳,将它整个提溜到了灶台边缘。

旁边帮厨的粗使丫鬟,忙换了烧水的大锅上去,随即又递上一柄崭新的锅铲。

春桃揭开锅盖,把那蒜末先挑拣出大半,丢到泔水桶里,又将余下的蒜末,搅弄到瞧不出痕迹,这才正式装进盘子里,再点缀上几根香芹。

“送到堂屋里去吧。”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扯下了胳膊上的套袖,又用围裙的内衬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等到粗使丫鬟端着盘子出了小厨房,便一屁股黏在了小板凳上。

用拳头敲打着酸胀的小腿,春桃心下却是把那彩霞骂了一遍又一遍。

若不是那小蹄子非要作怪,结果被打的好几天下不来床,这小厨房里原该有两个帮厨当值的,哪至于会把自己累成这样?

正腹诽着,忽然有人挑帘子进了厨房,一开始春桃只当是送菜的粗使丫鬟回来了,便也没有多做理会,谁知却听来人问道:“春桃姐,那乌鸡汤可还有剩下的?”

“哎呦,原来是晴雯姑娘啊!”

春桃哎呦一声,忙从小板凳上跳将起来,堆笑道:“有有有,您响午时就交代下了,让多熬些乌鸡汤出来,咱们灶上哪敢怠慢?”

说着,抬手一指旁边小灶上,正用炭火煨着的砂锅:“您瞧,这一直文火慢炖到现在,约莫还有两三碗的分量呢。”

“有劳姐姐费心了。”

晴雯从袖子摸出几十枚大钱,往前一递,那春桃满口‘使不得’,却早把铜钱苛敛在手里,一五一十的数了个大概。

发现比上回尤三姐赏下的,足足多了近倍不止,春桃脸上笑容便愈发的热络起来。

她转身从旁边的碗橱里,取出了食盒、勺、筷等物,将那小砂锅整个装了进去,又笑道:“左右这砂锅也没多大分量,姑娘干脆一并拿去吧,什么时候得空了,再送回来也不迟。”

晴雯向她道了声谢,便提着那食盒出了小厨房,却既没去正在聚散的堂屋,也没有回自己寄居的西厢,反而径自向院外行去。

“站住!”

也就在此时,那黑漆漆的游廊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

紧接着,就见阮蓉身边的大丫鬟芙蓉,自那游廊里出来,冷笑着拦在了晴雯身前,狭细的三角眼往那食盒上一扫,撇着嘴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早在晴雯负责照顾孙承毅的时候,两人就互不对眼,因而见是她拦住了去路,晴雯自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冷冷的与她对视了半晌,这才不咸不淡的吐出三个字:“乌鸡汤。”

“哈!”

芙蓉原本在方才的僵持中,略输了些气势,可一听说‘乌鸡汤’三个字,却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元气满满的呵斥道:“这乌鸡汤,原是姨太太体贴甄姨娘,才让灶上每日里给她煨上两碗,哪里就轮到你偷来做人情了?”

不等晴雯反驳,她又冷笑道:“尤其那彩霞还是二爷亲自下令行的家法,你这么上赶着去探望她,却把二爷置于何地?”

其实送乌鸡汤给彩霞补身子,还是香菱主动提出来的。

可眼见芙蓉抢先抬出了孙绍宗,晴雯却不愿拉香菱做挡箭牌,正琢磨着,还有没有旁的法子,忽听身后又有人扬声吆喝道:“芙蓉,你方才死哪去了?还不敢紧回去伺候着!”

话音未落,就见石榴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二话不说扯起芙蓉,就往堂屋里奔。

芙蓉被她拉的踉跄了几步,好容易才站住脚跟,不由恼道:“你拉我作甚?这小蹄子偷了厨房的乌鸡汤,要……”

“闭嘴!”

石榴呵斥一声,回头却是带着三分讨好的,向晴雯笑道:“姐姐莫恼,这疯丫头一向听风就是雨的,倒不是有意要刁难你。”

说着,又殷勤的提醒着:“虽说没几步路,可姐姐好歹也该打盏灯笼,否则若是磕着碰着,如何得了?”

这一番说辞,倒把晴雯给弄懵了。

这石榴虽然并不像芙蓉那样处处针对她,可一贯也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今儿却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实在是让人不解的紧。

莫不是发癔症烧糊涂了?

直到目送石榴、芙蓉回了堂屋,晴雯仍是满头的雾水,站在院子里寻思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还要给彩霞送乌鸡汤去。

于是她将心下的疑惑暂时压下,提着食盒匆匆的出了小院。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西北角某个不起眼的院落,就见最里手一间灰蒙蒙的屋子里,只亮着盏豆大的油灯,隔着窗纸望进去,昏暗的便如同鬼火一般。

此情此景,让晴雯虽还未见其人,脑海中却满是‘凄凉、落魄’的写照。

这又是何苦呢?

说实话,虽说同样是在荣国府里,有个丢不开的心上人,但晴雯却委实理解不了,彩霞对贾环那份痴情。

论人品、论学识、论相貌、论出身、论前程,贾环有那一样是出挑的?

更别说眼下他也只有十一岁!

或许……

这就是传说中的孽缘吧。

摇头叹息着,晴雯挑帘子进到了里间,接着那微弱的灯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才在西北角的硬板床上,寻见了彩霞的身影。

“晴雯?”

这时彩霞也已然发现了晴雯,侧着身子自床上爬起来,诧异道:“你怎得来了?”

“甄姨娘听说你的伤一直没好利索,特地让我带了些补血益气的阿胶乌鸡汤来。”

晴雯一边说着,一边到了那硬板床前,见四下里并无什么桌椅,便把食盒往地上一搁,又把那床上的褥子撩开一角,取出砂锅放了上去,然后把筷子和汤勺递给了彩霞。

“喏,方才还用炭火煨着呢,你趁热多喝一些吧。”

彩霞拿着汤勺和筷子愣怔了半晌,才幽幽叹息道:“难得她还记挂着往日的情分。”

“鸳鸯也记着呢!”

晴雯没好气的道:“若不是她求情,你还在外面劈柴担水呢,哪有机会做什么帮厨?可你倒好,刚到小厨房……算了,我说什么你也未必肯听。”

说到一半,见彩霞神色淡淡的,她忽然意兴索然起来,掀开那砂锅的盖子,交代着:“要是吃剩下了,你就先搁在床底下,明儿我再替你热一热若是有人问起,你只管往我头上推就是。”

说完,起身便要返回后院。

“晴雯!”

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彩霞忽然喊了她一声,晴雯狐疑的回头望去,却听彩霞肃然道:“宝二爷和三爷不同,没了你在身边,也一样能安享富贵。”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挖苦嘲讽自己?!

晴雯不由的沉下脸来,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没别的意思。”

只听彩霞又道:“我就是琢磨着,只消那人活的安稳自在,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就该知足了,何必非要强求什么?”

这话乍听之下,显得有些可笑真正强求什么的,不正是彩霞本人么?

然而仔细思量,彩霞虽先后两次闹道孙绍宗面前,却从来没奢望能重新回到贾环身边,只是希望引导贾环重回正途,莫要耽搁了前程而已。

想到这里,晴雯忽然有些慌乱起来,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宝玉的感情,竟比不得彩霞对贾环来的纯粹!

而这,却是她绝不愿承认的。

因此在心慌意乱之下,她胡乱的应了一声,便仓惶的逃了出去。

一直到了后院西厢,晴雯心下都是乱糟糟的,坐在客厅里发了许久的呆,直到耳边传来几声呼唤,才发现是香菱用完晚膳回来了。

“姐姐这是怎得了?”

香菱疑惑的道:“莫不是彩霞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这……这倒没有。”

香菱虽待她如同姐妹一般,晴雯却并不想让香菱知道,自己心下的纠结,于是强笑着道:“只是是临出门的时候,和那芙蓉吵了几句,心下有些不顺遂罢了。”

听说事关阮蓉身边的大丫鬟,香菱顿时也有纠结起来,想要劝晴雯息事宁人,却又知道她的脾气秉性,断不会轻易改弦易辙。

正无奈间,忽然想起阮蓉交代下的事情,忙道:“对了,我有桩要紧事儿,要和姐姐商量商量今儿二爷今儿进宫面圣的时候,得了个消息,朝廷可能要派二爷去湖广平叛。”

“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三栽,二爷身边自然离不了人照应可阮姐姐和我都要在家照看孩子,也只有尤姨娘能跟着二爷南下。”

“然而尤姨娘却担心身边小丫鬟伺候不周全,所以特地又举荐了姐姐……”

“她举荐了我?为什么?!”

晴雯听到这里不觉愕然,她同那尤二姐从无瓜葛,这平白无故的,尤二姐又怎么突然举荐自己,随着孙绍宗一起外出为官呢?

香菱抿嘴一笑,促狭道:“姐姐一向是个聪明的,怎得这时候倒糊涂了?想来等到二爷得胜回朝,我再叫‘姐姐’时,也就名正言顺了。”

晴雯听了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显然这‘伺候’二字,非只是端茶倒水、铺床叠被那么简单。

而尤二姐之所以会举荐自己,一来是怕惹得阮蓉嫉妒,毕竟赵姨娘前车之鉴不远;二来么,既是她主动举荐自己,自己日后真要是得了宠爱,也少不得要欠她一份人情。

怪不得之前石榴态度大变,感情也是怕自己一步登天,会报复她们两个!

只是……

晴雯将十根葱葱玉指,拧的麻花仿佛,吃力的摇头道:“这怕是不成。”

虽说当初在荣国府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甚至曾想过要同平儿、小红来个三英战吕布,可那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眼下听说,孙绍宗有意要收拢自己,晴雯心下便满满都是贾宝玉的影子,虽明知希望渺茫,却那肯轻易把身子舍出去?

香菱见她那惶惶中,又带着幽怨的模样,脸上的喜意顿时散了个干净,上前拥住晴雯的削肩,柔声道:“姐姐的心思,我也大致能理会,想当初薛公子……”

如今再提起薛蟠,她其实很有些不自在,但稍稍缓了缓,还是继续道:“当初薛公子把我赠给二爷时,其实我心下也是百般的忐忑,可你我这等出身,又如何能违背主人家的意思?”

“而后来我同二爷相处久了,却反倒庆幸的紧不瞒姐姐,我曾经好几回偷偷拜谢佛祖,让我这辈子能得遇遇二爷。”

“姐姐来咱们府上也有些日子了,二爷究竟是何等人物,想必不用我说,你也是清楚的既然贾公子那里已经指望不上了,能把终身托付给这样的男子,难道还辱没了姐姐不成?”

单只是这段话,倒未必能动摇晴雯的心意,可是和彩霞那句‘莫要强求’前后呼应,却当真让晴雯迟疑起来。

一忽儿想着,干脆就这样顺水推舟,断了对贾宝玉的痴念;一忽儿却又记挂起,在贾宝玉身边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结果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定下个准主意,反倒忽然想起个人来,于是脱口问道:“既是要选会伺候人的,怎得没选上鸳鸯?”

香菱也曾听说过府里的传闻,因而倒并不奇怪晴雯这时候提起鸳鸯,却摇头道:“眼下大太太就指着他帮衬,才把府里管的井井有条,一时半刻哪里离的开她?”

晴雯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想要借机转移话题,见香菱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儿否了,顿时又沉默起来。

而香菱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默默的守在她身偏。

两人就这般相对枯坐了约有一刻钟,忽听外面响起了细碎的敲门声,紧接着又传来石榴恭谨的声音:“甄姨娘,二爷喊您过去说话。”

屋内主仆二人这才清醒过来,香菱忙上前拉开房门,准备随石榴去堂屋正房。

谁知石榴站在门口却并不急着动身,反冲晴雯笑道:“姐姐直接把门反锁了吧,甄姨娘晚上怕是不会回来了。”

第540章 狼牙棒、瓮金锤

迷迷糊糊间,听到些的动静,孙绍宗还当是阮蓉和香菱在穿衣服,下意识来了个大鹏展翅,想将两人裹弄进怀里。

谁知两条胳膊却齐齐扫了个空。

他不信邪的劈开双腿,却也只搅起了满被窝的潮气。

人呢?

将眼皮撩开一条缝隙,石榴那提神醒脑的五官,顿时映入眼底,直唬的孙绍宗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才发现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

“二爷。”

石榴见他忽然坐起来,忙丢开卷到一半的帷帐,羞答答的在床前道了个万福。

“什么时辰了?”

孙绍宗打着哈欠,随手掀开了被子,昨夜酣战时留下的靡靡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约莫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昨晚上阮蓉竟主动找香菱过来,从诗词歌赋聊到了生子秘诀,然后又立足于实践,将原本博大精深的理论去粗取精,进行了深入浅出的剖析讲解。

若不是孙绍宗有些操之过急,这场鞭辟入里的讲座,简直称得上是完美。

“回二爷。”

就听石榴红着脸道:“已经快到巳正【上午十点】了,姨太太说您还有要紧的差事,所以才让奴婢过来服侍您梳洗更衣。”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看来昨夜委实放浪的有些过了这也难怪,虽说孙绍宗穿越以来,一床两好的事儿也经历了不少,可每回都有各种各样的顾忌,总是难以尽兴施展。

昨儿就不一样了,反正都是自己妾室,自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丝毫不用考虑‘善后’的问题。

心下回忆着昨晚那不可开交、异口同声的妙处,孙绍宗将两条粗长的毛腿往外一伸,石榴忙把裤子给他套上。

这时芙蓉也打了热水来,两人上前七手八脚,很快便将孙绍宗打扮的焕然一新,又抱了那被褥出去搓洗晾晒。

而孙绍宗径自到了外间,见方桌上用竹篦子拢着盆八宝粥和几碟小菜,便胡乱填了个八分饱,这才施施然出了房门。

到了院里,他往西南角一张望,果然不出所料,包括尤二姐在内,三个女人都在凉亭里守着孩子闲话家常。

孙绍宗大踏步赶了过去,先将女儿从竹篮里抱起来,吧唧亲了一口,这才笑着对起身相迎的香菱道:“这可是欠下两首诗了,我也不催你,这南下平叛之前,怎么也该让爷品鉴品鉴吧?”

香菱腾一下子红了脸颊,支吾嗫嚅着,却早被阮蓉摁回了座上。

“别理会爷,他就知道糟践正经学问。”

阮蓉说着,又正色道:“方才我听赵管家说,您那柄金丝大环刀裂了好些个口子,以后怕是用不得了老爷既然是要南下平叛的,好歹也打件趁手的兵刃,再让大爷帮着弄件甲胄防身。”

这倒真是桩要紧事。

这京城里鲜少用到个人武力,赤手空拳外加一身怪力,便足以横行无忌了。

可如今既然要南下平叛,置办一身合适的装备,也便迫在眉睫了。

在凉亭里同妻儿道别,孙绍宗匹马出了府门,沿路就一直琢磨着兵刃铠甲的事。

铠甲其实倒还好说,便宜大哥的身量和孙绍宗差不多,只是腰围粗了些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拿他的盔甲改一改就是。

至于这兵刃么……

恐怕一时难以寻到现成的,毕竟满京城也找不出半个,能在力气上匹敌孙绍宗的武夫,这现成的兵刃不是轻了、就是太轻了。

思来想去,也只好去将作监打几件新兵刃了。

反正孙绍宗也不追求什么精雕细琢,只要分量足够、结实耐操就成。

至于外形么,最好能附带‘威慑’效果,譬如说搞个百十斤的青龙偃月刀湖广一带,正是关二爷踏入人生巅峰的所在,虽说大周朝并未将关二爷尊为武圣,但借二爷的名头唬一唬那些山蛮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转念一想,那青龙偃月刀貌似利于马战,在山地怕是多有不便。

要么……

来两柄大铁锤?

就照着评书里那什么四猛八锤来!

当然,八百斤的擂鼓翁金锤肯定是没戏就算孙绍宗能使得动,背着那玩意儿在山里长途奔袭,也非把人累吐血不可。

一个锤子八十二斤,应该就差不离了。

长度么,暂定为四尺【约1米25】,对上长兵器或许吃亏了些,但山地作战,灵活性也是非常重要的。

而锤子这玩意儿实诚,八十二斤也未必有多大一坨,只要力气足够,就不会显得笨拙。

等等!

要么干脆一手锤子、一手狼牙棒得了,砸门的时候用锤子,杀人的时候用狼牙棒,那大钉子蹭上就是个血窟窿,威慑力保证妥妥的。

最好再弄块盾牌,免得冲锋陷阵的时候,不小心被冷箭伤到。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眼见到了北镇抚司门外,孙绍宗一边甩蹬下马,一边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

貌似自己方才琢磨的那些,不像是去和异族打仗,倒像是要在沙盒游戏里开无双似的!

“大人。”

正自嘲的笑着,就见杨立才飞也似的迎了出来,压低嗓音道:“昨晚上又招了几个,其中还有一个姓王的香主。”

有个香主招供了?!

孙绍宗心下一动,却知道此处并非说话的所在,随手把缰绳丢给守门的小校,便带着杨立才进到了北镇抚司里。

一直到穿过二门夹道,孙绍宗这才开口问道:“那些反贼都招供出了些什么?”

“多是西北白莲教内幕,包括几个分舵的地址,以及平日以什么营生敛财之类的。”

这些情报,陆辉肯定是如获至宝,可孙绍宗对此却并不怎么感冒先不说他过些日子,就要出京外放了,就算可以留在京中,也轮不到他来主持围剿西北的白莲教余党。

因而孙绍宗又追问道:“可有京中内奸,或者白莲圣女的消息?”

杨立才苦笑一声:“倒不能说是没有,只是……”

却原来根据那王香主交代,白莲圣女的认证方法,只有葛谵一人知晓。

即便是派人去探查,日食当日诞下的女婴,葛谵也只是交代说,要将婴儿上下都看个真切,若有什么胎记之类的,则要牢记位置和形状,回去向他仔细禀报。

因而眼下只能确定,白莲教圣女身上有个特别的胎记但具体的位置和形状,却是不得而知。

至于隐藏在京城奸细么。

王香主也说尽在李姑婆掌握之中,自己未曾有过什么接触。

不过他还是提供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埋伏在京城官府的王牌奸细丙三,家中妻子已然有了身孕。

“镇抚大人昨夜就已经派人,循着这条线索去查了,想必要不了多久,京中妻子有孕的官员名录,就会呈送过来。”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地牢入口处。

眼瞧着那两扇大门左右敞开,露出黑黝黝的下行隧道,孙绍宗又抓紧时间问:“那王香主可曾招供出,当初在客栈时是谁泄的密?”

杨立才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当时是有人捡到了一张字条,提醒说附近有咱们北镇抚司的人埋伏至于这字条出自何人之手,却是并不知情。”

这倒也在孙绍宗的预料之中。

莫说那龙禁卫里的内奸,未必是白莲教的人,就算真是白莲教的卧底,也断不会在那等时候,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

因而他又追问:“那字条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捡到的?”

未等杨立才回答,地牢里先有人开腔道:“约莫是在巳时末【接近上午十一点】,地点嘛,是鲤跃居后面,白莲教包下的独门小院里当时是有人用纸条包着石子,隔墙扔了进去。”

说话间,就见略有些憔悴的陆辉,从地牢里走了出来。

若不是那一身墨蛟吞云袍还算得体,他脸狰狞的疤痕配上幽暗的隧道,真恍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当然,对于大多数中低级官员而言,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可要比恶鬼恐怖多了。

“镇抚大人。”

孙绍宗和杨立才忙迎上去躬身见礼。

陆辉随意的摆了摆手,道:“无须多礼,我查问这许久,也只暂时排除了赵嘉义、宋雄两个,余下三人怕还要偏劳孙千户了。”

说是只排除了两个,但提起赵嘉义、宋雄二人的名姓时,陆辉脸上那刀疤都红亮了几分,显然心下也是欢喜的紧。

毕竟赵嘉义身为试千户,可说是陆辉从江南带回来的领军人物,当初他牵连进内奸一案,对陆辉的威望可说是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也正因此,陆辉才愈发对孙绍宗萌生了猜忌。

如今能证明赵嘉义的清白,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了。

“下官职责所在,当不起‘偏劳’二字。”

孙绍宗先客气了一下,随即又道:“那赵炜应该也能排除,他在巳末虽然也曾接近过客栈,却有人可以证明,他未曾靠近过后院。”

“如此说来,便只剩下臧亮和徐昆了!”

陆辉狞笑一声,立刻喊过跟在身后的两个总旗,吩咐道:“去将臧亮和徐昆的家人全都请来,先好生款待着,且等孙千户查清真相再做计较!”

啧~

这明显是准备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去威胁恐吓那内奸。

说实话,对这种那老弱妇孺当人质的做法,孙绍宗是颇有些抵触的,可无奈这年头官方最爱干的就是‘株连’再说祸不及家人什么的,同特务机关也理论不得。

眼下也只能寄望于,那内奸不是个薄情取义的主儿,否则……

孙绍宗暗叹一声,又拱手道:“还请大人把供状副本取来,下官也好先了解一下,贼人都招供出了些什么。”

陆辉就等着他查缺补漏呢,自然不会拒绝,忙将孙绍宗领到了看守室里,将几份供状摆在了他面前。

孙绍宗却不急着去翻看,而是先把昨儿编排的时间表翻了出来,放在桌上随时准备对照。

“对了。”

陆辉正要悄默声的退出去,看看审讯室那边儿的进展,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脚步赞道:“孙千户招降的那吴水根,倒是个拷问犯人的好材料,这里面有一多半的口供,都是他问出来的。”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原本孙绍宗只是想拿吴水根做个噱头,哪曾想这厮因为差点戴了绿帽子,竟对原本的同党下起了狠手。

而这叛徒一旦疯狂起来,可是比敌人还要凶残多了再加上吴水根久在白莲教厮混,就算那些贼人想说谎瞒哄,也难以做到。

所以这机缘巧合之下,他倒真成了一柄逼供的利器。

却说陆辉离开之后,孙绍宗便逐行逐字的,翻阅起了那些供状,内里果然和杨立才说的一样,多是西北的情报。

至于京城方面的消息,却是乏善可陈。

当然,也不能说是一点有关于京城的消息都没有,至少有个在李姑婆麾下,兼职牛郎的贼人,就招供出不少京中贵妇人的秘闻。

什么某某侍郎的夫人,最爱被人绑起来弄啦;某某侯的遗孀得了脏病,流出绿汁啦;某某年轻翰林的母亲两次……

“咦?”

正看的无语,一个诧异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孙绍宗抬头望去,却见是个总旗正捧着本册子,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千户大人。”

那总旗见孙绍宗望过来,忙进门见礼道:“卑职奉命,要呈送一份名录给镇抚大人。”

名录?

孙绍宗把口供往桌上一放,问道:“可是妻子怀孕的京官目录?”

那总旗闻言,身子又往下弯了弯,透着三分气短的应了声:“正是。”

虽然有些好奇,他这副畏缩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孙绍宗也懒得深究,屈指往桌上戳了戳,道:“先放这里吧,我待会再亲自呈送给镇抚大人。”

那总旗惊愕抬头扫了孙绍宗一眼,随即又忙垂下脑袋,支吾道:“这……这怕是……”

“怎么?!”

孙绍宗神色一利,呵问道:“莫非是镇抚大人有令,不准本官过目这份名录?”

“不不不!绝无此事!”

那总旗吓的脸都绿了,这要是传到陆辉耳朵里,一个挑拨上官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因而他也顾不得什么避讳,忙把那名录双手奉送到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接在手里,随手翻开来一瞧,登时便明白这厮为什么遮遮掩掩了,盖因那第一页上最显眼的,便是‘孙绍祖’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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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徐昆

京城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基本都在四十岁往上,家中的糟糠之妻,自然早就过了生儿育女的年纪即便偶尔有几个老树开花的,也多出自年轻漂亮的小妾。

因此孙绍祖会在名录上位居前列,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除了他之外,四品以上妻子有孕的官员,便只有太常寺少卿一人。

就连五、六品的官员,名录上也只有寥寥五个,大半还都是受祖上荫庇的二世祖。

只有到了七品以下这个层级,人数才开始出现井喷式的增长而这其中充斥着进士的翰林院、科道言官,又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的比例。

不过到了从八品,数量便又开始暴跌。

盖因底层官吏多是熬资历熬出来的考取了举人身份的,则要等到年纪渐长,科举无望之后,才会选择做个九品芝麻官。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先粗略的扫了一遍,又自上往下勾选出了几个重点怀疑对象既然是白莲教寄予众望的王牌奸细,这‘位高’、‘权重’、‘前途远大’三样儿,至少也该占上一个。

话说这么一盘算,便宜大哥的嫌疑倒是更大了拢共四十几人的名单,真正称得上‘位高权重、前程远大’的,貌似也就只有他了。

而且仔细想想,孙家同朝廷可是有‘杀父之仇’的!

再加上兄弟两个曾经一度处于困顿之中,收买成本貌似也并不是很高的样子……

啧~

这查来查去,不会真的查到自家头上吧?!

正纠结之际,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孙绍宗抬头下意识抬头望去,却正瞧见陆辉面色阴沉的走了进来。

孙绍宗立刻收敛了满心的纠结,把那‘xt’往陆辉身前一递,没事儿人似的道:“这是方才送来的,还请镇抚大人过目。”

说到底,孙绍宗还是信得过自家大哥的,觉得他应该不会做出这么‘坑弟’的事情。

陆辉接过那名录,却并未急着翻阅,反而追问道:“孙千户可曾排查出真正的内奸是谁?”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的气色似乎又差了些,将那份名录卷起来,在掌心敲打了几下,忽的决然道:“当此非常之时,也顾不得妇人之仁了来人,速将臧亮、徐昆的家人带过来!”

这分明是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对两人刑讯逼供!

可之前他不是还说,要等到查出内奸之后,再用对方的家人做杀手锏么?

“大人。”

孙绍宗不由纳闷道:“您何须如此心急?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差池?”

“还不就是那葛谵老贼!”

感情方才陆辉是带着那王香主,去突击审问葛谵了。

原是借着王香主的背叛,一鼓作气撬开葛谵的嘴。

谁知葛谵开口是开口了,但他透露出来的讯息,却是让陆辉大失所望,甚至是恼怒不已。

根据葛谵的说法,他带队匆匆赶赴京城的时候,就知道这趟差事是九死一生,因而临行前,就同教主和几位长老商量妥了,等他离开西北之后,各分舵的地址、联系方式、暗号切口,都要进行大规模撤换。

换而言之,王香主那份看似充满猛料的供状,其实就如同废纸一般!

而且照这样看来,即便是撬开葛谵的嘴,也未必能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这对急于立功挽回颜面、以及朝廷信重的陆辉而言,不啻于是当头一棒,也难怪他会突然情绪焦躁,迫不及待的想要查出内奸。

当然,这也是因为为首的赵嘉义等人,都已经洗脱了嫌疑,剩下的不过是两个从六品、正七品的小官,即便被‘莫须有’的冤杀了,对北镇抚司这种特务机构来说,也属于承受范畴之内的常规‘损耗’,还不至于弄的人人自危。

说白了,风光与风险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平素里权势熏天的龙禁卫,真要是出了差池,下场只会比旁人更惨。

孙绍宗虽然有心劝说,可看陆辉那决绝的模样,怕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再加上从那些口供里,一时也难以解析出真正的内奸,他也不敢大包大揽……

因而略一犹豫,孙绍宗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拱手道:“镇抚大人,里面到底还有个自家兄弟,不如先让我用言语试上一试,若是不成,再动刑也不为迟。”

虽说是常规‘损耗’,可如果不用动刑就能分辨出真正的内奸,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所以陆辉想也没想,就将初期审讯的工作,全权托付给了孙绍宗至于后期么,真要是力所不及,孙绍宗也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了。

至少一开始孙绍宗是这么寻思的。

直到……

他见到了臧亮的女儿!

倒并不是‘自从见到你xx的那一刻’系列,那小姑娘约莫也就周岁上下,被母亲紧紧揽在怀里,一团瘦巴巴的可怜劲儿,顿时触动了初为人父的孙绍宗。

这小小的人儿,又招谁惹谁了?

心下暗叹一声,孙绍宗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喊过杨立才附耳吩咐了一番,等他下去准备停当了,这才领着徐昆的父母妻子,进到了审讯室里。

说起来徐昆的妻子,也是无辜的紧她是徐昆进京之后才娶的续弦,谁成想成亲没半年,就摊上这么档子事儿。

因是续弦,这妇人不过是个民家女,何曾见过这地牢里的阴森阵仗?

进审讯室之前,就吓的两股颤颤、泪光盈盈,等见了那审讯室里几十件狰狞刑具,更是从百会穴一直软到了涌泉穴,噗通一声瘫软在门口,死活不肯再挪动半步。

倒是两个老的还有些胆量,相互依偎着进到审讯室里,又是惊恐又是希冀的问:“大人,我们家徐昆……”

孙绍宗并不答话,反倒是早就候在里面的杨立才把手一挥,几个龙禁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老夫妇二人,连同那吓瘫了的儿媳一并锁到了墙上。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

两个老的一见这阵仗,顿时丢了所有的精气神,倒是徐昆之妻清醒过来,立刻放声尖叫起来:“我刚嫁他没几日,他到底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啊大人!”

那高亢的尖叫在,在刑讯室里回荡着,同时又弥漫出一股骚热的味道,显然这妇人已然吓的失了禁。

杨立才皱着眉头耸了耸鼻子,拢在袖子里的右手动了动,约莫是想拿出帕子捂一捂,不过当着孙绍宗的面,终究还是忍住了顶头上司都安之若素,做下属的那敢惺惺作态?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提议道:“大人,要不堵上这女人的嘴?”

“不必,且让她喊就是了。”

说话间,就听外面铁链哗哗作响,紧接着一个精瘦的汉子,面目狰狞的闯了进来。

看到墙上挂着的三人,他立刻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道:“儿不孝,累的您二老受苦了!”

说罢,又挺直身子怒视孙绍宗道:“千户大人,我徐昆十九岁就以武举身份加入了北镇抚司,十四年间风里来雨里去的,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眼下都没弄明白青红皂白,怎就牵连到了我父母头上?!”

这厮原是个眯缝眼,此时却瞪的溜圆,说话时胸膛似山峦起伏,身后倒负双手的铁链,更是一阵阵哗啦啦作响,显然已是怒到了极处。

单从表情看,倒不像是心有愧疚的样子。

不过也不能排除他拥有影帝级的演技毕竟他要是奸细的话,眼下就真是在用生命在表演了。

“你怎知没有弄清楚?”

孙绍宗云淡风轻的反问了一句,随即又冷笑道:“经查,巳时末【接近上午十一点】有人隔墙丢了张纸条,向里面的贼人通风报信,当时有机会接近鲤跃局后院,只有你和臧亮二人。”

说到这里,他稍稍伏低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徐昆,一字一句的道:“而就在刚刚,臧亮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徐昆一听这话,当下脸上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做了十几年的龙禁卫,他太清楚成为‘唯一一个不能自证清白’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不……这不可能!”

随即他七分慌乱三分狂怒的嘶吼道:“老子一直在江南追随镇抚大人,又怎么可能同白莲教有什么牵扯?!”

“这么说来。”

孙绍宗依旧是死死的盯着他,反问道:“在背后指使你的,并不是白莲教?”

“我……”

徐昆顿时语塞,茫然了一瞬间,又怒道:“根本没人指使我,我徐昆也没有做过对不起镇抚大人,对不起北镇抚司的事!”

从面部细微表情来看,依旧是看不出有任何破绽,尤其是那一瞬间的茫然,即便是早有准备,怕也难以表现的如此自然。

如此看来,那臧亮的嫌疑怕是……

虽说多少也算有些进展,可孙绍宗却委实高兴不起来,心下叹息着站直了身子,冲一旁的杨立才使了个眼色。

杨立才立刻带人上前,将徐昆的家人都解脱下来。

同时负责押送徐昆的小校,也忙上前将他身上的锁链打开。

这忽然的转变,让徐昆彻底懵了,下意识的揉着腕子上的淤青,迟疑道:“大人这是……”

“其实臧亮也还没能洗脱嫌疑,你若是想自证清白,就配合本官演一场戏。”

第542章 臧亮

哗啦、哗啦。

依旧是人未至声先到,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试百户臧亮被押送到了审讯室门外。

虽说官职高了徐昆一级,但臧亮却比徐昆要小着几岁,生的宽肩、窄腰、长腿、国字脸,看上去颇有几分英雄豪气。

尤其在这地牢里关了一个多月,整日里不见阳光,脸都捂的白皙了几分,愈发显得不同于一般武夫。

却说臧亮进门之后,扫见跪在孙绍宗面前的徐昆,眼底不由闪过诧异之色。

盖因自从被拘束在地牢之后,一同行动的几个人,便被分开关押至今,莫说是彼此见面,就连有关于对方的消息,也从未听到过只言片语。

如今徐昆却同他在审讯室里碰了头,也怪不得臧亮会多想。

“臧亮。”

孙绍宗端坐在太师椅上,沉声喝问:“你可知罪?!”

臧亮走到徐昆身边,哗啦啦的单膝跪地,摇头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当日走脱了白莲叛匪,卑职有过,却无罪。”

这倒是比徐昆口舌便给多了。

“好一个有过无罪!”

孙绍宗冷笑着,把目光投递到了徐昆身上。

徐昆立刻又将身子一伏,涩声道:“卑职虽未见臧百户将纸条投进去,可他巳时末左右,在鲤跃居后院徘徊,却是卑职亲眼所见。”

臧亮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变色,俯身一肩膀将徐昆顶翻在地,这才怒道:“徐昆,你这直娘贼怎敢胡乱攀诬本官!”

徐昆默默爬起来,仍是低垂着面孔,将五官缩在阴影之中。

这本是孙绍宗怕被臧亮瞧出破绽,所以特意叮嘱他藏拙,可落在臧亮眼里,却顿时脑补成了心虚所致。

于是臧亮愈发怒不可遏,蹭的一下子跳将起来,直抖的身上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口中骂道:“恁爹与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何要这般攀诬坑害恁爹!”

徐昆漠然以对。

“徐昆。”

孙绍宗在一旁逼问道:“如今臧亮反告你攀诬,你又怎讲?”

“回禀千户大人。”

这时徐昆才吞吞吐吐的道:“卑职的确……的确是亲眼目睹,臧百户在鲤跃居后院徘徊。”

“你……”

“大人。”

臧亮正待喝骂,徐昆忽又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卑职愿以身价性命,担保此言绝无虚假,还望大人千万不要为难卑职的父母。”

父母?

“进去!”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呵斥,臧亮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只见妻子刘氏抱着幼女,踉跄着进到了审讯室里,后面跟着的,则是自己那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爹娘。

“都锁上吧。”

默默侍立的杨立才一声令下,左右立刻闪出几个龙禁卫,不由分说将臧父、臧母锁到了墙上。

另有两人正待将刘氏也依样处置,李氏怀中的女婴,早吓的嚎啕大哭起来。

“罢了。”

孙绍宗顺势赶苍蝇似的一挥手:“这孩子哭起来实在闹心,先把她们母女带下去吧。”

臧亮呆目送妻女被带了出去,又听着那哭嚎声渐行渐远,心下忽的灵光一闪:是了,那徐昆也定然是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才硬要攀诬自己!

可他有父母妻儿,自己难道就没有了?!

臧亮非但不觉得徐昆情有可原,反倒愈发的狂怒的起来,一时也忘了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着,扑上去便要与他拼个死活。

旁边两个龙禁卫小校见状,忙把他死死的摁在了地上,那变冷的青石板往脸上一贴,臧亮这才清醒了许多,忙拼命仰起头喊冤道:“冤枉啊大人,那徐昆分明是为了保命,才胡乱攀诬卑职的!”

“是么?”

孙绍宗凝目与他对视了半晌,又转头问道:“徐昆,你指证臧亮可有什么证据?”

“卑……卑职……”

徐昆似乎舌头打结一般,支吾道:“卑职……卑职虽然没有看到他将纸条丢进去,却亲眼看到他在那小院西墙外徘徊。”

这翻来覆去的,还不就是一句空口白话?!

臧亮正想反驳,却听孙绍宗忽然喝道:“且慢,你再说一遍,亲眼看到他怎么了?”

“小人亲眼看见他在墙外……”

“徐昆!”

孙绍宗厉声打断了他:“本官是让和方才一字不差的复述!”

徐昆终于抬头看了孙绍宗一眼,然后马上又垂下了脑袋,底气不足的道:“卑职虽然没有看到他将纸条丢进去,却亲眼看到他在那小院西墙外徘徊。”

“哈哈!”

徐昆话音方落,一旁的臧亮却已是喜不自禁,脱口笑道:“你这……”

然而只吐出两个字,他就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一般,张大了嘴僵了半晌,才生硬的转了口气:“你这厮空口白话,就想……”

“好了。”

这次臧亮的话却当真被人扼断了,就见孙绍宗长身而起,冷森森的盯着他道:“你如今若是主动招认,本官还可以在镇抚大人面前保下你的妻女。”

臧亮脸上闪过些慌乱,却还是极力辩解道:“冤枉啊大人,卑职……”

“徐昆。”

孙绍宗再一次打断了他,就见徐昆应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怨毒中又带了些怜悯的盯着臧亮,摇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狡辩了,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千户大人教的。”

臧亮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最后颓然的跪回了地上。

事到如今,他那还不明白自己是上了孙绍宗的恶当?

方才那一场栽赃陷害的戏码,就是为了先激怒他越是真正的内奸,越是无法忍受自己在毫无破绽的情况下,反被误打误撞的‘冤枉’了。

而等到他失去理智之余,徐昆又故意露出破绽诱他上钩那纸条臧亮是从东墙扔进去的,孙绍宗既然已经得知了经过,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故意安排徐昆说是西墙。

虽说臧亮半途醒悟过来,并未完全把那诱饵吞下去,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却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却说颓然了半晌之后,臧亮缓缓抬起头来,涩声道:“千户大人,卑职的父母……”

“莫要得寸进尺!”

孙绍宗把袖子一甩,皱眉道:“本官保证你妻女不会被充入教坊司,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虽是被一口拒绝,但臧亮反倒相信了孙绍宗的诚意与白莲叛匪勾连,严重性远超一般的通匪,再加上北镇抚司的特殊性质,若是半点都不牵连到家人,反倒奇了。

“唉。”

臧亮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少年时贪恋美色,想不到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当年卑职奉命抄检人犯家属时,竟鬼迷心窍的瞧上了那家人的儿媳,暗地里使了些卑鄙手段,把那小妇人弄到了床上。”

“那小妇人一开始宁死不从,但因见卑职生的俊俏,又是真心喜欢她,便也半推半就起来。”

“可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她那公爹竟然又重新起复了,还一路扶摇直上……”

“且慢!”

听到‘扶摇直上’四字,孙绍宗立刻叫停了臧亮,然后吩咐人将臧亮的父母,以及徐昆都一并带了下去。

等到审讯室里,只剩下孙绍宗、杨立才、与臧亮三人,他这才吩咐臧亮继续往下说。

“大人行事这般谨慎,无怪乎年纪轻轻,便能登上高位。”

臧亮有些艳羡的赞了声,又垂头丧气道:“可当时谁又能想的到,那在诏狱里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短短八九年的功夫,竟然就入阁为相了呢?!”

这话一出,杨立才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朝几位阁老里,曾经下过诏狱的貌似就只有次辅往贺体仁,而这位贺阁老家中也只有一名嫡长子。

稀里糊涂就睡了当朝次辅的长媳,真不知这厮是倒霉呢,还是走了狗屎运!

话说孙大人果然是有先见之明,提前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否则真要是消息泄露出去,怕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不对……

大人刚才应该把自己也一并轰出去的!

就在杨立才满腹哀怨之际,那臧亮又道:“贺阁老出狱之后,卑职就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之事败露,谁成想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几日的功夫就有人找上门来,拿这丑事要挟卑职。”

“是什么人?”

听他终于说到了幕后主使,孙绍宗忍不住追问道:“他又怎么会知道,你偷偷做下下的丑事?!”

“那人不肯说。”

臧亮苦笑着摇了摇头:“而且他是夜间前来,每次又都蒙着面纱,从不肯透露身份性命卑职帮他探听了几次消息,心中便忐忑难安,于是主动申请外放江南。”

“而卑职这一走,与他足有六七年没有联络。”

“直到前不久,他才又重新找上门来,也并没有提起白莲教的事儿,只是让卑职想办法给北镇抚司添些乱子,否则就把当年的丑事,捅到贺阁老面前。”

“若真被阁老晓得卑职的所作所为,卑职怕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恰逢白莲教赴京作乱,卑职寻思着不会有人怀疑我与白莲教有瓜葛,便顺势而为……”

靠!

到头来竟又是个‘谜团’,甚至连对方的动机都没能弄清楚。

这岂不是又白忙活了一场?!

孙绍宗脸色一沉,厉声喝问臧亮可有隐瞒其实他也晓得,臧亮不太可能欺瞒什么,毕竟单只**阁老儿媳这一桩事儿,就足以让他陷入绝境,更别说还有私纵白莲教的罪名。

就见臧亮迟疑了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道:“卑职并未有什么隐瞒,不过卑职从那人的言谈举止中,隐约发现他似乎是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极有可能,同前些日子的天狗吞日有关。”

又是天狗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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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3章 双妃

竟然又同日食扯上了干系!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还没完没了了!

走出审讯室,孙绍宗心头的困惑不减反增,同时他隐隐有些怀疑,这件事情与之前周曦被灭口一案,可能存在着某种联系。

若真是这样,这背后掩藏的阴谋与秘密,怕是比他之前揣摩的,还要……

“孙千户。”

这时陆辉从隔壁屋里出来,亦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迟疑的探询道:“依你之见,这背后主事之人究竟目的何在?”

审讯室左右皆装有窃听管道,因而不用孙绍宗禀报,他早在隔壁听了个一字不落。

孙绍宗虽然还没能揣摩出,那幕后主谋到底在绸缪什么,但他指使臧亮给北镇抚司制造麻烦,肯定是想转移北镇抚司的视线。

换句话说,北镇抚司原本正在关注、或者即将关注的某件事情,很可能触及到了幕后主谋的核心利益。

“你是说……”

听了孙绍宗这一番分析,陆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张口欲言又止的,最终却又缓缓的摇了摇头。

虽说他并没有吐露心声,但孙绍宗从他这面部表情变幻中,却也隐约猜出了个大概。

倒不是说孙绍宗忽然领悟了读心术,而是他其实也在怀疑,某个不可明说的存在镇国府牛家。

若不是突然出了白莲教入京这么一档子事儿,北镇抚司肯定是要全力配合朝廷,对牛家展开明里暗里的调查当然,届时少不了也要一起背上逼死老封君的罪名,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阴差阳错之下,倒让北镇抚司逃过了一劫。

而如果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虑,牛家无疑是最大的嫌疑对象。

可仔细推敲的话,这种揣测却又是漏洞百出。

因为臧亮被人捏住把柄,是在广德二年冬天发生的事儿。

而当时广德帝初登大宝不久,头上压着秉政三十六年之久的太上皇,整日里可说是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不说,对牛家也是百般的推崇敬重。

更重要的是,当时北镇抚司也是由太上皇的人在把持,这等情况下,牛家又有什么理由,要往北镇抚司掺沙子呢?

再说就算真要掺沙子,以当时牛家的权势,也没必要找到个小小的总旗身上,更没必要偷偷摸摸的行事。

却说孙绍宗正在推敲着陆辉的心理活动,就听陆辉又沉声问道:“那你觉得,这臧亮可还有什么隐瞒之处?”

其实以孙绍宗看来,臧亮应该是把能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干净了。

可这事儿谁会大包大揽?

更何况以陆辉的秉性,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绝不会放弃继续拷问臧亮。

因而孙绍宗干脆直接亮明了底线:“大人方才也听到了,卑职允诺要保下他的妻女……”

“这你大可放心。”

陆辉说着,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才太子府来了个管事,说是殿下要召你过去奏对。”

太子召自己过去奏对?

孙绍宗顿时有些脑仁疼,这时候急着找自己过去,八成是昨儿在景仁宫里的奏对,传到了太子耳中太子虽说失了宠,可皇后却依旧是六宫之主,给儿子打探些消息,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奶奶的!

这父子俩勾心斗角的,谁也不肯当面把话摆明了说,偏要让自己在中间作蹩子……

腹诽归腹诽、头疼归头疼,眼下毕竟还需要太子这颗歪脖树遮风挡雨,因而孙绍宗也只能暂时交割了差事,匆匆赶奔太子府。

一路无话。

眼见孙绍宗催马赶到,詹事府主簿王德修便自门洞里迎了出来,两条小短腿紧饬了几步,上前帮孙绍宗扯住了缰绳,急道:“大人可算是到了,太子爷在后院花厅等的都不耐烦了!”

眼见他那满是油汗的肥脸,直往自己腿上蹭,孙绍宗忙从另一面翻身下马,随口道了句:“既是如此,就有劳王主簿了。”

说罢,将那马丢给王德修,大踏步进到了太子府里。

这府里上下谁不知,太子正急着见他?

因而进门之后,自是畅通无阻。

转朱阁、越游廊,眼见前面几株红枫掩映下,那花厅已是若隐若现,孙绍宗正待加快脚步,假山后面忽然闪出个膀大腰圆的丫鬟,板着脸招呼道:“孙大人止步,我家娘娘有事相召!”

最近皇室之中,莫非开始流行这种‘实用’型的奴婢了?

虽然这丫鬟态度有些恶劣,不过考虑到太子妃一向看重自己,这时候找自己过去,八成是想提点些什么。

因而孙绍宗也便没有多想,便跟着那丫鬟到了旁边的院落。

不过一进到院里,孙绍宗就觉察出些诡异来在房檐下候着的几个丫鬟,瞧见孙绍宗被引进来,个顶个都面带诧异之色。

初时孙绍宗还只当是,她们并不晓得太子妃召见自己,所以才会面露异色。

可眼见到了那门前,却有两个丫鬟迟疑着步出廊下,似乎是想要迎上来阻拦。

不对!

孙绍宗立刻停住了脚步,盯着那侧身引路的丫鬟,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这丫鬟是太子妃身边的人,有她在前面引路,照理说不该有人阻拦才对,偏对面两个丫鬟非但要上前阻拦,对她也多有提防之意。

见孙绍宗止步不前,那膘肥体健的丫鬟也跟着收住了脚步,不过却并未开口解释什么,只是摆正了身形垂手侍立。

果然有猫腻!

孙绍宗见状,便待提高音量再次喝问,以示自己和这宫女并非一路人,真要出了什么差池,也好及时撇清干系。

“是我让她寻你过来的。”

就在此时,那堂屋的湘帘一挑,从里面步出个高挑女子,只见她端庄中透出些冷艳,冷艳里又裹了一团不让须眉的英气,却正是京城闻名的‘悍妇’,北静王王妃卫氏!

卫氏步出客厅之后,便毫无避讳的到了孙绍宗面前,正色道:“我几次想寻你都不得机会,如今恰巧在太子府撞上,实在不愿与你错过,因而才派人半路邀你过来。”

说着,又回头向追出来的太子妃道:“臣妾擅作主张,若是给娘娘惹了什么麻烦,娘娘尽管责罚臣妾便是,臣妾绝无半点怨言。”

孙绍宗与这卫氏拢共也不过见了三回,前面两回又都是不欢而散,远没熟到可以用‘你你我我’相称的地步。

但这卫氏随口道来,却杂着三分豪气,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错觉。

太子妃先向孙绍宗微一颔首,以示歉意和安抚,这才笑着道:“姐姐说哪里话?你我姐妹之间谈什么责罚?只是孙大人此来,是殿下……”

“我只有几句话要同他说,不会耽搁很久!”

不等太子妃把话说完,卫氏便决然的顶了她个无言以对。

“还请王妃见谅。”

这时孙绍宗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下官蒙殿下召见,如何敢让君上久侯?”

“我说了,不会耽搁很久!”

卫氏说着,忽又喧宾夺主的向太子妃道:“还请娘娘暂且回避,容我同他单独说上几句!”

这就更不合礼数了。

偏她越是这般摆明了不讲理,太子妃越是不好拒绝,蹙着绣眉为难了半晌,终究还是还是把身子往旁边一让,闪出了通向客厅的去路。

那卫氏回头横了孙绍宗一眼,径自往厅中行去。

谁知刚走出几步,却听身后孙绍宗道:“王妃若能保证,绝口不提及卫通判之事,下官尚可勉为其难若是不能避讳此事,恕下官不敢入内。”

原本有太子出面,应该足够保下卫若兰的性命了,可人算不如天算,镇国府老封君的去世,一下子又让这案子成了烫手的山芋。

谁都知道太后眼下心里憋了股邪火,谁敢在这时候,对杀了牛家嫡子的人徇私枉法?

而卫氏此时找上孙绍宗,恐怕也是在走投无路之下,又想借助他‘神断’的本事,查清楚所谓的幕后真相。

然而这风口浪尖上,孙绍宗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个往日的对手,去行火中取栗的勾当?

因此干脆在一开始,就直接掐灭了卫氏的希冀。

“你!”

卫氏豁然回头怒视孙绍宗,俏目中尽是戾气,原本规模稍逊太子妃的胸脯,也开始剧烈的膨胀着,直将那宫裙撑的此起彼伏。

顶着那杀气腾腾的目光,孙绍宗仍是不卑不亢的躬身道:“既然王妃不愿避讳此事,那下官便只能不恭了。”

说着,又向太子妃施了一礼,倒退几步,转身扬长而去。

前脚刚出了院门,就听里面卫氏怒喝道:“姓孙的,若是兰哥儿日后有个好歹,我绝饶不了你!”

呵呵~

孙绍宗心下嗤笑两声,丝毫不以为意的向着花厅行去。

若是以前,北静王水榕权柄正盛的时候,孙绍宗说不定还会有所忌惮。

然而自从对牛家倒戈一击之后,北静王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是大不如前了。

而孙绍宗又在这场风波中,得了广德帝与太子的看重,眼下虽说还不足以与北静王分庭抗礼,但自保却是毫无问题。

却说将卫氏的威胁抛诸脑后,孙绍宗到了那花厅门前,正待通名报姓,太子却早从里面抢了出来,阴沉着脸冷笑了数声。

孙绍宗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擅自’申请远赴湖广而恼怒。

正琢磨着该如何解释,就听太子压着嗓子恶声恶气的道:“这贱婢当真是不知死活,在孤府上竟也敢口出狂言威胁爱卿等孤登基之后,定要将她充入教坊司,做个千人骑万人尝的娼妇!”

孙绍宗顿时无语,感情自己是白担心了,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说了什么,否则眼下也不会有闲心针对卫氏了。

“怎么?”

见孙绍宗听了自己的话默然无语,太子眼珠一转,忽的恍然大笑道:“爱卿倒是个怜香惜玉的,罢了,届时孤便将这贱婢赐给你做个侍妾吧。”

孙绍宗:“……”

这货还真是能脑补,自己明明就没往那方面想好吧,其实想一想还挺刺激的!

第544章 炉中玉

周家后院。

正对着火场的位置,摆了张不知从哪儿抬来的太师椅,仇云飞沉着脸坐在上面,身后四个家将手按腰刀雁翅排开,说不出的肃杀森严。

迫于这凌人的气势,勘察现场的衙役个个心惊胆颤,别说像平时那般吆五喝六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翻找线索时都是轻拿轻放。

这诡异的调查工作,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午时,火场中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基本已经翻了个底儿掉就连几本烧残了的琴谱,也喊来了琴师仔细翻阅,确保其中没有暗藏着什么玄机。

可就是这样细致入微的,持续勘察了两个多时辰,仍就是一无所获。

到了午时二刻,即便有那四大金刚压阵,差役们的耐性,也已然消磨了个干净磨洋工的、窃窃私语的、还有两个班头干脆寻了赵无畏关说。

赵无畏抹不开情面,也只好硬着头皮出了火场,在仇云飞面前卑躬屈膝的道:“衙内,您看这该查的也都……”

“继续查。”

没等赵无畏把话说完,仇云飞便**顶了回来,不过考虑到赵无畏近些日子鞍前马后的,也不好一点情面都不给他。

故而仇云飞又补充道:“这书房的位置你也瞧见了,是在这院子里最偏僻的角落,不管是离前门还是后门,都不如堂屋来的近若是没有特殊的原因,那贼人为何偏要舍近求远,非要选在这里纵火?”

“或许是那两个丫鬟,正在书房里打扫收拾……”

“不可能。”

仇云飞摇头道:“昨儿我跟着孙大人勘验过,那堂屋客厅里留有打扫到一半的痕迹而且根据孙大人的判断,当时是两个人用不同的工具在打扫。”

“所以这间书房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是凶手想要毁掉!”

就算是这样,那东西八成也已经被烧掉了!

可惜这话赵无畏只敢在心下说,并不敢在仇云飞面前据理力争。

他正待回火场,让手下兄弟们再鼓一鼓劲,好歹把小衙内今儿这一出无名火,先对付过去再说。

谁知刚要转身,就听仇云飞吩咐道:“仇懿,你去附近的酒楼买些酒菜来,先让大家伙填一填肚子。”

说着,仇云飞拔高了音量,又向众人许诺道:“今儿兄弟们只要肯卖力气,不管最后能不能查出蛛丝马迹,晚上小爷我都做东,请大家伙去百花楼逍遥快活!”

这一番许诺,可比赵无畏的空口白话要管用多了。

话音未落,就引得众人齐声应诺。

只是这一片欢呼中,却杂了个不和谐声音就见那仇懿拱了拱手,面无表情的道:“太尉有令,让我等片刻不离衙内左右。”

仇云飞今儿之所以闷闷不乐,就是同自家老子闹了意见,如今听这仇懿又拿自家老子的命令压人,当下便恼了。

蹭一下站直了身子,滚瓜圆的胖脸上挤出些狰狞的褶皱,一字一句的问道:“那我爹可曾交代过,让你当众落我的面子?!”

仇懿二话不说,立刻在仇云飞面前单膝跪倒,只听哗啦啦一阵甲叶作响,却原来这四名家将,都在那宽大的外袍下内衬了一身软甲。

“仇懿无状,甘领衙内责罚然职责所在,小人纵死也不敢妄动半步。”

这番话仇懿说的古井无波,那三个同来的家将,更是连个表情都欠奉。

若是换在以前,面对这几张死人脸,仇云飞说不得早一脚踹过去了,然而经过这大半年的历练,他到底还是长进了些,咬牙切齿的怒视着仇懿,却硬是忍住没有动手。

当然,要想让他主动宽恕仇懿,也是绝无可能的。

好在一旁还有个赵无畏在,眼见仇云飞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忙上前打起了圆场:“衙内勿恼,些许小事何须劳动这位将爷?我让人去买些吃食回来就是了。”

说着,回身招呼道:“李大个子、张二孬!”

火场里的差役们,也都在关注这边儿的动静,此时听赵捕头点将,忙都撇下手头的活计,小跑着赶了过来。

只是那张二孬奔出没两步,却又狐疑的停了下来,回头看看自己刚刚丢在墙角的香炉,竟又转身折了回去。

“张二孬!”

赵无畏又喊了一声,见张二孬理也不理,只顾捧着那香炉仔细端详,心下不由的一动。

正待过去瞧个究竟,旁边仇云飞却早大步流星的赶到了近前,探问道:“怎么,这香炉可是有什么机关?”

“回衙内的话。”

张二孬见是仇云飞亲至,忙躬身道:“方才我随手一扔,却听里面撞出个脆音儿来,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仇云飞听了这话,心下更是振奋,讨过那铜香炉自下扫量了几眼,见里面香灰都被清空了,空荡荡的并不见有什么东西。

但若是仔细观察,这香炉的底部却厚的异常。

仇云飞举到耳旁,用力的晃了几下,发现里面果然是藏了什么东西样子。

就是不知道是浇筑在里面的,还是有什么机关能打开。

正来回打量着,那仇懿又主动上前道:“衙内不妨将此物交给小人处置。”

“你知道该怎么打开?”

仇云飞狐疑的把香炉交到了仇懿手上,却见仇懿扭头出了火场,脚步竟是片刻不停,继续向院外行去。

“你这厮想做什么?!”

仇云飞虽然不认为,父亲派来的家将会有什么问题,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追上去。

然而余下几个家将,却一股脑拦在了仇云飞面前,就听为首之人劝道:“这香炉里也不知有没有伤人的机关,衙内且稍安勿躁,只管交给仇懿处置便是。”

仇云飞这才释然,眼瞅着仇懿消失在院墙外,又引颈张望了好半晌,才见他捧出了分成两截的香炉。

“里面有什么?!”

仇云飞忙迎上去定睛细瞧,却只见那香炉夹层中,装着许多细细的粉末,看着倒与香灰仿佛,只是颜色要更浓黑些。

仇云飞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捻起一些粉末,好验明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指尖却碰触到一块**的东西。

“咦?”

仇云飞把那东西从香炉里捏出来,又把上面黑色粉末抖落,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块雀卵大小的玉,而且上面似乎还刻了些文字,只是大多都被黑灰给糊住了,一时也看不真切。

“快去打些水来!”

仇云飞一声令下,立刻有衙役打了桶井水过来。

他又亲自将那玉搓洗干净,捧在手上一字一句的念道:“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奇怪,这玩意儿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将这十二个字念罢,仇云飞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只是沉吟了半晌,却记不得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又想起那玉的背面也还刻了些字,忙翻过来去看。

却只见那背面刻的是: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

瞧见这四个字,仇云飞心念电闪,脑海里登时跳出张娃娃脸来!

【这星期始终不在状态,下星期开始努力(^^)】

真特么郁闷。

本来说好了今儿开始奋斗,我也整理了一下细纲,又已经码出了一千多字,结果。。。又特么停电了!

前两天中午停电,害我做到一半的米饭夹生了。。。

这次据说隔壁街煤气管道泄露,估计今晚未必能来电。

明明是去年才铺设的。。。

PS:为免像去年一样,有人质疑我是在胡扯,特在书友群发了一排电表照片为证。

《红楼名侦探》真特么郁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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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三无

吁~

在太子府门前勒住缰绳,仇云飞刚翻身下马,旁边仇懿便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小心翼翼的送到了眼前。{随}{梦} щ{suimеng][lā}

“怎么,你们几个不跟我进去?”

仇云飞斜了他一眼,没去解那包裹,反而冷笑道:“之前不是还说什么职责所在,纵死也不敢退上半步么?”

仇懿托举着那装了香炉的包裹,木然道:“太子府戒备森严,又有孙大人在里面,想来定能护得衙内周全。”

呸!

说到底,还不是怕招惹到太子!

当然,他们这并也不是惜命,只是怕给给自己老子惹上麻烦罢了。

仇云飞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投过去两道鄙夷的目光,然后将那香炉劈手夺过,大步流星的到了角门前。

“干什么的!”

守门的两个龙禁卫小旗,也早就瞧见这几个带着兵刃的不速之客,因而没等仇云飞迈上台阶,便按着腰刀抢先喝问了一声。

仇云飞脚步不停,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朗声道:“孙绍宗孙大人可在里面?本官是顺天府检校仇云飞,有要事要求见孙大人。”

只这一句话,对面两个小旗就硬生生演了一场变脸。

初时听见‘顺天府检校’几字,两人都是一脸的不屑——小旗本身是正八品官身,又是在替太子守门,哪里会将个不入流的小官放在眼里?

然而仇云飞三字一出,两人却顿时吃了一惊,即便没瞧过‘护官符’,又有哪个没听说过仇家小衙内的名头?

而仇衙内被逼‘从良’,去了顺天府孙大人麾下当差,也是年初的劲爆新闻之一。

因而两人稍一琢磨,就知道眼前这个必是正主无疑,于是忙堆起两张阿谀的面孔,弓腰驼背道:“原来是小衙内当面,孙大人刚进去没多一会儿,眼下想必正陪着太子殿下说话——这时节,咱们可不敢胡乱进去打扰,不如您先在门房里稍候片刻,等孙大人出来……”

“啰嗦什么!”

仇云飞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呵斥道:“本官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儿,又怎么会从北镇抚司追到这太子府来?你等只管进去禀报便是!”

“这……”

两个小旗顿时犯了难,要是仇云飞大包大揽,加一句‘出了事儿由我担着’,两人或许就硬着头皮去通禀了。

偏偏仇云飞并无这一句交代,只顾催着他们进去禀报。

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两个小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忽然异口同声的道:“那就劳烦衙内在此稍候,容我等去请王主簿出来答话。”

王德修眼下虽做了太子府的总管,可他不过是区区从七品人微言轻,又管束不到龙禁卫头上,自然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可王主簿到底也不是个傻子,知道太子急着召见孙绍宗,肯定是有要事相商,哪敢胡乱过去打搅?

于是又一番你推我让之后,这消息就禀报到了太子妃面前。

彼时太子妃正与卫氏对坐无言,尴尬的一塌糊涂,听了这禀报,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多想,就向卫氏告了声罪,匆匆的赶到了隔壁花厅。

“当时听了戴公公这几句话,当真把臣惊的毛骨悚然……”

刚到花厅门外,就听里面传出了孙绍宗的声音。

因听着,似乎是在说进宫面圣的经过,太子妃心下一动,便悄悄挥退了身旁的侍女,在那门前侧倾听起来。

只听太子慌张道:“这……这些事,怎得传到戴伴伴那里了?!这戴伴伴若是禀明了父皇,孤……孤可如何是好?!”

紧接着又是一阵急惊风似的脚步声,显然是太子慌乱之下,正在里面来回踱着步子。

这时又听孙绍宗道:“殿下,以戴公公之谨慎小心,若不得圣上授意,如何敢私下里向臣透露这等消息?”

“什么?!”

太子一听这话,便在里面直接嚷了起来,嗓音更是不自觉的发颤:“你……你是说,你那‘尽孝、养势’的主意,已经……已经传到父皇耳中了?!”

直到此时,太子妃才晓得孙绍宗前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心下不由暗叹了一声。

前几日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四个字,她一面钦服孙绍宗的真知灼见,一面却也心惊于丈夫的粗疏——这等机密,怎敢让下面的奴才知道?

当时太子妃就在府里下了封口令,可如今看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殿下勿忧。”

孙绍宗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圣上若真要降下雷霆之怒,也就用不着让戴公公私下里敲打臣了——想来圣上只是有些介怀,倒还不至于因此而厌弃殿下。”

厅中静默了半晌,才又传出太子的埋怨:“孤就说嘛,父皇向来圣明烛照,你耍的这些小把戏,又如何能瞒得过他老人家?”

这毫无担当的言辞,莫说是孙绍宗了,就连太子妃都听的心凉不已——前两天还一口一个‘吾之子房’的叫着,这稍一遇到挫折,竟立刻又换了副嘴脸。

更何况这事儿的起因,还是他自己不够谨慎造成的?

不成!

若是再让他这样胡乱埋怨下去,万一惹得孙大人心寒疏远,以后还有谁敢投靠过来?

想到这里,太子妃暗将满口银牙一咬,挑帘子进了花厅,口中道:“这事儿与孙大人无关,实是臣妾治家不严所致——若非府上奴才妄议此事,以致消息传入宫中,又怎会累的孙大人受了惊吓?”

说着,她便转过身,郑重的向孙绍宗告了声罪:“妾身这里先给孙大人陪个不是,万望大人瞧在殿下面上,莫要跟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眼瞧着这端庄雍容的贵妇,在自己面前盈盈下拜,那精致的眉眼间饱含歉意,却又杂了三分的无可奈何,孙绍宗便又忍不住发出了那句叹息——真是糟践了啊!

这番话既挑明了责任出自太子府,与孙绍宗的谋划并无干系,又默默替太子扛下了治家不严的罪过。

但凡知道好歹的,肯定要庆幸自己娶了位贤内助。

“原来消息是从你这里走漏的!”

偏太子琢磨过味儿来,却反倒有些恼羞成怒,在后面将袖子一甩,险些抽打在太子妃的弄臀上,口中更是恬不知耻的迁怒着:“因你这蠢妇,险些让孤错怪了孙爱卿。”

呵呵~

刘皇叔摔阿斗,那是真能收服人心。

可眼下这一出太子骂老婆的戏码,却只能进一步证明,他是个没担当、没胸襟、外加没种的三无废柴!

说来也是倒霉,旁人穿越就算不争霸天下笑傲群雄,起码也要选个明君辅佐,自己可倒好,硬是摊上这么块下脚料。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先闪身避开了太子妃的礼数,把手乱摇道:“当不得娘娘如此、当不得娘娘如此!只盼臣离京之后,娘娘能谨记今日之失,莫要再重蹈覆辙!须知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

“孙大人要离京?!”

“孙爱卿要离京?!”

孙绍宗难得掉几句书袋,却被这夫妻二人异口同声的打断了。

太子更是上前,一把扯住了孙绍宗的袖子,急道:“孤眼下正要借重爱卿,爱卿却怎得反要弃我而去?!”

噫~

这一靠过来,孙绍宗就嗅到股浓浓的尿骚味儿,显然太子这一激动就漏尿的老毛病,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多少改善。

强忍着没有露出厌恶之色,孙绍宗哀声道:“若是可行,臣自然也希望能常伴殿下左右,只是陛下召微臣见驾,显然是对臣插手天家事有所不满,臣若是继续留在京城,怕是难逃陛下责难。”

“臣虽然死不足惜,可若因此使得朝中勋贵望而却步,不敢再亲近殿下,那‘尽孝、养势’之策岂不成了空谈。”

太子听了这话,又不觉诧异的张大了嘴,一时也忘了计较孙绍宗要离京的事儿,只迟疑道:“这‘尽孝、养势’之策,不是已经被……”

“陛下虽已知晓。”

孙绍宗肃然道:“可这番谋划并不违逆君臣父子之道,反而有助于平复朝中局势,陛下或许心存疑虑,现下却未曾露出要阻止的意思——所以臣以为,殿下不妨先走一步看一步,只需谨慎行事、徐徐图之便可。”

太子仍是迟疑:“可父皇既然存疑……”

“殿下。”

这时一旁的太子妃忍不住插口道:“事涉皇统之争,岂能事事瞻前顾后?”

“什么瞻前顾后,孤这是深思熟虑、是谨慎持重!”

听这话里似乎有讥讽自己胆小之意,太子顿时恼羞成怒,先气咻咻的反驳了一句,继而转身几步抢到圆桌前,拍着桌子喝问道:“你不陪着那悍妇磨嘴皮子,却跑来这里添什么乱?!”

啧~

就这几步走,那尿骚味儿便顺势散了满屋子。..

而听他这一声喝问,太子妃登时也记起了自己的来意,忙将仇云飞在府门外求见的事情说了。

太子初时颇不以为意,待听说是太尉仇英之子,却登时来了精神,眼珠儿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吩咐道:“让人将他请进来——今儿既然赶巧了,孤便亲眼见识一下,孙爱卿是如何断案的!”

第546章 无题

却说仇云飞得了‘宣召’,随着内侍一路到了花厅门外。

“大人稍候,容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那内侍交代了了一声,弓着身子将那湘帘拨开条缝隙,闪身挤了进去,不多时,又自里面把门帘挑开,向仇云飞做个请的收拾。

仇云飞忙提起那包裹,迈着小碎步进了花厅,行大礼参拜道:“仇云飞叩请殿下万安。”

“免礼、平身。”

太子隔着丈许远虚扶了一把,仇云飞正待起身,却忽然嗅到一股尿骚味儿,不觉皱起了鼻子,狐疑的左右张望起来。

“乱瞧什么呢。”

孙绍宗见仇云飞一个劲儿的耸鼻子,生怕他不小心触怒了太子,忙喝问道:“你不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向本官禀报么?”

一听孙绍宗提起了正事儿,仇云飞忙把包裹在地上铺开了,又从袖囊里取出那块通灵宝玉,然后将发现这东西的经过娓娓道来。

“根据卑职在现场勘验的结果,这香炉内部的灰烬,原本应该是写了字的宣纸,只可惜被大火毁……”

“仇卿家。”

不等仇云飞把话说完,太子在一旁便忍不住好奇道:“这灰烬烧的如此彻底,你又怎知上面曾经写过字?”

“回禀殿下。”

仇云飞指着那香炉里灰尘解释道:“刚发现时,下层还有一些块状的纸灰,虽然也都烧焦了,但依稀还是能辨认出色差——也就是颜色不一样的地方,所以卑职才断定上面曾写有字迹。”

说着,他又将两手一摊,无奈道:“可惜那些纸灰,最大也不过跟指甲盖似得,彼此又各不相连,因而实在无法辨别出上面写的什么。”

他这里懊恼着,太子却是连声称赞,直夸是强将底下无弱兵。

“殿下谬赞了。”

孙绍宗随口替仇云飞谦虚着,目光却落在了那块玉上——甭管纸灰上曾经写过些什么,如今都已经不可考证了,因而仇云飞发现的重大线索,必然与这块玉有关。

这时仇云飞卖足了关子,也终于话锋一转,托举着那块通灵宝玉道:“幸好卑职还在这香炉夹层里,发现了一块刻有二十四个文字的通灵宝玉,而更巧的是,这块玉……”

“拿来我看。”

孙绍宗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上前要过了那块汉白玉,一本正经的品评道:“质地细腻温润、通体透澈无暇,虽称不上稀世奇珍,却也是常人难得之物——然而上面刻得几个字歪歪斜斜,却似乎是外行人的手笔。”

太子在后面听了,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仇云飞一听这话,却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和贾宝玉不过是泛泛之交,都能想到这上面刻的文字,同贾宝玉身边那块一般无二,与荣国府有姻亲关系的孙绍宗,却怎得反而不识此物?

“大人,您……”

他正待发问,就见孙绍宗递来一个凌厉的眼神,虽然无声无息,却满满的都是‘闭嘴’二字。

就听孙绍宗又摩挲着那玉,品鉴道:“不过这玉的周遭,有重新打磨过的痕迹,想来是曾经镶嵌在什么器物上,后来又被取了下来——不过无论是镶嵌,还是重新打磨,都不是外行人能做到的。”

“既然曾托付给珠宝行,这字却偏刻的如此生疏别扭,显然是刻字之人不想假手于人——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典故。”

“更兼此物藏的隐秘,如果能顺藤摸瓜找到出处,应该会对破案有所帮助。”

这一点儿仇云飞倒真没瞧出来——主要是他看到那儿二十四个字,满脑子想的都是荣国府,哪还顾得上细瞧?

下意识的想要讨过那玉,再仔细端详几眼,孙绍宗却已然顺手纳入囊中,转头向太子拱手道:“殿下,此案牵连到七条人命,实在耽搁不得——请容臣与仇检校先行告退。”

太子其实是想趁机与仇家拉近关系,可看孙绍宗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也实在想不出理由阻拦,于是只好眼睁睁的目送二人扬长而去。

且不提太子如何去内院换裤子。

却说仇云飞跟着孙绍宗出了花厅,看看左右无人,便忍不住凑上前小声问道:“大人,那玉上刻的文字……”

“同宝兄弟那块一样,对吧?”

其实方才听到‘通灵宝玉’的名头,仇云飞又刻意强调上面刻了二十四个字,孙绍宗就已经想到了贾宝玉头上,而这也正是他拦着仇云飞,不让仇云飞继续往下说的原因。

孙绍宗目不斜视,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没事儿人似的悄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敢让你把话说全了——莫忘了,荣国府的大小姐,如今可是住在景仁宫。”

住在景仁宫又怎得?

仇云飞纳闷的琢磨着,直到又行出几十步远,才想清楚这事儿的关节所在,禁不住脱口道:“难道太子对陛下选妃备孕一事,心怀怨愤之意?!”

“你嚷什么!”

孙绍宗回头瞪了他一眼,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仇云飞缩了缩脖子,一时再不敢言语,直到出了太子府的大门,这才长出了口恶气,然后讪笑着向孙绍宗道谢。

既然太子对广德帝选妃备孕一事心怀怨愤,真要知道这人命大案与贤德妃的亲弟弟有关,怕是绝不会轻易放过。

届时甭管最后结果如何,仇家都难免同荣国府交恶——若是一不小心,连累的贤德妃迁出景仁宫,那就是解不开的死仇了!

“小人仇懿,见过孙大人。”

“小人仇……”

“小……”

这时侯在门外的四名家将,也已然迎了过来,纷纷向孙绍宗通名失礼,倒把仇云飞这个少主人撇在了一旁。

这份恭敬,倒不是冲孙绍宗的官职,而是敬他京中第一猛将的名头。

好在仇云飞正庆幸逃过了一劫——荣国府未必能把他怎么样,但自家老子的鞭子,却是素来不肯容情的——因而也并没有在意这些琐事,只等仇懿等人献完了殷勤,这才向孙绍宗请示接下来的行止。

孙绍宗摩挲着那块通灵宝玉,默然沉吟了半晌,这才道:“走吧,先去荣国府瞧瞧。”

这玉的外观形貌,其实都和贾宝玉那块颇有区别,但只凭那分毫不差的二十四个字,就值得去荣国府走上一遭。

第547章 存周公的私生子

原本像孙绍宗这样常来常往,又同贾府有姻亲关系的,大可让下人领着直奔大观园怡红院。

可身边既然多了个仇云飞,他也便只好按照一般程序在前厅坐等,等荣国府的下人去将贾宝玉请出来说话。

只是这荣国府占地广袤,贾宝玉又是个不安分的,每日里只顾在园中游逛,想寻着他着实不易,因而两人在前厅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刻光景。

等到贾宝玉裹着一身宝蓝色大氅,急匆匆进门的时候,仇云飞早在那椅子上扭出了十八般造型。

“宝玉未曾远迎,还牢两位哥哥在这里久候了,实在是罪过、罪过!”

贾宝玉刚迈过门槛,便先一躬到底的告了声罪,再抬头时,就见那额头鬓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儿。

孙绍宗见状,不由失笑道:“你这是想捂出一身痱子,还是打算提前猫冬?怎么才九月初,就把大氅翻出来了。”

“孙二哥有所不知。”

贾宝玉无奈的笑着,将那大氅从身上解下来,小心叠好了搭在胳膊上,这才继续道:“昨儿凤姐姐过寿,也不知是多吃了几杯还是怎得,稀里糊涂就染了风寒。”

“老太太听说这事儿,方才硬是让人赏下几件大氅长者赐不敢辞,我正琢磨着先穿在身上给老太太瞧,回头再把它换下来,可巧两位哥哥就到了。”

王熙凤又病了?

这凤辣子今年貌似已经趴窝好几回了,别是染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要说她是死是活,原本与孙绍宗倒并无相干,可眼下南边儿的木材生意正如火如荼,哪里少得了王熙凤这块敲门砖?

孙绍宗有心细问究竟,可到底隔着男女大防,不好贸然开口。

“咳。”

正琢磨着该怎么旁敲侧击一番,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仇云飞却早耐不住性子,在旁边干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您看咱们是不是先把公事处置完,再同宝兄弟闲话家常?”

“公事?”

贾宝玉听了这‘公事’二字,不由的一怔,诧异道:“二位哥哥来找我,竟是为了公事来的?”

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兴奋起来,拍着胸脯道:“是不是有什么大案子?若是为了破案,但凡有什么需要小弟帮忙的,哥哥们只管吩咐便是!”

他对破案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因而听说是因为‘公事’找上门来,非但不觉得惊惧,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倒谈不上什么吩咐。”

孙绍宗往里一让,自然而然的道:“先坐下再说吧。”

而贾宝玉倒也没觉得他是喧宾夺主,反而有些理所当然之感。

等三人分宾主落座之后,贾宝玉更是比仇云飞还积极些,半边身子倚在扶手上,脖子伸出老长,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叠声的催促孙绍宗赶紧道明来意。

孙绍宗并未直接把话挑明,而是将手摊在宝玉眼前,道:“你那块通灵宝玉呢?先拿出来让我瞧瞧。”

虽然府上长辈都眼珠子似的护着那块玉,可贾宝玉却从未将这玩意儿当一回事,反而时常觉得是个累赘,因而听孙绍宗提出要瞧,二话不说便从衣襟里扯了出来。

一边摘了挂在脖子上项圈,递到孙绍宗面前,一边忍不住好奇道:“不过就是块石头罢了,哥哥怎得忽然想起要瞧它?”

孙绍宗也不答话,只默默从袖囊里取出周曦那块,托在手里细细比量。

以前他虽也见过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可却从未仔细把玩过,因而之前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知道这两块玉的样式有所不同。

然而此时放在一起比较,这不同之处却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了不少、大了许多。

首先,两块玉的大小虽相差仿佛,又都是椭圆扁平的形状,但若以上面的文字为参照物,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立着的,而周曦那块却是横卧状。

其次,周曦的通灵宝玉看上去白璧无暇,只周遭有些五彩云纹缠绕;至于贾宝玉那块玉,虽也有一圈五彩云纹,但内里却是白里透红的色彩。

而且越是放在阳光下,那抹红色便越是璀璨明艳,直若天边的红霞一般。

再有就是字体了,孙绍宗一早就看出周曦那块玉的文字,是外行人勉强刻上去的,字体歪歪斜斜不说,还有些深浅不一。

如今两下里一对照,才发现非但是雕刻水准有云壤之别,竟连使用的字体也是大相径庭,周曦那枚玉用的是楷书,贾宝玉这枚却是小篆。

这种种的差别,让人很难相信它们是同出一源偏两者的文字内容,却又是一般无二。

莫非其中一块是仿冒品?

哪又是谁仿冒的谁?

贾宝玉衔玉而生的事迹,已经被荣国府宣扬了十几年,不太可能去抄袭别人的‘文案’。

至于周曦这块么……

单看形貌,倒的确像是道听途说,胡乱仿造出来的残次品。

可谁会把胡乱仿造的残次品,珍而重之的藏在香炉夹层里?

更何况周曦的全家被灭口,很有可能同这块玉的来历有关……

“孙二哥。”

孙绍宗正琢磨着这两块玉互相之间的关系,早就凑到近前的贾宝玉,却已然忍不住心下的好奇,连声追问道:“你这块玉是哪儿来的?怎得上面刻的文字,竟和我这块一模一样?”

“这……”

“大人,您也给我瞧瞧啊!”

孙绍宗正待搭话,旁边仇云飞却急了,一脸欲求不满的盯着那两块玉,直恨不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直接贴到上面去。

左右方才也瞧的差不多了,孙绍宗便随手把两块玉交到了仇云飞手上,然后向贾宝玉解释了那玉的来历。

听说这块玉竟然和七条人命有关,贾宝玉又是惊骇又是亢奋,忙拉着孙绍宗追问了许多细节。

孙绍宗捡着能说的先一一答了,随即正色道:“宝兄弟,如今我有句话怕是不得不问了你这枚玉当真是生来就有的?”

贾宝玉两手一摊,无奈道:“反正打我记事起,这劳什子就在身边老太太、家父家母、稳婆、奶娘、就连我那早夭的哥哥,也都说这玉是从我嘴里吐出来的。”

这事若是真的,自然无处抄袭。

这事若是假的,听贾宝玉说了这一长串证据链,显然是筹备周密的计划,更不可能从类似的物件上摘抄几句,就胡乱刻在上面。

尤其这二十四个字,也并非什么名言警句至少孙绍宗穿越以来,除了在这两块玉上,还从没听说过别处有类似的文字。

如此看来,周曦这块当是仿造无疑。

可这究竟是谁仿造的?

仿造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为何要藏在隐秘处?

这一连串的问号还没个答案,忽听旁边传来仇云飞亢奋的嗓音:“大人,卑职这里有个不成熟的推断!”

孙绍宗诧异的转头,就见仇云飞攥着那两块玉顾盼自雄,显然对自己的推断,颇有些信心的样子。

莫非真被这厮给瞧出了些什么?

孙绍宗不由好奇道:“先把你的推断说来听听,看看可否合乎情理。”

“得令!”

仇云飞一跃而起,唱戏似的道了个肥喏,随即目光灼灼的盯着贾宝玉,一字一句的道:“或许令尊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这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贾宝玉被他唬的膛目结舌,孙绍宗也不禁失声道:“你是说,那周曦是贾世叔的私生子?!”

“没错!”

眼见连孙绍宗都惊到了,仇云飞愈发面有得色,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侃侃而谈:“以宝兄弟的相貌身段推断,存周公当年定也是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又兼是荣国府嫡出的身份,在外面有一两个红颜知己,也算不得什么奇事。”

“想来是那女子怀有身孕之后,存周公碍于礼法、畏于人言,不敢将她收纳进府,那女子失望之下愤而远去,临行前将儿子托付给了旁人也就是周曦的养父养母!”

“周曦的养母当时或许是小产,又或是儿女早夭,于是便将周曦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了。”

“而那块玉佩,正是生母给周曦留下的信物!”

“数年之后,存周公不知为何又后悔了,苦寻那孩子而不得,于是就想出了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他按照那女子留下的只言片语,另行打造了一枚通灵宝玉,然后谎称宝兄弟是衔玉而生!”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希望那私生子听到这个传闻之后,会主动找上门来相认。”

这故事……

大致上倒还真能自圆其说!

尤其还顺带解释了,荣国府为啥要炮制一个衔玉而生的传闻。

而贾宝玉那呆滞的模样,显然已经因为这个推断,陷入了怀疑人生的境地。

孙绍宗也是沉吟了半晌,这才质疑道:“那蒙面人射死周曦,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和这通灵宝玉并无干系。”

仇云飞先是两手一摊,随即又直勾勾盯着贾宝玉道:“又或许那周曦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可能会牵连到荣国府头上!”

这几乎是在质疑,荣国府就是那蒙面人的幕后主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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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8章 异想天开的脑洞【上】

面对仇云飞赤裸裸的指证,贾宝玉这才从毁三观的噩梦中惊醒,下意识的从椅子上起身,脱口质问道:“云飞兄这番推断,可有什么证据!”

“自然是有证据的。”

仇云飞将周曦那块玉捏在指间,口中解说道:“按照这玉上的文字所示,这应该自小便佩戴在身边的东西。”

说着,他指尖捻动,将那玉的侧面展示给贾宝玉,又继续道:“而从这重新打磨过的痕迹来看,它原本也的确被做成了随身佩戴的饰物。”

“既然是携带在身边的饰物,又为何要将其拆散,然后小心藏匿起来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周曦已经发现了这块玉隐藏的秘密,甚至很有可能凭此找到了自己的生父!”

“但周曦的生父却不肯、或者不敢与他相认,因此周曦失望之下,才将这信物藏匿了起来。”

又是一番大致能自圆其说的推断。

在刑名司历练才短短半年有余,就能有这等表现,看来这仇云飞还真有点搞刑侦的天赋。

眼见贾宝玉又被他说的乱了方寸,孙绍宗温言宽慰道:“他这不过是推断罢了,未必就是真的——再者说,真要依照他的推断,蒙面人是你们府上所遣,又怎么会胡乱射杀了那周曦?”

“孙二个所言甚是……”

“对了!”

贾宝玉精神大振,正准备附和孙绍宗的话,仇云飞却忽然怪叫了一声,连珠炮似的追问道:“府上老公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我记得是二十年多年前吧?可是建平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之间?!”

“你怎么……”

贾宝玉脱口冲出三个字,忽又面色大变,颤声反问道:“那周曦如今多大年纪?”

却是他说到一半,也忽然领悟了仇云飞的意思——父母丧期与女子私通,乃至令对方怀上身孕,可是忤逆不孝的大罪!

这也正好可以解释,贾政为何不敢纳那女子为妾,而那蒙面人又为何射杀了周曦,然后服毒自尽!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贾政、乃至保住贾府的富贵与名声!

可不管目的如何,说到底,那蒙面人也是亲手杀了贾政的儿子,以死谢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贾宝玉心中正转着各种可怕的念头,就听仇云飞又道:“周曦是建平二十五年二月生人,因他小时候街坊邻居都见过,向来这生辰即便有假,前后也不会差了太多。”

听了这话,贾宝玉脸上的惶恐,便再也遮掩拦不住了,瑟瑟的往后退着,腿撞在椅子上尚且不自知,口中喃喃低语着,却没人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番转变,自是因为他祖父贾代善正是死于建平二十三年的夏天,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那周曦真是贾政的私生子,就必然是丧期行淫所致!

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且慢!”

偏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摇头道:“这番推断怕是不能成立。”

“不能成立?”

仇云飞活这么大,头一回靠智商碾压别人,尤其还碾压了一直被自己仰视的孙绍宗,可说是正处在人生巅峰的兴奋中,骤然听了这话,便如同当头挨了一棒似得。

懵头涨脑之余,忍不住愤然反问道:“我这番推论合情合理,怎么就不能成立了?”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又向贾宝玉淡淡的问了句:“令尊坟茔在何处?”

“在金陵……”

贾宝玉脱口道出‘金陵’二字,忽然一扫颓态,激动的跳脚道:“对啊,那时候我父亲是在金陵守孝,中途未曾返回过京中,又怎么会是那周曦的生父?!”

这下顿时轮到仇云飞傻眼了,好不容易搞出这么一套推断,谁知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被决定性的证据给推翻了!

他不甘的张了张嘴,却终究没了反驳的余地,最后只好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

看他这番垂头丧气的模样,孙绍宗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好泄气的?即便是我在证据不足的时候,也难免会出现错判——你能有做出这番推论,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听孙绍宗夸了几句,仇云飞稍稍缓解了心头的闷气,却听孙绍宗画风一转,呵斥道:“不过这些话,你又怎好在宝兄弟面前说出口?还不赶紧向他陪个不是!”

仇云飞这才醒悟过来,方才自己那侃侃而谈,早已得罪了贾宝玉——就算推断的合情合理,当面说人家父亲在丧期搞出了个私生子,也着实太过分了些。

于是他忙上前向贾宝玉深施了一礼,连声的告罪。

好在贾宝玉本就是个温吞的性子,又兼痴迷刑名一道,对这‘大胆推断’的方式并不陌生,因而并未怪罪仇云飞。

等到三人重新落座,仇云飞却是一脸的苦瓜相,抓耳挠腮嘟囔着:“既然这周曦不可能是存周公的私生子,那通灵宝玉必然是他仿冒之物——可他又为什么要仿冒此物,还要珍而重之的藏在隐密处呢?”

“是啊。”

贾宝玉也把小脸皱的跟粽子似的,与他一唱一和道:“他要真是喜欢我这块玉,想要仿出来私下里把玩,也该仿的逼真些,又怎么会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推敲着,却是又陷入了孙绍宗最初的那些疑问:

这玉究竟是谁仿造的?

仿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周曦又为何要将它藏在隐秘处?

“宝兄弟。”

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长身而起,先从仇云飞手里取过那正版通灵宝玉,完璧归赵交到宝玉手中,又道:“我等如今还有公务在身,也不便在此久留……”

“孙二哥!”

贾宝玉一听这话,那还不知道孙绍宗是要告辞离开?

忙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扯着孙绍宗的袖子道:“这案子分明与我有关,你可不能把我撇下,合该带着我一起去查案才是!”

“正因有关,你才更要回避。”

孙绍宗将脸一板,随即又放缓了语气,承诺道:“放心吧,这案子若是有了什么进展,我肯定会知会你一声。”

贾宝玉还待撒赖,孙绍宗却是一概不依,没奈何,也只得巴巴将两人送了出去。

“对了。”

到了门外,孙绍宗忽然想起了一事,忙又回头向贾宝玉道:“前几日夜闯你家的贼人,我已经查出来了,就是昨天早上被我拿获的白莲教叛匪……”

他将白莲教为了寻找圣女,在京城大海捞针似的,搜检相关女婴一事,简单的同贾宝玉说了,又叮嘱他不要胡乱外传,这才带着仇云飞,走向了一旁的拴马桩。

“大人。”

仇云飞殷勤的替孙绍宗牵过坐骑,顺势压着嗓子打探道:“您方才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破案的线索,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急着要走?”

还真被这小子猜着了!

方才孙绍宗正是灵光乍现,萌发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脑洞,才急着要去验证一番。

不过这脑洞,他可没想过要告诉仇云飞。

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这附近最大的珠宝行是那家?”

“不是吧?!”

仇云飞登时长大了嘴,几近于哀嚎的道:“您还真要挨家挨户问个遍啊?这京城的珠宝行有几十家之多,而且每一年垮掉的就能有三五家,更别说匠人也未必还在……”

然而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已然兜转马头,作势要扬鞭而去。

“别别别,我带路、我来带路还不成么?!”

仇云飞顿时慌了手脚,忙让仇懿牵过自己的坐骑,急匆匆的赶到了孙绍宗前面,不过马上他又勒住了缰绳,转身问道:“仇懿,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出名的珠宝行?”

第549章异想天开的脑洞【下】

位于隆盛坊西北的宝润斋,以玉器石料为主,兼作各类木雕生意,论底蕴虽还比不得鸣玉坊那几家业内魁首,却也当得起翘楚之称。

穿过四开的乌木门,迎面便是两张花梨大理石长案,上面摆着十多件玉器木雕样品,料子未必有多贵重,却是极尽雕工之精美,或细琢深至纹理,或巧思以衬天成……

当然,这只是对普通人而言,孙绍宗如今饱经富贵,又刚从荣国府那等遮奢地方出来,再看这些物件便只觉的平平无奇。

众人正扫量那些玉器,店掌柜早带着伙计迎了上来,奴颜婢膝的躬身道:“小的见过千户大人,不知大人您莅临小店,是想买些现成的玩意儿,还是准备订做些器物?”

孙绍宗今儿原本是要在北镇抚司公干,穿的自然是墨蛟吞云袍,堂堂正五品的制式,加上龙禁卫的赫赫凶名,由不得那掌柜不谨慎小心。

眼见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孙绍宗和煦的微微一笑,自报家门道:“本官是顺天府治中孙绍宗,因有件涉案的玉器,希望让贵号帮着掌一掌眼,却不知贵号眼下方不方便?”

听得‘孙绍宗’三字,那掌柜的脊梁顿时又软了几分,哪还敢有什么不方便的?

忙不迭点头哈腰的应了,又从后院请出位年过半百的老匠人,向孙绍宗等人介绍道:“这位是小店的胡师傅,祖上三代都在玉匠行里摸爬滚打,素有八臂罗汉之称,但凡是这京城玉器行的事儿,没有胡师傅不晓得的!”

那胡师傅是个木讷的,听掌柜吹捧自己,老脸涨的血红,半晌方局促的挤出了一句‘不敢当’,旁的言语却是半句也无。

直到孙绍宗把那块玉交到他手里,胡师傅才一下子抖擞起了精神。

从袖筒里取出眼镜戴上,托着那枚玉翻来覆去,也不知聚精会神的瞧了多久,这才将眼镜重新摘了下来,回复了一脸的木讷。

“如何?”

孙绍宗迫不及待的问道:“胡师傅可从这块玉上,瞧出些什么来没?”

“回大人的话。”

胡师傅将那玉平托在手上,垂首嗫嚅道:“小老儿眼拙,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只瞧出这块玉应该是先后经过三人之手。”

“头一个是南派雕工,应该是行里的好手,云纹雕的极精细,正反两面也削的极莹润,可惜也糟践了不少好料。”

“第二位应该不是我们行里的,而且书法根底不错,惜乎空有笔力,却败在了雕刀上。”

“第三位是北派雕工,最是讲究惜料,因而将玉从器物上取下之后,只顺着云纹做了些修补——可惜这人手艺差了些,仿的云纹徒有其型,却失了韵味,明眼人只要仔细端详,都能察觉出修补过的痕迹。”

这老头果然是有个有道行的!

他起先还有些磕绊,后面却是越说越顺畅,而且一番说辞和孙绍宗的推断大致吻合,甚至还补充了不少细节。

仇云飞原本并没抱多大希望,此时听他生手熟手、南排北派说的这般‘玄乎’,忍不住追问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这东西是那家经的手?”

“这……”

胡师傅面露为难之色,支吾道:“最后这修补的手笔,京城多数雕工都能做到;至于前面哪位南派师父,倒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可单凭这一圈云纹,就想要认出是谁的手笔,却是万万没有可能的。”

“再说瞧这玉上的包浆,怕是有十几二十年光景了,这些年间,京城的南派雕工也换了好几茬,再加上内府常常从南边儿征调人手,三五年就又放归……”

“等等!”

孙绍宗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追问道:“这块玉具体的年份,你能不能再判断的仔细些?到底是十几年,还是二十几年?”

“这……”

胡师傅脸上的愁色更浓,讪讪道:“单是常常把玩的,和不常常把玩的,包浆就能差出不少来——小老二只能根据经验判断,这块玉成型至少有十年以上光景,但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年。”

“至于这修补处,则约莫是三五年间的事儿,包浆明显薄了不少。”

最近三五年间才拆下来的……

孙绍宗把这个时间段,同自己的推测对照了一下,心头顿时又多了几分把握。

仇云飞却是颇有些失望,于是又拉着那胡师傅追问了一通有的没的。

期间倒也不能说一无所获,至少他问出了在京城里,想请南派高手雕出这么块玉坯子,怕是至少有十几两银子。

不过这就更让仇云飞摸不着头脑了——既然花大价钱请了名家出手,却又为何仿的如此四不像?

要知道荣国府可从未藏着掖着,一直是不遗余力的宣扬‘衔玉而生’的故事,但凡用心打听一下,就能把那块玉的形貌仿出七八分相似。

却说眼见再问不出别的,孙绍宗又叮嘱店家不得对外泄露今日之事,这才带着众人离开了宝润斋。

出得门来,仇云飞又问行止。

这次孙绍宗却是铁了心的要甩开他,随口找了个理由,便单人独骑向着北镇抚司而去。

眼见到了北镇抚司左近,他却又勒转了马头,随便选了一家街边小店,食不知味的填饱了肚子。

等吃饱喝足,守着一桌的杯盘狼藉,隔窗望向不远处的北镇抚司,孙绍宗却是陷入两难之境。

而让他左右为难的,正是上文曾提到过的,那个异想天开的脑洞:

在荣国府时,仇云飞曾一度认定贾宝玉那块才是仿冒品,并以此推断出周曦是贾政的私生子。

但随着‘私生子’的立论被彻底推翻,荣国府也便没了仿冒的理由——毕竟是拿来给孩子扬名的东西,若没有特殊原因,谁会从同款物件上胡乱抄袭?

因此也便基本可以断定,周曦那枚通灵宝玉才是仿冒品。

于是眼下最迫切需要解开的谜团,就是周曦花了大价钱弄出那枚四不像,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和他的被杀存不存在直接关系?

孙绍宗一度也是满头雾水,毕竟单以常理推断,连打听一下都不肯,却花大价钱搞个四不像出来,还珍而重之的放在夹层里,实在是于理不通。

但在荣国府时,他却突然想到了另一种不合常理的可能——或许那块玉的主人,是在通灵宝玉诞生之前,就开始仿造的!

这乍听起来似乎更不合逻辑,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又谈何仿造?

可别忘了,这个世界是存在穿越者的,而且还不止孙绍宗一个!

虽然孙绍宗没有读过《红楼梦》,却也从那块贾宝玉的名字上,判断出这块通灵宝玉,必是书中重要道具之一。

试想如果有读过红楼梦的穿越者,穿越到贾宝玉诞生之前,又通过荣宁二府的存在,得知自己是在红楼梦的世界里,于是在没有亲眼见过通灵宝玉的情况下,提前弄出这么一块四不像来,也便情有可原了。

没错,这说的正是那位被圈禁了的义忠亲王!

而孙绍宗这番推测,也并非是毫无佐证的空想。

首先,义忠亲王年轻时最爱白龙鱼服,出入青楼妓馆之中,直到广德帝登基之后,才收敛了这方面的兴趣爱好。

而那周曦的父亲,先是在礼部教坊司为官,后来又沦落为乐师,出入青楼妓馆之中,彼此之间有所交集,也算是合理的推测。

其二,如果把仇云飞那‘私生子’的推断,套用在义忠亲王和周曦身上,似乎更能说得通。

当然,丧期行淫之说,肯定是不存在的。

义忠亲王之所以不敢认下这个私生子,大约是因为周曦的确是赵氏所生--而那赵氏,当时早已经嫁给了周父。

另外……

有赵姬与吕不韦的故事在前,再加上这些年膝下无子,义忠亲王大约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周曦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其三,周曦的父母都死于广德八年秋,而也正是在这年夏秋之交,义忠亲王因为谋反未遂被圈禁,党羽也大半被株连。

根据胡师傅的推断,那枚玉从饰物上卸下来,也正是在这个时间段。

如果顺着前面的思路推演,周曦的父母双双离世,恐怕也未必是什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佳话,而是义忠亲王坏事后的连锁反应!

而在父母死后,周曦将仿冒的宝玉拆下,藏在香炉夹层之中,则很有可能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真实身世’。

再以此为基础推断的话,那蒙面人会害怕周曦落在官府手里,将他射杀后又自杀,也……

不对!

这里似乎还缺了些什么必要的因素!

单只是因为怕周曦落在官府手里,也不该直接下杀手。

要知道那可是自家主人的‘儿子’——即便只是疑似,也不是随便就能牺牲掉的!

而蒙面人事后以死谢罪,显然也不是害怕会被周曦牵连。

再说了,他既然已经直到周曦被官府拿获,及时通知与周曦有联络的同党,让其提前转移也便是了,又怎么舍得一箭射杀周曦?

除非……

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惊天机密,不是牵连到皇位之争,就是能危及到义忠亲王的性命——当然,也极有可能是两者皆有。

因此那蒙面人才会不惜痛下杀手,然后再以死谢罪。

想到这里,孙绍宗却是愈发的为难起来。

那义忠亲王可是和自家有旧怨,一旦让义忠亲王卷土重来,甚至篡夺了皇位,孙家就算不会被翻旧帐,也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重用。

因而从自身的利益考虑,孙绍宗应该去揭发,或者至少先验证一下自己的推断才对。

可问题是……

这一番推断,都建立在义忠亲王是穿越者的前提上,否则整件事情很难说得通。

然而穿越者的事儿,孙绍宗又是打死也不敢说出口的。

所以事情就陷入了一个死结,让人进退两难!

又要厚颜无耻的请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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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0章 受虐狂、广交会

【第一更】

人在置身于陌生环境时,难免会怀念曾经的过往。

就譬如说孙绍宗,即便穿越前只有个大概的印象,仍是对贾宝玉这个书中主角,有着不同于旁人的亲近感。

推己及人,读过红楼梦的人穿越到红楼世界,会选择送私生子一块‘通灵宝玉’,也便不足为奇了。

好了,强行解释一波之后,让我们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在那小店里思来想去,觉得抛开穿越者的前提,想要将周曦一案同义忠亲王扯上干系,实在是有些难度。

倒是北镇抚司这边,有个现成的由头可以利用……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结账出了小店,匆匆赶奔北镇抚司地牢。

不出意外,孙绍宗离开之后,地牢里的白莲叛党又‘跪’了两个,可惜招供出来的还是老一套,基本上毫无价值可言。

失望之余,陆辉干脆将连同葛谵在内几名贼人,统统交给杨立才负责,自己则是一门心思想要撬开李姑婆的嘴,以便将白莲教派驻京城的内奸一网打打尽。

“那臧亮……”

“啊!!!”

正说着,就听隔壁审讯室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孙绍宗眉头一皱,杨立才忙上前用软木塞,将那几个导声用的铜管堵住。

虽然那惨叫声还是直往耳朵里钻,但好歹分贝已经降低了不少,孙绍宗这才接着方才的话茬,问道:“那臧亮可曾又想起些什么来?”

杨立才摇头道:“您去太子府之后,镇抚大人就把那臧亮交由赵千户、宋百户负责审问,卑职也不知他究竟又交代了些什么。”

啧~

那赵嘉义、宋雄二人受臧亮的连累,在这水牢里关了一个多月,差点把身家性命都交代进去。

眼下陆辉派他二人审问臧亮,估计一是对他们稍作安抚,二来也是想借助两人心头的怨气,威吓住那臧亮。

不过这样也好,等到臧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自己再想办法从旁引导,应该不难让他把那幕后主使的黑锅,扣到义忠亲王头上——毕竟义忠亲王本来就是大周朝头号背锅匠。

而朝廷对义忠亲王余党的重视程度,还远在白莲教之上,届时甭管臧亮能不能举出实证,只凭‘义忠亲王’四字,北镇抚司就绝不敢疏忽大意。

反正孙绍宗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那枚通灵宝玉的来历,而是这背后是否潜藏着,能让义忠亲王翻盘的阴谋诡计。

所以只要能迫使朝廷有所防范,不给义忠亲王余党可乘之机,也就足够了。

嗯……

应该是够了吧?

孙绍宗正盘算着,就听门外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不多时,又听外面守门的小旗过来禀报,说是陆辉请孙绍宗去看守室议事。

难道是李姑婆那里有了什么进展?

孙绍宗不敢怠慢,忙撇下杨立才取了看守室,不过一进门,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就凭陆辉那锅底似的黑脸,能有进展才怪呢。

可这京中的暗桩,又不同于白莲教在西北的分舵,尤其还有一部分混入官府内部的,想要撤换转移,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镇抚大人。”

见他闷在那里,丝毫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孙绍宗只好谨慎的试探道:“李姑婆那里……”

“别跟我提那老……老……”

陆辉愤愤然打断了孙绍宗的问话,却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形容那李姑婆,最后恼怒一脚踹翻了桌案,喘着粗气骂道:“特娘的,怎么又让老子遇上这么个东西!”

瞧陆辉这反映,孙绍宗倒还真生出了些兴趣,于是一番旁敲侧击,问出了让陆辉恼怒莫名的原因。

却说陆辉在葛谵那里碰了壁,继而判断出西北来的这伙儿贼人,基本没什么可榨取的价值,便果断将精力转移到了李姑婆身上。

先是一番威逼利诱无果,继而就上了‘措施’,什么铁板烧、肉夹膜、三鲜绞子的轮流招呼。

这李姑婆却硬气的紧,非但没有半点畏缩,反而高声叫骂不住挑衅。

不过陆辉做了这么多年的龙禁卫,硬骨头也见过不少,但能一直坚持到底的却不多,倒也并未因此而气馁。

只命人选哪挠心掏肺痛彻骨髓,却又不会伤及性命的,一样样往李姑婆身上演练。

然而经历了七八样酷刑之后,那李姑婆的情况,却渐渐显得诡异起来:

最初的叫骂声,变成了猫儿也似的呜咽与喘息;眼睛半开半阖,透着迷离与狂乱;两条腿拼命紧夹着,拧麻花似的乱磨……

最离谱的是,行刑的小旗举着烧红了的烙铁,正准备恐吓几句呢,她却主动把胸脯一挺,画着圈的往上蹭!

当时陆辉就起了疑,让人把这婆娘扒光了一瞧,果然早不知嗨高了几回……

“特娘的!”

说到这里,陆辉忍不住又咒骂道:“这等不知死的疯婆娘,老子在江南也曾遇见过一个,你越是折磨她,她反倒觉得浑身舒坦,比和男人弄那事儿还来劲!”

怪不得这般郁闷呢。

先是在葛谵那里碰了钉子,这又遇见个受虐狂。

看来短时间里,想要撬开李姑婆的嘴,是没什么可能了。

可这不是还有份名单么?

只要能把那什么丙三挖出来,也称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对了。”

说起那份‘孕妻名单’,陆辉立刻收敛了怨愤,正色道:“下面人办事忒也糊涂,竟将孙指挥也列在了名单上,我方才已经勾去了令兄的名字,又狠狠的责骂了那几个混账。”

下面人也是奉命行事,有什么糊涂不糊涂的?

而陆辉虽把便宜大哥的名姓勾了去,暗地里却绝不会放松对他的监视与调查。

毕竟孙绍祖可是手握兵权的中高层将领,万一真要是白莲教的奸细,性质恐怕比其余四十几位加起来,都还要严重的多。

不过他既然惺惺作态,孙绍宗又怎好当面拆穿?

只得配合着打起句官腔:“大人无需避讳什么,尽管一视同仁便是——我孙家祖上三世忠烈,相信家兄绝不会有辱门风。”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陆辉连连点头,随即又将话锋一转,道:“其实我眼下最担心的是,是那份名录上有所疏失——如果‘丙三’的妻子,是在葛谵等人进京后,才查出怀有身孕的话,他多半会选择隐瞒下来。”

“若是咱们胡乱提审名单上的官员,岂不是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建平二十四年,朝廷在义忠亲王的建议下,试行了产假制度,允许朝中官员在妻子生产前后,带薪休假半月——当然,这福利仅限于家中正妻,小妾什么的不在其列。

为免仓促之间,会影响到衙门的正常运行,朝廷又规定必须在产前百日,向该管部门提交申请,逾期者则视为自动放弃产假。

这年头预产期估摸的又不准确,再加上早产儿的存在,谁敢真的等到‘产前百日’再上报?

所以都是发现妻子怀孕之后,就立刻向上面报备,免得错过这白捡的便宜。

而这也正是北镇抚司只花了短短半日,就列出了名单的原因。

可葛谵带人进京寻找圣女,也差不多有月余光景了,如果那‘丙三’是在这期间,发现妻子怀有身孕,继而又准备等胎儿稳定下来,就将妻子送回乡下老家避难的话,的确有可能会瞒报此事。

所以陆辉的担心,并非是杞人忧天。

“那依着大人的意思……”

“暂时先不要动名单上的人,同时派人在城中明察暗访,看看可有故意瞒报的。”

这事儿听起来容易,可京城里的官员足有数千之众,那些芝麻绿豆的小官缓则罢了,有品级有实权的,哪个不是住在深宅大院里?

想要调查这些大门不出的官太太,到底有没有怀孕,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到的。

不过这事儿又不用孙绍宗主持,他自然懒得多说什么,又同陆辉闲扯了几句案情,忽然话锋一转,忧心忡忡的道:“其实下官如今倒不担心白莲教的奸细,反倒是隐藏在臧亮背后那股势力,让人有些坐立难安。”

陆辉郑重的点了点头,又宽慰孙绍宗道:“我已经勒令赵嘉义、宋雄二人彻查此事,绝不会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彻查?

却不知道那贺阁老的儿媳妇,在不在这彻查之列。

不过看陆辉这态度,似乎没有要让自己插手的意思,孙绍宗又怕太过积极,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因而也便暂时偃旗息鼓,没有继续往下掰扯。

就这般,陪着陆辉在水牢之中,经历了一个潮湿憋闷的下午,好容易熬到了平时散值的时候,孙绍宗忙不迭起身告辞。

准备回家去寻轮休的大哥,讨论一下到湖广平叛的事情——最好再把兵刃盔甲的事儿,也一并解决掉。

谁知一路风平浪静的到了家中,却不见孙绍祖的影子,反倒是尤氏又打着探望继母的名头,找上门来。

听了这这消息,孙绍宗才恍然记起,昨儿光顾着一床两好,倒忘了探问尤二姐,这般费尽心思给自己拉皮条,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暗自提醒着自己,今儿莫再莫忘了去问个究竟,孙绍宗随口向赵仲基打听道:“大哥今儿不是轮休么,怎得这时候还没回来?”

“回二爷的话。”

赵仲基忙道:“响午的时候大爷就回来了,不过巡防营的刘指挥派人来请,便又带着几个姨娘出去了。”

带着几个姨娘出去的?

不用说,肯定又是去参加‘广交会’了。

这京城之中拿小妾当牛马看的,可说是大有人在,甚至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圈子,最近更是搞起了什么广交会——即各自领着家中不称意的贱妾,与人进行互惠互利的广泛交流。

‘交流’的彼此满意了,当场交换身契的也是大有人在。

因此最近两个月里,便宜大哥屋里的贱妾,已经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这‘贱妾’指的是身份,一般买来的、丫鬟抬举的、或者出身青楼的,都属于贱妾。

【顺带一提,香菱原本也在贱妾之列,不过后来认下曾经为官的父亲,也就顺势抬举成了良妾。】

孙绍宗虽然有些看不惯这样作践人,可贱妾买卖也是合法合理的事儿——再说交换到别人家里,总比以前直接卖去青楼妓馆要强的多。

因此劝了几次没什么效果,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第551章 孙府的日常【X续】

【第二更,凌晨一点前,还有一更。】

听说大哥不在府里,孙绍宗只好先回到自家小院,在阮蓉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便服。

换好衣服之后,刚想把靴子也脱掉,喊芙蓉打盆热水进来,好生烫一烫脚,忽见有人挑帘子进来,脆声道:“姐姐,我……”

话说到半截,眼见孙绍宗正坐在床上,忙掩了嘴,窃笑道:“这石榴也是的,怎得也不提醒一声,害我不小心搅了爷和姐姐的好事。”

“呸~!”

阮蓉啐了一口,笑骂道:“你当我跟你似的,没黑没白的惯着爷,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来人自然正是尤二姐,她听阮蓉话里似有些酸意,也不敢胡乱搭茬,正讪讪的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就听孙绍宗吩咐道:“傻愣着干嘛?去,给我打盆水来烫烫脚。”

尤二姐忙点头应下,在外间向石榴讨了铜盆,又去小厨房打了盆热水回来。

而阮蓉听说孙绍宗要烫脚,也忙帮他把鞋袜脱了,让芙蓉拿出去送给小丫鬟们刷洗。

等尤二姐端了水来,阮蓉又取出几片花瓣模样的香胰子,让尤二姐沾着水化开,先往脚上细细的涂抹了一层,然后在把脚搁在铜盆里搓洗。

孙绍宗身心舒泰之余,却禁不住又想起了当日林红玉那一番服侍——等南下之际,倒不妨让尤二姐学上一学。

这时就听阮蓉在一旁道:“听香菱妹妹说,那晴雯似是不怎么乐意跟爷南下,要不我去跟大太太打个商量,把她跟鸳鸯换一换——那鸳鸯倒是个会体贴人的,想来定能照管的爷周全。”

这话半真半假的,约莫也是听了府里的传言,所以拿话试探孙绍宗。

孙绍宗斜了她一眼,懒洋洋的道:“先不说大嫂身边能不能离得开鸳鸯,单凭司琪那不服不忿的性子,能服膺晴雯的管束?到时候她们两个闹将起来,丢的可是咱们家的脸!”

顿了顿,干脆把话挑明了道:“你以后少听风就是雨的,我要真想收拢了鸳鸯,跟大嫂打个招呼,她还能拦着不成?”

阮蓉嬉笑着应了,忽地往他身边一坐,也将那红绣鞋蹬脱了,口中道:“瞧爷烫的这般熨帖,我跟着也沾一沾光吧。”

说着,将两只月牙似的天足往上一勾。

这其实是于理不合的,怎么说尤二姐也是花轿抬进来的良妾,伺候男主人和正室也还罢了,断然轮不到阮蓉这般作践。

但尤二姐的主动大胆,却从来只体现在床第之间,面对阮蓉的刁难时,那胆子只怕比香菱还小上一圈。

因而她只是略一犹豫,便捧住阮蓉的脚踝,替她将罗袜褪去,又讨好的赞道:“姐姐这皮肤保养的,当真称得上是吹弹可破。”

说着,就准备将剩下的香胰子,沾了水涂抹在阮蓉脚上。

这时孙绍宗却忽然开口吩咐道:“先去把这脏水泼了,重新打一盆来。”

尤二姐忙又应下,端起那铜盆匆匆的到了外间。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孙绍宗立刻一伸手捞起阮蓉的嫩足,恶狠狠的轻挠了几下,呵斥道:“你最近莫不是闲得发慌,行事怎得越来越不着调了?”

阮蓉直笑的花枝乱颤,一连讨了几声饶,孙绍宗这才丢开了她的嫩足。

正绷着个脸,想顺势再教训几句,冷不防阮蓉忽然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将两条胳膊死死锁在他脖子上,闷声道:“我……我就是发慌么,你要走那么久,我心里怎么可能不慌?怎么可能不乱?”

那嗓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只听的孙绍宗心头一软,反手环住了阮蓉的香肩,轻轻拍打着她的粉背,柔声道:“我不过是去立些功劳,又不是不回来……”

话没说完,却被阮蓉一把捂住了嘴,就见她泪眼婆娑的嗔怪道:“不许说这不吉利的,我要你好好的回来,还要快快的回来!”

打从生了孩子之后,她还是头一次露出这般小儿女的娇态。

瞧她满眼泪花,却一副焦急模样,孙绍宗又是疼惜又是好笑,试探着道:“要么,我干脆让尤氏也留下来陪你们——反正我这次是要去平叛,到时候也一样是聚少离多。”

“这怎么成?!”

阮蓉却是断然否决:“爷去同那些蛮人搏命,难道回家休息的时候,还要自己梳洗做饭不成?届时就算在南边儿胡乱寻些蠢妇,又哪有自家人服侍的周道妥贴?”

孙绍宗无语的苦笑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阮蓉重新把头埋进他怀里,梦呓也似的道:“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去、好好的回来,还有……还有……别忘了我和毅儿。”

虽说已为人母,可她毕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又是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一旦要和丈夫长久分离,自是难免有些心慌意乱。

一是怕孙绍宗在外有个闪失,二是担心尤二姐在外面独宠惯了,会取代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

昨儿拉着香菱大被同眠,今儿又故意作践尤二姐,不外乎都是这等心理在作祟。

孙绍宗环住她肩膀的胳膊紧了紧,柔声道:“放心吧,你可是我在这世上……”

哗啦~

还不等把这体己话说全,就听外面珠帘响动,阮蓉慌忙从孙绍宗里挣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恢复了原本的坐姿。

这时就见尤二姐端着铜盆,自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到得近前,她将那热气腾腾的铜盆放在脚榻上,正待捧了阮蓉的天足搓洗,阮蓉却忽然把脚一缩,清了清嗓子,笑道:“好了,方才不过跟你闹着玩儿的,怎么还当真了?”

接着将下巴往外一点,道:“去帮我把石榴喊进来吧。”

说着,又推了孙绍宗一把:“二爷也去瞧瞧毅儿和囡囡。”

知道她大约是冲动过后,一时有些羞于见人,孙绍宗也便顺势起身,跟着尤二姐到了外间。

不过吩咐石榴进去伺候之后,孙绍宗却没急着去看儿女,而是至直接领着尤二姐回了西厢。

到了尤二姐屋里,孙绍宗往床上一歪,貌似随意的问道:“你那姐姐已经回去了?”

“约莫跟爷前后脚,就差一点在前院撞上。”

尤二姐也将半边翘臀挨在床上,顺势取过美人捶,不轻不重的在孙绍宗腿上捣弄着,嘴里道:“昨儿奴试探了一下她的心思,她心里应该是有爷的,只是一时有些抹不开面子罢了。”

何止是心里有,那晚险些都一步到胃了。

心下不着调的想着,孙绍宗口中却问道:“你怎么试探的?不会是干脆直说了吧?”

“奴怎么敢!”

尤二姐忙解释道:“我只是说老爷您常夸赞她生的好,想来对她是有好感的,若是寻着合适的机会,不妨单独在爷面前替我开脱几句。”

说着,又把谎称孙绍宗对自己存有芥蒂的事儿说了。

孙绍宗听罢,伸手捏住她柔润的下巴,似笑非笑的问:“我平素瞧你还算是个老实的,却怎得生出这么些花花肠子?”

“奴是替爷着想,才……”

尤二姐刚分说了半句,就觉得下巴上一紧,同时孙绍宗的面色也冷了下来,沉声呵斥道:“还敢糊弄爷?说实话!”

尤二姐娇躯一颤,险些顺着床沿出溜到地上,当下哪还敢隐瞒什么?

忙将尤三姐记恨当初受辱,于是处心积虑要报复尤氏的内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出来。

孙绍宗听完她的叙述,不觉冷笑道:“我看她当初挺自得其乐的,现下怎又成了奇耻大辱?”

尤二姐颇有些无奈的道:“自从认准了柳相公,她就变了许多,连性子也不似以往那般大大咧咧了,成日里担心柳相公会计较你那些往事,所以愈发记恨大姐。”

啧~

柳湘莲喜欢的,就是尤三姐那无拘无束的性格,可这还没娶回家呢,就已经变了秉性,往后过起日子来,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

孙绍宗一面操心着柳湘莲的婚后生活,一面嗤鼻道:“她不满别人,倒要拿我作筏子——不对,她怕是还给你画了张大饼吧?要不然你怎么会这般热心。”

尤二姐见瞒不过他,忙又把事后勒索金银首饰的意图,原原本本的盗了出来。

这就对了!

约莫是因为过了几年穷苦日子,这尤二姐对黄白之物格外在意……

等等!

带她去湖广之后,这婆娘不会背着自己收受贿赂吧?!

看来临行之前,必须先同她约法三章才成。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又板起脸来呵斥道:“这种事,也能听你那妹妹胡乱掰扯?以后她再敢撺掇你胡来,你只管当面啐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要听她的!”

尤二姐当即有些傻眼,之前孙绍宗虽然没有明着答应,可也表现的颇有些兴致,这怎得突然就又改口了?

眼见她那迷糊模样,孙绍宗不由叹了口气,手往上一挪,捏着她的鼻子来回晃了晃:“你这蠢婆娘,就算是你亲妹妹,这等偷人的事儿又怎敢让她经手?万一日后有个什么反复,她拿来要挟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那尤母也便罢了,明显是要在孙家养老的,再说性子也十分绵软,拿捏起来方便的紧。

可尤三姐却是个行事偏激、反复无常的主儿——这一点儿从她当初顺水推舟引诱贾珍父子,如今又想方设法要报复,就可见一斑。

因而孙绍宗绝不会让她捏住自己的把柄。

尤二姐听了这话,先是愣怔半晌,忽又迟疑道:“其实……其实三妹也有个要命的把柄,在我手上捏着呢。”

说着,凑到孙绍宗耳边小声的耳语了几句。

“什么?!”

孙绍宗却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竟然杀过人?!”

第552章 孙家的日常【X+1续】

【第三更,任务完成。】

虽说尤三姐的性子野了些,但若不是尤二姐透露,孙绍宗还没想到,她竟然还干过杀人越货的事儿!

当然,并不是那种有预谋杀人越货,真要说起来,其实是一场意外。

约莫在两年前的夏秋之交,尤三姐扮作男子出门闲逛,因贪玩儿回来的晚了些,结果在离家不远的后巷,被个醉汉拦住调戏。

尤三姐挣扎之中,胡乱搡了那醉汉一把,结果那人一头扎进了水沟里,半天也没个动静。

因为恼这醉汉无礼,尤三姐当时也没多想,就上前解了他腰间的钱袋,然后一口气跑回了家中。

结果第二天早上才晓得,那醉汉竟然在小水沟里淹死了,而且这人还是兵部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以至于惹得宛平县大肆搜捕凶手。

尤三姐为此心惊胆颤,连着两个月都没敢出门,好在宛平知县徐怀志本就是个糊弄事儿的,找了一阵子没个结果,就推说是过路贼人剪径所致,而那贼人听到风声也早逃的没影了。

官府虽说放弃了追查,可在这期间,同尤三姐朝夕相处的尤二姐,却发现了她种种不对劲儿的地方,再三追问之下,才晓得妹妹竟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当时尤二姐就被唬了个肝胆俱裂,反被妹妹宽慰了许久,才算缓过劲来。

这事儿一晃过去两年多,尤二姐连母亲都没敢告诉,如今却毫不犹豫的卖给了孙绍宗,这‘女生外向’的老话果然是没错。

孙绍宗把这案子简单的推敲了一下:尤二姐当时是被人调戏愤而反抗,这一步基本属于正当防卫,哪怕是导致对方一命呜呼,也不至于被判什么重罪。

但她拿走对方的钱袋的举动,却让案件的性质起了微妙的变化。

更何况她将这件事瞒哄了下来,并未主动投案自首。

这样一来,若是她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是被调戏后愤而反击,极有可能会以强盗杀人论处。

而就算她能证明自己受了调戏,盗走对方钱袋的行径,依旧逃不过劫财的罪名。

况且情节严重本就要罪加一等,再加上死者是朝廷命官,按例还要罪加一等,最后恐怕免不了一个充军刺配的下场。

如此说来,这把柄倒也足够了。

孙绍宗正在心里盘算着,就听床前噗通一声,却是尤二姐见他久久无语,吓的跪在地上哀求道:“求老爷开恩,奴就这么一个亲妹妹……”

“行了。”

孙绍宗一把将她扯将起来,呵斥道:“我又不是那六亲不认的,再说她也算是情有可原,只要她日后不胡来,我才懒得理会这等陈年旧事呢。”

尤二姐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希冀的试探道:“大姐那边儿……”

“你就这么惦记她那些首饰?”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咱家又不缺那些银子——何况我听说那五溪蛮族,最爱收集各种金银头饰,届时捡些实惠的融了,想打什么首饰都随你!”

尤二姐哪懂得什么兵凶战危的?

听孙绍宗说的底气十足,只当这趟南下是手到擒来,登时喜的骨头都酥了,美女蛇似的直往床上痴缠。

若换成别的时候,孙绍宗少不得要与她恩爱一番。

可如今一心惦记着晚上的水乳交融,却如何肯在她身上虚耗力气?

话说……

今儿可得叮嘱石榴多预备一套被褥,免得跟昨儿也似的水漫金山,又不让自己喊丫鬟进来撤换——虽说是乳香四溢,可到底睡的不怎么舒坦。

正搜肠刮肚找理由,好婉拒尤二姐的痴缠,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道:“二爷可在里面?大爷刚从外面回来了,听说您方才找他有事,让奴婢喊您去书房说话。”

大哥回来了?

这可真是奇哉怪也,那‘广交会’素来都是通宵达旦,第二天中午之前能回来就不错了,今儿怎的才入夜就归家了?

孙绍宗疑惑的起身,就待推门而出。

不过到了门口,他却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尤二姐:“我方才的意思,你可都明白了么?”

尤二姐使劲点头,斩钉截铁的道:“待会我就去回绝了三妹,再不掺合这事儿了。”

不掺合你妹啊!

孙绍宗没好气的呵斥道:“我的意思是,勒索金银首饰就免了,爷只在乎那你情我愿的事儿!”

说着,丢下明显还处于懵懂状态的尤二姐,推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

到了书房里,就见大哥坐在上首,似乎正闷闷不乐,孙绍宗便愈发的好奇起来,忙上前追问个中究竟。

“别提了。”

孙绍祖没好气的道:“我刚和个大胸脯的骚娘们对上眼,原本好端端的广交会,就被宁国府的蓉哥儿给搅了。”

被贾蓉给搅了?

这就更奇了,那贾蓉可是绿帽界的翘楚,自家妻子都能舍得,又怎么会……

“正是因为这厮带着妻子去的,坏了广交会的规矩,有几个卫道士当场和他吵了起来,结果搞的大家不欢而散。”

好嘛~

这种场合竟然也有‘卫道士’存在。

不过按照这年头约定成俗的潜规则,互赠贱妾的确与道德无关,反而是极风雅的事情,但若涉及正妻,则非但被人唾弃,计较起来还犯了朝廷的法度。

当然,这王法一般是民不举官不究。

孙绍宗正在心里吐槽,又听大哥嘟囔道:“其实那几人也当真是闲的,他自己乐意拿婆娘来与人换着使,又挨着谁了?”

“大哥!”

听他越说也不着调,孙绍宗不由把脸一板。

“好好好,是我胡说成了吧?”

孙绍祖立刻泄了气,雄壮的身子在椅子上一摊,有气无力的问:“我听赵仲基说,你今儿有事儿寻我?”

“哥哥可还记得,那五溪蛮族叛乱的事儿?”

“怎么?!”

一听是这事儿,孙绍祖登时又坐直了身子,关切的道:“已经定下来是你去了?哪这次的主官是谁,文官还是武将?”

有人举荐孙绍宗为平叛副使的事儿,他也早就听说了,因而一听孙绍宗提起来,便急着追问主官是谁,也好提前帮兄弟去攀个关系。

“没有主官。”

孙绍宗将自己在御前奏对的事情,简单同大哥说了。

还不等完全说完,孙绍祖便已经跳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等到说完了,他更是大摇其头道:“不成!这事儿断然不成!你眼下都还没娶媳妇呢,去那穷山沟里逞什么能?!”

他原本是支持弟弟南下立功的,可那是正儿八经的率军平叛,有千军万马护卫着,对面又不过是一群山蛮子,料来也不会有多大风险。

这只带几百精锐去山里搏命,形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莫说是那山里有数万蛮子,只蛇虫鼠蚁什么的,就足够人喝一壶了。

“大哥。”

孙绍宗无奈道:“我都在陛下面前立下军令状了,难道还敢反悔不成?再说了,眼下京城这局面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留下来只会绑死在太子身上,万一皇储异位,咱们兄弟可就要跟着靠边站了。”

“那也不成!”

孙绍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只把那楠木太师椅砸的吱嘎作响,暴躁的道:“大不了我上道奏章,替你去南边儿走一遭!怎么说我也混了十来年行伍,难道还比不得你个新兵蛋子?!”

要是大军扫荡,孙绍宗还不一定能比得上自家大哥。

可眼下朝廷明显是不想耗费太多的兵马粮草,毕竟比起南疆六国来,抢完一波就又缩回山里的五溪蛮族,充其量只能算是疥癣之疾。

不过看大哥那斗鸡也似的模样,孙绍宗也不想同他争辩什么,只笑道:“哥哥若是疼我,就帮着准备几件趁手的兵刃铠甲,也免得我不小心中了流失冷箭……”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孙绍祖一连啐了几口,郑重道:“咱爹当年打高丽国的时候,在几十万乱军之中还杀了通透呢,你小子不过是去打几个山蛮子,能有什么凶险?!”

“这么说大哥是同意……”

“我没同意!”

孙绍祖蛮横的把嘴一撇,转口却又道:“不过你也的确该置备两套兵刃铠甲了——铠甲岛还好说,拿我的改一改也就是了,至于这兵刃嘛,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等孙绍宗把那狼牙棒加翁金锤的设想说了,大哥略一琢磨,便表示这事儿他包了,准保让将作监把东西赶制出来。

“对了。”

想了想,他又交代道:“要是山里不怎么潮,你不妨带些火药局新做的震天雷去,听说是改进了什么工艺,个头比以前的小了许多——可惜还没配发到神机营去,也不知这吹嘘的有几分真假。”

这年头自然早就有手雷了,不过受限于工艺,威力不是很大,体积倒是不小,因而一般都是守城用。

听便宜大哥的意思,应该是制作工艺有了突破,也不知能有近代手雷几分的威力——其实也用不着多大威力,只要同近代手雷差不多的体积重量,然后动静足够大,能震慑那些每见识的蛮人也就足够了。

于是孙绍宗将这事儿先行记下,准备过几日去找贾善尧验验货。

此后兄弟二人,就在这书房里用了晚饭。

期间孙绍祖唠叨了一大堆行军打仗的诀窍,偏又咬死了不同意孙绍宗去湖广平叛,这精分也似的拧巴,实在是让孙绍宗哭笑不得。

因而酒足饭饱之后,他便急忙寻了个理由,回了自家小院。

借着朦胧的月色,刚走到小院门口,里面忽地迎面撞出个人来,却不是晴雯还能是谁?

眼见她手里拎着食盒,孙绍宗略一琢磨,便恍然道:“是去给彩霞送饭?”

晴雯点了点头,紧紧的攥着那食盒,很是有些局促的样子。

“你倒真是个长情的。”

孙绍宗一语双关的丢下这么句话,便自顾自的进了院里——他身边又不缺女人,自然不会上赶着强求一个丫鬟。

倒是晴雯回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第553章 因脱力而短小

深秋的早晨,萧瑟而冷清。

不过躺在热气腾腾的浴盆里凭窗而望,呼吸着冰冷清新的气息,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闭上双眼感受着朝阳带来的丝丝暖意,孙绍宗惬意的伸展着双臂,却忽然摸到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下意识的用手一划拉,感觉着那小小的轮廓,他不觉哑然失笑,翻身将头探出去俯视,果然就见儿子正扶着着浴桶,仰着头往上巴望。

“啪啪!”

小家伙见孙绍宗探头打量自己,立刻咧开嘴露出六颗白生生的乳牙,漆黑的大眼睛瞪的溜圆,又把那胖乎乎的小手在浴桶上乱拍。

虽说比别家孩子发育的快,可他如今也不过才蹒跚学步罢了,哪经得起这张牙舞爪的乱来?

没拍两下,就被反作用力激的摔了个屁股蹲。

虽说奶妈及时出手,避免了他四仰八叉的下场,这小兔崽子却仍是嗷唠一嗓子,哭的穿云裂石似的。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就听外面就是一阵兵荒马乱,阮蓉在前面打头,后面跟着香菱、尤二姐、以及几个丫鬟,皆大惊小怪的冲进屋里,将孩子围了个密不透风。

小兔崽子还挺有表演欲的,本来那哭声已经弱了下去,眼见来了这么多人,登时又把嗓门拔高了几度,只似要把屋顶抬起来一般。

得~

这澡是没法再洗了。

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了毛巾,孙绍宗无奈的吩咐道:“瞧你们这一惊一乍的,又没真磕着碰着,去去去,抱到外面哄一哄就好了石榴,把龙禁卫的官袍给爷取来。”

这一家之主发了话,除另有差事的石榴之外,所有人忙都簇拥着阮蓉母子到了外间。

等到孙绍宗洗漱完毕换上换上官袍,儿子在外面早又乐得的‘嘎嘎’直笑,一见他更是‘啪啪、啪啪’的闹着要举高高。

哄了会儿孩子,又就着三凉六热九碟菜,简单的吃了十八个酥油掉渣烧饼,喝了两碗银耳枸杞八宝粥。

摸着肚子勉强也有七八分饱意了,孙绍宗便准备动身去北镇抚司,看看有什么新的进展。

当然,最主要的是伺机‘攀诬’上义忠亲王。

啧~

双方都是穿越者,这算不算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的典型案例?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到了前院,正考虑今儿是坐车还是骑马,赵仲基便巴巴的寻了过来,禀报说方才贾雨村派了人来,要孙绍宗巳时【上午九点】前后,务必到府衙议事。

莫非上面又来什么通知了?

孙绍宗摸出怀表一看,眼下已然是晨正【早上八点】时分,这要先去北镇抚司走一遭,行程上就太赶了。

还是直接去顺天府,把那常委碰头会开完再说吧。

一路无话。

紧赶慢赶到了府衙,离着开会约莫还有一刻钟,孙绍宗便先去了刑名司歇脚。

进到堂屋厅里,见孙承业正伏案批阅公文,他这才忽然想起,自己即将外放的事儿,也还没同这堂侄提起过。

“咳。”

在那公案前清了清嗓子,孙承业抬头见是孙绍宗,忙不迭起身见礼,又探究道:“十三叔今儿来府衙,可是要讨论今年的秋汛?”

秋汛?

不会又要发水了吧?!

这些日子也没听着风声啊?!

孙绍宗忙拉着他追问了几句,却原来是永定河上游连着下了几天大雨,虽说水位只是刚刚越过警戒线,可经历了两年前那场大水,朝廷上下哪敢怠慢?

所以才有了这次紧急会议。

见不过是杯弓蛇影,孙绍宗心下松了口气,这才将自己过些日子,要谋求外放的事情说了,又叮咛道:“你这半年多在府衙,也算是经了不少的历练,等我卸任外放之后,不妨把欠下的功课补一补,免得多了胆识却少了学问。”

孙承业留在京城本来就是为了备考,这师爷的差事不过是磨练心性罢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不过事出突然,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愣怔了半晌,才想起询问孙绍宗谋求外放的原因。

孙绍宗也不好跟他仔细掰扯,这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只推说是朝廷相中了自己,准备派自己出镇地方、保境安民。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插口道:“如此说来,老弟要去湖广的事儿,并非是空穴来风喽?”

话音未落,便见一身大红官袍贾雨村走了进来,面带无奈道:“原本我支应着这偌大的摊子,就有些力不从心,全指着老弟替我分忧解难呢,不曾想老弟竟也要弃我而去了。”

呵呵~

老狐狸这番话,孙绍宗是一个字都不信。

先同他拱手见礼完毕,随即把胳膊往里一让,将这老狐狸请进了里间说话。

进到里面之后,贾雨村仍是一副长吁短叹的架势,但即将从顺天府脱身的孙绍宗,却懒得再同他装腔作势,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兄弟我早晚是要走的,咱们索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您老哥如今,怕是巴不得我尽快南下吧?”

孙绍宗一旦南下平叛,这顺天府三巨头就只剩下贾雨村自己了,为了维持京城的稳定,朝廷恐怕不得不更多的倚重他。

因此,如果说孙绍宗留在顺天府,贾雨村升任府尹的几率有五成,孙绍宗这一走,至少也能飙升到七成左右。

可别小看这两成的差距,对贾雨村这样的官迷而言,能增加两成升官的几率,已经足够他为之铤而走险了。

却说听了孙绍宗这番话,贾雨村先是露出些诧异之色,张嘴想要解释几句,但对上孙绍宗那灼灼的目光,那到了嗓子眼的说辞,便忽然化作了爽朗的大笑。

随即他点指着孙绍宗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老弟没错,我眼下盼老弟你离京,真如久旱盼甘霖一般,只恨不能今儿就与你别过。”

说着,他便当真躬身一礼,正色道:“祝老弟鹏程万里、马到成功。”

这倒真有些送别的意思,孙绍宗也正色还礼道:“贺老哥加官进爵、荣膺堂上。”

两人相视一笑,满眼都是‘知己’二字,恍如伯牙遇子期可要细究彼此的关系,却不过是‘人心隔肚皮’的写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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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二进宫

老狐狸的心态有些飘啊。

从内衙议事厅里出来,目送贾雨村在众人簇拥下渐行渐远,孙绍宗却在心头给他立了个‘不祥之兆’。

孙绍宗这次主动求去,将贾雨村推向了府尹宝座的同时,也使得他彻底失去了制衡,从此在顺天府确立了一言九鼎的权势。

而且按照这老狐狸平日展现出来的权谋韬略,即便后面调来的府丞、治中联手,恐怕短时间里也难以与他抗衡。

单从表面上看来,贾雨村似乎是形势一片大好。

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老狐狸这一年多里,借助荣国府和王家的势力在京城广结人脉,拉拢了不少权贵。

虽然这为他登上府尹宝座,提供了不小的助力——但那些权贵们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哪肯白白为他做人情?

一旦贾雨村登上府尹的宝座,又在顺天府拥有了说一不二的权柄,估摸着也就到了他‘还债’的时候了。

贾雨村若是能保持一贯的谨慎,倒还不至于被那些人裹挟,怕就怕他春风得意之下,忘记了身为人臣的忌讳与畏惧,逾越了约定成俗的界限。

而今儿他在会上的种种表现,貌似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苗头。

若是不能尽快自省,日后怕是大祸不远矣。

当然,孙绍宗看破也不会说破,甚至还巴不得这老狐狸赶紧倒台呢。

不过这事儿,倒是对他有些警示效果。

自己最近是不是也有点飘了呢?

譬如说和尤氏偷情的事,换在刚进京的时候,他是决计不敢冒险的。

这么一想,果然也是飘了啊。

看来日后一定要好好反省才行!

拿定主意,孙绍宗就去了刑名司,命林德禄从刑部照磨所,调阅尤三姐那桩案子的档案——这日前的准备工作,也是想当重要的。

公事私事都处置妥当了,孙绍宗自然不会在刑名司久留,随口叮咛孙承业了几句,让他九九重阳的时候,喊上于谦一起去家里聚聚,便匆匆离了府衙。

一路无话。

却说孙绍宗刚到了北镇抚司门前,还没等翻身下马呢,就见陆辉急匆匆的自里面走了出来。

他迎头撞见孙绍宗,便扬声吩咐道:“孙千户来的正好,本宫正要去宫中求见戴公公,你也一起来吧。”

去宫中求见戴公公?

孙绍宗心下一动,忙翻身下马凑到近前,小声谈问道:“可是有人招供出了什么要紧的机密?”

“路上再说。”

陆辉却反倒翻身上马,挥鞭便窜了出去。

孙绍宗无奈,只得又回到马上,快马加鞭的迎了上去,与陆辉并辔而行。

然而这穿街过巷的,哪里是讨论军国大事的地方?

因此直到从玄武门进了皇宫,孙绍宗才听陆辉道出了这次进宫禀报的前因后果。

听完之后,他不由好一阵无语。

该说什么呢?

这大周第一背锅侠果然是名不虚传!

都还没等孙绍宗旁敲侧击呢,那臧亮受刑不过,就主动攀扯到了义忠亲王头上。

娘希匹的!

亏老子昨晚还利用贤者时间,足足琢磨了半个时辰,设计出一套点滴不漏的栽赃方案!

心下郁闷的腹诽着,孙绍宗又故意质疑道:“听大人所言,那臧亮似乎并未交代出什么明证,这会不会是屈打……”

他将那‘成招’二字含在嘴里,尚未来得及吐露出来,陆辉便断然道:“既然事涉义忠亲王,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宫里头知道——何况此事若真是义忠亲王余党所为,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绝大的阴谋!”

嗯~

虽说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后续反应倒是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孙绍宗也便安心陪着陆辉,在紧挨着宫墙的一座小院里,静候戴权的召见。

倒也没让两人等上太久,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见外面进来个太监,而且还是孙绍宗的熟人——景仁宫的奉御李公公。

“孙大人。”

这李公公一进门,便急道:“万岁爷宣您去景仁宫见驾——您这就跟杂家走吧。”

又要见驾?

莫不是南下平叛的事有进展了?

孙绍宗迟疑的望向陆辉,陆辉也忍不住趋前拱手道:“这位公公,却不知戴指挥……”

“戴伴伴自然也在景仁宫,不过他老人家可没吩咐要喊您进去说话——陆大人不妨在这儿多等等。”

李太监说着,又催促孙绍宗道:“孙大人,咱们可不敢让万岁爷久等。”

旁边陆辉心下虽是又羡又妒,此时却也只能随口符合,让孙绍宗赶紧去景仁宫面圣。

于是孙绍宗这才随着那李太监出了小院。

等到了那长长的宫墙巷道之中,孙绍宗瞅瞅前后无人,便悄没声的跟紧了些,往李太监手心里塞了两枚金锞子。

李太监不着痕迹的揣进兜里,目不斜视的低语道:“大人今儿奏对的时候可要留点神儿,听说万岁爷心情不是很好。”

广德帝心情不是很好?

哪也应该和召见自己无关吧?

毕竟自己前几天才主动要求,去大山里搏命平叛来着,单凭这大大的‘忠肝义胆’,怎么也不该遭了迁怒。

见李太监说了这半截话,就闭口不言了,孙绍宗有心再打探一下,让广德帝心烦意乱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可又怕坐实了内外勾结的把柄。

于是也只能默然不语,低头随着那李太监到了景仁宫里。

绕过门前的假山,依旧是上次那宫女在长廊里候着,只是这次她却没有引着孙绍宗去哪座院落,而是直接把孙绍宗带到了西北角的凉亭前。

就见凉亭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主一仆和一炉青烟袅袅的檀香。

“臣孙绍宗,叩见陛下!”

孙绍宗紧赶几步跪在了凉亭前,却听身后衣袂飘飘,偷眼望去,就见那引路的宫女已然匆匆而去。

啧~

这氛围果然有些不对劲儿!

上次在小院里奏对时,虽也只有君臣三人,可外面当值的宫女太监却有一大堆。

如今么……

反正方圆五六丈之内,孙绍宗是半个人影都没扫见。

正狐疑间,就听广德帝问道:“朕听说,你昨儿刚得了块通灵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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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生而知之又如何?

【第一更,预计凌晨三点左右,会完成三更。】

听广德帝主动提起那块通灵宝玉,孙绍宗不由便是一怔。

这通灵宝玉的事儿,怎么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虽说心中狐疑不已,可这毕竟是君前奏对,也容不得孙绍宗细细思量。

只稍一迟疑,他忙从荷包里取出那枚‘通灵宝玉’,双手托举过头顶,道:“回禀陛下,臣手下的检校仇云飞,的确是在某个凶案现场,发现了一枚刻着‘通灵宝玉’字样的物证。”

话音未落,戴权已然快步到了近前,自他手上捻起那通灵宝玉,小心翼翼的呈送给了广德帝。

广德帝接过那玉,先是翻来覆去的打量了几眼,继而又用指甲掐着上面的刻印,一点点儿的捋着那蝇头小字的笔顺。

这期间,他脸上虽依旧是古井无波,那一对锋芒毕露的眸子,却渐渐失了焦距,陷入了魂不守舍的状态。

好半晌,广德帝才忽然嗤笑了一声:“好一个通灵宝玉。”

那笑声中不带一丝的温度,却似在他眸子里引燃了两团熊熊烈焰。

随即就见广德帝把手一扬,那通灵宝玉在空中划过条晶亮的弧线,叮~的一声磕在台阶上,又打着旋儿钻进了孙绍宗两腿之间。

同时砸过来的,还有广德帝清冷的嗓音:“既然这通灵宝玉是孙爱卿找见的,索性一事不烦二主,你再替朕走一遭,将这东西交到皇兄手上——就说是朕提前几日,贺他的六十大寿了。”

只这一句话,孙绍宗便险些从地上跳将起来!

在太上皇的几个儿子当中,广德帝排行老二,因而他口中的皇兄必然是义忠亲王无疑。

可是广德帝又为何要让自己,把这通灵宝玉交给义忠亲王呢?

难道说,他从这枚玉上看出了什么……

不对!

皇帝明明一开始就冲着这枚玉来的,而且从他方才那句‘好一个通灵宝玉’,大致能推断出,应该是早就从这四个字上察觉到了什么。

难道说……

皇帝以前曾经见过这东西?

要不然怎么会凭空牵扯到义忠亲王头上?

心下念头纷杂,孙绍宗却不敢表露半分,伸手从裤裆里摸出那通灵宝玉,正待叩头领旨,忽然想起了这次进宫的缘由,忙改口道:“启奏陛下,臣这次随陆镇抚进宫,正与义忠亲王有关!”

好险!

光顾着揣摩皇帝的心思了,差一点就忙中出错——既然是为了揭露义忠亲王的阴谋而来,听到皇帝主动提起义忠亲王,又怎么能半点反映都没有?

却说将陆辉之前透露的信息,简单的复述了一遍之后,孙绍宗又凝神静待了片刻,才听广德帝淡然道:“此事朕自会召陆辉细问究竟,你只管将这玉送到皇兄手上便是。”

没有意外、没有恼怒、甚至就连情绪波动都不大……

似乎这一切,早就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看来应该错不了了,皇帝肯定早就知道这块通灵宝玉!

话说这义忠亲王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低调,抄些诗词聊骚名妓,又或者发明些火器也还罢了,怎得还敢胡乱向竞争对手泄露原著剧情?!

心头腹诽着,孙绍宗又进一步请示道:“陛下,届时义忠亲王若是问起这块玉的来历,臣该如何回应?”

“实话实说。”

广德帝毫不犹豫的道:“只要是同这块玉有关的,皇兄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

“臣遵旨。”

孙绍宗恭声应了,从地上爬起来,倒退了五六步,这才转身循着来路而去。

目送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之中,广德帝的脸色愈发的晦暗,背着手在凉亭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冷笑道:“就算生而知之又能如何,还不是朕的手下败将!”

说着,大袖一甩,龙行虎步的出了凉亭,向着北面一间小院行去。

只是到了小院门口,广德帝却又停住了脚步。

望着那门楣迟疑半晌,他忽然转向了宫门所在的方向,一边走一边交代道:“将乾清宫西侧的偏殿收拾收拾,近些年的东西一概撤下去,都换成太上皇主政时置办的老物件!”

这皇宫里看似门禁森严,却哪有不透风的墙?

短短个把时辰,广德帝从景仁宫搬回乾清宫的消息,便传了个沸沸扬扬。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正是贤德妃、荣妃等几个,在景仁宫里待孕的妃子,许多人都因此认为她们失了宠,于是暗中摩拳擦掌,恨不能取而代之。

而荣妃等人骤闻此事,难免也都乱了方寸,再顾不得平日里的明争暗斗,不约而同都聚集到了贤德妃贾元春的居所。

这一来是因为贾元春地位最尊,二来却也是因为广德帝急匆匆搬走之前,正是在贾元春这里过的夜。

既然是选出来备孕的,四人自然都是好生养的身段,一个个将那仿唐宫装撑的前凸后翘,又用彩带收束出细细的腰肢。

其中最夸张的,却还要属那荣妃。

“姐姐!”

只见她娇憨的跺了跺脚,那素白裹胸上的蝴蝶刺绣,便恍似要比翼齐飞一般;居中那朵淡粉色的荷花,更是一忽儿被挤成了骨朵,一忽儿又扯的仿佛孔雀开屏,直似那波涛汹涌之间,便过了几度春夏。

只是这剧烈的反应,对荣妃本身显然也是一种负担,她不得已将左臂环在胸前,撑住了那乱颤的巍峨,这才得以继续嗔怪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好歹给妹妹们透个底儿啊!有什么到不到的地方,咱们也好一起想法子补救补救!”

另外两个都只是嫔妃,平素里对贾元春多少有些畏惧,但如今利益无端受损,又有荣妃在前面挑头,自顾不得再避讳什么,也都一叠声的催促贾元春道明究竟。

面对三人这一致的逼问,贾元春端坐在罗汉床上,却是岿然不动,笑容更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又端庄。

只等荣妃不依不饶,上来拿胸脯拱她,她这才向旁边闪了闪,笑道:“妹妹们真是抬举我了,姐姐我何德何能,能逼的陛下搬出景仁宫?”

见她满口打着太极,一点有用的消息都不肯透露,荣妃心下更是着恼,贴着贾元春的身子往罗汉床上一座,愤然道:“昨儿陛下在我那里,还好端端的,偏在姐姐这里过了一夜,就忽然要搬回乾清宫——这里面难道就没个前因后果?!”

“再说了,就算我们信得过姐姐,可外面那些红了眼睛的贱蹄子,却未必肯信!”

说着,荣妃干脆把身子往后一仰,倚在软垫上撒泼道:“姐姐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今儿干脆就在这里住下了。”

她的身高其实在四人之中垫底,但躺下来之后,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贾元春低头与她对视了一眼,随即扬声招呼道:“来人啊,再抬一张床送到卧室里,今儿我要与三位妹妹联床夜话。”

“你!”

荣妃噌的一下子直起身子,却不想起的太急了些,身子虽然收住了势头,那裹胸里的‘铅球’却不肯停,险些扯着她一头钻到床底下去。

荣妃慌忙攥住了桌脚,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已然将气势泄去了大半。

“妹妹小心。”

贾元春伸手环住了她的纤腰,顺势附耳道:“且不说我有没有本事,让陛下搬回乾清宫,你可知那乾清宫偏殿的物件,被一股脑换了个干净?这里面的弯弯绕,怕不是咱们妇道人家能搀和的。”

荣妃听了这话,面色顿时阴晴不定起来,这等稍后就能查证的事情,相信贾元春是不会作假的,如此说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忽然慌里慌张的起身道:“姐姐既然不肯实言相告,我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管那两个嫔妃还在云里雾里,带着自己下人扬长而去。

而那两个嫔妃一见领头的都走了,心下虽愈发的狐疑起来,却到底不敢像荣妃那般放肆,于是只得一起告罪离开。

于是转眼的功夫,这客厅里便重新安静了下来。

“唉~”

贾元春长出了一口气,起身道:“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院里的宫娥们顿时也做了鸟兽散,唯独凤仪褚绣绣非但没有退出去,反而跟在贾元春身后,进到了里间。

噗通!

刚绕过屏风,褚绣绣忽然屈膝跪倒,直挺挺的道:“奴婢有罪,请娘娘责罚奴婢!”

“你有什么罪?”

贾元春一声轻笑,头也不回的走到那落地镜前,径自将身上的外衣剥去,露出两片美玉似的双肩。

“奴婢不该当着万岁爷的面,把宝二爷的家书呈上。”

“这又如何怪的了你?”

贾元春将那外衣挂在一旁,扶着落地镜褪去了宫裙,解放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儿,顺势又把身子往前一倾,缓缓翘起了左腿,同时口中道:“若非我常拿宝玉的信当趣事讨陛下欢心,你又怎至于忘了避讳?”

“不!”

褚绣绣以头抢地,哽咽道:“都是奴婢……”

“好了。”

贾元春的左腿越翘越高,渐渐和右腿重合成了一条直线,被那落地镜映衬着,直恍似擎天白玉柱一般。

就听她又道:“你跟在我身边已经有七八年了,我若是连你的无心之失都包容不得,日后在这宫里,还能信得过谁?”

说着,贾元春缓缓的转动身子,仙人指路似的探出一条粉臂,催促道:“快用我的妆盒,将眼泪遮一遮,莫被外面那些吃里爬外的瞧出什么。”

“娘娘!”

褚绣绣感动的几乎语不成声,又连磕了三个响头,表达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这才到了梳妆台前,也不敢在那春凳上落座,只弓着身子取了脂粉补妆。

贾元春在她背后,又换了个下腰的动作,那遮在阴影里的瓜子脸上,却渐渐浮现出忧愁之色。

虽说直到现在她也没能闹明白,那仿冒的‘通灵宝玉’究竟有什么蹊跷之处,竟会惹得广德帝勃然变色。

可正是这份未知,才更让人心中惴惴、无从消解。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忽的,贾元春将臻首向上勾起,努力越过那高耸的遮拦,打量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杏核眼里满是热切之意。

虽说她以前常以巾帼不让须眉自诩,然而此时此刻,真正值得依靠的,却还是女人生儿育女能力。

只要有了孩子,只要能为万岁爷诞下龙儿……

这般想着,贾元春狠狠一咬银牙,将两条腿儿八字分开,尝试起了更高难度的动作。

第556章 梦醒时分【第二更】

踢踏、踢踏……

杂乱的马蹄声在十字路口兜兜转转,却始终未曾挪动分毫——孙绍宗在这距离义忠王府两条街的地方,已经徘徊了有一段时间。

说来也怪,虽然是头一回来这附近,他却禁不住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

激动、忐忑、还杂了些怒其不争的鄙夷、哀其不幸的怜悯。

穿越成大周朝的皇长子,可说是半边屁股已经坐到了金銮殿上,最后却愣是混到了自己被圈禁,女人被霸占的份上。

眼下就更惨了,连唯一的私生子都被自己的死士灭了口,遗物还被当作寿礼送了过来。

唉~

穿越有风险,装逼需谨慎啊!

孙绍宗无语的摇了摇头,下定决心兜转马头,踢踢踏踏的向着义忠王府行去——再怎么拖延下去,这圣旨总是不能违背,除非他想去同义忠亲王做伴。

却说眼见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远远的望着那巍峨的府邸,孙绍宗心下的忐忑少了几分,激动的情绪却是成倍往上翻。

再怎么说,这也是两个穿越者,在红楼世界里的第一次面对面,而且很有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说是历史性的会面,应该不算商业互吹吧?

恍惚间,孙绍宗似乎听到了历史的滚滚车轮,正在轱辘、轱辘的向前滚动着。

呃~

的确是有车轮滚滚,只是上面载的不是历史,而是一车大粪。

被那刺激的味道拦腰一冲,孙绍宗顿时清醒了几分,忙趁着对方还没赶到十字路口中央,打马冲进了义忠王府所在的街道。

“什么人!”

“快停下来!”

只是刚冲了没几步远,两侧的巷道之中,忽然涌出了两队人马,前面十二个刀枪并举,后面十二个却是一水儿的四棱短弩。

瞧这装扮,应该是仇太尉麾下的虎贲营无疑。

“顺天府孙绍宗奉圣上口谕,来给义忠亲王送寿礼。”

孙绍宗扬声道出了身份,同时翻身下马,将双手双脚大字张开,一副任凭翻检的样子。

听到‘孙绍宗’三字,对面两队兵丁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保持着战斗队形,只有领头的两个把总上前负责搜捡。

两个把总仔细确认孙绍宗身上没有携带凶器之后,又恭敬的盘问道:“敢问孙大人,可曾带了什么凭证。”

“喏,信物在此。”

孙绍宗这才从袖囊里取出支金鈚箭,展示给两个把总过目,这是他出宫之前,戴权专门派人送来的。

他刚才没有主动亮出来,也不是故意矫情想要扮猪吃老虎,而是按照戴权的吩咐,这金鈚箭必须等到有人问起时,才能亮出来当作信物。

若是不知就里,主动将这金鈚箭亮出来,非但不能起到信物的效果,反而会被视同贼人仿冒,直接乱箭射成刺猬拉倒。

那两个把总轮流验看过,又恭敬的双手奉还,这才打了个呼哨,各自引着兵丁退回了两侧的巷子里。

孙绍宗知道这街上肯定不止一个岗哨,因而也并未重新上马,只扯着缰绳大步向前。

果不其然,这之后又接连通过两个暗哨,按摩似的查了三遍,才终于到了那府门前。

向守门的兵丁道明了来意,不多时就有个千户迎了出来,直接将孙绍宗引进了王府之中。

不过这与其说是王府,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兵营,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顶盔掼甲的官兵,而王府内原本该有的小厮、丫鬟,反倒是是一个都没瞧见。

一路穿房过屋,到了第四进院落前,却见那月亮门前早站了三个人,居中的是个锦袍太监,左右则是两个龙禁卫百户。

眼见孙绍宗到了近前,右侧那个龙禁卫百户,忙迎了几步单膝跪地道:“标下刘一虎,见过千户大人。”

那锦袍太监虽未迎上来,却也是笑盈盈的施礼招呼。

反倒是左侧那个百户,只是松松垮垮的拱了拱手,便沉着脸催促道:“既是皇命在身,咱们还是先验看令箭吧。”

不用说,这厮肯定是南镇府司的!

这是太上皇给义忠亲王加的保险,也免得这皇长子稀里糊涂就刀下鬼。

当然,以广德帝对义忠亲王的忌惮程度,谁也知道太上皇一旦宾天,义忠亲王肯定是要随着陪葬的,但至少老头还活着的时候,绝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细致搜捡,连袜子都翻来覆去的掏了几遍之后,孙绍宗终于得以进到了内院之中。

这内院的岗哨虽说少了些,却仍不见有小厮丫鬟存在。

那刘一虎倒是个有眼力的,大约是瞧出了孙绍宗的疑惑,便在旁边小声解释道:“听说去年那劳什子热气球飞出去之后,这院里杀的人头滚滚,卑职也是那之后才调过来的。”

啧~

估计当时的看守,也一样在人头滚滚之列。

四人一路走走停停【应付暗哨】,终于到了一处雅静的小院里,领头的锦袍太监,召唤出五人一组的暗哨,确认义忠亲王就在屋内,这才整理了着装,准备上前敲门。

然而就在屈指欲敲的当口,哪门却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随即,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自里面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下官【奴婢】见过王爷。”

刘一虎三人忙都躬身行礼。

而孙绍宗看着他那弯腰驼背的丑陋模样,却一时愣怔在了当场。

这就是义忠亲王?!

这就是那个秉性风流爱装逼的穿越者前辈?!

之前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整个都垮掉了有木有?!

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两年多的圈禁,给了他太多的压力的结果。

毕竟不是谁都能生死看淡的。

正唏嘘不已之际,就见那义忠亲王佝偻着身子下了台阶,却是直勾勾的奔着自己来了。

孙绍宗这才反应过来,正待躬身见礼,谁知那腰刚往下弯了弯,一只皱巴巴的手已然摊开在了他面前。

“拿来吧。”

干涩暗哑的声音,像是刚刚吼的声嘶力竭了一样,和那形象倒真是相得益彰。

不过……

他这句‘拿来吧’是什么意思?

难道之前义忠亲王快过生日的时候,广德帝也会派人送礼物来,所以他一看到自己,就猜出了自己的来意。

孙绍宗正在心里编排着合适的原因呢,义忠亲王又给了他当头一记蒙棍,催促道:“快点,不过是一枚通灵宝玉罢了,同本王墨迹什么。”

他这话表面上透着不耐烦,内里却蕴含着快慰与得意。

不过孙绍宗压根没能分辨出这些细节,因为他已经彻底被这句话给砸懵了!

义忠亲王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来送通灵宝玉的?

难道皇宫里有人泄密?

不对!

当时皇帝身边除了自己,就只有那戴权在——戴权总不可能是义忠亲王的人吧?!

再说了,就看这岗哨密布的样子,若没有广德帝赐下令箭,谁能抢在自己面前把消息传递进来?

难道是用了信鸽?

且不说那些猎弓不是吃素的,这青天白日的,真要有信鸽落在义忠亲王左近,怕也早被人给发现了!

解释不通!

这一切完全解释不通!

孙绍宗呆愣愣的望着义忠亲王,方才的鄙视与怜悯,统统都化作了惊诧。

同时他又有些难以置信,真要有这般高深莫测的情报能力,眼前的这位穿越者前辈,到底是怎么被广德帝掀翻的?

直到义忠亲王又催促了几声,孙绍宗这才梦游似的,从荷包里取出了通灵宝玉。

义忠亲王不慌不忙的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忽然又随手抛还给了孙绍宗,摇头道:“怕是让我那兄弟失望了,周曦不是我的儿子,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任何子嗣。”

我去!

连周曦的死,乃至有人推测周曦是他的私生子,他都已经知道了!

而且……

这斩钉截铁的确信,自己这辈子必然断子绝孙,又是怎么个意思?

说的也太笃定了吧?

而且语气里分明透着些得意——断子绝孙难道还是好事儿不成?

孙绍宗的疑惑还未解开,那义忠亲王便又沙哑着嗓子道:“也真是难为他了,小时候哄他玩儿,随口扯了几句红楼梦里的琐事,几十年了还记得这般清楚。”

“早知道我就不该把这玉送给周曦,虽说他并不是我儿子,可他母亲到底和我有过一段香火情……唉~!”

说着,他重重的叹息了一声,随即又将袍袖一甩,云淡风轻的道:“罢罢罢,这一甲子的红楼梦终归是要醒了,尘世间的生离死别又与我何干?”

“你回去转告我那兄弟,就说我要走了,他心中要是还有一丝手足之情,不妨同父皇过来送一送我——我最多等到六十大寿那日。”

话音未落,也不等孙绍宗有什么回应,他将双手往身后一背,踉跄却又透着几分自在的,沿着石板路向外行去。

一边走一边哑着嗓子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

这是……

准备要自杀了?!

可看那样子,又实在不像是人之将死的样子。

真要死了心,怎么会露出方才那种窃喜,洋洋得意的表情?

这感觉倒有点像是——准备要穿越回现代了!

孙绍宗目送义忠亲王的身影渐行渐远,那歌声也渐渐低不可闻,心下躁动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甚嚣尘上。

虽说他眼下未必乐意再穿越回去,但若义忠亲王当真找到了穿越回去的办法,他却是绝不愿意错过的!

再有……

义忠亲王究竟是从什么渠道,得知自己奉命来送通灵宝玉的?

这个巨大的谜团必须要想办法解开,否则自己回去交差的时候,又该如何面对广德帝?!

想到这里,孙绍宗再不犹豫,迈步跨上台阶,便直接闯入了义忠亲王的书房!

第557章 似真亦幻【三更】

刘一虎三人,虽也觉得方才那一幕诡异莫名,但毕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因而远不如孙绍宗那般震撼。

再加上他们成日守着义忠亲王这样的易燃易爆物,自然明白‘知道越少越安全’的道理。

因此三人全然没有要深究的意思,

正琢磨着要礼送孙绍宗出府呢,谁承想他就贸贸然闯进义忠亲王的书房去了。

虽说那书房每日里都要派人搜捡,可骤然见到这一幕,三人仍是大惊失色,纷纷叫嚷着追了进去:

“孙大人!”

“千户大人!”

“你要做什么?!”

可就在三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就听孙绍宗扬声呵斥道:“想活命的就给本官站在门口,不要胡乱跟进来!”

刘一虎立刻站住了脚,他虽是被派驻在义忠王府,到底是隶属于北镇抚司的,对孙绍宗的种种事迹,早就如雷贯耳。

因而下意识便遵从了孙绍宗的吩咐。

至于那锦袍太监,能在这里所内务总管,全靠着谨小慎微的秉性,此时虽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选择停在了门口。

唯有那南镇府司的百户,本就对孙绍宗有所抵触,又觉得是在自家地盘上,没必要对孙绍宗俯首帖耳。

因而昂然而入,冲着孙绍宗冷笑道:“孙千户,这亲王府怕不是您逞威风的地方吧?”

“逞威风?”

孙绍宗推开里间卧室的门,探头扫了几眼,见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张软塌,便又转回身冷笑道:“方才那枚玉,是昨天我手下官吏查案时发现的——而将它当作寿礼送给义忠亲王,则是陛下在半个多时辰前,才刚刚做出的决定!”

门外三个能被派来监视义忠亲王,自然都不是没脑子的蠢货,因此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于是个个吓的冷汗簌簌。

“大……大人!”

刘一虎在外面战战兢兢的道:“这……这不太可能吧?咱们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怎么可能有人抢在您前面,从皇宫里把消息泄露王爷?”

“正因为不可思议,本官才要查个清楚明白!谁若是胡乱闯进来,破坏了这屋里的线索,莫怪本官如实禀明圣上!”

话音未落,那南镇府司百户,已然仓皇的逃了出去,有心腆着脸说几句软话,孙绍宗却已然开始在屋内巡索起来。

首先检查的,自然是那摆了两盏茶的茶几。

他用袖子包住手掌,将那两盏茶杯来回翻看了一遍,皱着眉头问道:“方才那几个暗哨,是不是说过王爷在书房里,独自待了整整一个时辰,从来没到过外面?”

一边说着,他又俯下身子,将茶几旁的两张椅子一寸寸的检查着。

“正……正是如此。”

锦袍太监在门外回应着,随即却又忙补了一句:“窗户外一直有两个人负责盯着,屋内每日都要检查,也不可能有什么暗道。”

啧~

这可真是……

孙绍宗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进门瞧见这两只茶杯时,他头一个想法是义忠亲王在故布疑阵,可经过仔细检查之后,却发现这推测似乎有误。

因为其中一个杯子上,有个油渍麻花的印记——并非是一般的油汗,应该是碰了肉食没洗手的那种油腻。

孙绍宗仔细嗅了嗅,隐约有一股烧鸡的味道。

可方才看义忠亲王的时候,他那两只手明明的干净的很。

莫非是擦干净了?

咦?!

正惦记着,要去翻一翻书桌旁的纸篓,孙绍宗却忽然又有了新的发现——其中一张太师椅的副手外侧缝隙里,正夹着根白色的毛发!

这当然不是义忠亲王的头发,而是一根马尾上的长毛。

孙绍宗将那毛发缠在手指上,试了试柔软程度,感觉应该不是用来做毛刷的。

至于乐器么……

举目四望,这书房里也只摆着一张瑶琴。

不过孙绍宗上前检查了一番,发现那琴弦都是用极品蚕丝做的。

等等!

孙绍宗检查完琴弦的材质,正待把注意力转回那马尾长毛上,却忽然发现中间的琴弦,颜色似乎有些深沉,而且隐隐散发着乌亮的色泽。

再仔细看,那乌亮处似乎也比别的地方略粗了些。

而且不是匀称的粗,只是内侧和朝上的一面有些鼓起,外侧和下面却还好好的。

孙绍宗忙转身自书案上取了一张白纸,小心的垫在琴弦下面,然后才用指甲小心剐蹭着那琴弦的乌亮处。

某些细小的东西,便随着他的剐蹭,一部分渗入指甲缝里,一部分落在了纸上。

等到纸上的细屑达到一定程度,孙绍宗这才小心翼翼的将纸抽了出来,放在阳光下和指甲缝里的比对了一番,最终确定,这应该是一些沾了油脂的污泥。

以这些污泥沾在琴弦上的方式来推断,大约是某个手上沾满油脂的人,顺手拨弄了一下琴弦。

同茶杯上的油手印,倒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就更奇怪了!

如果说手上只沾了油脂,还能用纸张或者毛巾擦拭掉的话,这脏兮兮的污泥,恐怕就只能用水来清洗了。

但屋里仅有的一盆水,却是清澈见底,丝毫不见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这屋里也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大约是为了预防义忠亲王耍什么花招,屋里的摆设只有寥寥几间,边边角角可说是一览无余。

而中途换水,或者把水倒出来清洗,要么留下痕迹,要么瞒不过外面的监视者……

“去个人问问,王爷可曾向外请到过污水。”

孙绍宗随口吩咐了一声,也不管门口那三个人,究竟是谁领命去了,便又把目光转移到了书桌上。

首先关注的,自然是桌上的砚台。

见里面正盛着些墨汁,孙绍宗取过毛笔搅弄匀了,在纸上随便划拉了几笔,却并未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是最上等的好墨,若是其中参杂了污泥油脂,绝对会影响使用效果,不可能一点都感受不出来。

这么看来,墨水里应该也没什么猫腻……

“大人。”

这时就听刘一虎在外面禀报道:“当值的暗哨都说王爷进门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更不曾倒过什么污水。”

啧~

这事儿还真是奇了!

眼见四下里都查不到痕迹,孙绍宗暂时把洗手水的问题压在心底,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纸堆里,唯一写有字迹的宣纸上。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

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倾诉亡国之痛的千古绝唱,以义忠亲王的人生经历,再考虑到他穿越者的身份【故国】,倒也是颇为应景。

看那笔锋狂乱、墨迹淋漓,显然义忠亲王也是带入了自己的情绪。

不过……

这情绪与他方才那略带得意的洒脱之态,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另外,这首词并未写完,写到一半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而且根据最后一笔那夸张的长度来分析,似乎是被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给突然打断的。

“大人。”

这时刘一虎小心翼翼的提醒道:“不管王爷写了些什么,都会有不识字的聋哑小童,专门负责烧掉,所以那纸上的东西,必然是王爷方才所写的。”

刚才写的……

孙绍宗自打进门之后,那眉头就没有解开过,如今更是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锦袍太监方才刚要敲门,义忠亲王就主动拉开了房门。

照道理讲,即便是众人在外面的询问暗岗时就已经惊动了他,也因为隔的稍远,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惊吓——至少不会达到,让最后一笔划出半尺长的距离。

将这和前面的一些痕迹结合在一起,似乎可以推断出,是有个手上沾满油污的访客,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以至于惊扰到了义忠亲王。

然后那人向义忠亲王透露了,即将有人送通灵宝玉过来的讯息,又以某种方式,快速抚平了义忠亲王心中的怨愤和绝望……

这屋子里必然有个暗道!

否则这一切压根说不通!

墙壁、地板、甚至是屋顶,孙绍宗几乎是抱着掘地三尺的态度,仔仔细细的搜寻了两遍。

然而……

一无所获!

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密道是什么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普通手法压根没法触发?

“王爷!”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刘一虎三人,齐刷刷的声音。

孙绍宗起身向外望去,就见义忠亲王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打量着里面乱糟糟的场面,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力捶了几下胸口,这才哑着嗓子道:“别找了,你就算把整个书房推倒、挖空,也不可能找到什么暗道的。”

说着,他又摇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本王明明看过红楼梦,可方才见到那一僧一道的时候,竟也怀疑他们是从暗道里进来的。”

说着,他忽又显出一脸的期盼,喃喃道:“也不知那离恨天的太虚幻境,究竟是和等玄奇模样。”

什么一僧一道?

什么离恨天太虚幻境?

这厮莫不是在说胡话?

孙绍宗正莫名其妙之际,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问道:“那一僧一道手上可是拿了柄白拂尘?”

这下却轮到义忠亲王诧异了,奇道:“你怎会知道?难不成你也见过那两人……”

孙绍宗自然是从那根马尾长毛推断出来的。

眼见自己说中了,孙绍宗正待乘胜追击,再盘问出些情报来。

谁知话到了嘴边,却听义忠亲王摇头道:“不对,你若是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会在这里翻来覆去的找了——也罢,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是别忘了传话给我那兄弟。”

说着,他又将袍袖一甩,自顾自的去了。

孙绍宗下意识的追了几步,却听他满口念叨着什么‘红楼梦果然是红楼梦’,什么‘太虚幻境’、‘警幻仙姑’,什么‘六十载帝王梦’‘却不想盼来的竟是一场仙缘’。

声音渐不可闻,那些字眼却萦绕在孙绍宗心间,影影绰绰迷迷茫茫,直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靠~

这《红楼梦》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难道不是一个三角恋虐恋的故事么?

第558章 皇宫里的邪祟【上】

孙绍宗:修仙是不可能修仙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修仙的——好吧,或许到大结局那一章,会修上几百字也说不定。[随_梦]ā

却会所目送义忠亲王神神叨叨的远去,孙绍宗心下其实也有些发虚,总觉得这红楼梦的世界,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不对!

身为坚定的无神论者,怎么能轻易就相信这等封建迷信呢?

装神弄鬼!

这厮刚才必然是在装神弄鬼!

什么?

穿越者为什么还会笃信无神论?

拜托!

起点分类里写的清清楚楚,‘时空穿梭’属于科幻题材!

总之,孙绍宗恨不能立刻就把书房推平了,好彻底揭穿义忠亲王的把戏,巩固自己差点动摇的信念。

然而他这次奉旨前来,只是来送寿礼的,遇到变故之后,主动勘察一下现场倒也还罢了,可不向朝廷请示,就在这王府里‘大兴土木’,却明显逾越了身份。

罢了。

先回宫将这里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给皇帝再说吧。

想到这里,他就打算先回宫复命。

然而刘一虎三人,却哪敢就这么让他走了?

忙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计。

“孙大人,您瞧这……”

“大人,您走之后,这书房咱们该如何处置?”

“孙千户,方才那几个暗哨您也瞧见了,咱们可不敢有半点疏忽!”

孙绍宗把手一扬,三人顿时静了下来,却见他顺势向正北方拱了拱手,缓缓吐出七个字:“诸位,静候圣裁吧。”

说完,也不等三人反应过来,就昂首阔步向外行去。

‘义忠亲王’在朝中是禁忌中的禁忌,被他牵连上的人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有鉴于此,孙绍宗又怎么可能为了三个陌生人,胡乱应承些什么?

书不赘言。

孙绍宗紧赶慢赶到了玄武门,还没来得及摸出腰牌、道明来意,就被两个嘴碎的小太监左右围住,一叠声的埋怨着。

却原来广德帝下令的时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事后却几次催问孙绍宗的行止。

戴权心知主子是急于知道义忠亲王的反应,于是干脆派了两个小太监侯在玄武门,只等孙绍宗一到,就直接引他去乾清宫见驾。

谁知这一等,就是足足个把时辰,生生连午饭都给耽搁了,只饿的两个小太监前胸贴后背的,对孙绍宗自然是几多埋怨。

孙绍宗心里揣着天大的事情,哪里有闲心理会他们?

随手用两枚金稞子堵了他们的嘴,便跟着一路直奔乾清宫而去。

乾清宫作为皇帝的寝宫,气象自不是景仁宫可比。

不过孙绍宗也实在无心观赏,只站在广场上眺望了那宏伟的正殿几眼,就跟着两个小太监,到了西侧的偏殿门前。

内外沟通之后,不多时戴权便匆匆的迎了出来,劈头盖脸的问:“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然你怎得这般时候才回来?!”

孙绍宗警惕的四下里扫了两眼,戴权立刻心领神会,二话不说转头又回了殿内,不多时又见几个宫女子自里面退了出来,目不斜视的从孙绍宗身边经过。

话说,这乾清宫里的宫女论颜值身段儿,可比景仁宫那些强出太多了。

“陛下有旨,宣孙绍宗觐见!”

随着戴权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自里面传出,孙绍宗忙收敛了心思,大步流星的进到了殿内。

却见那厅中空落落的,而且除了广德帝屁股底下的罗汉床还算鲜亮,其余摆设都是乌蒙蒙的,与这大殿的金碧辉煌可说是天壤之别。

最近也没听说广德帝要以身作则,提倡勤俭节约的光荣传统啊?

孙绍宗揣着狐疑趋前几步,约莫离着罗汉床还有两丈远,躬身跪倒道:“臣孙绍宗,前来交旨。”

说着,从袖筒里摸出那只金鈚箭,双手托举过头顶。

等戴权上前将那令箭收走,才听广德帝沉声问道:“你缘何去了这许久,方才回来?”

虽然孙绍宗没有抬头,却仍能清晰的感受到,皇帝那冷冽阴沉的目光,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百会穴。

看来义忠亲王虽然落败了,却仍是给了皇帝不小的压力。

否则不过就是迟了个把时辰,又何至于会让他大动肝火?

“启禀陛下。”

孙绍宗听这口气不善,忙分说道:“臣奉旨前去送寿礼,谁承想义忠王爷竟一早就知道了臣的来意,甚至还当场点破,臣送过去的是通灵宝玉!”

说着,他将在义忠王府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在那书房里的搜捡结果,也一并告知了广德帝。

原以为广德帝最在意的,肯定是那所谓的一僧一道,谁知说的口干舌燥,却听广德帝含糊的呢喃道:“红楼梦,又是这红楼梦,却不知……什么……为何……”

后面的话渐不可闻,不过毫无疑问,他以前就听说过《红楼梦的名头,却又弄不明白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呃~

其实不止是皇帝,孙绍宗现在也不确定,那《红楼梦里到底写的什么。

又过了许久,才又听广德帝喃喃道:“他让朕陪父皇过去送一送他,又是何意?”

虽说这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孙绍宗可不想继续跪在这里当背景板,于是忙接口道:“微臣不知——不过以微臣之见,不妨先从那书房查起,只要能找到来往的暗道,便不难勘破其中蕴藏的阴谋!

“勘破?哈……哈哈……”

广德帝闻言冷笑了数声,忽然话锋一转道:“朕听说孙爱卿日审阳夜审阴,最是能破世间邪祟——朕近日颇感不适,想来是宫中有精怪为祸,怕是只能偏劳爱卿,去替朕除掉这个祸患了。”

这‘日审阳夜审阴’什么的,果然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了。

想想义忠亲王那诡异的举动,的确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是驱使鬼神才得意未卜先知的。

话说……

皇帝这不会是要拿自己当门神用吧?!

“陛下,臣并没有……”

“走吧,我带你四下里转一转。”

正待矢口否认,戴权却上前冲孙绍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开口,先跟自己出去再说。

孙绍宗略一迟疑,也只得乖乖的跟着戴权退到了殿外。

“指挥大人。”

刚一出门,他便忍不住叫苦道:“卑职平日断案,靠的可不是装神弄鬼的骗术,陛下这次怕是所托非人啊!”

戴权摇了摇头,也不同孙绍宗多话,举起双手啪啪啪的拍了几下,就见两个太监抬着只大木箱,自犄角旮旯里转了出来。

等那这两人到了近前,戴权指着那箱子吩咐道:“你先打开瞧瞧。”

砰~

话音未落,那大箱子便落到了地上。

这里面能藏着什么?

孙绍宗狐疑的上前,掀开其中一只箱子,就见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一卷一卷的账册。

见戴权没有阻止的意思,孙绍宗拿起一册,大致的翻了翻,发现上面皆是宫内采买物资的详细记录,衣食住行可说是无所不包。

这该不会是……

孙绍宗为难的嘬着牙花子,烫手似的丢下那账册,小心翼翼凑到戴权身边,压低嗓音道:“指挥大人,陛下不会是想让卑职调查宫中采买的账目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能在宫里中饱私囊的,必然是皇帝面前有头有脸的主儿,说不准连戴权都牵扯在内!

届时一群死太监群起而攻之,天天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自己恐怕就只能考虑直接开无双,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你想哪去了。”

却听戴权呵斥道:“真要是查账,户部清吏司的老吏,那个不比你强?”

说着,他又伸手一指那些账册,郑重其事的道:“这上面记录的,都是陛下近些日子会用到,或者接触到的物件——那邪祟妖物,必然便潜藏在里面!”

啧~

向来只听说前朝的老物件成精,这皇宫里倒好,刚买来的物件都能作妖了!

暴躁、暴躁、暴躁!

今儿编辑大大提醒我,虽然这个月更新很坑,但也要开单章求一求双倍月票。

免得数据不给力,老上不了推荐。

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坏了自己一贯的传统——开单章当然是要请假的嘛!

为了月票、打赏什么的开单章,向来不是咱的风格!

——分割线——

说正经的,最近的剧情一直理的不顺啊。

今儿先理一理思路,明天更新三章补一下。

另外,在这里立贴为证,下个月我要拿全勤!

【PS:官方规定,全勤可以请三天假。】

另:愧对书友‘古怪的火车、弹指永恒’今天的打赏。

《红楼名侦探》暴躁、暴躁、暴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59章 豹胎易筋丸

【第一更,估计三更完又要凌晨三点左右了,大家可以明天再看。随-梦- . lā

PS:本来以为今儿老婆不用去闺蜜的学校小卖部帮忙,想白天先搞出两章的,谁承想今儿孩子们不放假,我还是要陪儿子玩儿,然后负责做饭,真是悲剧。】

永宁宫配殿,明德堂内。

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孙绍宗一时只觉得头大如斗。

其实听说这些账册上记录的,都是皇帝近期有可能会接触到的东西,他心下就已经有了明悟。

后来私下里向戴权一打听,果然不出预料,那什么驱除邪祟云云,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真正的意图,是希望排除宫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看来通过周家灭门一案,广德帝也已经意识到,义忠亲王的党羽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所以才会本着防患于未然的态度,从身边开始排查风险。

而之所以要打着驱除邪祟的幌子,一来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二来么,事情毕竟也还没有实证,万一只是杞人忧天的话,假托鬼神之说,也比较容易下台阶。

其实这正是孙绍宗之前意图栽赃陷害,想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然而他当初可没料到,这排查风险的任务会落到自己头上!

虽说只负责检查死物件——宫中的嫔妃宫女什么的,由戴权的副手裘世安负责暗中调查——可这成百上千件东西,要想逐个甄别清楚,也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

而一旦迁延日久,南下平叛的差事自然也就付诸东流了。

唉~

这可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孙绍宗心下无奈的叹了口气,视线越过书桌,先在采买总管周太监身上略作停留,然后果断的转向了另一侧的药监局监正陈半夏。

这药监局是隶属于太医院的分支机构,名字是义忠亲王取的,职权自然也和后世的差不多,主要负责对市面上贩卖的药材,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质量监察。

而陈半夏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要在专业领域上辅助孙绍宗。

除了陈半夏和周太监之外,暂时被调拨到孙绍宗旗下的,还有十二名内卫,十二名采买太监,以及药监局下辖的六名太医。

顺带一提,御医属于太医院的中高级职称,太医则是太医院下辖医生的统称。

“陈监正。”

点了陈半夏的名,孙绍宗先往前探了探了身子以示尊重,这才继续问道:“不知宫中常用的药物,都有那些种类?”

虽说和后世的职权差不多,可这年头的药监局别说高官,连县处级也算不上,陈半夏这个监正只是小小的从八品衔,还不如他本身御医的正七品官职。

因而听孙绍宗发问,陈半夏忙从矮几后起身,恭声禀报道:“回禀孙大人,宫中列入监察范畴的,约有十一个门类,三百八十四种……”

不是吧?!

孙绍宗先问陈半夏,一是因为潜意识里不愿意同太监打交道;二来也是觉得药材毕竟不同于别的东西,平日就受到严格的管控,日常所需的数量也不会太多,因而调查起来最是方便。

谁承想这随口一问,就冒出几百多种之多!

要知道,这问的可是常用的药材!

难道说宫里这几千人,个顶个都是药罐子不成?

那陈半夏听了孙绍宗的质疑,忙又躬身补充道:“大人有所不知,除了医用的药材和药膳食材之外,宫中常用的胭脂水粉、香料染料等物,也都归药监局负责监察。”

这还差不多。

宫中最多的就是女人,更何况还有不少尿道受损损的太监,也需要大量脂粉香料进行遮掩,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数量和品种能少得了?

不过这对孙绍宗而言,倒是个好消息——多和陈半夏打交道,总好过同没卵子的太监夹缠不清。

因而孙绍宗便自嘲的一笑道:“原以为药材平时用不了多少,所以打算先从这方面查起,却不想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

陈半夏点了点头,又顺势科普道:“其实无论那种脂粉,都离不开药材……”

“其实大人说的也没错。”

便在此时,周太监忽然在一旁插嘴道:“真正内服外敷的药物,宫中一向用的不多,能呈送到陛下面前的就更少了——毕竟是药三分毒嘛。”

太监果然是太监,比陈半夏这种技术官僚,要会来事儿的多。

“的确是这样。”

陈半夏经他这一提醒,也觉察出自己方才的做法有些不妥,忙讪讪的改口道:“陛下素日里,就连培元固本的补药都甚少服用的,直到最近才用上了那豹胎易筋丸,除此之外……”

豹……

豹胎易筋丸?!

听到这熟悉的药名,孙绍宗险些脱口叫出声来!

“孙大人?”

虽说孙绍宗已经极力忍耐,却还是让周太监瞧出了些端倪,就听他小心翼翼的问:“您难道认为这豹胎易筋丸,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当然不妥!

简直是大大的不妥!

只凭这恶意满满的名字,压根不用再查,孙绍宗就能断定其中必有猫腻!

话说义忠亲王还真是皮的紧,搞蕾丝内衣、宣扬低胸装【仿唐宫群就是他大力提倡的】、随意泄露未来剧情、提前搞出通灵宝玉送给人……

眼下又搞出个豹胎易筋丸!

若这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穿越者,自然是百无禁忌,然而现在么——怕是只能送他一首‘凉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孙绍宗虽然从名字上,判断出‘豹胎易筋丸’有问题。

可这么大的事儿,肯定是要刨根问底的,到时候他总不能说:自己同义忠亲王一样,都在另外一个世界看过‘鹿鼎记’吧?

“这个么。”

因而皱眉沉吟了半晌,孙绍宗才忖量着道:“那周家被灭门一案,以及臧亮受人指使私纵白莲教匪,都是最近才发生的,偏偏这‘豹胎易筋丸’,陛下也是近日才开始服用,本官怀疑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

“大人。”

周太监听他果然在质疑这药,忙提醒道:“这可是忠顺王进献的方子,而且洒家还听说,王爷已经用了将近一年,确定有益无害,才敢进献给陛下服用!”

“是啊大人。”

陈半夏也忍不住道:“这方子太医院试了一个多月,的确是滋阴补肾的好药,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原来是忠顺王进献的药方!

怪不得向来谨慎的广德帝,会放心服用这‘豹胎易筋丸’。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眼下求子心切,若换在太子没有出事之前,广德帝未必……

等等?!

按照这个逻辑推断,难道太子一案,的确是义忠亲王的手笔?

又或者说,牛家和义忠亲王的余党,其实已经勾结在了一起?

那当时放出风声指向义忠亲王,到底是他的死党欲擒故纵,还是牛家翻脸不认人。

孙绍宗心下正回忆着‘龙根案’的细节,一旁周太监见他半晌没有言语,却只当他心下已然怂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台阶,才僵在那里。

“大人。”

于是又体贴的开口问道:“您看咱们从什么地方开始查起?”

谁知孙绍宗回过神来,却是立刻脱口道:“就从这‘豹胎易筋丸’开始查!”

周太监顿时傻眼了,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王爷那里……”

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孙绍宗说不定还要考虑一下风险问题,然而眼下的局面,还要什么好犹豫的?

他不容置疑的道:“咱们查的是‘豹胎易筋丸’,又不是要查忠顺王爷!”

这话其实有点强词夺理,但周太监眼下生怕孙绍宗给自己穿小鞋——譬如顺带查出些贪腐弊案什么的——因此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大人。”

陈半夏却没这方面的顾及,又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当下就从矮几后面出来,据理力争到:“这方子是秦院正亲自查验的,还有两位御医从旁协助——该试的都已经试过了,大人就算让下官再验,怕也验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话倒是让孙绍宗处于亢奋状态的大脑,稍稍降低了些温度。

的确,这豹胎易筋丸如果有什么明显的副作用,太医院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再说了,忠顺王已经吃了快一年了,即便是小剂量的慢性毒药,也该显出些效果来了——真要是吃上好几年才有效果的话,义忠亲王恐怕未必能熬到毒发。

至于像原版豹胎易筋丸那样,一年后才会突然毒发……

不用问陈半夏,孙绍宗自己就先否决了——这样的毒药莫说是在古代了,即便是化工业发达的现代,也是不存在的。

又或许……

是要在某种特定条件的刺激下,才会发生毒化反应?

然而陈半夏依旧摇头:“秦院正也已经尝试了,宫中食用的各种膳食,同这方子并无药性冲突之处。”

“那胭脂水粉、香料之类的呢?同娘娘们所用的胭脂水粉,有没有冲突?”

“也试过了,皆无药性冲突。”

这可真是奇了!

若非孙绍宗先入为主,认定这‘豹胎易筋丸’必有猫腻,此时说不得也要信心动摇了。

他一时也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却又不肯也不能放弃追查,于是沉吟半晌之后,干脆道:“陈监正毕竟不是经手人,不如先派人请了秦院正来,我也好当面向他请教。”

第560章 王、后

【第二更】

陈半夏虽然对孙绍宗的执着不敢苟同,却是个恪守规矩本分的,得了孙绍宗的吩咐,没有半句怨言,便直接动身去了太医院。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再面对孙绍宗这副死不认输的嘴脸,所以才赶紧闪人。

嗯~

先当他是前者好了。

等陈半夏离开之后,孙绍宗也没让周太监闲着,将他和那十二个小太监分成几波,分别去搜集御膳房的食谱,宫中各种植物的标本,以及嫔妃所用的胭脂、水粉、香料等物。

至于孙绍宗自己……

这宫中岂是有屌之人能随便乱逛的?

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先把午饭和晚饭一起解决了。

因太医院院正秦明,今儿并不在宫里当值,因此陈半夏只得去太医院寻他。

太医院坐落皇宫正南方的正阳门附近,距离永宁宫的直线距离约莫有五六里远。

可陈半夏并非是奉诏出入,按规矩只能南辕北辙的走玄武门,少说也要多走七八里路,这一来一去差的就更远了。

因而等到陈半夏引着秦明赶回来时,天色都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孙绍宗正一边看菜谱,一边消化肚子里的四只挂炉烤鸭,眼见两人匆匆自外面进来,忙起身相迎道:“秦老哥,这次怕是又要偏劳你了。”

当初‘龙根案’时,两人都在太子府里闷了许久,彼此官阶差不多,又属于同一阵营,自然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私交。

因而秦明也没跟他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的抱怨着:“你老弟的意思,我路上也听半夏说,可那方子的我反复试了多少回,的确是滋补身子的好药。”

孙绍宗洒然一笑,也没理会他话里的抱怨之意,只追问:“却不知老哥当初都是怎么试的?”

“这个么……”

秦明看看左右并无旁人,这才压着嗓子道:“那玩意儿既然是壮阳的,我还能怎么试?在刑部找了几个死囚,又寻了几个官娼,每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让他们连床酣战呗!”

这法子……

还真是够直接的!

不过也的确是行之有效——君不见后世发明的药品,也一样要先经过临床试验?

“来人啊!”

孙绍宗立刻向外面招呼了一声,命外面的龙禁卫内卫,带了自己的手书去顺天府,选些死囚和待罪的私娼回来。

身为顺天府治中,别的事儿未必有多便利,调拨几个囚徒却是容易的紧。

更巧的是前些日子,府里搜罗的那批私娼,眼下也还没来得及发往军前效力。

想了想,孙绍宗又补充道:“死囚尽量找五十岁往上的。”

虽说拿半百老者当小白鼠,貌似有些不符合这年头的政治正确,但这节骨眼上,谁还顾得了什么尊老爱幼?

再说了,他们左右都是要死的,牡丹花下死,总好过在菜市口人头落地。

至于那些私娼嘛……

既然是男人内服的药有问题,想必不会牵连到她们身上。

这些小白鼠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位,孙绍宗便先请秦明落座,然后问起了这滋阴补肾的药,若是含有毒性,会造成什么反应。

“这可就多了。”

秦明对此倒是颇有研究,张口便道:“常见的有药力过猛,导致脱阳而死的;让人亢奋过度,导致马上风的;药性不易吸收,在体内淤积成毒疮的……”

“至于掺了其它毒物导致的死法,那就更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了。”

“对了。”

说到这里,秦明又探头向外张望了几眼,这才嘿嘿笑道:“听说建平六年,还有个太监误服了这玩意儿,发泄不出来生生发狂而死的。”

建平六年?

那应该是距今四十多年前,当时太上皇貌似也才三十多岁吧?

看来要应付宫里这么多女人,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老哥。”

孙绍宗又问道:“一般服用这种药,可有什么旁的避讳?”

“避讳么……”

秦明捻着胡子,屈指道:“喝酒不能过量,尽量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类,不好消化的食物——别的倒也没什么了,而且这些避讳,一般也不至于会伤及性命。”

虽说这【一般】二字,代表着还是有几率会伤及性命,但这种赌概率的方式,恐怕配不上‘豹胎易筋丸’的名头。

“哪……”

孙绍宗还待追问些别的细节,却听外面忽然响起了参差不齐的见礼声:

“王爷。”

“卑职见过王爷。”

“奴才见过王爷!”

啧~

这时候还能进宫的王爷,恐怕也只有忠顺王了。

因而听到这动静,孙绍宗立刻斜了陈半夏一眼,见他面上满是诧异之色,便猜到八成是周太监那里走漏了风声。

当然,这未必是周太监自己的意思,或许是哪个小太监自作主张——但一个口风不严的责任,却是怎么也逃不脱的。

暗暗在心下给周太监记了一笔,孙绍宗这才起身向外迎去。

果不其然,刚到大厅中央,就见一人昂首而入,身上罩着件明黄色的四趾蟒袍,却不是忠顺王还能是谁?

三人忙齐齐上前行礼:“下官孙绍宗【秦明、陈半夏】见过王爷。”

忠顺王大袖一甩,回了句‘不必多礼’,然后自顾自的到了主位上,大马金刀的往书案后一座,沉声道:“孤听说,你们怀疑那‘豹胎易筋丸’的方子有问题?好啊,当真是好的很!”

那嗓音里透出来的阴冷,冠上他喜怒无常的名声,当即就唬的秦明、陈半夏面色大变。

但孙绍宗早猜到他来者不善,又怎么可能会被几句言语吓到?

从容不迫的转过身,不卑不亢的拱手道:“王爷勿怪,近来生了几桩异事,下官奉命彻查,绝不敢疏忽大意——而那‘豹胎易筋丸’又是近日才送进宫里的,自然免不了要查上一查。”

“好一个不敢疏忽大意!”

忠顺王盯着孙绍宗冷笑了半晌,忽然又展颜道:“罢罢罢,陛下倒是没看错你,这事儿换了别人,未必还敢继续查下去。”

啪~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又道:“要是那样,爷还真要小瞧你了——如今你既然敢查,那咱们就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直到查出问题为止!孤就在这里陪着你查,什么时候你查出来算完!”

忠顺王要是一上来,就拿自己的经历、以及太医院的临床测试说事儿,倒还好打发了。

偏他口口声声的,都是支持孙绍宗彻查此事,而查不出来就让孙绍宗好看的想法,虽然溢于言表,可到底没有脱口而出。

既然连‘口说无凭’都没有,事后就算查出什么来,他也可以借机推脱责任;而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孙绍宗却怕是未必能过得了这一关。

看透了这其中的关窍,秦明都不禁为孙绍宗捏了一把汗。

可孙绍宗心下有底,却哪会有半分惧色?

反而顺杆爬道:“既然王爷这般体贴下官,下官说不得也只好僭越了——敢问王爷平时可有什么忌口之物?”

“没有。”

忠顺王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随即伸手一指秦明道:“这事儿秦院正早就问过本王了。”

“没错。”

秦明点头道:“我当初还专门找王府的厨子问过,发现王爷的喜好和陛下相差仿佛,并没有什么忌讳之物。”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王爷对檀香之类的物件颇为不喜,府上也极少使用。”

正常来说,听到这个补充应该眼前一亮,但孙绍宗却反倒叹了口气,无奈道:“如此说来,秦兄肯定已经拿檀香试过喽?”

“正是如此,得知王爷不喜檀香之后,我每天从早到晚,都会命人点上各种檀香。”

秦明说着,忍不住投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啧~

看来要找到秦明的疏漏之处,怕是没那么容易。

好在自己只需要证明,豹胎易筋丸能毒死人就行,所以可以同时进行各种尝试——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起了化学反应,日后再让秦明仔细研究也不迟。

这般想着,孙绍宗又问了忠顺王一些细节,结果却是毫无所获。

这干巴巴驴唇不对马嘴的扯了半天,等到四周点起了灯烛,映的忠顺王那张老脸愈发阴沉,孙绍宗一时也没词了。

特娘的~

那几个内卫是属乌龟的么?

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正在厅里大眼瞪小眼之际,忽听外面又是一阵嘈杂,紧接着就听外面有人抑扬顿挫的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来了?!

不是说自从和广德帝闹翻了,皇后就一直在坤宁宫闭门不出,这怎得突然跑到永宁宫来了?!

第561章 太子请来的救兵

【第三更】

忠顺王前面打头,孙绍宗、秦明一左一右的跟在后面。

出了明德堂,就见那殿前的广场上,十几个打着灯笼、擎着仪仗的宫女太监,正簇拥着一架四人抬的肩舆拾阶而上。

忠顺王继续向前迎,孙绍宗和秦明却不好继续再跟过去,于是都在那台阶上站住了脚步,躬身等候皇后的到来。

直到那肩舆停在不远处,两人这才上前行大礼参拜:“臣顺天府治中孙绍宗【太医院秦明】,叩请皇后娘娘金安。”

那边儿皇后还没见有什么反应呢,却听忠顺王叹道:“这两个月没见,皇嫂竟似老了几岁过会儿臣弟就去劝一劝陛下,这老夫老妻的,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

依旧没听见皇后回话,脚步声却由近及远,不多时,一双素净的薄底儿绣花鞋,便出现在了孙绍宗面前。

紧接着,一只手又搭在了孙绍宗肩头,试图牵扯着他起身,同时一个慈祥中略带沙哑的嗓音,也传入了孙绍宗耳中:“好孩子,快起来让本宫瞧瞧。”

这时候有资格开口的,而且还自称本宫的,自然只有皇后一人。

虽说是等级观念薄弱的穿越者,但被母仪天下的皇后亲自搀扶,还是让孙绍宗有些受宠若惊,忙顺着那牵扯的力道站了起来,却不敢抬头直视,只好对虾也似的弓着身子。

却听皇后又半是嗔怪半是鼓励的道:“既是我大好男儿,缘何站都站不直?”

但凡能挺直了腰板,谁又愿意在人前弓着?

因此听皇后这般说,孙绍宗立刻挺胸抬头,做出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

同时他也终于看清楚了皇后的样貌。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论气质倒和荣国府的老太太有些相似,只不过要显的年轻些,举止言谈也更为从容。

只是她如今虽然和煦的笑着,却仍是抹不去那眉心的一抹郁气。

想想也是,唯一的亲生儿子成了太监,丈夫又兴师动众的想要二孩,面对这等情形,又有哪个女人能处之泰然?

就在孙绍宗打量皇后的同时,皇后也仔细端详了孙绍宗一番,然后啧啧赞道:“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更喜的是还有一肚子韬略,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坐到了正四品。”

“娘娘谬赞了。”

“是不是谬赞,本宫心里有明白。”

皇后左右是上了年纪的,也不避讳什么,直接拉起孙绍宗的手,拍了拍道:“太子妃在我面前夸了你好几回,我早就向见一见你了,可巧今儿听说皇帝留你在宫里,本宫也就顺道过来瞧瞧。”

不等孙绍宗搭话,她又问道:“我听说你最近要去南边儿平叛?能为朝廷立下军功自然是极好的,可若是想留下来造福一方百姓,这诺大个京城,难道还容不下你么?”

听到这里,孙绍宗才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会突然来永宁宫原来是太子请来的救兵。

估计太子当真以为自己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离开京城的,所以特地托母亲出面给自己撑腰来了。

只是这样一来,却反倒让孙绍宗进退两难。

当着皇后的面,他哪好说自己是主动想要离京,好避开这夺嫡的纷乱局面?

可要是违心的说想要留下来,以皇后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自己最近几年怕是压根不会有外放的机会。

娘希匹的!

老子迟早有一天,要被这太子这个猪队友给坑死!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却又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慨然道:“回禀娘娘,臣不过是朝廷的一块砖,是砌在墙上撑梁托柱,还是镇压院子里的杂草,自然全凭圣上和阁老们做主!”

这时候,也只能用假大空的说辞来顶一顶了。

皇后闻言,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失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怪不得那林家的小丫头,说你是熊皮狐心。”

糟糕!

听这意思,皇后貌似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

看皇后的样子,又不像是要拆穿自己。

孙绍宗忐忑之余,忍不住又有些纳闷,那林黛玉当初在扬州时的评价,怎么就传到宫里来了?

大约是看出了孙绍宗的狐疑,皇后又微微一笑道:“贤德妃刚进宫时,是分在本宫哪里的,后来她虽然进了嫔位,却也常去陪我说话。”

原来是从贤德妃那里听来的不用问,把这话传进宫里的,肯定是贾宝玉无疑!

这小子貌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贾元春写信,而且事无巨细都要掰扯一番。

话说,他不会是个姐控吧?

呃~

考虑到林黛玉的存在,他应该属于‘姐妹控’。

正思绪胡乱发散,想些有的没的,皇后又和煦的交代道:“既然你有钦命差事在身,本宫也不好多做打扰若在宫里遇到什么不顺遂的,不妨让人去坤宁宫知会一声。”

说着,她倒退了两步,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重新上了肩舆。

“恭送皇后娘娘【皇嫂】。”

众人齐声高呼中,那肩舆被四个太监稳稳当当抗在肩头,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掩映在夜色之中。

而直到再也瞧不见半点灯火,忠顺王才铁青着脸转回头,大步流星的回到了明德堂里。

显然,他在为方才的自讨没趣而恼羞成怒自始至终,皇后都没看过他一眼,或者回应过他半句。

不过这也难怪,谁让他头一个献策,让皇帝同妃嫔们生二胎取代太子呢?

孙绍宗心下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同时又有些为难,方才皇后没来之前,场面就已经很尴尬了,眼下忠顺王又憋了一肚子闷气……

唉~

好端端的奉旨查案,按理说是百无禁忌才对,谁知偏惹来这么个丧门星!

暗叹了一声,孙绍宗正待招呼秦明一起跟进去,就见台阶下影影绰绰又来了不少人。

眯着眼睛,接着灯光一打量,却是去押运犯人的内卫回来了。

这下总算不用在里面干瞪眼了!

孙绍宗舒了口气,忙快步迎了上去,谁知到了近前,就见那为首的内卫身上沾了许多血迹,不由狐疑道:“你这是……”

“回千户大人。”

那内卫忙把腰板弯成了六十度,恭声道:“回来的路上,有两个死囚想要趁机逃走,还意图拿百姓做人质,卑职无奈之下,只得将其就地正法。”

原本内卫应该是隶属南镇府司所辖,可眼下这局面,广德帝哪敢用南镇府司的人保护自己?

所以眼前这些内卫,也都是北镇抚司的人马。

既然是自己人,又听说不过是杀了两个要逃跑的死囚,孙绍宗也便不以为意的跳过了这茬,直接问道:“你们统共带了几个过来?”

“原本是选了十个死囚,十个私娼。”

那就是说,眼下还剩八只小……呃,还剩八只老白鼠,应该也凑合够用了。

再说那豹胎易筋丸,也不过才有几十粒存货,真要是人太多了,都未必够分的。

于是孙绍宗立刻下令道:“你们先在这里候着,等我禀明了王爷,再把人押送进去。”

说着,匆匆到了明德堂前,喊来当值的太监,名他去御膳房传菜,又让留守的太医和内卫,准备好了脂粉香料。

等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孙绍宗这才进到了里面,将前因后果向忠顺王禀报了。

忠顺王倒没觉得如何,反倒是那陈半夏,忍不住又跳出来质疑道:“孙大人,您难道是要在明德堂里,让他们试验药性吧?这……这可是宫中嫔妃的居所,如此公然银乱宫廷怕是不合适吧?!”

“要不怎么办?”

孙绍宗两手一摊,无奈道:“这要试的东西太多,也不好都搬到宫外去再说了,陛下特许我在永宁宫查案,只要是为了查明真相,些许小节又算的什么?”

而忠顺王本就是开惯了无遮大会的,又怎么会在意旁观一场活春宫?

当即不耐烦的道:“墨迹什么,赶紧把人叫进来摞一块,本王倒要看看,你们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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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2章 临床试验【上】

“吃吃吃、赶紧吃!”

“每样菜都要尝一尝,绝不能有疏漏!”

“特娘的,杀人放火你们都干净利落,吃个饭这磨磨唧唧的!”

夜色渐深,明德堂前的喝骂声却是此起彼伏。

而在这喝骂声的催促下,四名死囚各自占据一桌上等的酒席,正在拼了命的据案大嚼,直吃的汤汁淋漓、满脸油光。

另外还有四名死囚,则暂时处于待命状态,以便在头一波测试结束之后,根据中途的情况,进行细节上的调整和改善。

孙绍宗倒背着双手,在那餐桌前来回巡视着,不过主要观察的重点,还是西侧的那名半百老者。

常言道‘江湖老、胆子小’。

年纪大了还敢出来作奸犯科的,倒也不能说是没有,可严重到要杀头的,却远比年轻人要少了许多。

因此即便孙绍宗特地交代了一番,八名死囚当中却也只有三人,年龄是在五十开外的——而本着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的原则,孙绍宗便将其中两名,安排在了第二梯队。

这第一梯队里仅有的老者,形貌枯槁身量矮小,虽说是饥一顿饱一顿饿了好几日,饭量却仍是有限的紧,约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撑的直往外呕。

“你这老不死……”

“行了。”

监工的内卫还带呵斥,孙绍宗摆手制止了他,又指着其中几盘相对完整的素菜,道:“将这几盘菜留下,其余的都收下去吧。”

没等小太监上前把残羹剩饭收拾掉,两个太医先一窝蜂的涌了上来,又是给那老头揉肚子,又是把脉记录他的身体状况。

那‘豹胎易筋丸’必须在饭前服用,饭后还要半个时辰左右,药效才会逐渐发散出来,所以太一门有大把时间帮他们消化食物。

若非如此,孙绍宗也不敢安排几个死囚暴饮暴食——这一个个撑滚瓜溜圆,还怎么进行床上作业?

“孙老弟。”

这时秦明凑上来小声提醒道:“这几道菜留下来,其实没什么用处——陛下平时用餐时,怕未必有他们吃的多。”

这倒也是,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

又怎么可能像小门小户似得,逮着好菜就吃起来没个够?

“哪……”

孙绍宗略一沉吟,又问道:“陛下可有特别喜欢的菜?”

“即便是喜欢,也不过就多吃两口罢了。”

秦明摇了摇头,又补充道:“所以我只当初试药的时候,只交代他们每样都尝一尝,没逼着他们把菜都吃干净。”

看来的确是自己想岔了。

真要是大剂量,才会引起化学反应,这下毒的手法岂不是如同撞大运一般?

于是孙绍宗便改口吩咐那小太监,把所有饭菜都一并撤换了下去。

当啷~

就在此时,隔壁桌上的死囚忽然将饭碗往地上一丢,那细白瓷的餐具顿时摔了个粉身碎骨。

旁人正因此惊愕之际,就见那死囚慵懒的往椅子一瘫,肆意的笑道:“痛快、痛快,不想爷爷临死之前,还能尝一尝皇帝老子吃的酒菜!”

说着,他大马金刀的把腿翘到了桌子上,大声吆喝道:“那给爷爷揉肚子的人呢?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着!”

这嚣张的,倒比里面的忠顺王还有派头。

“嘿,你特娘的!”

此时负责监工的内卫也终于反应过来,恼的手按腰刀,上前就要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来来来!”

那死囚竟是怡然不惧,反将圆滚滚的肚皮一挺,嚣张道:“最好一脚给我全踹出来,爷爷也好再吃上一回——不过要是耽搁了给皇帝老子试药,爷爷可不帮你们背黑锅!”

别说,他这一副滚刀肉的架势,还真把内卫给唬住了,攥着拳头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却愣是不敢对其下手。

那死囚见状,愈发的得意起来,用后脚跟敲着桌子哈哈笑道:“管你们是什么官老爷,反正老子是死定了,你们要是伺候的好,老子就勉为其难,帮你们睡几个婆娘,要是伺候的不好……唔!”

未等把话说完,那嚣张的声音忽然化作了一声闷哼。

却原来是孙绍宗自小太监手里,夺过了擦桌子的抹布,大步流星的赶将过去,捏着他的嘴巴就塞了进去。

然后又探囊取物似的,将这死囚提起来,随手抛给了一旁的内卫。

就在那内卫手忙脚乱去接之际,孙绍宗又淡然吩咐道:“送到北镇抚司的地牢,捡那新鲜的刑具给他开开荤,三天之后再让他咽气。”

那死囚听了这番话,先是呆愣了半晌,随即便拼命的挣扎起来。

然而看守的内卫没了顾及之后,那身手其实他能抗衡的,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拖死狗的,扯进了夜色之中。

方才几个死囚见他耍威风时,都不自觉的有些躁动,此时却个顶个噤若寒蝉,就连两个还在进食的,也都轻手轻脚,生怕不小心惹来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对了。”

孙绍宗从袖囊里摸出手帕,又吩咐道:“记得交代御膳房,再做桌一模一样的席面送来。”

却说见他擦着手,没事人似的折了回来,秦明忍不住奇道:“我从刑部选的那几个,倒都是老老实实的,怎得你们顺天府的犯人,就这般的不知死活?”

“约莫是因为环境不一样吧。”

孙绍宗无奈的摊手道:“到了这金銮殿里,又见咱们这兴师动众的阵仗,就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灵芝草了——不说他了,左右是个奸杀自家侄女的禽兽,受些折磨再死也挺好的,只是白白浪费了一桌子好菜。”

两人正说着,忽听那大殿里嘈杂起来,歇斯底里的、猫儿呜咽的、销魂如故的、还有怎么听怎么假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

孙绍宗不觉骤起了眉头,这死囚都还在外面呢,里面的私娼们怎么就开始叫春了?

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太监进去问了几句,回来禀报说是忠顺王在里面等的不耐烦,于是命令那些私娼们磨镜取乐。

这荒唐王爷还真是……

算了,反正那些私娼也不是主角,就当是先让她们在里面热热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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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3章 临床测试【中】

半个时辰后。

咔嗒~

扣好了前盖,将鎏金錾花的怀表揣回兜里,孙绍宗打了个手势,两个监工的内卫立刻挥着皮鞭吆喝道:“停停停,都别吸了!”

三个死囚如蒙大赦,忙把头从那香炉左近挪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一个个目赤面黑的,恍如刚从火场里出来似的。

这也难怪,那香炉里足足插了二十几只檀香、十几种香料,幸亏是在外面,要是搁到屋里,怕是拿来熏肉都够用了。

“去拿茶水来,给他们润润嗓子。”

孙绍宗一声令下,立刻又有小太监奉上九盏香茗。

那些死囚各自分了三杯,又把茶叶也一并嚼了个干净,这才在太监、太医、内卫们的簇拥下,进到了明德堂中。

一进门,就见忠顺王在正慵懒的倚在罗汉床上,而以他为中心,又有四张大床扇面排开,三十只红烛环绕左右,直将上面一群赤条条的女子,映的分毫毕现。

“可算是来了!”

不等众人细瞧那三三两两,纠缠不休的环肥燕瘦,忠顺王一骨碌坐直了身子,扬声道:“正好这些小蹄子已经把身子润得了,趁热乎赶紧试完这头一波,本王也好抽空去书房眯一觉。”

谁用你过来监工了?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那几个太监和内卫却不敢怠慢分毫,忙吩咐三名死囚们脱掉衣服,好进行下一步的临床实验。

可当着这么多人脱掉衣服酣战,也是需要不少勇气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扭扭捏捏的,谁都不愿意做先做出头鸟。

旁边内卫、太监们见状,口中喝骂着正准备上前代劳,那四张大床上早跳下几个如狼似虎的私娼,生吞活剥似的将三人扒了个精光。

若非太监们及时呵斥,说不得还没等回到床上,那几个娼妇就已然开始夹道欢迎了。

瞧这一个个饥肠辘辘的,只恨不能将三名死囚扯碎了填补空虚,孙绍宗忙招呼太医们跟上去,好随时掌握死囚们的身体状况。

略一迟疑,孙绍宗又派了几个小太监跟过去围观——这主要是担心太医们光顾着看别的,不小心错过了什么细节。

也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殿内已是狂声骤起。

莫说是两个年轻力壮的,便是那年过半百的枯瘦死囚,也在药性与欲望的刺激下,擎着一颗皓首苍头,在那润透了的胭脂阵中往来穿梭。

有诗云曰: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

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

书不敢赘言。

仗着那豹胎易筋丸的药性,以及围观太监们不时给予的技术性指导,这一场僧少粥多的酣战,直斗到子时前后才算落幕。

三名死囚虽是个顶个的腰酸腿软,却并未有哪个就此一命呜呼。

显然,这头一轮测试是以失败告终了。

“如何。”

这时忠顺王也早没了困意,瞪着眼睛得意道:“这等阵仗都没出半点纰漏,何况皇兄素来节制……”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皇帝的床闱私隐,哪好在旁人面前细说?

于是他伸手调整了一下某条不可名说之物,顺势揭过这篇不提,又冷笑道:“孙家二郎,你可还要继续试药?”

“自然要继续。”

孙绍宗不卑不亢的躬身一礼:“下官奉旨办差,焉有半途而废之理?”

“哈!”

忠顺王嗤笑一声,阴阳怪气的道:“那你就在这儿慢慢的查吧,本王先去隔壁书房眯一会儿,等醒了再瞧你都查出了些什么。”

说着,自顾自的起身向外行去,经过那几张大床时,又顺手扯起其中一个女子,连体婴儿也似的到了门前。

“对了。”

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忠顺王忽然又回头道:“周无忧,你替本王盯着些,莫让人往孤头上乱扣屎盆子。”

周太监那珠圆玉润的胖脸顿时就僵住了,一边尴尬的恭声应了,一边偷眼打量孙绍宗的表情。

就如同孙绍宗之前猜测的一样,重新彻查‘豹胎易筋丸’的消息,正是他派人告知了忠顺王。

原本是想着给孙绍宗个下马威,再居中说合赚些人情,也免得孙绍宗年少气盛,胡乱为难自己——哪曾想这甜枣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先被忠顺王给卖了!

早知如此,真不该把这荒唐王爷找来的!

目送忠顺王拥着那私娼消失在门外,周无忧尴尬的搓着手,正待上前与孙绍宗分说几句,孙绍宗却抢先道:“周总管,劳烦您去御膳房走一遭,把当值的管事请来,我有些事情要嘱托。”

区区小事儿,哪里用的着周无忧亲自跑一趟?

这显然是在堵周无忧的嘴!

周无忧面色又是一变,刚堆出来的笑容渐渐消退,最后冷淡的还了一礼,径自离开了明德堂。

等他离开之后,秦明忍不住小声埋怨道:“你这般盯着‘豹胎易筋丸’不撒手,本就已经得罪了忠顺王,何苦还要再招惹周无忧?莫看他在王爷面前俯首帖耳的,真要论起来,在宫里也是一定一的权宦!”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正因他是宫里一等一的权宦,我才更不敢给他好脸色。”

“这却是为何?”

秦明先是纳闷的问了一句,随即便恍然道:“莫非是怕戴公公那里……”

其实以孙绍宗的眼力,一早就瞧出周无忧心怀疑惧,若是想宽他的心,那还用等到他引来忠顺王?

实在是戴权之前在话里话外,就已经透出了对周无忧的敌意。

这等前提下,孙绍宗哪还敢给周无忧什么好脸色?

毕竟戴权非但是天子近臣,还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孙绍宗的顶头上司;而周无忧虽然在宫里也颇有势力,在外朝的影响力却很是有限。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得罪周无忧和让戴权不高兴之间,孙绍宗自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没过多久。

那御膳房的管事太监,便匆匆的赶了过来,可身边却并不见周无忧的人影——听随行的小太监解释,说是今儿刚采买的一批绸缎出了问题,因此周无忧赶着过去处置了。

这话自然只能糊弄傻子。

但孙绍宗也不好深究什么,只交代御膳房方面,一是先把饭菜的分量减少;再有就是同样的蔬菜、肉食,只差了做法和调料的话,不妨把调料和做法都堆在一道菜上。

这样一来,便极大的提高了试药的效率。

至于做出来的饭菜味道好不好,那就不在孙绍宗的考虑范畴之内了。

另外,这第二批小白鼠,必须从四个人减少到两个,以便形成三班倒的制度——否则前面几个压根歇不过来,哪有力气再次开工?

同样的,这测试强度也要减弱,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工时’,像方才那样一连累吐三四回,就算有补药扛着,也是决计不成的。

本着这样的前提,第二场、第三场的交锋,自然远不如第一场来的炽烈——当然,这也和私娼们身心俱疲,无心迎男而上脱不开干系。

三轮过后、旭日东升。

除了两个进入贤者时间的死囚,整场测试仍是一无所获。

明德堂里的气氛明显有些躁动起来,若非有孙绍宗以往的名头镇着,说不得早就有人开口质疑:他紧咬着‘豹胎易筋丸’不放,纯属是在浪费时间了。

尤其是在义忠亲王借着早上的精气神,在众人面前好一番冷嘲热讽之后,这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就更是人心松散了。

也就在这等氛围当中,第四轮临床试验,又在孙绍宗的力主之下拉开了序幕……

第564章 临床测试【中二】

因为刚开始思虑不周,头一波测试的三人,至今还处于贤者时间。◢随*梦*小◢.1a

虽然强行用药物助兴也不是不成,但这次的临床测试,并不是为了尝试极限挑战,如果不能确定是中毒而死还是****,这实验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所以这第四轮,就改由第二波的两个死囚顶替,至于第一波的三人,则是直接调换到了第六轮。

原本那两个死囚,得知自己能提前出场时,还挺欢喜的——在牢里憋了许久,又吃了助兴的补药,昨儿却只走了一回肾,没尽兴就被替换下来了。

因而两人摩拳擦掌抖擞精神,边嗑药边向太监们讨教延长时间的技巧。

呃~

这听起来似乎是天方夜谭,但其实是很有科学根据的。

众所周知,宫里的太监一旦拥有权势地位之后,也会学普通人那样,在宫外买房置产娶妻纳妾。..

而负责出宫采买的太监,一来油水丰厚,二来平时也进出方便,所以置业娶妻的比例,可说是冠绝宫中。

娶妻纳妾对太监们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想要维系夫妻感情,对少了沟通桥梁的阉人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尤其太监们若是没有特殊情况,是一概不得在宫外过夜的。

这就给了不少登徒子可趁之机——有不少太监的妻妾,都过上了白天假凤虚凰,晚上真枪实弹的日子。

那些想要生活过得去,甚至想捡个便宜儿子的太监,对此自然是毫无芥蒂。

但也有不少太监对绿帽子深恶痛绝,想尽一切办法预防奸夫趁虚而入。

那些在宫内宫外都有权有势的,譬如戴权、周无忧之类的大太监,自然可以依靠威逼利诱,来维持妻妾们对自己的忠诚。

可那些不上不下的,在宫里小有职权,在外面却没有依仗的,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苦心钻研房中术,靠着唇枪舌剑和手上功夫,来捍‘慰’家中的安定团结。

据说有些太监在娶妻之前,还会专门抽空到青楼取经实践,以便成功建立‘她好、我也好’的婚后和谐生活。

因而那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逛青楼’的说辞,纯属是穷酸书生们穿凿附会、凭空杜撰!

人家是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抱着刻苦钻研的精神,去青楼求学求知的,哪里有什么好愁的?

呃~

貌似扯远了。

总之,太监们向死囚传授房中术,这事儿一点都不荒诞,而且非常符合科学逻辑!

按理说,这种两性层面的学术探讨,应该相当和谐才对。

然而一夜徒劳无功,再加上忠顺王在旁边虎视眈眈、冷嘲热讽,太监们那还有昨晚上的‘热心肠’?

一个个把脸绷的冷屁股仿佛,张口就是辱骂、抬手就是鞭笞,让死囚们‘活到死、学到死’的热情,迅速冷却了下来。

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直到死囚们坐在餐桌前,向着那满桌饭菜发起殊死冲锋,气氛才又稍稍缓和下来。

话说这两人倒也是有福气的,早上的饭菜,不是需要花费大功夫熬炖的精品,就是时鲜的水产海味,比昨儿后半夜那些加料、减配版,强出了何止一筹?

且不提死囚们如何大块朵颐。

却说孙绍宗在一旁,不断应付着忠顺王的刁难,还要琢磨着该如何提振士气,心下直躁动想一拳把丫送上西天了事。

可惜,忠顺王并不会像动画片里的反派那样,喊着‘我一定会回来的’,然后下次又没心没肺的出场。

你说这厮也是真闲的,跟这儿唧唧歪歪没完没了——朝廷怎么就不给他安排一个,早出晚归不能缺勤的差事呢?

“王爷、王爷!”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孙绍宗这边儿刚起了念头,就见个小太监提着衣角飞奔而至,到了台阶下面,便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乾清宫的方向道:“万岁……万岁爷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皇兄找我?”

忠顺王皱眉道:“什么事儿这么急?”

“奴婢哪知道啊?”

那小太监苦着脸道:“戴公公给传的话,说是让您赶紧过去。”

忠顺王其实也就是那么随口一问,压根没指望他能回答出来。

因此不等那小太监诉完苦,便先转头向周无忧交代道:“你这杀才昨儿不听爷的话,跑去躲清静也就罢了,今儿可不能再耽误正经差事!”

“奴才哪敢不听王爷的话?昨儿是真有事儿非处置不可。”

周无忧先叫了几声撞天屈,紧接着便又打包票道:“您放心,奴才们这十几只眼睛盯着,再胆大包天的主儿,也玩不出花活来!”

说着,还刻意挑衅的瞪了孙绍宗一眼。

显然,昨晚上撕破脸之后,他也不打算继续在孙绍宗面前伏低做小了。

另外……

这厮昨儿晚上,应该是去改账本了吧?

否则心里藏着忐忑,腰板哪敢挺的这么直?

不过孙绍宗也懒得同他计较,一边目送忠顺王随那小太监渐行渐远,一边揣测着皇帝喊忠顺王过去的原因和目的。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应该同这边儿正在进行的测试无关,否则广德帝早该派人来制止了。

何况忠顺王虽是冷嘲热讽不断,却并未逾越底线——比如直接仗着身份,喊停对‘豹胎易筋丸’的测试。

其次,和朝政有关的可能性也不大。

毕竟今儿不是早朝【每五天一次】的日子,眼下又刚过卯正二刻【六点半】,皇帝和内阁每天的碰头会,还要两刻钟之后才会召开。

而若真是提前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又一早就通报到了宫里,那小太监也不会完全不知情。

难道……

和义忠亲王昨天,让自己传回来的口信有关?

这倒是极有可能,毕竟皇帝对这个义忠亲王的忌惮与重视,可说是有目共睹的,听了那些语焉不详的言辞,肯定希望弄清楚义忠亲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但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他这个万乘之君?

派别人去问,广德帝未必能够放心,所以让义忠亲王过去探探路,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也不知道义忠亲王见了忠顺王,还会说出什么惊人的‘呓语痴言’。

“哎呦~!”

正自望着忠顺王远去的方向出神,忽听身后有人一声痛呼。

孙绍宗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其中一个死囚,低头吐出许多黄黑色的东西,然后又伸出舌头,淋淋沥沥的往下淌着血。

第565章 临床测试【下】

终于出状况了!..

孙绍宗心下登时大喜,虽说凭借这倒霉名字,就能笃定这药中必有猫腻,可一夜无功而返,又有忠顺王在旁虎视眈眈,要说他心里丝毫没有压力,那绝对是在胡吹大气。◢随*梦*小◢.1a

只是等孙绍宗兴冲冲奔到了近前,却又不禁大失所望。

那死囚吐血是吐血了,可却不是因为中毒,而是被螃蟹壳划破了舌头……

而且伤的也不怎么严重,用茶水漱了口,血很快就止住了。

这可真是白欢喜了一场。

孙绍宗无语的瞧着那死囚,见他在内卫的催促下重新胡吃海塞,却再也不敢碰触那盘螃蟹,就吩咐太监把那盘螃蟹,端给了另外一个死囚。

不过隔壁的死囚对这东西也不怎么感冒,只硬着头皮啃了两只,就彻底无视了它。

不过也难怪,这种螃蟹是当今北方常见的淡水蟹,俗称为黑头将军——穿越之前孙绍宗从未见过,想来是早就绝种了。

之所以唤做黑头将军,一是因为这玩意儿煮熟之后,不似别的螃蟹通体发红,而是黄钳黑身;二来是因为它壳厚、刺多,在淡水蟹中基本属于最难搞的存在。

再加上这东西体积不大,里面的肉少的可怜,出水后又极其容易死亡变质,所以民间百姓很少食用这东西。

但这黑头将军的味道,其实还蛮不错的,单论鲜嫩可口的程度,什么阳澄湖大闸蟹之类的,恐怕都要膛乎其后。

也正因此,这黑头将军反倒成了富贵人家饭桌上的常客。

反正又不用自己动手,再麻烦也是佣人们为难,还能因此彰显自己的地位与身份,简直可说是一举两得。

像孙绍宗吃这东西的时候,就至少有三四个仆妇在旁边负责剥壳,否则那点儿肉连尝鲜都不够——这东西得趁热来,提前剥出来就不好吃了。

眼下正是秋高蟹肥之际,这东西会出现在皇家御宴之中,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反正皇帝身边也不会缺人剥……

等等!

想到这里,孙绍宗心下忽然一动,忙让陈半夏喊喊来在殿中假寐的秦明,打听道:“秦老哥,你当初试药时,可是也安排派了监工在旁边盯着?”

“那是自然。”

秦明原本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听说是问这事儿,顿时精气神一泄,打着哈欠道:“没有监工的话,且不说会不会有疏漏,这些死囚可都是杀人越货的主儿,谁敢让他们自己独处?”

这就对了!

若是没有监工催促,喜欢这一口的死囚,说不定还会小心翼翼的剥几个吃。

可这一个劲儿的有人在身后催促,又没规定必须吃光这难搞的东西,死囚们自然是浅藏辄止。

而这样一来,死囚们进餐时摄入的份量,比正常人食用这东西时,可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要知道这东西是出了名的肉少,三五只搁在一起都不够塞牙缝的,即便是随手夹几筷子,起码也得十只起步。

而螃蟹这东西,又是‘食材相克’谱上的常客,尤其这黑头将军煮熟之后与众不同,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或许正是这些细节,让‘豹胎易筋丸’成功的蒙混过了药检。

“食性相克是有的。”

不过听了孙绍宗这番话,秦明却是大摇其头:“可也要拿这东西当主食吃才成,而且就算食性相克,也不过是腹泻罢了——再者说,忠顺王也常吃这东西,大半年也没见王爷有什么不妥之处。”

“王爷不是没用过檀香么?”

孙绍宗顺手一指那香炉:“或许这三者之间,能混杂出什么效果来!”

“这……”

秦明皱起了眉头,半晌放忖量着道:“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只要有一丝可能就足够去尝试了!

因而孙绍宗再不多言,喊来内卫们一起动手,帮那死囚剥了足足二十几只黑头将军。

然后,便是漫长的煎熬与等待……

半个时辰后。

“吸、再吸!”

伴随着小太监抑扬顿挫的口令,就见两个死囚围着香炉吞云吐雾、涕泪横流,远看似是在修仙,近看却又像是在抽大烟。

眼见檀香和香料已经烧了近半,孙绍宗忍不住催促道:“好了,赶紧拿茶给他们润润嗓子,然后上床试药!”

两个死囚如闻天籁,囫囵吞枣的喝了茶水、嚼了茶叶,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到了殿里。

四只大床依旧摆在殿中,私娼们也仍旧在床上候着,却再没有精气神,从床上下来拉客了。

倒不是累的,主要是习惯了昼伏夜出,上午向来是她们睡回笼觉的时候,勉强能有个回应就算是不错了,不是被人催逼着,哪有心思过来拉客?

好在两个死囚经过昨儿的锤炼之后,早放飞了自己的羞耻心,一进门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在那环肥燕瘦里寻了个可心的,上去就归根到底、直捣黄龙!

却说这年头的照明设备,毕竟是效果有限,即便昨晚上点了几十只蜡烛,又哪及得上这青天白日来的高清无码?

眼见战况渐酣,那些磨洋工的小太监也都被调动了情绪,纷纷建言献策,将这热火朝天的场面,推到了前所未有的**。

而也就在这当口……

一个负责近距离观察的太医,忽然大声嚷了起来:“秦院正,您过来看看,这人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

秦明闻言自然不敢怠慢,忙和孙绍宗、陈半夏一起上前观瞧。

却见那床上死囚慌张之余,又带了些茫然之色,显然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古怪之处。

就连一旁不断给予技术支持的小太监,也都是莫名其妙的紧。

不过上前观瞧的三人中,两个是当世的名医圣手,另一个也能兼职当法医用,自然很快便发现了这死囚的不妥之处。

“把昨儿的记录拿来。”

秦明把手一招,那太医立刻从药箱里,将这死囚的档案取出,双手奉上。

“给我!”

孙绍宗抢先劈手夺过,一目十行的扫着,很快便在第二页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昨儿晚上的体貌特征描述。

他兴奋的点指着那记录道:“虽然记录的不是很详细,但昨天他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血管,应该远不如这回膨胀!”

“脉搏也不对!”

陈半夏在一旁伸着脖子瞧了半天,也补充道:“太快、也太激烈了些。”

秦明做出了最后的总结:“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有很大概率会中马上风!”

那死囚听了这三连击,又闻得‘马上风’三字,当即吓的面如土色,哪还敢沾染女人的身子?

哆哆嗦嗦的就往床下出溜儿,满口的‘大人饶命’。

“把他绑在床上!”

孙绍宗却哪容他临阵退缩?

再说了,这厮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压根也不值得同情。

因而当即一声令下,几个内卫如狼似虎的,便将这厮摁在了床上。

不过光他自己,这事儿也是不成的。

因此孙绍宗又颁下了重赏:“谁能让他泄身,本官便赏她纹银百两,并准其脱罪从良!”

只这一句话,十个私娼顿时都激动起来,前仆后继的冲上来,在那死囚身上叠起了罗汉——若非内卫们及时出面干预,估计不等马上风,那死囚就先被她们给闷死了。

眼见这边如火如荼,孙绍宗也没干等着,又吩咐人去通知御膳房,再煮上百八十只黑头将军送过来,也好验证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孤例。

“他没气了、他没气儿了!”

刚把差事交代下去,就听那拔得头筹的私娼,兴高采烈的叫道:“哈哈哈,他没气儿了!”

可算是搞死一个!

第566章 临床测试【终】

乾清宫御书房。

“最初的两名青壮和一名长者【皇帝也年过半百了,总不好当着他的面用‘老’字】,在先后食用了大量的黒头蟹、并吸入了过量的香料之后,无一幸免,皆在床上中风而猝死。”

“后续两名青壮两名长者,将食量降低到了正常程度,并适度吸入香料,结果首轮只有一名五十四岁的干瘦死囚殒命。”

“不过其余三人,也都不同程度的呈现出亢奋状态。”

“第二轮测试,另外一名长者也没能坚持住,在泄身的过程中一命呜呼。”

“第三轮,仍未出现任何意外。”

“第四轮,其中一名青壮中风而死。”

“第五轮,最后一名青壮也死于非命。”

“由此可以基本可以推断,这豹胎易筋丸、黒头蟹、以及某种香料混杂在一起,便会产生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性。”

“而这种混合而成的毒素,会使人处于过度亢奋之中,全身血液沸腾,一旦受到外力的刺激,就有可能会造成猝死。”

“猝死的几率,和中毒的深浅,以及本身的身体素质有关,身体素质差的,或者处于疲惫状态中的人,更容易触发猝死。”

“因为这种毒在发作时,体貌特征并不是很明显,中毒者往往又处在特殊情况之下,因此极易被忽略,继而反复置身于危险之中,直至毒发猝死为止。”

“目前秦院长等人正在继续尝试,意图超出究竟是那些香料,促成了毒性的融合……”

将试药的经过一口气说完,孙绍宗又将头往地上一顿,朗声道:“以上便是微臣连夜彻查所得,至于是否还要继续追查下去,请陛下圣裁。”

这一个头磕在地上,却久久没听到广德帝的回应,反而是一些细碎的动静,不断传入孙绍宗耳中。

孙绍宗竖着耳朵分辨了许久,也只依稀辨别出,其中有一部分是咬牙切齿和用手指甲扣木头发出来的。

不过甭管其它的动静是什么,广德帝正处于怒不可遏的状态,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嗯~

大约还夹杂了惊惧和慌张的情绪。

毕竟按照孙绍宗了解到的情况,他已经连续服用了六枚‘豹胎易筋丸’,这就相当于在鬼门关里趟了六个来回。

也就仗着广德帝身子骨还可以,又素来是个有节制的,否则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回想起来,他怎能不惊、怎能不惧?!

好半晌,皇帝才克制住了那沸腾的情绪,沉声道:“差事办的不错,你先……”

“万岁爷。”

恰在此时,某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来,禀报道:“王爷回来复旨了,眼下正在外面侯着。”

“来的倒巧!”

广德帝恶声道:“去,让他给朕滚进来!”

皇帝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这突然爆发

出来,直吓的那小太监一缩脖子,忙躬身倒退了出去。

不多时,忠顺王自外面提着袍子进来,越过孙绍宗又往前行了两步,这才拱手行礼道:“臣弟……”

当啷~

他刚吐出俩字,就听嘁哩喀喳几声脆响,却是皇帝抓起面前的茶杯,连杯托一并掷到了地上。

“蠢货!”

忠顺王吓的往后退了半步,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广德帝骂道:“平日里瞧你还算有些小聪明,怎得在这等大是大非上,就被人给糊弄利用了?!”

看来即便是在鬼门关里走了几遭,皇帝也并未怀疑忠顺王的忠心。

忠顺王先是被骂的有些发懵,不过他到底是有些小聪明的,随即便恍然起来,猛地回头瞪着孙绍宗问:“那药……那药当真有毒?!”

“回禀王爷,昨天试药的七名死囚,都已经陆续横死,死因是……”

孙绍宗将那混毒的理论复述了一遍,忠顺王只听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愣怔了半晌,他忽然转身一个头磕在地上,也不知是慌张之下没有主意,还是刻意要博取同情,脑门正磕在一块茶杯碎片上,当即便划出个月牙似的口子。

“陛下,臣弟……臣弟实在是百口莫辩,还请陛下重重处置臣弟,以儆效尤!”

果然是个聪明的,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意图遮掩。

而皇帝见他再抬头时,那血流如注的样子,心下顿时又软了不少——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从小大到也是唯自己马首是瞻。

“来人啊。”

于是他并未理会忠顺王的请罪,反而扬声吩咐道:“速去传太医来,为忠顺王治伤。”

“陛下!臣弟……臣弟实在是……实在是……”

忠顺王的嗓音顿时哽咽了,结巴了几句,忽然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那额头的血飙出去老远,直在地上画出一道虹桥。

就听他又呜咽道:“臣弟一时疏忽,竟致陛下于险境之中,陛下还如此体贴臣弟,这份恩义,臣弟实是万死莫赎啊!”

也不用万死,赶紧去死一回就够了。

孙绍宗默然的跪在后面,心下却是巴不得忠顺王就此归位,否则这前后两次得罪了他,日后还不定要受他多少刁难呢!

当然,眼下忠顺王刚闹出这等乌龙,短时间里必然要大为收敛,尤其孙绍宗这次也称得上是护驾有功,忠顺王未必还敢明目张胆的报复。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听皇帝话锋一转,吩咐道:“孙爱卿,你这次做的极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先下去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一夜了。”

这下去休息是什么意思?

是可以直接出宫回家,还是就地修整?

然而看皇帝的样子,显然是急于要同忠顺王讨论什么机密,因此孙绍宗也不好细问,只得先回到了永宁宫中。

到了明德堂,眼见秦明等人还在试药,也不知还要折腾多久。

于是孙绍宗干脆躲到了对面的贞顺斋里,简简单单的要了八个菜两个汤,吃完之后倒头便睡。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就听有人在旁边呼喊自己。

“孙大人、孙大人?醒一醒啊孙大人。”

孙绍宗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屋里黑漆漆的,面前还站着个陌生的小太监,他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穿靴子一边探问道:“可是陛下有什么差遣?”

“奴才不是万岁爷派来的。”

那小太监说着,鬼祟的向门外扫了一眼,又压低嗓音道:“奴才是奉了贤德妃娘娘的口谕,来找大人您的。”

第567章 宫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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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自家毕竟与荣国府有姻亲关系,贾元春又不是亲自私相授受,只不过是派了个小太监过来传话,虽然漏夜前来有些不妥,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眼下皇帝刚通过通灵宝玉,追查到了义忠亲王头上,谁知道他会不会因此,怀疑荣国府那块玉的来历?..

若真是如此,贤德妃怕是失宠在即,自己这私下里与她有所联络,若是被人察觉了,岂不白白受了牵连?

说来也是贾宝玉多事,非要把消息传递到宫里,这下要是闹不好,可就把全家老小给坑了!

孙绍宗这边儿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要用什么态度面对贤德妃派来的人,那小太监却已然被他瞪的浑身发毛。

局促的咽了口唾沫,讪讪道:“大人,娘娘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陛下如今可曾熄了雷霆之怒?可有……可有常驻乾清宫的意思?”

原来是想问这个。

孙绍宗依旧未曾作答,反而从衣襟里扯出怀表,迎着外面洒进来的月光一打量,发现已是亥正二刻【晚上十点半】。

这么说,自己已经睡了三个时辰。

自己离开乾清宫的时候,皇帝肯定是处于怒不可遏的状态,但眼下是喜是怒,恐怕就要取决于忠顺王从义忠王府,到底带回来了些什么消息。

至于会不会常驻乾清宫么……

以孙绍宗的判断,大约是不会的,毕竟查出‘豹胎易筋丸’之后,已经证明威胁并非来自景仁宫方面。

而广德帝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生一个儿子出来,自然不可能彻底放弃抱窝计划。

当然,考虑到那毒药的特性,广德帝可能会清心寡欲一段时间,确定体内没有残余的毒性,才会搬回景仁宫。

“大人。”

那太监见孙绍宗看了时间之后,依旧是默不作声,不觉有些急了,尖着嗓子道:“咱们娘娘的娘家,与您府上毕竟是姻亲,您就真忍心瞧着咱们娘娘忧心如焚的,却连个口风都不肯透露?!”

口风?

皇帝的喜怒哀乐、起居住所,是那么好打听的?!

没事儿的时候,自然一切好说,但真要是细究起来,扣上一顶妄揣圣意居心叵测的罪名,却是分分钟的事儿。

尤其是眼下,广德帝刚刚遭受了致命威胁,正是多疑易怒的时候。

虽说未必会把孙绍宗这个功臣如何,可只要在心里,把对孙绍宗的评价降低几分,那无形的损失可就海了去了。

从这方面考虑,孙绍宗合该守口如瓶才对。

然而问题是,孙家的确与荣国府有姻亲——准确的说,他还布了种在贾家女儿肚子里。

这不看僧面看佛面的……

而更现实的顾虑,则是贤德妃到底会不会失宠。

一旦自己断然拒绝,必然会得罪贾元春,如果事后她却没有失宠,甚至反而诞下太子……

啧~

这左右为难的!

眼下怕是只能先忽悠一下,让这小太监知难而退了。

想到这里,孙绍宗肃然抬手,指着对面的明德堂道:“你可知今天在明德堂里,已经死了足足七个?!”

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几颗森森的白牙,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的盯着那小太监,一字一句的问:“你确定,真的要问个究竟?!”

这就是欺负对方信息不对称了。

永宁宫试药弄死了几个人的消息,估计宫里已经传开了,但到底为什么要试药,却未必有多少人知道。

因而孙绍宗先提起这事儿,然后又逼问对方是否真的想问个究竟,就是想让对方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继而知难而退。

果然不出孙绍宗所料,那小太监闻言一缩脖子,面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了两次,最后苦着脸道:“大人,您……您总不能让奴才就这么回去交差吧?”

“好吧。”

知道他心下已然怂了,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的’嘴脸,阴恻恻的道:“既然你非要问个清楚,本官就……”

“奴才……奴才……”

那小太监眼见孙绍宗这般惺惺作态,愈发不敢拿耳朵去接——毕竟在皇宫之中,多听几句就丢掉脑袋的传说,可是足足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因而他仓皇的退了半步,颤声道:“奴才……奴才先回去向主子禀报一声!”

说着,转头便冲出了贞顺斋,贴着墙根儿螃蟹似的一通横挪疾走,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也不知这厮回去,到底要说些什么交差。

管他呢,反正自己压根就没泄露半点有用的,日后真要是被人揭发出来,也完全可以搪塞过去。

不过……

眼下怕是不能继续在这贞顺斋久留,否则贤德妃再派人来,可就不好搪塞过去了。

因而孙绍宗简单的整理了一下仪表,便迈步出了贞顺斋,打算去对面的明德堂躲一躲,顺带也看看秦明等人有什么进展。

话说,这贾元春不是以稳重大气闻名么?怎得也不想清楚,就派了人来?

不过转念一想,贾宝玉在民间都被捧成了天纵奇才——贾元春这做姐姐的,搞一个稳重大气的人设,又有什么难得?

看来传言果然不能尽信啊。

“孙大人、孙大人!”

正暗叹贾元春盛名难副,孙绍宗却又听人呼喊自己。

循声望去,却见那台阶的阴影里,依稀又是个陌生的小太监,看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就知道不可能是替皇帝传话的。

这怎么又来一个?

却不知这回是哪家嫔妃派来的。

孙绍宗狐疑的站住了脚步,依旧等着对方主动开口,好来个后发制人。

谁知那小太监往前凑了几步,却是压低嗓音道:“奴才是奉了贤德妃娘娘的口谕,来求大人指点迷津的。”

不是吧?

竟然回来的这么快,而且还换人……

不对!

永宁宫虽然离着景仁宫不远,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往返。

孙绍宗试探着问了句:“你家娘娘,怎的这时候让你过来了?也不说再等等。”

这话自然是在试探眼前这个小太监,知不知道前面那个的存在。

却听那小太监牛头不对马嘴的道:“大人有所不知,子时以后宫里盘查更紧,反倒是眼下最好便宜行事。”

果然不是一路!

这显然是有人嫉妒贾元春得宠,所以假借她的名义前来试探虚实,也好来个一石二鸟!

可问题是……

到底前面那个是真的,还是后面这个是真的?

又或者……

压根就没有真的!

越想越觉得最后那个答案,恐怕才是真相,孙绍宗背后不禁生出些凉意来——这宫里的勾心斗角,果然让人防不胜防!

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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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荣

景仁宫。

荣妃侧着身子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角落里那盆银霜炭,一对儿杏核也似的眸子,便随着忽明忽暗的炭火,变的捉摸不定。

此时不过刚入深秋,虽是夜色渐渐清冷,但离着宫中正式发放木炭取暖,也还有好一段日子。

不过景仁宫中待产的四名妃子,却得了皇帝的特批,可以提前支用木炭。

原因么……

自然是为了不受限制的,随时随地的演练那求子秘方。

“娘娘,小顺子已经去了。”

女官胡月娥从门外进来,感受了一下屋内的温度,又问道:“时辰差不多了,您看是往后推一推,等小顺子回来再说,还是……”

“不必了。”

荣妃自春凳上起身,将双臂平身开来,那胡月娥忙上前替她宽衣解带,又在落地镜前摆下一张上等的波斯绒毯。

在那绒毯边缘褪去了绣鞋、罗袜,将个好生养的身段坦呈在落地镜中,荣妃审视的目光,便习惯性落在了水银镜中上偏左的位置。

那部分映出的,原本该是一团毫无瑕疵的丰硕,可眼下偏有一粒花生米大小的气泡,顽固的盘踞其上,让那绝美的景致大打折扣。

没办法,这年头的制造工艺毕竟还不够成熟,寸许大的水银镜,如今在市面上都属于限量精品推而广之,想要制作出一面‘完美屏’的落地镜,自然更是难上加难。

能做落地镜的玻璃,一千块里都未必能有几个,似这般上面只有一个‘坏点’的,已经称得上是个中极品了。

而且这小小的瑕疵,也不是没法子避开。

旁的不说,只消将镜子上下对调,让那气泡处在膝盖部位,就不会显得这般碍眼了。

胡月娥等宫女,也都是这般建议的。

但荣妃却执意不肯,非但把那瑕疵摆在了上面,每次还非要让它映在自己胸口中央。

当初搬入景仁宫的时候,皇帝赐下了四面镜子,首先赶过去的就是荣妃,而她当时一眼就相中了,其中唯一一面没有瑕疵的‘完美屏’。

然而那面镜子,最后却落到了贤德妃贾元春哪里。

若是皇帝的意思,也还罢了。

若是贾元春极力争抢,也还罢了。

偏两者皆未有只言片语传出,荣妃却使尽了浑身解数,甚至不惜向那没卵子的东西软语央求……

从那天起,她心里就多了一枚刺儿。

而这镜子上的气泡,在她看来就是那枚刺的倒影,若是不能将之连根拔出,再深深扎进别人胸膛里,就算想办法遮掩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凝视了那气泡半晌,荣妃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始在那绒毯上,演练求子秘方里的各种动作。

她是那般的全神贯注,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做到极致,以至于短短一刻钟的功夫,身上便镀了一层潮湿的润色。

然而……

“嗯~!”

随着一声闷哼,扳着足踝金鸡独立的荣妃,在绒毯上摔了个前仆后继。

“该死!”

她愤愤的在毯子上捶了两拳,不服输的起身继续挑战,虽说这次并未重蹈覆辙,可那娇憨的身子却似风中浮柳一般摇摇欲坠。

其实要论身体的柔韧性,荣妃未必会输给贾元春,甚至因为年龄优势,还在某些方面小有胜出。

可无奈她平日赖以称雄的先天优势,在这方面却成了难以克服的短板,尤其是某些需要平衡力的姿势,更是让她屡屡受挫。

赌气又勉强演练了一会儿,眼见再这么下去,未必能有什么增益,说不定反而会弄伤自己。

荣妃这才不甘心的停了下来,赌气往春凳上一坐,取了帕子撩开贴身的小衣,狠狠擦拭着汗水,口中恼道:“若耽搁了龙种,我要你们还有何用?!”

其实她以前也曾尝试过,让宫女在一旁负责托举,然而那毕竟不是正路子。

如今这求子秘方也已然被冠上了玄学,所以她也担心万一有人从旁协助,会影响了效果,到时候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却说荣妃正在胡乱发泄,就听门口珠帘脆响,紧接着胡月娥又走了进来,禀报道:“娘娘,小顺子回来了。”

“回来了?”

荣妃猛地自春凳上起身,摁住那山峦跌宕的小衣,急道:“怎得去了这么久,可曾有什么收获?!”

“奴婢还没来得及问。”

胡月娥稍一迟疑,又补了句:“不过瞧他样子,似是出了些意外。”

出了意外?

难道事情败露了?!

可这怎么会呢?!

小顺子平时是最激灵的,又从未见过哪人,怎么会被那人看破身份?!

荣妃心下一颤,刚刚平复下来的小衣,便又风箱似的起伏。

她也顾不得把衣裳重新穿戴整齐,只匆匆裹了件百褶裙,趿拉着绣鞋便到了外间。

“娘娘!”

外面只有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眼见得荣妃自里面迎出来,便苦着脸道:“那孙大人果然并非等闲之辈,只两句话的功夫,就拆穿了奴婢的身份!”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荣妃愈发的忐忑,莫说是里面的小衣,便连百褶裙都快压不住激烈的心跳了。

那红润的小嘴颤了几颤,才挤出句话来:“他……他莫非曾经见过你?”

“这却不曾。”

小顺子偷眼见她面上没了血色,情知她是误会了什么,忙道:“孙大人虽然看破,奴婢并不是贤德妃的人,却并不知道是娘娘派奴婢去的。”

说着,将两人简短的应答复述了一遍。

荣妃听说他并未暴露身份,回来的路上还特地绕了个远,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又蹙眉沉吟道:“就只这两句话,他竟然就瞧出了破绽?这也太……莫不是你慌张之下露了声色?!”

“绝无此事!”

小顺子忙分辨道:“奴婢是特地缩在台阶阴影里同孙大人说话的,那黑洞洞的,又如何瞧得出什么声色?”

“旁人看不见,他却未必看不见。”

这时一旁的胡月娥忍不住插口道:“我听说这位孙大人生就一双慧眼,莫说是人了,就连鬼怪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荣妃自然也听过这等传闻,以前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然而眼下却不禁泛起了嘀咕。

识破小顺子是假冒的,也倒还罢了。

那求子秘方里,不会也藏着什么神神鬼鬼的说道吧?

思来想去,她忍不住吩咐道:“小顺子,你明儿想办法给我娘家捎个口信,让他们请高人开法坛,帮咱们驱一驱邪祟!”

小顺子领命去了。

荣妃回了里间却是愈发的躁动起来,将那百褶裙脱了仍未缓解,干脆一咬牙扒了个精光,重新站回那落地镜前,盯着镜子上的瑕疵,一字一句的道:“等着吧,终有一日我要爬到你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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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正经事儿

陪着秦明等人,在明德堂里蹉跎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孙绍宗终究还是从宫中脱身了,不过却有些虎头蛇尾之嫌。

按理说,孙绍宗这次查出了‘豹胎易筋丸’的猫腻,约等同于是立下了救驾之功,皇帝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之前因为忠顺王横插一杠,也就罢了。

可如今让他出宫,怎么也是不声不响的,连个虚头巴脑的表彰都没得,直接就把人给打发了?

根据广德帝一贯的言行来看,也不是个赏罚不明的主儿啊?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莫非是义忠亲王那里,又有什么变数?

心下满腹的狐疑,孙绍宗却也不敢刻意打听什么,否则真要知道了什么机密,反倒不好从宫里脱身了——他可不愿意在这勾心斗角的地方久留。

一路无话。

满头雾水的回到了家中,同妻儿见面自是好一番亲热。

期间阮蓉得知,孙绍宗在宫里连着两天没睡好,就打算把人都赶了去,让他好生休息休息。

然而一旁的尤二姐,却避过众人偷偷使了个颜色,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儿,想单独告诉孙绍宗。

八成是尤氏那里……

“在你这儿也歇不踏实。”

孙绍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道:“我还是去书房好生睡一觉吧。”

谁知阮蓉眼尖,早瞧见他们私下里暗送秋波了,于是半真半假的嗔怪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先在这院里跟爷说清楚,莫跟去书房里混闹,省的让二爷又空乏了身子。”

跟着,又忍不住酸了句:“这眼见就要跟着去南边儿了,路上还不够你说个痛快的?”

尤二姐颇有些尴尬,待要小意殷勤的解释几句,却早被孙绍宗拉到了外面,寻了个背人的地方细问究竟。

“爷可算是回来了。”

听孙绍宗问起正事儿,尤二姐也忙抛开方才的芥蒂,压低嗓音道:“我那姐姐已然允了,眼下又琢磨了些法子出来,正急着要在重阳之前定下,可巧爷就进了宫……”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自从那一夜风流之后,尤氏便对孙绍宗——主要是身体——魂牵梦萦,要不然也不会在妹妹们面前露了风声,从而引来了尤三姐的算计。

因而她心下自是千肯万肯的,故作姿态迟疑了两三日,就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前两天再来时,干脆半推半就的允了这事儿,还同后母以及两个妹妹,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商量了半日,研究到底该怎么不着痕迹的偷汉子。

最后思来想去,无外乎是两种办法,一是趁着九九重阳前后,去郊外伺机野战;二是趁着尤三姐成亲之际,伺机在柳家成就好事。

原本讨论出些法子之后,尤二姐就打算寻孙绍宗拿定主意,顺带邀功来着。

谁承想他却被叫到了宫里,一连两日音讯全无。

这眼见就要到重阳节了,尤二姐心下自然是焦躁的紧。

听了尤二姐的叙述,孙绍宗心下盘桓了一番,便果断的选择了前者——这俩个方案都是有利有弊,但后者无疑还需要柳湘莲的配合。

虽然以柳湘莲那好热闹的风流性子,十有八九会答应下来,但这等事情,到底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对了。”

选定了初步方案之后,孙绍宗又顺势叮嘱道:“记得交代你那妹妹一声,若是不希望柳贤弟从珍大嫂子身上,联想到她日后的操守,这事儿最好对他守口如瓶。”

尤二姐乖巧的应了,孙绍宗便随手打发她回堂屋,在阮蓉面前赔几句小心,自己则是径自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之后,孙绍宗反锁了房门,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把去野外偷人的步骤,推演完善了一番,确定大致不会有什么纰漏,这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大半日光景。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了,孙绍宗喊人送来一桌酒菜,吃饱喝足,又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

眼见前后院的灯火,都已经熄了大半,他这才从后门出去,贴着夹道一路摸到了后宅。

轻车熟路的爬上了正院西侧的围墙,瞪着眼睛往里面观瞧了许久,确认只有堂屋和西厢司琪那里亮着灯。

孙绍宗这才翻墙而入,到那堂屋东头学了几声鸟叫,不多时就见堂屋大门左右一分,绣橘自里面探出头来,欣喜的将他让了进去。

“二爷可算是来了!”

把房门一关,她便叽叽喳喳的道:“这几日太太想您想的茶饭不思……”

“别胡说八道!”

贾迎春自里面探出头来,红着脸嗔怪道:“我是因为前两日胃口不好,才吃不下东西。”

说着,又柔柔切切的向孙绍宗道:“二爷每日里多少大事儿要忙,若是脱不开身,也不必挂念妾身……啊!”

不等她把话说完,孙绍宗已然上前将她拥入了怀中,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使劲蹭了几下,嗔怪道:“在我面前,还口不应心的说这些作甚?”

贾迎春被揭破了心事,先是有些窘迫,不过马上便陶醉在那宽广厚实的怀抱里。

就这样拥着贾迎春,你侬我侬了好半晌,孙绍宗这才摩挲着她那明显隆起的小腹,轻声道:“去里面吧,我有些正经事儿要同你说。”

贾迎春一听这话,却又红了双颊,攥着袖子低头一步步的往里挪,倒是绣橘精神抖擞,抢着钻进了里间,说是要先收拾一下床褥。

可等孙绍宗同贾迎春进到了里间,却见她早脱的只剩下一件肚兜了。

见此情景,孙绍宗这才恍然记起,贾迎春怀孕之前,自己说起‘正经事儿’,那都是要在床上进行的。

眼下这主仆两个显然是误会了自己意思。

不过……

孙绍宗的目光落在贾迎春隆起的小腹上,暗道都已经五个月了,按理说只要小心些,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年头女子都把孩子看的极重,就连香菱那般乖巧的,也断不肯在孕期行房,好容易赶上贾迎春这么个不会拒绝人的主儿……

算了。

先将错就错,搞完‘正经事儿’,再说正经事儿吧。

第570章 孙府的日常【还续】

天色将亮未亮。

孙绍宗小心翼翼的,挣脱了绣橘的肢体纠缠,正待探手去拿搭在床头的衣裳,却早被两条白嫩的胳膊环在了腰上。

随即是绣橘慵懒中杂了些沙哑的嗓音:“爷等着,奴婢这就起来伺候您。”

“嘘。”

孙绍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看贴墙侧卧的贾元春,见她依旧睡的香甜,这才压低声音叮嘱道:“你只管照顾好太太就是,我去喊司琪过来帮着善后。”

贾迎春毕竟有孕在身,昨儿绝大多数的火力,自然都由绣橘承受了。

虽说这丫头也是乐在其中,可眼下却也委实没了精气神儿,听孙绍宗说要喊司琪过来帮忙,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孙绍宗胡乱穿好了衣裳,摸着黑到了西厢,屈指在那窗上三长两短的敲了几轮,听司琪在里面应了,又传出了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便直接从西墙翻了出去。

不多时西厢的房门左右一分,司琪自里面探出头来张望了几眼,见院子里已是空无一人,又回身笑道:“人都走了,还躲什么躲,瞧你吓的那样子。”

话音未落,里间有人挑帘子出来,跺脚嗔怪道:“真是信了你的邪,早知到有这等腌臜事儿,昨儿我就不该歇在你屋里!”

说着,就待上前与司琪撕扯。

却见这人蜂腰削肩、服白体柔,却不是鸳鸯还能是谁?

眼见鸳鸯恼羞成怒的扑将上来,司琪急忙躲到了门外,叉着腰挑衅道:“姐姐若是恼了,不妨同我到太太面前讨个说法,顺便也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儿腌臜了。”

“好个黑心的小蹄子!”

鸳鸯恨的直跺脚,却终究害怕惊动了堂屋的贾迎春主仆,赌气一屁股坐到了条凳上,将胳膊往那方桌上重重一搭,愤然道:“这次可真是被你害苦了!”

“有什么好苦的?”

司琪大咧咧的进了屋里,道:“二爷有几日没来了,我怎么晓得他昨儿会歇在太太屋里?不过就算被你撞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鸳鸯瞪眼道:“你……”

“我怎么了?”

司琪嗤鼻一声:“就凭大爷和太太那三五日不见一面的,你敢说你来了这么久,没瞧出半点猫腻来?”

鸳鸯顿时语塞,这等事儿再怎么遮掩,在她这种贴身管事眼里,终究难免会露出破绽。

更何况孙绍祖为了遵守誓言,极少同贾迎春碰面。

“瞧出猫腻来的,未必就你一个。”

就听司琪不屑道:“大家伙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左右大宅门里借腹生子的事儿多了,谁吃饱了撑的放着日子不过,非要把老爷们往死里得罪?”

“何况大爷还立下毒誓,绝不动太太一根手指头,总比那一女侍两夫的要干净些——照我看,也亏的是这样,否则以二姑娘那逆来顺受的性子,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被折腾死了。”

说着,她拿手一指鸳鸯,道:“还有你,若不是传出和二爷的闲话,怕也早被老爷扯上床了。”

听了这番话,鸳鸯不禁哑口无言。

到了这府上之后,她才发现孙绍祖的荒淫程度,更在荣国府的贾赦之上,一度也曾为此担惊受怕。

后来却发现孙绍祖对自己,并未存有什么歹意。

原本以为,是因为有贾迎春从中劝阻,眼下听司琪这么一说,才猛然间醒悟过来——原来让自己头疼许久的流言蜚语,竟还成了自己的护身符!

正默然无语间,冷不丁却被司琪伸手摁住双肩,又把头凑上来吹着热气问:“好姐姐,我今儿跟你说了这许多,你也给我透句准话成不?你和二爷到底……”

“呸!”

鸳鸯起身搡了她一把,啐道:“就知道你这小蹄子没安好心——快去把大门开开,过会儿我也好装成是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提鸳鸯、司琪两个如何笑闹。

却说孙绍宗逾墙而走,一路瞻前顾后的到了书房后门。

进到里面将那房门反锁了,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忽听身后有人打着哈欠道:“这眼见就要南下了,二郎怎么不多陪陪她。”

孙绍宗差点吓的夺门而逃,随即才反应过来,便宜大哥不是来捉奸的。

然而心下到底是有些别扭,回过身讪讪道:“大哥怎得在这里?”

“自然是在等你。”

孙绍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去里面说话。”

等兄弟二人在书房里分别落座,便宜大哥先问了孙绍宗这次进宫的细节。

得知孙绍宗立下了救驾之功,他是大喜过望,连夸兄弟给自家长脸。

后来听说皇帝一反常态,竟没做任何表示,就打发孙绍宗离开了皇宫,便又皱眉沉吟起来。

不过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同孙绍宗一样,判断皇帝的失态与义忠亲王有关,至于具体细节,就难以推论了。

“管他呢!”

最后孙绍祖干脆两手一摊,大咧咧的道:“左右陛下平安无事就好,那义忠亲王如今不过是冢中枯骨,失去了这次的大好机会,以后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孙绍宗心下虽还有些忐忑,可如今想再多也是无用,尤其这等事儿又不敢胡乱打听。

于是也便揭过这篇不提,向大哥询问起了兵器铠甲的情况。

“我今儿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东西已然定下了,不过你得亲自去将作监量个尺码什么的,也免得东西打出来不称手。”

说到这里,便宜大哥忽然又把脸一板,道:“兵刃铠甲是置办下了,可也未必非要用上——你现在毕竟是文官,寻个安安稳稳的外放,比什么不好,非要……”

安安稳稳其实也不是不行。

可生就这一副猛将身板,若不去战阵上立些奇功,岂不是锦衣夜行、暴殄天物?

因而对这番话,孙绍宗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正哼哼哈哈的敷衍着,忽听一阵悠扬的钟声,若有若无的传入耳中。

这是……

兄弟两个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细数那钟声的次数。

第571章 提前领便当的伪BOSS

铛、铛、铛……

悠扬的钟声接连响过三轮,兄弟二人在书房里面面相觑,好半晌孙绍祖才狐疑道:“好像是二十七声?”

的确是二十七声没错。

大周制,景阳钟七声一轮,宣告早朝正式开始;十六声一轮,则是遇到紧急情况,召集文武百官入宫议事。

至于二十七声一轮和三十六声一轮,则预兆着帝后去世的国丧,若无特殊情况,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服缟素前往宫中吊孝。

皇帝和太上皇驾崩都是三十六声,眼下既是二十七声,自然和广德帝父子无关。

应该是太后、皇后、太子【成年】之中,有人突然辞世。

呃~

皇帝的生母若是去世,应该也在二十七声国丧之列。

“应该不会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孙绍宗沉吟道:“就不知是皇太后,还是太妃哪里……”

说到这里,他与孙绍祖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忐忑不安。

这两人一个是陪伴太上皇六十载的结发妻子,一个是当今皇帝的生母,若是病入膏肓而死,倒也还没什么。

可眼下突然不明不白的暴毙……

说不定恐怕朝堂内外,又要掀起一场滔天巨浪了!

“走吧。”

孙绍祖当机立断道:“你先去换一身衣裳,我让赵仲基去街上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贵人去了。”

正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孙绍宗忧心忡忡的回到了家中,阮蓉已经向香菱问明白钟声代表的意思,因而早就准备好了素色的衣裳。

匆匆换罢,孙绍宗又折返回了前院,却见那二门廊下,大哥正同赵仲基说着什么。

“如何?”

他忙紧赶了几步,上前问道:“可曾打听清楚,究竟是宫中哪位贵人去了?”

便宜大哥一脸的古怪,冲赵仲基扬了扬下巴,赵仲基忙应道:“回二爷的话,并非是宫中的贵人……”

“什么?!”

孙绍宗大惊:“难道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这不应该,前两天太子还好的,眼下又在重重保护之中,按理说不过应该会出什么意外……

“也不是太子。”

赵仲基摇头道:“听说是义忠亲王死了。”

义……

义忠亲王死了?!

孙绍宗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云里雾里的恍惚着,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义忠亲王就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存在感,先是逼迫原主远走他乡,继而又渐渐暴露了穿越者前辈的身份。

再加上他那些隐藏在暗中的朋党,孙绍宗可一直是把他当作BOSS看待的!

尤其是前两天去王府之后,义忠亲王那种种诡异的表现,更是让孙绍宗暗惊不已,俨然将他的危险程度,提升到了终极BOSS的程度。

可谁曾想到,才过去短短几天的功夫,这位终极BOSS就直接领便当了!

恍惚了半晌,他才想起了不对劲儿的地方,皱眉狐疑道:“义忠亲王就算真的死了,也算不得是国丧吧?”

“听说是太上皇的意思,让比照着太子的规格治丧。”

这就更奇怪了!

如此处置义忠亲王的身后事,岂不会给某些人一种错觉,以为太上皇真正属意要传位的人,其实是义忠亲王。

这等事关名位正统的事儿,广德帝怎么可能同意?!

莫名其妙的琢磨了半晌,依旧不得要领,孙绍宗只得继续追问道:“那你可曾打听到,义忠亲王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服用道家丹方不得法,结果毒发身亡了。”

依着那天义忠亲王神神叨叨的表现,倒真有几分寻仙问道的痴人模样。

可自从闹出热气球事件之后,王府就开始进出口设限,药物铅汞什么的,更是禁忌中的禁忌,就算义忠亲王想要服用丹药自尽,也压根没有机会。

总之,这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蹊跷!

“二郎,现在想什么也没用,先到了宫里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时便宜大哥招呼了一声,当先向着马厩行去。

孙绍宗见状,也忙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

到了午门前,那广场上已然站了不少官员,正三三两两的议论着什么,孙绍宗支着耳朵听了半晌,却发现众人不是讨论公务,就是说些家中琐事,没一个敢议论当下的国丧。

也是。

能做到五品官儿的,又怎么会不明白趋吉避凶的道理?

恐怕也只有那些勋贵二世祖,才会头脑发昏拎不清状况。

想到这里,孙绍宗不由伸长了脖子往前排扫量着,想找出四王八公中的人物,凑过去听听看,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

谁知还没等他看清楚,斜下里忽有一人凑上来问道:“孙千户,你可曾瞧见咱们镇府大人了?”

却原来是掌刑千户陈行之,副千户赵嘉义等人寻了过来。

孙绍宗见状,也只得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迎上前小声道:“我也是刚到——说不准镇抚大人还未曾赶过来呢。”

陈行之等人互相使着眼色,面上却都透出些凝重之色。

这又是怎么了?

孙绍宗正莫名其妙间,就听赵嘉义小声道:“镇抚大人昨天天不亮,就奉旨进宫去了,我等听说您昨儿也在宫里,还当是在一处呢。”

陆辉昨天天不亮就进宫了?

这孙绍宗倒是头一回听说。

他心下暗自琢磨着,陆辉奉旨进宫会不会和义忠亲王的死,有什么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口中却道:“我昨儿上午就出宫了,倒是没撞见镇抚大人。”

赵嘉义听了这话,又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估摸着也是在怀疑,陆辉卷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国丧之中。

众人正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忽听有人尖声呵斥道:“北镇抚司的人到了没?怎得也不知道敦促诸位大人,在午门前列好队伍?!”

这喊话之人赫然正是戴权。

而他这话明着是呵斥自己的手下,实际上却是讲给文武百官听的,因此众人忙都依照官职大小,在那午门前整齐排列起来。

至于孙绍宗等人,因有戴权那话在前面,自然要装模作样的,在旁边维持秩序。

因顶着从四品的官衔,孙绍宗负责的自然是最前排。

刚同薛蟠的岳父王尚书打了声招呼,一个小太监便悄没声的到了身边,压着嗓子传话道:“孙大人,戴公公让您过去说话。”

第572章 姜还是老的辣【2合1】

听说戴权要召见自己,孙绍宗心下顿时忐忑起来。

不会是义忠亲王的事儿,还有什么手尾,需要派自己去善后吧?

虽说孙绍宗刚才还想着,要窥探一下义忠亲王横死背后的隐秘,可他却绝没有要直接涉足其中的意思。

然而上司有令,再怎么不情愿,他也只能提着小心、想着对策,亦步亦趋的跟着那小太监,到了右侧的门洞之中。

进了里面,眼见戴权正领着两个小太监,站在中段最阴深的地方,孙绍宗紧赶几步,正待上前见礼,却忽然发现气氛有些莫名的诡异。

首先让人觉得诡异的,是戴权此时的状态。

只见他褪去了头顶的三山帽,露出了满头花白,驼着背、朝着手,双目浑浊无神,神态慵懒萧瑟,若不是裹着一身锦袍玉带,那气质几与农闲时节的乡下老农无异。

身为内宦之首,他素来以威仪著称,只论那挥斥方遒的气势,便是尚书、将军也要稍逊三分。

今儿却破天荒的露出这副疲态,就仿佛支撑脊梁的东西,被谁抽了去似的。

而更诡异的是,面对戴权这等状态,旁边两个小太监既没有避讳,也没有开口宽慰,反倒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戴权打量。

刚开始孙绍宗还以为,这两人一个姓‘作’一个叫‘死’,但通过细细观瞧,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那两人神态间都杂着些忐忑与惶恐,显然也知道这般情景之下,还目不转睛的盯着戴权打量,简直就是老鼠戏猫。

可他们却仍是目不转睛,似乎……是在依照什么人的指派行事。

这么一想,孙绍宗心下不由愈发骇然,整个皇宫之中,敢这般明目张胆派人监视戴权的,恐怕也只有广德帝一人了!

难道说,昨儿义忠亲王驾崩的事儿,竟然还牵连到了戴权头上?

可这也不应该啊!

戴权可是跟了广德帝几十年的老人儿,论亲厚在宫里是可说是独一份儿的,执掌北镇抚司以来,参与的隐秘更是不可计数。

经历了这许多是是非非之后,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在一夕之间,沦落到要被人贴身监控的份上?

心下千回百转,孙绍宗的动作却只是略略一顿,便又没事儿一般躬身见礼道:“下官孙绍宗,见过指挥使大人!”

足足过了十几秒钟,才听戴权幽幽的回了句:“走吧,跟我去乾清宫见驾。”

说着,从旁边点卯的书桌上,捡起掐金丝的三山帽,仔仔细细的戴回头上。

等把颈间的红绒绳系好时,他的腰板也重新挺了起来,迈着腿摇身不晃的官步,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叱咤。

但孙绍宗跟在身后,却总觉得那戴权那背影,被这深秋渲染上了一层萧瑟。

不过眼下,他也顾不得多想这些了。

既然是广德帝亲自召见,想必需要处置的手尾,会比之前设想的还要麻烦许多!

而眼下似乎连戴权都栽了,他哪还敢不知深浅的去趟这滩浑水?

可真要是皇帝亲自铺排下脏活儿,谁又有办法拒绝呢?

“你且在外面候着。”

正揣摩着,今儿自己到底会摊上什么差事,忽听前面戴权吩咐了一声,孙绍宗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乾清宫御书房门外。

眼见戴权进去通禀,他连忙收束了心神、整理了一下仪容,准备迎接皇帝的召见。

过不多时,就听里面传出抑扬顿挫的嗓音:“陛下有旨,宣顺天府治中孙绍宗觐见。”

孙绍宗忙弓着身子上前,跨过了那道半尺多高的门槛,一边翻身跪倒口尊万岁,一边偷眼观察这御书房里的状况。

出乎意料之外,此时御书房里除了广德帝与戴权,还有五名朱紫重臣在列。

最上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曾遭过牢狱之灾,导致儿子头上染了绿的,内阁次辅贺体仁。

敬陪末座的两个,则分别是户部尚书赵弘,与兵部尚书卢彦斌。

另外两人因角度原因,一时看不清面目,但根据位置推断,应该也都是内阁大学士无疑。

这样一来,除去正在养病的首辅,以及递交了辞呈,却还没彻底走完程序的徐辅仁,内给三位大学士都已经到齐了。

再加上户部、兵部的两位堂官……

孙绍宗心中的忐忑,顿时便消弭了大半。

因为这阵容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议论宫闱秘事的样子。

而从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联袂出席,其余四部却并未参与其中来推断,这次的会议要讨论的内容,八成和五溪蛮族叛乱脱不开干系。

再仔细想想,这时候召开军务会议,倒真是个平复人心的好法子——至少能显示出皇帝智珠在握,并未太过在意义忠亲王的‘国丧’待遇。

当然,这样一来,今儿怕是必须要商议出个结果了,否则在国丧期间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最后却连个响动都没有,岂不是让外面的大臣们凭空生疑?

果不其然。

礼毕平身之后,就听广德帝吩咐道:“孙治中,你且将那天在景仁宫的说辞,向诸位大人复述一遍。”

孙绍宗忙恭声应了,然后将自己准备以少量精锐,选择五溪蛮族中的弱小部落作为突破口,展开不对称的突袭行动,继而挑起五溪蛮族内乱的作战方针,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这原本是当初临时抱佛脚,胡乱想出来的主意,不过这些日子思前想后的,自然比最初的版本完善了许多。

而等他说反之后,这御书房里五名重臣,倒给出了四种反映。

户部侍郎赵弘喜形于色大点其头。

兵部尚书卢彦斌忙口‘荒唐’、‘不知所谓’。

两位终于露了正脸的大学士,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已经了然于胸,又似乎压根没有听懂。

至于次辅贺阁老,初时见他脑袋一点点的,好像是在赞同自己的说辞,谁知说完了一瞧,他还在那里时不时的把头往下一垂。

这老头……

该不会是在打瞌睡吧?

“陛下。”

孙绍宗还在试图搞清楚,贺阁老到底是梦是醒,兵部尚书卢彦斌便果断出列道:“五溪蛮族的成年丁壮不下三万之众,况且前者攻破府县、屠戮朝廷命官,如今士气正盛,也必然会防备官军的报复。”

“当此之时,合该兴堂堂之兵,镇之以雷霆,又怎可寄望于区区数百人的匹夫之勇?”

“若是一旦事有不谐,贼人挟两胜之威,官军却是再而衰、三而竭,恐怕湖广一省都要因此而糜烂了!”

说着,他又躬身抱拳道:“区区黄口孺子,又那里识得兵凶战危?还请陛下切莫听信他的空口妄言,以致坏了军国大事。”

“哈哈!”

广德帝还未开口,户部尚书赵弘已是两声冷笑,将袍袖一拂,不屑道:“自孙大人出掌京师治安刑名以来,大小案件破了无数,素以精明果敢著称,在你口中却怎得就成了匹夫之勇?”

说着,他也出列向广德帝行礼道:“陛下,臣以为孙大人的讨贼方略并非全无道理,不妨一试……”

“荒谬!”

卢文斌也将大袖一甩,险些便抽打在赵弘脸上:“那些居于深山大泽之中,人多势众不说,还素以武勇著称——而官军远道而来,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优,又如何有把握战而胜之?”

“这也未……”

“不过。”

赵弘正待反唇相讥,卢文斌却又抢着道:“若你老赵肯以身家性命为他作保,本官便再无二话。”

赵弘顿时语塞,他虽然倾向于支持孙绍宗,但对于以一敌百这等事儿,到底还是没什么信心。

若此时卢文斌就此偃旗息鼓,也算得上是得胜而归。

但近两年兵部因为粮饷的事情,和户部扯皮了不知多少次,卢文斌屡屡受赵弘的窝囊气,此时好不容易在专业领域占据上风,那肯就此收兵?

忍不住又冷嘲热讽道:“平素也便罢了,如今事涉军国大事,赵大人却还只顾着计算蝇头小利,看来果然是家学渊源啊。”

赵弘能做到户部尚书,商户出身的背景不无裨益,但他却最讨厌旁人拿这‘四民之末’说事儿。

因而当下那脖子就粗了一圈,红头胀脸的驳斥道:“蝇头小利?你说的倒轻巧,眼下南疆六国不稳,八万大军出镇云、广;北面黑水靺鞨为乱,朝廷亦不得不向辽西增兵五万;还有那王子腾,为了剿匪在东南大搞海禁,又扣下了茶叶、丝绢,使得朝廷岁入足足减了两成半。”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需要粮饷?!”

“全赖陛下仁厚节俭,常拿内帑补贴朝政,我户部上下又殚精竭智开源节流,这才勉强维持住局面。”

“现在倒好,你卢文斌大嘴一张,又要兴什么堂堂之兵!还是要去那荒山大泽里,追讨那些山蛮子!”

“我且问你,一旦不能迅速平定叛乱,这粮饷又该从何处筹集?!军械又该如何补充?!”

他越说越是激动,几乎要将唾沫星子涂在卢文斌脸上。

卢文斌厌恶的退了半步,口中却是丝毫不肯落了下风,冷笑道:“粮饷是你们户部的事儿,咱们兵部只管打仗。”

“你……”

“好了!”

赵弘还待追过去继续贴脸输出,广德帝却终于忍不住开口呵斥道:“你们两个好歹也是堂堂二品大员,怎好在晚辈后进面前如此失态?”

皇帝既然开了口,两人也只能异口同声的告了罪,各自回到原位,隔着空气以眼还眼。

广德帝的目光,则是落到了嘴上首的贺体仁身上,也不管他正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直接点名道:“贺阁老,你怎么看?”

贺阁老一个激灵,先是茫然的‘啊’了两声,继而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便慢条斯理的问道:“老夫这耳朵最近有些不听使唤,敢问卢大人,您方才是说要兴堂堂之兵,对吧?”

“正是。”

得了卢文斌肯定的回答,他又慢悠悠的把注意力转到了赵弘身上:“赵大人,您的意思是,朝廷如今财计艰难,供不起大军进山剿匪,是吧?”

“正是如此。”

赵弘也忙恭声应了。

贺阁老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了孙绍宗,咧嘴笑问道:“至于小孙大人么,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要为国分忧的忠勇,老夫应该是没听错的。”

这次不等孙绍宗回答,广德帝先有些不耐烦了,半真半假的呵斥道:“你这老货耍什么活宝?朕是要问你,究竟赞同哪个的意见!”

“陛下。”

就见贺阁老一躬身,云淡风轻的道:“以臣之见,三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臣统统赞成。”

说着,他又曲折手指头,一五一十的算计道:“这堂堂之兵,肯定是要兴的……”

“阁老!这粮饷上……”

赵宏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出言反驳,却听贺阁老话锋一转:“但未必要去那么多人,先让孙大人选个三五百精锐……”

“阁老!这怕是……”

这次轮到卢文斌勃然变色了,却又听贺阁老又道:“然后充任大军的先锋嘛,就说是要探明附近的地形,好给后面的十万大军开路。”

“若是小孙大人不辱使命,真个立下了不世奇功,自然无需再劳动朝廷大军。”

“即便事有不谐,以小孙大人的智勇双全,再加上麾下皆是精锐,想必杀伤数倍的蛮夷,还是不成问题的。”

“届时咱们再想办法行抽调大军,非但不会弱了气势,反而会让贼人错判官军的实力——说不得大军未至,就望风而降了呢。”

说到这里,他又向孙绍宗拱了拱手,道:“只是这样一来,怕是要委屈孙大人了,非但不能带王命旗牌节制地方,说不得还要把那官阶降一降,充任个普通的五品千户。”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这贺体仁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症结所在。

卢文斌之所以强烈反对,主要是担心朝廷勘乱的兵马,一旦再次损兵折将,会彻底动摇湖广的民心士气,继而使五溪蛮族趁机做大。

可若把这朝廷平乱的兵马,改成是大军的前哨探马,那形式就大不一样了。

即便孙绍宗真的兵败身死,在湖广方面看来,也不过就是损失了个无名小将,以及几百散兵游勇,比之后面的数万大军,压根就不值一提。

更何况以孙绍宗的武勇,外加麾下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就算计划失败了,做到杀敌两千自损五百,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样一来,非但不会打击到士气,反而会让湖广官民,对后续的大军更有信心。

说不定还会因此,让五溪蛮族错判官军的实力。

届时不管是真的派大军征讨,还是伺机派人招安分化,都只会平添助力,不会有什么害处。

唯一会因这方案受损的,恐怕也就只有孙绍宗了——别人出京外放都是官升一级,这倒好,还巴巴给了降了一级。

至于无法节制地方什么的,对孙绍宗来说倒是有利有弊——至少不用分担守土之责了。

不过就算在怎么吃亏,他此时却哪能退缩半步?

当即翻身跪倒,慨然应诺道:“陛下、阁老!臣岁粗疏,‘*******,*******’的道理,还是懂得的!莫说是五品千户,便是七品、八品的军职,臣亦欣然往之!”

“好!”

广德帝当即拍案而起,大赞道:“好一个‘*******,*******’,只这一句,爱卿便足可青史留名!”

呃~

似乎不小心做了一回文抄公。

第573章 梅花胎记【2合1】

义忠亲王的‘国丧’待遇,到底还是有些缺斤短两,莫说是高规格的三个月,就连减配版本的二十七天都没得享受。

皇帝直接给他定了个‘头七’,掐指一算,刚好到柳湘莲成亲那日截止,不会影响到原定的迎娶计划。

尤三姐得知此事,自然是求神拜佛的庆幸。

不过柳湘莲却并未因此而高兴,反而找上门来,扯了些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道理。

简而言之,这厮就是想跟着孙绍宗南下平叛!

也不仅仅是他一个如此,打从这消息传开之后,什么薛蟠、冯紫英的,纷纷找上门来,闹着要投笔从戎——虽然他们也没动过几回笔杆子。

反倒是京中四营中的官兵,对这事儿反映颇为冷淡——单靠自觉性的话,恐怕都未必能招满五百人。

随大军出征也还罢了,除了想要争功将官,普通官兵谁乐意冒险做这马前卒?

好在兵马粮饷的事儿,并不需要孙绍宗太过操心。

朝廷已经明发了旨意,准备从虎贲营抽调四百精锐,自巡防营、城防营各抽调三百人,再加上神机营的五百兵马,合共一千五百人,作为‘大军先锋’进剿五溪蛮族。

其实换成平日里,就算是要挑选精锐,从其中一个营头里选拔也尽够了,然而眼下京中局势微妙,谁又敢胡乱打破平衡?

无奈,也只得从各处抽调,拼成了这样一个大杂烩。

而这些兵马看似比孙绍宗要求的,还要多了一倍有余,可在潮湿的山林里作战,火器营又能起到多少效果?

更何况兵部还特别规定,一旦累计战损超过总兵力的两成,这支所谓的先锋部队,就必须就地转入地方序列,分别驻扎在附近的府县。

显然,朝中几位大佬压根就没指望着,孙绍宗朕能带着这么点儿兵马,一劳永逸的解决掉数万蛮夷。

之所以派他领兵出征,首先是基于性价比的考量——这年头,朝廷也没有余粮啊。

其次么,也的确是想借助孙绍宗的武勇,先给五溪蛮族一个下马威,免得乱局肆意蔓延开来。

而设定累计战损比的限额,则是要确保孙绍宗在使完开头三板斧,或者小遇挫折之后,就地转攻为守,依托府县城池,继续遏止五溪蛮族向外扩张的势头。

而届时,这火器营自然便有了用武之地。

总之,只要能稳定住湖广的民心士气,拖到朝廷腾出手来派大军前去进剿,或者开出条件进行招安,也就算孙绍宗不虚此行了。

啧~

这种被看轻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爽的紧!

想通了这些关节,孙绍宗心下就憋了一股气——再怎么说,咱也是有金手指的穿越者,战斗力怎能以常理推断?

而战斗力只要超出常识,在这年头随随便便就能和鬼神扯上干系,用来对付迷信无知的山蛮子,可说是事半功倍!

只要调略得当,以少胜多也未必就是天方夜谭。

当然,凡事有弊就有利。

至少便宜大哥和家中的几房妾侍,听了这些分析之后,都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唯一不满意的,恐怕就只有尤二姐了。

原本孙绍宗计划的是,以文官身份出镇湖广——弄个什么观风使、巡阅使之类,能够便宜行事的官职即可。

可眼下改以军职出征,按朝廷制度却是不能携带家眷的。

这怎能不让尤二姐大失所望?

倒是晴雯因此松了一口气。

闲话少提。

孙绍宗一连几日,都在各营中交接兵马,直忙了个焦头烂额,幸亏有大哥从旁协助,倒未曾有什么疏忽纰漏之处。

这一日好容易得了个空闲,打发走惯例上门请战的薛蟠等人,孙绍宗便忙差人请了徐守业、卢剑星过府议事。

徐守业上个月刚升了一级,如今已是从五品试千户的身份,因而孙绍宗干脆向兵部提议,由他出任自己的副手。

而卢剑星,则被钦点为亲兵队长——当然,眼下孙绍宗的亲兵队,还在娘胎里揣着,需要等离京之后再慢慢选拔。

三人分宾主落座之后,眼见卢剑星屁股都虚悬着半边,很是有些放不开的样子。

孙绍宗便笑道:“今儿就咱们自己人,有什么要说的尽管畅所欲言,至于礼数什么的,等下回军议时人到齐了,再讲也不迟。”

大周制,实额百户麾下的兵丁,约在一百二十至一百八十人之间。

此次调拨到孙绍宗麾下的百户共计九人,加上徐守业这个试千户,正好凑齐了十指之数。

其实按照朝廷惯例,这一千五百人少说也该委派个参将、或者副参将统领,下面再分派两三个千户辅佐。

但孙绍宗此次既然是‘降职’出征,也就只能事急从权。

又因为孙绍宗,毕竟没真正在军伍中厮混过,生怕在人前闹出什么笑话,所以才有了这次内部研讨会,希望先同徐守业、卢剑星理顺了思路,再正式召集麾下将官议事。

却说徐守业听说要畅所欲言,倒也没藏着掖着,当即便道:“要我说,朝廷选你做这先锋官,倒真是慧眼识人——否则想要把这些骄兵悍将搓揉在一处,可比让他们提着脑袋跟人玩命,要费劲多了。”

京中四营早有恩怨,尤其最近神机营一跃成了上军,颇是引发了不少的私斗。

他们在天子脚下,尚且互斗的脸红脖子粗,何况是去天高皇帝远的湖广?

要换个一般人,还真就未必压制的住这些骄兵悍将。

也就是孙绍宗,非但个人武勇冠绝京中

,跟各方面也都有丝丝缕缕的关系。

巡防营来的是自家故旧;神机营更是从大哥手底下调拨的;至于虎贲营那边儿,谁不知道仇英最是看重孙绍宗,甚至还把独生子交给他调教?

而把这三股势力都弥平了,余下的巡防营自然也就孤掌难鸣。

这些枝节,孙绍宗自然也早就了然于胸,因而只是微微一点头,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卢剑星身上。

这徐守业虽是个厚道的,论能力却逊色卢剑星一筹。

因而孙绍宗这次召集两人过来,其实更想听一听卢剑星的想法。

“大人。”

卢剑星下意识的起身抱拳,待孙绍宗抬手示意,才又讪讪的坐了回去,有些不自在的道:“以卑职之见,咱们既是进山剿匪,这军心士气尚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寻几个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向导。”

“否则咱们便是再有勇力,在哪大山之中怕也难以施展。”

这就比徐守业的话有营养多了。

不过孙绍宗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当下点头道:“卢百户这话,正与我不谋而合,当初在军前奏对的时候,我便曾提请兵部出面,寻找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

“如今兵部的行文,已经六百里加急送往湖广,想必等咱们率军赶到,当地官府早已经准备停当了。”

此后三人又讨论了行军路线、在湖广哪个府县扎营、以及自何处补给等等琐事。

正纸上谈兵的高谈阔论着,忽见门房进来禀报,说是有位北镇抚司的总旗,正在门外求见。

北镇抚司的总旗?

自从前两日去皇宫吊孝时,与掌刑千户陈行之、赵嘉义等人碰了个头,孙绍宗倒是有好几日,没关注过北镇抚司的消息了。

莫非北镇抚司又出了什么事情……

这可真是半点都不让人消停!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闭门不见,因而孙绍宗便吩咐门房,将那人请到了客厅之中。

等那人匆匆而至,孙绍宗这才发现,竟然还是位熟人——那个没当成太监,却稀里糊涂做了龙禁卫的王振。

就见这王振上前单膝跪地,朗声道:“卑职王振,见过千户大人!”

“起来吧。”

孙绍宗虚一抬手,顺口问道:“你来求见本官,可是镇抚大人又什么要交代的?”

那王振却并不起身,反而又抱拳拱手道:“回禀大人,卑职此次前来,并不是有什么公务在身,而是想自请随军出征!”

得~

感情又是个来请战的!

也对,这似在正经历史上,貌似就是个好战分子,要不然也不会极力怂恿皇帝御驾亲征,搞出了土木堡之变。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厮为人激灵,武艺也还算过得去,调拨过来倒也不至于会拖了后腿。

因而孙绍宗便道:“你既然有意要为国杀贼,大可向上面申请调令,想必镇抚大人也不会阻拦你一颗拳拳之心。”

“大人。”

谁知王振却叫苦不迭:“三天前听说大人要南下平叛,卑职就呈上去一封调令申请,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回应,后来寻人一打听,却原来镇抚大人已经数日,未曾到衙门处置公务了。”

陆辉已经好几天没办公了?

难道说那日进宫之后,他就一直未曾回来?!

是去处置义忠亲王的后续手尾,还是干脆也被牵连获罪了?

想想当日进宫时,戴权那副落寞的样子,似乎后者的可能性,要比前者大上不少。

啧~

也不知这义忠亲王,到底弄出了什么幺蛾子,竟是把北镇抚司宫里宫外的话事人,给一锅端了!

总不会真像他那些痴言呓语一般,当着皇帝的面白日飞升了吧?

心下闪过这荒唐的念头,孙绍宗口中却道:“既然镇抚大人有差遣在身,也罢,我便越俎代庖,提请兵部将你调拨过来——只是这一去兵凶战危,你若只想混个虔诚富贵,可就打错了算盘。”

“大人放心!”

王振闻言大戏,拍着胸脯道:“小人只求能追随大人,将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蛮夷斩尽杀绝!”

这还是个激进民族主义者。

眼见他的事儿已经敲定了,孙绍宗正要端茶送客,冷不防赵仲基又寻了过来,说是杨立才在外面求见。

好嘛~

又来一个北镇抚司的百户。

杨立才不会也是来请战的吧?

却说孙绍宗道了声‘请进来’,不多时就见杨立才匆匆而至,跨过门槛正待拱手见礼,却忽然瞧见了半跪在地上的王振,不由狐疑的打量了王振几眼。

王振忙躬身见礼。

杨立才虽然有些疑惑,自己这新近升职的手下,怎么会出现在孙绍宗府上,但想到身负要紧公务,也便顾不得计较许多。

只微微冲王振一颔首,便向孙绍宗道:“千户大人,卑职有机密公务要向您禀报。”

这话一出,卢剑星头一个便站起来,向孙绍宗请辞。

徐守业和王振慢了半拍,却也忙紧随其后。

于是转眼间,大厅里便只剩下了孙绍宗和杨立才二人。

这闹得,还有好多事儿没商量呢!

孙绍宗心下略有些不快,毕竟他眼下已经把精力,全都放到了南下平叛的事情上,对于北镇抚司的破事儿,本就不怎么想理睬。

更何况这还涉及什么机密!

想想戴权和陆辉,很可能已经栽了跟头,他对这‘机密’二字,真可说是避之惟恐不及。

因而不等杨立才开口,他便先道:“你也知道,本官如今出征在即,北镇抚司的差事,一时半刻怕是顾不上了——如今镇抚大人虽然不在,可陈千户等人……”

“大人!”

不等孙绍宗把话说完,杨立才苦笑道:“不是卑职故意要给您添麻烦,实在是这事儿牵扯甚大,又是您和镇抚大人一手操办的,如今镇抚大人接连几日未曾现身,卑职自然只能报到您这里。”

自己和陆辉一手操办的?

孙绍宗略一寻思,立刻脱口问道:“可是白莲教的事情,有了什么进展?”

“正是如此。”

杨立才点头道:“卑职等人一连拷问了那葛谵数日,终于撬开了他的嘴,问出了该如何分辨转世妖女的真身。”

一听是这事儿,孙绍宗心下倒是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和义忠亲王没关系就成!

随即他也忍不住好奇,催促杨立才赶紧将辨认白莲圣女的方法讲出来。

“其实说来也简单。”

杨立才往自己肚子上一笔划,道:“那转世妖女的肚脐附近,有个鹌鹑蛋大小的梅花印记。”

果然是靠体貌特征来辨认的!

不过……

既然是白莲教的转世圣女,应该搞个莲花胎记,才算是正宗吧?

孙绍宗正腹诽着,脑海中却忽然间灵光一闪,继而表情便难以克制的古怪起来——这肚脐附近的梅花胎记,他好像在某人身上见过!

单章

前天熬夜,不小心中了码上风,今儿低烧鼻炎、头昏昏沉沉的,半天也没码出几个鸟字,反倒被请假在家的老婆怼了好几回。

SO:本月全勤路上的第二次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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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圣女?

肚脐附近的梅花印记?

以前自己似乎在某个女子身上,瞧见过类似的痕迹,只是时隔许久,当时印象又不是很深,所以有些模糊不清……

到底是谁呢?

孙绍宗一边搜肠刮肚的回忆着,一边不动声色的追问道:“除此之外,那葛谵可还曾招供出些什么?”

“这个么……”

杨立才略一迟疑,忙又道:“他还说其实十八年之说,只是以讹传讹罢了——上任白莲教主兵败自尽之前,只说是十几年后京城之中必会有圣女转世,率领白莲教死灰复燃,却并未言明是十八年。”

“也正因如此,得知京城天显异象之后,白莲教中不少人都认定圣女已经转世,这才逼得现任教主不得不派葛谵入京查访。”

“原来如此。”

孙绍宗恍然的点了点头,其实压根也没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心里头翻来覆去的琢磨着,自己到底是在谁身上,瞧见过梅花胎记。

肯定不是自己睡过的女人,否则这种显眼的胎记,自己肯定会牢牢记住。

至于自己没睡过,却看到过小腹的,数量貌似也不少……

大哥屋里那些常常真空上阵的小妾?

忠顺王府见过的各色女子?

宁国府的暖脚丫鬟?

荣国府的金钏?

王熙凤?

妙玉?

妙玉!

就是她了!

那次在软禁所,她刚把肚兜撩开些,自己就开口喝止,不过当时影影绰绰的,好像瞧见了个梅花型的胎记。

难道说,她就是白莲教的转世圣女?

可她并非京城本地人,而是从江南……

等等!

顺着这个思路去分析,妙玉的身世就有些蹊跷。

传闻她家也是仕宦之家,即便把女儿送到尼姑庵里养病,也不该就此不闻不问吧?

何况还放任老尼姑千里迢迢带到京城,鬼扯了个什么缘法,就把人给丢这儿了!

要是穷人家的女儿,或者重男轻女的家庭也就罢了,偏听说她小时候,家中曾重金寻医问药。

这实在不符合逻辑!

若没有白莲教圣女这事儿,还能说是巧合,可若妙玉真是白莲教的转世圣女,那她所谓的父母、师父,就相当可疑了。

而且算一算妙玉的年纪,好像正是白莲教叛乱的那一年生人,而白莲教主引火自焚,则是在那年冬天发生的事儿。

也就是说,她有很可能出生在白莲教教主身死之前……

当初得知白莲教是靠体貌特征,来分辨转世圣女之后,孙绍宗就曾经有过一个猜想,这‘转世圣女’很有可能是按图索骥!

也就是说,前任教主是提前知道某些信息之后,再装神弄鬼的立下谶言,以便继续左右白莲教未来的走向。

如今把妙玉的身世,以及她身在佛门却并未剃度的身份嵌入进去,简直可说是严丝合缝!

孙绍宗甚至都有些怀疑,妙玉其实就是前任教主的私生女!

否则对方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弄出一个长达十几年的谶言?

“大人。”

正思维发散之际,却听杨立才又道:“除此之外,咱们布置在内外城的钉子,也拿住了几个仓皇出逃的白莲教奸细,不过那老虔婆向来都是与人单线联系,所以未能顺藤摸瓜找出其余的奸细。”

“还有就是,家中妻子怀有身孕的官员名单,如今又增补了几人,不知大人可要过目?”

啧~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疑犯越多,排查量也就越大,尤其这还都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

好在自己马上就要出征了,无需再为这些事情费神。

等等!

杨立才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却为何要主动把增补的名单,拿给自己过目?

心下狐疑着,他便先抛开了妙玉的事情,正色道:“名单我就不用看了,杨百户可还有些旁的事情?”

“这……”

杨立才略一迟疑,眼见孙绍宗毛不经心的去那茶杯,忙拱手道:“大人,您看咱们接下来,又该如何行事?”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看样子,杨立才似乎也对陆辉的未来,不怎么看好——否则他只要等着向陆辉请示即可,用得着上赶着来问自己?

想到这里,孙绍宗就有心试探几句,看杨立才是否得了什么内幕消息。

但孙绍宗终究还是忍住了。

这等事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真要宣之于口,对双方可未必有什么好处。

于是孙绍宗只是云淡风轻的道:“下一步该如何运作,还是得上面说了算,我毕竟马上就要离京了,实在不好继续插手此案”

其实这也是做出了试探,只是没有试探的那么彻底罢了。

而杨立才一听这话,顿时便有些泄气,嗫嚅道:“哪……哪卑职便先告辞了。”

他果然是对陆辉能否继续出掌北镇抚司,抱有很大的怀疑。

不过他方才主动示好,肯定不是像改换门庭,彻底投入自己麾下——毕竟自己马上就要离京了嘛。

如此说来……

眼见杨立才转身欲走,孙绍宗忽然又道:“若是陆镇抚一时脱不开身,我会向陛下或者戴公公推荐,由你继续负责追查此案。”

杨立才这般犹犹豫豫的,估计是怕自己辛苦一场,却被别人摘了桃子。

其实孙绍宗本不该管他,毕竟上次缉捕白莲教的时候,这厮明显有监视自己的意图。

不过眼见就要离京了,孙绍宗又不可能彻底将他打压下去,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日后也好相见。

果不其然,杨立才听了这话顿时愁容尽去,随即一个头磕在地上,喜道:“卑职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提拔之恩!”

也怪不得他如此失态。

白莲教一案虽是陆辉主抓,可说到底还是孙绍宗的功劳,有他出面美言,就算上面不肯采纳,也必然会留意到杨立才这个名字。

如此一来,自然不怕被人昧了功劳。

书不赘言。

却说再三道谢之后,杨立才便识趣的告辞离开。

于是孙绍宗又陷入了之前的推断之中。

因当初只是惊鸿一瞥,至今又时隔许久,他其实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妙玉小腹上到底有没有梅花胎记。

而这事儿还真不好去确认,否则认定妙玉就是白莲圣女之后,自己是检举揭发呢,还是替她隐瞒?

揭发吧。

就为了一个胎记,定人生死……

再说这假尼姑虽然天真了些,倒还不失慈悲心怀,孙绍宗虽不喜她那孤傲清高的性格,可要说害了她的性命……

可若是不检举。

事后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知情不报,偏袒同情白莲叛匪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并不知情——反正那天她也只是刚撩开肚兜,自己就及时喊停了,没看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

这等鸵鸟也似的做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别忘了,妙玉还有‘爹娘’和一个‘师父’在,如果这真是白莲教主设下的局,那三人肯定也是之情人,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这件事!

想来想去,这事儿也没个万全之策。

孙绍宗也只好先压在心底,换上全套的墨蛟吞云袍,赶奔皇宫而去。

第575章 裘世安

玄武门。

说实话,孙绍宗看着那幽深的门洞,心下还真有些怵头——宫里这潭水忒也浑浊了些,让人压根不敢下脚。

可再怎么着,事关白莲圣女转世的消息,也必须要第一时间通知宫里才行。

于是孙绍宗也只得硬着头皮递了牌子,又去门内西侧的接待处,简单的道明了来意,并特别加注了情况紧急。

话说……

貌似自己每次入宫,都属于紧急情况?

眼见又和上回一样,被安排在个单间里候着,孙绍宗便又忙里偷闲,琢磨起了该如何处置妙玉。

其实解决的办法倒不是没有,可那都需要孙绍宗冒些风险——废点儿脑细胞也就得了,孙绍宗可还没高尚到,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妙玉。

呃~

换做前世或许还有些可能,如今嘛……

当然,这也不全因为人性的毁灭、道德的沦丧,主要是还是家中妻儿俱全,再不似当初那般无所顾忌了。

正云里雾里的胡琢磨,忽听外面有人笑道:“孙千户,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孙绍宗忙起身向外望去,却并不见有人进来。

他略一迟疑,忙大踏步迎了出去,就见一个身穿湛蓝锦袍的高瘦太监,正在外面一手前一手后的腆着肚子摆造型。

“原来是裘总管!”

孙绍宗忙挤出笑容,拱手见礼道:“下官可是有日子没见着您了。”

这人正是戴权的副手裘世安,因当初太子伤重不起时,裘世安几乎每日里都要奉命前去探视,一来二去的,自然和孙绍宗攀了些交情。

裘世安见孙绍宗上前见礼,却只是昂着头,似笑非笑的道了声:“不必多礼,走吧,咱们进去说话。”

说着,便当仁不让的走进了屋里。

这个节骨眼上、这等居高临下的嘴脸……

唉~

看来戴权当真是栽了!

否则裘世安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昂——要知道他以前在太子府时,可不是这副嘴脸。

心下暗叹着,孙绍宗也忙跟了进去,见裘世安大马金刀的居中而坐,并没有要让自己也跟着落座的意思,便又拱手道:“怎得偏劳裘总管亲自前来?若是早知道,我就在门外候着了。”

“哈哈……”

裘世安哈哈一笑,翘着鼻子得意道:“洒家亲自过来,也好叫你知道,自即日起北镇抚司就归洒家统辖了。”

果然如此。

孙绍宗心下又是一声暗叹,面上却挤出些惊愕之色,随即忙单膝跪地拱手道:“下官孙绍宗,参见裘指挥!”

这一声裘指挥,只喊得裘世安骨头都酥了大半,忍不住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这也是戴伴伴体贴我,临走特地……”

他把话说到一半,才猛然惊觉起来,忙收住了话头。

但只凭这半句话,就足够孙绍宗推演出个大概了。

首先戴权失势是真,却并没有失宠,只是处于某种原因,必须离开大周朝的权力中心罢了。

否则裘世安未必会以戴伴伴恭称,更不会将戴权的举荐挂在嘴边儿上。

不过……

这逻辑似乎有些说不通啊。

既然戴权并未失宠,又为何要被流放呢——以他地位身份而言,只要离开皇宫,就与流放无异。

这事儿真是愈发的古怪了!

孙绍宗陷入逻辑混乱之际,那裘世安却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将之前的得意收敛了大半,正色道:“你没几日就要出征了,就算有什么要求,也该走兵部的章程——这突然递牌子进宫,莫不是咱们衙门里出了什么差池?”

“差池倒没有。”

孙绍宗忙道:“反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向指挥大人禀报。”

先将杨立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他又道:“因陆镇抚连着几日都没有露面,这事儿又实在耽搁不得,所以下面人才呈报给了我。”

听到孙绍宗提起陆辉时,裘世安眉眼间露出些轻蔑与幸灾乐祸,等到孙绍宗说完之后,便笑道:“这倒是给洒家送了个头彩。”

说到这里,他伸手把玩了几下腰间的玉佩,忽然又道:“陆辉这些日子怕是另有重用,不过白莲教的案子也不好耽搁,看来也只能另选人主持了——却不知孙千户你这里,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

这倒省的孙绍宗主动开口了。

他装模作样的寻思了半晌,这才道:“就因这案子,前不久咱们北镇抚司才查出个内奸,以卑职之见,最好莫让旁人再胡乱插手进来。”

裘世安显然也知道内奸一事,因此赞同的点了点头。

孙绍宗便又继续道:“而眼下经手之人,刨去下官和陆镇抚,当以试千户赵嘉义为首——这赵大人是陆镇抚从江南带回来的心腹,只可惜前些日子卷入了内奸一案,在牢里蹉跎了些日子,不久前才终于洗脱了清白。”

听说赵嘉义是陆辉的心腹,又曾经卷入过内奸一案,裘世安不觉皱起了眉头,迟疑道:“他既然在牢里蹉跎了些日子,这其中恐怕有些手尾不太清楚吧?除了这赵嘉义之外,可还有别的人选?”

孙绍宗早知道他不会选择赵嘉义,只是一开始越过赵嘉义这个试千户,直接推荐杨立才,有些于理不合。

而且也容易让裘世安怀疑自己私心太重,所以才先把赵嘉义祭了出来。

此时听裘世安果然否决了赵嘉义,孙绍宗忙又道出了杨立才的名姓,进而解释道:“此人的才干虽然稍有不足,但却素来是个稳重老实的,断不会给指挥大人惹出什么麻烦。”

裘世安意外得了这指挥使的差事,虽也向尽快干出一番事业来。

但白莲教的案子,早在他接手之前,就已经抓完了大头,再怎么往下深挖,也不过时锦上添花,还容易让人觉得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因而对裘世安而言,纯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所以才干什么的,自然比不得稳妥来的重要。

于是他当即点头道:“如今这年头,能有个稳重的就不错了。”

想了想,他又向孙绍宗笑道:“也罢,既然是你推荐的人,洒家也给他个好彩头——回去告诉他,也不求这案子办的如何漂亮,只要顺顺当当的,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洒家保他年内官升一级!”

这人情可真是给大了!

早知如此,就该推荐贾善尧的……

罢了。

贾善尧一直在火药局,临时改弦易辙,恐怕也不太合适。

眼见该禀报的也禀报了,答应的人情也送出去了,孙绍宗就准备告辞,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裘世安却有些依依不舍,似乎是没享受够指挥使的威风。

墨迹了好半天,临了他才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儿来,笑道:“也是巧了,洒家有个消息,正琢磨着派人去知会荣国府一声,左右你跟他们家是姻亲,不妨就替我跑一趟吧。”

说着,他贴上来压着嗓子道:“昨晚上万岁爷传了贤德妃去乾清宫,你让那一家老小,都安生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第576章 传讯

步出玄武门,回头瞧瞧那黑洞洞,还真是让人不由生出了世事无常的感慨。

当初被传召进宫时,原以为受那通灵宝玉牵连的,会是贾元春以及荣国府,谁曾想最后翻车的却是戴权和陆辉。

果然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啊!

暗暗叹息了口气,孙绍宗自拴马桩上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荣国府一打听,贾宝玉却并不在家中。

这倒也正常,他中午才跟着薛蟠等人去自己府上混赖,以那几人的脾性,能早早散了才怪呢。

想必这会儿,不定正在哪儿花天酒地的呢——而且必定是薛蟠做东,谁抢他跟谁急。

虽然门房说贾琏正在家中,但孙绍宗犹豫片刻之后,还是选择了直接求见王夫人。

贾琏那态度转变的,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理解,因而孙绍宗觉得,还是与他先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两家本就是世交,如今更已然成了亲戚,再加上王夫人如今年近五旬,孙绍宗主动求见虽有些唐突,却无碍于礼法人情。

在前厅里侯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周瑞家的便急忙忙赶了过来,把孙绍宗引到了后院。

等到了当初贾宝玉挨打的那个偏厅左近,却见那大门外正有几人翘首以待。

这为首的自然是王夫人,但她身边却还并肩站着个雍容的妇人,却不是久违的薛姨妈还能是谁?

眼下已入深秋,薛姨妈却依旧未曾放弃最爱的低胸宫裙,只是在肩头、脖颈处,又裹了件杏黄色的披风。

那披风与宫裙之间,约莫形成了个半尺许见方的菱形,将两团莫可名状之物框在当中,反倒愈发让人生出:窥一斑而欲知全豹的冲动。

阿弥陀佛!

孙绍宗低头暗自念了一声佛号,勉强将那景致驱除出脑海,一边顺势行礼,一面揣摩着王夫人突然摆出这副阵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没客人在,王夫人迎出来也倒还罢了,但既然薛姨妈也在,她合该侯在屋里,等着自己这个后生晚辈进去见礼才对。

“快起来、快起来!”

王夫人忙不迭伸手虚扶了两下,眼见孙绍宗起身,便急着往里让道:“二郎快进来说话。”

这……

虽说她这年纪,自己这个岁数,应该也不会有人误会什么,可这热情劲儿,却还是大大超出了正常范畴。

“伯母不必如此客套。”

孙绍宗嘴里谦虚着,心下却对王夫人的言谈举止展开了分析。

等到了花厅之中,再三辞让了座位之后,不等王夫人再开口,孙绍宗将这一路上的所闻所闻,同王夫人的反映结合起来,心中也大致有了些推测。

于是他抢着开门见山道:“伯母,您可是安排了人手,在宫门口打探消息?”

“你怎么知道?!”

王夫人吃了一惊,但想到孙绍宗素来的表现,也便释然了,只苦笑道:“我那女儿自从到了景仁宫里,每三五日必有书信传出来,可这一连过去七八日,却音讯全无。”

“不得已,我才派了几个人去宫门口候着,想着一有消息就快马加鞭的送来。”

“方才刚得了禀报,说二郎你进宫办事儿去了,可巧前后脚你就到了咱家。”

她虽然治家也还算有些才干,对外面的事儿却是接触甚少,女儿在这紧要关头,一连数日没有音讯,早急的没了章法。

又觉得孙家毕竟是姻亲晚辈,自家儿子也多承孙绍宗点拨,所以干脆把心里的焦躁,一股脑倾诉了个痛快。

临了,她才想起正事儿来,忙问道:“二郎出了宫就来咱家,可是得了什么要紧的消息?”

“伯母莫要急。”

孙绍宗笑道:“小侄这里还真有个好消息要转告给府上——裘世安裘总管说了,昨儿贤德妃去了乾清宫侍寝,让您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就是。”

王夫人听了这话,却是有些不明所以,蹙眉道:“乾清宫?不是在景仁宫么,怎得又去了乾清宫?”

看来她压根就不知道,宫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不过这也正常,贾政这一外放,荣国府里连个正经做官都没有,消息渠道自然也就闭塞了。

平日里仗着宫中有贤德妃,倒也搞点内幕消息。

可如今连戴权都垮台了,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宫里谁敢胡乱往外传消息?

因而她对此一无所知,也实属正常。

不过……

到底要不要跟她把话说透呢?

孙绍宗略一迟疑,考虑到贾元春昨晚上是在乾清宫过的夜,便拱手道:“这其中有些内情,怕不好让旁人知道。”

王夫人一听这话,忙斥退了花厅内外的婆子丫鬟。

薛姨妈见状也要跟出去,却被王夫人拦了下来,等到下人们都走远了,这才催促道:“二郎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便是。”

不愧是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贵妇人,都这时候了,还要拉着妹妹在旁边避嫌。

孙绍宗当下,就把自己查到一块通灵宝玉,拿来同贾宝玉那块比对,而那消息不知怎么的,第二天就传入了宫中。

当说到皇帝召见,认出那玉是义忠亲王之物时,王夫人膝盖一软,险些便瘫软在地上,口中不住口的叫道:“这可真是冤杀我儿了,那通灵宝玉,是他出生时口中所衔,哪里会同义忠亲王扯上干系?!”

旁边薛姨妈慌忙扶住了她,却也是唬的心惊肉跳,险些都将那菱形撑成了椭圆。

而王夫人说这番话时,孙绍宗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却见她义愤填膺,似乎并非是在惺惺作态。

难道那玉,还真就是胎里带的?

孙绍宗将信将疑的琢磨着,又劝道:“伯母不必如此,既然裘总管托我捎了口信来,想必陛下已经替府上洗脱了罪名。”

一听这话,王夫人这才缓过些劲儿来,自薛姨妈怀里挣开,一叠声向着皇宫的方向大赞陛下圣明。

好容易完事儿,她又忙嘱托薛姨妈,待会去小佛堂替自己烧几炷香,感谢佛祖菩萨保佑。

毕竟是个妇人,听说漫天云彩都散了,也就没深思这其中的关节。

而孙绍宗见她如此,也乐得略去后话不提。

至于贾宝玉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还是等她事后自己琢磨吧。

不过有一件事儿,还是必须要说的。

“伯母。”

等王夫人心情稍稍平静了,孙绍宗又躬身正色道:“事实上,我在宫里负责盘查某个案子的时候,贤德妃娘娘曾派人过来,向我询问一些事情……”

“当真?!”

王夫人闻言,忙又追问道:“大姐儿都让人问了些什么?”

“也没问几句。”

孙绍宗两手一摊:“因为小侄很快就发现,那太监其实并非娘娘所遣,而是有人冒名顶替。”

“假的?!”

王夫人吃了一惊,随即想起个人来,忍不住脱口道:“定是那荣妃,大姐在宫里素来有口皆碑,也只有那小贱蹄子,会做出这等事情!”

听她把话说的这么满,孙绍宗一时倒不好再往下说了。

最后还是王夫人再三催促,他才忖量着道:“其实后面还来过一个冒牌货,而且可以断定,和前面哪个不是一路的……”

第577章 小亭

走出花厅,孙绍宗心下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场面一度很是尴尬,好在自己最后还是把场子圆回来了。

在那月亮门前停住了脚步,孙绍宗回头向送出来的薛姨妈,躬身道:“有劳婶婶远送,小侄……”

“二郎先别急着走!”

薛姨妈却慌忙道:“我这里还有几句话要同你商量。”

孙绍宗微微一愣,即便恍然道:“可是为了薛贤弟,闹着要跟我出征的事儿?婶婶尽管放心,我只需不去理会他就是了。”

薛姨妈苦笑道:“怕就怕这孩子一时冲动,瞒着家里偷偷跟了你去……”

这倒真是薛蟠能干出来的。

这厮虽然十八般武艺洋洋稀松,偏对这战阵之事心心向往。

眼见薛姨妈愁眉紧锁,孙绍宗忙又宽慰道:“婶婶放心,我到时候叮嘱给冯紫英、柳湘莲,绝不至于让他做出这等糊涂事儿。”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胸脯道:“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这一拍可不要紧,似是捣翻了老君的炼丹炉,要平地生出两座山峦来,直唬的孙绍宗慌忙低头闪避,顺势又躬身告退,匆匆出了院门。

目送孙绍宗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面,薛姨妈忽然扑哧一笑,然后又抚着胸口含含糊糊的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折回了花厅。

刚一进门,却和沉着脸的王夫人撞了个正着。

对上姐姐那审视的目光,饶是薛姨妈膝下儿女双全,也不禁生出些畏缩之意,忙小心的探听道:“姐姐这是怎得了?莫不是孙家二郎带回来的消息,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还敢问我?!”

王夫人当面啐了她一口,指着胸前那白生生的一片,呵斥道:“你莫非是疯了不成,怎好在晚辈面前如此不知检点?!”

薛姨妈还当她说的是这衣裳,忙插科打诨道:“如今京里不就流行这等款式么?前儿姐姐还说我这般打扮,又年轻了几岁呢!却怎的……”

“我是说你最后哪……”

王夫人待要往自己身上比划,到底是有些难忘为情,再说规模也差出老远,于是赌气在在薛姨妈胸口狠狠一拍,呵斥道:“这等举动,也是你该做的?!”

薛姨妈这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竟全都落入了姐姐眼中。

她掩着乱跳的心口,还待插科打诨的混赖过去,王夫人却拉着她在那罗汉床上坐了,语重心长的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守寡不容易,如今儿女又都大了,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可也不能……”

“姐姐!”

听王夫人把话点的这般透彻,薛姨妈只羞的满面通红,忙起身赌咒发誓道:“我绝没有要对不起那死鬼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有趣,逗弄他一下罢了。”

薛姨妈近来,虽然渐渐熄了要试探孙绍宗的意思,但对于孙绍宗反复无常的变化,到底还是耿耿于怀。

因而今儿得了他的许诺,欣喜之余便顺势‘逗弄’了孙绍宗一下,借以证明自己风韵犹存。

“这也是能胡乱逗弄的?!”

王夫人也晓得,自己这妹子平日看着稳重,私下里却是颇有些孩子气,一时忘形做出这等举动,也未必见得真就有什么外心。

可问题是,男人哪里是能胡乱撩拨的?

万一玩火自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更何况,王夫人心里还盘算着,一旦女儿诞下太子,就把薛宝钗说给孙绍宗呢。

这岳母和女婿之间……

越想越觉得不踏实,王夫人反复叮咛了许久,却苦于不好透露自己的真正意图,因而具体效果如何,恐怕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走出一段距离,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停住了脚步,细思量方才薛姨妈的那动作,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对!

甭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瞧在薛蟠面上,也断不该有什么龌龊心思!

更何况贾政似乎还有意,要撮合自己与那薛宝钗……

“大人,奴婢可找着您了!”

这时一个清脆的嗓音,忽然落入了孙绍宗耳中,孙绍宗转头看去,却见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在回廊里满面惊喜的望着自己。

这丫鬟……

好像是王熙凤屋里的吧?

看来到底还是躲不开贾琏。

也罢,正好把东西交给平儿,也省的临行之前来不及。

孙绍宗摸了摸袖囊中的东西,上前应道:“可是琏二哥找我?”

那丫鬟嘻嘻一笑,却是摇头道:“不是我们二爷找您,是平儿姐姐听说您来了府上,让奴婢引您过去说几句话。”

说着,便掩着嘴儿不住的笑。

平儿竟公然请自己过去说话?!

孙绍宗先是一惊,不过转瞬间便又松懈下来,如今不比以前了,贾琏把平儿许了自己,王熙凤却硬要扣住几年的事情,应该早传遍了这府里。

既然如此,平儿大大方方邀自己过去,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也便示意那丫鬟前面带路。

原以为是要去王熙凤的曦云阁,谁知七拐八拐,竟是从角门进到了省亲别院之中。

以往约自己在这园子里私会,是贪图这里地广人稀,便于隐蔽奔逃可眼下既然已经公诸于众了,却怎得还往园子里约?

孙绍宗心下不由的生出些狐疑来,但这青天白日的,只要自己不胡乱闯入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等人的院落,料来也是无碍的。

因而他只是提高了警惕,倒并未露出什么声色。

就这般,前后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那丫鬟忽然指着某座假山顶上的凉亭道:“到了,平儿姐姐就在上面,孙大人自己上去就成了。”

目送那小丫鬟咯咯笑着渐行渐远,孙绍宗的目光这才转向了她所指之处。

这里……

貌似那次自己误把鸳鸯当成平儿,就是在这山顶的小亭之中。

这地方显然不是什么禁忌之处。

因而孙绍宗毫不犹豫拾阶而上,等到从那山脚转到山腰,就见那亭子里影影绰绰,竟站了好几个女子,打头的不是别人,却正是袭人和贾探春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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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8章 腰中仗剑【二合一】

除了打头的探春、袭人两个,后面林黛玉、薛宝钗、贾惜春三人,则正将局促不安的平儿围在当中。

见此情景,孙绍宗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却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身前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呼:

“呀~!”

孙绍宗忙将实现从那山顶挪回了身前,就见个小小的人儿,正用帕子掩着樱桃小口,惊诧的望着自己。

这少女孙绍宗虽没正经见过几次,却也晓得她正是史家的小姐史湘云。

得~

这省亲别院里的女主人,刨开身为寡妇的李纨不提,竟是一股脑都到齐了——只是不知道,她们今儿摆出这阵仗,却又是为了什么。

孙绍宗心下正自起疑,对面史湘云也终于晃过神来,忙将那帕子往指头上一绞,讪讪的道了个万福:“湘云见过孙家二哥。”

不过下一秒,她便又活力满满的挺直了身子,嬉笑道:“头一遭离着孙二哥这般近,方才还真是唬了我一跳呢。”

说着,又把那绞着帕子的青葱,往山顶上面一指,脆声道:“孙二哥快跟我来吧,姐妹们可都在上面等着呢。”

这丫头也不容人拒绝,蹬蹬蹬攀了几阶,听后面静悄悄的,便又回过头来,直用一双明灿灿的大眼睛无声催促。

孙绍宗心下虽还是有些疑虑,可也不至于会害怕几个小姑娘。

再说其中还有平儿在,依照两人如今的关系,真要有什么不妥的,她在上面早就该想办法示警了。

因而孙绍宗便在史湘云的催促下,跟着她一起拾级而上,到了山顶的小亭之中。

亭中众女也早在上面瞧见了他,那贾探春后退几步缩回了亭中,袭人则是落落大方的迎了上来,尊称了一声‘孙大人’。

不等孙绍宗应下,那亭中众女也都遥遥的施了一礼,皆都口称‘孙家二哥’。

那亭中一时莺声燕语不绝,幼小的声娇体柔、丰熟的温润可人,这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还真是让人……

怪不得那贾宝玉静不下心来读书,整日泡在这等脂粉堆儿里,便是自己怕也未必把持的住。

想象着贾宝玉平日里的生活,孙绍宗心下也不知是怜是妒,面上却是笑盈盈的抱拳还了一礼,笑道:“诸位妹妹借了平儿的名头,把我诓到这里,莫不是要有什么指教?”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越过前面的探春、迎春,落在了平儿身上。

就见平儿捏着帕子满面羞红,那样子愈发的忐忑,却并未有什么焦躁之意,反倒隐隐透着些期待。

看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这般想着,孙绍宗心下愈发的放松下来,便自左至右,将众女的神态一一收入了眼底。

史湘云和贾迎春跃跃欲试,薛宝钗略有些无奈,贾惜春瞪着眼睛,似乎是在期待什么,却更多的在扮演路人甲。

最特别的还是林黛玉,那一双翦水瞳仁会说话似的,透出‘左右为难’四字,却不知她到底是在为难什么。

出乎意料,头一个开口的竟不是史湘云,反而是那贾探春,就听她努力挺直了腰板,脆声道:“我们今儿请孙二哥来,主要是想跟孙二哥,商量一下平儿姐姐的事儿!”

“平儿的事儿?”

“没错。”

史湘云紧跟着开口道:“孙二哥也是常来常往的,平儿姐姐人品,自不用我们多言——她若非是心有所属,又对琏二哥失望至极,断不会……”

“云丫头!”

听她嘴里没个把门的,竟把贾琏也捎带上了,一旁薛宝钗忙喝住了她,又接茬道:“我们几个自小就和平儿姐姐在一处,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自然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不错。”

贾探春又接口道:“所以咱们姐妹们私下里一商量,就想着替平儿姐姐,向孙二哥讨个不情之请。”

“也算不得什么不情之请。”

史湘云被宝钗呵斥了一声,老实了没片刻功夫,便又忍不住冒头道:“以平儿姐姐的人品样貌,难道还受不得孙二哥的聘礼?”

说着,她忽然斜了后面的林黛玉一眼,嬉笑道:“林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下孙绍宗终于知道,林黛玉为何会左右为难了,她同平儿也是自小相处,偏又认了阮蓉这个干姐姐,于这事儿上,可不就是左右为难么?

然而此时听史湘云拿话挤兑自己,她也不得不附和道:“自然当得!”

除此之外,却是再无二话。

前面说过,这年月妾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的明媒正娶的良妾,次一等的是无媒无聘的贱妾,再差些则是有名无分的开脸丫鬟、暖脚丫鬟之类。

虽说进门之后,妾的地位高低,始终还是要看受宠与否,但有聘有媒的良妾,总归腰板更硬一些。

所以才有了今儿,众女欲替平儿索要聘礼之举。

此时眼见众女都目不转睛的,期待着自己的回应,孙绍宗不由哑然失笑。

顺手从袖囊里摸出个物件来,展示给众人道:“得亏我早就把信物准备好了,否则被你们这一催逼,倒好像我并非出自本意似的。”

众女眼见他手上一物亮闪闪、金灿灿的,却看不太真切,正待问个清楚明白,史湘云却早上前一把抓在手里,仔细把玩儿了片刻,忽然惊讶道:“呀~这当真是像极了平儿姐姐!”

众女在后面见她一惊一乍的,都不禁伸长了脖子,薛宝钗更是笑骂道:“你只顾自己瞧什么稀罕,还不把东西交到平儿手里!”

史湘云这才恍然,忙转身回了亭中,把那东西往平儿手里一塞,嬉笑道:“平儿姐姐可拿仔细了,莫被谁抢了去。”

平儿其实早看出,那物件正是当初孙绍宗专门为自己订做的怀表,但被史湘云塞在手中,那沉甸甸的触感,还是让她的呼吸为之一重。

颤巍巍将那纯金的壳子挑开,咔哒作响的表针,与内侧惟妙惟肖的头像浮雕,登时映入了众女眼中。

众人不禁为之啧啧赞叹,尤其是方才全程打酱油的贾迎春,恨不能将个小脑袋,塞进那表里细瞧。

嘴里更是喃喃有声的道:“这绣像当真是别具一格,却不知是哪位匠人的手笔?”

“自是我亲自描上去的。”

孙绍宗两手一摊:“否则那匠人又未曾见过平儿,怎么可能刻画的如此传神。”

“竟是……”

“好啦!”

惜春还待再问,却早被史湘云把话截断,嬉笑道:“咱们竟是白操心了一场,却还在这里碍什么眼?”

说着,扯着惜春便向山下行去。

林黛玉、薛宝钗、探春、袭人几个,也都紧随其后。

林黛玉路过孙绍宗身边时,有些欲言又止,大约是不忿他的花心,想为阮蓉抱打不平。

但碍于平儿就在一旁,到底是没能说出口,只一咬樱唇垂首而去。

薛宝钗则是歉意的告了声罪,这才与袭人携手而去。

这山顶小亭内外,转瞬间就只剩下孙绍宗与平儿两个遥遥相对。

孙绍宗露齿一笑,将两条粗壮的臂膀乍开,平儿羞臊的迟疑了半晌,又在扭捏的往前蹭了几步,却早被他迎上前一把裹进了怀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众女叽叽喳喳的到了山脚,斜下里忽然闪出了两个人来,赶上前催问道:“上面如何了?那孙二郎可曾应下?”

就听薛宝钗道:“嫂子这次可真是杞人忧天了,孙大人果然是个知道疼惜人的,竟早就备下了信物。”

却原来这迎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纨、素云主仆。

而这次众女之所以会起意,要帮平儿讨聘,也正是李纨的主意——只是她毕竟是寡妇身份,倒不方便与众女一起出面。

此时听薛宝钗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将那山顶发生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又细问了那怀表的模样。

李纨下意识抬头望向山顶,虽什么都未曾瞧见,却是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众女虽都不是愚笨的,可到底是青春年少,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

其中唯有薛宝钗和袭人两个,隐隐猜出她是推人及己,把自身对美好归宿的向往,寄托在了平儿身上。

薛宝钗生怕她这样久了,会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联想,忙上前故作笑闹的搡了她一把:“让我们在外人面前出了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儿晚上,嫂子得给诗社做个东道才行!”

李纨晃过神来,自是满口的应了,于是一众莺莺燕燕,便都去了稻香村中,只留下袭人、素云两个守在山下,到时候也好替平儿送孙绍宗出去。

袭人倒没什么,左右平儿的事儿算是妥了,宝玉今儿又在外面野,在那里闲着不是闲着?

素云却是有些躁动难安,不住的抬头向山顶张望。

可那山顶为了安全起见,还堆了半人高的石墙,在这山脚下除了红彤彤的四方顶子,压根也瞧不见别的。

素云便又忍不住回头向袭人道:“姐姐,你说咱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

袭人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道:“瞧你这猴急样儿,倒像是要嫁过去的是你似的。”

素云倒巴不得如此,可惜实在是没这机会。

因是被刺到了心底的痛处,素云心下着恼,便口不择言的反讽道:“姐姐是过来人,对这事儿知根知底儿,自然是不急的,我却那曾晓得这男人和女人在一处,要多久才算是松快?”

“呀!”

袭人登时便涨红了脸,伸手欲打道:“好你个小蹄子,这等没羞没臊的话,怎也说的出嘴?!”

素云也自知食言,忙换了笑模样,向后闪躲着讨饶。

两人正在这里笑闹间,忽见一人甩着大袖翩翩而来,却赫然是身穿百衲衣的妙女尼姑。

两人顾不得斗嘴,忙都上前与妙玉见了礼数。

就听妙玉双手合十道:“两位可曾见到孙大人?听说他被人领到了这附近。”

找孙大人的?

袭人和素云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觉得有些纳闷,但妙玉只是客居府里,自不是她们能追问究竟的。

于是只好先将孙绍宗正与平儿在山顶相会,此时不便打扰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

那妙玉倒也不急,当即便道:“即使如此,贫尼也在这里等一等便是。”

说着,便在路旁默然而立。

她这不言不语的,倒弄的袭人和素云,也不敢再说话了。

于是三人木桩子似的,在这山脚下戳了约有两炷香的功夫,才见孙绍宗自山上下来,却并不见平儿的踪影——想来不是羞于见人,就是不方便见人。

“阿弥陀佛。”

妙玉口宣佛号,快步迎了上去,却是让孙绍宗心下一愣,暗道自己还没琢磨出万全之策,怎得这尼姑就先主动找上门来了?

“孙大人。”

就见妙玉肃然道:“以往您常说自己要避嫌,所以插手不得卫通判的案子,可如今您马上就要交卸掉顺天府的差事,自然也就……”

“等等、等等!”

这尼姑还真是死缠烂打,到了现在还念念不忘的,要帮卫若兰洗脱冤屈。

孙绍宗无语道:“我虽然是要交卸顺天府治中的差事,却也马上就要出京平叛了,哪来的时间去替卫若兰申冤?”

“也未必要细细查访,大人不妨先去探视卫公子,听他细说究竟……”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

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话:“我便是有些断案的本事,片刻之间,难道还能及得上大理寺诸位大人数月劳苦?”

不等妙玉再说什么,他又忍不住质疑道:“上回你不是说,对卫若兰没那等心思么?却怎得这般……”

“卫公子于我有恩。”

妙玉说的斩钉截铁,随即又补了一句:“若是有朝一日,大人身陷囹圄,妙玉也一样会竭尽全力为大人奔走。”

“最好还是别有那一日了。”

孙绍宗口中道:“此事本官实在爱莫能助,妙玉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冲素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拦住妙玉,然后匆匆一礼便扬长而去。

以前妙玉的美色,对孙绍宗还算有些诱惑力,然而眼下嘛……

她那身百衲衣下面,可当真藏着一柄能让愚夫人头落地的‘利剑’!

第579章 秋名山下的凯旋门【2合1】

狂风骤起、草木催折。

十余骑自官道偏转,驶入石板铺就的驰道,先前还有些沉闷的马蹄声,顿时喧嚣尘上。

众骑士正默然疾驰,内中忽有一人叫道:“大人先行片刻,容卑职去弄些下酒菜来!”

说着,便径自拨转马头,向着左侧的缓坡奔去,奔出约有十几步,俯身往马腹上一捞,手上便多了张铁胎弓。

就见他甩了缰绳,自箭囊里抽出翎羽,也不见怎么瞄准,张弓便是一箭。

随即将铁胎弓挂回马腹,催马上前抓起一只膘肥体健的獐子,这才得意洋洋的折回了驰道。

而此时那十余骑,也不过才堪堪勒住了缰绳。

他重新归队,大咧咧将那獐子往空中一举,道:“中午便在将作监里烤了吃,也好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眼见于此,众人不由都将目光集中了为首的孙绍宗身上,想看看他要如何处置此人。

不过孙绍宗并未急着表态,依旧端坐在马上,云淡风轻的扫量着对面的人与兽。

反倒是一旁的徐守业有些按捺不住,一磕马腹越众而出,疾言厉色的呵斥道:“韩邦!你这厮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规矩?”

那韩帮将獐子往马背上一搭,顺势把身子往后一垮,嬉皮笑脸道:“徐千户,您说的这规矩,敢问是哪家的规矩?朝廷可还没发下旨意来呢,咱们眼下似乎不归您统属吧?”

“你……”

徐守业愈发恼怒,还待继续呵斥,却被孙绍宗抬手拦了下来。

等徐守业退到一旁之后,孙绍宗打量着那韩帮,心下却是颇有些无语。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近来闯出的名头,以及在军中罗织的人脉,能够顺顺当当的压服这支杂牌军。

谁承想还是有不开眼的,要跳出来逼他立威。

这韩帮是巡防营的百户,一手的好骑射军中闻名,却偏是个混不吝的,成日里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所以在军中厮混了十来年,却依旧在六品上原地踏步。

原本对这等没脑子的莽夫,孙绍宗压根就没放在心里,可此时被他当面挑衅,也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就见他催马缓步上前,又盯着韩帮打量了几眼,见这厮虽依旧梗着脖子,满脸的骄娇二气,那攥着缰绳和铁胎弓的手,却已是青筋贲起。

这厮……

莫非还打算跟自己动手不成?

孙绍宗不觉哑然失笑,伸手往他面前一摊,道:“把那弓拿来让我瞧瞧。”

韩帮一愣,下意识的就想拒绝,可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即便孙绍宗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上司,但总归是官大三级【从四品参议】。

罢了。

左右老子还有一口腰刀!

这般想着,韩帮将手按在刀柄上,将那铁胎弓往前一递,却并不肯直接交到孙绍宗手上,硬是离着还有寸许远,便停了下来。

这别扭劲儿!

怪不得连巡防营里的同僚,都不肯替他说话呢。

孙绍宗也懒得同他多费唇舌,主动伸手接过了那铁胎弓,拿在手上来回的把玩着。

韩帮冷眼旁观,不禁暗暗冷笑,若是这姓孙的想要仿那戏词里李广的故事,拉断自己的弓弦立威,那可真是要自取其辱了。

自己这铁胎弓的弓弦,乃是几条上等好丝绞成,平常没有个四百斤的力道,压根就拉不满。

而要想将它扯断,少说也要六七百斤的力道,才有可能做到。

韩帮正不屑之际,忽见孙绍宗做了个古怪的动作——他双手各自抓住了弓身的一端,然后便开始缓缓的向中间挤压。

这姓孙的莫非疯了不成?

自己这铁胎弓的弓身,使用熟铁裹了牛筋、牛皮、丝、麻等物所造,论韧性还远在弓弦之上。

要想毁了这弓身,莫说六七百斤的力道,怕是上千斤都够呛!

想到这里,韩帮更是忍不住冷笑连连,只等着看孙绍宗的笑话。

然而……

在他心中坚不可摧的弓身,下一刻却在他眼皮底下,缓缓的向内弯曲、再弯曲、最后竟硬生生合拢在了一处!

这还不算,孙绍宗甚至还将两端挂弦的勾头搭在一起,硬生生拧成了麻花状。

当啷~!

铁环也似的弓身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只磕的火星四溅。

这……

这怎么可能?!

韩帮一时差点把眼珠子都瞪掉了,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想要做到这一点,到底需要何等的怪力!

鸦雀无声之中,孙绍宗笑盈盈的在韩帮肩头拍了拍,笑道:“这等朽物,如何配得上神射?等去了将作监,本官亲自替你挑一张好弓!”

虽然他手上压根没什么力道,但韩帮还是唬的身子一侧歪,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却见孙绍宗已经到了前面。

他看看孙绍宗的背影,再看看自己视若珍宝,却被人家弃若敝履的铁胎弓,一时竟是失魂落魄。

“神射?笑话!”

却听一人趾高气昂的道:“咱家孙大人,能顶数百斤的重盾健步如飞,莫说你用的是铁胎弓,便是床弩又能如何?”

这牛皮吹的可就太大了。

孙绍宗原本正偷偷揉着虎口,听后面已经把自己说成了人形高达,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却见这大吹法螺的不是旁个,正是队伍里唯一的七品巡检王振——他眼下已经调拨到了虎贲营。

果然,就算没当上太监,这厮也一样是溜须拍马的好手。

此时原本该继续上路的,但孙绍宗方才装逼过度,看着似乎没事儿人一样,其实两只手软的面条仿佛,生怕一旦疾驰起来会露出马脚。

于是装模作样的向一旁的徐守业打听到:“徐兄,前面离将作监还有多远。”

幸亏之前他因为太过忙碌,只让人把尺码送了过来,并未亲自过来丈量,否则还真不好挑起话头。

“也没多远了。”

徐守业指着前面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道:“这驰道,就是给将作监修的,等绕过那秋名山,就能看见将作监的大门了。”

不用说。

这所谓的秋名山,自然也是出自忠顺亲王的手笔。

当初他相中这里依山傍水的地形,要把将作监搬迁过来,又嫌弃原本的名字不好听,便硬是改成了秋名山。

“秋名山,这名字倒也真是应景。”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胡扯着,两只手在袖子里拼命的揉搓,好容易恢复点儿知觉,这才率队继续往将作监赶去。

就如同徐守业所说的,绕过那秋名山,一座巍峨雄浑的铁门,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高达两丈、宽达两丈五的厚重门板,肃杀的重金属色调,似要铺面而来的异兽浮雕,足以震撼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不过……

那门楣上刻的‘凯旋门’三字,是个什么鬼?!

徐守业见他打量那门楣,便在一旁解释道:“听说当初那义忠亲王督造此门时,曾扬言从这里出去的兵刃,必将带来一场又一场的凯旋,所以干脆就起名叫做‘凯旋门’了。”

啧~

这义忠亲王还真是得着机会就撒欢!

孙绍宗无语的催马上前,守门的兵丁立刻喝问道:“来者何人?!”

“北镇抚司千户孙绍宗,奉兵部之名,前来勘验所部兵刃。”

孙绍宗说着甩蹬下马,从怀里摸出了文书印信,递给了那门外勘验。

那门卫勘验无误之后,却并未放孙绍宗进去,而是分出一人进去通禀。

不多时,就见个绿袍小官儿,提着袍子风风火火的迎了出来。

“下官左校令章义,见过孙大人。”

这左校令虽是从八品,却专管陆军兵刃的府库,倒正是接待众人的最佳人选。

孙绍宗同他客气了几句,因心下惦记着另一桩事儿,便忍不住催促着,要去验看那些兵刃。

那章义自然不敢怠慢,忙将众人引进了将作监中,因着众人验看了早就备下的兵刃、器械。

因义忠亲王引入了流水线作业,再加上水里锻机的日益完善,这些兵刃虽然说不上是精工细作,却也称得上是扎实耐用。

一路抽查下来,也没见有什么偷工减料的地方,孙绍宗见众人也并无不满之处,又随便替那韩帮选了张铁胎弓,便准备风紧扯呼。

也好趁着天色尚早,去那佛门净地与尤家姐妹私会。

谁知那章义却表示,孙绍宗之前订做的兵刃,也已经赶制出来了,不如也一并验收了。

于是也只好跟他,又到了另外一座单独的库房之中。

这座库房存放的,大约都是军中将领订制的精品器械,一个个流光溢彩的摆在架子上,有些小巧的,甚至还配了专门的盒子盛放。

也正因此,孙绍宗订做的那擂鼓翁金锤和狼牙棒,便显得分外土鳖了。

莫说是旁人,就连孙绍宗也觉得,这是不是太赶了些。

当然,单论结实耐用,估计整个仓库里,也没几个能打的。

孙绍宗握在手里颠了颠,略有些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不过考虑到他眼下还未从虚脱中彻底恢复过来,这东西用着应该还算趁手。

只是这乌突突的,和旁边那些兵刃一比,实在是……

尤其旁边还有一柄方天画戟,银灿灿的顶天立地,中间又缀了些红缨,怎么看怎么提神。

章义见他打量那方天画戟,不由笑道:“大人,您别瞧那东西看着光鲜,其实也就是个样子货,殿前卫士们撑依仗用的。”

说着,他用手一指孙绍宗手里的锤子,又啧啧赞道:“您这就不一样了,真要到了沙场上,那叫一个磕着就死、擦着就亡!”

再用着给力,到底还是少了三分体面。

罢了。

谁让咱急着离京,实在没闲工夫等他们精雕细琢呢?

否则要是能再拖上一两个月,打一柄能用于实战的方天画戟,或是青龙偃月刀的,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

孙绍宗无奈的把那锤子放回原位,正准备招呼着众人一起离开,忽听王振惊呼道:“这是什么兵刃?!”

众人都不禁循声望去,却见王振不知何时,已经溜到了兵器库的最里面。

那里同样摆满了兵器架,但其中一个却是与众不同——竟整个被红绸子包了起来。

而此时王振正把那红绸子撩开,探头向里张望,口中啧啧有声的赞着:“这剑当真是别致的紧,也不知是谁订的……”

原来是一把剑啊。

孙绍宗顿时没了兴趣,剑这东西多用于单打独斗,又讲究个轻灵快捷,与他这等身大力不亏的主儿,压根就八字犯冲。

正准备把王振喊回来,王振却忽然把红绸子整个一掀,指着里面的兵刃叫道:“大人,这把剑怕是也只有您才用得。”

却只见乌木架子上,一柄足有五尺长的巨剑,正侧对着众人。

剑柄是近黑的深蓝色,自护手处渐渐变淡,至剑刃锋芒则化为了耀眼的银青色。

不知为何,那剑身上竟浮雕着一个羊头恶魔,恶魔的犄角缠绕在护手上,下颚胡须处,又延伸出两支月牙似的倒刃。

月牙倒刃之下,两侧的剑刃分别呈现出锯齿和内凹半月,两种截然不同的形状……

这玩意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的样子?

而且羊头恶魔这东西,应该是外国人的封建迷信吧?

难道说……

“这是当年……当年督造之物。”

那章义眼见王振把这东西翻腾出来,不觉暗暗叫苦,可看众人都是一脸的好奇,也只得支支吾吾的道:“造出来十来年了,一直就在库里搁着。”

“什么当年……”

有那不开眼的还要追问,却早被同伴拦了下来。

能让将作监如此避讳的东西,自然只有义忠亲王亲自督造之物。

孙绍宗心下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却又忍不住好奇道:“不知这剑可有名字?”

“这剑唤作霜之哀伤……”

靠~

这义忠亲王还真是……

怪不得觉得有些熟悉呢,孙绍宗虽然没玩过魔兽世界,但当年的魔兽争霸3,可是陪伴了他好几年时光的。

仔细在打量那剑时,心下自然又多了几分异样之感,半晌,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的问了句:“这把剑,可否用于实战?”

第580章 栖霞庵

咔、咔、咔……

在绞盘与铁锁滑轮组的驱动下,厚重高耸的凯旋门缓缓开启。

“老弟。”

孙绍宗正盯着那大门出神的琢磨着什么,徐守业忍不住凑上来道:“你真打算向将作监,讨了那柄剑来用?”

孙绍宗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这还能有假,我既然说了,自是要讨的。”

其实当初义忠亲王,搞出那柄霜之哀伤的时候,压根也没想过要用于实战,所以要求只有两个:华丽、坚实!

于是在成功达标之后,这柄霜之哀伤就从原定的四尺长【约1米24】,暴涨到了五尺四寸【约为1米67】,重量更是达到了一百零二斤四两【约61公斤】。

这几乎等同于成年男子的体重与身高,远远超出了一般武将能接受的范围。

因而自打造出来之后,一直被当作体现将作监工艺水平的展示物,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后来被义忠亲王牵连,才挪到了库房深处吃灰。

所以方才孙绍宗询问能否用于实战时,那章义下意识就想否定,但想想孙绍宗订的翁金锤、狼牙棒,却忽然又不敢确定了。

毕竟刨去重量不提,这柄霜之哀伤无疑当得起神兵利器之称。

因而在了解完这些特点之后,孙绍宗便果断的表示出了,要申领这柄蒙尘神器的意图。

不过这事儿却不是章义能够做主的,只答应要向上面反馈。

“这玩意儿可是……”

眼见孙绍宗浑然不以为意,徐守业不自觉的拔高了嗓门,只是说到一半,他又忍不住心虚起来,重新将嗓音调低了几度,这才继续道:“这玩意儿可是义忠亲王搞出来的!”

“那又如何?”

孙绍宗一脸坦然:“不过是个死物件罢了,那神机营用的火器,有哪样不是义忠亲王主持改进过的?还不都用好好的用着呢。”

其实要不是前几日,刚在宫中挫败了义忠亲王的毒计,孙绍宗也未必敢这么大模大样的,讨要义忠亲王监督定制的兵刃。

但眼下么……

广德帝应该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死物件,就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的观感。

只是这备后的理由,却不好同人明说。

因此眼见徐守业还待再劝,他便抢先笑道:“说起火器,我还得去火药局走一遭呢,就不和大家一起回城了!”

说着,他翻身上马,倒提着马鞭拱手道:“诸位,两日后咱们兵部再会!”

话音未落,便一马当先自那门缝里闯了出去……

京西,雁岭。

说是岭,其实也就是个不大的山包,周围也无甚出奇景致,但自建平年间,山上的栖霞庵便极是兴旺。

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妇人跋涉而来,向庵**奉的送子观音祈求子嗣。

有那家中富庶的,少不得还要在禅房里寄宿半日,也好多沾一沾这里的孕气。

近年来,更是连一部分订下婚期的少女,也会在出嫁前过来求拜,免得婚后耽搁了时日。

却说这日上午,庵主玄静师太早早就在庵门外候着,身边两个小尼姑,更是轮着班的往山下张望。

约莫到了巳正【上午十点】,就见山脚下一支车队迄俪而来,豪奴前后呼应、健仆左右携行,循着山路直往栖霞庵而来。

“师父、师父,宁国府的车队终于到了!”

望风的两个小尼姑早就等的心焦,此时眼见正主终于登场,都忍不住雀跃起来。

“阿弥陀佛!”

玄静师太口宣佛号,宝相庄严的镇压了两个弟子的躁动,心道这荣宁二府素来最是豪奢,想必今儿自己那枚缀了古玉的护身符,也该有个着落了吧?

在师徒三人灼灼的目光中,那车队终于到了栖霞庵的山门前。

玄静师太立刻使个眼色,示意其中一名徒儿上前接洽——至于她自己么,再怎么心中火热,这出家人的架子,总还是要端一端的。

谁知那小尼姑刚往前迈了两步,头一驾马车便跳下个婆子,急惊风似的奔了过来。

那模样,与其说是来求子的,倒不如说是赶着去投胎的。

人未到近前,那话已灌了玄静师太两耳朵:“这位师太,敢问你家后院可还有肃静的禅房?我家大太太半路上,忽然觉得身子骨不舒坦,眼下急着要找地方歇一歇。”

听说是宁国府的大太太身体不适,玄静哪还顾得上什么架子不架子的?

忙点头道:“有的、有的,贫尼早就替贵人备下了禅房,施主不妨去请贵人下车,随贫尼到禅房安歇。”

那婆子闻言,忙又奔回车前禀报。

不多时,先从后面车上下来两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紧接着又有个半百的贵妇人下了车,到最后那头一辆车上的尤氏,才众星捧月的显出了真容。

就见她娇小的身子略略蜷缩着,在两个高挑丰润的妹妹身旁一站,愈发显得小鸟依人。

那玄静师太见她脚步踉跄,似乎随时要支撑不住的样子,哪还敢怠慢分毫?

忙不迭在前面引路,领着尤氏等人直奔后院。

眼见得前面不远,便是绿柳环绕的禅房雅间,尤氏却忽然开腔道:“三妹,我只在里间静一静就好,莫误了你的正事儿。”

说着,又吩咐那打前站的婆子,道:“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你们同三妹妹在前面转转,有母亲和二妹妹陪着我,也就尽够了。”

那些婆子丫鬟,见禅房已然近在曲尺,尤三姐又在一旁狐假虎威的吩咐着,让他们把车上的贡品取来,便将尤氏交给了母亲和尤二姐照顾。

却说进了那僻静的小院,玄静还待张罗着,要送些茶水点心什么的。

尤氏却直接丢了个金稞子过去,有气无力的道:“不敢偏劳师太,我眼下实在受不得惊扰,劳烦您约束庵里的僧众,尽量离这院子远一些。”

玄静见那金稞子足有三两多重,早喜的把矜持都抛诸脑后了,哪还有什么不允的?

忙一叠声的应了,引着徒弟除了小院。

等她们出了院门,尤二姐立刻将房门反锁了,又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尼姑们都已经走远了,这才紧赶几步到了西墙根儿下,将一条拴着铁环的彩带,隔墙扔了出去。8)

第581章 环肥燕瘦

雁岭后山。

远远的将坐骑栓在密林深处,孙绍宗想了想,又把外袍也褪了下来,塞进了马腹袋中。

将衣角裤腿捆扎齐整了,他这才大步流星的向山顶赶去。

有看官大致会觉着,孙绍宗如今身边又不缺女人,为何还一门心思的,非要冒险再去偷那尤氏一回呢?

其实说白了,不过是‘环肥燕瘦’四字作祟罢了。

这二女一个高挑丰腴,一个较小玲珑,若没什么干系也还罢了,偏还担着个姐妹干系,总让人忍不住想放在一处比较。

如果尤二姐没提起这事儿,也倒还罢了,左右孙绍宗也不敢胡乱冒险,偏尤二姐还上赶着要帮他撮合……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趟过密林到了山顶,眼见那栖霞庵白墙朱瓦延绵不尽,竟是占地颇广的样子。

他心下不由的打了突兀,暗道那尤氏等人,不会被安排在居中的禅房里吧?

要真是这般,自己这次怕是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当啷~

正这般想着,左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孙绍宗循声望去,见一条彩带犹自在半空中飘飘而落,登时眼前一亮。

他忙快步赶将过去,拾起那铜环彩带,在那墙上拍了几下。

嘶~

拍完之后孙绍宗就后悔了,这手心上被那铁胎弓硌的肿起老高,这一巴掌拍上去,就跟拍在针板上似的,说不出的酸爽。

最重要的是……

这手都肿的发木了,待会岂不是要大大的影响触感?

果然是装逼需谨慎啊!

“老爷?”

正自怨自艾着,墙内便传出了尤二姐的呼唤。

于是孙绍宗再不迟疑,探手扒住墙沿——万幸手指头没啥大碍——借力便攀到了上面。

低头望去,却见尤二姐正附耳在墙上,试图听到外面的回应。

他便直接跳到了尤二姐身后,笑道:“你这回倒真是与爷心心相印,我刚到了外面,你就把东西扔了出去。”

尤二姐先是吓了一跳,待瞧清楚是孙绍宗之后,忙抚弄着胸口道:“爷快随奴去屋里吧,小心莫让人给瞧了去。”

孙绍宗自是无可无不可,于是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禅房,谁知那厅中却是空无一人。

等到了里间之后,才见尤氏同继母正在床前,抖开了件软毛皮褥子,要往那乌木床上铺。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尤氏脸上腾一下子便红了,原是要把褥子展开,却偏往胸前一裹,拧麻花似的捏弄着。

尤二姐见状,立刻上前替下了她,一边配合着母亲,尽量用那皮褥子包裹住乌木床上下,一边又叮咛道:“到底不是自家,爷待会儿千万节制些,莫把痕迹弄在旁处,尽量在这褥子上折腾便是。”

尤母在一旁赔笑道:“老爷尽管放心,这褥子防潮隔水,倒时候咱们卷一卷拿回去洗了,保准儿没人能瞧出什么。”

说着,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摸出块鸡蛋大小的香片,献宝似的放在了床头。

“还有这玩意儿,事后点上熏一熏,莫说是庙里的尼姑,便是牵了几条好狗来,怕也闻不出什么别的。”

其实这些事前事后的预防措施,都是孙绍宗想出来的,尤母也不过是听尤二姐复述,跑来班门弄斧罢了。

不过眼见她如此殷勤的模样,孙绍宗自也不好点破,只是不断点头称是。

眼见继母和妹妹说的如此自然,好像接下来二人是要坐下喝茶论道一般,尤氏哭笑不得之余,那局促不安的心思,倒也凭空消弭了几分。

于是她渐渐的,便把目光往孙绍宗身上游移,隔着月白色的内衬,细细拂过每一块结实紧致的肌肉。

越看越觉得心下空落落的,似是不知被饿了多久,只恨不能一下子吃个满涨,最好下半辈子都不用再想……

“好了。”

这时尤二姐忽然开口道:“褥子已经铺好了,我和母亲在外面守着,若是有人来就先打发了——爷有什么要同姐姐掰扯清楚的,不妨一气说个通透。”

这通透岂是说出来的?

眼见尤二姐作势要同母亲一气出去,孙绍宗忙横臂将她拦住,笑道:“这孤男寡女的,怎好独处一室,你且留下来在旁边伺候着就是。”

姐妹两个在这些方面,都是极有悟性的,一听这话那还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虽彼此都有些羞怯与慌张,却到底不敢违了孙绍宗的意思。

而那尤母最是看得开,二话不说,径自到了外面,将门悄无声息的关了起来。

这下姐妹两个更是没了退路。

正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尤二姐却忽然瞧见了什么,脱口叫道:“呀!爷的手这是怎的了?!”

说着,便忙抓了孙绍宗的手腕,放在眼前细瞧。

眼见那掌心里红胀胀的,似是裹了半片馒头似得,不觉心疼的声音都变调了,急问究竟是怎么弄的。

孙绍宗哪好说是胡乱逞能的结果?

只飒然一笑道:“在将作监试兵刃时,力气稍稍用的猛了些,不碍事的。”

说着,就待把手抽回来,尤二姐却哪里肯依,指着那皮褥子底下道:“姐姐快在那角上翻一翻,我放了两块药膏在下面。”

“药膏?”

孙绍宗诧异道:“你怎得还随身带了那玩意儿?”

“还不是怕爷太……”

尤二姐翻了个白眼,到底没把下面的话说完,又用下巴点了点姐姐道:“姐姐生的娇弱,若是不小心伤到那里,也好悄悄处置一下。”

呃~

孙绍宗秒懂了这话的意思,很想告诉她,其实尤氏很有容人之量,只是终究不好泄露当初的隐秘。

眼见尤氏慌里慌张取了药膏,便要和妹妹通力协作,帮自己处置伤口,孙绍宗忙顺势将两人圈在怀中。

一边感受着那环肥燕瘦的天壤之别,一边嬉笑道:“这节骨眼上,哪有时间上药?且等都通透了,再去管它也不迟!”

说着,便拥着姐妹两个,直往那乌木床上走去。

有诗云曰:

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

第582章 一县骂名

广德十一年九月十一,孙绍宗会同众将,勘验了所部军械。

九月十三,柳湘莲大婚。

同日,由兵部右侍郎何泰主持的战前动员会,成功召开并落幕。

九月十四,吏部下达行文,正式除去孙绍宗顺天府治中一职。

同日,仇云飞越级出任刑名通盘,检校一职由赵无畏接任。

同日,军械物资开始运往大通桥码头,由徐守业、卢剑星核准验收。

九月十五,讨贼先锋所部一千五百人,陆续开赴大通桥。

同日,户部调集千料漕船二十七艘,将军资器械悉数装船。

同日,贾雨村得偿所愿,升任顺天府府尹。

九月十六,宜出行,忌婚娶。

大通桥码头人山人海,扶老携幼前来相送者逾三万之众。

除一部分是所部兵马的亲友,绝大多数民众都是冲着孙绍宗的青天之名而来。

可惜京城这地界,素来没有‘万民伞’、‘遗爱靴’之类的名目,再加上码头已经被暂时封锁,因此民众只是遥遥礼送,倒让孙绍宗白白少了个飙演技的好机会。

无论是兵马出征,还是万民自发相送,都是京城近些年来罕见的景致,按理说应该占据街头巷尾好一段时间。

然而,这数万人的大场面,却不过短短几日之后,就被三个人的名头盖了过去。

九月二十,朝议重修太祖皇陵。

以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为总督造、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为副督造、北镇抚司镇抚使陆辉为协理。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朝野内外无数人都在揣测,太上皇和皇帝的心腹同时遭到贬斥,到底是出自什么原因。

唯独孙绍宗得到这消息之后,却如醍醐灌顶一般怪不得戴权失势却未失宠,感情是被当成了兑子,换掉了夏守忠!

看来当初义忠亲王身死时,那夏守忠也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东西,但他毕竟是太上皇宠信了数十年的心腹。

若只是封了他的口,却独独放过戴权,太上皇如何肯答应?

所以皇帝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两人一并送去督造皇陵。

也因此,孙绍宗对义忠亲王的死因,是愈发的好奇起来。

当然,就算要查个究竟,那也是后话。

眼下他可没工夫理会朝中的种种……

久违的分割线

十月二十七。

九江府、湖口县。

此地是湖广交通江西水上门户,襟江傍湖,水运发达,素有‘江湖锁钥、三省通衢’之美称。

因码头上实在周转不开,县城西北的空地,一向是各家商铺临时堆货的首选,多少次堆垒的,都比那城墙还高了。

不过自从十月十五开始,那空地便被暂时圈禁起来,不再允许商户们使用听说,是要留给南下平叛的朝廷官军安营扎寨。

这消息刚传开的时候,当地百姓可说是翘首以待。

虽说七月底那场叛乱,并未波及到湖口县,但却有不少灾民来这湖口县投亲访友。

荆襄汉民被那些山蛮子屠戮、凌辱的惨状,谁不是灌了满耳朵?

因此大家伙都希望官军能尽快平定叛乱,免得那蛮子们尝了甜头,又四下里劫掠,甚至干脆杀到以富庶闻名的湖口来。

可这一晃十多天过去了,百多顶帐篷也狗尿苔似的,在空地上挺立了**日光景,当地百姓却早从最初的期盼,转为了厌弃与鄙夷。

至于这厌弃与鄙夷的原因么……

自然和近来城中流传的谣言脱不开干系。

据传闻,京城来的兵虽打着先锋旗号,其实都是些不能打的少爷兵,这次之所以来湖广,就是能为了跟在四川、云贵的数万边军后面,捞些惠而不费的功劳。

谁承想他们到了湖广才听说,边军那边儿因为些事情,竟然迟迟没能赶过来。

没了边军做依靠,只凭这些少爷兵们,哪敢去五溪送死?

因而就借着休整的名头,一直赖在了湖口县,不肯继续往前。

盼星星盼月亮,却盼来一群畏敌如虎的窝囊废,百姓们能有好感才怪呢!

莫说是百姓,就连湖口县的县太爷,对此也是愤恨不已,近来每日都要去大营之中催促进军,谁知却屡屡被拒之门外。

这日正午刚过,湖口县衙里照例又涌出一支车队,自北门出了县城,直奔军营而去。

不过这一次,车队的规模却比以往大了不少。

有曾去府城见过世面的人,当下便瞧出这队伍里非但有县太爷,还有九江府的府台楼大人在。

显然,这是知县老爷请来的援兵!

消息传开之后,百姓们纷纷跟着出城以壮声势,围着那军营指指点点唾骂不已。

那营门口几个兵痞见了这阵仗,自然不复以往的威风,又听说是知府大人亲至,更不敢胡乱阻拦。

只得一面央告着,请楼知府稍安勿躁;一面分出人手去里面通禀。

不多时,就见一个顶盔掼甲的将军迎了出来,自称是什么讨贼千户徐守业,恭恭敬敬的将楼知府请到了大帐之中。

湖口知县见状,正也要狐假虎威的跟进去,谁承想楼知府却回头吩咐道:“李知县,你先带人去安抚外面的百姓,切莫让他们受歹人煽动,闹出什么祸患来。”

李知县虽想着,借知府大人的虎威,出一出被拒之门外的窝囊气。

可知府大人的考量,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治下的百姓群情激奋,不小心和京城的兵马闹腾起来,到时候头一个倒霉的还不就是自己?

因而他忙点头应了,引着手下众人去外面维持秩序。

等李知县的人一走,楼知府却立刻换了颜色,郑重的向徐守业拱手道:“徐将军,敢问孙大人何在?”

“楼知府稍候,下官这就去将孙千户请出来。”

徐守业说着,正要步出大帐,那门帘忽地的一挑,钻进个昂藏的汉子,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九江他向那楼知府拱手道:“楼知府,下官可真是久候大驾了!”

那楼知府忙还了一礼,摇头道:“孙参议分明是上官,怎好以下官自称?”

孙绍宗虽然交卸了顺天府治中的差事,可河北宣抚使司右参议的名头,却还一直挂着。

而参议虽只是从四品,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却称得上是知府的上官。

因此楼知府才有此一说。

总之,这文化人就是麻烦,一个称呼还要计较许久。

最后好不容易商量好,互称官职不论上下,孙绍宗这才寻着机会,问起了正事儿:“敢问楼知府,贵省的巡抚衙门,可曾把我要的人送到了?”

“自然。”

楼知府道:“巡抚衙门送来的向导共计八人,如今皆在帐外等候差遣另有本省的山川地理图一箱,以供孙参议相互印证。”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道:“孙参议计划的如此周详,想来定能旗开得胜,只是眼下却苦了你,要担这一县的骂名。”

“无妨。”

孙绍宗断然道:“正所谓欲扬先抑,不敢担一县骂名,日后又怎好去争这一省的美誉?”

第583章 五溪州

【搞错地理位置了,上一章的地名都改了下,改成叙州府、宜宾县。

PS,应书友群管理‘君晚兰’的强烈要求,12点还有一更。】

广德十一年十一月初一。

在宜宾县休整了十余日的官军‘先锋’所部,终于拔营启程,向着蛮族肆虐的五溪进军。

虽说官军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愣是足足走了三日,才出了宜宾县境内,但这仍被视为府台老爷和县尊大人的功绩,在附近州县之中广为流传。

而同样被流传出去的,自然还有官军的种种不堪。

十月十三。

讨贼先锋所部虽在路上极力拖延,终究还是进入了五溪州建川县境内。

要说此地百姓早已苦蛮久已,闻的官军前来平叛,本该是奔走相告喜极而泣才是。

然而宜宾县传来的消息,却让百姓们难以对这些京城来的少爷兵,产生多少期望。

不过即便如此,仍是有一部分建川县的百姓,自发前往城外五里的接官亭,想要亲眼确认官军的实力。

然而这一看,却是让百姓们大失所望。

那官军论装备、论身量,倒是比本地的散兵游勇强出不少,但一个个臊眉耷眼精神萎靡,又松松垮垮连个队列都排不整齐,哪像是能打仗的样子?

于是县衙官吏在前面接待,后面百姓已是骂声一片。

有哪胆大些的,甚至连皇帝老子都牵连了进去——谁让这些怂蛋兵,都是来自天子脚下的?

看来要想平叛,还是得指望云贵和川中的边军才行!

只是……

听说南疆六国也不怎老实,这边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却说接官亭西南,人群中一个矮壮的汉子踮着脚扫量了半晌,又把周围的骂声与抱怨灌了满耳朵,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些轻蔑与欢喜。

他一低头,对身旁戴着斗笠的同伴道:“萨多里,杂……”

“说汉话!”

那人却是急忙呵斥了一声,爱装汉子顿时警醒,忙压低嗓音道:“看来这些京城来的官兵,果然都是些废物,大头领白白高看了他们。”

“先别急着下结论。”

那戴斗笠的微微摇头:“大头领让咱们瞧仔细了,这刚看了几眼,能瞧出什么来?”

说是这么说,他心下其实也未曾将那些歪七扭八、丑态毕露的官兵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

接官亭里,建川知县葛青云的耐性,也已经达到了顶点。

打从见面之后,对面这位徐千户,就一直在抱怨剑川县气候,什么忽冷忽热潮气重、晚上裹棉被白天光膀子的。

尤其是方才,这厮竟恬不知耻的脱去铠甲,亮出身上被蚊虫叮咬的痕迹,向自己诉苦!

这兵痞连蚊虫叮咬都生受不得,又如何能打得过那些悍不畏死的山蛮子?!

眼见再不拦着,他就要脱去靴子,拿脚上的水泡说事儿了。

葛青云忙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将军,需要我等提供几日粮饷?”

“这可就说不准了。”

徐守业扳着手指,愁眉苦脸的道:“原本我是打算,在宜宾多休整几日,让兄弟们习惯一下你们这儿的气候,谁曾想被叙州知府所逼,不得不提前赶了过来。”

“眼下既然已经到了你们五溪州,总得让兄弟们适应适应,先扛过这该死的潮气吧?否则别说打仗,整日里光洗漱就费老鼻子劲了。”

葛知县听了这番话,直气的鼻子都歪了,湖广比北方潮湿闷热,那自是不必多言。

可眼下已然进了十一月中旬,正是一年里最干爽的时候,哪有徐守业说的那般夸张?

看来宜宾县传来的消息,果然是半点不假!

憋着满腔的怒气,葛青云忍不住质问:“徐将军,若是边军及时赶到,你难道也要等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再去做大军先锋?”

“怎么可能!”

徐守业当即长身而起,吹胡子瞪眼道:“届时军令如山,咱爷们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大军前面。”

不过随即他又两手一摊:“可这大军不是还没到吗?我自然只好便宜行事。”

呸~

贪生怕死的东西,还有脸说什么便宜行事!

葛知县强忍着要唾他一脸的冲动,拒绝了无数非分的要求,好容易谈出个尚可接受的暂时驻军条例,便丢下县中典史,怒冲冲的回了县衙。

不久之后,徐守业的无耻嘴脸,便在建川县境内流传开来,端的是人人唾骂。

那矮壮汉子听了这些传闻,自然又将官军贬损的狗屎不如。

那斗笠男这次却未曾驳斥他,略一沉吟之后,便吩咐道:“愣岩,你带上巴尔贝先回去,把这边儿事儿仔细禀报给大头领,我们几个留下来,继续盯着那些狗官军。”

“少头人。”

愣岩正要点头,一旁的巴尔贝却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哪我们可要沿途,向经过寨子示警?”

“示什么警?”

不等斗笠男发话,愣岩便不悦道:“你真当这些废物,敢去山里招惹咱们么?平白的瞎起哄,倒让人小瞧了咱们大头领!”

“不错。”

斗笠男点了点头:“这里有我盯着,真要是有什么变故,再派人知会外围的寨子,也还来得及。”

说着,他咧嘴一笑:“汉人官兵到了山里,可跑不过咱们瓦楞寨的勇士!”

巴尔贝听他这般说,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话分两头。

却说又成功收获了一县骂名之后,徐守业心安理得的,挨着城门安营扎寨,甚至还派人去买了些野味,在营中饮酒作乐。

是夜,那营地里的篝火烧起半天高,莫说是城头,就连城里都瞧的清清楚楚。

无数官兵围着那篝火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延绵不绝。

然而真要拉近了去瞧,众人口中笑声不断,脸上却多是不耐之意。

某个百户食不知味的,用小刀划拉着一只兔腿,半天都提不起胃口。

最后干脆丢给了一旁的亲兵,起身到了徐守业身边,小声探听着:“徐千户,您说孙大人这会儿到哪儿了?”

“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徐守业翻了个白眼:“安心吃你的便是,莫非这酒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等那百户铩羽而归之后,徐守业却也忍不住将头偏向西南方,瞧着那茫茫的夜色,心里嘀咕着:要是顺利的话,依照时日推算,那边儿也差不多该动手了吧?

第584章 战前

【第三更。】

五溪州、宣峰县、藤村。

因毗邻山区,当初五溪蛮族叛乱时,宣峰县是受害最严重的,只旬月间,县内汉民便骤减两成有余,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

而这滕村,更是遭受了灭顶之灾。

十一月十五日晨,天色将亮未亮。

漫步在残垣断壁间,嗅着清冷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的腐臭味,孙绍宗的目光不断巡索着。

“大人。”

这时,卢剑星自村口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躬身禀报道:“村中搜捡出的尸骨,已经掩埋完毕了,共计一百七十二具,其中成年男子九十三人,女子三十六人,幼儿……幼儿四十三人。”

“根据种种痕迹判断,应该有相当一部分女子被佟溪蛮人掠走了。”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等了片刻,见孙绍宗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这才主动征询道:“大人,您看是不是要先简单的立个碑,以后若有村民回来,也好……”

“先不急。”

孙绍宗微微摇了摇头:“等咱们从山里出来,再立碑也不迟。”

根据向导所言,这藤村当初与山上的蛮子颇为相善,甚至互相以兄弟叔伯相称,谁知到头来,却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场战乱。

而根绝孙绍宗方才的勘验,这藤村非但没有躲过战乱,恐怕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被山上的友人给屠了个干净。

因为根据现场遗留的痕迹,对方极有可能是,先大模大样的叫开了寨门,然后向毫无准备的村民举起了屠刀。

这等情形,自然只有可能是他们熟悉的人,在叛乱之初造下的杀孽。

“大人。”

这时又有人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却正是当初被孙绍宗狠狠抽过一顿的沈炼。

只听他躬身禀报道:“四周的哨探已经布置好了,您看咱们是在村外扎营,还是……”

“就在村子里扎营,不准生火——通知下去,明日寅正【早上四点】整队,卯时进山!”

“卑职这就去安排!”

沈炼转身欲走,却听孙绍宗又在后面补了一句:“交代清楚就回村口来议事。”

“卑职领命。”

沈炼古井无波的应了,那脚步却不自觉快了几分。

约莫两刻钟后,沈炼匆匆而回,却见村口香樟树下,已经坐满了军中把总【八品,同龙禁卫小旗】以上的军官。

他上前向孙绍宗行了一礼,也自取过行军马扎,坐到了卢剑星身边。

眼见人都到齐了,孙绍宗一扬下巴,王振立刻取出两幅地图,一幅摆在孙绍宗身前,一幅交由卢剑星、沈炼等人传看。

等到众人都传看了一遍之后,孙绍宗这才道:“咱们这次的目标,是这附近的乌儿寨,根据向导的判断,约有二十四、五里山路,清晨出发的话,大约需要三个时辰——也就是响午前后就能赶到。”

“乌儿寨的势力,在佟溪蛮中排行第三,仅次于瓦楞寨和朵思寨,成年丁壮约有六百人上下。”

“乌儿寨建于山中,地势易守难攻,但也正因如此,蛮人自身修造的防御设施,并不是很坚固。”

“进出乌儿寨的山路只有一条,因此只需要分出五十人,沿路设岗把守即可——而咱们能用于攻打山寨的兵力,则是剩下两百五十人。”

“这乌儿寨整体呈现扁圆型。”

“届时本官会率队,先行突袭打开缺口,之后由卢剑星、沈炼二人,分率东西两路扫荡蛮人,切记稳准狠三字,不要让对方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本官到时候会把守寨门,东西两路若是有吃紧之处,再亲自前往支援。”

“等到寨中没有明显的抵抗力量之后,各部不许恋战,在寨中四处纵火,并向井水里投毒之后,立刻撤出乌儿寨。”

“然后本官会根据损失情况,以及突袭所用的时间,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还有……”

“再就是……”

孙绍宗洋洋洒洒,将明天要展开的行动,掰开揉碎的讲了一遍,灌了两口水,又等众人消化吸收之后,这才又道:“谁有什么疑惑不解的地方,现在可以直接讲出来。”

然而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看来指望他们提出些建设性意见,是没什么可能了。

“既然……”

孙绍宗心下暗叹一声,就待起身宣布解散。

“大人!”

谁知沈炼却抢先站了起来,拱手道:“卑职有一事不明。”

孙绍宗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做了回去,道了声:“讲!”

沈炼倒也不客气,无视了卢剑星劝阻的眼神,朗声道:“根据卑职探听到的情况,那瓦楞寨身为佟溪蛮族之首,寨中青壮不下一千五百人,兼且周遭还有两个寨落,若是一时拿之不下,容易被蛮人前后夹击。”

“因此大人不选瓦楞寨,卑职可以理解。”

“但那朵思寨非但距离更近,族中青壮与乌儿寨相差仿佛,还建在地势平坦之处,应该比瓦楞寨更容易攻破才对。”

“大人却为何要舍近求远,放着朵思寨不选,非要去啃乌儿寨这块硬骨头?”

显然,他私下里也已经将这附近的地理、形势,打听的一清二楚。

单凭这一点,沈炼就比旁人要强出不少。

不过后面这话,却已经近似于质疑了。

眼见孙绍宗身旁的王振已经变了颜色,卢剑星忙站起来,惶恐的解释道:“大人,他只是……”

“无妨。”

孙绍宗摆手道:“既然是议事,原本就该畅所欲言。”

接着,他伸手在地图上敲了敲,反问道:“沈百户,你且先看一看,我方才布置的计划,与这朵思寨的地形,可有什么冲突之处。”

计划与地形冲突?

沈炼闻言一愣,忙要过了另外一张低头,仔细的盯着打量了半晌,忽的恍然道:“我明白了!朵思寨就在佟溪附近,要想在活水里下毒,恐怕没那么容易!”

“没错!”

孙绍宗霍然起身:“咱们这第一战,是要给蛮人当头一棒,进而起到震慑与警示的作用,为了让效果最大化,最好的办法就是毁掉蛮人聚落赖以生存的根基!”

“这样一来,蛮人自然不得不四散迁徙,顺带将恐慌的情绪,传播到更多的部落之中!”

“而污染水源,正是这计划得以施行的基础之一!”

第585章 乌儿寨【上】

乌儿寨。

建在山巅之上的寨堡,四面孤悬,唯有一道宽不满丈、长达里许的山脊可通。

乌儿在蛮语中意为好酒。

而乌儿寨的意思,则是藏有好酒的寨子。

事实上,仗着寨中几口上好的甜水井,乌儿寨酿造出来的佟溪酒,非但在蛮族内部首屈一指,即便和山外汉人酿造的好酒比起来,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而几百年来,五溪蛮族每逢祭祖的时候,也都是用这佟溪酒主祭,无形中又将这酒的名气抬高了不少。

也正因此,乌儿寨世世代代积累的财富,在整个五溪蛮族当中,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

甚至有人认为,若非乌儿寨所处的地形,限制了它发展壮大的可能,这佟溪蛮的共主,压根就轮不到瓦楞寨。

当然,真正的乌儿寨人,对这等说法只会嗤之以鼻。

若不是仗着易守难攻的地形,乌儿寨怕是早被人当成肥肉给吞下去了,哪还会有长盛不衰的兴旺?

广德十一年十一月十六。

这日上午晴空如洗,乌儿寨的契力普,站在寨门内侧的箭楼上凭栏而望,似是正在尽忠职守。

但那迷离失距的目光、不断涌动的喉头,无不证明他其实正处于心猿意马当中。

按照头人订下的规矩,寨中勇士守卫过寨门之后,都可以免费和那些汉人女俘快活一番。

这大半个月了,好容易又轮到自己站岗,晚上怎么着也得选个可心的女人才成——上次那个汉人婆娘,身子虽说也白嫩的紧,在床上却跟木头似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当然,这也是因为自己不会说汉话的缘故,据说只要用汉话提起她的丈夫孩子,那婆娘就会像野马似的拼命挣扎……

嗯~

或许自己也应该去学几句汉话了,这样羞辱起那些汉人婆娘,才会更有味道。

“契力普!”

正不自觉的,把裤子往栏杆缝隙里顶,忽听后面有人嚷了一声,契力普吓的登时软了,忙转身到了箭楼内侧,探头向下面望去。

却见下面抬头张望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小舅子,今年才十三岁的察哈。

契力普不由笑骂道:“你这憨娃子,不陪着阿母在家里纺布,偷偷跑来这里做什么?”

察哈掐着腰,仰头叫道:“阿姐说了,让我仔细盯着你,免得你晚上去和那些两脚羊鬼混。”

契力普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把手里的猎弓往栏杆上一砸,喷着唾沫骂道:“该死的蠢婆娘,这可是头人订下的规矩,难道她还能比头人的规矩大吗?!回去告诉她,要是再敢胡闹,老子回去就要她好看!”

说着,便气冲冲的回到了箭楼外侧。

过了半晌,也没听见察哈的回应,他还以为察哈已经走了,正准备继续考虑晚上的取舍,谁知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却突然又传来察哈的声音:“契力普,我也要和你一起站岗!”

这憨娃儿!

契力普沉着脸回头看了看小舅子,正待呵斥几声将他赶走,谁知察哈又将胸脯一拔道:“察哈也是乌儿寨的勇士,自然要按照头人的规矩来!”

契力普闻言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家这小舅子竟是动了那等心思,不由哈哈大笑道:“眼下我可不敢带你去找耍汉人婆娘,还是等过两年你长大些……”

“骗人!”

察哈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等过两年,头人养的两脚羊怕是早就死光了,哪里还轮得到察哈?!”

“死光了又如何?”

契力普不以为意的道:“咱们再下山抢一些回来就是了,反正山下的汉人婆娘多的很!”

“上回可惜了的,没能赶上打下五溪城哪会,听说城里的汉人婆娘,白的像羊奶一样、摸着跟绸子似的……”

自说自话间,契力普不觉便有些陶醉,伸手在半空中虚抓着,似乎那城里的汉女就在眼前一般。

察哈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口干舌燥、心向往之。

只是他忽然又想起了阿妈的话,忍不住道:“可阿妈说汉人的军队,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要是总去山下抢女人,汉人总有一天会来报复咱们的。”

“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契力普哈哈一笑,伸手揉着察哈的脑袋,得意洋洋的道:“就算星星一样多的羊群,也不会是勇士的对手——更何况咱们乌儿寨几百年来,从来没有被人打下来过,就连瓦楞寨也不行!”

“那些懦弱的汉人,难道会比瓦楞寨的大头领更厉害?”

听了契力普这番话,察哈两眼放光的,攥着小拳头道:“哪我以后要杀光所有的汉人,再把那些羊奶一样的女人统统抢回来,分给寨子里的叔伯兄弟们!”

见小舅子在自己的诱导下,竟立下如此远大的志向,契力普得意之余,正待勉励察哈几句,却忽见察哈面显疑惑之色,伸手指着远处叫道:“快看,哪些是什么人?!”

契力普下意识的抬眼望去,就见寨门前那条狭长的山脊小路上,正有十几道身影向着这边走来。

而更远处,则有数不清的黑点,在密密麻麻的排列着。

那是……

盔甲?!

最前面那一具具亮闪闪的甲叶子,让契力普瞬间瞪大了眼睛。

整个五溪蛮族,貌似也只有花溪蛮的大统领,缴获了一些汉人官军的铠甲,赏给了族中的勇士。

可花溪蛮的人,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乌儿寨?

汉人!

一顶是汉人的官军来报复了!

确认这一事实之后,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乌儿勇士,手脚顿时有些不听使唤,直勾勾的盯着那些缓缓靠近的汉人,一声尖叫到了嗓子眼,却死活喊不出口。

倒是察哈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奇的打量了几眼,便推搡着契力普问:“契力普,那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被他这一推,契力普终于缓过神来,忙反身扑到了箭楼正中,扯下挂在藤蔓上的小铜锤,照着那口抢来的铜钟没命敲打。

“汉人来了!汉人的官兵打来了!”

悠扬的钟声和契力普声嘶力竭的大吼,霎时间就让整个乌儿寨沸腾起来。

第586章 乌儿寨【中】

铛~铛~铛~

听到那箭楼里传来示警钟声,孙绍宗心下直恨的牙都痒痒了。

怪道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呢!

当初听向导说,这寨门前有一条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孙绍宗就已经尽量往困难里考虑了。

谁承想真到了眼前,竟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许多!

一脚低一脚高也还罢了,谁见过弯弯曲曲的石头路上,竟然还生有不少倒刺儿的?!

莫说是发起冲锋,就算正常走路,都怕会一不小心栽到山脊底下去——虽说看这坡度,跌下去也未必会摔死,可要想再爬上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乎,原本预想中攻其不备的突袭,就这样夭折在了路上。

孙绍宗引着十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围墙后面渐渐填满了张弓搭箭的身影。

眼瞧那密匝匝的,少说也有上百人,孙绍宗身后的某个巡检,便忍不住屯着唾沫道:“大人,咱们是不是先退回去,从长计议一番?”

“从长计议?”

孙绍宗一手擎着滕盾、一手拎着擂鼓翁金锤,大步流星的向前赶了几步,头也不回的道:“眼下还有什么好计议的?左右不过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罢了!”

咄~

话音未落,一支箭便突兀的钉在了滕盾上。

“呜~呜呜~呜呜呜!”

围墙上、箭楼上、寨门后面,同时爆发出了一片欢腾喝彩。

紧接着,又有人用含糊不清的官话笑骂道:“汉狗、快滚,饶了你们!”

孙绍宗充耳未闻一般,擎着那硕大的滕盾,继续向前逼近。

这是他领军南下的第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

既然没法按照预定计划那样,打一个漂亮的突袭战,那就干脆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正面强攻好了。

反正早晚,都是要啃上几根硬骨头的!

“特!”

这时随着箭楼上一声喝令,百余只乱箭立刻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但听得身前‘咄、咄’之声不绝于耳,间或还杂了些闷哼与惨叫,显然突袭的队伍中,已经有人不慎中箭。

但孙绍宗却并未回头查看,只是默默顶着箭雨,稍稍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越是离着那寨门近了,脚下似乎越是平坦起来,但孙绍宗却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依旧时刻注意着脚下的状况。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乱箭之下保持冷静的,尤其周遭还时不时的,响起同伴爱好之声。

因此在发现脚下渐趋平缓之后,几个官兵便忍不住嘶吼着展开了冲锋!

“不要急!小心有陷……”

“啊!”

孙绍宗急忙提醒,却还是晚了。

并肩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官兵,正狼奔猪突之际,忽觉脚下一绊,登时摔了滚地葫芦,还不待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一般,当即就没了生息。

这几个没脑子的!

那路上凸起的石刺,分明是乌儿寨故意留下的。

既然前面的都设了绊子,却怎得到了最要紧的地方,反而变得平坦起来了?

这分明就是有诈!

不过那两人也不算白白牺牲,至少为众人探明了究竟。

“用兵刃试探着向前!”

孙绍宗喝令一声,顺势把擂鼓翁金锤,拐杖似的拄在身前,沿路果然又探出了几个浅浅的陷坑。

与此同时。

契力普看着下面那几个狼狈的官军,离着寨门越来越近,心下的惶恐却早已经丢到了爪哇国。

如今寨子里的勇士已经到了大半,头人更是亲自带人把守在寨门两侧,莫说是十几个打头阵的汉狗,就算是后面那些一起冲上来,又能如何?

须知道寨门后面顶着的五根原木,可不是样子货!

也不知这些个明晃晃的铠甲,有没有自己的份……

“给我开!”

正贪婪的琢磨着,忽听寨门前传来一声暴喝,却原来是当先那个雄壮的汉狗,隔着丈许远,便抡圆了手里的家伙,狠狠地向着寨门砸去。

这汉狗莫非是个憨儿?

半寸厚的大门,再加上五根原木支着,岂是人力就能……

轰~!!!

震天动地的巨响,瞬间摧毁了契力普的轻蔑,同时也在那厚达半尺的寨门上,开出了个西瓜大小的窟窿!

这……

这怎么可能?!

原本还人声鼎沸的寨门内外,忽然陷入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死寂。

直到……

门前又传来了第二声巨响!

轰~!!!

在原本的基础上,又是一大块松木绑成的门板,被砸成了稀巴烂!

就连顶在门后的五根原木,竟也在地上拱起几道凹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阻止他、快阻止他!”

此时乌儿寨的蛮人之中,也终于有人惊醒过来,扯着嗓子一声大吼,便扑向了那井口大小的破洞。

更多的人被他感召,也纷纷嘶吼着扑了上去。

然而到底该怎么阻止,又拿什么去阻止,却没有一个人能说的清楚!

轰~!!!

也就在这纷乱之中,第三声震天巨响又如约而至。

无数的木片四下飞溅,首当其冲的,自然便是那些扑上前来的乌儿寨勇士们!

