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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风景旧曾谙》


第1章 楔子(伪)

《红楼梦》这本书呢,大概是两百年多一点的时间写成的。(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从它问世的那一天开始,这本书就有了巨大的影响,普通百姓的口耳相传,戏剧舞台上的改编演绎,学者文人感慨叹息书中及作者的悲欢离合种种际遇,更有数也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的粉丝,一头扎进红楼的世界,难以自拔。虽然这本书多次被禁、被毁,但是仍然流传了下来。而当处于一个太平盛世的环境,《红楼梦》的流传越发地广泛,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还有许许多多学者研究红楼,导致产生一个专门的学科叫做“红学”——话说这本书又不是四书五经那样的大道理,却有这样的影响力,绝对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的奇观啦!

而且,《红楼梦》虽然一直流传下来,但它流传的内容却不完整——“这辈子跳得最绝望的坑……”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个完结文,至少是作者尚未上传完结的状态,能够零零碎碎拼凑成完整章节的只有八十回。这八十回后,有非常多的人尝试续写,也有了相当多的续作出版发行,但这些东西无论好歹,终究不是原作者曹雪芹搞出来的。而因为这本书内容不全,没有写完,留给后世关于结局啊、人物啊、情感寄托隐射啦的种种谜团多了开去。可偏偏就这么个坑,人们还是喜欢,还是会为作者、为书中的人物角色们深深吸引;因为没有一个确定无疑的结局,关于真正结局的猜测推断更是众说纷纭,为了喜欢的红楼人物不同而吵闹掐架的情况数不胜数,几百年来不但一直如此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红楼梦》做到这一点,更加可以称为是古往今来的大奇观啦!

《红楼梦》的主要内容,是一个家族由极盛走向极衰的历程,书中描写充满了各种家长里短、吃喝玩乐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感受到主人那个时候的快意,和失去这一切后只剩回忆的悲哀。故事里的那些生离死别,让人伤心痛苦之外,竟然没一个主要角色最后的结局可以算是圆满。

但是,大多数人都更喜好“大团圆式结局”,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正好,《红楼梦》是个坑,只有八十回、结局早就散佚不全,于是多少人都被勾起了补全故事、圆满结局的念头。再有,《红楼梦》写的贾府,那叫一个富贵显赫、权势赫赫,普通老百姓甚至一般点的世族大家也不见得有这种气势——话说这本书刚问世不久就有人说“这是写的前朝(康熙朝)明珠家的故事”——所以除了写个结局让里头才子佳人成就百年好合,更有很多人希望通过续作描写,改良的改良、革新的革新,让贾府重振家门,也是对晚清民国乃至当下急需各种改革整顿的现实社会的一种希望寄托——曹雪芹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说自己是“痴人”,大概完全没想到他这么一出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地印出来多少真正的痴人;他在书里写了个荣国府、宁国府,却没想到牵绊出来多少个张三府李四府。mht.la [夜夜小说网]这种续作,文字能够稍微模仿《红楼梦》,但是其志趣品位往往就差远了——不过因为数量实在多,就算百里挑一未必能挑出本好的,但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呢?多少还是会有几本写得出彩,值得看一看的。

《红楼梦》不但有很多人喜欢,给它续作或是模仿着写类似的小说,还有一群读者喜欢研究,特别是追求书中的人物。于是所谓“红学”里头,就有那么一派,专门考据作者还有书中人物根源的。他们大致的说法就是:书中的贾府,就是影射的江南织造府曹家,因为作者曹雪芹的爷爷、爸爸就是做的这个官。后来又流传出一种说法,说其实《红楼梦》写的是皇族的野史,因为暴露了满清皇帝的一些私密这才被禁封什么的。这种说法渐渐地有市场,于是乎在原本那些喜欢繁华富贵、专门写点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仿红楼体小说外,又增加了一类:他们直接把《红楼梦》中的贾府“还原”成清代的曹府,把曹家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努力转变曹家命运,让曹家不但能够继续为官,还更进一步地煊赫鼎盛。

这一种类型的小说吧,有趣还是有趣的,但是要说味道,已经彻底没了《红楼梦》的味道。这是为啥捏?因为,如果曹雪芹确实就是《红楼梦》作者,而且他真的就是江宁织造府曹家的后代,那么他就真真切切有过少年时代的那么一种富贵优渥的生活,而续作或是仿作的作者们是没有这样生活经历的,于是不管怎么写,他们都写不出曹雪芹笔下的富贵味道来。不过话说回来,难道真要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能把故事写得真实可信,才能够感染他人?这又不一定。司马迁也没看过垓下之战,一样精彩动人。所以说,后人不断考据,不断创作,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总会有非常符合真情实况,值得一看的小说出来。而就是为了这么一两本值得看一看得到小说,就足够我们这些读者发挥大无畏的扫雷精神,每天在网络上寻寻觅觅,“虽千万雷吾往矣”。

那啥,以上拉拉杂杂一大堆,估计很多人觉得这是在凑字数。不过我亲爱的读者们诶,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掏心窝子地跟你们扯一扯,我为啥在刨着hp的百万字大坑同时还要再开一个红楼的同人。我相信我那些最可爱也最坚定的读者绝对有耐心看完我的啰嗦,而那些头一次来到坑边的……跳或不跳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如果不跳,我会有点落寞忧桑……

我一直觉得,红楼同人好不好,作者很重要。很多人说高鹗不好,但人家能顶住压力,这么多年的百二十回《红楼梦》流行。其他续作或是改作的人就没这个水平。而最近,红学虽然兴旺(甚至有点异样地兴旺),但真正科班学者或是资深文人写红楼续文的基本没有(某刘乃两不靠的奇葩)。我们能看到的,绝对多数都是网络同人小说,普遍的年轻人的作者群。然后,问题就来了。

中国历史五千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绝对是最近的一百八十年来变化最激烈:从□□上国到东亚病夫,受尽列强屈辱之后,终于重整河山国家复兴,一百多年的痛苦后迎来新生,这种独立和平真的是珍贵非常。不过,站在国家或者说历史的角度,一百年的时间可能也不算太漫长,而从一个人来说,一百年已经是一生。所以我们这些生在和平时代,成长于国力总体上升阶段的年轻人来说,就算可以从史书啊老师啊长辈们那里知道过去的情景,但终究那不是亲身经历,少了一份切肤之感。这个时代的资讯如此发达,在言论等方面又是有史记载相对最为宽松自由的时期,所以年轻人常常听说了一点东西,就敢随意地评论,还会坚持认为自己的见解就是正确和高人一筹。又有一些人,大概是出于“隔岸观景”的心理,总觉得河对岸的风景更漂亮,总觉得古代的生活更美好,一味怀旧,各种顶起“复古”的大帽子;或者是那些自称喜欢古典文学,喜欢舞文弄墨写诗写词的,但真正看他们的作品吧,既不符合诗词基本要求的声调格律,也没有深刻的含意韵味,只是单纯的堆砌词藻,看着华丽唬人,可到了真正行家里手面前就只能贻笑大方了。

以上这些呢,都可以归为一类“年少无知”。不过还有一种,相对可能更老成、沉稳的,他们自己经历了一些,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能够看到所谓“花无百日红”,盛世其实总是藏着很多危机,理想跟现实也总是有着诸多差距,这种时候不免心生迷茫,甚至为现实生出一种悲凉感伤的情绪。如果在这样的时候看古代人写的东西,往往能够深入挖掘文辞内里的深意,触发各种感慨;而要是那些小说啊作品之类,作者或人物的经历和情感跟自己有那么一点相似,就非常容易感同身受,于是感慨之情就更深——这种心思的契合,跟当下现实当然会有不合拍,加上“穿越”如此流行,一旦钻了牛角尖,下意识地就会有一口气跑回古代的想法冒出来。而这种情况,往往是年轻人自己没把心态调整好,或是看问题看得偏颇不能全面,又或者是试图用最简单的方法躲开压力回避问题……等到时过境迁,回过头来看看,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挺可笑。这就像是南柯太守的黄粱梦,又像是石头记里的金陵十二钗,就算经历了那些锦绣繁华,最后也变成了过眼云烟,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最现实的当下生活里面。那些年轻时代的想法,最后的价值好像也就是逗人一笑罢了。

说到这里,差不多就把我写这篇东西的用意说明白了。简言之,就是吃饱了撑的,年轻人一边发着大头梦一边忧国忧民的明媚了;然后突然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何必那么较真呢?网上刨的各种深深浅浅的坑,说到底就是个放松娱乐。一个人得有多蛋疼,才会一心一意写一本充满考据、合情合理的红楼同人就为了跟别人打擂台,高喊着“都看过来看过来我这才是真正的红楼同人”?——要真有这样,大概我自己也只能一边牙疼地点叉一边企鹅群里吐槽“二货时时有,奇葩特别多”了。

所以我就开了这么个坑,一方面纪念我那曾经忧国忧民明媚的青春,一方面学着那些遗老遗少们yy一下三百年前悠闲安逸的文人雅士生活。里面会加入很多“真实元素”,不过也会有更多的“纯属虚构”的内容。因为涉及到相当多有关江南的内容,所以这个坑名就叫“风景旧曾谙”。文字嘛,当然是尽量模仿《红楼梦》的那种白话体,希望不要太走形阿门。

最后一句:这就是个yy的故事,请千万不要跟我太较真诶!

好了,不正经的闲话到此结束,下面是正经的文字内容。

第2章 楔子(真)

曹公雪芹《红楼梦》一书,两百年前著成;自问世之日,口耳传说之,戏剧敷演之,文人慨叹之,更有数不清青年男女,于书中世界心授神予、魂牵梦萦;虽屡遭禁毁,流传不绝;至太平盛世,文教倡明之际,其文流传益广,几至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又有学者争相研究而成“红学”一派――也非经典治世之学也,一书之存,竟至于此,可谓古今之奇观。[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而《红楼梦》虽有流传,却非全本;问世之日,便属残缺:零散凑出者仅八十回;八十回后续貂者无数,终究不知其原貌。遗下数百年无解之题,如此犹得世人倾心,为作者、书中角色颠倒痴狂;众说纷纭,只为辩言心中所爱,论证思虑所及,数百年不衰而反盛,此更可谓古今之大奇观。

《红楼》一书,叙写由极盛至极衰,伤情哀物;生离死别,令人恸绝;竟是无人得一真圆满。而世上之人多爱好圆满,怜惜有情,偏其仅遗残稿,遂勾动起无数补天地不全之念。又为其文富贵风流,威重显赫绝非市井所知,普通门阀亦难得见――书本传世便有所谓“乃前朝明珠家史”云云――故于成就眷属之外,更有试图兴利革弊,欲力挽末世、重起广厦。作者自云痴人,却不知木石、金玉又引来多少痴人;书中寄托荣宁二府,却不知贾府、王府、甄府牵扳出多少赵府钱府孙府李府。[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只此类文字大抵不脱《红楼》语味,意趣却难得曹公雅正。――然续写仿写者既多且繁,乃至汗牛充栋;千万里拔一,竟亦有可观者。

《红楼》其文既为人所爱所续所仿,又有读者专一追究其人。所谓“红学”中便有一派专考作者并书中人物根源。大体道《石头记》中贾府原是江南织造曹氏幻象,后又有言是皇族野史、禁城密档者云云。因是那一等爱繁华、慕富贵,仿曹公笔法作文叙事,道家长里短儿女情愫以博世人青睐者之外,又增一流:竟直接将贾府还作曹府,将曹氏做主人公者,改天逆地,颠倒命途,朝野江湖肆意铺陈。趣或有趣,味则失味。何故?曹公见闻切近,而后人距离殊远,究竟不能得当时情意。然而后世人果真不能见《红楼》之人之物之世?此又一无果之论。世人研究考据,思虑翻新,日夜不息:正是既多且繁,千万里拔一,总有可观而切近真事者。而为这一二可观与切近者,便足使汲汲无悔,孜孜不倦。

以上数百言,或以琐碎,有磕牙凑字之嫌。但列位看官,此一段只为道以下文字由来,与《红楼梦》大有干系,缘缘本本录出,方能不致使读者迷惑。

原来五千年中华沧桑巨变,以近百八十年为最深:强弱易势,屈辱受尽之后山河重整,国家复兴,正是辛酸甘苦一言难尽;于百年苦痛后重获新生,亦觉珍贵非常。然而百年于国家或仅历史之一瞥,于人则可终尽一生。因此少年生于太平,长于盛世,虽能于史书与长老口传中窥探过去,却总少一分真情实感;因得资源之丰富、讯息之便利、文道之宽松,便敢非古薄今,自以为得意高见,却往往失之轻浮草率。又有隔岸观景,不知根底一味念故怀旧,起居行动标榜“复古”;或自谓爱好诗文曲词,所作却一无声律之协,二无意韵之具,唯以词藻眩目,不免贻笑方家,而有叶公之诮。此几类少年俱可称为“无知”。但倘若其为他人提醒,于世事略“有所知”,见盛世伏危、好景每短,又难免心生迷惘,竟为现世生出孤寂悲凉之感伤。而在此时得古人书,往往能稍究深意,触发感慨;倘书中涉及恰与身世际遇有一二相似,则感同身受,慨叹愈深――由此得前人一时一地心境,于现世固是“不合时宜”,却又颇类当今之“复古”风尚,于是迷迷噔噔跌跌撞撞,越发不知古今之是非。遭遇疑惑,虽每常思能往古时一行,奈何人力不可为,徒以神游思遣,往往大相径庭。然而当时却不能知己身之谬,必得时过境迁,回首平心静气以思之,方才觉可悲可笑;正如南柯太守槐安国中一梦、道士瓷枕边的黄粱米香,又如太虚幻境里一行、恨海情天里敷演的一出《红楼梦》,锦绣繁华纵亲历亲见,到最后终是过眼云烟,不过为博他人一观、一言、一粲、一哂而已。

话到此处,或已点出这篇文字与《红楼》干系。但倘若还要往细致里说,却确实还有一番故事。原来此篇文字,为的是一位念安先生,因其素好古道,又喜舞文弄墨,熟读的除四书五经之类,最爱便是《红楼》。一日,与人言及书中人物,意有大不同者,遂取家中所藏数版《石头记》并点评逐一检点校对。至夜半未得结果,而人已困乏,伏于案上小憩,得一梦,竟是忽忽数百年前故事,道的是江南的名门望族、阀阅世家,梦中人名姓,大凡是经文杂史上曾经得知、族谱家训上曾经得见过,然而亦有绝异于正史之事之情,更有贾史王薛等诸多唯小说散记中方曾得见之人物。一梦醒来,悲喜之情犹在,而窗前屋外星月未改。回视案头《红楼》,忆及梦中先祖言行风貌,则恍然有再世之感。于是研墨援笔,记录成文。又示之密友眉生,嘱其整理文辞,“隐没姓名、脱略年代”编写成文以问世传奇。其言如此:“岂敢望曹公项背者?只追慕天才,略学其人、从其道耳。”眉生乃慨然允诺,先于南园蜗居,后又于晋园自扰斋中披阅增删,纂成目录,分出章节;因说江南事故,总题曰《风景旧曾谙》,又念红楼情景记副题曰《石城醉扶归》。并题一绝,云:

“几桩真假事,一部颠倒书。

情知不是客,枕畔黄粱熟。”

出则道明,且看眉生所录是何故事。

第一回

却说,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金陵,最是形胜:钟山虎踞、大江龙蟠,又有秦淮一带天然环护,因而两千余载之前便有城池建立,史上更有数代王朝在此定都,正是红尘中第一等繁华富贵之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而这秦淮河畔则是金陵城繁华富贵的鼎盛。也不说两岸居住了多少累代显赫的世家大族,只说挨着秦淮河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巷,称为大油坊巷。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油坊巷,路幅约是大油坊巷的一半儿,与之交叉而过――听这巷名,便可知此一片区域人家多经营香油烛蜡一类。就在这两条巷子相交的路口,有一户背靠着秦淮河的人家,家主姓霍,名学,字言道。嫡妻徐氏,性情温和,贤淑知礼。夫妻二人经营一爿香油铺子,因诚信公道,油料上佳,不但在大小油坊巷周近尽皆知名,就连秦淮河边许多世家大户也爱用他家香油。而且这霍言道虽是贫寒出身,却甚好学,幼时曾附读乡塾,颇能识文断字,待人接物既有章法,又不失急公好义的慷慨之风,故而甚得人望,此一片灯油大户中竟是以他为首了。这霍言道生意兴隆、夫妻爱敬、邻里和睦,膝下两子也都入乡塾就读,日常每笑面迎人,无论买卖与否、交易高低,一概殷勤相待。然而这一日正月初九,大小油坊巷上店铺早已开业,众人齐心为十五日的灯节筹备出力,霍家油铺却大门紧闭。见此情景,以专程到他家买油的客人不免疑惑,遂转向旁边铺子打听情形。那边店伙认得来人乃是秦淮河边乌衣巷口宰相谢家的管事,姓殷名陆,忙笑应道:“殷老爹来得不巧。这霍掌柜家里似是出了事,近来十分的不喜。初五虽开了业,不过半日又闩了门。这几日也未见得认真做买卖。倒是一早,望见他一个人向小丰楼去了。若老爹寻霍掌柜有事,不妨往那边去。”

殷陆听他说得明白,又不纠缠,随手与了他两个铜子“年下买糖吃”,便往小丰楼寻人去。这小丰楼乃是油坊巷头一家茶酒楼,也卖茶,也卖酒肴。然而此刻天时尚早,楼里空旷无甚客人,殷陆进门便见角落边一张桌上霍言道正自斟自饮。殷陆忙走过去,笑道:“大年节下,怎么一人吃闷酒?莫非与家里头拌嘴,气得嫂子回了老丈家?”

霍言道原本愁容满面,突然听到这一句,抬起头来又见是他,倒是笑起来:“就你瞎嚼,也不怕舌头绊跤。我一人吃酒有甚稀奇,倒是你殷大管事,年节底下正当忙,怎么倒有空寻到这里?不过既得空,就该你捞这个便宜,且坐,多少吃我一钟去。”一边说一边招呼店伙温酒添菜来。

殷陆也不推辞,侧面坐了。先吃一钟温酒,这才笑道:“你说我得空,哪里的事儿。生来与人跑腿的命罢。今日还是有事专门寻你来,不料结结实实一顿闭门羹;要非这事儿托不得别人,这滴水滴冻的我还不兴走这两三百步呢!”

霍言道不由好奇,忙问:“什么事?殷兄请说。”见店伙送了酒菜来,先止住,问道,“也不晓得事情急缓……或者,这些先叫送殷兄家里去?”

殷陆一时倒笑起来:“你这老霍,四十多岁人,还慌脚鸡似的。(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哪里差这一顿的工夫。”说着招呼伙计将酒菜就在桌上放下,又叫多烫两壶热酒,这才向霍言道说道:“事儿也不算急,要紧倒是几分――便是我家老太太的佛事,太太们前儿在定林寺发了愿心,要在先老太太往来的南京三十六座寺院庵庙里都供上长明灯。三夫人把香油的事儿派给了我,又专一提一句你老哥,只说你做生意实在,油也好。这不,我便来找你了。谁想你初五才开了市,今儿又闭上了门。有心想换一家,但到底有这些年的情分。”

霍言道听说,忙起身向殷陆行个礼:“殷兄厚意,实在多谢。小弟这里有礼了。”

殷陆道:“你且不忙行礼。我也是趁便。你倒先说,你这买卖还做得做不得?旁的不论,头批两百四十斤香油,元宵节送到,可能应么?”

霍言道笑道:“莫说两百四十斤,便四百八十斤也是有的。只要你老哥一句准话,五天后我准点送到府上。”

殷陆道:“如此正好。我便去回三夫人的话。你明儿先打发个小子送两瓯二十斤油来,一则让夫人见见货好安心,二来家里也该要用这个。”霍言道一一应了。

两人又喝了一轮酒,随手捡两筷子菜吃了,殷陆这才住了酒箸,问道:“霍老哥,这次灯油的事颇要紧,不能出错。我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到底想问一声,怎的就闭门歇业,一大清早的就泡在这楼子里吃闷酒?有甚烦恼事,且说一说。若是我力能及的,便帮一把手也好啊。”

霍言道苦笑,自己又斟饮了一杯,而后慢慢道:“老哥好心,我也不能隐瞒。无心生意,实是为缠上了官司。”

殷陆大惊:“这又是怎地?”看霍言道形容全无玩笑作伪,心下微忖,随即道:“霍老哥名声最好,行事又与人为善,难道是生意行里有不长眼的要讹你?这个倒不怕。不管是谁,名头说出来,我与你想办法。总不能叫好心的让了黑心的去。”

霍言道笑道:“果然你老哥最是仗义。虽猜得左了,这一杯我必得先敬你!”说着与殷陆斟酒,两人饮了,霍言道说道:“这官司,说来惭愧,非是外人纠缠,竟是我自家人窝里胡咬,父母舅家执意不肯放过,直要闹上公堂。”

殷陆微怔,忙问:“竟是你的父母舅家要同你打官司?”

“老哥你也知道,我是微末的出身。家里兄弟姊妹众多,因养不起,便送到舅舅家过活儿。舅舅家也不宽裕,虽让我在乡塾做活附学,到底没两年就出来讨生活。幸得我铺子先头老掌柜刘爷爷宽德,教我油蜡造作,又教我账目计算、生意往来,后来还把唯一一个外孙女儿许我做妻房。因此上真论起来,我是觉受刘爷爷大恩,此生难报的。然而父母、舅家到底亲缘一脉。我日子渐渐起来,照管父母家中也是正理。这些年来,父母日常年节、兄弟姊妹嫁娶,一丝不漏;舅家那边,也是凡有所用,无不尽我所能。只是两家人口既众,事也繁多,侄甥辈又一日日大起来,如此便生烦恼。”

殷陆道:“家大口众,原就更多些大小事情,也是常理。然则为何你侄儿外甥们的烦恼,却要累到你老哥与父母长辈打起官司来?”

霍言道叹气道:“说到底是财帛之事。我兄弟们并无出挑,虽一家人极力供养大哥读书,至今也未过院试。其他又无甚营生手艺,吃不得苦,凡张罗的买卖也都只勉强糊口。大哥又一味叫侄子们跟着读书,举动必以老爷自居,使得家里生计越发的艰难。我也不想父母老来受苦,只时时帮扶,不意就在去年腊八,父母特特叫回去吃酒,酒食间问我油铺事情,又问日常经营。到小年,老爹突然对我说,当年我从刘爷爷手里盘下油铺的本钱,有他给的一半;而今大哥、侄儿读书需要用度,只叫我将铺子折了一半钱与他。可这事情究竟从何来?当年油铺的本钱,是我十年时光攒了大半,又有我媳妇那时虽没嫁我,却偷偷当了金珠悄悄递与我。还有便是舅舅,瞒了舅母,凑了十四两六钱碎银送来――我到底也没接,也不是嫌少,只是那时候大表妹出门子,这点钱虽不多,打两支好的簪子陪去也光彩。我自己又拼凑了些,这才盘下的油铺。父母兄弟那边,实在一文钱未见;非但未见,大哥听说我盘下铺子,当日便与三弟过来,硬抬了两缸早被人预订了的油家去。若不是老掌柜还有些情面,怕是新铺刚开张便要关门!如今老爹却要分一半油铺与他们,我是实在不肯听从。”

殷陆听到此处,点头道:“正是。我也听说你那兄弟们游手好闲,尤其小的两个不成器,时常在酒肆赌坊一混便是一整日。你父母偏心也就罢了,生生要夺你的铺子,确实过分。”

霍言道叹气道:“如何不是。然则既是血亲,我也只跟父母说,侄儿侄女们成家我尽可负责,只是油铺经营之事,实在不是兄弟们能接得下手。又允诺既然家计艰难,年节比往年加送一倍的银两布匹与几位兄弟,侄儿处再加一倍的纸墨钱。结果还不能足,到底不欢而散。”

殷陆闻言也是叹气,又问:“那官司一事,又是如何?”

霍言道默然半晌,吃一杯酒,这才继续说道:“便是二十七那日,我在外头与铺子里伙计管事们结账,吃酒,突然家里面打发人来,说里正罗复派了人过来叫立刻往父母家去。赶过去一看,却是父亲、兄弟、罗里正和两个街坊的老人都在。父亲这才拿出了个字据,上面说,十五年前,我为盘下‘油头刘’的铺子缺银一百零四两,故而向父亲借银。父亲银钱不足,又向街坊曹、孙两家各借十五两,凑成一百零四两足数与我。上头有当时所有人的画押,又有保山即塾师邱茗端及当时里正的名字与印鉴。再下面又是两行大哥还清曹、孙两家银两的签名画押。罗老爹便与我说,这字据甚是清楚,虽有心帮我,也是无法可施。”

殷陆问道:“但依你说,你并未借过银两。这字据有假无真,必是伪造。”

霍言道苦笑道:“我也如此与罗老爹说。然则罗老爹说那字据纸也是旧的,墨色、印鉴都旧,实在看不出假来。更要紧的是,那曹、孙、邱三家都一口咬定,当日便是我求着父亲兄长,都是见证。如此,我又还有何话可说,便说了又有何人会信?”

殷陆皱眉道:“那曹、孙两家是你旧邻,勾连一气也未可知。但那邱家,应是读书人家,怎么也混到一起?”

霍言道摇头:“邱老先生五年前就没了。而今说话的,是他女婿王秀才。这个人我倒没怎么交道过。但听侄儿外甥们并街坊孩童说,书塾里教的并不坏。”

殷陆道:“如此一说,倒更糊涂了。只是按你说,难道真的将半爿铺子送与你兄弟不成?”

霍言道叹气道:“我何尝愿意。只是而今连拖都不让我拖得。初三县府开衙,我大哥一早便将状纸递到了县里。好在县令张大人、书办李大人平日都有走动,借口年节未完,暂压了下来;但一过十五,便再也拖不得,必得判决才是。而这两位大人听了我的述情,又叫人查了各家情况,递来的消息也都和里正罗老爹一样――虽然家父家兄不堪,但字据却看不出有假。殷老兄啊,我这二十来年勤勤恳恳,挣下的虽不是什么千金万贯的大事业,到底也是实实在在一份家私。我媳妇儿是个节俭贤惠人,我两个小子还没立业成家,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弄去一多半,我心里实在不甘!”

霍言道边说,边又是接连两杯酒入肚。因喝得急了,喉咙呛着了风,一时咳嗽连连,伏在桌上半晌方才缓过来。殷陆见状,劝道:“你也莫急。这事着实蹊跷,那字据种种,必有缘故。大人们贤明,或许这几日间就看出首尾来!”

霍言道苦笑道:“愿如殷老兄吉言。今日失态,强拉着老哥吃酒说话,后日无论如何,必有一份心意。至于府上香油之事,还请老兄放心,必不耽误了正事。”

殷陆笑道:“你我交情一场,何必说话生分。但说到用油之事,还是劳霍掌柜费心了。”

两人说毕,又各吃了酒菜,这才相对拱手,各自离去。

这边殷陆离开小丰楼,却不忙着回府,街边随意雇了辆车,往承恩寺方向行去。一路上思忖着霍家一事,越想越觉疑点重重。直到车行到承恩寺,绕到寺东南一处花园别院,殷陆这才收拾了心思,下车上前。一个青衣小厮从门房里瞥见他来,赶忙迎出来问好,又递手炉:“殷管事好!可是来寻小谢相公的?正好,今儿天冷,相公们多在暖堂看雪作诗取乐。您直管一路进去便是!”

殷陆笑起来,看一眼那手炉,摆手不接;又在门廊下用力跺几脚,把靴面上的雪沫子抖落干净了,这才快步进到那别院里头去。

若问殷陆寻的是谁,霍言道的官司蹊跷在何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上

却说殷陆进了别院,顿时听见当头一趟正屋厅堂里笑声闹声不断,遂西转,经过两重门廊,笑闹声渐不闻,却有些竹管笙箫的音色隐隐传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殷陆细听,却突然一声破了,随即便有童子笑出来:“你不中用!又在这里上不去。”

殷陆循声望去,只见西小院门廊滴水檐下头,两个蓝衣裳裹得棉团子似的小厮正凑一起说话作耍。其中一个手里握一管短短竹笛,另一个正聚拢了些枯枝草叶搂了一小簇火,火旁还堆着几个毛壳栗子。那先出声的童子道:“瞅什么,它又不能自己吹出音来。且收起来。我们还是烤栗子来吃。”

那拿笛子的童子似有犹豫。但另一个已然忙忙地捡了栗子丢入火堆。殷陆方要张口呼喊,拿笛子的童子早已忙不迭阻止,道:“可不能这样!”只是嚷得晚了,那栗子毛壳早已干透,遇火瞬时就爆裂开来,噼啪作响,更有一颗跳起来直打到先头出声的童子头上。童子顿时一声哀嚎,向后跳一步,又一脚抹乱了火堆,恨道:“进宝,你怎的不早说!”

那叫进宝的拿笛童子道:“我怎知阿付你手脚这般快?”袖起了笛子,与他揉额头,“只爆到一下,幸而也不算很烫。看,这会子便不红了。”

阿付顿时瞪一眼:“你两个眼珠看得到你额头!”见那进宝笑笑不理,又重新拢起火堆,捡了散落的栗子,道:“你也仔细些。”

进宝笑道:“我省得。看你便没弄过这个,且站边上去,莫要再来抢手夺脚。”

阿付被如此说,面上顿有不喜,但见进宝动作利索,倒也不好真再上前,眼珠四下转着,似要再寻些引火之物。正好一眼看见殷陆,顿时大惊:“殷爷爷,你怎的站在这里?”

殷陆强忍住笑,走上前:“不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你这小猴子又躲懒,大冬天的跑出来烧毛栗子吃!楷少爷那里就少了你这一口零食吃?又没的给人看笑话。”继而又对那叫进宝的童子笑道,“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不在屋里耍,倒在外头玩?小心受风,病了不好玩,还要连累你家小章相公。”看一眼小院正屋,又问:“公子爷们都在里头?”

进宝先笑着行个礼,这才道:“殷爷爷好。我家公子和谢相公都在屋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便是给他们撵出来的。说屋里人多,吵了黎先生养病看景,叫我们往偏厅里头找旁的小厮伙伴玩儿。但那边开了局,我们不会,又没钱,只好转回来这儿耍着,倒叫你老爷爷撞个正着了。”

殷陆闻言,笑道:“既如此,跟我一同进去。”看两个童子收拾了栗子,用雪将火摁灭了,这才带着两个一起往院子里正屋去。一边走一边问:“方才你们是说黎先生病着?我记得他年前便有不爽,竟还没好?”

阿付道:“可不是?腊月初头便熬不住躺下,章相公日日过去服侍汤药,竟连年都未家去过。年前楷少爷也去看了一次,当时就叫一定搬这边来,这才总算一日日好起来。”

殷陆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楷少爷年头上怎么总不着家,老太爷老爷夫人那边又都不问,竟是为了这个。尊师重道,服侍先生也是应当的。”

阿付闻言苦了脸,道:“殷爷爷可快别这么说。楷少爷哪里是服侍人的人?还是章相公做得来些,不过也不大通。”

进宝听了却不乐意,道:“哪里不通?我家相公样样都做得。不似你家的,端个药竟能洒了三个人的衣裳,倒要我洗两身!”

两个小书童吵吵闹闹,殷陆倒也不嫌聒噪,只把脚步儿放得更缓些。一会儿来到正厅,掀了青蓝布的厚门帘,便听屋里有人朗声笑道:“先生又淘气!说了外头冷,开不得窗,偏不听,偷偷也要往外瞅,这次可叫我拿着了!怀英快来,案上那碗上好的苦汁子,这回只管一气儿灌下去再说!”

殷陆走进去,先觉一股药香暖气迎面来,而后便看到东窗台下一张铺着四五层厚毡的暖榻,榻前两个铜火盆,里头银丝炭烧得正红。榻上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裹着一领熊皮的大氅盘腿坐着,身子却一劲儿往后仰;旁边一个杏红色袍的青年公子,正端了一只盛了八分满的青瓷药碗,笑嘻嘻直往他跟前送。

这时阿付和进宝两个小子忙冲上去,一个榻上扶住老先生,一个从青年手里夺下药碗,齐声叫道:“哎呦我的好谢相公,仔细又洒了药烫手!”

那青年谢楷猝不及防,立时叫两人夺了碗,榻上的黎先生挥挥手,阿付便将药碗又搁回案上。谢楷指了几人,怒道:“谁叫你们来?”一转眼看见殷陆,倒一怔,问:“你怎么来了?”

殷陆行礼笑道:“三夫人派了我的差出门,路过这厢,自然要来给十六少爷行礼。”又向榻上先生问安,说:“家里老爷和夫人们听说黎先生身子还不大好,十分挂心,昨儿已往固安堂下了帖,请前太医院的院正巢颂秋巢老先生过来与您瞧瞧。又有书院里寒凉,怕先生使的炭不顶用,命选两百斤上等的银霜炭给这边送来,一会儿小厮便给拿进来。”

黎先生叹道:“可是又生受了。”向殷陆道:“回去对你家老爷夫人说多谢费心。只是我这已然是好了,竟不必再劳动巢先生。便是东西,这儿也尽够使的,万不敢再当更多。”

殷陆笑道:“黎先生客气了。您是少爷的师长,甚么便当不得。”一边谢楷也笑道:“我家殷老爹说的是。这些东西又不值甚么,有何当不得受不得?便是先生嫌多,一时使不了,我与怀英也住这儿,平日里也要使得。”

黎先生无奈笑道:“你便是凡事要拉扯怀英。也罢,做师傅的心疼弟子,我只管收下,好教自家好学生受用。”说话间见厢房门帘一动,一个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端了药碗进来,不由大叹:“看来今日这苦汁子再逃不掉。”自己便伸出手去,接了那青年的碗送到嘴边一口喝干,又拿了先头的喝了半碗。“且去且去!老头子乏了,这边歪一会儿。你们家里边有事的,只往旁边屋里说去。”

谢楷顿时笑起来,一手拉天青色袍子的青年,一手朝殷陆摆一摆,三人往厢房中去。这边阿付、进宝两个在旁小心看顾不提。

谢楷三人至厢房,谢楷先寻椅儿坐了。殷陆却见那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章回章怀英先去将房中煎药的炭炉挪到窗下,将窗开启了半寸,而后提了一只铜水吊置于炉上煮水;又从一旁温水的方笼内提出一只半大不大的茶壶,并一套细瓷茶碗,一起拿到屋中桌上。殷陆忙上前,截了章回的杯壶,笑道:“可不敢当小章相公的劳动。且坐!我来才是正理。”

章回笑笑,也不十分抢夺,任他倒了热茶先奉一杯与自己,再奉一杯与谢楷,最末才是自己的一杯。谢楷捏着杯子,笑让:“殷老爹坐。”殷陆这才斜签着身在一张方凳上坐下。

谢楷道:“怎的?老实招罢。敢对着黎先生当面弄鬼,莫不是在外面惹了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非得要到我这儿来求援了?”

殷陆赔笑道:“楷少爷又拿我说笑。才说了,三夫人派我差事出门儿,知道少爷在这边,怎么能不过来请安行礼。再则也是好帮少爷带句准话,这几日是在这边服侍黎先生汤药,如此老太爷、老爷夫人们也都欢喜。”

谢楷笑道:“就你精明,知道我不爱家里那些热闹,反是这边又清静,又能尽一尽学生弟子的本分。话就这么带。顺便问老爷讨张帖子,真把巢先生请过来才算你一场功德圆满。”

殷陆忙道:“这个不消少爷吩咐,我一会儿回去路上便先往固安堂。另外米炭用度也立时打发小子们,不,我自己送过来。少爷看这样可使得?”

谢楷点头:“如此才好。不然,倒叫怀英看了笑话去。”说着朝章回望一眼,道:“如何?虽我在这屋里总帮着倒忙,这点子事情,到底也不会出错吧?”

章回笑道:“你有这份心在,黎先生便能欢喜,便是帮了大忙了。”

谢楷闻言显出喜色。随意吃一口茶,这才重新向殷陆道:“若我想得不错,你今儿出来,该是为了老太太佛事还愿用的香油。可都妥了?”

殷陆道:“果然是少爷最清明,虽然当日定林寺未跟着去,却到底一猜便着。今日出来正是为的这个。因三夫人说油坊巷‘油头霍’家的香油最好,又是府上一贯使着的,这回还用他们家的。而今已经与霍掌柜说妥了,正月十四便有第一批两百四十斤准时送到。”

谢楷想了一想霍家其人,笑道:“母亲便有这些说头,我就辨不出这些物什的好坏。但既是家里惯用的,必也不差。”又向章回道,“若是真好,我们这边也叫送来些,可使得?”

章回笑道:“报恩寺这边又不常住,不过冬日里这边地下有垒的火道,比鸡笼山那边舒坦些,也利于黎先生养病。待开春好了,自然是搬回那边书院去。再者书院里用油,自有供奉,多出许多来又算怎么一回事?不如省了这工夫。”

谢楷道:“也是,想也用不了几斤。那便罢了。”又劝殷陆吃茶。

殷陆吃一回茶,见谢楷章回两人皆无他事,便笑道:“今日去寻那霍掌柜,还寻出一番故事来。话说起来也是稀奇古怪。少爷与小章相公可听得?”

第二回下

谢楷顿时兴致起来,忙催促快说。章回虽未说话,也注目殷陆。殷陆这才将霍言道油铺官司一事从头至尾细细讲起。末了说:“这字据证人俱全,若要是旁人,说没有一丝半点疑惑之心,那定是不能的。然而这霍掌柜是咱们家常来常往熟了的,为人也仗义大气,家里那位徐氏奶奶也是个实诚贤惠人儿。故而怎么想,这场官司都有蹊跷。但偏有这么个字据,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又无可奈何。”

殷陆说完,眼望向谢楷章回。却见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显出怪异之色。殷陆一惊,忙问谢楷有何不妥。谢楷摇头不答,章回却起身出房,片刻后,执了一张薄薄笺纸状物进来,放在桌上。殷陆一看,却见文字内容,正与先头油铺掌柜霍言道所说一般无二,不由愣在当场,问道:“这物件,两位少爷竟从哪里得来?”

章回道:“便是应天县书办李普才刚送来,问黎先生纸张墨色。先生病中不敢立时结断,叫先留下,待午后精神头足了细瞧。以殷老爹说,便是这字据无疑了?”

殷陆点头称是。又问:“然而黎先生怎么说?”

谢楷道:“这纸张墨色,俱是旧的。时间虽不好认,但看着少说也有三五年以上。又有签名画押,果然看不出假来。只是,我看这纸甚是粗糙。按你说那霍家长男读书不堪,举动起居却每以老爷自居,这等纸却不是该用的。”

殷陆闻言稍显喜色:“少爷这话颇有理,不妨竟告诉李书办去?”

一旁章回摇头道:“虽有理,却只推断,并非实据。再说,按着霍家一说,这字据是十五年前立的。那时霍言道也才刚刚盘下油铺,家境并不如今日,霍家用劣等的纸张也无可疑。”

见谢楷对这一番话并无可辨,殷陆不禁叹道:“如此,霍家的官司,到底是只能依这字据了。”

谢楷却道:“我看也未必。霍家情形若真如你说,老爹、兄弟俱不成器,言行多有嚣张不堪,其邻里便该有人知道当年情形,是否家有百两之余财。又有霍言道盘下油铺,虽然老刘掌柜不在,其契约、见者俱应还在,也可为证。再有他内人徐氏,既偷当了金珠,无论赎回死当票据须在,也可设法寻出。几下累加,便知道钱财来去。”

殷陆连连点头,应道:“确是如此。我当转告霍掌柜。”

谢楷闻言微笑,转头向章回。却见章回拈着字据,反复细看,脸上似有迟疑之色。谢楷奇道:“怎的?你竟看出不同来?这纸张墨色,竟有破绽?”

章回摇头,道:“我于这方面并不通,不知道好坏。只是看着字据行文,总觉有哪处不对。”

谢楷笑道:“想来不是不对,而是文字粗糙,不堪入你章回章相公之目。但便是这等浅陋文字,也可知霍家父兄水平高低,难怪年近天命,还是个摸不着府院门的童生。”

章回道:“这文字确实未经推敲,浅陋得很。但用词造句,却也浅显明白,时间、事情、涉及的人、钱财交割都说得十分清楚。若能加以润色,未必不能成就一篇好文。”

谢楷顿时笑起来:“知道你平素就偏好这一流平实浅淡文字,而今竟连这个都不放过了。但既敢说如此,我倒要看你改一改。”

章回道:“改却不忙。只是这字据中,必有可疑之处,我一时却想不出来。”

谢楷这才真奇了,起身到章回近处,细细看那桌上字据。念道:“今有小儿霍学,盘‘油头刘’香油烛蜡铺一间,前后房三间,正屋七架、侧为五架;学徒小厮两名。家什、用具、作料俱全。折价纹银两百零七两八钱整。现尚缺银一百零四两整。求借父霍德根。霍德根有现银七十五两,不足,向西邻曹醉猴、孙有各借银一十五两,凑成一百零四两,借与霍学。因事涉外姓,故此立据。景定二年九月廿二。”

谢楷念到此处,笑道:“他倒也有趣,特特在这里补一句,是否若无曹、孙之事,他父子之间便无借贷一说?”

章回摇头:“这却不知了。”一边继续念道:“借主:霍学。借数:银一百零四两整。贷主:霍德根。这里附注:霍德根仅有现银七十五两,又向曹醉猴借银十五两,向孙有借银十五两,合成足数。借主保山:邱茗端。下面借主、贷主、保山签字画押,里正舒长福签字、印鉴。再下两行,今收到霍才归还银十五两利一两四钱一分,曹醉猴,景定三年正月十九,签字画押;今收到霍才归还银十五两利三两一钱六分,孙有,景定三年七月初三,签字画押。”

谢楷道:“这些算是清清楚楚,又哪里不对?”

章回摇头不答,一边口中默念,一边负手在身后踱步。谢楷只听他反复念着“立此为据,景定二年九月”与“曹醉猴,景定三年正月;孙有,景定三年七月”,不禁悄悄问殷陆:“怎的?这时间银钱不对?不该这么高的利?”

殷陆也悄声道:“若以行市,这利钱在十五年前也算是高了……”

一句话未了,章回突地一拍手,转身逼到两人面前,笑道:“殷老爹,果然还得是你!这不对处,果然叫你找着了!”

殷陆闻言惊喜,谢楷更是奇了,一把抓住问道:“什么?难道这利钱有不对?”

章回笑笑摇头,道:“利钱多少,我并不知。然而殷老爹方才说‘十五年前’,却显出这字据上有处要紧漏洞来。谢楷,谢启庄,我来问你,你可知道孔圣人在历朝封号?”

谢楷一怔,先说:“这算打哪儿冒出来的问题?”随即肃容,垂手道:“孔子名讳丘,字仲尼,贤人七十二,后尊天下师。其殁,鲁哀公亲诔曰‘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尊为尼父,是为美称。汉元始元年,平帝封‘褒成宣尼’,授位公爵。北魏太和十六年,孝文帝尊‘文圣尼父’。北周大象二年,静帝封‘邹国公’。隋开皇元年,隋文帝尊‘先师尼父’。唐贞观二年,太宗尊‘先圣’,十一年改称‘宣父’。乾封元年,高宗赠孔子‘太师’。武周天绶元年,武则天封孔子为‘隆道公’,授位公爵。唐开元二十七年,玄宗封‘文宣王’,其王爵与周天子武王、成王同。西夏仁宗三年,仁宗颁布诏令曰:‘尊孔子为文宣帝,令州郡悉立庙祀,殿庭宏敞,并如帝制。’南宋后,李郑破金建朝,虽仅三代,但天华二年、嘉宝六年、鼎泰十一年,三尊‘文宣帝’号,建立庙祀。至我大雍,尊孔复礼,虽不似前朝加以帝号,但英化元年,宣帝上孔子尊号‘大成至圣’;德盛三年,成帝封‘大成文宣王’;世祖襄帝靖和元年,封‘至圣先师’;康帝景元二年,封‘大成至圣先师’,改孔子后裔自唐以来‘襃圣侯’为‘衍圣公’。上皇景定四年正月,封‘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重修南京文庙、山东曲阜文庙与神京文庙,定四时祭祀之礼。”说毕,谢楷长舒一口气,向章回笑道:“如何,我说得可周全?”

章回抚掌:“果然不愧是谢启庄,博闻强识,明阳书院里号称第二再无第一。”

谢楷脸上带笑,问:“但这一篇与你所谓字据上的要紧漏洞,又有何关系?”

章回笑道:“此中关系再大也没有。启庄你方才说,上皇景定四年正月,追封孔圣、重修文庙,可还记得同时又有一道旨意,旨令避圣人讳?”

谢楷一愣,但随即想起:“不错,正是如此。为避圣人讳,书写行文,‘丘’需缺笔。同时《百家姓》中‘丘’改为‘邱’,借邑部‘邱’之字形——啊!”说到此处,谢楷猛地大叫起来,拈起桌上字据,直指其中保山一栏名字。“邱茗端,邱茗端,此处‘丘’右有‘邑’,正是一个‘邱’字!然而上皇令避圣人讳的旨意在景定四年才发,这小小的乡塾塾师竟有何本事,在景定二年九月便得知上意!”

章回微笑颔首,道:“正是如此。姓氏之‘丘’加‘邑’部,乃是十三年前事;十五年前的字据,又如何写出‘邱’这一字体?可见必是后人伪造无疑。”向殷陆道,“殷老爹,可见是你一句话,点醒这番见识。”

谢楷笑道:“果然不错。殷陆,你且回去,速速告知好友,免他担忧。”

殷陆一路听来,已觉目眩神摇,但友人无碍,一时笑容满面,满口应道:“正是,我这便与他去说!”

章回道:“且慢。不忙。”向谢楷道,“这字据是李书办送与黎先生鉴别真伪,我等既看出破绽,不妨先与先生说了,再转致李书办处。再者,这字据上虽文字上一时有误,但墨色纸张竟连先生也不能立时认出,可见不是寻常手笔,更不是轻易能得来。故而此次霍掌柜官司若要全胜,或还要预防些波折。”

谢楷、殷陆一听,顿觉一凛,随即连连称是。三人又做一番商议,计划周密,这才从厢房往正屋寻黎先生去。

而后三日,应天县开衙,审断霍家油铺官司。堂上张县令一口指出字据上“邱”字谬误,断明案情,将原告霍氏父子并伪证之曹、孙、王家定罪责罚,顿时大快人心。至于后头张县令进一步追查字据来源,自造假之人牵扯出京城里的一桩伪画大案,得上峰垂青高升而去,则是后话,此处略去不表。

却说这边章回谢楷,又服侍黎先生几日汤药。黎先生身子渐渐痊愈,几人便搬出报恩寺边别院,返回到鸡笼山下明阳书院里去。这一日,章回谢楷读书功课毕,正围棋作耍,突然有一灰衣仆从来,送与章回一封家书。欲知章回家书里说的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上

章回接信,速速览毕,拈信沉吟不语。谢楷忙问缘由,是否家中有甚变故,信由何人所寄。见他关切,章回道:“非他,家兄所寄。说二月乃父亲寿辰,令我返家行礼。”

谢楷听说,脸上显出些微诧异。片刻方道:“这是正礼。果然当回的。”又道,“若我不曾记错,怀英是三年前到的明阳书院,从黄先生学习?这些年虽每有常州书信往来,却未见你返家。”话到此处,谢楷住了口,只拿一双眼注目章回。

章回笑道:“确如启庄所说。然而其中也有些缘故。当日来南京,父亲便与黄先生有言在前,必令专心学业,不可以家人分心。故此几年间只偏劳家兄等在长辈跟前尽孝。而今书信来,却果然当详作打算,速速返回了。”

谢楷道:“然而黄先生《十七史疏正义》,才讲了开头两章。”因又道,“你若返家,须得与黄先生告知才是。”

章回笑道:“这是自然。即刻便去。”一边说,一边唤书童进宝。吩咐先往明义堂看黄先生可在,若不在,则往幄雪山房查看。小书童应了一声,急忙忙去了。片刻回报:“黄先生与黎先生、程先生三位正在幄雪山房辩经。”

谢楷一听,不等章回开口便道:“且住!我才不上你当。上回先生们辩经,叫你硬拉了凑去,没听他们说些什么,倒先天文地理春秋汉魏梵经道藏考校了个全套,险些半条小命儿交代到那里。你有事,自去寻先生说话,想叫我一道,万万不能。”

章回笑道:“也罢。但若先生首先提起,我也不与你打什么掩护,直说你不愿去便是。”说着袖手出门,留谢楷自瞠目咬牙不提。

这幄雪山房原修建在明阳书院中花园之中,与章回等书院学生日常起坐处颇有屋宇院落相隔。章回一路行来,多见同学。招呼之际,听说是往幄雪山房,纷纷脸上变色,更有一二平素熟悉者窃声提醒“先生们辩论未竟”。章回笑笑颔首,步下更不稍慢,直往花园里而去。至山房,肃整衣冠,这才扬声请入。

一时屋中争辩声稍歇。章回入内,先向正面座上书院山长程叶知行礼,然后依次与黄、黎两位先生问安。

这明阳书院山长程叶知先生,字睿秋;黄先生黄肃,字雁西;黎先生黎敖,字广如。三人均是一时的大儒。程叶知先朝时曾任阁老,致仕后掌明阳书院,门下弟子既众,此刻更有数名实职重权的方面要员、在列朝官,声威极是显赫。黄肃黄雁西源出蕲州黄氏一脉,成帝朝领相黄无溪的玄孙,继承黄氏朴学一门,当代学名盛隆。这黎先生黎敖在科举上却颇不利,二十岁中秀才,到近六十岁才中了举人;然而其天南地北游历极广,地理水文历法音律,博取兼收自成杂学一派。章回也不知他们先前辩论什么议题,行过礼,只笑说道:“打扰先生们论学,小子请恕罪。”

程叶知颔首道:“无妨。你有何事?”

章回便将家书之事说了。末了道:“学生离家已近三年,也想回家一行。待奉过父亲寿辰,便转回南京,应当不至于耽误功课。”

三位先生相互看几眼,黄肃首先笑道:“原来仰之生辰,我等竟都忘了。然而便是你不来说,我们也要叫人去寻你。就如你言,怀英到明阳书院也有两年余,仰之叫不可以家人分心,你便老实不回家,也算是难为你小孩儿家了。”

章回不由道:“学生已经十八,先生也赐下表字。”

黄肃大笑:“二十加冠,方为成人。若不为当年忙忙打发你赶考上路,也不予你那表字。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章回知道黄肃只为调侃自己,含笑不接话头。一旁程叶知却正色道:“雁西,休得玩笑。怀英此来是为了正事。你只把我们先头几人合计告之与他。”

黄肃这才止住笑,道:“也罢。然而非是我们几人合计,是你和周匡明两个一力要如此,宪章、广如也跟着起哄。我却是不肯赞同的。但成与不成,到底要看章仰之与他自家决断。”说着,又狠狠瞪程叶知、黎敖几眼。

章回听他说话,又见三人神情,心想是师长们内里有所异议分歧。言语间又提到父亲章望章仰之,需要他来决断,心中不免好奇。却按捺住不发问,只等黄肃将事情道明。

果然黄肃向他道:“怀英,今年乃是大比之年。你可有打算?明岁春试是否下场?”不等他回答,自己继续道,“你十四岁过府试,转年中举,继而上京,却在京郊一场大病,错失会试。而今也将三年过去,比之当年,自然是学问精深了许多。但你自己可有这把握,往天底下人面前去一搏?”

章回踟蹰,一时不答。黄肃见状,向程叶知道:“看罢!他小孩子自家都不曾有过这些想头。若有一丝今科下场的念头,此刻便该立即应了。我原说他年纪小,打磨扎实了基础才是正道,他又已经有举人功名傍身,何必赶这个趟?”

程叶知笑道:“怀英不过多思虑片刻,你就急急忙忙这一番话。虽然你是他老师,未必就完全知他心思。我几个也都是他先生,也未必不晓得他小孩子心中计量。罢了,知道你不赞成这个,我也不再劳你口转话,还是自己与怀英说。”说着向章回道,“想你也明白了雁西的意思,明年春闱,他不想你下场。然而学问之道,厚积薄发,长年累月或能见尺寸进益,区区一二载磨练不过如此。我与你周先生、钱先生、黎先生几人合议过,最好便是今番下场;无论中与不中,能游历京华上国,于你此后皆有裨益。”

程叶知又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与章回,道:“这是我写与令尊的,你带去给他。书院里几把老骨头的意思都在里头,仰之一看便知。”

黄肃跌脚,道:“竟还写了这个,狡鬼、狡鬼!怀英莫急,我这便也写一封信,你带给仰之。做老师的,必不能误了学生大事!”说着起身,急忙忙往侧厢书房桌案而去。

程叶知向章回笑道:“你老师便是这个急惊风脾气,亏得你倒老成,凡事沉得住气,果然是仰之的一脉相承。”

章回道:“先生夸赞。然而与父亲相去太远,实在不敢比的。”

程叶知道:“说到仰之,今年应是……四十有四?”见章回点头称“是”,脸上形容却稍有异,随即明白,笑道:“是我记差了,今年当是合了暗九,原该要好生操办一场。你身为人子,正当回去为兄长分担,共贺亲长盛事。”

章回忙行礼:“定遵先生教导。”

程叶知颔首,又道:“还有老太太那边,记得替我们都磕个头。”见章回微诧,程叶知脸上露出怀念追忆神色,悠悠道:“你曾祖荣公,当年教诲,真发人深省;治学立意高妙,更叫人景仰拜服――可惜当时才华不到,虽听他说了数篇经义,到底未能入得他门。”向章回笑道,“偏是你那黄雁西高运,一跤跌进门墙,在你家养了大半月伤好,竟教他混了半个弟子身份回来。可恨、可羡!”

章回闻言道:“竟有这样事情?父亲只说老师与我家颇有渊源,这才肯收了我这弄乖丢脸的做个学生。”

程叶知笑道:“你便听仰之混说!若早知道是你,明阳书院哪个不想拢了来?只是你父亲也太小心,怕错了次序排辈,不好称呼,专门寻了黄家这七拐八弯的亲戚长辈做你老师,倒叫书院里同学多不知道你延陵章氏长房嫡孙的身份,只当你作黄雁西的远房侄甥。”

章回笑道:“若从大姑太太身上论,我是当称老师一声‘伯父’不错。”

程叶知摇头,喝一口茶。章回忙与他续上,转身又与黎敖续茶。程叶知将杯子擎在手里,看他片刻,突然笑说:“你这就往你大姑太太家去!正好你回常州的事也要禀告,顺道便把这些争论前前后后细致一说。我倒不信,老夫人会赞同他这隔房侄子的主意,倒拦着嫡亲侄孙会试下场。再者,你大伯父也必定是赞成你明春入闱的。”

章回笑笑应了。程叶知又嘱咐几句,这才令他出门。此刻黄肃书信尚未写就,见章回过来看,只道:“你先不管,稍后我自打发人送往常州仰之处。”目视章回身后跟来的程叶知两人,脸上竟是颇信不过的神色。程叶知见状失笑,章回则哑然,默默退出不提。

第三回下

却说章回出了幄雪山房,才走几步,身后便有人唤。一回头,见是黎先生黎敖,慌忙撇步上前扶住,说:“先生身子方大安,外头风大寒凉,若往园子里看景,不如到泓嶲堂去?弥昉、书乔他们一大早便在那儿看雪作诗,方才我到山房路上见他们方散。此刻想来暖阁里还可坐得的。”

黎敖见他知机,笑道:“便是怀英知道我心思。就往那里去。”说着搭住章回的手,行了几步,黎敖问:“方才程、黄两人意思,你可都明白?”

章回点头,说:“学生知道。虽有分歧,然而老师与程先生的计虑,都是为章回好。”

黎敖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不错,但也不尽然。科举是读书人第一等大事。想你高祖文昭公十七岁连中解元、会元,殿试第二,成帝称为‘小三元、同魁星’。天下读书人谁不羡慕?黄雁西当年一力鼓动你上京,是为你当年不过十五,学问却颇有成,若也能一举而取中进士,由他教出的两榜出身,则于黄雁西将是何等荣耀?又能稍稍回报他受你曾祖荣公指教诗文、点播学问的厚恩。却不想你到底人小体弱,经不得路途颠簸,一场急病险些酿成大事。他平生性子最急,为这一点私心下的揠苗助长,却是三年来始终有愧。这回一力拦着不让你去,有这个很大情由在里面。”

章回道:“那年赶考途中急病,是学生自己不知饥寒饱暖,疏忽所致,与老师又有什么相干?老师爱护成就之情,倒叫学生愧对了。

黎敖道:“你素来实心,凡事并不多想,这倒也好。不过黄雁西今番阻拦,虽有好心,以我来看却觉是他错了。应该同程、钱、周几位,无论中与不中,今科必得下场应试才是。便是你父亲,怕也这般想,故而才来信命你回家。”

章回奇道:“父亲心中已有此意?黎先生这话如何见得?”

黎敖道:“江南人生辰做九不做十,但不上五十也不做大寿。章仰之今年虽逢九却是暗九,又不过五十之数,如何要大张旗鼓?前几年生辰你都在外,也不令回,今番你兄长特特来信,可见其中必然有缘故。”

章回道:“然而兄长信中,半个字也没提科举会试之事。”

黎敖笑道:“你年岁、经历放在这里,便一个字不提,也推想得到。何况你章家因文昭公遗命,嫡系三代读书而不入仕。到你堪堪是第四代,正是嫡系一脉要兴旺发达之际,如何能不下场?就算你父亲章仰之能耐得住,多看几年,你祖父、叔祖又当如何?谁不盼着门楣光耀,子孙位列朝堂?”

章回苦笑,说:“黎先生的话正是。只是学生愚拙,怕担不起家门重托。”

黎敖顿步,直视章回,正色到:“君子诚心正意,凡事不可妄自菲薄。虽有造化变数,人力不可不尽。若论艰难,我在科举一途上如何?少年人正当年轻气盛,做什么畏难退缩之语?”

章回肃容:“先生教导的是。章回谨记。”

黎敖拍一拍他手,笑道:“你记着便好。”此时两人已来到书院后花园里临水靠山的一间正堂。章回开了暖阁门,安置了坐蓐炭火,这才请黎敖坐,随即又取了存在此处的茶果食水,生火煎汤,滚了热茶奉与黎敖。

黎敖笑道:“雁西糊涂。他只一味担心,却不看就你如今这一番动作,也比三年前大有进益。再赴京赶考,料是不会有水土不服、病损劳伤的。”

章回叹道:“当年若不是元燮兄照料,甚至连他的会试也一通放弃,怕今天章回也不能立在这里了。可惜孟世伯去年病故,元燮兄守孝读书,今番又要错过了。”

黎敖点头,说:“孟元燮性子老实,行文落笔也总有拘泥,然而学问钻研却肯下苦工。这三年于他,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又道,“怀英感叹孟元燮今科不能与你一同下场,然而书院中其他人,多的便是要与你一同下场。科场直如战场,只叹许多人又要操心劳悴,而后再忙三年了。”

章回道:“先生这话,却是自家先透出颓气来。明阳书院虽不敢称江南第一,每科三五人榜上有名,也总有的。”

黎敖笑道:“你倒傲气放心。”想一想道,“说来,仰之这时候命你回家,却还有一层益处。大比之年,书院里少不得人事往来,又是同门座师的走访拜谒。你虽一贯不显山露水,书院里当真不晓得你常州章家名头的,大约也只得谢楷那木头脑袋一个。倒不是说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过来扰你,然而读书人名节上头也极要紧,索性远离了这些最好。待回了家,不说你延陵章家多少典籍收藏,历代的治学手札万金难求,单是避开这些烦杂,教静心读书备考也是有利。”

章回应道:“先生说的在理。”又笑说,“黎先生这一番话说来,层层有节、字字在理,学生便是原先被老师说服,再等三年应试的,此番也不能不顺从先生们心意,勤学苦读,明春必然下场。”

黎敖闻言先愣,复而大笑。说道:“好小子,竟是心里通盘有数的!我们还担心如何来劝。且去!且去!速速收拾了,回家读书去!”

章回笑着行礼,又奉了一回茶,这才返回书院里住所。先叫了书童进宝伺候研磨,自己在桌上铺开一张大纸,心中默想了一遍,然后在纸张一侧列出此刻至父亲章望章仰之生辰时间,又在另一侧写下需做事情:与家里的回信,与书院师长、同学的辞行,与南京亲族的辞行,又有寿礼的预备等,一一排列整齐,确定了时日,又额外标注出亲族中往大伯父黄幸府上拜望一事。

正写间,谢楷自门外走进来。章回闻见他面皮发红,行动飘摇,衣袍里带出酒气,便知又是从哪里混闹了回来。然而此时未出正月,公子哥儿享乐放纵也是常例。于是扬声道:“且远些,莫冲了我写字。”

谢楷一听,反而迤逦歪斜地晃过来,拈纸便看,继而皱眉,道:“你怎的又往黄家去?黄幸虽是金陵黄家一脉宗长,现又掌着工部,乃是今上得力之人,却不以文章名世。况金陵与神京相去又远,虽这两年他因督海船营造、海塘围堰等事每多回南,但由族亲推荐到达他耳,又从他之口传达京师,怕是……路阻且长。”

章回听了笑答:“启庄说得甚是。故而我拜见黄大人与太夫人,用意也不在此。”一边又向谢楷身后的小厮阿付道,“怎还愣着?不与你家相公换衣服倒茶?眼看这脚底下大字都要画出来了。”

谢楷顿时不服,道:“谁说我脚下画字了?”边说边走,脚下却直发软。章回暗笑,忙打发自家童子进宝帮扶着送他回房休息,但听谢楷一路兀自嘟囔“我家也能与你荐书”云云不提。

原来这黄幸乃是章回之父章望的表兄。黄幸之父黄芥原任礼部侍郎,虽亡,其母章太夫人尚在。章太夫人为章回祖父章伯源之长姐,两个一母同胞,最是亲厚。黄幸是章太夫人长子,因故,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与章回之父章望一同抚养。故两人虽只是表兄弟,却堪比亲生。章回小小年纪,独身一人到南京书院里读书,黄幸与章太夫人皆用心看顾;虽不能隔三差五走动,但往来也不可不称频繁。只不过章回老师黄肃黄雁西与黄幸同出一族,章回既不张扬,人只道他因黄雁西拜望黄氏宗长,却不知他原就有这等亲缘,连谢楷也一发不知。章回此刻听他醉里喋喋,固然有膏粱纨袴之气,到底是对自己一番好意,一时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然而片刻,章回便将这些抛开,继续筹算计划不提。

第四回上

却说章回往尚书府里去了手书,禀告回常州诸事,次日便有黄府管事带了小厮、车马到书院,先到黄肃黄雁西处请他上车,然后来迎章回,师生两个一道往中正街青塘的黄府。

才进门,便有大管事杨正林来,先对黄肃行告礼说:“肃大爷安。二老爷已在书房扫榻煮酒相待。”其次对章回笑道:“问表少爷的好。老太太一早就催问,请到家就往屋里去。”

章回应了,转向黄肃说:“待拜见过姑祖母,再去与二叔见礼,陪叔父、老师说话。”

黄肃挥一挥手,笑道:“你自管去。替我向老太太磕头,问婶母安。说我先往书房,一会儿再去行礼。”

两人就此分头,一个由管事、小厮们伴着,自熟门熟路往书房,一个杨正林亲自引着,往内宅行去。章回笑:“又劳动杨叔。”问道,“姑祖母身子好?大伯父近一向可还繁忙?”

杨正林忙笑道:“老太太身子硬朗,就盼表少爷常来。老爷外头事儿较年前还多,然而昨日接了表少爷的书信,立即便禀告了老太太,教太太让厨房备下常州家里的吃食,还特意叮嘱几位小爷这几日不许在外混玩,今日出门又吩咐下昼轿马比平日提前一个时辰到衙署去。老太太那边还嫌不够,直说不如告病,索性在家一日的才好。”

章回不禁莞尔:“姑祖母还是这等言语爽快。但也必是心疼大伯父。大伯父为国操劳,但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杨正林赔笑道:“谁说不是?老爷自被派了现在这差事,虽说人是从京师回到了南边,但勘河道、验塘基,逐省逐县,三天两头便要在外,到家的时间竟反倒比在京里时还少。老太太如何不心疼?只老爷的脾气,最是认真,一点儿错也不能容,旁人再也不敢劝。”

章回正色道:“沿海筑堤、护田修塘,千万生计的大事,原也一丝错都不能容。大伯父如此,才是尽忠职守,才让人皆敬佩。”

杨正林忙道:“表少爷见的是。”

两人说话间已到中门。门上早有内宅管事媳妇、老嬷嬷、仆妇们相候,见章回到,一齐行礼,笑说道:“老太太、太太、二太太等皆在,只等表少爷到,方已问了四五遭。可快进去!”拥着到了正房大院。杨正林在正堂大屋门外站住,待管事媳妇入内回了话,才高声禀告了迎接事宜。里头立刻传出话来:“教肃大爷同二爷顽着,自家人不必拘礼。让章家表少爷速速屋里来,莫在门廊下冻坏。”

杨正林往书房回话去,章回这才入到房里。堂上早有一位老母由左右贵妇搀扶着迎上来。章回慌忙下拜,称:“姑祖母万福!”

这老母便是黄幸之母章太夫人,见他下拜,受了一个头,便笑着让赶紧扶起。章回又忙与左右贵妇行礼,称:“大伯母、二婶母。”――乃是黄幸之妻王氏、黄平之妻崔氏。其后又与太夫人坐榻边侍立一年二十许的青年贵妇行礼,称:“三婶母。”――乃是太夫人幼子黄年继妻柴氏。这才在太夫人示意下谢坐落座。

章太夫人笑道:“昨儿得你书便十分高兴。今儿一早打发人去接,幸哥儿还说我性急、派得人早了,结果也到这时才到。可见这早才是必须的。”

章回笑道:“都是老太太慈爱。只叹侄孙儿一无飞鸟之天资,胁下生不出双翼,二无那猴行者之能耐,也不好一个筋斗翻来,让姑祖母久等啦!”

一句话说得满堂都笑。章太夫人更是拍着长媳手笑个不住:“素日你们只说他乖,如今看吧,这猴儿只一个不留神便要现形!”

王夫人笑道:“回哥儿这是见了老太太高兴。再说侄孙原与亲孙一样,天底下哪有孙子在祖母面前不顽皮?”

章太夫人闻言立时笑骂:“胡说!你那冤家可不就是。小小年纪便成天价肃着一张脸,也不嫌累的慌。总算他跟回小子表兄弟两个投缘,凑一起能说能笑,活似变了个人一样。”

王夫人苦脸,道:“象儿古怪,媳妇儿也无可奈何。老爷平日里也说笑随心,我更是个没心没肺的。偏这冤家就挂着一张硬面皮,**不动。”一边说一边拉起章回的手,“亏得有回哥儿,我这两三年才见他大顽大笑了几次。”便向章回道:“你兄弟就在花园子边上他那‘工房’,你再同他顽笑顽笑,可好?”

章回尚未回答,章太夫人已笑道:“好个幸哥媳妇,好个贴心亲娘,回小子才登门,你便派了他差!你也说象儿的面皮顶板硬,偏叫他表兄去**,哪里有这样做人伯娘的!”

王夫人笑道:“啊呀,是我的不是,只想着儿子,却把老太太给忘了!”说着行礼,“媳妇儿给老太太赔罪。都是我的不是,一心只念小的,竟不管老太太千念万念的侄孙子才见到真人,就要把他给支使开了!”

章太夫人呵呵大笑,说:“既然赔礼,话且不多说,只把些实在的东西拿来。”

王夫人笑道:“这是自然。媳妇儿有两坛子高昌古道带来的葡萄酒,一直地窖里藏着,今日便拿出来献给老太太与回哥儿,这可使得?”

章太夫人喜道:“果然不坏!”又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你藏着好酒,自然也有杯来配,且一同取出来。”看章回,笑道,“你们叔伯子侄难得凑得这般齐,正该带了好杯子好酒,晚上一同赏月看雪作诗去。”

章回笑着应一声是。这边王夫人却长声叹道:“真真是老太太法眼。明明这一个字不提的,又被一齐挑出来。罢啦罢啦,就当媳妇儿提前献了孝心,今年您的寿礼,我可不再另预备啦。”

章太夫人大笑,撇一撇嘴,道:“这我不管!你只管今晚先预备了来。”王夫人这才笑着应了,一边走出去吩咐不提。

章太夫人笑着摇头,重又对章回说:“看你这大伯母,若这脾气能与你兄弟匀上几分,我便什么心事都没有啦!”说着,示意章回坐近到身边。先说了些转致问安、平日起坐等寻常言语,章太夫人道:“听你伯父说,明春你该要下场,可有把握?这两三年里学院应也教了不少,先生们可把该讲的都讲过?”

章回道:“四书五经通讲过。诸位先生所讲,侧重各有不同。侄孙粗粗听了记了,大概能使得三四分。”

章太夫人顿时笑起来:“三四分便不错。帖经墨义、策论八股、诗赋论卷,经书都是立心立意的根本,最要紧不过的。”于是问:“我记得你那书院里头,《诗》经、《书》经是程睿秋的讲解?”

章回道:“听说以前是如此。然而侄孙自入书院,平日授学皆是程先生主讲《诗》经,钱先生讲《书》经。钱先生还讲《春秋》与《史记》。”

章太夫人点头,道:“钱宪章自他叔父起便偏爱史传。钱咏珊学问甚好,他也不坏。那日他与黄肃并余伯韫来家,虽只略谈一谈,已见学力,年岁又轻,无怪程睿秋也敬重他。”一时又道,“提到余伯韫,我倒想起来,说去年中秋他接到松壑书院山长手书,犹豫两月,终是年前辞了这边的馆,回湘西老家去,可是?”

章回道:“正是。”

章太夫人道:“落叶归根,他年届六旬,返回乡去也合情合理。只是如今与你们讲《易》经的是谁?”

章回道:“是周先生与兰先生间错了讲。”

章太夫人一愣,奇道:“周、兰……难道是周匡明与兰宾客?他两个一同讲?这可不该在书院里直打起来?”

章回笑道:“老太太言重了。虽然两位先生学问渊源有别,各自见解不同,但既有兼听则明,又道是学问海纳百川,知其意才能辩其理,程先生素来主张多听多思多辩,书院里倒是极少有这门户的拘泥。”

章太夫人闻言也笑起来,说:“我竟忘了这老儿最会和稀泥。”再问,“如此,《白虎通》也是程睿秋来讲了?”

章回道是。章太夫人道:“其实黄肃经学上头也从来不差,就是性子太躁,又一味好辩,正经授学也只好讲些史部杂记。”继而叹气道,“经书史传,这些原都该在家里听的――当年老太爷最得意的便是整理、重订的无溪公《经集解》与《史疏正义》,书册札记都全,又是第一遍的手稿正解。偏偏我那弟弟、侄子,你那祖父、父亲一味的死脑筋,就怕拘泥了你。然则看看,书院里头不还都是这些?程、黄、钱、周,一脉所出,只好教外人听着新鲜稀罕,咱们家的孩子哪里还知道得少了。也就黎广如与兰宾客远来,学问另有不同些。”

章回笑道:“姑祖母是直承曾祖父教导,诗文经史,无不比我们这等高明出太多。侄孙平日只听姑祖母说话,也每每觉得要羞死愧死。”

章太夫人瞪他一眼,骂道:“什么死啊活的,小孩子口没遮拦,正月还没出就混说!”继而笑道,“总算这次你父亲脑筋转过弯,教你回家。正好、正好!只消把老太爷、太爷的书细细读一遍,我看,那些先生们也未必能比你强些!”

章回摇头道:“姑祖母可饶了我罢。这话若叫老师听了去,非得揭了我的皮。”

章太夫人大笑,说:“他敢!我的娘家侄孙,他的师门嫡嗣,动你一个手指,有的是人活嚼了他。”

这时王夫人走进来,听见话尾,忙说:“老太太要活嚼了谁?正好才刚庄子里送来了两筐好姜蒜,配上自家调的咸甜酱、滚烫烫香油炒的辣子,最合口不过了。”

屋里众人顿时一阵大笑。太夫人眼泪也闪了下来,指着王夫人喘个不休。章回一边笑一边与她抚背,半晌章太夫人才缓过来,道:“罢了!回哥儿还是找你象兄弟去。不然,你这大伯母一发没个长辈正形儿,可怎么好?”屋里顿时又笑起来。

第四回下

章回待又说笑一轮,方才告了辞,由太夫人身边的嬷嬷引着往花园边去。出了垂花门,行不多时,便经仪门转入一座**的小院中,周围厢庑游廊,草树掩映的花墙隔断,虽是正月里,却仍有松萝青绿入眼,或是枯藤间缀着珊瑚子一般的赤红果粒,十分可爱。章回笑道:“去年还不是这等风景,莫不是大伯父的手笔?”

那嬷嬷忙答:“正是老爷去年九月里命重新整了宅子的地龙与暖壁。只这一处,却是按着四少爷的图纸工样儿来的。”

章回点头。及迈步,抬头见正房门斗上两个大字“不工”。一时入得室内,就见满眼大大小小的船模,或木或竹或金或丝,或是整艘儿对半剖开,或是光有一具龙骨,或是桅杆帆索不存,竟无一只完整;更兼一地的木花、竹篾、布片、铜铁丝,几乎无落脚之处。章回顿时笑起来:“正月里哪里来的邪风,竟让青塘横遭此劫?”一边嬷嬷也高声道:“小子们只会偷懒作死!还不快进来收拾!”

一句话未了,就听屋里一个声音:“谁也不许动一动!”随即脚步声响,转出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细眼方颌,眉清目俊,衣袍却极是不整,下摆撩起扎在腰上,袖管更摞到肩上,露出两只光溜膀子,左手更提了一把精致锯刀,瞪着眼就往两人身上看来。

那嬷嬷一见,顿时呼喊:“我的爷,怎的大冬天把膀子露着!风寒了不是顽的!”说着就要上前。但被那少年冷冷一瞥,便即钉住,两脚地下磨了又磨,竟不能跨出一步。

章回对那嬷嬷道:“有劳嬷嬷送到。便请回禀姑祖母老太太,我与象表弟顽笑,稍后再过去侍奉。”嬷嬷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去了。章回这才向表弟黄象笑道:“怎的?见着我还一句不说?”

黄象上下扫他一眼,问:“来了多半日?先头在祖母那里?”不待接话,突地问:“有数不盈百,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一,七七数之余六,则几何?”

话音才落,章回便已笑道:“四十一。”

黄象又问:“有鸡兔同笼,头二十六,足六十四。则鸡兔各几何?”

章回略做思索,道:“二十鸡六兔。”

黄象再问:“今有缸容水百斤,水面恰与缸沿齐。一石球落入,复取出,余水七十五斤五两三钱。则球径几何?”

章回低头计算,片刻方道:“八寸六分,可对?”

黄象这才笑起来:“错倒不错,就是答得比平时慢了三拍不止。然而你既从祖母那厢过来,勉强折过也罢。”说着牵住章回往屋里走,也不论地上散碎物什,直来到一张大案前。案首一头安放两具尺长的铜铸船模龙骨,另一头却七八组样式不同的船帆。章回只一眼看去,便认出四五种布,帆型组合各有不同。案上铺开的大开张笺纸上墨笔涂得如鬼画符一般,又用朱砂圈出三五十个数字。黄象道:“我已算了一月有余,现还有几处未算得清。偏除了父亲家里再无人能算这个。表哥快帮我看一看。”说着递过一本订起的蓝皮册子来。

章回接了,只翻了两页便即咋舌,道:“你好大胆,龙江船厂的工造册也敢私抄了出来!若教大伯父知道,谁也救不得你。”

黄象全然无惧,撇嘴道:“谁耐烦抄它,不过趁闲扫了两眼,捡一二有意思的照样画出来,能值甚么!倒是把这些统算出来,按样子造出大船,往那东海、南洋再深再远处走去,才见出我们的本事。”

章回笑道:“表弟好雄心壮志。”见黄象闻言不爽,一眼瞪来,忙又说,“愚表兄也自当尽心效力。”说着捋袖管、展纸张、援毛笔,口中问道:“哪些数字尚未得的,指出来,我们一起计算。”

黄象这才面露喜色,上前一一说明。兄弟二人你说我写,析解议论,顿时忘机,全不知时光飞逝。直到那厢里章太夫人命嬷嬷来催,才知已是昼饭时辰。到太夫人处匆匆用过饭食,黄象拉着章回忙忙告退,又赶回他那不工工房去了。太夫人望着他兄弟二人背影直笑道:“也没见过这样投缘孩子,也不晓得什么事忙得这样,连饭都不教好好吃。老大媳妇,吩咐厨房多做几样点心,待会儿便送过去。你也去,盯着他们多少吃下去些儿再来。”

王夫人笑应了,又说:“方才老爷打发人回来说,今儿府衙里事程,上半日已决了大半,下午必要早归的,请老太太放心。又有一桩,老爷让禀告老太太,说扬州林盐政应府司合议筑堤、修塘等事,前日便到南京。今日公事毕,便与老爷一同家来拜见姨妈,跟老太太磕头。”

章太夫人听儿媳转述长子言语,本自笑容盈盈,听到“扬州林盐政”几个字却收了笑,半晌,方才淡淡道:“既然他林家表弟来,你依着例份整治酒宴席面便罢了。我也乏了,须得歪一歪才是。”

王夫人忙应了,又与两位妯娌崔氏、柴氏扶了婆母往后面房中,服侍歇下了,这才往别处忙去。这边崔氏、柴氏退出太夫人房中,慢慢往自家院中行去。柴氏到底年轻,方一离了正堂便问崔氏道:“这扬州盐政林老爷,竟也是老太太的外甥,爷们的表兄弟?果然我入门日子浅,竟头次知道。”

崔氏望她一眼,温言道:“我也只听闻过一次,也并不曾见这林伯伯。爷们的兄弟,除了常州舅舅家,二爷向来并不太提的。”

柴氏笑道:“然而既是亲戚,便有个往来。我年轻,只怕失了礼数,还求嫂子教我才好。”说着亲亲热热挽上手来,道,“昨儿才得了两斤好柿饼,嫂子爱甜,不如我房里吃去?”

崔氏歉然道:“二姐儿早上有些低烧,虽已请了大夫用了药,到底有些不放心。弟妹好意,却只能心领了。”

柴氏闻言忙道:“是我的不是,一时竟忘了蓉姐儿。嫂子请只管去。我家去换件衣裳,这就去看她。”说话间,早有小厮拥着青幄车到,两人各自登车往家里去。

这柴氏坐在车中,寻思婆母、两位嫂嫂先一刻举止声色,心里一时不免许多想头;待到了自家院中,脸上犹自着相。恰好丈夫黄年也从外头回来,见她形容,忙问道:“怎么这个面孔脸色?难道母亲有事?”一时举步就要往太夫人处去。柴氏慌的拦住,说了缘由,问道:“既是亲戚,到底这林家有甚么要紧,教母亲这般冷淡?”

黄年道:“内情我也不甚了了。总两家上一辈事。当年西鹤墅案,父亲被诬获罪,几下死狱,就是林姨父拟的诏。亏有外祖父与几位舅父全力周旋,说动朝中老相,才改判流放西北。自此后,黄、林两家便无往来。直到冤案昭雪,父亲被召还朝,恰接着大舅父书信说林姨父过身,父亲这才遣大哥往姑苏致祭――那时我方三四岁。这些年,零零碎碎听着些言语,大哥也说过‘道不同’。只是母亲……我先头两位姐姐,都是在西北时病故的。”

柴氏悚然,道:“竟然如此!只是,事情过去许久,这林家大爷也是朝廷的命官,如今与大伯同僚同列。今日前来,大伯特地令禀告母亲。不知――”话不说完,只注目黄年。

黄年叹息道:“也不必多想。前头既有兄嫂,我等只遵循着举动便是。”随即问,“望表兄家侄儿可到了?”见柴氏点头,脸色稍解,道,“幸而有他在,母亲念着外祖母、舅父,也能开怀。这些年侄儿只身在南京读书求学,甚是辛苦,却还不忘时节拜望、孝敬母亲。我们回来的日子虽浅,但做叔婶的,也该关心照拂小辈。再有,表兄生辰将至,当细细预备,但表一份心意才好。”

柴氏忙笑道:“这个自然。我这儿拟了一份单子,三爷且看看?”说着招呼侍婢从房中妆柜上填漆描金盒子里取了礼单来。两人商议添减不提。

须臾天色已暗。外头一阵脚步响,仆从传报:“大老爷并林老爷回府,已至正堂,正往老太太那里去。”黄年忙招呼妻室,赶往章太夫人处。方到正堂门厅,便听里头男子声音清朗磊落:“外甥拜见姨母,姨母万安。”――正是两姨表兄,前科探花、钦点连任的巡盐御史,林海林如海叩拜行礼。

欲知章太夫人如何应当对,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上

却说林如海见姨母,纳头叩拜,待礼行全,章太夫人方忙的叫起,说:“林外甥也是有年岁了的,何必如此。”一边看林如海身姿形容,一见却是大惊,问道:“数年不见,怎地清瘦至此?”

原来这林如海神态清隽,目朗眉长,人却极瘦削,此刻身上袍服未换,层叠垒摞,竟有不胜衣之感。见章太夫人关切,林如海忙笑答:“姨母关怀。外甥原自来如此,倒叫长辈担忧了。”

章太夫人闻言,方才笑道:“也是。我记得你母亲,未出阁时最是纤细袅娜。见你形容,也勾出当年姊妹间相处模样来。”一句话勾得两人俱多伤感,便要垂下泪来。左右忙劝住了。章太夫人对林如海道:“只是而今你到底不是少年人,也要善自保养,珍重体态才是。”林如海忙应了是。章太夫人又让坐,林如海谦辞一句,这才入座。房内的丫鬟送上茶来。

章太夫人见林如海低头吃茶,方转向长子黄幸笑道:“今日你们兄弟倒巧。只是既然到家,先说好,衙门里头公事且统统收起。教我多听了一句,我可要不依的。”

黄幸忙笑道:“母亲吩咐,怎么敢不依。再者请林表弟到家,原就是为叙兄弟亲戚情分,哪里还有旁的?”又问,“二弟、三弟怎的还不见来?林表兄到家,可命人去通报了?”

左右早有嬷嬷仆妇回道:“三爷并三太太早到了,正在外头门厅下候着。二爷与西四牌楼的肃大爷在后面书房里论文谈诗,已经去报请了,不多时必到。”

黄幸颔首,向林如海道:“便是黄肃,而今在明阳书院里头做教习。平时与端之最好。”

林如海笑道:“端之素来博学,黄雁西明辨著世,要好也是难怪的了。”又说,“阳明书院里大儒云集,学士众多。可叹这一向公务繁忙,淮扬江宁虽在咫尺,竟不能到。今日能见黄雁西,却是意外之喜,也可稍解我来去匆匆的遗憾了。”

黄幸道:“可是抬举他了。不过闲人一个,书院里最末流者。若真有意,索性叫他辞了这边的馆到广陵书院去,也好日常与你为伴。”

林如海大笑:“表兄这般说,我先代广陵书院白石山长拜谢过。只是程睿秋那边必得要恼了我。”

黄幸道:“无妨。就把端之与程睿秋,大约勉强也能折过。”转头向正上章太夫人道,“二弟在仕宦一途上向来无心,随衙应卯,并无趣味。干脆跳出来,专一走学问之道,或还对了他的胃口。”

章太夫人佯怒道:“先头才说了,今天我不要听一言半句外头的事情。你们兄弟或做官或治学,问我有甚么用?你只管同你兄弟说去。只是说到黄肃,你忘了如今英哥儿乃是拜他做的老师?你让做老师的去了扬州,做弟子的难道能不叫跟随了去?我才得了回小子几日的奉承,才不要放了他去。”

黄幸先一怔,方才笑道:“要非是母亲说起,我一时竟混忘了。”忙向林如海道,“便是常州大舅父家的外甥,仰之的儿子章回,小名英哥儿的。”

林如海道:“英哥儿?莫不是十四岁入学,转年就考出举人,且还是第十九名的?当年接到大舅父书信,言辞中再是欢喜不过。”

黄幸笑道:“就是他。自那后,他便一直在明阳书院里读书,也难为吃得下许多苦头。这孩子举止形容,品貌谈吐,都最像仰之。今日也到家来,待会儿你一见就晓得了。”

这时有嬷嬷仆妇进来说二老爷、三老爷并两位太太,还有黄肃都在门外,问章太夫人的安并请见。太夫人先看一眼黄幸,才道:“叫都进来,大冷的天,别冻坏了。”又命人说,“叫家里少爷、姑娘们都来,与林家叔伯行个礼。”

一时各院里通报,人都到章太夫人的上房。女眷们与林如海略见一见就都避到后厢。章太夫人便道:“难得今日齐全,你们也都别家去了,就留在这儿陪老婆子吃晚饭。幸哥儿,请林表弟到外面屋里吃酒,你兄弟几个都陪着。象小子,你跟你的兄弟们在旁边伺候,与你们老子叔伯斟酒倒茶。”末了又向章回笑道,“回小子,姑祖母只派给你一件事,看好了你家先生。我瞅着他现在脸上就有几分红,待会儿定不许胡吃海喝。”

章回还不及回话,黄肃已经叫起屈来:“也不曾吃几杯,堂婶怎地又说我?小子们都在,也忒没脸了。”

章太夫人呵呵笑道:“才说一句你就嚷嚷,还想着有脸没脸?成天馋那一口黄汤,亏你还做英哥儿的先生,难道不记得圣人说‘惟酒无量,不及乱’的话?”

黄肃无奈,行个礼说:“老太太的吩咐,我记着就是。”

说话间,外间厅堂中席面都已齐备。太夫人道:“把屏风障子换了那架黄花梨云锦绣隔断的来。虽说男女不同席,到底一家人。媳妇、丫头们也要听听爷儿们的言语谈吐,多少开些眼界,知些好歹。”下人们忙换过了。

众人这才入席,先一杯祝过章太夫人寿,然后才各自举箸,吃喝饮食。寂然饭毕,里间送上茶水漱口,而后是消食闲遣的茶果。外一桌上,将未尽的饭食器具一应撤下,换了精致的佐酒菜蔬并热酒上来。章太夫人从里间传出话来:“我们里头自在说话取乐。你们吃酒,若看雪,只管支开了窗户子。已经叫下人多取些火盆暖炉搁在外头廊沿子上候着,屋里看住了手炉子便是。”

黄幸、林如海等先向里间谢过太夫人安排,这才安坐,酒助谈兴,评文论史,嬉笑怒说。黄肃见这一桌上,黄幸深沉细致,黄平博闻广识,黄年才思敏捷,林如海则是前科的探花,经史子集无有不知,且皆是能言善道,更兼又有亲戚情分,百无禁忌,心怀大畅,直说的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手舞足蹈,已而忘形。一面大呼道:“快哉!快哉!与如海一席辩,胜过与睿秋老儿百次!怀英倒酒!看我与探花公再舌战三百回合!”

这边章回、黄象,并黄平之子黄昊、黄旻,黄年之子黄晟,五个同辈兄弟早另开了一席,自在说笑作耍。听黄肃唤,章回忙执壶过来,却不即斟酒,看着黄肃面若酡红,笑说道:“先生醉了。”又看林如海,见他清瘦脸孔面色不十分红,眼底却有些青白,道,“林伯父也饮了许多,再饮怕有不美。”

黄肃不爽道:“便你有这些啰嗦。弟子倒管起老师喝酒。象小子便再没那多话。”

一旁黄年顿时笑道:“象哥儿除了对上他表哥,与他亲老子日常都没几句多说。雁西你可算会找人来比。”

黄幸道:“回儿说的有理。雁西你饮得不少,连如海怕也被灌下去了小半坛,虽然我这儿酒好,也莫要太贪,非要一次闹个点滴不存才足兴。”见黄肃面色,又向章回道,“与他倒上这最末一杯就是。”

黄肃顿时露出笑影。章回与他倒了酒,又与桌上四位表叔伯各各斟满。看着众人一同饮了,章回这才回转自己席上。不想方坐下,黄肃、黄幸兄弟并林如海便拈着杯,一齐往他这一席来。黄幸道:“方才我们用心辩论,却不妨听见你们这边兄弟也说笑热闹。到底在说什么?”

章回、黄象、黄昊、黄旻、黄晟忙都站起。黄昊年龄最长,于是回道:“也没说什么。只是听章表弟讲他书院里事,听到有趣处,便都发笑。”

黄肃忙问:“什么事好笑?我可知道?”一面说,一面目视章回。

章回道:“不过是那日程、周、黎几位先生谈论作诗法,说学韩、杜,当学其旨意,不在文字。譬如杜工部之《秋兴八首》,人说大佳,在几位先生看来,远不到其诗作高妙的极致。若将此奉为标准,不免习气过重,毫无意义。”

黄肃闻言,顿觉无趣,悻悻道:“这有什么好笑?”见章回不答,一旁黄旻、黄晟等却不住地目视于他,脸上显出疑惑怪异之色。黄肃心知有异,忙扯住自家学生:“还有什么话,且都说出来!”

章回只闭口不言,旁边黄昊早忍不住,笑道:“章表弟说,有人学诗,处处韩杜,却不晓得韩、杜作诗,多出无聊。譬如韩昌黎,有‘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之句,与《一夕话》中‘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何差别?虽不是宋人时时作诗、处处作诗,到底也有些……五谷轮回之气。”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大笑。黄平更指着章回,道:“五谷轮回,你便直说又何妨,偏给取个什么道号!都说你最像仰之,少年沉稳,骨子里到底是个顽皮精、促掐鬼!”

黄昊道:“这还未完。章表弟又说,曾在栖霞寺里遇到一个老学究,见人就说‘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便教了同学凑上去说:‘我今虽只二十,五岁读书,已身体力行《论语》中三句一十五载,怎还未成圣?可见老先生说的不对。’人忙问是哪三句。回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说得我们一时掌不住,险些都笑岔了气。”

听到黄昊这般说,众人越发大笑。就连屏风障子内也有俏语娇声、细细的嬉笑传来,显是章太夫人等得人传话,也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黄肃问:“那个同学,必得是谢楷吧?”见章回默默点头,顿时哈哈大笑,转向黄幸、林如海几个解释说:“谢楷,便是谢准谢凤林家的小子。真正的纨绔子弟,换了草鞋布衣也装不出半丝的寒酸。这些年偏就爱跟怀英往一起混,倒叫两个肚里坏水越发足了。”又道,“果然是难得的好笑话,我等当浮一大白。”说着,忙忙拽了桌上酒壶,满满斟一大杯,一口喝了,又催着黄幸、林如海几人共饮。众人知他心思,一边笑,一边果然都斟酒喝了。

林如海笑道:“书院学生,果然有趣。如此解读《论语》,真要叫老先生气厥。然而佛家说一念成佛,学人以一言成圣,也算不得甚么大谬。怎么起心捉弄去?不免有失君子厚道之风。”又问,“经义万千,汝以为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第五回下

一时厅中嬉笑声消,众人皆注目章回。却见他坦然笑道:“自然有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

林如海挑眉,问:“怎的是这句?”

章回欠身,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林如海闻言笑道:“也有道理。然而一箪食一瓢饮,如何?”

章回取酒壶,与林如海斟一杯,又与自己满上,方才笑道:“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说罢,双手捧杯,向林如海长揖一礼,继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林如海点头受了他礼,含笑将自己杯中酒也一口饮尽,转向黄肃说:“雁西教的好学生。”

黄肃笑道:“也就是这几句诡辩急智最妙。”又对章回道,“人夸了你,还不快来谢过师长?”说着将空杯递到他面前。章回只得再与他满上。众人见状顿时大笑。

林如海又问站得最近的黄旻:“旻贤侄是去岁的院试案首,以为你章家表兄说法如何?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黄旻先行一礼,称“林伯父”,然后才正色道:“侄儿以为,当是孟子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如海稍怔,旋即笑道:“这句最是好气魄。然而贤侄取这句,果能行无惧否?”

黄旻肃然道:“内省不疚。名之必可言之,言之必可行也。”

林如海点头,又问:“是当行何事?”

黄旻道:“强为善而已矣。”说罢,也学章回,斟酒、敬酒。林如海与黄平道:“有子如此,端之可以无忧了。”

黄平笑道:“黄口孺子,你也夸他。只怕立刻便飞上天去。”又与林如海对饮了一轮。

林如海又看一看席上,突见黄象与黄晟两个无意这厢言谈,站在桌边,犹自留恋酒食。只黄晟不过七八岁年纪,黄象却较之大了许多。心下好笑,遂问:“象贤侄,听你父亲说,你也才刚取了童生。你以为兄弟之言如何?”

话说这黄象打量人看不见,正偷偷拈了一块蟹壳黄往嘴里填,冷不防被点了名,只慌得将点心丢下。一时又不知言语,眼珠子正乱飞间,瞥见桌上章回蘸了酒写的几个字,顿时心下安,道:“一言而终身行之,终身受用的,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

林如海早见他们兄弟动作,却不追究,只问:“此句怎讲?”

黄象先低头抹了嘴,才道:“以五十步笑百步,则如何?”

林如海微讶,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黄象笑道:“是故圣人常无心。”也斟了酒与林如海,一面与章回来去丢几个眼色,脸上颇有几分自得。林如海喝了酒,才向黄幸叹道:“这几个孩子,将来必定都不是寻常人物。雏凤清于老凤声,是诸位兄弟的福气啊。”说着,一时脸上流露出几分萧索之意。

黄幸知他心思,笑道:“你不用过分夸他们,也不用自己烦恼。说到底,你才是前科的探花,家门中果然十年间有人能及得上你,才是家门大幸,才算依了你的金口。”

林如海笑道:“表兄说的是。血脉至亲,终归一家门庭。我们这一辈已是如此,就看他们小一辈的出息了。”又说笑几句,受了黄昊带领一众兄弟的敬酒,几人这才返回到自己席上去。

又吃过几轮,里间章太夫人传出话来说天色不早,好宴也有时尽,虽一家和乐也不必忘形,明日再续便是。众人忙都领命,各自散去。章太夫人又再三过问了林如海夜里歇处,叮嘱黄幸亲自查看妥当,这才放心歇去不提。

这边黄年告辞了母亲兄弟,与柴氏、黄晟夫妻父子一同返回自家院中。先吩咐了黄晟几句,命他去休息,明日早起到太夫人跟前伺候,然后才更衣洗漱。柴氏从伺候的嬷嬷丫鬟手里接了醒酒的茶奉到他面前,说:“老爷且喝一口,醒醒酒。”

黄年接茶喝了,又看柴氏,道:“你也让端一盏喝了。脸上都有些发烧。”

话才说,便有丫鬟伶俐地送了茶来。柴氏接了,在旁边椅上坐下,先喝一口,才笑道:“方才听外面说得好生热闹。老爷们也太高兴了,从来没听见说这么大声,见过喝这么许多酒。母亲听得欢喜,便叫姑娘们也斗酒令取乐,连我们妯娌几个也一起喝。只昊哥儿媳妇才有身子,这才不令碰着酒水。”

黄年点头,道:“昊儿媳妇这是家里头一个吧?老太太看重长孙,也是难怪。”

柴氏笑道:“说起来,昊哥儿也才二十一岁。方才听外头说话,怎么听都有三分孩气。他章家表弟明明不欲说的,还被他三言两语抖了个干净,倒逗得里里外外好一通大笑。”

黄年道:“他原是个实心的,觉得有趣,便说出来,也不瞒了长辈。”突地顿住,想一想先前情景,跌足叹道:“是我糊涂了。怪道有这一出。侄儿年纪一岁岁地大起来,二哥也又到该操心的时候——但这也不过才见了林表兄,可有半日辰光不有?就用足了心思。”

柴氏大奇,忙问端底。黄年道:“林家表兄膝下无子,原止有一位姑娘。今年……今年当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了。想来正当谋算,你看他今晚跳过了婚娶过的昊哥儿和咱家的晟哥儿,只问了那三个,就知道来去用意。”

柴氏道:“我们在里头,只听人传了话。母亲倒是都点着头,却不多说。而今这三个孩子,到底哪个答得最好?”

黄年道:“也无好与不好。只是旻哥儿的心思对答,或许最对林表兄脾胃。你看,‘内省不疚’,‘虽千万人’‘强为善’,若叫林姨父当年能从父亲口里听到,当是再不能有遗憾的了。如今旻哥儿虽是小辈,能说出这两句,表兄心里也该十分熨帖才是。”

柴氏笑道:“听老爷这般说,果然有道理。再者,若林家表侄女是十二三岁,旻哥儿今年十六岁,却是将将相配呢。他又是去年的院试案首,将来必定有出息的。”

黄年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院试案首又如何,到底不如回小子的举人实在。论起来,我就喜欢象小子和他说的。一个至圣至贤,天下人都不在眼,一个喜怒好乐,坦荡荡无遮无掩。况他一个十三,一个十八,年纪上也不差什么。”

柴氏掩嘴笑道:“听老爷这么一说,我竟糊涂了。不过咱们家的孩子,本来就是个个都好的。我只想晟儿能如他回表兄那样,读书不愁,又能在母亲跟前说话尽孝。说起来,二嫂虽有昊哥儿、旻哥儿两个,也跟老太太提过两三次,想要再得一个回表侄做亲生儿子呢。”

黄年闻言一怔,急问:“二哥二嫂竟有这个心思?你怎的不早与我说?”

柴氏见他脸上变色,心中略吓一吓,忙说:“我以为只是说笑。且老太太也说,常州大表兄大表嫂只这一个亲生儿子,定然舍不得的。”

黄年这才点头,说:“母亲见得是。且论到日常情分上,是大哥与常州表兄最亲近,表嫂又与大嫂要好。”吩咐柴氏道,“这几日你与大嫂、二嫂一处侍奉,细细听她们说话,有甚么都回来与我说。”柴氏应了,两人这才梳洗歇息不提。

又说林如海这边。黄幸送他至住处,乃是当年黄芥在后花园中单独辟出来的一座小院。见屋内一应陈设,如海叹道:“姨母宽仁,到底是留了我的脸面。”

黄幸劝道:“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姨父所为,自有他的道理考量,与父亲也无孰对孰错。就像先头席上旻哥儿说的,‘强为善而已矣’。姨父处世为人,是对得起这一句的。”

林如海摇头道:“到底失了情分、伤了阴鸷。便是父亲也一直后悔,说林家子嗣不盛,或就在此。”

黄幸忙道:“鬼神之事,岂可胡说。再者你尚有一个女儿在,将来她的儿孙,难道不是你林家的骨血?”

林如海苦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自贾氏故去,我便觉残生无甚意趣,不过还有圣上垂恩未报、亲戚余债未还,才不曾做那自轻贱之举。这副老朽残躯,只求望见我那玉儿出阁,便是老天爷开恩。外孙什么的,如海早不敢多想。”

黄幸嗔道:“亏你还比我还小一岁,竟做这等想头!便是姨父姨母早已仙去,你也非孑然无牵挂。就不说你那女儿,常州的外祖母那里,你可曾尽过一日半日的孝?还有母亲,今日见你形容,可吓了一跳。若有个好歹,岂不是令她伤心?幸而你还知道有圣上恩典、亲戚情义,不算糊涂到头。明日我便请了南京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与你会诊,你也在我家老实养上十天半个月的病。衙门上的事情,我自与你安排人处置,不必担心。”

林如海闻言,早是垂下泪来,道:“表兄教诲,如海谨准。”

黄幸这才露出笑来,一面吩咐人打水来与林如海梳洗,一面又指着屋中布置摆设说与林如海旧病宿疾有哪些相宜,说:“当年父亲在山东时一度病重,外祖父亲拟了药方,又一大篇日常取用要旨,着老家人两天不休不眠赶着送到。我看你那先头信里抄的脉案,依稀仿佛,就叫他们照样子备了。你宽心住两日,便当能见出效果来。”林如海心下感佩,再三拜谢。兄弟两个又说了一番话,这才各自歇下不提。

接下来几日,林如海便在尚书府中休养。日间有黄平、黄年表兄弟相陪,又有黄肃每每逗来说话辩论,另有黄昊、黄旻、黄晟等侄子辈常来侍奉,倒也自在舒心。只是黄象、章回两人却见得甚少,林如海不免发问,黄幸笑道:“象哥儿外祖父久不见他兄弟,几次催着叫接去顽儿。这一两日也该回来了。”

林如海这才想起,黄幸之妻王氏,乃是前同知都督、南京守备、总督漕运总兵官王劭堃的嫡幼女。王劭堃虽是金陵世族王氏的旁支末裔,溯祖追源,同是东晋王导的一脉子孙。少时贫寒,读不起书,转入行伍,从区区一介十夫长,抗倭杀寇,年不过而立,便已累积军功任至东南水军提督,更因辅佐世祖襄帝登基有功,授封开国辅运忠献伯爵。而今虽致仕,其长子王耒任兵部侍郎,次子王肥出知泉州,幼子王晷为翰林院讲读,一家皆深得圣眷。当日黄、王两家联姻,正是金陵城中鼎鼎煊赫热闹的盛事。林如海念头转了几转,笑道:“不想回表侄也得老将军看重。”

黄幸道:“这又是一桩想不透的事情。只家里亲戚间常说我那小子像他外祖,象儿爱缠他章家表哥,我那岳丈也最愿意同他说话。总是他一老一小的缘分。”

正说话间,外头来报说象少爷、章家表少爷从忠献伯府回来了,表少爷请大老爷说话,已经在书房里伺候。黄幸忙与林如海道别,往书房里去了。

预知章回与黄幸说了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上

却说黄幸到了书房,见章回早在房里等候,也不待他上前行礼问安,随意摆摆手,道:“我正有事要寻你说。你父亲的生辰礼,我这头俱已备下。我正想着有一个甚么人送到常州去。你这几日城中拜望,应也有不少代仰之收下、要家去转交的,不妨一道打点起来,我这边一并与你送去,倒也便宜。”

章回笑道:“伯父这一说,侄儿正是求之不得。原本我来就是想向伯父求一两个人帮着将这些贺礼送回家去,倒不要一定随着我的才好。伯父却早想到了这一层。”

黄幸点头,道:“既想到了一处,那就这么做。”想了一想,说,“便派张猛去,人妥当,常州来回路也熟。”当即扬声叫传了大管事杨正林并教练张猛来,吩咐他们道:“这一路必要稳妥小心,不可一丝半毫差错。”又对杨正林道,“今日你就把该盘点造册的都预备好,明日请表少爷一一验看了再封箱,好做装运。另外,去常州的人也先拟出名单子来,都叫你表少爷一个个瞧过再说。”

杨正林、张猛两个垂手应了是。章回又向张猛虚虚拱一拱手,道:“有劳张教练了。”张猛忙躬身谢礼,口中连声“当不得”,然后慢慢退出房门去不提。

黄幸看着门,对章回道:“他一向是个小心的。又是王家老爷子手底下使出来的人,水陆两道上没他去不得的地方,这些东西托与他看护押送,才能放心。”

章回道:“是。我也听说张教练是早攒够了功绩,能换了出身的,偏偏不肯就官,硬是辞了军职守在旧主身边。”

黄幸笑道:“差也差不多。不过要紧的还是他不肯识字,也就吃亏在这上头。不然,以这个年纪军功资历,少说六品云骑尉是有的。只他在老爷子跟前苦求,而今才混赖在家里。说起来都是杀鸡用宰牛刀,不过,到底也是寻他点子事情做。”

章回闻言却摇头,道:“伯父身负重责大任,王老将军叫张教练随时跟着,也是用心良苦。”

黄幸笑道:“就你知道他用心。”随后又细问章回这几日岳父家中情形。只听章回道:“老将军慷慨高义,竟将那座黄花梨木的天然玉石纹理插屏赠予父亲做生辰庆贺。虽说是长者有赐,但我原知道那是王老将军的平生爱物,怎好轻易接受?只是到底不是父亲在,又不好推辞。还要请伯父与我主意,怎的回谢老大人才好。”

黄幸点头:“你做的对。长者赐,不当辞。何况是他看重你父亲的一番心意,更不好拂了老爷子的兴头。”略想一想,道,“还好,离仰之生辰还有些时日,你就在南京多待一两日,细细抄些个佛经道卷来。我这边再备些上好的香,到时带了你一同过去,就奉献给他,算是我们晚辈的一点回礼。”

章回忙应了“是”。两人又就忠献伯府老将军王劭堃给章回之父章望章仰之的生辰礼谈论了几句,并一一确准了几日后的回礼用物,这才定下心来。章回于是起身,往书房桌上取了茶壶茶杯,先斟一杯,双手奉与黄幸。黄幸点头接住,受了他这一谢,问:“这次去那边家里,其他人怎样?你象兄弟可又讨人嫌?”

这时章回正与自己倒茶,闻言顿时失笑,说:“伯父这样说,可让表弟怎么处呢?”重新回到座上,这才答道:“象表弟温雅守礼,举止彬彬,那府里上下都赞不绝口的。”

黄幸叹道:“阿弥陀佛,若真如你说,我也不必时时悬心了。只怕又是你处处打的掩护。”见章回避开目光去,哼一声,又摇头笑道:“罢了,能知道在外头多少装相,总算有些长进。”

章回道:“其实,这些天表弟也没做什么,只是陪老将军手谈而已。他先前对这个不甚用心,但这次却像有了些兴趣,几轮下来,竟能叫只饶三子,便堪堪应对得过。”

黄幸闻言微露讶色,因他知道岳父自致仕,便在琴棋书画上留意,尤其弈道造诣最深。但得知幼子才智,心中又甚欣慰,脸上不免显出几分得色来。说道:“他也就是一些小机灵,这些对局并不能作真,就只当与老人家的一份孝心了。”又说,“老爷子最喜欢在下棋时讲些古今,问些兵书军册的事情,他大约是答不上来的——到底志不在此,也强求不得。”

章回笑道:“伯父也不必这样说。象表弟对船工越发的有兴致,这次也带了画出的海船图给老将军看。这几日将几张图都一一地讲解辩说过,我们得益匪浅,但老将军也说,表弟许多新的想头,或者就能开启与而今水军、水战全不一样的大格局呢。”

黄幸本待摇头摆手,但听他说得郑重,不由顿住,又想了片刻然后才道:“倒不是我拘泥,我也知道这里头有多少要紧,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门第,究竟没有靠这个出身的。就连这样的喜好钻研,在别人看来,也是机巧旁骛、不入正业。象儿自小性子孤异,人虽聪明,心里面有些想头,却不是我做人父亲的能单凭几句话扭过来。你是他表兄,家里面难得一个投缘,有空也要多与他说说才好。”

章回忙应了“是”,又说:“表弟其实心思明白,也与我说过,如今年纪还小,故而随着心意不妨做些常人不做之事。待过得二三年,便再不能这样,也该会把心思转到读书科举上头来。”

黄幸点头,笑道:“你这句话,叫我放心。”看着章回,道:“我只有象儿这么一个儿子,你父亲跟前也独你一个亲生。想着我们在一众兄弟中最好,而今看你们小的投缘,心里也高兴。将来两家能相扶相持,便要在你们。果然这样,我这一生也没什么不能得的了。”

章回闻言连忙起身,向黄幸行了礼,说:“伯父的期望,也是侄儿的意愿。”

黄幸这才满意,吃一回茶,然后又细细问了章回功课学业、书院中各位先生对今科会试的意见,指点了近几年试题的偏好变动。直到天色渐暗,夜幕下垂,章太夫人处来催晚饭,伯侄两人这才稍罢谈兴。待饭毕后各自回屋,黄象因与章回同住,回去路上便玩笑道:“我常觉得你合该是我家人,你才是父亲的儿子。不止再没有旁人能与他有这半天说头的,单是你平时说话,往往就与他一个模子出来,不过稍稍换些词句罢了。”

章回笑道:“说我与伯父想的一样,这有什么稀奇?见过我与我父亲的,常有说我与父亲不止是外貌举止,连对凡事的想法路径,都鲜少有甚么差别。不过是因为打小就在他跟前,于是便一样的思考罢了。而大伯与我父亲,又是自幼长在一处,他们的心思想法又是接近。如此,我与大伯父有些事情见解一致,便是理所当然的了。反倒是你,大伯父公务繁忙,是在姑祖母与王老将军跟前的时日多,加上年纪更小些,才会觉着父子之间有所不同。但在我眼里,也是再相像没有的。”

黄象撇嘴道:“儿子肖父,又有什么必定的好?还是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

章回笑道:“意思对,说的不好。后一句话不错,但若敢在大伯父面前说,瞧不一顿板子打得你哭天抢地直叫娘。”

黄象道:“就是这样,我最看不起。可惜为人在世,就不能随心所欲的。”说罢还重重叹一口气。章回忍俊不禁,又不想揪着不放地多说,于是只推着搡着,催他快快回屋里去。兄弟两个一路笑闹地走过去了。却不防林如海与黄平因为赏残雪新芽,此刻还站在廊下,正将两人言行全看入眼。

于是黄平笑道:“可见这回哥儿到底是个年少的,时不时便有些活泼跳脱来。当然,书是他读得最多最好,只是这里外性子,还未能圆融如一。”

林如海点头笑笑,突地转而问道:“我记得仰之先头还有一个嗣子,比章回大四五岁,虽非他夫妻亲生,乃是族中过继,将来却是要承嗣的?”

黄平叹道:“是这样不错。这也是望表兄做下的唯一一桩糊涂事。毕竟当年医家会诊,并没说表嫂子嗣上就此无望,果然后头便有这章回来。急急忙忙择了嗣子过继,告了祖宗、上了族谱,弄得亲生的便再出众,也从此与章氏一族宗长无缘,岂不是可惜了的!不过回小子人厚道,读书又上进,从来不指着那些过活儿。听说与他那嗣兄章由兄弟两个也是极亲密的,在南京读书这几年,两人三五天便要有书信往来,一茶一饭、一草一纸都能论说个半天。”

林如海道:“如此倒也好。兄弟和睦,便是兴旺之象。”

黄平道:“谁说不是。我也见过那章由几次,虽不十分伶俐,倒也把望表兄的平和沉稳得了几分。因说文字上不太灵透,秀才之后举业艰难,如今倒是帮着望表兄把家里产业打理得颇出色。只是,婚事运道上不好,不过半年妻室便因病亡故了。而今便按照外祖家规矩也满了日子,表兄表嫂可该为儿女发愁了。”

林如海点头道:“仰之夫妇都是极其厚道的,嗣子便如亲子,必然无厚薄之分。”

黄平忙笑着附和几句。这时夜里寒气越发地上来,两人虽都裹着大衣厚氅,也不敢再多停留,一边说着一边各自回房去了。

第六回下

却说第二日章回晨起,与太夫人问安并用早饭后,便请了一间净室,亲自扫案焚香,又更衣沐浴,先沉心静气研了一大缸墨,而后另取一只小砚,重新研了墨汁做抄录之用。落笔前,又默默念诵了两遍《心经》,这才郑重下笔,却是抄写的《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一卷。

章回抄一页,颂一页,每抄一页前,又必定先念诵《心经》一遍。这厢黄象来寻表兄,看见他如此,忙告诉祖母章太夫人去,说:“那屋子里也无火盆,又不挨着地龙火墙,平时向来不用,冻着表哥可怎么好?”一边又说,“不过是抄两页经文,外公那边又不信这个,表哥书院里头学四书五经,也不能信,这般排场却算甚么?”

一语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连念三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然后才把黄象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儿,叫这么大声做甚?当心菩萨听见了怪罪。你哥哥是诚心的君子,认认真真替你外祖抄经求福,可经不得你这么嚷嚷。”

黄象却只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远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儿。且不要闹,让你哥哥完了他这一番功果。”又命传自己小厨房上管事的媳妇来,吩咐:“这几日单与回少爷做一份,也不必净素,清爽洁净就好。日间茶水果子用心备下,口味儿要较平日淡五分。”

黄象又问:“那屋里冷,怎么办?”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语,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话?”随后细细告诉他:“你道那屋里有多冷?昨日你父亲与我说后,便叫人收拾过。他虽抄经,又不是整日住在里头,该怎么做,那些婆子下人难道还要多嘴一说?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纸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一点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亲出门也多,如今又该要读书进学,竟不知道那贡院里头是什么光景?真正读书人,倘若连这个都熬不过,那便再不必走这一条路的了。”

黄象这才放心,告辞了祖母,转身又向章回处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紧了,莫跌了碰着,继而转头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这样平日惜字如金面皮铁板的,就有回哥儿那样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烦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儿貌冷实热,入微细致,总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气。且才学上头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处见了他几篇文字,已大有诚恳务实之气,真真吾家千里驹。”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并不擅长。条理清楚还罢了,只是通篇的‘有骨头没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帮忙润色。他父亲常与我说笑,说平白浅近与枯瘦寡味,他兄弟两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脚——虽并不至于此,到底也叫人头痛。”

林如海道:“象侄儿年纪还小,不愁什么。只慢慢拗过那些去繁至简的偏执便是。可以读一读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点头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闳丽精深,杰然天下。诗作也是清新洞达,寄兴深远的。小子们读来却是正好。”望着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见识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谦逊几句,又说:“若那几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样。不知他平日爱读哪些书,又做的什么句词?”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这才慢慢笑道:“我平时也不常问他们小人儿家这些。只是听他伯父讲,在历家名家人物里头,他对同叔颇有些偏爱,和过好几首《浣溪沙》、《鹊踏枝》。不过,到底才十几岁人,距离大晏风姿,差了不是一步两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赡丽,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闲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学到真精髓形貌,难道不是他的天赋才能?”

说着,林如海再问章太夫人具体文词。太夫人便与他一篇篇说过,两人就辞藻用典细细讨论。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这一辈日常课业来,也批、也评、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乐,竟至晚饭时辰谈兴犹未能尽。还是王夫人闻信,慌忙请了黄幸来说:“不止在这一刻,各自保养要紧。”姨甥两个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间所记两人讨论言语的册子来与黄幸,说道:“你也看看罢。好的坏的,都在这里,可该是时候把族学里头的事情头头脑脑地都仔细问讯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气,闲散疏放惯的,有些东西到底不行。”

黄幸看了册子,忙道:“母亲用心,儿子都知道了。就寻个时间与二弟说。”母子两个又说了一通话,然后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来两日,章太夫人得闲时还是请林如海论文谈诗,评点小辈们功课。这边与章回之父章望的贺礼等事也都各项周全,管事杨正林与教练张猛到内院里禀告并问启程。这里林如海早命人回扬州,快马取来的数件贺礼,交予杨、张二人,叫随尚书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经书也抄妥完工,用一只小叶紫檀的方盒整整齐齐装了,由黄幸带着一同前往忠献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后后总又搁了四五天光景,章回这才拜别姑祖母章太夫人与伯父黄幸,坐车往秦淮码头,预备由运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码头,尚书府管事杨正林先赶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几句话。这船家也是他府里用熟了的,见这般阵势气派,心中早是有数,忙一一应了。这边章回则是看着小书童进宝招呼着船家孩子,将自己随身东西一样样从马车安置到船舱里去——其实也不多:几件衣服,一套笔墨,一箱书,一个扎结实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这些天进宝在尚书府从黄家童仆那里或得赠或赢取的零碎东西有一大堆,什么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连环、紫陶泥人、玻璃子弹珠、黄铜柄的放大镜……应有尽有,倒似开了个杂货铺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虫过境似的,可坑了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不少罢?”

进宝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们铜钿银角。只是几个平时吃用不了的东西。再有那些机巧的小物件,他们又不爱玩,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我拿过来,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说着还把头点了几点。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这才几天工夫,就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这大伯父府里风水最好,养人也养得精乖活络。出门的时候着急,谢了一圈,到底把这件事情给落下了。杨叔回去帮我再向伯父带个谢才是。”

杨正林看他们打趣,忙凑来笑道:“这个谢自然带的。不过进宝小哥仆似主人,天生价的聪明伶俐,凡事学得又快,闻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里那些粗头笨脑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杨叔又说笑,夸得这小子臊了,面皮红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后谢了杨正林相送之情,再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进宝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松了系缆,就待扬帆启程,往常州去。

这进宝是章回读书时候偶然买来,留在身边做书童伴读也只得一年时间有余,还未离开过南京。此次随章回返家,进到船上,新奇欢喜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又与船家小子闲话,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还直说:“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这艘船!不晓得速度可快?对咯,象少爷说船行水中,最有花样,还好测风测水,比那府里后花园水槽子里强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舱里,笑骂道:“这小猴儿,又现形!还测风测水,当起屋造墙看地相么?一会子到运河上头再闹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鱼吃掉。”

进宝吐舌,一溜烟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处看开船。一抬头,突然岸上一阵乱,人向左右闪开一条道,随后一辆骡车直冲过来。进宝认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来的可不是谢相公?这是来送行的么?”

章回闻言疑道:“不晓得。他来做什么?”一边起身出舱看。这时骡车已到了岸前石阶,谢楷从车上跳下,随手从腰上抹一只荷包丢给赶车的车夫,便抬头冲这边船家叫道:“先莫解绳,放舢板过来!等我上去再开船!”一边说,一边已经撩了长袍,一副船家动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来的架势。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于是向那姓水的船家点点头,说:“接了他来。”船家这才放了舢板,谢楷轻轻巧巧两步上了船来,一扭身就往船舱里钻,口里连说:“开船!开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说一句“水老哥,先不开动。”跟着到舱中,扣了谢楷肩,问:“这是怎么说?”

谢楷只笑道:“说甚么?知道怀英尊长生辰,自然要去祝贺的。同窗这几载,可别说连这个情分都没有罢?”

章回见他虽笑着说话,眼光却左右游移,眼底更有几分郁气。心里狐疑,口上却不免说:“自然有这个情分。只是你来得也太吓人。事先又没递个话,或打个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码头上略张一张,问:“阿付呢?怎的没跟你来?还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里?”

谢楷道:“向尊长拜会行礼,怎好带那些童仆?我教他们都在家里。”转向一旁进宝,道:“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劳你,这里我先行个礼先。”

进宝忙一闪躲到章回身后,探头说:“可当不得谢相公的礼。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谢楷笑道:“你怎么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样儿对我。”

章回见他两个说得有去有来,只得插口,问:“启庄且慢。先答我一句话,你这到底是来做什么?我是要回家去,且与先生们说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谢楷点头,说:“知道。所以我才追来。既贺你家大人的寿,也认一认怀英的家门,全我们同学几年的情分。”

章回听得哭笑不得,说:“怎的我听你说的,竟有个不告而别的罪过?”再看一看谢楷,见他神情甚坚,方才叹气道:“罢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向船家说:“水老哥,开船吧!”转回向谢楷,说道:“先坐。舱里狭仄,若气闷,支了窗子不妨。只是手炉须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这一会子再说。”

谢楷见章回应允,脸上早显轻松。此刻闻他言,一时直欣欣然起来,笑道:“出门在外,谁理那些讲究。我也没这等娇贵。”话虽这样,见舱门外头船家娘子提了一只大的黄铜水吊子来,递与进宝,进宝又取了章回自家随身的茶具沏了酽酽的茶,再配了两色点心一并送上舱里小桌来,顿时露出喜色,说:“正好。我早饭也没怎么吃得,怀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只向他随意一摆手。谢楷也不见外,拈了点心便吃喝起来。一时船早顺流东下,离了码头,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

第七回上

却说章回谢楷坐船向常州城去,先由秦淮而入扬子江,到镇江转入运河。这日乃是二月初七,水上虽无甚风,却是顺流而下,一路平稳轻快,不多时便行了半程,抵达京口渡岸。那水姓的船家看看日头尚早,便对章、谢二人道:“今日恰赶着小潮,运河与江水相通,夜里不能走的,必得泊在这儿一晚。两位相公若想岸上逛逛尽管去。若不嫌气闷,依旧坐在舱里,我叫家里的收拾两个干净蔬菜,再岸上打两壶酒来给相公们吃。”

谢楷道:“这里吃酒,也不怕酸么?”随即笑起来,说:“只是玩笑话,老哥哥别多心。日头虽早,这天时要暗下来也快。可惜不能往那金山焦山北固山去走一遭,今夜也只能问一问春风几时才能绿了江南岸了。”说话时眼中颇显出几分跃跃。

章回摇头道:“果然是不能去。一来歇的辰光短,二来江上浪头已经看到起来。不然,就这里耽搁一天也不妨,哪怕再多看一看瓜洲古渡,也是应当的。”

谢楷听他言语,脸上突地现出两分怒色,说道:“什么叫‘也是应当’?你要赶回家去为尊长庆寿,路上岂有迟延耽搁的道理?更不用说还是为了游玩山水的缘故。既然不由衷,就不必再多言!”

他突然发怒,章回一怔尚未言语,旁边小书童进宝已经尖声叫出来:“谢相公你嚷什么?我家公子几时说要耽搁游玩了?还不是你自己想玩。”一语未了,已被章回一个眼色瞪住。进宝收了口,眼睛却还瞪着谢楷,腮帮子自内向外凸起,一副气鼓鼓模样。

而这谢楷却是猛然颓下气势,连身子一起缩起来,道:“是我自家发痴,怀英莫要理我。”

章回见状,心知有事,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只笑笑说:“先前随老师在海慧寺,曾与金山寺镜海法师有一面之缘。若启庄不介意天气寒凉,我们这便寻他去,登山望水、秉烛夜谈,如何?也不至于误了明日路程。”

谢楷摇头,道:“怀英一片好意,我却已经无心。”看一眼章回神情,又正色说:“确是如此。先头突然发作,只是听了你一个‘不然’,触了一些旁的想头,现在已不要紧。但在舱里坐了一日,却也气闷。要不街上走一走去?”

章回见他含糊句词,也不多问,应了他提议下船。留了书童进宝在船上帮忙看火做饭,自己与谢楷将码头渡口一带慢慢转遍。谢楷这时却又恢复了嬉笑随意的模样,一会儿看面塑,一会儿捻泥人,一会儿又蹲在拿着细细扁扁的篾片编各色玩物儿的老丈跟前,让他一个一个地编蝈蝈、蜻蜓和草蛇儿来。口中还说:“带回去给进宝小哥儿顽,一定喜欢!”

章回闻言,好气复好笑:“你难道不知道他其实最怕蛇?弄这个回去,怕不连船掀翻了去。还不放下!”又对那老丈说:“劳烦老丈再给编个大些的篮子,好装那些回去。”那老丈原本就有一只方的篾条筐编到了大半,手下加速,不过顿饭工夫就完了工,又在蔑筐提耳上绕了一圈儿红布头,这才将各色编的玩物儿搁进去。章回又从两边摊子上买了些简单但新奇的陶塑、竹雕与瓷的小摆件,多是桌、椅、楼阁与猫、狗、鸟、兔的,小的只有拇指儿大小,大的也不过半个手掌,一并都放到筐中,拎在手上。谢楷问:“你买它作甚?”

章回笑道:“家里颇有些堂房兄弟姊妹,年纪小的,带回去多少也算是个伴手。”谢楷会意,这才不多言语了。

两人总在渡头转了一圈,然后才返回船上。那船家一家早已收拾了饭菜,虽只用一条大鱼,却整治了四个菜:鱼头炖汤,鱼尾焦炸,鱼身从脊背上剖成对称的两半,一半加了葱姜清蒸,底下铺了一层他自家腌的咸菜豆瓣,一半用红烧,配了足足的粉皮与豆面饼,再配上一盘酱瓜、一盘萝卜干并一大盆米饭,桌面竟显出相当的丰盛,更兼香气诱人,顿时将人肚里馋虫尽数勾出。谢楷平日虽饮食|精细,此刻也不免生津滋涎,入座只随意与章回让一让,举箸便往盘中拣去。章回见他吃喝开怀,似已将先前不快全然忘却,也填一小碗米饭,在旁相陪。

饭毕,船家女人送了水到舱里来供洗漱。谢楷因先头来得匆忙,并无衣物随身,此刻也只得先用一件章回的衣服穿了。好在两人身量仿佛,冬日里衣袍又较平时放得略宽大,此刻穿上倒也合身;只是待把周身那些配件玩物儿戴上,却显得不再相宜。章回笑道:“罢了。真是天生只该穿绫罗绸缎的命。这么身棉袍子在你身上竟不顺眼起来。总算只临时穿一穿。”

谢楷也笑,又看一看自己身上,道:“我觉得倒好。不如明天也不换过,就这么穿着去。”两人又说笑一阵,方才歇下。

到第二日,天色才刚有些亮,船便从镇江起航,继续南下常州。不多时,章回、谢楷也先后起来,船家女人又送了热水来,供他早晨洗漱,再又送了早饭来。这次却是简单,只有瓷瓮装的白粥和一小坛子酱菜。船家女人一边递过扁竹篮子里装的碗筷,一边说:“实在不晓得公子爷们起得这样早。那掺鱼汤的粥还没弄好,要在炉子上再煨着一刻多钟才好入味。要不行,我先批些鱼片往热汤里滚了,蘸上些酱醋姜蓉之类的,给相公们配粥?”

章回立刻扫了谢楷一眼,问:“又是你的主意?一大早的弄什么鱼片粥吃,也不嫌麻烦。”

谢楷立刻叫起撞天屈:“可不是我!我昨儿一总跟着你,我做了什么你能不知道?你说,我可有几时离开,又几时单对人说过一句话?”说时,眼珠乱转,顿时看到那小书童进宝正悄悄往舱门边溜去,忙叫起来:“好哇!我知道了!定是你这小油猴子弄鬼!还不快给我回来,跟你家相公说个清楚去!”

进宝道:“怎么就见得是弄鬼?原是想谢相公多半吃不惯船上的吃食,才特地请水嫂子弄的这个。可惜我一番好心,都叫瞎子点灯白费蜡。”

谢楷道:“谁说白费?既然弄了,我准定要吃的。”转向船家女人道,“那粥不要急,鱼汤入味慢,细细多熬些时辰不妨。倒是拿两块去了皮的姜,与蒜瓣一起捣碎了把鱼片都给腌上是正经。一会儿滚粥下鱼片,再稍稍点一点胡椒,那才叫一个鲜美。”

章回摇头,道:“这船上有油盐辣子就不错,哪来的胡椒?真真人心不足。”挥手示意船家女人自管整治去,一边自己从瓷瓮里舀了粥,就着酱菜慢慢吃起来。将将吃完,又让拿了茶水,倒入碗中,将残余粥汁米粒连水一同饮尽,这才将碗筷搁到一边。

谢楷见状不禁笑道:“果然惜食惜福。你平时最不爱朱熹,他许多话倒是做得彻底。”

章回答道:“择善固执,原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又闲扯几句,那边船家女人将整治好的鱼片粥放在一个木的带耳捧盒里端进来,说:“第一次弄,大概不好。相公们只当吃个河中鲜罢。”

章回笑笑点头,让进宝接了捧盒,搁到舱中桌上。进宝先盛一碗给谢楷,再用一个只比茶盅略大的小碗盛了两调羹,递到章回面前,随后连捧盒带粥一起端到旁边脚蹬上坐下。谢楷慌得叫道:“那小子,怎的一句话不说,恁大一锅粥就抱了去?”进宝却是一嘟嘴:“反正谢相公也吃不了,还不都归了我?”

谢楷瞪眼,正要同他辩说,章回已经斥了进宝道:“吃你的早饭去,还塞不住嘴?”转头又向谢楷,说:“外面日头起来,你看这两岸,可不是景光正好。快吃了饭我们看去,莫误了辰光。”

谢楷听说,忙丢了碗,从窗子向外看去。只见虽还不到桃李烂漫,但运河两岸杨柳青绿的色彩已到处可见,间或又点缀了淡色的海棠、春梅,日光下一片嫩嫩融融,果然一片如烟似画的味道。谢楷顿时赞道:“好景致!不比梅花山上差。”顿一顿又说,“还好这里早已经出了南京。若留在金陵城里,怕不要三五日,就该被先生们又拖拽了去梅花山,什么摹景、怀古、抒情,诗、文、赋各一篇,再配一套宫调大曲……哎呦呦,可坑死个人了!”说着扬一扬手中粥碗,笑道:“哪里及得上这里,坐船观景,又有好粥吃,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章回见他得意洋洋,肚里不免好笑,脸上却犹自正经,说道:“你也别太逍遥。那梅花山游春,书院里年年都去,单只近五年来同门诗文优选的集子,我们就抄了有整三大本。虽然先生们不多说,想来早看得腻味。而此去常州,天宁寺、红梅阁、昭明院、淹君冢,哪一处不是可以怀古抒情、写诗作文的?你又不像我,是奉了师命回家备考;就多待些日子,最晚入夏必得要回去。那时候交不出这一春的新鲜功课,书院里头可该又有大热闹看了!”

谢楷顿时垮下脸,粥吃了三分有二,此刻也不吃了丢下,就往桌上倒去,口中恨恨道:“好个章回章怀英!我好容易才得了这么些自在,你就来泼冷水,便是不想我有一刻松快!”

章回笑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你虽扰我回家路上清闲,我做同学的却不好看你放松功课。总是我们同窗一场,才有这样的情分。”

谢楷无话可说,只能用两个眼睛瞪他。瞪了片刻,自己先掌不住笑起来:“罢了罢了,我自家理亏,我不跟你闹。”指着船外,“走了这半晌,水道是不是变宽了?还有这么多船,居然忙得过来――这般热闹,莫不是常州城就在眼前?”

这边章回先让进宝将碗筷都收拾了拿出去,才随着谢楷指点往外头看去。见河道白亮开阔,船只往来如梭,两岸人影也越发的稠密,更有牛鸣马嘶声远远传来。章回又望了望天色,一扭头,看见谢楷神色,不禁笑起来:“还早哩。大约是哪里的庙会市集。这常州城也是南来北往、周转承运的要紧所在,集市最多,看差了也是寻常。不过,我这儿有一个乖,便是城前的水关,距离它七八里处,河要朝东南向拐一个大弯;你只留神看,就知道到不到了。”

谢楷点头。两人又说了一番话,喝了两轮章回随身带的青茶。就听见船尾船家艄公的歌子突然响起来,前头的水面也渐渐放开,显出扇形的模样。谢楷细看水道转折,果然是朝东南去,顿时露出喜色。转头要与章回说话,却见他起了身,出了船舱,负手立在船头,眼望船行所向,脸上神色与寻常全然不同。谢楷心下突凛,一时嗫嗫,只说:“前头水流,看起来是转弯了。”

一语未了,船家的歌子就骤然大起来,唱的正是:“六龙现,龙城出;吴王的老末叫季札,三辞三让好佳话,封在延陵做世家。”

欲知后文如何,章回返家情形,谢楷又有何遭遇,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下

章回、谢楷两人坐船到常州,沿运河水路,先入一条支流,两边已是市集严密,招来送往之声不绝。不多时,面前一座高高大大的水关矗立,许多大船至此驳岸,需换了小船方能进城。章、谢两人却无此烦恼,船一路过了水关,前方便能望见内城,越发的市坊林立、人烟阜盛。谢楷早支开了窗子,两手扒住窗棱,两个眼睛只望岸上店铺行人瞅去,口中赞道:“好繁华!就是金陵城中,也不过这般景象!”