当先几人,几乎个个头破血流,甚至有人被刺穿了眼睛,疼的掩面栽倒,不住在地上惨嚎滚动。

然而此时此刻,这失明的剧痛却反倒是一种幸运。

因为就在下一秒,孙绍宗那雄壮的身躯,便从新开的门洞里钻了进来,而他手中的兵刃,也自擂鼓翁金锤,换成了一直背在肩头的霜之哀伤!

只是从右至左的简单一挥,那狰狞可怖的双手巨剑,便扇面似的画出了一片修罗场!

足足四个蛮人被这一剑拦腰斩断,另外还有几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那残肢断臂、肝肠心肺,煮杂碎似的黏在一地血浆上!

在场的众多蛮人之中,基本都参加了数月前的叛乱,更有不少人亲手屠戮过山下的汉民。

那时面对血腥场面,他们感受到的是亢奋、是狂热、是身为强者的愉悦!

但眼下,面对同样血腥的画面,带给他们的却是无尽的颤栗与惶恐!

然而就如同当初,蛮人对待那些惶恐无助的汉民一样,孙绍宗与他手中的巨剑,并不会因为对方的惶恐与颤栗,停下收割生命的步伐!

就见他踩着那残肢断臂,如虎入羊群一般,扑向了堵在门前的蛮人!

凄厉的惨叫声。

兵器的碰撞声。

惶恐的尖叫声。

愤怒的喝骂声。

仓皇的逃奔声。

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处,形成了一首屠戮的交响曲——一个人对数百人的屠戮!

虽然有一些蛮人,试图靠着人数的优势进行反击,但事实证明,在金手指级的强大力量面前,区区十几个蛮人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螳臂当车罢了。

当仅有的抵抗被荡平之后,方才还耀武扬威的蛮人,便在这疯狂的杀戮面前,化作了一群怯懦的绵羊。

以至于外面的突击队员,自那门洞中钻进来时,便只看到了一地残尸,以及无数四散奔逃的背影!

第587章 乌儿寨【下】

乌儿寨最高大的香樟树下,耸立着一座八成新的竹楼,那是契力普与法图娜的家。

打从三年前成亲开始算起,两人在这座竹楼中,已经度过了一千多个和和美美的日子。

然而最近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不和谐的裂痕。

至于原因么……

“不过是生的白皙些,怎就把他的魂儿给勾去了?!”

法图娜攥着一只牛角梳,几次运气想要砸在对面的铜镜上,却终究不忍心下手。

就在半个多月前,这面契力普从山下抢来的铜镜,还是法图娜最喜欢的东西,她几乎每天都要花上大把时间,在铜镜前梳妆打扮。

然而如今再看到这枚铜镜,法图娜却总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丈夫梦呓时都念念不忘的汉人女子。

就连铜镜里映出的影像,看上去也像是在嘲讽她那黝黑的皮肤……

别误会,法图娜并不是什么丑女。

事实上她皮肤属于健康的小麦色,稍显硬朗的五官,配上矫健修长的肢体,原汁原味的呈现出了山乡女子的野性与活力。

啪~

法图娜将牛角梳,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的琢磨着,若是契力普晚上不肯回家的话,自己到底该如何炮制他。

然而就在这当口,一阵阵悠扬激昂钟声,突然自寨门附近传了过来。

“汉……打来……汉……”

同时传过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喊声。

是契力普在叫!

法图娜霍然起身,几步抢到了窗前,向着寨门的方向眺望着。

然而隔着里许远,中间又歪歪斜斜的挡着几栋竹楼,压根也瞧不见什么有用的。

法图娜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寨门前看个究竟,却听下面有人吆喝道:“法图娜,你在家看好察哈,别让他去寨门附近胡闹!”

法图娜循声望去,却原来是自家阿爸和附近几户人家的男丁,正准备去寨门前备战,于是下意识的先点头应了,随即又觉得不对,忙探出身子叫道:“阿爸,察哈去找契力普了!”

“这该死的憨娃儿!”

不出意料,楼下传回了一阵咒骂声,紧接着就见阿爸带着人,风风火火的冲向了寨门。

法图娜见状,心下却是松懈了不少阿爸是寨子里最有经验的勇士之一,有他照看着,契力普和察哈应该会平安无事。

毕竟这几百年来,从来没有外敌能攻破乌儿寨,即便有人打上门来,最多也就是伤到十几个人罢了。

当然,即便放心了大半,法图娜还是依照着祖辈传下来的方式,在床前默默的祷告着,希望祖先保佑自己亲人平安无事。

蹬蹬蹬……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契力普?”

法图娜试探着问了一声,就听下面有人激动的应了一声:“法图娜!”

是察哈!

应该是被阿爸赶回来了吧?

法图娜忙起身相迎,同时急切的追问道:“契力普怎么样了?他有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就发现察哈后面还有跟着个人,却正是自己担心不已的契力普。

可他眼下不是应该守在箭楼上吗?

“你们……”

“哇~!”

法图娜正待发问,察哈忽然一头撞进她怀里,嚎啕大哭道:“我……我不要抢汉人了、我再……再也不要抢汉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这小鬼头不是总埋怨,契力普和阿爸不肯带他去山下杀汉狗么?

“完了、全完了!”

正疑惑间,又见满头大汗的契力普一屁股瘫坐在地,两条腿八字形的颤抖着,亮出了一裤子的潮湿。

“什么全完了?!”

法图娜听到这里,心下已然有了不详的预感,忙追问道:“阿爸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阿爸……阿爸被那个汉人……”

契力普死死的攥着自己的衣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心脏从胸膛里跳出来似得。

说到汉人二字,他充满血丝的目光凝滞了一瞬,随即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不!那不是人,那是个怪物!是汉人里的恶魔!”

怪物?恶魔?

难道山下的汉人,找了会诅咒的巫师来报复?

法图娜正待再问,却见丈夫颤巍巍的举起双手,似是攥着什么一样,猛地往身前一挥。

“阿爸拼命……拼命的用刀去挡,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就一剑,那魔鬼只用了一剑,阿爸就被砍成了两截!”

“阿爸当时还没……没死透,我看着他……看着他拼命把肠子往肚子里塞,可怎么塞也塞不回去……”

“那汉人还在杀、还在杀!好多人都被他杀死了,头人死了、寨子里最厉害的勇士也死了!”

“我看到……看到他们的眼睛,比活着的时候更圆更大!

“是魔鬼、汉人派了魔鬼来报复!”

“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

手舞足蹈的动作、声嘶力竭的吼叫,无不证明契力普已经迷失了神志。

而他这一番语无伦次,却仍是听得法图娜手脚冰凉。

阿爸死了!

头人也死了!

汉人的军队打进了寨子,带队的还是个像魔鬼一样恐怖的怪物!

自己会怎么样?

像阿爸一样被杀掉?!

还是像头人圈养的汉人女子一样,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生活?!

想着这些事情,法图娜也开始颤抖了,满怀绝望的颤抖着。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向先祖祈求着神迹的出现。

然而……

“不要靠近门窗!”

“保持三人一组,不要落单!”

一声声汉人的呼喊,彻底打碎了法图娜的期盼,虽然她并没有听懂那些话的意思,却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躲起来!

必须赶快躲起来!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将神志不清的丈夫弄到了床底,然后又扯着察哈,躲进了橱柜之中。

橱柜的空间并不大,能藏下两人已经到了极限。

在那闷热与逼仄之中,法图娜紧张的竖起了耳朵,却只能听到自己和察哈的心跳,以及粗重的呼吸声。

汉人竟然没有上楼?

绝处逢生的惊喜,让法图娜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很快的,她就发现没人上来,其实比有人上来更可怕!

因为一股呛人的焦糊味儿,顺着橱柜的缝隙,钻入了她的鼻孔之中。

汉人在放火!

汉人要将自己连同这竹楼一起烧死!

法图娜一颗心如坠冰窟,仿佛所有的血管,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起来。

下一秒,她猛地推开了橱柜,扯着察哈就要往外冲。

然而却有人比她还快了一步!

是契力普!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柄匕首,嘶吼着朝楼下扑去。

“契力普!”

法图娜追着喊了两声,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契力普,猎豹似的冲下了楼梯。

眼见一楼已是浓烟滚滚烈焰升腾,法图娜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跟着契力普冲下楼去,而是转身扑到了窗前,探头向楼下望去。

“杀、杀啊!”

这时契力普也已经咆哮着,从正门冲了出去,不管不顾的,扑向了离自己最近的汉人官兵。

嗤~

然而还不等契力普扑到近前,一只粗短的弩箭,便深深嵌入了他左侧的太阳穴里。

契力普的身子在惯性带动下,又往前冲出了半步,然后噗通一声栽倒在尘埃之中,再没有半点声息。

“契力普!”

法图娜放声尖叫着,再顾不得楼下的烈焰与浓烟,踉跄着冲出了竹楼,抱住契力普的尸首嚎啕大哭。

“呦~!”

某个身穿齐腰甲的军官打了声呼哨,一双桃花眼盯着法图娜上下扫量,口中啧啧赞道:“想不到这蛮子的婆娘,倒也有些姿色。”

一边说着,他就忍不住法图娜身边凑。

“殷澄。”

沈炼阴冷的嗓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做你该做的,不要节外生枝!”

殷澄打了个寒颤,刚转身想要解释几句,谁知那熊熊燃烧着的竹楼里,竟又冲出个身影,直直的向他撞了过来!

殷澄吓了一跳,慌忙跳开丈许远,警惕的用刀护住身前。

然而预料中的突袭,却并没有成真从火场里冲出来的,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半大少年。

而且看他大口喘息惊魂未定的样子,显然冲出来,也不过就是为了逃命罢了。

“娘了个巴子的!”

见自己竟是被个孩子给吓到了,殷澄顿时恼羞成怒,举刀就要当头剁下。

“殷澄!”

沈炼却再次喝止了他,用手指着身前的水井,一脸的不耐之意。

“呸~遇上我家百户,真是便宜你了!”

谢澄啐了一口,却也不得不收起腰刀,从背囊里摸出个纸包裹来,一边往那井里倾倒,一边没话找话的搭讪:“大人,以前就听说孙大人是能以一敌百的猛将,今儿一看才知道错的离谱这分明就是一骑当千啊!”

“我估摸着,要不是还得放火、投毒,这买卖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闭嘴。”

沈炼摩挲着腰间的手弩,没好气的呵斥着:“没灌猫尿,怎得还这么多废话。”

他不提‘猫尿’还罢,这一提起来殷澄登时咽了口唾沫,垂涎三尺的道:“听说这寨子里盛产好酒,大人,要不咱们弄几坛回去,庆功的时候也好……”

“你……”

沈炼一瞪眼,正待发作,却忽听斜下里有人扯着嗓子哭喊:“饶命、饶命啊!我……我知道汉人……汉人女子被关在哪里!”

沈炼与殷澄对视了一眼,忙循着那声音找了过去,却见三名官兵正将一个中年蛮人逼在墙角。

那蛮人吓的涕泪横流,一边用汉人官话哭喊着,一边跪地求饶不止。

沈炼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喝问:“这寨子里当真囚了汉人女子?快说,人在何处?!”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那人起先只顾讨饶,被沈炼抽了一记耳光之后,才终于冷静了些,忙指着东北角道:“一共有二十几个汉人女子,就关在那边儿的酒窖里!”

沈炼一把将这人推给了殷澄,吩咐道:“走,带上这厮过去瞧瞧!”

两人连同那三名官兵,风风火火的赶到了酒窖附近,却见那门前也已经点起了火头,一队官兵正往那火里不断堆柴。

“住手、快住手!”

沈炼忙冲上前,用刀将那**,一股脑都挑到了别处。

也幸亏那火刚点起来,否则他便是再好的刀法,怕也是无济于事。

见那酒窖的门依旧紧闭着,沈炼飞起一脚将其踹开,闪身在一旁等了片刻,见并没有人躲在门后偷袭,这才向里面喊话:“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朝廷派来平叛的官军!”

这一声喊,里面便好像炸开了锅似的,不只有多少女子乱糟糟的哭喊着。

因都是湖广的方言,沈炼也没听太懂,只大概明白她们是在求救。

然而除了那求救声之外,却并不见有人自里面出来,显然酒窖里除了汉人女子,也还有蛮人存在。

“去取一面滕盾来!”

沈炼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去寨门左近,寻了面滕盾过来。

沈炼伏低了身子,将滕盾顶在身前,又命殷澄押着那会说汉话的蛮人,紧跟在自己身后,一边往里走,一边用蛮语命令里面的蛮人缴械投降。

“啊!”

就这样往里走了没几步,斜下里忽然有人大吼一声,紧接着滕盾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劈了一记。

沈炼将那兵刃顺势往外一带,反手就是一刀撩在了对方身上。

嗤~

先是热血喷涌,紧接着那粗布衣裳一鼓,却是兜了一肚子的肝肠肺脏!

沈炼不慌不忙的,用滕盾将那尸身推开,冲身后喝道:“缴械不杀!”

那会说汉人官话的蛮子,倒也是个机警的,忙也用蛮语叫嚷着,命令里面的同族放下武器。

这次倒还真有些作用。

就听得当啷一声,似乎是什么兵刃被扔到了地上。

然而下一秒,凄厉的惨叫却也从酒窖深处传了出来。

同时传出的,还有女人们尖利而癫狂的嘶吼声!

这是?

沈炼小心的挪开滕盾,定睛向酒窖深处望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无比疯狂的一幕!

一群赤身**的女子,将两个蛮人团团围住,争先恐后的,用牙齿撕咬下一条条、一块块血淋淋的皮肉,硬生生的吞入了腹中!

那些皮糙肉厚的地方,一时还不见如何,但蛮人的面孔上,却已经被啃出了森森的白骨!

他们嘶吼着、惨叫着、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被女人们分食的下场!

这几天好不容易熬过了感冒发烧,却被外卖击倒了。

不想做饭,让老婆卖了些吃的回来,结果拉到我怀疑人生。。。

本月最后一天请假,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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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8章 芭稞

乌儿寨,酒窖。

孙绍宗伸手挑开面前巨大的蒸笼,面无表情的向里面扫了两眼,头也不回的问:“就是在这里面蒸的?”

“回禀大人。”

沈炼的脸色,却比那锅底的黑灰还要阴沉几分,就听他躬身抱拳道:“触怒了乌儿寨头人的几名汉女,正是在这里面被活生生蒸死的!”

顿了顿,他又咬牙切齿的补充道:“而且她们死后还被扒去皮肉,当食物喂给了其它被虏来的汉女!”

也正因为已经被迫吃了好几顿人肉,方才那些女子才会下意识的选择了,用生吞活剥的方式来复仇。

砰~

孙绍宗一缩手,那蒸笼的盖子便轰然落下,他又屈指在那蒸笼上敲打了几下,忽然道:“这只蒸笼瞧着,可不像是蛮人的手艺。”

这一点沈炼之前倒是没有注意到,如今被孙绍宗点醒,忙仔细打量了几眼,又和周遭的器物做了些对比。

果然!

非但是那蒸笼,就连下面的灶台,也与其它器物风格迥异。

沈炼忙向殷澄使了个眼色,殷澄会意的退了出去,不多时便从外面押了个蛮人回来。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那蛮人瞧见孙绍宗之后,立刻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却是正经的汉人官话。

听他竟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孙绍宗略有些好奇的问了句:“你是何人?”

那蛮人倒是机警的紧,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全凭眼前这位煞星做主,因而忙道:“小人芭稞,是这乌儿寨的商户,平日这寨子里的一应买卖,都是小人负责。”

“小人非但熟悉佟溪蛮各寨的情况,连康溪、埭溪、花溪、巽溪附近的风土人情,也都是惯熟的很!”

“官爷若是肯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小的愿意为官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这番话,倒还真说的孙绍宗有些心动。

毕竟五溪蛮族素来封闭,所谓的汉人向导,也只是对最为开化的佟溪蛮比较了解。

要向深入大山之中,对其它诸蛮进行打击,似芭稞这样的带路党,自然是多多益善。

不过孙绍宗也并没有急着应下,反倒指着那蒸笼问:“这只蒸笼,可是你们乌儿寨自己造的?”

芭稞看看那蒸笼,登时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乌儿寨虽也有匠人,却做不出这等精巧物件——听说是宋末,有汉人工匠逃入山里避祸,替寨子造了些酿酒的器具。”

“也正是仰赖这些器具,寨里产的佟溪酒才大大提高了产量,换来了今日的富足。”

说到这里,芭稞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心疾首的道:“小人每每记起此事,都感念汉人工匠的恩德,深恨恰西等人恩将仇报的行径!”

这厮倒真是会撇清。

孙绍宗抚摸着那蒸笼,想象着百多年前,汉人工匠打造此物时的心情;想象着数月前,汉人女子在里面哀嚎死去的惨景。

半晌,他才淡淡的问了句:“这寨子里眼下还藏了不少人,你可有办法把他们找出来?”

芭稞匍匐着的身子猛然一颤,随即却断然道:“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要做到。”

孙绍宗说着,转身向着外面走去,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半个时辰后,那寨门前至少要凑出两百男子。”

当初在寨门前那一场杀戮,虽然彻底击垮了乌儿寨蛮人的斗志,但真正死在孙绍宗剑下的,也不过才六七十人罢了。

倒是后来卢剑星、沈炼分别带队放火时,零零星星的宰了足有百多人。

但前后加在一起,也只占乌儿寨青壮的三成左右。

这可不符合孙绍宗,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初衷。

然而继续搜索下去,一来可能会延误撤退的时机;二来敌暗我明之下,也必然会引发官军更多的伤亡。

所以他才给芭稞,安排了这样的试炼任务。

不管芭稞最后能完成到什么程度,半个时辰之后,官军也该动身下山了。

出了酒窖,王振忙带着几个亲卫,擎起滕盾护持在左右,以免半路上被蛮人暗箭偷袭。

孙绍宗也不去理会他们,只默默的到了寨门前,就见那箭楼左侧的空地上,已然集中了不少的妇孺老弱。

眼见孙绍宗带着亲卫回来,蛮人妇孺老弱都有些不安,可骚乱了半晌,见他只是站在旁边,并没有社么特别的举动,这才又渐渐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得不说,那芭稞还是有些本事的。

孙绍宗在箭楼底下等了没多久,就见有青壮蛮人陆续被押解过来。

当然,更多被押解过来的,还是蛮人中的老弱妇孺。

将近半个时辰的时候,门前已然熙熙攘攘的挤了六七百蛮人,成年青壮约占两成挂零,肯定超过了一百人,但离两百人的标准,却还差了不少。

“官爷!”

被沈炼押送过来之后,芭稞离着老远便跪了下来,膝行着到了孙绍宗面前,涕泪横流的哀求道:“求您再宽限些时辰,芭稞一定能找来更多的男人!”

“不必了。”

孙绍宗自背后解下霜之哀伤,递给芭稞道:“你把这剑插在地上,高过剑柄的就以青壮论处,格杀勿论!”

芭稞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的接过了巨剑。

虽然也猜到这剑不会太轻,可看孙绍宗那轻松的模样,到底还是小觑了霜之哀伤的分量。

接在手里往下一坠,差点把腰都给闪了。

芭稞忙当把那剑拄在地上,见那剑尖插入地里,剑柄却仍是比自己高出一些,心下不由的暗暗松了口气。

以他自己的身量作参照,在场的成年青壮,至少还能剩下近半。

谁知刚想到这里,就听孙绍宗补充道:“若是高过剑柄的人不足两百人——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补吧。”

芭稞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若不是正拄着霜之哀伤,说不得已经瘫软在地了。

在场的蛮人青壮,怎么数也不可能满两百之数,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死定了?

这时,孙绍宗又喊过两名粗通蛮语的向导,将方才对芭稞所说的话,用蛮语向在场的蛮人复述了一遍。

后面蛮人为之哗然的同时,芭稞心下却忽的闪过一丝希望!

这位官爷若是想要自己的命,何须这么麻烦?

难道是……

芭稞回头看看在官兵的弹压下,依旧不住鼓噪的族人们,眼底闪过几分狠辣,忽然咬着牙,将霜之哀伤往地里狠狠一插。

确认这巨剑暂时不会倒下来之后,他又从附近寻了小半截原木,双手抱着高高举起,猛地照着剑柄砸了上去!

砰~

砰~

砰~

一下、两下、三下……

初时后面的蛮人,还有些闹不清状况,但随着那剑露在外面的部分越来越少,渐渐也有人看出了他的目的。

这芭稞,分明是想拿寨子里的小崽子们抵命!

于是咒骂声、哭求声顿时沸反盈天!

一些身边带着半大孩子的母亲,甚至开始奋不顾身的,冲击着官军的防线。

然而芭稞却是充耳不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擎起原木,将剑狠狠钉入地下,直到剑柄的高度……

不足三尺!

第589章 瓦楞寨

血。

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是乌儿寨男人的血!

在那无尽的血污之中,一柄狰狞可怖的巨剑,正孤独的耸立着。

“下一个。”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命令,那巨剑前便突然多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是察哈!

是自己的弟弟察哈!

“不!别过去!”

法图娜惊恐的尖叫着,但察哈像是被什么给诅咒了,对姐姐的尖叫声充耳不闻,反而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乖乖的走到了剑前,缓缓跪倒在血泊当中,伸长了自己的脖子。

紧接着,一柄还在滴血的长刀,凭空出现在察哈身旁,先是高高的擎起,然后狠狠剁下了察哈的头颅!

就这般,察哈竟然还没死透,他摸索着,亲自捧起了自己的脑袋,恭恭敬敬摆到了一旁的京观上,与阿爸和契力普的头颅并驾齐驱……

“不!不要!”

法图娜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却发现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望不到头的山林,却哪有什么巨剑与长刀?

是梦?

对!

一定是梦没错!

阿爸、契力普、还有察哈肯定都还……

“可怜的法图娜。”

就在法图娜庆幸不已的时候,一个老妇人将她拥进了怀里,悲戚的道:“你的阿爸、男人、弟弟不会白死的,等见到了雅哈默大头领,他一定会为咱们报仇,杀光那些汉人!”

“别忘了该死的芭稞!

旁边有人愤愤的补充道:“若不是他背叛的先祖,察哈和那些小崽子们就不会死了!”

是的。

察哈已经死了,被芭稞亲手杀死在那柄巨剑面前,被汉人筑成了京观的一部分。

而自己眼下正跟着寨子里的人,向佟溪蛮中最强大的瓦楞寨进发,准备请求佟溪蛮的共主雅哈默大头领,为乌儿寨复仇。

“起来、都起来!”

这时一阵呵斥声,传入法图娜耳中,紧接着就见密林里闪出个干瘦的男子,挥舞着手里的猎弓,将附近正在休息的妇孺们驱赶起来。

身边的老妇人见状,忙不迭弃了法图娜,扶着拐杖站了起来。

法图娜也正要起身,冷不丁却被那干瘦男子一把攥住了胳膊,只听他讨好的笑道:“法图娜,你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会代替契力普好好保护你的。”

对上他那看似友善,实则贪婪的面孔,法图娜心下虽然厌恶,可眼下终究不好明着与对方起冲突,只得顺势借力站了起来。

谁知这顺从的举动,反倒更助长了对方的贪婪,那只爪子借着夜色的遮掩,偷偷落在了法图娜的屁股上,没轻没重的摩挲着。

同时他口中再次许诺道:“法图娜,等到了瓦楞寨,我一定会好好……”

“尕图!”

法图娜猛地往旁边闪了闪,沉声提醒道:“契力普昨天才被汉人杀死了!”

那尕图讪讪的收回了爪子,解释道:“别误会,我只是……只是……”

但他却是个嘴笨的,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最后竟恼羞成怒起来,恶狠狠的瞪了法图娜一眼,转身又寻了年轻的寡妇,手脚并用的骚扰着。

真是个无耻的家伙!

法图娜心下咒骂着,却对那被骚扰的同伴爱莫能助。

这尕图原本在寨子里,只是个不受待见的边缘人物。

谁承想汉人的一场屠杀,让寨子里的男人死伤了大半,反倒是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好端端的活了下来。

甚至还因为有个嫁去瓦楞寨的妹妹,成为了这支求援队伍的领队之一。

黎明前的骚乱,很快便平息了。

当朝阳从山间升起时,这支以妇孺为主的队伍,早已经行走在延绵的大山之中。

而这一走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眼见得快到中午了,才终于远远的望见了瓦楞寨的入口。

那是位于两座大山中间的峡谷,瓦楞寨就坐落在这峡谷后面的盆地之中。

虽然论险要,瓦楞寨稍逊了乌儿寨一筹,但面积却足足大了乌儿寨几十倍。

那盆地里非但有田地、牧场,还有个溪流与湖泊,可说是整个佟溪流域,最适合居住的所在。

也正因此,这里才聚集起了佟溪蛮之中最强大的部落。

如果乌儿寨也有这样宽大雄浑寨门,恐怕就算是汉人里的魔鬼,也没有办法打破吧?

远远望见那峡谷中的寨门与箭楼,法图娜心下不由自主的想着。

的确!

不同于乌儿寨用木板钉成的大门,瓦楞寨的大门,还裹了一层浑厚坚实的铁板。

这样的结实程度,足以抵御冲车的撞击,挡住孙绍宗的擂鼓翁金锤,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法图娜正望着那大门出神,忽见一人越众而出,举着胳膊欢呼雀跃的大叫着:“我是乌儿寨的尕图、我是乌儿寨的尕图!愣岩的婆娘,是我的亲妹妹!”

众人眼见瓦楞寨近在咫尺,原本也都有些欢喜,但见尕图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却不觉都有黯然起来。

赖以维系生计的寨子已经完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又能好到哪儿去?

恐怕也只有尕图这样,在瓦楞寨有依靠的,才会……

“啊~!”

就在此时,尕图忽然惨叫了一声,堪堪的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的望向自己的肩头。

那里赫然正插着一支利箭!

这是怎么回事?!

尕图惊恐的捂住伤口,又仰头大喊道:“千万别误会,我是乌儿寨的尕图,你们寨子里的勇士愣岩,是我的……呃!”

没等他把话喊完,又是一箭迎面射来,这次却是直接射穿了尕图的喉咙!

尕图闷哼一声仰面栽倒,再没有半点生息。

这一幕,让后面乌儿寨众人,都看了个瞠目结舌。

瓦楞寨的人为什么要射杀尕图?

要知道尕图的妹夫愣岩,可是雅哈默大头领的亲信!

就在他们惶恐不解的当口,那寨门轰隆隆左右开启,然后一队骑着矮小滇马的士兵,就从里面冲杀了出来。

“官……官军!是汉人的官军!”

也不知是谁嘶声呐喊着,周遭的人顿时四散而逃。

法图娜却愣在了原地,呆呆望着那些飞快接近的官兵,整个人如同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

第590章 满载而归

按照孙绍宗原本制定的计划,打下乌儿寨立威之后,官军就该及时撤出山区,同徐守业的大部队汇合,然后再伺机寻找下一个目标。

然而芭稞无意间提供的一个消息,却让孙绍宗临时改了主意。

根据芭稞所言,瓦楞寨的大头领雅哈默刚派人订了一批佟酒,按常理来说,这一两天里,就该由芭稞率队将酒送过去。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孙绍宗当机立断,命令由卢剑星率领一部分人马,带着辎重和救出的汉人女子,在后面缓行。

而孙绍宗和沈炼,则是率领主力轻装急进,在入夜时分赶到了瓦楞寨,冒充送酒的队伍骗开了寨门。

这之后,自然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不过这瓦楞寨的实力,毕竟要强出乌儿寨不少。

再加上峡谷中地域广袤,官军虽然昨夜一鼓作气,击溃了瓦楞寨的主力,却未能将其有生力量完全消灭。

因而度过了最初的混乱之后,瓦楞寨的残存势力,竟又在大头领雅哈默的号召下,重新凝聚起来。

天亮之后,雅哈默察觉到官军数量不是很多,甚至还尝试着,想要重新夺回寨门的控制权。

也正因如此,官军才没有急着退走——此时撤退,肯定会被瓦楞寨衔尾追击,即便能顺利摆脱,怕也要蒙受不少的损失。

更何况瓦楞寨的队伍当中,竟然还有山民中罕见的骑兵存在!

虽说都是些矮小的滇马,并不以脚力见长,可对官军而言,却仍是不容忽视的威胁。

有鉴于此,孙绍宗才决定凭借峡谷的地形,先行挫败敌人的反击,让瓦楞寨的蛮人无力、也无胆追击官军。

事实再一次证明,在这种规模控制在千人左右战斗之中,孙绍宗绝对属于BUG级的存在。

虽说他做不到真正的一骑当千,顶多杀上两三百人,怕也就该力竭了——可这年头,有多少军队能在一场战斗中,承受两三成的损失而不溃败?

尤其这些损失,还是出于一人之手!

何况孙绍宗也不仅仅只有武勇而已,更深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于是瓦楞寨的反击,只持续了两刻钟,就因为大头领雅哈默被孙绍宗阵前生擒,而彻底宣告失败。

在擒获雅哈默之后,孙绍宗更不急着走了。

先遣俘虏传话,索要了被劫掠而来的汉人女子,紧接着又以雅哈默的名义,命令瓦楞寨上下交出所有的骡马,以供官军使用。

说来也是巧了,那骡马刚在寨门前凑齐,乌儿寨的蛮人就恰巧找上门来。

因探明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孙绍宗也懒得亲自出马,交代给沈炼处置之后,便继续审问那雅哈默,意图从他嘴里,逃出五溪蛮族更多的情报与内幕。

便在此时,芭稞忽然喜形于色的赶了过来,手中小心翼翼的托着个木盒子,看那制式,倒是有些眼熟的样子。

“大人!”

芭稞喜气洋洋的道:“方才瓦楞寨的巴尔贝送来了一枚官印,据说是宣峰县知县的印信。”

数月前五溪蛮族叛乱时,打下了州府和两个县城,这宣峰县便是其中之一。

宣峰县的知县何庆志,当时召集乡勇守城死战不退,结果不幸兵败身亡,还因此被朝廷追认了‘宣峰县子’的爵位。

眼下能找回他的官印,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孙绍宗刚示意王振收好那印玺,寨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喝骂声。

听起来,似乎是沈炼和手下的军官起了争执。

莫非是因为争功?

这次进山的三百人,原本分属不同的营头,因为争功起了冲突,也算不得什么奇事。

孙绍宗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当下吩咐道:“王振,你出去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振领命出了寨门,不多时却领回了个把总,以及一名衣不遮体的蛮人女子。

“大人!”

王振上前禀报道:“此人名唤殷澄,方才在外面抢了个蛮女,竟将其扒光之后,诈称是被虏来的汉人,结果却被沈百户当场识破,这才起了争执。”

孙绍宗闻言,便把目光投向了殷澄。

殷澄身子一颤,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以头抢地的分辨道:“大人容禀!小人也是连着撞见这妇人两次,觉着是老天爷给的缘分,才一时迷了心窍。”

原来这厮方才随着沈炼冲杀出去之后,却是一眼就瞧见了愣在当场的法图娜。

昨儿他就对这蛮女垂涎欲滴,只是被沈炼喝止,才不得不中途罢手。

如今竟又被他撞了个正着,却哪里还肯放过?

于是才惹出了方才那一场闹剧。

眼下他先扯了老天爷做大旗,又愤愤不平的道:“再说了,蛮子如何欺辱咱们汉家女子,您也是瞧见了的,凭什么咱们就动不得蛮女?!”

这番话自然是在诡辩。

但想要这年头的官军,像后世的解放军一样严管下半身,却也有些不切实际。

之前兵凶战危也就罢了,如今佟溪蛮之中最强大的瓦楞寨,已然成了砧板上的肥肉,方圆百里之内,再也没有势力能对官军产生威胁了。

正所谓饱暖思银欲,这等情况下,自己若是言辞驳斥,不准手下官兵‘以牙还牙’,众人虽然未必敢明着抗命,心下多半还是会有些不痛快的。

而这次南下本就是以小博大,军心士气自然是重中之重……

当然,就算有这些顾虑,殷澄的行径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想到这里,孙绍宗猛地一脚,将殷澄踹了个四仰八叉,厉声呵斥道:“抢个蛮女也还罢了,你将她扒光了谎称是我汉家姐妹,却是何意?难道你是想要她顶着汉人的名义,任你凌辱不成?!”

殷澄哪曾想到,孙绍宗竟会针对这一点发难,当时便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

“如今身在险地,我且暂时先饶过你,等下山之后再找你算账!”

孙绍宗说着,又断然下令道:“芭稞,你立刻向瓦楞寨的人传讯,让他们立刻奉上三十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否则官军撤离瓦楞寨的决议,就此作罢!”

“小人领命!”

等芭稞毫不犹豫领命去了,孙绍宗又一指那法图娜,道:“将这妇人与瓦楞寨的女子编入杂役营,负责照顾有伤在身的将士!”

说是编入杂役营,可若只是为了照顾有伤在身的将士,又何须选那些年轻貌美的?

因而周遭的官兵,都是心领神会亢奋不已,唯独殷澄一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嘴脸。

如今瓦楞寨上下,早被官军吓破了胆,连自家头人都不敢搭救,又哪敢违逆官军的威逼?

不过小半个使臣,便有三十名蛮女,被送到了官军面前。

为了能让官军满意,甚至还特意附赠了三十套金银首饰,把那些女子打扮的孔雀开屏一般。

正午。

在瓦楞寨饱餐了战饭之后,孙绍宗一声令下,官军这才赶着成群的骡马女人,熙熙攘攘的出了寨门。

第591章五溪城【上】

【本来想三更六千字,想了想,还是两更六千字吧,长一些总是好的。】

五溪城。

即便宣抚使罗大人,自到任之后便励精图治,大肆整饬内政军务,但这座曾因矿产交易而兴盛一时的城市,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萧条之中。

却说这日清晨,天光已然大亮,福旺街上的商铺,却还有两成迟迟未曾开门营业——专营茶叶生意的李家茶庄,也在这其中之列。

不过和其它商铺是因利润下滑,以致无心经营有所不同,李家茶庄之所以要闭门谢客,乃是为了招待一位贵客。

山里来的贵客!

叩叩叩~

约莫辰时二刻【早上七点半】,茶庄的大掌柜赵好古,亲自端着一托盘酒菜,敲响了后院堂屋的大门。

不多时,就听里面门闩响动,紧接着一个睡眼惺忪的汉子,自里面探出头来,见是赵好古过来送饭,便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打着哈欠道:“送进去吧,我家少头人正巧也有些话要同你说。”

赵好古闻言,忙乖巧的应了,然后店小二似的托着饭菜进了里间。

进到里间之后,因见那少头人正坐在床头,擦拭一柄短刀,赵好古心中发毛,那脊梁又不禁软了几分。

“少头人。”

他小心翼翼的把饭菜放在了桌上,又卑躬屈膝的赔笑道:“您昨儿睡得可还安稳?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您尽管言语一声就是。”

“你竟然还好意思问我睡的安不安稳?”

那少头人嗤鼻一声,将那短刀在手里使了个花活,斜藐着赵好古质问道:“我在寨子里,每夜尚且有汉女陪睡,怎得到了你们汉人的地界,反倒连个暖脚的娘们都没得?!”

赵好古的笑容一僵,眼瞧那短刀冷森森的直冲着自己比划,直吓的险些飙出尿来。

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似的辩解着:“少头人息怒‘少头人息怒!我们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才没有安排女人侍寝……”

“屁话!”

这时方才开门的那蛮人,也跟进了里屋,听到赵好古这番分辨,不客气呵斥道:“眼下这五溪城里,还有谁敢对咱们少头人无礼?是你家宣抚使那几百残兵败将,还是那些乌龟似的爬了好几日,才爬到城外的窝囊废?!”

说着,他上前一脚将赵好古踹了趔趄,喝骂道:“还不赶紧去弄个娘们来,让我家少头人消消气!否则等到咱们佟溪蛮的数万勇士,再来这五溪城消遣时,可未必还能顾得上往日情面!”

佟溪蛮的总人口也不过才两三万,青壮男子最多六七千人,何来数万勇士?

然而赵好古却哪敢质疑什么?

忙一骨碌爬起身,连掉在地上帽子都不敢去捡,便手脚并用的逃了出去。

“你瞧见他那样子没?这便是汉人?欺压了咱们佟溪蛮几十年的汉人?!哈哈哈……”

听得身后传来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赵好古脸上又是羞臊、又是恼怒,却终究不敢无视蛮人的要求。

于是只得从后门出了茶庄,匆匆赶奔东家在城西的府邸。

等在前厅里见了东家李常顺。

赵好古先将蛮人那副无耻嘴脸刻画了一番,然后又忍不住愤愤的提议道:“东家,左右朝廷派来的官兵就要进城了,多了这千把人顶着,蛮人也未必还能打进五溪城——咱们不如把这两个蛮子绑了,送到宣抚使衙门,也省得再受这份窝囊气!”

“糊涂!”

李常顺听了这话,却是把眼一瞪,呵斥道:“先前三千多官兵,都没能守住这五溪城,何况这回来的又是一群老爷兵?你便是想自寻死路,也莫要拉上我垫背!”

赵好古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东家向来胆小怕事。

尤其近来谣言四起,都说五溪蛮族因不满朝廷派兵平叛,准备再次兴兵下山——这当口,李常顺自然更不敢冒险行事。

因而方才所言,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愤;二来也是为推脱责任作出铺垫。

此时听李常顺果然不准,他立刻垮下脸来,苦笑道:“可若是不这般,岂不是要顺他心意?”

说到这里,赵好古收住话头,压低嗓音提醒道:“可不敢用那些信不过的娼妇,否则要是传出风声,说咱们同蛮人暗中勾结……”

如今城中百姓对蛮人恨之入骨,若是知道李家同蛮人暗中勾结,怕是不用等蛮人打进来,李家就要在五溪城除名了。

李常顺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心道莫说是外面的娼妇,就算是家中的仆妇,等闲也是万万不敢让其涉足其中的。

然而刨除掉仆妇之后,岂不是只能用……

李常顺脸上闪过些为难与不舍,但终究还是咬牙吩咐道:“来人啊,去将三姨娘请来!”

赵好古在旁边听了,心下也不禁暗叹了一声。

那位三姨娘原是飘香楼里的清馆人,因广有才名,五年前被李常顺娶进了家门,隔年便诞下了一名庶子。

既然有儿子拴着,自然不怕三姨娘会卖了李家。

只可怜这位三姨娘,一向是个清净无争的,却偏要无端遭受这般屈辱。

且不说客厅里主、雇二人是何等心境,却说下人闻讯去了后宅通传,过不多时,那三姨娘便匆匆赶到。

当初赵好古,也只是在三姨娘嫁入李家时,远远的与她打过个照面,时隔五年再瞧,那一身清冷的风姿未改,身段却多了几分妇人的丰熟。

即便是略显厚重的冬裳,也难以遮蔽她那曼妙的曲线,行走间依稀可见山峦叠翠之貌、幽谷深邃之形。

或许正因是青楼女子出身,这位三姨娘对男女大防反而最是谨慎,因此她得知赵掌柜在场,还特地蒙了一层面纱。

“唉。”

眼见那窈窕的身段盈盈下拜,李常顺苦涩的叹了口气,吩咐赵好古道:“赵掌柜,你把那件事情同箐娘说道说道吧。”

说着,便侧转过身子,不忍再看三姨娘一眼。

赵好古得了吩咐,便将佟溪蛮少头人潜入城中,在李家茶铺落脚,又嫌弃没有女子侍寝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虽说他并未点破李常顺的心思,但这箐娘本就是个聪慧的,那还不明白自家老爷,竟是要拿自己去讨好蛮人?

当下一颗芳心便如坠冰窟一般。

直将指甲深深嵌入白玉也似的掌心,才好不容易抑制住心下的怨愤与冲动,清冷而疏离的道:“若是为了保存李家上下的性命,奴自不敢违逆老爷的意思。”

“箐娘!”

听她这般乖顺,李常顺回头动情的呼唤了一声,不舍的张了张嘴,似是想要改变主意,然而最终却是吐出一句:“千万好生伺候着,莫给咱们李家召祸。”

听了这等无耻叮嘱,箐娘心下更是万念俱灰。

她紧咬着银牙,忽又盈盈一拜,决然道:“奴虽然出身下贱,却也识得礼义廉耻四字,今日一去,万不敢再以污秽之身回来侍奉老爷,待箐娘了此残生之后,还望老爷能善待咱们的孩儿。”

说着,她再不迟疑,起身催促赵好古前面带路。

李常顺听得她,竟是要事后自尽以全名声,激动的往外追了几步,却又想起数月前蛮人屠城的惨状,于是那两条腿便重似千金,再也难以动弹分毫。

“箐娘、箐娘……呜呜呜……”

眼睁睁看着赵好古同箐娘消失在转角处,他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全无形象的失声痛苦起来。

“大喜啊老爷、老爷大喜啊!”

偏就在此时,某个不开眼的家仆,忽然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正喜形于色的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家老爷正坐在地上抹眼泪,顿时又僵在了当场。

“你这该死的狗才!”

李常顺忙一骨碌从地上起身,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恼羞成怒的呵斥道:“谁让你胡乱闯进来的?还懂不懂规矩了?!”

“老爷。”

那家仆忙佝偻着身子,小声分辨道:“实在是有天大的喜事,小人才一时忘了分寸……”

李常顺闻言嗤鼻一声:“喜事?我李家如今还能有什么喜事!”

“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那家仆忙道:“朝廷平叛的官军提前进城了,听说还打了两个胜仗,杀了不少的蛮子!”

一听竟是这等事,李常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恼道:“这等谣言你竟也相信?当初五溪蛮人叛乱时,官府也说是打了许多胜仗,可结果呢?连宣抚使都被蛮人杀了!”

“这回不一样啊老爷!”

那佣人伸手指着外面道:“官军非但救出不少被掳走的女子,还生擒了佟溪蛮的大头领雅哈默呢!”

李常顺这才露出些惊容,却仍是不敢置信:“什么?佟溪蛮的大头领雅哈默,被……被官军生擒活捉了?!你……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怎么可能!街上有不少人都认出了那雅哈默!”家仆又绘声绘色的道:“听说官军还抢了几十个年轻貌美的蛮女,如今个顶个衣衫不整的……”

他这里眉飞色舞的说着蛮女,李常顺却那还有心继续往下听,当即大叫道:“快、快去把三姨娘和赵掌柜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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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 五溪城【下】

锣鼓喧天、锦旗招展。

沉寂数月的五溪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罗谆引着几名属吏,在宣抚使衙门外翘首以待,看似满面的欢欣鼓舞之色,那眉宇间却杂了几分化不开的忧愁。

官军讨贼大捷,甚至生擒了蛮酋雅哈默,固然提振了士气民心,但对于他罗谆、以及这五溪城而言,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前些日子,听说五溪蛮族有意再次下山袭扰,罗谆便暗中派人深入大山腹地,意图安抚羁縻蛮人,至少也拖延到朝廷平叛大军赶到为止。

谁承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平叛大军还被牵制在南疆,这先到的京营先锋,却不知天高地厚的捅了马蜂窝。

如此一来,自己之前的苦心周旋,岂不都枉费了力气?

而且若是蛮人恼羞成怒,纠集大军杀下山来,以五溪城的现状,又该如何抵挡?!

最让罗谆抑郁的是,这些事情还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毕竟派人同五溪蛮族接触,只是他私下里做出的决定,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首肯。

甚至他还要在满城百姓面前,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迎接那愚蠢的莽夫!

书不赘言。

罗谆就这般脸上笑嘻嘻,心里MMP的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绕城游行的官兵队伍,在县衙差役敲锣打鼓的引领下,施施然朝着这边行来。

而那些无知又短视的百姓,竟还一路跟随着夹道欢呼。

唉~

罗谆心下暗叹着,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怆感,油然而生。

但形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摆出一副喜形于色的嘴脸,大踏步迎了上去,远远的便朗声道:“徐千户不愧是京中宿将,不声不响便立下这等大功!本官……”

“大人!”

他这里还没把场面话说完,旁边五溪县令忙上前拦住了他的话头,小声提醒道:“那徐千户只是副将,为了蒙蔽蛮人的耳目,才打了主将的旗号真正奉命领兵亲来平叛的,其实是孙绍宗孙大人。”

孙绍宗?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的样子。

眼下也容不得多想,罗谆忙做出恍然装,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愧是京营精锐,这声东击西、兵不厌诈的手段,竟连本官都给蒙在了鼓里。”

说话间,前面一个魁梧的将领,已然大踏步迎了上来,拱手道:“孙某见过罗大人!”

隔着几步,罗谆却仍是要微微仰头,才能与其四目相对。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绍宗只是微微颔首,并未施得全礼的缘故。

在上官面前还如此倨傲,果然是一员骄兵悍将!

怪不得连知会自己一声都不肯,就直接去山里招惹了那些蛮人。

罗谆心下越发的不悦,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只得把手一让,假笑道:“孙千户远道而来,又暗渡陈仓生擒了那蛮酋雅哈默,想必也已经倦乏的紧了,本官特命人在衙门里备下酒菜,专为孙千户接风洗尘请吧!”

他打量孙绍宗的时候,孙绍宗也将他的举止言谈收入眼底。

影影绰绰的,就瞧出这位罗大人,似乎不怎么欢迎自己等人。

不过孙绍宗并未太过在意,飒然一笑,道了声恭敬不如从命,便当仁不让的走在了前头。

好个无礼之徒!

罗谆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即便是有功在身,这上下文武之别,总还是要讲的。

岂有一个武夫下官,猖狂的走在文职上官前面的道理?

就算是京城来的骄兵悍将,这等行径也太过放肆了吧?

“罗大人。”

这时一旁的五溪县令,忙又凑了上来,小声解释道:“孙大人还兼着河北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官职,按朝廷规制,理当在大人之前。”

布政使司右参议?!

罗谆当即便有些傻眼,暗道怪不得这姓孙的,方才只堪堪行了个平礼呢。

宣抚使虽然比一般知府多了军权在手,但论品级却反而低了知府一头,乃是从四品的差遣。

参议同样是从四品,论起来还是省里的上差,即便并非本省的官员,位列宣抚使之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

这明明是个带兵打仗的猛将,却怎得身上的文职,竟比武职还要高出些?

罗谆脑子里填满了问号,浑浑噩噩的跟着孙绍宗进了宣抚使衙门,眼见就要分宾主落座了,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不由脱口问道:“听闻京城有一位青天神断孙治中,却不知与孙大人是什么关系?”

孙绍宗正准备入席,忽然听罗谆提起这话,立刻摆手笑道:“什么青天神断之说,不过是京师百姓抬举罢了,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竟真的是孙治中当面?!”

这回罗谆心下的惊骇,远在方才之上。

虽说远隔万里之遥,但罗谆这两年在邸报上,却不止一次读到孙绍宗智破奇案的新闻。

只是孙绍宗这雄壮的身板,实在与他想象中的形象谬之千里,这才未能及时将两者结合在一处。

不过在得知,孙绍宗正是以机智闻名,屡受朝廷表彰的顺天府治中后,罗谆心下的却又生出了许多的不解。

再加上都是文臣身份【孙绍宗从武进士迁转的事儿,并未列在邸报上】,下意识的便少了许多隔阂与忌讳。

因而罗谆咬了咬牙,冲孙绍宗深施了一礼道:“既是孙大人当面,下官这里有一事不明,还望孙大人有所见教。”

孙绍宗自然也忙还了一礼:“不敢,还请罗大人指教。”

就听罗谆问道:“敢问孙大人,朝廷平叛的大军,如今可是被羁縻在南疆?”

其实所谓的平叛大军,压根就还停留在纸面上。

不过眼下孙绍宗还没能彻底打开局面,若是实言相告,恐怕城中刚刚鼓舞起来的士气,登时就要跌入低谷了。

因而他便含糊的点头道:“眼下入鄂的,的确只有孙某所部一千五百余人。”

“着啊!”

罗谆攥着拳头,往手心里重重一锤:“既然大军未至,孙大人又为何要去主动招惹那五溪蛮族?就算重创了佟溪蛮,其余四族加起来,也足有两三万之众,若是恼羞成怒的杀下山来,你我又该如何抵挡?!”

说到这里,他又一躬到底:“我素闻孙大人聪慧过人,想必定有谋划,可以开解罗某心中的忐忑。”

其实孙绍宗原本并没有准备,要向这五溪城的官员交代些什么。

毕竟他头上还顶着参议的官衔,就算事有不谐,麾下兵马全部转入地方序列,也不会轮到区区一个宣抚使辖制。

然而听罗谆说的郑重其事,又摆出为一城百姓请命的姿态,孙绍宗却也不好置之不理。

于是在心里盘算好说辞之后,他便反问道:“罗大人,依照眼下南疆的局势,大军若是迟迟不至,只有我这一千五百人进驻五溪城,你说蛮人会不会一直乖乖呆在山中?”

“这……”

罗谆虽然很想否定这种假设,但之前五溪蛮族叛乱时,就曾先后击溃包括本省援军在内的万余兵马。

如今正是骄狂之际,又怎么会将城中这两三千兵马放在眼里?

依照自己探听到的情报分析,不出意料的话,年节前后蛮人必然会再次下山劫掠。

而届时这五溪城,自然又是首当其冲。

见罗谆无言以对,孙绍宗便继续道:“若是等蛮人主动来袭,城中军民士气必然低落,就算有我等襄助,这五溪城怕也未必能够保全!”

“故而孙某才要主动出击,一是各个击破,削弱蛮人的实力;二来也好鼓舞士气,让城中军民知道蛮人并不足惧;其三么,则是要贼人知我能攻善战,从而心存顾忌。”

“只要城中军心民意可用,再加上孙某麾下,还带了不少最善守城的火器,想来短时间内,抵挡住蛮人的攻势不成问题。”

“届时孙某亲率少数精锐,选蛮人心腹之地烧杀劫掠一番,继而放出真假参杂的传言,迫使蛮人厌战思归,何愁这些乌合之众不军心涣散?”

“故而孙某之所以主动出击,正是为了更好的守住这五溪城!”

“眼下还只是开端,等休整几日之后,孙某还要继续进山讨贼,直到蛮人对我等官军闻风丧胆为止!”

这番话虽是七分真三分假,听起来却是有理有据。

罗谆在心底反复斟酌之后,虽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却委实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尤其得知了孙绍宗的身份之后,他私下里与蛮人的互动,更是不敢摆在台面上。

因而最后只好再次一躬到底,苦笑道:“既然孙大人早有定计,罗某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只是万望大人以这一城百姓为念,能够尽量稳妥行事。”

能时时心念百姓,这罗谆倒也还算是个好官儿。

两人解开了心结,这才分宾主落座。

眼见那席面流水似的摆将上来,孙绍宗正待大快朵颐一番,却忽然有人朗声禀报道:“大人,城西的李员外扭送了两个蛮人过来,据说是蛮酋雅哈默的儿子!”

得~

这下倒也算是父子团员了。

就是不知被千刀万剐的时候,父子俩谁能坚持的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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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3章 五溪城的日常

这真是奇哉怪也!

架子上没有几本书,却摆满了各色茶罐的书房中,孙绍宗看着手上满纸的相思入骨,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是他南下之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书’,然而寄信人却并非阮蓉、香菱、尤二姐,更不是出自便宜大哥之手。

这封信,竟是‘平儿’委托荣国府的家丁,千里迢迢送过来的!

之所以要在‘平儿’的名姓上打引号,是因为孙绍宗实在难以相信,这封信当真是出自平儿的手笔。

且不说平儿有没有能力,派人千里迢迢来湖广送信,单说那信里的缠绵香艳之处,便和平儿素日里的羞涩大相径庭。

可这人冒充平儿给自己写信,又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平儿与自己的关系,如今已经彻底的公开化了,就算有人想拿来做文章,恐怕也是无处着手。

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孙绍宗还是没能琢磨出,这封信里到底藏着什么内涵。

无奈之余,他也只能选择见怪不怪,将它重新折叠起来塞回信封,顺手压在了镇纸下面。

起身打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见外面已是月上柳梢,孙绍宗喊来王振,确认军营和城防、探马各处,均已报了平安,便准备去床上养精蓄锐。

这是他领兵进城后的第三个夜晚,在罗谆的主动配合下,先锋营已经彻底接管了五溪城的防务,就连宣抚使衙门收拢的千余溃兵,也临时编入了先锋营麾下。

事情顺利的,都有些出乎孙绍宗的意料。

看来名气这东西,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可以折现的硬通货——若非之前屡次在邸报上露脸,刷足了智勇双全、前途无量【后者显然更重要】的印象,初来乍到就想获得这样的助力,绝对是痴人说梦。

也正因如此,在罗谆备下宅邸,请孙绍宗入住的时候,他自然不好过分推脱,只得‘勉强’放弃与士兵们同甘共苦的执念,住进了这座位于城西的豪宅之中。

反正过两日就又要带兵进山扫荡了,也不怕别人说自己只顾贪图享乐。

再说了,这大院子空荡荡的,连个正经的下人都没有,只凭王振和几个粗鲁的军汉随侍左右,也实在算不得享乐。

唉~

将铁塔似的身子,埋入崭新的被褥里,通体舒泰之余,却也难免生出些空虚寂寞来。

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了几遭,直把那床板压的吱呀作响,孙绍宗却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他正琢磨着,干脆再推演一下白天布置下城防,看看其中可还有什么疏漏之处,却忽然有一阵似有似无的琴声,幽幽的传入了耳中。

竖起耳朵倾听了片刻,虽说对什么韵律一窍不通,但也隐隐辨出些哀婉凄苦之意。

再大致把这琴声传来的方位,同周遭的地形对应了一下,孙绍宗心中顿时就有了定论——这半夜响起的琴声,恐怕就是为了要引起自己的注意。

莫非自己断案如神的名头,已经传到五溪城的百姓耳中了?

心下隐隐有些自得,但孙绍宗却并没有要查问究竟的意思——罗谆已然将军务拱手相让,自己再胡乱插手地方政务,可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何况通过这几日的接触,那罗谆虽未必是什么能吏,却也称得上是秉公持正,真要有什么天大的冤屈,他应该也不会置若罔闻。

嗯~

就当这是一首催眠曲吧。

这般想着,孙绍宗闭上眼睛,以纯欣赏的角度,去静听那幽怨的琴声。

可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孙绍宗好容易平心静气,渐渐的涌出些困意,却忽听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紧接着便是王振猥琐的声音:“大人,在外面弹琴的,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孙绍宗:“……”

看来即便没有当成太监,这厮依旧是个标准的奸佞!

“滚!”

没好气的喝骂了一声,外面顿时又清静下来。

只是孙绍宗在听那琴声,总觉得非但不能再催眠,反而让心头多了一股燥意。

奶奶的!

心下把王振骂了个狗血淋头,孙绍宗拿被子把脑袋一蒙,重新开始推演起了城防漏洞。

一夜无话。

却说第二日清晨,孙绍宗余怒未消的起床,正待拿王振发落一番,也好去去心头的火气。

谁知到了前厅,使人把王振召来之后,却见这厮兔儿爷似的,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竟是一夜没睡好的样子。

“你这是……”

“回大人的话。”

王振上前堆笑道:“卑职怕那小娘子有什么不轨之意,昨晚上特地去查访了一番,却发现她原来竟是这宅子主人的小妾。”

这宅子主人的小妾?

本来孙绍宗对那女子的来历,并不怎么关心,但听了这话,却陡然生出了些警惕。

该不会是那罗谆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看似爱民如子,实则却打着自己的名头,抢夺百姓的家产吧?

因而他当即便吩咐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速速道来!”

王振见引起了孙绍宗的主意,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探查到的情况细述了一遍。

却原来这宅邸,正是那茶商李常顺的府邸。

三天前李常顺听说瓦楞寨被官军重创,连佟溪蛮的大头领雅哈默,都被官军生擒活捉了,哪还肯把自己的爱妾拱手相让?

当即便火急火燎的,带着人去追赶赵好古和三姨娘。

谁知忙中出错,竟被下人认出了努哈的蛮人身份,继而惊动了四邻八家。

群情激奋之下,李常顺骑虎难下,只得将错就错,硬着头皮命人将努哈擒下,扭送到了官府之中。

结果努哈和父亲雅哈默一道,被定了凌迟处死极刑,这李常顺却也没能逃过一劫,被努哈当庭攀扯出来,落了个私通反贼的罪名。

不过鉴于他主动将努哈扭送报官,罗谆特地从轻发落,只判了抄没家产,未曾罪及家人。

听了这一番前因后果,孙绍宗心下稍安,只要不是强抢来的民宅就成。

“大人。”

这时王振又贼眉鼠眼的道:“卑职还打听到,昨夜弹琴那女子是李常顺的三姨娘,想来是荣华富贵惯了,受不了骤然清贫的苦,所以特意来卖弄骚情,向大人自荐枕……”

“滚!”

孙绍宗一瞪眼,把这厮满嘴荤话堵了回去,方才听他说了那些,还暗赞这厮是个底细的,谁知没几句话就又拉起了皮条。

顺势一脚将王振踹了个趔趄,没好气的吩咐道:“还不快去备马,今儿咱们去营里吃大锅饭。”

说着,便径自取了鎏金山文甲往身上披挂。

王振冷不丁挨了一脚,哪还敢掰扯什么风花雪月?

忙不迭蹿出客厅,将马匹铠甲等一应物件,全都置备整齐了。

开了角门,正待去请孙绍宗动身,却忽见那门外直挺挺跪着一人,却正是昨夜弹琴的李家三姨太箐娘。

这小娘皮倒还挺执着的!

王振看看那我见犹怜的眉眼五官,再看看那丰熟与柔美兼备的婀娜身段,虽然刚吃了排头,却还是觉得有必要让大人亲自验一验货。

于是他吩咐左右,先不要理会那小娘子,更不要驱逐她,便匆匆的折回了客厅。

不过他却并没有道明实情,只公事公办的禀报道:“大人,马已经备好了,您看咱们……”

“动身吧。”

孙绍宗倒也没多想,大步流星的出了客厅,到了角门附近,眼见三匹马品字形的门前,后面两匹背上,又各自背负着霜之哀伤与擂鼓翁金锤。

他便选了唯一空出来,准备翻身上马赶奔军营校场。

谁知到了马前,却忽然扫见门外跪着的女子。

孙绍宗不觉眉头一皱,有心让左右卫士把人赶走,可瞧那女子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底是有些心软。

“王振。”

于是抬手一指,吩咐道:“过去问问,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王振就等着孙绍宗吩咐呢,脆声应了,兴高采烈的赶将上去,吊着嗓子喝问道:“呔,你这小娘子好生无礼,怎敢挡住我家将军的去路?!”

他到底也曾在龙禁卫里厮混过,拧眉按刀的模样,倒也颇有几分威风煞气。

但那箐娘却未曾有丝毫的惊慌,将个臻首一点,哀声道:“民妇本不敢冒犯将军虎威,只因时势所迫,才不得不斗胆放肆。”

说着,顺势叩首道:“还请小将军开恩,替民妇通禀一声,容民妇在将军面前分说几句。”

这小娘子倒真有些胆气。

不过想想也是,若真是个娇弱女子,昨夜又怎敢在后巷抚琴?

心下暗赞一声,王振口中却仍是拿腔拿调的喝问着:“有什么话,先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否则老子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对我家将军不利?!”

那箐娘闻言,只得苦笑道:“我家老爷虽是被蛮人所迫,到底是犯了王法,民妇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求将军看在我李家也曾将功赎过,帮官家断了那瓦楞寨的传承上,让我李家能延续血脉……”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振听到这里,忍不住莫名其妙道:“罗大人不是宽恕了你家上下,只归罪那李常顺一人么?所说是抄了家,可是以李家的家业推算,百十两私房钱总还是能保住的吧?”

见箐娘未曾反驳,他又两手一摊:“既然人没事儿,钱也还剩了些,谁说要断你家血脉了?”

“小将军有所不知。”

箐娘凄苦中杂了三分无奈:“自我家老爷私通蛮人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城中百姓纷纷道路以目,我家的吃穿用度等一用开销,更是超过常人十倍。”

“这倒也还罢了,我家大少爷接连受惊,如今重病不起,城中竟没有大夫肯上门诊治。”

“民妇跟着妇人四处奔波,却无人肯伸出援手,无奈之下,只得来冒犯将军虎威……”

其实这五溪城中,与蛮夷有所勾连的大户,也未必只有李常顺一家。

但如今民心所向,又有哪个敢露出兔死狐悲之态?

因而竟是满城袖手,只等着李家父子齐赴皇权。

眼见无人敢管此事,李家才把主意打到了孙绍宗头上——如今这风头浪尖上,恐怕也只有被满城百姓,视为武神下凡、蛮夷克星的孙绍宗,才无需顾及什么舆论导向。

王振问清楚,那什么大少爷乃是原配夫人所生,并非这箐娘的骨肉之后,心下愈发觉得这小妇人非同一般。

于是折回去,添油加醋的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听说这妇人是想让自己出面,帮李家嫡子请个大夫,孙绍宗感这妇人忠义,又寻思着既然住进了李家,多少也算有些缘法,因而便随口应了。

指派了王振陪她走上一遭,孙绍宗也未曾与这妇人搭话,便引着其余亲卫直奔校场而去。

考校、整备、选锋……

一整日忙活下来,却是直到夜色阑珊,才得以回返李府。

习惯性的,正要去那书房里褪去甲胄,却忽听后院传来一阵熟悉的琴声。

啧~

孙绍宗回头扫了王振一眼,却见这厮一脸狗腿的嘿笑道:“那妇人感念大人恩德,非要当面再为您弹奏一曲。”

这话也只能哄一哄傻子!

但孙绍宗明知这厮有心拉皮条,却还是把这事儿交给他处置,心下也未必就没存着几分‘期许’。

唉~

怪不得历史上,奸佞总能成为掌权者的亲信,这等心动却不好行动的事儿,也只有他们才会主动帮着安排。

心下感慨着,孙绍宗便‘身不由己’的,循着那琴声去了后院……

突然有事,明天万字补齐——另征求意见。

平叛以来追订下降了好几百啊!

要不要尽快回京呢?

其实这段剧情最大的用处,就是跳过原著剧情的断层。

毕竟王熙凤过寿后,原著剧情有将近两年的空窗期。

如过留在京城,这两年的剧情无可避免要水一些。

而选择外出两年,正好可以顺利成章的跳过原著剧情空窗期,主角的地位也能得到提升,更容易推进后续剧情。

呃~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问一问,大家觉得需不需要精简南征剧情。

以便尽快回归:破案、日常、以及‘歪曲’原著的节奏?

《红楼名侦探》突然有事,明天万字补齐——另征求意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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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4章 弹一曲

【第一更,晚上还有两更】

俗话说琴由心生。

昨晚上听到的曲子,虽然幽怨凄苦,技艺上却无甚瑕疵可言。

然而今儿这琴声却凭空多了几分青涩,似是初学乍练不久新手一般,时不时还能闻得几声荒腔走板。

一路将这琴声灌了满耳朵,孙绍宗便在心中,刻画出了个惶惶无依的小娘子。

啧~

王振那厮不会是用了什么威逼强迫的手段吧?

这要是哭叫挣扎起来,场面岂不是尴尬的紧?

虽说孙绍宗也没指望什么两情相悦,但要发展到霸王硬上弓的地步,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想到这里,他不觉在那门前停下了脚步,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该把这荡漾的心肠收敛起来,顺势演一出英雄惜烈女的戏码。

不过……

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自己愿意演柳下惠,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一个闹不好,再传出什么柳下垂、孙不举的名头,岂不坏了自己半世英名?

正在门外进退两难之际,那青涩的琴声却忽然停了下来。

被那小娘子发现了?

毕竟是一身的铠甲,举手投足就叮当乱响,被发现了也正常的紧。

也罢~

左右都已经被发现了,且先进去试探试探再说要真是个强扭的瓜,说不得也就只好知难而退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挑帘子进到了厅中,抬眼望向矮几后面的女子,却只见这小妇人约莫是刚刚梳洗过,头上未着钗环,一头如瀑青丝披散在肩头,与月白色的长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紧蹙着蛾眉,一手按在身前的瑶琴上,一手却举到了唇边,将跟青葱也似的指头含在口中吮吸着……

呃~

原来她并不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才主动停了下来,而是心不在焉之下,被琴弦伤到了手指。

这就尴尬了。

彼时那箐娘,也已然瞧见了全副披挂的孙绍宗。

因入浴而红润的脸颊,先是骤然间褪去了血色,那紧抿着的红唇,也不自觉微微张开,扯出几条晶莹的银线,以及半截热腾腾的玉指。

随即,她脸上却升腾起远胜之前的红润,慌忙将手往背后一藏,起身嗫嚅道:“民妇见过将军大人,失……失礼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这反应……

倒不像是被胁迫而来。

孙绍宗心下微动,面无表情的冲她点了点头,便径自向着里间行去,边走边去解那鎏金山文甲上的锁扣。

箐娘见状,先是有些愣怔,但眼见得孙绍宗进了里间,却也只得一咬银牙,提起月白长裙的裙角,快步跟了进去。

到了里间,眼瞧着孙绍宗依旧在同那身盔甲做斗争,她便又默不作声的上前,伸手帮孙绍宗去解颈间的系带。

这离得近了,才真正体会到孙绍宗的魁梧壮硕。

箐娘在南方女子当中,也还算是高挑的,但从侧面伸手去解那系带,竟是力有未逮。

不得已,那月白长裙里婀娜的身条,便在孙绍宗胳膊上挨挨蹭蹭的摩挲着。

到了这等地步,其实也无需再探问什么,只消顺水推舟,共赴巫山**便是。

但孙绍宗心中大定之余,却又嫌这聋夫哑妇的少了情调,于是一面任她卸甲,一面调侃道:“今晨听我那属下回禀,还当小娘子是个贞烈的,却怎得到了晚上,便行此瓜田李下之举?”

箐娘的动作一僵,下意识的将臻首低垂,想要掩去面上的凄苦。

不曾想两人正贴在一处,这一垂首之际,竟是把头埋进了孙绍宗胸口。

触及到那冰凉的铠甲,她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慌忙又把头抬起,脸上却仿似被烫着了似的,红彤彤的羞不可言,那还顾得上什么苦涩?

看她紧抿着樱唇的窘迫模样,孙绍宗只当是问不出什么来,正犹豫要不要把‘情趣’二字抛了,先解决完生理需要再说。

谁知箐娘却忽然幽幽的叹了一声,轻启朱唇道:“大人可知,贱妾膝下也有一子?”

这时候突然提起儿子干嘛?

弄得孙绍宗也不禁想起了长子孙承毅,随即又想起了家中的几房妻妾。

虽说依着时下的风气,男人外放为官,打些野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那等守身如玉的反倒成了官场另类,为人所耻笑。

可眼下思及家人,还是让他恍惚间生出了几分羞愧之意。

因而对箐娘的话,一时也便没了应答。

箐娘哪知孙绍宗心中所思所念?

见他默然无语未曾追问,便又自顾自的倾诉道:“民妇为了大少爷奔波,甚至不惜来冒犯将军,在旁人眼里是不负恩义,便连夫人也因此对民妇大为感激,可……”

她轻咬了一下朱唇,直压迫的那本就红嫩的唇瓣,恍似水润胭脂一般诱人,这才继续道:“可民妇想救的,其实并不是大少爷。”

孙绍宗何等机敏?

即便方才有些魂不守舍,此时听她所言,还是立刻恍然的点了点头道:“能推己及人、未雨绸缪,小娘子倒也是个有远见的。”

如今这满城百姓恨屋及乌,对李家大公子袖手旁观,甚至巴不得他与父亲同赴黄泉。

同样的情况,若是换到李家庶子头上,恐怕也是一般无二的下场。

想到这种可能,怎不叫箐娘寝食难安?

正是为了避免自家儿子重蹈覆辙,箐娘才会不计李夫人过往的排挤与打压,替大公子奔波求存。

说白了,她其实就是想替自己的儿子,先趟出一条活路来!

眼见孙绍宗一副了然的样子,箐娘又无奈的道:“虽承蒙将军援手,解了一时之危,可箐娘所虑的实是日后……”

“因而在贵属提点之下,便希图以这蒲柳之姿,沾染些将军的虎威,也好让乡民能有所顾及,不管对我母子欺辱太甚。”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转为了苦笑:“何况擒下那努哈之前,老爷为了保住李家的富贵,已然有意让民妇屈就那蛮夷。”

“既然屈就蛮夷都使得,如今民妇为了保存李家上下的性命,前来高攀将军虎威,想必老爷也是乐见其成的。”

原来还有这一出。

看来那李常顺的斩立决,还是判的轻了些,像这种把自家女人出卖给蛮夷的杂碎,合该先来个宫刑,去了他那没用的卵子。

然后再弄个腰斩,最好是那种一刀切不死,还能写上几个‘惨’字的……

正在心下炮制那李常顺,忽觉肩头一紧,却原来是箐娘诉完了心事,又默不作声的解开了鎏金山文甲的锁扣。

孙绍宗配合着,让她把那铠甲卸去,又看着她略有些吃力的,将其挂在了衣架上。

未等箐娘回头,孙绍宗突然猿臂一伸,环住了箐娘的腰肢,不由分说将她揽进了怀里。

将满是胡茬的下巴,在她白净光洁的脸上蹭了蹭,嘿嘿笑道:“不说那些扫兴的,我方才听王振说,你要当面为我弹上去一曲?”

虽是早有决心,但骤然间被揉进那宽广的胸膛里,箐娘还是慌的手足无措,听孙绍宗提起弹琴之事,忙顺势挣着身子道:“奴家也没别的本事,只有这琴技还算入得耳,烦请将军稍安勿躁,容我去取了琴来。”

然而孙绍宗却哪肯放手?

反揽的更紧了些,另一只手顺势攀将上去,只将那月白色长裙揉的贴了身,显出妇人丰熟紧致的婀娜。

等到箐娘被撩弄的心如鹿撞,再生不出挣扎力道之际,孙绍宗又在她耳畔吐着热气笑道:“就算要弹一曲,也未必非要用到那死物件,不如小娘子与我通力协作,不假外物的弹上一曲如何?”

箐娘恍惚间未解其意,却早被孙绍宗提起裙摆,将五根指头攀了上去……

有词云曰: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

第595章 纳赫兰【上】

【因为要凑足万字,第三更估计要1点以后了。】

三日后。

五溪蛮族腹地曲銘山的一处缓坡上。

刚得了原地休息的命令,巡防营百户韩帮便寻了那平坦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半晌他方缓过些劲来,艰难的褪去了靴子,见脚底板上已然磨出了几个水泡,就忍不住想要咒骂几句。

可冷不丁扫见沈炼就坐在不远处,他忙又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就着浓痰一起啐了出去。

“呸~!”

挨个把那水泡拨弄了个遍,发现有两个已经破了皮儿,他又拿肩膀去拱一旁的张巡检,逼着对方赶紧拿出疮药,帮自己敷在脚底。

“先别把老皮揭下来。”

这时忽听有人提醒道:“拿跟针穿些棉线进去,把里面的水控干了,等长出新皮来再揭也不迟。”

若是旁人听了提点,怎么也该有道个‘谢’字。

然而韩帮这厮却素来是个拧巴的,非但不领情,反而梗着脖子骂道:“特娘的,脚长在老子身身身……”

一个‘上’字卡在喉咙里,愣是半天都没吐出来。

原来这厮一梗脖子,却正对上孙绍宗冷峻的目光,当即就将一身倒刺儿,统统化作了柔顺的软毛。

急切的跳将起来,也不顾那水泡硌在石头上,满面堆笑道:“多谢大人体恤、多谢大人体恤!”

孙绍宗却懒得再理他,往沈炼对面坐了,又示意附近的几个将官无需多礼。

“大人。”

王振随后赶将上来,殷勤的递上一只水囊,等孙绍宗接在手中,胡乱饮了几口,这才禀报道:“卢百户放才捉了两个舌头,听说就是纳赫兰的探子,芭稞和几个向导眼下正围着问话呢。”

顿了顿,见孙绍宗没什么指示,他便又自顾自的道:“卑职在旁边听了几耳朵,似乎附近的蛮人也已经得了警讯,这寨子怕不是那么好打下来的。”

乌儿寨也还罢了,瓦楞寨被官兵攻破,甚至连佟溪蛮大头领雅哈默父子,都被官军先后擒获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各部落蛮族的警惕。

这一路晓行夜宿,途中经过的几座山寨,都不约而同的提高了警戒,据说有的还仿效汉人,在寨门上布置了守城的器械。

旁的也还罢了,唯独那煮沸了的金汁,却是既简便又犀利,就算是孙绍宗这等非人猛将,怕也抗不住兜头一泼之威。

好在这次官军也携了些攻城用的火器,虽说威力不足以轰塌城门,但压制守门的蛮人,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要照我说。”

这时韩帮忍不住插嘴道:“咱们就不该在五溪城里休整,趁着蛮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多打下几个村寨才是正理!”

旁人听了这话,倒也还罢了,王振却是把眼一瞪,冷嘲热讽道:“这世上的事儿,要都能靠您韩百户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解决个七七八八,倒还真是简单了。”

“你且说说,人家罗宣抚使将城防拱手相让,咱家大人又怎好说走就走?!”

“还是说,没了咱家大人这盖世的武勇,凭你韩百户率领数百人马,就能在这大山里以多敌少、横行无忌?”

“你怎知不……”

韩帮梗着脖子就待反驳,可看孙绍宗也把目光投递过来,当即就又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半句。

这厮还真是个讨人嫌的!

孙绍宗无语的收回了目光,心想着要不是看他有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正堪在这山中施展,还真该把这搅屎棍,直接扔回五溪城去。

算了。

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他冲王振使了个眼色,王振立刻会意的取出三张简易地图,交给四下里的将官们传看。

却见上面非但标注着,这次长途奔袭的目的地‘纳赫兰’,还在四周的道路上描画了几处关卡。

等众人都传看的差不多了,孙绍宗这才朗声道:“大家切莫掉以轻心,这纳赫兰非是之前那两座山寨可比,乃是五溪蛮族的祖廷所在,内中驻扎的蛮人虽不足千人之众,却都是各族精挑细选换的战士。”

“另外,根据那芭稞所言,这纳赫兰中备有三座烽火台,一旦遇袭就会同时点燃,四下里的蛮人看到烽火,则会毫不犹豫的蜂拥来援。”

“因此咱们必须分出一部分兵力,在这曲銘山周围拦路把守,免得一时打不下这纳赫兰,反而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这些事情,其实三名百户早就耳熟能详,今次主要是传达给下面的巡检、把总。

有了之前突袭乌儿寨、瓦楞寨的先例,大家还以为又是一场烧杀抢掠之旅呢,如今听孙绍宗把这纳赫兰的情况细细道来,众人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顿时凝重了不少。

虽说官军这次进山的,足有五百之众,对方的人数似乎也比瓦楞寨要少了不少。

但完全脱产的专业战士,与普通山民青壮,如何能混为一谈?

何况对方还是以护卫祖灵为己任,这有了信仰加持,承受损失的能力,自然远在普通蛮人之上。

总之,纳赫兰无疑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但若是能成功啃下来,对五溪蛮族的震慑,也比劫掠几个普通山寨,要强出十倍不止!

毕竟纳赫兰乃是五溪蛮族共同的祖地,刨去每年一次祭祀大典不提,蛮人内部起了纷争,或是要决定什么大事,也往往会来这里请求祖灵裁断。

数月前,那康溪蛮的大头领奎仑,也正是在这里,说服了其余四支蛮族的头领,才成功发起了叛乱。

可惜湖广巡抚找的那几个汉人向导,对纳赫兰的事儿都是一知半解,还是那芭稞投降官军后,才将此地的重要性点了出来。

否则的话,孙绍宗当初肯定会放弃外围的佟溪蛮,率军直捣纳赫兰!

如今后悔是来不及了,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孙绍宗第二次进山,便选定了这纳赫兰做目标。

将接下来官军要面对的形势,掰开揉碎了讲解了一遍,孙绍宗最后却又话锋一转,笑道:“虽都是挑选出来的,可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蛮夷罢了,难道还能与咱们这些护卫天子的精锐相提并论?”

说到这里,他猛的攥拳一挥道:“依着我的意思,就是要挑着蛮人的精锐打,才能显出咱们京营的威风!”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也都来了精神,纷纷鼓噪道:

“大人说的是!”

“咱们就算当不得五胡,抵三个蛮人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再说蛮人之中,哪有咱家大人这般盖世猛将?”

正说笑着,冷不丁就见芭稞带着几个向导,慌里慌张的寻了过来。

到了近前,几个向导就待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却被那芭稞伸手拦住,小心翼翼的凑到孙绍宗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孙绍宗听完之后,却是不置可否,反而打了个手势,道:“既是情况有变,就该让弟兄们都心里有数。”

芭稞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孙绍宗这是让自己把刚才的话转述给众人听,于是只得苦着脸道:“诸位官爷,小人刚才审问那纳赫兰的蛮子,却探听到个不利的消息。”

短短几日功夫,这厮非但举止言谈皆是汉人模样,连这立场也完全站到了汉人这边儿,竟还学着官军叫起了蛮子。

众人正有些忍俊不禁,却听他继续道:“就在三天前,康溪蛮的奎仑突然赶到了纳赫兰……”

“什么?!”

沈炼霍然起身,目光灼灼的盯着芭稞问道:“如此说来,那奎仑眼下就在纳赫兰?!”

众人闻言,也不禁都是一阵骚动。

这康溪蛮乃是五溪蛮族中最强大的一支,而奎仑又因为促成了叛乱,并亲率蛮人攻下了五溪城,如今俨然有成为五溪蛮人共主的声势。

若是能将此獠擒获,这五溪蛮乱几乎就等于平定了一大半!

这哪里有什么不利了?

分明是就是大吉大利的好消息!

可惜就在众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赶赴纳赫兰,生擒奎仑之际,芭稞又摊手苦笑道:“沈百户怕是白高兴了,那奎仑是因为些事情,要求助于祖灵决断,所以才去了纳赫兰——而在得到祖灵启示之后,他就立刻折回康城去了。”

众人顿时都有些泄气。

那康城远在深山腹地,再说那附近足足聚集着近万蛮人,也不是三五百官兵就能够打下来的。

如此看来,倒真是个不利的消息——白白让奎仑躲过了一劫!

谁知就在众人失望之际,那芭稞又给大家添了些堵。

“那奎仑是走了,但他走之前听说了佟溪蛮的事儿,特地把身边的三百亲卫留在了纳赫兰!”

“这三百亲卫皆是康溪蛮中的精锐,据说多有甲胄在身——那领头的哈萨姆,更是号称五溪第一勇士,据说曾徒手扼杀过一只猛虎!”

这番话说完,周遭顿时安静了不少。

且不说什么五溪第一勇士,单这三百精锐,就使得纳赫兰的实力陡增,妥妥的突破了千人之众。

至于甲胄什么的,不消说,肯定是从官军或者府库里缴获的。

而这又进一步抵消了官军的优势。

“哈哈哈……”

就在众人愁眉不展之际,孙绍宗却忽然爽朗的大笑起来。

等到众人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才停住了笑声,哂道:“你等只看到了不利之处,却怎得看不到有利的地方?”

“原本那纳赫兰里的蛮人,皆是为祖灵而战,互相之间并无什么统属,反倒因此少了可以针对的要害、关键。”

“偏偏那奎仑画蛇添足,非要留下什么护卫,更有个什么五溪第一勇士。”

“如此一来,蛮人必然会以这哈萨姆为主,届时只需先将这哈萨姆斩杀,纳赫兰必然军心大乱!”

“所以在本官看来,纳赫兰的势力非但没有增强,反而是多了个插标卖首的把柄!”

“诸君!”

说着,他环视了周遭一圈,断然道:“且随我去称量称量,看那蛮人第一勇士的头颅,究竟与别的蛮人有何不同!”

第596章 纳赫兰【中】

五溪的冬天,虽比不得北方苦寒,却自有一股蚀骨的阴冷。

这日正午,原本还暖融融的太阳,不知缩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那山间的旋风如同小刀子似的,直磋磨的人心里没着没落。

几个把守寨门的纳赫兰卫兵,缩着脖子、抱着肩膀、忍着腹中咕咕乱叫的饥渴,却仍是不敢离开岗位半步,只能时不时的回头张望,异口同声的咒骂那些伙夫不得好死。

其实伙夫们也是无可奈何,这原本八百多人山寨突然多了三百人,做饭的伙夫却是一个没添,自然免不了出现僧多粥少的乱象。

尤其那些新来的,个顶个都是奎仑大头领的亲信,更有五溪第一勇士哈萨姆撑腰,有什么好酒好菜,还不得先紧着他们享用?

至于把守寨门的几个倒霉蛋,最后能分着些残羹剩饭,也就算是不错了。

就在守门卫兵们千呼万唤、望眼欲穿的期待中,眼见午时都快要过了,才终于有个伙夫挑来了两簸箕食物。

两侧望楼上的卫士,忙各自分了一人下来取饭,只是面对那冰凉梆硬的杂合面饽饽,两人又忍不住咒骂连连,埋怨伙夫不肯早些把饭送来。

那伙夫却听的不乐意了,嫌弃的把挑担往地上一摔,指着不远处的几口大祸道:“你们自己闻闻,这要是先给你们送来,我还怎么去给别人送饭?就这,老子回去都得先拿香熏一熏,才好去伙房里干活!”

却原来那锅里文火慢炖的,正是用来守卫寨门的金汁。

箭楼里的卫士们,虽早被熏得不知香臭,可此时手握食物,又听他提起那锅里的金汁,不禁都有些反胃,就连据理力争的精气神,一时也提不起来了。

罢了~

左右到晚上就该换岗了,再生受一顿吧。

这般想着,两个卫士也便各自把滕筐,吊到了垂下来的绳索上。

上面早有人探头张望,见下面系好了滕筐,立刻手足并用将那绳索拉了上去。

两个卫士正待也爬回箭楼上,和同伴们勉强填饱肚子。

谁知就在这当口,忽听上面有人扯着嗓子叫道:“是官军、汉人的官军打来了!”

汉人官军竟然真的打来了?!

下面两个卫士连同伙夫,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虽说瓦楞寨和乌儿寨,被官军攻破、屠戮的消息,早已经在五溪蛮族之中传开了。

但佟溪向来是五族中战斗力最弱的一支,只是仗着跟汉人学了些经营的手段,才勉强在台面上与其它几支齐平。

而纳赫兰是什么地方?

五族祖廷所在!

由近千名各族精选的勇士把守,数百年不断加固、增建!

想要打下这样牢不可摧的要塞,莫说官兵只有一千多人,就算再多上两三倍,怕也是奈何不得。

何况眼下纳赫兰,还有五溪蛮族第一勇士哈萨姆坐镇——那可是能生撕虎豹的猛将!

凡此种种,汉人的官军怎么还敢打过来?!

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心下鄙夷着官军的智商,但两人手底下,可不敢怠慢分毫——就算官军打不进纳赫兰,争斗起来也势必会互有损伤,他们可不想一时大意,成了两军交战的牺牲品。

因而两人忙喊过了伙夫,齐心协力把常用的角门彻底封死。

与此同时,那箭楼上的守卫,也吹响了示警的牛角。

整个纳赫兰的亭台楼阁间,顿时沸腾起来,无数勇士从四下里涌出,将兵器举向天空,呜呜怪叫声响彻山峦。

这其中,还杂了不少披着制式铠甲的康溪蛮亲卫,那涂满牛油的甲叶子,行进间哗??作响,更显得格外威武不凡。

也就是在纳赫兰,并没有卑贱的女人存在,否则怕是早惹来一片爱慕之情了。

呃……

貌似就算全是男子,仍是有几个清新迷醉的——没办法,在全是男人的地方呆久了,少数人的性取向难免会有所弯曲。

而这其中,又有一名蛮人格外引人瞩目。

他身上并无什么制式铠甲,只胡乱裹了一身皮毛,但那雄壮似小山般的魁梧身躯,却远比任何铠甲更要夺人耳目。

他手里拎着根粗大的熟铜棍,一路大步流星向着寨门赶去,身前的蛮人不管是身穿铠甲,还是皮毛布衣,都忙不迭的退避三舍。

不过眼看到了寨门前,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掩鼻望向寨门前那几口大锅,脸上露出嫌弃又无可奈何的神色,含糊不清的嘟囔道:“大王别的都好,就是太过小心了些——有我哈萨姆在,哪还用的着这些腌臜手段?”

此人正是五溪蛮族第一勇士哈萨姆。

至于他口中的大王,自然非康溪蛮大头领奎仑莫属。

数月前率众造反,将个五溪州闹的天翻地覆之后,即便奎仑再怎么稳重,也难免有些飘飘然。

如今在康溪蛮内部,他早以五溪蛮王自居,只是尚未获得其它四支蛮族的公认罢了。

却说哈萨姆终究还是克服了那恶臭,皱着眉头跳上了寨墙后面的土台子,探头向外张望了几眼,却见寨门前的百多阶石阶上空空如也,而汉人的官军,则还在两箭开外的空地上从容列队。

“这些汉狗倒是好胆色!”

眼见那些官军,至多不过三五百人,明显比寨子里的蛮人少了许多,哈萨姆心下便有些躁动,想要带队出去冲杀一番。

只是想到奎仑临走前的交代,也只得按捺住心底的冲动。

不过这样干等着,也不符合他哈萨姆大爷的一贯作风。

因而等到身后的勇士,大半集结过来之后,哈萨姆便指着外面哈哈大笑道:“只不过区区几百汉狗,竟也敢来纳赫兰生事,且让这些汉狗先尝一尝这寨堡的厉害,我哈萨姆大爷再带人杀……”

“着!”

就在哈萨姆鼓舞士气的当口,寨门前的台阶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紧接着就见一支利箭似流星赶月,眨眼间跨过几十步的距离,到了哈萨姆面前!

这若是换了一般人,怕也只有当场毙命的份儿。

但那哈萨姆非但身形魁梧,反应也不是常人可比,竟在间不容发之隙,擎起了手中的熟铜棍。

铛~~~

只听得金铁交鸣、火花四溅,那支暗箭却是被熟铜棍硬生生给磕飞了!

哈萨姆逃过这一劫,脊背发凉之余,忍不住恼羞成怒起来,用熟铜棍一指那偷袭的汉人,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无耻汉狗,惯只会暗箭伤人,有种跟你哈萨姆大爷真刀真枪的斗上一场!”

话音未落,却见那偷袭之人,早撒丫子向山下狂奔而去。

哈萨姆不觉更是恼怒,忙大声喝令左右乱箭攒射,可惜却已然迟了些,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逃入了官军阵中。

“干特娘的!”

却说那人跌跌撞撞,扑进官军阵中,立刻把屁股往地上一黏,坐地炮似的咒骂着:“都是这张新弓用着不称手,否则那蛮人早死的不能再死了——张巡检,你特娘愣着干啥?还不给我弄些水来,洗掉这一身泥灰!”

这骂骂咧咧的货,自然正是巡防营第一神射韩帮。

他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全是为了遮掩心下的尴尬与慌乱。

因孙绍宗之前便料准了,那哈萨姆必然会窥探官军的动向,所以大军压境之前,先给这韩帮抹了一身灰泥,让他偷偷爬上石阶,瞅机会直接用暗箭偷袭,解决掉那哈萨姆。

韩帮当时把牛皮吹的山响,直说是那哈萨姆但凡敢露头,必然让他亡命箭下。

谁知关键时刻,这厮却犯起了迷糊,竟脱口先喊了一声‘着’,才将箭射了出去,否则就这几十步的距离,又是有心算无心之下,万没有哈萨姆反应的机会。

这主要是因为,他虽然在巡防营中称雄,却从未上过沙场,更未经历过生死搏杀,所以临阵之际,难免便有些心慌意乱。

而孙绍宗眼见错失了这大好机会,心下恨不能把这厮给剐了,但他到底是孤身犯险,即便是失了手,也不好太过苛责。

于是只能暗暗给这厮记了一笔,准备等战后再寻他算账。

便在此时,却听那寨门附近聒噪起来,无数蛮子齐声哄笑着,那哈萨姆更是哈哈大笑着,把一根铁棒舞的车轮仿佛。

这又是怎么了?

孙绍宗转头望向一旁的芭稞,就听这蛮奸吞吞吐吐的道:“那哈萨姆说汉……说官军都是懦夫,只敢用阴谋诡计,正面厮杀根本不是五溪勇士的对手。”

瞧这厮吞吞吐吐,反复斟酌的模样,就知道哈萨姆原话,肯定要比这刺耳十倍不止。

官军之中,也没哪个能听懂蛮人的叫嚣,倒不怕因此影响了士气。

只是任凭蛮夷如此挑衅,却不是孙绍宗的行事风格。

他径自越众而出,左右扫了几眼,便走到了一棵海碗粗细的香樟树前。

孙绍宗也懒得褪去身上的盔甲,只将两条胳膊一上一下裹住树身,然后虎背熊腰猛地往上一挺,就听根茎断裂声不绝于耳,那两丈多高的大树,竟生生被他从地里拔了出来!

这还不算,他紧接着又选了三棵相差仿佛,一一如法炮制!

等到他倒曳着四颗香樟树,施施然回到阵中,吩咐左右将其赶制成攻城器械时,那山寨里早如鬼蜮一般,没有半点声息。

第597章 纳赫兰【下】

【小舅子突然从广州回来审车本,忙了一天,搞的我到现在才码出来。】

正所谓有利就有弊。

孙绍宗倒拔香樟树的举动,固然让敌我双方的士气此消彼长,却也消除了蛮人的轻敌之心。

因而这场攻防战几乎甫一交手,便陷入了白热化的程度……

“放箭、快放箭!”

声嘶力竭的呼喊之中,无数浸满桐油的火箭,自寨门后抛射而出,在石阶上、在滕盾上、在人身上,激荡起一团团的烈焰!

十几根三丈长的挠钩,自寨门两侧探出,如死神镰刀一般,此起彼落的收割着生命。

再近些,则有那一瓢瓢散发着恶臭的滚烫金汁,自城头不断泼落,直将那寨门前,浇的如同腐臭地狱一般。

“杀!”

“冲上去!

“把门撞开!”

官军自然也不甘示弱,随着声声怒吼,一颗颗木柄手榴弹打着旋,落到了寨墙后面。

轰~轰~轰~

虽然有近六成的手榴弹,因在途中受潮而哑火,但剩下的四成,仍是引发了声声轰雷和熊熊烈焰!

将近一斤半的装填量,即便只是配比相对合理的黑火药,也展现出了不俗的杀伤力。

那寨墙后面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便是这火器威力的最佳明证。

若是换了别处,依靠着火器出其不意的威力,以及雷霆般的声势,便足以让这些愚蒙的蛮人军心大乱。

然而这里却是纳赫兰,五溪蛮族的祖廷所在!

“为了祖灵!”

“祖灵至圣!”

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呐喊,盖过了哀嚎与哭喊,随之而来的,往往是蛮人更加激烈的反扑。

甚至有些蛮人被激起了凶性,直接从四米多高的寨墙上跳将下来,不避刀剑的冲入官军阵中。

虽说他们很快,便死于官军的乱刃之下,却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

轰、轰、轰!

又是接连几声爆炸,却并非出自蛮人的城寨,而是官军阵中一名掷弹兵,慌乱中被火箭射中胸口,当场气绝身亡。

但他身上的火箭却并未熄灭,反而蔓延开来,继而引燃了他身上的木柄手榴弹。

火器营的掷弹兵,本就是官军严密保护的重点,这一连串的爆炸真可说是中心开花,直炸的四下里血肉横飞。

就连孙绍宗,都不慎被弹片划过额头,在额头正中豁出条一指宽、三指长的血槽。

鲜血自伤口狂涌而出,霎时间便染红了孙绍宗面庞。

“大人!”

不远处的卢剑星、王振二人见状,慌忙带着几名亲卫围拢上来。

卢剑星擎起盾牌,抵挡扫过来挠钩,护着孙绍宗且战且退。

王振更是撩开战袍,一边撕了里衬准备替孙绍宗包裹伤口,一边急道:“大人,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咱们先暂时撤退……”

“退个屁!”

孙绍宗却将他推了个趔趄,狠狠在眉头上一抹,瞪着双血红的眼睛喝道:“哪个再敢言退,莫怪老子手下不留情面!”

若非情况特殊,苦攻遇挫之下,孙绍宗肯定也会选择暂时撤退,盘点得失思考对策之后,整军再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官军展开进攻时,还只是多云而已,这小半个时辰打下来,却已是乌云盖顶!

眼见得一场雨雪就要兜头而下,届时再想攻破这纳赫兰,却怕是难上加难!

而更让孙绍宗担心的是,一旦雨雪封山,导致行路艰难,官军又没能打下纳赫兰,则必然会陷入进退维谷之境。

届时四下里的蛮夷再蜂拥而至,等待官军的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了!

这特娘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是说五溪州的冬日里,极少有雨雪天气么?

怎得就偏让自己给赶上了?!

孙绍宗焦躁的目光,掠过身前众人,望向了十几步外的寨门。

但之间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身环绕下,那铁包木的巨大寨门,仍是笔直的耸立着,完全没有一丝松垮的迹象。

仅有的变化,也不过就是那铁皮表面,坑坑洼洼的撞击痕迹罢了。

大门两侧,八具竹梯的残骸,仍在劈哩啪啦的燃烧着——官军原本是指望着,用火器压制住蛮人,再攀附竹梯攻城来着。

谁承想非但小觑了蛮人悍不畏死的勇气,也错估了纳赫兰守军准备之周全。

说到底,孙绍宗毕竟也只是个战场新丁,前两次攻打蛮人山寨顺风顺水,又让他低估了攻打纳赫兰的难度……

特娘的!

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既然已经莽撞行事了,那就干脆闷头莽到底好了!

孙绍宗忽然将擂鼓翁金锤和滕盾往地上一丢,沉声喝令道:“你们几个注意掩护我!”

说着,他尽力放低身形,迈着小碎步向寨门奔去。

“保护大人、快保护大人!”

卢剑星和王振慌忙呼喊着,将一面面滕盾拼成龟甲阵,掩护着孙绍宗向前突进。

“投火器,快投火器!”

同时沈炼在不远处,也大声的催促着剩余的掷弹兵,用手榴弹掩护进行辅助。

不过之前的爆炸,掷弹兵们损失最为惨重,如今能响应他命令的,也不过七八人而已。

而那一轮手榴弹投出去,成功爆炸的也仅有三枚而已。

也正因此,城头的抵抗只是稍稍减缓,便又一起向着孙绍宗集火——毕竟那等保护方式,任谁也能猜出来人身份非同一般。

当下,便有五六只挠钩,向着龟甲阵探了过去,意图将这乌龟壳撕扯开,然后再屠戮其下的官军。

“给我起!”

便在此时,只听得孙绍宗一声暴喝,那寨门前便凭空竖起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却原来是官军之前,用来撞击寨门的香樟撞木,被孙绍宗整个环抱了起来。

那香樟木高约三丈,直径在七寸上下【23厘米】,通体足有千余斤的分量,却硬是被孙绍宗当作了兵刃,金箍棒似的往寨墙上狠狠一杵,然后顺着墙头就是一记横扫!

只见那城头挠钩与血肉齐飞,二十几个探着身子操控挠钩的蛮人,当场就死了一多半!

那侥幸没死的,也纷纷被那撞木扫落城头!

就是现在了!

孙绍宗将那撞木往地上一顿,又抬脚狠狠踩实了,然后倒退了七八步,猛地发足狂奔起来,竟是要顺着这六十度倾斜的撞木,一口气冲上城头!

但只见那巨熊也似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窜起丈许来高,几乎是眨眼间,视线便已经同城头齐平了!

应该能成!

卢剑星、王振等人仰视着那雄壮的身躯,无比振奋的张大了嘴,想要嘶吼一声,却又怕会惊扰到孙绍宗,压根不敢弄出任何动静。

反倒是不远处的沈炼,忽然大吼了一声:“大人小心!”

随着这一声大吼,城下的官军无不勃然变色。

却原来那一段空空如也的城头,竟忽然又闪出个矮壮的蛮人!

而这蛮人缠满粗布的手上捧着只瓦罐,里面恶臭升腾,却正是一罐由粪便混了山间毒草,熬制而成的金汁!

这东西的歹毒之处,城上城下谁人不知、拿个不晓?

就算是孙绍宗再怎么悍勇无双,沾上这玩意儿,怕也只能落得个饮恨收场!

偏孙绍宗刚冲到半空之中,就算想要闪避,也是无能为力。

于是城下尽皆骇然,城头无不欢呼雀跃,只等着那蛮人兜头将金汁泼将上去。

嗤~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忽然电闪而至,正中那蛮人的喉咙!

“着!”

这时一声暴喝,才自官军阵中传了出来,却不是那韩帮还能是谁?

关键时刻,这厮终究还是没有辜负神射之名!

却见那蛮人脸上的狞笑,瞬间便凝固住了,身形在惯性的牵引下往前一扑,竟是连同那罐金汁一起跌落了城头。

与此同时,孙绍宗伸手在城头一搭,冲势渐衰的身子,就此翻过了寨墙!

站在一人高的土围子上,看着寨子里那满坑满谷的蛮夷,孙绍宗浸满鲜血的嘴角微微上翘,仓啷一声自背后抽出了霜之哀伤,单人独剑跃下土台,霎时间便激荡起了一片血雾!

要说这纳赫兰的蛮人,果然是悍勇的紧。

眼瞧着孙绍宗随手一抡,便将数名袍泽斩成了血肉,却仍是悍不畏死的扑了上来!

却只见四面八方刀枪并举,左右两个蛮子挥刀当头斩下,正前方两个蛮子手挺长枪,分刺心窝、咽喉!

斜下里更有个矮壮蛮子,放低身形将手中的板斧横扫孙绍宗双膝!

眼见得稍有不慎,便是乱刃分尸的下场,孙绍宗却是怡然不惧,非但没有退避闪躲,反而侧身矮肩,撞向了左前方的蛮子。

那蛮子手擎钢刀,正要来一记力劈华山,哪曾想孙绍宗竟抢先撞进了他怀里,当下一股沛然难当的怪力,便碾碎了他胸腔里的肋骨与内脏!

而他的尸体也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骤然间向后抛飞出丈许,直撞的数人骨断筋折,才堪堪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孙绍宗手中的霜之哀伤也没闲着,那侧面狰狞的锯齿,先是砍掉了使板斧蛮人的头颅,紧接着顺势又将两个持枪的蛮人,从大腿根分作了三段!

两声惨叫刚刚响起,孙绍宗又人随剑走,剖开了两名蛮人弓手的胸膛。

那一肚子鸡零狗碎,尚未来得及落地,某个披甲的康溪蛮亲卫,又被切下了半边头颅与臂膀。

只这几下兔起鹰落,寨墙左近便已是哀鸿遍野!

而这还只是个开端,孙绍宗便像是血肉磨坊似得,直朝那人群稠密处碾去!

眼见他顶着一脸的血水,砍瓜切菜似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蛮人们终于有些动摇起来,混乱中也不知谁喊了声‘怪物’,霎时间便引起一片惶恐之声。

有跟着喊‘怪物’的,有按照那剑上的羊头魔鬼,喊什么‘羊魔’的,但很快的,蛮人们便统一了称呼:

三眼魔王!

这却是因为孙绍宗额头的伤口,看起来就像是多了一只血目似得!

蒙昧的信仰,固然可以带来非同一般的勇气,但面对未知事物时,却也往往会因此产生更大的恐惧。

而孙绍宗这非人的悍勇,无疑已经触及到了‘未知事物’的领域。

眼见得方才还悍不畏死的蛮人,已经开始下意识的躲避自己,孙绍宗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正待回头看看卢剑星、王振等人,可曾趁着自己吸引蛮人注意力的时候,顺着那撞木爬上城头,却忽听有人暴喝了一声:“都闪开,让我来会一会这汉狗!”

这话虽是用的蛮语,但孙绍宗眼瞧着众蛮人潮水般分开,露出哈萨姆人熊似的身躯,那还不明白他是要同自己单挑?

正待上前应战,却听那哈萨姆又磕磕巴巴的用汉话喝问道:“你、什么人、哈萨姆杀你、要名字、做鬼!”

这应该是‘刀下不杀无名之鬼’的意思吧?

孙绍宗大致猜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却并未应答,反而合身扑上,一剑便扫了上去!

那哈萨姆见孙绍宗竟不肯通名报姓,立刻哇哇暴叫着,将手中熟铜棍反撩了上来。

铛~~~

却只听一声金铁交鸣,竟震的四下里回声不断!

孙绍宗倒退了半步,只觉虎口微微发麻,心下不由暗骂了一声——这厮倒真是没白长个狗熊身板,力气愣是比自己小不了多少!

正琢磨着,要不要使些技巧,免得跟这蛮子痴缠个没完。

哪曾想哈萨姆嗷嗷乱叫着,又合身扑了上来,手里熟铜棍大开大合,竟是逼着孙绍宗要么继续硬拼,要么便只能闪身退避。

孙绍宗此时如何肯弱了气势?

再说自穿越以来,向来只有他以力服人,今儿却被人以蛮力向迫,心下也是不服不忿的紧。

因而将手中一百零二斤四两的霜之哀伤打横,便迎着那熟铜棍拍了上去!

铛~~

铛~~~

铛~~~~

那金铁交鸣声一声响似一声,直震的四下里的蛮人,个顶个耳鸣胸闷!

而两件重兵刃的每一次撞击,更是爆开无数的火花!

初时孙绍宗信心十足,但这一连十几下对撞,对面那蛮子竟是越战越勇,他便忍不住暗暗叫苦起来。

如今这手上已然有些发木,再打下去就算能赢,恐怕也没有多少余力厮杀了。

偏这时再想使什么巧劲,也因为手臂酸胀,难以如愿……

铛~~~

又是火星撞地球的一击,孙绍宗身不由己的退了半步,只觉得右手上热辣辣的,低头一瞧,竟是被震破了虎口!

该死!

这可真是善泳者溺于水!

可谁又能想到,这蛮夷之中竟有人,能和自己金手指般的力气,斗个不相上下?

孙绍宗正后悔不迭之际,却忽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哈萨姆倒退了两步,竟再没有发动攻势。

莫非……

这厮发现自己力气开始减弱,所以准备招呼众蛮人一起围攻自己了?!

“噗!”

正不安的戒惧着,忽然间就见那哈萨姆喉痛涌动,紧接着竟狂喷了一口鲜血,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到了后来,哈萨姆喷出的,已经不仅仅是血了,还杂着许多黏黏腻腻的碎块。

旁人看了或许不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孙绍宗却一眼便认出,那是脏器碎裂后的肉块!

噗通~

哈萨姆力竭的倒在了地上,咳嗽着颤动了几下,便再没有半点声息。

“哈……哈哈……哈哈哈!”

孙绍宗见状,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原来这蛮子到底还是逊了他一头,他不过是破了虎口,那哈萨姆却被震碎了脏腑!

方才那最后几下,说不得已经是哈萨姆回光返照之下,才挤出来的力道了。

“将军神武!”

“将军神武!”

“将军神武!”

便在此时,孙绍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从嘈杂到整齐的欢呼呐喊声。

却原来卢剑星、沈炼、王振等人,早顺着那撞木爬了进来,因见蛮人都被孙绍宗和哈萨姆的单挑吸引了,便悄没声的摸到了门前,把外面的官军放了进来。

而这当口,正巧孙绍宗硬生生靠着无双神力,震毙了五溪蛮人第一勇士哈萨姆,于是涌进来的官军,便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

与之相应的,是相顾骇然的蛮人们。

明明仍旧占据兵力优势,却再没兴不起半点战意。

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声,竟有近半蛮人四散奔逃起来!

与此同时,孙绍宗只觉脸上一阵冰凉,抬头望去,却见漫天雨雪纷纷而落……

第598章 民心如水

“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

稚嫩的童音,在低矮幽暗的厢房里回荡着,盖过了窗外那簌簌而下的雨雪。

就连那没几块炭的火盆,似乎也被这奶声奶气的嗓音所鼓舞,硬是振作精神,凭空又挤出了些暖意。

箐娘靠窗坐在个矮墩上,一边伺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一边时不时的向儿子投去鼓励的目光。

只是那温馨甜美的笑容背后,却总杂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霾。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嘎吱吱院门作响,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箐娘、箐娘!可了不得了!”

随着脚步声飞快接近,高亢的嗓音也自窗缝里钻了进来,轰雷似的炸了箐娘一个激灵。

这时节,还有什么能使得夫人张氏如此失态?

莫非是……

孙将军已然遭遇了不幸?!

想到这种可能,箐娘脸上原本勉强维持的血色,也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也不怪她会多想,自从两日前雨雪混杂而下,官军被困在山中,以致全军覆没的传闻,便如同狗尿苔似的,一茬一茬的往外冒。

再怎么不愿相信,也架不住那谣言一回比一回真切!

砰~

便在此时,那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妇人,自外面闯了进来,喜形于色的叫道:“官军大捷,听说连山蛮子的祖坟都被刨了!”

那妇人说到这里,却忽见箐娘慢悠悠坐回了矮墩上,捧着那秀绷子竟是半句言语也没有。

妇人当即就想岔了,反手把房门关好,上前语重心长的劝说道:“我知道你怨他坏了你的贞洁——可人家起码也没强逼咱们不是?再者说了,要不是有孙将军的名头护着,琪儿早……”

她本来想拿自家儿子举例,可又怕箐娘居功自傲,愈发不肯为阖家老小挣命。

于是忙改口道:“琪儿和咱们大家伙,早不知被那些泥腿子欺负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把那秀绷子夺过来,丢进了一旁的簸箕里,没口子的催促着:“赶紧收拾收拾,换一身得体的衣裳去老宅子里候着,眼下这节骨眼上,你可万不能给将军大人甩脸子!”

其实箐娘只是大悲大喜之下,一时身子有些虚脱,倒并非是对这消息无动于衷——毕竟孙绍宗对于现在的李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其实比张氏知道的更清楚。

此时被张氏连推带搡的催促,便也半推半就的开了衣柜,在里面翻找起合适的衣裳。

选出两件适合这满城雪景的外套,正打算褪下旧袄换上。

谁知那张氏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一旁大惊小怪的挑剔着:“妹妹这身小衣忒也素净了,如何衬的上孙将军这场大捷?你且等着,我回屋拿件小衣给你!”

说完,也不容箐娘拒绝,便匆匆的出了西厢。

自己身上的小衣,同官军的大捷能有什么干系?

箐娘无奈的叹了口气,将要换的外套在床上铺散开,回头却见儿子正满眼好奇之色,当下心中便涌起无数羞愧。

自己竟在儿子面前,为野汉子梳妆打扮……

“妹妹,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张氏又风风火火闯将进来,将两件艳红色的布料,献宝似的托举到箐娘面前。

“这是我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听说是京里贵人们流行的物件,你穿上它,指定能讨得孙将军欢心。”

原来竟是此物……

眼瞧她喜滋滋的,把那两块薄薄的小衣抖开,箐娘心下却是愈发的不是滋味。

因自小习得文字,箐娘素日里常央人搜罗些游记、小传,打发闲暇时光,所以一眼就认出此物名唤‘胸甲、丁裤’,实是在京城青楼妓馆中流行的物件。

她原本就有些羞愧,此时认出这物件的来历,却哪愿意当着儿子穿在身上。

可待要拒绝时,对上张氏那满眼的期许,却又哪有勇气令她难堪?

罢了~

左右自己本就是青楼里出来的,用这东西也算是不忘初心。

箐娘自暴自弃的接过那胸甲、丁裤,却到底不愿意当着儿子换上,央李夫人带着儿子去到堂屋,陪大少爷说话,这才忍辱含羞的换了衣裳。

一刻钟后。

略施脂粉的箐娘,一步缓似一步的出了小院,听街口传来延绵不绝的欢呼声,她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宝蓝披风,然后反其道而行的,钻进了一条偏僻的胡同里。

虽说身上过了好几层,然而体会着那并不怎么合身的胸甲、丁裤,与自身皮肉的摩挲,却总让她生出一种衣不遮体的羞耻感。

可就算是避开了正路,那一声欢声笑语,却也是不断传入耳中。

而就在半日前,那街头巷尾还都在指责官军不该好大喜功,以致丧师辱国。

唉~

想到这里,箐娘忍不住幽幽一叹:却不知这民心反复,还要在五溪城中上演几回。

孰知这幽幽叹息,却是一语成谶!

广德十一年十一月底,祖廷纳赫兰被祖廷捣毁,各族派驻卫士死伤过半的消息,便如瘟疫一般传遍了大山里的每一个村寨。

惶恐、茫然、震怒!

这种种驳杂情绪凝聚出的动力,很快便让五溪流域数百寨落,再一次的联合起来。

十二月十八。

五族联军共计两万六千余众,于纳赫兰废墟前会盟,诈称八万大军,气势汹汹的杀奔五溪城而来。

十二月二十三,傍晚。

蛮人联军四面合围,将五溪城堵了个水泄不通。

城中百姓一日三惊。

十二月二十四,晨。

号角联营、鼓声震天,数百封用汉字写就的劝降信,从四面八方射入城中。

信中写道,联军此来只为复仇,若肯在三日内交出首恶,则于百姓官绅秋毫无犯;若是执迷不悟,非要包庇那三目魔头,数万大军便要将这五溪城踏为平地,鸡犬不留!

城中自此暗流涌动。

十二月二十六,午后。

城中豪绅赵氏、吴氏、梁氏等,携数百民众至宣抚使衙门请命,敦促宣抚使罗谆以苍生黎庶为重,对蛮人暂行招抚之举……

第599章 闹剧

罗谆既然能在这风口浪尖上,接任五溪宣抚使一职,自然不会缺乏胆气。

然而学官出身的他,到底还是欠了经验、少了果决。

在得知城中士绅率领民众前来逼宫之际,他竟然妄图以大义微言,迫使对方羞惭而退。

结果……

“听说那些山蛮子,原本都准备受朝廷招安了,都是那孙将军贪功心切,才又逼反了他们!”

“可不是么,连人家祖坟都给刨了,山蛮子们能不急么?他倒是得了功劳,这遭殃的还不是咱们五溪人?!”

“听说他好几日都没露面了,不会是已经逃走了吧?!”

“指定是逃了!这京城来的丘八,哪顾管咱们五溪人死活?!”

“上一任宣抚使也是北人,当初若不是他非要收走蛮人的银矿,蛮人又哪会无端闹腾起来?”

“就是、就是!咱们五溪人当真被这些北人给害惨了!”

“大老爷虽不是祖籍五溪,可好歹也是南人,切莫中了那北人的奸计,平白为他送了性命!”

“那姓孙的是跑了,可还扔下不少伤兵,听说都是刨过山蛮子祖坟的……”

这乱纷纷七嘴八舌的,哪里有人听罗谆讲大道理?

眼见得,竟有人打起了伤兵的主意,罗谆终于维系不住风度,粗着脖子大吼了一声:“大胆!你等是要犯上作乱不成?!”

眼见大老爷终于抖擞精神,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差役们,也忙擎起手中家伙,吹胡子瞪眼的摆着造型。

虽说并无哪个当真上前惩治乱民,可衙门口的嘈杂,却还是渐渐平静下来。

罗谆见状稍稍松了口气,正待摆出一番正经道理,却不想台阶下忽然有人朗声道:“大家不可胡言乱语,朝廷派官军前来,为的就是保境安民,那孙将军如何会弃了这一城百姓?”

说到这里,那人趋前几步一躬到底:“还请老父台速速请出孙将军,以正百姓视听!”

此人正是牵头的三名豪绅之一,五溪梁氏的家主梁靖承。

方才他一直在人群之中冷眼旁观,此时忽然跳将出来,看似是在替官府说话、为罗谆解围,实际上却将罗谆逼到了墙角!

就和原本计划中的一样,孙绍宗早在三日前,便率领一部分兵马,绕过当面的蛮人联军,深入五溪山区围魏救赵去了。

若是一开始,罗谆便将此事揭破,倒也还罢了。

可如今被拿来反将了一军,就算罗谆再实言相告,这些群情激奋的乱民,又有几个肯信?

而他刚显出些左右为难,对面的梁靖承便已是面色大变,惊骇的叫道:“怎么?难道孙将军当真已经弃城而逃了?!”

四下里顿时哗然一片,继而那些‘南人北人’的言论,便又大肆的鼓噪起来。

在咨询发达的现代社会,尚且有南北地域之争,何况是乡土观念极重的古代?

群情激奋之下,便有人提议召集更多的百姓,去军营中查问个清楚。

罗谆急的直跳脚,大声喝令差役们维持秩序,可有梁靖承等地方豪绅挡在前面,这些本乡本土的胥吏,如何肯依命而行?

至多不过就是远远摆个架子,虚应差事罢了。

眼见数百乱民互相裹挟着,真就向着军营进发,沿途还有许多不知就里的百姓,被蛊惑着加入了队伍,罗谆只急的五内俱焚,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这一场若是闹将起来,却那还有什么民心士气?

无论孙绍宗那里如何,五溪城都是在劫难逃了!

“站住、都特娘给老子站住!”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见街口四下里撞出十几号人,手中各挺兵刃,竟硬生生将这数百暴民拦了下来。

这其中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就见他横眉立目站在当中,正待提气大声吆喝,却忽听暴民之中有人高喊:“不好啦,官军恼羞成怒,要杀良冒功了!”

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听的‘杀良冒功’四字,人群中顿时大乱起来,有的想要四散奔逃,有的想要上前理论,还有些愤恨的从地上捡了石头砖瓦,就待对着官军砸将过去。

完了!

这下算是彻底完了!

自后面追上来,还想要挽回局面的罗谆见状,当下便两腿一软,形象全无的瘫坐在了地上。

无论是官军驱散民众,还是暴民围攻官军,孙绍宗不战而逃的‘事实’,必然会传的满城皆知!

“娘希匹的!”

却只听那为首的军汉咒骂一声,忽然扯开了颈间的系带,将紧裹着的大氅甩了出去,露出一身的墨蛟吞云袍。

两下十几个持刀的汉子,也都如法炮制,露出了下面的龙禁卫官服,齐声呐喊道:“龙禁卫奉命办差,哪个敢造谣生事?!”

长街上顿时为之一静。

这龙禁卫的名头,在地方上可比官军响亮多了,虽说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此时拿来镇场子,却是再合适不过。

那高瘦汉子见已经控制住了局面,便愈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暗中向左右递了个眼色。

旁边立刻有人扬声道:“我家大人乃是湖广千户所的李千户,暗中来这五溪城,乃是受了荡寇将军所托,查访城中的蛮人奸细!”

竟是千户亲至?!

一般百姓还不识得其中利害,但梁靖承等地方豪绅,却如何不知这龙禁卫千户的遮奢?

湖广千户所的试千户,虽不过是从五品官职,却是皇帝在湖广御用的耳目,等闲就连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未必敢得罪他!

原本还想出头诘问几句的梁靖承,当下忙又缩回了人群之中。

而罗谆眼见绝处逢生,却是不用旁人搀扶,便从地上跳了起来,小跑着的到了近前,拱手道:“李千户来的正是时候!”

随即又忍不住好奇道:“却不知这荡寇将军,又是何人?”

那李千户先还了一礼,随即朗声道:“荡寇将军周大人,乃是朝廷自蜀中抽调的重将,奉命亲率五万官军,前来扫清五溪蛮乱!”

“因思虑这些蛮子散落在山中,实在不好清剿,将军大人才和孙先锋定下妙计,要引蛇……”

“大人!”

眼见他口若悬河,竟当着众人说起了这等军事机密,旁边一名百户忙出声提醒。

那李千户顿时惊醒过来,打了个哈哈将余下的话,全都吞进了肚里,然后把脸一沉,指着人群中喝令道:“来人啊,把方才暗中生事的那几个蛮人奸细,全都给我拿下!”

两下里轰然应诺,气势汹汹的扑入人群。

方才还群情激奋的百姓,此时却个个羊羔也似,任由龙禁卫们出入无碍,将几个方才挑头闹事的人一一锁拿。

毕竟谁也不是聋子,就算有那愚笨些的,没能猜出所谓的妙计是什么,可那五万官军却是个个听的清楚明白。

这许多官军即便不能彻底荡平山蛮子,镇压五溪城的百姓却是轻而易举。

因此谁还敢在这当口,跟龙禁卫对着干?

不过那几个被捉的‘奸细’,却并不肯束手就擒,一个个拼命的喊起冤枉来,其中挣扎最激烈的,自然正是那梁靖承。

就听他大叫道:“冤枉、冤枉啊大人!梁某方才还替落大人解围来着,怎么会是蛮人奸细?况且梁某有功名在身、有举人功名在身啊!”

听他又是喊冤,又拿出功名做护身符,李千户皱着眉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抬手就是一刀鞘抽了上去,直打的梁靖承断齿横飞!

梁靖承惨叫一声,迎面便又挨了一刀鞘,直的鼻梁塌陷眼前发黑,待要再叫时,喉咙早被鲜血糊住,只能发出些赫赫的闷响。

“聒噪!”

李千户没事人似的,把刀鞘挂回了腰间,转头向罗谆笑道:“罗大人,下官可否暂借您的公堂一用?”

“但用无妨、但用无妨!”

罗谆没口子的应了,亲自引着龙禁卫众人到了宣抚使衙门。

眼见得那李千户便要升堂问案,罗谆忍不住凑上前,酸溜溜的打听道:“却不知周将军何时能到?倒真是瞒的本官好苦。”

谁知李千户听了这话,却先是一阵摇头苦笑,然后才凑在罗谆耳边道:“哪有什么荡寇将军,都是孙千户编出来的,否则下官怎敢把这军国大事,当街宣诸于众?”

“编出……”

罗谆差点尖叫出声,幸亏被李千户及时捂住了嘴巴。

好半晌,罗谆才缓过神来,颤声道:“如此说来,那五万官军也是假的?”

李千户点头:“自然。”

罗谆也不禁摇头苦笑起来:“这等弥天大谎,若是再被人拆穿……”

“放心。”

李千户往自己的胸脯上一拍:“下官这一百来斤也还有些分量,应该不会有人相信,我会放着省城的好日子不过,巴巴跑来这里玩命!”

这倒也是,龙禁卫是皇帝耳目,没道理冒着生命危险参与平叛,方才也正是出于这等考量,罗谆才对那五万官军笃信不疑。

想到这里,罗谆不由得改颜相向,郑重其事的向李千户躬身道:“果然是板荡识忠臣!本官昔日在省城,多闻官场有诋毁李千户之言,如今方知大人的忠勇!”

李千户也忙肃容回了一礼:“不敢,为国家社稷,李某义不容辞!”

同时,他心下却忍不住腹诽:若非那孙绍宗既兼着督察千户的官职,又特娘拿出了裘公公的手书,老子才懒得来这鬼地方呢!

第600章 南征终章

【六……六百章了,竟然还没有一个盟主?难道这书和土豪绝缘了?!】

五溪城三面开阔,唯独东面是一片密林遍布的丘陵洼地。

南北西三面,自然是蛮人联攻击的重点,康溪蛮、埭溪蛮、花溪蛮、巽溪蛮四族的主力,几乎尽屯于此。

至于东面的丘陵洼地,虽不利于大军展开阵势,却也不好白白空出来,因而便被托付给了实力受损的佟溪蛮。

十二月初六,申时末,城东。

朵思寨少头人曼穆哈,紧攥着不知从那搜刮来的铜杆马鞭,面色阴沉的守在中军大帐门外,几次想要用鞭梢挑开毡帘,就这般不管不顾的闯将进去,却终究欠了几分胆气。

忽地,那厚重的毡帘被人从里面挑起,紧接着两个矮壮的身形,自大帐里走了出来。

曼穆哈忙低下头,掩去脸上的愤恨之色。

那两人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解了缰绳纵马而去。

怨毒的目送这两人出了佟溪蛮营地,曼穆哈这才挑开毡帘,气咻咻的闯了进去,愤声道:“阿爸!您如今好歹也是佟溪蛮的大头领,怎能让几个康溪蛮的狗杂碎呼来喝去?!”

朵思寨头人沙利夫,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因早年常与山外的汉人接触,举止言谈较之那些生蛮要斯文许多。

不过这在蛮人联军中,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反容易被人看做是软弱可欺。

因方才那两个康溪蛮出言不逊,沙利夫脸上也透着些阴郁,但见儿子如此暴躁,他却反倒不慌不忙的坐回了几案后面。

“阿爸!”

曼穆哈愈发急了,反手将那毡帘挑开,指着外面道:“您自己看看,咱们佟溪蛮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那奎仑分明就是把咱们佟溪蛮的勇士,当成了低贱的奴隶使唤!”

那毡帘挑开之后,外面无数刀削斧凿的动静,顿时沸沸扬扬的灌了满帐篷。

却原来,被安排在城东的林间洼地后,其它几族又把赶制云梯、督造撞木的差事,一股脑都推给了佟溪蛮。

方才那个两个康溪蛮,奉命前来讨要器械的,更是对沙利夫呼来喝去,如同使奴唤婢一般。

要知道就在数日前,朵思寨刚刚被推举为佟溪蛮共主!

这登上巅峰的快感还未曾消退,就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欺辱,却让曼穆哈如何能够接受?

见他气的须发乱颤,沙利夫无奈的叹了口气,反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

曼穆哈先是冲口喷出三个字,后面却忽然卡壳了,好半晌才红头胀脸的挤出半句:“我听阿爸的!”

他虽然年轻气盛,却终归不是个傻子。

如今佟溪蛮之中,最强大的瓦楞寨和最有钱的乌儿寨,全都遭受了灭顶之灾,而朵思寨虽然赶鸭子上架,做了佟溪蛮的共主,却还远不及瓦楞寨当初的威望。

如此外忧内患,哪有本钱去同其它四族抗争?

“听我的?”

见儿子还存了几分理智,沙利夫心下略有些宽慰,但想到眼下的局势,却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就听他摇头叹息道:“当初真要是有人肯听我的,咱们佟溪蛮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曼穆哈听阿爸又旧事重提,也不禁黯然失声。

当初五族会盟,商议要掀起叛乱时,沙利夫就曾在大头领雅哈默面前,据理力争的反对过。

理由是佟溪蛮离汉人太近了,一旦起了汉人报复起来,肯定会首当其冲。

而一旦势力受挫,原本就在五溪蛮族中敬陪末座的佟溪蛮,处境势必然会更加更加尴尬。

原本曼穆哈对阿爸的这番谨小慎微,也颇有些不以为意,觉得凭借山寨的地利天险,足够让孱弱的汉人官军有去无回。

但最近乌儿寨、瓦楞寨、尤其是圣地纳赫兰的先后陷落,却无疑印证了阿爸当初的说辞。

或许……

佟溪蛮当初真不该搀和进来的!

父子两个正相顾无言,外面却忽然嘈杂起来,曼穆哈不满的挑起毡帘,正待发泄几句,目光却忽然一凝,紧接着脱口惊呼道:“木图,你怎么会在这里?!”

木图?!

沙利夫听了他的惊呼,也不禁跳将起来,大踏步向外迎去。

到了门前,却见一个稚气未脱的壮硕少年,正大步流星的赶将过来,却不是留守在寨子里的二儿子木图,还能是谁?

“阿爸、曼穆哈!”

那木图眼见父兄都迎了出来,立刻挠着头憨笑道:“在寨子里实在待的气闷,我就瞒着阿妈偷偷找过来了。”

曼穆哈听了这番,便忍不住开口责骂,埋怨他不该胡来,惹得阿妈担心。

但沙利夫却晓得,自家这二儿子看着憨厚,内里却比别人多着些心窍,断不会只因为气闷,就偷偷从山里出来。

于是他忙将木图带进大帐,细问究竟。

这一问之下,木图才终于吐露了实情。

“阿爸!”

就见他噗通跪地,急道:“咱家寨子,已经被那三目魔头打破了!”

“什么?!”

虽然已经猜到,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突然听说老巢被官军给抄了,沙利夫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颓然的向后退了半步,又急忙催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寨子……寨子难道已经和乌儿寨、瓦楞寨一样,被官军给……给……”

说到后面,他面色紫里透黑,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爸别急!”

木图见状,忙宽慰他道:“寨子虽被官军打破了,却并未有多少损失……”

“这是什么鬼话?!”

曼穆哈恼道:“谁不知那三目魔头最爱吞人魂魄,不杀上个三五百人,如何肯罢休?!”

沙利夫却隐约听出,事情似乎还有转机,略一迟疑,便试探着问:“莫非官军是想让咱们做……帮着做些什么?”

“倒没明说要咱们做什么。”

木图摇了摇头,道:“那三目魔头只说咱们的寨子风水不错,以后他会常来常往,至于里要不要将里面打扫干净,就看阿爸你是不是一条好……”

顿了顿,他忙又改口道:“就看阿爸您识不识时务了。”

虽是及时改口,但沙利夫又怎会猜不到,那汉人将军说的是‘一条好狗’?

不过他眼下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

官军这分明是想拿寨子未来的安危,来逼迫朵思寨蛮人、乃至整个佟溪蛮重新站队。

而依照官军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朵思寨恐怕再怎么堤防,也难以抵御官军的袭击。

然而……

这时候若是背叛联军,朵思寨还不是死路一条?

与其如此,倒不如主动向康溪蛮求助,率一部分兵马回援朵思寨,然后干脆举族迁徙到康城附近。

这样一来,还能揭穿三目魔头不在城中的真相,让联军上下少些顾忌!

正这般想着,木图忽然又道:“对了,那三目魔头还说让阿爸您多想一想,别急着拿主意。”

多想一想?

难道官军还准备了什么后手?

沙利夫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敢贸然行事,只悄悄派出耳目,探查周遭的风吹草动。

是夜。

有花溪蛮十数人,狼狈逃窜至东面大营,言称官军一日间,打破花溪蛮两个村寨,所屠近千。

次日,又有一个花溪蛮村寨被打破的消息传来。

花溪蛮上下为之惶惶。

同日,联军对五溪城展开试探性攻击,却被官军以火器迫退。

腊月二十八。

联军在南北东三面虚张声势,却从西面发动猛攻,一度占据城墙南段,最终又被卢剑星率队击退。

腊月二十九。

联军摆开堂堂阵势,开始发动四面强攻,官军伤亡骤增,城中民心不稳。

同日,埭溪蛮两座寨堡被官军攻破的消息,传入联军之中。

与此同时,汉人官军之中有佟溪蛮人效力的消息,渐渐在联军里散播开来,矛头直指朵思寨。

直到此时,沙利夫才终于恍然,原来官军所谓的多想一想,竟是故意设下的圈套。

然而也已经悔之晚矣。

腊月三十,汉人年节。

巽溪蛮村寨被攻破的消息,如期而至。

联军中尚未被官军袭扰的,只余下佟溪蛮和康溪蛮两族。

同日,官军曾经到过朵思寨,却秋毫无犯的传言喧嚣尘上。

是夜。

康溪蛮大头领奎仑,召集五族首领议事,似有责问佟溪蛮之意。

沙利夫惧不敢往,乃秘使其子在营中散播谣言,宣称康溪蛮欺佟溪蛮实力不济,意图吞并佟溪蛮,驱为攻城苦力。

连日来佟溪蛮饱受排挤,各寨蛮人早已心怀怨愤,得此谣言竟信以为真,由是举族连夜弃营而走。

沙利夫更派人将营中督造的攻城器械,沿路堆积焚烧,以阻挡四族追兵。

联军士气由此大衰。

广德十二年正月初一。

联军掀起攘内与安外之争,最后由康溪蛮大头领奎仑力排众议,督率联军继续攻城。

同日,巽溪再被官军攻破两座城寨。

正月初三。

联军之中谣传又起,多言沙利夫假借奉命回师追击官军为名,骗开花溪蛮多座村寨,将妇人财物劫掠一空。

是日,花溪蛮中多有私自逃奔者。

联军大乱,再无战意。

正月初五。

联军惶惶而退,因兵力仍众,城内官军未敢追击,但途中与佟溪蛮多次冲突,双方死伤难以计数。

正月初八,花溪蛮大头领齐木托,在自家山寨附近遭遇官军埋伏,山石滚木齐下,所部一千两百人折损过半。

齐木托率败兵遁入寨中,又被官军尾随击破,一时满门尽诛,花溪上游浮尸逾千,堰塞成湖。

正月十八,沙利夫率领佟溪蛮所余十七个村寨,联名向朝廷投诚。

正月底,陆续有花溪蛮村寨,向官军投诚。

二月初,孙绍宗正式上书朝廷,言称无需大军征讨,只所部千余人,汇同五溪州原有守军,便足矣荡平蛮夷。

广德十二年三月,朝廷改属孙绍宗为正四品招讨使,总揽五溪平乱一应事宜。

孙绍宗上任之后,旋即尽收佟溪蛮、花溪蛮青壮,充为官军前驱,逐步侵入大山腹地。

蛮人被迫彻底转入守势,集中兵力依仗山险负隅顽抗。

此后孙绍宗坐镇五溪城中,官军多以蛮人奸细赚开寨门,逐使蛮族内部互相猜疑,连寨自保之策不用自破。

而更多被孤立的蛮人,又不得不向官军投诚乞活。

于是至广德十二年秋,双方兵力优劣逐渐逆转。

广德十二年九九重阳。

招讨使孙绍宗会盟纳赫兰,聚得蛮人仆从军一万三千有奇,以两千官军督之,围攻五溪蛮族最后的堡垒——康城。

自九月底,苦战到十月二十六,康城乃被攻陷。

是役,双方蛮人损失逾万,五溪蛮族元气几乎丧尽。

大统领奎仑头戴王冠服毒自尽,其妻女飘没于乱军之中。

事后,孙绍宗下令焚毁康城,大火燃起两日方熄。

自此,五溪蛮乱大致荡平,只剩下少数生蛮,缩在穷山恶岭负隅顽抗。

十一月中旬,孙绍宗请旨将蛮人迁出山区,择其精锐就地整编,发往云贵边军效力。

余者皆改风易俗,禁蛮言蛮语,教以中国文字,改为汉人名姓。

又因蛮人青壮死伤过甚,没死的也多发往云贵,故族中妇人多攀附汉人为妻妾,并借此杂居而处。

至广德十三年夏,五溪境内虽不敢说大治,却基本当的起‘安定’二字。

广德十三年七月底,孙绍宗奉召卸任还京,数万百姓夹道相送,其中竟还杂了不少蛮人。

出五溪城,行六七里,收万民伞八柄,留遗爱靴九双,赤足始得成行。

此后数年间,五溪州内多有立三目生祠者,其中尤以蛮人为甚,初时只为安汉人之心,后竟渐渐忘却初衷,笃信其为神灵转世,每日尊奉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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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1章 南麟北走金钗聚【上】

金陵城西,高溪街,薛府。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乌云……岛云蒸大海,大海……大海……大海……”

犁牛侧卧也似的山石前,一名宫装少女端坐在矮几上,口中连吟了几声‘大海’,那美玉素琢似的眉眼,却是越皱越紧。

忽地,她将身子往前一扑,颓然的伏在了矮几上,口中连声叫道:“不成了、不成了!这整日里闷在家中,却哪还生的出什么诗情画意?再这般下去,日后我嫁了夫婿,也定是要被嫌弃的。”

口中哀怨着,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却越过葱白也似的腕子,偷偷往对面亭中瞄去,顾盼间星眸流转,却哪有半分颓唐烦恼之意?

旁边两个侍弄笔墨的小丫鬟,听她为了能出门游山玩水,竟不惜拿未来夫婿做筏子,都不觉掩嘴闷笑起来。

便连凉亭中几个仆妇,也忍不住相顾失笑起来。

唯独居中一把逍遥椅上,某个体态雍容的妇人,却是垂眉低目毫无反应,似是早已经沉沉睡去。

“母亲当真睡着了?”

等了半晌依旧不见回应,少女撅起小嘴,无可奈何的重新坐正了身子,捻起一支如椽大笔,顺手往砚台里一搅,悬腕在那铺开的白纸上挥毫泼墨,只顷刻间,便写就了一首五言绝句。

将那毛笔小心倒转了,递给捧着笔洗的丫鬟,少女‘豪迈’的将那首诗举起老高,先胡吹了几口大气,又摇头晃脑的吟诵道:“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念完之后,少女将那纸重新往桌上一铺,捋了捋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闷着嗓子老气横秋的叹息道:“唉,此诗气象非常、立意不俗,只可惜失之于粗疏,到底称不得形神兼备——依老夫之见,作诗之人定是还欠了些历练,若能任其饱览湖光山色、海阔天空,日后必有一番成就!”

没等她把这番话说完,旁边两个小丫鬟,都已然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而少女一面装模作样的品评着,一面又偷眼往亭中望去,却见母亲依旧高卧在逍遥椅上,半点该给的回馈也没有。

“莫非真的已经睡着了?”

少女小脸一垮,俏皮的扁了扁嘴,起身离开矮几,闷闷不乐的到了一旁的曲水流溪前。

把鲛帕往大石头上一裹,侧坐着褪去鞋袜,将两只鲜菱嫩藕也似的赤足,一股脑都浸进了溪水之中。

时近中秋,虽说闷热未退,可到底比不得盛夏时节。。

因而被那冷水一激,她便忍不住娇躯微颤,却兀自不肯将赤足从里面拔出来,反咬着银牙往里把腿儿伸展开,将两只白生生的足儿,闹海哪吒似的在溪中搅弄着。

不片刻功夫,少女就渐渐适应了水温,惬意的闭上美目,将身子微微后仰着,挺起了胸前一对儿长势喜人的傲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正茫茫然,将神魂游荡在天地山水之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你这疯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玩儿水,也不怕染了风寒!”

听了这呵斥声,少女又将那红润润的小嘴儿一扁,赌气似的用脚丫兜弄着水花,愤然道:“谁让哥哥只顾着游山玩水,却把我和母亲丢在家里不管不顾!”

说着,她回头丢了白眼过去,却忽然发现原本捧着砚台的小丫鬟手里,已然换成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呀!”

少女当即便跳了起来,噘着嘴娇声抗议道:“母亲方才果然是在装睡!”

眼见妹妹如此跳脱,薛蝌无奈的摇了摇头,径自去了凉亭中向母亲问安:

“母亲,您今儿身子可觉得松快些了?”

那妇人早自逍遥椅上坐直了身子,缺了血色的脸上满是慈爱,笑着摇头道:“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也没什么松快不松快的。”

说着,她抬手挥了挥衣袖,亭中的仆妇便都乖巧的退了下去。

等到亭中只余下母子二人,薛蝌这才压低嗓音,愤然道:“那王仁只敷衍了儿子几句,就把儿子打发了,显是未曾将咱家放在眼里,更不愿意替咱家出头!”

他口中的王仁,正是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的儿子,荣国府二奶奶王熙凤的亲哥哥。

年初时,他从京城到了江南,在父亲帐下暂充帮办、管代之职,虽没有正经的官身,可一应大小事务,哪个敢绕过他这位衙内?

而薛家近来因生意上惹了些纠葛,欲求助于王子腾,自然也要走这王仁的门路。

原本薛蟠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南下宁波府拜会王仁,谁承想还没来得及动身,就先得了消息,说是王仁已经到了金陵。

薛蟠大喜,忙备了厚礼登门求见。

谁知那王仁收了礼物,却半点不提帮衬之事,只着三不着四的说了些车轱辘话,便来了个端茶送客。

“唉。”

眼见儿子又是愤恨又是无奈,妇人幽幽叹了一声:“纵然是沾了些亲戚,可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又拿什么让王家高看?”

母子二人相顾黯然半晌,薛蝌又无奈的拱手道:“看来儿子也只能去京城走一遭,请伯母出面转圜一二了。”

“也只能如此了。”

妇人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禁摇头道:“原本瞧大哥儿是个不争气的,却不想竟攀上了门好亲戚,这买卖也重新兴旺起来。”

薛蝌一听这话,脸色却顿时古怪起来,断然道:“那等好亲戚,还是不要也罢!”

二人口中的‘伯母’、‘大哥儿’,不是旁人,却正是薛姨妈和薛蟠母子——而所谓的‘好亲戚’,自然指的是吏部王尚书。

要说薛家这些年,也当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薛蟠的父亲撒手人寰,紧接着叔叔【薛蝌的父亲】也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于是原本在黄商中首屈一指的薛家,竟只剩下一门的孤儿寡妇。

薛蟠母子还算是好的,毕竟有王家和荣国府可以依靠。

而薛蝌这边的形势便要恶略了许多。

虽说他不似堂兄那般是个憨蠢纨绔,可毕竟年轻时浅、威望不足,这些年跑动跑西的,看似风光依旧富贵不减,暗地里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闲话少提。

却说母子二人,定下进京求助薛姨妈的规划,薛夫人迟疑半晌,忽又吩咐道:“把你妹妹也捎上吧,等明年梅家任满回京,差不多就该完婚了——且让她跟着你伯母学些京里的规矩,收敛收敛心性,也免得到了梅家生受不得。”

“这……”

薛蝌却顿时为难起来。

妹妹薛宝琴自八岁起,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他倒并不担心这丫头会适应不了路上的颠簸。

可母亲素有痰症,兄妹二人这一走又不知要多少时日,身边没个亲人陪着,却如何使得?

“母亲!”

便在此时,薛宝琴忽然自一丛夹竹桃后跳了出来,几步到了近前,将臻首往薛夫人腿上一伏,娇声道:“我才不去京城呢!哥哥走后,我正好做个管家娘子历练历练,岂不比学那些死规矩强出百倍。”

“我的儿。”

薛夫人爱怜的抚弄着她头上的青丝,摇头苦笑道:“你方才不还闹着要出去游山玩水么?如今正好遂了你的心思……”

“京城我又不是没去过。”

薛宝琴将头一仰,嬉笑道:“到处乌突突的,哪有咱们金陵的风景好?等再凉快些,我就陪着母亲去乡下庄子住几日,既能让母亲将养身子,又有的玩耍,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她满口都是体贴依恋,薛夫人眸子里便不觉有些湿热,低头将下巴往她额头上蹭了蹭,柔声道:“我的儿,那梅家明年外放回来,怕是要大用的——你跟着哥哥去了京城,同荣国府、王家多走动走动,以后嫁过去多少也能有个依靠。”

自打薛宝琴的父亲去世之后,梅家就有反复之意,也正因如此,薛夫人才想着让女儿先去京中,同几门显赫亲戚走动走动,也好让梅家多些顾忌。

“我……”

“大爷,柳管家使人传了话进来!”

薛宝琴还待据理力争,外面却忽然有个婆子,远远的招呼了一声。

薛蝌闻言,忙招呼道:“柳管家都打听到些什么?快禀了我听!”

原来他在王仁哪里吃瘪之后,却并未彻底死心,特地留下了随行的管家,探听王仁来金陵城的目的,看看有没有顺水推舟的机会。

那婆子紧赶几步到了近前,还不等把礼数施全了,又听薛蝌催促起来,于是忙道:“柳管家说了,王衙内这次离开宁波府,是打算回京城一趟。”

回京城?

薛蝌眉头一皱,诧异道:“既是要回京城,来咱们金陵作甚?”

自宁波北上京城,要么走海路,要么走京杭大运河,途中压根不会路过金陵。

“听柳管家说,好像是要等个什么孙将军,然后再一起北上。”

“孙将军?!”

“孙将军?!”

两声惊呼同时脱口而出,却是薛宝琴抢先了一步,自母亲怀中起身,喜道:“莫不是近来传闻中,一剑定湖广的孙绍宗孙将军?!”

第602章 南麟北走金钗聚【中】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金陵三汊河码头,南揽秦淮风月,北临长江雄浑,既是商业繁华所在,也是金陵城中一景。

不过再好的景色,一连瞧了两个时辰,也不免有些腻了。

尤其还是薛蝌这样的本地人。

他换了个坐姿,将头探出车外,眯眼望向江边,见王家豪奴依旧在码头上引颈以待,心下便止不住的生出了几分酸意。

他在马车上等了两个时辰,那王仁在楼上,却是足足蹉跎了一下午!

再想想上午时,自己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却只得了王仁三五句敷衍,便被拒之门的待遇,怎能不让薛蝌心下唏嘘?

想当初,谁不知‘贾史王薛’四家一体,是这金陵城的擎天白玉柱、驾海紫金梁?

那时候又有几个人,晓得什么金陵孙氏?

谁知不过才十几二十年的功夫,便风水流转物是人非……

“哥哥,那孙将军究竟几时能到?”

正唏嘘间,忽听身后传来个希冀中,带了三分慵懒的娇嫩嗓音,薛蝌忍不住回头抛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呵斥着:“早叫你不要来,如今却又不耐烦了?”

就见双辕车内,一名睡眼惺忪的娇俏少女,正自顾自的舒展着窈窕身段,却不是薛宝琴还能是谁?

因近来将孙绍宗三字灌了满耳朵,她又素来是个闷不住的,便硬央着哥哥,要来这码头上瞧个稀罕。

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个人影,她便忍不住在车上小憩了片刻,直到方才听薛蝌长吁短叹,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被哥哥呵斥,她嘻嘻一笑,揉着眼角娇声道:“人家这不是好奇么,听说那孙将军身高足有一丈,嘴巴有斗笠那么大,额头上还生了一只血目,睁眼便要杀人盈野……”

“呸呸呸!”

听她越说越离谱,薛蝌连啐了几声,哭笑不得的道:“那些愚夫愚妇的话,你倒记得真切,怎就忘了我当初是见过孙大人的?他虽然生的雄壮,却哪有丈许高?什么血目云云,更是……”

“大爷!”

正说着,忽听前面车夫急道:“那孙将军八成是到了!”

薛蝌登时顾不得再和妹子拌嘴,忙挑帘子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抬眼望去,却见一艘官船正徐徐靠岸,头尾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上书‘敕——湖广招讨使’几个大字。

这就错不了了!

薛蝌忙命左右捧了礼物,又严令宝琴留在车上不得乱动,这才抖擞精神,向着船头迎去。

谁知还不等他到了近前,四下里也不知涌出多少官宦士绅,捧着礼物的、托着引荐帖的,竟是乌央央塞满了码头。

“卑职金陵守备胡六一,舍弟是孙将军的同年!”

“家父曾随老大人征讨过漠北!”

“下官金陵推官艾士脽,乃是奉顺天府尹贾大人之托……”

“在下金陵高广穗,有重礼奉上!”

“小女年方二八姿容绝丽,素爱将军虎威,情愿委身为妾……”

种种形貌不一而足,只把个薛蝌瞧的瞠目结舌。

他虽然也知道,孙绍宗这次回京必然会受到重用,却也万万想到,尚在半途之中,孙绍宗就已是如此炙手可热了。

这其中必有缘由!

莫不是自己最近忙于家事,无意中闭塞了耳目,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左右是难以挤到前面,薛蝌正考虑寻个相熟的打听一下,看孙绍宗到底为何如此受追捧。

身后却忽然有人大声吆喝起来:

“九省都检点王大人的公子在此!”

“都闪开些!莫挡着我家衙内和孙将军叙旧!”

如今在这江南,什么‘贾不贾、阿房史、丰年薛’的,就算摞起来丈量,怕也抵不得‘江南王’的名头好使!

因而只这两句话,前面立刻退潮似的让出一条通路,有那腰板软、面皮厚的,还不忘斜肩谄媚的堆出一脸阿谀,希图给王衙内留些印象。

唯独薛蝌不进反退,笑着迎上前拱手道:“想不到王家哥哥也来迎孙二哥。”

王仁自不远处的酒楼上下来,骑了匹高头大马,正目无余子的往那码头上迎,忽然听了这两声‘哥哥’,心下多少有些不悦。

可两家的确沾了些亲戚,倒也不能说是高攀。

因而便在马上傲慢的扬了扬下巴,淡然的应了句:“原来是薛家二郎。”

这却是从薛蟠论起的。

说完,也懒得再理会薛蝌,轻轻一磕马腹,那通体乌黑偏只四蹄雪白的神骏,便踢踢踏踏向着官船行去。

虽是碰了个软钉子,却早在薛蝌预料之中,因而他也只是笑吟吟的跟在马后,一起穿过了人群。

这时那官船上也早得了消息。

就见一名昂藏大汉步出舱门,在船头先拱手行了个罗圈礼,恭声道:“平生头一次回金陵老家,不想却惊动了这许多亲朋故旧,孙某实是惶恐的紧,若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虽说在场众人,基本都认定他是因为王仁在场,才肯主动露面的——但能不分高低贵贱,先说上这几句场面话,却也是给足了众人面子。

因此四下里登时响起一片‘不敢当’、‘言重’之声。

这当口,早有船夫搭好了跳板,孙绍宗几步到了码头上,那王仁也忙下马相迎。

“衙内。”

“二郎。”

两人面对面这一张嘴,王仁当即便挑刺道:“怎么?才数年未见,我便当不得你一声哥哥了?!”

说是挑刺,但那话里却分明透了七分热切。

孙绍宗心下却不由得一晒,数年未见不假,可当初孙家尚未起复,这王仁又何曾正视自己过一眼?

那时他若敢主动叫一声‘哥哥’,怕是得被王家的奴才啐上满脸!

不过时移世易,眼下再追究这些有的没的,也只是自寻烦恼。

因而他恭敬不如从命的笑道:“这不是见哥哥满身贵气,一时张不开嘴了么。”

“哈哈……再是什么贵气,怕也挡不住你这一身煞气!”

王仁哈哈大笑着,将手往身后一让:“走吧,我早在家中备下酒宴,就等着和二郎一醉方休呢!”

眼见得王衙内如此礼遇,周围众人都是艳羡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谁知孙绍宗却并未欣然从命,反而摇头道:“劳烦哥哥先稍候片刻。”

说着,他再次拱手行了个罗圈礼,朗声问道:“却不知桃园镇,可曾派了人来?”

这桃园镇,正是孙家南宗所在。

却听得人群中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桃园镇孙绍序在此!”

孙绍宗循声望去,人群里又分出条通路,让出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正待上前与孙绍宗见过,孙绍宗却早大踏步迎了上去,单腿屈膝将一身锦袍压在地上,满面激动的道:“想不到竟是三哥亲至,小弟方才多有怠慢,还请三哥见谅!”

那中年男子显然未曾想到,他竟会如此郑重见礼,一时竟慌了手脚,口中连道‘当不得如此’,却忘了要上前搀扶。

“如何当不得?”

却听孙绍宗又垂首恭声道:“当初我和哥哥落魄京中,若不是几位哥哥时常派人北上接济,哪还能有今日光景?”

其实他身为穿越者,只是零星吸收了原主的记忆,对南宗当年的援手,委实难以体会到多少。

但这却并不妨碍,他把这份感动演绎出来。

而这番卖力的演出,果然也是立竿见影,那孙绍序感动的双目通红,周遭也尽是赞叹之声。

“十三弟,快起来、快快起来!”

孙绍序感动之余,也终于想起要把孙绍宗搀扶起来,上前攥住他那钢浇铁铸的臂膀,使劲往上拉扯。

然而孙绍宗顺势往上一起身,那孙绍序却猛地变了颜色,蹬蹬蹬倒退了几步,失声惊呼道:“十三弟,你……你这眼睛?!”

与此同时,四下里也是一片哗然。

却原来孙绍宗额头正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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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既然总有人说是刻意找理由,这次干脆就不说理由了——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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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3章 南麟北走金钗聚【中二】

血目一开,杀人盈野!

既然都是来迎孙绍宗的,又怎么可能没听过这些个传闻?

于是当下人人变色,有那胆怯的,忍不住便连连后退。

“哈哈哈……”

这时就听孙绍宗爽朗一笑,指着自己的额头道:“诸位且看仔细了,这不过是征讨蛮人时留下的疤痕而已,惯常倒不怎么显眼,只有情绪激动气血上涌时,才会显得格外红润些。”

众人听了这番解释,又见那血目的确只有几分轮廓,并非是真正的眼睛,这才或多或少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等到孙绍序重新上前搭话时,却仍是少了三分亲近,多了七分敬畏——显然对这血目之说,仍是未能完全释怀。

孙绍宗倒也懒得多做解释,与他寒暄了两句,便转头歉意的向王仁拱了拱手道:“既是我家三哥亲至,王兄的酒宴……”

“同去、同去便是!”

王仁方才被晾在一旁,便憋了老大的不满,只是这孙绍宗今非昔比,他又是奉了父命,特地来拉拢孙绍宗的,所以才极力按捺住了脾气。

此时听孙绍宗又要推脱自己的邀约,却那还耐得住性子?

不等孙绍宗把话说完,便断然道:“既然是二郎的同宗兄长,那也算不得外人,同去、同去便是!”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答应,又向孙绍序问道:“尊驾是要乘车、还是骑马?可要王某帮着安排一二?”

虽是用了‘尊’称,言语间却哪容得孙绍序拒绝?

而孙绍序久居金陵,又如何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江南王’家?

忙不迭赔笑道:“不敢劳衙内费心,邵序的马车就在附近,随时都可以动身。”

眼见他转身喊过家仆,命其先行回桃园镇传信,孙绍宗却哪还有什么推脱的理由?

也只得摆出一副欣然从命的架势,随着王仁向外行去。

刚走了两步,又见一华服少年牵了匹骏马过来,攥着缰绳拱手笑道:“小弟薛蝌,见过孙家二哥。”

薛蝌?

孙绍宗稍一迟疑,便恍然道:“原来竟是薛大头的从弟,却不想生的如此出落,跟你家哥哥可是大不一样。”

因言语间涉及了堂兄,薛蝌并未搭茬,只是微微一笑,拍着身旁那匹黑马道:“瞧见王家哥哥特地备下的好马,小弟那些薄礼实在是拿不出手,没奈何,也只好厚着脸皮将它牵过来借花献佛。”

难得他小小年纪,就能把马屁拍的如此精熟。

只可惜那王仁却并不怎么领情,自顾自的上了那匹乌云踏雪,扬鞭往城内一指:“二郎,天色不早了,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动身吧。”

这颐指气使的架势,让孙绍宗更是暗自摇头不已。

当初王子腾在京任职时,这王仁一贯循规蹈矩,全不似别家纨绔那般嚣张跋扈。

谁知才出京做了几年帮闲,便养出一身目无余子的骄横。

只是……

他今儿却找错了发号施令的对象。

孙绍宗冲他飒然一笑,却并不急着上马,而是毕恭毕敬的将孙绍序送上了马车,又回首向薛蝌道:“左右都不是外人,薛小弟也一起聚聚如何。”

这话却是有些僭越了,毕竟他同王仁也并没有多熟悉,当着主人家怎好问都不问一声,便直接邀人同往。

当然,因为有方才王仁强邀孙绍序在先,他这般做法,倒也算不得太出格。

王仁脸上笑容一僵,不过面对薛蝌征询的目光,还是挤出几分笑意道:“我也正有此意,不曾想倒让二郎抢了个先。”

“既如此,小弟便却之不恭了。”

薛蝌顺水推舟的一拱手,转回身向自家马车行去时,眉头却是紧紧的皱了起来。

孙绍宗远在湖广,对王仁近年来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但薛蝌近在江陵,却如何不知王衙内的霸道?

仗着王子腾滔天的权势,等闲三四品的官员,他也是说甩脸色就甩脸色。

怕也只有各地督抚出面,才能让王衙内稍稍收敛。

而孙绍宗这个四品招讨使,显然还不够格让他忌惮——就算回京后能再升上一级,也不过是从三品罢了。

哪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让王仁在孙绍宗前,不得不收束脾性?

薛蝌脑中急转,脚下却也是片刻不停,快步到了自家的车队前,正要越过第一辆马车,却听车夫犹犹豫豫的互换了一声:“大爷……”

薛蝌脚步一顿,随口吩咐道:“你先送小姐回家,顺便禀告母亲一声,就说我要去王家做客。”

说着,薛蝌便径自越过了头一辆马车,到了第二辆马车前,将手往上一伸,立刻有人用力握住。

他正待借力攀到车上,却忽觉有些不对,自己掌心里那只手分外小巧,且细腻似玉、弱若无骨,哪里是一名车夫能够拥有的?

薛蝌猛地抬头,却正对上自家小妹那俏皮的眉眼。

感情这丫头竟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青衣小帽,偷偷替下了第二辆马车的车夫!

“你这丫头……”

薛蝌当下就变了颜色,有心要呵斥几声,却又唯恐家丑外扬,只得放低了音调,喝令道:“快回你车上去。”

薛宝琴嘻嘻一笑,从对面跳下了马车,又隔着车辕小声道:“哥哥,我方才使人打听过了,孙将军这次回京,有可能要担任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

怪不得!

怪不得有这么多官绅,赶着来讨好孙绍宗;怪不得那目无余子的王仁,对孙绍宗隐隐有忌惮之意。

原来孙绍宗就要充任天子耳目了!

薛蝌正心下恍然之际,车厢里忽然又钻出个人来,定睛一瞧,却正是这辆马车的车夫?。

原来那丫头打扮成车夫的样子,只是想给自己通风报信而已。

薛蝌心下一暖,恰巧听得车轮滚滚,那头一辆马车已然调转马头,向着城中行去,便下意识的投去了欣慰的目光。

然而……

他这一眼望过去,却又对上了薛宝琴得意洋洋的小脸。

“驾~!”

不等薛蝌再说些什么,薛宝琴一抖缰绳,赶着那马车疾驰而去。

这死丫头!

薛蝌恼的直跺脚,可王仁却也已经等得不耐,已然派了人过来催促,于是他也只好上了马车,赶奔王家在金陵的老宅。

第604章 南麟北走金钗聚【下】

孝义街,薛家当铺。?随{梦}小◢.1a

叩叩叩~

听到有人敲门,掌柜岳百里忙把桌上的账册连同两封书信,一股脑都锁进了抽屉里,这才扬声应道:“进来吧。”

吱呦~

那木门被轻轻推开,店伙计何三在外面弓着身子禀报道:“掌柜的,大小姐来了,说是要寻几件稀罕物送人,如今正在后院库房里挑选呢。”

天都快黑了,薛家大小姐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岳百里皱起眉头,起身倒负双手出了内堂,一路沉吟着来到库房门前,侧耳倾听了片刻,发现里面只隐隐传出少女娇憨的呢喃,并不能听个真切,这才堆出笑容迈步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见薛宝琴一身青衣小帽,他反倒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小姑娘定是又偷跑了出来,并非是受了家中指使。

于是岳百里脸上的笑容,也随之真切了几分,半真半假的提醒道:“如今这当口,小姐可不该任性妄为。”

“这当口?”

薛宝琴诧异的回头扫了岳百里一眼,奇道:“最近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原来这小丫头,还不知家里的买卖遇上了麻烦。

岳百里心下更是松懈,顺势岔开话题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大小姐今儿想要寻什么稀罕物?”

“嗯……”

薛宝琴用手指轻轻戳弄着下巴,虽是一身男装,那俏皮又认真的小模样,却仍是瞧的两个店伙计心头狂跳。

就听她迟疑的嘟囔着:“最好是武人喜欢的……不对,他似乎也算不得纯粹的武人。”

武人喜欢的?

不算是纯粹的武人?

袁百里心中一动,暗道莫非上午薛蝌碰了钉子,依旧不肯放弃,所以想要靠稀奇礼物讨王仁的欢心?

可就算是要送礼物,也不该是大小姐来选吧?

他忍不住试探道:“却不知大小姐这礼物,究竟是要送给谁的?”

这一句话,却顿时挑起了薛宝琴的话头,只见她把鼻子翘起老高,说书似的抑扬顿挫:“说起这位来,可是个天下闻名的奇人,据说他生就一只血目慧眼,善断阴阳奇案;又有一身冠绝天下的勇力,单人独剑便可敌千军万马!”

听到这里,其中一个伙计忍不住脱口叫道:“难不成是那一剑定湖广的孙将军?”..

“然也!”

薛宝琴将小脑袋猛地一点,随即又得意道:“因我大伯家的从兄,与孙将军相交莫逆,哥哥今天特地去码头上迎他,谁知竟与孙将军一见如故,还准备拉他入股咱家的铺子呢!”

这番话三分真七分假,偏被她用炫耀的口吻说来,却让人不由信了个十成十。

岳百里心中暗自琢磨,薛蝌如此施为,约莫是要引入强援——只是孙绍宗虽年纪轻轻就名动天下,可真要和哪一家比起来,却怕还欠了不少的火候。

正这般想着,却听薛宝琴又带着几分疑惑的道:“我还听哥哥说,孙将军要升任镇抚使了,却不知这是个什么官职?怎得连王衙内,都要主动去码头迎他?”

镇抚使?

难道是执掌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岳百里心头咯噔一声,暗道若真是如此,这事儿可万不敢小觑——但凡是为官的,谁不忌惮北镇抚司三分?

看来必须给苏州那边儿递个消息,免得……

正思量着对策,忽见薛宝琴又眨巴着大眼睛,满面的憧憬之色:“若是孙将军当真入股咱家铺子,日后再想瞒着哥哥做些坏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只要请了孙将军法眼一辩,是忠是奸自然无所遁形!”

岳百里心头又是一挑,方才只顾着北镇抚司的名头,却忘了那孙大人断案入神的本事。

若是被薛蝌觉察出问题,请了他来帮着彻查,那自己岂不是……

不行,看来计划还得再往后推一推,起码也要等苏州那边儿,先解决掉这桩大麻烦为止!

就这般心事重重的,在那死当的物件里挑出两件珍品,护送薛宝琴上了马车,岳百里便忙不迭回了内堂,翻出笔墨纸砚挥毫起来。

却说薛宝琴到了车内,刚放下车帘,哪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将个娇憨的身子埋入软垫之中,无病呻吟一般呢喃着:“也不知这法子,到底能不能稳住甄家。”

却原来与薛家在生意上起了纠葛的,正是那江南甄家。

这甄家同荣国府和王家也是世交,论亲厚甚至还要强过薛蝌母子,论势力更是超出十倍不止。

两厢一对比,也就难怪王仁会刻意怠慢薛蝌了。

“啊!”

就在这时,忽听马车外有女子惊呼了一声,紧接着是车夫的喝骂:“你这妇人没长眼啊?怎得硬往马蹄子上撞!”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方才没瞧清楚!”

被骂的妇人连声告罪,一旁却又响起个悦耳的嗓音:“我母亲虽然有错,但这般天色,尊驾怕也该再慢些才是。”

“你这小丫头……”

“来福!”

听自家车夫还要纠缠不清,薛宝钗挑起车帘,喝止道:“人家说的也有道理,这等天色,在城里本就该放慢些。”

说着,又向对面微一颔首:“夫人可曾伤到哪里?前面不远就是医馆,我送您……”

“不必了、不必了!”

那妇人被这一问,慌忙把手摇了几摇,便提着个小包裹,匆匆的到了街对面。

倒是她那女儿落落大方的还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这位姐姐倒真是个好颜色的。”

薛宝琴目送对方远去,口中赞着,心下却又补了一句:只比本姑娘稍稍逊色而已。

且不提薛宝琴如何乘车而归。

却说那母女两个到了街对面,回头见马车已经跑远了,那妇人才松了口气,随即却又忍不住抱怨道:“若不是你爹死要面子,非让咱们舍近求远,如何会有这一遭?多亏我腿脚还算灵便,否则险些就……”

“娘!”

少女拦下那不吉利的,又柔声劝解道:“爹也是担心被王家看轻,进京途中反平添许多不便,这才不让咱们在附近典当的——若能提前知道有这凶险,他万不能让娘带了东西过来。”

少女嗓音清澈悦耳,又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温润,只三言两语就解了母亲的恼意。

只是那妇人火气方歇,却又愁上心头,苦笑道:“就算进了京又如何?你那姑母嫁给荣国府大老爷小二十年了,何曾关照过咱家一句半句?”

却原来这母女二人不是别个,正是邢夫人的大嫂,以及侄女邢岫烟。

她们母女二人,原是跟着邢夫人的哥哥邢忠,在苏州城内经营些小本生意。

谁知这几年间家境每况愈下,到如今连房子都租不起了,没奈何,只得举家北上投亲。

说来也是巧了,正好王仁路过苏州,那阖府上下的官员都去迎送,邢忠也便顺势攀上了亲戚,想要搭个顺风船上京。

谁知这川资路费是剩下了,充场面的开销却增了不知多少。

刚行出没几日,邢家的盘缠就用了大半,邢忠又不肯在王家面前露怯,只好暗地里让妻女取了几样东西,远远的寻个当铺发卖。

闲话少提。

却说邢岫烟母女趁着夜色,从后门进了王家老宅,谁知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却不见邢忠的影子。

寻值夜的仆妇一打听,才晓得是来了个什么孙将军,因也同邢家沾了些亲戚,便请了邢大舅过去作陪。

“孙将军?”

邢忠的妻子听了,倒还不觉如何,邢岫烟却是眼前一亮,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刚平定了湖广蛮乱的孙绍宗、孙将军?!”

得了仆妇肯定的回答之后,邢岫烟便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探头向前厅望去,满眼的憧憬之色。

邢母见她竟失了一贯的稳重,当即便生出些误会来,忙劝女儿道:“管他什么孙将军、李将军,既是王衙内的贵客,定不是咱家能攀附的——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可千万别想瞎了心思!”

“娘,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邢岫烟娇羞的一跺脚,见母亲仍有些狐疑,只得吐露实情道:“其实这孙将军,就是先前妙玉姐姐在信里,常常提到的顺天府治中孙大人。”

“您是知道的,我素来觉得妙玉姐姐,不该胡乱把终身托付给佛祖——而妙玉姐姐一向心意甚坚,唯独近年来屡屡提及这位孙大人,想来定是缘分到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女儿才想亲眼瞧一瞧,那孙大人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不是苗月姐姐的良配。”

却原来邢忠在苏州长年租住的院子,正是妙玉家中的产业,又恰巧在妙玉修行的尼姑庵左近。

于是邢岫烟与妙玉整整做了十年邻居,所认的字都承妙玉指授,实是亦师亦友的交情,故而听说妙玉心心所念之人到了,便再也淡定不得。

而听女儿说的有理有据,邢母顿时松了口气,便笑着劝道:“若他们两个真有缘分,日后你也定是能瞧见的,何苦急在一时?再说了,大户人家最讲究内外有别,又怎好……”

刚说到这里,却听院子外面炸了锅似的乱喊:

“了不得了,那孙将军要在咱家升堂问案!”

“是哪个生有血目慧眼的孙将军么?他这次是审人还是审鬼?”

“自然是审人,审鬼你也要敢看才成!”

“走走走,咱们且去瞧个稀罕!”

邢岫烟听到这里,却也早已按捺不住,忙向母亲言称,要去前面看看父亲可曾醉酒,便混杂进了那些仆妇之中。

第605章 金陵疑案【上】

【第三更,呃,貌似万更打了个八折。】

按理说,既然是王仁所设的私宴,孙绍宗又是过路的武将,压根没有审问本地案件的权利。

那这好端端的,却如何会升堂问案呢?

却原来酒宴正酣之际,外面忽然有王府的下人禀报,说是有一对老夫妇在府门前跪地喊冤。

王仁一听这话,当时便觉扫兴的很。

正待吩咐下人将那夫妇二人赶散了,孙绍宗为了名声考虑,忙抢先打起了官腔,表示自己属于过路官员,并不能插手本地的案件。

而那对夫妇若是真有什么天大的冤屈,不妨去江宁县衙或是金陵府衙告状。

谁知那禀报的小人听了这话,却是苦着脸道:“这话小人也曾对他们说过,但他们却说这案子,非是大人亲自出马,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那横死之人,实是孙大人的侄女!”

孙绍宗听了这话,只觉这夫妇二人既荒诞又可恼——去年贾迎春给他添了个‘侄子’,却何曾有什么侄女?

便在此时,忽见一旁的孙绍序面色骤变,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孙绍宗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是南宗这边的某个堂侄女,出了什么差池?

果然,只是稍稍用言语试探,孙绍序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这事儿还得从半年前讲起。

却说南宗二房的长女,数年前嫁给了金陵城内士绅柳家的长子,因双方都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原也算是门当户对和和美美。

谁曾想孙家的女儿嫁过去五年,依旧未能得个一儿半女。

偏就在此时,一个曾被柳公子睡过几次的丫鬟,突然怀上了身孕。

柳家上下欣喜若狂,孙氏却坚称那丫鬟肚子里的孩子,是偷人得来的孽种,最后竟逼的那丫鬟跳井自杀,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柳家上下对此自然是愤慨不已,夫妻二人也因此起了隔阂,三不五时便要闹上一场。

孙家比起柳家来,虽然人多势众,但这事儿到底是孙氏不占理,因而也没好意思为女儿出头。

原本就指望着时日久了,能抹平两人之间的隔阂,到时候若还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由孙氏出面,帮柳公子纳两房侍妾就是了。

谁知就在两个月前,孙氏却突然死于非命!

初时那柳公子还意图遮掩真相,孙家七郎八虎的打上门去,才揭露出孙氏是被人先歼后杀的。

后来县衙一番查访,确认事发前后,只有这柳公子在后院堂屋里,而且又曾喝的酩酊大醉,因而便判断是柳公子酒后同妻子起了争执,愤而歼杀了孙氏。

柳公子一开始极力否认,后来受刑不过,才承认自己当时喝的烂醉,并不记得究竟做过些什么。

于是这案子就此盖棺定论,柳公子被判了个秋后问斩。

但柳公子的父母,却不肯就此罢休,四下里喊冤不止,非说儿子是做了真凶的替罪羊。

听到这里,孙绍宗不由发问道:“他们为儿子喊冤,可有什么证据?”

“这……”

孙绍序稍一迟疑,还是实话实说道:“根据那柳长风所言,二姐儿夫妻当时已然缓和了许多,他家的下人也都这般说——不过那小畜生当时喝的烂醉,说不定又想起了当初的恼恨,所以失手杀了二姐儿。”

也就是说,柳家其实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洗脱柳公子的罪名。

眼下可没有测试DNA的手段,而孙氏又已经死了两个月之久,按照时下的天气,尸首怕是早已腐烂……

总之这个案子想要查清楚,怕是要费一番功夫才成。

而自己这次路过金陵,虽说早就决定要在南宗潘恒两三日,却也不可能耽搁太久。

心下正迟疑之际,方才还嚷着要赶走柳长风夫妇的王仁,却连道这案子既然涉及孙家晚辈,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单凭这厮的嘴脸,就知道他其实就是想瞧个热闹罢了。

因而孙绍宗压根也没理会他,只是郑重的向孙绍序探问道:“却不知三哥是怎么想的?”

如果南宗这边儿,已经认定了柳公子就是杀人凶手,孙绍宗再闹着要去查个究竟,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孙绍序为此左右为难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道:“若是十三弟能亲自彻查此案,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查出的确是那小畜生所为,也好让柳家心服口服;若真是别人犯下的案子,也好让二姐儿沉冤得雪!”

啧~

既然孙绍序这般说了,怕也只能尽力查明真相了。

孙绍宗打定了主意,原是想带着柳长风夫妇,去县衙请李知县重审此案,自己再以死者家属的身份来个列席旁听。

谁知王仁却拦着不让,非命人去把李知县,连同仵作、差役请到自家,让孙绍宗当场问个究竟。

说白了,这厮就是懒得走动。

既是王仁主动出面揽下这差事,孙绍宗也便没有刻意推辞,因而这才有了要在大厅里升堂问案一说。

要说王家在这金陵城,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过半个时辰,本案的一应经手人等,物证、人证、卷宗,连同案犯柳毅青本人,便基本在王府前厅凑齐了。

为首的,自然是江宁知县李牟。

这位李知县进门之后,眼见孙绍宗等人还围坐在餐桌前,连上前见礼都没敢,就在管家身旁默然垂首侍立着。

王仁更是懒得多看他一眼,问清楚还有几个人没到,便一迭声的招呼孙绍宗喝酒吃菜。

孙绍宗虽不似王仁那般托大,只是以他如今的位分,面对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自也不会搞什么折节相交。

因而只是稍稍偏转身子,正对着那李知县,打着官腔问:“贵县可知王衙内与本官请你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知道、知道!”

那李知县忙趋前几步,躬身赔笑道:“卑职断案不严,多有疏漏之处,还请上官不吝赐教。”

说着,从师爷手里取过卷宗,双手捧到了孙绍宗面前:“这是孙小娘子遇害一案的卷宗,请上官过目。”

孙绍宗却不急着接在手里,压着嗓子道:“原本你们江宁县的案子,本官是不该过问的,然而被害人是本官家中的晚辈,案情又似有不明之处……”

“卑职明白、卑职明白!”

那李知县忙道:“其实卑职也觉得此案似有不妥,听闻上官恰巧过境,才想着请您明断一二,还请上官千万莫要推辞。”

“好吧,既如此,我便僭越一回。”

孙绍宗叹了口气,这才将那卷宗接在了手里——虽说身为苦主,过问此案也是常理,但能多上些保险总是好的。

将那卷宗大致扫了一遍,发现这李牟问案,倒也还算细致,至少案发前后发生的事情,记录的十分详尽。

案发时是六月初七,一个细雨飘零的傍晚。

柳府的两个大丫鬟——书萱、慕琴,因有事要向孙氏禀报,结伴到了后院堂屋。

结果却并未发现孙氏的踪影,两人正待去别处寻找,外出赴宴的柳毅青,便醉醺醺的回到了家中。

两个丫鬟将柳毅青扶进卧室休息之后,想起不久前才投井自尽的夏怡,便匆忙离开了堂屋。

这之后两人又在后院找了一刻钟左右,却仍是没能撞见孙氏。

因担心柳毅青那里没人照应,再闹出什么不是来,于是两人便又匆匆赶回了堂屋。

谁知一进卧室,就发现孙氏赤裸着身子,被人用几条丝巾绑在了屏风上,胸口还有几个狰狞的伤口,血水更是流了一地。

当时两人就拼命尖叫起来,继而惊醒了手握烛台的柳毅青。

这之后,仵作又在孙氏私处,发现了交合过的痕迹,以及已经凝固的米青液,并确定损失胸前的伤口,就是那柄烛台造成的。

看到这里,似乎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但这案子还是存了不少疑点。

首先是柳毅青身上,除了攥着烛台的手上沾了些血,其余部位并未查出血迹。

其次是在孙氏指缝里,发现了些皮肤碎屑,但柳毅青身上却并无任何伤口。

三来么,就是夫妻二人的感情问题了。

根据府上的佣人表示,两夫妻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冰释前嫌了——据说和解的契机,是因为孙氏通过娘家,买到了一副颜真卿的真迹,并允诺年底之前会为柳毅青纳妾。

唉!

可惜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否则亲自勘察一下现场,应该能解开许多疑惑,又或者发现更多的疑点。

眼下么……

也只能先把这份卷宗细读几遍,再向当事人了解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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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章 金陵疑案【中】

夜色渐深。

王府前厅灯火通明,孙绍宗趴在撤去酒宴的圆桌上,专注的翻看着卷宗,时不时还会奋笔疾书,将一些疑问或者佐证,简短的誊录在纸上。

之前还兴致勃勃的王仁,此时早不知带着邢忠去了何处,只余下薛蝌、孙绍序,一左一右的守着孙绍宗,拼命想从那些鬼画符上,瞧出些什么门道。

不过他们显然跟不上孙绍宗跳跃的思维,最后也只得放弃破解那些讯息,乖乖等着孙绍宗开始问案。

“大人。”

这时江宁知县李牟,捧了几张宣纸过来,小心翼翼的道:“这便是那凶案现场,以及柳家后院的地形图。”

孙绍宗随手接过来一瞧,见上面的图画虽然简略了些,但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笔触间还杂了三分山水韵味,竟远超自己的预计,不由下意识问道:“这些是何人所作?”

“是孙氏的陪嫁丫鬟书萱。”

李知县忙答道:“她对孙氏卧室里的布局最为熟悉,又擅长工笔字画,实是画地形图的不二人选。”

说到这里,他适时的诉苦道:“那柳员外初时意图替儿子遮掩,命人将现场彻底破坏了一遍,卑职派人去勘验的时候,莫说是地上的血迹,连那沾了血的屏风和床褥,都被烧了个干净。”

因为大周朝的法律,整体上鼓励亲亲相隐,所以亲友团破坏现场的情况是屡见不鲜。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暂时不准备去勘察现场的原因——先是被人大肆破坏了一番,如今又已经时隔两个月,能查出线索的几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孙绍宗先将案发现场的布局图,单独拣选出来,和卷宗里的供状做了印证。

案发现场位于堂屋东侧的卧室之中,门开在西墙正中,绑着孙氏尸身的屏风,就在正对面的位置。

也正因此,当时两个丫鬟在进门之后,一眼就发现了孙氏的尸首。

根据诉状里的描述,那屏风距离大门约有一丈二,背面距离东墙约有四尺,是盛放浴桶等杂物的地方。

至于案发时,柳毅青酣睡的拔步床,则位于正北的位置,距离屏风和出入口,都在一丈五左右。

因是在阴雨天气,所以南面的窗户,都是从内部反锁了的。

看罢多时,孙绍宗又将柳府后院的地形图,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前面说过,柳府也是官宦世家,又同孙家南宗一般是在城外落脚,因而这院子自然不会很小。

根据图上所示,若真有飞贼闯入柳家,歼杀了孙氏,起码要翻过两高一矮的围墙,还要瞒过柳府豢养的几只家犬。

这本就已经颇有难度了,何况当时还是阴雨天气,想要高来低去却不留一丝痕迹,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至于柳家内部男仆作案……

根据地形图和供状所诉,后院与前院之间,有仆妇二十四小时盯守。

而且因是阴雨绵绵,柳家的家仆多是聚在一起,处理些室内的琐事,即便有人曾经中途离群独处,前后也还不到一刻钟。

这么点时间,翻墙摸进后院或许还有可能,但歼杀孙氏之后,再把她的尸首绑在屏风上,意图嫁祸给柳毅青,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凡此种种,也难怪江宁县会在案情还存有疑点的情况下,认定是柳毅青杀了孙氏。

将剩余的地形图,也都一一过目了,孙绍宗这才将视线投向了大门外,那熙熙攘攘的十几名人证。

“先将柳长风父子,丫鬟书萱、慕琴,以及管家宋济,家仆柳延、桑有福等人带上来吧。”

柳长风父子和两个丫鬟自不多说,后面的管家仆人,则是当初负责清理现场之人。

李知县忙亲自下去传话,不多时便将那几人领了进来。

柳长风是个富态的中年人,其子柳毅青虽然披着枷锁,有些骨瘦形销之态,但论颜值还是稍稍高出孙绍宗一头。

进门之后,父子两人先行跪倒,后面几个仆人随即也匍匐了一地。

“冤……”

那柳长风正要喊冤,却听孙绍宗扬声问道:“宋济、柳延、桑有福,你等清扫凶案现场时,都曾瞧见些什么,且给本官一一道来。”

三人显然未曾想到,官老爷竟首先问到了自己头上,当下那柳延、桑有福二人便有些慌了手脚。

而宋济到底是管家,比他二人还沉着了些,当即便将当时被柳长风喊到后院,帮着清理尸首血迹的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

不过他话中提到的,基本也都在江宁县的卷宗上记录着,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因而孙绍宗又追问了一句:“除此之外,你等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小人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

宋济断然否认,但那柳延却下意识望向了柳长风,连上似有为难之色。

这等小动作,如何瞒得过孙绍宗?

当即便点名道:“柳延,你莫非是有所隐瞒?”

一听这话,柳延还未曾如何,柳长风便连声催促道:“都这等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是想害死少爷不成?!”

见官爷点了自己的名姓,老爷又是连声的催促,柳延这才战战兢兢的道:“不敢期满大老爷,小人清理地上的血迹时,曾捡到一根沾了血迹的蜡烛……”

这一点其实卷宗上也有记录,不过孙绍宗看他的模样,显然还有别的内情,于是吩咐道:“继续讲下去。”

就听柳延吞吞吐吐的道:“那蜡烛上除了……除了血迹之外,还……还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似乎……似乎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的时候,弄出来的东西。”

“还有就是那……那蜡烛根上有些发扁,似乎……似乎是被夹扁的……”

原来是瞒下了这等事儿,难怪这厮当着众人会有所顾忌。

孙绍宗稍一沉吟,又进一步追问道:“上面可曾沾染了男子的米青液。”

“这……似乎是有的。”

“你不能确定?”

“能!小人清楚记得,上面的确沾了男人的脏东西。”

听到这里,孙绍宗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烛台,吩咐王府的下人,取了两根蜡烛下来,一根送到自己手上,一根给了那柳延。

孙绍宗缓缓发力,把那蜡烛稍稍捏扁了些,问柳延可是如此形状。

“还要再扁些。”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孙绍宗又发力捏的更扁了些,这才得了柳延的确认。

将那捏扁的蜡烛丢到一旁,孙绍宗又吩咐道:“你且试上一试,看这蜡烛与你在凶案现场发现的蜡烛,软硬、韧性上有什么差别。”

那柳延拿着蜡烛捏了几下,又使劲掰成了两半,这才摇头道:“这支蜡烛要软些,不如我们府上的硬。”

啧~

王府用的这种蜡烛,硬度已经不低了,柳家的却还要再硬些——看来应该是曾经持久、深入的使用过,否则不至于会明显变型。

那这个新出现的细节意味着什么呢?

凶手是个变态?

所以他在进入贤者时间后,还冒着柳毅青随时有可能醒来的风险,用蜡烛反复折辱孙氏?

又或者……

凶手其实是个快男,因秒射被孙氏给鄙视了,所以借助外力发泄心中的羞愤?

再或者……

凶手就是柳毅青本人,因而自然不需要顾忌什么?

把脑子里的猜疑,简短的记录在纸上,孙绍宗又追问道:“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因见柳延当真补充了些细节,那柳长风顿时也来了精神,回头许诺道:“谁要是还能想出什么有用的,老爷我定有重赏!”

这重赏之下,果然又窜出个‘勇夫’。

却听桑有福嗫嚅道:“大老爷,小人……小人也瞧见些东西,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孙绍宗断然道:“不管有没有用,你家老爷都会有所赏赐!”

被这惠而不费的许诺鼓舞,桑有福忙道:“小人扫撒血迹时,发现屏风前有些白色的碎蜡,瞧着像是剥蜡丸时落下的……”

蜡丸碎片?

孙绍宗将视线投向柳毅青:“你和孙氏,案发前可曾用过什么丸药?”

“不曾!”

柳毅青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笃定道:“我与娘子身体康健,何曾用过什么丸药?”

孙绍宗又问两个丫鬟,也都是连连摇头。

如此说来……

这东西极有可能,不是案发现场原有之物。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凶手带去现场的。

难道是装了什么迷药之类的东西,用来瓦解孙氏的抵抗?

这似乎能说得通。

但……

迷药有必要制成丸剂么?

这东西应该越方便使用越好吧?

就算制成丸剂,在预备要使用的情况下,也该提前剥出来才对。

至于药性挥发什么的……

固态的丸药,应该不存在这种问题。

至于液态的麻药……

真要液态的,直接用个水囊、竹罐什么的装着,不比蜡丸靠谱多了?

总之,这又是一个暂时没法串联进案情的线索。

再次将种种揣测记录在纸上,孙绍宗随即便把目光投向了其中一名丫鬟。

在桑有福道出‘蜡丸’一事,并得了重赏许诺之后,这丫鬟就一脸的跃跃欲试,显然也是想到了未曾记录在案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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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7章 金陵疑案【下】

“你二人哪个是书萱、哪个是慕……”

“二郎已经开始问案了?怎也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孙绍宗正待问明两个丫鬟各自的身份,然后再进一步追问,左侧哪个蓝裙的丫鬟,可是想到了什么蹊跷处。

谁知话刚说到半截,后堂里便转出了王仁与那邢忠。

桌前三人忙都起身相迎,不过薛蝌和孙绍序迎的是王仁,孙绍宗却是向邢忠拱了拱手,口称‘邢家舅舅’。

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这邢忠却是贾迎春正儿八经的娘舅,孙绍宗明是敬他,实则是顾全自家‘大嫂’的颜面。

但这份超过王仁的礼遇,却让那邢忠颇有些不适应——这些年来,荣国府那些阔亲戚们,何曾拿正眼瞧过他?

因而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忘了该如何应对。

“二郎不必……”

等他好容易挤出个话头,一旁的王仁却早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连声催促道:“二郎既然已经开始审案了,那就别耽搁,早些解决了这桩案子,咱们兄弟也好秉烛夜谈!”

邢忠憋了个老脸通红,却也不敢抱怨什么,只蔫蔫的坐回了席位上,憨憨的堆出一脸人畜无害的媚笑。

眼见邢忠那上不得台面的嘴脸,孙绍宗心下不由的暗自摇头,怪不得这邢大舅顶着荣国府姻亲的名头,却落拓到要北上投亲的地步。

等众人纷纷落座,孙绍宗便重新开口询问那两个丫鬟的名姓,却原来那蓝裙的丫鬟名唤慕琴,而旁边那身着白裙的,则是有着一手好画工的书萱。

“你二人,可有什么下情要禀?”

孙绍宗嘴里说着‘二人’,目光却定定的落在了慕琴身上。

果不其然,这慕琴当即小嘴儿一张,就待说些什么。

然而话到了嗓子眼,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希冀的探询道:“那奴婢要是说了,是不是也有赏赐?”

啧~

这丫头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财迷心窍——即便希图赏赐,也万不该当着自家主人说出来。

那柳长风父子面上都有些不悦,但还是齐声许诺,表示只要她能记起些什么,自然不会少了赏赐。

那慕琴登时喜的眉开眼笑,却哪曾想过,这约莫是她这辈子里,从柳府领到的最后一笔银钱?

就听她脆声道:“启禀青天大老爷,奴婢和书萱把大少爷扶进屋里之后,取了火折子出来想要点灯,却发现南墙上屏风的影子似乎不太对,好像和平日有些不一样……”

“什么?!”

柳长风一听这话,激动几乎从地上蹿起来,回头怒斥那慕琴道:“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又一个头磕在地上,激动道:“大人明鉴,这分明是早就有贼人隐藏在屏风后,又在丫鬟们离开之后,伺机歼杀了我那儿媳!”

啪~

“住口!”

孙绍宗一巴掌拍在桌上,呵斥道:“此地虽不是公堂,却也轮不到你来教本官如何断案,若再敢有失礼之处,本官定不轻饶!”

那江宁知县倒也还有些机灵劲儿,一停这话忙把几个衙役喊了进来,吩咐他们两下里排开。

虽说少了水火棍和堂威,但大厅里的气氛还是肃然了不少。

柳长风初时还想分辨几句,可对上孙绍宗那一双冷森森的眸子,便如同挨了当头棒喝一般,忙畏缩的伏低了身子。

孙绍宗这才又问那慕琴:“那影子究竟有何不同?”

“这……”

慕琴见老爷都吃了排头,本就有些胆怯,听孙绍宗追问起来,却更是慌了手脚。

正支吾难言之际,却听一旁的书萱朗声道:“大人,慕琴当时并未看的真切,手一抖便将那火折子给弄熄了。”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慕琴如蒙大赦忙点头如捣蒜一般,连道:“我刚觉着不对,那火折子就熄了,实在是没看真切,更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正因如此,当初官老爷们问起,奴婢才没敢乱说。”

没看真切?

孙绍宗皱眉道:“你既然觉得有些不对,为何不再点燃火折子,进行确认?”

“因为奴婢……奴婢害怕。”

慕琴声音里止不住的透出些颤抖:“当初绿倚在井里泡了一天一夜才捞出来,当时那样子实在是……实在是……”

“这之后,家里就有些不太平,听说是绿倚化作了厉鬼,要向……要向少奶奶索命!”

“所以那火折子一灭,奴婢就慌了手脚,书萱在旁边也怕的不行,我们俩一合计,就赶紧出去找少奶奶了。”

孙绍宗听到这里,不禁大失所望。

原本还以为这丫鬟,能提供现场的第一手证据呢,谁曾想竟是如此模糊的线索。

这南墙的影子……

孙绍宗拿出卧室的布局图扫量了一下,又问道:“你打着火折子的时候,是站在屋里什么地方?”

“是在……差不多是在屋子中间。”

根据诉状显示,那屏风高五尺【约1米55】、长七尺【约2米17】,如果有人刻意隐藏在后面,从正面打光,应该不会映出影子才对。

他一边斟酌着,一边又问道:“那屏风薄厚如何,能不能透光,映出后面的人影?”

“这……”

慕琴迟疑了一下,忽然惊呼起来:“啊!我想起来有什么不对了,那屏风平时拿灯一照,都是略有些透光的,偏那天黑漆漆的,看着很是渗人,所以我才吃了一惊!”

以前都是透光的?

偏在案发前不透光了?

孙绍宗精神一振,脑中似有所得。

偏就在这时,那书萱忽然插口道:“黑漆漆的就对了,那日因是在下雨,少奶奶午后洗漱完,就没让人把那浴桶抬出去,有浴桶在后面挡着,看上去自然是黑漆漆的。”

说着,她又无语摇头:“当时你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我还真当你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了呢,却原来是……”

这一番话,直说的慕琴哑口无言,有讪讪的偷瞄自家老爷,显然是担心那‘重赏’不翼而飞。

而周遭众人,连同那王仁在内,原本也都以为要揭露出什么重大案情了,如今发现竟是一场误会,不觉都是大失所望。

但孙绍宗这回却没有失望,那精芒毕露的眸子,直接锁定在书萱身上,沉声问道:“江宁县记录的口供中,只说你们两个结伴去寻孙氏,却不知在这之前,你们都在何处?那孙氏身边,又是谁在服侍?”

慕琴:“奴婢在小厨房,督促厨娘们赶制八月十五要用的糕点,少奶奶那边儿是书萱姐姐在伺候着。”

书萱:“奴婢本来的确是在少奶奶跟前伺候着,因少奶奶惦记着小厨房那边儿,才派奴婢过去问个究竟——后来因有些花样,我们两个拿不定主意,这才打算去请少奶奶做主。”

果然如此!

一次还能说是巧合,可连着两次,这书萱都是在众人疑心大起之际,否定了慕琴的说辞。

这就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

尤其有那柳长风那番话在前面,任谁都该知道,若是屏风后有人潜藏的说辞成立,对柳毅青无疑是极其有利的。

而身为柳家的大丫鬟,却接连否定这种可能,实在不怎么合常理。

再加上她原本就在孙氏身边伺候,若是提前作案,完全有充足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先前慕琴进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尸体么……

孙绍宗忽然向王仁一拱手,道:“王兄,可否让人抬几张屏风过来?最好是能透光的——对了,劳烦再准备一只浴桶。”

王仁一听这话,也猜到孙绍宗大概是想试验什么,左右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当即一声令下,让仆人照孙绍宗的吩咐,去搜罗屏风、浴桶等物。

而趁着这个当口,孙绍宗又问了书萱和慕琴几个问题,譬如她们都去了何处寻找孙氏,途中有没有分开等等。

待得知书萱途中曾去过茅厕小解,前后约用了半盏茶的功夫【三至五分钟】,孙绍宗心中的天平,便又向她倾斜了些。

却说过不多时,几个王府的家仆,便抬来大大小小好几面屏风。

孙绍宗先让柳毅青同两个丫鬟,按照记忆中的透光程度,选出了两面大小稍有差别的屏风。

然后又命人将浴桶抬到了角落里,将附近的灯光逐渐熄灭,直到调整到和当日傍晚,凶案现场的亮度差不多了,才把稍小的那面屏风摆在了前面。

却只见那附近黑漆漆一团,莫说是后面的浴桶了,就连前面的屏风,也只能隐隐瞧见个轮廓。

“慕琴,你且站在和当日相差仿佛的距离上,点燃火折子试试。”

在孙绍宗的吩咐下,那慕琴站到了距离屏风约六尺【约1米86】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点燃了火折子。

却见火光亮起,那屏风正中依旧是黑漆漆的,但两侧却隐隐透过去些光亮。

孙绍宗在一旁适时的发问:“你当日看到的,可是这等情形?”

慕琴毫不犹豫的摇头,正待说些什么,一旁的书萱却又忍不住插口道:“大人,她当时只看了一眼,哪里记得……”

“住口!”

孙绍宗呵斥一声,又鼓励慕琴道:“你只需实话实说,非但你家老爷有赏,我孙家也不会亏待了你!”

那慕琴原本被书萱一说,也有些犹豫不决,但听说赏赐加倍,却是立刻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当时看那屏风后面,明明是一团漆黑,两边没有透光!”

孙绍宗闻言,当即下令将那面稍大些的屏风抬来,就摆在先前那面屏风前面,约莫一尺【31.1厘米】的地方。

这下不用慕琴开口,众人也顿时发现了不同之处——原本两侧还有些透光的地方,也都变得发暗起来。

虽说仔细辨别,那发暗的程度还是和中间有些区别,但乍看之下,却称得上是通体漆黑。

“对对对,就是这样、当时就是这样!”

那慕琴欢喜的大叫之余,王仁却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纳闷的问道:“二郎,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你让人摆置这半天,到底试出了什么?”

孙绍宗微微一笑,指着那两扇屏风道:“方才我听人说,那屏风后面摆了浴桶,所以才不透光了,便觉得有些蹊跷——既然是为沐浴准备的屏风,自然要比浴桶大上不少,否则怎能遮住后面的浴桶?”

“同理,正因为浴桶比屏风小上不少,又是有弧度的椭圆形,几乎不可能把屏风的漏光全部遮住!”

“所以我便假定,那屏风前后,或许还有什么东西存在——譬如说,另一面屏风!”

“如果我猜的没错,当日两个丫鬟进门时,那屋里也摆着两扇屏风——至于目的么,却怕不是为了遮掩活人,而是掩盖我那侄女的尸首!”

“什么?!”

王仁大惊,难以置信的道:“你的意思是说,柳毅青回家的时候,孙氏早就已经死了?!”

“这……这不可能吧?!”

孙绍序在一旁更是瞠目结舌,脱口问道:“那凶手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要弄出这等把戏?”

孙绍宗微微一笑:“那凶手弄出这等把戏,自然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同时将罪名推到柳毅青身上。”

说着,他缓缓转身,将目光锁定在了书萱身上,冷笑道:“书萱姑娘,却不知本官的推断,可有什么疏失之处?”

此时四下里并无多少光亮,唯有慕琴手中的火折子,映出了书萱苍白无血的面孔。

她明显已经慌乱起来,却强行挤出些笑容,摇头道:“大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实在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

孙绍宗嗤鼻一声,晒道:“若是本官这番推断没有出错,有机会提前杀死孙氏,事后又伺机撤去机关的,暴露出孙氏尸体的,怕也只有你这位贴身大丫鬟了!”

“大老爷!”

书萱屈膝跪倒,连声喊冤道:“奴婢是少奶奶的陪嫁丫鬟,一向受少奶奶和大少爷重用,又怎么会……又怎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孙绍宗两手一摊:“的确,你的动机到如今我都没有想清楚,不过应该和那绿倚的事儿有些牵连。”

见孙绍宗仍旧认定自己就是凶手,书萱猛地抬起头,咬牙质问道:“大人,您说只有奴婢能犯下这案子,却不知奴婢又从哪里寻来第二面屏风,事后又如何将它搬去别处?!”

“需知奴婢只是个弱智女流,又不是大老爷这样的军中猛将,莫说没有足够的时间,就算时间足够,怕也难以独立将那屏风抬去别处!”

众人本都已经顺着孙绍宗的节奏,开始怀疑起这书萱来。

但听了她的反驳,却又不禁动摇起来。

把屏风搬过去,或许还有办法做到。

但事后这书萱却一直和慕琴在一起,中途也不过离开了半盏茶的功夫,如何有机会搬走那屏风?

众人正狐疑间,却听孙绍宗冷笑道:“如果是真正的屏风,自然难以移动,但若是不完整的屏风呢?”

说着,他大踏步到了中间的圆桌前,将那几幅地形图攥在手里,展示给众人:“诸位可莫忘了,咱们这位书萱姑娘,可是最善工笔书画的!”

第608章 金陵疑案【终】

不完整的屏风?

最善工笔书画?

“莫不是……”

旁人还在苦思冥想,一旁的薛蝌却已然脱口叫道:“莫不是这书萱临摹了一张屏风的图画,挂在了真正的屏风前面?!如此一来,她只需悄悄把那画挪走,就能露出绑在屏风上的尸体,自然无需花费太多时间!”

众人这才纷纷恍然。

“贱婢!”

这时却听后面一声咆哮,紧接着是哗啦啦铁锁声响作一团,却原是那柳毅青听到这里,忍不住从地上跳将起来,几步扑到了近前。

众人瞧他怒发冲冠的模样,还以为他是要与那书萱搏命呢。

正不知该不该阻拦,柳毅青却已经收住了脚步,扎着臂膀、伸着脖子,斗鸡也似的质问道:“我素日待你不薄,熙娘更是将你视作心腹,你却为何如此丧心病狂,害了熙娘的性命不说,还要刻意嫁祸于我?!”

那书萱初时被他吓了一跳,可见他中途守住脚步,却非但没有显出释然之色,反而露出些许怨愤之意。

不过那怨愤之色,转瞬间便又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

“少爷明鉴!”

她软软的跪倒在地,用袖子掩面哽咽道:“奴婢是少奶奶的陪嫁丫鬟,自来对她最是忠心不过,平日与那绿倚又算不得亲近,又怎会为了她杀了少奶奶?这……这实在是冤死我了!”

这番辩驳,倒也是在情在理。

尤其连一旁的慕琴,也忍不住出面作证,表示书萱和大少爷最宠爱的绿倚,一向是明争暗斗惯了的,书萱实在没道理要为那绿倚报仇。

众人一时间不觉又都犹疑起来。

就连那柳毅青,也皱着眉头嘟囔道:“莫非真的冤枉了……”

只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自家亲爹狠狠掐了一把,这才恍然惊醒——若是书萱洗脱嫌疑,自己岂不又成了头号嫌犯?

正准备不管不顾,再把凶手的帽子扣回书萱头上,忽听有人小心翼翼的道:“大人,这孙氏可是被人歼杀的,她一个女子,怕是……怕是做不到这等事吧?”

却是那江宁知县李牟,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一听这话,柳毅青满口栽赃之言,顿时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对啊!

自家娘子可是被歼杀的,而书萱却也是个女子,这女子又如何能歼杀女子?

方才众人大多把注意力,放在了利用‘双屏风’作案的手法上,此时听李牟提起这关键性的证据,当下也都觉得是冤枉了书萱。

“哼!”

这时就听孙绍宗嗤鼻一声,哂道:“女人的确不能歼杀女人,但只要设法把男人的精物带进后院,想要伪造出被歼杀的假象,却也并非什么难事!”

话音未落,又有人亢奋的嚷了起来:“是蜡丸!肯定是用了蜡丸!”

这却不是别更,正是那提供了‘碎蜡’线索的桑有福。

而经他这一提起,不少人也都恍然大悟。

“对对对,这毒妇定是用蜡丸,偷偷把男人的脏东西带进了后院!”

“怪不得要用蜡烛,感情凶手压根就没哪条东西!”

那柳毅青更是亢奋的连叫了几声‘贱婢’、‘毒妇’。

“不是我!”

便在此时,一直掩面哭泣的书萱,忽然昂起头大声反驳道:“先不说奴婢根本没有要杀少奶奶的理由!那什么蜡丸、什么临摹的图画,如今却在何处?大老爷若只凭空口白话,就想冤枉是奴婢杀的人,奴婢是一百个不服的!”

只这一声,便盖过了四下里的嘈杂。

孙绍宗梳理的这番推断,称得上是合情合理,却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动机和证据!

虽说以他如今的位分,强行指认书萱是凶手,也不是不成——可这般做派,却是难以让人心服口服。

而眼见众人哑口无言,那书萱又一鼓作气的质问道:“再有,大老爷总说只有奴婢,才有机会布置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机关——可我家大少爷呢,他难道就没有可能做下这案子了吗?!”

“贱婢!你怎敢……”

“好贱人!”

柳家父子闻言,都忍不住大声怒斥。

书萱却已然豁出去了,非但没有半点退缩,反而冷笑道:“柳家家财万贯,却只得大少爷这一根独苗,若是能脱去死罪,想必倾家荡产也是愿意的。”

这分明是在暗指孙绍宗,收受了柳家的贿赂!

这下连江宁知县李牟都按捺不住了,跳着脚喝令左右上前掌嘴。

“不必了。”

孙绍宗伸手拦下几个衙役,打量着书萱因过于激动,而变得分外扭曲的嘴脸,忽然展颜一笑,摇头道:“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只可惜你这计划虽费了不少心思,却还是遗下了不少漏洞。”

“首先,柳毅青绝不会是凶手!”

“身上没有伤痕,只有手上沾了血这两点,倒还算不得决定性的证据——但你将那孙氏绑在屏风上时,却不该把丝巾绑的整整齐齐!”

“试问,若真是柳毅青酒后冲动犯下了此案,匆忙间如何会绑的如此整齐?更何况他还用蜡烛折辱了孙氏,若当时孙氏一直是清醒的,又怎会毫无挣扎的迹象?”

“反之,若柳毅青是有计划的想要杀死妻子,甚至还用迷药迷昏了孙氏,那他又怎会在犯案后,继续留在现场呼呼大睡?”

“所以在看到诉状上,写明那丝巾、绳结都是整整齐齐的,本官便直接排除了他的嫌疑!”

“至于你要的证据么……”

“那些米青液,总不会是平白变出来的!而要将其封存进蜡丸里,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一般而言,用竹筒或者瓷瓶、水囊之类的物件,应该更方便一些——除非,对于你的同党而言,制作蜡丸只是举手之劳。”

“柳长风!”

说到这里,孙绍宗忽然问道:“你家所在的小镇上,有几家药铺、医馆?”

“各有一家……”

“我知道了!”

便在此时,柳毅青忽然激动的叫道:“是苏矫对不对?是他让你为绿倚报仇的对不对?!原来这厮非但勾搭上了绿倚,竟连你贱蹄子也被他迷了心窍!”

却原来当初被怀疑与绿倚有染的,正是镇上的坐馆大夫苏矫!

而案发时,这苏矫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但他当时却去了另外一户人家问诊,足足有十几个证人,所以很快就洗脱了嫌疑。

如今看来,这苏矫怕是早就算好了,刻意制造的不在场证明。

“这不关苏郎的事!”

而就在柳毅青点出苏桥的名字之后,绿倚登时慌了手脚,激动膝行了几步,试图去扯柳毅青的衣角。

被柳毅青躲开之后,她又激动的叫道:“苏郎只是按照我的吩咐,准备了蜡丸和迷药,并不知道我是要杀了少奶奶!”

“果然是她!”

“这还真是……真是出乎意料!”

“也幸亏是孙大人路过金陵,换了旁人,如何能凭只言片语,就识破这毒妇的手法?!”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头的柳长风,却忍不住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切的问题:“你这贱婢口口声声,说那苏矫并不知情?那你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要害死我那儿媳,诬陷我家毅青?”

自知事到如今,是万难抵赖了,因而书萱只求能减少情郎的罪行,对自己的动机再不隐瞒。

“为了什么?哈……”

就听她自嘲的一笑,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真要细究起来,约莫是为了赎罪吧。”

“赎罪?”

“没错!”

书萱定定的望着柳毅青:“其实自始至终,同苏郎有私情的就只有我一人——那是去年冬天事儿,因少奶奶害了风寒,苏郎被请进府里问诊,我那时早就与苏郎情投意合,自然免不得私相授受。”

“谁知不慎之下,却差点被少奶奶撞破——我慌忙躲避之际,正巧那绿倚匆匆经过,我便顺势把私会情郎的事,推到了绿倚身上。”

“少奶奶当时并未声张此事,我还当事情就此揭过了,哪曾想两个月后,绿倚忽然查出了身孕,而少奶奶却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苏郎的!”

“我当时几次想着要道出真相,却终究没敢开口……”

“没过多久,绿倚就投井自尽了。”

“自那之后,我一连数月都会梦到,她怀里抱着个孩子,满身是水的追在我身后,要……要向我索命!”

“我那时又悔又怕,甚至动了要寻死的心思,直到……”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手一指柳毅青,愤恨的咬牙切齿道:“直到你因为一副字画,竟毫不犹豫的同少奶奶合好了!”

“绿倚是从小在你身边伺候的,生前又是那么痴恋你,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怀了你的孩子,而这一切加起来,在你眼里竟还比不得一副字画?!”

“那时候我突然便明白了,我固然有罪,但你们夫妇才是逼死绿倚的元凶!”

“我要为她报仇、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整整两个月,我整整谋划了两个月!才终于找到机会,杀死了少奶奶,然后再嫁祸给你!”

“我本来是想让你尝一尝,百口莫辩而死的滋味,却万万没想到……”

说到这里,书萱侧头扫了孙绍宗一眼,颓然的摇头道:“早知道,我当初就该将你一起杀掉的!”

第609章 邢家有女

亥时二刻【21:30】刚过,眼见得大戏落幕,十几盏灯笼便自前厅鱼贯而出,熙熙攘攘的跨过了二门,又四下里星散开来。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刑氏母女的身影。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当初跟来时,邢母是一百个不情愿,但眼瞧着那曲折离奇的歼杀案,抽丝剥茧一般揭发了真相,却比女儿还要沉浸其中。

却说邢母早憋了一肚子话,只是方才人多时,碍于身份还不好多说什么。

此时眼见身边再无旁人,她便忍不住啧啧叹道:“没想到犯下这歼杀案的,竟会是个小姑娘!”

顿了顿,她又疑惑道:“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事儿再怎么看,都该是那书萱自己造的孽吧?她却怎得好意思,打着报仇的名号杀了自家少奶奶?”

邢岫烟将手中灯笼放低,映着裙底四只此起彼伏的绣鞋,微微摇了摇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又没勇气站出来承担后果,便刻意诿过于人,试图逃过良心的折磨——可自己造下的罪业,岂是迁怒别人就能洗刷的?”

邢母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的长吁短叹。

再行出十几步远,她却忽然冒出一句:“你以后若是做了主母,可得把眼睛擦亮些,千万不能把这样的祸害招到身边,否则……”

“娘!”

邢岫烟无奈的打断了她:“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个?”

“好好好,咱们不说你,说说那孙大人总行了吧?你看他可是妙玉姑娘的良配?”

“这位孙大人么……”

听母亲说起孙绍宗,邢岫烟便微微蹙起了蛾眉:“论能力,自然称得上是文武双全;相貌虽略差了些,那一身英雄气却足堪弥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妙玉姐姐那般至纯的性子,真要跟了这孙大人,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说完,见母亲明显有些懵懂,邢岫烟便又解释道:“这孙大人少年得志,对那王衙内都不假辞色,如何肯放低身段迁就旁人?偏妙玉姐姐是个刚直的,认定的事情便绝不肯低头,这两人撞在一处……”

她未将后话说全,只是摇头一阵苦笑。

世人对僧道之流,大多存着几分敬畏,但若是遇到尼姑还俗,这份敬畏便会分分钟化作鄙弃。

因而还俗女尼能选择的出路,基本和名妓从良差不多——不是嫁进小门小户,就是沦为富贵人家的小妾。

即便是妙玉那样代发修行的,怕也逃不过这等下场——毕竟她父亲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其权势远不足以扭转世人的偏见。

而妙玉实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若让她整日为柴米油盐而奔波,却如何能忍受的了?

故而在邢岫烟想来,也不求什么明媒正娶,能得一情投意合的官宦子弟托付终身,也便是妙玉最好的出路了。

只是……

这情投意合的,却未必就是良配!

说话间,母女二人便回到了临时安身的客房。

一进门,邢母顾不得别的,先把那典当来的银钱仔细翻检了,确认并未少上分毫,这才松了口气。

眼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丈夫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邢母便准备打发女儿,先去隔壁屋里安歇。

邢岫烟却自顾自取出一本诗集,笑道:“好容易有这不费钱的灯烛,女儿若不来个秉烛夜读,便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娘早些安歇了,我候着爹爹就是。”

邢母如何不知她是在体贴自己?

心下暖洋洋的,却终究放心不下丈夫,便也翻出些不费眼的针线活,有一搭无一搭的侍弄着。

就这般,约莫到了午夜时分,才听得院子里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

母女二人忙弃了书本、针线,快步迎到门外,却只见两个小丫鬟,正勉力扶着醉醺醺的邢忠,在院子里来回打晃。

眼见邢岫烟母女迎了出来,两个小丫鬟如蒙大赦,忙央求道:“妇人、小姐快来劝一劝吧,舅老爷说是要逮什么蝈蝈,怎么也不肯往屋里去。”

眼见邢忠喝的口歪眼斜,螃蟹似的横行霸道,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胳膊肘直往小丫鬟胸前乱顶。

母女二人是又羞又气,忙不迭上前替下了两个丫鬟,半哄半拽的把他弄进屋里。

原想着他躺在床上之后,会变得稍微消停些。

谁知被烛光一照,邢大舅却来了精神,翻着白眼直嚷嚷着:“我……我跟你们说,那孙家二郎硬是要得!全不似……全不似那王仁,等闲连个舅舅……舅舅都不肯叫,没的将老……老子往扁了看!”

此时那两个小丫鬟,可都还在旁边候着呢,因而邢母听了这话,直尴尬的手足无措。

邢岫烟见状,则是忙从母亲放钱的地方,翻出两吊铜钱,硬塞给那两个小丫鬟,一叠声的替父亲赔着不是,又请她们多多担待。

两个小丫鬟凭空得了好处,又觉得对方毕竟是王家的亲戚,真要是把话传出去,也未必就能讨的什么好,因而也便顺水推舟的应了。

千恩万谢的将两个小丫鬟送走,邢岫烟回到屋里,见父亲还在抱怨,不由苦笑道:“一时没在跟前叮嘱,爹就喝成这副模样,方才那些话万一传到王衙内耳中,可如何……”

“传到他耳中又如何?!”

邢忠猛的挺直了身子,愤愤道:“咱们又不是他家的奴才,若是……若是那姓王的敢甩脸子,咱们大不了同孙家……孙家二郎一起进京!”

邢岫烟一时哭笑不得,那王仁来江陵恭候孙绍宗,明显是要同路上京的——就算孙绍宗同意携邢家上路,却又哪里能避得开王仁?

“呕!”

就在此时,邢忠忽然大嘴一张,满肚子酒菜便喷泉似的倾泻出来。

邢岫烟见状,忙去外面打了水来,准备给父亲洗漱打扫。

谁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却忽听里面邢忠嚷道:“怎得?!小妾养的都能做孙家大奶奶,我女儿何等人才,难道……难道还比不得个庶出……庶出的贱蹄子?!”

这意思难道是……

邢岫烟顿时乱了方寸,冷不妨一脚踢在门槛,不由自主的踉跄几步,却是把一整盆温水都洒到了身上。

第610章 会双姝

八月十六,三汊河码头。

在南宗过了中秋,孙绍宗便婉拒了诸位叔伯兄弟的挽留,准备同王仁、薛蝌、邢忠等人一同乘船北上。

这日上午,十几名水手往来穿梭,不住往一艘三桅大船上填装货物。

船自然是王家的,如今他家手握东南市舶司,弄几条上好的货船,可说是轻而易举。

不过这装船的货物,却基本都是孙绍宗的东西——倒也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多半都是湖广、金陵两地的特产,前者是在五溪斩获的,后者则基本出自南宗馈赠。

当然,金陵城里的官宦士绅,少不了也托关系,杂了些东西在里面。

不过其中的贵重品,早被孙绍宗退了个七七八八,余下几件实在可心的,也都委托南宗交付了等额的银钱。

他这两年经略五溪,早正大光明的发了几笔横财,如今眼见就要大用了,哪肯在这等蝇头小利上栽跟头?

话说……

回京之后虽说是要大用了,可根据孙绍宗自己的分析,那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差事,估计不会落到他头上。

至于原因么,自然是因为广德帝时至今日,也还没能生出个儿子,而太子则按照孙绍宗当初的指点,团结了朝中不少勋贵。

也正因此,虽是两年未曾照面,太子却始终没有忘记孙绍宗的功劳。

隔三差五的,总会从京城寄几封信来,或是发发牢骚、或是问问对策,俨然将孙绍宗当作了头号心腹——当然,给孙绍宗寄信最多的,还是那冒了平儿之名的‘神秘女子’。

而太子与孙绍宗的勾连,旁人或许不知个中究竟,却如何瞒得过皇帝?

只凭这一点,那镇抚使的宝座,就决计落不到孙绍宗头上——即便是唯一的亲儿子,皇帝也绝不会允许太子插手特务机构。

当然,这些宫闱内幕,孙绍宗是绝不会向王仁,以及金陵城内的士绅们透露的,且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

闲话少提。

却说因怕被那些水手,胡乱冲撞到女眷,所以在行李装船的过程中,几家人便先在码头上候着。

于是免不了的,又被那王仁凑到身前,挑起了话头。

要说论相貌,这王仁也算是仪表堂堂,可惜肚子里却只装了些鸡零狗碎,正儿八经的东西实在有限。

偏他还老觉得自己是将门虎子,才具不逊乃父,非要往那挥斥方遒上扯,说些不是脱离实际,就是拾人牙慧的废话。

而这些话,上次喝酒时就早听了个遍!

于是莫说孙绍宗了,就连薛蝌眉眼间,也禁不住生出些厌烦来。

而这时,就显出了邢大舅的好处,巴巴的伸长了脖子,就好像头一回听到这些高谈阔论似的。

难怪王仁虽然大骨子里看他不起,却偏喜欢把他带在身边。

“对了。”

正有一搭无一搭的敷衍着,忽听王仁话锋一转:“老弟,我听说那些蛮女虽姿色上差了些,却是野性十足最堪驱用,你在五溪打下那许多寨子,想必是深知个中滋味吧?”

眼见他那英俊的面孔,突然间便由里到外的渗出了‘猥琐’二字,孙绍宗不禁有些无语。

刚才还说着国家大事,一转眼怎么就失足到这等话题上了?

原本想搪塞过去,谁知那邢忠、薛蝌二人,对此也是好奇的紧,在一旁交口呼应着,非要刨根问底儿不可。

唉~

也只有‘女人’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才能让牛唇不对马嘴的男人,忽然众口一词起来。

“哪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将两手一摊,孙绍宗无奈道:“初时有所顾及,自然不好招惹什么蛮女——等到后来局势渐稳,那些蛮女一旦见了我,不是吓的肝胆剧烈,就是千依百顺的逢迎,却哪还有什么野性可供驱用?”

三人一听这话,都是大失所望。

王仁更是指着孙绍宗连连摇头:“没劲了,你这就没劲了!咱们是要听些风流韵事,你却拿这瞻前顾后的车轱辘话,想要糊弄谁呢?”

要说孙绍宗这二年里,自然免不得睡了几个蛮女,其中也不乏值得回味之处,但这些床帏间的私事,他却如何肯透露给外人?

正待继续敷衍,就见随行的管事芭稞——呃,现在应该叫他赵楠了——小跑着赶了过来,堆笑道:“老爷、诸位爷,该装船的行李,都应归置整齐了,却不知是现在登船,还是等到吃罢午饭……”

“这才什么时辰?午饭在船上简单用些就是!”

孙绍宗不容置疑的喝令着,随即又恭敬的请那邢大舅先行。

邢忠连连推辞,直到王仁等的不耐,开口催促起来,这才红光满面的走在了头里。

而等到四人到了船头,才见后面的马车上先下来几个丫鬟婆子,接着又请出两个妙龄少女,以及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不用说,自然是邢忠的妻子。

至于两个少女么,都殷勤的在邢妻左右侍奉着,一时倒分不出哪个是薛蝌的妹子,哪个是邢忠的女儿。

对了。

那天酒席上好像听邢忠说起过,他家女儿和妙玉交情匪浅。

而一想到妙玉,孙绍宗的思绪,便不由自主飞到了燕京城内——当初走的太过匆忙,结果直到临行前也没能想出,该如何解决妙玉身上的隐忧。

不过这两年间,京中来信以及邸报上,都未曾提及妙玉、又或是白莲圣女的消息,想来这颗定时炸弹,也还没有被正式引爆。

“哈哈,老弟且回一回魂!”

正寻思着京城里的是是非非,眼前忽然多了只白生生的巴掌。

却原是王仁瞧他定定的望向女眷队伍,便以为他是被女色所迷,因而伸手遮了孙绍宗的视线,促狭道:“虽是秀色可餐,却毕竟是自家亲戚,总不好唐突了舅母和两位妹妹。”

这货真是乌鸦站在猪身……

呸呸呸!

应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孙绍宗无语的白了他一眼,有心要辩解几句,可看邢忠、薛蝌都没什么反应,自己急着分说,倒好像是在掩饰似的。

于是干脆装作没听见一样,主动岔开了话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移开目光之后,码头上便有一人如释重负。

这人自然正是邢忠的女儿邢岫烟。

因也不知那日邢忠醉醺醺的,到底有没有在孙绍宗面前,露出要高攀人家的口风。

于是被孙绍宗目光‘锁定’之后,她只觉得如芒在背,尴尬的手心里都发起潮来——也就是仗着心理素质过硬,才没有在这重压之下,露出什么不得体的仪态。

好容易摆脱了压力,又从船尾到了甲板上,邢岫烟刚松了一口气,正待同母亲以及新认识的薛家妹子,一同躲进船舱之中。

谁知薛宝琴却忽然向邢舅妈告了声罪,然后婷婷袅袅的到了船头,在孙绍宗面前盈盈一拜。

只听她口中说道:“内外有别,小妹本该避讳些才是,但我听说孙二哥曾救过我家伯母,而小妹又曾在伯母膝下寄养过两年,常言道养恩不弱生恩,小妹自要当面拜谢贤兄,才算不失孝道。”

这番话说的落落大方,倒是与那薛宝钗一脉相承——嗯,身段也是薛家一贯的高挑丰腴。

所不同的是,薛宝琴的眉目间灵动异常,同宝钗相比少了三分沉稳,多了三分鲜活。

单论颜值,应该与钗黛相差仿佛。

但那扑面而来的活泼气息,却又比两人瞧着要讨喜些——硬是要形容的话,便如同把宝钗的气度胸襟,与史湘云的娇憨糅合在了一处。

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孙绍宗大致扫了两眼,心中啧啧赞叹之余,也忙躬身还礼道:“薛家妹子不必多礼,我同你从兄是熟惯了的,当日又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就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薛宝琴抿唇一笑:“二哥是英雄豪侠,自不会将这事放在心里,我们薛家却是万不敢忘了这份恩情。”

说着,又郑重施了一礼,这才向众人告辞,同邢岫烟母女一起去了舱中。

望着她那窈窕身段,消失在舱门转交处,孙绍宗不由心下暗叹,这兄妹两个倒真不是凡俗可比,与那薛大脑袋更是天壤之别。

嗯~

说成是薛宝钗的从兄从妹,便不显得那么违和了。

第611章 孙绍宗东门献捷、贾宝玉名落孙山

京城、荣国府。

天还未曾大亮,紧张的气氛便笼罩了阖府上下,等到用罢早饭,便连东府里的贾珍、贾蓉、尤氏、胡氏,也都巴巴的赶了过来。

眼见到了贾母院里,远远的王熙凤便迎了出来,笑着打趣道:“咱家又不指着这份功名吃喝,瞧你们一个个兴师动众的。”

说着,她左右扫量了几眼,奇道:“怎不见你家二哥儿?”

她口中这二哥儿,却是尤氏去年夏天诞下的儿子,大名唤作贾苕【shao】,不同于父兄的文弱,这小家伙生的虎头虎脑腰宽体阔,极是讨人喜欢。

听她提起儿子,尤氏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嘴里却故作厌弃的道:“那小猴儿若跟来,这院里就该演一出大闹天宫了左右也没多远,我索性把他丢给了乳母照应。”

听她明贬暗褒的炫耀儿子,王熙凤心下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原本她也是一直憋着劲儿,想生下个儿子的,可如今那贾琏却……

不过她素来是个好强的,即便是心下再怎么不痛快,面上也不会露出分毫。

嬉笑着将尤氏等人引到了里间,脑腾腾的给贾母请了安,贾母也是一叠声的埋怨着:“不过是秋闱放榜罢了,怎得连你们也给惊动了?”

她口中说着,手里的佛珠却是一刻没停,直转的比平日快了倍许有余,谁瞧了都知道是口不应心。

却原来今天正是三年一度,秋闱放榜的日子。

因宝玉去年过了府试,又一鼓作气参加了今年的秋闱,打算顺势拿下举人的功名。

这眼看就要放榜了,府里几位主子整日坐立不安的,奴才们即便心下并不怎么在意,也免不得要装出一副紧张模样。

所以阖府上下,真可谓是如临大敌一般。

“这是怎么说的?!”

“怎得偏就这么巧!”

却说这屋里还在寒暄着,外面却忽然嘈杂起来,贾母听的眉头一皱,王熙凤便准备出去打探个究竟。

谁知刚到门口,便和袭人打了个照面,因见她风风火火的,王熙凤还以为是贡院那边儿传回消息了,忙拉着她追问究竟。

谁知袭人摇了摇头,却道:“不是这事儿,是咱们家里忽然来了好几位亲戚!”

感情却是王仁、薛蝌、邢忠等人到了京城,那王仁先回了自加不提,薛蝌、邢忠却都奔了荣国府而来。

这其中,还多了李纨的寡婶和两个妹妹,却是北上途中撞见的,因也要来京城探亲,便凑在一处。

将这事儿禀报给了贾母,老太太自是连道了几声‘请’,又差人请来了邢夫人、李纨、薛宝钗几个。

因几个小的也都凑在一处,等着贾宝玉的消息,此时听说是来了亲戚,连带着林黛玉、史湘云、探春、惜春,也都一并赶了过来。

一时间那客厅里争奇斗妍,堪称绝色的,便足有五六人之多。

而在这之中,落落大方又不失娇憨活泼的贾宝琴,甫一露面便落了个满堂彩,那邢岫烟相比之下,便不起眼了许多。

尤其邢夫人在府里,素来就不怎么讨喜,邢岫烟自免不了要受她牵连,先在印象输了几分。

“咦?!”

却说众亲戚正闲话家常,叙述别来之情,忽听王熙凤诧异道:“这礼单上,怎得还有孙家二郎送的东西?”

众人一听这话,不禁都把注意力转移了过来,便连贾母也顾不得夸赞宝琴,忙追问那些礼物从何而来。

也不怨众人大惊小怪,现如今孙绍宗在湖广一战成名,孙绍祖又在神机营手握重兵,论起来虽还比不得王家遮奢,却已然超过了有名无实的史家。

这地位不一样了,受到的重视自然也大不相同。

说句实在的,在场这几家亲戚加在一处,恐怕也还不得孙绍宗一个。

“老祖宗。”

薛蝌忙上前解释道:“我们在金陵准备动身的时候,恰巧撞见孙二哥奉旨回京,因而也便凑在了一处这些礼物,他原是想到了京城,再给府上送来的。”

“谁知昨儿路过津门府的时候,忽然又得了旨意,命他自东门献捷,听说太子殿下要亲自相迎!”

“如此殊荣,少不得要准备齐整了,才好正式进京。”

“孙二哥不得不暂时留在津门府,只好托了王家哥哥,帮忙把行李先送到京城来旁的行李,都已经被王家哥哥送去孙家了,只这几箱子礼物是要送给府上的,便托我等一并捎了来。”

众人听说孙绍宗,竟得了太子亲迎的殊荣,当下都是赞叹不已。

这其中,最欢喜的却非邢夫人莫属,她对邢大舅母女爱搭不理的,但对孙家这一门姻亲,却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一时得意之下,她忍不住半是炫耀半是嘲讽的道:“想哪孙家二郎立下了这般功业,仍是不骄不躁礼数周全偏咱家世代簪缨,如今却只为个举人功名,便弄得阖府不得安宁。”

这一番话,屋内众人倒有大半变了脸色。

尤其是王夫人,原本还挂着些笑意的老脸,当下就垮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娇声道:“宝哥哥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先中举人再考进士,到得二十几岁上,也未必就逊色孙二哥多少!”

这时候敢当众替贾宝玉张目的,自然非史湘云莫属。

有她挑了头,众人也不管真心假意,忙都大赞起宝玉来,言语间更是再不提孙绍宗半句。

眼见众人正将宝玉夸得天花乱坠,仿佛状元鼎甲,也不过是唾手可得,忽听外面有人叫道:“琏二爷回来啦、琏二爷回来啦!”

听的这话,众人顿时熄了马屁,都屏息凝神的望向门外。

不多时,就见贾琏挑帘子进到了里间,眼见得屋里竟有这许多陌生人,便不禁愣在了当场。

“宝玉呢?!”

贾母一撑桌子,自罗汉床上站了起来,连声催问道:“你不是带着他去看榜了吗?!他人呢?可曾中了?!”

眼见老太太如此激动,贾琏把脑袋往下一垂,讪讪的回了句:“宝兄弟已经回了。”

贾母闻言愣怔了一下,随即颓然的坐了回去。

若是真的高中了,以贾宝玉那爱热闹的性子,又如何会闷不做声的跑去?

第612章 太子府的日常

天色将亮未亮。

太子妃孙氏带着几个贴身丫鬟,匆匆赶到了书房门外,见里面仍是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忙向左右讨过食盒,就准备进去伺候太子更衣用饭。

打从龙根案之后,太子便一直独居在书房中,由几个太监昼夜伺候着,从不肯让丫鬟、仆妇随意靠近。

等闲日子,就连太子妃也不敢在早晚时节,过来打搅他的‘清静’。

眼下之所以破例前来,是因为今天上午,太子殿下就要代表朝廷,去东门外迎候孙绍宗凯旋了。

这可是太子自成年以来,头一次独立担纲‘重任’,而在许多朝臣眼中,这也是皇帝属意让太子接班的重要风向标。

因此在旨意下达之后,太子府在朝中的地位,便陡然间拔高了不少。

再加上太子素来爱重孙绍宗的才智、勇力,他此次凯旋回京,更让太子有如虎添翼之喜

而太子妃早早的赶过来,也正是想借着这双喜临门的好彩头,缓和一下日益紧张的夫妻情分。

这想法原是好的,只可惜……

“娘娘请留步。”

太子妃刚到了那门前不远,两侧的阴影之中,就忽然闪出个枯瘦矮矮小的身影,尖着嗓子不卑不亢的道:“殿下天不亮的时候,就已经动身了,眼下这书房内外,只有奴婢才伺候着。”

“殿下早就已经动身了?!”

太子妃闻言愕然不已,美目中的流彩也随之暗淡下来。

因为当初孙绍宗献策一事被外泄,太子近两年大肆撤换了府里的下人,为的就是将太子府经营的铜墙铁壁一般。

太子妃对此也曾鼎力支持,却不想到头来,这严防死守的待遇,竟也落到了自己头上——身为这太子府的女主人,她却连太子提前动身的消息都没能收到,这话要是说出去,怕是都未必有人肯信!

夫妻之间,缘何会凉薄如此?

一时间,太子妃心下颇有些心灰意懒,正待拎着食盒原路返回,可看到那年轻宦官拦在门前,似乎对自己颇有提防的样子,心下的怨气便一股脑涌了出来。

“怎得?”

她将凤目一凝,傲睨着那小太监道:“太子不在府中,本宫就进不得这书房了?”

太子妃平日在府里,素来以平易近人著称,但这轻嗔薄怒起来,却也自有一股凌人的魄力。

那小太监原本仗着太子的宠幸,又晓得夫妻二人感情不和,太子妃这个女主人有名无实,一贯未曾将太子妃放在眼里。

但此时面对太子妃的嗔怒,他却不由自主的软了脊梁,斜肩谄媚的赔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奴才哪敢阻拦您啊?实在是这屋里有些污秽,怕不小心冲撞了您。”

“好个狗奴才!”

太子妃娇叱一声,喝道:“您竟然敢说殿下寝居之处有些污秽?!”

不慎落下了把柄,那小太监面色骤然一白,忙噗通跪地,左右就是两个大耳帖子抽在脸上,口中更是连声讨饶:“奴婢一时糊涂,还请太子妃娘娘赎罪、还请太子妃娘娘赎罪!”

一边哀求着,他一边用膝盖点地,将身子从门前挪了开来。

他这怕的倒不是太子妃,而害怕太子那喜怒无常的心性——就说今儿早上吧,明明是太子爷让早些叫起,可被喊起来之后,他却反倒发了一通无名怒火,生生将个小太监折磨的半死不活!

却说眼见这太监识趣的让开了去路,太子妃便懒得再拿正眼瞧他,只将手中食盒往身后一递,淡然的吩咐着:“前面掌灯。”

两个小丫鬟立刻越众而出,左右八字形的打着灯笼,照亮了通往书房的路途。

太子妃莲步轻移,款款的迈进了那书房之中,还未等看清那屋里的格局,便先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腥味儿。

下意识的要抬手掩住口鼻,忽听左侧的掌灯丫鬟惊呼道:“娘娘,您看这是什么?!”

说着,那灯笼便向屋内一角映了过去。

而下一秒,便是数声高亢的尖叫:

“啊!”

“血!是血!”

“书房里怎么会有血?!”

原来那角落黑红色的一片,在灯光下闪着粘稠的色泽,却不是血浆又是什么?

太子妃先时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不慌不忙的吩咐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帮殿下清理清理。”

丫鬟仆妇们一阵你推我桑,才终于有几个胆大的,拿出扫撒用的工具,仔细清理掉了那一滩血浆。

紧接着又有人翻找出香炉来,点了几支上好的檀香。

就这般,上上下下好一番折腾,屋里的气味才算是清新了些。

太子妃让人在靠窗的位置摆下张椅子,端庄雍容的往上一坐,看着窗外那红彤彤的日头渐渐升起,心下却是五味杂陈。

当初太子就颇有些顽劣,自龙根案以后,明着是收敛了许多,暗地里却是变本加厉,单这两年间,府里‘走失’的下人,就足有二三十个之多。

因此,有时候太子妃也会生出些疑虑,让这样一个太子登上皇位,对国家对朝廷来说,恐怕未必是什么好事吧?

只是她到底是个贤惠的,即便心下有所迟疑,也并不会明着与丈夫做对。

再者说了,自古以来废太子有几个能够善终的?

而那些废太子的家眷,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唉~

想这些也是无用。

左右那孙大人就要回京了,只希望他能规劝太子一二,万不能再行此暴虐行径。

想到孙绍宗,太子妃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红润,下意识将手盖在那仿唐款的诃子上,捧住了塞满寂寥的丰隆。

不过马上,她又如同触电一般,将手从胸前拿开来。

整整两年孤零零的日子,让某些原本早就应该淡忘的事情,反而历久弥新起来……

呸~

好端端的怎得又想起这些?

太子妃悄声啐了一口,将那些恼人的遐想驱逐出脑海,又命人翻出茶具刷洗干净,沏了杯浓浓的杏仁茶。

待稍凉些,她便一口气灌了进去,也不知是急着要灭去心头的燥热,还是想浇灌那暗中滋生的歧思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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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3章 东门献捷

就在太子妃‘扪心自问’之际,孙绍宗也正带着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行进在津门府与顺天府之间的官道上。

因要赶在正午吉时之前,完成一整套献捷仪式,所以队伍两天前就从津门府开拔了,昨儿更是在离京城十里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非但如此,这一千多兵将其实也都是冒牌货,压根就不是跟着孙绍宗去湖广平叛的那些人。

毕竟朝廷是临时起意,要在京城百姓面前秀一场,而立下功劳的将士们,却还要等到四川抽调出兵马换防,才能正式回转京城。

这一时间却哪里来得及?

没奈何,朝廷只好从津门府轮训的官兵中,凑了一批样子货出来,冒充是立下功劳的将士们,随着孙绍宗前往京城献捷。

“大人!”

却说孙绍宗正在马车里假寐,就听外面王振恭声道:“前面离京城已经不足五里了,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先披挂起来?”

孙绍宗挑开车帘,见外面已然大亮,便不轻不重的跺了跺脚。

“吁~!”

赶车的赵楠【芭稞】立刻勒住了缰绳,前后兵丁瞧见了,忙也纷纷呼喝着停了下来。

孙绍宗从马车上跳下来,王振立刻带着几名亲卫,上前将那副鎏金山文甲,帮他披挂整齐。

等到他这里收拾妥当了,再看前后左右的兵将,也早都换了副模样,一个个盔明甲亮、气冲霄汉的,谁还敢说这支军队不是得胜还朝?

王振等几个亲兵,也都互相帮衬着披挂整齐了,便又牵过匹高头大马,请孙绍宗骑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前面。

书不赘言。

却说为了保持军容齐整,四里路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那阔别经年的东便门就在前面,孙绍宗心下也不禁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呜~~~~

就在这时,上百只犀角号忽然自城头奏响,紧接着隆隆马蹄声如雷贯耳,数百匹骏马自城内驰出,在那官道两旁侍立出百丈有余!

等到孙绍宗一马当先,到了那侍立的马队前,马上的数百名骑士,便都举起了锃亮的弯刀,指天高呼道:“万胜、万胜!”

约莫喊了三五声之后,城门外等候的百姓也都跟着呼喊起来,紧接着是城内的百姓!

虽说早就知道,这其实是一场面子工程,但身临其境,还是让孙绍宗禁不住热血沸腾。

他伸手往后一招,一面赤火燎原的大周军旗,便被亲卫送到了掌中。

孙绍宗猛的将那军旗高高擎起,也高呼了一声‘万胜’。

浴室周围的声浪霎时间又大了几分,直响彻了一整座帝都!

当其时,那城门内又缓缓驶出一辆龙辇,上面九章衮冕加身的,自然非是太子莫属。

眼见龙辇缓缓迎了上来,孙绍宗忙滚鞍下马,大步流星的赶将上去,在那龙辇前单膝跪地,颤声道:“孙绍宗不过尽了些人臣本分,如何敢当太子殿下亲自出迎!”

那龙辇在孙绍宗面前缓缓停住,有随侍的小太监搭了台阶,太子快步拾级而下,一把抓住孙绍宗的胳膊,朗声道:“孙大人以千余兵力,横扫十数万蛮夷,此等大功古今罕见,如何当不得孤这一迎?”

说着,将孙绍宗拉扯起来,又动情的低语道:“爱卿可算是回来了!”

后面这句倒不像是套话。

孙绍宗忙也憋出两滴眼泪,哽咽道:“臣在湖广,也无一日不思念殿下!”

太子见状,正准备再说些别来之情,可一旁的礼部官员却上来提醒,说是不能耽搁了告祭太庙的吉时。

太子眼底显出些戾色,却也只得拉着孙绍宗往那龙辇行去。

等到了那龙辇前,孙绍宗按照剧本三辞三谢,这才诚惶诚恐的上到了车上。

那龙辇本就没什么前后,拉车的纤夫换了方向,便又缓缓的驶入了城中。

鼓乐齐鸣中,数万百姓夹道相迎。

虽不敢、也不能靠近龙辇,却是把各色的吃食、物件,不住的往那些官兵手里抛送。

不过想想这其中,绝大多数人压根就没出过河北,孙绍宗心下倒是挺替老百姓们不值的。

至于徐守业、卢剑星、沈炼等人,虽错过了欢迎仪式,那功绩却是实打实的,断不会少了半分,说不得还会因为缺席这次献捷,得些补偿赏赐。

“爱卿。”

便在此时,太子忽然指着左侧一座酒楼,道:“你且看那楼上是谁?”

孙绍宗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见几个争奇斗妍的女子,正不顾形象的探出头来拼命招手,那泪眼婆娑的,却不正是阮蓉、香菱、尤二姐三人?!

当下,孙绍宗就待大吼一声回应,却终究顾及是在龙辇上,又被周遭这么多百姓围观着。

因而也只能对她们扬手示意。

三女见状,自是愈发的激动,直顺着阳台从东头追到了西头,若不是晴雯、鸳鸯等几个丫鬟拦着,便要冲下楼来,跟着龙辇一起往太庙赶了。

经过那酒楼老远,孙绍宗仍旧依依不舍的回望着,却忽见龙辇后面不远,一辆马车上正有人大声的炫耀着:

“诸位老少爷们请上眼,咱家将军就是用这把宝剑,如草芥般不知杀了多少蛮夷!”

“这把剑可了不得,重一百零二斤四两,乃是上古传下来的凶物,非盖世猛将不得降服……”

“那些无知蛮夷还待反抗朝廷天威,那敌得我家将军这一剑……”

那地道的京片子,一口一个蛮夷的叫着,却听得孙绍宗直翻白眼。

太子也瞧见了那人,又见孙绍宗表情有些古怪,便笑道:“你这属下倒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

“不敢欺瞒殿下。”

孙绍宗无语道:“那厮原名芭稞,实是地地道道的五溪蛮人。”

太子也不禁一愣,随即嗤鼻道:“果然是寡言廉耻的畜类,爱卿尽管驱策之,却不可托之以心腹。”

这话不用他说,孙绍宗心下也明镜似的,不过还是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恭声应了下来。

说话间,巍峨的皇城便影影绰绰的显出了轮廓。

孙绍宗站在龙辇上,远眺着那金碧辉煌的宫城,口中虽是未发一言,心下却忍不住狂吼了一声:我孙二郎,终于又回来了!

第614章 孙家的日常【N+1】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光窗棱播撒进屋里,锦被中的叔嫂二人,也终于从移动互连切换到了联通状态。

孙绍宗原本还想把串联,改成并联来着,也免得贾迎春不堪重荷。

谁知贾迎春却八爪鱼似的缠将上来,依依不舍的倾诉着相思之苦,显然是舍不得放他离开。

这也难怪,孙绍宗回京已经有七八天了,却直到昨儿晚上,才寻着机会过来慰藉。

眼见这素来谨言慎行的嫂子,难得的使起了小性子,孙绍宗将两只手肘撑在床板上,嘿嘿笑道:“这不是已经修好暗道了么?以后我来往也方便了,总不会冷落了嫂嫂。”

贾迎春闻言啐了一口,再不好继续痴缠下去,依依不舍的将他放开,撑起半边雪白的膀子,悄声喊了绣橘进来,命她伺候着孙绍宗更衣、洗漱。

“对了。”

眼见孙绍宗收拾齐整了,就待告辞离开,贾迎春忙道:“差点忘了正事儿,前两天我回家见娘舅时,二嫂子特意叮嘱了,说是年前要把总账盘一盘。”

托王太尉的福,孙家和王熙凤的木材买卖赚了个盆满钵满,连本带利足足翻了六七倍之多。

即便扣去各项开销,纯利润也有五十万两之巨。

不过眼下这造舰计划也已然到了尾声,为免后面有什么牵扯,提前收手来个银货两讫,才是上上之选。

既然要散伙了,盘点一下总账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孙绍宗毕竟是刚回来,这事儿还得先跟大哥商量商量,看看其中可有什么撕摞处,然后再决定该如何应对。

因而先嘱咐贾迎春先含糊敷衍着,等这边儿拿定注意了,再同王熙凤议论这事儿不迟。

这之后,免不得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好容易割舍开了,孙绍宗这才跟着绣橘到了外面厅中。

绣橘在那多宝槅里摸索了片刻,就见墙角的地砖左右挪开,露出个一米见方的孔洞来。

孙绍宗顺着梯子爬下去,抹黑往前走出约莫三十几丈远,就到了这条暗道的尽头。

小心把那数百斤的盖子托开了,见四下里没什么动静,他这才飞快的爬了出来,然后又悄没声的,把那大石头重新压了会去。

要说大哥前些日子刚修的这条暗道,还真是为孙绍宗量身定做,错非是他这等无双巨力,旁人就算知道密道入口在哪儿,也万难撼动这压舱石分毫。

因入口就在书房小院之中。

孙绍宗先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装作没事人似的出了大门,向着自家小院行去。

路过那片小小的果园时,孙绍宗忍不住停下脚步探头向里张望,心下一边回忆着当初同平儿在葡萄架下的癫狂,一边琢磨着这几年间,究竟是谁在冒充平儿给自己写信。

谁知这一张望,却意外的发现了些状况——那葡萄架前,影影绰绰似是有两条人影。

难道……

也是一对儿野鸳鸯?

这怎么能成?!

做老爷的在家里偷香窃玉,那妥妥的是风流雅事;可若是换了旁人,那一准儿是非奸即盗!

孙绍宗当下便沉了脸,本着‘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做人基准,悄没声的摸进了果园之中,打算先瞧个究竟,再决定要不要当场捉奸。

不过稍稍离得近了,他便知道自己是想多了——那葡萄架前的确是站着两个人,却不是什么野鸳鸯,而是两个年轻的女子。

呃~

貌似还真是鸳鸯——其中一个正是管家大丫鬟金鸳鸯,另一个则是分在香菱屋里的晴雯。

“好姐姐,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就见晴雯双手合十,连声哀求着:“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姑舅哥哥,虽不成器的紧,可到底割舍不开。”

鸳鸯脸上杂了三分不忍、七分为难,却终究还是摇头道:“咱们如今虽说是在孙府,可到底大太太也是姓贾的,荣国府刚赶了他们夫妻二人出来,转眼咱们府里就收用了,这实在是……”

晴雯素来是个要强的,等闲也不肯求到旁人头上,如今见鸳鸯再三的拒绝,便也不愿再胡搅蛮缠下去。

只苦笑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也罢,姐姐只当没这事儿便是。”

说着,就待告辞离开。

“且慢!”

鸳鸯忙喊住了她,麻利的从腰间扯了钱袋子下来,一股脑倒出些散碎银子,往晴雯手上一塞:“旁的我也帮衬不上,这些银子你拿去,且先帮你那哥哥另租套房子,再看看有什么好营生——若是不够,我屋里还存了十几两。”

她虽不肯应了晴雯的请托,却到底是个热心肠的。

晴雯心下暖洋洋的,却又哪里肯收她的银子,忙伸手推让着。

两下里你推我让的拉扯了几下,一块碎银子不慎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一头钻进了不远处的花圃中。

晴雯忙追了过去,拨开两丛石榴,眼见那亮闪闪的小东西,就在树根底下躺着,便伸着胳膊去抓,谁知却一把捞着只粗糙的大手。

“呀!”

晴雯吓的尖叫一声,连退了几步,却忽见那灌木丛中立起个雄壮的身影,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二……二爷?!”

晴雯愈发的愕然,不过很快她恍然起来,转头扫了鸳鸯一眼,扁着嘴道:“我说姐姐非要来这里说话,感情竟又约了二爷。”

这一个‘又’字,却是立刻唤醒了那段尴尬的回忆。

鸳鸯忍不住窘道:“你别胡……”

“姐姐有什么好慌乱的,我素来不是个多事的,这两年里也未曾说过什么。”晴雯说着,又向孙绍宗道了个万福:“不敢搅扰二爷的雅兴,奴婢先回去伺候大姐儿了。”

说着,也不管鸳鸯还想分辩些什么,便杨柳扶风似的去了。

她这一走,鸳鸯便更是慌了手脚,将个臻首缩在胸前,支支吾吾的道:“二……二爷别听她胡说八道,我……我……”

正‘我我我’的打着磕巴,忽然间一只小手,便被孙绍宗攥在了掌心里、

鸳鸯吓了一跳,那莹玉也似的柔荑往会一缩,却卡在了虎口处的疤痕上。

感受着那疤痕的狰狞与粗糙,鸳鸯一时倒忘了挣扎,脱口问道:“二爷的手是怎得了?”

“什么?”

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说自己虎口上的疤痕,随口笑道:“当初杀那蛮人第一勇士时震裂了虎口,后来便留下了些疤痕,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他将那枚散落的碎银子,放在了鸳鸯手心上,又赞道:“难得你这般公私分明,又能两头兼济,在我家做个女管事,倒还真是屈才了呢。”

小手被孙绍宗攥在掌心里,又听他对自己交口称赞,鸳鸯只觉心下乱糟糟的,欲要再行挣脱,却死活提不起多少力气。

当初对贾赦不假辞色,甚至不惜以死相抗,那是因为她打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这等全无志气的酒囊饭袋。

而面对孙绍宗这等,朝野上下一致公认的栋梁之才时,她那铮铮傲骨便不自觉的软了几分。

尤其前几日,孙绍宗与太子共乘龙辇的英姿,前往太庙祭天的英姿,还在鸳鸯脑海里挥之不去……

便在此时,鸳鸯却忽觉手上一松,却是孙绍宗主动放开了她的皓腕。

鸳鸯心底涌出些怅然若失,忽听孙绍宗又道:“近些时日,你可曾见过平儿?”

不提平儿倒还罢了,这一提起平儿来,鸳鸯下意识扫了眼葡萄架里的秋千,鹅蛋脸儿顿时涨了个通红。

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却不妨脚下一绊,竟摔了仰面朝天。

孙绍宗被她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发懵,等反应过来之后,忙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谁知那鸳鸯左脚一落地,身子竟又是一侧歪?

“怎么?是不是崴脚了?”

孙绍宗忙扶着她,道:“先找个地方坐下,缓一缓看看还能动弹不。”

鸳鸯又羞又窘,稀里糊涂的便被孙绍宗按坐在了木板上,直到发觉臀下摇摇荡荡,才猛然间醒悟,自己竟是坐在了那驾秋千上!

她猛地扯着绳索站了起来,急道:“我忽然想起来了,太太昨儿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完呢——还请二爷见谅,奴婢先行告退了!”

说着,也不顾脚腕上传来的剧痛,便急匆匆向外走去。

眼见她痛的五官都挪位了,孙绍宗心下无语,几步赶将上去,道:“行了、行了,二爷又不是要吃了你,躲什么躲?你且在这里缓一缓,我先回去了。”

说着,自顾自的出了果园。

鸳鸯愣愣的目送他远去,又在原地金鸡独立了半晌,这才默不作声的调头,坐回了那空荡荡的秋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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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孙家的日常【N+2】

西厢。

晴雯推门进去,见小丫鬟蕊儿正拿个鸡毛掸子,往那桌上有一搭无一搭的划拉着,半天都不见挪上半步,她当下便压着嗓子责骂道:“小蹄子,你这又是在糊弄鬼呢?!”

说着,上前一把夺过了鸡毛掸子,顺手往门外一指,道:“去去去,到小厨房叮嘱一声,大姐儿这两日有些咳嗽,让他们弄些清肺化痰的东西,少往汤里放乱七八糟的作料。”

蕊儿忙乖巧的应了,紧倒腾几步夺门而去。

唉~

这蕊儿正是三年前水灾时,孙府买来的小丫鬟之一,原先瞧着挺老实本分的孩子,谁知这两三年长起来以后,倒越来越爱偷奸耍滑了。

也就是仗着香菱仁厚,素来是个不挑人毛病的,否则怕是早被赶出府去……

说起‘赶出府去’四字,晴雯心下不觉又生出些愁绪来,她那哥哥多浑虫的经历,与这蕊儿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想当初晴雯自小被卖到了赖大府上,后来又被转赠给了荣国府,等到在宝玉跟前得了依仗,再想找生身父母时,却哪还有什么音信可寻?

只知有个姑舅哥哥名唤吴贵,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而又求了赖大家的,将这吴贵收买进荣国府做工。

这吴贵初时倒也兢兢业业,还在赖大的撮合下,娶了个貌美的丫鬟为妻。

谁知好景不长,这吴贵一过上安稳日子,就忘了当初流落在外的艰辛,每日里醉生梦死的,还得了个诨号叫什么多浑虫。

偏他那妻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他一味吃酒不肯顾家,劝了几次无果之后,便干脆恣情纵欲起来,阖府上下的延揽英雄、收纳才俊。

短短几年间,这荣国府里的老少爷们儿,竟有一半被她考校过枪棒的本事、缴纳过白浊的试卷。

恁般的乐善施舍,阖府上下的男子自都对其青睐有加,可仆妇们却也被她得罪了不少。

先前有晴雯的体面在,倒也还罢了。

等到晴雯被送到孙家,又成了姨娘的贴身丫鬟,这多浑虫夫妻两个的行情,自是每况愈下。

偏他夫妇两个又不知个深浅,稀里糊涂的坐下一箩筐烂事儿,前几日终于被赶了出来,眼下连住的地方都没个着落,全靠晴雯接济着,才不至沦落街头。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晴雯才硬着头皮出面,想托鸳鸯帮多浑虫在孙府谋个差事。

然而鸳鸯对那多浑虫夫妇,比晴雯知道的还要多上几分,如何肯放这两个祸害进府?

却说晴雯正为那吴贵夫妻的发愁,忽听身后门板响动,以为是蕊儿回来了,便问道:“如何,可曾交代清楚了?”

“有什么好交代的?”

谁知身后却传来个浑厚的嗓音。

晴雯吃了一惊,回头见果然是二爷孙绍宗到了,下意识的脱口问道:“二爷怎来的这么快?!”

这话……

怎就那么不中听呢?

“什么快、慢的!”

孙绍宗没好气的呵斥道:“鸳鸯在果园里崴了脚,你拿些红花油过去给她涂了,再把人送去大太太屋里。”

晴雯听说是鸳鸯崴了脚,忙不迭从家中常备的小药箱里,取了一瓶红花油出来,又向孙绍宗告了声罪,便准备赶去果园。

“等等!”

孙绍宗却又忽然叫住了她,随口问了句:”你那舅哥哥可有曾学过什么手艺?”

晴雯脚步一顿,揣摩着这是要帮衬自家哥哥,却兀自有些不敢相信,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的答道:“我那哥哥曾在屠户家做过两年学徒。”

“让他去云水巷,寻一个叫做醉金刚倪二的,就说是我的意思,让那倪二帮着起个屠档!”

这醉金刚倪二勉强也算是府上的亲戚,当初孙绍宗见他还算精明强干,便抬举他在顺天府大牢里做了个小吏。

谁知这厮一朝得志,就在牢里作威作福起来,结果被孙绍宗拿了个正着,直接从牢头变成了阶下囚。

不过倪二也只被关了半年多,出来后还特意找到孙绍宗,当面切断了一根尾指,发誓要痛改前非。

孙绍宗虽不肯再给倪二安排差事,却也资助了他一些银两,让他在云水巷开了家酒楼。

据说这两年间,倪二的生意极其红火,前两日还专门带了重礼登门拜谢——当然,孙绍宗压根也没见他,只让赵仲基出面打发了几句。

这厮虽也上不得什么台面,但解决晴雯舅兄这点小麻烦,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晴雯听了孙绍宗的说辞,先是一喜,继而却又瞻前顾后起来,迟疑道:“二爷,我那舅兄实在是个不成器的……”

“倪二也算有些手段,你不妨暗地里知会他一声,让他把你哥哥盯牢些,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

孙绍宗说到这里,不耐烦的把手一扬:“去吧,别让鸳鸯等久了。”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听他说的笃定,晴雯顿时如释重负,忙千恩万谢的出了房门,捧着那红花油赶到了果园之中。

一路寻到葡萄架前,见鸳鸯正呆愣愣的坐在秋千上,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接近,晴雯心中欢喜之余,不由生出些促狭心思。

悄没声的摸到鸳鸯身后,将只白生生的小手,自鸳鸯肩头往胸前猛然一捞,便擒住团堪堪满握之物。

“呀!”

鸳鸯大惊,脱口叫道:“二爷!这……这可万万使不得!”

“咯咯咯……”

晴雯往她背上一趴,直笑的前仰后合。

鸳鸯这才发觉是叫错了人,忙将那不安分的爪子拍开,恼羞的要同晴雯撕扯一番。

“可不敢乱动!”

晴雯半真半假的将美目一瞪:“二爷方才反复交代了,要奴婢把金姨娘好生护送回去,一根头发丝都少不得!”

“你……你还敢乱说!”

鸳鸯闻言更是羞恼,扯着秋千的绳索,就待站直了身子。

“谁胡说了?”

晴雯把那红花油往她眼前一杵,信誓旦旦的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二爷有交代,我怎会专程给你送药油来?”

“当真是……是二爷……”

鸳鸯口中还在问着,那鹅蛋脸上却不禁生出些酡红来,刚被狎弄过的胸脯急促的起复了几下,又望着晴雯欲言又止。

晴雯虽不知她要问些什么,但刚从孙绍宗那里得了好处,又知道鸳鸯‘早就’舍了身子给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于是自然满口的美言:“二爷原是要亲自来替你涂药的,只是突然有旁的事情耽搁了,才没能过来。”

说着,她绕到鸳鸯身前,问明是哪只脚崴了,便自顾自褪去了鸳鸯左脚的鞋袜,将个并蒂雪莲似的玉足捧在手上,嬉笑道:“二爷人虽没能来成,心意却托我送到了,姐姐直管拿我当二爷的替身便是。”

鸳鸯听的也不知该喜还是该羞。

随着那白生生的小手,在脚踝上均匀的涂抹着红花油,只觉有股热辣辣、麻酥酥的气息,自腿上缓缓升起,一直暖到了心底,也酥到了心底。

劈哩啪啦、噼里啪啦!

便在此时,忽听前院里鞭炮齐鸣,紧接着一阵阵呼喊声由远及近。

鸳鸯因担着官家的职责,因此忙命晴雯去外面打探究竟。

晴雯去了片刻功夫,便又一脸恍惚的折了回来,被鸳鸯再三追问,这才兀自难以置信的道:“家里来了传旨的公公,据说朝廷赏了二爷爵位,是……是一等宣峰县男!”

“什么?!”

鸳鸯下意识的起身,又哀叫着跌坐了回去,紧攥着两条绳索,失声道:“哪岂不是同荣国府的大老爷一样了?”

两年前勋爵改革之后,原本被弃用的男爵,替换下了将军杂号,而贾赦的爵位,也便从正二品的一等将军,转成了正二品的一等男爵。

虽说爵位比不得实职,但这一跃达到正二品的曾次,也称得上是超迁耀升——而且打这男爵开始,也勉强能称得起一声孙爵爷了!

这还是因为孙绍宗虽然立下了奇功,可说到底却是属于内部平叛,按惯例要比对外的军功减上几等。

若是把那数万山蛮子,换成塞外的蒙古人,这功绩莫说是男爵,怕是都够直接跳过子爵,获封超品的伯爵了!

当然,塞外的蒙古人以及黑水靺鞨,可不像五溪蛮族一般松散,真要是数万大军摆开车马,单凭孙绍宗的个人武勇,也不足以锁定胜局。

“当然不一样!”

却说听了鸳鸯的惊呼,晴雯摇头道:“那大老爷只有个空落落的爵位,二爷这次可还升任了‘大理寺少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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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章 变迁

子夜时分。

孙府的角门忽然左右分开,四只灯笼前后簇拥着,走出了孙绍宗、于谦二人。

就听孙绍宗边走边感慨道:“我空担了个老师的名分,却做了两年甩手掌柜,亏得有廷益替我督导他,否则这小小年纪,便是有些灵性,又岂能一鼓作气闯过院试、乡试两关?”

这说的,却是孙绍宗当初收下的弟子李贤。

要说这大明的中兴名臣,果然不是吹出来的,一面侍奉瘫痪在床的亲爹,一面还要照应家里的生意,愣是接连考取了秀才、举人的功名。

如今在京城之中,俨然也是小有名气少年才俊。

“唉。”

于谦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以李贤的资质,若肯再埋头苦读上几年,便是一甲头名也未必不能争上一争——只可惜他那父亲,怕是熬不得这许久了。”

当初李贤的父亲李升,被屈打成招含冤下狱,虽说后来被孙绍宗平了反,却是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听说他现在瘦的就跟芦柴棒仿佛,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了。

而李升眼下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能看到儿子高中进士,所以李贤明知学识上有些欠缺,还是毅然决定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这一科落榜了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不尴不尬的弄个同进士,届时大好的前程可就要横生波折了。

只是这尽孝的事儿,水也不好硬拦着……

说话间,两人已然出了大门,于谦紧赶几步到了台阶下面,转回身拱手道:“十三叔请留步,您嘱托的事情,小侄定会尽快设法打探清楚。”

孙绍宗把手一摆:“也不急在一时,你回去早点歇了吧,明儿还要去宫中当值呢。”

于谦应了声‘是’,又倒退了两三步,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目送那马车远去,孙绍宗自顾自的回了府里,脑子里却还在琢磨着,方才从于谦那里打听来的种种消息。

这大晚上的,他把侄女婿叫来家中,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感谢于谦,替自己进到了老师的责任。

事实上,孙绍宗找于谦过来,主要是问一问京城朝野的格局,顺便再委托他打探一下,大理寺上下的官员构成、派系倾向。

要说于谦不愧是有气运加身的主儿,当初因他在春闱时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斥太上皇的种种罪状。

连同孙绍宗在内,都以为于谦起码要沉寂上几年,等到太上皇驾崩之后,才能有出头之日。

谁承想刚过了半年,忽然就闹出了‘龙根案’,广德帝和太上皇明着虽没有撕破脸,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

而于谦也因祸得福,接连得了提拔,前年冬天先是从翰林院检讨升任编修,今年春天又迁转成了户部都给事中。

别看这户部都给事中,不过是正七品的官职,却是一等一的位卑权重,总揽稽查户部上下一应事宜不说,还兼有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的职责,说是天子近臣也不为过。

再加上于谦的老师又是吏部尚书王哲,如今对朝中的局势不说是了如指掌,起码也是烂熟于胸。

不过说实话,孙绍宗原本也没打算找于谦的,毕竟自家大哥在京城经营日久,又是骨肉血亲,说起话来更要方便许多。

可惜大哥前些日子得了差遣,率队北上辽东,找鞑子们实验新式火器去了,按时间上推断,怕是至少还要六七日才能回京。

偏朝廷这次的封赏,又下来的如此之快——平常四品以上的任用,都要拖上月余光景——孙绍宗无奈之下,也只好先寻于谦打探究竟了。

却说这朝中最近,还真是动作频频。

其中最万众瞩目的,自然是吏部天官王哲,即将递补进内阁的消息。

这消息本身倒并不出人意料,毕竟两三年前,就有风声说王哲要入阁了,年前内阁首辅隋边琪病重请辞之后,消息更是传的沸沸扬扬。

如今都过去大半年了,才堪堪尘埃落定,自是没什么新鲜可言。

但王哲入阁后空出的吏部尚书,却引起了无数人的眼热,据说朝中好几股势力,为此斗的不可开交。

不过根据于谦透露的内部消息,王哲其实已经推举了接任人选,而且还得到了皇帝的认同。

而这接任人选也是孙绍宗的熟人,正是当初因为天狗吞日,而被迫致仕的徐辅仁。

徐辅仁当初距离次辅之位,也只是一步之遥,在朝中也是自成山头,并不会偏向哪一方势力,因此由他出任吏部尚书,最合适不过了。

另外一个在孙绍宗看来,同样重磅的消息,则是保龄侯史鼐即将外放云南巡抚。

史家虽是一门两侯,却是朝中有名的‘薪水小偷’,向来只拿薪俸不干正事儿。

如今史鼐骤然间被提拔做了巡抚,要说是看重他治理地方的本事,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这显然是,朝廷希望借重史家在军方的威望,安排他去做好后勤保障工作,顺带稳定军心士气。

而这也是南疆冲突,进一步恶化的显著标志!

与之相对的,东南沿海的局势,倒是日趋缓和下来。

当初孙绍宗以为王子腾督造战舰,是要快速暴兵,然后毕其功于一役。

但眼下看来,王子腾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近年来,他借助大周水师吨位不断上涨的威势,暗中将各路海盗分化拉拢,朝廷兵马都没动过几次,为祸东南的海盗便少了近半。

按照常理来说,这番谋划虽耗了些财力,可到底是落下了实打实的战舰,又没折损什么兵马,吹一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为过。

但是……

眼下朝廷其实迫切需要,打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来震慑周边蠢蠢欲动的势力——孙绍宗这次回京,能得到太子亲迎、告祭太庙的殊荣,也与这份迫切脱不开干系。

于是王子腾这番广费财力,却又润物细无声的做法,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因而朝廷调史鼐去云南,八成也是下定了决心,要拿南疆六国开刀立威了!

除了这几件事关社稷的大事,另外也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消息。

譬如因为皇帝没能生出儿子,出主意的忠顺王近年来陷入了低谷,在各方面都被太子的势力打压。

这些孙绍宗可没听太子在信里提起过,不然早该劝他收敛了,毕竟眼下可还没有彻底尘埃落定,往死里得罪忠顺王殊为不智。

再就是牛家的势力,基本已经全部退出朝堂,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爵位苟延残喘——孙绍宗这大理寺左少卿的官职,就是从牛家同党柳芳手上接任的。

还有就是孙绍宗颇为关切顺天府。

自从贾雨村出任府尹以来,很是大刀阔斧摈除积弊,使得上上下下为之一新,也顺势巩固了一家独大的势头。

于是新来的府丞、治中,便被他压制的苦不堪言。

尤其是那新来葛治中,因是接了孙绍宗的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还是落了个‘远不如青天孙神断’的名头。

尤其今年夏天闹出了个什么黑帖事件,弄得他灰头土脸、名声扫地。

如今刑名司里俨然是以仇云飞为主。

至于孙绍宗那些老部下,譬如林德禄、冯鑫、周达、赵无畏之流,也都或多或少有些变动,此中便不一一赘言了。

反正对于孙家而言,朝中总体趋势向好,而且是一片大好!

唯一的隐忧,就是太子似乎有些得意忘形,左右离走马上任也还有几天,看来是时候找上门去,婉转的劝谏他几句了。

嗯……

荣国府也要走上一遭,起码要查清楚假冒平儿的,到底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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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7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第三更要1点左右,大家先洗洗睡吧,明天再看。】

也当真是天不作美。

在家里一连憋了七八日,都是晴空万里,偏这刚决定要出门走走,就疾风骤雨的闹将起来。

这日一早,阮蓉搅弄着半碗蟹黄碧梗粥,口中道:“前几日好生生的,老爷不肯出去应酬,偏今儿又是风又是雨的,老爷倒闹着要出去!这若是染了风寒……”

“我这身子骨儿没那么娇贵。”

孙绍宗嚼着满嘴的酸辣笋干,含糊不清的道:“再说了,前几天不是没得着旨意么?按惯例,等候朝廷封赏的文武官员,都是要在家里静候的。”

这次南下的收获之一,就是回程路过扬州的时候,发现有人种了一畦辣椒,说是从西洋人手里买来,准备当花养的。

孙绍宗当下就给包圆了,带回京城试着把茱萸替下,这酸辣笋干果然又增了几分鲜美。

“这却是为何?”

阮蓉一边发问,一边把晾凉了的粥,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上。

儿子孙承毅早拿着勺子等得不耐,眼见只有半碗的分量,便干脆将勺子一撇,端起碗来就往嘴里倒。

“这孩子!”

阮蓉忙取了帕子,往他颈下去垫,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能没口子的埋怨着:“刚换的新衣裳,转眼又脏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吃相!”

孙绍宗嘴里一顿,不过随即就又夹了一筷子鸡心焖茄子,满不在乎的做起了反面教材。

等阮蓉拿眼瞪过来,他便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据说先前是没这规矩的,后来有人立下军功还朝,满京城的跑关系,结果反而被朝廷的申斥,升官发财的机会也不翼而飞,后来者便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渐渐的也就约定成俗了。”

这边说边吃,眼见这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儿子却还在一旁的矮几上,同几块金华火腿炖肘子酣战着。

孙绍宗便起身绕到了跟前,往他那唯一还算干净的脑门上,吧唧了个油嘴印上去,笑道:“乖儿子,等爹爹晚上回来了,咱们接着放烟火!”

小家伙一听烟火二字,当下便把肉骨头丢了,长着两只油爪子,便往孙绍宗身前扑,嘴里不住的叫着‘烟火、烟火、爹爹快放烟火’。

孙绍宗闪身躲到了阮蓉身后,接过石榴递上来的湿毛巾,往手上、嘴上一通乱擦,又冲儿子做了个鬼脸,便哈哈大笑着夺门而出。

“你又招惹他!这好端端的,非要一整日都不让人消停!”

阮蓉追在后面埋怨了两句,眼见那魁梧的身形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却说孙绍宗出了自家小院,在那长廊上被寒风一吹,止不住的连打了两个喷嚏,心说这才九月底,怎就冷成这样了?

有些后悔刚才没听阮蓉的,线穿件大氅再出来,却也懒得再折家中。

于是抖擞了精神,径自赶到马厩,喊车把式套好了车,出角门直奔太子府而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太子府,那雨水已经化作了冰碴子,割在脸上小刀子似的。

也就仗着孙绍宗皮厚肉坚,浑然不觉的下了车,在门前通了名姓、官位。

听说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孙大人到了,两个守门的兵丁如何敢怠慢?

忙不迭将他让进了府里,又分出人手去寻管事的说话。

孙绍宗在前院的客厅里,等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一个矮胖子,像颗球似的滚了进来,却正是那詹事府主簿王德修。

不对~

瞧他那身官袍,明显已经升到了正六品。

于是孙绍宗顺口调侃了句:“现下我是不是该称你一声府丞大人了?”

“大人莫要取笑卑职了。”

两年未见,王德修依旧是满脸的憨笑,擦着额头的雨水道:“太子殿下听说是您来了,让卑职赶紧请您进去说话——还责怪卑职没早交代下,竟让狗奴才们拦了您的驾。”

太子转眼就反目的嘴脸,孙绍宗又不是没见过,因而对这份亲近,压根也没往心里去。

当然,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说了些‘发自肺腑’废话。

起身跟着王德修向后院行去,转过朱阁绮户,就见一树火炭红的枫叶,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想起两年前,自己就是在这里,向太子献上‘尽孝、养势’之策,又顺带瞻仰了太子妃胸前的春光,孙绍宗便禁不住感慨万千。

话说……

回京后只听说太子府添了位世子,却没听说那‘李氏’如何了。

当然,即便心下再怎么好奇,孙绍宗也不会蠢到去打听个究竟——即便这事儿,当初就是他一手操办的。

书归正传

孙绍宗原以为,要进到那花厅里才能见到太子,谁知刚到了附近,就听得院子里鼓乐齐鸣。

他不禁眉头一皱,暗琢磨着这琴瑟合奏的规模,起码也有七八人之多,可院子里貌似只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如何容得下这许多人、许多乐器?

因而没进去之前,他心下便有些不好的预感。

等到跨过门槛,果见有十余名乐师,正在风雪中卖力的演奏着,当中更有一群衣不遮体的年轻女子,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啧~

太子虽然和忠顺王势同水火,但骨子里还真是一脉相承!

也不知是冻的手脚不听使唤,还是两人的突然到访,让舞女们有些分心,其中一个舞女脚下打拌,竟哎呦~一声跌坐在了青石板上。

啪~

还不等她爬起来,一颗苹果便砸在了她胸前。

那苹果弹落在地之际,又听那亭中有人大声呵斥道:“不开眼的贱蹄子!殿下好容易有雅兴,瞧你们几个在这里卖骚,却怎得还敢给殿下上眼药?”

这尖锐高亢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个年轻的宦官。

那舞女被砸的闷哼一声,却连胸前的痛处都不敢去安抚,忙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勉力跟上了其它同伴的舞步。

这节奏虽然很快就跟上了,可她那薄弱蝉翼的裙子上,却染了一身浅黄色的泥水,又死死贴在臀腿上,恍如是双肉色丝袜一般,显得分外扎眼。

将‘怜悯’的目光,从那舞女臀腿上挪开,孙绍宗大步流星的赶到了凉亭前,正待躬身施礼,太子却早在里面连连招手:“爱卿快进来说话,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听了他如此说,孙绍宗倒也没客气,二话不说径自进到了亭中。

却见那小亭四面的栏杆左近,足足升着四盆炭火,又有三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簇拥在太子左右,端茶倒水、捶腿捏脚的伺候着。

眼见孙绍宗进来,那三个太监忙都笑脸相迎,连太子也自石桌前起身。

而面对这般礼贤下士的做派,孙绍宗却是抢先板着脸道:“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私下里禀明殿下!”

这风雨交加、鼓乐齐鸣的,若不大声嘶吼,外面的乐师、舞女,绝对听不见亭子里在说些什么。

因而这话几乎是摆明了,是要驱逐三个小太监——于是乎三人脸上的笑容,不觉都有些发僵。

与此同时,太子却是眼前一亮,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喝令道:“退下,都给孤退下!”

那三个小太监心下虽有些不满,却也只能依命而行,到外面喊了那些乐师、舞女,一股脑远离了凉亭左近。

“爱卿!”

等到四下里都清静了,太子立刻上前一把攥住了孙绍宗的手腕,目光灼灼的问:“不知你今日,又有什么妙策要献给孤?!”

那凉森森、滑腻腻的手指,直掐的孙绍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妙策谈不上。”

他强忍着心下的不适,正色道:“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

“人言可畏?”

太子眉头一皱,忽然警惕起来:“莫非爱卿回京之后,听说了什么不利于孤的谣言?”

“正是如此。”

孙绍宗点了点头:“曾有人对臣提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辞,说是殿下近来虽然多有振作,可惜身边却充塞了一群年少轻狂的宦官,天长日久,怕是会被小人蒙……”

“大胆!”

太子初时听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说,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等到孙绍宗提起那些宦官,才陡然间醒悟过来,这分明是在说他和那些阉人一样,都是没根、少种的货色!

当即忍不住暴吼了一声,咬牙切齿的质问着:“这……这话究竟是哪个逆贼所言?!”

“殿下,肯在臣面前说起这些的,如何会是逆贼?”孙绍宗两手一摊,苦笑道:“怕只怕有那别有用心之辈,将这话广为散播,届时殿下种种振作,便都要付诸流水了!”

“那你的意思是……”

“殿下!”

孙绍宗后退了半步,正色道:“殿下这一身雄心壮志,原本就不在后宅女子身上,何须仰仗这些阴柔阉宦?何况如今适逢秋闱刚过,京中文风正盛之际,何不多多亲近士子才俊?”

“若能得一二栋梁随侍左右,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八字,之于殿下而言,便是褒义而非贬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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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8章 睹物思人

眼见太子府渐渐掩映在风雪中,孙绍宗放下车帘长长的出一口恶气。

要说方才在太子面前,他也称得上是犯言直谏了,尤其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八字,堪称刺中了太子的逆鳞。

不过也正因为知道,这是太子的逆鳞所载,孙绍宗才选择拿那些太监开刀,打响回京后的第一枪。

盖因在书信当中,孙绍宗早就发现太子之所以会亲近宦官,并不是真心倚重他们,只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让他觉得只有这些阉宦,才不会对自己有不恭敬的念头。

而孙绍宗恰恰就针对这一点,编造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辞,去触动太子心中最敏感的自卑。

从而让他认定,继续倚重这些太监,只会让更多人联想起,他下面没有卵子的事实。

甚至还会因此影响到他登基称帝,乃至其后的雄心壮志!

这两相对比之下,太子会做出如何选择,也就不言而喻了。

唉~

这想当个‘诤臣’也着实不容易!

但眼下也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原本孙绍宗主动离京,是准备远离夺嫡的大戏——谁承想出去两年,这场大戏还远远没有落幕。

不仅如此,太子还明里暗里的宣扬,俨然把他说成了左膀右臂。

这下就算想撇清,也没那么容易了——再说太子虽然废柴了些,却在夺嫡一事上占据先天优势,孙绍宗也实在没有道理,选在这时候和太子闹翻。

不过为了预防可能存在的风险,孙绍宗决定在辅助太子之余,尽量摆出一副‘纯臣、诤臣’的架势——先刷些好名声,以后真要有什么意外发生,转起舵来也方便些。

而太子府里,这些已然传出恶名的小太监们,自然是刷声望最好的祭品。

“老爷。”

这时忽听车夫张成喊了一声,孙绍宗还以为有什么情况呢,探出头来,却听他问道:“这雪越来越大了,咱们是先回府,还是往荣国府赶?”

“自然是往荣国府去!”

孙绍宗吩咐道:“不然若是积了一地雪,再想出门就更麻烦了。”

“好嘞!”

张成大声应了,顺势抖了个鞭花,赶着马车加速驶入了漫天风雪当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在这风雪纷落之际,太子妃孙淑仪正孤零零一人,在窗前凝望着院中红梅,那雍容典雅的眉目间,隐隐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前几日,因擅闯书房一事,惹得太子大发雷霆,甚至还喝令几个小太监,不由分说的将她赶了出来。

太子的责骂倒也还罢了,毕竟夫为妻纲、君为臣纲,而且这些年孙氏也已然渐渐习惯了。

但那几个小太监的无礼冒犯,却让孙淑仪深恨不已。

几个下贱无耻的东西,即便是受到太子的指使,做做样子也尽够了,竟然还真敢对自己动手动脚!

一回想起那日,被那几个阉宦抓住手臂,向外拖拽的情形,太子妃便又是恼怒又是厌恶,恨不能亲手杖杀了那几个狗才,方能消去心头只恨。

“娘娘。”

正自恼恨不已,忽听身后有侍女小心翼翼的请示道:“浴桶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太子妃收回了目光,顺手将窗户合拢,将那漫天雪景关在了外面,这才自软塌上起身,随着那侍女到了外面厅中。

那厅里早燃起了几盆无烟的银霜炭,暖融融的仿佛是在初夏一般。

太子妃默不作声的,将双臂舒展开来,两个侍女忙上前轻车熟路的,将那一席绿绒紫纱裙剥落开来,显出具欺霜赛雪的身子。

前后又有两个仆妇,踩着绣墩将环佩朱钗取了下来,任由那一头光可鉴人秀发,披散在冰肌玉骨之上。

眼见得只剩下肚兜与脚下的绣鞋,一名侍女正待解开系带,太子妃却忽然探手在那浴盆里试了试,淡然的吩咐道:“有些热了,加两瓢冷水。”

即便接近赤诚相见,她言语间仍是透出一股凌然不可冒犯的贵气。

其中一个仆妇闻言,忙取了瓢来,自桶里舀了一勺井水,便待浇到浴桶之中。

谁知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那仆妇被唬了一跳,手腕一抖,竟在那浴桶边缘洒出不少水来。

其中一些,甚至溅到了太子妃的肚兜上。

那仆妇吓得急忙屈膝跪倒,正待连声讨饶,却听外面那人大声叫道:“娘娘、大喜啊娘娘,太子爷身边那几个小太监,都被杖毙了!”

“什么?!”

太子妃为之一愣,忙吩咐侍女为自己披上了浴巾,又喝令左右打开了房门。

眼见一个仆妇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她急声追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娘娘!”

那仆妇穿着粗气,激动道:“方才王府丞悄悄领奴婢过去看过,几个小太监横七竖八的躺在雪地里,连身子都已经都凉透了!”

“怎会如此?!”

太子妃的胸脯急促起伏着,几乎要将浴巾撑开似的,两只凤目中更是神采奕奕,颤声道:“难道……难道是太子殿下……”

那仆妇急忙点头:“正是太子殿的命令!”

“啊~”

太子妃一声娇呼,只觉胸腔里热腾腾的,心下暗道太子殿下,果然还是同自己心心相印,情知自己恼恨那几个阉宦,便毫不怜惜的出手杖毙了它们!

激动之下,她恨不能立刻穿戴整齐,去太子哪里叙一叙夫妻之情。

唯一可惜的是,太子殿下已经不能人道了,否则自己定要……

正想些不可名状的,却忽听那仆妇又道:“据说是那孙大人向太子殿下建言,说那几个小太监多有跋扈之举,太子殿下这才杖毙了它们!”

“孙大人?”

太子妃满腔喜悦,骤然减弱了九成九。

原来太子殿下,并非为了自己出头,而是因为孙大人的建言才……

也罢,这本就是自己期望孙大人做的,如今得偿所愿,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想是这么想,却终究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于是太子妃颓然的挥了挥手,吩咐仆妇丫鬟们,把那洗澡水撤去,便自顾自的回了里间。

她是自那日之后,觉得身子被玷污里,才每日里要洗上三五回,如今那几个小太监既然已经被杖杀,这习惯自然也便可有可无了。

却说太子妃进了里间,因身上的肚兜湿了不少,便径自打开衣柜,想要翻件贴身的小衣出来。

谁知随手这一翻腾,却找出件黑紫相间的蕾丝镂空文胸来。

这正是当初孙绍宗见过的那件!

那次事件之后,太子妃让人把其余的内衣,一股脑都换了个干净。

唯独这件不好让旁人瞧见,便悄悄压在了箱子底。

如今睹物思人,再想起方才‘心心相印’的念头,太子妃登时涨红了面孔,忙将那文胸塞回了箱子里。

正准备将箱盖也重重合拢,却忽然想起了前几日太子的绝情……

她紧咬着樱唇迟疑了许久,忽然转身把房门反锁了,又强压着心头的惶恐,扬声吩咐道:“本宫有些乏了,要睡上一会儿,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不要打扰来本宫。”

等外面恭声应了,太子妃又一步步挪回衣柜前,颤巍巍的翻找出了那件文胸。

把这不知羞的物件,托在手上凝望了半晌,她又将银牙一咬,快步来到床前,挑落了红鸾帐,摊开了鸳鸯被,将娇躯埋入其中,褪去了所有的枷锁,将那风月女子才用的物件,死死裹在了身上!

有词半阙: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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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9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上】

秋闱张榜,贾宝玉名落孙山。◢随◢梦◢小◢.lā

原本沮丧的跟什么似的,回家见了薛宝琴、邢岫烟、并李纨的两个从妹,当下一天的云彩就先散了大半。

后来听说老太太逼着王夫人,认了薛宝琴做干女儿,又将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一股脑都‘扣’在荣国府里,更是喜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却哪还在乎什么功名、前程?

一连十数日撒欢似的混闹,也不知惹出了多少笑话,却依旧是我行我素,半点不肯收敛。

这日一早,贾宝玉急吼吼的收拾妥当,就要去寻姐妹们说话,谁知到了外面才发现,天地间竟起了不小的风雨。

袭人、麝月几个都上来劝阻,他却愈发来了兴致,取了斗笠蓑衣,不管不顾的冲出了怡红院。

原是想照着昨儿约定好的,去薛宝钗的蘅芜苑报道,再与那宝琴妹妹说些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

可走到半路上,他却忽然担心起了林黛玉,生怕她同自己一般,没轻没重的染了风寒,于是索性又转道去了潇湘馆。

穿过潇湘馆的竹林小径,恰与出来倒水的紫鹃撞了个正着。

见她捧着铜盆张口欲呼,贾宝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嬉笑着凑上去打探:“好姐姐,林妹妹可曾起来了?”

“我们姑娘早就起来了。”

紫鹃口中说着,却冲缀在后面的麝月做了个鬼脸,笑问道:“怎得?这小祖宗又不肯依从你们了?”

麝月无奈苦笑,宝玉却早轻车熟路的钻进了屋里,又悄没声的进到了林黛玉的闺房之中。

原是想唬林黛玉一跳,谁承想进屋之后,却见她正专心致志的飞针走线,似是在缝制一套厚毛料的衣裳。

贾宝玉当下便忘了本来的目的,上前抚弄着那毛料,喜滋滋的道:“到底是身子骨大好了,前两年缝个荷包都推三阻四的,眼下倒主动给我做起衣裳来了!”

林黛玉还是被他吓着了,将杨柳细腰往后一折,蹙着两弯笼烟眉,嗔怪道:“人家说你近来迷了心窍,我还急着替你分说来着,如今瞧着,倒真是有些糊涂了!”

说着,将膝上的毛料子抖落开,往贾宝玉眼前一杵:“喏,你若真能穿的进去,尽管拿走便是。”

宝玉这才发现,那衣裳甚是紧窄,怕只有四五岁的孩童,才有可能穿的进去。

“这是……”

“这几年里多承阮姐姐照应,我也没什么能报答她的,索性选了块料子,准备给承毅做一身过冬的衣裳,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近两年间,孙绍宗一直不在京中,反倒更方便林黛玉同阮蓉走动,两人隔三差五便要聚上一聚,倒比迎春这个真正的表姐,还要亲近许多。

贾宝玉也知她时常受阮蓉照应,口中先是连道了几声‘应该’,却忽又顿足捶胸起来。

林黛玉忙问究竟,只听他唉声叹气的道:“原以为这头一件衣裳,定是给心上人做的——却不想我宝二爷一世英名,竟败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

“呸,胡说八道什么呢?!”

林黛玉没好气的啐了他一口,有心贬损他几句,却又顾及他刚刚名落孙山不久,声怕不小心刺激着他,最后干脆伸从青葱也似的小手,在他腰间不轻不重拧了一把。

“哎呦!这可伤着我了!”

贾宝玉夸张的叫了一声,把个软趴趴的身子直向林黛玉倒去。

“你又做什么?!”

黛玉嘴里呵斥着,倒也并未真个下力气去拦。

眼见两下里越凑越近,宝玉那满眼的嬉笑,也都化作了紧张与期待,而黛玉那张瓜子脸上,更是凭空笼了两团红雾。

“二爷、姑娘!”

偏便在此时,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两人登时触电般弹开丈许远,彼此又错开了眼神,一个低头捏着衣角,一个抬头望着屋顶。

等紫鹃从外面进来,眼见得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如何还不知是搅了他们的好事?

但她也晓得,自家姑娘在这方面最是脸嫩,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般,忍着笑禀报道:“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说是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外面下雪了?”

贾宝玉巴不得撇开话题,又听说那冰雨已经化成了雪,忙急匆匆的出门去看。

到了门外,果见是飘飘荡荡的下起了雪花。

又赶上袭人差人送来了猩猩毡斗篷,宝玉披挂整齐了,便邀着黛玉一起向稻香村进发。

谁知这事情竟是一桩接一桩的来,两人刚离开潇湘馆没多远,袭人便又匆匆的追了上来。

“二爷!”

却听她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孙大人来了咱们府上,因大老爷昨儿晚上宿在了外面,二奶奶请您赶紧去迎一迎呢!”

贾政外放学政,贾赦眠花宿柳未归,贾琏则是去了各地庄子里,查探今年的收成如何。

于是这上上下下,便只有贾宝玉一个正经男主人在,也无怪乎王熙凤急着让人请他出去见客。

“孙二哥怎得来了?!”

贾宝玉却是唬了一跳,奇道:“前几日我同表哥、冯大哥、柳家哥哥去寻他吃酒时,他还说要在家中静候朝廷封赏,不能随便出门呢。”

袭人还未应答,旁边林黛玉先搡了他一把,催促道:“说不准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呢,你赶紧出去瞧瞧吧!”

贾宝玉这才恍然,忙急匆匆赶到了前院客厅,谁知却并不见孙绍宗的影子,寻人一打听才知道,是被王夫人请过去说话了。

这却又让宝玉有些纳闷,虽说两家是世交、又结着姻亲,倒也并无什么忌讳之处,但母亲素来不怎么理会这些琐事,又怎会忽然喊了孙绍宗过去?

有心寻过去瞧个究竟,谁知半路上却被周瑞家的拦了下来,东拉西扯的说了许多废话。

等赶到王夫人院里时,正撞见孙绍宗从里面出来,贾宝玉忙上前见礼,却又发现孙绍宗面色有异,不觉愈发的疑惑起来。

虽说一别两年,他对孙绍宗依旧不觉见外,心下既然存了疑问,便直接缠上来追问究竟。

孙绍宗初时还想搪塞过去,后来被他缠的紧了,这才半真半假的透露:王夫人喊自己过去,是有心要做一回红娘、月老。

“原来是这么回事。”

贾宝玉哈哈一笑,挤眉弄眼的追问着:“却不知家母要给二哥撮合的,究竟是那家的名门闺秀?”..

“这个……”

孙绍宗稍一支吾,忽然起手一个爆栗,呵斥道:“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胡乱打探什么?”

贾宝玉捂着脑袋嘿笑连连,只当孙绍宗是恼羞成怒,却没想到王夫人提出的人选,其实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

第620章 枉凝眉

将时间倒回两刻钟前。{随}{梦} щ{suimеng][lā}

孙绍宗正在前厅琢磨着,该如何同平儿取得联络,好问清楚那些书信的由来,门外却忽然来了个婆子,说是王夫人请他过去说话。

孙绍宗心中虽有些诧异,可以两家现如今的关系,再加上王夫人那年过半百的岁数,倒也无需太过避讳什么。

于是便跟着那婆子到了王夫人院里。

两下里见礼寒暄之后,便各自分宾主落座,王夫人自然是端坐在罗汉床上首,怀里还捧了个木鱼也似的手炉。

而身为晚辈,又是外客,孙绍宗自不好同她在那罗汉床上并驾齐驱,于是又在丈许远的地方,另设了一个绣墩。

等在那绣墩上坐稳了,他便忍不住探问道:“不知伯母喊小侄过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谈不上什么吩咐。”

王夫人抚摸着怀里的暖炉,慈眉善目的感叹着:“不过是为家中子侄,想厚着老脸同二郎分说几句罢了。”

孙绍宗只当她说的是宝玉,忙自绣墩上起身,拱手道:“伯母言重了,宝兄弟这一科虽然未曾高中,可以他的天资,来日必能金榜题名。”

谁知王夫人却摇了摇头:“我今儿要说的,需不是那孽子——二郎且坐下、坐下说话。”

不是宝玉?

孙绍宗疑惑的坐回了绣墩上,就听王夫人又道:“却不知贤侄,可还记得当初外子提起的那桩婚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孙绍宗心下先是恍然,随即却又疑惑起来。

当初贾政有意撮合孙绍宗和薛宝钗,可后来却遭到了王夫人反对,最后只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辞,便带着赵姨娘南下赴任去了。..

如今贾政还在学政任上,未曾返回京城,却怎得王夫人又挑起了这话?

莫非是……

因为贾宝玉对林黛玉情根深种,实在是难以拆散;再加上近来林黛玉的身子骨,也较之前康健了许多【阮蓉说的】,所以王夫人才改了心思,想要把侄女许给自己?

要说这薛宝钗,论人品相貌也堪称良配,再加上薛蟠的老丈人王哲,马上就要入阁为相了……

心里飞快盘算着利弊,孙绍宗口中讪笑道:“世叔的确曾提过几句,只是转眼间世叔便外放江南了,小侄也不知这到底是玩笑,还是……”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王夫人正色道:“当初外子确实有意,要将林丫头许配给你,只是我见她身子孱弱,生怕耽搁了你们孙家的香火,这才极力劝阻下来。”

“不过这二年里,林丫头已然康健了许多——既然没了这方面的顾虑,我思前想后,觉得你同她倒也算是般配。”

林……林黛玉?!

孙绍宗简直都听的懵圈了,当初说的不是薛宝钗么?这怎得突然变成林黛玉了?!

再者说,子嗣问题不是林妹妹嫁入贾府的阻力么?这怎得给安到自己头上了?

有心要分说几句吧,可又知道该如何张口,总不能说自己已经认准了薛宝钗,对林黛玉不感兴趣吧?

而王夫人的话,却还远没有说完。

就见她掰着指头,一五一十的点评着:“林家四世列侯,论门第绝不会委屈了贤侄。”

“要说相貌才情,那林丫头你也是见过的,实是一等一的人品。”

“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向孙绍宗探问道:“我听说二郎这次回京,还是要在朝中担任文职的,却不知可是真的?”

这和娶不娶林黛玉,又有什么干系?

孙绍宗心下愈发疑惑,却也不好不答,于是向着皇宫的方向一拱手,道:“小侄昨天刚得了旨意,不日便要去大理寺赴任。”

大理寺?

若是别的衙门,王夫人还真未必猜得出,孙绍宗要担任什么职务,但这大理寺么——理国府的柳芳,不正是刚卸任了大理寺少卿的差事么?

一时间王夫人不禁生出些羡妒之意。

说到底,贾政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罢了,跟大理寺少卿这等最顶级的正四品官职,差了不知多少条街。

不过她马上又收敛起这不合时宜的念头——主要是不知道孙绍宗还晋了一等男爵,否则真未必就能收的住——笑道:“既是如此,那林丫头与贤侄,便更是相得益彰了。”

“我虽不管外事,却也曾听说二郎由武官迁转文职后,屡屡受士人攻讦非议,便是此次立下奇功,也有人奏称应以武勋酬功,断不能让你再入文臣序列。”

“似此种种,眼下虽还未曾奈何二郎,却终究有碍你的前程。”

“而林家祖上曾几任乡试、会试的主考官,门生故吏不知凡几,在文坛的威望更非常人可比——若能聘的林家嫡女为妻,日后自然更易为士人所接纳,于贤侄的仕途多有裨益。”

别说,这个理由还真就戳中了孙绍宗的软肋!

虽说迁转文官之后,他这一路也算是顺风顺水,但正牌子文人有意无意的排挤,却也是无处不在。

而且眼下已经进入了高品序列,再想要往上升迁,除了功劳资历之外,所谓的‘清浊’之论,也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切切实实的拦在了前面。

若是能借助林家的遗泽,将这面墙推倒——哪怕只是豁开个口子,这桩婚事也称得上是物超所值了!

这么想着,孙绍宗还真有些……

不对、不对!

那林黛玉和贾宝玉两小无猜,又早就已经私定了终身,自己这突然横插一杠子,强抢了小弟的女人,却算是怎么个意思?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坏了自己‘仁义无双孙二郎’的名头?

“伯母。”

权衡利弊之后,孙绍宗立刻起身肃然道:“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宝兄弟向来……”

“二郎千万莫要误会!”

王夫人却急忙插口:“他们兄妹二人,虽是自小便在一处,却绝无逾礼之处!况且宝玉的心性你也晓得,今儿同这个好些,明儿偏爱跟那个厮混,不过是小孩心性罢了,何曾有过什么男女之情?”

这话说的……

莫说孙绍宗了,怕是连她自己都不信——当初贾宝玉中毒的时候,可是排查出好几个失了身子的丫鬟。

偏这王夫人身为长辈,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孙绍宗却也不好当面拆穿。

只得转移了话题,质疑道:“伯母,我记得当初世叔说的,似乎并非是……”

“二郎。”

不等把话说全,王夫人忽地面色一厉:“你莫不是嫌弃林丫头失了父母依萍,因此才满口敷衍我?”

啧~

这逼宫也似的口吻,到底是多想把林黛玉出去?

不过她约莫是平时居高临下惯了,却忘了孙绍宗并不是那任人摆布的!

“伯母。”

孙绍宗当下起身,拱手道:“您方才也说过,这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就算林姑娘堪称良配,也要先问过我家兄嫂……的意思。”

说到‘兄嫂’二字,孙绍宗突然间想明白,王夫人今天拉郎配的底气何在了。

有道是长嫂如母,而孙家既然没了正经长辈,孙绍宗的婚事,贾迎春这个做大嫂的,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果不其然,一听说孙绍宗提及兄嫂,王夫人便连连点头:“理应如此、理应如此——二郎只管同令兄商量便是,林丫头那边儿自有我和你世叔做主,就算宝玉知道了,也定会赞成这桩婚事。”

呵呵~

贾宝玉会赞成才有鬼……

不对!

看王夫人这笃定的架势,怕是早就想好了对付儿子的手段。

话说……

若是贾宝玉当真依从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是继续拒绝这桩婚事,还是干脆顺水推舟……

第621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

目送孙绍宗出了院门,王夫人长出了一口气。

转身回到屋内,径自往那罗汉床上首坐了,又抿了几口茶定了定心神,她这才扬声道:“人都走了,还躲在里面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从里间走出个人来,那一席华美的仿唐款宫裙,裹着个雍容丰韵的身子,却不是薛姨妈还能是谁?

也难怪王夫人方才,一听孙绍宗质疑婚配‘人选’,便突然疾言厉色起来——若是让薛姨妈晓得,最初提出的人选是自家女儿,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这薛姨妈自里间出来,往那罗汉床下首坐定,扫量着姐姐欲言又止半晌,最终却是长叹了一声:“说起来,这林丫头也是怪可怜的。”

“怎得?”

王夫人把茶杯往炕桌上一顿,颇有些不满的道:“我为宝丫头操碎了心,你这反倒怜贫惜弱上了?罢罢罢,是我多管闲事……”

“姐姐莫恼!”

薛姨妈见姐姐恼了,忙连声道着不是,唯恐王夫人就此撒手不管。

她方才怜惜林黛玉,虽也是出自真心实意,可别人家的孩子即便再怎么可怜,又如何及得上自家女儿重要?

将那好话说了一箩筐,好容易王夫人消了气,便又到了每日上午礼佛的时间。

虽说王夫人极力邀约,但薛姨妈还是婉拒了同她一起诵经的邀请,引着丫鬟离了前院,径自往薛宝钗的蘅芜院赶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从王夫人院里出来,还没赶到前厅,便同贾宝玉撞了个正着。

被逼着分说了几句,那贾宝玉也便没往心里去,只把孙绍宗请回了前厅之中,这才细问他的来意。

孙绍宗自不好明说,是专程来寻平儿打探消息的,便推说因昨儿得了差事,天不亮便出门回访亲友,不曾想倒赶上了一场风雪。

宝玉一听这话,却是哈哈大笑:“看来老天爷也是想让二哥,在我们府里多留些时辰的!”

说着,便央孙绍宗把那‘一剑定湖广’的故事,再从头讲上一遭。

他那日去了孙家,还未曾听个真切,便被薛蟠带去的好酒灌了个人事不省,眼下待着补救的机会,自然不肯再错过。

孙绍宗被他缠的紧了,又琢磨着在荣国府待久了,平儿自会想法子找上门来,便装作勉为其难的应了下来。

谁知还没开始讲呢,贾宝玉又起了幺蛾子,说是这难得好机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索性便去大观园里,让姐妹们也都听上一听。

即便两家是姻亲,这也略有些唐突了。

但贾宝玉兴致起来,却哪管这些繁文缛节?

直扯着孙绍宗往那大观园里闯。

孙绍宗推脱了几句,见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也便只得顺水推舟的从了——左右这府里的莺莺燕燕,乃至新来的薛宝琴、邢岫烟、李玟、李琦等人,与他也都不陌生。

当然,最主要的是阔别两年之久,他心下难免有些好奇,那薛宝钗、林黛玉等人的相貌、身段,可曾有什么变化——万一有那个长歪了,也就用不纠结什么了!

抱着这等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路随着贾宝玉赶到了稻香村附近,孙绍宗却又后悔起来。

李纨和他可是有私情的,这骤然间久别重逢,万一露出什么马脚可如何得了?

若早知道是要来稻香村,他是说什么也要严词拒绝的——可谁又能想到,贾宝玉会把外男带去寡嫂家中?

这不靠谱的!

“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正待说些男女大防的说辞,那稻香村里忽然飞奔出一条身影,欣喜的道:“果然是孙教习到了!”

说着,又小大人似的躬身行李:“贾兰见过教习。”

两年没见,这贾兰倒是窜起来不少,瞧着也不似当初那般消瘦了,显见一直没听过锻炼筋骨。

孙绍宗素来喜他乖巧,因着李纨那一层关系,无形间又多了些亲近,于是伸手在他头上抚弄着,笑道:“兰哥儿倒真是长大了,瞧着比你家二叔还要稳重些。”

贾兰却一本正经的道:“二叔如今已经有了功名在身,如何是兰儿能比的。”

“哈哈……”

贾宝玉忍不住笑了两声,又问贾兰道:“姑姑们可都到了?”

“姑姑们已经到了大半。”

贾兰说着,又向孙绍宗道:“母亲听说教习被二叔硬拉了来,因实在有些不便,已然主动避到了里间,只吩咐我好生招待教习。”

孙绍宗心下这才踏实了些,随着这叔侄两个,一起进到了院子里。

刚跨过门槛,却见那回廊下早站了一群莺莺燕燕,当先一个生的雍容端庄,浅浅一笑便似春风拂面,引人亲近却又不敢亵渎。

单论气质竟与太子妃有些相似,只是身段要更加高挑丰腴些,虽是裹着莲青斗纹的鹤氅,被那烈烈寒风一吹,仍是勾勒的曲线毕露。

这女子自是薛宝钗无疑。

要说这等容颜气质,搁在别处妥妥是鹤立鸡群。

但她身边的林黛玉,虽在身段上逊色不少,偏那眉眼五官却犹有过之,更兼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夺魂摄魄似的惹人生怜,与她竟是春兰秋菊各有胜场。

这还不算,两人身后的薛宝琴,气质容颜亦不逊色分毫,身上的斗篷更不知是什么做的,远远瞧上去,竟似孔雀开屏一般闪烁着流光溢彩,为她又添了几分颜色。

再后面的史湘云,虽前面三人少了些风流,却是一身男儿装扮,英气中杂了几分娇媚,亦是别有一番气象。

余者稍减一等,却也都是难得的女儿家。

一时间只瞧的孙绍宗错不过眼来,待得众女齐声见礼,‘孙二哥’‘孙家哥哥’的唤将起来,便连骨头的酥了几根。

这心下的纠结,却也因此多了几分。

他这里还有些放不开手脚,贾宝玉却早大踏步赶了过去,笑道:“单只咏雪,实在显得单调了些,我便自作主张带了些英雄气来——今儿若是谁做的诗,能将这风雪同孙大哥的英雄气结合在一处,才算是独占鳌头!”

史湘云闻言,头一个便拍手笑道:“这倒是有趣的紧,单是咏雪且还罢了,若说是英雄气,我自认却不会输了哪个。”

一边说话,却忍不住去扫量那薛宝琴,隐隐似有挑衅之意。

薛宝琴却也是笑吟吟的,一副胸有成竹之态。

后面惜春、李玟、李琦几个,却都有些措手不及,连声问道:“不是说明儿才作诗么,怎得今儿就要开社了?”

“择日不如撞日!”

贾宝玉回首一指孙绍宗,嬉笑道:“换了别的时候,可未必还能听孙二哥,亲自讲那平定蛮乱的故事!”

众女多是喜欢热闹的,听得有故事可听,便都顾不得再理会什么今天、明天的。

当中唯有薛宝钗蹙眉道:“且先慢来,你们说的如此热闹,可别忘了眼下还少着一个人呢。”

说着,便向惜春问道:“你邢家姐姐呢?怎得没同你一起过来?”

惜春‘哎呀’了一声,顿足懊恼着:“姐姐不说,我竟是给忘了,邢家姐姐一早就去了栊翠庵,怕是还不知道咱们要起社呢。”

薛宝钗闻言,便要差人去请邢岫烟过来。

贾宝玉一听说是去栊翠庵,却忙又抢着道:“我去、让我去吧!早上便瞧着那里梅花开的极好,我顺带再折几支回来,让姐妹们瞧瞧。”

说着,兴冲冲的就待夺门而出。

可他若真是去了,这里岂不就剩下一群未出阁的女子,陪在孙绍宗左右?

故而薛宝钗、林黛玉、探春几个见状,都有心阻拦,却又不好开口名言。

孙绍宗早看出了众女的顾忌,于是伸手把宝玉拦了下来,笑道:“还是我去吧,正好我也想瞧瞧那女婴过的怎么样。”

说着,也不容贾宝玉反对,便大踏步的出了稻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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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2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二】

【因觉得孙绍宗一个人去,不太合规矩礼数,上文末尾改成‘同去’了。】

却说孙绍宗大踏步出了稻香村,后面宝玉急忙追了上来,二人冒着风雪并肩往那栊翠庵赶去。

因是逆风,孙绍宗又不似宝玉那般有斗篷遮着,便只顾低头赶路,懒得挑起话头。

贾宝玉却是个闷不住的,紧赶了两步,侧着肩膀打听道:“二哥升任的是右少卿,还是左少卿?以我揣摩着,应是左少卿才对!”

见他鼓着腮帮子,一脸的表现欲,孙绍宗便凑趣的问了句:“这是为何?”

却听贾宝玉脱口道:“大理寺一贯的规矩,右少卿专管量刑轻重,左少卿主审积案弊案,以二哥断案的本事,自是要放在这左少卿任上,才算是人尽其才。”

看来他这两年里,还是颇有些长进的。

若搁在以前,他这等厌恶正经仕途的主儿,哪里会关心这些‘浊事’?

孙绍宗点头应了,又顺势赞了几句,却听贾宝玉又喜滋滋的道:“如此说来,那黑帖一案,怕是也要交到二哥手里了?若真是如此,二哥可别忘了当初曾应允过我什么!”

当初孙绍宗曾答应过宝玉,只要能考中秀才,就允许他以师爷的身份参与破案,不曾想时过境迁,他却还惦记这茬。

话说……

这黑帖一案,前几日也才听于谦提起过,当时并未太过在意,如今看来,倒似乎是有些非同寻常之处。

孙绍宗不由好奇道:“你说的这黑帖一案,却不知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说是一案,其实是好几个案子……”

贾宝玉显然是关注这案子许久了,听孙绍宗一问,便比手划脚的讲了起来。

这事儿还要从广德十二年的春天说起,当时顺天府刑名司的正堂之中,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张涂满墨汁的帖子。

新上任的葛治中一来不解其意,二来一懒得理会这等琐事,便也没有深究什么。

谁知打这开始,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有一张黑帖,凭空出现在刑名司正堂。

初时刑名司上下都未曾注意,后来渐渐有人发现,这帖子寄来的时候,往往都是在人命大案结案的第二天。

那葛治中虽然依旧没往心里去,但升任通判的仇云飞,却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

于是暗中同赵无畏、祁连海【卫若兰的刑名师爷,卫若兰入狱后以举人身份选官,接替林德禄出任从八品知事】,调查那些在黑帖出现前,结案的人命官司。

前后历时半年之久,还真就被他给查出了些端倪!

统共五件案子里,有两件被他查出另有隐情。

其中一件案子的真凶更是供认出,自己是受到某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唆使,才暗中犯下了杀人重罪。

“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孙绍宗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叫道:“难不成那几名死者,都是死有余辜之辈?!”

“咦?”

贾宝玉诧异道:“二哥怎会知道?”

果然是这样!

当初孙绍宗担任顺天府治中时,便曾破获过几起大案,其背后都有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不曾想自己离京之后,那黑衣人依旧在暗中活动,而且愈发的猖狂起来。

却说当初这黑衣人的事儿,仇云飞也是全程参与其中的,发觉黑帖事件同黑衣人有关,自然更是要一查到底。

虽说最后还是有两桩案子,未曾查出什么端倪,但其余三件却都查明是冤假错案,而且幕后也都少不了黑衣人的唆使。

当然,这些案子具体的情况如何,贾宝玉就知道不慎了了了,毕竟有些涉及机密,仇云飞也不好同他细说分明。

看来……

自己有必要找仇云飞,好好了解一下这所谓的黑帖事件了!

两人把这黑帖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前面离着栊翠庵就已经不远了,之见那半人多高的矮墙周围,一丛丛红梅正在风雪中绽放着。

贾宝玉紧赶了几步,在门前拂去身上的积雪,又正了正衣冠,这才上前敲响了门扉。

不多时,便听里面有人应道:“谁啊?这又是风又是雪的,怎得偏这时候来礼佛?”

话音未落,就听吱呀~一声,那门扉左右分开条缝隙,露出个紧绷绷的小脸来,却是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小尼姑。

不过等看清楚外面叫门的,竟是贾宝玉和孙绍宗,她那紧绷着的小脸,霎时间便梢头一般绽放开来。

一面急忙把门开圆了,一面笑道:“原来竟是宝二爷和孙大人到了,不知您二位大驾莅临,可是要寻我家庵主?”

市侩的出家人,孙绍宗也见的多了,自然也不差这一个小尼姑。

因而并没在意她的变脸表演,只笑道:“宝兄弟是奉了差遣,来请邢姑娘赴会的——至于我么,却是想瞧瞧当初那个女婴,现在究竟如何了。”

然而小尼姑又哪里在乎什么理由?

不等孙绍宗说完了,早让开了去路,等到孙绍宗话音刚落,更是连道了两声‘原来如此’,然后便将二人迎进了庵中。

进到里面,也并未往佛堂引,而是带着两人直奔妙玉的禅房而去。

到得近前刚要敲门,那房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推开,紧接着便见邢岫烟迎了出来,见是孙绍宗当面,她下意识的回头张望了一眼,这才不卑不亢的上前见礼。

“宝二爷、孙大人。”

不同于宝琴一口一个‘孙家哥哥’,两人虽也曾同船而行,又是名义上的亲戚,这邢岫烟却始终透着些疏离。

孙绍宗也早就习惯了,正待还上一礼,忽见妙玉从禅房里抢了出来,美目在他脸上定格半晌,这才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经年不见,孙大人一向可好?”

“好说,你……”

“干娘!”

孙绍宗这次倒是起了个开头,可还不等说完,就又被个奶声奶气的嗓音给打断了。

循声向内望去,却是个里三层外三层,被衣裳裹成团的小女孩,自屋内飞奔出来。

到了妙玉身旁,眼见门外正站着个陌生人,那小女孩急忙又停下了来,抱住妙玉的大腿,鬼头鬼脑的缩到了她身后。

“干娘?”

孙绍宗向妙玉投以质询的目光,按常理来说,这出家人收养的孩子,不都该叫师父的么?

妙玉脸上骤然起了些红润,微微错开视线,这才嗫嚅道:“要不要一直留在庵中,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话字面上没什么毛病,可怎么听着却有些心虚的味道呢?

而且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容易羞怯了?

看来这两年间,妙玉的心境也有不小的变化。

两人这里说着话,那边厢宝玉也把话同邢岫烟讲清楚了,适时的上前拱手堆笑道:“我今儿除了来寻邢家姐姐,还要做个焚琴煮鹤的折花人,姐姐千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折两枝梅花回去交差。”

妙玉将袍袖一甩,佯嗔道:“都是你家采买来的,莫说是折几支,便是烧了又与我何干?”

随即又正色道:“只有一桩,那东西两面的山坡十分陡峭,你千万离着远些,若摔着了可不是顽的。”

宝玉连声应下,便兴冲冲去外面挨个的转看。

妙玉目送他到了外面,略一迟疑,便招呼道:“孙大人且先进来吃杯茶,暖暖身子吧。”

话音刚落,那邢岫烟便上前抱起了小女孩,表示自己陪着她玩一会儿,就不进去吃茶了。

妙玉脸上又是一红,忙低头转身,先一步进了屋内。

孙绍宗稍一迟疑,便也跟了进去。

等两人都进了禅房,邢岫烟却又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才抱着孩子去外面瞧宝玉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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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2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二】

【因觉得孙绍宗一个人去,不太合规矩礼数,上文末尾改成‘同去’了。】

却说孙绍宗大踏步出了稻香村,后面宝玉急忙追了上来,二人冒着风雪并肩往那栊翠庵赶去。

因是逆风,孙绍宗又不似宝玉那般有斗篷遮着,便只顾低头赶路,懒得挑起话头。

贾宝玉却是个闷不住的,紧赶了两步,侧着肩膀打听道:“二哥升任的是右少卿,还是左少卿?以我揣摩着,应是左少卿才对!”

见他鼓着腮帮子,一脸的表现欲,孙绍宗便凑趣的问了句:“这是为何?”

却听贾宝玉脱口道:“大理寺一贯的规矩,右少卿专管量刑轻重,左少卿主审积案弊案,以二哥断案的本事,自是要放在这左少卿任上,才算是人尽其才。”

看来他这两年里,还是颇有些长进的。

若搁在以前,他这等厌恶正经仕途的主儿,哪里会关心这些‘浊事’?

孙绍宗点头应了,又顺势赞了几句,却听贾宝玉又喜滋滋的道:“如此说来,那黑帖一案,怕是也要交到二哥手里了?若真是如此,二哥可别忘了当初曾应允过我什么!”

当初孙绍宗曾答应过宝玉,只要能考中秀才,就允许他以师爷的身份参与破案,不曾想时过境迁,他却还惦记这茬。

话说……

这黑帖一案,前几日也才听于谦提起过,当时并未太过在意,如今看来,倒似乎是有些非同寻常之处。

孙绍宗不由好奇道:“你说的这黑帖一案,却不知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说是一案,其实是好几个案子……”

贾宝玉显然是关注这案子许久了,听孙绍宗一问,便比手划脚的讲了起来。

这事儿还要从广德十二年的春天说起,当时顺天府刑名司的正堂之中,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张涂满墨汁的帖子。

新上任的葛治中一来不解其意,二来一懒得理会这等琐事,便也没有深究什么。

谁知打这开始,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有一张黑帖,凭空出现在刑名司正堂。

初时刑名司上下都未曾注意,后来渐渐有人发现,这帖子寄来的时候,往往都是在人命大案结案的第二天。

那葛治中虽然依旧没往心里去,但升任通判的仇云飞,却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

于是暗中同赵无畏、祁连海【卫若兰的刑名师爷,卫若兰入狱后以举人身份选官,接替林德禄出任从八品知事】,调查那些在黑帖出现前,结案的人命官司。

前后历时半年之久,还真就被他给查出了些端倪!

统共五件案子里,有两件被他查出另有隐情。

其中一件案子的真凶更是供认出,自己是受到某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唆使,才暗中犯下了杀人重罪。

“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孙绍宗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叫道:“难不成那几名死者,都是死有余辜之辈?!”

“咦?”

贾宝玉诧异道:“二哥怎会知道?”

果然是这样!

当初孙绍宗担任顺天府治中时,便曾破获过几起大案,其背后都有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不曾想自己离京之后,那黑衣人依旧在暗中活动,而且愈发的猖狂起来。

却说当初这黑衣人的事儿,仇云飞也是全程参与其中的,发觉黑帖事件同黑衣人有关,自然更是要一查到底。

虽说最后还是有两桩案子,未曾查出什么端倪,但其余三件却都查明是冤假错案,而且幕后也都少不了黑衣人的唆使。

当然,这些案子具体的情况如何,贾宝玉就知道不慎了了了,毕竟有些涉及机密,仇云飞也不好同他细说分明。

看来……

自己有必要找仇云飞,好好了解一下这所谓的黑帖事件了!

两人把这黑帖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前面离着栊翠庵就已经不远了,之见那半人多高的矮墙周围,一丛丛红梅正在风雪中绽放着。

贾宝玉紧赶了几步,在门前拂去身上的积雪,又正了正衣冠,这才上前敲响了门扉。

不多时,便听里面有人应道:“谁啊?这又是风又是雪的,怎得偏这时候来礼佛?”

话音未落,就听吱呀~一声,那门扉左右分开条缝隙,露出个紧绷绷的小脸来,却是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小尼姑。

不过等看清楚外面叫门的,竟是贾宝玉和孙绍宗,她那紧绷着的小脸,霎时间便梢头一般绽放开来。

一面急忙把门开圆了,一面笑道:“原来竟是宝二爷和孙大人到了,不知您二位大驾莅临,可是要寻我家庵主?”

市侩的出家人,孙绍宗也见的多了,自然也不差这一个小尼姑。

因而并没在意她的变脸表演,只笑道:“宝兄弟是奉了差遣,来请邢姑娘赴会的——至于我么,却是想瞧瞧当初那个女婴,现在究竟如何了。”

然而小尼姑又哪里在乎什么理由?

不等孙绍宗说完了,早让开了去路,等到孙绍宗话音刚落,更是连道了两声‘原来如此’,然后便将二人迎进了庵中。

进到里面,也并未往佛堂引,而是带着两人直奔妙玉的禅房而去。

到得近前刚要敲门,那房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推开,紧接着便见邢岫烟迎了出来,见是孙绍宗当面,她下意识的回头张望了一眼,这才不卑不亢的上前见礼。

“宝二爷、孙大人。”

不同于宝琴一口一个‘孙家哥哥’,两人虽也曾同船而行,又是名义上的亲戚,这邢岫烟却始终透着些疏离。

孙绍宗也早就习惯了,正待还上一礼,忽见妙玉从禅房里抢了出来,美目在他脸上定格半晌,这才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经年不见,孙大人一向可好?”

“好说,你……”

“干娘!”

孙绍宗这次倒是起了个开头,可还不等说完,就又被个奶声奶气的嗓音给打断了。

循声向内望去,却是个里三层外三层,被衣裳裹成团的小女孩,自屋内飞奔出来。

到了妙玉身旁,眼见门外正站着个陌生人,那小女孩急忙又停下了来,抱住妙玉的大腿,鬼头鬼脑的缩到了她身后。

“干娘?”

孙绍宗向妙玉投以质询的目光,按常理来说,这出家人收养的孩子,不都该叫师父的么?

妙玉脸上骤然起了些红润,微微错开视线,这才嗫嚅道:“要不要一直留在庵中,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话字面上没什么毛病,可怎么听着却有些心虚的味道呢?

而且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容易羞怯了?

看来这两年间,妙玉的心境也有不小的变化。

两人这里说着话,那边厢宝玉也把话同邢岫烟讲清楚了,适时的上前拱手堆笑道:“我今儿除了来寻邢家姐姐,还要做个焚琴煮鹤的折花人,姐姐千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折两枝梅花回去交差。”

妙玉将袍袖一甩,佯嗔道:“都是你家采买来的,莫说是折几支,便是烧了又与我何干?”

随即又正色道:“只有一桩,那东西两面的山坡十分陡峭,你千万离着远些,若摔着了可不是顽的。”

宝玉连声应下,便兴冲冲去外面挨个的转看。

妙玉目送他到了外面,略一迟疑,便招呼道:“孙大人且先进来吃杯茶,暖暖身子吧。”

话音刚落,那邢岫烟便上前抱起了小女孩,表示自己陪着她玩一会儿,就不进去吃茶了。

妙玉脸上又是一红,忙低头转身,先一步进了屋内。

孙绍宗稍一迟疑,便也跟了进去。

等两人都进了禅房,邢岫烟却又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才抱着孩子去外面瞧宝玉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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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3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三】

【第三更老规矩,会在一点以后,大家先睡吧,明天再看。】

孙绍宗进到了禅房之中,就见妙玉已然从湘竹打的小柜子里,翻出只独耳的小茶盅来,沏了一杯香茗,放到了正中的矮几上。

“孙大人请坐吧。”

妙玉说着,却先一步坐在了那矮几对面。

这显眼是要同自己说些什么的样子。

嗯~

只要不是宽衣解带就好!

孙绍宗心下不着调的想着,也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那矮几前。

因见妙玉还在欲言又止的酝酿着,便端起茶盅,想要缓解一下身上的寒意,却忽然发现那茶盅上,竟还刻着几行小字。

最上面刻着三个隶书,却是……

呃,这仨字孙绍宗也不老认识的。

下面第二行篆刻的却是:晋王恺珍玩。

再下面又写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

这如果不是做的旧,那起码也是千年前的珍贵古玩啊!

孙绍宗心下便是一动,上回喝茶用的成窑茶杯,他还以为是荣国府奢侈,连请来的家庙主持,也奉送了些茶具珍品。

可这只杯子,恐怕就算在荣国府,也称得上一件珍奇物件了,又怎么会舍得让妙玉拿来宴客?

心中生疑,孙绍宗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这只杯子倒也别致,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家师留下来的物件。”

妙玉不疑有他,以为孙绍宗当真是对茶盅感兴趣,便起身打开了小柜子,指着里面几只茶杯道:“这些也都不是俗物,孙大人可要鉴赏一二。”

啧~

莫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就算是法元寺的了痴禅师、清虚观的张道士,怕也难凑出这么多珍品。

当然,如果说这些东西,都是上任白莲教主留下的,那就说得过去了——毕竟是打下过大半个陕甘的主儿,搜罗些奇珍还不是轻而易举?

暗暗坐实了,妙玉就是白莲圣女的揣测,孙绍宗忙摆手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我这等粗人,哪里识得什么好坏?”

听孙绍宗这般说,妙玉才将那小柜子掩上,重新坐会了对面。

约莫是因为方才的动作,稍稍缓解了心中的紧张,这次妙玉坐下没多久,便开口道:“听岫烟说,你……你曾问起过我的父母?”

孙绍宗听说邢家,曾租住过妙玉父母的房子,自然要伺机旁敲侧击一番——左右也没露什么口风,倒也不怕妙玉问起究竟。

他挤出个尴尬的笑容,讪讪道:“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孙绍宗所谓的好奇,其实是好奇什么样的父母,才会把女儿扔到尼姑庵里不闻不问。

但妙玉却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红着脸一低头,呐呐道:“收养了囡囡之后,我才发现有些事情未必就真是自己意思,而是源于小时候长辈们的灌输。”

这……

分明是有还俗的意思啊!

而且跟自己说起这个,显然是对自己有意。

这要是搁在以前,孙绍宗少不得要心猿意马起来,可是眼下么……

只偷偷扫了眼妙玉的小腹,便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

正琢磨着该如何婉拒,又不伤人颜面,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惊呼:“贾公子小心!”

孙绍宗和妙玉对视了一眼,忙起身赶到了外面,却见贾宝玉正一瘸一拐的举着枝梅花傻乐。

眼见他那狼狈的模样,两人那还不知道他是从树上摔了下来?

忙上前探问他可曾受伤。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贾宝玉一面摆手,一面把那梅花擎起老高,得意洋洋的道:“往年这腊梅都要十一月才能开花,今年倒是新鲜的紧,才九月底就开花了。”

孙绍宗一面让妙玉去取了毛巾来,擦拭他身上的泥污,一面哭笑不得的呵斥道:“这腊梅树拢共才多高?真要是自己够不着,你喊我一声不就成了?”

贾宝玉只是憨笑,趁邢岫烟哄那孩子,才凑上来道:“我这不是怕搅了二哥的好事么。”

感情这小子也瞧出来了!

不成!

这地方更是不能久留了!

左右眼下对自己的推断,也已经有了七八成把握,等到妙玉取了毛巾来,让贾宝玉胡乱擦拭了一番,孙绍宗便提议早点赶回稻香村里,免得众人记挂。

贾宝玉正要把那枝腊梅拿去炫耀,自是连声的应了。

只是刚要上路,他忽又想起一桩事来,转头对邢岫烟道:“邢姐姐,等听完了故事,姐妹们八成是要卢雪广作诗的,哪里景色虽好,却着实清冷了些,姐姐不妨先去加几件衣裳,也免得染了风寒。”

邢岫烟身上只套了件半新不旧的袄裙,却未曾有什么毛料的大衣裳,因而贾宝玉才有这话。

邢岫烟却是一笑,摇头道:“姐妹们都等着呢,怎好耽搁许久功夫?再者说了,那厅堂之中又能有多冷。”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并无一丝不妥之处,但孙绍宗却隐约听出些言不由衷来。

心下暗自一琢磨,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初乘船北上时,他就曾发现邢家手头有些拮据,但一来邢家投靠的是王仁,二来那邢忠又最是要面子,他也便没有干预什么。

谁曾想住到荣国府之后,邢岫烟仍是过的这般拮据——连件冬天穿的大衣裳,都不曾预备下。

“姐姐有所不知,那卢雪广建在……”

眼见宝玉不知就里,还在那苦口婆心的劝说,孙绍宗劈手夺过他那枝腊梅,笑道:“枉你平日自称怜香惜玉,却偏要催着人家姑娘在风雪里走个来回——去去去,赶紧先回你怡红院里!”

“不拘是你的还是袭人的,先寻件合适的大氅,再赶回来迎我们——这样既不耽搁功夫,又省了邢家妹妹的麻烦,岂不两全其美?”

贾宝玉也未曾多想——就算多想,他又哪能想到,这院子里的姐妹,竟还有置办不起厚衣裳的——欣喜的一拍脑门,叫道:“我怎就没想到这好法子!”

说着,便撒丫子直奔怡红院而去,半路上摔了个趔趄,爬起来却仍是大步流星。

这小子虽始终不够稳重,但一颗赤诚之心,却还是足以称道的。

目送贾宝玉消失在风雪中,孙绍宗辞别了妙玉,同邢岫烟缓步朝前。

约莫走出百多步远,忽见邢岫烟紧赶几步到了前面,回身郑重的施了一礼:“多谢孙二哥方才为我解围,否则我还真不知了,该去哪里寻几件合适的衣裳。”

孙绍宗看穿了她的为难,她却也窥破了孙绍宗的用意。

这份聪明倒也还罢了,当面道谢的磊落,却是激起孙绍宗几分好感。

他前世也曾接触过一些家境贫寒的女孩,就算是知根知底,肯自曝其短的也是少之又少。

不过……

“好歹也曾同船共度,举手之劳又算得什么?不过你既然肯对我名言,却为何要瞒着宝玉?”

“这……”

邢岫烟略一迟疑,孙绍宗便了然于胸,摇头笑道:“大夫人素来是个爱财的,却不曾想连自家侄女也这般苛求。”

邢岫烟摇头道:“姑母也有自己的难处。”

她只说邢夫人有难处,却未曾否认孙绍宗的话,显然方才不好明言,是为了照顾邢夫人的颜面。

正说着,就见前面又有一条影子,快步朝着栊翠庵赶了过来。

贾宝玉应该来不了这么快吧?

孙绍宗正纳闷着,却忽然发现来着的形貌身段,分明就是个女子,而且还是自己熟悉的女子……

“平儿?!怎得是你?!”

孙绍宗惊喜的应了上去,握住了平儿的柔荑,却把身后的邢岫烟瞧了个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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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下】

【第三更】

四唇乍分。

衣襟摩挲的窸窸窣窣声,顿时被浓重的喘息所替代。

这是位于湖畔的一座凉亭,原本在风雪中仿佛是孤岛般清冷寂寥,但自从一对野鸳鸯在里面痴缠起来,便恍似换了副天地。

只可惜这地界、这天气,终归还是难以抚慰相思之苦。

将平儿往怀里使劲揉了揉,孙绍宗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你家二奶奶说是要算一算总账,届时我同她商量商量,正式下聘把你抬回家可好?”

平儿如今日思夜想的便是这个,当下只喜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却只将臻首靠在孙绍宗怀里,柔声应道:“一切都听老爷安排。”

“对了。”

眼见该温存的温存了,该许诺的许诺了,孙绍宗便忍不住一五一十,把自己在湖广受到十几封来信的事儿说了。

有大致透露了些,那信中的肉麻言辞。

“你说这到底是谁写的?怎就偏偏冒了你的名?”

“竟有此事?”

平儿先是听的一愣,低头沉吟了半响,忽地想起个人来,不觉又是羞愤又是恶心。

张口欲道个究竟,旋即却又想起,那人曾说过,若是自己主动透露给孙绍宗,先前的允诺便一概作废。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便死活说不出口来。

孙绍宗发现了她的异状,便隔着衣裳,在她心尖上虚掐了一把,佯嗔道:“怎得?还有什么是不能同我说的?”

平儿有口难言,只得讷讷以对。

孙绍宗再三催问,见依旧是没个结果,心下便不由犯起了嘀咕。

莫非是两年没见,平儿竟与自己生分了?

可也不对啊。

即便言语神态能作假,那生理上的反映总不会有错。

难道说……

孙绍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暗道那信该不会是王熙凤的手笔吧?

平儿同贾琏早就没了感情,按理说也不会为他遮掩什么,倒是那王熙凤,毕竟是自小便在身边伺候着,怎么说也还有些情分在。

不过王熙凤以平儿的名义,弄出那许多的书信,又是为何?

总不会是同李纨、尤氏那般……

不成!

这事必须弄个清楚!

言语既然无效,看来只能依靠胯下这二两坠肉,来撬动平儿心中的天平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伏在平儿耳边道:“这般风雪,路上怕是不怎么好走,不如我干脆留下来过上一夜,等明日风雪停了,再回家也不迟。”

这话合该去找宝玉商量。

如今同平儿说起,自是话里有话。

平儿的心跳登时快了许多,暗啐了一口,嘴里嘟囔着:“你们男人,成日里便只想着这些。”

呵呵~

男人要是总也不想这事儿,家里估计就该出事了。

又同平儿耳鬓厮磨了半晌,孙绍宗这才与她依依惜别。

只是离了凉亭之后,他却并未直接赶奔稻香村,而是先到了前院马厩,喊过车夫张成仔细交代了一番。

等重新返回大观园,却早不知耽搁了多少时辰。

孙绍宗脚下紧赶了几步,又寻了那崎岖的林荫小道,只顾闷头向前。

眼见到了一处密林左近,却忽觉那林中隐隐似有些火光——倒也不像是走了水,而是有人在焚烧着什么。

若是换了在旁人家中,孙绍宗说不得也就径自走开了。

但这大观园里却是招过贼的,更曾有几名贼人,在林中密谋——当然,并不是眼前这个林子。

于是孙绍宗便悄没声的,循着那火光摸了过去。

这林子并不大,只行了七八步远,便到了中央的小亭中——若非如此,孙绍宗也不会瞧见火光了。

眼见到了近前,孙绍宗定睛往那亭中望去,却险些‘咦’出一声。

却原来那亭中,正有一雍容丰腴的妇人,蹲在地上往一个小小的铜盆里添着纸钱。

薛姨妈?

她怎会跑来这里烧纸?

莫非今儿是她家那死鬼的忌日?

也不对啊,真要是父亲的忌日,薛宝钗那还有闲工夫去吟诗作对?

再说丈夫的忌日,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来烧纸。

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因瞧见薛姨妈口中,似乎还在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孙绍宗就待凑近些听个真切。

谁曾想刚往里迈了几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脆响,却是不小心踩断了雪里埋着的枯枝!

“谁?!”

薛姨妈立刻站直身子,向着这边望了过来。

这倒霉林子,最大的树也不过碗口粗,压根就遮不住孙绍宗的身形!

没奈何,他也只能装出一副落落大方样子,迈步向着亭中走去:“小侄瞧这里隐隐有些火光,生怕是走了水,便钻进来想要瞧个究竟,谁承想竟是伯母在此。”

说着,他低头扫了眼地上的火盆,奇道:“今儿莫非是薛家世叔的忌日?”

“怎么会!”

薛姨妈见是孙绍宗,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提起了心肠,讪讪的往后退了半步,口中道:“我只是习惯了一有什么烦心事,便跟他念叨念叨。”

当初在王夫人院里,因笃定孙绍宗不敢无礼,她言语间颇有些挑逗之意。

可如今在这密林之中,孤男寡女的也没个外人,她却哪还有逗弄孙绍宗的胆量与心思?

匆匆解释了个大概,她便又急道:“我还要去姐姐那里,就不同二郎多说什么了。”

说着,微微施了一礼,便自反方向出了小亭,准备穿过密林回到正路上。

啧~

两年不见,这薛姨妈倒真是见外多了。

眼见她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辨个清楚就胡乱往前闯,孙绍宗忙扬声提醒道:“路上湿滑的紧,伯母千万小心……”

嘶啦~

啪~啪!

谁知这句提醒还未曾说完,便先听到了一阵裂锦之声,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断掉了。

而伴随着这些动静,那薛姨妈猛地往前踉跄了几步,那一身羽毛缎斗篷便飘飘荡荡的落在里地上。

这还不算,那一身仿唐款的宫裙,竟也不知是哪里被扯破了,两下里垮了下来,只露出一对儿欺霜赛雪的臂膀,半截光洁如玉的粉背,以及一件秋香色盘金绣龙的胸围。

“啊!!!”

孙绍宗正看的愣怔,却听得薛姨妈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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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5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下二】

眼见得薛姨妈纵声尖叫,孙绍宗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要知道这林子离着稻香村不远,真要是被那群莺莺燕燕循声赶来,瞧见薛姨妈狼狈又慌张的模样,就算孙绍宗浑身是嘴,怕也难以自证清白。

眼下最好的选择,怕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当然,走之前好歹也得留下几句场面话,否则一声不吭的就跑了,又算怎么一回事?

于是孙绍宗忙关切的探询道:“伯母,你没伤着哪里吧?”

话音刚落,便见薛姨妈停止了尖叫,一手掩胸的回过头来,脸上先是布满了惶恐与惊惧,紧接着又化作了迷茫与不解,最后忽又涨红了双颊,嗫嚅道:“我……我没事儿。”

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化……

我去!

这女人刚才该不会是误以为,她那斗篷是被老子给扯掉的吧?!

孙绍宗无语至极,随即又庆幸不已——幸亏自己没直接跑,否则这黑锅还不扣的严严实实?

不过眼下也不是深究的时候。

孙绍宗装出并未察觉的样子,正色道:“伯母既然无事,那小侄便先行告退了——否则若是被哪个脏心烂肠的撞见,小侄可就解释不清了。”

说着,向薛姨妈拱了拱手,便抽身离去。

眼见到了树林边缘,孙绍宗放缓了脚步,正待查看一下那小路上可曾有人赶至,却忽听后面薛姨妈连声呼喊道:“二郎留步、二郎且留步!”

靠~

这要是被人听见了,自己即便跑到天边,又能有什么意义?

看看左右无人,孙绍宗便忙折了回去,无语的提醒道:“伯母快些收声,这要是被人听……”

话说到一半,他却不禁卡了壳。

却只见那林荫间,薛姨妈正扯着斗篷,拼命同一颗小树角力。

那一身仿唐款的宫装,原本紧紧勾勒着她丰腴的身段,如今却松松垮垮的散乱开来,全然没了束缚胸襟的效果。

于是乎那小树摇动三分,她身上便也跟着荡漾七分——那势头,用山峦跌宕也不足形容。

不过这地动山摇的景象,也只在孙绍宗眼前维持了片刻,便被薛姨妈横臂遮拦了下来。

因少了影响男人智商的画面,孙绍宗顿时缓过神来。

怪不得她急着喊自己回来呢,感情那披风边缘的流苏,竟在树枝上缠了个死结,凭借薛姨妈的力气,压根就扯不下来。

这时薛姨妈尴尬的往后退了两步,讪讪道:“二郎,麻烦你把这斗篷取下来,我也好遮掩一二。”

孙绍宗还能说什么?

快步到了近前,将那拇指粗细的树枝掰成几段,然后又抖去了毛皮上的尘土雪沫,这才往薛姨妈眼前一递。

“多谢二郎!”

薛姨妈急忙接在手里,背转过身一面将那披风重新裹在身上,一面讪讪道:“二郎不是怕被人误会么,眼下我也……也没什么别的事儿,要麻烦二郎。”

这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不过这是非之地,也的确不可久留。

因而孙绍宗应了一声,便准备朝相反的方向出发。

不过走出几步,他忽又停住了脚步,转头道:“伯母最好也不要继续留在这里,毕竟这些脚印一看就是两个人的,若有那心思缜密的,不定会琢磨出些什么呢。”

说完之后,这才大踏步的去了。

目送孙绍宗的背影渐行渐远,薛姨妈低头扫量了几眼那纷乱的脚印,也不知脑补出了些什么,红着脸啐了一口,忙也自相反的方向出了林子。

她原是想去女儿的蘅芜苑中,换上一身备用的衣裳。

但为了不被女儿察觉到,自己经常私下里祭奠亡夫,之前刻意的选了个偏僻的所在,距离那蘅芜苑着实有些距离。

偏那斗篷的系带,都在刚才断掉了,这行进间跑风漏气的,实在是多有不便。

因而薛姨妈略一琢磨,便准备就近去李纨的稻香村中求援。

她却哪里晓得,稻香村里如今的热闹?

等到进了那院子,瞧见廊下嬉闹的众女,再想后悔也早已经迟了。

“姨妈!”

头一个发现她不妥的,却是抢着上来起腻的贾宝玉,他奔到近前,瞧见薛姨妈那狼狈的模样,当下忍不住叫了起来:“您这是怎得了?”

而他这一叫,众姐妹自然也都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探问着。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姨妈一面用披风紧紧裹着身子,一面竭力维持住笑容道:“这披风上的穗子实在碍事,方才竟缠在了树上,差一点便摔着我。”

她自觉掩饰的还不错,但其中几个聪慧的,却早从她那僵硬的笑容里瞧出了不妥。

薛宝钗毕竟是亲女儿,忙扶着她到了里间,趁人不注意才探问究竟。

薛姨妈自不敢提,方才在孙绍宗面前露出窘态的事实,只讪讪的将那斗篷敞开了些,露出里面同样被扯坏了的宫裙。

薛宝钗见状既哭笑不得,又恐她在外人面前露了窘状,忙将她带到了李纨那里,将前后经过说了,委托李纨找件大衣裳,先凑合着把那坏掉的披风换了。

随即薛宝钗又出门,喊过贴身丫鬟莺儿,嘱托她回蘅芜苑,取了薛姨妈的衣裳回来。

因见姐妹中有几个面露疑色,薛宝钗唯恐大家胡猜乱想,再影响了母亲的声誉,便将实情简略的说了。

虽觉得有些好笑,众人当着她母女的面,却也不好拿长辈取乐,一时不觉便有些冷场。

唯独宝玉拍手笑道:“姨妈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待会儿等孙二哥到了,便让她同大嫂子一起垂帘听政,岂不好过在家闷着百倍?”

而薛姨妈在里面,刚换上身哆罗呢的对襟褂子,忽听外面说起了孙绍宗,忙向李纨打探究竟,这才晓得孙绍宗也是要来这稻香村的。

于是脑海中便不自觉的浮现起,自己在那林间与孙绍宗独处的窘境。

尤其是回忆起孙绍宗第二次折回来,那直勾勾贼兮兮的眼神,薛姨妈脸上便渐渐发起烫来。

心虚的扫了旁边的李纨一眼,谁知却正与李纨的目光对了正着。

两人忙错开了视线,心下却都不禁暗自纳罕:她脸上怎得恁般荡漾,全不似清心少欲的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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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6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终】

午后。

风势虽然减弱了不少,雪却是越下越大,已然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有搭着那下面的泥水未曾冻硬,踩上去两张皮似的,说不出的湿滑。

故而邢岫烟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弄脏了身上披的鹤氅——这可是袭人的心头好,据说王夫人赏下来后,拢共也没穿过几回。

当初听贾宝玉这般说辞,邢岫烟就想拒绝来着。

只是宝玉这厮一贯的死缠,如何容得她推辞?

唉~

虽说是个大度的,但想着宝玉身边的丫鬟,尚且能得到王夫人这般厚赐,自家那姑母却是……

啪~

正心寒之际,身旁贾惜春忽然猛的一跺脚,直跺的泥浆四溅。

邢岫烟急忙横挪了两步,见贾惜春面上满是愤慨之色,不由无奈道:“你这又是跟谁置气?”

当初因邢夫人不愿意多出一份挑费,便硬是拉郎配,把邢岫烟安排在贾惜春的暖香坞中。

两人平素里相处的倒也还算融洽,只是这贾惜春身为宁国府的小姐,却自幼寄养在荣国府里,早就已经孤寡惯了的,每每显出些不近人情之处,邢岫烟却也只能暗自忍受。

话说贾惜春听她发问,回首向着稻香村的方向扫了一眼,冷笑道:“这白骨堆出来的英雄,我实在赞不出口——姐姐明日去了卢雪广,就说我染了风寒便罢。”

说着,也不管邢岫烟答不答应,又闷头往前疾走。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邢岫烟望着她的背影,好一阵哭笑不得。

这贾惜春小小年纪,却素来尊佛敬佛,生就一副‘菩萨心肠’,最是见不得那杀生害命的事情。

方才听孙绍宗说起大火焚城三日不绝,蛮人浮尸数千堰塞成湖时,邢岫烟便觉她面色有些不对,却不曾想竟会恼成这样。

唉~

平常也不见她对身边的丫鬟怜惜些,却对数千里外的蛮人慈悲泛滥。

邢岫烟无奈的叹了口气,也只能在尽量保证稳妥的前提下,快步赶了上去。

两人前后脚到了暖香坞,却见大丫鬟入画自廊下迎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件毛料大氅。

惜春正沉浸在悲悯世人的情绪中,见她又捧了件毛料衣裳出来,便顺口发落:“今儿上午才换的斗篷,这又拿出一件来作甚?便是家里不缺什么,也没有这般糟践东西的道理!”

入画一听这语气不对,忙把脊梁骨折成了七十五度,小心翼翼的道:“姑娘,这衣裳是大太太刚送来的……”

“大嫂送来的?”

“不不不,是这府上的大太太。”

说着,入画抬头扫了邢岫烟一眼,又道:“说是送给邢姑娘的?”

“大太太给邢姐姐送了衣裳来?”

贾惜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脱口道:“这莫不是太阳从西边……”

话说到一半,她才发觉不妥——这本就是寄人篱下,又怎好非议长辈?

于是忙将那尾音吞了,改口道:“既是大太太给邢姐姐的,那你便给邢姐姐送去屋里便是,没得杵在外面作甚?”

说着,便自顾自的进到了堂屋里面。

“是刚刚才送来的……”

入画跟上去想要解释几句,那房门却砰的一声紧紧关闭,不多时里面又传出了诵经之声。

入画委屈的扁了扁嘴,回头向邢岫烟打探道:“我们姑娘这是跟谁啊?”

“你打听那么多作甚,左右不是你我就成。”

邢岫烟无奈的一摊手,随即把入画拉到了角落里,细问那毛料大氅的来历——不仅贾惜春觉得不可思议,她也实在不敢相信,自家伯母会突然变得如此好心。

就听入画道:“听秋桐说,这衣裳是二姑娘派人送来的,指明让太太转给您,要不然啊……”

二姑娘?

已经嫁到孙家的贾迎春?

上次她回娘家,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却不曾想她竟还记挂着……

不对!

这迎春姐姐如何又会晓得,自己没有厚衣裳穿用?

邢岫烟到底是个心思通透的,只稍稍一琢磨,便想到了孙绍宗头上——也只有他既知道自己的窘境,又方便打着贾迎春的名头行事。

想到这里,邢岫烟下意识将那衣裳接在手中,轻轻的抚弄了几下,便觉一股暖意直达心底。

让她感动的,不仅是这件衣裳本身,还有孙绍宗那细腻体贴,又隐于幕后的行事作风。

打着贾迎春的名义,自是不求回报;不直接送给自己,而是先让邢夫人过上一手,免得她生出意见,则是体贴自己的为难之处。

年少成名英雄豪迈,偏又如此体贴入微……

也难怪妙玉姐姐清修十数载,却还是为他动了凡心。

与此同时……

前院客房里之中——

“阿嚏、阿嚏!”

孙绍宗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自嘲道:“这没穿披风的时候,我还好好的,谁承想一穿上反倒生受不得了。”

其实他之前到前院找张成,主要就是想让张成会去,讨件御寒的大衣裳回来——毕竟已经拿定主意,要到明天才回去。

至于邢岫烟哪件,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别是染了风寒吧?”

平儿说着,迈步往外便走,口中道:“我去厨房端一碗姜汤来,给你暖暖身子。”

“别别别!”

孙绍宗忙追上去将她扯住,嬉笑道:“既然你人都在这里了,还喝那劳什子玩意儿作甚?只消发一发汗,这身子骨也便通透了。”

“呸!”

平儿红着脸啐了一口,挣扎道:“这青天白日的……”

“怎会是青天白日?我这里明明还带了礼物……”

这着三不着四的,眼看就要提前施以鞭刑,逼问那冒名顶替着,究竟是不是王熙凤,却忽听外面有人咚咚砸门。

谁这么不开眼?

按说荣国府上下,都知道平儿早晚是自己的人,这时隔两年好容易‘团聚’一回,怎得还有人敢上门打搅?

孙绍宗沉着脸到了院里,正待问明门外是谁,又听那砸门的叫道:“大人、出事了!张安酒后无状,竟误杀了自家亲叔叔,如今已经被扭送到了大兴县衙!”

“什么?!”

孙绍宗脑中的绮念顿时一扫而空,紧赶几步到了门前,一把扯下门闩,顺势将门外的王振提到半空,追问道:“张安素来稳重,怎会做下这般糊涂事?!”

【最近好颓废,必须给自己点压力了——立字为据,明天开始恢复双更,至少五千字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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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7章 杀叔疑案【上】

【第二更在12点左右】

张安本是韩帮麾下的巡检【595章出场】,因在纳赫兰一战中立下功劳,被选拔到亲卫队,做了王振的副手。

这两年间二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单论亲厚怕还要在卢剑星、沈炼等人之上。

却说王振似小儿一般,被孙绍宗单手提将起来,口中嗬嗬几声闷响,哪里还说的出半句整话?

孙绍宗见状,忙又把他搁回了门前的台阶上。

这厮捂着喉咙好一阵干咳,这才道:“卑职也闹不太清楚,听说是喝大了拌嘴,一时失手闹出了人命——不过……”

他鬼祟的看了看左右,又压低嗓音道:“听说他那叔叔是个老生儿,比张安也大不了几岁,两家互为邻里,平日约莫是经常往来的。”

这话乍听之下,似乎和叔侄相残并无干系,但孙绍宗何等精明,立刻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皱眉沉吟了半晌,却摇头道:“无凭无据的,这些话先不要乱说——这样吧,你马上去顺天府走一遭,把仇云飞带去大兴县与我汇合。”

等王振领命去了,孙绍宗便又回到了院内,正待同平儿分说清楚,却见她早捧着那披风迎了出来。

“你都听见了?”

“也没听太真切。”

平儿摇了摇头,踮着脚将那披风裹在了孙绍宗肩上,又道:“爷也不用同我解释什么,总归是正事要紧。”

果真是个明事理的,也不枉自己时常惦记她。

“等过几日……”

孙绍宗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原想说过几日再来瞧她,话到了嘴边忙又改口道:“等过几日,我同你家二奶奶商量妥了,便亲自接你回府。”

说完,又嘱托平儿替自己向宝玉告辞,这才依依惜别的出了小院,喊张成套上马车,直奔大兴县衙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那大兴县衙,就见大门洞开,外面去无一人当值。

孙绍宗便径自上了台阶,跨过门槛,正待去那门房里寻人通禀,忽听后面有人呵斥道:“你这厮好大的狗胆,连县衙也敢擅闯?!”

孙绍宗回头望去,却是个衙役自门后钻了出来,一手拎着水火棍,一手环着条棉褥子,脚下还磕磕绊绊的——约莫是那门后空间狭小,实在难以伸展,因而麻了双腿。

就见他跌跌撞撞、骂骂咧咧的往前行了几步,等瞧清孙绍宗的模样,那一脸横肉去立刻面团似的软了下来,先是手中水火棍当啷落地,紧接着棉褥子也顺着膝盖直往下出溜儿。

“大……大人!”

好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尊称,这厮便急忙往地上扑去,原是想跪地磕头,谁知被那棉褥子一绊,直挺挺的把脸砸在了地上。

等挣扎着抬起头时,那鼻孔里喷出的血,早淌的满嘴都是。

他却连擦也不敢擦,直含糊不清的哭喊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不知是孙大人驾到,方才竟满嘴喷粪……”

说到这里,他狠狠甩了自己两个耳光,那鼻血在地上直喷出两道‘虹桥’。

孙绍宗稍稍往后挪了半步,义正言辞的呵斥道:“这是什么话?便来的是平民百姓,你也不该口出恶言!”

“卑职……”

那衙役一听这话,又准备拿自己那老脸出气。

“行了。”

孙绍宗忙喝止了他,又吩咐道:“赶紧把你脸上那血擦一擦,替本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本官有要事,要与你家县尊商议。”

“哎、哎,小人这就去通传!”

那衙役如蒙大赦,顺势用棉褥子往脸上一抹,站起来撒腿便往里跑。

一直跑到内堂左近,他这才稍稍放缓了脚步,瞧瞧四下里无人,忽地把鼻子狠狠一摁,登时又血流如注起来。

他揩了些鼻血,往脸上胡乱涂抹了几下,这才大步流星的奔至门前,哭丧似的叫道:“县尊、县尊!孙大人果然到了,正等着您去前面拜见他呢!”

大兴县令王谦,原本正在内堂奋笔疾书,听得这番话,将紫毫往那山字型笔架上一丢,冷笑道:“他来的到快!魏班头,你……”

话说到一半,忽见那衙役满面是血的样子,不觉惊道:“你这是怎得了?!”

“小人……”

那魏班头忙用袖子遮住面孔,闷声道:“是小人不该轻慢了孙大人,些许小伤不碍的、不碍事的。”

他这般一说,王谦便只当是孙绍宗出手伤人,当下将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狂妄、狂妄至极!他将我这大兴县衙当成什么了?!”

说着,又倒负双手,气咻咻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当初孙绍宗从武职,一跃迁转为顺天府刑名通判时,王谦便颇不以为然,谁承想短短三年光景,这粗鄙武夫竟青云直上,成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王谦心下的不平与妒忌,自是不问可知。

今儿接了个侄子杀叔的案子,一打听说凶手是孙绍宗的贴身亲卫,王谦便琢磨着,要趁机落一落孙绍宗的面子——至少也要听他说几句软话才成。

谁承想自己这里还没有发难呢,孙绍宗便已然大打出手!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算他升任了大理寺少卿又如何?

自家岳父甄应嘉,可还是从二品的江南督造呢!

想到这里,他断然喝令道:“魏班头,你去前面传话给他,就说本官一向秉公断案,未曾结案前,绝不会与相关人等私会!”

那魏班头眼底闪过些喜色,却捂着鼻子诚惶诚恐的道:“大人,这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王谦见他被打成这样,依旧不肯从命,似乎是吃准了自己惹不起孙绍宗,便愈发的恼怒起来,扬声招呼道:“人呢?人都死哪去了?!”

话音未落,两个小厮便忙抢进了屋里。

王谦把方才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又补了句:“告诉他,便是请托到府尹大人面前,本官也绝不会徇私枉法!”

两个小厮自不敢违逆他的吩咐,忙齐声应下,径自去前面传话。

魏班头听的往前如此斩钉截铁,心下更是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小心翼翼的探问着:“大人,您真要……”

“滚滚滚!”

王谦一甩袖子,骂道:“给我滚出去!”

魏班头顺势躬身退下,到了外间还听王谦在骂自己什么‘没卵子’‘窝囊废’的,不由低头冷笑数声,这快步出了内堂。

“老魏、老魏!”

刚出的门来,便听斜下里有人呼喊。

魏班头循声望去,便见一人正缩在假山后,不住的向自己招手。

他急忙左右扫量了一番,确认四下里无人,这才快步赶了过去,压着嗓子问:“我这里可是办妥了,你们那边儿如何?可曾有什么万全……”

“唉,果然还是来的迟了!”

不等他说完,那人却是懊恼的连连跺脚,后来见魏班头一脸莫名其妙,这才解释道:“误会,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误会!”

说着,在魏班头耳边低语了几句。

魏班头听的面色变了几变,最后却也禁不住跺脚抱怨道:“你这可是坑死我了!那孙绍宗岂是好惹的,方才险些没吓的我背过气去,如今你却说什么弄错了?!”

见他脸红脖子粗的闹将起来,那人却反倒冷静了许多。

一面示意魏班头不要声张,一面又宽慰他道:“你放心,我这就过去通禀,到时候那边儿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不是钱的事儿!再这么稀里糊涂的,咱们怕是都要掉脑袋……”

“是是是,这次的确是我……”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都收敛了话头,等那人渐行渐远了,两人也没了争执的心思。

各自打了招呼,便分头去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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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8章 杀叔疑案【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在县衙门前,听了两个小厮转述的言语,当即便皱起了眉头,暗道这王谦莫不是吃了枪药?

得罪自己也还罢了,却怎得还把贾雨村给捎带上了?

其实早在来之前,他就担心王谦会推脱搪塞,不肯让他插手此案毕竟这厮当初就对他颇有心结。

所以才特意命王振,去把仇云飞寻来,一旦事有不谐,便让仇云飞以刑名司的名义,正式接手此案。

然而看王谦这等态度,恐怕就算让仇云飞出面,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刑名通判和大兴知县都是六品,而仇家和甄家比起来,怕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心中虽然恼恨,但王谦毕竟占据了道德高地,这事儿真要闹大了,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白白送他一个‘强项令’的好名声。

于是孙绍宗也只得暂时收兵,悻悻的回到了马车上。

约莫又在马车上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五六骑小跑着奔了过来,为首正是王振和裹成球的仇云飞。

孙绍宗挑开棉帘子,扬声招呼了一句,几人便忙都滚鞍下马上前参见,除了仇云飞之外,其余几个也都是熟面孔。

不过其中一人,却引得孙绍宗侧目不已。

仇云飞见状,忙介绍道:“去年春天林德禄升任经历后,老祁就补了知事的缺。”

却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卫若兰倚为臂助的祁师爷。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在卫若兰下狱之后,以举人身份补了刑名司的官儿。

不过眼下也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孙绍宗下了马车,将方才被王谦拒之门外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

王振听的恼怒非常,连骂那王谦不识好歹。

仇云飞皱眉沉吟半晌,却是为难道:“依王谦这态度,张巡检杀叔的案子,怕是已经证据确凿了。”

听他这般说,孙绍宗不由点头道:“这二年历练下来,你果然是大有长进了!”

那王谦若非笃定张安杀叔一事做不得假,又哪敢摆出这般油盐不进的架势而这也正是他方才主动退缩的原因。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王振平素与张安同吃同住,又曾并肩在战场上厮杀,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却正应了‘关心则乱’四字,平素的激灵全都丢到了爪哇国。

他只急的在雪地里连连跺脚:“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等他掉脑袋不成?”

孙绍宗断然道:“他若真是酒后无状,便是掉脑袋也是活该!”

顿了顿,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此案怕是还有些疑窦这样吧,云飞老弟和祁知事留下来,设法打探些消息,最好能同张安取得联系。”

“王振和其他人,陪我去张安家中走一遭,看看能否从他夫人口中,问出些什么端倪。”

仇云飞自担任通判以来,倒愈发敬服孙绍宗的本事。

因而这一声‘云飞老弟’,险些把他的骨头叫酥几根,登时绷不住朝廷命官的嘴脸,拍着胸脯连连保证不负所托。

就这般彼此别国,重新到了那马车上,耳听得车轮簌簌,卷起满地积雪,孙绍宗却不仅长叹了一声。

前面早就说过,封建王朝最重孝道,杀死亲叔叔虽比不得弑父杀母,却也是大逆不道之举。

即便是事出有因,张安怕也免不得一死若果真是酒后无德,判个腰斩、凌迟都有可能。

而眼下能救下他性命的,怕也唯有一个‘淫’字了。

若和王振的揣测一样,张安的妻子和叔叔,果有违逆人伦之事,张安愤而杀叔也便情有可原了。

尤其他是刚刚立下军功回来,即便只为了军心,朝廷也必然会有所宽恕。

只是……

张安为人最好颜面,若是戴上一顶畸形的原谅帽,才能死中得活的话,他怕是宁愿一死了之。

唉~

好好端端的得胜归来,怎就偏遇上这等狗屁倒灶的事情?

罢了。

无论张安愿不愿意揭露出来,先查明真相总是有备无患。

…………

张安的家,坐落在外城西北。

因不过是个区区七品军汉,祖上又没留下什么余荫,家中只有四间瓦房,和一个不大的小院,更不曾有什么奴婢使唤。

在那门前下了车,孙绍宗正打量孙家这小小的院落,忽听王振指着前面不远处道:“那前面的肉铺,便是张安的叔叔张彪开的。”

孙绍宗抬眼望去,就见三四十步外竖着一支幡子,上书蓝底黑字‘张一刀’三字,正在雪中迎风招展。

原来死者是个屠户。

从字面上来看,还是个对手艺十分自信的屠户。

“他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这……”

王振稍一迟疑,孙绍宗便吩咐道:“赵无畏,你带人去打听一下这张彪的情况,尽量问清楚些。”

“卑职明白!”

赵无畏立刻领命去了。

孙绍宗又向王振使了个眼色,命上前叫门。

王振心中已然认定,张安的妻子吴氏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自不会讲究什么礼数,上前直砸的门板山响。

刚砸了几下,忽听里面有孩童嚎啕大哭起来。

王振顿时窘迫的守住了拳头,他只是对吴氏不满,却未曾想过会吓到张安的儿子。

“谁啊?睡在敲门?”

等那哭声小了些之后,才听院子有个妇人应了一声。

王振没好气的叫道:“是我、王振!”

回京之后,王振也曾来过张家几次,故而那妇人一听‘王振’二字,立刻上前开了房门,悲悲戚戚的掩面哭诉道:“原来是王叔叔到了,我家相公他……他……”

孙绍宗在一旁仔细打量,却见这吴氏生的颇有些风韵,只是现今蓬头垢面,又兼两只眼睛肿的桃子仿佛,那姿色便少了几分。

“嫂……”

王振念得个‘嫂’字,便把眉头皱成了川字,却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称呼,只得忍着恶心闷声道:“嫂子快来见过我们孙大人!”

那吴氏听说‘孙大人’三字,登时唬了一跳,接着诚惶诚恐的,便要向孙绍宗下跪行礼。

“不必如此。”

孙绍宗虚扶了她一把,指着院内道:“可否里面说话?”

“大人请进、大人请进!”

吴氏忙将两人让了进去,又诚惶诚恐的将孙绍宗请进了屋内。

一进门,便见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畏畏缩缩的向外张望,瞧见王振时忽又眼前一亮,上前抱住王振的大腿叫道:“王叔叔,你快去救救我爹爹吧!”

王振顺势将他抱在怀中,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咬牙切齿。

正不知该如何哄他,便听孙绍宗又吩咐道:“带他去外面吃些东西,顺带给赵无畏等人也捎些回来。”

王振颇有些不情愿,却终究不敢违逆孙绍宗,只好剜了吴氏一眼,将孩子仔细裹在自己的大氅里,推门到了外面。

等王振离开之后,孙绍宗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坐下,探究的目光在吴氏身上来回打量。

那吴氏眼睁睁瞧着儿子被带走,倒也未曾阻拦,只是捏着手指,忐忑不安的立在当中,看都不敢看孙绍宗一眼。

啪~

半晌,孙绍宗猛地一拍桌子,沉声喝问道:“张吴氏,你这眼泪到底是为亲夫所流,还是为奸夫所洒,还不与我从实招来?!”

吴氏身子一颤,忍不住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期期艾艾的道:“大人……大人因何如此发问?”

“哼!”

孙绍宗冷笑道:“你既然久在京城,总不会没听过本官的名头吧?更何况张安还是本官身边的亲卫!”

“可本官进来这许久,却不曾听你喊过一声冤,求过一声情!若说这其中没有隐情,本官是决计不信的!”

“我……我……”

那吴氏抬起头来,却又欲言又止,直将两片樱唇咬的渐渐肿胀。

这时孙绍宗却忽又收敛了厉色,温言道:“其实看到你的左腕之后,我便知道你同张安,还是有些夫妻情谊的如今他命在旦夕,你合该想尽一切办法救他才是,却怎得这般吞吞吐吐的?”

吴氏闻言,下意识的望向了自己左腕,却见那上面裹了一层白布,内侧隐隐还透出些血色来。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孙绍宗却是一眼就窥破,这吴氏最近曾经自杀未遂。

此时眼见吴氏情绪有所松动,他立刻乘热打铁的道:“便是不顾及夫妻情分,你就当真舍得,让孩子年幼失怙?”

听孙绍宗提起孩子,那吴氏终于情绪崩溃,泣不成声的哭诉道:“是……是他说,万……万不能告诉……告诉别人,否则……否则便是做鬼……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第629章 问奸情牵出隐情【上】

【跟昨天一样,第二更在12点左右。】

张吴氏这一嚎啕起来,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却说张安从军出征之后,那张彪便时常往来家中,每次也不空着手,不是拎二斤肉,便是送些米面过来。

张吴氏虽觉的他有些太过殷勤,可毕竟是丈夫的亲叔叔,又是好言好语的照应自家,实在也不好说些什么。

可渐渐的,这张彪言语间便少了顾忌,三不五时的便要开几句黄腔,而他送来的东西也从吃食,渐渐变成了胭脂水粉之类女人用的东西。

张吴氏情知不妥,一连推辞了几次,言语间也多有警告,可那张彪却还是没皮没脸的往前凑,甚至还买了件女人的贴身小衣给她。

这下张吴氏可真是恼了,当面用剪子把那小衣绞碎,厉声呵斥了张彪一通,又表示丈夫回来之前,两家不要来往。

那张彪愣怔了许久,眼见似要转身离去,却忽地扑上来抱住张吴氏,口中胡言乱语的,就要强行无礼。

张吴氏拼命挣扎,顺手抄起剪子捅了张彪的肩膀一刀,这才终于逼得张彪狼狈而逃。

打哪以后,两家便彻底断了往来。

就这般,张吴氏带着孩子,过了几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去年年底,张吴氏去街口买菜回来,就见张彪大马金刀的坐在堂屋里,怀里还抱着昏昏入睡的张家独生子。

张吴氏大惊,正待上前抢过儿子,那张彪便从桌上抄起一柄牛耳尖刀,说是只要张氏不从,便生剜出侄孙的心肝。

张吴氏当下便慌了手脚。

又听张彪绘声绘色的,描述用刀剖开胸膛摘心的细节,以及孩子一时未曾死去,痛苦挣扎呻吟的模样,便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起初失身于张彪之后,张吴氏几次想过要轻生,更想过要去官府告状——可一来舍不得儿子的孤苦无依,二来又怕张彪反咬一口,落个无耻荡妇的名头。

于是时间便在挣扎与怯懦中,一天天的过去了。

知道前不久张安立下功劳回京,张吴氏犹豫再三之后,昨天晚上才终于鼓起勇气,向张安诉说了事情经过,并且意图自尽以全名节。

张安救下妻子之后,在外间沉默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提着壶好酒去了张彪哪里,不多时满身是血的回到家中,又交代张吴氏,关于自己被亲叔叔戴了绿帽子的事儿,一个字都不许向外人透露。

张吴氏也不敢多问,伺候着丈夫又喝了两壶烧酒,直到官差找上门来,她才晓得那张彪竟已然被丈夫杀了。

听张吴氏说完之后,孙绍宗又细问了几句,见她应答间并无异常之处,心下便也笃信了九分。

依照这番说辞,张吴氏与那张彪并非通奸,而是受起胁迫失了贞节。

这对于张安能否成功免罪,无疑是个大大的利好消息。

只是……

听张吴氏复述张安的言辞举止,他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宁愿因此人头落地,也不愿将妻子被强暴的事情公诸于众。

若是将此事挑破,自然能救下张安的性命。

但以张安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究竟能不能顶着绿帽子坚强活下去,孙绍宗可就吃不准了。

便在此时,院外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

孙绍宗起身向外望去,正瞧见仇云飞从马上下来,直揉搓冻僵了的胖脸。

他急忙迎了出去,探问道:“怎么?可是打探出了什么消息?”

仇云飞进到院里,先龇牙咧嘴的,做了套面部保健操,把那冻僵了的肌肉活泛开,这才道:“倒不是我们打探出来的,是别人主动给捎了个口信。”

原来他同祁师爷正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忽有一人主动找了过来,却是这大兴县的仵作王高昇。

这王高昇当初因曾协助孙绍宗,破获过木匠分尸案,被推荐做了顺天府仵作老徐的记名弟子,因而同仇云飞也是相熟的。

他上前见礼之后,言说自己听说孙大人的亲卫出了岔子,便托关系悄悄去牢里探视了一番,想着稍尽绵薄之力。

谁知那张安一听说他的来意,便央他想办法给孙大人捎个口信,说是自己酒后无德,实在是罪不可赦,如今只求速死,还望孙大人成全。

得~

这就更难办了。

到底是不管张安怎么想,直接拿绿帽子救人呢,还是干脆让他求仁得仁?

正左右为难之际,外面又有人赶了过来,却是去调查那张彪的赵无畏,率队回来复命了。

其实孙绍宗派他们调查张彪,主要是怕吴氏不肯招出实情,便想着先从侧面收集些情报,也算是有备无患。

然而眼下吴氏毫无保留,再查张彪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这年头除了一个‘淫’字,能抵消杀叔大罪的由头,还真找不出几个。

可赵无畏等人冒着风雪,查问了这许久,总不好不闻不问。

于是孙绍宗还是将赵无畏唤到了近前,听他禀报方才查问的结果。

就听赵无畏道:“大人,那张彪果然有些问题!”

“他原本是入赘的女婿,后来老丈人死了,便继承了妻子家中的肉铺。”

“前两年他那婆娘也死了,张彪孑然一身,似乎也未曾起过续弦的念头,只一心守着那肉铺过活。”

“不过去年初夏的时候,这厮却突然染上了赌瘾,听说两三个月的功夫,就欠了一屁股的债,便是倾家荡产也偿还不起。”

“左邻右舍都以为他家从此就败落了,谁知这厮人不人鬼不鬼的熬了一个多月,竟不知从哪里发了一笔横财,非但还清了赌债,日子还就此生发起来了。”

“从此也不指着肉铺维持生计,十天里倒有八天关门,就是开了门也不正经做买卖,要半斤能给出十四两,若是有几句好话,白送都有可能。”

“街坊邻居们都寻思着,这厮一准儿是捞了什么偏门儿!”

去年初夏的时候,正是张吴氏同张彪翻脸的时候,这厮勾搭侄媳妇不顺遂,故此靠赌博解闷,倒也说的过去。

而后来走投无路,捞了偏门营生,渐渐染上匪气之后,又来威逼张吴氏,也称得上是顺利成章。

不过这年头讲究亲亲相隐,就算想给张安搞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头,区区捞偏门怕也够不上……

等等!

孙绍宗忽然心头一动,那张彪既然并不在意那肉铺的收入,直接关了铺子便是,为何还要隔三差五开门做生意?

难道说他捞的偏门,与这屠户生意有关,又或者……需要屠户生意来遮掩?

略一沉吟,孙绍宗便屏退了左右,单独询问那张吴氏,可否知道张彪暗中究竟依靠什么敛财。

“这……奴家实在未曾听他说起过。”

张吴氏为难的摇了摇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不过有一次他在梦中惊醒,曾大叫‘你们不要找我、我也是被逼的’!”

这话似乎……

孙绍宗眼中精光闪烁,面色却也凝重了几分。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又吩咐道:“他头一次用孩子逼你就犯时,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且向本官细细道来,一丝一毫都不要隐瞒!”

张吴氏听他说的郑重,将那肿胀的樱唇一咬,豁出去的说道:“他上来先从衣领里把手伸了进去,揉面团似的……”

“停停停!”

孙绍宗忙喊住了她,无语道:“我是让你说,他当时都是怎么威逼你的!没让你把那事儿的细节讲出来!”

张吴氏羞的不行,忍不住质疑道:“大人,我方才明明都说过了……”

“那就再说一遍,越仔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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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0章 问奸情牵出隐情【下】

“他用刀比的什么位置,拿刀的姿势又是怎么样的?”

“你儿子吃下的迷药分量大约有多少,又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醒过来后,可曾有什么后遗症?”

“他曾提到过……”

“他……”

在张吴氏第二次讲述的过程中,孙绍宗不断的发问着,有些张吴氏能答的上来,有些却委实记不清楚了。

不过通过这些对答,孙绍宗还是确认了一些线索:

首先,张彪所用的迷药,效果很是强劲,却几乎没什么后遗症——这样的迷药,可不是一般市井之徒能够轻易弄到手的。

其次,张彪言语间对人体的内部结构,似乎有些过于熟识了——就算考虑到他屠户的身份,也一样显得异乎寻常。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不过孙绍宗却没急着下结论,又仔细确盘问了几遍,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后,这才从屋里出来,喊过仇云飞和赵无畏,陪自己一起去了张彪的家。

…………

与张安家不同,这张彪的宅子是个二进的小院,前面经营屠户生意,后面才是日常居住的地方。

让两个跟过来的衙役守住大门,孙撒后总引着仇、赵二人进到了里面,吩咐道:“四下里搜一搜,看看可有什么不该有的痕迹。”

“不该有的痕迹?”

仇云飞小声道:“您是想查出他捞钱的营生?这怕是跟案子没什么关系吧?”

孙绍宗冷笑道:“有没有关系另说,但他这捞钱的营生,怕是会吓你一跳。”

“吓我一跳?”

仇云飞狐疑的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瞪大了眼睛:“难不成这厮竟是个人屠?!”

一旁的赵无畏听了这话,也禁不住面色大变。

“眼下还不能确认,先搜一搜吧。”

孙绍宗说着,便开始仔细勘察起来。

这前院只有个不大的气窗,显得很是有些阴冷,空气中又弥漫着一股油腻的血腥味儿,然人极不舒服。

正中的横梁上挂了两个铁钩,想来是悬挂大块肉类的所在。

正西摆着张肉案,上面牛耳尖刀、剔骨刀、磨刀棒、秤砣秤杆一应俱全,另外还摆着张油光锃亮的条凳。

西北角则摆着只大水缸,一只葫芦瓢正在里面荡来荡去,看来应该是盛满了水的。

东墙底下,堆了几摞油纸,还有些早就枯萎了的荷叶。

孙绍宗首先调查的,自然是那肉案。

他先将表面来回扫了两眼,又蹲下身点了火折子,细瞧那肉案背面。

与还算光鲜的正面想比,这肉案背面可就脏多了,油污什么的自不必多说,孙绍宗甚至还瞅见几朵半百不黑的木耳。

咦?

这其中一部分木耳生的很是畸形,不像别的木耳一般,呈现出不规则的喇叭状,而是死死的贴在肉案上,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挤压,最后干脆定型成了这样。

发现这一蹊跷之后,孙绍宗几乎把头贴到了肉案上,顺着那些畸形处,向左右两侧一厘一厘的搜捡着。

结果果然在那边缘处,发现了一些细细的麻线。

在肉案上切肉的时候,还需要专门用绳子固定么?

这显然属于不该有的东西!

但孙绍宗打量着哪些麻线,面上却满是疑惑之色。

按照之前的推测,这张彪应是个人屠,同人合伙劫杀商贩、旅人,然后再分尸灭迹,甚至伪装成猪羊肉发卖出去。

然而……

都已经准备要分尸灭迹了,还有必要让那人活着上肉案么?

先杀了再分尸,岂不是方便许多?

难道这货就喜欢切活的?

推敲了一会儿,始终也不得要领,孙绍宗便先把这些疑问压在心底,开始继续进行搜查。

先是各种器具,然后是椅子和水缸,再然后是那两个钩子,却基本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过这也并未出乎孙绍宗的意料。

毕竟是有屠户身份做掩饰,眼下也有没有化学仪器,单凭一些陈旧的血迹,压根没法确认是人血,还是畜生的血。

直到检查了那东墙下的油纸和荷叶,才算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那些油纸之中,只有一摞是拆开的,其余都用细麻绳捆扎着。

而就在那几摞捆扎着的油纸上,隐约可以分辨认出,有人曾经坐在上面的痕迹。

那条凳虽然油腻腻的。

但身为屠户,应该不会太过在意吧?

显然这应该是别人留下的痕迹。

孙绍宗大致比量了一下那油纸包的高度,因下面垫着几块青砖,油纸包的平均高度,都在三尺上下。

这个高度,孙绍宗坐上去倒是不怎么费力,可换成一般人的话,恐怕会有些麻烦。

而且那纸又是对折的,整体有些狭长,坐上去并不是太稳当。

孙绍宗试着坐了一下,发现这个位置除了正对着肉案之外,还可以兼顾前后两道房门,可说是屋内最适合警戒观察的地方。

至于旁边的荷叶,虽然比这油纸包坐着舒坦、稳妥些,但坐在上面,视线却会被旁边的油纸包所遮挡。

常人应该不会在意视线问题。

但若是张彪的同伙,为了时刻保持警戒,会选择油纸包便再正常不过了。

或许可以深挖一下,张彪的交际圈,看看都有什么人在晚上进出张家……

“大人!”

刚想到这里,就见赵无畏从后院折了回来,拱手禀报道:“这院子开了道后门,出去后是个偏僻的背巷,而且直通一条能行船的水渠。”

啧~

也就是说,张彪的同伙完全可以从水路进出。

这下想要排查起来,可就难多了。

眼见这前面是没什么好查的了,孙绍宗便道:“走吧,陪我到院子里瞧瞧。”

两人一先以后到了中间的院子,就见角落里灶台附近,乱糟糟的堆了好些骨头。

孙绍宗正待上前查验,赵无畏忙禀报道:“方才通判大人翻看过,都是些畜类的骨头。”

仇云飞起初的基本功,就是跟着老徐学验尸,虽未必有孙绍宗或者老徐的经验、本事,但认几块骨头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而孙绍宗也就略过了那些骨头,准备选仇云飞没有调查过的角落,展开地毯式搜索。

“大人、大人!您快过来瞧瞧!”

便在此时,西厢房里忽然传出了仇云飞亢奋的嗓音。

孙绍宗与赵无畏忙赶了过去,进到那西厢之中,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地上有些茅草,竟是一件家具都没有。

不过孙绍宗却并未失望,因为越是这样,仇云飞喊自己过来,便越是有特别的发现。

就听仇云飞向外面一指,道:“大人,您先看看那房门。”

孙绍宗回头扫量了那房门几眼,又伸手摇了摇,立刻发现那门是加固过的,普通人若是被关在里面,决计难以撞开房门逃生。

他当下便眼前一亮,忙问道:“可曾发现有人被关在里面的痕迹?”

仇云飞点了点头,又道:“还不止一处呢!”

说着,便一一的指给孙绍宗看。

却见那四周的墙壁上,都有不少被人扣、划过的痕迹,有两处墙缝里,甚至还挂着几根质地各异的头发。

而将这些痕迹一一打量完,孙绍宗的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大人应该已经看出蹊跷来了吧?”

“不错。”

孙绍宗点了点头,随即沉声道:“最近一年里,京城中绑架小孩的案子有几件?”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那些痕迹,不管是用手挠的,还是用头蹭墙留下的,都显得有些低矮——成年人中,这等身高的百中无一,恐怕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才会留下这等痕迹!

若只是杀人越货,没道理会专门选择半大孩子下手!

而若是绑票勒索,不管最后是成功赎回来,还是得了银子就撕票,受害人肯定都会禀报官府。

“奇就奇在这里。”

然而仇云飞却缓缓摇头道:“虽不能说一件都没有,却怕是凑不出这许多痕迹——或许连一半都未必能凑出!”

如此说来,也不是绑票勒索喽?

这张彪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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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1章 间隙、日常

【今儿就一更了,明儿再双更。】

三人自张彪家出来时,外面已然是夜色阑珊。

嗤~

孙绍宗把火把往雪地里一杵,又用力的捻动了几下,确认没有余火了,这才随手丢回了院里。

仇云飞、赵无畏也都有样学样,等将火把都处理好了,三人这才又箭头似的,往张安家赶去。

“动机先不急着去想。”

孙绍宗一边走一边交代道:“先查一查近年间,城中孤儿、乞儿走失的人数。”

既然并非绑票勒索,那么最容易下手,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半大孩子,自然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乞儿。

“这倒不难。”

仇云飞立刻应道:“自从大人实行了乞丐保甲制,这京中的乞丐无论死走逃亡,当地保长都会向官府报备。”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城中那几家牙行,我也会让人挨个核查——不过打从两年前那场排查之后,官府一向盯得很紧,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才是。”

两年前,皇帝为了抑制豪门蓄奴风潮,发起了一场针对奴籍,以及‘人才中介’的普查——当时卫若兰和仇云飞,还曾并肩冲杀在前。

从那之后,京中所有的人牙子,都必须挂靠在几家拥有‘特殊执照’的牙行旗下,否则便以拐卖人口论处。

两家相隔不远,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门前。

那王振早在里面等的不耐,听说孙绍宗已经回来了,忙迎出来探问道:“大人,可是查出什么眉目了?那张彪究竟是谁杀的?!”

显然这厮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孙绍宗等人在查些什么。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多言,然后到屋里宽慰了张吴氏两句,又嘱托仇云飞,安排了一名婆子、两个差人,暂时驻扎在张吴氏家中。

也免得今天打草惊蛇,再横生出什么枝节。

等一切布置妥当了,他这才喊上王振告辞离开。

…………

半个时辰后,孙府角门。

孙绍宗下了马车,还在琢磨着张彪的案子,如果真同之前推测的一样,张安以‘大义灭亲’脱罪,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这本是孙绍宗最初的目的,只是事到如今,他心底却着实高兴不起来。

正一边推敲着案情,一边顺着长廊往后院赶,却忽然发现前厅里亮着灯火,便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如今大哥不在家中,而这么晚了还来找贾迎春的女眷,也必然不是外人,肯定一早就引进后宅去了。

难道是有客人在等自己回来?

可自己之前明明传过消息,说是要在荣国府里过夜的。

心下疑惑,孙绍宗便出了回廊,向那前厅行去。

将到门前,就听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急吼吼的催逼着:“好姐姐,你这回借了银子与我,我保证不再去赌了!”

听这意思……

莫不是府上哪个丫鬟的弟弟,又或是情郎,因欠了赌债过来借钱?

可丫鬟的亲戚来了,哪有资格在正厅里点灯费蜡?

莫说是丫鬟的亲戚了,便是赵无畏这个的大管家,怕也不敢胡乱把亲戚往正厅领——除非本就是要求见家中主人的。

孙绍宗心下愈发狐疑,却听那公鸭嗓的调门陡然一高,厉声道:“当初是你说的,但凡有难处,不妨来寻你帮忙?怎得,这真到了用你时,就给三爷哭起穷来了?!”

这语气……

可不像是姐弟、情侣。

孙绍宗这时已经到了门前,探头向内望去,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正在那满面为难;她身前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瞧着油光水滑的,倒不像是缺钱的主儿。

这两人孙绍宗依稀都有些印象,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就听这丫鬟哀声道:“三爷,我不过是个做下人的,便是存了些积蓄,也架不住您这三五回的上门讨要——不瞒您说,上回的银子还是我求了许久,才从鸳鸯那里借来的。”

公鸭嗓听了这话,激动的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那就再去借啊!鸳鸯借过了,不是还有晴雯么?那小蹄子如今虽是不成了,当初在宝玉床上献媚时,可没少往身边捞好处!”

听他提起晴雯、宝玉,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再结合之前三爷的称呼,孙绍宗倒是忽然想起个人来——贾环。

怪不得是在前厅说话呢。

贾环虽然是庶出,可好歹也算是荣国府的公子,贾迎春的堂弟,这丁点待遇总还是当得起的。

而那满面为难的丫鬟自不用多说,正是痴恋贾环的彩霞——话说她这二年可真是模样大变,孙绍宗看了半天,愣是没认出她来。

既然知道是这二人,当下孙绍宗便没了兴趣。

经过王夫人这两年的刻意纵容,贾环在荣国府里堪称是人憎狗嫌,在街面上也是臭名远扬。

小小年纪就几次险些入狱,全靠荣国府的面子才得以幸免。

似这等货色,孙绍宗如何会去理睬?

转身悄没声的回了长廊,正琢磨要不要找个人盯着,免得里面两个再闹出什么事端来,斜下里赵仲基便迎了上来。

“二爷!”

就见他一手扶着裤腰带,讪讪道:“我这刚去方便一下,可巧您就回来了。”

孙绍宗也不同他废话,只伸手往大厅里一指。

“您放心!”

赵仲基忙又道:“我在这儿盯着呢,一准儿出不了乱子!”

听他这么说,孙绍宗就准备抽身走人。

不过刚迈开步子,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叮嘱道:“待会儿无论听见什么,明儿都转给鸳鸯,省得她把银子填进无底洞里——至于那彩霞,你最近都给我盯牢些,但凡有什么手脚不规矩的,立刻给我赶出府去!”

丫鬟为了情郎,偷盗主人家的财物,孙绍宗不多不少,也审过那么十来桩,他可不想这事儿出在自己家里。

等赵仲基连声应了,孙绍宗这才大步流星的回了后院。

因传了消息,说是今晚上不回来过夜,那堂屋里竟不见多少光亮——估计也是因为昨晚那场盘肠大战,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倒是香菱和尤二姐屋里都还亮着灯。

孙绍宗正犹豫着该翻谁的牌子,就见西北厢房里门帘一挑,走出个端着铜盆的晴雯来。

“二爷?”

晴雯看见孙绍宗也不由的一愣,诧异道:“您不是要在荣国府那边儿过夜么?”

“有些事情,就先赶回来了。”

既然已经被晴雯瞧见了,孙绍宗便顺势往香菱屋里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却忽然嗅到些血腥气,皱眉往那盆里一打量,就见那温水里挂着些淡淡的晕红。

“香菱她……”

“我们姨娘今儿有些不方便,爷还是去南边儿屋里吧。”

得!

果然是高挂了免战牌。

既然如此,自然只能去尤二姐屋里歇息。

“二爷。”

只是孙绍宗刚转过身,晴雯便又在后面喊了一声,回头望去,却见她把那盆搁在脚下,郑重的施了一礼道:“我那兄嫂的事儿,多承二爷援手了。”

这两年里,她显得清减、忧郁了不少,愈发契合了那柔弱精致的五官,这盈盈一拜之下,更堪称是我见犹怜。

啧~

当初真该把她分派在尤二姐屋里的,那妇人最善撮合……

当然,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孙绍宗如今这局面,也不至于为个丫鬟多费心思。

于是把袖子一甩,淡然道:“谢就不必了,你只需尽心伺候着姨娘、小姐,也便算我没白拉你一把。”

说着,便自顾自到了尤二姐屋里。

一进里间,就见尤二姐坐在烛台前,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发愁,竟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

“这是怎得了?”

孙绍宗顺口打趣道:“莫不是我刚送你的那些首饰,被谁给偷了去?”

尤二姐吓了一跳,心虚起身讪笑道:“爷说的哪里话,有您这青天大老爷镇着,咱们府里的奴才就算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儿啊。”

孙绍宗见她言语间目光闪烁,似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的样子,便正色起来,追问道:“那你又是为何发愁?且如实道来!”

这语气稍一严厉,尤二姐顿时扛不住了,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凑到近前小声道:“不知老爷可曾听说了,我那姐姐去年夏天生了个儿子。”

尤氏去年夏天生了个……

等等!

孙绍宗忽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难不成是我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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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日常与非日常

【第二更在12点左右】

其实孙绍宗刚一回来,尤二姐就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事儿说出来。

只是却不知道孙绍宗,对这个‘私生子’是什么想法。

尤其这事儿,当初还是尤二姐主动撮合的,若是在因此落了埋怨,甚至失了宠……

故而她犹犹豫豫的,一直也没敢开口。

今儿突然得了消息,说是孙绍宗要宿在荣国府,她登时后悔不迭,生怕自家大姐抢先把这事儿曝光出来,届时自己反倒落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正忐忑着呢,可巧孙绍宗就回来了。

于是这三言两语的一逼问,她就顺势吐露了实情。

这个消息……

还真是让孙绍宗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现如今的豪门大户里,不是都有专门避孕的方子么?这怎得还就怀上了呢?

“那不是从庙里回来,就赶上三姐儿出嫁么?忙着忙着就给忘了。”

这也能忘?

孙绍宗皱眉道:“那贾珍膝下除了贾蓉,多年来也没个一儿半女的,你姐姐这突然有了身孕,他难道就没有怀疑什么?”

“这不是刚去过栖霞庵么?那里本就是求子的地方,而且我姐姐自知错过了用药的时间,便纠缠了那贾珍一回,所以……”

啧~

早知道就不该选在这倒霉地方偷情,这倒好,还真灵验了!

不对!

既然也曾纠缠过贾珍一晚,也说不定真就是他……

算了,如今纠结这个也没用,反正尤氏这宁国府大奶奶做的稳稳当当,也没有要抛家舍业投奔奸夫的意思。

“这事儿以后不要再提了。”

想到这里,孙绍宗立刻郑重的叮嘱道:“以后天知地知、你知我……”

说到一半,孙绍宗忽觉不对,当初尤母可也在外面把门呢。

而那尤三姐负责在外面拖延时间,对这事儿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他只好有些头疼的改口道:“总之除了你们母女之外,再不能传给外人知晓!”

尤二姐自是满口应了,因瞧他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这一颗大石头也便落了地,将个高挑丰腴的身子,挨挨蹭蹭往孙绍宗怀里撩弄。

“如今连外人都替爷生了儿子,奴家总不能落在后面。”

孙绍宗见她春情勃发,便也半真半假的嘿嘿淫笑道:“那倒真是巧了,我这次南下五溪,还真就从蛮人哪里学了些容易受孕的姿势。”

单凭这‘姿势’二字,便知是在哄人无疑。

但尤二姐又哪里晓得这些?

当下眼前一亮,便催着孙绍宗胡天胡地的演练起来……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孙绍宗从西厢房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积了半尺多厚。

孙绍宗琢磨着,张安的案子未必这么快就有线索,而自己毕竟已经不是治中了,偶尔插手一下还行,若是见天带着仇云飞他们办案,那就太不守官场规矩了。

因而便寻思着,上午在家领着儿女耍一耍,堆个雪人、打打雪仗什么的,增进一下刚刚断线重连的血脉亲情。

等仇云飞那边有了确切的线索,再顺藤摸瓜也不迟。

谁知到了堂屋,把这想法同阮蓉一说,却遭到一连串的否定,里外里无非是怕把孩子冻着。

“让他们多穿些衣裳不就成了?”

孙绍宗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坐了,顺手从晴雯手里接过个厚底的汤盆,摆在了餐桌正中央。

再把虎口上沾染的油脂往嘴里一抹,他这才又混不在意的道:“再准备些驱寒暖身的热汤,等耍够了一人灌一碗下去,保准儿万事无忧。”

见他说的不容置疑,阮蓉也不好再直接反驳,闷闷的坐到了对面。

不过等瞧见香菱带着女儿从外面进来,她立刻又找到了由头,正色道:“乘毅是男孩子,这身子骨也随你,自然没什么大碍——可囡囡毕竟是女孩子,当初又……”

说话间,刚满两周没多久的囡囡,便奶声奶气的上前见礼。

阮蓉将她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又往那红扑扑的小脸上吧唧了一口,笑道:“囡囡乖,今儿有你最爱吃的紫薯糯米糍,姨姨给你夹一个尝尝。”

虎头虎脑的孙承毅,原本正守在矮几上,眼巴巴的等着上饭菜呢。

眼见妹妹得了宠爱,他立刻起身抓起自己专用的木碗,绕着桌子兜了大半圈,一头扑进了香菱怀里,闹着要吃秘制金华火腿。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孙绍宗哈哈一笑,先夹了块糯米糍,搁在阮蓉的餐盘里,又从汤盆里夹了一大片火腿,反复吹凉了往儿子碗里一丢。

把筷子放下,又揉着他的小脑瓜道:“吃吃吃,等吃饱了咱们给你妹妹堆个雪人,让她在旁边给咱们助威!”

说着,两手一摊道:“不让囡囡玩雪,就看两眼,总不会怎么着吧?”

孙承毅听说是要玩雪,当下也是欢呼不已。

阮蓉见状也只得妥协了,左右儿子也皮实,有自己在旁边盯着,应该不至于会冻出个好歹。

就这般,一家人围着餐桌坐定,眼瞧着菜都上齐了,阮蓉却忽然又发现些蹊跷——往常尤二姐都抢着过来布菜,今儿怎么菜都上齐了,还不见她的人影?

“你说她啊。”

孙绍宗嚼着嘴里的青菜,含含糊糊的道:“她昨晚不小心拧了腿,现在还下不来地呢,过会儿让人把饭菜给她送过去就是。”

“她拧了腿?”

阮蓉诧异的重复着,随即便恍然的涨红了脸,连连啐了三声,然后抄起筷子夹了些补肾的吃食,狠狠丢进了孙绍宗碗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孙绍宗陪着儿女嬉戏的时候,大兴县衙东南角的书吏班房之中,也正有两人提到他的名姓。

这两人一个坐在书案后面,一个在屋里焦躁的踱着步子。

那书案后面的,是个长衫的中年文人,就听他笑着宽慰道:“老魏,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该处置的东西,咱们早就处理掉了,如今那张彪又已然死无对证,谁还能攀扯到咱们头上不成?”

那姓魏的闻言来了个急刹车,恼怒道:“你说的倒轻巧!那可是‘三眼神断’孙绍宗!多少没头没尾的案子,都被他查了个水落石出?!”

说到这里,他悔恨的直揪头发,连道要是早知道误会一场,自己昨儿就不该强出头,等哪日王知县同孙绍宗对簿公堂,自己肯定会被怀疑上。

却原来这老魏,便是昨儿在孙绍宗与王谦之间,演了一场无间道的魏班头。

“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那长衫文士连连摆手道:“县尊的脾气,我是最知道的,既然已经得罪了孙大人,断不会主动同他和好。”

“可是……”

“嘘!”

魏班头还待说些什么,那长衫文士却指着外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多时,就见个差役匆匆奔了进来,先向二人行了礼,这才道:“方才府衙派人传讯,说是要咱们把去年和今年,城中乞儿死走逃亡的名册呈送上去。”

长衫文士不动声色的应了,又打发走那传讯的差役,再看魏班头脸上,却早已是面如土色。

“祸……祸事了!”

就听他颤声道:“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就查到了乞儿身上……”

说着,他忽然往前一扑,趴在那书案上,瞪大了眼睛提议道:“要不咱们……咱们干脆带着银子和家小,远走高飞得了!”

“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

啪~

魏班头笃定的声音还未曾落地,那文士一个耳光便抽了上来。

不等魏班头反应过来,他又阴恻恻的质问道:“你倒是说的轻巧,莫非忘了咱们是给在谁办事儿?真得罪了那边儿,你全家老小都得魂飞魄散!”

魏班头捂着脸,神情从恼怒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得绝望,最后踉踉跄跄的坐到了椅子上,捧着脸颓然道:“那……那咱们就这么等死不成?”

“瞧你哪点出息!”

中年文士嗤鼻一声,转身从书橱里翻出一本账册,拍着那封面冷笑道:“平日里,又谁会关注那些乞儿的死活,还不全看这档案上怎么写?你只管放心就是,我保证他们一丝毛病都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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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3章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九月二十九,华灯初上。

四下里积雪尚未融化,鼎香楼后院小亭里,却燃起了熊熊的篝火。

一只鲜嫩肥美的麋鹿,正在烤架上缓缓旋转着,那喷香的气息,与外面清冷的雪景对应,愈发让人食欲大增。

眼见旁边有人抄起了匕首,侍弄烤架的赵楠【蛮奸芭稞】忙将那支架摇平,又满面堆笑的指点道:“爷,您先往小腹上下刀,哪儿的肉最是鲜嫩,肯定已经熟透了。”

那人却偏不肯听他的,硬是往大腿根上片一大块下来,用刀插着,往盘子里沾满了许多酱料,豪爽的塞进了嘴里大口咀嚼着。

这一边紧倒腾,一边斯斯哈哈的往外吐着热气,好容易吞咽下去,那白净如玉的面孔上,都像是敷了一层红粉似的。

他却连嘴角的油渍都顾不得擦,便挑着大拇哥连声赞道:“给劲儿,二哥带来的这辣椒,果然比茱萸给劲儿!”

这生就一副美娇娘面孔,举止偏豪气过人的,自非柳湘莲莫属。

眼见他嘴里说着,还一劲儿的往外吐舌头,显是头一回吃这辣椒面,有些消受不得。

“早说了这东西辣的很,你偏要逞强。”

孙绍宗无语的四下里扫了扫,见桌上都是烫好的烧酒,连杯茶水都没有,便吩咐赵楠赶紧又片了几块鹿肉,让他不沾酱料的往下压一压。

柳湘莲却忙摆手道:“我就是先尝尝鲜,这人都没齐呢,哪好真个就吃起来了?”

说着,用上牙把那舌头捋了几遍,将沾染的辣椒面扫去大半,又连道了两声给劲儿。

正说着,就见贾宝玉、薛蟠、冯紫英三人,说说笑笑到了后院之中。

因见柳湘莲已经在亭子里,盘子里又摆了些鹿肉,薛蟠便半真半假的埋怨道:“老柳,你这就不讲义气了,悄没声的过来也还罢了,怎得先就吃上了?”

“什么悄没声的?”

柳湘莲却不吃他那一套,起身黑笑道:“我这不是准备要去给二哥当跟班了么?今儿这场升迁宴,好歹也算半个主家,来的晚了成什么样子?”

说着,他用刀叉起一块鹿肉,往那辣椒面里滚了几滚,故作姻亲的递给薛蟠道:“来,宝兄弟钦点的全鹿宴,先尝尝这滋味如何。”

这次朝廷嘉奖的急,定的日子也近。

十月初一,孙绍宗就要正式去大理寺走马上任了,就这几日的空闲功夫,自然免不得要把旧日相识凑在一处吃顿便饭。

而且孙安那案子,仇云飞一连两日也没个音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问一问进展如何。

至于这全鹿宴,则是出自宝玉的提议——据说是昨儿自己烤了块吃,却被家里拘束着,吃的不够过瘾。

不过柳湘莲方才,可没提起要去做自己的跟班儿。

当初孙绍宗的确曾说过,让他做自己的师爷,可他那时是百般推脱,如今主动在众人面前提起……

看来成婚后,柳湘莲的变化也是不小。

却说薛蟠见他把那鹿肉杵到了嘴边,立刻嗤鼻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当我傻……”

不等把话说完,柳湘莲却早趁着他张嘴的时候,把那鹿肉捅了进去,又使了个巧劲儿把匕首抽出来。

“怎么样,这味道是不是给劲儿的很?”

“呸、呸、呸!”

薛蟠急忙把那鹿肉吐出来,嘴里抱怨道:“这什么……什么……嘶~!水、水、水,快给老子拿水来!”

眼见他一跳三尺高,鼻涕眼泪乱流,柳湘莲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旁的冯紫英是乐不可支。

唯有贾宝玉毕竟是表亲,虽也笑个不停,却忙吩咐人取了茶水过来,供薛蟠漱口。

好容易收拾停当了,薛蟠一边吐着舌头一边连问:“这什么玩意儿?这到底什么玩意儿?!险些被你给害死了!”

“这东西叫辣椒,和茱萸差不多,却要辣着不少。”孙绍宗道:“我在南边儿发现的,今儿左右是要烤鹿肉,索性带了些让你们尝尝。”

冯紫英、贾宝玉听了,也都试着沾了些尝鲜,不过对这刺激的味道,显然都是敬谢不敏。

反而是薛蟠,又小心翼翼的尝了些,便适应了这辛辣的味道,左一片右一片吃了个不亦乐乎。

“你瞧你这出息。”

柳湘莲不屑道:“这还有人没到呢,你倒吃起来没完了。”

薛蟠嘴里片刻不提,含糊不清的问:“还有谁啊?”

“仇云飞呗!”

冯紫英笑道:“二哥这两日,不正托他查案子么?听说这小子上窜下跳的,各处都折腾了个遍,也没个准消息传出来,估摸着是遇见难题了。”

“你消息挺灵通啊。”

孙绍宗笑着指了指他:“这龙禁卫百户,倒还真不是耍的!”

时隔两年,冯紫英也早不是成日走马飞鹰的纨绔,而是正儿八经的北镇抚司百户了。

这其中,仇云飞约莫也起了些刺激作用——以前俩人见面就掐,眼下仇云飞却做了六品通判,冯紫英那肯甘心膛乎其后?

说起这龙禁卫百户来,冯紫英便郁闷道:“我原本指着二哥回来了,好沾一沾光呢,谁承想您回是回来了,可也把北镇抚司的差事给辞了!”

其它几人显然还不知道这事儿,忙都向孙绍宗探听究竟。

孙绍宗两手一摊,无奈道:“这不明白着么?我如今往大了说,勉强也算小九卿之一了,还是主管天下狱讼的,这要继续担着稽查千户的衔儿,怕是隔三差五就该有人上书参劾我了。”

众人虽不似他这般通透,到底也都是官宦子弟出身,稍一寻思,就知道孙绍宗此举是为了避嫌。

既然不是出了什么差池,众人便又都懈怠起来。

薛蟠更是举着酒杯嚷嚷道:“这官面上的事儿先不说它,咱先喝上两杯暖暖肚子如何?”

四下里却没一个应他的,上回这厮也说先暖暖肚子,结果一气儿灌趴下半桌人。

柳湘莲忍不住酸道:“有你那老丈人在,你是不用理会官面上的事儿——这天天也不见你去衙门,就悄没声的调去了兵部,如今竟也是正六品主事,比冯家哥哥还强出一头呢。”

“快拉倒吧,我就是挂了个名儿!”

薛蟠听的直撇嘴:“再说了,六品往上我那岳父未必肯出力,估摸着到死也就这样了。”

这倒是让他说准了,能混个六品闲职就不错了,再往上要么是轻贵文职,要么就得负责点儿实际公务。

凭他这任事不管,又没功名在身的,也基本就绝了上进的机会了。

这薛蟠说着,便又要劝酒。

柳湘莲和冯紫英两个,还肯同他对答几句。

那天深受其害的贾宝玉,却是装作没听见一样,凑到了孙绍宗身边,嬉笑道:“二哥,昨儿我们拿你几个作诗,你猜谁得了彩头?”

他家那诗社,孙绍宗也听香菱念叨过几次,基本是林黛玉和薛宝钗轮庄,偶尔史湘云能捡个漏,其余人出彩的机会,就屈指可数了。

再考虑到三人的性格、见识等因素,孙绍宗便随口猜道:“八成不是你那林妹妹,就是史家的湘云姑娘。”

之所以不猜宝钗,是因为她平日里显得过于稳重,面对这等需要热血感染力的题目,怕是要稍逊一筹。

“哈哈!”

去听贾宝玉得意的一笑:“这回二哥可猜错了,湘云妹妹的诗虽也是极好好,可还差了宝琴姑娘一筹,只能屈居第二罢了。”

薛宝琴?

孙绍宗脑海中立刻浮现起,薛宝琴雍容又不失娇憨倩影。

却不想这小姑娘也是个才女。

“瞧你那高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彩头呢。”

顺嘴调侃了宝玉一句,孙绍宗正想听听,薛宝琴那首夺魁的诗,到底是怎么做的,却忽见一人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

只看那浑圆饱满的身段,便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设宴款待的主角——仇云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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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酒酣

仇云飞踩着积雪到了亭外,首先迎出去的却是薛蟠。

就见他斯哈几声,把嘴里那辛辣味道压制住,这才晃着大脑壳调侃道:“老仇,你这身子骨可是越来越稳重了——二哥请客,也来的这么迟!”

“滚!”

仇云飞两眼一瞪,反唇相讥道:“老子便是再胖些,也比你个头重脚轻的强!”

两人嘴里虽是互怼着,脸上倒不见有什么恼色,看来平日也是胡闹惯了的。

这也是薛蟠少有的优点——自来熟,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当然,有时候也难免热脸贴上冷屁股。

仇云飞怼完了薛蟠,紧赶几步冲孙绍宗施了一礼,苦笑道:“大人,我原本是想着查出些眉目,再来向您回话,谁承想折腾半天又是一场空。”

却原来这两日里,仇云飞先是查了乞儿们死走逃亡的名录,又派人去了牙行、厚生司等处核实情况,结果都是收获寥寥。

今儿下午,他又命人翻找出近年来,豪绅官宦之家的报失名录,结果刑名司上下查了个鸡飞狗跳,却仍是不得要领。

倒不是说最近顺天府路不拾遗,连个走失的案子都没有了,而是这十岁左右的年纪,实在是上下够不着。

一般人贩子拐卖的,至多是五六岁的孩子——十岁左右的少年,心智已经发育到了一定程度,就算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也多半能记得父母家人。

这年头又不似后世,还能卖个器官啥的。

而另外一个容易‘走失’的群体,则是十五六岁的丫鬟、小厮,还往往一丢就是一对儿。

总之,仇云飞翻遍了各处的报失记录,也没找出几个符合推断年龄的。

“正经报失的,倒是有那么四五个符合的,不过一多半都是痴儿,恐怕自己走失的可能性更大些。”

真要是专门绑架脑瘫儿童,倒是比较容易,可弄一群傻孩子回去,又能有什么用处?

就算是想搞邪教仪式,也没这么荤素不忌吧?

可排除掉脑瘫儿童之后,那些在张彪家中留下各种痕迹的孩子,究竟又是哪儿来的?

难道是从外地拐来的不成?

真要是这样,要想查个究竟,可就难如登天了……

“大人。”

孙绍宗正自琢磨着案情,就听仇云飞又道:“明面上能查的,我都已经查的查不多了,再要往细了踅摸,一是必须得想个正经名目,才好增派人手;二来么……”

说到这里,他将两只胖瘦一摊,无奈道:“那张安如今一口咬定,是自己酒后无德杀了张彪,真要是被判个斩立决,咱们就算再查出什么来,怕也已经晚了。”

张彪涉嫌与人合伙,大肆拐卖、屠杀幼童,毕竟只是孙绍宗等人的推测。

虽说心中颇有几分把握,可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要想正式立案,怕还欠了几分考量。

尤其那顺天府治中,不久前刚因为黑帖一事,被仇云飞狠狠折了颜面,恐怕未必会支持他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追查一个还没有找到实证的推测。

至于张安的判决么……

“先别着急。”

孙绍宗说着,侧身抬手往里一让,示意仇云飞先入席在说话。

等仇云飞与在座众人都寒暄完了,他这才继续道:“这案子你先关注着,不要再兴师动众的去查了,等我到了大理寺自有计较。”

“大人!”

仇云飞一听这话,忙又起身提醒道:“按照避嫌的规矩,大人您怕是不能接手此案吧?可千万别为了个一心求死的,耽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孙绍宗说着,又笑道:“好了,先不说这些烦心事儿,咱们这既然是私宴,你也别一口一个大人的,若是不嫌弃,叫一声二哥也就是了。”

仇云飞早巴不得如此,当下喜形于色的改了称呼。

自此众人也不再提什么公务,直推杯换盏的喝了个畅快。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个嘴里也便没了把门的,天南海北的乱侃:

什么某某县令母子不伦,生出个儿子当孙子养,却被长子道破天机,落了个丢官罢职、发配云南的下场。

什么西城外接官亭改建,挖出块半人高的太岁,唬的工部在衙门里做了一个多月的水陆道场,整日里雾腾腾的,连工部的匾额都熏出了黑芯。

什么西部蒙古族的瓦刺部落,近两年随着势力增长,是越发的嚣张了,三不五时的就要寇略陕甘,年初竟闯到了距离长安不过百十里的地方,惹得朝廷大为震怒。

总之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酒劲儿上头,也不管那前言搭不搭后语。

说到兴起时,柳湘莲拔剑在雪中起舞,仇云飞、薛蟠拿着杯盘乱敲,贾宝玉抱着柱子直喊袭人……

也就孙绍宗和冯紫英还算稳重,只在一旁鼓掌助兴。

原本照着这兴致,一场酒怕是非要闹到后半夜不可。

谁知薛蟠这厮用力过猛,把那放辣椒面的盘子给拍碎了,直扎的手心里血流如注。

他自不管不顾,还闹着要尝一尝人血蘸辣椒面,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孙绍宗却哪敢让他胡来,忙嘱托冯紫英出面,把这厮就近送去医馆包扎。

如此一来,这酒宴自然也便散了。

却说孙绍宗又送走了仇云飞、贾宝玉,在那么年前左等右等,都不见柳湘莲出来,生怕他也闹出什么乐子来,忙又寻回了小亭。

谁知到了后院,就见柳湘莲独坐在桌前,正大口大口的吞着茶水,眉眼间虽有些倦容,却并无多少醉意。

孙绍宗见状,便自顾自的坐到了对面,将茶杯往身前一搁,等柳湘莲提起茶壶帮着斟满了,这才道:“说说吧,你这回是怎么想通的?当初我想让你做师爷时,你可是百般推脱。”

“也说不上是想通了。”

柳湘莲使劲抹了把脸,颇有些颓唐的叹气道:“不过是认清了自己的斤两罢了。”

说完,见孙绍宗定定的望着自己,显然是在等着下文,便又苦笑道:“去年夏天老薛过寿,三姐儿也跟了去,谁承想却被老薛那婆娘好一番作践……”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已经沉下了脸,追问道:“薛蟠是怎么处置的?”

“我没跟老薛掰扯这事儿。”

柳湘莲道:“是王家千金瞧不起人,跟老薛也没什么相干——我这人,二哥您是知道的,素来没心没肺的,也不知什么是羞臊,可那日回家听三姐儿说起这事儿,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啧!”

他咂咂嘴,抓起茶水一口气倒了进去,又提起壶来想要续上,结果只倒了个杯底儿,壶里就没水了。

“晦气!来人……”

“喏。”

眼见他扬声要喊人,孙绍宗把自己那杯推了过去,正色道:“你要真想上进,我会去同大哥说说,想法子让你在神机营补个……”

“二哥。”

柳湘莲却摇头苦笑道:“家母去世时,曾命我不得再去军中卖命,所以当初才走了仕途科举——可惜我是个不争气的,如今怕也只能依附二哥了。”

当初孙、柳二家的父辈,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却被一纸圣谕断送了性命,也难怪柳母对此心有怨怼。

“那就先跟着我在衙门里历练、历练!”既然是母亲遗命,孙绍宗便改口道:“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再帮你安插个正经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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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5章 夜袭的王妃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四仰八叉的倚在车厢里,孙绍宗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下无声的感慨着。

然而柳湘莲的难处,还有他帮衬着解决;他自己的难处,却只能靠自己去扛。

张安这案子,表面上就如同仇云飞说的一样,纯属是张安死要面子活受罪,孙绍宗帮不帮都是情分。

可人情世故压根就不是这么论的!

张安是孙绍宗的亲卫,在整个南征队伍当中,论亲厚也是能排进前五名的。

而军中‘护短’的风气自古有之,这要是眼睁睁看着他人头落地,等南征的众将返回京城,还不定要怎么寻思这事儿呢。

毕竟张安并非是酒后无德,而是为了报辱妻之仇。

这千余人大多都同他一样,抛家舍业一走就是两年,谁听说这等糟心事儿,不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要知道,这些人回京之后,至少也有十分之一要积功晋升,而且还是遍布京中四营的升迁。

眼下看来,这影响力未必有多大,但从长远考究,却足以奠定孙家在京营中的基本盘——而且向心力远超孙绍祖那些旧部,更不用说孙绍宗在津门府布置的闲棋了。

这等尸山血海里拉扯出来的铁杆,孙绍宗焉能让它就此离心离德?

所以张安这案子,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周旋、周旋!

哪怕最后保不住他,也至少要做出个姿态来。

当然,孙绍宗打心眼里,也不想看他就此丢了性命。

而眼下最紧迫的,就是先保住张安的性命,只要他不死,相信以孙绍宗的能力,迟早能查出张彪背后的秘密。

然后,就轮到张安‘大义灭亲’了。

至于怎么做到这一点,孙绍宗也已经考量了。

等到十月初一走马上任,他就去找大理寺右少卿李文善分说。

这李文善在大理寺专管量刑宽严——只要认为地方官判决过轻或者过重,他便有权行文驳斥、甚至发回重审。

只要李文善肯出面,以张安有功在身为名,要求大兴县从轻量刑,即便王谦不服,向刑部申请复核,也至少能拖上一两个月。

根据于谦摸查的情况,这李文善素来是个好好先生,因此这事儿应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若是李文善实在不肯帮忙,孙绍宗怕是也只能主动上奏朝廷,请皇帝和阁老们仲裁了。

不过这样一来,多少总会引起些非议,譬如‘居功自傲、罔顾伦常’之类的。

唉~

届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越是往高了爬,需要顾忌的瓶瓶罐罐也就越多,哪还有事事周全的道理?

“吁~!!!”

正感慨之际,忽听外面张成一声暴喝,紧接着马车骤停,连那褥子都往外出溜儿了半米。

“怎么回事?”

孙绍宗急忙翻身坐起,撩开门帘向外观望——谁知这门帘刚挑到一半,就听的头顶咄~的一声闷响!

抬头望去,却见一只羽箭插在棚顶,兀自乱颤不已。

遇到刺客了?!

这是孙绍宗头一个想法,不过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前面十余人雁翅排开,接着雪地的反光,却赫然都是些身高体健的女子!

居中一名艳若桃李的女子,端坐在白马背上,身披大氅、手握强弓,两条紧致结实的长腿套在马裤之中,却不是北静王妃卫氏还能是谁?

特娘的!

这疯婆娘又搞什么鬼?!

头一回见面,她就虚拉弓弦威胁自己,后来两回也都是语带威胁,现在可好,竟当街一箭射了过来!

虽说是射在了车棚上,可万一再矮上些许……

孙绍宗越想越恼,猛地挑帘子下了马车。

“你给我听仔细……”

那卫氏见孙绍宗露面,立刻冷着脸娇叱起来。

然而她说到半截,却发现孙绍宗下了马车之后,片刻都没有停留,便巨熊似的扑了过来!

哪满脸的杀气与狰狞且不说,眉心处竟还张开了一只血目!

即便北静王妃再是不让须眉,想起这只血目背后的传言,也不禁骤然失色。

她慌忙拨转马头,想要闪身避开孙绍宗的奔袭,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只见孙绍宗在丈许远的地方,便擎起一只砂锅大的拳头,直照着卫氏的面孔捣了上来!

这一拳烈烈带风,莫说是砸个正着,便是被刮蹭一下,卫氏怕也要当场香消玉殒!

这要是一般女子,怕是早唬的魂飞胆战,只有闭目等死的份了。

但卫氏到底是刚烈过人,眼见避无可避之下,干脆银牙一咬,反手将掌中硬弓迎向了孙绍宗面门,打算与他拼个两败俱伤!

可孙绍宗早认出了她的身份,又怎会真个把堂堂王妃毙于掌下?

因此这一拳看似虎虎生风,实则却是虚晃一枪,眼见这女人不闪不避,只把一张硬弓兜头砸过来。

他立刻侧身闪避,顺势把肩膀顶在了那匹白马上。

虽是中途变招,并没能使上全力,却撞得那白马哀鸣数声,踉跄着横移了几步,噗通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再看那北静王妃,却早被孙绍宗趁机从马上扯了下来,毫不怜香惜玉的摁进了雪里!

顺势一脚踩住王妃的脊背,孙绍宗大着舌头喝骂道:“大……大胆贼人,竟敢当街行刺操……操廷命官!如今贼……贼首已被本官生擒,尔等……还……还不……呕~!”

虽说是北静王妃先挑衅的,可人家毕竟是王亲贵戚,这般加倍报复羞辱,少不得也要吃些挂落。

因而孙绍宗才故意装疯卖傻。

原本想要吐她一身,让她恶心上十天半个月来着,无奈酒量和肠胃都太好了些,愣是干呕不出东西来。

没奈何,孙绍宗只好悄悄往卫氏后颈吐了些口水。

那卫氏只觉后颈黏黏腻腻的,只以为孙绍宗当真呕在了自己身上,当下直恶心的寒毛倒竖,拼了命的挣扎喝骂。

四下里的女子见状,也都慌忙呵斥着,让孙绍宗快快放开‘王妃’。

“王……王妃?”

孙绍宗故作狐疑的问道:“哪家王妃,会在半路截杀朝廷命官?”

那些女子见似乎有门,便一叠声的把北静王妃的身份背景报了出来——什么太后孙媳、皇帝儿媳的,总之是可劲儿的唬人。

孙绍宗听完之后,果然是面色大变,回头喝骂道:“张成,你怎么把马车赶到王府来了?还不快快调头!”

等到张成调转车头,他这才放开了卫氏,蹬蹬蹬倒退几步,顺势把那硬弓踢到了雪堆里。

“下官多……多吃了几杯,竟擅闯王府惊动了娘娘,实在是罪……罪过、罪过!”

说着,他几步跳上马车,催促道:“快走、快走,回咱们自家去!”

“这该的狗贼!”

北静王妃羞怒欲狂的爬将起来,想要射死孙绍宗,却一时找不着弓箭;想要上马追杀,那坐骑偏偏倒地不起。

眼瞧着那马车狂奔而去,她也只能愤恨的一跺脚,喝骂道:“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随我回府更衣!”

第636章 怯晴雯乱点鸳鸯谱

马车奔出老远,孙绍宗探头看后面并无追兵,才稍稍松了口气——这借酒装疯的把戏,总不好短时间里上演两回。

话说那长腿悍妞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她方才似乎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显然是认准了自己来的——可自己这刚刚回京,应该没有得罪过北静王府吧?

难道……

还是因为当初卫若兰的事儿?

对了!

这一说起来,自己回京小半个月了,还真就没打听过卫若兰的消息。

难道卫若兰已经被判了死刑,所以这婆娘迁怒到自己头上,认为是自己见死不救,才害得卫若兰丢了性命?

这真是不可理喻!

虽说方才也没吃啥亏,还把卫氏摁在地上反复摩擦了几遍,可看着车棚上那支利箭,孙绍宗心底还是老大的不痛快。

等哪天这婆娘单独落在自己手上,看自己不把她两条长腿……

一路发着狠到了家中。

把赵仲基叫到跟前一打听,这才晓得方才是想岔了。

感情那卫若兰直到如今,都还好端端的关在大理寺天牢,而且他那案子一直也没断出个是非曲直来。

那北静王妃闹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等等!

孙绍宗脑中灵光一闪,暗道朝廷该不会是想让自己审结此案吧?

越想越觉得这猜测靠谱,大理寺左少卿本就是以清理积案弊案为主,顺带审理、协助审理重大案件,又或是涉及在京六品【地方五品】以上官员的刑事案件。

卫若兰的案子,正好就符合这三条件。

久拖未决、案情重大、又是在京六品!

啧~

真要是这样,那北静王妃可就太蠢了,这当口要想救卫若兰活命,最不该得罪的人就是自己。

她却偏偏当街阻拦,意图威胁……

有这么个混不吝的姐姐,也真不知是卫若兰的幸运还是不幸。

大致将前因后果疏离清楚,孙绍宗一边琢磨着,卫若兰的案子究竟该如何处置,一边沿着长廊回到了自家小院。

进了院子,就先瞧见一地雪人。

有拄着拐杖的、有提着扫帚的、有打着灯笼的,居中一个半人多高的,却是立马横刀的将军模样。

这些多半是香菱的手笔。

不得不说,她虽然启蒙的晚了些,还真就是有些天分的,这二年非但吟诗作对大有长进,便连琴棋书画也小有所成。

这不,昨儿孙绍宗带着孩子们堆雪人,她试着搭了把手,第二天就搞出个正儿八经的雪雕来。

虽说比后世冰雪节的作品,在细节还差了老大一截,可还是博得了满院上下的喝彩。

嗯……

今儿她那免战牌也该撤了,索性就去嘉奖一番好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便到了西厢门外,冲着里面小声呼唤:“晴雯、晴雯,快取了灯笼来。”

却听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不多时房门左右一分,露出了晴雯巴掌大的瓜子脸。

她约莫是已经睡下了,这急着出来也没把衣裳穿好,只匆匆裹了件大氅,一举灯笼便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亵衣。

瞧那胸前清晰的轮廓,就知道这亵衣单薄的很。

孙绍宗便接过了她手里的灯笼,吩咐道:“你去里面歇着吧,我自己照一照就成。”

“这如何使得?”

晴雯推辞了几句,见孙绍宗已经自顾自的,拿着那灯笼从头到尾的驱除寒邪,便也没有继续坚持,悄没声的回了屋里。

等到孙绍宗处置完了,进到客厅里时,却见她已经穿戴整齐的侯在了门前,不过这也是常理——主人家回来了,自然是值夜的丫鬟负责伺候洗漱、更衣。

因而孙绍宗也没太在意,推门进到了里间,却发现床上躺着一大一小母女两个。

晴雯跟进来解释道:“大姐儿闹着要瞧雪人,我和奶娘都哄不住,只得让她睡在了这屋里。”

得~

这下那一腔‘慰问品’,又发放不得了。

有心去阮蓉屋里,又想起她下午时,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大约是陪儿子堆雪人的时候,不慎染了些风寒。

而尤二姐更不用说了,那天搞的太激烈伤了大筋,到现在也还没缓过劲来。

至于大嫂哪里……

这也没提前发个信号啥的,万一去了撞见什么婆子、丫鬟的,岂不现了原形?

罢了。

干脆鸠占鹊巢,就在女儿那屋里歇一晚得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转头便去了北头屋里。

谁知进去一瞧,却见套被褥正铺在在床上,显然这里早被晴雯给占了。

“老爷稍等片刻,我这就收拾了!”

晴雯慌里慌张的跟进来,正待把那褥子收拾起来,弄回自己值夜时常睡的软塌上。

谁知孙绍宗却大马金刀的往那被褥上一坐,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我先烫一烫脚。”

晴雯当即僵在了床前。

打水洗脚什么的,倒是早就做惯了的,可看孙绍宗这意思,莫不是……莫不是想让自己暖床?

有心直接拒绝,可又怕是自作多情,反而激的孙绍宗真个起了邪念。

迟疑了半晌,她终究还是默不作声的,捧着铜盆出了西厢房,准备等到孙绍宗提出无理要求时,再坚辞拒绝。

只是……

孙绍宗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贾宝玉,真要到了那时候,就算想要拒绝,又谈何容易?

晴雯就这般心不在焉的,到了东南角的小厨房里,正准备兑了热水,再一步缓似一步的挪回西厢。

斜下里却忽然闪出个人来,陪着小心堆笑道:“好晴雯,昨儿我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再琢磨琢磨好不?只要你肯借我些银子周转,我日后指定好生报答你。”

晴雯被吓了一跳,险些被开水烫着,再加上心里正不上不下的忐忑,当下便忍不住发作起来:“我不是一早就说了么?你若是用钱,我倒还能凑些出来,可若是那贾环要用,我这里却是一文也没有!”

虽说同贾宝玉已然断了情丝,可当初贾环母子企图害死宝玉,继而取而代之的仇怨,晴雯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何况当初王夫人看她不顺眼,也正是因为那几日里慌了手脚,忘了尊卑贵贱。

似此种种,她又怎肯借钱给贾环,偿还嫖资赌债?

彩霞听她说的决然,那嗓音顿时挂了哭腔,急道:“这次可不是耍的!那几个债主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真要是逼急了,三爷……三爷这孤苦伶仃的,却如何是好?!”

她哭的凄惶,晴雯却只是嗤之以鼻。

孤苦伶仃?

那贾探春不就是他亲姐姐么?

再者,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莫不是硬逼着他借钱的?

还不是那贾环不知死活,仗着荣国府的背景胡乱赊欠,这才惹了一堆麻烦。

正想不再理会彩霞,直接端着铜盆出去,却见彩霞紧赶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那小厨房门口,以头抢地道:“好晴雯,你就高抬贵手,只当是救一救我!过后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这一片痴心,却偏偏错予了歹人!

似这般,还真不如随便配个小厮……又或者,做个开脸丫鬟?!

晴雯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将个樱唇咬了几咬,郑重问道:“为了救那贾环,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彩霞还以为她是心软了,当下赌咒发誓,直说的百折不挠。

“哪好。”

晴雯顺势把那铜盆往她怀里一塞,面色隐情不定的道:“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

第637章 缭乱【上】

【第二更在12点左右】

晴雯所谓的‘明路’,便是李代桃僵之计——也就是由彩霞代替自己,主动去侍奉孙绍宗。

只要二爷肯生受了她,区区三五十两银子又能算得什么?

当然,晴雯说的并没有如此露骨,非但绕了几个弯子,还存了一定的余地。

可即便是拐弯抹角的言语,依旧刺激的彩霞面赤如火,蹭一下子从地上跳将起来,将满口银牙咬的咯咯作响:“你……你明知我对三爷的情义,却怎得还敢说出这等话来?!”

短短两句话,鼓囊囊的胸口便风箱似的起伏,那原本右衽的衣领,几乎都涨成了丫字形。

这也正是她两年来,最显著的体貌变化之一。

然而被彩霞用怨愤的目光逼视着,晴雯却只是默默的,将那铜盆接在手中,然后绕过彩霞,径自走出了小厨房。

这无声的动作,却仿佛又在彩霞心口浇下了一桶热油!

这两年间,因为贾环她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与嘲讽。

然而旁人的冷嘲热讽也倒罢了,她原以为同样苦恋着贾宝玉的晴雯,还是能够理解自己一片痴心的。

谁承想……

越想越是憋闷恼恨,彩霞原本涨红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阴狠。

忽地,她伸手挑开门帘,大踏步的追了出去!

却说晴雯出了小厨房,那发泄的快意感渐渐消退,倒生出些后悔来,觉得不该因为贾环迁怒到彩霞头上。

只是她向来是个心高气傲的,便是自知行差蹈错了,也断不肯回头。

再者说,眼下晴雯也顾不得理会彩霞如何——那西厢房里,还有道坎在等着她呢。

罢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般想着,晴雯便把心一横,端着铜盆快步向西厢房行去。

“晴雯!”

偏就在此时,彩霞忽然大步流星的赶了上来,劈手夺过了那只铜盆,决然道:“只要是为了三爷,我什么都肯做!”

说着,便径自进了西厢房中。

“你……”

晴雯下意识的追了半步,见彩霞已经毅然决然的进了西厢房,便又呆愣愣的怔在了当场。

此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为了宝玉,自己能像彩霞这般豁出去么?

答案似乎……

并不是很笃定。

不提晴雯在外面如何纠结。

却说彩霞端着那铜盆到了里间门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挑帘子垂首钻了进去。

偷偷抬眼一扫,见孙绍宗正坐在床上,翻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诗集,彩霞便悄没声的到了近前,把那铜盆稳稳的放在了脚塌上。

孙绍宗虽听到了些动静,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把两条腿舒展开来,搭在了脚塌的边缘。

彩霞原本打算放下铜盆,便按照心中计议行事。

可眼见孙绍宗如此心不在焉,甚至都没发现来的不是晴雯,一时便也寻不着机会开口。

没奈何,她只得俯下身子,将孙绍宗脚上的鞋袜一一褪去,然后又将那两只大脚,小心翼翼的浸进了铜盆之中。

虽说在灶上待了两年,但伺候人的手艺早已深深刻进了骨子里,初时还有些生疏,很快便轻车熟路起来。

甚至下意识的,使出了当初在荣国府时,专为王夫人学的足底推拿。

“嘶~”

这下孙绍宗终于瞧不进那诗集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赞道:“你这手艺倒还真是……咦?”

赞到一半,他这才发现身前卖力搓揉的丫鬟,并非是晴雯,而是身量大变的彩霞。

孙绍宗不由皱眉道:“怎得是你?晴雯呢?”

“她……”

彩霞抬头与孙绍宗对了一眼,随即又慌张的垂下头去,支吾道:“她……她方才崴了脚,怕爷等的……等的不耐,就央了我来伺候着。”

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任谁看了也要觉得内中必有蹊跷。

再想想晴雯离开时,那惶急窘迫的模样,孙绍宗不觉冷笑起来:“崴了脚?她崴的是哪只脚?”

“是……是……是……”

彩霞低头连道了几声‘是’,却是一声比一声孱弱。

忽地,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哭诉道:“奴婢不敢欺瞒老爷,实是晴雯怕老爷让她暖床,便逼奴婢过来顶替!”

这话九真一假,因而便连孙绍宗也未曾起疑,心下更是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其实他方才原本并没多想,只是瞧晴雯慌张的要收拾铺盖,才起意要戏弄她一下——当然,晴雯如果主动投怀送抱,他肯定也不会拒绝。

本来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晴雯使出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却让孙绍宗心下老大的不痛快——老爷要谁伺候,岂有丫鬟自作主张的道理?

带着满脑子的封建糟粕思想,孙绍宗又冷笑道:“你倒说说,她究竟是怎么逼迫你的?”

“她……奴婢急着要用银子,她便凭此要挟奴婢!”

彩霞说到这里,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孙绍宗的脸色,这才又继续道:“她这两年虽同宝二爷断了往来,心下却还是念念不忘宝二爷的风流才情,方才甚至还在奴婢面前口不择言,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宁死,也不肯依从粗鄙武夫!”

听到这里,孙绍宗眉毛一立,紧接着却又在心底冷笑起来。

前面那番说辞,几乎都让他笃信不疑。

但这最后一句画蛇添足,却是露出了不尽不实之处。

晴雯虽是个尖酸刻薄的,却并不是个傻子,如何会当着彩霞的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

更何况最近自己刚帮她安置了兄嫂,怎么说也该留有几分情面……

因而孙绍宗当即便沉声道:“你去喊了她来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她有何话说!”

“这……”

彩霞一听当面对质四字,不觉便有些心虚,于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老爷,这话并无旁人听见,她……她未必肯认。”

“她不认又如何?”

孙绍宗嗤鼻道:“便是杀人越货的狂徒,在我面前也瞒哄不过,何况是区区两个丫鬟?”

彩霞这才猛然间记起,孙绍宗是以什么闻名京城的,心下惶恐之余,又听他点明是要审‘两个丫鬟’,心下便更是慌了。

但眼下再要退缩,也早已经迟了。

故而她也只得颤巍巍起身,踉跄着到了外面。

眼瞧晴雯站在门前,脸上满是恍惚与失落,全不似平日里的精明模样,彩霞这才稍稍安心。

其实自己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只不过是把晴雯没有明言的心声,直接说了出来!

如此自我安慰着,彩霞方扬声道:“晴雯,二爷喊你进去回话!”

晴雯骤然一个激灵,终于自纠结中挣脱开来,待要询问究竟时,却见彩霞早已转身回了里间。

她只以为孙绍宗是不满意彩霞,便将银牙一咬,快步跟了进去,打算坚辞拒绝孙绍宗的龌龊要求。

谁知到了屋里,就见彩霞径自往孙绍宗面前一跪,低头耷脑的再没有半句言语。

晴雯便有些摸不着深浅,迟疑着往前凑了两步,躬身道:“老爷喊我进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也没别的。”

孙绍宗胡乱用毛巾把脚裹干净了,一只脚踩在床上,淡然的问了句:“方才听彩霞说,你宁死也不肯依从粗鄙武夫,我就想打听打听,你究竟是出自那家书香名门?竟这般的身骄肉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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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8章 缭乱【下】

“你究竟是出自哪家书香名门,竟这般的身骄肉贵?!”

晴雯原本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孙绍宗身上,骤然听得这话,却是骇然的望向了彩霞。

她是说什么也没想到,彩霞先是坚辞拒绝,后又突然追上来改口,目的竟是要在孙绍宗面前构陷自己!

而且还是往死里坑害她!

事实上,晴雯这也是被彩霞近两年来,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蒙蔽了,全然忘了当初在荣国府时,对方也曾担任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论位分还在自己之上。

但凡能在大宅门里,做到这等位置的,又怎会是唯唯诺诺之辈?

震惊的凝视了彩霞半晌,见她依旧垂首跪在地上,丝毫没有要插嘴分说些什么的意思。

晴雯这才转回头,郑重的道了个万福:“老爷明鉴,我家兄嫂多承老爷的援手,奴婢便是再狼心狗肺,也说不出这等狂悖无礼的胡话!”

这和孙绍宗想的差不多,但他却并未发话,只是把视线转移到了落在了彩霞身上。

那犹如实质的凝视,仿佛山岳般压在彩霞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事到如今,又岂有退缩之理?

因而她终究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抗辩道:“老爷!她若是没存了这等心思,又怎会让奴婢过来顶替?”

这话却是戳中了晴雯的软肋,她固然没有嫌弃孙绍宗是粗鄙武夫的意思,却也没想过,要把身子托付给对方——当初哀莫大于心死时的冲动,实在并非出自本意。

如今彩霞把两桩事儿绑在一处说,倒真让她难以自辩了。

不过如今这行事,再难也得说些什么,否则岂不是默认了,瞧不起孙绍宗的事实?

要知道这话一旦坐实了,便是香菱怕也不会保她!

“我只是……”

晴雯将半片樱唇咬的发白,这才硬梆梆的挤出一句:“我只是不想稀里糊涂的丢了清白,又怎会小觑老爷这般的英雄豪杰?”

“清白?”

但这话却又让彩霞抓住了毛病,就听她嗤鼻道:“这话若是鸳鸯说的,我倒还信的过——可这府里上下,外加荣宁二府,谁不晓得你是因为狐媚惑主,才被赶出了荣国府?”

说着,彩霞仰起头,咄咄逼人的追问:“对着宝二爷主动投怀送抱,到了咱们老爷这儿,却连伺候着洗个脚都想着避讳,这若不是瞧不起老爷,还能是怎得?”

“你!”

被王夫人以妩媚惑主的由头,从贾宝玉身边赶走,可说是晴雯心中最大的伤疤,此时被彩霞当面揭开,一时只气的娇躯乱颤,连句整话都难以吐出。

将几根青葱玉指,深深嵌入掌心,她这才稍稍缓解了心头的气闷,一字一句的道:“我的清白天地可证!又岂是凭你几句污言秽语能够抹黑的?!”

却说彩霞初时,还怕孙绍宗会偏袒晴雯,如今见他一言不发,任由自己稳稳占据了主动,心下便忍不住活动起来。

因琢磨着,晴雯原本就是为避免侍寝,才试图用财帛引诱自己,行那李代桃僵之事,便以为猜透了孙绍宗的心意。

暗自琢磨着,若能顺遂了孙绍宗的心意,坏了晴雯的身子,对自己而言倒也是两全其美——既能报复晴雯,又能顺势解套。

于是她立刻反驳道:“这天地何辜?平白被你拿来作践!你要真还有什么清白,也用不着天地为证,只需请老爷一试便知!”

“你……”

这等言论,当下便急的晴雯目眦欲裂,跺脚道:“这等无耻的话,你……”

“好了!”

这时孙绍宗终于开口了,冷着脸道:“我也懒得查问,你们两个究竟谁在说谎——不过你私自让帮厨贱婢,顶替自己过来伺候,总不会有假吧?”

“看在你曾伺候过宝兄弟的份上,我自任对你也是多有照拂,不曾想仍是如此离心离德。”

“也罢,我这府里想是容不下你,你收拾收拾行李,明儿便携了身契另谋高就去吧!”

前面说过,孙绍宗原本就对晴雯闹这一出,颇有些心怀不满。

而方才听彩霞里外里,竟是要逼晴雯献身自证,他心下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期许。

可眼见得晴雯疾言厉色,那期许自然也便都转为了失望。

这不满与失望统合在一处,他也便彻底失了兴趣与耐心,索性直接把晴雯打发出去拉倒。

说到底,眼下这思维方式,早不是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了,对区区一个丫鬟,他哪耐烦用什么小意殷勤?

但这话对晴雯而言,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这年头被主人赶出去的奴婢,一般都默认是德行有亏——而连续被赶走两次的,基本就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了!

更何况她那兄嫂,也是托孙绍宗的福,才刚找到了维持生计的营生,这要是自己再被赶出去,一家人怕是立刻便要朝不保夕了!

“我、我……”

想到这里,她颤巍巍的张开了樱唇,然而却终究没能说出半句软话——想当年被赶出荣国府的时候,她尚且硬挺着没向王夫人低头,如今又怎肯改了桀骜不驯的脾气?

最后她一咬银牙,便待真个去收拾行装。

好在彩霞见此情景,只当孙绍宗是欲擒故纵,因而忙在一旁道:“你可千万想清楚了,原本你在荣国府就坏了名声,如今若再被赶出府去,哪家还敢用你?再搭上你那嫂子也是出名的刻薄荒唐,一个闹不好沦落风尘都是轻的!”

顿了顿,她又故意恶形恶状的冷笑道:“届时你若真有什么清白,倒也还能多卖些银子!”

晴雯刚迈开脚步,就又被这番话钉在了地上。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思及自家嫂子的心性,彩霞这番恫吓,却极有可能会噩梦成真!

正心下惶惶,半边柔荑便被人捏在了掌中。

晴雯娇躯一抖,待要拼命挣开时,却发现身边站的并非孙绍宗,而是悄然起身的彩霞。

于是心下忍不住就有些迟疑。

也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彩霞便硬拉着她到了孙绍宗面前,摁坐在了床上。

彩霞倒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老爷,她究竟是为了清白,还是嫌弃您,您一验便知究竟——奴婢先不打扰……啊!”

未曾把话说完,孙绍宗却是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嘿然冷笑道:“她若真是清白之躯,那‘粗鄙武夫’岂不便是出自你口?索性你也留下来,等我验看分明再做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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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9章 日、常

柳阴庭院占风光,呢喃清昼长。

碧波新涨小池塘,双双蹴水忙。

萍散漫,絮飘飏,轻盈体态狂。

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

——宋·曾觌

一夜难言。

拂晓天光大亮,孙绍宗披着件貂颏满襟暖袄,坐在床沿上直揉太阳穴。

到底还是多喝了几杯,否则也不至在这屋里放浪形骸。

他倒并不是后悔,昨晚上收用了晴雯、彩霞——区区两个丫鬟而已,睡便睡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主要是地方不合适!

自家闺女屋里,怎么也该避讳些的。

好在女儿年纪尚小,也还不到记事的时候,待会儿让人把床换了,再拿香料熏一熏也就是了。

嗯……

香料这东西还是不要乱用了,如今也没什么环保标准,小孩家家的,万一过敏了可如何是好?

还是先空置上两天,等那些味道自然挥发掉,再让她回这屋睡吧。

打定主意之后,孙绍宗回头扫了一眼床上,见二女依旧双目紧闭,假到不能再假的装睡,便干脆不去理会她们,径自穿戴整齐到了外间。

刚跨过门槛,迎面就撞见了,正在探头探脑的小丫鬟蕊儿。

眼见孙绍宗从里面出来,蕊儿立刻垂下头拨弄着扫帚,想要假装是在打扫的样子。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忙顺势躬身道:“奴婢见过二爷。”

孙绍宗也懒得同她计较什么,直接吩咐道:“等你们姨娘起了,告诉她先别让囡囡去那屋里,等我找人清理干净了再说。”

顿了顿,又补充道:“晴雯就不必说了,这几日你先替她担待着,有什么不凑手的,到外面喊了婆子帮忙——小厨房那边儿,你也去交代一声,先替彩霞请几日假。”

蕊儿满口应了,又如同向日葵似的,目送孙绍宗出了西厢。

等回头再望向里间,哪一脸的探究与新奇,便化作了止不住的艳羡。

…………

“晴雯……替她担待些……喊了婆子……小厨房……请几日假……”

外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偏又被晴雯听了个真切,一时间直让她心下五味杂陈,那未曾干涸的眼眶里,不知不觉便又噙满了泪水。

这十余年的记忆,走马灯似的脑海里缭乱着,一忽儿是宝玉、袭人,一忽儿是香菱、蕊儿,时不时的还会冒出王夫人哪张慈眉善目,却又让人可憎的嘴脸。

便在此时,一个低沉暗哑的嗓音,忽然传入了她耳中:

“这下你可满意了?!”

晴雯睁开眼睛侧头望去,就见彩霞正怨毒的盯着自己,呼吸起伏处,尽是些红肿指痕。

若换成昨日,晴雯少不得要与她争执一场,但如今么……

晴雯却委实不想再同她理论什么。

忍着股间的痛楚,缓缓的坐直了身子,捡那尚算整齐的衣裳穿戴起来,扶着床柱勉力起身。

等身子稍稍适应了,她便准备向外行去。

只是刚颤巍巍的迈开双腿,晴雯忽又停了下来。

迟疑愣怔了半晌,转身走到了橱柜旁,从簸箕里取了剪刀,回到床前撩开被褥,将属于自己的那片落红,小心翼翼的从褥子上绞了下来。

“哼!”

彩霞见她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却是越发恨的牙痒痒,冷哼一声,猛地坐直了身子,龇牙咧嘴的嘲讽着:“连个正儿八经的姨娘都未必能轮的上,这东西你还想留给谁看?难不成是要送给宝二爷的?!”

听到‘宝二爷’三字,晴雯终于有了反应。

就见她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两年前他都留不住我,现如今又能怎得?便是当面见着了,怕也要满口恭喜我得了好归宿。”

说着,便一步步向门外挪去。

不过到了门前,她却再一次停了下来,犹豫着转回头告诫道:“你最好也收敛些,别再被过去的执念迷了心窍——须知二爷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彩霞正待反唇相讥,她却早头也不回的去了。

不提彩霞在屋里如何,却说晴雯到了外间,不见方才说话的蕊儿,反倒是香菱正捧着杯热茶,在桌前呆愣愣的寻思着什么。

“呀!”

眼见晴雯从里面出来,香菱急忙起身过来搀扶,将晴雯让坐在上首,这才埋怨道:“你既然起来了,怎得也不言语一声?昨儿闹腾了半宿,我还以为你要到中午才会露头呢!”

说着,又凑到晴雯耳边道:“我让蕊儿去讨药膏了,过会儿我亲自帮你敷上,也免得受罪……”

晴雯原本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此时听她一如往常的絮叨着,心下不觉便生出些暖意与羞臊。

正待道一声‘谢’,忽又听香菱道:“等上午我寻着机会,向老爷打听打听,看他要怎么安置你……”

“千万不要!”

晴雯忙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香菱所谓的安置,显然指的是‘抬举成姨娘’,可这事儿哪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因见香菱依旧懵懂的模样,她只得无奈的解释道:“二爷如今还没成亲,就已经纳了三房妾侍,又生下了庶长子——这本就已经不利姻缘,眼下却怎好再往上添?”

这一番话说完,却见香菱先是恍然,继而又捂嘴窃笑起来。

晴雯被她笑得莫名,忍不住追问究竟,才听她掩嘴道:“原本还怕你想不通,如今听你替二爷想的这般周道,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呢。”

晴雯大囧,有心去搔香菱的痒,却又觉得此时实在不该如此欢脱,最后赌气抓起她那半杯茶水,一仰头灌了下去。

喝完了这茶水,她心下的郁结仿佛也冲下去不少,反倒透出写释然来。

说到底,她也已经离开荣国府两年了,同贾宝玉也早就断了联系,自不会再想当初那般寻死觅活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不提孙家后院如何,却说北静王妃一早上起来,回想起昨夜的遭遇,便觉浑身不舒坦。

于是干脆又命人烧了洗澡水,打算再好生搓洗一番。

谁知刚把浴桶准备好,就听的外面砰砰砰有人砸门,使人一问,却不是北静王水溶还能是谁?

既然是水溶闹着要进来,丫鬟婆子们自然不甘阻拦。

于是忙分出一人上前下了门闩。

哐当~

还不等把门打开,那水溶便不耐烦的闯了进来,挥退了屋里的婆子丫鬟,沉声质问道:“听说你昨夜带人出去,拦路射了那孙绍宗一箭?这可是真的?!”

卫氏恍若未闻一般,背转过身,把刚刚解开的扣子、腰带,一一打理整齐了,这才转回头淡然的反问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怎么这般糊涂?!”

眼见她如此态度,水溶更是恼怒不已,跺脚道:“现如今我是什么处境,你也不是不晓得!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交好太子,免得日后被牛家牵连——可你倒好,偏要三番两次的去招惹那孙绍宗!”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孙的一句话,太子愣是把最亲近的内侍都杖毙了!这姓孙若是因此怀恨在心,日后咱们可如何是好?!”

一边说着,他便急惊风似的在屋里乱转。

短短两年时间,原本风华正茂的水溶,竟隐隐生出些暮气来,足见他肩头、心底的压力之重。

但卫士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近年来这夫妻二人多有隔阂,水溶只以为妻子是在恼恨,自己没能保下小舅子。

殊不知卫氏虽不是个功于心计的,却也隐隐觉察出,丈夫在弟弟的案子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此时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在为‘前途’考量,丝毫没有念及蒙受不白之冤,在牢里苦熬了两年的卫若兰;更没理会自己昨晚上,被那孙绍宗羞辱的事情。

卫士心下只觉恼恨不已,却哪会有什么感同身受?

被丈夫烦的紧了,她便冷笑道:“我不过是想问问二弟的事情罢了,再说他又未曾吃亏,真要怀恨在心,也该是我恼恨他才对!”

“嗐!真要是为了二弟的事儿,那你就更不该得罪他!”

水溶直恼的跺脚,暗悔当初怎得选了她做王妃——琴棋书画文武双全是不假,可这情商也忒低了!

卫氏却仍旧不以为然,反冷笑道:“得罪他又如何?左右依着你们说的,这案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卫若兰的案子,这两年里也不是没审过,可每次三司会审,都是掰扯个没完没了。

一开始卫氏还积极奔走,尽量替卫若兰转圜周旋。

可久而久之,她便发现就算有人暗中许诺了什么,在堂上依旧没什么用处。

反之,就算有人扬言要重惩卫若兰,最后也是落个不了了之。

后来水溶和卫如松便断言,这肯定是的了皇帝的授意,目的是让两家继续争斗。

所以在听说孙绍宗也会参与此案时,她便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毫无顾忌的想要出上一口恶气。

“你知道什么?!”

见她依旧死不认账,水溶愈发的狂躁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愤道:“这回可不是三司会审,依着朝廷的意思,案子就交给他一人独断了!”

“什么?!”

这下卫氏可真是吃了一惊,猛然间跳将起来,与水溶对视了半晌,见他并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两只长腿忽又一软,缓缓的瘫坐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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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0章 走马上任【上】

因失了清白,从而自证清白的晴雯,暂时获得月例银子上涨一两五钱的‘补偿’,从而超过石榴、芙蓉,成了府里待遇仅次于鸳鸯的大丫鬟。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超过,暗地里阮蓉已经补齐了这差距,也免得石榴、芙蓉因拼脸失败而心生怨念。

至于被证有罪,继而失了清白的彩霞,则是再一次被贬为了杂役——她似乎颇有些怨念,若继续留在小厨房谁能安心?

总之,这等在豪门大户里习以为常的事情,并未在孙府掀起什么波澜,受关注的程度,甚至远不如孙绍宗即将走马上任的消息。

十月初一,阴。

“咕噜、咕噜……噗!”

孙绍宗吐掉满口的白沫,将牙膏往旁边一杵,立刻有小丫鬟双手接过,拿到一旁仔细清洗。

芙蓉适时的递上了茶水,他接在手中仰头灌进小半杯,咕噜噜含弄了片刻,又噗的一声喷出老远。

如是再三,孙绍宗才把茶杯还给芙蓉,又从另外一个小丫鬟举着的托盘里,取了毛巾一面净手洁面,一面问道:“最近咱们府里换牙粉了?”

“刚换的。”

芙蓉忙道:“说是智顺斋新出的方子,宫里的贵人们用了都说好,咱家也就跟着换了。”

“换回原来的吧。”

孙绍宗把毛巾往托盘了一丢,头也不回的吩咐着:“这精盐磨的太细了,又不知混了什么玩意儿,刷起来有些粘牙。”

进到堂屋里,眼见几个女人还在拿玉佩和官服做比对,不由无语道:“昨儿不是都已经定下了么,这又翻腾它作甚?”

“昨儿是昨儿!”

阮蓉把三块玉佩并排捧在手里,先比对了形状,又贴在大红官袍上比对颜色,嘴里脆声道:“今儿不是阴天了么,昨儿选的那块就显得不够透亮。”

这妥妥是闲的!

孙绍宗无语,径自往主位上坐了。

阮蓉忙里偷闲,先吩咐石榴去小厨房传菜,又同香菱、尤二姐计议了几句,最后嫌帘子太厚不透光,干脆让两女捧了那官袍,一起到外面扫量比对。

直到饭菜差不多上齐了,三女才自外面回来,在桌前各自落座。

“瞧你们这兴师动众的。”

孙绍宗无奈道:“爷是去做官儿,又不是去象姑馆兼差,谁还敢凑近了细瞧是怎得?”

阮蓉听的扑哧一乐,掩嘴道:“爷要真去象姑馆兼差,那生意一准儿差不了。”

说着,揶揄的望向尤二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尤二姐却哪敢接这等话头?

先嬉笑两声以对,然后顺势替阮蓉分辨道:“爷毕竟是头一天走马上任,姐姐也是想尽量准备的稳妥些。”

“我看这就是闲的。”

从犀角筷枕上抄起象牙箸,孙绍宗先捡那时下少有的绿叶菜,夹了一筷子放在阮蓉盘子里:“一半天的,去瞧瞧你那干妹妹,要不就去赏赏枫叶秋菊什么的——也顺便让孩子疏一疏筋骨。”

前面倒还罢了,后面那话却是让阮蓉一撇嘴,连道那小兔崽子成日皮的不行,哪里还需要活动什么筋骨?

说着,她第二个抄起筷子,香菱、尤二姐这才也跟着动作起来。

因今儿蒸煮了几十只秋蟹,旁边又备下七八个丫鬟,各自捧着金针银剪竹镊子,施展开‘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手段,往那壳里拼命的搜刮。

一家人正这般大快朵颐着,就听外面婆子来报,说是东四牌楼的柳公子到了,如今正在前面客厅候着。

柳湘莲来了?

虽说已经商量好,要让他给自己当师爷来着,可也没说让他一大早赶过来陪着去赴任。

以他一贯懒散的性子,能有这份自觉,看来倒还真是走心了。

问清楚柳湘莲是吃了饭才来的,孙绍宗便让婆子回去传话,让柳湘莲暂时先在前厅候着——虽说是通家之好,可这小子的颜值太有杀伤性,还是尽量别往后院招惹了。

这拿筷子当勺子使,又紧填补了几口,就听里间儿子叽叽喳喳的闹腾起来。

孙绍宗忙起身换好官袍,往前面去寻柳湘莲——真要让儿子缠上,什么时候能走可就不一定了。

一路大袖翩翩的到了前厅,就见柳湘莲一改往日作风,把那紧口的英雄氅换成了文士长衫,瞧上去……倒越发的雌雄难辨了。

啧~

请这么个师爷在身边,不会有人因此误解自己的性取向吧?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也不好明说些什么,毕竟男生女态乃是柳湘莲的逆鳞——再说这都是爹妈给的,又不是后世那等换头怪。

“二哥。”

柳湘莲起身之后,却不急着行礼,而是从桌上托起个小盒子,双手奉上道:“这束脩也忒过了,我……”

“有什么过不过的!”

孙绍宗把手一甩,没好气的道:“若不是前天晚上我派人送你,还不晓得你小子竟把铺子给卖了——我那弟妹也是的,家中常来常往,竟也不透半点口风。”

柳湘莲脸上一红,更显得肤如凝脂面如冠玉,口中呐呐道:“我原是想收收心,把铺子管起来,谁知反赔了一大笔银子……”

这就是眼高手低的典型案例。

原本柳家那铺子经营了二十几年,虽说生意有起有落,可好歹一直有个进项,如今倒好,柳湘莲主动接手不到一年,直接把铺子赔了个抵掉。

如今柳湘莲夫妇纯属是寅吃卯粮,而这也是他急着要找份工的最大原因——只是这小子羞于启齿罢了。

孙绍宗摊手道:“我原本是想把铺子买回来,重新挂在你名下的,后来一扫听,竟是被忠顺王府买了去——你也晓得,我当年与王爷起了隔阂,这铺子旁人赎的,我却是赎不得。”

说着,将那盒子往柳湘莲怀里一推,道:“这百十两金子,你拿去另置备间铺子,或者买个庄子什么的——记得请人代管,免得又被你搅黄了。”

“二哥……”

柳湘莲又是感动又是羞惭,待要再分说几句,孙绍宗却早转过身,招呼着他直奔马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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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1章 走马上任【中】

【老规矩,第三更一点左右,不熬夜的别等了。】

大理寺。

坐落在什刹海与皇城之间,南临闹市、西北环水,因而寺里上下人等,平素为了图方便,都是走东侧的角门。

不过孙绍宗今儿是走马上任,又是堂堂的二把手,自是不能从角门进出。

于是一大早,东面街口便站了十几个官吏衙役,支着脖子、瞪着眼,但凡见到富贵人家的车马,便涎着脸上去恭迎。

就这般本着有错杀无放过的原则,也不知因此闹出多少误会,为首几个胥吏笑的脸都木了,却依旧不敢放松分毫。

毕竟人的名树的影,‘三目神断’可不比往日那些文弱书生,若真怠慢了他,怕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眼见又闹了个乌龙,左寺正唐惟善苦着脸闪到一旁,任由底下胥吏上前分说。

这原本已是成例,先前二十几辆马车都是如此处置的。

谁承想唐惟善还没走远,就听身后闹腾起来。

却是个穿金戴银的丫鬟,在那车上叉腰喝骂,说车里是什么桂花夏家的小姐,如今无端被惊扰到了,必须要给个合理说法,否则这事儿便不算完。

这什么‘桂花夏家’,唐惟善倒还真没听说过,可既然敢当街报出名号,显然也是有些身份背景的。

于是他便重新摆出一副笑脸的,打算先息事宁人,也免得耽搁正经差事。

恰在此时,却听对面有人喝问道:“前面出了什么事,怎的把路都堵了?”

唐惟善循声望去,就见个男装打扮的绝色女子催马上前,那未施脂粉的脸上英姿飒爽,怎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可以道尽?

唐惟善和身边几个胥吏,一时都看花了眼,如何还顾得上应她所问?

那‘女子’催马到了近前,眼见众人都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当下便双颊透红,将手中马鞭虚晃了一记,粗着嗓子喝道:“爷是替新任大理寺少卿在问话,你等如何敢装聋作哑?!”

新任大理寺少卿?!

这孙大人可是够风流的,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倒好,带了个泻火的美人儿赴任。

等等!

这人脖子上那物件,莫不是喉结?

竟是个男人?!

这可……

这可就更方便泻火了!

唐惟善心下艳羡不已,却也不敢怠慢分毫,忙将自己等人在在此迎候,却不小心误拦他人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

这时孙绍宗的车架也到了近前,挑开帘子质询道:“既是冲撞了人家女眷,你等不好生赔礼,却怎得起了争执?”

唐惟善因是柳芳一力提拔起来的,本身就存着几分心虚,所以才会抢下这远迎的差事,打算给孙绍宗留个好印象。

如今见孙绍宗面色不善,他那脊梁骨登时软了九成九,将身子折的大虾仿佛,几乎便要把头弯到了地上。

然而还不等唐惟善颤声分说,后面忽然又传出个黄莺也似的嗓音:“原来小女竟是挡了孙大人的大驾,罪过、罪过!宝蟾,还不赶紧让人让到路旁!”

随着这一声吩咐,夏家前后两辆马车,便都缓缓靠向路旁。

孙绍宗循声望去,就见打头那辆车上露出半边娇艳,以及一对儿水汪汪的眸子,正目不转睛的往柳湘莲身上扫量。

啧~

这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孙绍宗无趣的咂了咂嘴,放下车帘一声吩咐,张成便赶着车往大理寺行去。

“快快快,快前面开路!”

唐惟善见状急忙催促着,便要随侍在车架左右。

只是他刚贴到近前,却听孙绍宗在里面吩咐道:“你留下来,跟人家好生陪个不是,别让人说咱们大理寺不通礼数。”

唐惟善唯唯诺诺的停住了脚步,心下毁的肠子都青了,要早知道还有这一出,他当初就把这远迎的差事,让给左寺副陈敬德了。

唉声叹气了半响,他这才到了那‘桂花夏家’的马车前,把好话说了一箩筐。

这是他这番作为,却妥妥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车里的女子压根半句也没听进去,只西子捧心的琢磨着:若那玉面小郎君就是孙大人该有多好?自己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嫁去他家为妇!

…………

且不提那夏家小姐如何痴心妄想,却说孙绍宗的车架,在一众衙役簇拥下,堪堪到了门前,就见几个官吏早都侯在台阶下面。

孙绍宗一挑车帘,还未等下车呢,众官吏便都齐齐躬身见礼。

为首一个长脸微须的,又恭声道:“卑职左寺丞杨志铭,率左寺上下恭迎大人到衙。”

得~

前面一个‘作死正’,这又来一个‘作死丞’,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晦气呢?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利落的下了马车,先将那杨志铭扶起,又向其他人拱手笑道:“诸位大人快快请起,本官素来不拘礼数,只要是出自公心,便百无禁忌——以后同衙为官久了,你们便知我的脾性了。”

他虽说的和风细雨,却也没哪个真敢‘不拘礼数’,老老实实躬身遵命,这才众星捧月一般,将孙绍宗迎进了大理寺。

等到了左少卿专属的院落里,众人又一一通名拜见。

这左少卿名下官吏,人数未必能越过顺天府刑名司,但有官阶在身的,却是远远超出。

为首的自然是正五品左寺丞杨志铭。

再往下则是正六品左寺正、从六品左寺副,以及两个正七品评事,四个从九品司务。

等这一长串官衔人名介绍完,又各自禀报了原本负责的差事,已然足足花去小半个时辰。

孙绍宗又说了些一团和气的官话,正打算问清楚,专管文书印信的经历司在何处,好亲自去正式验明官身。

忽见个青袍小官自外面进来,恭声道:“卑职经历司方顺义见过大人,您的印信都已经备好了,您看何时方便验看一二?”

这就是世人总爱追求权力、名声的根源所在!

想当初孙绍宗去开封府上任时,还要受那陈经历的刁难,而如今这大理寺上下,却是个个诚惶诚恐,生怕在他面前落下不好的印象。

当然,孙绍宗也还不至于就此飘飘然,真以为自己初来乍到,就能一言九鼎言出法随了。

走过的场验明了正身,他便起身向众人告罪道:“诸位大人有什么公务,不妨先去忙着,容本官拜见了廷尉大人,再来向诸位请教。”

廷尉是对大理寺卿的尊称,亦如兵部尚书被尊为大司马一样。

不过近来官场尊称也有贬值的倾向,少卿也常用的廷尉二字,而大司马则是直接加身在兵部侍郎身上。

总之,在一片‘不敢’声、与夹道簇拥下,孙绍宗由杨志铭领着出了左寺,直奔居中的正堂而去。

只是走到半路,杨志铭却忽然停住了脚,有些忐忑的赔笑道:“大人,按咱们寺里的惯例,您怕是要先去……先去牢房那边转转。”

孙绍宗这大理寺左少卿,的确有监管大理寺天牢之责,可这还没见过顶头上司,怎得就要去牢里转转?

狐疑的打量着杨志铭,正寻思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忽听西北角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吼。

孙绍宗顿时恍然大悟。

这衙门里官衔最高的,可不是大理寺卿魏益,而是正一品的大理寺镇守——也就是当年在什刹海洗澡时,那只踢出了尸骨的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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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2章 走马上任【下】

说是镇守天牢,实际上那只白象另外单独占了个院落。

既然是饲养大象的地方,那屋子自然盖的及其高大堂皇,但真正奢侈的,却是地下铺设的恒温地热系统。

室温约莫有二十七八度的样子,孙绍宗进去待了片刻功夫,就捂出了一脑门子汗,于是只好同‘镇守大人’依依惜别。

是真正字面上的依依惜别。

大约是平日里出了饲养员,也没谁敢凑到近前喂它,这‘镇守大人’同孙绍宗颇为投缘,追在后面‘噜噜噜、噜噜噜’的叫个不停。

若不是象夫拦着,说不定就一直跟出来了。

“大人。”

杨志铭抹去额头冷汗,强笑道:“这时辰,廷尉大人应该已经处置完公务了,卑职这就引您过去……”

他这倒不是热的,而是方才被大象迫到近前,吓出来的冷汗。

“不急。”

孙绍宗摆摆手,指着不远处几个官兵岗哨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妨便进去瞧瞧听说我旧日的同僚卫若兰,如今就关在里面?”

孙绍宗会负责卫若兰一案的事情,大理寺上下早都传遍了。

因而杨志铭倒也不觉奇怪,一边前面带路,一边分说道:“已经关进去两年多了,初时唯恐他与人串供,没有魏大人首肯,是绝不让人探监的不过眼下这时节,倒也没那么多说道了。”

也无怪当初魏益盯的那般严,前任左少卿柳芳,本身就是四王八公之一,又是牛家的铁杆同盟。

真要是被他闹出什么来,吃挂落的还不是大理寺上下?

闲话少提。

却说负责把守大牢的兵丁衙役,一听说说是新来的孙少卿要巡狱,哪个还敢阻拦?

等顺风顺水的进了天牢大门,这才有个胥吏装着胆子迎了上来,小心翼翼的提醒孙绍宗,要先签个备注再进去巡视。

眼见这小吏如此不知趣,杨志铭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的。

孙绍宗反倒是不以为意,先去当值的班房里,把名姓、官职、来意写清楚,又上下扫量此人几眼,笑着问:“你是何人?所任何职?”

那王彪脸色苍白,却还是不卑不亢的拱手道:“卑职是此处典吏王彪。”

大理寺天牢的级别,自然要比顺天府高出不少,司狱是正七品衔,麾下的属吏也有正经官身。

像这典吏王彪,便是从八品的官衔。

孙绍宗点点头,并未再说什么,却把这王彪的名姓暗暗记下,留作以后的备选至于要不要用、能不能用,却还要看他以后的表现。

毕竟这年头官场的套路也不少,谁也不敢保证,他不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扮演强项令。

旁边杨志铭见他再没二话,忙吩咐王彪前面带路,去探视卫若兰的监号。

这一路行来,自然免不了哀嚎喊冤的,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刑部的官员,以前秋查申报的时候见过。

当时就瞧着这俩货不怎么规矩,不曾想果然犯了牢狱之灾。

“孙绍宗?!是你!真的是你!”

正询问王彪,那二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就听斜前方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王彪立刻停下话头,指着那传出喊声的牢房道:“大人,那便是卫若兰的监号。”

若不是他这话,孙绍宗还真没看出,栏杆里那张几乎压扁了的嘴脸,竟然是属于卫若兰的。

紧赶两步到了近前,再定睛细看时,却仍是有些不敢相认。

虽然不想承认,但原本的卫若兰,的确称得起英武不凡四字。

而眼下这牢房里的男子……

骷髅一般内凹的面孔,皮包骨头的瘦弱身形怕只能用行将就木的饿殍来形容了。

一直跟在身后,并无只言片语传出的柳湘莲,此时也忍不住叹息起来:“都说‘憔悴斯人不堪言’,今儿我才真是见识着了。”

那王彪听他似有不忍之意,忙解释说狱里从无亏待卫若兰,他变成如此模样,纯是因心病所致。

却说卫若兰初时激动的叫了几声,真等到孙绍宗走近,倒一时没声息,挤在栏杆里的嘴脸扭曲变化着,好半天才涩声道:“两年不见,你竟已是堂皇四品了。”

旁边杨志铭立刻凑趣的道:“何止是四品,孙大人如今已升任大理寺少卿,你这案子怕也要大人乾纲独断。”

“大理寺少卿?!”

从卫若兰吃惊的模样来看,这牢里管的还算严密,至少他直到刚才,也还不晓得孙绍宗已经做了大理寺少卿。

眼见卫若兰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石板床上,满眼的失魂落魄。

孙绍宗只当他是怕自己以直报怨,便开口道:“你我也算同僚一场,我断案的原则你是晓得的,但凡有什么冤屈……”

“呵呵……”

卫若兰忽然嗤鼻一笑,摇头道:“我在里面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依你的聪明,怕是早有推断了吧?那人是不是我杀的,又有什么区别?”

孙绍宗闻言微微一愣,继而便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个风神如玉的翩翩公子,会在短短两年间沦落成这般境地,却原来卫若兰在牢里,也早已经觉察出,自己的遭遇同大哥卫如松、姐夫水溶脱不开干系。

被至亲出卖的滋味儿,怕是比含冤入狱更让人难以接受。

一时间,孙绍宗倒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在此时,忽见一人飞奔而来,离着老远便扬声呼喊道:“孙少卿、孙少卿!魏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得~

这下倒省得想词儿了。

孙绍宗又盯着卫若兰打量了几眼,这才转身迎向了那传讯官员。

等到了近前,他不慌不忙的问道:“魏大人突然急着喊我过去,可是有什么缘由?”

虽说官员履新,必然是要去拜见上官的当然,上官见不见就另说了可也并没有要求,新官一到衙门就要去见上官。

跟何况少卿与卿之间,也不单纯就是上下级关系,魏益若没个合适理由,就命人如此催逼孙绍宗,便明显失了礼数。

故而孙绍宗才有此问。

却听那官员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道:“听说……听说是户部……户部死了个姓……姓于的给事中……”

“什么?!”

孙绍宗登时色变,一把将他提溜到半空之中,失态的叫道:“这怎么可能?于谦怎么会死的这么突然?!”

“不……不是……是……不是……”

那官手舞足蹈的闷叫着,口中‘是’、‘不是’的说了一大堆,更听的人莫名其妙。

这时柳湘莲急忙上前,劝孙绍宗放开了那小吏,又替他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仔细些!”

末了,又补了一句:“那位于谦于大人,乃是孙少卿的侄女婿。”

“不是……不是……”

那官吭吭哧哧好半晌,直到孙绍宗恨不能一拳捣他个万朵桃花开,才听他道:“不是于,是吕……是姓吕的给事中被人杀了。”

靠~

这厮该不会听过老郭的相声吧?!

第643章 蹴鞠

却说得了召见,杨志铭忙引着孙绍宗到了居中的正堂。

不过等到跨过院门之后,他却又悄悄的放缓了脚步,以便给里面留出迎接的时间。

“哈哈哈……”

眼见到了台阶前,就听里面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而那笑声未落,两名红袍官员便自里面迎了出来。

当先之人约莫有五十出头,须发都还算乌亮,只是脸上皱纹堆垒,尤其鼻翼边缘的八字纹甚是醒目,非但深邃,还弯出了些褶皱。

此人应是大理寺少卿魏益。

至于他身后稍缓了半步的儒雅中年,则必是大理寺右少卿李文善无疑。

那魏益快步下了台阶,抢先拱手道:“老夫久闻孙少卿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如今你我同衙为官,倒了去了老夫一桩夙愿!”

孙绍宗忙还了一礼,也笑道:“廷尉大人说笑了,您总揽天下狱讼七年有余,办过多少惊天大案?孙某身为后学末进,只有仰望大人的份,哪当得大人如此吹捧?”

说着,又向李文善拱了拱手:“这位可是李少卿?久闻‘天下律令之精熟,无过于李文善者’,孙某半路出家,又骤然当此重任,心下实在是惶恐的紧,日后怕少不得要向李少卿多多请教。”

别看孙绍宗在刑名司干了两年,理论上受顺天府、刑部、大理寺三重领导,但他还真就没怎么和大理寺打过交道。

什么‘总揽天下狱讼七年有余’,‘精熟无过李文善者’,都是前几天临阵磨枪,从于谦哪里得来的消息。

而他脸上虽是啧啧赞叹,心下其实颇不以为然。

“不敢。”

那李文善温润如玉的一笑,还礼道:“李某不过是寻章摘句的腐儒罢了,怎及得‘三眼神断’的赫赫威名。”

这话……

乍听似乎只是在自谦,但细究却透着些酸意。

这也难怪,李文善在右少卿任上,也已经待了五六年,好容易把柳芳熬下去,偏又空降下来一个孙绍宗。

不过这人属于典型的学术官员,若论官场倾轧争斗,妥妥的中等偏下水平,倒无需太过担心什么。

彼此见礼之后,那魏益便请孙绍宗里面说话。

那杨志铭见状,就待躬身告退,谁知嘴还没张开呢,先被孙绍宗拦了话头。

“魏大人。”

就听他正色道:“本官对左寺上下尚且不太熟悉,若纯是见过上官也就罢了,若要问起案子,恐怕还要仰仗杨寺丞补阙拾遗。”

魏益闻言稍稍一愣,随即便点头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杨寺丞也请进内一叙吧。”

四人这才鱼贯而入。

到了那内堂之中,却并不是面南朝北、两下排开的格局,而是居中摆下了一张圆桌,三只根雕圆凳品字形排开,颇有鼎足而立的架势。

这也是大理寺和顺天府的不同之处。

顺天府是亲民官,每日里各种俗务理之不尽,衙门里三名堂官虽不是各自为政,却也不会经常聚在一处。

大理寺却不一样,惯常并没有什么急于解决的琐事,所以有的是时间集思广益。

既然平日里聚的多了,再搞成上下分明的排场,反倒显得过于矫情。

闲话少提。

却说三人依着身份各自落座,魏益又吩咐属吏取了个绣墩来,容杨志铭虚坐了半个屁股,这才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唉!”

就听他叹了口气,扼腕道:“老夫原本琢磨着,要好生为孙少卿接风洗尘,孰知天不随人愿,偏就闹出这么个案子来。”

“虽说死者不过是个从七品,后面却怕会牵连上咱们大周朝的钱袋子。”

“故而老夫也只得请了二位少卿过来,商议一下该如何处置此案。”

户部给事中要论权柄,虽然比于谦的都给事中稍逊一筹,更少了在君前参赞机宜的殊荣,却依旧称得上是为卑权重。

平日里即便是户部尚书、侍郎,怕也要让他三分。

这样一个人突然横死——据说还是死在闹市街头——这背后的缘由,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若非如此,顺天府也不会连查都不敢细查,就直接上报到了大理寺——当然,这其中怕也有那葛治中怨愤难平,故意针对孙绍宗的成分。

而大理寺卿魏益得了消息,便急着召见孙绍宗过来议事,恐怕也存着推诿、分责的心思。

但孙绍宗不知就里,怎肯轻易往坑里跳?

他当下点了点头,道:“的确如大人所言,此人身处嫌疑之地,再怎么重视也不过分。”

魏益听了这话心中暗喜,正待把几顶高帽子,连同这件案子一并扣在孙绍宗头上,好来个稳坐钓鱼台、隔山观虎斗。

谁知孙绍宗又道:“不过也正因如此,咱们才更应该外紧内松,也免得在事情还未查清楚之前,引发各方更多的猜疑。”

魏益到了嗓子眼的话,顿时卡在了舌头底下。

稍稍慢了半拍,他才迟疑道:“却不知是怎么个外紧内松法?”

孙绍宗胸有成竹的道:“对外抛开背景不提,只以普通的凶杀案视之;内部则以大人与孙某牵头,时刻关注此案——若真是牵扯甚广,再另行安排不迟。”

顿了顿,他又摊手道:“如此一来,孙某也有时间熟悉一下衙中上下的情况,不至于仓促间乱了方寸。”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进退皆留有余地,又不曾显出推诿的本意。

那魏益心中揣度片刻,竟找不出挑刺的地方,不由暗叹了一声‘盛名无虚’,顺势征询道:“孙少卿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你属意何人侦办此案?”

孙绍宗抬手一指,笑道:“这就要请问杨寺丞了。”

杨志铭下意识的从绣墩上起身,随即心下暗暗叫苦,这案子怎么看都是烫手的山芋,孙少卿此时点他的名,岂不不是明白着,要让他背锅得罪人么?

但一把手和二把手议定的事儿,他区区一个左寺丞,又哪敢有什么异议?

搜肠刮肚的衡量了一下,他果断拱手道:“以卑职之见,左寺副陈敬德素来稳重精干,正合侦办此案!”

第644章 睡出的麻烦

以孙绍宗如今的权柄、名望,晚上的接风宴自不会有什么幺蛾子。

在大理寺卿魏益的亲自主持下,称得起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不过在酒酣人散之后,孙绍宗给出的评价却是‘尸位素餐’四字。

身为总揽天下狱讼的机构,三法司里唯一有单独审判权的存在,大理寺眼下却是盛名难副。

究其根由,主要还是因为上层领导的主观能动性太差。

李文善就不用说了,寻章摘句量刑宽严,倒是一把好手,可除此之外再要他做些别的,怕就是强人所难了。

已经去职的柳芳,则是典型的权贵子弟,眼高手低目无余子,总想着破个搞个大新闻一鸣惊人,实际上却连衙署里的吏员,都认不太整齐。

而魏益这老货,素来没什么担当可言,断不肯因公废私,去做些得罪人的差事。

被这么三块料把持着,大理寺上下的被动与颓唐,也就可想而知了。

近些年来,大理寺上下甚少主动出击,所审案件无不是上支下派。

可上面派下来的案子,一年又能有多少?

而地方官上报疑难杂案,又难免会影响朝廷对其的评价——等闲谁愿意给自己的政绩抹黑?

再加上古代越级上访的难度,又远远超过现代,所以即便是有疑案奇案、冤案错案,也往往会被地方上掩盖,压根传不到大理寺这边儿。

以至于堂堂总揽天下狱讼的大理寺,一年处置的案件数量,甚至还比不上某些大的州府。

再这么下去,大理寺在三法司里的存在感,恐怕是越来越低,甚至会彻底破坏掉三法司的制衡效果。

而这次朝廷任命孙绍宗,出任大理寺少卿,也正是寄望于他的年轻力壮、锐意进取,能够有效的改善这种局面。

然而……

这官场上锐意进取的改革派,总是难免要得罪人的。

一路细思量着。

眼见到了府里,孙绍宗自马车上下来,正打算循着长廊,回自家小院洗漱安歇,就见赵仲基快步迎了上来,喜形于色的道:“二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听这意思,倒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怎得了?”

孙绍宗狐疑道:“莫不是府上出了什么意外?”

“倒也说不上是意外……”

赵仲基脸上的喜色稍稍减退,却又露出几分迟疑来,连张了三次嘴,才终于吐出句整话:“是荣国府的环三爷来了,如今正在大太太院里混闹呢。”

却原来贾环也不知从哪儿,得了彩霞失身的消息,大晚上便跑来孙府讨说法。

据他宣称,那彩霞是贾政替他备下的,原本过几年便要收进屋里,如今却被孙绍宗横刀夺爱,正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必要讨个公道才肯罢休。

他虽然在荣国府不受待见,可毕竟也是姓贾的,如今一味的胡搅蛮缠,旁人投鼠忌器之下,终究不好来硬的。

而唯一有资格处置他的贾迎春,偏又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性子,因而一时间竟无人能制那贾环。

却说孙绍宗听得前后究竟,当下便沉了脸,命赵仲基喊来几个粗使婆子,前呼后拥的直奔后宅而去。

将到近前,就见司琪横眉冷目的守在院门外,四下里有几个仆妇探头探脑的,却是无人敢近。

孙绍宗大步上前,沉声道:“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有事要求见大嫂。”

暗地里虽不知滚了多少回床单,但两人明面上毕竟是叔嫂,这礼教大防总还是要讲一讲的。

不过司琪却并未进去通禀,而是侧身让开了去路,分说道:“太太吩咐了,若是二爷散衙回府,便赶紧请进去说话。”

既然贾迎春早有交代,孙绍宗也便径自进了院内。

紧赶几步到了那堂屋门前,就听贾环正操着公鸭嗓,在里面跳脚叫骂:“听听、你们听听!彩霞也说了,她是一心念着我的!若不是那孙绍宗逼良为娼……”

说到‘逼良为娼’四字,约莫是有人反驳了几句,以至于贾环的声音骤然一滞。

不过很快的,这厮便又吵嚷起来:“甭跟我说这个!我如今算是知道了,你们大嫂子、小叔子一条心,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做弟弟的?!”

这话本就不入耳,何况孙绍宗和贾迎春还真就是有一腿。

当下他便忍不住迈步进了屋里,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今荣国府上下,谁眼里有你这号五毒俱全的东西?!”

这一亮相,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孙绍宗顺势把屋里的情形扫入眼底,却见贾迎春在鸳鸯、绣橘的左右护持下,正站在里间门前不远处。

原本满面的慌乱,见孙绍宗打从外面进来,她立刻喜形于色,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忽又恍然过来,忙把脚收回去,只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期盼的望了过来。

那贾环则是站在当中,身边还有个泪眼婆娑的彩霞。

因见孙绍宗恶形恶状的闯将进来,他畏缩的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游移的往下垂着。

不过随即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忽又咬了咬牙,一屁股坐到地上,顿足捶胸的哭喊起来:

“天杀的孙二!你欺负我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欺负我的女人!我……我今儿跟你没完!有本事你就当着姐姐的面弄【neng】死我,兹要是弄不死,你以后就得跟老子姓!”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何曾见过豪门公子如此做派?

一时不禁都看傻了眼。

唯有彩霞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情郎为了自己不惜颜面,远胜那些伪君子百倍。

待要上前宽慰他几句,冷不防却被贾环推了个趔趄。

“你给滚开!让他来杀我,来特娘的杀我啊!反正老子戴了绿帽子,这一口怨气出不来,早晚也得憋闷死!”

贾环嘴里叫骂着,又把身子扇面似的乱甩。

眼见他坐地炮似的,愈发没了人形,孙绍宗忽然沉着脸,迈步到了贾环身前。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贾环登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的躲到了彩霞身后,想想又觉得不够稳妥,于是扯着彩霞,直往贾迎春身边凑。

亏这等货色,竟也生了一副好皮囊!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口中淡然道:“说吧,你想要多少两银子。”

这一屋子妇道人家也还罢了,孙绍宗却是见惯了泼皮无赖,早看出这厮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想想他前几日死乞白赖的,非要彩霞帮着借银子,孙绍宗哪还有不明白的?

却说贾环被一口叫破了心事,忍不住脱口道:“两百……不!至少要三百两银子,否则这事儿绝不算完!”

这话一出口,孙绍宗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扬手下令道:“把这厮给我丢出去,以后再不许他踏进咱们府里半步!”

几个仆妇还有些迟疑,被他拿眼一瞪,这才上前七手八脚的抓住贾环,连拖带拽的往外拉扯。

那贾环如何能想到,他竟然翻脸比翻书还快?

愣怔了片刻,这才竭力挣扎起来,口中更是怒骂道:“孙二、孙二!你……你竟然敢耍老子?老子非去告你逼歼良家女子不可!老子要去告你……”

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直到他被赶出了院子,这才向贾迎春拱手道:“有劳大嫂明日回娘家一趟,把贾环上门勒索银子不成,又准备诬告我的事情,同老太太、王夫人说道说道。”

若贾环只论男女之情,倒还让人有些投鼠忌器,可这一暴露出真正目的,便是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尤其孙绍宗如今势头正盛,又素来和荣国府交好,府里老太太、王夫人但凡脑袋里没有贵恙,就不会任由他继续胡来。

等贾迎春连声应了,孙绍宗又扫了彩霞一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嗤鼻道:“来人啊!将这猪油蒙了心的贱婢送去柴房,若关上几天还想不通,就给我赶出府去!”

第646章 教弟

却说薛宝钗等人一进门,就见宝玉、贾环兄弟二人,面红脖子粗的对峙着,两下里围了能有二十余位,却都是手足无措。

当下不觉又是吃惊又是不解。

不是说贾迎春回娘家探亲么?怎得这兄弟两个却唱起了对台戏?!

况且环老三素来是个小透明,从不参加集体活动,如今却怎得……

正惊疑不定间,就见那廊下匆匆奔来两个丫鬟。

薛宝钗略一扫量,见是贾探春身边的侍书、翠墨,便急忙迎上去劈头问道:“你们两个这时要上哪儿去?这里边儿又是闹得哪一出儿?!”

侍书、翠墨因见是宝钗、惜春拦路,自不敢隐瞒什么,忙道是自家姑娘怕惊扰了老太太,特地让她们两个去门外守着。

至于里面这兄弟相争的局面,却是因贾迎春按照孙绍宗的吩咐,把昨儿贾环上门勒索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她原是想通过众人,传到王夫人耳中,再由王夫人惩戒贾环。

熟料贾宝玉在一旁,听说贾环去了孙府混闹,还意图借由头敲诈二姐姐的银子,当下便发作起来,也不顾旁人劝说,硬是让丫鬟寻了贾环过来喝问。

其实这对贾环来说,倒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贾宝玉再怎么说也是个心肠软的,若是贾环肯伏低认错,所得的惩戒责骂,自是要比王夫人那里轻上不少。

然而贾环原本就视宝玉如仇寇一般,这两年在王夫人刻意纵容下,又养出了一身泼皮无赖的秉性,哪里还肯服宝玉的管束?

当下反唇相讥不说,甚至还拿晴雯的事情,当众羞辱宝玉是被戴了绿帽子。

这才有了方才兄弟对峙的一幕。

薛宝钗听到这里,将美目往那廊下一扫,却是忍不住蹙眉道:“大嫂没赶过来也还罢了,这里既是凤辣子的院子,却怎的不见她出来弹压?”

贾环如此犯浑,刨去贾母、贾赦不提,这府里怕也只有王熙凤能制的住他偏这事儿正是在她家中闹开的,怎得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就听翠墨苦着脸道:“二奶奶请了姑奶奶回家说话,谁承想路上却被周瑞家的给绊住了,如今也不知人在哪里!”

怪不得呢!

薛宝钗闪身让开去路,任由两个丫鬟去门外把守,这才同惜春、邢岫烟赶到了近前。

而此时那贾环恣意的胡言乱语,一句比一句腌脏不堪,直听的贾宝玉身子乱摆,似乎随时都会犯起癔症,薛宝钗心下也是急的不行。

有心从旁襄助,帮宝玉解开这窘迫的局面。

可贾环口中荤素不忌,真要是被他攀诬几口,传到外面……

正迟疑间,却见对面林黛玉银牙一咬,挣开紫鹃、雪雁的拉扯,便待上前助阵。

唉~

若论对宝玉的感情,自己终究还是不如她。

薛宝钗暗叹一声,正锁定了林黛玉那樊素樱桃口,瞧她要如何分说此事。

冷不防斜下里先跳出一人,抬手便是记耳光,直抽的贾环趔趄两步,险些栽进廊外的花圃里。

众人讶然望去,却见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和贾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贾探春!

“你这不知死的!”

就听探春顺势又指着贾环喝骂道:“那孙大人如今是什么名位?即便老爷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你倒好,竟还敢主动上门去勒索他家!”

“若非看在二哥哥面上,他说不得早把你拿问法办了!”

“亏你也是人生肉长的,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还狗咬吕洞宾,当着大家反咬二哥哥一口!”

贾探春这一串连珠炮也似的,竟说的贾环丝毫还不上嘴。

好容易缓了一缓,她便又横眉立目的指着宝玉身前道:“你愣着作甚?还不快给二哥哥磕头赔个不是!”

这番话固然是向着宝玉,可又未尝不是给贾环台阶下,足见这一奶同胞的情分,到底是做不得假。

可那贾环这两年在外面野惯了,早养成一副混不吝的性格,却哪里听得出什么好歹?

尤其贾环一直暗恨探春吃里爬外,此时当众挨了探春一巴掌,又被她勒令向宝玉下跪求饶,当下肺都气炸了。

只等探春话音方落,便捂着脸咬牙切齿的骂道:“要跪你自己跪!反正你整日里哈巴狗似的,追着宝玉摇尾巴,也早就跪习惯了!”

说着,又恨恨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就你这样吃里爬外的下贱坯子,也亏得竟和小爷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

贾探春见自己暗中维护他,却反得了如此咒骂,当下便险些咬碎了银牙,愤声道:“你……”

“你什么你!”

贾环却那容她继续说些什么?

乘势把领口一撕,也不管扯没扯开,便拍着胸脯叫嚣道:“我今儿把话撂下了,你要打就往死里打,明儿我兹要还有一口气在,这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谁特娘也别想好过!”

“你……你……”

这滚刀肉、混不吝的架势,倒真让贾探春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又气又急,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三妹妹。”

这时宝玉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一旁扯了扯,悄声道:“你莫与他动气,且容我同他分说几句。”

贾探春还有些迟疑,旁边林黛玉却忙把她拽到了一旁。

于是场中又恢复兄弟二人对峙的局面。

只是这一次,宝玉脸上已然平静了许多,再瞧贾环时,恼怒中更杂了几分怜悯。

三年前,在孙绍宗的影响下,他开始逐渐体会人情世故,虽说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不如人意,可总还是多了不少心得、见识。

故而稍一琢磨,便判断出不管贾环今日如何,未来的前途都是黯淡无光身为家中庶子,走狗飞鹰也还罢了,为了几个钱去勒索家中有力的姻亲,这等心性即便贾政再怎么偏袒,怕也只能挥泪放弃了。

再想及他有今日之祸,多半都是被母亲迁怒,贾宝玉心下便又软了三分。

故而他与贾环对视半晌,却是先叹了口气,这才道:“老三,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彩霞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自然要算你的女人哪我问你,这些年你可曾为她做过什么?”

“因给赵姨娘传信,被太太责打时,你在哪里?”

“她被赶出荣国府时,你又在哪里?”

“她因你触怒了孙二哥,被贬为粗使丫时,你又在哪里?!”

“现如今听说她了失了身子,终于找上门去可你讨的却不是公道,而是几百两银子!”

贾宝玉说到这里,也轻轻拍了拍胸脯:“且不提彩霞如今,本就和你没什么干系你先摸着心口窝思量思量,究竟有没有脸打着彩霞名头行事?!”

贾环被他这一连串问题,问的再次哑口无言起来。

只是他如今早失了理智,又哪会反省些什么?

即便一时哑口无言,也只是没找到合适话来反驳罢了。

默默的搜肠刮肚了半晌,依旧是无济于事,最后他干脆一咬牙,又旧事重提起来:“你说得倒好听!可那晴雯被送走时,你不也一声没吱么?!”

一句话,就见宝玉脸上又换了颜色。

贾环自觉捏住了宝玉的短处,当即说的更欢了:“那还是你屋里的,说不得早一个被窝滚过几回,却还不是便宜了那姓孙的?我若是你,怕是早跟姓孙的拼……”

正说着,冷不防贾宝玉飞起一脚,正中他心窝处!

贾环惨叫着,终于跌进了廊外的花圃中,一时也不知被那些枯枝划出多少口子,等到哎哎呀呀的爬起来是,就见他半边脸血流如注,半边脸全无血色。

“你……你你你……”

他佝偻着身子,颤巍巍的指着宝玉欲要说些什么,却哇~的一声呕出些小米粥来,淋淋沥沥的撒在衣襟上,说不出的狼狈。

这时就听贾宝玉沉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所以浑说几句,我也不怪你但你却不该诋毁晴雯的清白!”

说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将声调拔高了几度:“我不知道那些谣言,究竟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也压根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晴雯是清清白白出了咱家,如今也是清清白白的跟了孙二哥!”

这番话掷地有声,莫说那些心头有鬼的,就连黛玉、宝钗几个,也无不惊诧莫名。

这还不算完,宝玉紧接着又吩咐道:“去喊了周瑞来,让他把老三关到祠堂里,等大伯和母亲回来再作计较。”

顿了顿,他又着重叮嘱道:“这事儿谁敢在老太太面前漏了口风,莫怪我不讲情面!”

就在众人尽皆为之侧目之际,他又喊过袭人,命她准备一只玉如意、六十六两银子,托贾迎春捎给晴雯,兹当是贺她得了归宿。

等处置完这些,宝玉便向贾迎春告了罪,径自向院外行去。

“你……”

这时刚缓过劲来贾环,忍不住又要挑衅,贾宝玉立刻停住了脚步,补了句:“再敢蹦半句脏字儿,我便先请了家法伺候!”

贾环顿时又没了言语。

若没有方才那一脚,他还未必相信宝玉敢用家法,可眼下么……

见他不敢再闹,贾宝玉这才径自迈步出了院子。

“呦?这倒是怎得了?!”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王熙凤闻讯赶到,眼瞅着众人在廊下默默无语,唯独贾环站在花圃里,还满身的狼藉,便急忙追问究竟。

薛宝钗扫了家映出一眼,见这位年长的二姐姐,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景当中,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便迈步上前,准备向王熙凤解释一二。

谁知这次林黛玉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不过林黛玉却不是去解释的,而是径自绕过王熙凤,快步追出了院外。

且不提院内众人如何反应。

却说林黛玉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桃林左近撵上了宝玉,娇喘着横身拦在前面,嗔怪道:“你是聋了不成?没听见我在后面喊你么?”

说完之后,她忽又是一愣。

盖因贾宝玉浑浑噩噩神不守舍,又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却哪还有方才的威风模样?

“你这是怎得了?倒是言语一声啊!”

林黛玉唬得不轻,一面在他耳边呼喊着,一面忙扶着他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又取了帕子在他额头抹画着。

“我……我没事儿。”

好半晌,贾宝玉才缓过神来,苦笑摇头:“以往见孙二哥处置事情,只觉得威风的紧,如今学了他的模样,才晓得在众人面前显威风,也非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着,直抚弄胸口道:“方才被众人瞧着,我心头便突突直跳,好容易出了那院子,脑子里更是空空如也也亏是你追出来,不然怕是要让人看了笑话。”

林黛玉这才晓得,方才他其实是外强中干。

心下略有些失望,却又觉得这才是宝玉若真如孙家二哥一般,杀人盈野连眼都不眨,自己反倒要怀疑他是被人夺舍了。

正待如往常一般调侃几句,忽又见宝玉面色一垮,抚着胸口念念有词的嘟囔着什么。

唬的林妹妹忙问:“你又怎得了?!”

“也没怎得。”

宝玉抚弄着心口,咧着嘴嘟囔道:“要说孙二哥与我比起来,那自是云泥之别,又素来是个知冷知热的晴雯跟了他,怕不比在我身边好上百倍,可……可我这心里,却着实有些闷的慌。”

说着,他抬起头,满是希冀的问:“若两年前,我想法子把她留下,你说现如今又会是什么境遇?”

林黛玉见他这模样,心下是又怜又酸,将个蛮靴往地上一顿,啐道:“没影子的事儿,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倒是想知道,哪一日我也要被赶出去了,你敢不敢……”

“怎么可能!”

贾宝玉一下子从大石头上窜了起来,攥住林黛玉的柔荑,急道:“先不说这事儿绝无可能,就算真有这一日,我大不了和你去浪迹天涯,做个同命鸯!”

听他说的真切,林黛玉心头那一点儿酸涩,顿时都化作了甘甜,偏又口是心非的啐道“呸!瞧你这呆头鹅也似的,还好意思自比鸳鸯!”

软语娇声间,那柔荑却悄没声的,反勾住了宝玉的掌心。

第647章 无心插柳

夕阳斜斜。

孙绍宗步出大理寺东侧的角门,就觉一股爽利湿气扑面而来,当下便缓解了大半的疲惫。

昨儿是报道,今儿才是正式坐衙当值,那各式交接的手续、文档,自然是接踵而来,整整一天也没片刻得闲。

这好容易脱了囚笼,他倒也不急着走,顺势在湖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将最后一丝倦意驱逐出体外,却忽听后面柳湘莲嗫嚅道:“二哥,我……我……”

约莫是昨儿受了刺激,他又换回了一身英雄氅,瞧着倒是没那么娘了——不过这脸色,却也比昨儿难看了不少。

柳家当年虽也落拓了,可仗着有姑姑扶持,他自小到大也没为吃过什么库头,也正因此,乍遇见这山也似俗务,难免有些眼高手低、招架不住。

这一天下来,他倒有近半差事,是孙绍宗帮着担待下的。

要换个没皮没脸的也还罢了,偏柳湘莲又是个较真儿的,心下自是百般的过意不去。

孙绍宗回头见他那纠结的模样,便丢了个白眼过去:“你当我请你做师爷,是指着你办事老练、经验丰富么?只要以后能历练出来,也就不枉你来这衙门里走一遭了。”

顿了顿,他又咂吧着嘴道:“不过眼下你一个人,也的确支应不过来——这样吧,明儿我给你寻个帮手,有什么不顺遂的,便同他一起参详参详。”

这说的,却那出身五溪蛮族的赵楠。

这蛮子本就精明,弃暗投明之后,又曾做过一阵子刀笔吏,带来给柳湘莲做个帮闲,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柳湘莲听说要请个帮手来,初时还有些抗拒,可想想自己今天糟糕的表现,又实在没脸推脱,便一叠声的发奋图强:“二哥等着瞧吧,我一定尽快上手!”

两人闲话了几句,便在那门前分手各自上了马、车。

车夫张成正要打马扬鞭,却忽见斜下里闪出个富态的年轻人,奴颜婢膝的堆笑道:“张爷,小人有些事情,想要向大人禀报,您看……”

这人凑过来的时候,孙绍宗便已经瞧见了,看着似乎有些面善,却一时记不起是谁。

“怎么是你?”

就听张成皱眉嘟囔了一句,转头小声的传了话,孙绍宗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拦路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他树立的典型——乞丐保长洪九。

当初这洪九脱落街头,浑身干巴巴只剩一团精气神,谁承想短短两年间,就发面馒头似的又白又胖。

这厮素来是懂事的,逢年过节总有礼数上门,又自知身份上不得台面,连赵无畏都未曾求见,只在门前撂下礼物就走。

今儿他却破天荒,寻到衙门口求见孙绍宗,想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因而孙绍宗便在车上吩咐道:“就近寻一家茶楼说话吧。”

张成答应一声,调转车头就朝着最近的茶馆赶去,后面洪九虽也是乘车来的,却哪敢在孙绍宗面前显摆?

忙撒丫子,肉团也似的追在后面,没几步路就跑的气喘吁吁。

不过他累是累,那顾盼间却是颇为自得——等闲的市井人物,想跟在孙大人车后面跑,还没这福分呢!

就这般一路追到了茶馆雅间之中。

孙绍宗居中坐定,洪九才弓着身子道明了来意:“小人无意间,听说大人您和卫通判,正在查访城里走失的小乞儿,便忽然想起了一桩蹊跷事儿,或许和您要查的案子有关。”

听了这话,孙绍宗精神为之一振,暗道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仇云飞那里苦无线索,反倒是当初随手一记闲棋,有了意外的收获。

于是忙问是什么蹊跷事儿。

“小人有一干妹妹,最是怜贫惜弱……”

却原来洪九的干妹妹妞儿,富贵之后未曾忘本,对乞丐中的老弱孤寡多有关照,也因此有不少小乞儿与她分外亲近。

约莫今年春天的时候,妞儿同几个小乞儿闲聊时,听闻了一桩怪事,说是吉祥坊附近有个十岁大的小乞儿,突然被保长报了病故,可差老爷上门验看时,他却还活蹦乱跳的。

更奇的是,没过多久之后,官老爷们还真就抬走了他的尸首。

当时妞儿觉得古怪,回去便告诉了洪九,洪九当时也并没有深究什么,毕竟差老爷们都认可了,他一个乞丐头又能怎得?

但前两日听说,孙绍宗正在查问小乞丐异常走失的事情,而且似乎没有什么进展,他冷不丁就想起了这事儿。

“小人也怕是自己想多了,故而没敢立刻惊动大人,而是派人暗中查访了一番,发现近一年多,吉祥坊王保长名下的小乞儿,多有暴毙而亡的。”

说到这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又继续道:“而且出面勘验的,一直都是大兴县的魏守根魏班头。”

怪不得仇云飞没能查出什么呢,原来作案的竟是内鬼!

这年幼乞儿暴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堂堂的县衙班头,每次都亲力亲为的去验看,就实在不合常理了。

孙绍宗将这魏守根的名姓记下,忽然身手往旁边的椅子指了指,道:“坐下说话吧。”

一句话,便喜的洪九浑身乱颤。

但他终究还是不敢顺杆爬,忙颤声摇头道:“折煞小人了、折煞小人了!大人面前哪有小人的坐位?!”

见他执意推辞,孙绍宗也便没有再让,重拾旧题道:“你可曾查过那魏班头的根底?”

“小人哪敢查官差老爷的根底?!”

洪九先是撇清了,随即却又恭敬道:“不过小人倒也打听了打听,那魏班头近来出手极是阔绰,甚至还在城外买了个不大不小的庄子。”

这厮,倒真是个底细的!

孙绍宗又细问了几句,见再没有别的线索,便起身道:“此事我记下了,你回去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更不要再继续探听——只要这消息属实,本官日后定然亏待不了你。”

洪九图的就是这个,可嘴里却连道不敢居功,又说能有今日,全靠孙大人提携,便是做牛做马也报不完恩情。

如同礼佛敬神似的,把孙绍宗恭送出了茶楼,又眼瞧着那马车消失在街口。

洪九这才兴冲冲的回到了雅间,拍着桌子粗声大气的叫道:“伙计!快上茶、上好茶、上你们店里最好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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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8章 孙府的日常【X+N】

【太监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两天女儿返校看分,又开家长会——再加上考的还算可以,一家人出去给她庆功,所以就耽搁了。

另:从明天开始,争取午、晚各一章】

一路无话。

却说孙绍宗到了自家堂屋,就见阮蓉正拿着份红封的礼单扫量,不由皱眉道:“这又是那家送了礼物来?我不是说近来不好收礼的么?”

这新官上任,又是总揽天下狱讼复核之权,少不得有人托关系找上门谋求翻案。

故而孙绍宗一早就吩咐家里,便是亲朋故旧送了礼来,也一概原样退回。

“紫金街薛家送的,都是些时鲜虾蟹,又是历年的惯例,不收倒不合适了。”

阮蓉说着自桌前起身,把那礼单塞给孙绍宗过目,又顺势帮他把外套褪去,交到石榴手中。

听说是薛蟠送的虾蟹,孙绍宗也便释然了。

因在津门府经营着十几艘渔船,薛家这些年没少往贾府、王家、孙家送海产时鲜,早就已经成了惯例往来。

不过孙绍宗往礼单上扫了一眼,却又瞧出些蹊跷来。

“松江鲈鱼六十六条?前两年也有这东西?”

“听说是薛家表少爷捎来的,便也顺带送了些过来。”阮蓉一边伺候着他洗漱,一边随口应道:“人家怕咱们府上的厨子不会做,还特地送了个方子呢。”

薛蝌捎来的?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吩咐小厨房照那方子烧几条。

等到四鳃鲈鱼上了桌,他拿筷子夹了些嫩肉,放在旁边酱汁里滚了几滚,搁嘴里细细咀嚼了半晌,点头道:“果然是这味道。”

当初路过金陵时,王仁设宴款待,桌上有一道鲈鱼烧的极是鲜美,引得孙绍宗赞不绝口。

当时薛蝌也在一旁陪坐,想是那时便记在心里,后来特意寻了方子,又千里迢迢送了这些鲈鱼过来。

他倒真是走心了。

要知道眼下可不比后世,从松江运鲈鱼过来,光挑费就足以让几户普通百姓家破人亡。

更别提这还是那家酒楼的招牌菜,想要买下方子,百十两银子怕都未必能成。

“怎得了?”

眼见孙绍宗吃了一口鱼,就停下来若有所思的样子,全不似平常那般狼吞虎咽。

阮蓉便也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发现除了味道鲜美外,也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于是忍不住狐疑道:“莫非薛家的表少爷有什么不妥?”

“倒也说不上不妥。”

孙绍宗摇头道:“他家最近同江南甄家起了些冲突,约莫是有借重我的地方。”

说到这里,见阮蓉脸上显出些后悔,便又笑道:“这和我在大理寺的差事无关,收了也就收了——再说那薛蝌也是个人物,只要事情不太麻烦,卖他个人情也算不得什么。”

阮蓉听了这话,才稍稍松一口气,却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又继续打探起,薛家为何同甄家起了冲突。

“两家真要说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的,怎得就闹到京里来了?”

“沾亲带故是不假。”

孙绍宗夹了些剔出来的螃蟹肉,往那佐料里沾了沾,半边嘴里倒腾着,半边嘴里口齿不清的道:“可甄家如今摊上了大麻烦,也就顾不得远亲近邻的关系了。

这事儿,要是阮蓉提前一天问起,孙绍宗还真就未必能答得出来——实际上就连薛蝌自身,也都闹不明白,甄家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不讲情面。

不过今儿听了左寺副陈敬德的禀报,孙绍宗却忽然间想通了前因后果。

那陈敬德昨儿被委派,负责调查户部给事中吕浩然横死一案,结果发现这位吕大人,在死前正奉命暗中调查国库积欠。

而孙绍宗都用不着调查,就敢断定甄家必然在积欠榜上名列前茅!

毕竟太上皇六巡江南,甄家四次接驾的故事,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都已经流传二十多年了。

那花销何止百万?

甄家便是再有积蓄,也架不住这般金山银山的往里填,故而大半都是从国库里挪借的银子。

而后来也未曾听说,他家有什么还钱的举动。

想来甄家也是听说,朝廷有意要清理积欠——虽说是暗中调查,但以甄家近几十年的经营,听到些风声再正常不过了——所以才慌了手脚。

虽说眼下有太上皇顶着,这银子未必就会追缴到他家头上,可太上皇毕竟八十多的人了,一旦哪天撒手人寰……

尤其自从龙根案之后,太上皇与皇帝之间的分歧与日俱增,明眼人都看得出,当今这位陛下,绝不会顶着‘萧规曹随’的名头入土为安!

所以甄家才想尽快堵上这个窟窿,免得到时候被翻旧账——而既然性命攸关,自然也便顾不得什么远亲近邻了。

当然,这其中的盘根错节,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再说跟家里的婆娘,也没必要说太细。

因而稍稍解释了一番,见桌上三女似懂非懂的,孙绍宗便又岔开话题,用筷子指着那盘松江鲈鱼道:“明儿记得派个厨子,去李贤家里烧给他们父子尝尝。”

“还是老爷想的周道。”

阮蓉笑道:“我正琢磨着送些虾蟹过去呢,却忘了他家灶上没人会摆弄这些东西。”

因知道孙绍宗很是看重这名‘弟子’,逢年过节阮蓉总少不了要送些东西过去,一来二去的,对那李贤也渐渐知根知底。

聪慧、孝顺、识进退、知礼数……

最重要的是十四岁的年纪,就一举拿下了举人功名!

这般少年才俊,自是要大力扶持拉拢。

眼见这松江鲈鱼引起的话题,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孙绍宗正待甩开腮帮子,先祭一祭五脏庙。

谁知那筷子刚戳在烤乳猪上,外面便有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大太太遣了司琪过来传话。

当下一桌人忙都起身相迎——去年司琪已经抬了姨娘,只是依旧在贾迎春身边伺候着。

虽说大房那边儿的姨娘,也不怎么值钱,可既然位分不一样了,众人自不好慢待她。

孙绍宗道了声‘请’,就见司琪风风火火的进到了屋里,同孙绍宗互相行了礼数,又绘声绘色,把荣国府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末了,她又补了句:“宝公子托我们太太传话,说是等二爷休沐的时候,他便领了环三爷登门赔罪。”

听了贾宝玉那几句言语,尤其是有关于晴雯的,孙绍宗不由笑道:“他这两年里,于人情世故上倒真长进了不少。”

司琪侯了片刻,见他再没有别的言语,便向一旁的阮蓉等人道:“几位姐姐,太太带了邢姑娘回假,说是要留她住上几日——因那屋里乱七八糟的,怕污了她的耳目,便想请你们过去陪着说说话。”

这司琪虽然也抬了姨娘,却显然没把自己和那些风流浪荡货一视同仁。

自从生下了嫡长子孙承嗣,贾迎春在后院的地位已是无人可及,她既然发了话,阮蓉等人也不好推脱,便都点头应了,表示过会儿就去坐坐。

等司琪又风风火火的去了,一家人重新落座,孙绍宗举起筷子,正待完成未竞的‘事业’。

却忽又听阮蓉酸声道:“对了,说起这事儿来,咱家柴房里还有个不吃不喝的主儿呢,到底该怎么处置,老爷好歹拿个主意——总不能让她死在咱家吧?”

这说的自然是彩霞。

看来那日稀里糊涂睡了二女,还是惹得她醋意横生。

孙绍宗从那烤乳猪的腹腔里,掏出几块蜜汁叉烧来,一股脑都塞到阮蓉的盘子里,赔笑道:“这事儿的确是我酒后无德,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哼!”

阮蓉冷哼一声:“左右不过是两个丫鬟,老爷要收用,谁还能拦着不成?只是老爷好歹选那称心的收用,也免得平白惹来一身骚!”

“你看你。”

孙绍宗自知理亏,忙指着小桌上的儿女道:“孩子在跟前儿呢,说什么骚不骚的。”

不等阮蓉回应,他有一本正经的向香菱道:“再有几个月,大哥儿也要三周了,届时这蒙学的差事,我可就全交给你了。”

这话一出,果然转移了阮蓉的注意力,饭都顾不得吃了,一门心思的跟香菱商量着儿子的育成大计。

孙绍宗忙趁机填饱了肚子,又悄没声的出了堂屋,直奔前院柴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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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9章 继续日常

说是关在柴房,但大户人家的柴房,为了避免走水后火烧连营,多建在偏僻独立处,平素也没个人烟啥的。

要是用来拘束一般的下人也就罢了,老爷收用过的丫鬟,谁敢往里边儿乱放?

万一半夜有人摸黑进去,弄出什么不好明言的勾当,可如何得了?

故而拘束这等内宅妇人的地方,虽也被叫做柴房,其实素日并不怎么堆放柴火,而且往往离内院不远,以便于安插人手看管。

故而孙绍宗出了自家,没几步路就到了那‘柴房’左近。

负责把守的婆子见是二爷到了,忙打着灯笼来迎。

孙绍宗没有理会她,却瞧着那柴房皱起了眉头,用下巴往里面一点,质问道:“这怎得还点上灯了?”

虽说不是真正的柴房,但既然是拘束人用的,自然不能让人住的太过舒坦,因而床铺灯烛洗漱用品什么的,那是一概皆无。

而如今这‘柴房’里亮起灯笼,显然已经破坏了规矩。

那婆子听二爷口气不善,忙弓着身子分说道:“是鸳鸯姑娘过来瞧她,因而带了灯笼进去,可不是咱们胡乱坏了规矩!”

鸳鸯来了?

孙绍宗挥挥手,示意那婆子退到一旁,迈步到了‘柴房’门外,侧耳倾听了片刻,果然听到屋里有两个女子正在说话。

“……那年刚到太太身边伺候,因不懂事犯了错,被罚在院子里跪着,直晒的又饿又渴,结果三爷瞧见了,就偷偷给了我些糕点茶水。”

“自此我便把他记在了心里,时时盼着能服侍近前。”

“谁曾想,才这几年的功夫,他竟成了这般……这般……”

那嘤嘤啜泣的声音,自是彩霞无疑。

容她哽咽了半晌,才听鸳鸯柔声宽慰道:“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跟着,又说了许多劝解的话,最后只听得杯盘响动,显然已劝得彩霞进了水饭。

听到这里,孙绍宗便打消了进去的念头,转身自顾自又向后院行去。

“二爷?您这是……”

守门的婆子不识相,追上去想问个究竟,却被孙绍宗一眼瞪了回来。

只是她这一喊,终究惊动了里面。

鸳鸯推门而出,眼瞧着孙绍宗那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眉宇间便闪过些复杂的幽怨。

暗自叹了口气,她转回身到了彩霞面前,伸指头在她眉心上戳了一记,笑骂道:“你只记得环老三那块点心,却怎不知咱们二爷也惦记着你呢?方才他专门过来瞧你,约莫是碍着有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彩霞闻言一愣,颇有些不敢置信:“这……姐姐莫不是诓我?”

“你不信?哪咱们喊守门的许婆子进来问一问!”

鸳鸯说着,就待扬声喊那婆子进来,却被彩霞急忙掩住口鼻。

“我信了、我信了还不成么!”

“这就对了,等明儿我请香菱搭个桥,你便也就坡下驴得了,为了一块点心,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值不值……”

在鸳鸯一连串的数落下,彩霞下意识的往那门外张望了几眼,终于半遮半掩的点了点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回到家中,里里外外都寻不见众妾侍并一对儿女,寻留守的小丫鬟一扫听,才知道已然去了贾迎春院里。

于是他略一犹豫,便调头进了西厢。

进门之后,就见晴雯坐在圆杌上,正泪眼婆娑的打量着一柄玉如意。

因听得有人进来,她抬头望了一眼,见是孙绍宗到了,便下意识的想要收起那玉如意。

只是刚一动作,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将那玉如意托在手里,鼻翼煽动了几下,自嘲的笑道:“二爷莫误会,这是贾公子托太太捎来的,说是……说是恭贺奴婢找到了归宿。”

说着,那豆大的泪珠便夺眶而出,于是她急忙低头遮掩。

却说这晴雯近来消瘦之后,便愈发同林黛玉挂相——而这等容貌,正是凄婉处才见颜色。

孙绍宗下意识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轻轻把那臻首抬起,借着灯光细瞧究竟,却只见: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病如西子胜三分。

端的是妩媚妖娆、我见犹怜!

有这晴雯在,便是错过林黛玉的好颜色,也堪堪能够弥补了。

没错。

竟这几日细细思量,孙绍宗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林妹妹还是留给宝玉生受吧。

能在官场上少几分排挤固然是好事,可咱爷们立足官场以来,靠的是本事又不是人缘!

没得为了这锦上添花的事儿,坏了兄弟之间的情义,伤了自己的风评人品,委实不值的紧!

当然,这事儿也不忙着解决,等便宜大哥从东北回来,再借他的名义回绝也不迟。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熄了棒打鸳鸯的念头,对这柔弱风流的形貌,却反倒更添了三分兴致,此时瞧晴雯人比花娇的,便忍不住低头噙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晴雯吃这一啄,却好似被咬在心尖上,麻酥酥、热烘烘的,当下便软掉了半边身子。

直到孙绍宗把那泪珠子全都抿在嘴里,她这才稍稍缓过劲来,勉强抬手搡了一把,娇嗔道:“老爷莫要……莫要乱来,甄姨娘眼见就回来了。”

耳听的她那嗓音不住发颤,直似从耳朵眼一直搔弄到肾里,孙绍宗却哪肯放手?

左臂一揽,反而得寸进尺的勾住了晴雯的蛮腰,将大嘴往她耳垂上一贴,嬉笑道:“放心吧,她们被叫去大太太屋里,陪那邢姑娘说话了,届时少不得还要打几圈马吊,估计且回不来呢。”

“那也……那也不成……”

被这热气一撩拨,晴雯愈发的慌了手脚。

可这到底不是头一回了,又搭上宝玉刚送来这些礼物,她心下大感凉薄之余,自也对孙绍宗少了抵触,口中勉力推脱着,手上却无甚力道可言。

孙绍宗见状,哪还会客气什么?

发力将她横抱起来,便自顾自的进了里间,口中一本正经的道:“趁着香菱还没回来,我且帮你开导开导、疏通疏通,也免得心下郁结伤了身子。”

说着,便将晴雯放在了春凳上……

有词云曰:

相思故人,钗分恨股,粉印娇痕。

数归期屈得春纤困,两地销魂。

楼外青山隐隐,花前红雨纷纷。

天涯近,回头楚云,新月破黄昏。

——元·张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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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0章 婚嫁

五更刚过,天色犹黑。

孙绍宗便悄没声起床,喊了值夜的蕊儿伺候洗漱。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他便迎着天边那一抹亮色,出得门去直奔前院。

“二爷。”

满面倦色的赵仲基,早就侯在二门外,眼见孙绍宗出来,忙抖擞精神,斜肩谄媚的跟在后面,禀报道:“王护卫五更刚过就登门求见,说是得了您的吩咐……”

“他来的倒早。”

孙绍宗一面大步流星的往客厅赶,一边吩咐道:“今儿的早饭就在客厅里摆下吧。”

赵仲基连声应了,又在后面跟了百十步,一直跟到了客厅左近,见孙绍宗似乎没有旁的吩咐,这才悄没声去了厨房传菜。

却说孙绍宗到了客厅之中,也不等王振上前那见礼,便开门见山的道:“想必张成也跟你说了,我昨儿得了些线索,思前想后,约莫也就是两种法子。”

王振忙竖起耳朵倾听。

孙绍宗却是先在那主位上坐定了,这才继续道:“这一么,自然是暗中调查,争取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再将贼人一网成擒——这法子稳妥,但也很可能查无实据。”

“二来么,则是干脆打草惊蛇,若是对方因此乱了阵脚,咱们也便有了可乘之机——至于缺点么,若一个控制不住,则容易让幕后元凶逃脱。”

一个屠户、一个班头、一个保长。

这三人可以构成完整的犯罪链,却解释不了目的动机,以及张屠户、魏班头那些财物的来历。

因而基本可以断定,这背后肯定还有主使之人!

说到这里,孙绍宗目视王振:“依你之见,咱们眼下该当如何行事?”

“这个么……”

王振前些日子虽乱了方寸,但如今晃过神来,也早恢复了素日的机灵。

稍一考量,立刻拱手道:“以卑职之见,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下张安,至于那元凶,能捉住自然最好……”

虽未明言,但他显然是赞成用第二种法子,来个快刀斩乱麻。

这倒也不能说是错误的选择。

甚至对于孙绍宗而言,可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

然而……

那幕后元凶手上,可沾染着十几条无辜少年的性命!

眼见孙绍宗似有迟疑之色,王振忙又提醒道:“旁人也便罢了,那王保长手下的乞儿遍布吉祥坊,咱们即便是暗中调查,怕也很难逃过他的耳目。”

“早晚都是要打草惊蛇的,还不如主动引蛇出洞……”

这一点也的确不得不虑。

罢了。

左右也没什么完全之策,尽力而为就是了。

孙绍宗暗暗叹了口气,随即肃然道:“等天一亮,你先去城外火药局,寻驻守的龙禁卫副千户贾善尧,请他分出些人手协助办案。”

“等到贾善尧的人布置妥当了,你再去请仇云飞出面,来个敲山震虎!”

说着,将计划详情,一五一十的道来。

那王振听的连连点头,最后却是忍不住迟疑道:“大人刚刚交卸了北镇抚司的差事,那贾千户又是专司驻守火药局的,怕是未必肯……”

“他若不肯帮忙,你再回来禀报我就是。”

孙绍宗截断了王振的话茬,随即又冷笑道:“我也不图他雪中送炭,若是连锦上添花都不肯,便算是我当初错看了他。”

王振这才躬身领命,随即也不顾孙绍宗留饭,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

且不提王振如何。

却说孙绍宗用过早饭,又在客厅里休息了片刻,这才回后院换上官服,命张成赶着马车直奔大理寺衙。

这一路无话,眼见离着大理寺没多远了,迎面却撞上个百十人的迎亲队伍。

这年头习惯傍晚拜堂,因而一般正经迎亲,都是要在中午以后,而这一大早就兴师动众的,也指定不会是纳妾。

看来应该是二婚——也就是续弦无疑。

而且看着排场,八成还是个官宦人家。

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是美德,但这年头‘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也着实不在少数啊。

倒不是嫌弃原配老迈貌丑。

反正有权有势,多纳几房美妾也没人说什么。

主要考量的是人脉、臂助之类。

娶个大户人家的庶女做老婆,好歹也能借岳家些东风,因而一些急于上进的,便总忍不住把这三部曲倒过来演。

闲话少提。

却说眼见那迎亲队伍甚是臃肿庞大,张成便收住了缰绳,把马车牵引到路边儿,打算等迎亲队伍过去之后,再继续赶路。

谁知那迎亲的队伍到了近前,却忽然停了下来,连居中的花轿都落了地。

紧接着又有人打马上前,朗声招呼道:“车内可是二堂哥当面?”

二堂哥是什么鬼?

莫说南宗在京城,只有两个小辈在,就算真是来了同辈的,也该称呼一声十三哥才对。

可要说是认错了……

那人甩蹬下马,径自到了车前,却是一副笃定不疑的样子。

虽说丈二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可人家既然已经到了近前,总还是要支应一下的——尤其看阵仗,就知道这家不是普通门户。

因而孙绍宗挑帘子下了马车,上下打量了那少年几眼,迟疑道:“恕我眼拙,却不知尊驾是……”

那人闻言略有些尴尬,不过马上又释然的笑道:“家父是国子监祭酒孙焘,去年秋天两家连宗时,二哥您不在京中,也难怪认不得我。”

原来是准国舅——太子妃的亲弟弟当面。

孙绍宗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般排场,感情是太子妃娘家有人出嫁。

不对!

两家既然已经连宗了,理论上就是亲戚,没道理他家嫁女儿,孙绍宗却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原来是兆麟兄弟当面。”

孙绍宗一口道出了那年轻人的名字,随即狐疑的望向不远处的花轿,奇道:“这却是谁家姑娘出嫁,怎得倒劳烦贤弟出面相送。”

孙兆麟见这声名远扬的孙二哥,也曾听说过自己的名姓,正喜不自禁之际,忽听他问起那轿中新娘的身份,不由又尴尬起来。

嗫嚅了半晌,方讪笑道:“里面实是我二叔家的妹妹。”

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道:“因她嫁的信阳王,所以我爹便不肯声张。”

看来那信阳王终究还是弄死了牛家女儿!

不过……

因当初的事情,太子对信阳王应该是极为排斥的,又怎能允许太子妃的娘家,与信阳王联姻?

这孙兆麟和他姐姐一样,也是个眉眼通透的,只看孙绍宗的脸色,便又忙解释道:“家父也极力反对,可无奈二叔一门心思想要家里出个王妃,于是……”

啧~

如果孙绍宗没记错的话,太子妃那位二叔,如今不过是太常司七品小吏,被信阳王妃的名头迷了心窍,也属寻常。

只是这样一来,太子妃的处境怕是更要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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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1章 人浮于事

【有事耽搁了一会儿,不过1点多也该算中午——吃饭去!】

步出大理寺正厅,孙绍宗摸出怀表扫了一眼,发现已经将近午时【十一点】,心下不由暗叹了一声。

虽说先前两天就已经发现,这大理寺上下人浮于事,可今儿这场圆桌会议,还是刷新了孙绍宗的认知。

堂堂大理寺三位堂官,聚在一起商议了半日,讨论的竟是万寿节时,到底要不要带那只白象一起入宫贺寿。

敢不敢再无聊点儿?!

当然,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讨论,毕竟以前还没有先例——白象被封为正一品的那年,恰逢广德十年大寿,请的是京城老叟,没文武百官什么事儿。

后面又因为日食的缘故,万寿节连着停办了两年。

直到今年,朝廷才又恢复了在京四品文武官员,在万寿节当日入宫贺寿的规矩。

因而也便引发了一个问题——那只有正一品官衔的白象,要不要也按品级带去贺寿?

可就算有疑问,也没必要专门抽出一个上午,引经据典的扯个没完没了吧?!

直接给皇帝上个折子,问一问不就结了?

归根到底,就是闲的蛋疼!

孙绍宗又是不屑、又是憋闷,径自到了左寺属衙,却不急着回自己的官署,而是趁机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来这大理寺上任已经是第三天了,却还连左寺属衙的格局都没闹清楚,这可不是孙绍宗为官的一贯风格。

却说不转不知道,一转之下才发现,这左寺属衙用来办公,简直是糟践了——寺中有近半院落都是傍水而建,期间点缀着凉亭朱阁七八栋,皆可将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其中一个院落里,竟还用水车、竹管引了条小溪,专行那曲水流觞的把戏。

从痕迹上来看,这些设施应该是经常有人使用的,频率远超居中那座断案用的内堂。

这官当得,都跟度假差不多了!

唉~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带着一肚子‘任重道远’的心思,摇头叹息着回了自己官署,进门就见柳湘莲正扒拉几块铜牌子——却是已经到了点菜时间。

孙绍宗凑上去扫量了几眼,发现比刑名司丰盛了不少,还有几道用什刹海水产,专门制作的特色菜。

捡那新鲜的随便勾选了十来道,孙绍宗又交代帮厨的杂役,顺路把寺丞杨志铭喊来一起用餐。

“二……”

待那杂役领命去了,柳湘莲面色顿时一垮,张口想喊二哥,忽又想起这是在衙门,忙改口道:“东翁,昨儿忙成那鬼样子,今儿我铆足了劲儿,却枯坐在这里一整个上午,连个鸟毛都没瞧见半根!”

“叫二哥就成,什么东翁不东翁的,听着别扭。”

孙绍宗说话便进了里间,在那酸梨木的书桌上铺开了纸笔,又取了一锭祗园斋出的集锦墨,在端砚里注水研磨着。

柳湘莲见状,忙夺在手里,边捣弄边抱怨着:“二哥,我是来给您当师爷的,总不能就这么闲着吧?”

“急什么。”

孙绍宗顺势往那高背椅上做定,用手指梳拢着笔尖上的紫毫,微一咧嘴道:“你二哥我是属坠子的,既然到了这大理寺为官,就不会一直跟他们玩和光同尘的把戏。”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许诺,要带赵楠来帮衬柳湘莲的,昨儿‘睡’的太早,就把这事儿给耽搁了。

于是又道:“那帮手,我明儿再给你带来,趁着眼下还没忙起来,你同他好生熟悉一下,免得……”

“大人!”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扬声呼喊。

见柳湘莲还在那里研墨,孙绍宗无奈的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恍然大悟,忙撇下那端砚出去应对。

那墨汁虽还没完全研磨开,但用来打草稿也勉强够用了。

于是孙绍宗便提笔沾了些,在那雪白的宣纸上,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涂抹着。

不多时,柳湘莲便领了左寺丞杨志铭进来,因瞧见孙绍宗正在提笔疾书,那杨志铭忙拦住柳湘莲不让通报,又往角落里挪了挪,三十五度躬身侍立。

孙绍宗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却问:“咱们寺里羁押待审的案子,眼下都有哪些?”

杨志铭忙把身子又低垂了些,赔笑禀报道:“回大人的话,刨去正在侦办的户部给事中一案,还有三名知县、一名同知、以及宁波府守备在押待审。”

以前在顺天府的时候,多是处置民间百姓的案子,如今到了这大理寺,倒有些‘非官莫入’的意思。

他又追问道:“都是些什么罪名?下午你把卷宗送来,咱们赶在万圣节前清一清,也算是给陛下贺寿了。”

“这……”

杨志铭抬头瞄了孙绍宗一眼,见他依旧伏案疾书,丝毫看不出心思如何,便也只得讪讪答道:“大多都是些贪腐之徒,只那宁波府守备,是因为贻误战机被王太尉参劾下狱。”

说到这里,他吞了口唾沫,这才继续道:“那几个贪官,人虽然押在咱们这里,可抄检的结果、以及具体罪状,都察院那边还没有行文过来,因此……因此怕是不好定罪。”

“至于宁波府守备,按例这等贻误战机的罪名,兵部那边儿先要彻查,然后再将结果报到咱们这儿。”

孙绍宗听到这里,终于停下笔,抬头盯着杨志铭道:“如此说来,咱们堂堂大理寺,竟是只能等别人查清楚一切,再照本宣科的判罚喽?”

被这鹰鹫也似的眸子牢牢盯住,杨志铭心下便有些打鼓,连吞了几口唾沫,才又鼓起勇气讪笑道:“这……这也是往年的成例,再说人犯毕竟是都察院拿下的,咱们也不好随便插手。”

“成例?呵呵……”

孙绍宗嗤笑一声,太上皇初登大宝时,曾任命名臣许秦为大理寺卿,那时候大理寺的名头一度盖过了刑部、都察院。

当时可没听说过,大理寺的成例是‘等、靠、要’三字。

当然,在孙绍宗看来,大理寺最大的顽疾,还不是这等官僚作风,而是本身的制度就极其不接地气。

名义上,各省提刑按察使司,归属于三法司管辖。

但大理寺既不似刑部那样,掌握刑名官吏提举、考察的权利,又不似都察院那样,有稽查百僚的职司,更在各省驻有监察御史。

再加上刑部、都察院都是正二品构架,偏大理寺最高只有三品,与各省按察使平级——这上下级便也不那么牢靠了。

若是有个威望足够的能臣坐镇大理寺,主动邀揽各地的重大案件,或许还不显什么。

可一旦遇到魏益这种得过且过的,这大理寺就几乎沦为了摆设。

想要扭转这种局面,指望没一任大理寺卿都是能吏,是绝不靠谱的。

真正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必须得从制度上着手,让大理寺的触角扎根于地方,而不是高高在上、八面威风、久坐不动、十分无用。

当然,这种改变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

好在孙绍宗刚来,还有的是时间与他们消磨——而后世法院体系的一些理念做法,也或许可以借鉴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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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2章 屈打翻供

孙绍宗一面在心里默默盘算,一面在那宣纸上勾勾画画,很快‘泼’满了好几张。

个顶个都鬼画符似的,别说旁人了,他自己连蒙带猜的,也未必都能认全。

不过这也就是习惯性的思绪发散,等最后理清了思绪,再工整的记录下来也不迟。

当然,今儿中午是不可能了。

外面那饭菜的香气,早引得他肚子里咕咕乱叫,等到没什么新思路,便干脆把紫毫往铜笔洗里一丢,起身招呼道:“走吧,有些事情本官还要向杨寺丞讨教,咱们饭桌上边吃边聊。”

杨志铭待要谦虚几句,孙绍宗却早大步流星的到了外间。

等杨志铭追出的时候,孙绍宗已然抄起张葱花酥油饼,捡那新鲜的椒盐黄鳝,足足裹了半斤有余。

“坐吧。”

他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位,顺势又用银汤匙舀了些茱萸、胡椒、孜然,以及许多不知名香料混成的粉末,均匀的洒在黄鳝和酥油饼上。

“谢大人赐坐。”

杨志铭刚小心翼翼的,把半边屁股贴在圆凳上,忽又听孙绍宗问道:“方才听你说起成例,却不知咱们大理寺都有什么成例,你不妨都说来听听,也好让本官有些参考。”

“这……”

杨志铭忙弓起了身子,面带难色的咂着嘴。

这成例,说白了就是潜规则。

先不说里面许多东西,压根就不好拿到台面上讲——就算那些能讲的,这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处起头。

正搜肠刮肚,又听孙绍宗道:“既是有为难之处,那就把近来左寺处置的案子,与本官一一道来。”

说着,低头一口咬将上去,咔嚓、咔嚓的脆声咀嚼着。

眼见他这副样子,分明是容不得自己拒绝,杨志铭也只好从命,先捡那些处置得当的案子,一五一十讲了起来。

这期间,孙绍宗除了不时模棱两可的点点头,便是卷了酥油饼狼吞虎咽,搞的杨志铭愈发心里没底,直说的口干舌燥、肚肠打结,也不敢稍停片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孙绍宗用第五张葱花酥油饼,卷起小半斤椒盐黄鳝的同时,大兴县衙却正有人为他茶饭不思。

很遗憾,这人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子,而是大兴知县王谦。

自从那日命人打发走孙绍宗之后,他便憋着劲儿要与孙绍宗做过一场,争个高低贵贱。

谁承想左等右等,却是渺无音讯。

甚至顺风顺水的,就取得了张安认罪的口供。

可越是这般,王谦便越是疑神疑鬼起来——旁人不知,当初他同府衙打了多少交道,如何不知这姓孙的是个不肯吃亏,又偏爱护短儿的性子?

被自己硬顶回去,就悄悄知难而退,绝不是那厮的风格!

可暗中使人扫听之后,的确没发现孙绍宗有插手此案的迹象——反倒是听说,他正同仇云飞在查什么幼童失踪案。

这倒也符合孙绍宗一贯的作风,想当初做治中时,他就曾突击整治过,拐卖人口的恶性事件。

可这个节骨眼上,不急着捞人,却反倒去查什么拐卖案,是不是忒也不务正业了?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在内堂来回踱着步子,王谦心下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简直恨不能冲去大理寺,揪住那小人得志的莽夫,当面问个清楚。

不过……

且不说这有袭击上官的嫌疑,单单从武力值上考量,就足以让王谦打消这等作死的冲动。

叩叩叩~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不是说了么?本官现在不想用饭!”

王谦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声,随即却听外面那人陪着小心禀报道:“东翁,顺天府的仇通判到了。”

仇云飞来了?!

王谦不惊反喜,暗道那粗坯终究还是忍不住,请了仇家小衙内出面——只要他有所行动,自己再见招拆招也就容易多了。

“快……”

他险些喊出‘快请’二字,还好及时改口:“你先去问问他,此来是为了私情还是公务,若是为私情舞弊而来,恕本官难以奉陪!”

这傲娇的语气,一扫方才的焦躁!

直听的门外那人苦笑不已,有心劝谏几句,却又晓得自己这东翁,最是听不得反对意见。

因而也只能硬着头皮到了前院。

而王谦在里间停住脚步,意淫着如何在仇云飞面前刚直不阿,借这依仗家世的二世祖扬名,心下便有些热血沸腾。

若非那仇云飞级别不够,近年来的行径,也实在算不得权宦,他说不得便要喊上几句‘仗义死节就在今日’了。

当然,等得罪完这些粗鄙武夫,名声也打响之后,自己也该功成身退,去南方做一任知州或者同知了——届时有岳家看顾,就不信那姓孙的粗坯,还能找自己的后账!

“大人、大人!”

正想的美,就听外面又有人慌忙禀报道:“师爷正领着府衙仇通判,往这后院赶呢!”

哈哈!

果然如同自己所料,这二世祖假托有公务相商,主动找过来了!

如此一来,自己几乎便立于不败之地!

武夫就是武夫,头脑简单、沉不住气!

这般想着,王谦推开房门,脚步轻快的到了外面,虽是摆出恭迎上官的姿态,那眉宇间却满是倨傲。

不多时,就见仇云飞在师爷的引领下,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因走的急了,那九銙银带拘束下的肚腩,都不禁上下乱颤。

酒囊饭袋!

王谦愈发鄙夷,忍不住抢前几步,松松垮垮的施了一礼,诘问道:“上官说是公务要议,却不知是什么公务?”

眼见他微一低头,便斜眼挑衅的望着自己,仇云飞心下登时有些愠怒。

但想到自己忙活半天,反而是孙绍宗哪里先得了线索,如今又怎好再出差池?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底的恼火,沉声道:“王知县见面便问起公务,果然是一心为公的纯臣,既是如此,还请贵县立刻展开自查!”

自查?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怎么和自己预计的台词,完全不一样呢?

王谦不由迟疑道:“卫通判这话,究竟是何意?”

“本官接到密报,贵县的吏员、差役中,有人借职务之便,暗中私掠少年乞儿,并以暴毙为名掩人耳目!”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盯着王谦,一字一句的道:“更有甚者,那些被私掠去乞儿,竟都被其伙同党羽,剜心挖肺而死!”

这话一出,王谦也不禁变了颜色。

若县衙的吏员、差役中,真有这等丧心病狂之徒,他少不得要受连带之责,莫说外放江南,不被治罪就算是好的了。

一是心下惶惶,险些把持不住。

不过转眼间他又想起进来打探到的消息,顿时‘恍然大悟’起来。

感情那姓孙的不急着救人,反去查什么拐卖案,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不用问,他肯定是想要拿这把柄,同自己做交易!

为了前途考量,这买卖倒也干的过——反正那张屠户孑然一身,又没人为其主动鸣冤,想法子轻判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

那莽夫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张安一口咬定,是自己酒后无德杀了叔叔张彪。

如今白纸黑字都已经当堂记下了,难道自己还能将他‘屈打翻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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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3章 恶吏、河东狮

大兴县衙。

申时【下午三点】刚过,魏守根悄悄到了书吏们所在的东跨院,看看左右无人,这才飞也似的奔向东首第一间公事房。

到了近前想要推门而入,谁知那房门竟是反锁着的。

大白天的,锁特娘什么鸟门?!

魏守根暗骂一声,正待抬手拍门,却忽听里面有人扬声喝问:“谁?是谁在外面?”

“是我啊杨典史,魏守根!”

魏守根压着嗓子应了一声,就听里面窸窸窣窣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又等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那房门才左右一分,走出个清秀腼腆的少年人。

眼见魏守根守在门外,那少年低头娇羞无限的唤了声‘魏班头’,便侧着身子避让到一旁。

怪不得大白天就锁门!

这少年原是新来的衙役,因生的柔弱,起初没少被人欺辱,后来却与杨典史勾搭上,反将那些欺辱他的整治了一番。

虽说身为衙役班头,也不免常常狗仗人势,可魏守根却委实看不上这等卖屁股的货色。

厌恶的横了那少年一眼,也懒得同他搭话,径自闯进屋里,又把那房门反锁了。

锁门之后,他却没急着同杨典史搭话,而是贴在门后竖耳倾听,直到那少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转回身颤声道:“杨典史,祸事了、祸事了!”

那杨典史抚弄着胡须眉头一皱,呵斥道:“慌什么慌,我不是告诉你,越是这时候越要镇之以静么!”

“我……我静的下来么我!”

魏守根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压低嗓音道:“我从王保长手里拿货的事儿,也不知怎么漏了风声,竟被那仇衙内听了去,眼下他找到县里,说是要请县尊严查呢!”

“什么?!”

杨典史吃了一惊,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嘴里念念叨叨的,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见他一反往日智珠在握的模样,魏守根心下更是慌乱,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了杨典史的胳膊,死命摇晃着:“杨大人,这差事可是您牵的线、搭的桥,如今大祸临头,您好歹也得想个法子,保全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糊涂!”

杨典史使劲一甩袖子,也没能挣脱他的束缚,只好听之任之的呵斥道:“这时候还管什么一家老小?!依着我的,趁还没查到你头上,赶紧出京躲上一阵子!”

魏守根心底,其实也早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是终究还抱着一丝侥幸,所以才来在杨典史这里讨主意。

如今听他也是这般说辞,当下便坚定了远走高飞的念头。

于是断然道:“那我会去收拾一下细软,然后……”

“都这时候,还收拾什么细软?!”

杨典史急的直跺脚,反手扯住魏守根,附耳交代了一番。

魏守根听罢,却半是欣喜、半是犹豫,迟疑道:“可我哪些银子……”

“放心,等风头过去了,那边儿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好,我这就动身!”

魏守根再不迟疑,向杨典史一抱拳,转身开门扬长而去。

杨典史追到门前,眼瞅着他出了东跨院,那满脸的焦急渐渐收敛起来。

转身施施然到了书桌旁,斟了满满一杯茶水,他却并未饮用,而是缓缓倾倒在魏守根方才所站之处。

…………

却说那魏守根出了县衙,一路风尘仆仆直往西城行去,因一身的差役打扮,便是横冲直撞,也无人敢多问半句。

只是这京城之中,可不尽是平头百姓。

这不,刚从条小巷里冲出来,就险些撞上一辆马车。

车夫还在竭力收束驽马,里面却冒出个丫鬟打扮的,劈头盖脸的喝骂:“不长眼的东……咦?怎得又是个当差的?!你们莫不是约好了,要给我家姑娘添堵?!”

魏守根不明白那个‘又’字从何而来,更无心深究这些,强自按捺着赔了几句不是,谁知那丫鬟却不依不饶,什么荤的、素的,全往他身上喷。

魏守根一咬牙,干脆夺路而逃。

“哎、哎!你回来!你……”

那丫鬟在车上嚷了几声,见他一溜斜风跑的没影了,气的在车辕上连连跺脚。

又咒骂了几声,正要回身钻进车里,忽见两个精壮的汉子,也从之前那小巷里钻了出来,飞也似的赶了上去。

“这是怎得了?”

那丫鬟心下狐疑,嘴里正嘟囔着,就听车里有人问道:“宝蟾,外面又出什么事了?”

那名唤宝蟾的丫鬟听里面招呼,忙又钻回了车棚之中,对个满头金翠的少女赔笑道:“姑娘,不过是几个狗奴才乱窜,冲撞了车架,值不得您过问。”

“既然值不得我过问,怎么还不上路?”那女子眉毛一拧,呵斥道:“这要是天黑以后才赶到王府,算是怎么一回事?!”

丫鬟宝蟾听了,忙招呼车夫重新上路。

却说这前后三辆马车,一路迤逦而行,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北静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那丫鬟宝蟾急匆匆下了车,脸上再没有半分跋扈,婷婷袅袅的上前,冲守门的卫士道了个万福,轻吟浅笑着柔声道:“劳烦那位去通禀一声,就说桂花夏家的小姐,想要求见王妃娘娘。”

却原来这车上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曾与大理寺差役冲突的夏家小姐——夏金桂。

那守门的卫士,虽也未曾听说过什么桂花夏家,但眼见这排场,也非是一般百姓能有的,便忙分出一人进去禀报。

不多时,便有婆子迎了出来,一口一个‘表小姐’的叫着,先将夏家的车架迎进了王府之中,又将主仆两个引到了内院花厅。

等夏金桂往绣墩上坐了,那婆子又赔笑道:“我们王妃听说表小姐到了,原是亲自迎出来的,谁曾想却给事情绊住了——劳烦表小姐稍候片刻,等王妃处置完家务,再过来和您说话。”

夏金桂抿嘴一笑,和煦道:“我们姐妹什么时候说话不成?自然是先处置正事儿要紧——妈妈也不用在这里候着,且去忙你的就是。”

等那婆子唯唯诺诺的去了,她却是立刻粉面一沉,没口子的抱怨着:“什么处置家务,我看她是没把咱们这些穷亲戚放在眼里!”

说着,又幸灾乐祸的道:“想当初她嫌弃我们孤儿寡母,竭力拆散我和卫若兰的时候,怕是没想到她那宝贝弟弟,竟会被打入死牢吧?”

那宝蟾虽也是泼辣的,胆子到底小了些,听她说的句句诛心,忙到外面转了一圈,见四下里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犹豫着,要不要劝自家小姐少说几句,忽听夏金桂目光灼灼的问:“听说王爷至今无后,你说是不是我那姐姐生不出来,又嫉贤妒能的缘故?”

宝蟾虽不是个绝顶聪明的,到底自小跟在她身边,立刻瞧出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心下却是不惊反喜。

暗自琢磨着,若是自家小姐能嫁到王府做个侧室,夏家如今的窘境必然迎刃而解,而自己日后寻着机会,岂不是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这般想着,主仆二人眉眼之间,便都多了些荡漾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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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4章 各怀心思,姐妹共议美人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夏金桂主仆,窥伺侧妃身份的同时,后院琴室之中,北静王妃卫氏,也正在听取两个陪嫁婆子的回禀。

“听说当初孙家大爷倒腾过几年海货,赚了不老少银子——约莫也是因为这,孙大人在顺天府素有清明,手头也从不吝啬,非但不曾收什么贿赂,遇到孤寡贫弱,还常有救助之举。”

“孙大人判的案子,倒也有几个喊冤的,可一问哪里不公,都说不出个子丑寅某,足见是在胡乱攀诬……”

卫士跪坐在瑶琴前,面无表情的听了半晌,见她两个絮絮叨叨,也没说出什么重点,忽地手腕一抖,撩的那瑶琴金铁交鸣、锵锵有声。

两个婆子立时收声,惶恐的低下了头。

卫氏缓缓起身,迈开两条修长的腿儿,几步到了她们近前,冷声道:“我给你们银子,却不是要你们虚应差事,更不是让你们给孙二郎歌功颂德!”

“娘娘息怒!”

两个婆子腿一软,瑟瑟发抖的跪在了卫氏面前,虽说这位王妃甚少惩罚身边人,但她在外的彪悍之名,却也是尽人皆知的。

尤其近来因为卫若兰的事儿,王妃甚是焦躁不安,谁知道会不会迁怒旁人?

故而跪下之后,其中一个婆子便抢着道道:“其实我家那口子,倒是查到孙大人一些短处,只是怕污了娘娘的耳目,奴婢才没敢名言。”

污了耳目?

卫氏先是柳眉一皱,露出些不屑与嫌弃,紧接着却又催促起来:“还不快快道来!”

“是是是!”

那婆子连应了几声,忙道:“这孙大人公德无亏,私底下却是个好色之徒,听说还没娶妻,就纳了三房美妾!近来又收用了几个荣国府讨来的丫鬟,还因此惹得贾家公子上门吵闹……”

“等等!”

听到这里,卫氏忍不住质疑道:“我怎么听说,他同荣国府的几位公子,关系十分亲近呢?难道只为了几个丫鬟,两下里就闹开了?”

“不是、不是!”

那婆子解释道:“同孙大人交好的,是宝二爷和琏二爷,这次去闹的,却是那个小妾生养的贾环。”

旁边的婆子生怕她把话说完了,也抢着道:“这还算好的,听说那孙家大爷更是荒淫,广交会是期期不落。”

“我看好点也有限,听说孙大人常去荣国府,同琏二爷的小妾厮混,琏二爷非但不管,还与他品头论足一较长短呢!”

“可不是么,人家私底下都说他们是‘知根知底’的交情!”

两个婆子你一言我语,说的愈发不堪入耳。

卫氏听的满脸厌弃,正想要唾骂那孙绍宗几句,忽又想起水溶也曾拿小妾招待过宝玉等人,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强自咽了回去。

等到两个婆子住了嘴,她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将月白长袖一甩,喝道:“都退下吧!该打听的继续打听着,有什么新消息再来禀报!”

两个婆子如蒙大赦,忙自地上爬将起来,弓着身子倒退了出去。

卫氏默默的跪坐回了瑶琴前,单手在那琴弦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拨弄着。

“娘娘。”

这时一名丫鬟畏畏缩缩自外面进来,小心的提醒道:“表小姐在花厅侯了许久,您看……”

经她提醒,卫氏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忙命人去请夏金桂过来说话。

那夏金桂花厅里等的不耐,早不知咒骂了多少回,闻听王妃娘娘有请,却是立刻换上了笑模样。

一路对那丫鬟嘘寒问暖的,等到了琴室门前,更是紧赶几步,发出了烂漫少女一般的清脆笑声:“表姐~咱们这一别数月,可真是想死我了!”

其实两家都在京城之中,真要知己的亲戚,又哪会几个月不见一面?

卫氏心下嗤鼻,却也不好表现出来,起身往外迎了几步,歉意的道:“方才听下人禀报你二哥的事儿,不觉竟耽搁了这许久,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就在不久前,夏金桂才对卫若兰的遭遇,好一番幸灾乐祸。

但此时听得‘二哥’的事儿,她那明艳的小脸却立刻愁云惨淡起来,将帕子往口鼻上一掩,泫然若泣的道:“可惜我家使不上力,否则便是拼着倾家荡产,也要把二哥哥救出来!”

这话却是说的卫氏心中一动,仔细端详了夏金桂几眼,暗道这莫不是天意使然?

夏家与卫家是姨表亲,夏金桂同卫家姐弟自小便在一处耍,可因为经常使刁耍蛮,很是不得卫家姐弟待见。

不过自从卫氏嫁到北静王府之后,这一切就发生了变化——夏金桂在卫若兰面前,是百般的乖顺温柔、妩媚妖娆。

因她本就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坯子,这般小意殷勤,自是把卫若兰迷的神魂颠倒,险些就与她做了夫妻。

然而卫氏却鄙弃她前倨后恭,又瞧她骨子里风流浪荡,不似什么正经路数,便一力做主拆散了二人,后来又意图把史湘云说给卫若兰为妻。

也正因此,两家的关系近年来疏远了不少。

事到如今,卫氏虽仍是瞧不上她,可她这好颜色却不是假的,更难得的是对卫若兰锲而不舍……

想到这里,卫氏将银牙一咬,挥手斥退了左右,拉着夏金桂在东侧的矮几旁对坐。

几次欲言又止之后,才终于开口问道:“妹妹果然欲救兰哥儿?”

夏金桂不知她闹的是哪一出,但先前刚说了倾家荡产的大话,如今哪好往回收?

尤其夏家如今遇到了麻烦,正要仰仗北静王府的权势读过难关,如何就敢得罪了她?

因而夏金桂急忙点头似啄米,恳切道:“只要能救下二哥哥,妹妹便是做什么都乐意!”

“那好!眼下正有个绝好的机会!”

卫氏说着,两条长腿在软垫上一撑,将身子探到夏金桂身边,附耳细语了几句。

饶是夏金桂一身的风流浪荡骨,乍听她那些匪夷所思的话,还是禁不住吓了一跳。

将臻首摇的拨浪鼓仿佛,连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姐姐莫不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好妹妹!”

卫氏一把攥住夏金桂的手腕,目光灼灼的道:“若是兰哥儿侥幸得脱,我便让他娶你为妻——他若敢忘恩负义计较什么,你只管来寻我,我必不容他反悔!”

若是夏金桂当真对卫若兰死心塌地,这许诺或许还有些用处。

可如今卫若兰前程尽毁,即便侥幸得脱,也难以官复原职——似夏金桂这等逢高踩低的秉性,却哪里还瞧得上他?

方才之所以说的‘情深意切’,不过是在逢迎卫氏罢了。

因而听了这许诺,夏金桂心头先啐了几声,正思量该如何婉转拒绝,脑子里忽又闪过个念头——卫若兰固然废了,可那孙大人却是如日中天!

听说还是太子最信重的人!

太子又是皇后娘娘的亲生骨肉……

而宫中的大事小情,又有多少是皇后娘娘摆不平的?

想到这里,她显示摆出一脸悲怯,用贝齿扣住半边朱唇,‘思量’了半晌,这才决然道:“我虽不是三贞九烈的女子,却也晓得从一而终的道理,即便能救得二哥哥脱身,也不敢再以残花败柳之身高攀二哥哥,只求姐姐能做主,让那……让那孙大人认下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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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5章 灭口

“二哥!”

酉时【下午五点】刚过,柳湘莲挑帘子进了里屋,见孙绍宗靠在高背椅上,似是正在闭目养神,便忍不住提醒道:“这已经到了散衙的时候了,你看咱们是不是……”

看来他一时半会,还难以适应这师爷的身份——身为幕僚属吏,哪有刚到下班的点儿,就迫不及待催促东家的?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且让他自己慢慢领悟吧。

孙绍宗慢条斯理的起身,又从镇纸底下翻出半页条陈来,顺势塞到柳湘莲手里,这才迈步向外走去。

柳湘莲诧异的扫了几眼,见那纸上写的似乎是个分类标准——将十人以上聚众斗殴事件,是以城乡、人数、后果,逐步分级细化。

“二哥,你等等我!”

柳湘莲有些诧异,紧赶几步追出门外,与孙绍宗沿着石板路并肩而行。

冲孙绍宗抖了抖手里的条陈,他好奇道:“下午整治那杨志铭的时候,我还当你是要拿他那些成例开刀呢,如今却怎得又弄出这么个条陈来?”

“杨志铭的成例?”

孙绍宗嗤鼻一声,哂道:“从他嘴里吐出的成例,有那条不是和都察院、刑部勾连着?这杀威棒要是真打下去,三两棍就得砸到都察院、刑部头上!”

“莫说我眼下初来乍到,就算已经站稳了脚跟,这官司也难打的紧——尤其你哥哥我根脚不正,怕是入不得都察院那些清流的眼。”

柳湘莲听到这里,不禁勃然变色:“如此说来,那姓杨的岂不是包藏祸心?!”

“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暂时也还说不准——所以我只是小小惩戒了他一番,至于这人到底能不能用,且等以后再瞧吧。”

孙绍宗说着,又指了指柳湘莲手中的条陈:“你也别想那么多,打从明天开始,先同左寺正唐惟善一起,把最近三年里,十人以上聚众械斗的案子,给我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柳湘莲听他说的郑重,却是愈发好奇起来,连问整理这些东西,到底是有什么用处。

孙绍宗却不肯名言,只丢下一句‘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便自顾自的出了东侧角门。

这倒不是孙绍宗故弄玄虚,实在是他自己也还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只是影影绰绰有些不成熟的想法罢了。

根据孙绍宗今天下午查问的结果,大理寺在三法司中敬陪末座,几乎沦为都察院附庸的局面,已经延续了有二三十年。

要想在短时间里,彻底扭转这等颓势,怕是没那么容易做到——尤其孙绍宗眼下也还只是个二把手。

因此,与其在旧有的框架上,与都察院乃至刑部争权夺利,还不如另辟蹊径——先把三法司应该承担却没有承担,或者担当不够的职权捡起来,然后以此为根基,再逐步的扩大影响力。

当然,具体该怎么做,孙绍宗也还需要再斟酌斟酌,毕竟他是刑侦出身,跟法院系统还隔着个检察院呢。

这业务既然不怎么精熟,就更得下些苦力气,闲把能想到的都设想周全了,也免得贻笑大方、威名扫地。

书归正传。

孙绍宗出了东侧角门,正待喊张成把马车赶过来,却忽然扫见对面的茶摊上坐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仇云飞、王振二人。

孙绍宗立刻大踏步赶了过去,不等众人起身相迎,便沉声问道:“是露头了却没按住?还是出了别的差池?”

也不怪孙绍宗上来就这么问,几人都是一脸丧气的,便是柳湘莲也能看出不顺遂来。

王振最是焦急,因而也没顾上什么尊卑,便抢着道:“大人,那姓魏的班头和王保长都死了!”

杀人灭口?

这下手可是够快的!

看来那幕后黑手,一早就有杀人灭口的准备,否则绝不会如此干脆利落。

孙绍宗用下巴一点仇云飞:“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仇云飞忙一五一十的道出了经过。

却说他明面上向大兴县施压的同时,从火药局那里借调来的十几个龙禁卫,便对浮出水面的魏守根、王保长二人展开了监控。

之所以借调火药局的人,主要是担心府衙的差役会被认出来——再说论及精干和保密性,也还是龙禁卫更胜一筹。

下午的时候,那魏守根刚出县衙大门,就被龙禁卫的人盯住了,一路交替跟踪着,到了西城外左近的某个偏僻院落。

领头的总旗正准备在前后布下观察点,以免魏守根来个金蝉脱壳,却忽听他在里面惨叫了几声,

那总旗不敢怠慢,忙命人翻墙而入,悄没声的查探究竟。

结果到了窗外,就发现魏守根已然横尸当场。

再之后,几个龙禁卫一面封锁了现场,一面向王振禀报。

说到这里,王振忙插口道:“卑职得了消息,当下就让人给王保长那边儿传信,让他们直接拿下王保长,免得再出什么意外——谁知却还是晚了一步,那王保长也已经遭遇了不测,死法和魏班头差不多,都是进了个偏僻宅子,就惨叫着断了气。”

仇云飞接茬继续:“我从王护卫那里得了消息,便派祁知事和赵无畏,分别去两个现场勘验,又寻思着二哥也快散衙了,便干脆拉着王护卫过来通禀一声。”

听两人把这前因后果说完。

孙绍宗沉吟了半晌,这才道:“虽说是没查出幕后主使,但既然闹出了人命,顺天府插手起来,也便顺利成章了。”

“再说短短几个时辰内,就害了两条人命,即便是早有预谋,也难免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因此眼下这局面,其实也还算不得太坏。”

说到这里,他当机立断的吩咐道:“云飞你立刻去县衙,调查那魏班头死前,曾在县衙里接触过什么人——至于勘验现场的差事,就交给我吧!”

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仇云飞施压的消息,不太可能大面积扩散出去。

因而不是魏守根主动向幕后主使透露了消息,就是那幕后主使,本身也隐藏在县衙之中。

仇云飞听孙绍宗这一说,立刻也便明白过来,忙点头应了,球也似的滚上了马车,急匆匆往大兴县衙赶去。

余下的柳湘莲、王振,以及两个火药局龙禁卫,则是在孙绍宗的带领下,赶到了距此较近的西便门——也就是那魏守根意外横死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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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6章 邪教?【上】

弯弯曲曲的土路,岑差不齐的门户。

论构造虽称不上千篇一律,落入眼底的,却尽是斑驳与落寞。

西便门左近这片贫民窟,孙绍宗足有两年没来过了,如今旧地重游,却着实没看出什么变化。

看来贾雨村那些为人称道的政绩,并没有惠及此处。

这倒也可以理解,贾雨村重点照顾的对象,主要是城里的中上阶层;次要关注的对象,则是那些没有立锥之地的赤贫流民。

相对而言,贫民窟这些接近地层,却勉强能够养家糊口的,反而成了被忽视的群体。

“大人!”

正评价着贾雨村的政绩,前面带路的龙禁卫,在马上左顾右盼了许久,终于指着其中一个小巷叫道:“就是这里了!”

孙绍宗自车窗向外往去,就见哪不足丈许宽的巷子口,竟还竖着个寸许高的小石碑。

啧~

竟还是位举人的故居。

这是京中流行的习俗,若是那家寒门出了贵子,举家搬迁的同时,都会在门前立下碑文铭记。

这倒不是刻意显摆,而是要钉住自家的文气,免得没人‘看管’之下,胡乱流窜到别家。

按说这等‘贵人故居’,一般是不会外租,或者出售给旁人——而凶手又不太可能,会专门选在自家祖宅里作案。

不过稍稍离得近了,孙绍宗便又释然了,因为瞧那石碑残破的模样,怕都未必是本朝的举人——若是富不过三代,祖宅流落到外人之手,也便再正常不过了。

闲话少提。

没等马车在巷子口停稳,早有赵无畏带着几个差役从里面迎了出来,老爷、大人的叫着。

孙绍宗下了马车,见有幸跟在赵无畏身边的,都是些熟面孔,便挨个点出了名姓,这才在众人受宠若惊的簇拥下,进到了巷子里面。

“现场勘查的如何了。”

“回禀大人。”

赵无畏斜着肩膀,恭声道:“里里外外都查了几遍,后门是锁死的,看样子至少有几个月没人从那里进出过,墙上也只有咱们留下的痕迹。”

“基本可以断定,魏守根被杀时,凶手并不在现场……”

旁人倒没怎的,柳湘莲却是忍不住质疑道:“凶手不在现场,又怎么能杀掉魏守根?难道你想说是他自寻短见?”

赵无畏刚要解释,一旁的王振便抢着道:“约莫是提前布置了陷阱。”

“没错。”

赵无畏接茬道:“魏守根身边散落着几件衣服,以及一个敞开的藤条箱子——根据仵作老徐的勘验,他应该是被箱中暗藏着的某种毒虫咬死的。”

“仵作老徐?”

孙绍宗脚步一顿,诧异道:“他不是不习惯出现场么?”

赵无畏笑道:“被通判大人威逼利诱了几回,也就变得习惯了。”

这仵作老徐的验尸功底,孙绍宗还是信得过的,如此一来倒少了他许多麻烦。

一行人前呼后拥的进了院里,就见四下里空荡荡,也没什么摆设。

孙绍宗顺势问道:“房主是谁,查清楚没有?”

“查是查清楚了,可那房主早几个月,就举家搬去了津门府,只知道他临走前把老宅租给了别人,却没人知道究竟是谁租下的。”

几个月前租出去的?

当时张彪可还好端端的,事情也没有要曝光的迹象——看来这院子,原本应该还有些其它用途才对。

这般想着,便已经进到了堂屋里面。

却见那屋里也是一览无余,仵作老徐正在面无表情的,在一具扭曲的尸首前擦拭着器械。

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他才挤出些笑容,躬身施礼。

孙绍宗把手一摆:“废话少说,先说说验尸的结果吧。”

这等直来直去的,最对老徐的胃口,他当即也把笑容收敛了,指着地上的尸身解说道:“大人请看,尸体的右手明显肿胀,手背上有丘疹状的红斑,靠近中指地步的地方,有一部分肌肤呈现类似烧伤未愈的模样,但却找不到明显的伤口。”

“以属下推断,死者应当是被针状的细小物体,刺入中指根部,并注入了毒液,而后又因皮肉抽搐收缩,彻底遮蔽了伤处——而毒液造成的窒息,应该就是他死亡的主要原因。”

“因为四周并无什么蛇行痕迹,故而我便推断,那隐藏在箱子里的,可能是某种毒虫。”

魏守根的尸体,是佝偻成S型,侧趴在地上的,左手死死掐住右手的小臂,约莫是想阻止毒性蔓延,却最终徒劳无功。

孙绍宗一面听老徐讲解,一面俯下身去看魏守根手背上的红斑、死皮,不经意间对上了魏守根的面孔,不禁下意识的‘咦’了一声。

他当然没有忘记,那日去大兴县衙撞见的‘冒失鬼’……

不对!

如今想来,不难推断出魏守根是有意为之的假设;而王谦那过于倨傲的回应,怕也和这厮脱不开干系。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莫非是以为,张彪之死同他们私底下的勾当有关,所以生怕自己插手?

“除此之外,死者背上还有些较为新鲜的烫伤。”

老徐嘴里依旧解说着,顺势却递给孙绍宗两根银筷子。

孙绍宗也不问他怎么用,轻车熟路的把那筷子往死者背上划拉了几下,便撩开了里外四层衣服,露出背部的皮肉来。

却原来那死者背部中央的位置,早被剪刀剪开了一条豁口。

“这些灼伤……”

孙绍宗打量着魏守根背上,那几处梅花也似的烫伤痕迹,口中喃喃道:“似乎是某种仪式留下的痕迹。”

“不错,小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老徐点了点头,旁边的柳湘莲、王振等人,却都有些莫名其妙,时下梅花形的铁器并不少见,怎得就能断定是在进行仪式呢?

旁人不好插嘴,柳湘莲却是没多少忌讳:“二哥,你们怎么就能确定,这是某种仪式留下的?”

“简单的很。”

孙绍宗指着那些梅花痕迹,道:“你仔细瞧,这些痕迹其实印的不深,但看上去却十分的均匀,若是非自愿的情况下,断不会如此。”

“这又是为何?”

柳湘莲还是不明所以,甚至是更糊涂了。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向一旁的赵无畏讨了火折子,吹着了往柳湘莲脸上缓缓印去。

柳湘莲急忙闪开,口中叫道:“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你知道躲闪,他难道就不知道?”

孙绍宗伸手一指魏守根:“若是用力烙印上去也还罢了,这般浅浅的一层,只要稍有挣扎就会糊掉,如今这般清晰,必然是自愿承受。”

“而若只是为了做个记号,也不必一次烫这许多——因此我才推断,这必然是在魏守根自愿的情况下,进行某种仪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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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7章 间隙与夜常

月黑风高。

暗淡晦涩的灯火,缓缓在回廊中游移着,在昏暗灯光的辉映下,两侧那些赤红的梁柱,都不禁收敛了喜庆,朦上一层浅浅的凄迷。

与此同时,一声声呓语般的呢喃,在婆娑摇曳的风声中,断断续续的低吟着——

“死……冤……尸身……死……生前……对了!”

那灯火忽然停下来,稍稍高举,便映出一个雄壮威武的汉子,却不是刚从案发现场回家的孙二爷,还能是谁?

就见他转身离了回廊,往那左近一处下院赶去,到了近前,也懒得抬手敲门,只扬声向里面呼喊:“赵楠!赵楠!”

却原来他方才边走边推断案情,冷不丁记起答应柳湘莲的事,故而先转到这里交代一声,免得再耽搁了。

呼喊了两三声,就听里面赵楠慌不迭的应了,紧跟着脚底板把那青石板打的啪啪作响,却是他连鞋都顾不得穿,便急忙迎了出来。

眼瞧赵楠衣衫不整的冲出来,孙绍宗反倒脸色一沉,呵斥道:“怎得毛毛躁躁的?若是有女眷在场,如何得了?”

“小人该死!”

那赵楠在门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膝行几步到了近前,以头抢地道:“还请老爷责罚。”

“少给我装可怜。”

孙绍宗抬脚往他肩膀上一勾,帮这厮挺直了腰板,开门见山的道:“明儿你直接去大理寺寻柳相公,届时他自有差事安排给你。”

赵楠这些时日,除了帮忙烤了会鹿肉,便再没有什么正经差事,早闲的心里发慌,此时乍听这话,顿时喜不自禁,连连叩首道:“多谢老爷抬举、多谢老爷抬举!”

“回去睡下吧。”

孙绍宗却是大袖一甩,二话不说扬长而去。

那赵楠依旧叩头不止,直到灯光消失在转角处,这才从地上跑了起来,打着寒颤飞也似的回了屋里。

摸黑扶着墙到了那大通炕北头,正要搓去脚底泥垢,再钻进热烘烘的被窝,旁边忽有人问道:“蛮子,二爷方才喊你干嘛?”

听得‘蛮子’二字,赵楠心下十分不喜,却装出一脸憨笑,口不应心的道:“也没啥,老爷瞧我还认得几个字,便命我去衙门里做柳公子的帮闲。”

那问话的立刻没了声息。

不过等到赵楠窸窸窣窣的钻进被窝,那大通铺上又不知是谁咒骂起来:“日特娘的,连个蛮子也爬到咱们头上……”

未几,那咒骂声又戛然而止。

影影绰绰的,就听有人呵斥:“二爷的吩咐……不想活也别连累……”

赵楠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不屑的冷笑了几声,转脸却又无声的嘟囔着什么:‘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仔细的把衣领整理成右衽模样。

…………

却说孙绍宗离了下人们的居所,却也并未回自家小院,而是独自去了书房歇息。

先不说刚摸过死人,终究有些晦气,单从卫生上考虑,也该先洗漱一番之后,再行接触自家妻妾儿女。

打了井水,用香胰子反复搓洗了手脸,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左右是孤枕难眠,离子夜也还有一段距离,孙绍宗便干脆点起两盏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又铺开了文房四宝,继续推敲今天发生的两起毒杀案。

这两个案子存在着许多共同之处,却也有许多的差异。

相同的,是那王保长和魏班头一样,死在了被人租下的偏僻宅院中,死法也同魏班头几乎如出一辙,都是被提前放置在箱子里的毒虫咬死的。

不同的,则是那王保长中的毒,和魏班头差异极大,几乎不可能出自同一种毒虫。

另外,王保长身上也没有仪式留下的烫伤痕迹。

再有就是……

把双方的共同与不同,分别抄录在纸上之后,接下来便是确认已知信息中,存在的疑点与线索。

首先,两个院子都是在几个月前租下的,但根据左邻右舍的供词,一直都是空置着的,从来没见有人进出过。

同时租下两个院落,又都空置了长达数月,总不会就是预备着用来杀人灭口吧?

这个蹊跷处,孙绍宗早就提出来了。

因此赵无畏、祁知事等人,如今正加班加点搜查那两件宅子,看看可还有别的蛛丝马迹。

另外一个疑点,就是两人的死法。

如今已经是农历十月初三,距离正式立冬还有三天时间,不过因为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京城的气温其实已经提前进入了冬季。

这等天气里,虫子们就算没冬眠,也该彻底冻蔫了——临时弄来充作杀人陷阱,怕是千难万难。

而且杀人手段多的是,为什么非要用毒虫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是凶手一直养着这玩意儿,甚至不惜借助地热,维持毒虫们在冬日的活动。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么……

或许和后世某位王姓大师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过人家王大师只是谋财,眼下这位养毒虫的大师,却是谋财害命两不耽误。

再有就是……

叩叩叩~

孙绍宗正反复推敲着,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便不禁皱起了眉头。

当初为行那南疆六乱之举,曾向府里的下人交代过,书房是处置要紧公务的地方,除了便宜大哥之外,旁人没得到吩咐,是不准随意靠近的。

这却是哪个不开眼的坏了规矩?

孙绍宗不悦的起身到了外间,隔着门板问了一声,却听赵仲基赔着小心道:“原不敢打搅二爷,可这忽然从北边送了家书来,小的又怕耽搁了正事儿,才……”

嘎吱~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将院门扯开,摊手道:“信呢?拿来我看!”

按照原定计划,再过上几日,孙绍祖率领的神机营部队,就该完成演练任务回返京城了。

此时突然捎了家书来,难不成是有什么差池?

这般想着,孙绍宗都顾不得启那封泥,直接把封皮扯了,抖开信纸,吩咐赵仲基挑了灯笼,先一目十行的扫了个大概,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孙绍祖在信中表示,因前几日一场大雪,那黑水靺鞨遭了灾,便遣人来大周境内劫掠。

因那些靺鞨人野战甚是悍勇,大周守将多是紧守门户。

唯有孙绍祖见猎心喜,带着所部数百人,于狭长处设下埋伏,重创了蛮人一支人马,还生擒了某个部落大头领的孙子。

此后孙绍祖一面率队退入山海关,一面遣人前往京城报捷——确切的说,是请求增派几队神机营兵马,好继续展开反扫荡战役。

瞧这意思,便宜大哥明年开春之前,怕是不会回京了。

当然,这些主要是给朝廷看的,写在家书里不过是顺带一提。

家书中真正的重点,其实是暗示孙绍宗先悠着些,起码等到他回来之后,再同贾迎春继续为繁衍生息而努力,也免得被人窥出明显的破绽。

览罢家书,孙绍宗颇有些无语,收拢在袖子里,顺势吩咐赵仲基备些饭菜,送到书房来——他倒也同柳湘莲、王振简单用了些,但因为一直讨论案情,只吃了个半饱而已。

刚回府时还不觉得如何,眼下却着实有些饿了。

回到里间,孙绍宗把那家书取出来,在灯下重新扫量了两遍,确认没遗漏什么有用的讯息,便直接引着火,烧成了一堆飞灰。

刚把那堆灰烬处理掉,就又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吧,门没锁!”

孙绍宗探头应了一声,就见那院门左右一分,两个小丫鬟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后面一个高挑丰润的美娇娘手拎食盒,却赫然是腿伤刚好的尤二姐。

她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先向孙绍宗躬身道了万福,又回头命两个丫鬟侯在外面,这才把那食盒拎了进去。

眼见尤二姐把食盒放在圆桌上,便开始轻车熟路的布菜,孙绍宗不由奇道:“我让赵仲基传饭,却怎得传到你那里去了?”

“蓉姐姐早让小厨房给爷备下了,奴不过是拿来借花献佛,趁机再向爷请示些家务。”

尤二姐说着,先将一双象牙筷双手奉上,又斟了杯三十年的陈酿烧酒,摆在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先捡那酸辣笋干,就着那烧酒抿了一口,这才笑问道:“有什么家务事,是你蓉姐姐处置不了的,还要大晚上的找我分说?”

“这个么……”

尤二姐故作迟疑的扯着帕子,讪讪道:“香菱姐姐替彩霞求情,蓉姐姐也应下了,商量着要把她安排在我屋里。”

说到这里,她急忙摆手道:“奴可不是不愿意,爷这般龙马精神的,奴正愁没有姐妹分担一二呢!只是……”

她扭捏的凑到孙绍宗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孙绍宗听得哑然失笑,反手将她揽在怀里,打趣道:“你倒是个‘贪嘴’的!罢罢罢,爷以后多费费心思,总也浇灌给你就是了!”

尤二姐听得喜不自禁,忙将朱唇抿了,做皮杯儿兜了烧酒,渡与孙绍宗饮用。

期间不免咽下些许,这三十年陈酿甚是烈性,又搭着她是个量浅的,不知不觉间,就泛出三分醉意七分媚态,顺势便剥了襟儿、敞了裙摆,白玉肉虫也似的撩弄着。

不多时引得孙绍宗按捺不住,自也顾不得外面还有两个小丫鬟候着,当下把酒菜扫在一旁,合身而上……

有诗半阙:

花木蒙沾润,根坚枝亦骄。

——宋·喻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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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8章 览富贵,邢大舅初迷心窍

次日一早。

尤二姐萎靡不振的自床上爬将起来,书房里却早么了孙绍宗的影子。

因这也不是洗漱的所在,她便简单的收拾齐整,又携了垫在臀下防止侧漏的褥子,准备回到自家西厢房里,再仔细梳拢清洗。

谁知出了那书房小院,刚沿着回廊走出没几步,就听后面有人呼喊:“尤姨娘、尤姨娘请留步!”

尤二姐回头望去,却原来是鸳鸯小跑着追了上来。

鸳鸯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女管家,便是阮蓉也要礼让三分,尤二姐自然更不敢怠慢,忙也笑着应了,又问:“莫不是大太太有什么要吩咐的?”

近来因接了邢岫烟在家小住,贾迎春常邀二房里几个妾侍过去作陪,故而尤二姐才有此一问。

鸳鸯却是摇头道:“我是方才听二爷说,彩霞分到了姨娘屋里,这才想去嘱咐她几句,不曾想倒先撞见了姨娘。”

“要说彩霞这人,原本也是个好相处的,只是这二年钻了牛角尖,人也变得孤拐了,如今她虽是想通了,怕这一时半刻的,也难改回往日的脾气。”

说着,又郑重施了个万福,言辞恳切的道:“故而还请姨娘多提点着些,莫要再让她行差蹈错。”

她这里说的情真意切,怎奈尤二姐的关注点儿,压根就不在这上面。

两只秋水盈盈的眸子,自头到脚的将鸳鸯扫了个来回,只打量的鸳鸯浑身不得劲,这才扑哧一声掩嘴娇笑:“我说这一早上起来,身边怎得就空落落的,却原来是去了……”

后面的话虽未说全,但鸳鸯那还猜不出她的意思,忙不迭分说道:“姨娘想哪儿去了!二爷昨晚上得了大爷的家书,故而一早就去我们院里转呈——因在太太跟前瞧见我,才顺嘴提了这么一句。”

…………

孙绍宗的确是一大早,就去了贾迎春院里转交家书——虽说这信其实是写给他的,但既然是家书,又怎能不转给名义上的大太太过目?

当然,真正的家书早就烧成灰了,这一封是孙绍宗早上起来之后,才随手临摹、仿造出来的。

字迹像不像的,反正贾元春也不会计较什么。

里面也只提到了大哥会留驻辽东,至于什么暂缓播种云云,日后联床夜话时再提也不迟。

既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孙绍宗自不好同贾迎春眉目传情,只一本正经的转交了家书,又打听着大嫂子、‘小侄子’身体安泰,便直接告辞出了堂屋。

大步流星的,眼见就要跨出院门,斜下里忽然闪出个人来——却是近来在此做客的邢岫烟。

就见她婷婷袅袅到了近前,隔着丈许远施了一礼,恭声道:“日前多承大人的照应,可惜岫烟身无长物,也只能在那栊翠庵中,同妙玉姐姐一起为大人消灾祈福了。”

怎就身无长物了?

方才那一屈膝,两条腿明明就长的很——当然,比起那横行无忌的北静王妃,还是稍逊了一筹。

孙绍宗收住脚步,微微还了一礼,笑道:“那披风是大嫂送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倒是……”

正说着,却见个婆子撒丫子赶了过来,见二人堵在门口说话,先是愣怔了一下,继而忙上前向孙绍宗施礼。

孙绍宗把脸一板,呵斥道:“这一大早就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那婆子忙叫起了撞天屈:“二爷明鉴,不是我老婆子荒腔走板,实是那邢家大舅一早找上门来,说是急着要见邢姑娘,您说我哪里敢怠慢?”

听说是邢忠来找女儿,孙绍宗自不好再发作什么,于是稍稍往旁边一让,将主动权让给了邢岫烟。

邢岫烟听说父亲急吼吼找上门来,心中虽也唬了一条跳,却并未乱了方寸。

先给那婆子道了声不是,又向孙绍宗告了罪,最后去堂屋禀明贾迎春,这才随着那婆子到了前面。

一路无话。

眼见离着前厅不远,邢岫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却冷不防从房檐下钻出个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连声催促道:“丫头,快、快、快跟爹回荣国府去!”

这忽然闪出来的,自然正是邢岫烟的父亲邢忠。

听他这般气急不可待的催促,邢岫烟心头一颤,终究也忍不住露出些慌乱来,涩声道:“爹,莫不是母亲……母亲出了什么差池?!”

“啥?”

邢忠闻言却是一愣,随即迟疑着,拿眼去瞄那带路的婆子。

那婆子见状,立刻识趣的告辞离开。

等四下里无人,邢忠便又催促起来:“你母亲好的很,是那二奶奶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要提前发下这个月的例钱,你快随我回去领了,也好填补填补近来的亏空!”

邢岫烟这才晓得,他急吼吼找上门来,竟是要拿自己的月例银子还债!

一时心下气苦至极,把邢忠的手甩脱了,满口埋怨道:“爹,咱们是什么家底,您心里难道没数么?这成日里寅吃卯粮的,却哪里支撑的起?!”

见邢忠目光闪烁,显然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邢岫烟只得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总也该体谅着母亲些——就说前几日那场雪,若不是我把几件旧衣裳送过去,险些都冻出个……”

“聒噪!”

邢忠突然一声闷喝,打断了的女儿的话。

他初时是觉着有求于女儿,所以才忍着没有反驳——如今听她又揭破自己短处,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吹胡子瞪眼的把手一背,呵斥道:“以后少听你母亲浑说,什么寅吃卯粮的?我那是随你姑父去开拓人脉!”

“为父跟着你姑父,近来也不知结识了多少王孙公子,日后咱们开起买卖来,随便哪个帮着捧捧场,就够咱们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何况在外面应酬时,都是你姑父拿大头,我只边边角角的拿些零碎,说起来咱们还赚了呢!”

眼见他洋洋得意,全不将一家老小的窘境当回事,邢岫烟直悔的肠子都青了,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劝父亲留在苏州,也免得被这富贵荣华迷了心窍。

正寻思着,该如何劝父亲迷途知返,邢忠却又忽然‘咦’了一声,发现新大陆似的直盯着女儿头上打量,越瞧那眼睛越是锃亮。

“好女儿,你……你这一头的金银珠翠,却是打哪来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邢岫烟忙道:“这是迎春姐姐借我使的,可不是……”

“可不是什么!”

邢忠喜的什么似的:“早听说我这甥女是个大方的——这借给你的东西,莫非还好意思硬往回要?”

说到这里,他在女儿肩头拍了拍,‘大度’的道:“若早说有这好事儿,爹爹那里舍得叫你回去?罢了,你且安心在这儿多待几日,与你二姐姐好生相处!”

说完,也不等邢岫烟反应,倒背着手踱着方步,官老爷似的去了。

邢岫烟在后面赶了几步,又实在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

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将那满头珠翠摘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一只钗头束住三千青丝,径往后院去寻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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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9章 忙碌的清晨

却说邢岫烟初时气急,一怒之下拔了满头珠翠,打算回后院交还贾迎春。

只是走出几步远,她脑中便又恢复了些清明理智——心道此时若把首饰送回去,二姐姐便是再‘豁达’,也免不得要探问个究竟。

罢了!

还是等晚上洗漱时,再找个由头还给二姐姐吧。

拿定了主意,邢岫烟正待重新上路,却忽听前面拐角处,传出两个男子的对话声。

“赵管家,您老喊小的过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这一口官话虽然说的还算流利,却难免带出些外地口音,这般腔调的男子,阖府上下也只有那赵楠一人。

而他口中的赵管家,自是赵仲基无疑。

赵仲基面无表情,将一套锦缎长衫推到了赵楠怀里,口中道:“今一早才得了消息,去成衣店怕也晚了,这衣裳是我重阳时新做的,你且先凑合穿用。”

“这……这如何使得?”

赵楠顿时慌了神儿,连连推拒着,却还是被赵仲基硬塞在手中。

这还不算完,赵仲基又从袖筒里抖出个荷包,往那长衫上一丢:“这里面是十五两银子,和西跨院客房的钥匙。”

“小人……小人实在是……实在是……”

赵楠愈发诚惶诚恐,腰板都似被那银子压弯了,只是低垂着的眼睑里,一对眸子却是滴溜溜乱转。

“行了。”

这是赵仲基脸上终于带了些情绪,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呵斥道:“少给老子使这哩哽愣的,先前也就罢了,如今二爷要抬举你,还摆这副嘴脸给谁看?是想给二爷上眼药呢,还是当我老赵耳聋眼瞎,问不出你在湖广所作所为?!”

赵楠感激涕零的模样为之一僵,那五官扭曲变幻着,好半天才强笑道:“老话说‘人离乡贱’,小人我初来这天子脚下,更是不敢肆意妄为,倒不是刻意要蒙骗您老。”

旁人说这四个字,赵仲基或许还不觉的如何,可想想赵楠在五溪的所做作为,却实在觉得那个‘乡’字有些碍眼。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嗤鼻一笑,又交代赵楠:孙柳两家是过命的交情,万不能在柳公子面前丢了二爷的颜面。

便倒负着双手扬长而去。

那赵楠捧着衣裳、银子,又在原地愣怔了半晌,这才自嘲的一笑,嘟囔道:“也是,如今我哪还有什么家乡可言?”

说着,转头回了下院更衣。

等他走的远了,邢岫烟才从廊柱后转了出来,想想方才那句‘人离乡贱’,不由也是一声喟然长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提邢岫烟回到后院,如何五味杂陈的,重新插起那满头珠翠。

却说孙绍宗离了正院,原本是想回自家享用早餐,谁知半路却被门房王进拦下,说是仇云飞等人,皆都赶了过来,如今正在前厅候着。

孙绍宗一听这话,忙让人在前厅摆下便饭,同仇云飞几个边吃边谈。

众人赶在这个点儿过来,自是想通禀一下最新的进展:

首先是两个宅子掘地三尺后,靠近后门的地方,都有一块三尺方圆的土地,似乎近来曾被挖掘翻动过——虽然土层都已经被夯实了,中间却杂了些入秋后的枯草败叶。

这基本证明了孙绍宗之前的推测:两座宅子并非是为杀人预备,而是曾有过其它的用途。

不过继续向下挖掘了五尺多深,也未曾瞧见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而再往深里下挖,也早没了曾翻动过的痕迹……

依照知事祁连海的推断,或许是有人在春夏时节埋下了什么东西,后来又在秋天挖了出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已经租用长达数月之久,却是在秋后才翻动过土地。

对此,孙绍宗给予了相当程度的肯定,并认为这正是凶手选择这两座宅邸,布置杀人陷阱的主要原因。

另外,其中一座凶宅的主人,已经成功联络到了,但对于租户的信息,却是一问三不知。

而屋主保存的租赁契书上,也只有孤零零一个名字:王二。

总的来说,这条线索能挖掘出的东西相当有限,不过即便如此,津门府那边儿也一样要派人过去接洽。

等到祁连海、赵无畏二人禀报完毕,仇云飞这才说道:“我这边儿倒是有些眉目,可惜却遇到了些阻力,没能进一步查出什么。”

却原来他昨天傍晚到了大兴县,将正要散衙的王谦堵了个正着。

将魏守根以及王保长的事情说了,那王谦当下便慌了手脚,再顾不得什么清浊之分,任凭仇云飞连夜召集起官吏、差役,展开逐个排查。

根据反复排查的结果,正午过后同魏守根有过私下往来的,拢共只有三人,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则是县衙典史杨汉才。

“这杨汉才乃是大兴县刑名佐官,县中乞儿死走逃亡,虽是由魏守根勘验,但最终负责核对购销的,却是这杨汉才!”

“况且根据时间顺序上推算,魏守根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也正是这杨汉才!”

“凭此两点,我原本是要拿下他好生审问的,怎奈却被王谦给拦住了。”

“这却是为何?”

听到这里,孙绍宗不由奇道:“他既然听凭你查到这里,再忽然跳出来阻拦,岂不平白惹人生疑?”

“这倒也怪不得他。”

仇云飞两只胖手左右一摊,无奈道:“那杨汉才的从兄,乃是刑部侍郎杨安邦,他若是不出来阻拦,才真叫奇哉怪也。”

“杨侍郎的从弟?”

孙绍宗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他与刑部左侍郎许良有些交情,同这右侍郎杨安邦,倒也并不陌生。

此人曾历任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正五品】、江西按察副使、山东按察副使、山东按察使等职。

约莫三年前,积功升任了刑部右侍郎。

这杨侍郎为人刚直,自到任之日起,地方上被驳回重审的案子,就足足高了两成有余。

且每次都能切中要害,让人无话可说。

故而如今在刑部的威望,非但盖过了左侍郎许良,连刑部尚书都相形失色。

这说起来,似乎同孙绍宗在顺天府的情况,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不过杨侍郎可没半点英雄惜英雄的心思,广德十一年秋察时,他对顺天府上报的勾决名单横挑竖选,非要找出些毛病来,杀一杀‘京城神断’的威风。

结果足足耽搁了月余功夫,也没查出什么不妥之处,反倒是孙绍宗领了圣命,卸任出京讨贼去了。

不过两人也因此结下了梁子。

谁曾想一晃两年,孙绍宗回京查的第一个案子,就查到了杨安邦的从弟头上!

“二哥!”

仇云飞见孙绍宗沉吟不语,立刻拍着胸脯道:“当时我身边也没几个自己人,故而才没能拿下那杨汉才,今儿我多带些人马……”

“不!”

孙绍宗一抬手,阻住他的话头:“在找到决定性证据之前,你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这案子,是孙绍宗亲自出面,倒不妨查的激进些。

反正三法司之间,并无什么统属关系,而且左侍郎许良也与自己颇有些交情,即便那杨安邦愤而反击,一时也难以奈何孙绍宗。

但仇云飞所在刑名司,却是受到府衙和刑部双重领导——原本还隔了一层河北提刑司,可去年因为上下政令不通,顺天府又重新受朝廷垂直领导,只是名义上属于河北统辖。

仇云飞在府衙,本就于治中葛长存不睦,这再得罪了刑部炙手可热的杨侍郎……

即便是有自己和他老子仇太尉当靠山,怕也要处处受掣肘了。

稍一斟酌,孙绍宗又吩咐道:“你今儿回了府衙,试试看能不能把这案子,上报到大理寺来。”

将案子呈报给大理寺,是府尹和治中才有的权利。

贾雨村那老狐狸,肯定不会搀和这等事儿,因而只能通过治中葛长存进行操作。

好在那厮最近正破罐子破摔,只要仇云飞费些心思,未必不能达成目的。

“另外。”

等仇云飞应下了,他又补充道:“不妨再查访一下,京中可有什么僧道方士,平素喜好豢养毒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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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0章 闲事、公事、家事

议论完案情进展,孙绍宗便到了大理寺当值。

先在东侧角门点了卯,又去西跨院的左寺衙署里,召来寺正唐惟善,吩咐他伙同柳湘莲一起,对近年来发生的聚众斗殴案件,进行简单的归纳分类。

把差事交代下去之后,孙绍宗又翻看了呈送来的公文,发现多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便干脆撇在一旁不理,径自去了居中的内堂,同魏益、李文善二人碰头。

今儿这晨会总算不议论畜生了,不过也没提及什么公务,主要讨论的,是孙绍宗昨天随手送出的湖广毛尖,与河南信阳毛尖孰优孰劣。

魏益同李文善各执一词,从历史渊源评比到色香味,直争的面红耳赤,最后终于一致认定,还是燕嬛楼名妓初蕊姑娘,所泡的功夫茶最为香醇正宗。

孙绍宗:“……”

就在孙绍宗无语之际,外面忽然有人禀报,说是内阁批下票拟,命左少卿孙绍宗择日升堂,重审卫若兰射杀牛家长子一案。

孙绍宗忙去外面领了公文,又呈送给上官魏益过目。

魏益略略扫了几眼,便又递还给了孙绍宗,肃然道:“既是朝廷有意让孙少卿独审此案,本官也便不好再多做赘言——只期望孙少卿秉公持正,莫要辜负‘神断’之名。”

就您这‘万法不沾’的,就算并非独审,怕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吧?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是乘势躬身道:“既然有上命到了,我这便回去仔细翻阅一下卷宗,也好定下升堂之日——两位大人稍坐,孙某先告辞了。”

两人忙一齐还礼。

孙绍宗倒退两步,转身离了内堂,却忍不住先长出一口浊气。

后世的晨会,虽说也未必都是言之有物,可好歹都是大白话,听起来毫不费力——哪像这二位云山雾罩的,讨论茶叶优劣,都能把上古先贤拉出来挨个‘鞭尸’。

倒是最后议论那名妓时,言语间还算比较接地气。

话说……

一提到这勾栏妓馆,右少卿李文善对顺天府就颇有微词,什么骄横暴虐、不恤民情的,埋怨一大堆。

说白了,就是恼恨顺天府这几年持之以恒的扫荡私娼,导致城中青楼价格飞涨,弄得他堂堂右少卿,都不得不收敛了三分风流。

书归正传

不提这哄抬‘物’价的腌脏事儿,却说孙绍宗回了左寺官署,一面命人取来卫若兰的案卷,一面颇有些不得其解。

当初闻说朝廷有意,让自己独审卫若兰射杀牛家长子一案,孙绍宗便觉得事有蹊跷——既然已经拖了两年,缘何又突然急着要重审?

故而暗中派人打探究竟。

这才得知那勇毅伯牛继宗已是重病不起,因自知时日无多,他特以血书上奏,督请朝廷还自家儿子一个公道。

查到这里,重审的原因是有了。

然而就算是再愚钝的人,经过这两年的蹉跎,也该看清楚形势了——朝廷、尤其是皇帝,压根不可能为牛家秉持公道。

这时候牛继宗还上血书督促重审……

莫不是病糊涂了?

还是说这老东西,其实存了别的心思?

等属吏取来了案卷,孙绍宗边翻阅边胡乱猜疑着,眼见就消磨到了响午。

将几处模糊不清的证词,一一誊录在纸上,孙绍宗舒展了筋骨,静等着左寺的帮厨过来,好点些吃食填饱肚子。

谁知那帮厨未至,反倒是太子府的人先到了,说是有太子殿下已摆下家宴,恭贺孙大人高升廷尉。

前几日,太子明明已经送了贺礼,这又匆匆摆下贺宴……

莫非也是为了卫若兰一案?

即便如此,也不该大中午的急着遣人来请,等散衙后再说,岂不免得惹人瞩目?

不得不说,这太子办事就是不牢靠!

可他既然已经派人来请了,于情于理孙绍宗都不好不去,于是便命属吏挂了半日假,径往太子府赴宴。

一路无话。

到了太子府门前,不等通名报姓,早有府丞王德修迎了出来,将孙绍宗往后院花厅引。

“二哥!”

路过那前院大厅时,却忽见斜下里又迎出一人来,却正是前日里见过的太子妃亲弟孙兆麟。

就见这孙兆麟上前行了一礼,又奇道:“二哥怎得这时候过来了?”

这话问的到有些怪了,经过太子持之以恒的宣传,谁不知孙绍宗是他的‘股肱之臣’?

这君臣之间有些往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时一旁的王德修急忙赔笑道:“舅爷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是因为忧心朝政,才积劳成疾的,如今请了孙大人来,正是为了对症下药,疏通郁结之处。”

这‘疏通’二字,貌似前几日孙绍宗才用过来着,现下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真正值得在意的,是太子果然因孙家嫁女一事起了龃龉——否则也不会以卧病为由,将小舅子拒之门外。

孙兆麟虽是年少,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稍稍思量便想通了其中的症结,当下一张瓜子脸憋的红涨,将拳头攥紧又松、松了又紧,好容易才咽下这口闷气。

就见他向王德修肃然一礼:“还请王府丞替我传话,我只求能见家姐一面,并不敢叨扰太子殿下。”

“这……”

那王德修龇牙咧嘴,直愁的眉毛打结,好容易才挤出一句:“娘娘……娘娘昼夜照拂,如今也已然累的病倒了,怕是不便见客。”

孙兆麟终于恼了,愤然道:“难道我也算外客……”

“贤弟莫急。”

孙绍宗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笑道:“我进去帮你问问,若不是容易过病的时疫,想来见一见也是无碍的。”

孙兆麟这才收敛了愠怒,郑重的向孙绍宗道谢之后,闪身让开了去路。

二人重新上路,待到了那枫树掩映下的花厅前,王德修便守住了脚步,示意孙绍宗自行进去见过太子。

孙绍宗不疑有他,自顾自的到了厅前,正待拾级而上,忽见有一宫装女子正挺直着上半身跪在门内。

啧~

太子没了本钱之后,貌似更爱作践女子了。

不过这回瞧着,倒不似那几个舞女凄惨,故而孙绍宗也没细瞧,便目不斜视的进了里间。

刚要向端坐在桌前的太子行李,冷不防那跪着的女子,忽然自地上蹿了起来!

下意识的侧目望去,却见那一脸羞愤的精致五官,却不是太子妃还能是哪个?

孙绍宗当下尴尬不已,心说若早知道是太子妃在这里跪着,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冒失的闯进来。

正琢磨着,应该如何化解这尴尬的局面,忽又见太子一拍桌子,疾言厉色的呵斥着:“贱婢,哪个让你起来了?!”

第661章 以直报怨

原本被孙绍宗撞见屈膝请罪的样子,便足够太子妃羞惭着恼了。

如今听得这一声贱婢,更仿似在胸口处撕开了个血淋淋的口子。

若只有夫妻两个在场也还罢了,如今分明有外人当面,太子却依旧如此作践自己——这夫妻间的情分,怎得就凉薄至此?!

当下她脸上那一抹红晕,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惹人生怜的苍白。

就听她强忍着心头的悲愤,颤声道:“殿下想是醉了,这屋里哪有什么奴婢?若是需人伺候,臣妾这就去唤几个来。”

说着,也不等太子回应,径向孙绍宗微一颔首,转头踉跄着出了花厅。

太子却兀自不知有错,起身点指着还待追骂:“你这贱……”

“殿下!”

孙绍宗忙上前拦住,故作不明所以的问道:“方才听闻您的内弟前来报喜,却被王府丞拒之门外,却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报喜?!”

太子一听这话,顿时忘了追骂太子妃,愤愤然坐回了原位,拍着桌子恼道:“你可知他报的是哪门子喜?!”

孙绍宗依旧对他的暴怒熟视无睹,淡然笑道:“自是来恭喜殿下威望日隆,连王公贵戚都甘为犬马。”

“你……”

太子初时还以为,孙绍宗不知道信阳王娶了孙氏庶女的事儿,如今听他这般言语,却分明是早就了然于胸。

于是原本准备好的痛斥,便难以一吐为快。

仰头与孙绍宗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终于颓然的泄了口气,郁闷道:“孤也知道不该以私废公——现如今的局面,顺势接纳那武承勋方为上策!”

“可孙家明知孤与他素有嫌隙,却还是执意与其结亲!方才那贱婢又……”

说到这里,太子才终于觉出些不妥来,再怎么说太子妃也是他的正室,日后更是要母仪天下的,怎好在臣子面前以贱婢蔑称?

于是忙改口道:“方才孙氏又口口声声劝孤相忍为上,这分明是吃准了,孤一时间奈何不得他们两家,故而才有恃无恐!”

说着,又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恼恨起来。

说实话,太子妃娘家的确行事欠妥。

虽说主要是二房一意孤行,然而太子妃的父亲大可在成亲当日,与二房隔绝往来,甚至亲往太子府解释。

但他为了不伤兄弟情分,硬是派了孙兆麟去送亲。

这对太子而言,几与背叛无疑。

也难怪方才太子妃会跪下请罪。

腹诽着那孙焘的行事风格,孙绍宗却是对着郁愤难平的太子一笑,摇头道:“顺势接纳信阳王,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相忍为上却是大可不必。”

太子一愣,忙追问孙绍宗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听孙绍宗侃侃而谈道:“信阳王虽是首鼠两端之辈,可如今朝中局势渐明,他又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娶了孙家女儿为妃,等闲自不敢背弃殿下。”

“故而以臣之见,殿下大可召信阳王前来以直报怨,只消别折辱过甚,再交代几句以观后效的话,他难道还敢为了几句责骂,再与您反目成仇?”

“说不得离了太子府,他反要硬着头皮,称赞您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呢!”

太子听了这番话,顿觉胸中块垒全消,喜不自禁的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念念有词:“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随即哈哈大笑了几声,转头向孙绍宗赞道:“爱卿此言甚合孤意!尽显孤之威严,又不损孤之胸襟,比那贱……比那蠢妇一味忍让的说辞,不知高明多少!”

说着,他便要喊了人来,去召那信阳王过府见驾。

孙绍宗忙拦了下来,顺势举荐由那孙兆麟出面,对外也好显得大度、重视。

太子心情大好之下,自是从善如流,命人召集孙兆麟,好一番耳提面命。

…………

却说太子妃忍辱含羞而去,将自己关进房中,回想着这两年来夫妻之间的隔阂,一时不禁的黯然神伤。

曾几何时,她以为只要夫妻情分还在,便是少了那人伦之物,也依旧能相濡以沫。

曾几何时,她一厢情愿的以为,都是那些阉宦从中挑拨,才坏了夫妻之间的情分。

可如今看来……

这夫妻之间的情分,其实早在两年前便断了根源!

即便自己处处忍让,也换不到一星半点的体谅;再怎么柔情蜜意,得到的也只是冷漠与提防。

罢罢罢~

既然他如此的凉薄,全不念半点夫妻情分,那以后自己也只求个相安无事好了!

“娘娘、娘娘!”

刚想到‘相安无事’四字,忽听外面宫女禀报道:“舅爷被殿下请去花厅了!”

“什么?!”

太子妃慌忙起身,把反锁的房门扯开,披头问道:“殿下可曾为难于他?!”

说着,便待重回花厅,替弟弟遮拦一二。

“这却不曾听说。”

那宫女摇了摇头,见太子妃一脸急切的样子,忙又宽慰道:“孙少卿尚在花厅之中,如今两家既已连宗,想来也会照拂一二。”

思及孙绍宗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怕比自己去了还要稳妥十倍,太子妃也便止住了脚步。

只是终究放心不下,于是便遣了宫女去左近打探消息,若有什么突变,便立刻回来禀报。

就这般,太子妃在屋里坐立难安的,煎熬了一刻钟有余,正心下不耐,想着再加派人手去探。

忽听门外有人呼喊:“姐姐、姐姐!”

那温润的嗓音,却不是自家弟弟还能是谁?

太子妃急忙迎了出去,先拉着孙兆麟上上下下扫量了几遍,见他不似受过什么委屈的样子,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随即正想问太子唤他过去,都说了些什么,孙兆麟却抢先笑道:“这次多亏有姐姐在殿下面前美言!我原以为会被责骂一顿呢,却不想殿下半句没问,反命我出面牵头,请信阳王过府做客呢!”

太子妃先时一愣,继而便恍然大悟,心道必是孙绍宗从中转圜之故。

感激之余,她原本要吐露实言,可又不愿意在家人面前,透露与丈夫的不睦。

故而也只得含糊应下了这功劳,又邀孙兆麟进去说话。

孙兆麟如何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谢过姐姐之后,便一门心思要去完成太子的嘱托,只在门外敷衍几句,便迫不及待的辞别而去。

太子妃一直将他送到院外,又眼瞅着那身影渐渐远去,这才怅然若失的回了屋里。

也不知怎得,她那目含秋水的眸子,便定格在盛放贴身衣物的衣柜上,原本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渐渐便蒙上了一层红晕。

眼见得胸膛急促起伏,涨平了那衣襟间的褶皱与缝隙;眼见得裙下双足颤颤,自腕到膝、自膝到臀之间,却是紧紧夹缠针插难入;眼见得情难……

太子妃却猛的收回了目光,几步赶到梳妆台前,翻出串红玛瑙的佛珠,满面羞惭的一颗颗捻动着,满口皆是‘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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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3章 失金钗,邢岫烟投鼠忌器

却说贾环飞也似的出了客厅,正欲咬牙切齿的咒骂几句,却早有小厮迎了上来,引着他往后院行去。

贾环忙把后槽牙错开了,又低头掩去脸上的恨意,只在心里愤愤然想着:“兹当是老子收了儿子们的孝敬,陪着唱了一出堂会!”

自我宽慰完,又想起之前在宝玉面前,还虚报了二十几两银子,等回去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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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3章 失金钗,邢岫烟投鼠忌器

却说贾环飞也似的出了客厅,正欲咬牙切齿的咒骂几句,却早有小厮迎了上来,引着他往后院行去。

贾环忙把后槽牙错开了,又低头掩去脸上的恨意,只在心里愤愤然想着:“兹当是老子收了儿子们的孝敬,陪着唱了一出堂会!”

自我宽慰完,又想起之前在宝玉面前,还虚报了二十几两银子,等回去领出来之后,少不得要去发一发利市,把以前输的全都捞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又心痒难耐起来,一路搓揉着手心,只觉热腾腾满把‘财气’在握。

等到了后院,那小厮自然是在门前止步,换成守门的婆子,将贾环引到了里间。

其实贾迎春压根也懒得理会他,强忍着听他心口不一的说了几句,便有心派绣橘送客。

司琪却不肯就此算了,在一旁连连冷笑:“三爷最近好大的名头,也亏得我们太太好说话,若是换成别个,怕是早被……”

“司琪。”

鸳鸯忙拉住了她,客气又疏离的道:“我家二爷和宝二爷,既然都在前面候着,太太这里也不便久留,三爷请自便吧。”

这明显是在赶人!

贾环虽然巴不得赶紧离开孙府,听了这话仍是暗中恼恨不已,心下连骂了几声‘骚蹄子’、‘小贱人’,这才赌气出了后院。

却说他上回来是在晚上,方才又有婆子引着,也没来得及细瞧分明。

这回自里面出来,不经意间左右扫量了几眼,却是直看的妒火中烧!

想当初在荣国府时,贾迎春人送外号二木头,莫说是正经主子,便连奴婢们都不怎么瞧的上她。

那时她的处境,可还远不如咱环三爷呢!

谁曾想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现如今这院子拾掇的,怕是比王夫人那里也不逊色多少。

特娘的!

等老子这回在银钩赌坊大杀四方,也去置办个大大的外宅,再偷偷纳上几房美妾,到时候里面就照着这院子……

不!

至少要比这院子布置的奢华十倍!

他这里正立下雄心壮志,准备靠双手博出一片天地,冷不丁身后忽然有人奇道:“三爷?您的还在这里,莫非有什么事情没交代清楚?”

回头望去,却是鸳鸯挑帘子跟了出来。

贾环想起她方才那冷言冷语的样子,下意识的就准备发作几句。

可一想到那些赌债还没还上,尤其是虚报的二十几两银子,也没有落袋为安。

他又勉强控制住了火气,硬梆梆的丢下了一句:“爷这就走!”

说着,就待扬长而去。

“等等!”

鸳鸯却又唤住了他,追着问道:“那年彩霞受罚,听说是二爷给她送去了点心?”

“送点心?”

贾环再次止住脚步,转着眼睛琢磨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道:“我说那小蹄子怎得老说什么报恩,原来是这么回事!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这才继续道:“反正她也跟我没关系了,三爷不妨实话告诉你,其实那点心里裹了条虫子,原是想戏弄她一下,谁曾想她吃的太快,竟连爷的机关都没有发现!”

说着,摇头晃脑,一副遗憾的样子。

让彩霞记挂了许多年的恩情,却原来竟是……

鸳鸯心下替彩霞不值,逐再不愿意理会贾环,只唯一颔首,便径自去了东侧客房。

“好个没尊卑的贱蹄子!”

贾环愤愤然咒骂了一声,眼见那守门婆子满眼狐疑,似是有上前过问的意思,忙大步流星的往前院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鸳鸯从堂屋里出来,还真不是为了追赶贾环,而是奉了贾迎春的命令,去请邢岫烟到新盖的梅园里喝茶说话。

进了门,就见邢夫人为了充门面,临时调拨在邢岫烟身边的小丫鬟坠儿,正在里间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

这举止,可不像是正经丫鬟该有的。

“做什么呢?!”

鸳鸯低声呵斥了,没好气的道:“老太太派了你来,是让你侍奉邢姑娘的,这青天白日,你鬼鬼祟祟倒跟做贼似的!”

那坠儿先就吃了一惊,回头见是鸳鸯当面,更是手足无措起来,掐着衣角支吾道:“我……我……”

“谁在外面?”

这时里间忽然传出邢岫烟的声音,紧接着就见她自里面出来,一手挑着那帘子笑道:“原来是鸳鸯姐姐到了,可是二姐姐有什么交代?”

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皆与往日无异。

若换个不仔细的,说不得也便马虎过去了。

但鸳鸯却哪是好糊弄的?

先就瞧出,她屋里似是隐藏着什么,所以下意识的把住了门,生怕自己进去察觉出来。

又见邢岫烟头上只有一只素钗,再不见旁的首饰,便拿这说事儿道:“姑娘怎得没戴头面首饰?那可是太太专门为你搭配的。”

邢岫烟一笑,摇头道:“昨儿不是从香菱那里借了本诗集么?我一早起来想着拜读几页,谁知竟看入了迷,连梳洗都忘了,那还顾得上什么头面首饰?”

鸳鸯虽瞧出她这八成是在敷衍,却苦于找不出什么由头细问究竟。

于是转达完贾迎春,邀她去梅园吃茶的事情,便默默的退了出去。

鸳鸯这一走,首先松了口气的却是那坠儿。

眼见她抚着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邢岫烟便悄悄低垂眉目,掩去了脸上露出的恼色。

转头进到里间,往那梳妆台前坐了,邢岫烟深吸一口气控制好情绪,这才扬声招呼道:“坠儿,你瞧见那只蝶恋花的金步摇了么?我怎么找不见了?”

却原来她一早把首饰归拢起来,打算原封不动的还给贾迎春,却不曾想竟凭空少了一支金步摇!

那拆字昨天傍晚还在,而晚上这屋里也只有邢岫烟与坠儿。

而方才见坠儿那般表现,便更怀疑是被她拿了去,故而才用言语试探。

却听外面静了好半晌,才听坠儿尖声应道:“不知道!姑娘归置起来的东西,咱们做奴婢的哪里知道?!”

听了她这等回应,邢岫烟几乎有十成把握,那金步摇定时被她偷了去。

然而……

这坠儿,是邢夫人为了充门面,临时派遣到她什么伺候的。

若是姑侄两个感情和睦,那也还罢了,偏邢夫人对邢岫烟不闻不问,只当她是来吃白食的累赘。

再加上这还是在孙府,而不是荣国府里……

若是直接揭破坠儿,反被邢夫人误以为自己是在针对她,故意在外人面前落她的脸面,岂不是大大的糟糕?

因着这些忌讳,邢岫烟也只得按捺住性子,又扬声道:“那你帮我找找,兴许就在哪瞧见了呢!”

听外面并无人应下,她又笑道:“我今儿打算全都还给二姐姐的,少了一支钗头算怎么回事?你赶紧帮我找找,总不能最后惊动了孙大人,再审出个案子来吧?”

邢岫烟说笑间,连哄带吓的,自然是希望坠儿胆怯,将那金步摇主动还来,自己也好当作没有这回事儿,主动去交还首饰。

哪曾想坠儿在鸳鸯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心里却着实没把邢岫烟这个表小姐放在眼里。

听邢岫烟话里话外,似乎已经认定是自己偷了金步摇,坠儿一咬牙一跺脚,挑帘子进了里间,梗着脖子嚷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听着倒像是我偷了你的钗头——可俗话说拿贼拿赃,你想要冤枉我,也该有个证据吧?”

说着,她又将蛮腰一掐:“姑娘要真是疑我,我任你翻找就是,但若是找不着那劳什子钗头,我可得去太太面前论个清白!”

“你……”

眼瞧坠儿这有恃无恐的嘴脸,邢岫烟终于忍不住露出些愠怒来。

只是她毕竟是个聪明的,知道坠儿敢说出这话,那赃物怕是早就不在她手里了。

若真闹腾起来,虽说就算最后没有人赃并获,坠儿也未必能落得什么好——可自己乃至父母双亲,以后在荣国府里,怕也是愈发难以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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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 鸳鸯女巧赚金钗【上】

却说就在邢岫烟左右为难之际,外面廊下却早有人听了个真切。

这人自然正是鸳鸯,她方才见这主仆二人,似都有隐瞒之处——尤其那坠儿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虽不好细问究竟,却终究是放心不下。

于是出门行了几步,一咬银牙便又折回来躲在窗外廊下,正好将主仆两个的对话收入耳中。

等听明白前因后果,鸳鸯暗自斟酌了片刻,便又悄没声的出了院门,一路沉吟着径往贾迎春院中行去。

因心里存着事儿,没留神险些与迎面赶来的晴雯撞个满怀,她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晴雯便半真半假的啐了一口:“呸~这是怎得了?大白天就丢了魂魄似的乱撞。”

鸳鸯此时却无心同她斗嘴,略一犹豫,便将晴雯扯到了角落里,把方才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晴雯素来个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听那坠儿竟如此猖狂,立刻没口子的骂道:“好个没脸子的小娼妇!当初我就瞧她是个刁滑的,不曾想竟还生了一身的贼骨头!”

当初这坠儿的母亲,还想着把她送到宝玉身边伺候来着,走的正是袭人、晴雯的门路。

原本袭人已经允了,谁知正赶上宝玉查账,两人都被家人牵连着吃了挂落,后来虽被宽恕了,可到底不好再往屋里引人。

于是这坠儿便分派到了邢夫人身边。

故而晴雯对这丫头,倒也还算是有些印象。

随即晴雯又忍不住埋怨:“你既知她是个欺主的刁奴、养不熟的家贼,怎得不闯进去责骂几句,也好替那邢姑娘讨个公道!”

鸳鸯无奈道:“你这急惊风想的倒简单,她能说出‘拿贼拿赃’的说辞,想来早就钗头藏稳妥了,我若是贸然闯进去,最后却拿捏不住她,岂不更令邢姑娘难做?”

晴雯一想也是,邢岫烟没有在鸳鸯面前点破此事,明显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到尽人皆知。

可若不把事情闹大,依着那坠儿如今的嘴脸,金步摇却如何讨要的回来?

总之,这事情说来不大,可要想刀切豆腐两面光,却着实不怎么容易。

于是两人相顾无言,都是愁眉不展,

其实这事儿和她二人关系不大,若是冷心冷面的,说不得也便任凭邢岫烟吃暗亏了。

可晴雯与鸳鸯,却哪里是这等性情的人?

尤其这几日相处,邢岫烟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也是颇合二人的脾性。

聚在一起商量了许久,两人终于拿定了主意:这事儿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摆平,怕也只有借助‘鬼神之力’了。

好在这‘鬼神之力’,孙府之中却是不缺的。

于是两人又仔细忖量了,确认计划有七八成把握之后,这才各自分头行事。

…………

孙府的梅园,是今年春天才改建的,那几十株梅花,自也是春夏之交,才移载过来的,因而至今从未展露过颜色。

可巧今儿一早,就听看守园子的婆子来禀,说是有几株虎蹄梅已然提前绽放,又满嘴跑马的胡扯,把那黄中带姿的花骨朵,同什么祥瑞挂上了钩。

这才引得贾迎春起了兴致,邀约着邢岫烟、阮蓉等人一起过来吃茶赏花。

却说邢岫烟失了金步摇,自不好再提归还首饰的事儿,于是拣选了半副首饰装扮上——瞧着虽不如整副头面齐整,却反显出些俏皮、素净来。

再加上她言谈举止间,没有半点勉强之色,莫说是贾迎春阮蓉几个,便是知根知跟的鸳鸯,竟也不瞧不出半点破绽。

正暗中对邢岫烟的沉稳啧啧称奇,把守花园的婆子,忽又上前禀报,说是坠儿的母亲找上门来,要同女儿说话。

鸳鸯听了这话,便先一步出了园子。

却说那坠儿听闻母亲登门,倒也并不以为奇,只以为她是来探听后事的——毕竟昨天傍晚,坠儿正是借助母亲探访的时机,把那金步摇夹带了出去。

于是她也没多想,装模作样的向邢岫烟高了假,便径往前院去寻母亲。

谁知刚出了花园没多远,就听得前面风声大作,却偏又不见那大风扑面而来。

坠儿心下好奇,紧赶几步出了三门夹道,却见那庭院正中,一条雄壮如山岳的身影,正将一柄形貌狰狞的双手巨剑,耍的水泼不进!

而那呼呼作响的动静,正是巨剑破空之声!

这般威仪,坠儿在荣国府里几曾见过?

当下直看的目眩神迷,心道怪不得这孙大人,被称做神鬼莫敌——那偌大的怪剑被他抡起来,就算是佛陀当面,怕也抵挡不了几剑。

正不转眼的打量着,冷不防几声议论忽然传入耳中。

“二爷这是怎得了?舞剑也就罢了,怎还开了额头的血目?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听那声音,却竟是鸳鸯在说话。

不过坠儿听了这话,却哪还顾得管什么鸳鸯?

忙踮着脚仔细打量,果然发现孙绍宗眉心处,正竖着一只殷红的血目。

她哪知这是气血上冲所致?

当下就想起了种种传闻,一时腿肚子都有些软了。

正要赶紧绕开此处,免得被殃及池鱼,却忽又听人愤愤道:“可说呢,二爷原本好好的,那只血目也不知怎的,竟被歹人身上散发的邪气给惊动了!”

这回发话的,却分明是晴雯。

“嗐!”

鸳鸯吃惊的叫道:“咱们府里怎么会有歹人的邪气?!”

“谁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咱家兴风作浪?就算不怕被官府拿住问罪,难道还不惧死后被二爷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永不超生么?”

晴雯顿了顿,又道:“二爷也觉着,咱们府里不可能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琢磨着兴许是过路的歹人——所以才演练剑术压一压身上的血气,若是晚上还能感应到那股邪气,才要在咱们府里仔细搜捡!”

一番话,只听的那坠儿心惊肉跳。

暗自琢磨着,这冲撞了孙二爷血目的邪气,莫非便应在自己身上?

心虚之下,她再看那血目时,便觉愈发狰狞可怖起来,顾盼间,更似是隐隐瞧向了自己这边儿!

当下坠儿直惊的肝胆欲裂,转头奔出百余步远,方才心有余悸的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鸳鸯、晴雯却是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了她原本立足的地方。

晴雯纠结道:“你说她会不会把那钗头还来?”

“说不准。”

鸳鸯摇了摇头,苦笑道:“咱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成,还要看邢姑娘的运道。”

正说着,冷不防回廊往忽有人一人问道:“如此说来,方才那个做贼心虚的,便是邢姑娘的贴身丫鬟?”

二女皆是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才发现孙绍宗不知何时已然收招定式,正拎着‘霜之哀伤’打量她二人。

鸳鸯和晴雯忙喊了声二爷,却支支吾吾的,不知该不该透露邢岫烟的事情。

“爹爹舞剑!爹爹快舞剑!”

“爹爹剑!”

这时不远处两个稚嫩的声音,忽然接连鼓噪起来。

却原来晴雯和鸳鸯定下狐假虎威的计划之后,并未直接寻孙绍宗分说,而是借了两个小家伙的名头,让孙绍宗在此舞剑。

不过孙绍宗何等精明?

一早就瞧出是有人怂恿的,方才边舞剑边观察着周遭的情势,故而才能及时凑上来,堪堪听了个尾巴。

见两个小的齐声吆喝,孙绍宗无奈的把那大剑往肩头一抗,吩咐道:“我眼下没工夫同你们理论,且等把两个小祖宗哄欢喜了,再听你们究竟弄的什么鬼。”

说着,便又到了当中摆开架势,虎虎生风的挥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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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5章 邢岫烟智纠根底【下】

这一场茶话会,直开到下午方歇。

旁人倒不觉如何,唯独邢岫烟全程强颜欢笑,早已是身心俱疲,恨不能立刻回到客房倒头就睡。

然而金步摇的事情不解决,她又如何能睡的安稳?

可这事儿究竟该如何处置呢?

邢岫烟一时有些茫然。

要说她也是个聪慧的,可毕竟年纪还小,如今又孤身一人客居它乡,便是能想出些主意,又哪里施展的开?

唉~

难道真要把这些首饰带回荣国府,由着父亲拿去充作赌资?

然而邢岫烟又绝不愿意,如此糟蹋别人的好意。

于是自那茶话会上回来,她便枯坐在梳妆台前,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该如何让坠儿乖乖就范,又不至惊动孙、贾两家。

殊不知就在她烦恼之际,那坠儿也是心焦的不行。

在外面热锅蚂蚁似的,转了足有百十来圈,眼见得日头渐渐西斜,她终于耐不住性子,径自挑帘子进了里间。

“姑娘。”

这一声姑娘喊出,邢岫烟却并未回头——盖因她眼下也还没想明白,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坠儿——故而随手拿起粉饼,假做正在补妆的样子,口中不咸不淡的应了:“怎么,有事吗?”

这淡淡又疏离的态度,倒让坠儿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心下隐隐更有几分恼恨:不就是跟邢夫人沾了些亲戚么?家里穷的什么似的,亏也有脸在姑奶奶面前摆架子!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到底是不敢说出口的。

勉力压制住鄙薄的嘴脸,坠儿皮笑肉不笑的道:“那支金步摇,我实在是没瞧见——可咱这屋里也没进过外人,要么您再翻一翻那妆匣,兴许是看走了眼呢。”

那妆匣邢岫烟也不知翻看了几多遍,梳妆打扮时,更是在那些首饰中反复挑拣,却如何会看走了眼?

但听得坠儿似乎是话里有话,邢岫烟还是随手翻开了妆匣,几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在里面略一撩弄,就见一支金丝掐花、挂翠为蝶的金步摇,颤巍巍的展露在眼底。

金步摇竟真的妆匣之中?!

邢岫烟一时间险些惊呼出来,但随即脑海中便闪过许多疑问。

这支金步摇,无疑是坠儿重新放回来的。

可上午时,自己想方设法威逼利诱,她都无动于衷,甚至气焰嚣张的想要反咬一口,这会儿怎得又不声不响的改了主意?

再者说,她既然是暗中把金步摇放进了妆匣里,哪么便只需等着自己发现便是,又何必画蛇添足,主动让自己翻找呢?

这其中怕是另有蹊跷!

想到这里,邢岫烟按捺住心头的狂喜,悄悄将那钗头收入袖囊,又对着铜镜演练出一副恼怒的模样,这才回头娇叱道:“你先前出言不逊也就罢了,怎得事到如今还敢诓骗我?!”

诓骗?

这下却是轮到坠儿不明所以了。

上午‘凑巧’撞见孙二郎舞剑的戏码之后,她终究抵不过生前遭罪、死后受刑的恐惧,硬着头皮向母亲讨回了那支钗头,悄没声放到了妆匣里。

也正因是为念及,孙绍宗晚间还要‘查访’邪气,她才等不及邢岫烟自己发现,主动跳出来画蛇添足。

谁曾想邢岫烟失而复得之后,非但不喜,反而着恼起来?

“姑娘?”

坠儿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邢岫烟做声作色的一拍那妆匣,直弄的哗啦啦作响,口中愤然道:“你且自己过来瞧瞧,这里面哪有什么金步摇?!”

“这怎么可能?!”

坠儿大惊失色,紧赶几步到了近前低头扫量,却见那洞开的妆盒里,数件金翠首饰交映生辉,偏偏就少了那支蝶恋花的金步摇!

她哪里想的到,这竟会是邢岫烟偷偷藏了起来?

当下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怎么会?!我响午时,明明把那钗头放进……”

啪~

不等她把话说完,邢岫烟便把那金步摇拍在了桌上,噙着银牙冷笑道:“好个问心无愧的丫鬟!却不知事到如今,算不算人赃俱获?!”

坠儿只惊的瞠目结舌。

正不知该如何狡辩,邢岫烟眉毛一挑,又疾言厉色的呵斥着:“跪下答话!”

坠儿被她气势所慑,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而她这一跪之下,气势顿馁,自然更抵不过邢岫烟微言大义。

只三言五语,便被坦白从宽的许诺引诱着,把自己如何偷走首饰,又如何被孙绍宗血目所迫,不得不把钗头换回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坠儿依旧是当局者迷,邢岫烟听罢之后,却是不由的满面羞惭、心怀感激。

当初同船北上时,她就从薛宝琴口中,得知了血目的真相,自然晓得那绝不是什么‘受到邪气侵袭’,而是舞剑时血气上涌的结果。

也因此,邢岫烟只稍一琢磨,就猜出此事并非‘凑巧’,而是有人设局,故意恐吓坠儿!

不过她却没想到,这会是鸳鸯、晴雯先斩后奏的结果,只当是孙绍宗一力操办的。

因而心下不觉便生出许多涟漪来。

自从离开苏州以来,她可说是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唯独孙绍宗屡屡出手相助,又体贴的照顾自己的颜面,不是假手于人,便是装成是意外所致。

就算是自**往的妙玉,也远不如他这般体贴入微……

不对!

孙大人可是妙玉姐姐的心上人!

再说孙大人如日中天一般,自己区区庶民出身的女子,又如何能高攀的起?

至于做妾……

摇摇头,将这一脑子的绮念遐思,统统都抛诸脑后,邢岫烟又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既是如此,我且将你所言一一录下,你自行画押为记——先别急!我不会将这份口供交给姑母,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坠儿听说要画押,自是想法子百般的推托。

但邢岫烟一概不允,又拿直接告知邢夫人相威胁,最后坠儿没辙,也只得在那口供上按了手印。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这邢姑娘看着不温不火,内里却竟是一头胭脂虎!

却说得了口供,免得后事无忧之后,邢岫烟唯恐夜长梦多,便急着把那些首饰送了回去。

贾迎春推让了半天,见她坚辞不授,也只得顺她的意思,先把那首饰归拢起来,却又言说等她许了人家再送不迟。

此后邢岫烟也曾琢磨着,要当面谢过孙绍宗,却总也没得着合适的机会。

恰巧第二天一早,荣国府那边儿派人来接,她便也只好先按下别情不表,随着车马回转了贾家。

等到了荣国府里,却见由里到外,不管是仆妇还是男丁,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邢岫烟不解之余,忙寻了贾惜春打探究竟,这才晓得贾琏昨晚巡视庄园归来,带了许多礼物分发各处。

虽多是些五谷杂粮熏肉腊肠,可真要是金贵玩意儿,又怎能轮到下人头上?

由是,自然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唯独只有王熙凤、平儿主仆两个,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存了一肚子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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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6章 王熙凤窗外窥奇景【第一更】

【夜里还有两更,每次三更补完,都有人睁着眼说没补,我也是无语的很。】

曦云阁。

床头半垂落的青纱,随着王熙凤的吐纳而荡漾着,愈发映的她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熙凤才终于有了动作。

就见她将两只虚悬着的足儿,踩进云纹金丝软底儿的绣鞋里,正欲借力起身,却忽地柳眉一竖,将左足又从鞋里拔了出来。

只见那素白半透的罗袜上,竟黏了块血红色的物事——细看,却原是一块胭脂。

王熙凤两弯柳眉皱的愈发紧凑,想要取了帕子擦拭,却发现那帕子正团弄在墙角,离着自己少说也有丈许远。

不仅是帕子被团弄在墙角,那地上林林总总的,也不知散落了多少物件。

究其缘故么……

却是贾琏泄愤所致。

原来初冬时节巡视庄园,虽是荣国府近年来的成例,可听闻孙绍宗不日即将返京,贾琏又哪肯乖乖上路?

最后还是王熙凤在老太太面前告了刁状,才迫使他含恨离京,错过了孙绍宗东门告捷的场面。

故而贾琏这次回来,心下踹了一肚子的怨气。

昨儿因是风尘仆仆,又要应付阖家老少,故而实在没能抽出时间。

今儿早上他得了空闲,便立刻跑来大闹了一场。

“平儿、平儿!”

却说王熙凤见帕子不在身边,又不想污了被褥、枕巾等物,便干脆翘着那只玉足,扬声呼喊起来。

只是喊了几声,也不见平儿应答。

反倒是窗外有个小丫鬟回道:“奶奶,平儿姐姐方才被二爷喊去了书房,您看是奴婢过去喊她一声,还是……”

“不必了!”

一听说平儿被贾琏叫去了书房,王熙凤心下便生出些狐疑来。

之前贾琏跑来吵闹时,曾不经意间翻出一本账册,上面记录的,正是买卖木材的支出进项。

当时贾琏虽然没有细瞧,可保不准儿他就看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喊了平儿去询问究竟——否则平儿这两年间与他日渐疏离,又有什么事情要叫到书房里密谈的?

这般想着,王熙凤便顾不得许多,忙扶着床头起身,单足跳着到了橱柜前,匆匆翻出一副鞋袜,然后坐到了旁边的梳妆台前。

伏低纤腰,利落的剥出两颗‘嫩菱角’,正要把新袜套将上去,却发现那胭脂竟已然浸透旧袜,印了团桃红在足心上。

王熙凤只得把另外一只旧袜团了,全当帕子搓弄,好容易才把那胭脂擦去大半。

这一番紧忙活,倒累得她胸口发闷,忍不住先挺直了腰板,娇喘了几声。

正值衣襟饱涨之际,那丹凤眼便不由自主的飘向了桌上银镜,却见镜中妇人娇嗔薄怒间目如流波,竟似有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完的哀怨。

“唉~”

王熙凤幽幽的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曾戏谑李纨耐不住寂寞,对那孙家二郎动了绮思。

现如今想来,却不过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罢了。

这两年间,她虽未守寡却胜似守寡,瞧着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可私底下的寂寥凄苦,又有谁人能体谅?

她毕竟不是个爱‘伤春悲秋’的主儿,只略略感慨了几句,便又想起了正事。

于是忙俯身换好鞋袜,匆匆出得堂屋,又交代下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出,然后直奔贾琏的内书房而去。

将到近前,眼瞧着那书房大门紧闭,王熙凤心下的狐疑愈盛,看看左右无人,便干脆蹑足凑到了窗下,附耳细听分明。

“就……就是这里……这么的抵……弄……”

刚到了窗下,便先灌了满耳朵放浪吟哦,只是这声音,却显然并非平儿——当然,更和账册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不过……

这等动静,却也实在可疑的紧!

难道说,那贾琏故作男生女态,实则是为了麻痹自己,好同别的狐狸精厮混?!

一想到这种可能,王熙凤险些咬碎了满口银牙,要知道她可是足足守了两年活寡,而且还整日里还要小心翼翼的,替那贾琏遮掩‘真相’!

若搁在两年前,这凤辣子说不得早一头撞进去,与那狗男女拼个你死我活了。

可经过这两年的蹉跎,她到底是减了三分火性,又觉得贾琏日常那些行止,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于是强自按捺住脾气,用食指沾了些唾沫,在窗纸上点出个小孔,悄没声的向里窥探。

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只一眼,王熙凤便忍不住在心底破口大骂。

却原来书房之中,正有个衣不遮体女子,在椅子上摆出不堪言的放浪姿态——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奉了贾琏之命,曾与平儿一起服侍过孙绍宗的林红玉!

而贾琏此时,也正满面潮红的望着林红玉,那两只眼睛里**裸,全是王熙凤许久未见过的**!

果然如此!

王熙凤心下气苦,恨不能立刻就冲将进去,将那林红玉鞭挞致死!

啪~

就在这当口,贾琏忽然扬手一鞭子,抽在了林红玉肩头,吁吁带喘的娇叱着:“贱婢!谁让你停下来的,快快块,快继续说那日二郎究竟是怎么弄的!”

林红玉吃了这责打,忙把虚掩着的肚兜扯脱半边,媚声道:“孙大人后来又……”

后面那腌脏之语与下流动作,实在是不堪听闻!

不过却也因此让王熙凤暂熄了雷霆之怒,瞪大美目,满眼的莫名其妙。

这……

这怎得又搭上孙绍宗了?!

也难怪她会大惑不解,实在是贾琏这番举动,委实让人无语至极。

却原来贾琏在王熙凤屋里好一番发泄,出的门来也不知听谁说起,孙绍宗前几日来过家中,更曾召平儿过去伺候。

于是顿时来了精神,将平儿带到书房里,细问那‘日’究竟。

可莫说那天两人没来及亲热,便当真有过,平儿又岂肯讲于他听?

当非但下冷言冷语的拒绝了,反还追问起那些书信的事情。

贾琏恼羞成怒,原是想再发作一场的,可又怕处置了平儿,会惹恼孙二郎,于是强忍着怒气斥退平儿,转头又喊了林红玉来泄愤。

先是抽了几鞭子,继而又逼她重现当‘日’之事。

这等戏码,林红玉也不知演了多少回,早知贾琏的痒处何在,自是对孙绍宗极尽夸大之能事。

里面贾琏听得身心荡漾,恨不能以身代之。

外面王熙凤听了,却也是夹紧了双腿,满心的难以自禁。

暗琢磨着,但凡这小蹄子所言有三五分真切,也足称得上是妙不可言了!

难怪平儿沾了孙二郎的边儿,就一门心思的想要嫁过去。

连李纨也时常挂念着他……8)

第666章 王熙凤窗外窥奇景【第一更】

【夜里还有两更,每次三更补完,都有人睁着眼说没补,我也是无语的很。】

曦云阁。

床头半垂落的青纱,随着王熙凤的吐纳而荡漾着,愈发映的她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熙凤才终于有了动作。

就见她将两只虚悬着的足儿,踩进云纹金丝软底儿的绣鞋里,正欲借力起身,却忽地柳眉一竖,将左足又从鞋里拔了出来。

只见那素白半透的罗袜上,竟黏了块血红色的物事——细看,却原是一块胭脂。

王熙凤两弯柳眉皱的愈发紧凑,想要取了帕子擦拭,却发现那帕子正团弄在墙角,离着自己少说也有丈许远。

不仅是帕子被团弄在墙角,那地上林林总总的,也不知散落了多少物件。

究其缘故么……

却是贾琏泄愤所致。

原来初冬时节巡视庄园,虽是荣国府近年来的成例,可听闻孙绍宗不日即将返京,贾琏又哪肯乖乖上路?

最后还是王熙凤在老太太面前告了刁状,才迫使他含恨离京,错过了孙绍宗东门告捷的场面。

故而贾琏这次回来,心下踹了一肚子的怨气。

昨儿因是风尘仆仆,又要应付阖家老少,故而实在没能抽出时间。

今儿早上他得了空闲,便立刻跑来大闹了一场。

“平儿、平儿!”

却说王熙凤见帕子不在身边,又不想污了被褥、枕巾等物,便干脆翘着那只玉足,扬声呼喊起来。

只是喊了几声,也不见平儿应答。

反倒是窗外有个小丫鬟回道:“奶奶,平儿姐姐方才被二爷喊去了书房,您看是奴婢过去喊她一声,还是……”

“不必了!”

一听说平儿被贾琏叫去了书房,王熙凤心下便生出些狐疑来。

之前贾琏跑来吵闹时,曾不经意间翻出一本账册,上面记录的,正是买卖木材的支出进项。

当时贾琏虽然没有细瞧,可保不准儿他就看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喊了平儿去询问究竟——否则平儿这两年间与他日渐疏离,又有什么事情要叫到书房里密谈的?

这般想着,王熙凤便顾不得许多,忙扶着床头起身,单足跳着到了橱柜前,匆匆翻出一副鞋袜,然后坐到了旁边的梳妆台前。

伏低纤腰,利落的剥出两颗‘嫩菱角’,正要把新袜套将上去,却发现那胭脂竟已然浸透旧袜,印了团桃红在足心上。

王熙凤只得把另外一只旧袜团了,全当帕子搓弄,好容易才把那胭脂擦去大半。

这一番紧忙活,倒累得她胸口发闷,忍不住先挺直了腰板,娇喘了几声。

正值衣襟饱涨之际,那丹凤眼便不由自主的飘向了桌上银镜,却见镜中妇人娇嗔薄怒间目如流波,竟似有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完的哀怨。

“唉~”

王熙凤幽幽的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曾戏谑李纨耐不住寂寞,对那孙家二郎动了绮思。

现如今想来,却不过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罢了。

这两年间,她虽未守寡却胜似守寡,瞧着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可私底下的寂寥凄苦,又有谁人能体谅?

她毕竟不是个爱‘伤春悲秋’的主儿,只略略感慨了几句,便又想起了正事。

于是忙俯身换好鞋袜,匆匆出得堂屋,又交代下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出,然后直奔贾琏的内书房而去。

将到近前,眼瞧着那书房大门紧闭,王熙凤心下的狐疑愈盛,看看左右无人,便干脆蹑足凑到了窗下,附耳细听分明。

“就……就是这里……这么的抵……弄……”

刚到了窗下,便先灌了满耳朵放浪吟哦,只是这声音,却显然并非平儿——当然,更和账册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不过……

这等动静,却也实在可疑的紧!

难道说,那贾琏故作男生女态,实则是为了麻痹自己,好同别的狐狸精厮混?!

一想到这种可能,王熙凤险些咬碎了满口银牙,要知道她可是足足守了两年活寡,而且还整日里还要小心翼翼的,替那贾琏遮掩‘真相’!

若搁在两年前,这凤辣子说不得早一头撞进去,与那狗男女拼个你死我活了。

可经过这两年的蹉跎,她到底是减了三分火性,又觉得贾琏日常那些行止,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于是强自按捺住脾气,用食指沾了些唾沫,在窗纸上点出个小孔,悄没声的向里窥探。

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只一眼,王熙凤便忍不住在心底破口大骂。

却原来书房之中,正有个衣不遮体女子,在椅子上摆出不堪言的放浪姿态——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奉了贾琏之命,曾与平儿一起服侍过孙绍宗的林红玉!

而贾琏此时,也正满面潮红的望着林红玉,那两只眼睛里**裸,全是王熙凤许久未见过的**!

果然如此!

王熙凤心下气苦,恨不能立刻就冲将进去,将那林红玉鞭挞致死!

啪~

就在这当口,贾琏忽然扬手一鞭子,抽在了林红玉肩头,吁吁带喘的娇叱着:“贱婢!谁让你停下来的,快快块,快继续说那日二郎究竟是怎么弄的!”

林红玉吃了这责打,忙把虚掩着的肚兜扯脱半边,媚声道:“孙大人后来又……”

后面那腌脏之语与下流动作,实在是不堪听闻!

不过却也因此让王熙凤暂熄了雷霆之怒,瞪大美目,满眼的莫名其妙。

这……

这怎得又搭上孙绍宗了?!

也难怪她会大惑不解,实在是贾琏这番举动,委实让人无语至极。

却原来贾琏在王熙凤屋里好一番发泄,出的门来也不知听谁说起,孙绍宗前几日来过家中,更曾召平儿过去伺候。

于是顿时来了精神,将平儿带到书房里,细问那‘日’究竟。

可莫说那天两人没来及亲热,便当真有过,平儿又岂肯讲于他听?

当非但下冷言冷语的拒绝了,反还追问起那些书信的事情。

贾琏恼羞成怒,原是想再发作一场的,可又怕处置了平儿,会惹恼孙二郎,于是强忍着怒气斥退平儿,转头又喊了林红玉来泄愤。

先是抽了几鞭子,继而又逼她重现当‘日’之事。

这等戏码,林红玉也不知演了多少回,早知贾琏的痒处何在,自是对孙绍宗极尽夸大之能事。

里面贾琏听得身心荡漾,恨不能以身代之。

外面王熙凤听了,却也是夹紧了双腿,满心的难以自禁。

暗琢磨着,但凡这小蹄子所言有三五分真切,也足称得上是妙不可言了!

难怪平儿沾了孙二郎的边儿,就一门心思的想要嫁过去。

连李纨也时常挂念着他……8)

第667章 亏空【第二更】

【第三更,约莫在一点前后】

且不提那荣国府里的荒唐事儿。

却说十月初六一早,大理寺的圆桌会议上,终于讨论了些正经公事。

说来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户部最近本来就在盘账,又赶上那户部给事中忽然横死,一应的财物审核自然都收紧了些。

结果大理寺申请的一笔款子,就没能及时批复下来,甚至还有要否决的迹象。

这要是搁在顺天府,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多不过是先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但这事儿搁在大理寺头上,却是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就在昨天孙绍宗休沐的时候,一群商人也不知怎么得了消息,成群结队的跑来追债。

虽说他们并未在外面喧哗,而是到了厅中分说,却还是引发了街头巷议。

内院花厅。

大理寺卿魏益倒背着手,在方寸之间来回踱着步子,半响才停了下来,沉声道:“这事儿不成,必须得想法子先压一压,绝不能让他们在万寿节前闹起来!”

他说的虽然绝决,坐上孙绍宗、李文善两个,却依旧是老神在在,没有半点反应可言。

魏益脸上有些挂不住,干脆点名道:“李少卿,听说你与明诚斋的老板相熟,能不能……”

“大人。”

右少卿李文善立刻截断了他的话茬,不咸不淡的道:“彼辈俱是贪婪之徒,当初肯延后数月已然不易,如今安肯再做通融?”

这一句话,就噎的魏益没了言语。

不得已,只好又堆起笑容,向孙绍宗拱手作揖道:“孙大人,我听说那户部都给事中于大人,正是您的侄女婿,若能让他美言几句……”

“大人这便是为难下官了。”

孙绍宗也不等他说完,便两手一摊道:“且不说我于大人只是远亲,即便亲叔侄,又怎肯将国家财计私相授受?”

接连碰了两个钉子,这魏益愈发的窝火,却又奈何不得孙、李二人,只得将袍袖一甩,愤愤道:“罢罢罢!既然大家都没主意,索性就由着他们闹到街上,左右就算搅了陛下的万寿节,也不是本官一个人担着!”

眼见他这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李文善就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不同于魏益的无欲无求,他可还指望着能更进一步呢。

这要是在万寿节前闹起来,大理寺三个堂官怕都是难辞其咎,尤其要是因此被陛下记恨上了,以后哪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他动了动嘴皮子,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对面的孙绍宗抢着道:“这亏空既然是司务厅欠下的,大人理应先问司务厅,我等专管狱讼、量刑,又不曾署理财务,却哪里有什么主意?”

这一说,李文善自不好立刻就唱反调,于是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悄悄咽了回去。

而那魏益见状,心下不由得暗暗恼恨,他方才故作姿态,就是想引诱李文善出头,这眼见就要成了,不曾想竟被孙绍宗给拦了下来。

眼见再僵持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他便忍着气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先散了吧!”

孙绍宗和李文善这回倒是听话的紧,立刻起身告辞,并肩出了花厅。

一路默然无语,眼见到了二门附近,即将左右分开之际,那李文善终于耐不住性子,侧身拱手道:“孙大人,此事你我当真要袖手不成?”

“不然还能如何?”

孙绍宗诧异道:“难不成要用你我的家资,去抵消衙门的亏空?”

“这自然不成!”

李文善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道:“便真要拿家产补亏空,也轮不到您孙大人头上。”

这是自然,毕竟落下亏空的时候,孙绍宗还在湖广平叛呢。

要说这亏空的来历,也着实让人无语的紧。

今年端午龙舟赛,什刹海左近照例又被围的水泄不通,大理寺作为极佳的观赏点,虽然一般百姓进不来,可寺内官吏的亲朋故旧,却是往来无碍的。

于是左寺沿湖的地段,也挤了能有数百人。

有道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内中也不知是那个脑锦有贵恙的,为了抢占位置,竟然谎称衙门里走了水。

结果事情闹大了,惹得数百人径向奔逃,当场便踩死了三个,重伤了五个。

大理寺自然是闹了个灰头土脸,又因为其中一个死者颇有些背景,最后足足赔出去五千三百两银子才算作罢。

这一场官司打下来,大理寺历年来积累的小金库,被掏了个干干净净不说,险些连薪俸都发放不起。

没奈何,魏益只得挪用了上半年预备结算的货款,这才勉强没闹出欠俸的事情。

可那货款总也不能一直欠下去。

故而魏益费尽心思找了个由头,指望着能批下些银子填补亏空。

谁曾想这节骨眼上,户部突然紧缩银根,把那笔款子又给搁置了。

书归正传。

却说李文善认真答复了孙绍宗的调侃,又道:“李某若是出面,约莫还能让那些商人缓上一段时间,只是户部哪里若不肯拨款,这事儿迟早还是要闹起来的。”

说着,他郑重的向孙绍宗拱了拱手:“好歹也是同衙为官,孙大人能否在户部那边儿想想法子?届时咱们双管齐下,总也能把事情平息下去。”

说实话,孙绍宗要是肯出面,这一两千两银子的事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在他看来,这事儿非但不是什么麻烦,反而是个难得的机会!

等到这事儿闹开了,自己再打着‘知耻而后勇’的名头,将筹划的事情抛出来,魏益、李文善也便难以辩驳了。

当然,在李文善面前,他肯定是不能说实话的。

而且还得想个由头,让这李文善也放弃插手此事。

脑筋一转,孙绍宗正色道:“李兄,你觉得陛下为何要将我调到大理寺任职?”

李文善一愣,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

皇帝安排孙绍宗做大理寺少卿,自然是希望他靠着断案的能力,在大理寺做出一番功业。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李文善心下狐疑,正待问个究竟,却见孙绍宗飒然的一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这怎得就走了?

李文善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只是心下的疑团越来越大。

或许……

他真的肩负着什么特殊使命?

如此说来,自己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且看他如何应对再说吧。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668章 有女金枝【第三更】

拿话哄住李文善,孙绍宗回到左寺官署,先处理完一些报上来的琐事,继而又开始细究卫若兰的案卷。

都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可这案子足足拖了两年,又历经多次三堂会审,莫说许多证据早就不可考了,就连案卷上都有不少前后矛盾之处。

也正因如此,孙绍宗才更要理清思路之后,再行升堂问案。

说实话,这案子现在基本就是个死无对证,按照眼下的情形,虽然对卫若兰有些不利,但要想帮他开脱罪责,也不是没有法子。

可这毕竟是他升任大理寺少卿之后,所审问的第一桩案子,就算拿不出铁证,总也要似模似样吧?

唉~

当初要知道这案子,到头来还是会落到自己手上,真该先暗中调查一番的。

正后悔不迭,忽听外面有人通禀,说是仇云飞派人送了书信过来。

孙绍宗忙让人把书信专呈上来,拆开一目十行的先扫了个大概。

啧~

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之前仇云飞按照孙绍宗的吩咐,意图让葛治中把案子上交到大理寺,反正他之前也已经上交过了,也不差再来一回。

而那葛治中听说案情复杂,的确也曾打定主意,要上报给大理寺。

然而昨儿休沐回来,却立时改了主意,非但不肯再上报,反而借着刑名司要全力确保万寿节的由头,把案子又压回了大兴县。

而仇云飞也被安排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差事,暂时难以脱身旁顾。

信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王谦无暇他顾,将张安的案子暂时压了下来,未曾量刑上报。

看完之后,孙绍宗把那信压在了镇纸底下,正琢磨着,这到底是刑部右侍郎杨安邦出手了,还是别的什么人给了葛治中压力。

忽又有下吏禀报,说是什么同德居的少东家登门求见。

随口一打听,却原来是昨儿闹事的几家商户之一。

孙绍宗登时就恼了,这大理寺不是窑子,他这左少卿更不是老鸨,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

当下把来通禀的小吏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勒令他一定要客客气气的把人轰走,便不再理会此事了。

此后一直风平浪静的到了响午。

外面忽又喧哗起来,似是闯进来什么棘手人物,几十号人在院子里呼喝着,都压制不住。

孙绍宗心下不快,逐掷笔而出,却见个黑铁塔似的汉子,在院子里往来冲突,虽不敢伤人,却也搅的四下里人仰马翻。

孙绍宗在台阶上一声断喝:“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我大理寺闹事?!”

那汉子登时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一般:“不敢欺瞒孙大人,小人是同德堂的伙计,因店里被拖欠的实在没了活路,才冒死闯进来求见大人——求大人开恩,救救我们同德堂上下吧!”

这半年一结算的方式,本就压了不少的本,如今又多撑了三个月,周转不开也是常理。

而这黑大汉能为了东家,闯进大理寺闹事,也算的上是忠仆义从了。

因此孙绍宗的恼意,就先散了大半。

只是这事儿,又怎能找到他头上?

他在那台阶上负手而立,不怒自威的道:“你既然知道本官的身份,就该知道本官是近日方才上任的,你家的事情,我既不曾经手、更不知内情,却如何能做得了主?”

那汉子闻言,又将石板撞的碰碰作响,急道:“小人知道您是青天大老爷,跟那些昏官不同,定是……定是能给咱们老百姓一条活路的!”

唉~

这真是名声所累啊。

孙绍宗暗叹一声,心下却未尝没有几分得意,因而说起话来,也柔和了几分:“本官眼下对此事一无所知,也实在难以决断——不如这样,你且先回去候着,等本官问清前因后果,必会责令相关人等予以解决。”

“这……”

那汉子略一迟疑,孙绍宗立刻又沉下脸来:“怎么?本官不治你擅闯的罪名,你竟还想赖在这里不成?!”

这软硬皆施下来,那黑大汉终于吃不住劲,唯唯诺诺的跟着差役退了出去。

随即那当值的司务,又上前连连告罪,口称‘疏忽’。

孙绍宗却没给他好脸,冷笑道:“既然你在这里,倒省得本官命人传唤了——安抚同德堂的事,便交给你们司务厅来办,若是再有人找到我这里,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说着,也不等那司务解释,便自顾自的进到了里间。

谁知刚到里间没多久,就听有人急吼吼的闯到了外厅之中。

孙绍宗正待发作,又听外面那人扬声问道:“二哥,那闯进来的歹人何在?可千万交给我来应付!”

却原来是柳湘莲闻讯赶了过来。

…………

就这般纷纷扰扰的熬到了散衙时分,孙绍宗仔细归置起那案宗来,直觉憋闷的不行。

左右和柳湘莲并不同路,便也懒得再去档案所寻他,径自出了东侧角门,准备乘车离开。

谁知还没到车前,一个黑大汉便跳将出来,直接来了滑跪。

“怎么又是你?”

孙绍宗顿时皱起眉头,那司务厅得了自己的吩咐,肯定是要安抚同德堂的,但估计动作不会有这么快。

想来是这厮的主子等不及,又派了他来哀求。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道:“本官已经责令相关人等,处理此事了,回去让你家东家静候一两日——若再敢派人胡乱行事,本官连他一起法办!”

谁知那黑大汉却嗫嚅道:“大人,我们东家等不得了,实在是等不得了啊!”

说着,又回身往一旁的车上指了指,道:“您若是不信,不妨亲自问一问我们少东家。”

少东家?

原来这厮也在外面候着。

只是他区区一届商户,却怎敢大刺刺的躲在车中?

孙绍宗心下正疑惑不解,就见马车踢踢踏踏往前走了几步,紧接着门帘一挑,先露出个凹凸有致的身段,然后是惊艳的容颜,最后则是黄莺出谷也似的嗓音:

“同德堂李金枝,拜见过孙大人。”

怪不得没有下车迎候呢,却原来这同德堂少东家,竟是个妙龄女子!

只是……

这女子看起来,怎么有些眼熟的样子?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669章 仙人跳

这女子的确看着眼熟。{随}{梦} щ{suimеng][lā}

只是孙绍宗仔细回想了一下,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按说不应该啊。

孙绍宗的记忆力一向不错,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绝色少艾?

嗯……

或许自己只是在人群中看过她一眼吧。

心下正思量着,那李金枝已然下了马车,扶风摆柳一般往前凑了几步,又泫然若泣的道了个万福:“求大人开恩,我们同德堂本小利薄,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我家爹爹昨儿回去就中了头风,倒在床上浑浑噩噩,连家母都认不得,却还惦记着那笔救命的款子!”

“若非如此,小女子又岂敢三番五次的抛头露面?”

一边说着,泪水便止不住的往下落。

啧~

美人垂泪固然是我见犹怜,可问题是孙绍宗压根就不想插手这事!

倒霉劲儿的,怎么主仆两个偏都认准自己了?

若是男人,倒还好打发。

可一个妙龄少女,当街哭成泪人仿佛,孙绍宗到底不好强行赶她离开。

只得好言好语的劝道:“姑娘不必如此,本官之前已经责令司务厅,尽快给贵号一个满意的答复,想来最多再有两三日……”

“大人!”

李金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又悲声道:“小女子实在信不过旁人,若非这大理寺的赃官们一味勒索威逼,我家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咦?

这里面竟还牵扯到了贪腐弊案!

这下孙绍宗顿时来了精神,若能提前捏住一批贪官污吏的把柄,不管是拿来杀鸡儆猴,还是同魏益争权夺利,都是极好的助益!

不过他面上却没露出半点喜色,反而把脸一沉,呵斥道:“姑娘可不要乱说,你指责我大理寺官吏贪赃枉法,可有什么凭证?”

“自然是有的!”

那李金枝倒也不含糊,立刻道:“家父为了能早日要到货款,足足被他们骗去了六百七十余两银子——那一笔笔是何时何地送给谁的,皆有账目记录!”

这数目倒不是很多。

不过考虑到近年来,大理寺称得上清水衙门,这些银两也足够让几个中低层官吏欺上瞒下了。

孙绍宗用眼角余光扫量了一下四周,见已经有些百姓,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只是碍于自己穿着官袍,所以并不敢靠得太近。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一旦人数渐渐增多,那法不责众的心理,必会使得他们围上来旁观。

这要是喊冤、断案也还罢了。

偏涉及到了大理寺内部的贪腐,哪好就这么**裸的让百姓们听去?

再说了,孙绍宗是要拿捏短处,适时再抛出来做筹码,可没想着立刻发动。

因而他立刻吩咐车夫张成,取了自己遮风的大氅,裹住一身朱红官袍,然后引着李金枝主仆,在附近一家茶馆里要了个二楼包间。

等店小二送上一壶香茗,张成与那黑大汉又在外面把住了房门,孙绍宗这才问道:“却不知令尊那账目上,都涉及了大理寺哪些官吏?”

“这……”

李金枝略一迟疑,娇羞的垂首道:“那账目就在奴家身上,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大人一看便知。”

说着,背转过身,就去解衣襟的扣子。

这还藏的挺严实!

孙绍宗先是有些无语,继而便发现那李金枝,并未完全转过去,还露出少半边脸侧脸——也正因此,她颤巍巍撩开衣襟的动作,孙绍宗便也瞧了个影影绰绰。

只可惜内中的奇景,还是被肩膀挡住了,最多能看到一段白皙的脖颈。

再要往下,就非得站起来才能看个真切了。

左右是看不真切,孙绍宗又不好真个站起来细瞧,于是就准备装一装君子,想要来个非礼勿视。

可就在他想要移开目光的当口,那李金枝忽然含羞带俏的回眸一顾,嫣然浅笑间,既充满了少女的娇憨,又杂了几分不逊妇人的**。

这眼神,足能让男人浑身酥软,只余一处硬朗!

然而孙绍宗心下却是悚然一惊!

因为这犹抱枇杷半遮面的回眸,突然让他回忆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李金枝’!

那是在几天前走马上任的时候,当时有个富家小姐,和左寺正唐惟善起了冲突,后来听说是自己赴任,才主动退避到了一旁。

当时那女子在车里,隔着窗帘缝隙偷瞄柳湘莲,故而孙绍宗只是勉强见了她半面,也难怪一开始没能认出来。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天明明听说她是什么桂花夏家的小姐,这才几天的功夫,却怎得就变成了什么‘李金枝?!

这一警觉起来,孙绍宗立刻发现了更的蹊跷。

譬如‘李桂芝’方才还哭的泪人仿佛,如今却显出些火辣妩媚,这前后的变化,委实有些突兀——尤其她那什么老父亲,如今正中风偏瘫在家。

再者说,她扒开衣襟这半天,都没能掏出账册来,也实在与之前的急切不符……

孙绍宗越想越觉的不对,那‘李金枝’却还不知自己露了马脚,将衣襟敞开后,扭捏作态的磨蹭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咬牙又扯脱了半边肚兜。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忽然从她肩头探出,狠狠一捞……

便捂住了她的口鼻!

‘李金枝’初时吃了一惊,待要挣扎时,却早被孙绍宗扯到了怀里,这下她倒不慌张了,心下反而有些窃喜起来。

暗道这孙大人果然是个色中恶鬼,这么快就被自己的美色迷了心窍——如此一来,他即便浑身是嘴,怕也解释不清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伸手撕扯她那肚兜时,她自然也没怎么遮拦,任凭大片的春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谁曾想孙绍宗反手,就又把那肚兜塞进了她嘴里。

也对!

这冤家必是要腾出两只手来,才好行那偷香窃玉的勾当。

李金枝依旧花痴的想着。

不过孙绍宗接下来的举动,便让‘李金枝’彻底懵了。

就见他毫不怜惜的,把‘李金枝’用大氅裹了夹在腋下,然后几步到了窗前,先推开条缝隙向外观瞧,继而推圆了窗户,纵身一跃跳到了茶楼后院!

‘李金枝’尚被震的胸口发闷,他便又发足奔到门前,悄没声的卸掉门闩,闪身钻进了后巷。

到了后巷,孙绍宗将‘李金枝’从横夹改成了竖抱,将她**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又仔细确认她的双脚不会露在外面。

这一切刚准备齐整了,就听那茶楼雅间里有人呼喝起来:“人呢?!人哪儿去了?!”

“窗户!肯定是跳窗户跑了!”

“追上去、快追上去!”

果然是一场仙人跳!

孙绍宗心下冷笑,反手拉上兜帽,毫不犹豫的出了小巷,混进了人潮之中。

方才他听到下面茶楼大厅里,忽然静了下来,便猜到肯定是有‘恶客’登门。

于是想也不想便挟持着‘李金枝’,从后院逃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独自逃走,偏要带上这么个累赘……

自然是为了能够逼问究竟,追查幕后主使之人。

毕竟这什么桂花夏家小姐,非是下九流的娼妇可比,如今亲自做饵设局,肯定所图非小!

第670章 卫氏妙计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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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绍宗混在人潮中,也并未走出多远,就近选了家客栈,包下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斥退殷勤的店小二,又将院门、房门都反锁好,孙绍宗这才解开紫貂大氅,将衣衫不整的‘李金枝’扔到了床上。

这一路行来,那‘李金枝’早闷的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此时被孙绍宗丢到床上,莫说是挣扎叫喊,就连嘴里的帕子都顾不得管,侧趴在床上吁吁带喘,从头到脚打摆子似的乱颤。

孙绍宗冷眼旁观了半晌,见她喘息渐渐平复,却仍是没有半点动作,便知这女人是个‘识时务’的。

于是一把扯掉她嘴里的帕子,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

谁知没等他问完,那‘李金枝’先就一口气说道:“奴家是桂花夏家的女儿,双名金桂,这次实在是受了北静王妃所迫——她想要拿捏住大人您的短处,好伺机搭救自家弟弟!”

这段话言简意赅,既道明了身份缘由,又推卸了自己的责任,尤其从头至尾连个磕绊都没有,显然是在路上就打好了腹稿,要出卖北静王妃卫氏。

却说听得‘北静王妃’四字,孙绍宗心下登时升腾起一腔怒火。

上回她拦路射箭的事情,自己还时常耿耿于怀呢,不曾想这长腿疯婆子没消停几天,就又算计到了自己头上!

莫非真以为顶着王妃名头,自己就半点奈何不得她了?!

心中恼恨非常,他表面却仍是波澜不兴,冷声追问道:“那她究竟是如何胁迫你的?”

夏金桂既然已经出卖了卫氏,又怎会替卫氏隐瞒什么?

因而听孙绍宗问了,忙道:“我家与她家原是姨表亲,因近来我家遇到些麻烦,就想着央她出手……”

却原来这桂花夏家同薛家一样,也是在户部挂名的皇商,专司宫中的一应植株盆景。

又因为她家中了几十倾桂花树,故而便得了个‘桂花夏家’的称呼。

今年秋冬之交,夏家照例又向宫中‘进献’常青盆景,谁知隔天却被退了回来,而且内中多有损伤,似是故意而为。

寻人一打听,才知道是新上任的采买总管李顺诚,欺夏家寡母孤女没个依仗,有心要拿她家杀鸡儆猴。

正因如此,夏金桂才求到了北静王妃面前。

却不曾想到了王府,正撞见卫氏要施展美人计,拿捏孙绍宗的把柄。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说到这里,夏金桂又缓缓抬头,脉脉含情的望着孙绍宗:“虽是受人所迫,但奴家其实早就对大人仰慕已久,否则便是她再怎么威逼,也是宁死不从的!”

呵呵。

这话也就能骗骗三岁小孩。

再说孙绍宗可没忘记,那日她痴痴盯着柳湘莲,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情形。

只凭这一点,就足见她是个惯爱说谎的!

不过背后主使人是卫氏的说辞,应该不会有假。

否则单凭一个桂花夏家,便是能设局成功,又如何能抵挡孙绍宗的反扑?

话说……

这李顺诚怎么听着也有些耳熟的样子?

孙绍宗仔细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道:“那李顺诚,可是之前的景仁宫奉御李太监?”

“难道大人认得他?!”

夏金桂惊喜的翻身坐起,全然忘了双方的立场,以及那敞开的衣襟。

孙绍宗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往下一滑,不过很快又重新爬回了夏金桂脸上,点头道:“当初他在景仁宫当差时,倒也还算有些交情。”

“原来竟是老相识了!”

夏金桂脸上喜色更浓,激动的从床上下来,几乎将个凹凸有致的身子,生生挤进孙绍宗怀里。

就见她仰起头,满眼希冀道:“大人如今高升大理寺,那李太监也补了采买总管的肥缺,这交情自然是错不了的——您若是肯帮着分说一二,便是我家的大恩人呢!”

“是么?”

孙绍宗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那如画的眉眼五官,戏谑道:“却不知你又打算如何报恩?”

“这……”

夏金桂美目流转,缓缓低垂臻首,往孙绍宗胸膛上靠去,口中嘤咛有声:“奴家身无长物,也只有舍了蒲柳之姿,以酬大人的恩情。”

然而将脸贴在孙绍宗胸口后,她眼中的柔情万种,却顿时化作了恼恨与后悔。

当初她与卫氏定下这计策时,想的是一箭双雕,既解决了夏家的窘境,又能顺势入主孙家,做个堂堂的少卿夫人。

现如今这身子舍出去,后一项却是指望不上了——若没有北静王府撑腰,夏家想要高攀孙家,又谈何容易?

至于做妾什么的……..

夏金桂却是绝不肯屈居人下的,大不了等失了身子,再招赘个上门女婿便是——就不信区区赘婿,还敢挑剔她的贞洁。

正思及日后如何,冷不防脖子上忽然一紧,却是被孙绍宗薅住后脖颈,直接又丢回了床上。

果然是个莽夫粗坯,半点不知怜香惜玉!

夏金桂心中咒骂着,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反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嘴脸,又将娇躯妩媚的横陈了,只等着承受孙绍宗狂风暴雨一般的摧残。

谁知孙绍宗将她丢到床上之后,却不曾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抱着肩膀冷笑道:“你和那卫氏合谋加害于我,现如竟还敢指望我帮你家说情?倒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说着,侵略如火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嗤鼻道:“眼下我若真想要了你这身子,又何须理会你的心思?”

这番话说完,夏金桂脸上媚态顿时僵住了,急道:“大人素有青天之称,万……万不值为了奴家,坏了一世英名!”

孙绍宗哈哈一笑:“正因本官素有青天之名,便是今日强行收用了你,说出去又有几人肯信?”

这夏金桂生就一副风流性子,又惯爱把美貌当作本钱,心下其实并不害怕失去贞操——她害怕的是白白失了贞操!

故而孙绍宗一摆出这‘青天白日’的架势,她当即就慌了神儿,手脚并用的往后退缩着。

可那床拢共能有多大?

只挪了几下,高挽的发髻就撞在了墙上,虽然没有撞疼,却是让夏金桂不自觉的张开小嘴,欲要放生尖叫。

孙绍宗却早防着这一招呢,眼见如此,立刻纵身扑到床上,捂住夏金桂的口鼻,狞笑道:“本官断案的本事,你应该也是听说过的——若是转行毁尸灭迹,你猜猜别人查不查的出来?”

夏金桂论胆量虽比旁人大些,却如何受得住这般杀气腾腾的威胁?

当下便连盆骨都软了,那还敢反抗挣扎?

更顾不得什么亏本不亏本的,颤巍巍将衣襟左右分开,准备来个开门揖盗,免得丢了性命。

谁知就在此时,孙绍宗又忽然改口道:“不过你若是肯帮我反咬那卫氏一口,我非但可以帮你家在李太监面前分说,便连你这身子,也断不会碰上分毫!”

第671章 赔了夫人

按理说,前面既然已经出卖过北静王妃一回,此时为了自己的贞洁,乃至于性命考虑,再反上咬一口也算不得什么。

但夏金桂眼珠转了几转,却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却不知大人想要如何报复那卫滢?”

原来那长腿疯婆娘叫做卫滢。

孙绍宗理所当然的道:“自然是带你去宗人府出首,揭发她为救胞弟,不惜设计陷害朝廷命官!”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会请宗人府隐去你的出身来历,不会坏了你的名声。”

这也正是夏金桂不敢直接答应的原因——未出阁的女子坏了名声,可比失去贞洁还要严重百倍。

毕竟失去贞洁,还能想法子遮掩;若坏了名声,就算去招赘女婿,怕也找不到个可心的。

因关系到自己下半辈子的境遇,即便孙绍宗承诺,会让宗人府帮自己保密,夏金桂也一样觉得不够稳妥。

不过她可没敢明着质疑这一点,而是小心翼翼的道:“奴担心倒不是这个,只是女子为救家人而奔走,素来被视为美谈,况且她又贵为皇室宗亲……”

夏金桂说的这些,孙绍宗又何尝不知?

封建王朝对女子大体上比较苛刻,但在某些方面,却又宽容的过了头。

譬如说若是个男子为救家人而奔走,只会被视为人之常情;可若是女子为救家人不遗余力,却往往会蒙上些传奇色彩,被世人所称颂。

尤其这女子若还有些身份,就更是值得大书特书了。

在这等前提下,再考虑到卫氏施的是美人计,又未曾真个得逞——宗人府极有可能会轻纵卫滢,仿效当初金贝之争时,来个罚银禁足了事。

若真是这般结果,孙绍宗心下自是不会舒服。

可除了走这套程序,又哪还有别的选择?

北静王妃毕竟是皇室宗亲,即便不为当今所喜,也容不得旁人肆意冒犯。

孙绍宗如今拖家带口的,总不能一怒之下杀了她,然后带着妻小去亡命天涯吧?

因而他便不为所动的冷笑道:“如何处置她,自有宗人府做主,用不着你多费心思!”

说着,又不容置疑的命令道:“事不宜迟,你赶紧整理一下,随本官去宗人府出首!”

眼见孙绍宗执意要带自己去宗人府,夏金桂也不敢违逆,只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襟,一边转着眼睛盘算了利弊得失。

不得不说,这女人虽未必有什么大智慧,但在阴谋诡计方面,却是颇有些天分。

急切间,还真就让她想出了个法子。

“孙大人。”

她急忙手脚并用下了床,小心翼翼的道:“其实要对付卫滢,也未必就得依仗宗人府——现如今她最大的把柄,就在您手里捏着,只要稍加利用,何愁她不乖乖就范?”

孙绍宗何等聪明?

立刻猜出,她是想拿卫若兰做把柄,胁迫北静王妃。

当下斜了夏金桂一眼,冷笑道:“你是想让本官徇私枉法么?”

“不不不!”

眼见孙绍宗这反映,夏金桂如何敢认?

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口中分辨道:“我的意思是,大人不妨以卫若兰为饵,先肆意的羞辱她一番,时候那卫若兰若真是清白的,自然最好不过;若是当真有罪,您只需重重的判了,谁又会相信你曾收过她的好处?”

这主意其实是脱胎于,孙绍宗方才那‘青天白日’的做派——但细节上,却要更为阴损一些。

说实话,孙绍宗还真有些动心了。

若对一般女子,他自不屑如此下作,但那卫滢三番五次的招惹他,他偏又碍于对方皇亲国戚的身份,不能名正言顺的报复……

而越是这般,他越恨不能把那长腿悍妞狠狠折辱一番!

夏金桂显然察觉到了孙绍宗的动摇,于是忙又毛遂自荐:“大人若是有意,奴家愿为您去试探她的心思——这样无论成败,都有个缓冲的余地。”

这小蹄子,倒真会见缝插针!

孙绍宗盯着夏金桂沉吟了半晌,直到她笑的脸都僵了,这才开口反问:“那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到了卫滢面前,不会像现在一样出卖我呢?”

夏金桂一听这话,自知是到了关键时刻,忙正色道:“奴家可以写下凭证!不然……不然大人您也可以让我立下投名状!”

投名状?

这女人平时倒没少看话本。

孙绍宗微微一笑,摇头道:“用不着这么麻烦。”

夏金桂一愣,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便有些发苦,强笑着挺起胸脯问:“那大人要如何才肯信我?”

这显然是觉得,孙绍宗还是要坏了她的贞洁,好当做把柄依持。

谁知孙绍宗大马金刀往桌前一坐,不慌不忙的道:“你家好歹也在户部挂名,却不知对朝廷局势,又有多少了解?”

莫说夏金桂对朝堂局势,本就一知半解,就算当真了如指掌,听他这架势,又哪敢实话实说?

于是忙凑到对面,赔笑道:“奴一个妇道人家,却哪知道什么朝堂局势?大人,您……您提起这些是何意?”

孙绍宗没有理会她的探究,又自顾自的道:“既然你不清楚,那本官便给你解说一二。”

说是朝堂局势,其实就是孙家和北静王府的人脉关系罢了。

他先将北静王府先得罪了忠顺王,又为太子所不喜,最后反戈一击背叛了牛家的事情,一一道来。

等说完了北静王府如今的窘境,话锋一转,又开始吹嘘自家如日中天的势头。

什么被皇上信重,被太子视为股肱,曾蒙皇后娘娘当面嘉奖,又与宫中两大信贵:裘世安、李顺诚皆是旧识。

在官场,有即将入阁拜相的王哲为依仗;在军中,则有兄长、旧部为奥援……

总之就是,北静王府日渐衰落,整体实力已然在孙家之下,以后的前途更是天地之别。

这其中有些事情,夏金桂也有所耳闻,有些事情却是初次得闻,一时只听的目眩神迷。

尤其听说太子在孙绍宗的规劝下,竟将身边得宠的太监全部杖杀,心下的震惊更是难以言表。

暗道这孙大人如今就这般了得,日后若辅佐太子登基,其权柄怕连皇宫内院都能波及!

可惜这般遮奢人物,自己却无缘嫁入他家,实在是……

不!

就算不能嫁入他家,只消能得了他的青睐,也强出嫁个门当户对的皇商、小吏百倍!

思及如此,她心头春潮涌动,再瞧孙绍宗时,竟似比那日瞧见的白净书生【柳湘莲】,还要俊俏几分。

这时孙绍宗的自吹自擂,也终于告一段落,正要倒杯茶水解渴,夏金桂忙起身伺候。

只是茶水还未斟满,她那娇滴滴的身子,倒先倚在了孙绍宗肩头,口中腻声道:“大人若是信不过奴家,不妨便收用了奴家,左右我仰慕大人久矣,早有与大人结缘之心。”

孙绍宗说了这许多,无非是看出她‘势利眼’的本性,因而对症下药罢了。

却哪曾想过,这描述中的泼天富贵,效果竟比想象中还强了许多,非但让她认清了‘强弱’,还萌生出了依附之心!

因此一时间,倒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夏金桂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拿身子挣一世富贵,又怎肯中途收手?

眼见孙绍宗无动于衷,一咬银牙干脆坐进了他怀里,楚楚可怜的道:“那卫滢早答应下了,只要事情能成,即便奴家失了贞节,也要让卫若兰娶我为妻,故而大人也无需担心奴家日后痴缠。”

如此说来,她竟还是卫若兰没过门的夫人!

这……

孙绍宗心下甚是煎熬,初时那道义理智也还能占领高地,却怎奈何夏金桂虽不曾与人有染,却早知把柄何在。

只将十指纤纤上下采撷,便银针也要磨成铁杵了,何况是区区道义理智?

却正是:

莲花如锦叶如盖,芳香自送摇清籁,

疑有天孙为弄梭,不然洛浦飘衣带。

采莲采莲夏复秋,青青苇岸忽白头。

徘徊不觉露华湿,独喜红芳载满舟。

——清·乾隆

【找了半天,也没首好诗相衬,只能等而下之,拿这厮的歪诗凑合用。】

第672章 桂为‘媒’【上】

夜色渐深。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缓缓的停在了北静王府门前。

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伸长了脖子,向那门楼里张望了一眼,明明黑漆漆的什么都没瞧见,脸上却显出一副啧啧赞叹的模样。

随即他把马鞭往腋下一夹,麻利的跳下了马车,脆声道:“老爷,北静王府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那蓝帆布做的门帘一掀,露出张精致妩媚的面孔,先是拿流波也似的眸子略一扫量,这才又缓慢而优雅的,‘拔’出了凹凸有致的身子。

待那妖娆的身姿,在车辕上完全伸展开时,车夫在下面早看的口干舌燥。

明知道这等女子,绝不是自己能沾染的,他还是忍不住涎着脸,凑上前一面伸手去扶,一面赔笑道:“小姐当心,可莫要磕着碰着。”

孰知这女子瞧着娇媚可人,一张利嘴却是半点不留情面,就见她柳眉倒竖,单手叉腰斥骂着:“不开眼的狗奴才,凭你也敢往姑娘身边凑?!再不起开些,姑奶奶便剁了你的狗爪子做花肥!”

说着,又抬起莹白素手,恶狠狠的虚劈了一记。

车夫被唬的倒退了半步,又瞧见那位高大魁梧的客爷钻出了车棚,心下顿时又是一哆嗦,忙低眉顺眼的赔笑道;“小人也是好心,绝……绝没有别的意思。”

这车上二人,却正是孙绍宗与那夏金桂两个。

以两人的身份,自懒得跟个临时雇来的车夫计较什么。

孙绍宗先跳下了车,又拦腰将夏金桂抱了下来,柔情款款的替她整理了一下鬓角,又小声叮咛道:“她若不肯就犯,你也莫要逞强,总归是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孙郎!”

夏金桂感动的娇呼一声,随即却是一脸绝决:“郎君放心,我便是浑身解数,也定要帮郎君驯服这匹胭脂烈马!”

两人又在车前,你侬我侬的亲昵了片刻,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夏金桂叉着腿,一步三回头的到了王府角门左近,眼见已经看不清孙绍宗的眉眼,脸上的眷恋之色,顿时化作了洋洋自得。

哼~

就算是未来的宰辅重臣又如何,还不是拜倒在了姑奶奶的石榴裙下?

这般想着,她再次转身挥舞着胳膊,示意孙绍宗先行离开。

孙绍宗却是又痴痴的望了半晌,这才失魂落魄的上了马车。

只是等车帘一放下,他脸上的不舍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冷漠与深沉——显然,论及演技与敬业精神,夏金桂还差了他好几条街。

倒是那车夫当真有些依依不舍,一面慢腾腾的爬上车辕,一面酸溜溜的琢磨着,这王府果然是富贵非常,连出来偷情的丫鬟都是这般美貌。

等重新在车辕上坐稳了,他又留恋的朝夏金桂张望了几眼,这才笑问道:“客爷,咱们是在这里继续等着,还是……”

“去太子府。”

乖乖!

怪不得能勾搭上王府的俏丫鬟,感情这位爷竟是太子府的人!

那车夫一面脑补着,一面扬鞭呼喝,赶着马车不慌不忙的融入了夜色之中。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

孙绍宗在太子府左近下车,在门前装模作样的绕了一圈,却是悄没声的赶奔了自家。

到了家里刚一寒门,赵仲基、张成两个,便齐齐迎了出来。

“二爷,您没事吧?”

张成关切的上下扫量,赵仲基却只是在旁边低眉垂眼。

孙绍宗不答反问道:“你几时回来的,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

既然是‘仙人跳’的局,目的又是迫使孙绍宗徇私枉法,自然不会过分为难他的车夫。

这也是孙绍宗当时识破诡计之后,丝毫没有顾及张成的原因。

“他们敢!要不是那黑大个偷袭,我指定不会……”

“你少说几句没用的。”

眼见张成胡乱吹嘘起来,赵仲基适时的喝止了他,又恭谨的禀报道:“二爷,因听张成说您提前识破那些人的算计,小的便自作主张瞒下了这事儿,只跟阮姨娘说是您临时有约。”

“做得好。”

孙绍宗点点头,吩咐道:“明儿给张成取二十两银子,也算是为他压惊。”

张成大喜,忙就地跪倒:“谢二爷赏!”

孙绍宗又宽慰了他几句,这才去了前厅,吩咐赵仲基摆下酒菜——虽说方才为了不让夏金桂失去行动力,他只使出了三分本领,可到底还是有些饿了。

话说……

那夏金桂应该已经见到北静王妃了吧?

…………

却说夏金桂目送马车离开之后,转身便开始角门。

因她近几日经常往来府中,那守门的小厮自不敢怠慢,一边分出人手进去禀报,一边将她往后院引领。

而北静王妃卫滢,听说‘失踪’的夏金桂突然出现,也急忙派人来迎。

于是夏金桂一路畅通无阻的,便到了北静王妃面前。

卫滢勉强耐着性子挥退了左右,就忍不住上前去拉夏金桂的胳膊,口中更是急不可待追问道:“你怎得就露了马脚?!那孙绍宗……”

冷不防夏金桂退了半步,让她一把抓了个空,惊愕之下,口中自然也就断了言语。

不过这半截话,却已然让夏金桂暗恨不已——好歹也是姨表姐妹,卫滢却一上来就逼问自己如何漏了马脚,全然不曾关心自己是否安全。

单只这一点,她就比人家孙郎差远了!

这般想着,夏金桂对自己接下来的谋划,越发是没了心理负担。

而北静王妃眼见夏金桂退后之后,就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忍不住又蹙眉道:“你这是怎得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为什么你会和孙绍宗一起不见了?!”

一连几个问题,夏金桂却似是充耳未闻。

卫滢见状,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拉她。

谁知这时,夏金桂突然从袖子里扯出些什么来,猛地一把掷到了卫滢脸上,口中切齿道:“你说怎得了?!还不是你家那些蠢货漏了行藏,害的我……害的我白白失了身子!”

卫滢只觉腥气扑鼻,忙将那东西抓在手里细瞧,却原是一块染满落红的碎布……

8)

第673章 桂为‘媒’【中】

北静王妃之所以一见面,就连声催问夏金桂,是因为她认定此次行动失败,全都是夏金桂提前暴露所致。

如今见夏金桂竟反咬一口,她心下愈发的恼怒。

不过看在那落红份上,还是尽力压制住了心头的恼怒,正色道:“妹妹如此遭遇,有所怨愤也是应该的——可我的人冲进雅间时,里面早已经人去楼空了,这却如何能怪到他们头上?”

“怪不到他们头上?哼!”

夏金桂嗤鼻道:“你道那孙大人是何等人物?一听下面的嘈杂声忽然没了,又有人争先恐后的上楼,他就已然觉察出不对来了,哪还会等几个狗才冲进雅间?”

这番话自是从孙绍宗那里听来的。

他原是为了在夏金桂面前,塑造英明神武的形象,减少这女人背叛自己的几率。

哪曾想歪打正着,却让夏金桂认定错误全都在卫滢这边儿,自己纯属受了连累,于是积累了满腔的怨念。

此时三分假七分真的恼恨模样,自然比单纯演戏要真实许多。

不等卫滢回话,她又不满道:“表姐当初怎也不查的仔细些?那孙大人其实早受了太子的嘱托,要给牛家一个难堪,又怎会刻意为难卫哥哥?”

北静王妃听了先头那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听到后面这段,却哪还顾得上是谁先露了行迹?

当下攥住了夏金桂的胳膊,颤声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夏金桂这次倒是没有闪躲,任凭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欣喜若狂,半晌才又冷笑道:“可那是以前!如今他被你三番两次的谋算,便是泥人也要激起三分土性,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等到审案时,怕是无罪也要变有罪,活罪更要变死罪了!”

“这……”

北静王妃正欢喜不已,冷不丁又吃了这当头一棒,登时呆若木鸡起来,好一会儿才强笑道:“这……这既是太子的意思,他应该不敢任意妄为吧?”

“姐姐当真这么觉得?”

夏金桂继续冷笑,反问道:“可我怎么听说,他三言两语之间,就逼得太子爷杀了贴身宦官?”

这事儿北静王妃自然也有耳闻,更晓得孙绍宗如今是太子手下的头号心腹,若他一门心思的要害卫若兰,恐怕太子也只能听之任之!

“如此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

北静王妃‘岂不是’了几声,虽未曾挑明是自己害了卫若兰,那温润的鹅蛋脸上,却渐渐失去了血色。

不过她终究是不肯就这么认输的,手上猛的加了些力道,急切道:“他既然坏了你贞洁,咱们就拿这做把柄……”

“姐姐当他是什么人?”

夏金桂寒着俏脸,将卫滢的手指一根根的剥落,口中哂道:“满京城交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要说他强抢民女,有几人肯信?更何况他行事缜密,压根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咱们却如何告的动他?”

说到这里,她似乎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躬身道了个万福,颓然道:“我要回客房梳洗,就不叨扰姐姐了。”

话音未落,就转身向外行去。

“表妹!”

北静王妃追着喊了一声,眼见夏金桂停住脚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反倒是夏金桂回头扫了她一眼,又丢下句:“若卫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便都是拜姐姐所赐!”

将事情挑明了,她这才头也不回的出了琴室。

直到夏金桂走后许久,北静王妃依旧呆呆的望着门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一句:若卫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便都是拜姐姐所赐!

若单单只是这两次弄巧成拙也还罢了,偏她还隐隐发现,自家弟弟这场牢狱之灾,同自己的丈夫北静王水溶脱不开干系。

若自己不胡乱行事,孙绍宗也不会违抗太子的吩咐;若自己不嫁给水溶,弟弟也不会被水溶选中,成为与牛家决裂的牺牲品。

如此算来,岂不正是自己害了他?!

她与卫若兰是一母同胞,又相隔不过两岁,论感情自然远胜同母异父,又隔了十多虽的卫如松。

此时浑浑噩噩,一忽儿是卫若兰幼时,追着自己喊姐姐的模样;一忽儿又是他血淋淋人头落地,兀自埋怨自己的场景。

这些画面往来交替,就像是两条毒蛇一般,不断在北静王妃心头啃噬着。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觉心痛如绞之际,忽听有人在耳旁呼喊道:“表姐、表姐?!”

原来是夏金桂洗漱完,又折回了琴室之中。

北静王妃在她的呼唤下缓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是泪流满面。

慌忙用手抹了,哑着嗓子问:“妹妹怎得又回来了?”

“我……”

夏金桂见她哭的肝肠寸断,心下就知这事儿成了大半,又装模作样的迟疑半晌,这次啊小声道:“我方才洗漱时,忽然想出了个法子,说不定能救下卫哥哥。”

“什么法子?!”

卫滢闻言,便似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手捧住夏金桂的柔荑,连声催问:“快说是究竟是什么法子?若当真能救下兰哥儿,你就是我卫家的大恩人,不管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夏金桂却故意吞吞吐吐吊她的胃口,等她再三逼问,这才支吾道:“我说了,姐姐可不能着恼——其实那孙大人欺辱我时,曾……曾喊过姐姐的名姓。”

喊过自己的名姓?

北静王妃心下有些恶寒,却又不解,这和拯救卫若兰有什么干系。

就听夏金桂循循善诱道:“男人恨上男人,那是恨不能杀了对方;可男人若是恨上女人,尤其还是恨上一个漂亮女子,却往往想的不是要杀了对方,而是……”

听到这里,卫氏却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面色骤变,脱口就要呵斥夏金桂,可转念一想,对方正是在自己的劝说下,才亲自做饵,以至于失了贞节。

如今自己却哪好因为同样的怂恿,就迁怒于她?

可是……

自己堂堂王妃,难道真要如她一般,去以身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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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3章 桂为‘媒’【中】

北静王妃之所以一见面,就连声催问夏金桂,是因为她认定此次行动失败,全都是夏金桂提前暴露所致。

如今见夏金桂竟反咬一口,她心下愈发的恼怒。

不过看在那落红份上,还是尽力压制住了心头的恼怒,正色道:“妹妹如此遭遇,有所怨愤也是应该的——可我的人冲进雅间时,里面早已经人去楼空了,这却如何能怪到他们头上?”

“怪不到他们头上?哼!”

夏金桂嗤鼻道:“你道那孙大人是何等人物?一听下面的嘈杂声忽然没了,又有人争先恐后的上楼,他就已然觉察出不对来了,哪还会等几个狗才冲进雅间?”

这番话自是从孙绍宗那里听来的。

他原是为了在夏金桂面前,塑造英明神武的形象,减少这女人背叛自己的几率。

哪曾想歪打正着,却让夏金桂认定错误全都在卫滢这边儿,自己纯属受了连累,于是积累了满腔的怨念。

此时三分假七分真的恼恨模样,自然比单纯演戏要真实许多。

不等卫滢回话,她又不满道:“表姐当初怎也不查的仔细些?那孙大人其实早受了太子的嘱托,要给牛家一个难堪,又怎会刻意为难卫哥哥?”

北静王妃听了先头那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听到后面这段,却哪还顾得上是谁先露了行迹?

当下攥住了夏金桂的胳膊,颤声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夏金桂这次倒是没有闪躲,任凭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欣喜若狂,半晌才又冷笑道:“可那是以前!如今他被你三番两次的谋算,便是泥人也要激起三分土性,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等到审案时,怕是无罪也要变有罪,活罪更要变死罪了!”

“这……”

北静王妃正欢喜不已,冷不丁又吃了这当头一棒,登时呆若木鸡起来,好一会儿才强笑道:“这……这既是太子的意思,他应该不敢任意妄为吧?”

“姐姐当真这么觉得?”

夏金桂继续冷笑,反问道:“可我怎么听说,他三言两语之间,就逼得太子爷杀了贴身宦官?”

这事儿北静王妃自然也有耳闻,更晓得孙绍宗如今是太子手下的头号心腹,若他一门心思的要害卫若兰,恐怕太子也只能听之任之!

“如此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

北静王妃‘岂不是’了几声,虽未曾挑明是自己害了卫若兰,那温润的鹅蛋脸上,却渐渐失去了血色。

不过她终究是不肯就这么认输的,手上猛的加了些力道,急切道:“他既然坏了你贞洁,咱们就拿这做把柄……”

“姐姐当他是什么人?”

夏金桂寒着俏脸,将卫滢的手指一根根的剥落,口中哂道:“满京城交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要说他强抢民女,有几人肯信?更何况他行事缜密,压根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咱们却如何告的动他?”

说到这里,她似乎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躬身道了个万福,颓然道:“我要回客房梳洗,就不叨扰姐姐了。”

话音未落,就转身向外行去。

“表妹!”

北静王妃追着喊了一声,眼见夏金桂停住脚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反倒是夏金桂回头扫了她一眼,又丢下句:“若卫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便都是拜姐姐所赐!”

将事情挑明了,她这才头也不回的出了琴室。

直到夏金桂走后许久,北静王妃依旧呆呆的望着门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一句:若卫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便都是拜姐姐所赐!

若单单只是这两次弄巧成拙也还罢了,偏她还隐隐发现,自家弟弟这场牢狱之灾,同自己的丈夫北静王水溶脱不开干系。

若自己不胡乱行事,孙绍宗也不会违抗太子的吩咐;若自己不嫁给水溶,弟弟也不会被水溶选中,成为与牛家决裂的牺牲品。

如此算来,岂不正是自己害了他?!

她与卫若兰是一母同胞,又相隔不过两岁,论感情自然远胜同母异父,又隔了十多虽的卫如松。

此时浑浑噩噩,一忽儿是卫若兰幼时,追着自己喊姐姐的模样;一忽儿又是他血淋淋人头落地,兀自埋怨自己的场景。

这些画面往来交替,就像是两条毒蛇一般,不断在北静王妃心头啃噬着。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觉心痛如绞之际,忽听有人在耳旁呼喊道:“表姐、表姐?!”

原来是夏金桂洗漱完,又折回了琴室之中。

北静王妃在她的呼唤下缓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是泪流满面。

慌忙用手抹了,哑着嗓子问:“妹妹怎得又回来了?”

“我……”

夏金桂见她哭的肝肠寸断,心下就知这事儿成了大半,又装模作样的迟疑半晌,这次啊小声道:“我方才洗漱时,忽然想出了个法子,说不定能救下卫哥哥。”

“什么法子?!”

卫滢闻言,便似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手捧住夏金桂的柔荑,连声催问:“快说是究竟是什么法子?若当真能救下兰哥儿,你就是我卫家的大恩人,不管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夏金桂却故意吞吞吐吐吊她的胃口,等她再三逼问,这才支吾道:“我说了,姐姐可不能着恼——其实那孙大人欺辱我时,曾……曾喊过姐姐的名姓。”

喊过自己的名姓?

北静王妃心下有些恶寒,却又不解,这和拯救卫若兰有什么干系。

就听夏金桂循循善诱道:“男人恨上男人,那是恨不能杀了对方;可男人若是恨上女人,尤其还是恨上一个漂亮女子,却往往想的不是要杀了对方,而是……”

听到这里,卫氏却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面色骤变,脱口就要呵斥夏金桂,可转念一想,对方正是在自己的劝说下,才亲自做饵,以至于失了贞节。

如今自己却哪好因为同样的怂恿,就迁怒于她?

可是……

自己堂堂王妃,难道真要如她一般,去以身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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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4章 桂为‘媒’【下】

难道真要和夏金桂一样,去以身饲贼?

不!

绝不!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遭到了卫滢发自内心的抵触。

她可不似夏金桂那般,将贞节视同筹码。

即便和水溶近年来关系冷淡,三贞九烈仍是牢牢刻在心底,未曾有丝毫动摇。

然而……

弟弟如今的窘境,可都是拜自己所赐,自己难道要紧守着贞洁,坐视兰哥儿去死不成?

一想到这里,卫若兰身首异处之后,依旧怨愤难平的模样,就又浮现在了北静王妃脑海之中。

于是那从未动摇过的信念,也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这时就听夏金桂在一旁提醒道:“姐姐务必做的隐秘些,万不能泄露出一丝风声。”

没错,这等事若是走漏了风声,自己必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一个闹不好,万人唾骂也并非没有……

等等!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做了?!

卫滢及时警醒过来,忍不住羞恼的瞪了夏金桂一眼,却发现她正面色古怪的,往自己胸臀腰腿处扫量。

那目光赤裸裸,直瞧的卫氏浑身寒毛倒竖,忍不住蹙眉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夏金桂的视线,又在北静王妃那一双长腿上徘徊了片刻,这才稍稍收敛了,一本正经的道:“我自是在掂量姐姐的本钱,究竟够不够让那孙大人就范。”

“你!”

北静王妃羞恼的一甩袖子,强忍着要把她赶出去的冲动,愤愤道:“我乃是堂堂王妃,如何能自轻自贱,去俯就那姓孙的贼子?!”

夏金桂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最后颓然的叹了口气:“唉,姐姐既然不愿救他,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回去帮卫哥哥立个牌位,也好保佑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说着,道了个万福,就准备转身离去。

“你先别走!”

卫滢下意识的追上去,将她拦了下来,苦笑道:“我是他亲姐姐,哪里会不救他,只是……只是这等事,毕竟……毕竟……”

若换个人,她大可强调贞洁操守的重要性,偏偏面对刚刚失身的夏金桂,这番大道理又实在是讲不出口。

直烦躁的她恨不能立刻纵马弯弓,一箭射死那孙绍宗了事。

夏金桂见她直到此时,仍旧不肯下定决心,却是愈发不平起来——她当日‘骗’自己做饵时,何曾这般纠结过?

于是非但坚定了要促成此事的信念,更琢磨着要趁机,好生折辱这卫滢一番。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便故意曲解卫滢的意思道:“姐姐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不能再这样瞻前顾后的——其实您方才有几个字,倒是说对了。”

自己几时下定决心了?

卫滢有心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成了问句:“不知你说的是哪几个字?”

“当然是‘自轻自贱’四字。”

夏金桂正色道:“经了这三番两次算计,孙大人对您怕是深怀戒心,姐姐若不使出浑身解数,他怕是都未必肯受用。”

这……

这难道还要自己主动去讨好那姓孙的?!

“可不仅仅是讨好就成,姐姐还要主动求他折辱、任他发泄——非是如此,他又怎肯原谅姐姐之前的冒犯?”

主动求他折辱、任他发泄?!

北静王妃那张标准的鹅蛋脸,已然涨的通红如血,两只粉嫩拳头更是攥的咯咯作响,若非认定夏金桂是为了救人,怕是早忍不住一拳捣烂她满口的银牙。

她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你休要再提此事!我便是一头撞死在景阳钟上,为兰哥儿讨个公道,也绝不会如此轻贱自己!”

糟糕,似乎有些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夏金桂心下暗叫了一声不好,忙往回找补道:“姐姐千万莫要如此!这眼瞧着就是万寿节了,您这时节去撞景阳钟,不是明摆着要给万岁爷难堪么?万岁爷一旦恼了,却哪还有咱们的好处?!”

得亏有这现成的借口,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卫氏打消了寻死觅活的念头。

可事情依旧是僵持住了。

卫滢固然一门心思要救弟弟,却又说什么也不肯放下身段,像个卑贱的娼妇一般,去俯就孙绍宗。

没奈何,夏金桂只得又把自己舍了出去。

“也罢!”

她咬牙跺脚道:“左右妹妹我也已经失了身子,这下贱的差事便依旧是我来好了!”

这回卫滢倒真被她给感动了,握住她的柔荑,正待许诺些空头支票。

却听夏金桂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只是这事儿终归离不了姐姐,届时我来想法子取信那孙大人,姐姐只需任他摆布也就是了。”

卫滢那一脸感动,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待甩脱了夏金桂的手掌,却不曾想被她反手捉住,又连声求告着:“姐姐,卫哥哥在牢里两年多了,也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您就忍心让他受了这么多苦难,还要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去死么?!”

这一番话,堵的卫滢哑口无言。

在夏金桂希冀的目光中沉默良久,心中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天人交战。

卫若兰的生死存亡,丈夫的出卖与冷漠,好心办坏事的悔恨,夏金桂的极力敦促……

尤其夏金桂还许诺了,要代替她承受最不堪的部分……

这所有的砝码加起来,终究还是压过了卫滢对‘贞洁’二字的坚持。

她银牙一咬,一字一顿的道:“但愿我日后不会追悔莫及。”

这分明是已经松了口!

夏金桂顿时大喜,正待宽慰她几句,顺势把这事儿敲定死了。

谁知卫滢忽又坚决道:“只是他若敢欺辱过甚,我便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也绝不肯屈从!”

若真让她与孙绍宗同归于尽,自己刚压上的‘本钱’,岂不是白白赔进去了?

夏金桂心下腹诽着,忽然又生出个主意来,于是忙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咱们也要先提点他几句,否则他并无欺辱姐姐之意,却反倒被姐姐误会了,岂不是冤枉的紧?”

她又往卫滢身边凑了凑,认真道:“要么咱们先演练一下,姐姐只当我便是那孙大人,且看到了什么地步,就会让姐姐忍无可忍。”

说着,一双眼睛就又在卫氏身上游走。

听得她说什么演练,卫滢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因而此时倒比方才还不得劲儿。

勉强控制着,才没有反击或者逃跑。

等到夏金桂试探着,把手伸向她胸口时,她却是立刻挥手拍开,慌张道:“不成、这不成的!”

“姐姐是想戏弄我,还是故意要惹怒那孙大人?!”夏金桂这时也有些恼了,愤愤道:“连一颗扣子都解不得,怕也不用再试了,直接给卫哥哥定块牌位,倒还实惠些!”

卫氏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讪讪的虽未曾认错服软,却是把护住胸口的双手,悄悄撤了下去。

夏金桂见状也不为已甚,忙趁机解了她衣襟的扣子。

只是等到将那华丽的裙子,顺着两肩往下剥落时,却又遇到了卫氏的抵抗。

“别……还是不要了。”

“姐姐怕什么?我毕竟不是那孙大人,咱们都是女儿身……”

“那里不成……”

“姐姐莫不是要卫哥哥去死?!”

“你……你怎得……”

“好姐姐,都是女儿家……”

这层层递进的,初时见她抵抗,夏金桂还停下手来好言相劝,后来干脆便当作了耳旁风。

将从孙绍宗的手段现学现卖,又刻意添了许多折辱的法子,只这一晚连哄带骗的蹉跎下来,素以烈性著称的北静王妃,却哪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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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5章 恶客登门

将数百斤的大石头缓缓挪开,孙绍宗悄没声的从暗道里钻出来,先把石头放回了原位,又扒着假山往外扫量了几眼。

确认没有不速之客闯进来,这才径自打了水进屋洗漱。

昨儿回来的太晚了,阮蓉等人早已睡下,于是他干脆去贾迎春那里发挥了一下余热,顺带也传达了延后造人的指示。

话说……

这习惯了‘发乎于情’,想要‘止乎于礼’还真有些不容易。

至于避孕汤药什么的,偶尔用一两次还成,用久了总归对身体有害。

唉~

那义忠亲王浪迹青楼多年,怎么也没发明个杜蕾斯什么的?

腹诽着不知是‘升天了’,还是升天了的义忠亲王,孙绍宗推门到了外面,原本有心去陪妻儿用膳。

不过转念一想,虽说是刚刚洗漱过了,可身上难保还杂了些胭脂气。

于是又调头到了前院客厅。

刚往那太师椅上坐定,正准备招呼当值的仆人,在厅中摆下酒菜呢,赵仲基就又匆匆的寻了过来,手里边还攥着几张烫金的帖子。

只见他将那几张帖子,双手托到孙绍宗面前,口中禀报道:“二爷,这是津门府刚送来的碳敬——您看是直接赏收了,还是见一见送礼的差人?”

碳敬?

孙绍宗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现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朝中人’了,曾经有过瓜葛的地方官府,自免不了要在夏冬两季聊表心意。

这冬天的‘碳敬’、夏天的‘冰敬’,都属于京官的灰色收入,朝廷法规上自然是没有的,但一般也不会被视为贿赂。

当然了,既然是半公开的灰色收入,这礼物自然不可能太过丰厚。

孙绍宗拿了那帖子略一扫量,打头的是直隶布政使司——虽说孙绍宗一直也没履行参议的职责,可毕竟也是在布政使司挂过名的,如今高升了,自然该有一份心意送上。

余下的,则是津门府领衔的几个直隶府县。

林林总总加一块,约莫有现银一八十两,另外的土产杂物,也大概能折个百十两银子。

啧~

怪不得都把这‘升官发财’搁一块说呢。

要是能在各省都挂个名,每年光‘碳敬、冰敬’就能凑个几千两,更别说每年过寿的时候,还额外有一份孝敬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孙家如今行情看好,同样的官阶,那右少卿李文善都未必能凑够一百两。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把那写帖子放在茶几上,开口问道:“项毅和熊广,可曾单独派了人来?”

“津门府的碳敬,也是托了布政使司的路子;熊大人那里,倒是单独派了家人护送。”

“那就将其它的都赏收入库,再把熊广差来的人请进来说话。”

这熊广是孙绍宗当年监考时,邀揽的弟子,也是其中唯一一个中了进士的。

后来因他一直也补不上差事,孙绍宗又正好有心在津门府安插个钉子,于是走吏部王尚书的门路,给他在直隶布政使安排了个从七品的差事。

这样一来,‘师徒’之名也算是坐实了,在官场上论亲近程度,怕还要超过一般的同宗远亲。

只是这二年孙绍宗远在湖广,倒反是大哥孙绍祖,与这熊广联系的更多些。

却说不多时,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就被赵仲基带了进来。

“小人熊浪,见过大老爷!”

“起来回话吧。”

孙绍宗吹着茶叶梗,慢条斯理的问道:“家老爷派你进京时,可曾有过什么别的交代?”

“这却不曾。”

那人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忙又道:“我家老爷过几日就要护送朝鲜使团进京,届时自当来拜见大老爷,故而也就没让小的鹦鹉学舌。”

朝鲜使团?

孙绍宗不由蹙起了眉头,纳闷道:“朝鲜使团不都是春夏前来朝贡么?怎得这时候又跑了来?”

那熊浪不过是个家仆,却哪里知道这许多?

只听说那朝鲜使团忽然造访,直隶总督府按例已经呈报给朝廷,估摸着再有几日就该进京了。

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

莫不是辽东局势又有什么变化?

若真是如此,自家大哥倒是抢占了先机——只可惜朝廷现如今,怕是未必有余力去攻略辽东。

…………

处置完碳敬的小插曲,孙绍宗在客厅里摆开三盆九碟,将就着塞了八成饱,便命张成备好马车,赶奔衙门而去。

路上经过北静王府时,孙绍宗下意识挑开窗帘窥探,就见那延绵的府邸,迎着万道霞光,愈发显得堂皇巍峨。

却不知夏金桂,可曾说通了那长腿王妃。

要说孙绍宗如今也不缺女人,可一想到那出了名烈性的卫氏,即将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便不自觉的生出些躁动来。

正是这样的胭脂烈马,降服起来才更有成就感!

一路琢磨着能做不能说的事情,眼见到了大理寺门前。

孙绍宗正准备去门房出点卯呢,却见个几个绿袍小吏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

不过一见到孙绍宗近来,那几个小吏立刻垂手恭立,再没有半句言语。

啧~

看来有必要尽快收拢几个狗腿子,否则对这衙门里的大事小情,总也欠了些掌控力度。

孙绍宗一边寻思着,一边往正中花厅赶——他眼下缺少耳目,可那魏益坐镇大理寺七年有余,总不会连这么明显的骚动都察觉不到。

果不其然。

刚到了花厅之中,就见大理寺卿魏益,正面色铁青的侯在上首,不等孙绍宗上前见礼,便劈头问道:“孙少卿可曾听说了什么流言蜚语?”

说着,那浑浊的眸子里满是狐疑与警惕。

这意思……

莫非怀疑自己是始作俑者?

这可真是冤枉,昨儿自己一连赶了两回场,先后换了三个对手,还要抽出时间算计北静王妃,哪有闲工夫搞什么流言蜚语?

“孙某倒是瞧见下面小吏有些骚动,至于流言蜚语什么的,却不知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自然还是那些亏空的事儿!”

魏益愤愤道:“也不知哪个小人作祟,竟在暗地里散播谣言,说是寺里为了填补亏空,非但要挪用官吏们的薪俸,更是要连朝廷年节时的赏赐,也一并都克扣掉!”

怪不得那些小吏们,一副群情激奋的模样。

在这清水衙门里,一多半人都指着薪俸和新春福利呢,这要是一股脑克扣了,怕是有不少人都得去举债过年。

而魏益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则八成是因为昨儿那看热闹的态度,让他以为自己想趁机抢班夺权。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又拱手道:“廷尉果真没有这等心思?”

“自然没有!”

魏益一甩袍袖,作色道:“本官如今正在想法设法,督促户部尽快拨款,何曾打过薪俸、恩赏的主意?”

“那就好办了。”

孙绍宗笑道:“只需张榜明示,那谣言自然无处容身。”

“张榜明示自是该当。

魏益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可那背后造谣生事的小人,难道就轻纵了不成?!”

“岂有这等道理?”

孙绍宗慨然道:“大人若是信得过孙某,就将此时交由孙某处置,不出三日,孙某定将那散播谣言的小人缉拿归案!”

魏益默然以对,又审视了孙绍宗片刻,这才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孙少卿若是有暇,不先妨过问一下户部给事中的案子,此事就连内阁几位相爷也在关注,可断然不能久拖下去。”

这明显是信不过孙绍宗。

既然如此,孙绍宗自也不会顺他的心意,去趟户部的浑水。

两手一摊,无奈道:“孙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卫若兰的案子,现如今也还没……”

“两位大人!”

恰在此时,忽然有小吏闯进来禀报道:“镇国府的牛爵爷突然到访,指名道姓要见孙大人!”

咦?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第676章 接踵而来【上】

大理寺因地处繁华路段,正门进出十分不便,盖在彼处的门厅自然也成了摆设,于是不得不又在东角门附近,又新改建一座门厅,聊为待客之用。

这既然是后来改建的,内部装潢也还罢了,面积上却难免有些不尽人意。

偌大一个月亮门,院子的进深却还不足五丈。

因而孙绍宗离着还有段距离,就听里面叫嚣道:“那姓孙的怎还不来?你们大理寺难道平日就是这般慢待上官的?!去去去,赶紧再派人去催一催!”

这声音中气十足,又略透出些稚嫩,显然不可能是年迈垂危的勇毅伯牛继宗。

是下人,还是牛家的子侄?

镇国府如今都落拓成什么样了,怎还敢如此嚣张跋扈?

最稀奇的是,那勇毅伯牛继宗竟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这老东西莫非真的病糊涂了?

心下狐疑着,孙绍宗迈步到了拱门前,就见小小的院子里,足足挤了有三四十人,刨去三五个苦着脸的公人,净是些膀大腰圆的豪奴。

为首一人年纪约十八九岁年纪,头带大红簪缨、脚踩鹿朝靴,内衬藏青面掐金线的锦缎长衫,外罩雪狐毛锁边儿的紫貂大氅。

单论衣装,端的是富贵风流。

然而配上他一脸尖嘴猴腮,外带芦柴棒似的身条,却只能用沐猴而冠来形容。

眼见这‘猴儿’还在比手划脚的,呵斥几个大理寺的差役,孙绍宗不慌不忙的跨过了门槛,一声干咳,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大人!”

那几个小吏如蒙大赦,忙都上前拱手见礼,跟着就想介绍那‘猴儿’的身份。

“且慢。”

孙绍宗却伸手拦了下来,沉着脸喝问道:“方才是哪个狗才在此狂吠?你们素日里行事无状也就罢了,如今勇毅伯当面,怎还敢如此狂悖?”

几人皆是一愣,忍不住便拿眼去瞟那‘猴儿’。

那猴儿也是面露不豫之色,上前几步,不清不愿的拱了拱手,道:“孙少卿,本人镇国府牛仲达,方才是……”

“原来是镇国府的二公子、失敬、失敬。”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也拱手还礼,满脸歉意的道:“方才也不知哪个没人教养的狗才,竟在官衙重地狂吠不止,倒叫二公子见笑了。”

这三言两语的,就把那牛仲达到了嘴边的分辨,硬生生锁在了喉咙里。

虽说他也觉察出,孙绍宗似乎是在指桑骂槐,但这时候断没有主动捡骂的道理——于是只得把那‘分说’混着几句脏字,在嘴里恶狠狠嚼碎了,硬生生吞回肚里。

然后铁青着脸道:“家父如今正在里面候着,且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这还真是虎死不倒架!

如今的镇国府,早没有贵戚之首的赫赫威风了,基本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若不是太上皇还念着三分情面,皇帝又一直没能找到切实的证据,怕是早就被满门抄斩了。

似这等半只脚跨进棺材板的破落户,也亏得还敢找来大理寺,在孙绍宗面前摆谱!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的目光,就落在了门前几个豪奴身上。

就见这几人手里各拄着一块门板,也不知是从哪儿拆来的。

“家父有请!”

这时那牛仲达从里面出来,侧身往里相让。

既然是在大理寺,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孙绍宗自然不担心牛家敢玩出什么猫腻,于是毫不犹豫的迈步走进去。

不过进门之后,他却是不由的一愣。

盖因那客厅正中,竟摆着一顶宽大的肩舆!

那肩舆约莫比春凳还大了一圈,四角支着柱子顶棚,上面铺着厚厚的锦被貂裘,而在这层层包裹之中,一颗皓首沧头正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瞳孔,四十五度角仰望向孙绍宗。

英雄末……

呸!

这货压哪里称得上是英雄。

不过瞧着气色,怕还真就没几天好活了。

孙绍宗原本还想着,先给这勇毅伯来个下马威,免得他不自量力,提出一些非分要求。

可如今瞧这风烛残年的模样,却不由把那心思全都收敛了——倒不是可怜这牛继宗,而是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在这儿,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下官见过伯爷。”

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却久久不见回应,倒是那肩舆上的喘息声一浪高过一浪,风箱似的,还杂着各种破音儿。

“爹?您不要紧吧……”

那牛仲达原本趾高气昂的侍立在一旁,见了这情形,顿时慌了手脚,正要上前探问究竟,勇毅伯却忽然转头对他低喝了一声:“滚、滚出去!”

牛仲达愣了一下,这才嘀嘀咕咕愤愤不平的出厅门。

这一声低喝,也似乎是打通了勇毅伯的喉舌,就听他一字一句的问道:“既有旨意下达,缘何还不升堂问……问案?”

果然是来催问案子的!

不过……

孙绍宗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当然,这份狐疑并不会妨碍,他说出早就准备好的托词:“伯爷也该晓得,此案时隔两年再审,许多线索已经不可考了,本官自然要重新翻阅案卷,整理证据……”

“有什么好整理的?!”

勇毅伯牛继宗猛地支起脖子,须发皆张的喝道:“事实俱在,就是那姓卫的小畜生,害了我儿的性命!你赶紧判他个千刀万剐,才是正理!”

一口气吼完之后,他又颓然的倒了回去,呼哧呼哧的气喘如牛。

不会真死在这儿吧?

孙绍宗警惕的打量着勇毅伯的面色,口中却仍是不慌不忙的反问着:“勇毅伯说笑了,若真是事实俱在,此案又如何会久拖不决?”

牛继宗又瞪了过来,满眼的愤恨之色,许久之后,才咬牙切齿的道:“太后她老人家……”

“二爷、二爷!”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喝,听那嗓音,却正是孙绍宗的车夫张成。

他就算不知这屋里是谁,也应该看得见满院子豪奴,却怎得还敢如此大呼小叫?

难道是家中出了什么意外?!

一想到这里,孙绍宗却哪还顾得上什么勇毅伯、什么太后的,随口告了声罪,也不管牛继宗什么反应,就推门到了外面。

到了外面院里,就见张成被几个牛家的豪奴围住,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对峙着。

见孙绍宗推门出来,张成立刻撇下那几人,小跑着到了近前,附耳道:“二爷,昨儿诓骗咱们那婆娘,又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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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7章 接踵而来【中】

【终于、、终于、终于有个盟主了!

万分感谢‘Seal丶寒卿’的打赏,让我实现了零的突破。

明天够呛,下月1、2号连着两天三更,以示庆祝。】

昨儿的种种内幕,孙绍宗自然不会向旁人透露,因而在张成看来,那夏金桂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女贼。

如今这贼人竟又主动找上门来,也难怪张成会如临大敌一般。

而孙绍宗听他禀报,就知到事情八成已经有了眉目,否则夏金桂也不会这么快,就又找到官衙来。

想到那长腿王妃之前几次三番的挑衅,是何等的嚣张跋扈目无余子,如今却免不得要拜倒在自己胯下,一股邪火就直往孙绍宗脑子里冲。

可他毕竟不是那等精虫上脑,就完全不管不顾的主儿——呃,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没错——冲动之余,也担心那夏金桂一转脸,便又把自己给卖了。

故而他按捺住性子,吩咐道:“你且去告诉她,本官这里有贵客登门,暂时不便与她见面——那说好的礼物,她若是已经准备妥了,就先带去积水潭南岸的‘龙王庙’左近候着。”

张成领了吩咐,又回头瞪了那几个牛家豪奴一眼,这才匆匆的去了。

孙绍宗目送他离去,也忍不住在那几人身上略一扫量,然后转身回到了厅中。

勇毅伯牛继宗,依旧是那副风烛残年的样子,但在孙绍宗眼里,却是愈发的可疑起来。

以牛家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如此高调的找上门来,本就已经不合常理。

偏那勇毅伯牛继宗语带威胁不说,连下面的家奴,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在这大理寺中,孙绍宗的车夫前来禀事,哪里轮得到他们阻拦?

前后几桩疑点凑在一处,怎能不让孙绍宗心生警惕?

然而……

这两年间牛家的党羽早已星散,北镇抚司方面,也是从未放松过对牛家,及其亲朋故旧的监控。

如此高压态势之下,孙绍宗也实在想不出,牛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心下狐疑着,孙绍宗口中告罪道:“劳勇毅伯在此久候,真是失礼的紧。”

“哼!”

牛继宗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随即又接方才的话头,威胁道:“此案太后她老人家极是关切,孙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千万不要自误!”

这老头……

该不会真的病糊涂了吧?

若换成是两年前,他搬出太后的名头唬人,或许还有些效果。

可近两年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太上皇与太后疏远了许多,太后的权势自然也因此大为缩水。

若非如此,卫若兰一案又怎会久拖不决?

故而这话如今听来,实在是可笑的紧。

当然,太后毕竟还是太后,该有的尊重总还是不能免的。

孙绍宗把手往紫禁城的方向一拱,肃然道:“劳烦勇毅伯回禀太后,下官既受朝廷重托,就绝不会徇私枉法!”

这话明着冠冕堂皇,暗地里却是在嘲讽牛继宗——四九城内外,谁不知道‘龙根案’以后,太后就再没有召见过娘家亲戚,

然而勇毅伯牛继宗,却似乎没有听出孙绍宗话外之意,艰难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轻重,老夫也不多说什么了——来人啊、来人啊、来人……”

“牛公子,令尊有请!”

他那干涩的呼喊,愣是没能传到外面,最后还是孙绍宗等的不耐,扬声将那牛仲达叫了进来。

勇毅伯牛继宗到此,也似乎彻底没了精气神儿,示意儿子到了近前,咬耳叮咛了两句。

那牛仲达立刻喊进了几个家奴——正是那几个扛着门板的——就见他们把几块板子拼在那肩舆上,又四下里罩上了轿衣,转眼的功夫,就把个肩舆改成了四抬大轿。

“孙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随即那牛仲达松松垮垮的拱了拱手,便带着家奴扬长而去。

孙绍宗依照礼数,一直送到门口,又站在台阶上,目送那轿子前呼后拥的转入正街,这才蹙着眉头回到了官衙之中。

牛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自己要不要先行知会北镇抚司,对牛家多加提防呢?

一路琢磨着到了左寺衙署,见柳湘莲又按常例,去整理统计那殴斗档案了,他便悄没声的褪去了官服,径自赶奔左寺官衙的西北角。

前几日四下里巡视,孙绍宗就发现这荒僻的角落里,长期泊了一只乌篷船。

此时赶到近前,果见那船正随着水波荡漾,岸边上插着一支两丈长的撑杆,船头还挂着副蓑衣斗笠。

再往里看,不大的船篷里五脏俱全,煮茶、佐酒的器具一概不缺,甚至还有折叠的棋盘、琴台、以及笔墨纸砚等物。

这大理寺的官吏,可真特娘的悠闲!

若在平时,看到这套泛舟湖上的标配,孙绍宗肯定气不打一处来,但今儿却顾不得管这许多。

看看四下无人,船上也积了些灰尘——显然打从自己赴任之后,就再没人动过这船——孙绍宗便麻利的解了缰绳,披挂起蓑衣斗笠,将那撑杆往岸上轻轻一点。

丈半长、四尺多宽的乌篷船,似离弦之箭一般射入了湖中,没多会儿功夫,便劈波斩浪的行出数里之遥。

眼看那龙王庙就在前面不远,孙绍宗便又将撑杆挂在船舷上,任那乌篷船沿岸漂流。

此时正值初冬时节,那湖面上并无多少船只往来,清风徐徐、一望无际,倒真让孙绍宗有些后悔,来的时候太过匆忙,忘记带几瓶烧酒上船饮用。

好在也没让他等上多久,那正主儿就悄然登场了。

只见前后三辆马车沿着堤岸缓缓驶来,负责驾车的却不是男子,而是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

内中还有两个,孙绍宗瞅着有些眼熟的,分明就是常伴北静王妃卫氏左右的女骑士。

看来那长腿王妃,果然已经被夏金桂说动了!

不过孙绍宗并没有造次行事,依旧慵懒的坐在船头,正眼也不瞧那车队一眼,只等那马车停在龙王庙前,才用余光悄悄打量。

只见头辆马车上,先跳下个娇俏的丫鬟——孙绍宗依稀记得,这是夏金桂的贴身丫鬟,唤作什么宝蟾的。

那宝蟾快步到了第二辆车前,将夏金桂请了出来。

与此同时,第三辆马车上也是门帘一挑,跳下个一身猎装的女子,虽说看不到正脸,可瞧那紧身马裤里包裹着的长腿隆臀,便知是北静王妃卫滢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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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8章 接踵而来【中二】

却说北静王妃卫氏下了马车,望着不远处那小小半岛上龙王庙,满眼都是挣扎与惶恐。

虽说昨天晚上,被夏金桂软硬兼施的调教了许久,可那毕竟不过是假凤虚凰罢了,和真正的出轨偷情,压根儿不能同日而语。

因此她原本并未下定决心,更没想过要主动找上门来。

然而偏偏就这么巧,今儿一早忽然得了消息,说是缠绵病榻多日的勇毅伯牛继宗,忽然兴师动众的造访大理寺。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要向孙绍宗施压,好迫使他重判卫若兰。

这消息便似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北静王妃慌了手脚,毕竟在她看来,孙绍宗如今满腔怨愤,早有迁怒卫若兰之意。

若孙绍宗顺水推舟,与牛家一拍即合,却哪还有卫若兰的活路?

正因忧心于此,卫氏才在夏金桂的怂恿下,硬着头皮匆匆的赶了过来。

“姐姐。”

正望着那三面环水的龙王庙出神,忽听旁边有人娇声低唤,卫滢这才满面纠结的,转向了凑到近前的夏金桂。

昨晚那些不可描绘的经历,让她实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表妹。

夏金桂却似没事人一样,笑着指了指那龙王庙:“姐姐昨夜梦到的那积水潭蛟龙,想必就是应在这龙王身上,我瞧这庙里香火不盛,也无什么富贵人家造访,姐姐不妨好生祭拜一番,说不准儿就能得个世子爷呢!”

旁人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王妃要来这偏僻所在,感情是梦到了一索得男的吉兆。

但卫滢听了这番说辞,心头却是恼恨不已——用什么借口遮掩不好,夏金桂却偏要拿‘求子’做由头,和此行的目的结合起来,实在是歹毒至极!

但她一来分辨不出,夏金桂是否意为之;二来当着这许多人,也实在不好发作。

因而也只好强自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冷着脸向身旁的仆妇打了个手势。

那仆妇立刻扬声呼喝:“去几个人,把里面的闲杂人等全都赶出来!”

跟在北静王妃身边的仆妇,显然早就做惯了这等差事,听了吩咐,各自取过马鞭、铜钱等物,气势汹汹的杀进了庙里。

不多时,就见个一老一少两个庙祝,哆哆嗦嗦的自里面出来,年老的手上捧了把铜钱,年少的脸上印着道鞭痕,却都不敢看卫滢、夏金桂等人一眼,规规矩矩的避让到了路旁。

“姐姐,咱们进去吧。”

夏金桂笑盈盈挽住了卫滢的胳膊,拉着她往前行了几步,忽又回头叮嘱道:“你们守在这路口,莫让闲杂人等闯进来!”

等紧跟在后面的仆妇、丫鬟纷纷驻足,姐妹两个这才‘不慌不忙’的进到了庙里。

到了那龙王爷的神像前,回首见庙门被风水墙遮了个严严实实,卫滢立刻甩脱了夏金桂,沉声质问道:“你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夏金桂经历过昨晚上的肆意妄为,也早没了敬畏之心。

听卫滢厉声喝问,她非但不答,反将一双狐儿媚的眸子上下扫量,只看的卫滢浑身不得劲,正待喝问她到底意欲何为。

夏金桂却忽又噗哧一笑,掩嘴道:“姐姐倒是有心了,这一身紧衬利落的,倒把身子裹的愈发勾人了。”

说着,伸手在卫滢马裤上撩了一把,啧啧叹道:“尤其姐姐这一双腿儿,实在是……”

“你做什么!”

卫滢急忙退开两步,羞愤的瞪着夏金桂。

她今儿穿这身猎装,纯属是自我保护的心理作祟,哪曾想落在夏金桂眼里,却成了刻意展露身姿,勾引男人的象征!

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卫滢紧咬着银牙,正待分辨几句,忽见夏金桂收敛了笑意,摊手道:“姐姐别生气嘛,我就是瞧你太过紧张,随口开几句玩笑罢了。”

这奸猾的小蹄子!

卫滢心下暗骂一声,可如今毕竟还有要用到她的地方,倒也不好直接翻脸。

于是她在心底给夏金桂记了一账,然后直接跳过这茬,沉声问道:“你说经了昨天那事儿,姓孙的还敢不敢来?”

卫滢哪里知道,这次是夏金桂主动献计,要里应外合的‘欺辱’她?

因而有这等担心也是在所难免。

夏金桂立刻打包票道:“姐姐放心吧,我昨儿曲艺奉承,怎么说也……”

啪!

就在此时,那神像突然传出了一声脆响。

两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那龙王神像。

啪~

过不多时,就听又是一声脆响,这回两人却听清楚了,发出动静的并不是神像,而是神像后面的墙壁。

这是怎么回事?

啪~

二女正狐疑不解,那墙后又是一声脆响。

卫滢与夏金桂对视了一眼,便从西南角的后门,进到了后院之中。

这院子不大,却一应物事俱全,显然是那两个庙祝安身的所在。

啪~

又是一声脆响入耳,这下两人终于看明白了,却原来是一颗棋子,自外面飞了进来,在墙上撞的粉身碎骨。

夏金桂心下一动,立刻拉着卫滢四下里查探了一番,果然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一个通往外面的后门。

这后门的十分狭小,推开之后,就见二十几阶青石板蜿蜒向下,一直通到了岸边。

然而夏金桂茫然四顾,那碧波荡漾中,却并不见想象中的身影。

奇怪!

难道那棋子,不是他扔进来的?

正疑惑间,西侧茂密的芦苇荡中,忽然划出了一叶扁舟随,而那船头渔翁打扮的壮男子,手上正捧着个陶瓷棋篓。

虽说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但只看那雄壮的身形,姐妹二人又怎会不知来人是谁?

当下一个暗、喜一个心惊,一个快步上前、一个踌躇倒退。

快步上前的,自然是夏金桂。

她到了水边儿,回头见卫滢未曾跟上,便压低嗓音道:“郎君,那庙里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你若是想下手……”

“让她自己到船上来。”

孙绍宗却是没等她说完,就不容置疑的吩咐着。

方才他之所以没有立刻露面,其实是驾着小船,悄悄绕到前面清点人数去了,因而不用夏金桂多嘴,也知道这庙里并无旁人。

但再没有旁人,也远不如这乌篷船上稳妥。

夏金桂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孙绍宗显然是不准备让自己跟去。

心下虽为看不到卫滢的窘迫而失望,但一想到她在船上进退不得,必须直面孙绍宗的窘境,就又恢复了几分亢奋。

于是夏金桂转身快步回到门前,丢下一句:“我去前门守着,姐姐尽管放心上船就是。”

说着,也不管卫滢如何反应,径自回到院里,顺手带上了房门。

这下卫滢却彻底蒙住了,昨晚上两人不是说好了,那些曲意逢迎的羞耻事,都由夏金桂来分担么?

怎得事到临头,她头一个就临阵退缩,反倒把自己给单独撇下了?!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679章 接踵而来【中三】

【今……这个晚上三更,明天也三更,算是感谢首个盟主。】

砰~

就在北静王妃手足无措之际,那乌篷船却已然打横靠在了岸边。

这缓缓一靠,虽只发出了些许声响,但传到卫滢耳中,却与旱地惊雷无异;而那不大的乌篷船落在她眼里,也恍似是泰然压顶一般!

心下惶恐之余,卫滢便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然后转身推开了龙王庙的后门,就准备逃回庙中。

偏就在此时,湖面上忽又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卫滢下意识回头扫了一眼,却只见孙绍宗把持一根撑杆,竟也是毫不犹豫的撑船而去!

这等举动,恍如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登时让卫滢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真要让孙绍宗如此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于是她僵住了脚步,缓缓转回身子,望着那缓缓驶离的小船,踌躇许久,终于一咬银牙拾级而下。

随着高挑的身形渐行渐低,卫滢一颗芳心,却也仿似坠入了无底深渊之中。

然而更让她羞愤莫名的,是孙绍宗明明看到她迎了上来,却完全没有要靠回岸边的意思,反而继续撑着那小缓缓驶离。

即便卫滢算不得太聪明,此时也早看出,对方是在欲擒故纵。

可就算看出来又如何?

这注定是一场不平等的‘交易’!

姓孙的贼子家中早有美妾数人,新近又夺了那夏金桂的元红,即便对自己有‘染指’之心,却也未必会有多急迫。

而自己欲救卫若兰脱险,却是半刻都耽搁不起。

所以这恶贼压根就是有恃无恐!

眼见得那小船,已经驶出两丈多远,又慢慢调转了角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扬帆远去,卫滢也只能抛去心中羞愤,硬着头皮呼唤道:“孙……孙大人请留步。”

孙绍宗这才停下磨洋工的撑船动作,故作诧异道:“方才见娘娘转身就走,下官还以为那夏金桂又在撒谎呢——如今娘娘叫住了下官,真不成真要‘亲身’向下官赔罪?”

听他不说‘亲自’,却用了个别扭的‘亲身’,显然是亦有所指。

不用说,肯定是夏金桂那小贱蹄子,提前泄露了自己的来意!

卫滢紧攥着双手,几乎都把指甲刺入掌心的嫩肉里,这才强忍着没有转身离去,可言语间却还是不可避免带了些恼意:“我昨日设局固然不对,可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凭一己之私,欲加害……”

然而不等她说完,孙绍宗拿撑杆往水里一点,那乌篷船立刻又横移出了丈许远。

这眼见都有近十米的距离了,卫滢在岸上愈发的羞愤不已,却只能强自按捺住火气,咬牙切齿的道:“你回来!有什么要求,本妃一概接着便是!”

要说这长腿妞儿,果然是养尊处优惯了,压根就不会与人谈判——这谈‘买卖’,哪有一开始就承诺,要应下对方所有要求?

不过孙绍宗听她说话时,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倒也不敢再过于逼迫,否则她要真转头跑了,自己‘报仇雪恨’的大计,岂不是无疾而终了?

因此便把那撑杆换了方向,轻轻一点,乌篷船就一歪一歪的靠在了岸边。

同时他又正色道:“本官刚听了勇毅伯的说辞,也该对双方一视同仁——这样吧,娘娘若是有什么内情要告知下官,不妨就登船一叙。”

这该死的恶贼!

都到了如此当口,竟还满口的冠冕堂皇!

北静王妃等着那张虚伪的国字脸,直恨不能一拳砸上上去,捣个万朵桃花开!

可惜受形势所迫,她终究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反而在孙绍宗不慌不忙的逼视下,卫滢不得不迈开长腿,自岸上跳到了船尾——船头虽也还留了些空地,但卫滢又哪肯与他并肩而立?

只是她素来偏爱骑马,却极少乘船,尤其是这等两头尖尖的柳叶乌篷。

这一跳用力过猛,竟使得那船尾横移出米许远,卫滢也因此立足不稳,晃了几晃,身形向后便倒。

眼见得就要落进水里,腰间忽然又被什么东西给撑住,缓缓扶正了她的身子。

北静王妃惊魂稍定,这才发现是孙绍宗及时横杆相救,心下的感激顿时化作了膈应。

伸手拨开那杆子,她咬牙切齿的问:“却不知孙大人,究竟要如何才肯放过兰哥儿?!”

这长腿妞儿还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就算是献身,也该咬死了是为兄弟申冤,怎么能直接点破,是在进行内幕交易呢?

而且听她这意思,貌似还想最后挣扎一下,改换成别的条件。

可除了这顶着王妃尊号的身子,她却哪还有什么筹码,能和自己讨价还价的?

孙绍宗微微一笑,将那杆子收回来,顺势指着船舱道:“王妃娘娘似乎不常坐船,依我看不如还是进到舱里,一来免得失足落水,二来也不至于被旁人窥见。”

前面倒也罢了,这后一项,却是卫滢绝不愿意发生的。

然而……

真要钻进这小小的船舱里,自己却哪里还逃得过这恶贼的魔掌?

这般想着,她盯着那黑布门帘遮掩下的船舱,却是一脸的畏若蛇蝎,哪里还迈的东脚步?

孙绍宗见她如此,却是嗤笑一声:“也罢,既然娘娘不愿进去,那就好生站稳了。”

说着,在那青石板上轻轻一点,船身便又横挪出丈许。

这下北静王妃登时又慌了手脚。

孙绍宗披着蓑衣斗笠,旁人未必能看破他的身份,可自己这一身猎装极是显眼,只要被哪个丫鬟、婆子,还不立刻就被认了出来?

因此她也顾不得再管许多了,忙扶着顶篷,一猫腰钻进了船舱之中。

妥了!

这下子就算请君入瓮,即便长腿王妃再怎么后悔,也已然于事无补了。

不过孙绍宗却没急着进去与她‘分说’,而是撑开船篙,径自向湖心驶去。

直行出两里多远,八方茫茫不见堤岸,这才把撑杆狠狠插进水里固定住,然后又把缰绳拴在了上面。

等做好这一切,孙绍宗这才不慌不忙的挑开了门帘,向那舱中望去。

熟料这探头一瞧,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柄明晃晃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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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0章 接踵而来【下】

却说孙绍宗挑帘子往里观瞧,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别误会,并非长腿王妃蛮性不改,此时又意图偷袭他——那柄匕首,实是架在了卫滢自己的脖子上。

就见她满面绝决的跪坐在对面,脊梁挺的笔直,将那冰冷的匕首斜指在咽喉上,刀尖甚至在细嫩的皮肤上,压出了一个小小的浅坑。

孙绍宗见到这等架势,先是一愣,继而却又混不在意的松懈下来,甚至还不慌不忙的钻进舱里,盘腿坐在了北静王妃对面。

见惯了自杀的场景,他却怎会看不出,卫滢并非萌生了死志,而是想拿性命做筹码要挟自己?

果不其然。

卫滢见他如此镇定,先是稍稍有些慌乱,不过继而便又镇定下来,一字一句的逼迫道:“你立刻对天发誓,今日之后,必会为兰哥儿洗刷冤屈!否则我便是死,也不会屈从于你!”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反问道:“我若是不愿意发誓,直接把你送回岸上呢?”

“你!”

北静王妃顿时傻了眼,她那曾想过孙绍宗竟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一时瞪大了美目,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算了。”

这时孙绍宗却又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一倚,懒洋洋的道:“既然把你接了来,总也不好直接原封不动的送回去——先验验货吧。”

验货?

卫滢先是一愣,继而满面羞红的掩住了胸口,恨声道:“你这登徒子,若不肯立誓,便休想动我分毫!”

“哪个要动你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无语道:“再说我也没准备剥光了验看。”

说着,目光便缓缓下移。

目测最多有第二档的规模,不过那身劲装裹的既是紧凑,也许剥开了束缚,会出现质的飞跃。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再次把目光下移,落在了那一对儿交叠着的长腿上。

“请娘娘先把腿伸直了瞧瞧。”

卫滢正被他那犹如实质的目光,扫量的毛骨悚然,骤然听了这话,却又恼恨的想要扑上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这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任人挑选的牲口,还是倚门卖笑的娼妇?!

一双直欲喷火的美目,恶狠狠盯着那微张的大嘴,几乎忍不住想把匕首插进去,剜掉孙绍宗的舌头!

然而急促呼吸之下,那喉咙上传来的刺痛感,却又让卫滢稍稍恢复了理智。

罢了!

到如今这步田地,说不得便连贞洁也未必能保得住,何况只是伸直了腿,让他打量几眼?

将两排贝齿咬的咯咯作响,卫滢终于还是有了动作。

就见她将护在胸前的左手,撑在地上,顺势侧歪了身子,机械而又僵硬的,将双腿缓缓向前伸展。

可这般缓慢的举动,却又愈发放大了卫滢心头的屈辱感,尤其是对上孙绍宗那逐渐炙热起来的目光,更是窘迫的浑身颤栗。

就连那一颗芳心,也仿似被无形大手紧紧捂住,跳的再怎么激烈,也只觉得胸口发闷。

偏就在此时,她又遇到了更为窘迫的情况。

那乌篷船拢共就一丈多长,再刨去船头船尾所占,这舱中还能有多少地方?

两人虽是各自倚着门帘,相隔却不过是三尺有余。

如今卫滢想把这一双长腿伸展开,却是是必然要碰触到孙绍宗身上!

至于两下里叉开么……

虽是免了身体接触,可如此中门大开的姿势,岂不更显得屈辱?

这却让卫滢怎肯就范?

于是伸展开一大半之后,她便下意识的并拢双膝,悄然将两只腿曲立起来。

不过即便如此,孙绍宗居高临下望去,也足以窥见全貌了。

以前也只是觉得,这北静王妃生了一双长腿,可具体是怎么个形貌,还真就未曾看个真切。

此时近距离细瞧,就见这一双腿儿说不上是纤细,甚至大腿部分与普通女子比较起来,似乎还要粗上些许。

但配上它整体的长度,却反而显得更加匀称协调,尤其看那线条弧度,不难推测出肌肉必然饱满坚实,远非后世一味追求细长的筷子腿可比。

再比照一下她脖颈和手腕上,白皙红润的肌肤,那‘狰狞’的全貌,也便可想而知了!

孙绍宗的呼吸不觉便有些粗重,那目光一寸一寸的扫量着,好半晌也舍不得挪开。

谁知卫滢见他沉默良久,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愤恨的一咬牙,猛然将双腿伸直,将两只天足踩在了孙绍宗膝盖上!

孙绍宗虎躯微震,下意识的来了个海底捞月,一把将两只天足扣在了掌中。

“你做什么?!”

北静王妃当时就急了,拼命挣扎着,口中娇叱道:“若敢无礼,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孙绍宗此时虽然已经清醒过来,可却哪里还看松手?

当下嬉皮笑脸的道:“王妃娘娘不是要我立誓么,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辞,还望娘娘明示。”

这么说,他是答应自己了?!

卫滢心下一动,那挣扎自然就弱了几分。

而趁着这当口,孙绍宗却是把那鹿皮靴子褪下,剥出了两只裹在罗袜中嫩足。

“你做什么?!”

那靴子啪哒落地,卫氏登时又警醒过来,换忙踢着脚呵斥道:“你还没立誓呢!”

“这不是等着娘娘赐下赌咒的誓言么。”

孙绍宗口中嬉笑着,却早将那罗袜也剥了去。

“你快住手!只……只需向皇天后土立誓便可!”

“原来如此。”

孙绍宗哪里会不知道,该如何赌咒发誓,不过是是要逗弄她那羞窘无助的样子罢了,口中嬉笑着,把住卫滢的足踝,缓缓的向怀里拉扯着:“娘娘且坐近些,也好听个真切。”

“你……你快立誓!否则我……呀!”

就听先是当啷一声,匕首落地,紧接着那舱里满是娇叱、怒骂之声,那船也是胡乱的摇曳着。

过不多久,那怒骂渐消,却是换成了啜泣声,继而又断断续续的,传出男人赌咒立誓的话语。

与此同时,那乌篷船荡起的涟漪,却也渐渐有了规律……

有诗云曰:

绿影蛮腰体自香,宽衣解带献侬郎。

骚人固有凌云志,汩水江边敢断肠。

——无名氏·《咏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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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2章 熟面孔

【第一更,今儿继续熬夜三更。】

杨汉才与卫若兰一案,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孙绍宗也不想用攀诬的法子,将他拖下水——毕竟这等简单粗暴的方式,难免会留下后患。

可这杨汉才委实太过猖狂,明知道被自己盯上了,竟还敢肆意妄为害死张安!

若不能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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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2章 熟面孔

【第一更,今儿继续熬夜三更。】

杨汉才与卫若兰一案,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孙绍宗也不想用攀诬的法子,将他拖下水——毕竟这等简单粗暴的方式,难免会留下后患。

可这杨汉才委实太过猖狂,明知道被自己盯上了,竟还敢肆意妄为害死张安!

若不能将他治罪,自己又有何脸面面对张安的妻儿?!

却说目送那杨汉才挣扎喝骂着,被大理寺官差押解出了县衙公堂,孙绍宗这才自公案后起身,向不知所措的王谦一扬下巴:“王知县,不知张安的尸首何在?”

“呃……”

王谦微微一愣,还没等张嘴儿呢,旁边仇云飞忙抢着道:“如今正在安放在偏厅之中,由县衙的仵作进行收敛。”

孙绍宗在顺天府任职的时候,没少来这大兴县衙巡视,因而听他一说,也不等旁人前面带路,就一马当先的出了大堂。

后面众人忙都跟了上去,唯独那王谦迟疑片刻,却是转身直接回了后衙。

却说孙绍宗一路大步流星,到了西侧的偏厅之中,就见张安的尸首正被摆放在一张春凳上,尸身已然换下了囚服,但头上的血迹却未曾抹去,显然是为了留着验看。

孙绍宗几步奔到近前,也不嫌那头顶上染满了红白之物,先伸手细细检索了一番,然后无声的叹了口气。

果然是碰壁自尽的。

这张安在五溪州时,经历了大大小小多少阵仗,几次三番都死里逃生,却不曾想刚刚荣归故里,倒反而落了个羞愤自尽的下场。

这当真是造化弄人。

望着他那扭曲而愤恨的五官,孙绍宗心下不觉甚是后悔,或许自己早该抛了那些规矩不顾,先将他纳入自己保护之中的!

说到底,也是自己太过爱惜名声,总想着刀切豆腐两面光,既保存下张安的性命,又不至于被人说是徇私枉法、偏袒不下。

唉~

再次叹了口气,孙绍宗一边在旁边的铜盆里净手,一边吩咐道:“将他的尸首好生装扮一下,暂时先送回家中寄存——本官要向朝廷请旨,为其风光大葬。”

等大兴县仵作王高昇满口应了,孙绍宗又硬塞给他五两银子的装殓钱,这才带着众人出了偏厅。

“二哥。”

刚走出偏厅没多远,仇云飞自后面赶上,满面惭愧的道:“您回京头一次交代的差事,我就给办砸了,这真是……”

孙绍宗摇了摇头,顺势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这都是我思虑不周,与你有什么干系?等过几日闲下来,你将经手的几人请到我家里聚一聚,也算是我酬谢大家好心帮衬。”

仇云飞听他这般说,心下愈发的过意不去,可孙绍宗邀请的又不止他一人,也不好直接推脱了,只得又说了许多自责的话。

两人一直到了县衙门前,这才各自话别,仇云飞坐着马车先行,孙绍宗则是上了绿呢官轿,摆开仪仗迤逦而行。

至于那杨汉才,早被几个差役绑的麻花仿佛,丢到了一头临时征召的老驴背上——这一路行来,却险些没把他的骨头给颠散了。

等到了大理寺东角门前,孙绍宗刚自轿子里出来,正打算亲自押送那杨汉才下狱,斜下里却忽然闪出两个龙禁卫,半跪拱手道:“慎刑司小旗吴水根,奉命听候大人差遣。”

却原来孙绍宗去到天牢之中,与卫若兰串完口供,也并没有直接回官署,而是先命人去了北镇抚司‘调兵遣将’。

毕竟这次拿下杨汉才,要审问的实是乞儿被害一案,若动用大理寺的人刑讯,难保不会传入魏益耳中。

偏这魏益今儿早上,才跟自己闹了些误会,不得不防他会从中作梗。

因而孙绍宗便打定主意,先借调北镇抚司的人——虽说他现在没了督察千户的兼职,可毕竟也还存了些香火情。

尤其自己眼下正官运亨通,这点儿面子,北镇抚司自不会不给。

不过……

孙绍宗倒没想到,这前来助审之人,竟也是两个熟面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吴水根,又偏头看了看,跪在他身后的妇人,淡然道:“不曾想,你门夫妇倒真在北镇抚司站住脚了。”

这吴水根夫妇,原是白莲教安插在京城密探,后来被自己威逼利诱策反,还出于千金买马骨的目的,给吴水根安排了个小旗的官职。

而叛匪出身的人,想在北镇抚司容身可不容易。

孙绍宗原本还以为,他们夫妇两个很快就会被排挤出来,却不曾想两年多未见,这厮竟被来协助自己问案,显见是已经站稳了脚跟。

那吴水根听孙绍宗这话,忙堆笑道:“卑职也是多承大人提携,若不是仰赖了您老人家的虎威,哪里能有今日?”

他这里拍着马屁,身后的妻子许氏,却是悄然投来几分鄙夷愤恨之色。

啧~

看来这曾经的女匪,至今也还在怨恨丈夫‘弃暗投明’。

不过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还是交由北镇抚司的官吏操心吧,眼下自己只要他夫妇二人实心办案就成。

“都起来吧。”

口中说着,孙绍宗就已然迈步向里走去,吴水根夫妇自是急忙跟随在后。

“这次之所以找了你们来,是因为当日那涉案的卫家家奴,曾在大理寺牢中意外横死,至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疏漏——眼下上命催的急,我一时也抽不出时间来查问,便干脆向北镇抚司借调了人手。”

这番话明着是说给吴水根夫妇听的,其实却是堵这大理寺上下的嘴。

毕竟再怎么说,大理寺也是天下刑名之首,如今却反而请了外人来协助刑讯,若没个合适的借口,却如何能够服众?

好在大理寺这些年,也委实是颓唐的紧,随便一找就有许多把柄可用。

却说一行人到了大理寺天牢,办妥交接手续之后,就将那杨汉才五花大绑的,拘束在刑讯室里。

孙绍宗又把当值的典吏王彪喊来,吩咐道:“此人身上干系重大,今后他的衣食住行,皆由你亲自负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提头来报!”

那王彪听他说的郑重,忙也乖巧应了,又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卑职自即日起,便常驻在这天牢里日夜看守,保准儿出不了差池!”

“如此便好。”

孙绍宗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除了衣食住行,此人的刑讯一概不用你等操心,更不得随意过问!好了,你先退下吧。”

等王彪领命去了,孙绍宗回头正待吩咐吴水根,先把那口球替杨汉才戴上,免得这厮再来个咬舌自尽。

谁知这一回头,就见吴水根正爱怜的抚摸着墙角的刑具,满脸痴迷之色。

啧~

这货怎么跟个变态似的?

正无语间,身旁忽有香风袭来,却是那吴水根的妻子许氏,摇曳生姿的凑到近前,抿着红润的唇儿,媚声道:“孙大人一剑定湖广的功绩,奴家向来是仰慕的紧,却不知可有幸,听大人单独告知一二。”

这……

应该是在勾引自己吧?

孙绍宗看看身前一脸狐媚的许氏,再看看角落里充耳不闻,只顾摩挲刑具的吴水根……

这夫妻俩在北镇抚司,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第683章 具表上奏

【第三更在一点左右,不熬夜的别等了。】

虽然有些好奇,这夫妇二人是如何变成眼前这等模样的。

但孙绍宗借调他们来,可不是为了探究这等八卦内幕的。

因而当下把脸一沉,斥退了那许氏,继而又吩咐他们夫妇二人,先将口球嚼头给那杨汉才戴上。

吴水根领命之后,立刻选取了一副器具,却不急着给那杨汉才用上,而是出门向王彪讨了热水,将那口球里里外外的清理了一番。

“来。”

等清理完,又甩掉里面的积水,他这才上前捏住了杨汉才的嘴巴,先将堵在里面的烂布头扯出来,然后一面把嚼头口球往他嘴里塞,一面春风拂面的劝道:“这位大人莫要挣扎,我必然会小心伺候着,绝不会弄疼了你。”

那杨汉才之前在县衙公堂上,不住的叫嚣挣扎,此时到了这天牢之中,却显得十分乖巧。

莫说是抵抗了,他甚至还主动配合的张大了嘴,把那口球吞了进去。

“大人若觉得不舒服,我再替你调整调整。”吴水根道:“毕竟您眼下越是舒坦了,待会疼起来才更够劲儿。”

他笑的已久和煦,可杨汉才对上他那亢奋的眸子,却只觉得通体生寒。

于是还不等有人发问呢,杨汉才就急忙叫道:“孙大人,这实在是一场误会啊!我也是想帮张巡检脱罪,才好心打听出了这等内幕,哪曾想到他会想不开,竟然在牢里自尽了!”

这听着倒是蛮符合逻辑的。

也对,就算这厮再怎么猖狂,也不至于在身处嫌疑的时候,选择主动激怒自己。

或许他还真是想要‘帮’张安脱罪,好让自己放松对这案子的追查。

却没想到张安对这绿帽子,竟是如此的排斥,甚至愤而自尽……

这么说来,张安却是死的更冤了!

心下暗叹一声,孙绍宗面无表情的道:“张安之事无须再提,本官只想知道,你与那魏守根、王保长等人,合谋私掠少年乞儿,送去张屠户家中杀害,究竟是意欲何为?!幕后可有人指使?!”

说道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那杨汉才面色变了几变,却是闷声道:“大人说的哪里话,什么乞儿、什么张屠户的,卑职一概不知。”

他方才虽然选择了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却也晓得这等事断不能承认,否则再怎么有人搭救,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孙绍宗原本也没指望,杨汉才如此轻易吐露实情,只是目光死死盯着他的面部表情打量。

等杨汉才说完之后,他心下又是一声长叹——因为从杨汉才的反应来看,那些少年乞儿,果然已经死在了张屠户手中!

这几个贼厮鸟好生歹毒!

孙绍宗见他不肯招供,也懒得再多费唇舌——主要是证据不足,难以逼得他开口——径自向吴水根夫妇,交代了这案子的大致脉络。

随即又小声叮咛道:“你们夫妇如今的任务,就是撬开这厮的嘴,问出些真凭实据来——可有一样,断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大人放心。”

吴水根亢奋的舔了舔嘴唇:“我与拙荆在慎刑司别的没学会,这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却是有的是!”

除了刑讯逼供,就没学会别的?

怕是不见得吧?

孙绍宗斜了眼身着龙禁卫官袍,却难掩风骚入骨的许氏,随即正色道:“既然如此,本官先去官署写奏表,为张安向朝廷陈情——这人我就先交个你们了,但凡有什么进展,径自报与我知!”

交代完,就径自出了刑讯室。

吴水根夫妇恭敬的将他送出门外,又重新回到刑讯室里。

吴水根抚弄着一柄带倒刺的鞭子,忽然开口道:“那孙大人是何等人物,岂会受你勾引?”

这话里透着三分酸意,显然他心底其实颇为在意此事。

但许氏却是嗤之以鼻,搔首道:“不先试一试,又怎知道没戏?”

说着,她伸出丁香小舌,在那朱唇上涂抹了一层亮色,咯咯媚笑着:“我瞧那王典吏,倒也像是个有些才干的,左右闲着也是无事,我且去帮你拉拉关系。”

眼瞧着她漫摆腰肢,推门出了刑讯室,吴水根脸上现出些痛苦之色,不过低头望向手里的刑具时,却又转化成了化不开的狂热。

且不提这夫妇二人如何。

却说孙绍宗回了官署,柳湘莲也已然得了消息,从掌管档案的大理寺照磨所赶了回来。

“二哥!”

眼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他立刻摩拳擦掌的问道:“您可有用到我的地方?咱们总不能让张巡检白白死了!”

孙绍宗摇了摇头:“这事儿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安心把差事办好吧。”

说完,见他有些气馁的模样,又补了句:“不过我若不在官衙时,天牢那边儿就得你盯着点儿,万不能让旁人插手此事。”

“哥哥放心!”

柳湘莲这才又精神起来,挺着胸脯保证道:“就算是那魏益亲自出面,也要问过我手里的宝剑!”

“哪个要你喊打喊杀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再不理睬他,径自在里屋铺开了笔墨纸砚,先斟酌着写好了底稿,然后又誊录在奏章上。

原本碍于张安宁死不从,孙绍宗也没想把这事儿捅到朝堂上。

但如今张安已死,消息也已然泄漏,再藏着掖着也于事无补。

因而孙绍宗准备将张安因妻子受辱,愤而杀叔的经过具本上奏,好替张安讨个封赏、要个说法。

虽说大周朝廷并没有像后世一样,明令保障军婚,但这等事情,但凡是不是昏庸之辈充塞朝堂,就肯定会有所偏向。

否则的话,军中必然会生怨,以后再有外出征讨,将士们也难免会有后顾之忧。

所以只要这奏章呈送上去,朝廷肯定是会有封赏的,而且极有可能是重重封赏——反正死人也不会抢了谁的位置。

旁的也还罢了,若能替张安的儿子讨一个出身,也就算是自己聊表寸心了。

另外……

孙绍宗还想把杨汉才的事情上奏朝廷,免得事后被人当成把柄。

不过眼下这案子也还没有真凭实据,基本只是自己的推测,写在奏折上,未免显得空洞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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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4章 善后

【第三更,盟主加更完毕。】

是日下午,北静王府后院琴室。

王妃卫滢跪坐在琴台后面,乍看之下似是与平常无异,可那一双修长的腿儿,却远不如平常并拢的紧凑。

偶尔挪动膝盖时,玉面上更会浮现几分痛处几许羞愤。

不同于孙绍宗的细细回味,她如今只恨不能立刻将船上发生的一切,全都忘个干干净净。

可那恼人痛楚,却偏偏让她一次又一次的,回忆起那些屈辱的情景。

锵!

烦躁的伸手一扶,那七弦琴顿时发出了高亢的金铁交鸣声。

但卫滢春葱也似的手指,却也因此割出了一道红痕。

她却兀自不解气,还待再肆意撩弄,冷不丁外面忽有人娇声道:“姐姐就算想拿它出气,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

卫滢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夏金桂找了过来,心下顿时火起,先是冷森森的望了过去,等夏金桂凑到近前,就忍不住恨声道:“你怎得还在王府?”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姐姐么。”

夏金桂说着,取了软垫跪坐在卫滢对面,好整以暇的打量了卫滢几眼,又点头道:“姐姐这气色倒还算好,竟似比往日还红润些。”

她不说倒罢了,这一说,卫滢脸上倒真浮起两片红霞。

“住口!”

卫滢羞恼的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你提前给那姓孙的透露风声,我都还没来得及怪罪你呢,此时竟还敢胡言乱语!”

夏金桂见她似乎要扑上来的架势,忙低垂眉眼,摆出一副娇怯的样子,讷讷道:“姐姐息怒,我若不是搬出您的名头,却如何能请的东孙大人泛舟湖上?”

嘴里说着,那眼底却尽是轻蔑与得意。

这次虽然没能亲见,卫滢被孙绍宗折辱的样子,可对于自己能一手操纵此事,夏金桂心中却是引以为傲。

尤其这样一来,双方就都有短处被自己拿住,怎么也不至于踢开自己,不管夏家的事情。

卫滢虽是个火爆脾气,却最是吃软不吃硬,眼见夏金桂娇怯的样子,再想想她也同自己一样失身于孙绍宗,而且还赔上了元红,心头的火气就先弱了三分。

不过口中却依旧硬梆梆的道:“我也懒得同你计较——你们家的事情,那姓孙的已经抢着应下了,你只管回去静候就是。”

说完之后,似乎觉得这话太过翻脸无情,便又稍稍放软了身段,叹息道:“也罢,那姓孙的你是指望不上了,若是兰哥儿这次能得脱大难,我之前所说的已久算数。”

这却是依旧要撮合夏金桂与卫若兰的意思。

夏金桂原本对失了前途的卫若兰,并没有什么想法,可现如今她已经失了贞洁,又琢磨着要抱紧孙绍宗这颗大树,嫁给知根知底的卫若兰,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只是那卫若兰终究不怎么好拿捏,若届时吃起醋来……

她心下盘算着,一时也没能拿定主意,于是就模棱两可的娇声道:“这还要看卫哥哥的心思。”

卫滢却以为她只是羞臊而已,心中对这婚事是千肯万肯的——毕竟在她看来,自家弟弟若非被当了替罪羊,未必会逊色于孙绍宗。

于是暗中拿定主意,等卫若兰脱罪之后,就同他商量这桩婚事。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不觉相对默然起来。

“姐姐。”

最后还是夏金桂,首先打破了这份沉寂,就听她悄声问道:“姐姐可曾服用了汤药?”

服用汤药?

卫滢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涨的脖子都红了,恼道:“这不用你挂心,我身子骨好的很!”

她这却是误以为,夏金桂是在关心她‘受创’的情况。

然而夏金桂指的,却压根不是这个。

见她似有些懵懂的样子,身子往前压了压,又提醒道:“我是说避孕的汤药,那孙大人一心折辱姐姐,怕不会刻意……”

说着,夏金桂伸出根白玉似的指头,先是指向卫滢,然后缓缓的往后缩着。

这下卫滢终于明白了,那脸色却也愈发红烫。

别说,她之前还真就没想起这茬来,此时听夏金桂一提醒,顿觉浑身不得劲儿,尤其是小腹之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萌芽一般。

“哪种汤药……”

于是她急忙支吾着问:“你……你手上可有……”

“有是有的。”

夏金桂为难道:“可那药需要煎熬,又要趁热饮用——姐姐这里怕不怎么方便。”

“这却如何是好?!”

卫滢顿时慌了手脚,下意识的就想起身,可起到一半,又哎呦一声跌坐了回去。

“这个么……”

夏金桂也是一脸的慌张,心下却是暗暗冷笑,这年头的避孕药,虽不似后世那般泛滥,可也有热熬冷敷等数种类别。

只是卫滢一贯只爱抚琴习武,对这些事情向来并不关心,所以才不知有这些名堂。

而夏金桂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是刻意要看她的笑话,继而进一步操纵她的举动。

等卫滢慌张了许久,她这才吞吞吐吐的道:“其实也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卫滢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攥住夏金桂的腕子催问道:“妹妹快告诉我!”

“那等汤药,断然是拖延不得的,估计就算咱们再找到别的方子,也早就来不及了。”夏金桂说到了这里,飘了眼愈发惶恐的卫滢,这才继续道:“为今之计,怕也只有请姐姐先将养几日,再同王爷好生亲近亲近。”

“你!”

卫滢哪曾想到,她出的竟是这等损主意,当下甩开她的腕子,恼道:“我如今有愧于王爷,焉能再恬不知耻的去亲近他?”

“那姐姐若是怀上身孕,又该如何面对王爷?”夏金桂反问道:“我听说姐姐,已经数月没有和王爷亲近了。”

“这……”

卫滢顿时哑口无言,下意识的抚弄着小腹,愈发觉得里面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在发芽。

想到若是自己大了肚子,被水溶察觉出来的下场……

她一咬樱唇,迟疑道:“可我与他分居依旧,一时间我……我也不知该怎么与他和好。”

“这个好办!”

夏金桂就等着她这句话呢,立刻附耳道:“姐姐大可推说,卫哥哥的案子开审在即,心下实在不安的紧,去找王爷排解,然后……再顺势……不信不……”

卫滢听了这她这番细致到动作的谋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又是羞愤悔恨,又是忐忑不安。

冷不防那夏金桂却忽然伸手,顺治她的腰间往下摸索起来。

卫滢急忙扣住她的腕子,嗔怒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夏金桂好整以暇,从袖子里翻出个小瓷瓶来:“姐姐,如今可是片刻耽搁不得,且容帮你涂些药油,也免得赶不及在升堂问案之前与王爷和好。”

卫滢听了这话,愈发的羞窘起来,咬着贝齿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开了夏金桂的手腕,口中却蚊子的小声问道:“可曾……可曾关好房门?”

“姐姐放心,断没有谁能进来。”

第685章 当大事

【第一更,后面两更都在半夜,睡得早的不用等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不敢提北静王妃如何涂药。

却说孙绍宗写好了奏章,就准备一鼓作气,去宫里递牌子觐见皇帝,先把这‘封赏、抚恤’的调子定下来再说。

谁知紧赶慢赶到了西华门,却只见‘免战牌’高挂。

寻门前当值的虎贲军一扫听,才晓得是太妃娘娘身体欠安,皇帝特意推了下午的公事,陪在生母床前进孝。

当然,若是有十万火急的要务,也还是可以特事特办,直接呈递到皇帝面前的。

可孙绍宗今儿要禀报的事情,却明显离着十万火急还有好大的差距。

没奈何,他也只好重新上了马车,调头循来路而去。

不过这眼瞧着,也已经接近申正【下午四点】时分,就算回到衙门估计坐不了多一会儿,就又该散衙了。

因此路上孙绍宗并没有返回大理寺,而是顺路去了张安家中。

…………

吁~

随着车夫扬声吆喝,挽马踢踢踏踏的停在了张安家门外。

孙绍宗挑帘子下车,听得里面悲声不断,心下叹了口气,迈步正待往里走,却忽里面走出两个陌生面孔。

那二人倒都认得孙绍宗,眼见与他走了碰头,忙都躬身见礼:“下官丁仁璐【辛龙涛】,见过廷尉大人。”

这见官‘捧一级’的风气,还真是……让人听的蛮顺耳。

不过他们既然自称下官,显然是有正经差事的官员,如今出入张安家中,却又是为了什么?

孙绍宗下意识的问了句:“你二人是那个衙门的?是与张安有旧,还是……”

就听为首的丁仁璐恭声道:“我二人是刑部杨侍郎派来,彻查张巡检杀叔一案的。”

孙绍宗一听这话,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他早就猜到杨安邦会为堂弟出头,却不曾想这厮的动作如此之快——打从中午自己捉拿杨汉才算起,也还不到两个半时辰,他的人竟然就堂而皇之的,找到张安家中来了!

不过……

这应该算是越权了吧?

“你刑部只有复核之权,再说既然涉及……咳!”

孙绍宗本来想说,既然涉及到了杨汉才,杨安邦身为他的从兄,理应回避此案。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自己捉拿杨汉才,借用的是卫若兰一案,因此至少在理论上,杨汉才与张安杀叔的案子,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干系。

因而他忙清咳了一声,改口道:“就算是想插手,也应等到这案子上报刑部之后。”

丁仁璐与辛龙涛对视了一眼,又不卑不亢的道:“回廷尉大人的话,此案业已由顺天府呈送到了刑部,我家杨侍郎正是查阅过卷宗之后,觉得此案甚是蹊跷,才派下官等人前来复核查访。”

已经报上去了?

不用问,肯定是大兴知县王谦的手笔——那顺天府治中葛长存,八成也掺了一脚。

这两个家伙还真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为仇作对!

孙绍宗心下暗骂一声,将这事儿暂且压在心底,闪身往旁边让了让,示意那二人自便。

丁仁璐和辛龙涛又各自告了声罪,这才上马扬长而去——看他们离开的方向,显然还要去大兴县衙走上一遭。

孙绍宗目送二人逐渐远去,回头正待跨过门槛,却又见王振领着几个人,自里面迎了出来,围上来‘下官’、‘卑职’的好一阵客套。

这些却都是张安在巡防营的旧日同僚,不过看一个个满脸热切的样子,恐怕来看张安是假,想在孙绍宗面前留个人情才是真的。

可甭管怎么说,这些人既然是来吊唁的,孙绍宗作为‘半个事主’,多少也得给点面子。

耐着性子好容易把人都打发了,还不等那腿脚慢的跨上坐骑,孙绍宗就一把拉过王振,追问刑部两名小吏,方才都问了些什么。

“倒没问什么要紧的。”

王振挠着头,闷声道:“多是些人尽皆知的事儿,我忖量着他们去问别人,也一样能问的出来,兴许还有所偏颇——因此也就没藏着掖着。”

虽听他这么说了,孙绍宗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让王振把方才的对答,仔细的学了一遍,确认里面并没有什么能拿来当把柄的,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而这一松懈,才觉察出门后还占了个张吴氏。

她倒不是有意过来偷听,只是应出门来,却见二人在交头接耳,一时也不知该进该退,就僵在了门后。

孙绍宗见状,两步到了近前,隔着门槛躬身见礼道:“孙某无能,还请嫂夫人节哀顺变。”

张安还在世的时候,他对张吴氏并没这般尊重,不过眼下死者为大,自要比平常礼数周全些。

张吴氏见他一身朱紫官袍贵气逼人,却哪敢生受他的礼数,忙退让到了一旁,哑着嗓子摇头道:“大人说得哪里话,您对我们母子多番照应,又为相公的案子往来奔走,小妇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说着,也往旁边让了让,低垂眉眼道:“大人先请进来上柱香吧。”

孙绍宗自然不会推辞,跨过门槛,当仁不让的走在前头。

进门就见张安的尸身,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寿衣,头西脚东的躺在平板床上,脸上盖着宝蓝色的碎绸布,脚底还点着盏长明灯。

张安的儿子侧坐在左上首,正龇牙咧嘴的揉着膝盖——他如今也才四岁大,怕是还理解不了生死大事。

尤其这两年张安出征在外,回来也才几天时间就下了大狱,他对这生身父亲本就陌生的很。

唉~

想到这些,孙绍宗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张吴氏这时却急忙吩咐道:“旭儿,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给孙大人磕头!”

孩子虽还懵懂,却是个顶乖巧的,听了母亲的招呼,立刻膝行几步上前,规规矩矩的刻了一个响头。

孙绍宗站着没动,却又吩咐道:“再磕。”

小家伙楞了一下,先是怯怯的看了眼孙绍宗,又嘟着嘴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目光。

张吴氏在一旁见状,还以为是儿子哪里做得不对,冲撞了孙绍宗。

正惶惶不安之际,一旁的王振却瞧出了端倪,忙上前催促道:“这傻小子,大人让你磕你就磕呗,多少人求着想磕还轮不上呢!”

他最近倒同这孩子混的颇为熟悉,因而那小家伙稍一犹豫,就又规规矩矩的磕起头来。

等他连着叩首三次,孙绍宗这才将孩子从地上拉起来,揽在怀里正色道:“今儿这就算定下名分了,以后旭儿便是我孙绍宗的义子,但凡我在世一日,就少不了他的富贵前程!”

顿了顿,又道:“明儿我就进宫,先替他讨一份封赏回来!”

张吴氏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喜极而泣,随即噗通一声,也跪下来叩首连连。

孙绍宗吩咐王振将她扶起,又把孩子交与她照应,这才走到灵堂正中的供桌旁,取过檀香进行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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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6章 琏二爷夜访孙府

【第二更】

在张安灵前焚香祭拜之后,孙绍宗有同张吴氏商量,等到丧事处置妥了,就搬离此地,另在城中寻个院落安置。

毕竟张吴氏与张彪的事情,三两日怕就要传的沸沸扬扬。

虽说张吴氏是被逼无奈,事后也曾试图自尽以全清白,可这风言风语一起,又怎会甄别事实如何?

再继续住在此地,怕是少不了要受人刁难、白眼。

张吴氏虽是满口的应了,却又表示无需什么好宅邸,只需把这几间小院发卖了,再另买个差不多的就是。

孙绍宗说这话时,其实早拿定了主意,因此口中应了,转头却是吩咐王振出面,去买下一栋二进的宅子,再寻两个知根知底儿的婆子丫鬟。

随后孙绍宗又同王振商议下,今儿晚上由他先顶着,明儿再把赵仲基派来,帮着料理张安的丧事。

等一切计议妥当,就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孙绍宗这才起身告辞,由王振、张吴氏送到了门外,乘车赶奔家中。

一路无话。

自角门进了家中,孙绍宗正待命人唤来赵仲基,提前把明儿的差事交代下。

却听门房王进禀报,说是荣国府的琏二舅来了,同大太太叙了几句,就在前厅候着孙绍宗回来,如今赵仲基也正厅中陪他说话。

贾琏回京的事儿,前两天邢岫烟被接走的时候,孙绍宗就已经晓得了,因此听说他找上门来,倒也并不觉得奇怪。

于是先回后院换上便服,这才赶奔前面厅中。

只是到了客厅门外,孙绍宗却是不由得一愣——那门立着个妙龄女子,却不是林红玉还能是谁?

贾琏登门造访到没什么,怎还带着通房丫鬟来?

难道……

想到京城里屡禁不止的广交会,孙绍宗不由狐疑顿生,暗道这贾琏莫不是,想要跟自己淘换淘换?

开什么玩笑!

他要真敢腆着脸说出这话,自己一准儿打他个万朵桃花开!

心下做好了随时翻脸的准备,孙绍宗这才目不斜视的进到了厅中。

贾琏原本正同赵仲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什么,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身量竟比当初还要雄壮几分,顿时激动的鼻翼乱颤,一副心肝更是烂泥也似的绵软。

可孙绍宗对那等‘血中旱道行’的美事,素来就表现的极为排斥,故而贾琏非但不敢显露分毫,反极力收敛了娘气,故作豪爽的起身笑道:“二郎,这两年不见,你可是愈发的威风了!”

“哈哈。”

孙绍宗一笑,指着身上的便服道:“什么威风不威风的,染了一身血气倒是真的,这不听说二哥来了,我还专门换了身衣裳呢,就怕冲撞了二哥。”

说着,又躬身见礼道:“一别经年,二哥一向可好?”

“我在京里没病没灾的,能有什么不好?倒是有劳二郎惦记了。”

贾琏说着,忍不住上前在孙绍宗的手臂上扶了一把,虽说是隔着衣裳,可那紧绷如钢铁似的肌肉,如何是女子、又或是一般小厮可比?

遐想着这紧致肌肉下蕴含的力量,贾琏一时险些连腿都合不拢了,强自忍耐着扶起孙绍宗,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

“我听说那日二郎身披兽面吞头山纹甲,同太子殿下共乘龙辇,其威势轰传京城内外,又岂止是血气之勇就能做到的?”

说着,一边忍不住心向往之,一边却不由的更恨那王熙凤从中作梗,让自己错过如此盛景。

两人互相客套着宾主落座,又吩咐赵仲基去传了酒菜来,孙绍宗这才假做不经意的问道:“二哥夤夜前来,莫不是有什么要指教的?”

“我能有什么指教你的。”

贾琏噗哧抿嘴一笑,随即忙又收敛了,道:“不过是在庄子里得了许多野味,家中也吃用不完,就选那新奇的,给你们府上送了些来。”

说着,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册子来,笑道:“再有就是,听说二郎也是好口舌之欲,我近来正好得了份菜谱,里面收录的都是各家酒楼的拿手菜。”

这倒是个不错的礼物。

孙绍宗穿越这几年,算是真正得了圣人教诲,把‘食色性也’四字,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美食与美女,是绝不能缺的。

孙绍宗伸手接过那菜谱,笑道:“二哥若送别的,我说不准还要考虑考虑,可既然是菜谱,兄弟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就是给你的,你只管收着就是。”

贾琏故作随意的说着,眼见孙绍宗十分喜欢,只觉两年来的苦心都没白费,胸膛里更似是被什么填满了一般,说不出的熨帖。

正说着,几个帮厨拎着食盒进来,又从角落里抬出个偌大的八仙桌,把那十碟两盆的家常便饭摆开。

孙绍宗顺势邀约道:“二哥也常常我府上厨子的手艺——旁的倒也还罢了,那麻辣味儿的调料,是我特意从扬州带回来的,满京城你也找不出第二家。”

“听二郎这一说,我倒真要尝一尝了。”

贾琏笑着入了席,却并没有急着拿起筷子,反而抬手轻轻的拍了两下。

声音未落,门外的林红玉便婷婷袅袅的走了进来,将个近年来愈发丰熟的身段,直摇曳的观者口舌生津,竟似比那红辣椒还要开胃几分。

这小蹄子当初便狐媚的紧,不成想两年没见,变得更是风骚入骨了——也不知这贾琏究竟是怎么调教的。

其实他这倒错怪了贾琏,琏二爷原本虽滥情,如今却是三千弱水只要瓜瓢。

眼见得林红玉直勾勾奔着自己而来,刚到了近前就先舍出半边‘重心’,往自己肩头兜搭。

孙绍宗稍稍收敛了笑意,忍着林红玉的骚扰,故作好奇的打趣道:“二哥倒是好兴致,走到哪里,也不忘了带上红玉姑娘。”

“老弟误会了。”

贾琏苦笑一声,摊手道:“近年来那河东狮愈发厉害,我哪还敢亲近别人?今儿带了她来,一是这小蹄子自打两年前沾了二郎的身子,就心心念念的总也忘不掉,偏你二哥又是个爱成人之美的。”

“这二来嘛……”

说到这里,贾琏搬着椅子往前凑了凑,目光灼灼的道:“那婆娘迟迟也怀不上,这么下去我百年之后,还能指望那个传承家业?为了保险,我就琢磨着先沾一沾二郎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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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7章 喜气

【第三更,睡觉。】

沾一沾喜气?

听了贾琏这番话,孙绍宗一时无语至极——自己莫非长得像‘大仲马’不成,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找自己借鸡生蛋?

还是说自己穿越到红楼世界的使命,其实就是要布种天下?

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林红玉就趁机依偎进了他怀里,蛇也似的扭动着,直撩的人心里发慌。

啪~

孙绍宗忽然把酒盅往桌上一顿,吩咐道:“先帮我和二哥把酒倒上。”

这等事儿,林红玉自然不敢推脱,忙起身将两人的酒盅斟满。

孙绍宗趁机苦笑道:“二哥,拿丫鬟待客的事儿,在四九城里倒也不算稀罕,可您这主动送上门来要沾喜气,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儿太过了?”

“咱们两家什么关系?”

贾琏不以为意的笑道:“父一辈子一辈的,如今又成了姻亲,我同旁人避讳,跟你难道还能见外不成?”

这再不见外,也没明目张胆找上门来,要求‘沾喜气’的。

可他既然不当一回事,再纠缠这些也是无用。

因而孙绍宗眼珠一转,又苦笑道:“二哥倒是不见外,可二嫂子那里又该如何交代?她怕是容不得这等……”

“誒!”

不等孙绍宗把话说完,贾琏便连连摆手:“这时候提她作甚?扫兴、扫兴的紧!”

随即又笃定道:“这传宗接代的大事,哪里轮得到她多嘴,二郎只管快活就是,莫要理会那黄脸婆!”

王熙凤那等姿容身段,怕是怎么也跟‘黄脸婆’扯不上干系吧?

再者,他方才还说什么‘河东狮’越来越厉害了,现在又如此大言不惭的,到底是前面说了谎,还是后面吹了牛?

眼见得孙绍宗默然无语,贾琏生怕这‘好事’黄了,忙又道:“你放心,我回去就跟那婆娘摊开了说,保准儿把平儿给你送了来。”

这倒真是个会做买卖的,送了平儿来,还想用林红玉‘赚’一个回去保本。

孙绍宗继续无语,正不知该如何置评,冷不防外面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二爷、二爷!大喜啊二爷!”

可算是找到由头,化解这尴尬的局面了!

孙绍宗急忙起身向外迎去,谁知还没等到门前,就见荣国府的管家周瑞,自外面兴冲冲的闯了进来。

原来喊得是琏二爷。

孙绍宗无语的让开去路,那周瑞点头哈腰的叫了声‘孙大人’,转头正待同贾琏说些什么,贾琏却抢着质问道:“莫不是二奶奶让你来找我的?!”

周瑞虽见他脸色不对,却仍是一脸的喜色:“二爷这回可猜错了,让我喊您回去的其实是大老爷。”

“放恁娘的狗臭屁!”

贾琏立刻恼了,也顾不得再掩饰什么,手掐兰花指着周瑞骂道:“当二爷是傻子不成?这时候老爷指不定在哪儿快活呢,怎么可能让你来找我?!”

说着,就要动手教训周瑞。

周瑞往后缩了缩,再不敢卖弄嘴皮子,忙道:“二爷!是宫里方才派人来报喜了,如今阖府上下都得了赏赐!”

“因二老爷不在京中,老祖宗就交代给大老爷,让他明儿带着您和宝公子一起进宫谢恩!”

“所以大老爷才派小的喊您回去,好商量一下这谢恩的章程。”

“报喜?”

贾琏的嘴巴缓缓长大,忽然间一跃三尺高,激动的摇晃着周瑞叫道:“大妹妹有喜了?你是说大妹妹有喜了?!”

周瑞被他晃的头昏,却也不敢挣扎,强自说明道:“今儿太妃娘娘偶感不适,皇上亲自在旁侍奉,景仁宫的几位娘娘,也结伴过去探视。”

“结果贵妃娘娘到了太妃那里,闻到药味儿就吐的厉害,于是陛下让太医替娘娘诊脉,结果竟断出了喜脉!”

贾琏越听越是欢喜,简直比自己得了儿子还开心,却哪还顾得上什么沾喜气?

急忙跟孙绍宗向道别:“二郎,今儿真是不凑巧了,我怕是得赶紧回去才成。”

“怎能叫不凑巧?”

孙绍宗哈哈笑道:“这分明就是巧的很!倒让我也跟着沾了些喜气。”

说着,向外把手一让:“二哥就别耽搁了,赶紧回去看看世叔都有什么要叮嘱的。”

“对对对,走走走!”

贾琏又向孙绍宗告了声罪,便带着林红玉周瑞等人,匆匆的出了孙府。

孙绍宗一直将他们送出府门,又目送着几辆马车飞快的消失在街角,脸上的喜悦却是渐渐收敛了,转而化成了抹不开的凝重。

贾元春忽然怀上龙种,对皇帝、对太妃、对贾家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喜讯。

可对于太子来说,却怕是大大的悲剧!

他现在已经失了‘根本’,就靠着一个‘君王梦’支撑,却如何能忍受这唯一的梦想破灭?

而自己置身其中,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隐在街头细细思量了半晌,忽然又无声的失笑起来。

前些日子一开口,就迫使太子杀了重新的宦官,倒弄的自己产生了错觉,下意识就将前程性命同太子裹在了一处。

可事实上要论及关系的话,孙家和荣国府不是更亲近么?

世交、姻亲,再加上贾宝玉那边儿的情分,真要是贾元春诞下太子,也只会将孙家视为臂助。

尤其贾宝玉也曾三番五次的表示,自家姐姐很是看重于孙家兄弟。

有了这层关系,孙家正好可以左右逢源——太子那边儿,孙绍宗可没想过就此放弃,毕竟孩子还没生出来,是男是女都两说呢。

而且这年头幼儿夭折率可不低,就算真是为龙子,谁又能保证他可以顺利长大成人?

因而在分出胜负之前,最好还是先两边下注——大不了和便宜大哥唱唱双簧,就不信凭兄弟两个的演技,搞不定这左右逢源的事情。

当然了,具体该怎么操作,还是要好生计议一下才行,柔则双簧要是演砸了,可就变成两面不讨好了。

拿定主意之后,孙绍宗这才回到府里,寻赵仲基把主持丧事的事情说了。

对了。

自己明儿也要递牌子觐见,该不会和荣国府的人凑在一处吧?

真要这样,可得先去太子府打个预防针儿,免得太子胡思乱想,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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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久违的日常

“鹿鞭三十六根、熊掌六对儿、香獐子四头……”

“碧粳米一百零八斤、无骨柔鱼两篓、明玉虾一篓……”

孙绍宗送走了贾琏,回到家中就听那小厨房左近不断的唱和着,显然是贾迎春将送来的土产,分了不少给二房这边儿。

这等事,自用不着孙绍宗过问,因而他也没去理睬,径自到了堂屋之中,却见里面也闹得正欢——阮蓉、尤二姐两个,正围着鸳鸯不住敬酒。

鸳鸯正左右为难,冷不丁见孙绍宗进来,忙趁势挣脱两女,上前道了个万福:“奴婢见过二爷。”

随即又道:“大太太那边儿还有些事情,没处置完,奴婢就不耽搁二爷和姨娘们用饭了。”

说着,倒退几步到了门前,一转身挑帘子扬长而去。

“咯咯咯……”

孙绍宗的视线,还定格在那荡漾的棉布门帘上,就听身后阮蓉掩嘴笑了几声,半真半假的打趣道:“这小蹄子跑的到快!也不知是怕被谁给吃了,还是怕被谁揪住尾巴。”

说是打趣,这话里隐隐又带了些酸味儿。

孙绍宗哪愿意细究这个?

忙笑着打岔道:“琏二哥走的急,我都没来得及动筷子,倒正好沾一沾你们的福气。”

说着,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坐了,尤二姐、香菱忙帮着取了杯盘碗筷,又吩咐晴雯去小厨传菜。

最后阮蓉亲自给他斟满了酒,孙绍宗这才拿起筷子,胡吃海塞起来。

正用一片孜然鹿肉,裹了回锅云腿往嘴里丢,就听阮蓉又在旁边好奇道:“那贾琏在咱家等了你约莫半个时辰,这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贤德妃有喜了,宫里赐下恩赏。”

孙绍宗含糊不清的道:“他明儿要跟着进宫谢恩,自然急着回去商量章程。”

阮蓉吃了一惊,忍不住追问道:“贤德妃有喜了?是皇子还是公主?!”

“我怎么可能知道?”

孙绍宗无语的冲她翻了个白眼。

好在阮蓉也不是真想从他嘴里得到答案,一脸喜色的双掌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这看的孙绍宗很是不解——贾元春有了身孕,跟她有什么干系?

真要是高兴,也该是贾迎春……

“对了!”

孙绍宗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把喜讯告知贾迎春,忙吩咐道:“赶紧去个人,把这好消息知会给大太太!”

旁边石榴正想应下,尤二姐身旁的彩霞,却是主动站了出来——她倒不是想去讨彩头,只是觉得同孙绍宗共处一室,浑身都不得劲儿,巴不得赶紧找个理由出去。

等彩霞去了,孙绍宗这才又问起阮蓉欣喜的缘由。

“我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那妹妹。”阮蓉笑道:“原本我还担心她日后没个着落——毕竟这荣国府,最后还是要交到大房手上——如今贤德妃要是能诞下龙子,以后自不用再为她的前程发愁。”

啧~

她要知道王夫人有意,要把林黛玉许配给自己,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过这等事儿,孙绍宗可不会告诉她,反正等大哥回来,这桩姻缘也就该告吹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彩霞出了西跨院,紧赶慢赶追到贾迎春那里,把元春害喜的事情说了,贾迎春自是高兴不已。

虽说现如今,她凭着儿子傍身,也已经在孙家站稳了脚跟,可但凡是出嫁在外的女子,谁不盼着娘家煊赫些,也好替自己张目、撑腰呢?

因而忙命绣橘取了荷包,重重的赏下二十两银子。

彩霞再三谢恩之后,却并未返回家中禀报,而是揣着那荷包出了院子,径自去寻鸳鸯。

鸳鸯也是禀报完之后,听贾迎春说是没什么事情要交代,这才回了自己的下处——为了不影响继续造人的大计,贾迎春那院里依旧只有绣橘、司琪陪着。

刚把妆裹卸掉,又打了热水褪去外衣,准备烫一烫脚,就见彩霞自外面进来,她忙起身相迎,继而又纳闷道:“你怎么追着过来了,莫不是二爷有什么交代?”

彩霞摇了摇头,把报喜的事情说了,又字袖囊里摸出赏下的荷包,塞到鸳鸯手里道:“前些日子我借了你的银子,一直也不凑手还钱,今儿得了太太赏,可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孰知鸳鸯却不肯接,反劝说道:“我这里不急的,还是先紧着你父母兄嫂那里,都是骨肉至亲,可不能因这几两银子闹的生分了。”

彩霞之前为了帮贾环偿还赌债,除了从鸳鸯这里借钱之外,自然也没忘了家中父母哥嫂。

她当时也没明说用来做什么,后来家中听说是,这钱是给了环老三填了窟窿,却都是气恼的不行。

彩霞的嫂子甚至专程找上门来,将她好一通臭骂,险些就与她断了姑嫂关系。

这事儿还是鸳鸯出面帮着调解的,因此自然知道由来始末。

彩霞再三退让,见她始终不肯收下,这才又把那荷包收入囊中,郑重其事的盈盈下拜道:“都说患难见真情——姐姐这番心意,我日后定有回报!”