章回笑道:“季子故里、南梁皇业,自古的鱼米丰盛之乡、文教昌明之地,自然是该繁华的。且这里尚未入到内城,待一会儿内城码头上登岸,才见着延陵城真正模样。”又提醒,“你可小心些,莫跌下去。这外城河水极深,不是顽的。”

谢楷笑道:“你当我你家呆书童么?这也能落下去。”也不理会进宝闻言立刻横眉竖目,指手画脚就要出言来驳,只抬手向岸上某处一指问道:“那个是酒旗?”

章回抬眼望去,果然见岸上一处挑出来的一角小小酒旗,顿时笑起来:“这也看得清,真教我佩服你眼力。”仔细辨视一回,说,“那是静庵素酒,城东头最是有名。”

谢楷一回想,道:“静庵,莫不是什么尼庵道观?”

章回笑道:“果然就是尼庵。”指着岸边交纵着折过去的一条丈八尺宽的水道,说:“看那一溜,是常州城里果品集散之所,全都是南来北往的鲜果、干果、果脯之类。故而叫千果巷,但也有叫鲜果巷、青果巷的。一拉溜几条巷子过去,生意铺得极大,却多是女人当家。因信佛,凑份子捐了个尼姑庵。请回的那住持是个有算计的,将每年奉献上的果品多酿了酒。偏她家的方子特别,酿出的素酒也是真好,香醇甘厚,醉脸却不上头,各家内院最爱。一来二去,名气就极大,城里稍有头脸的人家莫不相求。那主持师太又不耐烦与人拉扯俗务,索性打明了招牌,明码标价,用来贴补庵里香油钱。”

谢楷挑眉,在嘴里回味了两遍,噗地一声笑出来道:“既不耐烦拉扯俗务,又明码实价地卖酒补贴香油钱,怀英这话说得,当真有趣。”眼里突地就亮亮地闪出光来,注视章回。章回看他一眼,道:“若我记得不错,这晓月师太和鸡鸣寺晓清师太原是同门,两个曾一起修行过,言辞机锋上头颇能一辩,彼此甚是佩服。”

他一句话未说完,这边谢楷早已垂下头去。原来就在两年前,他一班同学少年盛气,仗着人多口杂,竟把受书院山长程睿秋之邀,专程到书院讲经谈禅的栖霞寺住持圆通法师好一顿为难。谢楷在这次辩论中占尽上风,十分得意,次日随程睿秋夫人往鸡鸣寺进香,居然故伎重施,不想那知客的晓清师太不但佛法极其高妙,口辞更是便给,只将他诘难到无辞以对。事后程师母当笑话传出来,谢楷只视作奇耻大辱。这时被章回一句话,正中要害,当即闭口不再多谈。而这边章回也忍住肚里好笑,又随便与他指点两岸风物,将这一节慢慢揭去不提。

船继续前行,不多时,靠近内城码头。谢楷这才忙指着码头上一顶碑亭问:“那是什么碑?”

章回道:“这边就是常州城里第一有名的御码头,亭里的是前朝李郑的乾宁皇帝御笔碑刻。当年乾宁皇帝下江南,本要直接引了运河水沟通城内,想在这里西边筑一道坝。却被老人们说如此则阻了自来的活水,将断延陵文脉。只好改了河道,分出河心岛从外围转了个大弯,结果御舟仍停在这里,到底没能乘船进得城去。为这件事情乾宁皇帝写了一篇记、一篇赋,咏了三首绝句,后世便总合在一处,立了这座碑亭,乃是常州城一大名胜典故。启庄到来一次,这第一名物可莫错过。”

谢楷听他末了专门描补这一句,不免又咬牙,恨恨道:“章怀英,你便不能有一日不提功课?”又道,“若我不下船便折返金陵,你可别拦我。”

章回闻言莞尔,尚未及答话,一旁小书童进宝已经鼓起掌来,笑道:“阿弥陀佛,这一路叨烦吵扰的,到底有个头儿啦!谢相公回去便回去,可没人拦你!”

一句话未了,谢楷已恨得跳起身来,指着他额头笑骂道:“小油猴子就爱多嘴!”又转向章回,斜了眼睛道:“常言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只找你算账。”

章回只笑道:“他小孩子家说话,与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教他的。”

谢楷道:“虽不特意教他,这一向的放肆,难道不是你惯出来的?这般没规没据,一会儿等进了你家门,可不要掀了屋顶棚去。”

章回不禁笑道:“哪有这样。我家进宝可乖巧,平日都是稳重的,做事也叫人放心。我看,也独只有你闲得发空,专一爱撩拨他,三不五时就逗出一大串的欺心枉上。”

这里章回一边说,那小书童进宝就在一旁磕头虫似的把头点得直如捣蒜。谢楷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最终不免哈哈笑出声来。只说:“看这点子出息!亏得是跟你,若当年果然我给出了那一半赎身银子,现在黏过来,我怕真游也要游回石头城去。”又问,“话说,你真打算就让这小猴儿顶着‘进宝’这般名号入门?虽喜庆吉利,可与你这书生、书房的怎么想怎么不合。又不是小门小户、做生意跑街坊的,到时府堂书斋里面招呼伺候,口口声声的‘进宝’岂不乐歪了人?”

章回笑道:“那依启庄,改个什么名儿才好?”

谢楷摸出把扇子,随手摇了摇,装模作样片刻才道:“既是书童,我看侍笔、司墨这些就很好。”

章回含笑道:“侍笔、司墨,果然文雅,实在是好。不过,我家原不讲究这些。且招财进宝,向来也是这些口彩最得家里老太太偏爱。今日是头一回带他家去,倒不妨叫他就先用着这个最古早的名字,然后再慢慢改过。”

谢楷听了,也不多话,只点点头。然后就起身出了船舱,看那船头的水姓船家将绳扣套上码头上石柱,用力一拉,便稳稳当当停船靠岸。方搁下舢板,那小书童进宝已经一蹿上岸,先在人群里略张一张,然后就傻了眼,当时回转过身来大声叫:“相公相公,家里是谁来接的?我一个也不认得。可怎么办?”

谢楷一听,顿时喷笑出声来。就连章回、水姓船家与船家娘子、小子也忍不住都笑起来。谢楷更拿了扇子遮住大半个脸,说道:“要命要命,跟着小子同一条船,连少爷我的脸面都要一同丢尽了!这常州城也真稀奇,道面儿不窄,路上看着竟比南京还挤,便夫子庙秦淮河码头也觉得有些不够看,难不成今日有什么庙会集市,又或者是什么如来佛祖、观音大士恰巧庆生?别是这一城的人都挤在了这一片,把相公我这狼狈样儿看了去,等传回南京,可不彻底没脸?”

章回听他越说越是离谱,脸上偏又一本正经,不由啼笑皆非,只说道:“大冷天的,你把个扇子抖得跟抽风似的作甚?罢了罢了,你就当常州一城的人都凑到这眼跟前,来恭迎你谢大公子二十二年来头回到常州的大驾。”

章回自是玩笑,谢楷却不管,笑道:“我知道怀英向来实诚,今儿既这么说,我便这么听了。只是,心里觉得实在惭愧,小生我愧不敢当哇。”尾音拉长,又晃着扇子,竟是一副要开唱似的模样。

章回见状,实在无奈,只得摇头:“谢启庄,你又做什么怪?”拉了他两步下船。然而这谢楷仪态姿容实在上乘,一边假意挣脱,一边盼顾风流。这码头上原本最多走卒贩夫,他两人通身学子文士、公子哥儿打扮,当着岸边一立十分的抢眼;更兼这谢楷原就生得好,此刻含笑展颜,日光下益发显得面若冠玉,莹润生辉,直耀得左近老妪少妇或急急转眼、或低头脸红,就连不少脚夫力士也投注过目光来。章回顿时扶额叹气,无力道:“古人有掷果盈车,谢相公可惜选错了时节,须得再过三四个月才得呢!”

他两个这边正玩闹,这边小书童进宝却醒过神来。原来他先前兴冲冲下船,码头上人太多,又嘈杂,他实在认不出章府里来接的人形容身貌。此刻人都注意谢楷,进宝却见有一男一女目光在这边一停,便急急忙忙走过来,目光眼神都是单冲着章回来,他虽不认得面孔,此刻也猜得出身份,忙跳起来挥手,又大声喊:“章管家的,这边,这边!相公在这里!”

他这一喊,那一男一女脚下也立时加紧。快步到章回谢楷两人面前,不等站稳便一起朝章回行下礼去,口中叫:“七少爷!”“英哥儿!”

章回忙扶了他们起身,叫:“纯老叔,邹婆婆!”一边又向谢楷说明两人身份。原来男的乃是章府的老管事尹纯,女的却是章回父亲章望的**母邹氏。两人忙向谢楷行礼,都尊一声:“谢相公。”

谢楷细看那两人,只见尹纯年纪约在四五十,相貌严正,形容干练,灰袍外头罩一件绿蜀锦素褂。那邹氏却是极普通一身乡下老婆子的打扮,只是从头巾到衣服都干净整齐异常,看容貌年纪有六十开外,然而目光清明,甚见精神。他心中正暗自掂量盘算,就见章回笑盈盈向两人问道:“怎么竟是你两个来接?劳动脚步,可教人担当不起!”

尹纯先欠一个身,这才道:“七少爷回家,是大喜的事。前几日接到了信,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望大爷和大奶奶就尽日地念。算着哥儿是今天到,今个儿老太太一早就叫我过去,让带了车子小厮这里迎接。才路上又遇着邹嬷嬷,也说要一起候着。果然还不过晌,少爷的船就到了。”

章回点头,笑道:“纯叔在路上见着邹婆婆,这么说婆婆也是才从乡下上来的?虽然已经开了春,这里也热闹,到底风口。您老人家风头里站这些时刻,我心里可是真过意不去的。”一边说着一边向邹氏欠下身去。

谢楷见章回行礼,顿时吃了一惊――他却不知道原来这邹氏本是章家老太君的贴身丫鬟,出阁前名唤春香,极得主人青眼,由老太君做主嫁与门下最大田庄的庄头王天郭;后又奶了章回之父章望,身份更加不同,故而阖府上下称呼时都带出她本姓,尊一声“邹嬷嬷”,章回更是以祖母一辈的“婆婆”相称――这边谢楷见章回行礼到位,语声又真诚,心知这老婆婆身份绝不比一般下人,不由细细打量她言行。

这邹氏见章回行礼,忙用手拉住,笑花了一张脸,口里道:“哥儿又在笑话老婆子。都是庄户人家,又不是千金万金小姐,身子骨是本钱呢,哪里就怕了这点子风。”说罢,又将章回上下打量一回,双手合十,直道:“阿弥陀佛,我的哥儿啊,这三年不见,怎么竟大显瘦了?果然是应着了老太爷的话,读书是最辛苦磨人。回去老太太非心疼坏不可,再不肯叫你离家。”一转头,看见不知甚么时候躲到章回身后的小书童进宝,又说:“哥儿在外头,竟只有这么一个小子跟着?可怜见的,这才多点子大孩子,里里外外、前后左右的就能应付得周全?怪道哥儿是这般模样。望大爷也真狠的心,我回去必定要说他的。”

章回闻言抿嘴笑笑,随即便拉出进宝,向尹纯道:“纯叔,这个就是我提的那个孩子,从书楼买下,在南京伺候我笔墨杂事的。”

几人说话时节,那尹纯早已吩咐了一起来的小厮们将章回随身的书箱行李都从船舱里起出,搬上早牵过来的宽敞马车里,又打发了船家,然后才过来这边伺候。听他说话,忙道:“知道。便是那个叫‘进宝’的孩子。果然好乖顺模样。”又问章回:“车马备齐,少爷可上车家去?”

章回颔首,转向谢楷道:“还等什么,谢大相公?莫非还要我伺候你上车不成?”

谢楷哈哈一笑,也不多话,跳上马车。章回也上车坐稳。尹纯吆喝一声,大车便往章府行去不提。

预知后事如何,章回回家情况、谢楷是否同行拜见章家长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上

话说谢楷登上这章府来接的马车,在车中坐下,两眼四转着打量。原来这车外表不甚起眼,内里却十分平整宽阔,座上铺着深枣红缎面的坐垫,厚实微温,先是毛皮的内衬。谢楷探手一摸,眼中显出讶色,连带脸色也变了两变。恰这时章回也登上车来,见他坐了正中,两边不靠,顿时笑道:“你占得位置倒好,可是要我外头坐去?”谢楷这才醒过神,忙向边上挪了一挪,让章回坐。章回坐下后,手轻叩车板,外头尹纯这才吆喝着车子启动。

车辆行进。片刻,章回见谢楷只一味端坐,目光似凝非凝地胶在面前车帘,似有所思的神情,不禁问道:“怎的突然不说话?倒不似平时的谢启庄了。”

谢楷这才回神,先看一看章回,而后长叹一口气,幽幽道:“章怀英,你瞒得我可苦。”

章回吃了一惊,忙问:“这话从何而来?我瞒你什么了?”

谢楷瞪他片刻,说:“眼看都到你家门前,还不肯对我说实话么?你究竟是谁家的出身,什么样的来历?这三年,我都当你是唯一一个好友知己。当日你既说是再寻常不过的读书人家,祖上三代都不曾有人为官入仕,我便这般相信,不论书院里听到旁人议论什么,再不曾有过起疑。可而今,你教我该说什么?”

章回默然片刻,说道:“我也不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家确实向上三代都不曾有人以科举晋身仕宦,而今便是这常州城里最寻常一户读书人家。”

谢楷听他说话,只觉不尽不实,一时摇头反笑,随手往身下一抹,拎起坐垫一角,道:“好个寻常读书人家!寻常读书人家,哪里用的这个?你倒是说说!诶――可别跟我说这是狗皮!”见章回张了张嘴,终究不能出言,谢楷不禁哼一声,冷笑道:“看看,叫问住了不是?毕竟哪里也没有狗身上长狼皮的。这东西比狗皮子暖和,又不像羊羔皮燥热;没土气,轻薄爽利,不招虫虱,对腿脚血脉都好――看着不入眼,不是真讲究的谁家也用不到这个来。你说,我可有哪一桩说了有半点错?”

章回忙笑道:“不错,不错,果然启庄是世家公子,最讲究不过,自然辨认得出皮子材质。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因的我家老太太打小随家里长在山陕,那里最多狼,日常兽皮中属狼皮用得最多,这才把习惯给带了来。你几时见江南人家用这个?更别说是略有过些诗书教化的。光是‘狼’一个字就不免忌讳。我家怎么说都是地道读书人,就往上追十代二十代,也没出过一个不扶笔杆而使得动刀枪的呢。”

谢楷见他辩解得细致,言辞又合理,气势上不免就弱了三分。但随即就抬手敲一敲那车壁板,就听外头章府管事尹纯立刻叫住了车,恭声问:“少爷,有甚么吩咐?”章回看一眼谢楷,见他无话,这才出言道:“无事。只是现在行到哪里?且先往早科坊去。到牌楼处西转,再待我说话。”尹纯应了,这才催车再行。

谢楷歪在座上,冷眼看他一番言语对答动作,这时笑道:“怎的,这不是又一个活生生证据在?一个手令一个动作,就这等应答迅速,连我那府里都不见得做到,什么贫寒小户就能有这样的规矩?莫说家人规矩,就几房家人能不能有还两说。”不等章回答话,谢楷又说:“还有,这么宽敞舒服的车子,配的又是经过训练拉车稳当的好马,你那老人家却不教坐进车里来。甚至就在前面与管事驾驶并坐也不曾,就与进宝那小鬼在车厢后头一点点大的地方缩着。而你这为人处事向来宽宏怜悯的,却没有一句半句多话――要知道就在我家,老资格的嬷嬷奶妈们也常跟年轻辈的主子挤坐一辆车,有时候甚至是她们坐车,我在旁边跟着走路――可见不是疏忽,定是你家自来是这样的规矩无疑。而甚么样人家,能是有这样规矩的?”

章回闻言,不禁摇头苦笑。“果然你个火眼金睛,就看出我做事情的不妥来。都是我年轻无礼,妄自尊大,竟不叫邹婆婆进来一起坐。可见我这是没把书本礼仪学好,反扣着那死板教条的规矩,半点没有真正世家大族风范。”说罢,抬手敲敲车壁板,一边提高声音问:“邹婆婆,你在后头可冷?到车里来挤一挤罢。”

就听那邹嬷嬷朗声道:“谢哥儿的关怀,老婆子身子骨结实,半丝儿不觉着冷,倒是这小娃娃,说话有趣,只不过两句话工夫就打了三个喷嚏。还好我冬天总带着老太太赐下的那个如意壶,给他小半碗热姜汤吃了就不怕了。”

听了这话,谢楷越发用眼睛去斜章回,一边做口型说“如意壶”三个字。待章回又隔着车壁板将两句话吩咐完,这才忙不迭说:“看罢看罢,这可是又抓着一出,看你还怎的耍赖。”

章回无奈,道:“我原本就不曾有赖。几遍与你说的也都是实话,半个假字也没有,只是你不信,我又能奈何?”

谢楷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这眼下也就到你家,既跟到了家,凭你再怎么会装,我眼睛一看不就全知道?――你总不会又推说甚么不是大族、不算世家,房少人多,就一间屋子都腾不出与我这做客人的吧?”

章回顿时愣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启庄想要住到我家?可是认真的?”

谢楷听他话头不对,脸色微恼,道:“甚么认真不认真?我出来得有些匆忙,你也不是不知道。连船上的替换衣服也是你匀出来与我。这会子到了地头,少不得也要一发叨扰,以后自然还找给你。难道同学几年,连这个信用都不成?或者我就去住甚么客栈,也是一种处置。”

章回见他会错意,更带出些真羞恼,慌忙摆手摇头,笑道:“怎么才说两句话倒急起来了?莫误会,莫误会。启庄要来我家住,自然是欢迎之至,哪里还有别的说法不成?只是,你既到了常州,无论如何,也总得先拜见过顾文凌顾伯父,告知了行动去向,才好自在行事,也符合了礼法规矩不是?”

谢楷当即一怔,道:“你是说,顾三舅父。”眼睛看着章回,见他神情极是恳切,一时恼怒全飞,脸上慢慢漾出笑意来。执了章回的手,说道:“瞧我这木鱼脑子――好兄弟,可亏你提醒,平日都只在外祖父家里见到他,竟忘记他早搬到常州来。家里的辈分规矩,就外祖父看得最是严厉,要晓得我到了地方竟不拜见长辈,只怕立即就要母亲请出家法板子来了!你可是救了我一命。”

章回笑道:“哪里有这么严重?启庄也只是一时疏漏罢了。”

谢楷闻言,脸上却显出一层赧色,懊恼道:“可不是疏漏,是真的有口无心,记不住要紧正事的。要不是怀英提醒,几乎便忘了三舅父此刻原就在常州;可我现绞尽了脑汁,也怎么都想不起舅舅住址,这可又怎么才好呢?”

章回立时笑起来,宽慰道:“这有什么?你杂事多,一时记不起来也平常。不过这常州城里,我家里人好赖是能知道的。”说着伸手在车厢壁板上扣两下,叫:“纯叔。”

车外尹纯忙又叫住了车,问:“少爷吩咐?”

章回道:“离早科坊还多少路?”

尹纯回话说:“已经能看到牌坊,再过一顶桥、两百步就到。”

章回应一声,随即转向谢楷,笑道:“顾伯父就住在早科坊,过牌坊西转,巷子头东第四家便是。”一边说,一边支起车厢窗户,抬手指与谢楷看。

谢楷顺他手望去,只见街道青石面光亮平整,旁边一道河水清澈,河上方跨有数座小桥,有木的、有石的、有砖泥砌的,桥两边或竖石栏、或置石锁、或用竹编的篱笆状矮墙相护,桥头桥身又有松藤花树各各点缀,一眼望去,全无一座重样。谢楷不禁叹道:“果然江南水乡――比之南京,这里可更有风味些。”转向章回,道:“既已不远,不妨你我且就在此别过。我一路走去,也领略些这延陵古城、江南春景的好风光。”

章回笑道:“就知道你会爱这一出。且看去。只不要流连景观,又把正事儿忘掉才是。”然后吩咐了停车,与谢楷一同下得车来。两人各自整了衣冠,这才相揖作别。章回又道:“替我拜上顾伯父,说问他的好,今日实在匆忙、不得暇,过几日一定亲往拜见。”

谢楷应了,也说:“待我拜上章先生寿,到生辰正日,谢楷必往府上贺喜行礼。”

章回笑应了,两人就此别过。谢楷自往那早科坊他三舅父顾冲顾文凌府上去。章回也重新登车,又一定拉了邹嬷嬷与自己在车里同坐,这才吩咐尹纯起车驾、转方向,往章府中去了。

第八回下

这边邹嬷嬷因架不住章回反复劝,又见谢楷也走得远了,再有章回说自己若不坐到车里便也要下车来陪着走,到底还是进了车厢内。一坐定,就笑道:“又托了哥儿的福,有老太太这辆车坐。”继而问:“那位谢家相公,可是英哥儿要紧的朋友?看着你两个就好。”

章回笑笑点头,道:“是。书院里几年,受了他不少照顾。”顿一顿又道:“人是极好的人,只嘴上有时轻浮些。婆婆喜欢?”

邹氏笑道:“英哥儿头一回从外头带朋友来家,自然是要喜欢的。”一边说,一边稍眯起眼,似是回想谢楷样貌。片刻才说道:“那谢相公真是好一副整齐模样,叫人看着也顺眼。举止也算有礼,该有的规矩敬重都是有的――单能有这一条,人就不会有什么差。”说到这里,又看一眼章回,忙笑道:“自然同咱们哥儿的稳重比还大不如,但小人儿家能这样的有几个?实在过得去。就带到老太太跟前看,想也是不妨的了。”

章回听她言语,忍不住笑起来:“婆婆这话,可是真不晓得他家是什么人!南京宰相谢家的子弟,在外头若还不算有礼规矩,那也真不知道有谁家的礼仪规矩能入得人眼了。”

邹氏却似全不为这话所动,只说:“就尚书宰相的人家,出来些无赖不肖,形状一样叫人笑话。当年我还在老太太跟前的时候,就尽看过一些。咱们家先头不也出过几个混账东西?可见这人啊,还得看各自的根子,与长在什么地方的关系还真不是最大。”

章回听了道:“嬷嬷这话,若叫祖父听见了,可又该一通辩了。若祖父问,‘橘生淮南则为橘,过江为枳’,嬷嬷家里头现管着田庄,可该怎么说?”

邹氏撇嘴,道:“不过口味有差罢了,仍旧一属。若要问这个,你几时见葡萄藤上结出西瓜儿来?我才不怕与老爷辩的。”说罢,自家先大笑起来。

章回知道邹氏一直跟着自己曾祖母,忠心耿耿、情分深厚,虽是侍婢身份,就祖父几个也视为半个姊妹,故而最是言笑无忌的。于是陪着也笑一回,然后才问:“婆婆平时一贯在庄上纳福,这回怎么上来了?又到码头,可有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问,邹氏顿时精神起来,背也挺得直了,笑道:“自然是有大事――就是为了望大爷的寿辰了。多少年才做一次,再不敢简慢的。前日庄子上已经把才出的新蔬和鸡鸭禽畜一类检点了送到府里,但江口的船却耽搁了点日期。我不放心,过来看一看,也好吓唬吓唬那些老不着靠的小猴子们。所以这一趟是带江鲜上来,倒正好碰上哥儿到家。”

章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就说,记得这类押解活计是已经交给王孝、王顺两位哥哥,早就不肯劳动婆婆和天郭公公的。倘不是这个缘故,单为我一个人,就叫婆婆到码头上候上大半日,我可怎么都不能心安。”

邹氏笑道:“哥儿哪里的话。老婆子又不是旁人,原是一个家门里的。又遇着尹纯,知道哥儿回来,一同码头上迎一回小主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且先头检点鱼鲜,就等也没等上一多会儿。”

章回道:“这两日江上风大。我过镇江的时候,就为着运河涨水、浪头急,雇的船又不算大,所以夜里也没有行船,而在码头避了一夜。”

邹氏道:“便是这样。昨儿初七,恰碰上小潮,哥儿虽是走运河,水路多少有些影响。江口的船也是错了这个时刻,东西才耽搁到的今天,叫老婆子着实紧张了两宿――其他倒不打紧,但倘若误了大爷的寿,可就该打了。”

章回笑道:“所以这一老早的,婆婆就亲自看着他们送来了?”

邹氏道:“可不是?我两个眼睛亲自盯着,一样样检点清楚了才叫用车船装了,分别送过府里去。结果点到一半的时候,尹纯也到了码头,我还当中间又出什么漏子,吓了一跳,却不想是少爷今天到家的大喜事!”

章回笑道:“这倒是真的巧了。”

邹氏道:“哥儿说巧,可真有一桩巧宗儿的――我这趟送江鲜,当中恰有着一样好东西。平时也没有,偏今年已经上来,难得又是望大爷寿辰,正好让我们孝敬。少爷倒猜是什么?”

章回微一怔,问:“什么?”略一思索,随即便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是河豚么?”

邹氏忙笑着点头,道:“哥儿猜得最准,就是河豚鱼。今年河豚上来得早,二月初头就肥极了。我家顺小子占了个巧,一口气捉了头茬,足有三四百尾。家里头老太太,还有望大奶奶都是喜欢这个的,我就叫他全送过来。到了日子孝敬望大爷的寿,岂不又新鲜,又体面?”

章回点头,笑道:“是,老太太还有母亲都爱这个。只做得对路,滋味便是好极了。只不过,寻常到底看着险些。”

邹氏听了,忙笑说:“这个哥儿尽管放心。我早叫顺小子提前请了兴隆园的易师傅,‘春河豚秋螃蟹’,最会弄这个的。还有我家男人,这次也从庄子里跟上来,他本也知道怎么弄,到时候就多凑个下手。当间儿慎重仔细了,再加老婆子几个在前头吃给太太主子们看,总管教开开心心,不会有一点事情的。”

章回点头,方才笑道:“如此,果然周到细致,真难为婆婆费心想着。”又问:“天郭公公身子还好?”

这王天郭乃是章家几处田庄的总庄头,邹氏丈夫。听章回动问,邹氏忙笑道:“他好着呢,骨头可结实。”

章回却皱眉,说:“我看大哥信里,说他抱怨而今腿脚不如前头利索,几次都是让王孝、王顺几位哥哥代着到府里。”

邹氏听了,忙笑说道:“这也是由大哥儿的恩典,顾念他年纪,才免了他来回奔跑。其实叫我说,他那都是懒的,仗着主人家宽厚,平日只管嚷嚷腿脚不好,把事情推给小子们去做。但旧年都亏了望大爷,亲自往田头地里查了灾荒实情,免了一庄子的租,庄上都感激得什么似的。就是再懒的人,也知道要带小孩子上来给望大爷磕头。虽说年头上时候已来过了一次,可今年既逢着望大爷要紧的寿,这时候怎么又好赖在家里?一定要再来拜见的。还要到天宁寺诚心上供,求菩萨保佑望大爷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章回听她说得郑重,忙在车里起身,抱了手虚虚一躬道:“婆婆这样说,就父亲在这儿,也是不敢就认领的。您是家里有资格、上辈分的老人,又是父亲**母,只让我们做小辈的借借您老人家的寿吧!”

邹氏哈哈一笑,忙地扶住他手,道:“好哥儿,你就只管奉承老婆子罢!”一边按了他坐下,一边仍握着他手,笑容慈和,一双眼只在他脸上打量。好半刻,邹氏才点头叹道:“三年不得见,英哥儿这是真瘦了,却也更清俊出挑,竟越发有当年文昭公模样!老太太见了,不知又该怎样的疼你。”

章回听了,低下头并不接话。邹氏也叹两声,陪坐了片刻,放开他手,忽而又笑起来:“对了,我家里头忠小子、敬小子两个,哥儿还没见过吧?这次也跟上来啦,刚押了装河豚的木桶送往府里。他两个是今年新年的时候才头遭儿上来拜见主子家,我还说哥儿在外念书,不得见上一面,实在是可惜。却如今能够得见,也是他两个的大福气呢!”

章回笑道:“之前父亲吩咐,专心在南京读书,不叫落下了功课。有这个缘故,才三年不曾回家,也不曾孝敬长辈,我心里可虚着。这次回来,是父亲的意思,也得了书院里头先生们的允许,少不得在家里待半年、十个月,正该要好好尽一尽心。若还能有婆婆家的几位哥哥帮衬,自然再好不过了。”

邹氏得了他话,立时喜道:“这是哥儿带携他们,这下小子们可能见些世面了。”又说,“哥儿们读书,原是最要紧的事情,也是对长辈们的大孝心,哪有什么心虚的道理。可见哥儿多孝顺,不怪老太太素日的疼。”

章回笑道:“有婆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邹氏拍拍他手,说:“就是。且咱们英哥儿读书又读得好。想当初十四岁入学,转过年来就中了举,把四乡八府都惊动传遍了,真真一点都不输给当年的□□老爷文昭公。要不是前年上京半道病了,能参加会试,这会子准定就是哪里的知府老爷,或者干脆在皇帝老爷子身边伺候着呢!”

章回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忙拦住邹氏:“唉唉,婆婆这话可是偏爱煞了我。哪里就有这样的大出息?且更不敢同高祖比的。就是同曾祖父,十停里的一停也都不及,不过努力用功,不给家里丢脸罢了,婆婆你还夸呢!实在不知道我在书院里每日怎样吃力。”

邹氏当即白他一眼,道:“又胡说,当我不知道,哥儿读书还会真吃力?”笑道:“望大爷还有大奶奶议论我可都听说了,别说举业已经不愁,就哥儿的文章,放眼现在江南一片,也很可以给人看一看。望大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他既说出了这一句,事情就必是准定的。”

章回听她转说父亲言语,不好辩驳,只能低声道:“婆婆你真好耳朵,父亲母亲闲话也在一旁只管听。”但见邹氏故作恼怒地瞪过眼来,忙又笑着说:“是是,请婆婆放心,怀英再大胆不肖,也万不敢违了父亲大人的话。”

邹氏这才点头,笑道:“哥儿这样说话才在理――咱们哥儿本来就是最孝顺的,难道不是么?”一边说笑着,一边眼光瞟一瞟车窗外,见到门墙屋影,说:“哎哟,这闲讲白说的,就到家了呢!”拍拍车壁板,喊:“尹管事的!”听外头应声,就说:“一会儿到府上,你伺候小主子在正门前下车。老婆子就麻烦这几个小子,打后边角门进去,也好往内院拜见太太奶奶们。”

外头尹纯道:“嬷嬷放心,原就是这么安排的。”他说着话,这厢里马车轱辘声也渐慢,继而停止。尹纯从外头撩了门帘,伸了手,对章回道:“七少爷扶着一把,下车当心。”

章回却不即答话,在车上又端坐了两息,这才重整了容色,搭了尹纯手下车。抬眼一看旁边的镂花雕檐照壁,笑道:“可总算到家了。”

尹纯也笑,退了半步,然后再挺身抬头,迎向章回:“是了,少爷。家里都在等着,就请迈步回家吧!”

第九回上

却说这章回到了家门口,望着门前照壁,心里突地不禁浮起许多儿时故事。原来这幅照壁是他出生之年,章家老宅前后一总翻修时新起,高一丈二尺、宽近六丈,花岗岩的须弥座,三层排翅的飞檐,青岩的壁面上三块透雕壁心,中间是万川归海,两侧分别是丹鹤朝阳和蝶戏牡丹。那次老宅翻修添了几处影壁,只门前这一幅最是闳伟壮阔。章回总还记得自己极年幼时,父亲亲带着自己学步,便是手扶着这照壁基座一点点挪动,就跌倒也不许管事尹纯、嬷嬷邹氏等来扶。此刻见着照壁,触起当时情景,顿觉十分感慨。

尹纯见他站住脚,只立着不说话,却也不忙催。安静等了一会儿,章回自己迈步往府里走,尹纯这才忙跟上。进了大门,门厅上早有小厮上来替两人拂了尘,又与章回换一双较轻便的鞋子,这才继续向内行去。尹纯一路当先引导,经门厅、轿厅,穿过前院,一面向章回介绍家里面情况。

只听尹纯道:“少爷不在家几年,老太太、老爷太太等除每日念着厉害些,其他一切都还好。大小事情,由少爷寄与七少爷的家信中都有说明,老奴也不再多嘴舌。近来家里头一桩要紧的大事,就是望大爷的寿辰——老爷、由少爷那头外,老太太又亲自点了二房魁四爷总管料理,都已安排得十分妥当。”

章回点头:“四叔是极其精明能干的,父亲寿辰由他料理,自然周全,再不用操心。”又问,“老太太那边可命人传了话?我这就过去拜见。”

尹纯道:“少爷莫急,这会儿老太太还不在府里。”又细细告诉章回说:“望大爷寿辰,因暗九,特请了天宁寺松淳大师的法事,算定了今日是祈福吉日,又算的法事开始时辰须早,于是昨日二老爷并七爷就奉着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们,都往天宁寺去了,夜里就住在那边待女客的净庵里。待今日上午法事做完,还要行施舍等事,许就在寺里用过了午饭再回来。故而此刻是不在家的。究竟回来时辰,看眼下天光,应是跟着的小子们前后脚就要回来说明了的。”

章回这才知道曾祖母并府中长辈女眷都不在家。心里稍有失望,但嘴上不免说:“都是为了父亲,劳动曾祖母、祖母、叔祖父等脚步,只待从寺里回来,我再与长辈们磕头去。”又问曾祖母吴老太君身前跟的都是谁。

尹纯笑答道:“少爷且放心。老太太跟前,是李蝠和盛保两位管事伺候,都是服侍得老了的,最妥帖不过。前日老太太接到少爷的信,估摸着是今日到家无疑,因我当时就在跟前,就派了我到码头上去接。倒叫老奴得了个巧宗,头一个向少爷行礼,在跟前奉承了。”

两人说话对答间,已经到正院大正房。尹纯替章回挑起门帘,入得堂内,章回抬头,便见堂屋里悬着一块乌银云龙青石地匾,錾三个斗大字“清熙堂”,旁边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赠文昭公章焯”,又有一方“惕厉勤民”印。紫檀雕云龙大案上,设青绿铜鼎,左右置三阳盨、六蟠觥,悬一幅泼墨麒麟玉书大画。两边挂一联:“德为士则朝乾夕惕,文垂世范日就月将”,下面一行小字是“弟河阳郡王穆衠拜手书”。章回先肃容敛身,向堂前默立,三息之后,才随尹纯到东边耳房里。站定后,章回才向他叹道:“三年离家,家中景物依稀不改,却更觉得自己全非昔日了。”

尹纯闻言道:“这是少爷久别还家,才这样感慨。在老奴看来,少爷也长高了,也长大了,眉目里书卷清华气更浓了,举手间文雅风度更自在了——真可谓是今非昔比,玉琢成器了。”

章回不禁大笑,道:“纯叔就这样夸我,我可要飘上天去。”

尹纯却自正经,一板一眼答说:“少爷还飘不上去。一来您原就比旁人生的更多沉稳,二来这三年外头风尘,身上足担了有百十斤。不如待我先伺候过您洗漱,再看能飘不能飘。”说着招呼屋里伺候的丫鬟端过早备着的水盆手巾过来,服侍章回洗漱,一厢里又催小厮快取家常衣服来。章回洗手净面毕,尹纯递上干手巾与他擦过手,然后帮章回换上一件家里穿的轻便夹衣长袍,又亲自帮他束上腰间绦带。

章回换妥衣衫,自家看一眼,笑道:“好歹去了些风尘色,拜见祖父、父亲也不冲撞唐突了。”问尹纯:“大老爷、大爷都在哪里?”

尹纯答道:“大老爷这会子也不在家。今儿初八,县学里每半月例行的诗会,大老爷带着曜三爷和毕六爷一起过去的。府里瞿先生史先生也都同去。四老爷也是一早就过去了学里,还带了那府里的箕五爷并两位少爷、小少爷。家里的事情老爷都托给魁四爷和由大少爷。魁四爷现应在后门角上,王老庄头押送的寿礼一早到来,四爷亲自去门上接了,说话清点,约摸这会子还不能完。”

他一句一事,说得清楚,章回也听得明白,笑道:“可是我侥幸。从祖父、叔祖父到堂叔伯长辈们皆尽有事在外,却免了我到处磕头行礼了。”

尹纯闻言也笑,说:“七少爷这又是说笑的话,您对长辈的孝心敬重,家里谁不知道?偏最喜欢说这些。不过就算爷们儿都在家,先头老太太也发了话,说少爷头天回来,谁也不许吵闹,叫您一定先歇两日,缓过劲儿来,再往各处传话行礼不迟。”

章回笑道:“总是曾祖母又特行偏爱。可也不敢恃宠生娇,违逆了人伦孝道。”又问:“父亲可在家?大哥呢?”

尹纯道:“望大爷在家。只此刻大约不在正厅,也不在书房,多半须得往后花园温室花房寻他。由少爷却是往城西舅老爷家里去——前日往城西李府上送信,舅太爷说这次寿宴一定要过来,把老爷太太都吓了一跳;因此上今天一早,望大爷就打发由少爷过去,好生接了他老人家来。”

章回听到末一句,喜色顿现,忙问道:“舅太公要过来?这可当真?”忽地想起一事,喜色转淡,眉头蹙起,说:“我记得先头大哥书信说,旧年重阳酒宴回去,舅太公就害了一场病,当时大夫就道必得禁了他烟酒热闹。这才刚过去半年,可别是老人家憋不住,就想着破了这个禁制的好。”

尹纯叹道:“果然七少爷立即就想到这个。望大爷也是这么想。但又怕老人家使起脾气来,不是家人能劝得住。老太爷都望九十的人了,又那般脾气,谁敢真违了他的意?”

章回闻言点头,又问:“不过到底怎的就叫舅太公缠上了?大哥哥送信,应当是送到舅公手里,莫非叫老人家撞了个正着不成?”

尹纯无奈道:“听说就是如此。舅老爷接了送去的请帖,正回信,恰巧就被老太爷走进房里撞见了,于是死缠硬逼,定要过来不可。大爷接到那边来信,直道老人家不厚道,最会专一为难外孙——口头说是几年都不曾过府坐坐,也没来看看一家亲戚,但心里面,只怕还惦记大爷手酿的两坛梅子酒是正经。”

尹纯转说章望的言词有趣,章回不免也喷笑出来:“若论叫父亲头痛,舅太公从来都是第一能手。”又问,“不过,听纯叔说话,舅公家几次都是大哥过去。但那边大哥不是向来走得不熟?”说时,已经肃了脸色。

尹纯见问,先看一看章回神色,见他怀疑中带出真正关切,这才笑道:“正是因往日走得不熟,望大爷才特意指使由少爷这一趟。”顿一顿,又说:“由少爷到底是府里的大少爷。这也是望大爷准定把握了的事情。不喜欢外人多话,也不想自家人肚里猜疑。”

章回闻言轻轻点头。他知道自己这哥哥章由,因是族中旁支遗孤过继来承嗣,偏不过三年父母又有了自己这个亲生子,族亲外戚、友邻故旧中凡知道的多有议论;虽族谱上早有父亲明言落墨,行辈序齿,但家中上下,日常少有带出自己与他二人排行,服侍久了的一些老人甚至当面背后都只管连名带字地称呼。章由与章回两个兄弟情分虽深厚,但也免不了受这些外人言语影响,每每就为出身存了一些自卑自贱的疙瘩。好在章望宽厚,时时开导嗣子,使之不至于走了尖酸激愤一路;又如这一次,自有实在言行为他张目。于是道:“父亲行事,正是如此。只盼哥哥能更宽心,越发地英果磊落才好。”

尹纯闻言也笑:“少爷与由少爷向来兄弟同心,必定能如您所愿。”说着,招呼小厮将章回先头随身包袱取来,两个低声说几句,然后才将那只特意包起来的素色布包捧到章回跟前,说:“望大爷果然就在花房,少爷不妨这就过去行礼。”

章回应了,接过包袱。尹纯又说:“回少爷的屋子,一向是收拾好的,昨日又细细打扫过一遍,少爷只管放心。我再跟进宝那孩子说了规矩,就跟邹嬷嬷家的元小子一起在房里伺候,就不叫他到外间了。”

章回笑道:“纯叔亲自与他说规矩?那以后便只叫他孝顺你罢。”顿一顿,又笑道:“这样安排,很好。”

尹纯闻言,笑着略欠一欠身。章回与他再一颔首,随即提了包袱,穿过堂屋,向后院行去。

第九回下

却说这日因着主人们多不在家,章府里显得甚是安静。章回连续经过两重院落,便有明堂、房中洒扫的老家仆看见,跳起奔过来想说话,到得跟前也强忍住了吵嚷,只深深行下礼去。章回见着,心里也既是熨贴,又是欢喜,受了他们的礼,口中再三地温言抚慰几句,老家人们这才心满意足地下去。

不多时,章回已到最后一趟屋,前方便是花园月洞门。章回却停了步,脚下一转,面向侧旁一重半月小门,朝着那跨院里来人笑道:“可是瞿夫子?怀英这厢有礼了。”

原来这门通向的是个**的院落,在章府西北角,总有十馀间房,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乃是称作“诚正书院”的章府族学家塾。这来的瞿夫子年纪在三、四十之间,穿一领簇新的月白儒袍,他名唤瞿一波,原是常州城西南一个清贫秀才,无钱举业,却教导街头巷角人家孩子断文识字,十多年间一文不取;终于被章望听说了名声,四年多前请回家来做了正经西席,而今教授章氏一族中幼儿蒙学,倒也甚得府中上下敬重。

瞿一波正打诚正院走来,听得章回招呼,猛一抬头又正见着真人,顿时笑起来,先遥遥地朝他颔首回了礼,一边忙几步走过来,一边笑说道:“怀英今日回来的?老爷们大喜了。一会儿诗会回来,欢喜之下,怕又要有更多佳作。”

章回知道他说的是县学里例行的诗会,笑道:“却是才到的家,尚未拜见过长辈与塾里几位先生。瞿先生这是从学里诗会上来?你那诗文四六无一不佳,这时间便回来,祖父竟然肯放?”

瞿一波顿时笑起来,说:“怀英真真会取笑人,有你在跟前,我那些东西哪里就能入得了眼了?不过是老爷们提携,拿我充个数,也免得外头总说府里仗着书香大族人多才子多的欺负旁人。”

章回笑笑,眉眼神色里却显出不以为然。瞿一波见状又笑,握了他的手,只说:“玩笑、玩笑。可不敢真有这样的心思。不过这次果然不是老爷们肯放人,是老爷许出了奖赏的物件儿,叫人回来取,又怕不小心拿错弄坏了。我才自告奋勇过来帮看着,也趁这空儿躲了后面两篇诗赋去。”

章回看一眼瞿一波身边跟的褐衣小厮,果然就是日常书房里头伺候祖父章霈章伯源笔墨的,这才笑起来:“别人这样说我或还信,瞿先生这般说,我是万万不信的。”又问:“祖父许了什么好物件儿,这样要紧?又为甚么许下了这等物件儿?”

瞿一波忙告诉道:“难怪怀英不知道,也是才出的事故儿――你可还记得小北门那边、顾塘河同飞云渡相交的地方?那一带俱是河滩,堤防难建,又没个桥,行动来往时一向不便利。却有个皮匠,本姓王,就住在小北门那一带子土墙下,去岁为给儿子娶媳妇,造新房挖地基的时候,竟从三丈深的地下刨出整整一坛子金银元宝来。人都当是奇观福运,这王皮匠却是个老实人,只说身轻福薄,无主的财物必不能密下、安心使在自家,倒是捐出来给大家做个善事才好。于是便报了地保、县官,拿这一坛子金银作资,又有各家捐凑的一些,清了河滩,在飞云渡上修起一座桥来。这新桥恰是昨日才立起来。县官苏老爷定了名,就取王皮匠本名,叫做‘椿庭桥’,请了城里凡有文名的一同过去,要作诗赋铭记呢。这可是难得的一桩好事、大事,今天又正逢着诗会,大家为这个吵闹议论,说定要做出好的。一厢里又说,要做得好的必得有个彩头。结果伯源老世翁当众亲口就许下了那方‘满庭兰桂’的砚,因打发人立时回来取,我便趁空儿也走着一趟。”又笑道,“如今你回来,倒是正好了――老世翁最爱这方砚,虽许出去,必定是肉痛的;怀英速速与我一同过去,县学里一篇好辞赋,就把它得回来,也省了将来几日连连的念。”

章回闻言,忍不住笑道:“祖父许出去,我这做孙子的再帮自家赢回来,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就人家听了也要笑。先生只管故意捉弄我罢!”

瞿一波被他识破,顿时也笑。章回又回味一番这才听来的故事,道:“椿庭桥,虽说便是用的人名,倒也别致风雅。不过王师傅是真善人,翻出地下无主的金子却不藏私,尽数捐出来修了这一座桥,真是惠及乡里,足可流芳的。”

瞿一波含笑点头:“可不是,所以今天诗会才格外的热闹。至于老世翁这方砚,既然是怀英有意利惠他人,只望确有人能与它一个好归属。”说着向章回拱手示意,就往前头章霈书房里去了。章回也笑笑,转了脚步,继续往花园里头温室花房里去。

这后花园正在章府西北角落,园子不大,仅约六亩余,却也一样堆起一座假山,辟一片池塘,依山竖亭,临水建堂,面南的草堂与园西面的两处小居、南边的山亭并东侧的一条游廊,将将环抱水面。山上水边、屋后堂前将各色花木植满,地下则以青石铺成仅一步宽的小径曲折其间。章回自西南角门入园,沿小径绕过假山,便往东南角的花房行去。

到园东南,游廊下一道蔷薇矮墙与月洞门隔开,入眼却是两畦菜地。此刻早春,地里正出苗,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与矮墙平头的篱笆扎得整整齐齐,上面爬了尺半高的绿蔓,章回也不辨品种,但知总不过些扁豆、丝瓜、葫芦、山药。菜地另一头,靠院墙一面搭了两架,则是家里经年的葡萄、银藤,地下的老藤才将将地透出些青绿,隐约的还有些看不出来。架子底下随意的横了两条青石,旁边又有一口井、一座储水的大石海――上面风痕苔迹斑斑驳驳,然而水涛云纹依稀,也不知是哪里未完工的铸件移在了这里。章回目光在上面顿一下,然后转身向与菜畦相对的花房。

章回一眼望去,只见房门虚掩,铜锁搭在一边,便知道父亲章望果然便在里面;掂一下手上东西,便是那个素布的包裹,像想到什么,又笑一笑,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推了门入内。

不想这花房地底下既通了地龙,又是几日来乍暖还寒,花房中炭盆暖炉之类也不曾撤,室内较室外着实的温暖。章回方一踏入,不提防冷暖气流一激,顿时一个喷嚏打出。他一惊,忙伸手去掩,不防又碰到架上花木――早已经惊动屋中,只听一个声音慢悠悠问“什么人”,就见两趟花架后面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

章回见那男子四十来岁,一身石青色长夹袍,头顶儒巾,两臂宽袖扎起,右手上兀自握了把长枝花剪,正是父亲章望,连忙撇了手上包袱,双膝一屈向着便拜,口中道:“父亲大人万安。生辰寿礼,父亲万千之喜。”

章望原以为是房中下人来寻,正诧异其无礼,脸上颇有些不悦,此刻一见竟是章回,顿时转怒作喜,只笑吟吟看他拜跪叩了头,道:“却是回来了,且起来说话。”

章回这才起身,随章望绕过花架,由着他引到屋正中鸡翅木大百灵台边。章望先拣一张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头将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时间,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亲打量。这时听他问,忙答道:“是。儿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书信,当日就禀了黄、程、黎几位先生,安排了书院里事宜,又与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书院里诸位先生处一一辞别后,就与老师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两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带着往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问安,老大人赐下贵重物事,不敢轻易接受,这才又在南京待了几日,抄了一卷《法华经》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过镇江时遇着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赶路,正赶巧了顺风,水路轻快,却是不曾让家中久候,连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父亲母亲担心了。”

章望闻言点头,道:“倒是如此。你书信中原不曾确切说几日到家,想着潮水涨落,也左不过这两天。只是晚回来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担心就不好了。”章回听了,忙应几句,也不过是些自责并感激尊长的话罢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书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看过了,便按你整理拟出的单子着了人一一回礼――做寿的这些事老爷都交给了你四叔父,你母亲和哥哥也帮着一起斟酌裁夺,凡事皆有章程。只不过,我却是要说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罢!那几家的礼,加起来也是几千金、近万金的,你怎么敢两个人一只船便打发上路?倒不在钱数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这般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却是我们失了礼。”

见章望颜色肃厉,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辩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见那些东西虽珍贵,但一来不是寻常人家里面使用,二来寻常人家也见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张旗鼓百般郑重地送来,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记了去。因此只请了伯父家的张教练带了小义哥两个人,连同家书一起送回来。现在回想,果然是太过胆大,以后必不敢再似这般决断鲁莽的。”

章望闻言脸色稍霁,温言道:“知道鲁莽便好。你年轻,也不晓得轻重,若真打谁的眼,岂是你这点小算计就能蒙混得过?好在你伯父家张教练是厉害的,两道上都有名头交情,别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脸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闪失。以后,可莫再要这般聪明才好。”

章回听了,知道自己疏失,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羞惭。章望见他如此,脸上倒不由重现出笑容儿来,挥手叫他起身,又叫身边来坐。章回行了礼,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侧身坐了半边。

等他坐好,章望才温言道:“其实这一件事,你已经开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个人,既还有不放心,就该再问他要上四五个,哪怕七八个来又算什么?他家又不会便短了这几个人手。又是这一等得脸的美差,哪一个会不乐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与我们两家原本最好,他让你安排点人,也是给你权柄、让你施恩。你只点了一个,错并不错,却未免显得生分了。”

章回这才明白过来,惭色道:“总是儿子自作聪明,以为少劳动几个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过,那便好了。”指着旁边炭炉茶壶,说:“才回来,就一番教训,可让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来,算是认错。”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这就行了。你也与你自家倒一杯吃了。这屋里虽暖,你从外面回来,心口还是风吹的凉,热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还有其他的话问。”

欲知章回父子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上

却说章回依章望之命,自家倒茶、吃茶毕,便垂手立在一边静待父亲问话。章望见他恭肃,点一点头,遂问:“南京一切都好?你大姑太太身子安?大伯父并他家里头叔伯兄弟们都好?还有忠献伯府上,可代我们细细行过礼去?”

章回道:“金陵城里一切都好。大姑太太身子安。伯父伯母十分康健,诸位表叔、兄弟均安,职司皆顺。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因寿礼,伯父携了两次往那府上,见到老大人精神劲头都极佳,声气洪亮,饮食也足。问了儿子功课并书院里情形,考较了兵书军令之类内容,都还算满意;又拉儿子与象表弟对弈,我两个合力,才勉强能与之对上一对。老大人与老夫人问这边好,并祝父亲的寿;又说姻亲友好之家,诚该致贺,倒不敢当两度三番郑重的谢。”

章望边听边慢慢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不由地变一变,忖道:“两度三番,回儿不过上门两次,后一次还不是一早有意,我知道了,必定又是他伯父俱了谢仪。”抬头望章回,道:“你伯父与忠献伯翁婿之间亲密,往来得多,或并不以为多礼。论到我们,则到底又隔了一层。虽说你已经抄了经卷,总还是要郑重地谢过他,并补上这一份才好。这事我便交给你,将需要的东西斟酌一份,只单以我的名义封了函速速寄去,万不可失了礼数。”

章回应下,又道:“儿子也想过这一点,先拟了一个,但没请示过父亲,也不敢自专。又怕不妥,或是有哪里未想到。”

章望笑道:“既这样,一时空了拿来我看。”说罢住了口,端了茶杯略抿一抿然后便放到一边,眼睛看着章回。

章回会意,先把茶添满了,双手奉上,随后撩衣曲膝,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口中说道:“儿子不孝,在外三年不曾回转,令长辈、双亲悬心。今日回来,只问家中康健,阖府均安。”

章望将茶杯搁下,也站起来道:“家中一切平安。老太太康健,老爷、太太并上下俱安。只你求学在外,亲长悬心。今日回家,须得尽心承欢,方不枉这一番教导期望。”

说毕,章望亲手扶章回起来,仔仔细细看过一回,才笑起来:“果然是认真学了,形容儿比过去干净老练不少。”顿一顿,再看一看,又笑道:“还有这嘴皮子的利索,说话应对也比从前出趟儿,看着确有一点子架势了。”

章回听父亲称赞,脸上不免两分得色,慌忙低头,道:“儿子惭愧。”

章望早看见他神色,却做不知,只扶了他的肩肃然道:“为父都是真心之语。说到底,我能教些诗文道理,要掩饰你这些天性里头带来的鬼张鬼智,却是再没本事教来的。”一语未毕,先掌不住大笑起来。章回被父亲顽话取笑,心里头又是羞赧,又是亲近,也不禁跟着笑起来。父子两个相对笑了好半晌才歇住。

这边章望收住笑,一手仍扶了章回肩膀,摇头叹道:“笑笑好,我竟有好久不曾这样玩笑。你也不必存心。当初我一力送你去书院,是想着教你多知道些诗书礼仪,可不是要你学着在家里也端些个架子虚礼浮夸、拒人唬人的。如今别处我自不管,在我这里,还和以前一样,该说则说当笑还笑;就遵循礼数,但也不拘了真心真情――咱爷儿俩个,总像向来亲厚的才好。”

章回忙应了,又笑道:“我也不是在父亲面前拘束,只是这一路来见父亲行得端整,半点规矩不缺,怎么都不敢放肆了。”

章望一听,笑骂道:“混账东西,这话是又来赖我!”两人又玩笑一通,只叫章回将回家来所有精神心思都放松下来了才罢。章望这才细细问书院生活,教授的功课,又问同学师长,在南京都曾游览哪些名胜,经历过怎样不寻常之事。

章回一一回答,也问这一年家中故事,邻里短长,会亲交友之类。一时自然说到南京尚书府里生活情景,章回说:“在南京见到林家伯父,这一位往日却似不曾见过,印象里幼时也没有。只是在大伯父家里几日,论说诗文学问,却是受了他许多提点,竟有只言片语就将蔽塞揭去之感。我总觉得家里曾祖、祖父、父亲,又有书院里程、黄、周、钱、黎几位先生都是世间少有的学问了,实在没想到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

章望笑道:“亏你还知道书院里几位先生,不然只说家里,真要打一个坐井观天了。但你林伯父也不是外人,原是咱们家至亲,二姑太太唯一一点骨血。可惜你二姑太太早逝,两家这才走动得不多。但就此不知道,可也糊涂得紧了。”

章回微赧,含糊两句,又道:“在南京时,听大伯父说,他与父亲,还有林伯父,小时候都是在常州、曾祖父跟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读书识字,都是曾祖父亲自给启的蒙。”

章望听了,脸上现出追忆神色,道:“正是如此。我们兄弟三人,都是先老太爷教导的,那时你父亲最是愚钝,两位表兄都诵读如流了,我却还有多少字认得不真。”转眼瞅见章回一脸惊疑不信,不由笑起来,说:“怎的,我难道还有话哄你?是了,我在寻常人里资质或还算不错,但与你黄、林两位伯父比,却是拍马也赶不上的。你大伯父一目十行,过眼成诵;而你林伯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在诗词歌赋一道上的天分,就是七八个我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比得过。”

章回听了,却不服气,说:“但林伯父说起父亲来,也是十分佩服。说您要不是被家里誓言规矩束缚,上得京去,同样是一科鼎甲。”

章望笑道:“你又听人虚夸。那会试岂能是容易的?他就这样聪明才学,上头还有两位呢!我自家知道自家斤两,可不敢随便应了他探花公的赞。”又说,“你不知道,咱们家里,文章或都还不错,但诗词书画,却都是女子更有灵性些。你大姑太太、二姑太太都是如此,故而你黄、林两位伯父在这上头也出色。你看你大伯父家那些表姐妹们,诗词可有一个差的?你林伯父膝下虽只有一女,但他书信里也说过,也是极其聪慧,能文善诗,叫男子们不及。”

章回怔怔道:“章家男子能文,女子善诗?父亲这话可稀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随即又笑问道:“那林家表妹,父亲见过她诗词?比我眉姐姐的如何?”

他说的这章舒眉乃是四房之女,章回的堂姐,却因母亲早亡,被章家老太君抱在跟前教养,又命章望之妻洪氏仔细看顾,十数年来,倒与他夫妻有半女之分。章望听他问,不免就想着两厢比较,但随即眼光一转,正抓着章回嘻嘻而笑,立时醒悟,不禁笑骂道:“混账小子,不服气便直说!你怎知道这三年过去,你姐姐诗文就比不过你?我看是皮痒,非得叫我罚抄十遍《诗三百》才罢!”

章回一听,慌忙讨饶。父子两个又假意呵吓拉扯一番,方才放过这一节去。章望又说:“得了你林伯父教导,也不是白得的。该有的礼数,你后头且与我一一都回到了。他这次盛情,送了好些一等一的东西来,倒叫我这个做表弟的十分不好意思。等忙过了这一阵,少不得要你代我亲自往扬州跑一趟。”章回忙应下了。

一时又说章望寿辰诸事,议论各家贺礼,章望笑道:“不止你林伯父,你大伯父那边、忠献伯府上,还有许多各处,送来的都是一等一上好的。不仅族里、姻亲的各家皆有,更有许多故友世交,甚至有些多年没通过音讯的,也都赶在这半月送了来。东西精致名贵不说,要紧的是从来没见过这般郑重,叫你祖父都生出十足的意外。我只说或是你小孩子家不懂事,一时宣扬了出去也未可知。又有你大伯父那边,门生故旧、人情往来的多,指不定是有人从那里知道了消息,晓得两家的亲密,便当成了大事赶来巴结。只因有许多不曾想到的都要来,正日那一天的筵席和戏班不得不重作安排,照原先加了一倍不止。而你四叔同你哥哥怕还不够呢。”

章回笑道:“父亲的寿辰热闹,这样难道不好?况都是故旧亲朋。那些从前交好的,这几年远着了,原也该寻个机会再亲近,现凑着这桩喜事正是便宜。”

章望点头道:“不错。无论真实里到底为什么,只当做是故旧亲朋寻个机会亲近罢了。想来这些年,我们都立得正、行得端。这会子也不过是该受礼的受礼,该回敬的回敬,余下的只当这一次赚到,平白宽裕了一回便是。”

章回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忍着笑,回道:“父亲说得是。真情如何,各人自知。我们也不失礼,也不越礼,也不多礼,一切遵照平常行动,这样也就是了。”

第十回下

章回答得轻松,这项里章望看他两眼,却收了笑意,叹一声道:“话是这般说,不过将来行事斟酌,却少不得要多费心――这往后多半是你的事,要用心留神才好。”章回遂点头应了,又与章望斟了茶水。

章望接了杯子,润一润喉,继又笑道:“我叫你留心,不过有些东西却不在库房,已经到了家中各处。一则礼单物件,向来总先要老太太、老爷太太过目,拣些心爱的留下,又有些要留着预备别处过礼。二则今次不同以往,各家各府的东西比往年胜过许多,更有不少稀罕难得的,更要先孝敬了才罢。于是挑走了几件,也有当时就摆设上的,到时你在家里转过一圈便知。”

章回听他解释得详细,心下不由微诧。但随即一转念,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张口就问:“听这话,莫不是有父亲心爱的,被老太太、老爷、太太抢了先不成?”

话一出口,章回就知不好,下意识就往旁躲去,却早是被章望拿手花剪长柄在肩膀上敲了一下。然而章望虽打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这皮实小子,专会找打!但也猴精猴怪的――也罢,就告诉你,便是那一座黄花梨木的插屏,老爷一见,就十分欢喜,如今搁在他书房,教我每日少不得走过去多看两眼罢了。”

章回拍手道:“原来是它。确实是极好的珍品,就忠献伯府也数一数二,原是王老大人心头最爱的。只是这次过去,老大人说,听我与大伯父都赞过这插屏,又知道父亲最爱这样玉石天然的纹理,想到世上最难得知音同好,尤其此物是在他四十五岁时长辈赐予,于是叫贺礼中一定加上,赠与父亲,算是一段天注的因缘。”

章望闻言怔了半晌,叹道:“如此,真难得老大人一番心意。也难得你伯父一直都惦念――若非常在心中口中,如何有这般因缘!”抬头看一眼章回,说:“只是你,总又能占到巧宗儿。”

章回笑道:“都是托父亲的福,儿子的运道才佳。只是祖父不厚道,也不问,就径自拿回去自家赏玩。”

章望瞪眼骂道:“小子无礼!”章回却不理,只转身向花架边藤几,拿过先前一路提了来的素布包袱。手上解着布结,口中则一路自顾自说着:“方才在书房遇见翟先生,听说祖父就要失了一方好砚,必定心痛。儿子却交了好运,上月才得了一方,本想与父亲上寿,如今竟拿了去,与祖父换回插屏来如何?”说话间,取出一只黄杨木雕的匣子,推开盖板,露出当中黑漆漆一方砚台来,转手就递给章望。

章望忙伸手接过,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屈指扣一扣,又对着旁边玻璃窗子里透进来阳光耀了几耀,脸上掩不住喜色,笑骂道:“我才说你怎么把各家的寿礼都送回家来,独自己的一份掖着藏着,就到家这大半天工夫,也半点声色儿不动――原来是仗了这个!可见是在外头学得坏了,连自己老子也敢一起耍!”把玩再三,又反复细看了一回,仍舍不得松手,口中却道:“这个,怕也得来不易吧?可别是旁门左道上弄来,我绝不肯收的。”

章回连声道:“儿子岂敢!实是意外得来。书院里程先生他们也都知道,只说合是有缘,才叫得着了。父亲不信,只管书信去问。”

章望这才点头:“看来是有一段故事,只是今日我不耐烦听,以后有空再说。”一面扣着砚不放手,一面又望着他包袱里另一只匣子,问道:“你包里还有什么?既一路拎到这里,想都是给我的?且休藏着,快些拿出来是正经!”

章回忍了笑,果然依言打开。章望一见,顿时瞪大了眼,脸上喜色中讶异竟比方才尤甚。

只见那匣子用乌木造成,长一尺二寸,宽约九寸,内深在七寸有余;匣底铺了羔羊皮,四角与空隙处全用轻软丝绸塞满,装的却是一套完整的虫具――共有一只天圆式养罐、一只海棠式提罐、一只如意盘长结式斗罐、卵形水浅、扇形食板,均是一色的青花,上绘了细细的工笔兰花草虫;紫檀雕的一只芡筒并一只过笼,上头只极细地雕了一转儿兰草叶;湘竹制的一对食钓、一对粪铲,上头刻的花纹是流水白沙;一把黄铜戥秤,尽素的,纹饰一无;最后是一只镂了两对四幅八宝浮云结并绘水落石出纹的牙雕门芯葫芦――真个样样俱备,色|色精致,都整整齐齐排在匣中。

原来章回深知其父,这章望的平生兴趣,与他祖父章霈并其他叔伯不同,金石古玩、花草字画之外,头一等爱的乃是蟋蟀叫蝈之类鸣虫,故而特意寻来这些精致虫具献上。章望一见果然大喜,当即撂下砚台,取了这匣子,将各色虫罐并器具取出鉴看。看一件,赞一件;赞一件,又看一件。一一看毕,颜色愈喜,将虫罐虫具原样收回匣子,就双手捧在怀中,乃令章回熄了炭炉,端了砚,随自己回所居东跨院正房去,口中一径地说:“这等难得物件,必是当密密收藏,随时把玩。”

章回这份礼,原是投其所好,却也不曾料到章望能如此欢喜。但父亲满意,他也极是高兴,依言熄了炉火、闭了花房门窗,笑着跟随他回上房去。

不多时,父子二人已到上房。章望亲自将那虫具匣子收藏起来,这才到房中与章回两个坐下。这时尹纯便过来请示摆饭,原来已到了午饭时辰。章望又问家里其他人行动。尹纯回报说,老太太等一众女眷就在天宁寺院所辖下素斋馆用午饭,饭后便回;章霈等县学里诗会,向来是要近晚时才归的;而府里负责主持寿礼诸事的章魁,却是先吃了饭,此刻又出府置办各色用具去了。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此刻府中并无其他主人,便叫将午饭摆在房中。父子两个换过衣服,打发下人们都出了房去,只留尹纯陪坐。三人也不拘礼,说笑间自在用了饭食。

饭后章回便依先前父子两个所言,又拿了自己早先预备下的礼单,同尹纯一起商议着,重新拟出一份给南京的谢礼单子来。拟好后与章望看过,又添删了三四项,这才工工整整誊抄了两份,一份请章望亲自落款加识,封好了书信;一份交与尹纯,按单子到库房里检点物品,包裹装箱。一一处置毕,章望也乏了,就往旁边自己书房里暖榻上歇昼去了。

这边章回则叫过尹纯,到院东厢自己屋里去坐。两人在屋里坐定,伺候的小子奉过茶,又随意吃了些过口茶点,章回这才肃容正色,细细地问起府中诸事安排来。尹纯倒也尽心,知道章回三年不曾回家,忙把这三年来府中婚丧嫁娶、亲戚往来大事先与他梳理了一遍,又将府中此刻院落居所安排、各处下人仆妇职司一一地告诉他,末了又请章回一起去查看为李家舅老太爷安排下的院落房舍。

章回将尹纯所说与自己所记比对,其变化倒也不算太多,就将它都记在心里。也应了尹纯之请,嘴上自然少不得要说:“纯叔布置,再不能有什么不周到处。”脚下却是由他引着一路往那边院子里去,一边又说些李家舅老太爷的性情喜好,需做的细节安排。

原来这位李家舅老太爷乃是章回祖母李氏的父亲、章望的外祖父,名净,字清胜,少有文名,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曾任翰林掌院、国子监祭酒,如今早已致仕颐养。他为人本极其端方稳重,不想到得老来,却变得如孩童一般,一味的随心任性、异想天开,凡事不肯听人劝言。这次章望生辰,他也不管自己将近九旬高龄,执意要来“贺寿”,李、章两家也无可奈何,只能严阵以待,尽力安排服侍周到。而李净膝下儿女众多,孙辈成群,最喜欢的便是章望这个外孙,连带着章回在他跟前也甚讨欢心,相处时日虽不能算多,性情喜好却是知晓的。因此尹纯尹纯只把此事来问章回,听他的示下。

待检查安排完毕,章回才略松一口气,两人又再转回章回的屋子。路上章回不免问:“大哥哥去接舅太公,到底几时家来?”

尹纯笑道:“七少爷莫急,我再打发小厮去问来。”一面说,一面果然叫人再去李府那边迎接。尹纯又对章回说:“由大少爷出门前吩咐,让把家里这几年宗祠、族学并外头义塾的供奉册子都找出来,说七少爷家来后送到您那边,请少爷得空就翻翻看看。”

章回一听,忙道:“这原是父亲交给大哥哥的,拿来与我看做什么?”

尹纯道:“大少爷总是一番好意,叫送给您,我们便预备了,看什么时候给您送到屋里去好。”顿一顿,又笑道:“就算您不看别的,那几处义塾,都是望大奶奶亲自帮扶的银角铜钿。由大哥儿管得了旁的,这个总不好多插手。前头您不在家,没旁人,必得为大奶奶分忧;而今您家来,这些事情,好歹都该您来操心才是。”

章回听了,没奈何笑道:“我晓得了,回头你叫人送过来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上房院门。刚要进去,便听前头一阵喧哗,小幺儿们纷纷地跑――却是章家的老祖宗,老太君吴氏带着女眷们回府了。

欲知这吴老太君是怎样人物,章回拜见曾祖母情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上

听到众人皆传“老太太回府”,章回立时喜动颜色。尹纯见状忙笑辞了,口中说:“老奴这便赶去门上伺候。少爷不妨换身衣服,再去澄辉堂不迟。”章回会意,果然去换了衣服,这才往吴太君住的上院澄晖堂赶去。

那澄晖堂正在二门内,却是个**的大院落,内外格局甚是开阔。章回行至院门口,只见门外七八顶小轿并四五辆车驾一溜儿歇在墙根下,一群褐衣小厮垂手伺立,个个神情恭肃,一声儿不发,就知道阖府女眷都已随吴太君到了澄晖堂。

章回遂进院门,经过穿堂,顿时看见天井里早立了众多媳妇婆子,又有四个一色水红袄裙的丫鬟伺候在正中间大屋上房的台阶上。见章回进来,众人脸上一齐现出喜容,都笑道:“英哥儿家来了!可算念着了七少爷了!”

话说这“英哥儿”原是章回在家里时的小名儿,然而除去章望夫妇,只吴太君身边之人叫得最多。章回听见,立刻笑起来。这边众人一时也纷纷围上来,忙着请安的、问好的、看的、笑的,又有几个一面笑一面赶进屋通报的。吵嚷热闹间,早有两个丫鬟一里一外打起了帘子。章回眼睛瞥见,脚底下顿时加快两步,入到正房。

才进门,就看见两个人扶着中间一位老太太起身——便是吴太君了。这吴太君虽年逾八旬,头发却多乌黑,只小半灰白;眼神儿也好,一抬头,正望见章回,立时笑起来,一挥手斥开了人,也不用拐棍儿,就向他直走过来。章回慌地奔上前,双膝一弯,早跪在吴太君跟前,整个身地投到她怀里。吴太君一把搂住他头肩,脸上一面笑,一面已喜不住地眼泪滚下来,口中只反反复复念一个“好”字。这边章回也落下泪来。

见两人只管搂着又笑又哭,两旁忙上来劝,都说:“哥儿家来是大喜事,怎么倒哭起来!”一起慢慢地将两人劝开,又有媳妇子取了垫子铺在地下,让章回重新拜见曾祖母。才行礼毕,吴太君早一把拉了他起来,让紧挨着坐在身边,又牢牢攥住了手,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一回,方才抹了泪笑道:“好赖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去,给你太太、奶奶们行礼。”

彼时屋中尽是女眷,都按辈份齿序侍立在两边。除最末三四位年纪尚轻的,都笑吟吟看着章回并吴太君。章回听了吩咐,连忙起身,先向祖母李氏撩衣下拜,重重磕了头,然后依序拜了两位叔祖章霂、章霑的妻室陈氏、恽氏,再有三婶母章曜妻周氏、四婶母章魁妻尹氏、五婶母章轸妻张氏、六婶母章毕妻季氏、七婶母章斗妻王氏,一一拜见毕,到最后才是自己母亲,章望之妻洪氏。洪氏眼圈早已尽红,容色却镇定,受过他一礼便笑着搀起来,口中说:“快起来。也见过你诸位嫂子。”

章回应了,又握着母亲手留恋了片刻,方才转向洪氏下手、自己平辈们站的次序位置——也不过三四位,都做年轻媳妇打扮,衣裙仿佛,只钗饰稍有差异。章回不敢多瞧,侧了身,抬眼只略瞥一瞥,见除了一位崔氏年最长,乃是四房章轸的长子、堂兄章宪之妻,其余皆尽眼生,心里知道是自己在南京读书时进得家门的堂房嫂子,其成婚尚不足三年,彼此也从未拜见过。于是再不斜视,上前一步,向着堂嫂崔氏行下礼去。

这崔氏听到洪氏说话,早已笑盈盈向着章回。两人见礼毕,崔氏便带他与弟妇们一一认识,旁边年长的媳妇仆妇也忙与他年轻人提点礼数规矩,又有机灵的去取了备好的见面例份来。章回先头已经问了尹纯家中大小事,心中多已有数,一边问候行礼,一边将人物身份面孔默默记忆对应。

却说吴太君坐在上头看着他年轻后生辈儿相互见礼,心中喜悦,就向左手边最近处长媳、大太太李氏道:“难得家里聚得这样齐全,你看这一圈儿拜,磕头打躬,弄得跟鸡啄米似的,真真比过年还忙——却又没红包压祟,倒像是叫他吃了亏。”

李氏笑道:“老太太说的果然像。只是他小孩子家,到家来原该这样行礼。”

李氏话音方落,旁边二太太陈氏已经叫起来:“哎哟哟,我们这才受一个头,老太太就心疼起来,要替哥儿觉着吃亏了!亏得我有预料,知道不能白受了英哥儿的头。想那家里过年的荷包元宝锭子锞子都富余,转头就给哥儿补上这一份子赏钱——老太太说,这样他可吃亏不吃亏了?”一厢说,一厢自己掩着嘴吃吃地笑。

吴太君听了,用力啐一口,笑骂:“就你伶俐,又会讨好,又敢覥着脸往外说,拿年节下剩的东西赏人!还是赏英哥儿!这般混账,看我不老大拐棍打你!”

陈氏忙连说不敢,又一迭声辩道:“是我错了!不过英哥儿今日到家,老太太高兴,我们也跟着欢喜。受了孩子磕头给不给还礼的,总都是玩笑凑趣,得个机会大家正好再大顽大笑、热闹一场。难道老太太还当真替重孙子惦念这些个不成?眼皮子再没这样浅的的。”

吴太君这才点头,说:“这话还算你在理。”假意笑道,“那你这顿拐棍儿,我姑且就先记下了?”

陈氏笑道:“但凡能讨老太太高兴,就真打媳妇一顿也无妨。只是这事儿原也不着急,老太太改日得了闲再教训,我也欢喜。而现下顶顶要紧的,倒是英哥儿这头——咱们出门两天,却不知英哥儿今日究竟是几时到的家?又是在外三年,才刚到了家,屋里屋外的是不是安稳?东西、下人是不是都合用?我想着,英哥儿房里的那些,原有多少都是早几日老太太反复吩咐、添减过几次的,大嫂子和望儿媳妇必定不肯再多动多问。然而这到底怎样,却还是要代英哥儿问一声的才好。”

她这一番说,吴太君闻言果然合了意,忙向陈氏笑道:“果然你心细,想得周到。”遂向章回招手,说:“英哥儿过来!你二太太问你,来家里可安稳,东西下人可合用?还有什么要的,吃的玩的用的,屋里头可都周到?快快的回明了,好叫放心;若短了什么,也好叫你大奶奶快快地去取。”

这边章回与众人见过礼后,便站到了母亲洪氏身近处。听到吴太君叫,忙走到陈氏面前,长长的一个揖下去,口中说道:“劳烦二太太仔细,家里万事俱妥,再无不惯的。”

陈氏赶忙将他拉起来,又笑着上下看一回,然后捉了手直接送到吴太君身边,道:“老太太日思夜念,今朝儿总算是把哥儿盼回来了,媳妇可不敢跟老太太抢人,还是给老太太送回来,也讨一个好吧。”

吴太君笑得眉眼俱弯,先一把攥了章回手,这才对陈氏道:“算你识相,这就把他送回来。不然,拐棍头儿直接勾回来罢!”嘴里说着,眼睛就去看身边专为挑帘子、拿拐杖的大丫鬟腊梅。不想这腊梅原就是在身前得力的,她话还不曾说完,就已经抿嘴笑着将那寿星拐倒转了递来。吴太君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一时众人也都跟着笑:正是一家和乐,满堂春风。

吴太君这才问章回几时回家,路上安好等事。祖孙说笑了几句,这边有李氏就上前来,说道:“为着天宁寺法事,老太太已劳动了两日。再有,虽说回儿家来是大喜,到底才刚踏着门,也不免劳累风尘,倒先叫好生歇息一刻的好。我们也好专心伺候老太太。”

吴太君听见说,先点一点头,才笑道:“诶呀,是我欢喜得糊涂了。你说的正是——跟着我混闹了两日,又要这样那样、里里外外照应,想来你们也俱都累疲了。”握了章回手,转向二太太陈氏、四太太恽氏笑道:“你们两个也不提醒!都有子有孙的人,哪里比得从前年轻强健,就一味儿地讨好强撑!这可不是实实地让家里人说我眼里就只有重孙子,一刻想不到旁人的?倒又要给英哥儿招骂啦。”

陈氏、恽氏忙说不敢。陈氏更笑道:“谁讨好强撑了?我就喜欢英哥儿,见着他,身上都轻快,哪里还知道乏?倒是大嫂子说的对,老太太是该更衣歇息,蓄了精神,一会儿晚上才好看着英哥儿多吃两杯酒、两口菜呀。”

吴太君呵呵而笑:“你就是这样有的说。行了,跟我了两日,都辛苦了。你们带了孩子们家去换衣服。老四媳妇晚饭也在家用吧,不必再过来支应我。”——这章霑其实是家里这一辈中第三子,然而因二姐章露幼时充作男儿教养,以章家男子论序行三,章霑便成了老四,阖府上下也都称“四房”。如今家族人口众多,祖宅这边是长房、二房奉着吴太君居住,四房则是在城中不远另置了房产;因止七八百步距离,四房男女每日还是过到祖宅这边请安问省,规矩一如家中。听吴太君发话,章霑之妻恽氏忙带了儿媳张氏、孙媳崔氏上前行礼拜谢,然后才慢慢告退出去。

一旁陈氏却站着不动,等四房俱都告退出去后才上前向吴太君道:“今日老爷们学里有事,也没几个人在家。英哥儿才刚回来,想是不曾各处拜见。好在内亲内眷这头,老祖宗统带了回来,一时都在,倒能见得齐全。而今老太太打发我们家里头换衣服,我想,不如趁这会子工夫,竟让英哥儿先跟了我到东府里去。一则我家二爷脾性,最不耐烦作诗作文,多半早归;二则,也让英哥儿见一见他兄弟姊妹;三则,方才老祖宗说今儿人凑得齐全,正适合到处磕头见礼,就让哥儿随我到二房,一发把这拜见的礼数干脆行全了——老太太觉着如何?”

一番话未完,吴太君早笑起来:“如此却也便宜。”转向章回,说:“英哥儿,你就随了你二太太去。等一会儿见完了,再回来我这里。”

章回应了。陈氏便带了两个儿媳尹氏、王氏与吴太君告辞,携了章回往二房所在的东府去了。这边吴太君自有长媳李氏、长孙媳洪氏伺候更衣盥漱等事不提。

第十一回中

却说章回随二叔祖母陈氏出了澄晖堂,一行人登车转向东府。原来这章家大宅,原只有澄晖堂并长房所居的一趟七进,后因家族滋衍、丁口渐多,便圈买了府宅东边一块基地,比照屋宇原有格局,映影重样儿地又再建出一趟,称作“东府”,现由章家二房即章霂一家居住。虽说两边各自有偏房角门,真正出入迎送的大门只西府的一个,东西府中间儿也只隔一条车道备弄,故而不论家里族外,无论嘴上怎样称呼,心里却都知道两府一家一姓、并不可分的。

这厢章回跟着陈氏,先到东府的上房。果然章霂已经自外面回来。章回忙拜见二叔祖。章霂听他从母亲吴太君处来,先起身问了母亲安好,这才笑吟吟问章回南京亲戚情形、金陵城里近来的事故人情。听到章回说起在黄幸家里见到林如海,章霂点头道:“我说呢!前几日连书信带礼物送了一大船来。说是贺你父亲的生辰,却是家里一个不落地都有一份心意。就往年年节也没这样郑重。惹得老太太也喜也叹,又想起林姑太太生前,哭哭笑笑闹了好半天,还嚷着说一定是有什么不好,才突然做出这等异常举动,非得让命人立即到扬州问个明白。总算第二日你的信就到了,说了他在南京,身上虽有些病症,却有幸大爷盯着给延医用药并静养。老太太这才暂时放了心,但还是说等你父亲这生日做完,家里稍稍能腾出手来,就立刻打发人往南京或扬州去实实在在地探望一回才好。”又问:“你林伯父到底是个什么病症?现在身子如何?你回来时,他身上可有安好些?”

章回答道:“侄孙医理上不大通,不知道究竟细节。只是听会诊的巢大夫、马大夫几人都说,林伯父是常年操劳,又屡经离丧,忧烦悲郁煎心,再加平日不重保养,终于致使损伤了根本。于是药方都以温补为主,培元养气,但头一条的还是平日里的宽心保养。”

章霂听了,叹道:“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他做到巡盐御史,这盐政最是千头万绪、关系要紧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叫怎么宽心保养得起来!幸哥儿能押着他休养这十天半月,难道能押着他休养三年五载不成?真叫人忧心。”想一想,对章回道:“这个事情你帮我记下,等这一阵忙过,叫上你父亲几个一起商议下,看让谁到扬州去走一遭。”章回应了。

章霂又怃然片刻,才重整颜色,开始问起黄府里其他人,然后又问到明阳书院里诸讲师教习,谈到几人学问精进,不由兴头一发上来,穷究极析——正说的得劲时,一旁陈氏终于笑着过来止住,道:“英哥儿才回来,老爷也不论孩子辛苦,便凶神恶煞地审问上了!这少说也有一顿饭工夫,话音儿也没停,茶水也不叫孩子喝一口,哪有这样为人长的?老爷实在想审,也得容他先喘口气、定定神。再者,您难道忘了还有西府那边大老爷,这是亲祖孙,必定也是要审的。英哥儿这会子被老爷给审累了,一会儿晚上到那边接不上力可怎么办?”

听她说得诙谐,章霂不由大笑出声。章回也忍不住地嘴唇乱扭。陈氏见他两个都笑了,先各自给了一碗茶,然后才笑着慢慢说道:“我好容易从老太太那边带了英哥儿过来,原只为家里人先相互拜见、行个礼儿,可不是特地带了来让老爷审的,也不是要劳累哥儿。才刚我听说魁儿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办完,从西府里回来家里。不如这会儿就让英哥儿去给他四叔见个礼,也好顺便知道些他老子生辰寿礼的事——下面几日少不得也要他这当儿子的出些子力。老爷若还有学问上事情要同哥儿讨论,反正哥儿已经家来,又不会跑哪儿去,什么时候再问不行?”

章霂笑道:“好好好,你说的最有理,都是我心太急。也是,反正我这里要紧事情都说完了,就听你叔祖母的,这会子去见你四叔罢。只一条别听她的——你老子生辰的事情,老太太跟大老爷交给的你四叔,就是他的劳动。他也原该与他大哥多出些力。你小孩子才到家,正是累极休息的时候,可别跟着各处劳动。真要有事,家里那么多兄弟,随便叫一个代你去做就是。”

章回忙笑道:“都是二老爷偏疼。但侄孙怎么敢忘一个孝字。只要是该我做的,万万不能躲懒的。”

章霂哈哈一笑,说:“我也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老太太头一个就不会准你劳累。”随即转向陈氏,问:“魁儿他们都在家了?”

二太太陈氏笑道:“才刚家来的。这会子想是在换衣服。”

章霂道:“那就让英哥儿去他那里罢。跟他说,也不必过来这边。晚上舅舅、舅太爷都要来,到时候一同西府里去就是。”

陈氏应了,打发人先往章魁那边传口信,说章霂叫他不必过来上房拜见,等着章回过去;再又叫了外间厅上伺候的章魁媳妇尹氏过来,把章回交给她,命带了去拜见四堂叔,千万要好生照应。尹氏忙应了婆母,领着章回往自家屋里去。

这边章霂看陈氏行动,只自顾吃着茶,并不多话。见尹氏与章回一起离了上房,才看着陈氏笑道:“又不是外头亲戚家孩子,就算外面念了三年书,家里面还能有不熟知、不熟晓的?也值得你这般小心,一句句地吩咐。又专门叫魁儿媳妇带了他去。”

陈氏道:“英哥儿当然不是外人。但老爷也说他这几年在外头读书,并不在家里。偏这几年家里添丁进口不老少,里面外头,换职司的、填空位的,新进来的人实在多。他今日才回来,不认得人、冲撞了事小,若是别人不认得、冲撞了他,便头一个要惹老太太不高兴。所以还是事先照应周全了才好。魁儿媳妇向来最稳妥,跟他大哥、大嫂又亲近,有她一旁照看着,我也能够放心。”章霂听她说了,这才不再多言。

却说章回随婶母尹氏去拜见四堂叔章魁,也与在章霂面前一般的说了一番南京各人安好、书院里头大致情形,然后便倒身下拜,为章魁主持父亲寿辰礼仪诸事拜谢辛苦。章魁忙拉他起来,就让坐在下手,与他细讲寿辰当日的安排。叔侄两个才说了不多时,便有府上各处执事的听说章魁回来,一齐赶来问寿辰礼数、席面戏班安排等事。章回见他事多,忙借机告退出来。这边尹氏过来,带他到内院。只见房中早已有数人相候,却是尹氏使人请了二房的姑娘小爷们一齐到上房,令他姊妹兄弟团圆相见。

章回在外求学,连头搭尾已有四年,为着章望吩咐,便新年也不曾回家。此刻乍一相见,不免生疏,有几个小的已全不能认。幸而堂兄弟中有年纪较长的堂兄章偃、堂弟章僚辨出音容,姊妹中居长的章偃胞妹舒慧也还相熟,三人便为弟妹引见相认。

这章偃与章回同年,大了他七八个月,章僚则小他一岁,相差也是七八个月。三人年纪其实仿佛,他两个却只在家里读书,不说多少出门经历,就连常州城以外地界也一步都未曾踏过。于是此刻只管一左一右夹住章回,从头到尾问个不休,言谈形容间大有羡色,年纪小的章僚更直言转天就要求了祖父并吴太君也往南京书院里读书去。又有一旁舒慧等姊妹,虽都是女孩儿,但章家向来要求女子一样读书,寻常也不禁女子出门交游,听闻见识也都不少,此刻听他兄弟三个说话,也不时就有人插上几句。章回听了,一一耐心作答,顿时将那初见的生分去了不少。再加上不一会儿府里大管事尹纯又命人将章回先头在南京、镇江时买的那些泥人、草虫之类各色玩物儿送过一篮子来。虽是市井之物,却都新鲜别致,又是当初仔细选了做工精细的,就连尹氏、屋里年长的嬷嬷媳妇等在旁看了,也不禁都夸一句好。章回亲自拿了,一样一样散与幼弟幼妹,顿时越发叫紧紧围住,闹哄哄地说笑个不停。

正热闹间,陈氏跟前的丫头白薇过来说:“二太太请七少爷一同回澄晖堂。叫四奶奶看着姑娘们换过衣裳后带了一起过去。”尹氏忙答应了,一边命女孩儿们各自回去梳洗妆扮,一边亲自带了章回到正房。待陈氏与章回动身,方才又回去,带领一班女孩儿自往澄晖堂去不提。

第十一回下

却说章回随陈氏坐了车,一起到澄晖堂。此刻澄晖堂里女眷都换过了家常衣裳,吴太君歪在榻上,拉着洪氏坐在她近前杌子上。旁边椅上坐了李氏,章曜妻周氏、章毕妻季氏立在她身后,周围丫鬟们捧了花生瓜果的盏碟――娘们儿几个正在一处说笑取乐。一时见陈氏与章回两个进来,洪氏连忙起身,与妯娌周氏、季氏一同相迎。章回只一瞥,就见那原先伺候着的重孙平辈媳妇们都不在屋里,就知道父亲已经前一步来过向吴太君请安,故而嫂子们都避了开去。于是先向曾祖母吴太君行过礼,又见过祖母、母亲并两位婶母,这才顺着吴太君的招手坐到身前。陈氏也笑嘻嘻在长嫂李氏下手坐了。

这边吴太君问章回:“东府那边都见过了?”见章回点头,又笑道:“小兄弟姊妹怕都要认不识了。”

章回忙笑着一一答过。吴太君听了,这才满意点头,道:“偃哥儿向来懂事,帮着他老子教得兄弟们倒好。慧丫头也是个伶俐的。你们小时候常在一处玩儿,大了也当一般亲近才好。”看着陈氏,笑道:“总还是你二太太想得周到,这会子趁着都齐全,让先拜见一遍,不至闹出一家人都不认得一家人的笑话来,在你老爷们面前就不好了。”于是向一旁孙媳周氏、季氏道:“这边府里头,英哥儿家来,丫头们也都还没见过,去叫她们过来罢――大的小的都来。”周氏、季氏忙躬身应了,亲自出屋去吩咐。

吴太君这才满意,回过头来拉了章回的手笑说道:“你六叔家的小妹妹,你当年离家时还不会叫人,如今连《千家诗》都开始念了。一会儿叫来热闹热闹,也让你这作哥哥的见了警醒。”

章回略一回想,就知道说的是六叔章毕的幼女,名叫舒敏,笑道:“敏妹妹才几岁,就能念这个,看来我章家门上又要出一位女诗人了。必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六叔六婶教的好。”

吴太君道:“我能教什么?又不是男人家读书识礼,更能如你这般到处地求学游历,自家还动不动就念出白字来,哪里就读得了诗?只是听得懂的说一两句,听不懂的就当听不见罢!”说着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一起笑。

章回道:“老太太年高识广,知道的典故世情最多,随便凑两句话也是一篇好诗文。”

吴太君忙拍着他手,说:“你又来夸!夸得没边,可叫你这些读书孩子往哪厢里站去?”握着章回手,拉了他仔细看,一时脸上慈爱之色尽现,口中只说:“方才匆忙,这会子认真看,一张脸儿瘦下去小一半多,外头读书竟这等样辛苦?可心疼死人!”

章回忙道:“哪里就辛苦,不过是这两日路途上歇得不稳,就在老太太跟前显了形了,都是素日里太过娇惯的缘故。再说,读书明理是儿孙们的本分,就再辛苦也是应当。”

吴太君道:“你在外头,怎的就娇惯得了自己个儿?这话才是真哄我呢。哼,我就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苦的难的一径儿闷在自家肚里,跟我说话就舌头尖子上抹蜜,只叫听着高兴就罢了。”说着佯怒转头,不想一旁丫鬟刚送上了茶与点心,洪氏正接了亲手端过来,吴太君眼一觌,见碟子里正是点了芝麻、核桃的云片糕,顿时又捉着话头,指了点心向章回道:“看看,看看!这个可不就是你从南京带的?果然叫我说着了,舌头尖子上最能抹蜜――不然,怎么特地的挑这个送来呢?”

屋里众人听了,一时都笑个不住。章回也笑,站起身来从母亲洪氏手里接过点心碟子,安在榻前一张四方平安福禄连绵的小几上,又从丫鬟手上取过一只小瓷碟,用银簪小心地挑了两片糕盛了,这才双手捧了碟子递与吴太君,一面口中却说:“旁的话,重孙儿再不敢辩。但若是说这个,老祖宗却冤枉了我。”

吴太君闻言挑眉,也不接他碟子,只问:“怎的冤枉了你?倒说来我听。”

章回笑吟吟道:“这糕固是重孙从南京带来,却不是别处买的,原是南京大姑太太专门请人做了,大伯父又郑郑重重命重孙儿捎回来孝敬老太太的。大姑太太和大伯父说老太太平日就爱吃这些软和的点心,这个又是特制的,并不过分甜,正对老太太向来脾胃。今次正好重孙从南京家来,于是连夜赶着新作出十几斤来,都叫我献上老太太,连父亲生辰都不堪分上一份呢,我又哪里敢偷嘴的?也只有现在老太太跟前,我才能捞着些光,捡些星子沫儿,别说舌尖上留痕迹,连抹嘴皮子都还不够使的呢!”说着,从旁就拈起一片糕来抹嘴。

吴太君听章回说到长女、外孙亲自做了糕点孝敬,脸上一点佯怒早是消尽,再见他拿糕抹嘴动作,更笑得一颤一颤,直顿着足,指着章回向李氏、陈氏道:“好个猴儿,你们还不快替我拿了这皮猴崽子!只一句话说不对,他便要造反了!”

李氏听了,忙起身拉过章回道:“回儿,你安稳些吧!”又连声叫丫鬟取了水盆手巾帕子与他擦手抹嘴。一旁陈氏却笑道:“这次确是老太太冤枉了英哥儿,怎怨得哥儿说?这糕虽小,却是大姑奶奶、幸大爷和英哥儿三个人的孝心,老太太吃在嘴里,甜到心里,又只管叫我们拿了哥儿来做什么?”说着故意撇撇嘴,做出不屑神情来。众人见了,又是一通笑。

吴太君也笑,道:“我原是说着顺嘴,就被英哥儿玩笑,现连你也玩笑起我来了!真是教我怕了你们。且不闹了,大家都一起来吃糕罢。”

吴太君发了话,左右丫鬟们忙奉上单用的小碟。恰此时周氏、季氏领了五六位姑娘进来,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二三岁,都是长房里头、章回一辈的堂姊妹――也有还记得堂兄的,也有全不认得章回的;都先给曾祖母行过礼,吴太君才命周氏带着她们同章回见礼。正一一见礼时,又有二房东府里的姑娘们,由尹氏领着过来拜见。吴太君见满堂重孙女儿,正似群芳满园,心里越发欢喜,直叫各人自在坐了,都随自己一齐用点心。

众人听了点心来历,先谢了吴太君赏,然后才在丫鬟服侍下各吃两小片糕,再吃一杯茶。待吃茶毕,碟盏俱撤下,女孩儿们一起起身行礼,由最长的舒慧领着,一同退到后头内室。

这边章回又服侍吴太君用帕子擦一回手,然后才坐下。吴太君想着吃的糕味道果然上佳,看着章回,越发的欢喜,遂笑道:“果然是你们几个孝心,倒叫我说不着你这猴儿。只是回小子也不老实,既然是你大姑太太和大伯父特地做了捎来,怎么不一早说明了奉上,就让他们这样悄没声儿地端来?再有,你大姑太太和大伯父在南京城里怎样,亲家们可都安好,也一个字儿不提,又是什么规矩道理?”

章回笑道:“早知道家来就是如此,只恨不能把人一趟儿聚集齐了,什么话都只一遍说完才爽快。老太太这一问,父亲那边、二叔祖那边、再有四叔那边都已经问过,眼下再加上老太太这一回,竟该是第四遍了。偏又不是旁的事情,不能删减章节,又不能缩略词句,非得答全说尽了,到底是要结结实实再禀告一遍的才好。”

众人听他这一番话,又是忍不住地发笑。陈氏更是大笑起来,说:“先头他在家时老爷们总说甚么‘少年老成’,言语举止都最稳重,我看啊,他们实是一个个都没瞧见这小子在老太太跟前的形状儿。但这样也好,虽然出去三年,英哥儿还是咱家的英哥儿,就是老太太跟前没正形的小重孙子!”

吴太君笑道:“你又凑来说这话,我算找着了,回小子这么顽,都是你给纵的!”

陈氏道:“这么一个乖孙儿,哪个做祖母长辈的不肯纵着呢?只是老太太一味儿说我,倒又不想听哥儿讲大姑太太那头的事情了不成?”

吴太君忙道:“还不是你招惹我说话?英哥儿莫理她,你且说来。”

章回应了,这才行了礼说道:“禀老太太,南京大姑太太安,大伯父与大伯母安,大姑太太家诸位叔伯均安。亲家忠献伯府上王老将军安、老夫人安,府里大小上下均安。大姑太太、大伯父大伯母与大姑太太阖府,王老将军、夫人并将军府上下,都问老太太的安,并问这边老爷太太们的好。”

章回这边说,屋里众人从李氏起,至一众丫鬟、嬷嬷、媳妇子,听到这一串安啊好的都禁不住地笑起来。独吴太君仍正强自正色,听他一本正经说话。然而章回说完,抬起头来,眼光与她一触,吴太君到底绷不住,哈哈一声笑出来,伸过手一把搂了他头颈,道:“好猴儿、彪蛋头!就你一张嘴最能说!这般能说,却也要当心,你爷爷屋里面风大,一会儿跟他禀第五遍的时候,千万仔细,闪了你小人家的舌头!”

这一句话音未完,便有丫头上来回话道:“老太太,老爷们家来了。”吴太君闻言一怔,随即喜得直推章回道:“看罢,我说怎样?快去快去,说第五遍去!”一边叫过自己又一个大丫鬟石榴,吩咐说:“石榴,你与少爷一起去见过老爷。说我的话,我们娘儿们都好,就是日间乏了,要早些吃晚饭歇息。叫他也不用再进来请安,其他爷们儿也都不必拘礼。让英哥儿给长辈们行过礼就还回来我这里伺候。”那石榴应了。章回行了礼,便同了她一齐往前院去。

第十二回上

却说章回与石榴出了澄晖堂,才入到前院,行至穿堂,迎面便望见对过里一队人来:当先一名老者头顶云巾,身上深蓝绸缎绣团寿字的氅衣,行步矫健,颌下一把长须自在拂动,面上如带着春风——正是章回祖父、一家之主的章霈章伯源;后面两个中年文士作一样打扮,万字巾、宝蓝绸面深衣,腰间夹金银丝的绦带,手上也各摇一把洒金的折扇,则是章霈之子章曜、章毕,同辈里分别排行第三与第六。再后头又跟了一双年轻后生,生得比章回略青稚些,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也是一样的直裰丝绦,腰间玉带钩纯白莹润,却是章毕的一对双生子章伋和章师。

见几人迎面过来,章回忙立住了,垂手躬身。石榴却摇摇上前一步,待章霈一行走到面前,才向着章霈福了一福。

这边章霈也早看见他两个人来,停住脚步,先听石榴道了来处,问了吴太君安,又问老太君吩咐。石榴一句一句说明了,末了道:“老太太叫爷们儿不必拘束,让英哥儿跟长辈们行过礼便回。”章伯源垂手道“知道了”,然后才叫石榴先行转回澄晖堂伺候。

待章霈与石榴对答完毕,章回方上前一步,就在穿堂青砖地上向着章霈跪下,口中称:“不肖孙拜见祖父大人,祖父大人万安。”

章霈自外头回来,原本面上带了喜色,至穿堂看见他随石榴往前头来,眉目间喜色只变得更深,然而此刻却绷住了脸,一字一板道:“你家来了。”问:“是今日几时到的?既回了家,孝敬老太太是一宗,但也不万可抛开书本,荒废了功课。”

章回忙道“是”。章霈这才叫他起来,见过两位叔父并堂兄弟。章回起身,给三叔父章曜、六叔父章毕行了礼,再与章伋、章师相见过。章霈道:“既是老太太吩咐了不要搅扰,那便罢了。你们且与我到房中说话。”说着,便领几人到自己所住上房正厅中来。

六人到中间厅上按次序坐定,便有内院里伺候的赭衣小厮送上茶与果碟来。章回见了,忙站起身,从小厮手里接过茶盘,先一盏奉与章霈,然后两盏奉与章曜、章毕。章伋、章师另有小厮端了茶。

章回侍立在祖父身近,见章霈接过茶盏,慢慢喝过一口,又递过来,便双手接过,仍安在手边几上,然后再退一步垂手立住。章霈见他奉茶时动作如流云顺畅,侍立时目观鼻、鼻观心,镇静恭肃,一丝不乱,这才微微颔首,脸上也慢慢地露出笑容来,说道:“坐吧。”又叫旁边小厮与他奉茶。

章回谢了座,接过递来的茶盏,先嗅了一遍茶香,然而还不及饮,外头就有小厮报:“望大爷来了。”章回忙搁了茶盏,转头看门外。这边章霈则向两子笑道:“他来得倒快。”章曜、章毕笑应两句,一齐站起身。章伋章师也忙离座相候。

一时章望进得屋来,先与章霈父子见了礼,又兄弟叔侄厮见过,然后重新序座,章回再与他奉上茶来。章望接了茶,向章回略一颔首,便转向父亲章霈笑道:“今日儿子因觉得身上懒,不曾陪父亲、叔父出去。却不知学里怎样?府台大人安?诸位先生、世叔伯们也都好吧?”

章霈笑道:“学里自是一切安好。倒是见你未去,府台大人与众人都纷纷问起,我已经代你道了无碍。”

章望谢了父亲,又问:“听说今日学里论文的题目,就是那椿庭桥的题记。父亲前日的诗作可拿出与众人看了?尤其是五言的那一篇,儿子以为典雅工致,最见父亲学力,若拿出来,必然是压住全场的。”

章霈呵呵而笑:“什么典雅工致?不过是寻句摘章罢了。自家写了顽的东西,哪里有脸皮给出去招人笑话。何况月初的雅集,原该是年轻人天下。所以今日我们都靠后,倒是你旁边这两个替章家挣了脸。”指了章伋、章师,说:“虽说赋体上略不足些,伋小子一篇序已有模有样,很是可观。再有师儿的两首七律,做得就是一群老先生都连叹不如,实在漂亮得紧。”

听祖父说到自己,章伋、章师两个早已从座上站起身,低了头,两张脸却禁不住笑盈盈露出得色来,又不时瞟一瞟坐在对过章毕下手的章回。不想章回几处一连番的见礼伺候忙乱,早是渴了,此刻正忙着偷空儿吃茶,却将他两个神色全都错了过去。

这厢章霈也没留意孙子间这些个小动作神色,只继续向章望道:“才刚回来路上问他们进益,都说全亏了你平日教导,时常指点他们诗文。我知道他们几个除了家塾族学里也不到什么地方去,一向就只在书房里读书。而你几个兄弟常在外,平时书房里待的最多的也只有你,可见他两个说的是不差的。便之前回儿,学问上也是一直跟的你,可见工夫原本出自一家。你既能教导出回儿,现又点拨着伋儿、师儿。还有堂房的偃小子,我也常见到就跟在你身侧。如此看,往后族学之外,自家家塾里的功课也须得你多分心看顾:到底阖家一门,同族一脉,荣泽理当共被。”

章望忙起身应一声是,然后才重新坐下,笑着道:“既是父亲发话,儿子原没有推辞的道理,家塾、族学两处,以后也自当更多用心。不过说到的这几个孩子,回儿原是先老太爷启蒙,这个且不说他。只偃儿、伋儿、师儿三个,都是天生的聪明灵慧,儿子不过稍一点拨,便能闻一知十、立即一通百通的。因此这里头绝大半都是他们自家的天分和用功,实在不敢贪作儿子的功劳,却要请老爷明察。”

章霈笑道:“这几个孩子确实都聪明伶俐。不过你也不要一推三二五,想着就此滑脱。我还不知道你能点拨?只是一味懒散,就怕多劳多动,连自家孩子都能一转手丢给别人去教。若我这里再松了口,只怕你又要想法儿敷衍,再不肯花多心思,下大功夫。”于是叫孙子名字道:“伋儿、师儿,你两个来!给你们大伯磕头,说劳烦伯伯费心,以后多多指教孩儿功课。”

章望尚未及推辞,章毕早是拍手笑着帮道:“父亲说的正在理。大哥若能用心教导孩子们,也不指望那几个都像英哥儿一般一早地便取回功名,不过学着他们兄弟上进,举业上头能顺利。”

一旁章曜更说道:“我家何小子今年也十一了,正要开始真正念书的时候。我那冉小子诗文上头愚钝,全没天赋,我也不敢多求。但何小子总算比他哥哥底子强些。大哥带了四弟、五弟、六弟家侄儿,可千万受累再捎带上他。若有一点出息,做弟弟的再感谢也没有。”说着又催章伋、章师,叫他们速速给章望磕头,一面又一迭声叫小厮去叫儿子章何过来一起行礼。

一时三个少年聚集,都过来章望面前,口中学着他们父祖的话,一句句向章望说了。章望不得已,只能安坐受了他们行礼,一面自己不住地摇头,口中笑道:“我自家也不曾进过一次京,若耽误了孩子们,可不许追我的罪过。”

这一厢行礼热闹完毕,章伋、章师、章何几个终于在各自父亲身后站定。章霈这才重新转向章回,说:“前日你从南京来的家书,我仔细看了,写的果然都还算清楚,条理顺序也对。你这几年在南京,大姑太太、幸大爷那边时常书信来,都说你是个好的,知道言语举动,场面应对都来得,在书院里功课也一向用心。再有,你拜的黄雁西,还有书院里常跟的几位先生,都是好学问、真名家,这上头自然也不需我多问。只是,我还要再多说一句——同门亲睦、同学往来虽都要紧,但立身最根本的,还在个人的道德文章。你少年入泮,早早的中了举人,既是我章家门上荣耀,你却也不可就此生出骄妄之心,作出轻狂之态,毁败堕落,辜负了师长期望,更对不起自己的姓氏家门。”说到最后,声色已厉,全不是初时的和善带笑模样。

这边章回早站起来,垂手躬身,屏息静默,听章霈一番话说完,方恭恭敬敬再三答谢过尊长教训。章霈这才满意,继而仔细询问他金陵城中种种,亲眷近况、学问功课。章回一一作答,且不赘述。

一时又说到科场举业,章霈道:“程叶知和黄雁西都与我寄了书信来,里面对你明年入不入春闱,这两个的想头直是南辕北辙。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自家心里又怎么想?”

章回答道:“关于明年入闱,黄先生那边,是觉得孙儿年纪还轻,基础尚未坚固,生平的阅历见闻又不足,写文用字美则美矣,见解用心善则未善。故而力主孙儿下科再试。程先生那边,原话说是虽这一二年磨练、不过如此。周先生则说,上科入场确属太急,当时因病误期,于孙儿原是好事;今次则不同,纵不能列身金榜,然而京师繁华处游览观察,于一生皆有裨益:故此与程先生一样,都极力主张今科必试。至于孙儿自己,虽也深知不才,但于上国风物实在心向往之,所以甘愿覥颜上京,以开眼界。然而究竟如何,到底还请祖父大人裁决。”

第十二回中

章霈闻言笑道:“既然你早心向往之,我做长辈的又怎好阻你上进?其实年前我也问过你南京大伯父,他回信里说年轻不妨历练。几天前又有你林家伯父书信来,提到你那些日常功课,也说字里行间透出的功底尽可往京城一试了。所以如今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而今离下场将将还有一年,虽说时日不多,但抓紧了也大有可为。你且先在家温书,深究经典,扎实基础。等今年秋闱后再返回南京,于那时文八股上再得黄、程几位专一点拨,也就能应场上之用了。”章回听了,忙都一一应下。

章霈又说:“既在家温书,便是头一等大事,你必要专心应试,不得旁骛。这半年里外一应事情且都放下,除了十分要紧的应酬,只与我尽数推却,切不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转向章望,道:“你也帮我记着,倘我一时忘了,你就替回儿拦着,必不能耽搁他的时辰。再有你房里事情,那些要奔波跑腿的,都交给章由去做。他是做哥子的,弟弟要紧大事,就不能多帮,也必得尽一份心意。”

章望应了,道:“父亲放心。由儿能干,又有我与他母亲,必能把家里大小事都照顾得妥当,让回儿安心备考。”

章霈这才笑起来,重又转向章回,说:“有什么要的,只管提;吃的用的,随时张口。既在家,就无一丝一毫忌讳。有人一时想不到的、不周全处,也不可如在外面般敷衍,含糊应付了完事。还有,要看的什么书尽管跟我还有你老子提,咱们自家有的自不必说,都先尽着你用。若是别家的书,或是课业上觉着需得向谁请教的,也只管说,我们自然都帮你去说去提。”

章回忙谢了祖父,说:“孙儿一定用心读书备试,不给家里丢脸。”

章霈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个好的,读书上头向来用不着长辈多费心。如今又在外头读了几年书,越发地有分寸了。倒让我可以交一件东西给你。”说着,抬手叫过旁边一个小厮,说:“去告诉管书房的李庸,就说我的话,明日把我阁子的钥匙拿去多打一把来,交给七少爷。还有,平时伺候我笔墨的人,现也拨一个到少爷屋里。把书房东侧屋里打扫一间出来,专给七少爷,还有五少爷备考用,闲人不许进去吵扰。他们拿进去用的书,旁人不许动,更不许自己拿出来。”那小厮听了,干脆地复述了一边,见章霈确认无误,立即快步地便去了。

却说章回见了章霈这一番言语举动,顿时不胜惊喜:原来章霈所谓“阁子”,乃是他书房后头一座**的小阁楼,藏了章家历代所传、所辑、所录经史子集中的各种珍本善本两百多部,又有文昭公章焯与其子章荣治学的全套笔录札记,是为章氏一族之至宝。族中子弟只有课业极其出色的,才能在家主允准后入到阁里一观;便入内,也只许浏览抄录,不得将原本带出。平日则锁得极严,除了章霈,就只有专一负责书房的总管李庸掌着钥匙,每日洒扫拂尘,定时翻晒。因此章家一门之中,子孙凡读书上学者,对阁中书籍无一不心向往之。章回也不能例外。然而他又深知家中规矩,便是自己父亲章望,也不过将阁中诸本记诵抄录了十之二三,家里其他叔伯所得则更少。此刻猛然闻听章霈此言,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便是章望也禁不住显出喜容。父子两个相看一眼,连忙上前一起朝章霈拜谢。

章霈却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几本书,原该让众人读的。只要回儿专心用功,真正学到了东西,就算不辜负我的心思,也真正孝顺了。等再取了功名、成就了事业,也一发对得起祖宗——到底不枉费我们章家三代遵循祖命,五十年读书不出仕的苦熬。”话说到这里,已是心绪起伏,语声也禁不住地发颤,透出满腹的艰辛来。

听章霈这样感慨,章回慌忙跪下,道:“孙儿虽不肖,但必定竭诚尽力,不令祖父失望。”一边章伋、章师也忙跟从跪下。

章霈见他都跪倒,叹气笑一笑,伸出手来回摩着章回头顶,道:“祖父的愿望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们自己要努力争气,不使我章家祖宗蒙羞,则我们这些个老的也就无愧先人了。”说罢亲手搀他起身,一边又示意章伋、章师两个也都起来。

一时众人各自重新入座。章霈叫吃了一轮茶,这才看着章回笑道:“回儿如今已是举人,你三叔家皙堂兄正准备今年秋闱,若场上答得好,明春你们兄弟两个就该一起上京。上次你虽并在京郊,到底路上走过一回,心里多少有数,到时兄弟结伴,彼此也多些照应。”章回忙起身应了。章霈又说:“还有你这两个弟弟,伋儿和师儿,都是去年入的学。虽今科并不下场,不过也是要同样用功的。回儿你是兄长,虽然功课要紧,但倘若有些时间余闲,也要帮着你父亲还有塾里几位夫子,一同查看诗文、指点兄弟们才好。”章回都一一应了。

章霈又带着几人随意说了两句。章回就想告辞,回澄晖堂吴太君处。才要起身,就听屋外有人噔噔地跑进来——乃是一个褐衣的小厮,到章伯源跟前打一个千儿,急急地把气稍一喘匀,就高声道:“禀报老爷,李家舅老太爷到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外头就传来多少人脚步声响。章霈忙带着儿孙迎出厅堂去。才出正屋,就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皓首老翁,大步地从外头进到院里来——正是章霈的岳丈、章望章曜章毕兄弟的外祖父,李家老太爷李净李清胜。他今年已经八十八岁,精神头儿却极旺健,此刻神清步稳,也不要人搀扶,就这么一路大步行来;一边走,一边洪钟似的响亮声音说:“回小子家来了?快叫望儿带着出来磕头!”

这边章望、章回早迎上去。李净一见,立刻一手一个拉住,笑得眉眼都不见。章霈等这才上前,请他入正堂上坐了,带着儿孙们叩头。再一看李净四个儿子都带了儿孙一齐跟了过来,章霈又忙与内兄李岚、李飒见礼,与内弟李飔、李飏叙话,教章曜章毕带着章伋章师与他们舅家兄弟叔侄厮见。一面又赶紧打发人到吴太君处告诉,传话给妻子李氏,让她带了洪氏、周氏、季氏妯娌招呼娘家兄弟子侄随来的内眷。

他这边慌忙忙闹哄哄地见礼,那边李老太爷却只管捉住了章望章回父子,并先前章府打发去接他的章望的嗣子章由,祖孙四个早说到了一处。章霈才凑上去,便听见李净嚷着要开禁喝酒。章霈、李岚顿时吓了一大跳,才要上前苦劝,李净又转要“试试回小子带的南京云片糕”,于是赶紧叫小厮丫鬟们去取了糕来。糕还没取到,李净又听见章回说自己在南京大姑太太处,吃云片糕都配梅花饮,立即吵着也要这样食用。章霈忙一迭声快叫取了府中藏下的好水。一时厅堂里小厮奔进跑出,传食送水,走得跟阵风儿似的。章家、李家主人则个个头如斗大:总是李净年老任性,说风是雨,做小辈的却又不好违背;又想到此刻时辰不早,李净吵着这样那样吃了喝了,却要耽搁了晚饭。众人也无他法,只能看着章望带着章回、章由弟兄两个慢慢地劝。说了好一会儿,李净才撇了茶食零嘴,答应先用晚饭,叫章望父子三个哄着一路往旁边开阔的三间相连的花厅上去。

正厅里头众人稍稍松气,才发觉不过半刻工夫,额头已经汗下。章霈逮着了空儿,随手抿了额前发丛间汗珠,一边叫赶紧排出早备下的家宴来,一边叫人去问妻子长媳内院里款待等事。一时又想起先前吴太君吩咐,特地叫身边大丫头传话要带回章回,知道母亲最看重这个重孙,但度眼前情形,料定岳丈此刻也绝不肯放人,只好赶紧又叫身边得用的管事传过一个伶俐的媳妇子,往吴太君那里将事情一一回明。

将事情吩咐毕,章霈又想过一遍,觉着无所漏,方去到花厅上。厅里依着老人家爱热闹的习惯,李净与孙子辈排在一席。旁边章霈与舅兄弟们的一席,又有章伋等再次一辈的一席。此刻众人都依了次序团团坐稳。中间主位上李净手里托了一片水晶片子,正仔仔细细地打量桌上菜色,每看一样,旁边章望就轻声细语地告诉菜名、用料、是否忌口等等。又有章回执了杯壶在旁伺候。章霈见状,这才安心。

不想李净听见他脚步响动,一抬头望见他,当时就笑道:“怎的这早晚才进来?倒叫小子辈们在这里干等挨饿。”又问:“回小子是今天到的家?可巧我今儿就过来了,叫他赶上伺候。可是抢了你家老太的心尖尖儿,等会子她不会来同我咂醋吧?”他问得认真,偏一脸得色,与他问话殊不相称。众人见了,强自忍笑,都看着章霈,想他该如何回话。

第十二回下

这边章霈听了岳丈问话,肚里顿时苦笑:原来吴太君的外祖盛氏,与李氏一族乃是世交。吴太君之母与李净的母亲是表姊妹,又十分要好,故他俩个幼时就曾在一处玩耍过。后来吴太君嫁入章家,章、李两家又是数代的相交,更兼有师生情分。及至儿女长成,两家又行联姻,于是越发地亲厚密切起来。而吴太君与李净自幼相识,至于耄耋,早已不是寻常亲戚情分,常日只当一家兄妹相处,说话也更无拘束忌惮。只是他长辈间可以随心说话,自己却不好作答,不由踌躇起来。

恰此时门外走进来吴太君的丫鬟腊梅,正听到李净说同吴太君抢了重孙事情,这腊梅便微微一笑。偏这李净正托着水晶镜片,正好一眼瞥见,当时就问起来:“你这丫头,倒笑什么?”

腊梅却不忙着理他,只向众人团团福了一福;说老太太问众亲家的安,又说因日间佛事劳累,身上懒,今日便不出来相会,只叫老爷少爷们相陪。待一番话说完,方才转向李净道:“我家老太太还有一句话专门给舅家老爷,老太爷要赦了我才敢说。”

李净听了,不免好奇,自然立时允了,催着问是什么话。那腊梅才笑道:“我家老太太让对舅老太爷说,‘少不与老斗,今日算我大方,就让回小子伺候那老货’。”

她这一句话说出,满桌都忍不住笑了。李净却不在意,只一撇嘴,道:“告诉你家老太去,让她尽管大方着,反正我这一来是要赖在你家的,倒叫她莫要天天想着来跟我抢。”众人顿时越发笑得厉害。李净也越发得意,向身后拉过章回的手,只叫:“好孩子,跟太公家去!只伺候得太公高兴,好吃的、好玩的随你挑!”再看旁边席上章家长房里的章皙、章由、章何、章伋、章师,也用手指了,说:“还有这几个,也都跟着走,太公疼你们!”

那一席上几个原本只看着老爷子玩笑,不想突的就说到自己身上,年轻脸嫩,顿时就把面孔涨得血红。惹得章霈等人也都撑不住笑起来。章望这才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劝李净说:“这么多小子,都带回去,就算不能把外公家吃穷了,舅舅那边人口多,一时也没这么些个地方住,总是要挑那一个两个去。再有,就是要挑小子们跟着伺候,您也先酒足饭饱了再来挑。”又拿眼睛示意身后章回执了壶在李净眼前晃了几晃。

这李净听到一个“酒”字便即眉开眼笑,待见了章回手上酒壶,越发地将一切玩笑都抛开,一把揪住了他袖口就嚷着上酒,嘴里又忙着问是到底什么酒。章回笑着答说是章望自制的桂花酿。李净听了更是高兴,直叫倒来。果然一杯斟上,满室飘香;只是酒香虽浓,酒味却淡,也没多少后劲。然而李净到底知道自己身子,也不再多言,连喝了两杯才算过瘾,一迭声叫“开席”。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传杯动箸,慢慢地吃喝说笑相陪。席间章霈又择空儿出来两次,问吴太君那边晚饭的安排,又问李氏相待岳家内眷们的情形。下人一一答了,却是二太太陈氏带了两个媳妇伺候老太君用的晚饭,李氏则带了洪氏、周氏、季氏三个儿媳款待自己姑嫂侄媳。

一时花厅里宴席毕,李净倒也只有两三分酒意,只是到底上了年纪,热闹了一晚,已乏得说话间频频点头,章霈便领了章望几个将老太爷护送到早已备下的院里歇下。这边李氏、洪氏等也将李府女眷们安置妥当。两相遇见,各自道了乏。李氏又道了先前吴太君的话,说她吃了饭已经早早歇下,叫众人晚上都不必再过澄晖堂去。章霈遂命各自安置。众人就告了退,返回自家院落去不提。

却说章望这边,因章由与尹纯依例巡夜查房去了,便带了洪氏、章回一同回东跨院正房。屋里早有丫鬟小厮备下热水,三人各自盥漱毕,又换过一身衣服,便聚到洪氏屋中。章望与洪氏坐在上方,章回刚要行下礼去,早被洪氏一把搂住,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眼里的泪就滚滚而下。章回在她怀里,也是垂泪不止。章望坐在一旁,也不劝解,只看他母子相拥对泣。

好半晌,洪氏才略止了泪,道:“可总算是回来啦!三年了,今日好容易盼着家来,天大的喜事,我却又这样。”揽着他头颈,笑道:“多大孩子,你也跟着我哭,也不怕你父亲笑话。”

章回将头靠在母亲怀中,闷声说:“都是儿子不孝,三年远游,令母亲担忧。这都是孩儿的罪过。”

洪氏忙道:“哪里罪过了?我的回儿在外面拜了最好的先生,一门心思用功读书,为的是有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替父母脸上争光——这都是真正的大孝,哪里来的罪过!再说,便是在外读书游学,也是遵了你父亲的命令,我又岂有说阻拦的。”

章回依旧只管摇头,说:“但终究是让母亲操心了,也没能在母亲跟前伺候衣装、奉承茶水。”

洪氏脸上笑容越深,抚着他头,温言道:“家里有你父亲和哥哥呢,我不碍的。”双手扶了章回起来,让坐在一边说话。章望握了一只茶杯,笑着看他母子叙话。

章回向洪氏说这三年里经历,只稍带了两句书院里学业功课,就专拣那些新奇有趣的事情人物来说,比如自己随两位师长一路游学的见闻,长江大河雁荡蜀道的风光;又如南京城中种种,玄武湖的烟波,栖霞山的红叶,夫子庙的小吃,秦淮河的风月,鸡鸣寺的香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待章回说到同学与僧尼的机锋斗口,自己前去劝解却被游说出家专心向佛,洪氏终于忍不住笑骂起来:“这些和尚尼姑,就没个新鲜的!什么有缘无缘、有根没根,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个话,说了快二十年,也不换个花样,还想度了你去?要真能度,天宁寺的松淳大师早度了你去,哪里还等到这会子?”

章回笑道:“自然不能让他度去——我有老太太紧着疼,老爷又满心期望,更有父亲母亲,自家里满心的牵挂,怎么就能四大皆空,一意地只念佛祖菩萨。”

洪氏听他这般说,只忙着点头。一旁章望却突地插口道:“然则我听你经文念得倒熟。”

章回笑道:“这可都托了黄先生。黄先生一心反佛,平时讲六经经义,十次里倒有六七次拿佛经作靶。随他头一年到南京时,功课外要在他屋里抄书,听的就是《圆觉》、《楞严》、《法华》逐句逐字地批,想不熟都不成。偏偏程、周二位先生那边布置窗课,《金刚》、《百喻》之类的且不说,一部《坛经》是要逐字地注解出来。亏是幼时老太太当故事似的讲了不少,又常带着在松淳大师那里听讲,许多地方隐隐约约都还记得。不然,头年课考中一定是要落了第的。”

章望点头:“是了,你书院里那几位,都是三家教义通达的,论起明心见性的学问来半点不差。只是苦了你们学生,在这几个师傅之间来去周旋,还要应对得体,可是真心不易。”说着抿嘴微笑,待一转眼,见洪氏在旁也掩了嘴吃吃地笑,不由问:“你又笑的什么?”

洪氏道:“经文什么,我倒不知道什么。只是听回儿那么一说,倒记起他小时候来。大概也就是五、六岁罢,大爷可记得他那时候最爱往天宁寺里跑去?惦记那素果子素饼,仗着小,跟寺里师傅骗吃骗喝不说,但凡有什么新鲜好味的,必定都要带了家里来与老太太尝。原来那时候,到底还是听了些经文去的?”说罢掌不住地又笑起来。

章回被母亲笑得脸上发红,讷讷道:“那时不是小么?有口无心的。”话刚出口,一旁章望已经连声咳嗽,章回这才知道不慎又扣了双关。旁边洪氏早笑得伏在几上直不起腰来。章回自家想想也觉好笑,顿了半晌才道:“知子不过爷娘。母亲一句话就戳破我根本形状——便现在也是有口无心的,纵经文读得再熟,也装不了真相,修不得正果。”

洪氏这才住了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也不要你修什么正果,只安稳在我身边便罢。”

笑过一阵,洪氏又问起道:“我听你讲这么些,书院里老师同学,似乎那个谢家的孩子叫启庄的,最投你缘?平时家里来书上这些也不常见你写。但今儿一听,倒是他的名字最熟。”

章回笑道:“确是他与孩儿最好。这次家来也是与他同船回的常州,就到了码头,还让家里的车载了他一程。”

洪氏闻言奇道:“与你一同回来,难道这孩子竟还是同乡?”想想不对,又问:“为的他没到过常州,故来游玩?还是,其实他是来向你父亲贺寿?”

见母亲东猜西想,章回顿时笑起来。一边章望也笑着告诉道:“哪能有那般面子,竟叫金陵谢氏的嫡子嫡孙专程来贺?这谢楷是谢家的公子,也是顾阁老的嫡亲外孙,到常州还不是投他舅父顾冲顾三郎去了?不过与回儿同学,于是搭伴坐船罢了。”

洪氏这才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忘了顾三爷家妹子正是嫁到谢家去的。只是高门大族子弟,也能够这么简朴随和、凡事不招不摇的,委实少见。回儿说得我都想冒昧请他过府,与这孩子见上一见呢!”

章回笑道:“这如何又是冒昧了?不过儿子同学而已。母亲想见,我便去请他来如何?只是今日天也黑了,时辰也晚了,父母亲劳碌一日想也都乏了。不如这便收拾收拾歇了,等明日一早,儿子就往早科坊顾府去?”