以彩霞一贯的表现来看,这绝不是什么空口白话。

不过她这一说起回报来,鸳鸯却是立刻想起了什么。

迟疑半晌,才拉着彩霞在炕上坐了,支吾道:“有个事儿,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天环三爷来府上道歉,我趁机问了他当年之事,他却说……”

“却说那块点心里,其实裹了条虫子,本来是想戏弄你的,谁知你却没有发觉!”

听了这话,彩霞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凝,继而连血色也渐渐消退了,直愣愣的盯着鸳鸯,两只眼睛却连焦距找不准。

“彩霞?彩霞!”

鸳鸯忙连声呼喊着,又伸手去推她肩头,彩霞这才稍稍清醒了些,僵硬的强笑了一声:“我……我没事儿。”

说着,却自顾自的起身,连个道别的话都没有,就踉跄着向外行去。

“彩霞、彩霞!”

鸳鸯追出去赶了几步,却不曾想彩霞出门之后,却陡然间加快了脚步。

眼瞅着离得远了,她后悔的一跺脚,忙折回屋里重新穿戴,又急匆匆的赶往二房。

等追到了二房院里,就见西厢房北头,已然点起了灯火。

她试着推了推门,却是虚掩着的。

“彩霞?彩霞你在里面吗?”

鸳鸯一边呼喊着,一边寻到了里间,刚绕过那门前的屏风,冷不丁就扫见个赤条条无牵挂的雪腻身子。

“你……你这是做什么?”

鸳鸯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拿起衣物,欲替彩霞披上。

谁知彩霞却是理也不理,径自又到了衣柜前,翻出两件时下京城妓馆之中,最流行的流苏镂空内衣,并一双半透细丝长袜。

一边往身上比量着,她一边自言自语:“这是尤姨娘特地托人买来,想让我穿上伺候二爷的,却被我几次三番的推了——可如今看来,似这眼瞎耳聋的卑贱身子,合该穿了这些才算匹配。”

说着,脸上就站放开笑容。

可那笑容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有的只是凄楚和悔恨。

“你……”

鸳鸯有心劝说几句,可转念一想,以彩霞如今的身份,若能就此得了孙绍宗的宠幸,反倒是一桩好事。

因而最后只是长叹一声,悄然的退了出去。

第689章 各方心思【上】

酒酣宴散。

尤二姐同香菱说说笑笑的离了堂屋,又在西厢更前儿分道扬镳。

行出几步,回首见后面已无旁人,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阮蓉也就罢了,毕竟跟孙绍宗最久,又诞下了庶长子,除非是大妇进门,否则旁人无论如何也漫不过她去。

可香菱不过是个贱妾出身,凭着个女儿傍身,竟也压了自己一头,这就让尤二姐有些难以接受。

唉~

那日在栖霞山上,受孕的怎就不是自己呢?

她抚弄着小腹,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才推门进到了屋里,一边走向西墙下的罗汉床,一边扬声吩咐道:“彩霞,去小厨房看看,那滋补的汤药可曾煎好了。”

话音未落,彩霞就挑帘子自里屋出来,只是看清楚她的装扮,尤二姐刚落在床上的隆臀,立刻就又弹了起来。

“你这是……”

“回姨娘的话,奴婢想通了。”

彩霞盈盈一礼,但只见流苏乱颤,颇有‘拨开云雾显青山’的意味。

“你……你真的想通了?!”

虽说尤二姐一直在努力促使她转变心思,也免得自己总是孤军奋战,抵不过隔壁的香菱、晴雯。

可彩霞转变的如此之突然、如此之彻底,却还是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等到彩霞淡然点头,她这才反应过来,惊喜的一把抓住彩霞的皓腕,激动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咱家老爷何等人物,哪荣国府的败家子如何能比?”

说着,发觉彩霞身上冷冰冰的,似是不知已经这样冻了多久。

这其中怕是还有什么隐秘处。

尤二姐心下了然,可她只关心能不能固宠,又怎会在意彩霞的心事?

因此连问也不问,就吩咐道:“瞧你这冻的,赶紧先去里面拿被子裹上,等我去请了爷来,咱们再好生‘暖一暖’!”

说着,就急匆匆往外赶。

这几日正值阮蓉天葵,本就轮到她和香菱侍寝,平日里碍着‘长幼有序’,倒不好主动争抢,如今有了由头,她自然不肯错过机会。

再者说了,谁能保证彩霞不是一时冲动?

若明儿就改了主意,她岂不是白欢喜一场?

因此这事儿就得来个快刀斩乱麻!

紧赶几步到了堂屋门口,小心翼翼的挑开帘子,就见孙绍宗正与阮蓉六九似的,躺在塌上闲聊。

小家伙孙承毅夹在二人中间,口中嘿哈有声的摆弄着柄小木剑,看上去实是其乐融融,再容不得旁人插足其中。

然而尤二姐见了这等情景,却是不由得暗暗攥紧了拳头,心道今儿就算拼着再伤一回筋骨,也定要求个一索得男!

…………

荣国府。

王夫人推门进到里间,就觉一股热浪袭来,忙将头上的毡帽剥落,露出水雾腾腾的头发。

随即又冲坐在床上,正翻看赏赐的薛姨妈一扬下巴:“你过去吧,丫鬟们已经把洗澡水换好了。”

“哎!”

薛姨妈脆声应了,一骨碌自床头下地,也懒得再弯腰,直接趿着绣鞋到了外间。

“三十多岁的人了,怎还跟孩子似的没个正行?”

王夫人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到了床前,盯着那一堆铺散开的御赐首饰,却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

自家女儿怀上龙种,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儿子的婚事又该如何处置?

虽说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若真成了皇亲国戚,再娶个商家女可就不合时宜了。

就算自己这做婆婆的不挑剔什么,没得丢了未来太子的脸面,却如何使得?

然而前几日,自己业已正式向妹妹许诺下,要成全这对儿金玉良缘,如今又怎好反口?

唉~

前几日真不该急着为林黛玉保媒,现如今孙家若是允了这门婚事,却上哪儿再去寻一个前途无量,又同贾薛两家相善的好姻缘?

王夫人下意识的拨弄着那些首饰,心下却是愁的什么似的——却半点未曾想过,贾元春腹中也有可能是一位公主。

“姐姐,你想什么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的耳畔一声呼唤,王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回头见薛姨妈穿的极是清凉,尤其是胸前露出大片炫目的白皙。

她不由蹙眉嗔怪道:“这天寒地冻的,你莫非是作死不成?!”

薛姨妈不以为意的嘻嘻一笑:“我也是进门之后,才把那毛料斗篷脱了——反倒是姐姐你,这屋里点着炭盆,却怎得还批着厚斗篷,瞧这给闷的,出了一脑门子细汗!”

王夫人抬手一抹,这才发现果然如此,忙起身去脱那斗篷,口中却仍是责怪道:“那你也不该穿的这般单薄——赶紧收拾收拾,把被褥铺散开!”

薛姨妈乖巧的应了,取过妆盒一件一件的,小心摆进了里面。

王夫人自顾自的褪去披风,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转回头见薛姨妈背对着自己,那葱绿色的裙子里,隆起蜜桃也似一团轮廓,竟是说不出的熟媚,她心下便又生出些不忍来。

自己这庶妹大好的年华,就突然成了寡妇,一个人苦熬了这些年,就盼着儿女能有个好归宿。

现如今自己却起了悔婚之意,她若是晓得了,却不知该有多伤心。

“姐姐,你今儿睡里边儿,还是……”

薛姨妈把那首饰收拾齐整,顺手放在床头的矮几上,一边抖落着铺盖,一边回头问话,不曾想正撞见王夫人盯着自己隆臀出神,面色更是十分的复杂。

薛姨妈下意识的站直了身子,狐疑道:“姐姐,您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倒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

“没……没什么。”

王夫人哪肯实话实说?

忙催着薛姨妈把被褥铺好,姐妹两个各自和衣而卧。

眼见得刚吹熄了灯火,薛姨妈却忽然小心翼翼的问:“姐姐莫不是……莫不是怕姐夫,又多带个小的回来?”

小的?

王夫人闻言一愣,心想自家老爷虽也有好色之疾,可毕竟是个方正古板的,断不会背着妻儿老母,在外面私纳小妾。

再说了,那姓赵的小贱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正琢磨着,却听薛姨妈又喃喃自语道:“姐夫真要说起来,比万岁爷还小着两岁呢。”

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这下王夫人心下就有些不淡定了,想象着贾政和赵姨娘恩恩爱爱,带着在江南生下的野种回京,一时只恨的咬牙切齿。

只是她嘴里却是冷笑道:“就算再生几个贱种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漫过宝玉去!”

“可万一姐夫偏爱……”

“不说这些了!”

王夫人没好气的打断了她的话,叉开话题道:“你前儿不是才刚回紫金街么,怎得今儿就又回来了?”

“嗐!”

一说到这个,薛姨妈就是满肚子窝火,将儿媳妇狠狠的贬损了一通,又无奈道:“我实在瞧不得她那副嘴脸,只好继续在姐姐这里躲清闲。”

那王尚书的女儿,原本虽有些疯疯癫癫的,好歹也还知道过日子,可近来随着王尚书即将入阁的传闻甚嚣尘上,这王家女却是愈发的不成样子了。

而王夫人听了她这七分真三分假的抱怨,心下却是不由一动,暗自琢磨着,那王家女看着似是臂助,可真要这般下去,却不知那日就会生出事端来。

届时自家儿子若已经娶了宝钗,岂不也要被人说三道四?

其实这等逻辑,分明就很是牵强。

可她现在一门心思的挑剔,即便再牵强的逻辑,也足以否决薛宝钗众多优点。

因而把心一横,忽然开口道:“你方才不是问我,究竟有什么心事吗?其实是前几日,我让人试探了一下宝玉,戏言说要把林姑娘许配别人。”

“结果刚说了没几句,他便满口要死要活的,若非那下人急忙改口,说不定连癔症都犯了!”

这话却也是半真半假,宝玉固然是恼了,却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可薛姨妈却哪知道这是在夸大其词?

听说宝玉心思甚是坚定,似乎压根没有自家女儿的落足之处,急的一把将王夫人的胳膊扯到自己怀里:“这却如何是好?姐姐可千万要想个万全的法子!”

感触着她丝毫不逊于少女的光洁肌肤,王夫人一时竟忍不住有些嫉妒,心下的负罪感,倒又因此减弱了不少。

于是趁热打铁的叹息道:“如今那还有什么万全的法子,怕是只能慢慢谋算了,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我就不信四五年下来,还不能让这逆子回心转意!”

四五年?

自家女儿今年都已经十七岁了,如何还能蹉跎上四五年光景?

“这……这……”

她有心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夫人却又叹了口气,无奈道:“只是这样一来,那林丫头与孙家二郎的婚事,却怕是只能反悔了。”

“人家年纪轻轻就积功升任四品少卿,若非是刚回到京中,兄长又恰好不在家,怕是早被各路媒婆踏破家门了,却如何能等得了这许久?”

这一番长吁短叹的,倒是听的薛姨妈心头又活泛起来。

若是宝玉这里迟迟没个准信儿,孙家二郎那边儿,倒称得起是一等一的好姻缘!

可荣国府眼见就要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了,此时若自家是放手,岂不是忒也吃亏了?

她心下柔肠百转,王夫人却也怕说的太多,会露出马脚,于是姐妹两个不约而同的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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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0章 各方心思【中】

【第一更,后两更照例在半夜。】

夜色渐深。

十数万盏灯火,却几乎照亮了皇宫里的每一处角落。

通往景仁宫的甬道也不例外,一盏盏隐在石头柱子里的气死风灯,延绵不觉,直似通往天际的尽头。

这对于旁人来说,自然是极其便利的好事。

可对于刚从太妃宫中,强颜欢笑回来的荣妃而言,这些灯火却似是直接烧到了她心头,更一丝丝一缕缕的,汇聚成了熊熊怒火,滔滔烈焰!

那该死的贱婢,怎么就怀上了呢?!

她那不负封号的胸脯,随着喘息剧烈的起复着,又在二人抬肩舆的行进之中,不住的上下颠荡,搭眼一瞧,活像是在紫貂大氅里,裹了两只奔放的野兔。

而那两排银牙,也似是在给那兔子配音一般,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切齿声。

就在这当口,荣妃忽觉前面的灯火,似是稍稍减弱了些。

她狐疑的抬眼望去,却原来是两个引路的小太监,因见左右多有光亮,就下意识的低垂了手中的灯笼。

该死的狗奴才,连你们也敢怠慢本宫!

这在往常压根不值一提,可放在今时今日,却成功触发荣妃的怨怒。

她的目光如刀子一般,狠狠剜在两个小太监背上,紧抿着的小嘴微张,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下令,重责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

可她毕竟不是个‘天真懵懂’的,知道越是这当口,自己越是要隐忍不发,否则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想想去年夏天,不知为何被打入冷宫的淑妃,她立刻又闭紧了樱唇——只是那两只野兔的动静,却比方才还奔放了几分。

眼见得终于到了景仁宫,却见头一座院子前张灯结彩,地上更是铺了一层的爆竹碎纸。

离着稍近些,那欢声笑语就遮不住的往耳朵里钻。

反观后面三座院落,却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连灯火都似是比往日少了些。

两个无知蠢妇!

荣妃不屑的嗤鼻一声,继而努力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勾勒出一抹甜美的笑容,这才在左右宫女的搀扶下,进到了第二间小院之中。

“去。”

刚到那堂屋门前,她就推开了左手边儿的宫女,吩咐道:“把大家伙都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叮嘱。”

不等那宫女答应了,她自顾自的进到了屋里,往那居中的罗汉床上坐定。

不多时,这院里上上下下十几个太监宫女,便都集中到了客厅之中,却是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你们这是做什么?”

荣妃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瞧着倒比方才自然了许多,就听她大声呵斥道:“太妃娘娘病情好转,贤妃姐姐又怀了龙种,这双喜临门的日子,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

“还不快把那嘴脸收了!不然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本宫妒忌贤妃姐姐呢!”

说着,又吩咐领事儿太监小德子,拿三十两碎银子分赏下去,只说是替贤德妃积福。

“笑!都给我笑起来!要笑的比谁都喜庆!”

这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爱?

更何况许多宫女太监,也不过是‘为悦主人强说愁’,此时得了赏赐,又有荣妃的吩咐,自是个顶个的喜笑颜开。

荣妃先将那最开怀的几个,暗暗记在心底,这才到了声‘乏’,解散了一众奴婢,独自一人进到里屋。

几乎是绕过屏风的瞬间,她就猛然抬脚一踢,将右脚的厚底绣鞋甩到了柜子上,紧接着又一脚高一脚低的扑到矮几前,抓起针线箩筐的里剪刀,把床上那龙凤呈祥的褥子铰了个七零八落。

这一番狠狠的发泄完,额头都已经见了细汗,荣妃却兀自难解心头恶气,于是又咬着银牙,望向了东南角的落地镜。

两年了!

她在这屈辱的镜子面前,整整努力了两年多!

可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

越想越恨,荣妃忍不住又从左脚上,摘下另一只绣鞋,抡圆了就待往那落地镜上砸去!

然而那鞋子终究还是没有脱手。

这面镜子可不比别的物件,真要是给砸了,再想找替换的可就难了。

届时若被人告上一状,说是她心怀怨愤,被赶出景仁宫都是轻的!

“哼!”

顺手将那鞋子扔在地上,她踩着半透的素白罗袜,一步步的到了落地镜前,细细端详着镜面上的瑕疵。

好半晌,才又自言自语的道:“不!我还没有输!或许……或许那贱婢怀的是个女儿,又或许那孽种压根就生不出来!”

又过了半晌,她一只手缓缓的攀上半边丰硕,眸子渐渐显出炽热的光芒来。

那贱婢能怀上,本宫也一定能成!

“来人啊。”

荣妃忽然扬声吩咐道:“快把火盆端进来!”

说着,就自顾自在镜子前宽衣解带起来。

贾元春这一怀孕,她倒是越发相信这‘求子秘方’的效果了——毕竟贾元春的完成度,一向是四人中最高的。

此时荣妃的心腹侍女胡月娥,端着炭盆自外面进来,眼见那床上狼藉的模样,脸上闪过了然之色。

随即便没事儿一般,把两盆银霜炭,分别布置在了落地镜左右,然后又取了软垫,平整的铺在镜子前面。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正待躬身退出去,却忽见荣妃扯下了最后的肚兜,赤条条在落地镜前端详了几眼,然后转身走到床前,截下一块碎缎子,咬牙切齿的往胸脯上缠。

她身材娇小,偏生就一副好生养的胸臀,这在当初入选景仁宫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加分项。

可在演练那套‘生子秘方’时,却成了两个荡漾的负担。

之前也还罢了,如今既然下定决心,要一丝不苟的演练,却怎容得它们‘作怪’?

“娘娘……”

一旁杜月娥瞧她疼的龇牙咧嘴,却不住的使着狠劲儿,忍不住劝道:“这一时半刻也还罢了,长久下去,终究对身子不好。”

荣妃斜了她一眼,冷笑道:“本宫若怀不上龙种,却哪还有什么长久?”

“这……”

杜月娥欲言又止,可看荣妃连气都喘不匀的样子,终于还是道:“奴婢听说,宫外有种胸衣最是贴身,或许能为娘娘排解一二。”

荣妃手上一顿,皱眉道:“有这等事?那你为何不早说?!”

“娘娘息怒!”

杜月娥忙屈膝跪倒:“这胸衣一来是在青楼妓馆里流行的,二来……二来又是义忠亲王所创之物,若非瞧娘娘如此遭罪,奴婢是万万不敢提起的。”

这两条的确都是忌讳。

但一来荣妃如今急于固宠,二来那义忠亲王已经死了两年多,近来也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这只是他发明的物件,又不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因而荣妃问清楚,那胸衣兼有魅惑之功效,就暗中吩咐杜月娥,让她托人从宫外寻几件试试。

第690章 各方心思【中】

【第一更,后两更照例在半夜。】

夜色渐深。

十数万盏灯火,却几乎照亮了皇宫里的每一处角落。

通往景仁宫的甬道也不例外,一盏盏隐在石头柱子里的气死风灯,延绵不觉,直似通往天际的尽头。

这对于旁人来说,自然是极其便利的好事。

可对于刚从太妃宫中,强颜欢笑回来的荣妃而言,这些灯火却似是直接烧到了她心头,更一丝丝一缕缕的,汇聚成了熊熊怒火,滔滔烈焰!

那该死的贱婢,怎么就怀上了呢?!

她那不负封号的胸脯,随着喘息剧烈的起复着,又在二人抬肩舆的行进之中,不住的上下颠荡,搭眼一瞧,活像是在紫貂大氅里,裹了两只奔放的野兔。

而那两排银牙,也似是在给那兔子配音一般,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切齿声。

就在这当口,荣妃忽觉前面的灯火,似是稍稍减弱了些。

她狐疑的抬眼望去,却原来是两个引路的小太监,因见左右多有光亮,就下意识的低垂了手中的灯笼。

该死的狗奴才,连你们也敢怠慢本宫!

这在往常压根不值一提,可放在今时今日,却成功触发荣妃的怨怒。

她的目光如刀子一般,狠狠剜在两个小太监背上,紧抿着的小嘴微张,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下令,重责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

可她毕竟不是个‘天真懵懂’的,知道越是这当口,自己越是要隐忍不发,否则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想想去年夏天,不知为何被打入冷宫的淑妃,她立刻又闭紧了樱唇——只是那两只野兔的动静,却比方才还奔放了几分。

眼见得终于到了景仁宫,却见头一座院子前张灯结彩,地上更是铺了一层的爆竹碎纸。

离着稍近些,那欢声笑语就遮不住的往耳朵里钻。

反观后面三座院落,却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连灯火都似是比往日少了些。

两个无知蠢妇!

荣妃不屑的嗤鼻一声,继而努力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勾勒出一抹甜美的笑容,这才在左右宫女的搀扶下,进到了第二间小院之中。

“去。”

刚到那堂屋门前,她就推开了左手边儿的宫女,吩咐道:“把大家伙都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叮嘱。”

不等那宫女答应了,她自顾自的进到了屋里,往那居中的罗汉床上坐定。

不多时,这院里上上下下十几个太监宫女,便都集中到了客厅之中,却是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你们这是做什么?”

荣妃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瞧着倒比方才自然了许多,就听她大声呵斥道:“太妃娘娘病情好转,贤妃姐姐又怀了龙种,这双喜临门的日子,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

“还不快把那嘴脸收了!不然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本宫妒忌贤妃姐姐呢!”

说着,又吩咐领事儿太监小德子,拿三十两碎银子分赏下去,只说是替贤德妃积福。

“笑!都给我笑起来!要笑的比谁都喜庆!”

这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爱?

更何况许多宫女太监,也不过是‘为悦主人强说愁’,此时得了赏赐,又有荣妃的吩咐,自是个顶个的喜笑颜开。

荣妃先将那最开怀的几个,暗暗记在心底,这才到了声‘乏’,解散了一众奴婢,独自一人进到里屋。

几乎是绕过屏风的瞬间,她就猛然抬脚一踢,将右脚的厚底绣鞋甩到了柜子上,紧接着又一脚高一脚低的扑到矮几前,抓起针线箩筐的里剪刀,把床上那龙凤呈祥的褥子铰了个七零八落。

这一番狠狠的发泄完,额头都已经见了细汗,荣妃却兀自难解心头恶气,于是又咬着银牙,望向了东南角的落地镜。

两年了!

她在这屈辱的镜子面前,整整努力了两年多!

可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

越想越恨,荣妃忍不住又从左脚上,摘下另一只绣鞋,抡圆了就待往那落地镜上砸去!

然而那鞋子终究还是没有脱手。

这面镜子可不比别的物件,真要是给砸了,再想找替换的可就难了。

届时若被人告上一状,说是她心怀怨愤,被赶出景仁宫都是轻的!

“哼!”

顺手将那鞋子扔在地上,她踩着半透的素白罗袜,一步步的到了落地镜前,细细端详着镜面上的瑕疵。

好半晌,才又自言自语的道:“不!我还没有输!或许……或许那贱婢怀的是个女儿,又或许那孽种压根就生不出来!”

又过了半晌,她一只手缓缓的攀上半边丰硕,眸子渐渐显出炽热的光芒来。

那贱婢能怀上,本宫也一定能成!

“来人啊。”

荣妃忽然扬声吩咐道:“快把火盆端进来!”

说着,就自顾自在镜子前宽衣解带起来。

贾元春这一怀孕,她倒是越发相信这‘求子秘方’的效果了——毕竟贾元春的完成度,一向是四人中最高的。

此时荣妃的心腹侍女胡月娥,端着炭盆自外面进来,眼见那床上狼藉的模样,脸上闪过了然之色。

随即便没事儿一般,把两盆银霜炭,分别布置在了落地镜左右,然后又取了软垫,平整的铺在镜子前面。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正待躬身退出去,却忽见荣妃扯下了最后的肚兜,赤条条在落地镜前端详了几眼,然后转身走到床前,截下一块碎缎子,咬牙切齿的往胸脯上缠。

她身材娇小,偏生就一副好生养的胸臀,这在当初入选景仁宫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加分项。

可在演练那套‘生子秘方’时,却成了两个荡漾的负担。

之前也还罢了,如今既然下定决心,要一丝不苟的演练,却怎容得它们‘作怪’?

“娘娘……”

一旁杜月娥瞧她疼的龇牙咧嘴,却不住的使着狠劲儿,忍不住劝道:“这一时半刻也还罢了,长久下去,终究对身子不好。”

荣妃斜了她一眼,冷笑道:“本宫若怀不上龙种,却哪还有什么长久?”

“这……”

杜月娥欲言又止,可看荣妃连气都喘不匀的样子,终于还是道:“奴婢听说,宫外有种胸衣最是贴身,或许能为娘娘排解一二。”

荣妃手上一顿,皱眉道:“有这等事?那你为何不早说?!”

“娘娘息怒!”

杜月娥忙屈膝跪倒:“这胸衣一来是在青楼妓馆里流行的,二来……二来又是义忠亲王所创之物,若非瞧娘娘如此遭罪,奴婢是万万不敢提起的。”

这两条的确都是忌讳。

但一来荣妃如今急于固宠,二来那义忠亲王已经死了两年多,近来也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这只是他发明的物件,又不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因而荣妃问清楚,那胸衣兼有魅惑之功效,就暗中吩咐杜月娥,让她托人从宫外寻几件试试。

第691章 各方反应【中二】

【第二更,第三更在1点左右】

雄鸡一唱天下白。

孙绍宗从粉腿阵中拔出臂膀,正待拨开床头那几件小衣,翻找出自己的衣裳,旁边被惊醒的尤二姐,却急忙搡了彩霞一把,吩咐她伺候孙绍宗穿衣洗漱。

彩霞虽甚是困乏,可多年来做丫鬟的习惯,还是让她第一时间爬了起来,睡眼惺忪翻的在床头翻找起来。

眼瞧着一块紧窄的布料,正晃悠悠挂在她左腿的罗袜上,孙绍宗便忍不住又生出些绮念来。

只是今儿还有许多正事儿要忙,哪能陷在这温柔乡里?

故而偏转了目光,坚定的起身下地,任凭两个女人伺候着披挂整齐,又吩咐她们不必忙着起身,然后径自到了外间。

刚让小丫鬟打了温水洗漱,就见守门的婆子匆匆而来,隔着门框,小心翼翼的往里窥探着。

孙绍宗一面取了毛巾擦拭,一面头也不回的问道:“又怎得了?”

“回禀二爷。”

那婆子忙迈步进了厅中,躬身禀报道:“太子府来人,请您抽空过去一趟。”

啧~

其实孙绍宗本来就打算,要去太子府上走一遭的。

眼下太子急着遣人相召,倒反而让他显得有些被动了。

不对!

孙绍宗将毛巾往架子上一丢,狐疑道:“太子府的人,当真说是让我抽空去一趟,而不是立刻前往?”

“这……”

那婆子支吾半晌,尴尬道:“您等着,我再去问一问传话的人。”

说着,飞也似的到了外面。

孙绍宗无语的撇了撇嘴,又自顾自的取了牙粉和牙刷,在门前的花坛旁漱口。

约莫又等了半刻钟,才见那婆子去而复返,打远就嚷道:“二爷,赵管家已经问清楚了,的确是让您抽空走一遭。”

抽空走一遭?

孙绍宗一面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一面在心下飞快的盘算着。

按照他对太子的了解,这厮是个轻度狂躁症的货,尤其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想找自己过去,绝对是片刻都等不得。

如今这一大早派了人来,却说什么抽空走一遭——要么是下人传错了话,要么这就不是太子的意思。

传错话还好说,可要是并非出自太子之口……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猫腻?

算了!

想再多也没个结果,还是到了太子府上,再见机行事吧。

孙绍宗这般想着,也懒得再吃早饭,径自命人取了毛料大氅,又跟尤二姐交代了一声,径自到前院乘上马车,直奔太子府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太子府里翘首以待的,果然并非太子本人,而是太子妃孙氏。

却原来昨儿听说贤德妃有了身孕,太子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无论谁去,都只一个‘滚’字,连添灯送炭的,都被他骂了出来。

打从没了根本之后,太子身子骨本就不怎么结实,又搭着后半夜起了风,这一宿直冻的白斩鸡仿佛。

虽说现如今,夫妻两个虽是越发的形同陌路,可太子妃瞧他这副模样,终究不免有些心软,于是才做主派人去请孙绍宗过府一叙。

“娘娘。”

太子妃正在花厅之中,捻着杯杏仁露发怔,就听身旁有人小声道:“那孙家毕竟和荣国府是姻亲,这等时节,怕是……怕是未必肯来吧?”

太子妃抬头望去,发话之人却是侧室周梦莲。

这周梦莲先前被太子打入冷宫,足足幽局了两年有余,还是孙绍宗前几日进言,称太子不该亲近宦官,而当以男儿身示人,她才被放了出来。

听了她这番话,太子妃心下不由的暗叹一声:怪不得她被拘禁两年,都不知该如何自就。

随即太子妃又正色道:“不可妄言!孙大人何等忠义,岂会在此时弃殿下而去?”

前面的倒也罢了,后面半句话却说的甚是笃定——眼下贾元春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还两说呢,也只有周梦莲这般蠢妇,才会觉得太子大势已去。

当然……

太子约莫也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这里,太子妃不觉苦笑起来。

恰在此时,就见一个侍女匆匆而来,刚进门便喜形于色的道:“娘娘,孙大人已经到了!您看是直接带他去书房,还是……”

“孙大人已经到了?!”

太子妃霍然起身,险些将手里的杏仁茶泼在腕子上,她忙将茶杯搁在茶几上,张口待要吩咐,话到了嘴边却又咽回了喉咙里。

在花厅里来回踱了几步,一咬银牙道:“去请孙大人过来,容本宫先叮咛他几句,再见太子也不迟。”

那侍女立刻领命去了,旁边的周梦莲却顿时慌了手脚,绕到太子妃身前道了个万福,急道:“娘娘,奴婢可不敢见外客,先行告退……”

“说什么胡话!”

太子妃这回却当真恼了,周梦莲这话,岂不是在指责她私会外男?

于是立刻寒着脸呵斥一声,恼道:“现如今殿下正处在危……为难之中,你我身为人妇,自当为其排忧解难,怎可因小节失了大义?!”

眼见周梦莲唯唯诺诺的,鹌鹑也似的缩起了脖子,她又将言语放软了些:“再者说,孙大人乃是我的堂弟,又哪里算得什么外人?”

这却是从两家连宗算起的,其实细究之下,也做不得数。

可周梦莲哪敢反驳?

只能乖乖的应了,小心的退避到角落里。

不多时,就听外面侍女禀报,说是孙绍宗已经到了院里,太子妃立刻出迎了几步,又恰到好处的停在了门槛前。

孙绍宗见状,忙在门前一躬到底:“微臣孙绍宗见过娘娘。”

眼见雄浑的男子,即便弓着身子,依旧显得比别人魁梧许多,太子妃心头没来由的一跳,那脸上也多了些酡红之色。

定了定神儿,她这才伸手虚扶着道:“孙大人无需多礼。”

然后又倒退了几步,伸手相让道:“大人请进来说话。”

孙绍宗稍稍挺直了腰板,却仍是低垂着眉眼,更不曾向里迈出半步,反问道:“却不知殿下何在?”

“殿下如今正在书房之中……”

“容微臣即刻前往觐见!”

说着,孙绍宗又垂首倒退了几步。

“这……”

太子妃绣眉微蹙,她其实只是想和孙绍宗商量一下,该如何劝说太子,倒并没想过别的。

如今见孙绍宗一副主动撇清的样子,心下反倒生出些异样的酸涩来。

不过她毕竟是个理智的,当下也不多言,扬声吩咐道:“来人啊,带孙大人去书房。”

第692章 各方反应【下】

【第三更】

“滚!”

刚走进那清冷的书房,太子暗哑的嗓音,立刻传入耳中。

孙绍宗脚步一顿,循声向墙角望去,就见太子枯坐在一张高背椅上,身子明明是舒展着的,却偏偏给人一种蜷缩成团的感觉。

这也太容易受打击了吧?

孙绍宗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太子面前,躬身一礼:“微臣孙绍宗,见过殿下。”

太子周身一震,猛的抬头望向孙绍宗,先是露出惊喜之色,继而却透出些颓然来,最后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原来是孙爱卿啊。”

还好,他似乎并没有因孙家与荣国府的关系,而迁怒到自己头上。

孙绍宗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当即直言不讳的道:“殿下,贤德妃不过是刚有了身孕,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还难以断定,您因何就如此颓唐起来?”

太子听了这话,脸上却反倒愈发没了精气神,缓缓摇了摇头,苦笑道:“就算贤德妃肚子里是位公主又如何?只要有洞虚真人襄助,后宫嫔妃总会有人诞下皇子,取代孤的太子之位。”

洞虚真人?

这又是什么鸟人?

孙绍宗有些莫名其妙,忙向太子探问究竟。

这才晓得皇帝为了能再得个儿子,竟将希望寄托到了鬼神头上。

两年间宫中的和尚、道士,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波,眼下最得宠的就是这洞虚真人。

据说这位洞虚真人,颇有些常人难及的术法神通,最近更是摆下天罡地煞大阵,聚集阴阳二气,为广德帝祈求子嗣。

结果这大阵刚摆了四五日,贾元春就真的有了身孕。

“那洞虚真人的本事,孤也是亲眼见过的,当真是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的高人,有他为父皇祈子,孤却那还有什么机会?”

听到这里,孙绍宗已是无语之极。

怪不得这厮还没瞧着准信,就先来个一蹶不振,感情是被江湖术士给唬住了!

既然是因为孕吐查出来的身孕,显然贾迎春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怀上了龙种,跟那刚刚摆下三五天的鸟阵,能有什么关系?

“殿下,这等江湖骗子所言,如何当得了真?以微臣看……”

“不不不,那洞虚真人的术法神通,我是亲眼得见的,绝不可能有假!”

得~

看来必须给他来个科普了。

…………

却说就在孙绍宗想方设法,拆穿那洞虚真人的时候,贾宝玉的怡红院里,也正鸡飞狗跳的闹腾着。

“快快快,把它赶到墙角去!”

“呀!过来了、过来了!”

“你躲什么,它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心,它要顶着你了!”

麝月、秋纹领着几个小丫鬟,对一头梅花卢围追堵截,却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一时也不知闹出了多少笑话。

贾宝玉在廊下瞧的乐不可支,一面还胡指挥着添乱。

正闹的不可开交,袭人自屋里捧出件斗蓬来,一边往贾宝玉身上裹,一边数落道:“这都什么节骨眼了,二爷怎么还随着她们胡闹?还快赶紧把衣裳穿好了,去前面同大老爷汇合!”

说着,又回头骂道:“几个大活人闹腾半天,怎连头鹿都遮拦不住?这孔雀毛做的大氅若是弄坏了,看老祖宗和太太能饶过哪个!”

别人知她是个好相与的,倒还没怎么着,可秋纹却是急了。

原来今儿一早,秋纹拿了那雀金裘在外面掸尘土,谁承想廊下竟藏着只梅花鹿,被秋纹惊动之后,窜将起来把那雀金裘顶在角上,一溜烟儿的跑了。

如今这衣裳若真被撕扯坏了,岂不都是她的罪过?

想到这里,秋纹将把银牙一咬,瞅着个空子,扑上去就和那梅花鹿撕扯起来。

她生怕争斗中给弄坏了,也不敢去撕扯那衣裳,只抓住半边鹿角死不撒手,喊着人让别人帮忙,把那雀金裘取下来。

那梅花鹿却如何肯依?

又是摇头摆尾,又是四蹄乱撩的,唬的众女大呼小叫,哪敢往跟前凑?

“小心着、千万小心着!”

贾宝玉见状,急忙奔了过去,自秋纹腋下伸出手去,也抓住了那半边鹿角,嘴里吩咐道:“快把那衣裳拿了,咱们好放它一条生路!”

秋纹这才抽出手来夺那雀金裘,可那鹿挣扎之下,还是在上面撕开了个不大的口子,只把她愁的泫然若泣,更恨不能宰了那梅花鹿放血吃肉。

“好了,不就是件衣裳么?”

贾宝玉不以为意的笑道:“等老祖宗和太太问起,就说是我昨儿欢喜紧了,不小心给弄破的。”

说着,也凑上去打量那破损之处,因瞧着只是个小小的口子,忍不住又脱口道:“可惜晴雯不在了,否则凭她的手艺……”

说到一半,宝玉忽然惊醒过来,如今晴雯已经是孙二哥的屋里人了,自己怎好再把她挂在嘴边儿上?

于是急忙住了嘴,只是场面却不禁尴尬起来。

好在这时候门外莺声燕语的,却是众家姐妹一齐寻到了怡红院左近。

宝玉得了台阶,忙招呼着丫鬟们出迎。

到了门外一瞧,却是熙熙攘攘能有二十几位,打头的却是李纨、薛宝钗两个。

却原来昨儿傍晚得了消息,众人欢喜之余,又都连夜准备了礼物,要托贾宝玉送进宫里。

既是众家姐妹的一番好意,贾宝玉自然不会推脱,忙挨个收下所送之物,又请最擅书法的贾探春执笔,写了一份总礼单出来。

去说这边儿众女正叽叽喳喳的,报着自己送的礼物,薛宝琴却悄没声的到了贾宝玉身旁,罕见的腼腆道:“宝二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贾宝玉倒没多想,再说他也从不知什么叫避讳,因而立刻欣然从命,引着薛宝琴到了角落里说话。

“宝二哥。”

就听薛宝琴嗫嚅道:“我听说前日梅翰林呈了奏章上去,言说陛下许以重金托请鬼神求嗣,有碍于国家社稷……”

说到这里,她就停了下来。

若换成是以前,贾宝玉听了这半截话,定然是一头雾水。

可如今他虽未失赤子之心,于人情世故却也是大有长进。

再加上有贾元春三不五时的来信,对这宫中之事也是知之甚详,因此听了这番话,登时明白梅翰林是撞在了枪口上。

当下忍不住调侃道:“那梅翰林的儿子何德何能,竟劳妹子替他家掏心挖肺的。”

“宝二哥就知道欺辱人!”

薛宝琴当下一跺脚,娇嗔道:“便宜话都让你说完了,这事儿你可不能不管,怎么也要求得娘娘几句恩典才是!”

她论容颜身段本就是众女之最,这一娇嗔薄怒起来,更添几分颜色,当下弄的贾宝玉三魂七魄乱飞,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

等浑浑噩噩的回到众姐妹当中,他却忽觉内中少了一人,忙寻袭人问了,才知林黛玉瞧他与宝琴窃窃私语,便推说身子不舒服,先回潇湘馆去了。

贾宝玉这才后悔起来,欲寻林黛玉解释一二,前院贾赦却已然派人过来催促。

无奈,也只得先托请袭人捎话过去赔个不是,然后径自去往前院,去同贾赦、贾琏父子汇合。

第693章 惊雷骤起

“……宝琴姑娘只是想托他给娘娘递几句话,万万没有别的意思。”

林黛玉和紫鹃主仆二人,前脚刚到潇湘馆,后脚袭人便匆匆追了过来,满面堆笑和风细雨的解释着。

黛玉只是默默的听着,等袭人解释完,才淡然的反问了一句:“在他眼里,我便是这般小性么?还生生派了姐姐追过来解释。”

袭人见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心下不由的暗暗叫苦,这两个小冤家闹别扭,偏就把自己夹在了中间。

好在她也是心思玲珑口舌便给的,当下又笑道:“姑娘还不知道他的秉性,最是粗疏懒散的一个人,几曾见他对旁人事事留心?偏只对姑娘,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一惊一乍的惦念着。”

这番话,到底让林黛玉脸色缓和了些,淡然道:“那劳烦姐姐等他回来告诉他一声,我当真是身子不适,也没别的意思。”

袭人虽瞧她言不由衷,可到底不好追着细问究竟,因而也只得暂时告辞折返,等贾宝玉回家之后再做分说。

却说紫鹃将袭人送出潇湘馆,折回来屋里,见林黛玉坐在春凳上,将个帕子翻来覆去的扭捏,明显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紫鹃便忍不住埋怨道:“姑娘也是的,左右宝二爷已经认定了您不撒手,便把那些胡话同他说了又何妨?这遮遮掩掩的,他那里摸不着个头脑,姑娘这头也闷的心慌。”

原来昨天傍晚荣国府上下欢腾之际,林黛玉和紫鹃两个,却不经意间灌了一耳朵闲话。

大致内容是说:如今贾元春怀里龙种,若能顺利诞下皇子,说不得日后贾家就是皇亲国戚了,而宝玉则是正牌子国舅。

这等尊贵身份,怎么也该寻个门当户对的姻缘。

至于眼下府里这些个女子,尤其是二爷喜欢的林姑娘,怕是差了不少行市。

接着,就又拿块破石头说事儿,直把宝玉吹的地上仅有天上绝无,甚至就连贾元春肚里的胎儿,也是宝玉福报襄助的结果。

听那意思,若非广德帝膝下无女,说不得当朝驸马就非他莫属了!

主仆二人听的哭笑不得,原也没太往心里去。

但回来之后,林黛玉却是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

当初那‘金玉良缘’一说,也是先在下人们中间流传开的,而看后来王夫人的表现,事情恐怕并非是空穴来风。

现如今这番言论,焉知不是又一个预兆?

思及如此,林黛玉一晚上都没能睡踏实,今儿去了怡红院,也是带着些情绪的。

否则就算本书之中,她并未因读西厢、赠燕窝等事,同薛宝钗冰释前嫌,更没有对薛宝琴爱屋及乌,却也不至于因为瞧见他们说笑几句,就醋意大发愤而离席。

此时听了紫鹃的劝说,她心下也略有些意动,将两根春葱也似的指头,在桌子上八字形的画着圈。

不过思虑半晌之后,她却又摇头道:“不妥,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等大喜的时候,若为了下人几句嚼舌头的话,就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稳,倒是我的罪过了。”

“哪……”

紫鹃还待说些什么,林黛玉却摆手道:“我有些乏了,先去里间眯一会儿,要是有姐妹们找过来,再叫我起来。”

说着,就自顾自的起身,扶风摆柳似的进到了里间。

而紫鹃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皱眉许久,忽然使劲一咬樱唇,似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

…………

事实证明。

给人科普这种事情,在封建迷信占据主流意识的古代,实在是困难的紧。

尤其孙绍宗又未曾亲见,只是听太子口头描述,这科普起来自然少了三分底气。

因此他好说歹说,嗓子都快冒烟了,也只劝的太子半信半疑、稍稍振作。

而且孙绍宗很是怀疑,太子之所以会信了一半,还是基于他‘日断阳夜审阴’的名头太大,认定他对此颇有研究所致。

总之,这唤醒愚夫愚妇的差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紧!

又因午后还要去宫里递牌子觐见,孙绍宗也实在是没工夫继续陪他磨嘴皮子。

故而将近中午时,孙绍宗便极力告辞出了太子府。

不过他却并未直奔皇宫,而是去了大理寺官衙——准备瞧一瞧吴水根夫妇,可曾审问出些什么来。

若有杨汉才的供词,孙绍宗上奏此事时,腰板也能硬上几分。

一路无话,等到了大理寺,那吴水根还真就给了他一个惊喜。

审讯室外。

“大人!”

闻讯迎出来的吴水根,躬身禀报道:“那杨汉才已经应允要招认了。”

应允要招认?

孙绍宗闻言眉头一皱:“怎么,他还提了什么条件不成?”

这所谓的应允要招供,显然就是还没招供——要么是想拖延时间,要么就是有什么要求。

“他倒没提别的条件。”

吴水根恭敬道:“只说这案子关系重大,除非是大人您私下审问,否则宁死也不肯招认。”

说到这里,吴水根又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其实卑职还有许多手段未曾施展,大人您若是无暇,卑职就继续逼问,直到他……”

“不必了。”

孙绍宗微一摇头,径自推门进到了审讯室中,结果先吸了一鼻子酸臭腐气。

下意识的耸了耸鼻子,旁边吴水根立刻小声解释道:“这厮昨儿反复出了些汗,又连着尿了几回,这味道难免就有些重了——要不卑职去讨几支檀香来?”

怕不只是‘些汗’而已,那吊在墙上的杨汉才就像是从海里捞上来,又用体温阴干了似的,一身褶皱、满头油汗,整个人都好像缩了一圈。

偏孙绍宗打眼一瞧,又看不出他身上到底哪里有伤。

看来这吴水根,果然是有些门道,不枉北镇抚司推荐了他来。

“檀香就不必了。”

孙绍宗一摆手,吩咐道:“你去守在门外,不让让任何人靠近。”

吴水根恭敬的应下,转身走出审讯室,顺手带上了牢门。

孙绍宗趋前几步,凝视着杨汉才那苍白的马脸,正待开口发问,冷不丁杨汉才猛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道:“我背后的人是天子!”

“什么?!”

孙绍宗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杨汉才露出个狰狞的笑容,又一字一句的道:“让我等收集童男童女心肝做药引的,正是当今万岁!”

第695章 觐见【上】

【趁孩子睡觉,赶紧码出来一章——老婆半夜回来,明天三更补上昨天的。】

太祖临朝时,文武官员进出皇宫,都是走东华门,至文华殿觐见。

后来轮到太上皇主政,因偏爱位于皇宫西南的武英殿,于是文武大臣进出的所在,就又改成了西华门。

广德帝登基之后,原本也一直沿用太上皇的规矩,直到前年夏天,才又恢复了走东华门的‘祖制’。

不过他也并未把接见大臣们的办公地点点,搬回最初的文华殿中,而是改在了乾清宫御书房。

当然了,这也只是名义上罢了。

实际上因为广德帝‘常年奋斗’在景仁宫中,所以这里才是他接待外臣最多的地方。

去年春天甚至还专门为此,在景仁宫里新起了一座暖阁。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出了大理寺,又围着皇城根儿绕了一大圈,这才到了东华门外。

递上大理寺少卿的私鉴腰牌,很快就被当值的侍卫,引到了奉先门附近。

将早就准备好的奏章,交给内侍太监转呈,孙绍宗又在对方的示意下,去了旁边一座无名厅堂中侯见。

这座大厅十分的狭长,两侧摆满了四出头的官帽椅,内中并无什么明显的界限,可这一眼望过去,却又是泾渭分明。

青绿、靛蓝、朱红,自外至里几乎不见一丝混杂。

之所以要加上‘几乎’二字,是因为这里面还真有‘逾越’了官职尊卑的存在,而且还是孙绍宗的熟人。

“二郎!”

刚跨过门槛,就见最上首一个蓝袍官员,喜形于色的迎了出来,惹得左右官吏纷纷侧目。

紧随其后的,却竟是个身穿常服的圆脸少年。

“琏二哥?宝兄弟?”

孙绍宗不觉诧异道:“你们怎得还侯在这里?”

谢恩又不比递牌子觐见,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更何况这还不是寻常的谢恩,按理说贾府众人一早就该进宫才是,怎得竟耽搁到这等时候。

“这个……”

贾琏听孙绍宗问起这话,当下那敷了粉的脸上就露出些讪讪来,倒是一旁的贾宝玉应对还算得体,笑着向正北方拱手道:“天家无私,陛下自该先紧着国家大事处置。”

看来皇帝并没有因为老来得子,就欢喜的昏了头脑。

“这倒是我想岔了。”

孙绍宗顺势一点头,越过众人到了最上首端坐的贾赦面前,拱手见礼道:“见过世叔。”

“嗯。”

贾赦近几年多承女儿、女婿‘孝敬’,对孙家向来甚是亲热,今儿却是一反常态,面对孙绍宗的见礼,大刺刺的‘嗯’了声,竟连头都没点一下。

啧~

这小人得志的嘴脸。

幸亏贾元春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他的侄女,否则还不定张狂成什么模样呢。

眼见于此,孙绍宗自然也懒得再搭理他,径自在第四排选了张椅子坐定,一边斜眼打量在场的官员,一面随口同贾琏、贾宝玉闲扯着。

而贾琏瞧他这不卑不亢的一坐,气势俨然不怒自威,同自家那撅着鼻孔、愣充二五八万的老爹,简直是天地之别。

心下顿时酥软的不行,直恨不能托生成禽兽,贴在孙绍宗的官袍上。

好容易忍住没露了行藏,他却又忍不住提醒道:“二郎,昨晚上哥哥和你商量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忘了。”

这还锲而不舍了!

孙绍宗心下无语,眼见贾宝玉满脸好奇,似乎想追问究竟是什么事儿,忙提醒道:“这毕竟是在宫中,咱们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也免得搅扰到旁人。”

他这么一说,兄弟二人自不好再多话,只得各自坐回了原处,眼观鼻鼻观心的想着心事。

过不多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堂上众多官员都禁不住直起身子,满含期盼的望了过去。

那小太监四下里一扫,最后却把目光落在了孙绍宗身上,尖着嗓子道:“陛下口谕,召大理寺左少卿孙绍宗觐见~!”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孙绍宗从容起身,先向沉着脸的贾赦告了声罪,这才跟着那小太监离席而去。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景仁宫左近,迎面却又撞上一张熟面孔——却是当初的景仁宫奉御,如今的大内采买总管太监李顺诚。

“呦~这不是孙大人么!”

不等孙绍宗如何动作,那李顺诚却先夸张的叫了起来。

随即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伸手在孙绍宗的胳膊上拍了拍,口中笑道:“打从你奉旨出征之后,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如今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怕是把老朋友都忘光了吧?”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这嘴脸才真是春风得意。

孙绍宗也是一笑,却不肯在宫中与其太过亲密,只压低嗓子道:“您这就是取笑我了,莫说孙某现在还只是个少卿,就算做了廷尉,又如何比得您李大总管,能时时聆听陛下圣训?”

李顺诚哈哈一笑,似也觉察出,此地不是攀交情的所在,于是也压低嗓子道:“晚上我做东,咱们且去消遣、消遣。”

说着,顺势让开了去路:“孙大人请吧。”

其实以孙绍宗的本意,倒并不想与这些大宦官走的太近。

只是他之前已经应允了,要替夏金桂说合一二,如今机会找上门来,自不好再做推脱。

于是顺水推舟的定了点头,然后随着那引路的小太监,进到了景仁宫中。

在暖阁门外又稍候了片刻,孙绍宗才终于见到了广德帝。

“微臣孙绍宗,叩见陛下。”

“起来吧。”

广德帝将手中的茶杯放回御案上,却并不急着问明来意,反而慢条斯理的点评道:“你那哥哥前几日所奏捷报,已经得了当地官员的验证。”

“说起来,虽不过是击溃了几百散兵游勇,与你在湖广立下的功劳,差之甚远。”

“但你在南边儿打的哪几仗,实在太过弄险,也过于依仗个人武勇。”

“若只是剿匪,十个孙绍祖也未必及得上你,可若是两国交锋战阵攻伐,你却远不如你这哥哥稳妥。”

这豁出命来平叛,倒还落了不是。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也知道自己在五溪州那几仗,的确是靠着武勇与行险,才立下了以寡凌众奇功。

再说了,这夸的反正是自家哥哥,又有什么好争的?

因而他立刻躬身道:“陛下教训的是,臣不过是逞血气之勇,论领兵打仗的本领,远不及家兄万一。”

“你能有这份清醒就好。”

广德帝点点头,随即却又道:“不过你事后处置蛮人的方略,倒是颇为妥贴,勉强称得起能臣二字。”

“臣愧不敢当!”

“当不当得,要看湖广百姓怎么说。”

广德帝说到这里,从桌子上拿起份奏章,冲着孙绍宗摇了几摇:“你在奏章里言说,要立那杀叔的张安为万民表率,这却是什么道理?”

终于说到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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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觐见【上】

【趁孩子睡觉,赶紧码出来一章——老婆半夜回来,明天三更补上昨天的。】

太祖临朝时,文武官员进出皇宫,都是走东华门,至文华殿觐见。

后来轮到太上皇主政,因偏爱位于皇宫西南的武英殿,于是文武大臣进出的所在,就又改成了西华门。

广德帝登基之后,原本也一直沿用太上皇的规矩,直到前年夏天,才又恢复了走东华门的‘祖制’。

不过他也并未把接见大臣们的办公地点点,搬回最初的文华殿中,而是改在了乾清宫御书房。

当然了,这也只是名义上罢了。

实际上因为广德帝‘常年奋斗’在景仁宫中,所以这里才是他接待外臣最多的地方。

去年春天甚至还专门为此,在景仁宫里新起了一座暖阁。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出了大理寺,又围着皇城根儿绕了一大圈,这才到了东华门外。

递上大理寺少卿的私鉴腰牌,很快就被当值的侍卫,引到了奉先门附近。

将早就准备好的奏章,交给内侍太监转呈,孙绍宗又在对方的示意下,去了旁边一座无名厅堂中侯见。

这座大厅十分的狭长,两侧摆满了四出头的官帽椅,内中并无什么明显的界限,可这一眼望过去,却又是泾渭分明。

青绿、靛蓝、朱红,自外至里几乎不见一丝混杂。

之所以要加上‘几乎’二字,是因为这里面还真有‘逾越’了官职尊卑的存在,而且还是孙绍宗的熟人。

“二郎!”

刚跨过门槛,就见最上首一个蓝袍官员,喜形于色的迎了出来,惹得左右官吏纷纷侧目。

紧随其后的,却竟是个身穿常服的圆脸少年。

“琏二哥?宝兄弟?”

孙绍宗不觉诧异道:“你们怎得还侯在这里?”

谢恩又不比递牌子觐见,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更何况这还不是寻常的谢恩,按理说贾府众人一早就该进宫才是,怎得竟耽搁到这等时候。

“这个……”

贾琏听孙绍宗问起这话,当下那敷了粉的脸上就露出些讪讪来,倒是一旁的贾宝玉应对还算得体,笑着向正北方拱手道:“天家无私,陛下自该先紧着国家大事处置。”

看来皇帝并没有因为老来得子,就欢喜的昏了头脑。

“这倒是我想岔了。”

孙绍宗顺势一点头,越过众人到了最上首端坐的贾赦面前,拱手见礼道:“见过世叔。”

“嗯。”

贾赦近几年多承女儿、女婿‘孝敬’,对孙家向来甚是亲热,今儿却是一反常态,面对孙绍宗的见礼,大刺刺的‘嗯’了声,竟连头都没点一下。

啧~

这小人得志的嘴脸。

幸亏贾元春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他的侄女,否则还不定张狂成什么模样呢。

眼见于此,孙绍宗自然也懒得再搭理他,径自在第四排选了张椅子坐定,一边斜眼打量在场的官员,一面随口同贾琏、贾宝玉闲扯着。

而贾琏瞧他这不卑不亢的一坐,气势俨然不怒自威,同自家那撅着鼻孔、愣充二五八万的老爹,简直是天地之别。

心下顿时酥软的不行,直恨不能托生成禽兽,贴在孙绍宗的官袍上。

好容易忍住没露了行藏,他却又忍不住提醒道:“二郎,昨晚上哥哥和你商量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忘了。”

这还锲而不舍了!

孙绍宗心下无语,眼见贾宝玉满脸好奇,似乎想追问究竟是什么事儿,忙提醒道:“这毕竟是在宫中,咱们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也免得搅扰到旁人。”

他这么一说,兄弟二人自不好再多话,只得各自坐回了原处,眼观鼻鼻观心的想着心事。

过不多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堂上众多官员都禁不住直起身子,满含期盼的望了过去。

那小太监四下里一扫,最后却把目光落在了孙绍宗身上,尖着嗓子道:“陛下口谕,召大理寺左少卿孙绍宗觐见~!”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孙绍宗从容起身,先向沉着脸的贾赦告了声罪,这才跟着那小太监离席而去。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景仁宫左近,迎面却又撞上一张熟面孔——却是当初的景仁宫奉御,如今的大内采买总管太监李顺诚。

“呦~这不是孙大人么!”

不等孙绍宗如何动作,那李顺诚却先夸张的叫了起来。

随即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伸手在孙绍宗的胳膊上拍了拍,口中笑道:“打从你奉旨出征之后,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如今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怕是把老朋友都忘光了吧?”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这嘴脸才真是春风得意。

孙绍宗也是一笑,却不肯在宫中与其太过亲密,只压低嗓子道:“您这就是取笑我了,莫说孙某现在还只是个少卿,就算做了廷尉,又如何比得您李大总管,能时时聆听陛下圣训?”

李顺诚哈哈一笑,似也觉察出,此地不是攀交情的所在,于是也压低嗓子道:“晚上我做东,咱们且去消遣、消遣。”

说着,顺势让开了去路:“孙大人请吧。”

其实以孙绍宗的本意,倒并不想与这些大宦官走的太近。

只是他之前已经应允了,要替夏金桂说合一二,如今机会找上门来,自不好再做推脱。

于是顺水推舟的定了点头,然后随着那引路的小太监,进到了景仁宫中。

在暖阁门外又稍候了片刻,孙绍宗才终于见到了广德帝。

“微臣孙绍宗,叩见陛下。”

“起来吧。”

广德帝将手中的茶杯放回御案上,却并不急着问明来意,反而慢条斯理的点评道:“你那哥哥前几日所奏捷报,已经得了当地官员的验证。”

“说起来,虽不过是击溃了几百散兵游勇,与你在湖广立下的功劳,差之甚远。”

“但你在南边儿打的哪几仗,实在太过弄险,也过于依仗个人武勇。”

“若只是剿匪,十个孙绍祖也未必及得上你,可若是两国交锋战阵攻伐,你却远不如你这哥哥稳妥。”

这豁出命来平叛,倒还落了不是。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却也知道自己在五溪州那几仗,的确是靠着武勇与行险,才立下了以寡凌众奇功。

再说了,这夸的反正是自家哥哥,又有什么好争的?

因而他立刻躬身道:“陛下教训的是,臣不过是逞血气之勇,论领兵打仗的本领,远不及家兄万一。”

“你能有这份清醒就好。”

广德帝点点头,随即却又道:“不过你事后处置蛮人的方略,倒是颇为妥贴,勉强称得起能臣二字。”

“臣愧不敢当!”

“当不当得,要看湖广百姓怎么说。”

广德帝说到这里,从桌子上拿起份奏章,冲着孙绍宗摇了几摇:“你在奏章里言说,要立那杀叔的张安为万民表率,这却是什么道理?”

终于说到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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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6章 觐见【中】

【第一更,后面两更在半夜。

另:刚看到后台通知,本书已加入什么‘作家天团、星座酷跑大作战’,虽然没搞清楚到底是啥玩意儿,但还是请大家支持一下,多谢。】

听皇帝终于问起了正事儿,孙绍宗忙躬身道:“陛下,将士们远征在外,家中妻儿却被人肆意折辱,这等事情若是传扬开来,必然会挫伤军心士气。”

“偏那张安糊涂,又已然在狱中自尽,即便朝廷安抚其家眷,怕也难免有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因而……”

说到这里,孙绍宗忍不住稍稍迟疑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因而臣以为,不妨将其与另一桩案子并案处置。”

“另一桩案子?什么案子?”

“陛下,臣那日听闻张安吃了官司,便去张家探问究竟,却无意间在张彪家中发现许多蹊跷……”

孙绍宗将当初在张彪家中,发现的种种异常,简短节要的说了一遍,又将暗中追查过程中,王保长、魏守根同日被人毒杀的事情娓娓道来。

最后总结道:“臣眼下虽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张彪与人合谋残害少年乞儿一事,应该不会有假!”

说完之后,孙绍宗就支起耳朵,想要看皇帝对此如何应对。

结果等了半晌,却只听到三个平淡无奇的字眼:“说下去。”

想要揣摩上意,果然没那么容易!

从这方面考虑的话,或许太子顺利登基,对大臣们来说反倒是一桩好事——至少这货是个好揣度、好糊弄的主儿。

心下虽然腹诽着,孙绍宗嘴上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忙继续道:“以臣之见,不妨先将张吴氏受辱一事按下不表,全力追查张彪虐杀少年乞儿的案子。”

“等到此案真相大白,即可对外宣称,张安是发现了张彪的所作所为,出于义愤才失手杀了张彪。”

“事后张彪虽不曾后悔为民除害,但以侄杀叔毕竟是违逆人伦,为全忠孝,就在狱中自尽而死。”

寥寥几句,就将张安杀叔一案的动机,从私仇转为了公愤,而张安不堪受辱而自尽的行为,也成了‘忠孝两全’之举。

这样做,既能避免军中袍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能顺势立下一个‘忠孝仁义’的表率,可说惠而不费一举两得。

然而回应孙绍宗的,却是一句冷森森的反问:“孙绍宗,你如今身居何职?”

这明知故问的……

孙绍宗心下咯噔一声,隐隐觉察出自己疏忽了些什么,可此时却也容不得多想,忙恭声道:“蒙陛下隆恩,微臣刚刚出任大理寺左少卿一职。”

砰~

广德帝一把拍在御案上,勃然怒斥道:“大理寺是什么所在?天下纲纪之总宪,朝廷法度之表率!朕让你到大理寺任职,是希望你能够正本清源,重现当日许泰在任时的盛景!”

“似你这般工于权谋机变,即便对时局稍有裨益,却又把纲纪法度置于何地?!”

此前孙绍宗几次觐见,广德帝都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如今冷不丁咆哮起来,直唬的孙绍宗后背一凉,忙屈膝跪伏于地。

口中颤声道:“微臣……微臣有负圣恩!”

一边说着,一边借着袍袖的遮掩,反手往眼眶里乱扣。

广德帝目视着匍匐在御案前的孙撒后总,依旧是声色俱厉:“你辜负的不是朕,是这天下的百姓,是那‘青天神断’的名声!”

“若旁人说出此番言论,朕虽未必赏识,却也不至于动怒——可这话从你、从一个大理寺少卿口中说出来,朕却是失望至极!”

“陛下!”

孙绍宗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继而失态的仰起头来,泪流满面的羞愧道:“臣糊涂昏聩,竟……竟不识陛下一片苦心,还请陛下重重降罪!”

说着,又重新匍匐于地。

然而他心下琢磨的却是:自己这回的确是犯了忌讳,可皇帝这般雷霆震怒的,却似乎有些过头了。

难道说……

皇帝是因为自己查到了‘童男童女’的案子,所以情绪有些失控?

而广德帝方才见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却哪知道他是临时扣弄出来的?

“唉。”

自觉火候差不多了,就在那御案后叹了口气:“你毕竟年轻识浅,一时糊涂也在所难免,幸喜你未曾私下行事,而是先禀报给了朕,不至于一错到底。”

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又道:“这次便先罚俸一月以儆效尤,若有再犯,朕定不轻饶!”

“陛下!”

孙绍宗‘动情’的呼喊了一声,以头抢地道:“臣必然深以为戒,若有再犯,不用陛下惩处,臣也无颜苟活于世!”

“你能有此觉悟,倒也不枉朕多费口舌。”

广德帝口中说着,却是起身绕过御案,亲自将孙绍宗从地上扶了起来,动情道:“朕要的是能臣干吏,却不是善于权谋机变的佞臣滑吏!”

“陛下~~~!”

孙绍宗趁着眼泪没干,正准备继续往那苦情戏里演。

却不妨广德帝转头坐回了御案之上,正色道:“大理寺左少卿孙绍宗接旨。”

这不脱了裤子放屁么!

既然是要宣旨,刚才扶起自己来干嘛?

孙绍宗心下无语,却急忙规规矩矩的重新跪倒。

就听广德帝肃然道:“但凡大军征伐在外,歹人袭扰其眷属的事情便时有发生,为彻底杜绝此等丧心病狂之举,着令大理寺自即日起拟定相关律例——此事由你与右少卿李文善总揽,并交由内阁审议。”

“微臣遵旨!”

这差事对孙绍宗而言,倒也不怎么为难,反正有后世的条文可以参照,再加上李文善这个法律专家从旁协助……

“另,魏守根、王保长被毒杀一案,转由大理寺侦办,限期一月,务必将涉及此案的恶贼一网打尽!”

这……

看来八成是忠顺王自作主张了!

当然了,皇帝贼喊捉贼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绍宗心下揣度着,口中仍是一句:“微臣遵旨。”

“起来说吧。”

广德帝语气和缓了些,等到孙绍宗起身之后,又道:“张安既然死在狱中,过错便足以抵偿,他在湖广立下的功劳,朕会加倍赏赐给他的妻儿。”

“臣代张安的家小,叩谢陛下隆恩浩荡!”

孙绍宗第四次翻身跪倒,这回倒是情愿了许多。

等到他重新起身之后,广德帝忽又话锋一转,不咸不淡的问:“听说勇毅伯前日,曾经去过大理寺?”

不等孙绍宗搭话,广德帝又自说自话道:“倒也怪不得他心焦,内阁的票拟批下去也有六七日了,不知你可曾查出什么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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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7章 觐见【下】

孙绍宗这几日间,虽干了不少‘闲事’,可对于钦命大案,自然也不敢耽搁。

通过勘察过去的案卷,以及留存的证物、证词,也大致梳理出了一些算不上绝对,但称得上是言之有物的新证据。

此时听广德帝动问,他不慌不忙的讨了执笔,在角落里的矮几上挥毫而就,画出了一副铁网山案发现场的地形图。

想了想,又在侧下方的空白处,补了几个物证的图形,最后用朱砂笔,将所有关键所在圈注了标识,这才请掌宫太监裘世安捧了,转呈到皇帝桌前。

“陛下。”

孙绍宗重新回到原处,躬身道:“臣整理了之前的案卷,发现经办官员大多对此案属于误杀、还是谋杀争论不休,因此臣认为首先要查证的就是这一点。”

“臣为此仔细查验了所有证词、证物,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卫若兰酷爱射猎,家中又不缺财物,自然置备的是好马好鞍——就连他打猎时用的弓箭,也分成了好几种款式。”

“而当日因是去山林中射猎,卫若兰所携带的,是一种特制的三棱箭,长羽、木杆、重簇,以‘稳、准、狠’著称,射程却逊色于一般弓箭。”

“这自然是因为山间林木茂密,射程再远也难以发挥效果,反不如追求精确稳健——臣当初征讨五溪蛮族时,彼等所用的弓箭亦是如此。”

“而在案发当时,那支箭是穿林而出,射中了二十余步外的牛公子。”

“臣命人去勘察过,山路两侧的林木相对较为稀疏,即便深入十数步远,仍能清楚的看到路上行人。”

“直到深入林中二十几步,甚至三十几步远,视线才有可能被林木遮掩,看不清路上的状况。”

“若说是在林中误射,这距离起码也要在五十步开外。”

“再加上牛公子当时正在下山,箭失射来的角度是自下而上,难度就更大了。”

“根据臣派人实验的结果,卫若兰只有用最大弓力进行抛射,才有可能射中五六十步外的牛公子。”

“这显然不合常理!”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比之前三司会审时,那些凭空揣测的‘动机论’,可是高明多了。

虽说这其中,难免有之前的官员辨不明行事,所以故意消极怠工的原因。

但孙绍宗这番深入浅出的推断,还是得到了广德帝的称赞与肯定。

“如此说来。”

随即他顺势问道:“那卫若兰果然故意射杀了牛家长子?”

“这却未必。”

孙绍宗摇头道:“微臣在完成这些测试之后,还做了另外一些验证。”

“虽说不注重射程,但卫若兰所用短弓的力道,还是远超一般的猎弓——而那特制的长翎羽箭,威力也比一般箭失强出不少。”

“若是在三十步内,以猪肉作靶的话,以卫若兰的猎弓拉满射出,入肉当在四寸至五寸——若遇肋骨阻拦,则骤降至两寸左右。”

“换算成牛公子较为消瘦的身子,基本上不被肋骨阻拦的话,每一箭都可以透体而出。”

“偏根据先后三次的验尸记录,牛公子所中之箭入肉约为两寸四分左右,刺破心脏导致身亡,而且并未伤及肋骨。”

“而要降低到这等伤害,猎弓的力道就要降低到六至七成。”

“于是就出现了另外一个疑点:若是预谋要射杀牛公子,他又为何不将弓弦拉满,而是只用了六七分力道?”

因孙绍宗说的绘声绘色,广德帝看着那张地形图,也禁不住有些入戏。

听他说完之后,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口中呢喃道:“若怕失了准头,只用八九分力道也还有可能,这六七分力道的确不合常理。”

“陛下圣明。”

孙绍宗顺口拍了个马屁,又继续道:“臣发现这个疑点之后,就又命人找来卫家家仆卫荣所用短弓,简单修缮了一番之后,比照之前进行试验。”

“结果正与牛公子的伤势相仿,满弓入肉约在两寸至两寸五分之间!”

“如此说来……”

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脱口道:“确如卫若兰所言,那支箭其实是出自卫荣之手?”

“陛下。”

孙绍宗无奈道:“推断毕竟只是推断,做不得一锤定音的铁证,何况时隔两年,或许其中还有些因素,微臣没能推演出来,也未尝可知。”

广德帝听到这里,脸上却是终于露出些笑意来,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点头道:“这才是身为大理寺主官,该有的态度——爱卿只管细细查问,不管再有什么人找上门去,也一概无须理会!”

这指的自然是牛家,可皇帝却哪里晓得,孙绍宗其实早收了卫家的‘贿赂’?

当下君臣又应答了几句,广德帝在那奏章上大笔一挥,由裘世安转到了孙绍宗手上。

这却是皇帝‘送客’之意。

因此孙绍宗收好了奏章,知趣的躬身倒退了几步,在门前转身出了暖阁。

原本按规矩,是要跟着引路的太监,直接从东华门出宫的。

只是孙绍宗刚道了声‘有劳’,那引路太监便忙堆笑道:“李公公方才交代了,让小的领您过去说话,这约莫也等了一出子了,大人赶紧随我来吧!”

说着,却是引孙绍宗往长廊行去。

那边儿是景仁宫的侧门,比之正门进出更是方便,不过因暖阁建在正门附近,所以方才走的是正门。

孙绍宗以前也来过此地,知道沿途也没什么忌讳处,因而也没有多想,就随着那太监进到了长廊之中。

眼见一路行来,离着侧门已经不远了,迎面忽然走来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看到孙绍宗二人,当下慌里慌张的转头就走。

这深宫内院,谁知道其中有什么猫腻?

孙绍宗自然是目不斜视,恍如没看见似的。

怎奈树欲静风不止,那引路的太监见状,却是张口就吆喝了一声:“猴崽子上哪去?给我回来!”

那小太监也是做贼心虚,本来装作没听见一样赶紧走人,或者停下来搪塞几句,这事儿也就晃过去了。

偏他脚步一顿,僵硬的转回身,却下意识用手护住了服部——而这一护,那袍子下面立刻显出个小包袱来。

第698章 无根人欲聘清静女

【三更补完】

这到底是蠢呢,还是故意设下的什么阴谋?

反正不管怎么着,这宫里的浑水还是少趟为妙!

孙绍宗心思电转,忙抢在那引路太监之前,提醒道:“公公,咱们可不好让李总管久等,就算有什么要处置的,不妨也先往后压一压。”

听孙绍宗这般说了,引路太监也生怕他会在李顺诚面前告自己的刁状,于是恶狠狠瞪了那小太监一眼,便引着孙绍宗径出了景仁宫。

且不提那小太监逃过一劫,是如何的庆幸不已。

却说出了景仁宫之后,看看左右无人,那引路太监立刻压低嗓音道:“孙大人,方才那厮是荣妃娘娘身边的。”

见他话里有话的样子,孙绍宗也顿时恍然过来。

原来这厮也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希图拿荣妃作筏子,讨好今非昔比的贾元春。

至于孙绍宗,大约是因为同荣国府关系灭密切,所以荣幸的被选为了‘背景板’。

当然,在这太监心中,多半还觉得方才是在分润功劳给孙绍宗,却被他‘不晓事’的搅黄了。

想明白这些关节,孙绍宗暗暗嗤鼻一声,心道这些枚卵子的家伙,赌性倒还不小,这还不知道贾元春肚子里是男是女呢,就先急着站队亮屁股。

总之,经这小小的插曲之后,两人一前一后重新上路,却是不多会儿的功夫,就到了一处小小的庭院之中。

“孙大人。”

采买总管李顺诚早在厅中侯了多时,眼见二人自外面进来,一面迎出来,一面调侃道:“您这圣眷可真不是别人能比的,一般尚书、侍郎进去禀报,也未必能在里面待上多久。”

孙绍宗回以苦笑,摊手道:“不过是嘴拙罢了,哪来的什么圣眷?”

李顺诚又是一阵大笑,也不把孙绍宗往里迎,径自往门外一指,道:“走吧,这宫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出去找个清静所在,好生说道说道。”

要说起来,朝臣私下里结交太监,也是颇为犯忌讳的事儿。

可眼下朝中几位大佬,哪个与内廷关系差了?

更何况孙绍宗不过是大理寺少卿,李顺诚也只是主管宫中采买,距离内外勾结、把持朝政,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因而李顺诚也没太过避讳什么。

孙绍宗倒是想避讳来着,可眼下这等情形下,真要来个避嫌,岂不是平白得罪了李顺诚?

更何况他还有事儿,要同李顺诚商量呢。

于是二人结伴出了东华门,一个乘车、一个坐轿,三转五绕的,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左近。

没等二人落脚、下马,里面早涌出个没胡子的男子,噗通一声跪倒在轿前,喜不自禁的叫道:“儿子一早就听见喜鹊在枝头叫个不停,感情竟是干爹要来——干爹,您怎得不早让人知会一声,好让儿子到宫门口迎您去?”

这干儿子瞧着,怕是未必比李顺诚小上几岁。

孙绍宗实在看不得那一脸阿谀像,便抬头打量这宅院的格局。

瞧着不老小的一片园子,布局次序却有些杂乱,也不见几间坐北朝南的堂屋,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宅邸。

再看看门匾上‘邃缘’两个大字,孙绍宗隐约也就猜到,这里面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了。

谁说太监逛青楼只能发愁的?

人家非但不发愁,这还当上老板了呢!

“原来是孙廷尉当面!”

这时那‘干儿子’约莫是得了指点,又凑到孙绍宗面前,献殷勤道:“您老当初在龙辇上夸功的时候,小侄正好在江南采买,生生给错过了!这回托干爹他老人家的福气,小侄可算是见着世叔尊面了。”

好嘛~

这便宜侄子倒比自己大了七八岁的样子。

孙绍宗心下无语,却忽然发现他下巴上,竟隐约还有些没刮干净的胡茬。

这……

太监之中,倒也有一部分雄性激素强的,还能长出几根胡子来,可这众人基本都被当成是异类,莫说没资格伺候宫里的妃子,就连做个杂役,都容易被人排挤。

即便李顺诚再怎么特立独行,也没必要专门收个‘异类’做干儿子吧?

“这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子。”

便在此时,李顺诚也走了过来,胳膊肘圈着只手炉,笑着解释道:“因瞧着还算孝顺,就收在身边做了干儿子。”

原来不是个太监。

不过方才那尖着嗓子卑躬屈膝的,倒比李顺诚瞧着还像太监呢。

那‘干儿子’倒也识趣,见孙绍宗似乎并没有同自己废话的意思,就连忙前面引路,把二人引进了宅院里面。

刚绕过了最前面的小院,就听得丝竹声声,又有人咿咿呀呀的唱着戏词儿。

等转过游廊,果见前面搭着个戏台子,几个身穿戏袍,却并未涂抹油彩的少女,正在上面一板一眼的唱和着。

而旁边吹啦弹唱的女子,论装扮反比那些唱戏的还鲜亮些,也不知究竟谁是主、谁是辅。

李顺诚用下巴一点,笑道:“都是刚从江南买回来的,倒有近半还没见客,要不咱么先瞧瞧?”

孙绍宗却哪里看得上这等庸脂俗粉?

尤其他对青楼妓馆的女子,先天就存了三分蔑视。

因而立刻摇头笑道:“我对风尘女子向来没多大兴趣,若是有好酒好菜,倒不妨多拿些出来。”

“哈哈……”

李顺诚哈哈一笑:“孙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既是如此,咱们且去后面寻个清静处吃酒。”

那‘干儿子’闻言,立刻又前面引路,把二人带到了一座四层高的阁楼上。

五六盆银霜炭四下里摆开,暖洋洋的凭窗望去,满眼的隆冬萧瑟,这景致说不得赏心悦目,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那‘干儿子’将一切布置妥当了,就乖乖的下了楼——这楼上有吊索通着楼下的铃铛,若有什么要吩咐的,直接摇一摇就下面就知道了。

孙绍宗因而随口笑道:“总管这干儿子,倒是乖巧的紧。”

谁知李顺诚却咧了咧嘴:“再乖巧,他日后供奉的也不是我。”

说着,他端起酒壶帮孙绍宗斟满了一杯,叹了口气道:“如今指着我做靠山,自是千依百顺的,那日我若落魄了,怕都未必能跨的过他家这门槛。”

不曾想他这春风得意之时,倒还存了几分清醒。

只是这话,也只能他自己说,孙绍宗却是不好品评什么的。

正犹豫该怎么岔开话题,就见李顺诚又正色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宴请孙大人,一则是为了叙旧,二来么,也是想为以后做些打算。”

这话怎么个意思?

莫非是看出自己前途无量,想要提前升级成战略合作伙伴,以后好内外勾结……

“孙大人。”

正想入非非,李顺诚忽然把身子往前压了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问:“荣国府里带发修行的妙玉尼姑,你应该不陌生吧?”

咦?

怎么一竿子支到妙玉身上了?

难道说……

他已经察觉到了,妙玉‘白莲圣女’的身份?!

孙绍宗心头狂跳,却又听李顺诚道:“前些日子我得了宫中贵人的嘱托,去明静庵还愿上香,正巧撞见明静庵的惠宁师太,与那妙玉尼姑座谈经文。”

“当时我就生出一个念头,若能同这等妙人结为秦晋之好,我李顺诚这辈子也便值了!”

孙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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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章 宫里宫外【上】

孙绍宗以往还以为,太监们娶妻养子,只是为了百年后的香火供奉,或是显示自己与常人无异呢。

想不到这没了卵子的,也一样有‘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心思。

不过他这眼光,可是大大的有问题!

妙玉论体貌气质,自然都没得挑,可她身上却藏了个天大的秘密,若是嫁了李顺诚之后,再被揭发出来……

皇帝和朝廷恐怕分分钟,就能脑补出一桩刺王杀驾的大阴谋!

莫说这李顺诚难免脑袋搬家,宫中怕是也要迎来新一波的严打了——两年前的蟹毒案,已经收割了一茬太监宫女。

届时就连荣国府上下,乃至于贾元春本人,也会受到不小的波及。

而自己这做中人的,又哪里能够幸免?

想到这里,孙绍宗哪敢应承他什么?

忙摇头道:“不是孙某泼冷水,那妙玉一贯的目无余子,又生就一副烈性,这天底下能降服她的男子,怕是没有几个。”

“更何况她背靠荣国府,非是一般的尼姑可比——这天下的好女子多了,李总管又何必非要执着于她?”

这话明着是劝说,暗地里却颇有些自吹自擂的味道——那妙玉尼姑明显是对孙绍宗有好感,只是孙二郎不敢触雷罢了。

李顺诚却哪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

听孙绍宗说起妙玉的秉性,脸上倒泛出些油亮来,兴奋的揉搓着指头,道:“正是要这般女子,才好替我严守门户,不至于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若肯嫁我,我必然菩萨一般礼敬着,无论是吃斋念佛,还是扶危济贫,都由她的性子!就算想继续住在尼姑庵里,也一样由她!”

啧~

听他这么一说,尼姑嫁给大太监,倒还真是桩好买卖。

尼姑们既不用害怕犯了淫戒,又有了稳定的金主靠山。

而太监们也不用担心缺了‘支点’,辛辛苦苦娶回来的老婆,会被别人‘撬动’。

这要是别的尼姑,孙绍宗指不定就答应了。

可惜啊……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总管如此情深意切,倒叫我好生为难——罢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同你明说,其实那妙玉与荣国府的宝二爷,互相之间颇为投契。”

“这眼见的,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怀了龙种,您偏要去撬他的墙角,这怕是……”

这话倒也不算冤枉了宝玉,他的确与妙玉颇为投契——实际上荣国府里的女子,就没几个不与他投契的,只不过并非全是男女之情罢了。

李顺诚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阴晴不定,默默的端起酒杯,闷了一大口陈酿,忽地展颜笑道:“倒是我痴心妄想了。”

说着,自顾自又斟了一盅,举杯道:“多谢孙大人提点,来,你我满饮一杯!”

听这意思,似乎是就此打消了迎娶妙玉的想法。

可孙绍宗察言观色,却发现这厮其实并未彻底死心——若贾元春顺利诞下皇子,倒也罢了,若事有不谐,他怕是还要再生事端。

或许……

自己应该想法子劝妙玉离开京城?

心下算计着,孙绍宗面上显出些讪讪之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咋着舌头道:“总管别忙着谢我,其实我这里也正有一事相求。”

李顺诚闻言,并未急着大包大揽,反笑道:“孙大人如今圣眷正隆,却有什么事情,能求到咱家身上?”

方才还‘我、我’的,这一提起要帮忙来,立刻变成了‘咱家’。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孙绍宗道:“月前返京时路过金陵,宗家几个堂哥特地交代了,说是同京中什么桂花夏家有些买卖、交情,让我在京中多多照应着些。”

说到这里,孙绍宗两手一摊,无奈道:“头一回见几个哥哥,这点小事总不能不应承。”

李顺诚一听这话,立刻晓得是夏家托关系,找到了孙绍宗这里。

只所以不挑明夏家受到的打压,自然是预先留有余地,不至于为了旁人撕破脸去——至于什么金陵亲戚云云,怕都是随口找的由头。

按理说孙绍宗势头正盛,又和太子、贤德妃皆有勾连,此时卖个人情给他,可说是大有好处。

不过……

李顺诚这次能出任采买总管,乃是多亏了忠顺王美言。

而他刻意为难夏家,正是故意想引出背后的北静王妃,折一折卫氏的面子,好向忠顺王表功献媚。

这眼见鱼饵已经撒下去了,突然间半途而废……

蹬蹬蹬~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下面楼梯响动,接着就传来自家干儿子的呼喊声:“孙大人、孙大人,宫里刚刚传了消息来,万岁爷赏了令嫂三品诰命,尊侄也得了个六品出身!”

之前皇帝早就提及了便宜大哥的功劳,此时颁下赏赐倒也不显突兀。

因而孙绍宗倒还淡定,只是露出几分矜持的笑意。

倒是李顺诚闻言为之一震,忙追问孙绍祖的妻儿因何受赏。

待得知是在关外立下战功之后,他心中顿时又多出些砝码来。

再加上直到如今,他也还没向忠顺王禀报过此事,如今半途而废,虽少了献媚立功的机会,却也不至于恶了王爷。

于是李顺诚哈哈笑道:“这大喜的日子,咱家也便添个彩头——孙大人尽管转告那桂花夏家,有我李顺诚一日在,就不会少了她家的好处!”

这之后,自是宾主尽欢。

…………

与此同时,景仁宫荣妃院中。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跪在客厅正中,原本眉清目秀的瓜子脸,因为左右几个掌印加成,倒显得圆润了不少。

“娘娘!”

而刚刚施刑完毕的宫女杜月娥,也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身前不远处:“都是我瞎了眼,竟派这窝囊废出宫,险些坏了娘娘……”

“好了!”

荣妃将宫装长袖一卷,不耐的打断了她:“如今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姓孙的倒还罢了,不像是个会多管闲事的,可那周德福却是惯会逢高踩低的。”

“娘娘。”

杜月娥抬起头来,建议道:“那周德福的对食,与奴婢是同年进宫,若是拿些银子托她帮着说合……”

“不妥。”

阮蓉断然否决了杜月娥的主意,摇头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被他拿捏住了,以后咱们哪里还有安生日子?”

说着,她起身在二人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头问道:“让你带进宫的东西呢?”

那俊俏小太监如蒙大赦,忙从怀里摸出个包袱来。

正待鼓起如簧之舌,表一表寻找这大尺码的辛苦,冷不防被荣妃一把夺了过去,又冷声对杜月娥道:“继续掌嘴,今儿若不打掉他几颗牙,就拿你自己的来抵数!”

说着,将那包袱又裹了一层细绸子,喊了旁的宫女拎着,急匆匆的出了院门。

她这一走,厅中跪着的两人,便不自觉的对上了眼神。

“好姐姐。”

那清秀小太监强笑道:“你在娘娘面前最有面子,待会儿好生恳求几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说着,又忍不住露出些龌龊嘴脸来,将舌头往嘴唇上来回勾舔着,嘿嘿笑道:“大不了等这事儿过去,我好生服侍服侍……”

啪~

谁知还未等把话说完,杜月娥早一个耳光抽了上来,冷森森盯着他道:“姑奶奶不过是拿你当个夜壶使,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男人了?!”

第700章 宫里宫外【下】

【贤德妃虽是出自原著,但实在太别扭了,以后都改为德妃。

另,今儿要在群里补发福利,先一更,明天开始两更。

全订群:88494583】

夕阳余晖透过暖阁的门窗,在青石板上匍匐延展着,堪堪爬到御案前,却忽又化作了一地残红。

与此同时,八名内侍举着十六支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悄没声的走进了暖阁之中,挨个点亮了每一盏烛台。

当其中七人躬身退出暖阁时,地上那最后一抹红晕,也恰恰消弭于无形之中。

裘世安见有一人单独留了下来,立刻上前侧过脑袋,将耳朵递了过去。

那小太监顺势同他耳语了几句,裘世安点了点头,随即把手一扬,让其也退出了暖阁。

等重新回到御案左侧,裘世安却并未急着开口,只恭敬的伺候笔墨。

直到广德帝批阅完十几份奏章,略有些疲惫的舒展着筋骨,他这才适时的禀报道:“万岁爷,下午荣妃去了贵妃娘娘那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回去。”

广德帝似没听见一般,舒展完筋骨,便又开始批阅剩余的奏章。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见他自御案后起身,随口吩咐道:“摆驾,去玉韵院。”

这玉韵院正是贾元春的居所,一则因她雅爱琴艺,取‘金声玉韵’之说;二则也暗含着‘御孕’的谐音。

左右也没几步路的功夫,自然用不着大张旗鼓的摆开依仗,之所以点名要‘摆驾玉韵院’,实则是让人提前通知一声,好让贾元春准备接驾。

然而等到广德帝走进玉韵院时,却只有彩嫔抱琴,引着几个宫女太监出迎。

广德帝在院子中央站住了脚,倒负双手,淡然问道:“德妃何在?”

“回禀陛下。”

抱琴忙恭声应道:“娘娘下午有些乏了,如今正在里面小憩——因娘娘如今是双身子,实在经不起折腾,奴婢便自作主张,没有叫醒娘娘。”

说着,伏低了身子:“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等你家娘娘行了,再找她讨赏吧。”

广德帝一面说着,一面径自进到了里间。

绕过那门前的屏风,就见贾元春正拥着一席薄被和衣而卧,端庄的五官在灯光下舒展着,倒显出些平日少见的妩媚慵懒。

可惜广德帝对这海棠春睡的景致,却并不怎么在意,只略略扫了两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贾元春的小腹上。

几步到了床前,将略显干枯的大手轻轻放了上去,隔着锦被宫裙缓缓摩挲着,唇齿不住张合着,似是在向谁倾诉着什么,偏又半点声息也无。

就在这时,贾元春的身子忽然一颤,随即就听她狐疑的唤了一声:“陛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说话间,就待翻身坐起。

广德帝反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口中笑道:“朕也才刚到,爱妃既然觉得乏了,直管躺着就是——现在可不比以往,若累着腹中的皇儿,朕可是不依的。”

贾元春听了这话,心头却是愈发忐忑——皇帝如此期盼皇子,若最后诞下的是个女儿,却不知眼下的雨露君恩,会否化作雷霆万道。

可这泼冷水触霉头的话,她终究不敢同皇帝明言,于是柔声道:“这却是臣妾失仪了。”

广德帝不以为意的一笑,顺势撩起锦被,把手贴在贾元春小腹上,轻声道:“若能顺利诞下皇儿,朕必然立为太子!”

声音虽轻,落在贾元春耳中,却与惊雷无异,一时什么忐忑、惶恐,全都被这许诺驱散了个干净。

即便以她的城府,也不禁呼吸急促、面显潮红。

为免得君前失仪,贾元春忙指着梳妆台上一个包裹,道:“对了,荣妃妹妹今儿下午诚惶诚恐的,托我将这些东西转交给万岁。”

“给我的?”

听说是要转交给自己的,广德帝不禁略有些诧异,荣妃的恩宠虽然稍逊于贾元春,可要呈送些东西,又何须假托旁人?

于是他起身上前,伸手解开了那包袱,却见里面五颜六色的,裹着几件奇形怪状的小衣。

“这是何物。”

广德帝随手拿起件杏红色的,却见两个大海碗似的轮廓,用系带穿在一处,上面密布着缀锦花纹、轻纱镂空,又嵌了不少碎玉琉璃,在灯光下反射着迷离的色彩。

贾元春趁机起身笑道:“实是女人们贴身的小衣,听说如今多是风月女子穿用——荣妃妹妹因生的不比旁人,每每有不便之处,于是有人便向她推荐了此物。”

“哼!”

广德帝冷哼一声,不悦道:“既是娼妇穿用的秽物,宫中怎会有人知道?那多嘴之人,怕也不是什么善类!”

嘴里说着‘娼妇秽物’,手上却反倒攥的更紧了,目光更是不住的往那包裹里寻索。

贾元春笑了笑,并未顺着这话往下说,而是道:“荣妃妹妹原是琢磨着,借这东西操演祈子秘方,可等下面人把东西带回来,才听说这种胸衣,竟是义忠亲王当年所制之物。”

“怎得又是他?!”

广德帝脸色一沉,随手将那件胸衣丢在地上。

“荣妃妹妹得知此事,慌的不成样子,连忙把东西送到了臣妾这里,求着让我转呈给陛下。”

贾元春说着,趿着绣鞋到了近前,弯腰从地上捡起那胸衣,重新放回包裹之中,这才又笑道:“臣妾倒觉得的荣妃是小题大做了,陛下富有四海、泽庇万民,偌大一个江山都能包容下,何况是区区几件亵物?”

广德帝方才也是条件反射,此时也觉得有些反应过度。

他当然不肯自曝其短,于是另寻了由头冷笑道:“朕自不会同一个‘孤魂野鬼’计较什么,只是这东西毕竟是娼妇所用之物,荣妃怎敢带到宫中穿戴?!”

说到孤魂野鬼时,广德帝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不觉略有些飘忽。

好在贾元春也并未多想,只是笑道:“臣妾却听说,义忠亲王府上的妻妾,其实也都习惯穿用此物,倒不是纯为青楼女子所制。”

“竟有此事?”

广德帝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又不自觉的往那包裹里瓢,脸上也显出几分‘怀念’来。

“陛下。”

贾元春见此情景,立刻顺水推舟道:“您何不将这些东西,再拿去赐给荣妃妹妹穿用,也省得她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广德帝:“这……”

“反正臣妾现下,也服侍不得陛下。”

贾元春说着,就将那包裹重新系好了,往广德帝怀里一塞,俏皮的调侃道:“荣妃妹妹穿上此物,倒也称得上是如虎添翼。”

广德帝目光闪烁,显然已经动心了。

不过他毕竟不是急色的毛头小子,虽说有些躁动,却还是把那包裹,放回了梳妆台上。

然后挽着贾元春道:“些许小事,有什么好急的?我这里有还有一桩正事,需要同爱妃商量。”

等两人携手坐回了床上,广德帝这才继续言说:“整整两年的功夫,却只爱妃一人有了身孕,想是这其中有什么关隘处,因而朕有意请真人、罗汉们批算命格,重新在宫中遴选几个好生养的……”

这话虽没说完,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意思确实显露无疑。

而且皇帝显然也并未将生儿子的重担,完全放在贾元春一人身上,而是打算继续广种福田。

贾元春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禁不住略有些失落。

但以她的城府,自是不会露出半分端倪。

不过她仍是皱起了眉头,柔声道:“万岁爷膝下单薄,欲求子嗣是理所当然的,臣妾自不会阻挠——只是三位妹也并无什么错处,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冷落了她们。”

“爱妃。”

广德帝闻言,立刻揽住了贾元春的肩头,口中啧啧赞道:“这宫中妃嫔虽众,可除了皇后之外,也只你一人有着母仪天下的气度。”

然后他又再次承诺道:“你放心,只要你能诞下龙儿,这太子之位就绝不会落在旁人身上!”

“陛下!”

“爱妃!”

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然后……

广德帝就带着那一包裹胸衣,去了荣妃处快活。

贾元春一直将他送出了玉韵院,折回屋里时,满面的笑意却早被愁容所覆盖。

她踱步到书架前,从几本诗集里抽出一册,翻开放着便签的书页,内中书写的,却赫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贾元春伸出春葱也似的指头,逐字逐行的掠过,最后停在了词句末尾处。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良久,她长叹了一声将那诗集合拢了,抚弄着小腹喃喃自语:“却不知你给为娘带来的,究竟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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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明天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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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名侦探》又。。。明天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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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1章 暗思量,王熙凤心灰意懒

【老规矩,后面两更在半夜。】

却说这日下午,荣国府里也是宾客盈门,论品级、论规模,丝毫不逊于觐见皇帝的那些。

而王熙凤又是个‘人来疯’,越是这等热闹场面,越是要显摆显摆当家主母的气派,施展施展长袖善舞的本事。

于是这大半天下来,嘴皮子显得都磨破了。

好容易抽出空闲,歪在花厅的软塌上,刚喝了半盏杏仁茶,打发去孙府延请贾迎春的婆子,就又找过了过来。

“二奶奶。”

那婆子生的水桶仿佛,偏还捏了个鸳鸯戏水的帕子,擎在手上一甩一甩的,招魂似的说道:“您说这巧不巧?我刚到姑奶奶那里,还没等把明儿开家宴的事儿说出口呢,宫里就来了消息,说是姑爷杀鞑子立了功。”

说到这里,她将三根胡萝卜也似的指头,冲着王熙凤竖起老高,满面夸张之色:“皇上老爷龙颜大悦,特地赏了姑奶奶三品诰命,连小公子都得了六品出身呢!”

贾迎春得了三品诰命?

王熙凤拄在软塌上的左手一紧,那平整的兔皮褥子,登时皱起了一团。

想当初这阖府上下,包括她这个嫂子在内,谁曾高看过贾迎春一眼?

便是下人们,背地里也给她起了个‘二木头’的绰号,几乎不曾把她当正经主子看待。

那时候自己从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些好处予她,都够她欢喜感激上十天半月了。

可谁承想嫁去孙府没几年,贾迎春就从小透明彻底翻了身,母凭子贵当家作主不说,这又得了三品诰命!

要知道整个荣国府里,也只有贾母有诰命封赏……

想到这里,王熙凤忽觉的有些然无味。

贾迎春那万事不操心的,却是好运连连,自己这般劳心费力的,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

这眼下花团锦簇的,说是荣国府的体面,可贾元春怀上身孕,又有多少好处能落到自己头上?

更别说贾元春一旦生出皇子,二房必然水涨船高,届时宝玉再娶个媳妇,自己这当家主母的位置,都未必还能保得住!

王熙凤越想越不是滋味,可眼前的事情,总也还要应付着,于是强打精神问道:“这还真是赶巧了,那明儿姑奶奶还回来不?”

“自然是要回来的。”

那婆子却是个没眼色的,又搭着方才鸳鸯给包了大大的红封,嘴里愈发没了把门的:“这两好合一好的事儿,姑奶奶咱么会推辞?还说要带着小公子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呢。”

跟着,又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孙府张灯结彩庆祝的场面,七分的排场,愣是给她渲染出了十二分。

最近这二年里,荣国府的进项入不敷出,开支自也是大为削减。

王熙凤身处嫌疑之地,即便暗中存下了些私房钱,也不敢肆意的花用。早憋闷的不成样子了。

如今听得小小一个孙家,竟也铺排下这等场面,甚至隐隐还压了荣国府一头,心里就更是不自在。

等打发走这多嘴的婆子,她也懒得再出去支应着,安排平儿携了礼物去孙府道贺,就打着身体不适的由头,回了自家小院生闷气。

可才清静了能有半个时辰,就又有人找上门来——这回却不是什么丫鬟、婆子,而是寡嫂李纨。

近两年间,约莫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关系,妯娌二人之间,倒比以往亲近了不少。

故而听说是她找上门来,王熙凤自不好闭门不见。

强打着精神笑盈盈的到了花厅,就见李纨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把个身子裹的水泼不透。

都是寡妇,说起来她还比较年轻些,可论及穿衣打扮,李纨和薛姨妈却堪称是两个极端。

当然,都裹成这样了,还能隐约窥见蜜桃也似的隆臀,倒更让人好奇她那衣裳下面,究竟隐藏着何等的景致。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就急忙过来瞧瞧。”李纨上下打量了王熙凤几眼,咂舌道:“我只当你是偷懒撒赖呢,不成想这气色真有几分不对。”

说着,就拉过王熙凤,按坐在罗汉床上,满口的数落着,怪她不该如此操劳,万一落下病根儿来,可如何是好?

要是搁在以前,王熙凤听了这些话,八成要怀疑李纨是想趁机抢班夺权。

可今儿却实在没心思琢磨这个。

左右也被李纨窥出了端倪,她干脆把脸色一垮,翻着白眼道:“这里里外外的,也不知多少事儿等我处置,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我哪还敢偷懒?”

说到这里,顺势搡了李纨胸口一把,道:“你也别跟我闹虚的,平常越是热闹,你越是去躲清闲,今儿这一反常态的,八成是有什么谋算吧?”

李纨反手一拍,却把那手压在了自己胸口,口中笑骂道:“这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好心来探望你,反倒闹出不是来了?罢罢罢,我这就躲你远远的,再不敢往二奶奶身边凑。”

说是这么说的,她却哪有要走的意思?

王熙凤早知她常与素云,偷偷弄些假凤虚凰的勾当,此时一只手被压在她胸口,虽也有些好奇那规模、形状,却还是急忙挣脱了,口中没好气的催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我可真送客了!”

这荣国府莫不是坏了风水?

‘男男’‘女女’的,没几个正经行子!

“其实也没什么。”

李纨见她似乎真有送客的意思,这才收敛了笑闹的心思,正色道:“我是来问一问,咱们家里的马车,能不能单拨出一架来供兰哥儿使唤。”

“你也知道,于大人最近颇为忙碌,等闲难得有时间,上回好容易休沐,偏咱们府上的马车竟没一个闲的,最后还是借了宝玉的马车,才没耽搁行程。”

诺大一个荣国府,又怎么会少了车轿?

那日其实是贾赦帮狐朋狗友搬家,把府上闲置的车马一股脑都借了出去,这才导致贾兰没有交通工具可用。

既是大房这边儿出的纰漏,王熙凤自不好推辞什么,顺水推舟道:“倒是我这做婶婶的疏忽了,兰哥儿如今年纪渐长,说不定那日就考上功名,也的确该拨用一辆马车了。”

听得功名二字,李纨却顿时来了精神,连说自家儿子经于谦调教,如今已是大有长进,若非年纪尚幼,说不得今年就已经拿下秀才功名了。

“若是那李家哥儿,明年能考上进士,说不得兰哥儿就要去考场走上一遭!”

眼见她说起儿子便神采奕奕,几乎不给别人插嘴的余地,王熙凤心下却是越发空落落的。

如今贾琏已经变成了琏二娘,她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赚来的银子藏到发霉,也没法子正经花用……

这样的日子,过着还有什么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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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2章 恨难平,二奶奶绮念初萌

【第二更】

送走了李纨,王熙凤愈发没心思去外面理事。

可在里间床上歪了半晌,心下却又觉得空落落的,实在静不下来。

于是她便翻开针线簸箕,想找些针线活儿消磨时间。

可她每日里忙着承上启下,一年也不见得动上几次针线,这针线簸箕自是早就收了起来,一时半刻竟还找不见了。

原本想喊平儿帮忙,话到了嘴边而,猛地又想起,平儿被自己打发去孙府送贺礼了。

没奈何,只得在屋里胡乱翻找——她这两年存了些私密物件,自不敢随便让人翻查。

啪哒~

正翻着柜子,一本小册子就夹缝里掉了出来,王熙凤低头看去,却原来是当初自己抄录的祈子秘方。

想起当初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要给贾琏生个儿子,苦练这祈子秘方,王熙凤就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那小册子,狠命扯成了两截,又丢到地上连踩几脚。

“奶奶,您这又是搜罗什么呢?”

正没好气呢,忽听门口传来了平儿的声音,王熙凤转头望去,却见平儿行色匆匆的,手上还挽了个小包裹。

“也没搜罗什么。”

王熙凤随口敷衍了,将莹玉也似的下巴往前一点,问道:“那包裹里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二妹妹给的回礼?”

平儿摇了摇头,把那小包裹摊在茶几上解开了,里面却原来是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是什么?”

王熙凤拿起来随手翻看了几眼,脸色却登时沉了下来。

原来那一页页的,竟都是哥哥王仁‘挪借’款项的记录,初时还只是几十两、上百两的借,到后来一次就是数千两之多!

这林林总总加在一处,怕不有六七万两银子,足足占去了南方木材生意的三成利润。

若在刨去其余的花销,说不得这两年的进项,就平白了少了近半!

她之前倒也曾听说过,哥哥近半年从金陵孙氏保管的总账上,借去了不少银子,却未曾想到他竟搜罗走这么许多。

而之前孙绍宗一直秘而不宣,偏在要盘账之前把这册子送过来,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难不成……

王熙凤越想越觉得不妥,忙拉过平儿问道:“二妹妹怎么说的?舅爷借去的钱要怎么算?!”

“姑奶奶没说什么。”

平儿摇头道:“倒是孙廷尉单独交代下了,舅爷拿去的也算作开销,余下的纯利,依旧是两家平分——至于舅爷哪里的欠款,奶奶若是能讨的回来,便三七分账。”

这话虽然没有言明,究竟是谁三谁七,可听前面的说辞,王熙凤也能猜到,必然是自己拿大头。

当下一天的云彩就都散了,暗自琢磨着这孙二郎果真是个敞亮人——就算那钱十有七八拿不回来,可这份胸襟气度,也不是随便哪个就能有的。

看来自己当初果然是选对了合伙人!

她沾沾自喜之余,却早忘了当初对孙绍宗的百般猜忌。

却说王熙凤欢喜了片刻,忽然发觉平儿面色有异,似乎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只当她是‘睹人思物’,迫不及待要去孙二郎府上快活,便调侃道:“你急个什么?等来旺他们几个从南边儿回来,总有你脱离苦海的时候。”

孰知平儿却摇头道:“奶奶误会了,我是因为得了个消息,也不知当不当说,才有些左右为难。”

王熙凤瞧她说的郑重,又知道她素来是谨慎的,从不夸大其词。

于是也收敛了笑容,伸手往平儿腕上一搭,情深意切的道:“虽说你是要走了,可我依旧拿你当妹妹瞧,咱们两个私下里,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虽然知道这话要打个折扣,但思及主仆这些年同舟共济的情谊,平儿还是叹了口气,一五一十的道:“我听孙家二爷说,咱们爷前日去他家分说,想拿小红借个子嗣。”

拿林红玉借个子嗣?

王熙凤先是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顿时恼的几欲发狂。

“好个丧良心的阉货!”

就听她跳脚骂道:“我不嫌他下流腌脏,活寡似的守着他,他竟还要弄出恁多花样来!驴骑狗入的行子,老天爷怎就不一个雷劈死他呢!”

也无怪王熙凤愤恨如此,贾琏如今这情形,怀不上孩子她也认了,谁曾想贾琏竟还寻思着,让林红玉个下贱坯子,去寻孙绍宗借子嗣!

这要真是让他们办成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最后岂不都要便宜了野种?!

尤其王熙凤如今,本就担心自己在府里的地位被替代,这心头火起,却是把什么都抛开了,咒骂了几句,就要去老太太那里讨个说法。

平儿忙把她拦了下来,又到外面院里,把几个当值的丫鬟都轰回了厢房。

等到重新折回屋里时,王熙凤却也冷静不少,只呆愣愣的坐在房中,再没有半句言语。

平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同时暗暗庆幸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荣国府,再不用为这些腌脏事儿烦恼了。

“奶奶,你……”

“出去!”

平儿正欲再劝说几句,王熙凤却忽然抬起头,恶狠狠的道:“你还想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不成?!”

平儿吃她迁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又知道她眼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便没同她计较什么,默默的出了堂屋,在廊下监视着左右的动静。

而王熙凤独自留在里间,先是忍不住滚下一连串的泪珠。

可她毕竟不是个自怨自艾的,很快便又咬牙切齿的盘算起来,想着该如何破坏贾琏的谋算,最好再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可若不彻底撕破脸,在阖府老少面前,揭破贾琏那些私密丑事,想要阻止他的荒唐举动,又谈何容易?

可要是揭破这些事情,自己的面子也会丢个干净,甚至还会得罪孙绍宗……

到底该怎么办呢?

王熙凤愁眉不展之际,冷不丁扫见地上残破的祈子秘方,脑海里登时冒出个荒唐念头来。

“呸呸呸!”

随即她连忙啐了几声,面红耳赤的把这心思抛诸脑后。

可这念头一旦生出来,却哪里是说忘掉,就能够彻底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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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3章 孙府的日常【第N篇】

【第三更】

夜色渐深。

居中的客厅与东侧的卧室里,都是灯火通明,但贾迎春与绣橘主仆两个,却都摸黑侯在西侧的书房之中。

那两副心肝四只眼睛,全都牵挂在了靠墙根儿的青石板上。

也不知期盼了多久,就见左侧多宝槅上,传出些叮叮咚咚的脆响,绣橘立刻箭步上前,抬起小巧的足儿,在那青石板上连踩了几下。

声音未落,那石板就无声无息的滑开,露出个米许方圆的黑洞洞来。

“呀!”

绣橘却因为过于激动,竟未能及时守住势头,结果一脚踩空了,身子向前扑跌,直往那西墙上撞去。

她拼命张牙舞爪的,试图稳住身体的平衡,却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鼻子就要同那墙壁亲密接触,绣橘惊恐的闭上了眼睛,却忽觉身子一轻,睁开眼睛低头望去,原来是被人托住胯间,直接举了起来。

“就算再迫不及待,也等二爷我从暗道里出来再扑上来嘛。”

孙绍宗随口调笑着,将她稳稳当当放回了地上,又冲贾迎春拱手作揖道:“下官孙绍宗见过贾淑人。”

贾迎春闻言又羞又喜的,却不知该如何以对。

好在绣橘是个主动的,凑上前踮起脚尖,帮孙绍宗把肩头沾染的尘土掸去,又连声催促着:“这里也不是说话的所在,二爷和太太还是先去东间吧。”

说着她径自把密道入口遮住,三人便穿过客厅,来到了东头卧室之中。

进门之后,孙绍宗大马金刀的往床上一坐,绣橘也挨挨蹭蹭的,在旁边服侍着,反倒是贾迎春有些放不开手脚,拘谨的坐到了梳妆台前。

两下里常来常往的,她又已经身为人母,却仍是这般娇羞模样,不得不说是性格使然——可也正因如此,才多了几分‘别样’滋味。

一想到这里,孙绍宗心下便生出些燥意来,目光不自觉的在贾迎春身上巡索着。

虽说碍于大哥那封信,凭空多了些‘掣肘’,可却也因祸得福,迫使贾迎春配合着解锁了更多的姿势,其中妙处,实在不敢对外人道也。

贾迎春原也在偷偷扫量,对上他上侵略如火的目光,不由想起上回的羞窘处,情不自禁的伸出小手,掩住了胸口和小嘴儿。

不过马上她又觉察出,这么做是掩耳盗铃,于是又讪讪的垂下了双臂。

可这番羞怯的动作,反倒引得孙绍宗愈发难耐。

左右两人也不是头一遭,他自然不会客气什么,当下起身上前将贾迎春从绣墩上抱起,珍宝似的横放在床上,转回头又吩咐道:“绣橘,去把皇帝赏下的‘淑人’穿戴取来。”

贾迎春一听这话,哪还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但她除了羞臊的用袖子把脸遮住,却也生不起无半点反抗之意,任由绣橘把那‘诰命夫人’的装扮取来,同孙绍宗七手八脚的穿了,又一件一件的往下剥落……

有诗云曰:

怩娇成惘日初长,暂卸轻裙玉簟凉;

漠漠帐烟笼玉枕,粉肌生汗白莲香。

一串红牙碎玉敲,碧云无力驻凌霄;

也知唱到关情处,缓按余声眼色招。

——南朝·李元膺

…………

等到云收雨散,已是三更过半。

三人皆是身心俱疲,但打发走绣橘之后,孙绍宗仍是按照惯例,勉力振作精神,同贾迎春闲聊些闲话。

以往的时候,贾迎春多是听孙绍宗说些趣事,甚少主动插嘴,今儿却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怎么了?”

孙绍宗梳拢着她额头散乱的碎发,好奇的道:“有什么话不好对我说的?”

贾迎春想要摇头,不过感受到额头的梳弄,忙又停了下来,咬着愈发红艳的唇瓣,好半晌才挤出一句:“鸳鸯……好像察觉出了什么。”

说完,生怕孙绍宗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忙又补充道:“你傍晚时来道贺,她就显出些不对来,后来绣橘试探了几句,她虽咬死了没说什么,可是却……却好像……”

听她越说越是慌乱,孙绍宗伸手将她往怀里圈了圈,拍着肩膀宽慰道:“放心吧,这天塌不下来的。”

等她稍稍冷静了,孙绍宗这才又正色道:“其实这长年累月下来,哪里能瞒得过身边人?莫说是鸳鸯,其实阮蓉她们几个,怕也早就心知肚明了。”

“啊!”

贾迎春闻言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就要做起身子。

“我不是说了么,天塌不下来。”

孙绍宗伸手把她按住,好整以暇的道:“她们既然瞧出了端倪,再看平日哥哥对你的态度,自然晓得是你情我愿的事——这事儿说新鲜也新鲜,可细究起来却并不少见。”

“但凡不是个糊涂的,自然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否则这府里如何能容得下她们?”

“至于那糊涂的,又哪里能看出门道来?”

竟他这一剖析,贾迎春总算是惊魂稍定。

可一想到平日与自己言笑晏晏的阮蓉等人,其实大多都对自己和孙绍宗的关系心知肚明,她便忍不住羞的浑身发烫,更不知以后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众人。

孙绍宗又宽慰了几句,眼见她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得祭出了杀手锏:

“听说明儿你要带着承嗣回娘家?”

果不其然,这一提起宝贝儿子来,贾迎春立刻分了心思,点头道:“上回去荣国府,老太太就念叨了好几回。”

当初她在荣国府里,并不怎么得贾母看重,论亲近甚至还比不得探春、惜春两个妹妹,堪称是荣国府众女之中的小透明。

可现如今随着孙家水涨船高,每次回娘家时,却是众星捧月一般,连老太太每次见了,都要拉着说上许多家长里短。

却说孙绍宗见这法子有效,又笑着道:“那让阮蓉和承毅也跟着去凑凑热闹,她们娘俩都是个闷不住的,就当跟着去散心了。”

贾迎春正不知该如何面对阮蓉,这一听说要带着她们母女一起去,下意识的就想拒绝。

可她这话到了嘴边儿,却是死活吐不出来,于是到最后只得僵硬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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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4章 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将磨盘大的山石托举到一旁,孙绍宗伸手扒住边缘处的青石板,正待发力跃出密道,却忽觉一片冰凉在手背上化成了水润。

下雪了?

果不其然,从密道里出来,就见天上零零落落的飘着雪花,不过地上还算干净,显然是刚刚开始下雪。

孙绍宗把那大石头挪回原位,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几片雪花在脸上融开,那冰冰凉凉的触感,顿时让精神为之一振。

今儿可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置呢,自然得振奋精神才行。

这般想着,孙绍宗却也没乱了方寸,小心的在假山后面观察了一番,确定并无哪个不开眼的闯进来,这才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往前厅赶的路上,随手拦下个小厮,正待吩咐对方喊赵仲基过来说话,忽又想起他这几日,被自己派去处置张安的丧事了。

于是临时改口,吩咐道:“让门房王进去前厅候着,就说我有事要吩咐他。”

那小厮忙不迭应了,顺着游廊飞也似的去了。

等孙绍宗赶到前厅时,王进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孙绍宗自顾自的进了厅里,往那主位上坐定,这才朝着毕恭毕敬跟进来的王进,开口道:“那乞丐保长洪九,你可还记得?”

王进虽然有些纳闷,自家二爷怎么会突然提起一个乞丐来,可也不敢怠慢分毫,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那厮每次上门,都是在门厅里候着,小人倒也与他搭过几回话。”

其实是洪九主动每回上门,都陪着笑脸跟王进请安,王进却是爱搭不理的。

“既是如此。”

孙绍宗点头道:“你立刻去山西巷走一遭,让洪九这两天都去大理寺左近候着,我或许会有用到他的地方。”

往常这些差事,都是赵仲基转达,如今二爷亲自出面托付,王进自不敢怠慢分毫,先找人暂时替下门房的差事,又去马厩讨了坐骑,便急匆匆的出了角门。

…………

与此同时,忠顺王府。

一向喜欢赖床的忠顺王,今儿也是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却顾不得的穿衣洗漱,赤着脚在铺满波斯地毯的暖阁里,来回踱着步子。

见他如此,昨晚上侍寝的胡姬,自也不敢穿戴整齐,都披挂着极简单的布料,两下里瑟瑟发抖。

这一半是吓的,另一半却是疼得。

昨儿忠顺王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不走寻常路,好端端放着‘品’字形三张口不用,专一的拿器械整治人。

这一晚上下来,莫说是身上那细皮嫩肉,就连脚底板都青肿了几块,踩在地上就跟受刑似的,不得不时常踮起脚尖缓解痛楚。

于是乎忠顺王行走如风,两个胡姬高低起伏,各忙各的,一时间倒也互不妨碍。

不过这诡异的和谐,没多久便被打破了。

“王爷。”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丫鬟,蹑手蹑足的进到厅中,垂首禀报道:“周长史回来了。”

“这狗才竟然还知道回来?!”

忠顺王咬牙咒骂了一声,随即将白生生的肉胳膊一划拉,喝令道:“都给本王滚出去,再把周谟叫进来!”

两个胡姬如蒙大赦,忙自床头取了衣物鞋袜,胡乱往身上披挂了,随着那小丫鬟一起狼狈的逃了出去。

其中一个丢了只靴子,都没敢回头去捡。

忠顺王却懒得理会她们,自顾自坐回了软塌上,咬牙切齿的运着气。

不多时,周谟自外面进来,先噗通一声翻身跪倒,然后才膝行上前,悲声道:“奴才该死,那道衍真人不……不见了!”

“什么?!”

忠顺王闻言猛地自软塌上起身,小腹上那层层的赘肉,都因此而剧烈抖动起来,阳关三叠浪似的辣眼。

他赤着脚,几步到了周谟面前,将周谟从地上提溜起来,一字一句的逼问道:“道衍怎么着了,你再说一遍!”

周谟眼瞧着他脸上透出森森冷意,当下就惊出了一头的白毛汗,下意识偏转了视线,这才颤声道:“道衍真人他……他跑……啊!”

不等周谟把话说完,忠顺王一脚就踹在了他脸上,只把周谟踹的仰面栽倒、鼻血长流。

可忠顺王却也没讨着什么好——他忘了自己没穿鞋,这一脚全力踹上去,脚心上竟被周谟的门牙磕了道口子,踩在地上钻心也似的剧痛。

不过这痛楚,倒让他稍稍冷静了些,踮着脚,冷冷追问着:“我不是让你加派人手盯牢了他么?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小人的确是派了人监视他,可今儿一早找过去,却已是人去楼空,那几个盯梢的竟半点蹊跷都没发现!”

听了这番话,忠顺王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跛着一只脚,缓缓的坐回了软塌上。

失策、当真是失策!

早在那杨汉才被抓的时候,自己就该处置掉那道士的——自己却偏偏贪恋长生不老的仙丹,鬼迷心窍的留下了他。

可谁又能料到,明明打了给皇兄炼制求子秘方的名头,那孙绍宗竟还敢进向皇兄宫禀报?

不过还好,除了道衍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次练的究竟是什么丹药——甚至就连道衍本人,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皇帝炼药……

以皇兄同自己情分,再加上死的又不过是几个乞儿,大约也只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想到这里,忠顺王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千万不能把这事儿闹大了,否则广德帝迫于形势,没准儿就要来一出挥泪斩马谡了!

想到这里,忠顺王立刻吩咐道:“你这狗才先起来吧!”

周谟见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模样,却哪敢就这么起身,反而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瓮声瓮气的道:“小的罪该万死……”

“行了!”

忠顺王不耐烦的道:“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带齐了人手,去把那道衍翻出来!”

说到这里,他郑重叮咛道:“记得,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周谟闻言愣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这话并不是说反了,而是让他灭口之后,再把尸首带回来的意思——总之,就是不能留一丝痕迹。

既然还要用自己追杀道衍,想来自己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

这下周谟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忙赌咒发誓的表示,自己这次一定不会辜负王爷信任。

再三保证之后,他这才辞别了忠顺王,在府里召集了百余名壮丁,又以王爷的名义,传话给城防营左右指挥使、顺天府府尹贾雨村等官员,命他们协助缉捕盗走王爷秘宝的‘贼道人’。

且不提周谟在外面如何忙活。

却说忠顺王等他离开之后,沉着脸默然许久,这才缓缓的吐出句话来:“既然你自己都说罪该万死,那本王也只好成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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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5章 两个和尚

【老规矩,后面量更在半夜】

迎客来。

一座稍显简陋,生意却极其红火的酒肆。

因酒肆主要的客源,皆是附近的贩夫走卒,所以平素一到饭点儿,这酒肆大厅里的吆五喝六之声,就足能传出二里地去。

可初八这日早上,小店里却显得清静了许多。

人倒没少几个,主要是平常高谈阔论的老主顾们,都不约而同的压低了嗓音——而造成这等局面的,则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这两个和尚真要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最多也就是那小和尚生的俊俏些。

而他们面前也只是两盘素菜,并无犯戒逾礼之处。

可问题是,这座酒肆是开在清虚观正门附近的!

就算佛道两家纷争未显,这两个和尚跑到清虚观门口吃吃喝喝,总也有些不合时宜之嫌。

然而面对众人的纷纷侧目,那两个和尚却是怡然自得,就着一壶刚沏好的高末,慢条斯理的品尝着饭菜。

眼见得一碗阳春面见了底,那年幼些的小和尚放下筷子,笑着品评道:“这道酸辣笋干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曾被‘血目神断’赞不绝口。”

那大和尚却不曾应他,默默将吃完了自己碗里的汤面,起身同店掌柜结了饭钱,这才转回身合十道:“阿弥陀佛,此物虽然滋味鲜美,却不是我等出家人应该贪恋的——徒儿,随为师上路了。”

说着,便保持双掌合十的姿势,径自向门外走去。

那小和尚闻言,立刻也收敛了笑容,将桌上放着的包裹搭在肩头,也双掌合十的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年长的宝相庄严,年幼的俊俏不凡,虽是行走在这道教昌盛处,引得无数路人侧目,却也并无哪个敢搅扰阻拦。

眼见出了清虚观左近,两名僧人身边这才少了窥探的视线。

“师父。”

那小和尚紧赶几步,悄声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自然是在京城里四处游览一番。”

年长的和尚笑道:“难得又降下了这等瑞雪,你我师徒又不缺盘缠,若不趁此逍遥快活一番,其不辜负了我佛的美意?”

那小和尚听他这般说法,脸上闪过些担忧,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质疑老和尚的决定。

就在此时,前面的老和尚突然停住脚了步,望着不远处一个身穿单衣的乞儿,悲天悯人叹息道:“善哉善哉,京师首善之地,竟也有这般可怜之人——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听了这话,那小和尚一张俊脸,越发的纠结了。

“徒儿。”

那老和尚抬手一指,毅然吩咐道:“你去施舍些铜钱与他,好歹让他撑过这个的冬天。”

小和尚闻言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凑了上去,从腰带里翻出半钱碎银子,丢到了那小乞儿的破陶碗里。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那乞儿见是如此厚赐,当下喜的跪倒在地,约莫是太过激动,掌心都被陶碗割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转瞬间就染红了半只手掌。

可这乞儿却恍若未闻一般,继续激动的叩头谢恩。

眼见他狗也似匍匐在自己脚下,那小和尚脸上满是不屑,口中却吩咐道:“拿去淘换些旧衣裳,免得冻出个好歹来。”

说着,转头回到了老和尚身前。

等到两人重新上路的时候,那小乞儿仍旧在叩首不已。

却说师徒两个又行出一段距离,小和尚却又站住了脚,迟疑道:“师父,这……这好像是去大理寺的路吧?”

“正是去大理寺的路。”

那老和尚慢条斯理的道:“为师早就听说,这大理寺的景致乃是众衙门之首,如今既到了这附近,不去瞻仰一下,岂非是过宝山而不入?”

“可那孙绍宗……”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压制了所有的杂音,师徒两个再次默然上路。

…………

大理寺。

熬过半个多时辰勾心斗角、全无营养的晨会,右少卿李文善脚步沉重的出了花厅,正待回自己的官署清静清静,后面孙绍宗就赶了上来:

“李大人、李大人请留步。”

李文善应声停住了脚步,缓缓转回身来。

见孙绍宗笑盈盈的模样,他心下益发的不快,忍不住直言批评道:“孙大人,虽说你主动招揽案子,也是为了咱们大理寺考量,可再怎么也不该提都不提一句,就直接越过廷尉大人,呈报到陛下面前!”

虽然将‘剜心案’转交给大理寺负责的公文,到现在也还没下来。

不过刚才孙绍宗在晨会上,却主动‘提前’点出了此事,捎带透露了未来一段时间里,可能要尊奉皇命制定‘军婚条例’的消息。

这自然引起了魏益强烈的不满。

虽说大理寺少卿,按朝廷律例是有资格单独面圣奏事的。可这说都不说一声,直接越级上访,一个蔑视领导的罪名,总归是跑不了的。

两人因此在晨会上,很是针锋相对了一场。

而李文善虽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对这等‘坏规矩’的事情,却向来深恶痛绝。

方才强忍着没有参战,此时单独相对,却是忍不住开口指责起了孙绍宗。

孙绍宗依旧和煦的笑着,将两手一摊道:“李大人怎得也冤枉起我来了?我这次进宫面圣,实是为了部下张安之死,因这是出自私心,自不好先在衙门里讨论。”

“至于那大兴县魏捕快的案子,也是因此而牵扯出来的——这一点,李兄应该也是清楚的。”

李文善经这一提醒,也顿时回忆起来,好像孙绍宗当初,为了那张安一案找自己疏通时,的确曾提到过什么掏心挖肺的疑案。

当下态度就稍稍和缓了些,不过口中仍是批评道:“即便如此,孙大人也该注意言行举止,廷尉大人毕竟主政多年,再怎么……”

“大人、孙大人!”

就在此时,左寺正唐惟善忽然慌里慌张的找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嚷道:“有两个和尚,被人杀死在咱们左寺的乌篷船上!”

乌篷船?

不会是前几日自己用过的那一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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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6章 横死的‘和尚’

【第二更】

细雪飘零。

一艘乌篷船孤零零的在湖畔荡漾着,那棚顶的帆布,似是用了有些年头,东一块西一块的钉了不少补丁。

可即便如此,也有些遮不住那蒿草、燕泥,裱糊而成的内衬。

这显然并非孙绍宗用过的那只,甚至都不可能是大理寺的船——看来唐惟善也只是听人说了这事儿,并未前来验证,就急着过去禀报了。

身为主管缉查案件的官员,这种行径显然是失职的——尤其这厮表现的慌里慌张,就更是丢了左寺的颜面。

或许……

该想个法子把这厮换掉——至少也要让他靠边站,另选贤能重用。

就不知道那左寺副陈敬德,又堪不堪用……

“这船是打哪来的?”

心下盘算着,孙绍宗随口问了一句,却不等有人回答,就先跳上了船头,挑开那同样打着补丁的门帘,探头向里面窥探。

却只见狭窄的舱室里,两个和尚正坦胸露乳的仰躺在地上,露出胸腹间狰狞可怖的伤口。

正待细瞧究竟,后面有人战战兢兢的禀报道:“回禀大人,这船是自己飘过来的。”

自己飘过来的?

孙绍宗闻言眉头一皱,先顾不得去查看那两具尸身,转回头追问道:“那你等因何要将它拦下来查看?”

这条乌篷船既然是顺水飘过来的,又怎么看都不像是大理寺的东西,那这几个自命风雅,在附近凉亭里吟诗取乐的闲人,又怎么会刻意的把它截留下来?

“这……”

三个小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人躬身禀报道:“回大人的话,我等是看到这船上立着白帆,那上面由写了……写了大人的名姓,才忍不住好奇,用撑杆把这船截停了下来,谁曾想里面竟是两具尸体!”

说着,他伸手往不远处的凉亭里指了指。

白帆?

上面还写了自己的名姓?

这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有意思!

自从血字一案之后,已经有许久没有凶手,敢指名道姓的向自己挑衅了!

“去把那白帆拿来!”

孙绍宗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差役小跑着绕到了凉亭里,不多时将一面白帆呈送到孙绍宗手中。

这白帆约莫有五尺高,以一长一短,两根比拇指略粗的竹竿为骨架,打横吊了一块两尺宽、三尺长的白布。

白布的下半部分绞成了细碎的布条,而上面墨汁淋漓的,赫然正是‘孙绍宗’三字。

看上去,倒是与时下流行的招魂幡有些相似。

如此不吉利的东西,也难怪三个小吏会事先收起来,不敢让自己看到。

抛开这些不提。

却说孙绍宗将白帆擎在手里仔细观瞧,那粗布和竹竿都是常见之物,显然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至于上面的字么……

一笔上足能有五六个出头、枝杈,显然并非挥毫而就,而是一点点的描上去的。

要说是凶手刻意隐瞒字迹,瞧着又不怎么像,反倒更像是初学者的手笔。

仔细端详了半晌,没能发现别的端倪,孙绍宗这才命人收起来留作证物,然后重新回到了船上。

这次他却没有直接探视舱中的尸体,而是先把那门帘里外翻看了一遍。

确认上面并没有与案情有关的线索,这才将其掖到了顶棚的破损处,一猫腰直接钻进了仓里。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能让船舱里敞亮些,不至于影响到现场勘查。

不过……

将地上的积血,以及尸体上狰狞的伤口,进行一下简单的比对,就能得出这并非是第一现场的结论。

血量留的太少了些,而且与其说是淌上去的,倒不如说是‘倾倒’,又或者蹭上去的。

这两个和尚一老一少,保养的都很不错,看得出平时并不怎么劳作。

但那老和尚身上,也曾有出力气留下的旧日痕迹,显然年少时并不富贵。

是当上和尚以后发达了,还是另有原因?

另外,两个和尚的头顶,都剃度的十分干净,似乎是刚刚刮过毛发的样子——甚至就连老和尚的山羊胡,都刚刚修剪过不久。

两人身上的僧袍都是旧物件,根据上面明显的霉味推断,应该是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保存了许久,拿出来也穿用时,也未曾重新洗漱晾晒。

这却有些奇了。

按理说之前那场大雪之后,京师左近气温骤降,这厚僧袍应该一早就拿出来穿用了,怎得却像是刚刚取出来的样子?

更何况依据两人的体貌特征,他们应该也非是不注重个人卫生的邋遢僧人。

看完了头脸和衣着,孙绍宗又伏地身子,在那老和尚腿上摸索起来。

出家人因为长年累月的盘腿打坐,所以腿上的骨骼难免会有些畸形,这老和尚就是如此情况,可见并非是临时装扮出来的。

验证了老和尚僧人的身份,孙绍宗这才开始验看胸腹处的伤口。

只见那伤口几乎占据了老和尚的整个右胸,皮肉有的向里凹陷,有的向外翻开,却都是狰狞可怖、参差不齐。

看得出,这操刀的还是个生手,切割时屡屡被肋骨妨碍,因此刀口看上去岑参差不齐,就像是用钝器割伤似的。

不过根据孙绍宗验看,凶手用的兵刃虽不是神兵利刃,却也称得起锋利二字,因为就连肋骨上,也有不少的切痕。

很明显,老和尚胸前这狰狞的伤口,是在死后扩展出来的——至于是不是最初的致命伤所在,一时间还难以确定,可能需要将尸体翻过来,整个验看过一遍,才好做出定论。

而他如此费力,剖开两人胸膛的原因……

剜心?

竟又是一桩剜心案!

难道说京城最近就流行这一口?

将手从老和尚胸膛里拔出来,顺便做出了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内的判定,孙绍宗又开始检查那小和尚的伤口。

这一具,显然是在老和尚之后被炮制的,因为获得了一定的经验,凶手切割伤口的技术,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再有就是,小和尚右手手指上,有些黑紫的瘀痕,以及被什么咬过的痕迹。

这咬痕似乎比猫狗之类的宠物,要小上不少,可能是蛇虫一类的物件。

将两具尸体翻转过来,仔细的检查了一遍。

发现小和尚后门,有反复使用过的痕迹,也不知是老和尚所为,还是曾与旁人有染。

咦?!

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在老和尚背部,发现了个奇怪的东西:一张被涂成漆黑色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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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7章 红莲白藕本是一家

【第三更】

这难道是……

孙绍宗将那漆黑的帖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面色也比之前凝重了许多。

这张帖子是用硬纸打底,又浸泡了浓浓的墨汁,干涸后显得硬挺油亮,跟传说中出现在顺天府刑名司的‘黑帖’十分相似。

略一迟疑,孙绍宗将那帖子塞紧袖筒里,然后猫着腰钻出了船舱,冲那三个在岸上面面相觑的小吏问道:“那亭子里可有炭火一类取暖的东西?”

三名小吏闻言,脊梁骨都不由自主的矮了半截,其中一个个呐呐的回道:“有的,有一盆炭火,还有……”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已然跳上岸,大步流星的赶到了凉亭之中。

却见那石桌上摆着几盘小菜,又有一壶架在炭盆上的热酒,此时正咕嘟咕嘟的冒泡。

除此之外,那石桌上竟还摆了三只手炉。

真是好悠闲!

怪不得自己方才问话时,那些小吏都有些讪讪。

孙绍宗当下就有些着恼,可转念一想,这年头的官员偷闲赏雪又算得什么?真要能做出几首好诗来,说不得还能得个文人雅士的名头。

再说了,这事儿也不值的当面发落,且等日后再处置也不迟。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验一验这黑帖究竟是真是假。

这般想着,孙绍宗用抹布裹住壶柄,把那酒壶从炭盆上提溜起来,又用脚尖挑翻了遮在壶上的架子,然后将那帖子丢进了盆之中。

火势骤然升腾,那帖子转瞬间就被烧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却隐隐显出个‘冤’字来。

果然是真货!

孙绍宗顺势往石凳上坐定,皱眉思量着眼前这桩案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前面说过,这‘黑帖’连环案,是之前京城轰动一时的系列大案,继任的顺天府治中葛长存,就是因此彻底名声扫地,最后沦落到破罐子破摔的境况。

不过顺天府的黑帖,都是在案件结束之后,悄悄出现在葛长存的书案上。

若非仇云飞执意追查,说不定都没人能发现,这帖子竟然和冤案、错案有关。

而眼下这帖子,却是明目张胆的和尸体一起出现,显然又和顺天府的黑帖不尽相同。

难道是……

那黑帖主人在向自己发起挑战?

孙绍宗会有这等猜想,也并非是凭空想象——当初他和仇云飞议论此案时,就隐隐觉得,这案子似乎和两年前,某个蒙面黑衣人唆使的几桩案子,有异曲同工之处。

都是由幕后黑手操纵,死者也都是罪大恶极,却苦于没有证据将其法办。

而执行者往往隐藏的极深,甚至本身和死者全无关系,只是出于义愤才痛下杀手。

两年前,那蒙面黑衣人所设计的作案手法,基本都被孙绍宗识破了。

而他从他当初一系列的举动,乃至于后面的‘黑帖’事件来看,这厮显然对自己的策划案子的水平很是自负。

甚至于还有些孤芳不自赏的意思——明明没人看出破绽,他偏要送一封黑帖过去。

以此推断,他主动找上门来‘翻盘’,倒也合情合理。

这两个和尚身上八成也背着什么血债,否则就不会被他选中,当作‘祭品’送到大理寺来。

“大人。”

就在孙绍宗沉吟之际,左寺丞杨志铭也闻讯赶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探问道:“这岸边越聚人越多,您看是不是先把尸体收敛了。”

孙绍宗闻言,抬头向岸边望去,果见三五成群的围了不少人,正指着那乌篷船议论纷纷。

“收敛就不必了。”

孙绍宗道:“左右这天寒地冻的,一时半刻尸体也腐烂不了——这样把,趁着如今人多,想法子把那船整个拖上岸,送到附近院落里封存。”

说到这里,他又正色道:“记得一定要尽量维持原貌,不要破坏里面的现场。”

把船弄到岸上?

还要保持案发现场的原貌?

杨志铭面色一苦,却也不敢分说什么,转身就待去岸边抓壮丁,只是刚走出两步远,就又被孙绍宗喊了回来。

“安排人沿着岸边排查,看那船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船主又是什么人。”

“另外,再派人去京中大小寺庙,询问可有走失的僧人。”

“人手若是不够,就去顺天府暂调些差役。”

等打发走杨志铭,孙绍宗眼瞧着那乌篷船,一时半刻也未必能拖上来——他要是肯出手,自然是轻而易举,但身为堂堂少卿,又不是在危急时刻,这等粗活哪能亲力亲为?

因此便命人找来‘黑帖’一案的档案,在这凉亭中翻看起来。

这一边看着,陆续就有人回来禀报:

首先这艘船是附近渔民所有之物,不过昨天夜里就被盗走了。

而根据沿岸目击者拼凑出的证词,这船最初应该是从,龙王庙对岸的芦苇荡中驶出来的,不过一开始船上并未挂起白帆,船头也有人操纵。

也就是说,这船应该是开到大理寺左近时,凶手才从容的竖起白帆,然后弃船而逃的。

凶手的水性肯定不错,而且是个不怕死的——这等雨雪天气,万一在水里抽起筋来,妥妥就是沉到水底喂王八的下场。

莫非是渔民出身?

正一边翻看一边推测着,又有人寻过来禀报,不过这次肯定不是好消息,因为两个小吏你推我搡的,谁都不肯抢先开口。

最后还是抬头横了他们一眼,这才有人开口道:“大人,顺天府那边儿传讯,说是一时分不出人手来,让咱们另从别的衙门调兵遣将。”

孙绍宗眉头一皱,暗道那葛长存莫非是疯了不成?

随意把案子上报给大理寺,顶多是考评不佳,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可这‘上级有关部门’,请求协助调查时,如此粗暴直接的拒绝,却显然有渎职之嫌。

再加上他本来就风评不佳,自己要是趁机参他一本,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

根据仇云飞的说辞,这厮能力虽然不足,却也不是憨傻的,这等明显的疏漏,按理说不该犯下。

“顺天府有没有说,为什么抽不出人手?”

“这个……”

搭话的小吏顿时哑火了。

倒是一旁的同僚急忙补充道:“听说是忠顺王府遭了贼,被两个道士拐了不少宝贝,因此勒令顺天府和城防营进行搜捕。”

忠顺王府遭了贼?

跑了两个道士?

该不会是想用童男童女的心肝炼丹,又爱养毒物的道士吧?

这是真的跑了,还是忠顺王觉察出风声不对,所以……

等等!

孙绍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那两个和尚都是刚剔的头,身上的衣服更是散发着霉味,显然是刚翻找出来的,连清洗晾晒都没来得及。

再加上他们被剜去了心脏,这也和那些童男童女的死法相仿……

难道说这两个不是和尚,而是忠顺王府里走脱的道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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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8章 门内门外

对那两具尸首的真正身份,产生怀疑之后,孙绍宗本来想让人,把杨汉才带过来辨认的。

可转念一想,那杨汉才昨天在自己面前,虽摆出一副为慷慨激昂的样子,却未必真能做到视死如归。

尤其吴水根夫妻两个,又折磨了他一昼夜时间。

万一他情绪彻底崩溃,再嚷嚷出什么来,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了大麻烦?

当然了,孙绍宗也可以命人单独布置一间密室,在杨汉才指认尸首之际,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只是……

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把尸首带去牢里——搬运尸首,总比押送活人要稳妥的多。

打定主意之后,孙绍宗立刻下令,命人用门板抬了两具尸首,赶奔天牢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天牢左近,就听大理寺的‘最高长官’,正在院子里引颈长嘶,那咚咚咚擂鼓似的脚步声,更是片刻不停。

说起来……

这位镇抚大人本身,也是大理寺陷入财政危机的重要推手——这大冬天的,为了能给它置备一个温暖舒适的生活环境,可是花了不老少银子。

粗略一盘算,怕是半个月的开销,就能顶孙绍宗一年的俸禄!

啧~

这才真叫宰象待遇呢!

默默的吐槽了几句人不如象,前面带路的小吏,就已经叩开了牢门。

打里面迎出来的,照例又是那九品典吏王彪。

相比昨天中午,他可是显得萎靡了不少,也不知是因为重担在肩的压力,还是被谁抽去了一身精气。

“大人。”

王彪虽然也看到了,后面门板上的两具尸首,却并未多嘴问上半句,只是一边引路一边道:“吴小旗在其它牢房休息,小人已经派人去请了——如今是吴夫人正在看守犯人。”

这吴水根也果真是‘敬业’的紧,累了都不肯去外面休息,就地找了个没人的单间——也亏得这大牢里阴森森的,他还能睡的踏实。

眼见到了审讯室,那铁门却依旧紧闭着,并未有人自里面迎出来。

可王彪方才明明已经派人来通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孙绍宗正有些狐疑,就见王彪忙紧赶了几步,拍门道:“吴家娘子,孙大人到了,你还不赶紧出来迎接!”

片刻之后,才见那铁门吱呦一声打开,头发散乱满面潮红的许氏,自里面出来,婷婷袅袅的道了个万福,那宽松的墨蛟吞云袍里,就险些跳出两只兔儿来。

这女人……

到底在里面搞什么呢?

想当初这女人虽不是什么贞洁烈妇——差点和白莲同党来场夫目前犯——可也不是什么妖娆风骚的货色。

怎得加入北镇抚司短短两年,就造就出这般‘人才’?

孙绍宗无语的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本官有些话相单独询问杨汉才。”

“呦~”

那许氏约莫是在上官面前卖弄惯了,对孙绍宗也并不怎么畏惧,听说孙绍宗要单独询问杨汉才,伸手掩住小嘴,戏谑的笑道:“那大人来的可不凑巧,怕是得稍侯片刻,等奴家处置完手尾,才好……”

不等她说完,孙绍宗迈步推门,就闯进了审讯室里。

就见杨汉才依旧大字型的锁在墙上,正摇头摆尾的挣扎着,将几条铁链扯的哗哗作响。

不过与昨天的苍白不同,今儿他满面的红光,口中嗬嗬有声的,也不知流出多少哈喇子。

而孙绍宗又打量了几眼之后,却是转头又退出了审讯室,用下巴往里面一点,吩咐道:“动作麻利点儿,别让本官久等。”

“大人放心,半刻钟内奴家指定让他吐露‘实情’。”

那许氏媚笑一声,又身姿摇曳的进到了牢房之中,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这情景,自然看的众人好奇不已。

可孙绍宗寒着脸站在门前,却也没谁敢乱问上半句,只能在脑海里浮想联翩。

他们想的还真就是大差不差。

方才孙绍宗之所以看了几眼,就转身走了出来,是因为他发现那杨汉才裤裆里,顶起好大一团。

再结合他那躁动的模样,显然许氏方才正在施展某种‘鞭刑’。

不过眼下这刑罚估计要变成享受了。

倒还真是便宜丫了!

“二哥、二……大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柳湘莲清朗的嗓音。

他原本喊的是二哥,可看到这铁门前杵着足有十几个人,当下忙又改了称呼,赶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打听道:“我听说方才死了两个和尚?尸身上还夹带了一张黑帖?”

因为大理寺的档案不是很详实,他今儿是和赵楠去刑部查资料了,中途听说大理寺出了乱子,这才又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不过看他那一脸亢奋,可不像是回来帮忙的样子。

果不其然,孙绍宗刚一点头,他立刻上前不由分说的,将孙绍宗拉到一旁,小声耳语道:“哥哥,若真是‘黑帖主人’的手笔,这事儿咱就不该插手。”

说到这里,扫量了一下孙绍宗的脸色,这才又继续分说:“您想啊,但凡涉及黑帖的,都是死有余辜的恶人,咱们总不能助纣为虐吧?”

什么叫助纣为虐?

孙绍宗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都已经上工七八天了,这小子还没适应新的身份,总以市井江湖的眼光看待问题。

而那黑帖主人在民间传闻中,显然被尊奉成了主持正义的侠客。

眼见柳湘莲一脸希冀的望着自己,明显不觉得这提议有什么问题,孙绍宗只得解释道:“且不说以暴制暴的事情,向来是朝廷法纪不允许的——单说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就与侠义二字沾不上边儿。”

“怎么会?”

柳湘莲一愣,回头看看那两具尸首,皱眉到:“难道哥哥认为他杀错人了?”

“杀没杀错,现下还难以确定。”

孙绍宗摇头道:“可我问你,大理寺发现两具尸首,呢船上还打了我的旗号,若迟迟查不到凶手,届时首先要被问责的是谁?”

柳湘莲听了这话,顿时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纠结起来。

最后他扼腕叹息道:“这黑帖主人也是的,既与哥哥都是当世英雄,就该惺惺相惜才对,怎得倒刻意挑衅起哥哥来了?”

“你还是没明白。”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唆使凶手这么做,明摆着是逼我追查下去,若我查不出什么,自然显得他技高一筹;若是查出了什么——他几时自己出手过?”

“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受他唆使的那些人?”

“他或许给了某些人报仇雪恨的机会,却绝不是什么主持正义的侠士。”

“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乎,那些在他怂恿下,为了复仇或是公义举起屠刀的人,究竟会是怎样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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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9章 匪夷所思

孙绍宗这番话,显然对柳湘莲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大约和后世偶像人设崩塌,粉转黑的心路历程差不多。

当然,激烈程度上肯定远远不如——至少他不会因此去寻短见,更不会抄起刀来和孙二哥拼命。

“好了。”

孙绍宗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宽慰道:“你也别在这愣着,干脆去顺天府走一遭,找林德禄把涉及黑帖的书面文字,全都给我搜罗回来——大理寺这边儿到底不怎么齐全。”

柳湘莲神情恍惚的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了十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小跑着折回来,肃然道:“二哥,您这次可一定要将那贼厮绳之以法!”

他这心路历程走的到快。

孙绍宗点头应了,心下却并无多少把握。

单说设计作案手法什么的,黑帖主人未必就有多么高明。

但匪夷所思的是,他总能发掘出死者深藏的阴暗面,并且还能找到合适的复仇者。

前面一条,在这消息闭塞的年代里,虽然堪称奇迹,却也勉强能够解释。

而后面这一条,孙绍宗却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就算是父母妻儿,也未必个个都敢亲手为血亲复仇,更何况他很多时候,找的还是一些局外人。

而这又不是搞推销,这个谈不拢就找下一个——真要是这样,案发前后难免会走漏消息,那他精心设计的作案手法,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偏他一次又一次,都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合适的复仇者,好像压根就没有失败过。

这怕是已经不能用消息灵通来形容了吧?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

那黑帖主人能掐会算不成?

若是以前,孙绍宗肯定不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可想想当初义忠亲王那番言语,却难免有些犹豫起来。

莫非这红楼世界里,还真就有……

嘎吱~

正想入非非,那审讯室的铁门突然自里面打了开来,许氏用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双手,婀娜的步出门外,向孙绍宗笑道:“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进去就是了。”

那风骚入骨的体态,简直比窑子里的姐儿都放浪——下回再有类似的差事,还是另请高明的好,免得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声。

盘算着卸磨杀驴的念头,孙绍宗当先进到了审讯室里,后面抬着尸首的差役们,自也是鱼贯而入。

这回再进来,审讯室里倒清静了许多——杨汉才此时明显进入了贤者时间,上下两个头都蔫蔫的下垂着,再不复方才的亢奋。

孙绍宗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下那铜压舌,发现自己之前刻意留下的一根汗毛,依旧好端端压在铜管的侧下方。

看来这夫妻两个倒是听话的紧。

孙绍宗默默的咂了咂嘴,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其实昨天杨汉才‘招供’出,是受了皇命,要用童男童女的心肝炼制仙丹,孙绍宗就该将他隔绝开来,不准任何人与其进行接触。

也只有这样做,才能保证消息不进一步外泄。

可孙绍宗偏偏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命夫妻两个对其用刑,更刻意命令夫妻二人,只准拷打不许讯问。

这其中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恐怕就连孙绍宗自己,也难以说个清楚明白。

不过看眼前的情形,甭管存着什么心思,显然都已经打了水漂。

想想也是,白莲教出身的夫妻两个,若连这点儿诱惑都抵受不住,恐怕早已经烂在地里了。

这会儿的功夫,那两具尸首已经在地上摆放整齐。

孙绍宗打了个手势,几个差役便都躬身退了出去,顺势带好铁门。

孙绍宗倒也不急着问话,转回身在对面墙上巡视了一番,确定几个传音用的铜管儿,都已经被丝绢等物塞严了,这才伸手拔出了杨汉才嘴里的铜压舌。

“呸~”

杨汉才仿佛被拨动了开关似的,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喘着粗气含糊道:“姓孙的,算你狠!竟生生让这两个疯子,折磨了老子两天两夜!”

刚才那一段少儿不宜的,应该不能算是折磨吧?

“难道你就不怕老子豁出去,把真相告诉那方才那骚蹄子?!”

其实孙绍宗心下隐隐,还真盼着他这么做——无论是吴水根夫妻把消息散播出去,还是通过北镇抚司的渠道,禀报到皇帝面前,至少他都不用再左右为难了。

说到底,对上忠顺王这等巨头,他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尤其对方还是打着皇帝的名义。

自己这拖家带口的,为了几个小乞儿玩命……

想到这里,孙绍宗又觉得甚是羞愧,这几年没交党费,思想果然是堕落了,说好的主持公义呢?

照这样继续发展,怕是比那黑帖主人也强不到哪去。

心下自我批判着,孙绍宗伸手一指那两具尸首,不答反问道:“你且仔细瞧瞧,可能认得出这二人?”

杨汉才其实也早瞧见那两具尸体了,心下也正纳闷,孙绍宗弄两个死和尚过来,究竟是有什么企图。

此时听说让自己仔细辨认,便努力瞪圆了浑浊的双目,挨个打量那两具尸身。

首先看的,自是披着袈裟的老和尚,不过他盯着瞧了半天,也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于是又转头看向那年轻些的。

这次凝目了足有两分钟,杨汉才忽然是失声叫道“是他?!他……你竟然杀了他?!”

说着,就对孙绍宗怒目相向。

这态度……

看来他就是‘小和尚’背后的男人。

当然,未必是唯一的一个。

这时杨汉才又有些回过味儿来,打量着二人身上的僧袍,迷茫、惶恐、恼怒……

那众多表情拼凑在一起,足够搞一套面部保健操了。

不过这一切最终都化作了释然。

就听杨汉才微微叹息了一声,哑着嗓子问:“这应该是忠顺王的手笔吧?”

孙绍宗没有言语,随手又把那铜压舌塞进了嚼头里。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确认两个和尚的真正身份,现下既然已经得出了结果,又哪肯同杨汉才多费唇舌?

话又说回来,杨汉才虽然猜错了凶手,但如今最高兴的,恐怕非忠顺王莫属了。

少了道衍师徒这两个实际经手人,单凭一个杨汉才,想要定忠顺王这等大佬的罪,简直是痴人说梦。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个王府长史周谟在。

可相比于拿问两个无官无职的道士,想要拿下周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依照忠顺王的行事作风,未必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大人。”

刚想到这里,那王彪就凑上来禀报道:“忠顺王府的长史要见您,如今正在左寺衙署里候着。”

这厮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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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0章 分沓而至

虽说方才还曾经认真考虑过,要怎么才能拿下周谟这个关键证人。

可如今听说周谟主动找上门来,孙绍宗头一个念头,却反倒是退避三舍——毕竟这‘主动’与‘被动’之间,难以控制的变数,增加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眼下还不清楚,周谟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更不清楚他眼下的处境如何。

一旦弄个不好,这所谓的关键人证,可就成了烫手山芋。

届时祸及自身也还罢了,若波及家中妻儿,却让孙绍宗于心何忍?

现在孙绍宗算是明白,为何那些穿越里,总提及什么‘有恒产者有恒心’,所以召集良家子组成的军队,会更有战斗力。

呸~

说穿了,不过就是拖家带口的,没法子豁出去抗命,便于统治者奴役罢了!

可问题是……

这大理寺上下也没几个能用的,就算想派人探听周谟的来意,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正心下纠结之际,外面又匆匆赶过来一名小吏,原本是想向王彪禀报什么,看见孙绍宗就在一旁站着,忙改了方向,躬身施礼道:“大人,外面又派人传话说,北静王妃登门拜访,也是指名道姓的要见大人您!”

长腿王妃来了?

这其实是两下里商量好的,毕竟以卫滢一贯的脾气,牛家既然已经找上门来,她又怎么可能会瞠乎其后?

故而孙绍宗那日在船上,特定嘱咐她,过两日也要来大理寺闹上一场——主要是身子受创,没法立刻上工演戏——免得被旁人看出破绽。

不过她来的倒真是巧了!

孙绍宗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忙故作慌张的吩咐道:“王典吏,你悄悄去我的官署,把我的便服取来——记得,千万不要惊动了北静王妃!”

眼见他这番惶急模样,王彪等人俱是心下了然,那北静王妃一贯是个火爆脾气,何况又是个女流之辈,就算与她撕扯赢了也未必光彩。

因此连忠顺王都不得不退避三舍,更何况孙大人这等臣下?

故而王彪丝毫没有怀疑孙绍宗的用意,当下答应一声,匆匆出了天牢。

而孙绍宗也没闲着,趁这会儿的功夫,命人将左寺正唐惟善找了过来,命他会同大兴、宛平二县,召集城中的乞丐保长,进行内部排查。

尤其是大兴县王保长遗留下的片区,更是要重点排查。

黑帖主人策划的案子,一贯都是以复仇为主旋律,根据眼下得到的信息推断,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小乞儿们无父无母,真要是有人极是喜爱,就该直接带回家收养了,也不至于继续流浪街头。

故而同情他们、甚至萌生出复仇心思的,多半也应该是乞丐身份。

当然了,以黑帖主人的一贯作风,想要轻易查出端倪,怕是未必有那么容易。

等同唐惟善交代清楚,王彪也已经‘盗’来了孙绍宗的便服。

于是孙绍宗在审讯室里更换好衣裳,又命吴水根夫妇守在铁门内外,不允许任何人私自接近,然后这才悄没声的从正门离了大理寺。

不过他前脚从正门出去,转过脸就又绕到了角门附近。

正琢磨着,该怎么不落痕迹的,把车夫张成叫过来帮忙传话,冷不丁旁边就闪出个人来,压着嗓子恭声道:“大老爷,小人在这儿呢。”

转头望去,却原来是乞丐保长洪九。

孙绍宗这才记起,自己早上曾经吩咐门房王进,找这洪九过来待命。

原是想等朝廷旨意下俩,就借他麾下的乞儿之口,散播一些舆论消息,以便试探忠顺王府的反映。

不过还没等朝廷的旨意正式下来,道衍师徒二人的尸首,就先顺水飘了过来,孙绍宗一忙起来,倒把这茬给忘了。

而且有了道衍师徒的尸首,也无需再让洪九散播什么流言。

眼下么,倒正好让他传话给张成。

孙绍宗冲那洪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去街角‘代写书信’的摊子,暂借了笔墨纸砚和信封。

不多时,那洪九就拿了蜡封的书信,找到了卫立本——这卫立本,就是当日在大理寺演戏,险些骗得孙绍宗入彀的黑厮。

当‘日’在乌篷船里,曾听北静王妃卫滢言说,这卫立本是她的陪嫁小厮,算是心腹中的心腹,否则也不敢把仙人跳的差事托付给他。

方才隔着老远,孙绍宗就发现他混在一群娘子军中,故而才让洪九把信交到了他手中。

而那卫立本看完书信的内容,急忙转交给了一名仆妇,命其送进大理寺中,请王妃亲自过目。

…………

孙绍宗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下略略松了口气。

那封信是他用左手写的,内里也只以‘乌篷船主人’自居。

他在信中表示,忠顺王府派了长史前来大理寺,或许也是为了卫若兰一案,特请卫滢去探明他的来意。

除此之外,并未透露任何多余的信息。

不过卫滢瞧了,应该能看出这封信的出处,而等她探问出周谟的来意,自然也会设法通知自己。

届时孙绍宗就能依据形式,判断该不该接见周谟,若是接见之后,又该如何应对才能占据不败之地。

心下盘算着,孙绍宗打发走回来复命的洪九,然后就在路边寻了个包子铺,点了六屉七十二个小笼包做零嘴。

刚蘸着酱汁,吃了约莫五十来个,就听外面蹄声隆隆,却是一队龙禁卫疾驰而过,打头的还是个熟人——当初孙绍宗统领督查司时的属下杨立才。

眼下这杨立才,也已然升到了试千户,在北镇抚司的系统里足可独当一面。

这时候,他领着人跑来大理寺,却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

孙绍宗心下狐疑,有心追上去问个究竟,可临到门前,却又止住了脚步,最后叹息一声,转回头继续拿那几个包子磨牙。

如果杨立才这次前来,同他有关的话,衙门里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知会他,若是无关,又或者只有间接关系的话……

这‘剜心案’怕是就要到此为止了。

唉~

若真是如此,自己这两日里心惊胆颤、绞尽脑汁的,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罢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也就是说说而已,谁还敢当真了不成?

不过……

往后这日子还长久着呢,就算是皇亲国戚,走多了夜路,也总会有倒霉的那一天!

啪~

孙绍宗在桌上拍下几两散碎银子,大声吆喝道:“老板,去附近给我打几坛好酒预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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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1章 火、飘

周谟的胸膛里揣了一团火种。

他到大理寺找孙绍宗,就是为了放一把滔天大火!

他要用这火,试一试孙绍宗这青天成色;他要用这火,把这大周朝烧出个天大的窟窿!

这一刻,周谟已经无所畏惧——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坐在大理寺左少卿的官署里,轻蔑的扫量着身边的王府侍卫,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半点力道都还未曾用到,就抖出了曼妙的弧线。

不就是个死么?

老子就死他一个轰轰烈烈,死他一个流传后世——哪怕留下的是一地骂名!

其实就在不久前,周谟想的还是如何活下来,甚至是活的比以前更滋润。

直到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几名王府侍卫,紧紧的跟随在身边,他才终于明白,哪一切都不过是奢望罢了。

早在这案子被盯上的时候,他的下场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既然左右都是个死,为什么不拉上几个人陪葬?

于是他就想到了孙绍宗。

继而又想到了,自己当众将真相暴露出来之后,孙绍宗会是何等的惶恐。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想笑。

可不知怎么的,他的嘴角却硬是不肯翘起半分,固执的保持着阴沉气象——或许,这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吧?

周谟思绪有些发飘的想着,脑回路就像是了开了美颜的山寨机一样。

或许,自己该先喝一杯茶润润嗓子,那样才能以洪钟大吕之声,将皇家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传遍整个大理寺。

当然,最重要的是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姓孙的听到了皇室隐秘,而且这隐秘还间接害死了他的功勋亲卫!

谁让这厮当初曾得罪过自己,偏还腆着脸以青天自居?

到时候,却看他夹在公义与皇威之间,究竟如何自处!

这般想着,周谟就把手伸向了一旁的茶几,可指尖刚搭在茶碗上,那景德镇的瓷器就哗啦啦的响个不停,就好像它不是茶碗,而是一支铜锣似的。

周谟尴尬的缩了缩手,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几个侍卫,发现他们也都在暗中观察自己,那手上的颤抖便愈发的剧烈起来。

或许……

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视死如归。

也是,如果能活着,谁疼娘的愿意去死呢?

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不会出现在大理寺中,而是返回王府,抱着忠顺王的大腿,诚挚的哀嚎:王爷,我想打……

“你就是周谟?你来这里想做什么?!”

忽地,一声冷冽的娇叱,打断了周谟的遐思。

这大理寺怎得还有女人?

而且还是这般不知礼数的女人?

周谟愕然的抬起脑袋,然后头就大了整整一圈。

北静王妃怎么会出现在大理寺中?

在周谟最恨的女人排行榜里,北静王妃高居第二——第一是戏班班主蒋玉菡,没错,那婊里婊气的东西,在周谟眼里从来就不算个男人!

当初就因为这悍妇一箭射落了王府匾额,害的留守京中的周谟,硬是被王爷吊在树上抽了二十几鞭泄愤。

当初他只能心怀怨愤,敢怒不敢言。

可眼下么……

老子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却还顾忌这泼妇作甚?

周谟想到这里,胸中涌起豪情万丈,猛地伸手在茶几上一撑,身子用力往前一耸!

噗通~

却只听得一声闷响,周谟就姿势古怪的趴在了地上。

没办法,猛然间起的急了些,他竟忘了自己还翘着二郎腿呢。

这跪不像跪、趴不像趴的,倒让卫滢一时间,有些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对!

他见到自己就这般慌张,莫非真如孙绍宗信中所言,是奉了忠顺王的命令,来害兰哥儿的?

之前得了那封‘匿名信’,卫滢还犹豫了许久,总觉得孙绍宗不怀好意,可眼下这一对照,却当即信了八成。

于是卫滢的俏脸愈发冷若寒霜,将手里提着的马鞭虚甩了两下,一字一句的问道:“说,你这狗才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周谟本来正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呢,听卫滢骂自己是什么狗才,当下心中火气,就想着不管不顾,先把这娘们拖下水再说。

左右北静王府同忠顺王府,本就已经水火不容了,这次正好让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自己这一条命,换上两个王爷,倒也不算亏本!

想到这里,周谟干脆顺势往地上一坐,更着脖子大声道:“娘娘想知道我的来意是吗?那就千万听仔细了!我周谟今天其实是……”

“你就是周谟?!”

忽然间,又是一个声音自外面传了进来,紧接着就见十来个龙禁卫,全都一窝蜂涌了进来。

带头的盯着地上的周谟略一扫量,立刻下令道:“拿下!”

左右数人应声扑了上去,压根不容周谟挣扎反抗,先塞住了他的嘴巴,继而又捆的猪仔也似,直接用杠子挑了起来。

至于那些王府侍卫,早都得了预先叮嘱,故而谁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冷着脸门神似的分列两旁。

反倒是卫滢见此情景,忍不住蹙眉道:“你们拿他做什么,他可是忠顺王府的长史。”

“咱们要拿的,就是忠顺王府长史!”

带头的龙禁卫试千户,也就是孙绍宗从前的属下杨立才,冷眼扫量了卫滢一眼,略带几分桀骜的回应着。

“大胆!”

可卫滢身边的娘子军,却不是什么摆设,当下也是左右涌出,叉腰呵斥道:“北静王妃当面,你这狗才怎敢如此放肆?!”

北静王妃?!

当下杨立才的腰板就软了,虽说这两年北静王的日子不好过,可也不是他一个刚刚提拔的试千户,就敢当面得罪的。

“下官有眼无珠,还请娘娘赎罪。”

不过他的态度虽然软了,却并不敢胡乱泄露自己的任务,只是压低嗓音提醒道:“下官这次出的是钦命差遣,您看……”

卫滢听得‘钦命’二字,自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是心里却生出许多狐疑——忠顺王素来是皇帝的铁杆,却怎得会有龙禁卫的人,奉了钦命来拿他的长史?

再有,这事儿究竟和兰哥儿有什么关系?

必须得找那姓孙的问个清楚明白!

不过……

想到那天在船上发生的事情,北静王妃暗暗咬紧了银牙,心想着还是先让夏金桂去探问一下好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不提北静王妃心下如何盘算,杨立才见她再没什么言语,便悄悄打了个手势,带着周谟出了大理寺。

到得门外,往那十几匹高头大马上一骑,杨立才便又抖擞了精神,扬鞭吆喝道:“都给我仔细些,这可是钦命要犯!”

众骑轰然应诺,将周谟锁在一辆临时征调的囚车里,前呼后拥的押送着。

而此时早围上来无数百姓,两下里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呦,这怎么大理寺的官儿,也被人拿下了?他们不就是专门审官儿的么?”

“那又如何?这可是北镇抚司的缇骑,莫说是大理寺,就算是当初的义忠亲王,还不是说拿就拿了?”

“恁娘的,还是天子亲军威风!”

杨立才将这些话听在耳中,不觉便有些飘飘然。

这次来大理寺抓捕周谟,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但对杨立才而言,却有着额外的意义——自己旧日的上司孙绍宗,可就是在这里当官儿呢!

想当初自己跟随在孙绍宗左右,功劳虽然立了不少,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容易奉了镇抚大人的吩咐,在孙绍宗跟前冒头一回吧,还被他打压的不要不要的。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杨立才心里却也还是憋了些闷气。

眼下,终于是把这一口气给出了!

是!

孙绍宗这次回来是高升了。

可他却也交卸了北镇抚司的差事!

而北镇抚司的试千户,虽不说见官大三级,可也没有害怕大理寺少卿的道理。

至于往日情分什么的……

呵呵!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北镇抚司是个讲情分的地方么?

何况镇抚使和指挥使都换了个干净,谁还认孙绍宗这个‘前朝’的官儿?

说实话,要早知道他会交卸龙禁卫的差事,杨立才前些日子,压根就不会登门拜访,更不会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

不过现在改正也不晚!

从今以后,那姓孙对自己来说,连个屁都算不得!

哐当~

正想的得意,冷不丁眼前忽然闪过个黑影,啪的一声在地上炸开了!

“什么人!”

杨立才仓啷一声拔出腰刀,定睛想那飞来的物件看去,却是个蒸东西用的笼屉。

该死的!

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当街戏弄你家千户老爷?!

杨立才横刀立马,怒滔滔的两下里扫量着,誓要拿下那肇事者以儆效尤。

不过当他看清楚,那包子铺门前的魁梧身影时,攥着刀的手却登时软了,甚至还不由自主的往下垂落。

“近前答话。”

隔着约莫四五丈远,就见那魁梧汉子伸手一招,呼猫唤狗似的道出四个字来。

该死!

这姓孙的以为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不过是大理寺的少卿罢了,有什么资格这般命令北镇抚司试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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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2章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洋洋得意之时,众目睽睽之下。

新上任的试千户杨大人,又是个要脸面的主,怎肯轻易在旧上司面前俯首称臣?

何况当初孙绍宗捉拿白莲教时,两下里其实就已经闹掰了,此时何须再礼让他三分?

因此杨立才把腰刀还鞘,在马上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少卿大人相召,下官本该遵从,可无奈我这次是奉了钦命,怕是不便叨……”

孙绍宗却是不等他说完,又扬声道:“既是奉钦命来我大理寺拿人,孙某身为大理寺主管,验看一下你的公文印信,总不为过吧?”

“这……”

平日里北镇抚司奉钦命拿人,有谁敢多问半句?就更别说是验看公文印信了。

可真要较真儿起来,这验看公文印信,其实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没人提出还则罢了,如今既然当众要求验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然而真要是乖乖下马,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孙绍宗验看印信,自己却哪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这可真是左右……

等等!

杨立才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自己这次来拿问的,须不是大理寺的官员!

既然拿问的不是大理寺官员,又哪里轮得到孙绍宗验看公文印信?

想到这里,杨立才顿时松了口气,正想扬声应答,却发现那包子铺前已是空空如也。

人呢?

人哪儿去了?

“千户大人。”

眼见杨立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左右亲信忙提醒道:“孙大人正在店中等候您验看印信呢。”

这奸猾的家伙!

竟丝毫不给自己分辨的机会!

杨立才暗骂一声,可他总不能隔着门户,把自己的道理喊出来吧?

这成什么样子了?

罢罢罢!

自己就先进去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唉。”

想到这里,杨立才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的道:“既是老千户当面,说不得本官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说着翻身下马,器宇轩昂的进到了包子铺了。

眼见得孙绍宗已然坐回了桌前,桌上的笼屉堆成宝塔也似,他心下暗骂了一声‘吃货’,然后不卑不亢的到了近前,微微躬身一礼:“孙少卿,下官……”

冷不防孙绍宗抢先丢来一句:“来时是十四个人吧?如今怎得少了两个?”

杨立才为之一怔,却不曾想过孙绍宗竟连这都察觉到了——不过那两人身负特殊的使命,他却是绝不敢对外泄露的。

于是他忙尴尬的掩饰着:“那二人……”

“那两个是慎刑司的人吧?”

孙绍宗却哪肯听他胡诌,又自顾自的道:“我不管他们的差事是什么,待会吴水根手底下要是出了差池,这个雷得你来扛。”

杨立才心下又是咯噔一声。

其实那两人的目的,他也只是隐隐猜出了些端倪,却不曾想孙绍宗只是数了数人数,就一口道破了其中关键!

没错,那二人正是奉命联络吴水根夫妇,命其设法处置杨汉才的。

恍惚间,杨立才的脊梁骨,不觉又弯了几分,原本的不卑不亢,也早被他扔到了爪哇国,一脸讪笑道:“大人,您既然知道他们是慎刑司的,就该知道卑职并非他们的主官,更……”

“我八月路过皇陵时,曾去登门拜访戴公公。”

再一次被打断的杨立才,都已经开始习惯了。

不过这当口,提一个过气的老太监有什么用?难道还真想用‘前朝’的官,管本朝的事儿?

“戴公公虽未曾见我,却派人交代说,让我与胡镇扶多多亲近。”

说到这里,孙绍宗斜了杨立才一眼,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我这才知道,继任的胡镇扶竟是戴公公的亲外甥。”

“竟……竟有此事?!”

杨立才惊愕的张大了嘴,那胡镇扶继任也有小两年了,他堂堂的试千户却从未听闻此事,足见其隐藏之深。

然而,戴公公却向孙绍宗主动道破此事,更希望两者多多亲近。

这之间的亲疏远近还用的着说么?

想通了这一节,杨立才当下又矮了半截,八颗门牙各自露出少许,谀媚之态亦如当年。

“文书官凭拿来我看。”

“去给本官搬两坛酒来。”

“吴水根夫妇好歹也是我招安的,这事儿你自己扛下就是,不可牵连到他们头上。”

接下来,就是孙绍宗颐指气使,将旁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试千户,当做佣人小厮一般使唤。

直到一刻钟后,才放杨立才狼狈而归。

此时那包子铺内外,早已经围满了人,外面熙熙攘攘议论纷纷,里面确实鸦雀无声,显然都被孙绍宗刚才的威势给震住了。

然而谁又知道,孙绍宗此时心里也憋了一股闷气。

刚才发现那群龙禁卫绑了周谟出来,内中更是少了两人之后,孙绍宗就知道剜心一案想要沉冤昭雪,是彻底没指望了。

龙禁卫毕竟天子亲军,北镇抚司更是权柄滔天。

这等紧要所在,就算是受宠如忠顺王者,怕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插手。

当然,龙禁卫的胆子再大,怕也不敢擅自招惹忠顺王的长史。

因而这次杨立才率队,大张旗鼓的前来捉拿周谟,必然是出自皇命,而且八成就是忠顺王主动‘告发’的——这招断尾求生,也只有他这个与皇帝一母同胞的亲王,才有资格使出来。

当然,他肯定不敢说,自己是打着皇帝的名头行事。

而皇帝既然出动了北镇抚司,替他遮拦收尾,自然没有放过杨汉才的道理。

此时杨汉才既不在队伍之中,恐怕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唉~

前后二十四条鲜活的人命,到最后也不过是烹得几个走狗而已,真正的幕后主使却几乎毫发无伤。

这世道……

果然是千古如一!

孙绍宗狠灌了一碗浊酒,把喷薄欲出的愤恨重新压回了腹中。

还是那句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忠顺王即便能荣宠一朝,去未必能荣宠一世——而自己,也绝不会仅仅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四品少卿。

这不见光的冤案,终究还会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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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3章 稻香村里,听取醋声一片

蘅芜苑。

大丫鬟莺儿捧着一盅药汤,悄没声的绕过了屏风,及到近前,眼见薛姨妈仰躺在床上,似是睡正香,不觉为难的望向了一旁的薛宝钗。

薛宝钗指了指床头的矮几,小声吩咐道:“先放着吧,待会儿我伺候妈妈就是。”

莺儿将那小陶碗在矮几上放好,两只手捏着耳垂道:“这药不能回炉,姑娘千万记的莫耽搁久了。”

待薛宝钗无声的应了,她便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约莫又过去将近半刻钟左右,薛宝钗起身试了试那汤药的温度,随即揭下母亲额头的清凉巾,放在铜盆里搓揉了几下,拧干了重新放回原处。

那冰凉的触感,顿时让薛姨妈发出了一阵细微的梦呓。

“妈妈。”

薛宝钗顺势推了推她的肩头,柔声呼唤道:“起来喝药了。”

薛姨妈这才睁开了眼睛,先扫了女儿一眼,继而蹙眉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巳正【上午十点】。”

薛宝钗端起药汤,先舀了些放在嘴里,咂摸者确实不冷不热,这才用手托着勺底,送到母亲嘴边儿。

薛姨妈见状,却是先撑住床板,半支起身子,这才低头去迎那汤匙。

眼见她这一起身的功夫,那被褥下便挤出两团雪腻来,薛宝钗一边服侍着,一边忍不住念叨:“妈妈也真是的,这都什么天气了,偏还是这等装扮,让你添件衣服都不肯。”

薛姨妈闻言,将嘴一偏避过汤匙,蹙眉叹气道:“我这等年纪,还能穿的了几日?反倒是你,整日里这般肃静,便是再好的颜色,又有几分能落入眼底?”

“妈妈说什么呢!”

薛宝钗硬是汤匙塞了过去,恼道:“我只为遮体御寒,须不是穿了给谁看的!”

说着,却不禁生出些狐疑来。

昨儿从王夫人那里回来之后,母亲似乎就多了些‘怪话’,夜里更是莫名其妙的发起热来。

虽然医生瞧了,说是没什么大碍。

可这般莫名其妙的病上一场,还是存了些蹊跷处。

不过薛宝钗虽然起疑,却仍是不动声色的同母亲闲聊着,等她将一碗药汤全都进完,又用帕子揩去嘴角的污渍,这才将笑容收敛了。

“母亲。”

握住薛姨妈的手腕,她正色道:“你莫不是藏了什么心事?”

“我……”

“是不是姨母那里,同你说了些什么?”

“这……”

“是不是与宝兄弟有关?”

一连三问,越问越是细致,薛姨妈情知瞒哄不过,只得将前天夜里,姐妹两个联床夜话的言语,一五一十的道来。

“什么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的。”

说到最后,她眉眼间难掩忧愁:“这说的倒是轻巧,可转过年你都十八了,却哪里还耽搁的起?”

做母亲的只是犯愁,薛宝钗心下却是冰凉一片。

她何等的聪慧?

只一听就猜出,王夫人约莫是因为女儿怀了龙种,自觉身份不同以往,所以又起了反复之意。

若是宫里的德妃娘娘,当真诞下皇子,恐怕什么‘金玉良缘’、什么‘木石前盟’,全都要落个无疾而终了!

最可恨的是,到了这等地步,王夫人竟还不忘祸水东引,指摘全是因为林黛玉作梗,才耽搁了二人的缘分。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掩在袖子里的左手,暗暗攥出了清白二色,薛宝钗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混不在意的道:“姨母不过是随口一说,妈妈倒还当真了!”

“依我看,您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先同姨母商量一下,看薛蝌他们家的事儿,究竟该如何处置趁着德妃娘娘有喜,甄家必然不敢驳了姨母的面子!”

她这轻描淡写的,乃是不想母亲同王夫人因此反目。

虽说同吏部尚书联姻之后,薛家也算在直隶站稳了脚跟,可这两年间,薛姨妈对王夫人的依恋,却是不减反增。

如今大局未定,何苦让她们姐妹先闹了生分?

几句话安抚下薛姨妈,正好稻香村那边儿又派人来请,薛宝钗便顺势自母亲面前脱身。

虽是沿途赏了一路的雪景,可到了稻香村里,薛宝钗心下还是积了一肚子火。

赶巧了刚进院门,就见回廊里薛宝琴,正同宝玉分说着什么,她一咬银牙,上前将堂妹拉到房檐下,劈头盖脸的呵斥道:“别忘了你是来京城待嫁的,这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姐姐莫不是吃醋了?”

宝琴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见姐姐仍是寒着脸,只得规规矩矩的站好,嘟着嘴道:“我打听的正是梅家,宝哥哥原本答应的好好的,要在娘娘面前帮着分说几句,谁知一进宫就给忘了个干净。”

薛宝钗听了这话,当下脱口道:“他贵人事忙,一时忘了也是难免的,咱们除了担待着,又能有什么法子?”

恰好贾宝玉见宝姐姐寒着脸,似乎是在呵斥宝琴,就待过来劝说几句,冷不防听了这话,当即尴尬的停住脚步。

心中暗道宝姐姐一贯是个厚道人,今儿怎得也编排起我的不是来了?

难不成,是我哪里得罪了她?

他思前想后,却也没记起有什么不妥之处,正由于要不要直接问个清楚,忽然间眼前一花,却原来是一只莹白如玉的小手,举到他鼻尖前乱晃。

“快回回神儿吧!”

与此同时,就听林黛玉在耳边酸声道:“那死鱼眼珠子都快嵌进去了!”

贾宝玉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只顾琢磨缘由,却是直愣愣的望着宝钗、宝琴。

他当下老脸一红,有心分说几句吧,又不愿意传薛宝钗的闲话,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二姐姐呢?不是说过会儿就来园子里么?怎得这许久了还不见动静?”

“~”

林黛玉嗤笑一声,不屑道:“你这国舅爷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就先被吹捧了半日有余;如今二姐姐实打实的封了诰命,你家那些惯会逢高踩低的奴才,难道还能放过她不成?”

几句话,又把贾宝玉顶的没了言语,最后只得言称,要亲自去请二姐姐过来,狼狈的逃出了稻香村。

等到了大门外,他回首望望那细雪笼罩下的宅院,忍不住唉声叹气的嘟囔着:“这一个两个的,究竟是怎得了?”

第714章 设私堂,林氏女香消玉殒

【半夜还有一更】

贾宝玉径自寻到大伯院中,却并不见贾迎春的踪影。

寻邢夫人的丫鬟一扫听,原来是因为王熙凤告病,打从昨晚上就没露过面,贾迎春身为小姑子,得了这消息自该去探视探视。

贾宝玉听说凤姐儿病了,也闹着要去探视一番,却不妨被贾琏拉扯住,阴声阴气的笑骂道:“她能有什么病?不过是跟人置气罢了走走走,听说戏班里新排的《三目将一剑定湖广》,已经似模似样了,咱们且去瞧一瞧,若是还成,今儿就听这一出了!”

贾宝玉虽也惦念着凤姐儿,却知道贾琏这话八成不会有假而那置气之人,怕也非琏二爷莫属。

于是便半推半就的往梨香院赶去,沿路不住的劝贾琏要夫妻和睦,贾琏却只做耳旁风,又扯些孙绍宗在湖广的英雄事迹,自顾自说的眉飞色舞。

…………

且不提他们‘兄弟’两个,到了梨香院中,如何命女戏子们演练新剧目。

却说贾迎春在阮蓉、鸳鸯、司琪、绣橘、石榴、芙蓉,以及两个婆子、四个小丫鬟的簇拥下,赶到王熙凤的曦云阁,却不曾想竟吃了一个闭门羹。

“真是对不住姑奶奶和姨娘了。”

平儿披着件碎花小袄,将半边袖子掩在小腹上,赔笑道:“我们奶奶刚用完药,觉着身子乏累,就又睡下了。”

贾迎春听得这话,自不好再进去叨扰,交代下几句体贴的话,让平儿帮着转告,便又原路折返。

正琢磨着,回家之后派人送些不忌口的补品过来,阮蓉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口,压着嗓子道:“太太刚才发现没有,平儿姑娘的手一直在发抖,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这要是换个旁人,说不得立刻就要生出八卦的心思。

但贾迎春本就是个不愿生事的主儿,如今对娘家这些亲戚,更是只求面上过的去,压根也不想多搀和什么。

故而听了阮蓉这话,她只是摇头道:“兴许是过了些病气吧咱们直接进园子,也免得宝玉和几位妹妹久等。”

阮蓉见她这般反应,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于是一行人径自赶奔稻香村,与大观园众女相聚。

…………

曦云阁

平儿打发走迎春等人,急忙转头进了堂屋,重新将房门落了锁,这才将护在小腹的左手垂下。

却只见那碎花小袄之上,赫然印着一团血色!

“都走了?”

身后突如其来的暗哑嗓音,让平儿又是娇躯一颤,转回头见是面色苍白的王熙凤,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马上她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压着嗓子道:“奶奶,这……这可如何是好?她毕竟不是那没根脚的,家里真要是闹起来……”

“闹起来又如何?!”

王熙凤面上全无一丝血色,嘴里却满口狠话:“莫说她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就算真受了二爷抬举,也不过就是个贱妾罢了!既是贱妾欺主,便当场打杀了又如何?!”

眼见平儿依旧是提心吊胆的模样,她反手握住了平儿的柔荑,又冷笑道:“德妃娘娘刚刚有了身孕,又正好赶上万寿节,她家若真敢闹起来,那就是给娘娘上眼药、给万岁爷添堵!”

“再者说了,贾雨村难道是吃干饭的?受了咱家这许多好处,也该着他卖些力气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平儿还没觉得如何,王熙凤自己倒是底气越来越足,那脸上也显出些气色来。

一双丹凤眼转了几转,又急忙吩咐道:“你跟我进来好生摆置摆置,尽量别让人看出蹊跷!”

平儿闻言望向那东头卧室,眼底闪过些畏缩,可王熙凤却那容她推脱,硬是扯着她推开了房门。

却只见门前的花鸟屏风倒在地上,底下隐隐约约压着个妙龄女子。

…………

将近正午,稻香村客厅。

李纨携了邢岫烟自外间进来,见众女杂了宝玉、贾兰叔侄,正围坐在一处笑闹着,立刻上前先一手一个的,拉住了正在‘追逐打闹’的史湘云、薛宝琴。

随即又满脸无奈的道:“小祖宗们,这都几时了还闹个没完?赶紧拾掇拾掇,估摸着前面也快该开席了。”

刷~

话音未落,就见小丫鬟炒豆儿自外面挑帘子进来,直愣愣的就往里闯,那脸上的五官都挪移了,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李纨还没发话,贾兰就忍不住起身呵斥道:“叔叔、姑姑们都在呢,你怎敢这么没规矩?!”

吃这一呵斥,那炒豆儿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却是口中呐呐的,不知该如何应答。

贾探春离得最近,忙上前搡了她一把,笑道:“瞧你这失魂落魄的,得亏这屋里也没什么外人,否则大嫂子非罚你不可快说说,究竟是瞧见什么了?”

炒豆儿感激的撇她一眼,这才向李纨道:“大太太、二太太,让奶奶看顾着姑奶奶,先不要往前面去了。”

李纨一听这话,就知道肯定是前面出了纰漏,忙上前追问道:“这怎么话说的?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

炒豆儿咽了口唾沫,这才继续道:“二奶奶屋里的小红姐姐,被二奶奶责骂了几句,竟然想不开上吊自尽了,林大婶如今正在前面哭闹,要老祖宗为女儿主持公道。”

这话一出,厅里顿时静了下来。

贾宝玉更是霍然起身,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迟疑的咽了回去,最后只寒着脸道:“嫂子,我先去头里瞧瞧,老太太和太太们有什么交代,我再让人传话给你们!”

说着,就急匆匆的出了稻香村。

众女面面相觑,似黛玉、宝钗、岫烟、宝琴几个,都是客人身份,自不好议论些什么。

而余下的碍于同王熙凤的情分,也不好妄自议论。

众人默默无语了许久,这才听得李纨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唉,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怎得就这么没了?”

厅中众人表情各异,却并无一个肯接她这话……

第715章 详实的遗书

孙绍宗到底没能喝个酩酊大醉。

他在那包子铺里,刚灌下去三斤浊酒,衙门里就有人寻了过来,一是禀报说天牢出了意外,那姓杨的县吏受刑不过,竟然死在了牢中。

二来么,户部吕给谏的案子,如今已经查出了根底,廷尉大人特地召集左右少卿过去,一同听取左寺副陈敬德的汇报。

前面倒也罢了,毕竟早就在预料之中。

后面这案子却甚是出乎孙绍宗的意料。

上回魏益催问时,陈敬德貌似还一筹莫展呢,这才过去两天的功夫,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另外……

陈敬德身为左寺官吏,却直接越级上报到了魏益哪里,这种‘不正之风’,可是万万纵容不得的。

孙绍宗本着严于律人的标准,当即收拾好情绪,回衙门换上官袍,杀气腾腾的赶奔议事花厅。

虽说是‘三堂会审’,可魏益也没特地布置,更没有选在适合办公的内堂,而是依旧同两个少卿在花厅小桌旁,品字型坐定。

之前晨会的时候,是魏益首先发难,质疑孙绍宗直接把案情,捅到了皇帝面前。

而这次却轮到孙绍宗冷言冷语了。

“廷尉大人。”

他端起刚刚奉上的极品龙井,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梗,漫不经心的问着:“敢问您忽然又召集孙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那魏益虽是个不思进取的,可毕竟在官场上浸淫多年,这明知故问的套路,自然也不会陌生。

当下他便四两拨千斤道:“我也是听人传闻,说他查获了毒杀吕给谏的凶手,具体如何怕还要找他前来,仔细盘问才知究竟。”

“是么?”

孙绍宗放下茶杯,淡然道:“那就快请陈寺副现身说法吧——陈寺副,速速进来说话!”

后半句,却是扬声招呼。

陈敬德本就在西厢里候着,更不知魏益刚刚撇清了一番,听到里面招呼自己,就忙不迭提着官袍,小跑着进到了厅里,躬身施礼道:“卑职见过诸位上官。”

“瞧瞧、瞧瞧。”

孙绍宗哑然失笑,点指着陈敬德道:“我左寺的官员,就是这么消息灵通,廷尉大人还没派人去找,他就先侯在花厅外面了。”

被当众打了脸,魏益却是面色如常,向明显有些慌张的陈敬德摆了摆手,没事儿人似的吩咐道:“陈寺副,吕给谏被毒杀一案的真相究竟如何,你且仔细道来。”

其实陈敬德也知道,这事儿不该越级上报。

可当初孙绍宗以初来乍到,人员尚且不熟为由,把这烫手山芋甩给了他,又一连七八日问都不问,他心里自然也是存了怨气的。

故而方才从酒楼里回来,听说孙绍宗不在衙门,陈敬德就明知故犯的,禀报到了魏益面前。

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陈敬德却又不禁后悔起来——廷尉大人貌似根本压不住左少卿,真要是事后追究起来,自己怕未必能指望上他。

不过做都做了,眼下再后悔也是于事无补。

于是他强自打起精神,开始禀报户部给事中吕明思,被毒杀一案的前因后果。

这户部给事中吕明思,是在九月三十的傍晚,于离家不远的十字街头毒发身亡。

根据事后调查,他死前曾在附近的某家酒楼,同另外一人在后院雅间里用餐——初步怀疑应该就是在这家酒楼里中毒,离开不久之后毒发身亡。

而那位同他一起用餐的食客,自然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只是苦于酒楼上下,都对另一名食客没什么印象,所以才无法锁定真凶。

不过经过一连几日查访,陈敬德也初步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只是苦于并无证据,对方又非是平头百姓,故而难以展开进一步的调查。

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忽然出现了意外的转机——酒楼的帮厨王二虎,在家中上吊自尽了。

根据留在现场的遗书来看,这王二虎正是毒杀吕明思的真凶。

至于原因吗,却是因为吕明思某次酒醉之后,非说饭菜有股馊味儿,将王二虎叫来痛骂了一顿,还害的王二虎被克扣了半个月的工钱。

王二虎因此怀恨在心,暗中搜罗了毒药,伺机在吕明思碗筷上涂抹了毒药,以致吕明思毒发身亡。

此后官府严查此案,他觉得早晚会被查出端倪,因畏惧刑罚之苦,于是干脆留下遗书上吊自尽了。

说到这里,陈敬德从袖筒里摸出个信封来,双手奉上道:“现有王二虎遗书在此,请诸位大人过目。”

魏益正欲伸手,孙绍宗却已然接过了王二虎的遗书,当仁不让的抖落开,逐字逐行的扫量着。

看罢多时,他忽然重新抬起头,盯着陈敬德一字一句的问:“陈寺副,这王二虎在遗书中招供的细节,是否与案情相符?”

“相符。”

陈敬德躬身答道:“仵作检查出的毒性,与那王二虎家中剩余的毒药,是基本吻合的。”

“而在案发前,他是如何准备下毒,又在案发后如何偷天换日,把有毒的器具与饭菜,同其它客人遗留的残羹剩饭、杯盘碗筷调换,也都说的甚是真切。”

孙绍宗闻言微微一笑,却对这番话不置可否。

场面一时就有些尴尬,那魏益忙打圆场道:“既然遗书上的供述与案情相符,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孙……”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孙绍宗,继而忙又转向了李文善,郑重交代道:“李少卿,劳烦你同陈寺副去户部走一遭,将此案的真相如实相告,也免得户部上下整日里疑神疑鬼,连正经公务都顾不得了。”

他如今被财政危机搞的焦头烂额,自然巴不得借机卖好给户部,好让之前申请的款项尽快拨付下来。

李文善也没多想,起身道:“大人放心,李某这就……”

“且慢。”

孙绍宗却忽然打断了他们,将手里的遗书轻轻一抖,哂笑道:“这遗书上既然列出了这许多细节,可见王二虎投毒当日,对吕给谏的一举一动无不关切。”

“那么本官就费解了,他既然在遗书上记录的如此周详,怎得对另一位食客,却只语焉不详的提到过两次而已?”

“退一步讲,他只要把那客人的形貌,如实的告知给官府,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了么?”

“如此一来,又何须闹到轻生自尽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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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6章 奸猾老吏扮猪吃虎、懵懂少年良心难安

“孙少卿果然不愧‘神断’之名。”

却说听完孙绍宗这一番剖析,魏益当即变了脸色——却并不是被打脸的恼羞成怒,而是一脸的心悦诚服、啧啧赞叹。

孙绍宗见状,心下就是咯噔一声,可再想往回找补几句,却也为时已晚。

就听魏益断然道:“若非是孙少卿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等险些铸成大错——如此看来,这件案子怕是非孙少卿亲自督办,方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说着,起身离席一躬到底:“此案非但事关户部乃至国库,更关系到我大理寺上下的俸禄,还望孙大人看在数百同僚的情分上,万勿再做推脱之言。”

啧~

果然是上当了!

原来他方才那一番表演,都是为了能顺水推舟,把这案子转嫁到自己头上!

也怪自己心态不稳,一时竟小觑了他——再怎么尸位素餐,魏益到底也稳稳当当的做了七年廷尉,论心术自非常人可比。

此时再想拒绝也已经晚了,孙绍宗一面暗暗自省着,一面也只得起身还礼道:“大人言重了,既是为了阖府上下的同僚,孙某自是义不容辞。”

“好、好、好!”

魏益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眉开眼笑的指着孙绍宗吩咐道:“陈寺副,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此案的一应细节,向孙大人仔细禀报!”

这一番急转弯下来,那陈敬德早就看傻了眼,直到魏益点了他的名,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即便心中恍然,自己是被魏益当了弃子用,可再想后悔却那还来得及?

只能哭丧着脸,磕磕绊绊的向孙绍宗叙述案情细节。

却不知他这等表现,更是让孙绍宗大摇其头。

若陈敬德与魏益是同谋,孙绍宗说不得还会高看他一眼,可这明摆着是被人家当厕纸用了,足见他非但破案不成,做官也是稀里糊涂。

话说这一盘算起来,除了寺丞杨志铭,是搞内务后勤的一把好手,余者竟多是不堪用的蠢材!

看来必须尽快想法则,寻几个能信得过,又足够精明强干的属下才是。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这里,正专心致志的听着案情汇报,外面忽又奔进来一名小吏,凑到魏益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魏益原本正拈须微笑,听得片刻,忽然手一哆嗦,揪下几根胡须来,继而失声质问道:“孙少卿,杨侍郎的弟弟,如何会死在咱们大理寺牢中?!”

孙绍宗漫不经心的瞟了他一眼,摇头道:“这事儿大人就不必过问了。”

“孙少卿这是何意?”

见孙绍宗竟然如此回应,魏益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越级向皇帝禀报案情,只是坏了潜规则而已,并未触及核心利益;可这明目张胆的,否决自己对大理寺的全局领导,却是魏益绝不能容忍的。

“廷尉大人莫急。”

孙绍宗两手一摊,压根没有在意魏益的恼怒:“只因那杨汉才身上,还藏着件钦命官司,所以北镇抚司的人悄悄过来,意图逼其招供,谁知却不慎施刑过重,导致他横死当场。”

“我之前已经同北镇抚司的千户交涉过,此事自会由北镇抚司据实上奏。”

魏益听了这番话,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不过仍是蹙眉道:“可人毕竟是死在了咱们这儿,又是你孙少卿亲自抓来的……”

孙绍宗这次却只是一笑,并未理会他的说辞。

魏益见状又有些着恼,想要再斥责几句,可转念一想,自己还指着孙绍宗破案,此时着实不好继续得罪他,也只得先把这一口气咽了回去。

…………

黄昏将近。

经过大半日琐屑混乱,又几乎徒劳无功的忙碌,一直到乘车出了大理寺的东角门,孙绍宗这才终于有机会,检讨今日的疏漏处。

打从北镇抚司的人,突然出现开始,他的应对从表面上看来,倒也还算得体,可实际上却是进退失据。

究其根由,无外乎是对世道、对朝廷、对皇帝的过于失望,导致心态不稳所致。

其实真要说起来,孙绍宗也早看透了这世道——比起后世还要竭力遮掩,这年头上位者的吃相,可是要赤裸百倍不止。

因此等闲听说有官绅壕右,仗势欺人伤及性命,孙绍宗也只当寻常罢了,未必能挤出多少同情心来。

但这次却不一样,足足二十四个童男童女,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二岁,小的只有七八岁大小。

就因为上位者一己之私,便被活生生的剜出了心肝……

孙绍宗也是有儿有女的,终究做不到铁石心肠。

恐怕只有忠顺王那样,打从骨子里就视人命如草芥的天潢贵胄,才吃的下这心肝练出的仙丹吧?

一路无话。

马车自角门进了府里,孙绍宗刚刚下车,门房王进就又找了过来。

打从赵仲基被打发去张安家,帮着处置丧事,这王进就十分积极的,担当下了不少官家的责任,究其根底,约莫是惦记上了二管家的差事。

原本魏老伯虽然光荣退休,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大管家的身份,却也一直没有辞掉。

所以赵仲基虽然管着上上下下,名义上却是个二管家。

直到最近孙绍宗回京,他才正式辞去了官家一职。

赵仲基自是当仁不让的荣升大总管,而这二管家的差事,就被府里有头有脸的惦记上了。

不过他们惦记也是白惦记,孙绍宗早就定下了,等到原本的门房刘安自江南回来,这二管家的差事非他莫属。

说起刘安来,程日兴的事情,似乎也该提上日程了——当初孙绍宗曾向他许诺,只要他兢兢业业把这木材生意看顾好,就帮着给谋个知县的差事来着。

这眼见人就要回京了,跑官儿的事自然得提前预备下。

却说孙绍宗正不自觉的有些走神,就听王进禀报道:“二爷,荣国府的宝舅爷来了——说是护送太太、姨娘回府,可人来了就没走,在前厅坐了足足半日了。”

说到这里,王进略略压低了嗓音:“小人瞧着宝舅爷丢了魂似的,怕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儿。”

为难的事儿?

宫里德妃娘娘刚有了喜,宝玉这‘国舅爷’正是水涨船高的时候,却怎得还遇见了为难的事儿?

不会又是感情纠葛之类,无病呻吟的屁事儿吧?

平时也倒罢了,可如今心里装了件惨绝人寰的冤案,孙绍宗却哪还有心听这风花雪月的事情?

即便是要听,也该找个女人才是!

不过宝玉既然来了,又在前厅里枯坐了半日,他于情于理也该过去瞧瞧。

因此孙绍宗还是耐着性子赶赴前厅,准备三言两语,先把这厮打发走再说。

不对!

如今这时辰,怎么也该让他吃了饭再走。

唉~

真是麻烦的紧。

“王进。”

孙绍宗回头吩咐道:“去预备两坛烈酒,津门府那边儿送来的烧酒就成。”

这却是打定主意,要把贾宝玉灌个烂醉,然后丢客房冷静冷静——等明儿一早他醒过来,孙绍宗也该去衙门上工了。

谁知进了客厅之后,还没等坐稳了寒暄,就听宝玉直愣愣的问了句:“二哥,若是你有至亲之人,不慎失手伤了人命,你……你会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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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章 不过是矫情罢了

【第一更】

这问题……

孙绍宗微微一愣,继而淡定的坐到了上首,屈指在茶几上敲了敲,不答反问:“怎么,你难道是想大义灭亲不成?”

“不!”

贾宝玉忙把手一通乱摇,继而又满面纠结的支吾着:“我只是……只是……只是……”

连着几个‘只是’,他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此刻心底的纠结。

此时恰好有小厮捧了茶盏进来,贾宝玉忙闭上了嘴巴,搜肠刮肚的忖量着。

可直到那小厮换去残茶,默不作声的退出门外,他也依旧处于苦恼之中。

“说说吧,你家里又出什么稀罕事儿了。”孙绍宗见状,懒洋洋的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贾宝玉对孙二哥素来信重的紧,再说当初也还是在孙绍宗的提醒之下,他才发觉自家在对待奴仆的态度上,也未必能有多干净。

故而听孙绍宗追问究竟,他只是稍一犹豫,便讪讪的道:“说来这人二哥也是认得的。”

当初平儿、小红陪孙绍宗过夜的事儿,早传遍了荣国府上下,贾宝玉自然也是晓得的。

故而说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偷眼打量了孙绍宗一眼,然后才继续道:“正是曾在我院里伺候过的小红——她今天上午,竟被凤姐姐给失手打死了。”

“什么?”

听说是林红玉被王熙凤失手打杀了,孙绍宗也不禁吃了一惊,身子往前一耸,待要追问究竟是何缘由。

冷不丁想起贾琏曾提过的事情,顿时有所明悟。

那事儿还是自己透露给平儿的,同时也等于间接透露给了王熙凤——而以王熙凤的脾气,在得知贾琏竟然意图‘借子承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如此想来,倒似乎是自己害了林红玉的性命!

不过自己当时透露消息,也只是指望王熙凤能够出面,搅黄了这桩麻烦,却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狠辣,直接要了林红玉的性命。

唉~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心下虽然已经推断出了大半,但孙绍宗面上却未曾显出分毫,仍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追问道:“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具体怎么一回事,我也闹不清楚。”

贾宝玉无奈道:“但根据风姐姐右手背上挠痕来看,约莫是风姐姐为了什么事情,惩治小红的时候,小红受刑不过竟试图反抗,结果混乱中,不慎被风姐姐错手所杀。”

只看‘不慎’、‘错手’这两个形容词,就可以判断出,他心里还是偏向王熙凤的。

可既然如此,却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莫非是因为小红,曾经在他院里伺候过,所以两人有些余情未了……

“不不不!”

贾宝玉听孙绍宗说的婉转,却明显是奔着下三路去的。忙极力撇清:“我与她清清白白的,绝无什么撕扯!”

继而又解释道:“当初查亏空的时候,阖府上下的管事,就没几个是清白的——唯独这小红的老子林之孝,明明是管银库账房的,却未曾从中贪墨什么,平日为人也甚是本分。”

“这一点从小红出身最好,当初在我院里,却只是个下等丫鬟,就足见一斑。”

“正因如此,这两三年里,府里对他颇为信任,许多事情都命他出面打理,而这林官家也未曾辜负这份信重,将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要依着我说,他这两年称得起是劳苦功高。”

“可如今风姐姐,却偏偏打杀了他的女儿……”

原来是觉得有愧于林家,怪不得明明偏向王熙凤,还摆出一副纠结的模样。

话说……

孙绍宗直到今时今日,才晓得那林红玉竟也是个有根脚的主儿!

林之孝,现如今荣国府的二管家,论位分仅次于被提拔起来,代替赖大的周瑞,论祖辈的情分,说不得还比周瑞强些。

他家的女儿,即便不笼络着,好歹也该比旁人高看一眼,贾琏却怎敢拿来如此作践?

难道就不怕林之孝怀恨在心,暗中学那赖大,上下其手掏空贾府?

“二哥。”

贾宝玉把事情说完,忍不住又回到了老问题上:“若是您遇见这等事儿,又该如何处置?”

“处置?”

孙绍宗上下扫量了贾宝玉一番,又重新靠回了软垫上,摇头道:“莫说你有没有能力处置,就算你能力足够,这事儿也轮不到你来处置。”

稍微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除非你准备去官府大义灭亲!”

说到这里,目光便不由得锐利起来。

“这……”

贾宝玉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尴尬的错开视线,讪讪道:“风姐姐约莫也不是故意的,怎好……怎好就闹到公堂上。”

他虽然心下觉得有愧于林家,可真要让他为林红玉主持公道,他却是不敢也不愿意的。

这一肚子柔肠百结的,其实说白了就俩字:矫情!

孙绍宗叹了口气,长身而起,向外面招呼道:“来人啊,摆下酒菜,我要与贾舅爷痛饮几杯!”

宝玉也下意识的站了起来,迟疑道:“二哥,这……”

“这什么这,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我陪你一醉解千愁,等回头清醒过来,估计这事儿也就已经压下去了——林家,应该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吧?”

“另外还有一子一女。”

“那就先喝着!”

眼见得仆人们把桌椅搬到正中,又搬来了早就备下的烈酒,孙绍宗把贾宝玉按在桌前,顺手拍开泥封,提着酒坛子咕嘟嘟倒了两大碗,然后一仰头先干为敬。

贾宝玉一来也是有意借酒浇愁,二来也抹不开面子,只好咬牙相陪。

这一来二去,约莫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菜只上了小半而已,贾宝玉就已经出溜儿到了桌子底下。

孙绍宗大手一挥,下令换了绵软可口的甜酒上来,就着饭菜好一番大快朵颐——说来也怪,别人穿越后都对高度白酒情有独钟,他倒反而更喜欢这酸甜的果酒。

眼见填了七分饱,孙绍宗草草收兵,唤来门房王进吩咐道:“去,让人传话给鸳鸯,明儿送二百两银子,给荣国府的林管家,就说是我送的奠仪。”

虽说对攀龙附凤爱耍心眼的林红玉,孙绍宗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毕竟也曾有过一夕风流。

此次她香消玉殒,多少又同孙绍宗有些关系,故而花些银子,买个心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替林红玉伸张正义什么的……

这年头主人失手打死奴仆,最重也不过是流放几百里的罪过——而以荣国府现下的势头,这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重判。

所以就算孙绍宗肯冒着得罪未来太子的风险,大义灭亲出首举报,估计最后也不过是个罚酒三杯的局面。

这投入与产出差距之大,实在让人兴不起伸张正义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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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章 不过是矫情罢了

【第一更】

这问题……

孙绍宗微微一愣,继而淡定的坐到了上首,屈指在茶几上敲了敲,不答反问:“怎么,你难道是想大义灭亲不成?”

“不!”

贾宝玉忙把手一通乱摇,继而又满面纠结的支吾着:“我只是……只是……只是……”

连着几个‘只是’,他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此刻心底的纠结。

此时恰好有小厮捧了茶盏进来,贾宝玉忙闭上了嘴巴,搜肠刮肚的忖量着。

可直到那小厮换去残茶,默不作声的退出门外,他也依旧处于苦恼之中。

“说说吧,你家里又出什么稀罕事儿了。”孙绍宗见状,懒洋洋的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贾宝玉对孙二哥素来信重的紧,再说当初也还是在孙绍宗的提醒之下,他才发觉自家在对待奴仆的态度上,也未必能有多干净。

故而听孙绍宗追问究竟,他只是稍一犹豫,便讪讪的道:“说来这人二哥也是认得的。”

当初平儿、小红陪孙绍宗过夜的事儿,早传遍了荣国府上下,贾宝玉自然也是晓得的。

故而说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偷眼打量了孙绍宗一眼,然后才继续道:“正是曾在我院里伺候过的小红——她今天上午,竟被凤姐姐给失手打死了。”

“什么?”

听说是林红玉被王熙凤失手打杀了,孙绍宗也不禁吃了一惊,身子往前一耸,待要追问究竟是何缘由。

冷不丁想起贾琏曾提过的事情,顿时有所明悟。

那事儿还是自己透露给平儿的,同时也等于间接透露给了王熙凤——而以王熙凤的脾气,在得知贾琏竟然意图‘借子承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如此想来,倒似乎是自己害了林红玉的性命!

不过自己当时透露消息,也只是指望王熙凤能够出面,搅黄了这桩麻烦,却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狠辣,直接要了林红玉的性命。

唉~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心下虽然已经推断出了大半,但孙绍宗面上却未曾显出分毫,仍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追问道:“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具体怎么一回事,我也闹不清楚。”

贾宝玉无奈道:“但根据风姐姐右手背上挠痕来看,约莫是风姐姐为了什么事情,惩治小红的时候,小红受刑不过竟试图反抗,结果混乱中,不慎被风姐姐错手所杀。”

只看‘不慎’、‘错手’这两个形容词,就可以判断出,他心里还是偏向王熙凤的。

可既然如此,却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莫非是因为小红,曾经在他院里伺候过,所以两人有些余情未了……

“不不不!”

贾宝玉听孙绍宗说的婉转,却明显是奔着下三路去的。忙极力撇清:“我与她清清白白的,绝无什么撕扯!”

继而又解释道:“当初查亏空的时候,阖府上下的管事,就没几个是清白的——唯独这小红的老子林之孝,明明是管银库账房的,却未曾从中贪墨什么,平日为人也甚是本分。”

“这一点从小红出身最好,当初在我院里,却只是个下等丫鬟,就足见一斑。”

“正因如此,这两三年里,府里对他颇为信任,许多事情都命他出面打理,而这林官家也未曾辜负这份信重,将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要依着我说,他这两年称得起是劳苦功高。”

“可如今风姐姐,却偏偏打杀了他的女儿……”

原来是觉得有愧于林家,怪不得明明偏向王熙凤,还摆出一副纠结的模样。

话说……

孙绍宗直到今时今日,才晓得那林红玉竟也是个有根脚的主儿!

林之孝,现如今荣国府的二管家,论位分仅次于被提拔起来,代替赖大的周瑞,论祖辈的情分,说不得还比周瑞强些。

他家的女儿,即便不笼络着,好歹也该比旁人高看一眼,贾琏却怎敢拿来如此作践?

难道就不怕林之孝怀恨在心,暗中学那赖大,上下其手掏空贾府?

“二哥。”

贾宝玉把事情说完,忍不住又回到了老问题上:“若是您遇见这等事儿,又该如何处置?”

“处置?”

孙绍宗上下扫量了贾宝玉一番,又重新靠回了软垫上,摇头道:“莫说你有没有能力处置,就算你能力足够,这事儿也轮不到你来处置。”

稍微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除非你准备去官府大义灭亲!”

说到这里,目光便不由得锐利起来。

“这……”

贾宝玉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尴尬的错开视线,讪讪道:“风姐姐约莫也不是故意的,怎好……怎好就闹到公堂上。”

他虽然心下觉得有愧于林家,可真要让他为林红玉主持公道,他却是不敢也不愿意的。

这一肚子柔肠百结的,其实说白了就俩字:矫情!

孙绍宗叹了口气,长身而起,向外面招呼道:“来人啊,摆下酒菜,我要与贾舅爷痛饮几杯!”

宝玉也下意识的站了起来,迟疑道:“二哥,这……”

“这什么这,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我陪你一醉解千愁,等回头清醒过来,估计这事儿也就已经压下去了——林家,应该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吧?”

“另外还有一子一女。”

“那就先喝着!”

眼见得仆人们把桌椅搬到正中,又搬来了早就备下的烈酒,孙绍宗把贾宝玉按在桌前,顺手拍开泥封,提着酒坛子咕嘟嘟倒了两大碗,然后一仰头先干为敬。

贾宝玉一来也是有意借酒浇愁,二来也抹不开面子,只好咬牙相陪。

这一来二去,约莫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菜只上了小半而已,贾宝玉就已经出溜儿到了桌子底下。

孙绍宗大手一挥,下令换了绵软可口的甜酒上来,就着饭菜好一番大快朵颐——说来也怪,别人穿越后都对高度白酒情有独钟,他倒反而更喜欢这酸甜的果酒。

眼见填了七分饱,孙绍宗草草收兵,唤来门房王进吩咐道:“去,让人传话给鸳鸯,明儿送二百两银子,给荣国府的林管家,就说是我送的奠仪。”

虽说对攀龙附凤爱耍心眼的林红玉,孙绍宗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毕竟也曾有过一夕风流。

此次她香消玉殒,多少又同孙绍宗有些关系,故而花些银子,买个心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替林红玉伸张正义什么的……

这年头主人失手打死奴仆,最重也不过是流放几百里的罪过——而以荣国府现下的势头,这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重判。

所以就算孙绍宗肯冒着得罪未来太子的风险,大义灭亲出首举报,估计最后也不过是个罚酒三杯的局面。

这投入与产出差距之大,实在让人兴不起伸张正义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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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章 无奈的拉拢

【第二更】

第二天早上,直到孙绍宗出门的时候,贾宝玉还在客房里呼呼大睡,看样子不到中午是醒不了了。

故而孙绍宗吩咐下人,给他预备好醒酒汤,就径自去了衙门上公。

到了大理寺之后,原是要循惯例,去花厅进行圆桌会议,熟料刚在点卯处签了画押,当值的小吏就转告孙绍宗,非但今儿的晨会取消了,以后几日也一并都被取消了。

按照廷尉大人的意思,等什么时候查清楚‘投毒案’,什么时候再恢复晨会不迟。

啧~

这魏益果然是被逼急了。

其实对于孙绍宗而言,永远不开那劳什子晨会,才更合他的心意。

现代的晨会,虽然也都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可言,可至少人数足够多,偷偷打个瞌睡也不会太显眼。

这倒好,天天就这么老哥仨脸对脸,跟主持综艺节目似的,别说偷偷打个瞌睡了,一张嘴连牙上的韭菜都能瞧个清清楚楚。

只可惜这案子影响巨大,拖久了肯定会惹来非议。

否则孙绍宗还真想一直拖延下去。

闲话少提。

却说既然晨会免了,孙绍宗自然是直奔左寺,眼见到了自己的官署门外,就见一人满面讪笑的迎了上来,却不是昨儿被人当成弃子的陈敬德,还能是哪个?

昨儿孙绍宗还打定主意,要拿他来个杀鸡儆猴。

不过眼下瞧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却忽又改了主意。

倒不是说可怜这厮,而是手底下实在没人可用左右这陈敬德刚被魏益坑了一回,短时间肯定不敢再与其勾连,正好先顺势收用了,纾解纾解乏人可用的燃眉之急。

想到这里,孙绍宗的脸色和缓了些,不等陈敬德开口,就先抬手往里一让:“进去再说。”

陈敬德忙闭上嘴巴,往旁边让了让,等孙绍宗当仁不让的走在前头,这才落后两步佝偻着身子,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二哥。”

刚进门,就又有一人迎了上来,却是满脸义愤填膺的柳湘莲,就听他愤愤的指控道:“昨儿我得了您的吩咐,去顺天府讨要黑帖一案的文献记录,谁知道那鸟治中一味的拖延,等好容易凑齐了回来,天都已经黑了!”

这葛治中还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自己没本事,反倒恨上前任了。

就连正经的公务往来,也要胡搅蛮缠的拖延时间。

也就是自己身为前任,按规矩不方便质疑他,否则非参丫一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却不会在陈敬德面前露出痕迹,把袖子一甩,吩咐道:“行了,先把那些卷宗放在里间案头,等我闲下来仔细翻看。”

说着,大马金刀居中坐定,指着下首的椅子道:“陈寺副,坐下说话吧。”

陈敬德方才虽然乖乖的遵从,这下却不敢再从命,噗通一声跪倒在孙绍宗面前,全然不顾颜面的连声叫道:“卑职糊涂、卑职有罪!还请大人重重责罚!”

一般这种要求重重责罚的,心里想的都是不担半点责任。

趁他以头抢地,孙绍宗无声的撇了撇嘴,随即却又肃然起来:“起来说话吧,好歹也是从六品,莫失了为官的风骨。”

“大人,卑职……”

陈敬德微微直起身子,还待再自责几句,孙绍宗却又伸手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见这态度似乎甚是坚决,陈敬德便犹犹豫豫的起身,战战兢兢的挨了半个屁股上去。

“陈寺副。”

那官袍刚蹭在椅子上,孙绍宗一点名,他忙又蹿了起来,虽没有重新跪倒,却也是虾米似的弓着身子。

若非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孙绍宗是真不愿意理睬这种货色!

现下却也只能耐着性子,打着官腔道:“说实话,你对本官心怀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噗通~

话音未落,陈敬德又出溜到了地上,筛糠似的叫道:“卑职不敢、卑职……”

“起来听我说完!”

孙绍宗不得不提高音量,待陈敬德战战兢兢起身之后,又扬声道:“虽然本官是因为初来乍到,千头万绪都没理清,才不得不把这案子压倒了下面。”

“可推诿就是推诿,这等通天的大案,让你一个寺副独自查办,也的确是难为你了。”

“大人英名啊!”

陈敬德第三次跪了下去,这次却是诚心实意了许多,就听他带着哭音道:“户部上上下下都是手眼通天的主儿,卑职一个区区从六品,就算有些蛛丝马迹,又敢拿问哪个?”

“偏廷尉大人为了填补亏空,又一个劲儿的催逼着,卑职……卑职实在是没法子啊!”

说着说着,眼泪都挤出几滴来。

“起来说话。”

孙绍宗适时上前,亲自把他搀扶起来,嗓音也愈发的柔和:“正因为本官知道你是事出有因,才没有计较你昨日的行径只要你以后实心办差,此事就此揭过。”

“大人!卑职实在是愧……”

“不过你以后若是敢推诿敷衍,坏了咱们左寺的差事,我却是决然饶不得你!”

听孙绍宗特地点出‘咱们左寺’二字,陈敬德虽然不够聪明,却也立刻恍然大悟。

于是忙翻身跪倒,信誓旦旦的道:“卑职从今往后,一定唯少卿大人马首是瞻,绝不敢再欺瞒敷衍大人!”

这狗腿子的名分,就算是定下了。

但他究竟堪不堪驱使,却要慢慢观察才知道。

先凑合着救救急吧。

“好!”

心下给陈敬德挂了个‘见习’的牌子,孙绍宗口中却是叫了声‘好’。

转身回了座位,又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既有此话,本官也不跟你客气什么你速去牢中,把昨天随船飘来的两具尸首,转送到仵作处勘验。”

“卑职领命!”

陈敬德利落的应了,忽又愣怔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大人,那吕给谏的案子……”

“糊涂!”

孙绍宗脸色一冷:“尸体飘到大理寺的消息,估计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若不早早处置了,你我还有什么颜面,自称天下刑名之首?!”

说着,又挥了挥手:“下去吧,记得让仵作仔细验看,本官待会儿还要亲自检查。”

第719章 乌篷船泊尸案【上】

【第三更,明天继续三更】

抛开身份立场不提,对于道衍真人师徒的死,孙绍宗其实是拍手称快的。

可无奈那‘快意恩仇’的主儿,偏偏受了黑帖主人的怂恿,把尸体送来大理寺挑衅,这就让孙绍宗难以置身事外了。

身为大理寺少卿,这案子必须得破!

身为刚刚上任,且名声在外的大理寺少卿,这案子更是必须要尽快破获!

却说打发走陈敬德之后,孙绍宗进到里间,简单的翻查了一下,从顺天府调来的案件记录。

结果发现里面的内容略显杂乱,而且还有大量的内容,同原本的资料相重合。

于是孙绍宗当即下令,让柳湘莲调几个书吏来,一起将这些案件记录整理对照,把大理寺没有的都筛选出来,然后再分门别类的归置好,以便自己抽空阅览。

“二哥。”

听说又是这些琐屑的差事,柳湘莲忍不住抱怨道:“您莫不是忘了,小弟我也练就一身的武艺,这整日里圈在案牍之间,岂不是白瞎了?”

孙绍宗冲他翻了白眼,没好气的道:“回家问问你那婆娘,是愿意你舞刀弄枪的跟人玩命,还是愿意你老老实实的处置公务。”

柳湘莲把嘴一撇:“这妇道人家,自然是头发长见识短,问她……二哥?二哥!”

却是孙绍宗压根不听他分辨,径自出了官署。

柳湘莲在后面追了几步,眼见赶之不及——在外面也不好分说——只得悻悻的回到了屋里。

一边琢磨着该找那些书吏帮忙,一面狐疑的琢磨着,莫非是自己婆娘请大姨子吹了枕头风?

否则二哥为何让自己回家问她?

…………

不管在哪个衙门,只要是配备了停尸房和仵作,肯定是位于最偏僻的所在。

甚至于很多地方官府,都喜欢把涉及刑事案件的尸首,寄存在城外的义庄里——京城就不行了,因为占地面积太大,这城里城外的来回运送、查验尸体,实在是太过麻烦。

故而下到宛平、大兴二县,上到刑部、大理寺,都在衙门里单独修建了停尸房,以备存放涉案的尸身。

书归正传。

孙绍宗出了官署,并未急着去停尸房里参与验尸——他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干这事儿——而是先到了湖边,重新勘验乌篷船上的痕迹。

结果依旧没太多的进展,只是进一步确认了,这里的确并非凶杀现场,而是抛尸的所在。

而且根据船舱里沾染的血液,以及尸体的僵化程度来分析,行凶地点应该离着龙王庙不算太远。

因为当时尸体的胸腔里,尚且留有余温,考虑到当时正在下雪,死亡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内。

而根据伤口判断,用来挖心掏肺的器械,应该是同一柄——也就是说,凶手是先后剜出了道衍师徒的心脏。

考虑到他切开胸腔的手法很是生疏,用时应该不会太短才对。

再加上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避人耳目的将尸首装在船上,运送到大理寺左近的时间——将尸首从第一现场,运送到船上的空闲,自然所剩不多。

如果能查到运送尸体的交通工具,或许就能顺藤摸瓜,锁定第一凶案现场的大致范围。

话说,凶手真要是乞丐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运送工具吧?

莫非是在岸边杀了人,然后弃尸……

这么说,道衍师徒可能是扮成和尚之后,躲在了龙王庙附近的滩涂之中——哪地方颇为荒凉,又有芦苇荡存身,倒的确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察觉到他们的一举一动,还引来了他们的仇人报复。

啧~

推演到这里,又不得不为黑帖主人的能力而困惑。

罢了,如今想这些也没用,还是先去看一看验尸的情况吧。

仔细验看了几遍之后,孙绍宗自乌篷船上跳下来,这才赶奔西南角的停尸房。

…………

相比于常年存留尸首的顺天府,这里的停尸房显得‘冷清’许多,甚至连那股必备的臭味,都只是若有若无而已。

这就是业绩不振的明证啊!

孙绍宗走进东首的验尸间时,陈敬德正捂着鼻子,一脸厌恶的缩在角落里。

发现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他这才赶忙收起帕子,狗腿十足的上前见礼。

眼见他自己行礼还不够,还要喊两个正在忙碌的仵作过来,孙绍宗忙摆摆手,道:“这地方就不必多礼了,怎么样,可曾查出些什么来?”

那两个仵作也是诚惶诚恐,直到孙绍宗凑近了细瞧尸首,才忙不迭的解释道:“回禀大老爷,那瘦小的和尚,致命伤应该是当胸一刀,这庞大的暂时判定不了,但应该也也是如此。”

“证据呢?”

“那瘦小的后脊梁上,有一处穿刺伤,入骨颇深,与剖开胸膛的痕迹、方式都不相同,故而我等推断,应该是最初全力刺入留下的痕迹——而能刺入这等位置,显然已经造成了致命伤。”

“鞋子虽然被脱掉了,但从脚后上跟生成的尸斑形状分析,死者应该曾经受到过拖拽——仰躺着,后脚跟着地的那种拖拽。”

“还有……”

大理寺的停尸间虽然显得冷清些,但这两个仵作倒都是精明强干的,水平即便赶不上顺天府的老徐,应该也是相差仿佛。

不过孙绍宗却也并未完全倚重他们,一边听他们讲解着,一边仔细的观察。

当日他虽也检查了尸身,可当时尸首还算‘新鲜’,一些痕迹并未显露出来——比如说这脚后跟的拖曳状尸斑,当时可还没有半点踪影。

而眼见孙绍宗观察仔细,并未被那开膛剖腹的尸首吓到,再想想这位大人的名声,两个仵作也渐渐胆大起来。

“大老爷请看。”

其中一个仵作从旁边的案子上,托起一捧东西来,小心翼翼的道:“这是从尸体胃里掏出来的残渣,他们似乎曾在死前不久,刚刚进食过的样子。”

虽说是壮着胆子,他却也不敢把那东西,送到孙绍宗眼前,甚至还做好了随时请罪的准备。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孙绍宗这两年在战场上,又增进了不少‘见闻’,如何会畏惧一团残羹剩饭?

当下也不顾那酸臭气息,径自凑到近前细瞧究竟。

“咦?这东西好像是……”

而他这一瞧,还真就看出了写蹊跷之处!

那黄橙橙一块块未曾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怎么看怎么像是酸辣笋干——自己曾在清虚观左近品尝过,又在家中加以改良的特色菜!

而看这些残渣,以及沾染在上面的茱萸碎片,和一些不太明显的香料,显然是原版的酸辣笋干。

如此说来……

两个假和尚临死之前,竟还跑去清虚观左近招摇过市了?

既然敢如此行事,显然道衍师徒对自己的乔装十分有信心,而以此推论,他们应该也不会主动躲进芦苇荡才对。

暗自否定了之前的推论,孙绍宗当即下令道:“陈寺副,你速去清虚观左近,寻一个叫做迎客来的酒家,查问昨天早上,可曾有两个和尚点了他们的招牌菜酸辣笋干。”

“若是有的话,先问清楚他们出现的时辰,然后自清虚观至龙王庙,给我仔细的排查,务必找出沿途的目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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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0章 乌篷船泊尸案【中】

【第一更,今儿状态不如昨天,估计三更要半夜才成。】

清虚观,迎客来。

吁~

张成刚勒住了缰绳,斜后方陈敬德慌忙滚鞍下马,几步窜到近前,用马鞭挑起车帘,赔笑道:“大人,已经到地方了。”

似这等人,指望着他们能独当一面,那绝对是痴心妄想;可要论小意殷勤逢迎拍马,却也是大多数能臣干吏,所望尘莫及的。

孙绍宗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跳下马车向路旁的酒肆行去。

“大人、孙大人!”

正被衙役们反复盘问的店家,眼见是孙绍宗到了,立刻喜形于色的迎向门外,不过还没等跨过门槛呢,就被两个守门的衙役横刀拦了下来。

店家吓的倒退了半步,再不敢胡乱向前,只苦着脸作揖道:“大人明鉴啊,小人不过是打开门做生意罢了,何曾管过食客是做什么的?再说这两个和尚都是生面孔,又不是店里的熟客……”

他这里还在抱怨着,孙绍宗已然到了近前,抬手挥退守门的衙役,和煦的笑道:“店家放心,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查问几句罢了,这不早不晚的,也不至于坏了你的买卖。”

说着,迈步就要跨过门槛。

那店家急忙退避到一旁,满面堆笑的附和道:“有您老这句话,小人心里就踏实多了——这四九城里,谁不知您老爱民如子,最是体恤咱们这些穷苦人。”

能在寸土寸金的清虚观左近,置下一家酒肆的主儿,再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穷苦人。

不过孙绍宗也懒得拆穿他,径自向负责盘问的衙役要过了笔录,却发现上面并无什么文字,只画了两个背着包袱,足踏牛皮靴的光头。

啧~

又遇上滥竽充数的了。

按照官方规定,衙役因为负有宣读公文、验看凭信等职责,能读能写是基本要求。

不过这年头能读能写的,有几个愿意操持这等贱役?

故而底层衙役里,能读能写的其实并不多。

负责记录口供的差役,也知道自己这一篇大作,怕是未必能入少卿大人的法眼,故而忙奴颜婢膝的上前禀报道:“老爷,小人方才盘问之后,发现了两处疑点:一是那两个和尚在这里吃饭时,身边背了个包袱,发现尸体的时候,却不见这包袱的踪影。”

“二来么,这两个和尚穿的是翘底儿牛皮快靴,这种靴子是水牛皮做的,脱起来很是不容易,想要毁掉更不容易——若不是上面沾了什么蹊跷,凶手应该不会特意把它处理掉。”

文化素养上虽然差了些,但这衙役能被选派来,盘问如此重要的大案,果然还是有些门道的。

孙绍宗略一点头,又问道:“目前追出去多远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那差役却是立刻答道:“如今已经追到了花楼街,约莫离这边儿有二里多远,离着龙王庙还有三里左右。”

孙绍宗听罢,将那小册子抛还给了他,顺口吩咐道:“把之前之后的路线,都给本官画下来。”

那衙役正待领命,却听孙绍宗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衙役脸上闪过些喜色,不过很快又收敛了,躬身答道:“小人黄斌。”

“以后记得读一读书、认一认字。”

孙绍宗说着,便不再理睬黄斌,径自往居中的方桌旁做下,又喊过依旧忐忑的店家,点了两盘腌制的小菜。

听说孙大人还要在自家小店用餐,那店主果然轻松了不少,一叠声的催促着伙计,端出两盘招牌菜来,又亲自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大人,这酸辣笋干是您当初……”

“呕~!”

刚要打一打情怀牌,冷不防旁边陈敬德面色骤变,先是喉头涌动干呕了几下,捂着嘴狂奔了出去。

不多时,就听门外传来哇哇呕吐之声。

这是怎得了?

店家莫名其妙的张大了嘴,有心想问个究竟,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好尴尬的在那里强笑着。

孙绍宗自然晓得,陈敬德这是想起了那尸首胃里的残渣,却眼都不眨的胡扯道:“他约莫是早上吃坏了肚子,这一路上又受了风寒——不说他了,跟本官说一说那两个和尚的事儿。”

那店家不知就里,自然信以为真,于是在孙绍宗的诱导下,搜肠刮肚的回忆着昨天的细节。

不过那两个和尚,总共也没待多一会儿,而且吃饭的时候半句话都没有,店家再三回忆,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刨去之前衙役发现的那两点,基本都算不得什么线索。

而就在孙绍宗盘问的同时,又陆续有人前来禀报,将两个和尚当日的行程,拓展到了三里开外。

因此听得外面又是一阵人喊马嘶,店里众人也都以为又是差役回禀,未曾在意。

谁知进门的却并不是差役,而是一个身着蓝袍的官员。

那官员进门之后,就哈哈笑道:“少卿大人果然在此,倒叫苏某找的好苦!”

“咦?”

孙绍宗循声望去,也不禁小小的吃了一惊,忙起身相迎,口中诧异道:“苏知县怎会来此?莫非是找孙某有事?”

却原来这进门的,正是当初曾在大兴县做过一任县丞,后来又高升宛平知县的苏行方。

当初孙绍宗在顺天府为官时,虽与大兴知县王谦不睦,与这苏行方却是颇为投契。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苏行方笑着打趣了一声,随即又肃然道:“下官此来,是向少卿大人回禀差事的——昨日您曾派人知会县里,让核查各处僧人有无走失,下官不敢怠慢,命人昼夜查访,确实发现了几个行踪不明的僧人,故而特来禀报。”

原来是为了这个。

当初孙绍宗的确是想让地方官府,帮着核查来着,可先是被顺天府顶了回来,后来又发现那两个和尚,其实是道士假扮的,于是就把这茬给抛在了脑后。

却不曾想苏行方竟如此费心费力。

孙绍宗心下一暖,拱手道:“多劳苏知县鼎力相助——不过现如今刚查到些端倪,那走失僧人云云,暂时倒无须继续查访。”

“竟有此事?”

苏行方面色一苦,随即却又振奋起来:“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正巧这附近也是我大兴县所辖,大人有什么吩咐……”

“少卿大人!”

正说着,外面又飞奔进来一名捕快,激动的嚷道:“小的们查到安仁坊附近,那两个和尚的踪迹,突然间就中断了!继续往前探查,直到龙王庙左近,也没人再见过他们!”

安仁坊?

那里似乎颇多小巷,倒也算是个下手的好地点。

孙绍宗当即把手一摆:“苏知县若是有意,你我同去安仁坊如何?”

“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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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1章 陷阱

【第二更】

说是同往,可苏行方做的是轿子,孙绍宗坐的是马车,路上自然还是各顾各的。

于是孙绍宗忙里偷闲,要过了黄斌画的路线图,沿途仔细端详对照。

那两个假和尚,还真就是胆大包天的主儿,这一路行来,转挑着人烟稠密的地方走,似乎压根不怕熟人认出来。

不过仔细想想,道衍和尚深居王府别苑,他的弟子一贯也只在大兴县活动,这宛平县辖区里能有几个认得他们的?

更别说这师徒两个,还特意从道门‘叛逃’到了释教。

就连杨汉才那样,曾与其‘亲密无间’的同党,都仔细端详许久,才认出了道衍的徒弟,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不过……

这师徒二人既然专挑着大路走,没有意外的话,肯定不会主动走进小巷之中。

那凶手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他二人诱骗到僻静处下手的?

要知道这可是两个江湖骗子,还是两个正在逃亡当中的骗子,警惕性之高,自然毋庸置疑。

如果按照原本的推断,是乞丐中有人复仇所为,那就更说不通了——他们两个手里整整攥了二十四条乞儿的性命,就算有信心不会被人察觉到,也肯定会对乞丐戒心满满。

这要是同伙内讧,或许还能解释,可那张黑帖,以及将尸首送去大理寺挑衅的做法,却明显不像是同伙能干得出来的。

蹊跷,这当真是蹊跷的紧!

方才盘查虽然用了许久,可乘车的话,也不过是一刻多钟的路程——这还是照顾了坐轿的苏行方。

因为陈敬德已经奉命提前赶到了安仁坊,所以等到孙绍宗、苏行方二人,各自下车落轿之后,大理寺的一部分衙役,早已经展开了挨家挨户的搜查。

苏行方见状,忙也上前请命道:“孙少卿,下官身边正好也带了十几个差人,不妨也一并派出去进行盘查吧。”

他这次前往大理寺禀报公事,带的是全副依仗,刨去轿夫也足有小二十人,再加上这里又是宛平县的辖区,派人加入搜索也是名正言顺。

于是孙绍宗道了声‘谢’,就点头应允了下来。

苏行方当即大手一挥,十几名宛平县差役,就在某个中年捕快的率领下,加入了地毯式的搜索盘问。

这扰民的差事,自然由陈敬德督办,至于孙绍宗和苏行方二人,则是在路边临时征用了一处茶棚。

眼见得先后落座,苏行方从怀里摸出只手炉来,放在桌角上自嘲道:“近两年初掌一县政务,我生怕有负皇恩,整日里起早贪黑的,眼见才有了些政绩,谁承想这身子骨倒越来越不中用了。”

说着,又捧起茶盏,哈着热气抿了几口,等这热汤下了肚,脸上气色才稍显的红润了些。

孙绍宗的心思,大半都放在案子上,听他这般说话,才察觉到他的面色苍白,似是有些气血不足的样子。

于是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笑着劝道:“苏知县勤于政务是好的,可也要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日里闲下来,不妨和我学些强身健体的套路。”

“怎么?”

苏行方眼前一亮,喜道:“孙大人是要教我武艺不成?若能学的孙大人一二分本事,这天下大可去得!”

说着,却似乎不小心牵动了心肺,忙掩嘴连咳了几声。

就这痨病鬼的身子骨,还想着纵横天下?

孙绍宗无语道:“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以苏知县这身子骨,还是不要奢望着驰骋疆场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就不自觉地转到了案子上,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着,忽见陈敬德提着袍子,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还未等到得近前,就听他嚷道:“大人、大人!卑职已经找到行凶现场了!”

这么快就有所发现了?

孙绍宗却不觉得欣喜,只觉得颇为蹊跷——与黑帖有关的案子,哪个不是充斥着悬疑?

偏就这个案子,竟轻轻松松的找到了线索。

心下虽然狐疑,但孙绍宗还是招呼着苏行方迎了上去,吩咐陈敬德前面带路,准备先勘察一番再做定论。

三人连同几个衙役,约莫行出有两百步,就见一个小巷口围了不少衙役,为首之人,却正是大兴县那位中年捕头。

“见过诸位大人!”

那中年捕头攥着刀鞘一拱手,随即又指着巷子深处,亢奋道:“小人在这巷底,发现了一座荒弃了的院子,又看那门锁似乎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于是撬开房门进去查看,果然发现了一些残留的血迹!”

原来是大兴县的人找到了线索。

孙绍宗斜藐了陈敬德一眼,这厮方才眉飞色舞的禀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自查出来的呢。

既然是自己的手下查出来的,苏行方自觉面上有光,于是主动吩咐道:“那还等什么,快快带我们过去查看究竟!”

那中年捕头自是欣然领命。

斜着肩膀引着众人进到了巷子里,眼见离着那巷底不远了,就见两个衙役正守在一座洞开的大门前,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

“诸位大人,就是此处!方才小人……”

中年捕头侧着身子,指着那大门正待解说几句,忽听‘嘣’的一声脆响,隐约像是弓弦断裂的动静。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脆响,就见那巷底斑驳的墙壁上,陡然间射出几十只短箭!

“闪开!”

这仓促之间,也只有经历过战阵的孙绍宗,及时做出了反映。

就听他暴喝一声,扯住左右的苏行方、陈敬德,死死贴到了左侧的墙壁上。

下一秒,惨叫声就填满了整个巷子!

足有五六个衙役被这短箭射中,而当先引路的那名中年捕头,更是首当其冲,足足身中十来只短箭。

眼见他扑倒在地,出气多进气少,不住的往外吐血沫子,显见是活不成了。

而也正是托他身子胖大的福,及时躲到他身后的孙绍宗等人,皆是毫发无伤。

不过孙绍宗可没就此放松警惕,当下拉着陈敬德、苏行方二人缓缓后退。

“大……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陈敬德稍稍缓过劲来,当下感激的五体投地。

可他却哪里知道,方才孙绍宗之所以拉上他,其实是想拿他拾遗补缺——如果那中年捕头没能挡下射过来的短箭,就该着他做肉盾了。

甚至于眼下拉着他往后退,也一样存着关键时刻,拿他来挡刀的心思。

当然,孙绍宗是绝不会告诉陈敬德事实真相的。

却说三人退出约莫十来步远,苏行方也终于缓过神来,不过他头一个举动,却并不是感激孙绍宗的救命之恩,而是拼命甩开了孙绍宗的拉扯,不管不顾的冲向了那濒死的中年捕头。

“舅舅!舅舅!你没事吧舅舅!”

却原来那中年捕头,竟然是苏行方的亲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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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 墙内墙外

虽说苏行方扑上去大放悲声之后,似乎并未再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但孙绍宗还是谨慎的停留在远处,直到更多衙役赶到之后,这才重新回到了巷子里。

此时中箭的六名衙役,皆是面色发黑一命呜呼——那些箭头上,显然涂有剧毒!

陈敬德为此后怕不已,全靠着旁人搀扶,才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左右现在也不需要肉盾了,孙绍宗自然懒得再管他如何,径自向一名捕快要了铁尺,然后贴着墙根,来到了那射出毒箭的地方。

这离近了细看,才发现那土墙上,早不知被挖出了多少孔洞,只是因为这里位于巷子深处,墙面又是一片斑驳,故而不靠到近前,压根发现不了那些孔洞。

孙绍宗试着用铁尺戳了戳,却不得其洞而入,于是转而下令道:“来几个人,翻墙过去瞧瞧,看看里面到底布置了什么机关!”

因瞧见这一地的尸首,附近几个衙役都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我来!”

这时就见黄斌越众而出,利落的卷了袍袖,先顺着那洞开的大门,爬上了门垛,继而从门垛翻过土墙。

“大人!”

也就是刚刚落地的功夫,就听他在墙后惊呼道:“这后面竟架了好些手弩!”

手弩?

听他在后面安然无恙,又有几名衙役翻了过去,不多时隔墙禀报,说那墙后亦是个荒凉的院子,除了这些手弩之外,并不见有什么旁的机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孙绍宗正准备也翻过去瞧瞧——绕路太远了——后面苏行方却是泪流满面的寻了过来。

“孙大人。”

就见他双手一拱,哑着嗓子道:“苏某本想一睹您的风采,却不曾想竟害了舅舅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愈发的苦涩:“家母只有这一个弟弟,如今横遭不测,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苏某如今实在无心旁顾,更不用说查什么案子,只能先厚颜告辞了。”

听他语带哽咽,孙绍宗心里也是颇为过意不去——人家好心帮忙,却反倒把舅舅折进去了。

有心宽慰几句吧,又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最后只得深施了一礼,郑重许诺道:“苏兄放心,孙某必会查出真凶,还尊舅一个公道!”

这之后,他又亲自送苏行方上了轿子,这才回到巷子深处,利落的翻过了那堵土墙。

果然就如同黄斌所言,那土墙后架着满满一墙手弩,而且还是一弦三矢的手弩。

孙绍宗在尽量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小心翼翼的取了一支查看,发现这玩意儿的构造十分精巧,但做工却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依照推断,这东西的有效射程,约莫也就是二十步之内,如果同时上三根弩箭的话,射程还会进一步缩水,而且准头也无法保障。

这应该是小作坊出品的玩意儿,比起军方配备的同规格手弩,质量要差了好几个档次,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说方才——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那凶手甚至还在上面涂了剧毒,这明显是要置孙绍宗于死地!

更重要的是……

这东西非但不便宜,而且也不是短短一两日,就能批量打造出来的——至少在粗制滥造的小作坊里,绝没有这等可能。

如此一来,乞丐报仇的推论,似乎就站不住脚了。

即便是乞丐保长们有这份财力,也不大可能提前置备下这许多违禁品——要知道这等数量,都够得上以谋逆论处了!

可既然不是乞丐复仇,哪杀掉道衍师徒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杀死道衍师徒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孙绍宗反复打量着那支手弩,心下不住的推演着,却一直不得要领。

目前已知和道衍师徒有过节,又有能力布置下这么多手弩的,怕也只有忠顺王一人。

可问题是忠顺王已经将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压根无需再用这等手段……

罢了。

还是先看看现场,有没有残留着什么痕迹吧。

孙绍宗这般想着,就开始挨个查看那些手弩的情况。

这时黄斌又凑了上来,指着其中一支道:“大人,您先瞧瞧这支手弩。”

孙绍宗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却见那众多空空如也的手弩上,竟还残留着一把并未成功激发的手弩。

根据拜访的位置来判断,这应该不是凶手故意漏下的,而是因为机关有瑕疵,所以未曾成功触发。

想到这里,孙绍宗立刻凑近了,细瞧每一柄手弩的机括处,果然发现了一些细微的磨损痕迹。

这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曾套在上面,被触发的时候狠狠拉扯,使得弩箭被发射出去,所留下的痕迹。

等等!

如果是这样的话,方才必然有人主动触发了机关!

难道说……

“以小人之见,那贼人方才或许就藏在这土墙之后,否则又怎能适时触发机关?”

这黄斌的想法,倒是同孙绍宗有些不谋而合。

不过……

事情真有真么简单吗?

孙绍宗不动声色,又将那些手弩全部查看了一遍,随即扬声吩咐道:“陈寺副,你学着苏知县的舅舅,在当时他站的地方,对这巷子口说几句话试试。”

陈敬德听他开口吩咐,虽说还有些腿软,却也只得战战兢兢的,来到了方才那中年衙役沉尸的地方,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说道:“诸位大人,正是此地……”

“再大声些!”

“诸位大人……”

“再大声!”

“诸位大人,正是此地!”

到最后,陈敬德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土墙这边儿终于听了个真切。

“这……”

黄斌不觉疑惑道:“方才小人传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般困难。”

“那是因为你是对着有孔洞的墙壁说话,而他是背对着墙在说话,又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凶手如果真的躲在墙后,听到诱人在说话并不难,可要想听出对方究竟在说什么,却没那么容易。”

“而且……”

孙绍宗指了指那墙上的孔洞,如果他真要躲在墙后行凶的话,至少也该空出个洞来,好方便向外窥探吧?

“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触发机关的人,怕是不在墙内,而是在墙外——也就是那小巷或者那间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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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动机何在?

【今儿就一更了,缓缓,明天两更。】

触发机关的人不是在巷子里,就是在巷底的宅院里?!

黄斌闻言大惊,一时竟忘了上下尊卑,脱口质疑道:“大人,您不会是弄错了吧?!”

也无怪乎他会如此反应,孙绍宗等人赶过来之前,那巷子就已经被封锁了,能够进出往来的,全都是官府的衙役。

孙绍宗方才这番话,岂不是说当时在场的衙役之中,竟混杂了贼人的同党,甚至还意图行刺四品高官?!

这……

这怎么可能嘛?!

不过在质疑过后,黄斌很快又反应过来——莫说孙大人本就有神断之名,就算只是不通刑名的普通官员,又如何能容得区区衙役当面质疑?

想到这里,黄斌顿时膝盖一软,仓皇的跪了下来,口中颤声道:“小人……小人一时嘴拙,万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还重重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孙绍宗却并未理睬他,而是盯着满墙的手弩皱紧了眉头,先是在中上部仔细打量,继而目光缓缓下移,接着是头颈、腰杆……

到最后,他几乎是全无形象的,趴在了墙根底下——而他的视线,也定格在了一个几乎贴地的孔洞上。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架设手弩的孔洞,但它也绝不可能被用于窥探——除非死者想看的,是墙对面小巷里的泥土。

打量着洞壁内侧,那一条条的细长痕迹,孙绍宗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小小的孔洞,极有可能就是方才那场杀局的导火索。

而且……

它还被赋予了回收罪证的用途!

之前就说过,那些手弩的机括上,曾有被什么东西摩擦过的痕迹,而每个机括上的痕迹,又都略有不同。

这不同的,是那摩擦痕迹所处的位置。

位于土墙左侧的手弩,摩擦痕迹是在机括的左上方;位于右侧的,则出现在右上方;位于中央的,则出现在正上方……

这乍听起来,似乎全都是废话。

但它其实隐晦的指明了,拉动机括的‘导火索’,是从什么地方延伸出来的——如果贼人是从正面就近操作,最主要的受力面,无疑是机括的内侧,而不是偏向上方。

如今这等痕迹,充分证明了拉动机括的力道,其实是来自于土墙的脚下,也就是这个几乎贴地的孔洞!

而且在触发手弩之后,那些拴在机括上的‘导火索’,还被凶手进一步用力扯脱,然后穿过了这个孔洞。

证据就是孔洞里那些线状的痕迹,几乎占满在了洞壁周身——这必然是许多线头同时穿过孔洞时,才有可能留下的痕迹。

孙绍宗霍然起身,在黄斌疑惑的目光中,往后退了几步,猛地一个助跑扒住土墙,利落的翻回了小巷。

贴着南墙跳到地上,孙绍宗立刻又伏低了身子,向那贴地的孔洞望去。

却只见那地上空空如也,并不见有什么线头滑过的痕迹。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既然‘引线’是从洞外触发的,应该会留下些痕迹才对。

就算是一开始布置的时候,并未在地上留下痕迹,后面将线头全部扯出来的时候,也该留下踪迹才对。

这真是奇哉怪也,那痕迹难道不翼而飞……

等等!

孙绍宗脑中灵光一闪,也懒得起身,手脚并用的挪出五六步远,伸手攥住一团空气,却好想把什么捏在手心里似的,用身体遮掩着缓缓拉扯。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拉扯,因为这样实在太显眼了。

孙绍宗停下手上的动作,稍稍思量了一下,几根指头便又开始怪异的卷动着,似是把什么东西不断缠在手上一般。

半响,他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然后猛地伸手往怀里一带,又用左手探手一抓。

是了!

应阿是这样没错!

只要预先把触发机关的细绳,稍稍高出地面一丁点布置好,后面拉扯时,始终绷紧了,最后借着那些‘环套’卡在洞口之际,再一举发力将其扯飞出来。

这样就能不留什么痕迹的,把套在机括上的细绳,不着痕迹的收入囊中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附近应该还有……

孙绍宗转回身,开始在地上搜索起来。

不多时,他便又从不远处拔出了一根细长的铁楔子。

果然是如此!

这应该就是最初用来的固定‘引线’的东西。

可若真是如此的话,岂不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做到?

可这也说不通啊?

先不说他没有理由对道衍师徒下手,就算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由,也不该坑害自家娘舅吧?

他可是京城里有名的孝子!

没错,孙绍宗眼下怀疑的对象,正是那死了娘舅,悲痛而去的苏行方。

方才也只有他有机会,可以借着跌跌撞撞扑向舅舅,然后扶尸大哭的机会,解开铁楔上的绳套,再悄悄收回那些线头。

现在想想,他外面还披着件大氅,莫说是孙绍宗了,就连位于右前方的两个差役,也难以看清楚他一举一动。

当时又正处于混乱之中,再加上巷子里本就幽暗,这众目睽睽之下的手法,也便有了完成的先决条件。

可他的动机呢?!

苏行方到底有什么动机,要炮制出这样的陷阱,还生生把自己的娘舅给赔了进去?

其实单只是娘舅也还罢了,勉强能用断尾求生来解释。

可当时若不是孙绍宗及时出手,他自己估计也要挨上几支毒箭!

若这一切当真是他设计的,他又怎会没有半点提防?

总不会他设下这些机关,就是为了拉上自己陪葬吧?

还是说,他认为自己肯定会救下他?

可当时千钧一发,就算是孙绍宗自己,也未必就能躲开……

说不通!

实在是说不通!

现场的痕迹,无不昭示着苏行方的嫌疑,可偏偏他的举动,又实在不像是设下这一切的幕后元凶。

“大人。”

正皱着眉头,蹲在地上冥思苦想,一旁终于缓过劲儿来的陈敬德,小心翼翼的凑上来探询道:“屋里边儿那血迹,您看咱们还查不查?”

“查、当然要查!”

孙绍宗霍然起身,下令道:“你带上那黄斌,在这里仔细勘察!”

“至于本官么……”

“说不得还有些事情,要同苏知县好好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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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苏行方【上】

马车上。

孙绍宗翻开右手边儿的铁箱,从一凉一热两个手炉中间,取出只盛满热水的陶壶来。

因是同手炉放在一起,早上出门时下人灌进去的热水,直到这般时候,也还有四五十度的样子。

把那温水倒了些在帕子上,将手上的泥污浸润开了,反复搓揉几下之后,孙绍宗便挑起窗帘,随手将那帕子扔了出去。

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吵闹,却原来是路边小贩同两个乞丐,为了那上等锦缎的帕子争执起来。

这一块帕子对富贵人家而言,虽算不得什么,可若是浆洗干净了,卖给那些破落户撑场面,也能换来不少铜子儿。

那吵闹声很快被马车抛在脑后,而孙绍宗的心绪,也重新回到了当前的案子上。

其实根据现场的痕迹推演,基本已经能够锁定凶手,就是那苏行方无疑了。

可至今为止,却依旧缺少了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动机、证据。

动机的缺失自不必再多说。

而那些痕迹虽然能够串联起来,推断出苏行方是幕后真凶的结果,但要以此为凭拿下一个六品知县,却终归还欠了些分量。

可惜!

自己当时竟被他哄住了,否则若能早一步发现不妥之处,就能从他身上找出机关上的绳索。

如此一来,这案子自然也就铁证如山了。

眼下后悔也晚了,只能再想方设法,另外收集其它的证据。

好在牵动机关的细绳虽然可以处理掉,身上的痕迹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大人!”

孙绍宗正琢磨着案情,前面打头阵的衙役忽然飞马来报:“苏知县不在县衙,听说是带着舅舅的尸首回家去了!”

带着尸首回家去了?

孙绍宗稍一寻思,便挑开窗帘吩咐道:“去把宛平县快班班头蒋老七喊来。”

那衙役答应一声,拨转马头又重新赶奔宛平县衙。

不多时,那蒋老七【云水巷裸尸案出场】就被带到了近前。

孙绍宗隔着窗帘,命手下衙役让了匹马给蒋老七,又吩咐他在一旁随行指路,赶去苏行方家中。

那蒋老七在宛平县做了十来年班头,历经四任知县而不倒,自然也不是个憨傻的因而听说是随行指路,而不是头前带路,就隐约猜到大老爷是有事要问自己。

故此他先赔着笑,将大致路径同张成说了,然后放缓了马速,退到与车窗齐平的位置。

果不其然,走出约莫百十步后,就听孙绍宗隔着车窗问:“苏知县平日里,同他娘舅的关系如何?”

“好着呢!”

蒋老七赔笑道:“太爷对曹捕头那是毕恭毕敬的不瞒您说,前两年曹捕头的娘子死了,他又孤身一人没个儿女,就干脆搬到了太爷家中居住。”

说到这里,他忽觉有些不对自己这番话,该不会让孙大人误以为太爷公私不分,为亲戚谋取好处吧?

孙大人误会倒不要紧,可要是传到太爷耳中,却如何是好?

于是他忙又往回找补:“不过我家太爷是个公私分明的主儿,再怎么敬重曹捕头,也只是在散衙之后,平日里尊卑上下可是半点不容差池。”

“真要说起来,曹捕头在咱们衙门里,还是屈才了呢。”

“论武艺,咱们县里十几个捕快加起来,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论文采,县里好几个书吏,都赞他笔头硬,不愧是进士老爷的娘舅!”

听了蒋老七这番话,孙绍宗默然了半晌,这才喃喃道:“如此说来,这曹捕头果然是屈才了。”

顿了顿,又问道:“对了,本官听说苏知县身子骨不大好,这陡然间遭遇不测,也不知能不能经受的住。”

外面蒋老七微微一愣,继而失笑道:“大人怕是听岔了,我家太爷向来好筋骨,来县里两年多了,愣是从未告过病假!”

向来好筋骨……

孙绍宗把这话反复咀嚼了两遍,又随口问了些琐事。

那蒋老七边走边答,眼见到了一处偏离的所在,忽然指着前面不远道:“大人,前面那间小院,就是我家太爷的府邸!”

话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味道,显然是被孙绍宗问的心里发慌,又隐约觉察出了蹊跷,所以巴不得赶紧抽身事外。

因此在说完之后,他就立刻驱马上前,抢着去向苏行方通禀。

马车缓缓停在了苏府门外,孙绍宗跳下马车举目望去,却见这寨子非但偏僻,规格也甚是狭小,说是前后两进,论规模却还赶不上孙绍宗独居的小院。

这倒也正常。

苏行方是寒门出身,高中进士之后,又一直在京城为官,若不大肆收受贿赂,根本积攒不下多少余财。

刚看了两眼,苏行方就闻讯迎了出来,身上的官袍早换成了一身素净,离着几步远拱手见礼,口中却满是疑惑:“孙大人不是正在查案吗?缘何又到了寒舍?”

孙绍宗却没急着还礼,反而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苏行方的手腕,低头仔细端详了他的手指一番,继而似笑非笑的问:“苏知县,你这手指上怎会有许多红痕?”

“这……”

苏行方面露愧色,摇头叹息道:“家母闻说舅舅遭遇不测,便拿起平日崇道敬香时,常用的拂尘责打苏某自不敢闪避,可无奈我家娘子扑上来遮拦,苏某唯恐伤了她,这才死死扯住拂尘哀告。”

说到这里,他将右手五指摊开,大方的亮出了上面丝丝缕缕的红痕:“这约莫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这厮竟早就找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看来这次想要抓住他的把柄,恐怕没那么容易。

孙绍宗凝目半晌,见苏行方坦然与自己对视,眼底毫无畏缩之意,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展颜道:“原来如此,苏知县果然是个孝子啊!”

语气里隐隐带了些讥讽,但苏行方却仿佛没听出来一样,摇头苦笑道:“苏某一时妄为,害了舅舅的性命,又有何面目谈及孝道二字?”

说着,他抬手往里一让:“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少卿大人里面请吧。”

第725章 苏行方【下】

苏家的客厅表里如一,布置的甚是朴素。

当然了,硬要往好了说,也能用‘素雅’二字来形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孙绍宗又不是瞧宅院的风水师,他这次上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看人’!

故而分宾主落座之后,孙绍宗的目光就不住在苏行方脸上打转。

而苏行方倒也坦然,招呼着一名老仆上了茶水,这才淡然自若的道:“少卿大人驾临寒舍,苏某本该扫榻相迎,无奈尊长刚刚遭逢不测,实在是不便待客若是少卿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无妨。”

虽说早知道苏行方是个能吏,气度胸襟不比常人,但眼见他身处嫌疑,仍是如此镇定的模样,孙绍宗心下也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这等年轻有为的官员,却为何要下手杀掉道衍师徒?

莫非是出于义愤?

可若是出于义愤,他先把尸首送到大理寺,又设下机关害死了自家娘舅,却是个什么操作?

说不通,实在是说不通!

孙绍宗心下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却是一脸的胸有成竹,伸手撩弄着身前的茶盏,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好一会儿,他才突然开口道:“苏知县,来的路上我顺口提了一句,却怎么听蒋老七说你身体康健,两年都未曾告过病假?”

“咳咳咳……”

苏行方适时的咳了几声,继而摇头道:“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灾五劫?苏某不过是咬牙强撑着罢了,下面的差役不知就里,倒以为我是铁打的一般。”

好一个苏行方,竟推脱的滴水不漏!

“苏知县,你是江苏淮安人吧?”

眼见他对答如流,丝毫不见破绽,孙绍宗便问的愈发露骨:“听说你们那里临近洪泽湖,却不知那洪泽湖的水,与这京城什刹海的水,可有什么区别?”

“这个么。”

苏行方当真仔细思量起来,然后给出了答案:“两处虽都是活水,可这什刹海毕竟被圈在城中,比之洪泽湖终归少了些鲜活。”

“不止吧?”

孙绍宗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盯着苏行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什刹海虽不鲜活,却比洪泽湖清冷许多否则苏大人又怎会在水里染了风寒?”

这基本就是痛穷匕现了!

而苏行方这次也没在打马虎眼,脸色渐渐转冷,迎着孙绍宗的眼睛反问:“孙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在怀疑苏某?”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屈指在茶杯上一弹,不等那‘叮’声脆响消退,又诘问道:“本官不过是以为,苏知县近来兴致大发,跑去什刹海冬泳,所以沾染了风寒,却怎么就成了怀疑你?”

“还是说……”

他再次抬头,略带讥诮的望向苏行方:“苏大人除了冬泳外,还干了些别的?譬如撑船将两个和尚的尸首,送到我大理寺左近,又遁入水中潜逃?!”

“少卿大人明鉴。”

苏行方面色彻底阴沉下来,起身拂袖道:“此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本县怎会不知?您以此归罪于我,怕是要贻笑大方!”

“传的沸沸扬扬?”

孙绍宗嗤笑一声,也起身虎视眈眈的盯着苏行方:“外面只听说那两个和尚,是顺水飘到大理寺的,可除了本官和凶手之外,怕还没几个人知道,那凶手是潜水遁走的!”

“而我只提了冬泳二字,苏大人就如此反应,怕不是……”

“孙少卿!”

苏行方骤然提高了音量,恼道:“苏某虽只是区区六品,却也是朝廷命官!你若有真凭实据,尽管拿出来就是,苏某甘愿领受罪责!”

“可若只是咬文嚼字的攀诬,恕本官实在无法奉陪到底!”

说到这里,他也懒得再管什么端茶送客,直接扬声道:“来人啊,替我送少卿大人出去!”

等外面那老仆应了,他又转身拱手道:“苏某重孝在身,就不远送大人了!”

看来缺了最重要的动机和证据,只靠言语想要拿下这苏行方,是没那么容易了。

但孙绍宗此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看活人!

眼见那老仆进到厅里,就待礼送自己出去,孙绍宗忽然开口:“且慢,本官此来其实还有一事相请,烦请苏知县应允。”

苏行方并不搭腔,只是不卑不亢的望着他。

孙绍宗便又自说自话:“令舅遇袭身死,必然与乌篷船泊尸一案有关,故而本官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将他的尸首带回去衙门,好生勘验一番。”

“你敢!”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出一身厉喝,紧接着就见个老太太闯了进来,指着孙绍宗的鼻子跳脚道:“你这狗官要敢动我兄弟一根指头,我老婆子就跟你拼了!”

瞧这架势,必然是苏行方的母亲。

显然她方才实在竟在门外偷听,直到孙绍宗提及要带尸首会去勘验,才忍不住跳将出来。

似这等有身份的老妇人,若是不讲理的话,最是难缠不过了。

孙绍宗自然不愿同她理论什么,略略往旁边让了两步,又向苏行方道:“苏知县,本官这也是为了公务,想来你应该能够理解孙某先行一步,我大理寺的衙役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冲那老太太略一拱手,径自绕过她出了客厅。

“你这狗官!休想动我兄弟的尸首!”

“母亲、母亲先消消气……”

“让开,我看那狗官……”

啧~

这苏行方的母亲,倒还真是个火爆脾气。

孙绍宗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那衣着打扮,应该是苏行方的妻儿无疑。

双方并非通家之好,这又离着有一段距离,孙绍宗自然不会冒失的上前见礼,只做没看见一般,径自跟着那老仆出了苏府。

等到了门外,吩咐随行的衙役留下来,等着把尸体运回衙门,孙绍宗就又上了马车。

其实原本往县衙赶的时候,他还没想着要把尸首运回去。

可听说苏行方带着尸首回家了,他就打定主意,要将这尸首带回衙门勘验。

原因么……

将尸首带回家虽是常例,但宛平县的衙役可还死了三个呢!

依照孙绍宗对苏行方的了解,他应该会强忍悲痛,先把另外三人的事情料理一下,然后才回家报丧才对。

如今匆匆忙忙就带着尸首回来,显然是存着什么蹊跷之处!

尤其眼下动机、证据皆无,苏行方那厮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也只能寄望于能从尸首上,查出些新的线索了。

“驾~!”

此时就听张成抖开马鞭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继而开始加速。

与此同时,也不知哪来的野狗,在马车侧前方狂吠起来。

等等!

就这几声犬吠入耳,孙绍宗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方才那一幕,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第726章 蹊跷之处

狗官?

孙绍宗盘腿坐在车厢里,口中喃喃自语着。

他把在苏家的所见所闻,从头至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说不和谐的地方,似乎也只有那老太太的几句咒骂了。

狗官这种‘爱称’,在民间其实是相当普遍的,基本上只要对官府、对朝廷怀有怨气的百姓,或多或少都用过这两个字眼。

可苏行方二十三岁授官,五年间历任从七品、七品、六品官职,在此期间他侍母至孝,在京城官场也算小有名气。

这样的儿子,对于寒门出身的母亲而言,绝对是赖以为荣的骄傲。

再加上受了五年的熏陶,再怎么也该适应了新的阶级,依照常理推论,不太可能会一口一个‘狗官’的骂人。

尤其这还是当着自家儿子的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样米养百样人,或许苏家老太太就是阶级立场坚定,又曾受过官府欺压的主儿。

再加上如今刚死了弟弟,一时口不择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既然能够理解,那自己又怎会觉得不对劲呢?

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呢?

孙绍宗再次陷入了深思之中。

他的思绪深陷泥潭裹足不前,可身下的马车却是健步如飞。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听外面张成禀报“二爷,已经到衙门口了。”

孙绍宗这才从深思中惊醒,挑开门帘正欲下车,却见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而且是鹅毛大雪。

只这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地上便已经铺了一层积雪。

“二爷。”

刚扫量了几眼雪景,张成就从车棚的夹层里,取出一件蓑衣来,双手捧了送到孙绍宗面前。

“就几步路远,用不着穿这劳什子。”

孙绍宗说着,便利落的跳下马车,向不远处的大理寺东角门行去。

“孙大人、孙大人留步!”

谁知刚走出几步,斜下里忽有个娇俏的丫鬟,提着袄裙飞奔到近前,先是道了个万福,继而又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道“奴婢见过少卿大人,我家姑娘有事要与您商量,还请大人纡尊降贵,随奴婢去清静处说话。”

这一开口,孙绍宗立刻认出,来人正是夏金桂的贴身丫鬟宝蟾。

可他如今满脑子都是案情推演,却哪耐烦理睬夏金桂?

当下就待开口拒绝,不过转念一想,昨儿北静王妃在衙门里,帮着自己演了一出闹剧——虽说没演完,就被抢了风头——却自始至终都没能见到自己。

想来她心中也是惴惴难安,所以才派了夏金桂来探听究竟。

自己这一推搪不要紧,若被她们认定是吃干抹净不认账,再闹出什么来……

罢了。

还是去见见吧。

左右夏金桂的事情也已经解决了,把这好处告知给她,再由她稳住长腿王妃就是。

想到这里,孙绍宗转身要过那件蓑衣,披挂整齐遮住头脸,这才随着宝蟾向街头行去。

原以为见面地点,会是在茶肆、酒楼的雅间里,谁知随着那宝蟾走出小半条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家花店。

这正值隆冬时节,花店里能有什么好卖的?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细论起来却不过是各色的梅花罢了。

但那一束束的梅花,高悬在檐下竹篓之中,迎着这漫天的鹅毛大雪,张扬着娇艳与鲜活,却足以匹敌春日里百花争艳,单论意境甚至犹有过之。

就连孙绍宗这等粗人,也禁不住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几眼。

“老爷可算来了。”

掐在此时,夏金桂那既娇且媚的嗓音,便传入了孙绍宗耳中。

循声望去,就见她扶风摆柳似的步出花店,头上未曾插着簪钗,只用一支腊梅挽住了满头青丝,几缕碎发撩在眉眼间,随着婀娜的步子不住摇曳,愈发凸显得两只美目朦胧妩媚脉脉含情。

一席鹅黄色的裙袄,该松的地方紧、该紧的地方松,明明层层叠叠的裹了几件衣裳,偏勾勒出一副山川险峻的形貌。

足下那一双火炭红的靴子,立在皑皑白雪之中,直似两只朝天椒一般耀目。

虽说是该瞧的瞧透了,可此时见夏金桂这人比花娇的模样,孙绍宗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惊艳之感。

夏金桂显然对他的反映很是满意,翘起兰花指虚掩了一下红唇,羞笑道“方才来了两个书生,也是这般的瞧着奴家,好容易才被奴家赶了出去——老爷若是再不来,奴这卖花娘子,可真就装不下去了。”

孙绍宗穿越以来,刨去那些青楼卖笑的失足女子,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设局调情的主儿——尤二姐的主动,基本只在床底之间。

若换个时候,孙绍宗说不得就要进去把门反锁了,来个花开堪折直须折。

可惜如今他还要紧着查案,却实在无暇分身与夏金桂厮混。

于是迎着那一双水汪汪的媚眼,他也只能强自收敛了心思杂念,近前笑道“幸亏娘子只是临时客串,否则这京城的花店,岂不都要蚀了老本?”

顿了顿,又道“李公公那里已经松口了,说是有他在一日,就少不了你们夏家的好处。”

听的后面这句,夏金桂顿时大喜,也顾不得是在门前,脚尖一点就待撞进孙绍宗怀里起腻。

“娘子且慢。”

孙绍宗忙拦住了她,回头故作谨慎的四下扫量了几眼,又压低嗓音道“我如今正在调查一桩大案,实不便在此久留,娘子若有什么交代,且速速道来。”

夏金桂揣着满腔情火,正待烧【sao】个畅快,哪曾想竟被兜头浇下一头冷水,当下忍不住眉毛一立,就待尖酸刻薄两句。

不过话到了嘴边,她又急忙压了回去,换上副幽怨的表情“老爷是做大事的,奴家自然不敢耽搁——宝蟾,你在外面盯着。”

说着,就将孙绍宗引进了花店之中,在早就准备好的罗汉床上落座。

果不其然,夏金桂正是要替表姐卫滢,问一问卫若兰的事情,可有反复之处。

不过除此之外,两个女人也很是好奇,北镇抚司的差人,怎会去捉拿忠顺王的长史。

“难不成是忠顺王失宠了?”

夏金桂忽闪着两只大眼睛,一脸的求知欲。

谁知孙绍宗反倒愣怔起来,双目凝视在她脸上,却压根没将那五官映入眼底。

“老爷,您这是……”

“是了!”

孙绍宗一跃而起,脱口叫道“是孩子,是那孩子!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问题是出在这上面!”



第727章 了断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听夏金桂提起北镇抚司,孙绍宗登时想起了一桩旧事:当初剿灭白莲教叛匪时,京城之中白莲教奸细多有落网,但李姑婆最看重的王牌奸细‘丙三’,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当时北镇抚司掌握的讯息,就只有这丙三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名朝廷官员,而且在京城里颇有些实权在手——以及,他的妻子当时正怀有身孕。

而今天孙绍宗从苏家出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苏行方的妻儿,当时虽没有细看,但那孩子应该也就在一岁到两岁之间。

手握实权的京官。

妻子在两年前怀有身孕。

对朝廷官员满怀怨愤,当着儿子一口一个‘狗官’的老太太。

这三个条件拼凑在一起,要说是什么铁证如山,那肯定是夸大其词——但要细究起来,却已经足够让人心中起疑了!

而且若是把这白莲教的身份背景,嵌入到当前的案子里,让孙绍宗百思不得其解的作案动机,似乎也有了解释的可能。

首先,苏行方之所以会出手杀人,估计不是出自义愤,而是被那‘黑帖’主人,以揭穿身份相要挟,才不得已而为之。

也只有这样满门抄斩的罪名,才会逼得一个前途远大的官员,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试法。

至于后续设下计策,杀死自家娘舅……

结合老太太对朝廷心怀怨念的行径,苏行方的舅舅,极可能也是白莲教的奸细。

而苏行方要想解决掉道衍师徒,借助他的勇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在杀死道衍师徒之后,甥舅两个却起了争执。

至于这争执的原因吗。

大约是那曹捕头,想借道衍师徒犯下的罪孽,从中做些什么文章——皇帝用童男童女的心肝,炼制促进生育的丹药,肯定是白莲教求之不得、喜闻乐见的劲爆消息!

若能把这消息散播出去,或多或少的,总会影响到朝廷的威信,对白莲教的造反大业,也会有相当的好处。

但苏行方却未必愿意冒险。

现如今,与他单线联系的李姑婆已经死在了狱中,只要他不主动同白莲教联系,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做个朝廷命官。

堂堂两榜进士,二十九岁的六品宛平知县,又岂是白莲教奸细的身份,能够比拟的?

更何况他直到二十八岁,才得了个儿子,如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又怎肯为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去冒全家掉脑袋的风险?

有了这些前提,再后面的情节就容易推演了。

左右不过是曹捕头,也学黑帖主人的法子,拿‘奸细’的身份来要挟苏行方。

苏行方受逼不过,于是干脆设下死局,弄死了自家舅舅。

而他约莫也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早晚会连累妻儿,所以多少也存这一死百了的心思。

也正因如此,当时孙绍宗才没能及时瞧出破绽。

这一番推演下来,基本上已经可以做到自圆其说了。

孙绍宗因而士气大振,敷衍了夏金桂几句,大步流星的出了花店之后,就又乘车直奔北镇抚司。

当初北镇抚司得了消息之后,筛选出了数十名妻子怀有身孕的京官,按照惯例,肯定是要持续追踪观察一段时间的。

虽说未必能记录下太多有用的东西,但至少能让孙绍宗更进一步的了解苏家上下,继而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夏金桂望夫石一般,目送孙绍宗的背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转回头却登时换了颜色。

愤愤的回到花店之中,一把将头上的花枝扯下来,狠狠折成了两截,又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忽地转回头阴沉着脸问:“宝蟾,你说是姑娘我重要,还是什么见鬼的案子重要?!”

见鬼的就不是案子,是邪祟了。

宝蟾心下吐槽着,却也忙绷紧了小脸,顺着她的话数落起来:“自然是姑娘重要!也就是这孙大人不解风情,软换个旁的……”

啪~

谁知不等说完,夏金桂劈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宁煤瞪眼的呵斥道:“贱婢,孙大人乃是堂堂四品,也是你能品头论足的?!”

宝蟾不过是顺着她说话,哪曾想到反而受了迁怒?

心下委屈,可当着夏金桂的面,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忙屈膝跪倒,哀声道:“姑娘饶了奴婢吧,奴婢下回再不敢了。”

“还有下回?”

夏金桂不依不饶,又抬脚将她踹了仰倒,这才一屁股坐回了罗汉床上。

要按常理说,孙绍宗这明显是有公务在身,查的又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就算来去匆匆,又哪里值得这般恼怒。

偏夏金桂向来自恋的紧,只觉得世上的男人,都该围着自己拼命献媚,只有自己厌烦他们的道理,哪容得他们主动离开?

再加上她今儿还刻意打扮了一番,为的就是能再续前缘,‘顺便’打听一下自家那傲气表姐,在船上的风流韵事。

哪成想几句话的功夫,孙绍宗就又匆匆的去了,而且几乎没有丝毫留恋。

她在罗汉床上生了半响闷气,却终究晓得,似孙绍宗这等人物,绝不是自己能搓圆捏扁的。

即便是有些把柄在手,可她自己也深涉其中,一旦拿出来就是玉石俱焚。

罢了~

左右也只是寻他做个依仗,又成不了夫妻,大不了以后另寻个哈巴狗似的男人,圈养着也就是了。

自我安抚了一番之后,夏金桂忽然起身,吩咐道:“宝蟾,去后院把马车喊来,咱们回……咱们去北静王府!”

她原是想直接回家,重新梳妆打扮,可转念一想,自己今天是被卫滢指派,才招惹了这一肚子闷气。

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亏吧?

一路无话。

等到了北静王府后院,她喧宾夺主的斥退了左右奴婢,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北静王妃的手腕,口中直道:“姐姐,祸事了!”

卫滢只当是孙绍宗生出反复之心,当下又羞又恨,咬牙道:“那姓孙的果然信不得!我……我便是拼着性命名声不要,也……”

“姐姐想哪去了!”

却听夏金桂又抢着道:“他倒未必是想反悔,只是那日在船上食髓知味儿,非要姐姐再去陪上一陪,才肯罢休。”

“他……他怎敢如此无耻!”

想起那日的情景,北静王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将个银牙咬的咯咯作响,几根指头更是刺入了掌心之中。

半响,她决然道:“你跟他说,他若是再敢逼迫,本宫就和他拼……”

“姐姐莫急。”

夏金桂听着话头不对,忙又打断了她,装作没听明白似的,一叠声的催促道:“今儿咱们先应付了王爷再说,免得不慎有了身孕,日后瞒哄不过。”

身孕?

听到这两个字,北静王妃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下意识的抚弄着小腹,心中有的只是惶恐与悔恨。

夏金桂又见缝插针的道:“姐姐付出了这么许多,总也要见个成效——您放心,这回我同您一起过去寻他,怎么也要让他拿出个正经章程来。”

北静王妃闻言待要反驳,可又的确希望孙绍宗能拿出拯救弟弟的具体方案,于是紧抿着嘴,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也罢~

等兰哥儿脱身之后,再与那姓孙的彻底了断……

第728章 取证镇抚司

三年间先后换了三个镇抚使,显然对北镇抚司造成了相当的影响——虽说手中的权利并没有缩水多少,形势却大不如前。

近来甚至还有传言,说是皇帝要另设特务机构,借以取代、制衡,总是出问题的南北镇抚司。

因而这一路走马观花,这北镇抚司里虽然还算不得士气低落,但已然却处处透着暮气。

如果说往日里,这北镇抚司衙门是一片‘肃杀’的话,现如今怕是只能用‘萧瑟’来形容了。

“孙大人。”

正暗暗感慨着时移世易,头前带路的小旗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小心翼翼的道:“劳烦您在此稍候片刻,容卑职进去禀报一……”

“不必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前面院落里已然迎出个矮壮的汉子,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冲着孙绍宗一躬到底:“下官见过大人!”

“赵千户不必多礼。”

孙绍宗回了一礼,顺势笑道:“孙某今天是无事不得登三宝殿,若有冒失之处,怕还要请赵千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当初若非大人仗义出手,我赵嘉义说不得还在昭狱里吃牢饭呢——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开口便是!”

这拍着胸脯的试千户赵嘉义,正是当初清虚观剿匪时的前敌指挥。

那时因为他手下的百户臧亮通敌,非但走脱了许多白莲教匪,连赵嘉义自身也被牵扯进去,做了十余日的阶下囚。

后来直到孙绍宗查出了真正的奸细,这赵嘉义才被开释出来,又奉命接手了后续的调查工作。

而孙绍宗此来,也正是要借助往日的情分,调阅那些监视记录。

书不赘言。

赵嘉义将孙绍宗迎进了厅中,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又问明了孙绍宗的来意,当下眼中精光直冒,忍不住脱口追问:“如此说来,大人已经发现了当初的漏网之鱼?!”

“眼下还说不准。”

孙绍宗摇了摇头,又正色道:“赵千户,我如今初到大理寺为官,还未曾站稳脚跟,手上经办的案子,怕是不好假手于人。”

“赵千户若是能行个方便,孙某自然感激不尽;可若是碍于规矩,孙某也绝无半点怨言。”

他之前诉说来意的时候,只说是要查阅当时的记录,并不曾提起具体案情,就是怕北镇抚司会横插一杠。

这案子明摆着是在向他挑衅,如果查到最后,反倒让北镇抚司摘了果子,那孙绍宗日后在大理寺如何服众?

却说赵嘉义听了这话,立刻将手一摆:“大人说笑了,那规矩是针对外人的,可这案子本就是您查出的端倪,又怎么算的上是外人?”

顿了顿,他又拍着胸脯慨然道:“再说了,我赵嘉义也不是那玩恩负义的——来人啊,速速将两年前白莲教匪一案的记录,全部借调出来,供孙大人查阅!”

孙绍宗一时也看不出,他这番慷慨激昂究竟有几分真假。

不过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只要抢先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事后那苏行方会落在谁手上,孙绍宗也并不在意。

故而等赵嘉义说完,他便展颜一笑,再次拱手道:“孙某先谢过赵千户了——若最后查出果然是白莲教作祟,我必然向朝廷请旨,将此案移交给北镇抚司追查。”

赵嘉义闻言大喜,点头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此后两人又闲谈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才见两个小校挑着四只书箱进来,一摞摞的掏出来,堆放在两侧茶几上,直垒的小山仿佛才算罢休。

这粗略一扫量,起码也有百多本的样子。

好在孙绍宗已经有明确的目标,否则想从里面翻找出线索,怕是至少要十天半月才成。

“孙大人请自便吧。”

等那书堆好之后,赵嘉义立刻起身,带着手下离开了客厅,任由孙绍宗独自查阅。

等确认他们全都离开之后,孙绍宗立刻搬过两张椅子,作为书册的腾挪之地,然后一本本的翻找起来。

刨去最初查案时的记载,后面百多本小册子,基本都是对嫌疑人的监控记录。

而且这头一本记录不是旁人,正是自家便宜大哥孙绍祖。

看来陆辉当年嘴上说是不会怀疑孙家,暗地里却半点没有手下留情。

孙绍宗顺手翻开一瞧,发现里面泰半记录的,都是大哥的种种风流韵事,间或还杂了贾迎春与众多小妾的生活琐事。

扫了几眼,孙绍宗就忍不住后怕起来。

幸亏他南下平叛了,否则还真没准儿,要被这些番子拿捏住短处!

仔细翻看了一遍,发现并未有什么违禁之处,孙绍宗这才算是松了口气,顺手把那册子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又继续翻找起来。

半刻钟后,他总算是从这故纸堆里,翻找出了苏家的监控记录。

翻开卷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家的人丁构成,以及苏行方父母往上三代的籍贯、平生。

这些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否则苏行方早就该被拿下了——毕竟北镇抚司办案,莫须有的罪名已经足够了。

再往后翻,则是标注了日期的监视记录。

苏行方的一举一动,自然是重中之重,但苏母却堪称是实力抢镜。

这位老太太性格古怪、宽己严人,对儿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却又对孙子百依百顺的娇惯。

平时拿下人撒气,更是家常便饭。

以至于同她有关的记录,愣是占据了最大的篇幅。

而负责监视记录的小旗,约莫也只用了几天的功夫,就确信苏行方的母亲,的确是他的生母无疑——不是亲生的,决然受不了她这古怪脾气!

然后这监视就逐渐松懈下来,到苏行方的妻子生产前夕,更是彻底的撤销了监视。

这约莫是因为当时的监控者,觉得如此孝顺的儿子,断然不会将母亲置身于敌营之中。

不过若是孙绍宗推断无误,这苏母姐弟二人,才是真正的铁杆教匪——反而是苏行方这个做儿子的,对白莲教未必有多上心。

等翻看到后半段的时候,苏行方的舅舅曹趋吉,也成为了这份记录的常客——他因为死了老婆,孤家寡人的没个照应,故而也搬入苏家暂住。

与脾气古怪的姐姐相比,这位舅爷为人甚是和善,只是却有一桩‘怪癖’:看不得别人浪费水资源。

平日洗漱用的水,只能打浅浅一个盆地,用的多了若被他撞见,就算是亲姐姐也要唠叨几句。

喝茶不准剩下;淘米用的水,要二次利用;据说连家里养的狗,每日里饮水多少,都被他定下了额度。

而且不管走到哪里,他身边总是带着个大大的水囊。

这等怪癖,起初自然弄得苏家上下颇有怨言。

但在苏母一力支持之下,就连苏行方也发只能屈从,旁人自然更是无力反对,好在久而久之的,也就逐渐习惯成自然了。

看到这里,孙绍宗忙又翻回了第一页的出身、籍贯。

同苏家一样,这曹家也是出自鱼米之乡,按理说从小在水边长大,不该对用水的问题如此敏感才对。

另外……

曹趋吉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蹊跷之处。

孙绍宗闭目沉吟了半晌,忽然合上书页,把几本不相干的监视记录,打乱顺序混在其中。

然后步出客厅,拱手道:“赵千户,劳烦再调出建平三十一年,陕甘平叛的记录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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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9章 招认

建平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四,平叛大军兵围秦州府清水县,义士刘三郎暗中派人污染城中水源,五日间城中饮水断绝,数千白莲匪众只得以溺止渴。

九月二十八,叛匪不堪坐以待毙,逐于夜间弃城突围,时官军四面剿杀,大捷于野。

此役阵斩匪首汤二、李晟以下八百二十三人,俘获匪首董崇以下两千四百九十一人,夺取辎重不可计数。

匪首魏避凶率数百残党遁入山林,自此不知所踪。

看到这魏避凶三字,孙绍宗只觉茅塞顿开怪不得自己会觉得曹趋吉三字,似有蹊跷之处呢!

这魏避凶一看就是假名!

魏者,曹魏也。

而趋吉避凶四字,本就是一体两面。

这分明是把自己的真名,寄托在了假名之中。

再加上断水五日,只能饮尿止渴,逃出生天后养成节约用水的习惯,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孙绍宗又大致扫量了一遍,确认没什么疏漏,就重新整理起所有案卷,务必使得旁人难以分辨,他究竟翻阅了些什么。

这匪首‘魏避凶’既然逃之夭夭,朝廷必然会发下他的通缉令,乃至于形貌、经历、武艺、文采等等,也多少会有记录留存。

而这就用不着继续在北镇抚司查找了,大理寺身为天下刑名之首,本就保存着所有国字号通缉令的存根。

而且回到大理寺之后,也正好可以将通缉令上描述的细节,同曹趋吉的尸首相互对照。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匆匆辞辞别了赵嘉义,一路风风火火的回到大理寺。

刚抓了两个小吏的壮丁,让他们去翻找魏避凶的通缉令,转回脸,一张苍白的面孔就映入了眼底。

“苏知县?你缘何在此?”

孙绍宗目光一凝,这苏行方果真大胆的紧,竟还主动找上门来了!

“孙大人。”

苏行方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淡然道:“虽是涉案,可家舅乃是因公殉职下官扶尸至此,自是为了保障他的尸首,不被差人肆意损毁折辱。”

这理由倒也算冠冕堂皇。

孙绍宗此时心下已有八成把握,自不会再与他计较什么,只飒然一笑,就当先向着停尸房赶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到了验尸间,在宅邸里徒劳无功的陈敬德,也早早侯在了里面。

见两人自外面进来,他迟疑的瞟了苏行方一眼,这才迎上来禀报道:“大人,这曹捕头身上除了新伤之外,还有旧疮十余处,其中六处疑似是弓弩所留。”

一般的刀伤也还罢了,这年头乡人殴斗时,动刀子的可不在少数孙绍宗最近也正准备借此为由,打响在大理寺的第一枪。

但箭矢导致的伤口却并不常见。

更何况还高达六处之多!

正常而言,也只有在战场上死战过的将领,身上才可能留下这许多箭伤没有好铠甲护身的走卒,多半挨不了几下,就该一命呜呼了。

而这应该就是苏行方之前,急着把尸首带回家的原因。

孙绍宗不置可否,只将目光转向了苏行方。

果不其然,这苏知县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嘴脸:“家舅年轻时,曾率领乡人抵抗山匪,每战必身先士卒,故而身上才有这许多旧伤。”

这还真是对答如流,半点没有心虚的样子只可惜孙绍宗心中早有成算,并不会被他的言语误导。

依旧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在陈敬德的陪同下,走向了曹趋吉的尸首。

之前披着公服时,就觉得这曹趋吉身形魁梧,如今赤条条躺在案板上,只见周身肌肉虬起,虽不及孙绍宗这样铁打的身板,却也称得起是一条‘好汉’。

这样一个允文允武,在万马千军中往来冲杀过的主儿,最后却是死在了自家外甥手里,倒真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些唏嘘来。

“少卿大人,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正细瞧那尸身上的伤口,两个小吏就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副卷轴,约莫就是那魏避凶的通缉令存根了。

存根不同于张贴的告示,乃是描绘在画布上,又经过了一定程度的装裱,故而都是以卷轴的形式留存。

孙绍宗却并未急着翻看,只回头扫了一眼,就淡然吩咐道:“先放在一旁吧。”

那两个小吏答应了,把那通缉令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见孙绍宗再没有别的吩咐,就躬身退了出去。

陈敬德正有些好奇,那卷轴里到底是什么,冷不防苏行方箭步上前,拨开那卷轴的绳杆,低头扫量了一眼,随即转身拱手道:“孙大人,下官有几句肺腑之言,希望能单独向大人倾诉!”

终于还是扛不住了!

估计他也没想到,孙绍宗短短时间里,竟能找出这等‘铁证’来。

这下不单是陈敬德,就连两个仵作也觉察出了蹊跷,于是全都迟疑的望向孙绍宗其中一个还不自觉的拿起把小刀来,也不知是想护驾,还是想自卫。

“都先退下吧。”

孙绍宗直勾勾的盯着苏行方,随手往后一摆,示意众人先暂且回避。

这两步远的距离,就算苏行方怀里揣着什么暴雨梨花针、我爱一条柴的,都休想有机会发动。

不过苏行方显然也没有再负隅顽抗的意思。

等到陈敬德领着两个仵作退出门外,他一咬牙,立刻翻身跪倒以头抢地,直磕的头破血流若非姿势不对,孙绍宗几乎以为他是要撞墙自杀了。

就听他伏在地上,颤声道:“行方自知罪无可赦,不敢求大人宽恕可我的妻小却是无辜的!”

“恳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

“呵呵。”

孙绍宗嗤笑一声,哂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保住妻儿老小?你的妻儿且先不论,你那母亲,只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吧?”

苏行方骇然抬头,与孙绍宗对视了一眼,忙又跪伏于地,有心分说几句,孙绍宗却又开口道:“说说吧,你是如何混入朝中,又曾为白莲教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现如今又受了怎样的胁迫,才做出这等飞蛾扑火的挑衅之举!”

第730章 杀舅

“二十年前,外公带着舅舅远赴陕甘……”

“舅舅逃了回来,外公却……”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两年前,为了圣女……”

不出所料,这是一个老套的复仇故事:死了爹的寡妇、和吓破了胆的弟弟,抱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心情,把希望寄托在了早慧的苏行方身上。

卧薪尝胆倒还不至于,但头悬梁锥刺股的督导,可是一点没打折。

而苏行方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nve】望【dai】,在五年前考上了进士,并且顺利补缺留京任职。

后来由于表现出色,又升任了大兴县丞。

不过苏行方对于这次升官,却半点欢喜都没有。

原本担任闲职时,那总揽京城谍报事宜的李姑婆,就把他当成了潜力股培养,要钱给钱、要关系给关系的。

如今手握实权,还不得加倍偿还?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年余光景,李姑婆突然找上门来,表示圣女已经提前转世,总坛那边儿准备派大人物过来查访、接应。

苏母和曹趋吉姐弟两个听了这话,都激动的喜极而泣,一口一个‘无声老母、真空家乡’的,仿佛只要能找到圣女,就能让大周朝无疾而终似的。

而苏行方表面上亦是狂喜,心底却止不住的狂喊:祸事了!

结果就如同他所料的一般,踌躇满志的白莲叛匪,还没正式展开行动,就被朝廷察觉到了。

如果不是有神秘人暗中示警,估计当时就给北镇抚司一窝端了。

当然,后来他们也没能蹦跶多久,就又栽在了孙绍宗手上,连知道苏行方真正身份的李姑婆,也落入了龙禁卫手中。

当时苏行方忐忑的一塌糊涂,整日里提醒吊胆的,一闭上眼,就是满脑子墨蛟吞云袍。

不过他提着脑袋等了许久,一切却是风平浪静。

后来他先是高升了宛平县令,又得了个六斤四两的大胖小子,这才渐渐塌下心来,晓得那李姑婆八成是扛住了,并没有把自己交代出来。

因当初一直是单线联系,苏行方以为自己这下算是解脱了,又赶上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就觉得都是儿子带来的福气,于是整日里宝贝的不成。

谁知好景不长,这才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竟又被黑帖主人找上门来,拿苏行方的卧底身份,威胁他杀死道衍师徒,然后撑船送到大理寺去。

苏行方受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按照那黑衣人的交代,事先做好了万全准备,又在昨天一早驱车赶往清虚观左近待命……

“等等!”

孙绍宗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道:“他怎么会知道道衍师徒在清虚观,还装扮成了假和尚?”

苏行方摇了摇头,无奈道:“苏某为人所迫,哪里有资格向他发问?事实上我也只在夜里见过他一面,后来负责打探、传递消息的,不过是几个小乞儿罢了。”

看来黑帖主人,终究还是利用了乞儿们同仇敌忾的心理。

孙绍宗点点头,也没打听那些乞儿的形貌,示意苏行方继续往下说。

“那天我得了消息,埋伏在他们师徒必经之地,由我舅舅出面将他们诱骗到了一座小巷之中。”

说到这里,苏行方自嘲的一笑:“起先我还纳闷,那黑帖主人怎么就敢笃定这笨法子能成——毕竟那两个假和尚,是刚从忠顺王手底下偷生,肯定不会轻信于人。”

“可等到一见面才发现,那丧尽天良的道衍真人,竟也是当年的白莲余党!而且同家舅还曾有过数面之缘。”

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绍宗顿时恍然,怪不得那黑帖主人不找别人,偏偏找到苏行方头上。

却听苏行方继续道:“当时舅舅见是老相识,当下就改了主意,非但没有下杀手,反而意图和道衍真人合作,把圣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满面希冀的问:“此事乃忠顺王妄为,与陛下全无相干,是也不是?”

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孙绍宗眉毛一挑,反问道:“你觉得呢?”

“必是如此!”

苏行方斩钉截铁的道:“陛下圣明睿智,即便近年来宠信方士,于政务也从无荒疏之处,断不会行此残民之举!”

啧~

这白莲教的奸细,骨子里竟是皇帝的铁粉儿……

孙绍宗无语之余,见他目光灼灼的,似是非要得个准信儿才肯罢休,只好点头道:“你倒还有些见识,那什么延续子嗣的丹药,的确是忠顺王私自炼制的。”

“延续子嗣?”

谁知苏行方听了这话,却不由得一愣,随即狐疑道:“那道衍明明说自己练得的是大道金丹,还说若是真的炼成了,长期服用,就可以羽化登仙白日飞升。”

羽化登仙?

白日飞升?

这可跟杨汉才的说法不一样。

难道是杨汉才说谎了?

按说不应该啊,左右都是在炼丹,自然吹的越厉害越好。

还是说……

忠顺王出于有什么考量,把真正目的瞒了下来?

此时并非细思量的时候,孙绍宗也只好把这些疑问,先抛到脑后,让苏行方继续往下交代。

却说曹趋吉见是老相识,又听说这事儿关系到皇帝和朝廷的声誉,当下就起了心思,想要借机生事、搅乱时局。

谁知那道衍和尚,却早没了造反的勇气,一味的敷衍搪塞,莫说是与曹趋吉合伙生事,就连道出内情细节都不肯,唯恐事情揭开了,会遭到朝廷不惜一切的追捕。

因两年前进京的教友,全都葬送在朝廷的鹰爪孙下,甚至连半点水花都没能掀起,曹趋吉这些年一直绝望沮丧的紧。

如今好容易发现了一丝曙光,或许可以动摇大周朝的统治,如何肯轻易放手?

然而道衍却死活不应。

这一来二去,曹趋吉终于恼了,手起刀落杀了道衍师徒,让一切重新回归黑帖主人的剧本。

当时苏行方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比道衍,更不愿意此时公诸于众。

哪曾想事后曹趋吉又找到了他,表示要细查究竟,再想方设法将这消息揭露出来。

苏行方之所以会冒险,杀死道衍师徒,就是为了保住平静的生活,再加上他骨子里其实是地道的尊皇党,哪肯依从曹趋吉这样的要求?

可刚推辞了几句,曹趋吉就表示要自己单干,总之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这两年一直在宛平县当捕头,上上下下哪个不认得?

若不慎露了什么行迹,还不一样是牵连到自己头上?

苏行方苦苦相劝,曹趋吉却执意不肯。

这一回却是轮到苏行方起杀心了——若换成早两年,他未必敢对舅舅不敬,可如今有了儿子,舅舅自然要往后排一排!

当下他假做无可奈何,答应同曹趋吉一起行事。

不过他又表示,如今这案子已经惊动了孙绍宗,若是不能尽早处置这个威胁,怕是要步副教主、李姑婆的后尘。

曹趋吉此事铁了心要借此复仇,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当下就表示,先做了那姓孙的,再把皇帝的丑事抖落出来不迟!

而那土墙后的机关,正是他为孙绍宗设下的死亡陷阱——那些手弩是他当初偷偷打造,准备在京城生事用的。

只是曹趋吉却没有想到,自家外甥虽然依照吩咐发动了机关,时间却比预计的还要早了一步。

结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在了自己亲手炮制的毒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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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0章 杀舅

“二十年前,外公带着舅舅远赴陕甘……”

“舅舅逃了回来,外公却……”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两年前,为了圣女……”

不出所料,这是一个老套的复仇故事:死了爹的寡妇、和吓破了胆的弟弟,抱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心情,把希望寄托在了早慧的苏行方身上。

卧薪尝胆倒还不至于,但头悬梁锥刺股的督导,可是一点没打折。

而苏行方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nve】望【dai】,在五年前考上了进士,并且顺利补缺留京任职。

后来由于表现出色,又升任了大兴县丞。

不过苏行方对于这次升官,却半点欢喜都没有。

原本担任闲职时,那总揽京城谍报事宜的李姑婆,就把他当成了潜力股培养,要钱给钱、要关系给关系的。

如今手握实权,还不得加倍偿还?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年余光景,李姑婆突然找上门来,表示圣女已经提前转世,总坛那边儿准备派大人物过来查访、接应。

苏母和曹趋吉姐弟两个听了这话,都激动的喜极而泣,一口一个‘无声老母、真空家乡’的,仿佛只要能找到圣女,就能让大周朝无疾而终似的。

而苏行方表面上亦是狂喜,心底却止不住的狂喊:祸事了!

结果就如同他所料的一般,踌躇满志的白莲叛匪,还没正式展开行动,就被朝廷察觉到了。

如果不是有神秘人暗中示警,估计当时就给北镇抚司一窝端了。

当然,后来他们也没能蹦跶多久,就又栽在了孙绍宗手上,连知道苏行方真正身份的李姑婆,也落入了龙禁卫手中。

当时苏行方忐忑的一塌糊涂,整日里提醒吊胆的,一闭上眼,就是满脑子墨蛟吞云袍。

不过他提着脑袋等了许久,一切却是风平浪静。

后来他先是高升了宛平县令,又得了个六斤四两的大胖小子,这才渐渐塌下心来,晓得那李姑婆八成是扛住了,并没有把自己交代出来。

因当初一直是单线联系,苏行方以为自己这下算是解脱了,又赶上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就觉得都是儿子带来的福气,于是整日里宝贝的不成。

谁知好景不长,这才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竟又被黑帖主人找上门来,拿苏行方的卧底身份,威胁他杀死道衍师徒,然后撑船送到大理寺去。

苏行方受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按照那黑衣人的交代,事先做好了万全准备,又在昨天一早驱车赶往清虚观左近待命……

“等等!”

孙绍宗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道:“他怎么会知道道衍师徒在清虚观,还装扮成了假和尚?”

苏行方摇了摇头,无奈道:“苏某为人所迫,哪里有资格向他发问?事实上我也只在夜里见过他一面,后来负责打探、传递消息的,不过是几个小乞儿罢了。”

看来黑帖主人,终究还是利用了乞儿们同仇敌忾的心理。

孙绍宗点点头,也没打听那些乞儿的形貌,示意苏行方继续往下说。

“那天我得了消息,埋伏在他们师徒必经之地,由我舅舅出面将他们诱骗到了一座小巷之中。”

说到这里,苏行方自嘲的一笑:“起先我还纳闷,那黑帖主人怎么就敢笃定这笨法子能成——毕竟那两个假和尚,是刚从忠顺王手底下偷生,肯定不会轻信于人。”

“可等到一见面才发现,那丧尽天良的道衍真人,竟也是当年的白莲余党!而且同家舅还曾有过数面之缘。”

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绍宗顿时恍然,怪不得那黑帖主人不找别人,偏偏找到苏行方头上。

却听苏行方继续道:“当时舅舅见是老相识,当下就改了主意,非但没有下杀手,反而意图和道衍真人合作,把圣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满面希冀的问:“此事乃忠顺王妄为,与陛下全无相干,是也不是?”

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孙绍宗眉毛一挑,反问道:“你觉得呢?”

“必是如此!”

苏行方斩钉截铁的道:“陛下圣明睿智,即便近年来宠信方士,于政务也从无荒疏之处,断不会行此残民之举!”

啧~

这白莲教的奸细,骨子里竟是皇帝的铁粉儿……

孙绍宗无语之余,见他目光灼灼的,似是非要得个准信儿才肯罢休,只好点头道:“你倒还有些见识,那什么延续子嗣的丹药,的确是忠顺王私自炼制的。”

“延续子嗣?”

谁知苏行方听了这话,却不由得一愣,随即狐疑道:“那道衍明明说自己练得的是大道金丹,还说若是真的炼成了,长期服用,就可以羽化登仙白日飞升。”

羽化登仙?

白日飞升?

这可跟杨汉才的说法不一样。

难道是杨汉才说谎了?

按说不应该啊,左右都是在炼丹,自然吹的越厉害越好。

还是说……

忠顺王出于有什么考量,把真正目的瞒了下来?

此时并非细思量的时候,孙绍宗也只好把这些疑问,先抛到脑后,让苏行方继续往下交代。

却说曹趋吉见是老相识,又听说这事儿关系到皇帝和朝廷的声誉,当下就起了心思,想要借机生事、搅乱时局。

谁知那道衍和尚,却早没了造反的勇气,一味的敷衍搪塞,莫说是与曹趋吉合伙生事,就连道出内情细节都不肯,唯恐事情揭开了,会遭到朝廷不惜一切的追捕。

因两年前进京的教友,全都葬送在朝廷的鹰爪孙下,甚至连半点水花都没能掀起,曹趋吉这些年一直绝望沮丧的紧。

如今好容易发现了一丝曙光,或许可以动摇大周朝的统治,如何肯轻易放手?

然而道衍却死活不应。

这一来二去,曹趋吉终于恼了,手起刀落杀了道衍师徒,让一切重新回归黑帖主人的剧本。

当时苏行方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比道衍,更不愿意此时公诸于众。

哪曾想事后曹趋吉又找到了他,表示要细查究竟,再想方设法将这消息揭露出来。

苏行方之所以会冒险,杀死道衍师徒,就是为了保住平静的生活,再加上他骨子里其实是地道的尊皇党,哪肯依从曹趋吉这样的要求?

可刚推辞了几句,曹趋吉就表示要自己单干,总之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这两年一直在宛平县当捕头,上上下下哪个不认得?

若不慎露了什么行迹,还不一样是牵连到自己头上?

苏行方苦苦相劝,曹趋吉却执意不肯。

这一回却是轮到苏行方起杀心了——若换成早两年,他未必敢对舅舅不敬,可如今有了儿子,舅舅自然要往后排一排!

当下他假做无可奈何,答应同曹趋吉一起行事。

不过他又表示,如今这案子已经惊动了孙绍宗,若是不能尽早处置这个威胁,怕是要步副教主、李姑婆的后尘。

曹趋吉此事铁了心要借此复仇,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当下就表示,先做了那姓孙的,再把皇帝的丑事抖落出来不迟!

而那土墙后的机关,正是他为孙绍宗设下的死亡陷阱——那些手弩是他当初偷偷打造,准备在京城生事用的。

只是曹趋吉却没有想到,自家外甥虽然依照吩咐发动了机关,时间却比预计的还要早了一步。

结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在了自己亲手炮制的毒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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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1章 弑母

听完苏行方的叙述,孙绍宗默然半晌,头一个问的,却是那黑帖主人的行止。

“那晚我因为有些公务未曾处置清楚,所以留在县衙秉烛务公,他就突兀的,出现在了客厅与内室中间的阴影处,然后一口道破了我的真正身份。”

“他一身夜行衣,又用黑巾蒙面,实在看不清楚长相,不过身量甚是魁梧高大,与您孙大人比起来,怕也只是稍逊一筹。”

“他闷着嗓子,又操了一口的京腔,因而听不出什么端倪。”

“不过……”

前面的老生常谈,让孙绍宗很是失望,陡然间听到这句‘不过’,才忙又集中起了精神。

“他虽然在我面前极力控制,但平日与人说话时,应该很喜欢打手势。”

“另外,他手上的老茧有些古怪,与时常联系单刀的家舅有些类似,但却是双手都虎口处都有老茧。”

“还有,他提起您孙大人时,貌似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波动,但这却明显与他交代的事情不符。”

果然!

那黑衣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主意打到了苏行方身上!

以往黑衣人唆使的那些人,不是贩夫走卒、就是心存侠义的穷酸书生,眼力、见识多有偏颇之处。

而苏行方却是个自小看惯了江湖人,又有数年办案经验的中低层官员!

理所当然的,他也比旁人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身材魁梧高大——这一开始就知道。

肢体语言丰富——普遍出现在性格外向,惯于情绪宣泄的人。

提起孙绍宗时,遮掩了情绪波动——这是最反常的地方,他明明是主动做出了挑衅之举,显然是对孙绍宗心怀芥蒂的。

行为举止与情绪表现不相符,肯定是为了隐瞒什么,而且这隐瞒的事情,八成与孙绍宗有关!

至于双手虎口的老茧……

等等!

孙绍宗脑海里,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一个早就被他抛诸脑后的家伙——当年血字一案,手刃北镇抚司佥事钱宁,继而在自己帮助下,潜逃离京的丁修!

这厮正是一个身材高大,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的人。

而他擅长的苗刀,正是一柄双手武器。

如果那黑衣人真的是他,那他会下意识遮掩情绪,也就成了顺利成章的事情——因为他是真的认识自己!

不过……

那丁修虽然也算有些本事,可距离黑衣人表现出来的能力,却还差了好几条街。

更别说他死要钱的性子,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跑去‘主持正义’?

难道说……

他其实并非黑帖主人,而是黑帖主人的手下或者佣兵?

“以苏某之见。”

孙绍宗正脑洞大开之际,就听苏行方又道:“那黑帖主人,约莫就潜伏在北镇抚司里!”

咦?

这厮的脑洞竟比自己还大!

孙绍宗忙问:“此话怎讲?”

“苏某出身白莲教一事,本就没什么人晓得,想来想去,也只有当日悄悄放走葛谵等人的奸细,才有可能从李姑婆口中,听说过我的事情。”

“毕竟能混入北镇抚司的奸细,在教中的地位,必然在我之上。”

“至于黑帖主人犯下的那些案子,若没有无孔不入的北镇抚司做后盾,又如何能够做到?”

这番推理,倒也算合情合理。

只可惜当初的神秘人,其实早就已经落网了。

当然,孙绍宗也没必要同他细说分明,当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开始追问起白莲教的内幕。

然而苏行方当初也只是和李姑婆单线联系,少有的一些内幕,也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而这些内幕,李姑婆的手下早就已经招供了。

反复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他并未说谎之后,孙绍宗也就彻底失去了行去。

而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处置苏行方了!

孙绍宗倒负双手,在验尸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的扫量苏行方一眼。

说实话,这苏行方是个难得的人才,更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而死在他手里的道衍师徒、曹趋吉等人,也都算得上是死有余辜——曹趋吉当年在陕甘时,手底下人命官司可是论百的。

只是……

孙绍宗在苏行方身前停住脚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怕是只有一死了,而且必须是认罪伏诛!”

再怎么人才难得,这样的定时炸弹,孙绍宗也不敢捂在手里——毕竟赵嘉义已经大致听闻了此事,很难保证他不会偷偷进行调查。

“至于你的妻儿……我也只能承诺尽力保住她们,若事有不谐,也只能怪她们时运不济。”

这等模棱两可的承诺,估计没几个人会答应。

但苏行方无疑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压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能求得孙绍宗承诺帮忙,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故而听了这话,毫不犹豫的叩首道:“多谢大人照拂!苏行方此生无以为报,来世……”

“先别急着说来世,先说说眼前!”

孙绍宗打断了他话,又一字一句的问:“你那母亲,又该如何处置?”

孙绍宗原以为他肯定会再次求告,毕竟他可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孝子。

谁知苏行方默然片刻,却是郑重的请求道:“请孙大人允许苏某,回家与母亲诀别。”

这答非所问的,难道说……

孙绍宗定定的打量他半晌,终于还是点头应了。

…………

半个时辰后,苏家小祠堂。

吱呦~

木门打开的声音并不大,却瞬间牵动了十几双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苏行方行尸走肉一般步出祠堂,站在众人面前愣怔良久,这才裂开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家母听闻我铸就如此大错,愤而自尽了。”

极其简短的一句话,却给人字字泣血之感。

孙绍宗一挥手,黄斌立刻带人闯了进去,不多时面色怪异的回来禀报,说是老太太果然已经悬梁自尽了。

说到‘自尽’二字,他明显有些迟疑,显然是发现了蹊跷之处。

不过孙绍宗肯让苏行方回来见母亲,本就透着些诡异,所以他也没敢贸然开口--反正孙绍宗只要进去,就一定能看出端倪。

可孙绍宗哪还用的着进去勘察?

早在看到苏行方出来时的样子,就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先杀舅、后弑母,这孝子当得可真是彻底!

但他不这么做,该死的照样一个都逃不了,甚至全家老小,还要齐齐整整的共赴黄泉。

而且苏母肯定会在临死之前,遭受各种折磨拷打。

他杀舅、他弑母,但他晓得自己是个——呃,他应该没那么厚的脸皮。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扬手道:“来人啊,把犯官孙兴芳押回大理寺审问。”

两下里齐齐应喏,可院墙外却忽然传来一声:

“孙大人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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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2章 能屈能伸

“孙大人且慢!”

余音未落,就见几个龙禁卫按刀而入,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口一个‘报恩’的赵嘉义。

进了院子之后,他先打量了一下苏行方,嘴角弯出个得意又狰狞的弧度,继而笑着向孙绍宗拱手道:“孙……”

孙绍宗却是抢先赞道:“赵千户果然是高义!”

赵嘉义脸上的表情一滞,不过马上就又鲜活起来在官场上厮混的主儿,别处也还罢了,这脸皮的厚度总不会输给常人。

就见他一脸恳切的躬身道:“孙大人千万不要误会,这苏知县咱们北镇抚司盯了足有两年多,就指着能钓几条大鱼呢。”

“适才听下面人禀报,说是有人突然要拿问他,下官唯恐闹出什么误会,这才领了人来却不曾想竟是孙大人当面。”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属于厚脸皮的进阶技能,看来当初陆辉看重赵嘉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听他胡乱扯出理由,孙绍宗却也不恼,不咸不淡的笑了笑:“能足足等上两年,赵千户果然是北镇抚司最能忍的来人啊,将苏行方的妻儿,一并带回去盘问!”

前面那句挖苦,赵嘉义倒没觉得如何,后面这话一出,他却立刻变了脸色,横臂喝道:“且慢!孙大人,这苏知县事涉……”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又抢着道:“苏行方事涉两条人命,还刻意在招魂幡上写下本官的名姓,如此挑衅之举,本官若不亲自将其法办,日后如何服众?!”

说着,大手一挥:“带走,我看哪个敢拦!”

身后几个衙役还在迟疑,那黄斌早如狼似虎的扑进了西厢,将抱着孩子躲在门后哭泣的苏家娘子,硬生生扯了出来。

赵嘉义见状,面色也逐渐转厉。

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不愿意得罪孙绍宗。

可追查白莲教余党的差事,一直都压在他肩上,又因为两年来毫无进展,也不知为此吃了上司多少呵斥。

这眼瞧终于挖出条大鱼,却又落到了孙绍宗手里若事情传扬开来,岂不是愈发衬托出他的无能?

所以他才顾不得社么救命之恩,意图半路截胡,好补救挽回一二。

只是眼见孙绍宗这寸步不让的架势,他终究还是不敢硬来,再次拱了拱手,强笑道:“孙大人,案子自然是您来审,至于这人么,还是咱们北镇抚司帮着押送过去,才算是稳妥。”

生怕孙绍宗再次打断自己,他又飞快的补充道:“这样两下便宜不说,下官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否则……”

说到这里,他沉着脸按住了腰间佩刀:“事关朝廷社稷,下官逼不得已,怕也只能冒犯了。”

原本听了前面那两句,孙绍宗心下还有些意动毕竟他本来也没打算保下苏行方的性命,为此和北镇抚司杠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听到后面这句话,他却顿时又改了主意。

“冒犯?”

孙绍宗嗤鼻一声,倒负双手,闲庭信步的向着赵嘉义行去。

赵嘉义方才说的斩钉截铁,可眼瞧着孙绍宗那高大魁梧的身子,像山岳一般压了过来,却不由得慌了手脚。

若是孙绍宗直接出手,或者言语不逊,倒也还好应对,可这到背着手走过来,他总不好直接拔刀相向吧?

于是只得狼狈的往后退着,口中再次扯起了虎皮:“孙大人,您千万莫要自误!这可是钦定的案子,而且一向是咱们北镇抚司全权负责,下官肯将人先行押送到大理寺受审,已经是看在……”

话说到半截,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若非及时扶住了门框,险些就要摔个仰面朝天。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是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却原来他口中说着,脚下也不断后退,已然被孙绍宗逼到了院门口。

这一下摔的倒是不重,却登时让赵嘉义憋了个红头胀脸他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挽回颜面,如今却偏偏当众失了颜面。

若再继续退避,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弱肉强食的北镇抚司立足?

想到这里,他胸中一股恶气陡生,猛地窜将起来就要拽出腰间配刀!

只是还不等他发力,另一之手尾随而来,千斤重担一般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赵千户可曾摔着哪里?”

孙绍宗顺势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甚至还帮他掸去了衣服上的尘土,继而和颜悦色的道:“你忒也心急了些,且不说本官曾在北镇抚司任职,就算没有这层渊源,我也已然答应了,要把人送交北镇抚司处置。”

说着,回头道:“黄斌,你速去北镇抚司,将掌刑千户陈行之请到大理寺,只等本官审完这人命官司,就将疑犯转交给陈千户处置。”

黄斌听孙绍宗又点了自己的名字,知道是前后几件事情入了少卿大人的法眼,当下喜的什么似的,躬身抱拳应了,兴冲冲的就往外闯。

赵嘉义面色数变,在黄斌经过身旁时,更是抬手欲要阻拦,但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敢吐出来。

陈行之正是赵嘉义的顶头上司。

当初陆辉把赵嘉义安插在陈行之麾下,大概是存了让他取而代之的心思。

可惜陆辉在镇抚使的位子上没坐多久,就陪着戴权一起去守皇陵了,赵嘉义也从重点栽培对象,变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前朝旧臣。

有这一层渊源在,陈行之对他自然是心怀芥蒂,近年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不知给他穿了多少小鞋。

而赵嘉义急着立功表现,也正是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

可谁承想,倒头来竟又便宜了那姓陈的!

可是……

那陈行之和孙绍宗之间,不是早有龃龉么?

“好了。”

这时孙绍宗又大手一挥,当仁不让的吩咐道:“大理寺的衙役负责居中押运,北镇抚司的人左右策应,确保途中万无一失!”

顿了顿,见众人都面面相觑,却无一人领命行事,孙绍宗又把脸一沉,呵斥道:“都聋了不成?还不赶紧动作起来!”

大理寺众人见他似有恼意,这才慌忙将苏行方一家押解着,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而两旁的龙禁卫,却是不约而同的,把视线投注在赵嘉义身上。

就见赵嘉义阴沉着脸默然半晌,忽然跺脚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按照孙大人的吩咐行事!”

继而又向孙绍宗一拱手:“兹事体大,还是下官亲自向陈大人禀报,更为稳妥此处就由孙大人全权处置,下官先行一步了!”

说着,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这厮……

倒也是能屈能伸。

眼见事不可为,干脆就来个顺水推舟,借着这个由头向陈行之示好。

第733章 忠顺王的礼物

夜幕将近。

车轮碾在尺许深的积雪里,发出吱吱嘎嘎的脆响。

孙绍宗揣着手炉,仰躺在车厢里,咂摸着方才同陈行之的对话,心理委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保下苏行方的妻儿,出乎意料的容易。

但其间的过程,却让孙绍宗颇为无语。

当时孙绍宗拐弯抹角的,提起苏行方的妻儿,原是想先探一探陈行之的口风,再确定该如何分说。

谁知这试探的话,都还没说全,陈行之就一脸猥琐的表示:那苏家小娘子,的确是个好颜色的。

特娘的!

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当下孙绍宗就恼了,一咬牙一瞪眼,然后来了个直接默认再怎么着,先把人救下总不会有错。

再然后,苏行方的妻儿就被留在了大理寺,只等文书在教坊司走一遭,就能以官卖奴婢的名义正式纳入孙府。

单论结果,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可这过程……

算了,过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完成了约定。

至于要不要‘汝妻子,吾养之’,就看那苏家娘子如何抉择了。

“吁~!”

正思量着,就听前面张成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虽说马车速度不快,却还是在雪上划出老远,才堪堪停了下来。

“怎得了?”

孙绍宗挑开车帘,探头向外望去,却见前面不远处横着辆马车,车上一个俊俏的公子哥,正抄着手满脸的无奈与尴尬,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此地离着孙府不远,贾宝玉会出现在这里,十有**是去自家。

可他这横在半路上,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隐秘,不敢去衙门或者家里分说,所以才在必经之路上等着?

可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天大的隐秘?

除非……

事关德妃娘娘!

心下提高了警惕,孙绍宗抓着车厢跳下了马车,踩着积雪一边迎上去,一边疑惑的探问道:“宝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回头见是孙绍宗,脸上却是愈发尴尬起来,急忙也从车上跳下来,却不慎险些摔个仰倒。

他手忙脚乱的稳住身形,正待上前见礼,斜后方忽有个几个小厮吵吵嚷嚷,七手八脚的从巷子里抬出个人来。

“放、放开老子!老子……老子是荣国府的……荣国府的舅爷!谁敢、谁敢……”

等离得近了看个真切,那人赫然正是邢忠。

“这是……”

孙绍宗点指着他,满面的疑惑。

按理说,就算邢忠在外面闹出什么来,也该是大房处置才对,却怎会轮到贾宝玉出头?

宝玉无奈的解释道:“方才正欲寻哥哥商量一件要紧事,半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什么荣国府的舅爷,小弟让李贵进去一瞧,却原来是邢家舅舅喝得大醉,却一时找不到钱袋,于是同那店家撕扯起来。”

“我原是想派人送他回府,哪成想他死活不肯上车,趁着下人们一个不注意,就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巷子里。”

孙绍宗一边听他解释,一边扫量着那醉醺醺的邢忠。

他以往也经常感慨,自己穿越以来日渐堕落,但和这位邢大舅相比,怕还算是意志坚定的了。

月前见到他时,还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小商贩,可不过裁短短十数日,就自姐夫贾赦那里,学了一身的纨绔秉性。

偏这么个东西,却生出个秀外慧中的女儿来这算不算基因突变呢?

唏嘘感叹过后,孙绍宗也就将邢大舅的事儿,先行抛诸脑后,继续追问道:“你说有要紧事,想跟我商量?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事,不会是你家里又……”

“硬要说是家事也成,不过……”

贾宝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回头招呼道:“琪官,你先下来见过孙二哥吧。”

琪官?

孙绍宗抬眼望去,就见那车帘一挑,自里面探出张白皙的瓜子脸,却正是忠顺王的爱宠蒋玉菡!

“蒋班主?”

孙绍宗斜了宝玉一眼,皱眉道:“你不是已经同宝玉断绝往来了么?现如今怎得又……”

要不说物是人非呢。

当初孙绍宗碍于忠顺王,对他的面首蒋玉菡,也是礼敬有加。

可现如今孙家兄弟先后立功,又已然同忠顺王翻脸,这态度自然就大不如前了说到底,孙绍宗对这等出卖色相的男人,一直就存着歧视的心思。

倒是宝玉听他口气不善,忙遮拦道:“二哥莫要误会,琪官这次却是被逼无……”

他想说‘被逼无奈’,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太贴切,于是又临时改口道:“他这次是终于挣脱了囚笼,再不用担心王爷责问了。”

挣脱了囚笼?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孙绍宗还待细问,那边厢邢大舅却又闹腾起来,将荣国府的奴才,当成了酒家派来的打手,颠颠倒倒的耍起了醉拳,一时竟无人能靠近他左右。

眼见得四下里,围拢上来不少看热闹的,孙绍宗也只得收住了话头,回头吩咐一声,让张成取了平时暖身子用的烈酒,兜头给那邢忠灌了半葫芦。

当下那醉猫就彻底实了,躺在马车上鼾声如雷。

“走吧,先到我府上再说。”

…………

一路无话,却是到了孙府,先把那邢忠安排到了客房之中再怎么说,也算是贾迎春名义上的舅舅,自然不好太过慢待了。

等把他安置下,孙绍宗又同贾宝玉、蒋雨涵两个,在前厅里分宾主落座,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说蒋班主挣脱了囚笼,再不用担心王爷责罚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

贾宝玉看看蒋玉菡,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倒是蒋玉菡颇为坦荡,拱手笑道:“实不相瞒,王爷已经把我送给了宝公子,以后琪官是生是死,全凭他一人做主。”

忠顺王竟然舍得把他送给贾宝玉?

这还真是……

嗯~

仔细想想,倒也合情合理。

忠顺王近年来虽未彻底失宠,权势却大不如前尤其刚刚闹出剜心一案,就算皇帝肯替他遮掩,圣眷怕也会因此再打些折扣。

而贾迎春如今怀有身孕,又因为方士的言论,不少人笃信必是一名皇子。

这一升一降,高低贵贱之势逆转,忠顺王会放下架子,弥补当年同荣国府的龃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

孙绍宗皱眉道:“当初周谟上门讨人,你家闹的鸡飞狗跳,家中长辈恐怕未必能够忘怀。”

说着,扫了蒋玉菡一眼。

依照孙绍宗对王夫人、贾母的了解,这两人是绝不会容许蒋玉菡入府,带坏自家儿孙的。

“正因如此。”

却见贾宝玉长身而起,对着孙绍宗一躬到底:“我才特得前来,求二哥帮着拿个主意!”

说是帮着拿主意,可他那一脸期盼,却分明是……

“怎么?难道你是想让我收留蒋班主?!”

第734章 孙府的日常【一直续】

【懒得分,二合一】

事实证明,孙绍宗这次是多虑了。

蒋玉菡对他而言,最多也就是个块烫手的山芋;但对于贾宝玉来说,却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

他自己喜欢还来不及呢,怎肯拱手于人?

这次找上门来,说是要安置蒋玉菡,其实是来拉投资的。

依照贾宝玉的说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琪官如今好容易得脱牢笼,他又如何忍心仿效忠顺王故智,将琪官继续拘束在家中?

说白了,他找孙绍宗就是想借一笔银子,帮蒋玉菡筹备戏班。

这年头的戏班方兴未艾,可不是清朝那时候,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到处都是。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想在京城凭空组组建一个戏班出来,可不是几十上百两银子,就能搞定的。

况且蒋玉菡如今在京城诺达的名声,又怎肯弄个草台班子糊弄事儿?

这挑费自然也就节节攀高。

因此贾宝玉一开口,就是四千两银子!

“三年!”

他板着指头认真算计着:“公账上的东西不算,我历年来攒下的零碎,归置到一处,总也值个四五千两的——若是三年后琪官还不上这笔钱,就用这些东西抵数……”

“哪个要你的破铜烂铁?”

孙绍宗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继而却又转向了一旁的蒋玉菡:“我记得蒋班主在城外的紫檀堡,置办了不少的产业,如今既然得脱自由,又有心足见戏班,何不发买了换些银钱,也好过举债度日。”

蒋玉菡迎着孙绍宗审视的目光,露出一脸的苦笑,正待答话之际,却又被贾宝玉抢先了一步。

“二哥小觑琪官了!”

就听他急道:“为了能同忠顺王府彻底划清界限,他这次是净身出户,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连半个铜板也未曾带出来!”

说着,他又一躬到底:“琪官行事如此磊落,小弟又怎能辜负了他?说不得只得厚着脸皮,求到二哥头上。”

这蒋玉菡倒真是聪明的!

忠顺王既然是为了弥补往日的龃龉,肯定不会主动剥夺蒋玉菡的‘私财’。

可忠顺王爱财也是出了名的,将那么一大片产业拱手送出,怕是非肉疼许久不可。

若是日后荣国府当真一飞冲天,两下里自然是相安无事。

可若其中有什么闪失,依照忠顺王睚眦必报的秉性,十有七八会翻出旧账,届时自然没有蒋玉菡好果子吃,甚至连贾宝玉也会再次遭受牵连。

而蒋玉菡主动献出私财,明着显出气节,暗地里也能免了后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至于失去的财货么……

有贾宝玉这个正当红的‘国舅’扶持,再加上他在京城的名气,区区一个城外的庄园又算得什么?

孙绍宗心下思量着蒋玉菡这么做的好处,口中却道:“银子倒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事儿宝兄弟还是想岔了——只你一人是蒋班主的好朋友,难道冯紫英、薛蟠就不是了?”

“依着我的意思,不妨把人都凑在一处,大家集思广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顺带也好一传十、十传百的宣传出去,届时朋友托朋友的,也更容易打开局面。”

这一番说辞,听起来似乎是在为蒋玉菡考虑,可真要说穿了,中心思想无外乎‘推诿’二字。

这戏班要是众人合伙筹备,自有那‘闲杂人等’群策群力。

可要按照贾宝玉的主意,由孙绍宗一人出资,那这戏班可就等于挂在他名下了,不出麻烦还好,若是出了麻烦,肯定要牵扯到他头上。

贾宝玉显然没听出这里面的弯弯绕,当下一拍脑门,直打的簪缨乱颤。

“这么说,还真是我想岔了!对对对,就按照二哥的主意,把人都召集起来——尤其是柳大哥和冯大哥!”

方才孙绍宗说的是薛蟠和冯紫英,毕竟这两人都算的上财大气粗。

偏宝玉说起来,却特地把薛蟠换成了柳湘莲。

按理说他们是表兄弟,薛蟠排在头里才是正理……

莫非是因为什么而交恶了?

前几日明明还好好的。

孙绍宗也来不及细想,宝玉就连珠炮似的,问了许多细节,什么请谁不清谁的,要不要预先立下个章程云云。

其实这些事儿,合该蒋玉菡拿主意才对。

不过看他只是在一旁附和,小鲜肉也似的摆着造型,显然并不在乎宝玉的‘喧宾夺主’。

孙绍宗对戏班的构成,虽然是门外汉,但对于筹备会议,倒还算拿手——魏益每天举办的晨会,在孙绍宗看来,显然是不合格的。

闲话少提。

却说三人摆下酒桌,直高谈阔论到‘亥时’方休。

这期间外面风雪不断,孙绍宗自不好他们冒着风雪离开,于是让王进预备下客房。

蒋玉菡单独一个院子,贾宝玉则是被安排在了邢忠隔壁——美其名曰让他照应长辈,实际上是担心二人联床夜话,一时把持不住,再重‘捣’覆辙。

这龙阳、断袖什么的,孙绍宗如今看惯了,也不好明着反对——可至少不能让他们恶心到家。

安置妥当之后,孙绍宗半点不给贾宝玉反对的机会,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径自回了后院。

这夜色渐深,风雪也越来越大。

就连回廊里,也积了浅浅一层薄冰。

孙绍宗初时没注意,还险些滑了一跤,于是忙将灯笼放低,一路低头扫量着缓步前行。

眼见路过书房左近,斜后方忽然也闪出两只灯笼,颤巍巍的赶了上来。

孙绍宗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举起灯笼细瞧究竟,却还不等看出来人是谁,对面就抢先见礼道:“奴婢见过二爷。”

听声音,却正是女管家鸳鸯。

孙绍宗不由奇道:“都这时辰了,又下着大雪,你这急匆匆的打哪儿来?”

“回二爷的话。”

鸳鸯无奈道:“刑舅爷在客房吐的厉害,下面人怕生出什么意外,于是就匆匆报到了太太面前——太太得了消息,就让我过去处置。”

“我瞧着实在不成样子,就让人请了大夫回来,扎了几针、开了副汤药,才总算是消停些——奴婢眼下,正准备回去向太太禀报。”

孙绍宗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有些心虚——当时他还让张成,灌了那邢忠半葫芦老酒。

真要出什么意外,他八成也要担上干系。

想到这里,孙绍宗忙追问道:“邢家舅舅没有大碍吧?”

“听大夫说,晚上或许还会有些反复,但只要不是带血的胆汁,就不会有太大的凶险。”

孙绍宗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让开道路,让鸳鸯回去禀报。

谁知后面那小丫鬟,却忽然抢着道:“姐姐同二爷好生说清楚,我先回去禀报一声!”

说着,冲孙绍宗道了个万福,踩着冰渣咔嚓咔嚓的去了。

自家府上,竟还有这么愣的丫鬟?

孙绍宗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转念一想,却又忽的恍然大悟。

因当初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这府里上下,都以为他和鸳鸯有些不清不楚。

那小丫鬟方才见他拦住去路,追问些有的没的,八成是觉得自己碍了好事,于是忙找了个由头回避。

而她自觉是在成人之美,一时自然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先是有些哭笑不得,可随机想起贾迎春那日,曾提及鸳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当下忍不住就试探道:“我听说你最近愈发的干练了,这府上的大事小情,别人知道的,你记得最详细;别人不知道的,你心里也是门清。”

这后院的女子之中,若单论心思玲珑,鸳鸯怕是能坐上头一把交椅。

故而听孙绍宗这话里有话的一说,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当下不卑不亢的颔首道:“二爷过奖了,奴婢不过是勉力支应罢了,那顾得上打听府里的大事小情?别人知道的,我兴许还能说出一二;别人不知道的,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即便听说什么风言风语,奴婢也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推波助澜。”

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

孙绍宗忽地一笑,摇头道:“说是这么说,可毕竟人言可畏——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若是因为流言蜚语耽搁了终身,岂不令人扼腕?”

说着,伸出个指头来,托起鸳鸯尖俏的下巴,四目相对的问:“你若是有心在外面觅个好夫婿,我一定替你请大嫂做主;你若是有心把那流言蜚语坐实了,却也并无不可。”

此时鸳鸯再不似方才那般坦然自若,杏仁眼与孙绍宗只对视了片刻,就溃不成军的游移到了别处。

心下小鹿乱撞一般,暗恼孙绍宗霸道,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可事到临头,总也不能就这么僵着。

鸳鸯踌躇了半晌,终归压着嗓子嗫嚅道:“奴婢虽比不得三贞九烈,却也晓得从一而终的道理,这……这身子……自然容不得第二个男人碰。”

眼见她双颊绯红的样子,显然不仅仅是手指触碰下巴那么简单。

是了!

那年中秋前后,自己去荣国府和平儿私会的时候,因为不走寻常路的关系,把她错当成了平儿,扑上去好一番磋磨……

孙绍宗心下大定,顺手去牵鸳鸯的柔荑,不曾想鸳鸯却闪身避开,重新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还请二爷,暂且给奴婢留一份体面!”

说完,道了个万福,侧着身子绕过孙绍宗,脚步匆匆而去。

这丫头……

倒也有点意思。

孙绍宗失笑几声,也自转头去了。

到了自家小院门前,孙绍宗刚一拍门,那檐上就落下好大一团积雪,兜头盖脸的拍了个严实。

这倒霉劲儿!

孙绍宗忙退了两步,又是跺脚又是扯领子的,意图把那雪抖落开。

这时恰巧婆子闻声赶来开门,眼见得这堂堂四品大员,竟是如此模样,一时只惊的瞠目结舌。

孙绍宗瞪了她一眼,径自步入西侧廊下,一边拍门一边继续抖落。

不多时房门左右一分,就见晴雯自里面迎了出来。

孙绍宗顺手把灯笼塞给她,示意她按照常例,进行简单的驱邪仪式。

谁知晴雯拿了灯笼,却是抿着小嘴儿道:“二爷,姨娘的月事提前了几日,怕是不能伺候您了。”

香菱的月事提前了?

孙绍宗略觉有些扫兴,不过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晴雯身上。

约莫是突然被冷风一吹的缘故,晴雯两腮生出些晕红,愈发显得病娇、羸弱,风流婀娜。

“那今儿晚上,就由你替她分忧吧。”

孙绍宗说着,张开胳膊示意晴雯上前伺候着。

晴雯脸上愈发红润,却坚决摇头道:“若在里间怕搅扰了姨娘,若在外间怕吵醒了姐儿——老爷还是去别处吧。”

话音未落,就待关门落锁。

“那就去别处。”

孙绍宗伸手拦住,嘿嘿笑道:“我听说梅园那边儿新起了间暖阁,咱们一边雪中赏梅,一边……”

“姨太太?!”

不等把话说完,晴雯忽然对他身后喊了一声,继而忙不迭的垂首行礼。

这院里能担得起姨太太三字的,便只有阮蓉而已。

孙绍宗下意识的缩手转身,却见回廊里空荡荡的,哪里有阮蓉的影子?

哐~

与此同时,身前的房门两下里一合,紧接着又传出了落下门闩的动静。

“这小蹄子!”

孙绍宗笑骂一声,却也并未真个恼了,转头看看北面堂屋里,见早已经熄了灯火,便又去拍尤二姐的房门。

尤二姐至今还没有生下儿女,自然不需要搞那迷信的一套。

故而刚拍了几下,就被彩霞迎了进去。

不过没过多久,那房门却再次被打开了。

孙绍宗披着蓑衣打头,后面尤二姐、彩霞主仆二人,一个兴致勃勃,一个羞涩畏缩,却都打着油纸伞,亦步亦趋的跟在孙绍宗身后。

呸~

好一对儿放浪的主仆!

眼见的这三人推门去,听着动静隔窗窥探的晴雯,不由得暗啐了一口。

原本孙绍宗方才邀约时,她千不肯万不愿的,如今却又像是被人夺去了什么似的,心下直个劲儿的泛酸。

“也不怕得了风寒,乐极生悲!”

小声的诅咒了一句,她这才愤愤的离了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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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5章 依旧日常

梅园暖阁。

孙绍宗枕着胳膊仰躺在床上,两眼放空的望着天花板,心下盘算着今天的行止。

道衍师徒的案子,昨儿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余下的就是让陈敬德悄悄放出风声,巩固自己‘神断’的形象。

至于接下来要处置的,则是户部给事中吕明思的案子,以及卫若兰射杀牛家长子一案。

前者涉及到户部,后者是钦命要案,似乎哪个都不好耽搁太久……

也罢,今儿先查一下吕明思的案子,若没什么线索,明儿就把卫若兰的案子解决了——左右也是以莫须有对莫须有,全看自己这主审官员如何解答。

当然,要想解答的合情合理,也未必那么容易。

嘎吱~

正思想着,就听外面有人推门而入。

不多时,只见彩霞打头进了里间,后面两个十四五的小丫鬟,一个拎着桶井水,一个提着壶开水。

“先放这儿吧。”

彩霞伸手一指床尾,转身又自外面取了两只铜盆、四条毛巾进来。

眼见两个丫鬟把水放下后,还巴巴站在原地没动,她便用下巴往门外一点:“都退下吧,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们伺候。”

两个小丫鬟明显有些失望,却还是乖乖的应了,低着头退出了暖阁。

这时尤二姐才从孙绍宗怀里起身,先围好肚兜,遮去胸前那一对儿汗津津白腻腻的物事,继而舒展着筋骨问:“外面的风雪可曾小些了?”

“雪差不多停了,不过风还挺大,估摸着上午未必能放晴。”

彩霞一边应着,一边在两个铜盆里分别兑好了温水,又将两条手巾泡在里面稍稍搓揉了几下,这才起身小心翼翼的撩开被角,自孙绍宗的脚尖往上细细擦拭着。

尤二姐见状,忙也胡乱穿好了衣裳,下地取了毛巾,就待伺候孙绍宗的另一条腿。

“姨娘。”

彩霞忙拦住了她,小声解释道:“这盆水是擦上半身用的,还是莫要弄混了的好。”

尤二姐这才改自手臂擦起。

不得不说,这梅园暖阁修得甚是给力,昨儿三人酣战到半夜,直搅弄的汗流浃背——而这漫天的风雪阻隔,却去哪里寻洗澡水来?

没奈何,也只得凑合黏在一起睡了。

而早上的时间又有限,再加上外面堆了厚厚一层积雪,路上本就要比平时多花些功夫。

真要是先沐浴更衣一番,肯定会耽搁了点卯。

虽说以孙绍宗眼下的位分,也不会有人在这上面挑刺儿,可刚上任没几日,总不好三天两头的迟到早退。

于是彩霞才提了个折中的法子,先用热毛巾把身上简单擦一遍,这样既用不了多少时间,更不至兴师动众的惊扰到旁人。

话说两人这一上手,良家女和丫鬟的出身就昭然若揭。

尤二姐虽也是细心擦拭,手法上却比不得受过专业训练的彩霞。

好在她方才忙着起身,那衣襟松松垮垮的,难免露出些景致来,倒也稍稍弥补了手法上的不足。

却说没多久的功夫,两只小手便在孙绍宗的腰间胜利会师。

彩霞把头从被褥里拔出来,也不知是闷的还是旁的原因,脸色红的似要滴出血来,小声提醒道:“前面已经擦的差不多了,二爷您翻翻身吧。”

说着,忽又想到了不便之处,忙又补了句:“二爷侧着身子就成!”

其实就算她不补这一句,孙绍宗眼下也趴不下去。

反‘卜’字型的侧躺了,任由两女擦拭完后背,又服侍着穿衣洗漱了,三人这才结伴赶奔家中用膳。

昨儿这场雪着实不小,院里的积雪足能有一尺半,在梅园里还不觉着,出了梅园就见阖府上下都已经发动起来,在鸳鸯的带领下,清理出一条条半丈宽的小径。

这可不是两下里一扫,就算完事儿的——大户人家讲究格调,路径两侧的雪若是沾染了尘土,瞧着岂不有损颜面?

所以无形间,这任务难度又提升了一倍不止。

“二哥!”

刚绕过两个拿着木簸箕,小心切走雪上尘土的下人,就听前面回廊里有人跳着脚呼喊,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离得近了,就见昨儿还风神如玉的少年,今儿明显有些萎靡不振,两眼布满血丝不说,连嘴角都有起燎泡的迹象。

孙绍宗正扫量着,那边厢贾宝玉早一个箭步扑了上来,哭诉道:“二哥倒是好兴致,一早上就带着小嫂子去踏雪寻梅,可怜我被你安置在邢家舅舅隔壁,一晚上都没能消停。”

“要只吵闹也就罢了,可那酸臭味道隔着墙就往鼻子里钻……”

说着,他又皱着鼻子,拿手扇了又扇,一脸的难以忍受。

见他这副模样,孙绍宗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在贾宝玉孱弱的肩膀上一拍,反问道:“你既然想管闲事,自然就要管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再者说了,你不是总吵着要去破案么?连这么点酸臭都生受不了,以后还怎么去凶案现场?”

贾宝玉也只不过是顺嘴抱怨两句罢了,真要是因为这个恼了,昨儿也不可能忍耐上一整晚。

如今听孙绍宗打趣,也便嘻嘻一笑,将这事儿抛诸脑后,转而探问道:“二哥,我方才听张成说,你又破了一桩奇案?听说凶手竟然是宛平知县苏行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风评不错啊,还是个有名的孝子来着。”

这连珠炮一般的发问,只换了孙绍宗两只白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赶着吃了早饭去衙门呢,哪里有闲工夫给你讲故事!”孙绍宗说着,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我用的急,就不陪你们两个一起了。”

说着,先打发走尤二姐主仆,便转身去了前厅用饭——既然说了急着走,总不好再优哉游哉的赶奔后院。

却说简单扒拉了七碗珍珠米饭、两盏高汤,并五谷杂粮飞禽走兽十数样,孙绍宗就匆匆的到了马厩,打算乘车赶奔大理寺衙门。

谁知刚乘车到了角门左近,迎面就和一辆自家府里的车马打了个对头。

如今这府里,几个女主人都不太可能外出,因此除了孙绍宗也没几个人有资格用饺子了。

莫不是赵仲基回来了?

难道是张安家里又除了什么变故?

孙绍宗忍不住挑了帘子去看,就见对面马车上,也正有人探头出来张望,这四目相对,却不是邢忠的女儿邢岫烟还能是哪个?

毕竟男女有别,孙绍宗原本想着,就这么擦车而过算了,哪曾想邢岫烟见是他在车上,竟忙扶着车辕下来见礼。

孙绍宗眼见如此,自然也只好下车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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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6章 应该还是日常

邢岫烟之所以会一大早,就乘着孙家的马车赶过来,自然是因为贾迎春听说邢忠昨夜很是凶险,生怕担了责任,故而天不亮就派人去荣国府通禀。

邢岫烟的母亲,听说丈夫喝的直吐胆汁,登时又气又恼,说什么也不肯过来瞧他。

没奈何,就只能让邢岫烟抛头露面。

好在两家也算亲戚,前几日也刚来过一回,倒不至于有什么关隘处。

只是不曾想,这一路紧赶慢赶的,竟在角门前撞见了孙绍宗。

方才挑开帘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其实邢岫烟心下也是颇为尴尬。

毕竟当初在孙府做客之后,她也曾萌生出些不该有的荒唐心思,此时骤然撞见正主,自是难免羞臊。

不过她毕竟是个内慧早熟的,并不肯由着性子胡来,而是强自把那杂乱的心绪收敛了,下车主动向孙绍宗致谢。

“家父无状,偏劳孙大人看顾了。”

就见她不卑不亢的道了个万福,那莺哥绿的裙袄撑在雪地里,恰似冰雪中绽放出一朵水仙。

虽妖娆不足,却胜在清新鲜嫩。

孙绍宗心下暗赞一声,又琢磨着贾宝玉果然不愧是原书男主,这身边的嫩白菜一茬一茬的,都来不及割了。

话说……

这原著到底是爱情悲剧,还是种马收场?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也笑道:“邢家妹子不必多礼,昨儿主要是宝玉和大嫂忙里忙外的,我不过也就动了动嘴而已。”

说着,又一拱手道:“我急着去衙门处置公务,实在抱歉的紧,怕是不能陪妹妹去东跨院客房了。”

邢岫烟见他并不居功,便又弯腰行了一礼,然后才退避到了一旁。

而她乘坐的马车,既是出自孙家,车夫又哪敢拦住二爷的去路?

早扯着缰绳闪出老远。

故而孙绍宗重新上车之后,那包着四蹄的挽马便踢踢踏踏的出了角门。

一直到目送孙绍宗的马车远去了,邢岫烟这才回头向车夫请托道:“怕是要再偏劳尊驾一回,带我去家父所在的客房。”

那车夫却不敢擅离职守,同邢岫烟告了声罪,先去马厩里和同伴打了招呼,这才引着邢岫烟往东跨院客房赶去。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邢忠所在的小院,贾宝玉并不在隔壁房中,连带着他那些小厮,也都躲出去老远。

在近前伺候的,只有鸳鸯派来的婆子。

此时邢忠也已经清醒了大半,正阴沉着张老脸歪在塌上,跟一盅养胃益气的药膳较劲儿。

眼见女儿自外面进来,他才终于露出些笑模样,把那药膳往床头一放,连连招手道:“乖女儿,爹就知道头一个过来看我的,指定是你没错!”

“母亲也惦念着您呢,只是这等天气,我怕她不小心再跌上一跤,就抢着过来了。”

邢岫烟说着,上前端起那药膳,拿汤勺舀了试试温度,一边往邢忠嘴边儿送,一边忍不住规劝道:“爹,不是女儿说您,您都这等岁数了,怎还不知道爱惜身子骨?”

“哼!”

邢忠冷哼一声,待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闭上了嘴巴,直拿眼斜楞一旁的婆子。

邢岫烟见状,先从袖囊里摸出十几个铜子儿,想了想,又换成半钱银子,不动声色的塞到那婆子手里,歉然道:“昨儿多亏了有嫂子支应着,这些钱虽少了些,却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万望嫂子莫要嫌弃。”

“不能够、不能够!按理说,就这些钱,咱们也是不该收的。”

那婆子笑盈盈的直摆手,满嘴的推让,却早把那赏钱收入囊中。

随即她又道了声谢,这才识趣的退出了客房。

砰~

那婆子前脚刚出门,邢忠就一拳砸在了床沿上,愤声道:“这狗娘养的世道,一个个都掉钱眼里了!”

“爹!您小声些!”

邢岫烟被他唬了一跳,忙踮着脚去到门前往外窥探。

等隔着门缝,瞧见那婆子已经到了门洞底下,正同人兴高采烈的掰扯什么,她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回头,忍不住就数落道:“爹,你昨儿是喝了多少?怎得这时候了,还满嘴的胡话!”

“我哪里胡说了?”

邢忠见女儿的举止,也知自己方才行事莽撞,可他又怎肯在女儿面前坦承己非?

于是梗着脖子强辨道:“就说昨儿吧,说好了是你姑父请客,临了他竟然又推说,有个什么石呆子的生事,要晚些才能过去,结果到最后连人影都没见着。”

说到这里,他越发的咬牙切齿,揪着床上的褥子恨声道:“那几个憨胚足足吃了十二两七钱银子,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独独把你爹我扔在了店里!”

“若不是二房的宝公子恰巧路过,今儿你就该去酒楼赎我了!”

虽说京城的物价不比别处,可十二两七钱银子,也足够庄户人家支用半年了。

故而邢岫烟闻言,也禁不住腹诽自家姑父,只是她身为小辈儿,如今又正寄人篱下,到底不愿意背后说人长短。

因此只是规劝道:“爹,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您往后少跟那些人来往,寻个正经的营……”

“没错!”

邢岫烟是想让爹爹,寻一门正经营生,谁知还不等说完,邢忠就回错了意,抢着道:“咱家是该寻个正经的依靠了!”

正经的依靠?

姑母那里都不大靠的主,却去哪里寻什么正经依靠?

因此邢岫烟不赞成的摇头道:“爹,求人总归不如求己,咱们若能凭本事在这京城站稳脚跟,岂不好过处处仰赖别人?”

可惜她这番话,邢忠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倒满眼提溜乱转,也不知是在盘算什么。

邢岫烟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舀了药膳喂给邢忠。

“乖女儿,你说这药膳里都是什么东西?燕窝不像燕窝的,嚼着还有股怪味儿。”

约莫是觉得气氛有些压抑,邢忠咯吱咯吱的咀嚼着,心不在焉的问了句。

就听外面忽然有人笑道:“这是正经的金丝血燕,比起一般的燕窝可是要金贵十倍不止呢,也就是咱们老爷太太阔绰,等闲人家可舍不得拿来待客。”

却原来是方才那婆子,端了盆温水去而复返。

邢岫烟忙起身接在手里,又婉拒了那婆子留下来伺候洗漱的提议。

好容易打发走那婆子,转回身却见邢忠正两眼放光的盯着那药膳,像是要把眼珠子挤进去,好沾一沾富贵似的。

邢岫烟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重新端起药膳道:“既然是姐姐的一片心意,咱们可不好浪费了。”

邢忠张嘴接住一勺,感觉似乎比方才美味了百倍不止,于是不等咀嚼完了,又忙张嘴示意女儿继续喂食。

就这般三下五除二的,把那药膳吃了个干净,邢忠咋摸良久,忽然开口道:“乖女儿,我昨儿约莫是伤了脏腑,怕是要在这里将养几日才好起身。”

“这如何使得?”

邢岫烟闻言不禁愕然,急道:“昨儿是赶巧了,现如今您既然醒了酒,哪好继续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邢忠连连摆手:“你也留在这府上,伺候我几日便是。”

第737章 百密一疏

“前面绕一下路,先去张安家。”

马车出了孙府角门没多远,孙绍宗便又挑帘子吩咐了一句。

方才把邢岫烟误认成了赵仲基,倒让他有些记挂张安家的丧事了。

前两日是非不断,他一时无暇分身,可屈指算来,距离头七下葬也不远了,总该再过去露一面才是。

话说这年头的停灵,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穷人家三天下葬的大有人在,稍有余财的一般停灵七日。

至于那大富大贵的,则要凑够七七四十九天,才算是风光大葬。

“吁~”

正想些风土民俗,冷不丁马车忽又停了下来,孙绍宗挑帘子搭眼一瞧,却见前面熙熙攘攘围了能有百十人,把一条本就不怎么宽广的背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孙绍宗使了个眼色,张成立刻跳下马车上前打探。

不多时回来禀报,原来是一户人家的老宅,昨天后半夜被大雪给压塌了。

虽说住在里面的老两口并没有什么大碍,可闻讯赶来的儿孙,却因为互相推诿吵了起来,眼下一对叔侄还不顾尊卑的动起手来,故而引来了周遭邻居的围观。

啧~

再怎么强调百善孝为先,这不肖子孙也还是层出不穷。

就说本朝初年,刚登基的广德帝还处在太上皇的阴影之下,为了表示自己尊老敬老,特地从内务府拨款,给京城之中年过七旬的老者,分发过冬的衣物、薪炭。

并责成顺天府,为当年冻饿而死的老者,提供收敛用的棺木、衣物。

这虽然主要是为了讨好太上皇,却也不失为一桩善政,可惜却低估了某些人的底线。

是年,京中死于‘饥寒’的老者,竟比前一年还要多了将近半成。

广德帝因此而震怒,勒令顺天府严查,结果发现不少年迈老者领走的薪炭,全都被儿孙挪借去了。

甚至有些人贪图朝廷发放的寿材等物,刻意让家中长辈冻饿而死。

呃~

貌似有些扯远了。

却说张成回禀之后,又道:“二爷,这里离着张家已经不远了,要是绕道怕是耽搁了行程,您看是把人赶散了,还是……”

“绕路吧。”

孙绍宗却不等他说完,就做出了决定,继而把车帘放了下来。

这要搁在当初,他担任顺天府治中的时候,肯定要停下来先问个究竟,再当场断个青红皂白。

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他管的虽然还是刑名,却已然脱离了地方官序列,按规矩无故不得直接插手地方事务。

更何况新任的葛治中,如今正处在破罐子破摔的境地,真要被他混不吝的咬上一口,疼不疼的,总难免会有些恶心。

不过按照近来的气候推算,葛治中这官儿八成也快当到头了——这才刚进十月中旬,就已经下了两场雪,恐怕今年的雪灾规模不会太小,而灾难往往又会伴随着混乱与骚动。

届时一个处置不好,那葛治中自是要引咎辞职——以如今的现状推断,他几乎肯定会处置不当。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绕路去了张安家中,放低了身段嘘寒问暖。

这左右也来不及点卯了,孙绍宗也就干脆踏实下来,好生的抚慰了张安的妻儿一番。

话说……

倒不妨把苏行方的妻儿,与张安的妻儿安置在一处,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二爷、二爷!”

正思量着,侯在外面的张成忽然飞奔进来,先是有些眉飞色舞,继而见到这堂上横着的棺材,忙又改了颜色,讪讪道:“有天使前来传旨,这眼见已经到院门口了!”

一听说‘天使’来了,张安的妻子吴氏登时慌了手脚,连从草席上起身都忘了,巴巴的看向孙绍宗。

“大嫂尽管放心就是,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大约是天子拨下了抚恤、恩赏。”

孙绍宗说着,指了指里间道:“我先回避一下,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大嫂再唤我出来便是。”

张吴氏听说是抚恤、恩赏,登时记起了,孙绍宗曾许诺过,会给儿子讨要出身的事情,当下也顾不得是在灵堂里,一骨碌从草席上起身,喜不自禁的迎了出去。

一来这是给张家传旨,与孙绍宗没什么想干;二来么,孙绍宗也不想平白无故的,跪在几个太监面前。

故而那张吴氏迎出去之后,他就连忙退到了里间暂避。

因孙绍宗已经提前让人购置了宅邸,张吴氏母子就等着发丧之后乔迁新居呢,又搭上这几日按规矩,都要在外面草席上吃住,这里间闲着也是闲着。

故而孙绍宗挑帘子进去,就见那炕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

眼见这针插不下的,他原是想在角落里站着等一会儿得了。

谁知外面先是鸡飞狗跳,折腾了好一出子,后来那传旨的小太监又尖着嗓子,抑扬顿挫的啰嗦个没完没了。

孙绍宗等的不耐,干脆就把床头的包袱,往高处堆了堆,打算坐下继续等候。

哗啦~

先头两个大包袱都是些衣物,看着虽大,其实却并不怎么沉重。

可最下面压着的小包袱,却颇为沉重,而且拎起来稀里哗啦的脆响,似乎装着不少金属物件。

莫不是金银细软?

孙绍宗起初也没注意,随手把那小包袱搁在了旁边儿,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对劲儿。

张安为人方正,虽然在战阵上是一把好手,可是治家却没什么章法。

若说是存了些碎银子、钱串子,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方才那动静,却怕比这要‘金贵’些。

莫非是张安从湖广夹带回来的私货?

可当初也没听说过,他有中饱私囊的行径。

心下狐疑,孙绍宗侧耳听了听,那又臭又长圣旨还远没到头,便干脆扯开了包袱,探头细看究竟。

这一瞧之下,却是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却见那包袱里,放着不少的金银首饰,看款式分明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绝非出自五溪蛮族,或者湖广工匠之手。

不过更可疑的是,包裹着那些金银细软的,除了表面的包袱皮之外,还有几件义忠亲王‘发明’的内衣。

而且是时下青楼里流行的情趣款式。

这绝不可能是张安的东西!

反倒很可能是那张彪所赠……

莫非……

这女人当初同那张彪其实并非出自被迫,而是半推半就,又或者一拍即合的行了那苟且之事?

孙绍宗神色变了几变,眉宇间颇有些怒气,若真是如此,张吴氏恐怕也是颇有心机,甚至还瞒过了自己。

这可真是百密一疏!

当下孙绍宗就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这东西摔在张吴氏面前,看她会如何辩解。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如今张安、张彪都已经死于非命,若在把这张吴氏拿下,尚不满五岁的张安幼子,又该去依靠谁呢?

也罢~

权当是买个教训,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太过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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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8章 石呆子

自张安家里出来,孙绍宗就有些心不在焉,一忽儿回忆着以前查办的案子,是否有什么疏漏处;一忽儿又想起张安那憨厚的模样,也不知他临死之前,究竟知不知道内情真相。

八成应该是不知道的。

否则依照张安的性子,多半会把吴氏也一并杀掉才对。

唉~

只希望她是头一遭与人苟且,而不是在数年前,就已经有过红杏出墙的经历。

否则的话,自己因为孩子而放过她,可就太不应该了。

吁~!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路赶到大理寺左近,眼见得马车在十字街头转向,准备自东角门而入,张成却再一次勒住了缰绳。

他伸长了脖子,向左侧张望了几眼,便回头禀报道:“二爷,衙门正门那边儿,貌似也出了什么乱子。”

大理寺的正门,总不会也发生什么坍塌事件吧?

孙绍宗疑惑的挑起窗帘,向大理寺正门的方向望了过去,果见彼处也围了一群人,正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心下头一个念头,就是那些商人又来堵门了。

不过随即,孙绍宗又否决了这等推论,敢来大理寺催债的,背后多半都有些背景,按理说不至于在门外撒泼才对。

略一犹豫,他便吩咐道:“先送我去东角门点卯,然后你再悄悄过去打听打听,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安这才又催动马车,先赶奔东角门把孙绍宗放下,然后又兴冲冲的去前门打探情报。

且不提他在正门都瞧了什么稀罕。

却说孙绍宗到了点卯处,虽是早就过了正经时间,还是婉拒了那小吏帮着作弊的‘美意’,如实的签下了名姓和到岗时间。

放下签字的朱砂笔之后,孙绍宗却有没急着离开,而是打探道:“今儿早上,廷尉大人可有什么新的交代?”

“新的交代?”

那点卯小吏一脸浆糊,讪讪道:“这小人却不曾听闻——您不妨去问一问左寺的诸位大人。”

孙绍宗本以为,魏益至少也会问一问昨天的案子,毕竟这又是拿下宛平知县,又是涉及北镇抚司的,怎么看也不是一桩小事。

谁知他竟然还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这是想搞‘无为而治’么?

孙绍宗嗤之以鼻的一笑,径自赶奔左寺衙署。

正巧因为大雪阻隔,柳湘莲今儿也没能去刑部抄录档案,孙绍宗就将他叫道里间,细问这些日子的进展。

正听柳湘莲抱怨着刑部司库的潮湿阴冷,去打探的消息的张成就赶了回来。

“二爷,我已经扫听清楚了,门前那一出,却是荣国府大老爷惹出的手尾。”

原来昨儿贾赦倒不是有意要坑害邢忠,而是真的遇到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前文曾提到过,贾赦平日喜欢收集些古玩字画什么的,尤其酷爱收藏扇子,东拼西凑出来的身家,倒有大半换成了这些玩物。

两年前他打听到,有个叫什么石呆子的,家中藏了二十几把扇子,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当下忙派了贾琏过去验证真伪。

后来听说果然如此,就喜不自禁的想要全部买回来收藏。

谁知那石呆子也是个痴人,死活不肯答应变卖扇子不说,还说了些愤世嫉俗的言语,将荣国府上下贬损了一顿。

后来贾赦恼怒之下,干脆找到贾雨村出面,寻了个由头,把石呆子关进了顺天府大牢,那二十几把扇子,自然也就落入了贾赦手中。

这约莫是广德十一年冬天,也就是孙绍宗南下之后发生的事情。

眼见已经过了两年,那石呆子刑满释放,却依旧不肯善罢甘休,四下里状告贾赦和贾雨村仗势欺人巧取豪夺。

昨儿他在都察院门口闹了一下午,今儿一早又来堵大理寺的门。

可贾赦和贾雨村吃一堑长一智,也已然做出了预防措施。

方才那石呆子刚跪在门前,举着诉状刚嚷嚷了没几句,就被顺天府的差役给拖走了——这些事情,也正是顺天府的差役告诉张成的,毕竟双方也算老熟人了。

孙绍宗听了这些话,不觉又皱起眉头。

眼下是什么时候?

停办两年的万寿节,眼见就要如期而至了,贾赦却搞出了这么个幺蛾子,还让那石呆子嚷嚷的满城风雨。

这不明摆着给皇帝上眼药么?

虽说眼下因为贾元春怀了龙种,荣国府就跟得了免死金牌差不多。

可那丹书铁券都有不认账的时候,何况是状况未定的活物件?

万一贾元春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或者干脆生出个女儿来,谁知道皇帝大失所望之下,会不会迁怒到荣国府头上?

届时这可就是现成的把柄!

而更坑爹的是,那石呆子如今还闹到了大理寺,自己若是不闻不问,多少会有碍风评。

可若是出面接下这案子,就意味着要同贾迎春的亲爹翻脸,还顺带要开罪贾雨村那个老狐狸。

这就为了几柄破扇子,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子……

“二哥。”

柳湘莲也在一旁蹙眉道:“那荣国府的大老爷,最近可是干出不少荒唐事儿,再怎么说,他毕竟也尊兄的岳父,这要是有个什么牵连……”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孙绍宗下意识给贾赦贴上了中山狼的标签,却压根不晓得这话,原本是用来形容自家大哥的。

他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毕竟隔了一层,他又是个做长辈的,这事儿恐怕还得着落在宝兄弟、以及他家那位老太太身上。”

说到这里,孙绍宗摆了摆手:“好了,先不说他的事——湘莲,你去把陈敬德找来,咱们去吕明思中毒的那家酒楼看看。”

吕明思倒毙在闹市街头,当时现场就已经被破坏了,何况如今又已然隔了七八日光景,几乎没有勘查的价值。

所以孙绍宗首先选定的,就是自从出了实情之后,就被勒令停业候审的酒楼。

当然,他这次还另外请了一名帮手,以便能够更准确的,判断出案情背后的牵扯。

而这人不是个别个,正是那吕明思的顶头上司、孙绍宗的侄女婿:于谦、于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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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9章 穿堂风

【又是二合一】

庆鸿楼。

位于城西的一家中档酒楼,前面上下两层,皆分为雅间和大厅,后院还有两间单独的客室,挨着竹林、花圃,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

那户部给事中吕明思的最后一顿晚餐,也正是在这里享用的。

根据调查,吕明思是这里的常客,尤其喜欢王二虎烧的肥肠,几乎是每餐必点——那封伪造的遗书上,也同样提到了这道菜。

由此可见,凶手对于吕明思的饮食习惯,应该是颇为熟悉。

至于是本就书序,还是起了杀心以后调查的结果,那就暂时无从判定了。

却说这日上午,被封禁了许久的小屋,终于又迎来了两位客人。

“不用看了。”

见于谦进门之后,就仔细打量这屋里的格局,尤其是桌椅板凳的摆放位置。

孙绍宗摆了摆手,径自往桌前坐了,无奈道:“吕明思是在傍晚时分,走出去将近一里远,才在街头毒发身亡的,等到顺天府的衙役查到这里,都已经快到三更十分了,而这屋里又先后招待过两拨客人,痕迹什么的早就不可考了。”

“一时好奇,倒叫十三叔见笑了。”

于谦飒然一笑,也在孙绍宗对面坐了。

因是在毒杀案的现场,孙绍宗自然也没点什么茶水,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此处没有旁人在,依廷益不妨直抒己见,依你看,这案子会是何人所为?”

这案子如今闹得户部上下人人自危,巴不能抽身事外、作壁上观。

错非双方是姻亲关系,平日又多有往来,孙绍宗也不会问的这般直白。

“既然十三叔问起来,那我便胡乱猜上一猜。”于谦说着,下意识的在桌上胡乱划拉着,却不慎沾染了一手的油泥,于是忙又取了帕子擦拭。

等忙活完了,他这才言简意赅的道:“既是杀人大案,动机无外乎公愤、私仇——如今外面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吕明思查到了户部的贪腐大案,所以才被杀掉灭口,可我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果然是问对人了!

孙绍宗精神一震,忙问他因何得出这种结论。

于谦肃然道:“原本死者为大,我不该再议论吕给谏的长短,但既然是为了查出毒杀他的真凶,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实不相瞒,这位吕给事中在户部为官三年,共弹劾五人,无一不是八品一下的小吏;上建言七本,皆是可有可无的疏漏。”

“以他平日的所为,至多不过一庸吏罢了,甚至极有可能……”

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全,但显然他是在怀疑,吕明思已经和户部贪官同流合污,甚至成为了他们的保护伞。

孙绍宗正沉吟着,对面的于谦忽又展颜一笑道:“当然了,这私仇也有可能是因为分赃不均引起的,所以大理寺之前调查的方向,也未必有错。”

孙绍宗又沉吟了片刻,这才也哑然笑道:“如此说来,倒还让他歪打正着了。”

此后孙绍宗又问了一些细节,有些于谦能答上来,有些却毫无头绪——毕竟他同吕明思之间,也只是上下级的关系,真要论起来还有些不太对付。

说起来,那陈敬德也曾怀疑到于谦头上,只是于谦如今身为户部都给事中,有御前参赞的职权。

虽比不得后世的秘书,可大小也算是天子近臣,哪里是陈敬德敢得罪的?

故而怀疑归怀疑,他却是连问都没敢问上几句。

…………

小半个时辰后,目送于谦放着车马不做,专捡那积雪处大修飘飘而行,孙绍宗也不觉有些莞尔。

这青史留名的主儿,倒还存了几分童趣。

“大人。”

陈敬德小心翼翼的凑上来,问道:“咱们接下来……”

“头前带路,去那王二虎家看看!”

早在于谦赶过来之前,孙绍宗就大致在酒楼里转了个遍,又问过了掌柜、小二等人,不过基本没什么收获。

眼下再呆在这里也是无用,自然要转移阵地。

王二虎家不比酒楼人来人往,他又是在客厅里吊死的,想必遗留在现场的线索,会更多一些。

书不赘言。

却说一行人匆匆赶到了王二虎家中,却不曾想扑了个空——王二虎的妻子刘氏与一对儿女都未曾待在家里,据说是因为怕吓着孩子,所以回了娘家暂住。

孙绍宗当下便命陈敬德,去刘氏的娘家寻人。

至于他带着一群衙役留在王二虎家门外,却也并未闲着,而是命人从左邻右舍征用了桌椅,小心的抹去墙头的积雪,查看墙上可曾留有什么痕迹。

根据陈敬德当初的调查,那刘氏因是厨房里做菜,并未听到里屋有什么动静,等到去王二虎用晚餐的时候,王二虎就已经吊死在梁上了。

厨房的门窗,就开在大门不远处,如果王二虎如同孙绍宗之前推论的一样,是被人吊死在梁上的,那么凶手从大门潜入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院墙两翼的角落,或许更为适合。

而王二虎被害的第二天一早,天上就飘起了雪花,故而墙头在那天之后,就一直被积雪掩盖。

如果曾经有人越墙而入,那痕迹应该也会被积雪保留下来,不至于被新的尘土覆盖。

“大人。”

然而过不多时,黄斌就匆匆回禀:“院墙上都瞧过了,没有攀爬过的痕迹。”

不是越墙而入的?

孙绍宗的目光微微上移,又落在了那屋顶的瓦片上。

黄斌立刻会意的拱手到:“小的这就带人去房上查个究竟。”

孙绍宗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叫住了准备离去的黄斌,叮嘱道:“上面肯定湿滑的很,你等先做好万全准备再上去,千万不要逞强。”

“多谢大人关照!”

黄斌感激涕零的拜谢了,这才又兴冲冲的去了。

等到陈敬德将王二虎的妻子刘氏带回家中时,那屋顶上已然蹲了好几个衙役。

刘氏见状颇有些不知所措,被陈敬德呵斥了几声,才想起要拿钥匙开门。

进门之后,更是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瞧着官吏差人们反客为主。

孙绍宗早在方才,就隔着院墙把里面的格局看了几遍,故而进门之后再没耽搁,直接就进到了王二虎悬尸的客厅。

一进门,就见那黄澄澄麻绳,正在梁上荡漾摇摆着。

孙绍宗立刻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着那麻绳晃动的幅度与方向。

陈敬德紧跟着进来,见孙绍宗盯着那麻绳,半响没有动作,便自作聪明的解释道:“大人,这约莫是因为外面的风吹进来,所以才……”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忽然直奔敞着门的里间。

陈敬德一愣,继而也忙跟了进去,却见孙绍宗南面窗前,正在低头仔细的观察着什么。

他忙也赶了上去,这才发现那窗户开着三指宽的缝隙。

“大人,您……”

陈敬德不明所以,正待问个究竟,不曾想孙绍宗推开窗户探头,将窗框外侧打量了一番,又直接蹲了下来,在地上好一阵摸索。

陈敬德看的愈发莫名其妙,却不好再问什么,只得也装出正在勘察现场的样子,同那窗户上的剪纸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儿,孙绍宗才终于直起了身子,开口问道:“当日都有谁勘察过现场?把人叫进来。”

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陈敬德案子松了口气,忙不迭出门喊了几个差役进来。

“大人,除了那天死在毒箭之下的怀三,余下的都在这里了。”

孙绍宗听说人都到齐了,立刻一指那窗户,问众人可曾有谁动过。

那些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期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当日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都集中在客厅的尸首,以及那封遗书上了,这里间也就是象征性的检查了一下。

孙绍宗当即又下令道:“再去把刘氏也叫进来!”

这次却不用陈敬德出面,自有衙役到外面,把那刘氏带了进来。

那刘氏原本就惶恐的紧,此时见自家小小的卧室里,挤了这许多凶神恶煞的官爷,两条腿就软的站不住了。

于是进门后就半趴半跪的哭诉道:“青天大老爷,小妇人实在不知道二虎为什么要自尽啊!”

孙绍宗等她哭喊了几声,稍稍消停些,这才开口问道:“你说当日王二虎上吊的时候,你正在厨房里做饭,却不知都做了些什么?”

那妇人一愣,显然没想到孙绍宗会问出这个问题,因此迟疑了一下,才道:“就是炒了些白菜,下了一锅面片——他在酒楼里做厨子,那油水重的很,平素在家倒爱吃些素的。”

说话间,不经意和孙绍宗对上了眼,慌忙又把头低下,讪讪的补充道:“他在家从来不管灶上的事儿,都是我一手操持。”

孙绍宗闻言默然了片刻,又指着那窗户问道:“王二虎死后,你可曾动过这窗户?”

刘氏又是一愣,偏头看看那窗户,迟疑着摇头道:“未……未曾动过。”

“这就奇了!”

孙绍宗忽然冷笑道:“你与经办此案的差役,都未曾碰过这窗户,而那王二虎上吊当日穿的较为单薄,身上也并无汗渍遗留,又怎会在寒冬的傍晚,先将这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然后再上吊自尽?”

“这……”

刘氏一缩脖子,再次偏头看向那窗户,继而却又哭诉道:“老爷明鉴,小妇人实在不知,二虎为什么要开窗户……”

“那窗户近来才重新上过漆吧?”

不等她哭诉完,孙绍宗却再一次诘问道:“可眼下外面对着墙壁的窗框上,却脱落了一片漆皮,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本官,自己依旧不知情?”

却原来孙绍宗一进门,就发现那粗麻绳荡漾的角度,有些不太对劲儿,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开门后吹进来的风,而是受到了客厅与卧室的穿堂风影响。

所以他才进到里间查看,结果果然发现窗户未曾关严。

这若在别的季节倒也罢了,可近来天气十分寒冷,等闲人家最多也就是在中午阳光明媚的时候,开一开窗户透气。

而根据现场遗留的雪水痕迹、漆皮脱落痕迹来判断,极有可能是王二虎死前用力推开的。

所以他才找了众人过来盘问。

而这一问之下,刘氏的嫌疑陡增。

“这……这……”

那刘氏越发的慌张,却还是哭喊道:“民妇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啊!我那浑家生的胖大,兴许是热了……”

“本官已经说过,他身上并未有汗渍遗留,穿的也较为单薄!”

“这……这……”

刘氏‘这’了半响,眼珠提溜乱转,却终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搪塞,只好匍匐在地上莺莺啜泣。

“陈敬德。”

孙绍宗倒也不再追问,而是吩咐道:“你带人去周遭邻居家问一问,他夫妇二人平日关系如何。”

陈敬德闻言一愣,继而忍不住脱口道:“大人莫非怀疑,是这刁妇谋杀亲夫?!”

“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一听这话,那刘氏却那还顾得上啜泣,忙挺直了腰板叫嚷道:“小妇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杀亲夫啊!”

孙绍宗并未理会她的叫嚷,反而瞪了陈敬德一眼,呵斥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问个清楚!”

陈敬德自知失言,忙讪讪的领命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孙绍宗不觉叹了口气,看来这大理寺之所以会衰败如此,也未必都是魏益不作为所致——手底下都是这种酒囊饭袋,就算想要有所作为也难啊。

此时那王二虎的妻子明显已经慌了神儿,连连叩首哭诉着,表示自己绝没有谋杀亲夫。

但孙绍宗一概不去理会。

约莫两刻钟后,就听外面陈敬德兴冲冲的叫道:“大人当真神机妙算,这妇人果然与王二虎不和!”

嚷嚷着冲进屋内之后,他先恶狠狠的瞪了那妇人一眼,这才继续禀报道:“听说是因为她给前夫生了个儿子,嫁给王二虎之后,却只生了个女儿,弄得王二虎心存芥蒂,对她非打即骂。”

“先时这刁妇倒也极力忍耐,可后来那王二虎染上了赌瘾,家里经常入不敷出,这刁妇也就渐渐反抗起来,到后来两人更是时常大打出手!”

说到这里,他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的喝骂道:“好个毒妇!若非有孙大人明察秋毫,险些被你坏了朝廷大事!”

说着,就勒令左右先将刘氏拿下。

不过他话音未落,却听一旁的孙绍宗摇头道:“她不是凶手。”

继而又直勾勾的盯着刘氏问道:“你的儿子,现在何处?”

刘氏登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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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0章 线索

那刘氏听孙绍宗问起儿子,当下面色骤变,仓皇间还欲遮掩,却连陈敬德也瞧出了破绽。

当下他便在旁边儿吹胡子瞪眼的,好一番威逼利诱。

别说,刘氏这等没什么见识的妇人,还就吃这一套,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实情招认了出来。

却原来案发当日,眼见天色有些阴沉,刘氏就打算把外面野跑的儿女喊回来,再拾掇灶台准备晚饭。

谁承想刚到门口,就撞见两个男人,口口声声说是新开了一家酒楼,叫什么‘妙香阁’的,想请王二虎过去掌勺。

因吕明思的案子,庆鸿楼七八日没能开张,以后估计也未必还能继续经营下去。

王二虎倒没怎么发愁,可刘氏心里却急的什么似的,这一听说有新酒楼要聘请丈夫,当下喜的眉开眼笑,也没多想就把两人领了进去。

谁知到了堂屋里,那王二虎一见这二人,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转身就钻进了里间,又想从窗户跳出去,然后翻墙而走。

可他刚把窗户推开,其中一位客人就赶将上去,薅住了他的后颈,小鸡仔似的将王二虎扯了回来。

【听到这里,陈敬德下意识的想要发问,却被孙绍宗拦了下来,示意刘氏把话说完。】

不过在这之后里间发生的事儿,刘氏其实也不怎么清楚——她被另外一个人,带到厨房里看押起来,还受了男人的调戏。

后来她再次被带到堂屋里间的时候,王二虎那胖大的身子,就已经被悬在了梁上,地上还倒着只方凳。

再然后,那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威胁她谎称是王二虎自己上吊死的。

说到这里,那刘氏忍不住撇清道:“民妇当时也是想着,先假意答应他们,等他们一走就去报官来着,可谁承想他们临走之前,又告诉小妇人,我儿子……我儿子已经他们的同伙带走了!”

“我赶忙出去寻找,结果就见两岁半的闺女,正在后街上巴巴等着,说哥哥跟着捏糖人的走了,一会儿就带着麦芽糖回来……”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你先别忙着哭。”

孙绍宗使了个眼色,黄斌在一旁适时的递上条毛巾。

等那妇人胡乱抹了把脸,孙绍宗才继续问道:“如果真想救下你儿子,就仔细交代那两个歹人的相貌举止!”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听你的叙述,那王二虎应该是认得他们的,你之前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王二虎与那二人认识,基本是可以确定的了——他甚至还猜出了两人的来意,否则也不会一见面就想要逃走。

刘氏闻言一愣,随即面露恍然之色,可就在众人翘首以待之际,她却苦着脸道:“听大人这一说,我那贼汉子还真认得他们!可民妇以前从没听说过,他还认识这等要命的强人!”

孙绍宗略有些失望,不过双方既然认识,应该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以后遣人顺着这条线继续追查,或许会有所收获。

至于眼下么,自然只能先按下此事不表,先问清楚两人的形貌举止了。

“那两人一个魁梧、一个精瘦;魁梧的是国字脸,精瘦的是长脸。”

“精瘦的那个似乎是领头的,不过动手杀了我家二虎的,却是那个魁梧的。”

“再仔细些……对了!那精瘦的留着短须,魁梧的只有鼻子下面有两撇八字胡。”

“还有还有,那瘦子左胳膊上有道伤疤,约莫就在手腕往上两三寸的地方!”

“皮肤?好像都挺黑的,可也不像是晒成的,估计本来长的就黑。”

“对对对,那瘦子虎口上有老茧,跟我们家二虎差不多!”

“味道?身上也没啥味儿,不像我家二虎,总是一身的油烟。”

“听口音,应该就是京城人。”

“衣服料子么……我也说不准,不像有钱人那么光鲜,但也不是一般的料子。”

“他们好像没佩戴什么东西,香囊、玉佩都没有……”

孙绍宗事无巨细的,仔细盘问了半天,确认刘氏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这才终于作罢。

“大人!”

陈敬德见事情告一段落,立刻出列请示道:“您看要不要按照这妇人的描述,张榜通缉这两个歹人?”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反问道:“你这是想逼那些歹人撕票么?”

“卑职不敢!”

陈敬德一缩脖子,心下却忍不住腹诽,不过是个下三滥人家的小崽子,死了便死了,哪有查清楚户部大案来的要紧?

孙绍宗略一沉吟,先让那刘氏暂且退了出去,然后才交代道:“黄斌,等下你带几个精明的,暗中护送刘氏回娘家,看看沿途是否有人盯梢——记得,就算查不出什么,也不能让人察觉到你们的存在!”

既然是拿刘氏的儿子,威胁她做帮凶,按理说肯定会时刻关注她的情况。

当然,对方也未必一定就是用盯梢的法子,又或者对方的行动十分巧妙,难以觉察出来。

故而孙绍宗才交代黄斌,宁可无功不可有过。

至于事先屏退刘氏,自是怕她听到有人在后面跟踪,瞻前顾后的显出异常来。

如果黄斌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两个贼人自然最好不过。

可若是没能查到,至少也不会刺激的对方直接撕票。

不过这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那孩子最终能否存活,恐怕还要看那两个贼人是不是天良未泯。

“另外。”

孙绍宗转回头,又对陈敬德下令道:“你之前一直在调查的那几个小吏,再给我重新筛一遍。”

“大人的意思是……”

陈敬德眼珠一转,随即喜形于色道:“大人放心,只要那两个贼人潜伏其中,卑职一定将他们缉拿归案!”

“不!”

见这厮回错了意,孙绍宗忙解释道:“你只需和以前一样就行,不要刻意搜寻那两个贼人。”

那两个贼人杀死王二虎时并未蒙面,还留下来刘氏这个活口,足见他们眼下并不在官府的筛查范围之内,否则怎敢如此肆意行事?

所以孙绍宗让陈敬德继续筛查,不过是借他打个幌子,意图麻痹对方罢了。

真正要紧的,一是黄边这边儿,看是否有人盯梢刘氏;二是另外派人,暗中追查王二虎生前的关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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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1章 贱如草芥

这一趟出来,算是有了不小的进展。

不过后续到底能不能有更多的发现,眼下却也还说不好,做那事只能等下面人做水磨工夫了。

考虑到短时间里,未必能有什么突破,孙绍宗返回大理寺途中,就琢磨着要不要先把卫若兰的案子解决掉。

否则那长腿王妃若等不及了,误以为自己吃干抹净不肯认账,再来个鱼死网破,岂不是乐极生悲?

啧~

当初真不该鬼迷心窍,上了这个邪。

可真要能忍得住,孙绍宗家中何至于会囤积了那么些女子?

要不说做清官难呢。

这人世间的诱惑实在太多了,能像海瑞那样刚直的,实在是万中无一——至少孙绍宗自己,就绝对做不到铁面无私。

甚至穿越以来,这意志力是愈发的薄弱了,上面管不住嘴,下面管不住‘腿’的,实在是愧对我党多年的教育……

“二爷。”

正习惯性的放飞心绪,冷不丁前面赶车的张成,忽然压着嗓子禀报道:“前面那人好像是那个同德堂的贼汉子!”

同德堂的贼汉子?

哪又是个什么东西?

等等!

莫非是……

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才恍然大悟——当初夏金桂设下仙人跳时,不就曾谎称是什么‘同德堂的大小姐李金枝’么?

而这所谓同德堂的贼汉子,八成就是北静王妃的陪嫁军汉了。

这厮出现在大理寺左近,难道真让自己说中了,长腿王妃已经等不及了?

想到这里,孙绍宗忙问道:“人在哪儿呢?左边还是右边?”

听张成说了声‘左’,孙绍宗忙挑了帘子向后张望——方才是在前面,可这说话间马车又奔出几十步远,自然已经把那汉字抛在了后面。

果不其然!

这一眼看过去,就见当初把自己诓出来的那汉字,也正顶着一脸忠厚相,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儿张望。

而他所处的位置,正是昨儿夏金桂所在的花店。

不等再细看,马车就已经到了十字街口,张成放缓了速度,小声问道:“二爷,要不要折回去?”

“不用了,先回衙门把正事处置妥当。”

张成这才驭使着马车转向,缓缓的停在了大理寺东角门外。

“少卿大人!”

孙绍宗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寺中一名评事迎了出来,拱手道:“下官奉命在此等候多时了。”

一听说‘奉命’二字,孙绍宗立刻就想到了魏益头上——道衍师徒的案子,他半点不肯沾边儿;这户部的案子,他倒是关切的紧!

这一门心思,怕是早都钻进钱眼里了吧?

孙绍宗心下腹诽,可既然魏益想要听取案情进展,总也要过去打个照面——尤其这次出去,也的确查出了些端倪,并非无话可说。

于是他跟随那评事,来到了惯常开晨会的花厅左近。

魏益也早在里面翘首期盼多时了,听人禀报说孙绍宗终于到了,也顾不得两人平时的不对付,直接就从里面迎了出来。

“孙少卿!”

就见他目光灼灼的问:“那吕给谏的案子,可曾查出些什么端倪?”

“幸不辱命。”

孙绍宗微一拱手:“虽没有锁定真凶,但总算是稍有进展了。”

魏益听了这话,越发急切的想听细节,可孙绍宗却自顾自的收住了话头。

魏益张嘴刚要催促,忽又醒悟过来,忙把手往里一让,将孙绍宗请进了花厅之中。

两人分宾主落座,魏益又殷勤的斟满了茶水,孙绍宗这才将今天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而魏益听说,已经知道那两个贼人的相貌,又知道其中一个贼人手臂上有伤疤,当下也不由亢奋起来。

就听他决然道:“孙少卿,此事实在拖延不得,依我看还是发下海捕文书,在京城各地张榜缉拿,也好速速将这两个贼人逮捕归案!”

这厮显然和陈敬德想的一样,认为区区平民百姓家的幼子,哪及得上户部大案来的重要?

只是在他面前,孙绍宗却不好拿人质说事儿,毕竟这年头虽也常说人命关天,可在很多时候普通人的性命,却又卑贱的如同草芥一般。

他略一沉吟,这才摇头道:“若是平日,倒也还使得——可如今顺天府的刑名司是个状况,大人应该晓得吧?

“而大兴县少了负责查案的典吏,宛平县干脆少了知县这个主心骨,想要依靠地方衙门查出两个贼人的下落,怕是……”

说到这里,孙绍宗略微停顿了一下,等魏益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这才又继续道:“与其如此打草惊蛇,还不如先进行暗中查访——我已经命人外进内松的守住了城门,若是最后查不出究竟,再张榜缉拿也不为迟。”

魏益听孙绍宗说的头头是道,又知道在这方面自己远逊于他,也就熄了张榜缉拿的心思,只是一味的叮嘱孙绍宗要尽快破案,免得那些无法无天的奸商,在万寿节前夕闹出乱子来。

呵呵~

这大理寺的供应商,有几个不是魏益上任之后签订的?

当初没少拿好处,如今却又满口的奸商……

心下不屑的辞别了魏益,自花厅里出来,孙绍宗原是想立刻派人,去调查王二虎生前的人际关系,看能不能筛查出那两个歹人。

可左思右想,交给谁都怕不够稳妥。

同黄斌追查盯梢一样,这事儿也只能悄悄进行,否则一旦惊动了那两个凶手,打草惊蛇也还罢了,威胁到人质的安全,才是最麻烦的。

莫非……

又要请外援了?

可这总是勾连外部人员,也容易招来非议,更不利于孙绍宗在大理寺扎根。

所以能内部筛选的话,最好还是先从大理寺内部选拔。

想了许久,孙绍宗才想起个人来——九品司狱典吏王彪。

这人几次接触下来,算是颇为精明,又能拿捏住分寸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刑侦的经验。

或许……

可以先给他来个岗前考核?

不过这考核肯定要往后推一推了,至少也要等到应付完夏金桂以及长腿王妃,才好塌下心来考校王彪。

拿定主意之后,孙绍宗先回左寺官署,取了些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这才匆匆的出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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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2章 风花雪

【又是二合一】

果不其然。

孙绍宗这边儿刚一出大理寺,斜下里就又闪出了夏家的俏丫鬟宝蟾。

因那门前还有旁人在,宝蟾也没敢凑到近前,只是一个劲儿的使眼色。

孙绍宗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又悄悄打手势,让她头前带路,自己远远的跟上去就是。

那宝蟾倒也还算精明,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孙绍宗的意思,于是五步一回头的到了街口,眼见孙绍宗在后面闲庭信步的赶了上来,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这才加快了脚步。

却说孙绍宗跟在后面,在雪地里走出约莫半条街的距离,终于到了那花店左近,却只见大门紧闭,房檐下摆的梅花也不见了踪影。

宝蟾紧赶几步到了门前,抬手轻轻的敲了几下,才见那大门左右一分,露出夏金桂精雕细琢的眉眼。

“郎君可算是来了!”

她作势欲往外相迎,却只是身子往前,双脚纹丝不动,显然是怕被人瞧破行踪。

还是孙绍宗箭步上前,牵起她白瓷也似的腕子,两人这才携手进到了花店里面。

一进门,就见那罗汉床正中的炕桌上点着只红烛,又摆了几叠小菜、一只铜壶、两盏银杯。

再往两下里瞧,那罗汉床周遭却是插满了雪白的腊梅,众星捧月似的把个乌木床围在当中。

砰~

身后大门两下里一合,彻底遮蔽了外面的阳光,使得原本朦胧的烛光,突然间暴涨了一节,直将四下里的白梅,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樱粉色。

这时夏金桂婷婷袅袅的,融入了烛光与鲜花之中,盈盈的道了个万福:“郎君请上座。”

朦胧灯光中的凹凸有致侧影,配上那轻吟浅笑的娇羞,端的是勾魂摄魄!

啧~

这夏金桂别的不说,论渲染气氛倒果真是一把好手。

以孙绍宗的心智和见识,也忍不住有些色授魂与,稀里糊涂的坐到了罗汉床上,又任由夏金桂斟满了一杯陈酿,这才猛地想起正事来。

于是忙四下里张望了几眼,随即又目视在一旁垂首侍立的宝蟾。

夏金桂看出他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被宝蟾听了去,于是忙把宝蟾打发到后院挨冷受冻,又顺势把后门反锁了。

孙绍宗这才开口问道:“那卫家的仆人何在?方才我在马车上,明明看到他在街边张望来着。”

夏金桂听了这话,将两片朱唇一抿,泫然若泣的道:“郎君真是好狠的心,上次来了只问表姐也就罢了,现如今连对一个下人,都比对我着紧。”

她这娇憨是装出来的,可心下的恼怒却不是假的——那掩在袖子的小手,死死掐在掌心里,才没把娇嗔变成暴怒。

孙绍宗听她抱怨,却只是哑然一笑,反手揽住她的纤腰,往怀里轻轻拉扯着,口中调侃道:“娘子怎么如此见外?你我如今已是一体,有什么话不能细说分明?反是那不相干的,才要尽快掰扯清楚,免得坏了咱们的好事。”

夏金桂听他诡辩,心下半个字都没信,身子却顺势软了下来,欲拒还迎的倒在了孙绍宗怀里。

“听郎君这么一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夏金桂将一脸的嫉恨,全都埋在孙绍宗胸前,口中依旧娇声道:“罢罢罢,既然我冤枉了孙郎,便赔给你个天大的好处!”

说着,自顾自的仰起头,扭动着热火的身子。

虽说隔了不少衣物,可孙绍宗那血气旺盛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般撩拨?

当下不由得横生枝杈,又低头去俯就她那水嫩的朱唇。

谁承想夏金桂竟偏头躲开了!

就在孙绍宗疑惑不解之际,却见她将小嘴凑到自己耳边,小声的嘀咕道:“我那表姐还是信不过你,故而让我捎来口信,约你明天去龙王庙讲个清楚明白。”

又去龙王庙?

孙绍宗心下一动,那枝杈不觉便又茁壮了几分。

心中暗道:得亏自己上回,没把事先拟好的章程带在身边,否则哪还有这送货上门的好事?

夏金桂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躁动,当下千娇百媚的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她!不过,这可不是我要赔给你的好处!”

口中娇嗔着,那原本攀在孙绍宗肩头的小手,却顺着胸膛直往下滑,本就已经被烛光染红了的双颊,也悄然增了几分颜色。

就连那娇滴滴的嗓音,也减了些清脆,多了些缠绵。

不是要给自己的好处?

孙绍宗一愣,难道是自己方才是会错意了?