听这样说,洪氏也顿觉天迟,眼神扫过章望,见他点了头,便忙打发章回回屋去睡。这边丫鬟们也上来服侍夫妻两个睡下不提。

章回回到自己屋里,见外间床上小书童进宝早已卷了被子呼呼睡着,只有另一个祖父才拨来的还强自撑着。章回问了他名姓,便即打发了睡去,自己却将书箱再清理过一遍,又把书案上笔砚之类用具一一搁放整齐,这才宽了衣服到床上。却不即睡,倚着床梁,摸了一本《河岳英灵集》,拿在手里,一页页地慢慢翻过,眼里却只见着书页上一层从窗格子里落进来的薄薄月光。正是:

书来千里归家晚,月是一片故乡明。

却不知谢楷在顾府遭遇如何,章回次日又如何去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上

前文说到章回自南京明阳书院返家,拜长辈、亲骨肉、叙天伦,种种情形都已表明,此时不再赘述。然而列位看官可还记得,那一日章回章回登舟离岸,他那书院里同学至交谢楷,驾了车直冲上码头,不说情由,定要与他一同到常州,也拜上家门里来?然而既到常州,却为着谢楷原有至亲的长辈居住在此,两人并不曾真正同行,只一辆车送到其居所早科坊附近就行别过。章回自坐车往章府家里去,而这边谢楷却是别了好友,一个人溜溜达达穿街过巷,往他舅父顾冲顾文凌家中去了。故而此回,就从这顾、谢两家因缘说起。

这顾文凌姓顾名冲,字文凌,乃是前阁老顾亶之子。顾亶历经两朝,做了十五年的次辅,圆通善谋,平正宽厚,既得帝眷,又深受僚臣推崇。六十五岁苦辞首辅之位,致仕还乡,在钟山置田舍、起庄园、经营祖业、教养儿孙。这顾冲是顾亶的姨娘所生,家里面排行第三,然而生性聪颖,酷好读书,二十二岁上便登进士,位列在二甲。遂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再为编修,奉诏修实录,十年功成,恩旨外放州府;二十年间,先后做过九任地方长官,虽其中只得两任满任,但凡到一地,必清明政治、与民生息,因此官声极佳。五十一岁时,生母张氏亡故,不一月,嫡母又去,顾冲于是上表丁忧乞归;先在金陵守孝,三年孝满,携妻女移居常州——只因他曾任常州知府,深爱此一方水土,两年间用心治政,更得了地方爱戴,到离任时替他送行的乡民缙绅送出城五十里去,竟还都不肯舍。顾冲心里留恋,当即便告诉相送的乡民缙绅,日后必归老于是;如今果然践其言。

顾冲先娶一妻韦氏,不幸早逝,两人并无所出;后又娶范氏,亦是金陵大族出身,随他历任辗转,夫妻扶持,极是恩爱。可惜范氏所生一子未满周岁便染天花不治,妾室所出二子亦分别在三岁、五岁上夭折。顾冲命里无子,亦是无可奈何;止有三个女儿长成。此刻长女、次女均已出阁,还有一个将满十岁的幼女养在身边。

却说顾冲虽是庶出,但读书上进,一众兄弟中最得顾阁老欢喜。而谢楷生母顾夫人,也是自幼就爱读书,在家中时颇得他教导学问、指点文墨。故他俩个虽是庶兄嫡妹,情谊深厚却是其他兄弟姊妹所不能及。因着这个缘故,谢楷于外祖家诸位舅父之中也是同顾冲最为亲近。只是自顾冲从南京移居常州,舅甥二人相见便少,虽也时常有书信来去,到底不常挂心。但这会子有章回提醒,他自然边边角角的一齐记起,又得章回细细说明了住址门户,更不用多说,立时该按着亲族晚辈之礼前往拜见。

谢楷同章回互相道了别,就依着他指点,先抬眼,望见河对过老大一座牌楼。便过了桥,到牌楼西转,见沿河岸一条巷陌,路面也不甚开阔,只是条石青白齐整,十分的洁净。巷口立一座四角小亭,亭中矗一块石碑,方顶螭额,碑上镌三个字“早科坊”——这般架势,却不是一般的地名了。谢楷虽一心寻亲,不能如平常游兴时宽怀缓步,到一地则究其竟,凡事皆细考缘故由来;但他大家公子的出身,又曾几番游学,眼界见识既非一般,此时只望几眼、行两步,便知此处大不寻常,竟是大有石头城乌衣巷气息风度。

原来这“早科坊”是从南宋时得名,乃是状元霍端友之孙霍超龙十八岁上登进士第,理宗为其年少有为,特令地方改其所居坊名为“早科”以示嘉奖。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科举原是延陵风尚,又得朝廷旌表,文风自是益淳。如此数百年流传,而今这一带所居,官宦豪门还在其次,头一等多的就是读书人家。人常言“腹有诗书”如何如何,其实蕴内形外,世上诸事莫不如此,居所之流又如何能例外?因也无怪谢楷觉察异样。只是他虽觉察不同,却也不甚在意,一双眼只在各家门户上逡巡。

不多时,谢楷果然便望见有门楣上钤了“顾府”两个字。门底下坐了个老苍头,身上裹了夹袍,正笼了手晒太阳。谢楷心喜,忙两步上前,随口报了名号,就要入内。不想那苍头眼睛一翻,一撑手臂,顿时就将他拦住,一边问他要名帖信物表记来。

谢楷听到他问信物表记,不由地顿时一呆:想他本是临时起意,赶着来的,先在船上时也只想借章回家中居住,连顾府的一丝影儿都不曾想起,身上哪里会带着什么名刺?也没有南京外祖家书信,于是被苍头拦住,死活不让他进门。谢楷没奈何,只能再三地说自己身份,与家主人甥舅之亲,又数出六七个人名、四五桩故事当作佐证。

那老苍头见说到金陵名门大族,越发地郑重,不敢怠慢。仔细听他言语,虽自己不尽知晓,人物故事倒也有大半都对得上,心中不免更加认真了几分。然而他又看谢楷虽形容不俗,一身上下却是极素,又不是锦缎织罗,通身除了腰上一只藕色扇袋,其他佩物一概全无,又怎么肯信了他便是谢家子弟、家主至亲?就不当招摇撞骗之徒,也不免小心问诘几句。

谢楷乃是家中幺子嫡孙,自幼的金尊玉贵,素日里长辈爱怜宠溺犹恐不及,便是求学游历在外,有父祖伯兄官场上得力,一族的盛名下头自亦是人人趋奉,他哪里就禁得住这个?一时脾气挑动起来,虽明知身份场所不合,却也顾不得了,当时便口舌纠缠起来。

只是谢楷不知那老苍头起疑,倒有一多半是为了自己身上衣物的缘故:他这一身原是先前船上章回借与他替换的,为的合身舒适,就一直穿着,并不曾换。这章回素来不穿丝绸绫罗,日常都只是精棉细布,纹饰也少,虽在裁剪上用足了心,却都是内底里的功夫;这件又穿了一二年,半新不旧,一发地不显眼。而谢楷原来随身的几件缀饰物什都是按着他出门时袍服搭配,与这布衣既不相称,他也就依了章回之意,都拿了与本来衣服包在一起,就手上提了来。倘若他能想起,取出一件两件,但凡有些徽号标记的,多少也能表明些身份;偏他全然想不起,故而两下只管白扯。两人在门阶上吵吵嚷嚷,辰光一长,却是终于把个顾府给惊动了:门房见这情形实在不像,就叫一个人跑去里头,报了大管事潘华赶紧来门上看。

按说这一等事情,中又牵扯了要紧亲族,在寻常须得立时问询主人;主人不在,也须问主母吩咐。然而那苍头与谢楷缠扯,门房其他人只先报了管事来看,这又是为何?原来这潘华本是顾家的家生子,自是忠心护主;兼他又打小跟随顾冲,几十年朝夕侍奉,从不曾离,端的见多识广,最能明是非、定决断。听到门上传报,潘华急忙带了两个小幺赶到大门上。他是顾家的老人儿,如何不一眼认出谢楷人来?顿时吓了一大跳,慌得上前斥退了苍头,再三打躬赔礼,这才将谢楷恭恭敬敬请进府里,一边又打发人赶紧到内宅主母范氏那里通报。

潘华将谢楷请到客厅上,亲自奉了好茶,这才向谢楷解释说今日正逢县学里每半月例行的诗会,家主人顾冲往那厢里去了,此刻止主母范氏在家。故而请谢楷先在厅上坐,一会儿内院里就会有讯息来请。

果然不多一会儿,就有两个婆子跟着一个体面的媳妇子过来向谢楷请安见礼,说范氏请甥少爷入内相见。谢楷忙起身应了,由潘华奉着到二门,再由那传讯的媳妇引着往内堂去。

那媳妇便是潘华家的,也是顾家的丫鬟,先前服侍过谢楷的母亲顾夫人,见了谢楷也是十分亲近,一路笑嘻嘻东讲西说,倒了不少话。谢楷一一听进了耳朵,笑着陪上几句,一面又分神留意脚下路径、左右布置。只见府中屋舍洁净,一点奢华不见;庭前花木齐整,两眼清新满盈——正是舅父家风。谢楷心中正暗点头,脚下已到了内堂,一个仆妇挑了门帘,一面里头有人报“甥少爷到了”。

谢楷进得屋内,便见范氏穿着家常衣服,额上带了貂鼠昭君套,又围一条银鼠领子,端端正正坐在堂上,手中擎一个小小盖钟,正小口小口地吃茶。听见脚步声响,抬头见着谢楷,这才忙丢开杯子,笑吟吟便要起身。谢楷慌得赶上两步,一面行下礼去,一面口中说道:“外甥见过舅母,给舅母请安。”

第十三回中

见谢楷一躬到地,范氏忙叫快扶起来,示意谢楷向东边椅上坐下,一边命丫鬟奉茶,一边笑道:“方才传报,我还当他们弄错了。老爷前日方念说过楷哥儿,怎料得今日便来家了?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遂问金陵城老太爷安好,又问他母亲好,又笑着告诉谢楷说:“老爷今日往县学里去了,为的是每月惯例的诗会,故不在家。不过晌午后也就回来了。”

谢楷道:“这原是外甥的不是,平日不曾常与舅舅、舅母问安行礼,今番也未先遣家仆书信来问讯。匆匆忙忙,临时便来了。失了礼,更扰了舅舅、舅母清静,心中正大不安呢。”

范氏笑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你肯来家坐,我们只有欢喜,哪里就说扰了呢?”便叫传潘华到内院里,吩咐他速速将后廊东厢的客房收拾了与谢楷居住,道:“那屋子便挨着花园,离书房也近。一时你舅甥两个说话,最是便宜不过的。”谢楷忙谢过了。

两人又闲说了一会儿家常,便有仆妇上来道午饭皆已周备,问摆在哪里。范氏命就摆在一旁花厅,又看谢楷一眼,笑道:“楷哥儿原不是外人,就叫三姑娘也到这边来,也好拜见表哥。”

潘华家的应下,亲自带了两个媳妇子去了,不一时,拥着一位姑娘过来。修眉俊目,樱口桃腮,不过八|九岁年纪,容貌已见不俗――谢楷便知是顾冲的幺女、自己的表妹,闺名唤作顾颖,慌忙起了身。那边范氏已经笑吟吟上前,亲自携了女儿的手,带过来与谢楷厮见。

那顾颖年虽幼,到底是高门大族,血亲一脉,举止甚是稳妥大方。上前与谢楷见过礼后便站到范氏身后。范氏就向谢楷笑道:“既是至亲,就不要拘礼,随我一桌吃饭。既亲相,你舅舅不在家,也当与我娘们儿凑个热闹。”谢楷应了。范氏就指示人将花厅里桌椅重新铺设过,撤了镂空隔断,将两席并作一桌儿,又有伺候的媳妇重新安箸摆饭。一应事毕,范氏方带了顾颖,招呼谢楷随着一起到那花厅。

谢楷告了座,在下手坐了,一边拿眼去看那饭桌,只见各样菜色也皆寻常,品数却较通常为多,更有一道自己素日喜爱的糟笋芽,就端端正正按在自己面前。谢楷心知这多半是特意添上,不免露出喜容,又忙抬起头去看上头范氏,就见她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正向自己微微点头,说道:“外甥不要客气拘礼。先头不知道你来,也没整治什么好的。只含混一顿过去。等晚上你舅舅家来,再真正与你置酒接风。”

谢楷听了,起身谢过。三人这才一桌用饭。桌上自守着那“食不言”的规矩,默然用毕,就有伺候的丫鬟媳妇捧上漱盂巾帕。三人漱洗过,又稍作等待片刻,吃了养胃的茶,顾颖便向母亲、表兄道了罪,告退回房。

范氏则带着谢楷离了花厅,回到正屋上,这才重新唤了总管潘华进来――先问了客房的收拾,再问房里各项日常东西用度的预备,知道一切都妥当了,又问潘华择的专门与谢楷使唤的小厮名姓,并再三吩咐说既要老实乖顺,又要有些见识、熟悉常州风物的。潘华都答了,又叫选的两个小子立时从候的廊下进来,给范氏亲眼看过。范氏这才放心,又叮嘱了谢楷几句,叫必定一如在自己家时宽心自如,然后方叫潘华引着他,往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更衣洗尘歇息去了。

这里谢楷方去,范氏已敛了脸上笑容,坐在椅上,只管擎着杯子默默出神。周围的丫鬟仆妇个个低头垂手,一声儿大气不出。少时潘华回来复命,说表少爷对客居十分得意,并无不满,此刻家中下人正抬了浴汤过去伺候。范氏只点一点头,垂了眼,依然不作接口。那潘华察言观色,早有数在心,于是上前道:“表少爷来家乃是大喜,不可不立即报与老爷得知。”

范氏这才抬头,展颜笑道:“你提醒的是,确该立即报与老爷知道。”一边叫二门外阶上伺候的小子进来一个,吩咐道:“立时往县学寻你家老爷,说金陵城谢家的甥少爷来了,请老爷即刻回来相见。”那小厮应命而去。

范氏方转头对潘华说:“你也知道,阖家上下,只这位表少爷是老太爷的命根,又是谢家的嫡孙,顶顶金贵的身份。如今来了,必得好生看顾。咱们府上人口虽寡,也要警诫仆从,小心伺候。”

潘华忙躬身应了,说:“老奴定当约束家里,绝不能怠慢冲撞了表少爷。”

范氏听了点头,又道:“也不止小厮童仆,还有内院的婢女丫鬟,也要加倍的仔细。”说着转头吩咐潘华家的,严声道:“你且与我看得严了,哪一个有怠慢轻狂的,立刻撵出去;每个人都要守住了本心职责,纵就在自家中,也不许有一步乱走。倘有一丝一毫差错,我只问你的话。”

那潘华家的听了,虽有些吃惊,但脸色上竟也只一闪而过;口中则是忙不及地应了,又将这几日府中各处上夜的媳妇婆子名姓报了一遍。末了说:“这些都是家中老人,做事情最是尽忠妥帖,没出过一星星错儿。”

范氏听她报告人员职司,边听边不时点头,听完终于笑道:“我也知道他们妥帖――果然是你老夫妻两个让人放心,这才是我们老爷使出来的人呢。”

见主母如此说,潘华夫妻顿时受宠若惊,二人忙一起上前拜倒,实实地磕了两个头才起来。潘华随即退出屋去。潘华家的自服侍范氏又吃了一杯茶,两人随便议论两句家务,范氏便说:“也不知老爷此刻得信儿了没有?外甥突然来,实在是一场大惊喜,怕老爷一听说,就该立刻回家来的。”

潘华家的忙道:“太太说的是。老爷这时指定就忙着往家里赶。”

范氏又叹一口气,说:“只这样,怕是扰了他外头那顿酒。”

潘华家的笑道:“老爷量窄,太太原常担心这个。如此看,却又是一件好事了。”

范氏这才笑起来,又叫打发人去门上看,吩咐:“老爷到家,立刻禀报。”潘华家的自告奋勇,亲自就往二门上去了。

却说这边常州县学里,顾冲原正同一群文友学士谈诗论道,饮酒戏乐,突然得到家人报信,连忙起身与众人相辞,只说:“有金陵家里人来。”这边席上都知道他最是孝义,更不阻拦,只请他自在行事去。顾冲立时就从县学里出来。上了车,催着发动,这才叫了挨车沿的小子进到车厢里,问道:“谢家甥少爷从南京来,一路上跟的都有谁?”

那小子渊儿原是在二门上伺候,寻常出门也不多,但人却甚是伶俐,因此范氏派了他。见顾冲问,忙应道:“回老爷的话,谢家表少爷是前晌到的。是他自己个儿上的门,并不曾见有南京家里头的人跟着。”

顾冲闻言顿时怔住,脸上现出稀奇神色,片刻后方笑道:“他一个人来的?如此,倒有些儿意思。”就挥挥手让那渊儿仍回车沿,自己倚了车厢里靠背壁板坐着,闭了眼默默地出神。

不一会儿,顾冲车就到了早科坊家中。众人伺候他下了车,顾冲就往正堂上走。里头范夫人早从东正房里迎出来,夫妻两个见了礼,相携入了堂内。范氏亲自服侍顾冲除了外头衣服,叫丫鬟奉了茶来,又亲手捧了递与他,打发了众人都到屋外伺候,这才开口――却不说谢楷,只问学里诗会如何。

顾冲道:“诗会自不过那般。都是仰之托病不到的缘故,平白少了趣味。只是看他家那几个侄儿作的两篇赋,倒都略有些他的行文旨意,文字也算过得去了。”

范氏笑道:“老爷眼界高,若说过得去,那文字想就是极好的了。听说那些孩子平时都得章家大爷指点,或便因此得了一二也未可知。只是章家大爷今儿怎么就托了病?过几日便是他生辰,也不忌讳些个。”

顾冲笑道:“你以为章望章仰之是个什么人物,就能忌讳这些?为着不想挪步,身上都已经不知懒了多少回了。倒是你说到他的生辰,他那宝贝儿子指不定就是这一两日到家,为了这个不肯出门,也是他做得出来的。”

范氏忙问道:“章家大爷的儿子,莫不是前年甫进了学便中举的回小公子,现在南京明阳书院里读书的?”

顾冲道:“除了他还有谁?他父子三年不见,定是有要紧的话说。”

范氏笑道:“老爷这话没理。什么要紧的话,就能差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从来没听说过做老子的在家坐等儿子的。”

顾冲只摇摇头:“你不知道。仰之父子,与寻常不同的。”说着,就着手上热茶喝了一口,随即放下杯子正色问道:“谢家外甥是今日上午到的?家里预备怎么安置?”

范氏也肃整了颜色,答道:“正是午前到的。我叫收拾出后廊东首空的厢房与他住下。那屋里原有一个粗使丫头,现又派一个能伺候起居的,便是珍珠,再调了看园子的徐妈与他料理那房里的粗使活儿。再有两个小厮,都是十二岁;若出门,则让潘云儿必定跟着――云小子是大管事的儿子,南京那边走过好几遭,也算见过些世面,故而点了他。只是外甥原不比普通人家孩子,虽这样,到底不成个体统。所以还要请老爷示下,看究竟怎样才妥当。”

顾冲想一想,道:“这样便很好。毕竟常州不比南京,外甥也不是爱那前呼后拥的。”

范氏叹道:“到底怠慢了。”

顾冲笑道:“不过是后辈小子来家住几日,礼数照应到就是,你也无须费太多心才好。”一边问下头人:“可去请表少爷了?叫快到这边来见。”

第十三回下

不多会儿,便有下人来回,说:“谢家表少爷来给老爷请安。”正是范氏派与谢楷的小厮顺儿。顾冲便叫进来。

那谢楷早先被引去房中梳洗过,趁便就换上范氏令人送去的顾冲年轻时的一身,此刻身上着一件圆领黄色嵌青纹提花蟒缎棉袍,腰间束一条同色三镶白玉腰带,头上用一顶金缨展翅红绒珠冠,足下蹬一双千层底弓头青面白地缎子靴――正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进来便向顾冲行下礼去,口中道:“外甥给舅舅请安。舅舅、舅母安康大吉。”

顾冲和范氏看他穿着,不免相对笑起来。顾冲道:“瞧这一身,可不比我穿着还好?”

范氏掩口笑道:“是老爷的衣裳好,最能衬出人来。又何况外甥是这样的品貌。”

顾冲哈哈一笑,这才叫谢楷快起来,又让坐。谢楷便向屋里东边一溜四张椅子首座上坐了。屋里的丫鬟与他捧上茶来。见谢楷坐定,又吃了两口茶,顾冲才开口问他金陵城中父母、祖父母安好,又问顾氏一门安好。

谢楷脸上带笑,顾冲问一句,他答一句,口中从容细致,神态也无可挑处,然而真正心中却是惴惴:概因他料知顾冲将这些寻常问候之语讲完,必要问他此行所来,他却有个不好开口的缘故,多少要编个话混过。但他向来跟母亲顾夫人亲密,如何不知道这三舅父顾冲的精明细致?故而虽脸上镇定,肚里却绷住了一根弦,只等着顾冲问到紧要处。

他这里正忐忑,不想顾冲问了一圈,端起茶杯吃了两口,稍息之后,话锋竟是一转,问起他明阳书院里情形来:先问黄、程、周等先生身体安健,再问他们治学近况,看哪家书、有什么新鲜言论,最后问他这一年读书情况,有没有到别处游学,又做了哪些得意文章。谢楷听见问这些,心下顿时大定,逐一认真地答过,末了说道:“书院里老师同学都好。外甥虽愚笨不开悟,也觉日积月累,多少都有长进,就在祖父、外祖父那里,也渐渐能张得开口,也接得下口。父亲在家常教训,说当年若非舅父力保,外甥也不能就入了书院,更拜在程、周几位先生门下,又得一众同学益友。这总是舅父的功劳,成全小子的大恩。”

顾冲笑道:“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要说当年你进书院读书,说是我向程先生荐了你,其实左不过一封书信的事。程先生肯收你入门,原是看你天资秉性,才堪塑造,又岂是我的力量?说自己‘愚笨’,楷儿这却是谦得过了。”

谢楷答道:“实不是外甥自谦,实是书院里群贤会聚,才能卓异之人众多,就说藏龙卧虎也不为过。圣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外甥自入了程先生门下,与书院里老师同学朝夕相处,才知道这学问之深、天地之大,十几年来自己竟是在井里面坐着,说‘资质愚笨’怕还算是轻的。外甥只想着不做朽木才好。”

顾冲听了,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指着向范氏笑道:“你且听他这话――我说他谦逊得过了,他倒好,一发儿自己菲薄起来!”

范氏笑道:“老爷这般说,难道外甥倒该自称自赞的老爷才欢喜?又不是在外人跟前,还这么多文文絮絮、你推我辞的。要我说,都快省了这套麻烦才好。”

顾冲笑斥道:“又来说顽话。岂有这样失礼的理?幸而是在外甥面前。否则,敢笑你不尊重了。”范氏笑笑不接话,只随手将茶杯斟满了递与他。

顾冲接了杯子,咂一口放下,这才重新向谢楷道:“方才你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话至理。用在你身上,也是对情对景,至应至当。书院里的诸位先生自不用说,致仕辅弼、当代大儒,学问、经历、见识都是你年轻人几辈子追赶不上。单就你那书院的同学,里面也极有些好的;又是差不多的年岁,若能一齐用功上进,议论时务,学问上有所助益,将来也好讲究个同窗共源、同气呼应。再者,你虽也能算懂事知礼,平时在家里头毕竟一呼百应,轻易无人违拗,因此须是在外面磨一磨性子,多少地受些挫折才好――这也是我当日一定要你往书院去,更在那里常住的道理。”

谢楷听他说话,早是站起身来。此刻欠身道:“外甥怎么不知舅父成全之意?这几年每念起来都是感激。书院里同学确实多是好的,性情也多相投;诗书学问,工夫做得深的大有人在,又能不藏私,随时赐教,实在令外甥受益匪浅。”

顾冲点头:“这样大好。其实学问也还罢了,只人若能得一二良友、益友、诤友,便一生也不枉费了。”

谢楷道:“外甥不敢说这一生如何,但同学之中确实于得遇了难得的好友。学书议论、见识默契不说,就平日间相处也极和睦。”

顾冲笑道:“我倒也听你母亲提起,你在同学有几个要好的,情分和一般人不同。只是我并不曾特意问过。究竟是谁?虽然这几年我总在常州,但每年也要往金陵城里走几遭,跟程叶知、周匡明、黄雁西他们聚一聚会。或者就听见过名姓呢!”

谢楷道:“舅父这样说,多半就是知道他的。说起书院里与我最要好的,就是章回了――文章之章,颜回之回,正是黄雁西先生亲授的弟子。虽然小了我四岁,人却沉稳周到,又聪慧肯用功,博览兼收。最了不得的是,他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还能沉静下心思一意地在书本上,不骄不躁,实在难得。几位先生每提到他总赞不绝口,舅父可听黄先生说过?”

顾冲听了,呵呵笑道:“原来是章怀英。这个不要说听黄雁西提过,真正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这个黄疯子,自得了他当弟子,觉得衣钵就此有了着落,从此每遇着一次就要夸耀一次,诚心欺负我们这些贪清闲不教书坐馆的。但这孩子学问也确实出众,随手几篇文字就显出功底,也怪不得黄雁西得意。楷儿自小眼光就好,看人不错。如今能与他做好友,可见到书院里头也没退了步。”

谢楷听顾冲一口就叫出章回表字来,心下不禁一惊。听他说到末了,又跟自己顽话,忙赔笑道:“也是程老师跟黄先生交好,书院里头最常在一起议论学问。外甥跟着老师,故而能常见着,听先生们讲书,也常在一处温课。再有去年腊月,黎先生病了,因他没有旁的家人在身边,我就跟怀英两个一起在报恩寺旁别院里伺候了大半月,吃住同行,于是更加亲近些。”说到这里,抬头向顾冲笑道:“这章怀英真的是当得起‘良友’、‘益友’、‘诤友’,几年来文章功课上帮了许多不说,前两年出门游学就全亏了他提点关照,不然就我带的那几个小厮下人,也都是只在家里强横,不知外头进退的。”

顾冲不禁笑道:“你比他还大几岁,你倒受他照顾,亏你也还说得出口。”又说:“也是,到底他十五岁就一个人到南京,不是那从不离家里的人能比的。”

谢楷道:“舅舅说的是。以前父亲也教导说过,平凡门户子弟,原要比权贵门庭里头的知道艰难,从学时才能越发地扎实上进;又能亲近民间市井,眼界见识与局在高墙深院的也不一样。不过学院里寒门出身的同学也多,却都不如章怀英的言辞举止风度。想来也是他家里的教养,虽然之前几代都未能从科举晋身,到底是书香一脉,也不曾落了读书人的品格儿。”

顾冲和范氏坐在上头听谢楷说话,初时还都笑着点头,听到后面却是呆了。只是年长稳重,经的、见的事儿都多,这才强按捺了,但也禁不住目光眼色的来回。不想这谢楷还没说完,兀自道:“若不是这样,外甥也不会跟章回这样好,也不会对他家里生出好奇想往。这次知道他家中长辈寿辰,就有心也跟到常州来,一是正好拜见贺喜,二来也正式谢过这几年他在书院里照应。只是临时才定了日程,走的时候匆忙,先备下的一些东西竟都忘在家里。所幸记得章家伯父的生辰还在六七日后,立时去信,家里取了来,多半还赶得及正日。就是路途上往来,又要借助舅父,烦劳舅父周全了。”说到这里,不免低了头,脸上也透出赧意。

顾冲和范氏听他说完,顾冲又仔细辨认他神情颜色,终是叹一口气,捉了手边的茶,一气儿吃了大半盏,方才撂下杯子出神。范氏心里唬了一跳,但随即站起来,从丫鬟手里亲自拿了壶,帮他斟满了。一边低声叫:“老爷。”

顾冲这才惊醒,发觉谢楷也在等他说话。想一想,才向谢楷道:“你既要到人家门上拜见、贺寿,备礼原是应有之分。这时派个人去南京拿,不过一句话的事,又有什么劳烦。就不去,我这里帮你备一份也无不可。只是你原本到底预备了哪些?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家是谁?”

第十四回上

谢楷见他声色不对,不禁吓了一跳,忙问:“舅父舅母,怎的了?难道这章家有哪里不妥?”

顾冲摇头,道:“没有。只是,楷儿你也读了这么多书,可知道我朝文昭公么?”

说到“文昭公”三个字,顾冲早搁下茶杯,凝神静气,端正坐稳。一旁范夫人起身敛容侍立。谢楷也慌忙起身,垂手立了,就听顾冲继道:“也罢,你就依《实录》、《备要》,按人物传的样式,想一想,现场说出来。就当作考试也好。”

听顾冲不说旁的,却问知不知道文昭公,谢楷先肚里生疑,不懂他用意。但等听到说要考,又是按照人物传作文,不免想到先头自己说读书进益的事情,猜想顾冲是趁着话头,要借机试自己一试。一时狐疑去了七、八分,自己定一定心神,又在肚里盘了一回词句,然后才站直了,肃然说道:“文昭公章焯,字炎臣;初名念萱,后改名晖廷,号善庵先生。祖居常州。成帝绥和年间连中解元、会元,殿试差之以榜眼,成帝谓‘小三元’、‘同魁星’,而年仅一十七岁,名动天下。然而时逢不幸,成帝晚年昏聩,先信阉宦,后任外戚,使中常侍李获、外戚蔡骧等次第专权,骄奢跋扈,诋斥清流。绥和三年,朝廷党锢祸起,宰相黄无溪、御史周元勃被诬下狱。章炎臣率数千太学生上书辩言,又会聚于宫前请命,终使成帝赦黄、周二人。但二人亦不免罢黜不用。黄无溪乃受章炎臣之请,举族迁居延陵,又收章炎臣于门下。十年专一治学,文名传达四方,士人皆以从其学而为正。”

谢楷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看顾冲面容颜色。见他托着茶盏,边听边慢慢点头,嘴角里也露出丝笑影儿来。谢楷见了,心里宽松,底气也足了,索性越发地放出声音来,说道:“成帝之后,平帝庸懦,外戚蔡氏专权,竟仿效汉时王莽窃国;先扶孺子,再立伪朝。而于其行篡逆颠覆之先,蔡骧谋章炎臣文名,下书数请还朝任职。章公坚辞不就,更作《读〈王莽传〉》警醒世人。蔡氏深恨之,屡陈兵围禁其家。章公傲然无惧,宁一家困饿死,亦不侍贼逆。蔡氏无奈,又谋诬其怀异心不臣,欲强加害,则天下刀兵起。我世祖皇帝,乃宣帝后裔、高祖九代孙,镇守南京,仁义之名播于世;蔡氏行逆之际,首举义旗,挽狂澜、扶即倒、诛篡逆、正血统,定都神京,复我皇朝之治:天下共推之主。世祖皇帝于童蒙幼学之际,亦师从黄相;知章公之学,尤重章公气节风骨,故天下甫定,而请章公者三。章公谢辞,世祖不许,加太子少师;三年,又加太子太保,章公皆不就职。世祖后,明帝即位,又加太傅。章公坚辞不受,闭馆谢客,专一著书修文以明志。永平中,章公病故,寿六十五。明帝哀之,赠太傅,谥号文昭,故此天下皆称章文昭。”

说到这里,章焯生平已经说完,谢楷少不得顿一顿,缓一口气,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顾冲。不料顾冲也正看他,两眼一撞,谢楷自家倒吓了一跳。顾冲忍不住好笑,示意丫鬟:“给表少爷拿热水喝,用大些的碗。”谢楷、范氏都不免疑惑。一会儿丫鬟果然拿了大一号的茶碗盛了茶来。顾冲方笑着向谢楷道:“你慢慢地喝,不要急。把这一碗都吃完了,再说文昭公的文章成就。”

谢楷这才知道顾冲是取笑自己,但当中也自有一分体恤顾念。于是讷讷笑着接了茶碗,慢慢喝了一半,就放下碗,清整了嗓音,接着前头的文句意思说道:“章公生前,校对刊定《五经集解》、《十七史疏正义》、《广雅疏》、《方言笺证》诸作,传蕲州黄氏朴学之正统;而于诸经细微深奥、义理源流处阐发申明,则自宋程、朱之后又开新境界,其心性、性命之说为儒学各派吸纳阐发,影响深远,世人尊为学宗。而章公整理其师黄无溪的《黄石方先生文集》与其自著的《善庵集》,典雅清正,诗以唐法,文从宋范,引世祖以来文坛风气,至今不衰。而文昭公之子讳荣,既承其父所学,更奉明帝旨意,于南京国子监再校十三经,集古今训注,定文道正统,并与傅骢、戴璇等一同主持刊行事;又游历江湖,随行讲道授徒,广教向学之人,使山村乡野共聆福音――故而世人称‘北衍圣、南文昭’,与曲阜衍圣公孔氏一族相并立。”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顾冲道:“舅父,谢楷自上学,蒙师便以孔疏章注相教授,怎么今日突然又问起来?”

顾冲见他终究又问,心里叹气,只暗暗摇头:他原知这个外甥自幼得两家长辈溺爱,性情最是烂漫天真;平素虽小聪明不少,精灵古怪百出,但总有家世庇佑,真正的饥寒饱暖、人情世故统不知。他既说章回,自己问他章文昭,已是提点了。偏他一席话侃侃而来,述章文昭登进士、救贤相、拒贼逆、辞官爵、治学问诸事,说得倒是有头有尾、中规中矩,并无甚可挑剔;可惜最后一问,显是犹不能解自己用意。又记起谢楷先头说他与章回如何亲近要好,功课上得他多少相助,想到谢楷于章回,还只将他一般看待,终究不曾真正用下心;或许果然较书院中旁人亲厚,然而亦只止于此――不免有些怅怅。看了谢楷,又叹一口气道:“延陵章文昭――你那好友章回,难道不是祖籍常州的么?”

一句话将谢楷猛然触动,当时睁大眼,呆呆望了顾冲,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唇抖了又抖,才抖出几个字,道是:“文昭公、延陵章氏……难道,竟便是他家?”想了一想,又忍不住说:“可那章回在书院里,每说起他自家,都道家风向学,但父祖三代皆不曾以读书晋身的。”

顾冲点头叹道:“他这话,原没有一点儿错。昔日文昭公病重,明帝遣领相慰看,便是想用章氏子弟。章公却答说,皇恩深重,然而自视才学不足以奉上,故才屡辞帝招;如今子侄辈虽皆读书,但天资所限,未有一人能大成者。故而早已嘱令子侄,潜心向学,勿以外物所扰;其下一脉,尤当恪守祖业,以治学为重,子弟三代不许出仕为官。文昭公临终所愿,明帝不忍不从,于是章氏子弟果然专心治学,虽入科场,不仕官宦――章回所言‘父祖三代不以读书进身’所来由此。然而明帝当年也颁下恩旨,免了章氏子孙差役,再赐良田千顷,好助他治学之赀;又请其子荣公校定十三经,与傅骢、戴璇等主持集解刊印,三十年功成,教天下读书人同沐其泽。昔日孔子称‘素王’,而今他章氏一门便是身无功名,又有谁能不守礼尊敬?说句不太当的话,便是你书院山长程叶知,又是宰相阁老,又是文坛宗长,几十年来门下的学生站住了小半个朝廷,到了章家的门楣底下,也得欠着身呢。”

谢楷愣在当地,半晌才长叹道:“原来如此!可恨我竟是生成了一副有眼无珠,同学同窗、连头搭尾将四年,还不知这点深浅来去,竟是让所有人当成了傻子!”

他这番话出,大有恼怒含意。但顾冲何等精明阅历,自然听出里头羞赧,不过用愤怒盖住罢了。于是莞尔,向谢楷说道:“旁人是否将你当作傻子我也不知,但章回这孩子我知道的,同他父亲一样,都是谦和宽厚的脾气性格,必然是与你真心相交的。不然,今番也不会答允你同他一起家来。须知道近些日来,想要借着贺寿往他家门上拜的,可是叠成了叠、堆作了堆的。”

谢楷却像是没听见后头的话,只管怃然道:“我也看出他许多不对,与书院里头苏明、蒋骋、寿栋他们都不同。从不会奉承糊弄,也不会自持清高,不管什么都守定了一个不搭理。这几年来也只有他一个凡事肯不计较地帮我,也肯要紧了就拉下脸说我。我就再不济,也知道旁人是不是真心。我想章怀英绝不会相戏相欺。只是,到底不能得他全信,更算不得真正的知己知心。”

顾冲见他耷拉着头自言自语,身上一股子颓气直透出来,不禁皱了眉头,正色道:“话岂是如此?这章回是得中的举子,书院里头虽都是求学的,身份到底就比其他人不一样,就该矜持不招摇些。他又是文昭公的嫡裔。整个明阳书院传的就是文昭公的学问,就当年他跟黄雁西,都是要考虑了身份,不好随意拜师致使乱了高下辈分,而今书院里头知道他的也多,更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又哪里肯轻易同人相交的?你说他不诚心,难道要他自己跳出来说自己的身份根基?再没有这样的行事道理。这原是他守礼的地方,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欢喜,甚至以为懑怨的?”

谢楷忙道:“外甥哪里有什么不欢喜?更无丝毫懑怨。只是乍闻听这些,心里头有些冲撞,感觉一时转不过来罢。”

第十四回中

一时舅甥二人相对,默然无语。范氏在旁见着二人情景,于是笑道:“我说老爷这是怎么了,突地就提起文昭公来。原来不过是外甥不知道那章家小少爷的根底。然而楷儿是什么位份的人,若不特特提起,怎么肯轻易去打探他人家里头私事。况且三、四年同学情分,都不曾见说,想来那小章相公也是无意多言的。常言说:‘不知者不罪’。外甥虽然不知他家来历根底,贸贸然就要上门,但到底也还不曾真撞到他门上去。说起来总是他们小孩子自家同学的玩闹,究竟不是什么大事,竟叫你们舅甥两个都板了脸,样子倒还真好看呢。”说着自家与顾冲端了茶,又让丫头也给谢楷端了。

顾冲接了茶在手,笑道:“你是说我两个模样相像?然而总该听过‘外甥像舅’这句话。虽俗,说得倒常是准的。”范氏忍不住笑了,谢楷也握着茶杯低了头笑。范氏又叫取些个茶点来,几人各自吃了些儿方罢。

顾冲这才重新端正坐了,向谢楷道:“按照你先头说的,你不知章回出身,自然也不知他父亲章望章仰之了。”

谢楷起身应了,说:“是。正是外甥十分的无知鲁莽了。”

顾冲点头,叹道:“是有些无知,不过这也不能全赖你。也就如你舅母所说,咱们这等人家,到底也与别人不同。你外祖父家且不说,光是你金陵谢氏一脉,自魏晋长盛至今,真正的公卿门户、簪缨世家。你祖、父、伯、叔皆赐爵列朝,入则执掌枢要,外则镇守地方;便内宅中妇人,也无一不有封诰。就旁人,轻易又有谁能叫你低得下头,弯得下腰结交去?但凡有个真正入眼的,反倒不在乎他人出身,只看见个人品格了。那章回想来也差不多。在你跟前并不特意露出来历,想来多少也是有意的。”

说到这里,顾冲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笑起来,转而向范氏道:“前日让备下的给章府的礼,你挑几件出来匀与外甥,再另加两坛子我年头上新得的陈酒,明日一起送过那府历去。”范氏赶忙应下了,亲自带了两个丫鬟出去料理。

顾冲看她出去,才对谢楷笑道:“最晚不出后日,那章回就该带了他父亲的帖子上门,邀请赴他的生辰宴。帖子里头自然会补上你。若我想的不错,他多半该邀你到他家中叙坐、拜见长辈。这一邀你倒务必要应下来的好。毕竟你们同学情分,学问上更是由来一脉,原是应到的礼数,绝无不妥的。只是你先不知他出身,想也不晓得他家情形,此去冲撞到了人倒不好了。”

谢楷忙道:“外甥心中正是担忧这个。虽文昭公盛名,但南京、常州相隔,我又粗心,不曾更多留意过这些,就怕到时候出乖现丑,坠了家里的声名。所以还要请舅父指点才好。”

顾冲点头,应道:“是如此的道理。也罢,我与他家日常往来,好歹比旁人多知道些。现在从头说与你,仔细听着,别在人家门上失了礼,丢了你父母、祖父的脸面。”

谢楷听了,忙起身上前一步,在顾冲旁边立住,说:“请舅父的训示。”

顾冲喝一口茶,然后才正色道:“这延陵章氏,或该称兰陵章氏,原是鲁南地方缙绅。永嘉乱时,淮阴令萧整率族南迁,在常州侨置兰陵郡县;章氏随萧氏南渡,于是有这南兰陵的章氏一脉。向来以诗书传家,隋唐时便有数人登科;宋代科举大盛,三百年间常州府共登进士七百七十,而章姓者二十五,皆是他同宗一族。李郑虽只传了三代,章氏却连出两位传胪。及至我朝,首倡文教、大开科举,章家一门亦得其时,每代皆有登第。至文昭公,则不仅是他这一支,也是章氏一门科举上鼎盛之事。而章氏经典之学,则是从西汉萧望之那一派来的,《诗》、《书》、《论语》钻研最深。文昭公又从黄无溪那里,得蕲州黄氏学问正统,如今一族皆从于是;治学既专深,又广授弟子,且多有所得,凡读书知文之人,无不愿与章家往来,故而名声愈大——也因此上他家虽几代以来都不曾真正出仕,也总爱以书生散人自居,门楣到底不凡;便是与他联姻结亲的几家,也是各个的非同寻常。你此番向章府门上拜寿,也当谨记我所言,切勿有半句说错一步行差,否则贻笑于众宾客、尴尬下不来台面事小,伤及了金陵谢、顾两家名声,招惹出老太爷脾气事情便大了。”

谢楷听了,不由暗暗吃惊。他既知道章回出自文昭公一脉,家世便即不凡。但听顾冲这话,章氏联络姻亲中还有许多贵重之人,这次为章回父亲贺寿也到常州,否则顾冲并不这般特意叮嘱。心里想着,口里只管应了,一边屏气凝神,听他接下来细说章氏族亲。

顾冲道:“章氏自南渡定居南兰陵以来,支派繁盛,人丁众多。但如今真正在常州府城里的,其实也只有文昭公这一支。他这一支人口向来不盛,子颇有限,文昭公便是他这一房独子,就姊妹也只得两个。大的一个十五岁出阁,不上两年又病故了——因此极爱怜幼妹,手足之情最深。章文昭十七岁登科,入太学,二十岁上奉黄无溪黄相自京城归乡,回到常州后便成亲娶妻,就是盛康盛昌荣的女儿。”

谢楷忍不住问:“盛昌荣?难道是跟他亲兄弟盛定盛平荣,在世祖朝前后执掌户部,被当时称作‘点石成金尚书’的?文昭公夫人竟是出自他家?只是现在似乎声名不显。”

顾冲不由得笑道:“看罢,果然是我说的,小子后生不晓得天高地厚,一不留神就说出要命的话来。亏是在自家,若到别人面前嚷出来,真得罪了人也不知道。你只看见他单在世祖朝时候鼎盛,却不想当初若不是一等一的人家,怎就能与章家早定婚姻;而后头便是从朝堂渐退渐离,也是世代官宦,一方缙绅,怎么敢说‘不显’两个字?就你是宰相公子,家门里头正烈火烹油的兴旺,也少不得要怪一句轻狂。”

谢楷赧然,低了头不说话。顾冲心知他多少还有些不服,也不再管,只继续往下说道:“文昭公与这盛夫人,先后生了四个儿子,但止行二的荣公一人存活长成,继承文昭公人品学问,又注经修书制典,作了好几桩大事,故而江南士人心目中最尊。然而荣公在这婚事一途上颇不顺,先头连说几家,女方竟都是在请期之后不久便病死。最后还是文昭公的幼妹、荣公的姑母,嫁与成帝之孙、世祖皇帝之堂弟河阳王为妃的,亲自说合,为其选了松江吴秉麟之女为妻。这吴家小姐成婚时年方及笄,但自幼跟随祖父,竟是个极贤能的,自入了章家,奉爷娘、事夫君,内外打理,上下无不称颂。又生了三子三女。如今荣公早去,这位吴太夫人尚在,便是你那同学章回的曾祖母了:最是寿高德劭,辈数身份皆极尊重的人。你此番登门,倒要向她仔仔细细地磕个头才好。”

谢楷忙应了,又说:“先前也听章怀英几次说起,幼时他得曾祖母如何教导,觉得是极慈和宽厚的老人,虽不曾见过,心里倒已先有了几分亲近。这回若有幸拜见,外甥定向老人家恭敬行礼,不失了家中颜面。”一番话说完,见顾冲含笑点头,这才又问:“只是方才听舅父说松江吴秉麟。然则这位吴太夫人,竟是昔日镇守西北门户,使金人、蒙古诸部闻名胆寒的督师吴翔、吴天官家的孙小姐?”

顾冲听他这一问,脸上终于露出欣慰来。说道:“总算你听出要紧的来。不错,正是吴天官的孙女儿。当年吴天官原是文官,从州府转任到陕西承宣布政史,后督抚陕西、山西、四川三省,坚城池、组防御,抗击匈奴,保我西北边境二十载无事。世祖皇帝都曾三番五次当众对人说,蔡氏窃国,中原祸乱,幸有吴天官督镇边廷,不使匈奴得一丝可乘之机,否则‘五胡乱华’当于我朝重演矣!吴天官经营西北三十载,累功勋晋升直到兵部尚书,得三代君王宠信不衰,军威煊赫,绝非他人可及,却始终想着回归他文臣的正道。故而最得意的就是长子吴秉麟——少有诗名,风流文采,只可叹情深不寿,因妻子盛氏病逝,不及一年也跟随去了;遗下一个女儿,就是如今这吴太君。她从六岁起便跟在吴天官身旁,最得祖父疼爱。等到了摽梅之年,提亲的只把吴家门槛都踏下去两三寸。结果吴天官把京城一众都拒了,单应了河阳王妃之请许嫁章家,却是念她父母早亡,而文昭公盛夫人与她母亲乃是自幼相处的堂姊妹,又靠近江南故里——如此安排,也真算用心良苦。”

谢楷一路听到这里,早已思遐神飞:他虽是金陵谢家嫡系,公侯宰辅的子孙,真正高门大户走出来的人物,但毕竟年岁尚轻,最敬不是傲骨清流,便是铁血元戎。盛氏兄弟虽官居尚书,以他官宦世家出身,反倒不以为殊。这章文昭是江南文坛泰斗、士人中的领袖,吴天官又是威名赫赫的督师勋帅,他两个的故事便是谢楷也自幼听长辈说起。只是章、吴、盛几家素不张扬,平日也只同姻亲故友家走动,他又限于年纪身份,故而章、吴、盛、谢、顾各家虽皆在江南,竟不曾真正结识。如今得了机会,又有舅父顾冲细说章、吴家情谊由来,又如何能不欢喜?因而沉默半晌,终于长叹道:“这一文一武,皆是国之贤达、帝王股肱,世祖皇帝亲口赞许之人。如此联姻,实是天作之合。”

第十四回下

顾冲闻言,不由地笑一笑,道:“这桩婚事,确是天作之合。尤其难得的是荣公同吴氏夫人年纪差了差不多快二十岁,夫妻却甚相合;所生下的三男三女,也皆是不凡的。要说这章家家风,一心向学:无论男女,都是三岁开蒙,五岁始学诗、书;便是女子,七八年工夫用到,作出的诗文也很可一观。就这吴太夫人所出的大姑奶奶,当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赛诗会上十二首和陶诗一出,龙城书院满座哑然,只道‘章氏女子尚如此,男子又谁能敌’。后嫁到金陵黄氏,与黄无溪的重孙、黄芥黄绍圃为妻。那黄绍圃的声名,我想也用不着我多提:百年来最年轻的礼部侍郎,又是睿太子的西席侍讲。当年西鹤墅案发,君王震怒,旁人战栗不敢开口,却只有他能为睿太子仗义执言,尽忠守节,虽死不避。待被判流放西北,在当地又能尽心用事,劝助农桑,多起医馆义塾。章家大姑奶奶与他同心同体,夫妻两个一起熬过那十年艰辛,后头终蒙朝廷召回,也算是苦尽甘来——不仅黄绍圃官复原职,他那长子黄幸自二十五岁登科入朝,步步升迁,如今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是一部的尚书,真可谓青出于蓝了。”

听到这里,谢楷方才恍然大悟:“金陵黄家、黄绍圃、黄幸!怪道章怀英动不动地总要往尚书府里去!我一向以为都是为着黄雁西黄先生的缘故,竟不知道他原就是一家的骨肉,黄府的太夫人,就是他至亲的姑祖母,还把他当作了攀附之徒!”

谢楷一边说,一边就想到先头自己对章回几番劝导,其中不乏性子起时言辞激烈尖刻的,一时不禁额头涔涔汗下。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向他劝导时,章回虽每次都几句话含糊带过,多多少少的露过一些口风,自己听在耳里,也明明都有过异样感觉,但究竟一次都未曾深究,不禁越发懊恼自责起来。

顾冲看谢楷脸色变化,就猜到他是在想章回之事。想来他们在书院里同学了有三年多、搭头四年,章回未必就能瞒得尽严,书院里同学隐约猜度出他身份的也多,偏谢楷就真心大意、将破绽痕迹错过,忍不住心里感慨。只是眼前多说、多想,却也再都无益。于是咳嗽一声,接了自己前面话头道:“说到太夫人生的第二胎,便是现章府上的长房大老爷,章霈章伯源。娶的是曾任国子监祭酒的李净李老大人家的小姐,共生了四个儿子:长子章望,字仰之,便是你那同学章回章怀英之父。次子、三子却是同胎而生,那较长的章朔最是少年才俊,文采非凡,可惜在十八岁上落水死了——也可见才华天妒,不能辉耀世人;与他同胎降生的章曜诗文虽也不错,到底不如其兄。后面又有章毕,也是李氏所出,长房中居于最末。”

谢楷一一记了,突然想起一事,便问:“先前父亲带去过李守忠家,记得先头他做的也是国子监祭酒,与这李大太太可是一家么?”

顾冲摇头,道:“这却不是。这李净家祖籍江南,是常州自唐五代以来,几百年来都数得着的世家。那李守忠祖上还是从世祖时候起来的,不过幕客僚属的出身,在金陵至多止三、四代光景。且李守忠也只是他一人立得高些,族中其余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司隶,与这李净家里是万不能混到一起去的。”

谢楷应了,又问:“章家其他几房怎样?”

顾冲答说:“其他几房么,二房老爷章霂章仲涵,娶的是京城世勋陈侯家的女儿,生了两个儿子,长的叫章魁,少的叫章斗,也都有举人功名。章霂脾性最是懒散疏旷,不爱为杂事操心,故此章魁成年后,房里就多是他在主事。再说这章府的三房,其实并非三房,却是一位小姐。只因她出生时有高人批过命数,说必定要照男儿教养才得存活,便与兄弟排名,直到行笄礼时方重新换过。据说也是一位诗书翰墨上极通的才女,十七岁时嫁与姑苏林侯家独子,当年十里红妆,竟比大姑奶奶出阁还要炫耀煊赫。不想不上七、八年,朝廷上黄、林两家就为储君帝嗣反目争锋。到西鹤墅案发,更闹到不死不休的结局。亏是章家这边极力斡旋,说动朝中元老,甚至有说还累到荣公亲笔上书的,才有黄家的免死流放。而这边林家也是损筋动骨,伤了元气,更伤了亲戚情分。那二姑奶奶为姐妹伤心,不到三十岁就郁郁而亡,林姑老爷也只熬到四十来岁——真真是造化难测,可怜、可悲、可叹啊!”

谢楷听了,一双眉皱得紧紧。他年纪轻,并不知道西鹤墅案的前后首尾、由来经历,只晓得是四、五十年前朝廷的一场大劫,牵进去七、八个皇子王公并小半的朝廷,就连自己谢、顾两家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深受其弊,朝堂上数年喑然。而这黄、林两家都娶了章家女,原是连襟至亲,竟陷在这样的党争大事里头,更闹到这样惨烈局面,实在是难以想象之事。此刻接不了口,只问:“姑苏林侯家,而今却又有什么人留下么?”

顾冲说到西鹤墅案,原也正黯然。突然听到谢楷此问,却是把那些悲愁忧郁给挥去。一时振作了精神,答道:“你问这个,自然是有的。说起来也大大有名,就是而今的扬州巡盐御史,前科探花林如海了。也是少年高第,入翰林,出学士,一直做到盐政这般第一等要紧的位置,当真是帝王股肱、天子信臣。”说话间,脸上不自觉就露出几分羡色来。

谢楷却不曾见他脸色,只听到林如海履历就不由地说:“听起来倒跟舅父有些相像,只是舅父执意为外祖母守孝,才有了差别。”

顾冲闻言,不禁一怔。但细看谢楷脸色,却显是少年人随口之言。这边松了口气,不免说:“你倒是抬举我。林如海才学远在我之上,治政理事也比我能干得多。”见谢楷一听,就现出不服、要替自己辩驳的模样,一时倒又忍不住露出笑来。于是说道:“你护着舅舅,我自然领你的情。只是虽然护短,实在的事情就在眼前,旁的不说,只看我二人年龄,林如海比我小了有十岁,就知道哪个更出色了——不过,这些到底都是岔出去的话:章家的二姑奶奶虽嫁与林家,但那林如海为着父辈间纠葛,这些年倒极少听说与章家外祖这边的亲戚往来。虽然章仰之是他嫡亲的表兄弟,这回寿辰,你往他家去时也一多半不能遇上。倒还是记着他自家的人名要紧。”

谢楷这才回神,点头应了。顾冲又继续道:“章家四房章霑章季泠,娶的也是本地望族,明帝朝状元恽青岩的孙女;生有一个儿子章轸。最末又有一个极小的姊妹,因太夫人不舍其远嫁,便于本地缙绅中选了一户,姓袁,同是累代读书的人家,现又经营着两爿书肆,专司藏书刻印事的。——这些便是荣公的子孙了:你只记住他皆入泮中举,以学生晚辈身份见礼即可。而若再往下,便是章回一辈,虽年纪各有高低,然而礼数上左右无妨的。”

谢楷听了,一一应下;又将顾冲先头说的人物姓名,捡最要紧的依着血脉线索说了一遍,竟然一点儿都不错。顾冲见他应答恭肃,把握紧要,心中欣喜,也觉一块石头落下,遂温言道:“其实章家门风极好,谦和守礼,绝无寻常腐儒庸酸之气,也非是那等狂桀狷介之人。尤其章望章仰之,博学厚道,最有祖上之风,亦是我知交莫逆。章回是他独子,经他一手教导而成:见其子乃知其父,你既能与章回为友,便也能想见其为人。此去章府拜寿,一则全以礼数,二则亲近贤德长者。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更怕是能终生皆受其益。”

谢楷于是行礼拜谢,道:“总都是舅父的成全。”

这厢舅甥叙谈正密,全不觉屋外辰光飞逝,日头西垂。一时有范氏打发了管事仆妇上来问晚饭,两人这才猛然惊醒,却是相视而笑。顾冲便叫谢楷留在正房,同他夫妇一起用饭。饭毕,又吃茶闲坐,小叙几句。谢楷在旁度他夫妇二人神情,便借口告辞。范氏又再三叮嘱了跟随他的人,叫千万好生伺候,这才让他回东廊下住房里去了。

这边顾冲夫妇两个自转回正房,换了衣服,又打发了伺候的丫鬟仆妇们一齐出屋。顾冲就在榻上坐着,呆呆的出神。范氏在旁边看了半晌,见他始终不动,这才挨上榻来,凑近了说话。

却说这顾冲夫妇到底说的什么,谢楷这头又究竟为的何故自南京跑到常州,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上

却说顾冲夫妇两个转回正房,换了衣服就打发丫鬟们都下去。范氏又吩咐了众人在外头小心伺候,这才就榻上挨近顾冲坐了,一边笑着说道:“看老爷的神色,似是乏了?或者见着外甥心里头欢喜,又念想起金陵城谢家的姑太太,故此上走了神?”

顾冲笑道:“就你伶俐,知道我的心思。不过这原瞒不着你。我此刻想的正是金陵:外甥来得匆忙,又是空身一个人随着同学的小章相公回来的,就这般形容,姑太太那里只怕或还不知道。若果然如此,我们倒要速速的去信告诉,好教安心。只是这信里文字上却需斟酌。我而今岁数上去,脑筋越发的笨了,这片刻间构思语句,竟一时卡在半道,平白的出了半日神。”

范氏用帕子掩了嘴,笑道:“老爷今儿可是真得了劲,在自家人面前也只管一味客套,满嘴尽说什么老呀笨的。然而谁又不知道老爷的手足情深?金陵谢家的姑太太,最是同意连心的一个姊妹,自小便亲厚不过;这几年虽分在南京、常州两处,到底是心里口里时不时就要念上三五遍的。否则不过为外甥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随手几笔,把事说明也就完了,又如何牵念劳神到这样?”

顾冲叹道:“话是如此不错。只是你也知道谢家姑太太的。她打小就秉赋柔弱,心又细,平日稍一点响动也要打量半天。兼膝下只有外甥这一子,在上头的用心就更不用说,何尝有过一个错眼忽神的?偏是他今日忽不剌地就一个人来了这里,又不肯明说缘故。如今我们送了信去,南京那边知道讯息固然安心,但若只说如此,怕反倒更添了她忧思。”

范氏听他这样说,知道顾冲到底心疼妹子,也不禁地叹一口气。又想到几年前见着的谢姑太太形容模样,并在谢楷身上心血,一时倒是感慨起来:“老爷这话怎么没道理。姑太太那样心细的一个人,又是爱子心切,眼下事情都往一处一夹,稍说得有不到些,就怕她要会错意,倒叫又多担心。”想了一想,说道:“方才听外甥言语,他此番来,原是跟章小公子一道儿,预备要给章家大爷贺寿。这倒是极正经的大事:一则他同学要好,二则章家又是名门。章家大爷更是他这一支里才学顶好、名声最大的一个。外甥现在阳明书院读书,学问原就是从文昭公他家来,此番亲自来拜寿行礼,也算得上是追本溯源。就规矩礼仪上也都挑不出什么错。老爷不如在信上就把这一节说明了?这样不仅姑太太看了,会体谅外甥那些一时的不到;就是谢家姑老爷、还有金陵城老太爷他们知道了,想来也都是要赞同并欢喜的。”

顾冲抚掌笑道:“你这个主意倒好。追本溯源,若说到顾、谢两家与章家的关联,原也不同一般――先不论曾祖辈上与文昭公便有同场、同期之谊,单是世祖皇帝没立嗣的时候旨令明帝拜到文昭公门下,当时顾、谢两家各有子弟为伴读,就与文昭公结了师徒名分。到我顾家的先老太爷,更是正正经经从荣公门下出身。只是章家子孙遵祖命三代不仕,谢、顾两家人则多入朝在京,后些年方才渐渐显得疏远些。这几年南京城里太爷每惦念要再修世好。而既然这个想头在,也少不得要帮外甥在谢姑爷面前说话了。”

范氏道:“可不是?外甥虽不姓顾,但骨血至亲,情分上都是一样的。今次既从南京赶了来,少不得要代两家都致意。这也是极便宜的事情。”

顾冲点头,但又忍不住说:“只是楷儿到底年轻些,虽在外头走动,不曾远离过父母本土。这些迎来送往、结交人情上头,怕究竟不知道轻重,临事拿不住分寸,倘教两家都扫了脸,这就又不好了。”

顾冲说着,脸上不免露出些烦恼神色。不想范氏听了却是哈哈一笑,道:“要说年轻,外甥难道不是早两年就满了二十?明阳书院里头也呆了有三四年光景,早就已经是大人了。现在他虽是头一趟做要紧事儿,但有老爷在一旁照看着,又把章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种要紧的事儿一一地告诉他,就是想出错,怕也不能够。老爷却还直说担心。是不是太小看后生辈儿了?”

顾冲听她这几句话语音颇有异,忙仔细看她神色面容。范氏见他目光看来,却已经自觉过于着相,一起身就看茶炉倒茶水去了。顾冲轻叹一声,才道:“也不是我小看他。只是想着外甥与我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毕竟是嫡子嫡孙,金尊玉贵,就有什么事情、淘气犯错之类,都有长辈揽了去。这多少年下来,再聪明伶俐的人,也养成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更不知道世道人心险恶之处。指不定就吃了亏,碰到头破血流,也依旧弄不清自己是怎的就撞到墙上的呢。”

范氏听了,不禁道:“果然老爷是最心软的,竟一点都瞧不得小子们吃苦。这要换了老太爷当年,既然是小孩子年轻不懂事,只管丢出去摔打历练就是。反正有家里长辈在,就出去惹泼天的祸,不过是到不好收拾前拦一拦,这个教训却是千金万金难买的。记得老爷早先也这样教训过女婿,如今却是这般慈和。”

顾冲听她说到后面,忍不住就笑起来,说:“你又来打趣我。人不就是这样么?大概是到了一个年纪,心思就不一样起来。以前我也觉得小子们皮糙肉厚就该磨砺,现在就只想他一切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了。再者,儿子跟外孙子怎么好比?别的不说,就屏丫头家那两个皮猴崽子,你可舍得教训?”

范氏听到说自己长女生的两个外孙,一时也抑制不住露出笑来,略辩一句“我妇道人家自然跟你们男人家不同”就罢了。夫妻两个喝了茶,范氏这才又说道:“只是先头老爷说到外甥天真烂漫,撞了墙也未必知道,这里还真有一个事,叫我挂心不得安稳――就是那小章相公了。外甥跟他一条船来的常州,自然是同窗同学,比别人要好,今番章家大爷做寿才好会同了家来。但外甥其实又不知道他真正家门根底,竟是被瞒了三四年去。虽说这也是他们的出身门第,书院里各自顾忌,且外甥又是个粗心大意的,但就这样的三四年都不知,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想不通缘故。”

顾冲笑起来:“这有什么难解、想不透的?历来豪门大家的公子,从小长辈溺爱,家里家外受惯了吹捧趋奉,倒总愿意寻一两个有清流气节、侠客筋骨,能够不论他身份门第的人来作朋友知交,彼此脱去了高低贵贱,持平相待。若有机会于宦途上提携一二,日后各人成就显达,回头忆起这段时节来,也算得上一场佳话。只不过大凡世道,傲骨者少而钻营者多,有心投奔这条终南捷径的人既非少数,被权势富贵渐渐除了棱角、移了本性的更不知道有多少。故而越是高门大户子弟,要从人群当中寻一个真益友就越难;千方百计撇开家世身份,为的不过是别人眼中真正见着一个自己。而倘若真遇着了这么一个两个,必然是欢欣鼓舞,珍之重之,然后越发地不以家世身份为意――不过是少年人心态,鄙视功利,轻薄门阀士庶之别罢了;另外也是不想与人结交往来,总受到这些个的局限。外甥在书院,几乎绝口不提‘谢’、‘顾’两个字,又格外肯与那些寒门出身的学生往来,就是因着这个缘故。而他这厢是这样,那边章回章怀英也是如此――想章文昭、章荣,江南士人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又是在蕲州黄氏学问一脉为主的书院,他怎么肯轻易就亮出自己的名号来?也是绝口不提。旁人知他心意,再者既少了这一层顾虑,言语行动也能稍得自在,不至过分拘谨:于是各顺其利罢了。然而各人内心又岂是当真不知他身份,当真把他当那等寒门士子、庶人学生相待了不成?偏生遇着外甥,在这上头最是不经心,竟真正一事不知一事不晓,也是绝无独有的了。”说到后头,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范氏细想了一想,果然就是如此,也笑道:“可不是,那章家门风最严,教出的也最规矩守礼,断没有刻意遮瞒相欺的道理。倒是我想的岔了。果然还是老爷见得清楚,说得在理。”

顾冲点头,道:“外甥不知章回,只当他普通人家孩子相待,多半还觉得是寒门贫苦,格外地照应些。而这章回虽知道外甥,却也怕那些拘束顾忌,乐得不提自家家世。两人读书同学,如此的要好,偏偏一齐回避了这个;一个真不知、一个假不晓,平日言语相处,竟也丝丝入扣,避不起疑,生生地磨蹭过这几年去。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再有趣不过的事?”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范氏也笑道:“怎么不有趣?只不过须得知道当间儿这些个内情。否则,就不说小孩子天真烂漫,又是骨子里傲性儿、鄙薄权贵,也要问一句无礼淘气了。”

顾冲向她摇摇手,笑道:“说到淘气,只怕也是有的。不但是有,或许初时还是大半的因由――你想那章回才多大,今年也不过十八岁,三、四年前就更小;外头再沉稳老练,内里终究还是个孩子。又是诗礼世家、书香门第的公子,早早便入泮、中举,少年得意,就在书院中老师也个个看重,同学里无人不奉承。偏生遇到外甥,他怎知道这是哪里跑来的实心孩子,居然说什么应什么,一点子眼力劲儿也无;新鲜有趣得紧,这才故意顺了他不提身份家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处下来,指不定就专心想要看他的笑话儿呢。只是后来处得久了,知道性情如此,这才认真结交,平日里反而用起心来维护。外甥这头呢,他虽年轻,性子又实在,但绝非糊涂蠢笨之人,旁人相待的真情假意如何能看不出?故而两人如今好也是真好,先前淘也是真淘。只不过究竟都是读书识礼的人,规矩教养都在,外面礼数上头并没什么可说的。此番章回更是同了外甥一齐到常州来,给他父亲章仰之拜寿、行礼,就更少了零言碎语。我们这厢里自家猜也罢说也罢,当真要问他先前是不是有意淘气,存心瞒了外甥,怕他反要说我们心怀戚戚、不够忠厚呢。”

听他最后一句,范氏当时横他一眼,啐道:“老爷这是说我?究竟是谁口口声声章回原本小孩子家,因而存心爱淘气的?果然常人都说圣人的道理,只有小人之心揣测君子,再没有君子之腹度小人的。”直说的顾冲语塞。见他没的回应,范氏不禁又笑起来:“然而老爷到底把事情拆解得明白,既说他是淘气,那他便是了。左不过只我们自家心里知道就罢,又不要同他回小公子对质去。”

顾冲闻言,叹气摇头,一边说道:“我不过为解你心里面的疑惑,只最后一句轻狂不妥些,便即落得个小人心胸的罪名儿,还不令与事主对质,可见这天底下竟有多少冤枉受屈的了。”一语未尽,夫妇两个相对大笑。顾冲这才起身,转到外面厢房里书案前坐定,取笔墨撰书信,好与金陵城报平安不提。

第十五回中

顾冲写毕家书,叫了心腹的潘寿、范华到跟前,又密密叮嘱两句,便命带了信连夜往南京去了。顾冲又站在廊下想了一会儿,就有年长媳妇来说:“老爷仔细冷。”顾冲笑笑点头,这才重新慢慢地回到正房上来。

待进了屋,就见自己女儿顾颖正伏在窗格前罗汉床几案上描花样。顾冲看她松松挽着两个鬏儿,身上穿的蜜合色棉袄、葱黄色棉裙,俱是簇簇新的,十分明媚鲜亮,就衬着几案头上的针线笸箩和花样纸也觉悦目起来。几案另一侧坐着范氏,手上拿了几支彩线,跟前一只灯点得明晃晃的,正凑前了对比。偏那几支线颜色极近,范氏在灯下看一会儿,摇摇头,又看一会儿,还是摇头,却又不叫女儿。顾冲见状不由好笑起来,脚下稍稍加重,弄出些声响,然后才笑道:“怎么这时辰倒弄这个?可仔细伤眼睛。”

母女二人听得他来,忙一齐停了手上事情。范氏先起身让了座,待顾冲坐稳,然后向旁重新坐下。顾颖则下床来向父亲请安,见顾冲示意,方侧身在床沿前脚踏上依着范氏坐了。

范氏撇了针线,这才向顾冲笑吟吟说道:“都是今年老太爷寿辰时要孝敬的衣裳,才刚同颖儿商定了纹样,就手挑几支线预备着做起来。另外还有几扇绣画桌屏,我们也都定下了图案,是老太爷得意的两幅兰草山水。老爷在这儿,不如也过过目,看看好不好?”说着就几上拣了几张顾颖方才画的样子递过去。

顾冲接过来,随意看一眼,就笑道:“画得倒好。就是这画变成了绣图的花样子,倒显得越发俊美秀气了。不愧是颖儿的手笔。”说着向顾颖招一招手,让她过来自己身边坐下,问:“今日药可吃了?饭量如何,比昨日增减了多少?”

话说这顾颖乃是顾冲四十岁过半才得的幼女,范氏随他赴成都任上的途中所生。其时范氏年纪已然不轻,一路上水陆颠簸,又被意外惊动,比预计的早了两个月诞下来。故而顾颖先天颇有不足,落地初几年,竟无一日离得了汤药;直到顾冲守孝致仕,定居常州,得章望帮着寻到一位名医诊治,又给了一副药方日常调养,这才慢慢见好。然而这顾颖身子虽娇弱,却是天性的柔顺乖巧,聪明灵秀又远出于寻常,直教夫妻两个爱如珍宝。此刻问她饮食,顾颖一一答了,顾冲听了方才满意,点一点头,又说:“今天晚饭有一样龙井虾仁,厨房蔡婆子弄的很是不坏。记得是你平日爱吃,便叫给你送过去,可吃得了?”

顾颖答道:“吃了。味道果然好。就是昼饭吃得比平日多些,晚饭便用得少,只稍吃了几个。就是可惜不能放过夜,不然留到明儿再吃也好。”

顾冲笑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专门放过夜去。明儿再叫他们做去得了。不过怎得中午吃的倒比平日多?”但随即就想起来,点头道:“是了,今日你表哥家来,亲戚间难得相见,一时高兴也是常理。人开了怀,再四下活动几步,就多吃些个也不碍的。”又问顾颖:“跟你表哥都见过礼了?今番他是要在咱们家多住几日的,你们表兄妹间也要相处和睦才好。”

顾颖点头,说:“见过了。就是觉着,谢表哥跟上次见时好生不一样。”歪了头笑道:“不耀眼了,也不如当年高,倒有几分章家哥哥的模样。”

顾冲闻言大笑,道:“傻丫头,他多大,你多大?是你长高了,倒说他不如前头高。”抚着她的头,笑道:“倒是你还记得你章家哥哥?他与你谢家表哥正是同学,两个又亲近。你表哥一时不周转,借了他衣服穿,竟叫你想起他来了?”

顾颖道:“虽然好几年不见,但章家哥哥待我最好,又送了好多书本笔墨玩意儿与我。母亲和干姨平日也常说起他,我怎么不记得?”

顾冲笑道:“好好好,是我问错了。我告诉你,如今他也家来了,明后几日就叫你母亲带着到你章家干姨那里玩去。”

顾颖顿时欢喜,拍手道:“好呀好呀。对了,上次舒眉姐姐来家,说年头上得了不少新鲜荷包,偏忘了带,许了我两个,这趟可要跟她拿。”

听她这样说话,顾冲和范氏两个都忍不住笑起来。范氏笑骂道:“小讨债鬼,就知道要你章家姐姐的东西。你忘了她今年末就要出阁,你也不准备些荷包送她,倒问她要东西。可是颠倒过来的?”

顾颖忙分辩说:“我明明与她绣了两幅帕子,还做了五福连绵的七彩丝绒绣球。都是母亲说不好,才没送出手的。”

范氏笑道:“还强辩。难道你不知道你章家干姨针线最好,你姐姐也得了她真传?就你那样的帕子,送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快与我多下些工夫,再多做几样好的来!”

见她母女两个笑嘻嘻辩嘴,顾冲忍不住插嘴道:“颖儿还小,就做几样东西,也都是情分上的事情。谁还能挑她的?再者,我就觉得颖儿做的都不错。”见范氏立刻瞪眼看自己,顾冲忙向顾颖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歇下罢。我跟你母亲再说话。”一边就扬声叫丫鬟传外头的嬷嬷婆子过来护送小姐。顾颖笑嘻嘻起身向父亲行了礼,又向母亲告了辞,这才退出正屋,由一群丫鬟婆子拥着回自己房里去了。

范氏见女儿笑嘻嘻就离了房去,少不得又瞪顾冲几眼,只是到底无可奈何,低了头又挑起丝线来。却觉灯光一暗,却是顾冲移了灯去,一厢里笑眯眯对自己说道:“都夜了,真要弄它,明天也不迟。”又说:“虽然是老太爷的寿辰,亲手做一身衣裳也就尽够了。又弄那些绣画桌屏做什么?你常日里身子弱,精神头儿短,还有许多家事操忙,虽太爷寿辰在腊月,工程到底还是紧赶了些。况也太过劳心费神。不如舍了这一项,另寻别物补上的好。”

范氏听了心里欢喜,手上收拾起针线,只是口中到底免不得说:“老爷体恤,我怎么能不知道?但我原就愚笨,从头到脚数几遍,也只这点子活计儿勉强能入眼。我们又不常在长辈跟前伺候,一年也就这一趟尽些孝心,岂有推辞烦劳不做的道理?”

顾冲道:“你硬要如此说,也就罢了。但还是要保重自家身子,不可劳乏损伤,否则令我担忧,也就是令尊长忧虑,反倒失了孝敬的原意。”

范氏见他脸上一本正经,偏说的歪理,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赶忙用手掩住,口中连连应是。夫妻两个相对看着,越发觉得有趣,终于都大笑起来。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范氏方唤人过来与顾冲换鞋袜、伺候盥手净面,自己则亲手替他除去头冠,松了发簪发髻,又搭了件衣服在肩上,一面问道:“与南京那边书信,老爷都写得了?”

顾冲点头道:“已经叫潘寿、范来两个连夜送去了。”

范氏随口应一句,递与他一盏养神安睡的茶。顾冲接了,就见范氏站着,脸上踌躇,动动嘴,却是欲言又止,便问:“怎的,有事情说?”想一想,就道:“我知道了,你还是为外甥的事情挂心罢。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开口,要你犹豫的?”抬手,牵引她在身旁一张凳上坐下,道:“你是他正经舅母。他来得这样仓促,你就再多问两句也是应当。”

范氏笑道:“老爷见的是。外甥来得如此匆忙,虽说向章家大爷拜寿是正经礼数,然而到底还当有个缘故。”

顾冲叹道:“能有什么缘故?再不能因为别的,必定是南京那头又开始为他说亲了。”

范氏顿时奇道:“外甥今年也二十有二,并不是小孩子,难道竟还为这个害臊,避出来不成?且外甥这个年岁,在我们这等人家,别说议亲,早该是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若非前两年在谢家老太太孝期,岂能耽搁到这会子?”

顾冲道:“你说的不错,外甥也不是为的害羞腼腆。”

范氏道:“既不是为这个,那又怎么避出来?总不能是他名门子弟少年风流,怕被家室拘束住了吧?”说着自己先掩了口。

然而顾冲并无笑意,又摇头,道:“不是这个。”

范氏皱了眉,迟疑好一会儿才说:“我前两年曾隐隐约约听说,姑太太家曾经给外甥相看过一家小姐,原本各方俱好、无有不满,偏是那女孩儿没福,小小年纪竟病殁了。外甥因此心里存了疙瘩,这些年才总不愿提娶亲的事。”

顾冲摇摇头,捉了茶杯吃了一口,然后才道:“他心里确是有个疙瘩。但若事情果真如你所听说的,却又是好了。”看范氏猛吃一惊,叹道:“外甥心里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儿,也是为她推托亲事。然而他心里那个却并没有病死。不但没有病,还早嫁作人妇,如今连儿女都双全了,一家人日子甚是和睦美满。”

范氏他听这样说,越发吃惊道:“竟有这样的事?”又问:“原来老爷知道她是谁?”

第十五回下

顾冲点头叹息道:“我自然知道是谁。而且不止我知道,连你也知道,几年前见过不下三四遭,出阁时咱们也都俱过礼――便是谢家大爷继室刘夫人的内侄女儿,前兵部员外郎刘勋家的孙小姐,现兰州守备刘庆的妹子,名字叫婉儿的。”

范氏吃惊道:“原来是她!果然还记得的。她小时原曾跟着那刘大太太在谢家住过几年。但不过是为父母、祖父母俱丧,兄长又从军,她年纪幼小,家里无人扶持,谢家大太太是做姑母的,不能放心,这才带在身边教养几年。等长得大了,自然是她兄长接回去,议亲、嫁人,再没什么可说的。竟不知与外甥还有什么纠缠!”

顾冲苦笑道:“哪里就有纠缠?只不过是谢楷这傻小子一个人的糊涂心思罢了。”

范氏听了,一发地好奇起来,问道:“外甥一个人的心思?这倒也合情理。只是究竟怎么回事,老爷可能与我说?”一边问,一边又续了满满一杯茶递过去。

顾冲接了茶在手,说道“也罢,告诉你知道也好。当初那刘家小姐,确是因为父母早丧,依靠的祖母又亡故了,才被唯一嫡亲的姑妈、谢家大太太接到身边的:一则全她兄妹手足的情谊;二则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孙女,直到临去时都放心不下,照料好了她,也就是与自己母亲尽了孝;三则虽有庶兄刘庆,到底不是同母所出,又是早早投军,长年在西北军营里面,也照看不到。当初接到谢家时,也不过五六岁、六七岁年纪。谢家老太太是个爱热闹,又最疼孙儿女的,怜她少失怙恃,便叫和孙女们一起跟在身前,平日的起居教养皆是一样。偏生有这谢楷,幺子嫡孙,年纪既小,又是打自落地起便养在老太太房里,万般的疼爱,故而从小与姐妹们在一处厮混惯了。这刘家小姐来了后,自然也是在一起。两人年纪相仿,亲密友爱,耳鬓厮磨一直长到十三四岁。那刘婉儿容貌出挑,才学女红又好,就比起他家的姑娘也半分不差。而外甥人大心大,渐渐知道男女的事情,结果少年人一段心思,竟全倾注在这一个身上。”

范氏听了,忙问:“外甥倾心那刘婉儿,那姑太太可知道?”

顾冲点头,道:“怎么能不知道。外甥虽说也知书识礼,到底年纪小,心里有什么事,言语行动间如何不带出来?自然瞒不过他母亲。姑太太就同老太太、刘氏大太太商议了,给兰州捎了信。刘庆亲自带了人到南京,先接了妹子,一家人安置在南京别赁下的宅子内;又请他姑父姑母做主,替妹子张罗一门好亲。谢家大爷便听了我们姑老爷的提议,做主将刘婉儿许了应天府柴昌的长公子柴茗。”

范氏说:“是了。我也记得是柴家。那柴公子年纪稍有些长,然而出身门第、家肆品貌都好不说,他自家还是个进士,在六部衙门里头行走,前途上再顺畅也没有。我们一群娘们儿内里头议论起来,还说谢家大太太真真大方,兄嫂留下来的侄女儿,竟全不比自己亲生的少用心,寻了这么一个好女婿去。”

顾冲道:“说起来,谢家大爷把这件事情实在做得漂亮。且就说年长,当时柴茗也不过二十三岁,因替祖母守孝才将婚事延搁下来。但到底也不能算小,故而柴家催得婚期也紧。又恰好是柴昌这一任将满,已经有旨意说要转回朝廷六部的,就想把娶妇、返京两桩合成一桩:柴茗到南京迎娶,两家行过婚礼后便奉父亲回京。因刘家已无别个亲近长辈,谢家大爷同刘氏太太将姑娘接来谢家住了这些年,相待媲如亲生不说,又有老太太向来偏疼,故此竟全当是谢家嫡小姐一般地置妆送嫁。那时谢家上下忙作一团,人来人往的都是喜气,只有外甥得知消息就病到起不了身,但到底无可奈何。”

范氏听到这里,叹一口气道:“这样说,果然是外甥的一厢情愿。但也幸亏姑太太见机,否则任由了小孩子家心思脾气,好歹不知地,万一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一生的名节都完了。”略想一想,又说:“我也记得那刘家小姐,确实极标致俊秀的人品,又有一股子书香门第出来的清气,正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儿。外甥心里面是她,眼光竟也不算糟糕呢。”

顾冲却是用力摇头,道:“他这里眼光是不糟糕,但这个不糟糕,于其他的事情却是大不妙。说起来外甥也算是少年风流了:且不说从小与姐妹们在一处儿,长日混迹脂粉之间,十一二岁就能做些极风骚华丽的浓词艳曲,单是十二岁那年与他家里几个兄弟偷入那秦淮风月地,竟凭一支笛子曲儿就成了那青楼魁首的入幕宾――幸是年纪小不妨事,到底连同去的那些个兄弟一顿好打。到十三四岁,爱上梨园戏曲,于是什么善曲名剧、歌谱话本,几百上千种的搜罗来;又是到处访音问声,把江南一片凡是稍有名气的班子一个不落地走遍,戏子优伶结交了无数。他自己也写本,也串戏,一副嗓音身段儿有时竟比那正经科班出身的还强。金陵城里说到膏粱子弟、风流纨绔之徒,谁能不提一提谢家十六郎的名号?偏偏外头这样的热闹,到真正‘情’字一道上,却是半点风流姿态都没了,既认定了,便是除刘家的那一位,任她玉女天仙,谁也看不上眼。以前在家还同丫头调笑,表兄弟姊妹亲近起来也偶尔会忘形,刘家小姐嫁入柴家后,这等情形却是再也瞧不见了。最要命的是,他这厢渐渐大起来,家里头少不得开始思量给他议亲的事,他却像打定了主意一般,只是推托不肯;平日家里会宾客亲友,但凡撞见真正露出些意思来的,竟什么也不顾也不管,或言或行,必定要打消了他人主意才罢――别人倒也还不打紧,那一年竟把临清王府的老太妃给冲撞了。”

范氏听到这里猛地一吓,忙问:“临清王府的老太妃?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一次,谢家姑老爷、姑太太半夜上门,又请老爷过去的那回?老爷当时说,谢家大爷在朝里有些急事想走临清王府的门路,因我们在明州府的时候跟老太妃娘家有些往来交情,姑老爷姑太太才寻过来。原来是为了外甥!老爷怎的竟也瞒了我?”

顾冲道:“我不是不想你多心么?当时事情突然,又是这样的情由,就是自家人也不太好告诉的。何况我素知你不耐烦金陵家里面事情。姑太太虽然是出门的女儿,到底也姓顾,且又是先头太太生的。能不烦着你的,我一个人料理了便是。”

范氏听了丈夫回护之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但也不免说:“话虽这样,总觉得老爷是小瞧了我。”

顾冲笑道:“我若连你都不能护住了,又算什么人?说到底,都是我连累了你,跟着我千百里的奔波,一辈子吃苦受罪。好容易安定几日,怎么能再为我家里面人操心?且这件事情,原也只有我出面。到底是内外有别,我去说话走动,就是小孩家不合冲撞了长辈,那边还多卖几分情面,若牵了你进来,只怕外头就要想到旁的事情上去。”

范氏点点头,说:“老爷说的有理。只是,这件事究竟如何?有老爷出面帮忙说话,临清王府那头想来是不会多说甚么。然而外甥这头,怕是不好过。”

顾冲道:“如何不是这样。虽然从王爷、太妃到王府上下都说不怪罪,到底是一场天大风波,谢家上下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点周全平渡过去,老太太更是受惊病倒,从此再没起得来床,拖了四五个月就故去了。虽说也是上了年纪,身上多多少少病痛,一时发作,终究不能熬过去,也是命数如此。只是事出有因,到底外甥这一场变故可算是触发的由头。就为着脸面,家里家外不许多言,单外甥自幼老太太偏疼溺爱,说一辈子心思都耗在他身上也不为过,他自己心上如何过得去?然而外甥虽自认不孝的大罪,外人跟前也再不作出那些形状,只是内心里却纹丝儿不动。谢家老太爷、姑老爷下死命笞挞了几次,到底都不能改;恨得要远远送开,叫着实吃些大苦头,又是骨肉连心,上头几位叔老太太,下面姑太太总不能舍。万般无法,这才用了我的主意,将外甥送到明阳书院里头,拜在程叶知门下,并跟着黄、周、钱、黎诸位先生学习。一来是男儿正业,二来以此转移开他心思,三来也叫他打开眼界,看一看真正的读书治学之人。”

范氏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原还说明阳书院虽好,各位坐席授课的先生也都是当世大儒,学问各个一流。但书院终归是造惠寒门学子的多,如咱们这等门第的子孙去的却少。怎的当初老爷就写信给姑老爷让送外甥去?怎的谢家姑老爷又便当真依了老爷送了外甥去?竟不知道里面有这些个道理缘由!”

顾冲道:“其实那时想的是书院里有多少位真学问的先生,又有一众年纪上下所差不多的同学,藉此便利,好在经书典籍乃至科考举业上用功,才是为人在世的正途。且同学相伴,或读书,或游学,开眼界增见识,无论如何都比一味清静虚空的禅寺道观要来得好,也符合外甥向来的脾性。还有,书院就在金陵城里。虽说既拜了师就要随侍在先生身边,宿在书院里头,到底离家不远;实在有什么事情,或者长辈们与姑太太惦念了,随时传个口信,当日带到,差不多当日也就能回去。至于外甥自己,一来久慕书院之名,愿意跟随几位先生学习;二来也避开家里那些事,尤其提亲议婚的,用‘功业未立’的话推脱,也算是师出有名――几下里便宜,故没有不满,当时就让他去的。后来又是谢家老太太殁了,守孝读书就更当正理。这几年外甥在书院也着实学了不少,书本上的东西自不必说,为人处事、迎宾待客都比从前大不相同;也知道把那些过分轻狂桀骜,恃才骄物的性子略略收拢起来。厚积薄发,谦和知退,难道不更是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

范氏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听老爷这么一说,果然处处有理,四面得利。只是这‘厚积薄发,谦和知退’八个字,听起来怎么不像是说外甥,倒像是说老爷自己个儿?”说得顾冲也笑了。

范氏这才续道:“然而外甥在为人、学问上头,倘真能如老爷一般,姑太太、姑老爷一家想来也必然是心满意足的了。可见老爷到底是在成全他。只不过,方才听老爷这么一篇,外甥对刘家姑娘的心思,拜先生入书院的真正情由,这些都是明白的。但还记得前头,老爷说外甥此来是为家里头为他议亲的事情,我却又糊涂了:五六年、七八年前的故事,外甥纵心里头还有疙瘩,放不下这么一个人,也不至于听着些风吹草动就远远地避出金陵城。况这亲事,哪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底下再没有其他的道理。他就避出来,也不过是暂时的一避。说的不好听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时父母长辈商定下来,难道还不遵命回家完婚的不成?到底不是小孩子家,若是这般心思,却也太可笑了些。”

顾冲道:“你说的如何不是正理?不过还想不到外甥心思。他从小事事如意,除了这一桩,竟没有不顺遂的;唯独此事,虽用尽了心力,终究不能如愿圆满,便如佛家所谓‘求不得’,因而印象才最深。偏他本性又是个多情的,少年时受那些歌词戏曲的熏陶,把男女情意看得最重――以为任他有缘无缘,自己既然有心,就该学那尾生抱柱的坚守;既然已为此得罪了贵人,忤逆过亲长,就更该专心向学,而后建功立业,把那一己私情统统摒弃:如此君王卿卿皆不误,才不负大丈夫生平‘信义’二字,也勉强面对得过亲长祖宗。他既有了这般念头,这些年读书也肯用功刻苦,但心里面对婚事的疙瘩也结得越深越紧。旧年姑老爷与我几次书信,说到情形,都着实地替他担忧。姑太太那里也两次三番地恳烦我寻机为他开解。只是我们既不在南京,到底鞭长莫及。又不知他这点念头究竟到何种程度,故此也没实在地应过。而今看来,姑老爷、姑太太的担心实在不无道理。若两日后南京书来,果然提到议亲之事,便是外甥当真存了此念;匆匆忙忙到常州,就是向家里头‘明志’的。”

范氏闻言叹息一声:“如果是这样,倒实在难为姑太太姑老爷了。毕竟联姻成亲,总要夫妻和合,彼此和睦顺意的才好。外甥世家公子,又读书识礼,断不会作出违逆父母抗婚的事情。可心里一直存了这么个念头,夫妇不能敬爱默契事小,若一步想错走岔,做成个冷漠偏激、固执一流,这前程可也就走到头了。”

顾冲点头道:“谁说不是如此?室家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年轻人不知道厉害,有这些想头也就罢了。但假使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不见,或看见了不知道出声点醒,将他拨转回正途,便是极大的罪过了。况在外甥,也不是能与不能,而全在他愿与不愿。倘能够解开了这个疙瘩,以后自然一切都好;若解不开,那就是空费了好学问好才华,将来损耗自身带累亲族都未可知。”

听到最后一句,范氏不由的脸色变了几变,过了会儿方才笑道:“老爷说得也太吓人了。说到底,外甥还是小孩子,脾气心性都没有定的。既然姑老爷、姑太太几次托你,眼下他又到了常州,老爷就好好地开解教导,必然是药到病除,不些时日便见效的。”

顾冲笑道:“什么‘药到病除’,你当我是神仙,唾沫星子便能做丸药的?倒是为了外甥的事情,又说了这么大工夫的话。睡得晚了,明日醒不及,章仰之带着他家小子上门递帖子时一家子还都没起,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呢。――可快些收拾收拾,这便睡了罢!”

范氏闻言也笑,说:“章家大爷是什么人,便肯拿这个笑话?倒是老爷累了大半日,却当真是我的过错。”说着服侍顾冲上了床,又叫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自己梳洗了,这才安稳睡下。

第十六回上

上一回说到顾冲夫妇两个议论谢楷的经历,说到夜半才安置睡下,一夜并无他话。却说谢楷这边,自辞了舅父舅母,回到后廊东厢的客房内,丫鬟珍珠服侍换了衣服,奉了茶水,然后才在屋里安稳坐下。又就架子上取了一卷五臣注《文选》,随意翻了两页,心上无味,还走出里屋,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正蹲在廊下剥栗子言语说笑。谢楷便向外间榻上珍珠招招手,又指指窗外。

这珍珠本是范夫人奶母芮嬷嬷的孙女儿,自幼便在范夫人房中,虽止十五六岁,最是眼乖精细,周到体贴之人,故而范夫人特意派了她到谢楷这边服侍。先头见谢楷看书,她就坐到外间榻上拿丝线打络子。此刻听得脚步声响,早抬起头来,待见他动作,当时会意,走出去向那两个笑道:“顺儿、凭儿,你两个也忒无礼了!就在这里肆意,又只管吃东西取乐儿。还不快些进来回话?”

那两个忙起身,口中问:“少爷叫我们做什么?”一边又向珍珠说:“芮大姐姐说的是哪里话?难道谢少爷不开口,我们敢自己进屋里说嘴?便是这些吃的,也不是我们能伺候得了,还不要您老人家打发少爷吃去?”

这一句话却提醒了珍珠,连忙叫过一个小丫头扣儿来,说:“去取果盘,或者小厨房拿个八珍果子盒儿,立即送过这里来。”

谢楷听见了忙说:“不要麻烦,我看只这些栗子吃着就好。”

珍珠笑道:“他们随便混吃的东西,怎么好拿给爷?”催促扣儿快去。一边把桌子上粗粗收拾两遍,让谢楷在桌边坐下,再取两个小的脚踏,并一张杌子安在近前给顺儿、凭儿。两个就在脚踏上坐了,把袖来的栗子放在杌子上。

一时扣儿也取了东西回来,却是一个四层八角的提盒,说道:“外头大厨房已经落了锁。小厨房说晚上只备了些蜜饯,原是三姑娘的零嘴儿。夏大娘现各配了几件干果,叫问表少爷合不合口味。若不好,她想法儿再制备了其他的送上来,只是要消耗些时刻,请少爷千万担待才是。”

她口里一边说,手上一边将提盒里一件件都取出来放到桌上。却是两碟话梅、两碟橄榄、一碟冰糖山楂、一碟金丝金桔、一碟金丝蜜枣、一碟九制陈皮,都以茶盏口大的小白瓷碟子盛着;一碟松仁、一碟核桃仁、一碟西瓜子仁、一碟葵花子仁,以小青瓷碟子盛住;又是一个方的黑漆红花描金大盒,分四格装了整个儿连壳的核桃、山核桃、栗子、花生。珍珠便将干果盒子放在当中,周围十二个碟子一圈儿围住;又从提盒盖子夹层里取下一只薄而平的折枝老梅錾花银盘,一双葫芦头扁方银筷,一只梅花枝细柄银勺,一只葫芦头银牙签子,一齐安在谢楷面前,这才请谢楷食用。

谢楷见她阵势,不免笑起来:“我原说随意。这般丰盛,倒像是摆宴了。可劳烦厨下了。”

珍珠笑道:“表少爷一向少来,怎怪得夏大娘巴结?怕是只这一会子工夫就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把能寻到的都搜罗了送上来才罢。”

谢楷笑笑点头,就桌上看了一遍,指着那两碟话梅橄榄问:“这些是什么口味?”

珍珠回道:“这两个俱是一甜一咸。甜的是蜜渍的。那咸的梅子是盐渍的,很有些咸酸劲头。橄榄却是配了十好几样药草制成的,入口味道冲,又有些辛辣,但对吃了酒肉、须醒神克化的人是顶好的。”

谢楷笑道:“今晚正饮了几杯,也难为她费心。”又问:“栗子可是糖炒过的?我就爱吃甜。”珍珠笑着点头,便取过几个来,一个个剥了给他。

谢楷吃了两个栗子,又将橄榄、山楂各吃了几个,其他却不动了。看一眼地下两个小厮神色,把话梅、蜜枣、核桃瓜子仁儿拣了,连碟子推与他们。珍珠忙伸手接过来,搁到杌子上。两个小的也都站起来,认真谢过后才坐下挑各自喜欢的吃去。

谢楷则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遂向那两个小厮顺儿、凭儿笑问道:“刚才听你们说的热闹,可是有什么新闻?”

那两个对望了一眼,只见那年纪略小些的凭儿笑嘻嘻站起来――这两个原本都是十二三岁年纪,不过一个年头生日,一个年尾生日,容貌上便有些区别。那顺儿是顾家的家生子,老实忠厚,听话用命,然而性子闷,不大爱说话。那凭儿却是顾冲一家到常州后买的,最是猴精灵活,平日手脚勤快不说,一张嘴能说会答,极讨上下欢心;又是常州本地人,自小街头巷尾溜串惯了,范氏才叫他跟谢楷,平日也好引路回话――此刻见他问,这凭儿便站起来,答道:“回爷的话,也没什么新闻。只是方才在厨房廊根下听见大管事一路叫唤人,说要去起老爷年前在后院梅树根下埋的那几坛子酒,明天一早就给章家大爷送家去;又说明天章家大爷要来,连着他家的回少爷也要来,叫赶紧将庄上新送来的鲢鱼里头挑几尾肥大的出来,养到鸡蛋清里,一夜把腹腔子里秽物吐尽了,明天好整治菜肴。我便和顺儿哥哥说,知府姜老爷送这酒来,自然是要打章家门前过的,当时府里就有玩笑说,他原该在那门前直接搁下两坛子,也省得日后再另外命人送去。今日可不是正应着了?”

谢楷听了神色一动,笑问道:“原来舅父与章家大爷这般要好?”

那凭儿笑道:“表少爷觉得不信?但就随意问这延陵城里哪一个,都晓得我们老爷和章家大爷最好。无论诗会、书社、琴棋雅集,或者天宁寺里谈佛说法,白龙观中论道讲经,又或者城外踏青,运河边游兴,关帝庙旁灯市夜集,老爷都是同的章家大爷一道。平日两家子走动也多,每月里少说也要相互走个五六七八趟的。碰到老爷或章家大爷有兴致的时候,接连三日五日地过去过来也是有的。夏月与冬月里,或是老爷邀了章家大爷到城外庄子里住,或是章家大爷请了老爷往他家庄园里去,十天半个月,便整一个月都在一处也不稀奇。老爷但凡得了稀罕物儿,吃的玩的赏看的,能分的必要分与他一半;章家大爷那边也是。甚至连府里用的下人也是一样。咱们府里现掌勺的班师傅,最能做各色菜蔬药膳,就是章家大爷听说太太日常用半斋,三姑娘又是拿药养大的,因而特意挑了他家养的好厨师,一家子连着契一起送过来。老爷承情不过,恰好他府里尹总管的侄子讨了咱们太太陪房家的周大姐,老爷太太便叫更多陪了一房过去。咱们太太和章家大奶奶也好,两下时常走动,人前人后都极亲厚,去年更结了干亲,三姑娘赶着望大奶奶叫姨妈,按着常州地头的习惯规矩,已经是一家人了。如此种种的也说不尽,表少爷竟还不知道呢!”

谢楷听了这小厮一番话,方晓先前顾冲所言“知交莫逆”四字不虚,非但不虚,着实比他人相交者不同。如此也无怪章回随口就问“怎么不往你舅父家去”这些话,原来对此早心知肚明。此番将自己劝到这里来,想他也是有所用心,为自己周全了这边的礼数不说,也不令贸贸然同了他家去冲撞了人。又想章回大家出身,虽好学谦恭,招摇之举一无,然而书院里言语行动自然带出一股矜傲,自己每常说他与那些清贫寒门子弟不同,当时言者无心,此刻想来,皆有缘故。不过是自己平日里骄傲惯了,只道江南地界士绅官宦皆以自家为尊,常人莫不慑于门庭,因此从来与人结交只一心顾忌家世、讳言出身;虽见着那些痕迹,到底也不真以为意,才使得直到今日舅父说明,方识得他庐山面目。自己先刚还怨他不能竭诚相待,对自己未曾全知全信,然而照此刻这样想来,却是自己的眼拙愚钝,又傲慢无礼在先了――直怔了半晌,谢楷方才笑一笑,道:“你们在家中,眼观耳闻的,知道得倒也细致。”

那凭儿自不知他心里面一时诸多想头,听到这般说,只当是真心褒奖,顿时就得了意,笑道:“就是少爷这句话。我们每日在家,跟出去的少,然而老爷太太日常便不用人?家里短长,人来人去,我们也都随着看着,天长日久的总也能长些儿见识。章家大爷、大奶奶常来常往,我们不时见着,自然知道。真真是老爷太太一般的尊贵好人儿,模样又清俊,言行又爽利,待下又慷慨宽大……”

一言未了,旁边珍珠、顺儿一起推他,一边笑道:“这小子可是没规矩疯了!哪里有这般议论别人家太太老爷,又这般跟公子爷们儿说话的!”珍珠又捶他一下,顺手拿两个核桃塞嘴,道:“还不快歇了嘴,仔细吃你的吧!”

谢楷摆手笑道:“还是我逗着说起来的,莫要过责了他。”就栗子里拣了三五个大个儿的与他,因问那两个说:“我与那章家少爷章回做了三四年的同学,书院里头本来最好,只是头一回来常州,要往他父母跟前行个礼,心上正惴惴的。现听说舅父同章家大爷两下知交,这样倒是好了,凡事有长辈带携教导着,也省得我年少无知的犯错。”

珍珠和他两个闻言立刻笑起来:“表少爷是什么人?哪里就犯错的。”

谢楷笑笑摇头,说道:“我早上是与章家的回少爷一船过来,又得他拿车捎了我一程。早知道有这些往来,就该邀他进府来坐上一坐。如今这般错过去,心里总不好意思的。”

珍珠道:“表少爷既然与章家少爷好,这些想来也不会在他心。表少爷也不用多挂怀。等这两日他家大爷的寿辰做完,他得了空儿,少爷邀过家来耍几日,可不比匆匆忙忙一坐一谢的强?就是老爷太太那边也指定欢喜的。”

谢楷拍手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就听你的罢。”一边说着,一边自家盘算那肚皮经道:“我这是头一回来常州,各处的尊长叩见,行礼问安的就不说了。倒是该趁着春暖晴好,把延陵城里里外外那些名胜古迹去游一游、看一看。到时少不得要烦劳章怀英。再有舅父跟他父亲这般好,后面跟着一同往他府上去的遭数也只会多,不会少。”于是转头向那两个小子说道:“你两个既晓得章家,又时常往来、知道行动规矩,以后都要及时提醒、指点给我才好。”

珍珠、顺儿、凭儿忙一起站起来,说:“都是分内事情,当不起表少爷说‘指点’两个字。”

谢楷笑嘻嘻摆手,叫三人坐下,又让自在吃零嘴儿。然后慢慢问顾府里人丁,各人喜好、职责管事、平日里情况照应。又问下午时候范夫人遣潘华家的送来的东西,衣物书籍安置,以及见礼打赏的银钱等事。珍珠一一答了,说家里的老人并几个管事本来都要亲来行礼,只是上房里老爷太太留饭,时辰晚了,故不敢扰,约了明日再来磕头拜谢。向谢楷转他们的话说道:“几个都说,千万谢爷的赏,当不起爷的问。凡有什么事情爷只管吩咐,小的们随时孝敬着。”

谢楷笑道:“我此来,凡事是必定要你们费心的,只不嫌着我就好。”

珍珠闻言笑道:“这是我们底下人的本分,也是老爷、太太与金陵城里的一分儿牵念。我们伺候得好了,彼时少爷回去给那边捎个信、说句话,就是十分承情了。”谢楷笑着点头应了。

又闲话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自鸣钟敲九下。珍珠忙起身,道:“可是忘了时辰。表少爷连坐了两日的船,今儿到了地界,又见了老爷太太高兴,精神头儿振奋不假,但这身体可是早劳乏了。晚上又喝了一点子酒,说了这半天话,再不能熬了。”便请谢楷洗漱安置。一边叫扣儿将桌上收拾了,还把食盒提回去;又叫两个小厮去传话徐妈,让提热水与汤婆子进来。

等东西送到,珍珠先把床上用汤婆子仔细熨烫过,将被窝烘得暖了;然后服侍谢楷漱了口,再换衣服、净面,披着小衣裳喝一盏养气定神茶,这才到床上睡下。珍珠下了棉帐锦幔,沿床一周细细搪塞严了,便坐在外头凳上;只一会儿,就听得里面细细的鼻息声响。珍珠方出了里屋,又到房内房外检点盘查一遍,这才命各人安心歇去不提。

第十六回中

第二日一早,谢楷起来不多时,顾冲那边就有人来请。谢楷忙换了衣服赶到上房去。才进门,顾冲就招手笑道:“来了?章家才打发人来递帖子,章仰之就要带着他家小子来家。你且过来,与我一起吃早饭。怕吃完了他爷儿俩就到啦。”

谢楷听了,顿时欢喜,就在顾冲手指的座儿上坐下。先问了舅父舅母安好,再谢一遍起居安排,说:“都是舅父舅母疼爱,照应无一不致,丫鬟小子伺候得也好,睡得竟比家里还舒坦些呢。”

顾冲笑骂道:“就会说嘴。”又点头道:“你住得好,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就带谢楷到厅上吃早饭。一时用饭毕,顾冲又紧赶着再把章家大小事情清点一回,吩咐说:“仰之开阔,行动更有洒脱不拘,你也别太抠了礼,在他面前只守了一个‘真’字就好。”

话才说到此,就有小厮来报:“章家大爷并大少爷来了。”谢楷一听,立刻跳起来,就要往外头奔去;才伸出脚,又忙忙收回,转头去看顾冲。顾冲见他这副猴急样子早是失笑,却招手叫那小厮过来,问:“来的是他家由大少爷?”

小厮道:“是。潘管家已经请到三不足轩奉茶。”

顾冲点头,携了谢楷往自家专会故友至交的小书斋去。这边谢楷听了他对答,也知道自己孟浪了,只在心里嘀咕怎么不是章回来,一面又对那章由十分的好奇,遂问道:“那由大少爷可是个什么样人?我听怀英说他这哥哥孝行敦厚,平和周正,是极好的。”

顾冲笑道:“既是怀英这么说,自然是不差的。”

谢楷无话。不一会儿舅甥两个到三不足轩,就见屋中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的那个枣色深衣,上面满绣五福暗纹,腰间用一条皂底绣金线五福绵长如意带束住。站的那个穿藏青色圆领袍服,束白缎底鹊梅春喜的腰带,足登藏青色镶鞋。谢楷就知道是章望和他那嗣长子的章由了,忙由顾冲带领着上前见过。

章望受了谢楷礼,就亲手拉起来,向顾冲笑道:“久闻你家这个,果然兰芝玉树,堪当那琼林第一枝。”取下随身佩的一物塞到他手里,道:“可叹我也只有些俗物作见面礼,权且拿着,就当个玩意儿吧。”

谢楷一看,乃是用五彩丝线编的一串十二枚玉钱,青玉为底、俏色作字,纹丝俱全,雕工极是精细,更兼一层玉光莹润,显是爱赏常玩之物。当时不敢收下。章望握了他手笑道:“你跟回儿是同学,他在南京得你多少照顾,你就当份谢礼收下,也安我的心。”一旁顾冲也笑着叫收下。

谢楷这才再三谢了,当即就佩到身上。章望见了,果然越发欢喜起来,又是一番赞叹。到底顾冲忍不住笑了,指着他道:“你这个章仰之,这么一大篇,是赞我外甥呢,还是赞你的玉?”

章望笑道:“都赞,都赞。相得益彰,而今可算有好注脚。”

说笑了一回,顾冲、章望才叫谢楷与章由两个自在逛去。顾冲道:“我们有话说,想你们年轻人也有话说。楷儿算是半个主人,就代我陪着由哥儿。由哥儿是常来的,我那花园子也熟,正好也跟楷儿讲讲――别下次有外头人来,他这个做主人的倒不知道路径,先露了怯。”两人听说,忙笑应了,依礼辞过顾冲谢楷,就并肩走出三不足轩,小厮跟随伺候着往花园去了。

看他两个走远,顾冲才向章望问道:“你那回小子呢?怎么不见他来?我这外甥可同学情深,一日如三秋的,方才听到你们来,险些就直飞出去。”

章望笑道:“他本想来的。只是昨日才回来,外祖父家还不曾去,倒不好先来拜望这边的。”

顾冲立刻明了,点头道:“是了。你岳丈岳母只得他这么一个嫡亲外孙,听说最疼爱不过。这三年搭头四年的在外头,指不定想成什么样,自然是要先往那里去。”

章望道:“等他家来,明儿就打发他过来行礼。听说还有两件小玩意儿,是他从南京专门带回给他妹妹和姨妈的,又有他母亲配上几样东西,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也都不给我说。你明儿看了,再告诉我。”

顾冲听了奇道:“还有这样的事?他和你家大奶奶倒瞒起你来?”但就见对过章望向自己挤挤眼,又朝身后方指一指,顿时就想起一事,猜到五六分,于是笑道:“若果然是这事,怕我也不能多快知道。原本就都是她们在看,总得她们自家先商量得来去眉目,才能一齐来告诉我们呢。但既有她两个一起看,就管保差池不着。你只操心小的就是。”

章望道:“他还小,也没真正进过京城的门,倒是不急。”

顾冲点头道:“说的也是,毕竟还未及冠。由哥儿大他五岁,正当时的年纪,屋里总不能一直空着。说到这个,我这边也一头包――才刚出去的那个,如今同样二十又二了呢!既到了常州,妹子妹婿多半就要托过来,到时候怕也少不得烦恼你家大奶奶。”

章望闻言愣一愣,但旋即就笑道:“我知道了。总是小儿女事情。我看你那外甥倒不是个多费事的。你也是空担的心。”

顾冲笑道:“果然这样,那就千万依仰之金口。”说着拿了茶碗在手,道:“以茶代酒,但愿儿女都不成心事。”

章望笑着也拿起茶碗,与他相对饮了。两个这才谈书画、论诗文,自在喝茶闲话不提。

却说章回这头,这日一早,洪氏先安排妥了章望、章由出门的事情,就叫府中专门伺候少爷小姐出门的管事来羽到院门上,吩咐:“少爷去小东门舅爷家里,路上你总照应。这边用一辆大车,再派两个车夫、两个跟车、两个马童伺候。于评家的带两个丫头另坐一辆,让两个媳妇、两个粗使婆子跟着。”转身又吩咐于评家的:“到舅爷家里,代我向老爷、太太磕头,请老爷、太太的安,说这旬实在脱不出身,只好等忙完这一阵再过去。先把日常做的两件衣服孝敬上。又有这边老太太赏的两块毛料、两匹缎子、四匹细纱,给太太跟两位舅奶奶;一对内画鼻烟壶,给老爷;两匣子新造点心,给几位侄少爷、侄小姐。再跟老爷太太说,外孙才到家,就高兴,一定别给他吃酒;也不好在那边住,家里老太太紧着重孙子,吃过了晚饭就定要回的,这边也会再派人去接。”

那于评家的一一应了,就带着要跟的丫头,拿了早备好的东西与管事来羽一起出去。章回坐在一旁看母亲分派,等他几个一走,就忍不住道:“我就多大的人,母亲还要特意嘱咐不让吃酒。难道我在外祖家就不知分寸?”

洪氏瞪他一眼,啐道:“我肚肠里爬出来的,我不知道你?家里头老爷太太眼睛盯着还能正经,到那边再没个人管你,就脱骨剥皮地现形。”看章回听了这话只管讪讪笑,少不得走上前,亲手替他打理冠带,又整一整佩物,口中道:“你身边小子也太不经心了,衣裳也不叫好好穿。以前在外头怎样我不管,如今家来,明天就让木莲到你那屋去,每日看着那些小子怎么给你穿衣收拾。下次再敢这样子出门,我先叫婆子们拿水泼你一身。”

章回忙应了,又谢了母亲。洪氏看一眼屋里的时辰钟,忙推着他出门,道:“快走快走!休教那边老爷、太太等得心焦。”章回这才告辞出来,坐了车往他外祖父洪艽家去了。

一路上通畅无碍,就到了小东门,一行人却渐慢下来:原来这里是内城河一处要紧码头,舟船转运,十分繁华热闹。临河傍水处人烟阜盛、商户云集,屋宇鳞次栉比,路面虽宽阔,人来车往一多,行走间难免停停让让。那管事来羽少不得要跟章回告罪。不想章回才到家,正乐意看家乡景致,竟也不觉慢,只教顺次缓缓而行便是。

行不多时,就见百十号人拥在街北一间连爿的大铺门前,把街面也给占去多半。铺子正门上一张黑底朱漆描金匾,匾上大书“润身堂”三个大字――正是洪家的生药铺。章回见路上堵得车马难行,正待开口,来羽就凑在窗边告诉:“是舅老爷为了望大爷的寿,许下连舍一个月的方药和粥。早上舍药,晚上施粥。算来今朝已经到第六天上头。这会子正人多呢。”

章回笑道:“外公真好大手笔!但施惠穷困,父亲母亲也要承情。”问道:“舍的什么方药?”

来羽道:“是小柴胡汤和牛黄解毒丸。粥是杂菜粥,用去年的新米和前年的陈米掺了粟、麦、黑豆、小赤豆,和正当季的野菜一起熬的。另外铺子里还有两锅姜汤,一天不间断地煮,路过的都可以吃一碗暖身。想是这样人才格外的多。”

章回听了点头,想一想,叫来羽道:“你拿府里的名帖,带一个小厮过去跟铺里掌柜的说,向两边店家支应一声,先借他们家的地界,沿街边辟出一条站的道儿来,再单拎出两个人安排次序――街面上这样乱哄哄挤着总不好。另外,府衙那头可都告诉过一声?我记得凡施粥都是有定例的,舍药倒还没有,但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几位差官多忙一忙,到时候一齐致谢。”

来羽忙应了照办。不多一会儿,章回就看到那药铺门上有人进出,挥喝调动,不过盏茶工夫就空出一半的街面来,先头挤得蜗速的车轿人马也都重新动起来。章回就在心里暗暗点头,知道里头必定有人主持。果然一时来羽凑近车前,报说:“西邻胭脂铺的东主申大爷刚巧来看账,过去一说,立即亲自带人去张罗了。”

章回笑道:“知道了。你这便过去,说承了他的情,改日我亲自上门拜谢。”说罢,见前头已然开阔,就叫赶紧起步。来羽自去那边传话不提。

第十六回下

这洪家离此实在不远,就在街后一条巷子内。乃是一座五进宅子,门脸也不大,却有四五个小子在门口不时地张看探头。章回坐的车才拐进巷子,就有眼尖的认出车驾和跟的人的服饰,立刻叫起来:“来了来了!姑奶奶家表少爷到家了!快开正门!快报老爷和太太去!”

那边小子奔跑叫嚷得欢,这头章回车子已经到了门口,就跳下来,正正衣冠,等后头于评家的也都下了车,就抬脚往门里去。洪家的下人们忙上来问好的问好,打千的打千,一齐拥着朝里面走。才过一进,就见正屋里一对翁妪欢欢喜喜迎上来,正是章回的外祖父洪艽和外祖母冯氏。两人身后又跟着两对夫妻,乃是章回的两位舅父并舅母。

看长辈迎出,章回赶上两步,纳头就拜,称:“外祖父、外祖母万安!”话音未落,早一把被洪艽拉起,大笑道:“家来就好,家来就好!又拜什么拜?”然后又被冯氏拉到怀里,满心疼道:“心肝肉儿,怎的就瘦这么多?外头到底吃的不好!不怕不怕,这里已经给你预备了吃食,快跟舅婆吃去。”一面说着一边拽了手,脚不沾地的就直往屋里去。

进到正屋,冯氏就一迭声叫取食盒子和果盘子来,又叫丫鬟快端好茶。章回赶紧逮了这空儿,给两位舅舅洪益、洪良行礼,再向两位舅母姚氏、胡氏问安。舅甥统共说了三句话不到,就有四个丫鬟捧了一个食盒、一个果盘、一只带盖青花广口扁圆罐、一只水晶玻璃壶来,一齐立在冯氏跟前。

章回见那果盘里红馥馥苹果、金灿灿香梨、黄澄澄柑橘、青泠泠脆枣、紫甸甸樱桃堆得满满,水晶玻璃壶里一片玫瑰酒红,正想那食盒与青花罐子里各是什么,就见冯氏亲自上前揭了食盒盖子,露出里头六个白瓷碟子,却是猪头肉、牛口条、酱驴肉、炸豆腐丸子、炸鹌鹑蛋和连壳的盐水煮花生。冯氏看一看,拿过一双银头筷子,夹了一粒豆腐丸子就向章回嘴里塞,一边道:“我今儿新做的这个,快试试,看还对味儿?”

章回忙在外祖母手上把豆腐丸子吃了,嘴里品了一品,就知道里面剁进了许多银鱼、虾仁并荸荠去。忙笑道:“又鲜又香又滑又脆,真个好吃!外祖母怎么做的?可快给孙儿抄份食谱,家去也弄来吃。”

冯氏大笑,满口应道:“你爱吃就好!食谱也给你带去。看你这瘦得,脸上肉都没有,一定要再多吃些才是呢!”又指着那青花罐子说:“那个里头是你舅公做的几样杏脯、雪梅片、山楂糕、柿子饼。一会儿你去书房,都带了吃吃看。要好吃,就都带些家去吃。”

洪艽就笑道:“他自家有眼睛有嘴,你只管跟他说什么?他这两天赶回来,早累了,还是快到书房里头吃东西消遣看书是正经。”

冯氏听了忙点头,当下叫丫鬟们将东西捧着,自己拉了章回就出了正屋,一径往后头的书房走去。这书房在宅西面,原是当初造房者为用尽河滩地皮才圈的一块,故虽是个**小院,止有一间正屋、一间退房,倒是屋边垒的一个直径丈二有余的半月池塘有几分别致。因自外头河里引了活水从池塘中穿过,此刻春寒料峭,塘边霜痕犹在,池中却已见出几点青萍。然而章回叫冯氏带着,一时也不能细看,一行人就进到书房正堂。那屋里早已烘暖了,又用香料熏得甜香,窗格底下榻上搁一只乌木案,案上三层果盒里瓜子、花生、栗子之类零嘴吃食填的满满当当,至于那榻上锦被、案边软枕、脚下暖炉等更色色齐备。冯氏看了一下,就让取两三张方几搁到榻边,将食盒、果盘之类都放到几上,就向章回道:“你且自在看书吃东西。我叫方婆子再提个小茶炉子来,就在廊下看着热水。你要用,提高了喊一声就是。”

章回忙笑道:“外祖母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冯氏就揉揉他头,说:“东西随便吃,不够就叫方婆子递话厨房里头拿。若想吃酒,就叫告诉你舅公。只一条,不许跟这里客气。否则我们可要不依。”

章回听说,再三地应了。冯氏这才满意,出了书房,先吩咐府里上下都不许这边打扰,方转回到上房正屋里头,叫了同章回来的来羽、于评家的几个说话,再打发管事媳妇跟了他们往章府那边回话不提。

却说书房这边,章回等冯氏等一行人都出了院子去,立刻就关了房门,然后往房中几面书架上看去,也不辨四部,头一个就看皮色新旧。先将那皮色略旧的拿出来几本,果然就是《西厢》、《琵琶》、《孽海》、《焚香》之类,又有许多《西游》、《水浒》、《三国》;再抽两本封皮崭新的,则是《西域记》、《东渡图稿》、《海外博闻》;还有那半新不旧的《洞冥记》、《天台记》、《话鬼集》等等――原来这洪家虽也进学,却并不以读书为业;且在市井之中,洪艽父子三个生平最爱的就是这些传奇剧作、话本杂说、志怪笔记之流,每有新书新作,或抄或买,务必要弄一套到家里。而这章回自幼在外祖父家出入,每次来,倒都有大半时间泡在这里头,如何不熟?这时先到架上将书册搜了一包,都搬到榻上;再把榻上被子抖落开,连两个大迎枕一起,堆在靠墙的一面;将榻上几案的三层果盒移开去,换了冯氏拿来的食盒果盘,又取一个大的水晶玻璃杯,将那玫瑰红酒倒了满满一杯放在一旁;末了则从坐榻一头的暗柜里摸出一条新的手巾,一齐搁到几案上――到此,才算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嘿嘿一笑,然后把头发也松了、袍带也解了,外层衣服并鞋袜统脱了,光着脚就跳上榻去。随手捞一本册子,拿在手里翻开,乃是一本《寻仙记》,章回就点点头,身子向那锦被软枕上头一靠,一手握了书,一手从那几案上碟子里捏了肉食、丸子送到口中,又吃又看,十分逍遥。

堪堪将那本《寻仙记》头上两篇读完,章回就听到房门响,然后就溜进来一个少年。同样是十七、八岁年纪,长得干净白胖,进了门就抬起鼻子使劲嗅,几息工夫便转到东边坐榻前,两个眼睛视线直直地钉在了那些样吃食上。章回见他形状,忍不住好笑,却也不从榻上起身,只口中招呼:“阿大表哥。”

原来这少年洪大,正是章回大舅父洪益独子,比章回只大了三个月不到。十四岁起入府学读书,去年刚过了院试。只是他自己也知道天资平平,侥幸混了个秀才身份,已经是心满意足,从此把书本抛开,学是再不愿去上。而那洪艽、洪益原不在读书一道上追究,竟也都随他去了,于是每日只在家里吃喝高卧。因两人年纪相近,章回同这洪大自小一起玩的,兄弟间倒甚是不错。章回口中招呼,人却赖在榻上不起身,洪大也没多话,自家就往榻上另一头坐了,伸手如铁钩鹰爪,捏了一片酱驴肉就塞到嘴里吃了。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叫道:“好入味!必定是太太的手艺!”转头看章回,说:“果然太太还是最疼你!”脸上也露出浓浓的羡慕神色来。

章回就忍不住摇头,捡了几案上手巾就丢到他怀里,问:“手擦了没?拉起来就吃!才从外头过来,也不知道脏不脏。”

洪大嘟囔道:“就你讲究。那也该拿一条新帕子给我。只让我用你用剩了的,是啥意思?”虽这样说,还是把手巾拿起来,将十个手指一根根细细地擦过,这才丢还给章回。然后就摩一摩拳、擦一擦掌,在榻上盘腿正经坐好,两眼又将一众吃食来来回回打量了两三遍,终于选定了那碟子猪头肉,连碟子挪到跟前,左右开弓、十指齐上,不过四五息工夫就吃得碗底朝天;然后又拿了一碟子酱驴肉,也三下五下吃得点滴不剩。抬起头来,嘴上、脸上乃至手上,都是一片锃亮的油光。

章回虽熟悉洪大性情,知道这个舅表兄最是食肠宽大,见他这个架势,也不禁地咋舌。看他又拿了那碟子炸鹌鹑蛋,抓了一个就要往嘴里丢,大有囫囵直吞下去的意思,赶忙出声叫道:“阿大且慢!东西有的是,吃太急了噎到就不好!”

一句话未了,那洪大果然叫鹌鹑蛋给卡在喉头,顿时就憋得脸红脖粗、白眼乱翻。章回只得起身转到他那一头,在他背上两处一拍,叫还吐出那颗蛋来。洪大又随手抓了几案上章回杯子猛灌了一气,这才缓过劲儿,向他憨笑道:“多谢多谢!”

章回问:“怎么就急得这样?家里谁又饿得着你?竟一副馋死鬼相儿,几辈子没见过这些?”

那洪大却道:“真个儿一个月都没见这些。自元宵节太太跟姑妈置了气,回头又跟我妈大吵了一架,那以后就再没下过厨。所以你来了,我就跟来混吃,知道她必定要给你做的。”

章回闻言顿时奇了:他今日一早就到章望和洪氏上房,禀告到外祖家拜见的事宜。章望、洪氏都有言语吩咐,却半丝也没露出异常,自己更想不出母亲为的什么竟能跟外祖母冯氏说不到一处。于是问:“到底怎么回事?一家人怎的会吵起来?我才回来,纹丝儿都不知道。你告诉我,我也好帮忙说合。”

洪大道:“女人家的事情,我也知道的不太真。总是为了家里头两个姐妹。”突地抬起头,问章回道:“你可知道秀婷打十岁起就想着嫁与你?”

章回猛吃一惊,险些就从榻上跳起来,嚷道:“你胡说什么?”定神喘一口气道:“虽然都是至亲,婷表妹又才十二、十三岁,这样的玩笑,也是不开的好。”

洪大听了就不满道:“谁跟你说顽话来着?就是这个事情,二婶子趁家宴时候跟姑妈一说,姑妈当场就变了脸色,当时都在一个屋里吃饭,我在旁边桌上看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章回皱了眉,问:“难道外祖母是为了这个跟我母亲生气?可这样的事情,原就不是母亲一个人能做主的。”

洪大摇头:“太太倒不是为秀婷的事情生气,当时还帮着姑妈,骂二婶子和秀婷不懂道理,竟往你身上打主意。太太恼火,大概是为姑妈拒了二婶子之后,又拒了我妈说把凤大姐姐说给你家由大哥的主意。”

章回这次才真的惊吓起来。洪大说的这凤大姐姐,就是洪大的同胞亲姐洪秀凤,今年已经一十九岁。因为洪益、姚氏在女婿上头百般挑拣,不肯轻易许嫁,方才拖到现在。章回向来只知大舅父、大舅母疼爱长女,全想不到他们竟打上了自家兄长的主意。于是对洪大说道:“若只是论年纪,我哥哥跟大表姐也还相当。但毕竟前头是有过嫂子的,实在就委屈了表姐。且我家你也知道,三四层长辈不说,几百口的大家最是规矩琐碎。表姐自小长在这边,后面可怎么过?”

洪大说:“姑妈,还有我老子也都这么说。可太太听了这话就不乐意,说姑妈也是从小这边长的,怎么大家里日子就一样过得。害姑妈大节下的就气鼓鼓回去。老爷也不高兴,就说了太太两句,太太就转来说我妈,说都是她起了贪心,百般撺掇着要攀高门楣,结果事情没成反还臊了一鼻子灰。妈也不乐意,说本来姑妈还和气,都是太太几句话说冲了。太太又挑剔二婶,说都是做娘的出身低、教养差,养的闺女才叫人嫌弃。三人都动了真火,直闹了一个月还不休。要不是你来,怕她娘们三个都不肯在一个屋里站着。”

章回听了洪大这一番话,直觉得头皮抽筋、太阳**乱跳。然而一时也把先头厅堂里见礼时那几分不对味儿都品出门道来。肚里盘算了一番,就要跟洪大说话,不料一抬头,就猛发觉不过这点出神想事的工夫,几案上六个碟子个个俱空,就连盐水煮的花生也全都不见,花生壳也没留下一个。洪大则抓了一把樱桃,吃得嘴边上一圈都晕红了。章回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合着就是个泔水钵头,这样一通狂吃海塞,也不怕撑到?”

洪大咬着樱桃,含含糊糊答道:“我不怕。再说我把该告诉你的话都告诉你了,这些吃食就该是我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叫章回也忍不住笑了,倒是把那些姐姐妹妹的烦恼丢开,说道:“你这样不好,憋一个月,再一次塞进许多。都不是长远的计策。要不这样,下次你想吃什么,就派人送信给我;我请母亲做了,然后邀你我那边家里吃去?也不用烦劳太太,又不会有旁的长辈看着说教。”

洪大一听,顿时眼睛放光,突然想到一事,忙问:“你邀我到你家里,难道你就在常州,不往南京去了?是了,你已经是举人,就这会子不读,前程也一样有的。”

章回闻言不免哈哈而笑,就道:“阿大哥哥说的是,我今年就在家里,跟兄弟们玩闹,再不往那书院里头去的。”

洪大听他这样说,自然知道是玩笑,就问他到底怎样。章回少不得将进学、下场等事都一一告诉。表兄弟东拉西扯、闲讲白说,辰光倒也过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吃昼饭。那洪大饭量竟丝毫不见稍减,反倒是趁着高兴,越发多吃了一碗。章回也只好盯紧了他神色,又请外祖母制备了消食的茶汤随时预备饮用。到下半日,章回跟洪大继续窝到书房里头,捉了那自坊间来的小说评传、绣像画册,或说或议、或品或评,讲到会心处就一通齐声大笑。

只是听洪大说了表姊妹之事,章回这头到底存了心,昼饭时就悄悄打发了小厮回家去问信儿。于是申时才过,他外祖母冯氏就领着章家的大管事尹纯到书房,只说吴太君那边有要紧的远客来,必要见过章回,因此派尹纯带了马车亲自过来接。章回就此告辞,随尹纯家去了。

至于吴太君处到底果然有客,章回返家询问父母情形,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上

上回说到吴太君处有要紧的远客到,因派府中大管事尹纯到洪家急接了章回家去。而这章回先头听表兄洪大说了些舅家姊妹事情,也打发人到家里问信儿,这时果然见人来接,一上了车,少不得多问一句。尹纯答道:“不是别人,正是金陵谢家的长公子,代他家来给望大爷拜寿的。”

章回一听,顿时吃了一惊,随即便想起昨天夜里父亲跟母亲说笑,父亲还说“怎叫金陵谢家的嫡系子弟过来拜寿”等话,今日倒像是成谶了一般。口中却是顺着问道:“他几时到的?拜见过老太太没有?父亲和兄长一早就往早科坊去了,可是也去请回家来?”

尹纯道:“谢家长公子是午后到的,也已经拜见过老太太跟老爷。望大爷那边也有人去接了,这会子应该已经到家。”

章回点点头,就不言语,一厢寻思起谢家这位长公子:虽未曾谋面,但寻常也听谢楷提起自家堂兄。这谢极谢运枢较谢楷大了十多岁,乃是谢家长房里头出长子、承嗣嫡孙,自幼就端重威沉。谢楷幼时得长辈溺爱,任性肆意,独有这谢极,每见他妄为必出手管教,几次一来,倒教谢楷见了他比见了自己生父还怕。及至谢极赶考进京,杏榜题名,先在六部行走,再放了安阳县令,谢楷才得了几年自在。后来谢家老太太病故,谢极归乡守孝,但此时谢楷也被送到明阳书院,兄弟两个并不多见。只是幼时积威尚在,谢楷每说到这个堂兄,敬畏之情犹自难掩。章回心里想了一遍,突然问:“这谢家大少爷孝期是去年满的,今年该起复。可有消息任到哪里么?”

尹纯道:“这个倒不曾听说。”就欠身说:“老奴这便去打听。”

章回点头,说:“也不必十分在意,若能问,就问一声。若不能就罢了。”

一时到家。门上候的人接了他两个,就跟章回禀告道:“望大爷和由少爷已经家来,先才跟大老爷在清熙堂会客,这会子往野马堂去了。顾家大爷和他家甥少爷是跟望大爷一起来的,此刻都在那边。范姨奶奶也带了三小姐来,大奶奶已经请到澄晖堂老太太跟前。”

章回听了,先往祖父章霈那里请安,再到澄晖堂见吴太君。吴太君正拉了顾颖说笑,见他来拜见,笑道:“快见过你姨妈和妹妹。”章回忙跟范氏行礼,口称“干姨”,又跟顾颖笑着问候过。吴太君笑道:“我已经跟你姨妈说啦,将你顾家妹子留下耍几日。正好舒颐也从杭州回来。你做哥哥的,虽学业要紧,也多寻空儿陪陪妹子。”

这章舒颐乃是章回堂妹,二房七叔章斗的长女,今年十七岁。因章望与章魁、章斗向来亲近,章回同二房的堂兄弟也都亲。而姊妹之中,除了自幼跟吴太君并洪氏的堂姐章舒眉,就是跟二房里这个嫡长孙女的堂妹章舒颐最好。此刻听吴太君一说,章回立即大喜,问:“颐妹妹也家来了?”

吴太君笑道:“是,跟你七婶母今儿晚上就能到。等到了,我自命人告诉你去。”便道:“我这里有你娘、你姨妈、妹子陪着,不用你伺候了。你倒是见过老爷和你父亲去,也帮你老子跟哥哥待客。”章回应了。

一时到野马堂即章望书房,见章望、章由、顾冲、谢楷都在,客座主位上一名男子,三十四、五岁年纪,锦袍绣服,形容隽丽,神情端肃:章回就知道是谢楷的堂兄,谢极谢运枢了。忙上前见过,又与父兄等行礼,然后便恭恭敬敬立到一旁。不几息,谢楷就小步儿一点点蹭过来,咬他耳朵道:“总算来了!一会儿说话可帮我圆着些儿。”

章回暗笑点头,脸上却不显,只应时对答,果然说得丝毫不漏。叙谈一回,那谢极就站起来道:“小子来得突然,搅了世叔大半日清闲,再烦扰下去,就真是我这做晚辈的不是。只等世叔寿辰正日,小子再过来给您磕头。”说着就行下礼去。

章望笑道:“可不敢当。区区贱辰,倒烦你家长辈费心,又特地命你兄弟们来走这一趟,真是劳动了。”

谢极从容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伯祖当年有幸师从文华公,使一门皆受其惠,原该常其思源、常致其礼,而不当为地域阻隔使得往来渐稀。如今世叔寿辰,雍容欢喜,晚生辈能睹盛容、聆雅训,是我等的福气,怎敢说‘劳动’二字。”

这“文华”即是章望祖父荣公的表字。章望便笑笑点头,道:“如此,我也姑且就托个大,受了礼。你今日赶来,一路上都辛苦了。我也不虚留你。只到了正日,再来家里吃酒。”就让章由代为送客,又向章回道:“你也去。送了后往老爷、老太太那里禀告一声。”

章由、章回两个就一起站起来,向章望行了礼,就与谢极一同出了书房去。这边谢楷早站不住,低声喊顾冲说:“舅舅,我也去送送堂兄。”顾冲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着点一点头。谢楷得他允许,当时快步奔出去,转眼就没了身影。而这堂上顾冲、章望见他这样,相对看了几眼,一时都忍不住大笑了出来,然后才重新传了茶水点心,自在说话不提。

却说这谢楷追上谢极、章由、章回一行,也不说话,一路就默默跟到轿厅。这边谢家随来的仆从早指使着古来的轿夫将轿子备妥,时刻就等着谢极来;抬头猛然见了谢楷,脸上就不免现出两分讶色,随即变作了烦恼。不想谢极在厅上停步,转身先谢了章由、章回,请他们留步,然后就向谢楷哼一声道:“十六,你站在那里,是个什么意思?又缩什么缩?这么大个人,难道还想像小时候似的,跟我挤一个轿子一辆车?你怎么来的,就还怎么去。至于我这边落脚的地儿,也没什么不知道的,愿意什么时候摸过来,你自己看。”说完也不等谢楷回话,向章由、章回两个一拱手就自己撩帘进了轿子,拍拍板壁叫起。那谢家从人、轿夫慌得伺候起轿,一行人转眼间就出了章府去。

谢楷这才松一口气,就要跟章回说话,眼睛却先看章由。章由见他神气,就向章回道:“方才来的路上,管事的就有说老爷这会子到东府去了。我也正好有事情找四叔,不如过去一并禀告了祖父这厢里的事情,就省得你再往那边跑一趟。你只去回老太太和父亲的话便是。”

章回笑道:“大哥哥体恤,我自然是要领这一片情。”兄弟两个就告了辞,章由往东府去,章回跟谢楷就往澄晖堂走。才出了轿厅,谢楷度身边也没了旁人,当即就嚷起来:“我的娘诶,竟把这一个都给惹了来,唬得我全身毛现在还立着!他怎么来的这么快?话锋又句句扣合,跟商量好似的?”

章回瞪他一眼,道:“你这话是问我?”

谢楷忙道:“哪里哪里!只是我在家里半点不曾听到过这个事儿。而今他后脚追前脚地赶来,我也不敢说不是为了给世叔拜寿,但到底也,到底也……”含糊了两句,到底没出来。

章回看他又是忐忑、又是发愁,难得的一副可怜相儿,终究忍不住,道:“你也听了你堂哥的话,让你过两日而不是今天就跟着往他那处去,到底是给你留了退步。”随即笑道:“倒是你这畏兄如虎的样子,实在少见。”

谢楷横他一眼道:“我是真发愁,你又来笑话我。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我混入那琴娘子的画舫,就是他来拎我回的家?那一顿好揍,就想起来背皮、大腿都还发疼,换了你能不怵?”随即又叹口气,道:“我是比不得你,有个好哥哥,从小凭着你指到东不走向西,什么钻山凫水、爬树上屋,堵老鼠洞、捅长虫窠、掏老鸹巢、熏马蜂窝,眉头皱也不一皱地就去,哪里还会加一个手指头?”

章回虽然老成,听他这话,脸上面皮也不由抽了两抽,笑道:“好个谢启庄,这才多大会儿工夫,连这些小孩儿家时候的事儿也能哄我阿哥说出来。下回再不敢领你见我家里的人。”

谢楷忍了忍,终究没憋住,笑道:“什么话?你哥哥维护你还来不及,会跟我说这个?你也太小瞧他了。原都是你父亲、章叔父他亲口说的。我又自己添了些。难道,竟叫我都说准了?”

章回噎住,半晌才道:“好个钢口的谢启庄,怎样都有话说,果然我就不该管你的。”说罢甩手就往里头走。

谢楷见他着恼,慌忙拽住,连连认错,苦苦道:“好兄弟,我就是一张嘴坏!看在好歹同学一场份上,原谅我则个。”又说:“怀英一向聪慧明白,又是旁观者清。我堂兄怎的一早就赶过来,又是说拜寿的话,我真个想不透。若怀英不告诉我前后因由,到时候他跟前胡乱说话,对答错了,只怕又要一顿好教训了。”

章回看他也不顾形状,样子装得十分可怜,心下无奈,只得道:“罢了。你也说当局者迷,真的就想不到当日你码头上喊住我船,旁边我伯父家的大管事和其他送的人都在,他们哪一个能不认得你?就不认得模样,也看得见衣服,听得见呼喊。又是这样意外的事体,家去跟我大伯父禀明,少不得要跟你家里说一声,或往书院里先生那边递个话。这么一说一讲,又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楷恍然,又问:“那他拜寿的话,又怎么说?”

他这一问不打紧,这边章回却恼了,冷笑道:“还装。难道你一个人跑出来是没个内中情形的?你要偷溜,他难道打明旗号地来追?自然是拿我家来遮掩。”

谢楷听他语气有不对,忙打一个躬,道:“全是我的不是,怀英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无论我,我兄长,乃至家父家祖,都对贵府上绝不敢有半丝不敬。章叔父寿辰,大好正日子,我定要重重地磕头,还请怀英不要闭了我的门路。”

章回见他这一番说话动作歉意甚诚,怒气也消了七八分,道:“罢了。反正我也管不着你。”一边说,脚下往澄晖堂转去,一边又问:“你可见过我曾祖母了?”

第十七回下

谢楷巴不得他弃了前题,改说别事,听问,忙答道:“才刚一来,章叔父就先引去见老太太了。果然好慈和老人,清楚明白不说,更难得好记性。说起我伯祖父他们当年情形来,就跟都在眼前见的一般。”

章回笑道:“是,我家老太太记性最好。我从小就最爱听她说话。”与谢楷又说些先前拜见吴太君的情形,两个就到了澄晖堂。谢楷在堂下立住了,章回自往里头,向吴太君禀告了谢极的去向,末了说:“启庄是我同学,书院里最要好的。谢家长公子那边也允了他留在家,今朝夜里头就跟顾伯父、父亲、大哥哥一起吃酒赏月。”

吴太君点头,道:“果然是你们小人家会玩,听你一说,就觉着热闹有趣。”又问:“可是在后园山上亭子里吃酒?那里眼界最阔,且前头池子里冰也开了,到时候天上水里相互倒映着必定好看。就是亭子里地方窄,再搁不下第二张台子,只好你们男人家取乐,带不了我们这些女人家了!”说着就向旁边坐的洪氏、范氏挤挤眼睛,要她们搭话。

章回见了,赶忙抢在前头笑道:“老太太怎知道我们就会自家享乐,连您也给忘了?这月小亭建的位置高,夜里头风又大,女眷们总不比爷们儿皮糙肉厚,不好就到亭子里吹风。但那山底下塘前的石出堂里,事先将铜柱壁炉都烧暖了,再把北面的门窗格子敞开,又有月亮水景看,屋里又宽敞暖和,正好教老太太带着姨妈、母亲并姊妹们一起吃东西听曲子说话取乐呢!”

吴太君听了就笑起来,指着他向洪氏道:“听见没?这是又给你派事儿呢。他动动嘴容易,若应了,你就要一通忙。且我只带你们玩,其他丫头媳妇们不要吃醋?一时半刻都到我跟前吵起来,可就再没个消停啦。”

洪氏和范氏忍不住都笑起来,又各自奉承吴太君几句。吴太君便说:“罢啦。你姐俩儿也好些时日不见,必定有私房话要说。今天已经陪我坐了半日,夜里我再搅进去,也太老糊涂了。就给大奶奶省些事儿。再有,要好姊妹来了,她多少也得受用一遭不是?”就叫大丫鬟腊梅去传管事娘子来,亲自吩咐了园中夜里赏月的布置,末了向范氏笑道:“我年纪大啦,人不济,得你们伴了一下午,晚上再高兴一通,明儿就该要瘫在床上了。这几天家里来客多,虽真要我见的人也没几个,到底不好一味躲在帐子里。姨妈可别笑话。”

范氏笑道:“老太太这是体恤孙媳妇呢!我替妹子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笑话了。更何况老太太见识又广,经历又多,回小子不过顺嘴那么一说,老太太一炷香工夫都没用,安排布置就全给周全上了。真个叫我们开了眼界,又学了一手家去!”

吴太君闻言大笑,说:“我也就比你们多受用几年,等你们到我这年纪,指定比这还周全还好呢!”

范氏和洪氏就一起笑道:“老太太吉言,我们可真要讨您老人家的寿啦!”

众人又说笑两句,章回就告退出来,同谢楷一起到章望的书房去。等吃过晚饭,果然就在花园里假山顶上月小亭里置一桌酒,几碟子下酒食及果品,五个人都围了大毛衣服,看月亮吃酒论文。底下临水的石出堂里也摆了两桌,一桌是范氏和洪氏,一桌是顾颖和章家章回这一辈儿的大小姐、四房长女章舒眉,又有二房的长女章舒颐来——虽晚饭时辰才到的家,听闻这边晚上有酒有玩有热闹,立时就凑过来。她人又活泼,又善说笑,小姊妹几个叽叽喳喳分着她从杭州外祖父家带来的玩物儿,几句话就闹成一团。范氏和洪氏也任她们嬉闹,一边头并头说自家要紧的话不提。

这一夜只玩到近两更天才散。顾冲夫妇并谢楷就住在专待亲友的鸣乔院,顾颖则跟章舒眉一处。一应安置妥当,章望就叫洪氏先去歇下,自己带了章回到他屋里,先打发了进宝等服侍的人,才说:“闹了这一日,想你也累了。只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存过夜的好。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说。”

章回仔细想了一遍,又斟酌一番,方才问:“母亲请干姨和妹妹来家,是要帮着给大哥哥看嫂子么?”

章望听他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眼中不由地就露出笑样儿来,嘴里却问:“怎么就是这个?怎见得不是我这次生日来的人多,你娘一个儿忙不过来,于是请你姨妈来家帮衬些?”

章回听了,少不得说:“果然这次父亲寿辰来的人多。今日金陵谢家的人也专门从南京赶来,想必两三日间那边过来的更多。就随他们来的女眷少些,母亲一个人也款待照应不过来。只是家里有三位太太,婶母们也都在家,多少都能分担些,也就烦劳不着干姨。只有大哥哥的事情,非至亲至近不能相托,偏两位舅母家中琐事也忙,半点分不出空儿来,母亲也只好劳动干姨了。”

章望听他三言两语将洪家带过,暗自点一点头;章回先头既向自己问信儿,事情来龙去脉想已是知道了大半,此刻含糊遮掩,到底是记着外祖家情分。于是道:“你说的不错。你大哥哥的事情,家里太太、奶奶们都不好多过问。你外祖父那边,虽然也上心,到底不是血脉嫡亲,想的就偏颇些。只有你干姨,跟着顾伯父走过半个中国,见识也广,身份也够,跟你母亲又情投意合、心思相通。这件事情,也只有劳烦她出力,我们才能安心。”

章回就点点头,突然笑道:“其实颖妹妹就不错。跟姨妈也像,才貌都好不说,要紧的是母亲欢喜,舅舅家几位表姐妹都赶不上。只可惜年纪太小了些,不然亲上加亲,可不是好?”

章望原在喝茶,听了这话,险些茶水喷了满地。指着他骂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仔细你母亲听到揭了你的皮!不说你妹子年纪小,就年纪合适,她又没个不着落处,怎说给你哥哥做填房?可见是晚上酒吃多了,一劲儿胡嘞呢!”说得章回缩了脖子不吭声,这才顿了顿,又说:“至于你舅舅家的表姊妹,你哪个眼睛看见你母亲不欢喜了?别的不论,四季衣裳、鲜花首饰、吃食玩物、年节赏赐,跟家里这些姊妹可有一丝儿差别?你上下嘴唇碰碰容易,可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这么说,别人怎么想?真要寒了你母亲周全平稳的一片心!”

章回这才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慌忙跪下,膝行到章望跟前抱住他腿:“是儿子说错话了!父亲要打要罚任您处置,只不要让母亲知道就好。”

章望叹一口气,伸手拉他起来,说:“别人我都不管,独你哥哥跟你,必定要时时刻刻记着你们母亲,记得你们说一句话、行一步路身后都牵着她,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头一条就不许教她为难。想你舅舅家的女孩儿,难道有什么不好?她连你外祖母的面子都不曾留,回来还要跟自己生半天气,都是为了你们两个。”

章回低着头,闷闷道:“是,母亲的恩德,儿子都记着。”

章望见他已经明白,脸上也缓下来,转而笑道:“不过你也知道关心你哥哥找嫂子的事情,想来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了。方才你说你妹子什么来着?‘才貌都好’。可是自己也要找个才貌双全的?”

章回不想父亲话锋猛转到这上面,一时就觉得酒劲突然上来,脸也开始发烫,嘴里含糊道:“这事,自然是长辈做主……儿子只想着能像父亲跟母亲这样就好。”

章望哈哈大笑,说:“你母亲是老太太亲自相看来的,自然最好。只是你前头堂兄弟还有四五个未定亲,老爷太太这会子怕还顾不上。但都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你明年就下场,到时就不能成婚,这亲事也该定了,才算合景成双。”

章回听他笑得异样,不免品出些味道,忍不住问:“父亲这样说,难道……”话却只说了半截,后半截在喉头转了半天,到底说不出来。

章望看他难得一副抓心挠肺、坐立不安模样,越发笑得痛快,说:“果然人大了,晓得自己的事情。不过你既说这事由长辈做主,就别多心,安生读书备考,到时候你老子自然不会亏了你。”说着突然顽童心思上来,招他到近前拍一拍肩,然后顺手就挠了他一头乱毛,这才负了手施施然回他上房去了。

待到了上房,章望换了衣服,在床沿上坐下,想到儿子方才呆傻模样,忍不住又是一通沉沉的笑。里头洪氏就揉揉眼,凑过来问:“只管坐着想什么?这么高兴。再不睡,明起就该迟了。”

章望笑道:“儿子大了,难道不高兴?就一天睡迟也没什么。等再过些时候媳妇进门,你也不劳碌了,想睡到几时就几时才好呢。”

洪氏嗤笑道:“哄你个鬼!媳妇进门,上头就没有老太太、太太了?倒是你又拉回儿偷偷摸摸说什么?”

章望道:“也没什么,混说几句罢了。对了,南京大嫂子给你的信,你收在哪里了?我要再看一看。还有姑妈给老太太的信,你摹写的那份也一起拿来。”

洪氏皱眉道:“多咋要紧的事,非得现在看?”嘴里说着,却是窸窸窣窣起身,到内室妆台旁边一个小多宝格的架子上取了个描红漆方胜形带金锁的匣子来,用床头暗格里钥匙开了锁给他,说:“就是最上头两封。”见章望拿信在手,眯了眼就看,少不得再去挪了两盏烛台来,嘴里嗔道:“老大的人,也不知道护着眼睛。”

章望向她笑一笑,又低了头看信。洪氏打个呵欠,半阖了眼挨坐在他身边,说道:“论起来,南京大阿哥家,还有大嫂子那边,真还有好些好女孩儿。就是岁数稍大一点的都订了亲,不然,给由儿娶回来,我可就省了心了。”

章望就笑:“你眼里头只有由儿么?回儿也将满十八了。”

洪氏闭着眼睛,道:“长幼有序,总得他嫂子定了,才轮着他。你不也说他要先读书、立业,然后再成家么?现在就急了,原来说的都是屁话。”

章望闻言失笑,见妻子睡眼惺忪,神态倦怠之极,摇摇头就推她往床上去,说:“你安心睡。这些事情,总有我看着呢。”

洪氏果然累疲,嘟囔一句“那我只看你”就翻身睡了。章望却拿着那两封信并烛台到外面自己桌子前,从桌上满地螺钿乌木小柜最底层抽屉里也摸出两封信来,将几页纸在桌上一字儿排开,看了半晌,就慢慢地笑起来。再将几封信重新收起,一个人铺了纸、研了墨,然后拈笔写道:“姑母林氏长兄大人尊前谨启者。顷接手书,弟……”其信究竟如何,章望与林如海又细说哪些要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上

却说章望夜里写了信,第二日一早叫管事冯裁连同前日预备的给尚书府的贺礼一起送往南京去。洪氏就在旁边吩咐同去的冯裁家的说:“替我拜上大嫂子,说恭喜了。等具体定下日子,我们再过去凑热闹观礼。”原来先头南京来的书信,除了贺章望寿辰,还说了黄幸妻王氏的娘家侄子才定了亲事,亲家就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的甄家。章家与甄家虽无甚往来,忠献伯府却是因黄幸素来交好的,故而厚厚备了礼,命人送上南京去。

等吩咐事毕,章望就去寻顾冲,又有舅父李岚等家的表兄弟,带了章回、谢楷并其他几个子侄辈一齐谈笑玩耍去了。这厢洪氏则招了章由来,问了外头寿辰准备的事情,再逐一地调理明晰。内外统顺了,这寿辰也就一日日地操办起来。

先是二月十一日做佛事、施米粮并放生,再将章望自家出钱刻的三百套《四书》送到城中各处塾学去,又给品学优良却窘于生计的学生各帮扶不等的钱粮,具数都是章魁、章由并洪氏一早确准的,家里一份份备好、写了笺子随书本发出去,丝毫儿不乱。

十二日是款待章家族亲、乡邻及各地来的远宾。章家久居延陵,虽文昭公到章望这一支人丁不甚繁茂,但其他旁支姻亲连缀,合族也着实兴旺。且常州城周的四乡八县均有章家的田庄、果园、茶山、鱼塘,庄户上千,这一日各处庄头并乡中里长缙绅也都在这一日拜寿。于是除家中宴席,门外又沿街设了一长溜流水席,凡过路者都可沾些喜气去。

十三日为正经寿宴,请到的是本地知府、知县、学官、现居常州的致仕老臣及各家姻亲,又有许多有名的学者文士,皆是文昭公、文华公门下的弟子并再传弟子。清熙堂中一时官宦名流满座,齐集庆贺,十分喜庆。突然一阵喧哗,有门上人忙忙进来,报说新点的江苏学政、翰林学士左浦胤到了,请老爷们速速门外去接。章霈、章望父子原当他还在赴任途中,不意竟早了这些天,且未听说已到南京,反先往自家来,不免惊疑,忙亲自去接。那左浦胤满面笑容进来,先向章望贺了寿,然后站到南面,传下两道自京中带来的特旨——乃是太上皇手书的“文昭天下”与今上的“荣华松菊”两幅字;又一幅今上赐予吴太君的,写的是“德慈寿劭”,于是请出吴太君来,依着圣命一定让上座坐了,左浦胤这才将字奉到她手里。因这一出,满座无不羡慕,阖府众人各个欢腾,欣然踊跃。章霈一边速命人去做匾额,一边令重新整治筵席,请左浦胤上座,又将原本订下的戏目单子增加了两出,这才一发地热闹庆祝起来。

转到十四日。这一日原是章望生辰的正日,设的家宴,只荣公、吴太君底下嫡系一脉团聚庆祝。因都是至亲,吴太君叫屋中不再设围栏屏障,只席上分出男女,三房老少都坐在一处吃酒看戏。席上就用了王头庄上特意献的河豚,果然新鲜肥美,味堪一绝。

待到十五日,正辰诸事已毕,则赉赏庄户、恩惠下仆。各处庄头给章望磕过头,听他把这一年佃租田费、收用缴纳事宜吩咐后,就到专门辟出的一处下院里领宴吃酒,也安排两班小戏与他。又有家中的管事仆从、媳妇丫头,多按着他各自的职司等级,也赏钱、也赏假,再请了杂耍与烟火的班子到府门前大片空地广场上搭台,直演了三个日夜,叫上上下下都能得一个安闲欢喜。其喧阗热闹,诸般情形,堪堪也说不尽,暂且无话。

且说南京这边,冯裁两口奉命送信,昼夜急行,次日就到了尚书府。收到常州送来的礼物并书信,黄幸自然欢喜,就叮咛妻子道:“弟妹既这样答应,到时他夫妇必定到的。你且收拾下院子,别叫有不妥当。”

王氏笑道:“老爷不必多说,我自然省的。只是葳儿那边日子还没定。我明日就回去讨老爷子的准数来。”

黄幸点头,口中却说:“也不必很催岳父。二舅兄现在泉州,虽然家里有岳父岳母在,儿女大事,总得嫂子过来主持。你倒不妨去甄家走动走动。一来几位舅兄嫂多不在南京,总得有个人帮衬岳母张罗;二来我听说他家女孩儿多不坏,你且仔细看看,多少就有益处。”

王氏听了怔道:“然而象儿还小,年纪并不很相当。且这门第到底略次一些。”一语未了,就猛地拍掌,笑道:“是了!亏你提醒,我竟忘了表弟与弟妹家还有个由哥儿,今年可不是孝也满了?如今他二十三岁,又是上了族谱的承宗嗣子,妻位怎好空着?自然该当续娶。且由哥儿现还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将来取个举人是无疑的,再有这章家的门第身份,低娶高嫁,甄家虽根基浅薄些,只继室的话也配得上。”

听她兴冲冲一串儿不歇气,黄幸不免笑道:“你也想太多了。我就是这么一提。到底成与不成,总在表弟、表弟妹那边。不过我们还当尽一份心就是。”

王氏应了。第二日就与忠献伯府送信,果然到第三日那府里老太太就命人来接,请王氏回去帮衬料理兄长家亲事。这里章太君既知道前后,又是自家姻亲,自然无不许的,也吩咐长媳说:“家中凡事都有章程,且还有我并你弟媳妇们照管,想也没什么要紧。反是你哥哥嫂子还没到家,侄儿们又小,不懂事,这样的大事,都只盯着你父母两个操持怎么行?你只管往那边去,就多住几天也无妨——总在一个城里头,随时都好招呼。再有需着我的事情,也千万不要怕开口。”

王氏笑应了,就将家事托与妯娌崔氏、柴氏,往娘家忠献伯府去了。只是虽然有章太君吩咐,到底不肯在娘家过夜,每日都驾车来回。好在两府虽隔了一段,路却平顺,且都极宽阔畅达,也不至于耽搁时久。

这一日王氏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待见过章太君,回转到屋里,黄幸正在灯下看一封书信,看她回来,就笑问道:“怎的今日到这会子?路上可累着?”

王氏笑道:“快别提累,今日我可算见着大热闹了。”

黄幸道:“什么热闹?若说热闹,我这边也有一出。这是今儿从常州舅舅家来的信,表弟偷懒,让回小子写的几日寿辰上情景,可是真正的热闹煊赫,荣耀欢喜的。”

王氏忙问:“什么热闹情形?老爷别卖关子,快与我说。”

黄幸就笑着告诉她章望寿宴那日的事情,然后说:“今日也是左浦胤到任,南京这边同僚一起与他接风。他还特意与我说京里陛辞时两位圣人一齐召见,金口吩咐必定要赶在十四日前到常州,这边赴任倒是缓一缓无妨。可见圣心记挂,无所不及的。”

王氏合掌,道:“果然是天大的荣耀。且让外祖母坐着领受御笔,想来也是本朝独一的了。”

黄幸笑道:“谁说不是呢。然而天子重孝道、敬师尊,以外祖母身份年纪,旁人又能多说什么?只不过白嫉妒罢了。”

王氏听了也笑,又想起来一事,问:“说到敬师尊,当今也曾拜在先外祖父门下,可是和老爷一起读书的?”

黄幸笑着摇头,说:“哪里算一起读书?不过是一道儿听外祖父说过几篇文字。要说同门,还是林表弟,正经翰林,侍读、侍讲一步步出来,才算天子同窗呢。”言语间就想到自己幼时,父母长姊流放西北,只自己被送到常州,与章望一起养在外祖父章荣和外祖母吴太君膝下。后两年,林如海亦到开蒙,一样被送到常州。自此表兄弟三个在一处吃住行动、上学念书,却是兄弟睦爱,无忧无虑;直到年纪渐长,知道上一辈儿纷争,才慢慢生出尴尬,不知不觉隔阂起来。想到这里,不免叹一口气,随即向王氏说道:“说到林表弟,今日仰之也专门有一封信给他。晚饭时他就派人来说,等你回来,请咱们过去一趟,有要紧的话想说。你若无事,不如这就过去?”

王氏微怔,道:“有什么话,老爷兄弟两个说便是了。我去,就怕有些不便?”

黄幸笑道:“他已经说是请我们两个。且都是一家人,你怕什么?”就叫了丫鬟进来伺候更衣。一边又问:“你去岳父岳母家,可有事情?刚才也说热闹,是怎样的?”

王氏一听,未开口已经三分笑,道:“要论今日情形,着实有趣。今儿不是甄家瑫三奶奶新生闺女的百日么?娘近日劳碌了,就叫我过去。见到了他家几个姑娘,都是极好。偏他家那位小爷,名字叫做宝玉的,因家里老太太疼爱,也混进了内眷席上,对着小侄女儿就祝祷,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大篇。大意就是她上辈子积福积德,这辈子才托生了个清净尊贵的女儿胎,珍珠明玉一样的人品,必定要娇生惯养,万不可理会那须眉浊物的臭男人,叫那些烟火浊气给冲撞**了。老爷说,这可不是孩子话?满座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就没有掌得住不笑的。尤其可怜那韫姐儿,被人看得从面皮到耳根羞到通红,恨不得就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黄幸顿时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做兄弟的舍不得姐姐嫁人,自然有些说道。你想咱们象儿,他蕊堂姐出嫁时,不也是拽着不叫上轿么?满嘴里嚷着说家里又少了一个疼他的人。平时他可是八棍子也难打出一句话,那一次唧唧歪歪说了多少?可不是比那甄宝玉更可笑!”

王氏却不满,道:“象儿当年才六七岁,真正小孩儿家。这甄宝玉可已经十二三岁,说这个话倒像是有些别的意思。”

黄幸听了皱眉,说:“太太多想了。那甄宝玉是甄家二房的,岳丈代二舅兄聘的是长房的姑娘。堂房的事情哪里就管得着?反而是他们一家子兄弟姐妹情分好,将来若有些出息,就是咱们家葳儿多一个膀助。总之与自家无伤,只会有利呢。”

王氏这才欢喜,又听说“咱们家”这等亲近语气,于是笑道:“近儿忙我娘家的事情,哥哥嫂子没回,我就怕哪里不周到。果然是多想了。还是要听老爷一说,才能醒过味儿来。”

两人说着,已经到林如海住的小院里。见林如海已经先一步迎出,两个忙上前,说:“虽然开春,夜里到底寒凉。表弟还没大好,可不要吹风,快回屋里坐着!”三人就一同到屋里坐定,奉茶,又再问答一回林如海身体情形。黄幸这才问道:“林表弟请我夫妇来,可有什么事情吩咐?”

第十八回下

林如海说:“怎么敢当表兄嫂‘吩咐’两个字。只是受姨妈与表兄嫂照应,这十几、近二十日这边住着,又请医看病又用心调养,自觉身体松快了许多,那些劳碌来的病症也都好了。如今春假早过,职司上头事情堆着,我到底悬心。表兄这边督造海塘、测算田亩的公务,固然有地方官吏领差承办,然而涉及淮扬盐渎区域的,也急需有人去督看照应。表弟虽不才,也不敢为了自己一个人,就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黄幸听了点头道:“我晓得了。你虑的也是。不过你身子不好,在这边暂时休养的事情,圣上也是知道的,也允准了。那边事情有你下官照应办理,又两日一封信地报备请示,其实耽误不了什么。”说到这里,看林如海脸色神情,见甚是坚定,于是叹一口气,说:“但既然你不放心,我也不能拦着你不让回去。只是不可匆忙启程,且还有母亲那边,老人家都是喜聚不喜散,总要想办法禀告一句的。”

林如海就笑了,道:“姨母慈爱,这些日承受照顾尤多,哪里能不告而别。”又说:“不提姨母,家里几个侄儿,这阵相处下来我也不舍。特别是象儿,恨不得就带在身边,随我一起回扬州去呢。”

王氏听了,眼光立刻闪了两闪,就转头去看黄幸。黄幸却只端坐,慢慢笑起来:“他一个呆傻小子,倒入了你的眼?但你开口,我自然是舍得的。就怕跟你去,他古怪脾性发作起来,只给你添麻烦、扯倒忙。”

林如海笑道:“我看侄儿倒好。他年轻人好奇,有什么新鲜事情就想弄个明白透彻。难得是这一副细致务实,凡事肯实地考究钻研的劲头,比旁的王孙公子可超出一大截去。”

黄幸忍不住笑道:“什么务实、钻研考究的,你直说他一股子呆性罢了!平时就在**奇技巧上用心,不肯往诗书上下功夫。我这边正发愁,你还说他好,真叫你带去了,不是纵容了他?”

林如海正色道:“表兄这话,难道不信我看人?且我带了去,也不会纵容自家子侄胡闹,正经诗书上工夫必定下足的。到底我也是翰林出身,这等分寸还是有的。章表弟就知道,还特意写信问我,想把他家回小子交给我带领几个月。如今表兄这样说,倒叫我有些伤心了。或者,是表兄念着表嫂慈母怜儿,舍不得侄子离家,跟我到扬州受苦?”

听到他这一番说,黄幸和王氏这才知道林如海用意。黄幸就笑道:“哪里是不信你。你愿意教他,我再欢喜不过的。只是今日左浦胤到任学政,中午与他接风,后说到国子监里各家子弟,顺势就看了几篇功课。不想一眼看到象儿的一篇,偏说的是些天文星相之事,十分喜欢,就跟我说要讨他做个弟子。你也知道这左浦胤虽在翰林,却最精通天文历算、律法演筹,两京无人能及。我想着也算是对门对路,难得能够相投,就应下了。却没料到表弟这边也早看中他,竟叫个傻小子也成香饽饽了。”

林如海知道这就是婉拒了,也不在意,笑叹道:“侄儿出息,明眼人自然都看到。也是我犹豫,没早一日开口。”

黄幸笑道:“你也别忙着叹气。章表弟家的回小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论出息,只比我那小子强十倍。且又已经是举人,转年就要下场,到时候正经一个进士出来,你这个有师傅情分的,岂不是面上更加有光?我倒想着表弟有多偏心,怎么这样的好事倒不来找我,反而先想到了你去?”

他这里故作恼火,话音未落,林如海就大笑起来。黄幸自己也笑。王氏一面笑,一面给他兄弟倒了茶来。林如海忙谢过,又向王氏说:“听闻嫂子娘家侄儿定亲,我也没什么好礼,只有一卷南洲十二港图册略表心意。嫂子不嫌微薄,就千万代收下。”

王氏笑道:“林表弟客气。你拿出来的,难道会有不好?我可是亲姑妈,只管收,这东西进了嘴,就再不吐回去啦。”说得林如海、黄幸都笑了。

然后几人又谈一谈王葳婚事,林如海自然赞一句好亲家,又说到甄家煊赫,几十年来圣眷。黄幸不免说:“太祖皇帝南巡,他家接驾倒有四次,也算是经历世面的了。这些年看他家教养出来的子女也都还不差,只是才能上头,到底没一个比得上当年的甄鹤。”

林如海笑道:“那也是百年才一出的人物。想当年盛家两位尚书大才,开创的局面天高海阔,百年长荡的气势。朝廷上懂经济庶务虽不在少,却都没有他们的眼界。亏得太祖皇帝从侍从里提拔出甄鹤这么一位来,总算没毁灭了两位盛老尚书的一世心血。”想一下又说,“甄鹤之外,又有一个王醴,也是才德出众,虽是内府的出身,行事竟也体面开阔。藩夷事务原本最是繁琐,偏他就能处置周全,还学了五六国的夷言番语。太祖皇帝用他管外国进贡朝贺,也算是知人善任。”

黄幸一听就笑起来:“这说的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的王家了。王醴还是从他父亲得的官,如今也是好一大家子,南京城里都称作‘金陵王’的。”说到这里又转向王氏,问:“我听说他家跟岳丈家曾连过宗,可有此事?”

王氏道:“我小时候倒似听过此事。只是他家问的是我王氏本家。可我那本家是怎样的心高气傲?连我家都是因为父亲得力,特封的伯爵,家里又一直有实实在在的族谱可循,才承认了是一支的。王醴父子虽然得太祖皇帝器重,想求这个,却也是不能。”

黄幸笑道:“这都是他家拘泥了。子孙得力,自成一支又如何?非要联姻、结亲。单看岳丈家,三个舅兄如今都是什么样的品级,岂不比那什么东晋王氏本家要出息百倍?那王醴的儿子王子腾,如今也正得用,有他父祖恩荫,更有本身才干。锥在囊中,其末自见,谁又去问它从哪一块铁砧上打来,哪一处硬木上斫来?”

王氏笑笑不答。这边林如海却笑起来,说:“表兄说的,实在有理。”

黄幸查看他神色,稍一琢磨,立时也想起来,道:“怪道你笑成这样。那王家与你可也算有亲?”

林如海叹道:“果然表兄敏锐,再记不差的。我那先妻贾氏,荣国府贾家,与王家、甄家都是老亲。我二舅兄娶的就是王醴之女,大舅兄的长子也聘的他家孙女儿。”

黄幸听了,就指着妻子王氏笑道:“看看,原来竟都是一家子,都闹到一处去了。”又向林如海说:“你那岳父家,原也是金陵人士,一样的太祖从龙之臣。先姨父为你选的他家,倒也十分相当。只可惜弟妹无福。”

说到这里,林如海不免伤心黯然。王氏忙在旁边劝:“虽然去得早,总算留下骨血,也是与我们的念想儿。我听说侄女儿现住在她京城外祖母家?她在家是独生的女孩儿,在那边有外祖母照应,又有表兄弟姊妹陪伴,想来倒比家里热闹些。”

林如海知她心意,也转而笑道:“正是为这个呢。她少小孤寂,这几年在我岳母跟前,跟那边表姐妹和亲戚姑娘一起玩一起住,倒养成个活泼性子。每次京里书信来,通篇的欢喜里头夹几句女孩儿撒娇,直看得人心也化了。”

王氏笑道:“听这一番话,我都想接过那孩子来家好好疼了。”问道:“侄女儿今年几岁?女孩儿转眼就大的,林表弟可该要操心。”

林如海就点点头,道:“表嫂提醒的是。我正想着将她接回家。只是岳母那边,五六年承蒙教养,片刻不离。若骤然说要接家来,怕是难舍。我虽心系女儿,却也不能忘了孝道,正十分为难。”说着,直用眼睛去看黄幸、王氏。

黄幸这就会意,笑道:“这事却是为难。不过父女天伦至理,人情也是不可分的。表弟孝顺长辈,这份心意已经难得,想老人家也是一样的慈爱怜惜小辈。只是我们究竟还年轻,经的事情到底不如长辈人多。表弟若有为难,何不问问母亲去?她是一定有主意的。”

林如海闻言大喜,忙谢过表兄。三人又喝一回茶,说几句话,这才散了。黄幸夫妻两个一同回屋。才进房门,王氏就笑道:“看来林表弟已经拿定了主意。果然就如老太太说的,但凡见过回小子一面,就没哪个做父母的能不动心。章家表弟那边,正好也起了这个念头,两下里一凑,这好事怕就近了呢!”

黄幸道:“那也未必。表弟的性子我知道,跟林姨父一样,都是谋定而后动,凡事必定周全的。不然怎么就要象儿也跟到扬州去?我只奇怪,他怎么不提几个侄子。旁人倒也罢了,二弟家的旻儿,这些日不是与他常在一处谈论?二弟那边也殷勤。”

王氏道:“老爷别的时候明决,怎么这时候倒糊涂了?二侄儿今年也要下场的,眼下离秋试才几个月?若叫他跟到扬州,还怎么备考呢?他可不比回儿已是举人,这一场如何,再要紧不过的。”说到这里,自己也明白了,笑道:“是了,果然是我不如老爷周全,看得明白透彻。”

黄幸摇头,叹道:“其实将心比心罢了。林表弟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仔细些也不为过。”又吩咐王氏说:“你也不要跟常州那边章家弟妹就漏了口风。仰之不明说,只讲教导学问,就留了许多退路。弟妹是个心细的,又只有回儿一个亲生,林丫头虽好,到底上头没有了母亲,怕她多少有些忌讳。”

王氏嗔道:“你白嘱咐。怎么回信我能不知道?且你也是多说的。表弟妹怎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我敢拍一百个胸脯说她再没这上头的忌讳;只要孩子好,哪还会有别的想头——你看她对他家由哥儿的举动就是。”

黄幸笑道:“罢了,算我说错话。你只管回信去。我也要与仰之回信。”说着便急急往书房里去了。王氏拦阻不及,只好笑着吩咐人把夜里的披风给送过去,自己却是先去梳洗,等第二日才寻空与洪氏写信不提。

***

却说这厢林如海得了黄幸指点,就向章太夫人问计,得了一个“徐徐图之”的指教。待回了扬州,与贾府惯例的书信问安时,就在贾母、贾政等的信里慢慢透出些意思来,又将自己近年来劳病情形透过一点点去。与女儿林黛玉的信里,却依旧只说些宽解之语、道些安慰之情,只中间少少地夹了些家人团圆景象的念想来。如此两个月一过,贾母、贾政等都看出门道来,却怕黛玉多心,不忍令知道情形。林黛玉这边,却为着猜到父亲接自己回南心思,想着多年父女分别、重新团聚,倒比平日更欢喜开怀起来。于是一面更多做些针线,预备孝敬亲长,也为这边兄弟姊妹留念,一面也暗暗整治归家物件,不想令临行时刻过分匆忙。

这一日正当四月廿六,贾府里正忙着预备几日后的端午节礼,林黛玉与迎春、探春、惜春、薛宝钗并贾宝玉几个都聚在贾母房里,听王熙凤讲今年节下预备到哪里避暑、哪里游玩,正嘻嘻哈哈热闹时,外头报说林如海家人秉着书信又到了。来的却是林家的老仆、管事的林柄,一头就扑倒在贾母跟前,说林如海身染重疾,请接姑娘家去。贾母大惊,后面黛玉更是哇得一声直哭出来。周围顿时忙做一团。还是凤姐镇定,先叫安抚了贾母、黛玉,又让林柄匀了气慢慢禀告情形。

原来林如海二月中自南京回扬州,盐政职司倒也顺畅。然而四月初,扬州新任的通判因勘地之事,与盐商起了争执,又有一些原本不安分的在其中搅闹,把事情弄得越发大了。林如海为平息事端日夜操劳,连熬了十来天,好容易捋顺了关节,人却沉疴发作,直一病不起。当地医师看了都说情形不好,怕熬不过节去,这才命林柄连夜来接。

贾母听了,越发忧闷,只得忙忙打发黛玉起身。所幸先前黛玉有所准备,东西上头倒也周全,并无耽误。贾母又吩咐了长孙贾琏送黛玉去,只说等林如海好了,还将她再带回京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帖。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贾母等,带领仆从,跟林柄一道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上

上回说到林黛玉接父信,由贾琏奉贾母之命,陪着坐船直往扬州去。黛玉忧心林如海病情,恨不得一日飞到老父身边;然而船行速度到底有限,虽贾琏与林柄催了数次,走了几日,仍只见前途渺渺、江水茫茫,不由地越发愁锁衷肠。

幸而这一日到了平安州。这平安州也是中省的大州,水陆通衢要道。贾琏、黛玉一行虽无需换船,也要补充些食水等物,于是引船靠岸。才近矶石,码头上就有人喊,问可是京城荣国公府上。这边应了话,立时就有一行人过来,原来正是扬州盐政林府上的老管事,带着一条大船并七八名家人,两日前就赶到此处迎候的。报知过身份,先问府上好,再向贾琏请了安,又请见自家姑娘。因都是自家人,且带了要紧消息来,贾琏忙命人向里头通报了,自己亲自陪着,到林黛玉的座舱里来。

林黛玉坐在舱中,猛听传报说有扬州家里面人来,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大惊,直从椅上站起来,抬脚就往舱外走,身子却不自禁连晃几晃。旁边跟的紫鹃、雪雁慌得去扶,直叫:“姑娘小心。”两个才搀住了,就听脚步声响,有人进得舱来。

黛玉忙抬眼,就见贾琏陪着一个六十二、三岁的老人进来,认得是家里老管事,名叫伍生,乃是林家几代的心腹,总管着林府上下的事务。一个儿子伍垣,做过林如海伴读,又学了几手好拳脚,如今也在林如海身边随扈。林黛玉一眼觌去,看得伍生穿的简捷,却未见素色,顿时吁出一口气;就觉得脚下有些发软,所幸紫鹃、雪雁服侍的时日也久,当时就扶了重新在椅上坐下。

这边伍生望见黛玉神情,他一生经的事最多,如何认不出这些悲喜。心下宽慰,随即便投身在地,一个一个地连磕三个响头,一边拜一边口中称道:“老奴给姑娘磕头。”

黛玉这才醒神,连忙起身向前,笑着亲手去扶他,道:“伍爷爷快快请起。”

伍生连忙起来,又打一个千儿,站在门前说:“老奴奉命报与姑娘得知,前日往京里送信后,就得一位名医到府,妙手着春。老爷的难关,现已经渡过了大半去。故而命老奴疾驰上京,就路上迎候姑娘,请稍解宽心,勿为忧病。”

黛玉听到这一番话,先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伍生向怀里取出书信,看一眼左右,双手递与紫鹃,紫鹃接过来送与黛玉。黛玉笑盈盈,接了信在手,先不看,问:“爹爹果然好了?伍爷爷且坐,仔细地同我说。”

言语间,雪雁就挪过一张脚凳来。伍生再三谢过方才坐了,然后就把扬州情形细细告诉。原来那日林如海病笃,人都说不好,却有常州舅老爷家的孙少爷章回带了丸药并一位关梦柯关先生赶到。先给林如海用了丸药,当时就稳住了精神气儿,然后关先生观形诊脉、拟方用药,一副一方,两日间开了七、八帖,或用一剂、或止半剂,内服外敷,又拆洗熏炙了枕被铺盖,一件件缓缓与林如海置换过。到第三日上,林如海也认得出人、说得顺话,也能在床上倚坐小半个时辰,旁的医师仔细看过,都说确是转危为安了。林如海就听了舅家表少爷小章相公的话,打发人往京里报知情形,以免亲长忧心;又命伍生带了人在这边路上迎候。随行都有林如海请小章相公代笔的书信,写明病势转折、诊方药理。伍生将这些一一禀明,末了说:“老爷嘱咐说,想大小姐这一路上来得急,然而此刻老爷已转安好,请大小姐宽心赶路,勿使风尘劳顿,否则就是让老爷病中也要悬心了。”

黛玉站起来,肃然道:“父亲的话,女儿不敢不听。但父亲尚未大安,做儿女的又岂能纵享悠游,必定要加紧赶回家去。这个也请一定依我。”

伍生笑道:“老奴只奉命带这句话过来。真说起老爷心里,哪怕只能早一日见到大小姐,都是再好不过的。但也要看这几日天气水文。老奴这边已经安排好极快极稳当的大船,想一切顺当的话,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黛玉听了就点点头,说:“多凭伍爷爷费心。路上的事情,还要劳烦和琏二哥商议。”说着又向贾琏行礼。

贾琏笑道:“都是分内的事情,且老太太再三吩咐了,表妹何必多礼。”正说着,外面有人来寻着回话,贾琏便出去了。这边伍生也起身,向黛玉行礼道:“老奴便去商议。等说定了,再进来请大小姐的回话。”

黛玉笑道:“不忙。你老人家这两日想也乏的,到时递个话来也就罢了。”又叫雪雁代送。原来雪雁的娘就是伍生媳妇的侄女儿,雪雁往日颇得他夫妇疼爱,此刻见着,早是眼红鼻翕地十分激动,碍于不得便,不然只怕早就冲到跟前了。果然此刻一听黛玉吩咐,立时喜孜孜、笑喧喧,扶了伍生,连蹦带跳地就往外面去了。

林黛玉这才拈了书信,坐到舱里小桌边,正要拆起看时,突然就觉触起了什么,心上微痛,眼泪就从眶底涌出来,珠儿一样缀在睫毛间。旁边紫鹃忙劝慰道:“姑娘怎么又哭了?方才老管事已经说,林老爷这病就要好的。只是常言都说,‘病去如抽丝’,怕一时并不得爽利,还要细细地调养才好。这信里指不定就有言语吩咐,需要姑娘家去帮扶照应的。姑娘这时却只管哭,可算什么呢?”

黛玉听了,忙道:“你说的实在有理。”赶着将眼泪收尽。紫鹃取了水来给她洗脸,又用帕子将手仔细拭干净了,方才剪烛移灯,照得明晃晃的好看书信。这封皮里却夹了两页:一页是林如海的,字体端方,笔触圆润,只是虚浮无力,显是久病后写的。黛玉细看那文字,不过三五行,却句句都是在安慰,说他已经病好、身边又有人照应,再三叫她不必担忧,路上宽心慢行,提防风寒暑热、湿毒侵袭。黛玉承老父一片慈心,度他病中形容,不禁又红了眼圈,但又想着紫鹃方才说话,忍着眼泪,去看另一页文字。

这一页字迹却是纤颀俊美,入目秀雅,然而笔锋转折处却棱角分明,显出内底骨骼的刚硬来――正是章回的手笔。至于文字,则果然如先前伍生所说,将林如海得病经过,病症变化情形,大夫如何用药,为的什么机理,有什么方症典故,也不避其中凶险波折,俱个一一地道来,后面又讲调养诸事。虽内容繁杂,但用字俭省,条条件件简洁明晰,叫人既能知道实际情形并非林如海信中所谓可以无忧,又能晓得内里详细的轻重缓急,甄别应对的手段方式。黛玉看了这一页,反而真正放下心来,一面对着信暗暗点头,心说:“爹爹说这次难关,万幸有曾外祖父家才得度过。那位关先生,医术是从曾外祖父的同门师兄那里学的。先头那丸药,也是曾外祖父在二、三十年前就特意为爹爹配置,留下了方子,今日才能救命。再有这位曾外祖父家的表哥,亲自送关先生来,又为扬州家里和衙门里事情分忧,报信、迎候皆是出自他举措,一言一辞这等的仔细――可见亲长慈恩垂庇,无远弗届。只可叹祖母早去,我不曾蒙受抚养;又从小在外祖母、舅舅处长大,一次都没到过常州不说,连这门亲戚也是才刚知道。今番家去,定要仔细问了爹爹,多少尽我心意回报才好。”

想到这里,黛玉就叫紫鹃取笔墨过来,先写一封信与父亲林海,禀告行动,又作念想、亲昵之语以慰老父心肠。写毕搁在一旁,再取一纸,则是与表兄章回的回信。只是这一封不比寻常家书,父女天伦亲密无间,虽是表兄妹,却隔了两层血缘,且又从未谋面;加上信里头又要道谢,又要细问林如海情形,其遣字用词、分寸斟酌,既不能失了亲戚间情分,也不能错过男女内外差别――于是一连写了五六遍,犹不能满意,一张张统揉成团丢在水盆里浸烂了,叫都泼到江里去。

紫鹃在旁看了,忍不住道:“姑娘别心焦。才看了林老爷的信,这会儿正大喜大悲,写不顺也是有的。不如先放一放,吃些东西再写可好?”也不等林黛玉说话,自己走过来收拾了桌子,重又拿了点心茶果摆上。

黛玉正想回信措辞,不防备紫鹃举动,就被收了笔墨。此刻见她排了许多吃食在桌上,微微皱了眉,道:“我不饿,也吃不下。”

紫鹃就劝说道:“姑娘日间就没吃什么东西,怎么说吃不下。且自我们离京,姑娘没一顿吃得好,一晚睡得香。平时身子就不比别人强健,偏这一路上奔波,吃睡都不好,只为一桩心事牵着,精神头儿反倒要更长些。这叫我们旁边看着怎么不担忧?如今姑娘也收到林老爷消息,林老爷那边也要好了,姑娘就该放下心来,也留神保养。不然等到扬州,叫林老爷看了,心里会怎样?”

黛玉听了,这才勉强吃了半块点心,喝一杯茶。然后重新要了笔墨,斟酌着将回信写成。正好这边伍生和贾琏也商议妥帖了行程,两个一起进来与黛玉说了。黛玉自无异议,便将两封信密密封好,交给伍生带的孙子伍耽,让他连夜送回扬州去。伍生又同黛玉说了好一会子扬州家中情形,这才慢慢告退下去。紫鹃、雪雁就上来伺候换了衣服,收拾了床铺。只是黛玉心中有事,一时哪里睡得着,只拉着紫鹃、雪雁又说了许多话,有哭有笑,直到夜深才歇。

如此到第二日,黛玉几个不免就醒得迟些,脸上也带出形儿来,眼皮一圈统红肿了。只把伍生、贾琏几个都唬了一跳。待得知了情形,才各自放下心来,指挥着换过了林家的大船,扬帆启程,一行人直往扬州去了。

第十九回下

如今回过头来说扬州这边。那一日林如海病重,林府也往常州送了消息。到底相隔只两三百里距离,章望接到信,立刻就命章回收拾药品,又往岳父家请了药铺的供奉关梦柯,连夜动身赶往扬州去。

说到这关梦柯,却是个不凡人物。他的医术原是巢奎央亲传的。巢奎央一身家传医术,仁心妙手,如扁鹊、华佗再世;明帝皇后染病,御医束手,又遍寻全国名医不得治,巢奎央用一剂姜茶使霍然得愈,医术名噪朝野。关梦柯少时家贫,无以为生,便在巢家医铺混些零工。不想他天资极高,只凭耳濡目染,就知方剂药理;偶然一次指出铺里郎中用方之误,奇巧不巧,正给铺里巡诊的巢奎央听见,从此收入门下,倾囊相授,只二十三岁就学成。然而关梦柯出师才第二年,就用药药死了来求医的一名富户刘库。这刘库原是放印子钱的,最是手黑心狠,偏又有个县户曹书令的姐夫,越发的行事恣意。关梦柯幼时家里本还过得去,那关老爹却被刘库哄骗沾了赌瘾、借了银钱,从此家境急转而下。关老爹还债无能,卖女卖妻,逼得关梦柯亲娘一头撞死;关老爹痛悔不及,与来催债的刘库拼命,却一跤跌断了脖颈。关梦柯家破人亡,才七、八岁就不得不乞讨度日,直到巢家仁厚,留了他同几个机灵肯吃苦的在医铺里做工,这才没叫饿死。等十来年过去,他医术学成,又起了正名。刘库哪里还能认得?关梦柯却是一日都没忘记仇人,既撞到自己手里,一剂药磨得两日就形销骨立,再一剂药直截了当送了归西。刘库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告上公堂。关梦柯一口认罪,当堂痛陈父母之仇,又牵扯出刘库及其姐夫许多罪孽来。县令悯其孝情可怜,又为刘库恶行多有民愤,只判了他一个流刑。但到了巢奎央这边,却是痛恨其用药害人,将他开革出门,再不许以医师行走。

关梦柯在巢家医铺时候,有个要好的伙伴,便是洪艽。洪艽之父洪垠原是仪真洪家直系子孙,也读书科举、娶妻生子,族中又有祖传的田地房舍,就算不得大富贵,也是小康之家。自沾了“赌”字,将家财输个精光不说,更三番四次骗了族中兄弟子侄房契、田契换钱去赌,气得洪氏族长召集众人开了宗祠,家谱上抹了他名号。洪垠不知悔改,越发吃酒赌钱,不上三十岁就死了。洪艽全靠母亲与人浆洗衣裳、纺纱做针线养活,但到八、九岁上,母亲病弱难支,只能自己出来讨饭做活养家。因同病相怜,洪艽、关梦柯最有话说,又为着洪艽稍大两岁,只把关梦柯当兄弟护着。关梦柯药死了人,洪艽原想替他抵罪,却叫他用母亲劝住了。后来关梦柯流放,洪艽则教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冯老板看中,带在身边调|教,又娶了冯家女儿,继承了岳家的生药生意。就如此,洪艽也一直设法与关梦柯捎信捎东西照应;等关梦柯回来,谋生不顺,又请他在自家生药铺里做供奉。

关梦柯经此一事,半生蹉跎,竟有了一番明悟,立志纵不能行医,丈夫在世也当做出一番事业。于是一面将自己医术上所知所识统统记录出来,一面借药铺生意之机走遍江南塞外,广识药材、辑录医方,用十一年时间编出一部《江湖本草汇要》来。因自知被师门开革,施行刊印有碍,便和洪艽一起求到章荣章文华跟前:一则为医道活人,关系重大;二则为荣公也曾与孟河巢氏门下学习,熟悉医理;三则为荣公与巢奎央交好,亦看重洪艽;四则荣公刚与吴太君选定了洪艽之女为长孙章望之妻。果然荣公一见此书,大惊大叹,亲自出面,遍邀杏林名家鉴识切磋,修补增订为《证类本草汇要》并附《本草图鉴》一部四十三卷。荣公为此亲自作序,盛赞关梦柯此番功绩。朝廷得闻此信,也加授医官职衔,征召其到京师从事。关梦柯却坚辞不受,痛哭陈述:“罪人不堪用,师命不可违。”依旧守在洪艽的生药铺里,做些检点药材、查验医方之事。只是他声名太响,旁人纵不能得他诊脉开方,有疑难杂症、伤患病痛仍是成群地求到跟前去。洪艽看不过,就劝他说:“不许以医师行走,不是不许用医术救人。权当与人指点途径,只不收诊金,就算不得以此为业了。”关梦柯这才算绕过禁令。但仍是走街串巷,与平民百姓医药诊治的多;平常那些达官显贵也只能求神佛祖宗保佑,机缘巧合得他看上一眼了。

故而林如海获病,虽然知道关梦柯就在左近,林府这边也未曾有人去请。却全不想此刻章回竟能将他直带到扬州来――实在是关梦柯与洪艽亲近还胜兄弟,视洪氏直如亲生,所以章回出马才能请得他动。果然关梦柯到后,先是丹药救命,然后方剂、饮食、起居,数管齐下,几天就治得林如海大有起色。

这一日正是五月初四,林府后园园门大开,从后院到花园一路上就见得人来人往,取东西扛家什,忙忙碌碌;又听得洋洋一片笑语欢声,中间更夹着些才留头的小厮丫头的追逐奔跑、嬉戏打闹,便有偶尔的呵斥两句,也不十分禁绝。――话说这林府也便是扬州盐政官署,乃是前衙后府的官厅设计。只因上一任盐政家眷仆从甚多,嫌后院起居不甚宽阔,故而将府衙旁边一座五进带花园子的院落买下,使备弄夹道连成一体。当年林如海上任,止一妻二妾、四五房家人相随,原不欲空费房舍,想着将角门封死,把这一处院子别赁出去。不意这花园实在精美,夫妻两个一见便即爱上,顿时歇了最初念头,将房舍一齐整治打理了不说,更在花园上常年用心,把个小桥流水、山石藤萝收拾得越发有趣;又有四时情致,春赏花、秋邀月、夏观鱼、冬煮雪,夫妻两个各自请亲朋知交园中游玩,竟成了扬州官宦人家皆知的一景。只是贾夫人仙逝后,林如海不曾续弦,又为伤心亡妻,不忍见种种物在人非,故而虽命人依旧每日入内照管花木,旁的时辰常把园门锁闭;偶然兴起,到园中一游,却少不得触景伤情,更为庭院增上十分落寞萧索。然而这一回关梦柯瞧过了林如海,又在林府前后里外通盘看过后却说,林如海此番病倒,都是因贾敏逝后长居偏院,风水不宜,这才坐下许多病症来;如今要使宿疾尽去,必得要移榻别居,于那生机勃发处起坐休养。于是命人赶紧将挨着花园的一带房舍重新收拾出两个院子来,又改了几处花墙隔断,开了通往花园的道路门径,与林如海作养病之所。

这日趁着天气晴好,林如海就正式搬过来。虽然都是在府内,到底也算得上一个“乔迁之喜”;又为先前林如海病重,阖府上下莫不紧张消沉,而今眼见着林如海渐好,人人都振奋精神,笑遂颜开,越发将这当一桩正经喜事办了。

林如海虽不是那等爱好虚浮热闹之辈,但见周围由衷欢喜,也就随得众人去了,转头吩咐内宅里主事的陈姨娘说:“索性就开了花园子,让家里都逛一逛闹一闹,也沾些人气。还有给大姑娘的屋子,东西放置好了,也挑选四五个、六七个丫头童子进出跑一跑。”

话说林府自贾敏逝后,林黛玉又被送上京,家里并无一个女主人,内宅事情都由林如海的两个姨娘陈姨娘、钱姨娘并老管事伍生家的娘子打理。那钱姨娘原是贾敏从荣国府里带来的贴身大丫鬟,十分的爽利干练,甚得贾敏看重。贾敏初次怀上身孕时,便将她给了林如海。钱姨娘说是丫鬟出身,到底是在荣国府大的,知情识趣,谈吐举止不输寻常缙绅、富户家小姐,颇得林如海喜欢。只是也数年无出,直到后头贾敏生下黛玉,方才生下一个儿子来。只可惜福薄,骨子柔弱,虽林海、贾敏夫妇百般用心,到底没能养大,连累贾敏也伤心憔悴,不久就病逝了。这钱姨娘因是心如死灰,兼身子时好时歹,不能日常理事,这两年倒多是年纪小的陈姨娘在府里管事。

这陈姨娘也是丫鬟出身,且不过是林海院里最末等的杂役,偏天生了一张圆脸,面团团成日带笑。贾敏因爱她喜气,特意调换过来带在身边,又亲自调理了几年,这才重新放到林如海房里做了姨娘。平日里最是心宽肠大,除了房里用的茶水点心这一桩,百事不管;后贾敏辞世、钱姨娘多病,实在寻不得别人,才勉强把家事之类一点点地现学,胡乱担当起来,凡事倒是拿来问林如海处置的多。此刻听到吩咐,忙笑应道:“这个容易,我就跟伍嬷嬷说。”想一想又问:“前日关先生吩咐用烧酒到家里各处熏一遍,现别处都已经弄了。只先头太太的正房还没有动。老爷看怎么说?”

林如海听闻话音,就知道她忌讳所在,想着这几年自己因丧妻而颓废,心里总转些没生气的念想头儿,公事上虽还过得去,家里却是实在荒疏了。这一场病,若不是章回来了苦劝,搬出章望、黄幸乃至外祖母吴太君这些骨血至亲不说,更比出章望夫妇养女、也是自己表侄女儿的章家大小姐舒眉的命数遭遇,勾起对独女黛玉的一片心意牵挂,怕就是关梦柯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未见得能将自己从鬼门关里头硬拽回来――饶是如此,关梦柯还跳脚,直嚷嚷说这次出手,是破了他所谓“天厌之身或可留,自弃之人绝不救”的医病惯例。果然后来开出的方子也还罢了,头一等就要移房舍、变装饰,借着风水利害之说,将家里头原来的各色布置彻底搅换过。

想到这里,林如海叹一口气,道:“就都一道儿收拾起来。太太的东西,就归置到院东边屋里,等姑娘家来,再交给她。”突地又想起一事,对陈姨娘道:“姑娘家来,还要请关先生再给瞧一瞧。这两日关先生处你只叫人多留神些,无论吃穿用度、装饰摆设,只要好上再加好。就跟前天似的,但凡他看上哪一件,立刻记下报上来,到时候一并添在谢礼单子上。”

陈姨娘一边答应,一边就想到前两日情景,不当心笑出来道:“那关先生也真有趣。几曾见过医好了人就满嘴叫嚷,讨要诊金的大夫?还自己亲身上阵在老爷房里那一通搜刮,活像咱们堂堂盐政府会赖了他似的。偏原本就是个斯文读书人,叫人不上两眼就看出那副强盗打劫嘴脸全是硬装,怎么都不像。”

林如海叹道:“他原不是靠医病吃饭的大夫,这般做,原是替我们着想,承他的情方是正理。――这个你也不必多管,只按我说的向府里人分派下去就是。”又问:“此刻关先生到哪里去了?还有小章相公呢?”

他问这个,陈姨娘自是不知道。便有外头伺候的小厮上前回话,说:“关先生一早又查看了一遍老爷养病的屋子,说都齐备了,照昨日吩咐的搬,然后便出门游玩瘦西湖去了。本是邀了小章相公一起的,小章相公说不放心老爷这边,就不去。一时又有衙门里人来报说前日打盐场土地官司的谢通判来探看老爷的病,且是同着鹤城盐场的司令、司丞和几家地主一起来。孙主薄拿不准,于是请小章相公过去一同相见。这会子还在前头衙门厅上喝茶。”

林如海听了点点头。小厮说的这孙主薄名叫孙纲,乃是盐课吏目,虽只挂的从九品职司,却是林如海的一名幕僚心腹。林如海病时,盐政府上下事情、内外通传,就是他的主持,别人也都知道他在林如海跟前分量。而章回乃是文昭公之后,明阳书院里拜的几位师傅都是当世大儒,年纪虽轻,文名已显;又是林家嫡亲的表侄,得了林如海亲口吩咐,这些日都由他代为待客――且来人既已说是来探病,有这两个一道在前,倒也不算失礼。想了一下,吩咐说:“叫伍垣和申凭,代我过去给来的几位大人告罪。说我虽已经没了大碍,却还体虚无力,不能到前头去。后面屋子因医嘱,用药草之类熏燎收拾,乱糟糟十分不恭敬,也就不请他们进来。有公务上的事情,十分急的递进来;可暂缓三五日的,我身子但凡撑得住,立时就到前面,召请他们过来说话。”

小厮听了,立刻飞脚奔前头寻人传话去。这边陈姨娘见林如海说这几句话就已显出疲态,忙搀了往收拾好的里屋坐去,一面道:“都是我的错,老爷还没大好,就拉着在风口里说话。快屋里坐。有什么事情,前头小章相公在,必定错不了的。老爷还是先存神歇一歇。”

林如海也不多话,就让她张罗着到屋里窗跟前一张宽榻上坐下,一边倚靠着自己肚里寻思衙门厅上那几个的来意。

原来先前扬州府疏浚运河,拖延日久不说,且耗费甚靡。黄幸领工部尚书,正沿东南督建海塘,兼管水利运输事宜,便命查看。查出扬州知府、通判贪墨舞弊,州、县数级官吏从中多方牟利,震怒之下当即饬夺一众职权,切词具本,上达天听,请朝廷严旨查办。三月间朝廷令到,处置一从黄幸所奏,另任了扬州知府、通判来。这新任的知府丁涛贫寒苦读出身,四十入宦,素来考评平正,时年将近六旬,也算按部就班,旁人不以为意。通判谢极谢运枢却是名臣世家子弟,少年登第,从翰林到六部行走又到外放,安阳县令上考评也极优异;正当人都以为他满任便要再进一步时,却因祖母之丧,守孝返乡。然而谢家满门官宦大员,谢极于子孙中位居嫡长,前程自然无忧。果然这年三月丁忧期满,上命起复到扬州,主司的就是治农、水利、河渠、仓库、道路等事。他原就才能皆备,到任不足一月,运河疏浚诸事已整治得条条框框、各俱法度。本来万事无有不好,偏水工预算图鉴上有一段运盐河工程,是先头几个为做银钱倒运手脚而空设的名号,实在并无分毫人工物料投入。谢极却说原是极好的设计,正该依循图鉴开挖水道、勾连河网,工期既在秋冬农闲,此刻正当丈量土地、勘算田亩,做征用筹备诸事。然而这运盐河原本并不为真工程,虽计算精到,却未有曲折避让,其所贯穿之地都为上好田亩,等闲人家哪个就肯轻让。更不用说此处地主多是盐商大户,身后各有牵连,全不管谢极身份来历,必定不肯答应,直闹了个沸反盈天。林如海自己任巡盐御史,本不该随意对地方插手,但事端是油运盐河工程所起,少不得要出面弹压;一番劳心费力,面上是已经过得去,却知道从此内地里纠葛更多。只不过此刻谢极肯退一步,还能跟盐政所司并盐商地主等同坐共话,除了时势局面所向,也有章回的一番劝说功劳在。

于是林如海就想到那日自己病势稍稳,章回代为致意前来探病的州府诸人,回来向自己转说同谢极的一番言语。总归起来其实只八个字:“兴利革弊,事缓则圆”――谢极既是奉旨意而来,只做好头一桩河务便罢;至于扬州官场,经朝廷一通涤捋,人心已经收敛,又加上他这番敲山震虎,亮出禀赋脾性,后头事情就容易做,也不必再白眉赤眼与人争斗。这一番切中要害,果然谢极听了便即退步收手,也令旁人趁势抽身、不再生乱。只是谢极等多以为章回是转述的自己言语,独林如海知道,章回自带了关梦柯到府,与自己除了病症用药,旁的事情一无言及。扬州这些事情,都是他从谢楷与金陵谢家,又有他外祖父与仪真县洪氏本家的家信里拼凑得知。如此却能见解周全,劝说有据。林如海不免又叹一声:“仰之有子如此,可以无忧。”

正叹时,陈姨娘提了个隔水保温的三层提篮进来,从中间一层取了新熬好的汤药,伺候林如海服用。林如海看她神色里带着愁,便问有什么事。陈姨娘蹙了眉尖,回道:“早上关先生吩咐,从明日起老爷每天要用一碗莲子熬的粥,必定要用新鲜的莲子,连心儿一起蒸熟捣烂了炖在粥里。可眼下才五月,莲蓬都还没长成,哪里有新鲜莲子?只有旧年的。我让伍垣家的外头去找,到现在都没回话。”

林如海想一想,想到关梦柯为人,就知道必有缘故,于是笑道:“既然说明天,那就再命人各处都去找一找。且药有八百零八味,差不多能替换的也不在少,不会只缺了这个。倒是明天就端午,该做的事情都做。还有计算路程,大姑娘不两日就到家,这些才是要紧忙的。”

陈姨娘听这样说,忙收拾了碗勺之物出去料理了。林如海则叫小厮到前头单传了扈从伍垣来,命道:“去看看关先生跟谁一起游的瘦西湖。”

伍垣去了,不到半日回说:“是小章相公的娘舅表兄,洪家的长公子洪大。洪大是清明时候就随其祖父洪艽到的扬州,给其曾祖父迁回仪真祖坟之事。因有章家大爷与他族长的书信,且小章相公亲往说辞,已经允准了。洪艽是四月十八回的常州,洪大不曾回,就在仪真料理祖宅、田地之事,这两日又在扬州城里各处转看,像是置办房舍的意思。”

林如海点头叹道:“难为这一番苦心了。”吩咐说:“若明后日有姓洪的人来,门上必不许拦,一路恭敬请进来我见。”

果然第二日,就有仪真洪家的现任家主洪蘼,由其连襟广陵书院山长任玉任白石陪着上门拜访,一为探病问安,一为端午节庆。林如海兴致甚好,拄着杖,带了在园子里边走边看、赏景叙谈,总有三、四刻钟才散。然而他到底大病未愈,精神虽佳,身子却支撑不住,当晚就又躺倒在床上发起烧来。所幸关梦柯在,终归有惊无险,只是破口大骂,说:“又要浪费十七、八天草药炭火工夫才好!拿出去能救得了多少人?”林如海只不吭声,林府上下也只装聋作哑。如此过了四、五天,这天晚饭后,关梦柯、章回正盯着林如海吃药,就有小厮直撞进房来,嚷道:“伍爷爷的信来了!大小姐明日一早就到!”

却说下一日林黛玉到扬州情形如何,章回与林黛玉表兄妹两个怎的相见,预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上

上回说到伍生传书信来,信上说林黛玉次日一早就到。林如海一听喜不自胜,药也不吃了,随手扯一件衣服胡乱身上披了就要下床。不想边上关梦柯早一把拦住,虎视眈眈瞪他:“忙什么?坐着!”看他只这一番动作就又开始气喘,忙伸手在他关、尺上几下按捺**,复又在颈、背一处处抚过,这才恨道:“不想半条命见你闺女,再吓跑掉她的半条命,就不要乱动,也少开口!”

林如海果然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两个眼睛只看章回。章回会意,先向关梦柯笑道:“关爷爷别气。林伯父现在可好?”

关梦柯虎着脸,气鼓鼓道:“我在,他休想不好。”

章回见了忍不住笑,随即向林如海道:“若伯父不嫌我僭越,我就代伯父问几句?”见林如海忙不迭点头,便站起身,转向报信的小厮,命:“把信给我。”

那小厮本是抢了来报喜,想讨个巧宗,全没料到这一番大动静,此刻早呆了。听到章回吩咐,又愣一愣才将信呈上。章回从封皮里抽了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就向林如海道:“并不是明天。中间小潮就港避风,要拖延半日。计算着路程,应当是后天早上。”吩咐小厮道:“去叫送信的人进来。再请伍嬷嬷、伍垣家的、陈姨娘和钱姨娘过来说话。”小厮连忙跑去了。

章回这才将信转给林如海。一边等林如海看信,一边说:“虽然之前早有章程,但临时总还有些事情。明日一早再请人来商议吩咐,怕会忙乱,耽搁了迎接表妹不好。”

林如海点头,问:“有哪些事情,你先说说,也帮我理一理头绪。”

章回道:“头一条是码头上和路上的迎候。伯父身子已经转好,虽上一封信里有说,中间隔了这许多时日,自然当有变化。表妹那里也会有担心。此刻既然只一两天路程,就挑两个伶俐些的小子连夜就沿河上去报个信,到时候一起回来。今天把这一样赶着吩咐了,别的事情明天分派也使得。”

林如海道:“是这个道理。你再说。”

章回笑道:“旁的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家里的屋子都是收拾好的。吃食上头,关爷爷拟了几个药膳点心,都是调理平和、润肺养气的,正适合伯父养病、表妹远归。另有一样,表妹从京里初回南方,怕水土气候多少有些不适,这个也要请关爷爷留神。”说着向关梦柯作个揖。

关梦柯狠狠瞪他,道:“要你提醒,我这大夫也不用做了。”

章回笑起来,说:“果然是我多此一举,有关爷爷在,祛病养生上头的事情再不用担心。如此,我也好安心向伯父道辞。”

林如海一听忙问:“这是什么话说?你要道辞?道什么辞?”

章回道:“侄儿奉父亲之命送药,并护送关爷爷来扬州看伯父的病。如今伯父病情已经大好转,以后只安心调养应就无甚反复。侄儿自认为可算是不负父命。且表妹明后日就到府,侍奉伯父再无不妥,也再没什么不可放心之处。侄儿在伯父府上叨扰了多时,如今事毕,自然搬出去才是正理。”

林如海听他说的合情入理,心中赞一句端方君子、守礼如仪,口中却说道:“你我两家虽不同姓,份属至亲,玉儿与你也是正经一脉的表兄妹,实在无须避嫌至此。且这次我得病,若不是仰之有心,为我请医、送药;你又尽力用命,几天里在我身前日夜守护,怕我再挨不过这一关去。这样的情谊,就没有亲戚这一层,也没有不当面谢恩的道理,更何况是亲戚,越发得让她代我谢一谢。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就在家安心住着,没有我的话,不许乱动。”

章回被他说得一时无语。林如海又道:“还有,你妹妹年纪还小,到底是闺阁弱质,就在我跟前侍奉,也只有端个汤、递个药,外头一丝儿不能应对。你若搬出去,要紧有什么事情,家里能说话主事的就剩下我一个儿,少不得撑着身子去,这可是你让我安心调养的道理?”

听到这里,章回也只能躬身行礼,道:“伯父这样说,是侄儿想得左了,行事不周到。还要伯父宽恕,再多多指导侄儿则个。”

林如海这才高兴,挥手让他起来。一时林家两位内宅管事并两位姨娘都到了。关梦柯随意拿个药方炮制的由头就抬脚出去了。章回正要一起跟出去,却被林如海叫住:“回儿且站一站。家里的事情,我也没个章程,不如你跟我一起合计,别有什么剩的漏的就好。”章回只得站住了,就立在林如海床边。林如海方才转向几个姨娘、管事媳妇,说:“随意寻位子坐了。伍嬷嬷坐我这边脚踏凳子上来。你们也都知道了,明后日大姑娘就家来。先前你们都商议了哪些章程,怎么预备的,再都说一说我知道。”

因贾敏过世后,林如海并未续娶,内宅里要紧的事情招了姨娘、管事媳妇一起商议定计的时候也多,几个听这般说,倒也并不以为怪。只是先一眼觌见章回在,后又听林如海亲口叫他站住一起参详,各人心里就有些活动计较了。那伍嬷嬷和伍垣家的都是林府的老人儿,人既忠心,又知道林、章两家渊源,且这一次又亲见着章回大半个月前后奔忙效力,心里猜着林如海心思,自然无不乐意,两个脸上对章回的笑容儿也顿时间亲热起来。倒是两个姨娘脸色不免古怪:陈姨娘是为年纪小,虽贾敏逝后平日林如海在规矩上头并不约束,但也知道寻常爷们儿不管内宅里头事情,更不用说拉着亲戚家孩子一起旁听。钱姨娘却是多少晓得前事,又有贾敏、林如海曾经主张的;而今黛玉年纪也渐渐大了,此番家来,林如海却拉着章回一起议论迎候并家里安排诸事,如此的亲密不见嫌隙,可见有了新一番的主意。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好是不好,只是原本以为死透的心思一时竟又翻腾起来,但因多年不理家务,此刻也没得插嘴,只静静坐一旁听陈姨娘几个说话。

几人说一会儿,就说到黛玉一行家来后屋舍安置。黛玉及随行的丫鬟嬷嬷小厮都有预备,自不用说。单是送黛玉南下的贾琏一众,却教几人犯了难。原来林府分有东西两路,东边一路是与盐政衙门合一、前衙后府的官厅格局,后面的住宅因就不怎么开阔,西边一路则是买并进来的前后五进的院子。林海上任后,为的林家人口不多,索性就以西路为日常起居之所,东路止留出了会客的正厅和两间正屋自家使用,其他房舍院落多安排给了盐政府的幕宾及其家眷。故而林府虽大,真正适合待客的屋子却也不多。其中最大的一处松风苑,有房十一间半,厅舍俱全,一角门与林府西路的正院相通;又有一门通街,出入十分便宜――此刻就安排给章回并关梦柯居住。但章回此次来扬州匆忙,随身只有一个小厮来福、一个书僮周万,关梦柯也只带了一个粗使的药童陆安:故而大半院子都还是空着。而看伍生信上,此番贾琏送黛玉南下,除了临时雇的车船脚力,自贾府里跟着的粗使仆从就有八个,随身小厮四名;又有一名外院的管事,带着自己用的两个小厮,一名账房,一个文书先生,再各带一名使唤的人。如此算来,就有二十口要安置。且他又都是外姓,若贾夫人在,自可按职分拆开了安置;如今贾敏已逝,林黛玉又是半大不小、闺阁中最要紧的年纪,就越发要寻个不远不近、又有分寸又不拘行动的妥当处所。几人心里几下一转,都想到了一处,只是看看章回,又看看林如海,一时却不定到底谁先开这个口来说。

却说林如海这边,被姨娘并管事娘子一提醒,也方想起这一折。又想到才刚章回向自己请辞,要搬出府去,此刻见他坐在旁边默默地不说话,就知道他早已料见到这块。林如海心下又是一叹,于是开口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就让表少爷和关先生从松风苑搬出来。我这屋子旁边的院子虽小些,请关先生住也使得,照看我的病大家也安心。表少爷这里,就先到我先前的院子里住。那院子原就有一道后角门是直通这里的,从那里过来也比松风苑更近些。就这么定了。回儿,今晚就委屈你在我这里外面榻上胡乱歇一夜。等明日一早,两边院子就看着人去搬。”

章回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到底没能说出来,只应了一句:“是,听伯父的。”林如海就笑起来,说:“这些日我病着,也没能跟你好好说话。今日我其实已经好了,自觉精神也不差,就想留你多讲几句。”说罢,向伍垣家的道:“一会儿送些茶点瓜果来。今日同知赵大人送了一篓新鲜荔枝,前几天洪蘼洪先生也送了几个西瓜来,都让用井水镇着的,到时一起拿过来。”见章回就要劝阻,林如海笑道:“我不吃,看你吃也是好的。”

章回这才不言语。林如海又简单问几句其他安排布置,让明日一早依吩咐赶紧着调动挪移好住所,就让众人散了。章回就上前,要伺候他重新在床上睡下。林如海笑道:“说了要跟你说话,你只管服侍我睡是怎的?也罢,就披了衣服,挨了大靠枕半躺着,虽然姿势不雅,到底这样最舒服。”

章回道:“伯父身子并未大好,晚上不宜熬得太晚。”

林如海笑着点头,道:“我自家的身体,自家如何不晓得好歹。你也别太小心,关先生那里,自然有我说话。”

章回心里苦笑,心想若是真能有他说话的效用余地,关梦柯也就不是关梦柯了。但也不能太劝,随手倒了一碗药茶递与林如海,看他端在手上慢慢吃着,这才稍稍安心,于是说道:“伯父让我住您的院子,自然是一番好意。侄儿原也不敢辞。就是表妹眼看回来,又有那边的表兄陪着,却不知道会不会多心。”

第二十回下

林如海道:“果然你和仰之是一样的脾气,就是这样小心,万不肯出错。”搁了茶,眼睛望着墙上一幅崔白的《双喜图》出神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我与你父仰之,小时候还是一起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直到那年父亲来信说病重,才辞别了外祖父、外祖母回到京城。那会儿我比玉儿此时也大不了几岁,一样是母亲早去。当一个人在京里侍奉父亲时,夜里也会惊怕,也几十次后悔没应了仰之的话,带了他一同到京里去――虽然年纪差不多,都只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家,到底也有个伴儿,凡事有人一起拿主意,总好过独自支应。”见章回有些愣神,不知所谓,于是笑道:“我是家中独子,表兄弟就是亲兄弟。你是仰之的儿子,自然就是我亲侄儿。既来了扬州我家里,你住什么地方,就只听我一句,旁的再不用管。”

章回听林如海这话,就知道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说。正好这边送了茶点瓜果来,章回忙上前接过,搬到林如海床前几上,笑道:“都说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刘同知这些颜色却都还好,正应了那句‘壳如红缯,膜如紫绡’。就不知道瓤肉浆液如何。伯父且尝尝看?”说着就动手剥了一粒。

林如海接过,先笑一句:“你动作倒熟练。”又问:“荔枝乃甘热纯阳之物,你给我吃,倒不怕明早关先生知道了骂?”

章回笑道:“荔枝能止渴消燥,其阳属推淤行滞,有健气通神的功效,和伯父现吃的药正相合,内中也无冲突反制。且吃了荔枝,还能叫人颜色好看。只要不一气儿吃它个几十上百,就这么一两个关先生也看不出来。伯父再面光红润地起来,他看了只有高兴的。明晚也吃那么两三粒,后日表妹家来看了更高兴。只是西瓜性寒凉,这个却绝不敢给伯父吃。”

林如海哈哈一笑,就把荔枝吃了。章回又与他剥一粒。林如海问:“你还没说,这手功夫原是伺候谁的?记得老太太并不爱吃这个。难道是你母亲?”

章回道:“母亲虽爱吃,但这些年都在南京,竟没能伺候。倒是去年这时节,周先生不留神烛台烫了手,又嫌身边的小厮不灵光,我就跟着几个同门的师兄弟服侍了几回。结果反而更糟蹋了一多半,倒都便宜了我们。”

林如海听着微怔,随即便明白过来,大笑道:“这个周匡明,就是这般遮掩不爽快。又要赏你们东西吃,又不肯叫你们觉着沾了便宜。”于是说,“我猜他必定是嫌弃你们粗手笨脚,或者弄破了皮肉,或者损伤了形状,或者干脆便是荔枝原本的形状就不好,你们竟还都挑了给他吃――可是不是?”

章回原本还在笑,越听却越是骇然:书院里头,常人向来都以周正周匡明最是宽容平和、凡事随意不拘,非极亲近者不能知他内里的讲究细腻。度算林如海与周匡明两人职司履历,实在并无相交。此时林如海只听自己三言两语,就将情形说得一清二楚,要非是自己所知有疏漏之处,就是他能依情推度、半分不错。虽只是些微小事,却已见其才量。想到这里,不禁衷心佩服,笑道:“伯父猜得全中。”

林如海见他脸上神色,心里也十分得意,道:“我那年回京述职,路上与他次子的岳父、太原的韦广龄偶遇了一次,吃过一回酒。酒席上韦广龄就抱怨说自家女婿好虽好,就一条凡事不肯直说,非要远兜远转、九扭十八弯地团团绕最是可恶。由其子知其父,周匡明自家行事,必得有其不爽利处,才教得儿子也如此。而今你一说,我就知道了。”

章回这才知道究地,但佩服之意并不稍减。林如海又笑眯眯细问他书院里事情。只是这一次不像在南京尚书府里,林如海问的多是学问功课,此刻说的倒都是些细末琐事,像是先生们衣着饮食上都有哪些喜好,琴棋书画之类杂艺如何;又有同学间日常怎生相处,下了学,一起都做什么样的消遣玩闹,等等等等。章回也不及多想,只挑那些新鲜、有趣、奇异的说。一边说,一边自己心里就觉得,这般不像是与叔伯之类长辈说话,倒像是澄晖堂里哄吴太君、或是自家家里跟母亲洪氏逗趣一样了。只是这点怪异在心头一闪,也就被压住了。倒是林如海兴致勃勃,又听又说了一会儿,被章回劝着喝的那两碗药茶里定神安睡的药效发挥出来,倦意上头,也就撑不住。章回这才叫人进来,一起服侍他安睡,然后自己就在外间榻上歇息去了不提。

次日一早,章回起来,就听外头响动。两个管事媳妇正催着小厮往来奔跑,将先头林如海的院子重新收拾起来。原来那屋子因关梦柯之言,林如海搬出来那日下午,就寻了匠人来重新粉刷,其中床榻桌椅箱橱等通换过,此刻住人全然无碍,就是少些装饰摆设,伍垣家的正问陈姨娘讨钥匙开库房取东西。又有松风苑那边,伍垣亲自去向关梦柯言明院落安置,又请他到林如海这边来看新居所。关梦柯倒也不以为意,过来只向林如海知会一句:“还是老惯例,我住的屋里的东西,我瞧上了,就自己拿家去哈。”又看一回林如海今天的汤药茶食,就自己带了小子出后门遛大街逛扬州城去了。

倒是章回,受了林如海并两位姨娘之托,去查看了一遍松风苑给贾琏的住所,指挥在屋里换了些铺陈,去了两处隔断,又添了三四件摆设。回报给林如海说:“京城国公府的公子,自然和这边不同。其实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我那同学谢楷谢启庄平日里言语,就这么大致弄一弄。”林如海笑道:“我也不知道如今京城里情形,真有那不合时兴的,也只好叫贾家大侄儿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旁边几个有头脸的内外院管事、媳妇子听到这样说,看章回神情益发地不同,后面报事回话也益发恭敬,且先不提。

午后就有人来报说,果然黛玉一行的船要次日早上才能到。又说黛玉带的人数如前头所报,共有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两个跟出门的小丫鬟,两个嬷嬷,四个粗使仆妇。贾琏却是昨天驳船后,夜里到码头的集市上喝酒,见有一对儿姐弟卖身葬母,一时发善心救下了,就暂时先带在他船上。伍生是办差办老了的人,只一夜工夫就将那对姐弟身份来历查了个透彻,却不告诉贾琏,先这头报与林如海知道。林如海看那来历中也没有什么危急要紧、十分不妥的,也不挂心,就放在一旁,只吩咐家里一切都预备好,只等明日黛玉一行到家。



转头来说黛玉这边,虽接了老管事伍生自扬州来的书信,对老父反而越是挂念,归心似箭,只恨坐船行速太缓,又恨自己不能胁下生出双翼,直飞到扬州城去。这一天眼看就到扬州,夜里还未交四更,黛玉就再睡不着,自己就起来梳洗妆饰。她既起身,紫鹃、雪雁两个如何能再睡?也都起来,打水的打水,梳头的梳头,又要告诉黛玉:“姑娘不必忙,还有时辰呢!梳妆定是来得及的。”顿时就忙成一团。

而她这边船舱里动静,旁的船只如何惊动不到?也纷纷地都起来。伍生听了从人禀报,忙到她舱门前说:“大小姐只管慢慢梳洗更衣。这会子时辰还早,总得吃了早饭再上路。也不必担心旁的耽搁,此去顺风又顺水,无论如何,今日午前都必定就能到扬州的。”

听他这样说,黛玉方才不慌张了,又叫紫鹃再打水来,洗净了脸,重新妆扮过。紫鹃一边替她挽鬓角、簪发饰,一边忍不住笑道:“往日都听人说近乡情怯,如今看姑娘这样,才算是见到实情了。但要我说,林老爷看到姑娘,就什么都好,又哪里会在意姑娘穿怎样衣裳、用怎样妆?”

黛玉自己也觉得才刚一番太过着忙,此刻听她取笑,嗔道:“你知道什么?谁又怯了?爹爹病重多日,我若不能光鲜明亮地家去,难道叫爹爹看着又多一份忧郁伤心?且伍爷爷也说爹爹大好转了,越发要娇艳欢喜的妆扮才是。”于是叫开了箱笼,取出新做的几件夏衫来。紫鹃少不得劝几句,一说如今虽过端午,并不是伏天大夏,黛玉娇弱,非酷暑穿不得纱;又说如今人在船上,水汽氲氤浓厚,此刻就换了衣服难免寒凉侵袭,非要穿时,必得等日头上来天气热了再穿。忙了一阵,雪雁又过来请吃早饭。稍后又是一通忙,最终才定了白地撒红色玉兰花的对襟褙子配红地撒黑色玉兰花裙,头上挽的是简简单单一个偏髻,只缀些零星小花。一一妆扮好,黛玉犹不放心,又取了镜子来,前后左右、仔仔细细查看。紫鹃在旁只忍着笑,雪雁却是小孩儿口无遮拦,笑道:“难得见姑娘这样仔细打扮。知道的是姑娘家去见老爷,不知道的,还当是头一回见姑爷呢!”

黛玉一听,脸就通红了,随手将捏的帕子砸过去,啐道:“你个小蹄子,又是哪里听了混话来?嘴里就胡说八道些什么?”

雪雁也知道自己说造次了,吐一吐舌,又分辩说:“就是昨儿那对儿胡家姐弟,夜里偷偷说什么姑爷、舅爷的……”一句话未说了,就被紫鹃掩住口,随意塞了个什么在她手里,骂着:“还不快给姑娘提些热的水来!”就推了她出舱门。一转头,见黛玉歪了头立着,看着自己满脸好奇,紫鹃自己也不禁脸上红一红,含糊道:“是琏二爷岸上顺手救了个什么人。底下的人不知道究地,都浑说的……姑娘也不必当真,总与我们不相干的。咦,姑娘这支凤钗怎么有些歪?”就上前帮黛玉整理。黛玉也知道她不欲自己多问,且也确不相干,就将心思还转回自己妆容上来。

这边顺水行舟、船借风势,果然日不及午,就已经到了扬州码头。码头上早有林府的人等候迎接。领头的就是伍垣夫妇。两个先与父亲、林府老管事伍生见过,再请伍生引导着去见黛玉、贾琏,行过礼后,恭请移舟登岸。因码头距盐政府颇有路程,故而都用大车,伍垣媳妇就请黛玉坐一辆翠盖缨络雕漆八宝车,再请紫鹃、雪雁等丫鬟坐一辆朱轮车,其他仆妇坐车在后。小厮仆从各自坐车,脚夫力士押着行李物品走在最后。另有贾琏,单乘一匹枣红骏马,跟在黛玉的车畔。伍生这才当先引路,一行往府中去。

因这林府与盐政府原在一处,前衙后府,林黛玉虽是远归,仍绕过大门,还从角门入。但一入门,黛玉才由伍垣媳妇搀扶着下了车,就有林府的许多老仆相迎,欢天喜地的叩头,也有喊“大姑娘”的,也有喊“大小姐”的,随即就簇拥着往林如海养病的院子去。林黛玉早念父心切,脚下轻快如有风生,不沾地的就直走进去,将贾琏等人统统抛在身后。不想才到了院门口,就见一十八、九岁的绯衣儿郎,正扶着林如海凭门而立。见老父满头霜华,憔损清癯,黛玉眼泪止不住扑落落直滚而下,一头扑在林如海怀里,叫一声“爹爹”便再说不出其他。林如海搂住女儿,也是痛哭失声。旁边人见了无不掩涕。好一会儿,黛玉才听旁边有男声温言道:“伯父今日父女重逢,正是万千大喜。发而为声,亦是人情天性。只是过犹不及,初见情绪已过,再哭怕损肝肠。还请伯父与表妹先回屋里,再叙父女久别之情如何?”

黛玉听了,才想到有外男在,顿觉羞赧;然而又是他扶着父亲,可见是林如海亲许的,猜到便是父亲信中所说的常州表兄,不免好奇,不自觉地就抬了眼去看。欲知黛玉眼中章回怎样,林如海又如何教黛玉与章回见礼,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一回上

上回说到林如海、林黛玉相见,父女两个抱头痛哭。章回恐他两个伤动太过,出言相劝,又扶了林如海往屋里去。林黛玉也忙在另一边扶了父亲,一边往里走,一边偷眼儿向章回瞧去,但见剑眉朗目、高额修颐,只是神情间一种异常凝峻,只看得一眼就慌得转开。

恰林如海一阵轻咳,黛玉叫一声“爹爹”,忙扶他快走两步在上座里坐下。不想林如海一意止咳,气息反一发纷乱起来,咳喘难止,脸皮也渐涨红。黛玉越发心慌,就要与他抚胸捶背,这边章回早向她摆一摆手,自己上前握了林如海左手,自中指起向上一点点按捺,至腕而回,再自掌心按起,向上至肘方止,而后照此又反复两遍。林黛玉半丝不敢错眼儿地看着林如海,见他气喘渐平,脸上晕红散去还复青白颜色,这才稍稍定下心;知道是章回施为得效,心下感激,转眼又去看他,这一次却是雨霁风和,形容虽仍端肃,眉目里依稀就透出两三分可亲来。一边就听林如海笑道:“关先生的秘法,这才几日的工夫,竟然倒叫你学成了。”

章回道:“医道精深,怎么敢当一个‘成’字。只是粗粗学了些,能与伯父稍解病痛,就是侄儿心思不算落到了空。”

林如海笑着点头,道:“正亏你用心。若没的你在――”说到这里话止住了,却是黛玉从丫鬟手里端了一碗茶过来。林如海就接了茶,喝一口搁下,抬眼就见黛玉眉目脉脉欲语,忧怀切切毕露,心中怜爱愈甚,伸手揽了她在怀,轻轻抚她鬓角,柔声慰道:“乖女莫忧,爹已经全好了。”又引她向章回,道:“这是你章家表哥。我这次病,若没有你哥哥带了药和大夫来,又多少天跟前费心服侍,怕玉儿此刻就见不着爹爹了。”说得黛玉一时眼圈又红了,一边连忙从林如海身边起身,稍拭一拭眼角,敛衣正容,到章回跟前盈盈下拜,口中说:“表哥大恩,请受黛玉一拜。”

章回忙起身,向侧旁避让,说道:“使不得。表妹快快请起。”然而黛玉执意不肯,只能受了她一拜。然后才是表兄妹的正经厮见:章回只见黛玉年纪虽稚,姿容却是清逸脱俗,亭亭而立,如月皎风荷,盈盈启笑,似霞蔚芙蕖――直将那些诗文中的芳菲毓秀活化出来,一齐呈在眼前,教人只想驻足远观、纵目沉醉,又恨不能立时移步就芳、细赏娉婷。觉到此处,章回心上猛一跳,这才惊醒过来,慌得垂了目光只看自己脚尖;但才一垂目,又自觉遮掩的痕迹太过,忙镇定下心思、端整过神色,方重新抬起头来,看向林如海、黛玉父女。却见林如海正低头喝茶,足尖在地上一敲一翘;旁边黛玉微微抬了头,嘴角边一抹笑将收却犹未收,一双黑白清明的杏眼正睁大了悄悄打量自己,此刻突然目光一触,顿时忙不迭低头闪开去,倒似惊着的鸟雀,尾巴一掀,倏忽地就在不见在那云端里了。章回于是再不敢细看,只把眼观鼻、鼻观心,正身端坐,一句话儿也不发。

他这边默然端坐,却不知那边黛玉也正心跳如鼓:原来这林黛玉深闺中娇女,六七岁前在扬州,所见的外男子不过蒙师贾雨村;及上京后,跟在外祖母史太君身边,除了舅父贾赦、贾政还日常相见,一个宝玉时时陪伴玩耍,旁的兄弟表亲认识的也没几个。便是贾琏,正经的姑舅表兄妹,又有嫂子王熙凤五六年来头尾周全、分毫不漏地照应,也只为着这次送自己回南,一路上才多交了几句话。此刻章回虽也一脉血缘相系,到底多隔了两重,竟可算是生平头一个见的青年公子。心里又有感激,又是好奇,不想初一瞥时威严沉肃,直压得人抬不起眼来;随后知道他是忧心父亲之故,又几下除了父亲痛苦,再看形容,就觉稳重可托;待林如海让拜谢见礼,他脸上露出了笑样儿,一发的温润和善起来,且站在父亲身边,虽样貌有别,气韵却依稀不差,恍惚间倒似见着了父亲年轻时候模样。自己因此不觉,一时竟看得呆了。不想突然间便见章回又端严了脸孔,一双眼冷清清直望过来,顿时将她吓了一跳,只当是为抓着自己私窥不悦,脸上瞬间就*辣地直烧,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懊丧:“这可怎么好?倘叫表哥以为我是这样无礼的人,就此看轻,还有什么脸面。”就想起前事来:“先头看他书信,就是端庄沉稳之人,父亲也说他恭肃守礼,这般一声都不响,想是不愿再与我说话的。”一时又想:“表哥读书进学,大人雅量,怎与我这等见识?未必就放在心上。若我自家胡想,误会于他,又该伤了人一番好意,也白疏远了亲戚之情。”

他两个各自寻思,一齐喑声。林如海坐在上头看着,虽不知小儿女心事,却也见得出他眉眼间那一分羞意;尤其章回,少年人那种故作镇定落在自家眼里,心上感觉,倒像是比他按关梦柯秘传手法替自己定咳理气时还要舒畅。只是这一两句话也不交,到底不像。正要开口,屋门上小厮就报:“贾家贾琏大爷请见,问老爷的安。”林如海忙叫请进来。章回、黛玉听报,也忙各自站好。

一时贾琏就进来,先行大礼拜见,问林姑父身子安好,然后再呈上贾母、贾赦、贾政与林如海的书信。黛玉忙扶着林如海站起来,这边章回也上前,向贾琏手里接了书信,再转递到林如海手上。林如海就看了信,叹道:“区区贱体,倒叫亲长担忧,都是我的过错。”又向贾琏道:“贤侄远来,风尘辛苦,一路上可劳累了?”

贾琏忙行礼,笑道:“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别无阻碍,真不敢当姑父‘辛苦劳碌’的话。倒是先头来的信上说的紧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都十分担心,林妹妹更是百般悬念,一路上紧催着往扬州这边赶。而今姑父的病大好了,实在是再没料到的大喜事。可见姑父贵人有福,凡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说着,转向林如海身边章回,贾琏见他穿一身绯色圆领袍服,束一条紫金百缠如意带,再用一双五彩丝线缠的玉扣佩在腰间,面貌清俊、器宇不凡,心里早猜着是谁,便笑道:“这一位就是常州章家的表弟吧?听伍爷爷及家里几位说,此番全赖章表弟送药请医,救助姑父,这才祛病除疴,教姑父转危为安。虽是至亲,大恩必不能忘。请受贾琏一拜,也请允许我代我家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向表弟道谢。”说着就作下揖去。

章回连忙回礼,道:“使不得。这原是我做晚辈应当效力。”

林如海就看着他们笑道:“你们都出了大力,倒是玉儿,还该再谢一谢你两位表哥。”黛玉就依言行礼,又给贾琏、章回奉茶。两人都谦让两句后接了。这时又有伍生进来,禀告房舍从人安置。林如海就向贾琏说:“贤侄路上辛苦,我也不拉你虚话寒暄,且先去安置,有旁的事体,一会儿昼饭再说也不迟。我只一句,既到了这边,就像在家里一样;倘有什么不好、简陋怠慢之处,一定不要含糊,随时提与我才好。”又向老管事伍生道:“除家里服侍的,你再拨两个出门的人跟侄少爷。”伍生忙答应了。

贾琏这才谢过林如海,跟着伍生往松风苑去了。这边林如海拉过黛玉,细细看一回,笑道:“长高了,也长大了。可怜我家玉儿,五六年一个人在外,家里可都想坏了。”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吩咐屋里伺候的大丫鬟:“叫两位姨娘并管事的媳妇们。姑娘家来了,都快些过来行礼。”然后就告诉黛玉:“屋子都收拾好了,就是你的旧居。旁的都没动,只院子里添了一株玉兰、一株海棠。如今天气眼看炎热,我又让搬了两缸睡莲到檐底下台阶边上。一会儿你看可喜欢?”

林如海话音方落,黛玉还未及答,这边钱姨娘、陈姨娘、伍嬷嬷、伍垣家的、周柱家的、蒋深家的就一齐过来向黛玉行礼叩头。黛玉亲自扶了钱姨娘,请陈姨娘扶了伍嬷嬷,又叫旁的媳妇快快起来。彼此叙说过一轮,外头又有王嬷嬷、雪雁、紫鹃等来给林如海磕头。林如海嘴头上慰劳王嬷嬷两句就命下去,倒是多问了紫鹃几句,但总也不外乎跟了姑娘几年、平日里都做什么、此行路上可辛苦之类,末了说道:“你们的忠心我都知道。这里跟京城里都是一样的。一心伺候着姑娘,就是教我记得你们的好了。”说罢,就命众人伺候黛玉往她屋里去。黛玉忙到跟前,向父亲拜别了,一行人才簇拥她往后头去了。

第廿一回下

却说众人簇拥着黛玉到桐花院。这桐花院本是正院上房、家主所居,自是堂皇轩阔,又有贾敏精心巧思,禽兽布置,自细处呈现出一番别样明丽。只是贾敏逝后,林如海为恐触景伤怀,日常才多在偏院起居。今番黛玉归来,林如海早令洒扫整顿,昔日光景多少也恢复了八、九分;落在黛玉眼中,顿时勾起幼年时父亲怀抱了自己在梧桐树下学话讲书,母亲则带着自己并小丫鬟们在院里摘花戏草、翠羽妆新的一出出影像儿来。黛玉眼圈儿不由得就又红了。旁边伍嬷嬷看到,也点头、也伤怀,只劝黛玉速速往堂上坐好,就要领着阖家男女仆从一齐都过来叩头。

黛玉闻说,忙推辞了,道:“这怎么使得。且不说我尚年幼。就今儿家来,拜见过爹爹,总还要再到母亲跟前敬一柱香才是。”

伍嬷嬷叹道:“果然还是大小姐的孝心。如此正是正理。就叫他们多待一待不急。”便请两位姨娘屋里绣墩上坐着,自己引着黛玉往东厢房里洗手净面。

且说这东厢房,原是黛玉昔日在家时所居。但因她小时多病,林海、贾敏两个等闲儿都不敢移开眼,晚上也只教在夫妇两个屋子里隔出的套间睡觉;到五岁上进学,方单独收拾出了东厢房给她住,其实还是在父母跟前的时日为多――但到底与别处不同。此刻到了自己屋子里头,睹见旧物,自然又是一番感怀。伍嬷嬷也不催促,只眼瞅着黛玉行动儿,见她将屋里细细看过一遍,随后整顿形容,眼光重新朝自己看来,这才示意身边跟的两个大丫头青禾、青苗上前伺候黛玉梳洗。方毕,旁边紫鹃早开了带来的箱笼,向里头选取了素净衣服,先与伍嬷嬷看,再与黛玉,待两个都点了头,方与雪雁一起帮黛玉将衣服换过,又重新挽了头发,髻里点了素簪。一齐弄好后,众人才又簇拥着黛玉去小佛堂。

这小佛堂就在桐花院后的一个小套院。也不大,止一间正堂;屋前有一带紫竹围绕,院里有一洼半月浅池,并有一条半尺宽的放生渠通到外面河溪。佛堂里头正前供的是一尊黄白玉的弥勒,坦胸盘腿,笑容可掬,乃是林家五代的祖传世供。原来当年世祖皇帝龙潜之时,林氏先祖佐之以谋,屡建奇功,为贼逆蔡骧深嫉痛恨;一年清明回乡祭祖,被蔡氏设计,要掩杀于归还途中。仓皇之际,奔入土庙,藏身弥勒供桌下一夜,直至天亮世祖援人赶到方才得脱险境。故而世祖正位,林氏得爵后,便为扩修庙宇、重塑金身,又在自家建小佛堂、请弥勒像供奉。黛玉小时也被林如海带到此处讲述先祖事迹功德,此刻想林如海大病能够得愈,亦可见神佛先祖庇佑,故而一发恭肃神情,拈香祝祷、诚心礼拜。

拜过之后,黛玉移步转到背面,只见又是一方佛龛,龛里墙上挂一幅白描观音立像,手约净莲,目垂慈悲――正是林如海之母章夫人亲手所绘;前头桌上供素香、花篮,两只青瓷油盏里各一点光华淡而不黯――则是林如海为亡母、先妻所点的长明灯。至此,黛玉终于抑不住落下泪来:只因想到在京城荣国府里,虽有外祖母百般溺爱、万种娇宠,却还有孝行祭祀一桩不能随心如意。为的两姓有别,自己独身客居,又年幼,漫说为亡母年节洒扫、四时祭拜,便是平日里的随喜布施、佛前供灯,也非自己所能随心;五、六年间全不由己,竟不曾与母亲诵一卷完完整整的经文、做一趟实实在在的法事。黛玉越想心里越是伤悲自责,只伏在佛像供桌前蒲团上大哭。旁边众人看了也纷纷掩涕。

如此好一会儿,伍嬷嬷方上前劝道:“今天大小姐回家,是正经好事。想着先太太,哭了这一场,尽了心意也就收声罢,不然太太、老太太在上头看见了,也要难过不安的。姑娘如今只想家来了,亲人团圆着便什么都好了。”

黛玉听这样说,果然将眼泪慢慢收住。与众人略收拾一下,黛玉重新上前,拈香祝拜、供奉茶果,又亲手添一回香油。这才问:“爹爹这番病,家里可有哪里求神祈祷?若有,等几日还愿,我也当亲去。”说时又看了一下外边,眼见日高,忙问:“这会子什么时辰?爹爹那边午饭传了不曾?若教耽搁了,岂不是我做女儿的过错。”

伍嬷嬷笑道:“姑娘莫急。时辰还早。”向袖子里头笼的随身挂的怀表看一眼,脸上越发从容,一边扶着黛玉往回走,一边口中说道:“且老爷那边,想也要跟贾家侄少爷多说一会子话。姑娘只管梳洗更衣了再过去不迟。”

一时就回到桐花院。候着的众人又要上来行礼请安,黛玉便请伍嬷嬷传下话去,只说:“大家的诚心,我都晓得了。大家都是家里服侍的老人儿,母亲去后,父亲全仗着你们守住家宅平安。我虽年纪小,几年间又在外头,也知道你们的忠厚孝敬、恪守本分。只是今日我才家来,时辰匆忙,如此受礼,倒显得我不够郑重,也辜负了你们的恭敬。只等过两日父亲大好,再从从容容见面,并给你们道谢。”众人见说,这才罢了,但到底都在门外磕一个头才各自离去。这边黛玉换过一身淡粉色纱裙,重新梳了髻,用一支米粒衔珠凤头钗簪住。对镜子看过,见再无瑕疵,便催着伍嬷嬷等急忙忙往林如海此刻养病的小院既泊月堂赶去。

待到了泊月堂,果然如之前伍嬷嬷所说,林如海正留贾琏说话,章回、关梦柯在旁相陪。先头贾琏到松风苑,稍作歇息,便换过衣服,转回到林如海处。此时林如海也看过贾赦、贾政等书信,就同贾琏略说一遍自己此番病症,都经历了哪些曲折、如何请到关梦柯,之后又如何用药等。贾琏也深知关梦柯医名,原想着要寻机结交,此刻又有林如海一番推崇,忙得向关梦柯行礼致谢,口中说:“先生大恩,这边自有一番谢意。”

不想那关梦柯性子本就狂傲狷介,大喇喇受了礼不说,只道:“空口白牙,礼单子先拿来我看。”贾琏不提防,顿时噎住。还好章回在旁笑说:“尚未见全功,就讨亲戚家的礼,你老人家也真能张口。殊不知这一张口,谢礼就变作诊金,您倒是收也不收?”关梦柯一想自己誓言规矩,也便不再多说。

贾琏这才算见识到关梦柯脾气,想着太医院的医官受邀过到侯门公府里时也未得如此。但关梦柯编《本草》,集医方惠百姓,朝廷征召也谢辞不就,自在遨游,果然真正有大本事、大才能之人固有其性情古怪,不是那寻常所谓名医可比的。于是又对章回高看了一眼,心下里盘算他必有寻常人不知道的要紧关联,医者有救命回生之能,倒要越发设法亲近了才好。

他这里想着,章回早又说了几句,林如海顺着他话头,轻巧巧就将话题彻底带了开去。然后又问贾琏京城里情形,贾母史太君身子康健,贾赦、贾政、贾珍诸人职司差营等等。贾琏虽只捐了个同知虚衔在身,日常里到底帮衬贾政家务,外头往来也勤,平时跟贾珍等混玩得又好,于是不论家里族外、京畿朝野、市说俗谈,诸般百种知道的甚多且全。林如海东问一嘴、西提一句,他竟是桩桩件件,对答如流,只是心中少不得也嘀咕怎问得这样细碎。但转念一想,林如海毕竟是亲姑父,又有嫡亲表妹在自己家住了这许多年,就再多问也是亲戚关怀守望之正理,于是答得越发仔细精心了。

正说间,外头就传报说林黛玉过来了;一边又有人来报说午饭都治备齐整了,问摆在哪里。林如海吩咐就设在泊月堂,他自己是单独的一席,关梦柯一席,黛玉一席,又请章回代自己款待贾琏。黛玉就过来服侍林如海用饭。林如海由得她布菜奉汤,心中越发欢喜疼爱,连连劝说:“乖女莫只管伺候我,也顾着你自己吃些。可怜远道儿家来,快尝尝看家里的菜饭可还合胃口。”只是黛玉执意服侍他将午饭用完,又将饭后的汤药服下,这才自己吃过。好在旁边的钱姨娘眼紧又乖觉,早命人及时换上新热的饭菜羹汤,又是五月里的天气,吃起来倒也温腾腾十分适口。

一时用毕,漱口。这厢贾琏、章回等也都吃好。众人重又坐到一处,喝过茶,又说了一会子话,关梦柯就催林如海歇昼。黛玉、贾琏、章回各自起身告辞。林如海也不虚留,就令都去休息。一时泊月堂众人散尽,只留林家管事老仆的伍生并两个小厮在堂下伺候。林如海也不说话,只将身倚在榻上,合了眼默默寻思。

不一会儿,伍生眼见着院门外头路上,管事媳妇正领着黛玉的**娘王嬷嬷过来,就上前向林如海低声禀报过,又说:“大小姐已经到家,有什么事情,如今都就在眼前。老爷只记得千万保养好自己个儿,才好继续替大小姐悬心呢。”

林如海骂道:“老货,嘴里怎就不说些好话来?那是先太太的娘家。”听到脚步声响,睁开眼坐起来,就见王嬷嬷在身前跪下来磕头。林如海便道:“当初送大小姐到外祖母家暂住,为的两边风俗规矩都不同,不便令更多人跟去。你是家里的老仆,哺**之亲不比旁人,又难得识文断字、写算都通,方才选了你陪大小姐上京。这几年大小姐在那边,衣食行动、人面打点都只赖你一个人。平日书信里玉儿也提到你许多次,说亏得你照应,总算舒心。今日粗粗一看,果然也都还好。可见你在玉儿身上用心,确不枉主仆这一场的情分。”

王嬷嬷听了忙连磕几个头,只说都是本分,更遑论林家与大小姐待自己的恩情。林如海点点头,命她站起来回话。王嬷嬷忙束手低头站到一边,就听林如海自上京那一年问起,几年来黛玉在荣府何处起居、随侍几人,日常做哪些消遣、有哪些亲友往来。待问到荣府中怎生上学读书,王嬷嬷回道:“那府里男子读书都在家塾,由一个族里的太爷老学究讲经史。小姐们说是也上学,其实只学些《女则》、《女戒》、《列女传》文字,还有《四书》里挑选的几篇读过就罢了。倒是政老爷最喜欢大小姐的好学,知道大小姐在家的时候就已经将《四书》通读过,就亲自与大小姐细讲其中文章,又教大小姐看经史和古诗。书房里有了什么诗集本子,不拘旧的、新的,政老爷都会让先给大小姐看一看,若喜欢就随意留下。满府里的公子小爷,再没一个能在这上头说得了话。”

林如海想到这几年黛玉并贾政与自己书信上的话,就笑笑点头。又问:“除去大小姐,政老爷闲时还教旁的什么人么?”

王嬷嬷摇头道:“不曾怎么听说。那府里老爷们都不太管哥儿们读书的事。政老爷平日也多只跟几个清客相公在书房里谈诗论文,只每旬问一两次宝二爷的功课。倒是先珠大爷留下的兰哥儿,政老爷常叫抱到书房去。”

林如海便低头思量计算,道:“这兰哥儿也好有十岁了罢?却不知才学如何。”见王嬷嬷现出尴尬为难颜色,遂便笑道:“罢了,不是问你――这个想也不是你能知道的。只是那府里,都说公子小爷中谁书念得最好些?”

王嬷嬷忙答说:“自然是宝二爷。但府里人都传说,政老爷几次查宝二爷的功课,转头到房里就跟二太太发恨,说论到学问,就十个宝二爷加起来也不如咱家大小姐,偏还被老太太护着不肯下死力气用功。”

林如海顿时就失笑,脚直颠了几颠,说:“这话混闹。老爷太太房里的事情,怎么就传得满府?”又想了一想,向王嬷嬷道:“而今家来,你照旧管着大小姐屋里。有什么不晓得的,直管问伍嬷嬷;再有拿不准的,直接来回我。再有,这次从京城那府里来的,不拘男女,把名字、出身、在那府里都做什么、每月多少例钱、先前有没有跟出过门,统列一张单子出来。跟大小姐的不许落一个,跟贾家琏大爷的,你知道一个就算一个。写好了拿给伍嬷嬷。就止这桩事情,去吧。”

王嬷嬷听了,就应一个“是”,又给林如海磕一个头便出去了。林如海又吩咐伍生:“这件事情,你跟你家的都要上心。好了,也不用你多说,我这便去睡。你帮我看着钟点儿,等两刻钟就叫我起来。另外也记得叫人去看表少爷午休起来没;若起了就请他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这边伍生就一一应了,林如海方歇去不提。若问林如海要请章回说什么话,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二回上

接上一回文字,且说林如海午睡起来,便命人请章回过到泊月堂。就见章回换了一领云白色夏布长衫,腰间束一条藏青绦带,通身只阔袖上一转儿君子兰雪青回字花纹,林如海点头道:“这件衣服配你,倒比仰之当年更精神。”见章回不解,笑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爱穿这样的。其实不独他,我们那时表兄弟四五个在一起,没谁不弄几身白衣,也都是你身上这种大差不差的样式。只是仰之身形最是健硕,便总显得比旁人格外宽厚些。”

章回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说:“父亲现在穿的,纹色都以深重为主。”

林如海哈哈一笑,不再多说,只叫章回到近前坐,拿出贾琏自京城荣国府的书信礼单等与他一起看,并商议拟写回文。章回这些日来因林如海病中委他日常会客、文牍礼仪诸般事情甚多,也未深想,就帮着一件件处置发落。不一时,主簿孙纲从前头带了未决的公务来,林如海叫也坐近身前,三人一起从旁参议。章回却几句话避过,借口催茶点,一转身便出去了。不一会儿,果然底下人奉了茶果点心并闲时吃的药羹药丸进来请林如海用,一边禀告说章回的舅表兄洪大临时有急事来请,章回让告诉一声,他人已经先同着来请的人过到那边去。孙主簿于是笑道:“小章相公有心,果然行事妥帖,一点不差。”

林如海摇头,道:“哪里妥帖?小子不知变通,一味拘泥规矩礼仪。我身上既还没好,也不能往前头理事,这会子都在自己家里,一旁坐着又何妨?只听,不多话,到时便说得过去。这般走开,也不领会他父亲打发大老远过来的一片心意。”

孙主簿看林如海话虽抱怨,神色却都还好,顿时笑起来,道:“小章相公是稳当人,心里向来有主意的。我看他倒未必是拘泥,多半也对这些个枯燥事体没耐心。总还是大人心急求全了。”

林如海听了也笑,说一句“罢了”就继续正事。一会儿事情理毕,又有府中管事的申凭来回话,说扬州府的几家听说大小姐回扬州,知道是今日到家,都遣人过来请安致礼,其中打头儿的就是现扬州丁知府家。一边说着,双手将单子递过来,请林如海的示下。

林如海想着女儿初到家,委实不欲令她劳累,但又不能不理,就吩咐:“领来请安的女人们去见大小姐一面,磕个头就罢了。叫钱姨娘到大小姐身前伺候。另外伍垣家的可家去了?也先教回到大小姐那里。以后有外头各府的请见,她都要在一边提点照应。”申凭就答一个是。林如海想想又道:“一会儿你也到桐花院,听到什么话,都报来我知。”这才打发他速速去了。

转来说黛玉。林黛玉在泊月堂吃过午饭,回到桐花院,就有丫鬟媳妇们等服侍在东厢房里歇昼。概因王嬷嬷、雪雁都是自己打小儿就带到荣国府,五六年在京,不曾见着家人面,黛玉回转到上院后,头一件事就是特许她两个的假,令先各自回家,与亲人团圆一日,等明天下午再回到桐花院来不急。果然雪雁喜孜孜地就跟着伍嬷嬷走了。这**母王嬷嬷也是万千谢了方才退出来,只是前脚才出桐花院门,就遇着林如海那边来传话的人,忙得赶去泊月堂。桐花院这边,伍嬷嬷亲自看着黛玉睡下,便只留紫鹃、青禾、青苗三个在屋里伺候,带着其他嬷嬷、小丫头退出房来,令各正其位,或在厅里,或到廊下,无论行止,不许有半点吵扰。一时桐花院里就鸦雀无声,只有清风里头捎来别家院落的蝉鸣。而这黛玉一路奔波,兼悬心挂念,委实困损劳乏;今日到家,亲眼见林如海已转安好,又是在自己家中旧居,各处伺候无不妥帖周到,心思一松,竟然就沉沉睡去。也无他话。

而今只说这黛玉的**母王嬷嬷。这王嬷嬷从的是夫姓,她原姓安,是京城一小户人家女儿,自幼与邻家一个同岁的哥儿定亲。只因父母年纪上去,越发糊涂爱财,竟在她十七岁时悔了婚事,另许了别家。不想这新女婿却是个嚣张跋扈、地痞混混一类的角色,花轿迎亲路上也跟人争执斗勇,偏对方竟是真正的豪门公子,招呼从人上前一顿乱拳打死,就扬长而去。她父母惊惧气愤,又被那家索回聘礼,还另外强讨了许多金银,当时一齐病倒。她虽不曾真正出阁,却教背了个克夫克亲的名头,再没人说媒保亲。不上两三月,父母始终病重不起,家门也败落了,加之底下三个弟妹幼小,这安氏实在没法,只得将自己卖了几两银子与家人活命。又经了两番辗转,就到了新科翰林的林如海府上。

这安氏性子原本就老实,经了一番事情,就越发稳重沉静,在林府两三年都安分勤勉,又很学了些读写运算,于是就给林府内总管伍嬷嬷看中了,说给自己娘家的远房外甥王易为妻。这王易同在林府当差,从小父母双亡,虽有姨妈照应,但底下也还有一双幼弟操心,并不忌讳安氏先头情形,又要承姨妈之情,一听说起,自然无所不好。婚后夫妇两个倒也甚和合,只是王易因职司,要照应林家在南方的水田、农庄,成亲头上几年,一年中总有大半年不在一处。直到贾敏过门,林如海放了盐政,安氏随着到了扬州,她夫妻这才多见多共,就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待贾敏有孕,就特意选她做**娘;等黛玉降生,她家二小子也满周岁,从此安心在黛玉身边服侍――因此情分上,她只把黛玉当自己女儿待,旁的一概都靠了后。林如海等都看在眼里,故而后来才选她陪着黛玉上京,一来借重她人品可靠,二来京城毕竟是她故土,言语门路也熟。安氏这边,主子看重是一重,着实怜惜黛玉是再一重,于是也顾不得自己丈夫常日在外、两个儿子年幼,一片忠心只守着黛玉。不想这一去就是五、六年,如今终于回来,心里对自家如何不挂念?因此得了黛玉的话,也不推辞,转脚就往她家里头赶。

只是俗话说好事多磨、欲速不达。这王嬷嬷安氏刚出了桐花院门,就被林如海那边来的人截去,泊月堂里说了好一通话方才放出来――黛玉回上院已是午后,再有这一来二去,便把饭点儿彻底错过了。待一路慢慢走到林府西角门边自己家门口,腹中也一阵阵叫嚷起来,心就想着怕要寻到厨房去,央些汤水饭食。只是她晓得自家规矩,打从当年章太夫人掌家的时候起林府厨房就管得最严,非饭时不许动火,等闲出入都有记录,更有人走锁落的规矩,只有限的几人握着钥匙。她也不知道此刻那边管的人是谁,想或就不劳烦惊动别人,随意寻些糕饼点心吃了垫饥就罢。正想间,就看到门里一个三十来岁、高黑壮实的媳妇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口说:“大嫂子好!大嫂子家来大喜!大嫂子怎的这会子才到家?都想急了,正要过去接,可算教来了。快屋里头坐。嫂子饿不饿?饭菜早齐备了,赶紧吃上口!”

王嬷嬷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乃是王易的兄弟王书的老婆,本姓鱼,为人最是热心,一张嘴爽利至极。果然一时就笑嘻嘻上来挽了胳膊,与她并肩到屋里。屋里早备了一桌子菜,凉菜热菜果碟俱全,还有一瓶子酒。王嬷嬷忙道:“这可也太丰盛了。如何使得?”

王书家的笑道:“今天大小姐家来,厨房里预备的原本就多。这几样都现成,不用,才可惜了的。嫂子只管放心。府里的规矩我也知道,全仗着大伯、大嫂子和家里的体面,如今才让我管着厨房。再不敢丢了自家的脸,材料钱都是自家贴补的,不过捎带着弄一弄,就不当什么。”

这王书家的一面说,一面眼睛看王嬷嬷脸色,见松了表情,立即就拉王嬷嬷坐下来,将酒杯斟满了劝她吃,只说:“大嫂子伺候姑娘,给全家都长脸面。外头五、六年辛苦,今日到家,原该一家人都来接风。只是大哥和他兄弟两个上月领了差事,带几个小子一起到苏州庄子上去了。前日接了信说就从那边过来,只这一时偏还没到,便只有我一个人迎着,给嫂子道辛苦,实在不像样。嫂子也见谅则个。”

王嬷嬷只得吃一杯,就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给主子做事呢。我量窄,不敢多吃。也怕后头主子们有事,耽误了不好。”

王书家的听了大笑道:“嫂子也太小心了。且谁还不知道,姑娘那边已经准了你一整日的假,再急也不过明日上去,今天定是让一家团圆呢。就是老爷那边才刚发了话说,以后姑娘屋里是嫂子的照应,但这会子还有姨妈在桐花院里,左不过一天的事,她老人家还能掌不住了?如今都已经家来,嫂子只安心吃酒就是。”

第廿二回中

王嬷嬷笑笑点头,只是空腹吃酒,肚里早一阵翻腾,忙拣几样菜压住,然后才慢慢吃起来。王书家的看她食用,就一样样告诉原料做法,又问她口味,只说:“大嫂子跟着姑娘,见的都是京城里头大世面。那国公府的厨房是怎生个模样?材质儿如何?饭食点心可有特别的讲究?老爷太太们跟公子小姐们日常吃的有什么不同?我南边人,一辈子脚还没踏上过旁的地面儿。都要请嫂子多教我,才好把大姑娘服侍得妥帖呢!”

王嬷嬷听她这一番旁敲侧击,倒也直率不算掖藏,就笑着又说一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给主子们做事,处处照应周到才是本分。只是我自己既不会弄,也不擅长吃,虽然姑娘怜惜,时时有各色吃食赏下来,实在是白填了皮囊。倒是雪雁,在荣府时,她跟那边宝二爷的丫头们玩得最好,在老太太、凤奶奶身边的丫鬟媳妇跟前也有脸面,年纪又小,日里常连吃带拿的。姑娘也喜欢她,她也知道姑娘的口味――你不问她去,又还问谁?”

王书家的听了就欢喜,笑道:“果然嫂子就这般爽快人。那雪雁是姨妈家表嫂的侄女儿,又是一直跟在姨妈身前,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这次回来,姨爹姨妈早欢喜得什么似的,想也是要团聚请酒的,到时就说得着话。”又问:“只是我听人说在那府里,大小姐身边伺候最得力的还是一位叫紫鹃的姑娘。她是京里的,也不晓得这边的东西合不合口,屋子用度是不是使得惯。”

王嬷嬷越发笑起来,指着她道:“你还说我,自己不也还是从前那一个老操心,担忧完了小姐,又要照管丫头。我跟你说,那紫鹃根子上也是南边人。她娘老子都是贾家的老仆,现就在南京看房子。她小时一样是在这边大的,不然怎么就叫她伺候咱家姑娘呢?口味儿之类也不必担心,到底跟着这些年,多少是跟这边相近的。且还有一条,这位紫鹃姑娘最是知礼晓事,自服侍了姑娘,我冷眼看着,竟不比寻常待自家主子更少一分忠心。你要讨好她,不如只一意奉承大姑娘。倒是旁的几个媳妇婆子,颇有两个嘴碎好打听能生出事的,要叫底下人都谨慎小心。”

王书家的点头笑道:“我都晓得了。大姑娘是自家主子,没有不用心的道理。旁的都远来是客,也绝不敢落了府里的体面。”说着又与自家嫂子斟酒,劝再吃两杯。

王嬷嬷接过吃了,又说:“再有就是跟着琏二爷的人。我们都在内院,这些平日都挨不到,往来既少,别的也不能知道。只有一条,琏二爷是个风流来事的,对上长得好的就脸软心软。他年纪又轻,但凡不闹大,长辈跟前也不多管。这回路上他又救了一对什么姐弟,若依着咱们家,自然没个体统;但在贾家却连个事儿也不算。他是客,老爷不说话,咱们底下睁眼闭眼含糊过去也就完了。反正松风苑也大,屋子也够多,吃用尽着多的奉上,爱怎么处置都是他家的事。且到底是国公府的公子,大致规矩上总也不会有错。”

王书家的忙念一声佛,道:“到底是亲嫂子。我还没说出口,你就全晓得了。我昨晚上就听见说,正拿不准该怎样制备,刚中午一顿也是按外头府里来人时的例含混过去。一会儿还得再去讨姨妈和两位姨娘的示下。”突然想起一事,问王嬷嬷:“话说这来的到底是贾家大爷还是别的谁?听外头伍垣、申凭他们叫起来都是‘大爷’,怎么方才嫂子倒说‘琏二爷’?还是他上头还有什么爷们儿不?”

王嬷嬷拍一拍头,笑道:“你若不问,我还真不觉得糊涂。这琏爷倒还真是大爷,乃是咱们大舅老爷赦老爷的长子,且他也只这么一个嫡出公子。只因先时跟二舅老爷政老爷的嫡长公子珠大爷排行,这才落了后。珠大爷虽没了,到底十几年,荣府里叫‘二爷’早叫得习惯。就算政老爷后头又生了儿子,两家排行也重新分开,但在老太太跟前还是一样的称呼,也显得兄弟间亲相。”

王书家的就点点头,说:“依嫂子的话,既然现在咱们府里,还是按着大舅老爷那边叫‘大爷’最合道理规矩。”

王嬷嬷笑道:“也就是这么一喊。到底年轻辈儿的主子,谁又跟这儿较真呢。”一时也想起来,问:“这次回来,听到都在说一位章表少爷?这个是谁?”

王书家的忙拦住,说:“嫂子收声,表少爷名讳里头有个‘回’字,仔细别在他跟前呼喊。表少爷倒不拘这个,府里几个管事们可在意――都是医治好了老爷的关系,府里个个都想着再恭敬也不过分的。”见王嬷嬷点头说“记着了”,才松一口气向下说:“这位表少爷,就是先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常州章家的公子。老爷这次病得重,舅老太爷那边接到信后特意派他来的;正多亏带了救命的药和大夫,老爷这才好了。那几天府里跟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幸而老爷把家里内外的事情托了他,这才算有了主心骨的人,各处的人也都遵了章法。”

王嬷嬷听这样说,先就吃了一惊,问道:“有这样的事情?可他到底一个公子爷们儿,总理这些,正是奇了。我在那荣府里,就琏爷替政老爷管家,宅门里头日常的事情,也是他家凤奶奶的主张。”

王书家的顿时笑起来,说:“嫂子这可又说得过了。还有管事嬷嬷和姨娘们呢,表少爷就受了老爷的委托,至多指挥些大节,哪里就深管到宅门里头来?但若真说到什么主张,老爷确是一听一个准儿;要说器重,这些年必是头一份。你只看先时他跟那关先生住松风苑,这会子贾家大爷来了,就搬到延桂堂――老爷几年里常住的偏院,谁想到就搬去那里了?到底是亲舅表弟家的侄子,又是正正经经的举人相公,再不能与旁人一般的。”

王嬷嬷惊得问:“表少爷才几岁,就是举人相公了?”

王书家的道:“可不是,十五岁就中了举,便咱们老爷这上头也不及,都说是得了文昭公的真传。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懂他什么诗啊干、文啊绣的,只看人物形容、举止气度,跟老爷站在一起一瞧,哪里是旁亲的伯侄,说是父子也有四五分像。老爷平素就爱跟后生辈往来谈论,如今现成这样一个在旁边,怎么能不欢喜。咦,嫂子怎么住了筷?都是我多嘴,只顾瞎闲话,扰得你吃饭也不安心。”

王嬷嬷这才惊醒过来,笑着含糊两句,就端起碗来连着扒拉了几口。王书家的也陪着吃了一些。也亏得两人迅速,果然才吃好,一会儿就听人传报说桐花院里黛玉午睡起来了,此刻正梳洗,完了就该要茶点吃了。王书家的忙辞了自家嫂子,赶去厨房那边主持。王嬷嬷则独自在家,窗底下出了足有一刻钟的神,这才叫了小丫头进来,将箱笼物品一样样细收拾。收拾了了,又取出要给各人的礼物,也有京里就备下的,也有沿途码头停靠时候集市上买的,分妥了,就命丫头往各处送去。一番忙碌到晚上,她男人王易、小叔子王书并两个儿子、一个侄子都从苏州回到家,往林如海跟前磕过头、交割毕差事,就赶回家来团圆。王书家的重新置酒,一屋子骨肉共叙天伦,欢喜和乐不提。

等到了次日,那边伍生夫妇并雪雁的父母又各自告了假,请亲戚们并平日好的人会席。于是林府里凡能挪出空的都去了,就是钱、陈两位姨娘也打发了人来讨一杯酒去。一时欢喜热闹,把个雪雁乐得不知东西轻重,满口只嚷“果然还是家里面最好、亲爷娘老子最疼”,众人听了只有更笑的。倒是伍嬷嬷席间寻隙跟王嬷嬷说:“雪雁是小孩子家,诸事不懂,又不好出面――大小姐在那边许多年,虽有长辈疼爱,日常里行动吩咐,全赖底下人照应不怠慢;如今到咱们这边,旁的没有,一桌正经的酒席跟谢礼是必定的。只是这内宅外院不同,又有那边贾家大爷的行程差事,时辰上就有些拿不准。家里也就你跟那边相熟,这事到底还落到你头上。”王嬷嬷就应了。

不一会儿,又有陈姨娘派一个小丫头过来,也跟伍嬷嬷同样的一番话在王嬷嬷耳边悄悄说了。接着钱姨娘的贴身丫头也来了,不过倒不是吩咐,而是问她一会子可还有空,若有,就请到钱姨娘屋子里去坐一坐。王嬷嬷就知道有别的吩咐,眼看酒席将散,就跟伍生夫妇并雪雁父母沈仲夫妇告了辞,转往钱姨娘屋子去了。

第廿二回下

王嬷嬷接到传话,要她往钱姨娘屋里去一趟。她见这边酒席也差不多,就告辞了主家,却不立刻往那边院里,而是先走回自己家去,箱子里取了一个锦袱裹的大包,叫一个小丫头抱住跟着,方才向钱姨娘那边去。

这钱姨娘跟陈姨娘住在荼英院,乃是正房桐花院后面一个小院。王嬷嬷刚到门口,就见门槛上站着一个湖色绉裙的大丫鬟正跟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训话,抬眼见她来了,忙堆了笑迎上了,道:“王奶奶来了。快里面请。姨娘正等着呢。”

王嬷嬷看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那丫鬟倒伶俐,察言观色,猜到此刻心思,道:“姨娘年前才给改了名叫‘青菊’,王奶奶只管叫我小名‘阿秋’就是。”

王嬷嬷笑道:“原来是你这小丫头。还记得当年在厨房门根底下磨蹭要糖吃,不给就哭到满脸眼泪鼻涕。想不到今日已经出落得这般出挑,再这身打扮,我竟都不敢认了。”跟着到钱姨娘住的东屋内,就见钱姨娘坐在窗底下一张紫春藤榻上做针线,听见脚步,就撇在一边,站起来向王嬷嬷笑,嘴里说:“王姐姐来了,快请坐。”看见王嬷嬷身后抱东西的小丫头,脸上笑得一发深了,只道:“来便来了,怎还带这些?可是跟我见外。快收回去。”

王嬷嬷先行一个礼,这才笑道:“姨娘且别忙着往外推,总得让人把东西来历儿都禀告了才好。须知道这里头有好几个人的心意,我今儿顺便,才被委了做这个传送递手的呢。”说着就让跟的丫头在案桌上打开了包袱。

钱姨娘听了她的话,忙上前细看:于是头一样就是贾政之姨娘周氏送的一对赤金簪、一副五彩玻璃珠编的蝙蝠耳坠、一串错编珊瑚玛瑙象牙手珠,用一块黄栌底绣四柿双喜的帕子包着。钱姨娘就叹道:“真真是我的周姐姐,这么些年竟还记得我呢。”问:“周姐姐在那府里还好?可有什么话说?”

王嬷嬷道:“周姨娘每日除念经礼佛,就是到花房伺弄些花草,再就是兼带做些老太太房里的针线,倒也安闲轻健。”

钱姨娘就笑道:“她以前也是个最安静的。”然后拿了另一块松花底绣蝴蝶百花的帕子,里头包的是两对赤金绞丝镯、两根镶珍珠金丝蝴蝶钏,道:“这个必是赵家妹子的。旁的不论,只她偏爱这些新鲜亮眼颜色。”王嬷嬷就笑着说一个“是”。钱姨娘继道:“可叹她也是一个最有福的。年纪小,模样又好,手艺活计儿也亮,家里又有娘老子兄弟得力,这就比旁人强上十分了。但难得是儿女缘深厚,生的一儿一女都站住了,单止这一桩就什么体面都有了,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王嬷嬷忙道:“姨娘羡慕别的也还罢了。姨娘家难道不是娘老子俱全,兄弟得力的?这一次让捎了多少东西来,姨娘还不快看一看?”

钱姨娘听了,也赶紧收了愁容,看那包袱里的东西。却是她老母、妹子、侄女做的春秋衣服各一套,绣鞋两双,手帕六块,荷包六个,五色络子十二根,黑线缠金银丝络子十二根;又有她父兄给的嵌宝錾银妆镜一个、银梳一把、镶珍珠镯子四对、珍珠簪子两根;最后是一个大的大红压金线米粒珠葫芦荷包,里头装“梅兰竹菊”、“暗八仙”、“十二生肖”的各色精致锞子,有金的、也有银的,每个都在八分左右,总有二三十个。钱姨娘看着就落下泪来,道:“家里竟还这样念着我,我就是立即死在这里也不枉了。”

王嬷嬷忙叫:“姨娘噤声!这可不是好说出口的话!”

钱姨娘却不管,眼泪也不擦,就这么抱着父母家人东西,朝她拜了下来。慌得这王嬷嬷赶紧扶起来,又劝说了好一番,这才重新榻上坐下。王嬷嬷又把自己预备的东西给她,乃是条纹玛瑙戒子八只,嵌红绿宝的金戒子各两只:“也没什么好的,只是一点心意,姨娘收下。”

钱姨娘忙说:“使不得。我怎么好收王姐姐的礼?”

王嬷嬷道:“姨娘别客气。这个其实是要谢你家娘老子跟兄弟的。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些年我跟着咱们家姑娘在京城,虽然是嫡亲外祖母家,毕竟不比自己住时舒服。且姨娘也知道那荣国府里也不少一干眼皮子浅的人,只在主子面前糊弄得过,全不管底下好不好开销。还记得刚去时,因止我跟雪雁丫头两个人,虽不能说欺生,日常里也有多少不顺手处;全仗着姨娘的脸面,钱大爷、钱妈妈照应,才叫把一切都趟得平了。后来又有钱兄弟帮忙,内外带着些传递周转,我们在里头住着才算舒心,就姑娘也念着好。我这点子不过略尽一尽我的心,姨娘代钱大爷、钱妈妈跟钱兄弟收下,以后还指定要再劳烦呢。”

钱姨娘见这样说,方才不推辞了,让青菊重新倒了好茶,重新整治了果盘点心请王嬷嬷吃;又叫青菊带着那小丫头外间去吃果子。都吩咐毕了,屋里两人才细细地说起京里的众人来。钱姨娘道:“自跟到这边来,除了一年两三封信,与家里也没有旁的多话。王姐姐说仗着我的体面,其实我哪里又有什么能关照到的。反倒是因为姑娘在那边,与老爷日常书信往来多,教我们也能多顺带些言语东西去。虽然不得见面,有这些往来牵挂,到底也能安心。”

王嬷嬷道:“姨娘家里也都这么说。虽不得日日见面,两地交流也多。且一家都是老仆,在那边府里是有体面的。如今姨娘又好,自己差事上头也用心,家里日子再没什么话说,倒比那别的人家更过得去。”

钱姨娘就点头,叹道:“如何不是呢?虽舍了我一个,但生做了女子,早晚也要出门,不能留在家里。想如今那边爹娘兄嫂都在一处,亲人团圆着,跟当年同样跟着先头太太过来的远芳、晴翠一比如何?远芳还好,因她家只有她一个,太太索性将她娘老子一起陪房过来,偏不上两年她老子就一病没了,孤儿寡母,靠太太照拂挨过活儿,但好歹还算有个彼此依靠。晴翠就可怜了,那年她娘病重,太太原本打算让她回家去,偏还未说大姑娘就病了,接着太太自己也病。一来二去,别说家去见最后一面,连最末送都未能送一送。我每次只这么一想,家里人都安好,就觉着比别人要强些了。”

王嬷嬷道:“姨娘能这么自己宽心,也是姨娘的福分了。那边家里也让带话,请姨娘一定自己保重,凡事多体恤自己个儿,若能有家里帮得上忙的,随时叫带个话去就是。”

钱姨娘听了就笑起来,道:“这指定就是我那哥哥才能说出口的。随时叫带个话,就太太也不能够呢。且我一个姨娘,又有什么大不了为难的事情要劳动家里人?只要老爷安好,我也就什么都好了。再不要像这一次这样,我又不聪明,又不能主事,临到稍大一点的阵仗,不说给老爷分忧,什么一点点大的事情自己就先乱了,最后还要叫老爷操心,让表少爷来帮着料理。不过现在也好了。咱们大姑娘也家来了,内宅里也就有主心骨了,接过这一摊子,也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王嬷嬷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姨娘这是怎么话说的?姑娘而今还小呢,哪里就料理得来这个。且姨娘怎么就不名正言顺了?姨娘也为林家生养过儿女,正是有过功的人。又是一直跟在先头太太身边,当年太太管家主事倚仗的都是谁,家里哪个没有眼睛,连这个都看不到的?”