可瞧夏金桂那暧昧的神情,恐怕任谁都会往下三路寻思吧?

“那你到底……呃……”

孙绍宗话说到半截,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慌忙按住了夏金桂的手腕,讪讪道:“先在夹层里缓一缓,它可受不得这等冰凉。”

“咯咯咯咯……”

夏金桂直笑的花枝乱颤,好半晌才重新捡起了方才的话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孙绍宗还道:“当冲从龙王庙里出来,我那表姐失魂落魄的,却忘了服用事后的汤药。”

忘了服用事后的汤药?

难道说那长腿王妃已经……

不对!

这才刚过去几天而已,就算卫氏真怀上了,也不可能检查的出来。

可单只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消息,也算不上是赔罪吧?

正狐疑间,就听夏金桂又道:“昨儿我已经想法子,给她舍了个套,明儿郎君你多使些力气,回去我一样让她没法子补救。”

说到这里,她不觉便有些亢奋起来,刚在孙绍宗肚子上暖温了的柔荑,也忍不住重新向下求索。

“以后这北静王府,到底是猢狲窝还是水帘洞,可就看郎君这身子骨,究竟使不使得了。”

果然是这个意思!

孙绍宗不觉蹙起了眉头,这事儿本来就办的有些龌龊,不过好歹是那长腿王妃,先搞出了仙人跳,自己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这李代桃僵……

心下纠结着,孙绍宗忍不住问道:“你……嘶~!”

夏金桂无疑是个内媚的主儿,假以时日必然是床笫间的一头胭脂虎。

可眼下她毕竟是初学咋练,这手法只能说‘痛并快乐着’,说不得那‘痛’还比快乐要多上一些。

说不得只好比划着,做了些示范动作,引导她步入正轨之后,这才继续问道:“这么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

夏金桂一双媚眼直似要滴出蜜来,腻声道:“奴家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就是想帮郎君,彻底出一口恶气罢了。”

这话也就骗骗傻子!

不管她的目的何在,笑里藏刀四个字,肯定是没跑了。

似这样的女人的,长期拿捏着自己的把柄,怕是不怎么妥当——虽说瞧她也是个惜命的,未必就敢拼个鱼死网破。

可谁能保证没个万一呢?

不成!

得像个什么法子,再制衡制衡。

心下算计着,孙绍宗表面上却是一脸的感动,伸手环住夏金桂的香肩,将她揉进了怀里,申请款款的道:“娘子处处为我考量,我却……”

“唉!家兄如今一门心思,都想寻个高门贵女做助力,偏我在他面前又实在插不上嘴,否则我若不用八抬大轿,将娘子抬进府去,就天打雷劈不得好……”

夏金桂急忙伸手掩住了孙绍宗的嘴巴,也同样动情的道:“只要你心里有我,也就……也就足够了!”

孙绍宗方才用假定来立誓,莫说这世上未必有天谴,就算真有怕也奈何不得他。

而夏金桂这含情脉脉的,又何尝是出自真心实意?

偏两下里四目相对,却是抹不开的‘浓情’!

等等!

孙绍宗忽然打了个突兀,忙低头查看了一番,确认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并非是刚从某个的地方抽出来的,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与夏金桂柔情对视。

哐~

也不知怎么的,那罗汉床上的炕桌,就被挤到了角落里,连桌上的红烛也不滚到了何处,整个花店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多时那压不住的莺啼、止不住的喘息,便充斥了整个厅室。

再然后,两只莹白如玉的赤足,突然伸到梅花丛中乱舞,一时也不知捣下多少落红。

有诗云曰:

【呃,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时间上也来不及了,等明天再补上吧】

…………

却说这一番酣战,直似是访李鬼撞见了李逵——上次孙绍宗因要托她办事,故而十分力道也只用了三分。

夏金桂只当这回也是如此。

哪曾想只挨了三板斧,就有些消受不得,发了癫似的挣动,也不知扫落了多少花瓶。

不过这也就是最后的反扑,再后面她便软的烂泥也似,全凭孙绍宗摆置。

书不敢赘言。

却说孙绍宗意犹未尽的从花店里出来,转眼的功夫,就又惦念起了明天泛舟湖上的快活。

对了

或许可以联合长腿王妃,一起反制夏金桂……

还是算了吧,夏金桂虽然阴毒,却好歹有些自控能力,那卫氏一旦冲动起来,可是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她在夏金桂的算计下,不得不半推半就的同自己苟且,心里本就憋着一股邪火呢。

真要是自己拆穿了夏金桂双面间的身份,两下里怕是立刻就要闹将起来。

届时会发生什么,可就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了。

罢了,左右也不急于一时,等想到合适的主意,再向夏金桂下手也不迟。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就回到了左寺官署。

在里间稍稍整理了一下心绪,顺带回忆了一下方才的销魂,孙绍宗这才唤了当值的书吏,命其去天牢之中,将司狱典吏王彪的档案取来翻看。

结果却让他略有些失望。

王彪是监生出身,后来托门路当上了司狱典吏,一干就是六年光景,期间从未外调过旁职,更不曾参与调查案件——拷问逼供倒是做过,可慈湖也不是很多。

归根到底,还是这大理寺的日子太过清闲了!

本就人浮于事,又那需要再从牢里抽调人手?

当然,身份、经历未必就能代表一切,何况身在大理寺,又负责监管天牢,按理说多少也该晓得一些查案的要领。

可是多是少,就没法保证了。

总之,先喊来问一问再做决定吧,如果实在不成,也只能继续从别处调拨人手了。

想到这里,孙绍宗又命那书吏,去把王彪喊来说话。

谁知那书吏这一去,就足足小半个时辰没有音信。

孙绍宗正不明所以,犹豫着要不要让柳湘莲再去催问一番,就见那书吏满头大汉的奔了进来,拱手行礼道:“大人,王典吏带到!”

话音未落,外面又一前一后的,进来两个青衣小帽的仆人,而他们手中,却正抬着一具担架。

而那王彪,此时就趴在那担架之上。

等那担架在地上安放好,王彪拼命想要从担架上爬起来,可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只能努力仰起头,颤声道:“卑职……卑职见过少卿大人!”

这一抬头,脸就憋得通红,声音却是孱弱的紧,直似是随时都要断气一般。

孙绍宗诧异问:“你这是怎么弄得?难道是因为这几日下雪,不慎染了风寒?”

“回大人的话。”

王彪苦着脸答道:“因小人看守不利,让那杨汉才无故死在狱中,故而受了司狱大人的责打。”

啧~

这倒还真是无妄之灾。

不过……

那司狱应该多少也能猜出,这事儿是北镇抚司的手尾,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个,那杨汉才也是自己请的外援在看守,如何能怪到王彪身上,还如此重责于他?

想到这里,孙绍宗把脸一沉,又逼问道:“真的是为那杨汉才一事?”

“这……”

王彪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孙绍宗立刻一挥手,示意旁人暂且退下。

王彪这才又继续道:“不敢欺瞒大人,此事……此事实与那北镇抚司的小娘子有关。”

却原来那许氏短短两三日,非但勾搭了王彪这个典吏,连王彪的顶头上司也迷的神魂颠倒。

后来对方还不知怎得,吃起了王彪的飞醋,不管王彪怎么解释也不肯听,执意寻了个由头,把王彪重重责打了一番。

啧~

这许氏到底在北镇抚司学了些什么?

怎么才来几天,就搅的大牢里上下反目?

话说……

这样一来,王彪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难道真的要请外援帮忙查案不成?

第743章 弊端

山西巷杏花胡同。

“前面左转第三家就是了。”

王进侧坐在车辕上,一手扒着车厢的边缘,伸长了脖子往前比划着。

若是别人驾车,他说不得就老神在在的坐进车厢里了,可张成却是专门伺候二爷的车夫。

这领导的司机,自然不是一般下人可比。

故而他也只得忍着刺骨寒风,坐到了车辕上,以示和张成同甘共苦。

不过张成却并不怎么领情,这一路上任凭王进旁敲侧击的,他也不肯透露二管家的宝座,究竟会花落谁家。

却说马车左拐之后,很快便来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

吁~

张成勒住了缰绳,扫量着那门前的一对儿石狮子,有些不敢确定的问:“真的是这里?”

“就这儿没错,上回我来过一趟。”

王进也不等马车挺稳,便利落的跳下了马车,却不曾想脚下打滑,险些把脑袋送到车轮底下,吓的他慌忙一骨碌爬起来,满口亲娘祖宗的,也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约莫是被叫骂声给惊动了,就见那厚重的木门左右一分,走出个青衣小帽的门童来,站在台阶上狐疑的打量着张成。

“我们是……”

张成正待通名报姓,王进却已然从另一侧绕了过来。

“原来是进爷来了!”

而那小童一见是他,当即换了颜色,小跑着上前,殷勤的拱手赔笑道:“我家老爷这几日一直念着您呢,可巧您就到了!”

王进听到‘老爷’二字,忍不撇了撇嘴,张嘴问道:“洪九如今可在家中?”

却原来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竟是那乞丐保长洪九的新居。

“在在在,我家老爷眼下就在府里——您快里面请!”

那小童一面说着,一面斜肩谄媚的往里让客,等到了门前,又扯着嗓子冲里面呼喊道:“赶紧去向九爷禀报,少卿大人府上的进爷到了!”

里面也不知是谁答应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脚步声飞快远去。

王进摆出一副大爷的模样,腆着胸脯目不斜视。

张成却是四下里好一番扫量,这院子虽说还比不得孙府,更比不得几代经营的荣国府,却也收拾的甚是齐整,那假山湖石,怕也花了不少的银子。

当下张成就皱起了眉头。

王进不晓得,他可是知道这洪九当初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如今才不过做了两年乞丐保长,竟然就攒下这诺大的家业!

可手底下只有一群乞儿,能压榨出多少油水?

难不成……

想起自己影影绰绰,听到的‘剜心案’细节,张成不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却说两人随着那小童到了客厅,各自在上首坐了没多久,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罪过、罪过!”

人还没进门,那洪九就先告了两声罪,等跨过门槛之后,更是一躬到底,连声道:“这大雪的天气,合该小人去瞧进爷才是,却怎得劳烦您……啊!”

说到一半,他冷不丁瞧见了一旁的张成,当下瞪大了眼睛:“张爷?您……您也来了?!”

愣怔了一下之后,他忙又夸张的叫道:“这可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眼见王进没有起身的意思,张成自然也稳稳的坐在上首,学着自家二爷平日的样子,云淡风轻的道:“洪保长,你这宅子可算不得蓬荜吧。”

可惜他只学了个皮毛,却忘了含而不露的道理,当下就被洪九窥破了心思。

洪九眼珠一转,没急着搭腔,反倒转身冲外面招呼道:“来啊,取两张会员卡来。”

听到这‘会员卡’三字,堂上的王进、张成不觉面面相觑,暗道这乞丐窝里,怎么也学了窑子的风气?

这‘会员卡’制度,不用说也是出自忠顺王爷之手。

说起来他当年在青楼妓馆里,倒是‘发明’了不少新鲜事物,很是引发了些风潮。

可惜成也萧何败萧何,正因这些东西是先在风月场上盛行起来,别的行业担心会影响声誉,都不敢及时跟进。

故而直到今日,那新式内衣连同这会员卡,也还是京中青楼妓馆的专利——至于京城以外的地方,忌讳反倒没那么重。

闲话少提。

却说不多时,便有洪府的下人取来两张铜卡,上面浮雕着一圈牡丹,当中则是三位数的编号。

洪九捧在手里,先双手奉送到王进面前,口中笑道:“小人也没什么好孝敬的,这两张会员卡还请二位爷笑纳,兹当二位爷是给小人脸了。”

王进丝毫没有推辞,接在手里屈指弹了弹,熟门熟路的问:“是凭卡打折,还是积分制的?只算酒水,还是连过夜费也算在……”

“洪九!

听他说的轻佻,实在给自家府上抹黑,张成立刻把脸一沉,抢着喝问道:“这东西从何而来?莫不是你同那家青楼有所勾连?”

听到这‘勾连’二字,洪九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随即忙陪笑道:“张爷误会了,这牡丹楼是我新开的买卖,却不是同别人有什么勾连。”

说到这里,他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张爷有所不知,因三年前河北遭了水灾,这京里一下子多了不少流落街头的女娃,早先还好,这眼见着有不少都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总不好继续让她们露宿街头吧?”

“那知道自爱的,我出一份钱让她们嫁个好人家,倒也不算什么。”

“可这既然做了乞丐,有几个还能一直自尊自爱的?不瞒您说,这一年来稀里糊涂大了肚子的,也不知有多少!”

“让她们嫁人吧,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人家过的穷苦困顿——可您想想,若不是穷苦人家,谁会乐意娶个乞丐做婆娘?”

“近来更是有些好吃懒做的蠢妇,只为了几口好饭、好菜,就敞开了兜搭,不论是附近的百姓,还是结伴的乞丐,一概来者不拒。”

“我寻思着,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索性一咬牙开了家窑子,让她们明码实价的卖!这样好歹能攒下些缠头,不管日后从良,还是孤苦伶仃,多少也能有个依仗。”

却说洪九这一番剖析下来,张成的脸色便也和缓了许多,等他说完了,缓缓点头道:“若真是如此,倒还算你有些善心。”

不过随即又做声作色的威胁:“但你若敢在背地里,做些逼良为娼的勾当,二爷可断然饶不得你!”

“瞧您说的!”

洪九见他疾言厉色的,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气,夸张的道:“小人就是再不开眼,也知道孙大人设立这乞丐保甲制,就是为了预防作奸犯科之事——小人多大的胆子,敢往孙大人的刀刃上撞?”

说着,顺势又说了些‘导人向善’的事迹,不时有夹杂些奇闻异事,这气氛自然是愈发的融洽。

眼见卖弄的差不多了,洪九这才话锋一转,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二位爷联袂而来,想必是有什么吩咐吧?”

张成和王进对视了一眼,王进颇有些不乐意,但终究还是起身,自顾自的到了外面守着。

这也是孙绍宗特地交代的,王进这人做门房还算称职,可就是有些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却说等王进出门之后,张成这才肃然道:“二爷抬举你,有件要紧的差事要交代给去办,若是做的好,说不得还能谋个正经出身。”

洪九听了这话,顿觉眼前一亮。

他如今虽然快活逍遥,甚至比起一般的商户还要自在,可毕竟顶着乞丐的名头,但凡与人交往,总不自觉的矮了一头。

故而他对这正经‘出身’,比之一般人还要热切百倍。

于是忙不迭细问究竟。

“有两个人,涉及了一桩钦命要案……”

原来张成、王进来此,就是准备把追查王二虎生前关系网的差事,交代给洪九去办。

洪九毕竟是白身,自然不算是从别的衙门调派人手。

他一贯的精明不说,又曾帮当地官府追查过扒手团伙、人贩集团什么的,也称得上是小有经验。

而且洪九手底下不是走街串巷的乞儿,就是些市井无赖之徒,即便被人察觉到,也不容易联想到官府头上。

等张成把掐头去尾,把这案子的细节,与孙绍宗的交代讲了出来,洪九立刻拍着胸脯把事情应承下来,又亲自将二人礼送了出去。

重新回到府里,洪九正兴冲冲的准备选拔精兵强将,随自己一同前去查案时,却忽见斜下里闪出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

“怎么了妞儿?”

洪九笑道:“莫不是二子又招惹你了?”

那少女摇了摇头,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道:“九哥,这牡丹楼咱们能不能不开?外面都说你做乞丐做腻了,想当……想当……”

“想当龟公了是不是?”

洪九嗤笑一声,伸手在妞儿肩头拍了拍:“嘴长在他们身上,咱们哪里管得着?难道听蝲蛄叫还不种地了?”

“可是……可是……”

“甭可是了。”

洪九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灾乐祸,得意道:“咱们管不着他们说什么,可有人却能管得着他们做什么!再等等看吧,说不得过些日子,那几个贱皮子连脑袋都掉了,看到时候还拿什么造谣生事!”

…………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左寺官署。

“……洪九还在码头上占了一席之地,愿意卖力气挣钱的乞丐,都可以过去扛活儿。”

说到这里,张成皱着五官眉眼,似是意犹未尽,却又不知下面还能说些什么。

孙绍宗听他说了半天,洪九家中如何阔绰,又说起洪九涉足的生意,那还不知道他心里在纠结些什么?

当下一笑道:“他既然有这个头脑,咱们大周朝也没禁止乞丐做生意不是?行了,你先下去暖一暖身子吧——待会儿咱们早些回府。”

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家里怕还有一摊子热闹要处置呢。”

打发走了张成,孙绍宗脸上的笑意,却也霎时间收敛了个无影无踪。

洪九这事儿,说起来也属于滥用职权,但在当今形势下,却算不得太出格。

可什么事情就怕个‘攀比’,他洪九能凭着保长的身份长袖善舞,两年间攒下诺大的家业,其它的保长又怎肯屈居人后?

有头脑的,学洪九一样游走在法律边缘;那没头脑的,就会像吉祥坊王保长一样铤而走险,做些掉脑袋的勾当。

当初孙绍宗设立这保甲制,是想着先看看具体效果,再逐步改进——谁承想没过多久,他就奉命去湖广平叛,这逐步改进云云,自然也就搁置了下来。

现如今再看,这保甲制的弊端,果然也已经显现出来了。

保长们的权利看似不大,深知还负有许多连带责任——可就是那小小的权利,对于很多乞丐而言,却是最后的生路。

故而时间一久,几个乞丐保长就等同于掌控了生杀大权,对下面的乞丐自然是予取予求。

原本还指着地方官吏能进行监管,可从剜心案就不难看出,地方上的胥吏,已经和乞丐保长沆瀣一气了。

看来必须想法子,引进第三方势力监管,并且还要让这保长的职位流动起来,不能被一小撮人长期把控。

按理说,孙绍宗现在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这事情毕竟是由他而始……

还是找机个会,同贾雨村说一说这事儿吧。

顺便也问一问那石呆子。

他上门喊冤的时候,多少人都瞧见了,真要被贾赦不明不白的弄死,难免会惹来一些非议。

却说孙绍宗拿定主意之后,又在衙门里处置了些公务,等到陈敬德、黄斌二人,按照之前的约定,派人回来例行禀报之后,他便干脆出了大理寺,乘车向家中赶去。

一起动身的,还有早就按捺不住的柳湘莲——他中午就得了消息:贾宝玉在孙家召集人马,要为蒋玉菡筹办戏班。

身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铁杆票友,柳湘莲如何肯错过这等盛事?

不过等到了孙家西跨院的戏台底下,那上面咿咿呀呀的却不是蒋玉菡,而是贾宝玉和太子妃的亲弟弟孙兆麟。

这俩人……

到底是怎么凑到一起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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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5章 主次

目送鸳鸯转身扬长而去,孙绍宗不由得咂了咂嘴,怎得道出情谊之后,这小妮子反倒显得愈发生分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细究这事儿的时候,邢忠若真是有了性命之忧,还真就是一桩麻烦事儿——他哪最后半葫芦烈酒,可是自己授意灌进去。

早知如此,昨儿真该想个别的法子。

可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还是先看看邢忠的情况,再做打算吧。

一路无话。

到了东跨院,就听得客房里‘哎呦呦’直叫唤,孙绍宗冲临时寻来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上前隔着帘子嚷道:“邢家舅爷,我们二爷过来探望您了。”

这是为了让里面的女眷知道,有成年男子要进屋,若有不便之处,也好先行回避。

不过声音落下许久,挑帘子出来相迎的,却正是理应退避三舍的邢岫烟。

就见她盈盈一礼,垂首道:“孙家二哥见谅,家父实在不便起身相迎。”

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通路,示意孙绍宗自便。

孙绍宗微微颔首,算是还了一礼,然后便快步穿过客厅,走进了里间之中。

虽是客房,可因为当初曾安置过于谦、孙承业等人,里面布置的甚是齐整。

一进门先是横置的锦绣荣华屏风,绕过去就见大红穗的六面宫灯,高悬在一张圆桌正上方。

此时那宫灯里青烟袅袅,烧的却不是蜡烛、油脂,而是上好的香料——这天寒地冻的,屋里又住着‘病人’,自然不好敞着门窗,也只能用香料来遮掩呕吐秽物的酸臭了。

不过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好的到哪儿去。

好在孙绍宗出现场惯了,这点小场面也还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微微耸了耸鼻子,便不以为意的到了拔步床前,探视邢忠的状况。

却只见邢忠侧伏在床上,一张脸蜡黄蜡黄的,又似乎隐隐透出些亢奋之色。

这……

不会真的是回光返照吧?

孙绍宗心下一惊,正待细问究竟,那邢忠却已经抢先开口:“贤……贤侄……”

短短两个字,却愣是泄了气息,若非孙绍宗就在眼前,怕是压根听不出后面那个字眼,究竟说的是什么。

难道这厮真的要凉了?!

孙绍宗心下大是无语,这谁能想的到,区区半葫芦老酒,就生生葬送了一条性命?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之前喝的太多了!

一面下意识的撇清着责任,孙绍宗一面急忙问道:“邢家舅舅,你如今觉着身子骨如何了?可需要我请相熟的太医过来诊治?!”

其实邢忠方才之所以会气短,全是因为头一回托大,喊孙绍宗‘贤侄’的缘故——尤其孙绍宗此时还未换下官服,他叫的就更是心虚了。

谁曾想孙绍宗半点没有在意这称呼,反而十分的关切自己,甚至还要为自己延请太医诊治。

邢忠当下心中就踏实了大半,暗道这孙家二郎果然是个厚道的,若能把女儿托付给他,自己后半辈子自然享用不尽。

至于高攀云云……

他家和荣国府是亲戚,自家也同荣国府是亲戚,哪里就算是高攀了?!

再说自家这女儿,即便抵不上宝玉身边那两三个最出挑的,却也是百里挑一的可心人儿。

这自己给自己鼓足了劲儿,邢忠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表演。

“咳咳咳……”

就听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摇头道:“自家事自家知,我如今怕是不成了——唉,别的倒也罢了,可我膝下……”

“爹。”

不等说完,孙绍宗身后忽然传来了邢岫烟的嗓音:“您膝下不过是些擦伤,不碍事的。”

邢忠先是一愣,继而瞪眼道:“你胡说什么,我……”

“您不过是贪杯宿醉罢了。”

邢岫烟又抢过了话头,顺势走到床前,帮父亲把被褥往上拉了拉,回身歉然道:“家父酒后无状,倒惊扰了孙家二哥,我这里先替他陪个不是,请您千万莫要见怪。”

“呃……”

孙绍宗看看让被褥遮住了嘴巴,满脸涨红的邢忠,再看看身前云淡风轻的邢岫烟,忽然打了个哈哈,拱手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还请邢家舅舅好生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办就是。”

说着,便匆匆的退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得里面爆出一声怒喝:“死丫头,你想闷死爹啊?!”

孙绍宗脚步稍稍一顿,随即大步流星的出了东跨院。

却说里间屋里,邢忠将被子直接掀到了地上,一骨碌跳到地上,几步赶到大门前,外面却哪还有孙绍宗的影子?

“爹。”

再回头看时,邢岫烟已然跪在面前,面无表情的道:“女儿一时无撞,愿任凭爹爹处置。”

邢忠下示意的扬起手来,可却迟迟落不下去,最后一巴掌打在自己老脸上,跺脚道:“我是做了什么孽,偏袒上这么个赔钱货——这大好的姻缘,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打完就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龇牙咧嘴的,那气势自然也就泄了个干净。

瞧见自家亲爹这副样子,邢岫烟又觉可怜又觉可悲,顺势起身挽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着道:“爹,这强扭的瓜不甜,再说咱家什么身份,哪里就敢高攀……”

“屁的高攀!”

邢忠顿时又恼了,跺脚道:“你姑姑都能嫁入荣国府,你比她当年的人品相貌强出十倍,嫁个四品官儿怎么就算高攀了?!”

邢岫烟听他又拿姑姑举例,当下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当初在扬州时,可不见父亲有这么高的‘眼界’,随便一个七八品的官员当面,他也就大气都不敢乱出。

可自从跟着王衙内、孙绍宗进京一来,他这心气儿却是水涨船高,现如今等闲人家,压根就不放在眼力,一门心思要选个金龟婿。

可邢夫人能嫁入荣国府,也是机缘巧合,外加续弦低娶的惯例。

而孙绍宗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名列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可说是前途不可限量,其志向眼界,又岂是蒙受父祖余庇的庸人可比?

况且他又是个有主见的,若真像父亲想的一样,对自己颇有些情义,直接请人提亲就是了,哪里会轮得到女方主动提出?

只可惜这个道理,邢忠非但不懂,还不愿意相信……

唉~

邢岫烟惆怅的叹了口气——难道非要等到自取其辱之后,才肯认清现实么?

…………

却说孙绍宗离了东跨院,也是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真是‘不是家人不进一家门’,前有贾赦登门卖女,这又来个‘临终托孤’的主儿。

唯一不同的是,邢岫烟并不似贾迎春那样逆来顺受,而自己也绝不可能答应,邢忠的胡乱撮合。

之前在夏金桂哪里,提出自家大哥想要为自己娶个高门贵女,虽是为了敷衍推脱,却也不全是谎话。

这年头,到底还是要讲个门当户对的。

当然,若真能有个女子,能让孙绍宗一见钟情,这门户之见倒也算不得什么。

可直到如今,能让他如此心动的女子,却是一个都没有——阮蓉也只能算是日久生情,而不是一见钟情。

既然爱情的动力不够,自然考虑的其它因素也就多了。

若非如此,当初听闻娶了林黛玉的好处之后,孙绍宗也不会因而动心。

总之,除非邢岫烟甘于做妾,或者当个外室什么的,否则自己肯定是与她无缘了——瞧她方才不惜堵住自家父亲的嘴,也要阻止邢忠的胡言乱语,就知道这几乎是肯定的。

左右都是无缘,孙绍宗自也不会多做牵挂,叹息感慨了一番之后,就直接抛诸脑后,赶奔自家换下官服。

却说等到他重新回到前院戏台,就见那台上咿咿呀呀又唱了起来,这次搭戏的却换成了柳湘莲与孙兆麟。

眼瞧着那孙兆麟看到自己,立刻投来了求救的目光,孙绍宗不由的暗自撇嘴——这太子妃的弟弟,是不是被家里驯化的过头了?

以他的身份,只要拿定主意,谁还敢强迫他不成?

身为大周朝有数的勋贵,却连‘以我为主’的道理都不懂,这也实在是……

等等!

正腹诽着,孙绍宗心头忽然一亮,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上。

还说别人呢,自己最近才是乱了方寸,竟为了些许的甜头,随着夏金桂的节奏起舞。

诚然,将堂堂王妃置于胯下,的确是让人身心俱爽的事情。

可这一来二去的,被夏金桂拿捏住的把柄,却也越来越多。

与其这样一步步深陷其中,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既让她二人互生嫌隙,又不至于让卫氏继续恼恨自己……

“二哥,今儿咱们吃什么?上回那辣子你可得多准备些,自打吃了那玩意儿,再吃茱萸总觉得不够劲儿!”

薛蟠一贯鲁直的大嗓门,打乱了孙绍宗的思绪,不过他也已经做出了决定,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你若是喜欢,我让人包几斤送到你府上去就是。”

…………

是夜,

北静王府。

王妃卫氏仰躺在床上,一对翦水瞳仁似是蒙了层迷雾,在夜色中变换着茫然、愧疚与失落。

其实就在不久前,她心里更多的是忐忑与不安——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同以前不一样了,更怕这不一样,会被北静王水溶察觉出来。

至少不能是现在被察觉出来!

等到兰哥儿顺利脱罪,自己便是死了也值。

不过兴许是分隔的时日太久了,水溶的身子骨又大不如前,方才几个回合下来,竟丝毫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这原本让卫氏松了一口气。

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丈夫熟悉又陌生的鼾声,她却又忍不住生出些失落感来。

他对自己……

终究是没有刚成亲时上心了。

若非自己这次主动低头,又言说因为审判将近,心中难安昼夜难眠,他或许未必愿意出现在这里吧?

想想方才的‘匆忙’与‘敷衍’。

卫氏忍不住心头酸楚,她却完全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对比得出的结果。

事实上水溶的战斗力,打从那次金贝事件之后,就一直就呈现缓步下滑的状态。

当然,这并不代表卫氏怀念那‘日’的情景。

事实上,她每每想起当日在船上发生的一切,心下就是一阵阵的悔恨与羞愤。

尤其是在得知,孙绍宗食髓知味,竟还想着要与自己私会时,她更是恨的心头几欲滴血。

想到其中一些细节,甚至还冒出了干呕的冲动。

干呕?!

长腿王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在夜色中无声的惶恐着。

卫氏只听说女人怀孕之后会呕吐,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呕吐——但总不会是因为刚才三五下的‘敷衍’吧?

难道说……

她几乎是一夜未眠,直到从夏金桂口中,确认那不可能是孕吐之后,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正瘫坐在软塌上,就听夏金桂艳羡的道:“王爷瞧着消瘦,不成想却也是个龙马精神的——瞧姐姐这黑眼圈,怕不是一晚上都没消停吧?”

一晚上?

卫氏下意识想要分辨,却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讨论水溶的短处,于是只得岔开话题道:“咱们几时动身去龙王庙?”

“姐姐别着急啊。”

夏金桂促狭的一笑,伸手在卫氏眉眼上比划着:“好歹也收拾收拾,否则孙大人知道了真相,怕是要吃醋的。”

他有什么资格吃醋?!

卫氏眉毛一立,当下就待反唇相讥,可想到自己今日,必然难逃被孙绍宗蹂躏的下场,顿觉得生无可恋,也没了同夏金桂斗嘴的兴致,强忍着心里的凄苦,任由夏金桂在脸上涂抹了些脂粉。

可眼见得收拾的齐整了,卫氏坐在梳妆台前,却是久久不愿起身。

“姐姐。”

夏金桂劝了半天也不济事,终于忍不住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半强迫的拉扯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委屈……”

“娘娘、娘娘!”

正劝着,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呼喊着奔了过来。

卫氏与夏金桂皆是一愣,盖因之前已经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擅自打扰,这却怎得……

正狐疑间,又听那人高声叫道:“娘娘!开审了、开审了啊娘娘!”

“什么?!”

卫氏一个箭步抢了出去,扯住那报信的婆子,喝问道:“你说什么开审了?!”

“舅爷的案子……案子开审了!”

听闻此言,卫氏忍不住回头望向夏金桂,却见她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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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5章 主次

目送鸳鸯转身扬长而去,孙绍宗不由得咂了咂嘴,怎得道出情谊之后,这小妮子反倒显得愈发生分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细究这事儿的时候,邢忠若真是有了性命之忧,还真就是一桩麻烦事儿——他哪最后半葫芦烈酒,可是自己授意灌进去。

早知如此,昨儿真该想个别的法子。

可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还是先看看邢忠的情况,再做打算吧。

一路无话。

到了东跨院,就听得客房里‘哎呦呦’直叫唤,孙绍宗冲临时寻来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上前隔着帘子嚷道:“邢家舅爷,我们二爷过来探望您了。”

这是为了让里面的女眷知道,有成年男子要进屋,若有不便之处,也好先行回避。

不过声音落下许久,挑帘子出来相迎的,却正是理应退避三舍的邢岫烟。

就见她盈盈一礼,垂首道:“孙家二哥见谅,家父实在不便起身相迎。”

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通路,示意孙绍宗自便。

孙绍宗微微颔首,算是还了一礼,然后便快步穿过客厅,走进了里间之中。

虽是客房,可因为当初曾安置过于谦、孙承业等人,里面布置的甚是齐整。

一进门先是横置的锦绣荣华屏风,绕过去就见大红穗的六面宫灯,高悬在一张圆桌正上方。

此时那宫灯里青烟袅袅,烧的却不是蜡烛、油脂,而是上好的香料——这天寒地冻的,屋里又住着‘病人’,自然不好敞着门窗,也只能用香料来遮掩呕吐秽物的酸臭了。

不过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好的到哪儿去。

好在孙绍宗出现场惯了,这点小场面也还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微微耸了耸鼻子,便不以为意的到了拔步床前,探视邢忠的状况。

却只见邢忠侧伏在床上,一张脸蜡黄蜡黄的,又似乎隐隐透出些亢奋之色。

这……

不会真的是回光返照吧?

孙绍宗心下一惊,正待细问究竟,那邢忠却已经抢先开口:“贤……贤侄……”

短短两个字,却愣是泄了气息,若非孙绍宗就在眼前,怕是压根听不出后面那个字眼,究竟说的是什么。

难道这厮真的要凉了?!

孙绍宗心下大是无语,这谁能想的到,区区半葫芦老酒,就生生葬送了一条性命?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之前喝的太多了!

一面下意识的撇清着责任,孙绍宗一面急忙问道:“邢家舅舅,你如今觉着身子骨如何了?可需要我请相熟的太医过来诊治?!”

其实邢忠方才之所以会气短,全是因为头一回托大,喊孙绍宗‘贤侄’的缘故——尤其孙绍宗此时还未换下官服,他叫的就更是心虚了。

谁曾想孙绍宗半点没有在意这称呼,反而十分的关切自己,甚至还要为自己延请太医诊治。

邢忠当下心中就踏实了大半,暗道这孙家二郎果然是个厚道的,若能把女儿托付给他,自己后半辈子自然享用不尽。

至于高攀云云……

他家和荣国府是亲戚,自家也同荣国府是亲戚,哪里就算是高攀了?!

再说自家这女儿,即便抵不上宝玉身边那两三个最出挑的,却也是百里挑一的可心人儿。

这自己给自己鼓足了劲儿,邢忠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表演。

“咳咳咳……”

就听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摇头道:“自家事自家知,我如今怕是不成了——唉,别的倒也罢了,可我膝下……”

“爹。”

不等说完,孙绍宗身后忽然传来了邢岫烟的嗓音:“您膝下不过是些擦伤,不碍事的。”

邢忠先是一愣,继而瞪眼道:“你胡说什么,我……”

“您不过是贪杯宿醉罢了。”

邢岫烟又抢过了话头,顺势走到床前,帮父亲把被褥往上拉了拉,回身歉然道:“家父酒后无状,倒惊扰了孙家二哥,我这里先替他陪个不是,请您千万莫要见怪。”

“呃……”

孙绍宗看看让被褥遮住了嘴巴,满脸涨红的邢忠,再看看身前云淡风轻的邢岫烟,忽然打了个哈哈,拱手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还请邢家舅舅好生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办就是。”

说着,便匆匆的退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得里面爆出一声怒喝:“死丫头,你想闷死爹啊?!”

孙绍宗脚步稍稍一顿,随即大步流星的出了东跨院。

却说里间屋里,邢忠将被子直接掀到了地上,一骨碌跳到地上,几步赶到大门前,外面却哪还有孙绍宗的影子?

“爹。”

再回头看时,邢岫烟已然跪在面前,面无表情的道:“女儿一时无撞,愿任凭爹爹处置。”

邢忠下示意的扬起手来,可却迟迟落不下去,最后一巴掌打在自己老脸上,跺脚道:“我是做了什么孽,偏袒上这么个赔钱货——这大好的姻缘,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打完就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龇牙咧嘴的,那气势自然也就泄了个干净。

瞧见自家亲爹这副样子,邢岫烟又觉可怜又觉可悲,顺势起身挽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着道:“爹,这强扭的瓜不甜,再说咱家什么身份,哪里就敢高攀……”

“屁的高攀!”

邢忠顿时又恼了,跺脚道:“你姑姑都能嫁入荣国府,你比她当年的人品相貌强出十倍,嫁个四品官儿怎么就算高攀了?!”

邢岫烟听他又拿姑姑举例,当下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当初在扬州时,可不见父亲有这么高的‘眼界’,随便一个七八品的官员当面,他也就大气都不敢乱出。

可自从跟着王衙内、孙绍宗进京一来,他这心气儿却是水涨船高,现如今等闲人家,压根就不放在眼力,一门心思要选个金龟婿。

可邢夫人能嫁入荣国府,也是机缘巧合,外加续弦低娶的惯例。

而孙绍宗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名列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可说是前途不可限量,其志向眼界,又岂是蒙受父祖余庇的庸人可比?

况且他又是个有主见的,若真像父亲想的一样,对自己颇有些情义,直接请人提亲就是了,哪里会轮得到女方主动提出?

只可惜这个道理,邢忠非但不懂,还不愿意相信……

唉~

邢岫烟惆怅的叹了口气——难道非要等到自取其辱之后,才肯认清现实么?

…………

却说孙绍宗离了东跨院,也是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真是‘不是家人不进一家门’,前有贾赦登门卖女,这又来个‘临终托孤’的主儿。

唯一不同的是,邢岫烟并不似贾迎春那样逆来顺受,而自己也绝不可能答应,邢忠的胡乱撮合。

之前在夏金桂哪里,提出自家大哥想要为自己娶个高门贵女,虽是为了敷衍推脱,却也不全是谎话。

这年头,到底还是要讲个门当户对的。

当然,若真能有个女子,能让孙绍宗一见钟情,这门户之见倒也算不得什么。

可直到如今,能让他如此心动的女子,却是一个都没有——阮蓉也只能算是日久生情,而不是一见钟情。

既然爱情的动力不够,自然考虑的其它因素也就多了。

若非如此,当初听闻娶了林黛玉的好处之后,孙绍宗也不会因而动心。

总之,除非邢岫烟甘于做妾,或者当个外室什么的,否则自己肯定是与她无缘了——瞧她方才不惜堵住自家父亲的嘴,也要阻止邢忠的胡言乱语,就知道这几乎是肯定的。

左右都是无缘,孙绍宗自也不会多做牵挂,叹息感慨了一番之后,就直接抛诸脑后,赶奔自家换下官服。

却说等到他重新回到前院戏台,就见那台上咿咿呀呀又唱了起来,这次搭戏的却换成了柳湘莲与孙兆麟。

眼瞧着那孙兆麟看到自己,立刻投来了求救的目光,孙绍宗不由的暗自撇嘴——这太子妃的弟弟,是不是被家里驯化的过头了?

以他的身份,只要拿定主意,谁还敢强迫他不成?

身为大周朝有数的勋贵,却连‘以我为主’的道理都不懂,这也实在是……

等等!

正腹诽着,孙绍宗心头忽然一亮,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上。

还说别人呢,自己最近才是乱了方寸,竟为了些许的甜头,随着夏金桂的节奏起舞。

诚然,将堂堂王妃置于胯下,的确是让人身心俱爽的事情。

可这一来二去的,被夏金桂拿捏住的把柄,却也越来越多。

与其这样一步步深陷其中,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既让她二人互生嫌隙,又不至于让卫氏继续恼恨自己……

“二哥,今儿咱们吃什么?上回那辣子你可得多准备些,自打吃了那玩意儿,再吃茱萸总觉得不够劲儿!”

薛蟠一贯鲁直的大嗓门,打乱了孙绍宗的思绪,不过他也已经做出了决定,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你若是喜欢,我让人包几斤送到你府上去就是。”

…………

是夜,

北静王府。

王妃卫氏仰躺在床上,一对翦水瞳仁似是蒙了层迷雾,在夜色中变换着茫然、愧疚与失落。

其实就在不久前,她心里更多的是忐忑与不安——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同以前不一样了,更怕这不一样,会被北静王水溶察觉出来。

至少不能是现在被察觉出来!

等到兰哥儿顺利脱罪,自己便是死了也值。

不过兴许是分隔的时日太久了,水溶的身子骨又大不如前,方才几个回合下来,竟丝毫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这原本让卫氏松了一口气。

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丈夫熟悉又陌生的鼾声,她却又忍不住生出些失落感来。

他对自己……

终究是没有刚成亲时上心了。

若非自己这次主动低头,又言说因为审判将近,心中难安昼夜难眠,他或许未必愿意出现在这里吧?

想想方才的‘匆忙’与‘敷衍’。

卫氏忍不住心头酸楚,她却完全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对比得出的结果。

事实上水溶的战斗力,打从那次金贝事件之后,就一直就呈现缓步下滑的状态。

当然,这并不代表卫氏怀念那‘日’的情景。

事实上,她每每想起当日在船上发生的一切,心下就是一阵阵的悔恨与羞愤。

尤其是在得知,孙绍宗食髓知味,竟还想着要与自己私会时,她更是恨的心头几欲滴血。

想到其中一些细节,甚至还冒出了干呕的冲动。

干呕?!

长腿王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在夜色中无声的惶恐着。

卫氏只听说女人怀孕之后会呕吐,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呕吐——但总不会是因为刚才三五下的‘敷衍’吧?

难道说……

她几乎是一夜未眠,直到从夏金桂口中,确认那不可能是孕吐之后,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正瘫坐在软塌上,就听夏金桂艳羡的道:“王爷瞧着消瘦,不成想却也是个龙马精神的——瞧姐姐这黑眼圈,怕不是一晚上都没消停吧?”

一晚上?

卫氏下意识想要分辨,却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讨论水溶的短处,于是只得岔开话题道:“咱们几时动身去龙王庙?”

“姐姐别着急啊。”

夏金桂促狭的一笑,伸手在卫氏眉眼上比划着:“好歹也收拾收拾,否则孙大人知道了真相,怕是要吃醋的。”

他有什么资格吃醋?!

卫氏眉毛一立,当下就待反唇相讥,可想到自己今日,必然难逃被孙绍宗蹂躏的下场,顿觉得生无可恋,也没了同夏金桂斗嘴的兴致,强忍着心里的凄苦,任由夏金桂在脸上涂抹了些脂粉。

可眼见得收拾的齐整了,卫氏坐在梳妆台前,却是久久不愿起身。

“姐姐。”

夏金桂劝了半天也不济事,终于忍不住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半强迫的拉扯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委屈……”

“娘娘、娘娘!”

正劝着,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呼喊着奔了过来。

卫氏与夏金桂皆是一愣,盖因之前已经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擅自打扰,这却怎得……

正狐疑间,又听那人高声叫道:“娘娘!开审了、开审了啊娘娘!”

“什么?!”

卫氏一个箭步抢了出去,扯住那报信的婆子,喝问道:“你说什么开审了?!”

“舅爷的案子……案子开审了!”

听闻此言,卫氏忍不住回头望向夏金桂,却见她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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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6章 向死而生【上】

昨儿明明还好好的,这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呢?

夏金桂茫然的蹙着眉头,忽听得身旁仓啷一声,下意识的偏头望去,却正迎上一柄寒芒烁烁的匕首。

“啊~!”

夏金桂失声惊叫,后脊梁更是哐当一声,撞在了车厢上。

卫滢偏头横了她一眼,又默不作声的摸出了帕子,将那匕首反复的擦拭。

夏金桂心中稍安,可一想到卫滢这么做所代表的意义,却又忍不住恨的牙痒痒。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肯消停?难道非要让自己下的重注,统统打了水漂不可?!

夏金桂银牙一咬,强自堆起笑脸宽慰道:“姐姐莫要如此,那孙大人说不定只是改了主意,想尽快帮卫二哥脱罪呢。”

“最好如此。”

北静王妃淡然的回了句,将那匕首仔细的揣入袖囊之中,又试着挥舞了几下袖子,确认不曾有什么疏漏,这才又继续道:“否则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昨儿还盘算着,要再淫辱自己一次,眼下又突然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升堂问案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是个好兆头。

“姐姐,你……”

夏金桂还待再劝,北静王妃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再听下去的样子。

这贱人!

夏金桂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揪住身下的金丝绒毯,这才强忍着没有爆发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略施手腕,就把卫滢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曾想到头来,竟会是这种结局!

若是卫滢当真不惜一切,要和孙绍宗拼个你死我活,那她身为‘中人’,又怎么可能脱身事外?

想到自己很可能,会陪着卫滢一起身败名裂,她就有扑过去掐死对方的冲动。

只是……

夏金桂看了眼卫滢的左臂,回忆着方才那柄匕首的锋锐,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夏金桂直慌的手足无措,而一旁的卫滢心中,却反倒是出奇的镇定。

拉下脸皮求人,从来就不是她擅长的;可要论挺刀搏命,她却自认不逊男儿!

若那禽兽真敢食言,自己便于他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摸向了袖囊。

但摸得却不是藏着匕首的左臂,而是夹杂着一封自白书信的右臂以孙绍宗的武勇,想靠那柄匕首杀死他,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若是自己舍身一搏血溅当场,再以这封遗书细数那禽兽的卑鄙无耻,应该也能拖着他一起……

“娘娘,已经到大理寺了。”

正在心中反复盘算着,冷不丁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禀报。

北静王妃立刻伸手,将窗帘挑起一条缝隙,却只见前面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将大理寺公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案子虽然是临时提审,可架不住大理寺门外,就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故而一传十十传百的,转眼间就聚集了无数百姓。

“娘娘,这前面人实在太杂了,咱们是不是从东角门绕……”

“就从正门进去!”

不等那仆妇把话说全,北静王妃便断然下令道:“堂堂正正的进去!”

那仆妇听这口风不对,自然不敢在多说什么,忙喊了几个同伴,各自拎着马鞭到了前面开路。

因都是些妇人,威慑性明显不足,有那不开眼的闲汉,非但不肯闪避,反倒一门心思的往前凑,嘴里不干不净的讨着便宜。

最后那几个仆妇狠下心来,劈头盖脸的好一顿乱抽,这才勉强驱赶出条通路来。

而这一耽搁,前后就又花了半刻钟。

等车队到了大堂正门外,里面的也早得了消息,迎出个满面赔笑的胥吏来。

“贵人、贵人请留步!”

就见他在马车前一躬到底,赔笑道:“如今里面正在问案,怕是不便让贵人……”

“我且问你!”

北静王妃猛地挑开帘子,冷冷的问道:“勇毅伯牛继宗可在里面?!”

“这……”

那胥吏被问的一愣,这众目睽睽也不敢扯谎,故而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道:“勇毅伯正在堂上听审。”

话音未落,北静王妃就已经跳下了马车,迈开两条长腿,径自闯进了公堂!

两旁里衙役作势欲拦,却又哪敢真个上手?

一个个扎着臂膀、大呼小叫的,离着北静王妃却是越来越远。

而卫滢此时,眼里也压根没有这些胥吏走卒,心心念念的只有‘同归于尽’几个字眼那姓孙的狗贼请了牛继宗旁听,却把自己瞒的死死的,分明就是想要偏袒牛家!

虽然一时间,想不出他为何要偏袒牛家……

但这等无耻禽兽,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总之,今儿就让他瞧瞧,女人也不都是好欺辱的!

就这样怀揣着满心的烈性与愤恨,北静王妃昂首挺胸的走进了公堂,然后第一时间,就将目光投向了明镜高悬匾额,看似正气凛然的孙绍宗!

“孙大人!”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吐出了这三个字,可还没等说出下文,一声更为愤恨的咆哮,就传遍了整座大堂。

“孙绍宗!”

就见一个身影扶着书案,昂然而起,目赤面红的瞪着孙绍宗。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在北静王妃心中,与孙绍宗有所勾结的勇毅伯牛继宗!

就见他挺直了身子一声暴喝之后,又抬起手来点指着孙绍宗,愤声道:“你……你……咳、咳、咳咳咳咳!”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长串剧烈的咳嗽,刚刚挺直的身板,也瞬间佝偻的虾米仿佛。

虽然他极力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可还是有一抹刺目的鲜红映入众人眼底。

“爹!”

牛继宗的次子牛仲达,见父亲咳成如此模样,忙上前拂胸捶背的,谁知刚凑到近前,就被牛继宗一把推开。

“滚一边去!”

牛继宗嘴里喝骂着,可望向儿子时,却又古怪的露出了怜悯与落寞。

不过这些情绪,在他重新站直身子的那一刻,就全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狰狞与狂躁!

“孙绍宗!”

这一次的吼声,比之方才暗弱了许多,透出的恨意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颤巍巍的离了旁听席,一步步的走向公案,口中嘶哑的质问着:“你当真要如此判决?!”

“勇毅伯。”

孙绍宗向他拱了拱手,淡然道:“并非下官要如此判决,而是依照朝廷律法,就应该如此判决。”

“好胆!”

牛继宗又是一声断喝,继而伸直双臂,跌跌撞撞的向孙绍宗扑了上去,口中喝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这庸吏,再亲手替伯达报仇!”

眼见他须发皆张的,不管不顾的扑了上来,孙绍宗也不得不先退避三舍论战斗力,一万个病恹恹的牛继宗绑起来,也不是孙绍宗的对手。

然而他这行将就木的样子,谁敢同他有肢体接触?

万一抵挡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碰出个好歹来,岂不是白白的惹上麻烦?

可就在孙绍宗打定主意,要暂时退避的时候,那牛继宗却忽地脚下拌蒜,踉跄两步身子往前一伏,堪堪将额头对准了桌角!

糟糕!

孙绍宗大惊,想要折回去扶住牛继宗,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那乌木公案上撞了个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大堂上一时间静的针落可闻。

最后还是孙绍宗反映快人一步,抢过去扶起牛继宗,连声关切:“勇毅伯?牛大人?您没事儿……”

只是刚探问了两声,他却突然卡壳了。

也就在此时,牛仲达也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推在孙绍宗肩头,喝骂道“你给我滚……哎呦!”

他这力道对孙绍宗而言,无异于蚍蜉撼大树,被推的孙绍宗还未曾如何,反倒是牛仲达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

不过牛仲达也顾不得这些了,顺势在地上一个驴打滚,凑到了自家父亲身前,哭喊道:“爹?爹!您……您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

孙绍宗默默起身,将位置让给了牛仲达、以及两个牛家的仆人,又盯着牛继宗大量了许久,这才摇头道:“不必再喊了,牛大人……已经仙去了。”

“是你!”

一听这话,牛仲达猛地窜讲起来,仰着头怒视孙绍宗道:“是你害死了我爹!要不是你一味的偏袒卫若兰,我爹也不会、也不会……”

“还请牛公子节哀。”

孙绍宗微微一拱手,随即却又道:“本官判案,皆是出自证据律法;而勇毅伯之死,也是他自己失足所致,与本官并无直接关系。”

“牛公子若有不服之处,大可与本官对簿朝堂可若是想借机咆哮公堂,却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你!”

牛仲达一跳三尺高,几乎与孙绍宗齐平,可落下后,面对孙绍宗居高临下的雄浑体魄,却终极还是胆怯了。

他顿足捶胸的叫道:“你等着、你给我等着!老子去太后那里告御状去!”

说着,又扑到在牛继宗的尸首前,嚎啕大哭:“爹啊!您尸骨未寒,就有人欺辱咱家……反了、这真是反了啊!”

孙绍宗见他只敢背地里拿话阴损,并没有咆哮公堂的勇气,当下也便悄没声的回到了公案后面,喊过陈敬德交代余下的手尾。

“孙大人。”

这时,北静王妃神色恍惚的到了近前,身后还领着相貌憔悴、精神亢奋的卫若兰。

喊出这‘孙大人’三字之后,她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原本来时,认定孙绍宗是要食言而肥,甚至还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准备,可谁承想最后血溅当场的,却是勇毅伯牛继宗!

可这实在是说不通啊?!

这狗……这孙绍宗既然愿意按照约定,替兰哥儿申冤脱罪,又为何放弃今天的约会,不声不响的提前开审?

这些可疑之处,让她实在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倒是一旁的卫若兰感慨万千,望着孙绍宗唏嘘道:“不曾想最后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却是孙大人您。”

孙绍宗摇了摇头:“这案子的确存疑,我不过是秉公执法罢了,也用不着你感恩戴德。”

紧接着,他略有些无礼的拱了拱手:“下官还有要务在身,实在不便久陪,还请王妃娘娘赎罪。”

说着,也不等卫滢和卫若兰姐弟反应过来,就径自转身回了后堂之中。

“果然是位不肯居功的至诚君子啊!”

卫若兰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却见姐姐投来古怪的目光,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不觉奇道:“姐姐莫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卫滢摇了摇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走吧,回去为你洗一洗晦气。”

卫若兰被囚禁两年,刚刚得脱牢笼,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衙门,故而听姐姐这一说,也就顾不得再问别的了。

点头应下,正要随着卫滢往外走,却忽又被陈敬德拦了下来。

“卑职陈敬德,见过王妃娘娘。”

陈敬德先阿谀的拜见了卫滢,这才赔笑道:“还请公子莫忘了,每日午时之前,来衙门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

卫滢闻言柳眉一竖,旁边卫若兰却急忙点头道:“陈大人放心,卫某绝不会擅自离京。”

卫滢愈发的狐疑,忙拉着卫若兰细问究竟,这才知道他眼下虽被释放,却只得了有限度的自由,毕竟就算有许多疑点,他也还是重要嫌疑人。

卫滢听得这话,顿觉自己的付出被打了折扣,当即就要追到后堂寻孙绍宗问个清楚明白。

可却被卫若兰死死拉住,硬是拦了下来。

不过就算卫若兰没有拦下她,她追去后堂也见不到孙绍宗孙绍宗压根没在后堂停留,而是直接回了左寺官署。

…………

“二哥。”

左寺官署,柳湘莲见孙绍宗断案回来之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是在为牛继宗的死而发愁,于是上前宽慰到:“那牛继宗是自己失足撞死的,堂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就是想赖也来不到您头上。”

孙绍宗没有应他,半响却又喃喃自语:“他……竟然笑了,他那时候怎么会笑呢?”

柳湘莲听的莫名其妙,不由好奇道:“二哥,到底谁笑了,让你这么齐纳肠挂肚的莫不是什么褒姒那样的冷美人?”

孙绍宗终于有了反应,抬头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才吐出三个字:“牛继宗!”

“什么?”

柳湘莲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却听孙绍宗又斩钉截铁的道:“那牛继宗弥留之际,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747章 向死而生【下】

“咕噜噜……咕噜噜噜……呸~!”

就着晴雯奉上的温水,将嘴里的牙粉吐了个干净,又顺手将犀牛角镶马尾的牙刷,丢到了一旁的托盘里。

孙绍宗正待拿了帕子擦拭嘴角,忽见一人飞也似的奔了进来,隔着老远就嚷嚷道:“二哥、二哥!”

这还让不让清静了?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从三天前,勇毅伯牛继宗撞死在大理寺堂上,他就被勒令停职待劾。

左右他也不相信,皇帝会为了此事而重惩自己,所以乐的在家清静几日。

可谁承想,蒋玉菡要筹备戏班的事情越穿越广,非但吸引了一票纨绔子弟,就连朝中官员风闻此事,也纷纷派人捐钱送物,言说要共襄盛举。

这一来二去的,孙府真可说是门庭若市。

也亏得孙绍宗是在停职待劾期间,否则跑来共襄盛举的人,怕是还要翻上一番。

而贾宝玉等人也因此受了鼓舞,筹备戏班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嚷嚷着要唱一出堂会,酬谢出钱出力的各路贤达。

这一来,麻烦事儿自然就更多了。

却说孙绍宗不紧不慢的擦完了嘴,随手挥退晴雯,那大喊大叫的薛蟠,也恰巧奔到了近前。

“二哥。”

就见他满面憨笑:“有点事儿,怕是要麻烦您。”

“少跟我嬉皮笑脸,有事说事!”

孙绍宗没好气的往躺椅上一倒,用下巴点了点茶几上的宜兴紫砂壶。

薛蟠忙斟了一杯茶水,双手奉到孙绍宗面前,依旧嘿笑着道:“贾蔷那废物实在上不得台面,不过是让他带几个戏子过来救场,竟生生被凤姐姐给扣下了。”

“这事儿你找我做什么?”

孙绍宗抿着茶水,不耐烦的道:“琏二哥如今不就在前院么?”

“找琏二哥没用啊!”

薛蟠又是不屑,又是幸灾乐祸的道:“连宠妾都被风姐姐给宰了,现如今俩人正闹的水火不容,他不出面还好,若是出面讨要,估计风姐姐都能活活把那几个戏子给吃了!”

啧~

王熙凤这‘河东狮’的名头,算是彻底坐实了,满京城怕是没几个不知道的。

而眼下同样出名的,还有镇国府的那一群‘孝子贤孙’——勇毅伯牛继宗死后,牛仲达为了独霸家产,可着劲儿的给几个弟弟泼脏水。

而他那几个弟弟也不甘示弱,纷纷爆起了牛仲达的黑材料,什么同父亲的宠妾有染,什么暗中变卖祖产的……

现如今就是黄口小儿,张嘴也能吐出几个镇国府的段子。

或许……

这正是牛继宗想要的结果吧?

那天目睹了牛继宗临死前的笑容,孙绍宗就揣摩着,这老东西给长子申冤是假,保住剩下的子嗣,怕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皇帝、太子都疑心当初的‘龙根案’,是牛家幕后在主使的,虽然一直也没能找到证据,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只要太后前脚一死,牛家后脚就会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牛继宗想到的对策,倒也没什么新奇的,无非是‘壮士断腕’与‘自污求全’罢了。

这些法子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可办法不怕老,只要能管用就好。

如今牛继宗撞死在公堂之上,几个儿子又为了争家产,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沦为笑柄。

这样的牛家,对皇帝和朝廷自然没什么威胁可言,报复起来的成就感,也是大大降低。

不过……

这貌似还差了临门一脚。

再怎么闹,镇国府的牌子也还没倒,只要顶着这块树大招风的牌位,恐怕还是逃不过清算。

“二哥?二哥!”

被薛蟠的大嗓门惊扰了思路,孙绍宗瞪了丫一眼,没好气的呵斥道:“有事儿说事儿,嚷什么嚷?我听着呢!”

“荣国府那边儿是指望不上了,老冯家里倒也能凑出几个,可还是差了……”

“昨儿你们不还在嫌弃,我府上的戏子不成气候么?”孙绍宗嗤笑一声,随即又摆手道:“行了,我家那几个戏子,你们尽管使唤就是。”

薛蟠刚露出喜色,他又正经交代道:“但有一样得说在头里,我借出去的是人,可不是什么玩物!谁要是着三不着四的,学那堂子里的做派,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二哥尽管放心!”

薛蟠立刻拍着胸脯作保:“真要有那不开眼的孙子,我和老冯、柳兄弟就先料理了,断容不得他闹到二哥面前!”

孙绍宗满意的点了点头,还待交代些什么,却见个长房的婆子匆匆赶了过来,因见两人正在搭话,就没敢往近前凑。

孙绍宗见状,就先把薛蟠打发了,迎上去问道:“莫不是大嫂那边有什么要交代的?”

“回二爷的话。”

那婆子忙伏低了身段,笑道:“是薛家太太,带着女儿侄女们过来走亲戚,因来的人多,大太太一个人支应不过来,就想着请几位姨娘过去相陪。”

真要说起来,便宜大哥屋里的小妾,可比自己这边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他向来只把那些女子当作玩物,连带着外人也瞧她们不起,觉得上不来台面。

所以贾迎春有事没事的,就爱舍近求远,寻阮蓉等人帮衬。

当然了,内里的另一层缘故,就不足为外人道明了。

话说……

前院有贾宝玉、贾琏、贾蔷、贾兰、薛蟠、薛蝌等人;后院又来了薛姨妈并一众莺莺燕燕。

再加上赖在东跨院的邢忠父女——自家这府邸,倒真快变成荣国府的别苑了。

孙绍宗无语的摇了摇头,示意那婆子自去堂屋传话,然后自顾自回到屋里享用早餐。

等吃罢早饭,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却发现大人孩子都走了个干净,只余下几个不得宠的小丫鬟看家。

这孤家寡人的,委实没什么意思。

孙绍宗就干脆自顾自的出了院门,准备溜溜饭食儿。

按规矩,停职待劾的官员,是不可以随便外出的。

而后院他现在肯定是不能去,前院的热闹他又不打算搀和,故而就在府里捡着偏僻处,信步由缰的乱逛。

走着走着,就见一人独自坐在廊下,忽而面露狰狞、忽而唉声叹气,也不知是跟谁。

孙绍宗略一犹豫,便上前打趣道:“薛小弟独自在这里排练,莫不是想在台上一鸣惊人?”

这薛小弟指的自然不是薛蟠,而是他的从弟薛蝌。

薛蝌冷不丁吃了一惊,回头见是孙绍宗当面,慌忙改颜相见,讪笑道:“二哥说笑了,我这等门外汉,不过也就是凑个热闹罢了,哪敢到台上丢人现眼?”

孙绍宗顺势坐到了栏杆上,撩起前襟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的问道:“那就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了,说来听听,看二哥我能不能帮衬上。”

对于这薛蝌,孙绍宗还是颇为欣赏的,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家中重担,不缺闯劲儿、也能识得进退。

别看薛蟠如今背靠三棵大树【荣国府、舅家、岳家】,以后的成就,恐怕未必能赶得上这个从弟。

故而孙绍宗也乐得在他落拓时,先做些顺水人情。

“这……”

薛蝌听孙绍宗问起缘由,却是露出些为难之色,不过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孙二哥也不是外人,小弟就实话实说吧——昨儿傍晚我突然得了消息,梅世伯已经点了外放,不日就将离京赴任。”

这所谓的梅世伯,自然是与薛家有婚约的梅翰林。

他这个时候离京,约莫应该是想主动避祸吧?

毕竟刚上了奏折,说那些和尚道士都是骗子,转眼的功夫,贾迎春就有了身孕。

真正是狐狸没打着,反惹了一身骚。

不过这不是重点。

薛蝌会因此而恼怒,那就意味着……

“怎么?”

孙绍宗皱眉道:“莫非这消息,不是那边儿主动知会的?”

薛蝌摇头苦笑:“至今为止,连一点风声都没透露过,反倒是旁人都知道,他不日就要离京了。”

啧~

这姻亲可真是……

孙绍宗咂了咂嘴,又进一步推测道:“该不会是因为德妃娘娘,迁怒到你家头上了吧?”

如果梅家真有悔婚之意,薛蝌肯定不会在事情没有明朗前对旁人提起,否则岂不是主动败坏自家妹妹的名声?

而除了悔婚之外,孙绍宗能想到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个了。

薛蝌虽然是住在薛蟠府上,可薛宝琴却一直都被留在荣国府里。

现如今梅翰林因为德妃娘娘有孕,以外的遭受了池鱼之殃,转过脸迁怒到未来儿媳妇身上,倒也勉强说的过去。

不过……

再怎么说,这也忒小肚鸡肠了,摊上这么个公公,以后怕是有薛宝琴受的。

却说薛蝌听孙绍宗点破了其中关窍,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半响方收敛了,毅然道:“我准备去给梅世伯送行,到时也好问个清楚明白——家父虽然不在了,我家却也不至于上赶着任人作践!”

他既然有这份绝决,那也就用不着别人再说什么了。

孙绍宗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甄家的事儿,你也不要操之过急,他家明着看似猖狂跋扈,暗地里实是走投无路——这时候谁的面子都未必能管用,与其迎难而上,还不如以退为进,干脆换些别的财路。”

“其实溪州那边儿,就有些不错的特产,你不妨派人去打听打听,若是有兴趣的话,我这里倒还有些门路关系可走。”

这其实是一举两得,孙绍宗两年间经略五溪,总难免在当地遗下几个‘门生故吏’,若能引得薛家资本注入,自是两下里便宜。

而薛蝌听了这话,心下又是失落又是感动,感动自不必多言,失落的却是听孙绍宗这话,自家经营的祖业恐怕是保不住了。

他当下郑重的躬身行礼道:“多谢二哥提点——小弟回家之后,就调派人手去五溪州走一遭。”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眼见得薛蟠派人来请,孙绍宗便果断的推说要处置家务,与薛蝌分道扬镳。

他原是琢磨着,干脆回后院睡个回笼觉——昨儿在香菱、晴雯身上,也没少使力气来着。

谁知刚走到半路上,就听有人过来禀报说,说是镇国府那边儿又死人了。

而这次死的不是别个,正是那要独霸家产的牛仲达——准确的说,死的是牛仲达和牛继宗的某个爱妾。

“二爷,您是没瞧见啊!”

就听王进眉飞色舞的描述着:“两人都是赤条条的,就死在离着灵堂不远的地方!听说是那牛仲达先脱阳死了,小妾自知这事儿瞒不过,情急之下也服毒自尽。”

“屁话!”

孙绍宗忍不住一瞪眼:“她既然能找到毒药自杀,难道就不知道先找件衣服披上?”

“这……”

王进顿时哑火了,抓耳挠腮的支吾半晌,这才小心翼翼的道:“那依着二爷的意思,这是别人栽赃嫁祸的?”

“胡猜什么。”

孙绍宗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想法子打听清楚了,再回来禀报。”

打发走王进,孙绍宗独自站在廊下,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这牛继宗,果然是个狠人啊!

别人壮士断腕,他直接断头,还是父子俩先后送命!

别人自污求全,不过是求田问舍,给自己冠上贪婪之名。

他倒好,尸骨未寒,就安排自己的宠妾和儿子,裸死在灵堂附近。

这下子镇国府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再加上牛家嫡脉断绝,只余下三个庶出的儿子,还为了家产斗的不亦乐乎……

换成自己是皇帝,恐怕也会乐得留下这几个跳梁小丑,继续败坏牛家的名声吧?

…………

直到下午,王进才重新带回了最新的消息:牛仲达**父亲的宠妾,宠妾不堪羞辱,故而下毒与其同归于尽。

至于双方都赤条条的,则是因为牛仲达服毒后,又强行求欢,结果中途双双毒发身亡,死在了芙蓉帐里。

…………

是夜。

太后雷霆震怒,亲下懿旨查抄镇国府,一应家财充入国库,并以此赈济今冬灾民。

至于家诸子,只分到了百十两银子,便被剥去一切爵位、诰命,贬为庶民,发回扬州原籍。

显赫一时的镇国府,就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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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9章 一出好戏【上】

林黛玉挑帘子进了里间,顿觉一股杂着脂粉气的暖意盈怀。

她素来是个怯寒的,在里面倒还不觉什么,可端坐在牌桌上首的薛姨妈,却早早便已生受不得,方才趁着女儿出门,愣是将锦帽貂裘统统褪去,露出里面的锦葵色宫装来。

那一身雍容的紫色,愈发衬的胸前肌肤胜雪、雄浑迫人。

纵是女子,林黛玉立在阮蓉身旁,却也禁不住投以艳羡的目光。

近年来崇唐风气日盛,以丰腴白皙为美的思潮,自然也是喧嚣尘上。

更重要的是,荣国府嫡脉子嗣不昌,故而向来偏爱丰腴好生养的女子,王夫人、李纨、王熙凤莫不如是。

唯一例外的邢夫人却是个续弦,未免得引发长房嫡支内讧,本就没指着她能开枝散叶。

而自己虽和宝哥哥两情相悦,在这方面却委实……

低头扫量了一下,林黛玉忍不住幽幽长叹、黯然神伤。

忽地,牌桌四周一通哄笑,林黛玉愕然抬头,却只见阮蓉正喜笑颜开的,将十来块碎银子、金稞子纳入囊中。

而对面的薛姨妈却是唉声叹气,随即又出人意料的把矛头对准了林黛玉:“都怪你这丫头在后面唉声叹气的,害我还当她这把牌面不济呢,不成想却把老本给赔进去了。”

周遭又是一通哄笑,却原来薛姨妈捉了对儿半好不坏的牌面,先前大着胆子跟了几注,本来也要随着旁人一起弃牌了。

不曾想正瞧见林黛玉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当是在为她干姐姐发愁,当下抖擞精神连连加注,岂料到头来却重重的亏了一笔。

阮蓉捡了三块最大的金稞子,反手塞进了林黛玉掌心里,又掩嘴娇笑道:“怪不得姨太太老赢我们呢,原来是藏了火眼金睛的本事。”

李纨也在一旁打趣道:“你这便说错了,只看咱们姨太太这一身好肉,合该是金蝉子转世才对!”

阮蓉连道几声‘是极’,屋里众女便又笑做一团,史湘云更顺势腻到了薛姨妈怀里,闹着要尝一尝唐僧肉的味道。

眼见得正笑闹着,忽听外间门帘响动,紧接着鸳鸯自外面进来,笑道:“姨太太以后可要带着几位姑娘常来常往才是,奴婢在这家里待了两年多,也没见这般热闹过。”

薛姨妈口中连连应了,又爱怜的梳弄着史湘云额间的碎发。

倒是一旁的晴雯眼尖,上前自鸳鸯肩头拍下几片尚未融化的雪花,诧异道:“怎么,外头又开始下雪了?”

“可不是么,早上还晴空万里呢,谁承想这就又下起雪来了。”

鸳鸯说着,又向贾迎春禀报道:“太太,前面舅爷传信儿,说是马上就要彩排一场,已经预留了单独的席位,问咱们可要去凑个热闹。”

“去去去!”

不等贾迎春搭话,史湘云便自薛姨妈怀里一跃而起,跳脚道:“早听说那蒋玉菡是京城第一名旦,如今好容易有机会听他开腔,若错过了岂不是遗憾的紧?”

众人之所以前来,就是为了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一睹蒋玉菡的风采,此时自都是连声附和。

薛姨妈也忙吩咐宝钗,将自己的大衣裳取了来。

等她披挂整齐,外面贾探春、薛宝琴两个,也已经闻讯赶来,于是众人便吩咐丫鬟婆子前面开路,熙熙攘攘的赶奔前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众女打牌逗趣之际,孙绍宗却正在自家书房里处置公务。

说是停职待劾,但魏益急着要摆脱财政危机,哪敢让孙绍宗就这么撩挑子、躲清闲?

故而直接勒令陈敬德等人,每日必要向孙绍宗汇报案情最新进展。

不过前两日一直没什么太大的进展,直到今儿才终于又有了些突破。

首先禀报的,是孙绍宗刚刚提拔起来的捕头黄斌。

他根据孙绍宗的命令,暗中保护王二虎的妻子刘氏,并试图找出盯梢的贼人。

开始的时候,在刘氏娘家左近,搜罗了足足好几圈,也未曾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

后来经过更加深入的调查,才终于排查出了一名嫌疑人——街口摆摊子写状纸的讼棍葛秀才。

这葛秀才在街口摆摊,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据说刘氏二婚之前,还曾与他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因此他在刘氏死了老公之后,向旁人打听刘氏的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打听的频率太过密切,而且打听的事情前后重复,照理就算是关心刘氏,也没必要如此反复探问。

所以在反复排查之后,他就被列为重点嫌疑对象。

再然后,差人们就调查到,打从刘氏回到娘家之后,这葛秀才每日晚间,必要去某个馄饨铺子。

而在这之前,葛秀才只是偶尔才会去打打牙祭。

于是昨天晚上,黄斌乔装打扮之后,便去了彼处卧底,结果果然发现那葛秀才,与某个身形壮硕的汉子暗中接头。

根据形象对比,此人很可能就是杀害王二虎的真凶之一。

但黄斌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暗中跟踪那壮汉到了下处,又花了半日时间打探究竟。

“根据卑职调查的结果,院子里共有三人,其中却不见那个手臂有刀疤的男子,也不似关押了什么人的样子。”

孙绍宗听到这里,眉头微蹙:“如此说来,人质应是被押在别处喽?”

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只是孙绍宗并不想给魏益、陈敬德等人留下口实。

不过即便如此,陈敬德还是忍不住脱口道:“大人,这夜长梦多的,以卑职之见……”

“再等等。”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不容置疑的道:“若是今天晚上,那刀疤男还是没有露面,明天一早立刻收网!”

顿了顿,他又郑重叮咛:“你那边儿也不可因此懈怠,若让幕后主使瞧出破绽,我必然不会轻饶!”

陈敬德闻言,也只能乖乖领命。

三人又在屋内议论几句,就听院门外有人扬声道:“二哥,前面马上就要彩排了,哥几个可都等着你呢!”

孙绍宗这才挥退了二人,到外面将院门反锁了,随着薛蟠一起赶奔前院。

好巧不巧的,两人刚走到二门前,就与众女撞了迎头。

薛蟠见是母亲当面,自然要过来请安。

因着如此,孙绍宗自然也不好再退避,只得也随着他一起上前。(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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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0章 一出好戏【中】

【来电后被电灯照醒,赶紧爬起来上传。】

看到孙绍宗随着儿子迎上前来,薛姨妈不禁一阵恍惚。

虽说这两年来,她刻意让自己淡忘了那日尴尬的场面,可这等事情对于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寡居多年的妇人,又岂是想忘就能忘掉的?

在这雪花飘零中,看到孙绍宗的那一刻,当初在大观园密林里,几乎赤诚相见的场景,顿时浮现在脑海之中。

羞怯、尴尬,隐隐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念头。

这念头虽然只有那么一丝丝,却让她几乎惭愧的五体投地。

要知道,这些日子她可一直都在考虑,要不要将女婿的人选,从贾宝玉转换为孙绍宗的。

现在这一见面,心下浮现的却是……

真真枉为人母!

她一时心绪杂乱,甚至连薛蟠和孙绍宗上前见礼,都忘了要做出回应。

还是一旁的薛宝钗瞧出她神思不属,悄悄的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薛姨妈这才恍过神来,忙摆手道:“快起来吧,左右都是自家亲戚,那用得着这般生分。”

孙绍宗还没回应,薛蟠便先大咧咧的起身,贼兮兮的朝林黛玉扫了两眼,随即笑道:“母亲说的是,再这么生分下去,怕是连前面的好戏都耽搁了——我和二哥前面带路,嫂子、妹妹们也都着紧些。”

他这一说,孙绍宗自然也不会有异议,当下带着仆役前面开路,将一众莺莺燕燕引到了东跨院临时搭建的戏台左近。

说是临时搭建,其实就是把原本搁在东南角的戏台,拆开了运到了此处——哪里虽有现成的戏台、看台,位置却偏了些,地方也不够宽敞。

而这新戏台的布置,倒也破费了些心思。

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斜对着一道回廊的夹角处。

东西长、南北短,那长的部分,自是由得男人们盘踞;而较短的,则是预留给了一众女眷。

为免的双方互有冲撞,那夹角正中还延伸出去两丈来长的布幔,挡不住戏台,却把近处全都遮拦住了——至于那远的,左右也看不清楚眉眼,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却说到了回廊左近,众女自侧门入了席,薛姨妈自是坐到了首席之上。

原本论理,她身旁应该是贾迎春、李纨二人坐陪。

可薛宝钗见母亲依旧神情恍惚,却唯恐她再闹出什么事端来,故而入席时就央着李纨换了位置。

眼见得众姐妹都在笑闹着各自入席,薛宝钗悄悄在桌下,踢了踢母亲的绣花鞋,等到母亲下意识移来目光,便嗔怪道:“母亲莫在寻思那些有的没的,这事儿眼下万万不成的。”

薛姨妈心下悚然一惊,还以为女儿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恍然大悟。

女儿这说的,八成是两家联姻的事情,而不是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荒唐念头。

当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禁不住羞臊无比。

不过……

女儿既然还是认准了宝玉,那这孙家二郎也便做不得女婿了……

呸、呸、呸~

那乱七八糟的心思刚冒出来,她就连忙暗啐了几口,就算做不成女婿,对方也是小一辈儿的子侄,自己又怎能如此不知廉耻的瞎想?

可这念头一旦升起,又岂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要说起来,这薛姨妈虽说痴长了几岁,却向来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痴呆文妇的坯子。

年轻时稀里糊涂嫁到薛家,自是战战兢兢的不敢行差蹈错。

可丈夫死后没了拘束,便也没少瞧那郎情妾意的画本、戏词。

若这后辈子一直死守着家中,再不见几个外男,倒也还不至于怎得。

偏又先后几次,剪不断理还乱的同孙绍宗有了纠葛。

初时只觉得此人是个登徒子,后来渐渐觉得此人虽然人品有些瑕疵,却至少是个有本事的。

再后来眼见得误会逐渐解开,却又闹出了赤诚相见的意外……

再之后,他人虽然不在京城,‘一剑定湖广’的故事却又传得沸沸扬扬。

虽说极力压抑着,可薛姨妈心头偶尔,却也忍不住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若是自己早生十几年,又尚未嫁人的话,是不是也会像戏词里,那些被穷书生占了便宜的富家女子一般,痴等对方功成名就,铺下十里红妆……

心头种种,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恍惚间也不知情牵几转,忽听得戏台上有人咿咿呀呀唱道:“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只这几个字,却似是薛姨妈心头写照一般,她下意识的自席间起身,却又霎时间清醒过来。

面对女儿和贾迎春诧异的目光,薛姨妈也只能讪笑道:“你们看你们的,我且去方便方便。”

说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席而去。

此时廊下众女以及丫鬟、婆子,早都陷进了戏里,竟连薛姨妈的贴身丫鬟,也未曾及时跟上。

薛宝钗见状,忙搡了身旁的莺儿一把,命她追上去照应着。

谁知莺儿也正沉浸其中,冷不丁被薛宝钗搡了一把,足足愣怔了半响,才明白主人是什么意思。

因而等到她飞快追出廊下时,竟死活寻不见薛姨妈的影子——哪怕问清楚东跨院的茅房所在,赶过去也依旧不见踪影。

且不提莺儿如何四下里找寻。

却说薛姨妈羞窘的出了游廊,一时心下惶惶,也不辨个东西南北,直往那少人烟的地方乱钻。

等到稍稍恢复了理智,连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身处何方。

正吃力的辨识道路,想要原路返回之际,冷不丁就听隔墙传来一声娇吟:“好冤家,可真真想死奴家了。”

这声音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其中蕴含的荡漾情思,更是让薛姨妈为之一颤。

她迟疑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见周遭并无半个人影,又犹豫再三,却还是不知该走该留。

这当口,又听得隔墙那女子幽怨道:“你身边那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又怎会惦念着我这寡居之人?”

寡居之人?

隔壁与人私会的,竟也是个寡妇?!

而且这声音听着当真是熟悉至极……

薛姨妈心下闪过一个名字,又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震惊之余,那丰腴久旷的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墙上贴去,细听隔壁的动静。

第751章 一出好戏【下】

最初薛姨妈听墙根的目的,只是想分辨出对面那偷情的寡妇,究竟是不是自己猜想之人。

可这耳朵贴到墙上之后,究竟会听到什么动静,又岂是她能主动筛选的?

先时那鹅蛋脸上还布满疑色,听不多时,便渐渐染上了迷离。

待到隔墙二人渐入佳境,她也不禁听的两股战战,直将一颗芳心卡在了喉咙之中,‘憋’的双颊红胜火、艳若霞。

胸中一股久违的躁气,更似要从峰顶喷薄而出似的,直鼓胀的紫貂大氅都险些遮拦不住。

“嫂子、嫂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忽然传来几声男人极力压抑的低吼。

而一直以来婉转娇吟的女子,却反而没了正经言语,咿咿喔喔的闷哼着,似是拼命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那两个动静一个比一个低沉憋闷,似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可落在薛姨妈耳中,却又透着彻骨铭心的畅快。

薛姨妈只听的唇齿发干、胸闷气短,几乎忍不住要开腔回应起来。

幸亏她心中还残存了几分理智,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孰知却又因此而感同身受起来,恍惚的夹紧了身上每一块皮肉……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薛姨妈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隔墙早已是人去楼空。

缓缓的扶着墙重新站直了身形,感觉着四肢的酸胀麻木,薛姨妈怅然若失的活动了一下手脚,却不想许多积雪便自肩头簌簌而下。

想到自己竟在这大雪之中,听了许久的墙角,薛姨妈顿觉荒唐不已。

忙拍掉身上的积雪,躲进了不远处的游廊之中。

而与此同时,一个疑问又萦绕心间:方才那偷情的二人究竟是谁?

女的倒还好猜,十有七八便是李纨——如今这府上除了自己之外,也只有李纨是寡居妇人的身份。

至于那男人么……

自始至终,薛姨妈也没能听清楚他的口音——最真切的那几声‘嫂子’,也因为蕴含了太多压抑的情绪,让人实在难以分辨。

要说嫌疑,头一个自然是此地的主人孙绍宗,毕竟这是在他的府上,若要避开旁人偷情,自是最为便利。

不过孙绍宗与李纨之间,似乎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真要说起来,怕还赶不上与自己的牵扯。

接下来同样有嫌疑的,则是贾琏、冯紫英、柳湘莲几个,这些人论理也要称呼李纨一声嫂子。

可贾琏近些年来心性大变,几乎再没有招蜂引蝶的行径。

而冯紫英、柳湘莲同孙绍宗一样,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接近李纨才对。

再就是……

宝玉!

若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谁还能比得过他这个小叔子?

所谓身边有许多年轻貌美女子一说,也与贾宝玉的情况相符。

而要论对女子的吸引力,自家这侄儿无疑也是各种翘楚。

想想也是!

他们叔嫂二人住在一个园子里,也没个长辈盯着,一个是血气方刚、一个是干柴烈火,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又常以诗文应和。

时间久了不出乱子才怪呢!

薛姨妈这一瞎捉摸,便疑心到了宝玉头上,当下那满腔的躁动,就似被泼了盆冷水一般。

若方才真是宝玉,那自己这些年岂不是错看了他?

若方才真是宝玉,那自己还敢将女儿托付给他吗?

心中冒出无数的念头,却又被一阵刺骨寒风吹的七零八落。

而浑身一颤之际,她也猛然惊醒过来,眼下可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方才自己是以要方便为名,才临时离席而去。

现如今这许久也不见人影,估计女儿早都等的急了,若是托孙家派人找过来,自己岂不是要陷入更为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薛姨妈不敢怠慢,忙不迭寻路返回了东跨院。

耳听的戏台上依旧热闹非凡,她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虽说指定瞒不过女儿,可有个遮掩,总好过闹得尽人皆知。

“太太!”

一个惊喜的嗓音,直将薛姨妈吓了个寒颤,循声望去,就见斜后方赶上个人来,却不是女儿的贴身丫鬟莺儿,还能是哪个?

莺儿几步赶到近前,小声埋怨道:“太太,您这到底是跑哪儿去了?我找了您这许久,都没能寻见您的踪影!”

“我……我方才走岔了路。”

薛姨妈支吾敷衍着,哪敢让莺儿再问?

忙扯着她进了廊下,自顾自的归位落座。

“妈妈?”

不出意料,薛宝钗早已等的焦急,一见母亲当面,忙挽住了她的胳膊,悄声问道:“你方才去哪了?怎得……”

薛姨妈略一迟疑,还是拿方才的由头敷衍道:“我刚才走错了路,幸好这戏还没唱完——看戏、咱们先看戏。”

说着,便装作专心致志听戏的样子。

说到底,薛姨妈对李纨平日的印象不差,更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虽不耻李纨与人偷情之举,却又隐隐能够体谅她的行为。

故此也不忍把消息散播出去,毁了她的名节、性命。

薛姨妈这满怀心事的,又哪里看的进什么‘西厢记’?

强忍了没多会儿功夫,就忍不住偷眼去看隔壁席上的李纨。

虽说李纨的一举一动,似是与平日并无什么区别,但落在薛姨妈眼中,却总觉得异乎寻常。

尤其是那眉眼间,总觉得多了些神采。

就连肌肤也似乎水润光泽了些,红扑扑的透着鲜亮。

想到这里,薛姨妈不觉抬手轻触眼角,虽说旁人瞧着她依旧青春不老,可自己细细抚摸,却明显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褶皱。

毕竟是十多年没有男人滋润过了……

脑海中冒出一个酸酸的念头,又忙被薛姨妈压了下去,暗自警告自己,如今眼见都是要当祖母的人了,即便只是为了儿孙考量,也万不该再有什么荒唐心思。

非但如此,自己身为长辈,还应该设法劝李纨回头是岸才对!

当然了,顺带也不妨旁敲侧击一番,且看宝玉是表里如一,还是同他那大伯一样,是个色中恶鬼托生。

暗自打定了主意,薛姨妈本准备等这场戏唱完了,便伺机寻李纨交心。

谁曾想她还没开口,李纨就先主动找上门来……

第752章 曲终人未散

单独的房间、单独的会面。

作为掌握着把柄的一方,薛姨妈应该十分坦然才对,最多也就是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但等到李纨屏退所有下人的时候,薛姨妈却忽然有些恐慌起来。

她虽然已经年近四旬,却几乎从未单独处置过什么大事——当初面对丈夫死后留下的产业,她也一直是以逃避为主,否则前几年薛家的生意,也不会衰败到难以为继的地步。

现下她要面对的,却是侄儿媳妇与小叔子偷情的复杂情况!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是直接义正言辞的斥责她?

还是先旁敲侧击试探一下口风?

她若是不承认怎么办?

自己……自己貌似也没什么证据。

难道真要摆在明面上,把事情闹大不可?

这份慌张,在李纨面无表情走到近前时,不可不免的达到了顶点。

若非是有袖子遮掩,薛姨妈那颤抖的双手,恐怕绝难逃过李纨望过来的目光。

就在薛姨妈几乎忍不住,要‘心虚’的避开那目光时,身前的李纨却直挺挺的矮了一截。

“姨妈。”

只听李纨决然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侄媳如今也不指望姨妈和婆婆能原谅我,等回去之后,侄媳甘愿此残生来赎罪!”

说着,她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悲声道:“可兰哥儿却是婆婆的亲孙子,求姨妈看到他死去的父亲面上,在我死后切莫声张此事!”

却原来李纨先一步回了廊下,得知薛姨妈也离席许久之后,便总觉得心头难安。

待等到薛姨妈归来,不住的偷眼打量自己之际,李纨就知道自家的奸情,八成已经败露了!

当时李纨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心下却比薛姨妈还要紧张百倍,无论是从哪方面考量,她都绝不能让这件事暴露出来——哪怕是为此赔上性命!

当然,她虽然不惜死,却也知道薛姨妈一贯是心肠软的,又同自己一般寡居多年,自己若主动自承不是,倒有大半几率能求得她的怜悯。

果不其然。

听到李纨愿意一死谢罪,看着伏在自己身前,那熟透了的身姿,再想想她新婚燕尔不久,就独守空闺多年的苦楚,薛姨妈心头本就不多的芥蒂,顿时又消弭了大半。

“唉~你这又是何苦来的?”

薛姨妈长叹了一声,伸手拉扯着李纨,幽幽的道:“我也是守寡多年的人,如何不知道咱们寡妇的难处?可再怎么艰难,这礼义廉耻四字,总不好抛在脑后。”

李纨并未顺势起身,依旧执拗的跪伏在地上,将两瓣满月似的隆臀高高翘起,口中悲声道:“是侄媳一时迷了心窍,对不起相公的在天之灵,侄媳甘愿一死……”

“什么死不死的?”

薛姨妈打断了她的哀鸣,用力将李纨从地上扯了起来,正色道:“你如今才多大年纪,兰哥儿又是个有出息的,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着他金榜题名、娶妻生子?”

“姨……姨妈,我……我……”

李纨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当看清楚薛姨妈眼中的怜惜与同情时,她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忽然都变得模糊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需要宣泄的强烈冲动。

在这冲动的驱使下,李纨稍一迟疑,便直接扑进了薛姨妈怀中,搂着那温润丰腴的身子泪如雨下。

若说之前,她那一番表现,还存在一部分表演的成分,现如今则是毫无掩饰的真情流露。

同孙绍宗的关系,固然是让她积蓄了十几年的寂寞空虚,得到了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填补,却也给她带来了恐惧与不安。

毕竟这样的事情一旦曝光出来,她必将陷入绝境之中,更会连累到儿子头上。

前者倒也还罢了,但牵连到贾兰身上,却是李纨绝不能忍受的。

为此,她暗地里也曾多少次想过,要彻底与孙绍宗断绝往来。

然而……

足足压抑了十来年的事情,一朝食髓知味之后,又岂是想放弃就能放弃的?

更何况时不时与素云的假凤虚凰,就如同隔靴搔痒一般,让她愈发眷恋那歇斯底里的畅快。

说白了,如今孙绍宗之于李纨,就像是毒品一般的存在。

明明知道危害,却又忍不住一犯再犯。

这其中的徘徊辗转,在李纨心头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却又死活找不到途径宣泄——唯一的知情人素云,不过是奴婢罢了,她又怎肯在奴婢面前失了身份?

现如今薛姨妈的出现,倒终于给了她一个宣泄倾诉的出口。

这一哭诉,就足足耗去半刻钟之久。

直到薛姨妈也感同身受的涕泪满襟,李纨才哽咽着,自薛姨妈怀中支起了身子。

“好孩子,我也知道这些年是苦了你。”

真要说起来,薛姨妈与李纨也不过相差十岁左右,但眼见她泪痕婆娑的样子,薛姨妈却是不由自主的升起了慈爱之心。

伸手梳理着李纨额头的乱发,柔声道:“你毕竟年轻,一时行差蹈错也是有的,只消改好了便是,哪用得着要死要活的?”

其实这等事情,又哪里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改好了’,就能揭过去的?

但薛姨妈素来是个感情用事的主儿,一时情绪上来,却哪管这说辞合不合适?

再说了,她此时关注的也不是这个,而是……

“你跟我说,方才……方才与你在一块的人,究竟是谁?”

眼见薛姨妈颇有些忐忑的,问出了这话,李纨先是一愣,继而却不由暗暗的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薛姨妈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了。

可听这话,分明只是影影绰绰听到了些什么,未曾亲眼目睹二人偷情的场景。

“姨妈。”

她揩去眼角的泪痕,郑重的道:“当初都是我水性杨花,主动勾引了他——既然一切皆因我而起,现下我便是死,也不会将他的身份招认出来!”

主动勾引了他?

薛姨妈咀嚼着这话,心里却愈发疑心宝玉,盖因在荣国府这些年,主动勾引贾宝玉的女子,也实在是见的太多了。

可她却哪曾想到,李纨一直对贾珠那娇弱的身子骨颇有怨念,故而对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完全不屑一顾,反对孙绍宗这样的雄壮汉子情有独钟。

不过得知并非宝玉主动的,薛姨妈心下倒也释然了些——似李纨这样的妇人若是存心引诱,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又如何能够把持的住?

说起来,也只能怪自家姐姐不够谨慎,偏把这痴男怨女放到了一处。

不过这样一来,自家女儿到底还要不要趟这摊浑水呢?

要劝她退出的话,怕是只能把李纨的事情吐露出来,可自己方才又分明答应下,不会对任何人提及……

一时左右为难,却忘了再与李纨说些什么。

而李纨见薛姨妈这副迟疑的模样,刚刚放下的心肝,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哪里知道,薛姨妈是在想自家女儿的事情?

只当是因为自己不肯实言相告,薛姨妈心下便又有了反复!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毕竟薛姨妈几乎日日都在婆婆身边,两者又是亲姐妹的关系。

若哪一日她突然忍不住,把这事情告知了王夫人……

想到这里,李纨不禁打了个寒颤,同时也生出了一个念头:必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彻底解决这隐患才成!(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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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3章 关键所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与李纨分开,自正门转入东跨院,就只见数十人正在廊下哄然叫好。

其中有个如痴如醉的,甚至一跳三尺多高,直接扑到了围栏前面,伸着脖子鼓着巴掌,若非旁边有人及时拉了他一把,说不得就翻到外面去了。

孙绍宗见状,不由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满面红光的,哪里像是病重之人?

没错,这位几乎疯魔了的仁兄,正是称病赖在孙家的邢舅爷。

那日他说了半截话,就被女儿堵了回去,孙绍宗原本琢磨着,等他再提起来时,便婉转的拒绝,然后将他礼送出府。

谁承想这位邢舅爷当真也是个宝货。

在孙家好吃好招待的住了几日,竟似是忘了初衷,完全一副乐不思蜀的嘴脸。

而他既然不提正事儿,又是贾迎春名义上的娘舅,孙绍宗自然也不好主动赶他离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孙绍宗倒也不急,左右家里也不缺吃穿,全当养个闲人——她那女儿也正好和贾迎春做伴儿。

正思量着,有眼尖的已经瞧见了他,当下便有人起身拱手为礼。

孙绍宗也忙露出笑意,一路谈笑风生的到了首席之上。

贾琏早帮他拉开了高背椅,又殷勤的斟了杯温酒,笑吟吟的招呼道:“二郎快来尝尝,这可是冯兄弟从他老子的私窖里,好容易才顺出来的陈酿。”

说着,竟将那酒杯托举着,直往孙绍宗嘴边儿送。

孙绍宗慌忙接在手里,先小抿两口,略尝了一下滋味,继而仰头干了个底掉,吐着浊气赞道:“绵软劲道,果然是好酒!”

其实他更喜欢酸甜的果酒来着,对什么高度白酒压根儿不感兴趣,可人家好容易顺出来的,总不能不给面子。

另外……

方才贾琏这番举动,忒也……忒也……

孙绍宗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就觉的浑身别扭,下意识的想离他远些。

该不会……

这厮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吧?

正觉得臀后生寒,就见门房王进急吼吼的寻了过来,附耳道:“二爷,光禄寺差人送了寿帖过来,邀您三日后入宫贺寿。”

妥了!

之前孙绍宗也笃定,朝廷不至于因为牛家而严惩自己,可到底还是存了些忐忑。

如今这万寿节的帖子一到,漫天的云彩自然散了个干净——广德帝若真是有心要发落,也不会在这当口让孙绍宗入宫贺寿。

波澜不惊的回了句‘知道了’,孙绍宗原想继续与众人闲话几句,好把方才离席许久的事儿遮掩过去。

谁知那王进却并未离开,再次附耳道:“二爷,来人是太子爷的小舅子,现下正在前厅候着呢。”

自己这位便宜族弟,貌似的确是在光禄寺为官,不过单单送个寿帖,应该用不着正经的官员出面吧?

而且按照原计划,今儿是要去他家里商议‘家事’的,现如今因为牛家的事情耽搁了,孙兆麟却又再次找上门来。

若说是没有急事,孙绍宗是绝不相信的。

想到这里,他便自顾自的起身,作了个罗圈揖,赔笑道:“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刚处置完家务就又来了公务——等唱完这一出,咱们在前院摆开筵席,我挨个给诸位兄弟赔不是!”

左右眼下众人的注意力,也都在戏里,除了薛蟠嘟囔几句、贾琏面有失落之外,旁人倒都没什么芥蒂。

于是孙绍宗再次离席,匆匆赶奔前院。

等到了客厅门口,就见孙兆麟正坐在下首,心不在焉的走着神儿,神色间略有些彷徨。

看来他这次过来,八成还是奉了长辈之命——光禄寺里,应该没那个敢给祭酒公子穿小鞋。

“不成想,竟是贤弟亲自来送寿帖。”

孙绍宗笑盈盈的跨过门槛,也不同他客套什么,开门见山的问:“这其中怕是还有什么别的来意吧?”

孙兆麟忙起身见礼,又讪讪道:“什么都瞒不过二哥,家父原本想请二哥过府一叙,谁承想天不随人愿,故而有些事情,也只能由小弟代为请教了。”

孙绍宗听完点了点头,径自坐到了上首,又示意孙兆麟重新落座,这才请他继续道来。

“二哥大约也晓得,近来太子……太子殿下颇有些不顺遂,一时竟失了锐气。”

提起太子来,孙兆麟脸上就显出些无奈,显然对这位姐夫的评价,也不怎么高的样子。

可他一家老小,却又已经死死的绑在太子车轮上,容不得半点退缩。

稍稍顿了顿,孙兆麟才又继续道:“家父也曾几次前往劝说,无奈……无奈太子殿下心结难解,皆无功而返。”

说到‘无奈’二字,孙兆麟言辞明显有些闪烁,似乎是遮掩了什么。

太子近来对太子妃,似乎颇有怨怼之意,所谓恨屋及乌,对老丈人八成也不会太满意。

而依据那位孙祭酒的脾性,估计两下里交流的不怎么愉快,要不然人家堂堂文魁领袖,又怎么会主动邀约自己这种粗人?

孙绍宗心下揣摩的同时,孙兆麟嘴上也没闲着:“家父无奈,也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二哥身上,毕竟太子殿下一向……”

“且住。”

听到这里,孙绍宗抬手打断了孙兆麟的话,摇头道:“叔父大人怕是错看我了,其实不久前我也曾劝过太子殿下,请他暂以平常心镇之——可眼下看来,却显然没什么成效。”

若是孙祭酒面对孙绍宗这番托词,肯定有应对之道。

但孙兆麟听了这话,却顿时卡壳了,支吾了半晌,颓然的叹了口气,竟再没有半句言语。

这货……

也忒老实了。

孙绍宗其实还准备了下文,要卖弄呢,被他这一搞,倒憋的不上不下。

好在过了半晌,孙兆麟终于又自言自语的苦恼起来:“可眼见再过三天,就到万寿节了,太子那颓唐的模样,若被文武百官瞧见,怕是……怕是……”

怕是立刻便又要散去许多人气!

孙绍宗早就猜道,那位祭酒大人如此焦急,是为了应付近在咫尺的万寿节。

而他也早已想到了对应之策。

“即便太子殿下重新振作,又能如何?”孙绍宗反问了一句,不等孙兆麟回应,便又道:“难道还能在寿宴上,与一个尚未出生的弟、妹争宠不成?”

“这……”

孙兆麟皱紧了眉头,迟疑道:“依着二哥的意思,难道太子殿下注定大势已去……”

“我可没这么说!”

孙绍宗忙摆手道:“我这意思是,要想在寿宴上破局,让人觉得太子有争夺储位之志,关键之处并不在太子本身,而是在太孙身上。”

“太孙?”

“没错,正是太孙!”

孙绍宗目光灼灼的盯着孙兆麟道:“太孙如今也将近两岁了吧?听说在娘娘的调教下,甚是聪慧知礼——既然如此,让太孙去寿宴上讨个彩头,岂不是极好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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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4章 人不留客天留客

打发走了孙兆麟,东跨院里也已然曲终人散。

将大多数宾客礼送出去,余下几个关系亲近的,便在大厅里摆下宴席,庆贺这次彩排的圆满成功。

酒桌上的嬉笑怒骂且不去论。

却说正喝道酒酣之际,孙绍宗却得了禀报,说是大太太派了鸳鸯过来传话。

告罪离席出来,就见外面已是阴沉沉、白茫茫的一片。

今年这雪,怕是非要成灾不可啊!

孙绍宗心里嘀咕着,鸳鸯便自上前见礼道:“二爷也瞧见了,这人不留客天留客——诸位爷还罢了,姑娘们却都娇弱着呢,这风里来雪里去的,如何能生受的了?“

“依着太太的意思,且先在咱家住上一晚,等明儿出了日头再走不迟——故而特地让奴婢过来,请二爷先向两位舅爷知会一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孙绍宗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当下点头应了,自去同贾琏、贾宝玉、薛蟠等人分说。

却说鸳鸯传完了话,原路返回后院,就见堂屋门前已经挂起了大红灯笼,而史湘云、薛宝琴、贾探春三个,各自捧了双龙戏珠的铜手炉,正在那廊下指指点点的,也不知又有什么幺蛾子要耍。

鸳鸯忙喊了绣橘过来,嘱咐她把这几个盯牢了,万不敢让她们在雪地里胡来——真要是想玩雪,也等回了荣国府再说。

给这‘淘气’三人组上好措施,鸳鸯这才挑帘子进去,把差事向贾迎春回禀。

禀报完了差事,却见这堂屋里只有黛玉、阮蓉、邢岫烟、惜春几个,并不见薛姨妈母女以及李纨三人。

正稀奇着,就见阮蓉笑拉着邢岫烟笑道:“今儿瞧着邢家舅舅身子骨见好,你也别整日里憋在东跨院里,干脆晚上同黛玉一起去我那里,咱们三个好生聊一聊。”

她说的热络,可在场几个精明的,却都看出是话里有话。

这其中,自然就包括邢岫烟本人。

“不敢叨扰姐姐。”

邢岫烟微微一欠身,正色道:“家父如今大病初愈,正该悉心照料以防反复——且等家父日后完全康复,同家母团圆了,小妹再来领受姐姐的好意不迟。”

鸳鸯垂首侍立,听了这一问一答,不觉有些感同身受,多少钟灵毓秀的女子,偏偏受了父母拖累,生生受人白眼、非议。

自己如是,这邢岫烟也不外如是。

虽说略有些插曲。

但众女的居所还是很快便定了下来。

鸳鸯得了吩咐,下去准备被褥等物,心中却不觉有些诧异——原以为薛姨妈母女,必然是要住在一处的,却不曾想最后与薛姨妈分派在一起的却是李纨。

不过转念一想,这两个寡居多年的主儿,也的确是共同语言,鸳鸯也便没有细究。

可她没有细究,薛宝钗却是觉察出些不对来。

先头在东跨院游廊里,自家母亲和李纨先后离席,又过了许久才回来的事情,她可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更何况后来两人独处时,又似乎哭过一场的样子……

故而等到贾迎春在梅园暖阁设下晚宴,款待众人之际,薛宝钗便悄没声的,把母亲拉到了角落里追问究竟。

“妈,您今儿下午究竟去哪了?大半天不见个踪影,回来也怪怪的……”

“胡说什么!”

薛姨妈被女儿这单刀直入的一问,登时便慌乱起来,色厉内荏的呵斥道:“我不过是一时走岔了,绕了许久才又寻到戏台下。”

她这疾言厉色的一呵斥,却愈发显得不同寻常。

可薛宝钗却万万想不到,李纨竟会与人白日宣淫,还被自己母亲撞了个正着。

故而见母亲恼了,也没敢再细问什么,只拉着她的手,泛泛的表示母女同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愿意一起担待着。

薛姨妈闻言心头暖意顿生,若非是刚答应了李纨,不好立刻食言而肥;又吃不准究竟是不是宝玉所为,怕无端坏了她们姐弟的情分,没准就要把今儿听墙根儿的事,原原本本的吐出来了。

而李纨在席上偷眼打量,见母女两个窃窃私语不断,心头自也是七上八下,更坚定了要一劳永逸的决心。

好容易捱到散了宴席,她便急忙凑到薛姨妈身边,膏药似的黏了上去。

眼见如此,薛宝钗心下虽是愈发疑惑,却也不好当着她的面再追问什么,索性主动退后几步,同邢岫烟攀谈了起来。

旁边史湘云见了,正待也过去凑个热闹,却早被薛宝琴扯住,使眼色让她莫要过去搅局。

“怎么?”

史湘云自栏杆上抓下些积雪,用几根春葱也似的指头搓揉着,口中狐疑道:“宝姐姐同邢姑娘说话,难道我还听不得了?”

“自然听不得。”

因和原著不同,林黛玉并未与薛宝钗和好,故而薛宝琴自来到荣国府里,倒有大半时间是同史湘云顽在一处。

因此知道她虽是个心直口快的,却从不肯出卖朋友,所以也没瞒着,嘻嘻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史湘云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忽的讶异道:“是你哥哥看上了……”

“嘘!”

薛宝琴忙捂住了她的嘴,嗔怪道:“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可不敢胡乱声张!”

史湘云把她的手扒拉开,嗤鼻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么?不过……”

她脸上的不屑转化成了疑惑:“不过眼下,怕不是说这事儿的好时候吧?毕竟邢家舅舅可是一门心思,想要攀孙二哥的高枝儿呢。”

邢忠的心思自以为隐秘,却哪里瞒得过贾、孙两府的明眼人?

薛宝琴摇了摇头,无奈道:“原本不该这时候提起,可再要藏着掖着……那邢老爷怕是要被这看得着摸得着的富贵,给彻底迷了心窍,再不说怕是彻底没着落了。”

之所以说要加个‘看得着、摸得着’,自然是为了同荣国府的富贵作对比。

邢忠一家投奔荣国府,那富贵气象迷了满眼,却何曾摸着一星半点?

反倒是在孙家,贾迎春拉不下脸来,又不是个吝啬的,反倒让他沾了不少好处。

顿了顿,薛宝琴又悄声耳语:“好在邢姐姐是个有主见的,未必就肯学那尤氏一般,轻贱自己……”

她这番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这年头女子择婿,又有几个能自己做主的?

史湘云默然半晌,忽然叹息一声:“可惜我不是个男儿身,不然一定把你们几个都抢了去,到时候天南海北的,想嫁谁就嫁谁!”

薛宝琴扑哧一笑:“那也要有人敢娶才成!”

说着,又戏谑道:“还说我是个强盗,我看你才是山大王托生的。”

“我今晚就抢了你做压寨夫人!”

史湘云虚张声势的往前一扑,薛宝琴也故作慌张的躲闪,两人一前一后,便在游廊里追逐笑闹起来。

后面薛宝钗正旁敲侧击,打探邢岫烟的心意,被她二人的笑闹声吸引了,凝目半晌,却又忍不住暗暗唏嘘。

梅家似有悔婚之意,薛宝琴心知肚明,又哪里会毫无芥蒂?

而史湘云的婚事也是几经蹉跎。

现如今她的叔叔远赴云贵,家中婶娘愈发的没了主见——再说自家儿女还张罗不过来呢,又哪里顾得上侄女的终身?

唉~

看似无忧无虑的,又岂能真个无忧无虑?

此刻银铃也似的笑声,真不知究竟有几分是强装出来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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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5章 夜语【上】

【第一更——老规矩,一点左右完成三更。】

几盆分别摆放的银霜炭,将门外的风雪隔绝开来,营造出了一个暖融融的空间。

孙绍宗趴在u字型的浴桶边缘,将下巴搭在一块柔软干燥的厚缎子上,微闭着双目,享受着身后两只长柄毛刷无微不至的侍奉。

好半晌,他气息都开始悠长了,才听尤二姐娇声道:“二爷,该前面了。”

“嗯。”

孙绍宗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浊气,却又等了许久,才懒洋洋的转过了身子,将酒气冲天的面孔仰对着房梁。

两柄不软不硬的毛刷,便又沾了沐浴的香料、肥沫,伸进浴桶里搓洗他宽厚的胸膛。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当感觉到其中一支毛刷,缓缓向下移动时,孙绍宗才终于吐出个清楚的字眼来:“换。”

尤二姐闻弦知意,忙把毛刷挂在架子上,又解去衣襟,剥出条粉雕玉琢的胳膊,毫不犹豫的探进了水里,不多是便搅弄起一串串的气泡。

对面的彩霞见状,脸上微微一红,手上的长柄毛刷也有些不太利索。

虽说近来,她也没少服侍孙绍宗,可心中的芥蒂却未曾完全消除,到底不如尤二姐能放的开。

正垂着头,勉力维系着手上的工作,忽见孙绍宗从水里抬起胳膊,慢悠悠的往自己腰间划拉。

彩霞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吃了尤二姐一个挖心掏肺的白眼,动作下意识的慢了半拍,等再要闪避时,却哪还来得及?

无奈,也只得任由那湿漉漉的大手,顺着纤细的腰肢往上胡乱攀附。

腐朽堕落的旧社会啊!

孙绍宗闭着眼睛,体会着触感、勾勒着轮廓,心头‘诚心实意’的唏嘘感慨着,却完全没有要同这腐朽生活一刀两断的意思。

甚至刚感慨完,脑中浮现出的,便是李纨那久旷的身子。

这大学漫天的,又是光天化日之下,到底还是太匆忙了些,也不知能不能解去那俏寡妇的相思之苦。

不过也无所谓了。

左右她屋里还有个备用的素云在。

想着主仆两个,那些假凤虚凰的事情,孙绍宗不觉愈发虚火上亢,猛地张开臂膀往怀里一拥,就听得两个女人同声尖叫,继而扑腾的水花四溅。

…………

西厢客房。

薛姨妈出了浴桶重新穿戴整齐,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偷眼打量正在换水的素云。

方才在李纨的交代下,是素云伺候着她沐浴了一场。

期间这丫头倒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儿,可薛姨妈总觉得她那指头,像是软烙铁似的,比这桶里的水还烫上几分,搓洗到哪里,那里就无端的生出些燥意来。

难道……

荣国府里的那些传闻是都真的?

她果然同李纨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想到这里,薛姨妈不觉有些忐忑起来,要知道她今儿可是要同李纨睡在一张床上的……

不过转念一想,那李纨分明是喜欢男人的,又怎么会做那假凤虚凰的事情?

刚才那感觉,八成是自己听惯了谣言,所以不由自主的想多了。

这般想着,薛姨妈便又放宽了心思,一面用毛巾裹弄着满头青丝,一面推门进到了里间。

刚跨过门槛,一股寒意便扑面袭来,薛姨妈打了寒颤,又觉得胸前冰凉凉的,随着呼吸那寒气直往心口灌。

当下就有些后悔,没有披上那紫貂大氅。

不过想到马上就要上床安歇了,她也就没回去重新披挂整齐,而是伸手遮住了胸前的一线天,绕过了门前的四季屏风。

“姨妈洗好了?”

李纨正在床前,借着烛光翻看着什么,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忙起身笑颜相迎,不过手上却仍是攥着本彩绘的册子。

“原本想着讲究一晚,倒又让二姑娘破费了。”

薛姨妈口中说着,顺手把那毛巾挂在了床头的架子上。

要知道这可不是后世,能在风雪夜里,暖洋洋热腾腾的洗个澡,所费的各种花销,怕是足够平民百姓家里越冬了——不说别的,单那几盆银霜炭,就跟烧银子差不多。

李纨笑了笑,并未搭这话茬,见薛姨妈捂着胸口,将那丰腴的身子紧紧收缩着,便知她是有些不适应这屋里的温度。

只是那银霜炭虽然没什么烟气,到底也不敢在卧室里多点。

故而忙把薛姨妈迎到了床头,捡了条被褥径往她身上缠裹,口中道:“姨妈先暖一暖身子,倒不急着就这么睡下——待会我怕还要请您帮忙呢。”

“请我帮忙?”

薛姨妈刚围拢了被褥,听到这话不由一愣,诧异道:“帮什么忙?”

李纨却并未答她,反趁着薛姨妈围拢被褥,胸前不再设防的当口,伸手在她锁骨上捻了一把,调侃道:“姨妈这皮肉当真白皙娇嫩的紧,怕是出水芙蓉也不足形容。”

薛姨妈被抚弄的有些发痒,不觉咯咯笑道:“胡说什么呢,我都这把年纪了,这两年生了不少的皱纹,再过些日子,怕就成老太婆了。”

原以为李纨定是要宽慰一番的。

那曾想听了这话,李纨却默然起来,反手将那彩绘册子贴在怀里,幽幽叹息道:“说的是呢,咱们女子这辈子,又能有几年好时光?一旦错过,也便拾不回来了。”

薛姨妈微微一愣,继而却瞧见那彩绘册子,原是李清照的《漱玉词》,当下便又恍然起来。

默然半晌,正待宽慰她几句,却听得外间素云喊道:“奶奶,水已经换得了,您看是现在沐浴,还是……”

“这就来。”

李纨答应一声,顺势把那《漱玉词》塞到了薛姨妈手中:“姨妈先替我收着。”

话音未落,也不容薛姨妈再说什么,便急匆匆到了外间。

薛姨妈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四季屏风背后,也是不由的叹了口气。

下意识的低头望去,却见那《漱玉词》正摊开在自己手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轻声呢喃着,薛姨妈却是渐渐的痴了,知道外面传来一声呼喊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窗前。

正怅然若失,又听外面李纨催促道:“姨妈,您能出来一下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红楼名侦探》,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第756章 夜语【下】

【第二更,2700字,所以晚了些。】

薛姨妈听李纨唤自己出去,又记起方才她曾说要自己帮忙,连忙收拾了心情,撇下那本《漱玉词》匆匆赶到外间。

到了外间,就见那水雾升腾的客厅里,只孤零零站了个衣衫单薄的李纨,并不见素云与其它奴婢。

薛姨妈不觉便有些纳闷,瞧李纨这样子,分明是还未沐浴,难道她唤自己出来,就是想侍奉她入浴的?

这倒也不是不成,可缘由何在?

平白喊长辈帮着沐浴,总也该有个合理的解释吧?

狐疑的往前凑了两步,正犹豫要不要主动问个究竟,却见李纨扯开了胸前的系带,半真半假的苦恼着:“之前留下些痕迹,实在不敢让旁人瞧见,也只好劳烦姨妈了。”

说着,将衣襟左右展开,露出许多青紫红痕来。

薛姨妈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双颊腾起两道飞虹。

若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或许会被这些痕迹吓住,但薛姨妈瞧在眼里,脑补出的却是那隔墙酣战的激烈场面。

一时气息也不禁粗重起来,更忘了要回应李纨的请求。

李纨见状也不再问,自顾自褪去所有束缚,径自浸入那温润的浴桶之中,畅快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薛姨妈此时才稍稍晃过神来,迟疑的拿起一柄沐浴刷,沾了皂液、香料,小心翼翼的自她肩头开始搓洗。

李纨受用的发出几声鼻息,随即便缓缓的闭上了双目,同时口中似是自言自语的嘟囔着:“当初兰哥儿还小时,带在身边时,总觉得是他离不开我,后来渐渐长大了,才发现哪里是他离不开我,实是我这做娘的离不开他。”

“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这心里就空落落的,什么事情都填不满。”

这话若旁人听了,不过是几句幽怨牢骚罢了,但落在薛姨妈耳中,却满是感同身受。

想当初丈夫死后,薛姨妈就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儿女身上,尤其是对长子薛蟠,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先时他混不吝似的到处闯祸,薛姨妈是操碎了心,整日里盼着他能懂事些,最好再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可真等薛蟠成了亲,又得了正经的官身,薛姨妈心头却又似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怎么都填不满。

尤其薛蟠娶了媳妇之后家宅不宁,闹得她都不愿在紫金街多待,整日里寄人篱下。

说是身边还有女儿、姐姐陪伴,可深夜无人的时候,却难免会生出寂寥之感。

故而近两年里,那死去多年面目模糊的丈夫,便又屡屡出现在梦中。

当年那死鬼还在的时候,自己也未觉得有多快活。

可眼下再回想起来,却是甜中带涩、流连忘返……

“呀!”

一声痛呼,冷不丁吓了薛姨妈个哆嗦,她这才发现自己恍惚中竟忘了轻重。

讪讪将那沐浴刷提出水面,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见李纨噗嗤一笑,随即又急忙掩住双唇,憋了个面红耳赤。

薛姨妈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不由尴尬道:“我方才一时走神,倒弄痛你了。”

李纨摇了摇头,缓缓偏转了目光,望着房门的位置喃喃自语道:“说来也怪,那时只求他狠着些,现下却又一点儿疼都受不得。”

薛姨妈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面上止不住的潮红起来,又下意识往那淤痕处打量。

一时间两个女人竟都没了言语,目光迷离的,也不知想的都是些什么。

过了许久,李纨才貌似不经意的问了句:“姨妈往日寂寥时,都是怎么消遣的?”

按照原本的心思,薛姨妈合该说些女人家常见的排遣,诱导李纨走回正轨,不再眷恋奸情。

可经过方才那许多感慨,她却委实没有兴致说这些虚的,于是摇了摇头:“还能如何?左右不过是生生捱过去罢了,便是不念着夫妻情分,总也该为儿女考量——再等等,等到兰哥儿金榜题名、娶妻生子,总有你不得闲的时候!”

说着,面上便忍不住生出些憧憬与期盼来。

不过隐隐却也存着些忧愁。

毕竟儿媳妇嫁进来两年多了,却一直没有动静——要知道她之前可是生过两个的,断没有不能怀上的道理。

正心思复杂着,忽觉一只湿漉漉的手,探到自己眼角轻轻抚摸着。

薛姨妈下意识的仰头避过,不悦的望向李纨,却见李纨虚悬着白生生的臂膀,两根湿漉漉手指轻轻捻动着,似是捏住了什么似的。

“是啊,曾经我也和姨妈一样,总想着儿孙如何。”

李纨盯着自己手,喃喃自语道:“可我这心里却还是……却还是空着一块——毕竟我是做母亲的不假,可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妇人。”

“凭什么旁人夫唱妇随的,偏只我刚嫁过来没几日,就成了孤苦无依的寡妇?”

“多少次我梦见那死鬼,哭过、笑过、求过,可却怎么也捞不着他一根指头。”

“渐渐的他就变得模糊了,我这心里也愈发空落落的……”

薛姨妈听着这呢喃一般的倾诉,那心肝也似被什么攥住,紧紧的向内收缩着,偏又空落落的怎么都够不着底儿。

那种感觉,她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当李纨话锋一转,颤声道出那句“直到有一天,我……”时,薛姨妈还是及时的开口呵斥道:“痴儿!莫忘了你是荣国府的大少奶奶,更是兰哥儿娘亲!再说宝……”

一时情急,‘宝玉’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幸亏薛姨妈还存着些理智,及时改口道:“再说那男人就是有千般好,也不可能与你结成夫妻,反而只会坏了你的名声,葬送掉兰哥儿的前程!”

顿了顿,她又疾言厉色道:“我是答应过你瞒着别人,可你也要听我的,当断则断才成!”

李纨似是被镇住了,半响没有再言语。

可就在薛姨妈松了口气,提起那长柄沐浴刷,准备帮她洗干净身子,好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对话时,李纨却又把目光投注在她脸上——准确的说,是眼角那一片湿痕上。

薛姨妈见她直愣愣的瞧过来,下意识的抬手抹去了那湿痕,可还不等把手放下,就听李纨又叹息道:“我原以为姨妈是谦虚罢了,可方才摸上去,才晓得果真是有些鱼尾纹了。”

薛姨妈的动作一僵,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些微褶皱,心头涌出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似怒、似羞、又有些悲凉。

虽说只是几道不起眼的细纹,这些日子却成了她心头抹不去的阴影。

之所以时常挂在嘴边上,只是为了能得到一句句的否认,好让自己心头的恐慌稍稍减轻罢了。

可眼下这份忐忑,却被李纨毫不留情的亮在了明处。

由此带给薛姨妈的,自然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冲击。

但李纨扎心的言辞却并未结束,就听她继续道:“若过上些时日,姨妈真的青春不在了,您会不会后悔?”

“后悔?”

薛姨妈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是啊,后悔。”

李纨面上闪过些迷离,似是在对薛姨妈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当年华不再,姨妈怡儿弄孙之际,会不会生出些悔意,后悔自己没有抛开所有牵挂,恣意的做一回女人?”

说着,她轻轻抚弄着身上的红痕,语气也愈发缥缈:“哪怕只有一回,让自己钟意的男人,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填上那空落落的……”

“别说了!”

薛姨妈忽然一声低吼,打断了李纨的话,瞪着两只杏目厉声呵斥道:“你也是知书达理的,却怎么……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些话来?!”

“趁早把这歪理邪说给我忘干净了,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说着,将长柄毛刷狠狠丢进浴桶里,头也不回的进了里间。

李纨默默目送她离开,心下却反松了一口气——依照薛姨妈一贯的温吞性子,若非是恼羞成怒,怎会如此愤慨?

既然是恼羞成怒,就意味着方才那番话,其实已经戳中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心思。

就是不知,方才薛姨妈心中所想之人,究竟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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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7章 晨思

【第三更,睡觉。】

一夜大雪纷纷。

直至天亮也不过稍稍减弱,并未真个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那稀稀落落的雪花,显然已经挡不住,早就按捺多时的少年男女了——薛姨妈还未从床上起身,就听得外面银铃也似的笑闹声不绝于耳。

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身旁,却见李纨的被褥已然叠的整整齐齐,显然早就已经起身了。

这样也好。

薛姨妈暗暗舒了一口气,昨晚上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她却是越发没把握,应对李纨那些歪理邪说了。

处于某种难明的心思,她并未扬声招呼下人,而是默默的起身穿戴洗漱,可闹出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外面当值的素云。

于是便在素云的服侍下简单梳洗了,又坐到了到梳妆台前。

眼见那铜镜上方,又镶了个鹅卵大小的玻璃镜,薛姨妈忍不住把眉眼凑了上去,细瞧那镜中的影像。

即便离着近了,她眼角也不过显出几道淡淡的细纹而已。

可薛姨妈却忍不住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辛酸,似乎那一条条细如毛发的纹路,其实是狰狞可怖的伤疤一样。

此时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娇憨清脆,听着便似有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可眼下落在薛姨妈耳中,却生生冒出些刺耳的味道。

她身手抚弄着眼角的细纹,愈发的惆怅难解,冷不丁的,李纨昨晚那些话语,又似在心中回响起来。

自己会后悔么?

薛姨妈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坚决否认,毕竟她原本心中最惦念的,就是能够怡儿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可是……

真的不会后悔吗?

脑海中不自觉的,闪过王夫人平日的影像。

说到怡儿弄孙,自家这位姐姐明显已经达到了,可是……她真的已经满足了吗?

即便是最疼爱的宝玉就在身边,即便是兰哥儿跟从名师,眼见得又是个读书种子,然而自家这位姐姐却又何曾真个开怀过?

萦绕她心间,始终还是姐夫贾政!

哪怕她平日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做为她最亲近的姐妹,又怎不知她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总会咬牙切齿念及赵姨娘的名姓?

真不要说起来,姐夫贾政虽然称不起长情,可也曾与姐姐恩爱长达十几年之久,比起自己仅有七年,还聚少离多的日子,也不知强出多少。

然而即便是这样,姐姐也依旧是满怀怨念,满心都想回到曾经的影日。

而自己呢?

自己怕是连那死鬼的相貌,都快记不得了吧?

“哪怕只有一回,让自己钟意的男人,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填上那空落落的……”

李纨被打断的那句歪理邪说,在心底是越发的清晰了。

随着这段话不断回响,似乎有什么被封印许久的东西,正自薛姨妈心底破茧而出。

“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

她下意识的呢喃着,伸手攥住了胸前颇大的良心。

“见过二爷、见过宝舅爷。”

忽地,窗外传来了一串见礼声,薛姨妈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不过回首对上素云诧异的目光,却忙又坐了回去。

拼命压抑着,却还是免不得臊了个面红耳赤。

自己刚才究竟在想什么?

真是荒唐死了!

尴尬的拿起粉盒,遮掩着脸上的异样,但脸上的一样能够遮掩,心头升起的波澜,却又拿什么去抹平?

眼见再这样下去,真不知要在人前露出什么来,薛姨妈忙忍着噗通乱跳的心思,挥退了身旁的素云。

可独处之后,她虽然松了一口气,方才压下的荒唐心思,却也随着噗通乱跳的心肝,一起涌了出来。

“哪怕只有一回……”

“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

“年华不再……”

“你会不会后悔?”

心头一声声的回响,似是魔鬼的诱惑,又像是无尽的拷问。

薛姨妈再次轻触着眼角的细纹,一股时不我待的危机感,渐渐参杂了进来。

转过年,自己就三十七岁了。

这般年纪的妇人,即便再怎么保养,又还能有多少青春可言?

说不准几场风雪下来,便要开始形容枯槁了。

原本她虽对李纨颇为同情,却也不齿她自轻自贱的举动。

可此时回想起隔墙听到的动静,再想想李纨那迷离眷恋的神情,悄无声息的,竟生出些嫉妒心思来。

同样是寡居多年的妇人,自己小心翼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她不但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还继续保持着名誉与地位。

如果自己不揭穿的话,她或许还会这样持续许久,直到年华不再,再带着‘充实’的窃喜,去怡儿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凭什么?

都是寡居的妇人,凭什么只有她可以这样?!

惶恐、不齿、嫉妒、躁动……

各种情绪纷杂而至,在薛姨妈心里似是开了锅一般翻腾。

直到院子外面,再次响起男人的言语声,薛姨妈才猛地惊醒过来。

她略略迟疑,便径自到了窗前,悄悄推开一丝缝隙,凑上去向外窥探着。

院子里交谈的两个男子,自然是孙绍宗与贾宝玉。

因隔着有些远,两人说话的嗓音又不大,薛姨妈听不到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不过她也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就是了。

薛姨妈的目光先是充满怀疑的,落在了侄儿宝玉头上,揣度了一番他究竟是不是奸夫之后,便又转移到了孙绍宗身上。

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略有些凶恶的眉眼,让薛姨妈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座密林之中。

每每想起,就会羞窘不已的情景,此刻却仿佛染上了别的味道,就像是酸涩中杂了一丝甘甜。

偏那一丝丝甜味,便勾的人不住往下深挖。

若当时……

自己和那孙二郎并未分头离开,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这般想着,脑海中却是数年前初见孙绍宗时,他那无礼的目光……

是了,他大约是会做出些什么来的!

薛姨妈愈发的恍惚了,鼻息粗重面色酡红,当日在林中的记忆,却似乎与昨日隔墙所闻,生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勾连。

就好像后者是前者的延续,而她也不再是隔墙的旁听者,而是和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

“姨母在看什么?”

就在那幻想不可自拔的,滑向爱欲纠缠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自薛姨妈身后响起。

薛姨妈霍然回首,却不是李纨还能是哪个?

第758章 七百五十八

【马上长假了,大家堵在高速上的时候,记得追更喔。】

回头见是李纨当面,薛姨妈慌忙松开了紧扣在胸前的五指,强笑着摇头道:“也没瞧什么。”

其实她要大方说出来,或许还能遮掩一二,这般含糊不清的,就算原本没有起疑的,此时也难免要生出些狐疑来。

更何况李纨早瞧出她神色不对?

当下也不管薛姨妈说些什么,几步挤到了窗前,沿着薛姨妈方才窥探的角度望了过去。

因薛姨妈还站在旁边,她的角度到底有些偏斜了,故而首先映入演练的,便只有侧对着窗口的贾宝玉。

李纨心中登时打了个突兀!

心道这薛姨妈该不会是,惦念着自家亲至儿吧?若真是如此,自己可不敢帮她撮合!

顺带的,李纨心中也生出些鄙夷来,寡妇偷情虽然为人不齿,可论严重程度,又怎及得上姨母和侄儿搞在一起?

正满心唾弃,忽又见贾宝玉身前,似还有个身影。

李纨忙朝反方向挤了挤,于是一个魁梧的身形便映入眼底。

这……

李纨心中生出些怪异感来,心下暗道这寡居久旷的妇人,莫非都喜欢这个调调?

“我……”

却说薛姨妈见李纨俯身窥探良久,心下愈发的七上八下,忍不住抢着开口辩解:“我方才听外面有男人说话,便推开窗子打量了几眼,不曾想你就正好进来。”

这话若是一开始说了,倒也算合情合理。

可事到如今,李纨却哪里肯信?

顺势把窗户关严了,转回身来,一脸玩味的盯着薛姨妈问:“如此说来,姨妈方才是在瞧宝兄弟喽?”

这话乍听自然没什么不妥。

做姨母的,隔窗瞧两眼侄儿又有什么打紧的?

但薛姨妈此刻已是杯弓蛇影,又听李纨似是话里有话,当下又羞又恼,脱口否认道:“你胡说什么,我又不是……我怎会偷瞧宝玉!”

她羞恼之余,险些甩出一句‘我又不是你’,好在及时悬崖勒马。

李纨见她如此反应,当下心里就有底了——若旁人也还有些麻烦,可既然瞧上的是孙绍宗,自己居中操作起来,可就方便多了。

想到这里,李纨的目光尤若实质一般,来回在薛姨妈身上扫量着,最后停在了那挤出了一线天的丰盈处。

虽说是年岁大了点,可这身好肉便是寻常姑娘家也未必能及得上。

那冤家,应该会有兴趣吧?

不过他同薛蟠毕竟也颇有些交情,这朋友的娘亲……

李纨凝目沉吟着,薛姨妈却有些按捺不住——那一对素日里平淡如水的眸子,此时落在自己身上,总像是有种‘待价而沽’的味道。

于是薛姨妈强笑道:“你……你这么瞧着我作甚,没得让人心里毛毛的。”

“没什么。”

李纨微微一笑,伸手搭住薛姨妈凝脂也似的皓腕:“姨妈,咱们赶紧去二妹妹哪里吧,饭菜早都摆下了,就等着您入席呢。”

这转变之突兀,让薛姨妈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下意识的随着李纨到了门前,眼见就要挑帘子出去,心下突然又生出些惶恐与忐忑来。

方才她那一番荒唐心思,固然是天知地知,可她一时之间,还是羞于同孙绍宗碰面。

可这番忐忑,又不敢在李纨面前吐露分毫,只能眼睁睁瞧着李纨伸手去挑那门帘,将一颗心险些跳到嗓子眼里,偏又不敢开口阻拦。

唰~

那帘子终究还是被李纨挑开了,可外面白茫茫一片,哪还有孙绍宗和贾宝玉的影子?

李纨出门探头眺望了几眼,回首道:“宝兄弟和孙家二郎,约莫是已经回前院去了。”

薛姨妈本以为自己听到这话会松一口气,谁知心下却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又被剜去了一块似的。

‘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填补上那空落落的……’

李纨昨夜那话,似乎又在耳旁回响。

“快走吧,莫让二丫头久等!”

薛姨妈突然像是被谁在心尖咬了一口,猛地反客为主,拖着李纨直奔堂屋大厅。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绍宗之所以一大早,就陪着贾宝玉来这院里,倒并不是专为撩拨薛姨妈而来。

实是昨儿在梅园暖阁里畅饮之后,贾宝玉就突发奇想,准备在梅园临街的北墙上,开一道临时的后门,然后再选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来个青梅煮酒论英雌。

这英雌,说的却是西厢记里红娘。

在这厮心里,成功撮合了崔莺莺与张生的俏丫鬟,甚至比什么花木兰、穆桂英还当得起英雌二字。

不过在孙绍宗看来,这完全体现了贾宝玉缺乏主观能动性的弱点——自己没法子打破僵局,就指着能有个红娘,助自己一臂之力。

临时打个后门,在富贵人家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左右这也是贾宝玉最后的疯狂了——等到贾政回来,断不会容许他继续恣意逍遥——因此孙绍宗也便随口应了。

故而两人才找上门来,同贾迎春协商此事——毕竟名义上管家的,不是孙绍宗而是她这位大太太。

贾迎春本就是个没主见,又见孙绍宗已经应下了,自然是叔唱嫂随。

却说孙绍宗和贾宝玉,并肩自后宅里出来,贾宝玉还想拉着孙二哥,去寻蒋玉菡等人,却被孙绍宗婉言拒绝。

今儿孙绍宗虽然依旧没法外出,却早就安排下收网拿贼的章程,又哪里有闲心,去听什么咿咿呀呀戏词儿?

在大厅里就着自家腌的酸辣酱菜,吞下六只乳鸽、一条鲜炙獐腿儿、两碗八宝碧粳粥,刚吩咐丫鬟片下半斤驴肉,准备用油酥芝麻饼裹了,就见陈敬德、黄斌二人联袂而至。

原本进门的时候,是陈敬德打头。

然而跨过门槛之后,他就有意识的往后缩。

这一招或许对同僚管用,可身后的黄斌不过是衙役罢了,又哪敢越过官老爷半步?

故而两人一步缓似一步的,倒像是演起了默剧一般。

“行了。”

孙绍宗把接过帕子往嘴上胡乱一抹,沉声道:“说吧,究竟又出了什么岔子!”

陈、黄二人顿时僵在当场。

陈敬德斜眼扫了扫黄斌,见他把脑袋垂的比自己还低,心下暗骂了一声‘狗才’,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大人的话,人是抓着了,可其中一名人犯拼死抵抗,最后……最后伤重不治了。”

听到这话,孙绍宗立刻追问道:“死的这个,可是杀了王二虎的魁梧汉子?”

“正……正是。”

听陈敬德讪讪应了,孙绍宗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又问道:“如此说来,另外两人并不知人质何在,更不知道手上有刀疤的男子,现今究竟身在何方喽?”

“正……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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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9章 彼亦幽思难解【上】

“母亲?”

一声轻唤,让薛姨妈从恍惚中惊醒,下意识的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儿,却见宝钗正蹙着眉头,打量她身前的餐盘。

薛姨妈忙又低头看去,就见那餐盘里正放着一大片油亮亮的鹿肉,上面还缺了半圆,显然已经被自己咬过一口。

当下,薛姨妈胃里便有些翻腾。

打从十二年前丈夫身故之后,她就极少吃肉了更何况是这般油腻的肥肉?

“母亲也真是的,这等天气还吃的如此油腻,肚肠里怎生克化的了?”

宝钗半真半假的嗔怪着,顺手递了杯茶水过去,薛姨妈忙抢过来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舒坦些。

坐在对面的李纨,将这母女二人的互动收入眼底,心下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

昨儿晚上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语,显然对薛姨妈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虽说这本就是李纨要达到的目的,可薛姨妈这般魂不守舍的,若早早被人盘问出究竟,岂不是弄巧成拙?

不成!

必须得加快进度才行!

否则等回了荣国府,面对自家婆婆的时候,这薛姨妈怕就更难做到守口如瓶了。

可这奸情又不是大萝卜,随便在地里一拔就有。

即便双方都有意,也要讲个因缘际会、水到渠成。

更何况……

孙二郎那边儿自己也还没能联系上,他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也还说不准呢。

唉~

李纨惆怅的叹了口气,提起筷子从那鹿肉堆儿里,抛出块花生米大小的芋头,在糖水里滤去了油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这道荔浦芋头扣鹿肉,论味道自然是没得挑,可惜还是欠了些精细。

若是在荣国府里,厨娘们肯定会把里面的芋头分出一半,重新雕琢成拼盘摆在桌上,免得有些女客见不得油腻。

“嫂子。”

这时一旁的史湘云,曲起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袖子,小声道:“左右要下午才回去,不如咱们就在那梅园里起社如何?香菱都惦记咱们的诗社许久了,却总也不凑巧,今儿合该让她圆一圆念想!”

这时候,李纨却那还有心思管什么诗社?

下意识的正要开口拒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忙摆出副为难的模样,迟疑道:“我原说,要去阮蓉那里瞧她收藏的柳公权真迹……罢了,你们几个想去就去吧,请二妹妹做一回掌坛人便是。”

史湘云一听这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偷眼往对面扫量着道:“嫂子这话,可千万别让探春妹妹听了去,否则今儿这诗社指定起不成了!”

贾府四位小姐各有所好,其中贾探春最喜书法,若听说有柳公权的真迹在,怕是立刻就要把诗社的事儿抛在脑后。

眼见史湘云那做贼也似的模样,李纨不由摇头失笑,随即又悄没声的,把目光移到了薛家母女身上。

这诗社里最出彩的,就是林黛玉、薛宝钗两个,如今既然要起社,她二人就算是想推脱,旁人也是断然不肯的。

如此一来,薛姨妈便又落了单,正方便李纨从中周旋。

且不提李纨心下如何盘算。

却说史湘云素来是个急惊风,听李纨推辞不去,当下就调转了枪口,撺掇贾迎春在梅园做东,请诸姐妹青梅煮酒吟诗作对。

贾探春、薛宝琴听说要起社,也都拍手附和。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直接就把章程定了下来,压根不容贾迎春开口拒绝。

敲定此事之后,几个小的哪还坐得住?

勉力扒了几口饭,便裹挟着众人一窝蜂的去了梅园。

阮蓉虽然不好此道,可却是个爱凑热闹的,于是便转托尤二姐留守,张罗着品鉴字帖的事儿。

转瞬的功夫,屋里就只余下薛姨妈、李纨、尤二姐三人。

李纨当即上前,挽住了薛姨妈的胳膊,笑盈盈的道:“姨妈自己在这儿有什么意思?不如也跟过去开开眼界。”

薛姨妈待要推辞,却早被她扯到了门前,再加上旁边尤二姐也随声附和,便也稀里糊涂的跟着出了院门。

不过等到被外面的寒风一吹,薛姨妈也终于警醒过来。

自己这一去,岂不是又要同孙绍宗撞上了?

当下后悔不迭,却苦于找不到由头半路折返,只能一步缓似一步的往前挨。

李纨知道她心下忐忑,生怕催的急了适得其反,故而也刻意落在了后面,同尤二姐东拉西扯的,并不去理会她。

“对了,前儿我临出门的时候,还瞧见你姐姐了,她带着孩子,说是要去栖霞庵上香还。”

“我和三妹原本也是要去的。”

提起这事儿来,尤二姐就有些无奈:“谁承想临了,我们爷就摊上这么档子事儿。”

尤氏要上香还愿是假,再续前缘兼让孩子见爹,才是真正的目的。

而尤二姐也想着借这东风,求个子嗣回来。

哪曾想连‘挡箭牌’都预备好了,偏偏孙绍宗这里出了岔子,不得不把预定好的行程取消。

说话间,眼见就到了二房的院子。

薛姨妈那丰腴的身子,是愈发的迟滞起来,连尤二姐也实在瞧不过去,忍不住越过她去,向守门的婆子扫听道:“二爷可在家里?”

那婆子摇头道:“早上跟宝舅爷出去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听到这话,薛姨妈顿觉身子一轻,又寻思着若能早些看完,自然就能免去尴尬,于是一改之前的迟滞,迈步便跨过了门槛。

若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不得反倒要连声催促起来。

却说尤氏领着二人进了堂屋,向留守的芙蓉转述了阮蓉的意思,当下芙蓉便取了钥匙,自橱柜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个长条盒子来。

尤二姐接在手里,将盒盖缓缓抽出,捏着卷轴两端,战战兢兢的摆在桌上,反手往额头一抹,笑着解释道:“倒不是咱们矫情,听二爷说,这东西是从五溪蛮人手里得来的,那些蛮子们只知道是宝贝,却哪里晓得该如何保存?”

“又搭着那山上潮气重,二爷得着的时候都发霉了。”

“后来花了好大力气才补救回来,可还是脆的厉害——要不是这样,二爷肯定直接放在香菱屋里,任她随意临摹。”

李纨听尤二姐说的郑重,知道她是怕弄坏了字帖,担待不起,便掩嘴道:“照你这么说,今儿我们娘俩还真是好大的面子——你且小心把它铺散开,我们只看不碰总行了吧?”

尤二姐讪讪一笑,这才将那字帖小心意的铺散开。

果不其然,那字帖一经展开,先就冒出股霉味来。

李纨倒还不觉如何,薛姨妈却急忙侧转过身子,连打了两个喷嚏,一时巍峨乱颤、双峰竞奇,便披了厚厚的斗篷也难以遮拦。

说起来,三人都是丰腴的体型,不过细究起来,却又是各有所长。

尤二姐胜在高挑匀称;李纨强在隆臀纤腰;至于薛姨妈么,生就一身的冰肌雪肤,又最是丰熟硕美,使人瞧了,便忍不住想要搓圆捏扁的狎弄。

却说薛姨妈连打了两个喷嚏,直跌宕的心口发闷,忙掩了胸口的动静,揉着鼻子连连摇头:“这宝贝我怕是无福消受,左右我本来就大字识不得几个,你们自看你们的,我去外间避一避。”

说着,就自顾自的到了厅中。

尤二姐见状顿时左右为难起来,也不知是该跟过去伺候着,还是在这里支应。

李纨扑哧一笑,轻轻搡了她一把,催促道:“去给姨妈弄些茶水点心,正好也容我独自瞻仰一番柳公的风骨。”

她这么一说,便连芙蓉也忙跟了出去。

唯独素云得了她的示意,不动声色的留了下来。

等到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个,李纨立刻吩咐道:“去把那桌上的笔墨纸砚取来,我也好比照揣摩一番。”

可等到素云把笔墨纸砚取来,李纨却连瞧都不瞧那字帖一眼,飞也似的写下一行小字,撕下来团成团,塞进了素云手里。

“待会儿若是那冤家回来,你找个机会把这纸条给他!”(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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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0章 彼亦幽思难解【中】

【第一更,今天准备半夜三更。】

客厅里的气氛很是有些尴尬。

起初尤二姐还想同薛姨妈闲聊几句,可见对方爱搭不理的,只当薛姨妈是瞧不起自己。

当下也没了开口的兴致,装作专心饮茶的样子,将一碗碧螺春托在掌心,小口小口的抿着。

不过她这却是冤枉了薛姨妈。

薛姨妈之所以会显得沉默寡言,并非是因为眼高于顶,而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够不着底儿。

虽说不是个机敏的,可在客厅里坐了这一出子,薛姨妈隐约也觉察出,李纨拉着自己过来,八成是别有图谋。

再想想早晨起来,两人在窗前的那番对话,这图谋究竟为何,也就昭然若揭了。

恼么?

猜到李纨想拉自己下水,好让奸情继续下去的时候,薛姨妈自然着恼。

可这恼意,却出乎意料的衰微。

反而是李纨昨晚上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语,以及今儿早上那番荒唐的遐想,不住在脑海中浮浮沉沉。

以至于大雪天的,薛姨妈愣是憋出了一身的燥意。

后世婚姻自主,也没什么‘贞节牌坊’可立,那些自愿守寡多年的,或许真能称得上是清心寡欲。

可这年头的寡妇,却多是受形势所迫,又缺乏后世那许多的调剂手段,只能凭自制力,强自按捺身心需求。

若没个外部诱因,说不得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可一旦那压抑许久的欲求被诱发出来,却比少年男人萌动,更加难以自制。

李纨当初便是如此,现如今薛姨妈也不外如是!

正因如此,即便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尽快离开此地,可薛姨妈反复鼓了几次劲儿,那水蜜桃也似的丰臀,却像是被钉死在了罗汉床上,挪动不了分毫。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当门外那一声‘二爷’传入耳中,薛姨妈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地跳将起来,在尤二姐诧异的目光中,几步抢到了里间门前,扬声催促道:“宫裁【李纨字宫裁】,你瞧的也该差不多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被心火焚烤所致,她的嗓音竟显出些沙哑来。

将薛姨妈急切的模样收入眼底,李纨却是不慌不忙的摇头道:“姨妈且再等我一会儿,这帖子眼见就要临摹完了。”

说着,又将尖俏的下巴往外一点,吩咐道:“素云,你也去外面候着吧,最后这几笔实是关键所在,半点容不得分心。”

素云紧攥着手心里的纸团,笑盈盈的拦在薛姨妈身前,劝道:“姨太太千万莫见怪,我们奶奶最爱柳公风骨,现下怕是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眼见得李纨又垂首宣笔,一副专心临摹的样子,薛姨妈暗暗咬了咬牙,有心把话挑明了,可看看身前的素云,最终却还是忍了下来。

闷不做声的回到厅里,眼神正止不住的往外瞟,忽又听素云道:“姨太太稍坐,奴婢去外面方便、方便。”

不等薛姨妈回应,她便自顾自挑帘子到了院里。

眼瞧着那棉布门帘来回摆荡,也不知怎得,薛姨妈心里突然就闪过个念头:莫非昨儿隔墙偷情的不是宝玉,而是孙家二郎?

…………

失策、真是失策!

孙绍宗沉着脸跨过门槛,视若罔闻的自守门婆子身前走过,满脑子都是懊恼之意。

当初他因为乏人可用,故而捏着鼻子收下了陈敬德,然而事实却证明,狗腿子这种东西,也是宁缺毋滥的。

原本凌晨的缉拿计划,虽不说万无一失,却也算是详略得当。

尤其黄斌刚被另眼相看,正是要抖擞精神显一显本事的时候,按理说绝不该出什么差池。

可坏就坏在,陈敬德也想着要将功补过来着。

虽然孙绍宗一早就嘱咐过,这行动由黄斌全权负责,不容他随便插手,可他还是大半夜,就赶去与黄斌汇合,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他倒不是想争夺指挥权,而是想等黄斌拿下犯人之后,立刻带回衙门审问,届时自由功劳入账。

可倒霉就倒霉在,这厮忒也着急摘桃子了!

刚听说前面拿住两个贼人,就喜气洋洋的前去接收,结果斜下里扑出个真凶,疯魔了也似的直奔陈敬德而来。

陈敬德吓的魂飞魄散连声呼救,差人们唯恐他被贼人所伤,慌乱中乱刀齐下,哪还顾得上留什么活口?

再后来,惊魂未定的陈敬德,将余下两个贼人带回去一审,才发现两人都是被临时雇来看家护院的。

莫说是吕明思的案情,连那魁梧汉子究竟叫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姓段,平时便以‘段爷’称呼。

至于那左臂有刀疤的精瘦汉子,两人更是从未见过。

当下陈敬德就抓了瞎,在衙门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也不知多少圈,眼见到了天明,才硬着头皮过来禀报。

当然,这其中的细节,还是孙绍宗打发他回去继续审问之后,才从黄斌口中得知的——这厮蠢归蠢,文过饰非的功底却颇为精熟。

真要说起来,其实这条线也还有可以深挖的地方。

譬如那‘段爷’的举止言谈。

再譬如说那栋宅子的来历。

可眼下并不仅仅是追查凶手,还要拯救人质来着!

现如今那‘段爷’被乱刀砍死,余下的贼人若是收到风声,必然知道王二虎的妻子已然招供了。

而这样一来,那被绑做人质的孩子,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

时不我待!

必须尽快查出余下贼人的下落才是!

好在孙绍宗手里,也不是只有这一条线索,还有另外一些讯息,可以与之相互对照。

穿过游廊,他推门进到了尤二姐屋里,自居中的罗汉床上,翻出本字迹潦草的小册子。

“段、段……有了!”

不多会儿,孙绍宗便在其中翻出一条讯息:段青,绰号赛铁牛,原本是满庭芳【青楼】的打手,月前因得罪了贵客,被东家解雇,下落成谜。

这本小册子,出自乞丐保长洪九之手。

当初孙绍宗委托他,调查同王二虎有过接触的可疑分子。

结果两三天下来毫无音讯。

若搁在陈敬德身上,估计就灰头土脸的过来禀报了。

但洪九却做了两手准备,他一边排查王二虎身边的情况,一边按照那两个凶手的形貌,发动城中所有乞丐暗中筛查,寻找身材相貌相似、凶名在外,且目前下落不明的人。

最后报上来的名单,约有二十几位。

原本这依旧难以确认凶手的真实身份,但眼下既然知道其中一名贼人姓段,再两下里对照,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啪~

屈指在那‘满庭芳’三字上一弹,孙绍宗转身就出了西厢房,就待返回前厅,交代黄斌彻查段青失踪的缘由,以及他平日都与什么人来往。

谁知刚出门,迎头就与素云撞了个正着。

“见过孙二爷。”

素云慌忙俯身行礼,却悄没声的摊开掌心,露出个小小的纸团来。(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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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1章 彼亦幽思难解【下】

【第二更,一点左右还有一更。】

目送素云的瘦高条的身影,进到了堂屋之中,孙绍宗才又皱着眉头,打量手中的纸团。

昨儿才冒着风雪,恣意的狂乱了一回,这怎得又搞‘鸿雁传书’?

不过送都送来了,总也要看上一看。

于是他转身又回了西厢之中,把房门反锁了,这才展开那纸团细瞧究竟。

却只见上面写着蝇头小楷:昨日之事泄矣,彼亦幽思难解,一劳永逸可乎?

孙绍宗当即瞪圆了眼睛!

昨天偷情的事儿,竟然被人撞破了?!

怎么会这么巧?

当初在荣国府里几次尝欢,也还没走漏风声,怎么反倒在自家偷欢时,却被人撞破了?

至于这后面的:彼亦幽思难解,一劳永逸可乎……

孙绍宗默然半晌,起身到了外面,寻那守院门的婆子打听到:“方才我瞧见有外人在咱们院里,怎么,姨太太带了客人回来?”

那婆子忙赔笑道:“是尤姨娘,她带着荣国府的大奶奶,紫金街的薛太太进了堂屋,听芙蓉姑娘说是要看什么字帖。”

竟然是薛姨妈?!

饶是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听到婆子这番回答,孙绍宗仍是惊了个目瞪口呆。

李纨那所谓的‘彼亦幽思难解,一劳永逸可乎?’,显然是打着将撞破奸情之人拖下水的意思。

毕竟事关名节和儿子的前程,李纨希图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倒也可以理解。

但孙绍宗万万没想到,她想要拖下水的人,竟然会是薛姨妈!

开玩笑!

那可是薛蟠的生身母亲。

虽说这厮是憨傻了些,可到底一口一个‘二哥’的叫了这些年。

昨儿自己才和他推杯换盏言谈甚欢,这转回头就要睡他的母亲……

就算孙绍宗这些年,陷入了饱暖思**的腐朽循环,也绝没有起过这等龌龊心思!

要换成他妹子,倒还差不多。

可是……

孙绍宗的目光,又落在了‘昨日之事泄矣’六个字眼上。

即便不同意李纨一劳永逸的方法,可这事儿也必然要想个法子,稳稳当当的处置了,否则莫说李纨提心吊胆,自己这边儿也难以释怀。

可除了拉人下水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薛姨妈一直守口如瓶呢?

莫忘了,那死去的贾珠可是她亲侄子!

疏不间亲的规则,在这宗族社会里,可比后世要管用许多。

啧~

苦恼的拿着小册子蹭了蹭后脑勺,孙绍宗猛地又从罗汉床上跳了起来。

这倒不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而是忽然惊醒过来——自己眼下可是正在解救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哪有闲工夫浪费在私人问题上?!

于是他急忙翻出火折子,把李纨的纸条付之一炬,然后飞也似的出了西厢,直奔前院大厅而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孙绍宗交代黄斌,详查那赛铁牛段青,离开满庭芳的前因后果之际,李纨也终于带着临摹的字帖,到了堂屋厅中。

“奶奶。”

素云忙迎了上去,笑颜如花的问:“可是已经临摹好了?”

说着,便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已经把字条送到了正主手上。

“嗯。”

李纨心领神会迎了声,将手里松散对折着的宣纸冲着薛姨妈比了比,笑道:“姨妈等急了吧?我今儿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折腾这许久也只是差强人意。”

薛姨妈此时却没什么好脸色,眼神在李纨和那临摹字帖上来回打了个转,淡然道:“既然已经临摹好了,那咱们就赶紧回去吧——到底是寡居之人,也不好在这里就待。”

见她如此淡然的表现,李纨却反倒有些吃不准了。

方才薛姨妈明明惶急的紧,怎么眼瞧着又变了个人似的?

她却哪里想到,薛姨妈自打觉察出,孙绍宗才是最有嫌疑的哪个,心下百般思量就都化成了空。

至于原因么……

薛姨妈会幻想与孙绍宗发生些什么,但却并不代表,她允许孙绍宗和寡妇勾勾搭搭。

这看似有些矛盾,但细究却并非没有道理。

薛姨妈幻想中与自己亲近的男人,自然是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

可隔墙听到孙绍宗与李纨的酣战时,却只有‘奸夫**’四字评语。

当这奸夫与伟男子的形象合二为一,薛姨妈心中的念想便随之破灭。

非但如此,薛姨妈还因此坚定了,要彻底拆散二人的心思。

于是当走出堂屋,发现李纨眼神飘忽,似是在期待着什么的时候,薛姨妈下意识的攥紧了粉拳,决心只要孙绍宗敢在面前出现,便义正言辞的斥责于他,逼其斩断与李纨的瓜葛。

然而两人各怀心思的走到院门左近,却依旧不见孙绍宗的踪影。

反倒是那守门的婆子,再一次迎了出来,抢着禀报道“尤姨娘,方才二爷回来了一趟,在你屋里也不知拿了些什么,就又急匆匆的走了。”

“二爷回来过了?”

【孙绍宗走了?!】

前者是尤二姐诧异的声音,后者却是李纨与薛姨妈心中的疑惑不解。

尤其是李纨,她明明在那纸条上写的清清楚楚,却怎得孙绍宗连个回应都没有,就直接走掉了?

“李大奶奶、李大奶奶?”

正恍惚间,就听尤二姐连声呼唤,李纨忙定了定神,强笑道:“怎么了?”

尤二姐虽然疑惑于她方才的恍惚模样,却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急吼吼的道:“也不知二爷找到要找东西没,我得去前院扫听扫听,怕是没法子继续陪在二位身边了。”

这虽说也是原因之一,可方才薛姨妈爱搭不理的态度,才是她坚决不肯和二人同行的根源。

不过薛姨妈和李纨,此时更无心与她纠缠。

当下点了点头,便在院门外分道扬镳。

依着李纨原本的计划,这时候该去梅园中,与众姐妹汇合才对。

可此时计划出现了纰漏,自然再没心情去听她们吟诗作对。

于是两人便一路默然的,回到了贾迎春院中。

眼见得堂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小丫鬟轮值,薛姨妈挥挥手,示意她们全都退了出去,又被身边的大丫鬟连同素云,也一起屏退。

“宫裁。”

等到屋里再无旁人,薛姨妈便沉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昨儿那男人是不是孙家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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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2章 恣意的资本

【三更搞定,睡觉喽】

“你跟我说实话,昨儿那男人是不是孙家二郎?”

听了薛姨妈这言之凿凿的质问,李纨神色变了几变,竟点头应了下来,继而反问道:“姨妈从何得知?”

果然如此!

薛姨妈心中暗叹一声,禁不住生出些失落感来,毕竟就在不久前,她还曾经对孙绍宗萌生了异样的心思。

不过现在么……

俱往矣!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素来是个小心谨慎的,就算存了别的心思,也不该在个未婚男子家中如此自在。”

李纨这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露了马脚。

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在发现薛姨妈,也对孙绍宗怀有异样心思的时候,她就没想过把这事儿隐瞒到底。

只是薛姨妈提前窥破这隐秘,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是依照原计划,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还是……

正迟疑着,又听薛姨妈质问道:“那我再问你,你今儿领着我过去,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这……”

“如实道来!”

薛姨妈难得的板起面孔,盯着李纨一字一句的威胁:“若敢有半句假话,我立刻就告到你婆婆那里,看她如何处置!”

她既心伤于幻想破灭,又不忿李纨意图拖自己下水,故而前所未有的威严起来。

面对雷霆震怒的薛姨妈,李纨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斟酌着道:“早上我见姨妈,似乎对孙家二郎也有些念想,就……就琢磨着想要成人之美。”

“好一个成人之美!”

薛姨妈冷笑连连,见李纨停了下来,又催促道:“说、继续往下说!”

李纨瞧她这态度,心下就知道不妙,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

当说道自己写了纸条,托素云送到孙绍宗手里时,薛姨妈又忍不住皱眉道:“如此说来,素云也知道你与孙家二郎的事儿?”

李纨点了点头,却没敢说出素云也早已失身的实情。

“那张纸条上,都写了些什么?”

“也……也没什么。”

李纨稍一迟疑,还是实话实说道:“只写了‘昨日之事泄矣,彼亦幽思难解,一劳永逸可乎?’。”

薛姨妈听得这十六个字,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在炕桌上一拍,呵斥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实诚的,还想着要替你遮拦丑事,不曾想你竟然这般歹毒,反要坏我的名节!”

果然还是弄巧成拙了。

李纨心下暗暗哀叹,却也知道这纯是自己操之过急的结果。

如果说昨夜那番话,还算是徐徐善诱;那今儿这种种举动,就有荒腔走板之嫌了。

真要是为了稳妥,合该先同孙绍宗取得联系之后,再商量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而不是直接拉了薛姨妈过去,来个先斩后奏。

可她面对这等局面,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一味求稳?

自家的名节也还罢了,儿子的功名前程,却绝不能毁于一旦!

这般想着,再看薛姨妈胸膛起伏、满面寒霜的架势,李纨悄悄的攥紧了拳头,一边忖量着该如何收场,一面又生出了决绝之意。

若事有不谐,自己便是把性命配上,也绝不能影响兰哥儿的前程!

“唉~”

谁知正思量着,冷不丁薛姨妈又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仰了仰,摇头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只要你肯安心教子,以后再不与那孙家二郎来往,我便依旧守口如瓶。”

“姨妈?”

李纨没想到薛姨妈竟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忍不住诧异的唤了一声。

“就这样吧。”

薛姨妈意兴阑珊摆了摆手,起身道:“我乏了,先回屋里歇一会。”

说着,自顾自向外走去。

不过走到门前,她忽又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吩咐道:“若孙家二郎回了消息,你立刻知会于我。”

李纨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见薛姨妈头也不回的去了。

…………

约莫是怕李纨心切,再擅作主张的搞出什么幺蛾子,孙绍宗的回复,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乐许多。

还不到响午饭店,他就找了个理由,把一封回信交到了素云手里。

李纨拆开了逐行览罢,心下却是暗暗松了口气,盖因孙绍宗在信里,非但拒绝了她‘一劳永逸’的提议,言辞间还对薛姨妈毕恭毕敬。

这份回函应该能挽回不少印象分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纨迫不及待的找到到薛姨妈,将这封回函一字未改的转给了她。

然而……

薛姨妈反复看了几遍,那远山也似的黛眉,却是越皱越紧。

李纨在一旁狐疑不解,正有心问个清楚明白,却见薛姨妈把信纸卷了,塞回信封之中,不咸不淡的道:“难得他倒是个明事理的,事情就此作罢吧。”

说着,垂下眼帘,再无半句言语。

这到底是怎得了?

李纨大惑不解,之前因为自己意图拖她下水,薛姨妈大发雷霆,如今孙绍宗毕恭毕敬的,却怎得依旧不悦?

有心问个究竟,可看薛姨妈明显是赶客的架势,唯恐逼问急了,再惹恼了她,于是也只能怀揣着满心不解,怏怏的出了客房。

直到李纨的脚步声远去,薛姨妈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低头打量了一眼那封卷起的书信,随即起身到了梳妆台前,伸手轻抚着眼角的细纹,喃喃自语道:“果然是年华不再了么?否则那孙家二郎,缘何句句都是疏离……”

俗话说‘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李纨看这封信,满满都是恭敬,正合替自己找补之前的孟浪。

但薛姨妈通篇读下来,却字字句句都透着疏离。

若说碍于身份,孙家与荣国府也是世交,他却怎得就敢偷了李纨?

其实是嫌弃自己老了吧?

说到底,李纨的压抑苦闷,大多都源自于丈夫的早逝,婆婆因此另眼看待所致。

故而她与孙绍宗勾搭成奸,既是因为潜藏在心底的情欲,更是存了对死去丈夫,以及荣国府上下的报复心理。

而薛姨妈承受的压力,却远远没有那么大。

反而是年华逝去所造成的恐慌,随着时日变迁渐渐深入骨髓。

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会刻意要在孙绍宗面前,证明自己魅力依旧。

【当年华不再,姨妈怡儿弄孙之际,会不会生出些悔意,后悔自己没有抛开所有牵挂,恣意的做一回女人?】

脑海中再次回响起李纨那番话,不过这一次薛姨妈却不在恍惚,反而是满心的苦涩。

再次用手指轻触着那细纹,触摸到的,是岁月的无情,是身为女子的无奈,还有……化不开的幽怨与不甘!

自己现如今,已经连恣意一回的资本都没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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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3章 琏二爷为情学艺、石呆子避祸国舅府

却说除了薛姨妈之外,这府里还有一人也是满心的不甘。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惦念了孙绍宗许久的贾琏。

昨儿他一时情切,不慎漏了行声色。

自那之后,孙绍宗明显便有疏离之意,只把贾琏委屈的什么似的,偏又不敢一诉衷肠,直憋闷的无以复加。

中午酒宴过后,贾琏又独自一人拎了壶陈酿,在东跨院回廊里借酒浇愁。

眼见闷头喝了没几杯,就听得戏台上咿咿呀呀吟唱起来。

循声望去,却是蒋玉菡又扮了崔莺莺的模样,在台上一丝不苟的彩排演练。

若换成以往,贾琏或许会对这男生女相之人大感兴趣,可现如今只扫了一眼,便再不理会。

可琏二‘爷’不想理会,这府里却有的是人,乐意来捧蒋玉菡的场。

每回必到的贾宝玉、薛蟠、柳湘莲就不必说了,另外还有个三五个纨绔,也都倚了栏杆探头张望。

初时还只是卖力吆喝,可随着时间推演,便有闲言碎语传入了贾琏耳中。

“可惜、真是可惜了了!这满台子女人,就属她这一颦一笑最是撩人儿,偏骨子里却是个男的。”

“男的又如何?也就是有人护着,不然爷立马上去从背后撩了戏袍,给你们演一出活春宫!”

“嘘!你就算要找死,也别拉着哥几个一起!”

这番对话终究引起了贾琏的主意,他捧着酒瓶,从廊柱后面探出头来,就见几人也都是熟面孔。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当初还曾同贾琏一起在象姑馆扛过枪。

方才那‘火春宫’的言辞,显然正是出自此人之口,故而正被围在当中声讨。

那瘦子连声告罪,旁人也不过是怕传到贾宝玉等人耳中,故而急忙表态罢了,此时见他认怂,便都心照不宣的揭过此事。

只是没过多久,就又有人忍不住啧啧叹道:“倒也不怪吴老二起心思,你瞧这小腰扭的,把我家里那几个黄脸婆摞在一块,怕也没他骚情!”

一边说着,他忍不住学蒋玉菡的模样,手掐兰花扭捏含羞,只是这番举动落在别人眼里,顶多算是丑人多作怪罢了。

旁边有人见他这副东施效颦的模样,忍不住戏谑道:“呦,赵兄若真厌了家中的黄脸婆,小弟倒是可以接手几个。”

“滚边儿去!”

那姓赵作势一瞪眼,随即又忍不住小声嘟囔:“若宝二爷肯拿他来换,我倒是能咬咬牙……”

“哪您就甭想了。”

吴老二嬉笑道:“要真是眼馋,不妨选几个有嚼头的,逼着他们也去学戏——当初忠顺王爷不就是这么弄的么?但凡能有蒋玉菡七八成本事,就够你老哥神魂颠倒的。”

几个性取向可疑的纨绔,就此歪楼研究起了养戏子的事儿。

但不远处贾琏此时,却恍如醍醐灌顶一般!

是了!

自己那举止言谈,落在孙二郎眼里,怕也如那姓赵的一般丑怪,没的惹人生厌。

但若是学到蒋玉菡七八分成色,比那正经女人还要婀娜几分,或许还能有几分把握……

想到这里,他酒也不喝了,直接把那陶壶往栏杆上一丢,兴冲冲的绕到了后台。

…………

“拜师学艺?”

孙绍宗诧异的望向贾宝玉。

这里是孙府角门前,几辆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后宅众女赶过来,好启程上路。

而孙绍宗作为地主,自然是要出面送别的。

只是没想到,却从贾宝玉口中,听到这么个消息。

“是啊,正经的拜师,不是玩票的那种。”

贾宝玉满脸的艳羡,说实话,比起科举仕途来,他还真巴不得能抛开一切,随蒋玉菡卖唱为生。

可惜别说是卖唱为生了,他甚至都不敢像贾琏那样,正儿八经的拜师学戏——玩票还勉强可以,但真要拜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当正经师父,贾政回来非打折他的狗腿不可。

相较之下,贾琏就没那么些忌讳了。

反正当爹的贾赦,本就是个荒腔走板的主儿,这上梁不正下梁歪,自然谁也别说谁。

“这么说……”

孙绍宗皱眉道:“他这几日也要留下来?”

“可不是么。”

贾宝玉两手一摊:“连送姨妈和众姐妹的差事,他都撇给了我,眼下正疯魔了也似的学戏呢。”

啧~

打从昨儿瞧出不对来,孙绍宗就打定主意,尽量少同贾琏打交道来着,不曾想他竟又闹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太太们出来了,闲杂人等且先回避!”

这时,就听得有婆子在廊下呼喊。..

循声望去,就见一行二十几人前呼后拥的赶了过来,抛开丫鬟婆子不算,打头的正是李纨与薛姨妈两个。

隔着老远,孙绍宗的目光就同薛姨妈对上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孙绍宗总觉得薛姨妈那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就好像……

就好像是猫儿盯上了猎物似的!

莫非是李纨哪里走漏了消息,所以引来了薛姨妈的恼恨?

可这瞧着,也不像是着恼的样子啊?

正疑惑不解之际,贾宝玉早迈步迎了上去,孙绍宗忙定了定神儿,准备过去见礼。

谁知就在这当口,王进忽然从后面赶了上来:“二爷、二爷!荣国府来人了!”

不是已经知会那边儿,等下午就回去么?

这怎么又派了人来?

讶异的向门外扫量,就见周瑞一溜儿小跑着进来,急吼吼的见礼道:“小的见过孙二爷——您瞧见我家二爷没?”

看这意思,倒像是专程来找贾琏的。

“应该在东跨院那边儿吧。”

孙绍宗奇道:“你这堂堂大管家火烧火燎的赶过来,莫不是你家二奶奶,又铺排下什么要紧的差事?”

“嗐!”

周瑞重重的叹了口气,闷声道:“您老也不是外人,小的就实话实说了吧——我们家大老爷前儿为了几把扇子,惹上官司……”

“可是那石呆子?”

“对对对,就是这人!”

周瑞见孙绍宗也知道此事,便一拍大腿,直接道出下文:“原本大老爷和兴隆街那边儿已经商量妥了对策,谁知道赵国舅突然横插一岗,把那石呆子收进府里去了!”

第764章 满庭芳

“听说没,赵国舅又和荣国府杠上了!”

“上回是贾家认了怂,这回可就不一定了。”

“要照我说,那赵国舅就是眼皮子浅,这着急忙慌的跳出来,也不想想人家万一生出儿子……”

“都给我闭嘴!”

黄斌回头一声低喝,幽暗的小巷里顿时鸦雀无声,取而代之的,是马路对面传来的****。

默默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新不旧的长袍,从袖囊里摸出几十枚铜子儿,想了想,黄斌又咬牙换成了半钱银子,这才迈步出了巷子,踩着半尺深的积雪,直奔对面而去。

此时其实距离天黑尚有些一段距离,不过满庭芳内外,却早已是灯火辉煌。

“大爷,您来啦!”

刚走到近前,一个瘦弱的龟公便满面堆笑了迎了上来,伸手往里向让:“快快快、快里面请——今儿您是来着了,咱们楼里新编了几段小曲,保管您听的舒坦!”

“要光是听的舒坦,老子来你们这儿做什么?”

黄斌嘿笑着跨过了房门,就见正对着的门的位置,是一个宽大的楼梯,约莫往上十几阶之后,又雁翅似的左右展开。

环绕着T字型的楼梯,一楼是七八张酒桌,并两个表演歌舞才艺的小台子;二楼则是东大西小,足足二十来个房间。

黄斌跺去脚上的积雪,顺势左右扫了几眼,见厅中人虽不多,却稀稀落落的分散开来,想要避人耳目是难上加难。

故而稍一犹豫,他便迈步向着正中的楼梯走去。

“大爷,您上面请。”

那负责招呼的龟公见状,忙紧赶几步到了前面,一边斜肩谄媚的引路,一边介绍道:“咱这楼上分客房和雅间,客房就不用说了,雅间除了方便打茶围,还有各式器械可用,包您……”

“雅间多少钱?”

“吃茶四钱银子起,点姑娘摆酒席另算。”那龟公说到这里,眼见黄斌止住了脚步,忙又补充道:“客房就便宜多了,半个时辰一百五十文,过夜三百个大子儿。”

这鬼地方可真是不便宜!

黄斌心疼的肝都颤了,他之前不过是底层的衙役,又是在大理寺这种清水衙门,一个月的进项也不过二两六钱银子,还时常被上司克扣些。

如今算来,自己豪掷一个月的薪俸,都未必够在雅间点两个娼妇的。

“那就客……”

左右这次过来,也不是为了睡什么名妓,黄斌正要退而求其次,选个幽静的客房,先凑合把差事办了。

“咦,楼下可是黄斌贤弟?”

这时,一个声音居高临下的传入耳中。

黄斌抬头望去,就先被那一身的富贵气晃花了眼。

只见这张口招呼的主儿,周身罩着黑纹红底的大波斯菊锦缎子,腰间一掌宽的银腰带上,足足锁了三排錾花子母连环扣,那扣子皆是亮金垂制,在灯下明晃晃亮闪闪的好不耀眼。

再往手上看,玉扳指和猫眼戒子又粗又大,弄得五根手指都聚不拢住了。

真是好一派富贵逼人!

不过……

这位到底是谁来着?

自己好像不认识他吧?

黄斌这里正愣怔着,那人却已然大踏步的迎了上来,伸出扣着扳指、戒子的大手,往他肩头一拍,大咧咧的道:“怎得?黄老弟莫非不记得我了?上回在孙二爷家中,咱俩同席饮酒,可是相谈甚欢啊。”

孙二爷家中?

黄斌认识的孙二爷,也就那么一位。

不过他却十分笃定,自己肯定没和眼前的人同过席面。

而此人偏偏当面说出这等谎话……

是了!

约莫‘孙二爷’的名字,才是他真正要说的。

黄斌心思电转,在外人看来也就是愣怔了一下,继而便恍然道:“原来是仁兄啊!这……这可真是不敢认了。”

啧啧赞叹声中,又存了几分畏缩,似乎真是遇到了暴富的旧相识一般。

对面那人眼底闪过些赞赏之意,随即大咧咧的冲龟公一挥手:“去去去,这位爷用不着你招呼了——走吧老弟,咱们上去喝两盅!”

说着,便同黄斌到了东头第二间雅厅之中。

这其实是一个长条形的屋子,用碧纱橱隔成了两间,外面厅里摆着桌子、琴台等物;里面影影绰绰的,除了一张大床之外,似乎还摆了些别的器械。

若放在平时,黄斌肯定忍不住要去瞧个稀罕,但眼下他的全部心神,却都放在了眼前这人身上。

那人也知黄斌心下存着警惕,故而一进门就躬身见礼,自报家门道:“在下洪九,见过黄捕头。”

黄斌听了这个名字,不觉心中一动,脱口道:“洪九?可是山西巷洪九?”

“正是在下。”

原来是个乞丐头儿!

在得到洪九肯定的回应之后,黄斌当下就有些恍惚起来——这世道,乞丐人模狗样儿的,倒比官差阔绰百倍!

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黄斌还是忍不住生出些嫉妒与不甘来。

不过洪九接下来的话,立刻又让他把异样心思,全都收敛了回去。

“黄捕头请上坐。”

洪九抬手示意黄斌坐在首位,压低了嗓音道:“其实洪某是奉孙少卿的吩咐,特来协助查访案情的。”

怪不得刚才提起‘孙二爷’!

既然知道是自己人,又是孙绍宗特别差遣来的,黄斌自然不敢再存着别的心思,互相推让了一番,宾主落座之后,便急忙问道:“洪保长先来一步,可曾查问出些什么端倪?”

洪九摇头一笑:“在下不过是陪衬罢了,怎敢擅作主张?再者说了,万一此地同贼人有所牵连,不慎打草惊蛇的话,洪某还有何面目与黄捕头相见?”

这倒是个谨慎的,怪不得能在孙大人手底下做事。

黄斌不经意间,连带着把自己也吹捧了一把,转而又问洪九准备从何处查起。

洪九却一概不肯拿主意,满口的听凭吩咐。

他这态度,自然让黄斌颇为满意,当下拍板决定,先装作是江湖寻仇,喊了这里的老鸨来,打听一下段青的底细。

计议已定,两人立刻分头行事。

洪九推门而出,大声喝令龟公去寻老鸨过来,黄斌则是撸胳膊挽袖子,摆出一副不服不忿的泼皮相。

不多时,此地的老鸨就拎着条帕子,一扭一扭的赶了过来。

这老鸨约莫三十出头,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好相貌的,不过现如今身子骨都已经发福了,圆滚滚白腻腻,恍如发面馒头一般。

“两位大爷……”

啪~

不等她把话说全,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就被洪九拍在了桌上。

那老鸨原本是眯眼含笑,一见这银子,两只眼睛顿时瞪的溜圆,将十根指头在肚腩上纠缠着,一副想伸手去拿,又强忍着的模样,下意识的探问道:“大爷,您这是……”

洪九绷着脸道:“今儿大爷原本是来当散财童子的,可我这兄弟却有些话想问你——你若是好言号言语的,大爷自然舍得花钱。”

啪~

话音未落,黄斌也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老鸨急忙瞪眼观瞧,却见桌上空荡荡,半点没多、半点没少。

正失望间,又见黄斌一脚踩在凳子上,晃着膀子做声作色:“可你要是不开眼,非要替别人挡横,那也别怪大爷不讲情面!”

这话说的气势汹汹,但那老鸨能支应这么一摊子生意,却也不是被人吓大的。

当下掩嘴发出一连串的娇笑:“呦,二位爷这怎么话说的,咱们满庭芳一向是和气生财,兹要不是刻意来找茬来,莫说是上面这两只眼,便是下面两只‘眼’,也是说睁开就睁开!”

这插科打诨笑里藏刀的,显然是有所依仗。

好在黄斌、洪九此来,也并非要寻衅生事,故而也便装作没听出其中的含义,继续你一眼我一语的唱着双簧。

“放心,大爷虽然是寻仇,却不是冲着你们来的——那赛铁牛段青,听说已经离开有一阵子了?”

“段青?原来二位爷是要找他啊——这小子忒不是个东西,走了这许久,还给咱们店里召祸!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收留那白眼狼……”

那老鸨听得段青二字,当下便有些闪烁其词,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一边拿眼往那银锭上扫了扫,随后又搓着手支吾起来。

洪九不动声色的,把那银子往前推了推,又从袖子里摸出锭一模一样的,放在了原本的位置。

“哎呦,这位爷可真是敞亮人!这还没说什么呢,怎得就让您破费了,这真是……真是……”

那老鸨欢喜的叫着,把那头一锭银子抓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揉搓着,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那第二锭元宝。

洪九微微一咧嘴,淡然道:“咱们兄弟不缺银子,就是不知能不能花的出去。”

“您放心,这银子指定能花出去!”

那老鸨说着,往后退了半步,笑道:“您二位稍候,我这就去把段青的相好唤来,有什么想问的,您只管问她就是!”

说着,又打量了那桌上的银子几眼,这才恋恋不舍的去了。

“好个奸猾的妇人!”

那老鸨刚一出门,黄斌就忍不住骂道:“她分明是晓得些隐情,却又怕得罪段青或者别的什么人,所以自己拿了钱,反把麻烦推到了别人头上!”

洪九倒是见怪不怪,端起茶水抿了口,哂道:“她要是没这点儿花花心肠,又怎么能支撑的了诺大一家满庭芳?咱们只要能问出些线索,管她是忠是奸呢。”

黄斌听了这话,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忙收敛了情绪,坐回原位自省起来。

要说他平日里,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这几天大起大落不说,今儿又撞见个比自己富裕千百倍的乞丐,心理不觉便有些失衡起来。

洪九见状,笑着问道:“黄捕头在两年之前,可曾听说过洪九的名姓?”

不等黄斌回话,他又自答自问道:“想当初我在街上人憎狗嫌,若非是因一桩官司,凑巧得了孙大人的抬举,现下怕是早不知臭了那条水沟了。”

“我一个乞丐尚且如此,何况黄捕头是官面出身?”

说着,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顺天府的赵检校,您应该识得吧?原本做了十多年捕快,也没个上进的指望,后来只因早投了孙大人几日,现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了!”

虽说被个乞丐头儿开导,总让黄斌感觉有些别扭。

但他到底是个明事理的,当下郑重拱手道:“多谢洪保长提点,黄某不求能像赵检校一般,若能不辜负孙大人的栽培之意,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洪九一笑,正待谦虚几句,忽听外面脚步声纷杂,当下忙又闭上了嘴巴,摆出一副不耐的样子,等着老鸨进来。

“让二位爷久等了!”

不多时,那老鸨果然推门而入,先瞧了眼桌上的银子,又笑盈盈的回首相召:“秋玉,快快快、快进来见过二位大爷。”

应声而入的,是个身材瘦弱的娇小女子,不过性子却并不怎么娇怯,一进门瞧见桌上的银锭,原本略有些僵硬的腰板,顿时蛇也似的荡漾起来。

几步扭到近前,嗲声嗲气的道了个万福:“秋玉见过两位大爷。”

洪九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嘿嘿笑道:“倒也颇有几分姿色,来来来,到爷怀里说话。”

那秋玉原也不是什么清馆人,否则如何会与段青勾搭上?

故而闻言半点也不矫情,上前直接跨步坐到了洪九腿上,与他面贴面肉挨肉的,顺手取了茶水,直往洪九嘴里送。

“爷,您先润润嗓子。”

洪九来者不拒,把那茶水喝了,大手撩了衣襟,就往秋玉心窝上招呼,满当当的攥稳了,这才冲老鸨一扬下巴,道:“你先下去吧。”

“哎!”

老鸨答应一声,眼珠提溜乱转着,反往前欺了几步,嘴里笑道:“那这银子,我先替她收着。”

说着,就待伸手去抓。

不曾想黄斌却后发先至,抢着把那银子截了下来,一抛一抛的掂量着道:“这银子咱们既然拿出来了,就没想过再收回去,可你也得等咱们满意了才成。”

“对对对,您老说的是!”

那老鸨抓了个空,倒也不觉尴尬,顺嘴笑着应了,转头又交代道:“秋玉,这二位爷都是贵客,你可千万小心凑候着。”

“妈妈放心,女儿省的。”

秋玉头也不回的应了,目光也随着那银子一起一落。

老鸨见状,这才乖乖退了出去,顺势带好了房门。

听得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黄斌这才把那银子摊在掌心,托举到秋玉面前:“听说,你是赛铁牛段青的相好?”

听到‘段青’的名姓,秋玉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横眉立目的啐道:“呸!那死没良心的,瞎子才同他相好呢!”

黄斌又追问:“如此说来,你同他已经断了来往?”

“可不是么!”

秋玉想也不想的道:“自从那没良心的不在这儿干了,我就再没得着他半点音信!”

“呵呵……”

话音刚落,就听洪九笑了起来:“姑娘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这心肝,缘何跳的如此激烈?”

洪九说着,手上猛然一紧,面目也随之狰狞起来:“说,他上次来找你,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身边有没有旁人?!”(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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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5章 问

蘸、点、挑、抹。

简单几笔下来,摊开的空白小册子上,便多了个浓眉小眼,头顶书橱【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黄斌提笔仔细端详了几眼,却不甚满意的皱起了眉头,调转手中笔杆,习惯性的将两根分叉的紫毫撕咬下来,呸的一声吐到地上——准确的说,是吐在了倒攒四蹄的秋玉头上。

这娼妇同段青厮混了两年有余,彼此之间颇有几分情谊,但也就是区区几分情谊罢了。

平时随口遮拦一下还成,却哪耐得住黄、洪二人的威逼刑讯?

三五下的功夫,就开始招认起来。

依照她的说辞,段青究竟为什么要辞去这里的差事,她也并不晓得,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像传言中那样子,是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一点,从段青十余日前偷偷来找秋玉温存时,那满口的志得意满,就可以推断出来。

那日两人自响午一直厮混到傍晚,段青还破天荒的丢下了一块碎银子,却惹得秋玉破口大骂。

两人正在屋里拌嘴,外面就有人呼喊段青的名姓,段青慌里慌张的穿戴整齐,推门到了外面,却又不见那人的踪迹。

当时段青便嘱咐秋玉留在屋里,准备独自从后门离开。

不过秋玉却执意要送他出门,也正因此,才在后巷见到了那头戴四方巾的中年男子。

当时段青似乎对那男人甚是畏惧,不过依照秋玉对他的了解,他约莫只是因为好处隐忍,内里倒未必有多敬畏对方。

反倒是车里不知什么人呵斥了一声,段青就连废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连忙跳到车上做起了车夫。

根据秋玉这番招供,以及时间段推测,不难得出那四方巾男子,便是毒杀吕给谏、勒死王二虎的同谋之一。

而车里的,多半就是正主了。

这一发现,让黄斌越发的懊恼,若不是今儿早上出了纰漏,将那段青给乱刀砍死了,此时至少也能知道幕后真凶的相貌如何。

现如今却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这帮凶的相貌、身份核实出来。

不过……

这浓眉小眼长方脸的中年男子,京城里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就算刨去那些穿不起绫罗绸缎的穷人,怕也还有几千上下。

故而黄斌按照她的描述画出图形之后,就想着再追问一番,看那帮凶可还有什么别的体貌特征。

谁知这刚要开口呢,就听外面叩叩叩的有人敲门。

“大爷、二位大爷?”

听声音正是那老鸨。

而且除了她之外,外面影影绰绰的还站了两条身影,瞧那高大魁梧的身量,怕不是什么龟公、娼妇,而是这满庭芳的看家护院。

黄斌忙冲洪九使了个眼色,随即又皱眉看向地上的秋玉,悄没声从袖子里摸出了那锭银子。

眼下这场面若让老鸨瞧见了,要么亮明身份,要么怕是只能上演一出全武行了。

可甭管哪一条,都难免会把事情闹大,这可不是黄斌想要看到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拿银子堵住这秋玉的嘴,然后再……

“无妨的。”

谁知洪九却冲黄斌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便大咧咧的上前下了门闩,把房门左右拉开。

“大爷,奴家给您送些点心。”

门一开,就见胖老鸨满面堆笑的,捧着碟千层糕进来,先把那点心往桌上摆好,这才低头去看那秋玉。

说来也怪,那秋玉当她的面,也没有要呼救的意思,只勉力仰起脖子叫了一声‘妈妈’。

“咯咯咯……”

听得这一声妈妈,老鸨顿时又笑赘肉乱颤,拿帕子掩了半边嘴道:“乖女儿,你可要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不周道的地方,妈妈饶不了你。”

“行了。”

洪九不耐烦的大手一挥:“这没动皮肉不伤筋骨的,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这位爷一瞧就是个懂行的!”

老鸨笑盈盈的挑了大拇哥,随即却又为难道:“可到底一两日操不得琴、演不得舞……”

“知道爷是懂行的,还敢跟我来这里格楞的!”洪九不屑的一撇嘴:“能同护院勾三搭四的货,还能是什么头牌不成?怕是除了‘吹箫’,也不会别的乐器了吧?”

说着,冲黄斌比了个手势,黄斌立刻把那银子抛到了老鸨怀里。

那老鸨一时不防,纯靠内衣托举起来的胸脯,就被生生砸了个正着。

可她非但不恼,反而喜笑颜开的把那银子往沟里一塞,连告了几声‘罪’,倒退着出了雅间。

黄斌上前重新把门闩落下,回过头来却有些茫然不解。

按理说楼里的姑娘被这般对待,做老鸨的总也该有些反应才对,这怎么……

“贤弟以为这满庭芳,是靠什么出名的?”

洪九嘿嘿一笑,用脚尖拨弄着秋玉稍显平庸的后臀:“吹啦弹唱后庭花什么的,都不足为奇,也就这上面还有些瞧头——只要不伤了筋骨皮肉,里面还有好些器械可用呢。”

“大爷饶了奴婢吧!”

秋玉听他提起里面的器械,那身子便不住的打颤,连声道:“这等金贵差事,向来轮不到奴婢头上,奴……奴怕伺候不好二位大爷。”

黄斌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洪九轻而易举的,就找出条滑溜溜的绳索,当时还以为是洪九提前预备的,现在看来却原是满庭芳的标配。

看秋玉这慌张的样子,普通的‘客房服务’里,显然并不包括这些,平素另有专门训练的娼妇操持此业。

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让个下等娼妇临时客串一下,自然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儿。

故而那老鸨进门之后,才只是低头查看,并未有过激的举动。

当然了,若是洪九不知深浅,肆意的折磨秋玉,那情况就又另当别论了。

“贤弟。”

洪九见黄斌还有些晃不过神来,便提醒道:“正经事儿要紧,先把该问的问清楚——以后你要想试一试,老哥随时奉陪。”

呸~

什么叫‘老哥随时奉陪’?

听着好像自己要肛他似的!

黄斌一阵反胃,却也没工夫纠结这些,忙又捧了纸笔,细细盘问那秋玉。

要说起来,秋玉也只是与那男人打了个照面而已,甚至未曾近前细看。

好在她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倒也勉强算是有些‘见识’。

因此在黄斌的不断催问下,很快又记起那车内说话之人似乎不是京城口音,听着绵绵软软的,倒像是个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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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6章 决断

【第二更】

“头戴四方巾的随从,江南口音……”

孙绍宗倒负双手沉吟着,面露犹疑之色。

这四方平定巾是一种方方正正的帽子,因其高耸硕大,此物能壮形色气势,却不利于奔走劳碌,因此不受贩夫走卒所喜,一般只有自持身份的文人才会佩戴,故而民间戏称为‘书橱’。

而自持身份的文人,又不太可能会在普通人身边操持‘贱役’。

再者,因为京城上至官员、下至黎庶,普遍存在着排外倾向,身为本地泼皮的段青,连头戴四方巾的文人都瞧不上眼,又怎么会对一个外地人俯首帖耳?

故而基本可以推断,那马车里的人,多半非富即贵。

而眼下商人的地位,虽然未见得真是四民之末,但一个外地商人,想要在短时间让混不吝的泼皮彻底服帖,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综上所述,那车里的人大概率是一名官员,一名和吕明思有利益牵扯的官员。

户部官员?

这个概率虽然也相当大,但还存有相当程度的误差几率。

若非如此,孙绍宗也就不用如此犹疑了,直接派人去户部上下,寻新进几年入职的官员查问即可。

同样因为排外情绪的存在,不管原本是出身哪里,只要是在京为官的,都会尽快改成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户部官员之中,江南籍贯的虽然不少,可新进入职的总不会太多。

而那四方平定巾的文人,既然能参与这等机密之事,也必然是那幕后主使的心腹。

按理说,只要能同时控制住所有嫌疑官员,让那娼妇秋玉,对其身边得力之人挨个指认,就可以查明真凶了。

可问题是……

虽然这件事极大概率,是户部利益倾轧所致,却也存在着误差的可能。

如果幕后真凶并非户部官员,打草惊蛇就不用多说了,‘无故’拘禁户部官员,可也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更让人为难的是,孙绍宗眼下正处于闭门思过的状态,而陈敬德资历官阶不够,更没有打破常规的勇气。

常理而言,此时若想对户部官员进行‘双规’,只能由魏益这个廷尉出面。

然而然魏益因为财政危机的关系,几乎恨不能跑到户部尚书家里奴颜婢膝的哀求,又哪肯为一个尚且无法确定的推断,得罪户部的官员?

可是……

今儿早上突袭段青失手之后,虽然安排了两个人,冒充那两名护院掩人耳目,可到底瞒不了多久。

此时说不定就已经走漏了风声。

若再这么继续拖延下去,人质生还的希望恐怕只会越来越渺茫——毕竟那孩子如今,早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反而成为了凶手的拖累。

罢了!

先前那死了二十几个小乞儿的剜心案,一时间也难以真相大白,现如今自己怎能再坐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生生丢了性命?!

想到这里,孙绍宗猛地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断然下令道:“黄斌,你立刻返回满庭芳,把那秋玉姑娘带到衙门去。”

“小人领命!”

黄斌利落的应了,二话不说就往外走,不过到了门前却又迟疑起来,转回身请示道:“大人,把她带到衙门之后,小人该请哪位大人主持审问?”

“哪个不用找,本官会亲自署理!”

孙绍宗说着,抢先大步流星的到了门外,扬声呼喝道:“赵仲基,立刻备好车马,再派人去于姑爷府上,请他到大理寺与我汇合!”

前两天刚处置完张安丧事,回归孙府的赵仲基闻言,却是立刻上前规劝道:“大人,您现在可是停职待劾,这眼见到了万寿节就有转机了,这时候可千万……”

“不必啰嗦,赶紧备下车马便是!”

孙绍宗不耐烦的呵斥一声,回头又催促道:“黄捕头,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小人这就去满庭芳!”

黄斌这才回过味来,情知孙绍宗是要大干一场,他倒没想太多,只觉得心血沸腾,当下一拱手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孙绍宗目送他离开之后,又回后宅匆匆换了官袍,便也登上马车直奔大理寺而去。

一路无话。

眼见闭门思过的上官,突然出现在官署之中,满衙上下自是惊诧莫名。

不过孙绍宗凶名卓著,倒也没哪个敢当面质询他什么。

而孙绍宗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到了左寺之中,立刻勒令门户紧闭,又分差了几个当值的小吏,召集左寺丞杨志铭、寺正唐惟善、寺副陈敬德等衙中官吏。

这期间,黄斌同于谦也都先后赶至。

黄斌带来的秋玉就不必说了,是指认凶手的最直接证据。

而于谦在户部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却是位卑权重的都给事中,对户部上下的内情知之甚深。

有他在旁协助,自然不易出现纰漏,也更容易确定嫌疑人。

果不其然。

于谦听了孙绍宗所述,当下挥毫写下几个名字,然后又在上面添加了住址,以及师爷、清客数人。

这还不算,他又特意的圈点了两人,提醒道:“这二人平日与吕明思常有来往,若说嫌疑,应以他二人为最。”

能写下人名、地址,孙绍宗倒不觉得稀奇,可对方家中清客的名姓,怎得于谦也如此熟悉?

“叔父莫非忘了,谦也是出自江南,更是新进才调任户部的。”

孙绍宗顿时恍然,这年头同乡还在同窗、同年之前,再加上都是入职不久的新人,自然而然的会选择抱团。

而于谦身份的身份使然,就算他再不喜欢结党营私,也必然会被拉入其中,而且多半还是核心地位。

却说两人在内堂里,商议着今儿晚上的行动章程,外面便逐渐嘈杂起来,却是杨志铭、唐惟善等几名官员,都已经纷沓而至。

眼见如此阵仗,一个个的便都忍不住四下里串联,想要打听出孙绍宗突然违背朝廷旨意,又把大家伙召集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廷益。”

孙绍宗见状,便起身邀约道:“可愿陪在我身边,以壮声势?”

于谦抱拳一笑:“正要一睹叔父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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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7章 鼓动

【第三更】

孙绍宗同于谦出来的时候,黄斌正被几个官吏团团围住诘问。

虽说他一直咬紧了牙关,只肯说些没营养的车轱辘话,却也是两股战战,几乎把持不住。

毕竟他只是个没名没分的捕头,而围上来的甭管官大官小,都远不是他能招惹起的。

好在孙绍宗及时出现,才让他的窘境得以缓和。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名从八品的小吏,愤愤难平的丢下句威胁:“好好好,你黄捕头是攀上高枝儿了,可也别忘了,今儿孙少卿抗旨不遵,以后……”

只是没等他说完,周遭呼啦一下闪开偏空地。

这没头脑和不高兴的主儿,虽然走到哪里也不会缺,但能在官场厮混的,多半情商上都还过得去。

孙绍宗会否因为抗旨不遵而受到重责,眼下还不得而知,但是敢在对方亲信面前,展现出幸灾乐祸的主儿,却肯定讨不到好处。

且不提这小小的插曲,却说孙绍宗在台阶上负手而立,下面官吏便知他是有话要讲,忙按照官阶高低分成两行列队。

至于黄斌这等没有官阶的,却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尾随一众杂吏,聚拢在外圈。

等到众人列队完毕,院中也变得鸦雀无声之后,孙绍宗这才正色道:“今儿我是为什么来的,咱们且先不论,先说一说本官自打上任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当初刚刚得到消息,要调任大理寺的时候,本官可说是心潮澎湃——毕竟这里是大理寺,是天下纲纪之总宪!”

说到这里,孙绍宗伸手指着地面用力的戳指了几下,一派昂扬之色。

可下面却依旧是鸦雀无声,因为没有那个傻子,会以为少卿大人半夜鸡叫,是为了要吹捧大理寺的种种。

再说了,眼下的大理寺落毛凤凰不如鸡,哪里还有吹捧的余地?

显然,这后面必然还有转折!

孙绍宗果然没有让众人失望,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又改颜道:“可到了大理寺之后,本官却是失望至极!一连十余日,倒有七八日听诸位在讨论薪俸,以至于本官差点以为,这里其实锱铢必较的商会,而不是什么大理寺官衙!”

众人听他提起薪俸的事儿,最多也就是表面上装出羞愧模样,暗地里却都不以为然。

说是当官为民,可谁没有一家老少、几房小妾要养,哪些有野草横财的且不论,在这清水衙门里,还不就指着俸禄度日?

如今俸禄堪忧,难道还不能让人议论几句了?

这时却又听孙绍宗语气稍稍一缓:“当然,近日本官又发现并非如此,诸位大人绝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商贩。”

啧~

这总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也不嫌腻的慌。

众人只当这又是官场的老套路,谁知孙绍宗脸上浮起些冷笑,继续道:“市井之徒想要养家糊口,还会去低买高卖奔波劳碌——而诸位却只会口出怨言,全无一丝要改变现状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用力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屑之态:“故而诸位绝不是商贩,而是乞丐,全赖旁人施舍的乞丐!”

这话一出,下面顿时哗然起来。

把众官员比作商人,就已经够跌份了,这眼下又降级成了乞丐,便是那厚颜无耻的主,也忍不住鼓噪起来。

尤其是为首的杨志铭,再怎么蝇营狗苟,他好歹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如今当众被讽为乞丐,若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官场立足?

当下他越众而出,大声抗辩道:“孙少卿这话,下官实在不敢苟同!我等虽是朝廷命官,却也是人子、人夫、人父,上体君心下安黎庶之余,计议一下自己应得的俸禄,又有何不可?如何就成了全赖施舍的乞丐?!”

说着,躬身一礼道:“还请大人收回方才所言!”

既然有人带头请命了,下面唐惟善、陈敬德几个,自然也都随声附和,当下是一片非议之声。

有那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甚至忍不住趁此机会,质疑孙绍宗停职期间,跑来召集众人究竟意欲何为。

而面对这沸沸之声,孙绍宗却只是冷眼旁观,半句也不曾开导劝解。

不过他那利剑也似的冷冽目光,杀伤力也是非同凡响,缓缓的扫视两圈,被盯上的无不偃旗息鼓。

只片刻功夫,方才群情激奋的场面,便又渐渐消弭。

那后排的觉着不妙,悄没声的回了原位,但几个领头官员,却只能硬着头皮顶在前面,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台。

“呵呵……”

这时孙绍宗发出几声嗤笑,居高临下的道:“好一个上体君心下安黎庶!既然诸位都觉得,这份薪俸受之无愧,哪怎得面对户部的刁难,却只敢在官衙里窃窃私语,没有半点理直气壮的模样?”

这话却又让众人位置愕然。

因为这听起来,倒好像是要鼓动众人去户部闹饷似的?

这名头要是坐实了,怕是比停职期间跑来官衙聚众生事,还要恶劣十倍不止!

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肯做出这等自绝于朝廷的举动?

而孙绍宗眼下所处的局面,距离山穷水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他又不指着薪俸过日子,而众人即便闹饷,也是去寻魏益闹。

故而一时间,都有人怀疑孙绍宗是不是疯了。

当然,对上孙绍宗那冷冽的目光,这份怀疑多半也就化了个干净。

可既然不是疯了,又怎么会出此狂言?

众人惊疑不定,都指着孙绍宗给个解释,偏偏孙绍宗在此时闭口不言起来。

没奈何,众人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寺丞杨志铭——谁让他官最大,方才有挑头了呢?

被众人寄予‘厚望’,杨志铭心下也不知暗骂了多少声,可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尤其方才还是他挑的头。

故而杨志铭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开腔道:“孙大人,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去户部闹饷不成?”

“闹饷?”

他这一开口,孙绍宗心下顿时就踏实了,当即摆出一副荒唐嘴脸,反问道:“难道你们就只能想到,这么个不靠谱的法子?”

随即,他又伸手往空地一戳指,扬声喝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大理寺,是天下纲纪之总宪!户部凭钱粮节制文武,吏部以升调辖制官吏,咱们大理寺要让人敬畏,凭的自然是‘刑律’二字!”

“现如今,有一桩钦命要案涉及户部!我意今晚全城大索,将涉嫌之户部官员一律拘束到案,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若能查出真凶,功劳自不必多说,届时本官亲自去户部认领俸禄,却看哪个还敢推脱半句!”

“若是不能查出真凶,所有罪责本官也愿意一力承担!”

说到这里,孙绍宗环视了一圈,缓缓问道:“有谁要反对的?不妨站出来说话!”

下面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曾想到,孙绍宗召集大家前来,竟是为了全城‘搜捕’户部官员!

这……

听起来倒是慷慨激昂,可那毕竟是户部的官儿,没个真凭实据的,只是有嫌疑就都扣下来,也忒……

寺正唐惟善更是忍不住开口道:“少卿大人,此事怕是要魏大人首肯,才好……”

“不必多言!”

孙绍宗大手一挥,不容置疑的道:“将自任推诿给上官,不是我孙绍宗为人处世之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行动计划若报道魏益面前,绝不可能会得到批准。

唐惟善听了这话,自不好在多说什么,不过神色间依旧有些勉强。

“大人!”

这时忽然有人跳出来嚷道:“卑职也不值此事久矣!说是暂缓一切调拨,却为何都察院那边儿丝毫不受影响?!”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被孙绍宗评为猪队友的陈敬德。

看来这厮虽然本事不济,倒也还知道亡羊补牢的道理。

他这一开腔,早就憋了半天,却苦于身份不够的黄斌,立刻在人群中嚷道:“是啊!说来说去,还不是觉得咱们大理寺管不到他们头上,所以才把咱们当成是软柿子拿捏!”

真要说起来,大理寺其实是自作自受,户部不愿意超拨钱粮,也是正常的反应;而人家都察院是正经的俸禄发放,自然没有要卡住的必要。

可凡事除了道理,还要看屁股坐在那头。

在场众人都是大理寺的,又有不少人等着俸禄下锅,哪有抛开立场,去体谅户部的道理?

之前没人领头,也就是腹诽几句。

如今既然少卿大人,都表示要领着大家伙一起把里子、面子,统统找回来——最重要的是,还不用承担风险,众人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于是从下面的小吏开始,附和喧哗声渐渐的扩大开来,不多时满院子尽是喊打喊杀之声,直似是改成军营一般。

军心可用啊!

孙绍宗满意之余,忽地想起了什么,尴尬的转头望向于谦——方才他那些话,可是有当着秃子骂和尚的嫌疑。

“叔父不必如此。”

于谦却是哑然失笑道:“我实是科道言官,不受户部所辖。”(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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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8章 尚书府夜话

雪虽然已经停了,夜风却比昨儿还要凌冽几分。

赵宝根斜倚在软塌上,手里捧着暖炉不说,还用被子裹的棉花团仿佛,却偏又敞开着大门,任由那寒风肆意的往里灌。

他这么做,自然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要确保在书房的老爷推门招呼时,可以第一时间赶过去。

唉~

做个豪奴也不易啊。

正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得的瞎寻思着,就听得‘邦邦邦’几声锣响,却是已然到了三更时分。

赵宝根迟疑的起身,裹着被子到了门前,望着那书房里的烛光左右为难起来。

按照夫人的叮嘱,此时就该过去提醒老爷早些安歇了。

可最近户部上下物议沸腾,都说是出了天大的弊案,否则也不会有人冒大不韪,害了户科给事中吕明思的性命。

自家老爷身为户部尚书,这几日的心情可想而知。

若只为了一句提醒,就挨上几板子,可是不怎么划算。

正迟疑着,忽见北边儿一溜儿火光直奔这边儿而来,影影绰绰似是两盏灯笼。

这个时间点,有胆子跑来书房打搅老爷的,怕也只有太太了!

赵宝根忙被子扔到床上,将手炉也撇了,顾不得在从回廊里绕,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果不其然,到了近前就见两个丫鬟一个婆子,簇拥着白发苍苍的主母赶了过来。

不等赵宝根近前见礼,老太太便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独自一人上前推开房门,悄没声的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那书桌左右亮着四支牛油蜡烛,火苗个顶个晃晃悠悠的窜起老高。

老太太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到了桌前,取过形貌近似歪嘴镊子的灯芯剪,挨个把那牛油蜡烛的灯芯剪平。

“过来替我研墨。”

眼见那烛火稳定下来,书桌后面的老者忽然淡淡的吩咐了一声,显然早就察觉了老妻的到来。

老妇人倒也不以为奇,顺势绕到了书桌侧面,拿起搭在端砚上的大半截徽墨,不急不缓的研磨着。

而老者则是照常批注着公文。

如此这般,又过去足足一刻钟左右,才见那伏案的老者抬起头来,颓然长叹了一声,伸手取下鼻梁上的眼睛,又欲用手如揉眼睛。

“喏。”

老妇人似是早有预料,立刻取过杯半温的茶水,塞到了自家丈夫手中。

老者把那茶杯放在桌上,先把右手拇指食指泡进去,来回搓洗了几下,然后才沾了茶水去抹眼睛。

“茶能明目……”

似吟唱又似呓语的嘟囔着,老者闭着眼睛往旁边一伸。

心有灵犀的老太太,立刻把自己的帕子放了上去,嘴里却忍不住嗔怪道:“以后吐了痰,就赶紧让人换条新的——你自己不嫌,我跟孩子们还怕过了病气呢。”

“省得了、省得了。”

老者随口敷衍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回首笑道:“我记得你头一次在晚上陪我读书写字,似乎也是雪后初晴吧?”

“四十年前的事儿,谁还能记得清楚。”老太太嘴里矫情着,眼睛里却透出化不开的浓情。

两个花甲老人相视而笑,虽不曾再开口,却胜似万语千言。

可惜这宁静安详的一幕,很快便被外面的呼喊声打破了。

“老爷、老爷!”

不等老者皱眉回应,那房门外又有人高声禀报道:“大理寺的人也不知发什么疯,半夜三更的,突然派人拿问户部的官员,而且从五品到八品,一下子抓了十几个呢!”

老者闻言一愣,随即脸色就阴沉下来。

这大晚上的直接派人拿问,想必是有一定的把握——难道自己治下的户部,竟然闹出了窝案?!

想到这里,老者——即户部尚书赵泓,就有些按捺不住,绕过书桌大踏步的到了门前。

刚要伸手拉开房门,他却忽又停了下来,皱眉沉吟半晌,又自顾自的坐会了书桌前,恍似漫不经心的回了句:“既然是大理寺拿人,想必是有凭据的——待会儿若寻到咱们府上,你等只管配合就是,若未曾波及老夫,那一切就等明日再说。”

“老爷,周侍郎如今正在前厅……”

“糊涂!”

赵泓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不少,不过马上又平和下来,淡淡的道:“你去告诉周昶,若此事于他有关,就直接去大理寺投案——老夫这里只管财计,不掌刑名!”

外面静了片刻,才听得匆匆脚步声响起。

等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了,一旁的赵夫人这才开口道:“那小孙少卿不是正停职待劾么,怎得突然就闹了这么一出?”

老头奇道:“你怎知是他?”

“不是他,难道还能是魏益不成?”

老太太没好气的白了丈夫一眼,似是不忿他侮辱自己的智商。

赵泓哈哈一笑,抬起头仰躺在椅背上,盯着房梁也不知在打量什么,好半晌才又喃喃自语道:“年轻真好啊,若是换在三十年前,我定要与他当面理论理论。”

“这一把年纪的,倒吹起牛皮来了。”

老太太一报还一报的拆台:“早三十年,你还在外地做知县呢,见了人家四品高官,怕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老头莞尔一笑,随即却又正色道:“可这少年得志,也未见的就是好事儿,今儿这事若是稳稳当当也还罢了,若事有不谐,再加上抗旨不遵,怕是够这孙家二郎喝上一壶的了。”

说到这里,他忽又来了精神,提笔挥毫,不大会儿的功夫,就写下了一份弹劾奏章。

赵泓将那状纸吹干了,仔细端详了两眼,转回头叮嘱道:“明儿我要是递了这份弹劾上去,你就赶紧张罗着去孙家提亲。”

“提亲?”

赵妻这次是真的被丈夫弄糊涂了,讶异道:“给谁提亲?”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那宝贝孙女!”

“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老太太气急道:“你这一边奏表弹劾人家,一边派人跑去提亲,就不怕莺儿当真嫁过去之后,会被夫家嫌弃?”

“嘿嘿,你这就不懂了吧。”

赵弘嘿嘿一笑:“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时得个教训,总好过自高处跌个粉身碎骨——依照这孙家二郎的本事,重新振作也只是早晚的事儿。”

“到时候,咱家莺儿可就是‘糟糠患难之妻’了!”

赵妻听到这里,才终于恍然大悟,忍不住搡了丈夫一把,笑骂道:“就你鬼主意多。”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迟疑起来:“可若是那小孙少卿,这次又顺利查出了真凶呢?”

“这个么……”

赵弘支吾着,又重新提笔挥毫,这次却是一本主动请罪的奏章。

老太太不满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若他又立下功劳,莺儿的亲事……”

“就此作罢。”

赵弘两手一摊,无奈道:“咱家莺儿委实木讷了些,论相貌、才情也都差强人意……”

“那还不都是随了你的样子!”

“儿子也随我,可还不是一表人才?”

“呸~明明是随我……”

公婆两个正呛呛着,就听外面又有人禀报道:“老爷,周侍郎真的去大理寺了,不过他说自己不是去投案自首,而是不肯坐视同僚下属,被大理寺肆意刁难。”

周昶去大理寺了?

赵弘闻言眉头一皱,这周昶一贯紧守中庸之道,虽不能说是全无担当,可也甚少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现如今他突然表现的如此积极,难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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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9章 野心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嘈杂的吵嚷声,再次打破了大理寺东角门的宁静。

守门的差人却早已经习惯了,都懒得上前围观,只远远的、冷冷的瞧着一名中年官员,在几名衙役前后簇拥下,跨过了大理寺的门槛。

那表情似乎是在说:该,让你特娘的克扣老子俸禄!

倒是门洞里有人抄着手、猫着腰,仔细端详了一下来人的官袍,唏嘘感慨道:“怪不得嗓门比刚才那个大了不少,原来是个从五品的。”

那语气说是在感慨,倒不如说是幸灾乐祸、与有荣焉。

“黄头!”

“斌哥儿!”

这时大门前又闹出些动静,却比方才还要嘈杂许多。

却来原是黄斌押解着嫌疑人回来,那疏远的,急忙上前招呼一声‘黄头’;平日关系近的,也都凑上来热情的唤一声‘斌哥儿’。

这等人情冷暖,近来黄斌也是瞧惯了的。

不过以前总难免透着些虚伪,今儿传讯户部官员之后,倒都多了几分真情实意——毕竟自从闹起‘欠薪’风波以来,大理寺上下不值户部久矣。

黄斌一一笑着应了,在门前台阶上抬手道了声‘请’,几个板着脸的‘斯文人’,便在其它衙役的簇拥下鱼贯而入。

等到队伍最末尾一人,消失在夜色之中,黄斌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收敛了,回首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的厌弃之色。

方才去请这几位‘斯文人’的时候,对方嘴里吐出来的,可全都是有辱斯文的话。

“黄捕头。”

这时猫在门洞里那人迎了出来,笑吟吟的递过个手炉,又压低嗓音道:“那名单儿,能让我再瞧一眼不?”

黄斌一听这话,顿生警惕之心。

可转念一想,眼前这人委实没有给贼人通风报信的道理。

再者说了,眼下就算得了消息又能怎得?

难道大半夜的弃官而逃?

那不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想到这里,黄斌心下的警惕略减,却益发好奇起来:“洪老哥,这眼见都‘请’了个七七八八,你还看那名单作甚?”

却原来这猫在门洞里的,正是奉命协理此案的洪九。

此时听黄斌问起自己的目的,洪九脸上略有些羞惭,不过还是实话实说道:“也没什么,我突然觉得洪九这名字,忒也上不得台面,就琢磨着换个吉利的字眼。”

“正巧老弟你手上不是有份名单么?我琢磨着,干脆借一借官气儿,就在里面选个吉利的字眼。”

却说黄斌一听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现下名单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霉运缠身的主儿,洪九却想从里面借气运,这不是找倒霉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

洪九正色道:“只要排除了那真凶,这一个个最低也是实权八品,你我这等出身,日后若能有个八品的前程,也足以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他今儿算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心态也随之起了变化。

当初做普通乞丐时,且先不去论。

后来有了家底之后,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洪九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站如松、坐如钟的架势。

至于像方才一般,猫着腰缩在门洞里,那是绝不肯做出的丑态——偏方才他就那么做了,而且一点都没觉得有失体统。

相反,他还刻意表现出粗俗不雅的模样。

至于原因么……

身为一个乞丐,却全程参与了如此盛事,岂不更显得他洪九爷非是凡俗可比?

而这番心理活动,也进一步使得他的野心开始膨胀——原本他想的只是能混个公人身份,也免得总是受人排挤嘲讽。

现如今,却开始奢求起七八品的官身了。

也正如此,对黄斌方才‘老哥’的称呼,也便老实不客气的生受了。

黄斌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响应——他毕竟才刚刚当上捕头,这转眼就去巴望官位,总觉得不太现实。

好在洪九也并不指望他能响应,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换个响当当的名字,免得以后在朝为官时,因为这外号也似的名字沦为笑柄。

又连着催促了几声,黄斌抹不开情面,也只得把那名单取了出来。

两人正要到灯下观瞧,就听得蹄声雷动,紧接着一行车马匆匆而来。

“又来一个。”

洪九登时来了精神,站在台阶上伸长了脖子,等着瞧那下车的官员究竟是什么身份。

方才他在门洞里猫着,瞧见那一个个七八品的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觉得浑身舒坦。

偶尔有个从五品的,更是抽了大烟一般爽利。

相比之下,黄斌就显得兴致寥寥,自顾自把那份名单抖落开,用手肘撞了撞洪九,正要催促他赶紧看,免得耽搁了正事儿。

“红……红……”

谁知这时洪九忽的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后更是咬了舌头似的,咿咿呀呀半天,也只有一个‘红’字。

黄斌又捅了捅他的肩膀,诧异道:“老哥这是怎得了?”

这下却是立竿见影,就听洪九激动道:“红……红袍!是侍郎、来了个侍郎!”

“什么?!”

这下黄斌也惊住了,忙抬眼向那马车望去,却见个中年官员龙行虎步的,直奔这东角门而来,那红袍玉带的,可不正是户部侍郎的装扮么?!

“这……”

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手里的名单,诧异道:“这上面分明没有从五品以上的啊?”

“废话!”

洪九也顾不得礼数了,伸手将他扯到阴影里,悄没声的目送那户部侍郎闯进们去,这才小声道:“这一瞧,就是来找麻烦的!”

黄斌此时其实也反应过来,心下却是懊恼的不行,跺脚埋怨着:“你怎么不早说,方才就该把他拦下来,先派人知会大人一声的!”

洪九一听这话,也觉得甚是有理。

可眼下既然已经错过了,再想找补也晚了,只得自我宽慰道:“你且放宽心,孙大人向来神机妙算,想必早有化解的……”

可不等他说完,黄斌已然大步流星的跨过了门槛。

“唉!老弟,你这是……”

“我进去瞧瞧,看秋玉可曾认出那帮凶!”

眼见黄斌头也不回的去了,洪九面色变了几变,一咬牙也跟了上去——既然想要某个正经的官身,又怎能不冒些风险?(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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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0章 唇枪舌剑

“唐大人,你们这样搞,是要出大乱子的呀!”

大理寺内衙门外的院落很大,大到十几只熊熊燃烧的火把,依旧无法照亮每一个角落。

但那摇曳的火光,却将十几名户部官员的嘴脸,映的是分外狰狞。

而这打了鸡血似的狂躁模样,配上那一水的吴侬软语,却莫名的显出些喜感来。

不过置身其中的唐惟善,可八点都不会这么认为,事实上他现在只觉得头大如斗。

也幸亏这批户部官员都是新进入职,官阶以七八品居多,即便为首的两名员外郎,也要比他这个正五品寺丞低了半阶,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咳!”

要说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唐惟善脑子里刚冒出个庆幸的念头,忽听院门口有人清了清嗓子,扬声喝道:“此处是何人主事?!”

唐惟善循声望去,心下顿时就咯噔了一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昶。

而只看周昶那一脸的阴沉,就知道他是来者不善!

唐惟善下意识的往前迎了两步,可随机脚下一顿,又在原地拱手道:“侍郎大人稍候,下官这就去请孙少卿出来答话。”

这夜半三更的,又不是铁证如山,唐惟善本来就不赞成一下子传唤十几名户部官员。

现下人家苦主的后台找上门来,他自然不愿意继续顶雷,还是让让孙绍宗这个始作俑者来应付吧。

怀着这般心思,唐惟善立刻调头提起衣襟下摆,急匆匆的进了内衙大堂。

与此同时,内衙后堂。

孙绍宗倒退了两步,上下端详着面前某个黝黑魁梧的汉子,半响不满的咂了咂嘴,又凑过去用刷子沾了些血浆,往对方脸上胡乱涂抹了些。

再看时,却依旧不甚满意。

然而再要提笔涂抹,又担心会过犹不及。

“罢了,先这么着吧。”

随手把蘸着猪血的刷子丢回盆里,孙绍宗顺手一指柳湘莲道:“你随柳师爷下去,再把那些话背上几遍,到时候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那人乖乖应了,也不管脸上的猪血直往下淌,径自随着柳湘莲离了后堂。

等二人离去之后,孙绍宗又从角落里翻出块抹布,丢地上用叫踩着擦去了地上淋漓的血迹。

“叔父。”

这时旁观许久的于谦,终于忍不住发话了:“这法子忒也冒险了些,若是能查出真凶还则罢了,否则怕是要召来非议。”

“放心吧。”

孙绍宗脚尖一勾,把那抹布挑到了角落里,沉声道:“这也只是以防万一,若待会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是绝不会弄险的。”

于谦这才稍稍安心,正要和孙绍宗再仔细计议一番,就听前面大堂里有人呼唤。

“少卿大人、少卿大人?!”

孙绍宗一听是唐惟善的声音,还以为他是抵挡不住那些人的鼓噪,跑过来向自己求援的,当下没了好脸色,挑帘子探头呵斥道:“嚷什么?不管那些人有什么说辞,你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

却见唐惟善侧身向外一指,扬声禀报道:“户部的周侍郎已经到了外面,要请您出去答话。”

周侍郎?

户部右侍郎周昶?

孙绍宗眉头一皱,按照他同于谦之前的推断,户部近来也正处于风口浪尖上,三位部堂高官即便不满今晚之事,也该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再根据结果做出决断。

哪曾想这周昶竟直接找上门来!

这……

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孙绍宗略一沉吟,回头压低嗓音问道:“廷益,这周侍郎平日行止如何?”

却见于谦早换了一脸的肃然之色,显然也正在怀疑周昶此来的原因与目的。

听孙绍宗问起周昶的为人,他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愿直接作出判断,而是建议道:“叔父且先看他有什么言语。”

不过从他的表情上,孙绍宗也已经得出了一部分答案。

于是再不犹豫,冲唐惟善一扬下巴:“走吧,随本官出去瞧瞧。”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门外,却见那十几个户部官员,正众星捧月似的把周昶围在当中,直到有人发现孙绍宗来了,这才雁翅排开分列左右,俨然是要‘两军对垒’的架势。

孙绍宗几步迎下了台阶,拱手道:“不知周侍郎星夜驾临,孙某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那周昶却不答话,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捋着胡须,上下打量了孙绍宗几眼,这才冷笑一声:“果真是孙少卿在此主持!这倒是奇了,你如今不是应该正停职待劾么?”

这厮倒是一下子就戳中了孙绍宗的软肋。

若非是有此顾及,孙绍宗也不会一直躲在后堂里,由唐惟善出面应付。

可那些最高不过从五品小官,让唐惟善应付也还合适,这堂堂户部侍郎驾临,孙绍宗可就没道理避而不见了。

当然了,虽说周昶的到来,稍稍有些出乎意料。

可孙绍宗也并无半点慌张,从容的应答道:“吕给谏一案至今闹的满城风雨,户部上下更是饱受困扰,以至于国家财计都受了影响——事关社稷,孙某虽是戴罪之身,却也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这话说白了,就是‘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在给你们户部擦屁股’的意思。

周昶吃了个软钉子,当下冷哼了一声,却不肯再与孙绍宗纠缠,直接扬声道:“你们魏大人何在?我倒要好生问他一问,这大半夜突然拿问我户部十余位官员,莫不是查出了什么铁证如山的窝案?”

“周侍郎,其实……”

“你不必多言!”

孙绍宗想要分说一二,那周昶却摆出副上官嘴脸,厉声呵斥道:“戴罪之人,如何能主持查案?要么立刻将魏大人请出来,给本官一个明确的说法;要么……”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了个罗圈揖:“诸位同僚,我等堂堂户部官员,岂能受一罪臣挟制?”

且不说户部众官,此时都憋了满肚子气,单凭他户部侍郎的身份,也必然是一呼百应。

因而话音未落,两下里就鼓噪起来:

“正是此理!岂能让犯官审问我等清白之人?”

“没错!若是魏大人在不出面,我等也没必要留在此处了!”

“家母年迈体衰,方才又受了惊吓,本官急着回去延请大夫,哪有闲工夫陪一个犯官理论?”

眼见得群情激奋,只差周昶振臂一呼,众人便要突围而出了。

孙绍宗面沉似水,正待说几句硬气话,打压对面的气势,身后却忽然闪出个人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听于谦一言!”

前半截话,压根没有半点效果,但后面‘于谦’二字一出,台下却登时没了声息。

盖因于谦这都给事中,虽然不过是区区七品,却相当于半独立的纪检书记,平日又可以在君前参赞机宜,故而连户部尚书都礼让他三分,更何况是下面这些七八品的小官儿?

当然,众人这忽然收声,也是惊异于他突然出现在此。

这时于谦快步下了台阶,与孙绍宗并肩而立,拱手道:“于谦也知道,诸位大人之所以口出怨言,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唯恐事情传播出去,会坏了户部的声誉。”

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是出自私心的?

故而两下里立刻便有人点头应道:“不错,我等无端被猜疑是小,可若累的户部上下因此而名声扫地,却是万万不能!”

可也有那心思机敏的,稍一寻思,就觉察出这话乍听冠冕堂皇,内里却似乎设下了圈套。

然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再想阻止同僚随声附和,却也已经晚了。

故而也只能暗叹一声,在心里给那胡乱开口的同僚,打上弱智的标签。

果不其然。

听到有人附和,于谦立刻又接茬道:“可诸位大人来都来了,若此时拂袖而去,明天消息传到外面,却不知朝野上下又该如何议论?”

说到这里,他摇头叹息了一声:“吕给谏横尸街头的这半个月里,我户部何曾有过一日安宁?于某私以为,只有尽快查清吕给谏的案子,才能真正挽回我户部上下的清誉!”

“却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面对于谦扫视过来的目光,一众官员全都是哑口无言——还是那句话,谁好意思带头表示,自己是出自私心才对抗审查的?

就连周昶,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其实他对于谦的忌讳,倒不似其它人那么严重。

可于谦本就负有督查之责,眼下死的又是他的副手,他要求彻查究竟,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实在不好反驳。

然而……

周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左侧的某位户部官员。

眼见这大冬天的,那官员额头却渗出些油汗来,周昶当下一咬牙,强自抗辩道:“于大人此话虽然有礼,但这大半夜抄家也似的折腾,我等身为朝廷命官也还罢了,家中妻儿老小却如何经受的起?”

他这也是受了方才某位官员的启发,这慈孝之道虽然稍显薄弱了些,却也一样属于政治正确。

而周昶这一起头,后面顿时冒出几个‘儿女卧病在床’、‘老父体弱,不堪惊扰’的。

余下众人也都摇旗呐喊,一时间这内衙大堂前又鼓噪起来。

然而就在周昶得意之际,于谦却忽然偏头耳语道:“周昶突然性情大变,内中必有蹊跷之处。”

孙绍宗就等着他这话呢!

当下扬声喝道:“诸位都有家人,难道那被毒死的吕给谏、灭口的王二虎,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实不相瞒,本官今天之所以急着升堂问案,正是为了救出王二虎六岁的稚子!”

说到这里,他横眉立目的环视了一圈,又昂然道:“本官的确是戴罪之身,但只要能救下这无辜稚子,本官甘愿承受一切后果,更不在乎会因此得罪谁!”

“来人啊,封门!”

随着孙绍宗一声令下,两下里立刻有数名衙役上前,手持水火棍将院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户部众官尽皆哗然,可面对孙绍宗杀气腾腾的蛮横模样,却没哪个敢正面挑衅他。

毕竟谁都知道,莫说是这院里的十几个,就算把户部上下所有官员都集合在一起,怕也不够孙绍宗塞牙缝的。

唯一例外的,也就是仗着官位高于孙绍宗的周昶了。

就见他伸手点指着孙绍宗,怒不可遏的喝道:“孙绍宗!你这是要做什么?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就不怕……”

“我当然怕!”

孙绍宗也是狰狞以对:“可孙某怕的是辜负百姓的期望,怕的是千夫夫所指!却不是某些视稚子性命如草芥的弄权之辈!”

“你……”

周昶气的手都抖了,孙绍宗却懒得再同他理论什么,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劳诸位大人稍候片刻,本官准备妥当便升堂问案!”

说着,就要返回大堂之中。

可就在这当口,一个喜形于色的书吏,忽然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张口叫道:“大人,指认出来了,已经……”

“嘘!”

孙绍宗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由分说拉着那人进了大堂。

于谦冲众人拱了拱手,随即也跟了进去。

而户部的一众官员大眼瞪小眼的,目光里都存了些探究、怀疑之色——方才那书吏的样子,分明是已经查出了真凭实据。

难道说,凶手真的就在自己等人之中?

这还不算,旁边大理寺衙役的窃窃私语,又为众人这番揣摩,提供了更多的支撑。

“哎、哎!你说这回招认的是师爷,还是清客?”

“我觉得是请客,师爷那关系近得多,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把东家撂出来。”

清客?

师爷?

户部官员之中有的恍然、有的迷茫,内中却有一人彻底慌了手脚,凑到周昶身边,慌张道:“大人,这……”

周昶急忙用眼神示意他闭嘴,继而看看四下无人注意,这才谨慎的点了一句:“你家中老母身体无碍吧?。”

然后,又从袖子里翻出样东西,悄悄塞进到那官员手心里。

那官员颤巍巍将那东西攥紧了,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周昶,几乎都要突出眼眶。

然而周昶却已然被转了身子,没事人似的同某个员外郎闲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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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事情真的有点多,所以。。。明天三更。

就是这样,捂脸羞愧中。。。

《红楼名侦探》这两天事情真的有点多,所以。。。明天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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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1章 升堂

【第一更】

不提户部官员在外面如何互相猜忌。

却说孙绍宗进了内衙大堂之后,脚步不停的绕到公案之后,等到在那高背椅上坐定了,这才不慌不忙的问了一句:“到底如何了?”

赵楠脸上的狂喜顿时垮了下来,先往身后打量了几眼,确定门外无人偷听之后,却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于是他又往前凑了几步,这才苦着脸禀报道:“回老爷的话,那娼妇认是认出来了,可却一下子认出了两个!黄捕头如今还在逼问,可我看她那稀里糊涂的样子,怕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了。”

这倒并不出乎孙绍宗的预料。

之前黄斌把那女子的口供,以及根据她口供勾画出的肖像,给孙绍宗过目之后,孙绍宗就敏锐的发现,那供状和肖像上真正明确且突出的,只有三样东西:四方平定巾、国字脸、小眼睛。

前两者都是脖子以上,‘体积’最大的存在。

而眼睛在傍晚点起灯笼时,则是会反射出光泽来,因此比之别处更容易看清楚。

也就是说,那名叫秋玉的娼妇,其实并未真正看清楚对方的五官,只是依稀记住了最容易辨认的地方而已。

而且帽子先不说,后面两个相貌特征还是比较常见的。

有鉴于此,她能把嫌疑人锁定在两个之内,就已经让孙绍宗喜出望外了。

莫非这批当师爷的,都生的‘骨骼惊奇’?

“那两人的东家都是哪个?”

“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成卓,司务厅提举杨奎。”

啧~

一个六品主事、一个七品提举,两个职位都处在‘嫌疑’之地。

陕甘一带因为直面塞外铁骑的威胁,向来是户部支出的重头,随随便便克扣些,就够许多人赚个盆满钵满了。

至于司务厅提举,职权相当于后世的办公室主任,官职虽比一省主事低了两阶,可上下其手的机会,却比前者只多不少。

“你去后面带上柳师爷,把这二人的情况打探清楚——顺带告诉他,一刻钟后我要升堂问案!”

然而赵楠听了这话,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盖因他这些日子里,一直跟着柳湘莲整理档案、数据,早就发现这位柳公子虽然有些才情,可到底没怎么经过历练,各方面都有欠缺之处。

而审案断案什么的,就更不是柳湘莲所长了。

派他过去打探情况,还限定在一刻钟之内,这……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但疑惑归疑惑,他自知身份不比旁人,岂敢当面质疑孙绍宗的决定?

当下忙恭声应了,又在孙绍宗的示意下,出了后门去寻柳湘莲。

刚从后门出去,就听前面传来柳湘莲的呵斥声:“假嗓子、要用假嗓子懂不懂?总之吐字要清楚,口音却要含糊——再来一回试试,赶紧的!”

赵楠忙循声找了过去,影影绰绰的,就见柳湘莲正抱着肩膀,斜依在东侧的栏杆上,似乎是在同什么人说话。

可赵楠却未曾瞧见,他面前的空地上有半个人影。

这是……

又自娱自乐上了?

这事若换了旁人,赵楠或许会疑神疑鬼,但放在这位柳相公身上,他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这柳湘莲是资深票友,只要得了闲工夫,就时常咿咿呀呀的吊两嗓子。

故而赵楠压根也没在意,小跑着就往柳湘莲身边凑。

谁知刚跑到近前,就听脚底下嗷唠一嗓子:

“哎呦喂,我的手!”

赵楠被唬的一激灵,低头看去,却见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东西,也正抬头怒视自己!

这……

这是个什么玩意?

当时赵楠就觉得腿肚子转筋,脑袋里全是妖魔鬼怪的传说。

而这时趴在地上那人,也终于瞧清楚了来人是谁,当下那愤怒就减了大半,讪讪的哀求道:“赵爷,您……您老先高抬贵足成不?”

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妖魔鬼怪会说的。

赵楠愣怔的退了半步,还不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湘莲便迎上来问:“怎么?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吩咐?”

赵楠下意识的答道:“老爷吩咐,让柳相公随小的去隔壁,打探一下消息——说是一刻钟后就要升堂问案。”

“那还等什么!”

柳湘莲一听这话,照地上那人就是一脚,嘴里催促着:“还不赶紧爬起来,跟爷过去……不对,你这样子可不好见人,等我去拿件连帽斗篷,你先遮一遮再说!”

说着,飞也似的直奔左寺官衙,只留下赵楠与那血人,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

一刻钟后,内衙大堂门前。

随着初时的震惊渐渐,户部众官员又再次恢复了菜市场一般的嘈杂。

不过这回可再没什么同仇敌忾,反倒彼此都透着些疏离——真要是涉及吕明思被毒杀一案,那肯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这节骨眼谁愿意扯上干系?

就连那周昶,脸色虽然阴晴不定,却也没有再主动挑起事端。

眼见得众人言语间都没了营养,只余下尬聊之际,大堂里终于走出个衙役来,手按腰刀扬声呼喝:“大人有令,传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成卓沈大人到堂问话!”

当下众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到了这沈成卓身上。

而沈成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起来,梗着脖子呵斥道:“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向来与吕给谏无甚瓜葛,又怎么会下狠手毒死他?!”

这吆喝的衙役正是黄斌,眼见沈成卓暴跳如雷的样子,他立刻拱手笑道:“还请沈主事稍安勿躁,依着我家少卿大人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是要问上一遍的,大人只不过是排在前面罢了。”

沈成卓闻言,脸上的羞怒虽然稍稍减退了些,却仍是透着不服不忿。

只不过孙绍宗也非无名之辈,方才更摆明车马,连周昶的面子都不给,他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又能如何?

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进到了大堂之内。

而余下众人听说都要过堂,也不禁纷纷口出怨言,内中唯有那紧攥着药丸的官员,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喜色。

这既然还要一一过堂,岂不就证明了,大理寺还未曾掌握真凭实据?

这般想着,他便又把目光投向了周昶,想要伺机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

谁知周昶注意到他的目光之后,却第一时间闭起了眼睛,摆出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娘希匹的!

心下破口大骂了几句,又暗自发誓,以后再不做周昶的门下走狗,忽见方才那衙役又走了出来,大声吆喝道:“大人有令,传司务厅提举杨奎杨大人到堂问话!”

正攥着药丸发狠的杨奎身子一颤,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周昶。

却只见周昶也正望着自己,射来满眼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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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2章 问案

【前面770章出了纰漏,已经重新删改了赵楠的戏份,并把涉及师爷、清客的地方删掉了——改为杨奎并不知道自己的师爷,也被带到了大理寺审问——想要看删改过的内容,选择目录重新下载章节即可。】

杨奎压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大堂的,一直到面对孙绍宗凌厉的目光,他才又重新恢复了意识。

这倒也不怪他胆子小,实在是人的名树的影,‘三目神断’的名头,平日里说起来或许还略带几分调侃,此时却沉甸甸的,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了杨奎心头。

而且最重要的是……

无论按照官阶排序,还是按照年齿大小,第二名都应该轮不到自己头上才对?

肯定是查出了什么吧?

应该是查出了什么吧?

一连串的念头冒出来,杨奎惶恐的几乎站立不稳,想要屈膝跪倒下来。

好在他终于还是存了些理智,知道这时候一跪,那就等于是不打自招了。

故而狠狠咬了咬牙,强装镇定的迈步来到大堂中央,拱手为礼:“下官杨奎,见过少卿大人。”

“嗯。”

孙绍宗倨傲的点了点头,随即大手一挥:“让人犯当堂辨认!”

不等杨奎反应过来,后堂门帘一掀,两个衙役拖出一名衣衫褴褛的高大汉子,往杨奎面前狠狠一丢。

砰~

那人落地之后发出一阵呻吟,随即缓缓的抬起头来,望向了身前的杨奎。

杨奎自然也是凝目打量,却只见这人满面血污,几乎只有两只眼睛,还算是看的分明,实在瞧不清面目五官。

不过看这身量,莫非是……

就在杨奎心下狐疑之际,那人却陡然瞪大了眼睛,然后张开了嘴巴,露出了黑洞洞不见一颗牙齿的口腔。

这是何等的酷刑?!

杨奎浑身一颤,不等再细看究竟,那人已然四肢并用的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杨奎的大腿,含糊不清的嚎叫着:“大人、救我、救我啊!”

啪~

与此同时,孙绍宗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好个杨奎,你是如何毒杀吕明思的,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

“我……我……”

杨奎颤声吐出两个‘我’字,可最终喊出的却是一句:“下官冤枉、冤枉啊!”

“被人犯当堂指认,你如何还敢喊冤?”

“可下官压根不认识此人!”

说到底,他虽然被孙绍宗的名声气势所慑,求生的欲望却是丝毫未减。

因而当此关键时刻,虽然两条腿几乎都支撑不住身子,杨奎却还是按照早就编好的腹案狡辩起来。

“大人、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啊!”

脚下那血人痛苦呜咽着,口齿愈发的含糊不清。

杨奎抬了抬腿,想要把这人一脚踢开,可身上实在欠了力气,只带的对方身子微微一晃。

然而就只这么一晃,却让对方彻底放弃了求助于他的念头,转而回身跪伏于地,想着孙绍宗叫道:“小人愿意招供了,愿意招供了!”

咦?

难道他之前还未曾招供?!

也对,若非如此,又何须挨个把人叫进来询问?

想到这里,杨奎顿时后悔不迭,若早知道这段青如此硬骨头,自己方才就不该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及时撇清干净,自己又如何能够安然脱身呢?

“哼!”

就在此时,只听孙绍宗一声冷哼:“你方才也已经听到了,杨大人自称并不认得你,那你又怎能证明,不是在故意攀诬于他?”

“小人……小人……”

那‘段青’口齿不清的含糊了几句,忽然仰头叫道:“满庭芳的秋玉,她、她可以为我作证!她曾亲眼见到小人和杨大人,一起从后巷离开满庭芳!”

杨奎心下一震,他原本以为段青会招认出血手施贵的名姓,而血手施贵入夜前,刚刚发来消息,说是与段青失去了联系,所以已经悄悄更换了潜藏的地点。

所以就算段青想要攀扯出施贵,大理寺也无从追查施贵的下落。

至于当初两人与杨奎的几次接触,杨奎也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更未曾在人前显露踪迹。

而这正是杨奎敢于撇清狡辩的底气。

谁承想,竟然又冒出个什么秋玉来!

想起那日,自己前去交代下毒的细节,却得知赛铁牛段青,竟然跑回满庭芳与娼妇鬼混,自己一时盛怒之下,的确曾在满庭芳后巷怒斥段青。

杨奎心下登时又慌乱起来。

这时就听孙绍宗大声吩咐道:“来人啊,速去满庭芳将那秋玉带来!”

其实秋玉眼下就在后堂猫着呢。

但黄斌却还是慨然应诺,昂首阔步的出了大堂。

眼见的黄斌离去之后,孙绍宗又将目光转移到了‘段青’身上,沉声喝问道:“你与杨奎是如何认识的,又如何受了他的指示下对谋害吕明思,以及杀掉王二虎的,还不从实招来!”

“小人、小人……小人……”

那‘段青’激动的一连道出几个‘小人’,眼见得就要吐露实情,却忽然往前一扑,再没半点声息。

斜下里立刻闪出了柳湘莲,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后禀报道:“大人,他之前受刑过重,此时伤势发作昏迷过去了。”

孙绍宗皱起眉头,不耐烦的挥手道:“抬下去医治,想法子让他尽快清醒过来!”

柳湘莲忙招呼几个衙役,七手八脚的,将那‘段青’抬回了后堂之中。

这下孙绍宗自然只能把注意力,重新投递到了杨奎身上:

“杨奎,你可知罪?”

“少卿大人!”

杨奎手心里的药丸,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但他口中却仍是强辨道:“不过是个市井无赖随口构陷,下官又何罪之有?再说下官来京城不过半年光景,平日里政务繁忙,哪有机会同这等市井无赖打交道?”

孙绍宗倒也不急着问罪于他,老神在在的往椅背上一靠,淡然道:“既如此,就等那秋玉带到之后,与方才的人犯一同指认吧。”

说着,便再不发一言。

大堂上就此安静下来,可杨奎心中却是开了锅一样百感交集。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忽听外面有人禀报:“大人,人证秋玉业已带到!”

孙绍宗立刻抖擞精神,吐气扬声:“带进来!”

随着这一声吩咐,杨奎下意识的转头望去,就见方才匆匆离去的黄斌,领着个娇小女子走进了大堂之中。

那女子进门后提着裙角,刚要跪倒磕头,冷不丁瞧见杨奎,却是立刻尖叫起来:“是他,就是他!那日铁牛在后巷,就是被他呵斥了一顿,当时还有个国字脸小眼睛,头上顶着‘书橱’的男人!”

当真被她瞧见了!

一听到这番描述,杨奎顿觉万念俱灰,因为自己的心腹王师爷,真是这般模样。

然而这女子下面一句话,却又让他有绝处逢生之感!

只听那女子指着杨奎的鼻子,继续道:“后来我又瞧见他下了车,把铁牛拉进车厢里一起走了!”

“你说谎!”

杨奎听到这里,忍不住脱口反驳:“那日我分明就没有下车,更……”

说到半截,杨奎才猛地警醒过来,急忙守住了后面的话头。

然而却早已经晚了。

啪~

只听惊堂木一响,孙绍宗冷笑道:“更没有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说,那日段青未曾进到车厢里,而是充当车夫,赶着马车离开的?”

“我……我……”

杨奎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虽然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之中!

双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杨奎眼中闪过迷茫、惶恐、眷恋,最终却统统化作了绝决之色。

然后他猛地抬起左手,把周昶给的药丸往嘴里塞去!

然而与此同时,一股凌冽的风声也扑面而来,杨奎刚将那药丸送到嘴边儿,就觉得肩头剧痛袭来。

却是孙绍宗见他面色不对,又突然扬手似乎要服用什么,急忙将惊堂木甩了过来,正中杨奎的肩胛骨。

“啊~~~!”

杨奎凄厉的惨叫了一声,却还是接着惯性,把那毒药塞尽了嘴里。

特娘的,竟然打偏了!

孙绍宗无语的暗骂一声,却原来惊堂木砸中的,竟是杨奎的右肩,对左手的影响自然无法立竿见影。

尴尬之余,孙绍宗又忙扬声喝道:“快把他嘴里的东西抠出来!”

当下公堂之上就乱做一团,众衙役纷纷扑到近前,拿人的拿人、扣嘴的扣嘴,可他们的动作再快,又怎么及得上杨奎吞咽便利?

眼见得那毒药已然入腹,众人正手足无措之际,忽听一人喝道:“放着我来!”

话音未落,后堂里又冲出一人,只见他周身的珠光宝气,却不是乞丐保长洪九还能是谁?

洪九扑到近前,让人驾起哀嚎的杨奎,对准他的胃口就是一拳捣了上去,然后捏住杨奎的两腮,伸手直往舌头根上抠挖,嘴里还添油加醋的道:“正好老爷我刚才上茅厕时,不曾找见厕纸,只能用手……”

这三管齐下,那杨奎哪里消瘦得了?

当下喉头涌动,长虹贯日一般喷出许多秽物!

【删改剧情之后,思路稍微有些乱套,今儿就先两更,明天再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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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3章 盗亦有道

【有事回来晚了,不过在凌晨三点前,会完成三更的。】

虽然风雪后的早晨,依旧是清冷的紧,但阔别数日的朝阳东升,还是在人们心中渲染出融融暖意。

不过在大理寺左寺官署中,这风和日丽的景象,却被凌冽的破空声割了个支离破碎。

搅起这呼呼风声的,正是那柄长五尺四寸、重一百零二斤四两的霜之哀伤。

说起来,孙绍宗也好久没有晨练了——床上的不算。

当初刚领兵南下平叛的时候,他倒是坚持每天闻鸡起舞来着。

可等到一鼓作气荡平了五溪蛮族,整日里不是忙于案牍之上,就是要四下里巡视民情,自然而然的也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不过昨儿晚上那失败的乾坤一掷,又让孙绍宗重新警醒起来。

虽说这千金巨力属于金手指加成,并未随着懈怠而消退分毫——但这武艺一旦生疏起来,可未必能驾驭的了这非人怪力。

以后怎么着也得保持一日一练!

这刚拿定了主意,就见洪九、黄斌二人并肩进了院门。

啧~

看来还是晚上练比较靠谱。

呃~

或许中午更合适些?

习惯性的意志不坚定着,孙绍宗自然也就收招定式,把那霜之哀伤往肩头一搭。

“大人真乃神人也!”

洪九抢前半步,连声赞叹着。

后面的黄斌则是规规矩矩施了一礼。

孙绍宗倒也不急着问正经事儿,笑着向洪九道:“昨儿倒多亏你及时出手,否则再晚上片刻,那杨奎怕是就要一命归西了。”

“不敢当大人谬赞!”

洪九诚惶诚恐的连连躬身,又赔笑道:“说来不怕大人见笑,那法子还是当年小人沿街乞讨时学会的——做乞丐的总免不了要吃些剩菜馊饭,一旦肚子闹腾起来,若不立刻吐个干净,可是会有性命之忧的。”

看来再低贱的行当,也有其可取之处。

孙绍宗恍然的笑了笑,随即面色一肃,问起了正经差事。

这所谓的正经差事,自然是连夜审问杨奎,查出他作案的动机、过程,以及是否另外有人主事。

其实经历了昨天那一场对峙,以及后来杨奎忽然服毒的事情,孙绍宗已经基本锁定了杨奎背后的黑手。

但要扳倒一位正儿八经的朝廷大员,仅凭空推论可不成,至少也要拿到杨奎的口供才成。

当然,孙绍宗暗地里也已经布置了人手,免得某些人真的弃官而逃。

“回大人的话。”

这下就轮到黄斌开口了,就见他面色凝重的道:“小人协助王典吏连夜审问,那杨奎被逼问不过,终于招出他是如何与段青、施贵等人合谋,杀害吕给谏以及王二虎的经过。”

“但对于原因,以及是否受人主使,他却要么三缄其口,要么顾左右而言他,似是心存顾忌。”

这倒是不出孙绍宗的预料。

从杨奎昨天意图服毒自尽,就不难推断出他是心存顾忌——至于原因么,左右无非是家中的妻儿老小。

“变通一下方式方法。”

听完黄斌的禀报,孙绍宗当即吩咐道:“先让他交代平时贪污、渎职的事情。”

黄斌闻言很是不解,虽说依照眼下的形势,那杨奎多半不会拒绝招供这些,然而就算得到他贪腐的口供,又能有什么用处?

于是黄斌迟疑又小心的提醒道:“大人,单凭他如今交代的这些,就已经是死罪难免了,再往上加罪名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

孙绍宗森然一笑:“买凶杀人只罪自身,贪污渎职却能牵连到他的家人头上!”

眼下毕竟不是后世,幕后凶手能用杨奎的家人威胁他,官府也一样可以这么干——当然,肯定要师出有名才行。

黄斌恍然之余,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孙绍宗时就透着些畏缩,显然是被这斩尽杀绝的气势给唬住了。

若换成旁人,孙绍宗还真懒得解释了。

不过这黄斌是大理寺里,少数几个可造就的,自然不能让他就此存了疏远之意。

故而孙绍宗又补了句:“别忘了,那幕后主使之人,既有可能是在拿杨奎的家人威胁他——现如今把杨家上下纳入朝廷掌控之中,反倒是免去了他们的性命之忧。”

黄斌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心下才释然起来,于是拱手领命而去。

洪九见缝插针的,又想拍几句马屁,本曾想外面又风风火火闯进个人来。

“孙少卿,你昨晚好大的阵仗!”

如今这大理寺上下,敢如此气势汹汹跑来质问孙绍宗的,自然也只有大理寺卿魏益一人。

就见他阴沉着脸大步流星的到了近前,又继续喝问道:“且不论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上官,别忘了你如今正在停职待劾,如此公然抗旨,难道你就不怕朝廷怪罪……”

“大人、少卿大人!”

要说今儿这左寺官署,还真是门庭若市,魏益这刚站住脚跟,还没等夹枪带棒的呵斥完,后面又有人飞奔进来。

不忿被打断了话头,魏益下意识的回头怒视,却把陈敬德吓的两腿一软,趔趄几步险些来个饿狗扑食。

得亏洪九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架住了他,才勉强止住了扑跌之势。

“哼!”

魏益见他这毛躁模样,将袖子一甩,含沙射影的呵斥着:“陈寺副,才几日光景而已,你怎么就学得如此不成体统?”

孙绍宗自然听出了,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暂时却也懒得同他计较,于是径自向陈敬德发问:“陈寺副,你如此慌慌张张的跑来,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陈敬德一听这话,登时记起了自己的来意,忙推开了洪九,拱手禀报道:“廷尉、孙大人,那王二虎的儿子找着了!”

“什么?!”

这下孙绍宗倒真有些失态了,跨步上前揪住陈敬德的衣领,大声追问道:“人在哪?是谁找到的?可曾伤到哪里!”

孙绍宗昨晚上,之所以莽撞行事,就是为了能救下这孩子。

而黄斌方才禀报时,曾说过那血手施贵带着王二虎的儿子,已经另行觅地潜藏,现下谁都不知道他究竟身处何方。

谁承想这转眼的功夫,人质就被找到了?!

“他……那孩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陈敬德很想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可这事儿又不止一个人看见了,因而最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方才他自己找到守门的衙役,说是王二虎的儿子,还递了这封信,上面指明要大人您亲启!”

说着,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孙绍宗先看了看封皮,就见上面只写着‘血目神断孙大人亲启’,除此并无别的文字。

等到拆掉封皮,抖落开里面的信纸,上面的字却更少了。

反正面拢共就只有四个大字——盗亦有道!(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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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4章 寿宴之上【上】

【看来两点左右,就能搞定第三更。】

盗亦有道?

孙绍宗看罢多时,不由得哈哈一笑。

甭管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想借此让自己放他一马,孩子能好生生的活下来,就足够了!

将手中的信纸一抖,孙绍宗迫不及待的吩咐:“走,带本官过去瞧瞧,看那孩子……”

“孙绍宗!”

这一次,却轮到魏益跳出来截断了话头,就只见他愤愤的喝道:“难道你就不该先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交代?”

孙绍宗回过头来,办事戏谑半是认真的反问:“我为何要给廷尉大人一个交代?难道您交代下来的案子,我没有尽心尽力督办?”

“这……”

魏益气势顿挫,毕竟这案子是他想尽办法,才塞到孙绍宗手里的,现下不但抓到了行凶之人,还顺藤摸瓜找出了幕后主使,按理说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等魏益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来,孙绍宗又冷笑道:“若果您指的是‘停职待劾’一事,那也大可不必——此事孙某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到廷尉大人头上!”

这话就更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冒着被朝廷治罪的风险,完成上司铺排的任务,而且事后还准备一力承担——身为上官,又有何颜面再讨要‘交代’?

魏益老脸涨的通红,心下更是无名火起,终于一咬牙,破罐子破摔的挑明了问题所在:“可是你这般肆无忌惮,却让本官日后如何再同户部打交道?”

“哈……哈哈!”

孙绍宗大笑三声,嗤鼻道:“大人这话当真无稽!我大理寺官员食君之禄、解民之悬,又不是沿街乞讨的乞丐,又何须对户部奴颜婢膝?”

说到这里,他利落的一抱拳:“不过下官还是要谢过大人的提醒——我这就回家等候朝廷的处置!”

话音未落,孙绍宗便招呼着陈敬德、洪九二人,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

远远的,还听他连声问那孩子如何了。

魏益独自立在庭院正中,面色变幻不定,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颓然的返回了廷尉官署。

…………

时光飞逝。

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十月十七万寿节。

这两日孙绍宗一边在家里‘反省’,一边遥控着案情的进展。

顺带也让洪九暗中造势,将他为了救下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不惜抗旨不遵的消息散播出去,好借民间舆论倒逼朝廷,做出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裁决。

然而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却迟迟不见朝廷有任何反应。

一直到万寿节当日,始终是风平浪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当然了,这没有半点反应,其实也就相当于一种表态了——至少孙绍宗的寿宴资格,并未被宫中取消。

而眼见得距离万寿节晚宴,只余下六七个时辰了,倒是另外一个姗姗来迟的消息,终于传了回来。

太子经过几番心理斗争,终于下定决心,要让‘世子’在寿宴上登台亮相。

不过这货委实是块朽木!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是瞻前顾后的,生怕皇帝会当场怪罪下来。

故而登场是登场,却不是由他这个做‘爹’的引领,而是由太子妃出面——到时候,他还会以去请皇后赴宴的名义,避开这场‘爷孙会’。

唉~

虽说没有诸葛亮的才智,更没有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可孙绍宗此时却体会到了丞相大人的无奈——这特么的阿斗,是真不好扶啊!

以至于孙绍宗都考虑着,如果贾元春真的生下儿子,自己不如干脆弃暗投明得了,也免得两下里不讨好。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罢了。

真要是倒戈了,那可就和太子解下死仇了,万一贾元春虽然生出了儿子,最后却没能当上皇帝,那孙绍宗的可就悲剧了。

总而言之,不管孙绍宗心下如何思量,这万寿节晚宴还是如期而至了。

未正【下午两点】。

在京四品官员,除了极少数病入膏肓,实在爬不起来的,都已经按照官职大小、年齿序列,在午门外排成了金字塔一般的队形。

按照仪式进程,众人要在这里静候一个时辰左右,等到申正【下午四点】过后,才得意进入宫中饮宴。

得亏最近天气回暖,要跟前几天一样赶上下大雪,前排那些老爷子们,估计非冻出个好歹不可。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在这里等候,几位阁老以及皇室近支,早在正午之前,就已经进宫贺寿去了。

不过都说伴君如伴虎的,也不知是他们在里面快活,还是外面的更逍遥自在些。

想着这有的没的,孙绍宗忽然就生出些感慨了。

三年前的万寿节千叟宴,他也是守在这午门前,不过那时候他可没资格进宫贺寿,只能巴巴的在外面负责善后事宜。

三年之后,自己却已经堂堂正正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而且靠的还是正经官身,而不是活到狗身上的岁数。

也不知再过三年,又会是如何光景。

“老弟,绍宗老弟。”

正忆往昔、看今朝、望未来之际,忽听斜前方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孙绍宗循声望去,却正是顺天府府尹贾雨村。

眼见孙绍宗望了过来,他立刻起身使了个眼色,显然是要同孙绍宗寻个私密处说话。

这当口,贾雨村找自己做什么?

总不会是想替身为同乡的杨奎说情吧?

孙绍宗一时不得要领,不过关于乞丐联保制度,他也正好想向贾雨村提些改进意见。

于是也便顺势起身,跟着贾雨村到了圈外,在宫墙左近寻了个四边不靠的地方。

“老弟。”

贾雨村面有苦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孙绍宗的注意力,却并未放在他身上,反而被路过的车队吸引了过去。

这一群膀大腰圆的婆娘,应该是北静王妃的随从吧?

不是说近支宗氏,在中午之前就已经入宫了么,她怎么会拖到这般时候?

“老弟?老弟!”

贾雨村提高了音量,才终于让孙绍宗回过神来,然后郑重其事的拜托道:“哥哥我如今犯了难处,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

奇怪,贾雨村自从当上府尹以来,算的上是顺风顺水,还有什么地方是需要自己帮忙的?

而且还摆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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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5章 寿宴之上【中】

【第三更,搞定睡觉。】

约莫一刻钟之后。

孙绍宗又皱着眉头,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贾雨村果然给他找了个大麻烦!

说起来,这件事儿孙绍宗也早有耳闻——正是与那当初曾去大理寺喊冤的石呆子有关。

却说前些日子,贾雨村受了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托付,要把这石呆子弄回大牢里,再好生‘调教’一番。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那石呆子不过是无权无势,兼且家徒四壁的破落户罢了,就算生就一股拗劲儿,难道还能把大牢的南墙撞破不成?

可谁承想顺天府的衙役刚要对石呆子下手,就突然有人横插了一杠。

若是一般人倒也罢了,偏这人大大的有来头,乃是赵皇后的亲弟弟,正儿八经的当朝国舅!

想当初蒋玉菡在狱神庙左近搭台唱戏时,贾琏这个假国舅,就曾与这位赵国舅对上,结果贾赦、贾政兄弟被迫一起登门赔罪,好说歹说才算是把事情了了。

然而这一次,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赵国舅固然依旧是气势凌人,贾赦却也死活不肯再低头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贾元春怀了身孕,荣国府跟着水涨船高,贾赦自觉身份大不相同,自然不肯向一个注定要被淘汰的国舅低头。

而另一方面,那赵国舅口口声声要为石呆子主持公道,也不像是能和谈下来的样子。

于是两下里就此僵持起来。

贾赦是滚刀肉,赵国舅也是个认死理的,互相铆着劲儿,谁也不肯服软认输,反倒是贾雨村夹在中间,急的团团乱转。

那石呆子头一个要告的,自然是巧取豪夺的贾赦;可第二个要告的,就轮到了身为帮凶的贾雨村了。

两边儿都是皇亲国戚,真要是闹到皇帝面前,贾赦未必会如何,反倒是贾雨村必然会吃挂落——不管是不是受人指使,他滥用职权的罪名,可是铁板钉钉一样。

故而这几日里,贾雨村也曾想法设法,让两边儿化干戈为玉帛。

可这事儿说到底,实是涉及皇统之争——虽说贾元春的孩子还没出生,可道士们已经集体断定,她怀的多半是个儿子——这当口谁肯退缩?

到最后,贾雨村非但没能达成目的,反而因为再三劝说,惹恼了贾赦,勒令他尽快摆平赵国舅,否则就别认他这个‘叔叔’。

可贾雨村连他都搞不定,哪里有法子搞定赵国舅?

更何况人家赵国舅,还占据了道德、法律的双重高地。

贾雨村正一筹莫展之际,方才突然在队伍里瞧见了孙绍宗,顿时计上心头。

孙绍宗虽然和赵国舅也没什么深交,可他却是太子的心腹——这赵国舅不卖别人的面子,难道还能连太子的面子都不在乎?

所以贾雨村就求到了孙绍宗面前。

然而这事儿对于孙绍宗而言,也不是没那么容易搞定的。

毕竟太子如今对荣国府的忌惮与恨意,怕还高过已经家破人亡的牛家,想要让他出面帮贾赦擦屁股,岂不是痴人说梦一般?

不过么……

可直接拒绝贾雨村也不行,毕竟孙绍宗可不想让贾雨村恨上自己——这厮是妥妥的小人,而且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小人,真要是被他惦记上,怕是半夜睡觉都得睁一只眼。

嗯……

还是先看看世子登场的效果如何再说吧,如果还可以的话,或许自己可以顺势而为。

如果世子登场失败,或者引得皇帝雷霆震怒,那这事儿不用说也没戏了。

到时候,自己拿这个理由搪塞贾雨村,应该就能糊弄过去了。

…………

却说孙绍宗拿定主意之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那三扇大门开了两扇——这就已经是了不得的荣耀了,毕竟一般情况下,文武百官只能从两肋的掖门进出。

却说随着‘呜呜’的牛角号声,早就得了吩咐的官员们,立刻分成了左右两排,分别在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说起来,自穿越以后,这还是孙绍宗头一回经午门进入皇宫——以前不是走玄武门,就是走西华门。

故而他倒略有几分好奇,一边随着队伍前行,一边四下里扫量着。

过金水桥、穿昭德门,就见太和殿前的平台上,早已布置的花团锦簇。

正对着太和殿大门的位置,更是起了座两丈来高的戏台,此时那台上台下熙熙攘攘,穿红披绿的好不热闹。

这些都是宫里养的伶人,水准那自然是没得挑。

不过今儿的主角却不是他们。

那太和殿两侧的石头围栏里,还站了不少的宫女太监,也都是锦衣彩带盛装打扮,显然也是要参与演出的。

如果仅仅是宫女太监,自然也当不得主角——再说若只是这些身份卑贱的,也没必要刻意与伶人区分开。

故而一见这阵仗,孙绍宗就猜到宫中嫔妃必然也在其中。

果不其然,稍稍离得近了,就瞧见了一张熟面孔——和贾元春一起在景仁宫待孕的荣妃。

其实除了这荣妃,孙绍宗出入宫廷的时候,也曾媛媛的见过另外几名妃子,可这人山人海,实在不好分辨。

唯独这荣妃生的娇小,却又挺着一对儿‘凶器’,远远的就跟探照灯似的晃眼,想不注意都难。

孙绍宗默默的行着注目礼,心下更是忍不住揣摩起了这荣妃此时的心情。

尤其是在看到,居中的十六扇屏风前面,品字形的摆着三张桌子,孙绍宗就更觉得这女人可悲又可怜。

原本同在景仁宫待孕,名份上虽然也有高地,待遇上却没有什么差别。

可现如今,她在两侧等着以色娱人,贾元春却几乎获得了等同于皇后的地位。

即便是特大号的凶器,也抵不过子宫武器啊!

眼见已经快要入席了,孙绍宗正准备从容妃身上收回目光,却冷不丁又瞧见个熟人——太子妃!

太子妃也要参家表演?

虽说彩衣娱亲,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可是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让太子妃抛头露面的……

难道皇帝已经打定主意,要收回太子的名分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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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6章 寿宴之上【中二】

虽说这次进宫赴宴的,最低也是从四品的官员。

但孙绍宗的座次却并不低,堪堪算是挤进入中前场,离贵宾席也只有几步之遥。

这是因为大理寺乃五寺之首,而六部里又没有四品的职务,所以他在四品之中,差不多可以排在前五之列。

能与他比肩的,也不过是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以及国子监祭酒等寥寥数人。

这些都是顶级的轻贵文职,一般只有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才能担任。

孙绍宗这样的糙汉子夹杂在里面,说是鹤立鸡群也罢,说是鱼目混珠也成,反正除了刚开始的几句寒暄,孙绍宗这两百多斤的分量,就被他们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孙绍宗倒也乐得清闲,端了杯半温的茶水,有一搭无一搭的抿着,默默回忆着方才转瞬即逝的画面。

那应该就是太子妃没错。

不过仔细想想,她虽然被几个舞姬围着,身上却是一席雍容华美的宫装,不似是要登台献艺的样子。

可她既然不准备登台献艺,跑去和几个舞女厮混什么?

而且远远的虽然看不真切,却依稀能辨别出,她是在紧张的叮嘱着什么。

难道说……

孙绍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转头望向正北方的戏台。

“孙少卿。”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阴柔的嗓音忽然传入耳中,孙绍宗下意识的抬头循声望去,就见个弓着脊梁的小太监,正巴巴在身后打量自己。

“孙少卿。”

眼见孙绍宗回头望来,那小太监又欠了欠身子,和煦却并无半点笑意的道:“陛下口谕,让您去文昭阁见驾。”

见驾?

孙绍宗不由微微一愣,他虽然早就知道朝廷绝不可能,对前两天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可相比今天要举行的寿宴,他那点事儿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时候召见他,岂不是舍本求末?

心下虽然不解,可皇帝下旨召见,谁敢怠慢分毫?

孙绍宗忙自蒲团上起身,拱手道了声‘有劳公公’,然后跟着那小太监,赶奔位于东南方的文昭阁。

这文昭阁,平日是用来保存文书典籍的,不过因为离着太和殿比较近,临时改成了周转、中继之所。

在寿宴正式开始之前,皇帝就先在这里同皇室宗亲、内阁辅臣们闲话家常。

却说孙绍宗刚到那文昭阁门前,就又意外的撞见个两个熟人。

前面那人,昨儿还赖在自己家中;后面那人的名姓,则是刚被贾雨村念叨过十几遍。

而这两二人此时此刻,正门神似的站在文昭阁大门两侧,一个怒目相视咬牙切齿;一个目光游移又透着委屈。

这俩人怎么凑在一处了?

孙绍宗迟疑的放缓了脚步,却还是惊动了他们,那委屈的当下喜形于色,也顾不得是在宫中,扬声叫道:“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这人正是贾宝玉!

而他对面那怒发冲冠的中年男子,则是皇后的亲弟弟赵国舅。

赵国舅本来见到孙绍宗,也张开嘴想要打招呼来着,可听贾宝玉叫的亲切,当下冷哼一声,沉着脸没了言语。

啧~

这厮醋劲儿还不小!

孙绍宗越发的感到无奈,眼下正是太子要极力稳住局面的当口,偏身边这一个两个的,不是轻视武官,就是胸无城府、喜怒溢于言表。

人家诸葛亮保阿斗的时候,好歹还有几个得力干将可用呢。

而这老几位却……

唉~

心下感叹着,孙绍宗急忙用眼神示意,让贾宝玉不要凑过来搭话,免得进一步刺激到赵国舅。

然后又不偏不倚的站到了门前,静等着小太监进去通禀。

期间贾宝玉几次欲言又止,那赵国舅更是冷笑连连,孙绍宗却只当没瞧见一样,垂手而立。

好在这尴尬的场面,并未持续太久——没多会儿的功夫,那小太监就折了回来,将孙绍宗引进了殿内。

谁知一进门,却发现这又是个尴尬地界。

就只见殿内左右排开,分列着十来个人,多数都是躬身而立,却也有那么几个端坐在高背椅上。

坐在左首的是两个生面孔,不过看那梁冠冕服应是皇帝的两个弟弟,义顺王与忠顺王无疑。

这老哥俩之间倒没什么,要命的是对面的两个——居于首位的忠顺王,以及坐在次席的北静王。

这俩可就是老冤家了,互相之间的仇怨,远胜门外那俩‘国舅’。

又搭上那居中的主位上,并不见皇帝的踪影,场面之尴尬可想而知。

眼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这二人的反应倒与外面那对儿‘冤家’,有异曲同工之处——忠顺王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北静王却是面露何须笑意,向孙绍宗点头致意。

话说……

若这二人知道前几日,孙绍宗泛舟湖上的风流韵事,估计表情就要对调一下了。

正想着有的没的,那引路的小太监忽然指着东南角一条甬道,道:“孙大人请吧,陛下同几位阁老都在里面候着呢。”

孙绍宗一是心虚,二来也的确不敢怠慢,因而忙躬身进了那甬道。

刚进入用到,就见皇帝正坐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面对着这条甬道的入口处。

孙绍宗不敢多看,忙紧赶了几步屈膝跪倒在皇帝身前,自报家门道:“臣孙绍宗,奉诏见驾,陛下万岁、万万岁。”

后面这话本来不用加,可今儿不是皇帝过寿么。

“起来说话。”

照例,皇帝先免了他的跪礼。

这让孙绍宗心下稍安,看来至少皇帝没生自己的气。

等他自地上爬起来,就听皇帝又问道:“听说你前几日,曾与户部侍郎周昶起了争执?当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给朕从头道来。”

咦?

这不问抗旨不遵的事儿,却反而单刀直入,问起了与周昶的冲突。

孙绍宗心下若有所思,口中则是一五一十的,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等到说完之后,他又竖着耳朵,想听皇帝会做出如何评断。

谁承想皇帝沉默半晌,只淡淡的回了句:“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这……

这就完事儿了?

孙绍宗兀自有些发蒙,直到内阁首辅贺体仁对他挥了挥袍袖,他这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太和殿门前的广场上。

而直到在坐回了原位,孙绍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就算是疑心周昶,也不用巴巴把自己叫过去,然后又一句话打发回来吧?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大理寺少卿,更是天下闻名的‘神段’,顺势把调查周昶的差事托付给自己,应该才是常理吧?

孙绍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先将此事压在心底。

本想着和方才一样,做个透明的大号咸鱼,却又忽然发现周遭的目光,全都透着探究与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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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7章 寿宴之上【中三】

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异类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不那么扎眼呢?

答案或许有很多,但出现更多的异类,肯定是其中之一。

就在孙绍宗单独蒙受召见,又全须全尾而退之后,席上一些功利心重的官员,就已经盘算着,要同这位年轻才俊拉一拉关系了——他们方才之所以会刻意忽视孙绍宗,也有害怕被牵连的原因。

故而等到寿宴之上,出现更加异类的存在时,他立刻就被席上的诸位‘君子’,当成了同仇敌忾的盟友。

而这所谓更加异类的存在,其实就是一群道士、方士。

虽说早在皇帝宠信方士之前,就已经有不少和尚、道士出入宫廷,成为太上皇的座上宾。

可在这等正式场合,方士们堂而皇之的登场,甚至还位列于公卿之上,就让文武百官有些难以接受了。

尤其是某些言官出身的道德君子,看到这一幕更是难以接受,甚至忍不住开始嘟囔‘可怜夜半虚前席’了。

啧~

今儿可是广德帝的五十五岁大寿,这要是搞出一场‘当面直斥君王’的戏码,那乐子可就大了。

心下转着幸灾乐祸的念头,孙绍宗随声附和几句,周遭同僚门的声讨与担忧,便饶有兴致打量着那些道士、方士们。

别说,这里面还真有两个熟人。

都是当初贾宝玉中毒癫狂时,曾被荣国府请去‘降妖除魔’的法师。

和三年前比起来,这二位可是愈发的仙风道骨了,即便被广场上百位公卿贵胄指指点点的,依旧是泰然自若。

不过最吸引眼球的,还是最上首那位衣衫单薄、袒胸露腹的中年术士。

听旁人议论,这位乃是时下风头最劲的妙一真人——这道号听着十分耳熟,至于本名是不是齐漱溟,那就没人知道了。

据说这位妙一真人,已然练就了寒暑不侵、刀枪不入的本事,故而在初冬时节衣不遮体的,却仍是谈笑风声不见半点勉强。

也不知自己上前捣他一拳,会是个什么结果。

孙绍宗正满怀恶意的,打量那妙一真人的心口,忽见大太监裘世安怀抱着拂尘,走到了正中央的御座前,抑扬顿挫的叫道:“万岁爷摆驾太和殿!”

呼啦~

甭管是方才义愤填膺的,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此时都急忙从座位上起身,躬身列队在酒席之前。

紧接着又见四位亲王打头,众阁老、皇亲紧随其后,分别站到了两列队伍前面。

直到这时,皇帝的龙辇才在广场边缘停了下来,然后又在十几个太监的簇拥下,不紧不慢的步上台阶居中而坐。

“礼~!”

随着裘世安一声吆喝,两下里十二名銮仪卫官利落的甩响了的‘净鞭’。

一时间广场内外、回廊两侧、戏台前后,无数人人翻身跪倒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平常倒也用不着如此三呼万岁,可今儿不是皇帝寿宴么,总也该说些皇帝爱听的。

而接下来也不是皇帝亲自开口,说什么‘众卿平身’之类的套话。

仅仅又是一声鞭响,众人便自觉的站起身来,准备聆听圣训。

然而皇帝却没有立刻开始长篇大论,而是环顾左右之后,径自问道:“太子何在?”

副总管周无忧忙上前禀报:“太子殿下前往坤宁宫,恭迎皇后娘娘了。”

这次入宫贺寿的除了群臣之外,还有京中二品以上的命妇。

按例这些人会先由皇后负责接待,等到应付完最初的场面之后,才会转由宗氏长辈代为照应,使皇后得以抽身出来,与皇帝同席饮宴。

而看那左右的空席,这次负责接见命妇,怕还要加上个贾元春。

这种做法,虽然也在礼法的允许范畴之内,可是就孙绍宗看来,还是有荒腔走板之嫌。

就算真有心要换掉太子,也该等到孩子降生,并显出健壮成长的体魄之后吧?

只因为几个术士的妄言,就这般抬举贾元春,岂不是明摆着想要后宫不宁?

不过这份怀疑,在听到广德帝扬声训示的之后,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答。

皇帝真的老了。

身子骨也似乎不怎么康健。

因为他的声音虽然还算洪亮,可每到句尾时,却难掩的露出些气短来。

依照孙绍宗私下里推测,这应该是过度疲劳之后,身体被掏空了所致——景仁宫的播种大业,可是整整持续了两年光景。

皇帝本人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近年来才会宠信方士、求仙问道;所以他眼下才会显得如此急迫,压根不管术士们的言论有几分真伪,就忙着为贾元春腹中的胎儿铺路。

这要是贾元春生出个女儿来……

想到这里,孙绍宗的目光,悄然挪到了队尾,一个身穿常服的俊俏少年,正面目恍惚的站在那里。

真不知这件事,对荣国府到底是福是祸。

…………

“今日莫谈国事只论风月,众卿不妨开怀畅饮,与寡人同乐!”

却说就在孙绍宗心不在焉之际,皇帝的训示也到了尾声。

“入席~!”

随着裘世安第三次发出抑扬顿挫的呐喊,众人这才各自躬身入席。

紧接着无数宫娥自两下里走出,撤掉席上的干果、点心,将一道道珍馐美味换了上来。

与此同时,戏台上悠悠乐起,又有数十名广袖流云、衣袂飘飘的舞女,自戏台后面涌出,扶风摆柳似的到了酒席中央,然后分成了前中后三个部分,随着乐声翩翩而舞。

这舞自是极好的。

可穿越以来,舞蹈看的比前世都多,实在是已经审美疲劳了。

要是赶上盛夏,孙绍宗说不定还会仔细看上几眼。

至于现在么……

还不如先填饱肚子再说。

故而孙绍宗也不管旁人如何,先捡着那实惠的狼吞虎咽起来。

当然了,这毕竟是在皇帝的寿宴之上,吃相多少还是比在家中收敛了不少。

可就在这当口。

一顶二人抬的肩舆,忽然也自那戏台后面转了出来,而上面盘腿端坐的,却是个丁点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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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8章 寿宴之上【下】

【两千字三更,改成三千字两更——两点前搞出来。】

那顶肩舆缓缓向前挺进着,所到之处如劈波斩浪一般,挡在前面的舞姬纷纷躬身退避。

而那孩子的身份,却比肩舆的速度还要快上十倍,如瘟疫一般扩散到了寿宴每一个角落。

皇太孙!

太子的‘儿子’!

几乎是在眨眼间,酒席上推杯换盏的喧嚣,就被死一般的沉寂所取代了。

甚至就连周遭舞乐声,都似乎被屏蔽在了广场之外。

在场的文武勋贵之中,虽然难免会有几个滥竽充数的,可绝大多数都堪称是官场精英。

之前看到居中并排的那三张桌椅时,不少人都察觉出皇帝有意抬举贾元春,甚至是有意废立储君的念头。

而这转眼的功夫,被街谈巷议了整整两年,却从未在人前露面的皇太孙,又忽然大张旗鼓的出现在寿宴之上。

若说这不是太子的反击,估计傻子都不会相信!

于是一时间几百双眼睛,都直勾勾的盯着那小小的身影,里面蕴含着的情绪却又各不相同。

其中想法最为特殊的,自然就要数孙绍宗了。

让太孙在寿宴时登场,本就是他出的主意,而且方才通过太子妃的异常举动,也已然猜出太孙八成是要在舞台上登场。

故而他心下自然并无多少惊骇之意,反而是盯着那太孙打量了几眼之后,悠然自得的感慨着:

原来这虎头虎脑的娃儿,就是老子一手炮制出来的皇太孙啊!

虽说那肩舆是缓缓向前,可这几十步路的距离,总也会有个尽头。

眼见得已经到了皇帝近前,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将之从肩头卸下,然后麻利的在那肩舆左右跪倒。

紧接着,就见那小小的人儿,先转身趴在了肩舆上,继而扭动身形一点点的蹭了下来,等到双足踩实了,他却并不急着挺直身子,而是伸手在那肩舆里划拉着什么。

半响,他终于挺直了腰板,手上却多了个拳头大小寿桃。

那小小的人儿捧着寿桃,慢慢的调转了方向,先是迷茫的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继而认准了正前方的皇帝,一步步的凑了过去。

皇帝也在观察他,面无表情的观察着他。

而皇帝这目光里,约莫是没有多少慈爱存在的。

故而那孩子离着御案,还有一定的距离,就怯生生的站住了脚,缩着肩膀昂起头,委屈的同皇帝对视着。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凝固了。

数百人的寿宴上,乐声依旧悠扬,舞步也未曾停歇,但席间所有的客人,都如同泥胎木塑一般,没有发出半点的声息。

所有的人目光,都在太上皇与皇太孙之见来回变换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历朝历代,夺嫡之事都是最为凶险的朝堂斗争,成王败寇就不说了,那无辜受到牵连的官员,可也是数不胜数!

所以就算不想参与夺嫡的,也免不得希图能看出些端倪来,日后也好据此趋吉避凶,免去杀身之祸。

似是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间。

捧着寿桃的皇太孙,终于主动打破了僵持——他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开始不安的回头张望着,似乎是在期盼着什么。

而他期盼的身影,果然也适时出现了。

就见那舞台后面,又闪出一条端庄雍容的身影,不慌不忙的赶了上来。

这人不用说,自然正是太子妃孙氏。

但见她到了皇太孙身边,先自顾自屈膝跪倒口尊万岁,继而牵起皇太孙的小手,循循善诱的道:“世子,之前爹爹都教你什么来着?让皇爷爷也听听。”

和煦的话语、雍容的仪态,让皇太孙的恐慌情绪大大减轻,于是他偏着小脑袋,在太子妃和广德帝之间来回扫量了几遍,忽然奶声奶气的道:“皇、爷爷、万寿。”

话音刚落,他便一头扑进了太子妃怀中,扭捏的撒起娇来。

虽说这短短一句话被分成了三段,而且还有些吐字不清,但对于一个还不到两周岁的孩子,却已经颇为难得了。

这要是换在别家寿宴上,孙子如此恭贺也也,估计宾客们早都大声喊好,顺势拍出无数马屁了。

然而……

此时寿宴上却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人们依旧在等待着皇帝的态度,哪怕是始作俑者的孙绍宗,此时也不敢胡乱冒头。

时光似乎再一次凝固了,而这一次因为太子妃的存在,气氛似乎比方才更加的凝重。

除了皇帝本人,没有人能打破这第二次的僵持。

然而皇帝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也不见有半点反应,更没有主动打破僵局的意思。

凝重的气氛,渐渐向尴尬滑落。

再这样继续僵持下去,皇太孙的初次登场,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出荒诞的闹剧。

“陛下这是怎得了?”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

随着这声音一同登场的,是个身着凤冠霞帔,被数名贵妇人簇拥在当中的中年女子。

这中年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曾与孙绍宗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后赵氏。

“臣弟见过皇嫂。”

虽然这位赵皇后甫一登场,就向广德帝发出了疑问,但首先做出反应的却并不是皇帝,而是端坐在右首的忠顺王。

他这一带头,对面另外两位亲王,也忙都起身见礼。

其余的文武勋贵,自然也都随之起立,却又不够资格向赵皇后打招呼,只能默然躬身而已。

而赵皇后向三位亲王屈身还礼之后,便上前将那孩子从太子妃手里接过,径自抱到了广德帝身边,笑盈盈的道:“陛下方才莫不是被这孩子的聪慧给惊到了,怎得这半天也不见回应?”

皇帝仰头与她对视着,继而缓缓起身,又仔细打量了那孩子几眼,最后一字一句的道:“果然是聪慧的紧。”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一语双关。

但皇后却笑的更开心了,眼角的鱼尾纹都紧紧皱在了一处,然后她又抱着孩子回头调侃道:“德妃,等他那小皇叔生出来,可不能让这做侄子的专美于前。”

而随着她这一声调侃,孙绍宗忙瞪大了眼睛去瞧——说实话,他虽然出入景仁宫好几次,却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德妃娘娘呢。

论相貌,倒是同贾探春有几分相似。

不过贾探春的眉宇间,总透着几分遮不住的倔强与刚强。

而虽然是相似的五官,这贾元春瞧上去,却透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柔美。

至于身段么……

被那宽大的吉服包裹着,能看得出来才有鬼呢。

却说听到赵皇后的调侃,贾元春何须的一笑,微微俯身道:“臣妾愚钝,怕是比不得太子妃会调教孩子。”

其实赵皇后这句调侃里,也预先埋了陷阱。

但贾元春却并未上当,半点不提腹中胎儿如何,只自承比不上太子妃。

这话至少在明面上,是绝对挑不出毛病的。

故而赵皇后一笑,也不再针对她,反而抱着孩子转回头道:“陛下,臣妾倒没什么,可德妃妹妹却是双身子的,是不是先让她入席,也免得伤了身子?”

广德帝此时才算是晃过神来,当下忙请赵皇后与贾元春入席,又吩咐太监另设了席面,款待跟随赵皇后过来的几位宗亲命妇。

而这当口太子也带着太上皇的礼物赶了过来,于是一番折腾下来,方才的‘爷孙对峙’,似乎就此揭过。

然而在场的文武百官,却没一个会当真以为,这事儿真就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于是当酒宴再起,那推杯换盏喜笑颜开之中,却总杂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

且不提酒宴如何。

跟随着赵皇后赶来的宗亲贵妇之中,却有一人在不住的打量着席间的孙绍宗。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北静王妃卫氏。

先前她怒闯大理寺公堂,却意外的撞见了牛爵爷碰壁而死的场面。

当时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回到家中,再三追问夏金桂,却被她推三阻四的敷衍了过去。

又搭着那时卫若兰刚刚出狱,姐弟两个说不完的体己话,自然也就没再深究此事。

不过她内心深处对孙绍宗的观感,却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些变化。

而随着前两日,孙绍宗为救一名无辜稚子,不惜违抗朝廷旨意的消息传入耳中,这观感就又是一变。

其实真要说起来,孙绍宗过往的英雄事迹也还有不少,其中许多,未必就逊色于这一次的表现。

不过之前因为卫若兰的缘故,北静王妃心存芥蒂,难免带着偏见看待孙绍宗的所作所为。

而此时么……

那许多传闻在心间萦绕,却是让北静王妃,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男人了。

卑鄙无耻?

正气凛然?

徇私枉法?

公正廉明?

偷眼打量着席间的孙绍宗,卫滢心底却似乎映出了许多不一样的面孔。

有和煦端正的、有狰狞凶恶的,有义正言辞的、有巧言令色的。

其中自然也免不得,会浮现出一张面红耳赤、气喘如牛的面孔。

呸~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北静王妃在心底暗啐了自己一口,心虚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北静王水溶,然后又逼着自己在心里赌咒发誓:改日寻着机会,定要杀了这无耻禽兽,洗刷自己所受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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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9章 再宴荣国府

寿宴上的风波,看似只是个小小的插曲。

但后续带来的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

太子原本的党羽,有相当一部分因此而坚定了信念。

而在朝臣之中,也不乏一些因循守旧的官员,展显出了对太子的善意。

其实这当中有不少人,支持的并不是太子,而是礼法规矩以及大义名分。

在这些人看来,太子虽然被人断了根,但名义上却仍是皇室正统,而太孙也是经过朝廷认证的。

既然是正统所在,那就是值得拥护的。

说白了,这就是古装电视剧里,那些喊着‘祖宗成法不可轻废’的反派角色。

而做为反派之中的核心人物,孙绍宗近来自然也是备受瞩目。

十月十八,广德帝颁下中旨,嘉其志、责其行,最后功过相抵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当晚,太子大张旗鼓的设宴款待孙绍宗,席间除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太子宾客孙焘,以及皇后的亲弟弟赵国舅之外,还有数位朝中要员列席。

其中地位最高的一名官员,却是让孙绍宗颇有些惊诧。

盖因这人正是当初查办龙根案时,担任副总指挥的右都御史赵荣亨。

这赵荣亨当初,可是曾意图阻挠‘皇太孙’诞生的,按理说与太子颇有嫌隙。

谁承想才两年不见,这位赵大人竟又堂而皇之的,成为了太子的核心党羽,而且还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毕竟这厮可是堂堂正二品的言官领袖,论权柄地位与六部尚书齐平,某些方面甚至还要略微超过。

当然,若论受到太子信重,他还是略逊了孙绍宗一筹。

其实后来孙绍宗一琢磨,这位之所以会投靠过来,也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毕竟他是北静王公认的铁杆盟友,甚至传说北静王水溶,其实就是赵荣亨当年与长公主私通所生。

北静王在两年前,就已经倒向了太子,那么赵荣亨会投入太子帐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十月十九。

孙绍宗在解除禁止之后,头一天到衙门坐堂。

结果刚到官署,就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遵照魏益的意思,杨奎毒杀吕明思一案,已经正式宣告结案了。

这实在是有些古怪。

之前孙绍宗已经指示唐惟善等人,聚表上奏列出杨奎贪腐的证据,并申请抄检查封他的家产,并暂时限制他家人的自由。

这事儿魏益也是知道的。

按理说这抄家的事情,还没有批复下来,就算魏益再怎么急于了解此案,好向户部讨要银子,也该等到朝廷旨意颁发之后再说。

再者说了,这案子毕竟是孙绍宗拿下的,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宣布结案,也不和符合常规程序。

这稀里糊涂的做法,已经不能说是和稀泥了,孙绍宗甚至怀疑,他是刻意在包庇幕后主使。

不过……

那魏益虽然办事能力上有些欠缺,又缺乏应有的上进心。

可他到底也是官场老油条,真要是意图包庇杨奎背后的主谋,也该选择更加隐蔽的方式,而不是这般直来直去。

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考虑再三。

孙绍宗终究不能对这事儿不闻不问,于是干脆找到魏益,直接询问他为何如此行事。

魏益却不肯明言,只是影影绰绰的,暗示此事出自上意,并非是他任意妄为。

孙绍宗闻言,立刻就想起了寿宴当日,皇帝曾特地把自己找过去,了解了他和周昶对峙的全部细节。

难道说……

这周昶背后,还另有牵扯?

而这被牵扯到的人,甚至连皇帝都有所忌惮?

心中存疑,却又不便明着追查。

故而孙绍宗就决定,找机会跟于谦打听一下,看这周昶平日里都负责处置什么政务,又和那些朝中大员有所勾连。

当然,今儿是肯定不成了。

荣国府大老爷贾赦发了帖子,要请孙绍宗晚上过去赴宴。

依照孙绍宗揣摩,这八成是出自贾雨村的授意,目的还是为了石呆子一案。

当初孙绍宗定下左右逢源的方针,还预备着荣国府那边儿,会同自己生分呢。

结果贾宝玉、贾琏等人就不说了,那贾赦一遇到麻烦,也是毫不犹豫的找到了自己头上,完全没有阵营对立的自觉。

不过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贾迎春面上,孙绍宗还真不想搭理这等老纨绔。

可既然睡了人家的女儿,总也要给便宜老丈人点面子。

…………

却说这一整天下来,孙绍宗好容易把积欠的公文处置清楚了——基本都是些琐事,本来该柳湘莲负责搞定的,可这厮眼下正帮着蒋玉菡筹备戏班,早厚着脸皮请了十天的长假。

看来还是要另外请一名靠谱的师爷才成。

不过孙绍宗还准备再等等看。

孙承业转过年又要参加春闱了,若是他这次还考不中,那自然是用生不如用熟,让他来带一带柳湘莲,可说是最合适不过了。

眼见到了傍晚时分。

孙绍宗散衙出来,就见外面早就侯了一辆荣国府的马车。

初时孙绍宗还以为是贾琏到了。

后来才发现是,里面阔别几日的贾宝玉——寿宴过后,这小子似乎是被家里禁足了,连蒋玉菡都联系不上他。

这一瞧见贾宝玉,孙绍宗就忍不住好奇起来,问他那日因何同赵国舅起了冲突。

“二哥这就冤枉我了。”

贾宝玉一脸的委屈:“当初大伯与我家老爷,被迫去赵家低头认错的事儿,我又不是没经过见过,怎么会同他再起冲突呢?”

听这小子一五一十的道来。

却原来那日他被皇帝破格邀请参加寿宴,心下其实并不怎么高兴,反而觉得很是麻烦。

唯一吸引他的,也就只有能见到贾元春这一条了——结果到了那寿宴上,也只远远的瞧了几眼,压根就没能搭上话。

而临行前,王夫人和贾母自然也是好一番叮咛。

故而进宫之后,贾宝玉少有的谨言慎行,甚至在皇帝面前显得有些木讷。

可也不知怎得,那赵国舅就冒了出来,不顾是在皇帝面前,对贾宝玉好一通冷嘲热讽。

贾宝玉压根就没还嘴,结果却和他一起被赶出了文昭阁。

这还不算,那赵国舅还因此迁怒上他了。

“二哥,您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说到这里,贾宝玉义愤填膺的道:“我姐姐才刚怀上没多久,谁知道怀的是公主还是皇子?他若是想未雨绸缪,大可学二哥您一样,去督导太子上进——这疯狗也似的胡乱咬人,算怎么一回事啊?”

何止是赵国舅。

这朝堂上信誓旦旦,认定贾元春必然产子的,可是大有人在。

再想想那日看到道士、方士们,列席于文武百官前列,众人那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模样,孙绍宗也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看不起方士,还是太看得起方士了。

书不赘言。

两人一路闲谈,到了荣国府里,却出了些意外的差池——贾赦竟然不在家!

这客人都到了,请客的竟然不在家,也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再加上贾琏如今,也正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师父’蒋玉菡,同样也不在家中。

故而孙绍宗也只能先随着贾宝玉,去他的怡红院消磨时间。

“二哥随便坐。”

贾宝玉一面招呼着孙绍宗,一面忙吩咐晴雯,取出贾元春赏赐的贡茶,又不忘替大伯贾赦分说:“二哥千万别介意,本来大伯是一直在家中恭候的,听说是琮弟在外面惹了麻烦,对方点名要大伯过去处置,所以才慢待了二哥。”

这荣国府是不是风水不太好?

不然怎么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的?

那贾琮小时候,瞧着就是个不安分的,听说近来愈发和贾环走的亲近,他能做出什么来,也就不问可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前贾赦对这个庶子,似乎并不在怎么待见。

眼下却怎么一听说他被人扣下,就急匆匆撇下正事,飞奔过去救场了呢?

“这个……”

贾宝玉听孙绍宗问起这事儿,却不觉有些支吾起来,最后好容易才想出个隐晦的说辞:“约莫是上了年纪,就愈发重视子嗣了。”

这所谓的‘子嗣’,恐怕说并非贾琏、贾琮两个。

而是指的在下一代的子嗣。

想想之前贾琏都开始打主意,要找自己‘借’儿子——甚至因此断送了林红玉的性命——显然他已经对这事儿已经绝望了。

估摸着贾赦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对贾琮重视起来,指望着这庶子能够为长房传宗接代。

两人正说着,那边厢晴雯又走了进来,先歉意的冲孙绍宗施了一礼,这才禀报道:“姨太太眼下正朝这边赶,说是新得了几块做大衣裳的好料子,看咱们是否有中意的。”

薛姨妈要过来?

孙绍宗当下起身,就要退避三舍。

毕竟之前,李纨还试图拉皮条来着,后来虽被孙绍宗严词拒绝了,可再见面难免会有些尴尬。

当然了,就算没这茬,仅凭当初密林之中的糗事,也足够让两人尴尬了。

谁知他这里刚有动作,外面院里就已经嘈杂起来。

晴雯挑帘子往外一探头,也不禁诧异起来:“咦,怎得姨太太来的这么快?”(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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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0章 倒影

【昨天昏头涨脑,把袭人写成晴雯了,已改。】

其实在跨过怡红院的门槛前,薛姨妈也曾迟疑踌躇过。

但她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只因这几天里,每每想起那封信上的内容,她便辗转反侧惆怅不已,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像王夫人那样,早早就被现实磨掉了棱角的,虽也会感叹青春不在红颜易老,却并不会过分纠结。

但薛姨妈却不一样。

因为本就是一副烂漫心性,再加上日常保养得当,时光在她身上似乎放缓了脚步。

这原是上天眷顾与钟爱。

但也正因如此,等到那无可避免的岁月凋零,终于开始在她身上显现威力的时候,给薛姨妈带来的惶恐与不甘,却也比旁人还要强出十倍不止。

故而她虽然也时常把‘老了’二字挂在嘴边,背地里却是想尽一切方法,努力想要抵抗岁月的侵袭。

于是她开始追逐时下最流行的一切,甚至比那些年轻的妇人,还要显得更加激进、更加大胆。

仿唐款的深V领宫装、前低后高的花盆底绣鞋、系在脚踝上的花绳金铃、甚至是某些还只在青楼里流行的物件……

至于花精药浴、贴黄瓜片、涂鸡蛋清之类的法子,薛姨妈更是轮着番的尝试,绝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然而不管她如何抗争,自然的规律依旧是残忍的降临了。

半年之前,她发现自己眼角出现那几道细纹的时候,心底真可说是天塌地陷一般。

后来足足用了好几个月,那恍惚的情绪才勉强平复下来。

然而前几日那封言辞恳切的信,却又意外的戳破了她心底的伤疤。

老了么?

真的已经老了么?

若非如此,缘何那好色之徒,都能将自己弃之如敝履?

回到荣国府之后,她每每对镜自问不止,惆怅与不甘也是与日俱增。

故而听说今天傍晚时,贾赦要在家中宴请孙绍宗,薛姨妈就开始梳妆打扮——即便她压根不觉得,自己有机会出现在宴席上,却还是精心的准备着。

当然,她并不是真的要同孙绍宗发生些什么,更不愿同李纨分享同一个男人。

她想要做的,只是展现自身每一寸资本,好让孙家二郎重新意识到,她除了是一名可敬的长者,更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其实类似的做法,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尝试过了。

只是那时她对自己的心思,还没有认识的这么透彻,只是下意识的作出了反应,却并不知为何要如此行事。

而现如今……

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动机,也比以往更加坚定!

…………

事实证明,老天总会钟爱有那些准备的人。

贾赦的突然离开,让孙绍宗没有留在前院,而是进入了大观园,留在了她时常出入的怡红院!

在得知这一意外变化之后,薛姨妈当即寻了个由头,动身赶了过来。

而在怡红院门口踌躇半响之后,她毅然决然的迈步走了进去。

刚到了院子中央,就见那堂屋门帘一挑,先是露出袭人诧异的面孔,紧接着贾宝玉也慌忙自里面迎了出来。

薛姨妈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胸腔里那颗芳心的躁动,笑吟吟的扬声道:“我早就说要把东西拿过来,让你好生挑拣挑拣,可临了总是忘个干净——这不,方才一想起来,我生怕过会儿又忘了,就没敢再耽搁。”

贾宝玉一听这话,不由顺势撒娇道:“那我倒情愿姨妈再耽搁几日,也好多惦念我些。”

“呸~,油嘴滑舌的!”

薛姨妈迎面啐了一口,心知孙绍宗此时就在厅中,若被贾宝玉点破,自己却不好再贸然进去了。

故而她把手一招,不容分说的吩咐道:“就你这猴儿事多,赶紧定下用那块料子,我也好请人尽快赶制出来——不然这三耽搁五耽搁的,怕不就要等到开春去了!”

说着,便自顾自的往堂屋行去,眼见到了门前,口中又道:“这一路紧赶慢赶的,倒发了一身汗,偏这衣裳又不透气,实在难受的紧。”

说着,便解了颈间系带,一面挑帘子往里钻,一面就把那狐狸毛的大氅扒了下来。

贾宝玉初时倒没多想,只当是姨妈在自家随意惯了。

再说孙绍宗与薛蟠也算是通家之好,两下里见一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等到薛姨妈脱去外面你的毛料大衣裳时,他却觉得有些不妥了。

盖因薛姨妈平日在家里,装扮就颇为大胆,今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通家之好,这也似乎不怎么合适。

然而他迟疑着想要阻拦时,却哪还来得及?

眼见得薛姨妈已然进了堂屋,贾宝玉苦着脸咂了咂嘴,随即也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却说薛姨妈进门之后,一眼就瞧见那隔断后面坐着个雄壮的身形。

她心头不禁又是一阵狂跳,却兀自装作没事人一般,把解下来的大衣裳,网门口的悬勾上挂。

这时孙绍宗自然也发现,薛姨妈已经进到了屋里,想着左右是躲不过了,干脆就打算上前见礼。

谁知绕过了隔断,却发现薛姨妈侧着身子,正将大氅往那悬勾上挂,似乎压根就没察觉到自己的样子。

这下孙绍宗也不好立刻开口,只得摆出躬身拱手的姿势,想要等到薛姨妈转过身来,再正式见过。

只是这样一来,孙绍宗低垂的目光,却是不可避免的落在了薛姨妈侧影上。

好一个摇曳的S型!

虽说明知道不应该,但孙绍宗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惊叹——只这地上的影子,就把薛姨妈那丰熟的身姿,映了个淋漓尽致。

要说起来,孙绍宗自打穿越以来,环肥燕瘦的妇人处子,也已然睡了一打往上,见过的女子更是不知凡几。

可像这般丰而不肥、熟而不腻,将贵妇人韵味完美体现出来的,却只有薛姨妈一个。

尤其可贵的是,这位身子熟透了的妇人,却还保持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心性。

再加上那一身冰雕玉琢也似的肌肤……

呸呸呸~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孙绍宗极力想把这不该有的心思,统统镇压下去,却怎奈一双贼眼,早不受控制的从下往上攀爬着,将那倒影的主人一寸寸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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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可能还要请一天假。

正在码字,小舅子突然从外地回来,并且表示还没吃饭。。。

所以,请让我无耻的再请一天假吧~( ̄▽ ̄~)~

《红楼名侦探》惭愧,可能还要请一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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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1章 薛【上】

【12点后还有一更。】

见惯了这年头相对比较保守的着装,薛姨妈今天的打扮,无疑是让人眼前一亮。

只见她身上罩着件蓝边轻纱百花裙,主体是天蓝色的绸缎,又在膝下‘入’字型敞开的裙边儿上,缀了一圈深邃的宝蓝。

而那‘入’字型的缺口处,内衬的浅黄轻纱似透未透,凝目望去似能扫见裹在亵裤中的紧致双腿,细究时却又难以看个真切。

与之相比,倒是上面领口处十分的敞亮。

那倒‘入’型的衣领,几乎要深入腰腹处,两条明黄色的缎带,虽死死箍住了要害处,但自侧面望去,却难掩春光乍泄。

双肩以下,亦是浅黄轻纱为袖,白生生的胳膊在里面肉隐肉现,只如两条玉柱也似。

这本就是一件极为彰显身段的宫裙,再加上薛姨妈此时是侧身以对,那丰腴之美态更是毕露无疑!

其实薛姨妈的肩膀,若真要仔细计较起来,是略有些宽大的——但好就好在,她的双肩弧形下弯,无形间弥补了这肩阔的缺憾。

那轻纱里裹着的两条粉臂,的确比不得娇弱少女,却还远远说不上是粗壮,顶多能用珠圆玉润来形容。

而若与不远处的峰峦叠嶂相比,则堪称纤细无疑。

至于腰肢,则堪称是画龙点睛之处,被宝蓝色金花腰带勾勒出盈可一握的轮廓,衬出上突下翘之势,使人恨不能揽臂其上,细索究竟。

至于那一双腿,虽比不得其女修长高挑,却也称得上起是恰如其分。

尤其眼下踩在高底前倾的鹿皮靴子上,使身子呈现出挺跨、仰肩之势,将那丰隆之态凸显到了极点。

而这几处放在少女身上,或许会成为瑕疵的地方,融入这丰隆之中,却是混若天成,真正是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增一分则嫌肥、减一分则嫌瘦。

虽说是‘二八少女体似酥’,可哪青涩之态,却又怎及得这等熟透了的妇人解渴、充饥?

故而这一眼扫上去,孙绍宗便忍不住喉头涌动、口舌生津。

文字虽多,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一瞥而已,因为眼见得薛姨妈已经挂好了斗篷,孙绍宗便忙又垂下了目光。

再怎说也是薛蟠的母亲,偷瞄两眼也还罢了,总不好当面直视。

却不曾想,他这及时转变,却反而让薛姨妈心头颇为失落,还当是自己刻意展露身段之举,并未引得对方注意呢。

不过今天的薛姨妈,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哪个懵懂妇人了。

如今她打定心思要讨个‘公道’,如何会因为这小小的挫折,就半途而废?

趁着贾宝玉未曾进门,她故作诧异的惊呼了一声:“啊!这屋里怎得还有外人在?!”

说话间,就势往那胸口一拂,那几根莹玉一般的指头忙中出错,‘不慎’勾到了明黄色的衣领,那本就深邃的领口,顿时又往下一挫,湛露出大片白皙肌肤。

等到手指挣脱时,那衣领骤然回收,又激的山峦跌宕、摇而不坠。

此景虽难细细描绘,却使得孙绍宗眼底精光暴闪,若非他这几年愈发历练的喜怒不形于色,险些就要露了痴态。

他强自压抑着细瞧的冲动,伏地身子拱手道:“小侄见过薛家婶婶。”

当然,虽然是极力收摄,可若换成个眼明心亮的,此时也会隐隐察觉到,他看似低垂,却偷偷扫过来的眼角余光。

可惜薛姨妈只是个天性烂漫的后宅妇人,何曾养出这等好眼力?

只以为孙绍宗未曾瞧见,心下又是不甘又是气馁,一时竟忘了要回应孙绍宗的招呼。

好在这时贾宝玉拎着个大包袱,也气喘吁吁的跟了进来。

薛姨妈唯恐他发现什么,当下恶人先告状的呵斥着:“宝玉,这屋里有外客在,你怎得也不先知会我一声。”

贾宝玉自知理亏,但这‘外客’二字,是断不好在孙绍宗面前认下的。

于是嬉笑着把那包袱往桌上一堆,拍手道:“姨妈说哪里话,孙二哥如何算得外人?且不说三家都是祖祖辈辈的交情,如今又成了姻亲——就便单从表哥那里论起,也断然算不得什么外客。”

薛姨妈主动出击,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而听宝玉这番对答,她也隐约觉察到,自己当面把孙绍宗说成‘外客’,实在是有些撇清过头了。

于是忙掩嘴讪笑道:“孙家二郎莫怪,我方才吃了一惊,随口胡说而已,可没有要同二郎见外的意思。”

说到这里,她顺水推舟的指着那包袱道:“说来也是巧了,这些皮料是前几日薛蝌捎来的,还指明了要分些给你们府上——我这稀里糊涂的,竟给忘了个干净。”

“索性你今儿也来了,不妨就和宝玉分一分,也免得我再费事。”

说着,她便自顾自的上前,去解那包袱。

这本是早就定下的主意,否则薛姨妈怎好趁势留下来?

不过她指定计划的时候,起承转折之处颇有些生硬,有心人一瞧就能觉察出问题来。

可方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倒反而让她的行为,看着像是在补救一般,阴差阳错的没了破绽。

故而孙绍宗也没多想,只是看着薛姨妈那羞怯慌乱的样子,忍不住心中感叹:这丰韵妇人虽然少见,可总还有处淘换。

最难得的,其实是这熟透了的妇人,偏又时不时露出少女的烂漫。

两者加在一处,实是如虎添翼一般。

若非她是薛蟠的母亲、贾宝玉的亲姨妈,前两日李纨撮合时,孙绍宗还真未必能把持的住。

却说那裹着皮料的包袱,因本就系的实在紧了些,方才又被两个丫鬟一路提着,此时竟成了猪蹄扣。

薛姨妈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不觉便用上了力气,直撕扯的挺翘处尽皆乱颤,不经意的又奉送出不少福利。

如今宝玉也在屋里,当着他的面,孙绍宗自然不好多看,于是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应景的随口发问:“薛蝌兄弟这几日,可在你们府上?既是他有心惦记着我,我总也该当面道谢才是。”

“原本是在的。”

贾宝玉摇了摇头,又撇了撇嘴:“不过那梅翰林今儿要离京赴任,薛兄弟和宝琴妹妹,都去码头上送行了。”

孙绍宗闻言不觉诧异:“这时候去送行?”

“说是申时【下午三点】离京,约莫也该回来了。”

申时离京?

孙绍宗愈发诧异,这年头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是早上离京,就算有事绊住了,也会选在正午之前离开。

这申时离京,再加上官场迎送的拖沓惯例,岂不是刚动身就要打尖住店了?

就算是走水路,这夜间行船怕也不是那么方便……

真不知道梅翰林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这位梅翰林的确是个怪人,孙绍宗近来或多或少,也打听了一下那梅翰林的为人——主要是向于谦打听,毕竟他之前刚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半。

根据于谦的描述,这位梅翰林在翰林院里,也属于特立独行的存在。

他的特立独行之处,往好了说,是傲上而不欺下。

对待下属,或者出身不如他的,往往是和颜悦色;对待上级和有背景的,反倒是不加言辞。

这原本也算不得奇葩。

毕竟翰林们清高自傲,那也是早有传统的。

可奇就奇在,一旦交情好的同僚、属下得到升迁,他也会迅速与对方疏远,有几次更是当面把朋友闹成了冤家对头。

这一来二去的,莫说是上级了,就连他对之和颜悦色的同僚、下属,对其也是敬而远之。

也正因如此,这梅翰林在翰林院一窝十几年,都没能得到提报升迁,至今还是个正七品的编修。

而这次外放,他也只落了个从六品周同知的官位。

看似是升了一品,但考虑到翰林的轻贵地位,以及出京涨一级的惯例,这其实是明升暗降。

不,几乎就是直接降级了!

看来皇帝对他那份指摘方士的奏疏,虽然没有明着表态,暗地里还是给了他一些惩处。

这倒是可以引以为戒。

反正孙绍宗名声虽大,却历来与清流言官没什么牵扯,这等怒斥奸佞的事儿,以后还是少搀和为妙。

话说……

薛家当初是图什么,才同梅翰林定下婚约的?

正想着有的没的,那边厢薛姨妈终于揭开了包袱,扬声招呼道:“快过来瞧瞧,看可有应心的料子。”

贾宝玉闻言立刻凑了过去,显然并不觉得,三人相处有什么不合适之处。

孙绍宗眼见于此,自然也不会刻意学那些道德君子,只是略略绕了两步,到了薛姨妈斜对面的位置。

就方才这么一阵撕扯,薛姨妈额头上竟已是微微见汗。

果然是丰腴怯热的体质。

按照孙绍宗的经验,这等体质多半也’润‘的很……

咳~

看皮料、看皮料!

话说这些皮料还真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也不知身为南方人的薛蝌,是从哪里淘换来的——这时候的江南,应该并不流行穿用皮草吧?

“见过薛二爷!”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丫鬟打招呼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薛蝌来了。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孙绍宗不觉停住了翻看的动作,抬头望向房门。

只见棉帘一挑,抢先进来的却不是薛蝌,而是一身素服的薛宝琴。(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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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2章 薛【中】

薛宝琴进门时,明显是带着怨气的。

这从那厚重的棉帘子,被拨起老高就可见一斑。

不过她进门一眼瞧见孙绍宗,气势却为之一滞,下意识的想要改颜相向。

可她却终究不似孙绍宗一般,在官场上历练多年,这真实情绪岂是说藏就能藏住的?

好在正骑虎难下之际,后面薛蝌也已经赶到了,诧异的催促着:“你要么进去要么侯在外面,堵在门口算怎么回事?”

薛宝琴闻言,终于还是进到了屋里,俯身道了个万福,脆声道:“宝琴见过伯母、孙家二哥、宝哥哥。”

从这些称呼上,就能看出彼此远近来。

真要说起来,其实孙绍宗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时间,与宝玉也差不了多少。

可终究是内外有别,比不得贾宝玉这厮惯常混迹脂粉阵中,以妇女之友自居。

而后面薛蝌听得‘孙家二哥’四字,也终于明白妹妹缘何止步不前。

当下忙也跟进来见礼,又刻意的一挑大拇哥:“这几日二哥的名头,可是又一次响彻京城,做弟弟的听了,也觉得面上有光呢。”

其实这次的声势,倒有近半是孙绍宗暗地里煽动起来的。

不过这事儿也没必要跟薛蝌解释,当下笑盈盈的道:“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有什么好说的?倒是你来的正巧,我方才还琢磨着,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许多皮货呢。”

薛蝌这才注意到,那桌子上铺散了不少的皮料。

他抿嘴一笑,摇头道:“说来还是妥了尊兄的福,北虏这次犯边没讨的什么好,只得把多年积攒的宝货拿来换口粮,最后可不就便宜了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么。”

原来还和孙绍祖有关。

这次孙绍祖带了近千神机营去塞外拉练,却正巧撞见靺鞨人打草谷,先是一场伏击,后来又力主坚壁清野,依仗新式火器守住了几座小城。

那些胡虏得不着便宜,又正遇见两场提前降临的大雪,家里的牛羊冻死不少,没奈何也只得搜罗家里的宝贝,贱卖给走私的行商,换取过冬的粮食。

不过依照便宜大哥的性子,怕是不会眼睁睁瞧着,这些宝货都被别人收了去——估计等他回来,家里的好皮货就够用上十几年了。

这时又听薛蝌道:“妹妹,你不是有事要同伯母说么?不妨先回蘅芜苑……”

他这一是不愿意妹妹抛头露面,二来也察觉到薛姨妈今儿穿的,实在不怎么‘得体’,故而想着帮她解围来着。

可薛蝌又哪里知道,薛姨妈今儿是好不容易得着机会,要力证自己风韵犹存、青春仍在?

听侄子的意思,似乎是想让自己退场,当下忙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姐姐今儿身子有些不适,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睡下了,还是让她清静清静的好。”

说着,又急忙岔开话题,好奇的打探道:“对了,你们方才不是去送梅翰林了么,可曾与他商量出个章程来?”

谁知一听这话,薛蝌顿时支吾起来,眉宇间更是难得的渗出些羞恼之色。

这对于一向少年老成的薛蝌而言,倒是极少出现的情况。

故而莫说是发问的薛姨妈,旁边的孙绍宗、贾宝玉也都好奇起来。

孙绍宗毕竟关系远些,又自持身份,故而并未主动发问。

可一旁的贾宝玉何曾有过避讳?

当下追着薛蝌刨根问底起来。

薛蝌只是一味的推脱了,反倒是薛宝琴展颜笑了笑,落落大方的讲出了今天的遭遇:“好叫伯母知道,今儿我和哥哥倒是陪人演了一出猴戏——梅家老小,正午之前就已经登船离京了,只留下个仆人,说是上回知会错了时辰,让我们兄妹不要见怪。”

竟然还有这样的骚操作?!

这不是明摆着把人当猴耍么?

难怪薛宝琴方才进门的时候,一副怒气冲冲的小模样。

薛蝌听妹妹直言不讳,面上越发的尴尬起来,急忙讪讪的往回找补:“梅世伯也是怕连累咱们……”

然而薛姨妈听的心疼,却那还等得及他解释?

当下快步上前,把薛宝琴揽进怀里,连声道:“我的儿,摊上这么个人家,当真是苦了你了!”

薛宝琴偏转了头颈,将耳朵贴在薛姨妈那几乎听不到心跳的‘心房’上,目光却落在了孙绍宗身上,同时面露迟疑之色。

孙绍宗正纳闷,她这时候打量自己作甚,忽见这小丫头一咬银牙,正色道:“大伯母这话倒想岔了,依着我,这倒是一桩好事,至少不用再整日里揣摩,那边儿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宝琴!”

薛蝌一声呵斥,薛宝琴虽然及时收了声,脸上却是不服不忿。

听这意思,小丫头到似是要主动悔婚的样子——方才盯着自己迟疑,多半也是怕这话会传到外面去。

只是……

梅家如今也算是在落难之中,如果两家能够好生商量一下,由梅家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还好说——可看这耍猴似的举动,梅家怕未必能有这份‘仁心’。

而一旦悔婚的事情,由薛家先提出来,那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名头,指定是没跑了。

毕竟从表面上看来,薛家如今傍上了荣国府,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倒是肯定还会有人怀疑,这悔婚是为了攀‘国舅爷’的高枝呢。

这非但会影响薛宝琴日后的婚事,更会让实际处于颓势中的薛家,愈发变的雪上加霜。

这也正是薛蝌明明也曾说过想解除婚约,方才却主动喝止妹妹的原因。

还是那话。

薛蝌的老爹当初到底是图什么,才同梅家订下了婚约?

“唉~”

这时就听薛姨妈一声叹息,梳弄着薛宝琴额头上蹭乱的碎发,正色道:“先跟大伯母回去吧,左右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在,总不会眼瞧着你们兄妹受人欺辱。”

她虽然没有改变心意,但眼见侄女遇到这等事,却是再没了魅惑孙绍宗的心情。

而她主动提出要带薛宝琴离开,在场众人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于是忙恭送她二人出了怡红院。

…………

却说薛姨妈这一路之上,想方设法的宽慰宝琴,哪不曾想到早有人在暗中窥探多时?

而这人不是旁个,正是有意拉人下水,却被孙绍宗断然拒绝的李纨主仆。

“奶奶。”

眼见薛姨妈等人离的远了,素云忍不住好奇道:“您说她是有意的,还是赶巧了?”

李纨垂下眼帘,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淡然道:“世上哪有这许多赶巧的事儿?”

素云闻言,便将小嘴儿一撅,顿足道:“可惜了的,若是宝琴姑娘晚些来打搅,说不得就有好戏瞧了。”

“急什么,夜还长着呢。”

李纨话音不紧不慢,却透着几分坚毅:“大老爷设宴,如今人却不在府里,等回来必是要好生赔罪的,届时二郎脱身不得,八成要留宿在咱们府上。”

素云听出她是话里有话,顿时透出些迟疑来:“可是二爷说了,不让咱们胡来,若是惹恼了……”

不等素云把话说完,李纨又决然道:“虽有些对不住二郎,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堵住她的嘴!”

若只是涉及自身倒也罢了,可这事儿一旦暴露,连儿子也会受到巨大的影响,故而李纨此时,实是连孙绍宗的一员都顾不得了。

只是该如何用好今晚的机会,却还要好生计量计量。

说来也是巧了。

李纨正蹙眉沉思着,就见一个人影匆匆走来,她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急忙堆起笑容迎上去招呼:

“平儿,你这急吼吼的,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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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3章 薛【中二】

【1点左右,还有一更。】

平儿听得李纨呼唤,当下在林荫小径上站住了脚,把手里挎着的竹篮子往胳膊上捋了捋,屈身道:“大奶奶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哪敢吩咐你呀。”

李纨笑着调侃道:“且不说你在这府里如何,等过几日到了孙家,那也是半个主子呢!”

平儿同她也是说笑惯了的,见这路数不似是要说什么要紧事儿,便也假装撇了脸子,嗔怪道:“大奶奶没得又埋汰人!您要是没事儿,我可就走了——前面院里刚卸了几车木炭,我得赶紧把各处的亏欠总一总,也好尽快发下去。”

说着,作势就要走人。

“你急个什么,我这里有话要同你说呢!”

李纨忙拉住了她,故作神秘的左右扫量了几眼,这才压低嗓音道:“之前我去大太太院里,听她话里话外的,似乎对薛姨妈颇有些不满。”

“对姨太太不满?这又是为了什么?”

平儿有些莫名其妙,毕竟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子,平常同邢夫人也没打过什么交道。

“是啊。”

李纨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也知道咱家这位大太太是什么性子,近来她听说姨妈得了些好料子,满世界的许人,偏偏就漏了她自己……”

“这是哪里的话!”

不等李纨听完,平儿便忍不住打抱不平:“姨太太早就说了,那些料子是给小辈儿们做衣裳用的,连二太太都没得着呢,怎还招惹上她了?”

“嘘~”

李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却没什么收敛:“要搁别人身上,自然不会胡思乱想,可咱们这位大太太么——你待会去蘅芜苑的时候,还是把这事儿大略提一提,也看看姨妈那边儿是什么章程。”

说到这里,她又忙补了句:“到时候可千万别提我,否则若是漏了风声,怕是又要闹出大房、二房的说道了。”

平儿也知道,邢夫人、王夫人这对妯娌面和心不和,尤其是邢夫人小肚鸡肠,最是爱计较。

故而对李纨托自己捎口信,却不肯对薛姨妈直言的行为,倒也并未怀疑什么。

而平儿本就是个热心肠的,又搭着再过不久,就要离开荣国府了,自然没多少忌讳可言。

当下点头道:“大奶奶放心,我这就去蘅芜苑走一遭。”

两人彼此别过。

眼见得平儿匆匆去了,缀在后面的素云这才凑了上来,有些忐忑的嘟囔着:“奶奶,您说这事儿能成么?”

“成不成的,咱们都先准备着。”

李纨说着,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她原本是谨小慎微的一个人,丈夫死后七八年间,都未曾行差蹈错半步。

不曾想遇见个孙绍宗,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现如今为了掩饰奸情,更是满脑子都是算计,细想起来,顿生几分悔不当初之意。

罢了。

等到这事儿了了,自己每日青灯古佛的,再不惦记那孙家二郎就是。

…………

不提李纨心下如何。

却说平儿与她分开之后,一路紧赶慢赶到了蘅芜苑中。

彼时薛姨妈刚把宝琴托付给女儿照应,正在自己屋里,为侄女的遭遇长吁短叹着。

忽然听说平儿求见,只当是王熙凤派她传话,随口到了声‘请’,也并未太过在意。

等到平儿略过李纨不提,把邢夫人因皮料分派的事,对她心存怨念的事情讲出来,薛姨妈先是有些愠怒,继而却又恍惚起来。

那邢夫人虽然面目可憎,但这事儿却似乎又给自己的计划,创造出了一个可趁之机。

难道……

这就是天意么?

恍惚间,薛姨妈也顾不得计较邢夫人的长短,满口道‘谢’的将平儿送出门外,又独自一人在屋里枯坐许久,终于还是一咬牙,只带了个贴身丫鬟,匆匆赶奔前院邢夫人处。

其实邢夫人这回,还真是遭了冤枉。

她近几日一直陪着贾赦,为那石呆子的事儿发愁,哪里还分的出心思,惦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邢夫人是一等一的贪婪之辈,有好处送上门只管照单全收,又怎会细问缘由?

而薛姨妈又不可能,当面质疑她是否曾为此而不快。

于是一个稀里糊涂只管收礼,一个不便明言又分心旁顾,俩人随口闲扯着,倒也颇为和谐。

眼见得天色渐晚,薛姨妈嘴里边儿都快没词了,才终于得到下人禀报,说是贾赦和贾雨村已然回到府里,正命人在花厅摆下宴席,去请孙绍宗过来赴宴。

薛姨妈心头一颤,暗道果然还是被自己给等到了!

当下她顺势转变了话题,颇有些忧虑的道:“听说最近有个什么石呆子,闹得很是厉害——我依稀记得,文龙【薛蟠字】当初也曾插手这事儿,不会……不会被牵扯进去吧?”

她毕竟不常说谎,言语间便难免有些结结巴巴的。

好在邢夫人只以为,她是担心儿子的安危,再加上心里也正惦念着石呆子的事儿,当下皱眉道:“如今怕还说不好,我们老爷今儿宴请孙家二郎,就是想托他向赵国舅面前美言几句——他毕竟在太子那里是个有脸面的。”

“原来如此。”

薛姨妈点了点头,随即却显出些坐立不安的模样,隔着窗户往不远处的花厅望了望,嘴里喃喃道:“也不知……也不知孙家二郎会不会答应。”

邢夫人心头也是忐忑不已,她纵有千般不是,对贾赦却是夫妻同体不分彼此。

眼见薛姨妈如此模样,心中不由得一动,主动提议道:“那花厅还有个隔间,咱们不妨过去听听?”

这正是薛姨妈的目标所在。

当下两人出了堂屋,先一步进到了隔间之中,又命人准备了茶水点心,只等着男人们入席之后听个真切。

不多时,贾赦、贾雨村、孙绍宗三人果然联袂而来。

在外面分宾主落座,又推杯换盏了几圈,贾赦就忍不住提起了正事儿。

耳听孙绍宗似有推脱之意,却被一旁的贾雨村三言两语化解,不得不当面做出了承诺,会试着同赵国舅交涉。

邢夫人便忍不住赞道:“这贾雨村到底是跟我家老爷连了宗的,关键时刻倒也肯卖力气。”

然而薛姨妈对这贾雨村,却是心怀怨念已久。

听邢夫人夸赞贾雨村,急忙道:“嫂子可千万不能被他骗了,想当初文龙的案子,就是这贾雨村经手的,结果稀里糊涂弄成了悬案,若非我那亲家出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邢夫人嘴里应了,心底却是不以为然——暗想着你薛家是什么牌位,又如何能同荣国府相提并论。

那贾雨村敢糊弄薛家,难道还敢和荣国府翻脸不成?

谈完了正事之后,外面花厅里就天南海北的胡侃起来,而既然是贾赦做东,这格调自然高不到哪去。

于是几句话的功夫,那言语就奔着下三路去了。

而别看贾雨村平时一副正经模样,却最是精于此道,几个荤段子绘声绘色的讲出来,花厅里男人们一阵哄笑,隔间里两个妇人,却也是面红耳赤的掩住了嘴。

“呸~”

邢夫人啐了一口,小声嘟囔着:“什么‘小户人家白天吃糠、晚上裹肉’的,也亏他想得出来。”

嘴里唾弃着,心下却是艳羡的不行,暗想着若能天天如此,吃糠咽菜倒也值了。

当然,她这也就是缺什么想什么,若真是吃上几日糠,邢夫人指定又会惦念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可她只是近来少被宠幸而已,又怎及得上薛姨妈十几年独守寒窗?

骤然听得这许多床笫间的污言秽语,薛姨妈一张脸早涨的通红,耳畔更是似有似无的,又响起了那隔墙的喘息声。

她下意识的把斗篷紧了紧,没话找话的骂道:“亏他还是堂堂府尹呢,竟说出这等无耻下流的话来。”

谁知这话还是说早了,后面的言辞愈发粗鄙起来,就连孙绍宗也被逼着,讲了几个半真半假的奇事。

也不知是怎得,其中恰好就有个书生夜宿同窗家,被同窗寡母勾引的故事。

薛姨妈又是心虚,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将内中细节听了个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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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4章 薛【下】

从隔间里出来,眼见那一桌子杯盘狼藉,薛姨妈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她原是打算伺机再撩拨孙绍宗一回,好证明自己的魅力来着。

结果自始至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反倒是那污言秽语灌了满耳朵,胸膛里也裹了一腔燥意。

罢了。

反正也不非要急于一时。

努力这般想着,薛姨妈却将手放在了眼角的细纹上,摩挲着、惆怅着。

“妹妹且先别急着回去。”

这时邢夫人忽然神神秘秘的,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那里有好东西要便宜你。”

隔墙听了半夜的‘枪’,邢夫人对薛姨妈也亲近了不少。

挽着她的胳膊,不容分说拉到自己屋里,又自顾自的进了里间,好一通翻箱倒柜的,最后把个长条木盒子,献宝似的塞到了薛姨妈手上。

“这里面是……”

薛姨妈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就觉得不太妥当,下意识的拆了盒子去看,却险些惊呼出声来。

当下红着脸忙把那盒子推了回去,羞道:“嫂子怎得……怎得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怎么,你也使过?”

邢夫人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也对,这些年若不是凭着它,你一个人如何熬得住?”

“嫂子莫要诬人清白!”

薛姨妈却是愈发羞恼起来,把那盒子用力的往邢夫人怀里一塞,愤然道:“我只是在某个绘本上见过,何曾……何曾……”

“那就老实收着。”

邢夫人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支吾,又把那盒子推了回去,嘴里哀声道:“咱们女人到了这份上,也只能自己疼自己了——你放心,这是新淘换来的,我还未曾用过。”

“我不是这意思!”

薛姨妈捧着那盒子,只觉烫手的不行,再要推拒之际,冷不防邢夫人快步走到门前,挑了帘子招呼道:“秋菊,快扶了你们太太会去休息吧。”

这下可把薛姨妈唬的不轻,她下意识的就把那盒子塞进袖筒里。

等反应过来,再想丢回桌上时,秋菊却已然应声走了进来。

薛姨妈骑虎难下,也只得把那盒子极力收拢了,然后羞恼的去瞪邢夫人。

邢夫人却是憋着笑意,过来搡了她一把,催促道:“好了,赶紧回去好生歇息吧。”

那‘歇息’二字着重点出,显然是另有所指。

薛姨妈羞愤难抑,却也只能顺势出了堂屋,心事重重的向蘅芜苑行去。

还没等到她想明白,该如何处置这羞人的物件,斜下里忽然又闪出两个人来,却正是李纨、素云主仆。

“秋菊,你来的正好!”

隔着老远,就听李纨急道:“我那只金步摇,方才也不知落在哪里了,你快帮素云打着灯笼好生找一找!”

没等秋菊应下,她又上前挽住了薛姨妈,不容置疑的道:“快去吧,姨妈这边儿有我支应就是。”

秋菊扫了薛姨妈一眼,见她并未出声制止,便也顺势同素云走到了一处。

“东西丢哪了?”

“这谁知道,方才从二太太屋里出来,到园子门口就发现钗头不见了……”

“那咱们从二太太园子大门,一路找回去……”

两人叽叽喳喳,却是越行越远。

而此时薛姨妈的脸色,却不尽沉了下来,蹙眉道:“珠哥儿媳妇,你当真是丢了钗头?”

“不敢欺瞒姨妈。”

李纨稍稍屈身,垂首道:“这几日我终于想明白了,眼见兰哥儿渐渐长大,我这做母亲的,却如何能为一己之私,坏了他名声前程?”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毅然决然的道:“故而我眼下就要去同孙家二郎做个了断,从今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薛姨妈听了这话,忙上前将她扶起,口中连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一时行差蹈错也还罢了,咱们总不能一错再错!”

她说这话时,倒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落在李纨耳中,却透着几分‘虚伪’,因此连心中的愧疚,也稍稍减轻了几分。

当下不肯起身,反而顺势恳求道:“虽说如此,侄媳到底与他余情未了,怕是见面之后耳鬓厮磨起来,反倒开不了口——他对姨妈心存敬畏,若是有您在一旁帮衬着,自不敢肆意妄为。”

薛姨妈这才恍然。

随即却是迟疑着,不知到底该不该应下。

李纨见她半响那不定主意,反手环住了她的胳膊,再次哀求道:“求姨妈帮人帮到底……”

薛姨妈神色变幻,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声:“罢了,我就陪你走一遭——不过他那院里还有旁人在,怕是不便……”

“姨妈放心,我早让素云冒了平儿的名头,把那些人统统遣散掉了。”

平儿与孙绍宗的关系,这府上已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拿她的名头说事儿,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再说了,就算是真有人怀疑,难道还敢当面去问平儿不成?

而薛姨妈一听这话,就知道李纨是早有算计,想想她之前若有若无的,似乎是有意要拖自己下水,当即忍不住又迟疑起来。

“咦?”

恰在此时,李纨奇道:“姨妈这袖子里是什么?怎得像是藏了个木头盒子?”

“没……没什么!”

薛姨妈身子一颤,急忙甩脱了她,又生怕她会追问究竟,于是脱口催促道:“咱们赶紧过去吧,免得耽搁久了,秋菊她们再寻过来。”

李纨看她这慌张的模样,心下自然也是狐疑的紧。

只是这当口,她哪敢节外生枝?

当下熄了灯笼,引着薛姨妈摸黑寻到了孙绍宗所在的小院。

伸手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李纨小心翼翼的探头向里张望着,见只有里间亮着灯,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回身却见薛姨妈面有怯色,不由心下暗暗冷笑。

白日里明明抢着往孙家二郎身前凑,这事到临头,反倒又犹疑起来了。

她却不知道,薛姨妈只想撩汉而已,未曾想过要施舍了身子。

李纨心下腹诽着,面上却也摆出副迟疑的架势:“姨妈若是后悔了,哪……哪咱们干脆就回去算了。”

说着就又退了出来,作势要把院门重新合拢。

“别!”

薛姨妈下意识的撑住了门板,小声道:“这时候怎能前功尽弃?罢了,我就同你进去走一遭吧。”

说着,迟疑着跨过了门槛。

哐当!

谁曾想她前脚刚走进院里,就听身后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

薛姨妈愕然回头,却见那院门竟已然重新合拢,而院子里却不见李纨的踪影。

“你……你这是做什么?!”

薛姨妈顿时大惊失色,上前用力的推搡房门,却只听哗啦啦铜锁乱响,却哪里还能推的开?

这时就听李纨在门外提醒道:“姨妈千万小声些,若引得旁人过来,您怕是说什么也洗不清了。”

“你……”

“姨妈日后怪我也好,谢我也好,侄媳都一概受着——可您若没个把柄在我手上,我又如何能放心的下?”

说着,李纨在门外盈盈一拜,然后毅然决然的扬长而去。

“珠哥儿媳妇、珠哥儿媳妇……”

薛姨妈不敢高声叫嚷,只能把嘴贴在门缝上,急切的地低呼着。

然而这番举动却并未使得李纨回头,反倒是里屋传来了孙绍宗的声音:

“谁?谁在外面?”

薛姨妈惊恐的转回身,就见客厅里亮起一束烛光,紧接着门帘一挑,孙绍宗披着外衣,擎着烛台走了出来。

“薛家婶婶?”

是夜月色正盛,故而孙绍宗刚出门没几步,就认出了门口那人的身份。

只是他却不明白薛姨妈半夜跑来,究竟是意欲何为?

难道……

和当初的李纨一样?

而薛姨妈听孙绍宗揭破自己的身份,当下更是慌乱的不行,丰腴的身子死死贴在门板上,颤声道:“我……我……是珠哥儿媳妇……”

原来李纨还是未曾放弃那个计划。

只是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薛姨妈骗过来的——瞧这慌张的样子,应该不是要主动投怀送抱才对。

刚想到这里,又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却是薛姨妈袖筒里掉出个长条木盒来。

那木盒磕在地上,一个圆柱形的物事自里面弹了出来,骨碌碌的一直滚到了孙绍宗面前。

这是……

借着烛光与月光打眼一瞧,孙绍宗顿时又改变了想法。

却只见那物件也不知是什么雕成的,通体反射着黑黄的色泽,形状却与男子的尘根无异。

怀里揣着这玩意儿来找自己,莫不是怕自己那物事经不起考验?

孙绍宗心下无语之余,也不禁天人交战起来。

而此时此刻,薛姨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她长大了嘴,死死的盯着那地上的物件,似乎是要把东西整个吞下去一般,但瞳孔里却渐渐失去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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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5章 李

【上一章吐槽断章的,难道还真以为能在正文里,看到某些细节不成╮(╯_╰)╭】

月色朦胧。

两只灯笼一前一后的步出的回廊,当先那盏高高挑起,映出了秋菊焦急的脸庞。

她正探头左右张望着,后面素云也赶了上来,一叠声的埋怨着:“你走这么快做什么?这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摔出个好歹来!”

秋菊蹭的一下转回身,跺脚道:“还说呢!都是你一路上拖拖拉拉的,害我们太太都等急了。”

素云在她的逼视下,难免有些心虚,可又知道眼下万不敢露出马脚,于是硬着头皮讪笑:“你急什么急,这深宅大院的,难道还能丢了姨太太不成?依着我说,约莫是跟着我们奶奶一起回去了。”

“哪还等什么!”

秋菊急道:“赶紧去你家瞧瞧,出来时姑娘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照顾好太太。”

若素云再精明些,说不得就要从这句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了。

事实上那日之后,薛宝钗就察觉出自家母亲有些反常,旁敲侧击了两回,却不得要领之后,便悄悄叮嘱下面人仔细照应着,片刻不可轻离左右。

若非如此,秋菊也不会这般紧张。

然而眼下素云一门心思的,只想完成李纨交代下的差事,如何能想的到这上面?

当下惴惴不安的,陪着秋菊回到了稻香村。

眼见到了堂屋门前,听的里间似正有人谈笑低语,素云心下松了一口气,回身吩咐道:“我先进去瞧瞧,看姨太太可在里面。”

秋菊自然瞥见那窗前,正映着两个人影,心下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个时间点儿,能和李纨对坐笑谈的,怕也只有薛姨妈了。

故而她不再催促,只规矩的侯在门外。

不多时,又见素云自里面出来,满口的埋怨:“我就说姨太太肯定来我们家了吧——行了,你也甭进去了,回去跟你们姑娘说一声,姨太太今儿就在这边儿歇息了。”

“这……”

秋菊闻言刚有些迟疑,又见那门帘一掀,李纨自里面探出头来,笑骂道:“怎么,我这里还藏着吃人的老虎不成?赶紧回去跟宝钗知会一声,就说我硬拉着不让姨太太走!”

她都主动出面了,秋菊一个做丫鬟的还能如何?

只得打着灯笼,独自折回了蘅芜苑。

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主仆两个同时长出了一口浊气,随即李纨使了个眼色,让素云去把院门反锁了,自己直接则是直接回了礼物。

却只见里面空荡荡,哪有薛姨妈的踪影?

倒是离烛台不远的地方,吊着个巴掌大的人形剪影。

李纨上前把那剪影摘下,直接用烛火引燃了烧成灰烬,又用笤帚一股脑碾碎了,扫到门外的花坛之中。

这时素云也锁好大门赶了过来,一进屋就把胸脯拍了个跌宕起伏,连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幸亏她刚才没有看出破绽来。”

李纨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将笤帚摆回角落里,自顾自的发了会儿呆,这才吩咐道:“等四更一过,你就去把姨太太带回来。”

这是早就计议好的事情,不过素云惊魂未定之下,还是犹豫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应了。

接下来主仆两个,就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其实素云的后怕过去之后,隐隐也生出些亢奋来,只是见李纨冷着一张俏脸,便也没敢主动开口。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却实在是憋不住了。

于是又小心翼翼的问:“奶奶,若是……若是孙二爷和姨太太,最终没有成事,那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李纨摇了摇头,无精打采的道:“咱们要的是把柄,又不是捉奸在床——只要她进了那院子,便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咱们目的也就达到了。”

素云初时还有些不解,仔细一想顿时恍然起来。

不管二人在那院里,究竟有没有苟且之事,单这孤男寡女大晚上的独处一室,就已经说不清楚了。

想到想着,素云心下突然生出些寒意来。

虽说她早就知道,自家奶奶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为人谦和不问世事,却也没想到她害起人来,竟是这般的驾轻就熟。

心存畏惧之下,她自然也没了言语。

主仆两个又枯对了好半晌,李纨终于又吩咐道:“你先去歇着吧,四更我叫你起来。”

“奴婢不敢,不过是熬一晚……”

“去吧。”

李纨又一甩袖子:“我今晚左右也是睡不着了,你却是要养精蓄锐,否则明儿精神不济,被人看出破绽来可不是顽的。”

素云这才躬身应了,转头向外行去。

“等等!”

眼见到了门前,李纨却又喊住了她,补了句:“到时候记得带些外涂的疮药过去。”

疮药?

素云吃了一惊,回头难以置信的道:“孙二爷难道……难道还会用强不成?!”

“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纨白了她一眼,阴沉的脸上忽然泛起些红润来,口中幽幽道:“她毕竟是久旷的身子,这十几年来头一回就遇到了孙二郎,怕是未必能生受的。”

素云顿时又恍然大悟。

随即想起孙绍宗那龙马精神,一时生出满腔的燥意,竟鬼使神差的道:“要么我过了三更就过去,也好……也好替姨太太分担分担。”

眼见她这跃跃欲试的,似乎恨不能立马就去替薛姨妈堵枪杆。

李纨没好气的呵斥道:“做什么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满脑子些男男女女的勾当!”

素云被她这一呵斥,当下缩头不敢再言,眼底却难掩失落之意。

李纨见状暗叹一声,唯恐她带着情绪,再把事情搞砸了,于是伸手往她那白净的小脸上一拧,强自打起精神道:“罢了,你这小蹄子也莫回去睡了,留下来让我好生‘开导、开导’。”

素云与她假凤虚凰惯了,自然听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更为惦念孙绍宗那雄壮的身躯,可眼见李纨是绝不肯松口的,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顺势把身子腻了上去,四峰竞秀的磋磨着。

…………

四更刚过,素云携了药膏、钥匙等物,悄没声的离开稻香村,一路小心翼翼的赶奔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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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6章 妹

贴墙根儿钻到门洞底下,素云又探头左右张望了几眼,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这才捏着钥匙开了铜锁。

按照李纨叮嘱,先把不属于这里的铜锁收入袖囊,又悄没声的将那院门推开条缝隙,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蹑手蹑脚的往堂屋门前凑。

其实到了此处,完全没必要再如此鬼祟。

素云之所以会这般行事,其实是存了私心,想要瞧一瞧薛姨妈窘迫的样子。

只是她心心念念之际,却不曾想到脚下突然踩到个什么东西,当下哎呦~一声摔了个人仰马翻。

等她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时,那堂屋里已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素云情知自己的小算盘落空,不由愤恨的俯身查看,却只见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竟是个仰面朝天的空木盒子。

这里怎么会有个空盒子?

抬脚将那盒子踢到了花圃里,素云大步流星的到了堂屋门外,正待屈指叩门,冷不防那房门左右一分,露出孙绍宗魁梧的身形来。

“果然是你。”

孙绍宗冷着脸让开了条缝隙,沉声道:“先进来再说吧。”

昨儿虽得了便宜,可这却并不代表着,他能容忍李纨主仆擅作主张。

素云也听出他语气不善,当下忙低垂了臻首,默不作声的进到了客厅之中。

下意识的撩起眼皮往里间张望着,却听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断,显然薛姨妈还未曾收拾齐整。

事实上,就连孙绍宗也不过是披了件大氅,行进间钢浇铁铸也似的肌肉,便在衣襟里时隐时现。

他将素云放进来之后,却并不去理会,径自往北墙下的太师椅上坐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似有意似无意的往素云脸上扫量着。

素云原本瞧见他那身腱子肉,便不自觉的酥了半边,此时被那冷森森的眸子盯上,顿时又清醒了大半。

手足无措的捱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陪笑道:“爷,里面……里面可用得着奴婢伺候?”

孙绍宗依旧没有搭茬,却自顾自的起身,挑帘子进到了里间。

过了这许久功夫,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非但没停,反倒愈发纷乱了,也实在让他有些担心,生怕薛姨妈后悔起来,再寻了短见。

昨晚上眼见就要剑及履及的时候,薛姨妈就曾嚎啕大哭、拼命挣扎。

若非当时已是箭在弦上,说不得孙绍宗就已经放弃了。

后来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是安抚下去。

结果等到余韵渐消,就又折腾了一回。

如此反复下来,直到将近四更,两人才算是鱼水和谐相拥而眠。

有这几回前科在,自然怪不得孙绍宗会多想。

只是他刚挑帘子进去,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绕过门前摆设的屏风,又瞧见一具白羊也似的身子,慌里慌张的钻进了被子里。

“你怎得还没穿好衣服?”

孙绍宗诧异的问了一声,却不见裹在被子里的薛姨妈回应。

于是干脆上前,选那高耸处轻轻一拍,又小声提醒道:“方才是素云摸黑过来了,我瞧那意思,约莫是要赶在天亮前,把你接回园子里。”

听到孙绍宗这番话,那爬伏着的‘轮廓’微微扭动了几下,却依旧没有半句言语。

孙绍宗见状,轻轻撩起被角,探头分辨道:“昨儿你揣着那东西过来,初时又不曾有半句言语解释,我如何知道你是被骗来的?”

薛姨妈终于有了明确的反映——她探出珠圆玉润的胳膊,一把将被角夺了过去,裹的是愈发紧了。

这……

她莫非还想一直赖在自己床上?

此后孙绍宗软硬兼施,却始终得不到薛姨妈的回应,无奈之余,也只得使出了杀手锏。

就见他隔着那被子,凑到薛姨妈耳边呼唤道:“好妹妹,再怎么说也已经……”

刷~

不等他把话说完,薛姨妈猛地撩起被子,露出散乱的秀发、潮红的面孔,羞急的呵斥:“你……你怎么还敢这般胡言乱语!再敢这样,你瞧我、你瞧我……”

她咬牙切齿的发着狠,却又一时想不出要如何对付孙绍宗。

忽听的孙绍宗哈哈一笑,将身上的大氅左右分开,探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又低头咬着那圆润的耳垂,腻声道:“好妹妹息怒,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这两声‘好妹妹’,直叫的薛姨妈羞愤欲死。

昨晚她因为那‘物件’,一时羞窘的失了心神,等到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却已是悔之晚矣。

当时哭喊挣扎着,非但把受骗的事情道了出来,更把自己这几日里所思所念,都一股脑吐露了个干净。

而孙绍宗听闻,她正为年华逝去而苦恼,便顺口这般称呼了一句。

结果直羞的薛姨妈无地自容,却偏又生出许多异样的情绪来。

若非如此,最后也不会半推半就……

而现如今再听到这等称呼,薛姨妈依旧是羞愤至极,直恨不能在孙绍宗胸膛上,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可与此同时,却也难免体软筋酥心肝发颤。

她强忍着这异样的感觉,正待再行呵斥几句,让孙绍宗不可如此放肆。

谁曾想这一抬头的功夫,那丰润的嘴唇,便被孙绍宗低头噙住,只轻轻一吮,心下那异样的感觉,便自四肢百骸涌上了头颈。

一时被直冲的晕沉沉,她却哪还记得要反抗?

等到再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跨坐在了孙绍宗腿上,双手更是死死箍住了他的脖颈。

薛姨妈又是一阵羞窘,却无力也无心再挣扎。

“先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当听到孙绍宗轻声耳语之际,她将臻首往男人胸膛上一埋,却是羞答答的道:“我那件……那件胸衣不知哪去了。”

原来如此。

孙绍宗这才恍然,怪不得动静越来越大,感情是在翻箱倒柜的找衣服呢。

当下把薛姨妈小心塞回了被褥里,自顾自起身点了灯烛四下里寻找。

可前前后后找了一圈,却始终不见那件胸衣的踪影。

“兴许是、兴许是落在外面了。”

这时薛姨妈又娇怯的提醒了一句,孙绍宗回头看时,她却急忙把头缩回了被子里。

这掩耳盗铃的架势,倒还真有几分少女模样。

孙绍宗失笑一声,迈步向外走去。

眼见刚绕过屏风,却又听薛姨妈紧张的道:“别让她进来!”

只这一句,便知昨晚那些耕耘,已然埋了不少情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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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9章 余韵

正午刚过。

王夫人吩咐撤去残羹,自顾自的从里间拿了几个秀样儿,想同薛姨妈一起比对比对。

谁承想出了门,就见薛姨妈依旧失神的坐在圆桌前,弄得两个收拾残局的小丫鬟,都不知该不该把那餐桌撤下去了。

“抬下去吧。”

王夫人微微一扬下巴,随即上前搡了薛姨妈一把,嗔怪道:“今儿你是怎得了,打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的。”

说着,仔细端详了薛姨妈几眼,见她气色红润,实在不似有恙在身,心下不由就想岔了。

趁着丫鬟们搬走桌子的空当,低头问道:“你莫不是又在为那两个小冤家发愁。”

这两个小冤家,说的自然是贾宝玉和薛宝钗。

薛姨妈闻言一愣,有心摇头否定,却又怕姐姐追问究竟,最后干脆模棱两可的‘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王夫人只当自己是猜中了,当下长叹一声,拉着薛姨妈到了西墙根儿下的罗汉床,隔着炕桌相对而坐。

顺势把那些秀样子往桌上一堆,王夫人正色道:“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若是肯容些功夫,我指定把那孽障劝的浪子回头!”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看薛姨妈的脸色,这才又试探着道:“若是实在等不得,你瞧上那家的年轻才俊,我便派人去帮着说合说合。”

到了这里,她又停下来观察薛姨妈的脸色,见她似有迟疑之色,正准备一鼓作气,提出个顶合适的人选,却忽听外面丫鬟禀报,说是东府的大奶奶到了。

王夫人只得止住了话头,命人将尤氏请进了客厅。

不多时,就见尤氏笑盈盈的跨过了门槛,没等把那万福行整齐了,口中便道:“前儿得了婶子两块糕点,我家那馋嘴的小子就惦记上了——这不,刚吃罢午饭,就闹着要来您这儿呢。”

她这里正说这,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儿,也在乳母的引领下进到厅中,小大人似的唤了声:“二、奶奶。”

继而就扒着副手,往罗汉床上爬。

“小心摔着!”

王夫人忙把他抱了起来,又招呼下人取了糕点给他。

那小小的人儿,捧着糕点乐的只淌口水,却不急着往嘴里塞,而是献宝似的举向王夫人:“奶奶、吃。”

等到王夫人作势咬了一口,他这才狼吞虎咽起来。

“这小机灵鬼儿!”

王夫人抱着孩子,没口子的赞道:“宝玉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他差远了。”

这话尤氏可不敢当,尤其现在贾元春还怀了龙种。

于是她一边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一边忙陪笑道:“婶子千万别抬举他,整日里皮猴子也似的,累的刘妈她们腿都跑断了,哪敢跟宝兄弟相提并论?”

“瞧瞧。”

王夫人抬手点指着她,对薛姨妈笑道:“这才叫有其母必有其子呢。”

薛姨妈也笑着应了,可看着那孩子,却总觉得有些异样,那虎头虎脑的样子,与贾珍没多少挂像,倒是同孙……

呸呸呸~

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呢,怎得又想起他了?!

薛姨妈忙低头饮茶,借机掩去了脸上的羞意。

这时王夫人又道:“听说你们娘俩一早上就去金阁寺了?路上可曾瞧见什么稀罕?”

“路上倒没什么稀罕的。”

尤氏笑道:“倒是回来以后听了个消息,让人颇有几分唏嘘。”

“是什么消息?”

“听说今儿上午,北静王亲自带着卫家二郎,去孙府登门道谢了,据说同孙家二郎相谈甚欢,如今已是尽弃前嫌。”

听到这两个‘二郎’,薛姨妈顿时又魂不守舍起来。

好在王夫人也正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之中,压根未曾留意她的变化。

“唉~”

就听王夫人一声叹息:“这才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早七八年间,卫家和孙家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卫若兰更是公认的年轻才俊,都说是未来必成大器。”

“当时谁又曾听过孙二郎的名头?可谁曾想这才几年的功夫,孙家二郎名动天下,卫家二郎却遭了牢狱之灾,险些成了刀下之鬼。”

“可说是呢。”

尤氏也忙加油添醋的附和着:“听说卫家二郎在牢里,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整个人瘦脱了形不说,连头发也白了近半,那还有当初的俊俏模样?”

说到这里,她又双掌合十口选佛号:“阿弥陀佛,说来也是老天爷保佑,当初没等订下婚事,他就被下了大狱,否则可就苦了湘云妹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感叹着世事无常福祸难料。

可对于另外一个更明显的例子——镇国公府牛家——却是半句不提。

这自然是因为牛家在各方面,都同荣国府有着相似之处——同样都是开国功勋,同样都是靠后宫裙带关系攀上巅峰。

故而两人都刻意的避开了牛家,免得触了霉头。

说完了卫若兰的事儿,两人又闲扯了些有的没的,譬如腊月里,该如何为贾政接风洗尘;再譬如长房那边儿,与赵国舅之间的冲突。

等到尤氏带着孩子离开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不过王夫人却并未忘记自己说了半截的话,送走尤氏之后,立刻屏退左右,拉着薛姨妈的手重新坐回了罗汉床上。

“其实我这几日也琢磨过了。”

她一面观察着妹妹的表情变幻,一面小心翼翼的道:“要说比宝玉强的人选,现成就有一个,那孙家二郎……”

“不行!”

谁知孙家二郎的名姓一出,薛姨妈却像是被人在屁股上捅了一棍似的,蹭一下窜起老高,摇头摆手道:“孙家二郎不成的,决计不成的!”

这反映却把王夫人吓了一跳,她忙把薛姨妈摁回了座位上,半是嗔怪半是纳闷的问:“你嚷什么?以那孙家二郎如今的行市,多少王孙贵族抢着要与他结亲呢,怎得到你这里就决计不成了?”

“我……我……”

薛姨妈自知失态,只急的如坐针毡一般,忍不住脱口道:“宝钗曾说过,那孙二郎家中的宠妾生下了庶长子,又得了朝廷的封赏,日后怕是……怕是家宅不宁。”

王夫人这才释然,随即却调侃道:“这怕什么?旁人也还罢了,宝钗与你一般无二,指定是个好生养的,进门之后若能尽快诞下孙家的嫡子,还愁……”

不曾想她这话还没说完,薛姨妈又火烧火燎的跳了起来,这次压根不给王夫人反应的机会,慌里慌张的丢下一句:“我……我突然想起家中有事,就不叨扰姐姐了!”

说着,火烧屁股似的夺门而去。

“这是怎得了?”

王夫人一阵莫名其妙,不过就是调侃几句侄女是个好生养的,她这做母亲的急个什么劲儿?

第788章 常来常往

【上一章标题错了,应该是787章。】

却说就在薛姨妈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需要处理的同时,也正有人因为相似的原因,而担惊受怕着。

北京王府,后院琴室。

王妃卫滢跪坐在琴台上,将一双长腿对折在身后,心不在焉擦拭着面前的七弦古琴。

一想到丈夫同弟弟,此时正在孙绍宗面前千恩万谢,她心头就又是羞惭又是无奈——真不知王爷怎么想的,竟非要亲自登门道谢。

却不知那姓孙的受了这份抬举,背地里又会如何得意。

锵~

越想越是心烦,翘起的尾指无意间就撩动了琴弦,卫滢手上的动作一滞,干脆把那锦缎做的抹布,丢到了一旁的铜盆之中,愣愣的发起呆来。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便在小腹上轻轻摩挲着,似乎感受到了里面,正悄然的发生着某种变化。

让她惶恐不已的变化。

唉~

许久,北静王妃长叹了一声,将麻木着的长腿舒展开来,有一搭无一搭的捶弄着。

冷不丁脸上又是一红,却是记起了那日自己舒展双腿,却被那姓孙的趁机轻薄之事。

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自也是历历在目……

“呸呸呸~!”

她连啐了几口,想要把那恼人的记忆赶出脑海。

“怎么,滢儿可是吃到了脏东西?”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自门外传入,卫滢举目望去,却不是北静王水溶还能是哪个?

她半是惊讶半是心虚的起身,一边往外迎,一边问道:“王爷几时回来的?”

说着,又体贴的上前,帮水溶解下了身上的披风。

“也就刚到家没多会儿。”

水溶那模糊不清的嗓音里,还杂了一股熏人的酒臭。

若换了以前,卫滢说不得就要退避三舍了。

可如今自觉有愧于他,便强自忍耐着把那斗篷挂好,又搀扶着水溶坐到了软垫上,更柔声劝道:“王爷最近身体不大康健,还是少饮几杯为上——来人啊,速去端一碗醒酒汤过来!”

眼见她非但没有厌恶自己刻意喷出的酒臭,反而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水溶心下不由大是受用。

暗自琢磨着,若早知道卫若兰出狱,她会有这等转变,当初自己真该早些促成此案开审!

当然,这也多亏了那孙绍宗,若非是他做了主审,这案子怕也没那么容易理清。

怀着对孙绍宗莫名的好感,水溶往旁边拍了拍,示意妻子坐到身旁,顺势揽住她的纤腰道:“这次去孙家,那孙绍宗倒是挺客气的,可惜始终也没松口,答应尽快了解兰哥儿的案子。”

卫滢对此倒并不在意,毕竟卫若兰这次出狱之后,颇有些大彻大悟的之感,已经几次言说不想再混迹官场了。

既然不想再当官了,牛家又已经烟消云散,这案子是早一些了断,还是晚一些了断,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话落在水溶耳中,却让他大摇其头:“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况兰哥儿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这吃一堑长一智,说不得以后还能走得更远些。”

说到这里,他把头凑到妻子耳边,嘿嘿笑道:“我瞧那姓孙的言语间,其实也有些松动之意,容我与他多走动走动,兰哥儿的事必然会有转机。”

这句‘多走动走动’,却是让卫滢大吃一惊。

现下她记起那些事儿,就每每羞愤的无以复加,若是孙绍宗日后常来常往,那还不……

“王爷。”

卫滢急中生智,急忙劝说道:“兰哥儿既然无心官场,您何必还要降尊纡贵,去俯就那姓孙的无赖?”

她到底不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说到最后那‘无赖’二字,便不由自主的带了情绪。

好在水溶也不是个仔细的,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来,还在哪里得意洋洋的笑道:“爱妃这话可就想岔了,那孙家兄弟现如今,就已经是朝堂上不可轻忽的一股势力了——而孤更看重的,还是他兄弟二人的潜力。”

“那孙绍祖是荣国府的女婿,孙绍宗也同荣国府的几位公子私交甚密——偏与此同时,那孙绍宗又被太子视为股肱之臣。”

“日后甭管哪家得势,这孙家怕是都要更进一步。”

“故而本王此时与他兄弟结交,一来是为了解决兰哥儿的窘境;二来也是为了以后着想。”

听得这一番长篇大论,卫滢自然知道,再劝也是无用——除非她愿意把实情吐露出来。

于是无奈的暗叹一声,又下意识的摩挲起了小腹。

这举动落在水溶眼里,却以为她是在为子嗣忧愁,当下那手便往下一滑,顺着卫滢的左腿往下滑弄。

王妃这一双长腿,真乃是天下绝品!

想当年也不知多少人为之夜不能寐,不过最后却也只有自己,才能如此细细把玩。

这般想着,他得意洋洋的把嘴凑到卫滢耳边,嘿嘿笑道:“爱妃,那醒酒汤到不忙着喝,不如先点一道子孙汤如何。”

“呸!这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

卫滢一把推开了他,胸脯急速起伏着,满面的恶心干呕之兆。

水溶见她似乎真的恼了,当下忙软玉央告,心中却是不无遗憾,王妃美则美矣,在这方面却太过古板了些,从不肯像那些贱妾一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讨好自己。

真真可惜了那樱桃也似的小嘴儿!

然而水溶却如何知道,卫滢会如此厌恶,却是想到了那日在船上的遭遇,故而才觉腥气扑鼻、恶心欲呕。

恰巧这时丫鬟捧来了醒酒汤,水溶忙借坡下驴,捧了那温汤一口一口的抿着。

约莫是那醒酒汤真有些功效,他喝了小半碗之后,突然就想起桩正事来,于是忙吩咐道:“对了,三日后我要宴请孙绍宗,爱妃不妨先提前张罗着,总也要让他宾至如归才是。”

孙绍宗三天后要来赴宴?!

卫滢闻听此言,当即心里又是咯噔一声,起身欲要反对,却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几次欲言又止险些露了行迹。

最后却只能又暗叹了一声,默默的抚弄着小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听多了孙绍宗的名字,那小腹里‘尤若实质’的异样感,似乎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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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9章 弘法

“阿嚏!”

孙绍宗独坐在书房里,刚将草稿在案上舒展开,忽觉鼻孔发痒,忙偏头转向空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是谁又惦记自己了?

是不久前才离开的北静王——王妃,还是昨天晚上阴差阳错,失身于自己的薛姨妈?

孙绍宗揉着鼻子,不得要领的胡思乱想了一阵,这才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桌上的草稿上。

打从入职大理寺的第二天,他就琢磨着该如何立威破局,虽说后面查案时,这威风已经立下了,可破局二字却远远没有做到。

他要突破的,不是自己在大理寺中孤立无援的局面,而是整个大理寺在三法司中尴尬的现状。

其实起大理寺现在的症结,无非是‘上下脱节’四字。

虽然名为天下纲纪之总宪,但现在的大理寺其实就是个‘等靠要’的衙门,对地方官府几乎没有辖制的资本,只能等着对方主动上交疑难案件。

偏偏地方官府,为了保住自己的政绩官声,对此又极为的抵触。

于是这一来二去的,大理寺就如同风中飘萍,几乎没有根基可言。

而失去实际意义之后,大理寺在三法司、乃至整个朝堂上的地位,自然也是节节下降。

现如今甚至隐隐成了都察院的附庸,一年到头的经手的案子,倒有大半是都察院转交过来,而且只需要按照对方意思宣判就行。

越是如此,下面的亲民官儿,也就越是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于是进一步形成了恶性循环。

要想扭转这等局面,无疑需要重新为大理寺培植根基,然后再从刑部、都察院夺回一部分权利,才有可能做到。

其实翻看卷宗不难发现,魏益刚上任的时候,也曾想过要重新振作局面的。

当时他主政的头一年,就先后求得三道旨意,又是让各地官员主动申报疑难杂案,又是派工作组下去排查摸底的。

可这番举动最后却都无疾而终。

原因么,一是出在大理寺对地方官员,实在缺乏辖制的手段;二来么,这大理寺也实在没几个精兵强将,到了地方上两眼一抹黑的,非但没查出什么,反闹了不少的笑话。

再搭上魏益并非什么强项令,也不过就是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

见主动上报案情的旨意,未能得到地方官员的回应,而派出去的工作组,更是惹出了不少的非议,魏益当下就缩了卵子。

自那之后,大理寺的威望进一步下挫,继而导致了今日的窘境。

如果仔细分析魏益当初失败的原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完全寄望于皇权,却不敢触碰都察院、刑部的利益。

结果这自上而下的风潮,也只刮起些浮沉罢了,离沙尘暴都还差了好几条街呢,就更别说是改天换地了。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在魏益头上。

刑部就不说了,在现有体制当中,刑部处于监督地位,以大理寺这衰颓的现状,想要从刑部夺权,基本属于痴心妄想。

当然了,若是日后形势逆转,从刑部剥夺一部分权利过来,也完全没有可能的事儿。

至于都察院……

虽然对大理寺,并无直接的监督权限,可人家本身就是监管百官风纪的,对文武百官的威慑力,可比顶着‘天下纲纪之总宪’,内里却并无什么实权的大理寺,要强出百倍不止。

故而想要从都察院夺权也是难上加难。

尤其这些人本就是笔杆子、打嘴仗混饭吃的,真要是当面锣对面鼓的闹将起来,没个能站稳脚跟的切入点,想夺权谈何容易?

故而孙绍宗上任之初,也曾为之头疼过一阵子。

好在他虽然不是法院、检察院系统出身,对这一套也还算有些了解,最后从中借鉴了一些思路:

既然夺权不易,借助皇权施压又不怎么奏效,那干脆就另起炉灶,弄一套可以顺理成章扎根地方,又符合大理寺核心职权的体系。

这套体系的核心也是四个字:普法下乡!

大理寺除了稽查各地上报的疑难杂案,或者奉皇命处理钦案之外,还负有编修、宣扬律法的职责。

前面那一摊,如今是孙绍宗掌管,却和刑部、都察院有着相当程度的重叠。

后面那两部分,按理是右少卿李文善掌管的。

不过历年来,大理寺右少卿也只是负责编修法律,对于宣传方面,却是几乎是极少涉足。

非但如此,依照孙绍宗做治中时的所见所闻,地方官府对于普法工作,同样是消极怠工。

因为时下流行的论点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法律只要掌握在官员手中就够了,至于那些小老百姓,懂的法律越多,就越容易出现生事的讼棍。

这种言论与思维,其实后世也还没能完全杜绝。

好在孙绍宗也没指着能完全杜绝,对他而言,只要能借着这个由头,在三法司的职权中另辟一条蹊径,也就足够了。

不过凭空提出要‘普法下乡’,肯定是不可行的——至少也要先找些依凭,证明这样做是有必要的,而不是自寻烦恼。

正因如此,孙绍宗才让柳湘莲等人,查阅统计近年来,各地百姓聚众械斗的记录。

之前他在京城为官还不觉得如何。

等南下湖广之后,才发现民间因为争水、争田、甚至争人争气,引发的群体性械斗可说是此起彼伏。

这一来是地方官府掌控力不足,二来也是因为大多数百姓,都只知宗族宿老,不知朝廷王法,一旦产生矛盾往往自行以暴力解决。

只有那些实力不济,被豪强欺压了的,才会想到官府头上。

可地方官对这等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事儿,又往往难以论断清楚,即便出面进行干涉,往往也会被认为是偏帮某一方,即便做出的裁决,也难以生效。

当时孙绍宗就觉得,应该想法子增加官府的掌控力,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否则地方宗族势力随着时间推移,对官府的敬畏肯定会越来越少。

等到地方上完全失控,那大周朝估计也就该走上末路了。

现在入职大理寺,正好把两件事结合起来,以普法宣传的方式,尝试遏止乡间愈演愈烈的私斗之风;同时借助普法之便,在地方上安插势力,甚至趁机夺取一部分辖制的权利。

当然,这其中的细节,肯定没那么简单,还要仔细斟酌之后,才好在朝堂上讨论。

总之,最后只要两件事能做成一样,也就算孙绍宗没白在大理寺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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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0章 孙家日常

孙府,书房。

被压缩到极点的纸团,啪的一声砸在纸篓上,那二尺见方的纸篓左摇右晃,终于还是颓然倒地,呼呼啦啦又滚出十几团草纸来。

孙绍宗回头扫了一眼,心下愈发烦闷起来。

以前他最多也就是写个案情汇报啥的,这正儿八经的上奏本提建议,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即便提前找了些范本,可真要动起笔来,依旧是不得要领。

毕竟这年头的奏表,与后世的官样文章比起来,可要花团锦簇多了。

以孙绍宗如今的水准,能用文言文把事情讲清楚就不错了,再要符合那些起承转折什么的,就实在是难为他了。

以往他也都是勉强能圆上就得了。

反正自己是武举出身,又不是什么正经文人,广德帝也不会太过计较。

可这奏折发上去之后,肯定是要在某些范围内传阅的,甚至有可能明发下来,以便有关部门进行讨论。

就算孙绍宗不怕旁人笑话,这大理寺的颜面总还是要顾及的。

罢了。

还是先斟酌一下,再继续动笔吧。

孙绍宗把紫毫往桌上一掷,自院子里提了桶井水洗漱,那冷彻骨的触感,顿时让心中的烦躁为之一清。

或许,该找人帮着润色一下?

比如说于谦就挺合适的。

正好他如今勉强也算是皇帝身边的近臣,顺便还能打听一下,广德帝看了这份奏章大约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今儿是不成了,眼见天色就要入夜了,还是等明儿再去户部衙门寻他——届时就打着替大理寺上下,讨要俸禄的名义好了。

话说回来,真不知户部是怎么想的,这节骨眼还扣着银子不发下来——难道就不怕朝野内外,都认为他们是在公报私仇?

心里琢磨着朝堂上的纷争,孙绍宗信马由缰的出了院门,刚往自家赶了几步,远远的就瞧见儿子孙承毅,正在前面撒丫子飞奔。

身边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个顶个老母鸡似的支着臂膀,护持在他身前身后,生怕他一不小心磕着哪里。

可越是这样,孙承毅却是偏往那凶险处闯,不是攀栏杆、就是跳石头,手里拎着不知从哪儿捡的竹竿,见什么都要上去劈两棍。

啧~

这小兔崽子真是欠收拾了!

孙绍宗当下虎着脸、背着手,拦在了儿子的必经之路上。

“爹爹!”

小家伙却没看出个眉眼高低来,一见是亲爹在前面,当下喜不自禁的跑了来,从兜里摸出个咬过两口的芝麻团,献宝也似的往孙绍宗面前送:“爹爹吃糖。”

孙绍宗顿时绷不住了,猫腰把这小子圈到怀里,虚往那芝麻团上咬了一口,笑道:“爹爹吃过了,你自己吃吧——乖儿子,你方才玩儿什么呢?”

“耍剑。”

孙承毅生龙活虎的挥了挥手里的竹棍,又正儿八经的补充道:“学爹爹耍剑!”

这个……

“以后记得要说舞剑。”

更正了儿子略有歧义的说辞,孙绍宗倒真有几分意动起来。

前几日,他就说要勤练武艺来着,却总也不凑巧,现如今正好一举两得。

“走!爹爹耍……啊呸,舞剑给你看!”

抱着儿子大步流星的到了自家小院,为免得厚此薄彼,还专门把闺女也喊了出来。

原本想让婆子、丫鬟,帮着拘束两个娃儿便是,哪曾想从内库里取出那柄霜之哀伤,却发现三房妻妾都已经侯在院子里了。

眼见众人如此捧场,孙绍宗自也来了兴致,把大氅一把甩给阮蓉,手中巨剑挥洒开来,也不拘什么招数,总之是虎虎生风、威势不凡。

其实要论武艺精熟,他眼下差着便宜大哥还有好大一截呢。

可在场的都是女流之辈,如何能看得出个眉眼高低?

眼见这百十斤的凶器,被自家老爷耍的上下翻飞,一个个的都是目不转睛、喝彩连连。

而尤二姐看的心驰神摇之余,却愈发期待晚上的龙马精神。

又琢磨着,孙绍宗演练武艺之后,定是要沐浴一番的,倒正好能用上前几日预备下的东西。

于是忙喊了彩霞过来,附耳叮咛了几句。

彩霞听了自家姨娘的吩咐,那瓜子脸腾一下红了大半,有心支吾推脱,却又被尤二姐搡了一把,催促她赶紧张罗着,莫误了二爷的兴致。

没奈何,彩霞也只得悄没声的到了小厨房里。

虽说院子里真热闹着,不过眼下已经到了饭点儿,灶上几个婆子、丫鬟,哪敢擅自离开?

只能隔着门缝扫两眼,然后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这忽然见到彩霞进来,领头的中年厨娘忙从板凳上起身,一边往往围裙上擦拭双手,一面堆笑道:“彩霞姑娘这时候过来,莫不是尤姨娘有什么吩咐?”

她虽是笑脸迎人,彩霞却完全没有投桃报李的意思——当初彩霞在这小厨房里,也曾待过一段时间,当时可没少被这厨娘刁难。

故而彩霞只是绷着脸回了句:“姨娘吩咐了,让厨房里备下热水、浴桶,等吃罢晚饭就抬到我们屋里。”

“浴桶是要大的、还是小的?”

“最……最大的那个。”

说到这‘最大’二字时,彩霞脸上忍不住又飞起两团酡红。

那厨娘方才讨了个没趣,心下也有几分不快,眼见她这等模样,哪还不知道今晚上是什么戏码?

当下忍不住调侃道:“姑娘倒是好运道,这才瞧了二爷使剑,转眼又要领教二爷的枪法……”

“呸!”

没等她把话说完,彩霞先就恼了,迎头啐了她满脸,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胡乱议论咱家二爷?”

那厨娘话一出口,其实也就后悔了。

在这府上若得罪了大爷,还能找二爷求情,可若开罪了二爷,那就真是无人可救了。

当下她也顾不得擦脸,忙又堆笑道:“这怎么话说得,我哪敢议论二爷啊?姑娘可千万别误会,我就是跟人玩笑惯了,一时嘴贱,可万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还不轻不重的给了自己个大嘴巴子。

彩霞这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丢下句:“别忘了饭后,把浴桶送到西厢来。”

“知道、知道,咱们一准耽误不了正事儿!姑娘慢走啊!”

那厨娘追着嚷了两句,转回头却是纷纷的啐道:“不要脸的骚蹄子!眼下连个名分都没有,就敢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且看她哪天有个马高镫短的,老娘怎么收拾她!”

厨房里却静的出奇,既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附和……

却说彩霞离开小厨房之后,又径自回了西厢之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两个物件来。

这两个物件,粗看之下倒同后世的情趣胸衣相仿:两块连在一处的椭圆形布料,中间却都敞着个鸡蛋大的窟窿。

不过这两件胸衣上,又缀了不少细绒,摸上去柔柔的,摩擦起来却又略显些粗糙。

把这倆物件同几块香胰子摆在一处,彩霞红着脸打量了几眼,忍不住又啐了一口:这尤姨娘真是个磨人的妖精,偏弄出这许多花样来,还连自己一起折进去了。

不成,今儿自己定不能再顺着她的心意了!

拿定了主意之后,彩霞一咬牙挑帘子出门,径自去寻尤二姐分说。

…………

第二天临近响午。

彩霞迟迟起身,红着脸自西厢房里扫出了半桶积水,也不知怎么的,总忍不住将胸口揉了又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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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1章 户部行

【第一更】

“既如此,下官便静候佳音了。”

户部东厅门外,孙绍宗拱手一礼,在得到户部尚书赵泓的回应之后,又躬身倒退了两步,这才在衙役的引领下出了院门。

眼见那衙役引着自己,就要往户部正门走,孙绍宗忙喊住了他,表示自己还要去拜访一下户部都给事中于谦。

那衙役显然知道他与于谦的关系,并未想之前那般,先行进去通传,然后再引孙绍宗入内,而是直接带着他到了衙门东北角,一处僻静的庭院里。

这院子不大,却在墙角开了个丈许宽的侧门,隐隐昭示着给事中言官超然的地位。

丢了块碎银子,给那引路的衙役,在对方千恩万谢声中,迈步走进正中的堂屋,迎面就见一张空荡荡的公案,正摆在斜对着大门的位置。

“咦?”

这时听到动静的于谦,自里间挑帘子进来,见是孙绍宗当面,不由诧异道:“叔父怎得来了?”

不过他立刻就恍然大悟:“莫不是来讨银子的?”

“刚从赵尚书那里出来。”

孙绍宗说着,用下巴一点那公案,奇道:“这么快就已经定下来了?”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的,但于谦却是立刻领会了他意思,摇头道:“只说是月底之前到任,具体人选应该还没定下。”

却原来孙绍宗瞧那桌子擦的锃亮,上面又空荡荡的没摆任何杂物,便猜到是新的给事中即将走马上任了。

于谦把孙绍宗引进了里间,又亲自斟了茶水,这才分宾主落座。

既然是亲戚关系,自无需理会什么端茶送客的说道,孙绍宗方才又正好费了不少唾沫,于是没等再开口,先端起茶碗灌进去大半。

“湖广进贡的五峰毛尖?宫里赏下的?”

若是别的茶,孙绍宗或许还品不出究竟,这五峰毛尖却是喝惯了的。

不过这东西送到京城之后,可就金贵多了,除了宫里有关系的,等闲官员可无福享受。

“前几日在陛下面前讨了个彩头。”

于谦微微一笑,随即身子却往前探了探,正色道:“赵尚书可曾言明几时拨款?”

“三天后。”

孙绍宗比出三根手指,面上却露出疑惑之色,诧异道:“怎得?难道廷益竟没参与这次的户部自查?”

见于谦默默的点了点头,孙绍宗也不禁蹙眉。

方才户部尚书赵泓,对孙绍宗言称是户部的自查尚未结束,所以暂时不便调拨款项。

可既然是进行自查,又怎能甩开负有监督重任的都给事中呢?

这非但不合理,甚至已经违法了。

忽地,孙绍宗冷不丁想起一事来,忙又问道:“被排除在外的事,廷益可曾上奏朝廷?”

“两本奏章,皆留中不发。”

看来还真是皇帝授意的!

方才孙绍宗想到的,就是万寿节那日,广德帝私下里召见自己,询问户部右侍郎周昶一事的情景。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孙绍宗凭借直觉认定,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再加上毒杀吕明思的司务厅提举杨奎,之前也被转交到了北镇抚司手上,这内里的牵扯,怕是绝不会小。

想到这里,孙绍宗忙隐晦的提醒道:“只需进了本分就成,最好先不要深究此事。”

于谦闻言眉毛一挑,张口似是要追问个究竟,不过稍微迟疑了一下,他又重新把嘴闭了起来。

“对了。”

孙绍宗趁机表明了来意:“我这里有份奏章,想请廷益帮着参详润色一下。”

说着,便把自己准备上书朝廷,以大理寺牵头,进行普法下乡活动的大致想法,告知了于谦。

于谦听完之后,原本就皱起的眉头,却是皱的更紧了。

他稍稍斟酌了半晌,这才开口道:“叔父,前几日吏部尚书王大人,刚刚上了奏章,言我朝亢官亢员的情况日益严重,希望能暂缓入阁,好为朝廷兴除利弊。”

薛蟠这老丈人发什么疯?

入阁为相都不愿意,反而要主动啃这硬骨头?

那亢官亢员人浮于事的弊端,就连后世也难以杜绝,何况是更加盘根错节的古代官场?

见孙绍宗面露疑惑之色,甚至都忘了回应自己的言语,于谦只得进一步解释道:“以我推断,王尚书约莫是想‘就实弃虚’吧——他如今递补进内阁,必然要辞去吏部尚书的职务,然后重新兼任旁职,偏偏如今朝堂之上,能动的就只有几个闲职。”

原来如此。

大周朝这六部之中,户、礼、兵、工、刑的尚书,都可以由内阁大学士兼任,唯独这吏部天官,按例是不可兼任的。

这自然是为了避免某个阁老威权过重。

王哲入阁本就是居于末席,如果再兼任闲职的话,那实权反而是大大缩水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搞这以退为进的把戏。

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孙绍宗才回应了于谦的担心:“廷益大可放心,我压根没指望让朝廷另设官吏,来推进弘法的计划。”

“叔父是想让地方官员兼任?”

于谦听了这话,眉头丝毫未曾放松,反而皱的更紧了:“恐怕不太可行,大多数地方上的官吏怕只会阳奉阴违,最后拖成个不了了之。”

“我自然不会指望他们。”

孙绍宗摇头道:“依照我的意思,是想让府县生员轮流兼任,一来不占官吏名额,二来也能让这些读书种子,能真正了解到民间疾苦。”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至于奖励,核算在‘四贡’之内便可——此外再辅以少量薪酬即可。”

所谓的府县生员,指的是在府县公学里读书的秀才。

至于‘四贡’,分别指的的是‘优贡’、‘恩贡’、‘拔贡’、‘岁贡’。

说白了,就是通过各种方式,从府县生员中择优录取,转为国子监监生。

这对于不少生员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而少许的物质奖励,也一样能吸引到不少寒门学子。

“只要这法子试用有效,我还会继续建议朝廷,把普法的力度和效果,添加到‘教化考课’之中,并由大理寺专门派驻官员进行考评。”

听到这里,于谦终于恍然,脱口道:“原来叔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盘活大理寺这盘棋!”

“不。”

孙绍宗摇头道:“应该说是一箭双雕才对。”

说到这里,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起先我也只是想找个突破口,免得我这大理寺少卿只能尸位素餐,可后来看到统计上来的数字,才晓得这事儿已经到了动摇国本的地步。”

眼见于谦听了这话,似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孙绍宗又补充道:“你生在江南富庶之地,倒还不觉得如何,可西北、西南等地,此风却是越演越烈——这还不算地方官府瞒报下来的。”

“长此以往,乡人各自抱团结党,只知叔伯兄弟,不知朝廷王法,一旦遇到饥荒年景,当年白莲教旧事怕会重新上演,危害甚至犹有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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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2章 所问非人【上】

【第二更】

就在孙绍宗摆放户部之际,有个年轻女子也正一路念叨着他,风风火火的往北静王府赶。

准确的说,是一路诅咒着他。

因为这位惦记他的年轻女子,正是前些日子,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推入窘境的夏金桂。

那日在大理寺门前,同北静王妃分道扬镳之后,夏金桂唯恐北静王妃会责问自己,一连几日都没敢登门。

这次之所以会赶奔王府,还是卫滢主动派人来请,让她无法再退缩的缘故。

“都是那孙绍宗害的!”

夏金桂越想越气,却又无处发泄。

虽说她手握孙绍宗的把柄,可那却是个两败俱伤的把柄,除非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否则哪敢轻易丢将出去?

非但如此,为了保持同孙绍宗的‘情义’,在他面前说不得还要强颜欢笑,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

“该死的男人!”

想到这里,夏金桂一把将身旁的紫砂壶掼到了褥子上,眼见那紫砂壶毫发无伤,她又重新抓起来,也不管车窗外有无行人,抬手就掷了出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期而至,夏金桂这才解了些恼意,随即却又陷入了无尽的忐忑之中。

卫滢这次找自己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要兴师问罪吗?

那自己又该如何搪塞,才能让她不去计较,之前自己从中弄鬼的事?

说起来,夏金桂也实在不理解,卫滢眼见就又要甘心受辱了,孙绍宗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不声不响就升堂问案了?

是那卫滢生的不够美?

还是北静王妃的身份不够刺激?

反正若换了夏金桂是男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反而会百般的羞辱卫滢,顺带再给她肚子里种个野种,让自己的血脉继承北静王的王位!

想着想着,那心下的忐忑,反倒一股脑都化作了亢奋,直恨不能到了王府,就把卫滢按在身下蹂躏。

不过这等不合时宜的想法,在进入北静王府的那一刻,便又烟消云散了。

余下的,依旧是惴惴不安。

也不知自己想到的借口,能不能糊弄过去。

这般想着,她便被王府侍女,带到了琴室门外。

眼见那名侍女躬身避让到一旁,明显没有要跟进去的意思,夏金桂深吸了一口气,也斥退了身旁的宝蟾。

往前走了两步,眼见要步上台阶,她忽又停了下来,低头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角。

等到再抬起头来时,那脸上的笑容终于‘真诚’了几分。

然后夏金桂才迈着小碎步,急切的走进了琴室,一面想着卫滢行礼,一面道:“姐姐可算是想起我了,小妹子那日从大理寺回去之后,就被母亲关了禁闭,若不是姐姐派人来请,怕是现在都不得脱身呢。”

这是她在路上,反复斟酌出来的理由,虽然听起来有些蹩脚,却也实在没别的可想了。

说完之后,她心里也是没底的紧,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卫滢的回应。

谁知等了半晌,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

夏金桂疑惑的抬头望去,却见跪坐在琴台后面的卫滢,正自两眼放空,显然并未听到她方才的言语,甚至都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姐姐?姐姐!”

无奈,夏金桂只得提高音量,连着呼喊了两声。

卫滢的两只美目,在夏金桂脸上潘恒了片刻,这才渐渐晃过神来,脱口道:“表妹什么时候到的?”

该死,她果然没听到!

可惜自己还酝酿了半天情绪,胆战心惊的等着她回应!

夏金桂心中愤恨,却半点不敢表露出来,正待忍着气,把方才那番话重复一遍,不曾想卫滢却又低头撩弄起琴弦来。

而那琴声明明十分悦耳,却听得人心里愈发烦躁。

夏金桂原是想等她弹完再开口,可被这琴声激的实在忍不住,只得小心翼翼的问:“姐姐今儿找我来,莫不是有什么吩咐?”

咚~

琴声瞬间收敛,卫滢又抬头打量了夏金桂几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有意的话,之前我关于兰哥儿的承诺,依旧有效。”

关于卫若兰的承诺?

夏金桂先是一愣,继而就想起,当初卫滢曾表示,如果自己能舍身救下卫若兰,日后可以促成两人的秦晋之好。

可那时夏金桂就推辞掉了,此时又怎会应允?

当下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躯,如何还配得上二表哥。”

“兰哥儿的为人,你也是清楚的。”卫滢摇头道:“他若是知道内情之后,只会对你感激涕零,绝不会嫌弃……”

“千万不要!”

夏金桂一听她这意思,竟是要把仙人跳的始末告诉卫若兰。

若真如此,卫若兰对自己如何,她倒不会太过担心,可怕就怕卫若兰同孙绍宗起了冲突。

届时事情一旦闹大了,倒霉的不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急忙劝说道:“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初咱们的所做作为,若不被怀疑还则罢了,若是被怀疑起来,怕连姐姐的事情也难保不被揭穿。”

顿了顿,见卫滢不曾搭话,她又补充道:“何况我实在无心连累二表哥,还请姐姐收回成命,千万不要惹出什么变故来。”

“唉。”

卫滢摇头叹息了一声,又开始拨弄那令人烦躁的琴声。

而夏金桂此时也已然瞧明白了,她方才提起卫若兰的事情,其实只是没话找话说而已。

卫滢找自己过来的真正原因,恐怕就是她如今正心烦的事情。

“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

夏金桂试探着问了句,心下想的却是,她不会是露出了破绽,被王爷察觉出猫腻来了吧?

想到这里,夏金桂心里就是一哆嗦。

真要是水溶知道了这事儿,恐怕她这个居中‘拉皮条’的,会首当其冲。

毕竟那孙绍宗也不是易于之辈,还是太子最倚重的心腹,就算北静王想对付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反之,自己这无依无靠的……

“王爷要拉拢他。”

正想的不寒而栗,卫滢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把夏金桂给弄懵了。

“啊?姐姐说的是……”

“自然是那姓孙的无耻之徒!”

卫滢说到这里,愤愤的在琴上一拍,直勾勾的盯着夏金桂道:“我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出个主意,好让王爷放弃拉拢他的念头,最好老死不相往来!”(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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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3章 所问非人【下】

【第三更】

“阿嚏、阿嚏!”

刚刚走出户部大门,孙绍宗就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摸着鼻子悻悻的琢磨着,究竟是哪个在骂自己,却发现自己仇人着实不少,最后也就懒得再想了。

“二爷。”

还不等走到马车前,就见赶车的张成迎了上来:“都这时辰了,您看咱们是先填饱肚子再回衙门,还是……”

孙绍宗下意识的摸出怀表扫了一眼,才发现早已经过了正午。

也怪方才两人讨论的太过投入,出来的时候压根没意识到时间,否则应该把于谦喊上,一起在外面吃顿便饭的。

至于现在么……

孙绍宗回头看了看户部的大门,最终还是打消了,进去喊于谦出来的念头。

当下冲张成大手一挥:“走吧,先找个地方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好咧!”

张成忙答应了,弓着身子上前把车帘挑开。

等孙绍宗进到车厢里,他跳上车辕,一面打马扬鞭,一面推荐道:“小的正好知道这附近有一家新馆子,听说是退休的御厨掌勺,就开在北静王府斜对面。”

北静王府?

孙绍宗一听这话,顿时就记起了当日在船上的缠绵。

那长腿王妃倒真是个尤物,而且正与薛姨妈的绵软温润不同,浑身上下紧致的一塌糊涂……

可惜,以后怕是指望不上了。

孙绍宗摇了摇头,把这事儿暂且甩在脑后,过两日他就要去王府赴宴了,总惦记着人家的王妃,可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露了行迹,那更不是闹着玩儿的。

只是他却哪里晓得,北静王妃此时,也正为他到访的事情而烦恼着。

…………

王府琴室。

夏金桂听到卫滢言说,要让王爷同孙绍宗老死不相往来,心下只觉得可笑至极。

这可笑的,倒不是卫滢的想法,而是她竟然问计到自己头上!

依照夏金桂的意思,巴不得卫滢被那孙绍宗百般凌辱,最好再生下个孽种,这样一来能满足她某种阴暗的心理,二来也方便进一步拿捏卫滢。

现在卫滢却反而寄望于,夏金桂能想出个同孙绍宗再无往来的主意,这岂不是可笑的紧?

当然,夏金桂表面上是丝毫笑意也没有的。

她一面思索着,该如何把卫滢引向难以自拔的深渊,一面胡乱拖延着时间:“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王爷拉拢孙大人,也是男人们之间交际,同姐姐有什么相干?”

这话虽是为了拖延时间,却也戳破了卫滢的杯弓蛇影。

卫滢一愣,当下又沉默起来。

不过半响之后,她还是毅然道:“就算如此,也还是不成!我一想到他日后可能经常进出王府,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莫不是在发痒吧?

夏金桂心下冷笑着,却也禁不住想起了先后两次不同的体验,一时心下竟有些躁动起来。

好在她知道眼下不是发春的时候,立刻又收敛了心思,正色道:“姐姐可知他缘何突然改了主意,不再寻求与姐姐欢好?”

听她用‘欢好’二字,来形容自己与那孙绍宗之间的事情,卫滢心下颇有些不自在,只是也没到需要当面纠正的程度,便强自按捺下来,奇道:“为何?”

其实自那日之后,她也曾怀疑是夏金桂从中作梗。

但今儿找夏金桂来,是指着她帮自己出个主意的,所以才没有提出质问。

如今夏金桂主动提起这事儿,自然也勾动了北静王妃的满腹狐疑,于是忙盯着夏金桂,等待她吐露实情。

“我也不知道。”

夏金桂先是摇了摇头,等到卫滢为之泄气之际,才又继续道:“不过以我想来,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良心发现,不愿在威逼姐姐;另一种是突然胆怯,生怕再继续下去会万劫不复。”

如果不是这几天,对孙绍宗的事迹有了更多的了解,卫滢肯定会认为第二个就是真相。

不过现在么……

那姓孙的也许下流了些,却绝不是个无胆鼠辈。

如此说来,他应该是良心发现,才……

卫滢到底是个不善心计的,顺着夏金桂的思路想下去,竟完全忘了夏金桂有可能居中弄鬼的可能。

“姐姐。”

夏金桂见此情景,立刻趁热打铁道:“不管是这两种情况的哪一样,姐姐都不妨与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他若是良心发现,自然不会继续纠缠姐姐;若是胆怯畏缩,遭到姐姐警告之后,就更不敢同王府来往了。”

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卫滢一听这话,便忍不住身手摸向自己的双腿,继而慌忙摇头道:“不成!先前没有法子也还罢了,现如今我怎好再私自与他会面?!”

说到这里,她目视夏金桂,断然道:“还是你去,你去和他好生说清楚,让他以后离王府远些!”

虽然疑似有不尽不实之处,但她眼下可以依仗的,也就只有夏金桂了。

然而夏金桂搜肠刮肚想出这些言语,无外乎是想再把水搅浑,好使得卫滢一错再错。

上回行差蹈错,还有个救弟弟的理由。

现如今要是再旧情复燃,看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

想到这里,夏金桂心头一片火热,忙摆手道:“不成、不成!上回他突然改了主意,就已经让我说不清楚了,这回若再有个闪失,我还哪里有脸来见姐姐?”

卫滢又劝了几句,她却执意不肯。

最后卫滢沉吟半晌,又犹豫道:“那要么我写一封书信……”

“千万不要!”