钱姨娘叹气道:“王姐姐又拿话来宽我。现在还说什么生儿养女,我只是没那个福,到底没保住,否则大姑娘也有亲兄弟依靠扶持。再者我原根子也就是如此,陪嫁的丫头,谁又能不知道。这林家,自前头老太太章太君在的时候就有规矩,不纳二房、不抬侧室。太太抬举我做个正经姨娘都是额外的恩典了,难道我还能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王姐姐说姑娘年纪小,但转一二年也该议亲,就不着急,在家里多留几年,这些事情早晚也都是要拿得出手的。当年太太未出阁时,十岁起就跟在老太太和两位嫂子们身边,看日常家里都怎么个发落,就一日不曾自己动手动口,几年下来也全都学会了呢。”

王嬷嬷听这样说,就有些犹豫了。只说:“可是那边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姑娘又小,这些零碎麻烦东西怎么会在她跟前提?顶多是凤奶奶跟姑娘交好,时不时有些话来问,但也就是些闺阁往来的小物件儿,或是些精致的字画古玩,要借助姑娘的年岁和眼光才学。旁的琐事,谁又敢来费姑娘的精神?所以姨娘说的这个事情,怕还是不能够。这内宅里头的事情,还是要照旧指望着姨娘呢。”

钱姨娘笑道:“我也才说了,我人笨,没个才干,哪里就指望得上我。倒是听王姐姐方才那么一讲,反是教我放心――咱们姑娘才几岁,那边管家奶奶就要倚重她的眼光才学?可见平日也是知道的。这些事情,都是一通百通的,再没有懂了这个不会那个的道理。到底是太太养的,聪明伶俐,就算姑娘如今年纪小些,她一个也能顶我们这种的百十个呢。”

两人正说话间,就见青菊从外间过来,身后多跟了一个十岁冒头的小丫头,却是跟伍垣家的。过来给钱姨娘行了礼,就说:“伍大娘叫我来,说咱们家谢贾家从人的酒菜单子都拟定了,请王妈妈快回去瞧。”

钱姨娘听了,忙起身向王嬷嬷道:“这是正事,王姐姐快去,我不虚留你了。”

王嬷嬷就告辞,带了两个小丫头出去。路上又往陈姨娘住的西厢转一转,恰陈姨娘不在屋里,就只先放下了给她的一份子礼,这才安心回去不提。

这边青菊收拾了茶水吃食,过来见钱姨娘只在榻上歪着,便说:“姨娘若累,不如正经床上歇去。这么歪着多不爽。不小心一时睡迷了,后面又该喊脖颈痛。”

钱姨娘啐道:“就你多话。哪个眼睛看见我就睡迷了?我原在想事情,被你一嚷,倒忘了。”

青菊笑道:“若真能忘,就不是甚要紧事。反正姨娘话也都说了。以前也都听家里头议论,讲王嬷嬷是顶聪明的,必定能知道姨娘的心。还是姨娘先里头床上睡去,我也好收拾这里。”

钱姨娘又瞪她一眼,果然就起身,自家往里头歇着。也无多话。

却说这边王嬷嬷出了荼英院,回到家跟她表嫂伍垣家的商议答谢贾家从人的事情。上来先看过一回菜色,按着口味添减几样;再定了名单席次,然后才是酒席的时辰――好在如今林家的两位主人一个尚在养病,一个年少体弱,晚上都歇得早;关梦柯跟章回又都是作息有定数,鲜少随便使唤人的,故此家里职司倒也容易分派,有头脸的内外管事都安排得过来。至于要请的贾家那头,只因贾琏难得出京自在,除了紧跟着的兴儿一个,不许人围着盯着,底下的也乐得清闲。于是就约定了后日晚上摆酒,这边由伍垣家的请自己婆婆伍嬷嬷去跟上头透个气,那边就是王嬷嬷到松风苑里下个帖。全都忙完,伍垣家的才笑道:“可算是这一段忙完,也有成果儿。老妹子今儿可累着了?先头是从荼英院下来吧?”

王嬷嬷道:“正是呢。”就把与钱姨娘的一番话告诉她。伍垣家的听到说叫林黛玉接手管家的主意,脸上就冷笑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昏话?太太在时,她不过在一边端茶倒水;太太去后,她一味病病歪歪,凡事不管――在这府里十来年,她做过哪一天内院的主儿了?也亏得有脸皮说,不怕连舌头根子都烂了去。且她是眼瞎了,还是哪里碰了头,昨天一家子从管事到下人,一个不落地都到桐花院行礼,全当是没有过的么?姑娘是什么人,家里伺候的又是什么人?一个个都是老太太、太太手把手调|教、带领出来的,该守的规矩,谁敢错了一步去?”

王嬷嬷见她气愤,忙说:“嫂子莫气急,这或是我传话传的有哪里错了。钱姨娘不该是这个意思。必定只是关心姑娘,为她以后着想。虽说有些越过了,但有一说一,这边内院里没个名正言顺的长辈主子,就不得已叫姑娘来主持发落,这身份名声上头多少都是有亏的,索性实实在在拿得起来,或还能好些呢。”

伍垣家的闻言就叹气,道:“你也是姑娘的**母,身体里的血变了奶,养得姑娘长大。你的担忧,谁还能说不实在诚心呢?只是老妹子,这件事情钱姨娘不好说,你也是不好说的。就连我,连咱家妈妈,也都不好多嘴。说到底,家里有老爷在呢。老爷只有大姑娘一个,不心疼她心疼谁?自然能安排料理得妥帖。先头送大姑娘上京城是这样,如今家来,难道反而不知道这里面关节了?你也只看这一两天,等姑娘歇好、住定、缓过劲儿,也等老爷身子再起色些,必定就有一个说法。全不必去理会什么姨娘的浑话。”

王嬷嬷听了,这才露出笑容来,说道:“有嫂子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又凑近了小声问:“听到多少次章家表少爷,难道老爷真让表少爷来帮忙料理内宅的事情?可是有什么?”

伍垣家的仔细看了她一回,就笑道:“有什么,现在谁又能说。我只看这位表少爷是顶好的。又是先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就这个,就比旁人更亲近。你也别着急,他如今在咱们家,为了老爷,姑娘少不得也要向他谢礼。你趁便到他跟前多走两趟,也就知道是个怎样的后生了。”一时想到某事,扬声叫一个小丫头过来,吩咐说:“你去门上问一问,而今表少爷家来没?若没有,就打听个时辰。今天厨房新做了两样粥菜,是关先生拟了给家里几处主子养身的。我记着表少爷那样须得趁热吃,你问了时辰,去告诉厨房王书家的一声,莫耽误了。”

王嬷嬷听她吩咐得仔细,在旁就笑了。伍垣家的也笑,说:“而今妈妈年岁渐上去,有些事情怕不留神漏忘了,就叫我多留神,哪怕多说一句,也不能误了主子的事。”又说:“听说章家侄少爷是给他舅家表哥请去了。那位洪大爷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这次也亏他帮着弄了许多要紧的药材来。本家的洪家也是扬州地面上的望族,他家好几位老爷跟咱们老爷都是有往来交好的。上次洪大爷来,看着面团团的和气又慈善,出手也大方。只是昨个儿忙忙地来请侄少爷,倒不知道是什么事,又希望别是什么麻烦的事才好。”

正说间,那去的小丫头一转跑回来,说:“门上的哥哥们说,午饭时小章相公就打发人来说,要帮洪家大爷看地置宅子,今晚也未必能家来。老爷听说,就叫申管家拿了名帖,又请孙主簿亲自赶过去相陪,都已经出去了呢。”

两人听了,彼此倒也都有些好奇。王嬷嬷道:“这可有些意思。不过老爷也是真看重表少爷。”

伍垣家的笑道:“你才家来两天,久了,就知道这等事情再是寻常。”看看天色不早,王嬷嬷也该回桐花院,虽不用多伺候,到黛玉跟前应个卯也是正经规矩。于是就不虚留,挽着她的手送她出门去。

如此就到晚饭时辰。林黛玉自然是到泊月堂林如海处的,王嬷嬷等也都跟过去。关梦柯在,章回却还没回,也遣人禀告过了。倒是贾琏竟未曾来,只说有些事务出门料理。众人也不多问,吃过饭,喝毕茶,又说了一会子话就散了。

只是等暮深夜重,松风苑里突然一阵闹腾起来。究竟是为的什么闹腾,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三回上

却说这天夜里,起更的工夫松风苑突然就闹腾了起来。这边立时有人去报了当值的外管事兼内院的管事媳妇,恰便是申凭两口儿。申凭跟他家里面的接了报信,头一条先命各种看守紧了门户,然后赶忙再赶到松风苑门口。

结果此刻喧嚣已毕。跟贾琏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昭儿的从里头赶出来向他两口儿行礼,一迭声赔笑,口中说的是只因京城带来的几个小厮夜长无趣,掷骰子比色点赌钱玩儿,不提防争胜口角起来,这才吵嚷闹腾;方才贾琏已经发了话,叫按规矩打的打罚的罚,此刻上下都服气安静了,正要问外头是不是也被搅扰,只恐惊动了主家林海父女,还准备过去告罪。

申凭听他这番说,忙笑道:“既然琏大爷已经处置了,没旁的事情就好。老爷和姑娘那里也并未惊动,两处院子都不知道。我看琏大爷竟不必过去,就当体谅我们夜里偷懒,不爱动弹。”

这昭儿也是贾琏的心腹,晓得他本意就不愿林如海等多知晓过问,此刻听申凭言语正中其怀,笑道:“是我们这边的不是,惊扰贵管家了。还请多担待。另外还得烦请贵管家向门上的几位哥哥都说句话,等明儿事情清爽了,再请大家吃茶。”

申凭会意,笑应了,就招呼自家女人和跟着的小厮们各自回去。昭儿站在院门口,看他们都走远了,方转回去寻贾琏。先往偏房里,还没进门,已经见到里头一片狼藉,门槛上滚了个用来湃葡萄的青花陶缸,缸口漫延出好大一片水渍;伸了头往屋里看,则桌翻椅倒,瓷的杯盘大大小小碎了一地,贾琏的另一个小厮兴儿正指使两个粗使的仆从收拾。

昭儿就叫道:“怎么做事的?这缸拦在门口,也不先收拾了,难道想堵着门,再硌了人的脚不成?”咬牙使力推起来。这边兴儿闻声,也跑过来帮忙。两个合力将陶缸挪到墙边靠住。昭儿随手在额头抹一把汗,咋着舌头说:“这东西看看不大,竟有点分量!看不出那姓胡的细脚伶仃、一副小鸡崽模样,倒是有一把力气;跟他阿姐吵相骂,一句话不顺意,就把这个也推倒了。”

兴儿笑道:“你个老小子还装?不过一个湃葡萄的缸,大圆肚皮小脚底,比个焖肉的瓮头大不出两廓,就算灌满了水,又能多重?他姓胡的好赖也十七八岁一个人,又不是七八岁的毛孩子,还不是一推一个倒?再说,他真的假的相骂,谁看不出来。就是这屋子里头看不出来,看看那边房里,也都晓得了。”

他两个口中的“姓胡的”,便是前两日泊岸过夜时,贾琏偶然买的那一对姐弟。只因她姐弟俩卖身葬母,十分可怜,贾琏一时善心就买下来。因天气渐炎热,那尸身在义庄停了几日已经不太好,胡氏姐弟就拿卖身得的银子赁了义庄底下的一小块空地,当晚简单做一场法事、念两句经文,让走了的人暂先入土,待日后再动迁跟他父亲合葬。连夜安置好了,他两个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来到荣国府的船上。贾琏兴致也好,问了那弟弟,知道还在私塾里念过两年书,原预备考秀才的,便十分喜欢,吩咐给他们单预备一间宽大舱房。等次日到了扬州盐政府,住进松风苑,胡氏姐弟住的屋子也不与仆从们相混。这到扬州头一天,贾琏要与林如海见礼叙话,加上一路劳顿,吃过晚饭后一早就歇了,跟的仆从也都是如此,伺候贾琏睡了便各自屋子里睡去,于是一夜相安。今日是第二天,贾琏早上到林如海跟前坐过一回,午后出了门,到入了夜、各处都待要落锁时分才回来;一回来就先往胡氏姐弟的屋子里头去,还把跟的人都打发开了,连兴儿、昭儿两个都只在门外廊下伺候。不想没一刻钟工夫,屋子里就有议论争吵,且越吵声音越响,接着贾琏就虎着脸踹门出来,身后那姐弟两个还在相骂――说相骂也不是相骂,乃是胡姓书生满口不绝,推桌椅、砸物件,那做姐姐的只站在边上哭哭啼啼个不止。见这情景,院子里人都呆了。偏贾琏像是一时火大、冲过了头,并未想到究竟要做什么,就这么站在门口。这胡氏姐弟倒也像是被这动静惊得醒过神来,两个一起冲过来黏住贾琏说话。贾琏只听了两句,脸上恼容也受了,神气也平和了,竟然吩咐昭儿、兴儿两个将这头收拾收拾,就带着两个径直往他屋里去了。这昭儿、兴儿在贾琏身边紧跟了几年,虽然不晓得先头屋里到底算哪一出,见这情势还有什么不懂的。那边昭儿去出面应付林府来问动静的人,这边兴儿就带人收拾屋子,收拾的时候也不巴结上心,只想着那胡家姐弟此番或就有的好处,言语里就带出酸味儿来。

昭儿却不答话,也不顺着话头去看外面,只指点那两个粗使仆从扶正桌椅摆好位置,又拿笤帚将地上扫起来;看到有飞溅的碎瓷片落在那些不容易打扫的角落,就拿衣服角包了手,捡起来丢到门口的竹箕里。兴儿看他举动,不禁笑道:“哟哟,我的两个眼睛别是花了吧?你小子在做啥?这么个的认真仔细!只是胡舅爷这会子又没在跟前,你这么巴结可给谁看呢?”

昭儿看他一眼,道:“你发昏呢?满嘴里头胡嘞的什么?谁又是你家舅爷?都什么辰光了,竟还说笑!爷这会子是得了趣,可等几日回去,竟怎么办?到家里,奶奶跟前怎么说?死都到临头了,也不动脑子想想,竟还笑――笑个屁!”

这兴儿是个喜欢玩笑来事的,方才原是玩笑,不曾想被一通连说带骂,像是寒天里当头一盆冷水直浇到心底凉透;偏他说的又有理,不好驳回,这脸上就挂不住,当时冷笑道:“呵,果然是我发昏。不像你,好忠心奴才,怪道家里奶奶疼你。只是我说你也有点眼力劲儿,这里是扬州,跟京城隔了十万八千里,就做出这么一副忧烦样子,又给谁看?我劝你还是醒醒,都是爷的人,爷高兴了,才有我们的着落呢。”说完一转身便走出去。

这昭儿比兴儿大几岁,人老成些,遇见事情想得也多,心里有事,就听不得兴儿信口玩笑,又为的他在贾琏身边时间更长,说话间也就没好声气。不料逗出这么两句话来,被噎得一个字也没有,差点厥在当场。好容易回过了神,一转眼,瞥见那两个仆从都住了手,正侧头拉长耳朵听他两个讲话,顿时怒起,催骂道:“还立在那里做什么?地上都收拾干净了?再木手木脚的,看我不禀了二爷,一个个都打发出去省心!”那两个慌得低头,一通忙乱。昭儿这才稍顺了气,又想着贾琏那边也不知得手不曾,那胡姓的书生也总要另寻屋子安置,一面想着一面就往屋外头走。

却不想刚出了这边门,就听到上房那边又是一阵喧哗,然后贾琏就高声叫人。昭儿赶忙上去,见兴儿已经在屋里,正拽着那个胡姓书生从地上起来,那胡姓的小娘子侧背对着她弟弟,低头掩面,口中呜咽。屋中上头贾琏叉腿高坐,脸色半阴不沉,道:“既说明白了,事情就这样。爷要歇了,没的跟你们多嘴。”又向昭儿抬一抬颌,问:“那边屋子收拾好了没?好了就过去。大半夜的,闹了人都睡不成觉。”

昭儿心里奇怪,想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但再不敢问,只顺着贾琏话头说道:“已经收拾了。地上还有些水,但天热,不消一会儿工夫便都干的。”

贾琏就点头,摆手让他们立时出去。昭儿忙拿眼睛看一看兴儿,就见他手垂在下面,连做几个手势,便知道这姐弟两个果然已经着了贾琏的恼,于是赶紧跟兴儿一起拉了两人出去,还送到先前的屋子里头。这边昭儿又吓唬了院里跟来的仆从几句,这才回到上房来,悄悄问兴儿怎么就突然又闹起来。

然而这兴儿也不过比他早来一步,这边事情全然不知。两人看看房里头闷坐的贾琏,心里头一边揣测,一边都想着这两日怕又要提起全副的小心。

小厮们心思且不多叙,却说这贾琏此刻心思。原来贾琏这一日出去,倒真是为了胡家这对姐弟。他是京城大家子出身,几年来又帮着父亲、叔父料理家中产业,三教九流多多少少的往来,也算有几分见识。然而到底是膏粱锦绣之中长成,就戏文之类听过“卖身葬母”一说,真正遇到,这还是第一遭。当日见那胡氏与她弟弟站在昏惨惨集市当中,身上干净的粗衣布裙,就透出鹤立鸡群之势;待细看,见她生得纤柔袅娜,地道江南水乡女子形容,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却有十分的可怜。贾琏自接到林如海这边书信说病已转好,一颗心就渐安定,眼看转天到扬州,人越发地松懈,心思也少不得活泛起来;此时见到这胡氏,不免就动了心。

等知道胡氏原先家境尚可,弟弟胡云还读过两年书,贾琏越发地意动起来:他虽不拘,却也并非一味的喜好颜色,更看不上那一等的粗鄙不堪;胡氏温柔秀丽,又稍识文字,懂得礼数,就不是寻常使女奴婢可比。想到离京前几日自己那一群哥儿们玩伴才刚与修国公之孙侯孝康吃酒,贺他又新纳了一房外室,席上被问到自己怎的空有个风流名声,却无私情密意结纳之人;如今这一趟出门,实实在在带回个良家的江南女子,就在那一班公子王孙中也甚有颜面――他既这般想了,当下便上心操办起来。他原是临时起意买的这胡家姐弟,虽约定了主仆,身契却还未写,案卷户籍之类也都未换,此刻少不得要寻了扬州本地官吏料理。正好贾敏先头留下的产业、被林如海交给荣府打理的,有些零碎关节需要与有司往来,贾琏就索性带了与自己同来的账房、文书先生一起过去,顺道就提一提胡氏姐弟。而地方这些书办末吏见贾琏乃是荣国公之后,更是盐政林如海之内侄,如何敢不尽心,当时一桩一件细细告诉。贾琏记得分明,请了众人一顿好酒饭,兴冲冲回来,就待告诉胡氏以偿心愿。

不想贾琏把事情与她姐弟两个一说,那年纪小的胡云当时翻脸,只说卖身为奴,不过三年五载,渡了难关自然要赎身出来正经过活儿;且前两日贾琏买自己姐弟时说的也是活契。胡氏年纪大些,知道世事无常、人愿难遂,先头旁人不肯买自己姐弟原就有只肯签活契这一条,此刻难得贾琏身份品貌心意,倒是甘心给他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只求放了自己弟弟,给自家留条根脉。胡云却又不肯,说自己读书进学,不难谋个出身,但倘若亲生姐姐入了奴籍,坏了自己名声不说,连前程也要堪忧。胡氏稍劝两句,却被胡云窥破她心意,只道见识了这两日的富贵荣华,满心爱慕流连,竟然连爷娘身子也肯一起舍出去。那胡氏虽然比胡云年长,到底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哪里经得起这样嘲讽,顿时就泪如雨下。然而她心意竟也颇坚,只说弟弟体弱不堪为奴,一味读书又不通庶务;自己既早生了两年,总要代父母照应幼弟,即便卖身为奴也要供他用功,就算将来胡云出息了不认长姐,自己到地下也能面对爷娘――于是姐弟两个越发争执,吵得沸反盈天,倒把个贾琏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想得甚是简单,只当自己开口就无所不应,哪里料到这样一番转折。但听胡氏一席话,深觉可堪敬重,胡云之语也颇有少年人气节风骨;如此一看,反是自己行事轻浮、处决草率了。贾琏因此甚是没趣,又听胡云吵嚷相骂,一句句都扣到自己,又不好辩,又不能回,渐渐火头上来,突然就一脚踹门出来,倒吓得那姐弟两个不敢再吵,一起过来争抢着赔罪。

然而这一出来,贾琏头被风一吹,脑子竟也清醒了:他原只想着一如侯孝康等辈,置个外室,供养几年,好便好,不好也就撇开;偏他姐弟两个一番争吵,字字句句只缠着“奴婢”两个字做文章,言里话外都只往妾室上头逼――然而自己家中有娇妻美妾,胡氏容貌虽清秀,放在荣府也不过尔尔,自己又岂是为这点东西就肯费心的?心思一淡,人也就明白了。于是招了他两个到上房里,细细用话盘问。贾琏乃是纨绔老了的,胡氏姐弟虽聪明,到底不过十来岁,又是平民小户,哪里禁得起他有心查探?没几句就叫套出了实情。原来他两个初时果然想着贾琏心软,随便混个三五年就脱身;然而见识了贾琏起居用度,再到盐政府见识了林家的显赫富贵,胡氏就起了必定要留在贾府的心思。又恐怕出身低微,贾琏一时新鲜劲儿过,再难出头,姐弟两个就商定佯闹一场,只要贾琏存心怜惜,自对胡氏另眼相看,就跟到京城去,脚跟也立得更稳些。

贾琏听这一番话,既好笑,又恼怒:好笑的是自己二十几岁人,竟被当成傻子算计;恼怒的是自己原是对他姐弟一番好心好意,却落得个白费下场。几句话打发了两人,坐在屋里,越想越是气闷,只恨自己见人不清,做事多欠思量。如此一夜想着闷闷睡去,第二日起来就迟了,并觉身子微沉,鼻息间也有些不爽。昭儿、兴儿等不敢怠慢,忙告诉林府管事申凭,林如海知道后也请关梦柯帮忙诊看。

关梦柯见贾琏不过是体有积劳,一时又心思沉重,再加上夜里略吹着了些风,总归起来也不算什么大病症,随手勾了几味常用的清火安神发散的药,让人煎好了给他服用,又劝贾琏自觉好时就不妨外头走走看看,也当散心。这贾琏原也不是什么拘泥人物,被关梦柯一点,自家就知道缘故;喝了药,又狠狠睡一觉,到下半日人就重新精神起来。等到再一日,贾琏就觉得身轻体健,已经全好了,于是招了胡氏姐弟来,也不同他多说,与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两人回乡去。

然后贾琏就到泊月堂,向林如海禀告说:“姑妈的产业,老太太说出息原都该贴补表妹。但表妹年纪还小,吃穿用度原花费不了什么,几年来反倒攒下许多银钱。此次过来,老太太原想着就还与林家,但也料想姑父是必不肯收的,不如就拿这些银钱把原本的产业扩上一扩。如今侄儿算下来,可买百亩良田,或是城里好市口的铺子两间,于是要请姑父拿个主意,看到底如何料理。”

林如海笑道:“这些是老太太怜惜外孙女儿,我做晚辈的又有什么可多说?老太太既然叫了你来,主持这些事情,那就是你的主张。无论怎样,总都不会叫你妹妹吃亏。你也不用问我,只按你的意思去办便是。”

贾琏得了这句话,心里就拿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带着账房、文书并几个小厮出府,将那先头早已经看中的几处铺子又转了一遍,然后就去寻了中人、房主,又往县衙请掌案的宋书办去行那过契诸事。结果才到县衙,迎面就看见章回并他的表兄洪大,两人竟也是买的房舍铺面,更其巧不巧的是,两家的铺面还在一条街上、门面还正相对。洪大直呼有缘,就邀贾琏、宋书办一起吃酒。贾琏早想同章回结交,只是先前两日自己杂事旁扰,章回又不在府里,并无多见;此刻洪大相邀,正中下怀,当即欣然相应。洪大因说自己几日来在城中逛得路熟,有一家菜色倒也无奇,只是颇有两分精巧景色可玩。贾琏自无不可,几人遂结伴而去。

第廿三回中

不一时,几人就到洪大所言之处,见它乃是运河边上一个精巧的园子,借了水源,里面堆山叠石、掘湖布景,错落出七八处屋舍以供会客宴饮之用;每一处自成一格,内中陈设布置、书画翰墨、花卉盆栽,皆疏朗得体,且各有典故来历。贾琏在京时与人游玩,也颇见识过一些私园,只是无此斯文雅致,不由出声赞叹。那宋书办也笑道:“久闻这六和纪园,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只是一说此处主人高雅不俗,等闲不待生客,晚生辈竟是托福开眼界来了。”

洪大笑道:“什么不俗,不过是老头子怕太过劳动了厨子,对自己的吃食就少上心。”

原来这里乃是洪家产业,主家便是洪大的族叔洪晔。洪晔今日有事不在这边,但管事的人早过来趋奉殷勤。于是洪大做主选了一处背山临水的宽敞水榭,让速速置一桌酒席,又吩咐叫两个乐工、歌伎在水面中心的小岛上唱两首清甜的曲子来。洪大就对贾琏笑道:“不瞒贾大哥,我是个粗而又俗的人,只一张嘴能吃,弄不来雅致的词曲酒令。你若喜欢玩这些,就只能我兄弟还有宋书办陪你了。”

贾琏笑道:“洪兄弟过谦了。我在这上头也勉强,总都打着一个藏拙,只看旁人玩儿的。倒是章兄弟和宋书办,想来定有佳作。”

这宋书办听了,忙谦辞不敢。章回则向他表兄笑道:“好个阿大,你几时见我吃酒必弄酒令的?成心教我多费那许多脑子。是怕我抢了你好菜吃、好酒喝不成?且今日难得有云娘子的琵琶,听曲子都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我可不上你的当。”

果然说话间,就有一妙龄女郎携着琵琶,带了一名稚婢、一名幼童过来行礼――正是扬州乐班里有名的“云娘子”,笙箫琴瑟无一不善,一首琵琶可惊动天魔。显是管事见到洪大等几个,晓得身份,特意急忙请过来的。贾琏见她也不甚貌美,只举止有度、进退如仪,行过礼后便坐小舟往那湖心亭子上去了。不多时,就有清音徐来。

而此刻这边酒菜也都布妥,几人说笑着入了席。席上多是江南特色、水乡时鲜,清新爽口自不用说,又颇有几个京城常见的菜式,用料考究,滋味甚是地道。贾琏一面称赞,一面暗忖方才管事来趋奉,章回曾描一句自己自京中来,看似随意,此时则见出周到。再留神细看他两个席上言语举动,章回话并不多,只随分应答,又不时与宋书办谈几句,以不使冷落;倒是那洪大甚为健谈,或道路途见闻,或说市井闲言,或论歌舞风月,不论京师边远、故事新闻,无不能接得上话,且句句堪破要紧,绝非那等道听途说、口耳流传所能及。

贾琏一面心惊,又不免好奇起来。他也爽快,干脆就把心中疑问道出。洪大笑道:“果然我一卖弄,就要招人笑了。”却不答话,自己倒了大碗酒喝起来。

旁边章回见贾琏微动容色,忙笑着向他解释。原来这洪大从小也是个淘气缠人的,因他祖父洪艽做的药材生意,每年总要往川藏滇贵及东北关外走几回,这洪大十岁头上就缠着父祖同行,到十四岁,才被祖父押着进学、读书科举,不再山河野沼地遍地乱走。而他有这番经历,与寻常少年郎比起来自然是见多识广、十分渊博的了。

贾琏听了他解释,连道有趣,又向洪大道:“能自在行走,看遍山河,洪兄弟可真教人羡煞了。”

洪大道:“贾大哥这话说的。要说羡慕,原该是我们羡慕你京中繁华,比别处都好。且我那点经历,哪里算什么看遍山河,也半点都不自在――年纪太小,上头老爹看管得紧,他们又都有正经的事情办,我虽一路跟着,真要自己说话行事也不大能够。真说起来,还得是回小子,跟他老师黄雁西先生就两个人,爱走路就走路,爱坐车船就坐车船,一路行去逍逍遥遥,把个长江两岸都游遍了。虽说少不得也有餐风露宿,但这么个大半年才叫真的实在有趣呢。”

章回笑道:“阿大你这是算定了我做人学生的不能叫苦。”随即向贾琏说道:“那是我三年前才进书院,按着师门规矩,跟老师一同往蜀中游学。也是生平头一次出门,亏得老师包涵,又随时教导,长了许多见识。”

贾琏也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书院游学之风,只是并不曾真正遇着这样的人,且按他素来脾性不爱书本学识,就遇着这样的人也不会多谈多问。但此刻他有意与章回结交,少不得就要多说几句,于是叹道:“这正是教人羡慕之处。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有几个人果然在少年时就能行万里的?或者大都有这样的念头,却没有这样的毅力真的就走下来。不过章兄弟年纪不大,家里竟然也能舍得,这个也想不到。我在章兄弟那样的年纪,还被父母约束在家里,就连出个门,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呢。”说到此处,转看向洪大,笑道:“洪兄弟也是如此,也是小小年纪,便能出来置产兴业,独当一面,为父祖分忧。莫非南边风俗就是如此不成?”

洪大笑道:“不过是选两处宅子,先头还有父祖给划下门道,所谓‘按方抓药’而已。贾大哥可莫要太抬举了我。”

贾琏闻言就笑笑,心里不以为然。要知洪大这两处铺面,位置都在扬州城里上佳之处,纵有洪氏一方望族兼林如海的脸面,也不是轻易就拿得下。且这等涉及银钱数额也大,就在京城里,公府侯门子弟寻常也摸不着这许多钱款,更不用说自作主张了。于是贾琏只把这几句当洪大的谦辞看。因道:“而今我们两家当街比邻,也是没想到的缘分。以后倒可以彼此守望照应了。”

洪大笑道:“有贾大哥这句话,教我先前想说的话总算有了出口。我原正想说要请这边多多照应。贾大哥也知道,我常州家里做的是药材经营,如今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沾边,铺子里以日常吃的丸药为主,再兼带二三十样半做药半当零嘴的果脯蜜饯,又并各类的药酒。这做酒的也是我们自家,米粮也是日常的一宗。恰贾大哥把粮栈米铺开到了对门,可不就成了送上门的买卖?少不得要请原料上的帮扶。”

原来荣国府先前为贾敏陪嫁置产,除城中一处房舍,田土之类都在京郊。后贾敏随林如海到扬州任上,将其中两个小庄变卖了现银,使老家人盘下扬州城里一家将倒未倒的粮铺,还用原来的老板继续经营,不论进益多寡,止以稳妥为善。后来果然也就是如此。贾敏去后,林如海将产业还交给荣府看管。贾家在南方产业不少,这一处原本收益平平,顺手打理得也不算十分经心;不过因兼做粮商与船务转承两样,与漕运等有司有些门面交情,几处续着未断。这两年来,荣府越发有个收拢置换的意思。这一次贾琏送黛玉南下,原本秉的也是一个顺道处置的主意;只是林如海病愈,自然就是另一样做法。贾琏盘算京城贾敏名下田庄出息丰足,便索性往这边追加了银钱,实实在在扩了铺面、壮了底盘,也好有根有据地把生意做大起来,叫林、贾两家都能就中得利。

只不过这一番都是贾琏自己拿的主意,他也是头一次经手这样大事,又牵扯到两边亲戚情分,心里多少有些惴惴。没想到此刻洪大开了口。听他说话,贾琏倒是顿时放下心来:一则洪家乃是地方望族,根基深厚,财帛富足;二则洪大既当着章回开口,显是以他做个中人与见证,林如海面前都说得过去;三则多少捎上常州章家,此番回去好分说之外,后头万一有事,自己也多个陪绑。于是贾琏忙笑道:“这是两相便宜的好事,如何不成?转头我就跟这边的人交代去。只是我并不擅长这个,具体怎么样的往来也只跟着底下办事的人拿主意,到时怕还得请洪兄弟多费心。”

洪大听了,也十分高兴。他为人本来爽快实在,就告诉贾琏这边店里主要经营的果品和酒类,大致需要多少米粮原料。末了说:“这些原是为我本家效力。我也只不过大致照看一二,等本家派到铺子里的人都做上手,就安心回去料理我自家的事情。后头这边该由我本家的叔伯接管。他们对林大人都是最敬重不过的。所以这上头贾大哥只管放心,必不会出什么疏漏。”

谈妥了此事,贾琏心胸畅快,正这边宋书办借话儿告辞走了,只留下他三个,越发的自在,便要跟洪大换大碗吃酒。待小厮换上碗盏,贾琏这才猛然省得自己忙着同洪大说话,不合竟然把章回撇在一边,忙自罚一碗赔罪,道:“该死该死,竟叫章兄弟干坐。贾琏糊涂了。吃酒,吃酒!还请章兄弟不要见怪。”

见他如此,章回也忙笑着说“贾大哥多礼”,站起身,正要与他也吃一杯酒,突然外头有笑声来:“哪个小肚鸡肠的章兄弟就要跟人见怪?出来我瞧个新鲜!”

第廿三回下

众人忙抬头看,却是谢楷翩然而来,身后跟的则是他的兄长,如今扬州的通判谢极。

章回见到同学,顿时又惊又喜,迎上去道:“你怎的来了?”又跟谢极见礼,再引见贾琏、洪大。

一番叙话,原来谢极与贾琏先前也曾见过两面。当初谢极少年高第,以进士第九名列身翰林,又丰仪俊美、举止得宜,于众庶吉士中最合上意。他又出身相府,自幼往来显贵,就是皇子王孙也有结交。贾家是荣、宁二公之后,且有女儿序列宫掖,贾琏以贾赦长子,倒也经过几次会游饮宴,远远地望见谢极,只是未多交言而已;后来谢极外放州县,不在京中,也无从结交了。今日见到,彼此多少算有些交情。而这边洪大与谢楷,二月在常州时也因章回结识了,他两人都善吃喝玩乐,居然颇为相投。此刻再见,俱十分欢喜,谢楷就高高兴兴挨着洪大坐了,随手抓了就近碟子里配酒的细果花生送到嘴里吃起来。章回原是见惯了自己表兄举动随心,一个谢楷也是任性纵情不受拘的,如今两个举手抬足行动仿佛,不禁好笑。旁边贾琏瞧见,原想着谢楷与谢极源出一门,也都读书中举,只怕他兄弟一样的矜傲威仪,不意这样随和,倒是把初见的生分都去了。

一时新整酒菜,众人重又入席坐定。谢楷就问先头几人说的什么,章回怎么就要见怪。贾琏就把事情几句话说了。谢楷笑道:“果然是你的不是。虽说生意要紧,这里头穿针引线、几方关结起来的,还不是怀英?该罚个三大碗才像样。”

章回一听这话,忙说:“怎么你一来就胡闹?我自己笨拙,插不进话,跟别人有什么相干?贾大哥千万莫理他。”

贾琏闻言笑道:“就不说赔罪的话,章兄弟救治了林姑父,我也该要道谢。”说着站起来,执了满杯,向章回说:“今日仓促,并不成礼,章兄弟只领了我一份心。改日再给章兄弟正正经经道谢。”

他既这样说,章回也只能站起来,虚虚拱手受了,又吃了一大杯酒方算完。章回重新坐下,这才问谢极、谢楷兄弟从哪里来。谢楷看一眼他兄长,笑答道:“通政使范桃生致仕回乡,将他在京中七八年来的文字统编了一部《寓京杂记》,今日印成,请亲眷朋友贺喜吃酒。中午散后,有要好的几个另有话说,就同了往这六和纪园来。我跟大哥随三舅父一起过来,只是他们一帮子老人家说话,凑着也无聊。倒是这湖心岛上曲子新奇,听了几支,正找人问是谁这么雅趣,不想却把我们给引到你这儿来啦。”

章回笑道:“原来如此。这范桃生,可是范姨妈的叔父?”

谢楷的三舅母,即顾冲之妻范氏。顾冲与章回的父亲章望为至交,范氏与洪氏亦情如姐妹,去岁一发结了干亲。章回就称呼范氏为“姨妈”。谢楷听他喊得亲热,脸上笑容立时深了,点头道:“正是舅妈嫡亲的四叔。先前三舅父在史馆时也得他许多照应,故此这一次特地赶过来。我想到老师程先生和他有同科之谊,又一向推崇他的文章,就央告舅父也带了我来。顺道也替家里给大哥捎些书信东西,我也见见大哥。”

谢楷这话,贾琏、洪大听着倒没怎样,然而章回是谁,如何不知道谢楷素性最怵他这大堂兄?要说谢楷主动来会谢极,他是断然不信的。想到先前隐隐地听父亲与顾冲闲谈,谢楷因不喜家中为他议亲,方才避到了常州,指不定此番到扬州来还是一样的心思。但看谢楷赔笑小心,谢极拈着酒杯泰然危坐,章回一时也看不出门道,只说:“我竟不知道顾伯父也到扬州。这可该要去拜见。你们在哪里下处?我这便就去。”

见他说着起身,谢楷赶紧拦住,道:“你倒不用忙,他们老哥几个那边正热闹,这会子去,指不定逗上些什么――”一句话未了,旁边谢极已经一眼瞪过来,谢楷忙按了嘴,随即笑道:“我们现就住在大哥这边。且总要多待几天。你也不忙在这一时,等空了再过来就是。”又转向贾琏,说:“刚才那边席上,听说近来京里有个‘吟萃班’,昆腔弋阳俱善,班主兼台柱的几个生旦都是余杭本籍,五年前被京中王公看中,连班子一起带到京里去的。近来很有几出新戏,如新编的《白兔记》、《幽闺记》。还有一出《焚香记》,里头《打神告庙》一折唱作绝佳、文辞最妙。贾兄可曾听过?果然精彩么?”

贾琏不想他问得这般仔细急切,连人都整个儿地凑过来,倒吓了一跳。这边谢极咳嗽一声,谢楷方老实抽身坐回去,只一双眼还看着贾琏不放。贾琏只得说:“早几年确有个‘吟萃班’,堂会唱得极好,京中不是一等脸面、要紧大事的再请不到。只是京中喜好的人也多,各处央求,渐渐就都散去了各府。如今京城梨园行里是‘撷香集’和‘叠云福’最好。还有一个‘扬秀班’,压台的就是《海神庙》,里头正有‘打神告庙’的段子,或就是谢兄弟说的《焚香记》不成?”

谢楷听了,拍手道:“必定是了。这‘海神庙阳告桂英死报’原是元人话本里所记,后人改编了戏文来敷演,就有七八种也说不准。只是我也没看过全本,可惜可惜。”

他这厢只顾着自说自话,却不妨旁边谢极面孔已渐绷起。章回看两个神情,笑道:“你只管可惜什么?好歹明春你也要入闱,京里什么班子的好戏、新戏看不得,要在这里感叹个没完。”

这一句话出来,当场说得谢楷闭嘴,一张俊脸全垮下来。洪大忍不住大笑,说:“亏得还是个举子,怕成这样,说出去都没人信。”又问:“启庄这一科也要下场?我只听说回表弟奉了姑父和老师们的命定要试一试。不过这样也好,正可搭伴儿上路,彼此照应,就不孤单寂寞啦。等到了京里,除了各自家里的人,如今还可以寻贾兄玩儿去,岂不热闹有趣?”

贾琏忙笑道:“可不是?家里老爷们也爱读书,清客相公每常会文,若能得两位世兄到府,绝是再欢喜不过的。”

谢楷听了,含糊两声,却不多说,转偷了眼去看谢极。果然谢极撂下杯子,淡淡道:“路上、客居都还小可。倒是书本功课,也该仔细预备周全。你也这般大了,要拿那些移情易性的杂说戏文怎样的行事,自也不必我多说。”

谢楷就应一个“是”,低了头坐着,人也恹恹的。章回见了,推他一把,笑道:“瞧你,又装模作样来了。谢兄吩咐的还不都是好话,你搬出这张脸,可不是没良心的?快斟一杯酒来,敬上运枢兄,感谢兄长的教导之恩。”

他既说了这话,谢楷自然承情,忙照着向他哥哥敬酒。谢极也省得他心意,脸上就微微露出笑样儿,受了自己兄弟的酒,然后方向贾琏、洪大笑道:“教你们看笑话。只怪我见着这魔星就拦不住话,扰了大伙儿吃酒的兴头。就敬一大杯,当是我与大伙儿赔罪。”说着拿大碗自斟了一碗,团团敬过后一口饮尽。众人也忙都起身与他喝了,又拣那新上来的几样热菜过口,并说些京里扬州两地的闲话趣闻来凑兴。

一时就说到范桃生。谢楷道:“听舅父跟他言语,早就奏本请辞,只是上意让过了今年新春的朝贺再行离京。他去年断断续续病了一冬,虽不甚重,但年纪摆在那儿,到底看着让人揪心。请辞能得准,这也是个要紧缘故。不想他卸了任,多少心事也一并卸下,整个人都开阔起来。再有广陵书院这边许多的文友故交,著书行世,越发舒畅轻健了。”

洪大问:“范大人似乎也不过六十有余,怎么一早倒请辞了?几十年的朝廷栋梁,就偶然疲病,把职司责任分散些也就是了,到底还有许多后生辈要带携呢。”

谢楷笑道:“无官一身轻。做老了朝臣的,谁不想有个清闲?舅父就常说田居之乐,山水怡情。范大人同样一派文士品格,自然是要跳出碌碌来的。”一句话说完,突然瞥见谢极,忙又续道:“这也是范大人的年纪,且一辈子为朝廷操劳。像我们这等青春精神的,正该为国效力,再没有推脱躲懒的道理。”

这一句话出,章回、洪大、贾琏都笑了。谢极也忍不住抬了嘴角,笑骂一句:“你知道这道理就好。”然后向几人说:“范大人任的这通政司,确实职当紧要,上承下达,容不得一点点的错。范大人年纪上去,精神头渐短,为怕误了君上与朝廷大事于是请辞,这也是有的。也正是范大人一辈子的小心谨严,才必定坚辞官位,这样的为国尽心,堪称朝臣典范。”

众人听了纷纷称是。贾琏道:“我倒听到议论说,上意曾命范大人兼领詹事府詹事一职,范大人辞了,过了几日便上本说老病,只是皇上不许。后来范大人又辞了几次,直到去冬方才应准了。”

谢楷就好奇,忙问:“有这样事?却是个好差,比他那通政使可轻省多了。只是当今虽有数位皇子,未曾听见立储。如今新置詹事,莫非是要坐定千秋业了?”

贾琏摇头,他自己也不过道听途说,平时一众王孙公子多的纨绔嬉闹,这样正经朝廷大事反倒不甚了了。再有就是京城里无论门阀市井,平素都最爱这些闲谈猜议,纵有什么传言,实在算不得数。谢楷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这才作罢,只是神色不免悻悻。

这边章回就笑起来,说:“天家事体,自有天家做主。我们闲扯就罢了,难道谁还真费那脑筋?不如吃酒取乐,顺道启庄也把那个‘海神庙’的故事细说一遍。你也莫要说‘未见全本’的话,能得你一声赞,就只几个片段也必定有趣的。还那唱词,不管是成曲成折的还是一鳞半爪的,怕也该都记熟了――还不快快唱出来,叫我们先听为快。”

谢楷道:“照你这样说,合着我就是个看场子说书取乐的么?”到底不曾推辞。于是几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直到日落放散。章回跟谢楷、谢极约了改日往府上拜见顾冲,这边洪大也跟贾琏约了商议两家协作的时日并主要几个经手的人;都说定了,五人方分成三拨各自回府。贾琏就和章回一道坐了车往盐政府去。

不想才到盐政府门上,早有人等着他两个。分作两拨:一拨是林如海的小厮,名唤林轲的,说林如海的话,让回表少爷家来后立时往他泊月堂去一趟;另一拨则是贾琏自京里带的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旺儿――却是带着荣府的家信从京城赶来的。贾琏不知出什么要紧的事情,忙请章回代为向林如海问安,自己带着从人急急忙忙回松风苑去了。要问这荣府的家信里说了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四回上

上回说到贾琏、章回与洪大、谢极谢楷兄弟吃酒毕,回到盐政府;结果门上有人相候,见两人回,立时就禀了事情,一拨一个拉了他们去。

先说贾琏,他见到是旺儿,荣国府里头紧跟着他与王熙凤夫妇的,正是心腹,千里迢迢带了书信赶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忙叫了回松风苑房里,一边问来意,一边拆了信细看。旺儿就说:“咱家里倒没大事,却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没了,珍大爷、珍大奶奶正恼着呢,满家上下都为伤心。”

贾琏闻言吃了一惊,忙问:“她这病虽也久,但上年请的张太医不是说了,只冬天无事,捱过了春分就好。我出门前也没听见说不对,怎的突然就没了?”说着就忘手里家书看去。

这一封信却是凤姐口述、身边跟的没留头的小厮彩明书写。文字粗浅,要在说得明白,讲了秦可卿亡逝时辰、宁府拟定的丧仪章程诸事。贾琏度算日期、比对行程,当时自己送林黛玉南下一行也只到平安州境内,距如今有小半月。又言贾珍为秦氏后事极尽其力,旁的热闹且不用说,为了灵幢经榜上好看、执事排场,索性与贾蓉捐了个前程;就在书信写成前一日,方与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致了意,现补了五品龙禁尉。凤姐在信里说道:“今日方接到你书,林姑父病转安好,老太太总算宽了这一桩的心。东府这般大事,家里也少人照应,外头也总得有个正经的人出面操心。若到扬州,姑父处果无烦难,望度情势回转,家来宽慰老人,也为父母亲长分劳。”

贾琏想此刻荣府,贾珠早已没了,下面的宝玉、贾环、贾琮等都还小,贾兰更小,且又低了一辈,贾赦、贾政之下再无旁人,如此果然叫人看着不像。且扬州这边林如海身体渐安,盐政府上下尽心用命,自己就留下也效不着什么力。再有就是贾敏产业诸事,今日也已经与洪大商议定了主意,至于后头详细操办,自有一众管事去做,原不用自己亲力亲为、亲眼盯紧。这样盘算,倒合该如凤姐儿家书上所说,度情势回转京城。

贾琏既然打定了这主意,就吩咐兴儿、昭儿先将东西收拾起来,等自己明日跟林如海说明,后一两日再走时也不致匆忙。他又问了旺儿自己家中情况,凤姐、平儿等安好,这才定心,招呼众人各自睡去。

再来说章回这边。林如海的小厮林轲候在大门上,传话说叫章回回府后,无论早晚,先往他那边去一趟。章回自不敢怠慢,赶紧同林轲往泊月堂去。待到泊月堂,果然林如海尚未歇下,就在窗子前书案上铺了一大张纸,握了笔随手抹画。听见章回来,林如海丢下笔,就向他笑道:“来了?”

章回忙应了,先道一句晚归谢罪,然后就上前劝林如海:“伯父并未全好呢,正该休息保养。晚上弄这些费精神思量的东西,明天关爷爷怕又要数落一车的话。”

林如海大笑道:“他说就说,难道我还怕了不成?”带着章回到屋里坐下,问他道:“你这两日外头忙什么?可有什么我能使力的?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想自己做事,但有一二捷径能事半功倍,也没有舍弃不用的道理。”

章回笑道:“伯父照应,怎肯舍弃。实是小事,自家就应付得过来,这才没来搅扰伯父。再者,这次是替我外祖的本家做事,在扬州他们原是地主,寻的铺子也为了支应他们家生意,自然该要他们多费心才是。”

林如海听了点头道:“这话也对。我也听过你外祖父与他洪氏本家的事。不恭敬地说,前人确有不堪,洪家当年算是处置有据;只是罪不及妻儿,对后头子孙照应得就不够经心了。幸而你外祖父刚强,守着本心道义,勤恳好学,踏踏实实立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于己于人于世都有功,真正叫人敬服,也不愧是仪真洪家的子孙。前些日洪蘼探病来时还说,就他与关梦柯合刊《本草汇要》一桩,前人多少不是,也都弥补过来了;不想他还战兢惶恐,低着声求到跟前,只想让父母回归祖坟,依在宗族翳下。如今事谐,还同一家,他这边就算是本支,也该要同常州的这一脉多亲近――寻常亲戚间尚要守望相扶,更何况同姓骨肉、一脉至亲?”

章回道:“正是这个道理。我外祖父交代表兄的也是差不多的话。所以这次叔外祖的计议,为族中增加几样产业,表兄也分外效力。我虽不懂,但给表兄打个下手,多少帮到些忙,自己也才安心。”

林如海点头。他肚里自然是知道洪大、章回表兄弟几日都忙的什么,也听关梦柯感叹过洪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过两三句没实用的话、一番早该做的处置,就把洪艽祖孙都哄住,尽心竭力,替他置办下好出息的产业,还要帮他安排管事、教导经营之法;而洪氏本家统共不过拿出千把两银子,面子里子实惠俱得了――真真诗礼读书的大家,算计起来比生意人更精明。只是洪蘼等所行都是正道,也没有亏待了洪大等人什么,林如海这才不接关梦柯的话头。但他也不免存心,要探一探这边心思。此刻听到章回言语,益发觉着赤诚坦荡,脸上笑容也益发多起来。于是说:“如此正好。对了,我叫你来,原是另有一件事情。我经这一病,多有感触,特别你这一向在跟前,叫我一发觉得亲人可贵。想到少年时与你父一道吃住玩耍,种种仿佛就在眼前,更是思念得厉害。如今我病是渐渐好起来,这念想反倒更深更切了。只是关先生认定我这一两月间不可到处跑动,我就想既然你在跟前,不如索性把你父母也一道请来;扬州又是你母亲的本家祖籍,也可当顺道儿省亲了。今天下午我已经写了信命人火速送去,不出一两天就该有回音。我这边告诉你,省得他们突然来了,倒把你给平白地吓上一吓。”

章回听了欢喜道:“父亲母亲要来?真是天大欢喜,再好不过了。”一抬头,见林如海笑微微看着自己,才省得自己儿女态了,脸上一赧,随即道:“侄儿年少孟浪,这些日来有做的不到处,只求伯父在父亲母亲面前还帮忙遮掩则个。”

林如海见惯他老成,难得犯一次呆,早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个老实小子、好个温敦君子,这就先来求告串供打马虎眼么?看把你给伶俐的。”接着又安慰一句,道:“你宽心。自家人还不晓得自家情形?父母亲子,就有什么,还怕现落在他们手心眼底?”

章回闻言也笑,转头去寻了茶壶茶盏并温的茶水,给林如海倒了茶来喝。林如海笑着喝毕,方说:“其实我也是想到下月初七,洪蘼的小孙女儿出阁,你外祖父就不来,你舅舅他们也必定要来的。你又去过了洪家,洪蘼指定要往常州你家寄帖子。他既递了帖子,多少年头一遭亲戚联络,你父母再没有不到的道理。于是我这边书信去,不过叫他们早动身两天,不算只为一己私心就劳动他们炎天暑热地满世界赶,所以我这里也安心了。”

章回笑道:“就是没这一档子,伯父相招,父亲也再没有不来的。别的不说,只看近来两三日一封书信,也都是问伯父平安。母亲那里也问表妹安好。”

林如海听他最末捎带的一句,不禁就笑起来,说道:“你母亲确是周到。前日送来的那套描金彩漆嵌螺钿的香奁,又精巧又别致,玉儿喜欢得什么似的,直叫我必定要多谢上婶娘呢。”见章回低了头不答,林如海又续道:“你妹妹家来,我自然欢喜。只是可怜她少小丧母,家里又没个女性的亲长,今番回来,怕也只能跟我拘在家里。所以信上我特意请你母亲来,一则我该当面谢过,二则也是一点私心,到时还要烦劳她,带了你妹妹往各家去。”

章回听了,一声儿也不出。林如海笑笑,又随意说了两句就让他自回去延桂堂歇着了。他自己则重新到书案前,从案头一个两层的匣子里头拿出几封书信,就堆在先前涂抹未完的画纸上,呆呆看着不动。待了好一时,外头有脚步声响,就听到老管家伍生说:“老爷怎的还不睡?都交二更了。”

林如海叹道:“病了这一个月,外头的架势都是天翻地覆。先头你们不说,自然也是有你们的道理。现在我也差不多好了,事情也一样样都堆到眼门前,岂有置之一旁不管的道理?哪里就能睡得着。”

伍生说:“老爷还是像关大夫说的,心思重也就罢了,特别还不肯自己宽心。下半日的时候还说,再烦难的事体,等舅家望老爷后两日到了,两个人一起合计,就什么都不打紧了;结果现在又一个人犯愁。倘若不小心再熬坏了,望老爷来了,正经事做不成不说,回表少爷那里可又该落一个不是。”

林如海笑道:“怎么该落他的不是?我已经打发了他去,难道他能管得我?”一语未了,突然明白他意思,老脸也忍不住面皮发烫,只含糊说:“就算应准……也没有长辈受晚辈管的。”

伍生也笑,上来帮林如海收拾纸笔书砚,一边劝道:“老爷的担忧,老奴多少也能知。老奴一辈子在林家,伺候了先头老太爷,再伺候老爷。虽然只是一点没见识的话,但而今的情景,与当年还是不一样的,当今圣人对老爷的信重也跟当年不一样。至于别的远虑近忧,老奴无能,不好替老爷分担,但好赖一把身子骨还健壮,就请明日一早往常州,连夜把望老爷搬了来,老爷可肯准的?”

林如海闻言动容,握了老家人的手,道:“伍叔,还是您老最疼我懂我。只是诚如你言,今日之事,与当年不同,并不到那十万火急的份上,不过是我因着往事才多心的。你也不用劳动。望表弟是最精细之人,得了书信,必能知晓我意,迅速赶来的。”

他虽如此说,伍生还是再请了一次往常州去。林如海到底不许。伍生这才罢了,服侍林如海歇去不提。

第廿四回下

第二天,贾琏过来跟林如海说了秦氏之丧,顺势便辞行。林如海也没想到出了这等事,问了几句,直叹可怜可惜。贾琏怕引起他伤神,不敢多说,用话岔了过去。回京之事,林如海自无不允之理,只是说自己病体初愈,怜惜女儿,就把黛玉留在家中了。贾琏听这原是正理,且有林如海亲笔书信带去,自己也好向贾母交差;再者自己一人上路,无论车船舟马,必要比来时轻快许多,当下就应一个是。林如海又问他何时启程,听贾琏定了明日就乘船回转,连忙召来众管事并陈姨娘、钱姨娘,命速速预备土仪物什,好让一并带回去京城。

这边林黛玉也听闻了秦可卿病逝,又是吃惊,又是难过,说道:“虽说是侄儿媳妇,几年间往来也只得伸一只手的遭数,可每一次见面都是极好的――斯文有礼,言笑可亲,都说神仙画卷样的的第一等人品,外祖母在重孙媳妇中也最爱她。这一去,外祖母还不知道该怎样伤心呢。”说着就垂泪不止。紫鹃等荣府来的丫鬟仆妇慌忙劝慰。劝了好一会儿,黛玉方停了哭声,吩咐紫鹃:“箱子里该有个素的轻纱囊,是我前年做的,未曾用了,你拿过来。”待紫鹃将东西拿来,黛玉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到小佛堂里抄了一篇《金刚经》、一小段《往生咒》,搁在纱囊里头,在佛前化了,聊尽心意而已。

随后就有管事媳妇并陈姨娘拿了仪程单子请黛玉过目。黛玉以年幼推辞,但到底推不过,只得就看了一眼;究竟未作修改,只叫另外附一张单子,将自己前两日预备给贾府姐妹及宝玉、凤姐、宝钗等的礼物玩意儿都添在上面便罢。管事媳妇们又拿了单子给林如海看过,林如海点了头,就按照单子一样预备,果然一日工夫就齐备了。又有随行的仆从这边,贾琏带来的那十几近二十个,自然都带回去;随黛玉来的,为恐黛玉立时不见了京中之人,徒增忧思,雪雁王嬷嬷原是林家的人,此番留下,再有紫鹃和一位金嬷嬷也暂留在扬州。这些林如海也都在给荣府的书信里写明了。次日一早,林如海托了章回,带了林府的管事申凭等众,送贾琏一行直到码头之上。两人又少叙两句,贾琏便登舟北还。章回等自返回盐政府来。也不多提。

却说贾琏回京去后,黛玉虽忧心外祖母伤怀秦氏之亡,时时想念,但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更兼这边老父大病初愈,弱体犹虚,思及数年未能承欢膝下,心中一发愧疚,在林如海身前时就格外地尽心。林如海雅好丹青,只是这多年来公务繁忙,少有工夫闲情;此番大病转愈,他虽挂心政事,奈何关梦柯盯着死紧,盐政府一干僚属也竭力用命、替他分忧,倒给他挣出难得的空暇来。于是每天简单听了外面的公务事宜,做些指点批示后,就安心在泊月堂里养病,书画自娱。黛玉待外男散去,就过来父亲身边,驱开了小厮,亲自端茶倒水、铺纸研磨、蘸笔递物。她眼既明,心又细,更有父女间天生的灵犀,每不必林如海开口,只一举手、一扬眉就知道父亲心意。林如海有女如此,老怀大慰,心思舒畅了,连带身体也甚有起色。就连关梦柯隔一日诊看他脉相后,也不禁说:“看这情形,我以后也不必与你开其他滋补调养方子,只拿一张纸,上头写上‘女儿’两个字就算完了!”

林如海哈哈大笑,拍着黛玉的手说:“虽是说笑,也有道理。我这个女儿原是最好的。”

关梦柯见黛玉含羞带笑低下头去,年纪虽稚,却是清雅俊秀,动人心神,衬得旁边林如海一张得意面孔越发的碍眼,遂笑道:“果然最好,可也只能好这么一年半载,就不得在你眼前,得伺候别人家去了。”

一句话未了,黛玉面孔就涨得通红,借着查看汤药嗫声告退,提着纱裙小步就跑了。关梦柯直看得哈哈大笑。林如海见女儿跑了,不免狠狠瞪他一眼,但自己也笑起来:“女大当嫁,我心里早有主意,不等你来说。”

关梦柯闻言也笑,看他先头丢在案上的松梅图,道:“我还不知道你主意。只是既然有主意,还画什么寒松、老梅,画些牡丹百合,还有那红彤彤的大肚皮石榴才应景。或者,就让我来,照着你这院子画上一圈葡萄藤,好也不好?”

林如海跟关梦柯月余来相处,交情已深,却不知道他还会画,一时新奇,自然连声赞好。但随后就知道他话中别有所指,顿时喜动颜色,忙整顿衣冠,向关梦柯深深一礼下去,口中说:“如此就全仗先生了!”

关梦柯也不侧身避让,果然就受了他的礼,只是一张脸还板着,一本正经道:“我可先说好了。我都是看在洪家丫头和回小子的面上,其他人的好歹,我才不管!”

林如海知道他跟洪艽情比兄弟,这话意思也摆得分明,于是只满口笑说“放心”。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林如海到底身为人父,好容易说准,就怕转头又错过,便叫自己小厮林轲,吩咐:“去寻寻小姐,叫她就到我这边来。”

这林轲就先往小厨房去。见那单辟出来的一间药室里头,新拨给黛玉的大丫鬟青禾同一个小丫头正看着煎药的炉子。林轲先问声好,再问黛玉。青禾见是他,忙笑答道:“这药总还要小半个时辰,我怕气味儿重,熏着姑娘不好,叫青苗、雪雁儿陪姑娘到园子里暂逛一逛去了。你向那边寻去?”

林轲听了,忙出来,往花园去。两处也离得不远。林轲没走上二三十步,就远远看到前面沿着花园花树矮墙的外头、用花石子拼成的闲步走道上,林黛玉和章回两个一起,正摇摇摆摆、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原来黛玉之前从泊月堂出来,虽是为一时害羞随手拉着的借口,到底第一处先去了小厨房。然后也果然应青禾建议,转身到花园中去。要知这盐政府花园在扬州本就有名,先头又有林海、贾敏夫妇几年间用心布置,真个精致典雅。此时正当仲夏,花园里浓荫翠盖,引了活水的小池塘上气氲清新,伴着草树花叶的香气,别有一番畅凉爽快,将那些暑天的燥热统统驱赶了干净。黛玉一边玩赏,一边追思幼年情景,倒也不觉得时光,还是青苗怕她在向水边阴影地里站久了,受了湿寒侵袭,只看她待了一会儿,就劝往别处玩耍。黛玉也记着父亲的汤药,虽暗计时辰尚还未到,便带着青苗、雪雁等还向这边小厨房走来。这方才沿园墙花|径走了几步,就突然听前方花树哗啦一阵大响,黛玉等顿时唬了一大跳,然后就听见隔了墙有男声传来――先出声的却是林府派给章回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本姓窦,小名跃儿,正满口嚷:“好一只大花喜鹊,可惜没逮着!”

黛玉等这才知道方才动静缘故。然后就听章回笑骂说:“个小猴子,我道你又鬼张鬼智地闹什么,原来是这个!但那喜鹊儿是你空手能捉着的?也不想想你多大一个人,就蹑了手足,声响都还在这儿,它如何不听见?再说你捉它做什么?又不便养,又不好吃,翎毛也不好用来做毽子飞镖,最是无益的东西。你倒还弄它。”

黛玉在墙内听了,不禁好笑,但又惊奇章回随口就把这鹊儿贬得全无是处。偏那跃儿呆呆的,竟还张嘴问:“相公,那鹊儿肉果然不好吃么?”

一句话顿时逗得墙内丫鬟们纷纷掩嘴。然而就听章回笑道:“不好吃。肉粗糙不说,最要紧的是土腥气重,浓汤厚酱、花椒大料也盖不住。远比不上鸽子、鹌鹑又香又嫩,细腻好吃。”

跃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那翎毛呢?我看跟鸽子毛都一样。哥哥们玩耍,能弄到鸟翎做飞镖的,使起来都不差呢。”

章回笑道:“这个我单讲也讲不清楚,还是你认真都寻了拔几根来,搁到一处一比就明白。这鹊儿毛沾风筝还罢,做飞镖就不合用了。若单只配个花色、做个装饰的,本来用哪个都不差。但若要讲究重量,以及那丢出去的速度、远近、路线的,鸡毛、鹅毛、鸽翎、雁翎……种种差别大了去了。你而今这一说,可见还是不会玩的。要不这样,下趟我去谢通判府,也带了你去;你找小谢相公身边的一个阿付,让他教你,回来也跟你那些哥哥们显摆显摆,如何?”

跃儿一听,果然欢天喜地,连连点头,说:“表少爷可不许随口哄人!”

章回见状,哈哈而笑。这边黛玉等也都忍不住嘻笑起来。黛玉更暗自称奇,再想不到章回这样读书相公的人品,竟还知道这些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说起来头头是道。只是这一次不留意,众女声音大了些,又是一时风息树止,就叫章回听见了。章回愣一下,随即便扬声问道:“园内可是林表妹么?几句谬论,教表妹见笑啦。”

他既出声,黛玉再没不理的道理。慌得左右看一看,幸而前方十来步就是角门出口,忙带了丫鬟们出来,就在门口向着章回福了一福,然后再走近前来端正行礼,称:“表哥日安。”

章回忙道多礼,拱手回礼。一面说:“不知道表妹就在园中,刚才童儿混闹,可惊吓着了?”

黛玉摇头说不曾,抬眼看一看章回,突然抿嘴笑一笑,道:“倒是听到表哥高论,说得喜鹊肉既不可吃,翎毛又不中用,连养来玩赏也不能,可是最无益的东西了?”

章回一呆,猛然想到先头黛玉为谢自己救治林如海之恩,送了亲手绣的扇套笔袋一副,就是“喜登科”的吉庆图样;再有前几日自己用的腰带等物,因母亲洪氏喜欢,也多用的鹊梅图案。想到这里,章回也不禁笑起来,说道:“正因是无益于寻常人口腹、争胜、亵玩种种之类俗用,才能自在枝头上报喜。就似那大樗无用,荫蔽广漠,华盖一方。表妹说可是?”

黛玉见他口中说着,却丢眼色示意那兀自呆呆去寻树上其他鸟儿的顽童小厮跃儿,心下明白过来,噗嗤一声,合掌道:“阿弥陀佛,如此,表哥还该将园子里其他鸟雀都贬上一贬,以全销此劫。”

章回挑眉,也学她合掌:“善哉善哉,一饮一啄都在前定,救它眼下,祝它后福吧。”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又一起轻笑出来。章回就笑问:“表妹园子可逛完?是我打扰了。”

黛玉道:“并未有扰。我原正要出来,去小厨房里看爹爹的汤药好了没有。表哥从哪里来?”

章回道:“我从外面书肆回来。淘换着一些新奇本子,也正要带去给伯父看。林表妹喜欢怎样的书?这里头恰有两本游记,粗看文字倒也清爽,颇可一读。还有一本绘图的三国志演义,不知哪个促狭的,套印进去的不是寻常一流的绘图绣像,倒像是山东那边的窗花样子。我觉着有趣,索性也搜了一套来;等入了冬,让家里的姐妹们照着剪来玩儿。”

黛玉虽一向读的多是正经经史,并未看过市面上那些滥俗的话本小说,但在荣府时也跟贾母看了不少戏,再有宝玉偶然也从外头夹带回些单张的插画、叶子板之类玩物,大致绣像模样也都能知道。此刻听章回形容,想那经史之间冷不丁就夹进一页半页红通通剪纸花样,着实喜庆,不由就抿嘴笑了。于是说:“这也有趣。表哥若得便,可能也借来与我瞧一瞧?”

章回见她欢喜,自己也高兴。他原想着自己几年不在家,未曾与姐妹相处,但约摸着女孩儿家或也差不太多,能逗得她们一笑自然是最好的。眼前这林黛玉,论亲戚乃是远房表妹,往来既少,初一面时也是个娇怯怕羞的,唯恐稍一高声就惊吓唐突了;不意方才几句对答,竟是大方伶俐,爱说会笑,倒叫章回觉着可亲了。此刻听她这样说,章回就笑道:“有什么得便不得便的,表妹有心,叫小厮立时送去你那边就完了。反正我出门容易,就再觅一套来,不过多走一趟的工夫。”

黛玉见他慷慨干脆,也笑道:“如此,果然就生受表哥的了。多谢多谢!”

章回道:“不值什么。表妹还有什么小玩意儿爱玩需用的,也只管叫人来告诉我。倘外头看见,顺手就带回来也便宜。”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就继续沿花园外小径向小厨房去。青苗、雪雁、跃儿落下两步缀后,最末是章回的书童周万,抱着一个大包囊,里头包的他才刚淘来的书。不一刻,就看到林轲从路另一头来,见了章回、黛玉两人,忙笑着上前打躬儿行礼,叫:“回表少爷好。”又是:“姑娘好!老爷正寻姑娘,请姑娘过去。”

黛玉忙问:“爹爹有什么事?”一边脚底下加快,也不绕去小厨房,直接便往泊月堂去。旁边章回见林轲神情平稳,心中就无半点不安;而他先前因着林黛玉轻移缓步,此刻也不过略大些步子,也不落下多少,就跟黛玉一前一后进到泊月堂中。

等到时一看,原来林如海请了关梦柯替黛玉看个平安脉。关梦柯自引着黛玉并丫鬟从人去旁边静室了。这边章回就禀告林如海自己先前外出行程,乃是拜会的顾冲、谢楷舅甥,又叫顾冲引导着见了范桃生一面,谈论了去冬到今春京中的时文议题。林如海就笑道:“你方才说的几条都很好,不如就以此为题,照着格式各写两篇来,再请范大人一起看。”

章回道:“侄儿也正是这样想的。待晚上定了神,就都写出来。”

林如海笑笑点头,又跟他说了几句,才放他回延桂堂去了。这边关梦柯也替林黛玉诊看完毕,打发她们回去歇息,自己转来跟林如海说话。欲知关梦柯都诊看出了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五回上

上回说到关梦柯替黛玉诊看毕,轰了众人各归各处,自己来找林如海。林如海见他来,刚要问,关梦柯就是一通脾气发作:“都是哪里来的庸医?竟还在太医院里供职!药作食辅、理气养生的道理都不懂,光知道用参!这人参难道是能治百病的?果然是‘人参杀人无过’。早知道如此,当年就不该轻易辞了官职,竟叫这么一帮没用的东西占着位置肆意害人!”

林如海吓了一跳,忙问:“我玉儿的病可要紧?”

关梦柯摇头道:“幸而丫头还小,并未真正成人,尚有调理圜转余地。只是你当年怎么想的?又是谁给你的方子?那人参养荣丸又算什么仙丹妙法,教丫头成日当饭吃?就是吃,四季时节不同,饮食起居有异,也该时时斟酌,添换药材、增减剂量,如此方能适时激发生机,对人体真正有益。如今倒好,她平时只长吃这一味固方,虽也有温养之效,于根基内底却无根本改善,稍有风寒邪浸,一样支撑不住的不说,用药时还容易把那养荣丸原本的药性抵消去几分,反而教她比无病时更偏弱了几分。这一来一去,你算算五六年下来平白损耗了多少?”

林如海道:“可我那岳母待玉儿绝计是一番真心疼爱,凡有个风吹草动,太医是必请的。就寻常看诊,也必定是京中名医。这许多人,难道竟都不知道这些道理么?”

关梦柯冷笑道:“京中人的脾气我也知道,眼睛最是向上瞧,就药材都只爱用那些富贵的。譬如一样的清润滋养,银耳能比燕窝差到哪里?京城那头诊方药案里就不见几条用的记录。参茸之类素来是药铺大宗,又有谁不想多弄这一笔?何况人都知道它好,不知道不好时的厉害,便是那些开惯了太平方的御医也喜欢,你还待旁人怎的?”

林如海无语。关梦柯又说:“再一个,你姑娘在你岳家,虽说是嫡亲的外孙女,到底也是客家,年纪又小,纵都知道有些不足,谁家会专门配个太医天天盯着紧着?怕是平日越多病,家人倒越忌讳,非到了病症尽显时才会请大夫到家;或是家里其他长辈日常有个头疼脑热,也顺带着与她看一看。但小儿、老人病症就相似,疗治用药差异也大;再有同是小儿,男女也各自有别,并不是每一个做大夫的都擅长把握其间分寸。赶上那些修行不够的,一总往天生体弱上推,等闲又有谁能驳的?故此倒也不是你岳家有多少不是,只是你把个嫡亲女儿往京城里一送,教隔了一层的外人照顾,这才是最大的不是呢。”

林如海闻言,呆怔半晌,方才长声叹道:“你这话,教我想起当年玉儿才三岁时,有一个癞头和尚逗上门来,口口声声要化她出家。我夫妇自然不肯,就说了许多疯话,但也说到不可多见外姓,不可听闻哭声。偏她少小丧母,又教我送得千里离家,一身病也不得好,都是我的过错。”

关梦柯听了先一愣,突地大笑起来:“好嘛,又是个和尚疯话。想当年回小子生下来,也是连番地有人说要度化了去。怎的天下和尚忒多爱化人儿女?又怎的他挑选的偏都是一样富贵丰足、只欠儿女疼爱的人家?”

林如海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些故事,此刻听闻,好奇心起来,就细问来去缘故。原来当年洪氏不慎落胎,因故被耽搁了时辰,致使情形危重,章家连请了二十几位名医,好容易保住性命,只是众人都说此生子嗣上怕再无望。章望夫妇也才因此转年就抱养了族人遗孤做嗣子,便是那章由。不想二三年后,洪氏竟又有孕,生下了章回,叫章家上下又惊又喜。其时荣公犹在,亲自捧了八字到天宁寺请方丈松淳批解。松淳看了叹说:“八字虽好,偏出生那日冰寒突至,晨起时尚暖意融融似小阳春,至夜就风凛透骨、万类凋肃。这是生来就带了一股威寒凛冽,虽能涤荡清明,只是太过肃正刚强,难免与家人有碍。”于是提议说将章回养在佛前,等成年再还家。但那荣公哪里肯依?只说长房长子的嫡重孙,岂有让他人教养之理;就叫抱到自己屋里,与吴太君两个亲自照应,又一早地为他开蒙。荣公去后,吴太君继续抚养重孙,教他在经史之外,也看释典道书。故而章回年纪虽小,三教却皆有所涉,每逢辩论,往往就能独发己见,被那些僧尼道士听了,越发生出爱才收揽之心。再后渐长大,他拜的老师黄肃黄雁西乃是正统大儒,崇文修礼,排释斥道,几年下来纵不曾远了佛老之论,入世之心也比从前更坚,倒是罕有人再提度化一说了。

这关梦柯向林如海细细说了一番,末了笑道:“可见这些和尚道士,都是爱唬人的。世人真要全听信了,不知该有多少骨肉分离,怕把眼泪都淌成了大河去。就像我那洪家侄女,当年可怜见的,被多少庸医说的心灰意凉,好容易天降惊喜得着的这么一个儿子,看着眼睛都不敢错一错,怎么舍得给人?偏又怕一个不好,真个应准了哪里,心底犹豫,不知道受了多少煎熬。幸而荣公明白,那些危言耸听一概不理。后面仰之和他家老太君更是宽心大度,自回小子能走路说话,得空就带他到天宁寺听松淳老和尚辩经,全不怕他天花乱坠哄了去。”

林如海听了,慢慢点头。他倒不计较旁的,度化等说,也就是平常做个玩笑罢了,但那章由却是他着实在意的。因说:“我也听说仰之子嗣上有过波折,但而今却是十分如意,教我这样的人只有羡慕。却不知这由哥儿是个怎样的人?我也未曾见过。虽然我深知仰之,回儿又是这一向在跟前,洪氏弟媳由他父子,并洪大祖孙等言行也可想见,更不用说还有你老先生在。只有这由哥儿,没的缘由事故,就难知道其心胸。”

关梦柯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由其弟可见其兄。你又担心个什么?真的要知道心胸,改日自己看就是,可不比听旁人说的更安心?”

林如海闻言轻叹,道:“我何尝不想的?只是职司所限,不能轻离。不然依着我的性子,总要――”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转向外头高声问:“申凭在外头伺候么?常州那边可有消息到?若有,立时报过来。”

果然一会儿申凭带着小厮过来,请了安,说:“还是昨日收到的信。章家大爷已经禀过了老太太,预定了后日动身。家里已经跟码头那边都招呼过,随时迎奉,请老爷放心。”

林如海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叫了伍生等管事并陈姨娘、主事媳妇们来,反复细问交代了一番,这才总算放了些心。只是一番言语举动,少不得被关梦柯说笑几句。林如海也不恼,还笑着邀他一同检点房舍、查看布置等事。

如此两三日,一概都齐备了。外面也报说章望、洪氏夫妇已从常州起身。林如海自十分欢喜不说,章回更多了孺慕盼望,就连林府上下也各自雀跃,纷纷与老人们议论林、章两家许多旧事。这日林黛玉正在窗下临帖,就听外头小丫头叽叽喳喳,说笑得有趣,不由地就住了笔。旁边青禾看见了,忙出去说:“都聚在这里嚼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谈妈妈也不管管,还带着顽?”

这侍奉的嬷嬷慌得起身告罪。青禾正要发话,不妨黛玉让紫鹃扶着出来,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又转向青禾说:“近两日家里都高兴,且此刻没什么正事,姐姐就饶她们一遭,再罚她们说话逗笑可好?”

青禾笑道:“姑娘不嫌她们聒噪就好。”转向那几个,道:“可听见了?仔细说着。若不好玩不好笑,可是要加倍罚的!”

众人听了,忙都应承。一边就在廊下,把花树侧旁一方青石矶用手帕掸扫干净了,又放一个精致坐褥请黛玉坐。谈嬷嬷就低身挨在边上稍矮的石矶上,众小丫头或站或蹲,都围上来,听她讲古。原来这谈嬷嬷的爹妈,正是先头章太夫人从常州陪嫁到林家的,晓得章家底细,更知道两家渊源。因章望夫妇就要到扬州来,盐政府里多好奇,又见识了章回仪容风度,一发传的什么话都有。谈嬷嬷听这些年纪小的转眼就说得没边,憋不住,出声多说几句。本来众人听得也入耳入神,只是当说到章太夫人才学,讲出几个同林老太爷比文斗诗的典故,小丫头们不信,这才热闹议论起来,却不想把里头的黛玉等人也给惊扰了。

这林黛玉就忍不住问:“这些都是真的?先祖父当真十赌九输?”

谈嬷嬷笑道:“奴婢哪里敢扯谎呢?还有那许多老人在。当年斗起诗文来,先老太爷就不是十赌九输,也是赢少输多的局面。所以才更爱比作画弹琴。先老太爷的琴是师承大家,画也画得好。故而每到最后,都是各自认输,然后在老太爷的画上题跋老太太的词句。后来老太爷陆陆续续拿去给装裱收藏起来,如今就搁在库房箱子里――姑娘有兴致,起出来看可好?”

黛玉闻言意动,但随即笑道:“临时就取,这也麻烦了些。以后有空再看吧。青禾紫鹃,你们也帮我记着。”想了片刻,又叹:“祖父祖母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可叹我竟到今日方能得听。谈嬷嬷,这几日你也跟近些。章家叔叔婶婶从常州来,有什么风俗,还得你随时留意,告诉我们来说呢。”

谈嬷嬷忙笑应了是,果然当日就留在跟前伺候。晚饭时泊月堂里林如海偶尔看见,也笑笑点头,称一个“可”字。又笑着告诉黛玉说:“你祖父与祖母当年,甚有明诚、易安夫妇之风。人说我与你母亲和谐,却也比不得他们。只是章家女子多善书画、工诗文,于他人却并无此要求。女儿家贞静淑娴,就无这方面长才,言语行事宽厚仁孝,也一样得人敬重。”

黛玉听了教导,忙肃手而应。旁边关梦柯却笑起来,道:“只管说这些做什么?丫头别急,你只知道留神别挤兑你章家婶婶赌赛作诗就是了。或者就挤兑了又怎样?仰之和回小子哪个接不下来?快别管你老爹满脑子算盘,都是这几日给闹腾的,尽操些用不着的心。”

林如海自己也发笑,招了黛玉在身边坐下,细细看她形容。见她比半月前初到家之时气色大有好转,心中喜悦;又想这几日关梦柯与她饮食调养,一日三餐用得虽还不多,却更香甜,其功效料也能渐渐地显现出来。林如海满心疼爱,虽然关梦柯就在旁,也少不得多吩咐叮嘱几句,这才打发她早去休息。一会儿听闻说章回又自外头淘换了新书来,往桐花院和泊月堂各送了一套,先点了点头,然后就忙打发人到黛玉屋里说:“书随时看得,必定不许熬夜,胡乱浪费精神。”如此种种,也不赘言。

再一日,正是章望夫妇一行到了扬州。家人传报:“伍管事、表少爷已经码头上接了叔老爷和太太,眼看就到门外。”喜得林如海忙带着黛玉去接。开了大门,就在轿厅将章望、洪氏两口儿接了进来。林海、章望兄弟十几年未见,暮年重逢,也说不尽的悲喜交集,泣笑叙阔。这边洪氏却是第一次见着林家,厅侧厢房稍作梳整,仆妇丫鬟伺候着出来,抬眼就见到林黛玉侍立在跟前,豆蔻芳华,风流绝代,惊喜间就带出满满的笑容来,张口就要说话――

第廿五回中

却说这洪氏下得轿,仆妇丫鬟们拥着出了轿厅门,才方看见林黛玉,那边林如海、章望、章回等也都瞥见她出来。因林家并无别个女眷亲长,林如海慌忙自己过来。两人见了礼,林如海就喊黛玉:“玉儿,快见过叔父、婶母。”黛玉急上前两步,朝章望夫妇两个蹲身万福。结果才稍一蹲身,已经被洪氏搭住手扶起来,耳里就听她满口笑道:“快快起来!好守礼孩子。怎么这么多礼呢?”

黛玉方慢慢抬头,只见这洪氏喜笑盈盈,鹅蛋脸上霞生双靥,黛枕眉峰,身上着一领堇色夏衫,腰间压一串儿粉紫芙蓉玉佩,年当逾不惑,明媚却若三十许人。洪氏攥了黛玉手,又细看一回,笑道:“怪道林伯伯藏着闺女。原来打的就是经书上那国王一样的主意,十二年不给看,而今只一入眼,就出落成这般出挑模样儿呢。怎么不叫人见了爱煞?”

林如海听了哈哈大笑,章望也笑。林如海因说:“果然你们上次见她还是在她襁褓中时。可见时光如飞,催得我兄弟见老,孩子们也都长大,却只有弟妹,还是当年一般明快爽利模样。”

洪氏闻言笑弯了腰,道:“还是林伯伯最能夸人。但只别是我当年就看老,而今年纪上来,倒瞅着年岁面貌相当了吧?”

林如海忍笑未答,旁边章望一拉她手,笑道:“瞧你这人来疯。孩子们还都在眼皮子底下站着呢,嘴里就跑开了马。”

洪氏随手将他一拨,道:“我今天见到侄女儿高兴,多说笑两句,你又管我。”握着黛玉的手,就歪了头凑近她说:“他们大老爷们儿的要文绉绉装相,咱不理他。大毒日头底下,他们爱站多大会儿子就站多大会儿子,反正皮糙肉厚,也不怕热,也不怕黑。咱们姑娘家可经不起这个。丫头你快带我进去,有茶吃一碗,有湿帕子也绞两条来。”

林黛玉听她说话,心里早吃了一大惊:她先头万万料不到洪氏竟是这样。要说在荣府,王熙凤也是能说善笑,但毕竟是孙儿辈、年纪小,且玩笑也只在贾母与平辈儿相熟的兄弟们面前。邢夫人、王夫人等长辈女眷,都是一味的恭谨端肃。再有薛姨妈虽会说笑,却是寡居之人,平日也不会到外头来。黛玉自己又不大出门,哪里见过这样的活泼随性、轻快俏皮?只是洪氏这般说话举止,满透着亲近热乎,叫人心头那点忐忑怕生一时尽消。于是这黛玉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那边林如海也给提醒了眼下情景,忙说:“是我的不是,竟叫都立在厅门口――快请进里面屋里头坐。”

一众人就到盐政府的正屋明润堂中,分宾主坐下,丫鬟奉茶。又请出关梦柯来,章望、洪氏忙起身相见。关梦柯也不跟他多礼,先捉了两人的手把一遍脉,然后怪叫道:“我说你两个今日怎么转了性儿,这样殷勤?明明一没灾二没病的,健旺堪比年轻人,倒还跟我多礼?哦,我晓得了,今天有小辈儿在,所以定要做出些样子来。”

章望笑笑,不与他多扯。洪氏却笑道:“你老爹也知道有孩子们在,就这么怪声怪调的。为老不尊,还不是打你起的头?”

林如海、林黛玉这半月来与关梦柯相处,都知道关梦柯为人甚有几分怪癖。果然见他被洪氏呛声,不以为忤,反而笑将开来,说:“这不是见了你们高兴?丫头你从常州来,你爹在家可好?这大热天,叫你们跑动,他自己猫家里歇凉,可是好忍得下心。”

洪氏笑道:“这话,你老可错怪我爹爹啦。是我跟大爷商量,炎天暑热的,爹上了年纪,实在不放心他到处跑,就请大哥代走一趟。正好我们两个也十来年没到扬州,趁便也一起来,也算是儿女两方的心意都有了。就这个道理,我们整劝了两三天才最终答应。现在你倒还说他。只怕就这天气,常州那头,他耳朵非得要立时着火烧起来不可!”

众人听了,顿时一番大笑。然后又简单叙了几句,黛玉、洪氏就起身,相携往内院里去了。明润堂上留林如海、章望、关梦柯、章回四个。林如海就叫送上消暑的凉茶、冰湃果子等茶饮吃食。关梦柯一见大悦,拿起来就吃,又招呼章回:“小人儿家牙口肠胃好,吃这个再爽快过瘾也没有啦!”

章回冲他笑笑,果然就着茶碗喝起来,却只尝了一口,便取过林如海并章望的茶碗,往里头都兑了些热水,方才捧给了两人,一面说道:“父亲在家时吃的,口味都清淡,伯父不如也试试?”

这边林如海尚未及回答,章望已经笑骂起来:“你也忒多事了。白读这许多年书,连‘客随主便’四个字都不记得了?这里是你伯父家,倒轮着你来枪手夺脚地做主。还不快给你伯伯磕头道歉,说小子错了?”

他这边说话,林如海一时却也想起来:原来章望自幼康健,向来少病,但偶然得病,就是大症状;故而从小时起,最怕吃药不说,平素也难闻药味儿。这凉茶虽甘甜,到底是用许多草药煎汤熬煮,当年章望就不爱吃,总是背着外祖父外祖母,偷偷分给自己与黄幸两个。只是不想几十年过去,章望脾气依然如此,就连章回也要替父亲圜转遮掩。林如海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却不防就这一岔神的工夫,章回已经依着章望言语深深躬下腰来。林如海忙扶起,笑道:“仰之你就装相吧。回儿还不是为了你的口刁?亏你有脸说他。我只知道他是最知礼的。”一边说,一边就端过那兑了热水的茶碗喝一口,道:“果然是这样更好喝些。”

章望见了,哈哈一笑,也拿了茶碗喝茶,又由章回伺候吃了两块冰镇的苹果、脆梨、西瓜,这才打发他自家安心吃去。林如海也笑嘻嘻陪他又吃了些,这才问道:“仰之这次来,洪蘼那边定是要过去的?”

章望道:“这个自然。我想着最迟后日,必得要往那边先走一遭。再有范桃生那边,你也知道他是顾文凌夫人的四叔,跟程睿秋几个是同科,先前与祖父也多少有些学问上的瓜葛。近日新出了个集子,蒙他有心,特意写了帖子又送了我一套,请得空儿帮忙看一看。如今我人来了,自然那边也少不了要登一回门。”

林如海笑道:“这个范老爷子,倒能来事。从京里下来也算不上两个月,居然书也出来了,名声也比以前更响些。看这行事举动,以后这扬州地界上,怕少不得张扬。”

章望道:“他张扬怕什么?到底不在其位。且广陵书院跟明阳书院又不同,杂学旁收,讲什么的都有,就张扬也是有限的。”

林如海点头,笑道:“学问上的事情,我原本不如你。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只一条,真有什么,你可得帮我,替我打这个擂台去。”说着顿一顿,见手里的茶已经吃完,遂让丫鬟重新沏一碗茶,依旧兑上些热水,接过来端在手里,也不忙喝,向章望继续笑道:“洪蘼孙女儿的大喜是六月初七,你们想来是要等过了三朝回门的?”

不意章望却摇头,说:“这倒不必。说到底只是族亲,血缘毕竟远些。且南京还有一顿喜酒等着,那个才是非去喝不可。”

林如海忙问是谁。章望笑道:“是南京大嫂子娘家的侄子,泉州王肥王德富的长子王葳,定的好日子就是六月二十二。我们临行前接到大阿哥书信,说王老将军的话,要我们一定过去吃酒――其实我们不去也罢,老人家惦记的实在就是我家那小子一个,有他到,也算我们心意啦。”

林如海顿时笑起来,说道:“果然忠献老伯爷喜欢回儿,先前我在南京就看到了。”因说:“二月中我听幸大嫂子说起时,两家的日子还没定。总以为多半要到年底,最快也得九月。不想定的六月。”

章望道:“大阿哥信上说原是想等秋闱之后。但那时海上风转,又是秋后冬来、海运漕运,正是船务事多的时候,就算朝廷准了王肥的假,他自己也不敢轻离职守。索性这一两个月南风稳定,赶回来将孩子的要紧事情办了,再赶回去也不担心。”

林如海点头,又问:“只是如此一来,这次秋闱,他家怕是要错过了?”

章望笑道:“这王葳也不过虚十九岁,就错过今年一场也还小呢。我听大阿哥说了,他家正想着等成婚后就打发小夫妻两个上京去,靠着他大伯王耒,安安心心地读书备考。”

林如海听了,先看看章回,见他一旁端了茶碗坐着,身近一个关梦柯凑了脑袋来,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章回脸上表情一本正经,时不时点头地煞是认真。林如海不由得就笑起来,转向章望,道:“我却觉得不好。读书原是耗精神的事情,少年人又少有定性,多半就容易分心。虽说孩子年纪不大,但若果然有实力的,还是一门心思用足了劲头的好。所谓一鼓作气,道理也差不多。”

章望闻言也点头,说道:“王葳乃是他那一房的长子,父母着急些也是寻常。若似那家里头还有个哥哥兄长,尚未得成婚的,就放个一两年也无碍。”

林如海闻言,笑容越发深了,道:“说到这个,你自家不也是如此?你那由哥儿的事情怎样了?他是你长子,总该用心。”

章望笑道:“表哥说得是。孩子都大了,我没一天不操心。”

两人说着相视而笑。林如海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怎样,都只尽我等之力而已。”章望看着他,微微颔首,就举起茶碗来。林如海也将自己的茶碗凑过来,将碗沿子对碰了一碰,然后饮茶如酒,举了碗就一饮而尽。章望也一样饮了,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又一齐大笑了出来。

一时有家人来报,章望夫妇随行之人之物都已经安排妥当,便在鸣乔院。林如海就忙同了章望父子去看。这鸣乔院正挨着正屋的桐花院并延桂堂,原就是为兄弟人丁兴旺而建的,院落房舍十分整阔;又经一番洒扫布置,越发能入眼去。林如海就指了正堂、厢房给章望看,又有章回的住所――先头贾琏送林黛玉回南,林如海指定章回暂住了他的延桂堂,如今章望夫妇来,章回自然要与他父母一处。而林如海这边病症已轻,只需妥善将息保养,又想着与兄弟亲近,也从泊月堂还搬回延桂堂:如此不仅同章望,就连同黛玉也是更近的。

几人正看时,那边黛玉也同着洪氏到这边鸣乔院来,一样是指点房舍格局脚步儿。林如海眼看两下凑到了一处,又有洪氏挽着黛玉,娘俩儿神情亲密,心下敞快,便笑道:“眼看到午饭时辰,正好也不必多走动,就到桐花院正厅摆饭。更都吃一杯酒,与表弟、弟妹接风。”众人自是欢然应诺。一席午膳,因照应林如海病弱,又有章望夫妇数百里路途赶来,并有暑热天气缘故,都以清淡鲜爽为主,虽无甚甘脂厚味,却教众人适口、宾主尽欢。席散之后,关梦柯便轰各人往自家屋去,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该养神的养神。这章望夫妇就到鸣乔院正房里屋。两句话打发了丫鬟仆从,章望看着洪氏,就问:“怎样?”

洪氏看着他,抿着嘴笑了好半晌,这才开口说话:“你还想问怎样?这可是真的好呢。怎么就能这样好呢?”

章望得了这话,心下大定,于是笑道:“到底怎么个好法儿,你看中了什么,快都说来我听。”

第廿五回下

洪氏笑道:“这还用得着说?人物、门第、根基、家私,哪个不好?就不看旁的,生就了这样的品貌,竟还能有什么不足?也真亏大爷做事,有这样好的主意也一直憋着不说,直到前儿出门时才告诉我,害我先头火急火燎,还几遍地给南京大嫂子写信,看了我多少的笑话去。难道我的笑话就那么好看?”

章望哈哈一笑,道:“照这么说,你是没一点不满意的了?”

洪氏笑着点头,但随即又说:“要说有什么不好,只有一条――林丫头这年纪可稍嫌小了些,跟咱们英哥儿差着五六岁呢。偏林伯伯膝下又只有她一个,万分舍不得,就留个二三年也还是少的。”

章望道:“所以这也是我的顾虑。回儿转年也望二十了。若等她到十七八岁,家里老太太、老爷太太都该心急。如今你也说她小,不然咱们就暂且作罢,另寻别家好的给回儿怎样?”说话间,就带着笑看洪氏的表情形容。

果然他这话出口,洪氏顿时就急了,断然道:“寻什么别家?我看林丫头就很好。要知她年纪虽小,主意却是正的,行事儿也拿捏得住。你刚在外头说话,我在里面,看她言语脚步,一应吩咐调动都清清楚楚;待老嬷嬷们敬重,待姨娘们客气,交代小丫头们事情更简捷明白,一屋子人都安安分分、融融恰恰,不止我这个做客人的觉得周到舒心,便是她院子、门里门外的人一个个脸上也都高兴。可见是个平日里为人就聪明又和气的。难得又是近亲,哪里是什么别家寻来的能比得上?我看你就该立时跟林伯伯去提,捉着定下大事才是正经。”

章望听她这一番说,先是点头微笑,到末了就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待看见洪氏恼火,跟自己瞪眼,方连忙止住笑,说道:“你看你看,亏得是我先头憋着没说。怕就怕的你这个急惊风、爆竹筒脾气,看见人家好,就恨不得立刻捉住定了主意。但你自己也说林丫头好,处处都不错,这样的品格儿想必也有百家来求。如海只得这么一个女儿,眼珠子一样珍重看待,怎么肯随意许人?我憋着不说,自然也是事无定准,不要你多悬心的意思。你反来说我的不是。”

洪氏听了,倒是烦恼起来,说:“一家养女百家求,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更别论林伯伯做的还是盐政官,林丫头又是这样的人品模样,不是我自家人埋汰自家人,咱家英哥儿虽好,也有亲戚情面在,多少还觉得有些配不过。要不,你去跟林伯伯多说两句好听的,怎么也哄着他多偏向咱家一点儿?”

章望看着洪氏,见她颜色实在无伪,句句语出衷心,一时自己也无奈,叹口气道:“你叫我去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前头我还专门叫回儿陪关梦柯来做什么?忘记老爷早就发过话了?回儿明年下场,这一年在家里温书,除非天大的事情,谁也不许惊动去。话才说出来两个月,我就自己打发他过来,你说这还能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洪氏这才恍然大悟,嗔道:“原来是这样。大爷怎么不早说?显得我又愚钝了。”

章望笑道:“什么愚钝,你只是没往这上头想。这原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除了跟林表哥及南京大阿哥稍通了声气,别的人半点没给漏出过,连回儿自己也不知道,便是想给大家都留个退步的余地。好在小子到底争气,方才明润堂上,林表哥虽还没真正说开,起码也有五六分的把握了。”

洪氏听了双手合十,吁一口气道:“这样就好。天下的婚姻,都是要讲一个缘分的。比起旁人,咱们已经算有缘,就看林伯伯那头怎么裁决了。”又推章望,说:“你跟林伯伯是嫡亲的表兄弟,小时候又是一起顽的。他性格脾气喜欢,最清楚不过,还不赶紧叫了哥儿来给细细讲明白。投其所好,也多少有个偏重不是?”

章望忍不住又笑,但到底也没驳,就笑眯眯看着洪氏撇了他在一旁,自己一个人满心满眼地盘算:一会儿是孩子大了房舍院落要整修不如干脆一起弄了,一会儿又是家里产业不少正好整顿了再多少归到各人的名下,一会儿是人要衣装虽说家里一贯崇尚简朴但这上头到底也该注重,一会儿又是女儿爱娇姑娘爱俏眼下行市上最时兴哪些花样的衣饰穿玩……不到顿饭工夫,聘礼单子都列了有小半。章望只得开口止住她这一串乱想,说道:“你先别着急忙。方才我跟林表哥言语谈论,正说到长幼有序。回儿这头已经是有了眉目,但由儿毕竟是做兄长的。世上原也没有弟弟僭越了哥哥的道理。你忙活着小儿子,可别把大儿子又给抛下在一边。”

洪氏闻言一愣,就道:“我哪里就能忘了由儿呢?都是我儿子,一点点养到大。只是由儿的事情,也难。先头那一桩亲事实在仓促了。偏偏时日再短,到底是占了名分。有些人家就顾忌这个。我又决计不肯再委屈由儿一次的。可不就这样给僵住了。大爷提起,是有什么主意吗?”说着,两个眼睛就盯住章望,似乎下一刻他嘴里就能吐出一个“是”字来。

章望叹一口气道:“你说的这些,有哪一个字说得不是呢?而这些顾忌也不分男女内外,但凡问起来都是一样的。我在外头虽比你便宜些,可真正知道根底的人家又能比你多到哪里去?总是要犯难些的。所以这次来,趁着替你族弟家侄女儿贺喜的工夫,不妨也往各家多看看。有合适的姑娘,你先别介意姓氏出身,只管先来告诉我。如果真看准了,我回去跟老爷太太说,怎么也不能委屈了由哥儿,更不能委屈了你。”

洪氏一听就知道章望对自己的回护,心里感动,口中却还是要说:“这怎么行?就是文宣公夫人,也从来没从自己本族兄弟里选儿媳;老太太也只是她家表外甥女。便是我家才归了宗,与仪真这边几十年不曾亲近,长房里接连两代媳妇都出自同一姓的到底不好,且别人也要说话。大爷的心意,我领得;但大爷真要这么做,我可是头一个不依。”

章望见她坚决,只好笑起来道:“我也没说一定是要你本家的女孩子。只是侄女儿大喜,洪家在扬州这边地头上又是有脸面的,少不得许多人来会亲贺喜。你在旁边趁机多看看,或许就有缘分在里头也说不准的。”

洪氏这才点头称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然后方午睡下了。等歇了昼起来,洗漱毕喝茶,就有嬷嬷、丫鬟自桐花院过来请安,问章望夫妇歇息得如何,屋里布置可还如意,有哪些需要添换,伺候的人合不合心之类;又说黛玉请洪氏往花园看荷花木槿,小山子上凉亭里赏夕晖晚晴。那传话的人正是青苗,向洪氏说道:“姑娘说如今天气热,幸而方才一阵透雨将暑气都扫净了。园子里又比别处清爽,趁着夜凉下来前的这一段正是逛的时辰。章太太若并不觉十分劳碌,不如就到园子里舒散舒散筋骨?”

洪氏就笑道:“这可是求之不得。我早就听说你家园子是一等一的,正想瞅个空子来提,你家姑娘就先说出来了,可不是瞌睡遇上枕头――赶上巧儿啦!快去回了你家姑娘,说我换身衣服就来。”

青苗忙应了,一边的谈嬷嬷就笑着说:“章太太是长辈,又是客,哪有让您挪步的道理?果真这样回话,奴婢们可也该打嘴了。章太太只管安心收拾,我家姑娘一会儿就过来拜见。”

洪氏也笑起来,说:“告诉你家姑娘,叫她也别急,收拾好了慢慢过来便是。”又问谈嬷嬷:“我看谈嬷嬷面善,莫不是哪里见过的?”谈嬷嬷忙说了自己父母来历。洪氏就笑道:“原来都是一家子,怪道这样亲相。你家老人伺候了二姑太太,现在你又伺候着她的孙女儿你家姑娘。”说着拿最厚一等的封儿赏了,只道:“一家人的一点儿心意。收着罢。快给你家姑娘回话去。”

这谈嬷嬷和青苗就退下去。洪氏又让自己的大丫鬟白微相送两人,顺势就挥一挥手。白微知意,就他常州带来的小匣子里随手抓一把钱,拿一个小荷包装了一道儿给青苗,笑道:“跑腿一趟也辛苦,太太给你买零嘴的。”

青苗原未指望这个,当下兴高采烈,向屋里头道了谢,就喜孜孜跟着谈嬷嬷一齐回桐花院。一路上少不得被教导两句分寸规矩。青苗就说:“自咱们太太去后,内院里没个正经主子,亲戚宾客也不好上门。这白来的赏钱还是几年来头一遭呢,我如何不高兴?你老人家捞了那么厚实一个封儿,等会儿家去,难道不把嘴也笑歪了?”

谈嬷嬷立时啐一口,笑骂:“你个小蹄子,咒谁歪嘴呢?看乐得忘了形,在主子面前也没个顾忌,给拿住了错儿撵到二门外头,才叫乐极生悲呢!”又说:“你也伶俐些,学学人家青禾――看她那样周到稳重的,才几天,姑娘就把她当心腹待了,起居行动,眼看就赶上那位京城里带了来的紫鹃姑娘。”

青苗笑道:“你老人家费心。我就不爱想多的。再说谁见着姑娘不把我一样看待了?今天这样好的差事,让我跑腿,得了实惠,这才是真疼呢!”眼看桐花院到,突然停步,摸出块帕子来在路边墙沿石头上铺开来,将那个荷包拿出来,里头钱全倒在帕子上;又把荷包仔细在贴身衣服里头藏好,这才将一旁帕子拎了四个角儿兜了钱起来,向谈嬷嬷眨眨眼,说:“我只得了这些,一会儿嬷嬷可要帮我啊!”

谈嬷嬷见她举动,就猜到这是要藏了荷包,只拿赏钱跟她姐们几个聚会饮食取乐,不由得又笑骂:“鬼章鬼智,就爱弄鬼!”到底点头依了。

两人这才进到桐花院,向林黛玉回了洪氏的话。黛玉虽得了话,到底也不肯令她久等,忙忙地就往鸣乔院去。娘儿俩果然就一同游园、赏花、看景,十分惬意。后头林如海、章望兄弟也带着章回逗了来。林如海只说至亲至恩,不令分席,只在亭子里摆一张圆桌吃酒,结果就由章回执壶,黛玉捧杯,他兄弟夫妻三人吃喝说笑,至夜深方散。

第二日,章望、洪氏夫妇早起,跟林如海一同吃过早饭,就告了行程出门去。林如海病既见好,盐政府那边公务也有孙纲等流水价地送来,推脱不得,只能拿起来细看。黛玉见父亲如此,自然担忧,背过身就悄悄问了关梦柯,又请他千万照应。关梦柯虽恼火这林如海不等痊愈就又忙碌,但也知道他职司、为人如此,应了黛玉,自家闷回房里斟酌方子去了。黛玉又略答一番管事、媳妇们请示问话,就命人跟了继续到花园里去――原来昨日两人逛得精细,园子只走了半个有余,就被林如海等凑了来;而正好黛玉眼中,这花园仍有许多可待收拾整齐处,故而叫人跟来处置。如此吩咐了几处,正行到花墙边小径上,突然就见前方有人摇摇地走来,却是章回。黛玉忙上前见礼。两人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还看下回分解。

第廿六回上

上回说到林黛玉带了人到花园中逐一细看,吩咐收拾,恰又在花墙边小径上遇着章回。黛玉忙上前见礼,一眼觌去,章回却是一身细布短衣,仿佛戏台上的武生打扮,忍不住问:“表哥今天又是从哪里来?”

章回见她吃惊,一看自己身上,也笑起来:“今日却未出去,只是从鸣乔院书东头房里来。家里的规矩,每读书一个时辰,须得舒展活动手脚,或是打两趟拳,或是耍几轮剑器,总要够两刻钟的才好。以往时辰都早,今日因中间送父母亲出门,方才又耽搁了些,唐突了表妹,叫见笑啦。”

黛玉听了,好奇心起,也不管他后头解释的话,只问:“表哥竟也会拳脚器械功夫?”

章回连忙摇手:“这可不敢。只是两手三脚猫玩意儿,便似那五禽戏、十段锦一般,强身健体罢了。表妹对这个有兴致?不妨就问关爷爷。我记得他曾弄了套路数,专供闺阁养生之用,家里姊妹们有不少就学的――”

章回说到这里,冷不防见黛玉捏着团扇,半掩不掩地搪在面前,团扇后面一双妙目仿佛荷叶下两尾游鱼儿似的,悄悄地只打量自己;章回心上一动,不由突地住了口,随即匆匆向黛玉一拱手,嘴里说一声“尚有功课,谅告退”,带着他的小厮来福、窦跃儿两个大步地往园外去了。

见章回忙忙地走了,跟黛玉的雪雁儿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表少爷走得倒快。只是这身新鲜打扮,落在人眼里,怕再也忘不掉的。”

黛玉也笑:“个丫头,就你爱嚼舌。谁说他是怕被人瞧见穿了这身呢?你看着倒新鲜,旁人早见惯了,哪里还稀罕个什么劲儿。”说着拿眼睛去望身边的大丫鬟青禾。

青禾就搭话道:“果然如姑娘说的,表少爷平日也有这样的装束,单在早晚两头,在园子里水边石台子上踢腿打拳。看见的小厮们都说,表少爷拳脚又快又猛,竟跟平时里换了个人儿似的。只是自姑娘家来,表少爷应着他舅兄等的请,有多半时间不在家,倒是许多日都不曾见着。”

雪雁听了,这才不多言语,但只待了片刻,又嘀咕起改日要逮空儿到园子里候着偷瞧之类。众人见她小丫头孩气甚浓,又是有趣,又是好笑,纷纷教她说:“何必偷瞧?表少爷再不藏私的,光明正大看便是。”又有谈嬷嬷跟黛玉道:“方才表少爷说的那句话,姑娘倒也可听得――养生十段锦,当年老太太也是学过几种的。只恨奴婢蠢笨,虽伺候了许多年,也看了不知多少遍,却没能一样样记周全仔细了。不然,教了姑娘一早地练起来,姑娘身子好些,也能少受不少的罪。”

黛玉笑道:“我的病自胎里带来,早些年还小,腑脏都弱,安安生生养着就好,旁的也不妨的。如今我长大,身子也比从前好了许多,此刻再学那些,才是正当其时呢。嬷嬷既曾经侍奉祖母操练,到时候可少不得也要烦你帮我记着动作诀窍。”

谈嬷嬷忙答道:“替姑娘效力,原是老奴的本分。姑娘不嫌我笨头笨脑、乱添倒忙的就好。”

几人说笑着,又在园子里逛了一回,把几处要紧的地方都转过了,又一一吩咐怎生整顿,黛玉这才回桐花院。先到林如海那边,禀了上午行动,才依坐在林如海跟前,因说:“院子里遇见表哥,作的武生一样打扮,听说是读书也不能忘了习武,拳脚好生刚猛呢。”

林如海听了,顿时就笑起来,道:“这必定又是那些底下人不知道,看了两眼就信口浑说,只哄你等女孩儿家呢。这些个人,怕就连他们娘老子也没见识过真正武场,又哪里知道什么武人、拳术。何况你回表哥生就了个温敦绵软性子,再操练,也就是他说的‘舒畅气血、松泛筋骨’罢了。要真按他学的那趟拳,实在还差得远呢。”

黛玉听这样说,不免又多问一句如何差了。林如海见她好奇,自己也来了兴致,就端了一碗茶,拉开架势,慢慢告诉黛玉前后来历:原来章回平日演习的那趟拳脚乃是南宋时兴起,因北有金人屡屡南侵,沿海又常有倭寇劫掠,江南一代原本文兴之地,乡间也有数不清的勇武涌现,渐渐便有了许多拳、刀、棍、剑的路数。至李郑驱逐金人,建都立朝,为抵御倭寇,浙江督师唐遂把自己家乡常州的这些民间功夫编整成一路,教习士兵操练拳脚器械,临阵对敌时果然大展神威,立下无数奇功。故而此后两、三百年,江南民间武人少有不练的。只是这趟拳术并器械功夫要旨在于对敌,小巧腾挪、既快且狠,比寻常武术更多十分凌厉彪悍。故而江南世家大族拿它日常演武强身的虽多,大抵得其形不得其神,真正要到用时就不济了。“……然而到底是江南武学一脉的根基,无论我大雍朝建立,还是世祖中兴,江南建功立业,少有不依仗于此的。譬如你外曾祖父,当年控马从龙,无它就不足以自金陵起家直入京师;又有你曾外祖母的祖父,西北督帅、铁壁天官,运筹韬略直教戎狄丧胆,最初麾下的那一支人马,也是从江浙这边跟随而去的亲兵――如此说,你回表兄练它,倒是有个不忘本的意思在了。”因问:“玉儿,你在京城时,你几位舅舅家里的兄弟子侄,读书之外,可还有练武的不练?”

黛玉摇头道:“我都在外祖母跟前,并不太知道。但琏二哥和宝玉是时常出去跑马,或与人到外头庄子上打猎。珠大嫂子家的兰儿,年纪虽小,也早早就学着骑射,让二舅父十分喜欢呢。”

林如海这才点头,道:“如此便好。虽说由武从文,走读书的这一路乃是正道;但事到紧要处,还得有这悍兵强将、壮士勇夫,方是扭转定夺之力。”

黛玉听林如海声气有异,看他形容,果然是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也不多问,只坐在跟前相陪。如此待了片刻,就听林如海一声轻叹,随即抚了她头笑道:“那拳路你章家表哥原不适合,随意练练也就罢了。倒是那套十段锦,我家玉儿学来,确是不错。不过也不用特意去说――关梦柯国手大家,食药养生,哪有他不知道的?此刻不提,或是为着时候不到,或是还得别样物件情势配合,总是必定有他不提的缘故。我们只等他开口就是。”

黛玉便应了一个是。这时有外头管事的林柄来回话,说:“章家望老爷和太太让告诉老爷,今日在走线巷望大太太的舅爷处用午饭,下午便一同拜望洪蘼洪老爷,怕要晚饭后才能家来。望老爷请老爷晚上不必等候。”

林如海说了一句知道,就转向黛玉道:“洪家乃是扬州望族,这洪蘼与咱们家相交也有三代。前些日子我病了,他家几次遣人问候,连洪蘼都亲自来了两趟――可见与别家不同。”

黛玉道:“是。他家老太太还送了许多东西给我,说是还家的贺礼。”问:“她家,便是表婶的亲戚家吗?”

林如海点头笑道:“正是她的本家。下月初七,是洪蘼孙女儿出阁的大喜,论情分这也是必得要贺喜致礼的。我原怕家里没别的人,你一个人过去着实不像话,正好你婶子来了。那是她的本家,又是亲戚长辈,到时玉儿就跟着你婶子可好?我也放心。”

林如海既这般说,黛玉哪里有不应的道理。且洪氏待她又亲近又欢喜,虽相处不过一日,黛玉心里已生出几分依恋,此刻听林如海提议,自然满口说好。待同林如海吃了午饭,回到东厢她的屋子里头,跟服侍的丫鬟嬷嬷们一说,也是满屋的欢喜,随即就纷纷请缨,求黛玉到时一定带了自己同去。这打头的一个便是雪雁,直接缠住了黛玉,满口只说:“姑娘,这次出门,必定得带了我!”旁边青禾、青苗也围上来,一个说:“求姑娘带着见见世面。”一个说:“七、八年没出过大门,不晓得外头什么样子。”结果顿时招来旁边嬷嬷的骂:“死小蹄子,当面扯谎!你又不是家生子,爷娘老子一家都在外头城北门住着,府里许你两月一着家,这不是上月底才家去了一趟?”

黛玉看屋里人嬉笑热闹,自己也欢喜,笑道:“你们别急,等我跟老爷说了,到时都有去可好?只是小些声儿,老爷可就在正厅上屋里呢。惊扰了他,叫爹爹生气,我可不替你们求情!”

众人又是一片笑,但随后果然迅速安静下来,上来服侍黛玉午睡;一时安置毕,方才各自退下,守着职分,堂前屋内鸦雀无声。紫鹃拿了一个针线笸箩,坐在黛玉床前的脚踏上扎花,才动了两针,就听纹纱帐里轻轻的辗转声响,一时不绝;再一会儿,里头黛玉悄悄唤:“紫鹃。”

紫鹃忙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要茶吃么?”转起身就拿了一盏温温的茶来,边服侍黛玉小口小口慢慢地吃,边说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担心下月初七?可林老爷已经请了章太太。章太太是姑娘的表婶母,人又那样的热心慈和,必定万事不错的。姑娘就把心放宽吧。”劝慰了两句,又替黛玉将薄纱被掖好,这才重新坐下来摆弄活计。

她这里飞针走线,却不知方才黛玉的**娘王嬷嬷有事来看黛玉,恰走到门口瞅了个正着。这王嬷嬷就点一点头,也不再进门,转身往桐花院上房正屋里去了。

第廿六回下

王嬷嬷自黛玉屋里离开,来到上房,就见门外侧边廊下栏杆沿子上坐着个丫鬟,正是钱姨娘跟前的青菊,在同林如海近身的两个小厮低声说笑。见了她来,青菊忙站起来,笑盈盈说:“妈妈好。妈妈从姑娘那里来?”

王嬷嬷点头称是,随即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笑道:“哎哟瞧瞧,松花色衣裳、湖水蓝纱裙,腰里再配上这条桃红色的带子,可真把你这丫头给伶俐的!这身是新做的?好亮眼!”

青菊忙笑道:“妈妈这话可夸坏我了。这身并不是新做,原是前几天帮姨娘捣腾衣裳箱子,翻出好些件旧几年做了却没穿的。姨娘说料子质地不差,式样颜色也还好,这么白放着实在可惜,就让院子里大大小小丫鬟们每人都分一两件去。偏我身量跟姨娘最像,刚好凑了一身。正好常州叔老爷和太太来家,我想着总要比平时更体面些的好,就穿上啦。”

王嬷嬷听了,只管笑着点头,末了道:“好丫头,果然会说话。我才讲了一句,就给分解了这么一大篇。谁不知道钱姨娘是个大方宽和的?且你说得对,章家叔老爷和太太来,怎么尊重都不为过。两件新鲜干净衣裳,也是林府起码的体面呢。”

青菊笑道:“嬷嬷这话,姨娘也是这么说的。姨娘昨日还说到,这次章家叔太太来,老爷定是要委她同着姑娘出门的。既出门,便是林家的体面。偏姑娘从京里家来得匆忙,随身衣物没带几样;老爷先头又病着,姑娘侍奉还来不及,也想不到置办添加衣裳的事。姑娘一片孝心,自该是如此;但若家里其他的人也都混忘了,丢了咱们府的脸面就十分不好啦。所以今儿一早,姨娘便叫问了库房,现在又在里头跟老爷说话,要请手艺顶好的针线娘子来给咱家姑娘制新衣呢。”

王嬷嬷听了,连连称是,只说:“亏得姨娘想得周到。我本也是想着姑娘大了,总要装束打扮体面才好。但我一个奴才下人,就想到了,不过是提醒一句主子的话。哪里能如姨娘,就把物件原料人工都事先料理齐全,让主子省心?可是真的要多谢姨娘了。”

青菊笑道:“嬷嬷又说笑。我们姨娘是先头太太的人,照应姑娘,让姑娘、老爷省心是本分。哪里就当得一个‘谢’字呢?”

王嬷嬷摇手,笑着说:“总是钱姨娘的好意。我转去一定跟姑娘说。”再看一眼屋门,见湘竹帘子并无动静,就向青菊道:“我来也再没旁的事。现如今姨娘既在里头跟老爷说了,也用不上我多嘴。这便回去。只姨娘这边得了老爷准信儿,还要烦劳打发个人过来给我们传个话,支应一声。再有,你这丫头原是家里熟的,也该当多个地方玩耍走动,得空儿时常过来才是。”青菊就笑着应了。

于是王嬷嬷又倒回来,还到东厢黛玉的屋里。此刻见黛玉午睡还未起,床前脚踏上却换了青禾,正在一根一根地挑线配色。王嬷嬷看她身边一匣子各色米粒大小的水晶玻璃珠,就猜是预备打络子,只不过不知是要配了荷包手帕,还是做别的用途。这边青禾见王嬷嬷轻手轻脚过来,就笑一笑,向帐子里打个手势,悄悄说:“才安稳睡着。妈妈有事?”

王嬷嬷也悄悄道:“无事。就看看。紫鹃呢?”

青禾向窗外努一努嘴,道:“方才有人来叫她,是荼英院一个小丫头。还叫去了一个,就是京城先太太府里那一位姓金的妈妈。我就替她守着姑娘。”

王嬷嬷问:“知道叫过去是什么事情?”

青禾摇头,道:“总没什么大事。或者就是眼望月末了,她两个那一份月钱和茶果点心银子也该去领。”

王嬷嬷想一想,果然林府里管着内府里银钱的乃是伍垣家的和陈姨娘,但凡有银钱上头的事情,都是她两个在荼英院一起处置。于是道:“若只这点子事,其实就叫那个小丫头一并送来便是了。大热的天,三个人一来一回,倒算上六趟工夫。紫鹃和金嬷嬷都是懂事的,且就如我跟雪雁在京里那府里时一样,都有自家府里该定的一份儿份例,哪里就会计较这些?”

青禾笑道:“谁说不是?我打量她们也不像计较的人。只是我这也是瞎猜,指不定原就不是为了这个叫她两个过去。”又问王嬷嬷:“我要串两套梅花攒珠的床帐子缀脚,妈妈看看,姑娘平日喜欢什么颜色的?”

王嬷嬷就说:“这里还有点呛光,看不清切。不妨到门外廊底下弄。正好姑娘睡得安稳,就起来,招呼一声,来回反应差的也有限。”

青禾会意,就悄悄站起身,又查一遍黛玉床脚帐帘,便拿着针线笸箩并玻璃珠匣子,同王嬷嬷一同到屋外坐去了。

却说这边紫鹃跟金嬷嬷到荼英院,果然是陈姨娘并伍垣家的这边核算分发阖府的月例银,先将她两个的一份与了。陈姨娘因说:“我们这边没啥大规矩,也不知道京城里头现今的物价动向,就只管按自家的例给你们。倘简薄了,总不要笑话。”紫鹃和金嬷嬷忙笑说已经平白多领了一份,哪里有挑剔主家的道理。陈姨娘就笑道:“你们照应姑娘经心,这一趟炎天暑热受累就不说了,先前姑娘在外祖母家,日常难道没有使唤跑腿的?都是功劳呢。对了,月钱之外,家里还有份例的果子、茶叶、米面,平常都是一个屋子一总支了去,再由那屋里管事的媳妇丫鬟照人头分派。如今姑娘那里,老爷再三吩咐,又有伍妈妈的亲自照管,你们自可放心。我这里就多说一句,若有用不着的,或是旁的时候有不趁手,你只将东西交到后角门林柄家的那里,现折算铜钿,也不会亏了,也不用自己再到外头去费那头痛工夫。”紫鹃和金嬷嬷都笑应了。

这边说毕,陈姨娘和伍垣家的方松快笑起来,又叫小丫头倒茶、拿果子给她两人吃。陈姨娘向紫鹃道:“请你们过来,除了方才那个,还有一件事情要相询――听王嬷嬷说,咱们大小姐在那边时,衣裳首饰都是紫鹃姑娘给照管的?”

紫鹃就说是。陈姨娘笑道:“这便好了,我正要问平日大姑娘的穿戴喜好。问明了,才好禀告老爷,照样子请师傅、挑布料、制新衣;或是再叫家里相熟的裁缝铺子带了样子来,也叫大姑娘看了更多挑一挑。”

旁边伍垣家的也说:“除了衣裳,还有头面首饰。虽说姑娘带了家来的不少,家里先头老太太、太太留下的也多,只是大姑娘到底年纪还小呢,正该用些新鲜花俏的首饰。再把那手上挽的、领口别的、腰上佩的、钮上系的、巾帕子上缀的,按时新的式样通通都打齐全了。说起来,这些事情姑娘家来前老爷就都吩咐过,只那时老爷病还未全好,家里人都毛毛躁躁的,就给混忘了。”

说着,伍垣家的和陈姨娘便拉了紫鹃、金嬷嬷细问林黛玉在京中时日常的穿戴,有什么偏好,颜色式样有何讲究,今番回来时都随身带了哪些东西,其中可有最心爱与最常用的,如此等等。说了足有两、三刻钟,才算讲了一个大致。陈姨娘就笑道:“果然是问着人了,紫鹃姑娘真个把细人,金妈妈也用心。我们就好不必抓瞎了。今儿时辰也不早,大姑娘那边午睡怕该起了,或正等着人伺候呢。就不多留你们。以后要得闲儿了,再一起说话。”又命小丫头送出荼英院。

待出了荼英院,小丫头笑嘻嘻道了别,金嬷嬷就忍不住悄悄跟紫鹃说:“真真是只有一位小姐,林老爷这样千金万金地待,怎么怨得下面的人也跟着上心卖力?先前咱们府里还说老太太待林姑娘如何如何,还比出前面大小姐在家时的例,那会儿不觉着怎样,还以为讲得多少有理。可看这边的架势!这才算是开了眼呢。”

紫鹃笑道:“姑娘现这是在自己家里的,自然是不同的。”

金嬷嬷说:“正是呢。但凡客居,总不比自家自在。早先不都说薛姨太太家好?那梨香院也未见得多豪富。姨太太、宝姑娘穿戴也就同咱们家一般。但这趟跟着林姑娘南来,别的不说,这屋子都比京里头开阔敞亮似的。”

紫鹃抿嘴笑道:“妈妈末了这话,就不怕打嘴?在府里姑娘可是跟老太太住。妈妈竟敢说老太太的屋子不开阔敞亮?”

金嬷嬷笑道:“你个小蹄子,我不提防,又叫你钳了刺儿去。好罢,就算我说错。只是,昨日瞧见那章家叔老爷的太太,好精致鲜亮打扮,又自在能说笑。单看面上,谁想得到是跟咱们太太差不多一般年纪的人?可见一身穿戴的功效。等林姑娘的衣服首饰都制得了,再有她的指点,想来定是不错。”

紫鹃闻言就瞪大了眼,问:“妈妈怎么知道章太太要来指点姑娘?”

金嬷嬷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稀奇?”见紫鹃还不懂,笑道:“你想,这边原没个正经女性长辈。两个姨娘虽管家,也做不得真的主儿,更指点不了林姑娘这些。不过正好是林老爷病着,姑娘也不用出门,这才一直都搁下不提。如今林老爷病好,章家叔老爷一家来了,有章太太这个名正言顺的在,林老爷还不得托付了她去?昨儿你也见了,章太太对林姑娘有多喜欢,跟亲娘俩儿一样,还商量着之后要怎么赏玩这扬州城、保扬湖。这些别人就上了心也使不着劲的地方,为着姑娘,她自然就是要开口的。”

紫鹃这才点头,说:“果然是这样。也果然很好。家里老太太虽疼姑娘,到底上了年纪;太太们也并不总在一处;琏二奶奶倒是和姑娘最好,又喜欢穿着打扮,可更忙得跟陀螺儿似的,每次才刚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急急地寻她,眨眼一阵风地去了也是常事。”

金嬷嬷笑道:“正是这话。而今林姑娘年纪也渐渐大了,该要有人盯着,仔细教导打扮呢。”

两人说笑着回到桐花院。果然林黛玉已经午睡起来。紫鹃忙上前跟青禾一起替她理妆,一边就禀告自己方才去向。黛玉笑道:“哎呦呦,我这儿还没得,倒让你先了我去。”话音未了,外头就有丫头声音问伍垣家的好,随即伍垣家的进来,送黛玉东厢房一屋子下人的月钱;又叫两个健壮仆妇担了满满一大筐的时令鲜果进来,大致有蜜桃、李子、葡萄、石榴,另有一个篾篓,装的五六个大菠萝。伍垣家的就向黛玉笑道:“这些是才刚送来的。老爷问了关大夫,说就吃不了,拿盘子齐整摆了搁在屋子里头,取个香气也是好的。只是叮嘱吃的果子千万不可用冰湃,拿井水滤一滤,稍得些凉意就是了。”

黛玉应了,吩咐丫鬟们照着收拾,又请伍垣家的坐:“伍姐姐可忙?且坐着吃一杯茶。”

伍垣家的忙谢辞了,笑着说:“我也馋姑娘的茶,只是实在有事,催着后门上对账收东西去。”

黛玉笑道:“那便去,不耽误你。”叫:“紫鹃,将我常吃的茶叶包上些,给伍姐姐带去。”

伍垣家的也不推辞,谢过黛玉,接了茶叶就带人出去了。一会儿这边丫鬟也将洗净、沁凉的葡萄装了一盘子来。黛玉看她用的是一个玉色玻璃荷叶大盘,说:“这个不好。拿架子上那只甜白瓷的来,衬得出湛青碧紫的颜色。”紫鹃、青禾忙依言换过。黛玉又看一回摆放,略调了两串子上下位置,这才叫青禾捧定了,带着她们往桐花院正屋去。才走到房门口,就听里头林如海吩咐丫鬟:“就用我那个古藤挖的浅口花篮子,盛着这几个开着笑口的石榴也好看。装好了,给东厢房姑娘那里送去。”林黛玉跟紫鹃、青禾相互看一眼,忍不住都笑了。黛玉这才扬声,屋里丫鬟忙打了帘子起来,黛玉进去。林如海刚要说话,猛一眼看见她身后捧着葡萄盘子的丫鬟,顿时也笑起来。因招了她到自己身边,说:“都说父女连心,如今再没有不信的了。”

父女两个就坐在一起,一边剥几粒葡萄、石榴子吃着,一边随意说话。林如海就说:“我前两日就跟申凭说了,明天请城里瑞源畅、广富轩、撷臻楼的首席师傅们来,给我们都做几身衣裳,再与你打些个首饰。不止下月初七去洪蘼府上时好穿戴,你叔叔婶婶在扬州也尽有些亲戚故交,这些人跟咱们家也都不错;只是因你母亲去了,这几年不免疏远。如今我已经委了你婶婶,出门时将你一并带了去。倒也不需你多说多做什么,就是跟着到处走动走动,玩耍散心,能结识些心投意合的闺中姊妹那就更好了。”

林黛玉听了,既雀跃欢喜,又少不得心里打鼓,说:“跟着外祖母,并未出几回家门,亲戚间走动也有限。就怕言语行动上失了礼,给爹爹丢脸。”

林如海笑道:“有你婶子在,还怕这些个做什么。”又说:“你外祖母有了春秋,老人家不爱动弹也是有的。但你年纪小,老闷在家里,岂不给憋坏了?且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千般事、阅百样人。你祖母在时还常常说,女孩儿在别的上头原就比男子拘束狭窄些,更要多见各色各样的人,才能扩张心胸、稍补不足。你只管去,就真冲撞得罪了人,也有我在后头。”

林黛玉忍不住就笑起来,又问父亲便有哪几家亲戚故交。林如海就说了两家,又道:“这两家或还在其后。头一家,该是范桃生范家。范桃生曾与你爷爷做过两年大理寺的同僚,当年我在京里时也没断过来往。而今他致仕,受了广陵书院白石山长的邀来扬州,我们自然不能失了礼。但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是为了范桃生的嫡亲侄女儿,嫁的顾冲顾文凌正是你章家叔父的至交,且她跟你婶娘情比姐妹,两家还认了干亲。现在顾文凌夫妇就在自己叔父家住着,你叔叔婶婶如何不要会他们去?我听说顾文凌有个小女儿,这次也跟了来,年纪估摸跟你差不多,这可不是现成的玩伴?”

黛玉听林如海这一番说,十分高兴,并从这一日起就在心里时时记挂了此事。次日量身量、裁衣服时,洪氏因林如海之请在旁掌眼,黛玉就忍不住开口相问。洪氏笑道:“颖儿比你略小些,今年十岁,也是个可人疼的丫头。我看你两个性子都好,准定是能相合的。”黛玉听洪氏这样说,越发地盼着结识了。

所幸这一盼也不算太久,两天后林黛玉新裁的夏衫送来,洪氏也带了准信儿来,说:“范家大爷、大奶奶一家前日总算也到扬州了。大奶奶下了帖子,明日请我们过去她家花园子赏他们自京城里带来的两品异种水莲花。除了我们,就是广陵书院山长任玉任白石的太太和小姐,知府丁大人的太太和小儿媳,再就是顾太太和颖儿了。任家、丁家这两家你虽不曾见过,听说这一阵节礼往来,可算有三分相熟;范家也是林家故交,且他家大奶奶声名儿最是和善可亲,几位小姐也都有贤名――实在是很值得一交呢。”

这边洪氏跟黛玉絮叨次日出门赏莲的事情,总就是如此一些寻常交代,且不赘言多表。倒是她口中和善有贤名的范家大奶奶强氏,平生最是雍容平和之人,此刻竟哭倒在小姑范氏的怀里,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儿,身形更清瘦似不胜衣。欲知这其中究竟是怎一番缘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七回上

上回说到范家大奶奶在她小姑范氏跟前痛哭。如今就来说这位大奶奶:她娘家姓强,乃是北宋时翰林学士、钱塘强渊明一裔,诗书文教之家;母亲身份虽不显,却有一个亲姨母嫁到齐国公府,因齐国公长子三十八岁上头得急病死了,次子又是庶出,就由她行三的姨父袭了爵位,故而她小时在京城权贵阀阅家里也是常常走动。后来嫁到范家,她丈夫范丞佺虽无甚大才干,却是极老实诚恳厚道的一个人,阖府的叔伯、兄弟、子侄再没有不敬,也深得她公公范桃生看重。强氏自嫁过来,奉上以孝、待下以德,二十余载夫妻恩爱亲睦,膝下三子一女又皆出色,在旁人眼里最是可堪羡慕的人物。范氏出阁前,因父亲外任,依着祖父母、叔婶住过几年,其实就是这位大嫂真正照应教导。故而姑嫂情分不比寻常,向来亲近。这次范桃生致仕,范氏听闻兄嫂料理了京中后续杂务,就过来自家父母前尽孝,故而欢欢喜喜就跟了丈夫顾冲顾文凌来探望。不想姑嫂相见,就觉强氏形容有异,强作笑颜,身量更是比前几年见时清减许多。等饭后众人退下,两人得了一处安静说话,这范大奶奶终于忍不住,当面大哭起来。范氏慌得追问缘故。强氏呜咽一番,终于说出是为了女儿范舒雯的婚事伤心。

范氏听说,不由吃了一惊,道:“侄女儿的婚事,不是好些年前就说定了平原侯蒋家么?为的平原侯夫人往关外祖籍省亲回程的路上得急病殁了,不久后平原侯也跟着去了,侄女婿虽不承嗣袭爵,也是长房里的嫡孙,这才把婚期推迟了。如今三年孝期早过了,算着时日,正该是今年年内迎娶。嫂子就舍不得女儿,也不用伤心至此啊?”

范大奶奶哭道:“姑妈说的怎么不是?倘使是正经好亲家,我就再疼惜闺女,也不至于如此。但是谁想得到,谁想得到那平原侯府竟是个虎**狼窝!我跟你哥哥就这么一个丫头,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头堕,甚至还加一只手推上一把的?可好容易拽了回来,却把个丫头的名声也给生生毁了。她今年才二十岁,就要一辈子困死在闺阁里。想来想去,都是我当初眼红着富贵,一心要把她嫁去公府侯门,没料到竟毁了她一生!叫我又怎么能不哭?”

范氏更加惊吓,忙追问到底怎么个缘故经历。强氏哭哭啼啼,半天才说了个大概:原来当年范、蒋两家定亲实有内情。当初范丞佺外任抚州,为官沉稳、理事细致,又恰逢知府以贿上犯事,给监察司使拿住,朝廷便令范丞佺从同知升做知府。他自知才具平平,做事越发用心,境内挖渠筑坝、开山辟田必躬亲查视,督促谨严;又遍走县乡,访问百姓生计——如此两年,就有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之象。不料再一年赣江暴雨,范丞佺担忧水情,寻查时不慎失足跌落堤坝。虽有左右急忙救起,已伤了左腿;随即一行被暴雨所困,为劝当地乡民速离险地,他又拖着伤腿挨家挨户去说。等洪峰过去,民众俱安,他再回府城疗治伤处,却已经落成了残疾,再不能好。如此范丞佺只得向朝廷请辞。朝廷念他功绩,允了他辞呈,却皇帝特旨赐了他还在读书的次子出身;他父亲范桃生当年也从刑部郎中升做了侍郎,再三月,转任了通政使。故而范丞佺自抚州还京,趋奉之人也众。恰他独女范舒雯又将到及笄,就有许多家求娶。范桃生原本有意孙婿依然是读书人家里头出身,就想着等下一场会试大比完了再挑选定夺。只是范丞佺因想自己已是残疾,父亲又有了春秋,未知还有几年在朝,虽说三个儿子都已成年,但才德职权皆还有限;书香寒门固然是他范家择婿惯例,却怕到底叫女儿多受了苦楚——于是就来跟妻子商议,京中公府侯门也多,选个不上不下、大差不差的中流之家,也是吃穿不愁、前程安稳。不想这强氏虽一向贤德,但毕竟慈母心肠,原就不乐意女儿嫁了人却要吃苦,当时一拍即合,转头就往齐国公府拜见她姨妈强太君去了。

只是强太君自丈夫故去,就懒得动弹,更不爱出门,连亲戚间小辈儿见的也不多。如今外甥女求来,她自己也没个主意,便请嫁到缮国公的小姑陈氏帮忙。偏偏京城公侯权贵人家里子弟虽多,这一两年婚的婚娶的娶,一时竟没有个年龄相当的。老姑嫂两个正烦恼,突然听说平原侯家先前说给嫡次孙的那家小姐两月前得急病死了,正要寻新的亲家呢,就急忙忙上门去说。平原侯听说是通政使范桃生的嫡孙女,家世模样都好,年纪又正相当,当即谢了陈、石这两家老亲的姐妹,转头就命人往范家提亲。范桃生虽素来不喜跟这些号称“八公”的人家往来,奈何长子长媳主意已定,也只得随范丞佺夫妇去了。

范大奶奶说到这里,就跟范氏哭道:“当年是我们两个猪油蒙了心,四个眼珠子都被浆糊了,就想不到父亲一辈子与人处事,在京城里几十年,看事情再明白不过的。父亲看不上蒋家,我们还当他不屑跟武将出身的做亲家;就没想到侯府将门,原跟咱们这种读书人家不一样——家中子弟不重读书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里头就没一个实在的规矩管束。早前两代还能记得祖宗创业艰难,功劳爵位来得不易,言语行动还有分寸、人也知道上进;可等三代之后,就纷纷的纵容随意起来。那蒋子安算起来是第一位老平原侯的曾孙,长房里的次子,自幼就养在平原侯夫人房里,娇宠得无法无天。等长大了,他又不要袭爵管家务,又不要读书谋出身,凡事都有爷爷、哥哥挡着,祖母、母亲护着,于是耍钱吃酒、斗鸡走马、使性斗狠样样俱全,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你哥哥跟我急急忙忙定了亲事,心里也有些不安,总觉得未免太凑巧了些,你哥哥就留意出去看。待看到是这样一个人,说后悔也是来不及了的,只宽慰我说到底还是少年,血气跳脱;再等个三五年,年纪大了,性子定下来也就好了。跟蒋家那边就说我们先前在外面任上,雯儿跟着京中祖父母,如今做父母的不舍得,多留她一年,等满了十六岁后再出门。”

范氏听到这里就点点头,说:“虽然只多一年,但那蒋子安当时也好有十七、八岁了?一年一过,就将二十了。这男子行了冠礼,真正成了年,实在是有大不同的。大哥哥和大嫂子这样做,正是合情合理,更是一片父母心肠啊。”

强氏得她安慰,面色虽惨淡,也多少笑了一笑,但随即又是愁苦了脸。说:“妹子这是安慰我。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原就是上不得墙的污泥、雕不出来的朽木,就给他几十、上百年,糟贱玩意儿还是一样的糟贱玩意儿。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年,平原侯夫人得急病死了,不上六个月,平原侯蒋宏自己也病逝了。蒋家过来说,虽不是承嗣袭爵的嫡长孙,却是小辈中得他祖父母生前最多疼爱的,他自己执意定要守足三年。他既这样说,我们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且想着雯儿身子也不甚强健,趁着这点时间仔细调理了,将来过门也好。可是谁想得到,那个畜生嘴上说得好听漂亮,可做出来的事情,一桩桩哪里是人干的!”

范氏见她越说越气,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慌得抱住了她与她顺气,又亲手倒了凉的茶来给她吃。强氏得她安慰,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挨着迎枕喘了半晌,方慢慢再告诉范氏那蒋子安行径:当初那蒋子安虽发誓要替祖母、祖父守足三年孝,当时或也是真心,但他原本就是个纨绔**性子,哪里耐得住清静?不过半年工夫,家里就偷摸了许多丫鬟和年轻媳妇子去,甚至连他兄长、父亲房里的也不放过——只因他祖父母在时,这些人都不打紧,无论看上哪个,张嘴要了去便是;此时他也还如此行事,并无一点顾忌。不想他嫂子早腻烦了这个兄弟,又有蒋子宁的一个小妾娇妖狐媚,惯能挑拨搂火、多嘴生事,叫她十分地碍眼不喜,于是随便设个局,将他并这小妾捉了个正着。那小妾自然是一通乱棍打死,蒋子安则叫他哥哥送到城里一处偏僻别院暂住,对外只说是要静心守孝、参佛抄经,为祖父母祈福。蒋子安得了一通教训,倒也安生了三、四个月。可正应着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他在外头老实了几个月,见家里父兄气也消了,日常也不多管着他了,嫂子那边每月送来的银钱用度也如往常一样了,他便又得意张扬起来。先还是悄悄地弄一两个粉头、小厮在那院里吃酒唱曲,渐渐地就开始招了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吃酒,再后来竟是公然开了赌局,一群人吆五喝六,男的、女的不分白天黑夜胡天胡地,弄得原本一个清净别院,从此变作一个污塘秽窝,糟脏不堪目睹耳闻。直到有人赌博输红了眼,又有喝醉了的挑事斗狠,闹出人命官司,惊动了京司衙门,一条铁索捆了二、三十号人去,他哥哥蒋子宁黑着脸将他押回府里严加看管,这才算彻底安生。

范氏听自己嫂子一路说,只惊得脸色煞白,手握住胸口,却还觉得一颗心扑腾腾似要乱跳出来。呆了好半晌,才勉强笑道:“果然是纨绔不肖,叫人再想不到。可是嫂子,侄女儿已经等了他这许多年,范、蒋两家的婚事也是众人早知的。这事儿虽不好听,但蒋家在外头算是遮掩得过了。且他毕竟还有父母、有兄嫂,对他也有许多管教——”

这边范氏话未说了,强氏已经血红了眼睛,厉声笑道:“管教?他家哪里还有什么管教?若真有管教,会有做祖父祖母的这样没规没据护着孙子,有老子娘这样不问好歹纵容儿子?有管教,会有哥哥这样放任兄弟,嫂子这样陷害小叔?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亏得我姨妈还认我这个外甥女儿,更亏得她小姑子、缮国公府的陈太君良心没有泯尽——她去夏病了,我去探望,屏退了满屋子的人,就拉着我的手说害了雯丫头,叫我立时回家跟你哥哥定主意。原来,那蒋子安竟已得了那等说不出口的脏病!他家那样下死力气遮掩,里里外外处置得那般干净,其实是要瞒住范家,是要骗着我们快快地将雯儿嫁过去,好替他家遮羞!”

第廿七回中

范氏闻言大吃一惊,只觉得晴空里一个炸雷,直震得头晕目眩,东南西北不知。待一会子回过神来,已经满是怒烧双颊,骂道:“好个蒋家!好一窝禽兽不如的混账!我范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门第,竟容得他们这样侮辱欺凌!他蒋澜、蒋子宁眼里还有什么人,又是仗着谁家的势,就敢对我们这样作践!”说着握住强氏的手,道:“好嫂子,这样的亲家,不说还要不要,根本直撇得越远越好!大哥哥可去蒋家退亲了?退了才是我们的造化!”

强氏两眼垂泪,道:“怎么不退?他家这样辱我们,这门亲事还如何做得?你哥哥听我回家一说,气得肺都炸了,当天就拿了文定单子寻他家去。那边先还好声好气,温言软语地赔礼;但一说到退亲,却怎么都不许。那蒋澜竟还说,雯儿八字不好,不然怎么先前才定亲,他家老太太、老侯爷就前后脚地去了?连累蒋子安守孝,少年人血气方刚,把持不住才是常事。就睡个把个丫头侍妾又怎样?都是在自己平原侯府里,又没弄出个一儿半女出来,能算甚么天大的事,就要退亲?可见是雯儿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就嫁过去也未见得能够和睦夫君、孝敬长辈。只不过他们看着雯儿也等了这许多年,女孩家耗费了青春,就勉为其难保全两方的脸面名声——你听听,这还是人话么?他们家儿子,做出多少丑事、混事、放屁事来,就这么嘴一张一闭、轻描淡写抹过去,反而赖我们家小气不容人地生出事端!且最要紧的,且最要紧的……别说什么实话了,就只言片字都不透,这是生生要祸害我们家雯儿一辈子!”

范氏听了,眉头拧得越发紧了,问她嫂子:“哥哥气极了,立时冲过去退亲,当中间可还做了旁的事情没有?那蒋子安得了脏病的事情,哥哥可是吃准定了的?”

强氏含泪答道:“当天是太着急,也没准定。你哥哥到平原侯府,被呛了这一趟回来,气恼是不用说的了,但也如你问的,他自己心里也不免打鼓,就怕冤枉了人家,倒是我们自己做得过了。于是次日一早就借着家里两位老姨奶奶得病的由头,请了太医院相熟的三位太医过来会诊;然后又请了京里最有名几家药铺的坐堂大夫来给家里上下望诊,只说是一个外门上伺候的小子发了异样疹子,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这才小心防备为上。结果果然有小厮跟那边跟来的学徒搭了话,说便是有这么一会子事,药铺子里的医妇都往平原侯府出入许多回了。那两个老太医也三番五次拿话头点你哥哥。于是这件事是确然无误的了。我跟你哥哥实在伤心,又不敢再瞒老爷,只得把话告诉。可怜老爷都是望七十岁的人,原本头发还有近半乌黑,一夜时间竟白得都差不多了。”

范氏这才知道,怎么自己方才见到范桃生,就觉着不过几年时间怎的就看老了这许多。原来还以为是他京中通政使职司繁重,岁月催老,不想却是这一番缘故。范氏又问范桃生是不是赞同退亲。强氏道:“父亲原本就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有这样的事情出来,自然是更有话说。可他也心疼雯儿,说蒋家旁的话都是放屁,只有一句雯儿年纪不小算是说在了点子上。父亲又说,或者蒋家也是要的脸面,这样说不出口的事情,若能悄悄治好了,又何苦满世界张扬开去叫人说三道四地笑话?蒋家话说得造次无礼些,大约也是着了急,不想我们家退婚,要打消你哥哥念头的意思。我们得了父亲一番教训,就想着多少再看看蒋家行事,谁料到——谁料到——”

强氏说到这里,半晌没能说得下去。范氏也不敢催,只重新拿了茶来与她定神匀气。强氏捉着杯子,眼看着泪就连串儿滴进杯子里,泣声道:“那蒋家真的不是人。我们都是好心好意替他们着想开脱,可转过头,就听京里人家纷纷地传说我们雯丫头八字不好,命硬、撞克夫家;再几日,甚至连那蒋子安守孝时染病,如今渐渐不起的话儿也都出来了。我可怜的雯儿,我可怜的雯儿……她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我们这样势利没眼界的父母,又赶上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家?”

范氏听了她这一番说,直气得浑身发抖。站在原地,吐了七八回气,方才把心头火强按捺下去一些,问:“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这些话出来,不止雯儿一个,家里别的女孩儿还怎么过的?还要不要说亲事嫁人了?大哥哥呢?难道也任流言满世界传去!”

强氏摇头,红肿着眼睛,说道:“哪里能呢?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人生父母养的?你大哥哥听到京里那些混话,气极了,等让人弄明白这些都是从蒋家那边出来的,他就借着老圣人生辰做功德、开夜市与民同乐的由头,邀了父亲的一班子同僚,再有几家还算交好的公子王孙到胜德居吃酒——酒席间就把蒋子安身子不好,自己决意退婚、将雯儿另嫁的话给说出去了!”

范氏本来还气愤,听到这一句却是彻底呆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堂兄忠厚老实,最没心机,更不知道怎么算计害人的,却料不到他竟做这样的事情,只把两家脸皮都给扒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平原侯府固然是再得不到一点好,蒋子安那些混账事情统统抖落在世人眼前,蒋家为了掩饰他的病如何算计亲家、坑害未进门儿媳妇的嘴脸也都一览无余;只是,到底范家是女方,范舒雯是待嫁的女孩儿,这桩事情闹出来,跟蒋家的婚事自然是吹灯拔蜡,但京城左近其他门户相当的人家也再不肯结亲,寻常读书赶考的后生也要掂量姑娘声名。

她这边发呆,那边强氏还在哭诉。范丞佺不管不顾,彻底撕破范、蒋两家脸面,回家来就让范桃生拿家法狠打了一顿。范桃生的老妻又可怜长子和长媳,又伤心孙女,娘儿几个抱在一起就痛哭。范丞佺的三个儿子也赶来为他们父亲求情,替他们妹子讨说法。他们虽都是书生文臣,却因祖父的关系,都走得刑名一流;不几日工夫,不但寻隙跟蒋子宁、蒋子安干了几架,更联络了京兆尹衙门及御史台上下,将蒋家兄弟常玩常混的那一群拘的拘、罚的罚,整治得京里王孙公子好一阵鸡飞狗跳。不想范家这头才刚出了一口恶气,那边蒋家却也闹腾起来,纠结了一批官员,就上书说范家串联结党、借权谋私、打压同僚。中间又掺入了文臣武将之争,一时闹得越发大了。直到后来圣上属意范桃生兼领詹事府詹事,朝廷上人前人后透了几次,这些纷扰才安静消停下去。只是经此一事,蒋家固然不得好,范家更是颜面受损、元气大伤。范桃生辞了詹事,再后索性上本请辞,只想远远离开京师,也远开这些烦恼糟心事。强氏道:“说来说去,都是我当时错了主意。若依着父亲,选个老老实实的读书孩子,雯丫头别说这番苦楚,怕连儿女也都齐全了!可如今,一步走错,赔上雯儿一生,我这做娘的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范氏忙安慰她道:“大嫂子快别这么说。你跟大哥哥都是一片疼爱女儿的心,想着孩子嫁入好人家,穿金戴银,一辈子吃用无忧,这又有什么错?且嫂子原是在京里长大的,那些公侯王府时常走动,当时看到的都是好的,自然以为此刻他们也是好的。哪里就能想得到,不过一两代的工夫,就堕落至此,就养出蒋家这样畜生不如的人家来?且也不是都不好的。比如嫂子的姨母,齐国公夫人就很好,还有缮国公诰命,若不是她们警醒提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地把雯丫头嫁过去,又该是怎么个情形?那时候才是真的进退两难呢。所以我劝嫂子快把眼泪收了,再擦干净脸,换身鲜亮衣服——这件事原是蒋家人的不好,咱们又何必拿人家的错来惩治自己?外头说三道四,就让他们说去。咱们必是要扬眉吐气,大大方方过自己的正经日子才对。”说着,就唤丫鬟们打热水进来给强氏洗脸。

强氏接了范氏的帕子,慢慢抹眼。等丫鬟拿了热水来,范氏亲自上前,绞了巾帕子给强氏净面和敷眼睛。强氏忙推辞道:“让丫鬟们来就是,你快坐着。”范氏笑道:“长嫂如母。当年我还在家时,嫂子也没少给我梳头穿衣。今日就让我也服侍嫂子一回。”强氏也只能随她去了。

范氏又问:“如今雯丫头是已经跟蒋家退了婚,重新清清白白一个人儿。只是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这样的大事,她可都知道?”

强氏叹气道:“怎么不知道?你也晓得,论聪明,雯儿是她父亲四个孩子里头头一份的。可是,聪明又有什么用?事情看得越明白,雯儿就越可怜。这几年里,最苦的是她。前头几次推迟婚期,那边又说守孝,她就遵着规矩,在家里也不多说笑、更不玩乐。想着将来要嫁进侯府,一家子人口众多、彼此联络又繁,唯恐到时言语行动失了分寸,丢了自家脸面,就跟我当年那些老嬷嬷、奶妈子们细细地套问,什么惯例规矩、人情往来,得了三言五语就记在她自己的小册子上,时不时就拿来温习背诵。我跟她说各家规矩不同,这些事情就做了也未必有益,可那孩子却跟我笑说‘母亲,我只是求个心里有数,又免了长日无聊’。可她这一片盼着将来美满和睦的心,却没得一点点好报。这半年多近一年来,多少事情,大人都受不住,她还要安慰太太、安慰我,跟她祖父、父亲、兄弟说不要为她一个女孩儿生气、伤心劳神,甚至为着范家的颜面,竟偷偷想把自己舍到尼姑庵里去!亏得她奶娘警醒,觉察不对立时就报了来,她哥哥、兄弟骑了马去追,总算在城门前把那个傻丫头给追了回来。结果我跟她父亲仔细一查,从丫鬟、门房、车夫、医药铺的大夫、洗衣服的婆子……每个都得了她的银钱指示,教他们一个个该怎么做,对家里、对外头分别是如何说,怎么就把她得了恶疾、父母长辈怜惜、她自己却有意保全家人的事情一点点地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爷,就是你叔叔听说了这一番事,才跟我们说无论如何,范家只要还有一个男子活着,必得供给雯儿一口饭吃;就她没了,地下也始终享一份香火。”

范氏轻轻点头,忍不住叹一口气,随即又问:“但是雯儿今年才二十岁,到底还年轻。遇上了这样的事情虽说不幸,到底不是她本人有什么不好。难道就委屈她一辈子住在家里不成?大哥哥和嫂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强氏道:“我们只养了这一个的女儿,自然是望着她一辈子好的。可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们又能怎样?京里的人家是没的指望了。她父亲、兄弟这一场又闹得那么狠,事情宣扬得那么大,只怕别的人家也不愿意。或者,就算有些人是愿意,但却是那一等家门破落、人才卑鄙、这样那样不周全的,我跟你哥哥也决计不会肯——为着我们,已经委屈了孩子一次,难道叫她今后再委屈吗?如今老爷也发了话,雯儿就住在家里,自自在在做一辈子老姑娘,范家也咬牙认了!”

范氏见她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意态坚决,心里也暗暗点头,心想总算叔父、兄嫂都还明白,没有苛刻了侄女儿舒雯,也是她运道到底没坏到家、父母亲缘紧密牢固。于是又宽慰了强氏两句,只说:“雯丫头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祖父母,福泽也是深厚的。未来必有她一个好的下场着落,哥哥嫂子也不必担心。”

强氏得了她真心劝慰,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发泄了几个月来的愤懑郁气,人反而显得精神起来。因说:“如今父亲是受了这边书院的邀,讲学任教的。按惯例,最少也得在扬州居留一年。先头我们在京城,把各种事情照顾收尾,这边倒烦劳母亲还有妹妹来操劳,实在是我们做得不到了。只是而今我虽来,扬州到底人生地不熟,还得烦劳妹妹再与我指点,料理家务,并与地面上要紧的人家引见相交。”

范氏见她转了想头,再欢喜不过,忙就挽了她往屋外头去,一边说:“天色见晚,日间暑气也都散了,正好到花园子里走走。我记得嫂子从京中带了几品新奇花木来的?快领我去看看。再者,京里带来的好东西,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办个赏花会,邀请扬州这边要紧几家的太太、小姐们来相聚呢。”

如此说着,这一天范氏、强氏就逛了园子、赏了花木、定了聚会、写了请帖,然后打发人飞快往各家送去,足忙了整整一日方散。直到晚来,范氏回自己屋子,见丈夫顾冲顾文凌已经在屋里坐着。顾冲看她进来,就笑道:“知道你跟堂嫂最好,却不想就黏了这一整天?你姑嫂哪里来那么多话好说的?不妨也跟我讲讲?”

第廿七回下

顾冲既问,范氏想了一想,就把侄女婚事波折一五一十都说出来。末了说:“我想大哥哥、大嫂子也太可怜,一片父母心肠,却不料遇上这样的人家。如今退了亲也好。范家根基原本不在京城,回南边来给侄女寻个合意的人家或还更容易。只是,我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什么平原侯?不过是当年世祖皇帝中兴,他们恰为部属,捡了些从龙的功劳罢了。这几十年在朝上,又对朝廷做过了什么,怎么就敢对范家这样无礼?闹出来的时候,四叔可还在朝廷上稳稳站着呢!大堂兄虽是辞了官,朝野民间人望也未有差。嫂子家里不显倒罢了,可齐国公府难道不是正经亲戚?他们四王、八公、十七侯的难道不是素来串联一气?就这么抬脚往人脸上踩,也不怕旁的看的人寒心芥蒂?”

顾冲见她气愤,也不忙着安慰,站起来,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与范氏。范氏接了,抬手一气儿饮尽,心绪这才平复些,看着顾冲佯嗔道:“你怎的不说话?憋什么主意呢?”

顾冲这时方才笑道:“你不是把话都说完了?”自己也倒一杯茶端在手里,慢慢道:“平原侯蒋家,当初就一个蒋宏出色,他那儿子、如今的平原侯蒋澜蒋汇颁为人平平,蒋子宁人称少年有为、超越父祖,也不过郊猎上出过一次风头,其他并不曾听说。只是正如你讲的,京城中四王八公十七伯侯,串联有亲,进退一致,虽都不足百年门户,几代繁衍也是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且顶着祖宗的爵位,就算一代代递减下来,家中子弟总是衣食无忧,果然出息的,前程也较普通人家顺畅。当初蒋宏亲自为嫡次孙提亲,大舅兄许嫁侄女,倒也算不得决断有误。”

范氏道:“照老爷这么说,就算他蒋宏是个好的。可你看蒋家现在行事,还有一点章法体面没有?慢说蒋子安如何纨绔混账,单是污蔑侄女这一条,眼里真没人了。”

顾冲点头,说:“就是为这个,大舅兄所行所为,虽然鲁莽,却也是有理有气性的。大侄女儿遭遇上这样的人家已是可怜,但范家其他的女儿却因有人张目,不至于多受委屈。”

范氏听了叹气,道:“老爷说的正是。但只可怜委屈了大侄女。雯丫头老爷也是见过的,人品模样性情,哪一桩不好?针织女红也罢了,就是诗文上头,跟家里兄弟都是一样学的。蒋家能得了去,那是他们的造化;竟不知足,还这样糟蹋!”说到这里,范氏自己也觉不对,皱了眉问:“要说蒋家好面子,自己不好反倒先咬别人一口,可雯丫头名声坏了,他们做亲家的难道能落着好?再有,既然前面的主意是骗婚,哄着瞒着让雯丫头嫁过去,怎的大哥哥一上门,才说要讨个说法,那边就怒了、烦了,做下这一大串来?倒像是他们想要退婚,就等着这边一个由头似的。”

顾冲点头道:“太太这话,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范氏吃了一惊,忙抬眼看顾冲,口中道:“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老爷别卖关子,快说!”

顾冲又吃一口茶,方问:“太太也听我方才说了,是蒋宏为嫡次孙求娶雯侄女,并不是蒋澜。依当年我在京中时看的,蒋澜为人平庸,又无文采,最是不耐烦与文臣来往。若非事出有因,蒋澜是决计不会想着儿媳妇从范家这样的人家娶来。你看蒋子宁妻室出身就知道。这是一桩。第二桩,便是蒋子宁。太太难道不知道,这蒋子宁成婚已有五年,膝下尚无一儿半女的事情?”

范氏闻言顿时呆了,好半晌才恍然如苏,问顾冲道:“可是,先前也听说过他家里有生育,雯儿还问过我荷包手帕绣样,难道竟一个都未得养活?”得顾冲点头,范氏才长叹一口气,只说:“若如此,倒也说得通了。虽说这军功爵位是逐代逐等地下降,到他这一辈,若无荫恩也不过区区一个黉门监,拿出去值不得什么面子,但到底也是一个出身,比那连这一点都捞不着的又强出了千百倍。蒋子宁几年了都没个一儿半女,偏偏范家历来丁口繁茂,范家女儿也大都是好生养的身子。蒋子宁舍不得这个头衔落到侄儿头上,未雨绸缪,真算是用了一番心——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把个昧了良心的打算用到雯丫头身上来!”

顾冲忙道:“太太莫气,气伤了身子不值。”边说便伸手去抚范氏的背,听她稍顺了气,这才说:“正如太太先前的话,这样的人家,侄女儿真嫁进去才是糟蹋,还是京城之外、南边家乡周遭另寻一户好人家,才对得起舅兄夫妇这些年辛劳教养。”

范氏得丈夫关怀,不一时就怒火尽消,只是发愁,说道:“老爷讲得也太轻巧了些。雯丫头虽好,可这又是退亲,又是耽搁,年纪在这里,等闲怎么能有一个好的?果然要低就,不说大哥哥、大嫂子心里眼里过不去,就我们这些长辈亲戚,知道内情短长的,又怎么能眼睁睁看她不是嫁作商妇,就是为人填房、做人继母?”

这一句话出口,顾冲还未说什么,范氏自己先怔住了。闷了半晌,突然双手一拍,道:“着啊!这不是现成的一个人,我竟然给忘了?”一边满眼是笑,一边抓了顾冲手就问:“章家的由哥儿,老爷看怎么样?他现也未娶亲,与雯丫头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年纪也相当,身份也不差——那章由是考了秀才的不是?且章、范两家都是书香门第,再没有旁的啰嗦腌臜不对付!”

顾冲听她的话才起头就皱了眉,但见范氏一路自顾自直说下去,慌得拦住,道:“你这是发了个小昏?不是早就说过不耐烦与人做媒,怎地突然就想起这一出来?”

范氏问:“难道这主意不好?”

顾冲道:“难道这主意太太觉得好?旁的不说,章家可是文宣公之后,虽只一代民爵,但文华公校刊经义、确定文道正统,可算是天下之师,谁人不敬?章由是他这一脉上了族谱的长房长子,承嗣承宗。侄女虽是这边舅兄夫妇嫡生嫡养的女儿,可范家宗长还是在岳父和舅兄一脉。要配章由,你的亲侄女儿还好说,这堂侄女儿可就要稍逊一筹了。”

范氏瞪他,道:“老爷还不知道我就没个亲侄女儿,堂侄女儿在我眼里跟亲侄女儿是一个样儿的?再说,这章由虽是嗣子,到底不是洪家妹子亲生,前头又娶过一个。雯丫头嫡生嫡养、爹妈眼珠子一样看待的女孩家,说给他还有什么不足的?”

顾冲却摇头,只说:“这事不成。侄女虽好,到底是四房的女儿。”见范氏张嘴就要分辩,忙拦住说:“你别急,先听我讲。侄女是你四叔父家的,虽说在她祖父母跟前长大,到底京城只有他一家,人口再多也是有限。那章家却是人口众多,且几代聚居在一处。侄女若嫁过去,就是重孙子媳妇,上头三层公婆,左右无数小姑妯娌,天天一个院子进出,一处屋檐遮挡,人多眼多口多,可是侄女儿应付得来的?更不用说将来作为宗妇,一家一姓上下几百口人的生计都要过她的手跟眼。这一条,你可替侄女儿想到了?”

范氏听他这样说,自己心里早打起了鼓:她原本就是家中幼女,母亲精明能干,几位长嫂也都才识不凡,料理家务极是称手,她出嫁前半点都未用操心。待要出阁,顾冲是她父母兄嫂千挑万选方才相中的,虽是顾家庶出子且前头娶过一房,但人品才干皆是上佳,真正的少年高第、天子近臣。且他因专心读书缘故,得父亲顾亶顾阁老亲置别院,不与府中人混居;待范氏出嫁,就是独门独院、自掌门户,后来随着顾冲外任辗转,旁的好歹不说,家事日常上头,真正不曾有过一丝半点不得自主的苦楚。此时顾冲突然提起,范氏倒没了言语对答。只是她脾性中原有一分要强,虽心想着顾冲有理,嘴上仍旧要说:“天下女子,哪个不是从重孙媳妇、孙媳妇、儿媳妇一步步往上做起呢?又不是没个长辈教导。有什么不能应付,一点点学着应付也就成了。”

顾冲听她语气已经有服软,不禁也笑了,但旋即又把头连摇了几摇,道:“太太说的原本也是正理,可是天下的媳妇,未必就能受婆婆的教的。章家这个,尤其如此。”

范氏立刻道:“老爷这是什么话?雯丫头若嫁过去,就是给我那洪家妹子做儿媳。别人我不知道,她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天底下最热心和善的一个人,怎么就教导不了雯丫头了?”

顾冲道:“我知道你跟仰之家弟妹好,我也知道她最是个周全妥当人。可是太太你难道忘了当初知道章望的妻室出身时候,太太自家的反应?太太可是再三地不信一介药商、区区秀才家的女儿,形容气度,竟然将多少正经三四品文臣武将家出身的官小姐都给镇住了。自然,这里头有他家老太太、吴太君的调养功劳,但我们也知道她与她自家出身是不一样的。只是在外头,有多少人是能首先撇开那些门第出身,眼睛头一桩去看真正言语行动处事的?做不到,就不免先心存轻视,既存了轻视鄙夷,诚心受教一事也就再无从提起。再说,舅兄、舅嫂那里,太太以为能不顾忌?舅兄请辞时已是正四品了,四叔父是正三品,嫂子也出身名门大族,又有齐国公府老太君的嫡亲姨母。仰之夫妇却是官职、封诰俱无的。当真做亲,仰之夫妇那边不说,舅兄舅嫂这里,太太难道就拿得准?”

范氏听到这里,脸上已是作难,只强辩说:“老爷这也想得太多了。洪家妹子的出身原也是大家,便是这扬州本地的仪真洪家。不过是她父亲从扬州分去了延陵一支而已。且她父亲虽经商,领的却是药材这样济民救难的行当。平日乐善好施也不用多提,单是当年他助关梦柯编纂《本草》,就是第一等的大功德,连朝廷都明旨嘉奖,又有谁能够不敬?所以我才说老爷是多想了。反正我看雯丫头跟章家由哥儿是有缘的,老爷说的越多,我这主意还越明白了——恰好嫂子明日请亲朋过来赏那两珠异种莲花,等她见着洪家妹子真人,便知道到底好歹了。我就寻工夫跟大哥哥、大嫂子说去。老爷只等着我捎带去喝了谢媒酒来。”

顾冲见她神气坚决,言语里却比先前更多了些余地,不免真正好笑。只是话已说尽,当提醒之处都已指明,顾冲也就不再多言。再者以私心论,到底是姻亲至交,他自己也盼着这一对儿女好事能成。于是顺着范氏又说了几句,又忍不住指点她言语技巧——却被范氏骂着“年纪越大,行事越婆妈”给轰出了房门。顾冲也无可奈何,只得寻他舅兄范丞佺吃酒去了。

欲知范、章两家这桩婚事究竟是否能成,次日范家赏花会何等样情形,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八回上

上两回说到,范承佺一家自京城回南,侍奉父母跟前,因办赏花会,宴请扬州亲友。盐政府这边亦接得他家帖子,林如海就请章望之妻洪氏携女儿林黛玉一同前往赴会。如今单表到了赏花会正日,黛玉一早起身理妆。紫鹃、青禾梳髻挽鬏,雪雁、青苗捧镜奉水。一众媳妇婆子们里外进出,侍奉穿着、报告天气,兼检点出门物件儿。正忙碌间,就见洪氏笑嘻嘻走进来,身后两个丫鬟各抱一只妆奁匣子。黛玉便要起身,洪氏忙赶上两步按住,说:“只管弄你的。”又笑问:“昨儿费了一整晚上脑子,可定下今儿穿什么没有?那身淡蓝底子的好看自然是好看,绣的白梅也精致,只是到底偏素淡。家常穿着就好。今日是你家来后头次出门作客,便加倍华贵些也不关紧。”

黛玉道:“前些日父亲让新做的那几件,我还觉得件件都好。到底要烦请婶婶拿个主意。”

洪氏笑道:“可是又绕回来了。昨儿我便说都好,只你自己选个心爱花色便是。但想那些衣服原都是依照你喜好做的,硬要分出一个更心爱,也着实为难人。好在咱们姑娘到底人品标致,我就随意这么一选,穿上给林老爷看了,也必定挑剔不到哪儿去。”又向丫鬟手里拿过妆奁匣子,对黛玉说:“这两支簪子,是这一季新出的式样,轻便花巧,跟京里的不一样,也不知道跟你衣裳配不配。等一会儿再细挑。”

于是说笑间梳妆更衣毕,洪氏便挽了黛玉的手往桐花院正屋去。屋里林如海和章望已经用了早饭,正吃茶闲聊。章回侧身坐在章望下手相陪。见洪氏与林黛玉进来,章回忙起身见礼。这边洪氏、黛玉也各自见过。林如海见黛玉一身水蓝缎面绣梅花竹叶的长袍,底下白色马面褶裙上一枝窈窕红梅,衬得人才一发的娇贵雅致。他心里欢喜,向洪氏笑道:“果然还得是弟妹。”便与黛玉一齐谢过洪氏,然后又嘱咐黛玉:“你只跟着你婶母,在别人家一样自在大方就好。”黛玉应了。

这边章望问洪氏:“几时出门?在范家用午饭?晚饭?”

洪氏道:“还得有一会儿。先吃过早饭,再出门。午饭就在那边用。赏莲花、听两班小戏,总得过了未时,等暑热也下去之后才得从范府起身。”

章望听了跟林如海对一眼,就点一点头笑道:“若果然天热,就再晚些,索性叨扰了他家晚上一顿再回来也罢。只是要传个话来,这边回儿好去接。”想一下又说:“你们是坐车去?让人带了冰跟着。但能不用最好。倒是可以把车轿帘子里头一层去了,单留外面一层纱的,既透风,又体面。”

洪氏笑道:“听大爷的话,倒像是我头一遭出门似的,这样嘱咐。这些我还能不知道?自然早就安置妥帖了。你多描一遍也就这样,倒平白叫林家伯伯忧心。罢啦,我也懒得跟你多说。玉儿,来,随我吃早饭去。”说罢携了黛玉往旁边隔断的小厅上用饭去了。

这边章望只能向林如海笑道:“表兄见着,在家时她便是这般脾气。但在外头是最能护着弟妹小辈的。”又向章回说:“一会儿送你母亲及表妹到范府去,路上须得当心。行得慢些无妨,安稳无他事是头一样的。”

章回躬身应了。章望又看他衣着,见是一身月白色波纹稠袍,腰间用的蓝色绦带,就道:“今日怎么束这个?虽热天颜色多用素净,到底是往别人家中去。快去换了来。”章回果然去换了一根红色的绦带来,原本缀靛蓝流苏青玉佩也换做一枚朱红穗子的俏雕金蟾。章望方满意点头,笑道:“这样好,与你那红色领子才相配。范家也是江南一片的著姓大族,且又是你范姨母的亲叔叔家,往他家去,自然要越加和乐喜庆的才好。”

少时,洪氏和林黛玉早饭用毕,过来稍坐一坐,说得几句话,外头来报车马俱齐备,管事林柄在正院外门阶上问几时起身发动。洪氏就带着黛玉向林如海、章望兄弟行了礼,领了一众丫鬟、嬷嬷、媳妇子及仆妇们到二门上登车。章回骑了马随行在旁。并有林府的林柄、申凭、宋溢,章府的屠银参四名管事前后勘查照应,小厮、仆从乌压压一群簇拥着往范府去了。

却说洪氏带了黛玉共乘一辆翠盖缨络大车,洪氏在车上就对黛玉说:“依着你叔叔,这趟该坐轿。只是我素来不耐烦那个,且又不到年岁辈分,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半丝儿风不透,大夏天的谁愿意坐它去?如今这车子的纱帘材料一看就知是新换的,轻薄透亮,又清爽风凉,就两三个人挤在一起也不怕,正适宜夏天乘坐。你看可是我说的没错?”

黛玉笑道:“婶婶说的,当然有理。我也觉得风凉舒爽。是早上那一场雨的缘故么?”

洪氏道:“这是自然。五月来这还是头一场透雨罢?你只闻这风里头的气息,到这会子,水汽味道还存着六、七成,可见功力。这还是在城里。若到乡野去,五六月间雨后树林、田埂子、河塘湾边上走一走,那才叫真新鲜水灵呢。”

黛玉稍稍吃惊,问:“婶婶去过乡下,见过稻田河塘?”

洪氏笑道:“如何没去过?家里也有七八处田庄,山林果园、河湾鱼塘是尽有的。寻常六、七月时,一家子大的小的,十停里有六停人都要奉着老太太往庄子上避暑消夏,有几年都抬眼看着要中秋才回来呢。你叔叔,还有你表哥小些的时候,也都喜欢住在庄子上,说看书、写字都比家里自在,其实就是少些礼仪拘束;兴致起来,也伺弄起农事,跟着庄子上懂的人,什么间苗择芯、稼种接枝,一年年弄得有模有样,有时在庄子里竟比在家还忙。”见黛玉痴痴听着,眼中脸上露出向往,笑着抚一抚她头,道:“家里丫头、小子,个个都盼着庄子上放风。玉儿若想去,到时就跟你父亲说,今年干脆跟我一同家去。”

黛玉听了先是惊喜,随即想到如此扬州又止老父一人,便摇一摇头,道:“婶婶疼我。我也欢喜。只是爹爹病好不久,此事还要问爹爹。”

洪氏笑道:“不碍。等家去,我让你叔叔帮着问。”

一时就听车外章回轻敲壁板,说范府便要到了。洪氏与黛玉忙坐正了,检看衣服首饰。洪氏又对黛玉道:“你范家姨妈最是活泼无拘的,任家老太太、太太、几位奶奶也都是和气人儿。丁知府那边,我也未曾见,不过想来不会有错。这几家小姐也该是有教养的,玉儿有意,就结交一番也好。但若真不耐烦,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别只管一劲儿往肚里头憋着,千万来与我说,我自然有道理。”说着就凑近她,悄悄道:“前儿你表哥说,保扬湖荷浦的荷花都开了。我就惦记上啦。若今日赏那水莲花不尽兴,时辰又早,我们就叫他包下两只船游湖去。对了,还有那一个叫‘翠萍居’的,你表哥说虽是新开张,零食点心却做得着实不坏,尤其素三鲜馅儿的包子味道最好,他那次还特地捎带了几笼家来,兴冲冲想叫都尝个鲜;偏偏路上临时有事,耽搁了一刻,到家已经半凉,就说只自家吃,不送去你爹爹跟你那儿了。但我吃着,实在过得去,就可以想见那新鲜出笼时的滋味了。我们游湖,顺便也去他家吃些,可好?”

林黛玉听这样说,忍不住就笑起来,却知道洪氏并无哄骗逗弄之意,真正一片跃跃之心;又想章回素来行止正经,家里上下都夸端方,自己所见,却是个活泼有趣、爱吃好玩的,倒多少应了“子肖其母”一句——只是这话实在不该出于自己之口,黛玉明知她并不会多心,脸皮也不禁有些发红,偷望了她一眼,便只管低了头专心听外头声响。就听车轴转承渐缓渐停,并有迎来奉到之声响起:正是范府到了。范丞佺亲自在门上迎候。章回一眼瞅见,忙得下马,整衣上前相见。这边管事将林府的车从正门引入,到轿厅,管事领了跟车的仆从小厮出去,厅里的媳妇、婆子前后门下了八扇泥金漆彩烟罗纱屏,这才伺候洪氏和黛玉下车。才在地下站稳,黛玉就听旁边有人笑嘻嘻招呼,只说:“哎呦呦,可算来了!我从今儿一大早起就在这里立等着,脚都酸了。还好你来,快帮我看一眼,可粗肿了不成?”

黛玉抬眼看去,乃是一位年纪三、四十许的夫人,打扮并无隆重矜贵,只一身肉粉底色撒花绸面对襟褙子与松花色裙,雪青领子绣一转儿玉莲花,衬出那杏眼含笑、俊眉若飞。这边洪氏一见就笑,指着道:“你就说嘴吧。谁不知道你人伶俐,耳朵又最灵,只竖起来听一听,捡着时辰就出来啦——还肯立着等我半天?骗鬼呢。还是在人家孩子面前,老不害臊的,脸皮也羞不羞?”转头对黛玉道:“我不合,跟这老皮猴子认了干姐妹。你只看我,叫声‘范姨妈’就算有礼啦。”

黛玉早从林如海处知道章望与顾冲交好,顾冲之妻与洪氏更情投意合结,出门前洪氏也说了这位干姊妹范氏许多亲和风趣言行,此时一见,更胜闻名。于是赶忙上前拜见,却叫范氏一把扶起。范氏携着她手,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这便是你那表侄女儿,姑苏林侯家的千金?果然是一等一的标致。难怪当年认亲你要嚷吃亏,我还替颖儿不平。此刻才知道,慢说我家那几个,天底下人物都比下去啦!”

洪氏点头道:“我家的孩子,自然是顶好的。这个你原该信。”说着两个相对大笑。范氏又对黛玉说:“我们玩笑惯了,丫头可别嫌闹心。且我也是说真的,这样招人爱的模样儿,亏得你父亲这次舍得叫让跟着你婶子出来,不然,我们这些眼看老了的,还要继续坐在井底里自夸呢。”一面说,一面眼见仆妇在厅里备好了三辆天圆朱盖垂青幄的小车,就招呼洪氏和黛玉坐,并与洪氏道:“你们前脚就是任白石的太太和姑娘,大嫂子引了她们进去。我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就跟嫂子说了我在这儿迎你们。一会儿也不烦去内院正堂,直接就往后头花园子里去。我嫂子她们都爱水榭台子宽敞风凉,面前一片荷花菱角又清香,都说就在那儿聚,午饭也在那儿吃。”又跟黛玉说:“扬州府都知道,园子是盐政林老爷家的最妙。我家这个小些,且还是老早时候我曾外祖父任扬州府时置的宅院,给了祖母陪嫁过来。这番叔父一家回南住着,才几个月工夫收拾,必定是不能及的。只是取个会亲聚友的去处由头,林姑娘莫笑我们炫耀。倒是有看见什么可拾掇的,实在不妨说出来,参详调弄,也是一份情趣。”

洪氏在旁听了,笑道:“姐姐也太忙。我们是来作客赏花吃饭的,谁给你拾掇园子来?且不是你家嫂子才搬回来了异品莲花?有这个,往园子里随意一摆就是一道风景。人都忙着看它去了,谁还管你别的房舍山石枝桠。”

范氏闻言,眼睛在洪氏、黛玉身上转了两遍,就笑笑点头;又见三人都坐稳,跟随的丫鬟嬷嬷媳妇们各自整齐,就吩咐仆妇引车,往花园去了。

第廿八回中下

不多时,车便到花园。旁边早有人上前服侍范氏、洪氏并林黛玉下车,随即引上花荫小径,且行且玩。黛玉放眼看去,就见那园中山壑俨然,石笋成峰,叠石若嶂,其间一带清流曲折回环,漱涤涧石,挽约花树。又有一座小巧石桥,导向山子洞天。入口狭仄,曲行十数步,豁然开朗。水光潋滟,琼岛浮烟,一亭翼然于岛上,亭畔一株紫藤蟠旋而上,浓翠若盖。

范氏因向黛玉笑道:“往那岛上的曲桥就在后头,此处正看不到。”又说:“林姑娘小心脚下。这一节卵石粒子大,缝隙也大,走时不留意就硌得脚疼。我早说该寻人修整,别谁跌了崴了才着忙。”

洪氏笑道:“而今你哥哥嫂子回来,有什么,只管说。”

范氏道:“我就怕说是古迹旧居,不好轻易改动。否则,怎么拉上你?”

洪氏道:“你是姑奶奶,你怕啥。只是这卵石小道,别的也无碍,就是落雨天穿木屐子,万一把个齿子陷到缝隙里,就不摔了人,难免撅坏东西。再有,家里有上年纪的,到底还是平整的砖石立瓦,左右一个安心。且跟这园子又相配。”

范氏拍手道:“果然这样说好。他们一帮子文人墨客,都爱弄什么魏晋衣冠,要不防备一跤栽进池子里,那模样还怎么看?只好叫小子们来现摩一摩曹家样了。”

她说得有趣,身后黛玉听了,忍不住就笑起来。一时沿湖而行,只见前面三座连爿的开阔轩榭,里面许多妇人闺秀或立或坐,或倚栏看景,或围桌吃茶,望见她们三个来,纷纷起身,一齐迎将上来。黛玉看当先一个端庄妇人,穿一件丁香色暗花褙子,雪青的马面裙门上五彩花卉缠枝连绵,身形微丰,步态雍容,笑容甚是亲和——正是赏花会主家、范大太太强氏。这边范氏忙与她见礼,然后推着洪氏道:“就是我那妹子,章家的大奶奶。虽比我小两岁,在常州,竟是照顾我的多。我脸皮厚,索性认了亲,也混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范氏话一出口,洪氏就直笑说姐姐又说反了,并与强氏厮认相见。强氏笑道:“可见是真投缘。早就听满口说好,今日请来,可算见着了。我家这小姑奶奶是个疯的,章太太可忍耐,也帮忙约束着,安我们的心。”说得几人一齐大笑。

强氏又看林黛玉,讶道:“好精致女孩!可是章太太家千金?”

范氏笑起来,道:“昨儿才说过,嫂子怎就给忘了?”便告诉身份。洪氏也笑说:“是我家大爷表侄女儿。”这厢一边说,一边林黛玉早上前行礼。强氏笑道:“哎呀呀,可是我记性不如前了。果然是林盐政的千金。我以前就听说林大人丰神俊逸,文采英华。如今见了她,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又向黛玉说:“先前我们闲话,听说林大人前阵子病着,亏得是女儿还家侍奉,孝心虔诚,方有人到病愈。林姑娘也总算可以舒散些。这边还商议几时往你家去,或邀着一道儿玩耍。我就仗着今日主家的便宜,先请一请林姑娘可好?”

强氏一言未竟,身后几位妇人俱已上前。就有一位年纪最长的笑道:“范太太打的好算盘,幸而我们几个跟得紧。今日你虽是主家,扬州地面上,难道不要让我为先?”这边范氏就告诉林黛玉,说话的人正是广陵书院山长任白石之妻惠夫人,身旁跟的是其幼子新妇唐氏;又有东海郡伯张昶之妻祝夫人及媳韦氏,扬州知府丁涛之妻周氏。众人见黛玉行礼言对,趋折有度,风仪从容,不禁都交口赞叹,称“不愧是探花之女、勋侯之后”,一面就叫自家的女孩儿速上前相见。

于是丫鬟们簇拥着几个女孩儿过来。黛玉一一看去:打头一个粉色衣裙,年纪在十六、七岁,身材长挑,眉目清秀,纤纤文质,菊韵兰馨,乃是任白石长孙女任琴;一个穿烟绿色褙子、月白撒花褶裙,也在十六、七岁,身材玲珑,杏眼樱唇,落落风姿,桃笑李妍,乃是丁涛幼女丁荔蓉;再两个穿着一样服饰,都是金色撒花缎面对襟褙子并米黄绣折枝花卉马面裙,身量仿佛、形容肖似,年纪也一般的十四、五岁,却是东海郡伯的两个女儿张娟、张婧。最末一个年纪最长,穿一领杏色底子撒花交领长袄与白色纱裙,颜色素淡,情态温敦,则是范小姐舒雯。几人都来与黛玉厮认说话。

旁边范氏看几眼,就问范舒雯:“怎不见颖儿?”

范舒雯道:“颖妹妹嫌闷坐着热,才刚到园子里松散去了。身边有丫鬟嬷嬷们跟着。说稍稍走一走便来。我已经叫人去寻,姑妈放心。”

范氏笑笑点头,说:“我自然放心。”范舒雯这才重新走到林黛玉身侧。一会儿各各见礼毕,就一道拥着往水榭里去了。

这厢强氏也邀众人还到檐廊遮蔽下坐。众人回转。洪氏落一步与范氏并行,拿眼睛示意前头东海郡伯祝夫人。范氏会意,遂压低了声与她道:“才刚忘了跟你说,便是随任家太太一道来的。我也不知我叔父并堂兄与他家怎样,我家老爷这边却是没什么来往。倒是她方才那么一会儿就打量你几次,莫不是你家与东海郡伯府有些瓜葛?”

说话间两人落座,这才见众人皆注目她两个。强氏就向范氏笑道:“知道你们姐儿俩投缘,可也不用这般要好。在常州时往来还嫌不够,这会儿一样的霸着,看得我们吃味儿你才算高兴不成?”

范氏道:“嫂子还不知道我?打小便巴着做人姐姐,偏一辈儿里年纪最小,总不能称心。好容易现在有个合意的妹子,自然得照拂疼爱,过足了姐姐的瘾头才是。”又向上座任白石之妻惠夫人与知府丁涛之妻周太太道:“看,两位老夫人那边也点头,就是赞同了我的话呢。”

这边周太太果然含笑点头。倒是惠夫人,原本正低了头喝茶,听见这话就说:“理是有理,只是你一个四十望五十、做了外祖母的人,这话说出来就不怕肉麻发噱。再一个,既然疼爱你这章家妹子,原就要带着与别人说话,倘都让你一人同她讲完了,别人岂不是不得见她的好?还该你嫂子说的是。”一面指着东海郡伯之妻祝夫人向洪氏道:“我想旁人你也都认得,只这个该是头回见——是我娘家外甥女儿,她的娘家、婆家两边早先都有女儿给到仪真洪家,说来你两个可算不着外人,正好亲相。”

范氏听了,脸上就露出讶色来。洪氏却是笑嘻嘻同祝夫人再问了好,又细细叙议亲戚远近,几句话后,两个果然便以姐妹相称,连祝夫人之媳韦氏也重新以晚辈礼见过。祝夫人转向强氏谢道:“亏了你的赏花会。不然,虽同在扬州也错过了亲戚,岂不是可惜了的!”

强氏笑道:“这么说,果然是额外之喜。不如这就让把席面酒肴送过来,一则赏花助兴,二则也为你两个贺喜,三则吃喝毕了,姑娘们也不必再拘在这里,要逛园子看景的随心意去,就当消食了。如此可使得?”

众人听说,都称“妙极”。强氏就吩咐下去,一边又让把那两品异种莲花挪到水榭前视野最佳处。原来那两品异种莲花分别养在四五只口径三尺来宽的大缸中,大缸又全身浸在水里,外头扎了一圈浮膘气囊,使沿口恰与水面齐平,漂漂浮浮,不与地底相接。大缸口上又有一周铜铁丝绞的绊索,强氏一句吩咐,这边就有仆妇拿头上带钩子的竹竿往那索扣眼儿里一勾,轻轻巧巧地将大缸挪到水榭跟前一字儿排开。众人不少看得稀奇。丁知府夫人周氏问:“这是有意缓缓地置换缸水?”

强氏道:“正是。这花随我家几年,就用这个法子,省了水土不服,又给水面添了景致。”

惠夫人道:“不错。你这园子水面大,虽有那边一片的荷花红菱,同这里多少有些距离,就缺了近景,观鱼也少了那‘鱼戏莲叶间’的趣味。现在这么一弄,可算一点都无瑕了!”

强氏笑着谢了夸奖,招呼众人起身到近前细观,又叫丫鬟们:“请那边姑娘们也都来看。”

于是这边范舒雯、任琴、丁荔蓉、张娟、张婧、林黛玉一齐起身,移步近水,赏看莲花。那莲花果然不愧异种之名:叶片浑圆,浓翠润泽,上面一根根叶脉或淡紫、或浅金,分毫毕清,就像是用笔细细描画上去似的;花朵红、粉、黄、白都有,但最奇的莫过花花并蒂,且并蒂的两朵花色既不相同,大小也略有差别,相依相靠,随波浮摇,别样生姿。

众闺秀看过,都赞了一回。丁荔蓉就说:“旁的花并蒂的也不罕有,这并蒂睡莲却是头一回见,更是这么许多同时在眼前,真叫人大开眼界。”

任琴笑道:“正是呢。我看到书上说,睡莲并蒂,岂止万里挑一,就十万朵里也未必能得上一二。可见我们的眼福。也真亏范姐姐家里既得此异种,又养得经心。眼前有这许多,怕是要花费好些年工夫吧?”

范舒雯闻言含笑,正要说话,旁边早有人脆生生接口——却是张婧,只听她道:“要论并蒂异种,其实也不难。就如那牡丹、菊花,凡要淡绿、墨紫之类少见花色,最初就往当年盛开花朵里专挑颜色相近的,别辟出地方分株牵枝地培育,等来年开花,再挑那颜色更近更合意的——如此五六、七八年下来,渐渐地趋近,花色总能遂心。到这旁的花木上头,凡异种,譬如什么重瓣、并蒂、多子,也都只要得了这母树的植株或种籽,便是一样的培育。我们在家无事就爱侍弄花草,一时倒不觉得格外稀奇。姐姐说可是?”末一句却是对她自家姐妹说的。

张娟笑骂:“你瞎说什么?咱们自家胡乱玩的花草,哪里好与范姐姐家这些比?且没听任家姐姐说,并蒂睡莲十万里挑一,可不是寻常荷花之类,能叫你时常得见。”说着转向范舒雯,道:“我妹子年纪小,见识不到,偏偏心思直白,嘴上更没个把门。还请姐姐千万包涵。”说着就行下礼去。

范舒雯忙道:“值什么,快别这样说。”拉了张娟,一面又笑着说:“其实张二妹妹说的,正是一般道理。人家里的这些花花草草,原是人按着各自的心意培养生长,不过种类不同,所用的时日有异,追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说来这莲花也就是让我家赶巧得了,后头的工夫,但凡爱它的人家谁又用心不到呢?倒是两位妹妹爱养花弄草,又通晓草植习性、培育法门,才是真正难得。若不嫌弃,我家有这睡莲的种子,送与妹妹一些,如何?”

张娟忙道谢,就要推辞。张婧却道:“这敢情好。多谢。若果真养出来,一定告诉范姐姐。正好徐州与扬州也不远——”

一语未了,这边林黛玉突然出声,问:“咦,那芦苇丛后面是什么?”一边就用手去指。众人忙都看去,果然靠湖边叠石的一带芦苇丛正摇晃不定,上头群鸟乱飞。下一刻,芦苇朝两边一分,溜出一只无蓬的小船来。船头一个女人拿了长长的青竹竿子撑开水路,后面坐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少女,拿绢扇挡住太阳,手腕上镯子明晃晃耀着光。黛玉心里正好奇是谁,就听范舒雯低声骂一句:“好丫头,真个会玩儿的。”然后抬头向自己笑道:“是顾姑妈家表妹——方才正巧走开了,你没见着。”林黛玉便知这少女就是顾颖,一边跟范舒雯点头答说知道,一边与她移步到水榭边。

这厢范氏、强氏、洪氏等也都惊动了,纷纷近前,看顾颖小船到岸,一齐催着丫鬟仆妇小心接上来。范氏劈头就问:“怎么弄了这个出来?这儿池水又不浅,万一有什么,岂是玩儿的!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个轻重。”

强氏也说:“正是呢,池子尽有几处深的地方。虽今日没风,小船到底不大稳,摇摇晃晃多叫人悬心?真要玩,只叫她们划一条大船去,上头有舱有盖有遮挡,也不必你举着胳膊手疼。快叫我看看,脸上手上可晒坏不曾?”口中说着,只管拉过顾颖来仔细瞧。

顾颖道:“并不是贪玩,是我走着脚软,正懒得再绕一圈回来,就看到那边岸边系了这船,便坐了从湖中间过来。几步路的光景,并不曾晒着,舅妈放心。”

强氏这才松手,道:“幸而时辰头儿短,不然,立时押回房里找清热祛暑的膏药来搽。”

这边洪氏向顾颖招招手:“颖儿过来。问你,坐船在湖上,可惬意么?我正想着这几天要游湖,先问一句。”

顾颖忙依过去,先喜笑着叫一声“姨妈”,方说:“正是惬意呢。风吹着又舒服。姨妈也要去游湖?要去哪里?也带上我去,好不好?”

范氏骂道:“哪有这样连串儿话问长辈的?见了面也不行礼,就猴上身了——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顾颖被说得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洪氏向范氏笑道:“她还小呢,骂什么?”搂着顾颖道:“别怕,你娘也就只这两句话。方才你溜哪里玩儿去了?我没见着你,还担心又病着,在屋里不得出来。”

顾颖忙道:“是我自己闷了就各处走走。没想到错过了迎接姨妈,还叫姨妈担心,真是该死。”说着认认真真向洪氏行礼,然后看林黛玉,嘴里问:“这位姐姐是?”

话音未落,这边范氏就笑道:“果然越大越呆,这几天多少遍念在口里的,见了面反倒不认识了?——自然是你姨妈的表侄女儿,你该喊‘林姐姐’的。”

顾颖听了,忙跟林黛玉相互拜见,又再到众夫人、太太跟前行礼。范氏也随后告罪。惠夫人笑道:“你还说她呆,我看明明是最聪明的一个人儿——先前人多,又要一拨拨地行礼、又要说话凑趣地劳累,她正好躲开了去;如今这边摆饭了,她就回来。可不是时辰点儿掐得刚刚好?”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大笑。

强氏看着人都齐整,于是吩咐水榭外头等的丫鬟仆妇们进来摆饭。其他席次也平常,只让东海郡伯祝夫人挨着洪氏坐了,再旁是知府夫人周氏。这边姑娘们的一桌,则是范舒雯主位,顾颖陪席,主宾位原都请黛玉坐,黛玉不肯,执意按长幼序次坐了,恰与顾颖挨着。顾颖便凑向黛玉,说:“听说林姐姐的父亲近日身子终于大安,这里就跟姐姐道个喜。”林黛玉忙笑着谢过。两人又稍说几句,这才一齐动箸。

一时用饭毕,强氏等引着众人往园中叠翠山房去吃茶。这边姑娘们也纷纷跟去。独顾颖拉住黛玉,道:“那边为的有一带清溪,背后成片的竹子,左右又有许多芭蕉,所以叫叠翠。论景致,虽不坏,却也非格外别致。且此时人都挤去,呼啦啦的一大群,站脚地方也没个。不如我们去湖对过假山下面紫藤荫里,旁边有瀑布,还有五彩石的池子,又清静又好看,坐着才叫惬意呢。”

黛玉听了犹豫,就看洪氏。这边众人都已走出了十数步,洪氏与范氏、祝夫人几个因说话缀后,此时也恰正回头看她两个。范氏一眼见她两个似不想动,就笑道:“我晓得了,定是我家那个又作怪。偏偏还拉上林姑娘。”

洪氏道:“她两个年纪最小,一样的天真烂漫,也无怪这样投缘。倒是祝姐姐家的一双千金,大姑娘才不过是将笄之年,却显着十分沉稳,能够与几位稍大些的姑娘说话融洽——可见祝姐姐的家教。”

祝夫人笑道:“妹妹夸得过了。她外头看着不坏,实地里还是小孩子家。”

三个说着就招顾颖、黛玉两人过来。听顾颖说了主意,祝夫人笑道:“本来饭后走动,也就是为的消食,两个丫头有别的去处,不跟我们一道儿,其实无妨。我看顾太太就应了她们,只叫人跟住了就是。”

洪氏也道:“难得头回见就这样投缘,正不必拘得紧了。左右不出这园子,再不怕的。”

范氏闻言,就向顾颖笑道:“罢了,且遂了你的意。只是当心水边,更不许再弄什么船!”继而向黛玉说:“还要烦劳林姑娘,千万别纵了她。”又吩咐丫鬟嬷嬷们一定跟紧看牢,有什么事立刻到翠峰山房来报。

这顾颖既得着准许,立即拉着黛玉,兴冲冲就往湖那边去了。恰林黛玉跟洪氏来得也迟,并未览看过这半边园子,一路遭逢景致,顾颖便与她逐次细细讲来。不一时,到那高峡叠落、曲江回环之处,就听顾颖叹气道:“我明明是在蜀中大的,偏多病,从未见巫山行云、玉垒伏龙。竟是到这里,才借着眼前去猜想那般江山奇景。想起来真是十分玩笑。”

黛玉不禁问:“妹妹小时身子不好?”

顾颖道:“家里都说是药培着长大的。所以虽跟着父母经过许多地方,其实多半不知不识。方才说的那些,也是比照着书上假充的见识。林姐姐还请勿见怪。”

黛玉道:“书上的文字,还不是别人见识了记下来,如何就要见怪?而且我们是一样的,一生并未出得几次门。所以在京时别人问江南景致,能说的,不过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至于烟柳画桥之类,也是随身的一些画儿上看得最真切,每次拿它胡乱应对,心里实在发虚得紧。”

顾颖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我看姐姐脸上并无一点心虚。”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踏那水面上一串儿凸出的叠石,抄近路到假山底下。从山子洞里一弯一转,果然就是一架紫藤浓荫茂密,架下一张小小石桌,旁边却是藤蔓弯曲盘结成两张座椅的模样,表皮处油亮平滑,显是常有人坐的。黛玉又惊又喜,道:“果然有趣。”又说:“这一处设计,可见用心。”

顾颖已经往其中一张藤椅中坐下,见她喜欢,笑道:“怎样?我那日见了,立时就爱上了。往这里一坐,又乘风凉,又听水的清响声,跟神仙也没个两样!”说到此处,突然想到什么,当时跳起来,拉了黛玉就往旁边的瀑布近去,指着那水流下的石潭子道:“哎呀,说到好,还必得有这里。虽没有鱼,但你看那水里树叶枝子的投影,可不正是许多鱼在游么?衬着这一潭五彩石子再活络好看也没有!我就看一整日也再不会腻的。我已经想定了,以后每回来,都要在这里坐上半日;不然,就实在辜负这等好景致了。”

黛玉正纵目极览,闻听这话连连点头。两个也不再多说,各自赏玩景致,随即就往那两张藤椅中安坐——这黛玉原本是个闺阁闲雅的,只是心细如发,又常日多思;此番为探父病自京城还家,汤药奉承,一番劳损亦未尽复;且今日又是头回出门作客,秉着母亲生前教导,不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然而既留意周遭人情应对,便是一样费心耗神。不意顾颖将她一路拉到这里来,静坐着看那浓荫淡翠,听那风激水响,不上一会儿工夫,就觉身心都清透干净了。想到此处,陡然倒又是一惊,只是转头向顾颖看去,却见她索性闭了眼睛,将整个身子都软倒在藤蔓上,这等的恣意情态,教黛玉不禁又是稀奇又是好笑,也情知自己多心,不免就有几分歉意。待开口说话,又怕惊了顾颖,不想突然就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好哇!原来你们倒在这里偷闲!可算教我逮着啦!”

黛玉猛听到人声,唬了一大跳,急转过头,只见范舒雯、丁荔蓉并张氏姐妹两个一齐从山子洞里转出来;又听这边哗啦一声,却是顾颖也受了惊,偏前头坐得不像样,才一动,竟整个身子从藤椅上滑下来。黛玉慌得去拉,一时只闹了个手忙脚乱,教这来的一众都忍不住笑起来。末了还是范舒雯赶上前,将两个一并扶直站稳,方笑道:“你们两个倒会找地方。只是撇了我们,着实不该。如今这番狼狈,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我们笑过,你们也免了罪。”带着众人又是一阵说笑。

顾颖方才问:“你们怎么过来了?也不先出个声,成心吓人。害我头发都跌乱了。”一面就随手抿一抿自己的鬓角。林黛玉见她独自不能理顺,走过去伸手替她笼了。顾颖任她弄好,笑着谢了,又转向自家表姐,道:“你们吓我就罢了。要是惊坏了林姐姐,该怎么样?”

范舒雯听了,忙问黛玉。黛玉只说无碍。顾颖急得飞眼色与她,不想旁边张婧笑道:“哪里就能吓到了呢?林姑娘又不是纸糊的人。”说着就在四下乱转,随意观看,又拉着任、丁两人看那飞瀑石潭,问范舒雯:“这潭子里头的五彩石子儿,难道是专门挑的南京的雨花石?”范舒雯见询,只得向黛玉笑一笑,就到她几个跟前去了。

众人赏看了一会子,便有丫鬟嬷嬷们前来相请。原来是翠峰山房那边众人吃茶毕,又闲话几句,就有人提议抹骨牌。范大太太强氏顺势邀还回正屋花厅去,于是派人来请姑娘们同回。众人不敢耽搁,一齐还到水榭处,又与强氏等在园门口会齐,各乘软轿小车往上房去。

待到上房,强氏、惠夫人、祝夫人、洪氏开一局,范氏、周太太、唐氏、韦氏也开一局。姑娘们这边,则是范舒雯、任琴赶围棋作耍,旁人观棋。因范舒雯手谈惯例都要录谱,顾颖就让另取一张棋枰并棋子,照样儿摆出,又看着小丫鬟在她钉的专门的册子上一步步都记好。那知府小姐丁荔蓉见黛玉看得颇为出神,便问:“林姑娘善棋?”

黛玉道:“就知道些皮毛。因我外祖母家二表姐喜欢,闲来无事便照着棋谱打上几局,我在旁看过。只是眼前这局,就不是我能懂的了。”

丁荔蓉笑道:“我才学了半年,也不大懂,想是棋力差得太远的缘故。只是偏有个爱下棋的瘾头。不知林姑娘可肯赐教一局?”

黛玉忙谦说不敢当赐教语,一边就请顾颖命再取棋盘来。这黛玉天生聪慧,虽在黑白之道上不甚用心,但贾府中与三春、宝玉、宝钗、湘云等对弈,每每便有妙手,盘中计算起来也细心敏捷。而丁荔蓉形容明媚,言谈爽朗,棋盘上也大开大阖,竟是一派骁勇善斗的气势。两人棋力或不如范、任,盘面上你来我往,却也十分精彩好看。不多一会儿,那边顾颖就撇了自家表姐的棋局来看。张娟、张婧也在两局之间来来回回。到她两个盘终,那边范舒雯、任琴都已凑过来看:却是她两个胜负已分,任琴小胜一子。数这边一局,则是丁荔蓉赢了两子。丁荔蓉直笑说痛快,又约黛玉下回再战。

她这边说笑愉快,那边强氏等牌局也毕,纷纷过来问玩得可好。也有如惠夫人、周太太、范氏等懂围棋的,趁便就点评一回棋谱。洪氏却是不会下棋,只看着黛玉笑,嘴里说:“难得玩得这样高兴。林丫头就该常笑,笑起来模样才最好。”说得众人都看黛玉。黛玉当时红了脸,藏在她身后不肯出来。

又吃过一回茶、用几样点心,众人就向强氏告辞,彼此约定再作聚会,方才道了扰各自登车轿回府。这边章回也早接到传报,已到范府相候,却是范承佺亲自带了两个子侄在外头正厅上说话用茶,此刻听说内院已经起身,急忙赶往轿厅外相候。强氏、范氏亲送洪氏及林黛玉到轿厅上,娘儿们几个站着说了一回话,才看着她两个登车,又再三吩咐仆妇及管事跟车送到林府方罢。

洪氏此时才细问黛玉这一日经历,女孩子们间各种言语对答。黛玉便将赏莲、听瀑、对弈几桩一样一样讲给洪氏听,评说道:“范家姐姐温敦大度,任姐姐敏捷渊博,丁姐姐豪爽,顾妹妹灵透——与她们一比,就不禁自惭形秽了呢。”

洪氏笑道:“你自惭什么?只怕她们那边才正这样想你呢。”又问:“我看任家和张家几位姑娘说话也多。她几个怎样?”

黛玉道:“任家姐姐谈吐,是极渊博敏捷的。张家大姑娘斯文守礼,二姑娘则是个率直性子。看她姐妹相处,彼此回护,却是教人直生羡慕。”

洪氏点头,搂了她在怀,说:“可怜的,又触起你没个亲生姊妹兄弟的心事了?偏生老天爷这样安排。只是你羡慕别人,别人或还要反过来羡慕眼馋你,玉儿可还知道?”见林黛玉摇头,洪氏笑道:“你爹爹如珠似宝地疼你,这一桩,难道不值得人羡慕?可见老天爷到底公平,这块儿缺了,那边必定给补上。何况玉儿你父母两边都有表兄弟姊妹,说起来就更不至于孤单了。”

黛玉听着,怔怔点头,人就倚在洪氏身上,并不着急起来。洪氏也不多说,只照样搂着她,更用手一下一下抚她鬓发。两人就坐听这车声粼粼,各自恍惚,一时不知行到何处。忽而章回在车外发声,说:“我叫稍绕了一点路程,外头就是翠萍居。我去买两笼点心给母亲和表妹,盏茶工夫便回。”

洪氏答应一声,听他下马跑去了,就向黛玉笑道:“亏得他还记着这一茬。我都忘得精光。”又叫过跟的管事妈妈来,吩咐拿二、三十钱去湖边,随意买些新鲜的莲蓬、菱角、荷叶来,家去有用。黛玉不免好奇,问:“婶娘要供甁取香么?家里也有这些。若买来做零嘴吃,似乎又不够?”

洪氏笑道:“吃倒是买来吃的,只不给人用,给你叔叔随身的那两只蝈蝈和蛐蛐儿吃。你不知道那啰嗦东西,偏要活水里生长的菱角、莲蓬,还有荷叶熬的水吃着,那叫声才好听。家里那些荷花固然多也好,只是都养在缸里,才吃了两天,你叔叔就说声音大不对。但若问我,却是半点儿差别都听不出来的。”

少时,章回等买了东西返回。车马重新启程,不多会儿就到盐政府。这边林如海、章望表兄弟早在正厅上相候。林如海见黛玉微显倦容,却是眉舒目展,一双眼睛光彩明亮,顿时放心。直叫两人快别多礼,一面笑道:“可算家来了。且去换衣服,回头一起吃晚饭。等晚饭后,再慢慢说今日情形。”洪氏、黛玉都笑应着去了。其后晚饭、闲话诸事,一如林海所言,暂且不提。

却说这边范府。送别了众宾客,强氏自命人收拾屋子、整理东西。范氏则打发了顾颖,一路跟范丞佺到屋中。范丞佺就知堂妹必定有话要说,让丫鬟奉了茶,就叫众人暂都退下,非要事不得打扰,这才开口相问。欲知范氏兄妹说了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廿九回上

上回说到范府赏花会毕,众宾客各自返还,范氏去寻她兄长说话。范承佺打发了随人,好叫定心说话。范氏就把前一日自己对范舒雯婚事的计较慢慢说将出来,末了道:“我就是想着这两个孩子或还不错,若能成就姻缘,自然是一桩美事。因才是我自家一个人的想头,这话除了我家老爷和大哥哥,再没向第三个人提。大嫂子和章家妹子那边,也都一个字未说。”

范承佺点头道:“妹妹有心了。雯儿终是我们做父母的累了她。而今我也就剩这一桩真正头等的心事,必得替她寻一门好亲。只是经历京中这一出,我现在也不想要什么名门大族,就是平常人家,哪怕商贾庄户也无妨,但能守在父母近处,和睦平安一生便心满意足了。”

范氏道:“听大哥哥说的,妹妹心都痛,却也明白哥哥的道理。何况哥哥嫂子只此一女,更不愿她离得远了,手伸不着、眼望不见的。不过说起来,这扬州、常州原本挨得近,运河水路勾连,往来也算便易。”范氏一边说,一边打量范承佺脸色,见他低了头思忖,到底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于是笑道:“好赖哥哥嫂子才家来几天,此事也不必太急。左右我在扬州还有段时日。大哥哥什么时候得空,再什么时候递个信儿过来我知道。”说着便告辞去了。

一会儿强氏过来,见丫鬟小厮都守在门外,范承佺一人坐在屋里发呆,忙笑问怎地这般情形。范承佺却不答,反问强氏赏花会如何。强氏答说很好,宾主尽欢,又满口盛赞会上的一众女儿家,只道:“往日都说京城里的姑娘家好,出身、教养、形容言语、举止风度样样俱佳,更要紧的是眼界见识,不是山野乡里的女子所能及。不想到这边,今日所见的这几个女孩儿,人品模样才学谈吐,竟较那京中等闲人家的强了十倍,差不多就是公府侯门的小姐也少有比得上。”

范承佺笑道:“你说这样话,仔细被人听到不爽。今日请的这几家你还不知道?都是书香世家,也有公府侯门。任白石翰林出身,丁涛两榜进士,还有东海郡伯,也是第一等的人家了。更不用说那盐政林如海,家里祖上是中兴名臣、列侯勋贵,自己是前科探花,妻室也一样的公府小姐出身——他家的女孩儿,你拿京城里寻常人家比,如何能比得过?给人家听到了都要笑话。”

强氏点头,叹道:“说到这位林姑娘,真个好模样,娇俏俏玉兰花一般的品貌,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把旁人都比了下去。言谈举止之类不必说,性子好是头一条的。你只看外甥女和雯儿这姐妹俩都对她赞不绝口就知道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范承佺奇道:“颖儿也对人赞不绝口?那丫头人虽小,主意却正,又为着幼时病痛经历,颇养成一段古怪性子,看人看事与别人不同。能入她的眼,得她亲近,想来定是不俗。不过,外甥女跟着八妹在常州,与章家大奶奶、她的干姨是最亲近的。林姑娘又是章家大奶奶的表侄女。或者就为着这个,格外亲近些也是有的。”

强氏笑道:“老爷才说外甥女脾气古怪,不是普通亲戚面子情分就能让她另眼看的。不过老爷说到这位章奶奶,平日就听妹妹不住地夸,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看,竟是见面胜过闻名了——说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可看形容,说三十一、二岁再没有人会不信的;脸色鲜嫩得比她扇子上芙蓉花儿还胜三分,那一身猩猩红绣葡萄纹的褙子,又是大红撒花的百褶裙,等闲人都不敢用的颜色,偏她随随便便一穿,硬是降服住了。又能言能笑,知道的就痛痛快快地说,不知道的就爽爽利利地问,旁人说话时就安安静静地听;不怯不怵,管你是三品五品、夫人太太,或是头回见、二次面,都招呼得从从容容、舒舒服服。连东海郡侯的夫人,看着跟她不过平起平坐,论起那份自在来恐怕都要不如了。这么一个人,怪道妹妹讲起来得意;就是林盐政,也巴巴儿地让让女儿跟着她走动。”

范承佺点头道:“这就是大家世族了。章望章仰之的妻子,那可是文华公亲自选定,又在吴太夫人身边几十年的人,她见过的世面能少到哪里去。别说咱们家赏花会了,谁不知道太祖皇帝南巡,太上皇老圣人还有当今龙潜的时候都专程往她家去过,天底下还能有比这还大的阵仗叫人不从容的?”

强氏先没想到这个,突然听说,倒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道:“老爷又往大里头说了,算算时间也不对。便赶上了最后一桩,她当时年纪能多大,就有场面,也不是她去支撑。”又笑问:“难得老爷这样赞一个人,难道有什么典故我不知道的不成?”

范丞佺道:“哪里有什么典故。说起来我们跟常州章家文墨上或还有渊源,平日并没什么往来。只是刚才我与章仰之的少子章回在那边堂上叙谈,看他举止风度、言辞学识,实在是几年来所见年轻辈里第一号人物。且单单在文学经义上头出色也就算了——世上总有那一等天生的才智,博观强记、过目不忘之类,他家藏书又丰,家学渊深也不稀奇。但是那些地理水文、人情风物,竟然也是多少都耳闻目睹,纵不亲身经历,也有比类相近、可堪推断旁通的见识——这自然是他老师黄肃黄雁西功劳,领他走的知行合一的路子。可这游学,莫说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是二、三十岁的大人,又有几个吃得下这份苦去?当年岳父也提议教大郎随了他书院的先生往各地去,可我们到底也没舍得。而今想想,不愧是文昭公、文华公的家门,教导历练子孙,固然有他的独到。”

强氏听如此,心上突地一动,就问:“这位小章相公,不知道多少年纪?”

范丞佺道:“十八了。他是三年前中的举,正打算着明年下场春闱。”随即就向自己妻室摇头,说:“这个不是我们能想的。若是没先头那些事,又一早请八妹妹帮忙,再加上父亲和京城里两位座师的颜面,或许还有一二分成算。如今……呔!”见两句话一过,强氏又不自禁红了眼圈,范丞佺忙道:“太太莫多心。章怀英虽无不好,到底比咱们闺女小了三岁。虽是常听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的,但也有些地方‘女大三污泥烂’。且当年大济源寺方丈也给雯儿批过八字,必得寻一个将将大她两岁的才好。那蒋子安说是大了雯儿两岁,却是抠了年头岁尾算的,原本也不是什么良配,所以后头才出了那些糟心事情。好在事都过去,离了京城那个是非窝,我们一家都得消停。到底这边才是范家根基,又有父亲、座师许多同门好友在,雯儿的事料也不至为难。还有,方才太太来前,我也托了八妹妹。她和顾妹夫在常州、南京地面都熟,知道的人也多——就不信偌大的江南,我范丞佺还寻不着一个称心合意的女婿不成?”

强氏听他一番说,破涕为笑,道:“老爷既然这样有把握,那就快寻。这儿女婚事原该父亲做主,我现在是明白道理,再不会不听老爷的。”

范丞佺忙道:“太太这话又说得过了。我就能看一看男子品貌举止,难道还看得见他家里短长不成?雯丫头终究是要到别人家去的,婆婆妯娌大姑小姑,其实一点不比夫君要紧得少。太太正该像今天一样,多办些花会茶宴,邀了各家女眷来家坐——如此一来自己方便留意,二来结识了要好的,也能替咱们传递消息不是?”

原来当初在京城,强氏与权贵往来频繁,最爱且擅长的就是操持这些宴饮集会,也为她博了不少美名贤名。只是为范舒雯婚事变故,煎心摧肠,一年来再没有闲情弄这些。范丞佺如此说,强氏虽心里仍有芥蒂不愿,但想到女儿终身,咬着牙应下,一面说:“可惜家里头哥儿们还都太小,不然,江南好女子最多,我做祖母的可有的挑了。”

范丞佺于是笑道:“你提前看了,也不为错。”

两人说了一阵,就有丫鬟仆妇来问是否到上房老太爷范桃生处用晚饭。强氏就问老姨奶奶可在旁伺候。原来这老姨奶奶娘家姓简,乃是范桃生的妾室,本也是武官人家的好出身,只因父兄随迢关守将出阵,战败降敌,又漏了要紧军情出去,战事平息后皆被问了罪过,家门由此败落,渐渐生计无继。范桃生老妻白氏为的与简家多少有些关系,就问了简氏自己主意,正经聘做了二房,随范桃生历任辗转,照料起居衣食,白氏则好在祖籍父母长辈跟前安心尽孝、抚儿育女。简氏性情温厚、举止守分,虽未曾生养,却得范家上下敬爱。白氏之后,强氏执掌中馈,大小事情也每问一声她,与简家人四时年节致礼之类更不必提。这边丫鬟就说:“老姨奶奶午后有些不爽,或是头晌多吃了半个水蜜桃儿,泻了两次,只说不用晚饭了。”

强氏忙说:“老姨奶奶身子不爽,这事怎么不早说?纵是为的家里有客,她拦着不让多嘴,也该悄悄告诉上来,好请医诊治,莫把小病作成了大。”说着就一迭声叫传下人、请大夫、备汤药。丫鬟这时再说方才遇见大小姐范舒雯,都已经一件件安排吩咐了。强氏点头,又问一遍,才说:“还算妥当。只是我到底要去看一眼才安心。老太爷那里,只能老爷一人奉承了。我这边看顾安置妥当了,再过去。”

范丞佺道:“你只管去。老姨奶奶有了春秋,凡事还是小心的好。父亲那边,有顾妹夫陪他吃酒说话,我在旁边就不开口也无碍的。”两人各自去了。

于是这边范丞佺就等范桃生酒足话尽,丫鬟小厮服侍着回房后,牢牢捉住一个顾冲,只问:“那章家大郎究竟怎生样人?如何族亲孤儿变作了嗣子?前头一桩婚事又有什么根底?”顾冲晓得定是范氏一意提起,被他逼问得苦笑,只好应了到书房细谈。

第廿九回中

两人到书房坐定,顾冲就向范丞佺道:“不是我不心疼侄女儿,或是明明做着范家的女婿却看低了范家人。这桩亲事,我看是不成的。”

范丞佺听他起头这一句,心就先凉了一半。顾冲细说端底,道:“世人结亲,不过为两姓帮扶,子嗣繁衍。先头大舅兄应承蒋家,或有些人还有话说,在我看,却是取长补短,堪称平稳周全的。一则平原侯勋贵后裔,府里纵无人才出众,到底衣食无忧;二则平原侯武将一系,在兵、刑两部及内卫皆有根基人脉,几个侄儿走刑名的路子,少不得相应支撑。既然大舅兄选媳都从文臣书香门第里来,在择婿上头自然须有这点关照——毕竟四叔父年纪在这里,我们为人父母的,总该为小辈计虑周全。”

范承佺听到这里,不禁愧道:“到底是我无能,庇护不得子孙。不然,虽有你嫂子牵线,不至这样殷勤,最后让孩子受苦。”

顾冲道:“此事须怪不得大舅兄,只恨那蒋家可恶。好在见机得早,不然,越发不好收拾。只是我还是那个话,这人,或者当初选的错了;然而这择婿的路子,大舅兄却一点儿错没有,都是真心为侄儿侄女们好。但如今,蒋家那头已经作罢,大舅兄听着妹子的主意打量章家,这不是又转回老路上去了么?章家旁的都好,只是当年文昭公一句话,自文华公起三代都不出仕。现侄儿们还年轻,他几个的岳家又都不显,四叔父今年是头一年下来,京城朝廷里多少几分留念,一时还不至于有人立刻为难,但时间长了就难说了。偏偏我这边,我是最不中用的,我岳父致仕也早,四舅兄现在湘南,对京里也是鞭长莫及。若真个再出些什么花样——这一桩,大舅兄难道不怕?”

范丞佺听了他言,静默了几息,继而昂然道:“怕又如何?再说也不是咱们家理亏,是他平原侯蒋家先不对。至于孩子们的前程,天底下的路,说到底是自己走出来,没有父母长辈护佑一辈子的道理。若他几个都是自己立不起来,非要指着亲族才能如何如何,我也算白费了这二、三十年苦心,不如干脆一头碰死才顺气。”

顾冲见他两句话一说,又压不住地火气冒出来,忙笑道:“侄儿们自然都是好的。我也就是担心,怕他们年轻,少了上头人携带关照,多受了那些用不着的磋磨。另外,刨除了这一条,大舅兄果真有意看章家,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得心里先跨过坎儿去——那章由虽是章仰之的嗣子,又序长,课业上头却不是出色能拔头筹的。他的窗课、习作,我也看了不少;四平八稳,不功不过,搏个举人应有七分把握,但或者也就是如此。若侄女儿当真许了他家,跟前番比起来,那头是伯府夫人,这头是举人娘子,心里如何过得去?大嫂子那边又会怎么想?事关孩子终身,不是一句只求温饱的负气话就过得去的。这也是我说这桩亲事不好的地方。”

范丞佺闻言长叹一声,说:“文凌今日这些话,是真的为我们把心都用到了。”于是握了顾冲手道:“文凌跟章仰之相交莫逆,肯替我这样打算,是实实在在的亲戚情分。文凌既是一片坦率、直言相告,我也再不用场面话含糊——雯儿这里,我跟她母亲是被伤透了心,却也不敢真的就寻个人口简单、日子清寒的读书人家嫁过去。不为怕孩子吃苦,就怕凡事低就,反叫人存了心、捏了错,生出那些腌臜龌龊的心思来,看轻了好好的丫头,也白白折辱了范家的品格。所以八妹妹说起章家,我第一个上心,就是知道他家在这上头必是可以放心的。至于女婿前程,关系孩子一世,我自然也要问的。只是比起前头一条亲家的通情达理来,前程的事情倒又不是那样要紧——孩子品性好,家里面安稳和睦,彼此能够齐心,前程之类自然就有了。”

顾冲笑道:“大舅兄倒是乐开,看得透彻。”

范丞佺摇头,说:“哪里是我乐开?老太爷挂在嘴边的话,当初硬是没听。”说着连连叹气。顾冲也不接话。范丞佺又道:“说到举人娘子,这也没什么不好处。天底下多少一品诰命、二品夫人前头只是举人娘子、秀才娘子的?开花结果,种树育人,本来就得有这一等的工夫耐心。只盯着眼下一点富贵,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情形,便不算鼠目寸光,也要被人说一句短视。何况延陵章氏是什么样的读书人家?将门嫡女、侯府千金都争着抢着做他家的举人娘子,能跟这些样的人家排行序列,反是我们在高攀了。”

顾冲点头,又笑道:“舅兄也不要这样自谦。算来称得上门当户对,并没有谁在攀谁。”

范丞佺道:“文凌跟他家交好,看得必定不会差。我今日又见着了章仰之的小儿子章回,由其弟见其兄,我心里多少也算有数。只是妹妹再三描了他那嗣子身份,总叫我不安。现在只求文凌给我一句准话,才好打定主意。”

顾冲叹道:“舅兄这不是又在为难我?”

范丞佺道:“你方才也听我说了。你的顾虑我都知道。我的处境你也没有不晓得。你不过是告诉我一两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你不说,找别人一样可以问,大不了多费我些时日罢了。但这样又何必?究竟最后做决断的,也不是你,也不是八妹妹,还是我跟雯儿母亲两个。”

顾冲道:“如此,我也没别的多说。这章由是章望上了族谱的嗣子加长子,长房里头一个,这个你先可以放心。章家历来的规矩,男子不得纳妾,鳏夫子女年不满五岁不得续弦,四十岁无子方可从族亲中择孤儿继嗣。当年仰之家弟妹被误诊子嗣难继,为的家门稳固,方才破例早早选了嗣子。至于为什么单单选了他,别说外面人,他自己家里现在还有各种传说的。我知道的统共只有两个字,‘缘分’。这章由叫章望夫妇抱养过来的时候才刚两周岁大,一直被带在身边,仔细教养,跟亲生的并没什么两样;就是后来添了一个章回,兄友弟恭,比那一母同胞的甚至更要好。且这章由跟章回兄弟两个,走的原是不同的路数:章回读书学问上头更强些,章由却在经营上擅长,通晓庶务。章家的宗祠、祭田、家塾并许多营生,章回专心读书,理会不着,都是仰之带着他在打理。还有仰之弟妹带来的产业,也有一多半是他日常主持。看他说话行事,也跟他做的那些文章一样,只是一个‘平、稳、顺’;凡事不功不过,虽不出彩,但难得的老成,从不存心挑刺儿,别人却也一样挑不着他。”

范丞佺笑道:“‘平稳’两字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何况还要做到一个‘顺’了。且能让文凌说老成,可见是真的沉稳持重了。”再问:“他前头娶的骆家小姐,又是如何?”

顾冲道:“骆家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名门大户,不过出了骆偲道这一个传胪。骆偲道的座师就是李净,又是李净保的大媒成的婚。他夫人与李净的幼女、章霈章伯源的李氏夫人又是手帕交,于是章、骆两家便有交情。待章由要议亲时,李氏夫人就亲自去求了老姊妹的孙女儿为长孙媳。这骆小姐是骆偲道仅得的一个嫡出孙女儿,自幼格外疼爱,据说犹豫了好一番才许嫁。幸而婚后倒也和睦。但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两人成婚半年,骆偲道染了伤寒,他夫人又风疾复发,骆氏忧心祖父母,亲往照料,但到底没能挽留得住;不过一个月有余,两个先后去了。骆氏也积劳成疾,突然就滑了胎,原来她自己有三个月身子,却因为这些种种全然不知。于是两重损伤摧折,不过十六、七岁娇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去了。说起来,也是没福。”说着就连连叹气。

范丞佺听了,也陪着顾冲叹惜了几句。顾冲这才又说道:“骆氏虽未生下儿女,毕竟明媒正娶、族谱上也记了名姓,按章家规矩,是要为她守三年的。这也是尽他夫妻的情分。然而章由到底是承宗嗣子,又是长房里头年纪最长,后面的兄弟姊妹婚嫁都要看着他。所以大半年前,仰之弟妹就几次托了来,请务必留神,有差不多合适的就说给她。大舅兄也是知道的,她天生就是这么一副对自家人的热络脾气,何况又是几年来最情投意合的一个姊妹,越发上心。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先想到了自家侄女儿身上来。”

范丞佺道:“姑丈别忙着摇头,她也是为的孩子好。且听了文凌这番话,我倒是越发明白她缘何提起章由。虽有几种不甚如意处,却非他本身有什么不是。这一点就很难得的。只是事关重大,我还得再多想想。妹夫可别笑话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说得两人都笑起来。范承佺这才吩咐小厮到花园湖心亭里摆酒,把了顾冲手臂,同去饮乐唱和。略下不提。

第廿九回下

转到盐政府这边。洪氏、黛玉从范家回来,与爷们儿见过,又一道儿用了晚饭,说过几句,方各自散去。林黛玉就在桐花院她父亲处叙说今日见闻情形,虽不是句句学到,也把赏花会上众人言谈说了七八分,连眉眼里些微神态、手足间细小动作都描摹毕现。林如海于那些小女子心思原不在意,只是女儿偎在身近一句句讲来,听她语调活泼、嗓音清悦,心中就觉喜乐平安。父女两个直说到夜深,这边青禾、紫鹃来问黛玉歇息,林如海才急忙忙打发了她回自己屋去。林如海又自己招了管事的来,命自明日起再拨出一辆宽大的车子供洪氏、黛玉出门时候使用,又再三吩咐了一篇用心伺候的话,如此才放心安置了。

如今只说章家这一家三口。他几个到了鸣乔院,章回自向父母道了辞,回到偏房自己屋里,这边洪氏就迫不及待对章望开口,道:“这林丫头,真真是好丫头。你今儿是没瞧见。论年纪,她是倒数第二小的,可就凭她在范家那些言语行动,别说什么错了,任谁来也挑不出一丝儿毛病。真个大家闺秀,又体面,又文雅,又知礼。我真恨不得她就是我亲生的女儿,如此把人家的夸奖统统接下也理直气壮。”又捉着章望,问:“你这一天没出去,可跟林伯伯把事情说了不曾?这样好的姑娘,若错过去再没地方找,可别叫英哥儿怨你一世!”

章望一瞪眼,道:“他敢!”然后自己就笑了,指着洪氏道:“你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难怪回儿一句话都不多讲,闷头就往他自己房里去,算是怕了你。且你捉着我嚷什么,儿子最要紧的事情,就你上心?再说,林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要没数,能把林丫头交给你带着?”

洪氏笑道:“我这不是心里着急么?没听见准话,就没个定心的。”

章望摇头,道:“这你可还有的急了。我别的不知道,林表哥的行动守礼是再没有不知道的。由哥儿的事情不先定下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开这个口。如今两家默契着,就是顾念我们的情谊了。”

洪氏皱眉道:“林伯伯也太多心了。难道先定下了小的,就会含糊将就大的不成?都是一样的儿子,我们也不是随意的父母。”

章望连咳两声,道:“你怎么又着急起来了?这话叫人听到了还怎么说?明明都是好意,不叫我们多添一分挂虑,也免了其他麻烦。”

洪氏眉头一扬,道:“什么挂虑?又有什么其他麻烦?”

章望叹气道:“我的好大奶奶!你是愿意自家女儿没过门就有个金尊玉贵、又有要好亲戚情分的小妯娌等在那里,还是愿意自己闺女做稳了大嫂子,等着后面的小弟媳妇来问安行礼?”

洪氏呆呆道:“林丫头又不是那样的人。”

章望道:“但是备不住有人会要这样想。既要阖家和睦,做长辈的就少不得要更公平些,至少不把偏心先露在别人眼前。”见洪氏脸上还是不乐意,不禁又摇头,笑道:“我不说了,你就是这样脾气,直来直去不带拐弯的。也罢,反正是我们娶儿媳妇,最后总是要如了你的意才好。”

洪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横章望一眼,道:“就你肚里弯弯绕多。怎么我听说你在外头也是个最直硬的?连家里老爷都犟你不过。”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一边寻了茶壶茶盏,与章望倒了一盏茶,自己也拿了一盏,方才又说道:“要说由哥儿的亲事,我也着急上心。今天赏花会也特别留意去瞧了。任家的大小姐,还有丁知府家的姑娘,我看就都很不错,也都没定亲。只是我揣度着她们家里或许已经有数了,由儿前头又到底娶过妻,怕真说开了彼此存心,反而不像有交情的样子。于是就没开口。还有那个东海郡伯家的两个姑娘,跟任家惠太夫人有些亲戚联络,也被带来了范家。样子倒还都不错,就是年纪太小了些,沉稳上头缺了点儿,不然也能凑个数。”

章望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问:“你说了这几家,怎么倒把主人家给忘了?我记得范承佺也是有个女儿的,总不成这次没见着?”

洪氏道:“她是主人家,自然是见道的。但这位范小姐年纪也好有二十了?虽没出门子,必也是早定了人家。还轮得着我多问?”

章望笑笑不语,喝两口茶,才慢慢说道:“范家也是世代读书的家门,他们家的女孩子,品貌教养想来都不会差的——只看顾文凌家就知道。”

洪氏笑道:“这个自然。若不是颖儿太小,与我做媳妇那是再好也没有的。”

章望道:“既然今日没有看准,那也就罢了。左右我们还得在扬州几日,还有你侄女儿出阁大礼,到时亲里亲眷合适年纪的姑娘总都该在。我的意思,由儿媳妇还是就从这里面挑。到底同宗同族,比从别家寻的更亲近。”

洪氏笑道:“难道非要亲戚姑娘,做媳妇的才能跟婆婆亲近?天下就没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大爷都是替我着想,有心给我脸面,也给洪家脸面。可这脸面也得看那一头值不值。且我心里还就不乐意从娘家这边找个侄女儿、外甥女儿来——大爷想:单纯一个儿媳妇,还不是我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若是绕上娘家这一搭溜,自己就要先犯嘀咕,遇着事情我管是不管,或者该怎么管;倘我脾气急、说话重,媳妇儿跑回家一哭一诉,抬出兄弟姊妹来跟我打擂台,这日子还过得不嫌有趣?不如干脆避开。甚至连我那些交好的夫人、太太的小姐也一概都避开,不给自己找那个麻烦。”

章望忍不住笑道:“你这话,倒像是认定自己要做个恶婆婆似的。但眼下你待林侄女儿那么好,我就想不到原来得手后也能拉得下脸唬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洪氏原正要喝水,听到这么一句,忙将手拿开,擎着杯子笑得抖个不住,只说:“你又给我派歪帽子戴。我待林丫头是真心。”笑了一会儿,才道:“但是你也得承认,我这样的做法是有道理。别的不论,你就看咱们家两个兄弟——也不是我做晚辈的不恭敬,背后议论亲长,老三家的和老六家的,进门前太太可想得到是后来这样?还有由哥儿前头媳妇,虽说隔了一代,相待起来自有些不同,但换我是太太,心里也要觉着没趣。”

章望本来在笑,听她提起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兄弟章曜、章毕,脸上就沉静起来。末了轻轻叹一口气,道:“太太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好。都是她几年、甚至十几年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才肯舍得下脸,放得下身段去为我们求了来。老三、老六他们家里难道过得不和睦?就是由儿媳妇,他小的两个也要好的,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意外才……这次是你想得多了。”

洪氏道:“大爷是厚道人,我懂的。就算我想多了。但想多了总比想少了好。我没亲生的女儿,虽然有个眉丫头在跟前,今年年底眼看就要送出门。如今相儿媳妇,娶回来就是要当自己女孩儿待的,实在不想弄得有客气没和气。别处我也管不着,但我们自家院子里,若不能亲亲热热闹成一团,还算什么一家人?”

章望忍不住就扶额,道:“大奶奶仔细,你也是过四十奔五十的人,张嘴就说什么‘闹成一团’,也不怕别人笑话不尊重?就自己孩子不敢说,家里侄儿、侄孙一大群,都拿你的话去有样学样,那可怎么办好?”见洪氏忍着笑替自己续茶,又说:“说到侄儿侄孙,倒是又提醒我一件事情。如今家里孩子年纪都渐大了,不止咱们家两个该婚娶,也不止老三、老四、老六他们几家,全族里头粗粗估算,倒有二、三十个正是年龄进学、议亲。这两个月并没有几个人到我跟前来说,怕是就等着秋闱成绩下来呢。虽然这些多半还是他自己父母的主张,但我们总是不能不管不问的。”

洪氏笑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个?心里都是有数的。就你说的族里的年轻人,我都眼睛盯着,从过年起就一个一个地叫他们娘老子到家里来坐,闲话一样说几嘴,都过了整一轮了呢。家里架子上头匣子里还有一本帐,你要不信,回去拿了看就是。要都等你来吩咐,还不全乱了套?时日上也赶不及。”

章望道:“你做事情做老了的,我本来就放心。不过家里几个侄儿,老四家的偃儿、僚儿,还有老五家的二小子瞿儿,婚事都要留意了。弟妹们可有跟你提过?你不愿意娘家的侄女、外甥女做儿媳,那做侄儿媳妇总不至于也不乐意吧?都是亲里亲眷的,总要有些往来念想。”

洪氏忍不住笑道:“大爷这是怎么了?一门心思就往这上头带?看我娘家的丫头就真那么好的?”

章望坦然笑道:“我是看她们都好,不忍心她们就因着是你娘家亲戚,便被拦住不能入家里人的眼。所以要替她们出头争一争。”

洪氏故意叹一口气,道:“大爷都替她们争了,我还能怎样?只是别人家或还可考虑,偃儿那里就别打算了。”

章望皱眉道:“做什么不打算?我看偃儿那孩子品格、文章都好,今年乡试多半不会出十名之外。他又比回儿大一岁,就四弟不着急,四弟妹也该急着讨儿媳抱亲孙了。我记得前几年你做生日,邀了小东门那边一起来咱们家玩儿,四弟妹就赞过大舅兄家的侄女儿?算算年纪也相当。”

洪氏道:“难得大爷还记得这桩。四弟妹是说过两次。可是大爷忘了,偃儿是二房的长孙。四弟、四弟妹再喜欢,他的婚事还能不经过二叔二婶?二叔不大管事,先不说。可是二婶,这上头再不会含糊的。且偃儿今秋若中,明春必定是要赴京会试的。二婶的娘家就是京城的靖昌侯府,如今是她的侄儿承爵当家。二婶嫁来常州多年,一次都未曾回京省亲。前些天在老太太跟前,我听她意思,多半就要趁着这次回娘家看一看,也会会当年的老姊妹。所以我才说不必为偃儿的婚事操心。”

章望点头,笑道:“既是二婶有了计较,自然以长辈的意思为准。”

话到这里,夜色已深。他夫妻两个也不再多说,叫了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饭后,洪氏便带着林黛玉出门逛庙去了。只对林海、章望传话说:“昨儿赏花会,回来时辰已经不早,就没多逛。今日天气正好,我们自在游逛去。车马下人都带足了,不必担心。”章望就向他表兄歉道:“怕是要把侄女儿都带得野了。”林如海连连摇手,笑说:“哪里的话?我正怕玉儿在家闷着。”

表兄弟两个说笑一回,林如海就往前头盐政府衙门料理公务——彼时林如海身子虽未尽复,病根儿已经被拔去了七、八分,也能每日理事问讯,只是比以往注重保养,一觉疲怠侵袭,便安排属下代行从事,不使自身更加劳累。章望这日并不出门会友,就在鸣乔院书房里指点章回功课,拿了数篇诗词并时文给章回看,先命逐篇点评,然后再给出顾冲、任白石及范桃生父子等批改的断辞,逐条验看,比照见解,分说差异,末了才令章回依题重拟文字。

父子两个正议论得劲,突然林如海进来,一面叫下人都退出院子去。两人见他神情不对,都变了脸色。林如海这才温言向章回道:“有些事情说。回儿帮我们在外头守着,不论谁来一律打发开去。”章回答一声是,立时起身往外面去了,离开时顺手就将门一起带上。林如海方走到章望跟前,从袖子里抽出笼的两张纸递给他看。章望迅速看过一遍,脸色也凝重起来。兄弟两个默默对坐半晌,章望才开口说话。欲知到底发生何事,林如海与章望究竟说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上

上回说到林如海突然到鸣乔院书房,屏退左右,将两封信拿与章望。章望一看之下,神情骤变,沉肃非常。看官你道这是为何?却原来那两封书信俱来自京中,一封是当朝首辅、内阁大学士白翼白振羽所书,一封是兵部侍郎严理严法道所写。白翼书信足有两三千言,信中相告自三月末至信寄出,朝廷西南、西北、东北边境先后迭起刀兵之象,虽少则数日、多则十数日便即平息,势态却终究有所不稳;且其中更有几件边臣折节、贿敌私通,守将畏死、临阵投叛等不堪启口之事,邸报之类均不曾宣扬,朝廷亦尚未作出明判,只由白翼依例以私信密告天子置于各处之心腹——林如海总领江南盐政,自在此例,接到座师手书,猛地里得知这许多内情,叫他如何不大吃一惊?

然而更令林如海忧怀恐惧的,却是另一封信。写信的严理严法道乃是林如海同年,为人坦荡豪爽,有任侠之风,又善知兵事,故而登第之后,先授武学教授,再迁工部主事,后任宁绍粮道、兵备副使,直至兵部侍郎。严理这封信虽然与白翼书信差不多同时来到,信中却并未提及边事,只道自去岁圣**授詹事府詹事不成,朝中于国本议论渐多,每月必有言官仕臣上书立储之事,同年中也颇有欲联名奏立皇长子之意动——全文寥寥尚不足百字,已看得林如海心惊肉跳不止。于是赶忙来寻他表弟,共同参详,以作计议。

两人对坐默然。好半晌,才听章望叹道:“不想承平三十年,边关竟至于是。叛臣须诛,叛将该死,朝廷如此料理,也算在情理法之中。只是几处一起翻腾出来,这里头总有些不寻常。表哥怎么看?”

林如海道:“边军糜烂,也不是什么新闻。但凡安稳日子过得久了,那些个文恬武嬉、不堪涣散、狗屁倒灶的事情总会出来。凑在一处爆发出来,多半就是时辰赶巧;或者,有人路上嫌冷清,一只手拎出来,就有一帮朝着他直逗上去罢了。”

这章望深知林如海,晓得他一贯文雅清正,突然冒出粗言俗语、刻薄字词,可见心中恼怒。只是到底忍不住要笑,说道:“我还当你这些年大长进了,结果遇上稍一点事体,还是要压不住冒火。”手上捏了两份书信,心里再掂一掂,慢慢说道:“白振羽的这一封信,事情也说得清楚。虽有刀兵,边庭并没有真乱,只是曝出许多先不知道的内幕,连钉子带蛀虫一道儿清除出七八个。朝廷没有明示天下,是唯恐愚人自扰,反而搅得民心不宁。果然事情已经两三个月过去,江南这块无知无觉,安定照常。可见癣疥之患,不碍大局。至于表兄这头有所忧虑的,边军状况能与盐政干系的便只有一个‘钱’字。如今盐、茶两项,差不多是朝廷每年一半的岁入。若边军这块要下大力气整顿,粮草军械、甲衣营房之类头一个要指着银钱说话。果然如此,则这江南盐课利税,怕是又要吃重。”

林如海道:“也未必就这上头吃重。盐课之类,都是有定例的,朝廷也没有随意增减的道理。何况又不曾明说。所以我倒并不大忧心这个。”

章望道:“表兄既不忧心自身,那就是担虑亲戚相识了。我记得从京营节度使迁任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的王子腾,与你岳家也有亲?虽说时间上也没上得两、三年,且又是一省一省巡视过来,并不在哪一处长驻,然而职司所在,少不得落在人眼里,就要说话。”

林如海道:“王子腾也算能臣。这点事情还轮不着我替他着急上心。况且仰之,我们两个才是兄弟至亲,你也不需避讳什么,有什么话直说出来才是。”

章望听他如此说,这才叹一口气,道:“所以表兄眼里,真正要紧的应当还是严法道所说讯息,是也不是?京中人心浮动,党派显现,眼看着就是又一场夺嫡大戏。只是当年西鹤墅案余波至今犹在,牵扯进去的领头几家人家元气也尚未尽复,实在沉痛入骨。倘再来一次,但凡沾摸得上些边际,都只怕不是‘伤筋动骨’几个字能够带得过去。表兄由此及彼,自然难免惊惧。”

林如海叹道:“‘伤筋动骨’,何其的轻巧!一姓一门的身家性命皆尽在此,哪里是人可以随随便便牵涉进去?奈何前头有范桃生这一出,京城官员身在其中,看不透用意,贸贸然就说要议论立储,全不管当今犹在盛年,实在不是什么应当明智之举。”

章望皱眉道:“范桃生这里,实在是平原侯蒋家不像话,把事情做得太过,激起了文臣乃至士林一片义愤。又有范承佺家的几个有意往文武矛盾上引,当今才不得不出面收拾。但也只是一个詹事罢了。詹事是有教领之责不错,但他通政使本职又不曾卸,孰主孰次,明眼人一看就出,怎么轻易就入了这个局?”

林如海冷笑道:“你问他如何入局?自然只能是原本便存了这样的心,才稍有些风吹草动、仿佛情形,就一个个等不及地跳出来,要争一份从龙拥立的大功劳。”

章望点头,道:“想必就是如此。不过,这等样的大功劳从来不好挣。须得料在先机,才好有的放矢。我记得当今虽颇有几位皇子,但年岁都还不大?”

林如海道:“皇三子去年大婚。明年中,皇四子也当行成人礼了。后面的两个确都小。只是,六位皇子都不是中宫所出。论才德,也都不曾显。”说到此处,林如海忍不住摇头道:“所以按我说,今日实在不比当年。当年睿太子和义忠亲王确有可争之处,一占嫡长,一占贤德,总是旗鼓相当。如今却如何?什么都还没个定数,朝臣何必如此匆忙?就多看上两年,知晓性情禀赋再决断,也不能算迟。”

章望笑道:“当今即位至今不立太子,现皇子中已经有三个成年,朝廷上人能憋到这时才说话,我反倒觉得稀奇。想必是之前每有议论,立时就被打回去,且还有太上皇在,才能够清静这两三年。”随即指着手边书信,问:“按照严法道所说,朝臣有不少是推立皇长子的?其人如何?表兄在京城时可曾见识对答?”

林如海道:“皇长子今年是二十三岁,当年我在京中时他不过十四、五,他又不上朝,也未曾学理政事,我也就是年节大典上远远见过几面。听说资质、学识尚可,但还在寻常之列。再就是并没有听到传说他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众人要拥立,大体应该还是从一个‘长’上来。”

章望点头道:“也是通常的礼法了。中宫无子,则以长幼论,立庶长子为太子。算是简捷明白,也无其他可争议的。”说话间看林如海脸上似有不豫色,就知道他所想到底不同,心中暗叹一声“父子一脉”,然后道:“如海不必这样看我。我只说此法最是简便,旁人说不出多的话。不比那立贤,有德、无德,孰能、孰不能,吵个天翻地覆,也未必能得出一个彼此都心服口服的。那情形我光想一想都要觉着头痛,更别说耐着性子一个人一个人地听了。”

林如海听他这话,忍不住也笑起来,道:“当年在外祖父跟前,你也这样说。偏偏就是这样惫懒偷闲,投了他的缘,明明年岁差得最多,反倒最是相契。”

章望道:“不过恰恰合了‘情势’二字。那样的经历处境,也难让人生出多少雄心壮志。只是造化神奇,天机难料,谁想得到后面竟是这样一番际遇。倒白让我捡了天恩殊宠,意外之福。”说到这里,自己也不免点头感叹,随即才道:“当年也不必说它。而今情势,既然严法道要邀你联名保举,想来必定有旁的争夺。中宫无子,诸人年幼,如此这争夺是从皇子的母家来?”

林如海闻言,就显出赞叹之色,只说:“仰之见识,无怪人几次感叹文昭公遗训拘束了人才。”于是逐一告诉道:“皇长子生母梁嫔,母家原本做的皮匠,只这一条,朝廷中就有许多声音——为的宫中育有皇子的妃嫔不少,其中自有身份高贵之人。梁嫔的出身,大约是最低的;除了她,就只有大公主和四皇子的生母李妃一个原是平家女。皇次子、皇三子皆是周贵人所出,她父亲周超现下是吏部主事。吴贵人生的皇六子,她父亲吴天祐,宣抚使已经做了两任,转眼回京。且宫中还有一个吴贵妃,是她一族的堂姊妹。后妃中身份最高的却是庄颐沈贵妃,母亲是威帝公主,与当今是亲表兄妹,又自小养在宫中,女官、陪侍,一应起居与公主无异。她所出的五皇子虽只有十岁,但我在扬州也听说聪慧伶俐,深得圣眷——局势如此,你教世人怎么不往更多的事情上心思琢磨?”

章望冷笑道:“深宫幼子,能有什么聪慧言行?想必是人有意了。怪道就连严法道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要拉你一道为皇长子张目。只是他们又怎么知道皇长子是什么样的人?按如海所言,皇长子不过平平,若确立了储位,等十年一过,幼弟长成,不怕又是一个睿太子和义忠亲王?”

林如海点头叹道:“所以如今京里局势,我是连想都不敢更多想一想。偏偏人在家中坐,事从门外来。你也看到了,丁涛、谢极两个新任来的。丁涛依序升迁,一步步上来,勤勉效忠是不用说的。可是那谢极,一来,挑上的几桩事情就都是与扬州缙绅郡望牵丝绊藤、勾连交错到常人不敢下手的,偏他就敢下手,进退成算,杀伐剪决,那一番动作,真不是一般的精明能干。我虽以大局、职官暂时弹压住他,但凡事既开先例,后头哪有不效法施行的道理?”

章望道:“若是我没有记错,扬州盐商,为的寻常官员轻易不肯沾身,一向走的都是国姓宗亲的门路?再有江左学风,与金陵素来不同。虽都属江南一派,却可见不少稷下的源流。谢极承自家学,出手无忌,这里头怕也有些干系。”说着就伸开了五指,把手掌向林如海摇一摇。

林如海会意,点头道:“从来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线牵着京城里头。只我自己也是局中之人,虽担忧这两封书信除了时间上赶巧,其实之间还有什么更深牵连,但到底如何,还是不敢深想。仰之一向见事明白,又是身在局外,倒正好为我祛疑解惑。”

章望笑道:“我果然是不怕的。”于是起身到书案前站定,先铺开一张大纸,随即提笔在纸上勾勒数笔,便是这九州方圆之轮廓;又以浓墨标注京师、扬州及白翼信中所提西南、西北、东北边关三处,淡墨描出地方连通京师的水旱道路;其后,取朱砂、石青、藤黄、靛蓝几色,分别圈画皇长子岳父崔纶、周贵人父周超、沈贵妃叔父沈谅、吴贵人父吴天祐籍属并历任州、县、营、卫之处所。接着,另取一张大纸,从中对折,右起写以上四人进士科目、座师、同年中现于六部以上任职者,现任上峰及上峰科目、座师,左方则写三处边关涉事的官员、将领名姓、出身、科目、座师、姻亲眷属等,以及填补继任其的官员相同讯息;左右有名姓相同的,就再以朱线相连。写画时或有不知道的,林如海就在旁逐一告诉,章望标注清晰。

如此不多时,图画已完。只见头一张图上各色分明、罕有重叠;第二张则似蛛网盘布,千丝万缕。林如海皱着眉,细看两图,这边章望却又取了一张纸,裁开成许多细条,每条上写一个名字,却都是王子腾、蒋子宁等世人合称“四王八公十七侯”的,一口气写了十二三个,然后叫林如海按着其人各自近五年升迁贬谪经历,在纸条上添加红、绿、黄、蓝颜色。结果不独王子腾因职司流转各处使得字条上四色俱全,还有海宁侯钱咏瑜、锦蓉侯奚绵樽、彭川侯陆潢等五人姓名纸条有四色。章望于是指着两张图道:“果然如表兄所想,白翼和严理书信自有干连。你看这两张,都是沈驸马兄弟一系所涉地面最大,人员最多,朝廷上声势也最胜。偏偏,今年来三处边关犯事落马的都与他这一系相干。后面填补上去的,又都是其他三派人马。而这几年皇子们年纪渐长,其母族得力者都往京城聚拢,留下的位子却不是寻常惯例的递补,反而是武将勋贵子弟居多——这不是一二人得力的缘故,当今必定已经在运筹料理之中了。”

林如海听了他言,寂然半晌,方涩声道:“原来如此。我以为只是几个月间天翻地覆,却不想十年前就现出端倪。且不止朝廷上文武暗中相争激烈,就是两位圣人也洞若观火。可叹我竟一直都坐在井里,白白替圣人担忧。”

章望道:“怎么是白替圣人担忧?表兄忧虑,是做臣子的臣节。且这些细致关联,并不是表兄想不到,只不过立身端直、存心正道,再有,就是为贾氏表嫂伤情,专注职司,没有向这些上头起意去想罢了。”

林如海道:“仰之这话,是责备我小儿女态了。我也确实该受这一句。为了一人私爱,心灰意懒,连亲生女儿都险些撂下,眼睛就更看不到长远之处。”

章望道:“但如今表兄振作,一切就都不同。”将那两张图递与林如海,问:“朝廷暗潮汹涌,不是当今所愿。依表兄见,或当作何处置?”

林如海接了图在手,蹙眉思索一阵,道:“中宫无子,若立储,加恩太子母族则于中宫不利。中宫不稳,朝廷不安,如此绝非妥善之举。其实……当今正在盛年,遴选世家子充掖宫闱,后宫再添几位皇子公主,也能昭显天家福祉。”

章望拍手笑道:“这果然是妙招,另辟蹊径,出奇制胜。教那些白白争了一番赤眉白眼的,这边只一挥手,就是全盘重来。只是年前才下恩旨,为太上皇、皇太后祈福,已经免了这两届采女入宫。但若是直接从勋爵世家中召选,恩宠太过,怕又要一番波澜。”说着自己就摇头,显出为难之色。不想一抬眼,却见林如海立在窗前出神,就问:“怎的,表兄想到什么?”

林如海这才惊醒,苦笑道:“仰之敏锐。我也是方才想起。我那二舅兄贾存周,长女当年入选公主伴读,便是侍奉的后来庄颐贵妃。沈氏嫁入后宫,她为媵从。现在,正充任麟采宫女官。若当今果真有意抬举武功、加恩勋贵,怕不上三五个月,荣国府就要有天使降临。”

章望一听,脸色就变了,道:“荣国公贾家,跟王子腾王家向来一系。王子腾自己也是四王八公里头的领头人物,整个儿一系在京城也算根深叶茂。而今你又领着淮扬盐课……表兄,这情势可有些不一样了!”

林如海苦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我尽忠就是了。”

章望断然道:“没有这样的道理,明知前头是悬崖,还要一条路走下去。”

林如海道:“但不然又如何?当年父亲为我订下荣国府,便有故旧世交守望之意。今日虽然贾氏已去,但十数年的恩义在。还有玉儿,这五六年也是在她外祖母膝前。且就没有这些,既结两姓之好,我也没有遇事自己脱身的。”

他既这样说,章望也只能叹一口气,低头皱眉,促磨旁的主意。寻思半晌,突地昂头,问林如海:“表兄以为,眼前局势晦暗,皇子各需历练。若要才能切实显现,有五年可能成功?”

林如海摇头道:“十年也未必足够。仰之不见当年睿太子与义忠亲王相争,岂止十五年光景?否则,如何就至于西鹤墅案发,瞬间折下小半个朝廷。都是因为日久年深,纠结深厚的缘故。”说到这里,自己就觉得不对,问:“你问这个作甚?虽说如今不比威帝时候,又有太上皇在,但这样的事情,牵涉社稷国本,从来就不是能以朝夕论……五年,不像是你会说的。”

章望笑道:“其实说五年还长了。我只想说一二年的。一二年不能有定论,甚至连些方向前景也未必能看得清。但于表兄的困局,我看却只在朝夕。”

林如海忙问:“怎么说?”

章望道:“表兄的忧虑,说穿便是京城的借势。姻亲至密,断然不许,不是人情之道。但别处几家,又有师生、同年等等干连,一样推却不得。既然如此,表兄何不抢先削了这边的势力?避开眼前的风口浪尖,存着有用的身子留待以后。毕竟,若荣府当真有幸,需要借力的时候也当在五年乃至十年之后。若表兄在此前因这样那样的事情折了去,对亲戚才是大不利。”

林如海眼里有光闪了两下,低了眉目问:“所以仰之是在劝我辞官?”

章望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何况江湖山野,保养浩然气概,也是君子以为善。”

林如海道:“我何尝没有归隐之意?五六年前便想上书。奈何,职司紧要,身后却一时无人。”

章望大笑道:“你这话,可是天下人都小看了!你怎么不知道别人就做不来?世上才德辈出,朝廷上能者云集,哪里就有什么人无可替代的道理?何况表兄这个盐政官,已经连续做到第三任,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这固是无上的恩宠信赖,君臣相得。但如海与当今相得,旁人就不指望君臣相得了?倘若真把人眼睛都熬红了,做出些事情来,表兄不得善始善终事小,耽误了朝廷要务、辜负了君恩,就绝非表兄所愿了吧?”

林如海道:“这个自然。只是,眼下情势如此,我若请辞,就怕有人趁机生事,坏了大局。”

章望道:“当今并非威帝。何况,太上皇还在。有他,就是定海神针,再大的波澜也能平息得定。至于盐政这边日常事务,表兄这一病三四个月,也有十数天不能理事的,不也平平稳稳过来了么?”

林如海低头思索片刻,道:“也罢。只是我已奏报病愈,今番倒要额外花费些心思了。”

章望道:“我一直还记得当年一道儿在书房,祖父教导《出师》、《陈情》两表情形。润之过目《出师》而不忘,如海耳闻《陈情》则成诵,待细解文意,更令兄弟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其时当今也在,一齐动容——表兄何不追忆往昔,痛陈心事?”见林如海闻言神色转变,又道:“而今老太太寿过八旬,身子和精神头都属旺健,膝前更有儿女子孙环绕。但唯有一件心事,便是林姑妈、林姑父早逝,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表兄幼时得老太爷、老太太教养抚育之恩,然而自十七岁上京,与常州就再少无来往——表兄心里,就不曾有所触觉?”

林如海于是长叹,道:“外祖父母恩情未报,如海怎能心安?自当往外祖母跟前尽孝。我这便动笔,奏表朝廷请辞。”

表兄弟两个商定主意,林如海便即草拟辞呈。这边章望先将之前几张图画字纸用水浸烂,亲自泼去窗外梧桐树根下,然后还到房中,援笔挥毫,成《兰溪竹石图》一幅。图成,方笑道:“果然先前心境不到,不得自由从容。”遂叫院外等候的章回、伍垣、林柄、申凭等人来,章望把画与他们看,又令寻上好的匠人糊裱。待众人转出门去,林如海才道:“自己家中,不必如此。”章望笑道:“只是糊弄我家小子。年轻人难免好奇,有这么一番,他就知道不去多想多探了。”

接着几日,林如海一应如常。政务公事毕,就来寻章望父子,或讨论功课,或指点文章。那边洪氏则是带着林黛玉,将扬州周近大大小小有名的庙宇道观、园林山水逐一地赏玩过来。转眼六月出头,这一日初六,次日便是洪蘼的孙女出阁。因是从仪真洪氏本家出嫁,故而一早林府就备妥车轿,预备洪氏带着黛玉,由章望、章回父子护送着出行。一行人登车上马,方要启程,突然前面有铺兵乘驿马疾驰过来,到盐政府前翻身下马,直撞进门来。章望心中已有所感,待见林如海接了文书便朝自己看来,就知所料不差,于是吩咐章回护送洪氏等先行,自己稍后赶到。表兄弟两人再到书房,拆信细看。

第三十回下

却说林如海接了信,见是自己座师、当朝宰辅白翼所书,也不多心,拆开来就与章望同看。不想拆开一看,竟有三色信纸,两人就知道有异。林如海先拆了平日相府惯用的冰梅笺来看,果然是白翼手书,说的不过是些日常公务之事,一如平素毫不出奇。随即一纸,入手莹润,辉映有光,兄弟两个相对一眼,脸色就变了。忙看文字,却是痛斥林海惫怠职守,年未及天命,就沉郁暮懒,不思鞠躬报效朝廷,反而存心退步,增添主君烦忧――书末并无署名,然而林如海、章望如何认不出当今御笔?直看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敢出。

停了半晌,章望才取了最末一纸,也是贡上的,却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与《报任安书》里面的两段。章望见它通篇工整,只有“人穷则返本……未尝不呼父母也”并“士为知己者用”两句落笔流连,有行草风致,于是便向林如海笑道:“恭喜表兄。再诚恳辞上个三五回,就能得偿心愿了。”

这边林如海也镇定下来,慢慢抹去额头上汗,笑道:“都是仰之的计谋见识。如此我也放了心。这便让人将后面几本奏表都送上去。只是,一多半就赶不上大表兄那边侄儿的好日了。”

章望笑道:“事情已定,还担心这些个?你不去,让侄女儿带了贺礼去也是一样的。难道大嫂子还能不喜欢,简慢了一星半点不成?且还有我家在旁边照看着。就是这件事情表兄倒要多少跟玉侄女交代个根底,别突然间父亲没了差事,自己又被交给远方亲戚――小孩子家心细,万一多想了,可就平白生出多的事情来。”

林如海先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指着章望,骂道:“你个促狭的!我看也就你会这样咒自家亲表哥!”

章望也笑,却道:“我是玩笑。但也备不住真有人就这样想。”

林如海笑道:“这倒也是。我知道了。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先预备些,到时就不慌忙了。”

两人说定,章望这才动身赶往仪真。林如海自在府中理事,叫伍生、林柄、申凭几个管事并管事媳妇的来,说:“当年老太太陪嫁里头,有常州的一处宅子。如今是怎生的处置?即刻命一拨人去收拾起来。倘有人租用,厚厚与一笔银子,还令搬出,往别处租去。”又命检点库房,预备南京尚书府的礼和忠献伯府的贺仪,再是常州外祖母章家的礼,吩咐说:“其中衣料布匹并与女孩儿家玩物的单子,给陈姨娘也看一眼。”这边几人就听命去了。

只是先前林如海吩咐预备给章望夫妇的随行谢礼和土仪,现早已大差不差,如今又说置办,且是南京、常州两处一起,再有收拾先老太君在常州的陪嫁宅子的事,一块儿凑出来,盐政府上下一齐动起来,也就免不了生出议论。便有那心思活络的猜说:“莫不是老爷要高升到别处去?”也有讲:“或者就是寻常亲戚间走动。”更有想得远的,悄悄拉了人说:“指不定就是大小姐的好事情。没看见老爷一向怎么待的表少爷?后面章家叔太太来了,对大小姐又那么喜欢,就跟亲娘儿俩似的。只是虽说是嫁到老爷的外祖母家,到底做儿媳妇不比做姑娘,能事先布置打点的,自然要先料理周全了。”结果被管事听到,当时就喝了去:“混嚼什么舌头!下人倒议论起主子!还有没有规矩!”连听的人一道儿关了柴房。如此治下,林府也就此安静,各人尽责,并无他话。

又过两日,林黛玉随章望夫妇自仪真返回。这黛玉是头一次经历亲戚家婚礼,虽年纪尚幼,且有许多小姑娘家不可参与处,到底满目新鲜,十分有趣。又因为洪氏是他这一番的贵客,且林如海位高德重,众人见了她,谁肯怠慢,奉承得竟比主家更殷切三分。洪氏也十分得意,无论哪方来的称赞一味只管接下,更与她族姐,便是此回请的全富太太说笑,道:“都说我离你只差了一步,我心里却不服。你看我这侄女儿比亲生闺女又差到哪里去?”又时刻留神,几次告诉黛玉:“全不必耐烦陪我这里听人的废话,那边姐妹们之间尽管去玩。”再教洪蘼孙媳元氏陪着黛玉一道――因元氏嫁来才四个月,仍是新媳妇,序齿又小,就只跟主家及宾客家来的姑娘小姐们在一处。果然这元氏新婚,一团孩气未消,带着林黛玉并几个姐妹扑蝶逗鸟、听说书讲故经地顽儿了大半天,直到这边将行礼了来催,这才忙忙赶回。至于正经婚礼,那一拉溜筵席饮食、程式风俗,黛玉也有能亲见亲和的,也有被洪氏搂在怀里小声告诉的,林林总总,也不能尽数。因此整整两日玩得痛快,等回到扬州家中,才猛然觉着劳乏了。幸好洪氏细致,稍一看她颜色,就大致猜到缘故,忙请了关梦柯来看。

关梦柯医者仁心,稍问两句端底,恼她两个乐得忘形、有失保养,也不开方子用药了,劈头盖脸先一通骂;只是骂一阵,见她两个垂着头受训,架势神情竟一无二致,模样又实在老实,说不得自己也心软了,只道:“……如今倒又当什么大症候,慌慌张张寻我来看!寻我做什么?倒头睡一天就完了――这药方谁开不得?非得要我!”

偏这边林如海听说黛玉家来后身子不大好,连忙过来。这边慌地告诉来去,洪氏也直说自己失职,没能照顾周全。林如海也是关心则乱,真到了眼前,看到情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时就笑起来,道:“叔太太说哪里的话?小孩子家没分寸,玩脱了力,倒把家里上下都唬了一跳。”几人又说笑几句,洪氏就告辞回鸣乔院。林如海知道她还要忙着收拾打点行装,大后日一早好赶去南京,也不虚留。这里就坐在黛玉床前跟她说话,只问:“玩得可尽兴?你婶娘是个大度周到的,但我们也不可因此随意。等明儿再认真谢她才是。”黛玉应了。

林如海又细细问婚礼情形。这黛玉身子虽倦乏无力,精神却正好;这两日遇上新鲜事情既多,又结交了好些个年纪相若的姑娘小姐,存了一肚子话要与父亲说,于是就一桩一件地从头讲起来。末了才叹道:“我原以为外祖母家那些表姊妹是极出色的了,更有一个宝姐姐处处胜人一筹。如今家来,婶母带我到各家行礼,虽结识日浅,也知道先前自己见过的人太少。单是这次婶婶那边的表姐成婚,道贺的各家姑娘小姐在一处玩笑说话,那言辞、举止里的才智文雅,就是最自然不过流出来。哪怕就只坐在旁边听着、看着,也觉得满心都舒畅欢喜呢!”

林如海笑道:“江南不同京里。南方读书人家多,以进学为风尚。且不独男子,女子也要一般地读书学礼,畅达诗文――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言行间自然是与寻常不同的。”

黛玉道:“我也觉着洪家表姐举止大方从容,神气又温婉宽柔,教人见了就忍不住生出亲近的心思。”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可惜只得坐了片刻,就被催去梳妆,怕今后三五年都未必再能见了。”

林如海不意黛玉不过去了两日,就说出这样一番留恋言辞,但转念一想,大约洪氏与这位洪小姐是堂姑侄,血脉里天然几分相似,令黛玉自然亲近,也是合情顺理。于是笑道:“玉儿喜欢有姊妹相伴?也是,这些年都在你外祖母处,日常姊妹玩耍,原该是热闹惯了的。这两个月家来,虽有你婶母表哥,多少还是冷清。既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后五日,就是你南京大伯母的侄子娶亲。她家也一早递了帖子来请。只是当时我病着,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不好回复。正好你叔叔婶婶一样受了邀,此番正要去南京道贺观礼。玉儿就跟随他们一道,代为父拜见姨祖母,也向你大伯母道贺,如何?”

黛玉听了这话,先是要分辩,随后听又可出门于是欢喜,但末了则渐渐显出忧色,只说:“我出门玩耍,留了爹爹一个人在家,岂不冷清?且女儿也从不嫌闷――都是自己家里,怎么都高兴的。更不用说还有爹爹在身边。这几年我都在京城,如今守着爹爹,比什么都更安心。”

林如海心知她素性伶俐,又心细灵敏,就忍不住暗叹一声章望料事如神。于是温言道:“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玉儿代为父去南京道贺,也是为我分忧。”说到这里顿一顿,再次斟酌了一番才道:“再者,此去南京,也不算多少分离:多则一月,少则十数天,我也要往南京去,然后再到常州你曾外祖母家。”

黛玉点头,但随即猛地悟出不寻常来,两只眼睛只盯着林如海,一时却又不知怎生开口。林如海就抚着她的头道:“不错,我已经上书朝廷请辞。圣上那边虽未明言应准,但意思是知道的;至多再熬这二三十天,为父就能重新得回一身清闲,从此安安心心守着玉儿,一家人高兴度日。”

黛玉道:“父亲轻松自在,当然最好不过。只是,父亲尚年轻,突然辞官,似乎,似乎……”似乎了两遍,到底没能找到合适词句。但就算她不明说出来,林如海又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笑一笑,又叹一口气,说道:“我已将天命,哪里还算得年轻?且这一次大病,说得不好些,真正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回来。有些事情,也就跟从前看得不一样了――从前我总想着支撑门庭,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搏个生前身后名,以为只有如此才不枉了这一世。然而直到此番病重不起,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才生平第一次觉着真怕了:我与你母亲福薄,命里只该着你一个;若我有一个不好,从此只留你一个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你该怎么办?我与朝廷效力,为圣上用命,几十年风雨,到头来倘若连独养的一个女儿也照拂不着,我又辛辛苦苦图那些虚名做什么?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就定了主意。后来关大夫又说,我虽病好,身子根本是早就有损伤的,且随着年纪上去,即便平日里注重保养,这般身居要职、常常劳心熬神,就怕此番忙碌也不过就是延寿四五年。事实这样,我这官做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干脆辞了去,从此山水逍遥,林泉放浪,舒心养气,既延了原本的寿数,更能与家人在一处共乐天伦,如此,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黛玉听林如海一篇言语,先还只是听到提及母亲贾敏,因此感伤;待听到老父拳拳爱女之心,已经泪不能止;及听到林如海自述年寿不永,却是大吃一惊,好似晴天一个霹雳直落脚下。于是两手死命攥住林如海,惊惶惶只想求一句他此刻身子究竟好不好的实在的话。

林如海见她这样,知道到底吓着了女儿,忙搂了她在怀中安抚,连声道:“玉儿莫慌!我其实并不要紧,只是要妥善保养,不可劳神。关大夫千万吩咐必定先静养,他才好下手从头医治。而既然是‘就医’,没有我把他扣在扬州不许走的道理,自然须得随他到常州去。这是一。另一个,常州是你曾外祖家。如今曾外祖母正健在。我此生父母缘浅,全靠外祖父母抱养成人。这番恩情不报,我也枉为人子。于是思前想后,终于上了表辞官。”

黛玉得父亲安慰,这才稍松一口气,因道:“父亲身体,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又有向曾外祖母尽孝的道理在,女儿虽然年幼无知,手脚愚笨,愿意跟随到常州,侍奉爹爹和曾外祖母。”口中说着,一时就忍不住思虑起之后的事情,比如姑苏的祖宅、到常州后的居所住行之类。但又思及扬州这边多年居住,自己幼时记忆尽在此处,且园林房舍、花木草植,处处遗留生母手泽,如今林如海辞官,盐政府官邸自不能继续居住,想到此处,心里便万分难舍。

林如海察看她神情,就笑道:“总是我们父女两个在一处,就比旁的都强了。且这些年国事操劳,我也真的觉着身心都疲惫,又不能照应家里,偶尔得闲想一想,自己实在是失职。如今索性辞了官,倒能有心思辰光来看顾你。再把从前那些同学文友故旧知交重新联络起来,饮宴会游,也看看如今这一班的青年才俊,认认真真与我玉儿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女婿来才最好。”

这林黛玉先还怔怔地听,不想林如海末一句说到自己身上,顿时把个雪白花容桃红飞满,随即一头伏在林如海怀里,羞道:“我正经说话,爹爹却还笑我,我必定不依!”