夏金桂把头摇的拨浪鼓也似:“先不说这信怎么稳妥的送到他手上,就算真送过去了,岂不也成了把柄——眼下可没二表哥的事儿做由头遮掩了。”

本来就是为了救卫若兰,哪里是什么遮掩?

听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救弟弟是假,真正目的是偷男人一般。

不过此时卫滢也顾不得订正了,再次蹙眉沉吟半晌,迟疑道:“如此说来,我……我只能再见他一面了?”

“自然如此!”

夏金桂说的斩钉截铁,心下却暗自冷笑不已。

她与孙绍宗私会,自然要寻个僻静处,到时候自己从中设些机关,何愁她不乖乖就范?(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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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4章 柳湘莲愤走仕途

回大理寺的路上,孙绍宗回味着方才那一餐,颇有些意犹未尽。

这御厨果然是有些手段的,炮制的冷拼和炖菜都堪称上品——貌似宫里的御厨,多是擅长这两样。

毕竟大老远的送过去,摆在桌上还要试毒啥的,能勉强保持原滋原味的,也就只有高热量的炖菜,以及本就没有热度的冷拼了。

唯一遗憾的是,口味稍显寡淡了些。

这貌似也是御厨们的通病——除非皇帝特别要求,否则重油重盐,乃至过甜的食物,都难以入选御膳房的食谱。

有机会,倒是可以带香菱过来尝尝,她最喜欢这等清淡口味。

一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眼见到了大理寺东角门前,孙绍宗刚自下了马车,一个小吏便自衙门里迎了出来,躬身言说:廷尉大人有请。

啧~

这魏益还真是被债主逼的够呛,昨儿还冷言冷语,一副要同自己划清界限的嘴脸。

今儿一听说自己要去户部讨银子,就把矜持与节操丢到了九霄云外。

虽说对这位廷尉大人,现下也多少敬畏可言,但人家毕竟还是一把手,如今主动相邀,总也要去走个过场。

于是孙绍宗便跟随那小吏,到了日常议事的花厅之中。

魏益到底还是留了几分底线,这次并未在门前恭候,而是花厅里坐立不安的踱着官步。

一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他都顾不得什么礼数,劈头就追问那饷银可有着落。

当听说户部尚书赵泓,许诺三天后准时拨款之后,他如释重负之余,却也对孙绍宗表露出了更多的提防。

原因倒也不难猜测,左右不过是担心‘喧宾夺主’罢了——尤其孙绍宗眼下也算不得宾客,而是大理寺的半个主人。

对此,孙绍宗眼下也懒得理会,如今他一门心思都放在‘普法下乡’的条陈上,哪有功夫跟这老货争权夺利?

何况等到‘普法下乡’的条陈呈送上去,就该轮到大理寺一致对外的时候了,若那时魏益依旧想着‘攘外必先安内’,再擎起大义的名分,着手对付他不迟。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自议事花厅出来,原是想回去,先把条陈梗概拟出来,然后再请于谦帮着润色。

不曾想到了官署,就见柳湘莲一脸阴沉的侯在厅中,身上竟还裹了些泥浆。

这倒是奇了。

他平日里极重仪表,出门要是不穿官衣的话,连孙绍宗的风头都得被盖下去。

现如今怎得这副狼狈模样?

“这是怎得了?”

孙绍宗不由皱眉道:“你不是在蒋玉菡那里帮衬么,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柳湘莲却并不回答,起身利落的一拱手,正色道:“二哥,我今儿是来请辞的,左右我这师爷原本就是个凑数的,哥哥还是另请高明……”

“等等、等等!”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他话头,皱眉道:“先说你这一身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和谁起了冲突?”

“哥哥不必多问,我……”

“说!”

柳湘莲还要含糊其辞,却被孙绍宗一声呵斥所慑,只得把缘由如实道出。

却原来这小子请了几天假,每日在那戏班里如鱼得水一般,可比在衙门里快活多了。

不曾想乐极生悲,今儿中午女扮男装唱旦角时,竟被个兔儿爷给相中了,刚到后台就涎着脸贴了上来。

其实这事儿,他若是告知蒋玉菡、或者贾琏,轻轻松松也就打发了。

偏蒋玉菡最恨男人窥伺自己的‘美色’——当初薛蟠就因为这个,曾被他整治过好几回。

当下先不声不响的,把那人支到了护城河边儿,然后悄悄赶过去好一顿胖揍,又硬是灌了好些污泥臭水进去。

那兔儿爷被打的哭爹喊娘、连连讨饶,可等到脱身之后,却又在马上咒骂不断,并表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丢下一句‘我爹是工部侍郎张秋,连那荣国府的贾政,都要礼让三分’的言语。

蒋玉菡这才知道惹了大祸,未免连累到孙绍宗头上,急急忙忙跑来请辞,甚至打定主意要离京避祸。

听完他这一番叙述,孙绍宗险些没翻个白眼。

倒不是对蒋玉菡的处理方式,有什么意见,而是实在不理解,这厮明明最恨别人把自己当成‘象姑’看待,偏又坦然的在戏台上,咿咿呀呀扭捏作态。

他自己难道就不觉得矛盾么?

而柳湘莲见孙绍宗并未及时回应,立刻又拍着胸脯表态道:“二哥,好汉做事好汉当,我……”

“好汉?”

孙绍宗终于把白眼翻了出来:“打个纨绔子弟,就搞成这副德行,还想着要抛妻弃子远走高飞,你也好意思自称是好汉?”

说着,一甩袍袖道:“先回去洗漱更衣,晚上跟我去张尚书府上走一遭。”

说着,自顾自进了里间,笔走龙蛇的写下一封拜帖,正待命人送去张府,柳湘莲又讪讪的跟了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放心吧。”

孙绍宗哂道:“不是让你去伏低做小,那张尚书我也曾打过交道,为人颇为方正古板,若知道他那儿子的所作所为,怕是要打的比你还狠。”

这位工部的张尚书,正是三年之前同孙绍宗一起,主持顺天府秋闱的礼部侍郎张秋。

柳湘莲闻言,霎时间收了满面愁容,喜形于色的道:“如此说来,那张尚书倒真是个明事理的!”

“明事理的?”

孙绍宗嗤鼻一声:“你且换个七八品的小官儿上门试试?看他还明不明事理!”

说到底,这些人的道理,也只同身份相当的人讲,若是彼此差距过大,那张尚书固然会管教儿子,却未必会放过儿子的仇人。

柳湘莲听出其中的含义之后,那喜色顿时又褪了个干净,足足沉默了好半晌,直到孙绍宗命人把那拜帖送走,这才突然开口道:“二哥,您还是再找个师爷吧。”

“什么意思?”

孙绍宗眉头一皱:“难道只是上门说几句场面话,你都不肯么?”

“二哥误会了。”

柳湘莲摇了摇头,继而决然道:“小弟是想闭门苦读——三年后,我要再去考一回秋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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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6章 程日兴回京

【半夜还有一更】

天边启明星高挂。

灰蒙蒙的夜色下,一块山石晃晃悠悠拔地而起,又悄没声的落在了旁处。

孙绍宗自密道里钻出来,看看左右无人,才把石头归复原位,施施然的进到了书房里。

眼下离着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想要再睡个回笼觉,却肯定是来不及了。

故而孙绍宗在简单洗漱之后,就坐到了书桌前面——虽说‘润’‘色’了一晚上,可正经的文字却是半点没写。

索性就趁着这将亮未亮的功夫,先拟出一个开头来,等到了大理寺,也好顺着这思路继续写下去。

既然是简纲梗概,不需要那花团锦簇的文笔,孙绍宗写起来自然轻松了许多,原是打算只弄个开头,谁承想越写越顺,等到终于收笔时,纸上竟已有煌煌两千余字。

而此时早已天光大亮。

孙绍宗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摸出怀表扫了一眼,发现早已过了卯时,甚至已经接近晨正【早上八点】时分了。

得~

今儿又迟到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到孙绍宗这个层级,只要不是天天迟到早退,就不至于有人拿这做文章。

反正都已经晚了,孙绍宗干脆又把那梗概仔细审了两遍,将其中几处疏漏一一标出,然后在旁边做出更正。

不过这样一来,本就不怎么工整的文章,顿时显得乱麻也似。

看来还得再抄录一遍,才好拿给于谦过目。

不过这要再继续磨蹭下去,就不是迟到,而是旷工了。

罢了~

等等吃完早饭,去衙门再抄录吧。

兴许在半路上,还能想出几个需要改进的地方呢。

吹干了新添上去的墨迹,小心的卷成团拢在手上,孙绍宗这才出了书房,赶奔前院用餐。

谁知到了前院大厅,还没来得及吩咐左右,摆下八菜两汤的便饭,赵仲基就飞也似的奔了进来,嘴里直嚷着:“二爷,您快瞧瞧是谁回来了!”

孙绍宗循声望去,却见他身后紧跟着两个人,分别是孙府的前任门房刘全,以及第一任师爷程日兴。

他忙自椅子上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刘全也还罢了,程日兴可不是奴仆身份,这次下江南两年多,更是劳苦功高,值得孙绍宗认真对待。

“见过东翁。”

程日兴见孙绍宗迎过来,就待躬身见礼,却被孙绍宗一把托起,哈哈笑道:“你我之间何须拘礼?来来来,快里面坐——可曾用过早饭了?若没有就陪我一起吃。”

说着,又不忘转头向刘全道:“你也进来吧。”

“小的可不敢僭越。”

刘全嘻嘻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赵仲基:“爷要疼我,就让我去赵管家那里蹭几杯好酒吧,先润一润嗓子,也好仔细向爷禀报南边儿的差事。”

他既如此说了,孙绍宗自然不会强求,独自把程日兴请进客厅里,分宾主落座。

两下里自有仆人沏茶倒水,孙绍宗半侧着身子,望着左首的程日兴笑道:“上回在金陵会面时,不是说要下个月初才能回京么?怎得这时节就到了?”

“一是学生归心似箭,二来荣国府那边儿的来旺管家,又早早备下了客船,于是我和刘全也就跟着回来了。”

“其实昨儿半夜,我们就到了东便门码头,只是那时城门已经关闭,所以直到早上才得以入城。”

程日兴的样貌,和两年前差别不大,就是瞧着些略显疲态。

这两年南边儿的木材生意,主要就是他支应着,又要时时往来于舟山、金陵之间,说是疲于奔命也不为过。

不过看他这侃侃而谈的,也只是身体的上的疲惫,精气神倒昂扬的很。

两下里又寒暄了几句,程日兴就从袖筒里摸出本小册子来,双手递到孙绍宗面前:“这是所有账目的汇总,还请东翁过目——上次匆匆忙忙的,也没整理清楚,这次总算是全始全终了。”

这全始全终四字,明显是话里有话。

不过他辛辛苦苦两年多,还不就是指着孙绍宗举荐自家为官?

此时若不旁敲侧击,提醒孙绍宗兑现承诺,那才显得心里有鬼呢。

孙绍宗一笑,把那账目汇总轻轻放在了茶几上,却并不翻开查看,反而笑道:“这些且不急着看,倒是关于程先生的前程,我这里又有些别的想法。”

程日兴一听这话,心里就咯噔一声,暗想着莫非东翁是要食言而肥?

可看孙绍宗的表情又似乎并非如此。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的问:“却不知东翁是如何安排的?”

孙绍宗摆了摆手:“说不上安排,我就是有个意向而已,究竟该如何选择,总也还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原本在刑名司时,虽也有几个酒囊饭袋,总体还是可以任事的,可这大理寺上下……”

说到半截收住话头,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程日兴本就是个机灵的,又在江南历练了两年多,当下立刻听懂了孙绍宗的意思,不由喜道:“东翁……不,少卿大人的意思,莫不是想让程某去大理寺任职?!”

“正是如此。”

孙绍宗点了点头,又抬手止住了程日兴即将脱口而出的应允,提醒道:“此事有弊亦有利,大理寺虽然盛名难副,可毕竟顶着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若想安排你进入大理寺,少不得在品级上就要有些亏欠。”

品级上有些亏欠?

程日兴微微一愣,凝眉思索了片刻,又小心翼翼的问:“却不知程某入职大理寺,能得几品差遣?”

“八品,至多是从七品,但几率不是很大。”

程日兴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若能笃定是从七品,他或许连犹豫都不会犹豫。

但在八品小吏和七品知县之间,却是要仔细掂量一番才成。

前者的好处是能紧跟就上司,前途和待遇自然无需多说。

而后者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知县别称百里侯,只要不附郭州府,那就是妥妥的土皇帝。

这两种选择各有好处,又各存弊端,也难怪程日兴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眼见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孙绍宗又哈哈一笑的道:“不急、不急,你且盘算仔细之后,再下定决心不迟——来人啊,快把酒菜端上来,我要与程先生畅饮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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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7章 缘法到了

这迟到,果然是变成了旷工。

孙绍宗与程日兴边吃边聊,就花了大半个时辰,后面还要听取刘全的汇报,这里外里折腾完,都已经临近晌午了。

与程日兴的闲聊,倒还罢了。

但刘全的汇报,却让孙绍宗颇有些失望。

不得不说,他当年想出的这桩官倒买卖,利润着实丰厚的紧,两年间几乎得了四倍的利润。

然而可惜的是,孙家最终收入囊中的数目,却有些差强人意。

这其中主要是根由,就是因为多出了个意想不到的角色——王子腾的长子王仁。

以十万两银子起家的木材生意,最后总共获得毛利润四十六万两有奇。

而刨去各方面的挑费,还剩下三十五万九千六百八十三两的纯利。

可这位王仁老兄,仅在一年之中,就先后‘挪借’了八万九千七百余两!

而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得了三万两银子的孝敬——这部分,原本被计算在运营费用当中。

也就是说,如果算上那三万两银子,这两年多的所得,差不多是三家均分的局面。

当初乘船北上时,就觉得这位王公子出手阔绰、排场喧天,实在有些过于高调了。

现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道那厮大把大把使出的银子,其实是从自家‘挪借’去的。

当然,两年多能有十几万两银子入账,也算是极有赚头的买卖了。

再说这官倒的买卖,哪有不给领导儿子上供的?

故而孙绍宗倒也没太过在意,只是对那王仁的观感,在无形中又下降了不少。

而这生意中的另外一名合伙人,对此的意见,可就大了去了。

…………

荣国府,曦云阁。

王熙凤那一双丹凤三角眼,直似刀子也似的,割在那账册上,像是要把那一行小字,从宣纸上生生剜出来似的。

也就是王仁不在眼前,若真在眼前的话,她都恨不能把对方的心肝剜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人心不古啊!

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想当初,自家这位大哥在京城时,是何等的老实本分、谨小慎微?

以至于当初自己想都没想,就把他从生意合伙人的名单上给排除在外。

谁能想的到,满打满算下江南也不过是一年六个月而已,王仁就彻底换了面目!

八万六千七八两银子!

足足八万六千七百两银子!

也亏得他前些日子,还敢没事儿人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若早知如此,当初真该把他送来的礼物,一股脑都丢出去的喂狗——不,直接砸在他脸上,才算是消去心头只恨!

却说王熙凤正愤愤然愠气不止,偏还碰上了火上浇油的。

“二奶奶。”

就见来旺跪在地上,垂首道:“小的本不该多嘴,可这里面的道道,总也该告诉您一声——其实除了这八万两银子,大爷还拿了三万两的孝敬。”

只这一句话,就足见王仁是个不会做人的主儿。

因为来旺本就是王家的奴才,现如今也是跟在王熙凤身边,王仁但凡有些手腕,或者对他和气些,来旺也不至于在这时候开口挑拨。

还有三万两银子的孝敬?!

王熙凤的胸膛急速起伏着,在衣襟里撑起两团蜜桃也似的轮廓。

但她虽然在大方针上屡屡犯错,这人情世故上却最是精明不过,略一思量,就瞧出了来旺的挑拨心思,

当下将吊梢眉一挑,冷着脸呵斥道:“既是该有的孝敬,又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难道大爷还当不得孝敬了?!”

来旺愕然抬头,见她怒形于色的样子,这才记起了二奶奶的手段,当下忙叩头道:“小的胡言乱语,还请二奶奶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你好歹也是有功的。”

王熙凤说到这里,不耐烦的一甩袖子:“先下去见见你的爷娘妻小,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你!”

来旺如蒙大赦,慌忙爬起来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他这一走,王熙凤顿时没了顾忌,啪的一下子,把那账册扫到了地上,愤愤道:“捞银子都捞到自家人头上了,还敢在姑奶奶面前装模作样的——我呸,什么德行!”

自从得知贾琏的真正心意之后,王熙凤生儿子的心思,自是烟消云散。

再加上因为当初查账余波所致,她在家中的权柄,远不如原著中那般只手遮天。

两方面加起来,倒让她对这金银细软的贪婪,愈发的不可收拾起来。

眼下生生少了五六万两银子的进项,那能不让她愤恨至极?

也亏得孙家那边儿还算仁义,并未把王仁的亏欠算在她头上,而是准备计入挑费之中,由两家共同摊派。

否则的话,她怕是真要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到这里,她愈发恼恨王仁,却又不知该如何看待那孙绍宗。

唉~

那该死的贾琏,怎就偏偏瞧上了他!

想到这里,王熙凤就满腔的无奈与不甘,身为一名女子,却在争宠上败给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是何等的悲哀与荒唐?

偏那孙绍宗又似乎,完全没有接受贾琏的意思。

贾琏那一厢情愿却又矢志不渝的,就更让王熙凤觉得难堪了。

当初她失手打死林红玉,也正是因为林红玉被逼急了,当面拿这事儿嘲讽她,否则王熙凤也不至于会失去理智。

唉~

颓然的叹了口气,王熙凤把那账册重新捡起来,心不在焉的翻了几页,忽然快步出了堂屋,向正在扫撒的两个丫鬟问道:“平儿呢,又死哪儿去了?怎得这半天都不见她的踪影?”

那两个丫鬟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上前禀报道:“平儿姐姐方才领着大姐儿,好像是去老太太那边了。”

这里的大姐儿,指的自然是王熙凤的独生女贾巧姐。

现如今这贾巧姐也有八九岁大,模样生的十分标致,称得上是不逊乃母之风——就是性子太过娇怯,不似父母,倒与那人称二木头的贾迎春,有几分相似之处。

听说平儿是陪着巧姐,去了老太太那里,王熙凤自不好派人催促。

于是只得在家中坐立难安的苦等。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才终于见到了平儿回来。

王熙凤立刻上前一把扯住平儿的腕子,不由分说将她拽进了堂屋里,劈头就是一句:“你的缘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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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8章 来自‘故人’的参劾

约莫是户部即将拨款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下午孙绍宗赶到大理寺时,下面官吏差役们的态度,明显有所转变。

以前是畏多于敬,如今那眉眼间,则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这也难怪,在这清而不贵的衙门里,俸禄是许多人维持生计的唯一途径,故而看的自然也比旁处重些。

唯一例外的,怕也只有天牢那边儿了——大理寺虽说职权旁落,可牢里却还是关了不少‘狗大户’。

这种情况单就眼下而言,对孙绍宗是有利的。

因为这意味着,孙绍宗只要能开源节流,使得大理寺上下受益,就能将绝大多数底层官吏,拉到自己的船上。

可从长远来说,这却又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对财富的渴求已经被压抑了许久,一旦形势急剧变化,很可能会出现塌方式的贪腐。

看来在拓宽大理寺权柄的同时,也要积极展开风纪纠察才行。

立身必须要正!

若连自己都撕扯不清,怎好去审那些贪官污吏?

——刚刚依靠官倒,将十几万两雪花白银纳入囊中的孙少卿,在大理寺左寺官署门外,做出了如下决断。

然后他就大步流星了进了内堂,先把早上拟好的梗概平铺在公案之上,又取过笔墨纸砚,打算工工整整的抄录一遍。

偏刚把极品紫毫提起来,门外就传来了寺丞杨志铭的声音:“大人,下官有事要禀报。”

啧~

这次不知又有什么鸡毛蒜皮的琐事——反正孙绍宗办公的十来天里,杨志铭就从来没禀报过什么要紧事儿。

故此孙绍宗也没太在意,仍是把绝大多数注意力放在笔尖上,头也不抬的回了句:“进来吧。”

不多时,杨志铭挑帘子进了里间,眼见孙绍宗正挥毫泼墨,就没往跟前凑,远远的躬身道:“大人,都察院代转的几桩贪弊案子,都已经审结了——这些是供状、案卷、以及结案陈词。”

说着,便把几本小册子,以及厚厚一卷供状,托举着送到了孙绍宗的公案上。

与通判不一样,寺丞虽然也是副手,却几乎享有等同于左少卿的权利,升堂问案自然也包含其中。

若是遇到个暗弱的上官,左寺丞架空起左少卿来,可比通判制衡治中还方便的多。

不过遇到孙绍宗这样的,也就只能夹起尾巴伏低做小了。

“先放下吧。”

孙绍宗仍是不以为意的吩咐着,那几桩案子在他上任之初,就曾仔细了解过,都是经过都察院参劾,又被各省臬司衙门先滤过一茬的。

脏物、罪证、乃至口供,都是现成的。

若不是朝廷有规定,从六品以上官员定罪,都要经大理寺审结,压根就用不着再画蛇添足。

若是愿意混吃等死,这等案子自是多多益善,反正只要走走过场就成,功劳可以分润些,责任却几乎半点都不用担。

然而……

孙绍宗又岂是哪等尸位素餐的人?

因此这些案子在他看来,连鸡肋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嗟来之食’。

眼见孙绍宗无所谓的态度,杨志铭脸上闪过些许无奈。

比起当初那好虚名轻实务的柳芳,这位年轻的孙少卿实在是不好伺候。

可人家年纪虽轻,功劳名声却大,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稳稳压自己一头,更何况他刚刚还雷厉风行,连续破了两桩大案?

眼见着孙绍宗已经站稳了脚跟,并且在短时间里,完全没有垮台的可能,杨志铭觉得自己必须释放出一定的善意,免得被对方打压。

“咳。”

他轻咳了一声,吸引来孙绍宗的注意力之后,又正色道:“下官刚刚听到一个消息,据说都察院有人参了大人一本。”

“嗯?”

孙绍宗诧异的抬起头,他入职还不到一个月,就连破了两桩案子,而牛继宗的撞死公堂的事儿,朝廷也已经做出了惩罚。

这当口,还有什么好弹劾的?

“具体参劾什么,下官还不知道,只知道那位御史也姓孙,好像是刚从知府任上升迁的。”

也姓孙?

知府任上升上来的?

孙绍宗脑海里,闪出个模糊的印象,于是试探着问:“那御史可是叫做孙赟?斌贝赟【yun】?”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杨志铭先是连连点头,继而又狐疑起来:“大人莫非认得他?”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想当初这孙赟以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的身份,担任秋闱乡试的副主考,原本也是平步青云之兆。

谁曾想这厮在鹿鸣宴上,不耻与孙绍宗这等粗人同席,竟当众非难起孙绍宗来。

结果却被孙绍宗三言两语,揭破了他家中丑事,使得孙赟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柄,一时羞愤之下,干脆自请外放了知府。

方才杨志铭说起那人姓孙,又是刚从知府任上升迁到都察院的,再加上都察院的高品御史,大多都出身于翰林院,故而孙绍宗就想到了他头上。

结果竟是一言中的。

不过知道是孙赟参劾自己,孙绍宗心里反倒踏实了——因为这弹章多半是出自私愤,而不是真的抓到了自己什么把柄。

想到这里发,孙绍宗便又重新动起笔来,淡然道:“杨寺丞有心了,不过本官自认并无渎职之处,任他胡乱非议几句,也算不得什么。”

杨志铭要的就是这‘有心了’三字,当下忙顺势拍了几句马屁,什么‘大公无私’、什么‘无惧宵小’的。

等到告辞离开时,那脚步也轻了几分。

而他离开之后,孙绍宗却又停住了笔,抬头凝目望向外间,半响摇头道:“说走就走了,这当口我却上哪寻个称心的师爷去?”

这说的自然是柳湘莲。

眼下离明年春闱大比,也不过还有三个多月,此时还未曾步入职场的举人,多半也都打着苦读数月的心思。

至于秀才么……

这京城里的秀才,含金量实在不咋地,几乎稍有才干的,都不难混个举人——柳湘莲那厮不算,原本他压根就没有读书的心思,糊弄事儿似的,能考上举人才怪呢。

罢了。

先托人扫听着,若实在没有合适的,就等春闱过后再说,到时候说不准就不用再找旁人……

呸呸呸!

孙绍宗忙啐了几口,这没得诅咒自家‘侄儿’,实在不是长辈该起的心思。

暂时把找师爷的事儿抛在脑后,孙绍宗边抄录边删改着,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是赶制出一篇自认尚算严谨的文章——这字数,已经不能说是梗概了。

接下来,就等着于谦帮忙润色,整点辞藻、添些典故什么的。

小心翼翼的把最后一版归置好,眼见天色也不早了,孙绍宗便提前出了衙门,却既不归家,也不去于谦府上,而是径自赶奔国舅府。

答应贾赦的事儿,总要去走个过场。

尤其昨儿还在人家闺女身上驰骋了半宿。(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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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9章 义无反顾、首鼠两端

【第一更,半夜三更】

若是两年前,在京中问起赵国舅的话,估计大多数人都难以准确的描述出,这位赵国舅究竟是何许人也。

因为曾经的赵国舅,是一个标准的小透明,虽不至于深居简出,却也甚少摆明车马的出现在人前。

以至于当时人们对他的印象,还远不如对‘贾国舅’来的清晰。

硬要给他贴一个标签的话,那肯定非‘低调’二字莫属。

然而这两年间,他的行事风格却陡然大变,非但高调了许多,出个门都前呼后拥鸣锣开道的,家中更招揽了上百食客。

虽说其中鱼龙混杂,甚至连洪九的同行,都混进去几个,可声势却已经造出来了,大有‘春申门下三千客,小赵城南五尺天’的势头。

不过以孙绍宗看来,赵国舅本人的性格,其实并没有多少变化,变化的只是时事罢了。

而他之所以突然变得高调,自是因为太子‘根基’不牢。

当初太子尚未失去根本,皇位唾手可得,他这国舅爷自是高枕无忧,只需安安静静,等待着新皇登基水涨船高即可。

然而眼下的局势,却让他萌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为太子摇旗呐喊、制造声势。

但归根结底,赵国舅其实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性子。

这从他招收的门客之中,并无几个飞檐走壁之徒,甚至稍有勇武之名的,也都被拒之门外,就可见一斑。

闲话少提。

却说这日傍晚,孙绍宗驱车到了赵国舅府上,递了名帖之后,就被请到了客厅中等候。

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赵国舅的人影。

不过孙绍宗也不急,从当初寿宴时,以及后来在太子府上庆功时,赵国舅对他的态度,他就已经看出这位赵国舅,对自己心怀不满了。

至于原因么……

恐怕是出自孙家与荣国府的亲密关系。

左右逢源两面下注这种事儿,历朝历代都不乏例证,有的人将之视作寻常,自然也就有人看不过眼。

赵国舅无疑属于后者。

这也是当初孙绍宗,不愿搀和此事的最大原因——对方本就不满他与荣国府亲近,这巴巴跑来替贾赦说情,岂不正撞在枪口上么?

存了这些自知之明,孙绍宗的心态自然是极好的。

左右这国舅爷府上的茶水点心,味道也还过得去,他也便安之若素、怡然自得。

眼见第六盘点心吃了精光,孙绍宗正待招呼下人再送些进来,忽听外面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

“孙大人倒是真不见外。”

正主终于到了。

孙绍宗不慌不忙的拍去指尖残渣,起身拱手道:“都说国舅爷是咱们大周朝的孟尝君,想来是最怕客人拘束的,我自然只能客随主便。”

“哼!”

赵国舅迈步走进客厅,正好听到孙绍宗这话,当下斜眼嗤鼻一声,自顾自在主位上坐了,细缝也似的眯眯眼,带着明显的质疑之色,直往孙绍宗脸上扫量。

孙绍宗倒是坦荡的很,也收敛了笑意,淡然迎向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半晌,终究还是赵国舅没沉住气,主动开口质问道:“孙少卿今日登门,莫不是要为那贾赦说情?”

孙绍宗点头:“国舅爷一语中的。”

“哈!”

赵国舅长出了一口恶气,眼底的质疑也转化为浓浓的不屑:“好一个‘一语中的’,你倒也不藏着掖着!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一句!”

说着,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拄在酸梨木的副手上,愣是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

显然,他对于接下来的问题,是十分的重视。

而孙绍宗虽然已经猜出,他究竟要问什么,却还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听赵国舅问道:“孙少卿,太子殿下视你为股肱心腹,却不知你对太子殿下又能如何?是义无反顾,还是……”

说到这里,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这才一字一顿的道:“还是首鼠两端、左右逢源?!”

孙绍宗还是低估了这位赵国舅的决心,没想到他会问的如此直接,如此不留转圜的余地。

有个当皇后的亲姐姐,真好啊!

同样的话,恐怕就连自己那位便宜同宗,太子妃的生身父亲,都不好在自己面前名言。

心下吐槽着,孙绍宗脸上的郑重,反倒褪去了些。

他迎着赵国舅突然瞪圆的眼睛,半晌忽然失笑的摇了摇头:“既然国舅爷问的如此直接,那孙某也给您一个准信:我能保证的是,在不补牵连到家人、并且太子仍保有登基可能的前提下,绝不会背弃太子殿下。”

听孙绍宗竟恬不知耻的,在自己的‘忠诚’上加了两个前缀,赵国舅满脸的凝重,顿时化作了滔天怒火

“哈哈,听孙少卿这话,岂不正是打着首鼠两端的心思?!”

他咬牙切齿的冷笑着,手肘一撑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外面喝道:“既然如此,你我也无需多言,请便吧!”

这一言不合,就要送客的架势,倒让孙绍宗颇有些尴尬——倒不是尴尬他的态度,而是尴尬于之前自己的推断。

原本他还认定,赵国舅内里仍是个谨小慎微的——谁曾想事涉太子,他就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壮怀激烈。

可见这人性的复杂,远不是轻易就能揣摩透的。

不过尴尬归尴尬,孙绍宗敢于实言相告,自然不会没有后手,更不会就这般灰溜溜的离开。

他再次摇头失笑,就在赵国舅即将爆发之际,这才慢条斯理的道:“国舅爷,咱们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认为若被形势所逼,太子殿下会否不顾父子天伦,拼死一搏?”

赵国舅眉头微微一皱,依照太子的性格,不顾天伦是肯定的,但拼死一搏么……太子怕是未必有这勇气。

当然,他嘴里吐出来的,却与事实正好相反:“太子殿下是忠孝仁义之储君,如何会不顾父子伦常!”

孙绍宗脸上的笑意更浓,两手一摊道:“既无生死相搏、君臣相残之事,那孙某方才的承诺,难道还不够么?”

赵国舅愣怔的看着他,好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人也颓然的倒回了椅子上,呓语也似的呢喃着:“够了、足够了。”

言语间,脸上却透出苦涩之意,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但这等无君无父的表情,孙绍宗自然是看过就忘,全当没弄明白他遗憾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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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0章 战端终启

【第二更】

赵国舅终究没有答应,与贾赦罢手言和。

但他也许诺了,暂时不会揪着这事儿不放,更不会让石呆子再去满街告状。

这其中有孙绍宗的人情,但更多的是处于他自身的考量。

上次寿宴时,赵国舅其实就打算告御状来着,结果刚一开口,还没等把正事说出来呢,就被皇帝赶到的门外。

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的态度激怒了皇帝,可转回头细琢磨起来,分明是皇帝已经猜到他要将这件事捅出来,所以才提前发作,把两个‘小舅子’一起赶出门外。

说白了,皇帝不希望在贾贵妃怀孕之际,赵、贾两家之间起冲突。

有鉴于此,赵国舅自然不好再拿这事儿攻讦贾家。

但这并不代表他要放弃这个把柄,一旦未来局势有变,皇帝的庇佑不在,赵国舅肯定会落井下‘石’。

还是那话,贾元春这次怀上身孕,对荣国府而言,还真未必是什么好事。

“闪开、快闪开!”

却说孙绍宗正在车厢里,琢磨些有的没的,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呼喝,紧接着人喊马嘶的,好不热闹。

就连孙绍宗所承的马车,也一样受了影响,先是一个急刹,紧接着又往旁边避了避。

紧接着又听张成在外面禀报:“二爷,是兵部的八百里急报。”

孙绍宗闻言,立刻挑开帘子探头张望,却见两名背着殷红靠旗的军官,正自催马穿过闹市。

目光落在那两人的鞋上,孙绍宗心下稍安——那满是泥浆的靴子,乃是单薄的南方款式,因此肯定与酣战辽东的大哥无关。

不过……

瞧二人的神情,怕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变。

东海倭患?

应该也不是,王子腾现如今已经牢牢压制住了东南的海盗,就算是遇到临死反扑,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如此说来,那就只西南了。

南疆六国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孙绍宗皱眉沉吟着,他倒不担心东南局势彻底糜烂,却怕自家那位老丈人会被杀了祭旗。

不过这天南海北的,就算再怎么担心,也是无济于事。

且等事情真正落下来再说吧。

想到这里,孙绍宗放下车帘,淡然的催促了一声:“回府吧。”

…………

果然不出孙绍宗所料,第二天到衙门里当值的时候,南疆六国歃血盟誓组成联军,准备夺回旧日故土的消息,就已然传遍了京城。

据说六国联军足有五十几万兵马,自真腊、茜香二国左右杀出,似有一举吞并云贵之势。

五十几万兵马云云,孙绍宗是不信的。

但二三十万应该还是有的。

而且相较于驻扎在四川境内的周朝军队,这些人对西南湿热的气候、地形,更为熟悉适应,又卧薪尝胆了好几年,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反正不管怎么说,京城上下都被这消息搅的不安分起来。

就连大理寺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衙门,也到处充满了议论之声。

谨小慎微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亦有之,但总体来说,持乐观态度的占据了大多数。

毕竟大周朝自建立以来,在对外的大规模战争当中,就只吃过一次亏——就是孙绍宗的便宜老子,被勒令在鸭绿江自尽的那次。

而且几年之后,让大周吃瘪的高丽也被灭国了。

尤其在许多人心目当中,南疆六国那些蛮子,实力远不如当初的高丽,就算是六国联军,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不过他们却忘了,眼下的大周也不是以前的大周了。

如今大周的形式,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虽说无论是北面的蒙古、靺鞨,还是东南的倭寇、西南的南疆六国,单独对上大周都处于劣势。

但南北联动起来,却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新式火器如今已经正式列装神机营,等自家大哥在辽东积攒了经验,以之抵御蒙古铁骑的侵袭,应该不成问题。

“二哥、二哥!”

孙绍宗正在自己的官署里,操着紫禁城的心,忽听外面一阵呼喊之声,紧接着脚步纷沓而至。

这声音……

孙绍宗纳闷的望向外间,就见门帘一挑,柳湘莲兴冲冲的闯了进来。

果然是这小子!

孙绍宗不由无语道:“你不是立誓要在家闭关苦读么?莫非才一天功夫,就改了主意?”

若真是如此,还真枉费孙绍宗托尤二姐,送去的那三百两银子。

“是……也不是,我其实……反正,嗐!”

柳湘莲激动之下,倒结结巴巴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最后他伸手往嘴上虚扇了一巴掌,这才理顺了思路,拔着胸脯道:“二哥,师爷我肯定是不干了,但值此国难当头,死读书又有何用?所以小弟决定继承先父之志,投笔从戎!”

投笔从戎……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就国难当头了?再说了,要投笔从戎你也该去找兵部,来大理寺嚷嚷什么?”

没等柳湘莲回应,后面忽又闯进个人来,咧着大嘴嘿嘿笑道:“二哥,您就别瞒着我们了!”

这人却不是薛蟠学大脑袋还能是哪个?

说实话,这冷不丁瞧见薛蟠,孙绍宗还真有些心虚。

毕竟前几日才在人家母亲身上,做了些策马奔腾的勾当。

故此反应也就比平时慢了半拍,表情也透着些僵硬。

好在柳湘莲、薛蟠两个,正处于热血上头之际,哪里还会细细辨别?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来意说了大概,却是听的孙绍宗重新又哭笑不得起来。

却原来外面盛传,说孙绍宗曾经做过驻茜香国武官,又刚刚在湖广立下奇功,这次与南疆六国作战,肯定是要受到重用的。

故而柳湘莲、薛蟠两个,才急吼吼找上门来,想要与他一起南下,与六国联军大战三百回合。

“这你们就甭想了。”

孙绍宗摇头道:“且不说你们家里肯不肯答应……”

“二哥,上回您就拿这词糊弄我们,这回我们可不干,说什么也跟去!”

薛蟠急不可待的打断了孙绍宗的话。

柳湘莲在一旁也道:“是啊二哥,这科举是正经仕途,杀敌报国难道就不是了?您既然是愿意看我上进,这会可不能不提携兄弟一把。”

“对对对!那老冯弄了五品千户,整日在我们面前显摆,这回咱们怎么也得赚弄个参将当当!”

参将……

虽说武官不如文职金贵,可正四品的参将,是那么容易当的?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先听我说完——这次同南疆六国开战,怕是连冯紫英的机会都比我大些,你们找我来说这事儿,怕是找错人了。”

“这是为何?”

柳、薛二人闻听此言,立刻异口同声诧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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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1章 贾时飞登门问计

【半夜三更】

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御下的制衡之道!

孙绍宗南下平叛,立下不世奇功;孙绍祖去东北拉练,又适逢其会的斩获不少——这兄弟二人眼下交映生辉,可说是出尽了风头。

便宜大哥也还罢了,毕竟是快四十的人了,担任三品指挥使并不为过。

可孙绍宗却只有二十出头,这眼下就已经是坐到了四品高官,若再放出去立下什么奇功,难道还要往三品提拔不成?

那等到三十岁的时候,孙绍宗熬资历也该有入主六部堂官的资格了。

那等到三十五岁、四十岁呢?

他一个不经科举的武夫,难道还能入阁不成?

故而不用朝廷明言,孙绍宗就知道自己近几年间,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肯定是与军功无缘了。

倒是大哥或许有机会更进一步。

当然了,二品的京营正印官,怕也未必能指望的上,最多也就是从二品的副职。

不过这些道理,却不好同柳湘莲、薛蟠明言。

尤其是薛蟠,这厮向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真要是把孙绍宗的话传出去,那乐子可就大了。

故而孙绍宗也只是拿了旁的理由搪塞——譬如皇帝有意,让他在大理寺做出一番功业,因此不会允许他半途而废云云。

柳湘莲还有些半信半疑,薛蟠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的往椅子上一摊,嘟囔道:“亏我还想跟二哥杀个七进七出呢。”

“得了吧你!”

柳湘莲拆台道:“二哥倒也罢了,你自己照着镜子瞧瞧,看哪点像是赵子龙了?”

“哪儿不像了?”

薛蟠指着自己的脸:“那白面将军,不就说的薛爷这模样吗?”

好吧,这厮虽然生的五大三粗,论肤色却是白皙的紧,同他母亲薛姨妈,那是一脉相传。

正为薛蟠的厚脸皮无语之际,忽听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继而响起某个小吏恭谨的嗓音:“大人,顺天府贾府尹求见。”

贾雨村来了?

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昨儿得到的承诺,不是已经派人知会他与贾赦了么?

心下狐疑,但既是堂堂三品府尹登门拜访,孙绍宗于公于私,都是要去见一见的。

故而交代柳湘莲、薛蟠二人自便,他就去了前厅迎客。

…………

几句寒暄、分宾主落座之后,孙绍宗倒也懒得同贾雨村打哑谜,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老哥这一早就找过来,莫不是我昨夜使人通传的消息,有什么不对之处?”

却见贾雨村摇了摇头,正色道:“为兄今日前来,为的是公事是国事,却不是一己之私。”

公事、国事?

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身子往前一倾,急道:“莫不是那黑帖主人,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要说能让贾雨村急吼吼找过来的公事,最近貌似也就只有这一条了。

之前推断出,丁修可能成为了黑帖主人的属下,孙绍宗对这黑帖主人的警惕,便大为增加。

盖因那丁修是个桀骜不驯之徒,本身又是懒散的性子,能让他心甘情愿奔走数年的主儿,自然不容小觑。

孰知贾雨村闻言一愣,随即又摇头失笑道:“老弟误会了,我此来虽是为了公事,却不是顺天府的公事,而是兵部的公事。”

兵部的公事?

听他这一说,孙绍宗才记起他身上,还兼了个兵部侍郎的衔儿。

兼任六部侍郎,乃是历任顺天府府尹的惯例,不过也只是挂名而已,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顺天府的本职工作。

故而贾雨村没提起之前,孙绍宗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而眼下得了提醒,孙绍宗不禁眉头一皱,迟疑道:“老哥的意思,莫不是要从我这里,了解一下南疆六国的情况?”

贾雨村这样的官场老狐狸,自然不会被外面那些谣言所蒙蔽——所以他来找孙绍宗,肯定不会是指望孙绍宗南下担任将帅。

而刨除这一点之后,贾雨村巴巴为了兵事跑来,也就只剩下打探敌方情报这一点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贤弟。”

贾雨村说着,向北面拱了拱手,肃然道:“正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雨村虚任兵部侍郎两年有余,却一直尸位素餐,心下甚是不安——此次听闻南疆有变,就想着为国为民,略尽一些绵薄之力。”

紧接着,他又顺势起身,向孙绍宗一躬到底:“所以还请贤弟不吝赐教。”

呵呵~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归根到底,还不是想在兵部分润些功劳?

不过他既然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孙绍宗却也不便拒绝——尤其这差事儿肯定落不到自己头上,拿些旧日消息做人情,倒也不亏。

故而孙绍宗就把自己当年,在茜香国的道所见所闻,大致的向贾雨村介绍了一遍。

“茜香国在六国中实力最强,却也受我大周制衡最多,而那真腊国当初正处于劣势,故而未曾被我大周重点看顾。”

“真腊国与茜香国之间是世仇,真要论起来,反倒是我大周介入之后,两家才熄了干戈……”

“茜香国中无论长幼皆操汉话,而其余五国,依旧是以南疆土话为主……”

“那茜香国女王年事已高,膝下太子却还年幼,至今也不过十五岁——名义上说是老国王的遗腹子,不过茜香国的百姓,都认定他是权相阮福忠与女王的私生子。”

听孙绍宗说到茜香国女王的私密事,贾雨村不由得连连摇头:“牝鸡司晨,久之必生乱象——再加上言语不通,看来茜香国这路兵马,反倒是较弱的一环。”

这倒是与孙绍宗的判断相同,不过他还是提醒道:“虽说如此,但那阮福忠绝非易于之辈,真要是小瞧了茜香国,没准儿会马失前蹄。”

贾雨村点了点头,又道:“劳烦贤弟,再说一说彼处的风土人情,以及气候、地理。”

这老狐狸人品虽然不济,做事还是颇有章法的。

不过他这一来,倒也提醒了孙绍宗——虽说朝廷不太可能派他去南边打仗,但咨询一下还是极有可能的。

看来送走贾雨村之后,还要早做准备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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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2章 化夷为夏

景仁宫,外书房。

不同于上午朝会时的群情激昂,此时书房内颇为冷清,除了惯例在此批阅奏章的广德帝,就只有内阁首辅贺体仁、兵部尚书卢彦斌二人在场。

兵部尚书卢彦斌侍立当中,正口若悬河的,说着大略方针,以及后勤补给等诸多细节。

而贺体仁毕竟年事已高,又是首辅重臣,故而赐了一张方凳,摆在御案左下首。

此时贺体仁正弯腰驼背的躬在方凳上,松垮的眼皮几乎盖住了双目,两下里的小太监盯了他许久,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醒是梦。

约莫过了两刻钟有余,卢彦斌的长篇大论,才算是告一段落。

他微微躬身,向皇帝请示道:“陛下,这便是兵部根据南疆急报,调整之后的应对方略,是否要立即呈送内阁,由阁老们进一步参详,还请陛下圣裁。”

广德帝沉吟半晌,却是把目光转到了贺体仁身上:“贺阁老怎么看?”

原本泥胎木塑也似的贺体仁,就像是被触发了机关一般,立刻从方凳上站了起来,躬身道:“兵部的方略,称得上是详略得当,大体上并无什么不妥,只是……”

“只是如何?”

“老臣以为,选择茜香、毋柯、曼戈三国联军为突破口,虽是明智之举,但事后乘胜追击之事,却值得商榷。”

“阁老!”

卢彦斌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质疑:“那茜香国不比其它四国,曾被我大周代管三十余年,道路畅通、语言无碍,更兼内部颇有亲近我大周之人。”

“乘胜追击之策虽不说万无一失,但只需稳扎稳打,必然可竞全功!”

“而一旦拿下茜香国,非但能震慑余下四国,更可呈两面夹击之势,使得真腊国进退失据!”

“似如此,却不知何处不妥?”

内阁首辅虽是位高权重,但兵部尚书也不是内阁的应声虫。

更何况这份方略,是卢彦斌亲自主持,根据各方汇总的咨询,辛辛苦苦赶制出来的,怎肯让贺体仁三言两语的否定掉?

贺体仁听他连声抗辩,最后又反问自己,那梯田也似的老脸,却愈发的和煦起来,笑着拱手道:“卢尚书莫急,这份方略于兵事上并无什么不妥,只是……”

说到这里,贺体仁却忽然停了下来。

却原来是大太监裘世安,捧着份奏章走了进来。

只见他躬着身子,把那奏章放在了御案上,作势要退到一旁,却忽又止住了脚步,犹豫再三,才小声禀报道:“陛下,这是顺天府府尹贾雨村,以及大理寺少卿孙绍宗的联名奏本——奏的是南疆战事。”

广德帝原本并未去瞧那份奏章,毕竟眼下他这御案上堆积的奏章,至少也有五六十本之多。

但听一听说是贾雨村和孙绍宗联名上奏,奏的又是南疆战事,当下就来了‘兴致’,把那奏章接在手里,先一目十行的扫了个大概。

看完之后,皇帝脸上露出些玩味的笑意,把那奏章轻轻放回桌上,抬头问道:“二位爱卿,可知这奏本里都写了些什么?”

卢彦斌闻言,就等着贺体仁开口,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对方出头,反而是皇帝点了自己的名。

卢彦斌无奈,只得皱眉揣测着:“孙少卿眼下虽是文官,却终归是武举出身,且又刚刚平定湖广叛乱——莫不是贾侍郎,要保举他去军前效力?”

贾雨村虽然挂了兵部侍郎的头衔,但卢彦斌还真就没怎么跟他共事过。

至于孙绍宗么……

虽说如今是大胜而归,但他对孙绍宗的印象,仍旧不脱‘莽撞’二字。

故而才会有如下揣测。

而听到卢彦斌这番话,广德帝不置可否的一笑,随即又转头望向贺体仁:“阁老以为呢?”

贺体仁这次终于又有了反应,他把皓首苍髯微微一垂,继而摇头道:“陛下恕罪,老臣左思右想,却实在猜不出这二位所奏为何。”

老滑头!

卢彦斌暗骂一声,可这耍滑头也是要看资历的,若他刚才也这么敷衍,怕是立刻就要在皇帝心里失了印象分。

“哈哈……”

广德帝这时却忽然笑了起来,重新把那奏章拿在手中,冲着贺体仁晃了晃:“贺阁老猜不出这上面写的什么,但这二人所思所想,却怕是与阁老有异曲同工之处。”

贺体仁愕然抬头望向那奏章,终于露出了两眼惊疑之色。

广德帝却并不肯直接揭破谜底,反而笑道:“阁老不妨把方才要说的都说出来,再与这份奏本对应一下,如何?”

贺体仁此时又收敛了目光,重新回到古井无波的状态,听皇帝吩咐,便躬身道:“老臣遵旨。”

说着,他却又和煦的看向了卢彦斌:“卢大人,依照兵部的方略,攻下茜香国、真腊国之后,可要继续深入南疆?”

“这……”

卢彦斌稍一迟疑,还是果断摇头道:“怕是不妥,另外三国皆在崇山峻岭之中,往来多有不便——且攻下茜香、真腊也需耗费不少时日,届时恐怕南疆瘴气大盛,实在不宜继续进兵。”

说到此处,他其实也大致明白了贺体仁的意思,于是又继续解释道:“以下官之见,大可学我朝旧事,留下一部分精锐,驻扎在茜香、真腊的要塞、国都之中,其余兵马退回云贵休整,这样所费军需损耗,也不至会动摇国本。”

贺体仁脸上的笑容却是一苦,摇头道:“卢尚书这话,若是被户部听了去,怕是立刻就要吵翻天了——眼下东南未平,北地边患方兴,即便只是少数精锐,怕也难以长期支应。”

卢彦斌也知道,朝廷近年来赤字频频,可他毕竟是兵部尚书,首先需要考虑的不是财政,而是迫在眉睫的战争。

故而明知贺体仁这话不假,却还是反驳道:“那依着阁老的意思,难道咱们还要礼送他们安然出境,然后对其秋毫无犯不成?就算真这般做了,也不还是要在边境屯驻重兵?”

“卢尚书稍安勿躁。”

贺体仁抬起干瘪的右手,在耳旁轻轻摇了几下,等到卢彦斌重新垂下头去,这才道:“老夫的意思是亡其军,而辖其国——先按照兵部的方略施以雷霆,击垮茜香国的主力,而且务必多多杀伤。”

“但我大周的兵马,却不应深入南疆不毛之地,而是应该趁着茜香国上下惶恐之际,由朝廷谴使问责,并助茜香女王拨乱反正,重新启用亲近我大周的臣子。”

听到这里,卢彦斌忍不住又插嘴道:“阁老!莫忘了我朝糜勒茜香国,足有七十余载,彼悲却依旧心怀恨意,伺机生乱——阁老又如何保证,届时那茜香女王不会首鼠两端?”

“呵呵……”

贺体仁摇头失笑道:“茜香国之所以背弃我朝,是自认羽翼已丰,而不是出自什么恨意——眼下只需斩断它的臂膀,再驱使其与真腊国反目,届时彼弱贼强,自然只能仰赖我朝鼻息!”

“如此一来,我朝才能从容腾出手来,根除东南倭患,解决北地边患。”

这番话讲完,卢彦斌终于没了言语。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贺体仁这番话是切实可行的。

“哈哈……”

这时皇帝却又笑了起来,示意一旁的裘世安,把那奏章送到贺体仁手里,在他翻看的同时,笑道:“果然不出朕所料,贺阁老与这份奏章是不谋而合。”

而贺体仁从衣襟里,扯出副眼镜来,逐字逐句的看完之后,却是悠然叹息了一声:“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继而他又拱手道:“扶持茜香国世子继位,令其主少臣疑之策,比老臣方才所谓的拨乱反正,更为切实可行——不过依老臣之间,不妨再更进一步!”

“那世子既然尚未成婚,不妨择一官宦世家之女,命其立为王后——若能有个一儿半女,则可将王位再行更替。”

说到这里,老头很不厚道的咧嘴笑道:“左右已经出了个茜香女王,再立一个又有何妨?届时择我朝儿郎配之,周而复始,自可化夷为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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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3章 谣

北静王府,琴室。

“当真?!”

卫滢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继而身体前倾,将双掌撑在平时最宝爱的古琴上,也不管那琴身发出嘎嘎吱吱的悲鸣,绷紧了两条矫健的长腿,一叠声的催问着:

“那孙绍宗,当真要去南疆打仗了?!”

贴身侍女念夏,被主人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唬了一跳,当下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自己不过就是在换檀香的时候,随口说了句闲话,怎得就这么大反应?

眼见念夏这惊诧莫名的样子,卫滢也自知失态,忙又缓缓跪坐回原位,讪讪的找着理由:“我……兰哥儿原还想过些日子好生谢谢他的,不曾想孙大人竟又要去打仗了。”

这借口真是要多蹩脚有多蹩脚,但念夏毕竟是做奴婢,即便心下再怎么狐疑,又怎敢多问半句?

当下忙陪笑道:“奴婢也就是听了几句闲话,还不定是真是假呢。”

最好是真的!

卫滢暗暗祈祷着,静默了片刻,忍不住又让念夏把听来的闲话,仔细复述了一遍。

听那传言似是有鼻子有眼的,卫滢心下又多了几分欣喜——她本来就在发愁,该如何让孙绍宗远离王府,若这条消息是真的,自然无需再画蛇添足。

那姓孙的最好死在南疆,来个一劳永逸!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转瞬间却又犹疑起来,那姓孙的固然卑鄙,但所作所为,倒也勉强称得起一声‘英雄’。

若真让他死在南疆蛮人手中,似乎……似乎也挺可惜的。

不对!

自己受他所辱,还替他可惜什么?

然而那厮虽荒淫了些,却是个怜贫惜弱,又能舍生为国的……

卫滢心底直似是耍起了左右互搏,乱糟糟的一回一个念头,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念夏还在身前侍立着。

“你先下去吧。”

她将素手一摆,挥退了侍女念夏,顺势在那古琴上轻轻撩弄着,原本清脆的琴音却显得暗哑,显然是方才受了损伤。

但卫滢却恍然不觉,盖因她心中又升起一个难以决断疑问:明儿那孙绍宗来了王府,自己到底还要不要见他?

按理说,既然有了这等契机,她合该静待下文,而不是急着冒险与那孙绍宗见面。

然而……

若那消息是真的,这一见或许就是天人永隔了。

想到这种可能,卫滢便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指尖波动琴弦的节奏越来越缭乱,胸中的郁结却始终难以抒发。

锵~

将那七跟琴弦重重压在琴身上,卫滢忽然长身而起,自南墙摘下宝剑,仓啷一声拔出鞘来,随即身似浮萍、脚踏七星,便在那琴台前舞出一团银月。

…………

“噗!”

邢忠一口即墨老酒,足足喷出丈许来远,坐在他对面的酒友自是首当其冲。

那人下意识的抬手一抹,却蹭了满袖子的渣滓,黏黏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当下就恼了,一拍桌子跳将起来,就待同邢忠翻脸。

不曾想邢忠却抢先伸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红着眼睛吼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那孙少卿真要去南疆打仗了?!”

那人迫于他的气势,又记起眼前这人乃是荣国府的亲戚,怕是不好真个动起手来。

当下那恼意便打了个对折,反手不轻不重推着邢忠的腕子,嘴里含糊道:“这街上都已经传遍了,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邢忠听了这话,缓缓松开了对方的衣领,又缓缓的坐回了原位,失魂落魄的沉默了半晌,忽地跳将起来,飞也似的奔出了酒楼。

“哎、哎!刑爷,今儿说好了您请客!”

几个狐朋狗友追到门口,眼见邢忠早跑的没影了,后面掌柜、伙计,又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只得都骂骂咧咧的又折了回去。

回到桌上,眼见那一桌子酒菜,都沾了邢忠吐出来的秽物,当下更是恨的不行,你一句我一句的骂个不停,却终究舍不得就这么走了,于是又干对付着,把那半壶残酒舔了个底掉。

不说这几人如何,却说邢忠一路飞奔,径自回到孙府东跨院里,也不和迎出来的邢岫烟搭话,只热锅蚂蚁似的,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

邢岫烟瞧他这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祸事’——若真是大祸临头,邢忠那腿脚早就不利索了,那会走的这般两袖带风?

故而也就没管他,又自顾自的坐回墙角,把竹簸箕往腿上一放,取了绣品继续忙活着。

“这是又怎得了?”

这时邢母从里间挑帘子出来,见丈夫这急惊风的模样,不由皱眉向女儿打听着。

当初邢岫烟见父亲迷了心窍一般,死活赖在孙家不走,便干脆自行回了荣国府。

谁承想邢忠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妻子也接了过来。

邢岫烟毕竟不比薛宝钗,自小就在荣国府里长起来的,独自一人怎好久留?

再加上邢忠三番五次的催逼,甚至连母亲也出面劝说,便又只好重新搬回了孙家。

不过她总觉得这般叨扰,心下十分过意不去,故而近日一直在给孙加几个小辈,绣些边边角角的衣物。

此时听母亲发问,她这才又停住手里的活计,迎着母亲的目光摇头道:“从外面回来就这样了,到现在半句言语也没有。”

“那就甭管他了,八成又是灌多了猫尿!”

邢母想起前日他半夜赤足狂奔,闹的孙家上下不安,当下也没了好脸色,啐了一口就待返回里间。

“给老子回来!”

邢忠这时候终于开口了,先是呵斥了妻子一声,继而抢到女儿面前,劈手夺过那秀绷子,顺势一把掼到了地上,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弄这些破玩意儿!”

邢岫烟默默的起身,并无半句言语以对。

但邢母却不干了,弯腰把那秀绷子捡起来,没好气的呛声道:“你这好端端的,又跟孩子发什么疯?”

“我疯?我看你们娘俩才疯了呢!”

邢忠气急败坏的吼着:“这乘龙快婿眼见就要飞走了,你们娘俩还整日里鼓捣这些破玩意儿……”

说着,他又去夺妻子手里的秀绷子,却被邢母闪身避开了。

邢忠愈发恼了,跳脚道:“你们知不知道,刚回来的那刘全,从南边儿带回多少银子?十几万两、整整十几万两雪花白银啊!”

“这又会做官、又会赚钱的金龟婿,就算打着灯笼都难找,可你们眼睁睁守着,竟然……竟然……”

他怒冲冲的,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只得跺脚道:“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在孙家二郎出去打仗之前,咱们得把这名分定下来!”(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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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4章 薛姨妈病卧蘅芜苑

荣国府,蘅芜苑。

仆妇张嬷嬷捧着一盅刚煮好的药汤进了里间,正想往薛姨妈床前凑,旁边李纨忙起身道:“放着我来吧。”

这两日薛姨妈染了风寒之后,李纨倒比薛宝钗伺候的还殷勤,下人们也早已习惯了。

故而张嬷嬷也没和她多客套,只谦让了一句,便把小砂锅递了过去。

李纨顺手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先用汤勺搅匀,又舀了些放在嘴边儿吹温了,正想喂给薛姨妈,哪曾想薛姨妈忽然翻转身子,把脸朝向里面。

眼见如此,李纨用眼角余光一瞟,确认那张嬷嬷已经到了外间,这才压着嗓子劝道:“就是有天大的事儿,姨妈也不该作践自己的身子……”

不等她把话说完,薛姨妈猛地转回身子,羞愤盯着李纨质问:“是我自己作践自己,还是你们作践我?”

李纨被她堵的没了言语,低头轻叹一声,把那汤勺放回了砂锅里,缓缓的搅动着。

一时间整个里间都静了下来,就只余下汤勺磕绊在砂锅上,发出的叮咚脆响。

薛姨妈毕竟是个温润的性子,方才一时恼恨爆发出来,此时眼见李纨低头无语,便又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有心开口找补两句,却又实在找不出自己要宽慰李纨的道理。

最后那支起的身子,便缓缓的躺了下去,两只眸子微阖着,面上再不见一丝喜怒,但那锦被下凶猛的起伏,却昭示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叮~

一声格外清脆的撞击声过后,李纨终于又开口了:“说是劝您肆意的活一回,可归根到底,我是怕走漏风声,误了儿孙的前程——既是出自私心,姨妈要打、要骂都由得,只是千万要保重身子,这时候你若真病倒了,宝钗却去依凭谁去?”

听她提及女儿,薛姨妈心下顿时又光火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支起身子,可那火气上涌,愈发使得病体发软。

于是重重喘息了几声,只得仰躺着恨声道:“不提宝钗还则罢了,你可知道前日里我那姐姐,还存着心思要撮合宝钗与……与那人呢!”

自家婆婆,想撮合薛宝钗和孙绍宗?

李纨听了不由得一愣,下意识的想问‘金玉良缘’之事,可她到底是个内秀的,转瞬间就想明白了王夫人的心思。

当下却是先为林黛玉一叹——她可不认为宝钗退出之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就会有什么好结果。

相反的,依着自家婆婆的心性,怕是又要给宝贝儿子寻觅‘强援’了。

心下寻思着,难免嘴上就慢了半拍,等到再想开口时,外面却已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李纨只得先闭上了嘴,又装模作样的搅弄起汤药来。

谁知那人走进来一瞧,却竟是自己的贴身丫鬟素云。

李纨当下心头一松,又见素云急惊风也似的,当即呵斥道:“你这丫头搞什么鬼?这风风火火的,也不怕吓着姨太太!”

若换在以前,素云对薛姨妈自是毕恭毕敬,但现如今已是扛过同一条枪的战友了,那忌惮也就少了大半。

因而嘻嘻一笑,松松垮垮的行了个礼道:“姨太太莫怪,我是听了个稀罕事儿,急着来禀报,结果一时就忘了礼数。”

薛姨妈只当她也是被李纨拖下水的,因而非但没有恨屋及乌,反而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但当着李纨的面,她却不愿意露出真实心意,故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无半句多余的言语。

李纨也正觉气氛僵硬,再说这当口,也不适合继续聊方才的话题,于是便顺水推舟的吩咐道:“什么稀罕事儿?瞧你大冬天的跑出一身白毛汗。”

“我听说……”

素云先是故意拖长了音,制造出神秘感,然后才幸灾乐祸的道:“我听说二奶奶挪用公账上的钱,偷偷在南边儿做买卖,足足赚了十几万两银子呢!”

这话一出,李纨和薛姨妈却是都皱起了眉头,然后异口同声的问:“这话是谁说的?!”

素云回道:“昨儿晚上抹骨牌的时候,来旺媳妇说秃噜嘴了——听闻再过几日,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要运进京城了——这几年来旺一直在南边,说什么管着族田祭祀,却原来竟做出这等大事!”

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李纨和薛姨妈脸上的狐疑,却更盛了。

薛姨妈虽说平日是个不管事儿的,可也知道十几万两银子的分量——自家那侄女儿又不通商贾之事,短短时日如何赚来这许多银子?

而李纨对管家娘子的身份,一直存着念想,故而对公账上的事儿,也比旁人上心的多。

根据她的了解,自从三年前清查亏空之后,这公账上若说百十两银子的出入,或许是有的,可要说挪借出能赚十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却是绝无可能。

不过来旺这两年常驻江南,也的确有些古怪。

正思量着,忽听外面又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这次来的却是王夫人。

李纨主仆忙都起身相迎,王夫人却未同她二人多说什么,笑盈盈的凑到薛姨妈床前,嘴里数落着:“说让平日里多穿些,这怎么着,果然染了风寒吧?”

说着,她回首一招,立刻有丫鬟捧过来个漆金的红木盒子,王夫人顺势挑开了,指着里面道:“说来也是你运道,高丽国刚进贡的老山参,托娘娘的福,宫里赏下咱们几支,正好拿来给你补补身子。”

薛姨妈听说是宫里赏下的贡品,自是连声的推辞。

王夫人却不理会,径自让人把那老山参放在桌上,又摆手道:“行了,我们姐儿俩说些体己话,你们先下去吧。”

李纨领头躬身应下,带着一种婆子丫鬟退出门外,又亲自把房门带好。

也就是回身关门的这一瞬间,隐约听里面王夫人说道:“那日我说的事儿,你仔细想过没有?听说那孙家二……”

后面的话,随着房门的关闭再不可闻



但对自家婆婆的来意,李纨却也已经了然于胸。

看来她对撮合这桩婚事十分上心。

想想也是,就算觉得薛宝钗配不上‘宝玉’,可毕竟是自小看大的外甥女,总还是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不过薛姨妈现如今,怕是绝不可能答应这番婚事。

这要是被逼急了,不小心露了口风……

李纨心下一紧,当下急忙又开动脑筋,想着该如何摆平此事,免得被自家婆婆看出什么来。(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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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4章 薛姨妈病卧蘅芜苑

荣国府,蘅芜苑。

仆妇张嬷嬷捧着一盅刚煮好的药汤进了里间,正想往薛姨妈床前凑,旁边李纨忙起身道:“放着我来吧。”

这两日薛姨妈染了风寒之后,李纨倒比薛宝钗伺候的还殷勤,下人们也早已习惯了。

故而张嬷嬷也没和她多客套,只谦让了一句,便把小砂锅递了过去。

李纨顺手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先用汤勺搅匀,又舀了些放在嘴边儿吹温了,正想喂给薛姨妈,哪曾想薛姨妈忽然翻转身子,把脸朝向里面。

眼见如此,李纨用眼角余光一瞟,确认那张嬷嬷已经到了外间,这才压着嗓子劝道:“就是有天大的事儿,姨妈也不该作践自己的身子……”

不等她把话说完,薛姨妈猛地转回身子,羞愤盯着李纨质问:“是我自己作践自己,还是你们作践我?”

李纨被她堵的没了言语,低头轻叹一声,把那汤勺放回了砂锅里,缓缓的搅动着。

一时间整个里间都静了下来,就只余下汤勺磕绊在砂锅上,发出的叮咚脆响。

薛姨妈毕竟是个温润的性子,方才一时恼恨爆发出来,此时眼见李纨低头无语,便又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有心开口找补两句,却又实在找不出自己要宽慰李纨的道理。

最后那支起的身子,便缓缓的躺了下去,两只眸子微阖着,面上再不见一丝喜怒,但那锦被下凶猛的起伏,却昭示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叮~

一声格外清脆的撞击声过后,李纨终于又开口了:“说是劝您肆意的活一回,可归根到底,我是怕走漏风声,误了儿孙的前程——既是出自私心,姨妈要打、要骂都由得,只是千万要保重身子,这时候你若真病倒了,宝钗却去依凭谁去?”

听她提及女儿,薛姨妈心下顿时又光火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支起身子,可那火气上涌,愈发使得病体发软。

于是重重喘息了几声,只得仰躺着恨声道:“不提宝钗还则罢了,你可知道前日里我那姐姐,还存着心思要撮合宝钗与……与那人呢!”

自家婆婆,想撮合薛宝钗和孙绍宗?

李纨听了不由得一愣,下意识的想问‘金玉良缘’之事,可她到底是个内秀的,转瞬间就想明白了王夫人的心思。

当下却是先为林黛玉一叹——她可不认为宝钗退出之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就会有什么好结果。

相反的,依着自家婆婆的心性,怕是又要给宝贝儿子寻觅‘强援’了。

心下寻思着,难免嘴上就慢了半拍,等到再想开口时,外面却已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李纨只得先闭上了嘴,又装模作样的搅弄起汤药来。

谁知那人走进来一瞧,却竟是自己的贴身丫鬟素云。

李纨当下心头一松,又见素云急惊风也似的,当即呵斥道:“你这丫头搞什么鬼?这风风火火的,也不怕吓着姨太太!”

若换在以前,素云对薛姨妈自是毕恭毕敬,但现如今已是扛过同一条枪的战友了,那忌惮也就少了大半。

因而嘻嘻一笑,松松垮垮的行了个礼道:“姨太太莫怪,我是听了个稀罕事儿,急着来禀报,结果一时就忘了礼数。”

薛姨妈只当她也是被李纨拖下水的,因而非但没有恨屋及乌,反而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但当着李纨的面,她却不愿意露出真实心意,故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无半句多余的言语。

李纨也正觉气氛僵硬,再说这当口,也不适合继续聊方才的话题,于是便顺水推舟的吩咐道:“什么稀罕事儿?瞧你大冬天的跑出一身白毛汗。”

“我听说……”

素云先是故意拖长了音,制造出神秘感,然后才幸灾乐祸的道:“我听说二奶奶挪用公账上的钱,偷偷在南边儿做买卖,足足赚了十几万两银子呢!”

这话一出,李纨和薛姨妈却是都皱起了眉头,然后异口同声的问:“这话是谁说的?!”

素云回道:“昨儿晚上抹骨牌的时候,来旺媳妇说秃噜嘴了——听闻再过几日,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要运进京城了——这几年来旺一直在南边,说什么管着族田祭祀,却原来竟做出这等大事!”

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李纨和薛姨妈脸上的狐疑,却更盛了。

薛姨妈虽说平日是个不管事儿的,可也知道十几万两银子的分量——自家那侄女儿又不通商贾之事,短短时日如何赚来这许多银子?

而李纨对管家娘子的身份,一直存着念想,故而对公账上的事儿,也比旁人上心的多。

根据她的了解,自从三年前清查亏空之后,这公账上若说百十两银子的出入,或许是有的,可要说挪借出能赚十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却是绝无可能。

不过来旺这两年常驻江南,也的确有些古怪。

正思量着,忽听外面又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这次来的却是王夫人。

李纨主仆忙都起身相迎,王夫人却未同她二人多说什么,笑盈盈的凑到薛姨妈床前,嘴里数落着:“说让平日里多穿些,这怎么着,果然染了风寒吧?”

说着,她回首一招,立刻有丫鬟捧过来个漆金的红木盒子,王夫人顺势挑开了,指着里面道:“说来也是你运道,高丽国刚进贡的老山参,托娘娘的福,宫里赏下咱们几支,正好拿来给你补补身子。”

薛姨妈听说是宫里赏下的贡品,自是连声的推辞。

王夫人却不理会,径自让人把那老山参放在桌上,又摆手道:“行了,我们姐儿俩说些体己话,你们先下去吧。”

李纨领头躬身应下,带着一种婆子丫鬟退出门外,又亲自把房门带好。

也就是回身关门的这一瞬间,隐约听里面王夫人说道:“那日我说的事儿,你仔细想过没有?听说那孙家二……”

后面的话,随着房门的关闭再不可闻



但对自家婆婆的来意,李纨却也已经了然于胸。

看来她对撮合这桩婚事十分上心。

想想也是,就算觉得薛宝钗配不上‘宝玉’,可毕竟是自小看大的外甥女,总还是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不过薛姨妈现如今,怕是绝不可能答应这番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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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5章 导游

且不说蘅芜苑里,姐妹、婆媳心思各异。

却说这一大早,王熙凤听闻来旺媳妇走漏了风声,当下气的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叫过来旺媳妇,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又亲娘祖奶奶的好一通骂。

这还是看在来旺南下辛苦两年的份上,否则抄起板凳,砸她个脑浆迸裂的心思都有。

等到这一波发泄完,王熙凤才算是冷静了些,独自一人在花厅里,思量着这事的利弊得失。

没错。

在王熙凤看来,这事儿挑明了也不完全都是坏事,至少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花用那些银子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如今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虽然这种转变,并非王熙凤所乐见的。

当初之所以要偷偷摸摸,同孙家经营这木材生意,一是怕公中插手,分润了自己的所得。

而眼下既然已成定局,自然无需再担心什么。

这二来么,当时贾琏深恨孙绍宗,王熙凤作为人妇,自然不好明着与孙家合作。

然而现在么……

那贾琏若知道还有这么个由头,可以同孙绍宗亲近,怕是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又怎么可能会反对?

故而当初最忌惮的两个障碍,现如今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至于其它细枝末节的,也都有法子可以搪塞过去。

譬如那贾琏当挡箭牌,说是因为怕恼了贾琏,才没敢在府里张扬这事儿。

再譬如说,选择孙家当合伙人,是为了替贾迎春这个小姑子撑腰——这也算的上是政治正确了。

还有就是……

总之,王熙凤准备了满肚子的言语,就等着在人前剖白。

谁知左等右等,府里几个正经主子,竟是半句言语也没有,弄得王熙凤像是一拳砸在了空处,心下好不憋闷。

但这事儿别人不挑明了,她自己主动去分说,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想来想去,还是要同贾琏通一通消息,由他这个顶家过日的‘男人’,来把这事儿彻底捅破。

于是王熙凤立刻吩咐人,去狱神庙附近的望江楼,把正在学戏的琏二爷请回来。

…………

却说前院当值的小厮钱启,自王熙凤那里领了吩咐,自然不该怠慢分毫,一路打马扬鞭到了望江楼前,正待进去寻找自家二爷,却不曾想竟被人横刀拦在了门外。

“做什么?!”

钱启被唬了一条,蹬蹬蹬倒退三步,这才色厉内荏的嚷道:“爷们可是荣国府的人,你们动爷一根寒毛试试!”

那两个横刀的汉子却并不答话,只是攥着刀鞘,直愣愣的盯着他。

而此时,钱启也已然瞧出来,眼前这二位怕不是汉家儿郎,而是番邦的蛮子——所以他们未必是不愿意答话,而是压根就没听懂。

心下忍不住嘀咕,这番邦的蛮子,怎得跑到望江楼堵门了?

难不成望江楼的老板,请了几个蛮子做护院?

正茫然不解之际,里面忽然有人自里面探出头来:“哎呦,方才可是这位荣国府的大爷在说话?实在是对不住了,咱们楼里来了朝鲜进贡的使臣,连我们些店伙计都不得随意进出。”

果然是蛮子!

钱启把嘴一撇,腆着胸脯道:“我管它朝鲜、高丽的,你赶紧寻我家琏二爷通禀一声,就说家里二奶奶有急事要寻他老人家。”

那店伙计连声应了,又道了几声慢待,这才转身去里面通禀。

…………

望江楼后院。

那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的十分热闹,廊下听戏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孙绍宗与朝鲜使臣李恩贤——没错,这次朝鲜高氏派来的,还是上回走海路朝贡的那位。

原本朝鲜国王,是打算在广德帝寿宴前,把朝贡的礼物送达,以便在寿宴上讨个好彩头。

谁承想天公不作美,临近十月渤海湾就起了风浪,一直拖了半个多月,朝贡的船队才得以远航。

等船队在津门府登岸,已然是十月十九了。

好在虽然错过了万寿节,却赶上了南疆叛乱,这两下里一对比,乖巧的朝鲜国自然受到了特别优待。

李恩贤也是见天朝官员很是热情,才试着提出想找个熟人,带着自己逛一逛北京城。

而他所谓的熟人,自然正是两度打过交道的孙绍宗。

说是熟人,其实也就是见过两面而已,并未有什么深交。

故而孙绍宗接到礼部通知,让他来客串一下导游的时候,心下也是纳闷的紧。

不过这年头虽说没有‘外交无小事’的说法,可正赶上南疆五国叛乱,朝廷也向拿朝鲜国做个对比,自然容不得孙绍宗拒绝。

当下孙绍宗也只好抛开公务——其实大理寺也没多少正经公务——带这位李大使游览京城。

可他也不知道,这位李大使究竟想看什么。

山水什么的,那是要出城去看的。

至于太刺激的玩意儿,也不好领着外国友人去瞻仰。

左思右想,孙绍宗干脆把他带到了望江楼,请蒋玉菡登台献艺。

别说,那李恩贤倒还真好这一口,一声声喊着好,弄得孙绍宗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

眼见到了一段不温不火的过度桥段,那李恩贤才稍稍消停些。

不过没等孙绍宗松一口气,就听他又开口道:“孙大人,听闻这次南疆五国反叛,您也是要南下带兵的?”

这高丽棒子耳朵还挺长。

孙绍宗笑着摇头道:“李驸马倒真是消息灵通,可惜那不过是谣言罢了,孙某刚入大理寺任职,正待做出一番功绩来,如何会在这时候南下?”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再说我天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也不缺孙某这样的无名下将。”

“孙大人过谦了,似您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物,想必在天朝也不多见。”

李恩贤捧了孙绍宗一句,随即又目光灼灼的道:“我还听说,尊兄也是一员上将,近日里更是屡挫那后金女真的威风,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这厮是为了自家大哥来的!

不过辽东那边儿欺压朝鲜的,不是什么黑水靺鞨么?怎得突然变成后金了?

即便是换成原本的世界线,野猪皮建立后金,也还要等到两百年后吧?

“孙大人刚南方回来,怕是未曾听闻,那靺鞨部的蛮子已经认了金国做祖宗,正筹备着要开国呢。”

怪不得自家大哥,放着津门府不去拉练,偏偏带着神机营的兵去了辽东塞外——如今想来,这应该也是朝廷有意,要用新式火器震慑靺鞨部的蛮人。

就不知李恩贤找上自己,又是为了什么。(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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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6章 又见故人

【真是悲剧,本来吃了药,想小睡片刻来着,结果醒过来竟然已经十点多了。】

这李恩贤倒也真是异想天开。

孙绍宗一番旁敲侧击之后,发现他竟然试图通过自己,蛊惑便宜大哥上书朝廷,与朝鲜两路夹击黑水靺鞨——呃,现在是后金了。

若是没有南疆五国叛乱,这事儿或许还能有些眉目,但眼下么……就算大周势力再强,怕也无法同时支应南北东三个战场。

更何况如今大周的军事实力,也早不如建国之初了。

不过这李恩贤也不是什么蠢人。

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显然只有一种可能——朝鲜现如今,已经被后金给逼到了墙角上,实在无法再支撑下去。

若真是如此,那北边这场仗朝廷就算不想打,怕最终也会被拖下水。

毕竟再怎么着,也不能坐视朝鲜被后金吞并,进一步增强敌人的实力。

可这一旦同后金交战,蒙古那边儿必然会趁火打劫,到时候就不是三面作战,而是四面楚歌了。

想到这种可能,孙绍宗心下哪还有心情做什么导游?

当下借口要仔细斟酌李恩贤的提议,先把李恩贤送到鸿胪寺名下的驿馆,然后又马不停蹄的返回大理寺衙门,把方才试探出的消息,以及自己揣测写成了奏章,命人火速呈交内阁。

原本递上奏章之后,他还准备等内阁、或者皇帝召见自己,细问其中详情呢。

临近傍晚时,才听说那李恩贤已经被叫进了宫里——显然皇帝还是希望拿到第一手资料,而不是听孙绍宗的转述。

话又说回来,既然朝鲜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为何不直接把形势传达给大周朝廷,反而试图从自己这里敲边鼓?

怀这一肚子的疑问,孙绍宗就准备略作收拾,然后散衙回家。

对了,今儿不妨把于谦喊到府里,把自己前后几次修改的‘梗概’交给他,让他帮着润色润色。

就是不知道这接连动荡,朝廷还有没有精力,再推行这‘普法下乡’的政策。

唉~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啊。

长吁短叹的出了大理寺东角门,孙绍宗正要登车而去呢,忽听旁边有人扬声道:“孙大人请留步!”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而孙绍宗循声望去,那一张憔悴的老脸,也是似曾相识,却又叫不出名字。

大约是看出了孙绍宗的疑惑,那头发斑白的老者上前两步,拱手道:“孙大人贵人事忙,怕是早记不得秦克俭了吧?”

秦克俭?

孙绍宗这才恍然,原来竟是此人!

想当初血字一案,这秦克俭就是北镇抚司的经办人,身居六品都尉,也就是百户之职。

这秦克俭在刑名一道上,也算是颇有些手段,后来却因为查案时徇私舞弊,被撤职拿办,最后落了个流放云贵的下场。

当初这位也不过是三十几岁的样子,现如今却像是年过半百,看来在云贵这几年间他没少遭罪。

当初他与孙绍宗相处的并不怎么和睦,但也算不得仇人,眼下这突然找过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口中试探道:“秦先生这是……遇赦还朝了?”

秦克俭摇头苦笑:“遇赦是没错,可还朝就成不上了——现如今北镇抚司物是人非,哪还有人记得秦某是谁?”

这话虽有些夸张,但北镇抚司这几年的变化,还真就不小。

记得当初秦克俭在的时候,还是刘邦昌主事呢,眼下却已然换了两茬。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换了两任镇抚,秦克俭那些老关系,自然也就做不得数了。

正因如此,眼下秦克俭虽然回了京城,日子却不怎么好过——这一点,从他身上那半旧的袍子,就能看出些端倪。

那他找到自己,难道是想求自己出面,重新安排他进入北镇抚司?

这对孙绍宗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问题是他同秦克俭又没什么深交,好端端的哪肯卖下这么大的人情?

而秦克俭虽然衰老的不成样子,但眼力倒还没退化多少,很快就瞧出了孙绍宗疏离的态度,情知若再不直奔主题,怕是未必都能把话说完。

于是一咬牙,开门见山的问:“听闻孙大人最近正欲礼聘师爷?”

咦?

竟然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倒有些欣喜起来,这秦克俭再怎么说,也曾在北镇抚司专管刑名一道,论本事虽然未必及得上孙绍宗自己,却也不会逊色于仇云飞身边的祁连海。

有这么个人做自己的师爷,从旁拾遗补缺,效率肯定会大为提升——虽说现在也没多少用武之地,可按照孙绍宗的计划,日后大理寺必然是要重新兴起的。

依着未雨绸缪的原则,把这秦克俭纳入囊中,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

这人可是有徇私舞弊前科的。

再说了,以他当年的资历,找个差不多的差事,应该不是很难吧?为什么偏偏找到自己这个半熟不熟的人头上?

面对孙绍宗的疑问,秦克俭傲然的给出了答案:“秦某如今虽然落拓,可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就能呼来喝去的!”

这倒是符合他一贯的桀骜风格。

孙绍宗其实已经拿定主意了,但却不想这么快给出回答,假装沉吟了片刻,才淡然道:“事出突然,秦先生怎么也要容我斟酌几日——毕竟聘请师爷,可不比寻常伴当。”

秦克俭原本也没指望着,孙绍宗会立即做出回应,故而听了这番话并未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躬身道:“既如此,秦某就恭候佳音了。”

说着,报出了自己的容身之处——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基本就在南城贫民窟左近了。

…………

告别了秦克俭之后,孙绍宗就回了自家府邸。

因琢磨着家中妻妾,或许也听闻了他即将南征的谣言,就想着先回家解释一二,免得她们误会。

不曾想刚进了小院,就听得堂屋里阮蓉发出一连串银铃也似的假笑。

这是……

窝里斗了?

按说不应该啊。

香菱是个温吞性子,尤二姐也没胆量挑衅阮蓉,故而后宅一向是阮蓉独大,最多也就是暗斗,并无直接撕破脸的例子。

今儿难道破例了?

孙绍宗满心疑惑的进了堂屋,这才明白阮蓉是在跟谁较劲儿——平儿来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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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7章 聘礼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挑帘子进来,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阮蓉便知道方才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已经落入了他耳中。

当下后悔的一塌糊涂,她平时虽然爱使些小性子,在香菱、尤二姐面前彰显自己的地位,却从未这般不留情面过。

可方才却实在控制不住情绪,若孙绍宗再晚来几步,说不得那尖酸刻薄,就要化作了恶语伤人了。

“二爷。”

阮蓉彷徨起身,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不曾想孙绍宗箭步上前,把胳膊往她那杨柳细腰上一缠,顺势将她兜入怀中,然后毫不避讳的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那莫名与羞涩中,夹杂着一丝欣喜的触感,还在阮蓉唇间萦绕。

孙绍宗又转头向不知所措的平儿分说道:“你也莫恼她,眼下南疆五国与朝廷起了战事,她昨儿就牵肠挂肚的一夜没睡,今儿胡乱说些什么,也绝不是出自本心。”

平儿这才恍然,忙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与阮蓉就此言和。

阮蓉眼见孙绍宗如此体贴,那一肚子莫名的酸意,也就散去了大半,当下自道几声‘不是’,又指着里间道:“方才是我不合拿平儿妹妹撒气,现如今把这屋子借给你使,就算是陪个不是。”

说着,又吩咐一旁看热闹的鸳鸯道:“去取一床新铺盖来,再通知两位姨娘晚些过来用饭。”

这番表态,却比方才那冷嘲热讽,还要有效的多,登时就让平儿涨的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却又不知该如何推辞。

眼见平儿这手足无措的模样,阮蓉用袖子掩嘴笑着,又上前搡了她一把,调侃道:“早晚也都是自家人,这般假惺惺的给谁看?”

于是平儿就这般半推半就的,被阮蓉送进了里屋。

但孙绍宗却没急着跟进去,而是上前又将阮蓉揉进了怀里,轻声道:“有什么心事,别都憋在心里,待会儿我……”

阮蓉的脑袋,在孙绍宗胸口用力的蹭了几下,顺势又一搡,打断了孙绍宗要说的话。

啧~

这个情绪,果然还是不太对啊。

要换在平时,她可不会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借给平儿这样的潜在对手——这些年仅有的一次,也是因为自己南下在即,实在片刻不舍得分离,才拉了香菱大被同眠。

话说……

那次两人还都正巧处于哺乳期,把一床被褥润的那叫个奶香四溢。

…………

却说平儿进到里间,呆立在门前茫然四顾,心下冷不丁的就冒出些情怯之感。

因而等到孙绍宗满脸无奈的,挟着一床新被褥进来时,她竟不自觉的倒退了几步,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孙绍宗随手把那被褥往床上一丢,顺势大马金刀的居中一坐,招手道:“你躲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说话。”

平儿抬头瞟了他一眼,那两条腿却似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这女人的心思,也着实是难懂。

原本两人暗地里恋奸情热的时候,恨不得一见面就赤诚以对。

可现如今眼见就要嫁入孙家,平儿倒反而羞臊腼腆起来了。

孙绍宗无语的叹了口气,翻着白眼道:“咱们这山水相连的情分,莫非还要我用强不成?”

听他着重点出‘山水相连’四字,平儿先是有些懵懂,继而脸上绽出两道红霞。

一次在山洞之中,一次泛舟于湖上,可不就是山水相连了?

“呸~”

她忍不住啐道:“二爷就喜欢糟践人。”

顿了顿,又抬眼直视孙绍宗道:“再说了,当初二爷不就用过强么?”

那眉目间柔情婉转的,直瞟的孙绍宗心下一荡,忍不住就作势捋了袖子,摆出一副憨莽嘴脸:“那今儿爷就再用一回!”

说着,作势欲要扑上去,平儿却早笑的花枝乱颤。

随即细碎着小步上前,原本想同孙绍宗肩并肩做了,却被他一把摁在了腿上。

平儿倒也不挣扎,只是下意识的往门外瞅了瞅,然后把臻首缓缓贴在了孙绍宗的胸膛上,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一时什么情怯、羞臊的,全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孙绍宗拿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嘿嘿笑道:“要么先处置了正事儿,然后咱们再……”

“别!”

平儿忙又坐直了身子,摇头道:“以后还长着呢,我可不想让她们瞧了笑话——这次我过来,是二奶奶想尽快把账对起来,免得夜长梦多。”

说到这里,她微微侧了侧身,以便孙绍宗更容易施展禄山之爪,然后又把来旺媳妇走漏消息,弄得荣国府上下议论纷纷的事儿,简明结要的说了。

孙绍宗听到这里,手上不由得一紧,等平儿低声闷哼起来,才忙又收回了力道,追问道:“可曾牵扯到咱家头上?”

平儿摇了摇头,两条紧并的双腿,随着孙绍宗的摆弄不由自主的撇开,口中却推拒道:“二爷莫要如此,等日后……”

孙绍宗却哪管她这口是心非?

自顾自的施展着,又问:“除此之外呢,她可还让你捎了别的话?”

“二奶奶还说、还说,王仁支用的那些银子,若是您这边儿有什么不满,等到销账的时候,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否则也不会是再商量,而是直接表示要独立承担了。

但孙绍宗也懒得点破,嬉笑道:“等回去告诉二嫂子,那银子就当是我提前下的聘礼好了。”

平儿如何不知,以自家奶奶的贪婪,是绝不可能独立承担这笔银子的,而孙绍宗这番话,也不过是空头支票罢了。

然而想到那诺大的数字,心下还是忍不住一热,原本还有些放不开的地方,此时也都敞了襟怀。

或云曰:

宝炬摇红,麝裀吐翠。

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

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

向人尤殢春情事,一搦纤腰怯未禁。

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

里面如歌似泣的,阮蓉却依旧怔怔望着桌上的茶水,思绪似乎早随着水雾袅袅,升腾到了莫可名状的去处。

忽地,石榴在外面探头禀报道:“姨太太,鸳鸯过来了,说是大太太要请平儿过去用饭。”

阮蓉似似充耳未闻,可就在石榴准备提高音量,重新禀报一次的当口,她忽然扑哧一笑,扬声道:“那就让她自己进去,好生请一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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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8章 妻、妾

【身子还是不得劲儿,第三更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等我补几口夜宵再决定。】

后院廊下。

司琪一手叉腰唾沫横飞,直喷的山摇地动。

两个小丫鬟佝偻着身子,一对儿小脑袋与那澎湃之物隔空比对着,竟分不清哪边儿更大些。

正骂的兴起,司琪眼角余光忽然扫见了一条身影,忙隔着栏杆扬手招呼起来:“鸳鸯,你快来瞧瞧这两个没脑子的,她们……她们……”

话说到半截,却见鸳鸯已然低着头,充耳未闻的进了堂屋。

司琪一怔,略厚的嘴唇扁了扁,回头见两个小丫鬟也正偷眼向堂屋打量,当下一指头戳上去,骂道:“在姑奶奶面前,还敢贼眉鼠眼的,我看你们是欠收拾了!”

两个小丫鬟如何求饶且不提。

却说鸳鸯进到里间,红头胀脸的正待替平儿遮掩几句,不曾想抬眼一瞧,却见堂屋里除了贾迎春与绣橘主仆之外,还坐着邢岫烟的母亲。

当下忙把心绪收敛了,躬身向邢母见礼。

邢母在孙家住了些时日,自然知道她是这府上的女管家,又曾在荣国府老太太身边伺候过,哪敢生受她的礼数?

忙不迭起身还了一礼。

“你来的正好。”

贾迎春则是吩咐道:“舅母今儿也在咱们这儿用饭,你吩咐小厨房,捡那扬州风味儿做几道好菜。”

顿了顿,她又奇道:“平儿呢?怎得没跟你过来?”

鸳鸯当下脸上又有些发烧,忙低头道:“阮姨娘留客了,奴婢就没迎往家里请。”

贾迎春倒没敲出什么不对来,点头应了一声,便让她下去预备酒菜。

等到鸳鸯转身出了堂屋,这客厅里却莫名的安静下来。

贾迎春是有名的二木头,接人待客倒也还使得,可指望她主动挑起话题,却实在是难为她了。

而邢母今儿过来,实是被丈夫所逼,既非出自本意,要说的话又有些难以启齿,就更不知该怎么起头了。

故而这一老一少竟是相顾无言。

好半晌,还是邢母首先吃不住劲儿,把心一横道:“南疆那些蛮子造反的事儿,姑奶奶可曾听说了?”

贾迎春先是一愣,继而才点头道:“略有耳闻。”

这邢家原本是做小买卖的,眼下则是吃闲饭的,好端端怎么会说起南疆叛乱的事儿?

她心下实在疑惑的紧,可性子使然,却并不肯主动发问,只是望着邢母,等她自己揭开谜底。

四目相对,邢母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偏移了些,心下更是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既然已经挑了头,再怎么也要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听人说,府上二爷这次也是要南下带兵打仗的,却不知可有此事?”

这次贾迎春却当真失了颜色,猛地坐直身子脱口惊呼:“竟有此事?我怎么没有听二郎说过?!”

那瓜子脸上满是患得患失,岂是兄嫂关系就能概括的?

好在邢母也正心中忐忑,倒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连忙顺势,把自家丈夫半听闻半脑补的消息,转述给了贾迎春。

这朝堂上的弯弯绕,岂是贾迎春能想清楚的?

当下信以为真,一时坐卧不安。

一个小小的五溪蛮族,就让孙绍宗花了两年时间,现如今南疆五国反叛,要想平定下来,怎么不得个三五年?

分隔日久也还罢了,那兵凶战危的,若有个好歹……

“太太?”

正恍惚着,忽听身前有人呼唤,抬眼才发现是鸳鸯安排停当,回来复命了。

就见鸳鸯奇道:“太太,您这是怎得了?”

再看一旁的邢母,那神色间明显也带了些狐疑。

贾迎春这才知道露了行藏,欲要掩饰几句,一时却哪来的这便给口才?

好在旁边的绣橘,此时也已经缓过神来,忙岔开话题道:“前儿才有消息,说大爷要出镇山海关,现在又说二爷要去南边打仗,真要是这样,咱们家里岂不是一个做主的男人都没有了?”

邢母也知道这位‘姑奶奶’的心性,以为她当真是怕没了扶持依靠,故而也就没再多想。

但鸳鸯却是知道就里的,当下那刚褪去潮红,又重新浮上双颊,同时心下也不禁有些慌乱——若孙绍宗再一走数年,那自己岂不是要等成老姑娘了?

就在主仆几个心思各异之际,那邢母又按照丈夫的叮嘱,适时开口道:“若这事儿是真的,那府上二爷的婚姻大事,姑奶奶可得赶紧张罗着,毕竟府上二爷也有二十五了。”

这前后倒也还搭得上,可邢母心虚之余,那音调难免就荒腔走板起来。

莫说是素来聪慧的鸳鸯,就连贾迎春也听出些弦外之音,诧异的望向自己这位名义上的舅母,却见她讪讪的垂下眼帘,满满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

看这做派,再想想从孙绍宗哪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贾迎春那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当下脸上就挂了些不悦。

自家二爷是什么样的人务?

真正的文武双全,前途不可限量,区区市井小贩的女儿,便是再怎么才貌双全,又如何能配得上二爷?

当下就待堵住邢母的话头,好让她知难而退。

可话到了嘴边儿,贾迎春忽又想起前日里,孙绍宗提及邢家时,似乎对那邢岫烟颇有些赏识。

自己这里直接回绝了,若惹得孙绍宗不快,岂不是因小失大?

可那邢家女,又是断然娶不得的——且不说鄙人,孙绍祖那关就过不了。

最多也就是做妾!

可……

可当着自家这舅母的面,总不好直接劝她让女儿做妾吧?

贾迎春左右为难良久,冷不丁忽又想起个人来,当下也顾不得驴唇不对马嘴,开口道:“舅母可知,叔叔那边儿的尤姨娘,原是宁国府尤大嫂子的妹妹。”

尤氏是续弦,刑氏也是续弦。

尤氏的妹妹做了孙家的小妾,那刑氏的外甥女又该如何呢?

这虽然是暗示,可贾迎春说的如此突兀,邢母哪还不知她这话里话外的,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儿给府上二郎做妾?

当下气的长身而起,就待同贾迎春分说几句,谁曾想恰在此时,外面门帘一挑,却是进来几个送饭的帮厨婆子。

热腾腾的饭菜往桌上一摆,眼见的邢母那气势就弱了大半——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自家丈夫死皮赖脸的寄居在此,又怎能怪人家小瞧了自家?

当下颓然的叹了口气,也不肯再留下来用饭,径自告辞回了东跨院。(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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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9章 盗案

今年冬天这天气,果然是有些怪异。

一晚上好好的,眼见天光大亮,却忽然乌云密布,等到孙绍宗从家里的出来的时候,已经飘起了零星小雪。

却说孙绍宗一路打着哈欠到了马厩,就见那草棚里,刘全正同张成说着什么,言语间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怎么?”

孙绍宗直接扬声道:“才这几日就闲不住了?”

草棚里二人都吓了一跳,随即那刘全忙小跑着迎了上来,满面堆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爷——小的生就一副贱皮子,平时忙里忙外倒还不觉如何,这一闲下来就浑身不得劲儿。”

浑身不得劲儿是假,怕被王进抢去二管家的位置,才是真的。

毕竟前一段时间,那王进上蹿下跳的,可是在府里拉了不少人支持,刘全虽然自持有功,这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踏实。

“闲不住是好事儿。”

这时张成也把早就备好的马车牵了出来,孙绍宗一边登车,一面道:“你去赵管家哪里,且看他有什么要铺排的。”

刘全听了这话,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这二管家和大管家之间,基本属于竞争关系,而不是上下级——如今二爷这一杆子把自己支到赵仲基那里,是不是就意味着二管家的事儿黄了?

然而这满腹的疑虑,刘全可不敢当着孙绍宗的面问起,最多也就是托张成敲敲边鼓。

…………

马车缓缓驶出角门,趁着兜转嚼头之际,张成回头望去,见刘全依旧在那垂头丧气的愣怔着,心下顿生不忍之意——毕竟都是一起到这府上的老人儿,情分自然不比旁个。

因而攥着缰绳犹豫了好半晌,他终于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二爷,刘全他……”

“有些飘了。”

没等张成把话说完,车厢里就传出了孙绍宗慵懒的嗓音。

有些飘了?

张成想了半天才琢磨过味儿来,这约莫是说刘全有些持功生娇的意思。

想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刘全自打从南边儿回来之后,一开口就是‘爷们几十万两银子都经办过’的嘴脸,就连在赵管家面前,也是不服不忿的样子。

貌似也正因如此,王进升任二管家的呼声,才陡然间壮大起来。

可是……

刘全毕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这因为几句大话就有功不赏,怕也不忒委屈了。

张成一路纠结着,眼见到了大理寺东角门前,他勒住缰绳,利落的跳下车辕,又把防雪的蓑衣捧在手上,准备帮孙绍宗披挂整齐。

谁知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孙绍宗下车。

“二爷、二爷?”

喊了两声不见回应,张成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探头张望,却见孙绍宗倚在软垫上,似乎正睡的香甜。

二爷昨晚上恐怕又……

张成一边忍不住在心底脑补着,一边却犯起难来。

若是正经当值的日子,他自然是要叫醒孙绍宗的,可今儿二爷同北静王约好了,晌午时是要去王府赴宴的。

这一早来衙门,也不过就是露个脸儿,虚应一下差事而已。

要么……

让二爷在车里睡一会儿再说?

想到这里,张成悄没声把那车帘又重新放了下来,捡起方才丢下的手炉,抄着手就往车辕上落屁股。

哪曾想还不等他坐稳了,衙门里就迎出个小吏来——这人貌似是魏益的乡党亲信,几次传话都是他出面。

一见是这人,张成不敢怠慢,忙回身呼唤道:“二爷、二爷!衙门里像是又出事了!”

话音未落,孙绍宗睡眼惺忪的面孔,就自里面探了出来,眯着眼扫量了一下那迎上来的小吏,又不声不响的缩了回去。

等到他重新自马车里出来时,又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稳重、威严。

“孙少卿。”

那小吏在车前施了一礼,躬身道:“廷尉大人请您过去议事。”

这又有什么鸟事?

昨儿户部不是把款子打过来了么?

心下纳闷,但左右见了面总会知道,孙绍宗也懒得向那小吏打听,随手打了个前面带路的手势,路过门房时又顺带点了卯。

…………

还是那开晨会的花厅。

不过这回等在里面的,除了魏益还有个身着五品官袍的陌生男子。

眼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魏益稍稍收敛了殷勤的笑意,起身帮双方介绍道:“这位是忠信王府的胡长史——胡长史,这位就是我大理寺闻名遐迩的孙少卿!”

中心王府长史?

孙绍宗脑海中,先闪过周谟的遗容,紧接着又冒出个弥勒佛似的胖子。

那忠信王一贯的‘心宽体硕’,只爱关起门来称王称霸,尤其是在龙根案之后,更是极少与朝臣打交道。

今儿却怎得派了长史来大理寺?

莫非是府上死了什么重要人物?

心下正揣度着,那胡长史也迎了上来,态度放的极低,躬身施礼道:“下官胡泰见过孙大人。”

等孙绍宗还礼之后,他又直言不讳的道:“实不相瞒,下官此来是奉了王命,请孙大人去我们府上查办一桩盗案。”

“盗案?”

“没错,此案是在昨天晚上发生的……”

却原来今儿一早,负责打扫王府书房的小厮,就发现书架被人横挪开来,露出个半人多高的黑洞洞。

而这黑洞洞,正是忠信王暗藏府中珍宝的私库。

后经忠信王亲自检点,发现别的东西都纹丝未动,独独一颗夜明珠不见了去向。

当时王府的几位管事,都提议去顺天府报案拿贼。

但长史胡泰却否决了这等提议,反而建议忠信王禀明皇帝,再请朝廷派人专办此案。

“这是为何?”

孙绍宗听到这里,不由皱眉道:“莫非这颗夜明珠,还有什么特殊的来历不成?”

夜明珠虽然珍贵,但也还不至于要郑重其事的,禀报到皇帝面前——除非这颗夜明珠在本身价值之外,还另外牵扯到了什么东西。

胡泰脸上闪过赞赏之意,继而正色道:“孙大人猜的没错,那颗夜明珠单论价值,怕在私库里排不到前三之数,但它却是从高丽国国王的王冠上摘下来的!”

这就有意思了,朝鲜使团刚刚抵京,前朝遗留的国宝,就被人连夜盗了去,若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关联,孙绍宗是决计不信的。

不过这明目张胆的,说是嫁祸吧,手段也太粗糙了些。

说不是嫁祸吧,朝鲜眼下自顾不暇,哪有闲心管前朝的鸟事儿?

心下琢磨着,孙绍宗又发问道:“既然要上报朝廷,那缘何胡长史却到了大理寺?”

胡泰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盯着孙绍宗好半晌,才缓缓道:“本来王爷已经准备好要上报朝廷了,可是却被王妃拦住了——而下官此来,正是因为王妃举荐孙大人督办此案。”

那忠信王的王妃,貌似……是牛继宗的亲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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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0章 宝珠失窃案【上】

牛继宗的妹妹举荐自己破案?

这事儿怎么想,都透着些诡异。

以至于让孙绍宗都有些怀疑,她其实是监守自盗,然后借此设下圈套诓骗自己进入王府,好为哥哥报仇。

不过……

既然是去查案,孙绍宗自然会带齐人手——尤其这案子极有可能涉及内鬼,忠信王想要孙绍宗督办此案,就没理由拒绝衙役进入王府。

难道说,那牛王妃还能私藏数百军士,来个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射死这许多官吏差役不成?

故而孙绍宗心下虽存了疑虑,却并未拒绝去王府查案——再说他也没理由拒绝。

大理寺左少卿,本就是专职负责调查重大案件的,而王府丢失高丽国宝一案,无论怎么看也处在他的职权范畴之内。

现下忠信王又特意点了他的名,孙绍宗哪有不去之理?

当下收拾停当,召集了寺正唐惟善、寺副陈敬德、捕头黄斌、并二十几名衙役,浩浩荡荡的赶奔忠信王府。

忠信王府位于东四牌楼左近,占地颇广,却位置稍偏——当然,这也只是相对于其它几座王府而言,其实离着闹市只是一巷之隔。

眼见引路的马车,在王府西侧门前停了下来,孙绍宗紧跟着下了车。

就见自里面迎出个尖嘴猴腮的王府管事,凑到胡泰面前窃窃私语了几句,那眼角的余光,还不住往孙绍宗这边儿扫量。

胖若两人的王爷,偏用了个麻杆似的管家,这莫不就是缺什么补什么?

倒也没让孙绍宗多等,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胡泰便一脸歉意的寻了过来,躬身道:“抱歉的紧,我家王爷因这案子伤神过度,眼下实在不便接见孙大人了——不过您大可放心,一应权责王爷皆以下放,绝不会耽误了查案。”

这倒也符合孙绍宗的印象——忠信王近年来,本就极少与外臣会面,这次也算是一以贯之。

至于失礼什么的……

身为亲王,只要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莫说孙绍宗一个四品少卿,便是阁老、尚书当面,又能奈他如何?

故而孙绍宗也懒得计较,当下直奔主题:“既如此,胡长史可否带我去府库一观。”

“大人请随我来。”

胡泰把手一招前面引路,孙绍宗引着唐惟善、陈敬德紧随其后,至于黄斌等衙役、捕快,却是要在王府侍卫的陪同下,才得以进入王府。

虽说是书房,但因是私库所在,其位置非但不僻静,反而建在内院与外院当中,防卫最为严密的所在。

四周围墙高约一丈五【约五米】,左近只有些花草,并无半颗树木。

此时那墙外,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近还打着几架梯子,显然在孙绍宗赶来之前,王府也正在自查当中。

“胡长史。”

在进入院门之前,孙绍宗脚步一顿,叫住了胡泰,指着四周围墙道:“既是要查案,本官也就顾不得礼数了,这围墙左近,还是先交由我大理寺的差役守卫比较合适——当然,王府侍卫也可以在旁监督。”

“自然听凭大人吩咐。”

胡泰一抱拳,随即却又不好意思的道:“只是王爷的私库毕竟不比旁处,还请孙大人不要带太多人进去,以免出现纰漏。”

这严阵以待的架势,就算进去的人再多,也多半不敢顺手牵羊,怕的是人多手杂,万一碰坏些什么宝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反正不是让自己独自进去就好。

孙绍宗点头应了,先喊过陈敬德,命他在外面带人检查围墙,看是否有翻墙入侵的痕迹。

然后又带着唐惟善、黄斌,并四个老成持重的衙役,一起进到了王府书房之中。

刚进门,就见贴在南墙上的一个书架,正斜斜的卡在角落里,露出个半人多高的大洞。

孙绍宗一面端详着那书架与私库入口,一面却用眼角余光,时刻关注着胡泰的一举一动。

就见胡泰快步走到那私库入口前,指着一旁的书架道:“这书架上有个需要钥匙开启的机关,上面并没有破坏的痕迹,想来是用了巧办法打开的。”

孙绍宗也缓步踱到了近前,在胡泰的指点下,仔细端详了那书架上的钥匙孔。

这是一个伪装成座钟的机关,原本上面就有上发条的钥匙孔,而开启暗门的钥匙孔,则隐藏在表盘之下,需要用将表盘四周的卡扣一一卸下,才会暴露出来。

按照胡泰的说法,这四个卡扣卸下的顺序还不能出错,否则就会使得钟声大作,惊动巡逻的守卫。

眼瞧那座钟上,并无什么破坏的痕迹,孙绍宗向胡泰讨了钥匙,先伸进去半截左转了一圈,又把钥匙深入进去,右转两圈,只听得书柜嘎嘎作响,缓缓的挪回了原位,把那私库入口堵的严丝合缝。

重新如法炮制了一番,那书柜又缓缓挪到了角落里。

然后又尝试了一遍错误的操作方式,结果果然钟声大作,直震的人两耳嗡嗡作响。

显然这机关是处在正常运转之中的。

孙绍宗把那钥匙放在掌心里来回端详着,口中问道:“府上都有什么人,知道这私库的开启方法?”

胡泰面露苦笑:“实不相瞒,知道这私库所在的,府上约莫也有十来个——但知道开启法子的,却只有王妃、吴妃、以及新近得宠的刘都人。”

也就是说,明面上知道完整开启方法的,就只有忠信王的大小老婆。

这看起来,愈发像是请君入瓮的把戏了。

然而……

孙绍宗斜了胡泰一眼,这位颇有些文质彬彬的王府长史,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死士——那私库里如果设了要命的机关,胡泰多半也难以幸免。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孙绍宗还是决定小心行事,故而扬声吩咐道:“唐寺正、黄捕头,你二人先随胡长史进入私库,我在外面把这入口关闭,你们看看贼人若是提前躲在私库之中,可有法子从里面开启。”

唐惟善、黄斌不疑有他,自是立刻应诺。

那胡泰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也只是微微苦笑,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就这般,三人陆续猫腰钻进了私库之中。

话说……

这设计私库入口的人,怕是和忠信王有仇吧?

以他那肥硕的身体,进出私库时恐怕很是艰难。

不多时,就听唐惟善在里面叫道:“大人,您可以关闭库门了。”

看来里面并没有一进去之后,就会触发的机关。

接下来只要想法子把胡泰留在外面,让黄斌盯牢了他,不准他碰触任何东西,然后再进去勘察一番也就是了。

这般想着,孙绍宗用钥匙把库门关闭,等了半晌,不出意料的得到了‘无法从内部打开的’回应。

孙绍宗这才又把那私库入口重新打开。

胡泰、唐惟善、黄斌又鱼贯而出。

除了胡泰之外,另外两人神情都显得有些恍惚,显然是被里面的珍玩异宝给惊到了。

胡泰向孙绍宗一拱手:“孙大人,您现在可要进去查看一番?”

孙绍宗正待点头应下,再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把他留在书房里,却冷不丁鼻子一耸,继而又深吸了几口气。

然后他迫不及待的问道:“里面可是点了香料?”

胡泰一愣,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又进一步解释道:“里面几盏长明灯用的都是特制灯油,点燃时散发的香气,比一般香料还要浓郁些。”

孙绍宗立刻又追问道:“那颗夜明珠,平常是摆在盒子里,还是放在外面?”

“是摆在一个巴掌大的软台子上,平时并无遮盖。”

这次却是黄斌答话了,显然他方才虽然处于震惊状态,却还是完成了最基本的调查。

“既如此,那本官就不进去了。”

孙绍宗一笑,迎着胡泰诧异的目光道:“胡长史,劳烦让人寻几条猎犬来。”

话音刚落,胡泰也是眼前一亮,当下大声应了,抢出门外去寻那干瘦管事。

约莫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几条猎犬就被牵到了孙绍宗面前。(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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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1章 宝珠失窃案【中】

虽说忠信王那身量,基本已经和骑猎二字绝缘了,但他府上依旧养了几条上好的猎犬。

这就是所谓的王公贵族:用不用得着是一回事,可只要是别人有的,自己非但要有,还得更好更精才成。

所以理所当然的,出现在孙绍宗眼前的这几条猎犬,个顶个都是肩高、胸阔、腰细、四肢修长。

莫说是那雪白的獠牙,便连舌头也比普通土狗大了不少。

可别小看最后这一项,狗是靠舌头散热的,舌头面积越大,散热自然也就越快,而这在狩猎时,便意味着更好的续航能力。

孙绍宗直瞧的眼馋不已,琢磨着自家是不是也该养上几条,到时候左擎苍、右牵黄,妻妾侍身旁、儿女绕膝间,岂不美哉快哉?

不过想想自家那几个野惯了的孩子,孙绍宗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年头可连问题疫苗都没得。

“孙大人。”

这时胡泰与那瘦管事耳语了几句,面色古怪的凑上前道:“王妃方才遣人过来传话,若是孙大人有需要,娘娘可以带吴妃、刘都人过来,接收您的问话。”

这可真是愈发诡异了。

那牛王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眼下这书房左近,可都是大理寺的人在把手,她总不会以为凭着几个弱质女流,就可以杀掉自己吧?

原本孙绍宗还琢磨着,尽量避开这位牛王妃来着,但此时却也不禁生出了好奇心,想要与她会上一会。

因而只是略一犹豫,孙绍宗便拱手道:“既蒙王妃娘娘信重,下官也就斗胆僭越了——劳烦设下隔断、纱帐等物,再请几位贵人移步来此。”

胡泰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望向了那几只猎犬。

“黄斌。”

不等他开口,孙绍宗又扬声道:“你同这位管事一起进入私库,把那存放夜明珠的底座取出来,让几条猎犬一一嗅认,然后每隔半盏茶的功夫,就放出一条猎狗追寻踪迹。”

“小人领命!”

黄斌立刻答应了,又向那瘦管事躬身示意。

倒是那瘦管事有些不清不愿,转头向胡泰请示了,这才同黄斌一起进了私库。

不多时,二人便将一个鎏金八爪内衬软垫的底座,从里面取了出来,又由驯养猎犬的犬夫拿着,让其中一头猎犬去嗅。

那熏香的味道对猎犬来说,显然有些过于刺激了,它一连打了几个响鼻,伏低了脑袋微微向后退着,被犬夫一勒颈圈,这才又不清不愿的凑上去细嗅。

看到这一幕,孙绍宗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普通的味道,猎犬能摄取追踪的有效时间,约莫也就在三个小时之内,只有某些强烈而刺激的气味,才会遗留更久的时间。

而看这只猎犬的反映,那颗夜明珠上沾染的熏香味道,显然就属于后者。

很快,第一头猎犬就衙役、侍卫们的簇拥下,离开私库所在的院落。

紧接着是第二条。

第三条。

直到第四条猎犬准备就绪的时候,才听到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

紧接着两名宦官、四名宫女就鱼贯而入,分列在院门两侧。

眼见于此,孙绍宗忙向一旁的胡泰征询,看自己这外臣是要暂时退避一旁,还是干脆上前迎候王妃。

然而不等胡泰回应,宦官们弓着身子,宫女们施着万福,已然齐声叫道:“娘娘驾到。”

这派头,瞧着倒是比太子妃还大些。

显然再想退避是来不及了,故而胡泰也只得招呼孙绍宗、唐惟善二人上前迎候。

但见细雪飘零之中,一个裹在雪狐裘球里的曼妙身影,率先出现在众人眼底。

按理说狐裘这种东西,蓬松感十足,便是再曼妙的身段,也该掩了个七七八八。

偏这女子身上似是充盈着一股独特的魔力,让人只是瞧见那雪白纤细的脖颈,娇嫩欲滴的皓腕,就自动脑补出了一具前凸后翘的娇躯。

这女人显然是天生媚骨,一颦一笑都能夺人魂魄的那种。

不过眼下她脸上的神情,却与诱惑、狐媚无干,满满的生人勿进,怕是比那天上飘下的冰雪,还要冷冽上几分。

导致她如此不快的,约莫是紧随其后的两抬肩舆——而那肩舆上端坐的,自然正是牛王妃与吴妃二人。

作为王爷眼下最宠爱的姬妾,冷不丁变成嫌疑人之一,就已经够让人郁闷了,偏这一路上还受到了区别待遇。

虽说按三人的名分,牛王妃这般处置也算不得出格。

但这刘都人正在持宠生娇之际,又怎会心甘情愿吞下这口闷气?

也就是瞧见孙绍宗那魁梧壮硕的形象,她脸上的冷冽才稍稍融化,转而换上了些惊奇之色。

而正被刘都人一双妙目上下扫量着,后面两抬肩舆也已经落在了地上,两个雍容妇人下轿的同时,孙绍宗上翘的余光,就落在了左侧那名贵妇身上。

这位应该就是牛王妃了。

这倒不是因为左侧的妇人年纪最大,而是因为她生了一双上弦月也似的狭长眸子,正与那牛继宗一般无二。

所不同的是,牛继宗那双眼睛配上五官,略显有些阴柔。

而牛王妃这对招子,嵌在鹅卵也似的脸蛋上,却是相得益彰。

只可惜,这位牛王妃到底上了年纪,再怎么精细的五官,也遮不住迟暮之色。

所以忠信王会移情别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大多数男人都很‘专一’——不管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五十岁的男人,统统都喜欢年轻漂亮的。

却说就在孙绍宗偷眼观瞧那牛王妃之际,牛王妃一双狭长的眸子,也在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孙绍宗。

不过也只几眼的功夫,牛王妃便收回了目光,扬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我等此来乃是为了协助查案,该如何询问、要询问些什么,诸位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不敢。”

孙绍宗将头一垂,恭声道:“书房里业已备好纱帐隔断,请王妃和两位贵人依次进入里面,回答下官与胡长史的几个问题即可。”

牛王妃点了点头,交代吴妃与刘都人留在外面,然后自顾自的进到了书房里。

孙绍宗、胡泰、唐惟善三个,在外面稍候了片刻,原本是想等着牛王妃准备好之后,派人出来知会一声。

哪曾想等了半晌,却只见几个跟进去的宫女鱼贯而出,顺带把搭好的纱帐、隔断,也一并抬了出来。

看这架势,牛王妃似乎是要面对面,毫无阻隔的与众人交谈。

孙绍宗几个心下正都有些疑惑,那书房里又走出个侍女来,躬身道:“娘娘请诸位大人进去说话。”

虽说也觉得王妃今日的举动,有些异乎寻常,但胡泰毕竟是半个地主,当下开口道:“孙大人,既然是王妃有请,你我便一起进去吧。”

虽说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孙绍宗也不觉得牛王妃,能在里面布置下什么杀局。

但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念头,他还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进门之后,就只见牛王妃端坐在中正中的一张高背椅上,正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到来。

既然是要向王妃文化,众人自然也没准备多余的座椅,当下隔着丈许远,品字形的站定。

孙绍宗拱手道:“娘娘若是准备好了,下官就开始发问了。”

牛王妃似是被打断了思绪,茫然的抬起头扫了孙绍宗一眼,随即低头整理着袖口,却是不答反问:“孙大人约莫是以为,我向王爷举荐你来督办此案,是怀了什么别的心思吧?”

这竟是一开始就要摊牌的架势!

孙绍宗偷偷做好了,随时屏住呼吸的准备,这才躬身道:“下官不敢。”

在他想来,牛王妃真要是布下陷阱,想害他性命的话,怕也只有用毒一途。

而以眼下的局面,外敷内服什么的都指望不上,毒烟毒雾就成了最佳选择。

不过这屋里,倒也没闻见有什么异常的气味——方才想法子带只狗进来就好了。

刚想到门外仅剩的两只猎犬,牛王妃又缓缓开口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忧心于此,莫说那牛继宗是自寻死路,与你并无多少牵扯,就算他真是死在你手上,又与我有何相干?”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实话告诉你,那牛继宗固然是我的滴亲哥哥,却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仇人!”

咦?

孙绍宗忍不住抬头扫了牛王妃一眼,见她似乎正在追忆着什么,满脸的怨愤之色,配合方才的言论,倒仿佛所言非虚。

“娘娘请慎言。”

孙绍宗可以默然以对,但胡泰职责所在,却只能硬着头皮提醒道:“勇毅伯毕竟是您的兄长,又刚刚辞世不久……”

“那是在我六岁的时候,为了争抢父亲赐下的一件玩物,牛继宗竟丧心病狂的,在寒冬之际将我推入了湖中。”

牛王妃理也没理胡泰,追忆着往事喃喃道:“自那时起,我这身子就比旁人娇弱些,后来嫁给王爷十几年都无所出,经太医反复诊断,正是幼时落下的宫寒之症所致。”

“他害我一辈子没有子嗣,我恨他还恨不过来呢,又如何会替他报复到孙大人头上?”

孙绍宗依旧默然以对。

莫说这话的真实度,他眼下压根无从分辨,即便牛王妃说的是真话,那其实也并不代表着,她就会真的放弃为牛家复仇。

故而默然了半晌之后,孙绍宗沉声道:“此乃王妃家事,下官不便也不敢过问——而且下官此来只是为了查案,无关其它。”

这个答案,似乎让牛王妃有些措手不及。

因而足足过了半盏差的功夫,才听她叹息道:“罢罢罢,那咱们就说说这案子,早些查出究竟,也免得有人借机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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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2章 宝珠失窃案【下】

丰韵犹存的吴妃,将双手交叠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垫着脚尖,猫也似的踱着步子。

每一步迈出去,那身子就肉眼可见的荡漾着,便连厚重的貂裘,也难掩凹凸起伏之势。

那动静说大不大,却恰如其分的撩人心脾,让人总忍不住暗生‘探究’之意。

这位年轻的时候,和那刘都人其实是一个路数,只是后来生出世子,才刻意收敛了满身的狐媚。

但画虎画皮难画骨,只这几步的卖相,便揭破了她方才刻意摆出的端庄。

却说这吴妃眼见已然到了门口,忽又停住了脚步,转回头肃然道:“三位大人,我这里有一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讲。”

说是不知当不当讲,可也没等三人回应,她便又扬声道:“此事若是我等所为,三年前朝鲜来使时就该动手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方才她拐外抹角的,总往那刘都人身上绕,孙绍宗就知道这位是想借机生事。

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见她只是一味的暗示,这案子必是刘都人所为,却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来,于是就没再接这话茬。

不曾想临了,她还是不忘再抹黑刘都人几句——那刘都人正是在两年半以前,才被忠信王迎入府中的,三年前自然没有下手的机会。

孙绍宗用余光扫了眼胡泰,就见这位玩吩咐长史微微躬身,眼观鼻、鼻观心的,直似老僧入定一般,可眉宇间却透出几分苦相。

看来这位对眼前的宫斗戏码,也是无可奈何的紧。

孙绍宗心下嘿然,拱手正色道:“多谢娘娘提醒,下官必然牢记于心。”

那吴妃见他态度诚恳,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踮着脚婀娜而去。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孙绍宗呵呵一笑,先自顾自取过半温的茶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这时那瘦管事走了进来,苦着脸道:“诸位大人眼下可要继续问话?刘都人似……似有几分不耐。”

果然还是闹起来了。

之前看她在牛王妃面前,依旧不假辞色的样子,孙绍宗就知道这位八成是要闹上一闹的。

不过这样更好,她越是带着情绪,越容易套出些干货来。

当下孙绍宗就待吩咐那瘦管事,把刘都人带过来问话。

不曾想刚要开口,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却是跟着最后一只猎犬离开的黄斌,又匆匆的赶了回来。

“大人。”

他进门后躬身把手一拱,却并未急着开口禀报,显然是在提防胡泰、瘦管事二人。

瘦管事见状,忙躬身退了出去。

胡泰也待暂时回避。

然而忠信王府里的发生的大事小情,又如何能瞒的过他这个长史?

反正早晚都要被他知道的,孙绍宗干脆顺水推舟的卖了个人情:“胡长史对王爷忠心耿耿,该怎么禀报就怎么禀报,无需避讳什么。”

黄斌这才又开口禀报道:“方才五条猎犬,有两条半路上跟丢了,余下的三条都停在了王府外厨房左近。”

顿了顿,他又道:“卑职拿着那夜明珠底座,让三条猎犬围着外厨房转了一圈,似乎并无其它踪迹可寻。”

“另外卑职也问过厨房的管事,打从天不亮升灶开始,就没有外人进出厨房,而厨房里的各色人等,也都未曾踏出王府半步。”

之前通过被拆掉的表盘,已经锁定贼人是在丑时二刻【凌晨1点半】左右盗走了夜明珠。

贼人若能直接携带脏物离开王府,并不需要转道外厨房。

所以他进入外厨房,要么是想和同党街头,转移脏物;要么就是想把夜明珠,暂时藏在厨房里,等天亮之后再来拿。

彼时外厨房已然封灶,就算有同党留在那里接应,也难以找到机会把夜明珠带出王府。

也就是说,那夜明珠在天亮之前,大概率还留在府里,甚至还有一定可能,如今依旧藏在外厨房之中。

“胡长史。”

理顺思路后,孙绍宗当即向胡泰言道:“自丑时起,进出王府的名单,可曾整理好了?”

方才发现表盘上停住的时间,孙绍宗就已经请胡泰派人去统计了。

此时听孙绍宗问起,胡泰立刻到了门外,喊过那瘦管事索要名单。

不过那名单似乎还未曾拟好,所以又耽搁了半刻钟,胡泰才面色不愉的走了进来,苦笑道:“平时疏于管教,养出这些酒囊饭袋来,倒让孙大人见笑了。”

查完这个案子,也就同这忠信王府打不上什么交道了,孙绍宗哪里会在乎他们的办事效率如何?

当下一笑置之,又用下巴点了点胡泰手中的名单。

胡泰立刻把那名单拱手送上,却见上面只写着聊聊三五个名字,后面又标注了他们进出的时间,以及进出的原因。

“我已经让人去寻这四人过来,不过其中两人还未回府,所以可能要再等一段时间。”

胡泰说着,又迟疑道:“孙大人,你看咱们是不是先查一查那外厨房,说不定……”

孙绍宗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然后盯着上面那几个名字思索了片刻,沉吟道:“若东西还藏在厨房,那贼人也就等于还在暗处未曾行动——此时搜查外厨房,怕是会打草惊蛇。”

“那依着大人的意思……”

“不妨做个局,让他自己跳出来。”

孙绍宗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继而又道:“不过这个局,只能由王府来设——孙某必须抽身事外,否则那贼人未必敢动。”

这倒不是吹嘘,人的名树的影,知道孙绍宗正在府里,还敢顶风作案的贼人,或许有那么一些,却绝不会太多。

胡泰本来还想细问,要如何设局来着,可一听说孙绍宗要抽身事外,当下又是一愣,继而蹙眉道:“这……孙大人是王妃举荐、王爷钦点前来查案的,这才刚查了半个时辰,又未曾查出什么结果,大人若是无故抽身而退,怕是反而会引起那贼人的警惕吧。”

孙绍宗笑着往外面指了指:“无故抽身而退,自然是不成的,但这不是有现成的理由么?”

“大人说的是……”

胡泰狐疑着向外打量,却正瞧见一个绷着脸的美貌女子,在外面不耐烦的探头探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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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3章 王冠的颜色

虽然视线根本无法穿透那厚厚的门帘,但吴妃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书房的方向张望着。

那凤梨也似的臀儿,更似是被什么叮咬了,来回在那软塌上碾动着,印出一个又一个令人侧目的弧度。

“姐姐。”

半晌,她终于耐不住寂寞,转头问闭目静坐的牛王妃:“你说这事儿,到底是不是那小贱人干的?”

牛王妃却是充耳未闻一般,压根没有回应的意思。

吴妃暗暗撇了撇嘴,若换在前几年,她说不定就要冷嘲热讽几句了。

可眼下她荣宠日衰,又有刘都人步步紧逼,连世子的位置似乎都不怎么稳妥,这牛王妃反倒成了她天然的盟友,自不好再像年轻时那样,处处与牛王妃为敌。

故而吴妃也只好忍着恼意,自顾自的斟了杯茶水。

正低头小口小口的抿着,忽然间一个丫鬟闯了进来,也不知是惊是喜的大叫着:“娘娘、娘娘!刘都人刚才衣衫不整的跑了,像是……像是刚被谁调戏过!”

噗~

吴妃当下喷了自己满怀,随即猛地自软塌上跳了起来:“当真?”

“奴婢亲眼看见她露着半边肩膀,哭着破了出去!”

吴妃闻言,也不顾湿漉漉的襟怀,已经细致的粘出了丰隆轮廓,几步抢到门前,就待出去瞧个究竟。

临到门前,她才忽然想起,这里做主的并不是自己,于是忙又转回头,满面希冀的向牛王妃道:“姐姐,您说那小贱人,是不是被问出了什么马脚,所以……”

什么受了调戏,哭着跑出去云云,她是决计不信的——就算再怎么贪花好色的人,又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王爷的宠妾?

牛王妃也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可她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这案子上,所以即便存疑,也不似吴妃这般激动。

故而只是睁开眼睛,淡然道:“究竟如何,自有王爷公断。”

…………

忠信王的‘公断’,很快就呈现在众人面前——至于公不公道,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据说他得知那孙绍宗,竟然敢在府里调戏自己的爱妾,当时气的暴跳如雷——此处存疑,因为自从体重超过三百斤之后,王府上下就没见王爷跳起来过——还嚷着要拿下孙绍宗泄愤。

据说后来是长史胡泰苦劝,方才让他改了心思,只是把那胆大妄为的孙绍宗,连同大理寺的差役一起赶出了王府。

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说法,私底下的议论,还有好些个版本。

“听说没?那刘都人恼恨王妃落自己的面子,竟然假装是被那孙大人调戏了,好让王爷记恨到王妃头上!”

“可我怎么听说,她是瞧那孙大人生的魁梧,所以才主动宽衣解带……”

“呸,你是傻了不成?当时那胡长史就在门外,她有多大的胆子敢勾引野男人?”

“也备不住是那孙大人色胆包天,我可听人说了,那孙大人在湖广平叛的时候,弄出了好几个私生子呢!”

“哪儿啊,我听说是那是蛮人怕被他斩尽杀绝,所以但凡被他睡过的蛮女,都自称怀了他的骨肉……”

种种传言不一而足,但孙绍宗因为那刘都人,被忠信王赶出王府的事儿,却是板上钉钉了。

至于那夜明珠失窃案,似乎是暂时交给了王府的侍卫们负责。

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把早上曾经出门的人,拘在柴房里反复拷问。

…………

距离王府两条街的某个小巷中。

孙绍宗独自坐在车辕上,眉宇间颇有些无奈之色。

他这无奈,自然不是因为被‘赶’出了王府,事实上这本就是他与胡泰商量好的事情,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只是孙绍宗却没想到,那刘都人竟是胆大包天,当着他的面就把衣襟扯脱了半边,俨然存着挑逗之意。

瞧那饥渴的狐媚模样,忠信王头上王冠的颜色,怕是早晚得换一换。

“大人。”

这时黄斌悄没声的钻进了小巷,躬身禀报道:“依照您的吩咐,小人已经在王府周遭布置好了人手。”

“嗯。”

孙绍宗点了点头,又吩咐唐惟善道:“唐寺正,你记得派人知会鸿胪寺和礼部,让他们放出风声,就说朝鲜使臣怕海上再起风浪,准备提早动身回国。”

这搭好了台子,主角要是不登台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再说就算孙绍宗能等,忠信王也未必能耐得住性子,同那贼人一直耗下去。

故而才要放出消息,好逼那贼人尽快行动。

唐惟善恭声应了,脸上却满是疑惑:“大人,就算那人真想栽赃朝鲜使团,这么明目张胆的做法,怕也不会起什么效果吧?”

这也是孙绍宗暂时想不通的地方。

当初他经办过新式火器被盗案,所以知道高丽国当年,在大周朝布置了不少的死间。

而当初那案子,是以朝鲜使节李恩贤,主动交出那死间盗来的火器,而结尾的。

其余高丽死间会因此记恨李恩贤,甚或是想要通过嫁祸他,迫使朝鲜国与大周交恶,这也都可以理解。

但就凭眼下这形势,想把那夜明珠被盗的案子,栽在李恩贤头上谈何容易?

还是说……

这其中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孙绍宗也只得先把这些疑问压在心底,摆手道:“先不要管这些,眼下只需把王府盯紧了,等抓到那贼人之后,自然会水落石出。”

说着,摸出怀表来看了下时间,又吩咐道:“本官还要去北静王府赴宴,这里就先交给你们了。”

唐惟善等人都齐声应了,孙绍宗这才钻进马车里,命张成赶车直奔北静王府。

…………

与此同时。

北静王府内院花厅之中,也早预备下了点心茶水,并歌舞杂耍等消遣,不过身为主人的水溶,此时脸上却殊无半点喜色。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王冠换了颜色,而是因为大舅哥卫如松的缺席。

却原来水溶这次设宴,除了和孙绍宗搞好关系,更是希望能借机化解孙、卫两家的积怨。

谁知再三叮嘱,卫如松却还是未曾前来赴宴,只让卫若兰捎来个身体不适的由头。

想想打从自己影响力衰减之后,大舅哥就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水溶心下更是不快。

忍不住向卫若兰抱怨道:“当年不过就是意气之争罢了,现如今一个在神机营、一个在巡防营,彼此又没什么利害冲突,大哥却怎得这般不智,非要和那孙家相争下去?”

“尤其这眼见的,不管是太子登基,还是另立储君,孙家都是要大用的……”

卫若兰早猜到当初牛家长子被射杀一案,怕同自家大哥脱不开干系。

故而对卫如松,心下也是存了怨愤的。

此时听水溶不住的埋怨,他稍一迟疑,便叹了口气道:“我瞧大哥的意思,似是有别的路数搭上荣国府,因此自然不愿向孙家低头。”

有别的路数搭上荣国府?

水溶闻言一愣,皱眉道:“若真能如此,倒也省的寄望于旁人,可眼下荣国府那边儿,怕未必肯同你家亲近吧?”

孙绍宗当初是雪中送炭,又早就同荣国府成了姻亲,所以才有了眼下左右逢源的机会。

可卫家之前就同水溶一起,站在了太子这边儿,虽说未能得到太子的信重,可毕竟也是交过投名状的。

眼下这夺嫡局面,再想同荣国府搞好关系,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可追问了几句,卫若兰也只是隐约察觉到卫如松的心思,但对于他具体要如何实施,却也是一头雾水。

故而两人说了几句,皆都不得要领。

水溶烦躁的灌了半杯茶水,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断然道:“此事以后再论,先应付那孙绍宗要紧——走吧,随我去你姐姐那走一遭。”

“去姐姐那里?”

“你姐姐昨儿跟我说:当初她因为你的事儿,曾和孙绍宗起过几次冲突,眼下孙绍宗既然帮了你,日后又要多多亲近,于情于理,她都该出面陪个不是。”(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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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4章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琴室。

卫滢十分罕见的,没有跪坐在琴台上,而是满眼神思不属,用那一双长腿不住的丈量着地板。

反倒是夏金桂饶有兴致的坐在琴台前,摆弄着刚刚更换过的七弦古琴。

“原本那张有凤来仪,论音色就已经堪称上品了,不曾想姐姐府上还藏着这样好东西。”

说着,几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在琴弦上又慢到快不住拨弄着,那细腻动人的琴音,也便一点点的拔高,直至填满了整个琴室。

卫滢虽处于烦躁之中,但听夏金桂品评那古琴,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摇头道:“我府上众多收藏之中,论音色之细腻,自是以此琴为最,但若论音域之广博,却还是那张有凤来仪最合我的心思。”

夏金桂虽也略通琴艺,却不耐在那琴前久跪,顺势把近来愈发丰盈的娇躯一歪,将裙下双腿圆规似的舒展开,又一下一下的轻轻捶打着。

与此同时,她一双眸子提溜乱转,忽地想起了什么,立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果然还是喜欢豪放些,瞧不上这等矫揉造作的。”

“那是自……”

卫滢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看到她那戏谑的模样,才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王爷什么时候矫揉造作了?!”

“姐姐可莫错怪我,我什么时候提及王爷了?这不是在说琴声么。”

夏金桂忙不迭的叫着屈,眼见卫滢依旧沉着脸,便从琴台上爬了起来,凑上来挽住卫滢的胳膊,直做撒娇状。

方才一时失言,竟把压在心底的比较脱口而出。

卫滢尴尬之余,也隐隐有些后悔,把这夏金桂找来相陪——可除了夏金桂之外,她又哪敢在人前显露焦虑之态?

尤其再过不久,那孙绍宗就要登门造访了,少了夏金桂在旁辅助,却如何能放心与他私会?

故而虽然对她方才刻意的‘挑拨’十分不满,卫滢却也只能按捺住性子,不好当场发作。

孰知那夏金桂‘胡赖’了几句,忽然猫儿也似的耸动着鼻子,直往卫滢身上凑,险些就要将面孔埋入双峰之中。

“做什么!”

卫滢羞恼的将她一把推开,正待呵斥几句,不曾想夏金桂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灼灼的道:“姐姐今儿早上,竟还专门沐浴过?”

“你别胡说!”

卫滢双颊涨的火红,将紧致的长腿往地上重重一跺:“我昨儿是和王爷在一起,早上自然是要梳洗的!”

解释完,她又觉得不对,自己这么着急分辨,岂不反而显得心虚?

“原来如此。”

果然,夏金桂敷衍的点着头,那脸上却写满了‘不信’二字。

卫滢见状,愈发的无名火起,猛地趋前半步,居高临下的质问着:“夏金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本宫喊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阴阳怪气的挖苦我!”

她这一硬气起来,夏金桂立时装出柔弱状,双手胸襟、缩着肩膀、撅起殷红的唇瓣,委屈道:“姐姐可冤枉死我了,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挖苦姐姐对我有什么好处?”

卫滢又死死盯着她酝了半天气,最终却还是没有同她翻脸,只是嗤鼻道:“哼,谁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眼下正是手足无措的之际,夏金桂这个拥有同样经历,又知道内情的人,可说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就算不能用来救命,也断然没有随意丢弃的道理。

而夏金桂眼见卫滢气势稍馁,当下反而收敛了情绪,摆出一副正经面孔:“姐姐,其实我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想让你先适应适应罢了——那姓孙的与你单独会面时,可未必似我这般含而不露。”

这倒被她说着了,那姓孙的恶贼最爱说些羞人的疯言疯语,当日在船上还逼着自己……

回想起那些不可言说的画面,卫滢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那结实矫健的两条长腿,似是正被什么叮咬啃食似的,直从足底难受到了心头。

“姐姐。”

这时夏金桂又适时的凑了上来,拉着她的柔荑悄声道:“这节骨眼上,您可千万别犯糊涂,莫说言语调戏,他便是动手动脚的,你也务必多担待些,只需熬过这一……”

“他敢!”

卫滢却又一把将她推开,转身蹬蹬蹬几步到了南墙根下,将上面挂着的宝剑取下,仓啷一声拔剑出鞘,冷道:“那恶贼若敢在王府里乱来,本宫便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夏金桂先是被唬了一条,继而着急的跺脚道:“这怎么话说的,再大的便宜都舍出去了,眼下……”

话说到一半,忽听外面脚步声杂乱。

夏金桂忙闭上了嘴,转头向门外望去,就只见一黑一白,两条身影大踏步走了进来。

那一身月缎白身披银灰大氅的,正是相貌清秀的北静王水溶。

而那玄色衣袍的,自然非卫若兰莫属。

这二人进得门来,眼见卫滢正握长剑,一副横眉立目的模样,当下不由都是一愣。

“爱妃,你这是?”

水溶看看妻子,再看看一旁尴尬赔笑的夏金桂,倒愈发的纳闷起来——这夏金桂近来走动的颇为频繁,姐妹俩几乎整日腻在一处,蜜里调油也似的,这怎得突然就动上凶器了?

卫滢哪曾料到,水溶二人会突然闯进来?

一时愣怔当场,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在那夏金桂有些急智,当下捂住樱桃小嘴儿,笑了个花枝乱颤。

这一笑,自然把水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眼睛先在乱颤处行了注目礼,一边感慨着这夏家丫头果真长大了,一边忍不住好奇道:“表妹因何发笑?”

夏金桂注意到他那短暂停留的目光,媚眼如丝的回了记秋波,这才又笑道:“方才我们姐妹两个刚说到驯夫的手段,不曾想王爷就来了……咯咯咯。”

说到这里,她又禁不住一阵窃笑。

驯夫的手段?

水溶看看王妃手中的长剑,再看看她那僵硬尴尬的表情,当下恍然大悟,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着,一边上前揽住了卫滢的纤腰,柔情蜜意道:“王妃要降服本王,何须用这三尺青峰?只需几句言语,小王也就从了。”

眼见他这恩爱的架势,卫滢心中愈发的羞惭,可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于是把那宝剑归入鞘中,就待顺着夏金桂的言语,再找补上几句。

不曾想水溶忽然面色一肃,正色道:“今儿我本来想请大哥来,好化解一下卫、孙两家的恩怨,可大哥却偏偏……”

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放开卫滢的杨柳细腰,又拱手道:“兰哥儿如今毕竟是白身,难以代表卫家,待会儿只能指望爱妃了——言语间务必把姿态放低些,也好让那孙绍宗消去芥蒂,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他是怕素来傲气的妻子放不下架子,好好的道歉反闹将起来,却哪曾想到,这番话竟与夏金桂方才的言语,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当下搅的卫滢心下纷乱,几日里好容易鼓起的戾气,也悄然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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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码一万字

这两天实在事情比较多,再请一天假,明天闭关最少码一万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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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5章 初入王府

【先来三千+,12点前再来三千+,第三更应该在半夜2点左右】

午正二刻【中午12点半】,孙绍宗的马车堪堪停在北静王府门外,便有守门的小厮一声声的传入后宅花厅。

等到他在王府管事的引领下,跨过二门之际,水溶和卫若兰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隔着老远,便哈哈笑道:“孙大人缘何姗姗来迟?可叫小王在家好等!”

孙绍宗急忙紧赶几步,眼见离得近了,这才收住脚步抱拳一礼,苦笑道:“也是巧了,早上接了桩案子,这好容易处置妥当,谁承想半路又撞见两伙道士当街对骂,没奈何只得又绕了一程。”

卫若兰近来因官场失意,颇有些遁入空门的念头,故而对这出家人的事儿,难免关注的就多些。

此时听说两伙道士当街对骂,全无出尘离世之姿,不由诧异道:“两伙道士当街对骂?这却是为了什么?”

“嗐!”

不等孙绍宗回答,水溶甩着月缎白的袍袖,嗤鼻道:“还不就是因为昨儿,那清虚观的张道士突然上书,让朝廷选拔道门弟子,去南疆随军祈福,以便尽量避开南疆的毒瘴。”

卫若兰这才恍然,忍不住摇头感叹:“不想这些出家人,也有舍身报国之志。”

听了他的感叹,孙绍宗嘿然一笑:“卫兄果然是个君子,可惜却把那些道士想的忒好了些——若真有报国之志,两伙道士又怎会当街对骂?”

水溶也在一旁哂道:“这回张道士算是把脸撕破了,南北道门之间,怕是非要好好做过一场不可。”

卫若兰听的愈发糊涂,忙问其中究竟。

却原来,自打两年前皇帝开始求仙问卜以来,道门的地位也随之大大提高。

但正应了那‘外来和尚会念经’的说法,这京城里的清虚观虽然名头不小,可平日里总在人前露脸,难免就失去了神秘感。

故而即便身为地头蛇,近来却被江西龙虎山压了一头。

那张道士此次上书朝廷,请求选拔道士随军,乍看似乎是忠君爱国之举,但有心人都看的出,他这封奏疏的重点,其实是那‘熟悉南方地理天候’的前缀?

加了这句前缀,被选拔去军前效力的,自然只会是那些南方来的道士。

而以江西龙虎山为主的南派道士,对此自然是大为不满,所以才有了今日当街对骂的场景。

“好了。”

水溶把前因后果说了,眼见卫若兰摇头叹息不止,便不耐的把手一招:“不说那些牛鼻子了,这大冷的天,孙大人又是冒着风雪前来,且先随小王去花厅,吃几杯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上来热情的与孙绍宗携手而行,进到了一派春意盎然的花厅之中。

两下闪出几个女子,殷勤的替三人脱去了斗篷、狐裘,孙绍宗初时倒没在意,后来见卫若兰微微躬身,似是在礼敬那几个女子,才觉察出些异常来。

这几个女子年纪都在二十出头的样子,而且个顶个满头金玉,绝非一般丫鬟可比。

这是……

孙绍宗登时想起了水溶某样癖好:喜用侍妾待客。

当初贾宝玉就是来王府赴宴的时候,就是在酒桌之上,同水溶的一个侍妾瞧对了眼,然后乘兴就滚了床单。

后来那侍妾死时,贾宝玉还亲自到王府奔丧来着。

眼见那几名小妾替众人褪去外套之后,也并没有要退场的意思,反而婷婷袅袅的随侍在侧,孙绍宗暗叹一声,却也只能入乡随俗。

毕竟用侍妾迎客,也是古老相传的习俗--宋时苏东坡不还拿怀了孕的小妾换马骑么?

而且这年头又怪癖的王公贵族,也真是海了去了,没撞上个用**迎客的,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再说……

自己连王妃都睡过了,被几个小妾侍奉,又有什么受不得的?

当下也不以为意,同水溶、卫若兰两个谈笑起来。

如今这当口,三言两语的,自然就说到南疆战事头上。

水溶也听了些传闻,好奇的打听孙绍宗可要南下为将。

卫若兰则是有些跃跃欲试,颇有投笔从戎之意——不对,他本就是军伍出身,只能说是做回本行。

就这样聊了一出子,孙绍宗却生出些疑惑来。

按理说,都这等时辰了,寒暄几句就该设宴了才对,怎得对面两人提也不提,倒像是在东拉西扯的拖延时间?

这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水溶扯了这半天,终于也耐不住性子了,冲身边的某个侍妾一扬下巴,吩咐道:“去外面瞧瞧,看王妃可曾到了。”

听到‘王妃’二字,孙绍宗心下就打了个突兀。

不过转瞬间他就又定下心来,若真是事情败露了,水溶方才绝不会是这等热络……

等等!

虽说以妾待客,在王公贵族之间并不罕见,可这是不是也从侧面证明,水溶可能存在着绿帽情节?

当下,孙绍宗看水溶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不过这想法,很快也被孙绍宗给否决了。

因为就算是水溶有那种特殊爱好,总也不好当着小舅子的面表现出来吧?

哪这时候请出王妃,又是为的什么?

狐疑的向门口扫了眼,目送那侍妾缩着肩膀,钻入漫天风雪之中,孙绍宗回过头来,忍不住起身试探道:“王爷,王妃娘娘若来此,下官是不是该暂避才是?”

“诶~!”

水溶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正色道:“你这一走,王妃来了还有何用?她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向孙大人你当面致歉。”

当面致歉?

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负距离讨饶过了,哪还用得着当面致歉?

不过听了水溶这话,他倒是心下稍定,只当是水溶是为拉拢自己,特地准备了这一出。

然而随即那心又提了起来。

他自己倒是有信心,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可那卫滢却似乎算不得机敏……

正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外面却已是脚步纷纷,随即门帘左右一卷,那奉命去请王妃的侍妾当先而入,后面紧跟着的赫然正是夏金桂。

这小蹄子也在?

孙绍宗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担惊受怕。

有夏金桂在,卫滢真要出现什么纰漏,她也能从旁弥补一二。

可问题是,她之前早有从中作梗的前科,这回能老老实实的做个辅助么?

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也映入了眼底,就见她云髻高挽、峨眉淡扫,又搭着头顶、双肩挂了写霜雪,淑丽中存了三分冷傲,眉眼间却又多出一丝迷蒙。

虽不似往日飒爽之姿,那娇态却陡增了几分,当即将屋内几个侍妾,衬的相形见绌。

孙绍宗方才起身之后就未曾坐下,此时自是躬身迎候。

而眼见那魁梧的身形近在眼前,卫滢步子一顿,掩在百褶裙下的双腿,没来由的就有些酸软,那藏在鹿皮靴子里的双足,更是痒痒麻麻的,直似是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的裹缠上来。

之前在偏厅里,她也不知酝酿多少次情绪,模拟了多少回与孙绍宗碰面的情景,杜撰了多少义正言辞。

可真到了孙绍宗面前,那准备好的一切,全都不知飞到了何处,两片樱唇虽颤颤而动,却无半字吐出。

虽说这多是心理活动,可那愣怔的时间,却难免久了些。

眼见得这场面就有些僵持。

水溶虽然一时未曾多想,只当她是心高气傲,难以放低姿态致歉——但要是再这么拖延下去,他会否看出什么,可就难说了。

“呀!”

也就在这当口,一个天真又冒失的声音,竟抢在了卫滢前头。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夏金桂西子捧心一般,扶着胸前半边硕果,两只会说话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盯紧了孙绍宗,激动道:“早听闻孙大人身量魁梧不凡,是男儿中男儿,今日一见,果然是……果然是……”

话只到了半截,那臻首忽然一垂,偏又把满脸红晕映入了众人眼底。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倒让水溶、卫若兰有些愣怔,心中不约而同的想着:原来还有女子喜欢这种类型的!

孙绍宗心里却是暗赞了一声:这小娘皮果然好演技!

而经夏金桂这一打岔,卫滢也终于缓过些劲儿来,用力将银牙一咬定住心神,屈身向孙绍宗道了个万福:“昔日因兰哥儿的事儿,我对孙大人多有得罪,还请大人看在王爷面上,不要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说着,起身几步绕到了水溶身边,端起他那杯茶水,双手捧着向孙绍宗一举:“今日我以茶代酒,先向孙大人赔个不是。”

说着,用袖子遮了,连飘着的茶叶梗一并喝了个干净。

孙绍宗此时才像是惊醒过来一般,摆着手连道:‘使不得’‘受不起’。

“有何使不得的?”

水溶在一旁哈哈笑道:“若非孙大人秉公直断,兰哥儿说不得就冤死在狱中了?就凭这一条,王妃就该赔这个不是!”

说着,也躬身一礼:“小王管束不严,也该向孙大人告罪才是!”

孙绍宗见状,自然是慌忙闪避一旁,再三推辞,那水溶却不肯起身,必要得一句谅解才罢。

却说三人这里‘情真意切’的推让着,冷不丁有人在旁边扑哧一笑:“往日只听得孙大人是世间豪杰,今儿瞧着竟还是位谦谦君子。”

插话之人,自然又是夏金桂。

这本就透着些无礼,可她接下来的举动,却更是大胆至极。

就见夏金桂几根葱白也似的指头,捻起了孙绍宗面前的茶水,含情脉脉的盯着孙绍宗道:“不如我再替姐姐、姐夫敬孙大人一杯,这事儿就此揭过如何?”

说着,也不用袖子遮掩,仰头将那茶水灌下。

因喝的急了,一滴滴淡黄色的茶水,便顺着她尖俏的小巴,一路滑进了莫可名状的之处,只看的众人无不侧目。

这小蹄子果然又有猫腻!(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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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7章 爱妃,孤只能帮到这里

【三更万字达成,睡觉喽。】

却说水溶出了花厅,眼见的外面风雪渐大,不由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后面念夏见状,忙替他撑起了兜帽。

等收拾齐整了,主仆二人这才迈开步子,钻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当年炒卖金贝的时候,水溶愤恨之下伤了身子,后来好容易调养过来,却也未曾恢复如初。

再加上近来声色犬马惯了,这小身板自然是愈发的虚弱。

因此只是在风雪中走了百十步远,就觉得手脚冰凉,反倒是脸上因为酒气上涌,热腾腾的火烧火燎。

这一冷一热的,自然舒坦不到哪去。

故而到了卫滢所在的小院,他一边挑开棉布帘子,一边就迫不及待的吩咐道:“手炉呢?快去帮孤寻一个来!这鬼天气真是说变就变!”

等抱怨完了他才发现,那厅里只有卫滢在,莫说是没人伺候左右,就连夏金桂也不见了踪影。

“表妹呢?你们两个可曾吃过了?”

水溶说着,迈步来到桌前,一屁股坐到夏金桂方才用过的绣墩上。

卫滢此时满心的纠结,却哪还顾得上吃东西?

当下微微摇头道:“兴许是早上吃的多了,眼下倒不怎么觉得饿。”

顿了顿,容念夏给水溶送上了手炉,又示意她退到门面,这才继续道:“臣妾请王爷过来,其实……其实就是想说说金桂的事儿。”

“表妹的事儿?”

水溶先是一愣,继而回想起方才,那夏金桂在孙绍宗面前举止失措的样子,当下心中就有了猜想,眉头却也不由的一皱。

稍稍迟疑了片刻,他斟酌着试探道:“可是与孙绍宗有关?”

等卫滢点头之后,他面色又是一苦,支吾着道:“怕不太合适吧?你那表妹虽然貌美如花,可家中却……这事儿怕是不成的。”

虽然没有说全,但嫌弃夏金桂出身的意思,却已是昭然若揭。

夏家虽也是皇商,可比薛家却是差了不止一筹,况且家中也没个男人,更没有官身庇佑。

若配个普通的六七品小官,倒也还使得。

可眼下孙绍宗是什么行市?

若非薛家有双王一贾这样的姻亲助力,孙绍宗同薛家也是‘交’情匪浅,恐怕王夫人都未必敢让薛宝钗高攀。

见水溶论起了家世,卫滢脸上也显出些迟疑来,蹙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方才也曾劝过她,可她……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竟一眼就相中了那姓孙的莽夫!”

“也不能这么说。”

虽然心下也是这么想的,但水溶却还是替孙绍宗分辨道:“虽比不得本王,可毕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怎么能说是莽夫呢?依我看,表妹瞧上他倒也并不为过。”

顿了顿,他又叹气道:“只是现如今,孙家怕是不会娶她这种出身的……”

“王爷!”

这时忽听一声娇叱,紧接着隔断后面闪出个人来,却不是夏金桂还能是哪个?

就见她咬着银牙,快步到了近前,几乎把鼓胀的胸脯顶在水溶胸口上,一字一句的逼问道:“莫非在王爷心里,我便这般的低贱,连喜欢那孙大人的资格都没有?”

“我……我不是那意思!”

被这气势震慑,水溶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目光不由自主的往下垂了垂,心下又不禁生出些悔意来。

不过这时候再迎上去,肯定是不成了,他也只好讪笑道:“表妹莫要误会,孤不是那意思。”

“那王爷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他的目光,夏金桂又将胸脯一挺,气咻咻的道:“我固然是相中了孙少卿的人才,却也是想帮王爷笼络人心,却不想王爷竟然这般瞧不起人,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连珠炮也似的质问,弄的水溶手足无措,只好把求助的把目光投向了卫滢。

卫滢这才上前挡住了夏金桂,背对着水溶劝解道:“表妹莫要如此,王爷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眼下……”

“姐姐也觉得我配不上他?”

“这倒不是,只是……”

“那是什么?”

水溶平日只觉这小姨子水也似的柔,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眼见再怎么讲道理,夏金桂怕也难以理会,头疼之余,便萌生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念头。

当下隔着妻子笑道:“若妹妹真能同孙绍宗结为连理,孤王自是乐见其成——他如今还在席上候着,孤先回去陪他饮上几杯,找机会替表妹探听一二,也免得冒失莽撞,弄得两下里不好看。”

说着,就脚底抹油的往外溜。

这时只听夏金桂在后面跺脚:“王爷莫敷衍我,真要是想成全我,不妨带我过去再见见他,我要亲自问个清楚明白!”

疯了、真是疯了!

这姑娘平日文文静静的,怎得见了孙绍宗就魔怔了?

这难道就是古人说的一见钟情,誓死不渝?

水溶一面摇头无语着,一面捧着手炉加快了脚步。

等出了门,还听夏金桂哭喊着:“姐姐,要么你想法子,把那孙大人请到这里来吧!我若不同他当面讲清楚,日后……求……”

后面的话,却被风雪声掩盖了。

水溶脚步一顿,他知道妻子最是吃软不吃硬,真要这么哭求下去,还真没准儿会想法子促成这桩姻缘。

不过这样倒也不赖。

若自己主动提出来,或者带夏金桂过去说话,难免就有逼迫的味道,闹不好反而会得罪孙绍宗。

但若是换成王妃出面,再由夏金桂自己主动倾诉衷肠,孙绍宗即便不答应,总也不至于因此而翻脸。

而万一那孙绍宗真被她给说动了心思,两下里结成姻亲,自己日后还用费心笼络孙家吗?

这么想着,他还真就乐见其成了。

…………

怀着莫名的心思,水溶回到了花厅之中,就见孙绍宗独自坐在席上,却不见了卫若兰的踪影。

正待发问,孙绍宗已然起身嘿笑道:“卫兄弟有些不胜酒力,已经被搀扶到客房去了。”

搀扶到客房去了?

看看屋里也只剩下两名姬妾,水溶顿时也是会心一笑,自顾自坐到了主位上,略略沉吟,忽然指着中间那道汤道:“孙兄,别的酒菜倒也罢了,这汤却是不容错过——来啊,替孙大人取只海碗来。”

海碗?

孙绍宗心下狐疑,却不知水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眼下这局势,除非自己和长腿王妃的事儿曝光,否则他断然没有要害自己的道理。

而看他这笑模笑样的,怎么也不像是面对奸夫的嘴脸。

故而孙绍宗心下虽存了疑惑,却还是笑着应了,喝下大半碗的清汤。

这汤的滋味的确不错,但要说有什么出奇之处,却也未必见得——反正比荣国府的五子登科,就差了不少行市。

就这般,心思各异的两人,又推杯换盏的喝了些甜酒,水溶就再次起身,说是要去方便方便。

孙绍宗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只好独自在席间琢磨着,水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就见水溶又一脸松快的折了回来,尚未入席,便笑道:“孙兄果然是海量,喝了这许多酒,又饮了一碗汤,竟是面不更色。”

孙绍宗虽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既然夸赞自己,总也好谦虚几句才是。

故而忙欠身道:“王爷谬赞了,下官也不过是强撑而已。”

“强撑!”

水溶摆了摆手,不容置疑的道:“在小王面前,有什么好强撑的?来人啊,还不扶孙大人去方便方便。”

这还有逼着别人方便的?

还是说,他是想让自己学那卫若兰……

孙绍宗念头急转,却也并未急着拒绝——他眼下还真是有些尿意,若真的只是方便,那倒不妨走一遭。

若还有旁的什么,自己到时再推拒也还来得及。

这般想着,他也就顺势离席出了花厅。

结果那一身纱衣,冻的瑟瑟发抖的侍妾,还真把他带到了茅房里。

孙绍宗哗啦啦放着水,心头却愈发的疑惑。

难道自己错怪了水溶,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别的花样?

刚想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

孙绍宗心下一凛,忙用力抖了抖,伸手提好裤子,悄没声的探头出去张望,却正扫见那侍妾如蒙大赦,抱着肩膀跑进了花厅之中。

而守在茅厕门外的,却换成了长腿王妃的贴身丫鬟念夏。

这……

孙绍宗惊诧的瞪大了眼睛,犹豫片刻,还是装作没事儿人似的走了出去,想看看这里面究竟存着什么心思。

“孙大人。”

这刚到了外面,那念夏就忙冲着他躬身一礼,然后道:“有人想当面同您说几句话,请您随奴婢移步。”

不……

不是吧?!

难道水溶真有那种特殊爱好?

否则那长腿王妃,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喊自己过去?

那自己当初逼迫长腿王妃,岂不反倒满足了他龌龊心思?

孙绍宗直惊的瞠目结舌三观碎裂,直到那念夏再三催促,这才下意识的跟着她离了花厅左右。

…………

终于还是去了。

北静王水溶放下手里的棉帘子,心下暗道:爱妃,孤只能帮到这里,这媒究竟能不能保成,却是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说实话,对这桩婚事,水溶半点都不看好。

但夏金桂那癫狂的模样,却让他存了一丝丝的侥幸。

说不准这小蹄子不管不顾的,就把好事儿办成了呢?

脑补着夏金桂同孙绍宗,生米煮成熟饭,最后双双步入洞房的场景,水溶不觉浑身又燥热起来,一伸手将个冰凉凉的身子揽入怀里,不由分说的往里间行去。

只是走到半路上,他忽又停住了脚步,转头问道:“兰哥儿在哪间客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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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章 再会【上】

【昨儿搞完一万字,今儿果然就有些萎靡了】

“左边儿些、高了!”

“撑住了、撑住了!”

几个娇滴滴的侍女,合力将一卷珠帘挂在了房梁上,又两下里解开束带,就听得稀里哗啦脆响不断,九九八八十一串琏珠,登时将客厅隔成了两段。

北静王妃卫滢被这动静吸引,下意识抬起了眸子,在那如水荡漾的珠帘上凝目半晌,却是微微的叹了口气。

这等布置,也只能防备知礼的君子和胆怯的小人,却如何防得住那姓孙的恶贼?

想到这里,视线往左侧一偏,又落到了夏金桂身上,就见她正铰着手里的帕子,一副瞻前顾后又跃跃欲试的模样。

若非卫滢对她和孙绍宗的关系,早就心知肚明,怕也要被她这疯魔的演技骗过去。

再想想今日这场局,也都是出自夏金桂的谋划,卫滢心下没来由的就生出了几分寒意。

日后还是少与她往来吧!

刚拿定了主意,就有丫鬟提着裙角跑进来,指着外面叫道:“娘娘,念夏姐姐已经把那孙大人请过来了!”

“当真!”

话音未落,夏金桂便分开珠帘蹿将出去,口中急道:“我……我去迎一迎!”

“不要胡闹!”

按照早就设计好的,卫滢当即一声娇叱喝住了她,嗔道:“怎么说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难道就不知道‘矜持’二字么?”

夏金桂像是被喝破了迷瘴,双足牢牢的顶死在门前,好半晌才转头嗫嚅道:“姐姐莫怪,我……我今儿不知怎得了,这心里乱麻也似的,实在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自持。”

这一番唱念做打,当真是演的惟妙惟肖!

卫滢隔着珠帘望着她,心下却是不由得苦笑,现如今真正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自持的,分明就是自己才对。

暗暗叹了口气,她僵硬的一挥袍袖,无奈道:“行了,你们全都暂且退下吧,这里有我和表小姐就成。”

众侍女只当她是要私下叮嘱夏金桂几句,免得夏金桂继续在人前出丑,故而也都没多想什么,便纷纷躬身退出了客厅。

等到客厅里只余下姐妹二人,夏金桂这才收敛了满面的惶恐之色,笑吟吟的在卫滢对面坐下,受托香腮道:“事情差不多成了,待会儿只要再把念夏支开……”

“等他来了以后,你不要随便开口!”

卫滢的面色忽然一沉,冷笑着打断了夏金桂的叮咛。

紧接着她伏低身形、挑起裙摆,往那足踝左近一捞,便抓出柄小巧的匕首来,啪的一声拍在了夏金桂面前:“不然我认得你,这匕首却识不得你!”

夏金桂双肩一缩,满脸的惊慌之色,口中吐出的却是调侃之词:“姐姐饶命!我再不敢与你争抢了,待会儿孙大人过来,该说什么、做什么,都先紧着姐姐就是!”

卫滢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

但这话却也让卫滢回忆起起来,方才自己曾经答应,要成全二人依依惜别来着,自己这陡然喝令夏金桂闭嘴,岂不是成了要与她争宠的架势?

一时又羞又怒,就待呵斥夏金桂几句,可那话到了嘴边儿,还不等吐将出来,外面又已经传来了念夏的禀报声:

“娘娘,孙大人到了。”

…………

门外。

听的这一声‘娘娘’,孙绍宗心下愈发的不可思议。

以妾待客,在这年头虽然有些非主流,却也并不会被大众苛责。

但以妻宴客,那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是自家大哥那样有难言之隐,找的又是同胞兄弟自产自销,不也还是要遮遮掩掩的?

可这水溶竟然大剌剌的行事,难道就不怕消息走路,为千夫所指么?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但有一点孙绍宗心里跟明镜似的,主动做绿帽男虽然会被鄙视、唾弃,这被动成为奸夫的,怕也一样讨不了什么好。

莫说长腿王妃那麻烦的身份,单说这做奸夫的人,哪有大张旗鼓的?

真正是能偷得却说不得!

若果然是那层意思,自己怕也只能装出大义凛然的架势,先严词拒绝了。

怀着这等心思,孙绍宗就准备先打个铺垫。

于是在里面应下,那念夏挑起帘子准备请他进去之际,孙绍宗不进反退,躬身道:“既是王妃在此,外臣怎能擅闯?还请进去回禀,就说下官不敢造次,先回花厅面禀王爷了。”

说着,就作势欲走。

念夏忙一把扯住了他,急道:“大人某要误会,王妃娘娘请您进去,乃是有一桩喜事要同您商量。”

喜事?

孙绍宗眉毛一挑,那等十二虽然也勉强能称作喜事,可听这念夏的口气,却似乎并非如此。

莫非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他本就不是真心要离开,这心里又存了狐疑,当下半推半就,也就随着那念夏一起进到了厅中。

“孙大人!”

还不等孙绍宗看清楚这屋里的格局,就听哗啦一声珠帘卷动,从里面跳出个目光灼灼的夏金桂来。

这电光火石之间,孙绍宗脑中却是灵光一闪,当下眼底就透出三分冷冽,只是碍于一旁的念夏,暂时引而不发罢了。

“表妹!”

珠帘后传出卫滢的娇叱,那夏金桂讪讪的止住了脚步,那水汪汪的桃花眼,却依旧痴痴的锁在了孙绍宗脸上。

半晌过后,她又满面红晕的冲念夏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奉着姐姐就成。”

瞧她那含羞带怯的模样,显然是不想让旁人看笑话。

故而念夏略一迟疑,就将视线投向了珠帘后面,等了片刻,见王妃并没有开口反对,便乖巧的退了出去。

而等到念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夏金桂脸上。

迎着他那审视的凶光,夏金桂却掩嘴娇笑起来:“孙二爷别误会,这次找您来的可不是奴家,而是王妃娘娘。”

咦?

孙绍宗不由得一愣,方才他看那架势,还以为夏金桂是想演一出戏,借助王府的势力逼婚呢。

现下却竟是长腿王妃找自己……

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珠帘背后,虽只隐隐瞧见了个轮廓,但那咬牙启齿的咯咯脆响,却清晰的传入了孙绍宗耳中,同时也让他脑海里冒出首诗来: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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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状态,蓄力,明天一万字

搞了大半章,结果不是那个调调儿。

如果再跟昨天那章似的拖一拖,也显得忒敷衍了。

所以我选择苟一天,把情绪酝酿出来。

《红楼名侦探》没状态,蓄力,明天一万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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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9章 再回【中】

【五千字一章,两点左右搞定万字】

“是王妃娘娘找我?”

一声平淡如水的嗓音,如炸雷也似的钻入卫滢耳中,同时那探究的目光,也隔着珠帘落在了北静王妃身上。

迎上这目光,卫滢就觉脑中一涨,似是塞进去无数棉絮,蓬蓬松松再无思绪;而那腔子里一颗心肝,也似是被谁攥在了掌心里,直揉捏的不住收缩着,却总也触不着底儿。

就这般恍恍惚惚间,就觉指尖突然传来了丝丝凉意,卫滢下意识的偏头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抓住了茶几上的匕首。

而那丝丝缕缕的凉意,正是从上面传来的。

定定的望着那匕首,卫滢茫然的目光也渐渐有了焦距,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大拇指抵住刀柄,又缓缓的将匕首顶出了半截。

那寒芒烁烁映入眼底,卫滢的心跳又陡然剧烈起来,方才煞白的瓜子脸,只一瞬间便涌出了烫手的红霞。

这是北静王府,而自己是北静王妃!

外面都是自己的奴婢,自己手中还握着切金断玉的利器,只要自己不愿意,没有人能够在这里冒犯自己!

没有人!

“没错,正是本宫要寻你!”

虽然声音里难免还透着几分颤抖,但此时的北静王妃心中毫无惧意——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还真是这长腿王妃主动找自己过来!

而且听这‘壮怀激烈’的语气,显然不是要与自己再续前缘。

孙绍宗微微挑了挑眉,审视的目光在夏金桂身上一闪而过——若只长腿王妃一人,他现在八成要怀疑,这卫滢是悔恨交加,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了。

但夏金桂既然在,就肯定不会是这等有死无生的局。

尤其从方才那种种误导来看,这个局多半是夏金桂布置下的,否则她也不会演的如此卖力。

思来想去,一时也想不明白长腿王妃到底意欲何为。

左右早已赤诚相见过,他也懒得再这里胡乱猜测,干脆挑明了问:“却不知娘娘打着幌子,千方百计的寻了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他说什么‘千方百计’,卫滢没来由的心中一虚,可面上却反倒愈发强硬起来,也不管孙绍宗能不能看清楚,将娇躯向前探了探,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远离王府,今后不要再与王爷有任何瓜葛!”

听了这话,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失笑起来,这长腿王妃费尽心思,弄出这‘独处’的局面,竟然是为了这等事。

他失笑着摇头道:“王妃这话好没道理,眼下分明是王爷有意拉拢,我只是却不开情面罢了——娘娘不去劝王爷疏远我,却怎么偏偏舍近求远,来找我这个外人分说?”

说道这里,他有心再补上一句:难道王妃觉得同我更亲近不成?

但转念一想,又把到了嘴边的揶揄,重新咽了回去。

当初船上那一遭,固然有贪图长腿王妃身份、美色的成分,可更多的却是恼恨她几次三番,把自己当软柿子捏。

现如今‘气’都已经泄过好几回了,又何须再冒险戏弄她?

不过他虽然没有加上后面那句,卫滢却似乎是脑补出了什么,那脸上的羞红更胜,胸脯急促的起伏着,抓住匕首五根指头,更是捏的白中泛青。

好半晌,才听她又咬牙道:“王爷如何行事,岂容你来置喙?你只要答应远离王府便是,否则……”

“否则如何?”

孙绍宗冷笑着接过了她的话头,不主动挑事儿,却并不代表着,他能容一个胯下妇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

卫滢后面的话,其实不过是几句虚言恫吓。

但被孙绍宗这一打断,再要吐露出来,却反倒显得失了底气。

卫滢银牙一咬,下意识望向了夏金桂,却见小蹄子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哪里有出头的意思?

当下只得又将目光挪了回来,隔着珠帘死死的瞪着孙绍宗,好半晌,又缓缓将匕首擎起,一寸寸的拔将出来。

“否则我便先与你拼个死活,过后再说是你言语辱及卫家,故而才愤然出手的!”

这个理由倒也勉强说的过去,毕竟卫家同孙家的仇怨,满京城怕是无人不知。

然而……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哂道:“王妃这法子当真使得!既然是在王府里,我自然不敢同你动手,最多也只能落荒而逃——而自此之后,两家也不会再有什么迎来送往的事情。”

说道这里,他稍稍顿了顿,这才摇头道:“只是娘娘这般行事,却怕瞒不过王爷——孙某是何等人,如何会这般鲁莽的落人口实?”

“事后王爷若追问起来,怕还有千百句谎言要补,却不知娘娘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卫滢先时听了孙绍宗的言辞,还在自己的急智而欣喜,可听了后面这几句话,脸色登时又阴沉了下来。

她现如今每每面对北静王,都会存着几分心虚气短,若真被水溶反复逼问,又如何瞒哄的住?

只这一桩也还罢了,届时水溶查出端倪,岂能不问缘由?

到时候怕是……

“娘娘,这法子的确使不得。”

而这时一直冒充小透明的夏金桂,也开口劝说道:“王爷此时正一门心思,要化解孙、卫两家的仇怨,娘娘若真如此行事,岂不是摆明了与王爷做对?”

“届时就算能瞒哄过去,也必然要被王爷迁怒,失了万般宠爱。”

失去宠爱云云,卫滢倒并不太在意。

可同前面的顾忌加在一处,却让她彻底明白事不可为,当下心中便有些慌乱——本来就只是筹划着,吓一吓孙绍宗,让其知难而退。

眼下既然唬不住孙绍宗,却该如之奈何?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珠帘脆响,卫滢急忙凝目望去,却是夏金桂低眉顺眼的挑起了珠帘,擅自对孙绍宗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贱婢怎敢如此?!

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魁梧身形,卫滢只觉心跳都快停了,忙把匕首横在胸前,又恨声喝道:“表妹,你这是做什么?!”

“嘘。”

夏金桂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了指外面:“姐姐的声音愈发大了,万一被外面的奴才听了去,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这话虽然有些道理。

可万一有人进来,看到孙绍宗在帘子里面,岂不也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结果?

卫滢刚想到这里,就见夏金桂大踏步的到了门前,反手将两扇房门重重关闭,然后又利落的上了门闩。

那砰~的一声,直仿似炸响在卫滢心头!

她急的跳将起来,呼喝道:“表妹,你怎么……”

“孙大人不能走!今儿……今儿要不把事情说个清楚明了,谁都不能走出这道门!”

夏金桂的叫嚷声,却是同时响了起来,那尖锐高亢的嗓音,直震的梁上嗡嗡作响。

外面念夏等人,自也听的真真切切,当下相顾无言,都觉得这表小姐实在是疯的可以,却那知她不过是敲边鼓的,正主另有其人。

而夏金桂这一吼,也让卫滢心下稍稍松了口气,不过转瞬间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孙绍宗当真挑开珠帘,迈步走了进来!

那雄浑的身躯,虽然还隔着有丈许远,但铺面而来的压力,却已然使得卫滢呼吸困难、浑身僵硬。

就如同那日在船上,刚被其压在身下一般。

不!

绝不能再对不起王爷了!

卫滢的猛地一咬牙,勉力克制住浑身的颤抖,将手里的匕首又擎高了些:“你……你别过来,不然我便是拼着一死,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孙绍宗的目光,顺势落在了那匕首上,随即一笑:“又是此物,这说起来它也算是见证了你我之事,算的半个定情信物了。”

听了这话,卫滢就觉那匕首有些烫手,但此时却也万没有丢开的道理,咬着牙又往外递了递,满眼的决然之色,却没有半句言语。

“何必呢。”

孙绍宗两手一摊,嘿然笑道:“王爷这两年其实也不怎么顺畅,眼下拉拢我正是为了破局——为此,他都巴不得与我解成通家之好,娘娘却如此待客,实在是……”

“住口!”

卫滢又是一声低喝,暗地里却忍不住顺着这话往下想。

从北静王近几日郑重的架势,的确是急于拉拢这孙绍宗,之前还特地拜托自己放下身段,莫要得罪了他。

自己本就对不起王爷,眼下若再为一己之私,坏了他筹谋……

不!

就算如此,自己也绝不能让两家成为什么通家之好,否则自己岂不是要时不时的,就与这姓孙的恶贼碰面?!

况且自己虽然对不起王爷,王爷却也曾不顾情面,在兰哥儿的案子上推波助澜……

【其实身为王妃,她与孙绍宗碰面的机会,绝不会太多,但卫滢早已经钻了牛角尖,那还会这般理智?】

当下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还要分心盯牢了孙绍宗,仿制他突然做出些什么来,一时真是身心俱疲。

这时孙绍宗忽的一笑:“其实我也不过是却不开情面,才来王府敷衍的,娘娘若真不愿两家再有往来,我便顺了你的心意又如何?”

听他突然松了口风,卫滢心下惊喜之余,却也忍不住提高了警惕:“你……你真愿如此?莫不是还有什么条件?!”

孙绍宗又是一笑,却不曾正面回答长腿王妃的问题,转而望向了门口的夏金桂:“其实这破局的由头,你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我只需装作被夏姑娘唬住,仓皇离席而去,日后再不赴王爷所请,也就是了。”

卫滢闻言顿觉眼前一亮,她之前只把夏金桂的举动,当成了这次私下召见的由头,却不想还有这等用处。

若真如此,王爷虽然也难免怪罪到自己头上,推脱敷衍起来却并不难。

“万万不可!”

正觉得这主意不错,忽听门口一声娇叱,紧接着夏金桂快步钻进了帘子里,急道:“若如此一来,王爷岂不要迁怒到我头上?到时候即便表姐出面,怕也护不住我吧?”

的确,若按照孙绍宗的法子,这里面最吃亏的就是夏金桂了。

原本她最多不过落个痴妇的名头——这对于一个本就决定,要招赘女婿的夏金桂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反倒能借此名声,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若成为北静王水溶眼中的坏事关键,那她夏家孤儿寡母,却如何能扛得住?

卫滢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

她虽然不得不依仗夏金桂,心中对其却早存了提防,此时即便存了些歉意,却也万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夏金桂的心思。

当下眼帘一垂,来了个不闻不问。

夏金桂见状,心头自是百般愤恨。

她本来因势利导设下此局,是想亲眼目睹卫滢的窘态,好满足自己某种阴暗心理。

哪曾想到绕来绕去,却反而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当下再顾不得装什么人畜无害,狠狠跺脚道:“好好好!姐姐既然如此无情,也别怪妹妹无义——我夏金桂真要是落了难,路上可不会孤单!”

“你……”

卫滢闻言一凛,这才记起自己还有要命的把柄,落在夏金桂手上。

正待往回找补几句,孙绍宗却早大手一揽,将夏金桂揉进了怀里,用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嘿然笑道:“你急个什么,爷还真能让你吃了亏不成?到时候我替你寻个靠山,准保让王爷不敢轻举妄动。”

夏金桂没了骨头一般,在他怀里扭动着,娇声道:“我自然信的过爷,可表姐却实在让人心凉。”

说着,她抬起头来,满面希冀的问:“却不知爷要给奴家安排什么后路?”

“说来也是你家的老熟人了。”

孙绍宗呵呵一笑,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个人名字。

夏金桂一愣,随即不可思议的望向孙绍宗,迟疑道:“李公……他怎肯为我家,抗下这等事情?”

“过后你就知道了。”

孙绍宗嘿笑着,顺势在她臀上一推:“且先容我和王妃把事情谈妥了。”

夏金桂心下依旧有些狐疑,可到底不敢逆了孙绍宗的意,只得抿着嘴儿恋恋不舍的起身,站在孙绍宗身旁,恨恨的望着卫滢。

方才那主意,虽说是孙绍宗出的,可她满腔恨意,却只在卫滢身上。

至于原因么,自然是因为卫滢可容她摆布,孙绍宗却不是她能拿捏住的。

却说夏金桂退开之后,孙绍宗也把目光转向了卫滢,那眼底赤裸裸的滚烫,当下就让卫滢把警惕提高到了极点。

“娘娘方才问我,可有什么条件。”

孙绍宗咂了咂嘴,尤若实质的目光,自足底缓缓向上攀延着,直瞧的卫滢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虽是一身厚重的宫装,卫滢却觉得好似赤条条的毫无遮拦,唯一能让她稍稍心安的,也只有手中那柄匕首了。

于是她将十根指头,都紧紧的缠了上去,然后把锋刃对准孙绍宗,一字一句的决然道:“你……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本宫绝不苟活于世!”

啧~

这话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孙绍宗嘿然一笑,摇头道:“就算娘娘想让我动,今儿我也不敢动——否则娘娘若是同那日在船上一般肆意呼喊,惊动了……”

“住口!”

卫滢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原本因为惊恐而发白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两片红潮。

但她心下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姓孙的恶贼,既然答应不动自己一根指头,其它的条件大可应承下来。

不过……

除了这蒙着一层尊贵外衣的皮囊,又有什么是这孙绍宗想要得到的?

刚想到这里,却又听孙绍宗道:“可我也不能白白替王妃消灾解难,所以最好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我不需要动王妃一根指头,也能得尝心中所愿;更不至于会让娘娘的呼喊声,惊动了外面的奴婢。”

一番话说下来,却把卫滢给听糊涂了。

既不碰自己一根指头,又要得尝心中所愿,这却如何能做得到?

此时一旁的夏金桂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当下掩嘴娇笑道:“这法子我倒是想出来了,只需堵住姐姐的唇舌,自然不虑会露出什么呼喊声。”

“你这话什么意思?!”

卫滢闻言立刻色变,娇叱道:“姓孙恶……孙大人已经答应,绝不碰本宫一根指头,你怎敢怂恿他食言而肥!”

她一时口快,险些把‘恶贼’二字带出来。

“姐姐冤枉死我了,我哪里敢让孙大人食言而肥?”夏金桂先是叫着撞天屈,又把一条粉嫩的舌头,在朱唇上来回扫弄着,意味深长的道:“这法子自然是一举两得,又不用孙大人违背誓言,又能堵住姐姐的唇舌……”

卫滢便再怎么懵懂,此时也已然明了她的意思。

当下面色大变,胸腹间更是翻江倒海也似,若不是将嘴一掩,险些就吐将出来!

她强忍着恶心,愤然呵斥道:“贱婢,你怎敢如此作践我!”

看着她这疾言厉色的模样,孙绍宗却知道这事儿已然有了六七分眉目——都这般时候了,卫滢却还压低了嗓音,显然那心中的恼怒与抗拒,并不似表面这般激烈。

说到底,长腿王妃在夏金桂不断的铺垫之下,也早就已经存了某种觉悟,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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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0章 再会【下】

【不成了,脑袋发蒙,只搞了8500多字,剩下不到一千五,明天晚上搞五千五百字算补上吧。】

六、五、四、三、二、一。

眼见得离门只有一步之遥,孙绍宗缓缓将手搭在了粗长的门闩上。

“你……你先等一下!”

就在此时,卫滢孱弱惶急的声音,自珠帘后传了出来,如泣似诉的,全然没了之前的绝决。

成了!

孙绍宗脸上浮出些得意之色,手上却并未有丝毫的停顿,悄没声的将那门闩托了起来,就待放在一旁。

“别!”

又是一声低呼,却已经离着孙绍宗不远了。

孙绍宗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住了,回首向追出来的长腿王妃做个噤声的手势,又向门外指了指。

卫滢忙掩住口鼻,就连踉跄的脚步也放轻了些,只露出一双满是绝望与祈求的眸子。

想必门外见惯了她强势面孔的奴婢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家王妃,会在外男面前露出如此柔弱无助的模样。

但孙绍宗心下却没有半分怜悯。

当初这长腿王妃,三番五次挑衅自己的时候,又何曾体谅过自己?

再说了,她此时屈服的目的,就是想着以后再无往来,若不再肆意折辱一番,那还有机会下手?

当下淡淡的凝望着她,却将手里的门闩,轻轻放到了地上——接下来,他只要轻轻一推,今儿这事就再无转圜之处。

“不!”

卫滢口中露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哀鸣,想那门闩伸了伸手,却又怕会闹出动静,惊动门外的奴婢,只得重新摆出祈求的模样,示意孙绍宗再容些功夫。

她方才其实也曾经试图反击过,比如挑明孙绍宗即将南下的事儿。

又譬如表示,即便让两家常来常往,也好过被孙绍宗再次折辱。

但前者被孙绍宗三言两语的剖析,驳的不值一辩;后者,则是导致了方才这一幕。

刚刚卫滢也曾犹豫过,干脆就这般让孙绍宗离去,大不了等他再来时先行避开,等日后再想法子了解。

但她眼瞧着孙绍宗一步步走向门外,心下却莫名的生出些恐惧来,似乎这一步步走向的不是房门,而是她心底不为人知的深渊。

那一日在船上的种种,早已经将孙绍宗的身影,印刻在了她心头,抹不去、更忘不掉。

当然,那时印上去的只是屈辱和悔恨。

可后来这份印记却渐渐起了变化,让卫滢心中惴惴不安,却又难以遏止的变化——每对那孙绍宗了解一分,她就会愈发忍不住,要拿他同自己生命中另外一个男人作比较。

而这比较的结果,又总是让她辗转反侧。

原本还寄望着时间能磨灭这一切,偏偏北静王却想着要拉拢孙绍宗,甚至为此不惜让她抛头露面。

于是深埋在心底的种种,一下子涌上心头!

卫滢极力想要摆脱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可越是如此,越是止不住胡思乱想——就比如昨日面对王爷疲不能兴的状态,她再怎么努力,脑海中回荡着的,也还是那天在船上的酣斗。

甚至昏昏沉沉睡去之后,在梦中也没能摆脱孙绍宗的纠缠,甚至还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半推半就的成了好事——也正因如此,她早上才会急着沐浴更衣。

而这一场荒唐的春梦,也让她内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同时更让她坚定了,要断绝两家来往的决心!

那怕因此而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故而此时她虽然还在进着最后一丝努力,但心下其实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一时的羞辱,总好过长久的折磨和更多的背叛!

至于孙绍宗,他虽然并不太清楚,卫滢缘何非要斩断两家的联系,却一早就敏锐的发现了她的执念。

所以才会顺势而为,想要再收些利息。

此时眼见长腿王妃这异常娇怯、软弱的模样,他心下原本的盘算,不由的又更进了一步。

当下朝夏金桂使了眼色,将她唤到近前耳语了几句。

夏金桂听完之后,鹅蛋脸上亢奋之色愈浓,然后在卫滢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快步钻进了珠帘背后,不多时,竟捧着一张软垫走了出来。

这是……

没等卫滢想明白,那张软垫就被摆在了两人之间。

而这意思,显然不是要卫滢坐在上面。

长腿王妃脸上的屈辱之色更浓,两条玉柱也似的紧致长腿,也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虽说她早就习惯了,在琴台前面跪坐的姿势,可这回却是让她跪在男人面前,而且要弹奏的‘乐器’,也远不是起先古琴可比。

她下意识的退了半步,摇着臻首想要推拒,然而夏金桂的手,却适时遮住了她的口鼻,然后伸着指头指了指门外。

是了!

眼下除了跪下的屈辱,还有近在咫尺的威胁!

想到几个奴婢就在门外守着,自己却被迫要在门内……

当下卫滢娇躯直颤,一面向孙绍宗投以恳求的目光,一面伸手向着珠帘后面指了指,显然比起屈辱来,后者更让她难以承受。

所以她宁愿承受屈辱,也要远离门外的奴婢们。

但孙绍宗却不为所动,只是默默的把门闩提起,又重新插好了房门。

“姐姐。”

这时夏金桂凑上前,把两片滚烫的朱唇贴在卫滢耳边道:“真要是耽搁久了,外面也会起疑的——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我陪姐姐一起便是。”

她的声音也透着颤抖,却不是因为惊恐,而是出自无比的亢奋。

卫滢,这个高高在上的北静王妃,京城上下闻之色变的悍妃,竟然要在自己眼皮底下,跪在地上服侍奸夫!

还有比这更让人期盼的吗?

此时此刻,夏金桂绝不容许卫滢有任何退缩,哪怕孙绍宗改了主意,她也一样要让这事儿付诸现实!

故而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卫滢的双肩,发力向下按压着。

初时,她还以为自己会遇到极大的抗拒。

然而……

几乎是在夏金桂开始发力的同时,长腿王妃那高贵的身子,就一点点的倾倒在孙绍宗面前。

等到双腿跪实的那一刻,卫滢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夏金桂的呼吸也为之粗重起来,她直亢奋的双颊滚烫,甚至都等不得卫滢再犹豫,就急忙并肩跪在了那软垫上,然后又抓起卫滢的双手,向着孙绍宗腰间伸去。

卫滢也似乎认命了一般,虽然十根纤纤玉指不住颤动着,却也并未挣扎。

眼见得,那四只小手齐齐探入孙绍宗的袍子里,搭在了裤腰带上,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四只手立刻触电也似的缩了回去。

莫说是卫滢吓的面无人色,就连夏金桂也惶急的起身,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不过片刻之后,夏金桂脸上的惶恐,就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

紧接着,她又重新跪回了卫滢身边,咬耳道:“姐姐身边那几个奴婢,正议论我要怎么勾引孙大人呢,却不知她们若是看到现如今姐姐的模样,又会如何议论。”

卫滢羞愤的瞪了她一眼,心下却没来由的生出些异样感。

等到两人在门外的窃窃私语声中,又将手伸向孙绍宗腰间之际,长腿王妃十指虽然依旧抖的厉害,那眉眼间,却莫名的杂了几分狂乱。

而孙绍宗居高临下,将两人的模样——尤其是卫滢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下也不禁躁动又亢奋。

那日在船上,虽已施展了百般手段,将这长腿王妃每一寸肌肤印上了自己的痕迹,可那到底都是自己在主动。

而现如今么……

感觉到那四只小手,笨拙的在腰间摸索着,他呼吸不由得粗重了些,忍不住伸出手,直向身前抓了过去。

卫滢吃了一惊,却见那禄山之爪,落在了夏金桂身上,这才记起孙绍宗虽承诺不动自己一根指头,却没说过不碰夏金桂……

有诗云曰:

上元谁夫人?偏得王母娇。

嵯峨三角髻,馀发散垂腰。

裘披青毛锦,身著赤霜袍。

手提嬴儿孙,闲与凤吹箫。

——李白《上元夫人》

【ps:为了应景,把女儿改成了儿孙。】

…………

风雪愈大。

王府东跨院的火炕上,几条肉虫早早便歇了云雨,却都痴缠着不肯起身。

忽地,窗棱上传来几下敲击声,被裹在当中的北静王立刻抬起头来,他身旁两具紧贴着的身子,也忙让开了些空间。

“可是孙大人已经还席了?”

其实他早该回席上的,只是身上疲倦,实在不愿意起身。

此时听外面催促,才懒洋洋的示意两个侍妾去把衣袍取来。

孰知外面那老仆却吞吞吐吐的道:“王爷,那孙大人已经……已经走了。”

“走了?!”

水溶猛地坐直了身子,愕然道:“他几时走的,怎得也没人知会我一声?!”

按理说,就算孙绍宗急着要走,也该同他这个主人打声招呼来着——难道是奴才们以为自己正在兴头上,所以自作主张拦着没报?

想到这里,北静王顿时恼了,隔着窗户骂道:“狗才!孤不是叮嘱过你们,等孙大人还席,立刻过来通禀么?却怎得该如此怠慢!”

“王爷息怒!”

那老仆急忙又禀报道:“那孙大人被表小姐纠缠的十分狼狈,好容易脱身,就急急的去了,压根也没容奴才们通禀!”

纠缠的十分狼狈?

水溶的眉头愈发皱紧了,小姨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还能如何纠缠?怎就让孙绍宗这样的猛将落荒而逃了?

“听说孙大人进门没多久,就想着要离开来着,结果表小姐硬是落了门闩,把孙大人堵在里面足足小半个时辰!”

“竟有此事?!”

水溶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脑补夏金桂投怀送抱,就已经自认是过分yy了,哪曾想这小姨子莽起来,竟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狂放!

也不知这小半个时辰里,两人都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水溶心下不由得再次脑补着,还顺带解锁了许多新鲜姿势。

只是他再怎么想,也没想到解锁过这些姿势,除了夏金桂之外,还有自家的王妃在内。

“准备些礼物,待会送到孙大人府上,再替孤问一问他,因何不告而别。”

水溶嘿笑着吩咐道,顿了顿,又补了句:“把那南洋的祈子图也送过去,看他什么反应。”

所谓南洋的祈子图,其实是副闺中秘术,水溶这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孙绍宗的心意,

然而……

却是意外的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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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1章 猫腻

【悲催,本来想眯一会儿,八点开始搞起,结果一不留神就睡到11点了,下一章约么要3点才能搞完。】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梯口传来,茶楼雅间里的孙绍宗砸了咂嘴,将手中的奏疏放在桌上,又慢条斯理的起身。

也就在他挺直腰板的同时,忠信王府长史胡泰,已然挑帘子钻进了雅间,也顾不得多礼,只一拱手就忍不住急道:“孙大人,这都两天多了,也不见那贼人有什么动静,王爷可都催过好几回了!”

“胡长史还请稍安勿躁。”

孙绍宗伸手一让,示意胡泰先在对面落座,又主动替他斟了一杯浓茶,这才淡然道:“若是王府那边儿没有走漏风声的话,那盗走夜明珠的贼人,迟早是要有行动的。”

顿了顿,见胡泰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的敷衍,便又补了句:“这两日朝鲜副使,已经差不多走完了朝贡的章程,即便没有我特意散播出去的消息,怕也在京城待不了几天了。”

胡泰的焦躁这才稍稍减退,在贼人盗宝的目的上,他和孙绍宗的推断是一致的,都认为必然同朝鲜使团有关。

现如今朝鲜使团离京在即,那贼人总该会有些动作。

不过……

胡泰抬头扫了孙绍宗一眼,又假作低头饮茶,欲言又止的纠结着。

他自以为做得隐蔽,却哪里逃得过孙绍宗的眼睛?

只心下一转,孙绍宗就隐隐猜出了些什么,于是屈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正色道:“胡长史,现如今你我内外依托,最忌讳有所隐瞒。”

胡泰自知漏了马脚,尴尬的避开了孙绍宗审视的目光,讪讪道:“王爷昨儿等的实在不耐,又怕那东西已经被贼人带走了,就命人连夜搜检了外厨房。”

“现如今藏在下水里面的夜明珠,已经被换成了同等大小的供珠。”

说到这里,他忙又补充道:“那供珠是王爷亲自挑选的,只消不是在夜里,就难以分辨出真假!”

怪不得方才他那咄咄逼人里,似乎杂着几分心虚气短,却原来只是惺惺作态,好提前堵自己的嘴,顺势铺垫出这事儿来。

唉~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却也并不是不理解忠信王的做法,毕竟这都两天多了,那贼人依旧没半点行动,因此而生出别的念头,也是人之常情。

再说了,就算他不理解又能怎样?

难道还要找去王府,当面责问忠信王不成?

“既如此,那就更不用急了。”

孙绍宗也只能摊手道:“但愿那贼人只是力求稳妥,而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胡泰自觉有负所托,方才又被孙绍宗主动揭破,心中尴尬自是在所难免,故而又交代了几句,就推说王府公务繁忙,匆匆告辞而去。

他走之后,孙绍宗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又重新拿起了那份奏疏,逐行逐句的反复阅读着。

这自然不是因为,奏疏上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道理,让人忍不住反复咀嚼。

事实上对孙绍宗而言,那上面的文字即便再怎么华丽,读起来也是臭不可闻——因为这正是御史孙赟,弹劾他尸位素餐的奏疏。

若非按照规矩,孙绍宗需要上书自辩的话,鬼才乐意瞧这破玩意儿呢。

好半天,孙绍宗才将注意力,从哪浮华的辞藻里拔出来,将弹劾奏疏随手一抛,低头闷了几口茶水。

这孙赟不愧是做过秋闱副主考的,所言虽大多空洞无物,却在关键处用了模棱两可的字眼,让人难以反驳不说,还生生引申出许多未尽之意。

也亏得孙绍宗是个京官,平时的所作所为,皇帝都能风闻个七七八八。

若换成外任的地方官,看完这封奏疏之后,多少都会存了先入为主的心思。

看来这自辩的折子,必须得好生琢磨琢磨才成——实在不行,也只能再找侄女婿于谦做枪手了。

说起于谦,那‘普法下乡’的奏书,眼下应该也快润色的差不多了吧?

到时候干脆同自辩的折子一并呈上去,看谁还敢扯什么尸位素餐的。

敲定了主意,孙绍宗便把那弹劾奏疏的副本,重新纳入囊中,然后顺势又取出了另一份抄件。

这是朝鲜使团进献的国书抄本,上面还杂了些孙绍宗私下托人调查来的讯息。

原本孙绍宗将其带在身边,也是想同胡泰分享一下,点明这事儿事关重大,也免得王府上下过于急躁。

可胡长史来去匆匆的,那忠信王又早就先斩后奏了,孙绍宗也就干脆略过这事儿没提。

却说把那抄本铺在桌上,孙绍宗直接翻到了最后,手指逐行的剐蹭着,口中喃喃自语的嘟囔着:“副使、副使……未曾请郎中……把守森严……”

随着那呢喃声,他的眉头也是越皱越紧。

因那日在看戏的时候,李恩贤一直在打孙绍祖的主意,后来又发生了高丽宝珠被盗一案,孙绍宗对朝鲜使团的关注,自然比旁人要多些。

结果这一关注,还真就关注出事儿来了。

自打那天同孙绍宗逛完京城之后,朝鲜使节李恩贤似乎就患了急症,闭门谢客不说,连后续的朝贡章程,也都是请副使代劳的。

这本来也没什么。

水土不服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何况这还是个远道而来的外国人。

可问题是那朝鲜副使,自始至终就没提辽东的事儿。

这和李恩贤当初的急迫大相径庭。

总不会因为正使病了,这等军国大事就不了了之了吧?

即便朝鲜国王,只把这事儿托付给了李恩贤一人,事到如今应该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了。

除非……

李恩贤已经病的人事不省了!

可真要是如此,满京城的名医怎也不见他们请上半个?

反倒是驿馆里的戒备森严了不少……

猫腻!

这里面怕是有大大的猫腻啊!

屈指在哪奏本轻轻一敲,孙绍宗端起茶壶又续了一杯,目光却忍不住向窗外探去——这都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那李公公怎么还不见踪影?

他今儿除了同胡泰见面,还约了大内采买总管李顺诚,一是为了把朝鲜使团的异常,通过内监的渠道递上去,免得中途耽搁、或者走漏风声。

二来么,则是要保一桩大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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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2章 人情冷暖

【四千六百字,距离目标差了九百……】

玄武门前,李顺诚下了马车,换上二人抬的肩舆,抄着手、缩着肩,却是满口的催促。

眼见过了头道宫门,斜下里忽然闪出个胖太监来,小短腿儿紧倒腾着跟上了肩舆,一边把个手炉往李顺诚怀里送,一边拿腔拿调的呵斥着抬肩舆的小太监:

“你们两个狗才!这般的风雪,怎也不知道先给干爹披上蓑衣?!”

几个有职司的大太监,虽也得了在内廷乘坐肩舆的特许,可同皇帝、嫔妃们不同,这肩舆却是不允许有伞盖遮头的。

平时也还罢了,这风雪交加的时候,坐在上面若没件御寒的蓑衣,委实和受刑差不多。

那两个小太监听他呵斥,并不敢分辨什么,倒是李顺诚摆了摆手:“不关他们的事儿,是我有要紧事急着禀告万岁爷。”

说着,又压低嗓音悄悄问道:“万岁爷可是在景仁宫?”

太监们打听皇帝的行止,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偏又碍于规矩,不敢大张旗鼓的问,只能这般掩耳盗铃猥琐行事。

“在呢。”

胖太监跟了这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却又不敢落后半步,只得将快步改为了小跑,一边将那积雪踩的吱吱嘎嘎,一边强自堆笑道:“今儿散了朝,万岁爷就去了景仁宫御书房,眼下应该正在召见户部尚书王大人。”

召见王琰?

估计又是为了入阁的事儿。

这时候进去打搅,貌似有些不合时宜。

可方才从孙绍宗哪里听到的消息,不及时禀报也是不成的。

李顺诚略一迟疑,便叹了口气道:“瞧你这一身肥膘!罢了,你们两个走慢些,让大师兄缓一缓。”

两个小太监的脚步顿时放缓了下来。

那胖太监直感动的涕泪横流,抢出几步转身跪倒在路旁,连声高呼道:“多谢干爹体恤儿子,多谢干爹体恤儿子!”

等肩舆从身边过去,他又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斜肩谄媚的跟了上去,等待着李顺诚的进一步吩咐。

但李顺诚此时却那还顾得上理会他?

将手炉揣进怀里,两下一拢袍子,那思绪就飞回了茶楼里。

当初接到孙绍宗的邀约,李顺诚还当这位刚受了弹劾的少卿大人,是有什么事情要拜托自己帮忙呢。

所以故意拿乔着,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两刻钟。

可到了那茶楼才知道,孙绍宗竟是有军国大事,要托他上奏皇帝。

这事儿若真实锤了,说不得孙绍宗又要记一大功,那自己之前的轻慢,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好在那孙绍宗并没有计较的意思,反而递上了现成的橄榄枝。

话说……

自己当初猜的果然没错,那夏家小娘子果然同孙绍宗有瓜葛。

若非如此,孙绍宗也不会上赶着,要为自己与那夏家小娘子保媒了。

这等甩锅的行为,要搁在别人身上,那八成连朋友都没得做。

但对于李顺诚而言,却是双方关系更进一步的象征——左右他也没那功能,原装还是开过封的,也没多大区别。

虽说他真正瞧上的,其实是荣国府的妙玉尼姑,可现如今这局面,再惦记荣国府的人,那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退而求其次,娶个夏家小娘子,捎带拿捏住孙绍宗的短处,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其实要搁在以往,李顺诚未必就心甘情愿做个接盘侠。

可现如今因为皇统之争,导致帝后不睦,宫中的形势实在是复杂的紧,李顺诚这样刚刚上位,根基不牢的,心里难免够不着底儿。

于是自然也就希图着能借借外力,顺带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如果能买一赠一就更好了。

那样自己真要有个马高镫短的,看在父子骨肉的份上,孙绍宗总不好袖手旁观。

“前面可是李公公?”

正琢磨着,该怎么婉转的提醒孙绍宗,别忘了买一送一,附赠个小的过来,忽听前面有人娇声呼唤。

李顺诚下意识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肩舆已经进了景仁宫的侧门。

他当下吃了一惊,忙呵斥道:“你们几个疯了不成?还不把我放下来!”

两个小太监听到那呼唤,本就已经放缓了步子,此时听他呵斥,忙不迭把肩舆放到地上,又顺势匍匐跪倒。

那胖太监立刻堆着笑凑上来,想要搀扶李顺诚一把。

李顺诚却一甩袖子赶开了他,没好气的呵斥道:“这两个狗才稀里糊涂的,你怎得也不提醒他们一声——在景仁宫里,也有咱们这些阉人坐肩舆的份儿?”

那胖太监唯唯诺诺的告着罪,却又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干爹,容妃娘娘……”

“呦,这是谁惹李公公生气了?”

不等胖太监把话说完,一个甜透心、媚入骨的嗓音,就又钻入了众人耳中。

听那声音已经到了身后,李顺诚嘴角一撇,转回身时却已堆了满面的笑容:“奴才见过容妃娘娘。”

容妃将身子一侧,半避开了他的施礼,目光落在他双肩头顶的积雪上,顿时没口子的埋怨道:“不是我说,下面人也当真不会伺候,连件蓑衣也不知道预备。”

说着,莲步轻移,伸出素白细嫩的小手,就待拂去李顺诚肩头的积雪。

李顺诚却也是一侧身,避开了容妃的主动示好,淡然道:“奴才不敢劳烦娘娘。”

这时那胖太监也急忙上前,帮着李顺诚扫去了身上的积雪。

李顺诚顺势又是一拱手:“奴才还有要紧事,急着向陛下禀报,就不打扰娘娘赏雪的雅兴了。”

说着,躬身倒退了两步,径自向去年新改的御书房行去。

眼见容妃脸上表情有些发僵,两个抬肩舆的小太监,连同那胖太监也忙告罪一声,然后做了鸟兽散。

“该死的!”

眼见四下里,只余下自己同两个贴身的宫女,容妃忍不住狠狠跺了跺脚,巍峨乱颤着骂道:“忘恩负义的狗奴才!当初若不是我在皇上面前抬举你,你能有今天的风光?!”

当初在景仁宫里,容妃可是一等一的好人缘,李顺诚作为景仁宫奉御,自也是她拉拢的主要对象之一。

想当初李顺诚在她面前,那是何等的恭顺?

可现在……

“等本宫也怀上龙嗣,看你这狗奴才又会是什么嘴脸!”

容妃愤愤的咒骂着,心下却满是颓然。

前些日子凭借着些几件情趣亵物,她倒也曾得了两回宠爱。

可也就是两回而已。

自那起,广德帝已经有十余日,未曾光顾过她的小院了。

若单只这样也还罢了,问题是打哪之后,皇帝也未曾再宠幸其它的妃子。

清心寡欲、颐养天年!

这八个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带给容妃的却近乎绝望。

眼下也只能寄望于,贾元春无法顺利诞下龙子,那样一来,景仁宫孵化龙子的计划,自然要重新启动。

“娘娘。”

正思量着,声旁的宫女忍不住提醒道:“这里风大,小心伤了身子。”

“便把身子养的再好有如何?!”

容妃转头瞪了那宫女一眼,正想迁怒她几句,忽然心下一动,下意识的扯了扯身上的锦袍,然后断然道:“走,回宫!”

说是回宫,其实就是回自家小院。

回到小院之后,容妃遣散了身边的奴婢,独自一人进到里间,先将窗户支开,又把炭盆挪到了外面。

然后她来到了那有瑕疵的落地镜面前,咬着牙将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在寒风烁烁中挺起胸脯,凝视着镜子里那好生养、擅哺育的身段,幽怨又期待的呢喃着:“皇上,臣妾为了您什么都愿意做!”

次日。

容妃偶感风寒,为免传染给有孕的德妃,被皇帝勒令移出景仁宫,此后再没机会陪侍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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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3章 天有二日、主少臣疑

李顺诚躬着身子,一步步的倒退着,直到出了景仁宫西书房的大门,这才转身匆匆而去。

而就在他出门的同时,广德帝也丢下手里的奏章,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不过很快就又收敛了,只淡淡的道:“到底不是庸碌之辈可比。”

他虽然没有点名,但一旁的裘世安却立马陪笑道:“孙大人这次从湖广回来,交卸掉北镇抚司的差事,可让奴婢心疼了好几宿呢。”

说着,他偷眼观瞧着皇帝的脸色,试探着道:“听这意思,那李恩贤倒似乎是个可用之人,要不要奴才想法子,再同他接触一下?”

广德帝却摇了摇头,略显消瘦的下巴微微一扬:“去把贺阁老请来。”

顿了顿,有补了个名字:“还有徐辅仁。”

裘世安躬身应了,心知徐辅仁这次辅的位置是算是妥了。

其实这也正常的紧,若非摊上天狗食日和太子龙根案,眼下内阁早就是‘二仁’共治的格局了。

眼下既然得了‘准信儿’,裘世安自然不会错过卖人情的机会,出了书房,将召见贺体仁的差事推给旁人,然后亲自带队赶奔徐辅仁府上。

一路无话。

等到了徐府,打头两个虎贲营百户,先自角门里喊出了门子、管事。

裘世安的车马则是缓缓停在了角门前,三名小太监挑帘子的挑帘子、垫脚的垫脚、搀扶的搀扶,兴师动众的把裘世安弄下了车。

老阉奴清了清嗓子,拖长了音尖声叫道:“有旨意~~~!”

“快开中门迎接天使!”

徐府的管事就等着这一嗓子呢,招呼着几个家丁,应声就把中门给打开了。

里面又有人端来烧开过的净水,一路扫撒到了中庭大厅门前。

这业务熟练的,一看就是早就排练过了。

裘世安这才提了提裤脚,在一众太监、将校的陪同下,准备跨上徐府的台阶。

只是刚走了两步半,他忽又收住了腿脚,转头望向角门附近的一辆马车,拧眉问:“那边儿拴着的,莫不是大理寺孙少卿的车马?”

“公公好眼力!”

那管事一条大拇哥,赔笑道:“孙大人一刻钟前到的,方才正跟我们老爷在后院书房吃茶呢。”

话音未落,那裘世安脸上先就变了颜色。

徐辅仁这次进京虽称不上是绝密,却也甚少向外透露,连日来也只有他几个心腹弟子,得以出入这栋宅院。

现如今却又多了个孙绍宗……

孙绍宗和徐辅仁能搭上关系,裘世安倒并不奇怪,毕竟龙根案的时候,他没少去太子府给这二位传递旨意。

可以说徐辅仁被迫辞官之前,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孙绍宗了。

然而那一两个月的交情,距离倚为心腹,怕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更何况为了避嫌,除去几位弟子之外,徐辅仁在京中的几个心腹,也都未曾急着登门……

事有反常即为妖,自然容不得裘世安不多想。

眼下这局面,要么是徐辅仁太过看重孙绍宗,以至于顾不得避嫌;要么就是徐辅仁向借孙绍宗登门一事,展现出某种姿态。

前者也还好说。

若是后者的话,那这次自己巴巴赶过来,可真就是自找倒霉了!

想到这里,裘世安一张脸绷的什么似的,两条腿也像是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可再怎么拖延,等到一个衣袂飘飘的老者,出现在庭院里的时候,裘世安也只能快步的跨过了门槛——否则就不是卖人情,而是砸场子了。

“裘公公。”

“徐阁老!”

两下里拱手见礼,裘世安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堆笑道:“可真要恭喜您老了,万岁爷口谕,宣您同贺阁老一起入宫议事呢。”

徐辅仁倒也没谦虚,笑着默认了那阁老的称呼,顺势横臂往里一让:“既是陛下召见,徐某也不好耽搁,还请裘公公在客厅稍后,容我去换一身行头。”

“阁老请便、阁老请便。”

裘世安嘴里客气着,心下却苦不堪言。

这徐辅仁的性格,他还是知道的,若非心中存了不留后路的心思,怎会这般的不谨慎?

早知如此,真该去贺阁老那边儿的!

且不提裘世安在客厅里,如何自怨自艾。

却说徐辅仁大袖飘飘的回了后院,不等吩咐早有人预备下一应御寒食物,只等他两手平举,便一窝蜂的上前伺候着。

徐辅仁任凭她们摆布着,却偏头淡然道:“陛下有召,我怕是无暇送孙大人出府了——来人啊,把我备好的礼物取来,请孙大人代为奉上。”

话音未落,立刻又有下人取了几包礼物过来,多是些不值钱的土产。

但孙绍宗接在手里,却颇有些不堪负重。

因为这些礼物本身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徐辅仁特地托他送去太子府的!

虽说被请过来的时候,孙绍宗就隐约觉得宴无好宴,可也没想到徐辅仁刚刚来京,都还没重入内阁,就敢这么摆明车马的挺太子!

更悲催的是,他还选了自己当中间人,来展现ZZ倾向!

这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孙绍宗虽然也给太子出了主意,祭出太孙来稳定局势,可也绝没想过,当面锣对面鼓的挑起皇嗣之争。

再说贾元春也还没生出儿子来呢。

读书人不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这一个个的着什么急?

真要是把事情挑起来,他徐辅仁毕竟七老八十了,大不了拍拍屁股继续回家养老。

咱孙二爷却是招谁惹谁了?

好端端左右逢源的局面,硬生生就要被拱到刀山火海上!

不成!

决不能让着老头胡来!

眼见徐辅仁披挂整齐,再不把话说清楚就没机会了,孙绍宗一咬牙,上前拱手道:“老大人,下官有几句肺腑之言,希望老大人能暂且屏退左右!”

徐辅仁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摆了摆手,一屋子奴婢顿时散了个干净。

“老大人!”

孙绍宗立刻正色道:“眼下德妃娘娘也不过是刚有了身孕,是男是女孩两说呢,您总不会相信那些术士……”

徐辅仁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迎着孙绍宗的目光,淡然道:“我倒宁愿德妃娘娘肚子里是一位皇子。”

蛤?

这怎么个意思?

老头方才那架势,明摆着是要死保太子,怎么转脸就变天了?

孙绍宗正一脑袋浆糊,就听徐辅仁又道:“若是德妃产下龙子,一旦事不可为,皇嗣也能多长几岁,总好过陛下一再的虚耗龙体。”

说到这里,老头抬手在孙绍宗肩上拍了拍,怅然道:“天有二日已经耗尽了朝廷的心血,眼下又烽烟四起,我大周再经不起‘主少臣疑’了。”

说完,也不管孙绍宗是什么反应,径自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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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章 兔死狗烹

这真是烫手的山芋啊!

盯着堆在车厢角落里的那些土仪,孙绍宗是满脸的晦气。

他倒也不是没法理解,徐辅仁那忧国忧民的心思。

可问题是,主少臣疑虽然容易翻车,辅佐太子这个‘阿斗’,却也未必能好到哪儿去。

然而这等念头,孙绍宗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终归是不敢摆在明面上。

“二爷。”

这时外面的张成等了许久,一直也不见孙绍宗开口,只好主动请示道:“咱们现在是回衙门,还是直接打道回府?”

孙绍宗没有立刻回答,又盯着那些礼物出神了片刻,这才吩咐道:“回府!”

虽说这些礼物,不得不送到太子府去,可是早送还是晚送,孙绍宗却能自己拿主意。

且先腾出些时间,容自己把这事儿带给孙家的利弊想清楚,琢磨好该以什么姿态应对,再把礼物送过去也不迟。

只可惜眼下大哥不在京城,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要别的事儿,于谦倒能帮着参详些,可涉及皇统之争,这位胸怀天下的侄女婿,恐怕未必和孙家是一条心。

一路无话。

等回了自家府上,就见那马厩左近停了几辆板车,十几个家丁大呼小叫的,正往下卸东西呢。

“怎么?”

孙绍宗一边跳下马车往后院赶,一边顺口问了句:“大爷这是又收了几车好料子?”

早凑到近前的赵仲基赔笑道:“倒也有些皮料,不过多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不值几个钱,只是图个稀罕罢了。”

孙绍宗闻言停住了脚步,回头又扫了那几辆板车,见未曾卸下的货物上,也早存了被翻动过的痕迹,便又压着嗓子问了句:“已经让崇文门查过了?”

赵仲基忙回道:“说是今儿一早,在城门口摊开了细查的。”

自家这位便宜大哥,倒真是个滴水不漏的。

上回送进京城的那些金贵事物,可没让崇文门的税监动上一根指头。

而眼下又特地把这些土产,在崇文门摊开了‘晾晒’,便让人想拿这事儿做文章,也没了正经由头。

这倒也给孙绍宗提了个醒。

原本按计划,为了保证路上万无一失,孙家和王熙凤存在金陵的十几万两银子,会交由卢剑星、沈炼率领的平叛人马顺路押运进京。

现如今想来,这法子稳倒是稳了,却怕不怎么妥当。

毕竟那笔银子虽算不得赃款,却也是薅了大周朝廷的羊毛,再和湖广平叛的人马搅在一起,真要被人拿来做文章,可未必能讲得清楚。

看来必须另做打算才是……

孙正一边沉吟着,一边往后院书房赶,忽听后面有人飞也似的追了上来,孙绍宗回头望了一眼,却是门子王进。

这一瞧见王进,孙绍宗倒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了。

眼见离着还有段距离,便转头向赵仲基问道:“刘全近来如何?”

“这个……”

赵仲基肩膀往下一垮,满脸的欲言又止。

只看他这表情,剩下的也不用再说了——估计那刘全不但没有反省,还因此生出些怨念来。

唉~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世人往往不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做派,可有些时候,身为上位者也实在没别的法子。

就刘全近来展现出的那副嘴脸,真要是让他坐上二管家的位置,非得蹬鼻子上脸,跟赵仲基掐起来不可。

原本孙绍宗还希望,通过这几日的敲打警告,能让他知道进退。

可眼下看来……

“二爷。”

这时王进终于到了近前,红光满面的一躬身,将个大红礼单双手奉上:“熊大人送来几箱海鲜。”

等到孙绍宗接过礼单,他又补充道:“那护送水产的家仆还说,熊大人原本要搜罗些高丽参、鹿茸、貂皮什么的孝敬您老的,可最近通商朝鲜的船少了大半,实在是没处踅摸。”

这所谓的熊大人,指的是孙绍宗门下唯一的进士门生熊广——当初做秋闱巡阅使时收下的。

原本也就是挂个名,后来孙绍宗托关系,保举他在直隶按察使司任了肥缺,两下里才真正定下师生关系。

而打那以后,逢年过节熊广总少不了要孝敬些土仪。

所以最初孙绍宗也并未在意,但听到后面有关朝鲜的言语,他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自从三年前,津门府就被开放为同朝鲜的通商口岸——虽说山东和朝鲜半岛往来更容易些,但朝廷却觉得在津门府就近设港,比较方便管控。

熊广这莫名其妙,让人给自己捎来这几句话,显然也是隐约察觉到,朝鲜那边儿有什么异变。

看来自己之前急着上报,也算不得杞人忧天。

不对!

熊广虽然身处机要之职,可毕竟不是亲民官,又不负责管理港口通商事宜。

既然连他都察觉出不对来了,朝廷能一点知觉都没有?

看来这里面浑水,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些。

皱眉沉吟半晌,孙绍宗突然就有些怀念,当初在五溪州军政大权一把抓的日子——那时候可没这么些云山雾罩的事儿,需要他费尽心机去揣度。

可惜他这刚回京不久,谋求近期外放为,基本是不可能的妄想。

罢了~

想这些也是无用,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再说吧。

摆摆手,示意王进先行退下,孙绍宗又吩咐赵仲基道:“你让人支二百两银子,在外城买个现成的宅子,规格就照着魏管家先前那园子,再减一等置办。”

赵仲基闻言眼珠一转,便大致猜出了孙绍宗的意思,不过随机却面显难色。

支支吾吾的提醒道:“这时候脱籍,他怕未必能承情——南边儿的事儿,虽多是程师爷主持,可他毕竟也都参与了,万一他被猪油蒙了心胡乱攀扯,虽未必能奈何二爷,毕竟也是桩麻烦……”

“这你就不必操心,我自然另有安排。”

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话头,心下却在盘算着,该给那刘全安排个什么前程,好让他不至于心怀不满,又不留给他成为贪官污吏的机会。

唉~

果然还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法子,来的简单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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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5章 家事

随着日落西山,书房里肉眼可见的暗了下来。?随{梦}小◢.1a

将虚悬在洒金笺上的紫毫,微微向上一提,孙绍宗又愣怔的了半晌,方才将其丢在了卧佛型笔架上。

顺势把桌上胡乱涂抹的草纸聚拢了,竟堪堪有半尺来厚,要知道这可是新进才时兴的‘洒金笺’,内里杂了细碎的金箔,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同时,价格自也是不菲的紧。

就这半尺高的一摞,都足够寒门士子用一辈子粗纸了。

不过孙绍宗却是半点珍惜的意思都没有,三根指头稳稳一掐,就待丢进不远处的炭盆里。

可将要出手的瞬间,孙绍宗却又停了下来。

倒不是说他改了主意,舍不得烧掉这些死贵死贵的宣纸,而是因为那炭盆里灰扑扑的,全无一丝烟火气,早不知已经熄灭了多久。

啧~

怪不得脚下冰冰凉凉的。

孙绍宗起身自多宝槅上,翻找出京西燧人斋特供的火折子,大拇指顶开鎏金的防火罩,呛着风用力一抖,那绒绳上便腾起三寸多高的火苗。

把那一摞草纸引燃了,随手丢尽火盆里,眼瞧着烧了个七七八八,孙绍宗这才推门而出,将重新归于黑暗的书房甩在身后。

堆着天边的银月长吁了一口白雾,孙绍宗又在石阶上跺了跺脚,稍稍缓解了一下久坐的酸胀与麻木,然后径自出了小院,赶奔……

“二爷。”

孙绍宗无奈的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就见斜对面游廊里,一个小厮抛下手炉,飞也似的迎了上来。

就知道这些家奴们,肯定不会让自己消停。

“说吧。”

“下午的时候,北静王府派了人来,说是王爷想约您……”

“下一桩。”

“朝廷派驻茜香国的侯大使,已经安全回京了。”

侯勇安全回京了?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他在茜香国一待就是四年多,虽说有近半的时间,是被茜香国当成人质软禁在使馆,可对于茜香国的根底,总也比别人知道的详尽些。

想到侯勇或许会知道,自家那便宜老丈人的近况,孙绍宗立刻打定主意,明儿见过太子之后,就去侯家登门拜访,也省得阮蓉整日里瞎琢磨。

不过眼下还是要先瞒着阮蓉才是,否则空欢喜一场倒还罢了,真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

唉~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几十年相安无事的,却怎得自己娶了个茜香婆娘没几年,就赶上两国交战了呢?

“还有别的事儿没?”

“那秦先生又来了,听说二爷正在书房拟奏章,吃了些点心就又自顾自的走了——对了,临走的时候,还要了三两冻顶乌龙。”

这秦克俭可真是……

自己明明还没答应要聘请他,他倒好,天天上门吃拿卡要的,倒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想想三年前他倨傲的模样,不得不让人感慨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当然,孙绍宗也早不是当年的孙绍宗了。

若换成刚穿越那两年,他就算有贼心,怕也没胆子接连吃下北静王妃和薛姨妈,更不会肆意妄为到,在王府里逼长腿王妃给自己……

“二爷。”

正回忆着正文里不让播的,那奴才又陪笑道:“还有一桩事儿,昨儿那场雪压塌不少老房子,礼部在街上设了捐箱……”

“不记名的,还是记名的?”

“都有。”

“记名的按惯例来,不记名的封一千两银子送去。”

“好嘞!”

随着这一声清脆的吆喝,该禀报的事情也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孙绍宗看他躬着身子,再没有半句言语,这才重新迈步向着自家行去。

…………

院子还是那院子,可气氛却总显得比平日沉闷些,就连两个小的,也不似往常那般叽叽喳喳的。

孙绍宗进门时,两兄妹正裹的粽子仿佛,围着个雪人窃窃私语。

“爹!”

“爹爹!”

也就是见了孙绍宗,俩孩子才扎起臂膀,轰炸机也似的呜呜乱叫着冲过来。

孙绍宗哈哈笑着,将两个小的抱将起来,先一人啃了一口,又顺势扛到了肩膀上,大步流星的进了堂屋。

进门之后,却没瞧见阮蓉的踪影,反倒是尤二姐正在罗汉床上,同石榴小声嘀咕着什么。

眼见孙绍宗带着两个小的从外面进来,二人慌忙起身相迎。

孙绍宗也不理会她们,径自到了罗汉床前,先把两个小的卸下,又顺手抓起了摆在当中的炕桌。

石榴慌忙接在手里,又按照的孙绍宗的示意,把那炕桌小心放在了床脚。

孙绍宗便一骨碌仰躺在了床上,拿手指头去挠两个小的痒,一时间满厅里尽是清脆的童音。

半晌,孙绍宗忽又支齐了脖子,皱眉道:“姨太太人呢?莫非不在家里?”

他原以为这天伦之乐的动静,怎么也该引出阮蓉才是,谁知这半天也不见个动静,故而才有此一问。

石榴忙答道:“大爷不是从北边捎来不少东西么?大太太让过去瞧瞧,看有什么事咱们能用上的——眼下还没回来,估计是大太太留饭了。”

正说着,外面就传进话来,说是贾迎春留了阮蓉用饭。

孙绍宗当时兴质就减了七分。

把腿往扶手上一翘,继续有一搭无一搭的逗弄着两个孩子。

尤二姐见他翘脚,就上前帮着把靴子脱了,因隔着袜子就觉得凉冰冰的,忙又命人端了炭盆来,又在上面虚搭了条热毛巾,免得太过干燥,伤了脚上的老皮。

“爷,要么先泡泡脚,再……”

“不必了,赶紧让厨房摆饭吧,今儿早些安歇了,明儿还有的忙呢。”

孙绍宗头也不抬的吩咐了,尤二姐脸上就泛起些红润来,瞧着他与两个小的互动,又是艳羡又是期待。

若不是碍于这是在阮蓉屋里,怕早没羞没臊的解了襟怀,把那两只大脚裹在肉里了。

可惜,她这期待终究落了空。

刚吃罢晚饭,阮蓉就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说是有事儿要同二爷商量,孙绍宗自然也就顺势留在了堂屋里。

不提尤二姐因此如何失落。

却说任奶娘带走两个孩子,又命芙蓉打了盆热水,阮蓉亲自用帕子裹着皂豆,沾了水自孙绍宗的膝盖处,一寸寸的往下搓洗着。

眼见都已经搓到脚背了,孙绍宗伸手替她聚拢了几根乱发,一股脑都别在耳后,悄声问:“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说么?怎的这半天也不见你言语一声?”

阮蓉摇了摇头,将脸在他手背上蹭弄着,半晌才嘟嘴道:“原是有话要说的,这瞧见爷,却又不惜的说了。”

听她这言语,孙绍宗就隐约猜出了什么,于是又试探着问:“可又是为了邢家的事儿?大嫂前几日不是已经撂下话了么,难道说……”

难道说那邢忠,还真舍得让女儿做妾不成?

想想那秀外慧中的邢岫烟,心下还真有点儿小激动呢。

“爷想的倒美!”

阮蓉白了孙绍宗一眼,嗤鼻道:“那邢舅爷就算千肯万肯,他那女儿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昨儿下午人家就回了荣国府,任邢舅爷怎么去请,也不肯再来咱家呢。”

呃~

看来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孙绍宗讪讪的把两只脚交叠了,嘴里嘟囔着:“我就话赶话这么一说,也没真指着能怎得。”

虽然瞧出他这般惺惺作态,多一半是为了哄逗自己,但阮蓉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机忙用袖子虚掩住樱桃小口,抬头白了孙绍宗一眼,正色道:“不过邢家妹子虽然走了,却又有个爷中意的美人坯子要来咱家呢!”

“谁?”

这回孙绍宗心下却没了着落。

出了邢岫烟之外,自己最近貌似也没招惹哪个吧——薛姨妈和长腿王妃肯定不算,她们俩也没法子上门。

“还不就是那栊翠庵的妙玉尼姑!”

“妙玉?”

“外面有传言,说是贾家得了道门的庇佑,家庙里却供着释教,实在是不妥当的紧,故而荣国府那边儿似是有意,要把妙玉送到别家,再请几个道姑回去。”

“大太太今儿跟我说起来,让我回来问问二爷的意思,看可要把那妙玉请到咱家。”

听到这里,孙绍宗就觉着后背直冒凉气,这定时炸弹放在贾家,他还怕被牵连到,现如今却哪敢往家里引?

慌忙叫道:“别!千万别!

“爷这是怎得了?”

阮蓉被他突然的暴躁唬了一跳,不由奇道:“那妙玉尼姑,莫非有什么不妥?”

“这……”

孙绍宗哪敢把妙玉的身份挑明,眼珠一转,当即摇头道:“不是她有什么不妥,而是这事儿就透着不对——那荣国府的老封君,最是虔诚向佛的一个人,又是见过风浪的主儿,能因为这几句闲言碎语,就把栊翠庵给拆了?”

“我估摸着,怕又是他家大房听风就是雨的胡来,咱家要掺和进去,岂不是平白自讨没趣?”

这理由,阮蓉听着总觉得有些牵强,但她也没有刨根问底儿的意思。

当下又转了话题:“那就说说平儿吧,等下个月她过了门,总不能和尤氏挤在一处吧?是把咱这院子往外扩扩,还是另起……呀~!”

不等她说完,一只大手便钻入她腋下,将那娇躯一把捞起,搁在膝上肆意蹂躏着,直到阮蓉瘫软的没了骨头,他才将那搜山检海、穿林取果的势头止住。

将胡茬抵在她潮湿而光洁的额头上,无奈道:“这些事儿你以后少操心——原本醋坛子也似的,突然就大包大揽的给爷找女人,倒叫爷好不自在。”

“谁醋坛子了!”

阮蓉只分辨了一声,情绪便又低落下来,伏在孙绍宗胸口,幽幽的道:“奴现在一闲下来,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怎么也够不着底儿……”

“这怕什么?爷帮你填补填补就是!”

孙绍宗说着,便弄些着三不着四的小动作。

阮蓉已是千肯万肯了,嘴里偏啐道:“呸,人家说的是心里空落,又不是……”

“你再仔细量量,指定能够到心口!”

第826章 王熙凤称病曦云阁,贾恩候起意弄‘儿孙’

荣国府,曦云阁。

薛宝钗缓步着到了门前,又回头冲那红鸾帐里道:“嫂子好生歇着,我有空再来瞧你。”

只见红鸾帐中,王熙凤病恹恹的裹着缠头,强自把雪白的颈子往上挺了挺,有气无力的应了。

薛宝钗这才在平儿的陪同下,步出了里间。

眼见到了院门口,她再次停住脚步,冲平儿笑道:“外面都说你下月就要过门了,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回去和姐妹们商量商量,怎也要给你拾掇一桌践行的酒宴。”

平儿忙笑着推拒,只说自己是赠妾,当日里蒙几位姑娘看重,半真半假的闹了一回,就已经诚惶诚恐了,这节骨眼上可不敢再生事端。

“姑娘若是真疼我,等我到了那边儿,摆酒请您的时候,莫驳了我的面子就是。”

薛宝钗见平儿执意不肯,说的又颇为在理,也就没再强求什么,笑着应了,只说等她日后的东道。

…………

送走了薛宝钗,平儿回转堂屋里间,却见王熙凤早支起身子,把那藏青的缠头也脱了,捏在手里胡乱扇弄着,嘴里更是骂的难听:

“什么混账忘八羔子的,竟也想爬到姑奶**上作威作福!且等缓过这几日,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拆了她们的骨!”

平儿简装,忙上前劝道:“奶奶快小声些,万一有人把这话胡传出去,还当您是对宝姑娘不满呢。”

王熙凤被逼装病,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此时哪还听得进劝告?

当下把那缠头往平儿怀里一摔,骂道:“传出去?你问问这屋里谁敢?!我能收拾那蹬鼻子上脸的贱婢,就治得住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又愤愤然骂了几句,她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顺势将被子一掀,揭出个熟透了身子。

顺势把两只白瓷似的嫩足,踩在了半凉不热的踏板上,努嘴道:“去,赶紧让人准备浴桶,这大半日躺下来,生生闷出一身汗!”

若她真染了风寒,平儿指定要劝阻,可眼下不过是装病,自然没那么多说道,于是平儿便恭声应了,径自去外面布置。

却说王熙凤独自一人留在里间,也不管脏是不脏,直把两只鲜藕也似的足踝,往哪地上轻戳乱点着,意图借那青石板上的冰凉,镇压心头的燥意。

可心头的烦闷,又岂是些许外力就能抵消的?

她又不曾守着个能直通心底的好物件,这杯水车薪的找补,反倒愈发的烦闷起来。

却说打从来旺媳妇走漏风声之后,初时不过是些风言风语,这几日竟渐成逼宫之势。

做奴才的还罢了,至多不过是背地里敲敲边鼓。

可那七姑八姨的贾家亲戚,却似是串联好了一般,轮着番在老太太面前说三道四。

一时间,她堂堂荣国府二奶奶,足足当了七八年家的主母,竟呈现出人人喊打的兆头!

真要说起来,她借娘家势力与外人合伙做生意,却偏偏漏了夫家,的确违反了身为媳妇儿的政治正确。

再加上贾琏那厮得知究竟后,并不肯替她遮拦什么,会惹来众怒也就在所难免了。

可原本凭借着这么多年的经营,她也不是没机会压下这势头。

然而倒霉就倒霉在,前两年荣国府欠下了大笔的亏空,账上也查的严了百倍,王熙凤自己还落不下多少好处呢,哪还能像以前那般,做个广收人缘的散财童子?

而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宗家油水的旁支们,对此自然是心怀不满。

尤其王熙凤又是个好面子的,再怎么为难,也咬牙把家里弄出副花团锦簇的样子。

这两下里一对比,难免怨声载道。

现如今又听说,王熙凤不声不响的捞了十几万两银子,却死死攥在手里,不肯分润给大家一星半点!

都不用串联,那气人有恨己无的三姑六婆,就前仆后继的告起状来。

王熙凤也是直到昨儿,才想通了这层干系,明白要压这事儿是千难万难,所以干脆称病不起,想等这场风波渐渐平息。

说来说去,这都怨那该死的贾琏袖手旁观!

否则纵有再多的风言风语,他这实际上的嫡出长子,也至少能扛下大半。

届时自己再装委屈扮无辜,老太太和姑母那里,难道还真能跟自己撕破脸不成?

至于名义上的婆婆邢氏……

王熙凤又何曾正眼瞧过她?

…………

与此同时,前院贾赦居处。

“亏她还敢装病!”

邢氏高亢尖利的嗓音,直震的桌上杯盘乱颤,贾赦脸上也露出些不堪听闻的表情。

但邢氏却兀自未觉,一手叉在腰间、一手甩着帕子,大茶壶似的跳脚道:“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媳妇才是自家人——可这几年里,老爷和我何曾受过她半分孝敬?若不是二姑娘时常念着娘家,我都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去推搡贾赦:“老爷,您也说句话啊,可不能再让她这般无法无天下去!”

贾赦沉着脸斜了她一眼:“那依着你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简单啊!”

邢氏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的道:“让她把那银子交出来!这可是十几万两……”

“呸~!”

贾赦狠狠啐了她一口,骂道:“你个蠢妇!她要真舍得交出来,还能有咱们大房的份儿?怕不都要填了二房修园子的窟窿!”

邢氏本就怕他,眼见得他似是恼了,当下那气焰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嗫嚅道:“是……是妾身思虑不周,却不知依着老爷,这事又该怎么处置?”

“哼!”

贾赦冷哼一声,不耐烦的呵斥道:“爷要怎么处置,用不着你过问!”

心下却是琢磨着,自家那儿子近来神神叨叨的,同儿媳妇也似乎早就断了恩爱。

再这样下去,自己上哪抱孙子去?

还不如……

趁着这个机会,来个身体力行、人财两得!

想到王熙凤那绝世妖娆,他便浑身燥热难当,偏脐下三寸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动静。

呃~

定是昨儿吃了药,在那小凤仙身上征伐过度的缘故。

且等自己缓上几日,重振赳赳雄风,再帮她‘填’平烦恼!(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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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7章 募善款,众姝齐暖香坞【上】

却说薛宝钗出了曦云阁,心下不由得暗生悔意。

因前几日薛姨妈染了风寒,薛蟠便把她们母女两个,都接回了紫金街照料。

这眼瞧着薛姨妈身子骨大好了,宝钗又实在瞧不惯自家嫂嫂的做派,这才独自回了荣国府。

谁成想竟赶上这一出闹剧。

若早知道,合该再忍上几日,也免得稀里糊涂卷入这场风波里。

不过这事儿说来说去,还是王熙凤眼皮子太浅。

若她肯主动把这笔银子分润给家中,这里里外外谁敢不承她的情?

届时当家主母的地位固若金汤,岂不好过空守着一堆银子惹人红眼非议?

因心下琢磨着王熙凤的事儿,主仆几个一路也没什么言语,眼见进了大观园的角门,迎面却见有人提着灯笼侯在路旁。

前面引路的莺儿,忙把手里的灯笼提高了些,一面探头张望着,一面扬声问道:“是那个姐姐在此?”

“可不敢当莺儿姐姐这般称呼!”

前面脆声应了,随机那两个灯笼便摇曳着迎了上来,等到了近前,也学莺儿往高处一挑,登时映出两张笑盈盈的瓜子脸来——为首的那个,却是史湘云身边的翠缕。

那翠缕冲后面的薛宝钗微微一福,嬉笑着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赶紧跟我们走吧!”

瞧她这没头没尾故弄玄虚的,薛宝钗绣眉一挑,半真半假的嗔怪着:“这深更半夜,你们主仆又做什么妖?若不肯说清楚,我可就回蘅芜院了。”

“别介!”

那翠缕平日里也是玩笑惯了的,如何会被她这话吓住,仍是嬉笑道:“这回可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怎么能少得了您?”

眼见薛宝钗不为所动,作势欲要往蘅芜院去,那翠缕这才忙不迭吐露了实情。

却原来听闻朝廷设下募捐箱,连宫里德妃娘娘都捐了五百两的体己银子,史湘云、贾探春两个就张罗着,要以诗社的名义筹一笔善款出来。

薛宝钗听了这话,却不禁皱起了眉头,诧异道:“怎是她们两个挑头?大嫂子呢?”

虽说史湘云在众姐妹中最是活泼,但这等事儿,总也该请个稳重年长的主持才是。

“大少奶奶今儿中午的时候,许是吃了什么不好克化的东西,如今也在家里养着呢——当时也不知您今儿就回来,我们姑娘就好同三姑娘一起,先把这台子搭了起来。”

听说李纨也称病在家,薛宝钗先是恍然,继而却又有些不以为意。

李纨这般做法,显然是为了避嫌,免得王熙凤以为她要趁机夺权。

只是王熙凤刚刚称病,她也紧跟着称病,反而显得忒也刻意了——即便原本没想到这一层的,现如今怕也多了份心思。

不过随着那翠缕走出十几步远,薛宝钗心中却又是一动:难道说李纨此举,为的正是引起旁人的注意?

想到这里,薛宝钗不由得暗叹不已,好好的一家人,偏弄出这许多弯弯绕,便连这看似清净的大观园,也脱不开纷纷扰扰。

暂时抛开这些不想,她略略加快了脚步,向翠缕探问着这次‘筹集善款’的章程。

原是怕史湘云一味的蛮干,好端端的反伤了姐妹们的情分。

可细问了种种举措,竟是条条框框丝毫不乱,而且特意将铜臭气,掩在了诗书礼乐之下,借以避免因为出钱多寡,再闹出什么不自在来。

听完这些之后,薛宝钗才发现自己往日里,竟还小觑了这三姑娘——史湘云行事断没有这般周全的,所以自然是贾探春的功劳。

只可惜她这般心思手段,却错投了娘胎——等到过阵子贾政和赵姨娘回来,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正唏嘘着,眼见前面不远就是暖香坞了,薛宝钗忽又想起一事来,忙不迭问道:“听说邢家妹妹昨儿回府了?”

得到莺儿肯定的回答之后,薛宝钗心下暗道一声‘不妙’,却原来贾探春那些布置,虽也一定程度照顾到了众姐妹的贫富不均,可毕竟也还是要有些银钱打底的。

而邢岫烟的月例银子本就不多,还有父母要供养……

尤其这次集会,就选在了惜春的暖香坞里,那邢岫烟是避无可避,若迎春、湘云两个没有思虑周全,怕是要大大折了她的颜面。

想到这里,薛宝钗当下急忙加快了脚步,催着翠缕紧往暖香坞赶。

到了暖香坞,就听得堂屋内笑语声声,薛宝钗放轻了步子,到那门前猛地一挑帘子,佯嗔道:“趁着我不在,你们做的好大事!”

众女连同宝玉在内,先是被唬了一跳,继而见是她到了,便都笑闹着围了上来。

史湘云与她最是亲近,一把擒住她凝滞也似的手腕,嬉笑道:“好了好了,如今咱家的大金主也到了,这善款算是有了着落!”

跟着,又追问薛姨妈的病情如何。

薛宝钗听这话,就知道还未曾开始募款,心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先一一答了众人的关切,随即又找了个由头,独自把贾探春唤到了角落里,压着嗓子探问:“这次筹款,邢妹妹那里可曾安排妥当?”

探春被她拉到一旁,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此时听她竟是探问此时,不由得噗嗤一笑,忙掩了嘴道:“姐姐这回可是杞人忧天了,莫忘了那孙家二哥最是大方,既是住进他家,焉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说到这里,又忙提醒道:“不过宝姐姐可千万记得,莫要在她面前提起孙家二哥。”

不等薛宝钗发出疑问,她又咬着耳朵,把邢家有意联姻,被贾迎春婉拒之后,反提出纳妾的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

薛宝钗听了,心下却不禁暗暗叫苦。

她对邢岫烟如此看重,一来是敬爱她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品;二来也是相中了她,打算替堂弟薛蝌保一桩大媒。

现如今摊上这么一出子,便是薛蝌再怎么中意邢岫烟,碍着孙家那边儿,怕也不好再提起此事。

那孙家二哥也是的,家中几多妖娆,眼见又要添一个平儿,却怎得还不满足,又惦记上了邢岫烟?

“好姐姐!”

正心下埋怨着,身后就有人嚷了起来:“你那悄悄话且留到明儿再说,我眼下可等不及要大显身手了!”

却是宝玉等的不耐,抢了毛笔在手,摩拳擦掌的要拔个头筹。

薛宝钗回过头刚要应答,旁边林黛玉早抢过话头,冷笑道:“是啊,宝姐姐若再耽搁下去,某人哪还有机会献丑?”

姐妹们齐声哄笑,宝钗也便顺势加入其中,暗中偷眼打量邢岫烟,见她言谈举止皆与往日无异,心下愈发替薛蝌可惜。

第828章 福、祸【上】

【本来想写两章大观园众女,不过被说太水,干脆就跳过吧——另,明天加更,太子妃上线。】

太子府。

晨曦初上,詹事府府丞王德修,倒腾着那两条标志性的小短腿,却早不知在两个石狮子之间丈量了多少遍。

额头挂着白毛汗不说,连那鹿皮靴子里都溻透了,十根脚指头每回落下,就跟陷进沼泽污泥里似的。

但他非但没停,反而走的更急了。

眼见又到了左侧的石狮子脚下,王德修垫步拧身,陀螺似的转了半圈,正待继续往右侧的石狮子奔走,忽见府里呼呼啦啦涌出好些人来,打头的正是太子。

王德修忙又来了急转弯,几步抢到台阶下面,将积攒了许久的白毛汗用力一抹,顶着亮晶晶的额头躬身见礼:“殿下,您怎么……”

太子却哪里有空理会他,手搭凉棚往街面上扫量着,口中喃喃道:“孙爱卿怎得还不来?”

顿了顿,又皱眉道:“按说昨儿就该来的!”

虽然知道这时候插嘴,八成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但职责所在,王德修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殿下,您是君上,断没有在门前迎候臣子的道理。”

除了特殊情况,得到通报后出府相迎,就已经是太子对大臣的最高礼遇了,断没有在门外一直等候的道理。

太子又如何不知这些规矩?

可他从昨儿听到风声,就盼的望眼欲穿,现如今更五内俱焚也似,如何还能耐得住性子守在客厅?

眼下听了这几句不入耳的,太子将两只眼睛一瞪,有心迁怒这王德修,可看他一头大汗,竟似比自己还焦急的模样,那心中的火气先就消了几分。

于是只把袖子一甩,喝道:“糊涂!孙爱卿岂是旁人可比!”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情不愿的退回了门后——迎出来不合规矩,但在门洞里等还是可以的。

而太子往门后这一站,不多时那门洞里就升了十几度,连门楼上的积雪都融开了,淅沥沥的往下淌。

这自然不是什么‘龙气’护体,而是因为自从龙根案之后,太子就双重意义上的伤了根本,最是耐不得风寒。

故而就这么会儿的功夫,炭盆点起了一个又一个,又因为怕挡了太子爷的路,压根越不敢往地上摆,都是由宫娥们双手捧了,小心翼翼的随侍左右。

于是等孙绍宗终于赶到的时候,那一个个娇俏宫娥,全都面红目赤容颜憔悴,倒像是刚被谁蹂躏了似的。

当然,太子肯定是没这功能的。

而他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在这些宫娥身上。

眼瞅着孙绍宗下了马车,太子立刻提起蟒袍迎了出去,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礼物,颤声道:“这……这些便是徐阁老要送给孤的礼物?!”

也无怪乎他会如此激动。

之前按照孙绍宗的谋划,让太孙在寿宴上亮相之后,虽说是稍稍挽回了颓势,但太子这两年苦心经营的势力,还是悄没声的散去了大半。

故而太子只振奋了几日,就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这时候忽然听说徐辅仁主动示好,就仿佛是打了针强心剂,昨儿晚上激动的一宿没睡,生怕一躺下这美梦就醒了。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徐辅仁这次回来是要大用的!

次辅都还只是铺垫!

依照首辅贺体仁的身体状况,怕是用不了三五年,就该轮到徐辅仁主政了。

这样一个强力人物,突然表态支持太子,当真是胜过千军万马!

而眼瞧着太子那狂热的模样,孙绍宗愈发拿定了主意,待会必须给他泼几盆冷水降降温,免得这‘阿斗’头脑一热,再搞出什么猫腻来。

这般想着,他嘴里却笑道:“殿下这两年勤修德政,自是得道多助——更何况徐阁老曾任太子少傅,与殿下本就有师生之谊。”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太子喜形于色,携起孙绍宗的手腕,兴冲冲穿门而入,又大声吩咐道:“来啊,把这些礼物纳入私库,没有孤的吩咐……”

“殿下。”

孙绍宗忙拦住了他的话头,小声点醒道:“与其将这些礼物束之高阁,何不分赐下去,君臣同乐?”

太子闻言皱眉沉吟了一下,不情不愿的道:“也罢,孤便分出一半来,赐予爱卿、赵都宪……”

“殿下。”

孙绍宗再次拦住了他的话头,颇有些无奈的道:“臣的意思是,何不将这些礼物,分赐于礼部陈尚书、通政司吴通政、宗正院……”

他一连点出几个人名,太子初时还听的有些迷茫,渐渐的却回过味来,当下直喜的两眼放光。

最后忍不住一拳头擂在孙绍宗胸口,龇牙咧嘴的揉着手指头,赞道:“爱卿不愧是孤之子房,此计一出,看那些沽名钓誉的老匹夫,还怎么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却原来孙绍宗点出的这几位,都在名义上担任过太子的讲师,而且眼下也正身局要职。

现下太子大张旗鼓的,把徐辅仁送的礼物赐给这几人,就算他们心下再怎么不情愿,说不得也要亮出几句场面话。

不过……

这事儿心里知道就成,哪好当众嚷嚷出来?还以‘沽名钓誉老匹夫’称呼?

孙绍宗无奈的提醒道:“殿下慎言!”

太子这才警醒过来,当下把眼一眯,杀气腾腾的望向周遭的侍女,显然是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殿下。”

孙绍宗只好又进一步劝说:“越是这般时候越要谨言慎行——殿下,您看咱们是不是……”

说着,往不远处的客厅指了指。

太子这才恍然,忙将孙绍宗请进客厅之中分宾主落座,只是等侍女奉上香茗之后,他倒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显然是亢奋劲儿过了,忍不住倦意上涌。

因觉得孙绍宗也不是外人,太子干脆瘫坐在椅子上,毫无形象咧嘴笑道:“原本只当孤这太子,是做一天少一天了,不曾想竟忽然得了如此强援,当真是天助我也!”

眼瞅着他这刚吸完大烟的架势,孙绍宗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面色一肃,拱手道:“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太子摆了摆手:“爱卿但说无妨。”

“殿下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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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9章 双妃【续】

【本来该起名福祸中篇,可实在不应景,下一章再用福祸标题吧。】

堆着梳妆台上的水银镜,将太子妃那一头青丝高高挽起,东宫女官邹轻云又伸手在妆匣里拨弄了几下,三根素白的手指便夹起一支钗头来,在那如云的髻鬟上比划着。

“换一只吧。”

太子妃摇了摇头:“这支忒也艳俗了些。”

“娘娘。”

邹轻云伏低了身子,将半张面孔挤进镜中,嘻嘻笑道:“往日里也还罢了,今儿您气色大好,便再艳的钗头也能压得住呢!”

只见那镜中两副面孔,虽都是白皙娇嫩的底子,可就算不仔细分辨,太子妃也明显胜出一筹。

她原本生的极为端正,一颦一笑尽显雍容大气,却也盖住了年轻妇人应有的妩媚。

可今儿镜中映出的容颜,不施脂粉便颊生红晕、未画眉目便脉脉含情,且又无端多出了三分慵懒、娇憨之态。

这一番怀情妩媚,与本来的雍容气度,原应是势同水火,然而此时映入镜中的景象,却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刘禹锡的那首《赏牡丹》: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耳听得邹轻云啧啧赞叹,太子妃剪水也似的眸子,似有意无意的偏转到了床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颊上绯红更盛。

不过转瞬间,她脸上又浮起丝丝落寞,伸手将金珠翠玉凤求凰的钗头拨开,淡然道:“还是换成平日那几支吧。”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左右也不是要给谁瞧的。”

只这一句,便连邹轻云也跟着怅然起来,默默的换了套素净的头面,将那如云青丝装点起来。

太子妃又对镜略施薄粉,把那多出来的晕红压盖住,左右端详妥当了,正待同邹轻云去外面用饭,可身子起到一半,忽又僵住了。

目光往再次扫向床头,太子妃忽然吩咐道:“本宫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邹轻云虽有些奇怪,但还是乖巧退出了卧室,顺势将房门重新带好。

太子妃又在梳妆台前坐了片刻,这才悄默声的反锁好房门,快步来到金丝楠木拔步床前。

就见她往褥子底下一番摸索,手上便多了件黑紫打底、蕾丝镂空、还缀着细碎玉片的贴身物件。

似是被那玉片上的光泽给刺到了,太子妃下意识的偏转了视线,眼底满是羞惭之色。

昨儿听闻孙绍宗,要登门转送徐阁老的礼物,太子妃也是辗转反侧几多思量。

开始想的自然是朝廷大势,可到了夜深人静孤冷之际,也不知怎的,那淤积了许久寂寞,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最后稀里糊涂的,从箱底翻出这久别的物事,惶恐着、亢奋着、压抑着、肆意着发泄了一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醒转,更不会显出那等慵懒妩媚之态。

也正因为起的晚了,她一时来不及将这物件重新放回原处,只好先暂且藏在褥子底下——好在这初冬时节,褥子本就铺的极厚,倒也不怕露出端倪。

可太子妃到底心中难安,所以才会屏退了邹轻云,好趁机将‘心魔’重新镇压在柜底。

只是她好容易将那柜子清空,想要把那物件放在箱底的时候,指尖却莫名传来些许潮意。

太子妃手上的动作一滞,紧接着双颊涨的通红似血,便连涂上去的脂粉,也难以遮拦的住。

就这般羞窘愣怔了许久。

太子妃终于缓过神来,无奈的叹了口气,自盛放针线的簸箕里,翻出个银背小剪刀,对准那物件好一番比划。

这见不得人的东西,即便能悄悄洗干净,又哪敢拿出去晾晒?

说不得只得将它连与心中的妄念,一并剪个七零八碎,然后付之一炬,也免得日后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可说是这么说,那剪子比划来比划去,却迟迟的难以落下。

叩叩叩~

突然间,门外传来几声轻响,直唬的太子妃险些割破皓腕。

来不及多想,她急忙将那物件塞到柜底,又胡乱将东西填满了事。

“什么事?!”

虽说深吸了几口气,可心下的悸动又岂是轻易能平复的?

这一开口回应,竟是暗哑低沉,颤抖不已。

好在隔着屏风、门户,邹轻云在外面听得也不甚真切,只恭恭敬敬的禀报道:“娘娘,北静王妃来了,现如今正在花厅里候着。”

卫滢来了?

太子妃略略思索,便猜到她多半是奉了夫命,前来打探徐阁老送礼一事。

因这事关北静王一系——尤其是右都御史赵荣亨的态度,倒不好不见。

故而太子妃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境,便在一众宫女的陪侍下,赶到了花厅之中。

与太子妃遮不住的娇媚相反,北静王妃卫滢近来显得清减了不少,说起话来也不是往日的利落,反而透着些有气无力。

虽说当初也曾闹过些不快,但这两年卫滢作为两家关系的纽带,时常登门造访,姐妹二人的关系非但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愈发的亲近了。

故而见她这般模样,太子妃忍不住关切道:“姐姐可是病了?瞧过太医没?”

“倒不是病了,只是……只是近来没什么食欲而已。”

这一番闪烁其词,自然惹得太子妃更是疑惑,正待半真半假的嗔怪几句,好迫的她实话实说。

卫滢却抢先岔开了话题:“我听说徐阁老此次进京,特地给太子殿下带了礼物,不知可是真的?”

听她问起正事儿,太子妃自不好在细究闲杂琐屑,忙也肃然道:“我也只是风闻此事,至于真假么……”

她转过头,向邹轻云问道:“去前面打听一下,看孙大人可曾登门。”

“回禀娘娘。”

邹轻云忙躬身道:“方才奴婢就得了消息,孙大人的确带着礼物登门了,现如今正与殿下在前厅议事。”

听说孙绍宗已然登门,太子妃思及昨晚那半梦半醒间的种种,脸上不觉又有些发烫,好在出门前补了些粉,倒不至于露出马脚。

她强自收敛了心头种种,转回头刚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却忽见卫滢脸色白的宣纸一般,全然不见半点血色,顿时惊道:“姐姐这是……”

“呕~!”

不等把话说完,卫滢便用帕子掩住口鼻,好一阵干呕。

却说她这次前来,乃是奉命探问徐阁老同太子的关系,哪曾想到又会撞见命里的魔星?

此时骤闻孙大人三字,当日情景立刻又浮现脑中,一时就觉唇齿间似是粘了什么秽物,引得胃中翻江倒海。

虽未曾吐出什么来,可那痛苦的模样,还是看的太子妃揪心不已,忙吩咐道:“快取些我常用的杏仁露来,帮卫姐姐压一压!”

不曾想那杏仁露端上来,卫滢如见蛇蝎一般,反而吐的更厉害了。

好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卫滢总算是止住了干呕,强笑着解释道:“娘娘莫怪,我……我最近肠胃有些不克化,总是……总是这般干呕,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太子妃听她这般说,脸上却忽然闪过些异色来,目光缓缓往下垂落,盯着卫滢那平摊的小腹,试探着问:“姐姐莫不是……怀了身孕?”

“不可能!”

这话一出,卫滢就似被谁在心窝上狠狠戳了一下,又气又急的跳将起来,断然否定道:“绝不可能!”

太子妃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唬了一跳,不觉有些莫名其妙,北静王膝下无子,若卫滢能怀上身孕,便是天大的喜事,她却怎得……

卫滢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于是着坐了回去,苦笑道:“娘娘莫怪,我方才……方才……”

一时之间,她哪里想得出合适的理由?

这欲言又止的,反倒愈发显得古怪起来。

好在这时候,一个宫女匆匆闯进来,替她化解了尴尬的局面——但那宫女禀报的事情,却又让卫滢无所适从起来。

“娘娘!太子殿下同孙大人已经到了院门外,似是要在这里饮宴!”

这恶贼!

却怎得到哪里也避不开他?!(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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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0章 福、祸【下】

【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本以为今儿能搞个七八千,没想到只有五千。】

两刻钟前,太子府前厅。

听孙绍宗突然说出‘福祸相依’的言语,太子不由的一挺脊梁,谁知却未能挺直腰板,只得狼狈的抓住扶手借力,这才终于坐正身形。

他皱着眉头狐疑道:“爱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

见太子正襟危坐,孙绍宗便起身继续道:“徐阁老肯鼎力相助,对殿下自是极有裨益,然而以徐阁老在朝堂上的地位,如此大张旗鼓的表明态度,却也难免会为殿下引来猜忌,届时一旦有所疏失,定然大祸不远!”

这空口白牙的虚言恫吓,莫说换个精明强干的,哪怕是个混不吝的,也必然起不到什么效果。

但太子本就色厉内荏,近来又被废储另立的风声,吓成了惊弓之鸟。

此时只听闻‘大祸不远’四个字,就先慌了手脚,再顾不得什么皇图霸业,一叠声的顿足埋怨着:“这徐阁老也是的,悄悄给孤递个话不就成了?偏还大张旗鼓的把爱卿找去,弄得尽人皆知!”

也不知那徐辅仁看到他这副嘴脸,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过这对于孙绍宗而言,却不是坏事——太子既然已经怂了,再劝他稳住发育不要浪,自然事半功倍。

“殿下慎言。”

孙绍宗拱手道:“徐阁老终归是拳拳之心,只想堂堂正正的维护殿下的储君之位,也并非是有意要险您于险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今殿下要做的,就是继续镇之以静、持身以正,万不可因局势变换而轻忽大意。”

“这孤自然省得。”

太子听他又是老话重提,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忍不住抱怨道:“可孤这么一直忍下去,难道就能保住储君之位不成?”

“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保的住。”

孙绍宗摇了摇头,等到太子勃然大怒之际,才又补了句:“但若殿下轻举妄动,却一定保不住储位!”

太子顿时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重新瘫坐回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着闷气。

一时君臣二人都没了言语,唯有一股尿骚味,在客厅里弥漫开来——方才太子跺脚的时候,八成又震动了括约肌。

好半天,眼见太子只顾颓废,竟完全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孙绍宗只得把准备好的后续言辞,主动吐露出来:“殿下,自古至今这储位之争,又岂有万全之策?为今之计,殿下能做的也只有‘持正、进孝’而已。”

这依旧是老生常谈,两年前或许管用,眼下却难以让太子重新振作。

故而孙绍宗又继续道:“持正也不必多说了,这进孝么——臣听说帝后不睦,殿下身为人子,自该勉力弥补,使陛下后顾无忧,令殿下有所依仗。”

听到这里,太子终于有了些反应,就听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烦恼道:“你以为母后没替孤美言么?可正因如此,她才与父皇生分了!”

“殿下误会了。”

孙绍宗摇头道:“臣并没有寄望于,皇后娘娘能扭转陛下的心意,甚至臣还希望娘娘日后无论在明里暗里,都不要再涉及皇储之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必然瞒不过陛下,故而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哈!”

太子嗤笑一声,卷着袖子不耐烦道:“既然母后什么都做不得,劝和她与父皇,对孤又有什么益处?”

果真是天家无骨肉。

劝自家爹娘和好,还要先盘算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孙绍宗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继续解释道:“陛下与皇后恩爱逾三十余载,情分岂是旁人可比?”

“娘娘若顺子而逆夫,陛下自也能摒弃这夫妻之情不顾;娘娘若摆出秉正不妒的态度,陛下又如何能全然不顾夫妻之情?”

“只要陛下心存犹疑,徐阁老与臣等,自也就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可以伺机为殿下奔走。”

太子听到这里,顿时忘了方才的不耐,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来,上前拉着孙绍宗的胳膊道:“爱卿果然足智多谋,却不知可还有什么妙计,要传授与孤?!”

“这个么。”

孙绍宗假做思虑了片刻,又拱手道:“殿下持身以正的同时,若能在士林、民生上有所建树,对稳固储位必然大有好处。”

太子闻言一愣,诧异道:“爱卿方才不是说,让孤镇之以静么?这怎得又要孤有所建树?”

“臣说的镇之以静,并非无所作为,而是不可妄为——因此两者大可并行不驳。”

太子依旧有些迷糊,不过他也懒得管这许多,把袖子一甩道:“也罢,爱卿只需告诉孤该如何施为便可。”

“这……”

孙绍宗又装出迟疑的样子,最后摇头道:“臣还未曾想好,殿下不妨召集国舅爷、赵御史等人,一同参详个稳妥之策。”

真要说起来,孙绍宗也不是没有现成的主意,只是凡事不可做绝,总也要给旁人一些展现自我的机会。

太子哪知这其中的弯弯绕,听他说一时没有主意,顿时有些失望起来。

好在召集众人议事,也费不了多少功夫,故而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哈哈笑道:“不管怎么说,今儿都是个好日子,爱卿且随我去后院花厅,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说着,又与孙绍宗携手出了客厅。

说实话,孙绍宗是真不愿与他亲近,好在出门之后,那股尿臊味也散去不少,好歹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

却说君臣二人,一路谈笑着到了后院花厅,刚跨过院门,就见里面涌出一群莺莺燕燕,为首的正是太子妃与北静王妃。

远远的,就见太子妃宫裙外,还缠了条明黄色的披帛,行进间当真飘飘若仙。

而旁边的长腿王妃,却一该往日的飒爽,面色苍白、目中含怨,唯‘病娇’二字可以形容。

却说眼见已然躲不开了,太子妃也只好领着卫滢上前参见太子。

及到近前,那长腿王妃忽然嗅到一股尿臊味,当下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却引得太子怒目相向。

显然,这位对于自己身上的味道,也是心知肚明的。

太子妃见状,忙替长腿王妃解释道:“殿下莫怪,卫姐姐近来身子不适,方才在花厅里就曾呕吐过。”

太子这才稍稍受了恼怒,不过看向卫滢的目光,却愈发的古怪了。

等到四人错开了,君臣两个进到花厅之中,太子忽然皱眉道:“那北静王妃莫非也怀了身孕?”

孙绍宗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敢告诉他?

好在太子也并不指望他回答,面色阴沉的坐到了上首,又喃喃道:“水溶倒真是好福气!”

这酸溜溜的充满了怨气,一听就知道又触及了他的痛处。

孙绍宗忙提醒道:“殿下,那赵御史可是北静王的人,您莫要因小失大……”

“孤明白。”

太子点了点头,又直言不讳的道:“不过他别以为假装亲近孤,就能免去与牛家勾结的罪责!”

说着,又意味深长的嘿笑道:“孤当日对爱卿的许诺,可也一直还记在心里。”

他这说的许诺,自然是登基之后,就将长腿王妃交由孙绍宗处置。

可孙绍宗却哪还用得着他帮忙?

那长腿王妃真要是怀了身孕,还说不准是谁的呢!

第831章 夜宿禁中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臂弯里躺了两具赤条条、滑腻腻的身子,孙绍宗习惯性的往怀里带了带,顺手就攀上了制高点。

宿醉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的思绪明显迟滞了不少,以至于肆意了许久,脑海中才忽然闪出些疑惑来。

怀里这两个女人明明也已经醒了,怎的就没人起身,给自己弄碗醒酒汤什么的?

这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几转,孙绍宗忽的悚然惊醒,急忙睁开眼睛望向了身侧,夜色茫茫中,一张娇俏却又陌生的面孔,登时映入眼底。

果然是……

孙绍宗的目光又稍稍上移,就见女子头顶的发髻,虽然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可依稀还是能辨别出是妇人装扮。

啧~

不曾想之前在北静王府躲过了一劫,这‘清白之躯’终究还是葬送在了太子府。

约么是脑子还不够清醒,孙绍竟宗恬不知耻的,给自己贴上了‘清白’标签,随即又努力回忆着,自己究竟是怎么夜宿东宫的。

记得最初在花厅吃酒时,虽然太子不住的劝酒,他依旧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清醒。

后来怎么就喝断片了呢?

孙绍宗努力的回忆了许久,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人名来:义忠亲王!

打从两年前南下平叛以来,孙绍宗已经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毕竟对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朝中禁忌,后来死的又是稀里糊涂,众人心下或许多有揣测,却绝少有人敢于议论。

不过昨儿太子喝的半醉之后,却主动提起了义忠亲王!

而更稀奇的是,谈及义忠亲王昔日种种,这厮竟颇有吹捧赞赏的意思。

当时孙绍宗都不知道,该对他报以什么样的表情了,当初要不是他将自家伯父的宠妾掠来,关在地牢里反复折辱,又怎么会闹出断根的悲剧?

现在可倒好,他竟又念起义忠亲王的好处来了!

当然,义忠亲王也的确是留下不少好处。

他虽然在储位之争上败给了土著弟弟,甚至还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可当初在朝野间造成的那些改变,却并未被完全抹杀。

时至如今,义忠亲王搞出的种种‘发明创造’,已然深入了大周百姓的衣食住行。

单从传播后世文明科技的角度来说,他其实称得上是一名不辱使命的穿越者。

至少比孙绍宗称职多了。

当然,这也是广德帝有足够的胸襟与眼光,虽将义忠亲王视为生死大敌,却对其曾经主持的善政萧规曹随。

若非登基之初,受制于太上皇掣肘,说不得早有中兴之兆。

只可惜近来执着于皇嗣,又痴迷玄修之道,反不如当初天有二日时,来的勤政睿智了。

书归正传。

原本听太子吹捧义忠亲王,孙绍宗还当他改了性子呢,后才渐渐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忏悔当日所为,更不是在怀念义忠亲王的好处。

这般惺惺作态,完全是畏惧心理在作祟——太子认为义忠亲王并没有死,而是白日飞升、成仙得道了。

这货当时肯定是喝高了!

按照大周民间的普世价值观,但凡能成仙得道的主儿,都是有大功德、大毅力的伟光正角色。

同理推证,与其为敌的当今陛下,岂不就成了反面人物?

若不是喝高了,他哪敢说出这等无君无父的话来?

可孙绍宗却又不敢把这话,单纯当成是太子的醉话。

义忠亲王死后不久,备受宠信的戴权戴公公,就被打发去了皇陵驻守。

而太上皇、皇帝、忠顺王父子散人,也都是自那之后,开始宠信方外之士,希图成仙得道、长生不老。

再加上太子如今又说的言之凿凿……

难道说,这大周朝真要从现实主义,往魔幻主义发展了?

不!

就算是白日飞升,也未见得就一定是坐了神仙,或许是某种未来黑科技,又或许是外星人所为。

这脑洞大开之余,孙绍宗一时竟也忘了要控制酒量,最后喝的酩酊大醉。

等再回过神来,就已经同两个陌生的女人,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话说,当时自己应该没和太子说什么出格的话吧?

孙绍宗努力回想着,脑中却是一阵抽疼,下意识的擎起拳头刚捶了两下,一只小手就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搭在他额头轻轻掐弄着。

得~

这又忘了自己是在装睡了。

孙绍宗心下暗叹一声,忽的坐直了身子,茫然四顾之后,诧异道:“这……这是何处?”

两侧的呼吸声顿时粗重起来,却又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孙绍宗一脸迷茫的,打量了身边的两个妇人,迟疑道:“你们……你们又是何人?”

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

但孙绍宗的目光,却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影影绰绰间,将她们的羞惭与惶恐映入眼底。

看她们应该是头回做此营生,而不像水溶府上那些,名为姬妾实则与娼妇无异。

这个发现,让孙绍宗的心情莫名好转了些。

但该演的却还要继续演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惊呼起来:“这……我这莫不是太子府!”

说着,探手抓过床头的衣裳,胡乱往身上披着,嘴里急道:“罪过、罪过!你二人都是太子府的宫女吧?却怎么敢……”

“孙大人。”

忽的,左侧的女子忽然幽幽道:“我们姐妹正是奉了太子之命服侍您。”

“这……”

孙绍宗的动作一滞,盯着那女人打量了好半晌,终于犹犹豫豫躺了回去,叹息道:“既是殿下所赐,做臣子也只能愧领了。”

说着,便试探着将两女重新拢在怀中,等了片刻,见她们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便心安理得的肆意起来。

…………

第二天清晨。

孙绍宗在真正的宫女引导下,步出昨夜安眠的小院,忽的心有所感,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左前方,就见阁楼的阳台上,有个锦帽貂裘的身影一晃而逝。

那……

好像是太子妃吧?

“孙大人,殿下正在前面候着呢。”

“喔。”

孙绍宗刚一驻足,前面的宫女就催促起来,他也没时间多想什么,急忙紧赶几步,随着那宫女到了昨日饮酒的花厅之中。

太子虽然顶了俩黑眼圈,可瞧着倒是神清气爽,随手挥退了引路的宫女,嘿嘿笑道:“爱卿昨日睡的可还踏实?”

孙绍宗挤出些尴尬,闪烁其词的道:“还……还算踏实。”

“哈哈!”

太子哈哈一笑,又促狭的挤眉弄眼:“那两个女子,你可还满意?”

“这……”

孙绍宗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支吾道:“殿下府上的宫女,都是千挑万选的,自然……”

“宫女?哈哈!”

太子又是哈哈一笑:“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宫女,昔年在孤身边也曾得过封赏。”

“什么?!”

孙绍宗当即‘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道:“臣死罪、臣死罪!”

太子看着他那惶恐的模样,脸上闪过些得意之色,随即才上前搀扶,口中笑道:“爱卿何必如此,你我君臣如同一体,区区几个女子又算的什么?”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孤日后若能顺利登基,宫中佳丽又岂是这二人可比。”

我勒个去!

这难不成是在许诺,等他如愿登基以后,自己就可以夜宿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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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2章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娘娘。”

邹轻云躬身一礼,再抬头时,却见太子妃神情恍惚,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得有提高音量呼唤了一声:“娘娘!”

太子妃这才晃过神来,忙端正了身子问道:“孙大人可是走了?”

“殿下亲自送出府门的。”

邹轻云说着,上前将太子妃身旁的茶碗续满了,狐疑的四下扫量了急眼,纳闷道:“那两个小蹄子呢?怎得也不知道在旁边伺候着?”

“是我打发她们,去请刘昭仪和王才人了。”

太子妃淡淡的回了一句,邹轻云却立刻拧起了眉头,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今儿一早,太子妃居高临下朝那院子张望时,她就已经猜到,娘娘这肯定又是要以德报怨了。

事到如今,自己再怎么劝说怕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现在太子殿下身边,也早没了那两个贱婢施展的余地,不怕她们再像当初那样持宠生娇。

“娘娘!”

便在此时,两个宫女自外面走了进来,施礼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指望着对方主动开口。

邹轻云见状,刚压下去的不快,登时又从心底翻腾出来,抢在太子妃面前呵斥道:“你们两个挤眉弄眼的作什么妖?说!是不是那两个小……”

一时口快,险些把‘贱人’二字吐出来,她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改口道:“你们不是奉命去请刘昭仪、王才人了么,怎得不见她们二人的踪影?”

“这……”

两个宫女又对视了一眼,却仍是支支吾吾的,脸色也渐渐涨红。

邹轻云眼见如此,就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当下转回身,压着嗓子抱怨道:“娘娘虽然一贯的仁慈大度,可也得先分清楚是人是鬼才成!这刚有了转机,就不把您的吩咐放在眼里,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呢!”

太子妃对这番话,却只是微笑不语。

那刘昭仪、王才人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吹枕头风罢了。

莫说孙绍宗没胆子,把两个有封号的嫔妃弄回家中,就算真领回去,她们两个在孙绍宗耳边说些什么,难带还能影响到自己不成?

想到这里,她心头忽然一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莫名有些发烫。

为了掩饰尴尬,太子妃忙扬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还不如实道来!”

两个宫女听娘娘喝问,这才你一句我一句的道:“娘娘容禀,我们两个到了那院里,刘昭仪和王才人还没起呢。”

“都说是身子不便,初时我们还不信,只当是故意拿乔。”

“后来瞧着的确是受了些创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她们怕一时半刻未必能赶得过来,我们就先回来禀报,也免得娘娘着急。”

一番话说完,堂屋里竟是针落可闻。

而太子妃的脸上潮红,也早已遮拦不住,好在旁边邹轻云也臊的不轻,倒不显得怎么扎眼。

就这般,主仆四个面面相觑,又都有些神游物外,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

却说孙绍宗离开太子府之后,一路念着太子的许诺,竟是恍惚不已。

等马车停住,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家府里,而不是大理寺衙门。

得~

今儿又迟到了。

再这么下去,怕真就要坐实尸餐素位的名头。

可既然已经迟到了,他也就懒得再急急忙忙赶奔府衙,干脆回到后院,由香菱和晴雯伺候着洗了个澡,又里里外外的换了一身衣服。

等拾掇整齐了,正待重新出发赶往衙门,忽听前面来报,说是府上连着接了两份讣告,一份给尤姨娘母女,一份给大太太贾迎春,内容却都是一样的:

宁国府的老太爷贾敬死了。

这贾敬是宁国府大老爷贾珍的亲爹,论辈分同贾赦、贾政是堂兄弟,年纪却要大了十几岁。

当初这贾敬也是考中过进士的,后来痴迷于炼道成仙,又不耐烦俗世的纷扰,就干脆搬去城外玄真观做了道士。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辞。

孙绍宗当初守护河堤的时候,也曾在玄真观见过贾敬,那时瞧着这位老先生,可不像是个清静无为的人。

其实要按照红楼梦原著,这贾敬合该还有半年的寿命,直到明年夏天才身死道消。

可这两年随着广德帝日益信重方士,那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就跟狗尿苔似的起了一茬又一茬。

而烧制金丹的方子,也无端又多出了十来种,效果一个比一个说的玄乎,常人分辨不出真假,未必就敢轻易尝试。

那贾敬却是个痴迷的,真可谓来者不拒,每日里也不知吞下多少铅汞,他能苟延残喘至今,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了。

闲话少说。

却说孙绍宗得知究竟,忙又去尤二姐屋里,换了身素净的便服。

毕竟不管是从尤二姐这里论起,还是从大嫂贾迎春那头抡起,两家也都能攀上亲戚。

现如今大哥又不在京城,于情于理,他都该陪着贾迎春和尤二姐,去宁国府走上一遭。

当然了,孙绍宗这回去宁国府,除了吊祭贾敬之外,也还揣着别的心思——这都回来一个多月了,几番阴差阳错之下,竟到现在也没见过尤氏生的儿子。

此番前去吊丧,顺便瞧瞧便宜儿子长什么模样,也算是公私两便了。

果然不出所料。

他这里刚换好了素服,贾迎春就派鸳鸯过来,问他今日可曾有闲。

孙绍宗立刻找来赵仲基,让他循例做好准备。

于是府里置下了元宝蜡烛、挽联纸钱、三牲祭品、并九九八十一挂万响爆竹,由八骑豪奴前面呼应,居中马车六驾、板车三辆,又有健仆挑着簪白花的担子,一路浩浩荡荡赶奔宁国府而去。

路上无话。

到了宁国府门外,却见无数车马大起长龙,怕比之当初德妃探亲时,还要热闹上几分。

孙绍宗心下便有些狐疑,宁国府现如今早已势衰,几乎全仗着荣国府帮衬扶持,却怎的每次办丧事,都搞得如此风风火火?

上回那什么秦可卿的丧事,据传是因为牛家想趁机整合勋贵势力,所以才闹的沸沸扬扬。

那眼下又是怎么个意思?

难道是因为贾元春的缘故,所以大家伙都爱屋及乌?

可这弯弯绕,也绕的有点远了吧?

正挑着窗帘,向外张望着,彩霞忽然自后面赶了过来,隔着窗子传话道:“二爷,姨娘想请您过去说话,不知方不方便?”

那车里除了尤二姐之外,还有她那见钱眼开的母亲,所以孙绍宗才没有跟她同车而行。

此时忽然来请,也不知为了什么。

左右瞧这架势,一时也挤不进去——若只孙绍宗自己,倒可以下车步行,但贾迎春、尤二姐却不怎么方便。

即便宁国府得了通禀,派人想法子辗转腾挪,也需要一定时间。

故而孙绍宗便下了马车,大步流星的到了第三辆马车前。

原本是想到车上说话的,不曾想彩霞却站在马车旁,挡住了登车去路。

孙绍宗正有些纳闷,忽见那车联一跳,露出张妩媚入骨的面孔,娇声道:“小妹见过姐夫。”

却原来尤三姐也在这车上。

孙绍宗不由奇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看到柳贤弟?”

“差不多在这里等了两刻钟吧。”

尤三姐无奈道:“相公等的不耐,就去荣国府拜会国舅爷了,我方才听说母亲和姐姐到了,便也独自寻了过来。”

孙绍宗听完心下恍然之余,却又不由得皱起眉头,不悦道:“他们府上怎得如此怠慢?让你们在这里等了两刻钟,也不曾遣人过来引领伺候着?”

即便来吊丧的人不少,可亲戚总该额外照应着,尤其柳湘莲从名义上来说,也比自己与宁国府的关系更为亲近——毕竟自己娶尤二姐是做妾,而尤三姐却是明媒正娶。

尤三姐明显也不甚高兴,可她现如今身为人妇,早不似小姑独处时那般肆意,故而还是笑着替宁国府遮拦道:“许是太忙了,一时顾不上。”

正说着,就听前面一阵人嘶马鸣,紧接着两个宁国府的奴才,在柳湘莲唯一的家仆指引下,披荆斩棘似的挤了过来。

到了近前,三人都忙斜肩谄媚的,上前向孙绍宗见礼。

孙绍宗也懒得同他们客套,直接喝问道:“怎么这时候才迎出来?”

“孙大人息怒!”

宁国府的奴才忙分说道:“方才我们太太眼瞧着支应不过来,亲自往西府里搬请援兵去了,刚刚回到府里,听说三小姐夫妇在外面,就急着让咱们来请呢。”

原来如此。

孙绍宗这才释然,不过转念一想,又疑惑起来:“你家太太方才不在,难道珍大哥和蓉哥儿也不在府上?”

“嗐,别提了!”

那奴才哭丧着脸道:“这眼见就快到年底了,我们老爷今年兴致不错,干脆带着两位爷去了南边儿采买年货,谁曾想刚走了六七日,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抬手一指隔壁的荣国府,道:“依着我们太太的意思,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旁人不好失了礼数,咱们自家亲戚倒不妨从那大观园绕上一绕。”

按时下的规矩,亲戚上门吊丧,是该从正门通名而入的。

但看眼下这乱纷纷的局面,真要在大门口等着,还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故而孙绍宗同贾迎春商量了一番,就从大观园里绕道,走后门进了宁国府。

第833章 病的齐齐整整

说是从大观园外廊绕路。

可别人也还罢了,贾迎春既然到了娘家,岂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再加上尤三姐执意要等柳湘莲一起。

孙绍宗干脆也就把她们母女三人,交托给贾迎春带着,自己径往贾宝玉的怡红院里,去寻柳湘莲作伴。

他既是老客,又是姻亲,自无需那守门的婆子引路,独自信马由缰的过了石桥,老远就瞧见半丘枫叶,正随着寒风簌簌而舞,恍如有谁正举火烧天一般。

这景致,对比外面的纷乱喧扰,真乃是天壤之别,连孙绍宗这等粗人,都忍不住改变路径,到那山坡下仔细瞻仰起来。

兴致尽了,待要重新上路时,却见枫林里婷婷袅袅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不是别个,却正是栊翠庵的妙玉尼姑。

孙绍宗心下一动,顿时又停住了脚步,只等着妙玉走到近前。

却说那妙玉挎着一竹篮枫叶,原正默默前行,冷不丁瞧见前面那魁梧的神行,脚下当即就是一个磕绊。

等到重新站稳了脚跟,盯着孙绍宗凝目半晌,她又摇头叹息了一声,竟直接改道绕行而去。

原本孙绍宗候在山坡下,是想着劝说妙玉,趁着京中崇道排佛的当口,干脆离了这是非之地。

此时见她刻意避开自己,心下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继而又恍然大悟——这假尼姑之所以避开自己,恐怕是为了邢岫烟的事。

罢了~

本也就是想顺嘴提一嗓子,她既然错过了这个缘法,孙绍宗自也不会上赶着去指点迷津。

故而孙绍宗也便自顾自的转身,与妙玉背向而行。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远,身后忽又传来了呼喊声。

初时孙绍宗只以为是妙玉改了主意,又重新追了过来,便有意要晾她一晾,只做充耳不闻的加快了脚步。

可后来却听着动静有些不对,狐疑的回头望去,却见后面赶上来的女子并非妙玉,而是贾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袭人。

孙绍宗立刻停住了脚步,等袭人快步赶上,便调侃道:“你不在宝兄弟身边拴着,却独自一人在此作甚?”

袭人把左臂挎着的竹篮往前一递,满脸无奈的道:“还不是那冤家,前儿瞧着四姑娘【惜春】用枫叶作画,觉得甚是雅致,就吵着要学上一学——结果临了他却来不得,反让我在那林子挨冷受冻。”

嘴里抱怨着,那眉眼间的甜意,却是化不开的浓密。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顺势向着妙玉离开的方向一扬下巴:“不是说你们府上,也要把尼姑庵改成道观么?这瞧着悠闲自在的,莫非只是谣言?”

那小丘不大,袭人自然也撞见了妙玉和几个小尼姑,只是她这等圆滑世故的奴婢,一向入不得妙玉法眼,两下里没几句话就陷入了尴尬。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等到妙玉等人走后,才独自一人出了枫林。

此时听孙绍宗问起来,袭人便笑道:“可不就是谣言么,我们府上老祖宗最是虔诚信佛,有她老人家在上面震着,谁敢干这毁庙谤僧的勾当?”

这倒和孙绍宗当初预料的差不多。

左右也已经错过了,听这意思约莫也劝不动妙玉,孙绍宗干脆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随袭人一起赶奔怡红院。

刚进院门,就见贾宝玉、柳湘莲正在西南角的六角亭里,拿草料逗弄几只梅花鹿。

“我的爷!”

孙绍宗还没说什么,旁边袭人已经叫了起来:“这几头畜生没轻没重的,上回才刚弄坏了老祖宗赏的衣裳,这怎的又招惹上它们了?”

说着,又跺脚埋怨秋纹、碧月,不该纵容宝玉胡来。

孙绍宗自不理会这些,往那亭子凑了几步,扬声道:“外面都闹成那副样子,你们两个倒是逍遥自在的紧!”

“孙二哥!”

“二哥!”

亭子里二人见是他来了,忙都丢开苜蓿豆粕做的饼子,大步流星的迎了出来。

而后面几只梅花鹿见亭子里没了主人,顿时一拥而上,把头探进料筒里争抢起来。

却说三人凑到一处,柳湘莲就先笑道:“二哥可是冤枉我了,我来找宝兄弟,原是想指着他的面子,能早些进门吊丧来着,谁曾想前脚刚到这怡红院,后脚他就病倒了。”

病倒了?

孙绍宗仔细端详了贾宝玉两眼,发现这小子红光满面的,全然没有一丝病容,正疑惑的要探问个究竟。

却听贾宝玉叹了口气,无奈道:“二哥,这事儿咱们进屋再说吧。”

说着,将两人请进了堂屋,先让袭人打了水来,同柳湘莲净手,又命秋纹等端了点心、沏好贡茶待客。

等到三人分宾主落座,贾宝玉又是一声叹息,旁边柳湘莲却是嘿嘿直笑。

却原来柳湘莲刚到怡红院里,还不等同贾宝玉寒暄完,王夫人就派了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让贾宝玉安心养病,不必急着去东府添乱。

莫说是柳湘莲了,连贾宝玉听了这话都是莫名其妙——他几时病了?

后来把那丫鬟叫进来,仔细盘问了一番,才知是东府的尤大奶奶,因实在独力难支,所以只好求到了西府这边儿。

她首先求助的,自然是现如今西府名义上的顶梁柱贾赦。

结果贾赦立刻称病不出,顺带给儿子也补了个在外养病的名头。

尤氏只得又求到了王夫人面前,希望好歹把宝玉借给自己使使。

可王夫人见大房推的干净,又觉得宁国府那边儿热闹的,实在是有些异乎寻常,生怕自家宝贝儿子去了,再有什么闪失,故而也忙给贾宝玉挂了病号。

再加上早就称病不出的王熙凤、李纨,这一家人倒也离齐齐整整不远了。

“平日里我们府上,但凡有个大事小情的,珍大嫂子从无半句推脱,这回宁国府这么大的事儿,倒叫她处处碰壁……”

宝玉说着,愈发举得有愧,却不敢违逆了母命,直得闷着茶水长吁短叹。

虽说没有担当,是这府上众人的通病,但平常遇见亲戚家的红白家事,倒也还不至于如此退缩。

现如今只怕是因为皇储之争,才闹得有些杯弓蛇影了。

孙绍宗虽猜出了七八,却也懒得点破这其中的弯弯绕,当即叮嘱宝玉好生‘养病’,自己先带着柳湘莲,先去宁国府走上一早。

“二哥,中午就我这儿用饭吧。”

宝玉一边往外送,一边忙不迭的道:“我让人早点准备下酒菜,咱们三个好生喝上几杯。”

他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尤氏,可对于贾敬之死显然没什么触动。

这也正常,虽然顶着亲戚的名头,可那贾敬在城外修玄练道十余载,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更遑论是来荣国府了。

记性差些的,都未必能记住他的嘴脸,更何谈什么血脉亲情?

却说孙绍宗与柳湘莲出了怡红院,柳湘莲一路上几次欲言又止,眼见已经到了前院,也还没能说出整话来。

“怎么?”

孙绍宗斜了她一眼,哂道:“这才做了几天书呆子,就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柳湘莲讪讪一笑,口中支吾着:“二哥,我……”

“行了。”

孙绍宗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吞吞吐吐:“当我缺不了你是怎的?这几天我已经物色好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精通刑名律令,又在官场上打滚多年,只要是肯尽心辅佐,一个顶你三个用都是少说了。”

“那就好、那就好!

柳湘莲这人做事全凭性情,时常想起一出是一出,可事后却也极少后悔。

不过这次先央着孙绍宗做了师爷,没半个月又辞了差事,心中却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早就想着再郑重赔个不是,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此时听说孙绍宗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替代者,当下心头去了块大石头,那嘴皮子也跟着利索起来,比手画脚的,说了许多近日来的稀罕事。

这其中倒有大半,同蒋玉菡新起的班子脱不开关系。

什么蒋玉菡怎么挖墙脚,迅速建立了骨干班底;什么贾琏学戏不过几日,就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天分……

“依着琪官的说法,若非琏二哥不是这行当的,他都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不曾想贾琏还有这天赋。

看来以后就算荣国府落败了,他靠唱戏也一样能活。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贾赦那宅子的后门。

原本也没必要进去,可贾赦既然称病,孙绍宗作为姻亲晚辈,总也要去探视一番。

又因柳湘莲对那贾赦十分厌恶,故而便执意留在外面,由着孙绍宗独自前往。

孙绍宗撇下他之后,在家仆的带领下,到了某处偏厅稍候,等了半晌不见贾赦出来,却听得回廊下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他疑惑的探头向外张望,就见贾迎春打头,后面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尤二姐、尤三姐等人,俱都是素服装扮、个顶个明艳动人。

眼见到了左近,贾迎春领着尤二姐脱离了众姐妹,在那厅门口盈盈一礼道:“二郎莫怪,家父这病受不得风,故而只传出话来,让我代他谢过二郎。”

这病装的,倒是比贾宝玉敬业多了。

孙绍宗随口‘关心’了几句病情,叔嫂二人这才一起出了花厅。

因是通家的姻亲,过会儿又要一起去东府吊丧,故而那些莺莺燕燕们也都没有回避,齐都上前见礼。

孙绍宗正晃的眼花缭乱,回廊里忽又有人扬声道:“都准备妥当没?妥当了就赶紧走吧!”

这粗声恶气的,不像是去吊丧,倒像是去砸场子的。

孙绍宗循声望去,就见邢夫人正阴沉着脸,同尤老娘站在一处,发现自己望过去,也只是勉强笑了笑,便又恢复了原本的死人脸。

这是怎得了?

因为向来出手大方,每回孙绍宗来,这邢夫人可都是笑容可掬,今儿这副嘴脸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爷。”

这时尤二姐适时的凑上来,悄声道:“方才邢老夫人逼问大太太,南边儿的木材生意,是不是她同这府上二奶奶一起做的,还追问究竟赚了多少银子——咱家大太太却半句不肯透露。”

原来如此。

这夫妇二人,当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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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4章 治丧骂槐

一刻钟后,宁国府后院花厅。

“可不敢再耽搁下去,这老老少少病了一堆,说不得是生了什么时疫!婶婶回府以后,记得赶紧请太医瞧瞧!”

在外面听到尤氏那看似‘情深意切’,实则夹枪带棒的言语,孙绍宗不由的哑然失笑。

果然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她这任人捏圆搓扁的主儿,今儿几次三番碰壁之后,也终于动了火气。

当然,这也是因为膝下有子,比当初多了底气的缘故。

不过……

那邢夫人却当真有些古怪。

原本听了尤二姐的话,孙绍宗只以为她是在恼怒贾迎春的态度,进而迁怒到了自己头上。

可这一路之上,瞧着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与其说是在同谁斗气,倒不如说是有些神思不属,几次若非身旁的丫鬟提醒,都险些撞到了拐角的栏杆上。

此时面对尤氏的冷嘲热讽,也是有气无力的,全然没有半分要反击的意思。

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绍宗思前想后,也没想出所以为然来,后来忽的晃过神来,自己这么关注一个老太婆作甚?

一阵哑然失笑,便再也懒得多想什么,只同柳湘莲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着。

却说过不多时,就见尤氏被两个妹妹的搀扶着走了出来。

就见她用一条白布紧紧束住发髻,左耳后面又扎着两长三短,三支素白的簪花,简单、朴素,却衬的那一头青色如云似瀑。

略显散乱的刘海,那巴掌大的面孔素颜朝天,毫无阻隔的透着楚楚动人。

而那宽大单薄的麻衣、素服,也愈发献出了她娇小的身姿。

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

孙绍宗暗赞一声,视线却落在了三人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在奶娘的牵引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只一眼,孙绍宗就确定了:这肯定是他的种!

就宁国府那一群被酒色掏空了的废柴,哪生的出这么虎实的娃儿?

“苕【shao】哥儿,快来见过两位姑父!”

眼见孙绍宗看向儿子,尤氏甩脱了尤三姐的搀扶,将儿子拉到两人近前。

小家伙倒也不怯场,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姑父,就仰着头打量孙绍宗,约莫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魁梧的男子。

孙绍宗也正低头与他对视,旁边尤三姐却找了个由头,悄默声把柳湘莲拉到了角落里。

这时尤氏伏低了身子,柔声对儿子道:“苕哥儿,外面冷,你先和奶娘去里面,陪着奶奶、姑姑们说话可好?”

小家伙还有些不太情愿,不过被奶娘哄了几句,也就乖乖被抱走了。

于是这院子当中,就余下孙绍宗与尤氏、尤二姐三人。

虽说屋内和院子角落里,也都站了人,可此时风声不小,只要压着嗓子说话,倒也不怕被谁听了去。

四目相对,尤氏又是掩不住的欣喜,又是满腔的幽怨,却不敢与孙绍宗过于亲近,于是一边低垂眼帘,一边幽幽道:“不曾想再与孙大人相见,竟会是在这等场合。”

说完,竟一时五味杂陈没了言语。

旁边尤二姐见状,急忙搡了她一把,连声催促道:“姐姐,眼下可耽搁不得,还是先把正事儿说清楚吧!”

尤氏这才恍然,忽的盈盈一拜道:“现如今那父子两个都不在家中,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支应不下这么大的场面,烦请孙大人看在二姐和苕哥儿的情分上,出面帮我主持一二。”

原来是想央自己主持丧事。

这活儿孙绍宗还真没干过。

不过她都把儿子搬出来了,孙绍宗又哪好拒绝?

当下忙把柳湘莲喊了过来,两个连襟彼此分派好差事,又将府上的管事一一喊来辨认。

若换成旁人,即便是挂了连襟的名头,这骤然间主持宁国府的丧葬大事,怕也难以服众。

但孙绍宗眼下是什么名望?

更别说还是实打实的四品高官!

一路顺风顺水的,即便想找个杀鸡儆猴的刺头,都无处下手。

既如此,孙绍宗自然更懒得客气,当下喧宾夺主,给他们一一铺排了差事。

至于门前那最棘手的次序问题,则是由他带着府上的大管事同二十几名家丁,亲自出面整治。

这宁国府门外乱归乱、闹归闹,真论起繁杂来,又如何比得上当年的千叟宴?

由孙绍宗这般‘干才’,抽丝剥茧的一番梳拢,局面顿时大为改观。

不过在梳理门前秩序的同时,孙绍宗也发现来的客人里,勋贵只占了极少一部分,甚至连武将也不多见,反倒是文臣来了不少。

这就古怪了。

虽说文臣之中,少不了溜须拍马之辈,就算有几个见风使舵的,趁机跑来拍拍荣宁二府的马屁,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可大多数文人还是要脸面的。

这上赶着跪舔的事儿,不是做不出来,可至少也不至于做的如此明显。

难道说……

这里面另有乾坤?

正狐疑着,柳湘莲忽然独自一人找了过来,那脸色是说不出的凝重。

孙绍见状宗心下一紧,随即忙压着嗓子问:“怎么,里面难道出事儿了?”

柳湘莲也哑着嗓子道:“二哥,这些人怕不是来吊丧的,而是来指桑骂槐的!”

“什么意思?”

“那挽联、祭词里,多有针对道士方士的,有些激烈的,干脆直斥方士误国害民!”

误国害民?

孙绍宗的脸色登时也沉了下来,吩咐那大管事在外面值守,带着柳湘莲大步流星的到了居中的灵堂前。

此时尤氏正领着儿媳妇胡氏,跪坐在灵堂两侧的草席上,挤着眼泪听某个中年文士,抑扬顿挫的念着祭文。

孙绍宗在门外听了片刻,发现那文士先把贾敬捧的极高,又表示若非被虚无缥缈的仙道耽搁,他眼下应该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然后顺着这话头,就开始引经据典的痛骂方士祸国殃民。

果然是指桑骂槐!

而且这骂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当今陛下!

孙绍宗一时只觉头皮发麻,怪不得近些日子里,南北道门在京城里争的乌烟瘴气,偏朝中那些孔孟门徒,全都偃旗息鼓没有半点反应。

感情人家是在憋大招呢!

也是倒霉催的,他们憋出来的大招,还偏偏被自己给赶上了!

这一波波的非议中央,怕是早晚要传到广德帝面前,届时自己这出面维持秩序的,要说与他们全然没有干系,谁肯相信?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阻止文臣们的行动,否则日后在朝堂上,怕是非举目皆敌不可。

而且得罪了这些掌控舆论的士林魁首,就连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都未必能保得住。

罢了~

眼下也只能装糊涂,然后尽量把自己摘出去了。

想到这里,他风风火火的绕到了后院,也不管薛宝钗、林黛玉等人都在,扯过尤二姐好一通耳语。

尤二姐得了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忙扯上自家老娘,急急往前院赶。

孙绍宗原也要去外面候着,却被贾探春给拦了下来。

“孙家二哥,可是前面出了什么纰漏?要不要我们回去,知会老祖宗一声?”

被她这一问,孙绍宗才发现满屋子莺莺燕燕,都在好奇的打量自己。

孙绍宗摇头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了,也不能管——诸位妹妹若没什么事儿,最好各自归家,莫要再掺和这天大的麻烦。”

说着,也不管众人是否满意,便径自扬长而去。

“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因有干姐姐阮蓉的关系,林黛玉头一个担心道:“孙家二哥何许人物?他竟都说管不了、不敢管!”

史湘云最是好奇心盛,当下眨着大眼睛怂恿道:“要么咱们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也说不准就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可!”

“别!”

薛宝钗和贾探春却是异口同声的阻拦,都道孙绍宗觉着棘手的事儿,岂是几个女流之辈能插手的?

又瞧着史湘云眼珠乱动,生怕她真闹出什么来,忙差了丫鬟去向隔壁的邢夫人请示,看可否带着众姐妹回荣国府去。

这原本不过是走个过场,按理说邢夫人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谁曾想今儿她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派了贴身仆妇过来,拿着孝道的大义,将众人好一番呵斥。

“这到底是怎么了?”

等那仆妇走后,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是一头的雾水。

“宝姐姐。”

贾探春此时也改了主意,主动向薛宝钗请示道:“一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咱们也不做什么,只探探风声便是。”

薛宝钗犹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却又补了一句:“荣国府那边儿,咱们也派几个人回去问问——兴许就有人听说了什么呢。”

众女大都没什么意见,于是又商量着,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丫鬟、婆子,分别派往宁、荣二府打探虚实。

旁人未曾注意,林黛玉、贾探春、薛宝琴几个,却发现薛宝钗把自己的贴身丫鬟莺儿,派去了对当前局势,似乎并不怎么重要的荣国府。

“姐姐。”

薛宝琴便忍不住凑到宝钗身边,小声问:“你可是觉得,荣国府那边儿也出了什么意外?”

薛宝钗微微摇头,口中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再问时,她却半句不肯多言。

众女就这般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谜底被揭开。

然而渐渐传回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古怪。

首先是素有风流名声的胡氏,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勾引柳湘莲,结果险些同尤三姐撕扯起来。

因这此时,柳湘莲夫妇负气而走,连孙绍宗也做了甩手掌柜,于是外面刚刚理顺的次序,又重新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消息,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可在场众女对那胡氏,却都是不陌生的。

这妇人在贾珍贾蓉两父子的调教下,的确是人尽可夫的放浪心性。

但究其根本,她却是个胆小如鼠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贾珍父子肆意欺辱。

要说她背着人,偷偷摸摸勾引一下英俊的柳湘莲,或许还有些可能。

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尤其还是在贾敬灵堂前……

而第二个不合理之处,则是孙绍宗袖手旁观以后,次序立刻就又陷入了混乱。

虽说宁国府的管事未必有多精明,可总不至于连拾人牙慧都做不到吧?

即便当中出了管理混乱,也该是一段时间之后,再重新乱起来才对。

有了这两个不合理之处,再加上方才孙绍宗那异样的表现,这怎么看都像是提前谋划好了一处闹剧。

可孙绍宗特意炮制出这出闹剧,又是为了什么?

众女正疑惑不解之际,另外一桩更为诡异的消息,也从荣国府传了过来:正独自在家中养病的大老爷贾赦,竟莫名其妙被野猫咬掉了半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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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5章 死人比活人金贵

景仁宫御书房。

约莫离御案丈许远的地方,两只绣墩呈掎角之势分列左右。

坐在左侧绣墩上的人,身形佝偻老态毕露,正是当今首辅贺体仁;相较之下,右侧绣墩上的徐辅仁,虽也银发斑斑,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昂扬之气。

此时二人手中都捧着几份抄录的奏章,聚精会神的仔细斟酌着。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唯有广德帝手中的碗盖,一下又一下的在茶杯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叮咚脆响。

啪~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碗盖猛地往下一坠,先是在茶杯边缘重重一磕,紧接着顺势一滑,严丝合缝的遮住了升腾的水雾。

与此同时,广德帝也睁开了微阖的双目,望着御案前的两位老臣道:“好了,议一议吧。”

听到这一声吩咐,贺体仁急忙摘去眼睛,抬头看向了斜对面的徐辅仁,正待示意对方先行开口,不曾想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又响起了管事太监尖锐的嗓音:

“启禀陛下,北镇抚司胡献忠自称有紧急公务,要立刻面禀陛下——如今他正在景仁宫外候旨。”

“宣!”

广德帝的嗓音听不出什么起伏,但惟其如此,才正是雷霆大作的前兆。

显然,若胡献忠只是小题大做,或者他禀报的事情,并不在皇帝的关注范围之内,迎接他的必是龙颜大怒。

却说那管事太监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将胡献忠领了近来。

身为前任总管太监戴权的侄子,这胡献忠倒也生的一表人才,只是论干练精明,却比孙绍宗的老上级陆辉,差了不止一筹。

他进门之后,看到两位阁老先是一愣,等跪在地上大礼参拜之后,又顾左右而欲言又止。

这瞻前顾后的卖相,先就不怎么讨喜。

若真是事关重大,他身为特务头子,大可请求皇帝屏退左右。

若觉得自己所奏并非什么机密,便不该顾忌两位阁老。

似这般犹犹豫豫的,既少了果决、也失了稳重。

广德帝又等了片刻,见他还在哪里瞻前顾后,终于不耐的吩咐道:“你究竟要奏何事,还不速速道来!”

胡献忠虽是个不干脆的性子,可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不缺的,听出皇帝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悦,当下也顾不得再纠结什么,连忙叩首道:

“启奏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朝中有不少官员正云集宁国府,名为替贾敬治丧,实则有毁谤圣上之意!”

这话一出,御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广德帝脸上的不耐也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古井不波的刻板:

“他们都是如何毁谤朕的?”

“这……”

胡献忠下意识的,又想偏头去打量两位阁老,好在这回终于聪明了些,那脖子刚一有动作,就被他拨乱反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道:“他们拿那刚死的贾敬说事儿,认定方士们全都是骗人的,又说历朝历代宠信方士的,多是……多是不恤黎庶的昏君。”

“哈!”

广德帝嘴角上挑,露出一抹狰狞又不屑的冷笑,随即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胡献忠虽然没能看到那一抹冷笑,却仍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嘴皮子也愈发不利索了:“还……还有……还有人提到了两年前的天狗食日,又埋怨……埋怨朝廷不修德政,以至引得南疆叛乱。”

话音未落,就觉得身边多了一人。

胡献忠偷眼望去,就见贺体仁颤巍巍的跪倒在不远处,将满头白发往地上一戳,颤声道:“陛下将朝政托付于臣,臣却昏聩无能,以至南疆生乱,还请陛下恩准老臣……”

“贺阁老无需如此!”

广德帝及时打断了他的请辞,一面示意裘世安过去搀扶,一面慨然道:“朕自得到上天警示以来,自问于朝政、于民生,绝无一日懈怠之处!此事天知、地知、诸阁老、六部尚书无一不知!”

“如今一群连直谏都不敢的腐儒,学那黑心烂场的老鸹,守着别人的尸首聒噪了几声,就想让朕低头?就想让朕的内阁首辅自请致仕?!”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头还只是剖白,到了最后却已是雷霆咆哮。

这也难怪,最近南疆和辽东都不太平,朝中也是暗流汹涌,广德帝近来忙的连女色都戒了,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

而那胡献忠听得惶恐之余,只当自己立功的时候到了,忙又叩首道:“陛下息怒,臣这就派人将那些妄议朝政的奸佞拿来,看他们可曾受人指使!”

谁知他这一番忠心,换来的却是皇帝长久的沉默。

就这般足足跪等了一刻钟后,才听到广德帝在御案后长叹了一声,扬声吩咐道:“裘世安,你去宁国府传朕的旨意: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命礼部将其平生书于露布之上,悬于宁国府门外,让京城的老百姓都瞧瞧,看他们究竟是在祭祀何许人也!”

这一招当真是釜底抽薪。

先是肯定了众人吊祭的合理性,继而把贾敬的平生,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让百姓们以为那些官员们前去吊丧,正是因为贾敬当了十几年道士。

毕竟除此之外,贾敬也没有其它事迹,能拿的出手。

等裘世安领命去了,广德帝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徐辅仁身上,意味深长的问:“徐爱卿,你以为朕处置的如何?”

徐辅仁忙起身应道:“陛下仁慈睿智,自是处置的极为妥当!”

广德帝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朕记得数年前,那宁国府也曾有过一桩丧事,引得朝中许多王公贵族皆去吊唁——他家死人,倒怎得比活人金贵?”

下面三名臣子,正不知该如何已对,广德帝又一挥袖子,斥退了跪在当中的胡献忠,旧话重提的道:“好了,先议一议朝鲜国与北虏苟合之事。”(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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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6章 一只耳【上】

将近午时。

十几个丫鬟三两成群的,陆续进到了曦云阁里,一个个揉肩捶背、唉声叹气的抱怨着:

“园子里那么些人不用,怎么偏就让咱们去吃这个苦头?!”

“以我看啊,是有人觉得咱们奶奶失了势,上赶着杀鸡儆……”

“嘘!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你自己皮紧了,也别连累咱们!”

因其中一个丫鬟提起了‘大太太’,院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虽多有愤愤之色,却没谁再敢多言半句。

眼见丫鬟们意兴阑珊,就要做鸟兽散,忽然有人指着堂屋里间道:“咦?这大中午的,怎得又把窗帘挂上了?”

众人都循声望去,却见果不其然,去年新换上的玻璃窗,已经被藕色轻纱遮的严严实实。

一个丫鬟脱口叫道:“不会是二奶奶的病,又有什么反复吧?”

随即就有无数白眼瞪了过去——但凡智商达到汉人平均值的,就不难猜出王熙凤是在装病。

既然是装病,还有什么反复不反复?

不过那冒失的小丫鬟,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也情有可原。

“行了。”

这时为首的善姐儿开口了:“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趁这会儿奶奶还没别的差遣,先好生歇上一歇。”

说着,她便自顾自的向堂屋走去——既然从园子里回来了,总也该有人向王熙凤禀报一声。

“姐姐!”

这时一个与她相好的丫鬟,忽然自后面追了上来,小声的提醒道:“您可千万小心些,上回小红死的时候,也是大白天拉了帘子。”

善姐儿身子一僵,随即啐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啐完又白了那丫鬟一眼,小声道:“姐姐我清清白白的,岂是那骚蹄子可比?”

说完,再次迈步向堂屋行去,只是那步调却不自觉的慢了半拍。

眼见到了门前,善姐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刚要去敲,那房门便忽的左右一分,露出了平儿紧趁利落的身形。

“回来了?”

平儿探头打量了一下,院子里尚未散尽的丫鬟们,这才又向善姐儿问道:“可曾派人去知会大太太一声,毕竟这差事是她派下来的。”

“姐姐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

善姐儿初时被唬了一跳,看清楚是平儿之后,这才放下心来,赔笑道:“这一上午的,也没个人帮忙支应着,实在是辛苦姐姐了——若有什么耽搁下的差事,姐姐尽管吩咐就是。”

“也没什么好吩咐的。”

平儿摇了摇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奶奶今儿胃口不好,见不得半点油腥,你待会让灶上准备些素净的,随时准备送过来。”

“哎~我这就去告诉她们!”

善姐儿连忙应了,正要转身去内厨房知会一声,就见自己派去通知大太太的丫鬟,飞也似的闯进院里,离着老远就嚷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咱们府上闹妖怪了!”

这一嗓子,刚刚散去的众丫鬟登时又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打听着。

平儿原本已经倒退着身子,缩回了屋里,眼见如此情形,忙又走了出来,反手将房门带上,扬声呵斥道:“都闹什么闹,吵醒二奶奶,你们谁担待的起?!”

等压服了众人,她又招手把那传话的丫鬟叫到身前,冷着脸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那丫鬟见平儿面色发冷,当下也惴惴起来,忙回话道:“我去前院传话,就见那边儿乱成了一锅粥,说是什么猫妖作祟,把……把大老爷的耳朵咬下来了!”

这个重磅消息,顿时又引起一片哗然。

“都闭嘴!”

平儿又是一声低吼,环视着众人道:“一个个听风就是雨的,这大白天哪来的什么妖怪?我可警告你们,这话从别人嘴里传出去我不管,若是从你们嘴里传出去的,瞧我不撕烂她的嘴!”

说着,转身进了堂屋,砰~的一声合拢房门。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没敢再扎堆儿八卦。

…………

听到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平儿叹了口气,悄默声的反锁了房门,这才快步尽到了里间。

绕过四季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地的碎瓷片,中间还躺着把鸡毛掸子。

再往里瞧,那浅杏色的鸾帐也被扯脱了半边,松松垮垮的搭在床沿上,与褥子上一滩黑红色的血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此时王熙凤,就失魂落魄的瘫坐在血迹与鸾帐之间,半只赤裸裸的嫩足,甚至就踩在那血迹之上。

平儿小心的绕过地上的碎瓷片,在床前轻声道:“那边儿没漏口风,只说是被猫咬的。”

“猫?”

王熙凤缓缓的转过头,那丹凤三角眼里缓缓凝聚出焦点,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

而随着她笑声一起渗来的,还有唇齿间丝丝缕缕的血迹。

平儿见她笑的凄厉,身上更是狼狈不堪,一时忍不住鼻头发酸,拨开床头那散乱的轻纱,斜着身子坐到了王熙凤身边,柔声宽慰道:“一切都过去了,想必有了这会教训,他也不敢再打您的……”

“过去了?!”

熟料话还没有说完,王熙凤猛地转头瞪向她,凶相毕露的质问着:“凭什么?!”

平儿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不过还是劝道:“我知道奶奶心里不痛快,可这等事儿真要挑明了,您往后在这家里又该如何自处?”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也懒得去穿鞋,伸手拽过鸳鸯枕一把掼到地上,然后将染了血的赤足踩在上面,伏低身子在床下好一番摸索。

“奶奶想找什么,我帮您找吧?”

平儿忙也下了床,想要去帮王熙凤,谁知刚一猫腰,就见王熙凤自床底,抓出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这……这是?!”

平儿吃了一惊,险些瘫坐在碎瓷片上。

王熙凤却是满脸的怨毒与亢奋,将手里那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忽然吩咐道:“去找个盐罐子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记得跟灶上打听打听,看她们平时都是怎么腌制腊肉的。”

腊……

腊肉?!

难不成自家奶奶,竟是恨得要食其肉、寝其皮?!

平儿更是惶恐了,咔嚓咔嚓的踩着碎瓷片倒退了几步,惊惧的望着王熙凤。

“你想到哪去了!”

王熙凤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是回错了意,没好气的呵斥道:“我是要把这东西留下来,当做拿捏那老禽兽的把柄!”

说着,她把那半片耳朵狠狠一扬:“有了这东西,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就不敢撵鸡。”

“我要让他后半辈子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活在姑奶奶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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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7章 一只耳【下】

自贾敬屋里出来,脑海里还满是他一只耳的包裹造型。

这货也不知惹了那位贞洁烈女,竟然被咬下了一只耳朵,还被挠了好些血印子,却愣说什么野猫作祟。

想到贾赦那龇牙咧嘴,欲骂还休的架势,孙绍宗就几乎忍俊不禁,只得低头遮掩笑意,结果却发现反而更容易暴露了。

因为他本就比一般人高了不少,这一低头,正方便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这长得高,也不全是好处啊!

站在某个只有一米五五的小厮身旁,孙绍宗恬不知耻的感慨着。

却说那被秀了优越,却茫然不知的小厮,正垫着脚想替孙绍宗撩起门帘,忽听外面有人扬声通禀:“二太太和紫金街姨太太前来探望大老爷。”

孙绍宗听到‘紫金街姨太太’几个字,心头顿时一跳。

虽说他也知道,早晚两人还会撞见,却每当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在贾赦屋里。

这时候再想闪避,肯定是来不及了。

于是他忙躬身退避到了一旁。

不多时,就见两个丫鬟用鸡毛掸子,从外面挑起了门帘,紧接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便鱼贯而入。

瞧见侯在客厅里的孙绍宗,王夫人立刻停住了脚步,诧异道:“贤侄怎么在此?”

孙绍宗往东头一指,无奈道:“原本是来宁国府吊丧的,后来听说宝兄弟病了,就去怡红院陪他坐了会儿,不曾想又听说这边儿大老爷又出了意外。”

王夫人也就是随口一问,并未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故而听完孙绍宗的届时,只是微一点头,就待进去探视大伯贾赦。

谁知走出几步,却发觉薛姨妈并未跟上来,纳闷的回头问道:“怎得,你难道不准备进去了?”

薛姨妈原本正偷眼打量孙绍宗,冷不丁被她这一问,当下心虚的低下头,嗫嚅道:“我……我还是不进去了,姐姐替我捎句话就是。”

因她在路上就曾表露出,对那什么猫妖的畏惧之意,故而王夫人一时倒也并未怀疑什么,只是无奈的摇头道:“你啊你,这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说着,便径自进了里间。

她这一走,薛姨妈虽是松了口气,可这屋里丫鬟、小厮站了七八个,到底是不敢同孙绍宗有什么交流,只能在心底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走马灯似的轮回着。

其实孙绍宗这时候,也是尴尬的不行。

身为晚辈,他原本该主动上前打招呼,再同薛姨妈攀谈几句来着。

可真要这么做,却又怕会刺激到薛姨妈,让她在人前露出马脚来。

有心一走了之吧,却又怕她会误会,自己这是在躲着她,届时薛姨妈若心态失衡,也一样难免露出马脚。

唉~

早知道真不该来瞧这一只耳的!

至于那一晚,虽是阴差阳错半推半就,孙绍宗却是绝无半点悔意。

“老爷、老爷!”

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嗓音突然由远及近,守门的小厮忙把门帘跳开,就见邢夫人跌跌撞撞扑进来,顺势一膀子将薛姨妈扛了个趔趄。

“伯母小心!”

孙绍宗手疾眼快,忙伸手扶住了她。

薛姨妈站稳脚跟之后,却是急忙拨开了他的扶持,低头道:“我……我没事。”

那嗓音非但颤巍巍的,还吞吞吐吐带着叫娇怯,耳朵尖的一听就知道,这其中必有猫腻。

好在这时候邢夫人正哭天抹泪,闹得四下里不得安宁,倒也没谁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小异样。

不过这样下去可不成!

孙绍宗近年来偷过的腥,差不多就数薛姨妈年纪最大,可要论自我调节的能力,她却怕是最差的一个。

这要是真被人瞧出些什么来……

看来得想法子,再与她交交心、减减负才成。

正这般想着,就发现薛姨妈又偷眼望来,孙绍宗立刻顺势躬身道:“伯母,小侄还有些事情要忙,先行一步了。”

说着,径自出了堂屋。

因有方才那一扶,薛姨妈倒也并未多想,只是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影影绰绰的生出些空虚寂寞来。

却说与此同时,里间已然被邢夫人的哭嚎给填满了,知道的是贾赦掉了半只耳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贾敬一起去了呢。

约莫是受不了这份闹腾,王夫人也很快走了出来。

不过跨过门槛之前,她又回头向里面道:“我去凤丫头那里转转,若她病好些了,就让她赶紧出来支应着——瞧着几日闹腾的,连野猫都钻进屋里来了!”

说着,向自家妹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并肩走了出去。

眼见到了二门拐角处,薛姨妈正要往西头去,却见王夫人毫不犹豫的转向了东边儿。

“姐姐。”

她不由奇道:“你不是说要去凤丫头那里坐坐么?”

“我就是那么一说。”

王夫人甩着帕子,假装不以为意的道:“都这样了,凤丫头也没露面,想来是病的不轻,我总不能硬逼着她出来理事吧?”

与此同时,她心里想的却是:凤姐儿哪儿也不知收拾齐整没,若还是一地狼藉,自己去了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岂不是尴尬的紧?

…………

且不提这姐妹二人。

却说孙绍宗从贾赦那里出来,径自到了大观园左近,正迟疑着是去宁国府同尤二姐回合,顺带问一问眼下的情况;还是继续躲进怡红院,同称病的贾宝玉一起忙里偷闲。

忽然就见顺着大观园外墙,走来好一群莺莺燕燕,打头的正是大嫂贾迎春。

孙绍宗忙上前见礼。

后面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等人,也忙都‘哥哥’‘孙二哥’的叫着。

好容易寒暄完,贾迎春就开口问道:“二郎可是刚从家父那里过来?他伤的重不重?”

虽说父女两个之间,平时也并不怎么亲近,可毕竟是一脉相承,乍听说贾赦被咬掉了耳朵,贾迎春也忍不住忧心不已。

“重倒不重,只是以后难免破相。”

正说着,忽又见宁国府的管事,飞也似的赶了上来,离着老远就嚷道:“孙大人、孙大人!万岁爷下了旨意,咱们大奶奶也瞧不太懂,求您过去帮着参详一下!”

广德帝下了旨意?

孙绍宗心中一凛,暗道那些作死的货,果然还是引来了皇帝的关注。

当下他也顾不得同众女多说什么,向贾迎春拱手告了声罪,便随着那管事匆匆到了宁国府里。

人群前列,薛宝钗凝望着孙绍宗的背影,目光中接连闪过疑惑与迷茫。

这时肩膀上忽然一沉,却是薛宝琴把头凑了上来,嘻嘻笑道:“姐姐现在改主意也还来得及。”

“胡说什么!”

薛宝钗一低头顶开她的小脑袋,又顺势附赠了个白眼,然后拉起贾迎春,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838章 ‘天’师府【上】

隔着老远,孙绍宗就瞧见那回廊里,站了三个对比鲜明的身影。

居中的娇小玲珑,左侧的高挑丰腴,右侧的修长精致。

恍惚间,孙绍宗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登门时,在回廊里撞见尤家三姐妹的场景。

不过右侧那修长的身影,却并不是尤三姐,而是贾蓉的续弦胡氏。

要说这胡氏同婆婆尤氏,倒真有些相似之处,同样是续弦,同样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又同样嫁了个不着调的丈夫。

不过贾珍虽是无耻之尤,却比儿子多了些独占欲,远没有贾蓉那等‘宽广胸襟’。

闲话少提。

却说等离得近了,反倒是胡氏头一个发现了孙绍宗——这其实也不奇怪,因为三人之中,只有她是站着的。

胡氏毕恭毕敬的提醒了一声,尤氏姐妹才急忙起身相迎。

孙绍宗也懒得与她们客套,径自把手一摊:“圣旨的内容,可曾抄录下来?快拿来我看!”

尤二姐立刻从秀囊里,取出一方绢帕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抄了足有两百多字。

孙绍宗接过来逐字逐行的看完,心下顿时松了口气:“陛下仁善,这场祸事算是过去了。”

顿了顿,他又问:“露布呢?可曾按照陛下旨意,张贴在大门外?”

尤氏忙道:“刚刚写好,已经派人去张贴了!”

“除了张贴之外,最好再安排人在门前诵读,好让前来吊唁的人,都能听个清楚明白。”

尤氏点头应了,又目视一旁的胡氏,胡氏立刻躬身道:“太太放心,我这就交代下去。”

说着,朝孙绍宗怯怯的一躬身,这才顺着回廊往前院去了。

廊下三人一齐目送她远去,眼见那身影刚消失在转角处,一身孝服的尤氏,立刻扑入了孙绍宗怀里,腻声道:“我的爷,方才可把奴家吓死了!”

旁边尤二姐则是轻车熟路的,起身倚在柱子上,一面替二人遮掩身形,一面警惕的四下张望着。

只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孙绍宗也敢做的太过火,只把那宽松的孝服,一寸寸的抚弄成紧身状,却并未顺势深入。

可这隔衣撩拨,又如何能消解尤氏心中的饥渴?

她不依不饶的痴缠着,又迷乱的许诺,说要同孙绍宗在灵堂上双宿双飞,给那贾敬一个大大的惊喜。

虽说这种剧情,在岛国小电影里经常见,但孙绍宗毕竟还是有底线的——虽然近些年越来越低,但总归还是有的。

叮嘱她先集中精力,把眼前这道坎迈过去,日后有的是机会一慰相思。

好说歹说安抚好尤氏之后,没多久胡氏便回来禀报,说是外面前来吊祭的文官们,看到那露布上的内容,又听说贾敬得了追封,竟不约而同的做了鸟兽散。

而约莫时因为他们散的突兀,有不少单纯前来吊祭的人,也疑神疑鬼的离开了。

于是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宁国府大丧,转眼就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

在宁国府吃罢午饭,孙绍宗就同尤二姐一起,去了客房歇息——荣国府的客房。

虽说他和贾珍勉强也算是连襟,但宁国府眼下只有女眷,到底不如荣国府这边儿住着方便。

其实按照原本的计划,孙家众人这时就该打道回府了。

怎奈贾赦那老流氓,不知被谁咬掉了耳朵,贾迎春身为儿女,自然不好立刻抽身而去。

连带的,孙绍宗下午也只得继续留再这里,说不得晚上都未必能走。

对此,尤二姐是举双手双脚支持,近来因为阮蓉情绪不稳,她可是有日子没同孙绍宗亲近了。

又赶上这几天正是受孕的好时候。

一听说要留下来,她就悄悄向尤氏借了装备,要在荣国府客房里演一出‘喜丧’。

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反锁了院门,刚没羞没臊的滚在一处,外面就有人把大门拍的山响。

孙绍宗提起裤子,隔着院墙一问,却竟是大理寺接了钦命差事,要查一桩无头命案。

魏益觉得兹事体大,所以特地命人请他去衙门议事。

这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荣国府来。

既然是钦命差事,自然没有推脱的余地,孙绍宗也只能败兴的穿好了衣服又命尤二姐把那借来的‘战袍’赶紧还回去——也免得她一时发痴,把这不吉利的玩意儿带回家去。

一通忙乱之后,孙绍宗衣冠楚楚的出了荣国府,就见陈敬德早在外面等的团团乱转。

“少卿大人,您可算是出来了!快快快,快把大人的马车牵过来!”

陈敬德一见孙绍宗,就跟断奶的孩子见了娘似的,先急不可待的往前迎了几步,又越俎代庖的招呼张成,赶紧上前接驾。

这猴急的模样,让孙绍宗不由大是诧异,心说难道涉案的受害人里,还有他的亲朋好友不成?

于是随口问道:“究竟是什么案子,竟然还惊动了陛下?”

以朝廷名义安排下来的案子,每年倒还有那么十几件,但能惊动皇帝,定位钦命大案的,却是两三年里也未必又一桩。

当然,这单指大理寺一家,人家督察院办的案子,可是有不少都能直达天听的;至于北镇抚司督办的案子,更是件件都能贴上钦命的标签。

陈敬德侧着身子,一边陪着孙绍宗迎向马车,一边反问道:“大人,您可听说过天师府?”

“江西龙虎山那个?”

“不!是京城正在修建的新天师府,听说内库拨了足足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就在夫子庙左近,比夫子庙大了足足一倍有余!”

啧~

怪不得今儿那些文人,一个个痛心疾首,像是被刨了祖坟似的。

“这案子和新盖的天师府有关?”

“可不!今儿一早……哎呦~!”

陈敬德正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冷不丁后背就靠在软中带硬的物件上,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正与拉车的黑马四目相对。

他吓了个激灵,连连后退着,等到重新镇定下来的时候,孙绍宗早已经到了马车上,正挑着帘子望向这边儿。

陈敬德大为感动,忙颠颠到了车前,手足并用的往上爬。

“谁让你上来了?”

孙绍宗却是一瞪眼:“我是让你把话说清楚!”

陈敬德尴尬的下了车,讪讪道:“今儿一早的时候,有人在天师府的正殿外,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那尸体被吊在悬挂匾额的地方,用铁钉钉成了个大大的‘天’字!”

第839章 ‘天’师府【中】

内府拨款、工部督造,选址又选在夫子庙左近,这天师府打从去年立项,到今年春天破土动工,就一直是非议不断。

不过那时孙绍宗还在湖广平叛,等他得胜回朝的时候,这热度又早已经过去了,所以时至今日,他头一次才得闻此事。

话说……

孙绍宗皱眉道:“一个无头尸体,是如何摆出‘天’字型的?”

就算他把自己代入进去,最多也就是个‘不’字而已。

“这……”

陈敬德闻言一愣,半晌才又讪讪道:“卑职也是听别人说的,还未曾亲眼得见。”

得~

估计在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一点。

“行了。”

孙绍宗无语的一甩袖子:“你回衙门告诉魏大人,就说本官直接去天师府查案了,若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大可由你代为转告!”

钦命差遣虽然推辞不得,可这并不代表,孙绍宗就必须规规矩矩的,去魏益那里领命行事。

直接去案发现场,一来可以彰显出他相对独立的地位;二来就算魏益有什么不满,也可以拿案情重大,不敢稍事耽搁来搪塞。

陈敬德听了孙绍宗的吩咐,不由得面色一苦,但眼下他已经抱定了孙绍宗的大腿,即便明知道在魏益面前肯定讨不了好,也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行事。

于是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一路无话。

这天师府说是盖在夫子庙左近,但其实离着成贤街还有两三条马路。

那围墙比夫子庙的矮了些,不过大门却是加倍的堂皇,配上此时手按腰刀,守在台阶上的四名衙役,瞧着可比大理寺威严庄重多了。

“大人!”

眼见孙绍宗从马车上下来,四个衙役忙都从台阶上下来拱手作揖——显然,这里早已经被大理寺临时接管了。

当初在顺天府的时候,下面的衙役都习惯称呼官员为‘老爷’,只有身具一定职司功名的,才有资格口尊‘大人’。

但在大理寺却似乎没有这等规矩,约莫这就是正经中央衙门,和地方官府的区别吧。

孙绍宗唯一颔首,问道:“现在里面是谁在负责勘察?”

为首的一个抢着答道:“是黄捕头,还有龙虎山的几位道长。”

听说龙虎山的道士,也在里面勘察现场,孙绍宗不禁眉头一皱,却也并没有要苛责黄斌等人的意思。

如今龙虎山的道士们圣眷正隆,这里又是他们的主场,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小捕头,哪敢多说上半句不是?

心头思量着,孙绍宗脚下却是片刻不停,径自穿门而过,就见正对着大门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而这广场正中又起了个双层的法台,第一层的栏杆上刻了二十八星宿,第二层没有栏杆,却在角落里竖着四圣兽的雕像。

因见那法台正中,有几个衙役正围着一个大香炉品头论足,孙绍宗便也拾级而上,凑到近前观瞧。

“大人?”

“小的见过大人!”

没理会众衙役的兵荒马乱,孙绍宗围着香炉转了半圈,就见香炉背面,一条淋淋漓漓的血线直通正殿,恰把地上用黑白石板拼出的太极图,割裂成了两半。

孙绍宗顺势眺望了一下正殿,随即又把目光挪了回来,探头往香炉内部望去。

一股腥臭顿时冲了满鼻子,却见那还未曾填上香灰的香炉底部,此时正积着一洼暗红色的血浆。

孙绍宗不以为意,又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将这香炉内部边缘仔细端详了一遍,顺势捻起两根枯黄的头发。

将那头发扣在手心里,孙绍宗又用指头捋着那香炉的顶部边缘,来回的摸索了大半圈,就又找到了一处劈砍的痕迹。

这道劈砍的痕迹外侧较深、内侧较浅,形成了约莫十度左右的夹角。

看来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把受害人按在香炉边上,一刀剁掉了头颅,并刻意的收集了受害人喷出的血液。

孙绍宗稍稍退了半步,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那香炉的高度,随即从衙役手里要过一柄单刀,接连摆出几个姿势挥砍,甚至还伏低身子,弯腰驼背的挥砍。

好半晌,孙绍宗才停了下来,把那刀抛还回去,又低头往地上瞧去,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地上的脚步太乱了,而且有许多一看就是刚踩上去的。

唉~

这些衙役到底还没经过自己调教,保护现场的意识太差了!

孙绍宗心下很是无奈,原本他还想通过脚印,进一步确认凶手的身高,以及到底是独自作案,还是团伙作案呢。

暗自叹了口气,他看向旁边堆着笑,满眼好奇的衙役们,伸手指着香炉吩咐道:“里面有被反复搅动过的痕迹,你们想法子筛一筛,看里面可有什么证物。”

说完,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径自循着那血线,一步步的下了法台。

“大人!”

这时黄斌也已经问询赶了过来,上前拱手一礼,又斜着身子试图介绍身后的三个道士。

孙绍宗却是目不斜视的摆手示意,让他先不要开口,然后聚精会神的,观察着那逐渐稀疏的血线。

这种痕迹……

瞧着倒有些眼熟的样子。

眼见到了正殿门口,地上的血迹就变的杂乱起来,孙绍宗仔细的端详了半晌,忽的抬头望去,就见一具无头尸首,正赤条条的钉在房檐下。

原来是这么个‘天’字!

看到这尸体的瞬间,孙绍宗才恍然大悟,那尸首被钉成了大字型【还留着一截脖子】,而那断头之处,又被人用血浆涂抹出一个横道,看上去正是一个‘天’字。

孙绍宗端详半晌,忍不住摇头叹道:“这一具‘天尸’,摆在这上面倒也应景的很。”

“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就听身后一声厉喝。

孙绍宗回头望去,就见个怒发冲冠的年青道人,正被两个年长的拼命拉扯着。

孙绍宗目光一凝,明知故问的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此干扰本官查案?”

旁边黄斌忙道:“大人,这几位是……”

“我们是天师府的!”

那年轻道人却抢先喝道:“我且问你,你方才那话是什么……”

未等他把话完,孙绍宗忽然一个健步上前,揪着衣领将将他提将起来,赶苍蝇似的一扬手,就将他抛出丈许远。

那年轻道士似乎是练过的,人在半空勉力扭转身形,竟成功的双脚着地,可惜她落地之后还是没能站稳,一个踉跄摔了个平沙落雁。

猛地遭到这般羞辱,那年轻道士先是难以置信的愣怔住了,继而涨的满面通红,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从肩头拔出黄穗长剑,就要同孙绍宗拼个你死我活。

仓啷~

谁知刚往前冲了几步,斜下里忽然跳出个人来,横刀喝道:“谁敢对我家大人无力!”

那年轻道士停住脚步定睛看去,却竟是方才对自己奴颜婢膝的小小捕头!

也就这一耽搁的功夫,两个中年道士一左一右,死命抱住了他的胳膊。

这个喊:“少天师息怒!”

那个喊:“孙大人恕罪,我家少天师绝无冒犯之意!”

却原来这黄口褥子,是当代天师的儿子,怪不得方才黄斌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不过黄斌到底是自己看重的人,关键时刻还是能摆正位置,明白谁才是自己的靠山。

孙绍宗满意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淡然吩咐道:“本官奉钦命前来查案,若再有人胆敢阻挠,一律拿下严惩!”

黄斌此时横眉立目,哪还有半分谀媚之态,听孙绍宗吩咐,立刻招呼左近的衙役都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的与三个道士对峙着。

两个年长的道士见状愈发尴尬,而那年轻的少天师恨的咬牙切齿,却终究还是没敢再口出不逊。

而孙绍宗却只当他们不存在一样,自顾自的搬了梯子,爬到上面细瞧那尸首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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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0章 ‘天’师府【中二】

【最近被迫换了输入法,错字就多了些,诸位书友包涵。】

梯子,是孙绍宗在正殿门后找到的,而且还不只一驾,看样子是平时就集中堆在这里的。

而根据上面的痕迹来看,昨晚至少应该有两架梯子,曾经被凶手使用过,不过是先后使用,还是同时使用的,眼下还难以分辨清楚。

孙绍宗将其中一驾,竖在房檐底下,利落的拾阶而上,很快就攀到了与尸体齐平的高度。

前面说过,尸体位于殿门的正上方,也就是悬挂匾额的地方。

因为这天师府尚未完全竣工,所以正殿的匾额也还没有悬挂上,只有两根负责承托匾额的乳钉,弯弯曲曲的斜指向房檐。

而尸体的主干,此时就挂在这两颗乳钉中央。

离近了观瞧,可以清晰的看到,尸体身上总共钉了七枚尾指粗细的铁钉,颈、胸、腹三点一线,手腕、小腿各有一枚。

另外孙绍宗在尸体的腹部,发现了明显的勒痕,继而又在两枚乳钉上,发现了缠绕过绳状物的痕迹。

初步可以推断,尸体是先被绑在这两枚乳钉上,然后开始进行‘装钉作业’,等到钉进去的钉子,足以支撑尸体的重量之后,才又解开了绳索。

根据尸体身上各部位的劳损状况来看,这人应该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且很少从事重体力活儿。

他的皮肤也比常人要白皙上不少,平常应该主要在室内活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富家公子。

因为孙绍宗在他后肩的位置,发现了不少疑似湿疹的小疙瘩。

这表明他的衣服虽然保暖,却并不怎么透气,而他也只能忍耐身上汗渍渍的感觉,不能肆意的增加、减少衣服。

这是出于性格上的保守腼腆呢,还是因为行为举止受到拘束限制?

如果是前者,他有可能是个家境一般的文人,又极为注重仪表的文人。

若是后者的话……

富贵人家的小厮?

不用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店伙计?

又或是……

孙绍宗低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了那三名道士,然后扬声问道:“黄斌,你们可曾发现此人的头颅和衣服?”

黄斌忙收刀入鞘,拱手仰头道:“回禀大人,我等虽已经将这天师府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并不曾发现死者的头颅和衣服!”

如此一来,这人也极有可能是个年轻道士!

因为普通人的衣服,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直接表明身份,但出家人却不一样。

孙绍宗沉吟片刻,又吩咐道:“过来扶稳梯子。”

等黄斌忙招呼着另外一个衙役,左右扶住那长长的竹梯,他立刻用手按住了尸体的右臂,然后缓缓拔出了尸体手腕上钉着的铁钉。

这铁钉总长约为七尺【21.77厘米】,总体呈由厚到薄的扁平状,头部有圆形的钉帽,底部并不是很尖——大概是怕太细了容易折断。

这种钉子,一般的铁匠铺都能打出来,想要查清楚来历顺藤摸瓜,看来是没那么容易了。

孙绍宗端详了半晌,又低头吩咐道:“找个两把锤头来,要一把木头的、一把铁的,然后再去街上买块猪肉!”

立刻有衙役领命去了。

孙绍宗一手拿着那血粼粼的铁钉,一手又去翻看尸体的情况,却突然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目光。

顺势望去,就见那少天师正双手环抱着宝剑,冷着脸斜眼望向自己。

别说,这小伙子长得还挺帅,四十五度角仰望的造像,颇有后世小鲜肉的风范。

只这一对眼,孙绍宗就知道这小子是记恨上自己了。

不过这也正是孙绍宗方才刻意营造出来的。

否则凭他直逼四十岁的心理年龄,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同一个年轻人起冲突?

事实上进大门之前,他就已经拿定主意,要同天师府的人保持一定距离,最好再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冲突。

所以才会不客气的打断黄斌的介绍,又故意在三人面前啧啧赞叹。

而这样做的目的,则是为了找补今天上午的退缩。

虽说当时有个看起来还算合理的由头,可朝堂上并不缺少聪明人,事后议论起来,肯定能识破他明哲保身的意图。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能说是人之常情罢了,再说他本就是被无端卷进去的。

可今儿下午查案的时候,若再和天师府的人打成一片,那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弄不好,勾结方士霍乱朝纲的大帽子,都能给扣个严严实实!

所以孙绍宗必须得表明立场。

如今看来,这效果倒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得罪一个少天师,可比得罪三名普通道人要有分量多了。

至于这位少天师,会不会背地里给自己上眼药、穿小鞋……

呵呵!

谁在宫里还没个援手是怎的?

闲话少提。

却说过不多时,两柄锤子和猪肉都被送到了孙绍宗面前,孙绍宗二话不说,抡起铁锤,先叮叮当当的把那猪肉钉到了墙上。

完事儿之后,他又吩咐道:“去问问外面守门的,可曾听到敲击声!”

其中一个衙役领命去了,黄斌在下面便请示道:“大人,要不要把昨晚当值的工部官员请来问话?”

“先不急。”

孙绍宗嘴里说着,眼瞧那传话的衙役已经跨过了门槛,立刻将那铁钉启出来,抡起木锤子又是一阵敲打。

不多时,那衙役飞奔回来,拱手禀报道:“大人,方才他们隐约听见几声动静,但却听不太真切。”

“那你再门外时,可曾听到什么?”

“这……”

那衙役一愣,迟疑着摇头道:“好像没听到什么。”

至少可以排除铁器了——守卫在白天都能听得见,晚上就更不在话下了。

至于石器……

孙绍宗方才仔细观察过,钉帽上并没有沾染碎石粉尘,以墙体木料的硬度,基本也可以排除石器的可能了。

最初他也曾怀疑过,凶手是用刀柄将铁钉敲进去的,但先后试了两次,就否决了这种推测。

这毕竟是皇家出资修建的重点项目,所用木料极其坚硬。

想用刀柄敲进去,恐怕至少也要有孙绍宗一半的力气,对刀柄材质的要求,也远超正常范畴。

毕竟刀柄那玩儿意一来不好发力,二来又是中空的【需要包夹住刀尾】。

虽说世上并不缺少力士,但舍得用这等宝刀去砸钉子,又恰巧被孙绍宗撞见的几率,应该不会太高。

“附近可有堆放什么木料?”

“这……”

黄斌和十几名手下对了对眼神,然后一个个的摇起头来。

如此说来,凶手要么是从远处寻来的工具,要么就是自备的器械。

但不管是哪一样,都进一步证明了,凶手作案之前,必是早就已经计划周详,而非是临时起意。

甚至极有可能,在作案之前,他就已经勘察好了现场!

“来人!”

想到这里,孙绍宗断然下令道:“将这尸体从上面摘下来,再把昨晚当值的官吏,以及守夜的更夫全都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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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1章 ‘天’师府【中三】

【近来状态差的很,容我调整下,明天开始明天六千字走起——嗯,争取多坚持几天……】

“正殿这边儿除去那几驾梯子,就没别的东西好偷了,夜里查的……查的也就松了些。”

“大人,不是卑职想要推卸责任,实在是这差事难办啊,寒冬腊月的,晚上人手也不够,总共才三个人守夜,这偌大的……”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说正事儿、说正事!”

“眼下正在修东西两侧的偏殿,正门这边儿是反锁着的,平时也没人进出,所以直到辰时过后,几个力巴过来搬梯子,才发现有具无头尸挂在上面。”

“然后他们就把卑职叫了过来,卑职见出了人命大案,立刻让人通知了上官,然后又派人去顺天府报了案。”

“顺天府拖拖拉拉的,赶到这边儿就快中午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始查,就又听说案子转给大理寺了,当下就……”

“啊?木材?木材当然有!就堆在后院那边儿,都是上好的料子,所以晚上值夜的就在那附近歇脚。”

“有没有被动过?这……这得问昨晚当值的。”

——户部营缮司主事冯应龙。

…………

“昨晚是小人当值来着。”

“不不不,小人就是在户部挂了个名,算……算不得官身。”

“昨儿……昨儿我们主要转了后院和东西两侧,因这边儿实在没什么好偷的,也就落【la】下了。”

“大人明鉴,可不是小人独个儿这么干,别人当值时也……”

“木料?应该没人动过吧?咱们巡夜的时候,屋里都留个人,按理说……”

“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昨儿正是小人在后院留守。”

“不不不,那院里还养了条狗,就算小人眼瞎耳聋,狗总不至于一点反应……”

“诶?!好像是叫了几声,可我出来转了转,也没瞧见有人,再说没过多会儿,那两个值夜的就已经回来了。”

“狗叫的时候?应该是三更……三更刚过去一两刻钟吧?小人实在记不真切了。”

——挂靠在工部名下的小工头林保田。

…………

“大老爷明鉴,咱们哪知道该巡那儿不该巡那儿?老爷们让去那儿,可不就去那儿么?”

“昨晚也没听见什么不对劲儿,谁成想这就闹出人命了!”

——值夜更夫。

…………

“正殿这边儿,差不多是两个月前完工的。”

“那几驾梯子,是上回宫里派人来验收的时候抬过来的,放这儿也有六七天了吧。”

“前几天修的是偏殿,有几驾梯子就够用了,打今儿开始要修回廊,梯子是越多越好。”

“这几天也没见有陌生人来过……”

——冯应龙。

…………

问完几个主要相关负责人的口供,又同衙役们录的其它口供做了对比,陈敬德也恰好带着魏益的交代,以及大理寺的两名仵作赶了过来。

按规矩原是要送回大理寺进行勘验的。

不过孙绍宗对于这两个仵作的业务水平,却实在不怎么放心。

又搭着他们随身带了验尸的器具,孙绍宗便干脆命人就地取材,在后院工棚里搭了个简易的验尸台。

孙绍宗就横坐在工棚门口,一边留心里面的解剖过程,一边同陈敬德、黄斌二人议论案情。

整个过程之中,那少天师带着两个中年道士,一直是冷眼旁观。

孙绍宗倒也没有刻意驱赶他们,摆明态度这种事,有之前那一番冲突就足够了,没必要非把人往死里得罪。

当然,因为有这三个外人在,孙绍宗剖析案情时难免有所保留。

“大人。”

正自边边角角,汇总着现场的种种细节,工部派驻在此地的监工:正六品营缮司主事冯应龙,就巴巴的赶了过来。

这冯应龙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正六品的官职虽算不得出挑,可能负责总揽这样的大工程,却也称得上是工部的实权人物。

不过面对孙绍宗,他这点‘成绩’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尤其刚摊上一桩通了天的人命大案,前途也是难测的紧。

故而他将态度摆的极低,离着还有两丈来远,那腰板就直往下垮,等到了孙绍宗面前时,弓的就像是脊梁骨上扣着口锅似的。

双手高举过头顶,将一份新抄录的人名单,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大人,卑职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将上次宫里验收完之后,曾来上工过的所有人,全都誊录在上面了。”

顿了顿,又进一步补充道:“其中请过假的,还有做了几日,后面不用来的,全都用朱笔圈注。”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将那名册接在手里扫量了一眼,发现上面约莫有七八十个名字,被朱砂笔圈注的,则约莫占了一成多。

万幸啊!

幸亏这案子是入冬后才发生的,主体修建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只剩下些边边角角的技术活儿。

否则要是早上两个月的话,这名单的范围,起码要扩大五六倍不止!

“大人。”

正庆幸着,那冯应龙又小心翼翼请示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卑职去做的吗?”

孙绍宗摆了摆手:“冯主事,你我并无统属关系,这卑职二字就不必再提了。”

“大人有所不知。”

那冯应龙一听这话,忙赔笑道:“卑职原在贾国丈身边做事,时常听闻大人的丰功伟绩,故而早对大人景仰已久,这一声‘卑职’可说是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原来竟是贾政的旧部。

这官场可真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虽知道他是刻意攀关系,但既然有贾政的旧日情面,孙绍宗的态度也便和蔼了些,同他扯了几句闲篇,才将其打发走了。

等冯应龙走后,孙绍宗低头打量了那名册半晌,又要了笔墨纸砚,在纸上写写画画。

陈敬德和黄斌,自然不敢打搅他。

可那少天师憋了这许久,却终于有些窝不住了,同身边两个中年道士交代了几句,忽的扬声道:“孙大人,你也问了这许久了,可曾查出……”

不等他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的长身而起。

因之前已经吃了亏,这少天师下意识的退了半步,手按长剑一脸的警惕。

谁知孙绍宗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招呼黄斌道:“黄捕头,随本官进去看看验尸结果。”

黄斌领命,同样是看都不看那少天师一眼,躬身跟着孙绍宗进到了工棚里面。

“可恶!”

少天师顿时大怒,差一丢丢就又要拔剑,却被两个早就准备多时的中年道人,一左一右的及时‘劝’住。

那少天师虽息了动武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前几日去忠顺王府,连忠顺王对我等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一个小小的少卿,有什么好嚣张的?!”

两个中年道士陪着笑,却并不曾应他这话,反倒是其中一个请示道:“少天师,咱们要不要跟进去?毕竟宏元真人有交代,让怎们盯紧了官差的一举一动。”

少天师闻言,皱着眉头望向工棚里面,半晌却又把英俊的面孔往旁边一撇,冷笑道:“要去你们去,小爷懒得看那姓孙的冷脸!”

两个中年道士见他虽是一脸桀骜,细看却早失了血色,不觉都有些无语。

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道士便跟了进去。

不过没多会儿功夫,那道士又面色苍白的退了出来。

虽说平时做法事时,没少见过尸首,可这开膛破腹捋肠子的场景,却还是生平首见。

那少天师见他狼狈的模样,翻着白眼嘟囔了句‘没用的东西’,心下却是庆幸无比。

与此同时。

眼见那道士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黄斌咧嘴一笑,哑着嗓子道:“大人,您让冯主事收集工匠们的名单,可是怀疑其中藏有内鬼?”

孙绍宗回头撇了他一眼,顺势把手摊开:“方才画了什么,拿来我看。”

黄斌忙把记录口供的小册子递了过去,却只见上面画了几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在那正殿门前扛着梯子,对那无头尸首指手画脚。

不过整幅画所用笔墨最多的,却不是活人、更不是尸首,而是被他们扛在肩头的梯子。

果然是个聪明的!

孙绍宗之所以会怀疑有内鬼,也是因为这几驾梯子。

凶手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选在工匠们要用梯子的前一天作案,若说只是个巧合,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那你觉得。”

孙绍宗把那手册抛还给他,进一步考校道:“在这七八十人里,咱们该从何处着手查起?”

“当然是那些打下手的力巴!”

黄斌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小人方才已经打听过,力巴和工匠之间并不怎么熟悉,而力巴们通常来说,对那些精细活儿几时能完成,接下来又要做什么,都是不甚了了。”

“若那内奸藏在里面,必然要提前打探清楚,故而这些力巴们的嫌疑,是最容易排查出来的!”

这黄斌即便在后世的刑警队伍里,也算得中上之姿了。

而在几乎没有接受过多少专业训练的衙役里,更称上是拔尖人物!

可惜他出身太低,又大字不识的几个,这辈子除非是立下军功,否则最多也就在八九品徘徊了。

心下惋惜着,孙绍宗把方才写的东西交到黄斌手里:“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先带人分头查问那些力巴——这上面的几个问题,给我挨个问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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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2章‘天’师府【下】

【案情理的不顺……六千字头一天失败了,且容我寒号鸟明日再战江湖!】

将黄斌派出去调查那些工匠之后,孙绍宗就径自到了验尸台前。

这验尸台是就地取材,用后院堆放的木料搭起来的,上面又铺了一层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旧皮子。

除此之外,那解剖台四周足足支起了六盆炭火,一靠近就跟到了蒸笼里似的。

这是因为尸体在正殿门外挂了大半夜,早就冻的石头仿佛,想要让某些线索浮现出来,自然必须先解冻才行。

却说孙绍宗来到验尸台前,伸手戳了戳尸体的小腿,见皮肉已经恢复了柔软,立刻从脚踝开始,一寸寸的往上揉捏着。

检查的结果是:死者的小腿骨轻微变型,膝盖关节处的肌肉,触感也同别处有明显的区别,疑似是反复郁结的结果。

大腿根部没有磨损的迹象,可见这些异常,并不是因为长期骑乘所致。

结合被凶手带走的头颅、衣服,死者是一名长年盘坐的道士的可能性,又大大的增加了。

而如果将他的身份假定为道士的话,通常来说,会有以下两种推断。

一种是天师府的冤家对头,为了挑衅抹黑天师府,故而杀死了天师府的道人,或者与天师府有渊源的道人,并挂在了正殿门外。

但这种情况下,凶手貌似没必要再带走死者的头颅和衣服,反而巴不得让死者的身份暴露。

另一种是内部倾轧,凶手杀死受害人之后,炮制出这一切都是天师府对头所为的假象。

可这就更难解释,他带走死者头颅和尸体的行为了。

莫非……

死者的头颅和衣服上,留下了什么证据?

又或者是死者的身份,同凶手有某种关联?

正推敲着案情,其中一个仵作凑了上来,小心翼翼的道:“大人,死者胃里的东西已经检查清楚了,都是清淡的素食,并没有什么荤腥之物。”

这愈发像是一名出家人了。

当然,未曾出家的居士,也有长期打坐吃斋的——可一般在家修行的居士,很少有十几岁就开始潜心向道的。

“除此之外呢,还发现了什么没?”

“还有就是……”

那仵作和同伴一起,将尸首侧翻起四十五度,指着左肩胛骨和颈后的两处淤痕道:“尸体解冻之后,背后就显出两块痕迹,似乎是生前曾被人大力按压过的样子。”

孙绍宗凑上前仔细打量了半晌,不置可否的皱起了眉头,随即又把死者的左臂抬起来,来回摆动着观察了一番。

两个仵作在旁边看的莫名其妙,却碍于身份准备,并不敢乱问什么。

等放下死者左臂之后,孙绍宗又问道:“可曾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死者身上虽然有大力按压的痕迹,却不见有挣扎留下来的痕迹。

尤其是死者的左臂。

一般情况下,被人死死压住肩胛骨时,关节处总会留下挣扎的痕迹,但方才仔细观察之后,却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迹象。

却说听了孙绍宗的问话,两个仵作对视了一眼,又齐齐摇头——这倒并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他们也拿捏不准,死者生前到底有没有中毒。

没办法,眼下还没有各种科学仪器辅助,很多毒素只要没达到破坏脏器的分量,就难以检测出来。

而除了那两处痕迹,仵作们便再没有什么发现了。

倒是孙绍宗自己,又在死者的锁骨上,发现了个浅浅的印记。

那印记本就有些模糊,又离着胸腔上的铁钉不远,故而被血污盖住了大半,若不是孙绍宗眼尖,怕是就错过去了。

将血污清理干净之后,也只能隐隐瞧出,是个长方形的轮廓,而且边缘是凸出来——若非如此,怕是连这浅浅的轮廓都压不出来。

孙绍宗沉吟半晌,交代两个仵作再细致的检查一遍,然后径自才出了工棚。

这一出来,就发现外面又多了个年青道人——不过看站位就知道,这新来年青道人,显然并非什么重要人物。

孙绍宗也不理会那少天师,径自向其中一个中年道士问道:“你们天师府在京城的弟子,如今可有人行踪不明?”

“哼!”

不等那中年道士回话,冷着脸的少天师便嗤笑了一声,继而向身后的年轻道人一扬下巴:“王师弟,你同他说清楚!”

“是。”

那年轻道人恭声应了,越众而出向孙绍宗拱手道:“小道王处义见过孙大人,自从听说天师府出了命案,家师宏元真人便下令,命在京的弟子前去汇合,然后又知会了在京的正一同道。”

“经过这半日的排查,以及确认我天师府的弟子皆安然无恙,其余在京的正一道人也并无缺失。”

孙绍宗对此倒并不觉得奇怪,若这么容易就能排查出死者的身份,那凶手带走他的头颅和衣服,又有什么用处?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死者胸口印有长方痕迹的事儿,拿来试探这几个道人,那王处义便又开口道:“家师让小道给大人带句话,他如今奉旨主持贾真人的法事,实在脱不开身,大人晚上若是有暇,还请拨冗前往宁国府一叙。”

没想这种时候,皇帝竟然还派宏元真人,去主持贾敬的超度法事。

说起这位宏元真人,据传在当代天师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术法通神、人情练达,去年春天作为天师府的开路先锋,进京不久就得了皇帝的信重。

这座新修的天师府,当初就是他提议修建的,为的就是替当代张天师铺路扬名。

而孙绍宗之所以听说过他的名字,则是因为近来发生的南北道门之争,据说就是宏源真人的弟子首先挑起来的。

眼下天师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帝却钦点他去主持宁国府的法事,足见这位的圣眷之隆,远非一般人可比。

说实话,要是这宏元真人邀请孙绍宗登门造访,他肯定是一口拒绝。

但去宁国府……

勉强也算是主场作战,就当是去接尤二姐的时候,顺便与他聊一聊案情吧。

正好也看看,这位传说中能驱使鬼神的主儿,究竟是何许人也。

当下孙绍宗微一点头,道:“本官走访清虚观之后,便会前往宁国府。”

听到‘清虚观’三字,对面的四名道人皆是一愣,继而那少天师就亢奋起来,拨开王处真,直愣愣的盯着孙绍宗问:“这事儿,是清虚观做下的对不对?!”

“不。”

孙绍宗淡然道:“我只是去问问,清虚观的道士可有行踪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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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3章 无病呻吟

嘎吱、嘎吱。

没去皮的萝卜条,在孙绍宗嘴里发出钝刀子剁肉一般的动静,虽然不甚悦耳,却让被黑暗笼罩的车厢里,凭空多出了几分鲜活。

这些萝卜条是张老道亲手腌制的,瞧着虽然粗糙,用的配料却都是珍品,嚼起来分外爽口。

当然,这只是对于牙口好的年轻人而言。

稍微上了年纪的,想要品出其中的滋味,怕是非要付出些代价不可。

至于张老道这样年过七旬的,就算是豁出去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这些腌萝卜。

但张老道还是每年都腌,一腌就是好几大坛子,有时候会分送给别人,有时候就干脆放到变质。

搁别人身上,这叫怪癖、或者叫浪费粮食。

但沾上张老道的边儿,这些腌萝卜条却披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甚至有城中大户不惜重金求购。

当然,孙绍宗今儿之所以搬了两坛子,只是因为这玩意儿对口——如果能再辣些,就最好不过了。

嘴里嚼着张道士的腌萝卜,脑海里不住回响的,自然也是那老狐狸状似洒脱,却暗藏机锋的言语。

孙绍宗这次找上张老道,一是为了进一步缩小无头尸首的调查范围;二来也是想借他这对头之口,多了解些天师府的内幕。

前者,张老道倒是给了准确的答案:爱莫能助。

眼下虽说是天师府势大,清虚观等北派道门衰微,但真要算人头的话,天师府这些外力户,却只是人家的零头而已。

正所谓众口难调。

清虚观虽然名义上是北派共主,实际上这却只是个松散的联盟,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的约束力可言。

更何况许多道士本就特立独行。

闭关不问世事的,云游不知去向的,还有那些不知躲在什么犄角旮旯,时不时冒个头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清虚观想要学天师府那样,一声令下从者云集,完全就是痴人说梦。

至于孙绍宗的第二个问题,张老道则是不置可否,东拉西扯说了许多闲话,其中倒有大半是在吹捧天师府。

若是一般人,估摸着就被他给绕蒙了。

但孙绍宗此时回味起来,却是颇有所得。

简单来说,那老道压根就不看好皇帝求仙问道的结果,所以巴不得南北道门就此决裂,免得日后被牵连进去。

但与此同时,张老道却又忍不住担心,宏元真人最近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背后是不是另有玄机。

再进一步提炼,对孙绍宗最有用的情报,应该就是那‘一反常态’四字了。

在张老道嘴里,那宏元真人法术如何且不提,却是个颇有眼界、手段的主儿——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进京两年不到,就成为了广德帝身边儿的红人儿。

而这样一个人,突然在当代张天师即将北上之际,掀起了同北派道门的争斗,说来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就算真想要压服京城里这群地头蛇,也该等到天师府建成,挟大势相逼才对。

是持宠生娇、妄自尊大了?

还是像张老道顾虑的一样,有什么别的谋划?

而眼下这桩无头案,宏元真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咔嚓、咔嚓……

默默的又嚼了几根腌萝卜,耳听得外面张成提醒,说是离着荣国府已经不远了。

孙绍宗就把吃剩下的半碟,顺手放进了右侧的暗格里,又顺势取出瓶南疆产的荔枝酿,灌了一口在嘴里咕哝着。

眼见马车缓缓减速,进到了荣国府的角门里,孙绍宗挑开车窗吐了个干净,带着那一腔清香甘甜下了车,向门子打听贾迎春和尤二姐的去向。

听说一个在贾赦院里服侍,一个去了宁国府陪伴尤氏。

孙绍宗便又命那门子前面带路,径自赶奔怡红院里,去寻贾宝玉蹭些吃喝,顺便转交张老道新做的护身符。

话说……

那张老道对贾宝玉当真是惦记的紧,算算岁数,难不成这里面还藏了什么不能说的故事?

脑中闪过贾母与张老道眉目传情的画面,孙绍宗当下就是几个寒颤,忙把这荒唐的念头扔到了爪哇国。

到了怡红院左近,就见那大门已然紧闭,孙绍宗正待上前敲门,冷不丁就听里面宝玉在高声叫酒,听嗓音就知道醉的不轻。

孙绍宗略一迟疑,还是拍响了怡红院的大门。

不多时,那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弹出个红扑扑面孔,却正是贾宝玉身边的二等丫鬟秋纹。

这秋纹原本一脸的不耐烦,瞧清楚是孙绍宗在外面,忙换了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将房门敞圆了,连声道:“孙二爷来了就好,我们爷正一个人闹酒呢!”

孙绍宗不客气的迈步进了院里,就见墙角的凉亭里灯火通明,贾宝玉攥着白玉酒杯,摇头晃脑的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等离得近了,秋纹抢前几步通禀,贾宝玉这才知道孙绍宗到了。

当下他把那白玉酒杯往桌上一丢,喜不自禁的迎了出来:“二哥来的正好,快陪我饮上几杯!”

又嚷嚷着,让麝月把中午剩下的照烧鹿吻热一热,给两人当下酒菜。

其实那桌上本就摆着几道热菜,孙绍宗自顾自在桌前坐了,旁边秋纹、麝月忙跑前跑后的,取来碗筷和净手的毛巾。

孙绍宗一边伸手任由麝月服侍着,一面奇道:“上午那事儿不是已经揭过去了么,这怎得又喝上闷酒了?”

贾宝玉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从哪儿抓出些草料来,扬手往夜色里一抛,就听窸窸窣窣乱响,时不时又传出两声鹿鸣。

想想他方才还嚷着要吃照烧鹿吻,这一幕着实让人不知该如何评论。

而孙绍宗见他不答,倒也不怎么着急,顺势倒转了筷子往桌上一戳,便旁若无人的吃喝起来。

这下贾宝玉却绷不住了,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也说不出为什么,我今儿下午躺在床上,竟是越想越觉得无趣。”

得~

原来是文青病犯了,在这儿无病呻吟呢!

只要扔柴房饿上几天,一般这毛病都能不药而愈。

可惜这法子对贾宝玉施展不开。

于是孙绍宗就换了另外一个,同样十分管用的法子。

他抓起酒壶替贾宝玉斟满了一杯,不由分说的塞过去,道:“来,哥哥陪你连干三杯,先润一润嗓子!”

谁知贾宝玉这时,却反而没有了喝酒的兴致,盯着那酒杯幽幽叹道:“人活一世本就不易,却奈何偏要在污浊里打滚,实在是……无趣、无趣的紧。”

这神神叨叨的,跟那张老道倒是颇有相似之处。

莫非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并非是空穴来风?

心下编排着两个古稀老人不可言说的故事,孙绍宗把空酒杯往桌上一顿,随口驳道:“那你就不会想法子,来个出淤泥而不染么?”

停了这话,贾宝玉带着七分醉意的眸子,缓缓挪到了孙绍宗脸上,一字一句反问:“那二哥可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这个……

说起自己这四年来的转变,何止是有染,真可说是大染特染!

“染便染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哂道:“我又不似你这般矫情,本就是在尘世里打滚,正所谓有得必有失……”

正待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就听得脚步声匆匆而来,紧接着是袭人的嗓音:“祭文送过去了,不过那府里兵荒马乱的,实在……咦?!”

随着一声惊呼,那说到半截的话,陡然就停了下来。

孙绍宗觉得奇怪,端着酒杯回头望去,却见袭人满脸惊诧的望着自己,似乎是瞧见什么奇景一般。

“怎得了?”

孙绍宗奇道:“这瞧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不不不!”

袭人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我方才去东府送祭文时,尤大奶奶正急着派人,去府上请您过来呢!那曾想一回家,就瞧您在这儿喝酒……”

“尤……咳,珍大嫂请我作甚?”

“听说是宏元真人的夫人死了,好像还和您正查的案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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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4章 马氏

【4700字,今天状态明显好转,明天再加1300字,还是问题。。。呃,应该不是问题吧?】

孙绍宗赶到宁国府的时候,就见两个偌大的两个草棚,正耸立在道路左右。

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在檐下随风摇曳,数不清的炭盆,在棚内星罗棋布,却唯独不见半个人影在内。

再加上不知从哪儿飘来几张纸钱,正好从孙绍宗脚下簌簌而过,恍惚间,倒仿佛置身鬼蜮一般。

“孙大人?!”

不过一个亢奋的嗓音,很快就打破了这阴森的氛围。

紧接着呼啦一下子,又从灵堂里涌出好些活人来,为首的自然正是尤家姐妹。

话说……

那什么贾惜春,不正是贾敬的女儿么?

怎的不见她这亲生女儿守在灵前?

孙绍宗脑中闪过一丝狐疑,不过很快就又抛诸脑后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往前迎了几步,眼见离着还有一丈多远,孙绍宗就停下来准备躬身见礼。

谁知尤氏却似乎有些激动过度,竟完全没有收住步子的意思,依旧满面通红的撞将上来。

眼见再这样下去,非露出马脚不可,孙绍宗立刻抢先躬身道:“珍大嫂,听说您有事找我?”

这一声‘珍大嫂’,顿时让尤氏觉察出自己差点失态,忙讪讪的停住了脚步,屈身回了个万福。

其实也怪不得她失态,独力支应贾敬的丧事,本就已经是勉为其难,偏事情又一桩接一桩的袭来,愈发让尤氏无所适从。

眼下见到孙绍宗,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时间自然顾不得多想什么。

此时即便已经清醒了,那眸子里的热切却是半点没少,趁着别人都在后面,先幽怨的送了道秋波,这才柔声道:“我方才刚派人去你府上,不曾想你就来了。”

别说,在这里灵堂门外,她一身孝服媚眼如丝的模样,倒真是别有一番刺激。

怪不得岛国人还专门开发了丧服系……

呸呸呸~

咱老孙可是有底线的人!

正强自捍卫自己的底线,就见尤氏又微微侧身,向后一指道:“具体何事,还是请两位道长从头讲起吧。”

她那丧服也不知怎么弄的,原本瞧着十分宽松,这一拧腰竟骤然收紧,无端裹出了两团轮廓。

竟还二次发育……

咳~

孙绍宗的视线,艰难的穿过重山峻岭,落在后面两个年轻道人身上。

那两个道人也忙拱手见礼,然后又在尤氏的示意下越众而出,苦着脸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却说下午的时候,宏元真人召集众门徒弟子,正盘点其中是否有行踪不明的,就突然接到旨意,让他来主持宁国府超度法事。

若在平常,这其实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搁在这节骨眼上,却妥妥显示出了皇帝对宏元真人的信重。

故而宏元真人非但欣然从命,还把门下弟子带了一多半来,乌泱泱的填满了两座草棚。

尤氏虽然闹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却也知道这位宏元真人眼下圣眷正隆,所以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一面命人鞍前马后的服侍着,一面又命人准备好斋菜、住处。

忙了足足个把时辰,好容易才忙活完了,正准备请诸位高道去偏厅用饭,忽然就有留守的道人,跌跌撞撞的寻了进来,说是宏元真人的妻子马氏,被人杀死在了自家花园里。

据说马氏在丈夫率队赶奔宁国府之后,因觉得心情烦躁,于是斥退了左右,独自去后花园里散心。

结果家人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也不见她回来,这才壮着胆子过去寻找,结果却在后花园发现了马氏的尸首。

而且尸体的额头上,还被利刃写了个血淋淋‘师’字。

宏元真人听说此事又惊又怒,正准备率众回府查看,却有人联想到今早的无头尸案,觉得这其中怕是有所关联。

故而宏元真人临走前,又拜托尤氏设法知会孙绍宗,更留下两名弟子居中联络。

听罢这事发经过,孙绍宗不觉皱起眉头,昨晚的无头尸首是‘天’字,今儿这个又刻了个‘师’字,难道凶手是想凑齐‘天师府’的三杀成就?

因听说那宏元真人刚走没多久,身边又有不少弟子只能安步当车,孙绍宗就觉得犯罪现场遗留的痕迹,或许还能去抢救一下。

当下也顾不得多礼,直接替小道士们要了两匹马,催着他们头前带路。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宏源真人的府邸左近,将几十名道士全都截了下来。

可宏元真人却不在其中。

随便找了个人打听,才知道宏元真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就先行赶回了府里。

得~

这还是没能拦住。

眼下只能寄望于死的是女眷,能凑到近前的人不是太多了。

继续启程,先那群道士一步到达了目的地,却见这里并非孙绍宗想象中的道观,而是一座寻常宅院。

当然,这所谓的寻常,只是世俗与方外的对比。

事实上单以世俗人家来说,这座府邸称得上是富丽堂皇,虽比不上荣宁二府,却也不逊于时下的孙家。

约莫是宏元真人早有嘱咐,两个引路的小道士,刚在门前交代了孙绍宗的身份,立刻就有个中年道人迎了出来,将他一直领到了后花园。

话说……

道士家里原来也用丫鬟、老妈子!

孙绍宗原本还以为,见到的会是一群女冠呢。

“来者可是大理寺孙少卿?”

刚到那后花园里,就听得黑暗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嗓音。

引路的中年道士,忙提着灯笼往前凑了几步,孙绍宗这才发现,有个中等身量的道人,正在花圃前负手而立。

看衣着、气度,显然正是宏元真人无疑。

但看年纪却似乎只有三十左右。

这么年轻就当上真人了?

还是说这位宏元真人驻颜有术?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却不知对面的宏元真人,在看出他的大致年纪之后,也是一样的惊诧莫名。

双方对视了片刻,因见这厮摆出的造型颇有些倨傲,孙绍宗也便没有主动行礼,只是扬声道:“正是本官,阁下应该就是宏元真人了吧?却不知尊夫人的尸首……”

“喏,就在此处。”

不等孙绍宗说完,宏元真人往地上一努嘴,便又抬起头四十五度仰望苍穹。

这态度……

孙绍宗脑海里冷不丁就冒出一个词来:杀妻证道。

不过随即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宏元真人脚下的尸体上。

虽说破案的契机,往往建立在灵光一闪上,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用证据来说话——而根据之前得到的讯息,宏元真人则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当然了,眼下也还不能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性。

总之,一切都等验看完尸首再说。

从哪中年道士手里接过灯笼,孙绍宗走到近前伏低身子查看,却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死者是一名姿色出众的妇人,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左眼眼角有一粒芝麻大的泪痣,为其增添了不少颜色。

不过尸体此时的表情,却委实有些诡异。

硬要形容的话,恐怕只能用‘七情上脸’来描述——她脸上的种种情绪,实在是丰富的不像一个死人。

但也正因如此,孙绍宗仔细端详了半晌,也判断不出她临死之前,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

倒是她的死因一目了然:被凶手用绳索勒死的。

她颈间有一条深紫色的勒痕,根据皮下出血的状况,以及勒痕的深入程度,基本可以确定是致命伤无疑。

而除了这道勒痕之外,最明显的伤口就是死者额头上的‘师’字了。

这个血字约有乒乓球大小,位于死者的发际线以下、眉心以上。

看伤口的情况,应该是马氏死后不久,用匕首之类的利刃刻上去的。

字迹看上去还算工整,但孙绍宗仔细端详之后,发现‘师’字那一撇,相较最初的竖道,似乎稍显的短了些,撇出去的角度也不够。

在仔细看,其实和最初的一竖相比,旁边的‘币’字,也显得小了一号。

这似乎是……

为了避开死者的眉毛,所以从第二笔开始,就主动缩小了字号?

对比天师府里那具狰狞的无头尸,这马氏的待遇似乎好了许多啊。

是因为对方是女人,所以凶手手下留情了呢,还是有着什么其它原因,让凶手不愿意破坏马氏的容颜?

盯着那‘师’字沉吟良久,孙绍宗才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死者虚举在脖颈两侧的双手上。

这无疑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肌肤娇嫩、白皙、五指修长,指甲上还涂着莹紫色的豆蔻,而在那指甲缝里,则残留着不少细小的碎屑。

麻绳、衣服纤维、相当分量的皮肤,以及右手食指上的一丝血色。

凶手被抓伤了?!

孙绍宗心头一喜,却并未急着以此辨认真凶,而是继续仔细的勘察着。

因为对方毕竟是一名女性,旁边又站着她的丈夫,孙绍宗也不好扒开衣服细瞧,只能先检查尸体表面的痕迹。

相较于头颈和双手的发现,她的衣服上似乎并没有设留下什么线索。

不过孙绍宗却不会就此而大意,依旧一寸寸的端详着。

死者的外套,是时下最流行的兜帽貂裘,两侧还俏皮的缀着几根亮色流苏,这种配饰方式,常见于未出阁的妙龄女子。

上午在荣国府见到的那一群莺莺燕燕里,史湘云和薛宝琴两个,衣领上就有类似的流苏。

这是不是表明,死者的心理年龄,要小于实际年龄?

也就是说,这是位怀着少女心的主儿?

想到这里,孙绍宗莫名的就想起了薛姨妈。

然而眼下,可不是追忆猎艳事迹的时候,于是他忙把那不该有的念头抛在脑后,继续专心致志的搜查着证据。

可那貂裘大衣上,却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

至于里层的衣物,因为不能扒开了看,只能大致确定是件鹅黄的比甲,再然后就是……

等等!

孙绍宗又往下伏了伏身子,几乎就贴到了死者的肩头,但即便这样,也依旧看的不太清楚。

最后他干脆伸手,把里面的比甲轻轻拨开,一条杏色的肩带,顿时清晰的映入了眼底。

这款式绝不可能是什么肚兜!

看来这位真人妇人,还是个内媚闷骚……

不对!

孙绍宗忽然抬头问道:“敢问尊夫人,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那宏元真人皱了皱眉:“约莫是六月中旬吧。”

呃~

这就难怪了,义忠亲王发明的新式内衣,虽然在京城是风尘女子专用之物——这都要怪义忠亲王一开始,就是奔着情趣款设计的——但在江南等地,却已经逐渐普及开来。

而马氏既然是今年六月才来的,会习惯穿用新式内衣也并不足奇。

如此说来,这东西就做不得推断死者性格的前提了——除非在扒开外衣之后,里面有更劲爆的发现。

孙绍宗叹了口气,正待继续探查别处,却听身后有人满是咬牙道:“还请孙大人自重!”

经这声音一提醒,孙绍宗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正用手指勾弄着那内衣的肩带,当下不由得大为尴尬,忙把手指缩了回来。

谁成想就在这当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内衣肩带竟然就这么断掉了!

尴尬!

大写的尴尬!

孙绍宗明显感觉到,身前身后两道目光同时锐利起来。

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犹豫半晌,干脆没事人一样,继续查看尸体的其它部位。

死者的裤子上,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但死者脚上的两只绣花鞋,却让孙绍宗眼前一亮。

那绣花鞋脚尖到脚趾表面,明显有踢打摩擦的痕迹!

孙绍宗忙托起其中一只,仔细的端详了绣花鞋两侧,发现上面相对干净了不少,心下不由得愈发亢奋,急忙打着灯笼四下里踅摸着。

不出所料,周遭的脚印有些杂乱。

而这年头的鞋底,多半都是没有花纹的,所以很难辨识清楚。

不过孙绍宗要找的,也不是那些完整的脚印,而是踢打摩擦的痕迹。

这自然比普通脚印容易寻找,所以很快孙绍宗就有了发现——前后的、斜向的,好几道踢动的痕迹,或深或浅的印在地上。

盯着那些痕迹打量半晌,又手脚并用的丈量出了死者的身高,孙绍宗忽然站起身来,将两只手平举到身前,像是勒着什么东西似的,咬牙切齿的往上提着。

那狰狞的表情,直让一旁的中年道士,以为他是犯了什么癔症,连连用眼神询问宏元真人,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

忽的,孙绍宗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转头问道:“你们府上可有高大魁梧之人?至少在六尺【一米八六】往上!”

“啥?”

中年道士下意识的退了半步,继而才明白孙绍宗是在问什么,他皱着眉头犹犹豫豫的正要回答。

旁边宏源真人却抢先问道:“孙少卿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的确是发现一些线索。”

孙绍宗点点头,先指着四周道:“这后花园的位置,相对比较私密,想要从外面潜入,起码要翻过两道院落——如果是无目标的随意杀人,完全没必要找到这花园来。”

“如果凶手的目标,就是杀死尊夫人的话,那这机会又委实太巧了些。”

听到这里,宏元真人又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怀疑,是我府上的弟子家仆所为?”

“没错!”

孙绍宗在此点了点头,又指着尸体的双足道:“尊夫人鞋面上有明显摩擦、踢击留下的痕迹,但两侧和裤子上却没有类似的痕迹。”

“这证明尊夫人并非是双腿弯曲时,胡乱踢动双足留下的痕迹,而是在身体直立的情况下,造成的摩擦损伤。”

“而地上留下的痕迹,又有大半都是用脚尖留下的!”

“想要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勒住尊夫人的脖子,用力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以至于她的脚底无法接触到地面,只能用脚尖来回踢动挣扎!”

“而我方才丈量了尊夫人的身高,经过一番试验之后,又进一步得出了结论。”

“凶手的肩高最多比我矮上些许,否则他要想把尊夫人提起来,非但会觉得十分别扭,而且还难以发力。”

“综上所述。”

孙绍宗说到这里,盯着宏元真人一字一句的问:“还请真人名言,府上究竟有没有身高六尺,又孔武有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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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5章 勘

【…………】

“没有?”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我天师府在京弟子与所雇仆役,现如今全都云集于此,孙少卿若是不信,大可一一丈量他们的身高。”

孙绍宗沉默了。

宏元真人说的斩钉截铁,这又是当下就能进行求证的事儿,足见天师府在京的弟子仆役当中,的确没有这般高大孔武之人。

难道是自己的推断出了问题?

可自己已经将现场的痕迹,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按理说不会有什么疏漏才对。

另外……

孙绍宗用眼角余光,扫量着那名疑似管家的中年道士。

方才第一次追问,这府上可有身高超过六尺之人时,这中年道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宏元真人拿话截住了。

如果刚才宏元真人是仓促遮掩,自己或许能从这中年道人身上,瞧出什么破绽来。

然而望过去之后,却见那那中年道士脸上,竟也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似乎正在鄙视孙绍宗的荒唐推理。

啧~

是这厮演技太好了呢?

还是方才自己误会了什么?

将目光悄然收回,孙绍宗一面打定主意,要另寻突破口,一面假作不死心的样子,又继续追问道:“那与府上亲近之人,可有……”

“孙少卿。”

宏元真人开口打断了孙绍宗话,正色道:“内子一贯深居简出,非是我天师府之人,怕连她此时身处京城都未必知晓。”

这到底是要替门人弟子撇清,还是要告诉自己,即便真凶不在其中,这府上也必然藏有内应?

孙绍宗低头沉吟了半晌,这才又开口道:“既如此,请真人将府上所有人,都集中在前厅等候,不要随意走动——等本官勘察完周遭的痕迹,再一一查问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再请派人去大理寺走一遭,让当值的衙役,以及专司女牢的牢子尽快赶来。”

宏元真人正要点头,一旁的中年道人反而有些恼了,愤愤道:“都说了我们这里没有身高超过六尺的,大人怎得还是纠缠不清?!听说您刚去见了那张老道,该不会是……”

“宏丰师兄!”

宏元真人一声低喝,那中年道人才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投向孙绍宗的目光,却依旧不怎么友善。

这态度……

倒不像是心怀鬼胎的样子。

难道方才自己真的看错了?

还是说他那犹犹豫豫的态度,其实和案件本身无关?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面上却只是宏元真人一拱手,道了声:“有劳了。”

然后便又提起灯笼,以尸体为中心开始对花园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那中年道人见状,又瞪了他两眼之后,就愤愤不平的去了。

没过多久,一矮一胖两个婆子就又赶了过来,先向孙绍宗行了礼,然后便如同防贼一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就这般带着两只尾巴,孙绍宗将花园搜检了一遍,发现贴近墙角的泥土,竟是意外的湿软。

这大约是因为前两日那场雪,直到今天才化了个干净,又赶上今儿的气温回暖,地表并未结冰的缘故。

也幸亏如此,孙绍宗才在左侧墙角,发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

而通过对足迹,以及步伐间距的对比,孙绍宗又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推断--杀死马氏的凶手,的确身高在六尺以上。

从中庭绕到墙后,只见长长的两排屋子左右相对,向婆子跟班们一扫听,却原来是天师府年轻弟子的宿舍。

而在这集体宿舍的南墙,以及隔壁柴房小院的南北墙下,都发现了同样的脚印。

考虑到这府上,并没有这般魁梧高大之人,基本不存在伪造入侵痕迹的可能。

因而基本可以断定,那凶手的确是翻墙进出的。

按照婆子们的说法,今天因为没有晚课的缘故,酉正初刻【晚上六点十五】便有四名道人,结伴回了宿舍。

马氏独自进入后花园散心的时间,是酉正三刻【下午五点四十五】。

尸体的发现时间,是在戌时【晚七点】前后。

而死亡时间判定,则约莫在酉正至戌时【六点到七点】之间。

也就是说,留给凶手作案的时间,就只有酉时三刻到酉正初刻的那两刻钟而已。

考虑到前后偏差的存在,时间或许还要再缩短些。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在刚刚入夜之后,潜入深宅大院的后花园,杀掉女主人之后从容而去。

这要么是有内应带路,要么他本身就熟悉这里的一切。

至于提前潜入进来,埋伏在花园之中的推断,在理论上是说得过去——可眼下虽然天黑的早,可也要等到酉正时分才会入夜。

一个魁梧过人的凶手,大白天就翻墙越户,暴露的风险也实在太大了,只要智商不低于平均水平的,恐怕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另外,根据凶手进出的路线来看,凶手极可能是一早就确定马氏,当时正独自在后花园里。

据此进一步推论,马氏和凶手之间,或许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否则在这短短时间里,他是如何得到确切消息,又轻车熟路进出真人府的?

若当真如此,那个比例不协调的‘师’字,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死者那七情上脸的表情,也同样有了解释。

就这样一边寻找线索,一边反复推敲着,孙绍宗在真人府后院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花园之中。

他原本是想最后再查看一下尸体,不过打着灯笼到了近前,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宏元真人负手而立,仰望星空的身影。

这前后应该有半个时辰了吧?

他难道一直就在尸体旁边凹造型?

或许……

他其实并不是在摆造型,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妻子的横死?

若真是如此,之前‘杀妻证道’的推断,倒是有所偏颇了。

而且马氏如果当真与凶手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联,宏元真人同凶合谋的可能性,也就降到了最低点。

孙绍宗正琢磨这着,要不要趁机试探一下,这对夫妻之间的感情究竟如何,却忽听身后脚步声纷沓而至。

挑着灯笼转头望去,就见黄斌领着三名女牢子,正随着那管家道人快步行来。

“大人!”

而看清楚孙绍宗就在前面不远,黄斌立刻越众而出,快步来到近前,躬身道:“小人已经派兄弟们守住了前后门,没有您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

孙绍宗点了点头,转身向宏元真人道:“真人,能否找个合适的房间,让这几名女牢子进一步勘验尸首?”

宏元真人却不看他,只将宽大的袍袖,对准那宏丰道人一挥。

那宏丰道人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让两个婆子汇同三名女牢子,将马氏的尸首抬到了偏厅验看。

至于孙绍宗和黄斌,则是随着那宏丰真人,一起到了人头济济的大厅之中。

方才在路上时,因为夜色阑珊,孙绍宗也未曾瞧个真切,此时大厅里灯火辉煌,才发现这天师府在京城的弟子之中,其实真正道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十来个的样子。

而更多的,则是十几岁未授篆道童,这应该都是宏元真人,在京城里打开局面之后,才刚刚收录在门下的。

此时那些半大孩子,乌泱泱站了半个大厅,却都是噤若寒蝉,并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显然平时所受管束极严。

反倒是只占据了客厅一角婆子丫鬟们,在不住的窃窃私语着。

当然,孙绍宗一露面,那丫鬟婆子们也登时安静下来。

这大厅应该是平日里,众道人们做功课的地方,最里首的位置,还布置了个小小的法台。

因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忌讳,孙绍宗也就没踏上法台,只站在人群前面环视了一圈,然后扬声道:“之前在这府里留守的,都站到本官面前来。”

人群中有几个道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齐齐越众而出。

站出来的一共只有六人,却都是成年的道人,看来宏源真人之前,是把所有的道童都带去宁国府撑场面了。

而这站出来的六人当中,莫说是六尺高,超过五尺五寸【1米71】的,也只有区区一人。

只能说,时下的南北身高差,还是相对比较明显的。

这时墙角那些婆子丫鬟,又不禁有些骚动起来,其中一个婆子大着胆子问道:“青天大老爷,我们……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是不是也要站过去?”

“不必了。”

孙绍宗把手一摆,下令道:“黄斌,你带人把案发时在这府里的,都仔细盘问一遍,看他们可否有不在场证明——还有,马夫人身边的丫鬟是哪几个,站出来回话。”

黄斌刚想上前领命,听后面这话,忙又退回了原位。

与此同时,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屈身怯声道:“奴婢秋红【夏荷】,见过青天大老爷,我们两个就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顿了顿,那秋红又补充道:“夫人到花园之后,我们两个一直和张家嫂子闲话家常,后来觉得不对劲之后,也是我们三个一起发现的尸体。”

这倒是个机灵的。

而且听她们的口音,应该是京城本地人,而不是马夫人从南方带来的。

孙绍宗点了点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本官要去马夫人的寝室查看一番,你们两个前面带路吧。”

两个丫鬟下意识的望向了宏丰道人,见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带着孙绍宗和两个衙役,到了马夫人的寝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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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6章 扑朔迷离

马氏的住处,其实离着后花园不远,不过彼此之间却并未打通,而是需要从二门夹道绕路,方可进出其中。

而相较于方才那两排模板库式的宿舍,这里的环境自然要好上许多,飞檐斗拱不逊于楼台殿宇。

但其中最为出彩的,却并非堂屋正房,而是风格与北方建筑迥异的东厢房。

“青天大老爷。”

因见孙绍宗止住脚步,端详那东厢房的构造,那机灵丫鬟秋红,便怯生生的道:“东厢房是我家真人炼道修玄的地方,平日里就连夫人也不敢擅入的。”

听她这么一说,孙绍宗反倒更为好奇了。

不过眼下能做主的人都不在近前,他也不想太过为难两个丫鬟,便只是模棱两可的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秋红上前,推开了堂屋的房门。

甫一进门,就隐隐觉得有股暖香扑鼻,等进到里间之后,这股味道就更浓了。

而里面的布置,也一如那兜帽上的流苏,充满了少女情趣——孙绍宗甚至还在窗户上,发现了一串粉色的风铃千纸鹤。

“四处查看一下,看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孙绍宗一边吩咐着,一边自顾自的拉开了衣橱,却见里面衣物层层叠叠的,皆是女子所用,不曾见到半件男人的衣物。

于是随口问道:“宏元真人平日不睡在这里么?”

秋红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的答道:“真人……真人在为万岁爷调配丹药。”

马氏虽然已经死了,可宏元真人却还活着,而且是圣眷正隆的或者,她身为一个丫鬟,如何敢随意泄露这夫妻之间的隐私?

故而也只能这般隐晦其词。

孙绍宗却懒得同她打什么机锋,又开门见山的问:“如此说来,宏元真人与妻子已经有许久没有同房了?那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夫人与真人的感情,自……自是极好的。”

秋红说着,却下意识的低垂了头颈,但要掩饰的,却并非她刻意装出来的娇怯,而是满眼的无奈。

就在此时,屋内忽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秋红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就瞧见孙绍宗扯下了一只纸鹤,正饶有兴致的拆解着。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开口劝阻,但双唇微动,又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于是忙把话又咽了回去。

正待重新垂下头颈,却听孙绍宗自说自话道:“方才我也瞧过了,这府上除了马氏之外,连个正经的女冠都没有——现如今马氏已经死了,日后这府上怕也不再需要这么多女佣了吧?”

“天师府门下,虽然可以娶妻生子,可毕竟也是修道之人,对男女大防总比旁人更避讳些——尤其宏元真人如今又不近女色。”

“估计裁撤人手的时候,越是年轻有姿色的,越是不会留下来。”

“而在主人横死后不久,就被辞退的贴身丫鬟,你们可知道会担上什么名声?”

说到这里,孙绍宗终于丢开了手里的纸鹤,似笑非笑的望向两名丫鬟。

秋红被孙绍宗瞧的心慌气短,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曾开口。

但那夏荷却没有这般定力,听了孙绍宗这一番剖析,只骇的险些魂飞魄散,如今被他那鹰鹫也似的眸子盯住,却哪还顾得上什么主仆情谊、职业操守?

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孙绍宗面前,连声道:“求青天大老爷救救奴婢,我与秋红只知道伺候夫人,什么坏事儿都没做过啊!”