林如海大笑道:“我哪里就笑你了?且这是最正经不过的话。你要不信,只管问你婶娘去!”抚着她头,忍不住就叹气,道:“玉儿这年岁,原本就是父母要着忙商议相看的时候。可怜你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若我再不留心,可怎么是好?”说得黛玉滚滚地眼泪下来,越发埋头在他怀里,不肯起身。

林如海也掉了几点眼泪。但他到底自矜沉稳,迅速就收拾了容色,又宽慰了黛玉几句,让她不要存心,速速歇下,就一时睡不着,也合了眼睛养神。黛玉也不愿老父担忧,依言睡下。林如海又在她床前坐了片刻,听她气息平稳舒长,这才悄悄起身离去。只是林如海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门外丫头声音:“紫鹃姐姐,怎么在门口出神?”这紫鹃压了声音答道:“姑娘在跟林老爷说话呢。自不好在里头打扰。方才有一会儿没听到声响,不知道姑娘歇下没有,也不好随意就进去。”

于是林如海就两步走出来。两个丫鬟并院子里旁的丫鬟嬷嬷媳妇们一齐行礼。林如海就摆手,又向紫鹃温言笑道:“姑娘已经睡了。你们悄悄儿进去服侍也好。”紫鹃这才赶忙进去了。林如海又看另一个丫鬟,便是那青苗,见她手里捧着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小小的长方盒儿,问:“那是什么?”

青苗道:“是一点安神香。表少爷让窦跃儿从鸣乔院送来的。说不妨点一点这个,教姑娘也睡得香。”

林如海就挑眉,问:“这香可有名目?是不是九兰香?”

青苗道:“正是。窦跃儿转表少爷的话,说叫‘百合九兰香’。”

林如海听了点一点头,道:“不错。即刻给姑娘屋里点上。”

青苗忙应一个是。林如海也不再多话,就往他书房延桂堂去了。这边青苗捧了盒子进屋,见紫鹃、青禾两个已经与黛玉掖了夏被,下好纹帐,正一头一尾守在床前。两人见她捧了盒子进来,青禾就过来,安放香炉,点燃熏香。一时屋中清甜淡淡,宁馨习习,床上黛玉眉舒目阖,气息悠然,正是好梦初长。

结果黛玉这一睡,就睡足了两个时辰。外头太阳西行,眼看都将是晚饭光景。黛玉起来就不免羞涩,又有些惊奇:之前父亲说了那等样要紧的事情,自己心里千丝万缕,似乎不该又这般好睡;又觉得屋中气息恬美,静气怡神,与往日不同。于是黛玉忍不住便问端的,就连紫鹃、雪雁、青禾、青苗几个也一并地好奇。这边谈嬷嬷就笑着答道:“都是这九兰香的缘故。九兰香是文昭公盛太夫人的密制,取九种兰花并一、二味旁的花果草植作原料,按不同配方制成不同的香药,再做成香粉、香饼,或熏衣服屋子,或用作随身的香囊,都是第一等的。就是材料难得,等闲不容易炮制,又有盛太夫人密法,所以外头并没有流传。老奴还是当年老太太在时,每年常州那边都送来一大盒子,这才知道些。如今大小姐用的‘百合九兰香’,便是加了百合一味,最能定气凝神,平心助眠的。方才这一觉,果然就见好处,不枉表少爷特意让跃小子送过来。”

林黛玉闻言稍吃一惊,忙问:“这香并不是婶母送来?”

谈嬷嬷笑道:“这香并不常有,叔太太这番也不曾特意带来。倒是表少爷,为了读书辛苦,又时常各处奔波,倒是随身总有一些。大约就是听说姑娘这边劳碌,才特地叫人全送了来。我看那盒子里寸长的线香、指甲盖大小的香饼和捣碎的香末儿都有,怕是费了表少爷好一番力气,才凑出了那么小半盒呢。”

黛玉道:“真是生受了表哥的。”于是问紫鹃:“前些天我闲着打的那几根穗子搁在哪里?拿来我挑一挑。”紫鹃忙依言拿过来,黛玉就一边让青禾替自己梳头,一边随手挑拣,最后选定了两根青绿丝线编白玉珠的、两根靛蓝丝线编象牙珠的以及两根金银丝线编七彩琉璃珠的,拿一个螺钿嵌的兰草纹乌木匣子装了,命紫鹃送到桐花院去,只说:“昨日见婶婶扇子上穗子不当心污了。这几条穗子是亲手编的,做得不好,请婶婶不要嫌弃,只当领一份孝心。”紫鹃就去了。

不多时,洪氏亲自过来,果然扇子上就缀了那琉璃珠金银线穗子,又一迭声赞手艺灵巧。黛玉忙谦虚几句,让洪氏坐。洪氏笑道:“做得那样好,我恨不得统统都挂扇子上出来显摆。可惜又不能。结果你叔叔跟表哥正好过来,一眼看到桌上那些,他父子两个立时就爱上了,居然一人两根抓了就走。我反应又慢,又不知道阻拦,就让他们那么去了。一会儿你见到他们也换了,可别笑话。”

黛玉忙道:“侄女儿怎么敢笑。只是手艺实在平平,就怕外头人见了取笑。”

洪氏笑道:“谁就能笑?且外头人笑,管咱们自家人什么事儿?”然后就问黛玉睡得可好,此刻精神头可恢复了,又邀她一起去正房吃晚饭。只说:“多少吃些,吃完后我们再院子里稍逛逛好消食。你睡了一下午,晚上怕又难入睡。倒是走动一番,或还便宜些。”

黛玉应了,两个就挽了手一起往桐花院正房去。这边林如海、章望、章回兄弟父子已经都在,就一道儿用了饭,饭后再一起往花园中散步说话。林如海就再三谢了洪氏,又正式托付了章望夫妇带携林黛玉到南京贺喜。随后几日,就是林府里收拾行李,预备章望一家三口并林黛玉赴宁诸事,种种情形也不赘言。

如今却来说林如海的奏表。虽然头一道叫当今压住,后面连续几道上呈,到底就有许多人知道了。一时京中便有不少议论。而那朝臣权贵中,多知道林如海乃是荣国府之婿,于是就有人询问究地。因贾赦、贾珍承爵,领的均是闲差,日常并不当班,只有一个贾政乃是工部员外郎,倒每天到衙门公干,于是就多有问他的。这贾政见问,如何对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上回说到林如海奏表请辞,京中多有惊讶关切的。因林家与荣国府贾家是姻亲,自然许多人问。恰宁国府贾蓉之妻秦氏可卿突然病殁了,府中治丧,七七停灵未起,亲友同僚来府吊唁者纷繁。众人致祭哀思,感叹旦夕不测之余,少不得也就带出些问询的意思来。只是林如海奏表上得突兀,荣、宁两府这边单知道他四月病重,但所幸得了关梦柯医治,到五月已转危为安,却并不晓得后头的情形。于是几番遇到人问及,贾政也只能以所知相告,又言外甥女亦回南侍疾,其余一概含糊带过,如此倒教人皆知林如海病重,虽得机缘,性命总算无碍,职官政务上头到底力有不逮,不免都向贾政好言宽慰,说一篇诸如“留得青山在”之类言语。这一日,又有同僚抄了林如海辞官的奏表来,先与贾政叹惋人才可惜,又盛赞文采斐然,以为字字珠玑,当在《陈情表》之上。如此盘桓好一会儿方去。贾政一路将其送出府门,回转家来,心里实在不安,便叫了贾琏到书房仔细询问,再修书一封,命人连夜送往扬州方罢。

如今却说贾琏。自贾政书房出去,才要到自己院里,就看有丫鬟候在门口,却是贾政之妻王夫人跟前的彩云,来传王夫人的话,请贾琏过去。贾琏不敢怠慢,向院子里交代一声就去了,待自上房返回,已经过了戌时。满院子忙着传晚饭。贾琏就问凤姐儿回家来没。下面有机灵的,立即答说:“这会子咱们奶奶正那府里烧黄昏纸,稍等一刻就到家的。爷不如先吃两块点心,垫垫胃,晚饭还等奶奶一起用?”

原来这时宁国府因贾珍之妻尤氏病了,府中诸事无人统筹,各家来致意的诰命内眷也无像样的人相陪,贾珍就请王熙凤过去料理一个月。凤姐初经大事,正要卖弄才干,整治得十分精心;便是贾琏从扬州回来,白日也仍旧在宁府里起坐,只是每天两头多奔走几趟,晚上巡查稍减些时辰步数,平时反而查看得越发严紧了。贾珍见凤姐如此尽心,不免反复几回来谢,又与贾琏打躬儿赔礼,说都是自家人不顶用,才累了兄弟亲戚,也隔日就请贾琏过去帮忙陪客。故而这一阵子他夫妻两个倒是在东府见的遭数更多些,贾琏也知道凤姐在那边威重令行。这时听见下头殷勤,贾琏便笑道:“等甚么?眼见都这个点儿,她在那边还怕没得受用?”嘴里虽这样说,果然还是叫先拿点心来,晚饭等凤姐到门口时方传。

一时王熙凤家来,见贾琏竟自等她晚饭,未曾先用,就忍不住欢喜,笑道:“二爷只管等我做什么?饿坏了倒成我的不是。”一边催着摆上酒馔来。

贾琏道:“你自管换衣服去,留平儿与我斟酒就罢。”

凤姐秀目一瞪,嗔道:“美得你!”叫平儿:“进来与我换衣服梳头!”带着平儿一径往屋里去了。贾琏也不着恼,笑笑随她们去。

不多会儿,凤姐换了家常衣服,简单挽了头发,过来与贾琏对坐。两人随意吃了些,凤姐就问:“怎的今日弄这般迟?是不是外头有要紧的人来,要你作陪?”

贾琏道:“这几天还有甚么要紧的客来?就来,有老爷们在那边相陪,我一个小辈,坐不是站不是,有什么意思?就偷了个空子出来,回家来做点盘算的正经事。偏账本子还没翻两页,老爷就差人来,叫去问林姑父病的事情,然后又是太太那里让回话。如此几处一转,也就比你早一刻回来。”

凤姐一听,忙道:“说到林姑父,这两日我也听到许多话。上次治国公夫人过来,在老太太跟前还问了一嘴。老太太念起先姑妈,当时就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劝了好久才慢慢收住。我还说二爷才刚从南边回来,明明带的都是好消息,怕是从南到北信息传得慢了,或者外头人一时听错了也未可知。怎地今日老爷又问起来?”

贾琏道:“你不知道,林姑父给朝廷上了奏表,说要辞官!而且就是为的病重,不堪职守,这才一定要朝廷改派了他人,他自己好安心保养。前头因东府里事情正乱,老爷初时也没上心,这两日接连有衙门里的同僚来,才知道是真事,就叫了我过去问。但你也知道,我打扬州回来时,姑父是真的见好了,辞官之类,更是半个字都不曾提。问我,我又哪里知道端底?老爷没奈何,只说再给扬州去信,看究竟怎的。”

凤姐点头,又问:“那太太找你说什么?也问的林姑父么?”

贾琏道:“这倒不是。虽然多少也有些关系。便是先前南下时候,处置折卖的先林姑妈名下的那两个庄子。庄子上有几房老家人,当时是自己要放出去。如今不知道怎的,又求到太太身边的人,递话说还想回来伺候原主。结果太太就来问我他几个到底怎么出去的,后又扯到南边的产业,只说那些田庄、宅子上到底都是多年的老奴,凡事还以体恤为上,就有什么错处、做得不到的地方,也该多少包容着——这不是没来头的话?我又不知道究竟深浅,也不好多辩,随口应承几句,后面总还得再出去查看两遭。”

凤姐道:“既是他们自己要出去的,现在又来歪缠,哪里有这样放屁的事?依着我,直接打出去才是!二爷也太给他们脸了,这一向纵得,都敢到太太跟前闹了。”

见她发恼,贾琏反倒笑了,只说:“太太也就是心慈。又想着到底是林姑妈原先产业上的人,好不好,总有三分香火情。”顿一顿又说:“既说到产业,倒正有个事情要嘱咐你——我在扬州收拢的那两爿店铺,虽然是受林姑父和老太太一总的委托,这一番实在落了咱们自家不少好处。这些自然不能独吞。老太太那里,前儿回来已是孝敬了,我想着林姑父那边,也该要表一表心意。老爷明后天就要往扬州去信,不如咱们也趁便捎一份子礼,算是个道谢。”

凤姐嗤笑道:“二爷又哄我说笑!按着你,老爷去信是问姑父安好,恨不得八百里加急,果真把咱们这些东西凑上去,还加急得起来?二爷真要谢礼,不如等老太太那头——自听说林姑父又有不好,老太太愁得什么似的,几次问了太医,收拾一箱子药材物件要送到扬州去,总在明后两天就上路。二爷既有心,东西拿来给我,两下一道儿送去,又不打眼,也省了我的事儿。”

贾琏笑道:“你打量着办就是了。再有一个,给林妹妹的那份礼,记得额外加厚些。”

凤姐斜他一眼,嗔道:“我还能薄了林妹妹的东西?多说的话!”突然觉得不对,奇道:“二爷怎得特地嘱咐这句?”

贾琏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姑妈只留下林妹妹这一个嫡亲的表姊妹,又这许多年都住在这边,如今虽是家去、父女团圆,但对京里,不止是老太太,两府人口多少都要有牵念。我们做兄嫂的,别的不能够,送点子京城里头的风俗物产表记,总是便宜。”

凤姐听了,就把两个眼睛将贾琏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上下看了有三四遍,然后拍手笑道:“哎哟哟,我的二爷,果然是出去了一趟的人,经过事体、见过世面了!就这么心思细致,我这个木头脑袋草肚肠的,再也想不到呢。”一边说,一边笑得腰身乱抖。贾琏哪里肯叫她这样打趣,两个就在座上顽闹起来,好一番才罢。

笑闹毕,凤姐整妥衣服,一面自己又低头寻思一回,遂道:“二爷送土产表记的主意很是。如今林姑父辞官,林妹妹是必定要在姑父跟前侍奉的。这一二年怕不能再到家里来了。这几年我们在一起也要好,先头接姑父来信,想到有一阵子不见,我心里都难受,但指着好歹几个月差不多就过去了,哪料到这一别还要更久的?只是这么一来,老太太那边,心里怕更要不好过了。”

贾琏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叫林妹妹抛了姑父。天底下也没有这样做儿女的。你得空多劝慰老太太两句就是了。”

凤姐应了,又说:“还有宝玉,怕也有得闹腾。听说林姑父病了,当时就跟老太太吵着要将林姑父、林妹妹接来京里这边住,只说京里有太医院的太医诊治,亲眷又在近处方便照应——这还是没得着准信儿呢。”

贾琏笑道:“他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如今再别拿太医院的太医说嘴,在关梦柯面前,怕是连腰都没几个敢直得起来的。说来寻常的王公大臣都不能让关梦柯动一动脚步,偏偏他就肯从常州赶到扬州,住在他府里,每天盯着林姑父脉息用药。”

凤姐道:“可不是?这话说出去,多少人都不肯信。听说,还是林姑父那边的亲戚侄子请动的?”

贾琏道:“你惯常聪明,怎么连这个还记不得地要再问?——不错,便是林姑父舅家表弟的侄子,叫做章回。真真好风华、好气度人物。林姑父都赞不绝口……”

他一语未了,凤姐已经笑着接口,道:“就是二爷见了,也自觉不自觉地就低一低头——瞧瞧,二爷的话,我这儿都背会了,哪里还有记不得的?只是我到底没见着他真人,也想不出怎样的人物,让二爷每提起来都这个模样。”

贾琏笑道:“你还别说,怕是不多早晚真就能见。这小章相公早几年中了举,听说明年会试要下场的。到时候他到了京中,自然该要见一见。也好叫你晓得天底下有这样人品,没得如今这样,不论说到谁,都只管抬着眼皮小看。”

凤姐听贾琏这样说,免不得心头上勾火,有心要跟他辩说一番,但到底有另一件要紧的计较:便是章回与贾府虽转折有亲,到底隔了两三层;她一个深宅妇人,无缘无由,如何就能见得平辈的外男?贾琏随口一说,听着糊涂,但凤姐千伶百俐的人,只一句话,她心思就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只是到底贾琏也没有说明,凤姐也不好实在发问,想了一想,于是说:“先前我听二爷讲,这一趟扬州那边置产,还赖了这位小章相公出力?”

贾琏点头道:“正是。虽然实在出手的是他姑舅表兄,但人自然是看他的面子才肯理会。说来这洪大也就与他一般的年纪,比薛家表弟还小个两三岁,生意门道上头,懂得可多了去了;做起事情来,又漂亮,又规矩,叫人一个‘不’字也说不出。”说着,随手就抄了身边一篇账本子翻与凤姐看,道:“这是前几天跟着我回来的,就是新盘的姑妈名下那家米粮铺子的出入账。我统共才委托了他一句,后面的事情就一总料理好了,又赶着送了这两本账来。我让陶廪仔细对过,说数字半点不错,而且从铺子里走的米粮价格,给的也极是厚道。”

凤姐一边听,一边就顺手接了账本子看。她也知道这陶廪是贾琏的生母、贾赦原配张夫人的陪房,现料理着张夫人陪嫁的几处田庄铺面并贾赦、贾琏的一份子产业出息。陶廪其人颇有些迂阔,形容不算讨喜,也不怎么会说话,但只一样好处,就是忠心能做事,将交予他的一概产业都打理得十分顺畅;使得虽有贾赦这样能挥霍、花起钱再没个准数的,一家子也不必全指着荣府公中吃用。故而贾赦平日虽不耐烦听他啰嗦,到底比别的人多给几分体面,贾琏遇着要紧的事情也愿意去寻他问计拿主意。如今既有陶廪这一番话,王熙凤也知道贾琏如何就对章回格外推崇了。且再细想一想,章回与自家论个转折亲还算罢了,这洪大离得更远,不过看在林如海与表兄弟面上,对初初一面之人用心尽力至此,实在可算难得。于是凤姐儿就笑道:“这样的好主顾搭档,二爷能遇上,还结交了朋友,这一趟再辛苦也值了。只是人家是看得小章相公,二爷也得再还小章相公一份情,才是正经的道理。”

贾琏道:“你说的如何不是?只一样,人家就引见了一下他表兄,其余的一句话都没多提。咱家急吼吼地还情,一头逗上去说破了,反而没意思。所以我想不如只先心里记着,等他早晚到京,再慢慢地谢他不迟。”

如此,贾琏、熙凤夫妻两个主意商议定,方唤人进来洗漱更衣。事毕,又挨在一处说了许多话,只因凤姐明日还要往宁府那边去,贾琏也不便十分纵性胡闹,这才各自歇息去了。

其后就是秦可卿发引诸事,再有贾母、贾政打发人往扬州送东西问讯,恰又逢着京城各府红白喜丧种种,王熙凤振奋精神,尽心料理,虽忙得茶饭不得工夫吃、坐卧无一刻清净,却是事事周到,样样都筹画得十分整肃,赢得合族上下无不称赞。至于后面送殡、安灵余事,也皆热闹体面,无不妥当者。又有做安灵道场时,凤姐所住馒头庵即水月庵的主持净虚凑来说了长安府府太爷小舅子与原任长安守备两家争夺一女张金哥的官司,因请荣府调度说合,借助长安节度使云光之力,令那守备与张家退亲。王熙凤被那老尼几句话故意相激,性子上来,越发要卖弄手段,果然命来旺假托贾琏之名与节度使云光去信,完了此事,悄没声息坐享了三千两现银,就连贾琏、王夫人等通不知晓。

如此诸事繁忙,眼望着炎夏,又要预备府中进香消暑,再有中元节各处的祭礼,王熙凤越发一日也没得歇。虽有个宝玉时不时来打探南边消息,多半不过三言两语的旧闻,也只得恹恹地去了。难得这一日宝玉又到凤姐院中,却正赶上南边来的人回话,却是带了林黛玉的书信并两大箱子东西才刚到京,管事的林之孝带了送信人先来回王熙凤,然后才要将东西送往贾母跟前。宝玉得了消息,先喜得无可不可,就急忙忙黏着凤姐儿一同过去。至贾母房中,恰迎春、探春、惜春俱在,就连薛宝钗和史湘云也一齐聚在屋里,与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等陪着商议后些日外出打醮的事情。凤姐儿一进门,听到众人话头,就笑着拍手,只向贾母道:“这可巧了,老祖宗要出门消暑,南边林妹妹就送了消暑的东西来,可不是瞌睡遇到枕头?怪道人家都要说骨血至亲,就隔着千里万里,一样心有灵犀呢!”

贾母见了凤姐来,不等她开口就先带了笑,待听了这句话,越发欢喜,命将东西都抬到屋里,先从厚赏了抬箱子的婆子小厮,再赐了这番随信过来的金嬷嬷和林柄家的座,又一迭声叫宝玉速拿了黛玉的书信来念。

这黛玉信上先问了外祖母安,又这边舅父舅母并兄弟姊妹们好,然后方是自己这些日起居行止。原来黛玉自六月上旬末随章望夫妇到南京姨祖母家,到六月中,朝廷终于发明旨,允林如海辞去巡盐御史一职,转授观文殿学士,又悯其国事劳损、沉疴初愈,且有外祖母文华公吴太夫人九月间嘉寿,故特允其携家眷前往奉恭行孝,待次年正旦还京入朝侍驾。林如海欣然领旨,往常州舅家去了信,言明情形,先到南京拜见姨母,之后就到外祖母跟前侍奉。因他自上辞表起,家中已作安排,故两三日工夫即便收拾妥当,大船走长江水路到南京,黄尚书府里一家团圆、亲戚会聚。又因六月廿二乃是黄幸妻王氏的内侄王葳与甄家大小姐成婚吉日,忠献伯府先请了黄幸一家、章望一家为贵宾,听闻林如海父女在彼,立时再三邀了同列贵宾,于是总得再在南京盘桓几日才能启程往常州去。这南京城黛玉虽是初到,却素知金陵乃外祖原籍,就是史、王、薛几家,也皆从金陵立起的根基,故而与林如海一起存心留意,仔细挑选了地方土仪送上京师:一来慰贾母故园乡思,二来也与兄弟姊妹们同玩同趣。至于其他则是时令的惯例物件,无可多说。信末,再拜贾母安康福寿云云。

贾母一封信尚未全部听完,已是又哭又笑,抹着眼泪道:“别人还说我偏疼外孙女儿,只看这点子东西,就比别人多用了十倍百倍的心,怎怨得我格外疼她?”众人忙劝了一回。贾母止住泪,转向此番随信来的两个女人,询问短长。但见金嬷嬷虽是贾府的,又侍奉了黛玉多年,却是只让着林柄家的说话。林柄家的也爽利简捷,一张嘴噼里啪啦,几句话就将事情统交代明白了。贾母越发欢喜,道:“果然林姑爷家里的人,最会说话。”更多拿一个上等封儿赏了,命凤姐加倍留意关照林府的人起居休息。凤姐忙答应了。这边林柄家的和金嬷嬷自行礼告退不提。

贾母又跟王夫人、薛姨妈并李纨姊妹说:“这甄家也是我们家的老亲了,又是世交。前头只听说他家大小姐定给了忠献伯家,却不知道绕来绕去,到底还是自家亲戚。”

薛姨妈笑道:“都是金陵人家,彼此沾亲才是难免。”

贾母道:“正是呢。我原想着世交之家,他家大小姐的好日子,不能亲到致意,心里总觉得哪里过不去。如今玉儿跟她父亲去,我这边也就踏实心安了。”又让启了箱子,见一份份整整齐齐,都用五彩染的花色细绳扎了名姓笺子在上头,待各人领了东西,恰都是各自心爱及正想着要的,顿时都喜笑颜开,彼此有看的有玩的,把个屋子更添了十分欢喜热闹。独有宝玉,见自己的一份也不过是两部新书并纸笔等物,与姊妹们并无大不同,痴性起来,就有些呆呆的不肯言语。贾母等见了,都当是他这几日读书辛苦,又为秦钟体弱染病、连日几番去探看,故此上短了精神,于是忙忙命回去歇息。这边姊妹们又陪着贾母说笑两句,也都各自散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京城贾府这头是已交代妥当,而今下文,就来专表一表南边林黛玉、林如海一行情景。

第三十二回上

且说林黛玉自那日跟随章望一家三口由扬州往南京去。一行人座船从扬子江入秦淮河,才过清凉门,突然大雨从天而降。所幸已是在内城水道,所乘船体又大,洪氏等坐在舱中,倒也不觉多少风浪颠簸。继续循运渎穿城,缓行了有小半日,便至清屏桥,码头上就要弃舟登岸。不意一时雨下得更紧了,且黑沉沉云层中闷雷滚滚,接续不断。洪氏见黛玉脸上微有怯意,忙搂了她在怀里,一边替她掩住耳朵,一边笑道:“我的儿,南边夏天就是雨水多,又是忽闪又是打雷,其实多半不过空热闹。你听这雷闷闷的,就知道它在天上极远,再无可怕的。”一头又打发丫鬟往前头舱里,跟章望并章回说:“雨下得这般大,路上还怎么走呢?反正也到了地段,就靠着码头在船上避一避,等雨停住了,再往大姑太太家去也使得。”

然而这传话的丫鬟去了好一会子,竟还不见来。这边洪氏正纳闷,就听章回的声音在舱门上响起,说中正街尚书府早已打发了人在码头上相候,又道:“还有大伯母也到了,亲自带了人来接。”洪氏闻言,顿时唬了一跳,赶忙招呼黛玉起身,一边一迭声叫丫鬟们来,吩咐伺候下船登岸。这厢黛玉听闻章回说“大伯母”,就知道来的人乃是黄幸之妻、忠献伯府出身的王氏王夫人,心里也吓了一跳,实在想不到竟劳动她亲自前来,且还冒着大雨――而止此一件,便可知章、黄两家亲厚――这边心下暗忖,手上却自理妆正衣,又与洪氏检看钗环,不使疏漏。

一时收拾毕,洪氏就挽了黛玉的手,小心翼翼出得船舱,两边忙撑起伞来。黛玉展眼看去,就看码头上早见不着半个闲人,中间清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用芦蓑油布衬着青幔搭起一拉溜连片的雨棚;一条用细蒲草和篾条混编的、大约五六尺宽的青白席子,从码头直铺到雨棚底下。雨棚下头当先站着一位贵妇人:体格玲珑,形态丰润,银盘似的喜孜孜一张笑脸,大士般的笑吟吟一团和气――正是黄幸之妻王氏。看到洪氏、林黛玉她们下船登岸,立刻就两步到了雨棚边上。这边洪氏见了,也加紧两步到跟前,不等她开口,先大声笑道:“我说呢,怎么一进南京就打雷下雨,到底赶上哪家水龙王的女儿出行?原来是你捱不住跑出来!出来也就出来了,还弄出这样的声势,真不愧小名儿叫了‘震姑’的,再不能悄没声息的叫人不知道。”

王氏闻言,先忍不住笑一笑,然后扬手虚打了洪氏一掌,骂道:“你个没上没下的皮塌子!我兴冲冲过来接你们,结果头一句话就是开我玩笑,拿我寻开心――亏得家里老太太一天不落地夸你贤惠孝顺、伺候得外祖母妥妥帖帖,原来就是这样的?你的规矩呢?还不快给我跪下赔礼!”

洪氏忙道:“嫂子说真的?可这雨落滂沱、地上开河,我往哪儿跪去啊?莫不成,就这当地儿?嫂子也狠心舍得!”

王氏本来还故意板着脸,见洪氏两句话一说,脸上也跟着换了一副可怜形容,顿时掌不住地大笑起来,一把攥了洪氏的手拉她进到雨棚底下,一边笑道:“我把你个嘴上抹油、早晚下拔舌头地狱的――还不快给我进来!等着真罚你呢?都四五十岁、做祖母辈的人了,居然还肯弄出这副形状,也不怕旁边孩子家看了笑话。”又看林黛玉,笑道:“这是林叔叔家的侄女儿吧?你做婶婶的也不带领着相见,只管跟我闹,可是什么道理?”

王氏这边说,黛玉早行下礼去,口中称“大伯母”。喜得王氏忙撇了洪氏,双手搀住黛玉不令矮身,只管说:“自家亲戚,多甚的礼!且这雨天潮地的,仔细脏了鞋子衣服!快起来!跟我坐车上去,安心说话。”就挽住黛玉,转身向雨棚后面华盖雕漆朱轮乌木大车,一面又叫洪氏:“立在那里转什么想头呢?还是要等我也分一只手搀你?别做梦了――如今侄女儿到了,再轮不到你卖小。快把你那一本正经的长辈架子端正了,乖乖跟上来!”

只是她嘴上这么说,手却伸过来也挽住了洪氏。娘儿仨上了车,一排儿坐了,恰是王氏居中,洪氏在左,黛玉在右;虽车厢也极宽敞,却是亲亲热热挨住。一路之上王氏、洪氏两个更握了手说笑个不停。这林黛玉叫王氏揽着,只安安静静留心听她们讲话,却是说的寻常一些家长里短,从先前端午节礼洪氏送的新奇料子,到南京、常州、扬州三地几处大小新闻,不一而足。又说到此番一行来意,王氏的侄儿王葳的婚事种种――因王氏受娘家兄嫂委托,多有出力,连带着独子黄象也叫跟着好一通忙乱磋磨。洪氏听到此处就忍不住笑道:“象儿也叫你拉去帮忙了?他还小呢,你也舍得劳动。”

王氏道:“过了八月都整十三了,还说小!且我这不是看他也正式拜了师父,正是时候出来会客应酬,与人接谈。偏偏这个磨碎了心的,以往不肯多话就算了,如今亲表哥的正经大事体,他也打定了主意,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便开口,也是能一个字的绝不多说第二个!可谁知道,就这样,还有人赶上来赞什么‘沉着老成’、‘有大将风’的,把我给气得哟……”

洪氏强忍住笑,抿着嘴替王氏揉肚肠,一边道:“人家赞你儿子,还不是一片好意,你只管气什么?再说咱们家的孩子,自己还不知道?话不多,那也是看人的,跟自己家里人、爷娘老子哪有这样?你还替他担心。”

王氏横她一眼,道:“你说得轻巧。可不是你养的,怎知道能有多气人?不过你说对了一样,话多话少,都要看对什么人。单看他跟你家回哥儿那股子的热络劲儿,见到了就能噼里啪啦说个没完……哎哟哟,我都要替他觉着两个腮帮子发酸发疼。”随手往车门帘子外头一指,道:“你是没看见刚才,顶着雨就冲到船上去了。亏得他叔叔和表阿哥扶得快,不然,我还以为要一头扎河里面去!后面更加是等不及上车,就跟回小子两个凑着说上了――那声音热闹得,连外头那么大雨声都隔不住,直灌到我耳朵里头来。”

洪氏笑道:“你别只管说你家的,我家那个,平时不也是斯斯文文,连个高声都没有的?就跟他兄弟两个凑到一起最热闹最亲。”

王氏道:“正是呢。所以我才最巴不得你家回小子来――好赖带着我那个多说两句,人前人后不叫看出破绽,在他那边表哥的好日子也好挣得两家面上净光。”

听她这一句,洪氏忍不住笑道:“好哇!真是我的好嫂子!听听,原来真正的主意是在这里呢!合着再三请我们来沾沾喜气是假,惦记你儿子那点破脾气,护着你的臭面子才是真!我要跟回儿,还有我们家大爷告诉去――叫他们才不上你的当,一心只记得你的好呢!”

王氏瞪她一眼,道:“你敢!”随即噗嗤一声,就跟洪氏两个笑成一团。不防一眼见黛玉也被自己带得身子摇颤,忙放了揽着她的手,笑道:“我跟你婶婶就是这样没个入调,林丫头可别见怪。”

洪氏忙说:“你自己闹腾的,可别拉上我。”一边向黛玉道:“玉儿是知道我的。今天这么疯,全是你这个大嫂子带的好头,半点不赖我啊。”

黛玉听她们一路上说笑得开心,此刻越发忍不住要笑,忙低头垂目,避开目光神情去。这边王氏夫人在旁,见她娇羞含笑,就觉眼睛似突然被一道亮光狠狠晃了一晃,不禁转头去看洪氏,只见洪氏也望着黛玉满脸是笑,就凑过去在她耳边压低了声儿恨恨道:“你个好丫头,再这样笑,看我不拧你的脸!”

洪氏这才稍稍收敛,手在她手心里轻轻捏一捏,也悄声笑道:“都是震姑成全我,我记着呢。”

王氏笑道:“好啦!你少来充这乖顺可怜相儿,我才不稀罕看呢。只是一会儿到了家,你可给我把样子都装扮好了――老太太知道你们来,昨天就吩咐今天家里姑娘和小爷们都暂停一天的学,连同家里几位妯娌妹子侄媳妇儿,从早上就一齐聚到前后正堂里面,等着见亲戚呢。那可是我们黄家的心肝儿肉,一个个都娇生惯养,没经历一点点风雨的,连我平常都不敢在他们眼前显出一点点不入调的破落户样儿呢!”

洪氏大笑道:“听听,忠献伯府的小姐都自称是‘破落户儿’,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水龙王’面前几时就来个‘海龙王’?我可没听说。”

王氏笑道:“你忙着在常州伺候外祖母,自然不晓得我们这边的新闻。我只给你提个醒儿。等一会儿见到,自然就知道啦。”

洪氏忙道:“既这样,你一定要时时紧紧带着我,还有你侄女儿。林丫头腼腆怕羞,又是头一次出门,可不许教谁惊吓欺负了她。”

王氏闻言一呆,随即会意,大笑道:“就你刁钻古怪想头多,我哪里就说这个了。我心里林丫头自然要跟我一道儿的。只是老太太近来一直念着外甥孙女,把其他人都一概靠了后;只怕到时你我就是想跟老太太抢人,也抢不过的。”又握住林黛玉手,笑道:“老太太念得你狠,一会子到家,多半就不让跟你婶婶一块儿下处了。但家里姊妹都是好的。且不论有什么,都只管跟我说。”

黛玉听了,忙谢了大伯母。一旁洪氏也笑:“南京和家里都是一样的。何况你大伯母都开了口,到时玉儿只管使唤她就是。”

如此说说笑笑,也不觉雨天车慢行缓。待到了中正街尚书府,车驾从正门入,轿厅厢房内稍换过衣裳,又换小车――车止略小一号,车内三人仍旧并肩坐,并不觉着拥挤――过一垂花门,众婆子媳妇伺候下车,头顶上将雨棚伞盖等严严密密遮蔽了,这才簇拥三人进到后面正房大院前。这边早有许多丫鬟从游廊上飞奔过来,左右前后护持着,一齐往屋里去。

第三十二回中

入得房中,转过屏风,就见女眷丫鬟团团侍立,足有二、三十人,当中崔氏、柴氏左右搀着章太夫人,听了传报,正展眼伸头,急切切地往门口看。洪氏忙快步上前,口中笑道:“侄儿媳妇拜见姑妈!给姑妈行礼!几年不见,姑妈精神越发旺健了!加上这身衣裳,越发看年轻,不像六十岁,倒像才刚五十的模样呢!”

章太夫人一听,顿时大笑起来,道:“听听、听听,这张嘴,叫我怎么不盼着她来!”挣开旁边搀的两个人,自己上前一把将洪氏扶起,笑道:“说这衣裳好,这料子还是你今年春天才送来给我做生日的。你还只管胡夸浑说,就不怕闪了舌头?”

洪氏笑道:“不怕。我说的都是真心实话。顶多人家笑我呆,见到什么,脑子也不多转一转,就直通通地统说出来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好笑。章太夫人方看向洪氏身后,王氏正引着林黛玉拜见姨祖母。才一抬头,四目相对,章太夫人就怔住了,嘴里只喊“淑卿”,眼里不自觉地就大颗的泪珠子直滚下来。林黛玉知道自己祖母闺名虽是一个“露”字,但因幼时充作男儿教养,与兄弟排名取字,家里都称“叔淸”,或作“淑卿”。此刻一听章太夫人称呼,触起亲缘情分,也忍不住哭起来。众人赶忙相劝,洪氏就扶住了章太夫人,王氏也拉了黛玉与她拭泪,再牵了手交到章太夫人手上,说:“老太太,这是林姑娘。二姨母唯一的亲孙女儿,老太太念了几个月,今日总算见着了,该高兴才是,怎么只管哭个不住呢?”

章太夫人这才稍稍止住泪,握了黛玉的手,细看形容,越看越觉得是姊妹少年时模样,心里就止不住想起当年闺阁中情形。又想到两人先后嫁到京城,夫婿俱是青年俊彦,又同殿为臣,两家至密至善,亲眷朋友同僚当中无不羡慕,直推为一时佳话。孰料朝廷波澜无定,亲戚离心,两家愈行愈远,最终反目成仇,连累一母同胞至亲至爱的姊妹两人,一个摧心劳损,一个寿不永年,至今竟已是四十年的阴阳相隔。如今见了姊妹留在世上的这一点骨血,音容笑貌依稀,眉眼间却抑不住的一片孺慕眷恋之意,想到亲妹早亡,林黛玉竟连亲祖母的面儿也未得见过一见,自己如何不倍感伤心?于是又垂下泪来。只是更不忍黛玉并洪氏、王氏等一众陪着自己泣涕呜咽,便强止住,揉一揉眼,道:“人上了年纪,便总随心任性,控制不住喜乐悲愁,林丫头可别笑话我老婆子不成个模样。”众人赶忙顺着话头劝解说笑一阵,如此才算止住。

章太夫人随即将屋里众人指与黛玉:“你大伯母接的你们,已经见过;这个是你二婶母,这是你三婶母。”——因看一眼旁边洪氏,道:“你章家婶婶平时来时,家里倒也不特意讲究排行,若论序,比她们都大。林丫头只随意称呼便是。”——然后是平辈表兄黄昊之妻丁氏,以及表姊妹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等。黛玉一一拜见过。章太夫人便让还回自己身边挨坐着说话。众人也各自归座。

一时丫鬟们送上茶来。林黛玉留心看去,见当先一个,手里茶盘只盛着三只红底描金折枝花福寿连绵的带盖茶碗,且体量口径比寻常茶碗更大出一廓。旁边王氏见了,忙起身说:“这是暖身祛湿的,刚从雨地里回来,妹妹和林丫头都快喝一碗。”一边说,一边亲自端与洪氏,又要端与黛玉。

黛玉刚要起身,章太夫人握了她手止住,道:“幸哥媳妇等一等。望儿媳妇也不忙喝。”众人都看她。章太夫人方才笑道:“怎么又忘了?这个说是茶,到底入了几味草药,你也不先问一问你弟媳妇跟侄女儿,端起来就给人喝。亏得是自家人,不妨事。若外客,不巧有什么忌口的,可不是叫人作难么?”

王氏听了,忙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一下,道:“该打,该打!可不是我又迷糊了?自己是个皮糙肉厚百无禁忌的,就忘了该有的规矩!”忙向洪氏和黛玉作势赔礼,笑道:“我看妹妹气色都好,林丫头也不过就纤柔些,便再想不到别的了。还好老太太周全,可没给添乱吧?”遂将药茶方子告诉两人。

洪氏听了笑道:“姑妈仔细,只是我原本也是个粗糙人。倒是林丫头,近日得了关先生的方子在用药调理。这茶虽无甚禁忌,但平日食水,还有葱白一样是不宜的。”

章太夫人便点头,向外面吩咐道:“告诉厨房,今日厨房一律不许用葱白。今后林姑娘的饭食、点心之类,也都记着禁忌。”众人忙都答应了。

洪氏和黛玉这才喝了茶。章太夫人又详问黛玉用的什么药,都作何种调理。继而说到先前林如海的病症,如何请医用药,如今又怎生保养。章太夫人就叹道:“幸而有关梦柯亲为诊治,不然,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叫我们这些人痛断肝肠?”又抚着黛玉背道:“你小小年纪,为父侍疾千里奔波,又多少日尽心奉承——老天都看在眼里,方才不愧了你的孝心孝行。这都是你们父女的情缘深厚,就你祖母在天上看着,也当为你们欢喜。”

又说了几句,外面人报说章望进来见礼请安。自王氏以下忙都避让到后头屋中去。太夫人方命让进来。章望入内拜见了,姑侄两个说笑对答几句,章太夫人就笑道:“知道你们兄弟们久不见,正要黏的时候。你只管自家跟他们聚会去要紧。我这边只扣住你媳妇——连同你林家侄女儿,这几天就都跟着我罢!”

章望忙道:“既在姑妈家,自然要在姑妈跟前伺候,才算是我们做小辈儿的孝心。且跟着姑妈,吃穿住用必定都是一等一的,就更不用我担心。”

章太夫人大笑道:“前一句应付,后一句真心,你倒越发实诚了!跟你媳妇同声同气,果然不愧是顶顶好的两口儿。”

章望也跟着笑起来,说了两句便告退出去。王氏领着众人重新归座。才喝一杯茶,又有章回、黄象要来行礼。章太夫人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骨肉,且是小辈儿们,也不必太拘泥。何况林丫头初到,表兄弟姊妹原该彼此厮认,才是实在的礼数。”就让两人速速进屋里来。

却说林黛玉听到传报,就知道来的黄象乃是大伯父黄幸之独子,父亲林如海和表兄章回都曾提及聪明渊博,尤其于数算机巧一道上有奇才。先前来的路上又听洪氏和王氏言谈,知道这位表兄脾气颇有些奇异古怪,吝啬言辞,与常人不同。度算黄象与贾宝玉一般年龄,却不知到底是怎生样的人物。于是留神看去,只见一阵脚步响,与章回一同进来一个年轻公子,两人穿的衣服式样仿佛无二,都是象牙色绣暗花圆领袍束豆青回字纹腰带,下面半露藕荷色裤腿和鸦青色镶鞋。只不过章回衣物素来以细棉布为主,且少用佩饰;黄象却是遍身绸缎绫罗,腰间坠玉佩、荷包、寄名符等诸物,虽眉宇轩昂、步履轻捷,硬是显出一派雍容富贵之气,与章回的文华清雅倒恰成了对应。一圈见礼毕,章太夫人就搂着黛玉对黄象道:“这是你林姨祖母家的表妹,还不快见礼?”

黄象依言上前,随意作了个揖便退到一边。章太夫人见他低眉垂眼,顿觉奇怪,忙问:“怎的这副没精神样子?你林妹妹第一次家来,该高兴才是,怎么看你倒不乐意了?”

黄象道:“林妹妹第一次来,更不用说还是从京城那样的远地方来,家里又多一个亲戚姊妹,祖母开心,孙儿自然是乐意的。而且今天去接叔叔一家,孙儿一路上也都一直高高兴兴——祖母不信,只管问表哥。”

章太夫人就看章回。章回点头,笑应一个“是”字。章太夫人不免疑惑起来,问他:“那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了呢?难道半道上遇着了什么?”

黄象苦着脸道:“这倒没有。只是进了家门孙儿才想起来,这番来的是位林妹妹,不是林弟弟,于是就添了烦恼——我原本想着,京城那边有自唐五代以来的许多石桥水关,与咱们南边的桥和水关建造样式、材质、方法完全不同,十分别致,此番亲戚相聚,正好一问究竟。偏才刚想到,表妹是女孩儿,等闲不会出家门,就出了门也是乘车坐轿,再不能跟我们似的满处闲逛、仔仔细细去看那些建筑模样……”

一语未了,屋中众人早是忍不住噗嗤出声,姐妹们纷纷扭头掩笑。就连黛玉,初见黄象形容神态,心里其实颇有忐忑,此刻疑惑尽去,不免也勾出笑意来。不想她这一笑,倒教黄象会意错了——当时激动起来,两步并作一步地赶上前,一迭声直问:“怎么?林表妹其实是真正查看过的?这可再好不过!表妹千万要仔细告诉我!或者,能全部画下来就最好了!”

黛玉万没料到黄象兴奋至此,被他突然间一吓,早是呆了。旁边章太夫人忙搂住她,替她抚背,一边转头向黄象喝道:“小子作死!吓到了你妹妹,还不快退后!”王氏也骂:“头次见面就胡说八道!快给你妹妹赔罪!”黄象这才悻悻地退后。章太夫人又安慰黛玉说:“你表兄就是个痴子,难得见了远客,不提防又发了个人来疯。姨祖母代他跟你赔不是,林丫头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王氏、洪氏又小声劝哄,都替黄象致歉。

林黛玉这才缓过神来,忙说当不起长辈言语,又说表兄也是一片天真,执着好学之意。一边黄象竟也连连点头。章太夫人向黛玉笑道:“你休替他说话。”又瞪黄象,道:“难得你妹妹知礼,才不怪罪。你还当真,倒得意起来了!都多大岁数人了,还成天莽莽撞撞,什么事都一惊一乍,半点没个定性——刚才你娘还说,码头上激动得都差点一脑袋栽河里去了!”

黄象含糊两句,就寻隙告辞。章太夫人知道他心思早不在此处,只能叹一口气,说:“罢了,偏遇到你这么个冤家。”又向章回道:“回儿带了他去——你这个不着靠的表弟,我就交给你。”章回笑应了,又带着黄象行一遍礼,这才出得屋去。

见他两个出去,屋中众人忍不住拿方才情形又是一通说笑,都说黄象在杂学上头钻研精深,只是痴劲太甚,不免有时就犯呆性。正说话间,前面又有黄幸等传过话来,只说今天天气不好,林姑娘远来,路途劳累,就不要拘泥礼数,前后院落地奔走,等明天天气好了再拜见这边的叔伯。章太夫人连声赞好,如此正是长辈知道体恤小辈的意思,让黛玉就照他几个的话做。黛玉忙起身,先谢了太夫人,又向王氏、崔氏、柴氏行礼,请三位伯母婶母代为致歉不恭。

一时晚饭时辰已到,章太夫人招呼开席用饭。因向王氏妯娌道:“今日都是自家亲戚,都不必立规矩。厅上开两席,林丫头和姑娘们随我一席,你们几个陪望儿媳妇一席。昊儿媳妇有身子,也不用伺候,挨着你娘母子单独一桌子吃。”丫鬟媳妇忙依言调放席位、摆置座次。众人入座,用饭。饭后言谈闲说片刻,丫鬟才捧上茶来。众人吃过一轮,章太夫人道:“时辰也不早了,都各自回家去。好丫头,你和林丫头两个这回都跟着我睡——我院子里的东厢已经替你们收拾出来,虽说给你娘儿俩住紧着些个,但左右挨在身边,你就当迁就我老婆子一点念儿,可别嫌挤哈!再有,也不许跟你家望儿多嘴抱怨。古人说‘小别胜新婚’,这是有道理的。”

一句话说得洪氏大笑:“姑妈说得我们也太不堪了。还当着满堂的侄女儿们,哪有这样的?我可不依!”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依,就不依,只是还得按照我的屋子布置。”

当下众人散去。章太夫人则亲自领着洪氏和黛玉往她们屋子里去,一样样带着看了陈设布置,又问合不合意,作哪些调整挪换,一边吩咐王氏留心记忆,按两人要的东西物件儿,随时开库房去取。洪氏笑道:“姑妈真是把我们当成客人待了,就家里还没有这样随心的呢!”虽这样,到底叫逼着随意换了两样,太夫人这才安心满意。

一时就有健壮仆妇抬着箱子来。王氏见那箱子足有两尺见方、一尺余厚,并不是洪氏方才所要调换之物,后头跟着的一个丫鬟,更是自己独子黄象屋里的大丫鬟繁露,不由忙问:“这是什么?”繁露便答,是黄象吩咐送来给林黛玉,作今天相见时失礼的赔礼的。这边章太夫人听到,心里也好奇是什么,忙带了洪氏和黛玉一齐走过来看。

那两个仆妇将箱子抬到屋中间大圆台子上放下,打开箱盖,众人就见其中是一只极大的紫砂托盘,托盘上头雕塑出一片农田庄院并山野河塘景象:其中水田、旱田、房舍院落俱全,旱地里有马,水田中有牛,院子里有猪、羊、鸡、狗,树梢上挂着顽猴松鼠,草丛中伏着老虎野兔,旁边山梁上更连出一片云雾,云雾中藏着一蛇化龙的景象。这些动物,大的如马、牛约五六寸,小的如鸡、兔不到两寸,堪堪可托在掌心,然而造型栩栩,极尽生动。但再定睛瞧去,就知那些牛、马、猪、羊、狗、兔之类皆可单独取出,且都肚腹饱满、做张嘴之形,身上亦各有一孔——竟是一整套十二生肖的砚滴。章太夫人讶然道:“怎么翻出这个来送人赔礼?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东西倒也有趣。”就问繁露黄象到底怎么说的。

不想繁露笑道:“老太太容禀,这个,其实并不赖三少爷。今日三少爷和表少爷回房后,表少爷就教训三少爷说,只道歉而不赔礼,不算真心悔过。三少爷就问送什么东西赔礼。表少爷说,林姑娘书香闺秀,自然是与翰墨相关的东西才好,必得精致、贵重、与众不同、除一无二,如此才显得出道歉诚意。三少爷说,平日从来不在书画之类上头留意,难道为这个打劫老爷书房不成?且又要精致贵重,不失文雅……然后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这个来,命我们立即开了库房,翻出来送到这边,请林姑娘一定收下。”

众人听这一篇话,想象黄象被章回教训,为琢磨赔礼满屋子乱转,随即灵机一动,立即指派人翻箱倒柜,寻出这套砚滴,兴冲冲送过来的一番景象,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章太夫人笑得揉眼,道:“心意是不错。只是他自己一团孩子气,也拿表妹当小孩子哄,特特选了这个来,到底为的是翰墨书香,还是实在好玩?”

王氏也又好气又好笑,只对黛玉说:“你表哥就是个古怪的,林姑娘就当纵他一回,胡乱收了这份赔礼,打发他去——我改天再给你送别的来。”

林黛玉忙说不敢当,旁边洪氏道:“我看就依了你大伯母的话,只管安心收下。总都是你象表哥的一片诚心,又逗得我们都笑到这般开心,前头的事情多少就当抹过罢。”

黛玉见她这样说,这才命青禾、紫鹃将东西收起。众人又简单叙说一回,方才各自安寝不提。

第三十二回下

次日起来,林黛玉先到洪氏处,娘俩儿再一同省过章太夫人,又一起用早饭。这黛玉在荣国府时起坐行止都跟贾母,贾母是个再喜欢儿孙热闹不过的人,黛玉、宝玉两个不消说,迎春、探春、惜春这三个孙女儿辈总伴在身近,就史湘云、薛宝钗等也每常请来一起饮食玩耍;再有李纨、王熙凤两个左右侍奉,每日自早及晚,就一时片刻的冷清也是难得。然而这尚书府章太夫人处却安安静静,便崔氏、柴氏作两拨来请安问礼,也不过稍立一立就各自请去,并无更多相陪,教黛玉不免有些奇异。结果就听洪氏问:“到这会儿还未见大嫂子,难道这一早的就出门往忠献伯府去了?”

章太夫人笑道:“这阵子都这样。虽说她哥哥嫂子已经南京家来,搭头不过一天两夜,那边大小事体,三件里面倒有两件是她经手的,就交班,也要交个四五日呢。何况她那哥哥又有点叻嘚,无论巨细,都不容易含糊打混过去。昨日接你,她已是躲了一天懒,今天怎么也不能了。但话说回来,到底是有了主事的人,她一日里去个小半日尽够了,再加上有你跟林丫头这样的招牌话头,你看着罢,一准吃昼饭前就赶家来的。你也不用一错眼就忙着寻她,我已经吩咐过,家里的事情依旧不必她劳烦,这些天只专心陪着你们逛,看这样可好?”

洪氏道:“姑妈安排,还有什么不好的?且南京又不是头回来,也不定要她陪着才好到处逛。姑妈自己心疼媳妇,直说就是,不必扯上我。”说着就把头故意向旁一扭。

章太夫人见状大笑,道:“你倒聪明,一下子就猜着我本心了。但既聪明,还不立即应了?偏一定要多说上这两三句话。想来是母亲跟前给惯的。林丫头以后可不要学你这婶母。”

这黛玉正专心听她们说话,突然丢来这一句,脸上顿时就飞红了。旁边洪氏却只管笑,还说:“像我才好呢。家里从老太太下来,哪个人不欢喜?姑妈也喜欢的。”

章太夫人忍俊不禁,手指着她晃了两晃,随即落下来直拍大腿。洪氏就笑着上前与她抚背。黛玉也从丫鬟手里要了茶递来。章太夫人连连点头,只说“好孩子”,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了两口,方问黛玉道:“林丫头听了一早上闲话,可觉得无趣了?都是我的不是。因我性子懒,早上尤其怕烦,向来是省了请安问礼这一宗的。且家里惯例要做早课晨读,你姐妹们平时也不在我这里吃早饭,我一时没想起来这宗,倒叫你干坐了这么大一会子。你也太小心,捱着无趣了也不说,这就是跟姨祖母外道了。”

黛玉忙说并不曾闷着。章太夫人就跟洪氏道:“这丫头是顶知礼的,我又白问了一句,果然是老了。”拉了黛玉坐在身边,笑道:“玉儿再捱一会儿。南京这阵天气最热,再过两三刻钟,外面日头上来,这屋里便坐不住人。我们就往后面花园子边上敞厅里去。差不多你姊妹们就该放了学,都自会过去那边,再叫她们与你顽。”

章太夫人因问黛玉读了什么书。黛玉答了,又问姊妹们念何书。章太夫人笑道:“不过是跟着父兄闲玩罢了。学里现正在讲《文选》,又有前四史,她几个觉着喜欢、有兴致的,就自己去听了,得一段是一段,难道真指望学些什么出来?倒是你父亲教你从经籍志看历代文章,才算一本正经的向学之道。可惜本朝虽较前朝开阔,到底还有拘泥,不然,十年、二十年后,一个女进士又有什么拿不出手?”

洪氏在旁听了忙道:“女进士之类,我倒听回儿说过,说是有人新编了一出戏,讲的是一个女子因才学过人,扮了男装一路上京,竟考中了进士,还被委任做了参军,处事明决、惠民有方,结果十分得人尊敬。回儿又说,这一出是有缘故来头的,虽是戏文,实有三分真事。”

章太夫人笑道:“你提醒我了——还真是有这么一个戏文,就是前朝人写的《春桃记》;而且也还当真就是依据这样的一个女子,便是前蜀的黄崇嘏,其人其事原收在《太平广记》里的。只是没有考进士这一节:一来其时蜀中未行科举事,二来原记里也说是当地的长官保荐才得的官。不成想后世人添油加酱,又有弄笔的敷衍戏文,扯出什么女扮男装考进士的话,这个实在就是给愚夫愚妇说来顽笑了——想那历朝各代,制度虽有不同,抡才大事上又岂有一个含糊的?不说进士,单止才踏着门的秀才,入场前也先有报名、保结,根梢节末无一不查,哪里是一个女子随便换身衣裳行头就混得过去的?也就是那些闹哄哄乱为王的处境里,才勉强能说得圆。所以写戏文的,也最爱用残唐五代。只是到底也就出了一个黄崇嘏,叫人得了故事根源。《春桃记》这本,算是把人物因果串得都不坏,只可惜没传得好,到如今七零八落,不成个文。现既说是新编,莫非回小子看的,是有人将它从头梳理补全了的?”

洪氏笑道:“我只听故事新奇,旁的再没管。姑妈要知道,喊他过来问一声便是。”

章太夫人道:“就问一句话,倒要劳动跑上二里地。怪热的天,我可替他娘老子心疼。且我已经定了,后日请一班小戏家来,趁着团聚,大家热闹。待过晌午,他班里就该有人来定曲目,到时顺道问了就是。林丫头看爱什么戏?不拘什么,都告诉我。若他们不擅,只管再叫别家。”

三人正说间,就听外面脚步响,却是柴氏带了人过来。几下见了礼,就向章太夫人道:“园子里都收拾得了。怕禁不住用冰,我叫他们拿深井水将地上洗了两三遍。再备了各色簟子在那边,母亲要觉着寒热,随时换上就成。又有,方才园子里碰见跟象哥儿和回哥儿的人,说他兄弟两个在矮山那边鼓捣一个什么‘凉车’,说是用不多时便可弄好。老太太、叔太太、林姑娘过去稍待一会子,指定就能开动了。”又忍不住问:“母亲,那到底是个什么车?”

章太夫人听了她话,就向洪氏笑道:“不必说,定又是象小子捣鬼。”一边告诉柴氏:“应该不是什么‘凉车’,多半就是翻车,是将水引到屋顶上,从专门按照织网形状埋的或铜、或陶、或琉璃的管子里头走,取的水的凉意。唐代人书上就记过这个法子。”

柴氏道:“果然我又没见识了,竟不曾见过呢。”

章太夫人笑道:“这个跟见识不相干。主要屋顶上布的管子难得,又容易坏损,所以真正用的人家不多。再有一个,这个用时水量必得充足,水流回环接续,才能凉意不绝。你前两年虽都也在家,偏生夏天雨水稀少,稍多一点水都往外面运河里头去了,不能留住在家里;且一旦天气太过干热,这个用起来清凉不足,反而越发要感觉闷闷的不舒爽,这才两年没动,教你没能赶上见着罢了。而今倒好,接接连连下了有小半个月的雨,家里池塘水道都满了,想想小子们也耐不住的,逮着空儿就弄来玩儿。我们也别管他,只管乐我们的去。”

于是一行人就往花园去。至园,就见当门一幅一丈余高的石屏,乃是天然生成冰梅图画,苍劲虬枝自悬崖冰挂上盘旋而起,矫夭如龙,上头繁花灼灼,欺云压雪,一派盛春姿态,下面嶙峋山岩上嵌两个字:“悦藻”。黛玉看这两字用的是瘦金,锋芒奇崛,却透出洋洋青葱蓬勃之意,只是并无旁的款识,也不知道是谁人手笔。章太夫人见她住目,便笑道:“这是按京中藻园的匾额拓的。那边园子大些,景致也丰富,却没有这幅石屏,不如这样好看。”一边又引着黛玉看园中山石花木、廊榭亭台,告诉名目。

一时就到临水的敞厅。才落座,众女婢奉上茶来,那边来路上就走近来一群人,却是尚书府一众女孩儿,说笑着一路过到这边——便是二房黄平之妻崔夫人所出的黄蓉、黄莉,三房黄年先臧夫人所出的黄芊,黄幸妾室所出但自幼交王夫人抚养的黄蓓,以及黄年继妻柴氏的头生女儿黄蔚。一行五人入得厅来,先向章太夫人问安,又跟洪氏、柴氏行礼,末了才团团围住林黛玉说话。黛玉一面应答,一面用心记忆照映:概因昨日相见匆忙,林黛玉又叫洪氏带着一直挨在章太夫人身前,未及与表姐妹们等多话,形容模样也只记了大略。好在这黄府虽有三房人丁,可巧除了已经出阁的二房长女黄蕊,其余女孩儿自十七岁的黄蓉起,以下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各自年纪均是两岁的间错,倒也颇易辨认。此时黛玉格外留神处去,就觉年长者沉静,书卷清华,年少者活泼,雀跃欢欣。更有行四的黄芊,与黛玉恰只差了一月生日,因显出格外亲近。章太夫人在上头看了,就与洪氏、柴氏笑道:“姊妹间就要这样的才好。”

这厢黄芊就拉着黛玉问长道短,言语说起神京、扬州几处经历,人情风物;又道自己幼时也曾随祖母章太夫人在京中住过六七年,后跟随大伯举家回宁,单从时间上论,刚好便与黛玉错过,于是更少不得多说上一说。只听她噙着笑脆生生道:“我那时还小,就长辈带着游玩过,也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给三哥哥多少次嫌弃没用。林姐姐就比我强了。经历的、览看的不少且不论,单印象儿想来也比我更深许多。倒该一样样细细说出来,叫妹妹开一开眼界,转头随意拣三言两语告诉三哥哥,既解了他一片惦念之心,也显得我到底还是有几分记性能耐,可不是三全其美?”

众人听她这样说,都勾起昨日黄象行动言语,一时无不大笑起来。黄芊又牵了章太夫人执扇子的手,嘴里撒娇道:“老太太也笑我,难道就不许我原来多少有些记忆影像儿,如今林姐姐一来,说说谈谈,就把它们全都勾出来了不成?这也是有的事呀。只要老太太、伯娘、母亲,还有姊妹们都不说,我想三哥哥一定猜不到这里头的真正缘故,怎么都要高看我一眼,说不定,还要为以前的事情道歉呢。”

章太夫人道:“你还不晓得你哥哥的脾气?天生的牛心左性,又是一根肠子到底,你还就喜欢跟他争这些个的短长,陈芝麻烂谷子的官司要打到几时去?只是,被你一说,我这心里也想起京城的景物情形来了。”就向林黛玉笑道:“当年灵岁山永福寺不幸遭了祝融,松白大师发愿,要另择妙境,重修庙宇。我还跟着京里的老姊妹们一起捐了一份子功德钱。不知道这几年如何?”

黛玉答说:“已经是完愿了。新的永福寺就在西郊贺山脚下白龙浦。我随外祖母进香,去过两次,见到十分的恢弘整肃,香火也是方圆鼎盛。”

章太夫人就点点头,又说:“当年永福寺的小竹林,最有禅意。可惜山火过去,再没了那片风光。”

黛玉笑道:“姨祖母还不知道,如今永福寺也有紫竹林,更有苇塘、芦海。当季时看过去,那青帐接天、飞花胜雪,又是一重风景。”

章太夫人忙道:“哎呦,这个可好。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以后回京,可必得要去看一看了。”

正说间,突然就觉一阵风来,清爽异常。然后凉风接连而至,风中更卷着了花木水汽,直带得满堂馨香。众人都忍不住喊一声“好风”,又觉风来得奇异,自章太夫人起,都一齐起身,向风来处望去。

果然远远就看见矮山边走出几个人来,众人辨认衣服形容,当先的正是章回和黄象;两个人拍手嬉笑,虽远,也看得出十分的得意。章太夫人忙叫:“快喊他两个来。”底下人飞也似的奔去了。

不多时,那两个就到了敞厅。只是一照面,敞厅里无不大吃一惊:原来两人神情亢然,眉目间笑意止不住地汪出来,然而眼睛里却是血丝都布满了,眼底下更浮出两坨水泡状的乌青——吓得章太夫人霍地就摔脱了两边扶的人直走上来,两人赶忙上前搀扶,顿时被一手一个拉住,左左右右不错眼地细看,满口只问:“怎么弄成这模样?”更问一旁的柴氏:“怎么回事?刚才你见着他们的时候就这样?”

章回忙道:“不干三婶婶的事。是我两个胡闹,昨儿夜里没歇好。”

章太夫人怒道:“什么没歇好?看你这眼睛,寻常就一夜没睡也不会抠成这样!下人们都是怎么伺候的?”一叠声就叫先捆了伺候的丫鬟小厮来。

不想话音未落,这边黄象先喊一句:“站住!都别忙着跑。”转向章太夫人道:“老太太捆他们做甚?难道他们还能管我们做什么不成?且这些先别理会,老太太只说现在这风头好不好?比起我先前做的七轮扇,如何?”

章太夫人被问得一愣,顺着就答道:“你前头做的七轮扇……就是照《西京杂记》上头做的那个‘叶轮拨风’?好倒是果然好过许多。这风头清新爽快,要紧的是劲道比先头那个足,吹得人身上敞快。想是把那些笨重的形状给改进了。”一边说,一边就往窗户外靠矮山方向看去,想要寻那安在近处的轮扇骨架。不料这一望却又呆住了,忙问:“怎么回事?那轮扇怎的不见?还是说,这风难道是隔着池子吹来的不成?这样大风,该要多少人运转?虽是纳凉消暑,也当要悯恤人力才是。”

黄象大笑起来,道:“老太太放心——告诉老太太知道,我可连一个人都没有用呢!是拿一个绞盘连轴把轮扇跟瀑布底下的水轮接了起来,靠着水力就带动了轮扇,得了这样的好风!”一边拉过章回,说:“这都亏了是表哥的功劳——我今日原只想弄凉厅的,不想昨晚表哥只花半夜工夫,就算妥了绞盘上大小卡齿的数目;当时做了模型一试,果然稳稳当当就运转得起来!可惜时辰太短,我们两个连夜弄,一共也只弄了四架。但总算只照顾这边一处还是足够了。我想着再等几日,就能把园子里水道高低落差的地方都弄上这么一套,再调整计算好每一架上的扇格偏转的分寸角度,凭着水脉回环,以后老太太在园子里头,想什么时候有风,想要哪一个方向的风,随时就能够按着心意来!老太太觉着怎样?我跟表哥可该不该赏?”

章太夫人见他手舞足蹈,言语间恨不得立时就奔去亲自装置,心里实在好笑:“该赏!自然要赏,还是重赏——赏你们厚厚的一顿板子!”说着脸猛地一唬,叫柴氏:“老三媳妇,你记着!三少爷屋里的伴当小厮,从赵晋往下,昨晚上该当值的打四十,不当职的打二十;丫鬟从繁露往下,或二门上打十下,或革三个月银米,自己挑。再吩咐内外账房,这三个月不许三少爷支哪怕一个铜钿的银钱,也不许外头挂账,谁敢违了我的话,教我知道,我也不发落他,只不要再进这黄家的大门!”

众人都闻言都吓了一跳,黄象更是如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呆在原地半晌,突然猛地双膝落地,张了手就抱住章太夫人腿,嘴里直嚷:“不干他们事!阿晋、繁露再管不着我!老太太要罚,只打我一个,不要牵连旁人!”旁边章回也忙跪下相求:“是我没能劝阻表弟,还跟着胡闹,姑祖母罚我才是!”

这章太夫人原是虚言吓唬,不料章回一跪,立时带得敞厅里一众孙女儿纷纷替他两个求情,柴氏也劝说其行可恶、孝心可嘉;待放眼望去,只有洪氏避在一边,脸上又发恼,又想笑,面皮扭得甚是辛苦——害得章太夫人只能恨道:“真真我上辈子作孽,修来这么个天魔星!”向黄象、章回喝一声:“还不起来?看成个什么样子?也不怕你林妹妹笑话!”就叫人立刻押着他两个回房,吩咐:“先睡足四个时辰,等睡醒了再定心来罚他!”这边黄象还想替从人求情,却是被章回一抻手,拉着他脚不沾地的走了。

章太夫人这才向敞厅外头阶上跪的赵晋说话,问:“象哥儿的东西,各处可都有人看着?风还没停,这会子还运作着是不是?”

赵晋忙答:“是。少爷吩咐每处都留一个人看着,记录水流、转数、风向。”

章太夫人就叫他起来,命前头带领到最近一处去看。一边跟洪氏说:“我倒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好东西,迷得他哥儿俩连觉都不要睡!望哥媳妇,你与我一起去,看了再跟他老子说,让狠狠捶他。”又喊姑娘们不妨也跟去,道:“亲眼看他们怎个胡闹的,拿住把柄,以后也好挟制——芊丫头别着忙,扶好你林姐姐。”说着一行人到矮山近处、山涧小瀑布下,果然见机械节节相扣,连动运转,引凉风不绝。众人忍不住都赞:“好精巧设计!竟是从何想来?”

黄芊更叹服说:“天底下能工巧匠,在三哥哥面前也都要低头了。”

黄莉说:“《西京杂记》上说七轮扇以人力运之,如今象儿兄弟用水力,可见是又高出了一筹。”

又有黄蓉指着那连接的绞盘机括,说:“那个便是象儿所说,由章家表兄计算的地方罢?这一眼看去,怕就有七八处关节垒摞。难为竟是一夜间就都算得清楚,还照样子做出来,只是为了图今朝老太太的一阵清凉。这样的孝心,果然是我们这样女子所不如的。”

章太夫人就道:“我已经放过了他们,你们怎么还嫌不够,一搭一唱的,非要我转过来夸他们才足兴么?一面与长辈行孝,一面又让长辈担心,两厢抵过都还勉强,天底下再没有夸赞这样孝行的道理。可见你们读书不成,好好的经书都给念歪了。”说得众女一齐低头。章太夫人又招一招洪氏,问:“望哥媳妇,你说我讲的可是?”

洪氏道:“我又不读书,不知道什么道理。我只知道,人心天生都是长偏的,动不动就歪一歪才是常情呢。”说得众人顿时都大笑起来。章太夫人也笑,又带着众人赏看了一回,然后才又到敞厅,坐谈说笑,一直到吃了午饭后歇昼才各自散去。

却说林黛玉跟随洪氏回到屋中,梳洗更衣,紫鹃、青禾服侍着到里屋帐中睡下。外面洪氏兀自未歇,叫了随身的大丫鬟白微低声说话,却是在议论章回、黄象表兄弟两个昨夜之事。这黛玉不自觉地就听住了,只听那白微跟洪氏道:“听繁露说了,都是咱们哥儿疼惜兄弟,见象少爷为那轮扇机械的事情烦心,又有先头老实肯听话拿自己的爱物送与林姑娘赔礼这一件,如此才一力帮忙。再有,象少爷弄这套东西,也不独为了纳凉,真正是想要弄到舂房、纺车、船帆之类的上头去。哥儿说,若象少爷真能弄出来,才是大功德,因而自己也必要尽一份心才是。”

洪氏笑道:“我道什么?原来又是这么几句话。还是跟他老子一样,一得闲,就爱磋磨这些庄户上的东西。我就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趣了。总是随他们去罢。只不耽误了读书的正事就好。”

白微道:“奶奶不急。咱们哥儿心里主意正着呢。不然,大姑太太也不会轻轻就放过。繁露还悄悄跟我说,哥儿同象少爷约定了,明天入夜前各自完成三篇功课,好跟大姑太太、幸大爷赔礼呢。”

洪氏就忍不住笑起来:“三篇功课?他两个不是打算再熬一夜罢?你得空也去帮我看看,别有人给他们捉刀。”白微也笑应了。

又说两句,声音渐轻,像是往那边屋里去了。黛玉也觉眼皮渐沉,神舒意懒,慢慢自入梦乡不提。

*注*

叻嘚——方言音译。形容一个人啰嗦、磨叽、挑三拣四不容易满意,或是一件事情程序繁琐、冗长、容易节外生枝、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导致进行不畅。这个词主要是性质描述,不算贬义词,但遇上这种人或者事情一定会很头痛。顺便,薛宝钗的冷香丸,其炮制就是一件“非常叻嘚的事情”。

叶轮拨风、七轮扇——《西京杂记》:“长安巧匠丁缓作七轮扇,大皆径丈,相连续,一人运之,满堂寒颤。”

第三十三回上

书接上回。却说那黄象和章回被章太夫人着人押回房中歇息。到底他两人年轻,虽一夜忙碌,安睡了两个时辰也就都缓过来。章回先起,换了一身夏衫,在外屋坐定喝茶。这边黄象听见动静,也醒了,随手拉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出来,一面嘴里就一迭声喊饿。繁露忙叫人赶紧拿备下的粥来,自己上前伺候漱口净面。洗漱毕,一应粥点也都送到,黄象拿眼睛随意一扫,就叫先把甜的都撤了,又指着配的菜说:“这个荤素两样的凉拌三丝留下,其余都拿走。”又问章回:“表哥吃过不曾?再陪我吃些――夜饭还有不少辰光,你只喝茶,当心涤空了肠胃,待一会儿咕噜噜叫起来就好玩了。”

章回听了,忍不住大笑,说:“你当我跟你一样,肚里有磨子在磨不停么?”就叫繁露来,问:“姑祖母那边点心传过了?”

繁露笑道:“早两刻工夫前就传过了。姑娘们都说,今天的那一道莲子百合赤豆羹做得格外好,比平时的滋味不同。老太太见了,十分欢喜,立即就叫赏了厨上的人呢。”

他这边说话,黄象早听得清楚,忙叫小丫鬟还把赤豆羹拿回来,当即舀一大匙就填到嘴里吃了。只是咂了两咂,脸色就古怪起来,瞪着繁露,叫道:“怎么才这一点儿甜味?淡得都尝不出来!老太太那边就吃的这个?还说好?都哄谁呢!――就别的人不说,二姐姐和四妹妹都最爱吃甜,她们也能赞好,我才不信的。”一面说,一面就转向章回,原想要些言语支援,不料这一回头,恰见着章回正点着头微微笑,黄象先一怔,随即就猛地恍然,拍一下自己的头,道:“哎呦,是我笨了!――有叔太太、林妹妹在,厨房自然要照着曾外祖母家的口味来弄。当初表哥来也是吃不惯家里的茶饮饭食,这两三年下来才慢慢算好了,倒叫我忘了这一茬。”便埋怨章回:“你就爱看我发呆,也不提醒。”

章回笑道:“你自己省得过来,我何必费这工夫。”就让繁露把那盏赤豆羹挪过来自己吃了。这边黄象另盛了荷叶粥,配着那两样拌菜,唏哩呼噜地一会子工夫就扒下去两碗,还叫繁露再盛来。章回忙劝道:“那碗虽小,到底垫饥的东西,再吃,撑着了反而又要嚷难受。”黄象这才止住。章回便让繁露与他拿消食饮、乌梅汤来,自己则要一盏绿豆汤在旁相陪。

正吃间,外头一迭声报说黄幸下衙回府,才进家门,就先邀了章望往东院书斋外花厅坐,待他跟老太太见了礼,就过去说话。黄象和章回得报,两个对望一眼,一起搁了杯盏,抬步往那院里赶去――不为旁的,只想黄幸到了章太夫人跟前,定然就一通状告下来;倘这边脚步儿再略迟上一迟,单只拿着这个由头随口教训一顿,就别的不罚不打,也能把几层面皮都剥了干净去。于是表兄弟两个一路上免不得嘀嘀咕咕,说些相互遮掩照应的话。只是这边才一进门,抬眼见着黄幸和章望在上头板着脸端端正正危坐,心头突地一跳,脚下一齐就软了;一步一步蹭到各自父亲跟前,垂了脑袋,老老实实跪下认错。

这边黄幸和章望早知道眼前这两个做的事体,为人父的心思都是一般:先为他两个这般胡闹发恨,但当真拿到他连夜造出的图稿纸样,看到其设计精巧、严密及其后可推广大用之处,又把那些恼火一星一星地都浇没了。黄幸尤其想到自己当初年少时也不大爱诗词歌赋,最喜欢弄的一样就是这些模范器械、机关百工;又跟章望两个一道儿,仗着外祖父素来不以钻研奇技**巧为忤,外祖母又一片慈爱纵容,不用说什么翻车、轮扇之类了,就连火箭连弩、水关磁窑,但凡书上看过只言、旁人口中传过片语、自家心喜觉着有趣的,有一出是一出,都尽数弄出来玩。更有一遭,只为测试那不同的木料属性材质,就在自己院子并花园里圈画了七八处的折腾,曝晒、冲淋、浸沁、熏烤,成天弄得灰头土脸不说,还险些把个花园子都整座儿烧作净光的:真个踢天弄井,无所不为。两下一比,倒还真是小一辈的更稳妥斯文,比当年进益许多来。再见他两个此刻举止,也跟自己和章望当初一样,都是将事情统揽到自家身上,拼命替兄弟说话开脱――于是黄幸一边好笑,一边也更生出一片宽容无奈之心,想到章太夫人那边已经发落了一通,倒是拉不下脸狠责了。于是只绷紧了面皮,教训他两个道:“君子之行,规矩有度。稍有欢喜,就随心放纵,得意忘形,书都是白念了的!且今年是什么年份?八月秋闱,转年就是会试,偏生一个两个的都不在正经功课上头用心,没日没夜只管折腾这些,肚皮里还有些轻重缓急、先后次序没有?把打头一桩的要紧大事丢下,也不想个实打实的身份职司依仗,就算把那什么轮扇叶子从七片算到八片、九片、十片,哪怕弄出二十片呢,你又让哪个去用它?谁又来听你的话用它?都是白长了聪明面孔的糊涂东西!今后再不可如此!都给我老实读书写字,用心学问,守分安常,才是道理!”

两人听了,连连地答应了几个“是”。章望就笑着叫大阿哥且消一消气,又命他两个立即伺候茶水。章回便知道父亲这关已是过了,连忙起身,向旁边寻了热水茶器,认认真真倒了茶来,再与一杯给黄象,两人一齐小心奉上。黄幸接茶吃了,然后就细问他两个一夜成果,机械运转原理,要紧构件的改动设计;又有章望随时插嘴,描摹造型、问询细处,不放过哪怕一丝缺漏,直问得黄象和章回心惊肉跳,不过片刻已是口干舌燥,咽喉里也*辣、痒飒飒地不住冒烟。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忽听得外面有人报说:“太太引林姑娘来拜见伯父。”黄幸、章望这才止住向他两个的问话,请王夫人带林黛玉进来相见。这边黄象、章回只觉险死还生,一齐大出一口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又见并无令退开避嫌之意,急忙到各自父亲身后垂手站住了,等王夫人并黛玉入内。

于是黛玉跟随王夫人进来,眼神一晃,就先收到两处感激,其诚恳炽烈,直教心里吓了一大跳;好在形容未露,举止依旧如仪。上头黄幸因也是头一次见林家这位表侄女,看她清逸不俗,果然不愧林如海的一脉骨血相承,先就替自家表弟欢喜起来。于是温言慈语,不过叙说些亲戚一家、承望关切的话,只叫黛玉自在作客,一切万不要拘礼;又令王夫人妥当看顾,特别关照教同辈的兄弟姊妹们善尽主家之谊,一应起居游乐,不许有轻忽随意,也不许唐突失礼,必以亲善和睦为意。王夫人笑应了。黛玉又拜谢过大伯父,这才与黄幸、章望并两位表兄道别,随王夫人及外头相候的黄平之妻崔氏往二房去了。

黄幸又斜眼去看黄象,但见他面上放空,目光散乱,神思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立在地上的两个脚像是下面有虫乱咬似的,左左右右倒来倒去有完没了。黄幸就咳嗽一声。黄象顿时一僵,随即垂头搭脑,更没半声言语。黄幸不禁又有气,又好笑,喝道:“站也没个站相!杵在这里,是想我看了更生气?还不给我滚出去,老老实实抄三十篇经义,再来说话!”黄象就蹿出去了。这边章望也一瞪章回,道:“你也是三十篇。”章回忙答应了,慢慢地退出门,向等在外头的黄象摊摊手又伸伸舌头,兄弟两个就一溜烟又往那不工工房去了。

却说这边黄幸听得外面兄弟两个都去远了,就跟章望对视着一起呵呵笑出声来。半晌,方止住笑声摇头,道:“常言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我算知道当年外祖父、外祖母看我们时的光景了。”又看着章望笑道:“人都看说你家这个稳妥,再没有逾越、不规矩处,哪里能晓得骨子里也是个不安稳、不入调、皮塌皮塌的?亏是平时装的好,轻易不显出原形。这都是父子相承,葡萄藤上结不出扁豆丝瓜。”

章望笑眯眯点头,道:“到底是大阿哥,说的一点不错。父子相承,兄弟一脉,原就有这许多相近相似,叫人不自主就勾起记忆里多少故事形象来。而且又有一句话,叫‘青出于蓝’――想当初浑玩胡闹,都是阿哥带着弟子,而今一代胜过一代,这些的事情变成了弟子带着阿哥,可见又有进益哈。”说得黄幸拿手指着他,抖了有三四息工夫,可惜终究没话好驳,只能又忍不住看着大笑起来。

黄幸就叹道:“你这家伙,明明嘴头子上最不肯饶人,不论言语行动,再不肯吃一星星亏的,怎么从小到大,偏人人都觉着你老实宽厚,脾气半分也没?一进一出里,天晓得白得了多少好处。而今,又是一桩真正的大便宜到手。我想想都觉得不甘心,不该让了你的。”就问:“可跟如海说定了日子?”

章望道:“哪有那样着急的?只是先相互通了气。而且也都没跟两个孩子说,怕反而生分了。”

黄幸笑道:“既这样,便是还有我反口的机会?不是我说,当真争起来,如海未必就看不上我家那个。”但见章望神色不动不摇,只管自己拿了茶壶,慢慢给茶碗斟满,心知这等玩笑话语实在与他无益,也就不再多说,转而讲起京城里消息:“如海辞官的事情,朝廷上下已经尽知了。议论的也多。只是接连两封辞表上去,口风就渐转了。昨天接到随邸报来的京里的书信,已经有问我心里面接替的人选。我想这一件你们必定是有主意的,如海偏向的是谁?先告诉我,也省得奏对时不提防就打架。”

章望道:“这是朝廷公事,大阿哥想要荐谁,自己主张就是,问别人作甚?而且如海是真心辞官,丢开那些烦心的破事,延年长寿,保享天伦;不论后面接上去的是谁,接的如何,与他都不相干的。”

黄幸听了摇头,道:“有这句‘不相干’,就晓得这番只能是你的主意――他这个人,烧化了灰都能排出‘鞠躬尽瘁’四个字,这些再丢不开的。”章望就忍不住笑起来。黄幸又想了一想,说道:“他这一个盐政官,一连做了三任,也是该要动一动了。圣人那里,这一桩是必准的。但打算要把差事全都卸了,归家任意逍遥,安享天伦之类,这种好事情是想都不要想的――朝廷上风头正乱,他一个才德兼具、还正当盛年的臣子,哪里有躲懒的道理?少不得要往那风口浪尖上打个来回。”

章望笑道:“也未见得就有多大风浪。有两位圣人坐镇,任谁也翻不出滔天的波澜来。不然,就算家里老爷那边胡子急白大半,我也不肯放小子们今年就下场。”

黄幸一愣,随即点头,又笑道:“果然是各有各的操心,你虽不做官,在家也要烦恼这些事情。只是在我看,其实还真的没什么相干――就他们这些个年纪,不中,也是一番难得历练;若得中,自然是依着朝廷规矩从头做起。何况总还有我们几把老骨头在,只要自己不错了主意,哪个有本事牵了他们的脚步乱走?”

章望道:“有大阿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安坐,我只代你侄子们先道声谢。”一边起身郑重行礼。黄幸也不推辞,便坐着受了他一拜,说:“如今我坐着、你行礼,等以后回小子再来受礼,两下也就扯平了。”说得兄弟两个又一起放声大笑出来。

又闲话几句,天色见晚。那边章太夫人屋里传了晚饭。王夫人也使人来问晚饭排在何处,可要预备酒肴并戏乐弹唱。黄幸就向章望笑道:“罢了,你一来,连我也都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哪有日日吃酒、夜夜耍玩的道理?”吩咐不用旁的,只在后院凉亭中预备下棋盘、香炉并一壶清茶,待他自去手谈为乐。至于后面黄平、黄年带了一干子侄凑来观棋,又有几人设了纸笔文墨之类彩头赌赛输赢,如此之类琐事种种,也不消多记。

第三十三回中

却说尚书府一众男主人家斗棋赌酒,玩乐尽兴。眼看夜深,这边观棋的黄年头一个扛不住地一个呵欠出来。黄幸就看着他笑:“你又没下场,年纪还最轻,怎么比我们还熬不住些?”

黄年笑道:“我本来就不擅这个,单纯看着也一样算计不过来,可不就吃力了?不如换作象棋,怕还好些。”

章望道:“既这样,明日我跟你大阿哥拿象棋与你下。”

黄年一听,心里就叫起苦来:他虽不谙围棋而素擅象戏,但如何不知章望才是这一道的大手?就是黄幸,较真论起棋力,围棋也要让象棋一筹。于是十分后悔,然而又不敢反口,坏了章望兴致,只能苦笑道:“还要请表哥跟大阿哥手底下留情。”

黄幸瞪他道:“还没着子,先叫讨饶,哪里来的软骨头?快别立在这里触目,滚回去睡觉――别想明天又生出新借口,说夜里没歇好、精神不济,下到一塌糊涂,我放你过关才怪!”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黄年方向兄长们告了辞,回转到自己院中。入得房门,屋里柴氏犹自未歇,正拿着一沓子文字在灯下看,见黄年来,忙撂下一边,笑着起身相迎。黄年在榻上坐下,拿眼一扫,问:“是晟儿临的帖?”

柴氏笑道:“是。还有四姑娘和蔚蔚的。你也知道,蔚蔚平时只跟她三哥投缘,宁可跟着钻到那什么工房里,刨木头、拉锯子,拈个笔倒有千斤重。谁想这林家姐姐一来,也就一个照面、两句话的事儿,昨晚上竟磨出七八篇字来!选了几张好的特地送来给我。你也看一看,点评点评。”

黄年听了也是大奇。黄蔚是他与柴氏两个的头生女,聪明伶俐,诗词文赋入耳不忘、过目成诵,自己向来宠爱,只是孩童天性活泼好奇,正经学问不肯用功钻研,最爱的便是那些奇技**巧、工造数算――起初五、六岁时倒也还不甚显,偏三年前自己岳父病殁,又有长兄奉旨巡南督造海塘工事,自己一家也跟随返回南京祖籍,从此三房的兄弟姊妹居住一处,这黄蔚、黄象一遇着便投了缘,黄蔚成日跟着黄象在那不工工房里混。他两个是嫡亲的堂兄妹,容貌原有六七分肖似,处的时日一长,连神情都越发像了――直教家里自章太夫人以下一众大人又是好笑,又是忍不住偏宠照拂,乐得黄蔚一发纵了性情。好在黄家家教,女子读书学史之外,到底多少要知道些女红针织、学些个琴棋书画,这才算稳住了黄蔚在外人跟前时那一副贞静娴淑的壳子。然而知女莫若父,黄年再晓得不过她在这些上头更难多一分耐性,此刻做出如此举动来,怕是小女孩儿家又有古怪心思。于是问柴氏:“这日头倒是从西边出来了。蔚蔚居然肯自己练字!你问没问她缘故?”

柴氏抿嘴笑道:“怎么没问?只是她哪里肯老实说?‘顾左右而言他’罢了。但就算不说,心思也挂在脸上――还不是为着她林家姐姐突然来了,又是这样的斯文,这样的清雅。小丫头自己也知道平时没个正形、再见不得人的,于是赶忙把模样收拾端正了,就怕给咱们家里丢脸呢!”

黄年听这样一说,就全明白了,顿时捶着腿大笑,道:“这话怎么说的?‘一物降一物’。我一直担心她特异古怪,如今看,还是懂道理、识大体,为人处世的基本关节心里全都明白!不过,这也亏得是林表兄家侄女儿,要换个别的人来,再没有这样的气度风姿,也不能把咱家的犟货给一棒子砸清醒,连举动行事,都不用人说,她自家就晓得有章法起来了。”

柴氏忍不住也笑,一边递了茶杯与他,一边道:“谁说不是?象哥儿那里有他回表兄,如今蔚蔚也得着一个林姐姐了。而且你还不知道,今晚我算是看出什么叫真兄妹――平时象儿怎么对回小子的,家里都也是见过的;结果今天,吃了夜饭,你们爷们儿外头着棋去,我们跟母亲在厅里闲话,她姊妹们就聚在跟前说笑。当间儿也不知道林姑娘跟她说了句什么,突然叫人拿筝进来,当场弹了一个《渔舟唱晚》……平时连我们、甚至老太太也难得听一听的,居然就肯专门奏给她了;居然还弹得极好,听不出半点生涩,听跟的丫鬟说,是昨晚上又悄悄练过了的。你看看,可是不是再明白也没有的了?我当时就想对着林姑娘念佛了呢。”

黄年闻言又是一呆:这黄蔚在古筝上头颇有天赋,只是小孩子没个定性,每懒于练习,除年节时必得在章太夫人跟前献奏,自己做父母的也罕有听她抚曲――可见这一次是当真有大进益了。嘴里说一句:“‘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这也是古人之风。”就手从那沓子字纸里,单独挑出黄蔚的来,才瞅了两眼,当场忍不住笑喷出来,道:“这曲子短短的一首,多弹两遍也就熟了,可惜这字,是怎么临时抱佛脚都抱不起来的!你看她这个‘海’字,还有这个‘题’字,都写横躺下来了。”

柴氏忙凑过头来看他指的那几个字,一看,也是扑哧一声笑出来。黄年兴致越发起来,索性将黄蔚的几篇习字功课一张张摊开细看。柴氏忙援笔蘸墨,递将与他,不过一时就都圈画完了。黄年方笑道:“难得她自家心意回转过来,肯练习了,旁的就不用多说。你只跟她讲,写得不坏,我很喜欢,以后这些功课也时不时送些来我瞧。”

柴氏应了,又笑道:“听这话,就知道这丫头是谁护出来的。”

黄年道:“家里就数她最小,又是姑娘家,不护她,护谁?虽说单看这字……实在比她弟弟还不如,但真心用功练上几个月,指不定这上头也是有天分的?”

柴氏听他做梦,一发好笑,也不更多话,转而指给他看黄晟的功课,说:“要说晟儿,到底年纪小,笔力不足,好在架子掌握得不坏。这两三个月来又比之前格外肯用功些,进益就尤其明显――你看这篇,笔划多的这几个字,清楚公正,松紧得体,再不是以前‘墨猪’的样子。”

黄年顿时失笑,道:“颜体是比旁的丰腴饱满些,但内里最有骨架,端庄尊重、宽厚平稳,是立身做人的正道。不然,家里和外祖父家那边不会都指定用它习字入门。练得有七八分样子了,再学欧、柳、二王、魏碑之类。”一面说,一面也在黄晟的功课上头圈画。画毕,又拿黄芊的,只是才拿起来就顿住了。旁边柴氏忙说:“四姑娘近来都跟着她二姐姐临卫夫人帖。我问了学里太爷,文字都一篇篇讲过了。又有前几天母亲看到蓉姐儿临的《稽首和南帖》,赞不绝口,说已经得了簪花旨意。”

黄年点头道:“二侄女儿在这上头向来是有天分的。”拈着黄芊几篇文字,又看了两眼,眉头就皱起来,问柴氏:“这是四丫头近两天写的?她姊妹间要好是一回事,但两人年纪摆在那里不说,悟性、根基都不一样,怎么能二丫头写一篇,她就也跟着胡画一遍?你明儿得空,叫她把《麻姑仙坛记》、《八关斋会报德记》各临三篇给我。”想想又道:“罢了,我自己跟她说。”柴氏应了。

于是黄年又细问柴氏晚上内眷们还做了什么。柴氏说不过是因着洪氏和林黛玉在家,章太夫人额外多留着娘女们一起说说话。再就是为了黄蔚闹了意外的一出,章太夫人高兴,议定后日原定的戏班之外,再单请一个细乐班子来演曲;又说清凉寺的梵呗绝佳,改日要带洪氏、黛玉并阖府女眷一起去听。柴氏道:“先头爷还一个劲儿担心,说黄、林两家多少都有疙瘩在,怕母亲心里面不好。可如今看,单这份亲热喜爱劲头儿,就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呢。虽然我年轻,在跟前的时候少,进门十年这也是头一遭。”

黄年笑道:“你把母亲也看得太心窄了。都是上一辈儿的事体,与林丫头有什么相干?何况是嫡嫡亲的外甥孙女儿,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她又生的那样,叫母亲怎么能不喜欢?就是今儿我见了,心里都直可惜晟儿年纪太小,不然求了她来,我这辈子就算安了心了。”

柴氏笑道:“爷的主意打晚了。或者晟儿生晚了。不然,这样的好事谁肯错过的?只是我看林家伯伯的主意已经拿准了,把姑娘交给望大嫂子带来,这就是明证。”

黄年点头,道:“可见世上姻缘还看天定。回儿这几年也是在我们跟前时时看着大的,人品、才学、性情一概有数,我心里早动过念头。可是一来觉着四丫头年纪还小,二来上面有二房的一众侄女儿在,论岁数比咱们家的都更相当,这才几次忍着没提。不想林表兄这样决断。算来明年春闱后,外祖母家就要双喜临门了。”

柴氏道:“这可是真正好事。尤其我见了望大嫂子跟林丫头模样,就屋里两下分开了坐,望嫂子那眼睛也是三不五时就要往林侄女儿身上去溜一遍,看她说笑自在才安心――哪里是叔婶侄女呢,亲娘儿俩也不过如此了。叫我看着又有趣,又忍不住替她们欢喜。”因问:“论起来,咱们家里就属三哥儿跟林丫头年纪最相当。记着林伯伯上次来的时候,你是说过林伯伯对象哥儿也十分中意。怎么后来就选定了回儿?大哥大嫂子那边,难道真没一点动心?总不会是因为跟章家表哥表嫂要好,这才放过了罢?”

说到这里,黄年还未及答,柴氏突然自己就笑起来,道:“哎呦,这话一出口,我倒又觉得,其实或也真就是这样了――两位兄长的情谊且不说,单咱们家大嫂子跟望大嫂子,昨儿、今儿两天看下来,明明她两个也没特意凑在一处说话,进退招呼,跟我与二嫂子看起来也是平均一样的,可偏偏就教人觉得只有她两个最是默契,一举一动、一张口一挑眉,都活似一早就商量好了一样。我竟不知道妯娌也能有好到这样的。她两个又不是亲戚姊妹,也非故友世交,虽说与外祖母家是至亲、来往也多,可到底常州、南京还有京城,几下里并不在一处起住,如何就能这样?偏生又都叫我亲眼见着了。我就觉着又是羡慕,又是惭愧――想来总是我年轻、不晓事的缘故,才未得如此。”

黄年笑道:“你就是爱多想。这与你年纪行事有什么相干?论年长,难道你见过二嫂子也得大嫂这般对待?都是人跟人的缘分,谁让大嫂跟大表嫂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又是同一年出阁进得夫家门,把外祖父、外祖母给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这样的亲厚缘由,可不正是你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柴氏听了,当时一怔:她心里原料着是其他的事,不料黄年这一提,倒是最合情合理不过。然后就听黄年又说:“然后就是脾气性味相投了。你是没见过当年的大嫂子,那才是真的爱玩会闹,又不拘泥俗例,各种新鲜有趣。只是那时母亲每常病着,我与鸾妹妹又小,大阿哥一贯拘得紧,也只有大表嫂跟表哥一道儿来做客时才能得人尽兴。再有一个,那几年家里的事情又着实的多,一桩接一桩,都压在大嫂子一个人身上――我也是后来才省过神,那时候,要不是有大表嫂时时宽慰援手,怕她多半是一个撑不住就要倒下来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平稳,但柴氏耳里听着,心中早是惊涛骇浪:要知道王夫人出身尊贵,金陵城她认第二,怕没什么人敢认第一;黄家虽是诗礼世家,二十多年前却因故落在低谷,远非今日显赫。章太夫人又是第一等一宽厚慈和的婆母,教养出的儿女个个知书守礼,相处起来再省心不过。柴氏实在想不出王夫人初嫁来的两三年竟有什么事体,要叫她都支撑不住的。肚里反复梳理一遍,方问:“老爷莫不是说,长房没了的大姐儿的事?”

黄年就叹一口气,道:“这也是大哥大嫂心里面最痛的一处了。那样娇嫩嫩一个姐儿,偏偏跟我们家只有十天的缘分。连名字都还没取成,也不能序齿排行,族谱更不得入,大嫂子哭得死去活来,只想求一份供养,偏偏又遇上四叔祖那样认死理的人,大哥也没能帮着说更多话……后来还是外祖父写了信来说情,才移到未芳园里跟族中其他未嫁夭折的姊妹们一处;外祖母又让大表兄大表嫂亲来接去常州散心颐养。大嫂跟大表嫂两个比旁人亲厚,这桩缘故也是顶要紧的――只是这样的事体,再碰不到才好呢。”

柴氏心中戚戚,点头道:“老爷说得正是。所幸良善人自有福报,大嫂待人最诚,如今到底夫妻和乐,儿女双全。象哥儿又有出息,蓓姐儿也大方文雅。”

黄年道:“所以你心里有个数就好。看见她跟大表嫂亲厚也别眼红。这总是各人的缘法儿。你在家里,她们跟前只管敬重恭顺着便是了。”

柴氏道:“老爷放心,我省得的。”

黄年听了,这才笑起来,见其时已然夜深,就催着柴氏梳洗歇息。两人一夜无话。第二日,柴氏伺候了黄年起身,送他往衙门里去――黄年现在江宁刑部提牢厅暂挂一闲职――然后方到章太夫人处问安。因章太夫人先头有吩咐,让王夫人专心陪着洪氏、黛玉,一家日常杂务都交崔氏、柴氏两个打理,其中又以崔氏主内、柴氏面外;次一日开家宴,虽不请外客,戏班乐班出入也必得要紧留神。柴氏嫁来年数也多,然而并未真正独力经历大事,心里不免打鼓,唯恐有不到处。故而从章太夫人处领了使命回来,柴氏先按府里旧例将人员处所分派了,又自己揣度着添补调动几处,再招老成的嬷嬷管事来掌眼商议――便是黄年的奶母廖嬷嬷两口儿了。这廖老头廖辅也实在,柴氏怎么问,他便怎么答,有些不妥当处也都指出来了。柴氏一一照着改过,这才吩咐他依着再去各处打理分派,却留了廖嬷嬷午饭,只说:“外头这样也就罢了。只是跟内院怎样衔接,各处如何交接对应,还要妈妈指点我。”廖嬷嬷也不更多推辞,就在柴氏屋里陪她一起用饭,一面吃着一面应答回话,倒也两不相误。

一时柴氏就把话头引到王夫人与洪氏身上,叹她两个妯娌情深,旁人难及。廖嬷嬷就会意,笑道:“太太这是看着眼热了。但三老爷说得再对不过,这就是各人的缘法儿,眼馋不来的。大太太如今千好万好,也是前面先把苦头吃尽。真要论起来,还是太太这样,有三老爷一心偏重着,什么事体都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的最好。”

柴氏笑道:“三老爷待我自然是好的。但大太太难道不也是得大老爷一心偏重?又怎么就吃尽了苦头?妈妈这话,我听着可不像。”

廖嬷嬷笑道:“太太年轻,跟三老爷脾气又相投,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才是真有福呢。你如今看大太太言语舒坦,初嫁来时可不是这样的。到底伯爵小姐,家里只得她一个姑娘,又是最小,真个金尊玉贵,凡事随心任性惯了的。虽说一嫁来老太太就让她管了家,偏她家跟咱们家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情那边做着无妨,到这边就出了大格――也亏得大太太厉害,就再烦、再难,每回三扭两扭,不知怎么地就全应对闯荡过去了。只是到底劳心费神,且为女子的太过强硬,在人面前要足了强,这男的多多少少就总会有些不欢喜了。”

柴氏忙问:“这是普通男子罢了。但大老爷是什么人,难道也脱不开俗套?”

廖嬷嬷道:“大老爷也是男人,毛病还不是一样?大太太爽直坦荡,大老爷是极高看的。但直得拗不过弯儿来,心里头主意太多、条条板板定得太死,这就又叫人不喜欢了。更不用提那时候大太太因老太太病着,心思全用在打理家务,照管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上头,反而把大老爷撇到了一边;平日里就夫妻两人说话,也丢不开那些事情,张嘴就是针头线脑、人手财物处置的。大老爷恼了,问说‘是娶回个妻室,还是聘来个管事婆?’当时就大闹了一场。――这还是头半年呢。后来老太爷仙去,老太太病得更重,又有三老爷和鸾姑太太一日日渐大,服满后上学的上学、议亲的议亲,都要提前预备,大太太就越发忙了。偏她还想着大老爷的职司,丁忧后起复必得更上一步,为这个,往娘家那边奔走了也不知有多少次――却独独忘了先问一问大老爷。结果辛辛苦苦没落个好不说,险些坏了大老爷的前程,招来婆家娘家两头的骂。这当口坐胎,哪里还能得稳?好容易保到八个月生下来,竟比足月的还清秀整齐,这欢喜劲头还未得过,忽剌巴的就没了……太太你是不知道,大太太原本多刚硬强健的人哪,差不多一下子就垮了,站在院里,倘若没个人扶持,风吹吹也能倒的。这样的苦楚,就是现在说起来,都觉得大太太能跨过去,实在不容易。”

听了这一番话,柴氏才终于明白,说:“原来如此。难怪她跟大表嫂这样亲厚。不止为同一个生日,更为着后头多少支持。”

廖嬷嬷道:“可不是?她两个同一天生日,这就先是缘分了。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大老爷跟大太太面都不乐意见,老太太调停了几次不成,两下僵住,谁都不知道怎样才好。结果到底还是常州那边来打破了局面,把大太太接去了外祖母家。大老爷至孝,总不能违了那边老太君的心意。再一个,当时望大太太也是才掉了个哥儿,身子都还没好利索,亲自坐了船、拿了老太君的信到南京来接;待回了常州,又是一直陪大太太散心游玩。”

柴氏闻言,直吓了一跳,捂住胸口,眼睛也瞪得老大,嘴里问:“那时候,表嫂竟然……”廖嬷嬷就点头,叹气道:“所以单这份心意,就不是寻常能比得上的。后来望老爷几次堵住大老爷劝和,又有那边老太君发话,大老爷跟大太太这才和好,慢慢地重新把日子过起来,终于有了今天这般模样。”于是看着柴氏,声音放得越发温缓,说:“所以太太这样的才是最好。年哥儿性子柔和,又重情念旧,再好相处不过的。太太只跟以往一样,每日里定定心心,也不必太在意家里头这些杂务,鸡零狗碎的小事体――毕竟夫妻相处,才是头一桩要紧的呢。把这个处置好了,其他再翻不出浪花星子的。”

听她说得真心,柴氏心里感动,就握了她的手,道:“妈妈是真心疼我,能这样教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妈妈只等着我的孝心罢。”

廖嬷嬷忙道:“年哥儿只不过当年吃我一口奶。太太这话,老婆子可实在当不起。只是在自家人眼里,总是望着老爷、太太好的。你们好,一家子就都好了。”

柴氏笑道:“妈妈不用多说了。我这里有数的。”一面就叫大丫鬟进屋来,拿包好的两个缎子、两支钗子给廖嬷嬷,说:“我前日倒腾衣服箱柜,箱底里翻出来的。我看式样不新鲜,颜色也老气,不想要了。妈妈若不嫌弃,拿回去或做铺盖,或裁鞋样罢。还有这两根钗子也是,我戴觉着笨重,倒是妈妈头发又多又好,插上或还稳当。”

廖嬷嬷忙谢了赏,接了东西慢慢出去了。这边柴氏换了一身衣服,吩咐只黄昏时分再让廖辅上来禀报一次诸事预备好歹进度,别的不许打扰,然后就往章太夫人院中去了。到时一看,果然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皆在,正看林黛玉及尚书府中众闺秀围着一口三尺径宽的扁圆青白瓷大缸,拿各色新折的花枝逗缸里成群的金色、红色、白色的金鱼儿来咬。柴氏忙止住众人行礼,笑道:“只管玩你们的。”又跟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见过,这才向座上坐下,看众人嬉闹说笑不提。

第三十三回下

却说这边林黛玉正与黄府的表姊妹们逗着缸里的金鱼儿玩,用花枝引得它一群群跟凑来,围住花枝团团地来咬。就听黄芊道:“这样玩,就有趣也有限,不如索性认真斗一斗鱼,才算玩着了。”众人顿时一起说妙,连章太夫人、王夫人都起了兴,道:“正该这样玩。”一面吩咐速速拿鱼盆、网绳并一干斗鱼的器具来。

黛玉留心看去,稍一时,就有四个健硕仆妇抬了一只椭圆形青瓷大盆来,盆长总约六尺,最宽处约三尺,里头水深与盆齐平,大概在八到九寸,在屋中间空地处放好。又见两个大丫鬟,一个捧一团五彩丝线,随手一抖,展开渔网似的一张,就铺平在了水面,另一个则拿网边上的绳扣在水盆耳环上扣紧。再是两个小丫鬟,各捧一只白瓷缸,每缸里头总有二三十尾的小金鱼儿,一缸是全身赤金色,一缸是纯白身子头顶一块艳红,都是长不及寸,摇头摆尾,游泳聚散,异常的灵活。末了又是一个大丫鬟,手上抱了一只美人觚,那觚里头许多横横斜斜、长长短短的杂色花枝,也有六月雪,也有山梅花,也有栀子,也有合欢,也有紫薇,也有木槿,与新鲜的柳条枝子总抱成一束,花叶错杂,绿肥红瘦,十分悦目,只是不知究竟何用。

此刻众闺秀都朝那抱花觚的丫鬟围上去,挑拣花枝,各自掣了在手。见林黛玉落后,黄芊就问:“林姐姐怎的不来折花枝?不会是没玩过,不会玩罢?”

一旁黄蓉笑道:“四妹妹说什么呢?林妹妹在京城里大的,还能没见过这个?想必是玩法不一样。”走到黛玉身边,细细地告诉她:“咱们家的玩法,跟别家是有些不大相似,不独要把鱼逗引到中间花篮里,中间儿一段也有讲究――鱼儿游|行须得按照网出的路线,倘若游出了丝线边界,是要先算输的。”又将手上拿的紫薇给黛玉,道:“这枝百日红虽还没满堂,半疏不疏,逗引鱼儿反倒相宜了,林妹妹不如先试试手?”

林黛玉就接了花枝。黄蓉又向花觚里拿一枝六月雪,瞥一眼盆中,笑说:“四妹妹又促狭人,仗着自己擅长,每次一上来就让布这么难的。快撤了这个黄河九曲,换一字雁行来。”――原来这盆中的丝网并非严结密连,乃是用十七、八根五彩丝线串了一粒粒小小的黄杨木珠,再配合竹丝扣之类,在水面上松松地界出一个迷宫阵,迷宫阵中间是一个径宽三寸的圆的花篮口,用丝线绢帛扎出一圈儿新鲜的各色花叶;又有水盆的两头,各扎一个方形的花篮口,上头却只扎单一样的花叶,分别便是桃花和梅花了――此刻听黄蓉吩咐,立在盆边的两个大丫鬟忙调动丝线,只三五下,那九曲黄河的迷宫阵就只余下顶长的四根丝线,恰界出两头到中间花篮口的直路。黄蓉转身向上头章太夫人、王夫人等告了罪,这才将持花的右手袖子统挽到肩上扣住,在水盆一头站定,然后跟旁边小丫鬟点一点头。那小丫鬟忙用一个茶杯口大小的细绵网兜,自白瓷缸里捞一尾赤金小鱼,放到黄蓉跟前的桃花篮儿口里,待金鱼安稳不冲突了,方轻轻巧巧将网兜撤去。

黄蓉又立了两息,吸一口气,擎住那枝六月雪往水面一点一提,就把鱼儿惊起,一头往前冲――去向恰便是中间的花篮儿。只是须臾那金鱼儿便即转向,黄蓉就用花枝在它转向的那一侧水面上一拍,如此两三回,金鱼儿便在五彩丝线界出的“通道”里一路前行,到中间花篮儿边止住。黄蓉便伸左手将右臂袖子捉住,右手握了花枝极力往前递,直把六月雪梢头将那花篮儿上一朵绢纱做的婴儿拳头大小的荷花轻轻一拂,那荷花一颤,一层粉末儿落下,顿时引得金鱼儿直冲过去啜食:乃是事先抹的特制的饵料了。见那鱼儿入了花篮口,黄蓉方长舒一口气,转过来向林黛玉道:“妹妹怎么尽顾着站在那里不动?原该两个人一起玩,彼此争先摒后的才有趣。”黛玉道:“本想玩的。姐姐姿态美妙,就看住了。”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看着黄蓉笑起来。黄蓉红了脸,忙一手拉了黛玉到身边,一面催促说:“你这话也太好听,叫人脸都烫了。快也玩一个我看。”

林黛玉推辞不得,依言上前。旁边小丫鬟看她眼光,忙兜了一尾红顶白身条儿的金鱼放到桃花蓝口儿里。黛玉就学着先头黄蓉动作,拿那枝紫薇花去水上轻轻一抹。那鱼儿果然被惊动,却不游走,反直奔着那枝头上紫红滟滟的花朵去了;鱼嘴儿在花瓣边缘一动一啜,倒似啃起什么美食佳肴来。黛玉慢慢地移动花枝,那金鱼儿也跟着游动。黛玉见状,十分惊喜,就一点点挪那花枝,引着那鱼儿一路往水盆中央杂色花篮儿里头去。只是眼看要到地方,花枝却再探不过去――原来黛玉到底年少,身量未足,那枝紫薇花枝虽也不短,长度到底有限。黛玉连试了几试,不过前进寸半,于是无奈摇头,笑道:“哎哟,这下不成了呢。”

旁边黄蔚出言道:“不如把枝头上花折下来,丢在鱼儿前面。”

黄芊忙笑道:“林姐姐别听她的,这是犯规呢!”一边推黄蔚一把,说:“早说过三哥哥那般玩法儿是不作数的,我们这边可不许。”

黄蔚道:“不就是个玩儿,偏要上那许多规矩?”突然又笑起来,向林黛玉道:“姐姐那头距离也没几寸,再踮踮脚,一定够得到。”一边小跑两步到身边,双手牵起她腰间绦带来,道:“我牵住你,不会倒的。”

黄芊笑道:“这倒不犯规。只是你不怕勒痛林姐姐?拉住手就是。”黄蔚一想正是如此,果然依言握住林黛玉左手。黛玉便踮脚,倾身,舒长了右臂,手上将那紫薇花远远地探了出去。那金鱼儿没了花枝,也未曾游开,正在原地团团地转圈乱找,此刻花朵一到,立即缀了上来,老老实实就跟着到当间花篮儿中去了。众姊妹见了,顿时齐声赞好鼓掌。

黛玉也笑动颜色,先谢黄芊,再谢黄蔚。黄蔚悄悄一拉黛玉,说:“待会儿姐姐也一样帮我。”黛玉连忙点一点头,笑说:“自然帮得。”

于是黄蔚就站到水盆一端先头黛玉立着的位置,又问姊妹:“谁跟我玩?”众姊妹互相看几眼,就有黄蓓执了一枝嫩柳轻巧巧走出来,到水盆另一头相对的位置站定,道:“我来。”又请黄蓉做令主,黄莉、黄芊两个左右裁判,一声令下,小丫鬟同时将兜住金鱼儿的绵纱网兜撤开,黄蓓、黄蔚各自摇动手上花枝,或逗或赶,将金鱼儿往水盆中间花篮儿引去。待鱼儿游到中间,这边黛玉果然照样将黄蔚的手牢牢牵住,由她踮起一只脚,极力倾身向前,执着木槿花枝的手一劲儿又是拂又是挑,就口里也忍不住“进去进去”地呼呵个不休,生生把自己那条赤金色鱼儿轰赶到了花篮儿中――只是那鱼受了惊吓,到了花篮口中也未得停上一停,朝前直冲过去,倒把迎面来的黄蓓的那条鱼儿给吓得一扭头就游开了。众人不免大笑,又说:“这可怎么算?本来该不分胜负的。”

黄蓓道:“谁的鱼儿先到花篮口,谁就算赢。我的鱼儿慢了一步,自然是六妹妹胜了。”

黄蔚拍手笑道:“就知道五姐姐会让我。”又说:“还有,多亏林姐姐死命拽住,不然,又要跟上回似的跌到水盆里去。”一面说,一面嬉笑着去看黛玉。不想一回身,就见黛玉**微微,额上香汗隐隐,虽得堂姊黄莉在后相扶,大有劳乏力尽、不胜站立之态。黄蔚顿时就慌了,忙扑上去问:“林姐姐可是累到了?怎么不早说!”

黄蓉见她手脚忙乱,反而更失了礼,赶紧上去一把拉开,又嗔道:“你每次一玩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还问人怎么不说?你林姐姐前阵子在林伯父跟前侍疾尽孝,身子亏损还未好全,偏你就拉定了她相帮。现在可知道莽撞了?还不快赔礼?”

黄蔚一听正是道理,果然立即向黛玉道:“是我不好。姐姐只管罚――”这边黛玉黛玉见她先前欢兴雀跃,虽不过小胜,其摇头晃肩,洋洋得意之情一览无遗,且又知她本性纯直,早已深觉可爱,此刻见她赔礼,忙道:“妹妹得胜,正该庆贺呢,怎么反而说起罚来了?倒是刚刚我怕你跌倒,那一下用了大力――快伸出手来我看看,不要拉坏了。”说着拉了黄蔚的手细看,见果然有些发红,黛玉吓了一跳,忙道:“妹妹可觉着疼?我竟没个分寸。”

她两个说话动作,旁边早有老成的嬷嬷上来检视,却是并无甚妨碍,只稍歇一歇便好。上头章太夫人等尚未说话,旁边黄芊看她两个抢着拿了蜜油膏子替另一个搽手,先忍不住好笑起来,悄悄跟她姊妹几个咬舌,只说:“不知道的,怕以为怎么了呢。倒是这情景,跟上次她碰翻了三哥哥那把弩弓似的――就看这脸上的紧张,简直一模一样。”

黄蓉、黄莉闻言,笑笑不语。黄蓓却点头,道:“没法子,六妹妹就是这样毛躁。四姐姐,你也多看着她。”

黄芊脸上一红,道:“她那个古怪的,谁看得住。”就提高了声,问:“下一轮谁来?我是等不及要上的。”说罢两步走到水盆边。黄莉见了笑道:“我知道必定要被比下去,四妹妹叫阵,二姐姐还是便宜了我罢。”

两人于是各自站好,吩咐小丫鬟开局。黄芊用的是栀子,黄莉则用山梅,两者俱是香花,舞弄之间暗香氤氲,顿时别有一番风味。尤其那黄芊虽年岁较幼,身量却高,纤指修臂,舒转从容,拈、提、挑、抹、振、刺、拂、拍,一举一动极尽曼妙。旁人尚可,独黛玉初见,先还不觉,后来就目不转睛了。黄蓉因笑着在她耳边告诉说:“四妹妹平日最爱一个‘舞’字,但到底闺阁不能轻动,平日也只得拿这拈花斗鱼聊作一番戏耍。”

黛玉点一点头,道:“古人诗里说‘嫣然纵送游龙惊’,今日看这样斗鱼,却更有‘锦鳞游泳’、‘鱼龙潜跃’的景致呢。”

黄芊听她这句,忍不住脸上跃出喜色,正要谦让,不想黄蔚倚在黛玉身边,突然扑哧一笑,道:“没错,正是锦鲤呢,所以才好看。倘若捉的是些柳叶儿、穿条儿来,四姐姐再舞起来,变成排闼、送青,可就要雄壮不相宜了。”说得黄芊顿时飞红了脸,花枝也撇了,跳过来就拧她的嘴,道:“算你读了几篇,又来歪派我!”黄蔚吓得哎呀一声,慌忙闪躲讨饶,在黛玉、黄蓉、黄莉几个身后转来转去。众姊妹顿时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

她姊妹们玩笑,上头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柴氏看得分明,都呵呵笑着任她们打闹,待片刻后才喊了停,又有先前斗鱼,衣衫裙履多多少少沾上水、染上腥的,让一并都去换了来。柴氏就向太夫人并两位嫂子道:“明日的戏班、杂耍班子都到了,他们也有从小练的武生童子和舞娘,而今堂前家伙俱全,不如一发叫几个进来,现斗一场,也算耍子。”章太夫人笑道:“这个好。就依你的话。另叫你二嫂子也来,再催她姊妹们换了衣服就快些儿过来。”柴氏就出去吩咐安排了。

不多一会儿,班主领着两个红衣舞娘、四个青衣小生进来,向堂上众人叩了头,领了章太夫人吩咐“不拘怎样,只斗着好看就是”,抖擞精神,百般花样。其惊险动魄、曼妙*,直教众人目眩神移,自章太夫人以下,到丫鬟、嬷嬷、门阶上未留头的小厮,最后竟忍不住哄堂一个大彩。章太夫人命厚赏了钱帛吃食,方令慢慢退下,又对众人说道:“可惜你老爷、兄弟们不在这里,不然,总得有三五篇文章诗赋。”

洪氏笑道:“哪里非要他们?老太太自己作诗写文,还不是随手的事?”

王夫人也道:“正是这个道理。别家不用说,只咱们家,有老太太一个人,就顶得过他们兄弟一齐出动呢。”

章太夫人大笑,道:“你们又哄我。这都十年没作文的人,如何还压得住小子辈儿?不过既说到了,就给他们加加功课――左右也都知道怎么斗鱼,让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拿了题目各自家里写去。后日朝饭前一总收齐,凑来评个高下,谁垫了底,后面咱们娘女们清凉寺一行那几日的支应供奉就叫谁出去!你们说可公道?”众人一齐称妙。章太夫人又说:“若你们女孩子家能写的,也都写来。有能超拔闺阁、更胜父兄的,我那套《诗集钞》就让她带了去。”众人越发兴致起来。至于谁能于此番夺魁,又有次日家宴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上

上回说到众姊妹花厅斗鱼,章太夫人兴致之下,因命作诗文以记,又约定赏罚。故晚饭后众人各自还家,无不用功。林黛玉也命紫鹃、青禾取纸笔墨砚,预备构思文字。正好洪氏走进来,见状笑道:“姑太太一时兴起,倒叫你们小辈儿都跟着劳碌。只是你身子还弱,这等耗心思的活儿可不许给我做。不然,要累伤了神、亏了气血,关老叔那边的苦药成缸成桶地灌来,可是得不偿失的。”

黛玉忙道:“婶婶说的是。只是今日乐事,恨不能立即与父亲共享。”

洪氏笑道:“这是正经道理,倒不好拦你了。只是夜里写字伤眼,不许弄太久。左右不急在这一刻。再说,不上三五日,你父亲就也该要过来,玉儿且放宽心才是。”一边就吩咐丫鬟们:“把屋里的灯再移几盏来。青禾,给姑娘打扇。紫鹃,你看紧了那边的西洋钟,最多只许走两刻,今晚上就不许姑娘再多用眼。”左右忙按着吩咐调整了。

洪氏又坐在旁边看黛玉写了几个字,一时就听有人传报:“回少爷来了。”洪氏忙从里间走出来,见章回上来就拜,忙拉起来,笑着问:“从哪儿来?”

章回道:“才从外头回来,也见过姑祖母了。父亲与大伯父跟黄先生、程先生他们吃酒,今夜就宿在书院,打发我家来说一声,不令担忧。”

洪氏忙问:“你家来说一声,一会子还要出去不出?那边可留了人伺候?都是谁?”

章回笑道:“先生们正不想我再过去呢。好在有崔白和小义哥,都能看着父亲,不令吃太多酒。且我把进宝也留下了。那小子虽然皮,难得在老师跟前从不犯怵,又有几分机灵劲儿,真要看见不对,当场抢了酒碗、藏了酒坛也是能做的。母亲放心。”

洪氏顿时失笑,只说:“这阵势,到像平日有多拘着他,连这等自由都没得似的。”又道:“我哪里是为这一顿酒不放心。明天你姑祖母请戏吃酒,他要醉了,到不得跟前,岂不是坏了长辈的兴致?好在看他平日吃酒,量也不算浅。你只记着明日一早带了醒酒汤去接。”

章回笑道:“那边其实也常备这个。不过母亲亲手做的,自然与书院里小子们熬的不同。”

洪氏听了,忍不住又笑。又问章回晚饭吃的可好,今日陪章望、黄幸见了哪些人,书院里先生们都说了些什么话。章回两三句话简洁答了,便问:“今日扬州那边有书信来。人并书信先到了大伯父那边,又有管事媳妇带了东西随船在后,到时直接往这边府里来。这会子人可都到家,见过林表妹了?”

洪氏说:“两个嬷嬷下午就到了。只是带的都是些家常东西,并没有别的。你那边有林伯伯要传递的话?那还坐着做什么,这就跟你妹妹说去。”两个就一起同了到里屋。

这边黛玉早起身相迎,又叫紫鹃倒好茶。章回忙笑说不必忙,就从袖里抽出一封纸来,乃是誊抄的林如海写于章望、黄幸两人的书信,递与林黛玉。说:“林伯父第三遍上书致仕,前日已经发出了。如无大意外,再五天就能有明确旨意回来。林伯父有意将扬州那边分作两拨,一拨由老管事的带着往苏州,一拨跟着他直接往南京来。我后日一早去扬州,妹妹若有书信,我带人一起过去便是。再有,妹妹在家里有特别心爱,先前匆忙未带来的,不妨也列个单子,这次过去,让人也一并取回来就好。”

黛玉道:“只劳烦表哥了。我明日就叫人过到你那边去。”

章回笑道:“自家表兄妹,何来劳烦的话。”

旁边洪氏也笑:“林丫头太多礼。”又屈着指头算了算时日,道:“这一来,倒刚好赶上忠献伯府的喜日。老伯爷那边只有高兴的。”

章回说:“林伯父数日前就让着手预备,也是想着不错过这件喜事。黄先生、程先生、黎先生他们也都说,南京这边同年、同学、旧友最多,此番林伯父从容退身,少不得要约了聚会相贺。能早几日过来,也能宽心安排,不必都赶在一处,反而增了劳累。”

章回这边说着,林黛玉早用心记忆,并一路计算父亲到南京时日,又是其后行动安排。忽听外面人说:“大太太来请这边叔太太。”

洪氏问:“是谁?让进来说话。”

于是就见王夫人身边的丹青走进来,向三人行了礼,方道:“太太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请叔太太过去说。”

洪氏笑道:“甚么要紧事,这早晚巴巴来请。”就站起身来,对章回、黛玉两个道:“你们兄妹自己说话,我去你们大伯母那边看一看就来。”

这边章回、黛玉到底送了洪氏出门,方才重新回屋就座。章回看到那边桌上笔砚齐整,新墨犹香,砚角压着小半篇字纸,便问:“妹妹恰在用功?可是我扰了你?”

黛玉笑道:“胡写画罢了。表哥见笑。”因讲出下午斗鱼有趣,章太夫人命作诗文以记的事。只说:“我并未认真作过诗,实在不知如何落笔,在姨祖母跟前只好献拙。倒是写信与父亲知道,父亲想见情形,或者就有绝妙文字,也算完了姨祖母的差事。”

章回道:“妹妹这话太谦。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凑。妹妹四书五经通读熟了,诗词小道,音和字顺,自然水到渠成。”想一想,又笑道:“也不是这么说,诗文一道首重天赋,灵光一现,妙手天然。果真被古诗经典束缚住,寻句摘章,反而又不得自己立意了。妹妹如今只管放手写去,就再不济,让姑祖母指点入门也是好的――只是话虽这般说,我却不信妹妹尚未得人领路。”

听到他最末白白加上的这一句,林黛玉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道:“我一向听父亲说,姨祖母才是真正诗文大家。”

章回点头道:“所以我们小辈儿文字,在她眼中不过就是游戏罢了。既然游戏,原意就为博个有趣开怀,又哪来多少真正佳拙优劣?倒是姨祖母那套《诗集钞》,平素罕与人观,等这次妹妹赢了彩头,我却要腆着脸借来一抄了。”

黛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又笃定,忍不住说:“这边一众表姊妹,幼读经典,早通诗文,又是一向在姨祖母跟前。表哥怎么倒说要来问我借?”

章回笑道:“方才我默占了一卦,大约多是准的。”林黛玉脸上就一红。却听章回续道:“那日在林伯父处看到妹妹来扬州路上所作,‘几遍瘦楫催旅客,一声孤雁逝寒云’,‘千里煎心岂得寐,乱雨敲窗潮纷纷’,用字已谙其趣。又有赏花会后保扬湖‘鱼戏白沙浅,鸟啭翠山横’,夺换曾子固‘鱼戏一篙新浪满,鸟啼千步绿阴成’风致。只是‘翠’字虽青春可爱,难免轻俏浮跳,不如‘黛’字玩味沉稳幽深,又可合乎盛夏浓厚之景。妹妹以为如何?”

他这边兴冲冲问说,不想黛玉只管红脸低头,不作一词。章回猛然醒悟,暗悔自己一时宽心纵性,脱口而出,却是委实造次了,口中嘟囔几句,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便寻话头告辞出去。

黛玉略送一送,不过门口即便回转,才在里间坐定,隐约听章回在外头阶上低声吩咐丫鬟将堂上冰盆撤换成深井水,又问青禾、紫鹃自己几日睡得如何,日常九兰香可足供使用,好一阵方才去了。黛玉不免就想起在外祖母家时,宝玉也是这般嘘寒问暖、体贴小意儿,如今一朝分散南北,虽有父亲这边表兄弟姊妹众多,到底经年情分的不同,一时思绪就不住浮泛。在书桌前拈着笔出了好一会儿神,方落笔,才写了两三个字,外头又一阵响动,乃是紫鹃接了白微送来的两匣子香来,进来告诉说:“都是九兰香,一品配的是雪莲,一品配的是苦竹叶,晚上点了,周围再撒上些薄荷露,就不用冰,也一样有凉意。”一边说,一边就与青禾两个焚香的焚香,洒水的洒水。

黛玉看一会儿那匣子,又看一会儿烛光,待鼻息间猛觉着馨香幽淡,清凉沁脾,方定了定神,慢慢地把自己做的《归家》、《车行保扬湖》两首整篇默写出来。这边紫鹃见她写完又自顾自发呆起来,不免问:“姑娘,天晚了。若写好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明日还有戏酒呢。”

黛玉这才回神,只是尚未答话,外头洪氏已从王夫人处回来。见黛玉这边灯火通明,书案笔墨纸砚兀自摊放着未曾收起,脸上就显出不悦来,问:“怎么弄到这会子?说了晚上写字伤眼,又不是男儿家读书考进士,小人儿家熬坏了身子骨可怎么弄?还不快伺候姑娘歇息?”

黛玉忙告了罪,只说自己写字出神,忘了时辰。洪氏摩着她的背,道:“知道你好脾气,凡事都替她们揽着。时候不早,快收拾了歇下,存足了精神,明儿才好跟着你姨祖母闹。”又一定看着黛玉安稳睡了,方才回到自己屋里,就招了白微来问先前情景。白微就把章回、黛玉两个怎么说话、怎样神情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奶奶是没见着,英哥儿出去时那狼狈懊恼劲儿,跟平时简直两个人呢。”

洪氏忍不住也笑起来,道:“他姊妹们虽多,到底当年离家求学的时候都还小。这边是他两三年来最亲近的一个表姊妹,又能在诗文上说得着,怎么不分外上心些?我只盼着他们两个要好,就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白微道:“奶奶的心愿,是准定成的。”于是服侍洪氏更衣洗漱,又问:“这大早晚的,府里大太太请奶奶去,连一夜都等不得,究竟是什么急事?”

洪氏笑道:“倒也算不是急事。不过是她的脾气,但凡想起了什么,就忙着要跟我说。只是你提醒我了,明日英哥儿接了大爷家来,若已经醒了酒,请先过来我这里说话。”

白微应了。众人自去歇息不提。一夜无话。

第三十四回中

次日起来,洪氏梳洗过,便命人取前一晚备下的衣服,去到翕湛园。这翕湛园在黄府东南角,原是前朝老相黄无溪著书之用,因接蕲州老家从祖弟一家至南京,安置于此,故而从“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取“翕湛”二字为名;后虽开枝散叶,扩张门户,黄氏子孙仍以此为园为兄弟客居之所。因此章望等凡到南京探视姑母等,向来在此园中起居。只是此番章太夫人先开口留了洪氏与黛玉,那边黄象又黏住了表兄章回一处歇息,倒叫偌大的院落只与章望一人受用。然而一应起居用度,都是全的。这洪氏到了园中,先粗粗检视一回,见无甚妨碍,才坐到屋中,就听外头传报说章回已经奉着章望、黄肃到了门口。

却说章望昨日往明阳书院探访同学老友,众人吃酒作乐,到三更天方罢。章望因记着下一日是姑母家宴,饮酒虽多,仍有余量,又定心甜睡了两三个时辰,此刻倒也精神抖擞。黄肃却是酒逢知己,敞开心怀大吃大醉了一回,兀自犹在梦乡。章望就让章回并从人搭着,送他往园中惯常住的那几间偏房里继续睡去,自己则往正屋走。抬头早见洪氏迎上来,章望便笑道:“怎的一大早来?姑妈那里不伺候?”

洪氏道:“还不是为的大爷昨夜宿在外头?今日姑妈摆宴请戏酒,怕你匆忙赶紧的,倒换不过来,手绊脚乱,先给上一出笑话看。”

章望道:“能叫姑妈一笑,我就真忙乱些也无妨。”又说:“其实不急。回儿一早就过去书院,都服侍妥当了。我与你看,半点儿都没落下什么。”话虽这样,到底由洪氏看着重新换过里外衣衫,又整饬了头发脸面。章望笑道:“如此,真个焕然一新了。身上又觉松快不少。就是弄这一番,弄得我又饿了。可有垫饥的东西没?我吃两口。”

洪氏笑道:“哪能没有这个?”就让摆出早饭——就大提篮里挪出七八样精巧碗碟,也有入了梅子的粥,也有盐渍的橄榄——奉与章望,嘴里说:“你还要什么,说来,好叫人去做。再晚,就妨碍后头正事了。”

章望看她一眼,道:“也没什么特别想吃。就是这粥有些没味儿。最好再配些姜丝蟹茸。”

洪氏一听就笑起来,道:“一大早的就想吃这个,也不怕油腻。也罢,难得开口,怎么都得叨烦了大嫂子。”就打发跟的人去告诉厨房,又叫过一旁站的白微,说:“你也去,告诉大爷平日的口味,顺便让只按一个人的份额弄就成。”白微会意去了。

章望就笑道:“一两个鸡蛋的事情,也值得你特地打发一个人过去。”

洪氏道:“总是客呢。再说替主人家俭省,也是正理不是?这个弄起来快,你若真饿,这边先吃着。”

章望笑笑点头,就着桌边吃了两小口粥,方问:“这会子也没旁人,什么事快说。我听了,你也好早些回去,省得一会儿又叫姑妈笑。”

洪氏一怔,脸皮就通红了,抬手打章望一下,嗔道:“我可有正经事的!”随即正色道:“是昨晚大嫂子跟我讲了一户人家,邀我后日陪她一块儿往她娘家里去,顺道儿相看。”

章望就停了匙,凝在碗沿上,问:“由哥儿?”