说着,便哭的梨花带雨。

两人平日里同进同出,知道的事情都相差仿佛,夏荷既然已经被唬住了,秋红再沉默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故而也只得暗叹一声,也只得跟着跪了下来,以头触地道:“还请青天大老爷,为奴婢们指一条活路。”

唬住两个小丫鬟,对孙绍宗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成就,故而他只是一扬下巴,淡然道:“起来回话。”

夏荷还想哀求,秋红却忙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恭恭敬敬的洗耳恭听。

“你等若是无辜被牵连的,那就不要有所隐瞒。”孙绍宗道:“若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助本官尽快查出真凶,一来可以告慰马氏在天之灵,二来本官也可酌情嘉奖,以后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另寻主家,总归不会让你们被流言蜚语所扰。”

秋红还来不及开口,旁边夏荷已是大喜过望,忙不迭的谢着恩,又保证有一说一,绝不欺瞒半句。

而为了表示诚意,她还迫不及待的,回答了孙绍宗之前的问题。

“要说夫人与老爷之间的关系,平日瞧着其实还挺恩爱的,吃穿用度就不说了,老爷若有时间,也时常陪夫人闲话家常。”

“只是老爷要炼仙丹,就必须避讳阴气,所以从不见他们行……行夫妻之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夫人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些闷闷不乐,直到近些日子,才渐渐开心起来,不过……”

眼见说道关键处,她忽然把脸鼓的包子一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绍宗忍不住催促道:“不过什么?她可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

夏荷绷着脸,眉头越皱越紧,半晌却泄气道:“我也说不准夫人是怎么了,反正心里像是揣着事儿。”

“夫人像是在患得患失。”

这时秋红插口道:“夫人似乎是对某件事情有些拿不准,在人前还好些,一旦独处时就坐立不安的。”

“对对对!”

夏荷忙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就是这么回事,我和秋红撞见好几回呢。”

以这种种迹象来看,马氏与那凶手有私情的推断,应该七八不离十了。

至于马氏近来突然心情转好,又患得患失的表现,按照常理推断,应该也同那情夫脱不开干系。

决定一起要远走高飞?

等来的却是情夫痛下杀手?

啧~

八点档狗血剧的情节。

可这府上并没有符合凶手体貌特征之人,凶手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深居简出的马氏,约到后花园见面的?

这其中还是要有内应负责剧中联络,才能解释的通。

会是眼前这两个丫鬟么?

不对。

两个贴身丫鬟虽然容易接近马氏,却并不方便与外部接触,而且只要事后稍一查问,就多半会漏出马脚来。

这般想着,孙绍宗又问:“今天去花园之前,她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么?又或者独自见过什么人?”

“夫人一整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曾与旁人独处过。”那秋红摇头道:“不瞒大老爷,打从听说天师府那边儿死了人,这府上就风声鹤唳的,即便夫人有什么异常,奴婢们也看不出来。”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倒是傍晚时,夫人突然觉得烦闷,非要独自去后花园,显得有些奇怪。”

这一点不用说,孙绍宗也早就注意到了。

“那除此之外呢?她近来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了一眼,秋红摇了摇头,那夏荷却是若有所思,半晌支吾道:“奴婢也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之处,近来……近来……近来……”

反复嘟囔着,脸色越来越红,那嗓音却是愈发的小了。

孙绍宗见状,当即沉下脸来呵斥道:“马氏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能尽快查出真凶,你现如今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吃这一吓,夏荷再不敢吞吞吐吐,忙道:“近来夫人总觉胸口发涨,从南边儿带来的贴身内衣,也……也莫名的变紧了。”

胸口发涨?

贴身内衣变紧了?

孙绍宗脑海之中,先是闪过那根断掉的肩带,随即又浮现起在宁国府时,尤氏那拧腰侧身的剪影。

二次发育?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会想要和情郎远走高飞,怪不得那情郎会突下杀手!

孙绍宗立刻喊过一名正在翻找证据的衙役,附耳低语了几句。

那衙役面露惊愕之色,随即又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匆匆的去了。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黄斌自外面走了进来,拱手禀报道:“启禀大人,留守之人的口供都已录下,不过恰巧在案发前后,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这倒并未出乎孙绍宗的预料,不过如此一来,想要查出那内鬼,怕是要多费些手脚了。

“大人。”

正沉吟着,黄斌又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咱们要不要加派人手,把天师府的人都保护起来?”

“嗯?”

“‘天师府’是三个字,眼下已经死了两个……”

看来他想到了凶手连续作案,凑齐三杀的可能性。

不过……

这个案子如果和孙绍宗推论的一样,是因为马氏怀有身孕,奸夫唯恐事情泄露,所以才设计杀掉马氏的话,那他凑齐三杀挑衅天师府,岂不是画蛇添足?

孙绍宗甚至有些怀疑,那所谓的‘师’字,其实是凶手在得知天师府的案子后,刻意添上去当做障眼法。

而真正制造无头案的,则是另外一伙人。

不过眼下这一切还只是揣测,所以孙绍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黄斌暂且不要再提此事。

然后他又问两名丫鬟:“自从你们夫人来京之后,可曾有身材高大之人,出现在她身边?”

两个丫鬟毫不犹豫的点头。

这干脆利落的,倒让孙绍宗有些诧异。

毕竟之前宏元真人与那宏丰道人,都说马氏深居简出,从未见过什么外客,又说这府上没有身材高大之人。

然而两个丫鬟如今的表态,却是截然相反!

孙绍宗立刻来了兴致,盯着二人追问:“是什么人?!”

“是真人的大弟子马道长。”

秋红说着,又忙补了句:“他也是夫人的亲外甥,所以当初在京城时,曾与夫人见过几面。”

亲外甥?

原来竟是这种刺激的关系么?!

“你说当初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心下咂舌,却立刻抓住了这话的重点:“莫非那马道长,如今并不在京城之中?”

夏荷抢着道:“十多天前,马道长就被真人派去龙虎山送信了。”

原来如此!

如果那马道士假装回了江西,却暗中潜伏在京城,并设法将马氏约到后花园,然后加以杀害的话。

那他从外部入侵,又对地理环境,以及作息时间了如指掌,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

这样一来的话,宏元真人之前的反应,就显得十分的怪异。

就算那马道士,十多天前就已经离开了,但自己提出高大魁梧之人,又极有可能是这府上的弟子,宏元真人应该也会想到他头上才对。

却怎得偏要耍弄文字游戏,说什么府上并没有高大魁梧之人?

可疑!

实在是可疑的紧!

然而要说宏元真人有嫌疑,这逻辑上又实在说不通顺。

哪有被戴了绿帽、喜当爹、又被杀了老婆的人,会主动偏袒奸夫呢?

孙绍宗一时有些茫然,但这并不妨碍他当机立断的下令,让黄斌找这府上的道士们,绘出那马道士的相貌,然后在各个城门暗中设卡拦截。

城门是在酉正【六点】关闭,而从真人府赶奔最近的城门,也至少要花两刻钟左右,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如果马道士当真是杀人凶手的话,此时必然还在城内!

顿了顿,孙绍宗又道:“你方才那番话,也的确有些道理——这样吧,本官现在修书一封,请魏大人以咱们大理寺的名义,从城防营调些人手过来,片刻不离的守住这里。”

说着,让两个丫鬟找来了笔墨纸砚,挥毫泼墨写下一封呈请信,又盖上私人印鉴为证,好让魏益放心调派人手。

等把这信交到黄斌手里,孙绍宗不经意间,却见那秋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觉奇道:“怎么?你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秋红忙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又吞吞吐吐的问:“大人,您……您莫不是在怀疑马道长,就是杀害夫人的凶手?”

孙绍宗一挑眉,模棱两可的反问道:“是又如何?”

“可……”

秋红愈发犹疑起来,不过最后还是说道:“可马道长并不是独自上路的,身边还有另外两名师弟同行。”

竟是三人同行?!

孙绍宗心下一沉,若是三人同行前往江西,那马道士如果独自留下来,或者中途离开的话,事后肯定会被怀疑。

除非那三人都是一伙的!

但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这死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宏元真人的夫人,也即是他们的师娘。

这其中更涉及了奸情与伦理,谁敢胡乱告知旁人?!

孙绍宗心下思绪如飞,口中却又进一步问道:“那随行的两名师弟,是马道长自己选的,还是宏元真人指派的?”

“是宏丰道长指派的。”

这就更蹊跷了!

就算真有两个肝胆相照,连杀自家师娘都毫不犹豫的同党,那马道士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的铁杆同谋一定被选中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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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还要再请一天假

昨天惯例一天,我就厚着脸皮没发请假条,谁知道还要再厚颜无耻一天。

所以还是请假一下,免得大家以为我要鸽了。

《红楼名侦探》有事,还要再请一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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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7章 公之于众

一刻钟后。

“大人,已经问清楚了。”

“疑犯全名马义真,十四岁拜师宏元真人,至今已有九年。”

“此人因仗着是宏元真人的大弟子,又是他的内侄,平素颐指气使,把几个师弟当奴仆使唤,所以很是不得人心。”

“同行的两个道士,分别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赵义雄,以及五弟子刘义伟。”

“赵义雄是宏元真人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宏元真人几次说过,日后能继承他道统的必然是赵义雄。”

“正因如此,赵义雄与马义真关系向来不睦,甚至可说是水火不容。”

“刘义伟是宏元真人的族侄,因这一层身份,马义真、赵义雄都对他另眼看待。”

“不过刘义伟为人木讷古板,除了一心侍奉宏元真人,平日对谁都不假辞色,故而与二人的关系都相当一般。”

“马义真生的高大魁梧;赵义雄是中等身量;刘义伟生的黑瘦矮小。”

虽说觉得三人共同作案,谋杀马氏的可能性不大,但孙绍宗还是命黄斌,将三人的关系分别向道士们求证了一番。

只是从调查结果来看,如果那些道士——包括一部分道童——没有集体说谎的话,这仨人都够一出三国演义的了!

要说他们能精诚合作,一起掩护马义真潜入京城杀死马氏,估计马义真自己都未必敢信!

至于三人都与马氏有染的假设……

根据孙绍宗方才的一系列调查,初步可以判定马氏是个心理成熟度不高,内向、文青、渴望被关怀的女子。

这种女人一旦受到冷落,出轨的几率或许不低,但要说同时和多个情夫滥X,应该还是不至于的。

“大人,您快看这是什么!”

孙绍宗正用拳头揉着眉心,试图重新拼凑出逻辑关系,那一直没敢闲着,不断在房间里搜查的衙役,却忽然叫了起来。

孙绍宗转头望去,就见他正蹲在梳妆台前,如获至宝的捧着块指甲盖大的碎纸屑,而那纸屑的边缘部分,还有明显燃烧过的痕迹。

孙绍宗忙上前细瞧,待见那纸上并无什么浮尘,顿觉眼前一亮。

这显然是在不久前才被点燃的!

他当下一面小心翼翼的,把那碎纸屑拨到自己手上,一面问道:“这是在哪儿发现的?”

“就在这梳妆台底下,小人刚才用扫帚扒拉出来的!”

那衙役颇为得意,他方才其实也是实在没地方搜了,又不敢当着孙绍宗的面偷懒,所以才拿着扫帚,在床底、柜底胡乱扒拉,那曾想还真就找到线索了!

孙绍宗看看那梳妆台,又回头问道:“之前这屋里可曾放有炭盆?”

“有的!”

秋红立刻答道:“自早上就没断过,后来夫人要出门,怕屋里没人照看着,再不小心走了水,所以才挪到了别处。”

说着,伸手往某个角落一指:“原本就放在这儿。”

她所指的地方,距离梳妆台不过也就才三尺远,如果当时马氏是把一整张纸,全都丢进了炭盆里,会有边边角角的碎屑,飘到梳妆台底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倒是怪了。”

孙绍宗把纸屑展示给两个丫鬟,冷言冷语的道:“这屋里上上下下,既没笔墨纸砚,也不见有什么书本,你们方才又说没有书信送进来,那这被烧掉的是什么?”

质问归质问,其实孙绍宗心下,倒并不怎么怀疑这两个丫鬟。

因为根据方才的调查,她们几乎整日都同马氏窝在后宅,要想传递消息,就必须经由旁人之手。

但这种要命的丑事,谁敢经这许多人手传达?

不然只要其中一环出了问题,对于奸夫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这……”

夏荷惶恐的看着那纸片,随即又将怀疑的目光望向了秋红,显然是疑心秋红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秋红却并未回应她的狐疑,反而是眉头渐渐收紧,一副若有所思,又觉得匪夷所思的样子。

好半晌,她才在孙绍宗的逼视下,吞吞吐吐的道:“启禀青天大老爷,奴婢实在不知这东西究竟是哪儿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今天来过这寝室的,并非只有我与夏荷,还有……还有老爷!”

宏元真人也来过?

总不会是他帮着那马义真,把马氏约到后花园杀掉的吧?

这也忒不符合常理的!

要知道他可是被戴了绿帽子,估计都恨不得把奸夫碎尸万段,又怎么会……

等等!

孙绍宗忽的脑中灵光一闪。

之前因为后花园里的那些痕迹,尤其是凶手不忍心破坏马氏遗容,以及马氏那七情上脸的模样,都让他在心中默认,杀死马氏的凶手,就是马氏的情夫。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说马义真之所以杀死马氏,并非是因为他是马氏的情夫,而是因为他受人指使,要杀死通奸受孕的马氏呢?

再进一步推论,被派往江西龙虎山的三人,看似是水火不容,基本不存在合谋的可能性。

但若这一切,本就是宏元真人授意的呢?

三人合谋也就……

不!

只要有两人合谋就够了!

因为另外一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奸夫!

毕竟按照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也只有宏元真人宠信的几个徒弟,才有可能接触到马氏。

而宏元真人设计杀掉妻子,难道还会放过奸夫不成?

“黄斌!”

想到这里,孙绍宗当即吩咐道:“你立刻派人回衙门,把那具无头尸首抬到这里来,让天师府的人都认一认!”

不等黄斌领命,他又示意黄斌附耳上前,悄默声的叮嘱了几句。

黄斌会意的点了点头,再一次匆匆的寝室。

…………

半个时辰后

将马氏的住处里里外外搜了三遍之后,孙绍宗这才带着丫鬟、衙役们,再次回到了前厅。

同之前的‘一鸟入林、百鸟压声’截然相反,这次孙绍宗进到厅中,嘈杂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火上浇油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或许是从中汲取了力量,其中一个年轻道士,竟直接向孙绍宗喝问道:“这位大人,你们这没完没了的盘问,总不会是把我们当成凶手了吧?!”

“是啊!”

旁边立刻有人接茬:“这分明是有人针对我们天师府,你等官差不去抓捕凶手,却只顾纠缠我等苦主作甚?”

其余的道人见有了领头的,也都纷纷敲起了边鼓。

一时群情激愤,倒唬的衙役们慌张不已,毕竟近来道士们行情看涨,真要是闹腾起来,这朝廷的板子,可未必会打在他们身上。

孙绍宗却是视若无睹,没事人似的在那法台旁前站定,下令道:“去把宏元真人带到这里来,本官有几个疑问,要请真人当众解释清楚。”

门口几个衙役如蒙大赦,你争我夺的冲了出去,大厅里却也随之静了下来。

众道人依仗天师府近来的声势,或许敢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朝廷官员,却绝不敢在宏元真人面前生事。

不多时,就见宏元真人自门外昂首而入,一众道士们忙‘师父、师伯、师叔’的尊称着。

宏元真人却一概不理,定定的到了孙绍宗身前,凝目与其对视着,好半晌,才开口道:“听说孙少卿有几个问题,要本座亲口回答?”

“不错。”

孙绍宗微一颔首,随即开门见山的问道:“真人的大弟子马义真身高几尺?”

“六尺有余。”

“对这府上的地形可否熟悉?”

“自然熟悉。”

“那本官方才询问时,真人缘何一口咬定,天师府众人并无身高六尺往上之人?”

“马义真十数天前就已离京,如何能做下此事?既然没有嫌疑,自然无需提及。”

“听说与他同行的,是真人的三弟子与五弟子?”

“正是。”

“那真人又怎知,他不会与两名师弟合谋,暗中潜伏在京城……”

“孙少卿!”

宏元真人打断了孙绍宗的话,狭长的眸子毫不畏惧的与孙绍宗对视着,一字一句的问:“你往日断案,难道凭借的就是这‘莫须有’三字?”

孙绍宗默然与他对视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真人说的是,方才我一时口误,同行的三人彼此不和,又怎肯沆瀣一气?其实是马义真与刘义伟二人,先合谋杀了赵义雄,然后又……”

“孙大人!”

宏元真人再次打断了孙绍宗的话,言语也愈发不客气起来:“我虽敬你有青天之名,却也不能任你空口白话,污了我徒儿的清白!”

顿了顿,他又道:“再者说,义真是我的内侄,义伟是我的族侄,他二人无缘无故,又怎会欺师灭祖、罔顾伦常的杀害拙荆?!”

“无缘无故?”

孙绍宗嗤笑一声,随手从袖筒里抖出个小册子,往宏元真人面前一递,道:“是不是无缘无故,真人心里清楚,本官却也不糊涂。”

宏元真人的目光,落在那蓝皮小册子上,不自觉的便阴鸷了些,口中却仍是波澜不惊:“这是何物?”

孙绍宗把那册子往上一扬:“自然是尊夫人的验尸记录。”

宏元真人的左手,也下意识的往上抬了抬,不过离着那册子还有好远,就在半空中僵住了。

随即,他干脆就把手垂了下去,摇头道:“孙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这倒是让孙绍宗有些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见宏元真人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当下干脆把那验尸报告翻开,选取其中一段念道:“尸体X房、腹部、后臀,均发现有深浅不一的斑点,根据临时请来的几名稳婆判断,死者生前已然怀有身孕,而且在三个月往上。”

说到这里,孙绍宗又把那册子合拢,向着宏元真人扬了扬,道:“真人,这总不是‘莫须有’之物吧?还是说,要让仵作将证物取出,请你亲自过目才肯相信?”

宏元真人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甚至人群中有几人,也是惊疑不定的模样。

但更多的人却是莫名其妙,甚至有人忍不住嚷道:“这是什么意思?师伯母怀有身孕,同马师兄等人又有什么干系?”

其实孙绍宗原本,并没准备把这件事情,在众人面前揭露出来。

可偏偏宏元真人不接招,他也只好公之于众。

眼下既然开了头,再遮遮掩掩反而显得自己没底气,故而孙绍宗听到有人质问,当下嘿然一笑:“和马义真等人有什么干系,眼下还难以定论,但这孩子同宏元真人却是全无干系!”

这下可真是全场哗然了。

“荒唐!你怎敢如此污蔑我家师伯!”

“师娘进京已有五个月了,怀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师父与师娘向来恩爱……”

“我师叔乃是陛下敕封的真人,你怎敢胡……”

“本官当然敢断定!”

孙绍宗先是一声厉喝,打断了这种种的质疑之声,随即环视全场,冷笑道:“否则宏元真人就犯了欺君之罪,而你们天师府上上下下,也一样脱不开干系!”

顿了顿,他才又补充道:“因为宏元真人曾亲口说过,为陛下炼丹时,是不能亲近女色的。”

这下堂上哗然之声更甚。

但很快的,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积。

那些城府深的,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而更多的人,则是难以置信的望向了宏元真人。

“唉~”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宏元真人突然长叹道:“本座方才细思她往日种种,就已然有所预料,却不曾想……不曾想……”

说着,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想我刘宏元一生自负无愧于天,却不曾想、不曾想……哈哈哈……”

那笑声悲凉萧瑟,他瘦高的身躯也摇摇欲坠,直瞧的众人无不扼腕。

唯独孙绍宗先是暗骂了一声‘戏精’,随即又皱紧了眉头。

按照现有的种种线索推断,马义真和刘义伟,必然是受了宏元真人的唆使,才会杀了赵义雄与马氏。

只要马义真和刘义伟当中,有一人落网并招认实情,那他此时即便再怎么掩饰,也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但宏元真人此时的表现,却让孙绍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若是马义真和刘义伟不肯招认,又或者‘无法’招认呢?

届时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证据,能锁定宏元真人是幕后黑手。

再往深里想,宏元真人此时虽大大的丢了颜面,但他却是为了给皇帝炼丹,才冷落了自家娇妻,进而被戴上了绿帽子。

只要之后他不被牵扯进此案,皇帝必然会有所抚慰……

啧~

这厮该不会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将绿帽身份公之于众的准备吧?

“大人、大人!”

就在此时,一个衙役飞奔近来,扬声禀报道:“尸首已经送过来了,而且我等在……”

“让黄斌先进来说话!”

孙绍宗急忙打断了他的禀报,不由分说的道:“尸体什么的,都先留在外面!”(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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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章 卖惨

【这两天真的是事情太多,更新不稳定,不过我肯定会爆发的——以半年奖的名义!】

宁国府。

灵堂西北角的回廊里,孙绍宗跨坐在一张酸梨木的高背椅上,双手环住椅背,将大半张脸埋在袖子里,只露出两只鹰鹫也似的眸子,望向斜对面唱经的草棚。

准确的说,是望向端坐在上首的宏元真人。

此时的宏元真人,与昨晚又有不同。

一双丹凤眼满含着忧郁,两道卧蚕眉紧锁着酸楚,再加上那苍白的面孔、乌青的眼袋……

他越是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是让人忍不住探究背后的真相!

因此这经还没念上几句,宏元真人成了绿帽接盘侠的消息,就已经插上翅膀,飞出了宁国府的大门。

当真是卖的一手好‘惨’!

估计要不了多久,宏元真人因为炼丹被绿,却依旧遵从皇帝的圣旨,来宁国府做法事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京城。

再然后……

应该就是师徒情深的苦情大戏了吧?

“大人、大人!”

似乎是为了呼应孙绍宗心中的猜想,这时陈敬德大呼小叫着奔了过来,一路引来了无数惊疑的目光。

眼见他提着袍子,满脸亢奋的模样,孙绍宗暗道了一声果然,也不等陈敬德开口,就抢先问道:“是在哪个城门拿住的?拿住了几个?”

陈敬德到了嘴边的禀报,一下子被噎了回去,瞠目结舌的望着孙绍宗,连官袍都忘了放下,瘟鸡也似的杵在那里。

好半晌,他才又反应过来,忙挑起大拇哥啧啧赞道:“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今儿一开城门,那马义真和刘义伟二人,就想从东便门混出城区,结果被咱们埋伏下的官兵当场拿获!”

听他要说的果然是这个,孙绍宗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随即不咸不淡的吩咐道:“既然拿住了,就带回衙门,让杨寺丞好生审一审。”

“让杨寺丞审?!”

陈敬德吃了一惊,随即犹豫着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的提醒道:“大人,这可是钦命要案,杨寺丞昨儿又没出过什么力气,您何必要将功劳让给……”

“啰嗦什么。”

孙绍宗不耐烦的一扬手:“眼下也不知贼人还有没有余党,本官自然要在这里守着,以免天师府的人再有什么差池。”

陈敬德闻言又是一愣,继而就有些莫名其妙。

昨儿不是已经认出,那尸首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赵义雄了么?眼下马义真和刘义伟也已经落网,却哪还来的什么余党?

但看孙绍宗转过头去,显然没有再解释几句的意思,陈敬德也只好带着一头雾水依命行事。

而等他离开之后,孙绍宗便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卖‘惨’的宏元真人。

真人府在城北,而马义真、刘义伟却选在东便门出城,显然是打着直接从码头乘船南下的主意。

若非孙绍宗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锁定了他二人的嫌疑,说不定就让他们成功潜逃了。

如此说来,宏元真人最初的计划,倒也未必就是要卖惨——再怎么一箭双雕,那绿帽子的名头,却是戴在头上就摘不掉了。

不过他昨天的表现,却又不像是临时起意。

约莫是早就准备好的备用方案,若是马义真、刘义伟二人成功脱逃,就把这两桩案子当成是敌对势力所为。

若是其中出现什么变数,就舍了‘虚名’求个万全。

啧~

这厮倒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按照眼前这局势,他甚至都不用担心马义真、刘义伟二人,敢背叛出卖自己。

毕竟这世道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而是赤裸裸的人治。

出于义愤‘清理门户’,和受师父指使杀死师娘,单从法律层面来说,是主犯与从犯的区别。

按照律法,前者的罪理应更重。

但老话又说‘法理不外乎人情’,从道德层面上来看,前者明显是优于后者的。

再加上事发的根由,又似乎是因为宏元真人一心为皇帝炼丹,从而冷落了妻子所致。

皇帝就算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多少也要对其有所抚慰。

只要马义真、刘义伟肯扛下所有责任,就先在道德高地上站稳了脚跟。

届时宏元真人再去皇帝面前卖卖惨,来两句‘教徒无方、师之惰也’,朝廷难道还能重判这二人不成?

反之,他们若敢攀咬出宏元真人,道德高地瞬间就变成了洼地。

而皇帝那边儿就算法外开恩,也只会施恩于宏元真人——等待他们两个,只会是罪加一等、万劫不复!

有鉴于此,想从马义真、刘义伟嘴里掏出实话来,恐怕是难如登天。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懒得去主审这二人的原因——与其听他们编故事,还不如等着直接看口供呢。

只是……

没有马义真、刘义伟的指证,自己总不能单凭一块小小的纸屑,去揭穿宏元真人的真面目吧?

难道就这么让他蒙混过去?

说实话,鉴于宏元真人绿帽接盘侠的身份,本来放他一马也不是不成。

但这厮在自己面前飙演技,把自己当成猴子糊弄,却是孙绍宗万万不能忍的。

“二爷。”

正盯着宏元真人运气,忽听得后面软语娇声,却是尤二姐寻了过来,柔声道:“您昨儿一宿没睡,如今好歹也去后面歇一歇,不然累垮了身子,我可没法跟阮姐姐交代。”

“爷这筋骨,熬一夜又算的什么?你忙你的去,我这里不用你伺候着。”

孙绍宗头也没回的应了句,随即半边丰润的身子就挨了上来,那胸大肌夹着肱二头肌稍一厮磨,就牵扯的泌尿系统蠢蠢欲动。

“爷~”

尤二姐嗲声嗲气的,将两片略厚的唇瓣,往孙绍宗耳垂上一贴:“您要是真不累,就去帮我那姐姐排解排解如何,她昨儿晚上长吁短叹的,可就差把您刻在心窝里了。”

这……

孙绍宗的目光,下意识的移到了灵堂门口,恰将一个俏生生披麻戴孝的身影映入眼帘。

配上她头顶那大大的‘奠’字,孙绍宗心里就是一激灵,当下又忆起许多东洋故事。

“咳!”

不过他最终还是干咳了一声,硬着心肠将尤二姐从肩头推开,呵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些有的没的?你回去让她好生把心收一收,先把这丧事应付过去再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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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9章 疑点

依旧是斜对着灵棚的角落。

所不同的是,孙绍宗原本跨坐的高背椅,已经换成了紫檀木的逍遥椅,手上捧着夸父逐日的鎏金手炉,膝盖上也搭了条雪豹皮的毯子。

若非他坚辞拒绝,左右还会有两个丫鬟,专门伺候着茶水点心。

这一多半,固然是出自尤氏的小意殷勤。

但同样也是因为,孙绍宗现如今的地位,已经足以让人郑重对待——否则尤氏再怎么想讨好他,也要顾忌旁人的看法。

腐朽的阶级特权啊。

孙绍宗无声的感【jiao】慨【qing】着,从陈敬德手里接过新沏的武夷大红袍,一面低头细嗅那袅袅的香雾,一面逐字逐行的,阅读着刚刚送来的堂审口供。

果然不出他所料,才看了三五行,‘义愤’二字就已然跃然纸上。

根据‘主犯’马义真交代,他在半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赵义雄与师母马春芳有染,辗转反侧了几日,都不知该不该向师父宏元真人言明此事。

恰在此时,为了确认明年开春之后,当代张天师北上的诸多事宜,马义真、赵义雄、刘义伟三人奉命赶赴江西。

马义真当时就觉得,这一定是上天想借自己之手清理门户,所以才降下了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在离京前,他就开始了谋划。

首先是假借赵义雄的名义,与马春芳约定在昨天傍晚私奔。

紧接着在出城之后,召集赵义雄、刘义伟二人,宣布在南下江西之前,还有一个秘密任务要执行。

那就是瞅准机会,在新建的天师府里诱使灵脉外溢,以壮天师府的威名。

赵义雄、刘义伟不疑有他,便跟着马义真在城外潜伏起来。

而在这期间,马义真又同忠心不二的刘义伟达成了盟约,于是二人便在前天夜里,将赵义雄引到天师府加以杀害。

而他们带走赵义雄的人头和衣物,就是怕有人认出赵义雄,进而泄露三人并未离京的真相。

【顺带一提,赵义雄的尸体之所以被确认,正是因为孙绍宗在尸体胸口上,发现的模糊印记——那是赵义雄自小佩戴的信物,所独有的花纹。

当时马义真也特意将这东西带走销毁了,只是却不曾留意到,赵义雄被压在香炉上时,那信物在赵义雄胸口上印了个模糊的痕迹。】

在解决到赵义雄之后,马义真又按照‘约定’,潜入真人府里大义灭亲,除掉了马春芳这个家族耻辱。

原本按照计划,他们会在第二天乘船南下,并假装半路遇劫,将赵义雄定性为失踪人口。

如此一来,这两桩命案都会记在天师府的对头身上,永远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宏元真人与马家的名声也得到了保全。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早乔装打扮到了东便门,竟被带着两人画像的官兵一网成擒!

后面还有对官府的叹服,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孙绍宗是懒得再看,屈指在上面弹了两下,抿着茶水问道:“陈寺副,你对这份口供有什么看法?”

“便宜杨……咳!”

陈敬德一时口快,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忙借助咳嗽掩饰了一下,生硬的改口道“卑职是说,这主要是靠大人您神机妙算——既是在京城之内被拿获,那两个凶徒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自然也无从狡辩。”

孙绍宗抬头瞟了他一眼,一语双关的问:“依着你的意思,这份口供并无什么疏漏之处,是也不是?”

疏漏之处?

陈敬德微微一怔,继而恍然道:“对对对,这上面还是有些疏漏之处的,怕是要大人亲自审问,才能一一补全!”

这货显然是以为,孙绍宗所谓的疏漏之处,其实是想找寺丞杨志铭的麻烦。

不过他这猜测,倒也不算全错。

孙绍宗之所以要把这案子,交由杨志铭审理,除了认定两名凶手不可能招认实情之外,也的确有考校杨志铭的意思。

而从眼下的结果来看,杨志铭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当然,陈敬德这货也是半斤八两就是了。

将目光挪到陈敬德身后,孙绍宗又将那份口供往外一递:“黄斌,你来瞧瞧这份口供,看上面可有什么疏失之处?”

见孙绍宗越过自己,去问一个小小的捕头,陈敬德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但黄斌却比陈敬德还羞怯了几分,尴尬的躬着身子呐呐道:“这个……小人……小人不识字。”

倒把这茬给忘了。

孙绍宗顺手把那口供拍在陈敬德怀里,不容置疑的吩咐:“给他念一遍。”

陈敬德愈发觉得屈辱,可事到如今,他又哪敢违拗孙绍宗的意志?

狠狠瞪了黄斌一眼,便不情不愿的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黄斌初时听得诚惶诚恐,但越是到后面,脸上的疑云便越重。

等陈敬德念完之后,他迟疑了片刻,便拱手道:“启禀大人,小的也不知算不算疏漏,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之处。”

“讲。”

“其一,根据咱们的调查,马义真、赵义雄、刘义伟三人,是宏元真人平日最为信重的徒弟,按理说派出去两个就足够了,怎么也该留一个在身边。”

“况且京城之中,还有一位少天师在,联络统筹进京的差事,按理说由他出面才是最为合适。”

“其二,马义真在口供里言称,是在半个月前同马夫人约定,于昨日晚间私会的。”

“然而这等事越是间隔时间长了,越是不够稳妥,这约在半个月后,又没有定下什么暗号,而且还限制死了具体碰面的时间——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其三,大人之前曾说过,钉入赵义雄体内的铁钉,以及将铁钉钉入赵义雄体内的器具,应该都是凶手提前预备的。”

“如此说来,凶手应该是一开始,就决定要把赵义雄的无头尸体,悬挂在祖师殿的正门廊下。

“换句话说,他们应该是一早就知道,祖师殿内摆放着几驾梯子!”

“可根据口供上的说法,马义真三人这半个月来,一直都在城外潜伏,从未与城内有什么联络。”

“这岂不是两相矛盾了么?”

黄斌说到这里,摇头道:“除非他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则实在难以用凑巧来解释此事。”

陈敬德听到一半,就已然又羡又妒,故而听到最后这句,就忍不住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未卜先知……”

话说到半截,孙绍宗一个眼神砸过来,立刻让他鹌鹑也似的缩了脖子。

制止了陈敬德的酸话,孙绍宗向黄斌点头道:“虽然还漏了些细节,但能瞧出这些疑点,也算是不错了。”

说着,他忽然提高了音量:“陈敬德!”

“卑职在。”

“速去衙门将马义真、刘义伟押来此处候审!”

说完之后,孙绍宗就又把目光投向了灵棚里的宏元真人。

原本以为这宏元真人是稳坐钓鱼台,但如果自己方才突然产生的怀疑成立,这一场尔虞我诈当中,谁是棋手、谁是棋子,恐怕还未必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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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天开始,恢复稳定更新

因为大姨子做手术,老婆每天去医院陪床,我负责伺候俩孩子,这些天实在是乱糟糟。

好在大姨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明天开始回归正轨,到月底每天六千字不打折!

《红楼名侦探》从明天开始,恢复稳定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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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0章 李纨的经验之谈

正午刚过。

王夫人、薛姨妈姐妹两个,各自占据了罗汉床一角,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

初时所议论的,无非是荣宁二府的是是非非,但聊着聊着也不知怎得,王夫人便上下端详起薛姨妈来。

那狐疑的眼神,直把薛姨妈瞧的心下打鼓,讪讪道:“姐姐瞧什么呢?倒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王夫人闻言噗嗤一笑,顺手抓起几颗剥了皮的糖炒栗子,分出一半给薛姨妈,口中啧啧称奇道:“你说你这病了一场,非但不见清减,脸上倒多了些血气,红扑扑的透着喜庆——若再小上几岁,都能冒充新媳妇儿了。”

她不过是随口调侃,薛姨妈却唬心跳都差点停掉,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直发烫,忙低头吞下枚栗子,借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可王夫人这几年与她朝夕相处的,哪会瞧不出她的异样?

当下奇道:“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

“太太、太太!”

正说着,就见外面匆匆走进一人来,却是顶替了彩霞的二等丫鬟玉钏儿,就见她满脸急切的道:“方才怡红院那边儿请了大夫,好像是二爷当真病了!”

“什么?!”

这下王夫人也顾不得再刨根问底,当下跺脚道:“这讨债鬼,怎的说病就病了?!”

说着,就自顾自的往外走。

薛姨妈心头松了口气,也忙把糖炒栗子撇下,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怡红院里,薛宝钗、林黛玉领衔的一众莺莺燕燕,却是早就赶了过来,此时正围着宝玉嘘寒问暖。

因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到了,众女忙都上前见礼。

王夫人却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贾宝玉床前。

见他病恹恹的倚在床头,虽是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眼中却没有半分神采,王夫人愈发的焦急起来,连声追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又病了?!大夫怎么说的?是从哪里过了病气,还是不小心染了风寒?”

说到后面,她便忍不住拿眼去瞪这屋里的几个丫鬟。

麝月嘴快,见她似有迁怒的意思,忙垂首道:“昨儿二爷本来好好的……”

说到一半,却被袭人给拦下了话头:“昨儿二爷本来就有些不爽利,后来给东府老太爷写了篇祭文,就更是丢了魂似的——好在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思虑过度伤了心脾,好生将养几日就成。”

听她这番说辞,王夫人才恍然记起,自己昨儿为了搪塞尤氏,早已经给儿子挂了病号。

顺嘴又苛责了两句,便转头埋怨儿子,怪他再怎么孝顺,也不该伤了自己的身子。

其实那贾敬十几年前就去城外修道参玄了,一年也未必能回来两次,同贾宝玉能又多少亲情可言?

贾宝玉昨儿写那祭文时,不过是习惯性的伤春悲秋,硬把自己给套了进去,跟孝顺什么的完全不沾边儿。

但既然王夫人已经定下了调门,众人自然也都顺着这话往下吹捧,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他捧的二十四孝仿佛。

内中有几个不善吹捧的,也只是闭口不言,唯独林黛玉悄悄凑到近前,追问宝玉究竟在那祭文里写了些什么。

若别人问起,贾宝玉说不得就招了。

可当着林黛玉的面,想起那祭文里颓唐、厌世的种种言语,正与二人立下的海誓山盟截然相反,贾宝玉哪敢实话实说?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几句,眼见林黛玉严重疑色更浓,直急的他出了满头虚汗。

万幸,此时外面突然来了救兵——却正是称病了几日的王熙凤、李纨两个。

贾宝玉如蒙大赦,忙不迭告罪道:“罪过、罪过,怎得倒把嫂子们也惊动了?”

跟着又问两人病情可曾康复。

王熙凤经这一场世态炎凉,倒比往日更从容了些,掩着嘴似笑非笑的道:“我这是心病,今儿大老爷出面还了我的清白,自然也就不药而愈了。”

说着,又斜眼打量李纨:“倒是大嫂这病,怎也好的如此之快?”

却原来今儿上午,贾赦就主动向老太太交代,自承当初是自己授意,让儿媳妇和女婿瞒着家里合伙做买卖的。

不过王熙凤话里话外透露出的信息,却远不止这么简单。

李纨闻言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我这病就是让你妨的,你如今既然都好利索了,我还病个什么劲儿?”

顿时惹得哄堂大笑。

那糊涂的,笑的快活;那半明白半糊涂的,笑的揶揄;那真正明白的,却笑出了唏嘘与同情。

唯独贾宝玉没有笑,他呆愣愣的坐在床上,半晌也不见有一丝反应。

薛宝钗最先瞧出不对来,生怕他一时犯了癔症,再把那不能说的给挑明了。

于是忙上前轻轻搡了宝玉一把,岔开话题道:“可惜你病的不是时候,不然倒能去隔壁瞧个稀罕。”

贾宝玉被宝钗搅了心绪,抬眼又见她不住使眼色,愣怔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明白过来,于是顺势问道:“什么稀罕?珍大嫂子如今忙的焦头烂额,你们怎还好意思去瞧她的稀罕?”

薛宝钗抿嘴一笑,却不肯在人前与他太过亲近,反手拉了史湘云过来:“这事儿还得湘云妹妹来说,才显得绘声绘色。”

史湘云倒是当仁不让,把天师府的案子里里外外讲了一遍,内中还不忘夹带了许多私货,恍如是实亲眼所见一般。

末了,她又道:“上午回来的时候,还听说孙家二哥要在那府里升堂问案呢。”

“当真?!”

贾宝玉登时挺直了脊梁,两腿往床下一垂,便划拉着要穿鞋起身,嘴里还埋怨着:“你们怎么不早说?我可是有日子没见过二哥断案了!”

眼见他这风风火火的,王夫人以下忙都齐来劝说。

但贾宝玉来了兴致,又岂是听人劝的主儿?

何况看他亢奋的样子,那病情也似乎轻了几分,王夫人最后也只得随他去了。

不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干脆亲自带着一众莺莺燕燕,也去了宁国府‘吊唁’。

这一走就是乌泱泱一片,最后剩下的,便只有李纨与薛姨妈两个。

薛姨妈是不想与孙绍宗碰面,所以才婉拒了王夫人的邀请,此时眼见李纨也留了下来,当即就沉下脸色,不言不语的独自向外便走。

那曾想李纨却是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还喧宾夺主的斥退了她的丫鬟、婆子。

薛姨妈原本有意阻止,可又怕在这里闹将起来,再被人瞧出些什么来,只得先强自压抑着。

等到丫鬟们都被素云、银蝶引走了,她这才冷言冷语的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纨脸上也敛去了笑意,郑重的福了一福,道:“我愧对姨母,原本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方才见姨母眉头郁结难解,才想着看看有什么能赎罪之处。”

“不必了!”

薛姨妈丢下三个字,就想转身离去。

李纨却闪身拦在了她面前,恳切道:“姨母便是再怎么恨我,可有些事情终归也只能和我商量,再说我这几年到底……到底有些经验,就算只为了文龙【薛蟠字文龙】表弟和宝丫头,姨母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

若是前几天,薛姨妈倒未必能听进去这番话。

可现如今,她心头的恼意到底减弱了些,方才又差点在王夫人面前露了马脚,故而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勉为其难的留了下来。

可她却断不肯主动向李纨讨教‘经验’,故而只是绷着脸,一副‘你说我听’得架势。

好在李纨只是担心她会暴露,继而把自己扯进去,倒并不在意她恨不恨自己。

当下心平气和的,将薛姨妈请到了附近一座凉亭里,压着嗓子柔声道:“其实当初与他有染之后,我也曾一度惶惶不可终日,只要有谁打量我一眼,就总觉得是被瞧出了什么。”

这话倒是让薛姨妈感同身受,于是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

“好在我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又有素云可以排解心事,所以那一段时间里,倒也没谁真个瞧出什么破绽。”

这对薛姨妈就不怎么适用了。

她平日里非但要时常接触王夫人、薛宝钗这样的精明人,身边更没有谁可以倾诉心事。

眼见薛姨妈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李纨又道:“这法子姨母怕是难以照做,不过还有个法子,姨母倒不妨试上一试。”

“什么法子?”

薛姨妈终于忍不住开口追问。

李纨正色道:“姨母不妨先把这些年寡居受到的委屈与不甘,全都仔仔细细的想上一遍,然后再问一句:凭什么?!”

薛姨妈有些迷糊,诧异道:“问谁?”

“当然是问自己、也问那死鬼、更问这贼老天!”

李纨陡然间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往心口重重的一拍:“我也是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凭什么受了这么多的苦,却不能像个正常女人那样,享受男人的温柔体贴?!”

薛姨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犹犹豫豫的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纨见她这样子,倒是稍稍克制了些,伸手拉住薛姨妈的柔荑,正色道:“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断章取义也罢,总之多想想咱们吃过的苦,用那不甘、不愿填满胸膛,也就不会再觉得心虚了。”

薛姨妈眉头皱的更紧了,显然一时之间,还有些接受不了这自我暗示的方法。

李纨却从石墩上起身,柔声道:“要如何过这道坎,总归还要姨母自己拿主意。”

说着,微微一福,径自出了凉亭。

薛姨妈却是愣怔半晌,直到丫鬟们寻了过来,这才愁眉不展的回了蘅芜院。

…………

却说李纨主仆躲在路旁,目送薛姨妈远去,素云便有些忐忑的问:“您说她这懵懵懂懂的,不会真被瞧出什么吧?”

李纨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半晌方道:“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她被怨气迷了心窍,会像我当初那样钻牛角尖,与孙家二郎纠缠不断。”

素云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大奶奶,您……您当真要与孙大人断掉往来?”

“怎么?”

李纨横了她一眼:“你舍不得?”

“不不不!”

素云那根承认,忙指天誓日的道:“我只要能跟在奶奶身边,就什么也不想了!”

谁知李纨却叹了口气:“可我却是有些舍不得。”

说完,却不管素云如何反应,径自往稻香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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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1章 过堂【上】

宁国府偏厅。

“唉,这真是何苦来哉。”

看罢那堂审口供,宏元真人万般感慨,便化作了一声悠然长叹。

唏嘘、悲怆、不忍、寂寥……

种种情绪竟都浓缩在了这一声长叹之中,若非孙绍宗心下早有成见,说不得也会受其感染。

不过眼下么……

孙绍宗只能在心中回以一声冷笑。

就见宏元真人叹息之后,将那口供缓缓放在茶几上,起身郑重的作揖道:“多亏有孙大人明察秋毫,否则贫道怕还被小徒蒙在鼓里。”

按理说,孙绍宗这时候应该客气几句才对,然而他眼下却并不想按常理出牌。

虽也起身还了一礼,口中却是不咸不淡的来了句:“真人这话,或许言之过早了。”

宏元真人一愣,诧异打量了孙绍宗两眼,这才探究道:“孙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案情依旧疑点颇多,真人眼下以为的真相,恐怕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孙绍宗神秘的一笑,随即正色道:“如今我已命人去提审人犯,真人若有什么疑问,不妨在旁边茶室里旁听……”

“二哥且慢!”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贾宝玉的声音,紧接着就见他自外面走了进来,向拱手道:“贾宝玉见过真人。”

当初万寿节时,宏元真人也曾与贾宝玉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是德妃的胞弟,因此自然不敢怠慢,忙躬身还了一礼。

只是再想搭话时,贾宝玉却又抢着告了声罪,将孙绍宗拉到角落里耳语起来。

不多时孙绍宗满脸无奈的回来,却是改口道:“真人若有意,本官可以让人摆下屏风、座椅,只是真人在后面且不可随意开口,以免影响本官问案。”

宏元真人对于他的改口,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这似乎又是贾宝玉的意思,更不好去深究什么,因此便先含糊的应了。

于是孙绍宗一声令下,宁国府的家丁便抬了五福捧寿的屏风,斜着封住了客厅的一角,又在里面放了张太师椅。

紧接着又有两张书案,一横一竖的摆在北墙正中,然后是陈敬德、黄斌,各捧了印信、惊堂木、空白状纸等物,在两张书案上各自铺开。

等这大厅里布置妥当了,宏元真人就被请到屏风后面坐定。

他原以为接下来,就该提审自己的两个徒儿了,谁知片刻之后,进来的却是一群莺莺燕燕。

宏元真人这才知道,孙绍宗腾出茶室,是为了安排这些女眷。

当下他心头就一股无名火起。

这案子非但性命攸关,还涉及了他家中的丑事,怎能让几个女流之辈旁听?

原本有心出去发作一通,可转念一想,这里本就不是正经的公堂,而那些女眷则多半是荣宁二府的女主人。

自己若闹将起来,得罪孙绍宗也还罢了,得罪贾家以及德妃娘娘,却着实有些划不来。

再加上他现在也急于搞清楚,孙绍宗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故而稍一犹豫,又咬牙坐回了椅子上。

…………

却说屏风外面,众女七嘴八舌的向孙绍宗见礼的同时,丫鬟婆子早把桌椅板凳,并茶水点心统统搬进了茶室。

等她们进到里面,叽叽喳喳的排好了座次,才见宝玉姗姗来迟,抖着一张墨渍未干的宣纸笑道:“这是今儿上午堂审的口供,我刚央着二哥抄了一份!”

说着,把其中一个茶几拉到中间,把那口供小心的铺开了。

“嘁!”

因见那口供正对着林黛玉,于自己却是倒着的,史湘云便半真半假的嗔怪道:“二哥哥好偏心,莫非只有对面是你的好亲戚,我们这边儿便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林黛玉却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边打量那口供,一边反唇相讥道:“云妹妹这会可露怯了,那回你不还说‘爱哥哥’的字,便是倒过来也能认得出么?”

眼见两人又起了争执,贾宝玉干脆又把那口供拿了起来,苦着脸道:“罢罢罢,都是我的错,我给诸位姐妹们读一读,总成了吧?”

薛宝钗也忙劝道:“都消停些,这府上毕竟是在办丧事。”

这话一出,便连贾宝玉也忙正经了些,控制着音量,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众女虽也早都听了个大概,可具体的细节却是头回得闻,当下有几个便忍不住替那马义真与宏元真人不值起来。

同时又有人觉得觉得马氏一尸两命,实在是死的凄惨。

正议论着,就听外面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陈敬德抑扬顿挫的叫道:“来啊,将人犯押上堂来!”

众女这才忙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厅里。

…………

却说孙绍宗传令升堂之后,那被倒缚了双手的马义真、刘义伟二人,便被带到了大厅之中。

这马义真果是六尺有余膀大腰圆,可却并不显得鲁莽蠢笨,一双眸子精光乱射,由里到外的透着精明。

乍一看,倒像是稍小一号的孙绍宗。

至于旁边的刘义伟,瘦黑匀称的体格、漠然刻板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个执拗的主儿。

孙绍宗将这二人挨个打量完,忽然吩咐道:“陈寺副,你来问话。”

陈敬德当下就有些懵圈,愣怔了好一会,直到马义真都忍不住抬头打量,他这才恍然过来,忙瞪眼道:“大胆贼人,你等既已认罪,缘何又招供的不尽不实?!”

马义真闻言露出诧异之色,将身子往下一弯,回道:“冤枉啊大人!贫道所说句句属实,绝没有隐瞒谎报之处。”

“哼!”

陈敬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随即他身子往前一倾,作色道:“本官问你,你再口供上招认,说是在城外半月,从未与城内有过什么联系,那你又怎知祖师殿里有现成的梯子,还特意携带了铁钉、木槌等物,好将赵义雄的尸首挂在牌匾处?!”

从这一声喝问,就知道这厮专业素质不过关。

若是个经验丰富审问者,肯定会先瞒住这些信息,借以引诱马义真露出马脚。

反而是马义真的反应十分坦然。

就听他苦笑道:“大人说笑了,我等哪里知道那殿中放着梯子?我原是打算把那无耻逆贼的尸首,钉在祖师像前谢罪的,结果进门之后发现里面有梯子,才临时改了主意。”

“这……”

陈敬德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说毛病,又下意识的看向了孙绍宗,见他依旧老神在在的,这才沉声问道:“那你缘何要与马氏约在半个月后?难道就不怕夜长梦多,生出什么变故么?”

马义真依旧是对答如流:“贫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若是约定的时间太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三人头上。”

顿了顿,他郑重道:“我与五师弟死不足惜,却万不敢坏了恩师的名声!为此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这回陈敬德倒不看孙绍宗了,而是不屑的瞪了黄斌一眼,显然是认为他提出的疑问,完全没有意义可言。

可接下来他问的第三个问题,却仍是黄斌提出的疑点。

不过这回没等陈敬德问完,孙绍宗就忽然插口问道:“杀死赵义雄之前,你等可曾给过他自辩的机会?”

这下马义真顿时卡壳了,半晌才支吾道:“那无耻恶贼所作所为人神共愤,还有什么好自辩的?”

“也就是说,你等未曾给他自辩的机会,就直接动手杀了他?”

“这……”

“是也不是?!”

“是。”

“那本官再问你等。”

孙绍宗目光灼灼盯着马义真问:“你等又是因何认定,赵义雄与马氏做了人神共愤的勾当?”

这话马义真终于好回答了,他忙道:“贫道之前便曾说过,是在花园里偶然撞破了他二人的丑事,才知道马氏已经因奸受孕……”

“除此之外呢?”

不等马义真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然把直线转向了一旁的刘义伟:“你又查到了什么实证?”

刘义伟却并不开口,依旧是马义真试图回话:“大人,五师弟他……”

“本官问的刘义伟!”

孙绍宗一声低喝,堂上十几个衙役立刻将水火棍戳到了地上,负责押送的四名衙役,更是作势要上前拿住马义真。

马义真见状,只得乖乖的闭上嘴巴,然后用眼神不住示意刘义伟小心答话。

刘义伟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缓缓摇头道:“不曾。”

“什么不曾?”

“我不曾查出什么别的实证。”

“也就是说,你只凭马义真空口白话,就认定是那赵义雄与马氏有染?”

刘义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你就没想过,马义真是在骗你?要知道他与赵义雄水火不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一阵愈发的迟疑了,不过半晌之后,还是让他想到了合适的理由:“师母毕竟是大师兄的亲姑姑,若非三师……若非赵义雄与她有染,大师兄怎会害她性命?”

“哈哈哈……”

孙绍宗哈一笑,随即正色道:“按常理推论或许如此,但若赵义雄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呢?”

刘义伟疑惑的抬起头,反问道:“大人不是已经验出,师……那马氏怀有身孕么?”

“所以本官之说,赵义雄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却未曾说马氏也是无辜之人。”

孙绍宗说完,见刘义伟愈发的莫名其妙,便一字一句的问:“本官问你,平日是马义真与马氏接触的机会多,还是赵义雄与马氏接触的机会多?”

这话一出,马义真先就急了,梗着脖子叫道:“大人,贫道……”

“堵住他的嘴!”

孙绍宗一声令下,早就虎视眈眈的衙役们立刻扑了上来,用烂布条将马义真塞了个严严实实,又摁住他的双肩,让其无法挣扎。

接着孙绍宗又把目光挪回了刘义伟身上:“回答本官的问题!”

刘义伟看看旁边的马义真,最后还是犹疑着道:“是……是大师兄。”

“那本官再问你,马义真与马氏平日关系如何?”

“姑侄之间,自然比旁人亲近些。”

“马氏是否早就知道,马义真与赵义雄不睦?”

“应该是知道的。”

“赵义雄平日可还算谨慎?”

“三师兄素来……素来稳重。”

“那就奇了,既然双方都清楚对方的立场,赵义雄又不是轻佻冒失之人,你又是如何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就敢判定他同马氏有染?”

刘义伟的回答一次比一次迟疑,此时更是哑口无言起来。

毕竟他真正信服的,本就不是大师兄马义真,而是幕后的宏元真人。

可是……

如果师父也被骗过了呢?

想到这里,刘义伟忍不住向马义真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恰在此时,孙绍宗也开口吩咐道:“取下他嘴里的东西吧。”

有衙役奉命把那破布扯出来,马义真立刻叫道:“冤枉啊大人!我的确是亲眼目睹他二人的奸情,羞愤之下才起了大义灭亲的念头——否则我与姑母乃是至亲,又怎会为了栽赃赵义雄而害了她的性命?”

孙绍宗盯着马义真义愤填膺的面孔,微微摇头道:“这或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你的孽种吧。”

喀吧~

话音刚落,就听屏风后面传出一声脆响。

与此同时,马义真也慌急的叫道:“大人,这无凭无据的,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师娘非但是我的师娘,更是我的姑姑……”

“你怎知本官无凭无据?”

孙绍宗冷笑着打断了马义真的辩解道:“其实你之前的口供,就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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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2章 过堂【下】

听孙绍宗一口咬定,自己之前招认的口供里已经露出了马脚,马义真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

可他左思右想,却又死活想不出,自己暴露过什么致命的破绽。

再想想方才陈敬德那三个看似犀利,却被自己轻易敷衍过去的问题,马义真便忍不住仰头质问道:“贫道自问并无半句虚言,大人若执意要将罪名扣在贫道头上,还请拿出真凭实据!”

“呵呵……”

孙绍宗呵呵一笑,屈指在那摊开的口供上弹了弹,淡然道:“你曾在大理寺公堂之上言称,自己在本月十二那天,亲眼见到赵义雄与马氏在后花园私会的,这总不是本官凭空污蔑吧?”

马义真见这孙大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下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可这部分口供,却是他反复斟酌过的,又能有什么毛病呢?

半晌他将牙关一咬,干脆甩出了最后的底牌:“回禀大人,其实除了贫道曾撞见赵义雄与马氏私会之外,另外还有一名道童,曾见到他们一先一后,鬼鬼祟祟的走出后花园!”

顿了顿,他将身子往下一弯,继续道:“贫道因不愿牵扯到那道童,所以之前才没有提及此事——若是不信,您大可将其喊来问话!”

“哈哈……”

马义真话音方落,孙绍宗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摇头道:“好一个奸猾的贼人,竟还提前预备了其它人证,怪不得能取信于人。”

啪~!

说到这里,孙绍宗猛地将惊堂木一摔,冷笑道:“可惜你这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且问你,你之前曾说二人先后进到后花园,又躲在假山后面密谈,是也不是?!”

马义真被唬的心头狂跳,但孙绍宗问的这个问题,又似乎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故而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头应道:“正是如此。”

跟着,又补充道:“贫道当时见赵义雄进了后花园,因不愿与他照面,才刻意躲了起来,却不曾想没过多久,那娼妇竟也鬼鬼祟祟的跟了进来。”

“贫道觉得不妥,所以悄悄凑到假山附近偷听,这才知道她二人竟早有奸情,那娼妇更因此怀了身孕!”

这番话,他也不知在心里斟酌了多少遍,初时还有些放不开,越到后来越是声情并茂,直说的咬牙切齿、怒发冲冠。

孙绍宗将他这一番表演纳入眼底,心下不由得暗叹: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紧接着,孙绍宗再次开口问道:“照此说来,二人果真是在假山后面私会?”

“千真万确!”

在得到马义真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孙绍宗忽又扬声吩咐道:“来啊,传张虎、赵龙上堂!”

随着这一声吆喝,就见两个衙役匆匆而入,站在马义真身前躬身行礼:“小人张虎【赵龙】见过大人。”

紧接着张虎朗声禀报道:“我二人刚才遵从大人的吩咐,去了宏元真人的后花园,结果果然和您说的一样,那假山后面非但泥泞不堪,还凹凸不平!”

“是啊大人!”

赵龙侧转了身子,将屁股上的泥浆亮众人,紧接着又指了指脚上沾满泥浆的靴子:“小人在那儿站了片刻,这鞋就陷进去了,不小心还摔了一跤呢。”

听这二人说完,黄斌登时亢奋的满面红光,那屏风后、茶室里,也分别传出了些细碎的动静。

而那马义真脸上,却是瞬间没了血色!

“马义真。”

孙绍宗似笑非笑的盯着马义真问:“本月十二之前,可曾下过雪?”

马义真哆哆嗦嗦的张开嘴,却半个字都吐露不出。

最后还是一旁的刘义伟主动开口道:“回大人的话,本月初九曾下过雪。”

“那最近一场雪,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四天前。”

“两场雪孰大孰小?”

“初九那场更大。”

“也就是说……”

孙绍宗的嘴角绽放出一丝冷笑:“本月十二的时候,假山后面的泥泞只会比今日更加严重——马义真,那本官倒要问一问了,这赵义雄与马氏究竟是瞎子、还是傻子?否则为何要在如此泥泞湿滑之处私会?”

“而那马氏与赵义雄私会完之后,又是如何遮掩鞋上的污泥,让两个丫鬟毫无察觉的?!”

“这……这……”

事到如今,马义真再无之前的从容不迫,雄壮的身子抖若筛糠,‘这’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这只能证明你在说谎!”

孙绍宗一声低喝,随即又笑道:“偏偏你方才又招认出,有个小道童曾亲眼见到,赵义雄与马氏先后从后花园里出来,也就是说,他们的确曾在后花园见面。”

“那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又为何要在后花园见面?”

“这……”

马义真依旧支吾难言,他虽然分分钟就能编出一套马氏与赵义雄的对话,可就算再怎么能编,却也补不上之前的窟窿!

“你既然不想说,那就由本官来说好了。”

“因为马氏怀上了身孕,又试图逼你一起远走高飞,你便对她动了杀机,继而又布置下这一石二鸟之计!”

“为了让别人相信,与马氏私通的人是赵义雄,你刻意设计,让赵义雄与马氏在后花园碰面,又‘凑巧’被某个道童撞见。”

“然后你便借此栽赃嫁祸,以大义灭亲的名义,先后伙同刘义伟杀掉了赵义雄、马氏二人!”

说到这里,孙绍宗忽然转头向角落里道:“宏元真人,你觉得本官的推断,是否属实?”

话音落下好一会,宏元真人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步步的到了马义真身前。

马义真打从听到他的名字,便已然瘫软了,此时半趴在地上,拼命仰起头颤声道:“师……师父。”

“我哪配做你的师父?!”

宏元真人铁青着脸,摇头叹息道:“这等心机、这等手段,合该我叫你一声师父才对!”

说着,再不看马义真一眼,转头向孙绍宗作揖道:“孙少卿果然无愧于神断之名!”

这次,倒透着几分情真意切。

孙绍宗嘴角微微上挑,顺势道:“真人遭此骤变,怕是已然乱了心神,还请去客房稍事休息,待本官问清余下的案情,必然会给真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交代!”

宏元真人闻言抬起头,默默的与孙绍宗对视了半晌,最后又是一声悠然叹息,随即转身大步出了客厅。

他应该也已经察觉到,孙绍宗接下来要问些什么了,但却并没有试图留下来阻拦。

这约莫是因为,被马义真玩弄于鼓囊之中,对于自视甚高的宏元真人而言,其实比妻子出轨受孕,更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等到宏元真人退场之后,孙绍宗又把目光转向了瘫软在地的马义真,只是他刚要开口,旁边的刘义伟突然一声狂吼:“你竟然敢骗我!”

紧接着扑将上去,疯狗也似的撕咬着马义真的脖子。

等到衙役们反应过来,冲上前分开二人的时候,马义真脖子上竟已被他撕咬的血流不止。

万幸二人都被绑着双臂,马义真虽然没有剧烈挣扎,刘义伟仍是咬偏了,否则真有可能就这样被他给咬死了!

这之后刘义伟被堵住嘴五花大绑,马义真脖子上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了一下,看起来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他整个人却呆呆愣愣的,仿佛块朽木似的,全然没有半点精气神可言。

“马义真。”

孙绍宗这时淡然道:“你如今左右是个死,何不痛痛快快招认清楚?”

马义真似乎没听见一样,依旧在那里呆愣着。

孙绍宗也不觉得气馁,又继续道:“此案违逆人伦、天理不容,你等又是天师府的道士,马义真三字是注定要遗臭万年了。”

“既然名声、性命都保不住了,你又何苦再隐瞒下去?”

“能将对头、情人、师弟、师父,全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后、也是最得意的事情吧?!”

“与其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事情的真相带入阴曹地府,何如把一切说个清清楚楚?”

“都说出来吧!”

“这样一来,日后人们提起你马义真,虽然还是会唾弃、不齿,却也难免会惊叹你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手腕。”

孙绍宗这连诱带哄的说了一通,马义真终于有了反应,就见他抬起头露齿一笑:“大人果然早就看穿了一切,你说的没错,我马义真必死无疑,而且还会遗臭万年!可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还要受你摆布?”

说着,他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大人若想要证据指认那人,就去阎王那里找吧!”

说话间将舌头一拱,就待咬舌自尽。

只是他刚有动作,立刻被人掐住了双颊,使得上下牙齿难以合拢。

说来也是弄巧成拙,方才刘义伟分明是想阻止他招认出,宏元真人也曾涉案,所以才想要杀他灭口。

却不曾想这举动引得衙役们加倍小心,反而阻止了马义真的自尽之举。

“唉。”

眼见于此,孙绍宗也息了用言语诱供的心思,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书案后起身吩咐道:“将此人带回大理寺,让杨寺丞严加拷问。”

陈敬德一听,又被杨寺丞占了便宜,心下是百般的不情愿。

可见孙绍宗依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起身抑扬顿挫的宣布道:“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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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3章 余波

“呀!咬起来了!”

“刘义伟咬了马义真的脖子!”

“分开了、分开了,他们被衙役分开了,那马义真流了好多血呢!”

薛宝钗无奈的摇了摇头,顺势从趴在门前大呼小叫的贾宝玉、史湘云、薛宝琴身上收回了目光,

这三人显见是劝不住了,好在茶室里也没外人,倒不怕被人取笑。

不过这案情的曲折,也的确是出乎预料,连薛宝钗这样原本不怎么关注的,此时也忍不住暗自揣测,这案子是否还会有什么反复。

一边想着,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贾探春身上,薛宝钗忽的目光一凝:这三姑娘独自坐在角落里,趁着旁人都在侧耳倾听的时候,少见的露出了寂寥与忐忑的情绪。

唉~

毕竟贾政与赵姨娘就要回京了,届时她必然又要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这些天强颜欢笑的,也真是难为她了。

薛宝钗心下满是怜悯之意,却知道贾探春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别人的怜悯——事实上,她更习惯于把一切都掩藏在心底,然后再披上一层坚硬带刺的外壳。

而贾探春真正需要的,她却又是爱莫能助。

或许……

只有尽快嫁人,才能让她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吧。

“宝姐姐、宝姐姐!”

正想入非非,旁边突然有人呼唤着,轻轻搡了薛宝钗一下,她茫然回头,才发现史湘云和薛宝琴,都已经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宝姐姐。”

史湘云瞪着一双精灵古怪的眸子,满是期待的问:“你说那马义真隐瞒的内情,究竟是什么?”

咦?

竟然又有反转之处么?

薛宝钗歉然一笑,正待表示自己方才走神了,并没有听清楚外面的对答,薛宝琴在一旁便抢着道:“依我看,那宏元真人就很是可疑!”

“不会吧?!”

史湘云一双眸子瞪的愈发溜圆,惊道:“他……他可是……”

说到半截,把个瓷娃娃也似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怎么可能和马义真合谋!”

“同那刘义伟一样,被马义真骗了呗。”林黛玉在对面一声冷笑:“之前他得知真相后,旁的半句不问,只说什么‘好手段、好心机’的,我就觉得事有蹊跷。”

说到这里,她蹙起秀眉,忽的‘哎呀’一声,拍手道:“不对!那刘义伟不是被马义真骗了,而是奉了师命,协助马义真杀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不经查证,就听信了马义真的谎言!”

“如此说来!”

薛宝琴听了这话也是眼前一亮,忙接着道:“方才刘义伟其实是想要灭口,好保护师父宏元真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兴起,薛宝钗却忽然发现,茶室里没了贾宝玉的踪影,忙拉着史湘云问了一声,这才晓得贾宝玉按捺不住,已经跑出去打听案情细节了。

其实史湘云、薛宝琴两个,也恨不能跟出去问个清楚明白。

只可惜外面除了孙绍宗,还有大理寺的一干衙役,实在不适合她们抛头露面。

好在没过多久,贾宝玉就自外面近来,于是史湘云、薛宝琴急忙围了上去,拉着他好一番追问。

“孙家二哥怎么知道,那假山后面站不得人。”

“二哥昨天就曾勘察过那花园。”

“孙大人是不是在怀疑那宏元真人?”

“……有人暗中替马义真传信,所以……”

“哪……”

“好像是……”

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众女这才心满意足。

薛宝琴突然叹了口气,绷着个小脸啧啧叹道:“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否则也要学孙家二哥这般,为人申冤昭雪!”

话音未落,旁边史湘云便噗嗤一笑。

薛宝琴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便一把将她圈进怀里,做声作色的道:“到时候我就把你这小蹄子拿了去,做个压寨夫人!”

“嘻嘻……”

史湘云仍是笑不可支,眼见得薛宝琴两手往自己腋下探来,才连忙讨饶道:“我可不是笑你,是突然想起爱哥哥去年,也说要替人伸冤昭雪,结果……”

“咳、咳!”

贾宝玉干咳了两声,接着一本正经的道:“这茶室狭小,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先回园子里吧。”

说着,便先狼狈出了茶室。

只是没走出几步远,后面便是一片银铃似的哄笑。

知道必是史湘云,把自己去年的糗事讲了出来,贾宝玉老脸一红,都不敢再等众女汇合,闷着头向外便走。

“宝兄弟!”

这时薛宝钗突然在后面唤了一声,贾宝玉下意识的回头,见是她独自一人追了上来,心下这才踏实了些。

却说宝钗到了近前,先左右张望了一番,随即打听道:“孙家二哥呢?难道已经押着人犯回衙门了?”

“这倒没有。”

贾宝玉摇头道:“二哥说要留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出那宏元真人的破绽——现在想必是去灵堂左近了。”

顿了顿,贾宝玉好奇道:“宝姐姐找二哥作甚?”

“也没什么。”

薛宝钗随口敷衍了一句,眼见后面众姐妹也都赶了上来,便悄默声的融入其中,再没有半句解释。

贾宝玉虽觉得有些奇怪,可加她似乎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在人前追问。

却说众人回到大观园,又将这案子翻来覆去的好一番议论,直到入夜时分才各自散去。

旁人如何且不去论。

单说薛宝钗领着莺儿回到蘅芜院里,就听丫鬟禀报,说是薛姨妈下午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现在也未曾出门。

薛宝钗想起近些时日里,母亲的种种异常之处,又见那寝室里黑洞洞的,连盏灯都没点,当下忍不住一阵心慌。

于是再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提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那寝室门前,直将那房门拍的山响。

“妈妈?妈妈!”

一连叫了几声,都不见有什么回应,薛宝钗正急的恨不能把门撞开,里面却忽然亮起了烛光。

紧接着薛姨妈拉开房门,一脸疑惑的问:“外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宝钗一把攥住母亲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半晌,忽的问道:“妈妈,你……你方才可是哭过?”

薛姨妈闻言一愣,下意识的用手揩了揩眼角,随即失笑道:“方才无意间想到你们小时候的事儿,也不知怎得就掉了几滴金豆子。”

说着,也端详了女儿两眼:“瞧你这样子,应是刚从怡红院那边儿过来吧?可曾用过饭了?若是没有,咱们娘儿俩烤些鹿肉怎么样?就上回你哥哥曾做过的那种。”

她也不等薛宝钗答应,便自说自话的命人将鹿肉与各种酱料送了来。

期间薛宝钗几次旁敲侧击,她的反应却较之前更为自然,倒似乎是刚刚卸去了心头的重担。

按说见她情绪好转,薛宝钗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心下却总是难以安稳。

犹豫再三,宝钗将几个丫鬟全都支开,似有意似无意的,说起了孙绍宗今天升堂断案的事情,同时暗中观察母亲的反应。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的旁敲侧击,薛宝钗已经隐隐猜出,母亲心中的郁结,八成与孙绍宗脱不开干系。

只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却始终猜不透——毕竟她再怎么想,也万万想不到母亲与孙绍宗之间会有奸情。

然而出奇的是,这回再提起孙绍宗,薛姨妈初时还有些不自在,几句话之后,却一反常态的追问起细节来。

要知道,之前哪怕只是涉及到孙家,她也会想方设法的岔开话题。

今天下午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

“阿嚏!阿嚏!”

孙绍宗一连打了个两个喷嚏,揉着鼻子从罗汉床上坐起。

心下正琢磨着,这究竟是宏元真人在念叨自己,还是马义真在牢中诅咒,一双白玉也似的胳膊,就自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

同时一个沙哑中透着缠绵的嗓音,也传入了耳中:“爷,要不要奴去把火盆挪近些。”

孙绍宗虽觉得自己这并非是着了凉,但身上汗渍渍的,烤上一烤总也没什么坏处,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回应之后,身后那女子立刻膝行着到了床边,趿着绣鞋去挪动不远处的两盆炭火。

烛光摇曳中,就见她娇小的身形,正裹在件孝服之中,上面两条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细嫩的胳膊;下面衣角齐膝,露出两条匀称的小腿。

因方才实在激烈了些,她此时行进间颇有些不便,却愈发衬的烟视媚行、扶风摆柳。

而到了火盆前,被那炭火一映,两只绝无瑕疵的赤足,便镀上了妖冶的色彩,恍惚望去,竟仿佛从火中生出了一对儿并蒂金莲似的。

到底还是没把持住啊!

孙绍宗瞧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若抛开后面的杀人行径不提,真要论起来,貌似他与尤氏的所作所为,比那马氏与马义真也强不了多少。

“爷在想什么呢?”

耳中再次响起尤氏慵懒的嗓音,孙绍宗这才发现她已经重新回到了床上,正区起两只金莲,顺着自己的腿肚子往上攀附。

或许是方才,当真从那炭盆里汲取了热量,这赤足所及之处,就是火烧火燎的躁动,而且来不及消退,便一股脑涌到了脐下三寸处。

与此同时,孙绍宗心下那股触景生情的愧疚,也似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罢罢罢!

上辈子循规蹈矩、累死累活的,也没得着多少实惠,这辈子好容易成了特权阶级,还顾忌那么多干嘛?

且先及时行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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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4章 随缘

【用了五年半的四代I3光荣退伍了,新电脑调试比想象中费工夫,昨天搞到凌晨两点多,今儿下午又发现码字软件、办公软件出了问题,一直鼓捣到八点多——所以今天就先一更,后面看看有机会补上不。】

寒风烁烁,林木萧萧。

栊翠庵里早熄了火烛,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但庙门前那崎岖的小路上,却有个孤独的身影,打着灯笼渐行渐近。

眼见到了近前,来人将灯笼交到左手,屈指欲要叩响院门,可那白莹莹的指头,却怎么也落不到门板上。

就在此时,左侧的禅房里哭声骤起,那撕心裂肺的动静,顿时让来人彻底熄了叩门的心思。

缓缓将右手垂落,无声的叹息着,就待转身离去。

偏就在此时,那禅房里忽地飘出一道烛光,紧接着又传来了妙玉的询问声:“外面可是岫烟妹妹?”

邢岫烟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回首往去,却见那柴门左右一分,露出个绿莹莹圆滚滚的物事。

正莫名其妙,那绿莹莹的东西边缘一阵抖动,便长出条玉琢也似的粉臂,一面将那柴门开圆了,一面招呼道:“在外面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邢岫烟听出是妙玉的声音,提着灯笼往前迎了几步,这才看清楚,原来那绿莹莹的物事,其实是裹在妙玉身上的锦被。

至于看上去圆滚滚,则是因为妙玉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大的女童。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邢岫烟的目光,那女童自妙玉肩上抬起头来,睡眼惺忪的打量了邢岫烟几眼,却又似乎被灯笼的光芒给刺到了,于是又从被子里伸出只胖乎乎的小手,胡乱在眼眶里揉搓着。

“过儿,小心着凉。”

妙玉忙把她的胳膊,又塞回了锦被之中。

那女童倒也不挣扎,顺势又把头枕在妙玉肩上,小手往下一通摸索,轻车熟路的抓在一团高耸处,心满意足的哼哼着。

妙玉、邢岫烟二人见状,不由得相视一笑。

随即邢岫烟帮着妙玉把那被角掖了掖,嘴里小声埋怨着:“姐姐怎得也披件外衣就出来了?”

“我若穿戴整齐了再出来,却哪还喊的住你?”

妙玉说着,自顾自退回了庙里,尖俏的下巴往柴门一点:“把门带上吧,咱们回屋里说话。”

邢岫烟生怕冻着她们师徒,也忙跨过了门槛,反手将门闩落下,同她并肩快步回了禅房。

邢岫烟熄了灯笼,妙玉又把烛台重新放回了灯架上,因这禅房里也没有个正经的椅子,两人便都坐到了床上。

邢岫烟仔细打量了几眼,确认妙玉与那女童过儿,都被锦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这才觉得安心了些,顺势问出了心头的疑惑:“姐姐难道早就知道我要过来?”

妙玉微微一笑,用脸颊磨蹭着过儿颈后绒毛,柔声道:“昨儿我听你指摘四姑娘的不是,就知道你早晚憋不住,要与她理论一场。”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再说这么晚了,提着灯笼来我这里,却又不好意思敲门的,怕也只有你了。”

邢岫烟闻言脸上一红,随即想起之前同贾惜春的争论,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贾敬突然横死,身为女儿的贾探春,非但没有守在灵柩前,在家中竟连孝服都不肯穿。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自然让与其同居的邢岫烟为之侧目。

今晚从怡红院回了暖香坞,邢岫烟就没忍住,旁敲侧击的劝了贾惜春几句。

谁知这四姑娘却为此大发雷霆,直嚷嚷的满院子惶惶难安。

如此一来,邢岫烟哪还在暖香坞待的下去?

只得连夜打着灯笼,前来投奔好友妙玉。

此时回想起贾惜春那不近人情的嘴脸,心下愤愤不平之余,也忍不住生出些不堪的揣度。

“姐姐。”

她犹豫着打探道:“这其中莫非有什么……”

妙玉却不等她问完,就摇头道:“她家的事,又与你我何干?”

跟着又叹了口气道:“这四姑娘虽在红尘中,却是个太上忘情的——当初刚来这府上时,我与她也曾一见如故,只是后来这栊翠庵渐渐染了烟火气,才渐渐的疏远了。”

替贾惜春开脱了几句,妙玉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在我看来,你劝的并不是那四姑娘,而是你自己心头的执念——若非如此,以你平日稳重的性子,万不会这般莽撞。”

“心头的执念?”

邢岫烟反复咀嚼着这话,半晌忽然苦笑起来。

妙玉说的没错,她之所以会对贾惜春忤逆人伦的行为如此芥蒂,正是因为她自己近来也在违抗父母之命。

虽说邢岫烟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但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主流价值观,心下还是积累了不少的愧疚。

而贾惜春的行为,则是进一步诱发了这种情绪。

否则以邢岫烟平日稳重谨慎的性格,又怎会在寄人篱下的时候,主动指摘贾惜春?

想通了这一节,她心中的恼意便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颓唐与疲惫。

这时妙玉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小心翼翼的,将怀中女童放到了床上,又把身上的锦被盖在了女童身上。

眼见她又伸手去拿床头的百衲衣,邢岫烟忙道:“你躺下就是,左右我今儿也是要睡在这里的,难道你反而还要同我见外不成?”

妙玉听她这么说,也便没有再矫情什么,踢掉脚上的布鞋,与那女童肩并肩躺到了床上。

这时那叫过儿的女童,忽又闭着眼睛哼哼起来:“肉、肉肉……”

妙玉双颊为之一红,但看她伸着小手在被子不断摸索,还是把身子侧过来,将两团高耸迎了上去。

“呀!”

下一秒,妙玉便忍不住雪雪呼痛,蹙着眉头瞪了女童一眼,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噗嗤~

邢岫烟见她如此,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又压着嗓子感慨道:“进京之前,我可万想不到姐姐会是如此境况。”

妙玉苦笑道:“莫说是你,有时候回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像是做了场梦似的。”

说着,她顺手往身后的空位拍来拍:“你也躺下吧,说话还方便些。”

邢岫烟自小与她熟惯了的,自不会有什么忌讳。

当下宽衣解带褪去外袍,露出一身素白亵衣包裹着的婀娜身段,然后小心翼翼的撩开被子躺到妙玉身后,却又刻意与她隔了些距离,免得把身上凉气传过去。

说是躺在一起方便说话,可两人‘比’字型的躺在床上,一时却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灯架上的蜡烛一阵摇曳,整个禅房就忽然暗淡下来。

邢岫烟正以为这卧谈会,要就此无疾而终了,黑暗中却传来了妙玉的叹息声:“仔细想想,打从她呱呱坠地,竟已有两年半了。”

“说起来,这‘过儿’的乳名,还是孙大人亲自给起的。”

听到‘孙大人’三字,邢岫烟原本已经平静的心情,顿时又乱成了一团麻。

因此只是默默的听着,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妙玉似乎也并没有想到得到她的回应,依旧自说自话着:“都说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我想起小时候的种种,这心下却总似是隔着一层魔障。”

“就好像……就好像我的父母,其实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别的什么人……”

听到这里,邢岫烟就感觉到妙玉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心下暗叹一声,伸手揽住了的肩头,柔声道:“姐姐莫要多想,你当初天生慧根一心向佛,伯父伯母约莫也是怕耽搁了你的修行,所以才显得疏远了些。”

“天生慧根?”

妙玉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不知是自嘲还是在控诉的嗤笑着:“哪有什么天生慧根?我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当真如此,后来养大了‘过儿’才晓得,那不过是稚童在模仿身边的大人罢了。”

说到这里,她反手环住了邢岫烟的腰肢,幽幽道:“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至少成日里有人惦记着,不似我在这京城里蹉跎了四五年,却连封家书都没收到过。”

邢岫烟听她说的萧瑟,顺势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语道:“姐姐真要不喜这青灯古佛的日子,索性就同孙家二哥把心事摊开……”

“唉~”

不等邢岫烟把话说完,妙玉又是一声叹息:“若能行的话,我又怎会等到今日?实是那孙大人于我非但无意,反倒存着的提防之心。”

“怎么会这样?!”

邢岫烟有些难以置信,那孙绍宗虽有百般好处,可寡人有疾也是出了名的,又怎会对妙玉的美色无动于衷?

还待再问,妙玉却已经岔开了话题:“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就铁了心要这么僵持下去?”

邢岫烟满腔怜惜,顿时都化作了苦恼,将脸埋在妙玉满头青丝里,闷声道:“我也是人生肉长的,哪里就有什么铁石心肠?现如今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寄往着爹爹能改变主意。”

顿了顿,她忽又加了句:“若有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干脆就拖着姐姐一起跳进这坑里!”

妙玉闻言沉默半晌,方幽幽道:“你这般说,我倒不知是该盼着你撑过去,还是撑不下去了。”

“那就随缘吧。”

“嗯,随缘。”

…………

第二天。

“姑娘果然在这里!”

贾惜春的大丫鬟入画,一大早就找到了栊翠庵,原本邢岫烟、妙玉,都以为是贾惜春后悔了,命入画来找邢岫烟回去。

谁知入画一张口说的却是:“舅老爷又来了,大太太请您过去说话呢!”

这缘……

似乎来得忒也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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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5章 松动

【一点左右,还有一更。】

每次进出贾赦的东跨院,邢岫烟都会觉得不自在。

这一半是因为邢夫人尖酸刻薄的嘴脸,另一半则是因为东跨院同荣国府的主体,并未联通在一起。

所以每次要去东跨院时,少不了都要经过荣国府们前的街道。

荣国府里但凡有些身份的女眷,为免得抛头露面失了体统,这几步路也必然是要乘车的。

但邢夫人却显然没有,要帮自家侄女争取这种待遇的念头。

于是每到这时候,就时常会有一些猎奇的目光,尾随在邢岫烟左右。

虽然没有其它失礼的举动,可只这附骨之蛆一般的窥探,就已然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这次也不例外。

邢岫烟领着宝玉转赠的小丫鬟篆儿,刚出了荣国府的角门没多远,便觉有道目光将她从头梳拢到脚。

面对这肆无忌惮的窥探,邢岫烟却只能装作不知,暗地里加快了脚步。

好在离着并不是很远,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邢岫烟就来到了东府那漆黑的大门前。

因名义上,这东跨院与荣国府还是一体的,故而也就没另设什么角门,直接从黑漆大门里进出就是。

邢岫烟一手提起裙角,正待迈步走上台阶,彻底摆脱那闲汉垂涎欲滴的目光,斜下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娇呼:“前面可是邢姑娘?”

邢岫烟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马车徐徐而来,居中那辆车上,一个娇俏的丫鬟正蹲在车辕上,仰着脖子向这边打量。

两人一对眼的功夫,邢岫烟就认出这丫鬟,正是尤二姐身旁的彩霞,心中不觉就是一个突兀。

昨晚上孙绍宗同这尤二姐,就住在隔壁的宁国府里,看这架势……

难不成父亲也把孙家二哥请了来?

正忐忑着,那三辆马车便陆续停了下来,居中的车夫摆好了女眷下车用的木台子,前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丫鬟,才在彩霞的指挥下,扶着尤二姐步下马车。

而与此同时,那一直跟在邢岫烟身后的闲汉,却早跑的不知去向了——车夫们手里的鞭子,可不仅仅只能用来赶车。

却说眼见尤二姐这前呼后拥的做派,邢岫烟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若是孙绍宗也在车上,断然轮不到尤二姐显摆。

既然孙绍宗不在,她也便少了忌讳与忐忑,主动迎了几步,笑着与尤二姐互道了礼数。

尤二姐往那东跨院里扫了一眼,笑吟吟的道:“邢姑娘这是要去探望大老爷么?正巧我有些事儿,也要向我们家大太太禀报,咱们做个伴如何?”

她都主动邀约了,邢岫烟又怎好拒绝?

当下并肩进了那漆黑大门,又在门子的引领下,直奔后院花厅。

一路只是闲话家常。

眼见过了二门,那门子躬身避退到了一旁,尤二姐才忽然话锋一转,悄声道:“姑娘今儿可千万仔细着些,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正惦记着从别处找补呢。”

邢岫烟心知,这‘偷鸡不成蚀把米’,指的正是贾赦扒灰不成,反丢了一只耳朵的丑事。

可从别处找补,又是什么意思?

尤二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用帕子掩住口鼻,不屑的撇嘴道:“大老爷还惦记着别的,可您那姑母却是掉进了钱眼里,这回没从二奶奶哪儿捞着好处,那就跟心头肉被剜去了一块似的,不填补上亏空,如何能安生的了?”

“偏二奶奶又挑明了,那买卖是同我们家合伙,于是您那姑母自然而然的,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家二爷头上。”

听到这里,邢岫烟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初荣国府查账,大老爷贾赦就曾卖过一次女儿,这回却是轮到邢夫人卖侄女了!

不过……

邢岫烟悄没声扫了尤二姐一眼,心下琢磨着,这尤姨娘素来也不是个太精明的,这番话难道是孙家二哥让她转述的不成?

可孙家二哥让她告诉自己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对自己有意,还是无意?

她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忍不住脱口问道:“孙家二哥人在何处?”

“天不亮,就被请去衙门议事了。”尤二姐顺口答了,随即又诧异道:“邢姑娘找我家二爷有事?”

“没……没什么。”

邢岫烟忙摇头否认,心下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暖意——孙绍宗天不亮就离开了,这番话自然是早就交代下的,足见自己在他心中,还是颇有些特殊之处的。

罢了~

若真的抗不过父母之命,做孙家二哥的小妾,总也好过盲婚哑嫁给旁人。

这般想着,她心下便大是松动,脸上也不自觉的浮起些潮红来。

而一旁尤二姐看她默然不语,对自己提醒似乎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心下却不禁泛起了嘀咕:姐姐这提前示好的法子,该不会不灵吧?

却原来方才那番话,并非是出自孙绍宗之口,而是姐妹两个闲着没事时,尤氏胡乱推导出来的。

…………

却说经这一场阴差阳错,两人便再没了旁的交流。

等到了后院,尤二姐自去寻贾迎春不提,而邢岫烟则是在丫鬟的引领下,到了一座暖阁之中。

那暖阁也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并不见点着火盆,却在进门的一瞬间,驱散了邢岫烟所有的寒意。

邢夫人与邢忠姐弟,就坐在正对着房门的太师椅上,姿势、相貌,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邢忠脸上满是喜色,邢夫人却是一脸的阴鸷。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约莫是早就憋了半天,还不等邢岫烟上前行礼,邢夫人就抢先发难道:“我之前明明送了两件上好的毛料大衣裳给你,你却偏要打扮的如此寒酸,莫不是想让人以为,我这做姑母的虐待你?!”

那两件狐裘明明是孙绍宗所赠,用的也是贾迎春的名头。

邢岫烟近来就是为了避嫌,才刻意的不去穿戴。

却不曾想邢夫人如此厚颜无耻,非但把这事儿揽到了自己头上,还借此向邢岫烟发难。

不过此时最尴尬的,却还是旁边的邢忠。

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几次鼓着腮帮子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得罪这判了高枝儿的妹妹。

于是只能把羞恼吞进肚里,强笑道:“妹妹莫怪,她这也是……”

邢岫烟却突然截断了父亲谄媚的言语,不卑不亢的道了个万福:“姑姑莫要生气,原本因为隔壁宁国府正在办丧事,姑父如今又在病中,我便换了些素净些的衣裳——如今看来,却是侄女想的不够周到了。”

说着,又向邢夫人福了一福。

这回就轮到邢夫人尴尬了。

她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先给邢岫烟一个下马威,免得这黄毛丫头不知好歹,拒绝自己的美意。

却哪曾想竟被邢岫烟瞧出破绽,反将了自己一军。

更让邢夫人窝火的是,邢岫烟还拿贾赦做了由头,让她压根无从反驳。

其实她这也是赶巧了。

若昨儿说出这话,邢岫烟心中还未松动,除了这荣国府,便再无容身之处,自然不好得罪邢夫人。

可方才阴差阳错的,邢岫烟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却远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既然有了退路,对于这尖酸刻薄,又试图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筹码的姑母,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一时间,那邢夫人咬着牙、瞪着眼、运着气,却死活找不到宣泄的途径。

好在一旁还有个邢忠在。

他虽然看着妹妹被女儿噎的哑口无言,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却知道自己谋划依旧的婚事,要想顺利达成,邢夫人的助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故而只是看了片刻热闹,就忙给邢夫人递了台阶:“妹妹同她理论这些作甚?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说正事!”

邢夫人一想也是,就算再怎么窝火,也不能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

于是将那恼意压制下去,绷着脸道:“原本留你在这府上吃住,也算不得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借着我的慈悲,去忤逆父母的好意!”

“那孙家二郎是何等人物?他纳你做妾,也算不得委屈你——偏你背着父母躲到我这儿,倒好似长辈们要害你似的!”

“如此任性妄为,便是你父母容得,我这里也断然容不得!”

“方才我同你父亲已经商量过了,选个好日子让你二姐姐做主,把这事儿先定下来。”

“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又要如何操办,也都有你二姐姐看顾着,万没有委屈你的道理!”

之前邢忠虽也百般逼迫,却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些体面,但邢夫人这番话疾风骤雨的,却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满满都是最后通牒的味道。

邢岫烟虽然早有预料,此时仍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些悲凉感。

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她恭声道:“既然姑姑说到这份上,侄女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

“你……你这是答应了?你当真答应了?!”邢忠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喜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方才一直绷紧了神经,就怕自家这外柔内刚女儿,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举动。

哪曾想到,女儿竟答应如此轻松!

邢夫人听她应下,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

谁知邢岫烟又接着道:“只是有一条,侄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那风月场的倡优,我要的是夫家礼敬,而非是什么黄白之物!”

顿了顿,她又斩钉截铁的道:“若他要拿钱买我,我便宁死也不受这等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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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6章 妥协与交换

就在邢夫人因为邢岫烟的话,而勃然变色之际,大理寺内衙的案件分析会,也已经步入了尾声。

说是案件分析会,其实主要就是歌功颂德。

毕竟能在短短两日里,便将天师府无头案的真凶拿获,对于做了多年咸鱼的大理寺而言,绝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

就连大理寺卿魏益,也一反之前排挤冷落的态度,对孙绍宗的专业素质大加称赞。

毕竟这次可是钦命差遣,托孙绍宗的福,他这大理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自然也跟着落了些好处。

至少以后在面对刑部和都察院的时候,不至于未开口先就气短三分。

另外……

他其实也担心孙绍宗会节外生枝,毕竟根据种种迹象显示,孙绍宗似乎还在怀疑宏元真人也曾涉案。

这就不符合大理寺,以及他魏益的个人利益了。

要知道那宏元真人,可是皇帝最宠信的方士之一,依照眼下的行事,就算能把他定为幕后元凶,最后多半也会从轻发落了事。

毕竟他要杀的,乃是一对儿奸夫银妇——虽然最后杀错了人,但古语有云‘论心不论迹’,何况他极有可能还是受人蒙骗,动手杀人也并非是他。

在这万恶淫为首的时代,苦主杀死奸夫银妇,本就不是什么重罪。

孙绍宗若把这事儿揭露出来,最后却不能钉死宏元真人,那大理寺必然要收其反噬的。

不算孙绍宗这始作俑者的话,届时首当其冲的,还不就是他这个大理寺卿?

故而魏益召开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息事宁人,不说直接结案,至少也不要再大张旗鼓的查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拖’字。

不过他这其实是多虑了。

孙绍宗之前查案时,虽然出于对宏元真人惺惺作态的反感,一心想要揭穿幕后真相。

但眼下马义真咬死了不肯招供,他一时间也拿宏元真人没有办法——总不能拿自己推断出来的线索,以莫须有的罪名起诉他吧?

所以即便魏益没这意思,这案子注定也是要放一放了。

可既然魏益小心翼翼的,试图劝说他放弃,孙绍宗若不因势利导,换些好处的话,岂不是白白浪费这好机会?

故而在会上,他一直是模棱两可未曾表态。

直到最后即将盖棺定论了,才突然抛出了一个额外的议题。

“普法下乡?”

魏益同右少卿李文善,咀嚼着这个陌生的专用名词,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四个字直白的可以望文生义,但内里究竟包含着什么,却让两人有些拿不准。

“正是‘普法下乡’!”

孙绍宗环视了一下在场众人,然后斩钉截铁的道:“咱们大理寺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根基不牢,在地方上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这‘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又如何能名副其实?”

“孙某思前想后,觉得要改变这种窘迫的境地,最好也是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普法下乡’!”

“只有将权责、触角,深入到广大乡村的田间地头,植根到我大周朝的亿万子民心中,我大理寺才真正配得上‘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

这番话,若是在下层的书吏衙役们面前说出来,或许会引来一些狂热的反馈。

但在这大理寺内衙里,在这群最低正七品的官员之中,得到的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

孙绍宗倒也不急,他本就没指望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僚,能一下子变得主动起来。

再说了,他这刚提了个名头,具体内容还没有细说呢,真要有人跳出来支持,反倒显得不知所谓了。

魏益显然也意识了这一点,不过他却并没有让孙绍宗在会上详谈此事的意思,毕竟这种突然袭击,一个吃不准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孙少卿能如此为我大理寺着想,老夫心下甚慰。”

他屈指轻敲着椅子扶手,不急不缓的道:“不过今天要议的,毕竟是天师府的案子,与此无关的事情,容我与李少卿先行过目之后,再议也不迟。”

孙绍宗闻言一笑:“自然是要请廷尉大人与李少卿先行雅正的,毕竟总要诸位同僚鼎力支持,本官才好去诸位阁老面前打官司。”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这案子眼下也没什么好议的,内中几个疑点难以解释清楚,怕还要再仔细查上一查才行。”

这就是明摆着提出交换条件了。

他话里的隐含的意思,分明是如果大理寺内部不能达成共识,支持自己向朝廷提出‘普法下乡’的议案,那这天师府的案子,也就别想消停下去。

若旁人采取这等半威胁的态度,魏益肯定当场就要团结众人,给对方一个难堪。

然而面对强势的孙绍宗,魏益却实在没有把握,能调动众人对其进行围攻。

故而他一迟疑,也只得改口道:“那就先别急着下定论,正好老夫对孙少卿方才提到的‘普法下乡’一事,也是颇为在意——不如等用过午饭之后,你我三人先去花厅议上一议?”

他这虽然是选择了妥协,但却并没有把话说死。

如果孙绍宗那提案,是切实可行的,又当真能令大理寺摆脱眼下的窘境,他就此表个态倒也不算什么。

若是异想天开,或者涉及到大理寺内部的权力分配,那可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两大巨头达成了妥协,李文善又未曾发表什么异议,这案件分析会,自然也就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

当下魏益做了老生常谈的总结陈词,然后自顾自起身离席,接着是孙绍宗与李文善,再然后一众官员,也都按照官职大小依次出了内衙。

…………

却说孙绍宗回了左寺官署,先就命人把于谦润色的‘普法下乡’章程,取出来又重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

其中具体的细节,孙绍宗早就了然于胸。

真正需要再复习一下的,反而是那些引经据典,空洞无物的修饰。

可别小看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这年头能进内阁,或者在朝中担纲重任的,多半肚子的墨水都不会少。

你要弄一篇大白话的干货上去,人家还没细看内容,就得先给你减上不少印象分。

虽说以孙绍宗如今的地位与名声,多少总会受些优待,但硬是和主流价值观对着干,总不会有什么好处。

闲话少提。

等到他好容易,把于谦引用的种种典故,配合着相应的古籍理解记忆了一遍,天色已然过了正午。

孙绍宗伸着懒腰,从里间出来,原是想招呼书吏前去传饭,结果到了外间,却见张成正在角落里捧着茶壶自斟自饮。

“怎么?”

孙绍宗眉毛一挑:“家里传信来了?”

张成忙丢开茶壶、茶杯,起身恭声道:“回二爷的话,方才府上差人送了封请帖过来,说是明儿狱神庙那边儿,就要正式登台亮相了,家里让爷您尽快拿定主意,看到时候是亲自过去捧场,还是送上一份厚礼了事。”

说着,便将一张烫金的帖子双手奉上。

孙绍宗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蒋玉菡送来的请帖。

估摸着前天,应该就已经送到自家了,只是当时阮蓉没想到,他会一连两天都留在宁国府过夜,所以直到现在才差人送了过来。

说实话,孙绍宗对戏曲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而对蒋玉菡这个人,更是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无奈这年头对‘名角儿’的吹捧,甚至比后世追小鲜肉都要狂热。

尤其自家的故交之中,更是有几个铁杆票友,真要是表现出疏离的态度,反而弄的彼此难做。

故此十一月初一那日,还是得去走个过场才行。

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无奈的将那请帖收下,又把自己意思传达给张成,却见张成依旧站在那里,并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孙绍宗便又问:“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张成忙道:“尤姨娘也差人捎了口信,说是您的好事近了,可到底是什么好事,那传信的也不清楚。”

好事近了?

难道尤二姐在宁国府里,听到有人要为自己撮合婚事?

那也不对啊,自己这还没应下呢,哪里就能说什么好事近了?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思路,倒是由此想到了别的上面。

再见到尤二姐,可得让去她好生叮咛尤氏:那避孕的汤药,不妨再多用上几副。

毕竟她那娇小的身形,配上自己这尺寸,一步到‘位’可不是说说而已,一两剂汤药未必就能轻易‘除根儿’,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会怀上身孕了。

真要是闹出尤氏守灵时,与人私通受孕的事情,那乐子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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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明天1W2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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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7章 狮儿难与争锋

【第一更】

正午过后,后衙花厅。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魏益正同李文善相对而坐,那小圆桌上的檀香都已经燃去大半,显然二人已经独处了许久。

考虑到孙绍宗是接到通传之后,就立刻动身赶了过来,基本可以推论,李文善至少是在一刻钟前,被魏益请到了此处。

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还是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无所谓了,就算这二人真的已经勾连起来,只要李文善不是个混吃等死的,自己炮制出的‘普法下乡’政策,也必然会让他改变想法。

“孙少卿。”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李文善忙起身相迎。

魏益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只是向左侧空着的椅子微微一扬下巴:“坐吧。”

经过最初的过招之后,这老货私下相处时,倒也懒得再装什么亲近了。

孙绍宗笑着向李文善还了一礼,一面往椅子上坐,一面将两份奏章放在桌上,分别推到了二人面前:“这是具体的章程,还请二位大人斧正。”

奏章要准备一式两份,这乃是朝中惯例——否则上奏几个月之后,朝廷又突然问起这事儿来,你却早把内容忘了个七七八八,岂不尴尬的紧?

李文善下意识的接住,在身前摆正了,就待翻开来细看。

魏益却是伸手将那奏章按在桌上,一副先礼后兵的架势:“这是孙少卿转任大理寺之后第一份提案,我等自会认真对待——但天师府的案子与此并无什么瓜葛,还望孙大人莫要混为一谈。”

孙绍宗微微一笑,并不曾有只言片语回复,只是做了个‘敬请过目’的手势。

魏益颇有些不满,可无奈李文善已经展开了那厚厚的奏章,聚精会神的翻看起来。

他独力难支,又不愿意破坏与李文善联手的假象,便也只好暗骂一声,将按在桌上的奏章往身前拉了拉,郑重的翻开细看。

正因为同孙绍宗不睦,所以他对待这篇奏疏的认真程度,其实还在李文善之上。

不过他的精力,更多是放在找漏洞上。

原本以为孙绍宗虽然是个有才干的,但毕竟是武夫出身,行文之间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哪曾想逐字逐行的审阅到一半,那奏章条理分明不说,遣词造句竟也是文采飞扬。

代笔!

这粗坯必然是找了代笔!

不过……

这奏疏里提出的具体政策,倒也称得上是言之有物,若真能做到的话,也似乎的确能解决大理寺的窘境。

生出这等想法之后,魏益干脆又从头看起,这次却没有指摘褒贬的意思,而是沉下心来,仔细领会着其中的干货。

刨去惯例的歌功颂德不提,这篇奏疏开篇先以详实的数据,列举了全国各地——尤其是西北、西南乡间,日益言重的私斗之风。

然后由此引申,认为各地官府在教化方面——尤其是法治方面的教化,投入的精力远远不够。

以至于乡野小民不知朝廷法度、不畏朝廷法度,受害者甚至耻于诉诸于官府,反而笃信宗族势力。

而面对这等现象,某些地方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乐得轻松自在。

等到事态在他们的纵容下不断扩大,最终酿成恶劣的群体事件之后,地方官吏才会仓促出手。

如此一来非但为时已晚,更容易惹来民怨、甚至激起民变。

而长此以往,朝廷的威权,又必然会被地方的豪强势力,甚或是某些宗教所取代。

如今大周国势强盛【显然是马屁】,倒也未必如何。

可一旦国家有难,又或是遭逢连年灾害之际,必然会诱发大乱。

【此处虽然没有明言,但陕甘白莲教叛乱的旧事,却正好能够套进去。】

有鉴于此,孙绍宗在奏疏里提议,朝廷应该在另外建立一套教化体系,争取将朝廷法度深入田间地头,让每一个百姓都知法、畏法,明白触犯朝廷法度的下场,以及该如何以朝廷律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除此之外,也可以利用这套体系,对地方官吏的教化职责,以及执掌刑名法度是否公平公正,进行相当程度的监督。

其实一开始看到这里的时候,魏益颇有些不以为意,觉得孙绍宗这纯属是异想天开。

毕竟朝廷现如今,就已经在为冗官冗员的事情而反恼了,又怎么可能在现行制度之外,再另搞一套宣扬法度的官僚体系?

但孙绍宗接下来的构想,却并非是另立什么官僚体系,而是利用现有的科举制度,来借鸡生蛋。

按照朝廷规定,秀才中成绩相对出色的一批,会作为廪生进入府、州、县学,并领取一定数量的补助。

而其中最优秀的,则是会被选拔为贡生,进入国子监读书。

孙绍宗的想法是,每年春、夏、冬三季,都随机从县学的廪生里,选出一定数量的秀才,在本县范围内,进行长达一个月的普法宣传。

因为想要考中举人,刑名律法必然是要熟读的,而廪生们本就是秀才里的佼佼者,所以他们进行普法的基本素质,是毋庸置疑的。

而之所以略过了秋季,一是为了避开农忙时节,二来也是怕耽误了秀才们参加秋闱。

在普法下乡的过程中,廪生的衣食住行,以及人身安全,皆由当地驿站负责。

期间廪生们只能答疑解惑,不可擅自涉入、仲裁民间诉讼,但可以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而在每个季度的普法下乡结束之后,所有廪生都要做出总结,并尝试提出改善的建议。

然后具本上奏到该省提刑按察使司,再由提刑按察使司转呈大理寺批阅。

每年秋季,大理寺则要根据上一年廪生们呈上来的普法总结,进行优劣考评,并下发到各个府县,作为县学年终考评的重要参考。

其中表现优异的,则可以由大理寺保举,直接升入府学,或者进入国子监读书。

而若是没有合理的理由,在一年之中未曾参与普法下乡的廪生,则要面临惩戒、清退之类的处罚。

这种构想,一来避免了添设官吏,增加朝廷的负担;二来也能让秀才们能够学有所用、体察民情,这样日后一旦为官,也不易被奸人所蒙蔽。

再有就是朝廷对于地方上的大事小情,也有了额外的了解渠道,降低了地方官吏欺上瞒下的可能性。

当然,得利最大的还得说是大理寺。

如果这个提案可以实现的话,就等于直接将耳目、触角扎入了县一级、甚至更下面的地方政权。

更让人心动的是,大理寺借此还可以借此,在广大士子中扩大影响力,甚至左右他们的前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理寺可以掌握相当程度的舆论导向,而且是全国范围内的舆论导向!

想到自己这素来咸鱼的大理寺卿,竟也有成为士林魁首的机会,魏益都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然而他毕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再怎么心驰神摇,也还是勉力压制住情绪,仔细思索着这一切对自己是利是弊。

然后他心头的热血,就迅速的冷却下来。

诚然,这份提案若能通过,然后顺利实施下去,对于大理寺而言,可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主政之人自然也会名利双收,甚至青史留名。

但是……

这种涉及全国的重大政策,又岂是仓促间就能推行下去的?

三年!

要想推行开来,并初见成效,至少也要花上三年。

然而他魏大人已经在大理寺主政了七年之久,朝廷还能允许他再留任三年吗?

尤其他之前七年当中,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政绩——而这等国策,又必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执行者。

反观孙绍宗,他之前在五溪州时,就曾担任过一年半的四品巡阅使。

作为这篇国策的提案人,即便是按照三年一升迁的套路,两年后接任大理寺卿的位置,也称得上是顺利成章。

届时名利双收、青史留名的,可就是他孙绍宗了!

就算碍于岁数,孙绍宗未能成功接任,自己倒是也多半会被别人替代……

总之算来算去,这篇提案再怎么好,似乎也没自己多少好处。

虽说魏益这些年一直安心做个咸鱼,可这名垂青史的机会就在眼前,却又偏偏与自己无缘,这心中的失落与不甘,又岂是常人可以理会的?

一时想入非非,连五官都为之扭曲了。

“妙、妙、妙!”

这时一个亢奋的嗓音,突然填满了整个花厅,就见李文善攥着那份奏疏,直激动的双目通红,连声赞道:“孙少卿这份提案,实在是振聋发聩!善、大善也!”

也难怪他会如此亢奋,孙绍宗提出的‘普法下乡’,虽然最终惠及的是整个大理寺,但宣扬法治、解释律令等职权,却一直都是右少卿总领。

也就是说,无论孙绍宗与魏益,最后谁能获得这‘普法下乡’的主控权,他李文善也必然能在其中分一杯羹。

而他作为朝中屈指可数的法学大家,又是一年半之前才履任的,右少卿的地位可说是固若金汤,完全没有魏益那样的后顾之忧。

大事去矣!

而眼见李文善激动莫名,简直恨不能立刻催促孙绍宗上书朝廷,魏益心头种种谋划,顿时都烟消云散。

原本因为孙绍宗武夫的身份,以及近来咄咄逼人的态度,李文善其实已经答应要与魏益结盟了。

然而孙绍宗抛出的这一份‘普法下乡’提案,却瞬间改变了这一切。

李文善对于升官发财,其实并不怎么看重,但名留青史的诱惑,却是他绝对无法拒绝的。

魏益若是敢从中阻挠,都不用孙绍宗出面,李文善先就能跟他拼你死我活!

这两个少卿同气连枝,便是他魏益再怎么想打压孙绍宗,打压这份提案,又如何能做得到呢?

罢罢罢~

狮儿难与争锋,自己如今年纪渐长,离着致仕不远,又何苦与人结仇祸及儿孙?

想到这里,魏益颓然的放下了那份奏章,随声附和道:“李少卿所言甚是,如此善政,我大理寺必要上下一心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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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8章 无耻夫妇

【第二更】

荣国府,东跨院堂屋。

就在大理寺常委会上达成共识之际,一场家庭会议,也在这堂屋客厅里正式展开了。

与会的分别是发起人:邢夫人。

重磅嘉宾:贾赦。

以及被传召而来的贾迎春。

因为早上与邢忠父女不欢而散,邢夫人眼下的情绪,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而贾赦刚刚被咬掉左耳,这几日疼的半边脸都木了,又被白布缠成木乃伊仿佛,能好看的了才有鬼呢。

面对这一对儿丧门星也似的父母,贾迎春早唬的脸都白了,若非这两年在孙家做太太,也算是居移气、养移体,说不得一进门就要屈膝跪地。

她战战兢兢的,按照邢夫人的示意,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却并不敢坐实,只虚虚的挨了半个屁股上去,好等贾赦夫妇一发问,便立刻起身回话。

然而但等待她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直到贾迎春心下愈发忐忑,连腰肢都有些发江之际,贾赦才忽然横了邢夫人一眼,骂道:“愣着作甚?有什么事赶紧说,当着自家儿女的面,有什么好掖着藏着的?!”

邢夫人其实一直都在等他发话,这没来由的挨了训斥,心下自是委屈的紧。

不过她素来将贾赦当成是自己的天,甚至为此不惜帮贾赦谋算儿媳妇王熙凤,眼下这小小的委屈,又怎敢表露出来?

当下忙强笑着赔了个不是,又转过头对贾迎春道:“原本这事儿我也不想管,可这半个多月了也不肯消停,我再不管也是不成了。”

贾迎春忙起身道:“究竟是什么事儿,还请母亲示下。”

这恭谨的态度,倒颇让邢夫人满意。

尤其想到她平日里孝敬不断,那脸色就不由的柔和了些。

伸手往下虚按了按,示意她坐着回话就成,然后才道:“听说我那哥哥猪油蒙了心似的,非要把岫烟送给孙家二郎做妾,不知可有此事?”

贾迎春一听这话,忍不住诧异的抬起了头,紧抿着的樱桃小嘴儿微微张开,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邢夫人见状,还以为她并不知情,当下又做声作色道:“我也不管这里面有没有孙家二郎的意思,那岫烟是我嫡亲的侄女,正正经经的姑娘家,怎么能做别人的小妾?!这要让旁人听了去,我这老脸又该往哪儿搁?!”

贾迎春的嘴,又不由自主的长开了些,失态的露出了两排贝齿。

“总之,这事儿是决计不成!你若是还念着我这个母亲,就赶紧把这事儿回绝了,让孙家二郎彻底断了念想!”

邢夫人疾言厉色的说完,心下那是得意非凡。

不想给自己好处是吧?

那自己就干脆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且看他父女二人如何自处!

要说起来,也难怪她一贯不受贾母待见。

这为了些许银钱,就能把亲哥哥、亲侄女当仇人对待,真要让她做了当家主母,这荣国府上下还不得给她卖个精光?

而眼瞧着邢夫人那一副畅快的嘴脸,贾迎春也终于无法保持沉默了。

“母亲,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打量着邢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中午的时候,舅舅才特地托我帮着做媒来着,还说您也是同意了的……”

“放屁!”

邢夫人自椅子上一跃而起,愤然道:“你莫听他满嘴喷粪!这丢人显眼的东西,硬是要把岫烟往火坑里推,我怎么可能同意?!”

这一番话说得干净利落,竟是半点也没有心虚的样子。

贾迎春虽早知道这位继母,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可面对她这恬不知耻的嘴脸,还是忍不住惊的哑口无言。

邢夫人却还兀自愤愤不平,又把邢忠进京之后,花天酒地寻衅惹事的种种劣迹,一一列举出来,最后厚颜无耻的道:“若不是仗着有我,他怕是早被人剁成肉泥拿去喂狗了!如今他还敢造我的谣,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就更让贾迎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邢忠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虽然也是因为他自己把持不住,但贾赦的因素至少占了一多半!

至于看邢夫人的面子云云——贾迎春倒的确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屡屡帮那邢忠善后的。

但邢夫人自己,却连一次都没有替邢忠出面过!

真亏她红口白牙,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却说贾迎春见她咬死了不认,心下其实就有退缩之意。

可转念一想,孙绍宗对那邢岫烟可是颇为赞赏的,若因为自己主动退缩,导致这桩婚事付诸流水,那自己在孙郎面前又该如何解释?

于是便又硬着头皮道:“可是女儿已经答应了舅舅,怕是不好……”

啪~

不等贾迎春把话说完,贾赦忽然一拍桌子,龇牙咧嘴的道:“你们两个啰嗦什么?回去告诉孙家二郎,这婚事也不是不成,只是人从咱们荣国府里抬出去,总也不能不清不楚的,他好歹也该有些心意才是。”

当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邢夫人为了钱出尔反尔,就已经无耻之尤了。

贾赦却干脆把话挑明了,想促成这桩好事,就必须得给上供些好处才成。

其实这番话,也算是赤裸裸的打了邢夫人的脸。

不过邢夫人向来是夫唱妇随,何曾在乎过自己的脸面?

当下也忙改了口,摆出一副老爷说什么都对的架势。

眼见这夫妇二人,都将脸皮抛到了九霄云外,贾迎春情知再多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

于是先模棱两可的应了,顺势告罪回府——她这两日里,都留在贾赦身边侍疾。

一路无话。

却说回到孙府之后,贾迎春先同鸳鸯细论了此事,然后又找来邢忠,将贾赦与邢夫人的言辞,原样复述了一遍。

邢忠听完又悔又恨。

悔的是若早知道,女儿其实已经动心了,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求到邢夫人头上。

恨的是这嫡亲妹妹,竟如此不顾血脉亲情,当初把父女三人当成累赘也还罢了,现如今又想把自家女儿当成筹码,好从孙家二郎手上换取好处。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他也不顾是在贾迎春面前,咬牙切齿的臭骂了邢夫人一通,又拍着胸脯表示:要怎么嫁女儿是自己的事儿,同早就嫁出去的妹妹全无相干。

但贾迎春这做女儿的,又怎么可能不顾及贾赦和邢夫人的意见?

最后只得暂且安抚了邢忠几句,琢磨着晚上请孙绍宗亲自拿定主意,顺便一慰相思之苦。

…………

却说邢忠回了客房,越想越是气不过,最后干脆去马厩借了车马,想从荣国府里把女儿接出来,也免得被邢夫人扣做人质。

不曾想紧赶慢赶到了荣国府,却吃了个闭门羹——那门子得了贾赦的吩咐,既不肯放他进去,又不肯帮着通传。

邢忠直气的在荣国府门外跳脚骂娘,全然忘了自己与邢夫人是同胞兄妹。

骂了许久,除了三五个闲汉远远围观,那荣国府里竟不见一个出来应答的,邢忠终于是气馁了。

原想着先这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营救’女儿。

临上车时,却突然瞧见隔壁宁国府白幡招展,邢忠心下忽地一动,想起中午在荣国府用饭时,曾听过尤氏过府求援,却被一口拒绝的闲话。

她家既然刚同荣国府起了隔阂,说不定就愿意帮自己传话进去。

届时自家女儿主动要求出门探望父母,难道荣国府还能扣着不放人?

想到这里,邢忠忙在附近买了些供奉之物,然后打着荣国府舅爷的名头,前往宁国府吊丧。

若是小门小户的,就冲他方才那一番跳脚骂娘,宁国府的人也不敢随意放他进去。

但这荣宁二府虽然比邻,门户间却隔着将近二里地,远是不算太远,却足以阻断视听。

再加上邢忠坐的,还是孙家的制式马车——这几日里,宁国府上下早就看惯了的——故而也没多想,就把他放了进去。

却说邢忠假模假式的,在那灵堂里上香祭拜完,到了家属答谢的时候,就见两个披麻戴孝的娇俏妇人,一起迎了上来。

那邢忠也是头一回来这宁国府,竟分不出那个才是婆婆尤氏,那个才是而儿媳妇胡氏。

好在到了近前,胡氏自觉的落后了半步,邢忠这才确认了正主,忙躬身道了身:“见过大奶奶。”

“舅舅多礼了。”

尤氏忙避开半边,满面‘悲怆’的,正待说几句场面话,不曾想邢忠却抢先道:“实不相瞒,我这次除了吊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跟着,便将邢夫人利令智昏,竟隔绝掉自家父女的联系一事,简单的讲了一遍,最后躬身道:“万望大奶奶成全。”

尤氏听说贾赦夫妇为了‘止损’,连软禁自家侄女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由的为之咋舌。

不过宁国府眼下,就指着荣国府当靠山,她虽然心向孙绍宗,可到底不敢做的太过明显。

犹豫再三,心下忽地想起个人来,忙道:“此事我不便插手,不过我家二妹如今正在这府上,由她出面倒是并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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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9章 尤二姐奔走大观园

却说这日下午,林黛玉正在潇湘馆里读书,忽听紫鹃进来禀报,说是孙二爷家的尤姨娘来访。

林黛玉心下就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因为干姐姐阮蓉的缘故,她同尤二姐倒也并不陌生。

可尤二姐独自登门来访,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林黛玉稍一琢磨,便猜到对方多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心下却是不忧反喜,若只是尤二姐的事情也还罢了,如果涉及孙家,倒正好能还上些许人情。

故而林黛玉一面命紫鹃把人请进来,一面又在梳妆台前略略打扮齐整了。

等她挑帘子到了外面,尤二姐正捧着茶,仔细端详这屋里的摆设。

因见林黛玉自里屋出来,尤二姐忙撇了茶碗,笑着起身相迎道:“早知道林姑娘蕙质兰心,却不曾想连这屋里,也收拾的如此雅致。”

“不过闲着没事儿做罢了。”

林黛玉也笑了笑,与她分宾主重新落座,却是开门见山的问:“姐姐来我这里,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这直白的,倒让尤二姐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不过她马上又反应过来,再次起身道:“说来原本不该麻烦林姑娘的,可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由头,只好假托蓉姐姐的名义,先进到这园子里面再说。”

假托阮蓉的名义?

林黛玉听了这话就有些莫名其妙,这大观园虽说男子出入多有不便,可尤二姐这样沾亲带故的女眷,却从未受过什么阻拦。

偏听她话里有话的,又不似是随口语病。

于是忍不住奇道:“姐姐这话是何意,难道还有人拦着你不成?”

“倒不是针对我。”

尤二姐摇头一笑:“而是你们府上的邢姑娘。”

接着,便把邢忠一门心思想要女儿做妾,几次三番被拒之后,求到了邢夫人面前,却反被邢夫人当成筹码,要勒索孙家一笔的事娓娓道来。

“现如今那邢家舅舅,被拦在府门外,连个肯帮着通传的人都没有,没奈何求到了隔壁宁国府,我那姐姐又推到了我身上。”

尤二姐说着叹了口气,无奈道:“因这事儿到底牵扯到我家二爷,所以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混了进来,好歹让他父女之间,也能有个音信往来。”

林黛玉小时候,对这大舅母的印象,其实是好过二舅母的,但随着时日渐长,对其的印象却是每况愈下。

但她还真没想到,邢夫人为了捞银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当下心中一股任侠之气横生,正色道:“姐姐稍安勿躁,我这就让人把邢姑娘请来。”

顿了顿,却又补了一句:“但若邢姑娘不愿意为妾,姐姐今儿瞧着我的面子,却也万不可强求!”

尤二姐自是满口应了。

于是林黛玉便喊过紫鹃,命她去藕香榭请邢岫烟过来说话。

谁知紫鹃这一去,却是小半个时辰方才回来,而且去时形单影只,来的时候也是孤独一人。

“怎么回事?”

林黛玉便蹙眉道:“难道还真有人敢拦着不成?”

紫鹃却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去了藕香榭才知道,邢姑娘并不在那里,听说昨儿就住进栊翠庵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迟疑的看向尤二姐。

林黛玉见状便道:“有话直说就是,便是看我姐姐的面子,尤姐姐也不会在外面乱传!”

紫鹃这才补了句:“听说是因为劝四姑娘去灵前尽孝,结果两下里争执起来,所以才连夜去了栊翠庵。”

林黛玉闻言心下又是一阵厌烦,她虽然也早就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因果,但贾惜春这等做法,却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自家府上都乌烟瘴气的,也难怪宝玉总埋怨世间污浊!

这时紫鹃又继续道:“后来我就找去了栊翠庵,却又听妙玉师太说,中午邢姑娘刚用过饭,就被蘅芜苑那边儿请过去了。”

去了蘅芜苑?

这下林黛玉终于明白,为何紫鹃没有把人请回来了。

她与薛宝钗本就不睦,连带着底下的丫鬟也是暗暗较劲儿。

若邢岫烟是在别处,紫鹃不用吩咐,也就径自寻过去了,可换成是在蘅芜苑里,便无端多了些忌讳。

莫说是她,就连林黛玉也不禁蹙眉,一时不知是该派紫鹃去请人,还是等到邢岫烟从蘅芜苑里出来再说。

尤二姐也知道这两人的竞争关系,眼见林黛玉似有为难之处,当下忙起身道:“要不我干脆过去找她得了,反正理由也是现成的,就说是香菱托我送些东西过去。”

黛玉见她连理由都想好了,便也没有拦着,只是请她先等一等,然后从寝室里翻出一本小册子,交到尤二姐手上。

“这是香菱近来新作的几首诗,你带过去请宝姐姐帮着指正指正。”

却原来香菱毕竟是出自薛家,身份上难面有些尴尬,故而写了诗词,也不好请薛宝钗帮着品评,便请托到了同样才华横溢的林黛玉头上。

一来二去的,林黛玉倒与她亦师亦友。

却说尤二姐得了这几首诗,心下更觉踏实,当下谢过林黛玉,在小丫鬟的引领下赶奔蘅芜苑。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薛宝钗因对邢岫烟十分赏识,故而也便比别人早一步,得知她与贾惜春之间的矛盾。

这次将邢岫烟请来蘅芜苑里,也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家,总在尼姑庵里难免惹人闲话,想着干脆留她在蘅芜苑里住上几日,等风波过去了,再设法让两人重归旧好。

到了下午,恰巧李纨又登门造访,三人便凑在一处说些有的没的,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邢岫烟就不必多说了,先后得罪了贾惜春和姑姑邢夫人,虽不后悔,心下却难免有些惴惴。

而李纨此来,实际上是为了薛姨妈,此时因撞见邢岫烟一时不好脱身,那心思却早飞到里间去了。

至于薛宝钗么……

她原本揣度着,母亲最近异常的举动,是同孙绍宗有什么干系——可昨儿试探了一番之后,却又没能证实这种猜测。

眼下瞧李纨时不时的,向寝室里张望,心下顿时又起了疑窦,想想传闻中这位大嫂子,惯会弄些假凤虚凰的勾当,难道说是……

想到其中种种,她便忍不住脸上发烫。

不过若母亲真与李纨有什么,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毕竟哥哥、嫂子都是不省心的,自己又年纪渐长,终有一日要同母亲分开。

若能嫁给宝玉也还罢了,若是嫁给旁人,母亲形单影只的,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届时若能有李纨陪在左右,说不得也能排遣寂寞。

这一番念头虽是出自孝心,但薛宝钗脸上的红云,却也不由自主的重了几分。

眼见这闲聊,就要朝驴唇不对马嘴的方向发展,忽然间莺儿进来禀报,说是孙家的尤姨娘到访。

堂上三人皆是一愣,随即薛宝钗便奇道:“她来做什么?咱家何曾与她有过什么往来?”

莺儿忙道:“听说是受了香菱的嘱托,送了几首诗词过来,想请姑娘帮着点评点评。”

“原来如此。”

薛宝钗点了点头,心下却更为疑惑了,因为香菱请林黛玉帮着斧正诗词的事儿,她是早有耳闻的。

而这两年来,除了年节时送些礼物,她却从未见香菱送来只言片语。

虽依旧狐疑不解,但人都已经到了,总不好拒之门外,故而向李纨、邢岫烟告声罪,便主动起身迎了出去。

林黛玉与尤二姐还算熟识,故此相互间也就随意许多。

而薛宝钗与尤二姐,却只是在人堆儿里见过两次,连话都未曾说过,自然不好缺了礼数。

却说不多时,薛宝钗同尤二姐并肩从外面进来,就见那堂上只余下邢岫烟一人,不见李纨的踪影。

薛宝钗情知李纨必是去了母亲那里,一时心下也不知该是什么滋味。

正下意识的,想要为邢岫烟和尤二姐介绍,尤二姐却抢先笑道:“邢姑娘果然在这里!”

眼见邢岫烟也大方见礼,道了一声‘尤姨娘’,薛宝钗这才恍然记起,邢岫烟在孙家住了十几日,与尤二姐自然也是认得的。

当下笑道:“既是熟人,我这里也就不多费唇舌了。”

说着,将手里的小册子一扬,笑道:“难得香菱这回送了诗词过来,妹妹不妨也帮着品评品评。”

邢岫烟正待推托,尤二姐忽然收敛了笑容,道:“其实除了香菱之外,还有人托我给邢姑娘捎来个口信。”

邢岫烟一愣,随即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脸上骤得起了一层潮红,竟还胜过了薛宝钗之前的所有积累。

有心要问个清楚,可那点绛朱唇微微张合了几次,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来。

薛宝钗见状也不禁生出了误会,心下替薛蝌叹息一声,口中却是嬉笑道:“我看看大嫂子哪去了,你们聊你们的。”

说着,作势就往里间走去。

尤二姐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知道她们误以为自己是在替孙绍宗捎口信,于是忙道:“姑娘误会了,托我传信的不是旁人,而是令尊!”

说着,又把邢忠被拒之门外,不得不求助于宁国府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邢岫烟闻言顿时色变,咬着樱唇迟疑半晌,却坚决的摇头道:“烦请姐姐会去告诉我爹,就说我眼下不能跟他去孙家。”

“这是为何?”

尤二姐当下就是一愣,之前邢忠可是亲口说过,女儿已经应允了婚事,这怎得又出尔反尔了?

难道是畏惧贾赦夫妇不成?

可那贾赦自以为说一不二,却又那里能影响的了孙绍宗的私事?

别的不说,就连贾迎春在两者之间,怕也会选择孙绍宗而不是自家父亲。

尤二姐觉得莫名其妙,一旁要走没走成的薛宝钗,却大致猜出了邢岫烟的心思。

当下忙把尤二姐拉到一旁,悄声点醒:哪有正经女子,会在成亲就住进男人家中的?

尤二姐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道:“姑娘莫怪,也是我们一时想的不够周到,您且在这府上稍候几日,等令尊安置妥当了再来接您。”

第860章 姐妹相称

【第四更,一万二达成】

且不提外面如何。

却说李纨早已经等的不耐,趁着宝钗去外面迎客的空档,向邢岫烟告了声罪,便径自钻进了寝室之中。

绕过门前梅兰竹菊的屏风,就见那没什么摆设,空荡荡的屋子里,薛姨妈正凭窗而坐,痴痴的对着块水银镜发愣。

李纨也不急着打搅她,先悄悄的绕到前面,将她那慵懒的模样尽收眼底。

细瞧半晌,眼见她眉宇间并无什么愁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柔声问:“姨母在想什么?”

薛姨妈未曾想到,已经有人欺到近前,当即唬的浑身一个激灵,待看清楚是李纨之后,面色顿时就复杂起来。

李纨那‘扪心自问’的法子,让她追忆起了这十几年来孤枕寒窗的苦楚,也因此减轻了她心中的负罪感。

虽说薛姨妈并不会因此,就对李纨生出什么感激之意——毕竟这一切本就是李纨造成。

但再面对李纨时,心中的恨意却也无形间减弱了许多。

因此打量李纨半晌之后,她便叹了口气,答非所问的,指着梳妆台前的绣墩道:“坐下说话吧。”

李纨得了这话,心中更觉稳妥。

当下把那绣墩搬到近前,与薛姨妈相对而坐。

只是刚将四目相对,薛姨妈却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模样。

李纨也只好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先且压回了肚子,陪着她默然无语,等待她主动打破这隔阂与尴尬。

倒也没让李纨等上多久,薛姨妈忽然皱眉道:“外面除了邢姑娘,还有别人在?”

李纨忙道:“是孙家二郎屋里的一个小妾,听说还是东府珍大嫂子继母嫁进尤家时,带过来的女儿,后来也都一并改了尤姓,俗名唤作尤二姐。”

尤二姐?

薛姨妈听到这三个字,却是霎时间满脸羞红,原来那天晚上,孙绍宗曾拿这尤二姐与其比对、打趣。

此时她骤然闻得尤二姐的名字,当下那羞窘至极的场景,便再一次从心底浮现出来。

要说以往,薛姨妈也不是没有回想过当日的情景,可每一次那回忆刚刚冒头,就被她迅速的镇压了下去,继而便是加倍的羞愧。

这一次却是不同,约莫是用自欺欺人的法子,压制住了心头的愧疚,这次记忆涌将上来,非但没有被强制镇压下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清晰起来。

那呓语、那调笑、那肆无忌惮的……

种种画面分毫毕现,直让薛姨妈心肝突突乱跳、胸膛不住起伏、呼吸化作了娇喘,脸上也起了一层层滚烫的火烧云。

正恍恍惚惚似魂游天外,一只手却忽然间搭在了薛姨妈膝盖上,引得她茫然抬头,正对上李纨关切中,又带了几分异样的目光。

“姨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李纨那五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在薛姨妈的大腿上划着圈,口中却是恳切道:“您要是有什么解释不清的,便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薛姨妈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下意识的反问了句:“什么解释不清?”

“自然便是姨母如今这般模样!”

李纨说着,竟伸手在薛姨妈脸上捏了一把,又在薛姨妈想要抬手拨开之际,飞快的缩了回来,口中啧啧叹道:“艳溢香融、羞杀蕊珠,便是那不解风情的小丫头,怕也从中要窥出几分缠绵来。”

薛姨妈下意识的抚摸了自己的脸颊,那烫手的触感,让她急忙又凑到了水银镜前,于是一副怀春妇人的嘴脸,便尽收收眼底。

这模样比当初刚刚自己出嫁时,怕还要露骨许多!

真要被女儿瞧见了,怕是再怎么狡辩,也难完全掩饰过去。

薛姨妈心下一阵慌乱,下意识的用手捧住双颊,羞道:“这……这却如何是好?!”

李纨顺势又欺近了些,柔声道:“不是说了么,若真解释不了,姨母便推到我身上便是。”

说着,又将另一只手搭在了薛姨妈肩头。

薛姨妈此时,也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再细想那句‘推到我身上便是’,当下忙起身退了半步,羞窘道:“你……你做什么?!”

下意识的,她还忍不住伸手护住了胸口。

李纨见她这防狼也似的模样,不觉扑哧一笑,摇头道:“都是女人,难道我还能把你怎么着不成?”

薛姨妈也讪笑了两声,却兀自不敢放松警惕。

原本因为发现了李纨同孙绍宗的奸情,她还以为所谓的假凤虚凰之说,不过是流言蜚语罢了。

但现如今看李纨的举止,那些话却显然并非空穴来风。

而且李纨似乎还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这却是让薛姨妈给猜着了。

李纨原本没这心思,可方才眼见她满面红潮的情动模样,却莫名的被撩动的心弦。

一直以来,她都是与素云为伴,但素云的姿色,又如何能与薛姨妈相提并论?

更何况,两人皆是孤苦了十来年的寡妇,原本就存着些惺惺相惜的心思,现如今若能以孙绍宗为媒,成就一番好事,岂不是称得上是两全其美?

如今眼瞧着薛姨妈那警惕的样子,李纨心中却是愈发的火热,那举止言谈也便放开了。

直勾勾的盯着薛姨妈缓缓起身,娇声道:“其实真要从孙家二郎那里论起,咱们合该姐妹相称才对,姐姐若有什么难处,我自然是鼎力相助。”

听到‘姐妹相称’这几个字,薛姨妈脸上又骤然红的桌布仿佛,却是再次想到了孙绍宗的戏言。

眼见于此,李纨又往前凑了凑,伸手捉住薛姨妈的手腕,轻声道:“咱们姐妹间亲近些,又怕得什么?反而不会有人怀疑,你我与孙家二郎有……”

就在此时,忽听得房门响动,紧接着便是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薛姨妈急忙甩脱李纨,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红潮却是来不及褪去。

从外面进来的,自然正是薛宝钗。

她绕过屏风,就见自家母亲正站在角落里,而李纨却是凭窗而立,身后还摆着母亲惯用的水银镜。

再加上两人那异常的表情,薛宝钗心下愈发确认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当下薛宝钗心头也是狂跳不已,却极力稳住了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嫂子怎么不言语一声,就偷偷溜进来了?倒让岫烟妹妹以为是那里得罪了你呢。”

“竟有此事?”

李纨在她审视的目光之下,不觉也有些心虚起来,于是忙陪笑道:“那我可要跟邢姑娘好生解释解释。”

说着,便顺势出了寝室。

薛宝琴目送她离开之后,转头见母亲已经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当下便又道:“我也出去瞧瞧。”

说着,径自追了上去。

只是临到屏风前,忽又转头正色道:“母亲放心,其实这等事儿也……也算不得什么,我更不会因此对您有什么看法。”

说完,她脸上也是一片滚烫,于是不等薛姨妈反应过来,便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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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1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上】

【昨儿搞的太多,今儿有些乏力——先缓一缓,明天九千字。◢随◢梦◢小◢.lā】

十一月初一,孙府后院。

晴雯捧着块水银镜,站在离孙绍宗五尺开外的地方,正随着香菱、尤二姐的动作,不住的调整着镜面的角度。

要说皇城司名下的琉璃作坊,这两年倒也没闲着,巴掌大小的水银镜,眼下已经在民间渐渐普及开来。

若是不求品相、受得了瑕疵,甚至百余钱就能买上一块。

至于晴雯手里这块篮球大小的,也从当初的千金难求,骤降到了十几两银子。

据说现如今京城里的姑娘出嫁,最必不可少的,就是这小小的一面镜子。

故而孙绍宗回京之后,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十余块大大小小的水银镜,以及窗户从纸糊的,换成了通透亮堂的透明玻璃。

“说也是呢。”

听孙绍宗说起玻璃窗来,给尤二姐递上帕子的彩霞,便忍不住感慨道:“想当初荣国府的珠大爷成亲时,新房里用了六块玻璃窗,四九城都给轰动了——这才过去几年?连老百姓都能用的起玻璃窗了!”

听她话里话外,满是阶级特权被染指的失落感,孙绍宗当机立断道:“等南边儿把银子送到京里,先打四……五套带镜面的衣柜——要那种站在跟前,都能从头照到脚的!”

香菱、尤二姐忙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伏地身子齐声谢赏。

香菱其实对此倒并不怎么在意,尤二姐却当真喜不自禁,虽说现如今水银镜价格大跌,但一套挂落地镜的衣柜,少说也要七八百两银子。

想着便连宁国府里,现如今也还没这样的稀罕物件,她便恨不能痴缠上去,让孙绍宗切实感觉到自己心头的火热。

可惜时间地点全都不合适,尤二姐也只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趁着帮孙绍宗整理英雄氅的当口,暗送些秋波了事。

眼见差不多收拾齐整了,孙绍宗摸出怀表看了下时辰,扭头向歪在罗汉床上,正逗弄着儿子的阮蓉道:“听说今儿也有不少女眷会去捧场,你们几个当真不跟去瞧瞧?”

阮蓉把儿子掀翻在床上,顺势在他额头亲了亲,这才慵懒的道:“爷左右也占了一份干股,我们几个若是想去,什么时候不成?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其实香菱、尤二姐,多半还是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的。

但阮蓉早早就表了态,二人自然不好越过她去,于是也都推拒了。

见她们并没有改变心意的迹象,孙绍宗也便懒得多劝,上前将儿子高高举起,狠狠吧唧了一口,这才甩开英雄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此时外面已然是红日西坠。

刚到了前院,就见邢忠满面堆笑的迎上来,冲着孙绍宗张了张口,却又不知现如今该如何称呼,一时那笑容也尴尬起来。

孙绍宗淡然一笑,依旧照着之前的称呼道:“家里有些琐事刚处理清,倒劳邢家舅舅久等了。”

“不不不,我也是刚来、刚来没多会儿!”邢忠说着,又忍不住搓手道:“今儿上午我就搬进过去了,东西都是现成的,这一半日的再将岫烟接来,也就齐活儿了。”

昨儿晚上孙绍宗回家之后,就从尤二姐那里,得知了所谓‘好事’的前因后果。

虽说他其实并没有打过邢岫烟的主意,但这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他孙二郎又怎会拒绝?

当下同尤二姐商量了,先把她家那小院借给邢家暂住,也好让邢岫烟有个地方备嫁。

不过因为近两年间,那小院里也没人居住,即便每个月都会进行打扫,到底还是显得破败了些。

所以本来孙绍宗是想让人先修缮一番,再让邢家搬过去的。

谁知邢忠却等压根不及,刚得着消息,就从孙家借了几个家仆,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搬了过去。

眼下又说要尽快把邢岫烟接来,明显是迫不及待要把女儿抬进孙家了。

只是孙绍宗也曾听闻,邢岫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应下了这门婚事的。

虽说强扭的瓜未必不甜,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还是捋顺了再吃更为可口。

故而他便道:“舅舅肯将岫烟妹妹托付给我,是我孙绍宗的福分,这应有的礼数自然是少不得的——三媒六聘且不说它,我府里也好好生置备置备才成。”

这话让邢忠颇有些失望。

毕竟因为邢岫烟所立的誓言,邢家在成亲前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处。

更何况还有贾赦夫妇虎视眈眈的,他也担心迟则生变。

只是孙绍宗这么做,也是为了抬举自家女儿,做父亲的再怎么着,也不能上赶着催促男方,赶紧把新娘子抬进门吧?

当下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然后与孙绍宗分乘两辆马车,赶奔狱神庙附近的望江楼。

当初蒋玉菡唱《孙公案》时,就曾在这里摆下戏台,如今自忠顺王府脱身,成立自己的戏班,干脆就把这望江楼买了下来。

望江楼原本的客房,都被改成了戏班人员的宿舍。

而前面的餐饮部分,则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局部的调整,形成了以舞台为中心卖点的新格局。

却说孙绍宗赶到望江楼的时候,就见上百盏气死风灯高高悬挂,把门前空地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等马车缓缓停在那空地时,早有贾琏、冯紫英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迎了出来。

冯紫英是去年夏天成的亲,再有几个月也要初为人父了,看着却不见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豪爽利落的性情。

反观琏二爷,却是愈发的娘了。

那一颦一笑尽是绕指柔情,只看的孙绍宗满身鸡皮疙瘩。

想想四年前初见时,他那翩翩公子的形象,不得不让感慨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两下里‘孙二哥、琏二哥’的乱叫着,后面的邢忠却不愿同贾琏打照面,同车夫张成言语了一声,便悄悄绕过三人,先一步进到了望江楼里。

今儿这望江楼称得上高朋满座,莫说是包厢里,就连那凭窗的散座,也不乏六七品的‘顶戴’。

依着邢忠自己,能抢个散座就不错了。

但既然同孙绍宗攀了亲戚,些许的特权总还是有的。

故而他早早就在二楼预定了个包间,还请了些狐朋狗友来,打算大大的炫耀一番。

先且不提邢忠如何。

却说孙绍宗随着贾琏、冯紫英进到望江楼里,又自后台迎出了仇云飞、薛蟠、柳湘莲几个,众星捧月一般把他迎到了二楼正中偏左的包厢。

至于正中的包厢,则是早就被忠顺王预定了。

众人按年齿次序落了座,柳湘莲陪着扯了几句闲篇,就匆匆的告罪离席——他今儿也是要客串一角儿的,自然没法留在这里看戏。

至于贾琏,虽说是资质非常一日千里,可到底是刚入门,还远不到登台献艺的程度。

柳湘莲离开没多久,蒋玉菡也寻了过来,因还要登台亮相,只能是以茶代酒,可三杯茶水下肚,却也激动的红光满面眼泛泪花。

自小被忠顺王府买去做奴仆,中间的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现如今能有这番局面,对他而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蒋玉菡再一走,那流水的席面和陈酿老酒,就走马灯的送了上来。

与此同时,就听外面一声铜锣响动,却是先上演了一出垫场的小段儿。

虽说是垫场的,但那登台献艺的主,也是蒋玉菡从别处挖来的角儿,一亮嗓子就搏了个满堂彩。

没等唱上几句,正中包厢里就有人吆喝了一声:“王爷看赏!”

随即六只竹筐被依次投下,砸在地上哗啦啦乱响,滚出无数的铜钱。

忠顺王这一开头,各雅间里也都是泼水似的往外撒钱,片刻功夫就在戏台下面铺了一地。

薛蟠也早预备好了,命人把四只大木箱子抛起来往下扔,砸烂了箱子重重有赏,若落在地上散不开铜钱,劈头就是一通臭骂。

那垫场的虽也是个角儿,却那曾见过这等富贵逼人的场面?

当下那高腔儿都有些走音了,好在被铜钱坠地的声音掩盖着,倒也没人察觉出来。

眼见他两股战战的下了台,正戏即将拉开序幕之际,雅间外面却忽然有人重重的拍了几下房门。

屋内众人都是一皱眉。

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是好想与的主儿?

再说这又都是这望江楼的股东,在自家地面上,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如此砸门?

“妈了个巴子的!”

薛蟠当下就是一句粗口,横眉立目的起身,就要往门口迎去。

孙绍宗忙示意冯紫英拦住了他,又伸手往隔壁指了指。

众人这才恍然,敢在这里如此放肆的,怕也只有隔壁忠顺王的人了。

果不其然。

薛蟠刚悻悻的坐回原位,那房门便被人自外面推开,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自外面进来,尖着嗓子道:“孙大人,我家王爷请您过去说话。”

说着,便侧身把手往外一让,半点不给孙绍宗拒绝的机会。

这颐指气使的态度,让众人都有些不快,尤其是薛蟠,忍不住就又要跳起来骂娘——好在冯紫英得了孙绍宗的示意,在他腿上掐了一把,将这憨货的脏话堵了回去。

孙绍宗没事儿一般起身,打了罗圈揖道:“诸位兄弟稍坐,我去去就来。”

说着,径自走出了雅间。

第862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中】

【第一更】

每回见到忠顺王,他身边都少不了有美女相伴。

这次也不例外。

孙绍宗刚迈进那居中的雅间,就见忠顺王正坐在敞开的玻璃窗前,胸口、后背各挂着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女子。

这两个女子的身段、容貌倒不必多说了,那皮肤却竟是鲜艳的粉红色!

初时孙绍宗还当是涂抹了什么,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那分明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颜色。

再加上两女不住在忠顺王身上痴缠着,有些动作甚至逾越了礼数,显然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难道是吃下了某种媚药?

这荒唐王爷该不会是强迫了良家女子吧?

想到这种可能,孙绍宗心下就有些蛋疼,他再怎么说也是大理寺少卿,这要真是当着自己的面作案,少不得只能同忠顺王做过一场了。

不过……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两个女子身上虽是赤条条的,发髻上却挂着不少珍贵的珠翠之物,而这些首饰的造型、成色,怕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的。

想来还是王府姬妾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来了。”

正揣摩那两个女子的身份,一直背对着房门的忠顺王,终于缓缓转过头来,出奇的是,在这两名女子的百般挑逗之下,他脸上流露出的却是莫名的忧郁。

莫非……

这厮不举了?

要真是如此的话,可算是老天爷开眼了!

孙绍宗幸灾乐祸的想着,顺势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王爷。”

稍稍顿了顿,又补了句:“不知王爷相召,究竟有何见教?”

若换成是两年前,这‘见教’二字必然要改为‘吩咐’。

不过眼下兄弟二人先后立下战功,在朝堂上根基渐稳,而忠顺王这两年的威势,却是每况愈下。

既然双方的地位差距,已经缩小到了一定程度,那低三下四的‘吩咐’,自然也就进化成了相对平等的‘见教’二字。

忠顺王倒未曾计较这口头上的变化,他慵懒的一扬下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把这两个抬上,都出去吧。”

两下的垂落的帷幔里,顿时涌出五六个卫士,在地上铺开波斯地毯,然后将那两名女子从忠顺王身上扯下来,七手八脚的裹了进去。

眼见这些王府卫士,将那两个女子抬将出去,又顺势带上了房门,孙绍宗不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原本因为那小太监倨傲的态度,他还以为忠顺王找自己来,是存了要当面折辱自己,好报复自己之前追查乞儿案一事。

可眼见忠顺王屏退左右,摆出一副要密谈的架势,却显然并非是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他到底是有什么企图呢?

正狐疑着,就见忠顺王面色一变,脸上的五官都往里收缩着,尤其是鼻子,一耸一耸的透着狰狞……

“阿嚏!”

忠顺王揉了揉鼻子,在孙绍宗无语的目光中,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又自顾自的伸手把窗户关死了,这才又重新开口吩咐道:“坐下说话吧。”

眼见这番情景,孙绍宗突然就明白,刚才那两名女子是做什么的了——分明就是俩个用药催出来的暖宝宝啊!

虽然早就知道,这厮是个荒唐王爷,但孙绍宗还是再一次被他的‘奇思妙想’给镇住了。

同样的,也是再一次领会到了,他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

即便是不通医术,也知道这样外冷内热的夹攻之下,那两个女子多半是大病一场的。

闹个不好,直接丢了性命也有可能。

若是刚穿越过来那会儿,孙绍宗说不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忠顺王这等肆意妄为。

但现如今,他即便仍旧怜悯那两名女子,却也不会再贸然出头了。

倒不是畏惧。

以孙绍宗如今的地位,再加上孙家早就与忠顺王闹翻了,说上几句仗义执言,也算不得什么。

可这之后呢?

那两个女子难道就能因此,得到什么善待不成?

说不得,忠顺王反而会加倍的折磨她们,好借以向自己示威。

因此孙绍宗只是默默的,按照忠顺王的示意,坐到了居中的圆桌前面。

“孙家二郎。”

几乎是刚坐稳,忠顺王就迫不及待的问:“你瞧那宏元真人如何?是真把式?还是假把式?”

竟是为了宏元真人而来?

孙绍宗微微一愣,继而就想起了,之前死在黑帖谋划中的,两个假和尚、真道士。

这两下里一对比,忠顺王会对宏元真人感兴趣,倒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但关于宏元真人的真伪,孙绍宗又怎敢给出准确答案?

说是假的,说不定会惹怒对其十分宠信的皇帝——毕竟刚刚经历文臣们指桑骂槐一事,难免会有些敏感。

如果说是真的,传出去岂不成了自己替宏元真人背书?

届时这‘杀妻证道’的主儿出了什么纰漏,自己反要要被他牵连,岂不是冤也冤死了?

故而孙绍宗只能假做不解,诧异的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与宏元真人并不熟悉,您专程找下官过来,岂不是问道于盲?”

“问道于盲?”

忠顺王嗤鼻一声:“这朝堂上比你眼明心亮的,怕是没有几个了吧?”

接着,也不等孙绍宗回应,有自说自话的嘟囔道:“要说这宏元真人为给皇兄炼药,可说是废寝忘食、鞠躬尽瘁,现在连婆娘都折进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坑蒙拐骗的。”

“只是……”

他咂了咂嘴,苦恼道:“他连自家婆娘要红杏出墙都算不出来,就算有些本领,这道行怕也有限的紧吧?”

听了忠顺王这番言语,孙绍宗心下也是一动。

之前只觉得宏元真人壮士断腕,舍弃名声换取皇帝的同情,也算是有失有得。

但现下看来,却恐怕是失算了。

神机妙算得道高人的人设,和悲催绿帽男的身份,显然并不怎么合拍。

忠顺王因此起了怀疑,皇帝难道就全无芥蒂?

而相比于怜悯、愧疚,术士什么立身的根本,终归还是在这‘笃信’二字上。

说不得宏元真人这回,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正思量着宏元真人的事儿,忠顺王忽又开口道:“只要你同孤说句实话,之前你兄弟那种种不敬之处,便都当它烟消云散,你看如何?”

孙绍宗不由讶然。

甭管这话是真是假,都代表了忠顺王对这事儿的重视程度。

难道当初在义忠亲王府,他当真曾亲眼目睹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若非如此,一贯睚眦必报忠顺王,又怎会为了区区几句评语,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心下不住盘算着,孙绍宗口中奇道:“王爷因何如此在意下官的看法?实不相瞒,我与那宏元真人虽有些接触,却从未涉及过修道炼丹的事情。”

“正因为你没同他有这方面的牵扯,孤才更看重你的意见!”

忠顺王有些不耐的往后一靠:“再说了,他刚死了老婆的时候,总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表现吧?”

这解释还是有些牵强。

不过孙绍宗倒也隐隐察觉出了些端倪。

忠顺王会如此在意自己的看法,八成是那‘日能审阳、夜能断阴’传闻,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孙绍宗干脆也不敷衍了,正色道:“王爷,下官对于修玄炼道之事一无所知,实在难以断言什么——不过就这几日的接触而言,下官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非人之能。”

这个答案虽契合了忠顺王之前的猜测,但他却显然高兴不起来。

颓然的仰躺在逍遥椅上望着屋顶,好半晌才缓缓的扬了扬手:“下去吧。”

这可当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谁让丫生的好呢?

若自己也穿越成皇室血脉……

呃~

貌似那样下场也未必能有多好。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转身出了忠顺王的包间,绕过目不斜视的王府卫视,正待推开左侧的房门,忽听身后有人磕磕巴巴的呼唤道:“孙……孙……孙……”

回头望去,却原来是邢忠站在拐角处,歪着嘴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称呼。

“邢家舅舅按以往的称呼就好。”

孙绍宗笑着迎上去,见他满面潮红不说,衣领还歪歪斜斜的,似是被谁拉扯过的样子。

不由奇道:“莫非有人对舅舅无礼不成?”

“也算不得无礼。”

邢忠尴尬的搓着手,依旧支吾道:“贤侄,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去我那屋里转一圈?”

说到这里,又忙道:“若是不得闲就算了!”

孙绍宗也是在酒桌上,见识过人生百态的。

再想想他那些狐朋狗友,多半都是祖上阔绰过的破落户,少不了有那尖酸刻薄的主儿。

当下就猜到,他多半是受人所激,被迫来找自己过去撑场面。

若单冲他本人,那怕是有所谓的舅舅名分,孙绍宗也断然懒得理会。

可那邢岫烟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生生被逼的要屈身为妾——虽说并不是自己所为,可怎么也该给她留些面子才是。

故而当下点头道:“舅舅稍候,容我先同里面的朋友言语一声,然后就陪舅舅过去瞧瞧。”

邢忠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点头应了:“应该的、应该的!贤侄也不必着忙,我在这里候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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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3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中二】

【那个啥,今天九千字宣告失败,只有六千字,明天再搞九千字吧。】

望江楼地字丁号间。

一个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打横将窗户占据了近半,对于众人叫好不绝的表演,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贼溜溜的眸子直往地上扫量,好似恨不能钻进那满地的钱眼里一般。

“娘的!”

半晌,他忽然愤愤的咒骂了一声,嘴里不干不净的道:“这卖屁股的兔儿爷,倒还是个捞钱的行家!若早知道这咿咿呀呀的玩意儿如此好赚,老子合该也入上一股才是!”

除他之外,此时聚在窗前的多半都是戏迷,听其贬损台上的蒋玉菡,皆都忍不住投来白眼,可碍于这厮一贯蛮横,倒也没人敢当面反驳。

那络腮胡兀自不知犯了众怒,回头醉眼惺忪的在屋里扫量了一圈,又问桌前几个埋头对付酒肉的主儿:“那南蛮子呢?怎得这许久都不见回来?该不会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吧?”

那几人大多闷不做声,内中唯有一个油头粉面的,把手里的油脂的往桌布上揩了揩,嘿嘿冷笑道:“谢老四,往常你叫一声南蛮子也还罢了,左右贾大爷也不怎么在意这大舅哥,可现如今老邢另攀了高枝儿,你就不怕他那便宜女婿……”

“我呸!”

谢老四一口啐道地上,骂道:“狗屁的女婿!给人家当个小妾,亏他还腆着脸往外谝!”

顿了顿,又把火烧到了孙绍宗头上:“那孙家老二现如今是发达了,可特娘当初在荣国府里见了我,不也得一口一个四叔的叫着?那时候爷还不惜的搭理他呢!”

这倒未必是谎话,毕竟当初孙家兄弟落魄时,在贾赦眼里就没什么分量可言,撞见贾赦的狐朋狗友,自然也只能小心应付着。

不过现如今孙家兄弟在京城里,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这谢老四再旧事重提,就显得很是不合时宜了。

尤其他这回能来望江楼,还是沾了孙绍宗与邢忠的光,这放下碗筷就骂娘的行径,也为人所耻。

却说众人眼见这厮几杯老酒下肚,嘴里明显没了把门的,便愈发不敢招惹他,都各顾各的只当没听见一般。

但那油头粉面的主儿,却不肯就此消停,又刻意挑拨道:“四叔?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眼见孙家二郎就要到了,你要真有种,就在他面前充个大辈儿试试!”

“试试就试试!”

谢老四本就受不得激,何况此时已经有了醉意,又刚被那一地铜钱迷了心窍,当下拍着胸脯道:“我今儿把话搁这儿,莫说是孙二,便是那孙大从关外回来,也得敬爷一声‘四叔’!”

砰~

话音刚落,那房门就被人外面重重推开了,邢忠一脸亢奋的闯进来,得意洋洋的叫道:“诸位、诸位,人我已经请来了!”

随即,又见孙绍宗端着酒杯,笑盈盈的自外面进来,那雄壮的身躯往门前一站,愣是堵了个严严实实。

屋内众人忙都起身,‘孙大人’‘孙少卿’的叫着,有几个能同孙家扯上关系的,更是急忙自报家门。

眼见孙绍宗谈笑风生的,应付着众人的搭讪,那谢老四一时僵在原地,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在此时,那油头粉面的又悄悄凑到她身边,戏谑道:“怎么着?谢四叔不去攀个亲戚么?”

谢老四瞪了他一眼,顺势从桌上抓起就被,一咬牙当真挤开了众人,在孙绍宗面前瓮声瓮气的问:“二郎可还记得我么?”

莫说孙绍宗现在只是残留了大半记忆,便是换了原版来,又如何记得这谢老四?

又见他横眉立目,似乎是来者不善的样子,便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邢忠。

邢忠之前之所以却请孙绍宗,就是受了这谢老四的冷嘲热讽,当下见他又跳了出来,先是有些胆怯,但想到孙绍宗就在身边,那胆气又为之一壮。

见孙绍宗投来询问的目光,忙介绍道:“这位是定远伯家的四世孙,俗名唤作谢老四。”

定远伯?

四世孙?

孙绍宗脑中转了几转,忽然想起了个人来,又是笑道:“原来是谢百户的弟弟,两年前我去城防营挑人的时候,谢百户还差点做了我的亲卫呢,可惜年纪到底大了些。”

说着,颇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又随口问道:“不知尊驾身居何职?可是也在城防营当差?我的旧部韩帮这次回京,约莫是要升任城防营千户的,到时不妨同令兄一起亲近亲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当初那谢百户,压根就没参与兵部的遴选,就更别提担任孙绍宗的亲卫了。

他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懒得与对面这莽汉纠缠罢了——以他眼下的身份,真要同个破落户计较起来,反而失了身份。

只有似这般轻轻巧巧的拿捏住对方,方算得上是有些的手段。

果不其然,面对孙绍宗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对面谢老四却是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直憋老脸通红。

刚他还吹嘘,说什么要让孙绍宗喊一声‘四叔’,哪曾想人家随口就同自家兄长搭上了关系。

甚至于话里话外的,还要让旧部照应自家兄弟二人。

这反差之大,让谢老四很是有些下不来台。

偏孙绍宗满口都是好意,又涉及自家大哥的前程,他就是想翻脸,也找不出翻脸的理由。

正纠结着,旁边忽有人拿手肘顶了顶他的腰眼,不屑道:“你一个人傻愣着做什么,人家可都快把场子转完了。”

谢老四都不用看,就知道这怂恿自己出头的,必然又是那油头粉面的吴俊雄。

他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就见孙绍宗正被众星捧月的围在当中,言笑晏晏间,与会之人皆是一脸的受宠若惊。

当下谢老四忽然就泄了气,他再怎么混不吝,此时也清楚的意识到,彼此双方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级。

尤其有了方才那句话,自己真要是继续胡搅蛮缠,说不得都不用孙绍宗动手,亲哥哥就能先找上门,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谢老四颓然的叹了口气,忽然一把揪住了吴俊雄的领子,不容分说的扯到酒席前,嚷嚷道:“喝酒!今儿你要是能竖着出去,就算四叔没陪好你!”

吴俊雄拼命挣扎,却又哪里脱的开身?

…………

应付完那群狐朋狗友,又跟着孙绍宗出了丁字号包间,邢忠却还有些莫名其妙。

那谢老四来势汹汹的,他原以为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呢,不曾想孙绍宗和风细雨的几句话下来,对方就呆头鹅也似的愣住了。

这谢老四什么时候改性子了?

“邢家舅舅。”

这时就听孙绍宗道:“你以后最好还是少与这些人往来。”

类似的话,女儿和妻子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每次都被邢忠当成是耳旁风。

但出自孙绍宗之口,却让邢忠老脸一红,讷讷的解释道:“我来京城也才一个多月,除了这些人,就没旁的朋友……”

说到一半,他又忙改口道:“不过既然贤侄这么说了,我以后少与他们往来就是。”

瞧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孙绍宗不由笑道:“以后舅舅坐镇这望江楼,自然不会缺了朋友。”

邢忠闻言甚是诧异:“坐镇望江楼?”

“正是。”

孙绍宗道:“我在这里入了一份干股,却实在懒得理会,所以想请舅舅帮忙看顾着——平日里迎来送往的,都由这里的掌柜负责,无需偏劳舅舅出面。”

“只需将几个包间管起来,到时候谁能进谁不能进,租给谁不租给谁,都由舅舅做主就是。”

邢忠听了这话,顿觉一股热血上涌。

他虽然算不得精明,却到底是做惯了买卖的,知道这权利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依着现如今望江楼的火爆程度,有资格包下这几个雅间的绝对非富即贵。

自己得了这差事,真金白银的好处自不必多说,更能借机在京中拓展人脉。

把女儿交给孙家二郎,果然是赌对了!

不过一想起女儿,他又忍不住发起愁来,咋舌道:“这自然是极好的,可岫烟当着我那妹妹的面,曾说过绝不要贤侄半点好处……”

“这是我请舅舅帮忙,如何算的好处?”

孙绍宗故作惊诧的反问了一句,随即不容邢忠再纠结,直接道:“舅舅晚上别急着走,到时候我带你去见一见蒋班主,趁热先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这回邢忠略一迟疑,便亢奋的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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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4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下】

【本来还能搞一章,但手指头冻僵了,只想抱住暖宝宝——零下十几度,厕所在外面,而我在闹肚子——总之,竖起明天一万二的FLAG。】

车轮滚滚,渐渐将浮华未尽的望江楼抛在身后。

不过孙绍宗的心绪,却还停留在之前与蒋玉菡道别的那一刻。

以往这蒋玉菡虽也不缺手段心机,却总透着一股柔弱,让人情不自禁的,就会想到他背后的男人。

今儿却不一样,他那举手投足间压抑不住的振奋,以及刻意加粗加豪的声线,无不在向世人宣告:他蒋玉菡从今往后,再不是什么雌伏之辈,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直到……

忠顺王带着一群豪奴走了出来。

然后孙绍宗就欣赏到了变脸……

不!

是‘变性’的决计。

前一刻蒋玉菡还是纠纠男儿,下一刻便千娇百媚,再无一丝‘雄风’可言,那一声娇憨甜腻的‘王爷’,更是让两个刚解了药性的王府舞姬,都为之侧目不已。

眼见他在忠顺王面前伏低做小,在场的冯紫英、柳湘莲无不替他辛酸、憋屈。

唯独那贾琏瞧的目眩神采,似是找到了人生的奋斗目标。

“说你呢,起来、快特娘的给老子起来!”

“这破玩意儿还卷什么卷,抱在怀里就是!”

“你跑什么?回来、快回来、给老子站住!”

正回忆着蒋玉菡‘变性’的画面,就听前面街面上叫骂声不绝于耳,紧接着马车猛地一个急刹。

“干什么的?!”

张成一声怒斥,随即又有个陪着小心的声音道:“对不住了这位爷,咱们也是奉命办差……咦?!这不是成六爷么?!”

听着意思,倒像是撞见熟人了。

果不其然,随后张成挑起半边车帘,小声禀报道:“二爷,外面是顺天府的衙役,说是在奉命驱赶灾民。”

如同孙绍宗当初预料的一样,十月份初的两场大雪,果然给京畿地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三年前那批遭了水灾的河北难民。

当初说是朝廷拨款,让灾民回乡妥善安置,可自直隶总督周儒卿以下,经办的官吏上下其手,发下去的赈灾款项、粮食,能有十之二三就不错了。

等这事儿被孙绍宗踢爆,朝廷重新拨款的时候,却早错过了灾民重新安置的黄金期。

那些存有积蓄的富户也还罢了,贫下中农们没有得到足够的赈济,哪有余力整修家园?

没奈何,也只得将残垣断壁缝缝补补,暂且廖以安身。

而这一‘暂且’,就是三年过去了。

天幸这三年当中,京畿左近也算是风调雨顺,那屋子再是摇摇欲坠,也勉强支撑了下来。

然而今年初冬的两场大雪,却打破了这勉力维持的境况。

原水患灾区里,出现了规模化的民宅坍塌事件,再然后得不到妥善安置的灾民,便又一次习惯性的涌向京城。

寒冬之际,像当年那样在城外就地安置,肯定是不成了。

好在这次难民潮的规模,比起当初水灾时自是远远不如,约莫也就两三千人左右。

再加上太皇太后挑头,朝中各家勋贵都捐出了不少的银子。

于是顺天府便干脆出面,在城中临时搭建了几个营地,将受灾的灾民们集中起来进行救济、管理。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听闻,是顺天府的衙役,在奉命驱赶灾民,不觉大是诧异,挑帘子问道:“这附近怎么会有灾民?不是都安置在外城了么?”

那衙役见他出面发问,忙丢开刚刚擒获的灾民,斜肩谄媚的道:“回老爷的话,旁人都老老实实的在外城待着,偏有那些痞赖货混进内城,整日里也不干别的,就守在这粥棚左近,晚上裹着被子铺着草席睡在街边儿,天一亮就起来排队,吃的比特娘谁都多!”

孙绍宗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这其中弯弯绕。

灾民营地里虽也施粥,但僧多粥少不说,那质量也远不如内城的粥棚。

毕竟内城里的达官显贵多如牛毛,保不准就有哪个当官的闲着没事儿,跑来监督朝廷设下的粥棚。

届时若被挑出毛病来,那可就是往太皇太后、乃至于朝中诸多勋贵脸上抹黑了——虽说太皇太后的权威大不如前,可万一发下话来,却也不是小官小吏们能抗住的。

想清楚这些之后,孙绍宗又质疑道:“他们可曾有什么违规之处?若是没有,你们这大张旗鼓的赶人,就不怕被哪个御史参上一本?”

“嗐!”

那衙役一听‘御史’二字,就满脸的苦相,唉声叹气道:“太尊早就被参劾了好机会,要不然也没今儿这一出了!”

跟着又仔细解释道:“起初咱们也没太管这事儿,毕竟这粥棚也不是咱们顺天府开的,可架不住这帮人为口吃的不要命啊!这七八天里厚生司收的路倒,都快赶上去年一整年了,还都是在粥棚附近冻死的!”

“为了这事儿,连礼部尚书都亲自找上门儿,太尊也是被逼无奈,才让咱们趁夜把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统统押回外城。”

赈灾的事儿,虽然是顺天府总揽,但内城这些粥棚,却是礼部出面设下的。

原本吏部是想赚些名声来着,可眼下粥棚附近一批一批的死人,知道的,明白是被冻死的;那不知道的,还不定给传成什么样呢。

估计礼部现在,也正被各种弹劾弄的焦头烂额了,难怪连吏部尚书,都忍不住出面向顺天府施压。

眼见粥棚附近,影影绰绰已经有二十几个灾民被集中起来,里面多一半竟还都是青壮年。

孙绍宗不禁又皱起眉头,青壮年比孤寡老弱需要更多的营养,这倒也可以理解,但这一个个身强力壮的,难道就不能在城里找份活计?

还是说顺天府那边儿,颁发了不准灾民打工的禁令?

“这个……”

听孙绍宗问及此事,那衙役就有些吞吞吐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倒是旁边的张成并无顾忌,小声的解释道:“二爷,自从那乞丐保甲制实行以来,不少乞丐都耐不住那许多规矩,干脆从良了事。”

“他们因之前在官府立了档案,也算是知根知底儿,相比较起来,那些良莠不齐的灾民们,反倒没人愿意雇佣了。

啧~

这说来说去,竟还是自己的锅。

怪不得那衙役吞吞吐吐的不敢回话呢。

经这一场插曲,孙绍宗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他近年来虽然心肠冷硬了不少,可只要不曾涉及自身利益,也还是不乏同情心的。

只是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帮助这些灾民。

加大难民营的供给,是肯定不成的。

即便朝廷拨下的预算有富裕,可谁知道灾民的数量,最后会膨胀到什么程度?

若是现在增加供给,等到入不敷出之际,一旦不得不降低供应,就会惹来更多的麻烦——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嘛。

再说了,若站在顺天府的立场上来看,也不敢把这些灾民伺候的太舒服,否则很可能出现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局面。

若过冬之后,这些灾民依旧滞留就成不肯离开,甚至呼朋唤友的前来吃大户,那贾雨村可就有得哭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增加临时就业岗位。

以青壮带动老弱,安安稳稳的熬过这个冬天,顺带也能赚些辛苦钱,有利于灾后重建。

不过……

这大冬天的,本就是农闲时节,土木工程也基本停了,属于一年当中临时工最过剩的阶段。

就算有些活计,多半也都被本地土著包揽去了,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罢了~

有时间先找于谦聊聊吧,就算自己能单独想出解决的办法,这事让言官上奏朝廷,也比自己出面显得更合规矩。

第865章 栊翠庵里话姻缘【上】

【第一更】

喜乐、红烛,鸾帐。

邢岫烟顶着龙凤呈祥的金丝盖头,独自一人惴惴不安的,坐在宽大的拔步床上。

那金丝盖头极大,几乎将她的头颈遮了个严严实实,可古怪的是,透过仅有的一条缝隙,外面喜宴那热火朝天的场景,却是一一映入邢岫烟眼底。

就仿佛……

她并非是坐在婚床上,而是从高处俯视这一切。

又或者……

那喜宴是开在九幽地府的!

这种种诡异的情景,让邢岫烟忍不住心下惶惶,有心揭下盖头细看究竟,双手却压根不听使唤,无论怎么催动,也只是规规矩矩的交叠在小腹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邢岫烟愈发的惶恐了。

就在此时,那婚宴中有人似是发现了邢岫烟窥探的目光,于是抬头笑盈盈的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粗豪的相貌、鹰鹫也似的眸子,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哪个?

紧接着,孙绍宗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就从喜宴上一跃而出,脚踏实地的站在了邢岫烟面前。

而那仿佛开在九幽地府的喜宴,则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一幕同样是诡异至极,但邢岫烟却没来由的心下一安,原本惶恐不安的心态,也被新妇的娇羞所替代了。

她甚至开始揣测,孙家二哥是会先用秤杆,挑开自己的盖头,还是先说上几句体己话。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孙绍宗却猴急的很,连盖头都顾不得挑,便伸手袭向了她胸口处。

邢岫烟惊诧之余,下意识的退缩闪避,却又哪里能避的开?

当下又羞又恼,欲要呵斥一声,可嘴里冒出来的,却是羞人的呢喃声。

而且孙绍宗那手也是极怪,隔着厚厚的礼服,竟也温热的一塌糊涂,虽是没轻没重的,却还是让邢岫烟渐渐有些情动起来。

不!

这样不合礼数的事情,怎么能、怎么可以……

“岫烟、岫烟?”

便在此时,伴随着两声轻唤,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贴在了邢岫烟额头,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挣开了眼睛。

却只见昏暗的陋室内,哪有什么红烛、鸾帐、金丝盖头,又哪来的什么孙绍宗?

自己分明正睡在栊翠庵的禅房之中!

唯一还算真实的,约莫也就只有那一双抓在胸前的小胖手了。

“你醒了?”

这时温柔低沉的嗓音,再一次自身后响起。

邢岫烟茫然回头,就见一身百衲衣的妙玉,正关切的望着自己。

见她回头望来,妙玉嫣然一笑:“本来没想叫醒你的,可我在院里洗漱回来,见你不住的说些听不懂的胡话,脸上又红的异样……”

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好奇道:“莫非做了什么噩梦?”

听她说自己脸上红的异样,邢岫烟顿时又想起了方才那古怪的梦境,当地下羞的什么似的。

下意识往床沿缩了缩身子,想要避开那胖嘟嘟的小手,不曾想她这里一动,那两岁大的女童,便也扭着身子追了过来,两只手一边胡乱摸索,一边似醒非醒的叫着:“肉、肉肉……”

“这丫头!”

妙玉这才发现了邢岫烟的窘境,有心伸手把‘过儿’抱到一旁,可刚把手插进被褥里,就又缩了回来,无奈的道:“我手上太凉了,要么你先把胳膊塞给她,试试看能不能哄住。”

邢岫烟忙如法炮制,那女童似有不满,但闭着眼睛咂了咂嘴,到底没再继续往高处攀。

邢岫烟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却又觉得身上有些粘腻,竟是梦里出了一身的细汗。

若只是这些也还罢了,偏又有那难言的窘迫之处,让她压根不敢在妙玉面前更衣、解困。

因此心下不觉便有些后悔,若早知道会遇到这等窘迫,昨儿便不该从蘅芜苑搬回来住。

不过现在后悔而也晚了,邢岫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声道:“过儿有我照应着就成,你去大殿里做早课吧。”

若换个有经验的妇人,少不得要从她那羞红的面孔中,察觉出她现如今的窘境。

但妙玉却是自小长在尼姑庵里,虽说已然动了凡心,到底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因而也没多想便点头应了,然后悄悄退出禅房,又反手掩住了房门。

妙玉这一走,邢岫烟才算是松了口气,只是要在不惊醒过儿的情况下收拾妥当,却也并非易事。

等到好容易处置完了,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这时同两个小尼姑睡在一处的篆儿,也睡眼惺忪的寻了过来,由她帮着看顾过儿,邢岫烟这才得了空闲洗漱。

…………

用罢了早上的斋饭,邢岫烟正心不在焉的,同妙玉说着诗词佛理,外面小尼姑进来禀报说是,贾宝玉、林黛玉联袂而至。

妙玉、邢岫烟忙起身迎了出去,却见二人并未进门,反在墙外对着几株红梅品头论足。

临的近了,便听贾宝玉扼腕叹息:“上回下雪时,我摘了一枝梅花过去,姐妹们嫌是花骨朵,说是未曾开花就先被我毁了,都怨我是个俗人来着——谁曾想这梅花正艳时,反倒不下雪了。”

说到这里,他仰头疑惑道:“莫非这天上的神佛,也俱都是俗人不成?”

这天真的言语,让妙玉、邢岫烟皆是莞尔不已。

林黛玉却是嗤笑道:“依着我看,这天上的神佛皆是大雅之人,只是害怕你这凡夫俗子,又趁着下雪的时候前来盗花,所以才不敢再降下瑞雪了!”

贾宝玉被她噎住了个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工硕作揖道:“妹妹高论!”

说着,便闷头往栊翠庵里闯,却并不与邢岫烟、妙玉搭话。

“你做什么去?”

眼见他闷不做声的直奔正殿,林黛玉忙赶上去追问。

贾宝玉故作苦恼的回头道:“自然是去向神佛忏悔,不然若因我这区区俗人,坏了姐妹们赏雪的兴致,岂不是糟糕至极?”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三女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笑罢多时,林黛玉一手一个的挽住了妙玉与邢岫烟,斜着宝玉道:“两位姐姐莫同他一般见识,走,咱们去禅房里说话——我可是有些日子,没吃过妙玉姐姐亲手烹制的好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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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6章 栊翠庵里话姻缘【下】

【第二更】

说是三人闲聊。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林黛玉这回找上门是意在邢岫烟。

因此妙玉帮两人沏好了茶,便借口要去招呼宝玉进来,悄然的退出了禅房。

而林黛玉不知二人何时会进来,自也便顾不得铺垫什么,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姐姐同我说句实话,对这桩婚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顿了顿,怕邢岫烟误会什么,忙又解释道:“孙家二哥虽也贪花好色,却不是个强人所难的,若姐姐当真不愿嫁他,咱们就找机会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届时他准保不会再提此事!”

邢岫烟听罢这话,心头顿觉一暖。

她因同薛宝琴同船进京,素来与薛家姐妹走的更亲近些,同黛玉虽也性情投契,私下里却甚少往来。

不曾想事到临头,林黛玉却是如此仗义执言。

可越是这般,邢岫烟便越不肯拖累黛玉,更何况此事已经初步定下,她这时候再要反悔,又置父母于何地?

“多谢妹妹好意。”

邢岫烟自软垫上起身,隔着茶几郑重的行了一礼,随即却又摇头道:“原本的确有几分不甘,但事到如今我也早就想开了——似我现今这等处境,便能逃过这一劫,又怎知没有下一劫?”

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让人听了还以为自己嫁入孙家,纯属是自暴自弃似的。

于是邢岫烟忙又补充道:“再者说了,我只是不甘为妾,对孙家二哥倒……倒不曾有什么偏见。”

这以说起孙绍宗来,昨夜那梦境便又自心头浮起,当下羞的双颊滚烫。

林黛玉眼见这般情景,当下误会而来什么,顿时敛去了郑重其事的表情,嬉笑道:“既如此,倒是我多心了——其实那家里虽也少不了拈酸争宠,可孙家二哥是个治家有道的,姐姐只要本本分分,倒也不怕被谁欺辱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人心有灵犀的岔开了话题,却不曾想推开房门的,却见推门而入的出了贾宝玉、妙玉之外,竟还有刚刚脱离窘境的王熙凤。

“嫂子,你怎得来了?”

黛玉、岫烟两个忙起身招呼。

“我实是来晚了!”

王熙凤说着,顺势挽住邢岫烟,将她上上下下好一番端详,最后摇头唏嘘道:“妹妹这样的相貌人品,也真亏舅舅舍得!”

随即话锋一转,不容分说的道:“既然婚事上已经受了委屈,这待嫁的日子里,咱就怎么舒坦怎么来!依着我,干脆在前面单辟一间院子,到时候把舅舅、舅妈都接来,再有什么需要置备的,就直接跟我言语一声!”

她这干脆利落的一气呵成,倒叫邢岫烟有些无措,下意识的推拒道:“嫂子,这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经历了扒灰未遂事件,王熙凤却是愈发的强势了,明知邢岫烟是在顾忌贾赦夫妇,偏指桑骂槐道:“有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满口喷粪,你直管告诉我一声,瞧嫂子不撕烂它的狗嘴!”

邢岫烟听了这话心下感激,却到底不敢久留荣国府,于是一再的婉言推拒了,王熙凤这才作罢。

其实她这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却是刻意想要和贾赦对着干。

原想着借邢岫烟这事儿,狠狠给贾赦夫妇一个难堪,顺带宣布自己的强势回归。

如今这计划付诸东流了,她却也并不强求,反又笑着道:“其实年底之前,平儿也是要嫁过去的,届时你们互相照应着,再有什么为难的,只管找你二姐姐做主就是。”

邢岫烟虽然来了没多久,却也知道平儿有口皆碑的品性,当下忙连声应了。

王熙凤毕竟事忙,又拉着她宽慰了一通,便有小丫头找上门来,说是老太太那里有什么吩咐,只得风风火火的去了。

因听着似乎是史太君身体有恙,贾宝玉、林黛玉也忙跟了过去。

于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满满当当的禅房里,就只余下邢岫烟、妙玉两个。

二人相顾无言半晌,妙玉忽然吞吞吐吐的道:“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你若是为了之前的戏言,才答应了这桩婚事,哪……”

邢岫烟摇了摇头,无奈道:“爹爹一门心思想要攀高枝儿,又摊上这么个姑姑,我也实在是不敢再拖下去了,否则真不知要嫁给什么厌武。”

顿了顿,她却又展颜一笑:“不过姐姐大可放心,我那些话绝非戏言!”

妙玉闻言也不知是喜是忧,却将一上午的经文,全都错念成了‘孙绍宗’三字。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王熙凤等人风风火火到了贾母院里,才发现是虚惊一场——老太太非但没有生病,还正搂着史湘云笑的前仰后合。

王熙凤把那笨嘴拙舌的丫鬟,喊到外面骂了个狗血淋头,重新转回屋里时,却见老太太正拉着宝玉、黛玉,询问邢岫烟的婚事。

当得知邢岫烟已经定下,要去孙家做妾之后,老天太便曲起指头一五一十的计算着,最后皱眉道:“孙家二郎旁的都好,偏这上面随了他那哥哥,还没成亲的,先就纳了这许多小妾。”

王熙凤闻言忍不住腹诽:你自家儿孙,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嘴上却笑道:“他娶几个是他家的事,左右也花不着咱们一文半子儿的,您这又操的哪门子心?”

贾母不置可否摇了摇头,顺势斜了史湘云一眼,随即却又是一声叹息。

当初清虚观看戏时,因孙绍宗挑中了那只麒麟,贾母心中便曾起过心思,要撮合他与史湘云的姻缘。

可还没等开口呢,史家就同卫家热络起来。

老太太虽然跟看好孙绍宗,到底不便直接插手娘家的事儿。

后来卫若兰摊上官司,史湘云的婚事不了了之,孙绍宗却是扶摇直上,俨然成了年青一代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贾母自然便又想起了旧事。

只是……

史湘云这风风火火爱憎分明的性子,如何能受得了这许多人分宠?

再说孙绍宗未曾成亲,就已经有了庶长子,更荫封了七品爵位,日后这嫡庶之争怕还有的闹腾呢。

想到这里,老太太便发出了第三声叹息。

罢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左右史湘云如今也还小,保不齐等她叔叔从云贵回来,就能找到合适的人家呢。

众人却哪知道,这短短时间里贾母心头,竟转了这许多心思?

只陪着她笑闹了半个时辰,眼瞧着老太太精神不济,三个小的便先行告辞离去。

王熙凤原本也要去前院处置家务,却不妨被老太太一把攥住腕子,顺势又屏退了屋里的丫鬟婆子。

王熙凤见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当即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强笑道:“老祖宗这是要同孙媳说些什么?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您可别把我吓住啰。”

贾母见她依旧强颜欢笑,便又加了一只手上去,两只干瘪却温热的手,裹住王熙凤一只柔荑,幽幽道:“说是孙儿媳妇,可我也是自小看你长大的,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瞒着的?”

顿了顿,知道不把事情点破,王熙凤肯定不会敞开心胸,便又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毕竟是从我十月怀胎生下来,他肚子里有什么零碎,我能猜不出来?”

“原本想清楚前因后果,我就要把他喊来执行家法,可后来瞧你似是趁机拿住了他的短处,便也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否则一旦把事儿挑到明处,凭老大那无赖的性子,怕是要破罐子破摔,再没有半点忌讳了。”

听贾母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王熙凤眼中已是挂了泪花,等她稍稍停顿,鼓励似的望着自己,更是忍不住扑进贾母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贾母宠溺的抚着她后背,柔声道“我知道凤丫头你心里委屈,可谁这一辈子,不是咬着牙扛过来的?”

“左右你现在也拿捏住了那不孝子,索性把个鸡毛当令箭,让他把琏儿也管起来,让琏儿与你消停的过日子——但凡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便是针尖也插不进去!”

王熙凤只是抽噎,脑袋在贾母怀里一耸一耸的,似是点头,又似乎只是哭泣时的自然反应。

许久,她那哭声才渐渐的小了,难为情的自贾母怀里起身,期期艾艾的解释道:“老祖宗,我同孙家合伙做生意,原想着只是担个名儿罢了,也没寻思着能有多少进项,却没想到他家把生意弄的这么大……”

“我理会的。”

贾母爱怜替她理顺了鬓角,宽慰道:“左右这事儿老大已经认下了,你以后也别再提了就是。”

“老祖宗!”

王熙凤忍不住再次动情的扑入贾母怀中,只是在那谁也瞧不见的时候,她脸上的感动却渐渐化作了森冷。

老太太说了这许多,似乎是在推心置腹,可她却从未想过要严惩贾赦,话里话外最看重的,也还是荣国府的名声。

至于劝贾琏从良云云,事到如今王熙凤却那还敢奢求?

唯一实惠的好处,也就是不再追究那笔银子了。

但那其实是贾赦扒灰未遂的补偿,本来就在王熙凤的预计当中,又怎么可能让她感恩戴德?

说到底,这母慈子孝的,也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的戏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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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7章 惯例的日常

【第三更】

抛开荣国府的是是非非不提。

却说同一天的早上,孙绍宗睡眼惺忪拔出腿来,顺嘴吆喝了一声‘晴雯’,才发现要找的人其实就在身下。

眼见晴雯闭着眼睛碎碎念,赤条条的身子直往被子里缩,孙绍宗就知道今儿是指望不上她了。

而在香菱屋里伺候的两个小丫鬟,又显然还没有到点上工。

孙绍宗便只能自行起身,抓过衣服胡乱的往身上披挂。

穿越过来四年多了,除了头一年不太习惯之外,他几乎都是由人伺候着起床,很少亲自动手穿衣服。

再加上这冬天的衣服本就繁琐,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这时香菱从旁边的小床上起身,一面伸手去够床头的衣服,一面小声道:“爷先稍等一下,我这就起来伺候着。”

“用不着。”

孙绍宗赤着胸膛,上前又把她摁回了被窝里,不容置疑的道:“既然来了天葵,你就好生歇着,爷有手有脚的,难道还穿不上几件衣裳了?”

因香菱的例假提前了几日,昨儿干脆就让出了大床,任孙绍宗与晴雯胡天胡地的折腾了半宿。

这要是换成阮蓉、尤二姐,那是断然不肯的——同丫鬟一起滚床单倒没什么,可把自己的床让给丫鬟睡,在她们看来却是原则问题。

也就是没什么心眼,又素来和晴雯亲善的香菱,才会这般大度。

话说孙绍宗牛是吹出去了,可这衣服还真就不那么好对付。

没奈何,他干脆胡乱裹了裹,到堂屋里向石榴、芙蓉求援去了。

却说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眼见孙绍宗洗漱整齐,开始就着天边的亮色用饭,阮蓉便自里间出来,将不知谁画的平面图摊开在桌上。

又趁着孙绍宗三口吞下一条鹅腿的功夫,往他身前推一推,道:“老爷看看,按这格局改一改,可还使得?”

孙绍宗现在所住的小院,堂屋和西厢都住满了。

东厢原本有一半是内书房,后来剩下的一半也让儿子占了去——到底是年纪渐长,总不好老听着‘摇床曲’过夜。

再加上小丫鬟们,占去的边边角角,这院子委实再塞不下一房小妾了。

更何况孙绍宗还是要先后纳两个进门?

故而在府里置备‘别苑’的事情,也就迫在眉睫了。

其实这倒不难,毕竟孙绍宗不在的这二年里,便宜大哥将后邻一座三进院落买了下来,打通隔墙之后,除了扩建梅园,也还剩下不少的屋舍。

因也才闲下来一年多,平日里又维护得当,倒也不用大兴土木,只要重新装修一下,就足堪使用了。

而阮蓉递来的平面图上,正是其中数一数二的院落。

这约莫是之前那户人家独生子的住处,环境布置的很是雅致,空间也十分充裕,安排平儿和邢岫烟住进去,依旧绰绰有余。

然而阮蓉却并不是这么打算的。

“依着我,是让香菱妹妹搬过去住,让平儿住到西厢来——这一来那边儿地方宽敞,囡囡以后也能有个单独的房间,免得爷施展不开。”

“咳!”

“二来香菱妹妹同那邢姑娘,都是读过书的,彼此也好相处。”

这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

但孙绍宗却嗅出了其中隐含的酸意与敌意。

若邢岫烟与平儿住进去,于情于理都该以邢岫烟为主。

可若换成是香菱,自己却断没有委屈女儿的道理。

届时邢岫烟反要屈居侧室,这可不符合自己要礼遇她的承诺。

看起来秀外慧中的邢岫烟,给阮蓉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否则她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

不过到底是老夫老妻,就算看在儿子面上,孙绍宗也不好把话挑明了说。

于是随口找了个由头道:“不妥,这院子离着远了些,爷可不耐烦来回折腾——还是就近找两个挨着的小院子,好生整修一番,让她们两个比邻而居吧。”

阮蓉见计策不得售,情知是被看出乐端倪,讪讪的也不好再说什么,更怕孙绍宗会因此着恼,于是忙使了眼色,让人抱来儿子缓和气氛。

见儿子规规矩矩的问号,又小大人似的坐到了椅子上,孙绍宗便挑那不腻的荤腥,夹到儿子的碗里。

父子两个皆是狼吞虎咽,但小孩子毕竟饭量浅,孙绍宗这里刚吃了个三成饱,孙承毅便丢下饭碗,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不多时,小家伙又拎着柄木刀,叉腰堵在了门口,学着戏词里的强人吆喝道:“呔,兀那汉子,可敢与某再决一雌雄!”

这却是上回父子两个笑闹的续曲。

要说到底是老孙家的种,这小家伙还不到三周,却愣是比别家五六岁的还魁梧些,奶声奶气的抡着木刀,竟也是有模有样。

阮蓉上前又是‘小祖宗’、又是‘兔崽子’的,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收了‘神通’,只得转头向孙绍宗求助。

孙绍宗嘿嘿一笑,用筷子往桌上磕了磕,也学着他的口吻道:“兀那娃娃,老子如今正在用饭,你若是个好汉,就先坐下来,等老子吃完再战!”

这话却是管用的紧,孙承毅忙向乳母讨了小板凳,拄着刀‘虎视眈眈’的盯着亲爹用饭。

未免的坏了他的肠胃,孙绍宗故意减慢了速度,足足吃了两刻钟才满意的放下碗筷。

然后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起儿子,来了个单臂慢动作版的大门五郎切株返,把小家伙丢到罗汉床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就听身后传来儿子的控诉声:“娘、娘!爹爹偷袭我!”

还知道偷袭了!

孙绍宗愈发乐不可支,走到半截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于是特意去了女儿屋里,用胡子‘叫’醒了她。

…………

却说这里里外外一耽搁,等到前院马厩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虽说孙绍宗迟到早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今儿情况却有些特殊。

故此他利落的上了马车,就待催促张成快些赶奔衙门。

“大人、大人!”

这时门洞里忽然跳出个油头粉面的主儿,一开始孙绍宗还没认出来,后来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乞丐保长洪九。

不对,现在他已经是前任乞丐保长了。

而从今天起,他新的官方称呼则是:大理寺司务厅执事洪锦。

这听起来十分唬人,其实连不入流都算不得——毕竟司务厅的正经官职,也才从九品而已。

说穿了,就是个小吏而已,和黄斌那捕头比起来只是好听些,实权却还未必及得上。

不过这等差事,就已经让洪九喜出望外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天不亮,就打扮的如同孔雀开屏似的,跑到孙家的门洞里候着。

眼见他凑上来,满面堆笑的就要拍马屁,孙绍宗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少在这里啰嗦什么,骑马了没?没骑的话,本官先借你一匹,老实跟在后面。”

其实洪九是做了马车来的,但孙绍宗这么说了,他哪还敢吐露实情,忙不迭从马厩了借了匹马,一路挨冷受冻,却精神不减的跟在张成车后。

说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不是指洪九这厮头一天当差。

依照孙绍宗现在的位分,莫说是洪九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便真有七八品的差遣,也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真正让孙绍宗不想迟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昨儿大理寺上下,已经统一了思想,今儿他就该正式上书朝廷了。

二来么,除了洪九履新之外,孙绍宗新聘的师爷秦克俭,也要走马上任了。

这厮可不比当年的程日兴,很是持才傲物的一个人,既然打定主意要用他,那就得给以足够的尊重——哪怕这厮最近打秋风的行径,其实很不值得尊重。

说起程日兴来,还真让孙绍宗颇为遗憾。

原本想劝他去大理寺,任个八品京官,也好再续主仆的缘分。

但程日兴思量再三,还是迷着门子的想做个百里侯。

这毕竟是早就应下的事情,他既然坚持,孙绍宗也不好再劝,只得托关系给他在吏部挂了缺,约莫最迟年后,他就能走马上任了。

当然,毕竟是举人身份,再怎么有孙绍宗的面子,那些上县、大县也是轮不到他的。

一路无话。

紧赶慢赶到了大理寺,孙绍宗自马车下来,就见洪九冻的脸都木了,鼻涕直往下淌都没知觉,那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过这在孙绍宗看来,倒显得顺眼了不少。

于是吩咐张成带他去司务厅报道,自己点卯签到之后,赶奔后衙花厅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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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8章 秦克俭入职大理寺

【第四更,总共将近一万一,诸位四舍五入一下,就当是一万二吧。】

左寺官衙。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早已经有两人等在里面了。

其中一个自然是秦克俭,另外一个却是孙绍宗的半个家奴——出身于五溪蛮族的赵楠【芭稞】。

赵楠当初受孙绍宗委派,辅佐柳湘莲的日常工作,谁承想柳湘莲刚干了半个月,就受了刺激,闹着要去考科举。

孙绍宗无奈的放走了柳湘莲,赵楠却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继续以书吏的身份,留在大理寺之中。

他本就是个擅于钻营的,又打着孙绍宗亲信的旗号,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已经将左寺上下摸了个七七八八。

因此在孙绍宗看来,他是最适合帮秦克俭尽快进入工作状态的人。

话说……

今儿秦克俭倒也简单打扮了一番,不复前些日子的颓废,反而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冽。

即便是在孙绍宗面前,这厮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硬梆梆的,倒好像是被孙绍宗拖欠了工资一般。

天地良心,这厮最近从孙家顺走的茶叶,就足够普通师爷三个月的薪资了。

不过这年头像秦克俭一样,专业素质过硬,又精通文案的师爷可没那么好找。

尤其孙绍宗现在地位高了,总不能事事躬亲,能找到这样一个得力下属,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有鉴于此,些许不顺心的地方,孙绍宗勉强也就忍了。

却说在厅里分宾主落座之后,孙绍宗先把赵楠介绍给了秦克俭,秦克俭听说是帮自己熟悉差事的书吏,倒也没什么异议。

不过在沟通布置日常工作的时候,秦克俭却据理力争起来。

本来按照孙绍宗的意思,他近期还会物色一名文案师爷,届时秦克俭只需专职刑名就好。

又因为孙绍宗现在毕竟是四品高官,更是在大理寺这样的闲散衙门,虽然也免不了要亲自查案,但肯定不会像当初在顺天府那么频繁。

所以很多时候,就需要秦克俭辅助左寺的其它官员办案。

毕竟秦克俭现在只是白身,师爷的身份也不足以让他独立办案——其实若在地方上,什么白身不白身的,师爷带头查案谁敢有意见?

可惜这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规矩自然比别处严些。

但对于这种安排,秦克俭却提出了异议。

而他提出异议的方式,更让孙绍宗颇有些无奈。

“杨志铭,正五品左寺丞,两年前由正五品光禄寺少卿转任,为人精于数算,对刑名一道却只是一知半解,两年来照本宣科,无功无过。”

“唐惟善,正六品左寺正,前任左少卿柳芳的亲信,惯会逢迎拍马,做龟公倒是个好手,至于刑名么——哼!”

“陈敬德,从六品左寺副,三人当中官阶最低,资历却最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经验丰富,反而证明他眼界、能力、乃至运气都是最差的一个——唯一的优点,就是已经被东翁折服,算是条听话的好狗。”

将左寺主要的三名官员一一点评之后,秦克俭哂道:“我若肯屈身于这些酒囊饭袋,又怎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这厮当年在北镇抚司的时候,貌似没有这么桀骜不驯吧?

怎得被贬到南疆做了三年苦力,这脾气反而见长了?

莫非他在那边儿,其实是被当成大爷供着的?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眼见秦克俭一副决不妥协的样子,只得退一步道:“那让你实际主导总行了吧?不过眼下杨志铭和唐惟善怕未必能答应,所以近段时间,你先带着陈敬德查案——我届时会好生叮咛他,让他一切以为为主。”

秦克俭犹豫了一下,总算是点头应下了。

孙绍宗这才命赵楠,去请左寺里有正经官身的,过来与秦克俭互相认识,也免得有人不知就里,再与他起了什么冲突。

至于那些没官职,却握有一顶权利的吏员们,碍于官吏有别,却不好叫到屋里一一见过,只能等之后赵楠私下里引荐了。

这期间,秦克俭一直是满脸阴郁的模样,估计大多数人对其的印象,都不会太好。

再加上孙绍宗并未隐瞒,他是出自北镇抚司的犯官,对其敬而远之的人,那就更多了。

不过秦克俭似乎也乐得如此,别人越是疏远他,他越是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唯独面对陈敬德时,因知道最近两人少不了要打交道,这才破例寒暄了几句。

总之,这是一次完全不成功的引荐会。

好在身为刑名师爷,秦克俭只需向孙绍宗这个雇主负责就成,倒也不是一定要与雇主的同僚搞好关系。

再说孙绍宗也已经打定主意,另外一位问案师爷,就找个八面玲珑的来,届时就完全用不着秦克俭迎来送往了。

当然,这文案师爷眼下不太好找,说不得也只能等到明年春闱结束之后,再选个名落孙山,又颇有这方面经验的考生充任了。

…………

书不赘言。

将官员们介绍给秦克俭之后,孙绍宗就让赵楠带着秦克俭,去熟悉大理寺的业务了。

而他自己则是赶奔后衙花厅——虽然已经得了消息,大理寺内部统一意见,决定要鼎力支持自己的提案。

但这事儿毕竟还没有‘官宣’,更没有涉及细节问题。

具体该如何操作,自然还要同魏益、李文善两个仔细斟酌才是。

约莫是失了斗志,魏益这回瞧着倒是从容了不少——反倒是李文善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副亢奋过度的样子。

而且不等孙绍宗和魏益发话,他就先把连夜制定的方案摆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不过是孙绍宗先行提案之后,再由下面的官吏附和相迎,借以试探朝廷的态度。

如果试探的结果尚可,李文善会再炮制一片雄文,从专业角度上,与孙绍宗的提案相互呼应。

最后则是魏益这个正经主官,以大理寺全体的名义,敦促内阁、朝廷,尽快行此利国利民的善政。

这也是各衙门多年总结出来的套路,虽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胜在步步为营,一旦初期遇到不可抗力,也方便丢车保帅。

故而三人走了走形式,就把这套路确定了下来。

然后两人再次审阅了孙绍宗的提案,确认没有什么疏漏,或者犯忌的地方,便以茶代酒为孙绍宗壮行——他要在正午之前,亲手把奏本提交到皇城司。

其实这投递奏章的事儿,派个衙门里的小吏跑腿就足够了。

但一般越是重要的事情,官员越不肯假手于人,既然人家都这样做,孙绍宗自也只能随行就市。

却说因是公差,孙绍宗便没用自家的马车,而是乘坐了四人抬的轿子,在几名衙役的簇拥下,前呼后拥的赶奔西华门。

其实孙绍宗不爱用这依仗,一来是嫌慢,二来是嫌憋屈,但那前呼后拥横行霸道的感觉,其实还挺有成就感的。

不过到了皇宫门口,这些依仗自然不好再用。

远远停在了街边,孙绍宗下了轿子,正待去登记处,用火漆封存好奏章,然后再投递到专用的暗箱里。

冷不防后面赶上一人,远远的便嚷道:“老弟、孙老弟!”

这样称呼孙绍宗的人其实不多,而后面这人却正是头一个这么叫的。

“雨村兄?”

孙绍宗转回头,故作诧异的道:“你这时候来东华门做什么?”

这倒不是说贾雨村不该来,而是因为身为顺天府尹,堂堂的三品高官,贾雨村已经有资格参加每天的早朝了。

而眼下这个点儿,应该是早朝刚散了有半个时辰左右,贾雨村这时候又匆匆而至,自是有些不同寻常。

“唉~”

贾雨村叹息一声,摇头道:“多事之秋、实在是多事之秋啊!”

说着,左右张望了几眼,忽然压着嗓子道:“既然凑巧撞上了,老弟不妨帮我认上一认,看那人是究竟真的,还是冒名顶替。”

听他说的鬼祟,孙绍宗忙问究竟是谁,怎得还需要自己去辨认。

贾雨村却不肯多说,只是把手向后一招,他那顶轿子便西华门侍卫与太监的侧目中,晃晃悠悠的到了近前。

贾雨村又亲自上前,将轿帘挑开半边,示意孙绍宗进行辨认。

孙绍宗眼见如此,也耐不住好奇探头张望了一眼,却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轿子里坐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却竟是朝鲜使臣李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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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年家庭聚餐

老婆已经订了减肥饼干,今儿全家吃饱喝足,老婆就有力气减肥了。

我也跟着蓄力一下,争取下个月弄个全勤过年。

至于《姨妈下》什么的,不要急,总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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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章 两认生死客

轿帘刚被掀起的时候,李恩贤明显有些惶恐,下意识的往后缩着身子。

不过看清楚外面站的是孙绍宗,他顿时露出了喜色,身子往前探着,就要起身作揖。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贾雨村就把帘子又放下了,然后将孙绍宗请到一旁,压着嗓子沉声问道:“老弟,方才可曾瞧清楚了?”

孙绍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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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0章 带路党之死

当真是古怪的紧!

上午李恩贤出现在贾雨村的轿子里,就已经够让人诧异了,谁知才过去半日光景,他又躺在了大理寺的停尸房里。

但更让孙绍宗诧异的是,这厮竟然是冻死的!

要知道孙绍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差不多是在接近午时前后。

而今年冬天的气温,虽比往年要低了不少,可这大中午的,要说能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给冻死,孙绍宗却是决计不信的。

这时仇云飞、秦克俭也已经跟了进来,见孙绍宗紧皱着眉头,正打量那床上尸首,就猜到他多本认识这名死者。

于是仇云飞就忍不住打探道:“大人,这厮究竟是什么人?”

孙绍宗回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探究的模样,倒不似是明知故问。

于是便反问了句:“这尸首是怎么发现的?”

仇云飞忙道:“厚生司早上收的路倒,今儿下午老徐例进行验尸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好些贵重品,其中有一件还刻着朝鲜内造局督造的字样。”

“而且老徐查出,这人生前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也就是说他那些破烂衣裳,很可能是为了伪装。”

“贾府尹听说此事之后,怀疑这人是朝鲜使团里的重要人物,又想到您曾同他们打过交道,故而就让卑职把尸首抬了来,请您帮着辨认辨认。”

果然是贾雨村让送来的!

但他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而李恩贤又是怎么死的?

他当时明明已经被轿子抬进宫里去了。

难道说……

是皇帝的意思?

可广德帝又为什么要悄悄弄死一国使臣,还意图当作路倒处置?

怀揣着无数的疑惑,皱眉打量了李恩贤的尸首半晌,孙绍宗忽然转身走到角落里的书桌前,翻出仵作们备用的空白验尸册子,又将笔墨砚台在桌上一一摆开。

仇云飞狗腿的想要帮着研墨,却被孙绍宗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我要独自想些事情,你们几个先去外面候着吧。”

两人虽然心下疑惑,可也不好违拗孙绍宗的命令,于是忙都出了停尸房。

等停尸房里只余下一人一尸,孙绍宗这才磨好了墨,提笔在那小册子上,梳理起目前掌握的种种信息,以及未曾解开的疑惑。

…………

李恩贤,已故朝鲜权臣李贵志的长子,论影响力自然远不如父亲,但勉强也算是朝中重臣之一,而且颇得朝鲜国王曹东旭的信任。

这一点,从他先后两次率使团朝贡,就可见一斑。

性格温文儒雅,有君子之风却并不迂腐,在当初津门府事件时,表现出了想当初的勇气与机敏。

对大周十分推崇,是个标准的带路党。

这从他日常的言行,以及新式火器被盗事件时的反映,就不难判断出来。

另外,李恩贤虽然未曾展露过身手,但从尸体的种种痕迹来看,他应该是修习过武艺的。

至于是否能用于实战,那就不得而知了。

…………

将李恩贤的个人信息,一一列举在验尸簿上,孙绍宗犹豫了一下,又在最后添了两个字:

焦虑。

相比于第一次出使时的挥洒自如,他这次言谈间虽然极力克制,那股焦躁不安的味道,还是没能逃过孙绍宗的眼睛。

但当时孙绍宗只当他这焦虑,是因为辽东女真的咄咄逼人所致。

毕竟当时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想促成两国共同出兵,夹击辽东女真。

但现在看来,导致他焦虑不安的,或许还有来自内部的压力——甚至于来自内部的压力,才是导致他焦虑的最大诱因。

这种推断,源自于朝鲜使团宣布李恩贤病重难以理事,而今天他又却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难民营里。

而上午虽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看出他并无病容,最多也就是有些狼狈罢了。

再加上他没有通过外交渠道,提出要觐见皇帝,反而是剑走偏锋,跑去求助于难民营的小小管事。

基本就可以推断出,他之前很有可能是被使团软禁了!

再往深里推敲,李恩贤身为正使,又是朝中重臣之一,能将他毫无声息的软禁,要么使团里还隐藏着朝鲜国数一数二的权臣,要么就是朝鲜国的内部形势有变,而且是巨变!

孙绍宗比较倾向的是后者。

因为他依稀记得,现任朝鲜国王曹东旭,貌似已经接近八十岁了,如果说是因为他的健康问题,导致朝局不稳的话,孙绍宗是半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而前面已经提过了,李恩贤是曹东旭的宠臣……

等等!

难道说朝鲜国内的掌权派,眼下也对大周有了不臣之心?

这样也就能够解释,李恩贤当初和自己见面时,不曾透露只言片语,现如今逃出驿馆,又闹着要禀报天大的机密。

他约莫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把内部的矛盾,暴露给大周这边儿。

可没想到回了驿馆,对头安排在使团里的内应,就将其给软禁了。

李恩贤不忿之下,再加上本就有带路党的基因,这才在逃出使馆后,想要将朝鲜国不稳的消息,传递给大周朝廷。

嗯……

从他当初急于促成两国结盟,夹击辽东女真的态度来看,或许朝向国内的掌权派,还有同辽东女真合谋的意思。

而李恩贤则是急于想破坏这个联盟。

…………

写到这里,孙绍宗突然皱着眉头停住了笔,因为如果他的推论,并没有出错的话,李恩贤后续的计划,已经是无限接近成功了。

毕竟孙绍宗可是亲眼看到,他所乘坐的轿子,从西华门进了宫。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死于非命,又以路倒的名义,被送到了自己面前呢?

或许……

应该换一个角度来思考?

胡乱在验尸簿上,勾抹了许多无意义的符号之后,孙绍宗忽然又正正经经,在上面写下了‘大周’二字。

眼下的大周朝,无疑正处于多事之秋。

东南倭乱未平,西南战事方起,朝廷一时间怕是腾不出手来,对付逐渐崛起的辽东女真。

如果这时候,朝鲜再与女真正式苟合,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换成自己是皇帝,肯定会极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而这时候,李恩贤突然跳出来举报……

或许他就是死在了这‘突然’二字上!

李恩贤这番举动,不管是出于带路党的自觉,还是想要借大周的手,对付国内的政敌,都把大周逼到了墙角上,不得不直面朝鲜国即将背叛的可能。

然而眼下朝廷又能如何应对?

摆出天朝上国的威严,遣使痛斥朝鲜国?

真要是这样做,恐怕最开心的就是辽东女真了。

不闻不问?

朝鲜使团里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必然会从李恩贤的失踪,察觉出事情暴露的风险。

届时大周装聋作哑的态度,恐怕只会助长朝鲜以及辽东女真的野心。

所以李恩贤就只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样一来,朝廷自然不需要面对二选一的难题。

就算李恩贤的死,还是会引来朝鲜方面的怀疑,届时面临选择困难的,也只会是朝鲜方面。

而且不出意料的话,朝廷应该也会抓住机会,尽快布置对应之策。

唉~

这或许就是带路党的悲哀吧。

一旦两个国家起了冲突,内部要面对激进派‘天诛国贼’的压力;而爸爸国也未必真心感激你,反而分分钟就可能成为弃子。

孙绍宗唏嘘感慨着,顺手把那验尸簿用火折子点燃,丢进了一旁摆着的炭盆里,然后又上前捡起白被单,重新蒙住了李恩贤僵硬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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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1章 休沐

【从本月一号开始搞‘FL’,实在是疲不能兴,好在今儿晚上终于要完工了,明儿争取恢复两更。】

斗转星移,又到了例行休沐的日子。

这日上午,孙绍宗抱着女儿,跟在饶有兴致的香菱身后,正巡视着两座即将要重新装潢的小院。

女人对于家居设计这种事,似乎总有着超乎常理的兴趣,尤其是香菱这样,有些文青气的女子。

打从初二那天,将这两个小院的内部装潢设计,交由她主理之后,香菱那娇小的身躯里,就焕发出了惊人的活力。

这几天意识流的草图不知花了多少,还托人买来了《木经》、《营造法式》等专业书籍,俨然是要深入钻研一番的架势。

还是孙绍宗委婉的提醒她,最晚年底自己就要纳平儿进门了,而邢岫烟就算晚一些,也不会超过明年开春。

再说了,自己只不过是要重新装潢,又不是要推倒重建,参考些内部样式即可,完全没必要系统的学习土木工程。

香菱这才调整了方案,准备仿照荣国府大观园,因地制宜的布置——当然,论奢侈的程度,肯定不能与大观园相提并论。

这倒不是孙家出不起钱,因在五溪州缴获颇丰,眼下孙家账上的余财,怕是比荣宁二府加起来都要阔绰些。

可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两座院子弄的过于奢侈了,却将阮蓉、平儿、尤二姐置于何地?

不过这个道理,香菱怕未必能够领会。

正巧今儿孙绍宗得闲,便陪着她过来实地考察一番,顺带也把大政方针给她定下来:花钱多少无所谓,但至少在表面上,不能超过原本院落太多。

以香菱随遇而安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

把孙绍宗的叮嘱认真记下,她便又兴致勃勃的,带着碳条与小册子,在屋里比比划划、写写涂涂。

孙绍宗对于装修这种事儿,却实在没什么兴致,于是干脆就带着女儿在附近玩耍。

然而……

小丫头似乎更乐意同奶娘嬉戏,对自家亲爹则是各种的嫌弃。

最后孙绍宗只能悻悻的退到一旁,无奈的琢磨着:莫非是最近总用胡子叫醒她,被这丫头给记恨上了?

摸着颌下的微须,孙绍宗正考虑着,以后要不要换一种表达父爱的方式,就有婆子匆匆找了过来,呈上了最新一期的邸报。

这是孙绍宗早就交代下的。

因为十月初二呈上《普法下乡》奏章之后,已经整整过去五天了,内阁和皇帝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这其实也是常有的事儿,毕竟越是重大的决策,需要论证的时间也就越久。

但毕竟事关己身,再加上李文善每日里热锅蚂蚁似的催问,孙绍宗也禁不住有些躁动。

后来又听人说,这类政策进行正式讨论之前,或许会在邸报上先吹一吹风,孙绍宗昨儿就特地交代下,只要有新一期的邸报送到府上,立刻就要拿给自己过目。

只是……

他翻来覆去在那邸报上找了半天,也不见有《普法下乡》的消息。

反倒是前天的致朝鲜国国书,全文刊载在了这次的邸报上。

却说当初孙绍宗的推测,或许在细节上还有些出入,但其中一部分却很快成为了事实。

十月初四,朝廷经反复彻查,认定李恩贤之死,系朝鲜使团内部管理不善所致,与大周并无瓜葛。

但他毕竟是死在了大周境内,而我天朝又素为礼仪之邦。

故而经内阁提议,朝廷逐应李恩贤生前所请,准备明年提师北上,犁清通往朝鲜的陆路‘屏障’。

届时自然也免不了,要督促朝鲜国兴兵以应王师。

对于这番应对,孙绍宗初时颇为不解,毕竟以朝廷现在的处境,两年内要想抽调兵马粮饷,彻底荡平辽东女真,怕是力有未逮。

若只是为了震慑朝鲜,就如此仓促出击,难道不怕因小失大,反而导致整个北疆都糜烂掉么?

不过等他仔细研读完这次刊发的全文之后,却发现上面通篇都是‘犁清道路’,全然没有提及辽东女真半句,心下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还有这种骚操作!

朝廷眼下固然没有一举荡平辽东女真的能力,但派一支官兵‘打通’前往朝鲜的道路,却并非什么难事儿。

尤其眼下东南倭乱也到了尾声,届时大可调集适量的精锐兵马,沿渤海湾向朝鲜进军,然后再从王子腾麾下调一支船队北上,专门负责沿途的粮草供给。

总之,这其中还有很多可以操作的余地。

具体如何处置,那就要看朝中大佬的态度,以及辽东、朝鲜的局势变化了。

却说把这份国书反复研究了几遍之后,孙绍宗正想看看还有什么其它消息,不曾想又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太子遣人求见。

孙绍宗心下就是一凛,一边琢磨着太子最近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边忙同香菱打了招呼,匆匆迎到了前面大厅。

结果仔细一问,才晓得是太子准备今晚去望江楼消遣,特地邀约孙绍宗同行。

虽然早就知道,这年头的梨园‘名角儿’,比之后世的流量小生也不差多少,但孙绍宗显然还是低估了蒋玉菡的影响力。

打从月初起社开始,望江楼是场场爆满,不论是王公贵胄还是豪商巨贾,皆是趋之若鹜。

莫说保持这势头下去,只要以后能维持住眼下一半的收入,年利润都能赶得上孙家与王熙凤的官倒生意!

闲话少提。

听说是太子要去望江楼,孙绍宗忙问道:“不知可要本官出面,提前把望江楼包下来,也免得有人无意间冲撞到殿下?”

“这倒不必。”

那太子家奴在孙绍宗面前,将姿态摆的极低,躬着身子赔笑道:“太子爷的意思,是要与民同乐——不过娘娘和世子也要到场,届时还要大人多多费心照应。”

太子妃和世子也要去望江楼?

这就有点意思了,看来太子倒并非是单纯对望江楼起了兴致,而是准备按照自己之前的献策,借机提升‘世子’的存在感。

“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需要本官注意的地方?”

“应该没别的——噢,对了!国舅爷和北静王夫妇也在邀请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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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2章 念一人心思各异

【第一更,感冒头晕有点卡文,估计要到半夜三点,才能赶出第三更,不熬夜的明天再看。?随?梦?.lā】

“母亲、母亲!”

听到门外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太子妃忙放下手上的刺绣抬头望去。

就见一个裹在明黄外袍里的小小人儿,摇摇晃晃的闯了寝室之中,离着还有丈许远,便张开臂膀叫道:“母亲抱、母亲抱抱!”

这找过来的,自然是李氏‘诞下’的太孙——自打他出生以后,就被养在太子妃身边。

太子妃一来是个温柔敦厚的,二来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故而待其如亲子一般。

此时眼见小家伙踉跄着往前扑,太子妃忙起身迎了上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蹭着他那红扑扑的小脸,宠溺的道:“祺儿怎么又跑的满身是汗?晚上出去时身上要臭臭的,父王可要不高兴了。”

听到‘父王’二字,小家伙明显有些畏惧,但很快便又咯咯笑着,揽住了太子妃的脖颈,嘴里含糊不清的叫道:“高、高高、高高!”

太子妃初时还以为,他是要让自己举高高,但托举了小家伙几次,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只得求助于一旁束手而立的奶娘。

那奶娘忙道:“世子这说的,约莫是方才撞见的那只小狗。”

太子妃不觉莞尔,单手将这小家伙换在怀里,用手指划着他的脸蛋道:“那是狗狗,可不是什么高高,跟母亲一起念:狗、狗狗。”

“高、高高!”

“狗狗。”

“高……搞?”

“狗狗。”

“勾勾……”

欢乐的时光总是一闪而逝,母子两个约莫嬉闹了小半个时辰,世子便瞧着精神不济,太子妃打横抱着哄了几句,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奶娘见状,就待上前接手。

太子妃却是轻轻摇头,将他将到自己床上,小心翼翼的剥去了外套、鞋袜,又盖好了被褥。

“娘娘。”

这时乳母忍不住讪讪的提醒道:“世子近来活泼惯了,几次不及起身方便——若污了娘娘的床,可如何是好。”

太子妃一笑:“本宫这里难道还缺换洗的褥子不成?你也下去歇着吧,等祺儿醒了再进来伺候着。”

奶娘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一时寝室里便只余下太子妃与昏昏睡去的世子。

原本太子妃还想趁此机会,继续完成方才的绣品,但将针线拿在手上,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无奈之余,也只得叹息着,重新放回了银箍的竹簸箕里。

考虑到世子还在屋里,她又起身将那簸箕放到了高处,然后顺势坐到了梳妆台前。

对着水银镜梳理了一下鬓角,太子妃几个青葱也似的指头,先是在妆盒上盘桓良久,最后却并未将其打开,而是滑向了不远处几本书册。

将最上面的《稼轩词集》,《李太白集》等统统挪到别处,一本画风迥异的章回体话本便映入眼帘。

打量着那话本,太子妃没来由的竟有些心虚起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世子,见他仍旧睡的香甜,这才放心的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封皮上的几个大字:

《血目判官单骑定湖广》

显而易见,这是一本描述孙绍宗平定五溪蛮乱的话本。

里面的内容虽大致符合事实,但具体的细节却是荒诞不经,直将孙绍宗描绘的如同神将下凡,非但是一骑当千,还能撒豆成兵召唤天雷。

那血目一开,更是屠尽万千不臣。

以太子妃的阅历和聪慧,自然能窥出其中的胡编乱造、牵强附会——别的不说,算一算书里死在孙绍宗手下的蛮人,少说也有十几万了。

但不知为何,她无意间从弟弟孙兆麟手里得到这话本之后,却似是着了魔一般,反反复复的也不知看了多少遍。

以至于这话本逐渐蓬松变厚,最后不得不用几本诗集压住,以免被人看出蹊跷来。

此时太子妃虽未曾翻开书页,那一字一句却在心头浮现,尤其是内中几副插图,更似用烙铁印进了心坎里,灼的人满心滚烫,却偏偏又生出些寂寥的冷意来。

许久,太子妃从这冰火两极中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把话本贴到了胸前。

再看那话本摊开处,却正是孙绍宗单手勒的骏马人立而起,横剑顾盼自雄,群蛮俯首称臣的的绣像。

当下太子妃便似当真被烫到了一样,忙将那话本放回了原位,又胡乱抓了六七本诗集词曲,一股脑压在了上面。

但她能镇压住这话本,却又如何收束得了心魔?

手还压在那摞书上,心却早飞到了望江楼里……

…………

与此同时。

北静王府琴室之中,王妃卫滢却是悔恨的肠子都青了。

那日在太子府偶遇之后,她就隐隐觉察出,孙绍宗当日的许诺,怕是根本无从兑现。

但她却也没想到,仅仅是半个月后,自己就又不得不与那恶贼碰面了!

若早知如此,那天自己绝不会屈辱的跪倒在孙绍宗面前,同夏金桂一起做那低贱至极的勾当……

不!

若早知如此,自己那天压根就不会去见他!

然而此时再怎么后悔,也已然是晚了。

尤其王爷是在不久前,才刚刚知会了此事,现如今距离赶赴望江楼,也不过还有个把时辰。

这时候自己若突然装病,岂不显得过于突兀?

再说了,这次是太子主动点名,让自己去陪太子妃看戏,自己若称病不出,谁知道太子会怎么想?

卫滢可不似外面那些凡夫俗子,会被太子在人前故意装出来的憨厚所欺骗——她同太子妃来往多年,早知道这位太子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若真因为自己,而让王爷开罪了太子,岂不是罪上加罪?

其实要在月前,卫滢还未必会如此纠结。

但自从夫妻两人重归就好以来,水溶对她是加倍的宠爱,即便卫滢并不喜欢他送的那些浮华之物,但对这份心意还是感同身受的。

而因为于孙绍宗的事儿,她本就怀了愧疚之心,再加上卫若兰几次明里暗里,都示意姐姐不要追究前事。

于是卫滢之前对丈夫的种种积怨,也便都逐渐的抚平了。

一时间两夫妻如蜜里调油,竟比新婚时还恩爱几分。

这等情况之下,她又怎忍心因为自己的缘故,破坏丈夫左右逢源的计划?

只是……

一想到还要面对那孙绍宗,卫滢便难以心安——即便届时会有太子妃在侧,她心下依旧是七上八下。

毕竟上次受辱时,就是在自己王府,既然连自家王府都不安全了,别处……

正心慌意乱,忽地肩上一沉,却是被人用手搭在了肩头。

难道那恶贼竟又摸进王府了?!

这个念头在卫滢心底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就横肘往后一顶。

不过这一肘顶过去,卫滢心下就又后悔了——那次孙绍宗受邀而来,如今没个由头,如何能轻易混入王府?尤其是这等深宅后院当中?

然而此时要收手却也已经迟了,只能尽力卸去了六七分力道。

“哎呦!”

可即便如此,身后依旧传来一声熟悉的痛呼。

卫滢急忙转身,却见北静王水溶捧着胸口,正龇牙咧嘴的踉跄后退。

“王爷!”

她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水溶,紧张的问道:“你没事吧王爷?”

“爱……爱妃不必担心。”

水溶先是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来,继而又忍不住吸着凉气道:“爱妃这一身的功夫,孤也已经习惯了。”

跟着,他回头看看丫鬟皆在琴室门外,便又嬉皮笑脸道:“不过爱妃能不能尽量收束些力道,上回在床上,孤不过是想换个姿势,就险些被娘子的双腿拧断脖……”

“王爷!”

卫滢面红耳赤的嗔怪着,心下除了羞臊之外,却还有些难言的羞愧。

其实她那时突然反应过度,正是因为水溶意图摆出的姿势,与那天在湖上泛舟时,被孙绍宗恣意狎戏的样子十分相似,一时才有些收束不住力道。

水溶不知就里,只以为她是抹不开面子,不肯用旁的姿势逢迎自己,却哪知道,当初在湖上时,孙绍宗早不知解锁了多少姿势。

却说笑闹了几句,水溶这才提起了正事儿。

却原来他赶过来,是想让卫滢早些准备,好提前半个时辰赶到望江楼。

卫滢心下本就忐忑,听闻又要提前赶过去,忍不住脱口问道:“这是为何?不是已经同太子殿下,约在酉时了么?咱们提起一刻钟足矣,又何必去的这么早?”

水溶不以为意的笑道:“我早闻那蒋玉菡的名头,可惜一直无缘结交,如今正好先去一睹他的风采。”

顿了顿,又正色道:“再者说了,上回因表妹使性子闹了误会,弄的那孙绍宗再不肯登门,这回孤提前赶过去,也好亲自向他赔个不是。”

去向孙绍宗告罪?

卫滢一时五味杂陈,又不知该如何以对,于是脸上难免就显出些异样来。

北静王水溶见状,忙关切道:“怎么了?爱妃难道是哪里不舒服?”

见卫滢下意识的摇头,他又忽地想起一时,顿时恍然道:“莫不是天葵来了?说来倒比以往晚了几日……”

他后面还有许多话说,然而卫滢却哪里还听的进去?

只有‘天葵’二字,在脑中闷雷似的回响着……

第873章 梨园会好戏连台【上】

【第二更,我寒号鸟实在撑不住要鸽了,剩下的明天上午再补吧。】

作为半个东道,孙绍宗自是早早就赶到了望江楼。

不过鉴于安全起见,他并未提前通知蒋玉菡等人,太子晚上要来望江楼听戏的事儿,而是先找到了邢忠,让他把最好的几个包间,全部空出来候着。

邢忠初时闻听这话,为难的一塌糊涂。

这望江楼如此火爆,预定包间的权贵巨贾,早已经排到了明年正月,这临时调剂出一两个包间,或许还能勉强做到,但一下子要空出这许多来,却是非得罪人不可。

而能排在前列的贵客,有几个是他邢忠敢得罪的?

然而孙绍宗的要求,也同样拒绝不得,否则失了他在背后扶持,邢忠又何以在望江楼立足?

不过正左右为难呢,就听孙绍宗又心不在焉的道:“舅舅先不必解释,直接知会那几家包间被人占去了就成,等到贵客来了,他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邢忠虽然依旧有些忐忑,可见孙绍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底也不好再说什么,答应一声,便匆匆忙忙的下去布置了。

这提前能通知到才好,若让那几家主顾登门,再硬着头皮拒之门外,那结下的梁子可就大了。

却说邢忠离开不久,蒋玉菡、贾琏两个就寻了过来——柳湘莲到底是发誓要考试,而薛蟠也要隔三差五去通政司应个景。

蒋玉菡还好,只是平常装扮罢了,贾琏却是浓妆艳抹身着青衣,进门时直把腰肢乱摆,好一副摇曳生姿。

虽说这男扮女装,在梨园行里也属寻常,不说别人,蒋玉菡就是以青衣闻名京城。

但贾琏这般盛装而来,却让孙绍宗很是有些不别扭——毕竟事到如今,他也早瞧出这厮‘意图不轨’来了。

心下一动,再顾不得隐瞒消息,猛然间起身急道:“糟糕,我竟忘了琏二哥也在这里!”

说着,便将今天太子要亲临望江楼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最后劝道:“瞧着我的面子,太子应该不会为难蒋班主,可若让他撞见二哥,我却未必遮拦的住!”

这虽不乏恫吓之意,但太子现如今对贾家的嫉恨,也的确不在当初的牛家之下,真要是瞧见了贾琏,即便不敢做的太过,言语折辱却是难免的。

故而贾琏听说太子要来,顿时吓的花容失色,也顾不得再向孙绍宗‘一展所学’,忙不迭提了百褶裙,就待回后台卸妆,然后再逃回自家避难。

只是走到门前,‘他’毕竟是心有不甘,于是又回过头,娇滴滴的邀约道:“果然还是二郎知道替我着想,等那日我在家里做东,请二郎过去吃酒道谢。”

说着,生怕孙绍宗不肯答应,又补了句:“到时候也好商量一下平儿的事儿。”

单看这几句言语,倒不觉如何,主要是他那娇滴滴的嗓音,实在是嗲的人浑身发木!

而孙绍宗只是迟疑了一下,还拿不定主意呢,贾琏便又用袖子娇羞的掩面而去。

他这里刚走,蒋玉菡却也坐不住了,起身表示要去后台好生安排安排,万不能在太子面前出丑露乖。

孙绍宗本就同他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满口的应了,又特地叮嘱他千万不要把太子的行踪泄露出去。

二人前后脚一走,这后院的待客室里,就只余下孙绍宗自己。

他倒也乐得清静,一面自斟自饮着特供的茶水,一面琢磨太子这次来望江楼,究竟有几个意思。

展示太孙是肯定有的。

对蒋玉菡的表演,约莫也有一定的兴趣。

但除此之外呢?

他为何会特地捎带上北静王夫妇?

要知道他对北静王水溶,以及北静王妃卫滢,向来都是心有芥蒂的,这从北静王投靠既早、身份又高,却始终挤不进核心圈子,就可见一斑。

再想想太子曾几次三番,表示要帮自己收拾北静王妃……

应该不会吧?

他难道就不怕水溶因此反水?

但太子那怂起来遁地、浪起来飞天的性子,这种事儿还真未必干不出来。

罢了,眼下相再多也于事无补,还是等人齐了再见招拆招吧。

总之再怎么样,至少也不能暴露出,自己与北静王妃早就有一腿的事实。

却说他这里刚把心事压下去,邢忠便又折了回来,苦瓜着脸表示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只是那几家究竟什么反应,一时还难以预料。

既把这买卖交给他打理,多少也总该有些考验才是,若这点阵仗都撑不住,以后如何能长久?

故而孙绍宗也未曾宽慰他什么,而是正经的问起了这几日的买卖流水。

不得不说,邢忠做买卖亏了老本,还真怪不得运气——他只知道这望江楼生意火爆,却连利润多寡都推测不出个大概。

好在他这人也不是没有长处,至少吃吃喝喝迎来送往,还是比较拿手的。

而孙绍宗让他管着包间,也只是想给他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顺便显示一下在望江楼的存在感,倒也没指着他能捏住蒋玉菡的钱袋子。

因此闲扯了几句,见他勉强已经适应了新的身份,也就没在苛求什么,而是郑重的知会他,家里已经开始筹备亲事,不日贾迎春就会托请媒人上门。

届时若邢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是。

若前几日得到这许诺,邢忠肯定喜不自禁。

然而女儿有话在前不说,现如今他在望江楼里也是如鱼得水,也没敢多想着再得寸进尺的巴望什么。

故而连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说是什么都不缺,只求孙绍宗能真心善待自家女儿。

孙绍宗自是满口应了。

于是翁婿两个聊的愈发没了隔阂,只是正说着,忽然有人在外面高声禀报,或是北静王水溶到了,正使人打听孙绍宗的行踪。

水溶来的如此之早,倒是出乎孙绍宗的预料。

于是忙交代了邢忠几句,然后匆匆迎到了院里。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北静王妃卫滢在琴室里,骤听得‘天葵’二字,一时真仿似五雷轰顶!

她身体素来康健,这天葵也来的极准,差不多都是每月月底,前后至多相差两三日。

但如今却已经是初六了!

难道自己真的怀上了身孕?!

这个残酷的猜测,让卫滢直到半个时辰后,被八抬大轿抬出王府,依旧是魂不守舍。

要按说,自那日之后,她与水溶就重修旧好,期间也没少行夫妻之道,单以次数来论,就算怀上身孕,也该是后者的几率更大些。

然而……

且不论质量深浅,单凭两人成婚六年,却始终膝下无子,就让卫滢不敢寄望这会是水溶的孩子。

那自己又该怎么办?

想办法悄悄打胎?

夫妻两个形同陌路时,或许还有办法不留痕迹的做到。

但现如今么……

一旦事有不谐,水溶必然会察觉有异,届时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可若将错就错,把这孩子生下来,又……又如何对得起水溶,乃至于水家的列祖列宗?!

又是悔恨又是羞愧,正恨不能就此一死百了,忽听轿子外面有人轻声道:“娘娘,咱们是先行上楼,还是等王爷一起?”

上楼?

上什么楼?

卫滢愣怔了半晌,才终于想明白这丫鬟说的是望江楼,于是下意识的将轿帘挑开条缝隙,不曾想一个雄壮的身影立刻撞入眼底,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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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4章 梨园会好戏连台【中】

【貌似没能凑够一万字——PS:晚上照常还有两更。】

与妻子正好相反,北静王水溶见孙绍宗迎出来,却是喜笑颜开,隔着老远便朗声笑道:“月前一别,二郎倒是让孤等的好苦!”

这自是调侃孙绍宗几次推拒,不肯去王府赴宴的事儿。

可不知就里的听起来,却好像是有什么暧昧一般。

孙绍宗心下啐了一口,适时的露出几分讪讪之色,摇头道:“王爷府上我怕是不敢再去了,若是王爷有意,不妨多来这望江楼转转,少了府上众多规矩,说不定还能自在几分。”

水溶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都说孙家二郎风流盖世,不曾想竟被个区区女子逼的如此狼狈!”

孙绍宗也笑,目光却掠过水溶的宽袍大袖,落在了后面的轿子上——虽然隔着还有不少距离,但他却隐隐察觉出,那长腿王妃正在里面向外窥探着。

故而方才那番话,既是回应水溶,更是为了宽那长腿王妃的心,表示自己不会违背誓言,再去北静王府‘做客’。

若换成今日之前,他肯如此表态,多少总能让卫滢心下恼恨稍减,然而现如今卫滢心下却那还顾得这些?

一双杏核眼瞪的溜圆,将那魁梧的身形框在当中,直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千刀万剐!

便在此时,又有一人迎到了左近,却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人物。

就听孙绍宗笑着介绍道:“王爷,这位便是名震京城的蒋班主。”

蒋玉菡顺势深施了一礼,正待通名报姓,不曾想却被水溶一把扶住,上上下下好一番端详,最后啧啧叹道:“早闻得琪官大名,今日一见果是不凡!”

蒋玉菡也是见惯了王侯公卿的,故而落落大方的一笑,口中却道:“蒋玉菡不过一伶人罢了,岂敢当王爷如此谬赞。”

“当得、自然当得!”

也不知是‘一见钟情’,还是神交已久,水溶对蒋玉菡那真是爱不释手,一双眸子更是恨不能贴到蒋玉菡脸上,将他由里到外的瞧个透彻。

车轱辘似的互相吹捧了几句,两人便说起了梨园行话,孙绍宗也没怎么听明白,但看两人聊得十分投契,便知水溶之前说久仰蒋玉菡,倒未必都是客套话。

原是想等这两人新鲜劲儿过了,再把水溶夫妇往楼上引,哪曾想两人说的兴起,那水溶忽然手掐兰花,道了几句念白:“小姐、您瞧!今儿晚上月色正好,只是月晕重重,明天准有风暴。”

说话间,大袖飘飘便是一个曼妙旋身。

这却是《西厢记》里,红娘对崔莺莺的念白。

那蒋玉菡也是惯会逢迎的主儿,当下立刻凑趣的同时转了一圈,然后伸手扶住水溶的胳膊,向天边抬眼张望,那顾盼间竟已是花容憔悴。

紧跟着清脆悦耳,却又满含凄慌的唱腔,便自‘他’唇齿间泄出:“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那嫦娥孤单寂寞谁怜念?罗幕重重围住了广寒。”

紧接着二人神神叨叨的做出倾听状,一个念一个唱,竟是自得其乐,完全将旁人抛诸脑后。

虽说蒋玉菡那红遍京城的唱腔,就是外行也能听出些韵味,但他二人如今都是常服打扮,这两个男人手掐兰花眉眼乱飞的,实在让孙绍宗欣赏不来。

在他眼里,这分明就是俩兔儿爷在眉目传情——其中一只头上还是绿色的!

非但孙绍宗看不惯,卫滢在轿子里也是心下不快。

若是私下里与这等伶人嬉戏,倒也还罢了,这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在孙绍宗面前如此失态,实在是……

尤其见丈夫一唱一和,竟似是在蒋玉菡面前伏低做小的样子,就更让她难以接受了。

堂堂北静王,大周将门之首,怎能在区区一个伶人面前如此卑贱?

再对比旁边渊渟岳峙的孙绍宗,忽然间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若能父形子肖,对于北静王府而言,倒未必是什么坏事。

不过这念头,很快便被卫滢镇压在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羞愧与自责。

…………

约莫在后院墨迹了有两刻钟,水溶才在孙绍宗的提醒下,依依不舍的同蒋玉菡暂别,准备先护送卫滢到楼上雅间候着。

“宝眷登楼、闲杂人等回避!”

“宝眷等楼,闲杂人等回避!”

却说孙绍宗引着水溶,刚刚上到二楼,就见前面开路的丫鬟婆子们,也不管屋里究竟有没有人,先挨个包间的知会了一遍,然后又各自守住门户,确保没人能冲撞到王妃。

等她们各自就位之后,孙绍宗这才推开其中一间包间,向水溶介绍道:“这是为两位娘娘准备的,王爷不妨先和王妃在此稍歇,等太子殿下驾到时,再迎入正室不迟。”

说到这里,原本孙绍宗就想下楼回避的,可无奈水溶生拉硬拽的,非要显示什么通家之好,他也便只能陪着水溶一起进到了里面。

坐了没多会儿,就见长腿王妃走了进来,眉宇间虽依旧是英气勃勃,细看却略显清减了些,约莫是最近食欲不振导致的。

这般想着,孙绍宗起身行礼时,眼角余光就免不了在她唇间打转,等见她紧抿着樱唇,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某处便忍不住有些膨胀。

“爱妃。”

水溶也自席间起身相迎,到了卫滢面前背对着孙绍宗使了个眼色,却是在示意妻子,先为当日夏金桂的‘无礼冒犯’赔礼道歉。

卫滢竟方才在楼下那一耽搁,此时心境的倒稍稍平复了下来,看到孙绍宗在房间里,竟也勉强控制住了情绪。

可眼见不知内情的丈夫,一再示意自己向孙绍宗致歉,心下却是羞愤的再难压抑。

好在她集中生智,快步绕过了丈夫,向孙绍宗还了一礼,口中一字一句的道:“那日舍妹无状,还请大人见谅。”

那语气无比僵硬不说,她脸上更是愤恨、羞恼、倔强具存,唯独没有半分歉意可言。

当然,她本也没什么好道歉的。

然而原本孙绍宗打定主意,是要尽量少招惹这长腿王妃,以免露出什么破绽的。

此时见她被迫躬身施礼,脸上却满是不情不愿不服不忿,当下便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逗弄,于是一边还礼,一边语带双关的道:“那日无状的其实是下官,尚幸娘娘有容人之量,海纳、包‘含’了下官的无礼之处。”

什么‘容人之量’、‘海纳’、‘包含’的,乍听是在夸奖卫滢的心胸,但落在卫滢耳中,却分明是描述那天她受辱的场景。

当下又羞又愤的瞪了孙绍宗一眼,正考量着有什么法子可以出口恶气,忽又觉胃里翻腾,一阵忍禁不住的干呕。

“爱妃?你这是怎得了?”

水溶见状,忙上前扶住了妻子,嘘寒问暖的道:“莫不是哪里不舒服?”

卫滢勉力摇了摇头,却还不等开口表示自己无碍,就听孙绍宗惊奇道:“娘娘这莫不是害喜了吧?我家里几个小妾怀孕时,就是这般干呕的!”

这话一出,水溶顿时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卫滢也同样瞪圆了杏核眼,但其中流露出的却不是喜悦,而是惶恐与羞愤。

但水溶听说自己可能要当爹了,却那还分辨的出这些细节?

当下揽住卫滢的腰肢,喜道:“爱妃果然是害喜了么?这……这真是上天有眼,我水家终于有后了!”

说着,便满天神佛的谢个不停。

最后干脆一把攥住孙绍宗的手腕,激动道:“多亏了二郎提醒,孤才晓得这等喜事——若二郎不嫌弃的话,等这孩子生下来,就给二郎做个义子如何?!”

第875章 梨园会好戏连台【中二】

【纠结,是近期就推到太子妃呢?还是等到她母仪天下再说?大家可以在本章说里讨论下——另:第二更挪到明天中午发。】

远远看到太子府的车马,孙绍宗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在听北静王的育儿大计了!

诚然,在这个世界上待久了,他已经逐渐适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风气,对于成亲六年依旧膝下无子的北静王,如此激动的反映,也能够理解。

可问题是……

那孩子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啊!

这从方才在包间时,卫滢极力压抑着情绪,便可见一斑——而且当初夏金桂也曾说过,卫滢那次回去之后,并未及时处置手尾。

这当着孩子亲爹,讨论如何喜当爹的画面,也委实太尴尬了些!

吁~

正思量着,打头几个王府侍卫,已经在不远处勒住了缰绳,却并未下马,而是分列路口左右,警惕的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再往后,则是詹事府府丞王德修的车架,他肉球也似的滚下马车,先冲水溶、孙绍宗两个赔了不是,这才指挥着太子府的豪奴们,将当中的两辆车让道了前面。

首先从那车上下来的,却依旧不是太子,而是近来刚与孙绍宗重修旧好的赵国舅。

也不知为何,他看起来颇有些不快,甚至没等太子下车,就径来寻孙绍宗、水溶二人寒暄。

太子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瞧气色却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走起路来甚至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架势。

这却有些奇了。

即便按照孙绍宗的谋划,利用‘太孙’在万寿节当日扳回了一局,可太子的颓废心境,却并未因此消减多少。

至少上回见面时,他还是满心的悲观。

这怎得才短短十来日功夫,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再瞧赵国舅对其不理不睬的,似乎是刚闹了别扭,孙绍宗心下就更是好奇了。

要知道在太子的核心圈子里,赵国舅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前阵子甚至为了同贾家打擂台,不惜亲自出面保下了石呆子。

现如今这甥舅两个,又是因为什么而起了隔阂呢?

正琢磨着,太子已经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到了近前,水溶与孙绍宗忙上前见礼。

太子没去理会水溶,却是急忙把孙绍宗搀扶了起来,哈哈笑道:“爱卿何须同孤多礼?走走走,且瞧瞧你这望江楼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说着,拉起孙绍宗就走,全然不顾一旁的水溶、赵国舅,更没有理会后面车上的太子妃。

虽说太子对自己一贯信重,可这热情也有些过头了吧?

孙绍宗嘀咕着,却终究是身份有别,也不好主动向太子探听什么。

只能半推半就的,引着太子进了望江楼的侧门。

这时候,太子府的侍卫们,早在王德修的带领下上到二楼,将北静王府的人统统替换了下来。

不过那些王府卫士也没闲着,都雁翅排开守住了前后楼梯。

一时间望江楼热闹的气氛便荡然无存。

不过这还算是好的,若非太子宣称要与民同乐,这望江楼百米之内,怕是半个外人都不会放进来。

眼见到了楼梯口,太子终于无法再同孙绍宗携手并肩,这才无奈的松开了孙绍宗的腕子,提起袍子正要迈上楼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皱眉道:“水溶,你家那悍妇何在?孤不是说了,让她过来陪太子妃一同消遣么?”

而水溶虽是受了冷落,却并不敢给太子脸色。

毕竟当初射杀牛家长子一事,早让他彻底明白,自己这个长公主之子,无论是在皇帝眼中,还是在太上皇眼里,都远远不及太子尊贵。

再说了,别人惦记自家王妃,水溶或许还会有所提防,但太子……

他起码也要先又作案的工具才行吧?

故而紧赶几步,躬身笑道:“小王怎敢不遵太子口谕?拙荆如今正在楼上等候。”

虽然水溶是笑脸相迎,但太子却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嗤鼻道:“楼上等候?她倒是好大的架子!”

说着,再不理会水溶半句,只招呼着孙绍宗一同登楼。

孙绍宗紧缀在后面,心下却是愈发的狐疑起来。

虽说太子对北静王夫妇,早就存有芥蒂,可如此当面折辱,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若是气不顺迁怒也还罢了,可看他方才的样子,却又分明是在兴头上。

这就让人百般不解了。

“做什么的?!”

“出来!”

“快出来!”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几声呵斥,紧接着两个侍卫就用身体堵住了楼梯口。

太子乍闻这般动静,直吓腿肚子转筋,多亏孙绍宗在后面一把扶住,又扬声呵斥道:“上面究竟怎么回事?莫要胡乱惊扰了太子殿下!”

话音未落,又听二楼有人叫道:“贤侄!这是误会、这都是误会啊贤侄!”

听声音,却是邢忠。

而与此同时,王德修那张胖脸,也出现在了楼梯口,讪讪的答道:“启禀殿下,方才有人在包间里探头探脑的,便被侍卫们拿下了——不过他自称是这里的管事。”

“殿下。”

孙绍宗忙解释道:“听声音,的确是这里的管事邢忠,为保密起见,下官并未向他言明殿下的身份——或许正是因此,才起了误会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太子这才又气定神闲起来,不耐烦的一挥袍袖,呵斥道:“大惊小怪的,有孙爱卿在孤身旁,哪个狂徒敢刺王杀驾?!”

说着,迈步上了二楼。

孙绍宗紧随其后,就见那楼道里五体投地趴着个人,正是方才被侍卫拿下的邢忠。

用眼角余光扫了楼梯口一眼,见赵国舅正满面阴沉的缀在水溶身后,孙绍宗便顺势请求道:“殿下请先入席,容下官同这邢管事交代几句。”

因那居中的包间,早已经敞开了大门,自然无需孙绍宗在前面引路,故而太子混不在意的点了点头,便径自到了包间之中。

“贤……贤侄。”

这时战战兢兢的邢忠,才终于抬起头来,惶恐道:“方才当真……当真是太子殿下?”

“自然不会有假。”

孙绍宗随口应了,也顾不得理会邢忠那惊喜交加的反应,趁机凑到赵国舅身边,悄声问:“国舅爷,今儿又是闹的哪一出?”

自从哪日畅谈之后,两人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彼此又称得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故而赵国舅对他自也没什么好欺瞒的,只苦笑一声,压着嗓子道:“这几日,太子府里来了个道士,说是……”

后面的话,他却未曾提及,只是伸手向头顶指了指。

道士?

天?

“天命?”

见赵国舅无奈的点头,孙绍宗心下也是无语的紧。

怪不得太子突然间志得意满,原来是被‘天命’之说给蛊惑了。

说来这父子俩也真够可以,老子痴迷成仙得道,儿子就笃信天命所归。

可广德帝虽然痴迷成仙得道,至少在政治上并不糊涂;而太子就算不笃信天命,也一样是个阿斗级的货色。

唉~

看来抽空还得去太子府走一遭,会会这位‘仙长、真人’,看他究竟图的是什么。

单只是求财求权也还罢了,若还有什么别的企图,尤其是不该有的企图,那就必须未雨绸缪了——孙绍宗帮太子是想左右逢源,可不是想跟着他妄自尊大、自取灭亡!

第876章 梨园会好戏连台【中三】

从赵国舅哪里,问出了太子异常表现的由头之后,孙绍宗顺手把邢忠从地上扯了起来,吩咐他去把蒋玉菡带到楼上,叩见太子。

其实蒋玉菡方才也在路口候着,但身份使然,他自然不好同水溶、孙绍宗并列,只能远远的缀在外圈,然后再伺机登场。

结果太子下车后二话不说,就拉着孙绍宗往里闯,压根就没给他出场的机会。

却说邢忠这会儿也还没能缓过劲来,哆哆嗦嗦的应了,便双手扶墙,软体动物似的往前蹭,好半天都还只在原地打转。

最后还是孙绍宗看不过眼,示意两名太子府的侍卫左右搀扶着,这才把他弄下了楼

经这一耽搁,孙绍宗自是落在了后面,结果刚到包间门口,就发现里面的气氛很是有些凝重。

太子大马金刀的占据主位不说,赵国舅也已然入席,唯独北静王水溶一脸尴尬的站在边上,正讪讪的解释着什么:

“……定有误会,还请殿下暂息雷霆,容小王与赵御史沟通之后,再向殿下解释清楚。”

太子却依旧阴沉着脸,冷笑道:“你最好能解释的清,不然……哼!”

这对话虽然没头没尾的,但听水溶提起赵御史,孙绍宗心下也便猜出了大概。

约莫是右都御史赵荣亨,近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太子,但太子又不好与他彻底翻脸,所以就迁怒到了水溶头上。

这也算得上是子承父过了。

赵荣亨年轻时,曾做过大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而水溶也正是那段时间出生的,因此房间早有传闻,说水溶其实是赵荣亨与大长公主的儿子。

话说……

由此来推断,喜当爹难道是北静王府的传统不成?

孙绍宗心下想的龌龊,却顺势走进包间里,笑着打岔道:“王爷怎得还不入席,难道还在记挂着王妃不成?”

水溶满是感激的扫了他一眼,随即又吞吞吐吐的支吾着:“这……这……”

“都坐吧!”

太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一场风波才就此告一段落。

众人在那落地窗前扇面似的排开,自有太子府的奴婢,奉上香茗与几碟干果点心。

与此同时,那楼下的大厅里已是灯火通明,约四尺高的戏台上,几个杂耍艺人已经开始卖力的暖场。

可不管是楼下大厅里的散客,还是两侧包间里的贵宾,此时都无心欣赏什么杂耍,那一个个探头探脑的,直往这居中的包间里张望。

虽然论起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太子未必能强过忠顺王多少,但皇嗣的身份,加上他又极少像忠顺王那样在民间走动,故而引起的轰动便远在后者之上。

而即便隔了层玻璃窗,又坐在圆桌后面,但这众多窥探的目光,还是让太子有些不甚自在。

这也是龙根案时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每每有人对其行注目礼,他就会怀疑对方是在窥探自己的‘短处’。

可之前他还夸口,说要与民同乐来着,这时候自也不好出尔反尔,只能尽量忽视那些窥探,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孙爱卿,却不知你这望江楼里,都有什么新鲜营生?”

“殿下这可就问住我了。”

孙绍宗笑着摇头道:“我虽在蒋班主这里挂了个名儿,却从未插手过这望江楼里的事儿,还是等蒋班主到了之后,殿下再亲口问他吧。”

听他提起蒋玉菡来,太子却是忽然来了精神,好奇道:“孤听人说,初一那天晚上,蒋玉菡差点让皇叔得了马上风?不知可是确有其事?”

孙绍宗:“……”

那天忠顺王回府之后就病了,约莫是因为染了风寒,结果也不知怎么传的,就传成是忠顺王看戏时动了肝火,于是让蒋玉菡穿着戏袍到包间里,酣斗了三百回合。

现如今又更进一步,连马上风都出来了。

叩叩叩~

“殿下,戏班的班主到了,您看……”

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刚提起蒋玉菡来,就听王德修在门外禀报,说是蒋玉菡在外面侯见。

“让他进来!”

太子一声吩咐,不多时房门左右一分,蒋玉菡迈着细碎的脚步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也不抬的道:“奴婢琪官儿,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斜了他一眼,见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便道:“抬起头来说话。”

“奴婢怕冲撞了贵人……”

“让你抬头就抬头!”

太子这一呵斥,蒋玉菡终于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如小鹿般萌动着,忐忑中又杂着仰慕与好奇。

如此一双灵动的眸子,配上他那‘我见犹怜’的面容,便连太子这般喜怒无常的主儿,声音也不自觉的放柔了些:“你就是蒋玉菡?”

对上太子那探究的目光,蒋玉菡双颊忽然飞起两团酡红,羞臊把头往下一垂,却又忙抬了起来,怯怯的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正是蒋玉菡。”

好一个蒋玉菡,果然是能屈能伸!

只看他这娇怯怯的模样,谁能想到他之前在北静王面前,不声不响的就占据了主动?

谁又能想到他短短月余,就让望江楼上下敬畏交加、一呼百诺?

原本孙绍宗还担心,太子会因为忠顺王,而迁怒到蒋玉菡头上,随时准备要出面救场。

眼下看了蒋玉菡如此应对,倒不用再替他担惊受怕了。

果然,太子与蒋玉菡对答了几句,态度便愈发的柔和起来,更忘了一直期待的新鲜营生。

最后还是经蒋玉菡旁敲侧击,他这才反应过来,随口点了一出《孙公案》。

“这《孙公案》,孤也曾听别人唱过几回,不过想来出自你口,定与旁人大有不同。”

“殿下谬赞了。”

蒋玉菡拿帕子掩了掩嘴,羞道:“真要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因为孙大人就在此处,显得奴婢班门弄斧罢了。”

说着,又俯身叩首:“请殿下在此稍候,容奴婢下去准备。”

太子竟还有些依依不舍,但蒋玉菡是主演,把他留在这里,还看个什么劲儿?

故而只得应允了,然后又叮嘱蒋玉菡,谢幕之后再过来说话。

啧~

这蒋玉菡该不会弄巧成拙,刚脱了狼窝又入虎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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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7章 梨园会好戏连台【下】

【昨天为了想出用什么由头,名正言顺的纳入太子妃,结果卡文了,好在今儿有了合适的脑洞。】

“娘娘,该下车了。”

女官邹轻云一声提醒,让太子妃收回了莫名的思绪,心下幽幽叹息着,将裹在袍袖里的右臂虚悬在半空。

邹轻云忙翻身跪倒,膝行着倒退了两步,用蜜桃也似的后臀拱起了车帘,然后伸手托住了太子妃的胳膊。

早就侯在一旁的宫人,此时也忙把那车帘高高挑起。

太子妃垂首借力出了车厢,立刻又挺起满头珠翠,端庄婀娜的在车辕上站稳了,这才在六名宫女兢兢业业的陪护下,提着裙角步下了马车。

双足落地,她下意识抬头向楼梯口望去,却见一个陌生的身影,正托着什么消失在楼上转角处。

似乎……

是个道士?

太子妃不觉微微蹙眉,附近皆被太子府和王府的侍卫看守着,这道士又是以什么身份,通过了重重阻隔?

“娘娘?”

邹轻云此时也下了马车,见太子妃停在楼梯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凑上来问:“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太子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摇头道:“没什么——走吧,莫让卫姐姐久等。”

自从两年前龙根案之后,太子府的侍卫整个换了一茬,论尽忠职守,实不亚于大内禁中的精锐。

他们既然对那道人不曾留难,想必应该不是什么可疑之人。

邹轻云躬身应了,又示意两名宫娥前面带路,这才陪同太子妃上到了二楼——不过此时楼道里,也早不见那道士的踪影,约莫是已经进了某个包间。

倒是府丞王德修,此时正虾米似的躬身侯在某个包间门外,等太子妃离的进了,便轻轻推开房门,然后又躬身退到了一旁。

太子妃来到门前,就见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垂首背对着房门,也不知正思量着什么,竟对门外的动静毫无反应。

因见里面并无下人伺候着,太子妃也便示意邹轻云等人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进了包间,然后顺手带上了房门。

砰~

关门的时候刻意用了些力道,本是想提醒卫滢,已经有人进门了。

不曾想卫滢双肩一耸,却并没有立刻转过身子,而是低垂了臻首,抬手在脸上擦拭着什么。

太子妃见状脚下一顿,轻声道:“姐姐,是我。”

卫滢却又磨蹭了片刻,这才转回身强笑道:“不用说我也猜到了,除了你,也没人敢不经通禀就闯进来。”

四目相对,太子妃却又是一怔,脱口道:“姐姐方才是不是哭过?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成?”

卫滢情知一位敷衍,必然瞒不过她,于是干脆摇头道:“我实在不想提及此事,还望妹妹莫要深究。”

这直白的言辞,登时将太子妃心下无数疑问全都堵了回去,只能继续蹙眉打量着卫滢。

好半晌,她那端庄雍容的面孔上闪过无奈与同情,大而化之的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你我这般?姐姐总要看开些才是。”

卫滢默默的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愁苦却是丝毫未减。

这也难怪,瞧方才水溶那激动的样子,就知道他回去之后,肯定要延请名医问诊,一旦确诊之后,卫滢再想堕胎便难如登天。

届时她怕是只能顺水推舟,诞下这腹中孽障。

这种身不由己的屈辱与绝望,让她一度情绪失控、难以自制。

此时虽凭着一贯好强的念头,勉强在太子妃面前收束住了,却实在没有与她闲聊的心情。

故而两人落座之后,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不久之后,外面戏台上大幕拉开,两人便不约而同的,装出了认真看戏的样子。

…………

与两个女人之间尴尬的气氛相反,正中包间里最初虽也起了些龃龉,但随着时间推移却是觥筹交错、气氛渐浓。

不过就在楼下大幕拉开,正戏即将上演之际,太子却忽然起身要说方便一下,然后便离席出了包间。

水溶和赵国舅未曾留意,但孙绍宗却发现他出门后,并未走向楼梯,而是在王德修的带领下,向着楼道深处行去。

太子难道还约了旁人在望江楼见面?

哪又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太子如此降尊纡贵,甚至还要瞒着赵国舅与自己?

孙绍宗狐疑顿生,有心想要探询究竟,可想到外面那密密匝匝的太子府侍卫,最后也只能放弃。

不提他在包间里如何胡思乱想。

却说太子离席之后,其实也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在王德修的引领下,进入了另外一个包间。

刚一进门,太子便急不可待的问道:“王真人,你可曾推演出清楚了?!”

这包间里就只有一名手托罗盘的道士,自然也正是太子口中王真人。

就见他紧闭双目、手掐道印、胡须乱颤,口中念念有词的嘟囔着什么,对太子竟是不闻不问。

而越是如此,太子越是不敢妄动,只能热锅蚂蚁似的来回踱着步子,一双浑浊的眸子左右不离那道人。

许久,王真人忽地面露喜色,睁开眼睛向着太子一躬到底:“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这应谶【chen】之人果然就在殿下身边!”

说着,他转身用袖子往桌上一拂,那空空如也的圆桌上,便凭空多出了宣纸、朱笔、砚台等物。

王真人一面提笔在那宣纸上书写着,一面道:“殿下,日前所解的第二十八象,正应了太上皇昔年夺嫡之事——而这第二十九象,则是将发未发之象也!”

却原来他笔走龙蛇,写的正是《推背图》第二十九象:

壬辰巽下震上恒

谶曰:枝发厥荣,为国之栋。皞皞熙熙,康乐利众。

颂曰:一枝向北一枝东,又有南枝种亦同。宇内同歌贤母德,真有三代之遗风。

王真人写罢,便将朱笔随手掷于地上,老夫聊发少年狂似的激动讲解道:“此卦为恒卦,意为并行不悖、百折不悔!而巽下震上,巽为风,为阴;震为雷,为阳,此卦阳在阴上,暗喻阴阳协调方可成事。”

“至于这‘枝发厥荣,为国之栋。皞皞熙熙,康乐利众。’,则说的是我大周有栋梁之才,若能知人善用,必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而最后的这句‘一枝向北一枝东,又有南枝种亦同。宇内同歌贤母德,真有三代之遗风’。”

“前面两句分别意指三人,而解读三人身份的关键,却在第三句上。”

“‘宇内同歌贤母德’,寓意为这三人之中必有一女子,地位甚或还在余者之上——而这正应了阴上阳下的卦象。”

“殿下试想,既是国之栋梁,能大兴我朝的贤才,日后必然是位及人臣,普通女子何德何能敢局于其上?”

“以贫道之间,唯有母仪天下者,方能如此!”

太子听到这里,不禁瞪大了眼睛,脱口道:“如此说来,这卦象竟应在了母后身上?!”

“非也!”

王真人摇了摇头,伸手指着那‘一枝东’三字,道:“殿下觉得这个‘东’字何解?”

“东、东……”

太子喃喃自语着,不经意间见王真人正笑吟吟打量着自己,似乎是端详着什么珍宝似的,脑中便忽地灵光一闪:“莫非是‘东宫’之意?!”

“然也!”

王真人哈哈一笑,又指着那前两句道:“北上这一枝,应是那孙绍祖无疑,而东则是指的太子妃,也即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太子插口道:“如此说来,那南枝便是孙爱卿喽?”

“正是如此,也只能是如此!”

王真人斩钉截铁的道:“否则便难以解释‘种亦同’三字了!而以这谶言来看,三人之中最重要的,也正是这南枝!否则也不必将其单独列出,而将前两者并列。”

说到这里,他又一躬到底:“据闻当初太子妃与孙少卿连宗,正是殿下亲自的授意的,足见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命在孤、天命在孤!”

太子此时已亢奋的满眼通红,攥着双拳激动道:“孤果然是天命所归!哈……哈哈哈……”

眼见太子狂笑起来,那王真人又正色道:“虽是天命所归,但殿下也必要顺天应人才是,若不得阴阳协调,恐天命亦为奸人所夺!”

“对对对!”

太子早被这番说辞给蛊惑了,此时自不敢怠慢分毫,连连应了几声,又诚心实意的追问:“那依真人之间,孤又该如何让应谶之人阴阳协调?”

“这……”

王真人捋着胡子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摇头:“天机难测,贫道亦难窥得全貌。”

太子闻言自是失望至极,不过转眼就又振奋起来,自信满满的道:“罢了,孤既是天命眷顾之人,自然能找出这阴阳协调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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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发烧袭击,明天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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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8章 又有喜事

一个道士?

虽然太子自始至终,也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但这里毕竟是孙绍宗的半个主场,而那道士进出望江楼时,其实也并未刻意隐瞒,因此在酒酣宴散不久,孙绍宗就查出了对方的基本身份。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因为这预示着,太子对那道士的信重,已经达到了相当的层次——要知道现在的太子,就已经相当的神经质了,孙绍宗可不希望他再染上什么宗教狂热。

尤其还有忠顺王这个前车之鉴……

看来要尽快同那道士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免得日后尾大不掉。

…………

满腹心事的回到家里,本来按日子该去尤二姐屋内歇息,可见堂屋客厅里还灯火通明,孙绍宗就打算先过去,同阮蓉打一声招呼。

谁知进门之后,就见里面乌泱泱的挤满了人,香菱、尤二姐主仆统统在场不说,竟连大嫂贾迎春也带着孩子过来了。

这不年不节的,又是大晚上……

“二爷大喜啊!”

“恭喜二爷!”

“给二爷道喜了!”

孙绍宗这里正糊涂着,那一屋子女眷便都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道着喜。

先是有些发懵,继而孙绍宗就把视线投注到了阮蓉身上,就见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护着肚子,磨磨蹭蹭的起身,笑盈盈的道了声:“二爷。”

瞧这姿势,再听她口中未曾有什么吉祥话,孙绍宗那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当下三步并做两步凑到近前,先向贾迎春这‘长嫂’见礼,继而便拉住了阮蓉的手,喜道:“莫不是又怀上了?”

阮蓉只是笑,倒是贾迎春在一旁道:“蓉妹妹这些日子总觉得身子乏,今儿请了大夫上门,才知道是有了喜脉。”

身为一名有经验的母亲,阮蓉早该发现身体的异状了,只是因为南疆战事,她打从半个月前就时常失眠梦魇,身心状态本就差的很,所以才未曾察觉。

话说回来,这确诊是怀有身孕之后,阮蓉的心情倒是好转了不少,送走了贾迎春,甚至主动把孙绍宗往尤二姐屋里推。

孙绍宗再三‘强留’不成,‘只得’随着尤二姐一起回了西厢。

刚一进门,尤二姐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等到把彩霞支到外间,更是绞着帕子吧嗒吧嗒的直往下掉眼泪。

孙绍宗自然晓得她这是因为什么。

忙自后面揽住她的腰肢,把下巴往那如云青丝里一埋,嘿嘿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今儿爷再加把劲儿,保不齐你也就怀上了。”

尤二姐却不为所动,依旧抽噎着道:“是奴没用,嫁进来都两年多,也不能给爷添个一儿半女……”

“胡说什么!”

孙绍宗不悦的呵斥着,顺手捞起她那高挑丰腴的身子,往自己腿上重重一放:“刨去爷在南疆的日子,你跟了我也才半年多光景,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见这番言语依旧不怎么管用,孙绍宗便轻车熟路的寻了空隙,把手探进她怀里搜山赶海的乱撩。

尤二姐这熟透了的身子,最是敏感不过,再怎么心下郁结,被他这一撩弄,也不禁动了春情。

于是扭着那蜜桃也似的后臀,娇声不依道:“爷,人家跟您说正经事,您怎得……”

“这难道还不够正经的?”

托住她两条长腿,孙绍宗稍一发力便把‘坐怀’改为了横抱,颌下断须擦着那莹白如玉的锁骨,就待将脑袋滑入宽松的衣襟里。

“爷,人家正有正经事要说嘛!”

尤二口中娇嗔着,那青春洋溢的身子,却是丝毫不做防备。

…………

等她终于把那正事讲清楚时,却已经大半个时辰之后了。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不过是想去栖霞庵求子罢了。

打从尤氏在那山上怀孕之后,这小小的尼姑庵就成了尤二姐心中的圣地,她这么财迷的主儿,近两年都没少往庙里送银子。

上个月孙绍宗刚从湖广回来的时候,尤二姐其实就想拉着他过去求子来着——为此还特地找了个‘父子相认’的由头。

可惜后来因为琐事繁忙,最后终究未能成行。

不过就算真能成行了,也终究不敢在孩子面前表露什么,至多不过是让尤氏,在床上替他喊上几声‘爹爹’。

而这之前在宁国府的时候,就已经……

闲话少提。

心知尤二姐因为阮蓉再度怀孕,正吃味的紧,孙绍宗自是要宽慰一二,故此当场便应下,等到下此休沐时就带她去栖霞庵中‘求子’。

尤二姐满意之余,又拿出了十二分精力,直痴缠到后半夜方才罢休。

…………

且不提孙绍宗借着三分酒意,如何的肆意畅快。

却说望江楼宴散之后,有一人整夜滴酒未沾,却酗酗然好似酩酊大醉。

他一路憨笑着,回到了临时落脚的小院,推开堂屋的房门,就见自家婆娘正在烛台下侍弄针线活儿,便不管不顾的扑将上去,把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好一通亲。

妇人先是被吓住了,等他那口水糊了满脸之后,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用秀绷子托住丈夫的老脸,嫌弃的呵斥道:“又发酒疯,今儿这是喝了多少?!”

男人并不答话,反而满屋子踅摸了一遍,最后问道:“岫烟呢?去把她给我喊来!”

却原来这厮不是旁个,正是之前在望江楼上,险些被侍卫们当成刺客的邢忠。

“这醉猫,才消停几天就又喝上了!”

邢妻没好气的啐了一口,到底不敢过分招惹他,再加上担心自己独力难支,待会儿未必能把他弄到里间去,便自顾自去西厢房里喊了邢岫烟过来。

邢岫烟听说父亲又喝了个烂醉,忙跟着母亲到了堂屋里,原是想先把邢忠哄到里间安歇,然后再烧些醒酒汤给他。

谁知进门之后,就见邢忠大马金刀的坐在桌前,双目炯炯有神,全不似往日烂醉如泥的模样。

当下母女两个便有些无措。

邢忠见女儿到了,装模作样的拿起茶杯抿了抿,忽地一拍桌子问道:“你们可知道今儿我见着谁了?”

母女两个对视了一眼,邢妻便骂道:“这一惊一乍的,难不成是见了王母娘娘?”

“呸!你这没见识的婆娘!”

邢忠啐了一口,使劲瞪着妻子,有心要喝骂几句,但转念一想,现如今自己可也是亲近过龙子龙孙的主儿,同一个蠢婆娘有什么好计较的?

当下又重新摆好了姿势,得意洋洋的道:“说出来不怕吓死你!今儿我在望江楼,可是亲自伺候了太子爷的酒局!”

伺候酒局什么的,明显是自吹自擂。

但邢妻不疑有他,却是被唬的不轻,当下拍着胸脯‘天老爷’的喊着,于是愈发让邢忠洋洋自得,添油加醋的编了好些大话,就差说太子十分赏识自己,要给自己封侯拜相了。

这下连邢妻都听出了虚实,就更别说是一旁的邢岫烟了。

她无奈之余,正琢磨着该如何悄然退场,不曾想邢忠话锋一转,忽然就落到了她头上。

“对了丫头,孙家二郎今儿跟我说,已经单独给你腾了间院子,到时和他府上叫什么‘香菱’做个邻居,还说过几日会让那香菱来咱家,同你好生商量着该如何布置。”

“和香菱比邻?”

邢岫烟脸上登时多了些喜色,她早听说香菱虽是奴婢出身,却是个好诗文有才情的,更兼一等一的好性子,若同她比邻而居,自是再好不过了。

“孙家二郎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邢忠说着,忽然面色一肃,不容置疑的道:“你素来是个省心的,别的爹也就不多说了,可有一样得提前交代下——进了孙家之后,不管怎么样,你也要尽快生个儿子出来……”

“爹!”

“老爷!”

听他说的如此直白,邢岫烟当即羞红了脸,一旁的邢妻也是颇有些不满——这话倒不是说不得,可也该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才是。

“老子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然而今儿的邢忠,哪里容得旁人反驳?当下瞪眼道:“前儿我可听蒋班主说了,像孙家二郎这般年纪,近来再想往上升的机会不大,真要载立下什么功劳,多半也只会封妻荫子——封妻,咱家是没机会了,可这荫子却未必没指望!”

说着,又神神秘秘的道:“我可听说了,那阮蓉生的儿子还没满周岁时,就已经得了七品爵!”

听丈夫这般说辞,邢妻其实也颇有些心动。

常言道母凭子贵,嫁个好人家,又何如生个能顶家立业的好儿子?

若自家外孙也能仿照孙承毅旧事,一落生就获封爵位,日后也未必就逊色于别家的嫡子嫡孙。

不过邢妻毕竟不似丈夫这般口无遮拦,又瞧女儿羞臊中透着无奈,唯恐她下不来台,于是打岔道:“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瞧你说的跟真的似的。”

“咋就没一撇了?”

邢忠却听不得这话,梗着脖子道:“我闺女难道还比旁人差了不成?那几个狐媚子论识文断字,有谁能及得上咱家丫头?”

说着,忽又拿起桌上的秀绷子,随手丢到了角落里,呵斥道:“倒是你,别整日弄些没用的行子,有时间把伺候男人那点儿事儿,都同丫头说一说,免得到时候……

“爹!”

邢岫烟羞窘的一跺脚,忍不住夺门而出。

邢妻忙追了出去,眼见女儿径自进了西厢,这才又折回了堂屋,无奈的埋怨着:“当家的,瞧方才那话说的……”

“怎得了?”

邢忠一瞪眼:“老子说这话,还不都是为了她好?”

说着,乘势把妻子一把抱住,嘿嘿笑道:“再说了,这事儿舒坦的,又不只是我们男人……”

被他在耳边一吹热气,邢妻就先软了半边,等半推半就到了床上,又被他手口并用的‘劝’了一阵,也便只能喘息着应了,准备找机会给女儿做一番婚前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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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9章 洪书吏的一天【上】

“九哥、九哥。”

稚气未脱的嗓音呼唤了许久,洪九这才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半边白生生的臂膀。

“什么时辰了?”

洪九迷迷糊糊的问道,顺势将一条毛腿挤入少女的双膝之间,肆意的摩挲着。

少女误以为这是‘晨练’的信号,忙把还在发育的胸脯往他左肋上一贴,娇声道“还早呢,都不到卯时三刻【早上5点45】。”

然而听到‘卯时’二字,洪九却登时清醒了大半,也不顾隆冬时节的寒冷,猛地坐直了身子,不容置疑的喝令着:“来人,掌灯!”

早侯在外面的小丫鬟,忙举了烛火进来,将屋内几支蜡烛一一引燃。

就这么短短的功夫,洪九却已经等不及了,自顾自伸手从床头扯下衣裳,便要往身上套。

这时一只白皙的胳膊突然伸过来,劈手将那些衣服夺了过去。

却是那少女也拥着被子起身,一面轻车熟路的伺候着洪九,一面嘟着小嘴埋怨道:“你说这是何苦来的?咱们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么,非要累死累活的,去做个什么芝麻绿豆的小官儿!”

“胡咧咧什么!”

洪九斜了她一眼,肃然道:“这话别让我再听见你说第二遍,否则……”

他在山西巷做了两年多的乞丐保长,手底下可是没少见血腥,这一认真起来,那面目难免就狰狞起来。

又搭上那小丫鬟正巧提了灯笼过来,白森森的往上一映,愈发显得阴冷渗人。

可那少女却恍似未觉,虽不曾主动挑衅洪九,小嘴噘的却几乎能栓头毛驴了,明显是不服不忿。

洪九见状,心下顿觉后悔不迭。

这少女不是别个,正是当初他做乞丐时,收拢的几个孤儿之一,小名唤作妞儿的便是。

这妞儿原本就有几分姿色,后来洪九做了保长,家中衣食不愁,便愈发的巧长了。

故而今年开春的时候,洪九一个没忍住,就把年方十五的妞儿收入了房中。

当时倒没觉得如何,现如今却着实有些后悔。

盖因这妞儿自打做了妇人之后,非但没有成熟起来,反倒仗着洪九的宠爱愈发娇惯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洪九只是把她收房,并未娶她为妻,等到成亲之后,自然有大妇帮着调教。

却说妞儿虽养成了娇惯的性子,服侍起洪九来倒还算尽心,不多会儿的功夫,就替他穿好了衣裳,又招呼着丫鬟伺候着洗漱了。

等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原本洪九是想在后院用餐,然后直接乘车去大理寺当值。

不曾想这饭菜还没端上来,就有婆子进来传话,说是聋老大和小二爷到了,急着要见九爷。

那聋老大本是欺压洪九的恶丐,后来被他借着官面身份给收服了,现如今又继承了他乞丐保长的位置,也算是洪九的心腹之人。

而所谓的小二爷,则和妞儿一样,也是洪九当初收容的小乞儿之一,因俗名唤作二子,便得了个二爷的称呼。

不过在洪九这里,这二爷就得降一级,变成小二爷了。

书归正传。

听说聋老大和二子大早上的找上门来,洪九就先皱起了眉头,心知这二人必是遇到了麻烦。

依着本心,他其实不想再搀和‘山西巷丐帮’的事儿,可无奈这也不是想甩脱,就能立刻甩脱的。

故而也只能耐着性子去了前院。

等到了前院客厅,见聋老大和二子正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由内往外的透着慌张,洪九心下就更觉不喜。

于是也不理会两人‘九爷’、‘九哥’的招呼,径自往那松鹤延年图下坐定,又招呼下人上了茶水,慢条斯理的捧着抿了两口,这才迎着两人急迫的目光道:“说吧,又捅了什么篓子?”

聋老大和二子对视了一眼,方才几次试图插话不成,此时真让他们开口了,两人却都有些畏缩起来。

洪九见状,便作势起身道:“要真没事,我可就走了,这还急着去衙门点卯呢。”

“九哥,有事、有事!”

二子登时绷不住劲儿了,急忙打横往中间一拦,搓着手,涎着脸道:“昨儿咱们几个兄弟,让顺天府的官差给扣下了!”

洪九听说与顺天府有关,心下先就松了口气——他和刑名司的赵无畏赵检校,那也是老相识了。

于是重新坐了回去,不咸不淡的问道:“怎么扣的?为什么扣的?”

“这……”

二子偏头去看聋老大,但聋老大却是俯首帖耳,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没奈何,他只好又赔笑道:“兄弟们闲着没事儿,跑城外灾民营……”

“说实话!”

洪九的声音猛然高亢起来。

二子浑身一哆嗦,讷讷的却是欲言又止。

这时一旁的聋老大反倒开口了:“九爷,苏老根那堂子您应该晓得吧?最近弄来十几个遭了灾的小娘们,生意好的一塌糊涂,小二爷合计着,这发财的买卖别人做得,咱们自然也……”

“做你XXXX!”

洪九一跃而起,揪住二子的脖领子,反正就是两个大耳帖子抽了上去,嘴里骂道:“孙大人在顺天府时,抓什么抓的最紧,你特娘心里难道没个数?!”

二子顿时慌了,支支吾吾的强辩道:“九哥,我……我也是想给兄弟们弄……弄条财路,再……再说苏老根那堂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做得,咱们兄弟怎么就做不得?”

初时他还吞吞吐吐的,可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尤其想到洪九先是把自己最喜欢的妞儿收房,后又把保长的位置传给了聋老大,心下就有些不服不忿。

于是口气也变得强硬起来:“再说了,这你情我愿的事儿,又不是逼良为娼,更不是强虏人口,哪里就能牵扯上孙大人了?”

这一番狡辩,让洪九脸上的恼怒渐渐消弭,但眼中的警惕与冰冷却在飞速增长着。

把保长的位置,交给聋老大继承之后,他就一直担心聋老大乱来,把自己拖下水,所以才让二子跟在聋老大身旁。

原本准备等自己这里切割妥当了,再把这小兄弟引入正途不迟,那曾想到率先按捺不住的,竟是自己从小拉扯大的二子!

半晌,洪九缓缓放开了二子的衣领,淡然的问:“说的倒是轻巧,那我问你,你手里可有教坊司的花牌?”

二子只当他是退缩了,更认定自家这位九哥,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否则又怎会放着富贵逍遥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去做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

于是大咧咧的道:“先张罗齐了人手,再想法子去弄花牌也不迟——再说了,这私娼也不是一家两家,旁人能撑的住,咱们自然也……”

“好了。”

洪九忽然喝止了他的歪理邪说,貌似不耐烦的问:“先说正事儿,既然是你情我愿,你们派去的人,又怎么会被官差给扣下?”

“不知道啊!”

一说起这事儿来,二子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皱着一张猪腰子脸,顿足道:“昨儿稀里糊涂就被抓进去了,咱们找门路疏通,也没个准信儿传出来——听说不止咱们的人,那灾民营左近抓了不老少呢!”

“如此说来,这不是针对咱们一家?”

“应该不是吧?”

“我晓得了。”

洪九点了点头,起身到门外把管事叫了进来,扬声道:“你拿着我的贴子,去刑名司找赵检校……”

后面的话,却是压低了嗓音。

那二子听这开口,便以为洪九是要帮自己出头,于是得意的横了聋老大一眼,心下又盘算着,老是指望洪九也不是个事儿,等自己这窑子赚了钱,少不得也要去走一走赵检校的门路。

届时自己再把聋老大踢出局,这山西巷的丐帮,还不就是自己说了算?

二子是越想越美,然而他却哪里知道,洪九压低了嗓音,向那管事说的其实是:“请赵检校帮着起一起二子的案底——别要了性命,充军发配就成。”

第880章 洪书吏的一天【下】

啵~

刚刚拔出软木塞,香甜的酒气便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左手几根指头勾拢着,把那软木塞钻到了掌心里,洪九这才缓缓举起了酒囊,脖颈也随之调整了角度。

可就在那琥珀色的酒水,即将荡漾着溢出来时,他忽又停了下来,机械又僵硬的将软木塞压回了酒囊里。

唉~

随手将酒囊丢到了角落里,洪九颓然的倾倒在软垫上,无声的叹息着。

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在送走聋老大和二子之后,他却还是涌出了一醉解千愁的冲动。

然而他眼下可不是烂醉一场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周遭逐渐嘈杂起来,那一声声精神抖擞的叫卖,督促着洪九重新坐直了身子。

他反手一划拉,也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巴掌大的小镜子,托在手心里不住调整着脸上的表情。

直到那僵硬与颓废彻底消失,直到脸上挂满了谦卑又不失阳光的笑容,洪九这才满意的放下了镜子,顺手挑开了厚重的窗帘。

晨曦渲染下,高墙广厦的大理寺,愈发显得庄严肃正,就连正门外那两个慵懒的衙役,似乎都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

看到这一幕景象,洪九心下的郁结,便悄然的减弱了三分。

也是时候和以往做个切割了!

毕竟自己的未来不在山西巷,而在这高墙之后、广厦之中!

马车很快绕到了大理寺东角门前,但却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奔向了东北角的侧门——虽然日常进出都是从东角门,但吏员衙役们点卯的地方,却是在早东北角的侧门附近。

说是侧门,其实却比东角门还要宽阔些,这是因为官员们的马厩也在左近——没错,必须是有品级的官员,才有资格免费使用衙门里的马厩。

至于洪九这样的吏员,即便是自备了马车,也只能放在大理寺周遭,私人经营的停车场内。

闲话少提。

却说洪九下了马车,不卑不亢的向守门衙役点了点头,便在两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向了西南角点卯处。

将到门前,迎面撞上两个右寺的书吏,双方笑盈盈的打了招呼,洪九侧身避让,那两个书吏也跟着侧身避让。

退让了许久,终究还是那两个书吏先行了一步。

这一幕看起来似乎很是和睦。

但其中蕴含的疏离感,却又溢于言表。

毕竟洪九的乞丐出身,在大理寺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莫说是吏员们耻与为伍,就连衙役们心下也都是存了歧视的。

可偏偏洪九又是孙绍宗点名特招进来的。

就算心下再怎么排斥,这大理寺里敢给洪九脸色看的,也是屈指可数。

于是每每面对洪九,便是这般客气又疏离的态度。

好在洪九也并不是太在意。

想当年他行乞时,受过的冷遇何止百倍?

而且他相信总有一天,那些掩藏在心底的蔑视,会转变成对他洪某人的敬畏!

怀揣着野心,洪九推门走进了点卯处,随意往屋里扫了扫,一副泾渭分明的景象,便映入了眼底。

四五名书吏分散在两侧,正中间点卯的名册前,却孤零零立着一人。

洪九见状,却是毫不犹豫的走到了那孤立之人面前,躬身戏谑道:“赵帮办,您今儿可又是好大的煞气。”

那赵帮办苦着脸还了一礼,顺势把名册让了出来,又向外面指了指,便默不作声的走了出去。

他这一离开,原本分散在两侧的书吏,便自顾自的上前,同洪九打起了招呼。

洪九笑吟吟的还着礼,心思却早飞到方才那赵帮办身上。

说起来这赵帮办的身份,同他还有几分相似之处——赵帮办虽不是乞儿,却是五溪州的蛮人出身。

上个月孙大人履新不久,就把这赵楠调了来,不过那时只是以孙家家奴的身份,直到本月月初,才同洪九一起转成了大理寺的吏员。

真要说起来,洪九的身份其实还在赵帮办之上,毕竟他虽然不入流,但勉强说起来也算是个官儿了。

但洪九在赵楠面前,却半点不敢托大——家奴的身份虽然多了桎梏,但从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更加亲密的关系。

更何况现如今赵楠,正在同那新来的秦师爷一起纠察左寺风纪,这几日里颇惩治了一批懈怠的官吏——也正因如此,旁人见了赵楠才会避之唯恐不及。

听说孙大人还有意,要将这整风纠察推广到整个大理寺,届时这赵楠威慑力,怕还要增加不少。

不过洪九同这赵楠,倒颇有些惺惺相惜。

因方才赵楠似乎是在示意自己,会在外面等候,故而洪九敷衍了那些书吏几句,便匆匆追出了点卯处。

果不其然,出门之后就见赵楠抄着手,正侯在门楼的阴影处。

洪九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拱手告罪道:“劳赵帮办久候了。”

顿了顿,又试探道:“可是孙大人那边儿,有什么要嘱托的?”

说这话时,洪九是又激动又惶恐。

激动的是,孙绍宗若专门让赵楠过来给自己安排任务,便足见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惶恐的则是,现如今左寺正在开展纠察整风运动,实在是得罪了不少人,他可不想搀和进去,搞的和赵楠一样狼狈。

谁知赵楠却摇头道:“不是老爷有什么吩咐,是赵某人有些私事,想向洪协理求助一二。”

私事?

洪九微微一愣,愈发小心的追问道:“却不知是什么事情?”

“不知洪协理可认识王振王大人?”

王振?

洪九略一琢磨,才恍然道:“可是孙大人南下平叛时的亲卫统领之一?”

“正是。”

赵楠点了点头:“昨儿王大人的差事定下来了,积功升任北镇抚司督查所百户——王大人今儿要在家里设宴庆祝,赵某也在邀请之列,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赵某平日花钱大手大脚,实在是囊中羞涩,连件上得了台面的礼物都买不起。”

赵楠两手一摊,同时目光灼灼的望向洪九,似乎正期待着洪九能慷慨解囊。

然而旁人或许没打听清楚,但洪九却知道赵这楠曾经是个行商,最是精打细算一人,若说他大手大脚花光了积蓄,洪九是决计不信的。

因此赵楠摆出这副嘴脸,明显是要讹自己一笔!

该死的蛮子!

当真是得志便猖狂!

亏自己当初还对他有些好感。

洪九心下腹诽着,口中却是哈哈一笑:“我当是什么事儿,不过是些许银钱罢了,也值得赵帮办说什么求助?午时之前,我便让人奉上纹银百两,不知够不够用?”

赵楠也是哈哈一笑:“洪协理果然是快人快语!”

不过转瞬间,他又收敛了笑意,淡然道:“不过这银子就免了,洪协理只需采办好礼物,晚上与我一起去王大人加上道贺即可。”

去王振府上道贺?

洪九心下顿时转嗔为喜。

原来这蛮子并不是要敲竹杠,而是要帮老子拓展人脉!

督查所百户虽是负责对内监察,但在北镇抚司,乃至整个大周官场,都算得上是实权派。

能与他搭上关系,莫说是洪九这样的官场新丁,就算是五六品的京官,怕也是趋之若鹜。

当然,这更要感谢孙绍宗。

若非彼此都背靠着他这棵大树,凭洪九的身份,就算有人介绍,怕也入不得王百户法眼。

却说洪九忙不跌应下,又仔细打听了王振的喜好,便恨不能立马冲出去,把两份礼物置办齐整——除了替赵楠买的,他自己也要送上一份。

哪曾想还不等他动身,一个衙役飞也似的奔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嚷嚷道:“孙少卿奉命入宫觐见,快取了依仗出来!”

只这一句,洪九和赵楠便再顾不得其它,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都是消息灵通的主儿,自然知道孙绍宗昨天晚上,是陪着太子去望江楼看戏了。

这一大早皇帝就派人召见,莫不是昨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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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1章 景仁宫前的闹剧

景仁宫外。

孙绍宗抄着双手、微微弓着身子,缩在宫墙夹道的背风处,似乎是有些受不了这不见阳光的阴冷。

但事实上,他只是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扎眼,以免被卷进不远处的闹剧之中。

“放开我、你们别拦着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这一声声撕心裂肺,叫的如同八点档狗血剧一般的女人,正是与孙绍宗有过一面之缘的荣妃。

常言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不过单以颜值而论,荣妃比之当初并未有明显的劣化,甚至因为来之前刻意打扮的缘故,比当初偶遇时,说不得还有小小的提升。

但她现如今的待遇,却是一落千丈。

当初连戴权面对她时,都不得不礼让三分,现如今却被几个小太监拦在门前,足足一刻钟都寸步难行。

而且这闹腾了许久,也不见有管事太监过来搭话,足见对其是避之唯恐不及。

当然,这并不是说荣妃闹了这许久,就完全一点效果都没有——她到底还是冲到了宫门前。

因此孙绍宗又往后退了退,顺势用眼角扫了那荣妃一眼,随即赶忙低下了头。

原本这女人穿的就有些单薄,耍了一刻钟的‘老鹰捉小鸡’之后,那呼之欲出的膨胀,就更让人无处下眼了。

好容易将那荡漾的画面压在心底,为免得待会儿君前君前失仪,孙绍宗觉得有必要想些正经事,好分散自己躁动的注意力。

譬如皇帝召自己过来,又把自己晾在外面,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普法下乡》的奏疏,还是因为昨儿太子与那道士在望江楼密会?

呃~

这个之前想了许久,一直也不得要领,在皇帝揭开谜底之前,还是先先想想别的吧。

譬如王振的事儿。

在接到圣旨之前,孙绍宗就正在官署里会见王振。

同赵楠、洪九二人想的截然相反,王振对于这次的破格提拔,并没有表示出多少欣喜,而是瞻前顾后十分忐忑。

这是因为北镇抚司督查所,现如今并没有正职千户统领,于是杨立才这个试千户,便成了王振的直属、也是唯一的上司。

考虑到王振当初就是从杨立才手底下跳槽的,再加上杨立才前几天的表现,他这次回归北镇抚司,不被杨立才穿小鞋才怪呢。

即便孙绍宗同现任镇抚使,还有些香火情谊,王振依旧觉得不够把稳。

毕竟现如今这位镇抚使,可是出了名的‘道系’中年——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替皇帝搜罗奇人异士、天材地宝上了,对其它事一概放任自流。

对此,孙绍宗一时间,其实也拿不出太靠谱的对应之策,毕竟北镇抚司的地位相对独立,并不是外人可以随意插手的。

就算孙绍宗同北镇抚司,乃至于现任镇抚使,还有着几分香火情,也经不起这三番两次的消耗。

更何况眼下也只是推断,并未形成既定事实。

或许……

应该让王振先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等那杨立才做的过了火,再一劳永逸的解决此事,才更为稳妥。

然而以杨立才谨小慎微的性格,又刚刚被自己挫去了威风,怕是未必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若他只在框架内处处为难王振,孙绍宗还真就不好插手了。

“啊!!!”

一声高亢尖锐的嗓音,骤然将孙绍宗从沉思中惊醒,下意识的抬眼望去,就见那荣妃劈手一记耳光,狠狠打在某个小太监脸上,疾言厉色的呵斥着:“你这下贱的东西!我便是再怎么不得宠,也是你能乱碰的?!”

那小太监明显被打懵了,捂着脸瞠目结舌的,甚至都忘了要为自己辩驳。

而一旁的几个小太监见状,也都是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分辨半句。

毕竟方才荣妃已经闯到了门前,几人生怕被她就这样窗进去惊了圣驾,遮拦起来自然少了三分顾忌。

这一番兵荒马乱的,那太监到底有没有碰着荣妃的胸脯,谁又能说得清楚?

眼瞧着周遭的太监们,都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法,就见荣妃银牙一咬,猛然间双膝跪倒,对着景仁宫哀声啜泣着:“陛下、陛下!您若真厌了臣妾,赐下三尺白绫便是,臣妾宁愿一死,也不愿受这等作践!”

那‘肇事’的小太监,此时也终于缓过神来,眼见荣妃跪在自己面前不住的哭诉,慌忙退了半步,也对着荣妃跪了下来,不住的以头抢地口称冤枉。

他到底冤不冤,孙绍宗一时也难分辨,但方才荣妃单手托胸那一幕,却着实惊艳的很,套用后世抗日剧里的台词:良心大大滴有!

“吵吵什么呢、吵吵什么呢?!”

这一场闹剧正进行到高潮时,景仁宫里也终于有了反应。

就见总管太监裘世安自里面走了出来,吊着嗓子一声呵斥,顺势理了理袖子,却仿佛没看见荣妃似的,径自向孙绍宗笑道:“孙大人等急了吧?几位阁老正在里面同万岁爷商量军国大事,这一时半会儿怕还轮不着你——要么……”

说着,把手往里一让:“你先进来暖和暖和?”

“多谢公公美意。”

孙绍宗忙躬身道:“下官实不敢坏了规矩,再说下官本是武进士出身,这点儿冷又算得什么?”

与此同时,他心下却是松了口气。

裘世安能在这时候,主动向自己示好,就证明今儿皇帝找自己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而裘世安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一转身却又沉了脸,呵斥道:“瞧瞧、瞧瞧,这外面的臣子都就知道不能坏规矩,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反倒记不得宫里的规矩了?!”

他这话明显把荣妃也骂了进去。

但荣妃方才不住哭诉,此时没了生息,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不住的抹着眼泪。

至于旁边的小太监们,听裘世安厉声责骂,登时又跪了一圈。

“呦。”

裘世安这时,才像是刚瞧见了荣妃一般,轻轻给了自己个大嘴巴,夸张道:“原来是荣妃娘娘当面,恕老奴眼拙,一时竟没瞧见您。”

说着,又呵斥道:“没眼力的东西,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娘娘扶起来!”

几个小太监忙都七手八脚的上前搀扶,却又不敢离荣妃太近,只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托。

这样一来,自然使不上多少力道,荣妃死命往下坠着,一时竟成了僵持之态。

就听她哀声哭诉道:“求公公给陛下传句话,就说臣妾知罪了,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娘娘这可就为难老奴了。”

不等她说完,裘世安便连连摇头:“这天家的事儿,咱们做奴才的哪敢掺和?万岁爷若改了心意,老奴头一个就去接您见驾!可眼下么——您不妨先回去修身养性,好等着万岁爷的恩典。”

这话一出,荣妃便在地上抠折了指甲,随即扬起白皙的脖颈,似有无数怨言要喷涌而出。

然而她最终却又缓缓低垂了臻首,任由那几个小太监将她搀扶起来,押运犯人似的渐渐远去。

裘世安抄着手,目送荣妃远去之后,转身正要回景仁宫里,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于是回过头来,和颜悦色的问那刚从地上爬起来,满头是血的小太监:“方才是哪只手碰着了?”

那小太监浑身一抖,忙又跪了下去,颤声道:“回老祖宗的话,奴才方才真没碰着,是容妃娘娘……”

“既然不说实话,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裘世安不耐烦的一摆手:“两只手都剁了吧,完事儿再给容妃娘娘传个信儿过去。”

说着,向孙绍宗微一颔首,这才转身回到了宫门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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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2章 栋梁

【最近感冒发烧加卡文,真是好悲催。】

咕嘟~

步出景仁宫御书房,孙绍宗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就觉得喉咙里热辣辣的,像是口水里掺了二两辣椒面似的。

虽然早就预计到,这次被皇帝召入宫内,很有可能是要垂询《普法下乡》的细节问题。

但孙绍宗却着实没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如此大阵仗——自首辅贺体仁以下,三位阁臣悉数到场不说,六部尚书也来了三个,更有孙绍宗的老相识徐辅仁,以布衣身份列席参与。

这七位大佬轮番发难起来,那问题是一个比一个尖锐。

尤其是贺体仁、徐辅仁两个,一个绵里藏针、一个直指要害,所言尽是奏疏中不详、未尽之处,当真把孙绍宗问了个汗流浃背。

幸亏这《普法下乡》的法子,是他从后世借鉴而来,即便政治体制多有不同,但触类旁通之下,总算是勉力支应过去了。

不过直到最后,皇帝也没有做出明确表态,也不知他对自己今天的答辩,究竟满不满意。

不过至少皇帝对这《普法下乡》的提案,还是十分重视的,否则也不会摆出如此阵仗。

…………

与此同时,景阳宫御书房内。

经过两场冗长论战,殿内群臣似乎都有些意兴阑珊。

广德帝见状,便命人端来茶水分赐下去,自己也捧了碗杏仁茶,吁着热气小口小口的抿着。

好半晌,他轻轻放下茶碗,伸手接过裘世安递上来的帕子,一边擦拭着嘴角,一面淡淡的问了声:“如何?”

这两个字没头没尾的,但殿上众人却都是心知肚明,故而便一同把目光投向了首辅贺体仁。

贺体仁也是这御书房里,唯一有座位的臣子,他将吃了大半的茶水,小心递还给一旁的小太监,又不拘小节的用袖子揩了揩嘴角,这才慢条斯理的问:“陛下问的是奏疏,还是人?”

“问人如何?”

“人情练达却勇于任事,年纪轻轻就能胸怀天下、发前人所未发,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几位朝中重臣,对此却几乎没有异议

盖因方才孙绍宗虽是靠着后世的经验,才勉强支应了过去,但他一贯处变不惊的姿态,落在众人眼里却堪称惊艳绝伦。

尤其是一些经验之谈,放在后世基层宣传口,都是老太太裹脚布一般的朽物,搁在时下却颇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那这份奏疏呢?”

“老臣以为当慎思缓行,然后在京畿左近择一地试用,以观成效。”

皇帝微微颔首,又向其他朝臣征询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默然半晌,见无人开口说话,便齐声道:“臣等附议。”

“那便再议一议。”

广德帝说着,点名道:“王尚书、徐爱卿,你二人各自写一篇奏疏,为朕剖析这《普法下乡》的利弊。”

这话一出,徐辅仁眉头微蹙,吏部尚书王哲却露出喜色,而其余重臣也都是面色各异。

原本朝中已有公论,徐辅仁这次回京必能升任次辅,日后继任内阁首辅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可现如今皇帝却将他同王哲放在一起考校——看来皇帝对他摆明车马支持太子一事,终究是心怀不满。

…………

当天下午。

太子府。

十几盆银霜炭合力,将寝室炙烤的如同盛夏一般。

太子赤条条仰躺在一张腰部凸起的合欢椅上,拼命仰着头,满是希冀的望向自己胯间——那里正有一只手粘着金针的手,在缓缓伸向他那蔫头耷脑的半截丑物。

叩叩叩~

偏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正全神贯注的太子,被这敲门声唬的浑身一颤,多亏那捻着金针的手及时缩回,否则非戳个针尖对麦芒不可!

太子险险逃过这一劫,立刻翻身从合欢椅上跳下来,随手扯了浴巾护住胯下,破口大骂道:“外面是哪个遭瘟的狗才,竟敢在这时候过来打扰?!来来来,给孤进来受死!”

外面的敲门声一敬,随即那房门被推开条缝隙,一个小太监双膝跪地,战战兢兢的爬了进来,头也不敢抬的道:“殿下,是宫里来了消息……”

哐~

一个铜烛台贴着他的肩膀,狠狠砸在了门板上,那小太监吓的一缩脖子,砰砰砰的叩头哭诉道:“太子爷饶命、太子爷饶命啊!”

“慌什么,继续说就是了!”

太子不耐烦的呵斥着:“孤之前不是交代过,但凡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不管什么什时候都要来禀报吗?”

听他还记得当初的吩咐,那小太监松了口气,这才又禀报道:“宫里传消息来说,今儿一早陛下便召孙大人进宫议事,三位阁老、三位尚书,还有徐大人都在……”

听说孙绍宗上午在宫里舌战群雄,又得了首辅贺体仁‘国之栋梁’的称赞,太子顿时喜形于色。

虽然类似的话,他自己也赞过几次,可这话从贺体仁嘴里说出来,却是分量大不相同。

尤其……

他回头看看那捻针之人,就见对方正捋着胡须笑的智珠在握,心下便愈发得意,于是顺手又抄起一个铜烛台,照着那小太监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啊~!!”

这回可没失手,当下砸的那小太监头破血流,哭嚎道:“殿下,您方才不是说……”

“孤说什么了?”

太子一瞪眼,喝道:“这两个烛台都赏你了,难道你还嫌不够?!”

说着,便又往桌上摸索。

“够了、够了,奴才谢殿下赏赐!”

那小太监吓的魂都飞了,忙抄起那两个烛台连滚带爬的套了出去。

可他刚到门口,就听太子在里面一声断喝:“狗才,孤让你走了?!”

那小太监吓的噗通一声跌倒在地,身后却又传来太子的吩咐:“派人去大理寺传话,就说今儿晚上孤要设宴款待孙爱卿。”

那小太监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忙不迭的应了,捂着脑袋仓皇而去。

“这狗才!”

太子又骂了一声,这才转回身取过衣物往身上披挂。

“殿下。”

这时那捻须之人突然道:“晚上可否让贫道先见一见孙大人?”

却原来这这人,正是当日在望江楼里,硬把《推背图》往太子头上套的道士。

太子哈哈一笑:“自是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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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3章 太子府里的取‘经’人

【感冒终于好的差不多了,明天……】

收到太子府的请帖,孙绍宗心下便知必是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子耳中。

太子固然不怎么得宠,但皇后娘娘六宫之主的地位,却并未因此而动摇多少,再加上景仁宫里那一番问答,又未曾刻意对外保密。

故而探听出由来始末之后,再传递到太子府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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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4章 家事【上】

听王真人有意与自己携手,共同解构所谓的天命,孙绍宗心中对他的评价,便默默调降了一级。

这道人或许有些小聪明,但行事还是难免有些粗疏āo切。

合谋āo控一国储君,这可是要命的勾当,怎能与人初次见面,便宣之于口?

就算孙绍宗当真有意要与他合作,未免落人口实,也绝不会给予准确的答复更【m】何况孙绍宗对他这番说辞,也只是半信半疑罢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孙绍宗还曾想过去太子面前揭发检举,让这王真人步那几个太监的后尘。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便又被孙绍宗抛诸脑后了。

盖因这王真人能够立足太子府的根本,其实并非是什么天命之说,而是那套人工授精的法子,而这对太子而言,是绝不可能错过的致命诱惑。

所以就算孙绍宗在太子面前,揭露王真人假托天命之说,其实是别有所图,也多半没法一劳永逸的解决掉他。

既然不能一棍子打死,那就至少要维持住表面的和睦。

于是孙绍宗便模棱两可的答了,说是有意合作也成,说是拖延推诿也可,总之让王真人一时难以把握他的心思,又隐隐可以感受到适当的善意。

这事儿说起来云山雾罩,做起来也着实不容易。

错非孙绍宗在五溪州历练了两年,还真未必能拿捏的火候。

…………

是夜。

宾主尽欢。

喝出五六分畅快的孙绍宗,原本是准备在太子府留宿,顺带再抚慰几个丫鬟侍妾什么的。

可无奈太子酒醉之后,便一直盯着他嘀咕什么‘阴阳协调’,还有什么‘汁’【枝发厥荣】、什么‘洞’的【为国之栋】,直听的孙绍宗心里发毛。

于是不顾夜色已深,借口家中小妾新有身孕,仓皇的逃离了太子府。

一路无话。

却说到了自家,拍开角门驱车而入,孙绍宗正准备挑了灯笼,去后院歇息,却忽然发现递上灯笼的,并非是门房王进,而是王进的姐夫胡五。

这也还罢了,关键是胡五满脸愤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其中有什么下情。

于是孙绍宗便顺口问了句:“王进何在?”

胡五早憋了满肚子话想说,听孙绍宗这一问,立刻便道:“回二爷的话,王进正在家里养伤呢!”

本以为这话一出,必然会引起二爷的重视,不曾想孙绍宗半点反应也没有,径自取了灯笼直奔抄手游廊。

胡五不觉十分沮丧,正琢磨着要不要先向张成倒一倒苦水,就听游廊里传出孙绍宗的吩咐:“去把赵管家喊来,就说我在前厅里候着他。”

却原来孙绍宗并非不想过问,而是不愿偏听偏信。

毕竟看胡五的态度,就不难猜出这必是一起窝里斗,而且多半只限于奴仆之间,并未涉及后院的妇人们否则胡五面对自己,就不会只是满脸愤愤,而没有一丝惶恐了。

…………

在客厅等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赵仲基就出现在了孙绍宗面前,虽有些衣衫不整,却并不见惺忪睡意。

而且来的不仅是赵仲基,还有他那浑家赵宋氏。

毕竟家里刚闹出了私斗的事儿,孙绍宗又迟迟未归,故而赵仲基压根也没睡踏实,放才听说二爷召见,便干脆带了浑家过来,也免得这深更半夜的没人伺候茶水。

却说等那赵宋氏奉上香茗,这边厢赵仲基便也把始末由来讲了大概。

这事儿还要从金陵南宗那边儿说起,原本做木材生意赚来的银子,南宗是打算托请金陵商会代为送至京城的镖局眼下还没有出现。

不过恰逢平叛的兵马班师回朝,孙绍宗自然更相信自家旧部,便让南宗又将这笔银子又压了月余,直到十几天前,才以军需为名装船北上。

当然了,南宗肯定也还要派人随行押运,好在京里完成交接。

而今儿这场冲突的根源,便是由这押运的家丁头目所起。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于谦、孙承业等人北上赶考时,打头阵的那个孙禧。

当初这孙禧跟着孙承业留在了京城,后来做木材生意时,缺个同南宗居中联络的,孙绍宗便找孙承业借调了他来,命其随刘全等人一起南下。

因有这些干系在,这次南宗派人随行押运的任务,自然又落在了这孙禧头上。

只是这孙禧却素来是个闲不住的,眼见离着京城已是不远了,回京的队伍却因为要在津门府勘核,还要拖上三五日光景,他便执意要提前进京。

他既是孙家的奴仆,卢剑星、沈炼等人自不好越俎代庖的管束有资格压制他的徐守业,又奉命留镇湖广了。

故此这孙禧便由着性子,独自一人回了京城。

而他这一来,在孙家基本已经人憎狗嫌的刘全,终于有了倾诉心事的对象。

这二人打从中午一直喝到了傍晚时分,舌头都捋不直了,却蓄了满腔的义愤填膺,一个恨天无把、一个恼地无环的,哪还有什么忌讳可言?

当下一个扶着一个,歪歪斜斜到了门房左近,靠着墙边吐边骂,后来见王进躲在里面,并没有应声的意思,便干脆闯进去**抡了一通王八拳。

等到赵仲基闻讯赶到的时候,就见包括王进在内,三人都横躺在门房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知是在骂街还是喊疼。

说到这里,赵仲基无奈道:“其实那刘全和孙禧喝的烂醉如泥,真打起来,王进反而占了不少的便宜可这小子也是个奸猾的,硬是躺在地上装苦主,否则这事儿倒好处置了。”

与赵仲基的愁眉苦脸不同,孙绍宗听完这前因后果,心下非但不恼,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前面说过,他其实早就有意,要把这居功自傲的刘全‘踢’出孙家,只是担心这厮在外面败坏孙家的名声,所以才一直未曾下定决心。

现如今这刘全自己作死,倒是给了他一个一劳永逸的机会。

于是吩咐道:“今儿先就这样吧,明天傍晚时,把府里上上下下的男丁都集中起来,等爷我回来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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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5章 家事【中】

天色将亮未亮。

十数名香汤沐浴过的女子,在太子寝宫外雁翅排开,二八娇弱有之、三九熟媚不乏,更有两个茫然又惶恐的双十少艾,被反剪着双手挟持在内。

咔哒~

随着正中圆桌上的沙漏倒转,两个守门的小太监立刻将殿门左右推开,尖着嗓子唱道:“吉时已至,传药引!”

话音未落,两旁众女便齐齐撇了厚重的衣袍,裹挟着那两个不肯就犯的妇人,肉隐肉现的蜂拥而入。

就见那寝室里暖雾缭绕、靡靡袅袅,当中一张拔步床上轻纱叠嶂,影影绰绰映出一卧一立两条身影。

女人们显然是早有分工,进门之后便扇面似的围住那拔步床,或宽衣解带、或撩人曼舞,丰腴的托胸献臀、妖娆的呡舌媚吟……

更有四个略显英气的,左右挟住那两名妇人,百般的凌辱狎戏。

放眼望去,真恍似群魔乱舞一般!

而这还只是开端,随着时间推移,那一个个女子或行或爬,纷纷侵入青纱帐内,种种行径实不堪闻。

内中有诗云曰: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滚、滚!都给孤滚出去!”

猛然间,那拔步床上一声怒吼,顿时惊散了这满室春光。

那伶俐些的,掩了身子仓皇而去;有几个不开眼的,还试图寻回自己的轻纱薄衫,便被太子赶上去拳打脚踢、连撕带咬!

一时间那娇吟漫语,尽数化作了哀嚎哭喊!

“殿下、殿下!您下面的金针还未取下,金针、小心金针!”

多亏后面王真人惊叫连连,这才让太子恢复了理智,攥着几缕或长或短的秀发,红头胀脸的喘息良久,又涩声道:“快……快给孤取下来!”

王真人急忙凑到近前,一面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去拔金针,一面连声宽慰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此事需得慢慢调养,只要找对了法子,早晚总能见效……”

“早晚是要多久?!”

太子眼见那金针皆被取下,下意识的抬腿就要将王真人踹个四脚朝天,不过想想这道士乃是自己唯一的指望,终究还是强忍了下去,只是口中愤愤道:“难道非要等到那孽种将孤取而代之,才能见效不成?!”

那王真人逃过一劫,心下却是隐隐有些悔意。

他原本是想靠着‘祈子’的法子,学一学奇货可居的旧事,然而看太子这暴虐脾气,怕还不等找出‘助兴’的法子,自己很可能就先一命呜呼了。

只是现在后悔也已经完了,他也只能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起身正色道:“殿下,时日长短其实不在贫道,而在于殿下是否能克服心中的魔障,只要……”

“少说这些虚的!”

太子不耐烦的平伸双臂,门外的两个小太监立刻取了衣物,上前小心翼翼的披挂着。

太子一面任他们服侍,一面质问道:“你说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就是早晨,这又是弄来许多女人,又是针灸汤药的,却怎得半点效果都没有?”

“这……”

王真人支吾了半晌,方找到了合适的言语:“殿下毕竟不是凡夫俗子可比,早就见惯了声色犬马,故而这药引的效果也便打了折扣。”

“烦请殿下先仔细想一想,您心中所欲究竟为何,届时咱们照方抓药,自然便事半功倍了。”

“孤心中所欲?”

太子皱眉沉吟着,其实以前他对寻常的男女欢爱,就已经有些厌烦了,便是艳冠群芳的太子妃,也难以让他提起兴趣。

也唯有凌辱伯父的宠妾李氏时,他才能全情投入其中。

可且不说李氏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就算李氏还活着,他恐怕也生不出半分的兴趣毕竟他这半残之躯,正是拜李氏所赐。

若早些时日,倒是可以试试牛家的女人,但眼下么……

太子正琢磨的烦躁不堪,忽听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太子妃正在门外侯见。

“不见!”

太子下意识的就拒绝了,不过马上记起,太子妃也是天定辅佐自己之人,便又改口道:“算了,让她进来吧。”

其实太子妃要见太子,原本压根用不着侯见,甚至根本用不着通禀,但夫妻近两年来隔阂愈深,这规矩自也就森严起来。

听说太子妃要来,王真人忙主动告辞离开。

匆匆的出了太子寝宫,就见一宫装妇人前呼后拥而来,虽只是远远的扫了几眼,那雍容的气质与风姿,仍是令王真人为之心仪。

唉~

可惜却摊上个无根之夫。

不提王真人心下如何慨叹,却说太子妃进入寝宫之后,先悄悄打量了一下太子的脸色,因见他阴沉着脸,便有些惴惴难安。

再过不久,就是孙焘的五十大寿了,她这做女儿的,自然希望能够亲往贺寿。

因听说太子昨儿和孙绍宗宾主尽欢,就想着趁太子心情尚好,过来同他商量商量,哪曾想进门之后,太子竟是一脸的恼意。

可既然已经来了,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太子请示一番。

“岳父做寿?”

太子听闻是这等事,沉吟了半晌,摆手道:“孤知道了,届时孤陪你一起上门贺寿便是。”

这却是大大出乎太子妃的意料。

要知道因为厌烦岳父孙焘的古板说教,就算太子身体完好无损的时候,也从未亲自登门贺寿。

现如今却……

这让太子妃一时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情不自禁的又问了句:“殿下说什么?您……您要陪臣妾一同前往贺寿?”

那惊诧的表情,让太子脸色又是一沉,没好气的呵斥着:“怎么?难道孤还去不得了?”

“不不不!臣妾怎么可能……”

太子妃慌忙解释着,一贯雍容淡然的脸上,都急出了两团绯红,瞧着愈发的美艳不可方物。

但太子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自从断根后,这妇人便屡屡跟自己唱反调,半点都没有夫唱妇随的自觉,偏还装出一幅端庄贤惠的样子,骗的母后几次三番替她出头,实在是令人厌烦至极!

若非有那天命之说,他今天压根就不会召见这女人。

话说……

那所谓的阴阳协调、并行不悖的卦象,究竟该做何解?

总不会是要让这妇人同孙爱卿行苟且之事吧?

等等!

太子脑中闪过几幅画面,随即整个人竟浑浑噩噩起来,良久之后,才在太子妃关切的呼唤声中,重新回过神来。

然后他又定定的打量了太子妃许久,知道太子妃被瞧的发毛,不自觉攥紧了帕子,这才突兀的问道:“既是岳父大寿,孙爱卿应该也会前往吧?”

第886章 家事【下】

同一天上午,孙家。

晴雯匆匆走进寝室,见香菱正坐在梳妆台前,捏着两支钗头左右为难,便上前夺过其中一支,不由分说替她簪到了高挽的云髻上。

“今儿穿那身火红的狐裘,钗自也要艳一些才好,毕竟咱们是去说亲事嘛。”

议亲的事儿,原本是该由阮蓉负责,但阮蓉突然有了身孕,自不好再去奔波劳碌,故而便一股脑都压倒了香菱头上。

而香菱初次担当重任,心下自然没底的紧,所以才央了尤二姐从旁助阵。

却说香菱早习惯了晴雯的喧宾夺主,更乐的不用为此而烦恼,对着镜子把那钗头压实了,口中问道:“这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尤家妹妹那边儿可曾准备好了?”

晴雯却是一努嘴,嗤道:“约莫是早上又跟二爷痴缠了一阵,我过去的时候还没起身呢。”

顿了顿,又稍稍压低了嗓音道:“身子底下垫着个大枕头,打眼一看,倒好像比姨太太月份还大呢。”

香菱扑哧一笑,又忙掩了嘴,不好意思的告诫道:“这话可千万别让尤家妹妹听见,不然……”

“我理会的。”

晴雯绕到香菱侧面,仔细端详了几眼,顺势从粉饼上掰下一小块,研成了末,细细的敷在她左脸颊上。

敷完之后,又用眉笔刮去浮粉,眼见再无瑕疵了,这才满意的将香菱搀扶起来,取过那件大红狐裘,一边往她身上披挂,一边碎碎念着:“倒是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这大好的机会,难道就不想再给二爷添个子嗣?”

香菱吃吃的笑着,凑到她耳边细语了几句,晴雯的脸色登时涨的通红,反手在那狐裘上轻捶了一拳,嗔道:“呸!哪个说要抬妾了,只你在这里饶舌!”

主仆两个笑闹着,好容易收拾齐整了,隔壁尤二姐却依旧没个音信,因不想耽搁了去邢家议亲的时辰,香菱便打算亲自过去催一催。

晴雯却不愿瞧尤二姐的嘴脸,借口要清点礼物留了下来。

却说香菱裹着一身火炭红的狐裘,到了隔壁尤二姐屋里,就见彩霞早把行头预备好了,正满脸无奈的侯在外间。

“尤妹妹还没起么?”

香菱见状不由诧异道:“昨儿不是说好了,今儿……”

话刚说到半截,就听里面传出尤二姐急促的嗓音:“起了、起了!姐姐稍等片刻,我这就收……收拾收拾!”

这话说到后面,就透着娇媚的喘息声,到好似……

难道二爷还没出门?

不应该啊,早上二爷明明……

旁边彩霞看她神色变幻不定,生怕她彻底想歪了,忙解释道:“我们姨娘正在做那个什么祈子秘术呢,估摸着也快完事儿了。”

香菱这才恍然。

当初孙绍宗炮制出这什么祈子秘术之后,尤二姐就曾兴致勃勃的学过,后来孙绍宗南下平叛,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然也便停了。

直到最近宫里德妃娘娘怀上了龙种,传闻正是这祈子秘术起了效果,尤二姐才重新捡了回来,而且是加倍努力练习。

再加上这两天刚受了刺激,想让她放弃这项运动,提早动身出发,那绝对是白日做梦。

没奈何,就这样又在外面等了半晌,才听尤二姐在里面招呼,让彩霞进去伺候着穿衣洗漱。

彩霞告了声罪,拎着水壶推门而入,绕过屏风就见尤二姐正拿帕子胡乱擦拭,她忙紧赶几步上前,伸手去接那帕子。

尤二姐却抬手避过,指着胸口道:“先把这劳什子给我解了,今儿勒的紧了些,险些闷死我。”

她生的高挑丰腴,虽还不及那失了宠的荣妃,却也遇到了波涛起伏的障碍,于是每逢演练时,便用布条狠狠裹住。

此时听她说闷的厉害,彩霞转而又去解那布条,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容易把那一对儿肥兔解放出来,又忙取了肚兜遮掩。

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却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尤二姐婷婷袅袅来到门前,挑帘子快步到了外间,见香菱仍老老实实侯在外面,暗暗的撇了撇嘴,随即满脸歉意挽住了香菱,没口子的道着不是。

香菱那脾气,自不会同她计较什么,只是生怕耽搁了时辰,邢家那边儿会挑出不是来,毕竟这还是香菱头一回挑大梁,可不敢出什么纰漏。

尤二姐又是好一阵宽慰。

三人就这么到了院里,因不见晴雯从隔壁出来,便派了彩霞去屋里唤她。

彩霞到了隔壁屋里,就见晴雯正侧坐在罗汉床上,两手将个秀绷子拢在胸前,满脸惆怅莫名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彩霞原本与她交情只是一般,甚至还因为借钱起过隔阂。

但随着两人一起被孙绍宗梳拢,这隔阂自也便烟消云散,到如今论交情更不是旁人可比。

故而见她这副痴呆像,彩霞便猜到她多半又想起了荣国府的旧事,心下慨叹一声,上前把个莹白的手掌往晴雯眼前晃了晃,口中道:“回魂了,姨娘们喊你动身呢。”

晴雯身子一颤,见彩霞当面,这才又放下心来,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家奶奶磨蹭这许久,倒好意思让人来催我!”

说着,把那秀绷子往簸箕里一丢。

不过想想又觉得不够稳妥,于是重新抓起来,拿回自己屋里藏在了衣柜夹缝里。

等晴雯再回到外间的时候,就听彩霞幽幽的道:“该断便断了吧,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咱们再回头了。”

晴雯明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强笑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过就是找几个旧样子出来,好给平儿姐姐添些嫁妆罢了。”

听她这言不由衷的,彩霞便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又往那膨胀了不少的胸脯上掏了一把,嘿笑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二爷好容易养大的,可舍不得再还回去。”

“呸~”

晴雯一把推开她,没好气的啐道:“你就跟尤姨娘学吧!”

说着,便匆匆进到里间补了些胭脂水粉,遮去眼角沁出的泪痕。

欲要转身离去时,晴雯忽又挺了下来,侧着身子望向了梳妆台上的水银镜,却见那水银镜中倒映出五官身段,早没了记忆中的青涩,满满都是承欢妇人的熟媚。

“回不去了……”

第887章 问闲案赴旧约又惹醋意

这时辰,香菱应该已经动身了吧?

大理寺左寺官署,孙绍宗手捧着几份卷宗,却少见的走起神来。

不过也难怪他提不起精神,在局势尚未改变之前,呈递到大理寺的卷宗,大多都是都察院嚼过的剩菜馊饭,压根也不需要费心费力去审,只要按照同时呈递过来的证据、口供,照本宣科的判决就成了。

这对于那些得过且过,又或者能力不足的主儿,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孙绍宗每次瞧见这些案卷,就觉得心口窝里憋得慌。

堂堂大理寺,天下纲纪之总宪,竟然要靠嗟来之食度日,当真是可忍孰不可……

“东翁。”

门帘外忽然传来秦克俭清冷的嗓音:“该升堂问案了。”

“这就来。”

孙绍宗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将桌上摊着的几份卷宗,俱都梳拢到一处,抓起官帽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上个月都察院转来的案子,他都交由寺丞杨志铭审理了,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别说都察院那边儿,还有个‘本家’正盯着他呢。

没奈何,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挑几个案子随便审上一审。

因没有对外放告,也无需当着民众公审,今儿要用的并不是前衙正堂,而是左寺衙内堂——右寺和内衙也各有一座问案的内堂。

既是左寺专属的内堂,距离官署自也不会太远。

赵楠捧着官印、卷宗等物在头前引路,没多会的功夫,就到了后堂入口。

孙绍宗和秦克俭推门而入,赵楠却径自绕到了前面,郑重其事的把官印、卷宗,在公案上归置整齐,然后向早就等在堂上的陈敬德躬身示意。

陈敬德又把几桩案子的证物、口供,都一一确认完毕,这才大手一挥,两旁十二名衙役梆梆梆的敲响了水火棍,又有捕头黄斌一手叉腰,一手拢在嘴边叫道:“老爷升堂喽~!”

这形式主义,内堂审案又没外人看到。

孙绍宗在后堂撇嘴嘟囔着——这心里边儿不痛快,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哪怕早就习惯了这些套路,也免不了还要吐槽几句。

起身将双手往背后一负,秦克俭便忙上前把门帘挑开,孙绍宗发便迈着官步出了后堂,稳稳坐到了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面。

因有陈敬德负责疼录口供,秦克俭这没有官身的,就站到了孙绍宗的斜后方。

孙绍宗挪走压着案卷的镇纸,看也不看,径自将头一份往左侧轻轻拨了两寸。

秦克俭心领神会的探头打量了一眼,立刻扬声吆喝道:“大人有令,先审江西巡按施仁贵索贿案!”

陈敬德立刻提笔,在那供状上写下了相关的欣喜。

等他停笔向示意之后,孙绍宗便抓起惊堂木,沉声道:“带人犯。”

“带人犯施仁贵!”

“带人犯施仁贵!”

一连串的吆喝声之后,满身馊味儿、瘦成皮包骨头的施仁贵,便被两个衙役拖到了堂上。

等到施仁贵歪歪斜斜的,跪倒在大堂正中,孙绍宗便照本宣科的问了句:“施仁贵,你可知罪?”

就见这施仁贵缓缓抬起头,黑眼眶里两只通红的眼睛,往公案后定格了半晌,突然惨笑道:“大人何须再问?下官如今只求速死!”

其实也真没什么好问的。

这货的受贿金额本来不大,可他却逼死了人命,更犯下了官场大忌,即便孙绍宗想法外开恩,也必然过不了刑部复核那一关。

“也罢。”

而孙绍宗也压根没想跟他墨迹,于是点头道:“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官成全你便是——陈敬德,将物证、口供交由他确认,然后当堂画押为记。”

陈敬德找出相应之物,示意黄斌捧了,在施仁贵面前一一铺开。

施仁贵打量着那些物证、口供,干瘦的脸上渐渐泛起些自嘲之意,最后摇头叹息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说着,毫不留恋的抄起笔来,在口供上画押为记,于是前后还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到了结案宣判的时候了。

这也正是孙绍宗提不起精神的原因。

不过再怎么不耐烦,该有的程序还是要走完。

“犯官施仁贵罔顾圣恩……”

“于江西巡按任上,收受贿赂两千七百六十余两……”

“不顾同年之谊,威逼索贿于分宜县令朱廣,致使朱廣于府衙门外官轿之内自尽……”

两千七百两的贿赂,对于一个手握重权的巡按御史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错就错在这厮志得意满之余,竟当众羞辱自己的同年朱廣。

偏这朱廣又是个自尊心过剩的主儿,出门后越想越憋屈,竟然在轿子里用匕首自尽了。

而沾上了索贿逼死同年的罪名,这施仁贵自然也只能为其陪葬。

话说……

有他这个先例在,估计以后的巡按,都要讲究个和气生财了。

…………

因都是事实俱在的案子,也实在没什么好狡辩的地方。

故而几件案子一一审完,也才用了大半个时辰而已——这其中还有近半时间,是消耗在走过场的例行环节当中。

退堂之后,眼见离着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孙绍宗就琢磨着,去右少卿李文善那里转转,毕竟由李文善起草,魏益牵头的第三本有关于《普法下乡》的奏章,马上就要呈上去了。

孙绍宗作为始作俑者,自然要先去过目一下。

不过还没等动身,张成便引着一名荣国府的仆人寻了过来,说是贾琏晚上设宴,请孙绍宗过去吃酒。

前两日在望江楼时,贾琏倒的确说过这事儿,还表示要在酒席上,探讨一下让渡平儿的细节。

不过今儿实在不凑巧,孙绍宗早就定下了,要在府里演一出‘挥泪斩马谡’,自然不方便去荣国府赴宴。

于是便托那仆人带话,说是改在明日傍晚造访。

那仆人得了回信,便又马不停蹄的赶回荣国府里。

他穿过二门夹道,正准备去曦云阁的书房,寻琏二爷回话,冷不防斜下里忽有人喝道:“给我站住!”

那仆人回头看时,却是王熙凤主仆二人。

他自然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见礼。

王熙凤劈头便问,他这来去匆匆的,究竟是为了何事。

因觉着这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仆人便把自己奉命去请孙绍宗,却被推迟到了明晚的事儿,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

王熙凤听完不以为意的一甩袖子:“忙你的去吧,我还当出什么事儿了呢。”

然而等到那仆人如蒙大赦的走远了,王熙凤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默然半晌,忽地顿足切齿道:“好个没脸子的东西,姑奶奶偏不让你称心如意!”

第888章 快刀斩乱麻

【并没有太监,只是陷入了过年颓废期,然后从今天起,我要迈入二月新纪……嗯,晚上还有更新。】

广德十三年十一月初八。

夕阳余晖下,四十几名青壮男仆,在孙府客厅门外,足成了个松松垮垮的方阵。

而在方阵的正前方,王进、刘全、孙禧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身高没有明显差异的三人,却硬生生跪出了层次感。

孙禧浑身颤栗着,几乎是匍匐在地。

他并非这家里的奴仆,按理说孙绍宗不会越俎代庖的惩处他。

可眼下南宗正是仰仗孙绍祖、孙绍宗兄弟的时候,即便只是为了表明态度,也必然会加倍的重惩他。

想到自己原本大好的前程,很可能就要因为酒后胡来而宣告终结,孙禧就毁的肠子都青了。

而相比孙禧,王进就要显得坦然多了,毕竟他名义上是受害者的身份。

不过再怎么坦然,他的跪姿也要比居中的刘全谦卑不少——至少他不敢、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硬梗着脖子,与台阶上的赵管家对峙。

没错,直到如今,刘全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

他倒并不是认为,自己半点错处也没有,而是觉得这些许的小错,与自己立下的功劳,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这阖府上下除了他刘全,有谁能给孙家带回几十万两银子?!

若把那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怕是活埋十个王进都够了!

而他刘全昨儿晚上,也不过就是给了王进几记老拳,这能有什么打紧的?

难道二爷这么讲理的主儿,还能干出卸磨杀驴的事儿?

真要是这样,这府上的奴才谁还肯用心办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刘全非但没觉得今儿这大阵仗,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反而认定这是一个好机会。

一个兑现自己功劳的大好机会!

他揣着一腔郁郁,恨不能立刻就在二爷面前‘仗义执言’,又如何会将赵仲基放在眼里?

更何况,刘全心里早就认定了,赵仲基一直在明里暗里的打压自己,否则这阖府上下的奴仆,怎得都不来抱自己的大腿,反而与自己日益疏远?

尸位素餐、嫉贤妒能!

心下拼命给赵仲基贴着标签,刘全的眼里挑衅的意味,也愈发浓重起来。

就在此时,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当那魁梧雄壮的身躯,出现在游廊里时,方阵中登时变得寂静无声。

就连刘全也下意识的低垂了头——他到底还是不敢在孙绍宗面前放肆的。

却说孙绍宗大步流星的到了台阶上,转回身居高临下的环视全场,那愈发强烈的压迫感,使得呼吸声都减弱了几分。

跪在最前面的刘全,自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以至于他开始考量,待会二爷问话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说的更婉转些。

然而孙绍宗压根也没有要问话的意思,他环视完全场之后,便向跟过来的张成递了个眼神。

张成立刻将一封书信,双手捧到了赵仲基面前。

赵仲基看了看孙绍宗的脸色,小心将那信封拆了,将里面的内容仔细端详了一遍,随即面色骤变,又下意识的望向了孙绍宗。

“念。”

孙绍宗淡淡的吩咐了一声。

赵仲基忙双手捧了,抑扬顿挫的念道:“行兵部、吏部、五成兵马司……兹有王元芳、何俊、刘全……身世清白、枪棒精熟、粗通文墨……故柬请……升授提调、坐营等职……”

念完之后,眼见刘全大眼瞪小眼,明显是又听没有懂,便呵斥道:“蠢材!二爷这是要抬举你做官了,还不赶紧谢过二爷!”

“做……做官?”

刘全依旧是如坠梦中,他眼下心心念念的,就是府上二管家的位置,这怎得突然就老母鸡变鸭了?

“巡防营正八品提调。”

孙绍宗这时才淡然道:“冯世叔亲自举荐的,官凭告身应该年前就能发下来——本来我是想等告身发现来再告诉你,谁知你连这几日光景也等不及。”

其实孙绍宗原本只是打算,给他弄个从九品,或者不入流的官身,但现如今既然要一劳永逸,自然要把筹码提高些,才好显得孙家没有半点不是。

这回刘全总算是大梦初醒,喜不自禁的往前爬了两步,以头抢地道:“小的多谢二爷抬举、多谢二爷抬举!”

而身后众多仆役,也是哗然一片、艳羡不已。

虽说时下普通武职,远不如文官金贵,但从区区奴仆到八品武官,也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内中反应最激烈的,自然非王进莫属,他猛地抬起头张大了嘴,一句质疑到了嗓子眼,又在看到孙绍宗后生生憋了回去,但那不服不忿的情绪,却是溢于言表。

倒是赵仲基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刘全的目光,非但没有羡慕,反而透着三分不屑。

却说等刘全再三感激完,孙绍宗这才又开口道:“该酬的,我孙家绝不会有半点克扣;可该罚的,也一样不会少上半分。”

刘全依旧没听出话里隐含的意思,急忙又磕头道:“小的知错了,以后再不敢胡乱与人动手!以后二爷让小的往东,小的绝不敢……”

“行了。”

正表着忠心,孙绍宗不咸不淡的道:“原本还是我据理力争,大爷才答应派你去南边儿的,不成想……

“罢了,也是我孙家庙小,实在容不下你这一身傲骨,现如今就算是好聚好散——赵仲基,待会儿把身契给他,以后再不准他跨进这府里半步。”

等赵仲基恭敬的应了,孙绍宗又吩咐道:“迎来送往讲究的是一团和气,这整日窝里反的成什么样子?明儿把人换下来,先卖几个月苦力气再说别的。”

王进闻言一惊,刚要开口分辨几句,旁边刘全却先哭喊起来:“二爷、二爷!小的宁愿不做官了,只求二爷别赶小的走!二爷开恩、二爷开恩啊!”

他近来虽有些得意忘形,可之前能被孙绍宗托以重任,自然不是个蠢到家的主儿,方才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此时却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就算当上朝廷命官,他刘全的根儿依旧是在孙家!

尤其是这巡防营里,孙家的势力本就盘根错节,现如今又刚同卫家‘冰释前嫌’,若顶着孙家弃奴的身份去赴任,必然会受到诸多排挤。

届时莫说什么前程了,闹不好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然而孙绍宗却哪肯理会他的哭喊?

将事情交代清楚,便置若罔闻的回了后院。

第890章 揭穿、接船

【晚上有酒局,喝得少了还有一更,如果灌多了。。。】

几根葱白玉指轻轻一推,清冷的空气顿时破窗而入。

王熙凤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一双青鸾丹凤却是眨也不眨的,盯着东南面的内书房。

打从两年前,那里就被充作贾琏的寝室,这次他从自望江楼回来,自也是在里面安歇。

要说这隔着门板,又能瞧见什么?

然而王熙凤眼中的寒意,却还是越来越盛。

虽说公公贾赦无耻下流,对她生出了狼子野心,甚至意图趁虚而入,险些坏了她的清白。

但真要论起来,王熙凤最恨的却还是贾琏!

身为男儿身,却一心想要雌伏人下!

之前整日整夜的不回家,这好容易回了家,半句也不曾与自己交流,心心念念的就是往家里招‘野男人’!

自己到底是几世为恶,才修下这样一个冤家?!

越想越是恼恨,王熙凤砰的一声闭合了窗子,几步来到床前,反手一撩拨开层层绡帐,将包裹在素红蝉翼纱里的浑翘,半挨半搭的蹭到了床沿上。

同时那及膝的裙摆左右一分,两条玉砌也似长腿八字撇开,稳稳撑住了葫芦似的身条儿。

嫩菱也似两只脚掌,也不知怎么就从绣鞋里挣脱出来,十根蚕宝宝也似的趾头,在那鞋面上此起彼伏轻的啄着。

风情与娇俏,一时在她身上完美的交融着。

以至于端着铜盆进来的平儿,在面对王熙凤时,都忍不住有微微的失神。

不过看到她脸上那浓浓的幽怨,满腔惊艳顿时又化作了无声的慨叹。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将盛满温水的铜盆,轻轻放到了木架子上,平儿转回头正待询问王熙凤,是否要开始洗漱。

王熙凤却忽然一抬头,目光灼灼的问:“你说我要是在席上,直接拆穿二爷的心思,孙家二郎会是怎样的反应?”

说着,她似乎是想到了届时的尴尬情景,脸上不自禁的浮起一阵快意。

“这……”

平儿秀眉微蹙,随即柔声劝道:“奶奶好容易放下了,却怎得又去招惹二爷?”

“放下?哈、哈哈!”

王熙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连着嗤笑了好几声,这才又切齿道:“若不是他,那一只耳又怎敢如此放肆?再说父债子偿,岂不是天经地义?!”

“难道只许他父子糟践我,我便坏不得他们的好事?!”

见她一边说着,十根涂着豆蔻的脚趾,也都深深扎进绣鞋里,颤巍巍的努着劲儿,显然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平儿就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再加上点破贾琏的龌龊心思,对于孙绍宗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故而她默然半晌之后,便主动转移了话题:“是现在服侍奶奶洗漱,还是?”

王熙凤也不答话,径自起身张开了的双臂。

平儿与她主仆多年,自是闻弦知意,忙从橱柜里取了新的肚兜等物,然后上前将解下那素红蝉翼纱的睡裙,剥出个白羊也似的……

………………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主仆两个终于收拾起征,步出了堂屋。

而此时王熙凤身上,也在不见到半分幽怨颓唐,有的只是扑面而来的摄人贵气,以及看似和煦实则疏离的浅笑。

原本主仆两个,是准备去西厢房小厅里用过便饭,然后再去前院处置荣国府的家务。

只是还不等用完早饭,二太太王夫人哪里,便遣了大丫鬟玉钏过来传话:贾政,午后就要进京了!

虽说召贾政回京的旨意,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发下来了,但这消息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按理说,不是应该提前两三天,就派人通知府里么?

心下虽然颇有些埋怨,可现如今贾政在荣国府的地位,又与以往大不相同,王熙凤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于是一面同王夫人约定,在贾母面前碰头,一面让人知会贾琏、贾琮兄弟两个。

又半个时辰之后,几辆马车的前呼后拥的出了荣国府,打头的是贾琏、贾宝玉,后面则是贾环、贾琮、贾兰叔侄。

这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内城,马不停蹄的赶奔东便门码头。

等到了东便门外,堪堪将近正午,早有豪奴包下了附近的酒楼,供几个公子哥儿歇息、吃用。

叔侄五个在那楼上凭窗而坐,俯视着人潮涌涌、千帆延绵的码头,一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内中贾琮最是个性燥的,见哥哥们都默然无语,在椅子上来回扭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们说,二叔怎得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出门时我还听老祖宗埋怨呢。”

贾琏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只是眼波不自觉的带出些妩媚,非但没让贾琮乖乖就范,反而激起了他一身的疙瘩。

“这个么……”

贾宝玉倒是认真琢磨了一下,可却实在不得要领,最后也只能摇头道:“老爷这般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

“饿死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旁边贾环便闹将起来:“周官家,怎得还不上菜?真要把咱们都饿死不成?!”

周瑞在旁边陪笑道:“二老爷说是午后就到,约莫也未必会在船上用饭——哥儿若是饿了,不如先吃几块点心?”

说着,便命人把府里携来的点心,装盘摆在桌上。

贾环还有些不乐意,却被贾琏给呵斥住了——这次他终于忍住,没有露出娘态。

就这么枯坐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见快到未时,就见一条打着‘江西学政-贾’的官船,自东南水面上荡荡而来。

“来了、来了,二老爷来了!”

众人皆是齐声欢叫,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下了楼,簇拥着迎向码头。

情绪使然,贾宝玉原本也忘了对父亲的畏惧,激动的踮着脚在码头上眺望,恨不能立刻就与父亲团圆重聚。

可眼见那官船离得近了,他一颗心却又陡然沉入了谷底。

盖因那官船船头,除了负手而立的贾政之外,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娇俏妇人。

赵姨娘在江西又生了儿子?!

这事儿竟瞒了个死死的,也不知在府里苦等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究竟会是怎样的反映。

第891章 宴【上】

眼见到了荣国府东侧的油黑大门前,张成轻勒缰绳放缓了马速。

正要往下马石上贴,忽见周瑞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伸手往西一让道:“今儿改在荣禧堂设宴了,劳驾再往前赶一赶。”

张成倒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依着周瑞的吩咐,驱使马车往荣国府正院行去。

但孙绍宗在车厢里却是眉头一皱。

这荣禧堂因是御赐的牌匾,又是老国公当初待客的地方,隐隐有嫡枝正溯的象征意味。

当初贾母偏爱小儿子贾政,硬是让他入住荣禧堂,就曾引起过不少非议——只是因为贾赦这厮忒也上不得台面,所以才没引起更大的反弹。

如今贾政不在京城,贾琏却偏要改在荣禧堂设宴……

难道是要抢班夺权不成?

真要是这样,自己可千万搀和不得,必须得赶紧找个由头,推脱掉这场酒宴不可。

只是转念一想,现如今贾元春在宫里正得势,贾琏便是真有意争嫡,也不该在这时候发难才对。

“周管家。”

想到这里,孙绍宗挑开车帘漫步尽心的问了句:“府上二老爷莫非已经回京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周瑞紧赶几步凑到车窗前,斜肩谄媚的笑道:“我们二老爷今下午才回的京,这不,一听说您晚上要过来,当即就吩咐要在荣禧堂设宴,说是要听一听您南下平叛的事儿。”

事情自然没有周瑞说的那么简单,其实是贾政与王夫人见面之后,就闹起了冷战。

除了在贾母面前,王夫人就没主动对贾政说过半句话,但和旁人说话时,那冷言冷语夹枪带棒的,却也弄得贾政如坐针毡。

正因如此,一听说贾琏晚上要宴请孙绍宗,贾政当即就来了个喧宾夺主——说白了,不过就是想找个由头躲清静。

闲话少提。

听说果然是贾政回来了,孙绍宗这才放下心来,任由张成把车赶到了正院角门前。

他这里刚挑开车帘,贾琏、贾宝玉兄弟两个,便齐齐的迎了出来。

也不知怎得,孙绍宗突然就想起了头一回见到贾宝玉的情景。

当时这位宝二爷,正在为基友的离世而痛哭流涕,满脸的脂粉被冲刷下来,就像是流着血泪似的,那形貌不是女子胜似女子。

而那时的贾琏,虽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可单论卖相却称得上是玉树临风。

然而眼下情形却是彻底反转了,那贾琏跟着蒋玉菡学了月余,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愈发显出了韵味风情。

反倒是贾宝玉脸上干净了不少,与昔日那脂粉公子的样子大相径庭。

虽然这多半也是因为,贾政刚刚回京的缘故,但孙绍宗还是忍不住生出物是人非的慨叹。

“琏二哥。”

“二郎!”

“孙二哥!”

两下里互相打完招呼,贾琏便侧身道了个‘请’字,一面引领着孙绍宗往里走,一面苦笑道:“原是想同二郎好生乐呵乐呵,不曾想叔叔听说你要来,便把这东道接了过去。”

孙绍宗哈哈一笑,正待与他打趣几句,忽地又想起了什么,迟疑道:“二哥,当着世叔的面,那事怕是……怕是不好开口吧?”

贾琏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让渡平儿的事儿,当下掩嘴一笑,挑眉道:“二郎且把心放回肚子里,既然都来了,哥哥断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见两人这神神秘秘的架势,旁边贾宝玉忍不住好奇,探问究竟是什么事儿,竟还不好当着父亲的面开口?

孙绍宗忙打了个哈哈,顺势岔开话题。

好友间赠送美妾这种事儿,在时下虽然算不得稀奇,可毕竟不好摆在台面上说。

三人一路说笑,很快便到了荣禧堂左近,远远瞧见贾政侯在门外,孙绍宗忙紧赶了几步,故作惶恐道:“怎敢劳世叔在此等候?罪过、罪过!”

贾政迎上来将他扶起,下意识先往眉心处扫量了一下——约莫也是听了血目判官的传说——然后才道:“贤侄不必多礼,来来来,咱们里面说话。”

说着,亲自挽了孙绍宗,并肩进到荣禧堂内。

那宽大的圆桌上,早已经摆的琳琅满目,飞禽走兽无所不包。

贾政拉着孙绍宗占据了正中两个位置,贾琏则是默默的坐到了左侧,唯独贾宝玉在那儿陪着笑脸,并不敢自行入席。

贾政斜藐了他片刻,这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然道:“你也坐下吧。”

“谢老爷赐座。”

其实贾宝玉还真未必愿意与他同席,不过当着他的面自然也不敢说别的,规规矩矩的坐在了下手,又主动拿起茶壶,帮众人斟茶倒水。

孙绍宗便顺势夸奖道:“这两年世叔不在家,宝兄弟可是长进了不少。”

“哼。”

贾政冲儿子冷哼一声,又转头和颜悦色的对孙绍宗道:“总还要靠二郎多帮衬着才是——我听说二郎的学生,差一点就得了秋闱案首?”

“说来惭愧。”

孙绍宗忙撇清:“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哪里教的了人?也不过就是占了个名头,教他的其实另有其人。”

一旁的贾宝玉忍不住插口:“就是当初孙二哥给兰哥儿请的那位先生!”

听说是贾兰的老师,贾政便又追问了几句,得知于谦现如今已是户科都给事中,当初更曾在殿试时,直斥‘天有二日、令出多头’等弊病。

贾政心下大是满意,郑重的替孙子道了谢,刚将酒盅放回桌上,忽然又变得严肃起来,捋着长须默然了半晌,方开口问:“听说二郎现如今仍在扶持太子?”

这当真是单刀直入!

莫说是孙绍宗了,贾琏、贾宝玉这兄弟二人,也没想到贾政竟会直白的问出这话来。

当下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想要劝阻,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做到。

孙绍宗的脸色,也顿时凝重起来。

按照他对贾政的了解,这位世叔至少表面上,都是以谦谦君子的姿态示人,按理说绝不会这般不留余地咄咄逼人。

是因为女儿有望诞下‘太子’,所以心态发飘了?

还是他在江西做学政时改了脾性?

心下腹诽着,可既然贾政如此开门见山的发问,孙绍宗自然也不能避而不答。

稍一斟酌,缓缓的道:“太子是君上,且近来并无失德之处,小侄身为人臣,自不敢、也不能怠慢。”

啪!

贾政猛地一拍桌子,激动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等身为臣子,自当尊奉君上!我这次进京时,在路上屡屡听到一些胡言妄语,实在是不堪耳闻!”

说着,又肃然转头望向贾琏:“琏儿,你会去同凤丫头说仔细了,咱们府上若有人敢妄言天子家事,就给我乱棒赶出去!”

猪年快乐

猪大家猪事顺利,猪玉满堂,青春永猪,猪……

好吧,我其实是想说,邻居过来打麻将守岁,请假,明天更。

第892章 宴【中】

直到酒酣宴散,孙绍宗对于贾政那番话,依旧没能参个透彻。

他到底是食古不化,还是大智若愚呢?

根据以往的表现,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但贾政毕竟也是刚刚从地方上历练回来,谁又敢保证他这两年在江西时,就没有什么长足的长进?

算了。

甭管怎么说,他能摆出这种态度,对于左右逢源的孙绍宗而言,至少是利大于弊的。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非把这事儿弄个清楚名白——至少不必急于一时。

与之相反,平儿的让渡问题,却是已经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故而在酩酊大醉的贾政,被贾宝玉扶回家中安歇之后,孙绍宗便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上面。

“二郎稍安勿躁。”

也不知是因为娘化后,会附带的降低酒量,还是因为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缘故,贾琏这时候舌头已经有些发直了。

见孙绍宗闻言目视自己,他竟还有些羞臊起来,反手从腰间摸出条桃粉色的帕子,半遮着面孔扬声道:“来人啊,去曦云阁请平儿过来说话!”

说着,便眯着惺忪醉眼,直往孙绍宗的胸大肌上丈量。

那入肉三分的目光,直钉的孙绍宗浑身不自在,忙借口说要出恭,施展尿遁逃出了大厅。

足足茅厕附近徘徊了一刻钟,眼瞅着几盏灯笼由远至近,映出了平儿那说不清是喜是忧的娇俏面孔,孙绍宗这才施施然回到了荣禧堂内。

谁知半晌后珠帘响动,进门的却并不是预料中的平儿,而是一脸讥诮的王熙凤。

贾琏和孙绍宗不由都是一愣。

紧接着孙绍宗急忙起身离席,拱手道:“嫂子怎得来了?”

贾琏也跟着慢吞吞的起身,却只是不悦的斜眼打量王熙凤,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王熙凤先是瞧了贾琏一眼,见他满面狐疑、厌弃,竟没有半点温情可言,那丹凤眼的幽怨与愤恨,便也随之扩大了几分。

轻轻一抿嘴,她皮笑肉不笑的反问着:“怎么?难道我还来不得这荣禧堂了?”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来者不善。

“怎么会?”

孙绍宗哈哈一笑,道:“小弟只是骤然见到‘债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

王熙凤原本就打定主意,要在今晚上这场宴席上,给双方——尤其是贾琏一个难堪。

谁曾想贾政临时起意,竟然也掺了一脚进来。

即便再怎么没了夫妻之情,她总也不好在贾政面前,揭露丈夫的丑事。

没奈何之下,王熙凤正在家里憋屈的心口疼,岂料事情又突然有了新的转机——贾政稀里糊涂喝了个烂醉,竟然提前退场了。

这失而复得的机会,王熙凤又怎肯错过?

当下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荣禧堂,准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然而孙绍宗这一声‘债主’,却又把她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生生给压了回去。

是啊,她眼下可还有大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捏在孙家手上呢!

虽说有王太尉的威慑在,孙家多半是不敢毁约的,可在这节骨眼上,弄的双方下不来台,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罢了!

反正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等到银子全都落袋为安,自己再出面搅黄丈夫的妄想,岂不是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王熙凤抬起袖子扑哧一笑,那满脸的风刀霜剑的,俱都化作了和蔼可亲:“二郎就是爱说笑,左右你又不会昧下嫂子的银子,却还怕个什么劲儿?”

说着,她自顾自的上前,拿过宝玉的酒杯,用茶水简单涮洗了一下,又满满的斟了一杯烧酒,双手推举着道:“若不是托了二郎的福,我怕要到年底才能见着你琏二哥,只凭这一点,嫂子就得好生敬你一杯!”

虽然打定主意,暂时不把贾琏痴恋孙绍宗,甚至曾使人偷走孙绍宗的衣服,做了许多不可描述的事情。

但王熙凤毕竟是个火爆性子,言语间还是忍不住透出了挖苦嘲讽之意。

而说完之后,她看也堪不堪孙绍宗与贾琏,将芙蓉粉面一抬,便把那酒水灌进了嗓子眼。

“咳、咳咳!”

毕竟陈酿的烧酒,不似平常喝的绵软,再加上王熙凤又喝的急了,直呛的咳出大半,顿时那衣襟前摆就湿了一片。

若是普通女子,多半要觉得羞窘。

王熙凤却只是抬起袖子,肆意的在脖颈和胸脯上抹了一把,淡然道:“二郎好生吃酒,我这里先失陪了。”

说完,二话不说转头向外就走。

这来去匆匆、雷厉风行的,倒让孙绍宗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眼见王熙凤已经到了门前,一直冷眼旁观的贾琏,忽然扬声道:“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平儿毕竟是你屋里的,几时方便送走、该走什么章程,总也要你来拿个主意。”

王熙凤脚步一顿,回头望向贾琏时,心下突然涌出一股荒诞感:从望江楼回来整整三天了,贾琏头一回主动和自己说话,竟然说的是这个……

而且若不是涉及到孙绍宗,恐怕连这句话都不会有吧?

“咯咯、咯咯咯……”

也不知这些想法,怎么就戳中了王熙凤的笑点,直笑的她捂住胸口、前仰后合,

好半晌,她才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重新挺直了腰身,一面用指背揩去眼角‘笑’出的晶莹,一面点头道:“说的也是,平儿毕竟同我做了这么些年的姐妹,再怎么样也要安排妥贴些。”

说着,便径自回坐到了孙绍宗对面。

然后孙绍宗的目光,就不受控制的往下滑了滑。

话说……

那应该是她刚才攥出的指印吧?

也不怪孙绍宗这个时候还往歪处想,实在是‘泥泞’胸襟上的指印,太过抢眼了些。

好容易矫正了视线的偏差,对上王熙凤那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孙绍宗正色道:“只要是为了平儿好,嫂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但话里的前提,却是要以平儿为主的。

而依着两人背地里的‘交情’,便是王熙凤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平儿又怎会认同?

所以这慷慨激昂的,也不过就是说来听听罢了。

然而孙绍宗万万没想到,王熙凤竟会提出那样一个要求:

“别的嫂子一时也想不起来,干脆今儿二郎先陪我一醉方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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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3章 宴【下】

听到王熙凤的话,孙绍宗头一个反应,就是斜眼去瞧对面的贾琏。

眼下可比不得后世开放,最讲究个夫唱妇随、三纲五常,而王熙凤这番举动,无疑是对贾琏**裸的挑衅。

“怎么?”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贾琏的脸色,王熙凤又咄咄逼人的冷笑起来:“二郎纠纠男儿,难道还怕了我这妇道人家不成?”

说着,便重新斟满了酒杯,双手托举着向孙绍宗示意。

孙绍宗只得又把目光挪回了她身上,同样托举起酒杯,摇头苦笑:“怕只怕二哥回头埋怨我,怪我……”

“怪你?哈!”

王熙凤哂笑着一仰头,又饮尽了杯中酒,这次虽未曾咳嗽,双颊却挂上了一抹酡红。

仗着这三分酒意,她斜藐着贾琏道:“他哪里舍得埋怨你?怕是宝贝还宝……”

砰~

贾琏猛地一拍桌子,面目扭曲着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劈砍’在王熙凤身上,似是恨不能将其剁碎了一般。

王熙凤也不甘示弱,虽不曾学着贾琏起身,那但眼角眉梢却尽是嘲讽之意,湿濡濡的胸襟,更是肆无忌惮的往前拔,只差了寸许,便要扑入盘中,与两个红烧狮子头做伴。

这时候,孙绍宗其实都已经准备好,该怎么从中劝说二人,然后顺势一拍两散。

哪曾想这夫妻两个对峙了半晌,贾琏忽然也提起了酒壶,满满的斟了一杯,双手托举着道:“你不是要一醉方休么?好,今儿咱们就不醉不归!”

说着,也是一仰头把酒水倒进了嘴里。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孙绍宗自然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此后这夫妇二人明显是杠上了,开始还叫着孙绍宗一起,后来就干脆是脸对脸的往下灌。

王熙凤素称是女中豪杰,可这酒量同男人还是没得比,初时一杯杯的往嘴里倒,到后来约莫能有半杯撒在衣襟上,直浇的水漫金山一般。

就这样,她仍是先败下阵来,两眼发木、身形打晃,两只手扶着桌子,那鹅黄长裙里裹着的身子,依旧是止不住的往下出溜儿。

“贱……贱婢,凭你……凭你这酒量,也敢叫……叫阵!”

贾琏见状,得意的笑骂着,起身扶着桌子趔趄着凑到了近前,翘起兰花指在王熙凤太阳穴上重重一戳。

眼见王熙凤脑袋一垂、肩膀一歪,便要侧身翻倒,孙绍宗再顾不得什么忌讳,忙抢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

一面将她的身子重新摆正,一面顺势劝道:“二哥和嫂子就算起了隔阂,也该互相体谅着些,这亏得是我,若在外人面前……”

正说着,胳膊上突然一紧,却是被贾琏趁机攥住了手腕。

“二郎。”

贾琏脖颈乱晃,直晃的眼歪嘴斜,却竭力把视线钉在孙绍宗脸上:“你莫管她,女人都是祸水、是……是刮骨钢刀!与咱们兄弟……兄弟之间的情谊比起来,又……又算的了什么?”

“不瞒你说,我……我做梦都想同二郎……同二郎多……多多亲近!”

说着,另一之手便往孙绍宗胸脯上攀。

我去!

孙绍宗虽然早就猜到,贾琏多半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可真面对这一幕时,仍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下急忙避开了那只摸过来的爪子,正色道:“二哥,嫂子都喝成这样了,今儿咱就散了吧你在这里候着,我喊人进来扶她。”

说着,大步流星向外便走。

“二郎且住!”

眼见到了门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孙绍宗下意识的回头,就见贾琏伏低了身子,伸手在王熙凤腰间一捋,也不知怎么弄的,便紧紧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细,以及熟透蜜桃般的丰腴。

再加上被酒水润湿之处,直将个风骚体态凸出大半。

显然,即便从琏二爷转化成了琏二娘,他摆弄起自家婆娘来,也依旧是轻车熟路。

孙绍宗见状不由的一愣,脚下也自然而然的停了下来。

“二郎如此着紧她,莫……莫不是对这婆娘有意?”

贾琏嘴里说着,又把四根指头梭入王熙凤左肩衣襟,耙钩似的往下搂着:“你若真……真有意,我便成全了你又……又如何?莫说是这身外之物,就算是……就算是……”

眼见香肩半露、春光大泄,贾琏又忽地抽出了指头,反手撕扯着自己的胸襟:“就算是我的心肝,二郎若要,也……也只管拿去!”

哪个要你的脏心烂肺?

方才孙绍宗的眼睛,是不自觉的跟着那几根指头往下滑,而眼下看他扯开胸襟,却是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走。

凤辣子固然撩人的紧,但贾琏这搭头,孙绍宗可是万万要不起的。

“二郎、二郎、二……”

贾琏又追着喊了几声,脚下一个没注意,直接摔了个跟头,然后便没了声息。

…………

却说孙绍宗出门之后,见平儿领着两个小丫鬟,正在廊下冻的抄手跺脚,便大踏步走了过去,在那两个小丫鬟惊讶又艳羡的目光中,将平儿拥进了怀里。

虽然两人的关系,阖府上下都已经传遍了,可当着熟人的面,平儿依旧是羞臊难当。

扭捏的挣扎了几下,整个人却又忽地僵住了,下意识低头扫了一眼,满脸红霞便蔓延到了脖颈上。

心知是露了把柄,孙绍宗却依旧没事人似的低头耳语着:“你先跟我进去收拾一下,然后咱们就去客房歇息。”

平儿不疑有它,当下吩咐那两个小丫鬟,继续在廊下候着,然后跟在孙绍宗身后进到了厅中。

刚一进门,就见贾琏趴在地上鼾声大作。

再往里瞧,王熙凤侧趴在桌上,竟是衣衫凌乱,尤其是那胸襟处,明晃晃印着几根指印。

平儿脚步一顿,转头狐疑的望向孙绍宗,又下意识的将视线滑落到他腰部以下。

“想什么呢!”

眼见这黄泥就要落进裤裆里,孙绍宗急忙分辨道:“真要是我做的,还能留着等你进来收拾?”

平儿依旧是半信半疑,但也没追究什么,上前默默替王熙凤整理好衣服,又柔声道:“她这般模样,我怕是不好再去别处了还是让卿婵送爷去客房歇息吧。”

这卿婵正是外面那两个小丫鬟之一。

不过听她这话,孙绍宗心下老大的没趣,当下便表示,这府上的客房他时常往来,也无需旁人引路。

说着便自顾自的往外走。

平儿忙追出去,喊道:“那爷先别急着睡下,过会儿我让人送一床新被褥过去。”

孙绍宗头也不回的扬了扬手,算是回应了她的喊话,然后自两个丫鬟手里要了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的撞入了夜色当中。

第894章 恶满盈劣子殒命

说是要独自前往荣国府的客房,但这大晚上的,又是刚刚喝完了酒,这府上的奴才又怎敢让孙绍宗独行?

刚刚步出荣禧堂所在的跨院,孙绍宗身边就多了个斜肩谄媚的小厮。

孙绍宗也不是个矫情的,顺手把灯笼丢给了他,命其在前面掌灯引路。

就这般信步由缰的走了一阵子,眼见离着客房不远,前面不远的林荫小道里,却突然窜出个淡青色的影子。

掌灯的小厮吓了一跳,急忙举高灯笼去照时,那团淡青色的物事,却又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是什么东西?”

那小厮吞了口唾沫,嘀咕着回头看了看孙绍宗,见孙绍宗脸上并无异色,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方才的异状。

他略略迟疑了一下,觉得不该当着客人的面大惊小怪,便又装作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头前带路。

其实孙绍宗非但已经瞧见了,还隐约分辨出那团青影,其实是个穿裙子的年轻女子,而所谓的消失,也不过是躲进了灌木丛中。

虽然对于这女子深更半夜、藏头露尾的行为有些好奇,但孙绍宗毕竟是客人,身边又跟着个荣国府的小厮,自然不好去主动深究这大宅门的阴私。

于是就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经这小小的插曲,一行三人终于到了客房之中。

那小厮原本还想伺候着孙绍宗洗漱,但有鉴于方才贾琏那番剖白,孙绍宗眼下正是敏感的时候,哪肯让男人近自己的身?

当下只要了茶水,就把他打发了出去。

没过多久,平儿果然派人送来了被褥,孙绍宗便反锁了院门,带着三分酒意和衣而眠。

…………

砰、砰砰砰、砰砰砰!

睡梦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孙绍宗突然被一阵擂鼓似的砸门声惊醒。

他撩开被子,几步到了窗前,就见外面依旧是满天星斗,显然离着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

这深更半夜的,荣国府的人怎会跑来砸门?

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差池,所以连夜派人过来送信儿……

孙绍宗心下就是一个激灵,急忙从架子上扯了外衣,趿着靴子推门而出,人还在院子中央,便扬声问道:“是谁在外面?这大半夜的砸门,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砸门声这才停了,随即就听外面有人惶急道:“孙大人!我……我们家三爷没了,政老爷请您过去瞧瞧!”

原来是这府上出事了。

孙绍宗心下稍安,不过转瞬间就又惊愕起来,这家里的‘三爷’,貌似指的就是贾宝玉的庶弟贾环吧?

贾环死了?

怎么死的?

是急症……

还是死于非命?!

看贾政急着寻自己过去,恐怕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那杀死贾环的凶手又是谁?

贾宝玉?

当初赵姨娘暗施毒手,差点害的贾宝玉死于非命,要说动机是足够了。

但从性格、时机上来推断,贾宝玉应该不会主动对贾环痛下杀手。

若说是误杀,或许还有可能……

脑子转的飞快,孙绍宗手脚也没停着,拨开门闩也不追问,径自命那砸门的老仆前面带路。

原以为不是去贾政的住处,就是去贾环那里,谁知这老仆却引着他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穿行约莫两百余步,就见前面一处竹林里光影重重,再离得近些,又听到有女子尖声哭嚎。

能为贾环哭成这样的,自然也只有他的生母赵姨娘了。

不过这竹林……

孙绍宗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团青影貌似当时瞧见那女子时,就是在这竹林左近,考虑到她当时藏头露尾的行径,难道说,自己之前是与凶手擦肩而过了?

“贤侄!”

正琢磨着这种可能性,几个人影沿着竹林中央的小径,匆匆的迎了出来,打头之人的正是贾政。

及到近前,他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就听竹林里一声尖啸:“小畜生,我要你给环儿偿命!”

紧接着又是人声鼎沸:

“快、快拦住赵姨娘!”

“二爷!二爷小心啊!”

“你做什么!”

“爱哥哥!”

最后那句惊呼,分明是出自史湘云之口因为她在着急时,总会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

既然连她都到了,想必林黛玉、薛宝钗、探春、惜春什么的,此时也都在竹林之中。

却说听到这些动静,贾政的表情就是一僵,随即向孙绍宗苦笑道:“二郎,咱们……咱们进去再说吧。”

也不知是宿醉未醒,还是刚刚受了打击的缘故,他转身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委顿倒地。

孙绍宗忙上前掺了一把,小声道:“世叔还请节哀顺变,这一大家子人,可还都等着您做主呢。”

贾政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挣开了孙绍宗的扶持,咬着牙、瞪着眼,一步步走进了竹林深处。

约莫又走了三十几步远,就见壁垒分明的围了两伙人,一伙以跳脚哭骂的赵姨娘为首,一伙则是团团围在失魂落魄的贾宝玉周遭。

双方的人数无法相提并论不说,比颜值,赵姨娘这边儿也输的一塌糊涂。

“你给我闭嘴!”

到了近前,眼见赵姨娘兀自不依不饶,在两个粗实丫鬟的夹持下,一面飞起绣鞋隔空乱踹,一面嘴里亲娘祖奶奶的骂个不停,贾政终于爆发了。

他几步抢到近期,先是一声怒喝,然后抬手就要给赵姨娘一记耳光。

可看她哭的肝肠寸断,再看看不远处地上躺着的尸首,贾政终究还是没能下的去手,转而宽慰道:“你放心吧,我已经请了孙家二郎过来,必然能查个水落……”

“不!不能让他查!”

谁知赵姨娘闻言,又嘶叫起来:“他和宝玉蛇鼠一窝,定是要偏袒他的!”

啪~

话音未落,贾政终于忍不住劈手一记耳光抽了上去,随即也不管赵姨娘什么反应,转回头向孙绍宗告罪道:“这蠢妇胡言乱语,还请二郎不要见怪。”

“世叔不必如此。”

孙绍宗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顺势向袭人讨了盏灯笼,往当中的石板路上照去,就见贾环裹着件黑灿灿的貂皮大衣,正瞪大了眼睛仰躺在地上。

而在他咽喉正中,一支明明晃晃的金步摇,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m

第895章 鎏金

“昨儿晚上三爷突然说要出门,也不让咱们跟着——要早知道会,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三爷一个人……”

“是是是,说正经的、说正经的。”

“三爷这一去不回,到子时前后也没个音信,哥几个觉着不对——毕竟二老爷刚回来,三爷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夜不归宿。”

“……前后这一打听,竟是谁也没瞧见三爷的踪影,我们便又央管事的加派了人手,满院子的踅摸,结果就发现……发现三爷……”

“呜呜呜,我可怜的三爷啊,您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三爷出门时,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这个……噢、对了!三爷出门时,特地又添了件毛料大衣裳,换上了鹿绒的厚底马靴!”

“三爷啊三爷,您死的冤……”

要说贾环这贴身小厮,倒也真是个‘硬茬’,唯恐被主人迁怒,两只手扣着眼窝子使劲揉搓,还真让他掘出两洼热泪来。

旁边赵姨娘见状,又是一同哭天抢地,句句都咬在贾宝玉头上,就好像亲眼瞧见儿子被贾宝玉害死了。

而那边林黛玉、史湘云两个也不是好惹的,哼哈二将似的护在宝玉左右,唇枪舌剑的反驳着。

这个说:凶器明明是女人的钗头,与宝哥哥全无相干,请姨娘自重。

那个道:爱哥哥因陪爱老爷吃了酒,被爱太太留宿,哪有功夫来这竹林杀人?

谁承想这些话,反而进一步激发了赵姨娘的想象力,就见她跳脚反驳道:“他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这府上的小浪蹄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把他当成是国舅爷捧着供着,只要他随口许个什么愿,还愁没人抢着帮忙?!”

这闹腾的!

孙绍宗原是想先了解一下亲因后果,哪曾想没问几句,这两下里又争执起来。

没奈何,他也只能请贾政出面,把所有闲杂人等,全都带去别处安置,只留下几个擎着灯笼、火把的小厮从旁协助。

旁人也还罢了,赵姨娘却不肯相信孙绍宗会秉公办案,于是特地把亲弟弟赵国基留了下来,眼也不眨的盯着孙绍宗的一举一动。

要说这婆娘,着实是个令人生厌的。

但她方才那一番推论,却并非全无道理。

而且……

贾宝玉的表现,也明显有些异常。

若说一开始,他震惊之下六神无主,也还勉强可以解释的通,可方才面对赵姨娘的连反质问,他却依旧是讷讷难言,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要知道,打从智能儿分尸案算起,他也算经历了不少的场面,再怎么想,也不该一直这般失魂落魄。

尤其他与贾环之间,也谈不上是兄友弟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孙绍宗已经认定,贾宝玉就是头号嫌疑人——他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罢了。

案情真相如何,总还要先勘察完现场,再做推论。

…………

抛开心思杂念,孙绍宗挑着灯笼,先以尸体为中心,螺旋式的巡检了几圈,结果不出所料,连一点收获也没有。

毕竟这里在案发前后,足有几十人践踏过,天色又这般阴沉,想要辨认出案发时的痕迹,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孙绍宗很快,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尸体本身。

死者面目十分狰狞,但应该是痛苦之下的本能反应,刨去那些抽搐的肌体表情,死前凝固在脸上的情绪,约莫是以震惊为主。

小心将那金步摇拔出,目测钗身入肉约有寸许长【33厘米】,隐约可以在伤口内部,看到些许乳白色的气管断茬。

再加上皮肉收缩、血液喷溅、面部窒息性残留等痕迹,应该可以断定贾环的致命伤,就是咽喉处的开放性创伤。

死因则是气管破碎引起的窒息。

不过这杀死贾环的凶器,却似乎有些蹊跷之处。

用帕子将金步摇上沾染的血肉擦去,孙绍宗放在掌心里称量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子,将那钗头倒转了,抵在地上用力一划。

重新放在灯下细瞧时,就见那金钗已然破了皮相,俨然是黄铜镀金所制。

顺手把这步摇,塞给了凑上来想要细瞧的赵国基,孙绍宗问道:“这种鎏金的步摇,你们府上都有什么人用?”

听的‘鎏金’二字,赵国基这才明白孙绍宗刚才是在做什么,忙低头仔细端详那金钗,却是越瞧越是纳闷:“这……这钗头……这钗头实在是……”

“实在是如何?”

“说不出来。”

赵国基苦着脸抓耳挠腮:“鎏金的钗头,我也替人买过几支,可类似这等款式的,府里却还从未见过。”

他虽没说能明确说出,这支鎏金钗头的奇怪之处,但孙绍宗却已经了然于胸。

简单的说,这支鎏金步摇若是出现在街头巷尾,可说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在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中,这支步摇却显得十分突兀。

问题就出在它那精巧、奢华,却又偏低龄化的造型。

这种玩意儿,一般都是小有积蓄的人家,给女儿买来充门面用的,大宅门里的丫鬟倒也不是买不起,只是簪在头上,难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尤其是荣国府这样的官宦豪门,最重视个上下尊卑之别。

而府上几位小姐的头面首饰,又都是家里用真金白银打出来的,岂会降尊纡贵用这些假货?

因此按照常理推论,这支鎏金步摇,不应该出现在荣国府里才对。

除非……

有某位小姐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要拿这东西来以假乱真——之所以把嫌疑人,锁定为这府上的小姐,是因为这东西分量和真正的金钗相差甚远,只要拿在手上就会立刻穿帮。

所以这只能是出自某位小姐的手笔,旁人就算想要鱼目混珠,也绝难办到。

而考虑到这府上几位姑娘的为人、处境,现如今能做出这种事的,似乎也只有……

这倒也解释了,贾宝玉方才魂不附体的状态——他二人本就亲近,说不得早就认出了这支钗头!

想到这里,孙绍宗又要过了那支钗头,仔细掂量端详了片刻,然后断然吩咐道:“来人啊,替我将宝兄弟喊来说话。”

有小厮急忙应了,就待动身。

“等等!”

孙绍宗却又喊住了他,低头沉吟了半晌,方补充道:“把府上几位姑娘也一并请过来,关于这支钗头,我有些话要向几位妹妹请教一二。”

虽然大致已经锁定了钗头的主人,可凶器的主人,却未必一定就是杀死贾环的凶手。

而此时单独喊她过来,则必然会引得旁人猜忌。

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把所有人都请来,弄一出鱼目混珠,也免得在真相大白面前,提前给她制造过多的压力。

第896章 贾环之死【上】

【明天三更打底。】

话分两头。

却说因那竹林离着荣禧堂也不是很远,贾政干脆把人都领到了荣禧堂的所在的院子。

不过并没有去正堂,就在东北角三间耳房里候着。

贾政同赵姨娘一间,众哥儿姑娘一间,至于最后一间么,自然是便宜了府上有身份的奴才们。

且不提这一头一尾,单说居中的那间耳房里,因王熙凤宿醉未醒,王夫人、邢夫人也都没露面,李纨便独自一人占据了正北的软塌。

她不知为何,有些红肿的双目微阖着,左手拢在袖筒里,右手露出小半,将一串紫檀的念珠数了又数,嘴里却没有半句言语。

而自她以下,贴墙根儿坐了一溜儿的娘子军,扭着帕子的、手托香腮的、眼珠提溜乱转的,也都是默然不语。

这当中,尤以贾宝玉为甚——或者说,若不是他低垂了头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屋里的气氛原本也不会如此凝固。

忽地门帘一挑,却是麝月、秋纹走了进来,各捧了几盏茶水两下里分派。

就在这节骨眼上,史湘云突然跳将起来,泛着蜜色光泽的小嘴冲着宝玉一撅:“二哥哥,你到底……”

喀嚓~

谁知刚起了个话头,身边忽然一声脆响,却是秋纹不慎打翻了茶杯,碎片与茶水四下里飞溅,直唬的麝月和一旁的薛宝琴连声惊呼。

然而其余人却都视若无睹,或是希冀、或是警告、或是狐疑,都把目光死死锁在史湘云身上。

史湘云平常着急起来,素有几分混不吝的架势,但此时面对这许多视线,再看看贾宝玉愈发低垂的头颈,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讷讷的坐回官帽椅上,直将鹅蛋脸憋的血红。

随着麝月几声埋怨和秋纹的连声告罪,新的茶水很快又送了上来,茶杯的残骸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余下一大片湿痕。

此后屋里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不久后,周瑞进来禀报:“大奶奶,孙大人请二爷和诸位姑娘过去一趟。”

众人才又一下子鲜活起来。

首先起身的薛宝琴,她虽和这府上的兄弟姐妹十分投契,可毕竟才来了月余光景,骨子里还存着些看客心思。

紧接着站起来的是贾探春、史湘云,紧接着林黛玉、薛宝钗、贾惜春几个,也都各自起身。

不过众女起身之后,却并未移动脚步,而是不约而同的望向了贾宝玉。

“宝兄弟?”

半晌之后,眼见宝玉依旧坐在那里没动,薛宝钗反手轻轻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孙家二哥让咱们过去呢。”

“啊?啊!”

贾宝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自官帽椅上起身,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可刚扫见些什么,就忙又慌张垂了下去,弓腰驼背,逃也似的出了耳房。

“二哥哥,等等我!”

史湘云打头追了上去,后面莺莺燕燕也都鱼贯而出。

这回林黛玉却反倒落在了后面,透过前面重重人影,默默注视着贾宝玉那蹒跚的背影,不自觉的咬紧了银牙。

便在此时,黛玉忽然发觉有人凑到了自己身旁,下意识的转头望去,却正与薛宝钗的目光撞了正着。

感受到那眸子里探究的情绪,林黛玉忍不住脱口道:“不是他!宝哥哥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薛宝钗眸子里的笑意一闪而逝,郑重的点了点头,压着嗓子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怕只怕他稀里糊涂,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

林黛玉听她话里有话,也忙压着嗓子问:“姐姐可是瞧出了什么?”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试探着补了句:“姐姐在这吃穿用度上,一向是最留心的,莫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那支钗头?”

当初林黛玉还曾拿这话挖苦过薛宝钗来着,不过眼下再说起来,却满满的都是希冀。

薛宝钗既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是轻声道:“妹妹且先看好了宝兄弟,容我去探一探孙家二哥的口风再说。”

林黛玉忙将臻首乱点,此时病急乱投医,也有心许给宝钗些什么好处,然而宝钗想要的物件,却又是她万万不肯给的。

最后只能心思复杂的道了个万福,然后加快脚步赶上了宝玉。

书不赘言。

一行人到了竹林之中,就见几个举着灯笼的小厮,正将尸首和孙绍宗团团围在当中。

而那尸首身上的貂裘,此时已然剥去半边,露出里面的棉马甲,以及撸掉袖子的细胳膊。

眼见一众莺莺燕燕簇拥着贾宝玉过来,孙绍宗不着痕迹的把那袖子扯下来,重新盖住贾环的左臂,这才起身迎了上去。

“见过孙二哥。”

薛宝钗打头,众女连同贾宝玉齐齐见礼。

“妹妹们多礼了。”

孙绍宗隔着丈许远虚扶了一把,环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薛宝钗身上,清了清嗓子道:“关于这件凶器,我想单独向诸位妹妹打听几句——就从薛家妹子开始,按年级往下排吧。”

说着,他要过一盏灯笼,径自向偏僻处行了十数步,这样一来小声交谈就不虞被人听去,而众人也可以模糊看到二人交谈的状况,不至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宝姐姐。”

史湘云伸手拉住了薛宝钗,水汪汪的盯着她,有心要嘱托几句,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薛宝钗并未搭话,只反手拍了拍史湘云的手背,一边顺势挣脱开来,一边意味深长的向林黛玉打了个眼色。

虽然不想承认,但如果事情真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有机会劝住贾宝玉不要做傻事的,怕也只有林黛玉了。

转身快步到了孙绍宗身边,两人约莫隔着半丈远站定了,一个仰头、一个俯视,却都讷讷的失了言语。

薛宝钗一时无语,是在盘算着,该如何套出孙绍宗对这案子的看法。

至于孙绍宗么……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自己前些日子,刚在隔壁客房里,睡了人家母亲的事情,心下不自觉的有些尴尬罢了。

“二哥方才可曾查出些什么?”

到最后,还是薛宝钗先开了口。

“这个么……”

孙绍宗原本是打算随口敷衍她几句,然后尽快和心中怀疑的对象面对面来着。

可话到了嘴边儿,却突然发现薛宝钗的面部微表情有些异样,似乎……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孙绍宗登时悚然一惊。

难道说,她就是在铜钗主人之后,再次袭击了贾环的真正凶手?!

第897章 贾环之死【中】

【第一更,三更估计要奋斗到一两点了。】

孙绍宗之所以认定,这起凶杀案存在两个袭击者,自然是在尸体上找到了更多的证据。

…………

时间倒回一刻钟前。

在荣国府的下人,匆匆赶奔耳房传话的同时,孙绍宗自然也不会闲着——从脖颈的致命伤开始,他一寸一寸的检查了尸体表面的各种痕迹。

首先是除了头颈之外,唯二没有遮拦物的双手。

左手较为干燥,右手掌心上却结了些许的霜气,约莫是生前曾出过汗的样子——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更多的讯息。

死者上身穿的是一件翻领貂裘,背部沾染尘土的面积,略大于尸体着地面积,推断在遇袭倒地之后,应该有过短暂的挣扎扭动,但幅度并不是很大、时间也不是很长。

同理,死者鹿皮靴子的后跟上,也留有贴地蹬动的痕迹。

将翻领貂裘、以及里面的棉服解开之后,发现尸体身上存有不少汗渍,显然棉服加貂裘的临时搭配,有些过于保暖了。

只是暴露在外的手掌上,为何也有会有汗水呢?

难道他曾经长期把手缩在袖筒里,即便感觉到闷热也不肯拿出来?

哪左手上为何没有汗渍?

难道他是在袖筒里攥着什么东西?

可这手掌上,也没有长期握持什么,而留下的痕迹……

除此之外,孙绍宗还在贾环的左臂上,发现了另外一处伤痕。

这处伤痕一来是在上臂外后侧,面积又只有米粒大小;二来贾琏这厮有轻微的皮肤病,肩部到肘部长着不少疹子,所以一开始险些就给错过了。

好在孙绍宗有反复察验的习惯,这才在第二次勘察是发现了蹊跷。

通过观察对比,孙绍宗很快断定,这处伤口是尖锐物体所致——同致命伤上插着的鎏金步摇十分吻合。

凶手用那支金步摇攻击了贾环两次?

如此推测原也是顺利成章,但孙绍宗却总觉得,这似乎和现场的某些细节有冲突。

譬如……

贾环眼中那震惊的情绪。

既然已经被凶手用凶器刺中了胳膊,肋下也有殴斗过的痕迹,按理说贾环死前的情绪,应该是以惊恐为主才对。

当然了,这些小小的瑕疵,勉强也能解释过去。

但孙绍宗为图稳妥,还是决定重新勘察尸体表面的痕迹,尤其是左臂的刺伤附近。

事实证明,他的稳重是对的:在翻领貂裘左上臂侧后方,果然找到了新的证据!

那是一小片倒伏的貂毛,因为混杂在背部整体受压的环境中,显得十分不起眼,再加上沾染了尘土和当下黑暗的环境,所以之前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

不过经过仔细对比之后,可以确认这部分倒伏的程度,比左近同样被手臂压住的地方,倒伏的程度要稍微严重一些。

仅凭这些许的区别,倒也还说明不了什么。

真正让孙绍宗如获至宝的,是那片倒伏貂毛中,几处黏连在一起的部分——准确的说,是被少量水分冻结在一起的。

而经过简单的测试,确认这些冻结的水分,应该是汗水无疑。

同时,根据两个小厮亲自用舌头品尝的结果,这冻结的汗水里有一股脂粉味,同贾环右手上的霜汗如出一辙。

这下就可以做出合理的推论:贾环很可能是在左臂遇刺之后,用右手长时间的捂住痛处,以至掩在皮毛中的掌心出汗,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而这样一来,凶手两次攻击鎏金步摇攻击贾环的推断,就更站不住脚了。

既然在两次攻击之间,贾环曾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喘息期,而他身上有没有被束缚过的痕迹,那他完全可以在这段间隙里,做出逃跑、求救、挣扎等等举动。

再说了,贾环既然已经遭到一次攻击了,对凶手肯定十分提防,怎么可能会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给了对方一击毙命的机会?

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身上的伤痕都不该只有区区两处,凶案现场也应该留下更多的痕迹。

而贾环的尸首,也不该倒在整片竹林最隐蔽的地方——要知道这条林间小道,拢共也不过才三十几步,随便躲闪几步,就偏离中心地带了。

更别说还有情绪上的问题……

现如今比较合理的推断,就是进行第一次袭击之后,贾环很快又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因此非但没有逃跑、呼救,反而继续留在了竹林中心。

不过他是怎么确定,自己不会再遭到攻击的?

凶手的保证?

贾环可不是什么傻白甜。

凶手……

逃跑了?

这倒极有可能!

如果这鎏金步摇的主人,真是孙绍宗猜测的那人,她几乎不太可能会对贾环产生杀心。

若说是慌乱之下,不小心刺死了贾环,或许还有可能,但在第一次袭击之后,隔了段时间,又对贾环发动一击致命……

或许她真的跑掉了,而且还将凶器丢在了现场!

这样一来也解释了,这种明显会泄露身份的凶器,为什么会留在现场的疑问。

而贾环见她逃走,自然不会觉得还有什么危险,所以就留在原地,捂着左臂的痛处,等待另外一个人的到来。

至于原因么……

“赵管事。”

孙绍宗忽然转头向赵仲基打探道:“现如今人死债消,你不妨同我说句实话,环哥儿最近可是又欠下了赌债?”

“这个……”

赵国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那日他偷着出去了大半天,回来就抱怨手气不顺,约莫是输了不少。”

这就对了!

贾环之所以半夜出现在竹林,甚至受到攻击之后,还要继续等待,多半就是急着要填上赌债的窟窿,免得被突然回京的贾政发现。

不过……

他为什么没有找母亲赵姨娘借钱?

赵姨娘跟着贾政,在江西作威作福两年多,怎么说也不该一点积蓄都没存下。

“这次赵姨娘回来,他们母子可曾单独相处过?”

“也就待了没多会儿功夫。”

赵国基苦笑道:“约莫是因为四哥儿的缘故,母子俩大吵了一架——我那姐姐方才还哭呢,说是一肚子掏心窝子的话,都没来的急说上半句。”

原来如此。

这次赵姨娘在外面生了儿子,阖府上下都被蒙在鼓里,连贾环这亲儿子也不例外。

对于本性偏执的贾环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会因此和母亲起争执,也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他才没有向母亲求助,而是私下里筹措银子。

不过以贾环人憎狗嫌声名狼藉的状况,这府上除了亲姐姐贾探春之外,应该没谁肯借钱给他了吧?

但贾探春早在上次还款时,就已经是倾囊相授了——也正因此,孙绍宗之前锁定的嫌疑人,正是贾探春。

【史湘云自身虽也清贫,但她家本就以清贫示人,又不曾又什么额外的开销,完全没有理由弄这种样子货。

薛、林两个手头都不缺银子,那惜春近来还在服丧,也不可能戴着这样的簪子,所以贾探春是最有嫌疑的。】

哪除了贾探春之外,另外一个被贾环约来的人是谁?

那人又为何会在半夜应他的约?

难道是被他攥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才不得不……

孙绍宗这正琢磨着,贾宝玉等人就赶了过来,孙绍宗来不及再多想,就先按照之前的算计,先确认这刘金钗头的主人再说。

可没想到,刚一起头就在薛宝钗身上发现了异状。

以薛家现如今的状况,薛宝钗是绝不可能用这种鎏金钗头的,难道说……

她就是被贾环捏住把柄的第二个人?

第898章 贾环之死【中二】

【第二更】

再怎么说,也和薛姨妈有一夜香火情。

故而在察觉到薛宝钗有可能涉案之后,孙绍宗心下先是一沉,然后就忍俊不禁生出了徇私枉法的念头。

毕竟那贾环臭狗屎一样的货色,若因为他,赔上位秀外慧中的姑娘,委实也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姨娘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了。

就这样怀着徇私枉法的心思,孙绍宗摇头道:“倒是有些线索,不过眼下还说不好。”

随即,试探着问:“不知薛家妹子,可曾见过类似样式的鎏金钗头?”

鎏金钗头?

薛宝钗先是一愣,继而心下有些恍然,口中却是毫不犹豫的否认道:“这倒不曾,怎么那钗头原来是鎏金的么?”

后面这句追问应该不是伪装的。

不过……

凶手行凶时,也未必能注意到那步摇是鎏金还是真金。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环哥儿,又是什么时候?”

“这……”

薛宝钗回想了一下,这才道:“约莫是初七那天下午,当时环哥儿被宝兄弟拘在怡红院里读书,我远远的瞧见了他,不过和平常一样,并没有过去说话。”

贾环被拘在怡红院读书?

“他只那一日在怡红院里,还是近来都是如此?”

“近来都是如此,每日午后过去园子里读书,到傍晚才准回前院。”

原来如此。

说不定正是因为每日进出大观园,才被他寻到了某人的短处。

不过……

听薛宝钗的说辞,她素日里应该是对贾环避之唯恐不及,平常又常有丫鬟在身旁伺候着,被抓到把柄的几率应该不大吧?

“那你……”

孙绍宗还待再问,却见对面薛宝钗忽然露出恍然之色,紧跟着脱口问道:“二哥其实早已经猜出,那钗头是谁的了吧?毕竟是鎏金步摇,那款式又不是下人们敢用的,以二哥您的本事,自然是……”

说到这里,她忽又面露喜色:“那二哥特地喊我们一起过来,莫不是想替她遮掩一二?”

这还真是……

原本孙绍宗是想套出她的底,再决定该如何行事,不曾想自己这边儿还没解惑呢,却反而先被薛宝钗看破了端倪。

而且看她惊喜的样子,多半也早察觉到,那支钗是贾探春的所有物了。

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儿!

孙绍宗不觉又郑重的审视了薛宝钗一番,但见她卓然而立,那眉目、那肌肤、那身条,无一不挟着薛姨妈的影子,呈现出青出于蓝的势头。

也不知内里是不是也同其母一样,是……

咳!

孙绍宗干咳一声,把飞到不知何处的注意力,重新收拢回来,坦然道:“不错,我的确已经猜出,那钗头是探春妹妹的东西,不过……”

他卖了个关子,趁机观察薛宝钗的反映。

不过说实话,他眼下其实对薛宝钗的怀疑,已经降低了大半——因为既然对方早就猜到,那凶器是属于贾探春的,并且有意包庇,面对自己时,眉宇间有些异样也便在所难免了。

果不其然。

就听薛宝钗急道:“就算那支钗真是探春妹妹的,人也未必是她杀的!二哥或许不知道,探春妹妹虽然表面上厌弃他,到底还是念着一母同胞的情分,几次三番的出手帮他!”

如若薛宝钗是那凶手,此时最关注的,应该是那‘不过’后面掩去的话,就算不敢追问,也不会急着插口替贾探春撇清。

由此看来,她应该并非是涉案之人。

想到她也提前察觉到了钗头的主人,却一直憋到眼下都没有透露分毫,这番观察力和城府,应该也是值得信任的。

孙绍宗便抬手示意她不要着急,压着嗓子道:“实不相瞒,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还查到了些旁证。”

说着,把自己方才勘验尸首的结果,简单叙述了一遍。

最后又道:“妹妹既然能察觉到探春的一样,待会不妨也替我暗中观察一下,看还有哪个行迹可疑。”

顿了顿,又补了句:“尤其是曾在大观园中,与贾环有过接触的人。”

之所以这般补充,主要是因为贾环之前也曾几次被人追债,为此都求到孙家的下人头上了,真要有这渠道,当初怎么会错过?

因此孙绍宗推断,今晚案发现场出现的第二个人,约莫是在贾环进入大观园之后,才与他产生了‘接触’。

却说薛宝钗听他话里似有赞赏之意,不觉脸上便是一红,有心解释,这是自己平日喜欢观察旁人的衣着穿戴所致。

可又担心会因此坏了孙绍宗对自己观感——当初林黛玉以此挖苦她的事儿,薛宝钗可没有忘掉。

因而踌躇了半晌,终究只是郑重点头道:“若能为探春妹妹洗清嫌疑,小妹自是在所不辞。”

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对了,宝兄弟约莫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

“放心,我理会的。”

孙绍宗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又向不远处的人群一扬下巴:“帮我叫下一个过来吧。”

薛宝钗松了口气,又道了个万福,这才转身向众人走去。

却说眼见她回来,众姐妹急忙都涌上来追问究竟。

薛宝钗一面敷衍着,一面暗中观察众人的反映,可除了先入为主的贾探春之外,却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薛宝钗目光最后落在了林黛玉身上,却并没有按照顺序请她过去,而是轻声道:“林妹妹平常最不关注这些个身外之物,还是让三妹妹先过去吧。”

林黛玉只当她这话是在反讽自己,眉毛一挑,就待针锋相对。

不过听到‘三妹妹’几个字,当下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探春头上,欲言又止的,最后把头一垂。

显然,她也已经从贾宝玉哪里打听到了‘真相’。

而贾探春听到宝钗点自己的名,先是神色一紧,继而露出坦然与绝决之意,冲薛宝钗微一点头,便快步走向了孙绍宗。

到了近前微微一福之后,贾探春深吸一口气,正待开口,忽听孙绍宗开门见山的问:“贾环今天约你过来,是不是想借钱还债?”

贾探春顿时怔住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清醒过来,急忙辩解道:“我的确来过这里,可我没杀他,也……也没想过要杀他,真的!”

“不要慌,大家都看着呢。”

孙绍宗瞟了一下不远处的众人,正色道:“既然你没有杀人,那就先说说今儿晚上,你都在这竹林里做过些什么吧。”

贾探春又是一愣,随即再次点头,苦笑道:“原本我也不想再理会他的,可又听说他和姨娘吵了一架,所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抹着眼角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答应他的。”

第899章 贾环之死【中三】

【三更搞定。】

依照贾探春的说法,她因为囊中羞涩,只勉强凑了四两碎银子出来,结果亥时前后到了那竹林之中,贾环却认为她这是在羞辱自己。

于是先是用嘲讽的口吻,怂恿她去找宝玉借钱,遭到拒绝之后,又满口恶言想向。

贾探春也不是个绵软的脾气,眼见他到了这等关头依旧死性不改,当即愤而转身欲走。

贾环冲上来阻拦,姐弟两个便拉扯、推搡起来。

“他当时一门心思要拔我头上的步摇,却哪知道上回为了填他那些烂账,我早把首饰典当了个精光,都换成了鎏金的样子货。”

“我那时伤透了心,便拔下钗子作势要给他,趁机一把刺在他胳膊上,然后把那の钗和银子全都扔了路旁,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了竹林。”

四两多碎银子?

方才孙绍宗勘验尸首的时候,贾环兜里貌似比脸还干净。

那这银子哪去了?

被凶手捡走了?

还是……

“大家伙也别闲着!”

孙绍宗忽然扬声吩咐道:“两个人一组打了灯笼,在这附近转一转——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原本按照孙绍宗的意思,是准备等到天亮后,如果还是没有查出凶手,再进行扩大搜索的——毕竟天色这么暗,找起来也实在不容易。

不过既然是银子这种反光金属,那即便是在晚上,应该也能找的到才对。

至于要求两人一对儿,则是怕他们见钱眼开,偷偷昧下证物。

等到那几个荣国府的奴才,分组开始搜索,孙绍宗这才又盯着那一身葱绿裙子,随口追问着:“那你离开竹林之后呢?半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又或者撞见什么人?”

贾探春毫不犹豫的摇头道:“出了竹林,我就直接回了园子里,直到后半夜才……才听说……唉!”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也许这就是命吧。”

如果说之前,孙绍宗还只是从逻辑上,推断她或许不是真凶的话,此时倒有了八成的把握。

因为如果当时在竹林入口处,险些和自己撞个对头的人是贾探春,那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她完全没有理由继续隐瞒。

如此一来,也基本从侧面确定了,在案发前后,竹林里的确存在着另外一名绿衣女子,而这名女子极有可能就是真凶!

又仔细盘问了一遍,确认并无什么遗漏之处,孙绍宗便同贾探春一起,回到了众人身边,然后喊过赵国基,命他把这府上三十岁以下,昨天曾经穿过绿裙子的人,统统召集起来。

等赵国基匆匆去了,孙绍宗又自顾自打了灯笼,准备在尸首左近的竹林中,继续寻找线索。

“二哥。”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呼唤,回头看去,却是贾宝玉凑了上来,虽然神色依旧有些郁郁,却比方才强出十倍不止:“你这是要找什么,我帮着你一起找吧。”

孙绍宗没急着回他,直到两人都进了竹林里,这才压着嗓子问:“薛家妹子已经告诉你了?”

这也只能是薛宝钗透了口风。

“嗯!”

宝玉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摁住了心窝:“幸亏有二哥明察秋毫,否则……一边儿是三妹妹,一边儿是死了的环哥儿,我非为难死不可。”

顿了顿,他又道:“说来二哥可能不信,我方才都琢磨着,要替二妹妹顶罪了呢。”

这事儿,他还真就干的出来。

而这也是孙绍宗一直以来,与他颇为亲善的原因——纯良仁善的少年,总比那些心思复杂的货色要招人待见。

只是他似乎高兴的有点早了,依照孙绍宗的推论,杀死贾环的凶手,多半还是和怡红院有关——至少是大观园里的人!

不过这话也没必要提前说出来。

孙绍宗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你三妹妹方才说,曾在这附近抛下四两多碎银子,也不知是被凶手拿去了,还是……”

正说着,对面竹林里忽然有人嚷了起来:“孙大人、孙大人,这里有一块碎银子!”

循声赶了过去,就见两个荣国府的下人,正捧着一块碎银子。

孙绍宗向他们讨要了,又让贾宝玉悄悄拿过去,让贾探春进行了确认,结果证实她之前丢在这里的银子。

这个结果,让孙绍宗颇有些失望。

原本还琢磨着,若这银子被凶手拿走了,届时正好可以当做决定性证物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既然已经确认了凶手当时身穿绿色裙子,以及作案的大致时间【根据贾探春的时间推断】,更知道她多半和怡红院有关,等赵国基把人召集起来,不愁她不显出原形。

…………

一刻钟后。

竹林入口处密密麻麻的站了六十几个女子,更让孙绍宗头皮发麻的是,怡红院里的丫鬟足有一半在里面!

“毕竟是冬日里,穿一身绿衣裳,别人瞧着也舒坦。”

袭人在一旁小声解释着,因为昨天没有穿黄衣服,又出了名的交际广,故而贾宝玉便临时派她出面,介绍那些女子的身份背景、为人处世。

孙绍宗无语的撇了撇嘴,好在他掌握的条件,并不只有这两个。

于是清了清嗓子,又道:“昨天亥时前后,可以提供不在场证明的,站到本官左手边来。”

贾宝玉在一旁帮着解释:“就是说,亥时前后有人能证明你,不在这竹林里就行。”

这话一出,立刻有不少人退出队伍,站到了孙绍宗的左手边,粗略一算,竟有七成之多。

原本这应该是极好的。

但孙绍宗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怡红院里丫鬟,就只有碧痕站了出来,剩下包括麝月、秋纹两个大丫鬟在内,足足还余下五人之多!

更别说除此之外,也还有几个大观园里的丫鬟……

约莫是发现孙绍宗的目光,集中在麝月等人身上,袭人忙又替她们解释道:“昨儿老爷回府,二爷又多喝了几杯,咱们院里难免有些兵荒马乱,直到亥正时分,大家才各回各屋歇息了。”

得~

看来还有的查了!

孙绍宗一努嘴,示意宝玉出面,挨个盘问那些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免得其中有人说谎。

然后又压着嗓子问袭人:“听说这些日子,环老三被拘在怡红院读书?不知平时谁与他接触多些?”

“麝月、秋纹两个,因奉命督促三爷,平时接触的多些,再有就是碧痕、四儿、坠儿三个,她们平时就管着书房,接触自然比旁人多些。”

碧痕可以排除了。

麝月、秋纹则是嫌疑大增,至于另外三个小丫鬟么……都是谁来着?

“坠儿也在里面。”

袭人看看人堆里那三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替她们分辨道:“孙大人,别的不说,咱们院里的丫鬟,可没哪个敢半夜与三爷私会!”

这是当然。

自从三年前贾宝玉中毒,险些命丧黄泉开始,王夫人就大力整肃了怡红院,若被她知道有人半夜和贾环私会,闹不好连命都未必能保住。

“或许是有什么把柄在环老三手上呢?”

“把柄?”

袭人迟疑道:“她们整日在怡红院里,能有什么把柄被三爷抓住?”

“是啊,是什么把柄呢?”

孙绍宗口中喃喃自语着,心下却已隐隐有些揣测。

毕竟能让人冒着生命危险,背叛主人的把柄,绝不会太多。

再加上贾宝玉在怡红院几个丫头眼里,并非只是主人那么简单……

或许,可以先从在这方面入手,做一个局试试?

不管能不能查出真凶,起码可以先排除一下,怡红院里这三个丫鬟的嫌疑。

第900章 贾环之死【下】

人群之中。

因头一次划分之后,等了半晌都没有下文,麝月便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却见余下的二十几人当中,大观园里的竟占了近半,其中尤以怡红院最多。

她不由得扁嘴嘀咕:“这下可好,那赵姨娘怕又有的闹了!”

身后三个小丫鬟都不敢多话,唯独秋纹在后面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多话。

“怕什么,她眼下又不在这儿。”

麝月转头回了一句,随即目光定格在小丫鬟坠儿脸上,狐疑道:“你怎么了?这一脸面无人色的,倒像是……”

话说到半截,她忽地面色一紧,下意识的倒退了半步,惊疑不定打量着坠儿。

身旁几人见状,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但细一琢磨也都是面色大变,虽不似麝月那样退避三舍,可看向坠儿的目光,却都带了几分提防。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坠儿愈发慌了神儿,顾头不顾腚的分辨道:“我哪里敢招惹三爷?实是陪着邢姑娘去孙家时,犯了些……犯了些小错,因此担心孙大人先入为主,胡乱拿了我顶罪!”

众人都是半信半疑,麝月单手叉腰,便要摆出大丫鬟的做派,细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你们几个闹什么呢?”

恰在此时,袭人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就见她急匆匆凑到近前,小声交代道:“孙大人也没想到,昨儿穿绿衣服的会有这么多人,方才合计了一下,今儿晚上先审前院的毕竟人死在了前院。”

“哪我们呢?”

“先回耳房候着吧,再怎么着,今儿晚上也别想安生了。”

袭人正说着,旁边那些丫鬟们也都得了消息,在前院伺候的且不说,大观园里的或是如释重负、或是愁容满面,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

麝月见状,便也准备领着众人去那三间耳房候命,又琢磨着晚上该如何轮流歇息,免得明天没精神支应盘问。

“袭人、袭人!你快过来一下!”

偏就在此时,宝玉在不远处又嚷了起来,声音又高又飘,听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袭人哪敢怠慢分毫,忙舍了麝月等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过去。

而麝月眼见是宝玉呼喊,也就没急着走,在路边不远不近的候着,想等宝玉那边儿确定无碍了,再行动身不迟。

却说袭人抢到近前,就见贾宝玉眉头紧皱,躲躲闪闪的望着麝月等人,一脸的犹豫不决。

她忙压着嗓子提醒:“这可不是犹豫的时候,你不是都应下孙大人了么?再说了,能通过这法子证明她们的清白,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可万一……”

宝玉却仍是犹疑不定,方才在孙绍宗面前,他只顾替身边人剖白,话说的太满,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孙绍宗的要求。

可眼下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却又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

“我的二爷唉!”

袭人急的直跺脚,也顾不得再婉转着说话,单刀直入的道:“眼下都什么时候了?那赵姨娘恨不能把您生吞活剥,老爷八成心里也有些猜疑,真要是她们几个做的,咱们自己设法查出来,总也好过被旁人拿住!”

她这话,是完全是站在贾宝玉的立场上,想尽量帮他洗脱嫌疑、避免牵连。

但贾宝玉听在耳中,想的却是麝月几个,落到赵姨娘手上的惨状,于是脊梁骨一缩一挺,当即扬声叫了起来:“痒、痒死我了!快帮我挠一挠!”

说实话,他这演技着实有些低劣,搁后世都未必赶得上扑克脸小鲜肉。

好在麝月等人离着还远,身前又有袭人帮衬着。

而说到城府和演技,袭人却是不缺的。

她当下急忙扶住了宝玉,哭笑不得的道:“我的爷,您这时候又耍什么宝?哪里痒了,我帮你挠一挠。”

“肩膀、还有胳膊,都痒、痒的很!

贾宝玉一边按照孙绍宗铺排好的,不住扭脖子晃膀子,一边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麝月等人。

麝月也一直关注着这边儿,眼见他这怪样子,忍不住也凑了上来,追问道:“姐姐,这到底是怎得了?”

“嗐!”

袭人转过身,顺势把贾宝玉纠结的面孔挡在背后,纠结道:“这不,让这膀子痒痒这一身紧绷绷的,却哪里挠的住?”

说着左顾右盼了几眼,断然道:“走,去那耳房先把衣服扒下几件来,再……”

“别,大嫂还在里面呢。”

贾宝玉在后面磕磕巴巴的插了一句。

“那就去荣禧堂南边儿花厅!那里边儿也还算暖和。”

袭人当即立断的改了去处,又吩咐麝月、秋纹几个,顺路去柴房取了炭盆。

闲话少提。

却说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花厅内室里燃起几盆炭火,虽称不上是温暖如春,但短时间褪去大衣裳,还是不成问题的。

袭人便让麝月、秋纹几个,都在外面厅里候着,她独自一人替宝玉宽衣解带、挠痒痒。

这也是常例了。

麝月虽心下有些泛酸,却也不好表露出来,便召集秋纹几个,议论起了贾环的事情。

“你们说,这到底是谁下的手?”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旁人还没开口,坠儿便抢着分辨:“你们也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哪里买得起金钗?”

麝月横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不说我竟还差点忘了你在孙家到底犯什么事儿了?竟还惊动了孙大人!”

“我……”

其实当初那事儿,和孙绍宗全无半点干系,都是晴雯、鸳鸯狐假虎威罢了。

可坠儿哪里知道这些?

再说了,就算孙绍宗不知道,她偷邢岫烟首饰的事儿,同样犯了大忌。

正支吾着,不知该怎么搪塞过去,突然就听里间袭人惊呼道:“这是怎么了?!你身上怎么起了这么多红疮?!怎得……怎得肉也烂了?!”

外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随即又听贾宝玉磕磕绊绊道:“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前几天就有些痒,却也没太往心里去,刚才跟着二哥翻看了老三的尸首,也不知怎得就突然痒的耐不住了,才喊你……”

“天爷!”

袭人又是一声惊呼,嗓音里满是惶恐的颤抖:“这……这不会就是那狼斑毒疮吧?!可……可这脏病不是男女胡来,才染上的么?!”

“狼……狼斑毒疮?”

“我也是之前听来旺媳妇说的,是南边刚传过来的脏病,染了这病,身上先是生出许多红疹子,然后就从肉里开始烂,至多……至多三两年人就没了。”

“最奇的是,得这病的人一旦死了,还会往外发散尸气,常人撞上倒也无碍,可若是早有病根在身的,当场就会发作起来,十数日……十数日就要一命呜呼!”

袭人说到这里,语气已然带了哭音:“爷……我的爷,你……呜呜……这怎么会?你近来又不曾……不曾去外面招惹……招惹旁的女人……”

麝月听到这里,那还把持的住?

当下挑了帘子,急往里冲。

后面几个小丫鬟也都紧随其后,当看到晴雯伏在宝玉背上,正自啜泣不已时,一个个的也都红了眼圈。

“爷,你……”

麝月沙哑着嗓子,刚要问个清楚,忽听得外面噗通一声,似是有什么倒在了地上。

只这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之间的贾宝玉,猛地跳将起来,赤着上身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虽是一闪而逝,可那白生生的膀子上,却哪有什么红疮、烂肉?!

众女正如坠云雾之中,就又听宝玉在门外失声惊呼:“竟然是你?!”。m

第901章 贾环之死【终】

【明天三更打底】

虽说在答应设局考验麝月众人之后,贾宝玉就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准备。

但当他夺门而出,看到瘫坐在地的秋纹时,仍似是被迎头劈了一斧,愤怒、惊疑、心痛、迷茫……

无数的情绪,顺着那不存在的伤口喷涌而出,让贾宝玉难以自制,猛地抬腿一脚将秋纹踹了后仰。

“为何是你?!”

等宣泄完这一脚之后,再次的嘶声喝问时,辛酸与委屈又占了大半,满心想的都是:她怎敢、怎会、怎能如此负我?!

与此同时,袭人、麝月几个也都跟了出来。

袭人急忙把毛料大氅往宝玉身上裹缠,麝月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追问着:“你……你当真的杀了贾……环三爷?!”

秋纹双手撑地,艰难的支起了身子,痴痴的打量着宝玉半晌,忽的咧嘴一笑,欲要说些什么,血水却先淌了出来。

她有心抬手去擦,可右手稍稍收力,身子就又往后倾倒。

于是干脆一低头,把满颌血水全都涂抹在了胸襟上,再抬头时,欣慰的笑容已铺满了双颊:“爷……爷没事儿就好、爷没事就好。”

宝玉见状,心下登时就软了大半,可又着实过不去那道坎毕竟方才那一番测试,暴露出来的除了秋纹的真凶身份,还有她曾与贾环苟且的事实!

故而孩子似的,第三次追问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三次喝问,可说是一次比一次软弱。

秋纹却只是痴痴的与他对视着,半晌方梦呓也似的问:“我若生在大户人家,宝玉,你……你会娶我吗?”

不待贾宝玉回应,她又自失的一笑:“就当我没问过好了。”

秋纹在怡红院里,其实算不得太出挑,只是因为比旁人主动些,平素才多得贾宝玉‘垂爱’。

现如今她凄楚的笑着,平淡中隐隐孕育着绝望,那眉目竟似是被镀了一层异样的光彩,看上去说不出的绝美。

贾宝玉就觉得心坎被攥了一把,本就过剩的同情心,顿时又满溢了出来,颤声道:“你莫不是有什么苦……”

‘苦衷’二字尚未说完,忽觉脖颈上一紧,却是袭人‘怕他冻着’,将那毛料大衣裳的胸襟左右扯住,用力的并在一处。

吃这一勒,贾宝玉到了嘴边的话,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迟疑的低头望向袭人,却听袭人柔声道:“老爷既然把这事交给了孙大人,不妨等孙大人来了再问。”

贾宝玉这些年多有长进,自然晓得她这是怕自己感情用事。

犹疑着再次看向秋纹,见她已是涕泪横流,便又忍不住张了张嘴。

“爷别冻着。”

然而袭人再一次收紧了‘缰绳’之后,他也终于颓然的低下头,再不敢看秋纹一眼。

麝月几个素来以袭人马首是瞻,此时自也不敢多言半句,只是神情各异的打量着地上的秋纹。

也就在这当口,门帘忽地左右一挑,呼呼啦啦涌进来六七个人,为首的却不是孙绍宗,而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玉钏、秀鸾、绣凤几个。

屋内众人都是一愣,唯独袭人反应最快,诧异道:“你们这是……”

“太太有命,让我们把人带到东北角的耳房去。”

玉钏说着,颇为不忍的扫了秋纹一眼,微微叹息着:“不曾想竟会是她。”

这时贾宝玉又忍不住追问道:“太太……太太几时去了牙房?又怎会知道我这里……”

“太太原本不想露面,可听说赵姨娘闹的厉害,才带着姨太太去了那边儿至于让我们过来,却是应孙大人所请。”

听了这话,宝玉尚在懵懂之中,袭人却忍不住暗叹了一声:到底是纵横官场之人,单这进退之间的把握,便远胜自家宝二爷十倍不止。

却说玉钏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粗使婆子立刻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将秋纹从地上扯了起来,不由分说,押着她向外便走。

秋纹也并未挣扎,直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才猛地回头叫道:“宝玉,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从未有过负你之意!”

只这一声喊,贾宝玉便又似挨了一闷棍,眼瞅着秋纹被带出花厅,他猛地挣开了袭人的束缚,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

然而到了门外,眼见着秋纹等人一步步没入黑暗之中,他却是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慨然一声长叹,脊背贴着门框缓缓滑落。

当屁股与地面接触之际,豆大的泪珠已是磅礴而下。

…………

一刻钟后。

“趁麝月几个不在,竟下药坏了我的清白……”

“昨晚带着银子到了,却见他正抹黑在林子里翻找什么,还用手抱着肩膀……”

“奴婢本来也没想过要杀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扬言要我给宝二爷下药……”

“恰巧找到了那簪子,便把他诓到近前……”

这东首耳房中摆开三堂会审的架势,为首的却不是贾政,而是闻讯赶来的贾母。

老太太一手拄着沉香拐杖,微阖的眸子锁在秋纹身上,耳听着她聚聚声声的控诉,脸上再不复平日的和蔼可亲。

“这孽畜、这孽畜!”

下首的贾政,也早失了一贯的冷静,几次欲拍案而起,又不愿在母亲面失了体统,只能一声声的咒骂个不停。

好容易听完了,他终于忍不住一跃而起,脱口质问道:“你既是被那逆子所迫,为何不向主人禀报?!又或者干脆告到太太那里?!”

秋纹默然无语,旁边王夫人、李纨几个,对他这些迂腐问题,也都是不以为然。

贾政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正犹豫着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该暂且偃旗息鼓之际,身后猛的传出一声尖叫:“不!你说谎、你这贱婢在说谎!环儿怎会看上你这等庸脂俗粉?是宝玉、是宝玉让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这时候还跳出来试图牵扯宝玉的,自是赵姨娘无疑。

只见她张牙舞爪的,从贾政身后蹿将出来,就要扑到秋纹身上撕扯。

砰~

这时贾母忽地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拦下她!”

老太太在府上的威望,又岂是常人可比?

还未等左右闻风而动,赵姨娘便先瘫软在地上,没口子的哭诉着:“老祖宗明鉴,我的环儿……我的环儿死的冤啊!求老祖宗……”

“掌嘴!”

老太太又是一声低喝。

本就已经扑到近前的两个大丫鬟,立刻扯起赵姨娘,就待肉刑伺候。

这时贾政却又心软了,想想她在江西无微不至的伺候,眼下又是刚死了儿子,便忍不住开口道:“母亲,她毕竟是刚……”

“子不教父之过,你也跪下!”

仍旧是极为简练的言语,却让贾政身子发颤,隐隐回想起了孩提时的情景,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啪~啪~啪……

清脆而单调掌掴声,混着赵姨娘的哭喊,充塞了整个耳房。

贾母却似充耳未闻,转过头问一旁的王夫人:“孙家二郎何在?”

王夫人欠身道:“听说已经拿住真凶,就回客房歇息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寻思着,天亮之后请顺天府的人接手,也省得孙家二郎再做奔波。”

这自然只是场面话。

真正将孙绍宗派出在外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孙绍宗眼下还只是个少卿,在大理寺未必能一手遮天。

而身为府尹的贾雨村,处理起这种私活儿来,则要方便的多,外人也难以插手其中。

贾母缓缓点了点头,随即又吩咐道:“记得等天亮以后,好生向孙家二郎道谢,也免得人家说咱门家不懂礼数。”

等王夫人恭声应了,老太太便拄着拐杖起身,一面步路蹒跚的向外走,一面又沉声吩咐道:“旁人都散了吧,你我来,余下的都交给你媳妇儿支应着就是。”

这说的自然是贾政夫妇。

贾政闻言急忙起身,先接替丫鬟扶住了母亲,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赵姨娘,有心要替她分说几句,但目光转向王夫人时,却似是撞上了一层坚冰,半点反应也没得。

无奈,贾政也只得讷讷的随着老太太去了。

…………

且不说王夫人如何处置。

却说周瑞家的奉命,去隔壁耳房里传话,不曾想里面空荡荡的,竟只有一个李纨在。

一打听才晓得,原来是众女听说秋纹便是真凶,又迟迟不见宝玉出面,便都担心他又犯了癔症,于是一股脑都寻去了花厅那边儿,只留下李纨居中联络。

李纨听说老太太让散了,一面周瑞家的再去花厅传话,一面却带了个小丫鬟,急急忙忙的出了荣禧堂的大院。

等到了外面,她却忽又不慌不忙起来,直说是要等姐妹们赶上来汇合。

负责挑灯的小丫鬟心下纳闷,但正赶上多事之秋,自然也不敢贸然探究。

两人便闲庭信步的,在二门夹道左近消磨着时间。

“奶奶!”

没过多久,就见有一人飞也似的赶了过来,离得近了,却原来是李纨的大丫鬟素云。

李纨立刻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事情可曾办妥了?”

说完,又回头向那打着灯笼的小丫鬟一摆手:“行了,你先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小丫鬟见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的,哪还敢多留半步?

忙不迭躬身告退,一溜烟的没了人影。

却说等她走后,李纨才又忐忑的望向了素云。

“都说清楚了。”

素云满脸的惆怅,唉声叹气道:“自此再无瓜葛。”

李纨登时红了眼圈,拿帕子轻轻擦拭了,口中自我宽慰着:“这就好、这就好,兰哥儿眼见就要出息了,可不能因为我坏了他的前程。”

素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随即忽地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我方才看到薛姨妈在附近徘徊来着。”

“她也在这附近?”

李纨先是一愣,继而沉吟道:“她这些日子总还有些反复罢了,正所谓送佛送到西,左右今儿晚上乱成这样,也没人会关注她在何处过夜……”

第902章 人生捣师

【那个啥,三更六千字,改成两更六千。】

【顺带解释一下书里薛姨妈的年纪问题,以十六岁结婚十七岁生子推演,薛蟠在本书第一次出场时十七岁,薛姨妈就是三十四岁,三年半以后,往大了说是三十八,往小了说是三十七,并不是某些人以为的年近五十。】

丑正【凌晨两点】

怡红院堂屋寝室。

感觉到身旁袭人已经睡的沉了,贾宝玉小心翼翼从她怀里挣出胳膊,蹑手蹑脚的起身,也顾不上穿戴齐整,只蹬好靴子、披起大氅,便悄悄的出了寝室。

因担心惊动守夜的小丫鬟,他也不敢点灯笼,直接摸着黑往前院赶。

好在这路是他平日里走惯了的,中间虽有些许磕绊,到底是有惊无险到了前院。

不同于已经陷入宁静的大观园,前院许多院落依旧是灯火通明。

贾宝玉借着灯光,依稀辨认出柴房所在,便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然而到了柴房左近,打量着那黑洞洞的院门,他却又像是被失了定身法一般,几次努着劲儿往前拱,脚底板偏好像生了根似的,拔也拔不出来。

如此再三,贾宝玉脸上也不知是羞是愤,猛地一拳捣在自己大胯上,龇牙咧嘴的转身而去——这次,脚下倒是半点磕绊都没打。

而他刚走出没多远,角落里便闪出两个人来,赫然正是袭人与麝月。

麝月眺望着贾宝玉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拍着胸脯小声道:“多亏你拉了我一把,不然我要是冲出去拦他,怕是要平白闹上一场。”

袭人在一旁,却是无声的苦笑着。

虽说贾宝玉及时回头,让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在她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些失望。

若是有一日,自己也像秋纹般深陷绝境,他……会做出和今天不一样的选择么?

摇摇头,将心中不该有的念头抛到脑后,她轻声道:“走吧,等到了园子里,咱们就想法子绕到前面,装成是出来寻他的。”

麝月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两人又不远不近的缀了上去。

只是跟了没多久,两人不觉又疑惑起来,因为贾宝玉所选的方向,似乎已经偏离了大观园的正门。

麝月身量高些,透过路旁的灌木丛,隐隐瞧见前面一桩建筑物,当下恍然道:“像是……像是要去客房!”

客房?

袭人心下顿时也了然了。

约莫是宝玉心里仍旧过不了那道坎,所以想请孙绍宗问道解惑、指点迷津——打从两人攀上交情以来,贾宝玉一直当他是人生导师来着。

这般一想,心下顿时又踏实下来。

…………

却说贾宝玉神魂颠倒,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客房附近,抬头看院子里黑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无,这才猛地想起眼下已是四更天了。

孙二哥为自家的事儿操劳了半夜,眼下自己再为了个人的事儿,打扰他休息,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可就这么回去,又实在是心有不甘。

他一会儿迟疑着退上两步,一会儿又踌躇的进上三步,足足纠结了半刻钟之后,终于还是抬手拍响了房门。

兴许是他用的力气太小,又或是孙绍宗睡的太死,好半天过去,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贾宝玉颓然的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等待,转回身一步步的往正路上挪。

也就在此时,忽听孙绍宗在里面扬声问道:“谁啊?谁在外面?”

“是我,宝玉!”

宝玉大喜过望,忙一溜烟儿又凑到了门洞底下。

“是宝兄弟啊。”

孙绍宗推开半扇门板,横拦在门槛前,先是狐疑的打量了宝玉几眼,见他满面萧瑟,也没有要硬闯的意思,这才又把门开圆了些,打着哈欠问:“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还是关于环哥儿和秋纹的案子。”

见他这倦容满面,贾宝玉讪讪道:“我只顾着心里憋闷,要同二哥说几句心里话,却不想搅扰了二哥的清梦。”

原来是虚惊一场。

孙绍宗心下无语,暗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来找自己做心理咨询不好,偏选在这节骨眼上,险些都把人给吓死了。

正准备随口编几句心灵鸡汤,把贾宝玉打发回怡红院,却忽地扫见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似是有两个人影。

孙绍宗顿时就改了主意。

单只是贾宝玉,自己就算不让他进门,估计他也未必会多想什么,可落在旁人眼里,却不一定是这么回事。

稍一犹豫,孙绍宗故作大度的敞开了院门,把手往里一让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进去说话吧——也免得被旁人听了去。”

说着,又斜了袭人、麝月躲藏的地方一眼。

宝玉却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闷着头径自跨过了门槛,到了厅中不等落座,便苦恼道:“二哥,你说……”

砰~

偏只这时,屋里忽然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像是有什么物件,撞在了门板上似的。

贾宝玉下意识的住了嘴,狐疑的向里张望着。

孙绍宗心下其实也是咯噔一声,不过面上却反倒浮起些笑意来,毫不避讳的指了指里面,道:“兄弟你来的实在有些不凑巧,我且进去安抚安抚,再听你说话。”

见他这坦然自若的态度,贾宝玉只当里面是平儿,又或是贾琏身边的哪个丫鬟,尴尬是难免的,却也并不觉得如何。

毕竟他两年前,就曾在北静王府睡过水溶的小妾,而孙绍宗睡贾琏的丫鬟,也不是头一回了。

只是心中难免又有些好奇:平儿姐姐素来最是稳重不过,却不知在孙二哥身下,又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却说孙绍宗自顾自的到了里面,反手轻轻插上门闩,心下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然后扬声道:“是我!”

说着,这才走到西北角的橱柜前,轻轻拉开了柜门。

那柜门方一打开,混杂了脂粉气幽香便扑鼻而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则是个垂首、缩肩、双手抱胸的妇人。

这妇人惶恐的向孙绍宗背后张望着,微喘的红唇几次张合,却又实在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眼见她额头双颊乃至鼻尖上,都挂着细密的汗水,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孙绍宗便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肢,将那肉弹也似的身子,从衣柜里捞了出来。

妇人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在孙绍宗胸膛上推搡着,可那软绵绵的力道,如何能推动孙绍宗钢浇铁铸的胸怀?

于是她又开始扭动身子,意图脱离孙绍宗的束缚。

“嘘。”

孙绍宗立刻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把头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方才我好容易糊弄过去了,可不敢再让你那外甥听见什么。”

这衣冠不整、满身细汗的妇人,自然正是薛姨妈。

她月前在李纨的算计下,阴差阳错的失了清白,初时又悔又恨又惊又恐,甚至还为此病了一场。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惶恐渐渐消去,再想起这事儿来,观感就又大不相同了。

毕竟正夹在如狼似虎的年纪中间,又是久旷之躯,若说经那一夜风雨之后,没有丝毫回味,绝对是骗人的。

尤其孙绍宗也不是寻常可比,俨然是朝野间炙手可热的金龟婿。

而自打‘一剑定湖广’的故事流传开来,更不知有多少闺中女子为其魂牵梦萦。

这样一个当时俊才和自己同床共枕,且还宝爱非常……

每每想起,她心中除了必有的羞愤,却也忍不住生出些窃喜得意之情。

正因如此,今晚被李纨半路截住,软硬兼施促其与孙绍宗碰面时,她的抵抗就显得十分软弱无力。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后面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是顺利成章。

只是没想到正自梅开三度之际,忽听得外面有人拍门,当下唬的薛姨妈浑身一紧,险些把孙绍宗的三魂七魄都勒出来。

好在孙绍宗还算镇定,七手八脚帮她穿起衣服,又让她进到衣柜里躲藏。

原本薛姨妈在衣柜里是紧咬着牙关,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

可方才听到外甥贾宝玉的声音,却着实吓了她一跳,不小心膝盖就撞到了柜门上。

却说眼下听孙绍宗在耳边提起‘外甥’二字,薛姨妈那身子顿时又软的肉泥仿佛,任由孙绍宗把她抱回了床上,又扯过被褥轻轻盖住。

直到此时,薛姨妈才又似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身子往上一挺,蚊子也似的责问着:“你……你怎么让宝玉进来了?”

“嘘。”

孙绍宗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现在以为你是平儿,你只管安生躺在床上就是。”

薛姨妈略一迟疑,乖乖的点了点头,又红头胀脸的轻声道:“你……你快些打发他走。”

这话原本没别的意思。

只是她缩在被褥中,又满面红潮的说将出口,却登时让孙绍宗想到了歪处。

当下那两只手便钻进被褥里,口中调戏道:“放心,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占去咱们太多时间。”

“我……我不是这……”

嘎吱~

薛姨妈扭动抵挡着,忽听的床板作响,当即吓的再不敢动上分毫,只是没过多久,喘息声却不受控制的粗重起来。

于是她忙又把口鼻掩住,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杏核眼,无助孩子似的祈求的望向孙绍宗。

若只论此时的稚气,说她是薛宝钗的妹妹,估计也有人信。

而面对这种反差风情,孙绍宗更是心痒难耐,险些就要不管不顾的丫将上去……

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住了,细心的替薛姨妈压好被角,依依不舍的到了外面。

第903章 亏了

【总共六千五,还有诗,算是完成任务了。】

客厅。

同贾宝玉分宾主落座,孙绍宗道貌岸然一扬下巴:“说说吧,究竟是哪道坎过不去了。”

贾宝玉立刻张开了嘴巴,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他却始终也不知该从哪儿起头。

与以往向孙绍宗请教不同,他这次其实早就已经想明白了是非利弊。

更知道以他的立场,若当真救下秋纹,那就是与阖府上下为敌,传到外面也一样不会有人支持。

而他之前在柴房门外徘徊,最终转头离去时,其实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之所以又找到孙绍宗这里,只是因为这个选择,让他实在心下难安罢了。

“唉。”

眼见贾宝玉像是表演默剧似的,张着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表情越来越痛苦,孙绍宗叹了口气,顺手斟了杯茶水,推到贾宝玉面前,正色道:“依我看,你眼下最该做的,其实是回到怡红院,来个一醉方休!”

虽说他其实是巴不得贾宝玉赶紧闪人,自己好进屋续上来着,但这一醉解千愁的法子,也的确颇为管用。

但贾宝玉闻言却只是苦笑一声,随即又是良久的沉默。

就在孙绍宗忍不住,想要再一次开口之际,才听他幽幽的问:“二哥,我是不是太怯弱了?先前晴雯被赶出去时,我什么都做不了,眼下秋纹又……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么……”

孙绍宗咂了咂嘴:“咱们打个比方吧,若换成是林妹妹受辱,愤而刺死了贾环,你此时还会一脸衰……咳,还会这样坐在我身边么?”

换成是林妹妹?

贾宝玉先是有些愣怔,继而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两年半之前,林黛玉锄杀茗烟时,那惊恐却又绝决的神情。

“不!”

下一秒他猛地跳将起来,嘶声道:“我绝不会揭发林妹妹!更不会……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虽然中间略有些磕绊,这番话仍算得上是斩钉截铁。

“这不就结了?”

孙绍宗两手一摊:“真正的怯懦,是无论为了谁都不敢挺身而出——至于你眼下做出的这些选择,只能证明她们在你心里的地位,其实并没有重要到让你奋不顾身的程度。”

贾宝玉再次愣怔住了。

他显然从来没有自这种角度考量过问题,于是片刻之后,便满脸迷茫的追问道:“可……可这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冷血无情、薄情寡义、精于计算?还是觉得对不起她们?”

听到前面那几个形容词,贾宝玉下意识的正要摇头,冷不丁又听到后半截话,连忙又点头道:“她们……她们对我都是极好的,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

“这世上每一个人的感情,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身份、地位、相貌、缘分……有太多的东西,决定了付出与回报的不对等。”

“就譬如说,同样是真心称赞你,世叔赞你一句和府里的小厮赞你一年,你会更重视哪个?”

贾宝玉似有所悟,却又难以接受这种说法。

迟疑半晌,他忍不住脱口问:“那二哥,你对家中的几位姐姐,也会……也会……”

说到半截,他觉得有些不妥,便讷讷的停了下来。

但这话里未尽的意思,孙绍宗也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想问,若自家那几个小妾处于同等处境,自己会如何处置,是不是也会衡量利弊,然后再做出选择。

“怎么说呢?”

孙绍宗皱起了眉头,砸着嘴道:“人与人的耐受力是不同的,能力也有高低之分,正常来说,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落到这般田地。”

“先不说像贾环那等人,我压根不可能给他机会接近后宅,就算他真进去了——你哥哥我可也是凶名在外,你觉得他有几个胆子动我的女人?”

“退一万步说,真要摊上这种事——我也有信心在贾环死后将秋纹保下来,而且不会受到任何牵扯!”

说到这里,孙绍宗猛地警醒过来,忙又冲面露喜色的贾宝玉道:“不过这回是你的家事,哥哥我身为外人,实在是无从插手。”

贾宝玉眼中闪烁的光芒,顿时又消散了。

良久,他苦涩的道:“我以往总自称是浊泥混物,远不如女儿家清爽,若能让姐妹们高兴,便舍了一身污浊也罢——此时方才明白,原来我打从心底里,实是宝爱自己远胜身边的女儿家。”

说着,他萧瑟的起身,冲孙绍宗一拱手道:“打搅二哥了,我这就回去大醉一场!”

说着,转身向外便走。

孙绍宗一直把他送出院外,眼瞧着下台阶时,身形都有些踉跄了,忍不住又提点道:“其实错不在厚此薄彼,而在于你力不从心——试想若换成是我,令尊处置秋纹时,难道会不问我这主人的意思?”

贾宝玉霍然回头。

“说白了,你眼下的一切,都是这荣国府给予的,自然挣不脱这府里的束缚!”

“但若有一天,所有人提起你来,不再是荣国府的宝二爷,而是宝二爷的荣国府——届时你便只肯施舍些薄情寡义,对旁人来说,也足够改天换日了!”

贾宝玉怔怔的望着孙绍宗,良久才终于躬身一礼:“小弟受教了。”

“那就回去吧。”

孙绍宗摆了摆手,目送那一前两后三条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又反锁院门,大步流星的赶回了屋里。

原本受贾宝玉影响,情绪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

可就这几步路的功夫,想到里面那娇怯怯熟中带涩的妇人,斗志便如潮水般汇集起来。

及到推开里间房门时,连袖子都已经扯脱了半边。

然而绕过屏风之后,却见本应躺在床上的薛姨妈,此时正愣愣的坐在茶几旁,一脸的纠结无奈。

得~

这又要重新酝酿一番了。

孙绍宗绕到她身后,正要揽住她的双肩,弄些羞人助兴的言语。

不曾想薛姨妈忽地转过身,幽幽问道:“若换成是宝钗,你说他会如何行事?”

这……

拿亲闺女这么比,怕是不合适吧?

心下腹诽着,孙绍宗嘴里却笑道:“这世上哪来这许多空想?再说比起盲婚哑嫁的,他们两个已经强出太多了。”

薛姨妈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可方才贾宝玉为了林黛玉愤而咆哮的声音,却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自家女儿虽是人才难得,可那林姑娘也没差到哪去。

现如今宝玉已然对林姑娘情根深种,日后自家女儿嫁过去,真就能代替林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

怕未必见得吧?

越想越觉得这桩婚事不妥,尤其前些日子,似乎连自家姐姐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甚至还想另行把宝钗说给旁人。

不过姐姐想撮合的貌似是……

正想着,忽觉腰间一紧,紧接着人就被孙绍宗打横抱了起来。

“啊!”

薛姨妈一声惊呼,下意识的揽住了孙绍宗的脖子,眼见他双目直似喷火一般,抱着自己走向拔步床,脸上登时又滚烫起来。

将搭在孙绍宗臂弯里的双腿轻轻蹬动着,嗫嚅道:“快……快放我下来,我也……我也该回去了。”

“好容易把他打发走了,这良辰吉时怎能错过?”

孙绍宗说着,轻轻将她放到床边,又吹着热气附耳道:“妹妹且往里面让一让,我好上去和你同床共枕。”

前半句杂着热气往耳朵里一灌,薛姨妈便下意识的往里面缩着身子,等听到后半句话,再想后悔却已经晚了。

只能娇羞无限的,将头埋进被褥之中。

不过等到孙绍宗甩掉英雄氅,也钻进那被褥时,她却又忍不住轻声问:“你觉得宝钗和宝玉两个,以后能过到一块去么?”

这个问题,困扰她远非一日了。

以往实在找不到个合适的人讨论——同贾府的人说,肯定是不合适的;儿子是个混不吝的;女儿又一贯的自有主张。

方才听孙绍宗在外面,为贾宝玉指点迷津,她也猛然醒悟过来——孙家二郎是有名的人情练达,自己何不问一问他的看法?

然而孙绍宗此时,却哪还顾得上讨论这等事?

早手脚并用的纠缠上去,三五秒的功夫,便扒下了薛姨妈的外套,一低头胡乱噙住些什么,嘴里含糊不清的道:“且等逍遥快活之后,再说这些闲……哎呦!”

忽的一声痛呼,却是薛姨妈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揉着痛处,眼见薛姨妈杏眼圆瞪的,显然不肯乖乖就范,孙绍宗无奈的苦笑道:“他们那什么金玉良缘,满京城都已经传遍了,又搭上宫里德妃有孕,现在想找人接荣国府的盘……我是说想另寻良人,怕也没那么容易。”

薛姨妈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不少。

“不过嘛……”

孙绍宗却又卖关子道:“现成的倒有一人,正与薛妹妹相配。”

薛姨妈急忙追问:“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别,我开个玩笑而已!”

孙绍宗躲过了她第二次扑咬,顺势翻身将她压在底下。

正待上下其手,忽听薛姨妈幽幽道:“其实……其实我那姐姐,倒也曾提起过你。”

“蛤?”

“可你我都如此了,又……又怎能再……”

“蛤?!”

“再说宝钗也担心你家中庶子庶女的,还有个妻不像妻、妾不像妾的阮蓉……”

原来薛家还真考虑过这桩婚事!

亏了、实在是亏大了!

虽说这薛姨妈是个内秀的,但比她那女儿,到底还是差了些青春光景!

“其实……”

孙绍宗讪讪道:“有你帮着‘打通关节’,她若真嫁过来,我又怎敢苛待她?”

生怕薛姨妈不知这‘打通关节’是何意,他还刻意做了个下流的动作。

霎时间薛姨妈连锁骨都红了,抬头欲咬,却被孙绍宗用大嘴稳稳截住……

有诗云曰:

系缆依祠下,开尊向水滨。

共怜今日醉,犹是昔年身。

风急豚翻浪,樯危燕趁人。

烟波正如此,莫负玉壶春。

——明·叶春及

第904章 还朝

【以后争取改在白天更新。】

京城东南。

十几条军船,正排成‘介’字型逆流而上。

最前面担任箭头的大船,与旁的倒也没什么不同,都是长六丈五【约216米】,宽一丈略余【约35米】的方头方尾柳叶船。

唯一不同的是,那船篷上品字形插着三杆大旗,红底金穗迎风招展,透着道不尽的张扬。

居中一杆写的是:湖广招讨使司试千户-卢。

左右两道大旗的抬头也是如此,只是姓氏分别换成了‘沈’、‘韩’。

卢剑星猫腰自船篷里出来,未曾挺直脊梁,便先仰头看了看那三杆大旗,又看了看在船头负手而立的二弟沈炼。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凑上去嘀咕道:“要么咱们把这旗子先撤了吧?招讨使司一个月前就被裁掉了,在津门府打个幌子还成,这眼见就到京城了……”

沈炼原本正出神的望着天水交界处,听到自家大哥这番说辞,不由得摇头一笑自家这位大哥在两军阵前不失为一员猛将,可在官场上却谨小慎微的过了头。

依旧是目不斜视,沈炼顺手勾住卢剑星宽阔的肩膀,用力在他肩头拍了拍,一扬下巴问:“大哥,你说前面等着咱们的,除了京城还有什么?”

卢剑星闻言一愣,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好在沈炼也没有要打哑谜的意思,昂扬道:“是加官进爵、是荣华富贵、是封妻荫子……”

每听他说上一句,卢剑星眼中的光芒便盛上几分他兄弟二人在湖广打生打死的,还不就是为了这些?

“……还有孙大人。”

待听到‘孙大人’三字,卢剑星脸上顿时露出了憨厚的笑意,点头道:“是啊,大人肯定会来迎咱们进京的。”

说着,又不觉叹了口气:“只可惜朝廷另有安排,否则同大人一起东门夸功,龙辇……”

“少得些虚名,多落些实惠也不错。”

沈炼打断了他的唏嘘,又正色道:“大哥,孙大人现如今虽不在军中了,可你我也不能忘了根脚……”

“我没这意思!”

“那这旗就撤不得!”

沈炼说着,转回身一指那三杆大旗:“过了今儿,这旗插不插、插在哪儿都无关紧要,可今儿咱们必须得把它插的高高的为的不是要显摆什么,而是要让孙大人知道,咱们依旧以他的旧部自居!”

等卢剑星消化完这番话,沈炼又压着嗓子道:“我在津门府打听过了,孙大人眼下被太子视为肱股之臣,同荣国府又是通家之好,这两头下注,日后岂能亏了他?”

“咱们兄弟附之骥尾,早晚也能出人头地,到时候……”

嗤~

便在此时,利刃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兄弟二人不约而同的伏低了身子,警惕的四下里张望着,却听船尾有人哈哈大笑道:“中了、中了!快把船划过去,莫被别人拾了去!”

却原来是韩帮技痒,自船尾射下了一只野鸭。

卢剑星听到这动静,立刻就挺直了腰板,下意识向船篷行去,不过走出两步之后,又重新折了回来,郑重道:“大人待你我不薄,咱们尊奉他乃是天经地义,却哪来的这许多算计?”

说着,也不等沈炼作出回应,便大踏步钻进了船篷,没多会儿功夫,船尾就传来了他与韩帮的争执声。

直到那两不相让争执声渐不可闻,沈炼才收回了望向船尾的目光,整了整身上的罩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京城,我沈炼又回来了!

…………

东便门外,喜客居二楼。

听到蹬蹬蹬的楼梯响动,孙绍宗先是起身欲迎,可随即分辨出上楼的只有一人,顿时又收住了脚步,蹙眉望向了包间门外。

不多时,就见王振挑帘子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一拱手:“大人,那兵部的鸟主事不给咱们面子,说什么公事在身,不敢擅离职守这皮里阳秋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要不要我调几个人查一查他的根底?”

孙绍宗沉吟了片刻,忽地一笑道:“也罢,倒免得应酬他了坐下说话吧。”

虽说他现如今的势头,可说是如日中天,但京官里依旧不乏清高自傲的主儿,偶尔碰个软钉子也属寻常,倒不至于为此与人结仇。

再说了,今儿是来迎接南征将士们凯旋的,这大喜的日子里,同区区一个兵部主事较什么真儿?

王振在下首坐了,却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始终也没个正行。

“怎么?”

孙绍宗随口夹了些菜,一边咀嚼着一边问:“还有别的事儿要说?”

“也不是……”

王振讪讪的挠了挠头,用眼角余光往外扫了扫,确认外面那十几个亲兵,正吆五喝六的划着酒令,这才小声问:“卑职听说,前几日荣国府里有位哥儿,竟被丫鬟给杀了,不知……”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不相干的事儿少打听。”

王振立刻打了退堂鼓,忙陪笑道:“是是是,卑职无状,还请大人见谅。”

见他虽然不敢再问,那好奇之色却丝毫未曾减弱,孙绍宗便又正色起来:“这虽不是天家事,可毕竟涉及德妃娘娘的弟弟,旁人传些闲话也还罢了,你刚回北镇抚司就职,可不能让人拿了话柄!”

王振这才警醒过来,忙起身恭声应了,表示日后必定谨言慎行。

孙绍宗原本不想多提荣国府的事儿,可既然教训了他,他又如此郑重的立誓,再不透露些根底,倒显得对其不够信任似的。

于是便捡着那能说的,简单的描述了一遍。

王振听完之后,却是大失所望,毕竟街头巷尾的传闻,可比案子本身要传奇、玄幻多了。

别的不提,单单多p、乱x的版本,就足有七八种之多。

也就是贾家兄弟都还没成亲,否则大伯与弟妹、小叔与大嫂之类的花边新闻,更不知道要衍生出多少。

却说正闲聊着,就听下面一阵嘈杂,紧接着蹬蹬蹬楼梯响动,这人还未曾上到二楼,喊声就先灌了满耳朵:“二哥?二哥!你在哪屋呢?!”

薛蟠?

他怎的来了?

想起前几日夜里,自己身下那白花花的身子,孙绍宗莫名就有些心虚,不过还是主动起身迎了出去,诧异道:“贤弟怎么来了?”

“二哥这说的什么话?”

薛蟠一身的大红,眼见着孙绍宗自包间里迎出来,立刻不满的道:“杀鞑子的英雄好汉们得胜还朝,我老薛怎能错过?!”

“什么鞑子不鞑子的,那叫五溪蛮。”

“都一样,反正不是咱汉家儿郎就对了。”薛蟠混不在意一甩袖子,忽地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我方才出内城的时候,倒瞧见几个正在逛街的真鞑子,听说还是来向朝廷求官的呢。”

“向朝廷求官?”

孙绍宗有些莫名其妙,新建立的后金国,目前正处于整合部落,借以达到中央集权的过程中,一部分在权利斗争中失败的女真贵族,被迫叛逃到大周,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那些人都要等着朝廷封赏或处置,岂有主动来京城求官的道理?

“二爷!官船来了、官船来了!”

正疑惑着,就听楼下张成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孙绍宗忙几步抢到窗前,就见十几条官船挑着湖广招讨使司的大旗,乘风破浪直奔码头。

第906章 探监

【搞定,以后上午写完一章,才能去吃午饭。】

刚过申正【下午四点】,顺天府的大牢里,却早已经点起了油灯。

在那豆儿也似灯火映照下,周正脸上每一块坑坑洼洼处,都在反射着油腻的光泽,看上去活像是个刚削了皮的土豆。

此时他正仰躺在一张逍遥椅上,眯缝着眼睛,一寸寸一缕缕的扫量着对面的小娘子,那表情生似是要将对方裹进嘴里,生吞活剥了似的。

那年轻妇人被盯的手足无措,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偏偏她又有求于周达,只能硬着头皮陪笑道:“大……大人,求您高抬贵手,让我与相公见上一见——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大人您笑纳。”

听得心意二字,周达就是眼前一亮,可等到那小娘子从袖筒里,扣扣索索曳出两吊铜钱时,他的脸色顿时又归于平淡。

那小娘子却兀自不觉,怯生生把两吊铜钱放到了桌上,忐忑又希冀的望向周达。

周达用眼皮夹了那两吊铜钱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倒不是瞧这钱上,主要是你这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也不容易——去外面等着吧,待会儿我让人带你去见她一面。”

那年轻妇人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之后,这才婷婷袅袅的去了。

等那木门重新关闭,周达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心道这小娘子顶着张尖俏的瓜子脸,不曾想还藏了对儿好生养的硕臀。

这以后若是做了寡妇,倒不妨纳进家门替老周家开枝散叶。

心里琢磨着,他将越发肥硕的大腿往桌脚一撞,直撞的那两吊铜钱哗哗作响,等到屋内两个牢子的目光,都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他才慢条斯理的道:“拿去买些酒菜,今儿晚上本官做东,让兄弟们好生乐呵乐呵。”

“周爷高义!”

“我替兄弟们谢过周爷!”

两个牢子急忙以马屁回应,正要你争我夺的,凑上去捡起铜钱,却又听周达道:“去一个人就成,剩下的把那姓吴的酸丁锁到马桶上,再带他那婆娘远远瞧上一眼——他家肯定不止这么点油水,总要见一见那小白脸凄凄惨惨的模样,才肯多下些本钱。”

两个牢子又齐声应了,也不知怎么分派的,一个兴冲冲携了铜钱去采买酒肉,一个懒洋洋带着那吴家小娘子,去牢里探望丈夫。

等两人离开之后,周达紧了紧身上的毯子,颇有些意兴阑珊。

当初刚调任司狱的时候,两吊铜钱已经足够他欣喜不已了。

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的胃口早已经养刁了,这两吊铜钱自然就入不得眼了。

幸好他的胃口虽大,胆子却并没有膨胀多少,即便对这过路的油水不甚满足,却也不敢搀和那等杀人越货、偷梁换柱的买卖。

只是这欲求不满的生活,委实有些百无聊赖。

要么,晚上再去迎春楼耍一耍?

听说最近新来了几个姐儿,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

叩叩叩~

正往下三路琢磨,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周达随口应了,就见新来的小牢子红头胀脸的进来,指着外面期期艾艾道:“司狱大人,外面……外面又来了……来了几个探监的。”

“来就来呗,你结巴个什么劲儿?”

周达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追问道:“都是些什么人?要探视哪个?”

“一个男的,还有……还有三个女的!”

男人只是一口带过,说起那三个女的,小牢子却止不住的结巴起来。

周达见状,登时也来了精神,把个肥硕的身板一挺,目光灼灼的问:“莫不是三个漂亮姐儿?和方才那吴家小娘子相比如何?”

“好……好看的多!”

虽然依旧结巴,可那口气却是斩钉截铁。

比那吴秀才的婆娘还好看?!

周达也愈发的亢奋了,不过多年来养成的谨慎,让他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那她们究竟是来探视哪个的,你问过了没?”

“问了、问了,就前几天荣国府那个杀了少爷的丫鬟,她们……”

“等等!”

周达脸上的亢奋,顿时被凝重所替代了,霍的从逍遥椅上起身,顺手把毯子往桌上一丢,压着嗓子问:“她们莫不是荣国府的人?”

小牢子立刻摇头:“好像不是荣国府的,那带头的男人,只说是大人您的故交。”

故交?

周达一阵迷糊,不过很快就下定了决心——甭管是什么人,总也要去见一面才是。

他整了整衣襟,带着那小牢子匆匆迎了出去。

等到了大牢门外,果然瞧见三个天仙也似的小娘子,正环肥燕瘦的站在一处。

周达目光不由自主的定了格,连骨头都似轻了几两,正待开启扫描模式,却冷不丁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周司狱,许久不见,你可是愈发富态了。”

周达下意识的循声望去,整个肥硕的身子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即那坑坑洼洼的脸上,就绽放出了菊花一般的笑容。

“哎呦!”

他夸张的往大腿上一拍,一边往上凑一边惊呼道:“原来是张爷啊!这可真是有日没见了!大人可好?我上回去府上拜访,不巧大人正好去了太子府……”

既然是负责看守大牢,总也难免遇见些个豪门家奴,类似的阿谀场景一年少不了要上演几回。

但这回周达却是出自真心实意。

毕竟孙绍宗不仅是他的恩主、靠山,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吹嘘资本。

因此他这一通又是感慨,又是嘘寒问暖的,足足好半天才算冷静下来,重新想起了正事。

偷眼扫量了一下鸳鸯等人,却连脸都没敢看清,就又忙收了回来,正色道:“张爷,听说您和这几位姑娘,想探望荣国府的那个丫鬟?这节骨眼上……不会给大人惹来什么是非吧?”

“放心,人就是咱家二爷设计拿下的。”张成混不在意的一甩手,又道:“这几位姑娘原是荣国府里的,同那秋纹颇有交情,特地求了二爷过来探监。”

说着,他压低了嗓子又补了句:“现如今在咱们府上,可都是有牌面的,说不准那天就抬成姨娘了。”

周成闻言更是心领神会,忙拍着胸脯堆笑道:“要不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那荣国府里都不见半个人影,偏咱们大人身边这些,都是有情有义的女巾帼——没说的,就凭这份义气,我老周也得担担风险!”

说着,便亲自带众人赶奔女牢。

因当初倪二旧事,顺天府的女牢比早年间严了许多,等闲便是周成这个司狱,也不好再随意进出。

不过现如今顶着孙绍宗的名头,自是畅通无阻。

却说不多时到了关押秋纹的所在,竟是个十分素净的单间,里面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比一般客栈也不在话下。

这倒不是因为荣国府使了银子——贾宝玉倒是想探监使银子来着,可惜却被勒令禁足了。

而是因为秋纹眼下乃是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更是府尹贾雨村亲自带回衙门的,真要是在牢里出了什么差池,怕是谁都担待不起。

原本说好了,张成同周达在外面守着,让众女自去里面探监说话。

可到了牢门前,彩霞提着食盒,却是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当初她曾经因为幼时的琐事,而钟情于贾环,后来得知事情真相,又做了孙绍宗的通房丫鬟,这感情才渐渐淡了。

所以之前商量着要来探望秋纹时,她也并没有反对,更准备了几句心里话,要同这儿时玩伴倾诉。

但到了与秋纹一墙之隔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压根没准备好,要面对杀死贾环的元凶。

恍惚间,也不知在那牢门前踌躇了多久,直到晴雯重新走出来,想要接过她手上的食盒时,彩霞这才猛地清醒过来,于是忙把食盒往怀里一带,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面色复杂的走进了牢门。

一进门,就见秋纹神情恍惚的坐在床上,双眼没有焦距的扫了她一眼,随即又向鸳鸯道:“你替我给宝二爷捎句话就成,我上菜市口的那天,让他千万别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身首异处的模样。”

彩霞手上一紧,不知不觉间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这荣国府里出身的痴情女子,却怎得总没个好下场?

第907章 副使

【第二更,吃晚饭去】

因这回相见之后,就是生离死别了,又搭着守在外面的周达,也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故而这探监的时间是一拖再拖。

到最后还是张成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委婉的提醒了两句,众女这才依依不舍的辞别了秋纹。

等到了大门外,张成转身拱手道:“周司狱请留步吧,你那些话我必定带到。”

“多谢、多谢,张爷若是有闲,改日我做东……”

周达还想再和张成联络联络感情,就听前面大呼小叫起来,下意识的抬头望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那拿钱去买酒肉的牢子前面引路,后面七八衙役个扛着只毛毛绒绒的东西,正马不停蹄的往牢房这边儿赶。

特娘的!

这是要吃垮老子不成?!

周达心下暗骂不已,等离得近了才发现,在那横杆上攒着四蹄的,其实并非是什么野味,而是个满身皮草的大胡子。

这大胡子虽被捆的粽子仿佛,又用破抹布堵了嘴,却兀自摇头摆尾的挣扎着,负责抬着木杠的四个衙役,直被他晃的打摆子乱颤,足见这厮是一身的蛮力。

周达见状,忙向张成告了声罪,抢步迎上去探问究竟。

“这厮在迎春楼与人殴斗……”

“还伤了咱们好几个兄弟……”

“后来用弓弩逼住……”

众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前因后果讲了个大概。

却原来这大胡子今儿下午,跑去迎春楼里喝花酒,因看中了楼里一姑娘,想要包下来过夜。

不成想却有人出面与他相争,两下说岔了,就在迎春楼里动起手来。

结果对面七八人,愣是一拳一个被放倒了,其中一人还磕破了头,血流的堵都堵不住。

架打成这样,要换成一般人早跑了,这大胡子却没事儿人一样,丢下银子硬拉了那姐儿上楼快活。

后来顺天府的衙役们闻讯赶到,又被他随手伤了几个,最后不得不用弓弩逼住,这才将其拿下。

周达听完之后,顺手就把这大胡子的皮帽子摘了,见他满头毛发剃去大半,只留下尾指粗细的一条辫子,用细麻绳一圈圈的缠着,干枯发黄还透着股羊骚味,当下恍然道:“原来是辽东那边儿的骚鞑子,这玩意儿怎么跑咱京城来了。”

“这谁知道?!”

“唉、我听说南城这边儿来了不少呢。”

“真的?不是听说鞑子的商队,不准入山海关的么?”

同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了半晌,周达才猛地想起,旁边还有几位贵客在呢,忙转头去找张成等人,却哪里还寻的到踪影?

…………

因下午同尤二姐、晴雯盘肠大战了一场,孙绍宗原定晚上要睡个囫囵觉的。

谁承想彩霞从顺天府探监回来,便磕了药似的主动,还硬拉来晴雯助阵,花样百出的足足折腾到了后半夜。

这般连轴转了几场,饶是孙绍宗这铁打的身板,也有些吃不消,于是第二天早上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自床上起身。

因屋里积了无数浊湿腥气,孙绍宗顺手推开了窗户,结果被冷风一吹,猛地想起自己与孙承业有约,便急急忙忙洗漱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往衙门赶。

果不其然。

等到了左寺官署,孙承业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他忙起身相迎口尊叔父。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一面往主位上坐,一面随口胡诌道:“我昨儿见了几个旧部,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倒让三哥儿在这里久等了。”

“十三叔说哪里话,小侄也是刚来不久。”

叔侄俩也不是外人,场面话有两句就得,只等赵楠奉上茶水,孙绍宗便开门见山的问:“闲话就不多说了,你昨儿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莫不是遇到了难处?”

“小侄闭门苦读,能有什么难处。”

孙承业说着,起身从袖筒里取出封书信,双手奉到孙绍宗面前:“其实是家里怕七弟执意胡来,白白耽搁了大好前程,所以想请十三叔帮着做些铺垫,让他留在京城历练几年再说。”

这所谓七弟,说的是金陵四房嫡长子孙承涛。

当初金陵长房的次子孙承业、女婿于谦,同这孙承涛一起赴京赶考。

结果于谦同孙承涛都考中了进士,唯有孙承业这个做哥哥的,因怯场而落第。

后来于谦留京进了翰林院,这孙承涛则是外放江西做了一任知县——这缺还是孙绍宗帮着补的。

却说孙绍宗接过孙承业递上的书信,拆开封皮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却原来是金陵那边儿,托孙承业转交的家书。

根据信上所述,孙承涛这小子去了江西之后,再没有叔伯兄长在身边束缚着,就只当是天高海阔,急不可待的要人前显圣、鳌里夺尊。

这急功近利之下,理所当然的与本地士绅生了嫌隙,听说风波闹的不小,甚至还曾有人买凶行刺。

孙承涛自己倒没怂,直叫嚣着要同归于尽。

可他家良田千倾就这一根独苗,那舍得就这么葬送在异地他乡?

当即在江西上下疏通,给他评了个政绩卓著,让其提前半年回京述职。

而眼下给孙绍宗写信,则是希望他能想法子,劝孙承涛留任京城——哪怕是个闲职也好,起码先娶几房妻妾,等开枝散叶之后,再由得他去折腾。

看完之后,孙绍宗把家书撇在一旁,问:“他什么时候到京?”

“约莫就这几日了。”

孙承业苦笑道:“头一封家书是上月初发的,可谁承想半路撞上水匪,送信的被抢光了盘缠,一路乞讨着回到金陵,四叔那边儿才又打发了别人送来。”

怪不得孙承业急着找自己呢。

就几天的功夫,想给孙承涛安排个合适的差事,可没那么容易。

孙绍宗咂了咂嘴,觉得这事儿还是得集思广益,于是吩咐道:“晚上……不,还是今儿中午吧,你去把廷益喊来,咱们叔侄好生合计合计,看最近有什么妥贴的差事出缺。”

孙承业忙躬身应了,因离着正午已经不远了,他就想立刻动身去户部找于谦过来。

谁知孙绍宗刚把他送出门外,就见寺副陈敬德急吼吼的闯了进来。

因见孙绍宗正在门口,陈敬德也不管孙承业还在旁边,便脱口道:“大人,顺天府那边儿刚送了个烫手山芋过来,怕是要您去亲自交接一下!”

烫手山芋?

孙绍宗初时以为是又出了什么疑难杂案,那破罐子破摔的顺天府治中葛长存,就又干脆丢给了大理寺处置。

可细一打听,却与想象中的有些差距。

这的确又是葛长存甩锅没错,可这案子本身却并没有疑难之处,甚至可说是一览无遗。

问题出在犯人的身份上——失手殴伤人命的,是金国派来称臣纳贡的副使。

第908章 认是不认

【稍稍有点卡文,不过还是饿着肚子搞出来了。】

将近午时。

大理寺正门外,几十名衙役手持水火棍组成人墙,如临大敌的挡在台阶上。

与之相对的,是台阶下面一群不断叫嚣的蛮子:

“以一敌众,偶有失手,在所难免,焉能以此定罪?”

“快疯【放】了我家头人!”

“&*#¥@,汉狗多多的,阿邻头人、头人……不公、汉狗不公!”

虽然十分蹩脚,但这群鞑子治中,竟有一多半说的是大周官话,这显然是是当年大周鼎盛时期,不遗余力促进全境汉化的功劳。

右少卿李文善负手站在门洞里,听着那怪声怪调的叫嚷声,眉头是越皱越紧。

再看看门前几十名衙役,那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架势,心里就更是憋屈难耐——堂堂的大理寺,天下纲纪之总宪,竟被几个鞑虏堵门叫骂,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至少……

也该把他们赶远一点骂吧?

“大人。”

听他提出质疑,被推出来维持秩序的洪九,不得不苦着脸解释道:“您老细看就知道了,这些鞑子多是经过战阵的厮杀汉,膀大腰圆又携刀挂箭的,真要闹将起来,咱们这些人怕是弹压不住。”

“那就去把巡防营的人找来!再不成,去五城兵马司调兵!”

李文善愤愤的呵斥着,顺手指着外面道:“让几个蛮夷如此嚣张,我大理寺的脸面何在?大周的尊严何在?”

洪九嘴里‘是是是’的应着,心下却是一百个不以为然。

调兵遣将的什么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爷做主?能调你就调去呗,跟老子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吼什么吼?

李文善怒斥了几声,见身前这小吏一味的附和逢迎,却半点实际的动作也无,心下愈发的火往上撞,将袍袖一甩,就待步出门洞,直面那十几个蛮夷。

只是刚往前凑了两步,十几张毛耸耸的狰狞面孔便映入眼底。

更可畏着,那一张张血盆大口里都是唾沫横飞,也不知喷在衙役身上多少,隔着老远,都似乎能嗅到一股腥臭味儿。

李文善脚下不由得一顿,面色变了几变之后,忽地飒然转身,丢下一句“你们守在这里,本官去请孙大人出面”,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恭敬的目送他远去之后,洪九低下头不屑的撇了撇嘴,然后又一脸同仇敌忾的,挤到了那群衙役中间,小声交代道:“这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我让人煮了几锅肉汤、烙了百十张面饼,待会弟兄们轮替着去门洞里吃用些,也好暖暖身子、提提精神。”

…………

却说李文善一路怒冲冲的到了左寺官署,也不等人通禀,就直接挑帘子进了堂屋,却发现孙绍宗正没事人似的,同师爷秦克俭下着象棋。

“老弟倒真是好悠闲!”

因这些日子,经常在一起讨论《普法下乡》的利弊,两人早也厮混熟了,故而李文善也没同孙绍宗客套,径自上前把那棋局搅了,指着外面恼道:“外面十几个辽东蛮子,都快把咱们大理寺的牌匾拆了,亏你也能坐的住!”

孙绍宗不以为意的一笑,拿起旁边的茶杯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这才在李文善不忿的目光中,反问道:“那依着李兄又该如何?”

“要么调兵来,把这些胡狗驱散,要么……”

李文善说了半截,便把视线定格在孙绍宗身上,显然那未尽之意,就是想让孙绍宗出面解决那些胡人。

“调兵?”

孙绍宗哈哈一笑,摇头道:“眼下形势不明,你觉得五城兵马司会插手此事?”

“怎么?难道他们还敢袖手旁观不成?”

“袖手旁观倒未必,推诿扯皮却是一定的。”孙绍宗嘿笑着,往正北方指了指:“莫说旁人了,咱们魏大人现如今何在?”

“今日朝会,想是……想是有什么争论,所以……所以……”

李文善磕磕绊绊的说着,声音渐不可闻,显然连他自己也不信这话。

今儿的确是有朝会,可那些宣称是后金使者的蛮子,先是在顺天府闹了一场,如今又堵了大理寺的正门,里里外外两三个时辰,再怎么说朝堂上也该得了消息。

“再等等吧。”

孙绍宗倒也没揪着这事儿不放,示意秦克俭给李文善让了位置,淡然道:“起码也要知道,这什么后金使团朝廷究竟认是不认。”

“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

“若是不认,这群蛮夷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臣贼子!”孙绍宗嘴角露出一抹狞笑:“最多用上半刻钟,本官就能在外面筑起一座小小的京观!”

李文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喉头鼓动了几下,讪讪道:“也……也无需如此酷烈,教训一下就是了。”

孙绍宗又是一笑,却并不搭茬。

好半晌,李文善才又醒过味来,追问道:“那若是朝廷认下呢?”

“哪就另当别论了。”

孙绍宗雄壮的身子往后一瘫,直撞的乌木椅吱呀作响:“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对方还是来称臣纳贡的。”

“那……那也不能就这么纵容他们吧?”

这回李文善却又不愤愤不平起来。

孙绍宗就更懒得搭茬了,示意赵楠重新斟了茶水,翘着二郎腿一口一口的抿着。

李文善见状,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自相矛盾,讪讪的沉默了半晌,忽地屈指在那棋盘上敲了敲:“咱们来一局?”

“敢不奉……”

“大人、大人!”

一个‘陪’字还未出口,外面飞也似的冲进一人来,却是孙绍宗提拔的捕头黄斌,就见他汗流浃背一拱手,压着嗓子禀报道:“朝廷半个时辰前明发上谕,顺天府葛治中被罢官了!”

得~

这甩锅甩的,连官儿都丢了。

孙绍宗示意赵楠给黄斌倒了杯茶水,等他一仰头灌下了肚,这才又追问道:“别的呢?朝廷可还有旁的反应?”

黄斌摇了摇头:“这倒没听说。”

孙绍宗若有所思,旁边李文善却急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朝廷到底认是不认?咱们又该如何处置?”

孙绍宗依旧未曾搭话,只是霍然起身,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去知会张成,让他把车赶到正门去。”

随即才向李文善一拱手:“小弟中午与人有约,先走一步了。”

说着,大步流星向外便走。

“唉、唉!”

李文善追了几步,见他充耳不闻越行越远,只能颓然的叹了口气:“这倒好,一个两个的都躲出去,就留本官……咦?”

正的嘀咕着,突然醒悟到,孙绍宗方才说是要把马车赶到正门。

难道说……

他顾不得再多想,忙提起官袍下摆,急吼吼的追了上去。

第809章 门里门外

【3500字,吃晚饭去也。】

朝廷如此急于罢免葛长存,在孙绍宗看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态度。

大周建国之后,就将辽东视为自己的领土,眼下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夷,突然跳出来要封疆列土,搞什么后金国。

谁能答应?谁敢答应?

承认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但眼下南疆战事正酣,朝廷又实在腾不出兵马粮草去辽东平叛,因此也不便摆明车马,直接将对方视为乱臣贼子。

于是在这瞻前顾后之下,朝廷做出的唯一反应,就是雷利行风的罢免了甩锅将葛长存。

其中隐含的意思无非是:请有关部门设法自决,若敢胡乱推诿于上,葛长存就是前车之鉴!

说白了,这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

当然,非要往好了说,这其实也从侧面证明了,朝堂诸公对于‘孙猴子’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是相当认可的。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出了左寺衙署,就渐渐放缓了脚步,也正因如此,很快李文善就从后面赶了上来。

他喘着粗气的端详孙绍宗一眼,再回头看看左寺官署,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于是板着脸道:“其实那些蛮子也着实可笑,竟不知咱们大理寺,平日里就是从角门进出的。”

这口条,同方才可是大相径庭。

孙绍宗诧异的斜了他一眼,见他面皮涨红,眉目间又透出些无奈来,这才明白,他约莫是以为自己胆怯了,所以主动帮着搭了个台阶。

想通这些,孙绍宗不觉哈哈一笑,摇头道:“老哥误会了,我只是怕走的太快,车夫赶不及过去。”

他选择从正门出入,本就是为了把大理寺丢掉的面子找回来,若到时候若还要傻愣愣的站在路边等车,岂不是忒也尴尬了?

李文善的脸色又红了几分,讷讷的随着孙绍宗走了一段,眼见离着正门不远了,才有忍不住好奇问:“却不知贤弟,究竟准备怎么处置那些蛮子?”

“处置?”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反问:“我朝只禁止咆哮公堂,在衙门外面叫骂几句,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吧?”

“呃……”

李文善又被噎住了,心道你要是不想处置那些蛮子,偏要走那正门作甚?

罢了,反正离着正门不远了,且看他耍什么花样便是。

却说眼见离着正门不远了,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肉香,李文善定睛一瞧,就见门洞里十来个兵丁,正各自捧了海碗、擎着面饼胡吃海喝。

偏他们还不肯靠边站,一多半都戳在大门正中,不时还对着外面那些辽东鞑子指指点点的,到似是在看猴戏一般。

这是把大理寺当饭馆了?

李文善当下脸色就是一沉,只是还不等发作出来,门洞里早有一人飞也似的迎了出来。

“卑职洪九,见过两位大人!”

眼见这小吏抬头时,嘴角还闪着油光,李文善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洞里喝问:“这怎么回事?!眼下一群胡虏堵门谩骂,正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关头,你们怎得竟敢……”

“李少卿稍安勿躁。”

孙绍宗忽地打断了他的话,下巴往门外一点:“洪九,你这是想激怒那些鞑子?”

洪九松了口气,挠着耳朵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法眼——总被这么堵着门叫骂,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卑职就擅作主张……”

“若是那些蛮子受不得激,主动同咱们冲突起来,错自然在他们——总不能咱们在衙门里吃饭,也碍着他们了吧?”

听到这里,李文善又忍不住插口道:“你之前不是还说,弹压不住这些蛮子么?若让他们闯进去,把那犯事儿的头人救出来,咱们大理寺岂不成了笑柄?!”

不得不说,这李文善虽然品行端正文采斐然,可在这人情世故方面,却着实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的。

不说别人,换成魏益在场,就绝不会有此疑问。

“大人明鉴。”

洪九赔笑着解释道:“真要闹到了那个地步,巡防营和五城兵马司就不得不插手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孙大人坐镇么。”

孙绍宗却立刻横了他一眼:“既知道有我在,以后就不要耍这等小聪明。”

其实洪九这激将法,也还算是稳妥,只是堂堂大理寺,被十几个蛮子打上门,总也难免有碍名声。

“是是是,卑职一定谨记,下次再不敢擅作主张了!”

洪九还在躬身告罪,忽然发觉孙绍宗凑到了近前,下意识的抬眼观望,却听孙绍宗情轻声道:“替本官通名。”

话音未落,便不紧不慢的向外走去。

通名?

洪九狐疑的跟了几步,见孙绍宗跨过门槛分开众衙役,毫不犹豫的走向那群蛮子,突然间福灵心至,在人堆里扯着嗓子喊道:“大理寺左少卿孙大人到,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原本那些蛮子们,就已经注意到了孙绍宗,听到这一声吼,当下都舍了旁处,四面八方的围拢上来。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却是文绉绉的拱手道:“在下是金国使者互里波,敢问尊驾……”

那互里波正说着,忽觉有些诡异,因为这位独自出门的左少卿,竟对自己视若不见、听若未闻,依旧不慌不忙的往前走着,眼见着就要与自己撞到了一处了。

这……

这是什么意思?

互里波正纳闷不已,孙绍宗胸膛却已经撞上了他作揖的双手,顿时一股怪力涌来,使得脚下立足不稳,蹬蹬蹬倒退了三步。

“@#%¥&*!”

“你做什么?”

“无礼!”

旁边的蛮人见状,当下是群情激奋,那互里波左右遮拦,还是有两人上前意图推搡孙绍宗。

“退下,你们快退下!”

互里波大吃一惊,忙甩开周遭的扶持,就想把那两人拽回来。

这次堵门闹事,就是他的主意,为的是制造压力,逼迫大周官府交出副使阿邻祁图。

但制造压力和与大周官府冲突,却并不是一回事,尤其这什么左少卿,怎么听也不像是个普通官员。

真要是伤了对方,事情可就闹大了!

正因如此,互里波才急于阻止那两个不冷静的莽夫。

然而还不等他出手,局势却又有了新的变化:

那两个上前推搡孙绍宗的莽夫,先是单手,后来干脆两只手都撑在孙绍宗胸前,可这四条肉柱子的粗胳膊,却丝毫没能阻止孙绍宗的脚步。

他依旧是不缓不急的走着,每一步都透着从容不破。

而那两个推搡的蛮子,却憋的面红耳赤,拼命往前努着劲儿,身子却在地上打着滑往后退!

这……

互里波瞪大了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让开,让我来!”

“看我拦下他!”

他是愣怔住了,可旁边却不乏热血上头的蛮子,于是呼啦一下子,又扑上去五六个。

原本他们冲上去的时候,还想着替下那两个‘酒囊饭袋’来着,可手搭在孙绍宗身上一发力,却再顾不得多说半句,个顶个脸涨的猪肝仿佛,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来。

然而……

孙绍宗依旧步伐稳健如昔!

就仿佛那十几条青筋毕露的胳膊,不是在拼命阻止他前进,而是他身上的小小挂件一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一个蛮子脚下发软,踉跄着跌了个跟头,爬起来之后不觉恼羞成怒,挥拳砸向了孙绍宗的鼻梁!

啪~

就听一声脆响,那砂锅大的拳头,稳稳停在了孙绍宗面前约一尺远的地方——准确的说,是被孙绍宗捏在半空之中。

咔吧~

随即又是一声脆响,那蛮子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他嘶声狂叫着,又挥起了另一直拳头。

可还没等抡出去,就觉得腰上又是一紧,紧接着被孙绍宗单臂举过头顶,随手往后一抛,那一百六十多斤的分量,便稻草也似的飘飞出三丈多远,分毫不差的落在了门洞里。

“拿下。”

那蛮子在门洞里摔了个结结实实,孙绍宗的命令也同时传入了众衙役耳中。

不过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一时恍惚莫名。

最后还是洪九激灵,发一声喊扑了上去,旁边的衙役们才纷纷丢下肉汤、面饼,叠罗汉似的把那蛮子压在身下。

仓啷~

眼见这一幕,门外的鞑子们也急了,当下是就有几柄腰刀出鞘,扇面似的把孙绍宗围在当中。

“住手、住手!快把刀收起来!”

这时互里波才如梦方醒,急忙抢到近前,大声呵斥着,甚至强行将其中一人的腰刀夺下,重新插回了鞘里,

其余鞑子见他疾言厉色,这才悻悻的收齐了兵刃,不过依旧是虎视眈眈瞪着孙绍宗。

互里波松了口气,转身面对孙绍宗刚要开口,却忽地发现对方额头正中,竟不知何时又睁开了一只血目!

互里波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叫道:“阁下莫非是‘八百破十万,一剑定湖广’的孙将军?!若早知是将军当面,我等必不敢造次!”

咦?

这是又出新版本了?

话说……

这应该算是剽窃吧?

毕竟‘八百破十万’什么的,好像是人家岳飞的战绩。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面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淡然道:“当街袭击朝廷命官,论罪可刑可流,重者立斩。”

互里波忙道:“我等是金国使者,这次来大周……”

孙绍宗不等他说完,又补了句:“我大理寺不禁民众喊冤,但要守礼、守法。”

“是我等莽撞了。”

互里波忙告了声罪,随即又重新申明道:“我等是金国使……”

“让让、让让、都让让!”

但他的话却再一次被人打断了,却是张成赶着马车挤进了人群之中。

不等那马车停稳,孙绍宗便利落的翻身而上,随即垂下车帘,隔绝了双方的视线。

当张成再此扬起马鞭时,满街的百姓霎时间让出了一条去路。

“孙将军、孙将军、孙将军!”

互里波追在马车后面喊了几声,却也只能眼瞧着那马车渐渐远去。

“互里波大人!”

这时两个鞑子凑到互里波身前,颇为不满的质问着:“方才为何不让我等拦下那汉官?就算他是什么将军,也……”

啪~

互里波抬手就是一巴掌,阴沉着脸呵斥道:“靺……女真人从不怯懦,但面对真正的勇士时,却也要保持足够的敬意!”

那挨了耳光的蛮子与他对视半晌,终于还是满满垂下了头颅。

倒是旁边那个没来及开口的,此时忍不住追问:“那阿邻头人和哈不该怎么办?咱们继续堵在这里要人,还是……”

互里波抬头打量着台阶上,士气已经截然不同的衙役们,皱眉沉吟半晌,摇头道:“今天怕是不成了,咱们先回去再说。”

第910章 愿是不愿

【快一点了,吃饭去。】

是夜。

望江楼内人潮涌涌、座无虚席,那喧嚣声更是比往日多了十倍不止。

毕竟以往能来这望江楼听戏的非富即贵,即便是大厅里散座的,也多半是中产之家。

今儿来的,却是一群刚刚离开战场不久的丘八,喝的兴起,那种种癫狂之态,自非常人可比。

二楼雅间。

卢剑星见孙绍宗望着楼下出神,只当他是看不惯这般恣意胡来——毕竟这地方,平时招待的可都是王公贵族。

于是便小声请示道:“大人,可要卑职下去打声招呼,让弟兄们收敛些?”

“什么?”

孙绍宗一时没明白过来,等醒悟过来,不由失笑道:“今儿也没外人在,你拘束着他们给谁看?”

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我方才是想起朝中一些琐事,所以有些走神了。”

砰~

韩帮猛地一拍桌子跳将起来,拧眉立目的叫道:“大人可是为了那几个辽东蛮子烦恼?没说的,我老韩这就带人去剁碎……”

“给老子坐下!”

孙绍宗一瞪眼,正豪情万丈的韩帮顿时萎了,讷讷的坐会了原位,重新抄起筷子,却也不敢夹菜,只在自己的杯盘里胡乱拨弄着。

孙绍宗见状,随手夹了一大块鹿蹄筋,直接抛到他盘子里,没好气的笑骂着:“这一大桌子菜,都堵不住你的臭嘴——莫说几个蛮子,便是几百、几千,我又何曾放在眼里?”

这韩帮素来管不住嘴,又惯会顺杆爬往上爬,见孙绍宗并未真个着恼,便一面喜笑颜开的弃了筷子,抓起那路蹄筋塞了满嘴,一面又口齿不清的问:“那大人您方才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内阁的事儿,怎么?你也准备跟着搀和搀和?”

“不了、不了。”

韩帮顿时又萎了。

但孙绍宗这话,还真就不是刻意糊弄韩帮,他方才之所以会走神,的确是因为内阁的最新动向。

这还是中午从于谦那里听来的消息:众望所归的徐辅仁徐阁老,八成是不会入阁了!

虽然于谦没有细说,但根据他话里话外的埋怨【与徐阁老一样,于谦也认为以眼下大周的形势,再容不得继续内耗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十有七八是因为徐阁老之前,明确表态支持太子的缘故。

一旦这事儿变成既定事实,朝堂格局乃至夺嫡形势,肯定又会有新的变化。

而身处局中,孙绍宗自然也要慎重考量,这事儿会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另外……

如果徐辅仁不入阁的话,内阁次辅的位置,又该由谁来填补呢?

难道是吏部尚书王哲?

真要是那样,薛蟠这小子可算是捡到宝了!

要知道此时接任次辅,极大概率会在两三年内登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二哥、二哥!”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刚想到薛蟠,他那粗嗓门就在走廊里响了起来,不多时房门左右一分,薛蟠大咧咧的走了进来,先打了个罗圈揖,口中告罪道:“诸位见谅,我老薛来迟了!”

除了孙绍宗以外,众人忙都起身相迎,一是给孙绍宗面子,二来薛蟠的岳父毕竟是吏部天官,保不齐那天就用上了。

薛蟠其实也认不全这许多人,好容易应付过去,目光就落在了沈炼身上。

其实打从他进门之后,沈炼也一直在悄悄关注着他。

此时见这薛大脑袋,瞪着眼睛直个劲儿的端详自己,沈炼先是有些心虚的挪开了视线,继而又觉得太过示弱,重新与他对视起来。

“好!”

薛蟠忽地一拍巴掌,啧啧赞道:“果然不愧是二哥看重的人,这相貌恁是要得!”

若旁人说这话,沈炼倒未必太过在意,可出自薛蟠之口,却让他忍俊不禁的菊花一紧。

毕竟当初沈炼曾经摸过薛蟠的底,对这位薛大少的生冷不忌,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当下心中便提起三分警惕、七分恼意。

不过还没等他应答,薛蟠又是重重一拍手,头也不回的吆喝道:“进来吧,让沈千户好生相看相看!”

话音未落,一个怀抱琵琶的婀娜女子,就婷婷袅袅的走进了包间,只垂首含胸微微施了一礼,便荡漾出千般妩媚、万种风情。

沈炼眼神顿时直了,梦呓的脱口叫道:“芸……云儿姑娘?!”

随即稍稍冷静了下,又狐疑的望向薛蟠:“薛大人,您这是何意?”

“哈哈……”

薛蟠爽朗的一笑,从袖筒里摸出张薄薄的纸片,随手往沈炼面前一递:“听二哥说韩千户身边没人伺候,正巧我老薛刚买下个姐儿,索性就转送与韩千户——这是身契,为奴为妾都使得!”

沈炼惊愕的看着那身契,半晌抬头看看云儿,再回头看看孙绍宗,忽的一张脸涨了个血红,抓起身旁的酒杯胡乱斟满,一口灌进了喉咙里。

也不顾颌下酒水淋漓,他抛下酒杯直愣愣的到了云儿身前,一字一句的问:“你……你可愿从我?”

云儿其实对沈炼并没有多少的印象,甚至还是在薛蟠的提醒下,才记起当初似乎有这么个人,曾在锦香院里与柳湘莲切磋过。

但区区一个青楼妓馆里的姐儿,面对此情此景,又如何说得出拒绝二字?

当下轻点臻首,不胜娇羞的道:“云儿愿意追随将军左右。”

“好、好、好!”

沈炼听了这话,连道了三声‘好’字,然后转身要过了薛蟠手里的身契,不由分说直接扯了个粉碎。

众人眼见他白捡了个千娇百媚的姐儿,正自艳羡不已,冷不丁见到这等情景,都禁不住为之愕然。

连云儿也有些懵了,脸上羞笑渐渐转为茫然与惶恐。

这时就见沈炼又一字一句的问:“也不拘什么好日子,三天后我娶你过门可好?不是奴婢、更不是小妾,日后你便是我沈炼的正室夫人!”

这下云儿当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旁边众人也都是哗然一片。

要知道眼下的沈炼,可不是当年那个憋屈的七品总旗了,这次回京至少也能封赏个五品千户,而且有湖广的功绩打底,三五年间升任参将,也是极有希望的!

这大好的前程,多少良家女子任其挑选?

偏他竟要娶个娼妇为妻!

卢剑星忍不住呵斥道:“老二,你莫不是喝多……”

“大哥!”

沈炼头也不回的低喝了一声,随即又问了一遍:“你可愿意?”

“我……”

确认沈炼并非是酒后胡言,云儿迷茫的目光渐渐坚定,却也多了一层水雾。

她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我……奴家配不上……”

“只说愿是不愿!”

“我……我愿意。”

三个字颤巍巍的吐出,泪水已是滂沱而下。

“好!”

沈炼伸手拉住她的柔荑,转身郑重的向薛蟠一礼:“沈炼厚颜请薛大人做媒。”

随即又向众人罗圈一揖,这次云儿也夫唱妇随的跟着见礼,只是听到沈炼接下来的话时,又泪眼婆娑的怔住了:

却听沈炼字字铿锵的道:“再请大人和诸位兄弟做我的证人,我沈炼今生若是负她,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911章 借参

【果然,下午开了qq,效率就下降了。】

五更刚过【早上五点】。

听得听外间钟响,绣橘条件反射似的撩开被褥,一面往床头摸索着小衣,一面斜了两条长腿往地上划拉。

不多时,一对儿并蒂莲似的脚丫,便套进了绣鞋里,可把床头摸索了一遍,却也没寻见那小衣的踪影。

绣橘坐在床上呆愣了半晌,才猛地清醒起来。

昨儿孙绍宗半夜过来,她也曾在这大床上雨露均沾,只是完事儿以后,却不好赖在女主人床上。

因实在乏了,便干脆赤着身子回了小床上,所以那贴身的衣物自然还留在大床上。

于是忙不迭抹黑起身,凑到了正北的大床附近。

先自床头的花几上取了火折子,小心翼翼的点燃了蜡烛,果见那拔步床头的横杆上,正乱糟糟挂着几件衣裳。

绣橘便探着身子,把那些衣服分门别类,又将属于自己的几件摘下来,窸窸窣窣的往身上套裹。

“什么时辰了?”

就在这时,那垂着帘子的拔步床上,传出了孙绍宗浑厚的嗓音。

绣橘手上一顿,忙倾着身子轻声道:“刚过寅时不久,爷是眼下就起身,还是……”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娇怯怯的嘤咛。

绣橘脸上一烫,忙识趣的穿好了衣裳,又去外间兑了温水洗漱。

等一切收拾停当了,正不知该不该重新进去伺候着,忽听贾迎春在里面招呼道:“绣橘,打盆水进来。”

看来方才只是嬉闹,并没有晨间返场的意思。

于是绣橘又兑了盆热水,匆匆的进了里间,却见贾迎春正披散着头发,服侍孙绍宗起身,便忙紧走几步上前帮忙。

主仆两个齐心协力,先紧着孙绍宗梳洗齐整,又从密道离开之后,这才先后在梳妆台前置备齐整。

忙的时候不显什么,等到终于闲下来,酣战半夜的后遗症顿时席卷而来,主仆两个是比着劲儿的打哈欠。

偏刚插了满头珠翠,也实在不便躺上睡个回笼觉。

好在主仆也早就有了经验,径在外间罗汉床上垫了靠枕,各自斜倚着扶手小憩。

又过了不久,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绣橘忙自罗汉床上下来,一面往门前迎,一面探问:“可是鸳鸯姐姐在外面?”

等鸳鸯在外面应了,她这才下了门闩,将鸳鸯迎进了屋里。

却说鸳鸯进到屋里,见主仆两个都是一脸倦意,那还不知昨晚上又发生了什么?

暗道了一声‘冤孽’,却又急忙拉着绣橘四处巡视了一遍,免得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绣橘也早知瞒不过她,两人却是心照不宣,谁也不肯点破——只是偶尔找到些不该有的痕迹,绣橘还是难免羞不可抑。

这里正忙活着,忽听外面院门被砸的山响。

屋里主仆几个都是一愣,这眼下也才卯正【六点】刚过,那个不开眼的敢如此莽撞?

莫非……

是前院出了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鸳鸯自不敢耽搁,忙同绣橘一起迎了出去,一面开门一面扬声问道:“谁啊,这大早上的就过来砸门!”

就听外面有婆子急道:“我的姑娘唉,可是了不得了,家里宝二爷得了重病,这不,二太太一早打发了周瑞家的过来,管咱们太太借保命的老山参呢!”

这婆子是贾迎春的陪嫁之一,原本就在荣国府伺候了好几十年,故而这一着急起来,便家里、咱们的,分不出个里外来。

但鸳鸯一听说宝玉重病,甚至要借老山参保命,当下哪还顾得上别的?

忙引了那婆子进去通禀。

不过会儿功夫,周瑞家的也被带了进来,哭天抹泪的一番掰扯,众人这才知道贾宝玉是因为秋纹一事忧思成疾。

初时只是小恙,不曾想这些天越来越重,换了两茬太医也不济事。

到了昨儿,更是整日的高烧不退,连神志也渐渐迷糊了。

王夫人因此又和贾政大吵了几回,更命人满世界的搜寻名医圣手,昨儿晚上听林黛玉提起,孙家近来得了不少辽东老参,便一早派了周瑞家的过来商借。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

周瑞家的说到这里,冷不丁就觉得有些跌份儿,忙往回找补道:“咱们家不比那小门小户,拿这东西当宝贝一样金贵,平常谁家有个病啊灾的,但凡求到太太身前,断没有不允的!”

“这三不五时的事儿,谁也没刻意盘算过,哪承想就这么巧,这临到咱们二爷头上,库里愣是只余下一大把参须子。”

她这分明是打肿脸充胖子,荣国府外松内紧的现状,旁人未必清楚,三不五时就要接济娘家的贾迎春,又怎会不知根底?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打从大兴土木盖起那大观园以来,荣国府就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窘境。

即便当初查抄赖家等豪奴,收缴回不少的银子,也架不住经年累月的寅吃卯粮。

也正因如此,之前听闻王熙凤私藏了十几万两外财时,阖府上下才会那般的群情激奋。

闲话少提,却说鸳鸯听她到了这时候,竟还不忘给王夫人脸上贴金,心下无奈,却也不好拆穿她,只笑着打趣道:“婶子说这些作甚?难道还怕我们太太,不惦念着姐弟情分么?”

说着,又转回身禀报道:“太太,咱们库里过百年的老山参,一共有六支,五十年以上的十七支,再往下的年份不等,约莫还有百余根。”

这既是提醒贾迎春,亦有些炫富的意思。

贾迎春略一思量,便道:“百年老参和五十年的各取三支出来,你让人安排一下,待会儿我亲自带过去。”

鸳鸯恭声应了,却没急着动身,而是又提醒道:“太太,这事儿是不是要知会二爷一声?”

“对对对!”

贾迎春忙点头:“这事儿合该知会二爷一声——绣橘,你去前面看看,若二爷已经去衙门了,就等晚上再说。”

说到‘晚上’,她没来由的就是面上一红,好在鸳鸯、绣橘纷纷领命,旁边周瑞家的又是千恩万谢,忙乱中,倒也没谁瞧出什么不对来。

…………

且不提贾迎春这里如何准备,却说绣橘得了吩咐,匆匆赶到前院里寻人一扫听,才知道孙绍宗并未离府,而是正在大厅里待客。

绣橘便又寻到了客厅门外,打算等孙绍宗送走了客人,便禀报贾宝玉病重,派人借用家中老参一事。

“……大人拳拳爱护之心,沈炼无以为报……”

“昨儿当着薛大人,实不便越过他去,但沈炼心里明白,薛大人肯割爱与我,皆赖您从中周旋……

“等新妇过门……”

既是守在门外,难免会听到些什么,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倒像是自家二爷替人保了桩大媒。

不过绣橘也没多想,只等那客人告辞离开,便就忙进去禀报。

而听说贾宝玉得了重病,甚至需要备下老山参吊命,孙绍宗也是吓了一跳,当即命人去衙门里告了半日假,打算同贾迎春一起去荣国府探望。

第912章 痴儿

荣国府。

贾政与王夫人隔着丈许远,斗鸡也似的探着脖子。

粗重的喘息、披散的长发、凌乱的衣襟——显然,这夫妻二人刚刚结束了一场,纯字面意义上的‘酣战’。

虽说身上的伤痕远多于对方,但身为男人的贾政,还是率先缓过劲儿来,阴沉着脸道:“环儿便是再……再不肖,那也是我的骨血!现如今他被人所害,你竟还想让我饶了那该死的贱婢?!”

三年前宝玉被责打时,王夫人还只是哭求,可现如今却早看破了夫为妻纲那一套,面对贾政这番责问,立刻毫不避让的反唇相讥:“难道宝玉就不是你的骨血了?当初那该死的贱婢要害他和凤丫头时,也不知是谁一力偏袒!”

“你!”

贾政怒视着妻子,半晌将袍袖一卷,背负双手道:“这不过是揣测,又无甚真凭实据,况且宝玉和凤丫头眼下不都还活的好好的?”

“高烧不退,成日昏迷,也算是好好的?!”听他否认当初之事,王夫人顿时又炸了窝,激动的点指着贾政:“是不是非要宝玉一命呜呼,让那贱婢生下的小孽种继承家业,你才算是满意!”

“你胡说什么?!”

贾政也是暴怒不已,指着外面道:“我不是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令秦大人了么?不过是忧思成疾,难道以秦大人的医术,还能保不住他?!”

“若保不住呢?!”

“休要胡搅蛮缠!”

“好好好,我是胡搅蛮缠,却不知母亲知道此事……”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

两夫妻越贴越近,吐沫星子都挂在了对方脸上,眼见就要从口角迈向拳脚了,忽听外面有人怯生生的禀报:“老爷、夫人,周瑞家的回来了——姑奶奶和孙家二爷得了消息,也一起赶了过来。”

夫妻两个这才偃旗息鼓,一面各自喊来心腹下人,涂脂抹粉遮住痕迹,一面命人去请孙家叔嫂过来相见。

…………

一刻钟后。

孙绍宗在小厮的引领下,来到荣国府西北角一处凉亭左近,就见贾政负手而立仰天长望,衣襟飘摇、帽翅荡漾,乍看之下真有几分李杜风采。

可惜离近了细瞧,却是一脸的苦瓜相。

“老爷。”

那小厮轻唤了一声,贾政这才发现了孙绍宗已经到了,忙深施了一礼,歉然道:“小儿抱恙,倒累的二郎耽搁了公事。”

“世叔说的哪里话。”

孙绍宗急忙还礼,偷眼见贾政脸上除了愁容之外,隐隐还有几道抓伤,又听得不远处传来赵姨娘的嚎啕之声,便知这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于是开门见山的问:“却不知宝兄弟如今病情如何?可方便过去探视?”

贾政也自知眼下的仪容,实在不便待客,故而顺水推舟的交代道:“听说今儿一早倒是清醒了些,二郎若要去探视,不妨让他想清楚些,弑主刁奴如何能容?便是我荣国府不追究,国法人情也饶不得她!”

后面这些话,怕是说给赵姨娘听的吧?

孙绍宗心下无语,也只能模棱两可的敷衍着:“且看宝兄弟病情如何,再论其它不迟。”

贾政果然也没指望,他当真把这话带给宝玉,轻轻挥了挥袍袖,示意那小厮带孙绍宗转去大观园里。

一路无话。

等到了怡红院中,不出孙绍宗的意料,满眼尽是莺莺燕燕,一个个愁云惨淡的,似黛玉、袭人等,更是美目肿胀,也不知已经撒了多少泪水。

眼见得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众女忙都上前见礼,其中竟有不少人面露希冀之色——约莫是想起了当初‘魇魔法姊弟逢五鬼’时,孙绍宗力挽狂澜的旧事。

不过这忧思成疾可不是中毒,孙绍宗即便略通医术,又哪里比得上太医院的手段?

“诸位妹妹不必多礼。”

孙绍宗还了一礼,目视着堂屋寝室问:“连袭人都在外面,莫非眼下不便进去探视?”

“孙二爷误会了。”

袭人忙解释道:“夫人带着姑奶奶正在里面探视,因太医们叮嘱过,屋里不能有太多人,所以奴婢才避了出来。”

原来如此。

孙绍宗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却有些尴尬起来。

这群莺莺燕燕他也见过不少回了,可每次不是匆匆别过,就是有宝玉等人陪同,眼下这般被围在当中,还真有些不习惯。

犹豫了片刻,便把目光转向了林黛玉:“平素他最听林妹妹的,这次难道就劝解不得?”

因阮蓉的关系,他与黛玉之间反倒是最熟悉的——连儿子身上的衣物,都有不少是黛玉的手艺。

林黛玉听他发问,微微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劝的,我只陪着他便是了。”

这话……

听着怎么像是别有隐情的样子?

孙绍宗心中一动,隐隐有些揣测。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候选择林黛玉作为聊天对象,果然是个错误。

两人只这一句对答,就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沉默当中。

好在这时王夫人和贾迎春,也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夫人双目通红的向孙绍宗轻轻一颔首:“二郎进去看看吧,他平日最是服膺二郎,说不准能听进去几句劝。”

孙绍宗自然不会推辞,拱手见礼之后,便独自一人进到了里面。

挑开门帘,绕过屏风,就见贾宝玉仰躺在床上,额头还压着冰袋,嘴里一声声的念叨着:“秋纹、秋……秋纹……”

孙绍宗默不作声的凑到近前,仔细端详了他半晌,忽地开口道:“好了,在我面前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

宝玉的呢喃声一滞,不过却并没有回应孙绍宗的话。

孙绍宗也不急,就这么不错眼的盯着他。

好半晌,宝玉终于挣开了眼睛,摇头苦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二哥。”

却原来他这病虽是真的,实则却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严重。

“非只是我,你那林妹妹八成也看出来了。”孙绍宗撇嘴道:“方才听她那口气,约莫是想着你一旦弄假成真了,就为你殉情来着。”

“这如何使得!”

宝玉猛地自床上起身,随即眼前一黑,又颓然的倒了下去。

孙绍宗捡起那冰袋,又重新放回他额头上,随口问:“这病是你自己刻意弄出来的?”

“也……也不全是。”

贾宝玉哭丧着脸道:“初时的确是偶染小恙,后来才……”

说着,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毕竟小弟人微言轻、别无所长,就只这条性命还金贵些。”

这又何必、何苦?

先是沈炼宁愿被人耻笑,也要娶一个娼妇为妻;这边儿宝玉又为了个丫鬟,不惜作践自己的身子……

世间的痴儿何其多栽?

不过看贾政的样子,怕并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对了!

荣国府里不还有个大杀器么?

“老太太那边儿……”

“不能惊动祖母!”

孙绍宗刚一提起贾母,宝玉便斩钉截铁的道:“她老人家近来本就身子不适,若再因为我加重了病情,小弟岂不是百死莫赎?!”

原来是他为了孝道,主动放弃了这大杀器,怪不得贾政一直不肯退让呢。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是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话,那也就不是贾宝玉了。

“唉~”

孙绍宗也只能叹息一声,摇头道:“罢了,我再去同世叔谈一谈,看看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有事要出门,明天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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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3章 远在天边,近在……

【宿醉,感觉一点都不饿,还有点想吐。】

步出赵姨娘的小院,听那哭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又嘹亮了几分,孙绍宗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方才他连哄带吓的,好容易让贾政有些松动,不想却在赵姨娘的嚎啕之下功亏一篑了。

“孙大人。”

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树荫后面忽然转出个人来,却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玉钏。

玉钏到了近前深施了一礼,然后视线便在孙绍宗和赵姨娘那小院之间打转,满眼的探究之色。

孙绍宗对她摇了摇头,又问起王夫人的行止。

“正是奉我家太太的吩咐,想请大人过去说话。”玉钏说着,又微微一福:“大人请跟我来。”

一路无话。

行出没多远,就到了荣禧堂左近的三间耳房。

不等孙绍宗到得门前,早有丫鬟进去通禀了,于是王夫人便迫不及待的迎了出来陪伴在她左右的,还有薛姨妈和李纨。

这个组合可这真是……

孙绍宗不敢多看,抢步上前躬身行礼,只是还不等开口,却早被王夫人一把扶住,急问:“贤侄,那老东西可曾松口?”

“这个……”

孙绍宗一支吾,王夫人脸上的希冀顿时暗淡了下来,颓然的松开了双手,眼眶也霎时红了。

孙绍宗见状,忙道:“不过小侄刚刚想起一人,应该可以说动世叔。”

“是什么人?!”

王夫人再次激动起来。

孙绍宗胸有成竹的道:“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

“呸~!”

‘不知为何’,薛姨妈忽的啐了一口,王夫人下意识转头望过去时,她却又忙红着脸垂下了头。

好在王夫人救子心切,也没往深里想,便又急着催问:“究竟是何人,二郎尽管说出来就是,便再怎么难请,我也要把他请来!”

“也说不上难。”

孙绍宗摇头道:“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府上的赦世叔,只要他肯出面晓以大义,事情必能迎刃而解。”

“大伯?”

王夫人不由一愣,因长房和二房不睦,她又最是瞧不起贾赦那人,故而从未想过要向贾赦求助。

然而现如今受孙绍宗点醒,却是越想越觉得合适。

这府上最能够制衡贾政的,自然非老太太莫属。

可这大杀器近来也正卧病在床,宝玉是不愿加重她的病情,王夫人则是承担不起让婆婆病重的后果。

所以母子两个,都没法动用这张王牌。

但贾赦就不一样了,以当前的形势,他就算不把这事儿捅出去,凭借着长兄的身份,再打出孝道的名义,就足够压制贾政和赵姨娘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如梦初醒般点头道:“对对对,这事儿正该着落在大伯身上,我这便去寻他出面!”

说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急匆匆直奔东跨院而去。

那丫鬟婆子们自也跟去了一多半,只余下薛姨妈、李纨主仆几个,和孙绍宗大眼瞪小眼了良久。

…………

没等贾赦与贾政兄弟两个,讨论出个结果来,孙绍宗就先告辞离开了荣国府。

毕竟昨儿还有蛮子堵门闹事呢,这多事之秋,他这二把手总不好一直请假。

不过到了衙门附近,却并没瞧见昨儿那伙女真人听临时守门的洪九说,好像是去了礼部。

看来这些女真人里,也还有几个聪明的,知道事情的关键,其实不在大理寺这边怎么处置,而在于朝廷对后金使团的定位。

如果将其视为一国使节,大理寺这边儿最多也就是建议朝廷,将那伤人拘捕的阿邻祁图驱逐处境。

反之,若是朝廷不肯承认后金国,那这案子自然也只能照章处置。

当然,并不是谁都能想到这一点,至少以右少卿李文善为首不少人,就认为女真鞑子转移战场,是怕了孙绍宗天下无双的勇力。

为此,中午在饭桌上,李文善还很是失落的感慨着:“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李兄这是哪里话?”

孙绍宗口齿不清的含糊道:“等《普法下乡》的事儿批下来,我可全指着你带头编教材呢谁敢说读书人没用,我头一个就不答应。”

说着,又把筷子伸向了饭桌正中的水晶猪肘。

裁开糯软的猪皮,浓郁晶莹的汤汁顿时淌了出来,等下面的虾仁被浸透了,再用裁下来的皮肉裹住,吃起来是说不出的鲜香浑郁。

天下脚下首善之地,这衙门里的食堂,也不敢弄什么山珍海味,想要讨好领导,就只能在普通食材上搞花样。

惟其如此,这猪羊肉才做的最是地道。

不过李文善显然没什么食欲,有意无意的用筷子梳弄着颌下胡须,口中喃喃自语:“说起这《普法下乡》来,按说也过去半个月了,总该有个音信吧?怎得竟连个风声都没得?”

说着,他忐忑的望向孙绍宗:“该不会被陛下留中了吧?”

“应该不会,怎么说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就算有些瑕疵,也该拿到朝会上讨论才对。”

孙绍宗随口敷衍着,心里却明镜也似的内阁人选出了反复,朝中大佬和皇帝,那还有心管什么《普法下乡》?

估计要等到次辅人选尘埃落定之后,才会开始推行这项计划。

或许……

该找个机会同薛蟠的老丈人沟通沟通,如果能说服他在上任之后,拿《普法下乡》当作主抓的政绩来推行,必然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对了。”

聊了几句《普法下乡》,李文善转头就又想起了眼前:“那伤人的辽东鞑子,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堂?”

“不急,先在尿桶上锁几日再说。”

孙绍宗不以为意的道:“这不是前两天都察院又送了几桩案子过来么,怎么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正说着,外面赵楠捧着封请帖进来,还没来及开口,孙绍宗就已经认出了那请帖的款式。

太子府的请帖?

莫非是因为徐阁老入阁受阻的事儿?

就听赵楠禀报道:“老爷,太子殿下命人送来请帖,邀您在这月二十三,一同去孙祭酒府上贺寿。”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啧~

这下贺礼就有些麻烦了,既不能太寒酸,又不能越过太子送的礼物。

要么……

派人去同太子妃事先沟通沟通?。

第914章 再现

【宿醉后状态实在不好,第三更挪到明天。】

却说这天晚上孙绍宗刚一回府,就先得了三个消息。

一是贾政已经松了口,由着顺天府秉公处置秋纹他能说出这话,其实已经等于饶过了秋纹的性命。

当然,就算是死罪可免,充军发配流放千里还是免不了的。

而现如今南疆战事正酣……

真要是被解送到云贵军前‘效力’,怕还不如死了痛快。

不过这也已经是贾政,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而作为不相干的外人,孙绍宗更没有继续插手的道理。

第二个消息则是,随军北上的那十几万两银子,已经正式运到了孙府,如今正在库里盘点清算。

而同时被送过来的,还有不少湖广官绅赠送的土仪,其中的珍品已经列好名录,只等孙绍宗闲暇时过目。

最后一个消息则是,北静王妃终于确诊怀了身孕,人近中年的水溶为此大喜过望,所以决定在三日后设宴,款待各路亲朋好友,孙绍宗也在被邀之列。

这个……

他也的确该过去瞧瞧。

…………

进了自家小院,孙绍宗就觉着静的有些出奇,里里外外这转了一圈,果不其然,除了几个留守的小丫鬟,有名有姓的都不在家。

阮蓉和香菱是到贾迎春屋里,商议迎娶邢岫烟过门的日子;尤二姐则是听说府库里收纳了十几万两银子,以及诸多的珍奇古玩,便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瞧稀罕。

这成日里被莺莺燕燕围着,乍一清静下来,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孙绍宗便取了霜之哀伤,在院子里胡乱演练些套路,权当是活络筋骨。

正耍的兴起,忽然听说管家赵仲基在外面求见。

孙绍宗败兴的把剑暂放在兵器架上,从丫鬟手里接过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到了外面。

正要喝问赵仲基究竟有何急事打扰,却冷不丁瞧见,他手上正捧着件十分眼熟的东西:一张通体黝黑硬挺油亮的帖子。

黑帖?!

孙绍宗急忙夺将过来,反复端详了几遍,然后转回身直奔小厨房,拨出几块炭火,把帖子往上面一丢。

果不其然,那帖子熊熊燃烧过后,便留下个巴掌大的‘冤’字。

当真是黑帖!

可这不明不白的,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封黑帖?

“回二爷的话。”

赵仲基见孙绍宗面色阴沉,自然不敢怠慢,忙解释道:“这张帖子,是刚刚清点那些银子的时候,在贴着封条的箱子里发现的,因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才拿来请您过目。”

在装银子的箱子里发现的?

“走,去府库里瞧瞧。”

孙绍宗当机立断,带着赵仲基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孙家的库房。

这库房位于后院偏西,平时由八个人九条狗,倒着班负责看守。

眼下这看守的人和狗都在门外候着,里面却是鸳鸯、司琪、石榴几个,正在带着人盘点。

原来是这群娘子军打头,也难怪尤二姐毫不避讳,带着孩子们过来凑热闹了。

因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众女连同几个男仆忙都围上来见礼。

孙绍宗当即开门见山的问:“方才那帖子,是在哪儿发现的?又是谁头一个发现的”

听了这话,众女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石榴小心翼翼的问:“二爷,这莫非就是那黑帖不成?”

原来她们也是这般猜测的,所以才请人将其转呈给了孙绍宗。

“也还说不准。”

孙绍宗没有直接承认,毕竟这次不同上回,并没有和凶案直接联系在一起,所以究竟是不是黑帖,还无法百分百确认。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方才的问题。

这次终于有人回答了:

“回二爷的话,就是这个箱子。”

其中一名男仆,指着某个大木箱子道:“我们几个把封条撕了,刚打开箱子,就见一张黑帖躺在白花花的银子上,因觉得奇怪,才拿去请鸳鸯姑娘过目。”

“这么说,是你们一起发现的?”

眼见几个男仆齐齐点头,孙绍宗才把目光,转向了那装银子的箱子。

此时那木箱的盖子大敞着,里面一锭锭的摞满了银元宝,看来应该还没有开始正式清点。

上前仔细端详了,发现最上面的一些银锭上,多少都沾染了些油亮的墨迹,就连箱子边缘也不例外。

从这规模来看,黑帖存放在里面,至少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还曾经历过搬运颠簸。

这倒基本排除了自家下人的嫌疑。

仔细端详了半晌之后,孙绍宗又把箱盖重新盖上,检查起了封条的情况。

而且不止检查这一个,开了封的、没开封的,总共十几个箱子,都被他检查了一个遍。

“爷,您瞧出些什么来没?”

这时尤二姐忍不住好奇的凑了上来,约莫是怕孙绍宗呵斥,还特地把梳着羊角辫的囡囡,也一起报了过来。

孙绍宗顺手在女儿头顶轻轻的摩挲着,沉吟道:“十几个箱子里,一共只有三个在贴了封条之后,还能在不留任何痕迹的情况下,扒开缝隙把那黑帖塞进去,而这个箱子就是其中之一。”

尤二姐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疑惑道:“哪知道这些有用吗?”

“至少证明了,它有很大概率是在封箱后,被人从缝隙里塞进去的。”

孙绍宗说着,忽然吩咐道:“你们继续盘点,爷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便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二爷、二爷!”

尤二姐抱着孩子赶了几步,孙绍宗却是充耳不闻,眼见那雄壮的背影消失在库房门外,她忍不住嘟着嘴一跺脚:“人家还说拿这些银子晚上助兴呢,这怎得就走了!”

…………

一刻钟后。

张成赶着马车出了角门,一路马不停蹄,直奔东便门而去。

目的地不用说,自是卢剑星等人临时驻扎的营地。

打从封箱启程北上,这十几万两银子,就一直处在重兵把守的状态,而且多数时间还是堆在船舱里。

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怕就是昨天晚上了当时一多半兵马,都被孙绍宗请去了望江楼,诺大的营地就只余下几十人把守。

再加上黑帖事件,一直也只在京城境内出现。

若是孙绍宗推测的没错,说不准就能在营地里,查出些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

他眼下最迫不及待想知道的,还是那黑帖背后的血案,究竟身在何处!

第915章 恁多的花样

【悲报,习惯性难产了……】

让孙绍宗失望了。

那天晚上他在大营里可说是一无所获。

非但如此,这之后试图确认案情的努力,也都以失败告终。

他首先详细复核了,大理寺待审的几桩案件——甚至包括那女真人阿邻祁图的案子在内——结果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后来他又通过仇云飞的关系,调阅了顺天府,乃至下辖大兴、宛平两县的卷宗,也同样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下孙绍宗彻底没了调查的方向。

忙碌的时间总是特别的快,这一晃眼的功夫,就是三天过去了。

因这日正午要去北静王府赴宴,孙绍宗一早在衙门里点了卯,还不到巳正【上午十点】,就又出了大理寺东角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北静王府,就见那大开的院门内外,已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其中真正有背景、有品级的勋贵官吏,其实并不是很多。

能在明面上压孙绍宗一头的,怕是连五指之数都凑不齐。

其中最为尊贵的,便是疑似北静王生父的右都御史赵荣亨了。

孙绍宗这疑似未来的北静王亲爹赶到时,他正被几个五六品的官员围在当中,周遭察言观色、试图挤入圈中的官员,更是不知凡几。

一眼看上去,赵荣亨俨然便是整个宴会的焦点中心,就连北静王水溶本人,也要略逊几分风采。

这倒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就在几天前,左都御史林齐晟刚刚告老还乡,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赵荣亨这二把手即将在都察院登顶。

不过……

考虑到众望所归的徐辅仁,都极有可能进不了内阁,依照孙绍宗看来,赵荣亨想要顺利接任左都御史,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当然,徐阁老的事儿眼下还属于内部消息,这些没什么门路的中低级官员,自然无从得知。

不过赵荣亨自己,多半也已经有觉悟了。

所以在孙绍宗假模假式的,预祝他顺利接掌左都御史时,他也只是报以苦笑,回了句:时也、命也,强求不得。

“孙大人。”

正和赵荣亨打着机锋,忽听后面有人呼唤,转头望去,却是已然恢复了七分旧容的卫若兰。

不过他显然并非专门来找孙绍宗打招呼的,左顾右盼一脸的茫然之色。

孙绍宗奇道:“卫兄这是在找什么?”

“找我大哥。”

卫若兰蹙眉道:“明明他先赶过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没寻见他的踪影。”

卫如松不知所踪了?

该不会是已经被人弄死了吧?

正处于敏感期的孙绍宗心下一动,正待追问究竟,又听得大厅门口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循声望去,那正和几个武将互动的,却不是卫如松还能是哪个?

啧~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刚才还以为卫若兰是为了当初被陷害的事儿,终于忍不住对同父异母的大哥动手了呢。

不过这也没办法,那张突然出现的黑帖,就像是悬在头上的利剑,真要是落下来还好说,这总是悬而不决的,实在让人心中难安。

将近午时,酒宴正式摆开,不过让人遗憾的是,一直到酒酣宴散之际,也没见北静王妃露面。

不过这样也好。

真要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撞上,谁能保证不被瞧出蛛丝马迹来?

真要是像赵荣亨当年那样,弄得朝野皆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因有了三分醉意,孙绍宗离了北静王府,也就没回衙门继续务公,而是径自回到了家中。

原本是想在自家小院里睡个午觉,再决定接下来的行止。

可到了家里,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脑子里全是有关于那黑帖的揣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个娇憨的身子,蛇也似的裹缠上来,殷红的小舌头在他耳垂上舔呧着:“二爷若是不睡不着,不如陪奴去消遣消遣?”

去?

孙绍宗反手勾住尤二姐的腰肢,隔着衣服轻搔了几下,故作狐疑道:“你这小蹄子,莫不是又想耍什么花招?”

“咯咯咯……爷跟我来就知道了。”

尤二姐哥哥娇笑着,柔弱无骨的挣脱了束缚,翻身下床,又亲手将两只马靴套在孙绍宗脚上。

孙绍宗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懒得费力去猜,自床上起身,借着三分酒意,牵线木偶似的,随着尤二姐主仆出了西厢。

三人一路往西,径直到了府库左近,一时犬吠人声俱起。

彩霞似是早得了吩咐,主动上前同那些护院分说了几句,彼辈便牵着狗散了个干净。

孙绍宗此时已隐隐有所明悟,正待调侃尤二姐几句,她却抢先一福道:“劳二爷在这里稍候片刻,奴先进去准备准备。”

说着,便拿出从阮蓉哪儿借来的钥匙,同彩霞一起进到了库房里面。

孙绍宗既然已经大致猜出,她究竟是要弄什么把戏,自然也由得她张罗。

约么等了一刻钟后,彩霞这才满面羞红的出来,说是姨娘已经准备好了,请孙绍宗进去说话。

说是早有预计,可等进了门抬眼望去,孙绍宗还是忍不住愣在了当场。

就只见府库正中银闪闪的一片,竟耸立着一座用无数银锭堆砌而成的堡垒!

哗啦~

正看的惊讶,突然之间,那堡垒正面的墙壁就轰然垮塌,数不清的银锭碰撞着、蹦跳着,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席卷了半个库房!

等到一切重归于宁静,孙绍宗这才注意到,那余下的三面银墙中央,正铺着数不清的珍贵皮毛。

而最上层的,则是一整张硕大的熊皮。

也就在孙绍宗望过去的同时,那熊皮蠕动着缓缓‘褪下’,剥出了尤二姐凹凸有致的身影。

但见她周身未着寸缕,只在腰肢上围了条大红的狐狸皮,此时那毛绒绒的尾巴,正在臀后摇摆荡漾着,趁着那雪缎也似的娇躯,真是说不尽的妩媚俏皮。

这婆娘,怎恁多的花样!

…………

虽然那厚重的库门,已经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但却隔断不了彩霞心中的绮念,一时魂游天外,竟不知今夕何夕。

“咦?你怎么在这儿?”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彩霞耳中,她这才猛地惊醒过来,继而又脱口叫道:“二奶奶?您……您怎得来了?!”

第916章 恁多的花样【续】

【补是够呛了,重新恢复上午、下午各一更。】

能被彩霞称为二奶奶,自非荣国府的当家主母王熙凤莫属。

可这王熙凤平白无故的,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孙家府库门外呢?

却原来这日上午,经太医反复确认,贾宝玉的病情已是大为减轻,估摸着再养上几日就能痊愈了。

王夫人闻讯欣喜非常,当下将漫天‘神佛’都谢了个遍,自然也没漏掉出力甚多的孙家。

特地备下了一份厚礼,托请王熙凤登门道谢——她到底是长辈,不比王熙凤这做嫂子的行事方便。

结果王熙凤带着礼物赶到孙家,却听说存在金陵的那十几万两银子,其实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封存进了孙家府库。

她登时心头就是一紧。

当初说好了这银子运到京城之后,是要两家平分的。

现如今孙绍宗却瞒着消息,悄悄把银子封存在府库里,莫非是生了别的心思?

【其实孙绍宗之所以没及时通告她,纯属是因为那黑帖的事儿耽搁了——尤其那黑帖就是在银箱里发现的,虽然反复调查之后,也没有发现更多的痕迹,但孙绍宗还是下意识的将其当成了证物。】

打从贾琏不近女色以来,对‘权钱’二字的追求与重视,便在王熙凤心中占据了主要地位。

如今这疑心一起,那心下如何还能安稳?

便看什么都觉得蹊跷,又勉强和贾迎春敷衍了几句,就忍不住主动提出,要去府库里过目一下那些银两。

两家合伙经营木材生意的事儿,本就是以贾迎春为纽带达成的,因此贾迎春也清楚这十几万两银子,实有一半是属于王熙凤的。

她又知道自家这嫂子,近年来愈发看重这黄白之物,因此也并未没多想,便让鸳鸯取了钥匙,引着王熙凤来到了府库。

一路无话。

这离着府库还有一段距离,就见彩霞独自守在府库门外,两眼呆愣,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直到众人走进了,也没有做出半点反应。

王熙凤见状,心下便愈发的警惕了。

毕竟她早就听说,彩霞和晴雯一起被孙绍宗收纳,做了通房丫鬟。

如今这彩霞独守库门,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于是王熙凤便抢在贾迎春之前,故作诧异的问:“咦?你怎么在这儿?”

却见彩霞惊愕抬头,脱口叫道:“二奶奶?您……您怎得来了?!”

那手足无措、红头胀脸的模样,落入王熙凤眼底,便好似如山铁证,顿时柳眉一竖、凤目含煞的逼问道:“你家二爷可是在里面?”

彩霞何曾经历过这等窘境?

早被她问的懵住了,先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又觉得不合适,忙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

王熙凤一瞧她这遮遮掩掩的,心中早已断定,孙绍宗眼下必然是在府库里,而且多半是在炮制针对自己的猫腻。

否则彩霞这贱婢看到自己,怎会表现的如此的慌张失措?!

当下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抢上前挤开彩霞,推门就往里闯。

“二奶奶、二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啊!”

彩霞待要去拦,却那还遮拦的住?

只得拼命堵住门缝,免得再有旁人闯将进去。

却说王熙凤进到库房里,还不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脚下便先踢到了什么,只听得咕噜噜叮当乱响,她下意识的低头望去,却只见那地上白花花一片,竟都是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

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彩霞?”

约莫也是被银锭乱撞的声音惊扰到了,府库深处中传出一个沉闷的嗓音。

这时王熙凤也大致适应了周遭的环境,当即也循声向库房深处望去,却正与疑惑起身的孙绍宗四目相对。

“啊……”

一声尖叫刚从两瓣红唇之间泄出,就被王熙凤反手捂住了,同时她也急忙背转过身,再不敢看上半眼。

这该死孙二郎,怎得恁多的花样!

只是眼前虽然清静了,方才那一撇所见,却像是楔子似的,直凿进她心底深处,使得积郁了两年多的某种情绪泉涌而出,一时直激的心如鹿撞、面似火烧。

“嫂子,方才可是你在尖叫?里面出什么事了?”

这时,外面忽然想起了贾迎春疑惑的询问声。

却原来方才那声尖叫,虽然未曾吐全,可王熙凤毕竟是站在府库门口,库门又未曾完全合拢,因此自然便落入了贾迎春等人耳中。

若非彩霞紧守着大门,一步也不肯让开,说不得早有人进来探视究竟了。

“没……没什么,我一进门就看见只大老鼠!”

王熙凤说着,也怕再被人撞破这窘境,当即迈步向外走去,只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她却又鬼使神差的回头瞥了一眼。

就见三面银墙环绕之中,孙绍宗和尤二姐正慌里慌张的往身上套衣服,尤二姐还好说,孙绍宗却是横生枝节难以如愿。

最后咬着牙狠狠把裤子往上一提,却是勒的龇牙咧嘴好不痛苦。

这可真是……

王熙凤心头又是一通狂跳,忙逃也似的到了外面。

“嫂子怎又出来了?”

贾迎春纳闷的迎上来,见她面似火烧,又比门前的彩霞更胜一筹,不由奇道:“嫂子这是怎得……”

不等她问完,鸳鸯忽然抢着开口:“都怪我,方才忘记提醒二奶奶了,咱家府库里藏了好些大老鼠,个顶个头角狰狞的,上回清点银子时撞见,吓的我这心肝噗通乱跳了好久呢!”

有她出来打岔,王熙凤这才松了口气,随声附和道:“是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大……那么丑的老鼠!这库房我是不敢进了,有什么事儿,也等你们家二郎从里面出来再说。”

“咱们也别这么干等着。”

鸳鸯又笑道:“这附近有个凉亭,虽不遮风,却也好歹有个坐处——二奶奶,咱们且先去歇一歇脚,等我们二爷出来,再让彩霞引他过去说话如何?”

王熙凤此时巴不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自是满口的赞成。

贾迎春心下虽有些疑惑,却向来是个不愿意多事的,自然由着她们做主。

于是这主仆数人,便又改奔了附近的凉亭。

目送她们走远了,彩霞的心肝才从咽喉处落下,冷不丁却又有人在她肩头拍了一把。

“呀!”

彩霞尖叫着窜起半尺高,回头见是孙绍宗,这才又抚着胸口埋怨:“二爷,您……您可吓死人了!”

跟着又忙解释道:“方才多亏鸳鸯姐姐打岔,不然……不然可真是……”

啧~

鸳鸯最是聪慧不过,估计已经猜出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才帮着打了掩护。

“爷。”

这时尤二姐也从库房里走了出来,一边整理着额头的碎发,一边笑道:“方才二奶奶出门前那回头一瞥,瞧着可是大有深……”

“咳!”

孙绍宗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戏谑:“你还有心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把库门锁好,回家伺候爷洗漱洗漱,这黏拽拽一身汗,实在不得劲儿。”

“二爷。”

彩霞忙提醒道:“大太太和二奶奶,还在梅园凉亭那边儿,等着您过去说话呢。”

第917章 论鼠

孙府梅园。

王熙凤坐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心头却似是裹了一团炭火,直燎的她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如此一来,自然也没了谈兴。

好在对面的贾迎春为人木讷,虽然身为主人家,却也并没有要与她攀谈的意思。

于是两人就这般默默的对坐在凉亭里,也不知过去多久,才听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姑嫂二人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去,就见孙绍宗正昂首阔步而来,满园红梅被他周身锐气所衬,竟生生多出些肃杀之色。

早几年间,王熙凤瞧见这般赳赳武夫,心下多半会道一声‘粗坯、莽汉’,然后对其敬而远之。

莫说是荣国府里那些脂粉少年,便是总督东南的王子腾,那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帅。

她这打小耳濡目染之下,审美观难免有所偏向,对这等五大三粗的汉子,自是无甚好感。

然而打从贾琏不近女色以来,她心头的天平却渐渐起了变化,对那些脂粉少年更是厌恶日深。

此时眼见孙绍宗一身豪气昂扬而来,正与那矫揉造作涂脂抹粉之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下心弦微动,好容易压在心底的记忆,就此又沉渣泛起。

她到底不是那循规蹈矩的愚妇,当初与贾琏夫妻和睦时,也没少干那青天白日的荒唐事儿【详见原著第七回】。

故而她方才虽暗骂孙绍宗荒唐,内里却着实含着酸涩、艳羡之意。

此时再一想起,更是不由自主的将情绪代入其中。

于是等到孙绍宗在凉亭外站定,躬身施礼之际,她便不自觉的拢紧了双腿,心慌意乱的错开了目光。

“二位嫂嫂让彩霞唤小弟过来,却不知有什么吩咐?”

听孙绍宗恭恭敬敬的发问,贾迎春便把目光移到了王熙凤身上。

王熙凤却是愣怔了一下之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来,于是忙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方才听迎春妹妹说,那笔银子已经运到了京城,便想着同二郎商量商量,看几时聘了平儿过门。”

她满心想的都是分银子,嘴里却说什么聘平儿过门。

孙绍宗哈哈一笑:“自是越快越好,其实我早该知会……”

正说着,贾迎春忽然蹙着眉头关切道:“二郎方才在库房里做什么呢,怎得出了一脑门子汗?”

孙绍宗的笑容一僵,随即又打着哈哈道:“这不是一直都没能查出,那黑帖究竟是怎么放进箱子里的么,正好今儿下午有空,我就挨个翻找了一遍。”

说着,抬手抹了把汗水,夸张道:“那箱子着实有些分量,便我这一身力气,也多少有些吃不消呢。”

吃不消?

‘吃不消’的怕是那尤二姐吧!

王熙凤心下暗自腹诽着,正待追问那黑帖是什么意思,旁边贾迎春却又抢着道:“那二郎也进来坐下说话吧,反正也都是自家人,也无需太过拘束。”

她虽然向来木讷少言,可如今一腔情愫全都系在孙绍宗身上,对其的关心程度,自与旁人不同。

孙绍宗迟疑了一下,见王熙凤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又琢磨着分银子的事儿,眼下虽过了明路,可到底也不好隔着老远嚷嚷。

于是便却之不恭的,迈步走进了凉亭里,同王熙凤、贾迎春三足鼎立的而坐。

因他正处在上风口,这离的近了之后,那混杂了汗水、脂粉、以及某些莫名味道的气息,便直往王熙凤鼻子里钻。

王熙凤不自觉的,就把这股气息与脑海中的画面合二为一,霎时间就像是通了电似的,由头到脚的滚烫酥麻。

这时孙绍宗忍不住诧异的瞟了她一眼,方才在凉亭外面时,分明瞧见这凤辣子像是绷紧的弓弦一般,怎得忽然间就春水也似的柔顺了?

话说……

她原本挺着脊梁,倒还不显什么,这一放松起来,那鹅黄宫裙里的紧绷绷的抹胸,反倒托出两团昂扬的轮廓。

孙绍宗直瞧的心头一跳,先是想起方才王熙凤逃出仓库前,那意义不明的回头一撇;紧接着又记起之前贾琏酒醉之后,扯落半边衣袖后,那番‘托妻’言论。

当下心头就有些跃跃欲试。

只不过和那天一样,这左近还守着许多下人,他终究不敢造次。

只能把那蠢蠢欲动竭力按下,又一本正经的道:“嫂子若是急着提银子,我过会儿就让人清点出来,给您送到府上去。”

“这……这倒不忙。”

王熙凤嗓音里,依旧止不住的带着颤意,好在她也是历练惯了的,很快便也调整了心绪,摇头道:“我家里还没有铺派好,眼下还是放在二郎这边儿,更为稳妥一些。”

顿了顿,她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试探着问:“那些银锭成色如何?”

毕竟她也派了人全程参与,这数量上肯定是无法作假的,要真有什么猫腻,也就是银锭的成色了。

“和朝廷官银是一样的成色。”

孙绍宗顺口答了,随即就明白过来,王熙凤这是担心自己从中克扣,不觉有些无语道:“嫂子若是信不过我,咱们不妨先去库里验一验成色!”

“呸~谁要和你……”

听他邀自己去府库查验成色,王熙凤满面羞红,条件反射的就啐了一口,差点把话给挑明了。

幸好她反应够快,又临时改口道:“谁要去你家那养老鼠库房!”

养老鼠?

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来见王熙凤说着,那三角丹凤眼就止不住的往下滑,当时心下恍然,忍不住一语双关的问:“嫂子在我家库房里撞见老鼠了?不知这老鼠比荣国府的大些、还是小些?”

王熙凤听了这话,如何不知孙绍宗是在撩拨自己?

只是心下羞恼之余,想到贾琏现如今的冷落与绝情,一股冲动便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脱口答道:“那老鼠实在大的怕人,我家那些瘦弱疲软的,如何……如何能相提并论!”

说到后来,那嗓子眼里又像是糊了一层蜜,甜腻腻的挂着颤意。

在这众目睽睽之中,尤其还是当着贾迎春这个小姑子的面,与孙绍宗言语撩骚,带来的刺激与惶恐,还远在她的预计之上。

可与此同时,却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

而面对她如此‘真切’的回应,孙绍宗心头也是狂跳不已,不自觉的从头到脚,又细细打量了王熙凤一遍,心头浮现的,却是当日她毒发的场景。

“嫂子……”

“二爷、二爷!”

定了定神,孙绍宗正待再试探几句,忽听远处有人呼喊道:“衙门里派人来请,说是十万火急!”

真真扫兴至极!

可这都找上门了,孙绍宗也没理由推拒。

只能无奈的起身,暂别了两位嫂子,匆匆赶奔前院。

且不提衙门寻他何事。

却说孙绍宗这一走,凉亭里顿时又冷清起来。

王熙凤也似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头的火热渐渐消去,隐隐更生出些悔意来。

于是就想要趁机告辞回家。

不成想还没来及的开口,贾迎春便抢着道:“嫂子许久没来过了,今儿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且在我这儿住上一宿再说。”

她难得主动留客,王熙凤推辞了几句,见这小姑子一力坚持,也就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嫂子且在这里稍候片刻,容我去铺排铺排,晚上请嫂子尝一尝咱们府上的特色。”

贾迎春说着,起身拉着鸳鸯到了角落里,却对晚上的酒菜只字未提。

只正色问道:“快同我说实话,方才在库房门口,你和嫂子那老鼠来老鼠去的,究竟说的是什么?”

却原来她先后听人议了两回老鼠,便再怎么木讷,心中也难免起疑,故而才特意寻了鸳鸯解惑。

鸳鸯方才离得颇远,哪里知道这事儿竟还有后续?

因又清楚贾迎春与孙绍宗的实际关系,自觉没什么好避讳的,便红着脸拐弯抹角的解释了一遍。

贾迎春听罢却是瞠目结舌,随即那一贯木讷的面孔上,竟是七情六欲直往上翻,便好像开了间杂货铺似的。

许久之后,她紧咬着两排贝齿,却似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第918章 行尸走肉

【搞定、吃饭】

怪不得说是十万火急呢,果然是又出大事了!

就在午后不久,大理寺突然接到报案,说是刚刚致仕的左都御史林齐晟,在自家书房里中毒身亡。

虽然从原则上来说,大理寺并不接受直接报案,而是负责处理各地官府呈送上来的疑难杂案,又或者是朝廷指定分派的专案。

可这死的毕竟是堂堂二品,更是科道言官的魁首!

即便再怎么不合规矩,大理寺上下又岂敢推脱?

故而接到报案之后,寺丞杨志铭就急忙带齐了人马,赶奔林府查案。

和报案人所说的一样,林齐晟果然是毒发身亡,死在了书房里间的软塌上——但奇怪的是,林齐晟的尸体竟然已经开始腐烂变质了!

最初杨志铭以为是毒性发作的缘故,可两名仵作经过反复勘验之后,却认为林齐晟至少已经死了三天以上。

于是杨志铭又认定,是林府的人有意欺瞒,所以在林齐晟死后许久,才派人去官府报案。

而这力主欺瞒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

然而他这番推论,又很快就被推翻了。

因为林府上上下下,至少有两位数的人可以作证,林齐晟这几日里一直好好的,一直到今天中午,才被人发现横死在书房里。

案子就此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杨志铭也有些懵了,胡乱推理了几种可能,非但没能拨开迷雾,反而因为过于荒诞离奇,惹恼了林齐晟的家人,险些冲突起来。

无奈之下,才不得不跑来孙府搬请救兵。

其实林家直接到大理寺报案,原本就是冲着孙绍宗去的。

所以等到孙绍宗领着大理寺的人二次登门,林家非但没有因为之前的冲突而产生排斥,反而是加倍的隆重接待。

这让杨志铭颇有些失落。

不过谁又会在意无能者的哀鸣呢?

众星捧月一般,被林家人迎到书房之后,孙绍宗却是毫不留情的下令,将林家上下全都拦在了门外,然后带着杨志铭等人进入了案发现场。

一进门,孙绍宗就嗅到了里间传出的尸臭,单从这浓郁又刺激的味道来判断,就绝不可能是什么新鲜货。

可方才在路上,孙绍宗也曾反复确认过,林齐晟直到今天上午,还曾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

“少卿大人。”

见孙绍宗鼻头耸动,继而露出狐疑之色,一旁捂着鼻子的杨志铭,就又忍不住发表了高论:“吾曾听闻,古时候有方士用错了丹方,服药后当即毒发身亡,人却未曾死透,仍像是活人一样行走自如,直至几日后方歇,此谓之曰:活尸。”

说着,他指了指床上的尸首:“林大人约莫也是如此吧。”

孙绍宗斜了他一眼,自顾自到了里间的软塌前,开始检查林齐晟的尸首。

林齐晟现年六十九岁,生前保养的甚是不错,虽称不上是鹤发童颜,可也是一派端正长者风貌。

不过现如今他面色乌青、七孔流血,还由里到外的喷着腐臭,便再怎么端正的相貌,此时也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孙绍宗首先检查了一下尸体肌肉的僵硬程度,然后又扒开林齐晟的眼皮,检视了一下他的瞳孔。

噗呲~

虽然已经尽力收束了力道,但当左眼眼皮被掀起的时候,一股黏稠浊白的液体,却还是泉涌似的溢出了眼眶。

呕!

杨志铭本就在极力忍耐,看到那浊白粘液,混合了原本紫黑的毒血,在尸体脸上颜she似的蔓延着,当场就把午饭贡献了出来。

孙绍宗回头斜了他一眼,淡然道:“杨大人千万保重身体。”

说着,轻轻拍了拍杨志铭的背,顺势把指尖沾染的腐臭瞳水,全都抹到了他的官袍上。

呕~

杨志铭顿时吐的更厉害了。

猫着腰、扬起手,胡乱的摇摆了几下,便跌跌撞撞冲出了书房。

嘁~

这种货色,竟也好意思在大理寺供职!

孙绍宗懒得再管他,又没事人一样掰开了尸体的口腔,检查尸体口腔内的腐化、以及损伤情况。

等这面部五官全都检查完毕之后,他也大致得出了一个结论:林齐晟的确已经死掉三至六天了。

之所以时间跨度如此大,一是因为还没有全面勘验清楚;二来,却是因为尸首曾在其它地方长时间储存过,后来才移尸到书房,在确认藏尸地的环境、温度之前,自然无从精确判断死亡时间。

至于孙绍宗会做出‘凶手曾经移尸’的判断,则是基于尸体头部侧后方不正常的压痕,以及左臂手腕斜上方的尸斑。

尸斑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尸体‘低下’部位,基本不可能出现在朝上的地方。

而头部侧后方的压痕就更不用说了,这软塌十分平整柔软,周遭也没发现任何坚硬物体,那呈现出不规则锥形的压痕,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

勘验完头部之后,就轮到被害人的四肢了。

僵直、坚硬、**……

除此之外,还有与年纪不相称的肌肉群。

将近七十岁的年纪,还能保持这样健硕的体魄,可着实不容易呢。

不过……

他既然身体十分健康,仕途也称得上如日中天,又怎么会突然要告老还乡呢?

而这与他的死,又是否有某种关联?

心下揣测着,孙绍宗又把手伸进了尸体的袖囊里,先是摸到些坚硬沉重的小物件,约莫是私章印信之类的金属物。

再把指头顺着缝隙往里探,下面却多是些蓬松的丝绢。

半晌,他才把那些东西掏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两枚分量不轻的铜制印信,和一块松软宽大的娟帕。

“陈敬德。”

孙绍宗忽然转头问:“仵作验尸时,可曾动过尸体袖子里的东西?”

“这个……”

陈敬德支吾着,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黄斌——显然这厮当时,也并没有亲自旁观验尸的过程。

“回禀大人。”

黄斌只得站出来禀报道:“当时两名仵作,都只是奉命验看了尸首的**程度,并没有翻找其它线索。”

如此说来,袖囊里的东西,很可能是凶手放进去的。

因为按照袖囊里那些东西的格局,只要受害人的手臂曾经下垂,那两枚分量不轻的印信,就会更深的陷入丝绢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保持着微妙的接触与平衡。

以此推论,受害人极大概率是在死后,又被放入了那些物品,所以这些东西才会一直维持被放入时的状态。

至于这些东西,是本来就在袖子里,被凶手掏出来翻看、借用之后,又重新塞回去的。

还是凶手出于某种目的,特意从别处找来,放进尸体袖囊的,一时还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参与此案的凶手,至少有两个人——否则在移尸过程中,就难以让尸体始终保持水平状态!

第919章 褒贬

【上章末尾貌似有bug,不过一时还想不出怎么解决——只能请大家先行无视,晚上我再研究研究,明天打个补丁。】

虽然在尸体上得到了一些讯息,但其中并没有指向性的证据——至少在获取更多信息之前,还无法判定其指向性。

于是在勘验完之后,孙绍宗便征用了林府的花厅,开始摸查林府上下的人际脉络。

因为根据林家人的说法,林齐晟自从辞官以来,便一直闭门谢客,只等月底就要阖家迁回山西原籍。

既然连门都没出过,更没有见过什么外客,目前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林齐晟的身边人。

只是等到将这阖府上下,全都聚集齐了,孙绍宗却又发现了一桩怪事:这林府的主人,竟比下人还多些。

“孙大人有所不知。”

面对孙绍宗的质疑,林齐晟的长子林修缘,主动解释道:“我们府上雇佣的下人,多是京畿左近的良家子出身。”

“正所谓故土难离,甘愿追随家父回山西老家颐养天年的,终究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所以家父定下行程之后,就干脆将这些人统统遣散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这也是惯例了,毕竟不是谁都像荣国那般,已经在京城落地生根,家生子都换了一茬又一茬。

点了点头,孙绍宗不自觉往南墙底下斜了一眼,这才又正色道:“既然余下的人数不是很多,那为了便于查案,能不能劳烦林公子先将她们的身份、姓名逐一简单介绍介绍?”

当初正是这林修缘,力主去大理寺报案的,此时面对孙绍宗的要求,自也没半句推脱。

当下按照府里的尊卑顺序,将林家上下人等一一点指给孙绍宗。

林齐晟中年丧妻,此后家中正室一直空悬。

他膝下育有五子二女,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多年,眼下自然不在府里。

而五个儿子当中,也只有两个在身边承欢,余者都在外地为官。

嫡长子林修缘,现年四十六岁,娶妻周氏,纳妾梁氏。

膝下两子一女皆是嫡出,女儿也已出嫁,长子英年早逝,留下寡妻一名。

至于次子,月前就已经奉命回了山西老家,为举家回迁做准备。

林致远,林齐晟的老生儿,庶出,现年二十一岁、庶出,似乎不怎么受父亲待见,直到如今依旧孑然一身。

介绍完这些家庭成员之后,林修缘也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南墙根儿下,那里,正有十几个女人局促不安的排成一排。

“这些都是家父的妾侍。”

只一句话,却透着说不出的尴尬。

盖因这些女子非但数量奇多,年龄跨度也是大的出奇。

从白发苍苍的老妇,到二八年华的少女,简直就是一本女人从成年到垂死的演变史。

当然,这其中也忠实的记录下了,林齐晟这些年来的口味转变。

年轻时性喜窈窕,至中年最爱丰腴,垂垂老矣力不从心了,便刻意捡那娇弱的去‘欺凌’。

话说……

这数量都已经超过自家大哥了吧?

同样是寡人有疾,自家大哥色命远扬,人家林大人却是出了名的道德楷模——怪不得人家能做到科道掌舵、清流魁首的位置,这控制舆论导向的水平,硬是要得!

“一共十六个。”

孙绍宗正扫量着,旁边陈敬德就给出了准确数字,趁林修缘离得稍远,又悄悄补了句:“那中间有几人年岁相差稍大,约莫是半路上熬死了个几个。”

这厮……

别的不上心,这上面倒是精通的紧!

当然了,还没结婚就要纳入第四、第五房小妾的孙绍宗,貌似也没什么资格鄙视别人。

“咳。”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眼见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挨个简单问上几句——就先从林公子您开始吧,请其余诸位先请去隔壁稍候片刻。”

林修缘点头应了,一众人等这才鱼贯而出。

趁着这当口,孙绍宗又吩咐唐惟善、陈敬德、黄斌三人,分别带了衙役出去,盘问聚集在外面的下人——尤其要仔细统计一下,最近三五天里都有谁见过林齐晟。

等唐惟善、陈敬德、黄斌各自领命离开之后,这花厅里的闲杂人等,也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林修缘主动拱手道:“孙大人,您有什么疑问尽管开口就是,只要能查出害死家父的真凶,林某绝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态度倒是坚决的很。

不过孙绍宗心下也并未因此,就降低对林修缘的怀疑。

“既如此,恕本官冒犯了。”

他微一拱手,正色道:“敢问令尊生前,在家秉性如何?可曾做出过什么,令人心怀怨愤的事情、或者言语行径?”

“这……”

林修缘稍一迟疑,随即叹息道:“自是有的,不过人死如灯灭,只是还请孙大人看在同殿为臣的情分上,替家父留几分颜面,莫要记录在案卷之中。”

“这个么……”

这下轮到孙绍宗迟疑了,半晌方让步道:“林公子所说的话,本官暂时不会一一记录在案,但若是最后查出某些部分,与案情有关的话,却是必须要具本上奏的——毕竟令尊非是常人可比,本官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林修缘虽没有出仕为官,但对官场上的种种,却也并不陌生,因此明白孙绍宗能做到这样,已经是留了情面。

故而再次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按理说子不言父过,可事到如今,为了替家父报仇雪恨,修缘也顾不得许多了!”

“实不相瞒,家父近年来常有些荒唐之举,就譬如说两年前,他做主将七姨娘的丫鬟,许给了府上的管事王澎,可事后却……却又时常与那妇人……与那妇人私相授受。”

“有一次竟被王澎在家中撞见,两下里当真是……当真是尴尬非常。”

都这把岁数了,家里又养了这十几房小妾,竟还忍不住去偷腥,这位道德君子,也真够……

呃~

还是不要评论了。

颇有自知之明的,掐断了对林齐晟的褒贬,孙绍宗继续追问道:“那这王澎人呢?现如今可还在你们府上?”

“在,他们夫妻都在的。”

林修缘说着,却又摇头道:“可他一早上,就带人去采买土仪了,直到下午才回来。”

“那前几日呢?他可有机会接触到令尊?又或者令尊的饮食、茶水?”

“前几日……”

林修缘沉吟了半晌,却答非所问的质疑道:“孙大人,您莫非也觉得,家父其实已经死了数日?这怎么可能!今天上午我去请安的时候,家父还好好的呢!”

“更别说我们府上,还有不少也都亲眼所见——难道孙大人是想说,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全都是睁眼瞎不成?!”

“林公子稍安勿躁。”

孙绍宗原本还想问他,能否百分百确定,那就是林齐晟本人,会不会有冒名顶替的可能。

但看他如此激动,显然十分确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孙绍宗便只好临时改变了策略,顺着他的话头道:“眼下究竟如何,也还说不准,咱们且先把可疑之处、嫌疑之人一一列举出来,再逐个排除,必然能查出真凶!”

林修缘的情绪,这才稍稍缓和了些,欠身道:“在下一时激动,倒让孙大人见笑了。”

孙绍宗摆手道:“无妨,林公子方才说,令尊常有荒唐之举,那除了王澎夫妻的事情之外,想必也还发生过其他事情?”

“这……有的!”

“约莫一年半以前,许姨娘被查出怀了身孕,家父却怀疑她与人私通,一番责打,使得徐姨娘小产不说,还大病了一场。”

“护院首领赵立根一向颇得家父信任,年初时,却无缘无故被家父赶了出去,还借故克扣了他的钱财——若非有亲戚接济,赵护院险些流落街头。”

“新收的赵念晓赵姨娘,据说早有情投意合之人,其父母却贪图家父的银子,强行把她嫁了过来,直到如今,赵姨娘也多有反抗之意。”

“还有……”

好吧,这老货的确不是个东西!

第920章 硕鼠、硕鼠【上】

【bug不好改啊,毕竟涉及后续剧情,想来想去,也只能先在这里打个补丁:袖筒里落了不少浮尘,因为上面没有碰触过的痕迹,所以可以认定那些东西,是几天前就放进去的。】

大致摸查完林府的基本情况之后,外面已是夜色阑珊。

因这案子牵涉到的嫌疑人,委实多的有些出奇,即便连夜突击审讯,怕也难以照顾周全。

再说了,这林家也不是寻常小户可比,查案之余,也要体谅对方的情绪与难处。

故而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只留下唐惟善、黄斌两个,带领一部分衙役留守林家,余者且先散去,等到第二天上午在继续追查。

…………

马车上。

孙绍宗闭着眼睛,斜倚在靠背上,默默梳理着在林府得到的讯息。

来之前,他认为本案最棘手的,是要查清楚林齐晟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近几日众人看到的,又究竟是谁。

但经过大半天的摸查,本案最大的问题却变成了:这林齐晟究竟在府里养了多少仇人?

根据初步摸查出来的数量来看,这老东西能活到今天,绝对是个奇迹。

而以他这等乖僻狂躁的性格,能顺顺利利爬到左都御史的位置,甚至被尊为清流魁首,也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嗯……

貌似有哪里不太对。

孙绍宗屈指在眉心上挠了挠,最近每每沉思之际,这‘血目’就会隐隐发痒。

压制住旧疮的躁动,他才又重新开始梳理脑海中的讯息。

是了,这事其实也可以反过来看。

林齐晟之所以会突然告老还乡,或许正是因为,近年来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在家中,或许还能仰仗长久以来形成的威权,暂时压制住所有的不满。

可在朝堂上呢?

一旦情绪失控,说不定换来的就是杀身之祸!

虽然弄清楚林齐晟辞官的原因,对破案未必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能解除一些疑惑,总还是好的。

因此孙绍宗做出以上推论之后,就琢磨着明儿一早,先去大理寺向魏益打听打听,看朝廷高层,对这位左都御史是怎么看待的。

尤其是在性格方面。

或许……

还可以去向赵荣亨打听打听,毕竟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老对手。

正寻思着,马车忽然放缓了速度,在那挽马踢踢踏踏一阵小碎步之后,稳稳的停了下来。

“二爷,已经到家了。”

张成在外面提醒了一声,孙绍宗挑开车帘,正要下车之际,却突然发现荣国府的马车,依旧静静的停在马厩附近。

王熙凤没走?

也是,毕竟还没商量清楚,那些银子究竟该怎么处置呢。

不过眼下摊上林家的案子,孙绍宗哪还有闲工夫理会她?

摇摇头跳下马车,门房王进巴巴的送了灯笼过来,孙绍宗随手接过,便顺着抄手游廊,直往自家后院行去。

这眼见离家不远了,斜下里却忽然传出一声招呼:“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

与此同时,贾迎春院里。

善姐将半盆温水,放在拔步床的脚榻上,顺势撩起衣襟跪坐在床前,捧起王熙凤的双足,架在自己胸脯上褪去罗袜,这才小心翼翼的往铜盆里送。

因晚宴时饮了两杯陈酿,王熙凤本就双颊发赤,待嫩足被温水包容,又觉一股热气上涌,于是信手扯松了衣襟,任由那鹅黄抹胸绽放出澎湃的轮廓。

身子顺势后仰着,微眯的丹凤眼往角落里一扫,见小姑子贾迎春,依旧呆愣愣的守在窗前,也不知是在期盼什么。

“想什么呢?”

王熙凤便慵懒道:“这也不早了,你也赶紧梳洗了吧,不是还说要和我秉烛夜谈么?”

一面招呼着,她那嫩藕也似的雪足往上勾挑,五根涂满深紫豆蔻的趾头掠出水面,妖莲似的荡漾着。

贾迎春却是半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忙道:“嫂子不用管我,等绣橘传信儿回来,再……”

“这是你家,你怎么倒反而跟我见外上了?”王熙凤打断了她的话,拍着身旁空位,不由分说的道:“赶紧过来,让善姐先伺候着就是。”

贾迎春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惯拒绝别人,于是挨挨蹭蹭的到了床前。

“瞧这还扭捏上了!”

王熙凤将她拽到身边,嬉笑着往那衣襟里掏了一把:“莫忘了你小时候,还常常和我一起洗澡呢。”

说着,又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啧啧叹道:“乖乖!到底是这府上的饭菜养人,这才几年光景,便出落的我都不敢认了!”

贾迎春羞窘的掩了胸口,讷讷的也不知该说什么言语。

这光景,善姐也已经帮王熙凤洗完了脚,端着那铜盆起身笑道:“姑奶奶稍等片刻,容奴婢去换盆水来。”

说着,径自到了外间。

王熙凤将双足收回床上,转头见贾迎春依旧没什么动静,又忍不住屈膝在她臀上轻轻一撞,调侃道:“怎得这一入夜,你就闷葫芦似的,莫非是——想男人了?”

说着,便刻意把头伸过去,细看贾迎春的反映。

贾迎春慌张的低下头,紧抿的双唇动了几动,却依旧没有只言片语吐出。

就在这当口,忽听外面善姐‘咦’了一声,随即半真半假的数落道:“绣橘,你方才去哪儿了?这大半天不见个人影,也亏得姑奶奶是好脾气,要换了旁人……”

“我是去传话,又不是胡耍去了,姐姐哪这么多话说。”

绣橘却也不是个干吃亏的主儿,当下先抢着分辨了,又道:“我们太太晚上最受不得惊扰,这儿留我伺候就成,姐姐去前面院里歇着吧。”

说着,夺过了善姐手上的铜盆,挑帘子到了里间。

这一进门,正迎上贾迎春忐忑的目光。

绣橘顺势一颔首,贾迎春这才松了口气,不过用眼角余光扫量到旁边的王熙凤,脸色却又涨的赤红。

这时善姐也跟了进来,先看看绣橘,再看看自家二奶奶。

“嫂子。”

贾迎春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嗓音里却还是透出些异样来:“有绣橘在,就让善姐下去歇一歇吧。”

王熙凤这时已经看出,她似乎是在隐瞒什么,而且看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多半还是些羞人的事情。

眼珠一转,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李纨的身影。

莫非这二姑娘也……

其实对这等事儿,王熙凤心下倒并不怎么排斥,只是平日和李纨明争暗斗的,到底不好搅到一处。

现如今换成是小姑子贾迎春,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更何况今儿先是被硕鼠所‘惊’,又同孙绍宗在人前暗语**,本就攒了一身的燥意……

于是稍一迟疑之后,她便也顺水推舟道:“既然姑奶奶都这么说了,那今儿就让你落个清闲——下去吧。”

“谢过二奶奶,谢过姑奶奶。”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善姐还能有什么意见?

连道了两声谢,就躬身退了出去。

于是这屋内,便只余下姑嫂并一个绣橘,即便算上整座院落,也只多出个知情识趣的鸳鸯……

第921章 硕鼠、硕鼠【下】

端着铜盆自地上起身,绣橘似有意似无意的斜了王熙凤一眼,见她正盘腿坐在床上,端详几件半成品的秀活儿。

于是便语带双关的笑道:“若没什么事儿,奴婢就退下了——好容易二奶奶在咱们家留宿,您可得抓紧机会,把那掏心窝子的话,好生同二奶奶说说。”

听她这话,贾迎春本就低垂的臻首,几乎就埋进了双峰之间。

倒是王熙凤有些狐疑的挑了挑眉,可毕竟是小姑子的身边人,她倒不好当面质疑什么。

直到绣橘到了外间,她这才旁敲侧击的试探道:“绣橘这丫头,倒比你个做主子的还气势些——她平时就这样?”

贾迎春虽然没能听出,王熙凤话里隐含的探究之意,可此时却也无心探讨绣橘的事儿。

于是模棱两可的摇了摇头,随即欲要开口,却又忍了下来,默默的挪动娇躯,坐到了王熙凤对面。

看看王熙凤,她垂首沉吟片刻。

故作勇气再看看王熙凤,却又在那一双丹凤眼前败下阵来,再次垂首沉吟起来。

如此再三,王熙凤终于不耐烦了,将长腿伸展开,将骨肉均匀的嫩足往迎春脚心一抵,没好气道:“还说近来你大有长进呢,这胆子怎得连以前的不如了?”

顿了顿,猜她约莫是有些情怯,又暗含鼓励的道:“这里只有你我姑嫂二人,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出来就是!”

说完,王熙凤自己也禁不住红了双颊,心里头像是揣了只小老鼠似的,既心痒难耐、又惴惴不安。

不成想都这般暗示了,贾迎春却依旧低垂着臻首,半晌也没个动静。

这下王熙凤当真有些恼了,五根脚趾轮替着,在迎春脚心上轻挠起来,嘴里更是发狠道:“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说实话,痒倒未必又多痒,但这口足并用的催促,却终于给了贾迎春足够的动力。

她猛地抬起头,脱口问道:“嫂子下午同二郎说的大……硕鼠,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下却是轮到王熙凤愣怔了。

她哪里想到,贾迎春非但窥破了凉亭里那小小的暧昧,竟还当面问了出来!

可她毕竟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很快就又调整好了心态,故作不解的反问:“老鼠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贾迎春显然没想到,王熙凤这般轻易就揭过了这个问题,甚至还反将了自己一军。

慌乱之下,又着急忙慌的道:“嫂子别误会,我……我……这几年你受的苦,我都看在了眼里,只是想帮你又不知该从哪里帮起!”

她这里自说自话,殊不知落在王熙凤耳中,却成了另外的意思:原来她早就惦记上我了!

看来正是下午那小小的暧昧,让自己这小姑子鼓起了勇气。

既如此,倒不好冷了她的心意。

再说……

让她继续这拖沓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直奔主题?

王熙凤想到这里,往前探着身子,主动挽住了迎春的柔荑,顺着皓腕一面往上攀附着,一面幽幽的叹了口气:“难得你这么惦记着我,也不枉嫂子看顾了你这么些年。”

见她态度缓和下来,贾迎春也是暗自松了口气,正待鼓起余勇,赶紧把事情挑明了。

王熙凤那只手却已经攀到了她肩头,几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勾住那外套的领子,不容置疑的道:“先把这衣裳脱了吧,咱们躺下说话。”

“这……”

贾迎春还在迟疑,王熙凤却已经自顾自的动起手来,无奈之下,便也只得配合她的动作。

“啧啧啧!”

等到那外套剥落,露出里面那无袖的小衣,王熙凤上下端详了几眼,咋舌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这一身冰肌雪肤的,怕连薛丫头都要比下去了!”

“嫂子……嫂子莫要取笑人。”

贾迎春被她那**的目光,瞧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抱住了肩膀,摇头道:“我那里比得上薛妹妹。”

这一露怯,方才要说的,自然也便说不出口了。

偏王熙凤瞧她羞臊的模样,倒愈发放的开了,反手解了扣子,也将自己的外套剥下来,露出一身裹在抹胸里的美肉。

然后双手撑着床,几下便挪到了迎春身旁,与她并肩比较着:“瞧瞧、瞧瞧,我自诩也不是个黑的,却比妹妹差了行市呢。”

其实她的肌肤,虽比不得迎春、薛宝钗白皙,却也是莹玉也似的,泛着撩人的光泽。

而这一贴近,贾迎春是愈发的不自在了。

可她向来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更何况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算计别人,心里有愧,自然更不好拒绝王熙凤的主动亲近。

可王熙凤却当她这是默许了。

再说到了这等境地,就算王熙凤知道自会错了意,也未必会停下来——毕竟,她本就在已经强势主动惯了,又从不肯半途而废。

将两个莹玉也似的肩膀,在一起胡乱摩挲了几下,王熙凤忽又笑道:“索性连这小衣也脱掉,也算咱们姑嫂两个坦诚相对了。”

说着,作势又去解贾迎春的小衣。

“别!”

这下迎春终于不敢在沉默下去了,她向后缩了缩,怯声道:“我还想和嫂子说……说几句掏心的话。”

王熙凤将抓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狐疑的端详了迎春几眼,忽又咯咯笑道:“也罢,你不脱,我可是耐不住这屋里的燥热了。”

说着,自顾自钻进了被窝里,窸窸窣窣的好一番动作,将个抹胸连同其它物件,竟是一股脑剥了个精光。

随即她探着半边雪白的膀子,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挂在了床头,又向贾迎春勾手道:“你也躺进来,咱们说话也方便些。”

贾迎春实在难以理解王熙凤这番举动,但却隐隐预感到,自己真要是钻进被窝里,多半就再没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了。

于是银牙一咬,颤声道:“其实今儿下午,听嫂子同二郎那几句闲话,我突然就想明白了,能帮到嫂子的并不是旁人,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子嗣!”

传宗接代的子嗣?

王熙凤心头一紧,继而便止不住的惆怅起来。

曾几何时,这也是她锲而不舍的最高追求,但眼下贾琏都成那样子了,她又哪还能再有什么子嗣?

“其实哥哥……哥哥之前就……”

当啷~

正说到最羞人的地方,忽听外面一声脆响,似乎是绣橘打翻了什么金属物件,王熙凤也没太在意,但贾迎春却登时急了,因为这正是她与绣橘商量好的暗号:

那硕鼠已经到位了!

这一心急,她便把该有的铺垫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径直道:“嫂子若是有意,我现在就去……就去请了硕鼠来,让嫂子……让嫂子好生……好生……”

她这磕磕巴巴的,死活说不出个整句。

王熙凤听得‘硕鼠’二字,心下登时想到了在库房里的见闻,可转瞬间,那羞人的情景就又被她抛到了脑后。

就算贾迎春真想撮合自己与她那小叔子,总也不能大晚上的把人给变出来吧?

哪她嘴里的硕鼠,又指的是什么?

难道……

是那‘不求男’的物件?

“呸!”

王熙凤猛地啐了一口,脸上的羞红,直往脖颈里蔓延:“不曾想你竟也……罢罢罢,今儿我便舍命陪君子,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便是!”

如此豪放的回答,让贾迎春喜出往外,哪曾想到两下里闹了误会?

当即趿着绣鞋起身,道:“那嫂子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着,就快步出了里间。

这妮子!

那羞人的物件,怎好放在外面?

却不知是铜的、银的、金的,还是玉的?

尺寸又……

王熙凤缩在被窝里,越想越是浑身滚烫,因寻思着反正都是女子,也不怕被瞧去了什么,便悄悄踢开被角,将一条玉琢也似的长腿探了出去。

“咦?!”

随即她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因为那足底传回的触感,分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王熙凤急忙抬头去瞧,却见一只高大魁梧、骨肉所铸的‘硕鼠’,正目光灼灼的站在床前,而自己脚掌所及之处,正在‘它’脐下三寸……

中午出去聚餐,更新改在下午、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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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2章 以打促和【合】

【断章?那是断尾求生好不好!再写下去,一不留神就404了——所以脱了裤子之后,请大家自行发挥想象力,或者进全订群一起‘讨论’。】

五更鸡鸣。

孙绍宗正一脸倦容的坐在床尾,任由绣橘托起双足,将鞋袜挨个往脚上套,突然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长腿,狠狠踹在了他后腰上!

毕竟是双脚悬空,饶是孙绍宗这般吨位,也是身不由己的一侧歪,险些从床上跌下去。

他急忙用手撑住床沿,回头看时,那雪白的足踝,却早又缩回了被窝里。

孙绍宗无声的咧嘴一笑,正想着言语调笑几句,一阵极力压抑的抽泣声,却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笑容一僵,孙绍宗悻悻的摸向后腰,却不曾想被踹的地方,竟沾染了些黏黏腻腻的东西。

这是……

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想起这些东西,正是自己不久前才弄上去的,忙向绣橘讨了帕子,百般嫌弃的反复擦拭了好几遍。

这一耽搁,那哭声却是越来越大。

就连已经昏睡过去的贾迎春,都被惊动了,迷迷糊糊的支起身子,看看床尾的孙绍宗,再看看紧紧裹在被子里的王熙凤,脸上的茫然逐渐转化为不知所措。

啧~

孙绍宗砸着嘴侧身躺倒,直接连被子带人一起抱住,把脸贴上去闷声道:“嫂子若实在舍不得我,我就再陪你……”

“滚!”

沙哑的嘶吼声,打断了孙绍宗没皮没脸的言语,随即又有一只柔荑自被褥里探出,在孙绍宗小腹上又掐又拧。

孙绍宗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趁机把肚皮拱到了被窝里,死皮赖脸的往上贴。

于是那掐拧,便转为了抓挠,不多会儿的功夫,就留下许多纵横交错的血痕。

再然后,那小手渐渐乏力,便再次转为了推搡。

此时孙绍宗适时又把身子挤了半边进去,将王熙凤彻底圈进了怀里。

那推搡的力道骤然加大,好半晌徒劳无功之后,才终于软绵绵的垂了下去,欲拒还迎的搭在孙绍宗腰间。

这几乎就是昨天晚上的翻版。

不过那时候王熙凤抵抗的力度,可要比现在强烈多了,期间更杂了无数凌厉的言语。

当然,撑过一番持久战,进入以打促和【合】的阶段之后,那畅美却也是大大的值回了票价。

尤其是到了后来,王熙凤也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彻底放飞了自我,表现出的狂野与投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书不赘言。

却说孙绍宗将王熙凤拥在怀里,听她那抽泣声由重便轻,渐渐的连呼吸也均匀了,便向一旁的贾迎春使了个眼色。

贾迎春会意,小心翼翼的揭开了被褥一角,就见王熙凤虽是泪痕满面,却睡的甚是安详。

孙绍宗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由着绣橘披挂整齐了,然后自密道转奔书房。

而贾迎春目送他离去之后,脸上却渐渐生出些悔意。

她昨天之所以会做出决定,要撮合孙绍宗与自家嫂子,一者的确是心疼王熙凤这几年的境遇,又见她似乎对孙绍宗有意,所以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这二来么,自然是为了笼络讨好孙绍宗。

随着二房不断的‘推陈出新’,那一群莺莺燕燕,已经大大挤占了贾迎春和孙绍宗温存的时间。

更别说日后,孙绍宗必然还要迎娶正室过门。

因此最近贾迎春心里边儿,就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股危机感。

之前撮合邢岫烟嫁过来,以及这次姑嫂联床,都是由此而触发的。

不过……

她却并没想到,一向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又同孙绍宗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嫂子,竟会抵抗的那般激烈。

也幸好那激烈的抵抗之后,便是酣畅淋漓的欢愉,否则贾迎春此时就不仅仅是后悔,而是无颜再面对王熙凤了。

…………

简单用过早饭。

孙绍宗打着哈欠上了马车,就觉得身上**辣的,又痒又疼。

虽说最重的伤口,也不过就是肩头那几道牙印,可架不住数量多的惊人,而且疼也还罢了,痒却着实让人难耐。

最奇的是,连脚心上竟也破了几处油皮,真不知王熙凤是怎么抓上去的。

之前没怎么走动还好,这从书房到马厩,便觉得百般不适。

半路上实在忍耐不住,孙绍宗只得脱了靴子,盘着腿好一通狠挠。

这全情投入的,连马车什么时候被人拦下来的都不知道,等回过神来,却正与挑开车帘,探头进来张望的赵荣亨四目相对。

尴尬,无言的尴尬。

好一会儿,赵荣亨才又不慌不忙的缩回头,轻轻放下了车帘。

孙绍宗这才把鞋袜穿回去,重新整理好仪表,猫腰钻出了车厢。

因见赵荣亨正在不远处候着,他急忙跳下马车,抱拳拱手道:“让赵总宪见笑了,却不知赵总宪截下孙某,可是为了林大人的案子?”

下车时,孙绍宗就已经注意到了,赵荣亨截停自己马车的地方,选的十分巧妙,无论自己是去大理寺,还是直接去林家,此地都是必经之路。

要说这是凑齐碰上了,孙绍宗是决计不信的。

赵荣亨倒也没有否认,郑重的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我与林大人同衙为官多年,现如今他刚刚致仕,便遭此杀身横祸,于情于理,我赵荣亨都不能袖手旁观。”

说着,郑重的还了一礼:“若是有用到赵某的地方,还请孙大人千万不要客气!”

这果然是个会做人的。

怪不得当初他在‘龙根案’时,也曾重重得罪过太子,现如今却还能顺利融入太子的核心团队。

与之相比,北静王水溶的手腕就显得稚嫩多了,根本看不出一脉相承的痕迹。

哪他们到底有没有遗传关系呢?

不过话说回来,孙绍宗昨儿还真想过,想他打听林齐晟在朝堂、衙门里的表现。

此时见赵荣亨主动找上门,自也不会同他客气什么,当下就近找了个茶楼,细细探问究竟。

…………

与此同时,孙府后院。

啪~

风采更胜往日的王熙凤,将一把鎏金剪刀重重的拍在梳妆台上,俏脸含煞的吩咐着:“去!再把你家那硕鼠找来,姑奶奶今儿要好生同他掰扯掰扯!”

第923章 推敲【上】

和孙绍宗之前推测的差不多。

最近林齐晟在朝堂上,的确是屡有惊人之举。

一开始都察院里的人,都以为林总宪这是又盯上了什么大鱼了,个顶个摩拳擦掌的,就等着集体‘荣立一等功’呢。

哪成想最后等来的,却是林齐晟申请致仕的消息。

虽然根据赵荣亨的说法,林齐晟这种变化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和其家人两年有余的说法不大相同。

但惟其如此,才更证明林齐晟之所以辞官,正是因为情绪控制上出现了问题。

他多半是在两年前,得了某种精神疾病,可这年头对心理状况什么的,也只有几个简单的判定:疯子、傻子、正常人。

而林齐晟虽然在行为上十分出格,却显然不属于前两种情况,再加上讳疾忌医,又不知该如何调整心态,所以导致症状逐步加深,最后在朝堂上也开始露出躁动乖僻之态。

林齐晟显然也意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等待自己恐怕会是灭顶之灾,所以采取了果断止损的举措——致仕还乡。

以他辞官前建立的人脉和威望,等回到山西老家,绝对是土霸王一般的存在,只要不撞上海瑞那样的强项令,大概率还能倒行逆施好几年。

只是他却万万没有预料到,即便主动辞了官,这灭顶之灾还是如期而至。

既然已经了解林齐晟在朝堂上的情况,同赵荣亨分开之后,孙绍宗自然也就没去衙门,而是径自赶到了林府之中。

一路无话。

到了林家之后,首先被呈送到他面前的,除了昨天晚上审讯林府下人的口供记录之外,还有两**府的平面图。

其中一张十分素净,只在内院部分标注了几个符号;而另外一张,却是密密麻麻的涂满了各种标记、备注。

这是昨天孙绍宗离开之前,特地吩咐黄斌绘制的。

根据府口供显示,林齐晟遣散大多数下人之后,便愈发的特立独行,甚至拒绝小厮丫鬟们的贴身服侍。

当初刚得知这个讯息的时候,孙绍宗还曾据此推断,林齐晟极有可能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人冒名顶替了。

但后来询问那些小妾时,却有三人表示曾先后同林齐晟过夜——就算相貌、声音能糊弄过去,身材和某些方面的能力,总是不好作假的。

所以林齐晟可能被替换的时间,便缩小到了五日之内——因为六天前的晚上,他才最后一次宠幸了某个小妾。

那密密麻麻的草图上,标识的正是近五日里,林齐晟与林府其它人的行止。

而素净的那张上,则是双方相遇的地点与时间。

书房、花厅、三门夹道、花园凉亭。

孙绍宗端详良久,最后目光落在了‘三门夹道’的标注上。

这是林齐晟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也是目击者最多的一次,更是他唯一一次,接近前院与后院的通道。

显然,凶手这么做,是刻意想要掩饰林齐晟的死亡时间。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孙绍宗将仔细对比之后,在林齐晟出现的同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一一誊录到了纸上。

既然是要分饰两角,凶手自然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然而写完之后,孙绍宗反而头更大了。

因为仆役被遣散了大半,这诺大一座府邸里空荡荡的,导致无论主仆,独处的人至少占了一半往上。

即便添加了不在场证明这个筛选条件,也还有三分之一多的人,被列入了这份名单之中。

这其中,林齐晟那些小妾又占了近半。

看来在发现更多的讯息之前,很难利用排除法确定真凶——当然,针对性的排查,还是要不断进行的。

于是将这排查名单,交给唐惟善去处置之后,孙绍宗便又换了张纸,开始罗列本案其它的切入口。

首先是藏尸地。

参考尸体的表面状况,以及腐烂程度,这藏尸地点肯定是室内无疑,而且干燥、恒温、充满浮尘。

前者和后者且不说,中间这个条件,却是把绝大多数空屋都排除在外。

因为进入十一月中旬以来,气温持续走低,如果没有人类或者其它热源体在里面活动,普通结构的住房,室温在晚上就会降到零度以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尸体应该会留下反复冰冻、溶解的痕迹才对,但昨天检查的时候,却并没有发现这种迹象。

这证明尸体应该是长期处于,零度以上的恒温状态之中。

林府并没有圈养任何禽畜,能长期保持零上恒温的所在,基本也就是常常有人活动的地方。

考虑到那股尸臭味道,应该在尸体被发现之前,就已经酝酿弥漫了一天以上,真要是被藏在有人进出的地方,肯定会被察觉出异状才对——毕竟尸体本身并没有被封存、掩盖的迹象。

要么,是有人忍着尸臭,将林齐晟的尸体藏在了身边。

但这种行为,存在着极大的风险,尤其尸臭也不是那么容易散掉的,如果真的有人敢把尸体藏在身边,昨天阖府上下进行搜查时,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要么……

就是藏在相对密封,且恒温的密室里。

想到这里,孙绍宗先在‘藏尸地’三字后面,添加了‘密室’的备注,然后想了想,又加了‘地下’二字。

毕竟如果只是普通的密室,也未必就能一直保持恒温。

反之,如果是在地下的话,保持零度以上的恒温,就再简单不过了。

添加完备注之后,孙绍宗这才吩咐道:“陈敬德,你去找林家的人问一问,看这宅子里是否有什么地方,可能藏有密室——顺带再问一问,近些年来,这府上可有进行过改建。”

后面那问题,却是想起了自家那条地道。

等陈敬德领命去了。

孙绍宗便又在纸上,添加了‘冒名顶替’四个大字。

虽然因为林齐晟留着五绺长髯,又惯常带着一副粗框眼镜,无形之中降低了假冒他的难度。

但想要瞒过别人,必要的化妆技巧,总是不可缺少的。

然后就是对林齐晟日常生活的熟悉程度——即便林齐晟深居浅出,脾气暴躁无人敢近,却也不是一个陌生人,随随便便就能假装的。

这里最有嫌疑的,显然是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小厮。

可问题是在案发之前,他身边的小厮就被遣散了大半,余下的也统统被他赶到了前院。

话说……

林齐晟为什么会突然把小厮全都赶出去呢?

明明这狂躁的症状,已经持续了两年多,按说他身边的小厮们,应该早就度过了磨合期。

要说他近来已经暴躁到,身边不能留人的程度,那先后宠幸三个小妾时,却为什么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莫非……

林齐晟赶走身边的小厮,其实是为了遮掩什么秘密?

哪又会是什么秘密呢?

要知道林齐晟生前,几乎是明目张胆的睡了某管事的老婆,压根也没有刻意遮掩什么。

莫非这秘密对他而言,比与人通奸还要严重许多?

第924章 推敲【中】

却说孙绍宗正在纸上勾勾画画的推敲案情,忽听外面禀报,说是林家大爷林修缘找了过来,言称有要事想同孙绍宗商量。

这里本就是人家的地盘,孙绍宗焉有不见之理?

当下亲自出门,将林修缘迎进了客厅。

等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林修缘立刻道明了来意:“孙大人,家父的尸身,昨天晚上应该已经勘验完毕了吧?不知可否容我们设下令堂,上香祭奠?”

这孙绍宗就更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正想顺口应下,他心头忽又一动,忙改口道:“既然是要设灵祭拜,是不是可以把府上遣散的下人,再重新召集回来?一者进一进主仆之谊,二来也或许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别的线索。”

其实孙绍宗一早,就想过要把林府遣散的下人,重新召集起来进行讯问。

可无奈大理寺的人手并不是很足,在林府还没有彻查清楚之前,实在分不出人手,去搜罗那城里城外小两百号人。

林修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道:“那林某待会儿就让人放出风声,说家父临终时留下遗命,要给阖府上下补发一个月的例钱,凡是过来祭拜的旧仆人人有份。”

这林家大爷倒真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且又颇有些手腕,有他鼎力支持,大理寺的人查起案子,也着实方便了许多。

当然,前提是他本人并非凶手!

既然林修缘主动寻过来,孙绍宗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便趁机询问,这府上可有疑似藏有密室的地方。

紧接着又旁敲侧击的,探听林齐晟执意要遣散贴身小厮的原因。

然而林齐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为然,密室什么的且不论,他在这府里虽是一人之下,但与父亲的权威相比,却还是显得过于渺小了。

但凡是林齐晟乾纲独断的事情,他这个做儿子的只有领命的份儿,哪敢追着去刨根问底?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得。

至少在孙绍宗问及改建问题时,林修缘却一口道出,约莫在三年前,府上的确进行过一次改建。

三年?

这个时间点,有些出乎孙绍宗的预料。

他本来还以为,那密室若非一开始就有,就多半是林齐晟性情大变之后弄出来的。

可为什么会是三年前呢?

算了,先不管别的,且顺着这个线索追查一下,看能不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在得到孙绍宗的拜托之后,林修缘依旧是配合的很,立刻命人寻来官家,问出了当年承建的牙行。

不过牙行也只是中介而已,同双方的联系都相对松散,如今时隔三年之久,究竟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工匠,谁也不敢打包票。

等把去牙行追查的任务铺排下去,林修缘也赶着去设置令堂了。

孙绍宗又拿起方才涂抹的草纸,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新的思路涌现,便决定开始第二轮询问。

这一轮,他重点要盘问的对象,一是公认对林齐晟心怀怨愤的主儿,二是那些自称在近五日内,曾经见过林齐晟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林齐晟宠幸过的三名小妾尤其是最后一个,如果说她就是凶手的同谋,那么杀人、藏尸、李代桃僵等一系列动作,都可以在当天晚上完成。

而首先被传唤到孙绍宗面前的,则是那位来自青青大草原的管事王澎。

根据衙役们统计的资料,这王澎今年只有二十九岁,但看上去却十分苍老,连头上的毛发都稀稀落落的,显然已经提前陷入了中年危机。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

约莫已经猜到,自己成了重点怀疑对象,这王澎刚一进门,就急急忙忙的以头抢地,可怜巴巴的分辨道:“我那婆娘虽然的确与老爷有染,可……可她没嫁给我之前,本就是老爷的通房丫鬟!”

“左右也是老爷玩剩下,才给丢给小人的,现如今不过是捡起来再嚼两口,又有什么打紧的?小人心里可是一点怨言都没……”

孙绍宗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本官怎么听说,你曾因此几次殴打妻子?”

原本还觉着这厮有些可怜,但看他这极力撇清的猥琐言语,对其的同情顿时化为乌有。

“这……”

吃这一问,王澎顿时就卡了壳,半晌方流着冷汗道:“小人心里一点怨言都没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老爷下毒手啊!”

这痞赖货!

怪不得把林齐晟抓奸在床之后,也依旧能保住管事的位置。

又或许,那天他其实是去吹箫助兴的?

继续盘问了几句,这王澎却只是一味的惶恐分辨。

眼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孙绍宗便示意左右,将这王澎带了出去,然后传唤下一个嫌疑人进来。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王澎的妻子赵莹莹。

现年二十七岁的赵莹莹,是个标准的娇小妇人,当初配给王澎的时候,林齐晟正偏爱丰腴女子,对她自然没有多少留恋。

只是没想到七八年后,林齐晟却又变了口味……

不过与其娇小的体态不同,这赵莹莹进门之后,却是昂首挺胸、丝毫不惧。

当被孙绍宗询问,近几日的行止时,她更是答非所问的道:“我不过是老爷的一件玩物罢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哪里会知道?”

顿了顿,又无所谓的补了一句:“不过大人要是想随便拿个人交差,民妇倒也甘愿认罪,左右我也活不下去了!”

这妇人……

要么是演技太高,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要么就是真的已经萌生了死志。

话说回来,,一边被年近七旬的林齐晟欺辱,一边还要忍受丈夫的毒打,更要承受旁人异样的目光,一个普通妇人因此而情绪崩溃,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这接连两个,都没能问出什么来。

孙绍宗便决定临时更改计划,把那几个苦大仇深的都先晾一晾,从那三个被宠幸的小妾问起。

首先被带进来的,是嫌疑最小的十三姨娘,现年二十二岁的张泞她是在林齐晟赶走身边小厮之后,头一个宠幸的小妾。

这张泞是六年前嫁入林府的,当时林齐晟约莫正处于从丰腴到娇小的转变期,故此这张泞兼有两者之美态,却又不似后来的那些,个顶个病西施也似的柔弱。

而她的表现也总算是正常多了,战战兢兢的跪倒在地之后,并不敢主动开口。

“本官问你。”

孙绍宗肃然问:“那日林大人在你那儿过夜时,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异常之处?”

张泞闻听这话,满脸怪异的抬头望了孙绍宗一眼,随即又急忙垂首,支支吾吾道:“好像也……也没什么不对的。”

这一看就是有所隐瞒。

啪~

孙绍宗立刻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究竟是有还是没有?若再敢敷衍本官,小心大刑伺候!”

“这……这……”

张泞吓的脸都白了,慌张的看了看负责记录口供的书吏,又吞吞吐吐的道:“大人,这……这有些话,奴婢实在不便乱说。”

“哼!”

孙绍宗冷哼一声,拿腔作势的吆喝着:“来人啊,将这遮遮掩掩的刁妇……”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说、说就是了!”

这下张泞再不敢犹豫,急忙将那晚的情景,仔细的描述了一遍。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那天晚上,林齐晟因为状态不佳,始终也没能硬起来罢了。

考虑到林齐晟已是六十九岁高龄,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因此孙绍宗很是有些失望,顺口又追问了句:“除此之外呢?可还有其它异常之处。”

张泞似乎对孙绍宗的冷淡反应有些意外,诧异的抬头望了孙绍宗一眼,嗫嚅道:“没……没了。”

也正是这诧异的一眼,让孙绍宗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忙又追问道:“那以往你与林大人相处时,可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那都是在老爷奔波劳碌之后,才偶尔……”

赵莹莹红着脸道:“而且那天我帮老爷、帮老爷……始终不见起色之后,老爷竟也没有因此而着恼,晚上反而睡的十分香甜呢。”

孙绍宗再次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说,以往只要出现类似的情况,林大人都会恼羞成怒,这次却破例了?”

“嗯。”

张泞点了点头,脸色是愈发的红了:”老爷虽然年纪大了,却从来不肯服老,尤其是在这方面。”

这么说来,倒的确有些古怪。

孙绍宗略一沉吟,便命张泞先行退下,然后将其余两个小妾喊了进来,进门后也不论别的,先问那天晚上林齐晟的表现。

结果不出意外,林齐晟果然是一软到底!

而且这两次,他也同样没有恼羞成怒。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这两房小妾口中,林齐晟似乎显得异常疲惫。

这就更奇了!

若说他是突发不举,心理承受巨大压力,所以显得越来越疲惫的话,按理说应该表现的一次比一次暴躁才对。

却怎得一反常态的平静接受了?

莫非……

导致他这种状况的,其实另有别的原因,所以他压根就不在意,与三名小妾的房事是否和谐。

又或者,他去这三房小妾屋里过夜,本就是为了遮掩什么?

第926章 推敲【下】

经过第二轮讯问,孙绍宗再次确认了,林齐晟除了表面上那些倒行逆施的行为之外,还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而这秘密多半和女人有关,一个他绝不敢在明面上染指的女人,否则林齐晟也不会为此百般掩饰。

所以当天下午,孙绍宗便把怀疑的重点,放在了两个人身上:林修缘的小妾梁念晓,以及……儿媳妇沈佩兰。

比起和赵莹莹的苟且,与晚辈亲人不伦的私通,显然要严重百倍!

而在这两人当中,沈佩兰的嫌疑无疑更大。

她如今是寡居状态,身边没有男人护持,生的又是娇小可人,是最符合林齐晟近几年口味的……

等等!

三年前改建的地道。

两年半前林修缘的长子患病,四个月后撒手人寰。

两年前,林齐晟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逐渐难以控制情绪。

半个月前林齐晟被迫致仕,然后就遣散了身边所有下人。

此后林齐晟每天在后院独处,隔五日去小妾房中做个样子,压根不介意在小妾面前无能的表现。

明明一软到底,半滴公粮也没能交出,林齐晟却日渐疲惫……

如果将沈培兰作为重要的一环,纳入其中的话,这一系列的讯息,似乎就可以串联起来了!

三年前,林齐晟开始与孙媳沈培兰私通,为了方便幽会,特意请人打造了一间密室,或者是一条地道。

两年半之前,林府长孙发现了妻子与祖父的不伦行径,却碍于名声或者对祖父的畏惧,并不敢声张出去,最后因此郁郁成疾,四个月后撒手人寰。

而在长孙病死之后,或许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林齐晟的精神状况逐渐出现了问题,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期间,他或许是为了摆脱对孙媳的痴迷,非但加速了纳妾的步伐,甚至还对已经嫁人的赵莹莹,伸出了魔爪。

但显然,他的种种‘努力’均以失败告终。

祖孙二人依旧维系着荒唐的关系。

半个月前,林齐晟被迫告老还乡,一想到回老家之后,短期内就很难再和孙媳私会了,于是干脆将身边人统统遣散,开始加班加点的提前找补。

当然,也说不定其实是沈培兰,主动提要议遣散下人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执行,她蓄谋已久的复仇计划!

然后,沈培兰伙同帮凶,将林齐晟毒杀在平日幽会密室之中,又让同伙装扮成林齐晟的模样,试图混淆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等等!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她们想制造不在场证明,也没必要冒着被揭穿的危险,接连扮演上好几天吧?

考虑到原本林齐晟为了掩饰,每隔五天就会假装临幸某个小妾,昨天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冒名顶替的极限。

这样的极限操作,就只是为了混淆模糊林齐晟的死亡时间?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不过眼下既然有了调查的方向,还是先试着追查下去,等到发现新的讯息,又或是此路不同时,再继续推敲也不迟。

想到这里,孙绍宗便问一旁的衙役:“林家上下,如今是不是都在灵堂里祭拜?”

那衙役忙恭声禀报,说是不仅林家的人,离得近的旧仆,也已经闻讯赶了过来,眼下正在院里搭建竟棚,估摸着傍晚之前,就有和尚、道士过来做水陆道场了。

林修缘放出消息时,刻意瞒下了林齐晟的死因,加上林齐晟前不久才告老致仕,在外人看来,他多半不是病死的,就是寿终正寝。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不知道他是中毒而死的,自然也就没人怀疑,所谓的补发例钱一事,其实是另有猫腻。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赶到灵堂,先按规矩上香祭拜了,等到家属答礼之后,这才将林修缘请到了外面,表示为了破案,要仔细搜查林府上下每一个房间。

因上午就已经说起过密室,林修缘倒是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为免得冒犯自己府上的女眷,他表示搜查时,必须带上两个林府的丫鬟。

这倒没什么,反正只要他这家主首肯了,区区两个丫鬟难道还敢弄出什么幺蛾子?

眼瞧着林修缘喊来两个丫鬟,耳提面命的叮咛,孙绍宗便下意识的望向了,正披麻戴孝跪坐在灵堂里的沈培兰。

就这一瞥之下,他便不由的愣住了。

盖因沈培兰眉宇间那悲戚之色,竟丝毫看不出作伪,甚至比旁人哭的还要凄切几分。

如果是她真的是凶手,又怎么会在林齐晟的灵前,哭的如此伤心?

难道她同林齐晟之间,竟还能有什么真爱不成?!

这也忒荒唐了吧?!

真要是这样,她还杀林齐晟作甚?

难道说凶手另有其人?

可她要不是凶手或者帮凶的话,林齐晟的尸体又怎能安安稳稳的,在地下密室里放上四五天之久?

“孙大人,就是她们两个了。”

正满头雾水,那边厢林修缘却已经将两个丫鬟领了过来,又当面嘱咐道:“你们只需瞧着就是,不可胡乱妨碍官差查案!”

等那两个丫鬟乖乖应了。

孙绍宗虽然还没想明白,可也不怕耽搁下去,会露出马脚来,于是拱手告一声罪,领着两个丫鬟并十几名衙役,直奔林府后宅。

首先搜查的,却并非是重点怀疑的沈培兰,而是林齐晟那几个小妾。

这自然是为了做足铺垫,否则一上来直奔沈培兰那里,怕是谁都要看出蹊跷了——林修缘眼下对查案是鼎力支持,可要知道自己在怀疑他的儿媳,还会不会期望孙绍宗继续查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却说一边带着众衙役们,挖地三尺的搜捡,孙绍宗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沈培兰那梨花带雨的模样。

她为什么会哭的那么悲伤?

若说沈培兰是在演戏的话,又实在是说不通——因为她明显哭过了劲儿,已经逾越了祖父和孙媳之间的情感界限。

一个能演技高明到,足以瞒过自己这双眼睛的人,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绞尽脑汁,孙绍宗也没能想出个所以为然来。

好在搜捡的队伍,也终于查到了沈培兰的小院。

或许,他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里面!

第926章 推敲【终】

夕阳斜斜。

从未停止过脚步的窗棱光影,终于缓慢而坚定的爬到了孙绍宗头上,将他那紧促的眉头映出一片斑驳。

前后将近四个时辰的地毯式搜索,最终的结果却是徒劳无功——别说密道、密室了,就连个像样的暗格都没发现。

孙绍宗心中的疑问,似乎非但没能得到解答,反而愈发晦涩难明了。

难道说,他的推测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

林齐晟的尸首,其实并不是藏在什么密室,而是被悄悄运去了别处掩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林修缘的嫌疑就大大增加了,毕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具尸体运出林府,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不过……

真要是林修缘弑父,他完全可以在掩藏好尸首,并使用李代桃僵之计制造不在场证明之后,谎称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这样岂不比冒着风险,把已经发臭的尸首运回府里,更为妥当?

说不通,实在是说不通!

“大人。”

就在他的思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死循环之际,一个书吏突然进来,下心翼翼的禀报道:“黄捕头回来了。”

孙绍宗顿时精神一震,黄斌是被他派去牙行,寻找三年前负责改建的工匠,这耽搁了许久才回来,想来是有所收获。

也或许,他带回来的讯息,可以帮助自己重新理顺思路!

当即吩咐一声,那书吏转头出去,不多时就换了黄斌进来。

黄斌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脸上糊了层厚厚的油泥,嘴唇都干裂开了。

“大人!”

不过他一开口,依旧是十分的干练:“小人按照您的吩咐,走访了几个当时曾参与林府改建的工匠,可他们都表示未曾听说有什么密室、密道。”

“不过在小人反复追问下,有个工匠回忆起,当初曾有几个外乡人,也参与了林府的改建,不过吃住做工都与本地匠人不在一处,因此他们究竟负责修建了什么,外人也无从得知。”

“小人因此又回了牙行追查,可牙行方面却并没有任何记录,只能暂且推断,是林府这边儿私下里另行雇佣的。

“可和我同去的胡管家,对此却也没有半点印象。”

没有通过牙行雇佣的外地人?

连林府的官家都不知情?

这似乎又重新印证了,林府极可能存在密道的推论。

可这密道究竟在什么地方?

今天进行搜查时,明明已经将林府上下,所有可能存在密道入口的地方,全都仔细筛查过了!

即便那密道的入口,设计的再怎么精妙,以孙绍宗的眼力、见识、耐心,也不该一无所获才对。

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现了偏差呢?

孙绍宗再次陷入了深思。

只是没过多久,杨志铭、唐惟善、陈敬德几个,就全都聚拢了过来。

孙绍宗便又只好先打起精神,听他们一个个汇报‘成果’。

首先是负责掌控局面的杨志铭,根据他对林府上下的监控结果,一切似乎都十分正常,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其次是负责统计、讯问林家旧仆行止的唐惟善,他今天带队排查了约有八十几人,成果却是寥寥。

最后是不说也罢的陈敬德……

总之,把三人的报告总结起来,那就是‘乏善可陈’四个字。

不过孙绍宗还是竭尽全力,试图从中提取出有营养的部分,然后据此铺排下进一步的行动。

譬如:

“唐寺正,你尽快会同林府的管事,拟一份林府旧仆在城内城外的分布图,然后根据排查记录,看看是否有住在同一区域,却没有过来祭拜的。”

“如果有,那就派人过去查一查,看看他们为什么没有来。”

再譬如:

“杨寺丞,你想法子去抽调些信得过的妇人——不拘是衙役是们的妻子,还是姐妹子女——让她们以贴身保护的名义,暂时入驻林府后宅各院。”

“务必将林家女眷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

以及:

“陈寺副,你……你今晚负责守夜。”

等铺排下这些职司之后,孙绍宗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了,眼下又没有新的调查方向,便准备暂且回家休息。

不过在临走之前,他再一次来到了前院灵堂。

在门外悄悄打量了许久,将林家众人的举止言谈尽收眼底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沈佩兰身上。

她的眼泪似乎一直就没断过,甚至哭的眼眶都开始肿胀了。

看这伤心程度,难道她和林齐晟之间,真的是狼狈为奸不成?

可这一树梨花压海棠,又是不伦之恋,当中更裹杂了沈佩兰丈夫的性命,她要多没心没肺外加寡言鲜耻,才会甘愿同林齐晟苟且?

凝目望着那娇小的身影,孙绍宗心下是百般的不解。

就在这时,灵堂里忽然有些骚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望向了北墙根儿下的棺材,林修缘甚至吃惊的站了起来。

唯独有一个人,丝毫没有收到任何影响,依旧在草席上悲悲切切的跪坐着——这人,正是林齐晟的儿媳沈佩兰。

这一瞬间,孙绍宗脑海中猛地冒出个念头:沈佩兰为之悲伤、为之怀念的,恐怕并不是林齐晟!

难道是在哭早夭的丈夫?

可这也还是说不通!

如果她不是凶手的话,丈夫早已经死了两年多,即便是触景生情,也不该伤心个没完没了。

如果她是凶手的话,如今大仇得报,更没道理哭的这般凄凄切切。

那她到底是在哭谁?

正寻思着,里面的骚动却是越来越大,有几个小妾满面惊恐的,甚至已经缩到了门口,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夺门而逃。

孙绍宗见状,便也凑到门前探问道:“里面发生么什么事了?灵堂重地,怎得如此嘈杂?”

“孙大人,您来的正好!”

眼见孙绍宗突然露面,林修缘顿时大喜,几步抢到近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惶恐道:“家父……家父他方才好像是放了个……放了个屁!”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妾,便忍不住惊恐的尖叫起来:“老爷该不会是诈尸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阵骚动。

林修缘不满的横了她一眼,可自己脸上的肌肉,也止不住的突突乱颤。

孙绍宗听罢,却是不以为意的问:“方才可是有人动过尸身或者棺材?”

“刚才……刚才法元寺的大师,曾替家父用熏香净身,当时似乎曾碰触过尸首。”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孙绍宗解释道:“尸体腐化之后,体内充满了各种气,偶尔出现外泄的状况,听起来就和活人放屁差不多。”

毕竟是公认的专业人士,他这一解释,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孙绍宗乘势向林修缘辞别,林修缘则是一直将他送到了院门外。

而在这期间,那沈佩兰依旧充耳不闻的跪坐在原地……

第927章 好难掰扯

【如题,掰扯这里卡文了。】

五更鸡鸣。

又是一夜过去了。

绣橘眼见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蹑手蹑脚的到了里间,绕过屏风,正待往床前凑,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什么,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

“谁?!”

紧张的质问声,立刻从红鸾帐里传了出来。

“二奶奶,是我绣橘。”

绣橘一边急忙开口表明身份,一边低头仔细分辨,就见自己脚下踩着的,却是一柄镀银的剪刀。

是了,这应该就是昨儿二爷进门时,二奶奶拿来偷袭用的那把。

当时自己还吓了一跳,可两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的,不知怎的就又到了床上……

若说是二爷使了蛮力也还罢,可等到了床上,二奶奶那两条长腿,却分明比这剪刀张开的还快些,稍一‘点拨’,便直往那虎背熊腰上裹缠。

这前一刻还嚷着你死我活,后一刻便水乳交融,再无一丝缝隙,也难得他二人转圜的游刃有余,半点不见生涩、勉强。

唰~

正想着昨晚上的事儿,那红鸾帐就被撩起了半边,却是孙绍宗翻身坐起,将两条粗壮的大腿搭在了床沿上。

绣橘忙收敛了心思,快步上前取过裤子,跪坐在脚榻上小心侍奉着。

便在此时,那床上又传出了王熙凤幽幽的叹息声:“你这恶贼,坏了姑奶奶的清白……唔……”

话说到一半,却忽地转为了闷哼。

绣橘诧异的抬头去看,才发下是孙绍宗侧着身子,狠狠吻上了她的朱唇。

这一吻,直如要持续天荒地老似的,等到孙绍宗抽身而退的时候,王熙凤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余下大口喘息的本能。

而等她好容易缓过劲来,屋里却哪还有孙绍宗的影子?

…………

却说孙绍宗通过地道,回到书房之后,想起昨儿晚上同王熙凤斗志斗力的经过,便忍不住失笑起来。

当时他刚一进里间,就听到贾迎春尖叫示警,接着王熙凤挥舞着剪刀合身扑上,满嘴的你死我活。

有那么一瞬间,孙绍宗还真以为她是要拼死一搏,好自证清白呢。

不过劈手夺走剪刀,又向贾迎春张望了一眼之后,他心下顿时就跟明镜似的真要是想刺杀自己,又怎会丝毫不限制贾迎春的行动,让她能够提前示警?

若是个无知蠢妇,或许还有疏漏的可能。

但王熙凤么……

显然,她这只是为了表明某种态度,或者是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

果不其然。

孙绍宗只不过稍一试探,就引出了她想要约法三章的意图。

其实看在一夜云雨的份上,她要是提出一些适度的要求,孙绍宗肯定也不好拒绝。

然而……

这妇人显然是被一只耳【贾赦】养刁了嘴,竟妄图趁机将孙绍宗纳入鼓掌之中。

不过孙绍宗又岂是一介妇人,就能轻易糊弄住的?

当下顺水推舟连消带打,将甜头吞了干净,却把王熙凤那满盘算计,一股脑都堵在了喉咙里。

呃~

最后那一吻貌似……

想到方才多半是出口转内销了,孙绍宗心下顿时膈应的不行,忙取了牙粉、牙刷,反复折腾了能有一刻钟。

等他洗漱整齐,从内书房里出来,就见院赵仲基正在外面,不住往里巴望着。

“怎么?有事?”

“回二爷的话,大理寺天不亮就派了人来,说是请您上午务必回衙门一趟。”

让自己务必去衙门一趟?

孙绍宗眉头一挑,又沉吟半晌,才开口问:“赵楠昨儿是不是在衙门里当值?立刻派车把他接回来!”

赵仲基点头应了,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又从袖子里取出份帖子,双手奉上道:“二爷,给孙祭酒的寿礼已经备好了,这是礼单,您要不要先过目一下?”

这两天忙着查案,他不提起来,还真差点忘了要给孙焘贺寿的事儿。

貌似太子后天也要到场来着,可不能等闲视之。

孙绍宗接过礼单,又示意赵仲基去安排马车,尽快接赵楠回府。

等赵仲基领命离开之后,孙绍宗便径自去了前院客厅,一面命人传菜,一面查看那份礼单是否得当。

谁曾想这饭菜还没端上来呢,外面忽然闯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正是孙绍宗派人去接的赵楠,另外一个则是师爷秦克俭。

“怎么?”

看到秦克俭,孙绍宗立刻起身问:“衙门里出岔子了?”

原本这次去林府查案,是该带秦克俭一起去的,毕竟对方也是老刑名了,说不准儿就能给自己拾缺补漏。

但因为黑帖的事儿,孙绍宗心里总绷着一根弦,而眼下又还无法确定,林家的案子与黑帖有没有关联。

因此考虑再三之后,就决定让秦克俭留守,免得真出现什么蹊跷案子,反被那些尸餐素位的货色给错过了。

因此一见秦克俭找上门来,孙绍宗就以为是衙门里出了差池。

“倒也不算差池。

秦克俭拱了拱手,肃然道:“我赶着过来,是提醒大人暂时最好不要回衙门,免得平白损了名声。”

损了名声?

孙绍宗一愣,忙追问究竟,这才知道自己专注破案的时候,朝堂上又起了不小的风波。

据说是首辅贺体仁一力坚持,要暂时对后金国进行怀柔政策。

既然是要怀柔,因为斗殴和袭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两个金国使者,自然也就只能轻拿轻放了。

怪不得一大早就有人传讯,让自己上午务必会衙门一趟呢!

大周立国以来,对周边异族一向是采取高压政策,这破天荒头一回怀柔,必然会引起非议。

贺首辅眼下肯定已经是众矢之的了。

而自己若轻判两个女真罪囚,多半也会名声扫地……

这林齐晟死的真是时候啊!

否则自己职责所在,就算是委派别人去审,也多半要担个连带责任。

但现在么……

“赵仲基!”

孙绍宗几步抢到门前,扬声吩咐道:“派人去衙门回话,就说本官素来仰慕林总宪的风骨,现如今林总宪遭逢不测,不管于公于私,本官都必须要一查到底!”

“至于衙门里的琐事,先烦请魏大人一力担待!”。

第928章 渐近

原以为魏益肯定会拖延一段时间,实在抗不过了,才会正式处置那两个女真人。

可没曾想刚过午时,正在林府查案的孙绍宗,就接到了秦克俭的传信:那两个女真人的判决,已经定下来了。

争风吃醋与人殴斗的阿邻祁图,因为认罪态度良好,且获得了几名原告的一致宽恕,故从轻论处,只仗刑四十、罚银百两。

这里面却是压根未曾提起,阿邻祁图曾拒捕,并打伤官差的事情。

而在大理寺门前一怒拔刀,意图威胁朝廷重臣的萨布花,因情节严重、影响恶劣,特杖刑一百、流放云贵军前为奴,以儆效尤。

不得不说,魏益这厮虽然在大理寺一贯的尸餐素位,可根底下还是有几分才干的。

这一手避虚就实、抓大放小,先刻意弱化了女真副使阿邻祁图的罪名,紧接着又重重判处了身份低微的使团护卫。

至少从明面上看,并没有徇私枉法,更没有轻纵女真人。

而女真人也知道朝廷,正有意要采取怀柔政策,在这个节骨眼上,自也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个侍卫,而同大周闹翻。

所以接下来,只要小心控制住舆论导向,避免民众注意到两个女真人的身份,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意思,这一关就算是过去了。

话说……

要不要暗地里给魏益使个绊子?

孙绍宗认真的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眼下就算能扳倒魏益,这廷尉的位置也落不到他头上,万一再调来个精明强干的,届时怕又要狠狠斗上一场。

输赢且不说,却难免要在官场上,留下一个不服管束的印象——这种只为了一时意气之争,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孙绍宗是决计不干的。

闲话少提。

却说既然女真人的风波,算是暂时过去了,孙绍宗便又心无旁念的,投入到了林齐晟一案的调查之中。

因为昨天搜索密道无果,今儿表面上的排查方向,是就绪深挖林府男丁的不在场证明。

倒不是说,女人就一定无法假扮林齐晟,但那需要的技术含量太高、几率也太低,所以还是先紧着男丁们排查。

当然,对林府旧仆的排查,也在同时稳步推进。

在黄白之物的诱惑下,到二十一日下午,城内城外的林府旧仆,已经有大部分过来祭拜过了。

余下的少部分,多半是住在城外,离得远消息又闭塞。

不过城内也有寥寥数人,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未曾露面——而这部分人,正是唐惟善负责排查的重点对象。

“大人。”

却说这日傍晚,乘车颠簸了一整天的唐惟善,满面倦容的禀报道:“至今未曾返回林府的城内旧仆,总共有八人,其中两人染了风寒,难以成行;三人因消息闭塞,未曾风闻此事;一人被城中富户纳为小妾,不便外出;另有两人在外地谋了差事,早已经不再京城了。”

等他说完之后,黄斌在一旁补充道:“咱们特意找了几个大夫同去,确认那两个染病的并未说谎。”

“至于那几个消息闭塞的,唐大人也已经安排了人手昼夜监视。”

“如今只余下那两个去外地谋生的,因一时断了音讯,实在不好追查。”

“不好追查?”

孙绍宗听到了这里,不由得眉毛一挑:“难道这两个人,在京城里都没有亲戚朋友?”

黄斌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个是孤儿出身;另外一个倒是有兄嫂在京,不过他当初仗着林家的势力,硬是强夺了大半家产,与兄嫂早就断了往来。”

“那他们在林府时,各自司职什么?”

“巧了,这两个还都是林总宪身边的小厮。”

林齐晟身边的小厮?

“都是什么时候离京的?”

“一个是在是十天前,一个是在七天前。”

按照验尸结果,林齐晟是在七至五天前被害的,如果这两个人是假装离京,其实是暗自潜伏起来,伺机协助凶手作案的话,时间上倒都能对的上。

“继续追查这两个人。”

孙绍宗当即下令道:“就算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起码也把他们离开林府之后,都做过些什么给我查清楚!”

唐惟善暗暗叫苦,却也只能同黄斌一起躬身领命。

接下来,则是寺丞杨志铭,有关于林府男丁的摸查报告。

他倒也费了不少力气,可无奈大多数人都缺乏旁证,这泥沙俱下的,想要靠深挖细节,让嫌疑人暴露出来,恐怕还需要继续努力才成。

最后是依旧乏善可陈的陈敬德……

结束这一天的追查汇总,孙绍宗又把呈上来的书面报告,仔细的批阅了一遍,见实在没多少有用的讯息,就准备动身回府。

不过临走之前,他觉得有必要再去灵堂转一转——也说不准,就能从沈佩兰身上,挖掘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和昨天一样。

在灵堂门外,越看越觉得沈佩兰那发自深心的伤感,在一种女眷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究竟……

“大人!”

刚要展开思维,忽听身后有人兴冲冲的叫道:“那孤儿出身的六儿,曾在戏班里待过几年,后来跟着戏班来林府贺寿的时候,被林总宪相中了,才转到林家做了小厮!”

在戏班里待过?

孙绍宗顿觉眼前一亮。

时下的戏子们多半都习惯自己装扮,就算不方便的,顶多也是和同伴互助,所以化妆技巧可说必学的功课之一。

即便那浓墨重彩的,称不上是什么易容术,但总比那些完全没有根底的人,要驾轻就熟的多。

而且……

利用用假嗓子变声,也同样是梨园行的基本功。

那六儿既然在林齐晟身边伺候着,学着他的口气说话,怕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反正以林齐晟的威信,以及这两年的倒行逆施,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又哪顾得上细细分辨?

“查!继续查!”

孙绍宗断然下令道:“连夜彻查,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给我把他找出来!”

这一声令下,‘专案组’大半的人力,就都集中到了对小厮六儿的调查上。

而随着时间推移,有关于这六儿的种种讯息,也逐步浮出了水面:

这六儿原本是个谨言慎行的,在林府诸多小厮当中,也以稳重著称——但在离开林府之后,他几乎天天在街上游荡,出手阔绰、放浪形骸。

七天前,他曾来过林府一趟,同几个相熟的同伴一一道别,然后才又离开了林府——据说他当时还特意在肩头系了个包裹,看上去的确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六儿租住的小院现如今反锁着房门,里面收拾的十分齐整——但根据房东表示,他当初住在里面时,成日醉生梦死的,压根也没怎么收拾过屋子。

最重要的是,他离开前竟然没去退租!

这一桩一桩一件件,无不放大了六儿身上的嫌疑。

然而一直追查到第二天早上,却还是没有人知道,这六儿究竟去了何处。

又或许……

他其实哪里也没去!

这般想着,孙绍宗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沈佩兰那格格不入的哀伤。

第929章 真相【上】

林府。

披着孝服的林周氏走进外书房,见丈夫【林修缘】正满脸倦容的坐在书桌后面,闭着眼睛直揉眉心。

她便默不作声的,上前拎起茶壶替他蓄满了茶水。

“出去。”

听到斟茶的动静,林修缘依旧闭着眼睛,口中却不耐烦的呵斥道:“不是说了,爷要好生静一静么?”

“老爷。”

“是你?”

林周氏轻唤了一声,林修缘这才知道是她,于是将身子往后一仰,幽幽的叹息着:“唉……说吧,又有什么事?”

林周氏绕到他身后,驾轻就熟的在他额头上掐揉着,好半晌,才悄声道:“昨儿查的虽是男丁,可那些婆子、丫头,还是守在在后宅寸步不离。”

林修缘早在她开始按摩头部穴位的时候,就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此时连半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

林周氏等了片刻,始终得不到他的回应,便又自顾自的道:“我瞧这架势,倒像是要在咱家挖出什么丑事似的,这……”

“咱家的丑事难道还少了?”

林修缘忽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随即却又沉默下来。

林周氏被呛了一句,一时也不好继续开口,只能闷头替丈夫按摩穴位。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修缘才又幽幽的叹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显然事到如今,他已经有些后悔请孙绍宗来查案了。

不过……

就算换成是顺天府出面调查,难道就会放着那些可疑之处,丝毫不去理睬吗?

所以眼下也只能寄望于,孙绍宗能尽快查出真相,而不是继续深挖林家的丑事。

“老爷、老爷!”

刚想到这里,突然有个小厮一路大呼小叫着闯了进来,发现林周氏也在书房里,才讪讪的停住了脚步,怯怯的躬身见礼:“夫人。”

“这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林修缘没好气的呵斥一声,随即追问道:“可是又有贵客登门,需要爷去应酬?”

“不是!”

那小厮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是那孙大人,他……他让人找来几十把铁锹,正要在咱家后宅掘地三尺呢!”

掘地三尺?

明明再三搜寻一无所获,那孙绍宗竟还如此笃定,自家必有密道么?!

林修缘霍然起身,忽又觉得眼前一黑,踉跄着险些跌坐回去。

“老爷,您千万留神啊!”

林周氏忙扶住了他,可林修缘稍稍缓过劲来,却又将妻子轻轻推开,然后沉着脸大步流星的出了外书房。

一路寻到后宅,

就见几十个衙役,已经折腾的热火朝天,到处都是被扒开的石板、掘断的灌木花草。

但看上去竟不显凌乱,一堆堆错落有致的归整着。

“林员外。”

不等林修缘从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拔出注意力来,孙绍宗就主动找了过来,先是拱手见礼,随即又指着身后一人介绍道:“这位是冯薪冯大人,家中世代经营土木生意——有他在,不管能不能挖出什么线索,最后都一定可以复归原样。”

这一番话,便把林修缘到了嘴边的质问,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既然保证可以原样复原,那么为了查明父亲被害的真相,挖开几条小路、一些花坛,又算得的了什么?

然而林修缘心里,却又隐隐有一种预感,似乎不尽快阻止这场挖掘,林府上下就会遭遇更大的劫难!

只是……

究竟该以什么名义,叫停这场挖掘呢?

林修缘沉吟了许久,才终于想出个勉勉强强的理由,正要开口时,却忽然发现孙绍宗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转向了斜后方的某处。

他在看什么?

林修缘诧异的回头望去,就见个一身素白的娇小少妇,正站在拱门下,愣愣的望着这边。

是寡居的儿媳沈佩兰?

她来这里做什么?

而且神情看上去,还显得十分怪异……

难道说?!

林修缘心中大震,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忐忑不安的预感,究竟来自何处了!

一时又是惶恐又是愤恨,尤其想到儿子当年莫名病重,然后一命呜呼的可疑经过,便恨不能立刻揪住儿媳妇严刑拷问。

但眼下却并非算旧账的时候。

因为一旦这等悖逆人伦的事被揭开,那么死去的林齐晟、乃至整个林家,都会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

“孙大人!”

林修缘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此事怕有不妥之处,还请下令让尊属先停下来,等你我商议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挖下去!”

在看到沈佩兰出现的那一刻,孙绍宗就知道自己赌对了,眼下真相即将揭开,又怎肯就此罢休?

当下微微一笑,正待推诿敷衍几句,忽听有人扬声道:“挖、继续挖!不要停!”

孙绍宗与林修缘同时循声望去,却见沈佩兰跌跌撞撞的冲到近前,泪眼婆娑的望着那浅浅沟壑,似乎底下埋着什么珍宝一般。

完了!

林修缘缓缓闭上了双目,再不看周遭一眼。

孙绍宗则是想冯薪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加快进度。

…………

是日傍晚。

一条深埋地下四尺的密道,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

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具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却面色安详的尸身——经过仔细辨认,死者正是众人追寻多时的小厮六儿。

在六儿的尸体周遭,不但发现了残留的毒药,还有几件利于挖掘的器物,以及啃过的干粮残渣。

而在密道中段,存在着大量被挖掘的痕迹。

至于密道的两端入口处,则是被泥土封堵的严丝合缝,上面满是用木槌夯实的痕迹。

显然,六儿之所以要在毒杀林齐晟之后,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连续假扮林齐晟多日,就是为了做好准备工作,然后封堵住密道的两段。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设计这场毒杀的时候,就没想要活着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

密道两端被重新掘开,已经被钉死的入口,分别位于林齐晟的书房,以及沈佩兰的寝室。

“贱婢!”

虽然早有预料,但林修缘此时还是按捺不住,冲上去一巴抽在儿媳脸上,愤声道:“你……你竟敢……你竟然敢……”

但他在愤怒之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控诉儿媳的所作所为。

沈佩兰却显得异常镇定。

准确的说,在六儿的尸首被挖掘出来之后,她眼里就再没有别人了。

此时被打的嘴角迸裂,她却依旧直愣愣的盯着六儿,甚至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帮六儿捋顺额头的碎发。

“贱婢!”

林修缘愈发恼怒了,横身拦在两人中间,怒斥道:“你与这狗贼勾搭成奸也还罢了,怎得竟还敢加害太爷?!”

说着,他又扬声喝道:“来人啊,给我将这不肖不洁的贱婢绑起来,带到花厅里审问!”

显然,到了这个地步,他依旧试图挽回林齐晟的名声——哪怕自己的儿子,有可能就是因此而死。

不过这回沈佩兰却有了反应,仰起白鹅也似的脖颈,抗辩道:“不!他从来没有……”

啪~

又是一记耳光狠狠的抽了上去,林修缘声色俱厉的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给我绑起来!”

林府的家丁这才如梦方醒,四面八方的扑将上来。

内中有个管事,显然猜出了林修缘的心意,一上来就先用帕子捂住了沈佩兰的嘴。

林修缘刚松了口气,冷不防有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挤开众人,默不作声的取下了那捂嘴的帕子。

“孙大人,你这是……”

“他从未动过我一根指头!六儿……六儿他,从来没偶遇碰过我一根指头!”

林修缘的怒吼声,与儿媳凄厉的尖叫同时响起,又汇同天边的红霞,一起坠入了黑暗之中。

第930章 真相【下】

“三年前,家父失职获罪,母亲寄望林家能施以援手,可我再三恳求相公,他却对老贼畏之如虎,非但不敢去央告,甚至还禁止我同家翁说起此事。”

“我情急之下,便瞒着他私自去求老贼,谁知那老贼那借酒装疯,竟……竟强行……”

“住口!”

听到这里,林修缘就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家父品行高洁、清廉正直,乃是朝野公认,岂容你如此诽谤?!”

跟着,又痛心疾首的叹息着:“我林家自认平日待你不薄,却不曾想最后得来的,竟是这般报应!”

听他这话,沈佩兰果然默默垂首,再无半句言语。

只是眼下这花厅之中,除了林修缘之外,还有孙绍宗与左寺丞杨志铭在,又怎肯就此虎头蛇尾的结束审问?

当下孙绍宗朗声道:“林院外还请稍安勿躁,令尊的为人自无需置喙,可按照规矩,审问人犯必有口供至于这口供的真伪,等她说完咱们再论不迟。”

说着,又向跪在当中的沈佩兰一扬下巴:“继续说下去吧。”

早在之前,孙绍宗扯下沈佩兰口中娟帕的时候,林修缘对他就已是大为不满,此时听了这一番话,更是恨的牙都痒了。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赤裸裸的暗示道:“大人问案,林某一介草民自不敢阻挠,只是家父在朝中的门生故旧数以百计,若有什么不公之处,他们怕是不肯答应!”

面对这等威胁,孙绍宗却只是斜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本官所求的正是一个公道。”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之前力主去大理寺报案,并且竭力协助官府进行调查的,也正是这林修缘。

只是当他发现,这件案子背后涉及祖孙不伦,并且极有可能会彻底毁掉林家的时候,态度顿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却说面对孙绍宗这淡定的态度,林修缘就觉血气上涌,有心再撂下几句狠话,可又明白孙绍宗并非常人可比,即便是父亲在世时,想要拿捏住他,怕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现如今么……

林修缘将自家能够调用的助力,在脑子里完完整整过了一遍,最终却只能颓然的坐回了原位。

不过他虽然没了言语,可方才那些话造成的影响,却持续显现了出来孙绍宗和杨志铭再三催促,那沈佩兰仍是闭口不言。

催的急了,她便凄然摇头:“的确是我下的毒,也没什么好分辨的。”

“哪你又因何下的毒,如何下的毒,哪里来的毒药?!”孙绍宗先是发出一连串的追问,眼见沈佩兰又默然以对,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承认与那六儿勾搭成奸,因恐奸情败露,所以合谋害了林总宪?”

沈佩兰霍然抬头,朱唇大张,似要分辨什么,可偏见一旁阴沉着脸的林修缘,最后却又默默的垂下了头。

“好啊!”

孙绍宗又是一声冷笑:“如此禽兽不如的狗奴才,害死的又是林总宪这般清正名臣,想必不出数日,他就会被千夫所指,说不准还要著书立传,落得个遗臭万年!”

“不!不是这样的!他是好人,是……是个义士!”

沈佩兰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激动紧攥着双拳,将臻首摇的拨浪鼓仿佛。

果然还是上当了!

其实早在她之前喊出,六儿未曾碰过她一根指头,孙绍宗就已经猜出了大致经过毕竟这也是某个神秘人物,最惯用的伎俩。

所以见她因为顾及夫家的未来,选择闭口不言,默默承担一切罪责,便刻意祭出了激将法。

此时见沈佩兰业已入套,孙绍宗立刻乘势追问:“义士?这倒还真是奇了,他一个区区小厮,又做下这等以奴弑主的勾当,竟还能称得上是义士么?”

“他……他的确是个义士!当初他知道我被老贼所辱,便……”

“且从头道来!”

吃这一喝,沈佩兰稍稍停顿,理了理思路,这才娓娓道出了所有内情:

“我当初被老贼所辱之后,也曾萌生过求死之心,然而那老贼却言说,只要我好生活下来,他便保证家父在官场上一帆风顺,甚至照应我家中兄弟的前程……”

“后来他果然出手,保下了我父亲的官职,却又借此几番求欢。”

“我不敢明着忤逆他,便以害怕被人发现为名推托。”

“不曾想,他竟然借着翻修内宅的名头,私下里掘出一条密道来……”

“这些事情瞒得过别人,却如何瞒得过整日里同床共枕之人?”

“只是我那相公为人实在怯懦,半点也不敢反抗老贼,反而因此郁郁而终。”

“此后老贼断断续续,又胁迫了我几次,更时常有暴虐行径。”

“有一次,老贼走后,我正收拾残局,六儿却忽然闯进了密道里……”

“我当时惊呆了,甚至忘了要遮掩身体,而他也呆愣愣的看着我,好半天一动不动。”

“因他瞧的入神,我只当他是在窥伺这污浊的身子,竟寡言鲜耻的去了遮盖,意图先用美色稳住他,谁曾想他反而尖叫一声,转身夺路而逃!”

“我追了几步,眼见追之不及,又惊又怕之下,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却因这哭声,又小心翼翼的寻了回来……”

“那天晚上在地道里,我守着他哭诉了许久,把所有的事情都同他说了。”

“他却像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由始至终也没说出半句话来,直到最后离开时,才丢下一句:我会保守秘密的。”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密道,同样是寡言少语,只是听我倾诉……”

“再后来,每每老贼不在家,我们两个就在密道里闲话家常,不过依旧是我说、他听。”

“直到半个多月前,老贼上奏朝廷,申请致仕还乡,他才头一次主动开口,说要帮我彻底摆脱老贼!”

“当时他说完之后,就定定的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

“我当时心里想着,他果然还是有那等心思!不过只要能彻底摆脱老贼,这一身污浊的皮肉,又有什么可惜的?”

“于是我便百般的勾引他,甚至连在老贼面前,都没有那样放浪过!”

“可他却只是一步步的往后退,最后红着眼嗫嚅道:我,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姐姐?”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已经脏透了,压根就不配做他的姐姐!可又忍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

“再然后,他让我同老贼虚与委蛇,骗他把身边的人统统遣散,然后伺机在这密道里,给老贼灌下了毒酒。”

“后来六儿白天假扮成老贼的模样,到了夜里,便悄悄在密道里做准备,并且封堵了我院里的入口。”

“那日我们合力把老贼的尸首,抬到书房之后,我就劝六儿赶紧离开,他却笑着说还有些手尾需要处置。”

“后来我去书房里,发现密道的入口,也如我院里一般,被封堵的严严实实,这才知道,他……他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或者离开林家!”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说到这里,沈佩兰已是泣不成声,就连原本黑着脸的林修缘,此时表情也有些复杂。

“若你所言不虚,这倒真是个义士了。”

孙绍宗叹了口气,忽又扬声问道:“这计划是他自己制定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沈佩兰闻言一愣,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大人怎知,这主意是别人想出来的?”

果然如此!

利用心怀正义,却与事情本身无关之人下手,正是黑帖主人惯用的手法!。

第931章 太子府的常

【晚上要搞全订群福利,正文今儿就一章ps:2000人群差不多满了,我抽空弄个二群,到时候再公布群号。】

孤是个真正的男人!

只要孤想,就一定可以做到!

孤终会登基称帝,打下一个千秋万世的基业,然后子子孙孙一代代的往下传!

孤要……

发散性的思维【简称意淫】,让太子逐渐热血沸腾,然后他的脑回路,就按照既定方阵,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想些正常男人绝不会想到的场景。

太子妃和某人在田野里……

太子妃和某人在井研上……

太子妃和某人在断崖边……

来了、来了、来了!

全身涌起的血气,开始朝着某个不可名状之处汇集。

有感觉了、真的有感觉了!

太子欣喜的撩开蟒袍,正要将裤子也扒下来,动作却忽地一僵,随即他暴躁的咆哮着,将床上的铺盖、枕头,全都掀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逐渐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显然,他还未曾兴起遗x的冲动,就先已经漏尿了。

好半晌,太子才又颓然的坐回了床上,死死攥着两只苍白的拳头。

还不够!

一定是情绪酝酿的还不够!

如果自己方才,没有急于分心去查看究竟,而是全心全意的酝酿情绪,或许就可以……

不,一定可以!

自己只要勤加练习,克服这操之过急的弊端,一定可以重振雄风!

想到这里,刚刚散尽的亢奋感,再次涌上了四肢百骸,就连太子少有血色的脸颊上,都多了两团殷红。

不过……

究竟要尝试多少次,又要多久才能成功?

更别说届时还要学着去适应,在人前酝酿情绪王真人届时肯定要从旁协助,以便进行人工受孕。

这种情况之下,想要保证心无旁骛,又谈何容易?

真要是耽搁的久了……

想想因为力挺自己,而入阁失败的徐辅仁,太子就满心的时不我待。

看来,还是要尝试着去走一走捷径!

太子咬着牙,狠狠做出了决定,但脸色却不受控制的扭曲起来。

毕竟在自己脑海中模拟,与促使其成为现实,所造成的的影响,可是天地之别先前那几个没名分小妾也还罢了,这可是自己的正妻,堂堂的太子妃!

要知道,就连那连续举办三年的广交会,也多是将闲置的姬妾进行交换,偶尔有把正室夫人带去的,还会受到众人的一致鄙视。

当然,鄙视并不代表着,他们就不会去尝个鲜。

总之,若不是形势所迫,太子也绝不愿出此下策。

“父皇,这……都是你逼得!”

咬牙切齿的宣泄完情绪,太子起身又在寝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这才扬声吩咐道:“来人啊,速去请太子妃过来!”

…………

取过剪刀,将绳结末端的线头铰断,太子妃托起那只小小的五毒鞋,仔细端详了几眼之后,却不由的大摇其头。

近几年少动针线,手艺着实退步了不少。

这针眼线头乱如麻、密如筛的,真要送出去,岂不惹人发笑?

于是顺手往桌上一放,轻声吩咐道:“拿去拆了吧。”

太子府女官邹轻云拿起那绣鞋,也觉得有些不成样子,嘴里却劝道:“娘娘,这不过就是个心意,又是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难道王妃还敢嫌弃不成?”

太子妃微微摇头,又从针线簸箕里,翻出几块料子,边比划着边道:“左右也是消磨功夫,能精细些就精细些。”

这五毒的小鞋子,自然是给北静王妃卫滢准备的。

但在缝制时,却总会时不时的,触及太子妃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

孩子……

这辈子应该是与自己无缘了吧?

即便那什么王真人说的天花乱坠,宣称能令太子延续血脉,太子妃却是从来就没有报过希望。

若太子能使人受孕,那宫里的太监们,岂不是个个也能子孙满堂?

再进一步说,真要能做到的话,父皇又怎敢让那些阉人,去伺候后宫的嫔妃佳丽?

“娘娘。”

正想些有的没的,邹轻云忽然有些好奇的问:“您说北静王妃究竟怎么想的,这好容易怀上了,怎得竟还整日里愁眉苦脸的?”

对此,其实太子妃也颇有些纳闷。

但她身为卫滢的密友,自然容不得身边人对其非议,于是边穿针引线,边漫不经心的道:“自打她有孕之后,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连抚琴都不让尽兴,再加上一连吐了半个月,能高兴得了才怪呢。”

邹轻云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便没有再深究。

但太子妃心底,却反而百般猜疑上了。

因为这两年里,她同卫滢关系愈发亲近,自然看得出卫滢并非是因为受到拘束,所以才显得闷闷不乐。

说闷闷不乐都有些轻了,卫滢虽然极力在人前掩饰,却还是能看出惶恐不安的情绪来。

这好容易怀上了,她却惶恐个什么劲儿?

“娘娘、娘娘!”

这时外面忽然跑进来个宫女,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道:“太子殿下,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太子有请?

太子妃下意识的起身,将手里的活计撇下,就待赶奔太子寝室。

不过走出两步,她忽又停住了脚,向那宫女问道:“殿下找我过去,可是为了明天寿宴的事儿?”

“奴婢不知,殿下只说请您过去说话。”

没能问出什么来,太子妃心中却愈发忐忑起来。

明天回娘家贺寿的事儿,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这时候太子突然请自己过去,难道是又变卦了不成?

真要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向父亲解释?

好在到了太子寝室,太子头一句话就让她心中大定:

“明儿到了你娘家,除了岳父的寿宴之外,你再张罗一桌私宴孤要单独宴请孙爱卿。”

只是太子妃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太子又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届时你也列席陪坐吧。”

“这……”

太子妃一愣,讷讷道:“这怕是不合礼数吧?”

“有什么不合礼数的?”

太子不耐烦的呵斥着:“当初让你家与他家连宗,就是为了方便行事你只当是兄妹之间的家宴就好!”

因见丈夫满脸的不悦,太子妃终究没敢再分辨什么反正是在自己娘家,只要安排妥当些,也不怕会传出什么闲话……m

第932章 贵客临门

【感染了福利ptsd综合征,好难受。】

孙绍宗伸着个懒腰,从乌木书桌后绕了出来,一边示意赵楠将审阅好的公文,各自归档存放,一边自顾自的到了外间。

到了外面,就见秦克俭正抿着茶水,端详昨儿那两个女真人的审判书。

“研究这大半天,可曾看出些什么来?”

打从午后,这两份抄录的审判书,被送到左寺官署之后,秦克俭就翻来覆去的研究,都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

如今听孙绍宗问起,他也不起从椅子上身,只将茶水放回桌上,不屑道:“不过是些官样文章罢了,有什么好研究的。”

顿了顿,又屈指在那审判书上一弹,哂道:“秦某要推敲的,是这两份判决背后的东西。”

切~

这厮虽然专业素质过硬,可这持才傲物的态度,却着实让人不快再说论专业素质,他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啊?

实在看不惯这厮洋洋自得的嘴脸,孙绍宗心下嗤鼻一声,随口道:“这有什么好推敲的,无外乎是廷尉大人似有退意,不欲再同本官相争罢了。”

魏益会这么快做出判决,初时让孙绍宗颇有些意外,后来经过仔细推敲,便猜出昨儿一早魏益请自己过来,多半也并非是要推卸责任,而是想和自己缓和关系,甚至是当面示好。

《普法下乡》的提案,一旦得道朝廷认可,并在国内推行开来,孙绍宗这个发起人的话语权,必然会随着大理寺整体实权的上升,而大大增强。

而原本就难以压制孙绍宗的魏益,届时就更不是对手了。

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与其到时候被排挤、被边缘化,不如趁着事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先行缓和双方的关系毕竟以孙绍宗的资历,眼下压根不可能将其取而代之。

估摸着,也就这三五日里,魏益肯定还会进一步展现善意。

书归正传。

听孙绍宗一语道破自己心中所想,秦克俭面上的得意之色不由一僵,不过马上便又梗着脖子道:“岂止如此!魏大人此举,分明还有深意。”

这死鸭子嘴硬的!

等明年春闱以后,找到精熟公务的师爷,就把这厮打发去外面查案,十天半月也不见他一回!

心下拿定主意,孙绍宗也懒得继续问他,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深意毕竟眼下还要指着这厮帮衬,总不好弄的丫恼羞成怒下不来台。

“明儿本官去国子监孙祭酒家里贺寿,有什么紧急公务,就去孙祭酒那里寻我。”

丢下一句交代,孙绍宗就施施然出了官署。

外面望风的帮闲见了,忙躬身请示:“大人,可是要备车?”

孙绍宗微一颔首,那帮闲就撩开袍子,撒丫子直往马厩狂奔。

孙绍宗不紧不慢的缀在后面,眼见得快到东角门附近了,却见一人满头大汗的迎面而来。

老远瞧见孙绍宗,那人急忙加快了脚步,上前一躬到底:“卑职洪九,见过少卿大人!”

孙绍宗正琢磨王熙凤的事儿,一时也没晃过神来,只冲他点了点头,便脚步不停的与其擦身而过。

只是走出几步,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问:“对了,外面的风声如何了?”

这次判案之后,控制舆论导向的事儿,魏益明着是交给了司务厅的一名评事,但实际进行操作的,却是曾做过乞丐保长的洪九。

而这,也是孙绍宗推断,魏益要同自己妥协的依据之一。

洪九听孙绍宗问话,忙又斜肩谄媚的凑了上来,将这两天控评的成效,精简截要的汇报了一番。

和孙绍宗预想的差不多,魏益的计划,正是重点宣传:在大理寺闹事被抓的女真人,已经被从重从快的处罚。

至于女真副使在交完罚银之后,就被当堂释放的细节,则是提也没提。

不过这次宣扬的重点,除了大理寺依法严惩女真人之外,还有孙绍宗力压十几个女真勇士一事。

而依照回馈的讯息来看,后者显然更让老百姓喜闻乐见。

总之,单听这些官面堂皇的说辞,怕要以为大理寺对女真人的态度,已经是硬到不能再硬了,与贺首辅的‘软骨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却说回到家中。

孙绍宗头一句问的就是:“荣国府的二奶奶,可是已经走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要说这王熙凤,委实是个难缠的不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

前天晚上,孙绍宗好容易敷衍过去,没曾想她依旧不肯罢休,拖着连续受创的身子,再一次将孙绍宗唤到了迎春院里。

这次压根没给孙绍宗推搪的余地,直截了当的提出了两个要求:

一是希望能和贾迎春合伙放贷。

二是希望能借助孙绍宗在大理寺,以及顺天府的影响力,使得某些判决,更倾向于荣国府的关系户。

这女人……

还真是不客气!

孙绍宗虽不好对她拔屌无情,可这等事儿却也是决计不肯答应的。

结果刚推托了两句,王熙凤又话锋一转,表示若孙绍宗能找到更合适的买卖,那让她放弃这放贷和包揽狱讼,倒也不是不行。

可若是左右不肯,那就干脆一拍两散,大家一起毁了名声、断掉姻亲就是。

这孙绍宗还能说什么?

只能答应她,再琢磨些生财之道要么细水长流,要么一本万利,王熙凤这才消停些。

然后姑嫂二人自又是好一番逢迎。

可孙绍宗这两辈子,也没做过多少买卖,一时间哪里想的出什么好点子?

回来的路上左思右想,也没个要领,正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却发现马厩里空空荡荡的,早没了荣国府的马车。

一问之下,王熙凤果然是回去了。

这女人果然精明,知道对男人不能逼得太紧。

又或者……

是连续三天吃撑了,实在抗不住劲儿了?

“二爷。”

孙绍宗正琢磨着,王熙凤回去之后,该如何掩饰行动不便的状态,赵仲基忽又开口道:“有位老先生不久前到了咱家,说是要等着见您,可却不肯透露身份因瞧着那气度不似常人,小的也没敢拒绝。”

“眼下那老先生正在客厅里候着,您看……”

气度不凡的老先生?

孙绍宗心下纳闷,等赶到客厅门外向里一张望,却更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徐……徐老?!您怎得来了?!”

却原来坐在孙府客厅里,不慌不忙品茶的老头,正是前任阁老徐辅仁。

眼下他入阁遇挫的事儿,正传的沸沸扬扬,多少故旧门生想当面探听一二,都被他给拒之门外了,今儿却怎得主动寻到自家府上?

该不会……

以为自己有能力让他成功入阁吧?

开什么玩笑!。

第933章 ‘巡视’辽东

【是感冒,感冒而已——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恢复上午的更新。】

帮衬徐辅仁入阁什么的,自然是孙绍宗一时异想天开。

且不说他有没有这能力,就算真有这等影响力,以徐辅仁的老谋深算,也绝不可能在此时明目张胆的上门勾连。

哪他这次找上门来,究竟意欲何为呢?

面对孙绍宗的疑惑,徐辅仁倒也没藏着掖着。

分宾主落座之后,他就将一份公文放在了茶几上,轻轻推到了孙绍宗手边:“老夫今日前来,是想让孙少卿过目一份公文。”

孙绍宗忙双手捧起,先一目十行的看了大概,然后就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徐辅仁入阁的事儿,果然是彻底凉了!

因为这份公文,其实是一份告身【任免状】,大致内容是重新征辟致仕官员徐辅仁,担任礼部侍郎一职。

从内阁次辅到礼部侍郎,这落差不说天地之别,起码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越是顶层大佬,站队就越需要谨慎啊!

孙绍宗感叹之后,正待宽慰徐辅仁几句,话到了嘴边儿,却忽又起了疑心——徐辅仁这大张旗鼓的到访,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知道,他没能入阁,而是做了礼部侍郎?

这怎么想也有些不对劲儿吧?

于是把那宽慰的言语,先且按下不表,孙绍宗再一次仔细阅读了这份告身。

公文本身的内容,自然不会多出什么,但他细品之下,却渐渐琢磨出些味道来。

首先,礼部侍郎的官阶,对徐辅仁这样的大佬来说,似乎有些过于低了,而且三年前徐辅仁已经主持过一回春闱了,也不可能再次担任主考官。

刨去最重要的科举,单以礼部侍郎的实权而论,颇有些投置闲散的味道。

以徐阁老的江湖地位,按理说对于这种隐隐有贬低、侮辱性质的任命,完全可以直接无视。

可他却欣然领命,甚至还把告身带到了自己面前。

再想想礼部的职能,以及之前贺阁老的表态……

“徐老。”

孙绍宗双手捧着,将那告身往前送了送,小心试探道:“莫非朝廷有意,让您出使后金?”

如果他是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先行出使后金国,回京后再另行任命的话,那就说的通了!

“是巡视。”

徐辅仁认真的更正了孙绍宗的说法,又拂须赞道:“孙少卿果然是机敏的紧,只看了这告身,便猜出了朝廷的用意。”

随即他却又是一声叹息:“唉,南疆战事不顺啊,周云光只当人家令出多头,必然首尾不能相顾,便想着先歼灭其中一部,也好挫敌锐气。”

“不曾想却中了诱敌之计,非但被人三面夹击,大败亏输了一场,更让真腊国乘势夺了几个军寨。”

“现下南疆大军虽根基未损,可到底是让人家站稳了阵脚,这两边儿对峙起来,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

南疆竟吃了败仗?

这周云光忒也大意了吧?

记得当年他辅佐史湘云的老子平定高丽时,可是以稳扎稳打思虑周全著称的,不然朝廷也不会特意将他从陕西,调去南疆主持战事。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疆战事不顺遂,朝廷原本针对女真人的计划,自然也要做出相应的调整与延后。

难怪内阁会突然改了口风,要对后金国采取怀柔政策,感情是逼不得已,必须要行缓兵之计。

不过……

南疆战事不顺的消息,此前自己从未听过半点风声,显然还属于军事机密,眼下徐阁老却如此直言不讳,怕是有些不妥吧?

徐辅仁似乎看穿了孙绍宗心中所想,立刻又道:“老夫毕竟年事已高,难免有照应不周之处,故而此次巡视辽东,免不了要寻个年轻力壮的副使襄助。”

“如此说来,是徐老向朝廷推荐了晚辈?”

孙绍宗顿时恍然,既然要让自己跟着出使后金国,自然要提前说明白,这所谓怀柔政策的缘由所在。

“不。”

徐辅仁却微微摇头:“是陛下钦点的,孙少卿文武双全,又曾担任过驻外武官,堪称是副使的不二人选。”

也是。

这年头有驻外经验的官员可不多,有资格给徐辅仁担任副使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不过……

孙绍宗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大人方才说,不是出使而是巡视?”

“巡视。”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让孙绍宗大感为难。

因为既然是以巡视为名,那隐含的意思,自然仍是将辽东的女真人视为治下子民,而不是单独的一国。

既不肯给对方名分,又要怀柔安抚,这缓兵之计实行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孙少卿无需过虑。”

就听徐辅仁笑道:“朝廷要稳住女真人,女真人遣使者来京,又何尝不是为了稳住朝廷?”

这倒也是,后金国那边儿也是刚刚确立集权统治,内部倾轧都还没彻底完成呢——近来举家逃到大周的部落贵族们,就是明证——此时想要与大周全面开战,显然也是力有未逮。

“可朝鲜国那边儿怎么办?难道要坐视不理?”

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太上皇还活着,而覆灭高丽、扶立朝鲜,乃是太上皇毕生引以为傲的功绩。

如果坐视后金国把朝鲜吞并,或者让朝鲜被迫与大周为敌,那太上皇的脸还要不要了?

就算是广德帝自己,怕也是面上无光吧?

就更别说,一旦任由后金吞并朝鲜,女真人就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以及粮饷兵源,届时再行征讨的话,怕是要难上十倍不止。

不过这事儿上,徐辅仁显然就不肯多说了,只是摇头道:“此事朝廷已有定计,无需你我劳心。”

朝廷已有定计?

眼下朝廷单单支应南疆军需,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显然无法加派兵马去辽东。

而以辽东的兵马,再加上一部分神机营,守成或许无忧,想要进取就……

那这定计又是从何而来?

孙绍宗琢磨了半晌,都不得要领,下意识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却忽地心头一亮:水?!

东南的王子腾?

眼下东南海患已经减弱了不少,如果抽调一部分水军沿岸北上,一来可以震慑朝鲜上下;二来也可以在鸭绿江附近,协助朝鲜抵挡女真人的入侵。

不过这番猜测究竟对不对,却不好找徐辅仁求证,恐怕也只能看以后的形势变化了。

此后孙绍宗又简略的,同徐辅仁商量了一下出使的路线,以及对待女真人的基本态度。

其实说白了也简单,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而且不用多想,孙绍宗这个做副使,肯定要负责摆出强硬姿态,否则朝廷为嘛非要挑个武将出身的做副使?

第935章 寿宴

十一月二十三正午。

太子妃隐在月亮门后,远远的眺望着,就见父亲正满面春风的,穿梭在各个酒桌之间,孙绍宗与孙兆麟两个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当然,在孙绍宗这个大理寺少卿的映衬之下,孙兆麟的存在感,已经减弱了到了极限——整整绕了一大圈,也才收获了两句‘虎父无犬子’。

相反,话里话外,想要弄清楚孙绍宗与孙焘关系的人,则是多如过江之鲫。

其实……

按照时下的习俗,此时陪着爹爹出来敬酒的,合该是自己的夫婿才对。

可以太子的身份地位,若不主动提起,谁又敢劳动他的大驾?

想到这里,太子妃心下莫名就有些惆怅,下意识又盯着孙绍宗端详了几眼,脑海里也不知转过几多心思,最后却只是悄声吩咐道:“去把兆麟喊到花厅来,就说我有事要嘱托他。”

…………

因同孙绍宗一起,为父亲挡了几杯酒,孙兆麟脸上已是酡红一片,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丫鬟寻过来的时候,他正缠着孙绍宗,追问林齐晟一案的细节,听说姐姐有请,当下自不敢怠慢分毫,急忙随着那丫鬟赶奔西侧花厅。

这路上被冷风一吹,那酒意更是直往上涌。

等到了花厅里,他直晕的摇头晃脑,就连姐姐究竟说些什么,都是有听没有懂。

最后还是女官邹轻云奉上一盏醒酒汤,又扶着他坐下来歇息了片刻,这才缓过劲来。

只是等清醒之后,他忆起方才姐姐的只言片语,心中却不由得悚然一惊!

于是喧宾夺主的斥退了左右,急道:“姐姐,你方才说太子殿下,要同绍宗二哥在咱们府上密谈?!”

说着,他浑身一颤,战战兢兢的道:“该不会……该不会是要铤而走……走险吧?!”

感情他是误以为,太子想借自家密谋造反来着。

“你想到哪里去了?!”

太子妃哭笑不得,若非瞧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教训,怕是早就屈指弹在他脑门上了。

“可是……”

虽然姐姐的反映,明显和预期中的不一样,但孙兆麟心下的疑虑,却并未因此减弱多少。

他期期艾艾的分辨道:“绍宗二哥出入太子府,向来就没什么避讳,为何却偏偏选在咱们府上密谈,又让我约束着下人们不得随意靠近——姐姐,您就不觉得奇怪么?”

太子妃心下自然也是疑惑的紧。

但她却敢肯定,这此密谈绝对和谋逆五官——否则的话,太子也不会特意让她作陪了。

不过这话,却不好同孙兆麟说起。

于是太子妃便敷衍道:“你放心吧,届时我就在隔壁候着,莫说太子本就没这心思,即便真的有意如此,也断不会在明知隔墙有耳的时候提起。”

孙兆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嘱托了姐姐几句,这才下去命人布置好私宴,以备太子随时传用。

而送走了弟弟之后,太子妃一个人在花厅里,却也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太子私下设宴款待孙绍宗,在她看来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却为何偏要让自己作陪呢?

这实在是不合礼数!

难道说……

自己私底下那些羞耻行径,已然被太子窥破了不成?

可这也不应该啊。

如此隐秘之事,就连身边的宫女丫鬟也无一得知,就更别说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一面的太子了。

那他这般布置,又究竟是什么目的?

太子妃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也正常,她便再怎么聪慧过人,又如何能想得到,太子竟是要拿二人做个‘药引’呢?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孙兆麟布置妥当,依旧有些神思不属的回了前厅,就见宴席已经散了大半,几个国子监的官员,正将孙绍宗围在角落里说话。

他心中一动,悄没声的凑了上去,侧耳倾听了片刻,却又不禁大失所望。

原来这些国子监的官员,也是在打探林齐晟一案的细节。

国子监的官员,虽然不在科道言官之列,却也同属士林清流一脉,对林齐晟这位清流魁首,自也比旁人关注的更多些。

不过孙绍宗却只是一味的推托,并不肯道出内中详情。

要按照本心,孙绍宗是半点也不想遮拦林齐晟的兽行,但这老禽兽毕竟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可不想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就成为众矢之的。

这要是一般官员,见孙绍宗三缄其口,多半也就猜出其中有不可告人之处,然后主动转移话题了。

无奈国子监里,多是不通俗务的书呆子,又惯爱刨根究底,于是再三追问个没完,倒弄的孙绍宗疲于应付。

正苦思该如何脱身,突然间身边就是一静,紧接着所有人都向他背后拱手见礼:

“祭酒大人。”

却原来是寿星公孙焘寻了过来。

孙绍宗也急忙转身见礼,却见孙焘摆了摆手,道:“诸位无需多礼,本官只是过来交代几句罢了——绍宗,你一会儿莫急着走,我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帮着参详参详。”

经这一场寿宴,两家连宗的事儿,也已然广为人知,这做叔叔的留下侄儿说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故而众人也没多想,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唯独孙兆麟觉察出些不对来,悄悄跟在父亲身后,趁着旁人没有注意,小声探询道:“父亲,到底是您要留下绍宗哥,还是太子的授意?”

孙焘横了儿子一眼,却并未开口。

孙兆麟见状,忙又把姐姐之前交代自己,要在府上另行设宴的事情说了一遍。

孙焘这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似有意似无意的扫了孙绍宗一眼,然后又压着嗓子吩咐道:“告诉你姐姐,千万要盯紧了,哪怕失了礼数,也好过让咱们孙家,背上唆使储君忤逆不孝的污名!”

显然,因为徐辅仁入阁失败一事,他也担心太子惶恐惊惧之下,会铤而走险。

就这般,太子妃先后得了两回叮咛,皆是让她不拘礼数,偏这二人又都是她无法违背的。

没奈何,她也只得打起精神,静候这陪酒的差事。

第936章 夜宴【上】

“礼部侍郎?!”

虽是私宴,但一上来聊的却是公事。

太子显然也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徐辅仁昨天曾经到过孙绍宗府上,于是刚落座就迫不及待的细问详情。

延续后代的需求虽也十分急迫,可毕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反之,徐辅仁被牵连之后的‘下场’,才是太子党时下最该关心的头等大事。

待得知徐辅仁竟被发配到礼部,做了个小小的三品侍郎,太子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道:“父皇对孤的忌惮,竟已至如此地步?!”

随即就像是衰神附体一般,整个人生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这货断的又不是脊椎骨,怎么总是一副随时都要垮下来的样子。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面上却正色道:“殿下勿忧,以微臣之见,这礼部侍郎的任命,倒未必是有意要针对您。”

当下,又把自己和徐辅仁,即将出使后金的事儿,简短截要的叙述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趁着朝廷在南方接连用兵,女真人西连鞑靼、东迫朝鲜,已渐我朝成心腹之患。”

“现如今其僭越称王,又欲学我中华集权于中央,声势固然一时无两,内部倾轧却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此次朝廷遣……命人出巡辽东,多半是想借机在女真人内部,挑起更大的纷争,以削薄他们的实力,防止他们继续壮大。”

“这样等到朝廷腾出手来,就能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其覆灭!”

“此等大事儿,必要足智多谋沉稳老练之人才可担当!”

“而朝廷既然不愿承认后金国,自然也不好委派方面重臣前往——现如今尚无实职的徐老,就成了最为便宜的人选。”

“想必等事成之后,朝廷还会对徐老另有重用。”

听孙绍宗洋洋洒洒分析了这许久,太子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另有重用?那依照爱卿推测,会是何等职务?”

这让孙绍宗上哪推测去?

可太子这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孙绍宗也只得开动脑筋,拼命推演着朝廷上的格局。

薛蟠的老丈人吏部尚书王哲,多半会接替徐辅仁入阁,届时这吏部尚书的位置,自然要交卸出来。

可看皇帝眼下对太子的态度,怕是不太可能让徐辅仁出掌吏部,否则岂不是明摆着,想让太子安插党羽么?

而吏部两位侍郎的资历、才干、名声,又似乎都不足以接任尚书之位……

礼部尚书本就兼着阁臣的职务,自然无法转任吏部。

工部尚书张秋年初刚刚就任,转任吏部天官的可能性也接近于零。

兵部专业性太强,眼下又是对外用兵的时候,撤换的可能性不大。

刑部……

户部?

孙绍宗脑中闪过户部右侍郎周昶的嘴脸,心下便不由的一动。

户部尚书虽也是要职,但以如今的形式来论,太子就算能得到钱粮支持,也断没有篡位成功的可能。

至于户部尚书赵泓,其实也才上任刚满一年,按理说也还不到挪窝的时候。

但皇帝任命他为户部尚书,是指着他能够清除户部的腐弊来着。

但这位赵尚书却是个四平八稳的主儿,上任之后只是拿下了几个小吏,整肃了户部的风气,对于之前的旧账,却似乎并没有要清算的意思。

皇帝对此,心下多半是颇为不满。

只是赵泓曾经做过他的老师,比起旁人来,总也要多些顾忌,不好明着贬斥调离他。

但如果把这四平八稳的老人家调去吏部,再以徐辅仁出掌户部,主持清除贪腐弊案的话,岂不就两全其美了?

孙绍宗仔细在心中盘算了几遍。

尤其是详细追忆了,当初他进宫面圣,禀报户部给事中被毒杀一案时,广德帝展现出的态度,心下渐渐便有了五成把握——多选题,能有五成把握已经不低了。

于是这才又拱手正色道:“臣不敢妄断,但徐老或许会出掌户部——在赵尚书转任吏部之后。”

“赵泓要去吏部?”

太子茫然的问:“那吏部尚书王哲呢?”

“王尚书自然是要入阁了。”

不等孙绍宗回应,一个柔婉的嗓音,便自门外传了进来。

孙绍宗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就见太子妃婷婷袅袅而来,一身翻毛领的宝蓝斗篷,内衬鹅黄紫流苏宫装,头顶鸾凤和鸣金步摇,手里虽不伦不类的捧着个酒坛,却依旧是道不尽的雍容端庄、艳而不俗。

就见太子妃边走边道:“这是家父珍藏的陈酿,特取来请殿下与孙大人共饮。”

眼见她越走越近,孙绍宗再不敢多看,急忙起身退避到了一旁。

“嗳!”

太子见状,却是不快的一拍桌子,呵斥道:“你二人既然是同宗,今儿这又是一场私宴,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的?快快快,坐回来陪孤好生饮上几杯!”

说着,又向太子妃道:“你也别急着走,且替孤和爱卿满上再说!”

虽是被迫而来,但太子妃此时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与羞窘,径自向太子颔首应了,落落大方的拍开泥封,直接提起酒坛提太子斟满了,又绕到孙绍宗身边如法炮制。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甭管心里怎么想的,孙绍宗这时候自然也只能摆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态度,等到太子妃倒满了酒,又连声的致谢。

“好了、好了,孤说过无需客套!”

太子不耐烦的甩着手,又一指对面道:“你也坐下吧,不然孙爱卿怕是根本不敢入席。”

这……

孙绍宗愕然的瞪大了眼睛,让太子妃斟酒,还能说是笼络人心,可这让她陪坐在一旁,却又是怎么个意思?

而太子妃偷眼瞧见他脸上的愕然,莹玉也似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显出些羞窘潮红来。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双手探到臀后,将披风与宫裙梳拢出滴汁蜜桃似的轮廓,这才缓缓坐到了圆凳上。

然后她又强压着心头陆撞,扬起雪白的脖颈浅笑道:“殿下难得这么好的兴致,绍宗二哥也无需太过拘束,只当做家宴便是。”

听这一声婉转温柔的‘二哥’,孙绍宗还真有些吃不住劲儿。

“坐、坐坐坐!”

再加上太子又一叠声的催促着,孙绍宗不得已,也只好小心翼翼的重新落座。

太子这才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道:“来,孤先为爱卿壮行,等爱卿到了辽东,务必让那些蛮子见识见识,我大周第一猛将的风采!”

眼见太子妃也凑趣的举起了茶杯,孙绍宗自然无从推脱,慨然豪迈的满饮了一尊,心下却是百般的狐疑不解:今儿这一出戏,到底唱的是什么?

第937章 夜宴【下】

【基于求生欲,这一章我斟酌修改了好久,才敢发出来。】

却说这头杯酒敬罢,席上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就渐渐变得尴尬起来。

因为太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喝完这头一杯酒之后,就再没了别的言语,只是拿眼在太子妃和孙绍宗之间,不住的来回打量。

初时他目光里还有几分清明,慢慢的竟开始恍惚起来,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这货该不会已经喝醉了吧?

孙绍宗心下无语至极,太子妃更是窘迫的紧。

她原本被迫过来陪酒,就已经是抱着莫大的决心了,却哪曾想刚刚入席,就被太子不闻不问的晾在了一旁。

这样三人沉默以对,实在让人尴尬到了极点!

她有心点醒太子,可当着孙绍宗的面,却又实在羞于开口。

别看她方才表现的落落大方,可直到这会儿还是心如鹿撞,每每用眼角余光扫到孙绍宗那雄壮的身影,身体就僵硬的不成样子。

就这样没过多少工夫,桌下的两条长腿竟隐隐酸胀起来。

太子妃下意识的往回缩了缩腿,足底在地板上擦出了些轻微的动静,不成想对面太子听到之后,竟是浑身剧烈的一颤,随即目光灼灼的望了过来,连呼吸都变得十分急促。

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莫名其妙,孙绍宗在一旁也是看的满脑袋浆糊。

这副模样,要换在别人身上,孙绍宗肯定以为对方是发春了,可太子么……

莫非是孙焘送来的酒有问题?

可自己方才明明也满饮了一杯,怎么就没觉察出半点不妥之处?

再说了,孙焘往太子酒里下东西,这事儿怎么想也说不通啊!

“殿下。”

犹豫半晌,孙绍宗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道:“臣也敬您一杯。”

太子却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太子妃,那目光竟比当年新婚时,还要炙热十倍不止。

这夫妻二人不是感情不和么?

怎得竟一副要发狗粮的架势?

不过……

就算要发狗粮起码也先凑齐一公一母吧?

“殿下?”

孙绍宗又提高了音量:“微臣敬您一杯!”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不过他这反应,却依旧透着诡异——他先是身子一震,紧接着又目光灼灼的望向了孙绍宗,那眼神里蕴含的激情,可一点不比方才看太子妃时少。

这……

这货究竟怎得了?

孙绍宗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硬着头皮举起了酒杯。

太子虽然表情呆滞,却也欣然举杯相迎,只是放下酒杯之后,那一双眸子里更是异彩连连。

孙绍宗被他瞧的头皮发麻,旁边太子妃也是坐立难安。

好在太子除了神情古怪,沉默寡言之外,却也并未表现出更多的异常来。

这一顿酒宴,吃的可说是诡异至极。

但真要说穿了,其实又简单的很。

太子固然是个荒淫……呃,固然是个暴虐无道之人,又惯爱关起门来,做些无法无天的事情。

可他到底不是个傻子。

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在太子妃娘家,就要求她与孙绍宗行苟且之事,想也知道太子妃绝无可能答应!

再说了,就算真要撮合,总也要先确定,这法子比凭空想象更有效果,才好投下重注吧?

毕竟一旦事有不谐,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故此今儿特地把孙绍宗和太子妃凑在一处,为的是升级自己的发散性思维——也就是当面意淫。

席上太子妃与孙绍宗,皆是规规矩矩的,连眼神都没对上过。

但在太子眼【脑】中,两人非但已经秋波暗度,台面底下更是纠缠的不可开交,什么老树盘根、双龙绕柱、牵丝扳藤……

总之四条腿裹的麻花仿佛,又上下其脚,夹、撩、戳、磨,无所不用其极!

方才那鞋底的摩擦声,分明是太子妃已经褪去了鞋袜。

孙绍宗主动敬酒,则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遮盖两人在桌下的抵死缠绵。

太子妃明着是拿帕子擦嘴,可哪手垂下去之后,还不知抹去的是什么痕迹。

孙绍宗微微欠身,定是难掩胯间丑态!

太子妃……

不得不说,太子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实在是丰富的紧,如果生在后世岛国的话,妥妥是做导演的料!

就这样,不断的发散着思维,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的情绪也渐渐积攒到了顶点,然而却又无处宣泄,直憋一张脸紫茄子似的。

“殿下?”

孙绍宗首先瞧出了不妥,关切的问道:“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太子妃听他这一说,也才注意到太子憋到发涨的诡异模样。

当下忙起身就要往太子身边凑。

“殿下,您……”

“不用从这边儿!”

她刚往前迈了两步,嘴里的关切也只说了个开头,就听太子闷声低吼道:“从左边、从左边绕过来!”

从左边儿绕过去?

太子妃先是一愣,因为她本来就是要从左手边绕过去的。

不过马上她就恍然大悟,这说的自然是以太子为准。

不过这除了中间隔着个孙绍宗之外,还能有什么区别吗?

太子妃只觉莫名其妙,可看太子的状况,又实在不太对劲儿,故而也顾不上多想,忙又转从左侧绕了过去。

“慢……慢些走!”

太子的声音都打颤了,说的话也是越来越云山雾罩。

不过太子妃还是顺从的放缓了脚步。

而太子的目光,再一次死死钉在了她身上,那通红充血的眸子,就仿佛随时要喷出什么来似的!

渐渐的,在他的视线里,太子妃的身影与孙绍宗重合到了一处。

就在这一瞬间,太子突然剧烈的颤栗起来,原本挺直的腰板脖颈,也一下子烂泥也似瘫软了。

“殿下!”

太子妃见状,再顾不得缓行,急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关切道:“您没事吧?要不要躺下休息休息?还是我让兆麟去请大夫过来?!”

太子艰难的摇了摇头,脸上的血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完全褪了下去,整个人显得苍白柔弱,眼神却出奇的清澈,再不复方才那**的样子。

“让孤……让孤坐着歇……”

他有气无力的说着,忽的神情一变,低头瞄了一眼,转而皱眉道:“不,孤要回府、现在就回!立刻让人备好车架!”

一刻钟后。

孙绍宗目送太子府的车架匆匆远去,脑袋里却像是灌满了浆糊一般——这扶不起的阿斗,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938章 西出山海

孙绍宗在寿宴上闭口不谈,却不代表大理寺的差人们,也都能守口如瓶。

因此没几日的功夫,林齐晟一案的种种细节,就逐步在朝野之间传播开来,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声讨派与声援派的冲突。

初时因满朝故旧的一致力挺,‘谣言止于智者’的论调,一度曾占据喧嚣尘上。

但随着更多细节被披露出来,局势开始慢慢转变,争论也从一面倒的压制,专为僵持不下的论战。

最后急于找出事实真相的人们,便不约而同的把目光,集中到了大理寺,尤其是主要经办人孙绍宗身上。

然而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孙绍宗其实早已经离开了京城。

…………

广德十三年十二月初六。

山海关以西三百里外的延绵群山之中,一只车队正冒着漫天风雪,在崎岖的小径上艰难跋涉着。

再一次将陷落的马车,从雪坑里弄出来,孙绍宗扒开嘴上的面罩,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朝廷这次之所以会派自己来,就是指着自己出苦力的!

打从出了山海关,他所担当的角色,简直和牛马没什么区别——甚至短途负重还在牛马之上。

可不这样又能如何?

难道让年近七十的徐辅仁放弃马车,跟众人一起步行跋涉?

那估计没等到地方,老头就先客死他乡了。

“将军。”

这时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凑到近前,恭敬道:“再过不远,就是我妻子娘家的部落了,我们可以在哪里好好休整一晚上,等风雪过去再继续赶路。”

这凑过来说话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曾在大理寺天牢尿桶旁,被锁过几日的女真副使阿邻祁图。

说是副使,但这厮其实是女真伪王的同胞弟弟,论身份之尊贵还在正使之上,更兼一身蛮勇过人,平日里横行霸道飞扬跋扈,只有他占便宜的份,何曾吃过什么亏?

因此在大理寺被锁在尿桶旁的那几日,当真是这厮毕生所受最大的耻辱。

当时他也不知多少回,咬牙切齿的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因此在听说,要与大周使者一同返回后金时,阿邻祁图便摩拳擦掌,准备在路上加倍的报复回来——就算正经使者不好折辱,当着他们的面欺辱几个汉民,总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十数日过去了……

眼见孙绍宗自顾自的拍去手套上沾染的积雪,压根不曾理会自己,阿邻祁图又涎着脸往前凑了凑,奴颜婢膝的道:“我已经让人提前赶过去准备酒菜,并且征集部落里能歌善舞的女子,届时也好让将军见识一下我族的风土人情。”

孙绍宗这次撇了他一眼,冷笑着反问:“见识?”

“不不不,是品鉴、品鉴!”

对汉话十分熟悉的阿邻祁图急忙改了词,看看左右无人,又压着嗓子嘿笑道:“不满将军大人,我族女子最爱勇士,您若肯显露些身手,定能让她们在床上热情百倍!”

“嗤~”

孙绍宗嗤鼻一声:“异族女子,本官又不是没睡过。”

说着,重新戴好面罩,将口鼻遮住,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

可即便如此,阿邻祁图依旧缀在他身旁,笨嘴拙舌的拍着马屁。

十多天前,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这厮活像是一条择人欲噬的恶狼。

而眼下,他却已经进化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当然,这也只是在孙绍宗面前罢了。

面对其他人——甚至是徐辅仁和女真人的正使——阿邻祁图依旧会露出暴躁骄横的本性。

这固然是孙绍宗不断打压调教的结果,但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源于生活在恶劣条件下的女真人,对个人武力的强烈崇拜。

而孙绍宗的武力值,显然已经突破了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程度。

因此不仅仅是阿邻祁图,整个女真使团里,至少有一多半的人对孙绍宗敬畏有加,少部分甚至已经达到了图腾崇拜的程度。

当然,使团正使野速该,以及智囊互里波等人,都一直保持着当当程度的冷静,甚至明里暗里的,曾经试图阻止阿邻祁图等人,继续亲近孙绍宗。

然而所获得的成果,就是互里波的脸肿了整整三天,到现在也还没能消肿。

闲话少提。

众人就这般在风雪中,又艰难跋涉了半个时辰,眼前忽地豁然开朗,风雪却反而减弱了不少,却原来是进入了一座山谷之中。

“阿邻祁图、阿邻祁图!”

刚通过了山谷口,隔着老远,就见有谷内有十余人迎了上来,当先一人身形魁梧健步如飞,一路叫嚷着阿邻祁图的名字,便与他狠狠撞到了一处。

两人都有些发力过猛,再加上本就裹的狗熊仿佛,这一撞便齐齐倒在了雪地里,又哈哈大笑着爬了起来,你一拳我一拳的互相擂着胸口。

最后还是阿邻祁图先抗不住劲儿,龇牙咧嘴的往后退了两步,嘴里不住口的说着些什么。

那身形魁梧的女真人,初时还只是得意的大笑,不过渐渐脸色就开始阴沉下来,桀骜不驯的目光,也落到了孙绍宗身上。

得~

估计是阿邻祁图杠不过人家,就拿自己说事儿了——而看对方那不服不忿的模样,怕是非要过来踢一脚铁板不可。

果不其然。

片刻之后,那汉子随着阿邻祁图到了近前,还不等阿邻祁图替双方介绍,便猛地提起拳头,向孙绍宗胸口上捣来。

孙绍宗不闪不避,任由他在胸口擂了一拳,然后轻蔑的嗤鼻一声,不慌不忙的摘去手套,将一根食指缓缓戳向那汉子的胸膛。

那汉子面露恼色,却也并没有躲闪,只是咬牙切齿的憋着劲儿,想等孙绍宗这一指头戳完,再提起十二分力道打过来,让这汉人知道自己的厉害。

而孙绍宗的动作,实在是悠闲散漫的紧,慢腾腾好半天,才挠痒痒似的点在那汉子胸前。

“嗤~”

那汉子也学着孙绍宗,迫不及待的嗤鼻了一声。

不曾想声音未落,那胡萝卜粗细的指头,就猛然间爆发出一股无可抗拒的怪力,直推的他脚下站立不稳,蹬蹬蹬倒退了七八步,虽然勉力想要维持平衡,最终却还是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

此时从山谷里迎出来的其它人,也已经到了近前,见那雄壮汉子被人推倒,当下都大呼小叫的围了上来,一个个愤愤不平的,似是想要冲上来报复。

“@*#!”

这时那汉子一声大吼,似乎是在喝止众人,不过随即就咳的浑身乱颤,显然是被孙绍宗那一指头点岔了气。

阿邻祁图见状,顿时笑的是前仰后合。

好半天两人各自缓过劲来,这才介绍了彼此的身份。

那汉子是本地部落酋长的儿子哈勤密,也就是阿邻祁图的小舅子,更是部落里首屈一指的勇士。

吃了方才那一指头,又听阿邻祁图吹嘘,说是孙绍宗单枪匹马,在南边儿杀了上万蛮人,哈勤密虽未全信,却也不敢再做出明显的挑衅,而是殷勤的将众人迎进了谷里。

不过孙绍宗看他目光闪烁的样子,就知道这厮八成不会就此罢休。

与此同时,在马车里窥见这一幕的徐辅仁,则是摸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仔细记录到:女真人的部落联盟,还处在十分松散的程度,对国与国之间的往来,还没有清晰的认知。

另:离开山海关之后,沿路全都是崎岖山路,并不符合朝廷侦知的情报,怀疑是女真使者刻意避开了大路,以免被使团孰知地理。

若当真如此,这等心思缜密之人,必是此行的最大障碍。

第939章 哲舍里部【上】

【唉,貌似被说中了,果然不是感冒那么简单,这些日子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前天下午称了称体重,比年前12月的时候轻了9斤左右,老婆让去测血糖,结果昨天早上一测129,瞬间没心情码字了明天上午去医院详细检查。】

原本以为山谷里的哲舍里部落,也会像沿途遇到的女真人牧民、猎户一样,住在毡房里,逐水草而居。

但离得近了才发现,毡房倒也不是没有,可却只占了极少数,更多的是土木砖石结构的固定建筑。

而在更为深入山谷的地方,能隐约看出田埂的痕迹。

定居?

这里离着关外重镇兴城府,约莫也就百十里路吧,难道他们就不怕……

不过这山路崎岖,谷口又易守难攻,真要想发兵攻打,怕也没那么容易。

而且看家家户户房檐上,几乎都挂满了各种猎物,就知道这部落里的弓手绝不会少。

正盘算着,阿邻祁图便又凑了上来,眉眼带笑的道:“将军,我先去拜见岳父,晚上咱们不醉不归!”

说着,两只棉手套往中间一并,转身同哈勤密勾肩搭背的去了。

而使团其它几个有身份的,诸如正使野速该,智囊互里波,也都忙告罪一声,跟在了二人身后。

虽然并不怎么在意阿邻祁图等人,究竟是走是留,但孙绍宗却敏锐的察觉到,他们这一走,前面引路的部落女真人,态度似乎愈发冷淡了,隐隐还似乎带着些敌意。

仔细一想,这其实并不难理解,就在上个月的时候,朝廷才和南下劫掠的女真人打了一仗。

托新式火器的福,再加上便宜大哥指挥得当,官军这次斩获甚多。

而这哲舍里部本就在汉蛮交界的前沿,又是女真伪王的姻亲,肯定是响应号召,南下劫掠的部落之一。

在月前那场战斗中有所损伤,因而记恨汉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就算阿邻祁图在的时候,这哲舍里部落的人也没多少热情可言,所以那敌意看起来并不十分明显。

因此以冯薪为首的军汉,还在交头接耳的讨论晚上酒宴,以及这女真部落里的婆娘好不好勾引,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异样。

【顺带一提,冯薪也是因为有驻外武官的经验,所以被临时抽调过来,做了此行的护卫统领。】

不过等到了哲舍里部,为众人安排的住处时,冯薪等人却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个个望着那破烂的茅草屋怒形于色。

即便是在冬天,那粪便散发出的味道,依旧表明了它原本的用途马厩。

啧~

这明目张胆的……

若说没有部落头人首肯,那是绝无可能看来一月前那场战斗李,他们死了不少人,而且其中多半还有什么大人物。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蛮子,是想羞辱天朝上使吗?!”

冯薪手按腰刀,一面对为首的女真人怒目而视,一面不着痕迹向孙绍宗靠拢,以便真的冲突起来,可以随时保护被孙绍宗保护。

他这说的还算文雅,旁边几个军汉嘴里的污言秽语,早不知喷出了多少。

就连女真使团里未曾离开的人,此时也觉得不妥,急忙上前想要分说几句,却不曾想四下里又涌出些哲舍里部落的人,虎视眈眈的将他们逼到了圈外。

这时那为首的哲舍里女真人,阴沉的环视了大周使团一圈,然后用生硬的官话道:“汉狗,只配住这里!不然,滚出哲舍里!”

听到这话,群情激奋的官兵们,反倒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孙绍宗。

而一直挑着窗帘窥探的徐辅仁,则反倒是收回了目光,默默的感叹着:女真人的政权松散,对大周朝虽然是好事儿,对使团来说却未必如此。

至于外面紧张的情形,他却半点也没有在意因为和外面的护卫们一样,他相信孙绍宗一定能处置的妥妥当当。

不过这无言的沉默,却显然让周遭的哲舍里人误会了什么,哄笑夹杂着几声唾骂,顿时喧嚣尘上。

唉~

孙绍宗无奈的叹息着,原以为这一路跋涉过来,好容易能歇歇脚了,没想到还得再卖一膀子力气。

在周遭期待与鄙夷共存的目光中,孙绍宗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那马厩,在门前绕着看了半圈,摇头道:“这里怕是住不得。”

“哼!”

那为首的哲舍里人立刻冷哼一声:“汉狗,你以为还能选吗?要么……”

只是不等他把话说完,孙绍宗猛地一脚,踹在那茅草屋西北角的柱子上,就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大腿粗细的柱子断成两截不说,连上面的顶棚也随之倾斜,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我就说住不得吧?”

哲舍里人尚在惊愕之中,孙绍宗又自顾自的走向了不远处几间崭新的瓦房这几间瓦房单看卖相,就知道肯定是女真贵族的住处。

眼见孙绍宗快要走到门前,那为首的哲舍里人才反应过来,忙大步流星的赶上去,拦在了孙绍宗面前:

“站住!这里不是给你们汉……”

他本来想说,这里不是给你们汉狗住的地方,然而话说到半截,就又见孙绍宗转变方向,来到了瓦房西北角。

这汉狗难道是还想……

轰!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孙绍宗便放低肩膀助跑几步,猛地撞上了那瓦房的正墙!

一时间地动山摇,那墙身竟被他顶的凹进去好大一块,上面的瓦片也是簌簌而下。

孙绍宗敏捷的退了几步,等那瓦片掉的差不多了,立刻又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凹陷处!

轰隆~

但见砖石乱飞、沙尘四起,那瓦房的屋顶虽然没有整个倾倒,可旁边的窗户却稀里哗啦垮了下来,显出个足有三米见方的大窟窿!

“这里也住不得。”

在所有哲舍里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孙绍宗再次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这些女真人太过蠢笨,造出来的房子,还不如咱们大周的猪圈结实我看今儿还是在谷口扎几个帐篷吧。”

冯薪等人轰然应诺,簇拥着徐辅仁的马车,就要原路返回。

这时围在四周的哲舍里人,才如梦方醒,下意识的拦在使团前面,却再不复方才的趾高气昂。

“#¥!”

就在此时,一行数人大声呵斥着飞奔而来,当先的正是阿邻祁图。

哲舍里的部落并不算很大,方才那轰雷也似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他们耳中,而这也正是孙绍宗方才,选择徒手拆房的真正目的。

第940章 哲舍里部【下】

【遵医嘱开始服药、节食,对午饭完全没有期待感。】

“……还请尊使万万见谅。”

山谷口。

女真正使野速该,正在喧闹的临时营地里,向徐辅仁诉说着马厩事件的前因后果。

和孙绍宗之前预料的差不多,哲舍里部在月前一战当中损失惨重,就连族长哲赫里的弟弟赫里苏勒,也死在了兴城左近。

这尸首刚拖回来安葬没多久,‘仇人’就大摇大摆的找上门来,还得好吃好喝好招待的伺候着,搁谁心里也痛快不了。

所以在族长的默许之下,哈勤密等人便试图逼大周使团住进马厩,以消心头之恨。

而在了解完情况之后,大周使团这边儿的回应,主要是以官方套话为主:什么‘严重关切’、‘悬崖勒马’、‘拭目以待’的。

当然,负责唱红脸的孙绍宗,少不了要见缝插针的撂下几句狠话,比如‘勿谓言之不预’什么的。

最后野速该再三保证下不为例,双方这才本着互谅互让的原则,达成了一致意见:暂且揭过这篇不表。

…………

与此同时。

自觉尊严受到挑衅的阿邻祁图,也气势汹汹的找到了老丈人哲赫里家。

虽然作为女真人的前哨,哲赫里部与大周官军年年酣战不休,早已积累下解不开的仇怨,但这位族长大人的宅院,却是地地道道的汉家风格。

方方正正的二进院落,雕梁画栋、游廊凉亭、院墙牌匾、下马石、拴马桩是一样不少。

那堂屋正房的窗户上,甚至还镶了几块毛玻璃要知道即便是在京城,这玩意儿也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时兴起来的。

却说眼见阿邻祁图沉着脸闯进来,院子里几个哲舍里部的护卫,有心上前阻拦,可又不敢冲撞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姑爷。

稍一犹豫的功夫,阿邻祁图已然到了大厅门外,想也不想伸手挑起门帘,迈步闯了进去,口中喝道:“阿么哈【岳父】!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

那个‘待’字尚未出口,厅中的景象却让阿邻祁图为之一愣。

就见居中的虎皮几案后空空如也,一个胡须斑白的肥硕中年,正半蹲在左首侧席前,搓着手、涎着脸,向某个女人解释着什么。

从那一脑门的油汗就不难看出,这半蹲的姿势对他来说十分费力,可他却乐此不疲,一边口沫横飞的说着什么,那两只外凸的三角眼,便直个劲儿的往女人衣襟里钻。

而那女人端正的跪坐在侧席上,却似乎对他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反应一般,娴静的像是一尊玉琢的雕像。

越是这般,肥硕男人越是对其垂涎欲滴,眼见那带毛的巴掌,就要落在女人肩头,冷不丁听身后一声喝问,被唬的身子一侧歪,险些坐倒在地。

他好容易稳住身形之后,自是难免恼羞成怒,不过抬眼看到门外是阿邻祁图,那恼怒就又熄了大半。

勉力将身板挺直了,刚想说些什么,那一直端正跪坐的女人,忽然起身道:“既然哲赫里家中来了客人,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也不等哲赫里回应,便自顾自的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哲赫里贪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女人婀娜的身段消失在门外,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回阿邻祁图身上。

“阿么哈。”

阿邻祁图也是刚刚收回了视线,皱着眉头问:“方才那女人,好像是赫里苏勒的妻子?”

这所谓的赫里苏勒,正是哲赫里战死在兴城的弟弟。

哲赫里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坐会了主位,又示意女婿坐到女人原本的位置上,这才无奈道:“不是她整日里嚷着要报仇,我又怎会同意堪哈他们胡来。”

“哪我……”

“再说了。”

阿邻祁图刚要质问,他又正色道:“先压一压汉人也是好的,免得他们真以为咱们是战败求和,到了建州城漫天要价。”

他拿出这等理由,阿邻祁图倒不好反驳了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被孙绍宗的武勇折服,所以不愿意在他面前丢了颜面吧?

于是只能一边诅咒这好色的老狗,干脆死在弟媳妇床上,一边压着心头的不快,同他说些家中的琐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女人出了哲赫里家,先往山谷深处行了一程,眼见天色渐暗,便用头巾遮了面孔,冒着风雪绕过部落,悄悄的到了谷口附近,

因之前那场冲突,冯薪等人自不敢懈怠,早早便排定了值夜的岗哨。

所以这女人刚一靠近,就被巡视的官兵撞了个正着,当下刀枪并举厉声喝问。

却见女人微微施了个万福,也不知怎么用手一梳拢,便裹缠出个葫芦似的身段儿,又柔声百转的道:“汉家哥哥莫要动粗,奴是听说族人得罪了汉家勇士,所以特地来替他们赔罪的。”

这一口绵软官话,竟带出些江南气息,只听得两个官兵面面相觑。

半晌,方分出一人去禀报冯薪。

冯薪听说有个‘美貌’女子找上门来,便忙取了佩刀迎出门外,一面拿眼将那女子从头到脚的仔细梳拢,一面恶声恶气的呵斥道:“你这女人说的倒好听,可老子怎知道,你不是来行刺的?!”

那女子闻言,便缓缓解去腰间系带,将裹缠在身上毛料衣裳左右撩开,露出包裹着白皙身子的小衣,柔声道:“官爷若是不信,只管来搜就是了。”

那直挺挺高耸耸的,恍似刺破冯薪的眼睛,又在他心底戳了窟窿,使得那一肚子燥热,止不住的往外喷涌。

当下冯薪了口唾沫,攥着刀柄嘿嘿笑道:“既如此,你便随本官去帐篷里,好生搜上一搜!”

“这却不成。”

孰知那女人忽又遮住了春光,摇头道:“奴家这次来,是要寻一位姓孙的将军,怕不好同大人耽搁太久。”

冯薪的脸色顿时一垮。

对方既然搬出了孙绍宗,他又岂敢再半路截胡?

有心上前过过手瘾了事,可转念又一想,为了这些许便宜,再让她在孙大人面前告上一桩,岂不是因小失大?

当下没精打采的,喝令那女人在原地候着,转身去寻孙绍宗禀报。

而听闻有个女真妇人独自前来,指名道姓的要见自己,孙绍宗心下不由得十分纳闷。

左右以他的武勇,也不怕个小小女子会暴起伤人,于是便吩咐冯薪将人带了进来,想要问个究竟。

不曾想还未开口,那女人却抢先道:“这位想必就是孙将军了?奴家这里有一场泼天的功劳,却不知将军敢不敢要!”

这开场白……

倒是颇有几分说客的风采。

孙绍宗心下愈发好奇,直视着女人露在外面的杏核眼,道:“小娘子既是要称量孙某的胆量,却怎得这般藏头露尾?”

女人闻言略一迟疑,随即扯下头巾,露出风情万种的姣好面容,施了一礼道:“纳喜娅玛,见过将军。”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上个月死在兴城的赫里苏勒,是我的丈夫。”

一听这话,旁边冯薪下意识就把刀拔了出来,警惕盯着纳喜娅玛的一举一动。

孙绍宗却是眼珠一转,脱口问道:“你那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如果赫里苏勒当真死在官军手上,这小寡妇还找过来做交易,岂不是认贼作父?

“将军大人果然聪明。”

纳喜娅玛脸上浮现出愤恨之色,咬牙切齿道:“哲赫里那狗彘,说我丈夫是在战败逃走的时候,颈后中箭死的可我丈夫手里却分明攥着战刀!”

说到这里,似乎生怕孙绍宗听不明白,忙又解释道:“哲舍里部以能弓擅射著称,我丈夫更是族中第一勇士,平时在战场上只有冲锋到敌人面前的时候,才会放下弓箭换上战刀!”

孙绍宗了然点了带你头,忽又问道:“赫里苏勒可有儿子?”

纳喜娅玛有些不太适应这等跳跃性的思维,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我为赫里苏勒生了一儿一女。”

“那你儿子几岁?”

“六……六岁。”

听到只有六岁,孙绍宗的坐姿一下子松散了不少,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年纪太小、本钱不够,这功劳你自己留着吧冯薪,送客!”

纳喜娅玛原本自认才智不下于美貌,可此时却被孙绍宗弄懵了。

眼见冯薪拿着刀逼上来,她急忙叫道:“将军、将军!难道你连听我把话说完的勇气都没有吗?!难道你真要错过这泼天的功劳不成?!”

“还用等你说完?”

孙绍宗耸了耸肩:“左右不过是哲赫里忌惮你丈夫,所以暗中害死了他,现如今你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便希望借本官的手,杀掉哲赫里父子报仇。”

“至于所谓的泼天功劳……”

孙绍宗说到这里,不觉嗤鼻一声,哂笑道:“也不过就是以你儿子当上族长为条件,带着这千八百人的小部落反正罢了。”

纳喜娅玛越听脸色越是惨淡,显然是被孙绍宗戳破了心中的构想。

不过当听到最后时,她眼中却又忽然绽放出神采来,激动的叫道:“不、不!将军您误会了,哲舍里部是女真六部之一,除了这山谷里的人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丁口超过两万,战士四千有余!”

“只要将军大人能帮我报仇,并且扶持我和赫里苏勒的儿子坐上族长之位,我哲舍里部愿作大周的屏障与先驱!”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道筹码:“我的哥哥现如今是纳颜部的族长,届时我还可以劝他一起投效大周!”

第941章 歌、寿

【节食好难受。】

嘎吱、嘎吱。

白茫茫的荒原上,机械而枯燥的脚步声,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催眠曲,虽未必能让人进入梦乡,却不断加深着每一个人心头的疲惫感。

就连孙绍宗这样铁打的汉子,时间一久,也禁不住渐生躁意。

他随手扯开领口,任那小刀子似的寒风,在胸膛上乱割了一通,这才觉得略略振奋了些。

再看看四下里依旧是行尸走肉一般,他便又扬声喝令道:“冯薪,你起头唱支军歌,让大家伙儿提提神!”

在队伍前面的冯薪脚步一顿,转回头落下面罩,苦着脸道:“大人,您瞧咱这正顶着风呢,他……他也张不开嘴啊。”

“那就低着头唱!”

冯薪无奈,只得一边弯腰驼背的避着风,一边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弟兄们,都特娘听我老冯的号子: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预备起!”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豪迈的歌声冲霄而起,随着寒风在山林间回荡,惊起无数飞鸟走兽,也让随行的女真人面面相觑、骚动不已。

孙绍宗刚跟着吼了几句,后面徐辅仁的亲随,就摁着帽子急匆匆赶了上来,道是主人请孙大人过去说话。

顺势回头望去,就见女真人的谋主互里波,正撅着屁股追在马车旁,不住的说着什么,多半是在向徐辅仁提出抗议。

孙绍宗嗤鼻一声,不紧不慢的到了马车前,将驾车的车夫替下,又用凌厉的目光逼退那互里波,这才将门帘挑起些,笑着问:“徐老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就见徐辅仁从车里探出头来,沉着一张老脸,颤着胡须喷出满口热雾:“你之前提议要收养那赫里苏勒的遗孤,倒也不是不成,不过必须先设法摸清楚,赫里苏勒在哲舍里部,究竟有多少影响力。”

单看表情,谁都会以为他是为了方才战歌的事儿,在呵斥孙绍宗。

孙绍宗面色僵硬,将脸偏向一旁,似乎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嘴里却道:“那是自然,朝廷要的是筹码、把柄,又不是想养几个酒囊饭袋。”

昨儿几经考量,孙绍宗还是没有答应纳喜娅玛的请求毕竟这事非但风险不小,还与朝廷的怀柔政策,有着明显的冲突。

不过他随即却提出,可以由大周朝廷出面,收养纳喜娅玛和赫里苏勒的儿子。

这样一来,等赫里苏勒的儿子长大后,不管是想要为父报仇,还是有意争夺哲舍里部族长之位,大周都可以顺利成章的予以一定支持。

纳喜娅玛几次试图讨价还价无果,终于还是无奈的接受了这个条件。

于是双方约定,等到使团从建州原路返回的时候,便悄悄将赫里苏勒的儿子带回大周。

再然后……

就是一夜无眠到了嘴边儿的肥肉,孙绍宗向来极少拒绝,尤其是这种天各一方,事后无需负责的美肉。

“嗯。”

徐辅仁的脸色稍稍缓和,在外人看来却依旧透着不悦:“若事有可为,回程的时候孙少卿不妨再与那胡女接触接触老夫听闻,她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若再深耕细作几番,倒也不失为一枚上好的棋子。”

说到后来,他已是语带揶揄,但表情却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尽显戏精本色。

孙绍宗却讪讪道:“老大人怕是误会了,那婆娘倒不是依依不舍,只是……只是有些行动不便罢了。”

徐辅仁闻言终于忍不住一愣,半晌方才摇头叹息着,颇有些萧瑟的缩回了车厢里。

…………

京城,景仁宫。

德妃贾元春侧身站在落地镜前,抚弄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那眼波柔婉的,几乎要淌出蜜来。

先时几个道士纷纷鼓噪,说她这一胎必是皇子时,贾元春心头反倒忐忑的紧,生怕自己一旦辜负了皇帝的期待,会落到比荣妃更为凄惨的下场。

直到前几日太医会诊,也一致断定她腹中必是男婴,贾元春心头的重担这才卸了下来。

眼下指尖轻触着略有些发硬的小腹,贾元春脑中就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孩子,会是未来的皇帝吗?

“娘娘。”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抱琴的声音:“奴婢回来了。”

贾元春像是被灼伤了似的,飞快的将手从小腹上挪开,随即又定了定神,才扬声道:“进来说话吧。”

抱琴应声而入,又仔细的反锁了房门,这才凑到近前,压着嗓子禀报道:“听喜公公说,今儿朝上就没干别的,专门议论什么《普法下乡》来着。”

刚到景仁宫的时候,贾元春是出了名儿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自从确定怀上龙子之后,她便开始有所转变,不过依旧秉持着多听、少说、不做的原则。

至于以后,会不会逾越这个原则,那就说不准了。

“《普法下乡》?”

贾元春眉毛一挑,脱口道:“莫不是孙家二郎上月所奏之事?”

“对对对,就是那孙少卿提议的!”

抱琴连连点头,随即却又疑惑不解:“听说这事儿已经压了一个多月,眼下不早不晚的,偏选在那孙少卿没在京城的时候议论,奴婢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贾元春这次却不再理会她,只是垂首默默沉吟着。

选在孙绍宗不在京城的时候,讨论他的提案,这分明是有打压之意,不欲让他主导大理寺的革新。

考虑到孙绍宗和太子的亲密关系,现如今又同徐辅仁一起,被‘发配’到了边鄙之地,这样推测倒也顺利成章。

不过……

陛下近来行事,是不是太过‘雷厉风行’了?

自己才怀胎四月,便这般大肆打压太子一党,说是急功近利也不为过……

难道说……

贾元春心头浮起一片阴鸷,作为景仁宫里最受宠的妃子,她自然察觉到,广德帝近两年间,在景仁宫里殚精竭力,早已经伤了根本。

眼下一面宠信方士,追求长生不老之道;一面又如此急功近利……

难道说,陛下命不久矣?!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红楼名侦探》,微信关注“”,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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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2章 建州白莲

作为女真人的龙兴之地,建州城却堪称是名不符实的典范。

低矮的城墙、逼仄的格局、再加上人畜混杂的环境,无论怎么看,都难以匹配其一国之都的地位。

尤其时值隆冬、年关将近,城中的女真人大多猫在家里,那街上往来奔走艰辛谋生的,反以汉家儿郎和高丽人居多。

这葛衣麻衫、束发右衽的,乍一看,竟与关内县城无异。

不过每每道左相逢,互相打量一下那衣不遮体、靴不避寒、面有刺青的窘况,悲戚无助之心,却又远胜关内多矣。

当然,城中奔走的汉人,也非个个都如此窘迫,其中不乏一些衣着光鲜、神宁气足之辈。

只是众人对这等货色,却是避之唯恐不及,远远绕开之后,多半还要不耻的唾骂上几句。

姚安民眼下受到的,正是这般待遇。

但与那些早已做惯了包衣奴才的人不同,姚安民对此却是大为光火。

若非急着回去商议要事,说不得便要揪住几个‘奴民’,提起砂锅大的拳头理论一番了。

这一路憋着闷气回到下处,姚安民手头上难免有些没轻没重,直将那门板砸了个山响。

就听得里面铛啷啷作响,也不知多少刀剑出鞘,紧接着有人贴在门后道:“天上换玉皇,地下换阎王。”

“心中有白莲,保我好家园!”

姚安民粗生恶气的应了,又道:“是我,姚安民。”

屋内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启了房门。

不等那房门开圆了,姚安民便迫不及挤了进去,四下里张望了两眼,认准正中一位老者躬身禀报道:“薛副教主,出大事了!我今儿刚把那两支火枪送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女真人就先透了口风,说是狗皇帝派了使者来建州,约莫是要与女真人罢兵修好!”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的道:“我还听说,狗皇帝派来的使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姓孙的狗贼!”

一听这话,周遭的‘好汉’们尽皆哗然变色。

作为白莲教派出的结盟使者,他们在这建州城里,已经蹉跎了月余光景,却一直没能得到女真人确切的答复。

原本以为,女真人是对白莲教的实力有所怀疑,所以薛副教主还让人千方百计的,从山海关弄了两柄新式火枪回来,想要当作白莲教软实力的明证。

哪曾想两支火枪换回来的,竟是这般消息!

薛副教主虽未开口,却也禁不住怒形于色,默然半晌,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富态文士,满眼的探究征询之色。

那文士则是先环视了一周,等到众人的咒骂声稍稍减弱,这才正色道:“依我看,这对咱们来说反倒是一个机会,如果咱们能趁机除掉狗皇帝的使者,那朝廷和女真人就再也没有转圜……”

“说的轻巧!”

人群中忽然有人哂道:“那可是孙绍宗,尸山血海里七进七出的主儿!就咱们这十几个人,都填进去怕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呢!”

周遭虽没人响应,可看脸上却都不乏惧意。

自从副教主葛谵率领精锐人马,到京城寻找转世圣女,却被孙绍宗顺藤摸瓜,一窝端了个干净之后,白莲教就将他列为了重点关注对象。

因此对于孙绍宗在五溪州大杀特杀的事迹,白莲教的中上层骨干,知道的甚至比朝廷还仔细些。

而即便再怎么桀骜的人,面对这等千军辟易的杀神,也难免生出难以力敌的念头。

那富态书生又环视了周遭一圈,原本还想贬损孙绍宗几句,提振一下大家的士气,可看那一个个惴惴不安的,怕是未必能有什么效果。

于是忙话锋一转道:“诸位兄弟,那姓孙的虽然难缠,可狗皇帝派来的使者,总不会只有他一人——咱们只需设计杀上几个有名有姓,也就足够了!”

这下众人倒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表示:只要不用直面孙绍宗,水里火里大可去得。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异议:“张秀才,杀几个不相干的倒也使得,可届时女真鞑子要是翻脸不认人,把咱们交给那姓孙的抵罪,又该怎么办?”

周遭的附和声,又一下子烟消云散,重新向富态文士投来质疑的目光。

那张秀才却是胸有成竹,洋洋自得的道:“此事我早有计议,咱们只需设法祸水东引,便能高枕无忧了。”

说着,却把手指向了西边。

众人皆有些莫名其妙,唯独一直在外奔走的姚安民恍然大悟,脱口叫道:“你是说那些蒙古人?!”

“不错!正是那些蒙古人!”

张秀才一派指点江山的架势,就差弄套羽扇纶巾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蒙古人的势力还在女真人之上,又一贯唇亡齿寒守望相助,若是他们出手杀了狗皇帝的使者,女真人难道还敢翻脸不成?”

众人闻言,便再一次热烈的讨论起来,都觉此计可售——蒙古人肯定也不乐见女真与大周媾和,届时必会设法阻止。

于是薛副教主当机立断:“机不可失!姚香主,你现在就去蒙古人那边儿,想法子……”

正说着,忽听外面嘈杂之声四起,似有无数人同声呼喝。

薛副教主皱着眉头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推门而出,隔着院墙向外张望了几眼,回头禀报道:“好像是街上走了水。”

薛副教主侧耳听了片刻,却摇头道:“再去仔细打探打探。”

那人领命,便反手带上房门,鬼魅也似的摸出了小院。

薛副教主这才又继续刚刚的话题,郑重叮咛道:“蒙古人向来桀骜,你千万把性子收一收,莫要弄的适得其反。”

顿了顿,又后悔道:“可惜那两支火枪都送给了女真人,否则倒是能拿来做个敲门砖。”

姚安民忙道:“教主请放心,属下在那些蒙古人面前,必然小意殷勤……”

“教主!”

正说着,方才出去打探消息那人,忽又面色铁青的推门而入,不等众人询问,便沉声道:“是吴奇志十三岁的女儿,正在外面衣不遮体的乱闯——听说是昨儿晚上,被女真贵族连同其母一起拿来‘宴客’,因不堪受辱所以得了痴症。”

屋内好一阵沉默。

良久才有人涩声道:“这……这怎么会?那吴奇志不是颇得女真国主宠信,号称第一谋主么?!”

白莲教的人到了建州城之后,就是仰赖这吴奇志牵线搭桥,才同女真上层取得了联络。

这屋里有不少人,都见惯了他在女真人面前纵横捭阖、徜徉恣肆的样子,哪曾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他的妻女竟落得如此下场?

就听打探消息那人嗤鼻冷笑道:“听说女真国主得知此事,‘重重’罚了那人五百两银子以示惩戒——也就是吴奇志了,若换成普通汉人,可没这般待遇。”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多半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

其中尤以张秀才为甚。

因同是读书人出身,他与吴奇志相处的最为融洽,也最是对其才智敬佩有加,甚至还因此萌生过投效女真人,做其副贰的心思,哪曾想到……

砰~

就在此时,薛副教主忽然拍案怒斥:“都是朝廷无能、狗皇帝姑息养奸,才使得胡虏鞑子如此猖狂!有朝一日我白莲教建立地上佛国,必要将这些胡虏屠个干净!”

说着,又暗暗向左右心腹使了个颜色,其中一人急忙用陕甘土话振臂低呼:“建立佛国、杀尽鞑虏!”

“对,建立佛国,杀尽鞑虏!”

众人自都群起相迎,却早忘了这薛教主,方才又是叮咛姚安民,一定要在蒙古人面前卑躬屈膝;又是痛恨没能把国之利器货卖两家。

第943章 建州城外的屠戮

广德十三年腊月二十六。

午时刚过,建州城南门左近,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不管是往来进出的行人,还是原本负责守卫城门士兵,都被一群身着牛皮厚甲的戈什哈,驱赶到了道路两旁。

原本城门守将,还想上前理论几句,可看到巴牙喇营统领纳尔萨也出现在城门口,便又急忙偃旗息鼓,再不敢有丝毫动作。

这纳尔萨是女真宿将,又掌管着建州城里最为精锐的巴牙喇营,便是后金国主对其都要礼让三分,就更别说是小小的城门守将了。

尤其前几日,因为y辱汉人谋士吴奇志的妻女,纳尔萨被罚了五百两银子【其中约有一半,又被他转嫁到了吴奇志身上】,正满心的不快,自然就更没人敢去捋他的虎须了。

不过今儿纳尔萨阴沉着脸,却并不是因为那二百多两银子,而是因为刚刚接到了国主的命令——命他在城外迎候大周使者。

周人的使者有什么好迎的?

难道对他们笑脸相迎,那些汉人就愿意把家产婆娘全都拱手奉上不成?

最后还不是要靠勇士们手里的刀枪?!

越想越是不忿,纳尔萨恨不能立刻转回城里,在吴奇志的婆娘身上驰骋一番——银子既然都已经赔出了,他怎么也要用个够本才成。

“统领。”

这时一名亲兵凑上来禀报:“周人使者离建州已经不足五里,咱们是现在摆开架势,还是……”

“摆摆摆,摆就是了!”

纳尔萨不耐烦的甩了甩马鞭,他心里虽然百般不忿,却终究不敢违逆国主的吩咐,再说了,这来的除了周朝使者之外,还有国主最为宠信的二王子。

就当是给二王子一个面子吧。

这般想着,等到外面一众兵丁摆开迎接贵客的架势,纳尔萨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出了城门。

此时大周使团也已经离着城门不远了,纳尔萨收敛了心思,正努力想要挤出笑容来,却忽听得身后蹄声如雷。

纳尔萨登时勃然大怒,回首喝骂道:“是哪个不开眼的狗奴才?竟敢不尊老子将令……”

骂到半截,却发现从城内疾驰而出的,竟是一群蒙古人,瞧那一个个挎刀带箭,就知道来者不善。

纳尔萨当即面色又是一变,急忙喝令左右上前遮拦,务必不要蒙古人与周国使者发生冲突。

然而这仓促间却哪还来得及?

只有少数几个戈什哈,及时堵在了门外,但发现冲过来的是蒙古人时,却个顶个犹犹豫豫,不知究竟该不该阻拦。

建州女真毕竟是刚刚崛起不久,甚至直到数年前,还在仰赖蒙古人的鼻息。

现如今虽然统合了辽东各部,实力远超以往,可人一旦跪久了之后,膝盖又岂是一天两天就能硬回来的?

这临时扎起来的人墙,本就稀松的紧,再加上犹犹豫豫不敢举起兵刃,自然难以封锁住城门。

于是一行二十余骑蒙古人蜂拥而出。

等到了城外,领头的蒙古人一声呼哨,后面众骑兵先是雁翅排开,紧接着两翼向内包抄,各自擎弓在手,扇面也似的逼向大周使团。

完了!

纳尔萨见状心头就是一凉,他倒不在意周国使者是死是活,可自己眼睁睁瞧着蒙古人如此肆无忌惮,竟半点也使不上力,被国主知道后,焉能讨得了好?

完了!

躲在人群中观望的姚安民,也是心头一凉——这几日好说歹说的,蒙古人怎么还是如此莽撞?!

这明目张胆的杀上去,如何能讨得了好?

不管他们心中如何作想。

那二十几名蒙古骑兵,已然气势汹汹的逼到大周使团五十步内,各自弯弓搭箭,只待再拉近稍许距离,便要发动第一轮攒射。

也就在此时,使团队伍当中的一辆板车,忽地人立而起,上面数百斤货物稀里哗啦的落了满地,两个车轱辘吊在半空无处借力,偏飞也似的迎着蒙古人冲了上去!

眼见丈许高的板车,仿佛成精长腿儿了一般冲过来,正在准备发动攻击的蒙古人,也不觉为之愕然。

一些心志不坚的,便纷纷放箭阻拦。

可那一支支羽箭咄咄的钉在板车上,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丝毫用处——甚至那板车还临时调整了一下角度,迎向了弓箭最为密集的方位。

不足五十步的距离,又是彼此相向冲锋,一方快逾奔马,一方……本就骑在马上。

压根也不容蒙古人调整阵型,双方便撞到了一处!

打头的几个蒙古骑兵,下意识的拨转马头,正待从那板车两侧绕过去,不曾想那人立的板车又猛然往前扑倒,露出后面一个昂藏的大汉!

眼见这一幕,非只是蒙古人,便连后面的女真人,也都禁不住瞪圆了眼睛。

难道说……

方才竟是这人,在举着板车往前跑?

这怎么可能?!

可还不等他们惊叹完,那数百斤的板车,便被那汉子抓在手中,枯枝也似的挥舞起来。

一时真如秋风扫落叶,无论人畜挡着立毙!

只转眼的功夫,就有六七名蒙古骑兵,被他砸落马下!

不过蒙古人到底也是久经战阵的。

这一下虽变起仓促,但余下的蒙古骑兵两下里散开之后,却是不约而同的举起了弓箭,准备前后夹击那昂藏大汉。

就算一辆板车再怎么宽大,总也不能护住前后两面吧?

可还不等他们发动攻击,那昂藏大汉就抢先将板车抡圆了,狠狠的掷向了其中几个蒙古骑兵!

但见笨重的板车呼啸旋转着,其速度竟只是稍逊于硬弓强弩,那几个蒙古骑兵压根来不及闪避,就被砸了个血肉模糊!

不过与此同时,十余支羽箭也分前后射向了那昂藏汉子。

就见那昂藏汉子不闪不避,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柄门板似的巨剑,左至右挡,轻轻巧巧就将那些箭失拨落、挑飞。

与此同时,他脚下片刻不停,赶上一名蒙古骑兵,手起剑落连人带马劈成两片。

又顺势扯起半边马尸,牵肠挂肚的挥洒出去,将十余步外另一名蒙古人砸下马来。

这般如法炮制,只十几息的功夫,蒙古人就又减员过半,算起来已不足十人之数。

而那昂藏汉将,却是丝毫未损!

战到这般地步,蒙古人也终于失去了斗志,也不知谁带头呼喊了一声,便纷纷做了鸟兽散,甚至连建州城都不敢回,直接逃向了附近的山林之中。

那昂藏汉将倒也并不追赶,只带着满身血污,意态悠闲的在战场上巡视了一圈,但凡发现还活着的蒙古人,上前就是一剑枭首。

等确认再无活口之后,他这才不慌不忙的走向城门。

包括纳尔萨在内的所有女真人,都下意识的举起了兵刃,却又禁不住双手乱颤、腿肚子转筋。

眼见对方越走越近,一些戈什哈甚至不等命令,就开始往城内退缩——就连纳尔萨,也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把城门关上,免得这杀神闯进去大肆屠戮。

就在此时,忽听那昂藏汉将扬声道:“本官是大周副使孙绍宗,城里可有方便洗漱的地方?”

大周……副使?

这周朝的皇帝,到底是派来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而且……

派这种怪物过来,真的只是为了罢兵言和?!

第944章 计

正月初九。m

随着年节气氛渐渐消退,寒冷的建州城,再一次恢复了原本的冷清。

不过在风雪中往来奔走的汉人奴隶们,与年前却是大有不同虽然道左相逢时,仍难免抖作两团,身上的疤痕也较年前多了几处,可眉眼之间却透着昂扬与期盼。

反之,那些锦衣华服者,则是个个如丧考妣至少在表面上皆是如此。

而导致这般变化的,正是大周使者进城后,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

广德十三年腊月二十六,周使于建州城下,阵斩蒙古铁骑一十三人,一时名声大噪。

腊月二十七,建州巴图鲁耶彦登门挑战周使,约立生死状,旋死于周使拳下。

腊月二十九,耶彦妻弟率众夜袭使馆,计十七人无一生还。

次年正月初二,大王子阿勒不花携十二布库【摔跤手】登门助兴,席间致三死九伤,却未能撼动周使半步。

正月初三,巴牙喇营牛录额真哈尔禄当街箭射周使,周使掷还以过路牛车一辆,未中,然哈尔禄惊慌之下马失前蹄,重伤致残。

是日傍晚,哈尔禄妻登门叫骂,被周使掠入使馆,左右不敢阻拦,遂飞报哈尔禄亲族,然啸聚过百,却终不敢入。

次日,二阿哥阿邻祁图亲往说合,哈尔禄妻始得脱身据传,数日不得并股。

自此,周使系天魔转世之说不胫而走,又言其天目一开血溅五步,非噬人魂魄方可安抚。

正月初六,后金国主有意召见大周使者,为后妃群臣所阻。

次日,后金国主单独召见大周正使。

…………

砰~

将腰牌往火炕上一拍,姚安民怒冲冲的骂道:“入娘贼!这些女真瓜怂平日里拽的什么似的,不成想胆子却这么小!前几日什么牛录额真的,婆娘被那姓孙的睡了,屁话都不敢放一句;眼下堂堂后金国主,又连姓孙的面都不敢见!”

虽是白天,可因室内密封昏暗,炕桌上依旧点着盏油灯,被他这一巴掌拍上去,那烛火摇曳,直映的四下里人影乱颤。

正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的张秀才,抬头横了姚安民一眼,将毛笔往充当砚台的醋碟上一搭,又小心翼翼的摘下眼镜,珍而重之的收入鹿皮囊里。

等一切收拾妥当了,这才冷笑道:“有气你找鞑子撒去,跟我这儿嚷个什么劲儿?”

“我……”

姚安民两眼一瞪,可终究不敢同此行的二号人物张秀才翻脸,最后颓然的往炕上一坐,盘着退嘟囔道:“我这不是心急么,那姓徐的老东西已经同鞑子谈了两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勾搭上了?”

“偏那孙绍宗一直守在驿馆里,吃穿用度又派专人采买,压根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他巴巴抱怨了几句,转头再看张秀才,却发现对方已然闭上眼睛,正慢条斯理的揉着晴明穴。

这下姚安民真有些火大了,愤然起身道:“好好好,这差事是我老姚自己领的,和您张七爷不相干是吧?那咱们干脆也别在这儿瞎忙活了,趁早收拾行李回甘肃算球!”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拿眼往东头屋里张望,显然是指着薛副教主能出面主持公道。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东屋里有什么动静。

而那靠墙依柜的白莲教众们,也个顶个泥胎木塑似的,对他这话没有半点反应。

这下姚安民有些骑虎难下可,愤愤的咬着牙瞪着眼,忽然一把抓起那进出内城的腰牌,转身向外便走。

这时墙根底下才有人开口发问:“姚香主不是刚回来么?这又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姚安民愤然道:“自然是去找那姓吴的龟孙儿打探消息!”

说话间,他便推门而出,踩着积雪嘎吱嘎吱的渐行渐远。

直到此时,张秀才不慌不忙的起身,拿着方才写的东西到了东间屋里。

薛副教主正盘腿在炕上打坐,听到张秀才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虽然不堪大用,可他到底是心向圣教的,总不太过冷落了他。”

这说的,自然是方才负气而走的姚安民。

张秀才白胖的脸上露出些笑意,却并未回应薛副教主的话,而是珍而重之的,将手中文稿送到了薛副教主面前。

薛副教主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接过来仔细研读。

半晌,他才迟疑道:“这说辞倒是使得,可那边儿若是不肯上钩怎么办?”

张秀才不以为意的一摊手:“现如今还有别的法子可想吗?姓孙的如此挑衅,乌蒲恒端依旧忍气吞声,甚至不惜背负怯懦之名,分明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趁朝廷无心他顾,先并吞朝鲜扩充实力。”

“单凭咱们这些人,想要让女真人改变心意,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驿馆那边儿,又布置的密不透风,更有姓孙的杀神压阵,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眼下唯一可行的,也只有趁着关内关外往来不便,来个无中生有、煽风点火!”

“天幸如今在兴城驻扎的,正是那孙绍宗的嫡亲兄长,听说此人性烈如火,又自小对其弟百般疼爱想来只要咱们计划周详些,瞒过他应该不难。”

薛副教主其实也早认可了他的计划,否则方才也不会放任姚安民受气,而不出面安抚了。

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若不能借女真人之力,牵制住大周的九边兵马,白莲教想要在近期举事,便难上加难。

所以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不谨慎。

唉~

若是当初葛谵能找到转世圣女,重新将教众凝聚到一处,眼下自己等人又何须仰赖女真鞑子?

心下叹息着,薛副教主又再次确认道:“那人当真可用?别到时候……”

“您老大可放心,他的妻儿老小都在咱们手心里,又自以为身中剧毒,断不敢违逆咱们的吩咐!”

“那就好、那就好。”

薛副教主点了点头,视线跃出窗外,喃喃自语道:“接下来,就等着徐辅仁把这几日的消息传回关内了届时咱们再顺水推舟,直说是鞑子大将受不得辱,私自引重兵围杀……”

张秀才目光灼灼的接口道:“而那孙绍宗虽然死战得脱,却受了重伤,被困在山里命在旦夕!”

顿了顿,他狠狠在半空中劈了一掌:“只要兴城那边儿的闻风而动,届时是战是和,可就由不得他们两家了!”

第945章 躁动

【这些天又是闹毛病,又是和老婆轮流去上坟的,调整一下,明天双更。】

原本孙绍宗还盘算着,等到双方进行谈判时,面对后金国君臣的发难,再顺势露一露肌肉来着。

谁承想一连几天,那乌蒲端恒都只单独召见徐辅仁,并不肯让他陪同入宫,让之前种种设想,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好在年节前后,孙绍宗已然在建州城里立下了诺大的威风,而以徐辅仁的老谋深算,这耍嘴皮子玩心眼的事儿,有他一人足矣。

当然了,徐辅仁每日回到驿馆里,免不得也要把双方的谈判过程,简短截要的向孙绍宗复述一遍。

目前看来,双方和谈的诚意还是有的至少暂时是有的罢兵言和的大前提,第一天就达成了共识。

不过在一些附加条件上,双方却始终僵持不下。

譬如大周希望双方能够互换战俘,并释放被扣押的民众。

然而被大周俘获的女真人,多半都已经明正典刑了,这所谓的互换,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其实就是想让后金单方面,释放所有的汉人奴隶。

这自然是女真人无法接受的。

再譬如后金希望能够在兴城附近,建立几个双方互市的场所。

互市本来倒没什么,但女真人除了要求大周不得限制铁器输入之外,还要求大周官方出面,对辽东的一些特产采取溢价收购,以保证双方能够达成贸易平衡。

这就实在太过分了。

虽说是缓兵之计,可面对一个蕞尔小国官方甚至还没承认做出如此程度的让利,让一向公然标榜皇汉主义的周国民众,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另外还有诸如双方疆界的划定,彼此的官方称呼、往来礼数,后金与瓦刺的关系等等……

总之在相同的大方针之下,双方的分歧点却也不在少数。

周国这边儿,左右是想拖时间,等熬过南边的战事之后,腾出力气来再对后金下手。

而后金则是因为大雪封山,三月底之前,压根没法进行规模化的军事行动。

所以两下里都不怎么着急,这一点点拉锯似的来回磨,几天下来,也不见有半点进展。

估计正月里能谈出个大概脉络,就算是蛮不错了。

孙绍宗倒无所谓,他本就是能动能静的性子,除了伙食上有些不习惯之外,每日里在驿馆里闲散着,就权当是猫冬养膘了。

可随行的护卫,却颇有些不安分的主儿。

前阵子总有不开眼的女真人上门闹事,隔三差五的就有热闹瞧,倒还不觉得如何。

可打从初五开始,一切变得风平浪静,甚至有不少女真人宁可绕远路,也不愿经过驿馆大门。

这一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又搭着前几日,那哈尔禄的老婆嗓音高亢,先在门前骂的众人一肚子闷气,后又在门内叫的众人满脑子邪火。

本就已经做了个月余光棍,这火气一上来,哪里还按捺的住?

于是这几日先是里先是托冯薪出面,想请假外出‘闲逛’一番,被孙绍宗压下来之后,又试图怂恿他弄几个妇人进来伺候。

说是帮着洗衣做饭,可孙绍宗随口一试探,那‘盘好调顺’、‘胸耸臀硕’的要求,就足足灌了满耳朵。

说白了,还不就是下半身那点事儿。

按理说,这身处嫌疑之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孙绍宗应该一口回绝。

可孙绍宗也不是那不通人情的,再者说了,他自己也没能以身作则,就更不好严词拒绝了。

因此这日经过仔细考量,就琢磨着同徐辅仁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向女真人讨几个朝鲜女人回来之所以指定要朝鲜人,自然是不愿辱及被掠的汉人女子。

…………

是日傍晚。

算算时辰,徐辅仁也该从内城回来了,孙绍宗便命人在后院炕桌上摆下饭菜,又烫了一壶陈酿,只等着与他对酒谈天。

这千里迢迢的,自然不可能专门带个厨子来,所以每日的饭菜实在是乏善可陈,唯有量足管饱这一个优点。

但酒却着实不错,四十年的老窖花雕,原本是某个女真贵族的战利品,可关外苦寒之地,人人皆以饮用烈酒为荣,这几坛陈酿竟是乏人问津。

直到前些天阿邻祁图登门说合,因知道孙绍宗就好这一口,才特地讨来做了礼物。

把手炉拧了盖,临时充作温酒的器物,不多时的功夫,馥郁醇厚的酒香,就在屋里弥漫开来。

这时门帘一掀,宽袍大袖的徐辅仁自外面进来,鼻子抽动了几下,便不由笑着吟道:“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说着,便自顾自褪了靴子,盘腿坐到了孙绍宗对面。

这一路上两人早厮混的熟了,故而孙绍宗也不多礼,只单手提起酒壶,为其满满斟了一杯。

同时口中笑道:“听徐老这意思,怕是又蹉跎了一日?”

“蹉跎是蹉跎了,可也不是一无所获。”

这几日里虽然谈判一直没什么进展,可徐辅仁的精气神倒比路上强出不少来。

就见他先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举杯干了个底掉,随即又正色起来,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压着嗓子道:“约莫就是白莲教无疑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孙绍宗却是立刻心领神会,忙把酒壶放回手炉上,挺直了腰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却原来打从到了驿馆之后,孙绍宗就隐约察觉到,除了女真人的探子,周围似乎还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在窥探着使团的一举一动。

蒙古人那天在城门外,被孙绍宗弄了一多半,余下的即便偷偷回到城里,也多半不敢在大周使团左近出现而且就算他们真大着胆子寻过来,也会被孙绍宗认出来。

所以两人暗中计议了一番,就推断这城中多半还有另外的势力存在,而且多半还是大周的敌对势力。

大周虽然四面皆敌,可真要数起来,却也就那么几个势力而已。

而刨除蒙古之后,同在北方的白莲教,自然就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所以这几日里,徐辅仁一边与女真人谈判,一边拐弯抹角的打探着消息,不过未免打草惊蛇,连着几日也没什么进展。

不过今儿,他总算是设法摸出了些明细。

就听徐辅仁捋须道:“今儿同鞑子说起边军来,老夫提到陕甘一带时,刻意卖了个破绽,结果就被那吴奇志随口道破,显然是对陕甘的边军部署颇为了解。”

“但女真人眼下的活动范围,却远远还没有触及陕甘一带即便是瓦刺的蒙古人,现如今也多在山西河北骚扰,好与女真人互为犄角。”

“对陕甘边军如此在意,又能清晰掌握其动向的,多半就是白莲教无疑了!”

徐辅仁这番推测,十成的把握或许没有,但六七成总还是有的。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了苏行方的音容笑貌,孙绍宗沉声道:“若真是白莲教的人,当初蒙古人在城门外奔袭,多半也和他们脱不开干系这些白莲叛匪,最擅长的就是煽风点火、借力使力。”

徐辅仁点了点头:“比起蒙古人,他们是最不愿意辽东罢兵的,会想方设法阻拦,也是……”

说到半截,徐辅仁忽然目光一凝,对面的孙绍宗也同事神情一肃,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的脱口道:“难道白莲教近期就【又】要起事?!”

这次朝廷决议派遣徐辅仁出使后金,最初只有朝中几位重臣知道,而从正式下令到使团启程,也不过就两三天的功夫。

要说这么点儿时间,远在陕甘的白莲教就算能做出反应,想抢先派人来建州城兴风作浪,也是绝无可能。

也就是说,白莲教是在不知道此事的情况下,怀着其它目的来辽东的。

而能让白莲教不惜千里迢迢,冒着风雪前来联络后金的,怕也只有‘造反’一事了!

想到这一点之后,徐辅仁和孙绍宗立刻拟定了对策。

首先自然是派人回关内通知朝廷,以便防患于未然。

其次,最好是能设法找出城中的白莲叛匪,逼问出陕甘总舵的情报。

这次不同于去京城寻找圣女,为了能同女真人联盟,白莲教派来负责谈判的人,肯定要拿出一些有分量的‘筹码’。

如果能撬开对方的嘴,必然能对白莲教造成巨大的打击。

再就是,驿馆内必须加倍严防死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白莲教自从受创分裂以来,势力早已大不如前,可那无孔不入的渗透手段,却是朝廷最为头疼的。

如果驿馆也被白莲教渗透进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只是如此一来,引进朝鲜妇人的事儿,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孙绍宗从徐辅仁屋里出来,正琢磨着该如何安抚那些躁动的官兵,却忽觉有些不对。

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了几眼,却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于是心绪不宁的回了自己屋里,这刚推开房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脑袋里忽又灵光乍现:

冯薪哪去了?

那小子不是正等着自己的回信么?

按照他那急色的脾性,自己这一路上悠哉游哉的,早该被他截住了才对。

第946章 叛

【呃,貌似只有一更。。。】

次日上午。

年后一直风雪不断,难得今儿是个大晴天,于是憋闷了数日的白莲教徒们,一早就收拾齐整了,各擎着拿手的器械,在院子里捉对演练、疏通筋骨。

能被千里迢迢带来辽东的,多半都是白莲教众的精锐,不少都曾在江湖上闯出过诺大的名头。

那一招一式演练起来,或许还比不得武馆里的套路赏心悦目,可凌厉肃杀却远在其上,若非只是演练,落败的一方多半非死即残。

当然,白莲教中也并非个个都是高手。

譬如那一身赘肉的张秀才,捏着个二尺长的片刀,舞的那叫一个自愚自乐,即便抬举着说,离‘庄家把式’也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不过场上最早弄出满头大汗的,却也正是这张秀才。

就见他一屁股坐到回廊的栏杆上,气喘吁吁的从袖囊里摸出帕子来,一边从左鬓到右鬓来回涂抹,一边笑着摇头道:“不成了、不成了,我实在不是这块料,真要遇见刀兵之灾,还是得仰赖诸位兄弟援手才是正道。”

周遭几人凑趣的一阵哄笑,这个拍着胸脯,满口应承‘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哪个斜肩谄媚,连声奉承‘您老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万人敌、屠龙术’。

旁人听了倒也无所谓,院子正中的姚安民,却是满心的不痛快。

昨儿这张秀才持宠生娇,当面让他下不来台,原本就让姚安民耿耿于怀,此时见众人一窝蜂的去拍张秀才的马屁,就愈发觉着窝火不已。

当下手中双刀似狂风骤雨,荡开对面常见,上下夹击各取要害。

对面那人急忙遮拦,却还是躲闪不及,被姚安民的刀背在肩胛骨上拍了一记。

当下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却又捂着肩膀强笑道:“姚香主这刀法越发精进了,若不是手下留情,小弟怕是脑袋丢了,都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若在平时,姚安民获胜之后,多半要居高临下的点拨对方几句,可今儿却半点兴致也没有。

“哼。”

他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恶气,撇嘴道:“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敌得过人家读书人的万人敌、屠龙术?”

这话一听,就是在针对张秀才。

对面那人虽是姚安民的下属,可又哪敢得罪薛副教主身边的红人?

当下只得讪讪假笑,试图就此蒙混过去。

但那边厢张秀才,却早听了个真切,当下把脸上的一团和气收敛了,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往姚安民这边凑了几步,皮笑肉不笑的问:“怎么,姚香主也想学学这万人敌、屠龙术?”

“不敢,也没那条件。”

姚安民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认怂了的当口,他忽又补了一句:“我老姚孤家寡人一个,既没有婆娘也没有女儿,哪里学的了这等好本事?”

话音刚落,周遭就静的只余下喘息声。

所有的人目光,都在姚安民与张秀才之间来回打转。

其实说完这话之后,姚安民心里也后悔了,可既然话已出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怎好再缩头往回收?

不过眼瞧着张秀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姚安民只觉腮上的肌肉突突乱颤,还是忍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道:“我说的是那吴奇志,张先生可不要误会了。”

张秀才嘴角裂出一抹冷笑,因这姚安民当初在陕甘时,曾欺辱过他某个远方表亲,他早就想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厮了。

现如今姚安民主动挑衅,倒是正应了张秀才的心思。

当下眉毛一挑,就待扬声讥笑几句,好激的姚安民愈发失态。

不想就在此时,一个负责监视驿馆的教众,忽然飞也似的闯了进来,大叫道:“薛教主何在?属下有要事禀报!”

当下张秀才再顾不得理会姚安民,球也似的身子迎了上去,一把扯住那人的手腕,拉着他就往薛副教主的住处行去。

姚安民在后面先是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眼珠转了几转,忙也大步流星的追了上去。

只是等到跟进了东屋之后,却发现自薛副教主以下,包括那传讯的教众在内,三人都不错眼的盯着自己。

姚安民正感不自在,又听薛副教主清了清嗓子,扬声吩咐道:“姚香主,劳烦你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说什么在外面守着,分明就是信不过自己!

姚安民心下羞愤至极,可面对薛副教主,他却半句也不敢抗争,只能咬牙闷头应下,悻悻的退了出去。

等到他带好房门,姚安民这才悄声问道:“那人可是传了消息出来?”

“正是如此!”

来报信的教众也压着嗓子回应:“他说今儿一早,那姓徐的老东西就派人给关内送信儿……”

“好!”

薛副教主自炕上一跃而起,激动的来回打转,半晌方平复下来,勉力放低音调,向张秀才道:“这一半日的,就安排人手出城……”

“薛老还请稍安勿躁!”

张秀才见他有些乱了方寸,急忙劝道:“总要缓上两三日,才好让徐、孙二贼,不至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处。”

薛副教主闻言,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了几声‘是极’。

随即才发现,那前来传信的教众,似乎还有下文未曾言明,于是忙又追问究竟。

“启禀薛教主。”

那教众正色道:“据那人说,那两个狗贼不知从哪里得知,咱们圣教的人就在城中,今儿还特意叮嘱他,要小心防范来着!”

“竟有此事?!”

这回连张秀才也是悚然一惊,随即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莫非是女真人漏了口风?!这些该死的鞑子,不会是想拿咱们当谈判的筹码吧?!”

经他这一分析,薛副教主与那教众愈发惊魂不定。

一个孙绍宗就难以对付了,若再有女真人偏帮,那这院子里小二十号圣教兄弟,岂不是插翅难飞?!

好在张秀才一时慌张过后,很快便又镇定下来,摇头道:“或许只是不慎露了口风,毕竟鞑子只是想行缓兵之计,日后他们想要南侵,还得指望圣教里应外合,没道理会主动把咱们卖给朝廷,白白废去一个援手。”

薛副教主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仍是沉声道:“即便如此,咱们也是处在凶险之中。”

张秀才咧嘴一笑:“既然想染指天下,又岂能少得了凶险?”

薛副教主默然了片刻,这才郑重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咱们还是要做些准备——这样吧,你带几个人暗中另寻一个落脚之处,这样即便被那孙绍宗找上门来,也不至于耽搁了圣教的大事。”

张秀才一愣,随即忙道:“薛老,还是您……”

“照做便是!”

薛副教主却是不容置疑。

“属下张聪领命。”

张秀才只得躬身应了,当下同薛副教主拟定了一份名单,内中皆是教中精锐,平素又与张秀才交好。

是日傍晚,张秀才与那几个人谎称要外出采买酒菜,就此一去再无踪影。

…………

三天后的正午。

趁着阿邻祁图再度登门造访,正厅里摆下宴席的当口,某人大摇大摆的出了驿馆后门,三转两转来到一处陋巷之中,左看右看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人愤愤的咒骂了几句,犹豫着正要原路返回,不曾想刚到巷子口,就被一个圆滚滚的‘物事’堵住了去路。

“张某如今该称呼足下冯百户,还是冯香主?”

原来这堵路的,正是暗中藏匿了几日的张秀才。

而被堵在巷子里的,则赫然正是冯薪!

第947章 反间

面对张聪的调侃,冯薪双眉往下一垂,脸上的肌肉抽搐似的抖动了几下,才有气无力的挤出一句:“冯某何德何能,敢窃据圣教香主之位——尊驾若是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也就是了。”

说来也是流年不利,年初的时候,冯家的库房莫名其妙走了水,预备要交付给客人的数万斤木料,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

那可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货底!

尤其交货的期限就在几日之后!

冯家上下为此急的团团乱转,四下里求爷爷告奶奶的,想要先赊一批木材,把这个交货的坎迈过去,再说其它不迟。

然而他家的窘境谁人不知?

又有哪个肯把身家性命,拿来雪中送炭?

当时冯薪也想到了孙家——倒没指着孙家能帮着把这窟窿补上,只是希望孙家能出面担保,让那货主先容些功夫。

说白了,就是指着孙家能仗势压人。

结果冯薪刚寻到孙家门口,迎面就撞上一人,却不是别个,正是宛平知县苏行方。

两人论品阶虽都是六品,可论实权和清贵却差了十几条街,尤其冯薪家的木材铺子,就开设在宛平县治下。

见是这位父母官当面,冯薪便忍不住主动攀谈了几句——哪曾想这几句话的功夫,就给自家又惹上了滔天大祸。

当时苏行方主动聊起了他家那场大火,又问冯薪可有什么难处。

因两人都算是孙绍宗手下待过,苏行方又显得格外和蔼可亲,冯薪忍不住便诉起苦来。

结果苏行方当即表示,自己有个朋友也是经营木材生意的,最近刚从南方来到京城,手里攥着大把的闲散银子,就是不知该如何趟进京城一滩浑水里。

当时冯薪就上了心,又因为急于摆脱窘境,也没多想,就厚着脸皮请苏行方穿针引线。

后来他与那南方商人一拍即合,对方调了批木料给冯家渡过难关,也不图什么回报,只当入股了冯家的木材铺子,好在京城的木材行当里,有个安身的根本。

冯家上下对此自是感激不尽。

后来那商人又托冯薪打通巡防营、城防营的关节,放了几批私货进来,两家明里暗里便愈发亲密无间。

那商人甚至就在冯薪家隔壁买了套宅子,连中间的院墙都打通了,平日里往来无碍。

可也就在这蜜里调油之际,突然间那宛平知县苏行方,就被孙绍宗联合北镇抚司给拿下了!

冯薪当时就觉得情况不对——若只是一般的贪腐,也该是大理寺联合都察院处置才对,怎么会和北镇抚司扯上干系?

他心下惴惴不安,于是托关系百般打探。

不过单凭冯薪自己的人脉,却难以探听到端倪,最后还是打着孙绍宗旧部的名头,才隐隐得了些提示,得知苏行方其实是白莲教布置在京城的奸细。

这消息对冯家而言,可当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冯薪虽然算不得绝顶聪明,可到底也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将这事儿与自家近来的遭遇一核对,就猜到当初那场大火,多半就是白莲教的手笔。

而他们这般大费周章的目的,自然是将自己拉上白莲教的贼船!

当下他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后怕的是差一点就陷进这无底洞里;

庆幸的却是苏行方暴露的够早,又是被老上司孙绍宗揭发出来的,否则自己陷的再深些,可就真撇不清干系了。

当天晚上,他暗中埋伏下人手,又把隔壁的商人请到家中,准备责问几句,就将其押去大理寺归案。

之所以不提前报官,而选择拿下对方之后再送去大理寺,自然是希望孙绍宗能帮忙,遮掩一下之前两家合伙走私的事儿。

哪想到冯薪还未开口,那商人便主动表明了白莲教的背景,然后又表示前些日子送给冯薪父子的参茶,其实掺了些慢性毒药,若不定期服用解药的话,父子二人都要一命呜呼。

当时冯薪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他到底是惜命的主儿,只得一面提心吊胆的瞒下了这事儿,一面暗中寻名医诊治,打算先找出解毒的法子,然后再同白莲教翻脸。

可还没等他查出究竟呢,朝廷就突然下令,让其跟随孙绍宗出使辽东。

冯薪当时大喜过望,软磨硬泡的要了半年份的解药,然后偷偷拿了一粒出去,请人研究仿造。

满以为等从辽东回来,解药也该仿制的差不多了,届时他又没继续深陷其中,自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哪曾想老天爷竟这般捉弄人,到了这辽东苦寒之地,他竟还是逃不开白莲教的手掌心!

前几日冯薪查岗时,见一个汉奴模样的人,打出白莲教的暗号时,心跳都差点停了,却又不得不悄悄与对方联络。

这才有了之前的通传消息,与今日的陋巷密谈。

书归正传。

却说那张秀才与冯薪接头之后,当面揶揄了两句,等外面接应的同伙打出了安全的信号,这才带着冯薪步出小巷,上了一辆满是羊骚味儿的马车。

冯薪掩着鼻子,闷声道:“不知找我出来究竟有什么事儿,怎得不在那巷子里说清楚?”

顿了顿,他又急道:“先说好,要是想害孙大人,我可是半点帮不上忙!”

张秀才也掩着鼻子笑道:“冯香主倒真是个讲义气的。”

“屁的义气!”

冯薪嗤骂了一声,哂道:“老子是惜命、惜命懂不懂?!孙大人真要是好对付的,你们白莲教能赔上那许多人?怕是我这里杀心刚起,他那百多斤的怪剑,就早兜头砍过来了!”

说着,冯薪脸上忽然露出惊疑之色,也顾不得再理会张聪,伸手将车帘挑开一角,往外窥探了片刻,然后失声叫道:“这……这不是出城的路吗?!”

“没错,正是出城的路。”

张聪艰难的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套毛绒绒的衣裳,笑道:“劳烦冯香主受累,先把这套衣服穿上吧。”

“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冯薪却不肯伸手去接,反而警惕的往外挪了挪身子,声色俱厉的道:“我可警告你们,老子若是在外间逗留久了,回驿馆可不好解释!”

显然,之前白莲教的人,并没有向他透露具体的计划。

张聪见他不肯接那些衣服,倒也并不着急,自顾自的又取出一套加肥加宽的,勉力往自己身上套。

而见这胖子不肯明言,冯薪皱眉打量着他,心下也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半晌突然瞪大了眼睛:“你这……你这是蒙古人的装扮?”

“然也。”

张聪抽空冲他一笑:“眼下想要进出这建州城,自然是扮做蒙古人最为方便。”

“笑话!就你这样随便扮一扮,就想瞒过那些鞑子……”

冯薪正待冷嘲热讽几句,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又重新上路。

因觉着车外似乎有些异样,冯薪又下意识的挑开车帘,就见前面驾车的,赫然已经换了个货真价实的蒙古人!

不仅如此,在马车前后左右,还多了六七名背弓挎刀的蒙古骑兵。

冯薪见状,不由脱口叫道:“之前在城外送死的那些蒙古人,就是你们怂恿……”

“嘘!”

张秀才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着外面悄声道:“外面那位,没准儿也能听懂咱们汉人的话。”

说着,又把那套蒙古人的衣服递了过来,示意冯薪赶紧套在身上。

冯薪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违拗他的意思,闷着头把那羊皮袄、宽毡帽披挂起来。

等一起收拾齐整了,他这才开口问道:“张兄,不知白……不知圣教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张聪却不肯开口,咬死了说是出城之后再做分说。

没奈何,冯薪也只得忐忑不安的沉默下来。

…………

一路无话,因是正经的蒙古人打头,瓦刺与后金的关系,又正处在最敏感的时候,所以一行人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检查,就轻而易举的出了建州城。

而等到了建州城外,张聪明显松了口气,对于冯薪的追问,也不再避而不答。

先将计划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又拍着d罩杯的胸脯,保证道:“冯香主大可放心,只要兴城的兵马一动,我就命人去京城接应你一家老小,届时咱们在寻个机会脱身,冯氏一门就能在西北阖家团圆了。”

“若是我出了差池。”

冯薪冷笑道:“你们怕是就要传令去京城,取我全家老小的性命了吧?”

张聪微微一笑:“料想冯香主,必然不会让我等失望。”

冯薪又是数声冷笑,再挑开车帘往外望去,却见那马车前后左右,又已经换了一拨人,个顶个携带者长短兵器,满身的草莽气息,一看就知道皆是白莲教里的精锐。

“看来,我是不得不从了。”

冯薪叹了口气,旁边的张聪却没有半句言语,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冯薪约莫是心里憋屈,一直挑着帘子打量外面的状况,看都不看张聪一眼。

张聪倒也并不管他,冯薪既是不告而别,那姓孙的多半只会怀疑他是遭遇了不测,再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寻到城外来。

“停车、快停车!”

便在此时,冯薪突然大叫起来:“老子憋的实在难受,要下车放放水!”

听到这话,驾车的车夫只好回头请示道:“张先生,您看……”

不等张聪开口,冯薪便先恼道:“老子就在这路中央尿,你们这一群人眼睁睁的盯着,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张聪原本还有些警惕,听了这话,倒不好再拒绝冯薪的要求,于是探头吩咐道:“先停一下吧,让冯香主帮咱们润一润车轮。”

这却是敲死了,让冯薪不能离开马车左右。

外面响起一通哄笑,冯薪倒也不恼,径自下了车,在众人虎视眈眈中,背转了身子对准车轮,一边解腰带,一边高声问:“张先生,您不下来一起松快松快?”

“不必了。”

张聪先是一口拒绝,随即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出来。

“也是,您是圣教的大人物,自然和我们这些小……放箭、快放箭!”

突然间,冯薪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紧接着整个人一猫腰,就钻到了车底下!

不好!

张聪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那冯薪离得极近,方才何须高声叫喊?

眼下看来,冯薪分明就是喊给别人听的!

不过此时他即便反应过来,却也已经晚了,就见不远处的雪地里腾起几十条人影,手中弓弩兜头就是一通攒射!

紧接着又有一名昂藏大汉,擎着巨剑狂奔而来,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哪个?

第948章 朝廷的后手

这波乱箭突袭,本就打了白莲教匪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孙绍宗又身先士卒的冲锋,导致战斗几乎在转瞬间,就进入了尾声。

等到冯薪和张聪,分别从车上车下出来,跟在孙绍宗身后的十几个女真人,都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

“大人!”

冯薪喜气洋洋的拱手禀报道:“这匪首绰号张秀才,在白莲教里似乎颇有些地位!方才在路上……”

“你怎知我们要带他出城?”

不等冯薪把话说完,那张秀才便直愣愣的盯着孙绍宗问:“明明连这冯薪自始至终,都不晓得我们的计划!”

眼下他自然明白,冯薪方才是在将计就计。

尤其出了城之后,他挑着帘子看似是在发呆,其实是在观察道路两旁,有无暗号标记,好伺机将白莲叛匪们引入埋伏圈里。

但这次以冯薪为契机,挑起两国纷争的计划,即便在白莲教内部,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而冯薪更是刚刚在路上才听说的。

那孙绍宗缘何会早早的埋伏在城外?

是自己身边出了奸细,还是……这传说中的三目神断,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不过是简单的推断罢了。”

孙绍宗拄着霜之哀伤,不以为意的道:“你们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冯薪约到外面,无外乎是两种选择,一种是赋予他某种使命,让他重新回到使馆。”

“另一种则是将他带走,在他本人身上做文章——而这后一种,又有三种可能:将他隐匿在城内;杀掉他嫁祸给女真人;带他出城,另行处置。”

“考虑到一旦冯薪失踪,女真人为了洗脱嫌疑,肯定会查到你们白莲教头上,而本官在查案方面,也算是颇有些名气,所以前两种可能的概率极低。”

“也就是说,冯薪外出赴约之后,最有可能发生的,一是带着使命重新返回驿站,二是被你们带出城外。”

说到这里,孙绍宗两手一摊:“在确认这两点之后,在城外必经之路设下埋伏,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做法吧?”

张聪默然了。

的确,经过孙绍宗这一番剖析,提前预料到自己等人会带着冯薪出城,似乎也没什么难的。

如此说来……

最大的问题果然还是出在冯薪身上!

张聪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了冯薪,幽幽叹道:“原以为冯香主为了全家人的性命,好歹也要谨慎些,不曾想还是露了马脚。”

冯薪愣怔了半晌,才明白他这言外之意,显然是不相信自己会冒着生命危险,主动暴露与白莲教的瓜葛,而是认定是他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冯薪一张老脸登时涨的猪肝仿佛,抢上去反正两个耳光,直抽的张聪嘴角迸裂、血水乱淌,然后又扯着嗓子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死胖子,事到如今还敢攀诬老子!老子生是朝廷的人,死是朝廷的鬼!就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也想胁迫老子做反贼?!我呸!”

他一脸大义凌然的啐着,但越是这般慷慨激昂,就越显得是被说中了心事。

其实几天前,他心下虽万分纠结,可却始终也没想过,要把这事儿告诉徐辅仁、孙绍宗知道。

然而那日孙绍宗主动找上门,提醒他千万注意白莲教的渗透时,冯薪因为心中有鬼,不免便露出了些异样。

若是别人,或许也未必能瞧出破绽。

可孙绍宗是何等眼力?

又搭着对冯薪最是熟悉不过【除了家中几个妻妾之外,冯薪可说是他穿越以后,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当下先是旁敲侧击了几句,跟着单刀直入的喝问。

冯薪本就对其敬畏有加,这一问之下,自然再也吃不住劲儿,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了个痛快。

书归正传。

却说成功俘获张聪等人之后,孙绍宗并没有带队返回建州城,而是一面派女真人回城报信,一面就地审问几个白莲叛匪。

等到傍晚,几个使团护卫也悄没声混出城来,汇同冯薪一起,将两个交了‘投名状’的白莲教匪押赴兴城。

等他们到了兴城之后,便宜大哥会按照孙绍宗在书信里的吩咐,装出要大动干戈的架势,带着兵马出城拉练一番。

而那两个投诚的白莲教匪,则会按照张聪原定的计划,出面联络兴城的教众,谎称冯薪已经彻底投靠了白莲教,必须将他在京城的家眷保护起来,及时向西北转移。

如果顺利的话,朝廷就可以追着这条线,将京城和关外的白莲教势力一网打尽。

而孙绍宗则是押送着张聪回城,一面继续逼问白莲教的种种内幕,一面借口白莲教试图挑拨双方关系,试图逼后金交出薛副教主等人。

其实从那几个投诚的白莲叛匪口中,他也已经得知了白莲教在城内的落脚处,这般施为,不过是想逼迫后金与白莲教彻底决裂罢了。

原本按照孙绍宗和徐辅仁的推断,女真人为了获得战略喘息期,多半会选择弃车保帅。

女真人虽然不会主动出卖白莲教,但白莲教既然被抓住了尾巴,又的确试图破坏双方的和谈,自然也就怪不得他们不顾情面了。

最初的发展,也的确同两人推测的相仿。

虽然一连十数日,女真人都在扯皮推托,表示并未曾和白莲教有什么接触,更否认城内有白莲教的首脑人物。

但私底下,孙绍宗却从阿邻祁图那里打听到,薛副教主等人已经被扣押起来,只等着在适当的时机,被当作筹码与大周交换。

为此,徐辅仁和孙绍宗还特地盘算了一番,看有什么惠而不费的好处,可以空口白牙的许诺给女真人。

谁承想到了二月初四这日,女真人的态度却骤然大变,先是口风莫名其妙的强硬起来,再然后甚至一连数日,都不肯召徐辅仁入内城议事。

就连一贯亲近孙绍宗的阿邻祁图,这十多日里也变得音讯全无。

莫非是冯薪哪里又出了差池?

兴城的兵马弄假成真,当真攻打了女真人的部落?

可这也不应该啊?!

为了安全起见,那随行的几个官兵,可都已经得了孙绍宗的吩咐,并不会听从冯薪的吩咐,甚至对其还要有所提防。

因此即便是冯薪事到临头,又有反复,也不可能做下这瞒天过海的勾当。

那又究竟是何处起了变数?

孙绍宗和徐辅仁在驿馆里百般揣测,却都不得要领,迫于形势,他们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事有不谐,便直接从这建州城杀出一条血路来。

好在二月十三这日,女真人终于揭晓了谜底:大周的东南舰队主力,月前刚刚捣毁了位于日本九州的海寇巢穴。

自匪首苏城、陈二虎、前田伯光以下,击毙、击伤者近千,被俘者逾两千人,四散奔逃者不计其数。

正月二十三,东南舰队挟大胜之威,进驻朝鲜仁州海口,又将所俘海寇坑杀大半,并斩其首级筑为京观,使得朝鲜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数日后,在亲中派带路党的协同下,一场遍及朝鲜官场的清洗行动正式展开。

与此同时,东南舰队又分出部分兵马和小型舰船,顺势从朝鲜国手中,接管了鸭绿江的防务指挥。

二月初四。

消息传入建州城内,后金君臣一时尽皆默然。

【推荐一本书:《人皇在上》,作者貌似和咱们q群的美女群管,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大家可以过去‘声讨’一下,顺便要个照片啥的。】

第949章 德妃产子

东南舰队强势入驻朝鲜,虽然免除了与后金和谈的后患,但对和谈本身而言,却意味着更多的阻碍与干扰。

好在这些事情,主要是徐辅仁在烦恼,孙绍宗只需要隔三差五的,在女真人面前显示一下存在感,也就足够了。

时光流逝。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断断续续几经波折的和谈,终于也走到了尾声。

广德十四年四月十七。

后金国主乌蒲恒端率众郊祭,并与徐辅仁歃血为盟,约为秦晋之好——后面这半句,在正式文书里是完全没有的,毕竟大周官方并不愿承认后金的独立性,又怎么可能以秦晋来比喻双方。

虽然这是一张从签订之日起,就注定要被双方撕毁的契约,但至少孙绍宗的辽东之行,算是圆满结束了。

四月十九,大周使团正式踏上归途。

四月二十六,夜宿哲舍里部,寝其母而收其子。

四月二十九,与便宜大哥在兴城相会。

五月初四,过山海关。

初七,抵京。

去时风霜满路,归来却已近盛夏。

这大半年在辽东苦寒之地,便偶有一两个女真贵妇自荐枕席,又怎得及得上家中俏婢美妾可心如意?

故而到了城内,孙绍宗也顾不得去礼部交卸差事,便急吼吼的辞别了徐辅仁,快马加鞭直奔自家府邸。

不曾想他到家之后却扑了个空——大嫂贾迎春带着阖家上下去了荣国府里。

原因么……

自是为了恭贺昨夜子时,德妃娘娘顺利诞下龙子。

…………

是夜。

将尤二姐一双莲足自肩头卸下,扯过搭在床尾的白娟,正待帮着收拾残局,不曾想尤二姐却急忙将两股一并,羞道‘先放着便是’。

旁边满脸倦容的彩霞,此时也勉力支应起身子,将个绣着送子观音的枕头垫在她臀下。

也不怕亵渎了菩萨……

孙绍宗心下无语,却也懒得说什么,翻身在床上躺平了,任由彩霞揩抹干净、盖好被褥。

等到彩霞收拾停当,睡眼惺忪的去了外间,孙绍宗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映着烛火摇曳,满脑子都是德妃产子后,对朝野造成的影响。

受到冲击最大的,自是太子无疑。

眼下太子肯定正惶惶不已,若非自己回京的消息还没有正式传开,估计他早就派人请自己过去,商议应对之道了。

其次自然是荣国府。

德妃娘娘顺利产子,对于原本已呈衰落之势的老迈豪门而言,无异于打了一针强心剂。

不过这针强心剂的效果,最终是好是坏,怕还难定的紧。

再就是宫里那些道士了。

这次为皇帝‘祈子’成功,少不得他们的影响力会进一步扩大,甚至蔓延到朝廷之上。

之前朝中文武还只是不忿他们妖言惑众,再往后,说不得双方就要产生真正的利益冲突了。

“爷。”

尤二姐其实也已经疲倦的紧了,只是见孙绍宗双目炯炯,到底不好自行睡去。

于是把丰腴的身子往他怀里挤了挤,没话找话的道:“都道荣国府的二奶奶,是个把钱穿在肋条上的主儿,不曾想今儿倒大方的紧,听说迎来送往的挑费,全从她的私房钱里出,前后少说也散出去三五千两银子呢!”

王熙凤这般高调行事,不外乎是打着‘奇货可居’的主意。

可惜她小处精明,大事上却糊涂,只想着日后获利无数,却看不出这烈火油烹之下的不妥之处。

当年吕不韦不惜身家的扶植秦庄襄王,那是因为他与庄襄王本是路人,若不尽心竭力,如何能有富贵可期?

可身为荣国府的二奶奶,王熙凤未来的荣辱,本就与贾元春绑在一起。

此时高调行事,对内或许能博取些情分,对外却于大势无补,反而会愈发激起太子的嫉恨。

若日后德妃的儿子身登九五之位,她这番举动还能算是锦上添花。

可若一旦事有不谐……

自己毕竟也是曾做过几夜夫妻,是不是应该找机会提点她一下?

“爷。”

见孙绍宗依旧默然无语,尤二姐娇憨的扭转身子,将两团柔软贴在他胳膊上,又道“不过邢家妹妹,却说二奶奶这般行事似有不妥,我追问她究竟哪里不妥,她又不肯细说分明——爷,您觉着二奶奶这般大方,是妥还是不妥?”

这邢家妹妹,说的自然是邢岫烟。

本来已经定好了,年前要迎娶她过门的,可突然被朝廷派去出使辽东,这婚事自然也就耽搁下了。

不过到底已经订下了名分,邢岫烟又是个会做人的,几个月下来,与孙家几个女人已是姐妹相称。

今儿去荣国府道贺的时候,自然也就凑到了一处。

话说……

自家后院虽然家事、房事都很和谐,却少了个能纵论朝野的红粉知己。

眼下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妨尽快张罗着把邢岫烟娶进家门,依着她的才学眼界,届时再有个风吹草动的,即便不指着她能给出什么解决之道,至少总能有个人交流交流。

“爷~!”

见孙绍宗还是不肯理会自己,尤二姐便不依的鼓动着胸脯,在他身上来回摩挲着。

没三五下的功夫,便撩的孙绍宗心头火起,免不得掀了被褥提枪上马,与她大肆交流了一番。

…………

春睡迟迟。

第二天孙绍宗自床上爬起来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因尤二姐已经不在身边,他正待喊小丫鬟进来,帮着披挂洗漱,不想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个挺胸叠肚的妇人来,却是已有七个月身孕的阮蓉。

孙绍宗见状,也顾不得身无寸缕,忙起身扶着她坐到了床头,嘴里埋怨道:“昨儿从那府里回来,不是说身上有些不适么?这一早上的不在屋里歇着,却跑来西厢作甚?”

虽然怀孕之后,就不再肯让孙绍宗沾身,可这乍见他吊儿郎当的架势,阮蓉还是禁不住有些面红耳赤、身心俱酥。

好半晌之后,她才稍稍缓过劲儿来,重新记起了自己的来意。

于是忙道:“本来不该打扰爷的好梦,只是大太太已经差人请了您好几回——我寻思着,约莫是昨儿在荣国府时,那边儿说了些什么,想让大太太转告给爷。”

话音未落,外面尤二姐也匆匆赶了进来,先向阮蓉问了好,随即呈上了几张拜帖来。

那打头的第一张,却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胡献忠,邀约自己明日到家中小聚。

也不知这位行事低调的特务头子,找自己有什么事儿。

莫非是为了在辽东擒获的那几名白莲叛匪?

可三月初的时候,那些人不就已经押解到京城了么?

次一张却更是稀奇,竟是王熙凤的哥哥王仁发来的请帖。

东南舰队在月前横扫九州、威震朝鲜,现如今王夫人的女儿又诞下皇子,王家势头之盛,怕还在荣国府之上。

这时候王仁急着找自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难道是败光了木料生意的银子,还想从自己这里揩油不成?

孙绍宗正仔细端详着这两张请帖,琢磨着背后的含义,却听尤二姐禀报道:“除了这帖子之外,咱家表姑爷还和爷的门生李公子一起登门造访,现如今都在客厅里候着呢。”

于谦和李贤一起来了?

“对了,昨儿忙的忘了说!”

听到李贤的名字,旁边阮蓉忙道:“明允【李贤字】年初已经考中了二甲,不过他父亲自二月里病情就愈发重了,所以一直拖着没在吏部挂名候补——前几日赵管家派人去瞧过,说是未必能撑得到六月。”

十四岁的二甲进士,无论放在哪一朝都称得上是少年得志了。

可这小小年纪就进了官场,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如果李升就此身故,使得李贤必须回老家守丧三年,对他而言倒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不过……

于谦可不似李贤那般闲人一个,这大早上的与他联袂而至,又是为了什么?

第950章 疏漏

自客厅里出来,孙绍宗一面往后院贾迎春处行去,一面琢磨着方才在会客室里,同于谦、李贤二人的谈话。

那二人虽是一同登门,目的却并不一样。

李贤是因为父亲李升病情越重,便愈发思乡情浓,近几日更是念叨着什么宁为乡鬼、不做离人。

虽然他的病情,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可被逼得紧了,李贤却也只能应下——毕竟李升的病已是回天乏术,即便继续留在京城,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所以今儿李贤过来,主要是向孙绍宗辞行的。

孙绍宗得知内情之后,自是对其谆谆教诲了一番,命他回到家乡,也绝不能骄傲自满,荒芜了学业。

然后又命赵仲基备下吊命的药材,以及三千两银子,供李贤在路上、以及守孝时花用。

李贤倒也并不言谢,只是临行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而等到李贤离开之后,于谦才道明了来意——却原来他这次急着登门,竟是来向孙绍宗示警,让他近来千万不要同王子腾有什么瓜葛。

说来也是福祸相依。

王子腾倾东南半壁所打造的东南舰队,原本颇受南人非议,三不五时的就有言官攻讦。

直到近来东南舰队逐北海、荡九州、威震朝鲜,种种非议之声才偃旗息鼓。

可谁承想好景不长。

月初的时候,日本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就东南舰队擅自登陆九州剿匪一事,派了使者前来交涉。

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单就东南倭寇的种种劣迹,即便东南舰队在九州烧杀抢掠了一番,那也不过就是以牙还牙罢了。

然而与倭使同行的,还有琉球国主尚氏的庶子,并声称:当初尚氏自愿做王师向导,引领东南舰队北上平倭,却不料东南舰队的官兵见琉球富庶,竟纵兵劫掠,屠灭了尚氏满族。

这其实也还不至于牵扯到王子腾头上,毕竟当时东南舰队孤悬海外,王子腾本人也是鞭长莫及。

可也是巧了,就在这当口,王子腾突然奏报,说是琉球国主尚氏自愿为王前驱,不曾想却因此被倭寇余党嫉恨,月前竟伺机攻下琉球,屠了尚氏满门。

这一来,问题的关键就发生了变化。

尚氏究竟是被倭寇余党屠的,还是被官军所为,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子腾这位方面重臣,究竟是刻意欺瞒朝廷,还是被属下所蒙蔽。

前者不用说,肯定是大罪无疑。

后者则代表着重大的失职,更意味着王子腾对东南舰队的掌控力,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按照王子腾一贯以来表现,前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

因此近几日里,言官之中颇有些激进言语,就连兵部尚书卢彦斌,也认为应该召王子腾回京自辨。

正因如此,王仁急的四下里钻营,凡是与王家有些干系,又能在朝堂上发话的,多半都被他央上门去。

不过依照于谦的分析,朝廷应该暂时不会大张旗鼓的追查此事,毕竟东南舰队还有近半兵马,留驻在朝鲜国内。

一旦彻查此事,军心不稳也还罢了,若有人畏罪之下,与女真人媾和,朝廷好不容易抢占的优势,便要付诸流水了。

可这也并不意味着,王子腾就能高枕无忧。

“昨日宫中传出消息,德妃娘娘顺利诞下皇子,旁人都说王家运气好,小侄却觉得恰恰相反。”

于谦这话并没有说透,可孙绍宗却已经了然于胸。

徐辅仁觉得废长立幼,会导致主少臣疑,所以宁愿支持断了根的太子。

同理,难道广德帝心中,就一点也不担心幼子为权臣所挟?

而眼下要说最有可能成为权臣的,自非手握东南半壁,近来大出风头,又是德妃娘舅的王子腾莫属了。

眼下再冒出个欺君罔上的前科……

换成孙绍宗是皇帝,怕也难以容得下他!

闲话休提。

却说孙绍宗到了贾迎春哪里,明着自是恭恭敬敬的见礼,暗中却敲定下日子,准备三日后关顾她们主仆。

等‘客套’完了,贾迎春这才说起正事来。

却原来她急着寻孙绍宗过来,是因为昨儿在荣国府的时候,贾赦特地唤她过去,言说要做个大大的法事,好为二皇子祈福增寿,只是这银钱上一时不怎么凑手,所以希望从孙家挪借个五六千两。

若是五六百两银子,贾迎春为图个清静,说不准就应下了。

可这一张口就是五六千两,她却如何拿的定主意?

当下只得先百般推诿了。

不想今儿一早,邢夫人又派了人来,逼债似的讨要。

“本不想惊动二郎,可那边儿话里话外,总拿二皇子压人,实在是难以推脱,所以只好让人请二郎过来,帮着拿个主意。”

说着,便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贾赦这明显是想要借着二皇子的势头,讹诈女婿、女儿一笔银子——摊上个不着调的爹,也的确是让人伤脑筋。

最坑的是,这厮找的理由……

且不说宫里养了那许多道士,有贾政这正经的外公在,为二皇子祈福赠寿,还用得着他出面?

“嫂子不必发愁,且先敷衍那婆子半日。”孙绍宗当下表态道:“我这就派人传话给政叔父,此事交由他来处置,最是妥当不过了。”

贾迎春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迟疑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若是二叔出面,惹得父亲迁怒……”

“迁怒便迁怒吧,近来咱家正该与荣国府疏远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孙绍宗没把话点的太透,反正过几日还要私相授受,届时再细说分明就是了。

却说从贾迎春屋里出来,孙绍宗正准备换上官袍,去礼部交卸差事,外面就又层层传话近来,说是太子差了府丞王德修亲自登门来请,说是务必让他过府一叙。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孙绍宗忙抖擞了精神,把昨儿想的应对之道,又在脑子里过一遍,免得应对时有什么疏漏。

然而他却哪里晓得,太子邀他过去,正是为了疏漏——疏通泄露。

第951章 子嗣【上】

且不说孙绍宗去太子府如何。

却说贾迎春得了孙绍宗的吩咐,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奔荣国府,寻二老爷贾政做主。

而贾政听说自家大哥,竟打着侄女的名义,去勒索女儿女婿,当时是又羞又恼,一面命人去追回王善保家的,一面匆匆到了东跨院里,欲同贾赦分说清楚。

不曾想到了东跨院,又听说贾赦尚未起床,无奈之下,也只得在厅中等候。

期间贾政三催五问,却仍是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贾赦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迎了出来。

贾政心下越发不快,用眼神逼退了厅中伺候的下人,便开门见山的质问:“那王善保家的去孙家借银子,可是大哥的意思?”

“是又如何?”

方才三催五问的,贾赦就知道来者不善,如今听他质问,倒也并不觉得突兀,当下两只眼睛往上一翻,大马金刀的在官帽椅上坐定。

然后才搔弄着半只断耳,温吞水似的反问:“难道我找自家女儿商借银子,还要先向你请示不成?”

“你借银子……”

贾政的嗓音猛然拔高了几度,随即斜了眼门外,又咬牙放低了嗓音:“大哥要借银子,我自然管不着,可你不该打着德妃娘娘和二皇子的名头!”

“怎么着?!”

贾赦猛地又站了起来,瞪着眼睛厉声质问:“是德妃娘娘不愿意认我这个大伯,还是你嫌弃我这个哥哥?合着我好心好意替二皇子祈福添寿,还犯下家规天条了?!”

“即便……即便是好意,也不该派人上门催逼,更……更用不得那许多银子。”

贾政被他这胡搅蛮缠的一闹,气势不由自主的便馁了,虽马上指出了贾赦的错处,可语气到底缓和了不少。

而贾赦纵有百般短处,却也懂得与人斗嘴,必要乘胜追击的道理。

当下又是一声嗤笑:“昨儿弟妹一开口,便从凤丫头手里刨出好大的油水,都借二皇子的名头散了出去,那时却怎么不见你数落半句?”

说到这里,他换上副贼眉鼠眼,阴笑道:“再说了,我让人去孙家拿银子,也是想看看那孙家二郎究竟怎么想的,到底是要死保太子,还是识时务为俊杰……”

“大哥!”

贾政听到这里,急忙义正言辞的打断了他:“绍宗数年前便同太子有过患难之谊,他如今恪守臣子本分,依我看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哥哥千万不要因此坏了两家的交情!”

“没什么不妥的?”

贾赦瞪大了眼睛,诧异至极的问:“难道说,你不希望二皇子能更进一步,日后身登大位?”

“这……这……”

贾政有些心虚的支吾着,半晌才遮遮掩掩的道:“若是陛下有心让二皇子继承大位,我等身为臣子的,自然也只能顺承圣意——可若陛下没有此意,我等便该对太子执人臣之礼,不可生出僭越之心。”

呸~!

贾赦心头暗啐了一口,方才他还以为自己这弟弟,当真读书读傻了,要去拥护太子登基呢。

如今看来,不过是口是心非瞻前顾后,既又想捞好处,又担心会被人诟病,毁掉名声罢了。

以此类推,他急着来断自己财路,多半也只是为了自身的名声着想!

存着这般心思,再听贾政劝解自己,不要为难孙家的时候,自然是百般的不耐。

不过眼下这等形势,他倒也不敢同贾政彻底闹翻,于是嘴上虚以为蛇的应承了,心下却在盘算着,该如何打着二皇子的名头,从别处多捞些好处,也好弥补孙家这一笔‘亏空’。

最后兄友弟恭的,一直将贾政送出了大门外,眼瞅着他乘车而去,贾赦正准备回后宅,继续完善自己敲竹杠的计划,忽见几辆马车呼啸而过,却正是自家儿媳惯用的排场。

嗤~

这都身怀六甲的人了,竟一点都不知道消停!

不过贾赦倒真希望她能出个什么意外,最好连同肚子里的孽种一尸两命!

话说……

她这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

贾蓉?

贾蔷?

又或者……是宝玉?

反正不可能是自家那二刈子的!

一想到那体格风骚的儿媳妇,竟被个野男人弄大了肚子,贾赦心里就酸的什么似的,左半边断耳更是隐隐作痛。

有心拿这事儿,去寻王熙凤讨个‘说法’。

可想想自己那被腌制成腊肉的半边耳朵,心里头到底还是欠了三分胆气。

罢、罢、罢~

还是想法子多弄些银子,等日后帮贾琮娶上一房乖巧听话的美媳妇儿,才是正理!

…………

“阿嚏~阿嚏!”

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孙绍宗揉着鼻子颇有些莫名其妙。

在辽东苦寒之地待了小半年,也没染过什么风寒,这回到春暖花开的京城,自己反倒并了不成?

不过除了两个喷嚏,却也并未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因此这念头很快又被孙绍宗抛在了脑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目光频频望向厅外,心下的狐疑也是越来越重。

他被王德修请来太子府,约莫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却怎得一直也不见太子露面?

打从两人‘君臣相得’之后,可从未有过这般的怠慢!

难道说……

自己去辽东的这段时间里,太子对自己的信任,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真要如此,太子又何必大张旗鼓,派王德修把自己请回府里呢?

正百思不得要领,忽听得一阵环佩响动,孙绍宗忙起身静候,不曾想进门的却是个宫装侍女。

“孙大人。”

就见她微微一福,娇声道:“太子殿下让奴婢带您去后花园觐见。”

后花园?

不是一直都在这花厅附近议事么?

揣着满腹疑惑,跟着那宫女在太子府后院七绕八绕,渐渐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说僻静,只是它所处的方位,处于太子府的角落,但论及本身却并不清静,甚至有些吵闹——许多顽童嬉戏那种的吵闹。

太子府里怎么弄了这许多孩子?

该不会是……

孙绍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当初忠顺王用乞儿炼丹的事儿,他可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头,从未忘记过!

太子府的那个王真人,该不会也是一样的路数吧?

正这样想着,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忽然传入耳中,那声音是这般的熟悉,却又显得十分陌生。

孙绍宗心下猜疑着,忍不住加快脚步,绕过了花园门前那高大的石山。

眼前霍然开朗,就见一大片五彩缤纷的花田之中,十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簇拥着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翩翩起舞。

而那明媚的笑声,正是从这女子口中传出来的。

孙绍宗一时竟看的呆立当场。

这倒不是被对方的绝色容颜所震慑,而是因为那欢歌笑舞的女子,正是一向端庄典雅的太子妃。

之前他还从未想过,这位身份尊贵、举止庄重的聪慧女子,竟也有如此活泼纯真的一面。

不过随即孙绍宗就释然了。

本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谁还没个烂漫纵情的时候?

不过……

太子既然急着找自己商议对策,又怎会优哉游哉的,放任太子妃和一群孩子在周遭嬉戏?

第952章 子嗣【中】

就在孙绍宗心中莫名之际,那边厢太子妃也已然瞧见了他,当下曼妙的舞姿就是一僵。

紧接着又低垂臻首,默默遁入了西侧游廊。

这让孙绍宗又是一愣。

方才他都已经准备好,要远远的见上一礼了,哪想到太子妃竟主动退避三舍。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之前不管是相请还是偶遇,太子妃可一直是落落大方,从未似这般扭捏作态。

莫非……

是因为刚才放飞自我的模样,被自己给瞧见了,所以一时羞怯难当所致?

勉强拼凑出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也容不得孙绍宗再多想,那引路的宫女就指着西侧角落道:“大人请进吧,殿下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有劳了。”

孙绍宗冲她微一点头,迈步到了她所指之处,却见里面黑漆漆一团,隐约似乎还点着烛火。

啧~

孙绍宗咂摸着嘴,虽然觉得如今展板局势,太子没理由会对自己不利,但还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一面留意着四下里的风吹草动,一面在门前通禀:“殿下,臣孙绍宗奉诏觐见。”

好半晌,里面才传来个闷闷的回应:“爱卿不必多礼,进来说话吧。”

这听着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但的确是太子的嗓音没错。

孙绍宗心下愈发狐疑,却也不好在门外耽搁太久,于是迈步跨过门槛,躬身做出恭谨装,趁机眯着眼睛先四下里扫量了个遍。

就只见屋子十分逼仄狭窄,而且里空荡荡的,并无什么家居器皿,只在当中摆了张矮榻、西墙下立着盏烛台。

而这一览无余的,也并不见太子的踪迹。

“殿下?”

孙绍宗试探着呼唤了声,同时做好了随时退出去的准备。

“孤在这里。”

太子的嗓音应声而起,但却是从隔壁传来的。

孙绍宗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确定除了自己背后的房门之外,这里并无其他出入口,不由疑惑道:“微臣愚钝,不知殿下这般布置,内中可有什么深意?”

“此中深意,非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楚的,爱卿不妨先在那塌上安坐,再听孤慢慢道来。”

他这一说,孙绍宗反倒更不敢坐了。

只稍稍往前凑了凑,在那床头拱手道:“未曾当面拜见殿下,臣如何敢放肆无礼?不知殿下召见微臣有何吩咐,还请先行示下。”

只凑近了这几步,绍宗倒又发现些蹊跷处两人中间相隔的,似乎并不是砖瓦木石所造的墙壁,而是一层薄薄的熟牛皮。

那烛光摇曳,将他魁梧的身形映在上面,在对面的太子眼里,多半便和皮影戏仿佛。

“爱卿……可还记得王真人?”

正端详着牛皮墙,忽听太子提起那专治不孕不育的道人,孙绍宗心下忽的灵光一闪,暗道这些布置,莫非都是为了求子所设?

可转念一想,又实在想不出,这些布置和生孩子有什么干系至于借种什么的,他更是第一时间就否决了。

太子想要子嗣,是为了向皇帝证明,自己依旧能延续皇家血脉。

尤其他眼下的境况尽人皆知,要想取信于人本就已经难上加难,更别说再从中作梗了。

他一边不住的揣测着,一边恭声应道:“臣曾在殿下府上,与王真人见过一面。”

“那爱卿可还记得,王真人曾说过的话?”

虽是问句,可太子却并没有等孙绍宗回应,便主动揭开了答案:“孤虽遭奸人所害,但根本仍在,只要借助外力适当的刺激,依旧有令人受孕的能力!”

顿了顿,他沉声道:“现如今德妃产子,孤的储君之位已是危如累卵,唯有请爱卿助孤一臂之力,方能渡此厄难!”

借助外力?

适当的刺激?

当初那王真人的确曾说过这话,不过眼下这阵仗,太子又说什么‘一臂之力’的……

他怎么也知道二爷的口径?!

孙绍宗只觉浑身寒毛倒竖,下意识的夹紧了双腿,就待开口拒绝旁的要求也还罢了,这搅屎棍的差事,他却是宁死不从!

不想话到了嘴边儿,又听太子在隔壁道:“待会儿若有妇人入内,爱卿无需拘谨,只管放浪形骸便是。”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孙绍宗心下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是无语至极太子这急吼吼找自己来,原来竟是为了隔墙听房!

亏自己昨儿还绞尽脑汁,琢磨了许多应对之道,到头来全是直来直去的力气活儿!

虽说这差事,他是再熟练不过了,可正常的男欢女爱和出演*****,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孙绍宗在松了口气之后,又忍不住讪讪道:“肯为殿下效劳之人,必然不在少数,何必非要微臣……”

“若是随便哪个,都能有效果的话,孤又何须等到爱卿回京?此事孤已有定计,万望爱卿不要推脱!”

太子的语气里,明显已经带了几分不耐。

这让孙绍宗不得不慎重衡量,其中的利弊关系。

眼下太子显然将子嗣,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自己硬是顶着不肯就犯,极有可能与其反目成仇。

这样一来,孙家就等于是绑死在二皇子身上了,万一那没满月的孩子日后有什么闪失……

左右也不是被围观,只不过是隔墙有耳罢了,便豁出去一回又能如何?

刚想到这里,就听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近,等到了门口,又踌躇不前起来。

这等举动,倒让孙绍宗又忍不住好奇起来既是太子早就安排好的,怎又如此瞻前顾后的?

难道说,这人还敢违逆太子的命令不成?

越想越是狐疑,他便忍不住凑到了门前,探头向外窥探。

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孙绍宗心下顿时恍然,原来门外竟是太子妃的心腹女官邹轻云,怪不得……

正想着,却见那邹轻云银牙一咬,上前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什么人?”

“殿下,娘娘方才忽感不适,怕是无法前来侍奉……”

竟是太子妃?!

孙绍宗听到这里,哪还不知道太子想要的‘刺激’究竟是什么?。

第953章 子嗣【中二】

已是初夏时节,即便是骨子里透着幽冷的寝宫,也难免沾染了些燥意,于是往来穿梭的侍女们,也便都换上了时兴的宫裙。

那胆怯的紧束腰肢,奔放的裹缠胸臀,这个素手挽髻,褪出一段玉琢粉藕;那个浅笑垂首,绽出两抹白皙丰腴,身边虽难觅半个须眉,却也不甘逊人三分风流。

唯一例外的,怕也只有独坐窗前,凭栏凝眸的太子妃了。

因邹轻云奉命去西跨院里传话,外面便有宫娥掐着时辰,捧了一壶刚沏好的杏仁茶进来。

悄没声的将旧茶替换掉,那侍女正待躬身退下,眼角余光扫见太子妃额头的细汗,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咬着略厚的下唇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娘娘,要不要奴婢去打些热水来,伺候您洗漱一番?”

太子妃初时并无反应,片刻之后才晃过神来,却骤的飞霞满颊,手足无措的自春凳上起身,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不……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

连道了几声不用了,她方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努力平复了心头的潮起潮落,轻声道:“你先下去吧,本宫若是想洗漱了,再唤你也不迟。”

那宫女心下虽然疑惑,可到底身份天差地别,又并非邹轻云那等亲信可比,所以并不敢探问什么,只恭声应下,便垂首退出了门外。

等到那宫女的消失在门外,太子妃稍稍放下心来,可脸上的热辣却并是有增无减。

站在窗前愣怔了片刻,一双翦水瞳仁便又望向窗外那窗户虽是坐北朝南,但她的目光,却随着思绪飘向了西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打破了寝宫的宁静,随之而来的,是太子愠怒的低吼声:“你这是什么意思?孤之前不是已经说过,要想保住储君之位,就必须……”

“殿下。”

太子妃自窗外收回目光,却并未转头面对太子,而是低垂了臻首,轻声道:“即便无法身登大位,也未必就不能安享富贵。”

“住口!”

太子愈发恼怒了,上前一把攥住了太子妃的左臂,咬牙切齿的质问着:“你是想让孤跪在那黄口孺子脚下,做个苟且偷生的懦夫吗?!不、绝不!”

说着,他又将双手举过头顶,癫狂的嘶吼着:“孤是天命所归,谁都休想夺走孤的皇位!”

太子的吼声在寝宫里回荡着,然而过了良久,也没能得到一丝丝回应。

看着面前垂首沉默的太子妃,太子眼中闪过些戾色,抬起的双手几次想要狠狠落下,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倒不是说,他还顾忌者夫妻情分,而是因为心里清楚,太子妃外柔内刚,想要强迫她答应这等荒唐的事情,只怕会适得其反。

最后太子重重的叹了口气,主动伸手挽住了太子妃的柔荑,轻声道:“你毕竟是孤的结发妻子,若还有其它选择的话,孤又怎肯让你受辱?”

这话虽是为了哄骗太子妃,倒也并非全是谎话。

在孙绍宗出使辽东的这半年里,太子也曾尝试着过其它的方法方式。

然而也不知是先入为主,还是酒池肉林经历的太多,效果一直差强人意。

再加上太子也一直惦念着,要绑牢孙绍宗这个谶言里提到过的肱股臂助,所以在听说使团即将返回京城之后,便决意重启最初的计划。

前几日拐弯抹角,将这事儿告诉了太子妃,当时太子妃的反应,也如现在一般垂首不语。

太子还以为她是默认了,不曾想事到临头,却又出了这等纰漏。

闲话少提。

却说握着太子妃的柔荑,诉了几句苦衷,见她始终也没个应答,太子话锋一转,忽又变得强硬起来:“孤宁死不肯屈居人下,而那孽种若得了皇位,自然也容不得你我,届时你娘家怕也少不得要受牵连……”

说到这里,他斜着肩膀、歪着脖子,盯着太子妃的眸子道:“听说你那刚过门的弟媳,如今已然有了身孕?却不知她腹中的胎儿,可还有长大成人的机会。”

太子妃裹在鹅黄长裙里的胸膛,急剧的起伏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世人皆知殿下有疾,就算有了子嗣,父皇如何肯信?百官臣僚如何肯信?天下万民又如何肯信?!”

“这些孤早有谋划。”

太子隐隐有些得意,又觉得太子妃既然开了口,多半便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于是再次扯住她的皓腕,催促道:“爱妃到了西苑,便知究竟。”

正说着,就觉那皓腕挣动起来,太子的手不由自主的往下一滑,原本想发力卡在掌心上,不曾想那水嫩的柔荑上又密布了一层细汗,愈发的滑不留手,一时不查竟被她给彻底挣脱了。

太子眉头一皱,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忽地走到门前扬声喝令:“来人啊,速速将浴桶抬进来,服侍娘娘沐浴更衣!”

外面宫娥们齐声应了,不多时便抬进一个椭圆形的浴桶,又取来冷热泉水,并诸多花瓣调配得当。

原本太子下令之后,就想去外间等候,不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忽又想到,自己待会只能隔着熟牛皮看个影子,届时单凭脑补,怕未必能勾勒出多少细节来。

不如先端详一番,心里有个梗概,届时也好‘着墨’。

于是转身又回了殿内,不错眼的盯着太子妃打量。

几个宫娥不知就里,只当他是动了春心【虽然最多是有心无力】,于是一个个都惊喜不已,若非太子就在旁边,怕早都围上去恭喜太子妃重获恩宠了。

唯独太子妃心下百味杂陈。

其实对于和孙绍宗发生些什么,她心下的排斥,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烈若非如此,方才那小丫鬟提起沐浴时,她也不会羞窘的面红耳赤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太子竟准备亲自为她沐浴更衣,然后再送……

“对了。”

这时忽又听太子发问:“爱妃可有单薄修身的衣裙,眼下这一身委实老气横秋、不合时宜的紧。”

“有的、有的!”

不等太子妃回应,一旁便有宫娥抢着道:“前些年做过一套仿唐款浮花裙,从里到外都时兴的紧呢!”

太子闻言大喜,也不问太子妃肯是不肯,便忙命人取来备下……m

从今天起复更

自从生病以来,状态一直很差主要是心境问题再加上这本书其实也已经进到了后半段【没生病之前,我在群里就说过这话】。

虽然细枝末节再拖延个一百万字不成问题,但细想也没啥意思。

所以我决定两个月内稳定更新,把该填的坑都填上,到六月底收尾,然后开新书。

群里的不少人应该已经知道了,新书是明朝中期背景下,灵气复苏【低魔低武】的故事。

不过和这本一样,灵气复苏是背景,但不是故事的全部,主角虽然会不断成长,但也脱不出七情六欲、人际日常毕竟让我写那种一门心思想要变强,斗天战地;或者所有一切,都只为装逼打脸的故事,我也写不来。

总之,是想写一个和目前主流不太一样,我想象中的古代灵气复苏故事。

话说,其实最开始写《红楼名侦探》,我是打算‘收女、破案’双线并进,至少是三七或者四六分,结果中后期处理的不太好,搞的‘破案‘这条线越来越鸡肋,让’日常‘彻底占据了主导地位。

一来是自己笔力、经验不足,二来也是因为破案这事儿,毕竟有其局限性孙二地位越来越高,再亲自查案就不合时宜了。

所以这次对主角的事业线,选择了更有成长性的规划,希望日后不再跛脚。

第954章 子嗣【中三4】

这事儿万万做不得!

却说太子离开之后,孙绍宗在西苑廊下焦躁的徘徊着,若非担心不告而别,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太子妃是何等人物?

可说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之一,即便未来不能母仪天下,也绝不是外人能够随意窥伺的。

再说了,这事儿若是天知地知倒还罢了,这在太子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白日宣……

别的且不说,真要是从了太子的心意,日后就等于是被捏住了七寸呃,用九寸似乎更贴切一些反正不管怎么说,届时就只能绑死在太子身上,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可不符合孙家左右逢源的本意。

拒绝!

必须拒绝才行!

孙绍宗将方才萌生出的那一丝丝冲动,狠狠的齐根掐断,又将那婉转推辞的腹稿,在肚子里反复修改了能有十几遍,才终于见到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姗姗来迟。

走在前面的自是太子无疑。

至于后面哪个……

红装素裹,斜抱一襟满月;水袖流云,束住两段细藕;朱唇半点、腰盈一握、臀胜环桃,就连一双踩在厚底绣鞋上的腿儿,行进间也不住漾出撩人的轮廓。

若非是先入为主,孙绍宗还真未必能把这烟视媚行的妇人,同素来端庄的太子妃联系在一处。

不过离得稍近些,细微处还是能领略到,太子妃一贯的雍容气度。

而这两者合二为一,却又是出奇的融洽。

艳而不俗。

心下闪过这四个字的同时,孙绍宗却忙躬身垂首:“外臣孙绍宗,见过娘娘。”

回应孙绍宗的却并非太子妃,而是太子阴柔的嗓音:“爱卿怎得出来了?也罢,孤便同你说个分明,这次孤其实是想让你……”

“殿下!”

听他大有单刀直入的意思,孙绍宗忙抢着道:“臣正午之前,必须去礼部交卸差事,还望殿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说完,甚至没等太子回应,便深施了一礼,退入回廊里,转身向外行去。

约莫行出三十几步,眼见离着那拱门已然不远了,孙绍宗心下刚松了口气,忽听后面恨声道:“卿这是要弃孤而去么?!”

有那么一瞬间,孙绍宗真想就这么顺水推舟的承认,同这货一刀两断得了。

但事关阖家性命,却由不得他妄为。

因此孙绍宗也只停下脚步,转头恭声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的确是有公务在身……”

“区区公务,与孤的王霸基业相比,何足道哉?!”

‘王八’二字用在这里,倒真是贴切的紧!

看这样子不秀一下演技,今儿这槛是过不去了。

孙绍宗无奈,只得屈膝跪倒以头抢地,摆出一副忠肝义胆的架势:“臣对殿下的一片忠心天日可表!但惟其如此,臣更不敢对殿下、对娘娘有半点逾礼之处!”

说完之后,就听得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太子用力抓住孙绍宗的双臂,蜻蜓撼树的往上拉扯着。

孙绍宗刚要顺势起身,却听他正色道:“爱卿何等聪慧?难道不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

这是小节?

“卿若能助孤身登大位,孤愿与爱卿共治天下!”

说到这里,太子伏低了身子,将痴狂的面孔探到孙绍宗眼前,一字一句的道:“天下孤都愿与爱卿分享,又何况是区区几个女子?!”

这还真舍得下本……

此时孙绍宗心下,也不禁动摇起来,倒不是为了太子许下的这诺大好处,而是因为到了这等地步,再要是拒绝下去,太子多半会恼羞成怒,甚至来个反目成仇。

届时他若被废去储君之位,那自然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可若真让他登基做了皇帝……

心下正踌躇间,太子再次发力向上拉扯,孙绍宗下意识的顺势起身。

不料这动作,似乎是让太子误会了什么,当下面上一喜,不由分说的拉扯着孙绍宗,道:“爱卿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会走漏半点消息!”

“这个……”

孙绍宗‘身不由己’的随着他迈了两步,连忙又站住了脚,支吾道:“殿下,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子突然丢开了他手臂,转身怒目道:“卿究竟是拘于俗礼,还是怕日后被孤牵连?!”

咦?

这憨货怎么变得如此聪明了?

倒像是被某种莫名的意志附身了似的……

“殿下,臣绝无二心!”

“那你缘何如此推脱?!”

“臣只是……”

孙绍宗还待‘垂死挣扎’,不曾想太子忽然舍了他,快步来到太子妃身边,捉住她的柔荑,不由分说牵到了孙绍宗眼前,往他掌心里一塞。

那粗糙的老皮与纤纤玉指一触,都仿似被彼此灼伤,两下里急往回缩。

然而太子却又强行将那小手捉起,再一次塞进了孙绍宗的掌心里。

这次也不等两人有所反应,他先推开几步,沉声道:“孤且去里面候着,爱卿千万不要让孤失望!”

说着,径自去了那牛皮隔开的暗室。

目送太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孙绍宗才下意识的侧头望向了一旁的太子妃。

却见她臻首低垂,几乎看不见表情,但短短时间里,那小手上便起了一层香汗,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不对!

孙绍宗猛地发现,自己还攥着她的柔荑,急忙把手缩了回去,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半晌,他又干咳了两声,这才憋出一句:“外臣一时唐突,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太子妃依旧垂首默然。

这让孙绍宗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是好半晌,孙绍宗直急出了一头的白毛汗,却忽见太子妃垂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紧接着她一步紧似一步,很快便来到了那简陋的暗时门外,稍稍迟疑之后,便头也不回走了进去!

这是……

孙绍宗当时就觉得心肝乱跳,这几乎等同是无声的邀约啊!

他心下愈发的纠结了,现如今这处境,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也罢!

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且先快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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