洪氏道:“正是。大嫂子说的就是她娘家三嫂的族外甥女儿,那姑娘的父亲现在永昌府保山县任上。生的月份小,今年虚二十,其实只十八岁,人品模样文才都好。大嫂子问我可有意。”

章望笑道:“诸暨寿氏,这也是会稽郡望了,人才繁盛,家业昌顺。永昌府更握云南茶马重利。他家的姑娘,怎么耽搁到这会子?可有什么说道没有?”

洪氏横他一眼,笑道:“你就是心急。大嫂子自然有交代的,难道还能亏了我们不成?大嫂子说,人她是见过的,再没什么不好。只一样,身量较寻常女子高出许多。故而早两年相看时意外就吃了亏。她爹娘又满心疼爱,不肯含糊,这才一路拖到了今日。”

章望闻言就点点头,又想了一回,方道:“我知道了。既这样,你便同大嫂子去看一看。若好,回来与我说。”

洪氏满心欢喜,伺候章望早饭。正一时白微等提了提篮来,洪氏忙上去亲自接了过来,移开篮盖,将里头那一小碟子姜丝蟹茸取出来安到章望跟前——虽名蟹茸,却是以鸡蛋为主料,加姜丝、葱末、蒜泥、鳑蜞膏几样,再用脂油快炒出来的,关键由陈醋入味,导出稻花香时满仓螃蟹的鲜香味儿来——使得纵非当节令,犹能以假充真,度口腹奢欲。

果然章望举箸略一尝,就笑道:“不坏。”就着连吃了两小碗粥。突然就听外面有人嚷:“好香!”抬头一看,正是黄肃闯进来:睡眼惺忪,不妨鼻翼翕动;脚步迤逦,兀自闻香循踪。章望再一看,后头跟着儿子章回,却是一脸无可奈何。由是不禁大笑,又连声吩咐:“回儿扶住你老师。叫丫鬟拿净面漱口的东西来。再多取一副碗箸。”洪氏也忙催促左右,又跟章望道:“我去看着,另外再多制备些醒酒汤来。”说着便带人都出去了。这边只剩章望、章回父子,将黄肃安顿好,又醒酒、更衣、洗漱、早饭不提。

待坐定,黄肃因问:“什么要紧的事,值当一老早跑来找你说?”

章望不答,反问:“我记得早几年你曾过青溪书院访管博扬,可遇着过寿芩寿广兰?”

黄肃道:“寿广兰?这倒不曾。他家的惯例,子弟都进自家墅学,就开坛设讲也只在诸暨寿家的族学里头,再不会跑几十里到淳安去。不过不禁外人去旁听,也肯接济同道。管博扬跟他家约了,若书院里偶然有一时照应不到的,只付了往来车马和三餐的钱,尽可以往他家附学。实在没钱的,与他家做些零碎活计,也能抵充食宿。只是诸暨寿家自寿祖明开始,就一心往幽玄佛老之说上头奔,倒把老两辈像是寿镜深的《法言补》、寿锴重编的《张河间集》之类统统都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寿广兰是他嫡孙,学问承自祖父,路子差不大多,所以我也不耐烦多理。你问他做什么?”

章望笑道:“便是这个,《张河间集》。前几日看到阿回、象儿他们弄七轮扇,又恰在润之书房里看到《灵宪》里几篇文字,就想起重新寻张衡文赋来读。只是家里并未单独收集过寿锴那一部,我又不想别处零散地翻,索性就问一问,看能不能直接从人子嗣手里掏出原本来。”

黄肃笑道:“这个容易。当年寿锴重编《张河间集》,为一时财力不济,只托青溪书院印了百八十部分赠师友。那边自然要留几部做底。你写几个字,与管老儿说一声,保管他高高兴兴送你一部。”

章望道:“如此果然省心。只是不知那寿锴当年是单整理编订的文赋集子,还是别的也有涉猎。再还有《法言补》,扬子云一生文集整理、著作发挥世间也不多,若也有笔记流传,一并都送来才最好。”

黄肃闻言大笑,指着他道:“得陇望蜀,贪得无餍,正是尔写照!得了书不算,还要当年笔记——你也不必再问管博扬,直接问寿广兰是正经。”突然想起一事,转而问章回,道:“我去年腊月接到管博扬书信,当中夹来七八封转交你的,那写信的可不正是寿广兰的谁?”

章回忙道:“是姜坦之。寿广兰是他表舅父。只是坦之去岁秋末就回永康老家完婚去了,此刻并不在淳安。若父亲不赶着时日,我这就去信问他便是。”说着就用眼去看章望。

却见章望微微一笑道:“姜坦之,便是这几年来与你笔谈诗文,彼此吹捧唱和的那个?”

章回闻言,脸上不禁发热。原来这姜坦之是他笔友,名平,原籍浙江永康,书香世宦门第,少年高才,十七岁中举后便即游学各地。当年章回随黄肃访友,偶然看到他习作,因谈读《诗》以言,又论王猛、苻坚等事,触动心意,作书千余言与姜平详加析辨。由是书信频繁,文辞唱和,两三年间虽因种种缘故未得谋面,内心早已互相引为知己。章回与家里书信,谈及周边人物,每每推崇;论到学问见解,更不知不觉就套用言辞、引述观点。此刻听章望说“吹捧”,不免有些羞惭,却忍不住替友人辩驳:“坦之文章,不说冠绝天下,总是几年来所见最精彩文字。事理大节,儿子与他见解又颇相契,因此诗文互答,只为求益友带携。这点,老师也可为证。”

章望笑道:“我不过说一句,你倒急了。这等耐不住性子,几年来真没一点长进。”

章回一听,不免垂头。旁边黄肃见他气馁,笑道:“这我倒是要说一句,姜坦之文字清健工致,能于细微处见奥妙,偏生性子又是开阔爽直,不负‘坦之’两个字。怀英跟他互学为伴,倒是有相辅相成的意思。”

章望笑道:“若非如此,怎任他们自诩‘天下少有明白人’的胡闹。”又向章回正色说:“得益友如良师,你自己看着分寸。我这里正有一件事给你,你往你那姜小友处去一封信,帮我问问寿氏近来学风。再有,你外祖父计划今年秋后往云贵重新铺一铺药材路径,云南保山县的寿班寿尝庆是寿广兰从祖弟,也顺带问讯致意。”章回忙应了。

一时就有人报,黄幸、黄平、黄年兄弟来到,相约一起往章太夫人跟前去。于是众人收拾齐整,先到上房行礼,章太夫人命阖府爷们儿在前边园子里吃酒看戏,若作了诗文,必得立时传到她处去;又有今番都上的新戏,若看到精彩出众的,也要立刻告诉,让里头娘女们也一齐开开眼。黄幸、章望等应了,方退下。这边章太夫人自领着内宅一众女眷往花厅戏台去不提。

第三十四回下

却说章太夫人命黄幸、章望等领着一众男丁并府上养的清客相公到花园子里赏玩看戏吃酒,自己则在上房宴请女眷,小戏台也搭在园里。先请一班细乐吹拉助兴,待饭食毕,再按着前一日各人点的戏一出出敷演。因是自家热闹取乐,也不拘哪折哪本,只挑各自喜好的点来,那班主上前呈了这一日的目录单子,章太夫人一眼瞟去,前头三个单折恰是《花婆》、《势僧》、《下山》,便忍不住笑起来,道:“都是谁点的?尽是些促狭戏。也不怕一会子笑酸了嘴巴子,晚上吃不动饭。”又问挨着身边坐的林黛玉:“你点的哪个?”

黛玉就在单子上指出来,恰是《艳云亭》里《痴诉》、《点香》两折。章太夫人不免问:“林丫头原来爱看这个?”

黛玉一赧,道:“先头在外祖母家时,因一点子事只看了半折,就想趁机看完了去。”

章太夫人笑起来,说:“这出戏好。这萧惜芬装疯避祸,受尽磋磨,仍旧坚毅不折,不愧她将门虎女,肝胆忠贞。也无怪你要惦念。不如索性明儿让他们演个整场,我们也看个痛快。”

黛玉惊喜道:“真的?这可再痛快也没有了。只是劳动大了些,姨祖母太耗费精神,反而不好。”

章太夫人笑道:“我也爱看戏,怎么就费精神?大不了,分作三四天慢慢演也使得。反正在家又没事,带着你们消遣才正经呢。”一发跟那班主道:“你都听见了,且预备着。有什么旁的需求,尽管来告诉,总不叫你空劳碌效力。再就是把刚刚说的这两出提到前头来,就搁在《花婆》后头。唱好了,我自然重赏。”

班主忙点头应了,笑道:“能博老太君和列位太太、奶奶、小姐一句好,我们走出去,脸上也有光彩。”

一时就妆扮演出,众人观看。也有嗤那知客僧几番倨恭变化的,也有叹那萧惜芬装痴逃祸求告凄楚的,也有赞那花婆数说草花口角伶俐的,也有笑那一对小和尚尼姑心思宛转牵念缠绊的。待中途散时,章太夫人就让带那演萧惜芬的花旦和演诸葛暗的小丑进来,额外拿茶果细点并一串子钱赏他两个,吩咐说:“存着精神,好生唱这一出。唱得让我们林姑娘高兴,这里还有重赏。”又问询说笑几句,洪氏也代林黛玉与了赏钱,方令班主领着下去。

这边王夫人便请章太夫人更衣,说:“坐了这一大下午的,腰也软了,且进去歪一歪,晚上有精神接着看戏。再有,他们小孩子家一个个早都坐不住,正好也趁机放个风,别在跟前都憋坏了。”

章太夫人就向洪氏笑道:“听听你嫂子这话!活像我是那等刻板认死规矩,不知道疼小辈儿的。我可不记得哪句话拘着人定怏怏坐在这里――蔚丫头不是一早就溜出去了?”

洪氏道:“大嫂子顺嘴一句,姑妈就挑剔上了,还说不拘规矩,这话我要替大嫂子不服。”顿时说得众人都笑了。洪氏方又说:“蔚丫头年纪小,不爱看戏也不稀奇。倒是去了这会子工夫,别在哪里贪玩受了暑气,或是饿了胡塞乱吃东西。”

众人都说虑得是,又问下面人可知道黄蔚去向。就有人说看见六姑娘往外面大花园子里去了。章太夫人点头:“蔚丫头是有主张的,丫鬟婆子们劝不住。”

一旁黄芊道:“我去找六妹妹来。”章太夫人允了。黄芊又向林黛玉道:“不如林姐姐与我同去,既寻着六妹妹,又顺道儿松快松快身子,散散心。”

黛玉忙应了,又看章太夫人并洪氏。章太夫人就笑道:“既这样,丫头们都去。好赖今日并无什么外客,到园子里逛一圈才算真正舒散筋骨。四丫头专心陪好你林姐姐。”又吩咐底下人预备好竹椅、伞盖之类在姑娘们身后跟着,随时伺候。一时散去。

这边黛玉与黄芊到了花园子门口。黄芊四下张了一张,说:“先去清遥堂。听说今儿那边的敞厅和临水的露台上两处都搭了戏台子,演的都是顶热闹好看的戏文。想必六妹妹就在那里,我们且寻去。”

黛玉道:“四妹妹不忙。听声音,那边戏还未散,叔伯兄长们俱在,直接走过去不免冲撞。不如打发人先问一问。”就叫过王夫人派给自己的丫鬟翡纹来,命带两个小厮过去,与长辈们行礼,顺便告知章太夫人这边暂时散了,晚饭后再继续看戏。翡纹应声去了。黛玉又向黄芊道:“这里荫凉,正好站一会子。也不知道那边看的什么戏。只是我觉着六妹妹并不像是爱那些热闹的,这会子说不定躲在那些幽雅僻静处呢。”

黄芊抿嘴笑道:“其实戏好不好也没差,最要紧的是看三哥哥在哪里。六妹妹总跟他一道儿,找到了他,差不多也就找到六妹妹。对了,这园子西南角便挨着他的不工工房,这里过去也近,要不我们直接走去看?三哥哥新奇玩意儿最多,什么竹木雀儿、自鸣钟,还有灌了水就自己斟饮酬唱的曲水流觞盘,比那七轮扇更精致有趣。”

林黛玉听她怂恿,心里不免生出好奇,只是到底忍住。不一会儿翡纹回来,说:“老爷们知道了,说待两刻钟再去老太太那边问安。这边没见着六姑娘,想是自己在园子里玩儿,也命小厮们都去寻一寻。请林姑娘不必挂记,让四姑娘陪着各处散散心才是。”

两人都应了是。黄芊又问黄象行踪,果然一早告罪退席,避去了不工工房。黄芊拍手笑道:“那六妹妹多半便在那里,林姐姐,我们就寻她去。”直催黛玉同往不工工房。黛玉推辞两回,早被拉了一路行去。但见那脚下曲径宛转,两侧花木幽森,又有清溪环绕,出入山石之间,水声脆响灵动,更不时杂入几声风吹铃哨之音,比先前游览时更得一种趣味。这黛玉的脚步就渐渐放缓了下来,最后索性驻了足,站定细听。

黄芊见状,在旁笑道:“我就知道,林姐姐必定能留神这里头奥妙――原都是三哥哥的巧思。前几年翻修园子,也不知他怎么算的,圈了这一片,这块石头上凿个眼儿,那边花墙留条缝儿,待修好了,就有这些天然音响。那时六妹妹初家来,非要说藏了铜铃石哨,连路石都叫一块块敲过来。结果,林姐姐你猜怎么着?竟真叫她发现,这边临水的青石阶子原来都是空心的,若穿着木屐子踩上去,再没有比它更可听。只是那些石阶子修得高高低低,没有老太太发话,再不许人上去玩儿。”

两人一边说,脚下青石小路已经转了一个弯子,就在前头开阔处分作两道,一道通往水边,假山石后半幅曲桥水榭;一道通往花树间一座月洞门,门后一带粉墙青瓦,门前一个中年嬷嬷正拿着粗线和细篾条修补一只海碗大的笸箩。猛然抬头见了一群人拥着黛玉和黄芊来,这嬷嬷慌忙起身行礼,又答黄芊的话道:“六姑娘来寻三爷,两人才刚一会儿往园子里去了。走的是那边一条路。”

黄芊跌足叹道:“果然我的卦没错。只恨差了这么一些些。现在就追也追他们不上。不过既他两个一处,再没得可担心,正好我陪姐姐专心逛园子。”

黛玉笑道:“晚上还要看戏,怕晚饭也用得早,不如就走回去。”

黄芊不得尽兴,神色间不免露出些不足,但看黛玉形容,旋即又笑起来,道:“那索性抄个近路,从湖中间过去。正好看些荷花,又能从远处看见戏台。”便带黛玉循小路往水边行去。才转过一峰嶙峋山石,就听见人语,竟是黄蓉和章回在廊桥头上站着说话。见她两人来,黄蓉忙招呼:“两位妹妹从哪儿来?”

黄芊掩嘴笑道:“二姐姐又没喝酒,怎么糊涂了?我们自然跟姐姐一处来。”又问:“姐姐怎么跟表哥一起?”

黄蓉瞪她一眼,道:“章表哥去寻象兄弟。我想六妹妹素来能和象兄弟玩到一起,别处找不见,多半就在不工工房。这么两下一凑,可不就碰上了?”

黛玉道:“我们正从那边过来。听门上的嬷嬷说,六妹妹和三表哥已经往园子里来了。如此二姐姐走来,也没见着?”

黄蓉不禁笑起来道:“可不是?园子里统共这么几条路,他两个也不知怎么走的,竟把寻的人都绕过了去。好在底下人都吩咐过了,说老太太在寻六妹妹。他们既进来,听见传话,自然就往老太太那边去了,倒省了我们的心。这会子时辰也不早,我们且往上房去。”顺势又邀章回。

章回却道:“大伯父要行新令,我有一套压在箱底,正要翕湛园里去取来。就不跟你们一道儿过去。姑祖母跟前,还要劳妹妹替我告个罪。再有一个事,恰妹妹在这里,一并烦劳与母亲递个话――下午父亲与二表叔赌赛吃酒,父亲不留神就输了两场,此刻已约定晚上再赛,请母亲寻了那对缠金丝绿玉盏出来,送到这边,一发凑个趣。”

林黛玉原知道章望酒量甚豪,听章回言,当时有些惊疑,但随即“凑趣”一说,又看章回一脸微微的笑,就猜到是他兄弟玩闹,不禁也笑起来,因道:“我便去与婶婶说。”

章回笑道:“既这样,我就放心了。”又与黄蓉、黄芊点一点头,带着小厮走了。

三人目送他去。突然黄芊眼光一溜,瞥见旁边黄蓉的丫鬟喜杏手上抱了一个老大包裹,布料材质倒也寻常,只包扎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黄芊更不多想,一张口就问:“咦,这拿的是什么?看着倒沉。”

喜杏道:“是表少爷给姑娘的书。”

黄芊顿时笑道:“咦,二姐姐又得表哥带了书来?还是芥子堂新出的画谱图册?究竟是什么,快拿来我看!”说话间就要拆了来看。

黄蓉忙拦住,道:“哪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是我近日看《文选》,有些文词音韵上拿不准,偏老爷们一贯不爱释书道藏,表兄这两年却帮着老师整理校对佛经并自东洋复得的《一切经音义》,才特意托表兄寻了我看。这里头还有他手抄的,你别乱看乱扯,打乱顺序或是弄丢了一张半张,到时怎叫我怎么交代?”

黄芊这才撇了手,道:“原来是字书,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儿,叫喜杏这么要紧抱着。”突然又笑起来,点着头上下打量一遍黄蓉,道:“我随口一句,姐姐就说这么多。幸而这里没外人,不然还当出了什么事,非要辩白辩白呢。”说罢就咬着嘴唇一个劲儿笑。

黄蓉本来也还大方,叫她这么一看一笑,脸上就抑不住一点点红起来。又见黛玉也微歪着头往自己脸上瞧,一发羞臊,索性一伸手拉了黛玉就走,嘴里说:“不跟这小丫头胡扯,林妹妹,我们往老太太那里去。”

黄芊追上去问:“二姐姐,林姐姐也只大我一个月,怎么我就是小的?”扭着黄蓉另一条手臂只管猴蹭。偏他三个为的不绕远,走的就是水面上曲桥,此刻桥面虽不窄,黄蓉一手拉着黛玉,就不便闪躲,只能与她笑闹一阵,方喘着气道:“四丫头再不罢手,我可就恼了!”

黄芊这才撤开,黄蓉定一定神,方为黛玉介绍起目光所见的各处景致来。一旁黄芊也手舞足蹈地凑话补遗,三人且行且赏,倒也热闹有趣。

一时回到上房,黄蔚已然在彼,正与章太夫人说话。见她三人来,章太夫人忙命黄蔚与三位长姊行礼,说:“为的你一个,累得姐姐们各处去寻。”

黄蔚道:“明明祖母刚才还说,怕姐姐们久坐,教她们跟我一样走走路,舒散筋骨。”话说如此,人早起身到三人跟前相谢,又仔细往她几个面上看一看,说:“姐姐们脸红扑扑的,比上午的时候更好看,这都是我的功劳。”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章太夫人又问了几人行走路线,听说是曲桥穿湖过来,忙问:“怎么就走过来?虽近傍晚,天上还有日头,这一路没个树荫遮挡,可不要晒坏了?后头跟的嬷嬷婆子都吃的什么!”说着就要发怒。

黛玉忙说:“我们运气好,刚巧一阵风吹了云来,把日头挡住;且一路上石皮都才刚用水冲洗过,倒全不觉着热。二姐姐和四妹妹又告诉湖上的景致,那处‘翠桥浮烟’,远远看去,竟觉得与前些日保扬湖上见到的景致一模一样。”

章太夫人闻言笑道:“可见是想你父亲了。家里的园子,哪有那等开阔气象?”遂命人速取解暑的茶汤来,又吩咐三人吃了茶到后头房里歪着歇一刻钟,“且定定神,再吃晚饭。”几人依命。这头洪氏坐不住,又跟着去看了黛玉一回。章太夫人就跟儿媳妇崔氏、柴氏道:“她倒比你们做亲娘的还当心。也是林丫头更可人怜些儿。”

正好洪氏走回来听见,立时笑道:“谁叫我不像她们有福的,养了一群娇花似的闺女在身边。如今好容易捞着个林丫头,还没过着一点点瘾,姑妈又拿我排揎人。”

章太夫人笑道:“照你这样说,林丫头在跟前十年八载的,就能不疼她了?”

洪氏道:“十年八载的事情,这会子怎么能知道?还是等姑妈什么时候不疼大嫂子和两位弟妹了,我再来应这个话。”

章太夫人道:“啊哟,这可难了。她们又不是你这样的皮塌儿,要讨我的厌,怕是下辈子还不能够呢。”

洪氏就向屋里众人道:“这可是都听见了啊!果然还是在排揎我――到底侄媳妇比不得儿媳妇,外头人哪有自家亲诶!”说得满堂都笑。一旁王夫人更假意埋怨,道:“母亲还不知道,她就是个顺杆儿爬的猴儿?偏还把杆子给她立到跟前。”逗得章太夫人又笑了一回,方去安排晚饭并饭后看戏一众事宜。

待这一日戏散,黛玉回房更衣,正要歇息,忽见屋里桌上一只四四方方的螺钿嵌虫草花鸟檀木大匣,问:“这是什么?谁送来的?”

紫鹃回道:“是下半晌章家表少爷打发小厮跃儿送来的。命他来取姑娘昨夜写好的单子,顺道送来的这个,说给姑娘闲暇时打发辰光玩儿。因院里就是戏台,人来人往的多,我怕放在外头屋里,进出时不留神磕碰着,就给拿进了里面来。不想,一时竟混忘了。”

黛玉忙揭开匣盖来看,却是一匣子书,约二十卷上下,蓝封无字,再里一页,方是正楷的“缀裘”两个字;下方又钤了两枚朱印,一枚是“石城冼心堂谢不肖涂鸦”,一枚则是老梅围成的“拾陆”二字。黛玉早先就听过父亲林如海言,道是金陵谢氏冼心堂与延陵章氏发未见轩并称江南私家藏书之首,此处既有“石城冼心堂”字样,却并非谢氏冼心堂专用藏章,显是其子弟自撰或未付梓传世之作;又有记认排行的私章,记起前些日章回曾有书院里极要好的同学到扬州访亲探友,正是姓谢,猜想或者便从此源出。待再究根底,随手一番检阅,却是愣在当场:原来那整册都是汇取自宋以来的唱曲戏文,网罗丰富,总一二百种之多;或是尽录全本,或是精选几折,唱词文句之外,更详注曲牌腔调、转折要领,洋洋大观,自己不止初见,更闻所未闻。忽而又见其中一册里夹了裁成长条的晕色笺纸,笺纸头上一枝挺秀玉兰,打开看时,赫然便是《艳云亭》――黛玉原凝神屏息,此刻见果然如自己猜想,一时长舒一口气,这才猛觉心跳如鼓。忙定一定神,正待扬声唤问紫鹃,又有白微、青禾奉着洪氏从外屋进来。洪氏一眼扫见桌上书册,笑道:“玉儿又在用功?可不急在这一时。”催紫鹃、青禾等将书匣收起,赶紧服侍黛玉歇下,亲眼看纱帐薄衾之类俱都妥贴了,如此才放心;又在屋中细查一遍,叮嘱小丫头千万看好灯烛熏炉之类,然后方回自己屋去。这黛玉阖着眼,听她语声低低、步伐细细,回想月余来自己得她一片温柔慈爱,全心呵护;又想起章回向来言语,处处关照细致、用心入微,忽而又浮起傍晚藻园廊桥上情景,黄蓉黄芊神态言行……不由得心绪满盈,神思飞逸,辗转翻覆,竟一个多时辰方才睡去,倒把旁边的紫鹃、青禾给惊着了。

原来她两人不知此中缘由,见黛玉多日来好睡,这一夜突然难眠,只当是白日劳累过了;偏黛玉又无其他动静,也不敢多问,轮流悄悄儿起身查看那九兰香,担忧挂怀,也熬了小半宿方得安睡。次日起来,黛玉便觉有异,心里度忖,就跟她两人笑着说:“白天虽人多,到底是姨祖母院里。且又没甚要紧东西。屋里只教留一两个嬷嬷、小丫头随时看着门便罢。你们几个只管放心乐去,也不必一定跟着我。”两人当时应了,到底随侍不肯稍离。其他无话。

却说因章太夫人吩咐,接下来几天,内院里果然将《艳云亭》唱了全本;又演了一出《社橘记》,却是改编的唐传奇《柳毅传》。外头唱的则是《三国》,《连环记》、《群英会》、《华容道》等次第上演。又在堆杂院里搭了一处百戏台子,不禁奴婢仆从出入观看,叫黄府上上下下通过足了戏瘾。黛玉也高高兴兴看了两日,这才因挂记扬州那边老父即将启程,把看戏玩乐的心思淡下来,奉承章太夫人、洪氏之余,一心盼父到宁不提。

第三十五回上

上回说到因章太夫人吩咐,黄府里又接连唱了几天戏。林黛玉也将《艳云亭》看了全本,十分满足,只是记挂老父,想着章回当是到了扬州,不两日即能来南京父女团圆,心中期盼欢喜;下一时又想到林如海此番请辞,举家归还姑苏故里,虽说先前已然做了许多预备,真正临行,必定还有一番忙碌,偏偏自己不在扬州,不能为老父解忧分劳,如此又有十分的歉疚不安。然而可幸者,此去扬州的乃是表兄章回,人虽年轻,却沉稳干练、细致周到,想来当能为父亲臂助。她心中既然有事,看戏玩乐的兴致不免就减了。

恰这一日晚间,王夫人自忠献伯府回来,告诉章太夫人道:“刑部屠光宪五天前突发中风,昨日京城消息到这边,说已是没了。屠家祖籍淳溪,在南京城里也置了宅子供他家老太爷交游、老太太颐养。老爷的意思是明日一早过去致意,若有能帮上手的就帮上一手。”

章太夫人闻信先是吃了一惊,说:“这屠光宪跟咱家三老爷是同年。年纪并不大,怎么突然就去了?可见世事无常。”因向王夫人道:“我记得他到刑部做郎官前也在大老爷手底下做过事,虽只几个月,却是个得力的。如今竟可惜了。也不知道他家老太太怎么个哀恸。说不得,还是立即过去看一看的好!”

王夫人忙劝住:“今天太晚。老太太日间也有劳碌。还是等明早再过去。我这边先打发人去问讯。有什么,也好提前预备了。”

于是就安排一应事宜:请戏班班主来会账,约定日后再做堂会,另赏一众优伶乐工两桌上等席面;府中头脸的管事、媳妇等也各按等份与了物事,同样不过是些酒菜果肴、尺头布匹,虽多零碎,到底一份心意,送他一班人欢欢喜喜出门去。然后吩咐管事的来,依例收拾明日去屠家的唁礼并与其家人的补品药材之类,预备车马随从,等等。又因明日家里一众长辈女眷都要过去,于是就府中大小日常事务重新再作一番调派吩咐。待诸事议毕回房,已是夜深。洪氏走到林黛玉屋里,见她犹未睡下,忙搂住道:“我的儿,怎么这时候还不歇着?”拉黛玉坐了,方告诉说:“屠大人的父亲曾拜在我们先老太爷门下,所以明儿我跟你叔叔都过去。你年纪小,这些地方也忌讳,就留在家里,或跟姊妹们一道儿说话,或自己看书写字玩耍。有什么事就打发人去跟老太太屋里的荷香说,明天她在这边上房里值守。”见黛玉一一应了,方催紫鹃等服侍歇下。

次日一早,屠家的讣告至,黄府众人各自出门。黛玉并黄蓉等诸女送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到垂花门下登车,车行至望不见,方才回转。黄蓉便邀姊妹们都到她那里去。黄蔚道:“呆屋子里也闷,还是往园子里逛才好玩。”众人都笑:“这丫头可不是玩疯了?这几天明明都在园子里跑。”到底都拥着往花园去了。

孰料一行未及园门,天上泼喇喇大雨突降。众人慌忙就近避了,一边又有笑黄蔚的,说:“啊呀,这下可不能如你的意,下雨玩不成了!”

黄蔚笑道:“谁说雨天就玩不成的?那山子间的水磨舂房,无水不成活儿。而今雨大,正好蓄起水来,看它上下动作,岂不比那笼里的鸟雀、呆呆的草树强百倍?”一边就吩咐跟的丫鬟婆子速取蓑衣雨笠并屐子来。

黄蓉道:“那些木头架子的玩意儿,也就你看得出趣味来。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看。且那舂房不比园子里别处,小厮婆子们来去得多,腌臜不收拾,姊妹们都是女孩儿家,怎么下得去脚?六妹妹还是同我们回房里,翻绳、赶围棋、解九连环,才是正经耍子呢。”

听得这话,黄蔚脸色就沉下来了。旁边黄芊笑道:“二姐姐说得虽有理,可难道不晓得咱们六姑娘生来跟三哥哥是一个脾气,就爱这些器械机括?不如就让她去。”

黄蓉道:“这怎么好?这么大雨,那园子里山石草皮哪一处不滑?不仔细跌了,还不闹出大事故来。”又对黄蔚道:“今日老太太、太太们都不在家,兄弟们也都有正事去做。没得人看顾带领,我可不敢让你一个人过去。你也不必多说,这就同我回屋去,不作玩耍,窗底下写字、画画也都随你,只不许离了我的眼。”一面说,一面就吩咐人将自己屋子预备好,这边慢慢地带领一众人过去。

黄蔚不得已,只能跟着到黄蓉处,却不愿与黄蓉看书、与黄芊下棋,也不愿同黄莉挑花、与黄蓓压线,闲坐又无趣,满屋乱窜,搅得满屋不宁。忽而见与黄芊对弈的林黛玉,手里拈着围棋子,头却侧向菱窗,目光神情显在纹秤之外,黄蔚忙凑过去问:“姐姐听见了什么妙音?”

林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是竹节敲在卵石上,一声声的怪好听。刚才雨大,还不明显,现在雨小了,就忍不住分心去辨。”

听她一说,黄芊、黄蔚都用心留神,立时清越入耳。黄芊点头道:“果然不错。也亏得林姐姐敏锐。不然,我还真以为自己在棋盘上有多不堪呢。”

林黛玉未及答话,旁边黄蔚先一声冷笑,道:“四姐姐是家里下棋下得最好的,偏这样说,是存心笑话我们?不过是林姐姐不爱比强争胜,所以分得出心。”拉一拉黛玉,悄悄说:“别玩这个了,瞧四姐姐憋得嘴都歪了,怪吓人的。姐姐熟悉音律,这会儿外面下雨,我们拿琴箫笙鼓来配雨声,好不好?”

林黛玉却笑道:“我原倒是想争胜的,可是芊妹妹棋艺实在高,这排兵布阵才亮出来,就知道今天自家只有输的份儿。好容易装模作样,拿随手胡应的两子唬住了她,你这小东西又凑过来一通乱嚷,坏了我的计算,看我不拧你!”说着果然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拧。

黄蔚叫她一拧,当时呆了。黄芊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怎么死活就看不懂这两步的用意。林姐姐也使坏,六妹妹倒帮了大忙。”

黛玉道:“可不是?现在被打回了原型。我还是早一步认输,省得后面被杀到丢盔卸甲,白白叫看了一次李鬼。”

黄芊原在笑,突然回过味来,叫道:“竟把我比成鲁人莽汉,这个仇不报,我可不依!”也不在棋盘上争胜了,只把两手呵了,作势就要上来胳肢。这林黛玉素性怕痒,单看她动作,先就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躲,又嚷:“蔚丫头还不替我拦住她?都是你害的。”一时屋里笑闹一片。

好容易消停,林黛玉回房更衣,才出门,就听后面黄蔚也跟了来,上前挽住了手,兴冲冲说:“我也不耐烦跟她们玩。正好我们玩我们的去。”林黛玉笑道:“那你出来时可告诉了?必要说一声的好。”遂命青禾与黄蔚的大丫鬟闻莺两个一起,回去说明并代为告罪。一会儿到上房,院门上荷香已经候着,见两人忙迎上来,笑道:“听说林姑娘和六姑娘要伴雨调音,奴婢斗胆,就先把老太太小佛堂旁边的一声轩给打开了。只是里头的箫笛琴具,还得六姑娘拿了钥匙来才能取。”

黄蔚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叫揽翠家去拿了。”又告诉林黛玉说:“前两年刚学笛子的时候,吹的不大好,我家太太、老爷都嫌,叫不用学了。老太太听说,就让以后都到这边来练,连同其他的乐器一道儿,也都给备齐了,还专门指了箱柜让我放东西。”

黛玉点头道:“果然天下的长辈都是一般。”

黄蔚忙问:“姐姐的外祖母也喜欢听姐姐奏曲儿?”

黛玉笑道:“理国公府有位琴师跟我小时的习琴师傅是同门,外祖母常请了家来教我一二。”

黄蔚拍掌道:“那可好了。我常听说,扬州琴家技法别致,与南京的大不相同,最可一听。我原也想学的,可爹爹偏说什么贪多不烂,学了筝又学笛已是不该,再加一个琴,想学得好,吃饭睡觉的工夫都加上怕还不够,于是一定不肯。姐姐善琴,又是从的广陵声音,正好合奏来听。”

黛玉笑道:“我也是随意一学,称不起一个‘善’字。一会儿可不许笑我。”

黄蔚道:“我知道,大凡口里谦虚说不善的,都是手下有真章。只要姐姐不藏私,我想笑都笑不着呢。”

两人说着话,这边屋里丫鬟们早围住伺候更衣。为的方便演奏器乐,衣服都换作了窄袖,又拿一对宝蟾抱月的金坠脚压住衣襟。一应收拾整齐,表姊妹两个才笑嘻嘻往那乐室一声轩里去。见琴、筝、箫、笛等各各安好,一炉素香雅致清淡。黛玉、黄蔚更不多言,一个抚琴,一个弄筝,恰成《雨打芭蕉》,指尖灵动,轻快从容,将那原本凄婉怨悱之曲,奏成一派欣悦明朗。一曲既终,两人四目相视,不禁失笑出声,心里俱是满满欢喜。

而后两人又合奏了一个《平沙落雁》,黛玉独奏了《樵歌》,黄蔚用笛子吹奏了一曲《忆故人》。黄蔚道:“这个原该是羌笛之类的曲子,拿笛子来吹,终究不得滋味。”

黛玉却笑道:“妹妹不过是未经别离,才不得三味,与笛箫之类何干?”于是重整衣襟,调弦拨指,正是《阳关三叠》。

黄蔚肃然正坐,曲毕又玩味再三,方问:“姐姐是想起来了先伯母?然而两度悲愁,细分却似有不同。”

黛玉道:“正是两番远行,融情入曲,稍稍补我技法生疏之漏。”

黄蔚闻言,低头不语,只将手指在筝弦上来回滑动。黛玉见状,暗暗点头,也不出声,悄悄儿退出乐室,嘱咐丫鬟从人在室外小心伺候,但不得黄蔚呼唤必定不可惊扰。黛玉自己则回房中,换了轻便衣服,自在窗下看书。及至昼时,青禾、紫鹃、翡纹、荷香正伺候用饭,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就看黄蔚直冲进来,向着林黛玉就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道:“多谢姐姐教我。”说完就转身直待往外头奔去。黛玉忙叫住:“外头雨大。去哪里不忙,先一起吃饭。”黄蔚笑道:“我是要回一声轩。只觉得这会子非但不饿,肚里正有曲子往外涌,若不记下来,怕一会儿就没了。”于是脚不沾地的又回去了。旁边荷香看一眼黛玉,道:“姑娘这边安心用着,我去看着六姑娘便是。”林黛玉点点头。果然一会儿,就有琴音箫韵透过雨声传来,陆陆续续,总到未正一、二刻方歇。然后荷香走进来,道:“六姑娘可算是累了,被强劝着吃了两块点心,就直接在乐室旁边的小间里睡了。”黛玉问:“被褥可合用?虽还在暑天,今儿下雨,别着了凉。”荷香道:“林姑娘周到。不过平日一声轩也预备了供人小歇的。”黛玉笑道:“那便让她睡着,别再惊醒。”

这边紫鹃上前,道:“姑娘也劳了半日的神,不如屋里歪一歪。”黛玉道:“我倒觉着还好。看外头雨势,怕一时不得歇,天也要黑得早。这会子睡了,晚上顶着大精神听雨声,又有什么意思。我看会子书就行。你倒碗茶来。”紫鹃无奈,知道不好劝,只得重新沏了酽实的茶汤奉与黛玉。黛玉就将前些日章回送来的《缀裘》集子里拿了一两册,在窗台下湘妃榻上坐了,把文字细细品玩。

一时就听人说“二姑娘来了”,却是黄蓉走进来。林黛玉忙起身相接,问:“二姐姐怎么来了?外面雨正大,路上可湿滑。”

黄蓉道:“我听人说六妹妹闹了半日,过来看看。怎么倒静悄悄的?”一面说,一面四方顾盼听辨。黛玉告诉说黄蔚劳神困倦,已经睡下。黄蓉不免笑起来,又向林黛玉致谢,说:“六妹妹是个小人儿家,却自有道理行事,难得与人投缘,我们平日相处,心肠一软也就这般纵了。还请林妹妹勿怪。”

林黛玉道:“听二姐姐说的,难道姐姐心疼蔚妹妹,就不兴我也拿她当亲妹子相待?”

黄蔚笑道:“哎呀,倒是我不会说话了。妹妹虽姓林,可亲近都是一样的。”又问:“怎么不睡中觉?这半晌你也费神。雨天光亮不好,虽在窗子底下,到底有限。妹妹爱看书是好的,可也留神伤了眼睛。”

黛玉道:“多谢姐姐提醒,也只看一会子,略消遣消遣就罢了。”

黄蓉点点头,又细看那湘妃榻上,笑问:“妹妹倒是看的什么书?可有趣?”却见那书册翻开一页,上头正是《浣纱记》几个字,不免就愣一愣,说:“妹妹专爱看曲辞戏文?”

黛玉道:“我也没仔细上过几年学,文章经史、诗词曲赋,到眼就看,并无特别爱的。这番过来,身边也没带书。前日得着这个,恰今日无事,就拿着看了。还没翻得几页。姐姐平日看什么书?”

这边黄蓉正拿着书低了头出神,猛然听她问,方回过头来笑道:“我也是胡乱看。家里正教《文选》,就跟着读几篇诗。”因拉了黛玉向窗边坐下,款款告诉道:“前几日家里热闹,妹妹听戏,听到喜欢处,寻了本子来读也是常理。只是戏文毕竟小道,说到底,初不过乡俚市井、贩夫走卒的玩意儿。虽有文人士大夫笔墨修撰,脱略俗声、渐成格调,终究还有许多闺阁不宜之处。偶然戏台上敷衍观看尚可,拿了曲本逐字逐词细究,就不是我等寻常该做的了。妹妹年纪小,不知深浅,一时看了也还罢了;但若以此模范,设身立事,言行中带出一二来,旁人不究根底,只当骨子里也这般低俗粗陋,则于家门、于己身,便都成了大不堪了。”

黛玉听她言语,想及那集子中果然不乏村俗野贱、缠绵旖旎,能动心移性、勾人神魂,不由得惊悚羞惭,忙道:“姐姐教诲,我记住了。以后定不再看。”

黄蓉见她畏惧,忙揽住她身子,柔声抚慰道:“也不必如此,矫枉过正,君子不取。只将这些做消遣就是。至于平日看书,论到堂皇大气、风雅正统,还当从经书典籍上来,诗经、离骚、魏晋古诗、唐宋新律……可看的不计其数。且不止男子可看,女子更可一观。家里虽不敢说汗牛充栋,但凡是妹妹想瞧什么,告诉一声取来便是。”

黛玉闻言笑道:“既这样,我稍后就写个书单给二姐姐,二姐姐可不许推脱。”

黄蓉道:“你放心。敢应允了你,我心里就是有数的。”

两人又坐谈说笑片刻。不久黄蔚醒来,姊妹三人又到一声轩,听黄蔚奏她才谱的新曲。正入神,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等一行自外返回,众人慌忙迎接。后面行礼、问安、言说屠家情形等一应杂事,闹闹哄哄,也不消细说。直到章太夫人待用过晚饭,吩咐:“今日忙碌,各家劳累,且早些歇去。”众人方各自回屋不提。

这边洪氏到屋中,就看见林黛玉吩咐紫鹃将《缀裘》集子收到箱子放好。洪氏笑道:“怎么这早晚就收拾箱子?虽说你父亲就到了,但凡我们人还在这府里,姑太太就不肯放我们离了身边的。”

黛玉一听,忙问:“我爹爹明朝就到南京了?”

洪氏笑道:“不是明朝,就是后朝。我听你叔叔说就在这两日。至于确切时刻,明晨一早扬州那边就该有信到。等接了信,到时我带着你一起,跟你叔叔到码头上去迎他可好?”

黛玉闻言,立时盈盈下拜,说:“多谢婶婶。”

洪氏忙扶了她起来,笑道:“一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这样多礼,我可不喜欢。”又说:“我听翡纹、荷香说你今儿没睡中觉,这会子一定累了。还不快歇着?别明儿你父亲就到了,偏顶着葡萄水泡眼睛去迎,把他吓一大跳,那才叫真热闹呢。”

黛玉这才收拾去睡。次日,又一大早起身,一面叫紫鹃梳妆,一面打发青禾:“去看婶婶起了不曾。”

青禾笑道:“我留神听着呢,叔太太才刚起来,正穿衣裳。姑娘这急忙忙的一问,指不定又惊着了她。”

少时洪氏过来,见黛玉这边早已妆扮整齐,笑道:“我的儿,可怜这么着急,你父亲晓得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因吩咐白微:“到二门上问问,去扬州的小子们可回来了?”

白微应了,还未及转身,外头就有报说:“回少爷打发人送信,说林老爷今日午后到清凉门。消息一并报了这边大老爷和大太太。”

洪氏拍手向林黛玉笑道:“这下可安心了?到底叫你给盼来了。”随口赏了报信的小厮,又拉了黛玉,道:“走,我们去姑太太跟前——你父亲既到,总要洗尘接风,我们问章程去。再有你父亲有什么习惯忌讳,屋子庭院布置之类,也得你多多少少操心。”于是欢欢喜喜,一起往章太夫人上房去——

第三十五回中

却说洪氏携林黛玉到上房,章太夫人听得林如海午后便到,也十分欢喜,打发人去请王夫人来,一边说道:“给外甥预备的屋子,我要亲自看安排。”

洪氏就趁机说了要带着黛玉去清凉门码头上迎接的事。章太夫人点头道:“玉儿去接她爹爹,这是应当的。你却是去接儿子,难道还当他长不大?”

洪氏道:“那我跟我家老爷去接兄长,姑妈还挑得出理儿不?”

章太夫人闻言,向左右笑道:“你这皮塌子,什么话当着侄女儿就出口,也不怕臊。”

洪氏却一本正经道:“夫妻一体,本是正理。哪里就有什么可臊的。这话就是大阿哥来,我也敢说。”

章太夫人忍俊不禁,恰王夫人走来,忙告诉王夫人,几人又笑了一场,王夫人方对章太夫人说道:“母亲吩咐的,我这边早上心了。只是林叔叔这趟来不比上次,家眷仆从都齐全,虽只小住几日,总不好各处分开。左右翕湛园也大,中间有各样隔拦,两边有备弄,就三四家人一起住着也不妨,又不必狠收拾。不如就容我偷个懒,还搁这里头?”

章太夫人道:“也罢。就让底下人进出时更小心些。只是我舍不得你妹子跟侄女儿。才在眼跟前几天,又得给人还回去。”

王夫人笑道:“母亲这话,是存心叫我们咂醋。哪有姨妈跟亲外甥抢他独养闺女的?且再扣着阿好妹子,就章家表弟不声响,传到常州外祖母那头去,怕老太太不亲笔书信来骂!好赖您也霸着她两个这么许多天,就让小辈儿们也多处处、过过瘾头也值当。”

一番话说得章太夫人大笑,指着她跟洪氏,直道:“你们这两个没皮没臊的,怪道好丫头敢说‘大阿哥来’,原来是知道你这个大嫂子最没个正形,什么话都敢往外吐!亏得林外甥还把玉儿托给你们照顾,我看早晚带坏了才是正经。”说着向林黛玉一招手,道:“玉儿快过来,别叫这两个自顾自的活宝带没了形!”

这边林黛玉听她们说话无拘,早悄悄避到了最下首,此刻章太夫人相招,只得慢慢走过来。这边三个一见,洪氏和王夫人彼此目光一接,忍不住又是一通笑。章太夫人一转念,立时会意,自家也笑出来,道:“罢了罢了,叫你们带累得我也糊涂了。”又拉了黛玉挨着身边坐下,道:“这些都是玩笑。一家人亲亲密密、热热闹闹的最好,其实并不必介意避讳。你祖母当年也最爱听爷娘兄嫂说话的。”

黛玉红着脸含糊应了,但见洪氏、王夫人都看着自己笑,不由一发低下头去,心里却不免想果然此间与外祖母家大不同:贾母跟前,凤姐儿固然善说善笑,恣意无拘,言语罕涉贾琏;至于邢、王,除非确有事情禀告,等闲更不提及二位舅父,何尝见出眼前这等风致?似作狎昵轻浮,其实爱重深厚——于是忽而就想起先祖母祖父比诗斗文的典故,又浮出自己幼时父母戏谑调笑的依稀影像情形,如此追忆,一时就恍惚神游了。所幸章太夫人等都当她少年人脸嫩怕羞,也不更多调侃逗趣,倒是正经谈论起林如海一家到宁后诸般事宜。言语间就议定了翕湛园中房舍安排,又排出了日夜两班人手,如何应卯、怎样约束,等等。一行人随后至园中,章太夫人亲自细查了先头布置,这才放心,拍着林黛玉手,笑道:“今天你且在这里委屈一晚上,但凡有一点不稳当,明天就还回我屋里住着。”又叮咛洪氏说:“我就不盯着你了。但玉儿家里并没其他正经的娘母长辈,你做婶娘的,又住得近,夜里多少替她留着神。”

洪氏笑道:“姑妈放心。我当林丫头自己亲闺女呢,就再粗心大意,也不能错过了她的事体去。”

章太夫人笑着点头,说:“这样才好。”带着众人还回上房院中。一道儿用了午饭,王夫人方请告退,洪氏也带着林黛玉回房更衣。

几下整顿停当,外院便传话说车轿已在门口,章望、黄平、黄年亦在前厅相候。洪氏、黛玉连忙到垂花门登了青帷小车,至轿厅,换乘大轿,用舆夫四名,周围护持十名,洪氏悄悄告诉黛玉说:“到底这厢是客,你叔叔又不许张扬,只能如此了。等到常州,出门自当是八人的。”一时起轿。章望、黄平、黄年都骑了马,在轿前相引。

至清凉门,码头上早有一群人相候。除了黄家大管事杨正林,并林家先一步到这边预备的老管事伍生,这两个带的人之外,更有许多在宁的世家宿宦、耆老阁臣,听说林如海表辞卸任盐政,此番奉旨往常州外祖母文华公吴太夫人跟前贺寿行孝,今日抵达南京,先到姨母表兄处拜见,于是一齐都来迎接。粗粗望去,仅执事仪仗牌号便有黄、王、谢、顾、袁、陆、李、萧等一二十家;又有连片的彩棚,设宴张筵、和音奏乐,乃是各家郊迎之礼。林黛玉不知其故,因问洪氏:“今日恰有贵人重臣下降?”洪氏笑道:“你父转授观文殿学士,正是既贵且重。”

这边众人见章、黄一行来到,纷纷上前见礼。又听闻林黛玉随洪氏在彼,莫不急遣头脸仆妇请见,并告失礼。洪氏遂指点黛玉只先接了各家帖子,又令相随的谈嬷嬷代为致意,道此处不甚便宜,且待日后再作相见。如此辰光倏忽,就听一叠声说扬州船来了。黛玉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戴妥了帷帽,就与洪氏等一齐站在码头上往江中眺望。果然一列船队迤逦,当先一条的船头上两个人长身玉立,衣襟当风——正是林如海与章回。黛玉喜不自胜,却转眼先看洪氏。洪氏笑道:“好赖是到了。这会子人多事忙,咱们女娘家的且不添这个乱子,等他们都闹腾完了再见礼罢。总不怕他跑丢。”于是带林黛玉转回到后面车中相避。

这边林如海一行登岸,见礼叙话、水酒扫尘种种,也不多记。林如海再三谢过众人,道:“私事闲游,未敢惊扰地方,不承望累蒙贵步接迎,愚生何以克当。”众人纷纷道:“老大人国之股肱,如今秉旨意奉慈亲,孝善动天,岂能不敬。何况世交之谊,原当如此。”遂又命随行子侄辈与林如海见礼。

林如海一一答谢致意,方请各自回舆。待众人离去,然后才与黛玉相见。林黛玉得见老父,早是泪盈双睫,伏身下拜,却被林如海一把揽住到怀中。总算记得犹自在外,父女相对哭笑两声,终于忍住,拭了眼泪,携手向章望、黄平、黄年等走来。这边章回也早与父母相见,又与黄平、黄年行礼。见林氏父女过来,便安排启程:因林如海大病初愈,又水陆颠簸,故不令骑马,还乘一顶四人大轿;章回骑马在旁。林家内眷、婢女各乘小车,又有仆从健妇押解家什物品在后。一行浩浩荡荡,就往青塘尚书府直奔而去。不在话下。

却说章望等接了林如海一行,到尚书府,黄幸也下衙还家,就在府门前相迎。兄弟一众直往上房拜见了章太夫人,而后黄幸、章望引着往翕湛园去了。这边林黛玉伴着章太夫人在上房,大丫鬟领伍生家的与陈姨娘、钱姨娘等分两拨进来行礼。章太夫人与她几个都温言嘉许几句,又给了厚封,打发她们去了,然后方点着头,抚着林黛玉手,道:“到底是你家出来的。形容举止也还罢了,懂得规矩,知道敬畏,就算难得。林丫头也不用再费事,我这里也放了心。”

旁边王夫人、崔氏、柴氏闻言都笑,说:“外甥孙女不过是挪到客居园子里,并不出府,老太太就这么着急挂心,果然是把亲孙女儿们都靠了后。”

章太夫人道:“你几个又来咂什么醋?早都说了,我亲妹子只得这么一点血脉,我不格外疼她,谁疼?”一抬眼,又看到洪氏咬着嘴唇笑,忙道:“你也不必说了,我们只看她父亲打扬州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为是。”

众人又笑,果然就命取林家的礼单来看。章太夫人因向黛玉道:“玉儿只管你父亲跟前去。在这里坐着,我老婆子是不怕笑的,就怕你伯母婶子们脸皮子薄。”林黛玉会意,起身告退,叫丫鬟嬷嬷们拥着往翕湛园去。章太夫人乃命身边丫鬟荷香:“跟着林姑娘一道儿过去,看有什么说的,裁度着随时处置。”

林黛玉既到翕湛园中,就有人禀告说黄幸、林海、章望都在堂上坐。黛玉说:“不可惊扰。先往后面屋中去。”又问陈、钱两位姨娘。下人回说在园东首正房侧厢,正与伍、申几位管事媳妇看着搬运东西,清点物什。黛玉便带人过去。那边见黛玉走来,慌忙行礼。伍生家的就请黛玉查看屋中布置。黛玉笑道:“伍嬷嬷素知父亲喜好,实在无甚不妥。”

伍生家的又说:“大姑娘的东西,是依前番表少爷捎来的单子收拾的,周柱家的一路照看着送到侧边姑娘屋里。可是这会子就去瞧一瞧?”黛玉点头,说可。众人忙拥着往她屋里去。就见地上一溜排了五、六口楠木大箱,又有七、八只带盖的篾筐竹篮,各各封贴严密。黛玉不禁奇道:“怎就有这么许多?”

伍生家的笑着回道:“因表少爷提醒,额外多置办了些土仪。只是我们究竟不知道好歹,便索性都拿过来,等大姑娘指点分派。”

她这边说,一旁陈姨娘也递过一个红纸的单子来。黛玉也不忙接,只笑道:“伍嬷嬷这上头原是最老道的,姨娘也一贯得父亲称赞妥帖。且容我照旧偷个懒。”

伍生家的闻言也笑,说:“既这样,老奴就厚着脸,先拟个分派法儿来。但还要借大小姐身边两位姑娘助力,才敢全部应承妥当。再有其他字画摆设,古董顽器,也得有她们照单子比对,省得我们老婆子眼花误事。”

黛玉笑笑点头,吩咐紫鹃、青禾相随她去。自己则应了陈、钱两位姨娘之情,且在屋中安坐,一面吃茶,并闲说两句扬州别后情景,一面也偶然分神看一看众人搬运分派。那林家一众仆从也都是老办事的,又得伍生家的指挥调度,不多一会儿就各样归位,收拾得大差不差了。只那些土仪,仍旧依箱依筪搁住,只待晚间黛玉得空,再作细致分派。黛玉方笑道:“今日事烦劳碌,好歹俱毕,姨娘们快去看顾自己的屋子罢。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小丫头来告诉我说。”陈姨娘、钱姨娘这才各自告退下去。

一时章太夫人那边又传晚饭,来人请黛玉。黛玉便问洪氏可在园里,与她同去上房。这边章太夫人见她二人来,喜道:“果然还这样亲密好。”又告诉说外间爷们儿开了宴席与林如海接风,内眷这边虽无新客至,团聚之情殊无差异,也照样摆开头一等的席面来。章太夫人又向黄蓉以下众孙女道:“只当为林丫头贺一家团圆之喜,你们姊妹要好的,今日就敞开了高高兴兴吃几杯酒也无妨。”

于是饮宴欢乐,至晚方散。黛玉因被多劝两杯果酒,虽不甚上头,到底亢奋难眠。回到屋中,紫鹃等服侍着吃了解酒茶,就拿过桌上红纸单子分派给各处的礼物。粗粗派过一遍,竟还有大半剩余。青禾笑道:“这也太巴结了。哪里就置办下这许多?倒显得浪费了表少爷的好意。”

林黛玉就轻叹了一口气。青禾忙问:“怎的?姑娘我说的有不对?”

黛玉笑一笑,点着那未派完的东西道:“你只想着这边,却未算及京城外祖母家那头姊妹兄弟。下月就是中元,怎好失礼?且就算没这一桩,算来彼此也有大半月不曾通音讯,正该遣书信去。亏得表兄细致,伍嬷嬷做事周到,为我全了礼数心意。”因叫紫鹃:“开匣子取冰梅笺子来。”

这紫鹃原是素知林黛玉心意的,闻唤,先不取那花笺,只在桌案上铺好大纸,又研磨润笔,一应预备毕,方才走去箱子里取那装笺纸的匣子。黛玉坐在案前,细思与黄府、贾府众人礼物,随思随写,一遍标注完,又逐人逐样斟酌定,写成笺子,方命紫鹃、青禾、青苗、雪雁等一齐动手,先将与黄府诸人的土仪一份份备妥;因夜色已深,为免惊扰,定了明日一早送去各房。如此动静,自然有洪氏几趟地探问,但见黛玉精神甚足,又在兴头上,只得笑笑随她去了。只再送了解酒的茶汤来,看她喝了,又吩咐丫鬟们说:“明日谁都不许扰了姑娘睡梦,凭什么时候她自家醒了,再伺候起身不迟。”众人领命。一夜无话。

于是次日黛玉睡醒起身,已过辰正,慌得就叫梳洗。青禾等抿嘴笑道:“姑娘不忙,原是叔太太吩咐让放心安睡。且我们老爷也好,这府里老太太、太太们也好,都为的昨日喜欢,劳动了神,这会子也都还没大起。已经传话说免了早上的问安,等昼饭再一处吃去不迟呢。”

黛玉这才安心,一面让洗漱梳妆,又问各处礼物可曾送去。紫鹃回说已经都送到了。果然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一连串脚步直奔进来,正是黄蔚,手里擎着一物,乃是一只巴掌大的芦花翠鸟纹椭圆漆盒。黄蔚一见黛玉,连声问道:“姐姐起了?昨夜睡得可安稳?我今儿早起就得着这个,姐姐真肯送我?”

原来那盒子外面看时,不过是寻常剔红,全无稀奇;然而揭了盒盖,便可见里头两尾磁石雕成的小鱼,一黑一白,首尾追逐,团团不止,若再将盒子盖起,磁石鱼儿又复宁静。黄蔚早起一见,当下爱不释手,但也知此物不凡,她性情本就爽直,拔脚跑来便问。

林黛玉见她如此,顿时失笑,道:“自然是给你的。那日斗鱼,我便想起家里也有这么一件,今番正好带来。”又说:“盒子是一样的。给其他姊妹的,我都放的珠花,玉雕的蛱蝶蜻蜓,日常也能穿戴。只你这个,放了这么对鱼儿。原还有些担忧你看见了会恼,怎么就跟别的不一样。如今果然还是我多心。”

黄蔚道:“穿戴的玩意儿千千万,哪里有这个有趣?我若恼它,岂不就真成了蠢人,现妆演一出买椟还珠了?可见姐姐最知我心。”说得黛玉忍不住又笑。抬眼见她头发散乱,想来也是未及梳妆就一路跑来,便问:“可洗了脸不曾?正好一起。”黄蔚笑嘻嘻应了。

两人这边正梳洗妆扮,黄蓉、黄莉、黄芊、黄蓓先后走来,都向林黛玉道谢。黄芊更是簪了那玉蝶珠花,身上又特意穿一身玉色底子绣五彩蝴蝶花鸟的对襟褙子,在姊妹们跟前盈盈转了两圈,嘴里问:“如何?可相衬得紧?”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黄芊又催黄蔚梳洗。黄蔚问:“又没别的事,只管催我作甚?”

黄芊道:“怎么没别的事?你才只谢了林姐姐,还不曾谢章表哥——若不是他帮忙从扬州捎带了来,我们也得不着这些东西呢。我跟二姐姐说了,先过来谢林姐姐,完了正好顺道往那边去。”

黄蔚一听,当时拉下脸来,身子一扭,说:“章表哥是去接林伯伯,与这些个东西有什么关系。我不去。林姐姐的心意,我也只领林姐姐的情。”

众人听了,不免都笑,说道:“这丫头,怎么又钻起牛角尖来?也罢,谁还不知道你跟你林姐姐好的?”还是林黛玉跟她笑道:“蔚妹妹不知道,彼时我还真托了章表哥照应物什,就怕底下人不知轻重,路上磕碰损坏了。”黄蔚这才点头,跳下海棠凳,道:“既这样,我头梳好了,这便过去吧。”众人又笑,只说:“这个辰光点儿过去,也不知道蹭朝饭还是点心。”于是就在林黛玉屋中一起用早饭。黛玉趁空打发人去问林如海、章望、洪氏等是否起身。一会儿回说林如海得黄幸、章望相邀,方才起身后就径直往那花园子里去了,林如海也吩咐不可惊扰黛玉歇息;洪氏、章回则还在翕湛园中,才刚用过早饭,并无他事。黛玉方命青禾前往告知。洪氏自欢欢喜喜,就在那边屋中预备茶点瓜果,款待她姊妹们不提。

第三十五回下

却说林黛玉并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姊妹一同到翕湛园章望夫妇下榻屋舍院落里来。洪氏见她们来得整齐,十分欢喜,一边取茶果点心款待,一边问说来意。姊妹们因说要当面谢过章回捎带礼物之谊,洪氏直笑怎的如此多礼,又告诉说章回方才外头有人相招,才刚出去了,正好与几人错过。然后又问她们如何就凑在一处,大早上都做了什么,待听闻是在黛玉处用的早饭,洪氏越发欢喜,道:“姊妹们原该这样才好。”

黄蔚喝着茶,道:“伯妈这里的茶真好吃,明明闻起来比老太太那里的还香,喝起来却淡淡的,一点都不涩口。我喜欢!”

洪氏笑道:“既然喜欢,这就包一包家去。”

旁边黄芊笑道:“伯母可别,真包上一包,就上了她的大当——蔚丫头哪里知道吃茶?就这小丫头的口味,拿回去也是白糟贱了好东西。”

黄蔚跳起来,道:“我的口味怎么了?不过是一口茶,喜欢不喜欢,自己难道不知道?我就是吃着好,有什么不对?”

洪氏见她发急,忙搂住她,笑道:“蔚丫头别急。你四姐姐是在跟我客气呢。倒是四丫头,不是我做伯娘的说你,都是一家人,还闹这个虚客套做什么?茶本来就是吃的,各人喜欢才是头一桩。且这又不是什么正经好茶,原是我自家茶山上收的春茶,难得蔚丫头吃对了口味。倒是你们平时吃的,才是真正的好茶呢,能不嫌我这村茶的粗糙就已经是客气了。这回要不是蔚丫头的话先出来,我连送都不好意思送出手的。”

黄芊忙起身,行礼致歉道:“我想左了,伯母教训的是。”黄蓉等也都起身,齐声道:“哪有嫌您的茶粗糙的道理?正是喜欢吃的。”

洪氏这才满意,笑道:“既然喜欢,就每人都带一包家去。也不独显出六丫头一个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这样可好?”

别人还没说话,黄蔚先扭了洪氏撒娇道谢:“正好正好!伯妈果然最疼我。”喜得洪氏揽住她直摩挲肩背。一边吩咐白微取钥匙开箱柜,给黄家的三房都各送两斤新茶过去。又劝黄蔚:“你年纪还小,就算喜欢,茶也不能多吃。这一种味道尝起来淡,可也是一样的。记住我的话了?”

黄蔚连连点头,直道:“记住啦,伯妈放心。我必定不敢拿茶汤灌胃洗肠。”说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一时就听座上钟敲了九下。黄蓉用眼睛示意一下众姊妹,率先起身向洪氏告辞,道:“本该多陪伯母说笑。只是二刻学里还有课,须得家去准备。还望赎罪。”

洪氏忙道:“这是正事。哪里就要告罪呢?我也不虚留你们。这便过去,也不至于一路上赶得太急。但果真迟了也不怕,只管拿出我来说就是。”

众人听得一通直笑。黄芊更道:“伯母这样说,可是真发了免死金牌。害得我今儿都想逃学,屋里躲凉快去了。”说着看一眼黄蓉,见她咬住下唇,忍着笑,手却举起来作势要打,忙又道:“哎呀,我就是这么一说,哪里敢真逃学胡闹?二姐姐可千万饶了我的打!”

嘻嘻哈哈闹一阵,洪氏与林黛玉送黄蓉等姊妹五个到翕湛园园门口,看她一行去了,方才回转。洪氏便问黛玉:“林丫头方才怎么一味抿嘴笑着不说话?又不是在外头人处。翕湛园里你也该算作半个主人呢。”一面叹道:“蔚儿那丫头也算爽直可爱,倒是四姑娘,唉,要叫三太太多费心。”

林黛玉问:“婶婶觉得四妹妹不妥?”

洪氏稍有些出神,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妥说不上。只是小人儿家心眼多些,但凡行事不真的出格,就算不得妨碍。”一转眼,见黛玉微微歪着头,颜色形容间流露出真正不解,心里越发怜爱,忍不住伸手捏一捏她面颊,笑道:“你被她们闹了一早上,朝饭想必也没吃好。我这就叫小厨房再做一份,多少填补点儿——这半个月好容易养出些肉儿影子来,白掉了可不值。”

林黛玉红了脸,道:“婶婶又说笑。早饭实在吃得很好。因姊妹们在一起热闹,比平日用得都更多了一些。婶婶不信,只问紫鹃、青禾。”

洪氏哈哈一笑,道:“好啦,我总信你。你就当陪婶子吃个零嘴。”说着向旁边屋里努一努嘴,故意提高了声音道:“说到零嘴,其实你叔叔和表哥也都爱吃的,偏这会子都不在跟前,教我一个人呆呆地嚼,怎么也不够香甜。”

林黛玉初时不解,但再仔细一想,心里立即有一番计较:先前丫鬟回报时就说洪氏、章回母子在家吃的早饭,然后自己与黄蓉等一行过来,便听说章回有事出门去了。自己原无半点起疑,然而此刻有洪氏言语行动,将前后情形一连缀,再没有不明白的。一时又忽的促狭心起,想到章回素来君子端方,此番既避让得慌忙,少不得狼狈之态;将那情形在心眼神思中略一描摹,就忍不住抿嘴偷笑。

洪氏见她眉眼弯弯,情知缘故,也笑起来。一边携着黛玉的手往屋里走,一边继续高声说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来招,眼皮子才一弹,就不见了。连多问一句都未逮着空儿,更没说一声让人知道他中饭到底还在家吃不吃。真是越大越不懂事理,教他上了这些年学读了这些年书,出门连句话都不会留了。”

她这边说话挤兑,那边章回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衫从屋里走出来,向着洪氏和黛玉一躬到底,口中只说“恕罪”。洪氏故作讶然,道:“呀,你家来了?怎的这般快?”脚下却不停,一径到屋里坐好,又命黛玉也坐。黛玉便向椅子上斜签着挨了。章回也知母亲有些恼火,必要发作出来才罢,一面赔笑奉茶,一面就与黛玉悄悄地递几个眼色。

他这点动作,洪氏如何看不到?肚里好笑,脸上端着,一本正经吃茶不语,只听黛玉问:“方才没见着表哥,这会儿是从哪里来?”

章回得了话头,忙笑答道:“方才恰外头有人找,就出去了。是递来的一件东西,又说了一句话。”

黛玉道:“想必是顶要紧的,所以劳碌表哥脚步。”

章回正要答话,一抬头,见林黛玉嘴角噙笑,一双明眸里却分明带着促狭,心里突然似有羽毛扇子轻轻拂过,又像是手上托了才出壳的鸡雏,细小粉嫩的脚爪在掌心里细细乱踩,一时不免发呆——这番情形正落在洪氏眼里,想笑却又要忍,嘴角乱扭数下,方才匀缓了口气,道:“自然是要紧的,所以才一抬脚就出去了。只是害得这边表姊妹们特意过来寻你,还要扑一个空。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和话?一发说出来,也好让你林妹妹帮忙,到姊妹们跟前说个话,描补描补。”

章回醒神,忙道:“哪里好劳烦妹妹。我自己去说。”想一想,突然又笑起来,道:“而且母亲不知道,这次还真不能林妹妹去描补。”

洪氏和林黛玉一齐露出讶色,问:“这怎么说?”

章回道:“方才递进来的,原是要给林妹妹的东西。”

两人恍然。洪氏不免又问:“林妹妹的东西,你昨个儿家来,不都让人看着送过那边屋里去了么?怎么又有东西要递过来?丢三落四的毛病,这可不好。”

章回笑道:“并不是落下的东西,也不是这次才从扬州带来,原是我前头就预备下的。说来他们的耳报神也灵,听说我昨个儿到的南京,今天一大清早就赶着送过来了。本打算是让小子去接过来就完了,后面想想,还是自己走过去一趟的好。”

洪氏听了,向林黛玉道:“听听,他说这么一串,还真像有这么回事情。我原想逮着话头罚他点什么,现今倒没得开口了。”

黛玉道:“婶婶对上表哥,心就软了。只是表哥究竟拿的什么?却还没有说呢。”

洪氏一听,立刻笑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没叫他几句话绕过去。”转向章回,把脸一板,喝道:“你可听清楚了?借着你妹妹的名号就想打混过去,再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底接了些什么进来?趁早送上来给你妹妹看了。否则,立时告诉你父亲并伯父去,看不狠狠地下功课罚你。”

章回急忙讨饶:“母亲别急!这就拿上来。妹妹看过了,不好,再加倍罚我也不迟。”

洪氏笑道:“那还不快去?”

章回得这一句,连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洪氏和林黛玉对视一眼,一齐大笑。洪氏更叮嘱黛玉说:“等一会儿来了,凭他拿的是什么,都装作不喜欢,看他怎么办。”

黛玉笑道:“果真这样,表哥实在可怜。”

洪氏道:“古时候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这里逗他一逗,又算什么。”忽而想到另一样,皱起眉头思索道:“他说是先头就预备下,这一二日才妥当的。可见一早就起了意了。又专一是给你的……玉儿觉得会是什么?”

黛玉摇头,笑道:“表哥一向周全,心思又细,我可猜不着。”说话间望着屋门外,脸上也不自觉就流露出好奇期盼之色来。

她二人说话间,果然章回就抱着一摞东西进来。林黛玉一眼看去,见他怀里抱了有七八只卷轴,长长短短各异,用一根手掌阔的缎带总扎在一处,也不让丫鬟来接,只看一眼左右,说:“还是往西厢去,屋里有书案,正好铺开来看。”洪氏、黛玉一齐称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这才放下怀中卷轴,一幅幅抻开来与二人观看。

这些却都是装裱好的长卷。第一卷就是一个行乐图,画的亭台楼榭、花草人物,四时风景各异,却衔接自然、浑成一体。洪氏再细看两眼,猛然觉察,道:“这莫不是你林妹妹扬州家里的园子?”

章回道:“是。因想着妹妹是扬州大的,林伯父辞官,以后多半不会再任此方,于是请广陵书院的恽寿徽先生重摹当年的行乐图景,也是一番纪念。”

他这边说,那边林黛玉早认出自家的院落园林,亭台楼阁里人物嬉游饮宴、文华风流,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欢容,心里一触,就觉鼻酸眼跳,泪珠止不住地直滚下来;又怕泪珠儿落到画上,水渍沾染坏了墨迹,于是两只手慌忙扯了帕子来拭,却觉眼泪怎么都擦拭不尽——这番形容,顿时吓得洪氏连声叫章回把画收起来,自己紧紧搂住黛玉,抚着她的背不住劝慰。黛玉原本还有些自制,此刻洪氏柔声入耳,又是感伤、又是欢喜,又是怀念、又是庆幸,再加上几分羞臊,心里好似调料铺子被打破砸烂,搅得五味俱全,眼泪一发落得凶了,只将头死死埋在洪氏怀里不肯抬起。

洪氏忙着安抚黛玉,偶一抬眼,瞥见章回立在旁边,直是手足无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这才醒悟,垂了眼,闷头就走。洪氏方哄着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来与两人洗脸,白微、紫鹃去各自房里取衣裳来换。

林黛玉纵性痛哭了一场,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鹃、青禾帮着换了一领淡紫色的五彩绣花对襟褙子,便赶过来伺候洪氏。洪氏道:“我的儿,可不用你忙!我这里就好了。你只管在边上坐着。”恰洪氏换的是一件蓝紫色缕金花草纹样的对襟褙子,又配一把淡紫色纱绣草虫的团扇,于是看了黛玉笑道:“果然玉儿与我默契,这衣服,看起来就亲相。”随即又叹道:“都是叫那混小子闹的,又招你哭了一场。当初真该先仔细问明白了,心里也有个预备才好。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底怪他行事鲁莽,不能仔细体察人的心意。”

林黛玉道:“婶婶快别这么说。婶婶怜惜我的心意,黛玉怎么不知。至于表哥,他的心原是最好的。反倒是我惊吓着了他。还请婶婶原谅则个,更不要怪表哥。”

洪氏点点头,叹一声:“好孩子,你就替他开罪吧。”携着黛玉的手,还到西面厢房中。见那些卷轴都还散放在书案上,并没有人收起或拿走。洪氏道:“虽只看了一卷,大概可想见其他也都是如此。既然你哥哥说了都是要给你的,玉儿便收回房去,得空儿了再细细地看。但须得先应准我一条,再不可这样伤心抹泪、哭损肝肠。你只想着,你母亲在那边天上也惦念着你好,指望你每天欢欢喜喜的,所以切莫再伤心了。可记得了?”黛玉一一应了。

一时日到中天,章太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请洪氏并林黛玉。两人过去那边上房,陪章太夫人并女眷们一道儿吃了午饭,又说笑一阵,方才回来翕湛园歇昼。林黛玉到了自己屋里,看到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卷轴,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叹惋,一发没了睡意,所幸将卷轴逐一打开细看。旁边紫鹃不免劝说:“姑娘,且放一放,躺下歇一会子神。心里累到了,可怎么好呢。”黛玉不听,反催她几个自去歇着。

紫鹃无奈,只得和青禾等退出房来。一回身,就看到院子里章回正在绕圈儿踱步。紫鹃忙道:“表少爷来了,怎么大太阳底下站着,也不怕日头毒?”

那边林黛玉听到动静,也赶紧走出来到门口,一面请章回屋里坐,一面吩咐紫鹃倒茶。章回道:“林妹妹快别忙,我是来赔不是的,怎好再劳动妹妹。”

黛玉道:“表哥这话,我就不懂了。表哥为我用心,黛玉还没正正经经谢过,怎么倒要表哥向我赔不是?表哥不肯吃我这里一杯茶,妹妹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是今后也再不敢烦劳表哥了。”

章回听如此说,方接了茶。这边紫鹃也给黛玉斟了茶。两人各自坐着,就着茶盏吃了几口,彼此却是无言。半晌,章回才抬头,视线在屋里粗粗扫一遍,问:“这边也是新收拾的。林妹妹昨日搬来,夜里睡得可稳?若九兰香不足,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林黛玉道:“表哥几次送了来,尽够用的。且我吃着关大夫的药,平日睡觉也安稳了许多,虽换了屋子,昨夜并无半点不适。”

章回点点头,又默默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辞,道:“不扰妹妹休息。”林黛玉忙叫住:“表哥且慢。”章回立时站定,见她微微垂了头,细声道:“我看哥哥送来的书与字画,有些地方不大明白,还要劳烦表哥指点。但若表哥还有旁的事,只请自去,不必理我。”

章回笑起来,道:“我能有什么旁的事情。妹妹哪里看不明白?且指给我。”

黛玉道:“前两日翻《缀裘集》,里面《豹剪尾》最末写到‘枯柳无端系晓月,老翁失声对空蝉’。恰二姐姐与四妹妹走进来,因说前两日家里演这一出时竟错了,那老生应当放声大哭,而非望着王子良的行囊默默垂泪。我不解,四妹妹就指出原本里的话,说‘失声’自当是放出声音来。二姐姐又比出《孟子》中‘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这一段,说这一折的‘失声’也正取于此,所谓赤子天性,不掩不遮,君子堂皇,从心所欲。只是妹妹记得赵岐的孟子注里,‘失声’乃是悲不成声的意思。所以二姐姐、四妹妹说的虽然也十分有理,一时并不敢轻易赞同,便在心里存了疑。”

章回道:“林妹妹记得很对,赵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释,若我记得不错,首见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经考》里。昌石先生专治经学,在小学方面研究最深,其作音韵、训诂,多有发前人所未见。其对上古连词的考究,攒《联绵字谱》,双声叠韵、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等说,都为当今学人开启新篇。而‘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八个字,一反前人重形轻音,更有振聋发聩、革故鼎新之力。只是余家世代清贫,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孙余春在先生,如今正受这边府里的家塾供奉,想来‘放声’之说正是源此一脉。”

林黛玉听他两三句话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记忆,口中也不住跟随默念。记到“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几个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语道:“重字形,亦重声音,无怪这里也解释作‘放出声音’。”见章回闻言失笑,黛玉脸上一赧,于是问:“那表哥以为余先生此说,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训诂释义一道,原本最难。因循旧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证,无偏无疑,方为至善;而假使要启发新说,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铁证,无可辩驳,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广注经义,学问虽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无一漏。”说着走到书案前,随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随在侧,亲为铺纸,又在上首两个角落以玉镇展平压稳,就听章回执着笔说道:“‘失’这一字,《广韵》归在质部,读音有二,一为式质切,读若师;一为弋质切,音同逸。式质切者,段玉裁注《说文》:‘在手而逸去为失’,意思是失去、丧失、丧身,重在从‘有’至于‘无’,其次则为过失、错误。而据此两种,其下又引申为不合礼、不相知、不相类、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落笔。黛玉细看,写的乃是:“故人情不失”、“感义让而失险”、“失者顺也”、“人有失合之忧”、“有相马而失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从事而亟失时”、“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

然后见章回另取一纸,道:“而失做弋质切时,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时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为放逸、放纵之意。故而《集韵》作‘放也’。”笔下写的则是:“若卹若失”、“波涌鱼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数句。写完,连同先前写的一张,一齐推给黛玉。

黛玉接过字纸,将两张并在一处,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质切为失去,弋质切为放逸,两者虽都写作一个‘失’字,但音义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为一。如若果然依余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声’要做‘放声大哭’的解释,取放纵之意,则当读作‘逸声’,方能符合《庄子》、《吕览》等行文用字。然而余先生并未另注读音,还作‘失声’,可见其实是将两字混用,误解了字义。因此,当仍旧依赵岐注解,‘失声’谓泣不能成声,极言哀思悲恸——可是如此?”

章回点头,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脸上一红,忙低了眉眼,重取笔墨,将方才两人所议“失”之字意,用蝇头小楷逐一抄写到只一寸来宽的花笺之上,待墨迹干透,命紫鹃取《四书》来,亲手夹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过一眼,见她一卷之中这样的花笺就夹了二三十页,不由叹道:“妹妹如此读书,可谓学人得法,入其门径。虽然经史艰深,但有日积月累,不怕不能领悟要义。”

黛玉道:“我不过闺阁女子,随意一读。表哥做的才是正经学问。”

章回摇头,道:“妹妹虽是女子,但学问一道,本来便只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与男女有何干?且女子较之男子,原有许多长处——女子天生细腻,能发乎微末,又多情思,善推己及人;至于世事浮沉,对于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够专注坚韧、虽难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于俗见,不令其读书治学,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无益于时事,更辜负了天地造化的恩德。”

林黛玉听他这番言论,不由大吃一惊,心想贾宝玉固然推崇女儿,常说女儿家清净尊贵、男子弗及,每每被斥为怪论奇谈、顽劣憨痴之明证,却不想这章回竟也有相似的言语。她心中稀奇,不免就定睛向章回看去,但见他神情磊落,全不以见解与世情俗论相悖为意,脸上就不知不觉地露出笑来,只道:“教表哥这么一说,这天下女子,尽都能如曹大姑、李易安一般了。”

章回笑道:“若天下父兄都能如班彪、班固、李格非,又何愁世间女子无才少德?且闺阁之中从来不乏大才。眼前就有实证——咱们常州家里的老太太、这边的大姑太太,还有妹妹家仙去的林姑太太,哪一个不是郁郁文采?妹妹是林姑太太的亲孙女,就算妄自菲薄,别人一时信了,我也是知道究竟如何的。”

林黛玉见说,嗔道:“表哥怎的又取笑我?”急转过头去,恰瞥见书案一头书画卷轴,忙说:“表哥拿来的画里,我看到有一首诗,依稀仿佛是祖母所作。”

章回知黛玉害羞,不敢多说,只跟着她话头颔首笑道:“那必定是《落冰图》了。恽寿徽年轻时拜青枚老人张雯为师,三年学画,与林侯有同门之谊。”随即辨认了卷轴记号,挑出一个来,展开果然是《晴雪落冰图》,题诗一首为:“雪压红楼照座明,稍添香兽暖银笙。玉人相顾时时笑,喜听冰条落砌声。”两行小字:“丙申冬暮,客寓陇南,智通、淳友携酒来,大醉。有冰条落砌惊梦。始信光阴如割,倏忽三载。玉容不复,文字宛然,绵绵此恨如何?秃笔图容,并录诗文以记。”

章回道:“恽先生曾言,当年林侯追思姑祖母,醉梦中泼墨成此一图。只是酒醒之后,触景伤情,终究将图画毁去。恽先生深爱此画布局用笔,暗中记忆,先后两次默画出来。这一幅便是他自己丧合之后所作,因心情与林侯当年相契,深得精神。”

说到这里,章回不禁后悔,自己怎的就挑了这么一幅出来,正要寻话打岔过去,却见林黛玉眉目盈盈,似悲还喜,道:“祖母得祖父情重,此生不枉。”又郑重向章回行礼道谢:“如此珍物,表哥用心寻来,黛玉虽千言万语,不足以谢。”

章回连忙还礼,道:“妹妹快别这样说。林、恽、章三家世交亲谊,恽寿徽是林侯好友,又是四叔祖的舅兄。我不过代为转达致意,如何当得起妹妹的大礼?只要妹妹看着这些字画,能想到南边一脉亲情,添几许平和安稳、相亲相近,便是我尽到了自己的一点点心。”

他一番话出口,方觉似有剖白之意,不由暗暗懊恼。然而林黛玉闻言,柔肠触动,感念愈深,反不以为冲撞造次。两人呆呆对站了良久,方猛地醒过神来,慌忙扭头,各自羞臊之余,不由又偷眼去看彼此,结果目光撞个正着——于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一齐笑将出来。黛玉这才叫紫鹃、青禾过来收拾书案,又让给章回重新上茶。章回也大大方方吃了茶,又与黛玉闲说了几句《四书》,这才告辞离去。

却说这一日晚间,章太夫人那边议定了后日往清凉山礼佛。从上房回到翕湛园中,洪氏便过来看黛玉收拾东西,说:“虽然只去三天,却是要住在那边。且是和相熟人家的夫人小姐,如忠献伯府的几位太太约定了一同过去。玉儿与她们是初见,虽不用太过郑重,多带两身鲜亮衣裳是必要的。”便与黛玉一起拟定了随身带去的物什单子,第二日又亲自过来,看着丫鬟媳妇们收拾妥当,如此方才放心。

若要知清凉山上发生了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小章相公所写例句,依序分别出自——《礼记·礼运》、任昉《启竟陵文宣王行状》、《庄子·大宗师》、《荀子·富国》、《淮南子·说山》、《素问·三部九候论》、《论语·阳货》、枚乘《上书重柬吴王》、《庄子·徐无鬼》、《吕氏春秋·爱士》、宋玉《钓赋》、《韩非子·说难》。

第三十六回上

上回说到章太夫人定下礼佛时日,尚书府众人纷纷收拾行装衣物,预备往清凉山消夏。洪氏也看着黛玉收拾妥当,又与过来帮忙的陈、钱两位姨娘道:“明日你们也去,一应起居只跟着这边府里的惠姨娘。”陈姨娘闻言忙谢了。

钱姨娘却说:“叔太太照应,本不当二话。只是奴婢这身子越发不争气,今番只稍挪了挪,就觉得上上下下哪里都在作反。实在不敢给叔太太、大姑娘添麻烦。叔太太、大姑娘只允许我在家照看屋子罢。”

洪氏道:“这怎么好呢?大家都去的,你家老爷、姑娘并陈姨娘也去,倒单留你一个人?难得来一趟南京,平时也没这个便宜。且我一向听说,清凉山的香火甚是灵验,住持也能替人诊脉看方。你若果然身子不好时,正该要去敬上一炷香才是,也替自己积攒些功德。要是怕来去的路上不爽,这个并不用你操心。这边府里车轿都有,到时你再提醒我一句,我帮你说一声分配了便是。”

钱姨娘满面羞惭,屈膝道:“怎么敢这样劳烦叔太太?是奴婢轻狂了。且再没有这样娇惯的。明日起我便跟着陈妹妹和惠姨娘。”

洪氏笑道:“出门一趟,确实劳碌。你们又要照看那许多东西物什,劳力之外更要费心,这两日懒得动,再正常也没有。不过,清凉山上景致好,又凉快,又有曲子听、戏文看,舒散个三五日,正好心神都缓过来了。所以必定要一起去的。到时也不必拘束,有什么事,或说给我,或说给这府里大太太,总要自己舒坦,也不枉费了老太太带领大家散心玩乐的一番心意。”

众人都应了是。洪氏方叮嘱林黛玉早些歇息,又约定明早同往章太夫人上房,这才回自己屋里去了。这边黛玉吩咐左右:“再检点一遍东西就都睡去,明儿早上莫要起迟了。”再单叫钱姨娘暂留一留,问:“姨娘究竟有什么不便?若真个不爽,切勿勉强。我去与婶婶说。”

钱姨娘忙道:“谢姑娘的关心。真个无妨。奴婢只是觉着所有人都去,并没个正经人看着屋子东西,又想到里头许多先头太太留下来的,多少有些不放心。”

林黛玉闻言正色道:“姨娘慎言。这边是伯父与姨祖母府里,再没有不可放心之处。再者,姨娘小心在意虽是好的,但毕竟才过来两三天,这边人也认不全,若有什么行动举止、要人要物,也多有不便。我已命青禾、谈嬷嬷、伍大娘几个一起留守。姨娘只管安心随这边老太太进香玩景便是。”

钱姨娘不敢再论,唯唯诺诺,被陈姨娘拉着一起告退出去。黛玉在椅上歪着,思忖了半晌,方向左右道:“什么时辰?可不该歇着了?你们也不提醒。”

青禾笑道:“姑娘出神,怕正在想要紧的事情,给惊扰了。”

黛玉道:“能有什么要紧事?便想着清凉山上如何,也得到明日才见着真容。”一句未毕,忽而似想起什么,脸上一红,咳了两声,便催洗漱更衣。紫鹃、青禾忙上前伺候——却不知林黛玉正是说话间想到清凉山景,她从小长到十多岁,总在深闺之中,平日读书又多,如何不向往田园山居?这番能与父亲等众亲长同去,章回过来说了清凉山许多故事,山中崇正书院种种趣闻,心中一发期待。紫鹃查看她神情,笑道:“姑娘早些安置了吧。明儿出门,怕午后没的补觉。”黛玉这才点头,依言睡下。众丫鬟也各自歇去不提。

次日一早,林黛玉起身梳洗毕,洪氏便走过来。见黛玉穿了一件淡紫绸缎洒五彩花叶的对襟褙子,系一条鸭卵青长裙,道:“这身好,又清爽,又不至于太过素净。”一面说,一面伸手拿一朵拳头大的粉色月季花替黛玉簪上,眼睛又四下看,似寻找什么。这边紫鹃就送上一把绘葡萄绢扇,青藤紫实,十分水灵可爱。洪氏大喜,笑道:“正该这个——好丫鬟,怎么就这样知情合意?怪道你姑娘这么爱你。”便让黛玉拿在手里,携着她往那边正屋里去,一路上说道:“你父亲、叔叔正等我们吃早饭。吃好了,再去上房,跟老太太一起动身。”

一时饭毕,林黛玉与林如海、章望道了辞,随洪氏到章太夫人上房。才及院门,正有媳妇、丫头捧了食盒、碗篮等退出,旁边章太夫人跟前的丫鬟笑着问叔太太、林姑娘早。因听见屋里有人声细语,洪氏笑问:“太太、姑娘们这会子便过来了?”一边问,一边往里走。却见屋里并无旁人,只章太夫人跟前座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形容端丽,雪肤花貌,浅金色撒花百褶裙上罩了一领粉色绣折枝牡丹圆领袍,越发显得明媚娇艳,看到洪氏和林黛玉进来,忙从座上起身趋前接见。

洪氏正打量间,就听上头章太夫人笑道:“这是你曹家侄女儿、并娘的独生丫头,雅婧。”又向曹雅婧道:“这是你常州大舅舅家的表婶、和苏州林舅父的表妹。”

曹雅婧闻言,忙向洪氏行礼,嘴里道:“表婶自常州来,雅婧与母亲本该早过来拜见。只家里老爷身上有些不好,母亲劳神了两日,一时起不得身。还请表婶大量,容雅婧这里替母亲告罪,也问常州老祖宗、舅祖父、舅舅并各位亲长的好。”

洪氏忙扶她起身,先向章太夫人笑道:“我说哪里就又藏了这么一个好姑娘,原来是姑妈的外孙女儿。”一面又问曹雅婧:“你母亲病得可要紧?请了哪家大夫?用的什么药?我改日便去瞧她。”

曹雅婧赶忙道:“多谢婶婶动问。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大夫说歇两日就好,实在当不得表婶脚步。等母亲好了,必定过来与舅舅、婶母道谢行礼。”

洪氏笑道:“曹丫头忒多礼。快起来。座上坐。”又引她跟林黛玉见礼。黛玉见她举止斯文,言语温婉,心中也十分欣悦。两人彼此拜见过,便坐在一处交谈,细声喁语,倒似软玉明珰辉映,叫上面章太夫人并洪氏看着越发欢喜。洪氏不免问章太夫人:“听说表妹身子不大强健。我来这些日,今儿才头一次见到曹丫头,可见也是真的。”

章太夫人叹道:“并娘就是有些个毛病,倒累了婧丫头,一年里倒有四五个月要在床前伺候。好在曹姑爷一向规矩明理,也看重女儿,总算不白费她的孝心礼敬。”想一想又道:“曹姑爷原在南京工部营缮所。前两年转任现在的海塘官儿,正好在你大阿哥手下做事。最知道你大阿哥的为人,凡涉正事,自家亲戚更严于外人,因此上分外的巴结用命。想就是如此,前阵子竟硬生生累病了。并娘服侍几日,也起不得身,这两天才好些,又惦记婧丫头辛苦,在家总不得舒散。这不,今儿一早就给送家来啦。”

洪氏笑道:“为人母的,怎么不怜惜亲生儿女?姑妈心疼外孙女儿,人一来就给带在身边,也是常理。左右我又不是那等爱吃醋的人,姑妈也不必多说。”说得章太夫人一阵大笑,手指点着她的头,笑骂道:“偏你这鬼灵精总能有话,教我辩驳又不是,不辩驳也不是。”

正说笑间,王夫人、崔氏、柴氏带着一众闺秀到上房来请安。王夫人又禀说车轿齐备,请章太夫人启程。这边黄芊就上来挨住章太夫人,撒娇道:“祖母,我要跟二姐姐一辆车。”黄蔚一听也猴上来,嘴里嚷嚷:“我跟林姐姐一起。”章太夫人拿眼睛看黄蓉。黄蓉起身道:“老太太,我那辆车宽敞,给曹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三个人坐也舒畅些。”章太夫人于是笑道:“你们姊妹爱怎样坐,就怎样坐。只要不来挤我便罢!”黄蔚得了这句,立刻高高兴兴凑到林黛玉旁边。黄莉、黄蓓也走上前,左右伴着曹雅婧。王夫人与洪氏笑着说了几句,便带着崔氏外面安排出行,柴氏则在上房照应。

一时众人动身。就见青塘尚书府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一路启程往清凉山去。果然黄蔚跟林黛玉一辆车,待听见骡马起步,府门外热闹喧哗入耳,就伏在黛玉肩头笑道:“今儿倒亏了四姐姐。不然,也不能这么自在。”

黛玉笑道:“这怎么说的?你总不必受挤。”

黄蔚撇撇嘴,道:“那我也不乐意跟她一起,三句话总有两句要捎带说什么‘小孩子’,有意思么?五姐姐倒是很好,就是话少,一刻两刻无碍,一个两个时辰还不把我给闷死?所以,还得是跟着林姐姐最好,最合我的心意。”

黛玉因问:“我今儿第一次见曹家姐姐,倒似是个极好脾气、好说话的。你看她怎么样?”

黄蔚道:“婧姐姐人很好,虽来得少,但每次给我的荷包手帕花色总是最新的,说话举止也最和气不过。可是四姐姐总拉着不令与她多说话,说曹姑妈是姨娘生的,有三姐姐、五姐姐伴着就行。”见黛玉面露讶色,方才省得她并不知内情,忙笑道:“我忘了姐姐不知道。曹姑妈并不是老太太亲生。但老太太喜欢婧姐姐,逢年过节定叫接来家里玩儿,礼佛进香,也总问曹姑妈那边一声。”说着又高兴起来,道:“等到了清凉山上,我便跟母亲说一声,还跟着姐姐住,四姐姐就管不到我啦。到时我们请婧姐姐一起来玩,可好?”

林黛玉笑道:“你过来跟我住,怎么不好?只要三婶婶不拦着便是。且老太太原本就是带我们到山上消夏散心,姊妹们自然要在一处玩儿的。你只抓紧了时间想着,到时究竟要弄什么来玩儿才好呢。”

黄蔚听她一说,果然有理,于是一路苦思冥想,把脑汁子都给绞尽了;又生怕一时忘记,连声叫随行的丫鬟拿纸笔来。惹得林黛玉直掩嘴笑,一边将车厢里的暗格打开,取出抽屉里的小号毛笔并精巧纸砚与她逐一记录。如此说说笑笑,全不觉时光流逝,直到外面紫鹃、青苗、莲秋、空绿等来请下车换轿,两人才惊觉已到了清凉山脚。黄蔚不由地奇道:“今日怎么走得这般快?难道真有人用了什么缩地的法门不成?可清凉山上原是佛寺,道家的东西竟然也会?”

一句话未了,就听旁边有人笑道:“佛门或不会道家的东西,但是六妹妹难道没听说过《百喻经》上那篇‘医与王女药令卒长大喻’?只因你心思挂在了别处,就不觉得一路上耗费时辰了。”正是章回和黄象兄弟两个。她两人见了礼,黄蔚便问:“你们怎么在这里?是大伯娘安排了,照应我们上山?”

章回和黄象对看一眼,黄象就笑道:“这是旻二哥的正经差事,我只管拉着表哥到处顽儿。我们已经跟大老爷报备过,这便去崇正书院,看它搜罗来的十一部石刻经和两套唐代雕版,还有咱们家文宣公、文华公亲为校订十三经的记事碑文。你们可要跟着一道儿去?”

一时林黛玉、黄蔚一起意动。章回笑道:“你们别听象兄弟乱扯——果真跟我们跑了,还不把老太太给着急坏了?且山上寺里也有许多景致,林妹妹只管跟姑祖母、母亲、伯母、婶母们赏看去。”转头吩咐旁边抬轿的婆子道:“脚下稳当些,不必赶,也让姑娘们看一看沿路上景色。”婆子们一齐应了。表兄弟俩退到一边,看着黛玉、黄蔚登轿去远了,方才说笑着往崇正书院那边走去。

却说那清凉寺因尚书府太夫人携家眷来进香,早已提前两日肃清了庙宇,主持率僧众佛衣严装相迎。章太夫人带着众人到山门下,也令先做一番歇息整肃。恰这边林黛玉、黄蔚也到了,章太夫人见了,赶紧命将两人带到跟前,一面连声问:“怎的落在这般后头?想必是贪看山景。但也不必急在这一刻,总要住几日,慢慢看着不迟。”严辞教两人紧跟在身边,再不许稍离。

于是章太夫人带着众人逐层逐殿瞻拜观玩,又在地藏院中布施许愿,为常州吴太君祈福安康。曹雅婧也为母亲黄并娘康健许愿。其他黄府闺秀一并礼拜。林黛玉便看洪氏。洪氏低声道:“逢庙烧香、遇寺拜佛,不过聊尽一份心罢了。玉儿有这份愿心很好。只是南京不过暂住几日,不如月后回常州,天宁寺正经做一场法事——那也是你母亲早年就礼佛听法的场所儿。”林黛玉于是同黄府的表姊妹一样的拈香敬奉便罢。

这边参拜游玩毕,主持请章太夫人一众往殿中歇息、奉茶。又有知客僧跟随黄府管事杨正林家的进来禀告这些日的禅院处所安排。章太夫人道:“这大半日的,你们也受累,一会子便各归各处,休息安置。明儿是观音菩萨成道日,早上佛事莫起晚了,不恭敬,白添了罪过。且清凉寺原本梵呗最好,错过了才叫真正可惜。”底下人一齐应了。章太夫人又吩咐几句说:“山中野趣逗人,但切忌晚上乱走,一怕迷路遇险,二怕别生事端。如今都在外头,各房各院必要越发约束紧了下人,不许放纵惹事。倘谁敢违了我的话,再逃不过重重责罚。”见众人各各凛遵,方令散去。

次日早起,众人先到章太夫人处,然后教领着到参观法事。只见大殿内外僧俗早有数千余众,除了清凉寺僧众,还有同样参观法事的金陵城中官宦贵介并其家眷。林黛玉紧跟在章太夫人、洪氏身后,便听王夫人一一告诉家门,十家里头倒有七八家都听闻过:正是那日码头上迎父亲林如海到宁的。但见众人各自神情肃穆,人数虽众,却只有寺中僧众安排引导、排位序次之微声,其余鸦雀不闻,而殿中秩序井然。

一时法事开启,就听佛音袅袅、梵唱声声,既有清明广大之祝颂,又有净心通灵之赞扬,更有改凡脱俗的变韵,便是平时不信佛、不读经之人,置身此景此境也无不觉心魂涤荡、神气清宁。直至半途中场,众人兀自恍惚,半晌方才醒过神来。章太夫人觉察神情,笑问:“果然可听么?”众人纷纷说妙,乃是生平仅闻的好音。章太夫人含笑点头,正待再说,忽而就见王夫人、洪氏身后,黄蔚早挨在林黛玉身上,头枕着黛玉肩、额头抵着黛玉脸地睡熟了;黛玉则将身子微侧、肩膀稍塌,好教她更舒适些——太夫人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时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并黄蓉等诸姊妹等也都见了,慌忙叫人赶紧将黄蔚好生地扶开。那黄蔚睡得甚熟,被人拉扯搀扶回去竟也不醒,嘴里还含含糊糊哼说“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柴氏见状,越发的满面羞惭,连向黛玉、洪氏致歉。两人又要还礼。章太夫人笑道:“罢了,小人儿无忧无虑,这些解难救危的东西不能上心,也只好催眠了。”招手叫黛玉过来,一面细细查看,一面嗔道:“玉儿也太实心,叫她这么睡着,可压坏了?酸麻怎样?快让人扶到后头去歇一歇。”又安慰说:“听姨祖母的,安心歇息去。这个也就是前面这几节最好,后头便有些俗声带出来,不听也没什么打紧。”于是命左右小心扶持伺候着送回住的云水寮去。

这边就有其他姑娘小爷也凑上来说要外头松散松散,到处走一走。章太夫人道:“我就知道你们该过来了。到底都是年轻后生,哪有耐心陪我老婆子长听这些个的。不耐烦这边坐着的,只管悄悄儿自己走出去。只是今个儿不比昨日,山上的人更多,还有外人在。要看山景,出自己禅房院子的,丫鬟小厮、婆子仆从必不许带得少了。”一时众人欢呼,纷纷退出大殿,只黄蓉、曹雅婧还在原位。章太夫人见了笑道:“还是你两个丫头沉稳。都过来,伴着我坐,也跟我说说话。”这边就都挪了坐位。王夫人跟章太夫人告诉一声,也到殿外,检点约束众人。

王夫人站在阶矶上,叫管事媳妇杨正林家的来,说:“林姑娘、六姑娘跟前,再多几个人照应。垫补的点心汤水都备妥当了?今儿朝饭吃得早,一会儿先送到那边院里,等她两个一歇好,起来了就能用。”随后又就着昼饭、午歇、下半天玩赏等再作一番分派。这边杨正林家的一一应下后退去。片刻,见一队丫鬟领着随行的厨下媳妇提了十几个食盒来,知道是给章太夫人等的,忙接过来,交给王夫人身后的大丫鬟紫枚。又有给年轻姑娘们的,问明了哪一份是给林黛玉的,杨正林家的亲自接了提在手里,然后往云水寮送去。

才到禅院门口,就见对面黄芊带着贴身丫鬟文旦走来。杨正林家的忙将提篮食盒给身后小丫头拿着,自己垂手与黄芊行礼,问:“四姑娘过来看林姑娘?”

黄芊笑着受礼,应说正是,道:“六丫头不知轻重,爱睡就睡,也不论林姐姐被压得怎样。我过来瞧瞧。杨姐姐这是给林姑娘送点心?必是老太太吩咐特意做的,正挑了我的好口福。”一边说着,两人一起进去。里面谈嬷嬷、青苗正帮黛玉揉肩膀。林黛玉见她二人来,喜得念一声佛,道:“幸而你们来。快与这两个说,我已不觉得有什么,下面只到处走走,略活动活动就再无碍的。”

黄芊笑道:“谁叫林姐姐好性儿,惯得六丫头随心放肆?看得我都眼红泛酸。这下可算拿住机会,不看把你揉成烂泥,我才不肯让罢手。林姐姐还叫我讨饶,错啦!”说得黛玉瞪眼,旁众丫鬟、媳妇子、嬷嬷们都笑。杨正林家的这才上前,进各色点心汤水。黛玉连声称谢,笑说“可算替我解了围”,便请黄芊一起吃,又让青苗将黄蔚向来爱吃的几样拣出来留在一边,等稍后她起来时再吃。黄芊不免问:“六丫头还在屋里睡着?”

林黛玉点头,道:“听莲秋说,昨儿兴奋太过,也不太惯睡外头的床铺,到二更天才眯着。今天又是一大早起来的,算来怎么都扛不住倦了。”

黄芊道:“到底六妹妹年纪小,精神头不足。只是林姐姐睡得可好?这会子离昼饭时辰还早,祖母也允许了各自游山赏景,但必得几个人一道儿行动方可。我想邀林姐姐一起,姐姐可应允?”

黛玉立时笑道:“固所愿尔。”向谈嬷嬷、青苗道:“我是真好了,你们放心。一早上受累,正可歇歇。便叫紫鹃、雪雁随我去。”说得黄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谈嬷嬷等也无奈笑道:“姑娘自己心里有数就罢。只是我们都是头一遭儿来,还要麻烦芊姑娘身边老成的人看路。”

黄芊笑道:“这却不用担心。我也来过山上几次,算半个地主。且老太太那边都吩咐过,不拘到哪儿都有老嬷嬷和健壮仆妇前后看顾伺候着,保管到时还你们一个全须全尾、活灵活脑的林姑娘来。”

于是林黛玉就换了衣裙并轻便鞋子,与黄芊一道儿游玩山景。这清凉寺原为法眼正宗发源,历史既久,香火也盛,山中一应石阶道路,都修得十分齐整。林黛玉和黄芊缘路沿阶而行,听她解说各处的景观名胜、故事传说,又一路览看碧荫、赏玩浓翠,听那林间各种鸟啘虫吟、林岚清肃,果然心旷神怡,步矫身轻。

一时就听水声潺潺。林黛玉与黄芊顺石径转过,果然山石中一涧清溪如带,宛转晶莹。山涧两边丛生着不知名的草树,树上红的、粉的、白的、浅黄的杂花开得正繁,山风一起,落英缤纷,与清流相逐而下。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好漂亮。”黄芊更指出其中一树给林黛玉看,口中说:“林姐姐快瞧!那一株的花朵,可不是粉红与浅黄双色的?”

林黛玉一看,果然如此,道:“果真是双色的。这树可是天然生就的如此?若是,那可真当得上花中奇葩了。”

黄芊笑道:“我几年前头次来便看到在这里。想来是天生的不错。不过这花的好处,还不独在颜色呢!林姐姐与我走近了去瞧!”

黄芊说着,引黛玉沿石阶向下,一路近到溪边。黛玉方才看到那树虬枝矫夭,满树花朵乍一看多是粉红、浅黄,其实每一朵深浅各异,细细分辨,从粉白到淡金都有;至于花朵形状,似梅似桃又似李,有单层五瓣六瓣的,也有两层十数瓣的,更有层层叠叠一时更难数清的。黛玉细细看过,不禁又一连声赞叹。

黄芊笑道:“我便知道,林姐姐一定喜欢的。我们这就折它一大枝家去,插在瓶里,搁在窗前案头,岂不是好?”

林黛玉连忙摇头,道:“不必不必。就这般花在枝头,最妙。”

黄芊道:“林姐姐你看,这风一吹,可是漫天的花瓣,原不能长长久久在枝头上的。我们折它回去,也损不着多少时刻。何况,对景绘形、看画赋诗,纸墨记录下身姿形容来,与后人一代代传下去,岂不才是真正的长久?绝胜过在这山谷幽涧无声无息,无人留意开闭。林姐姐不用劝我啦——我今天,是必定要折它一枝回去的。”

黛玉道:“花枝甚高,又横斜在溪水上。我们这里谁也够不着它。若专一叫人过来伐下枝桠,为一枝花也太兴师动众。不如就这样罢了。”

黄芊笑道:“林姐姐斯文,自然看不到折花的路径——你看那边溪水上的一块大青石,可不是现成的台阶子?上头又宽又平坦,就站在上头跳起来也不妨。我们爬上去,可不就能够到那几枝将将垂在上头的花枝子了?”

林黛玉闻言,忙定睛看去,果然溪水中央突兀一块大石,上面一片平坦,总在三四尺见方;旁边三四块大小青石,高低错落,恰成一个天然的石阶。黛玉道:“到底有些不妥。你也不知道那石头稳不稳,若一个不好跌着了,可怎么办?若实在舍不得这花,依着我,只家去告诉老太太、太太或哥哥们,让他们来取也是一样的。”

黄芊笑道:“林姐姐你可算被我逮着啦!刚刚还说兴师动众,这会儿又肯了。不过,只是一枝花的事情,我们自己又有什么做不着的?林姐姐且站着,看我去去就来。”

黄芊说着,提了裙子,转身离了石径就往山涧行去。林黛玉忙叫:“四妹妹且等等,我扶着你去。文旦、紫鹃也来帮忙!”

黄芊听说,转头笑道:“林姐姐娇弱,可别叫我给扯倒了。文旦还替我扶着林姑娘!”

文旦果然先扶住了黛玉。林黛玉无法,又情知此下已无石径台阶,自己行走实在不惯,只得站住,看着黄芊三步两步就到了溪边,随后缘那几块天然台阶的青石而上,片刻就到了那块巨石上。黄芊便向黛玉挥手,笑道:“我到了!原没什么难的!我这边挑一枝最好的折来!”

林黛玉道:“四妹妹小心脚下。这花不论哪枝,都是好看的。”

黄芊抿嘴一笑,歪过头打量头顶花树、用心挑拣花枝。正比较间,不合目光一扫,忽见溪水中乱石缝里有个什么东西一闪,黄芊心里一唬,慌忙定睛看去,却又全无甚异常。这边林黛玉见她举动,不知究竟,一时也紧张起来。就看黄芊抚一抚胸口,吸一口气,正待抬头举手去攀某枝花枝,忽然头略略一侧,像是猛然发现了什么大恐怖之物,面色瞬间如雪;肩晃身摇,站立不稳,手指着石缝间某处,口中直嚷:“蛇!有蛇!”

林黛玉等听闻有蛇,脸也吓得煞白。但见黄芊身子摇晃,仿佛就要一头栽倒,一时再顾不上其他,也不论左右文旦、紫鹃手都扣着自己,用力一挣,几步就到了那巨石前,一边叫着“四妹妹站稳”,一边手足并用爬上石台去。刚到上面,黄芊已经朝着林黛玉整个儿地软下来。黛玉力气不足,支撑不住,抵着她慢慢坐倒。再看黄芊,满头是汗、脸上血色尽失,显然吓得狠了,这时一双手只攥紧了黛玉,连面孔带身子死命往她怀里缩,一边抖着嘴唇,直嚷:“有蛇!有蛇!”

林黛玉心惊胆战,手却搂定了黄芊,一面四下打量。然而水清石净,一无异样。于是拍着黄芊,问她究竟哪边看到有蛇。黄芊哆嗦着抬头,迅速一看随即又缩去,手指一指巨石侧边乱石堆里某处。黛玉强捺畏惧,屏气定睛细看。大约七八息工夫,果然石头缝里一个大拇指粗细的尖尖圆圆东西探出。黛玉顿时吓得“啊呀”一声,一动也不敢再动。这边紫鹃等见状,哪里还不知道真的有异?却又不知道有毒无毒、性温性烈,同样也不敢动。一时四个人呆在当地,僵若泥塑。

就听山风飒飒,并有脚步朝这边狂奔而来,并一迭声呼喊:“什么事?”却是黄旻、章回两个,远远望见这边,也不及分辩究竟情形,先叫:“四妹妹、林妹妹莫慌,我们这便过来!”

这边几个人听见,真个如从天上降下了救星,巨石上黄芊、林黛玉精神一振,也能抬起身子来。少顷,两人来到山涧边,命丫鬟们都退后,就踩着那些石头到跟前。黄芊慌得捉住黄旻的手,叫道:“二哥哥,有蛇!”

黄旻忙安慰说:“不怕。”

章回四下查看,一时并不见蛇影,也说:“水蛇鲜少有毒,两位妹妹不用惊惶。”又向黄旻道:“石上凉,久待不好。还是让两位妹妹先从这里挪开。”

黄旻连忙称是,又见黄芊惶恐,手脚兀自无力,于是背转身道:“四妹妹伏好,我背你上去。”背着黄芊到了溪边,文旦忙过来扶住,黄旻搀住她另一边,看着章回、黛玉,不免就显出几分犹豫为难来。

章回看他神色,笑道:“旻表弟只管带了四妹妹去。看四妹妹似被吓着了,还得寻个大夫,仔细看一看的好。”

黄芊一听,忙道:“不要大夫!”强自站住,道:“我好了,不必惊动人。”

章回笑道:“那便依四妹妹。只是你们出来也有一会子,脚下乏软,走不动路也是常事。我记得前面两三百步,山路转头便有人伺候,软轿、脚力俱全。旻表弟照顾四妹妹坐上一乘,回去也省力。”

黄旻应一声好,又说:“林表妹这边,还要劳烦表兄。”便带着黄芊先行去了。

这边章回问黛玉:“妹妹可方便起身?”见黛玉垂了眉眼,半晌方轻轻点一点头,于是笑道:“石头上滑,妹妹留神脚下。”说着退开两步到水边,让出青石的台阶来。林黛玉稍整一整衣裙,小心起身,正待挪步,章回一条手臂已伸到眼前,却是舒展了袖子,将手严严地笼住。黛玉方扶着他手,一步步移下巨石,还到水边来。一旁紫鹃早赶上来接住。

黛玉这才长出一口气,正要向章回谢过,一转眼,却见章回脱了鞋袜、裤腿直挽到膝上。黛玉顿时羞得面孔通红,慌忙扭过头去,心下到底疑惑,结果就听水声传来,禁不住偷眼看去,竟是章回涉入水中,在巨石边查看摸索,一时再也管不得其他了,忙叫:“哥哥小心!”

章回抬头向她摇手,笑道:“无妨。”一面仔细搜索,又伸手往碎石里翻找。旁边黛玉不觉就屏住呼吸,不错眼地看着,两只手将帕子绞得跟扭糖儿一样。就见章回突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道:“在这里了!”随手一抄,从水里拎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棕褐色石头来。黛玉再定睛一看,哪里就是块石头?一足一尾尚未及藏起,在空中直晃,分明是只未长成的山龟。章回笑道:“吓到妹妹的罪魁,便是这小东西了。如今缉拿归案,不知妹妹预备如何发落?还请示下,愚兄也好照办。”

林黛玉听他这般说,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就连紫鹃也由惊惶转作窃笑。黛玉道:“原来是它。我也瞧瞧。”说着扶了紫鹃走上一步。章回也上前,待把山龟递给黛玉,方才猛然察觉自己兀自赤了双足踩在水里,一时脸上也发起烧来。黛玉忙将手中帕子给紫鹃,把山龟兜在帕子里接过来,然后迅速将背对着章回。这边章回也赶紧走上水边,用帕子擦干了脚,重新穿妥鞋袜,方走近黛玉主仆。正悻悻地不知该从何起头,就听黛玉“啊呀”一声,忙问:“妹妹怎的?”

林黛玉道:“哥哥你看,这龟似是受了伤的。”将那龟托着给章回。

章回一看,果然那龟将头、前足、左后足都紧紧收在背壳内,尾巴和一条右后足却脱在外头摇晃,尾巴根上有一处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右后足更是骨折趾断,连趾蹼都稀烂了。大概是浸在水里的缘故,虽不至于溃烂得难看,却也多少几分瘆人。章回见黛玉、紫鹃稍错开了眼,脸上都显出不忍之色,于是温言道:“看情形,是被山石砸的。前些天下雨,山中水满,就成了小洪峰,冲落山石往溪涧里来。这小东西多半恰在水边,不及躲闪,被碾撞个正着,又给石块卡住。大凡龟类,就算平日总伏在水底,隔上一个半个时辰也要到水面来透一口气。故而它运气也好也不好,运气好是,雨不两日就停了,涧水走得快,水位不高,将将够它鼻孔伸到水面,不至于憋闷致死;运气不好是,到底被山石压住不能动弹,尾巴和腿受了伤,再不处置,怕也要受此拖累,难逃一命。”

黛玉见说,慌得抬头,问章回:“竟这样严重?哥哥千万救它一救!”

章回笑道:“妹妹别慌。龟为甲虫之长,最有灵性,也最耐苦磨。它能受了这一番苦楚而不死,又遇到了妹妹,便是有运道造化的。”接过山龟,托在掌上仔细查看,道:“虽说这条腿多半要不中用,但及时给了药,再小心看护将养,性命必定无碍。”

黛玉这才转忧作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忽而又想起一桩,歪头看着章回,问:“我记得《山海经》上说,大苦之山,有三足龟,食者无大疾,可以消肿。又《尔雅》释鱼篇里,说鳖三足曰能,龟三足曰贲,都是神明所化,于人世有大补益,可是?”

章回笑道:“确是如此。”从紫鹃手里取了帕子,照旧将龟兜住,然后引林黛玉等二人往石阶上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细细告诉黛玉说:“只不过《山海经》之类,所谓三足龟食者无疾,消肿除痈,实在含糊。天生灵物,可入药者万千,其性情效用也是千差万别。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哪有可‘一言以蔽之者’呢?比如这龟,龟甲、龟肉、龟血、胆汁,乃至龟溺,都各有药用,别的不说,单只毒性一项就有不同。若一味听信了古书,胡乱使用,岂不平白成了祸害。其实,飞禽走兽有形状特异的,自古以来记录也多。这原是天地生灵,变易无尽,只见怪不怪,便能存心正道、格物致知。至于那些野史笔记、怪论奇谈,权当看个趣儿也就完了。”

林黛玉叹道:“哥哥也懂得医理。这小龟遇上哥哥,果然运道造化。只是,也不知要多久,它才能得全好。若有黛玉能效力处,哥哥只请告诉我,定不有半句推辞。”

章回道:“妹妹心善,必定无碍的。”两人说着,一时就到了山中的石阶正路,也看到轿夫、健妇牵着藤椅软轿相候。章回便问黛玉:“妹妹可劳累?还走得动步?”

黛玉摇头,道:“我并不累。且慢慢一路走去,才不至错过山景。”忽然又想起来,哎呀一声,看着章回手中兜的山龟,羞惭道:“是我不好,竟忘了它。便请哥哥雇一乘藤轿,不令耽误了脚程。”于是让四名健妇抬轿,坐了回寺里的云水寮。

到了寮舍禅房,黛玉等就听说大殿那边仪式尚未完,但章太夫人已经传出话来,要与同参佛事的夫人太太们相会,令家中小辈不必等候,只管自己先用斋菜饭食。这边黄蔚也一觉睡醒,起来嚷嚷要吃东西,偏又定要等黛玉,此时见了她来,忙上前捉住手,抱怨道:“姐姐倒好心思玩耍,同了四姐姐去看景,也不带着我一起。我不管,下半天山中去逛,姐姐要不陪着,我必定不依。”忽而想起一事,皱了眉道:“怎么姐姐一个人家来?四姐姐早家来了,二哥哥送过来的。是路上遇见了?二哥哥也没个成算,居然留着姐姐一个人在山中走,倘若叫老太太知道,看不狠狠打他?”

林黛玉笑道:“四妹妹临时有事。是我贪看景致,不肯一起。再说,也没有留我一个人,章表哥也在的,方才正一道儿走回来。你竟没听到院门口动静?”

黄蔚仔细想了一想,方点头道:“这样才对。”

黛玉道:“你个小人儿家,总想这么多做什么?且刚才就喊饿了,快随我去吃饭,午后才有力气巡山。”

黄蔚笑着应了,随她往隔壁饭厅里去了。两人用过斋饭,就听到门上声音,两个健硕仆妇抬着一直浅口凸肚、靑底黑釉的扁缸进来。缸里水深不过浅浅半寸,又搁一片青瓦、几粒大大小小的雨花石,那只山龟便伏在瓦上,右边后足和尾部用药泥胶住。仆妇身后则跟着章回的书僮周万。黄蔚一见,喜得问道:“是表哥叫你们送来的?这倒有趣。咦,怎么这龟还伤着呢?”

周万向黄蔚行了礼,然后才将一张折起的纸给黛玉,道:“林姑娘,回少爷让把这个送来。”

黛玉接了,展开略看一眼,又合起来,笑道:“我都知道了。说请表哥放心。若有什么不懂的,自然再去劳烦他。”

周万行了礼,告退出去。这边黄蔚立时上来,催问黛玉情形缘故。黛玉于是一一说明,又叮嘱不可告诉外人,也不赘言。

却说这边周万返还到章回跟前,禀告情形。章回听说黄蔚举止,笑道:“这个六丫头,便有这些激动。只不要随意上手折腾,耽搁了伤愈,叫林妹妹忧心。”便寻思另觅一样鸟雀之类与她玩耍,也好引开心神。他心里一边想,一边就往外头走去。可巧外头有人疾步进来,正与他撞了个满怀——

第三十六回下

来的人却是谢楷。章回被兜头撞了,正要发作,见了是他,顿时转怒为喜,忙携了手笑道:“怎么是你?什么时候回南京来的?悄悄的也不先与我说。”一边说,一边就对着谢楷上下打量起来。

这边谢楷原是来寻他的,好友相见正当欢喜,但被这么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心里不由得发毛,嚷道:“你看什么?”

章回道:“我看启庄气色面相,此番寻来,必定有要事求我。”说得谢楷顿时大惊,面上变色,正待发声,就听章回又慢悠悠续道:“不然,这般的步步盯梢,总不能真是如俗话说的那样,举动都应在了属相。”

谢楷一愣,随即恍然,怒道:“好你个章怀英,骂我是跟尾狗么?”只一句话出口,便知中计。果然见章回并左右周围无不大笑。谢楷自己也笑起来,提了拳头在他肩上捶一下,道:“又让你讨了我的便宜去——明明是个口齿刁滑不饶人的,怎么旁人都只看你忠厚呢?”

两人笑闹一番,方才重新见礼。章回就让往屋里吃茶。谢楷忙拦住,道:“到了山中,哪里还有头上瓦片盖着、四周泥灰围着的道理?你这院后头门出去几步就是半山凉亭,自然要往那里去的。”

章回道:“我才外头兜了一圈来,如今只想屋里坐着歇脚。”

谢楷瞪眼道:“当面扯谎!你要真想在屋里,才刚怎么跟我在门口撞上?快老实跟我走去。也别扯歇不歇脚的话,我记得那边有个石桌子颇大,漫说坐着不爽,直躺上头也无妨。反正周围也尽是竹子,就旁的人撞见了,一样都有说辞。”

章回道:“这算什么说辞?好好的书生学子,偏学隐士做派,让书院里老师们听见,还不得立时翻天?你又来算计我,难道外头还伏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作势探头向院外看。

谢楷被逗得笑起来,叹气道:“怀英还想找个甚——知道你机敏,哪里就能算计得着了。我不过试试运气,结果到底没成。”

章回不去理他话,扬声叫过书童周万来,吩咐说:“着几个人去把半山亭里头石桌和石墩子撤开,拿一张藤榻、一领簟子铺了,再沏一壶茶,一道儿拿过去。”

谢楷忙道:“不必你沏,一会儿只拿了茶炉茶器,并满满一桶新汲的山泉水来。”见章回面色古怪,笑道:“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所谓市井俗话,多少都有一分道理在。譬如此刻,若非一桶,怎么够怀英解渴?”说罢自己先大笑起来。

章回方才省得,只因自己先前打趣了谢楷一句,这时就被逮住机会,拿自己属相反击了回来,果然是其人其性,口齿锋芒,半点不肯输人的,然而也知他素来如此,不以为意。反倒是看一番说笑后,谢楷眉眼间兀自一两分郁色隐现,虽好友重逢、笑闹欣悦亦不能尽掩,心想方才自己随口的说笑,怕竟是一语成谶,不由得就沉静起来。于是转头催促童仆,命速将一应坐卧并茶器送去亭中预备妥当,自己则携着谢楷的手慢慢向半山亭行去。

却说这半山亭是建在山腰一处耸出的山岩之上,一面倚山,三面凌空,上有松藤嶕峣盘踞,下有溪涧宛约葱茏,松拂云气,竹和山岚,虽非高绝险僻,却也肃爽出尘。两人既至亭中,先观取一番山色,随即煎水烹茶,香气蒸腾,沁入肺腑,神气更为之一清。谢楷因是赞道:“好茶,值当我一趟跑来。”

章回道:“你来总不见得专为这一口茶。且说有什么事故。上旬在扬州时,你还说怕得到秋末才得再见,怎么突然返回?”

谢楷见他神情关切,心下感激,笑道:“其实算是好事。我大嫂子诊出身孕。家里大老爷十分欢喜看重,大太太便写了信到扬州,一定要接来南京家里。且月末就是母亲的寿辰,我大堂兄于是教我一路护送回宁。”

章回恍然,想到谢楷堂兄谢极今年而立过半,膝下虽有一儿三女,尚无嫡子降生。此刻妻子沈氏有孕,必然郑重,而扬州并无亲近长辈,自是要送回金陵谢氏本家安养的。因笑道:“果然要为运枢兄贺喜。今儿正好观音得道日,想来定也是额外多奉了一炷香?”

谢楷道:“何止一炷?原本就定了今日礼佛,从大老爷大太太往下,家里凡能来的都来了。既都到了地头上,谁还节省这顺手的功德?”

章回一听,忙说:“如此,启庄亲长也都在清凉山上?你怎么不早说?我该去拜见。”一面说,一面跳起身,结果被谢楷一把拽住,道:“你竟忙什么?我家老爷们都循圣人之道,不过随着先老太太礼佛,见善随喜而已。今番也是趁着佛事会文,这会儿各自寻朋觅友地早散了,你又拜谁去?”

章回稍作寻思,确实合理,笑道:“也是。早上我跟表兄弟在崇正书院,若有长辈要拜见,自然使人相招。至今不见人来,显是不要我们这些小辈儿掺和打搅。”话到此处,也就觉察出不对来,忙看谢楷,问:“你竟是陪着你家太太奶奶们,观瞻了整场的佛事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一早就避开去,至少等你到了,拉上一起。”

谢楷苦着脸,道:“多谢怀英好意。家里亲长都在,我做小辈的也不好随性躲懒。只是内外有别,实在不比我们寻常参禅论道的游兴,若非姨妈疼惜,还不知要不自在到什么时候去。”

章回闻言一愣,寻思顾夫人即谢楷之母乃是顾阁老嫡出的独女,怎的突然出来一个姊妹叫谢楷喊得亲热,偏自己从未听顾冲等人提及?正自琢磨,这边谢楷见他不接话头,脸上又露出疑惑,忍不住便笑起来,道:“怀英想哪儿去了——三舅母的姊妹,我不喊姨妈,又喊什么?”

章回这才省得谢楷说的正是母亲洪氏。忆起先前在常州时,谢楷当日随顾冲夫妇拜见父母,模样言语讨喜,竟逗得洪氏十分喜爱,轻易就当作了自家子侄一般。此番若说谢楷为陪伴亲长礼佛,在女眷中不得自在,洪氏于是出言解围,却也再顺情合理不过。只是谢楷称呼的亲密,倒像是故意要钓自己这个为人子的醋意出来一般,又让章回忍不住好笑。一时便不禁思绪朝这边去,突然就想到,谢楷虽洒脱随性,到底是大家子弟,待人接物举止如仪,何况是陪他自家亲长内眷礼佛出游,都是自来做熟了的,此番“不自在”却是连母亲都看出情态,为之解围,可见绝非寻常尴尬。再想到此番清凉寺佛事隆重,引得金陵城中权贵家内眷齐来,其中既不乏尊贵长者,更有众多闺秀——想到此处,章回内心明悟,不由得就对谢楷十分同情起来,更庆幸自己早早求得了允准,果然就与黄象两个逃过了这一场。

他这里满脑子官司,那边谢楷倒是不爽起来,推他道:“你这个人怎么了?一句话的工夫,竟出了神、入了定,闪了我一边也不问究竟,忒好意思?”

章回道:“你自己想说,偏还得我先开口问?再者我前头难道不是已经问了。你自家要远兜远转说来话长,倒来怪我?”说得谢楷瞪起眼来,章回笑笑摇头,又吃了一杯茶,方又说道:“只是非要我先问,但我当真问出来,怕启庄又要不爽……你别急,且听这句:立身成家,开枝散叶,都是人伦大道,真正好事,却为何故不满?”

谢楷惊道:“我原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猜得到?难道听过什么风声?”一时脸上变色,两个拳头捏起,就要动怒。

章回见状不对,忙道:“你坐稳些!我这句,有什么可难猜?你我这等年岁身份门第,要人经心、自己也上心的不过两件事,一学业、一姻缘。学业上头,你自幼得名士启蒙,又肯书院里苦读数载,不用家里恩荫就稳稳取下一个举人来,谁还能多说一句?便剩下姻缘亲事。你前年冬月便出了丧,现今再没甚妨碍,家里头自然要忙着计较。今日佛事已毕,各家内眷聚到一处说话耍乐,偏偏夹带上一个你,我是呆子也猜得出来缘故,何必还要什么风声。只是你虽素来不惯约束,不耐烦应付,却不该是眼下这个形容——不像害臊,倒似有什么旁的烦恼。启庄若真信我,那就跟我说。可是你家选了个不适宜的?只要没真的定下,总有圜转余地。”

谢楷听了他这一番话,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喷出一声嗤笑:“听听,满嘴姻缘、亲事,半点没个羞臊,再配上老成劝慰,这是十八、九岁的人口里出来的?说得我都要当你早定过亲、成过家哩。”见章回正色待要分辩,谢楷手一扬,先截了他话头,道:“得了得了,知道你又要那篇‘君子坦荡荡’的说辞,且省了力气,我这儿故意逗你话呢。”说得章回只无奈作笑,道:“既这样,还是你说。果然定了谁家?”

谢楷摇一摇头,叹气道:“也未必就定,大概六七分。人家说起来你也知道,是三舅母娘家叔父府上。”

章回闻说是他家,心下顿时一松,笑道:“这可不坏。范大人公忠体国,简在圣心;范家门风清正,子弟也多出息。且谢、范两家又有姻亲转折相连,比别人更多一分亲近。至于别的,就更不用多说,只看是范姨妈的娘家晚辈,就知道人品教养必定头一等好的。”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因道:“我记得在扬州时,运枢兄常去范家走动。当时还曾议论说到底是在京城里待久了的人,自然愿意往一处儿亲近。现在看起来,莫非那时就动了念头?故而此番命你护送家眷回南京,也方便长辈跟前行事。”

谢楷冷笑一声,道:“到底怀英聪明,我一句话,就猜出了八、九分情形。不错,我那堂兄正是如此。他看得清准,只与老太爷一封信,当即就支使得我家老爷、太太连夜往扬州派人。”

听他语句深含怨怼,章回虽也明白他因何忿忿,终还是温言宽劝道:“这样说,确实是运枢兄做得有不到,明明是一番好心,偏把事情做得急了。但他到底是自小儿就照拂、看视于你的,这一份‘长兄如父’的心思寻常人家也难得。想必你家老爷、太太为了这个也不会与他多有计较,更何况他们原本就都是素性宽大、以德相报的人?你便只为体贴父母,也该领了他这份情,放过这番不妥才是。”

他一边说,这里谢楷一边点头,末了道:“怀英你这些宽慰,我是听得进的。且我自己也知道,论门第,范家并不差;论身份,两下也配得上。若果然成了这门亲事,不止父母,三舅父、三舅母那里该要多少开怀。但是,我便是不忿——我谢楷谢启庄的亲事,在他谢极眼里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他随意地称斤论两?只要能与他有足够好处利益,便不管不顾亲堂弟一辈子名声好歹,什么样的人家也敢拿来做亲?怀英,我不服,我真个不服!”

章回闻言大吃一惊,心想必有重大隐情,竟叫谢楷说出此语。但见他此刻早按捺不住地起身,就在半山亭子里绕圈儿乱走,章回生怕闹出什么意外来,忙也起身将他拽住,生生按在榻上坐稳,又随手向那装山泉水的桶里捞了一把,张开了巴掌,直糊了谢楷满头满脸。

谢楷被那冷水一激,心头火顿时一泄,人也清醒过来。颓然坐定,也不去捋头脸上的水,长叹一声道:“怀英,你不知道……我本想着三舅母的堂侄女儿,怎么都该好的。可你不知道,我家在京里的人回来,却说她家恶了平原侯家,是硬生生退了亲、没了着落的!而我那哥哥,我那满心满腹都要给谢家挣个前程的亲堂哥,几年里最苦的便是没有个话头好搭上言官清流那派子势,这下可不是现成地就撞到了手里?别说那范小姐只是被退了亲,又有些克亲的妨碍,就再不堪些,但凡能叫他在那什么四王八公十七侯面上踩几脚的,也一样情愿!至于他算计中的我,又是什么人——‘梅花不顾谢薄幸,风流最是十六郎’,荒唐**、忤逆亲长的不肖子,一句‘我已知悔了’算个什么?肯让我派些用场,与家门出把子力,便是他一家之主、一族之长的宽大仁厚了!”

谢楷郁闷已久,此刻好友在侧,终究一吐为快。章回坐在他身侧,并不开口出言,只在谢楷愤懑气逆时用指掌与他抚压经脉**道,又拿茶水与他润喉顺气。然而章回也不过面上平静,心里头早是翻江倒海,说不出什么滋味:谢楷这番发作,说到底,其实并未多少花巧;说是恼恨谢极,但最后几句话留神听去,就知道根子还在他自己,是恨他自家不争气、犯了大过,因此哪怕心里再不喜,竟不敢在亲事上有一句实在的争辩。至于那些谢极在他亲事上的谋算,或许是有许多私心,但大家大族哪个不是如此,真要拿这些出来说嘴,不止看轻了谢极,就连他自己也一并看轻了去。此时唯一要紧的,反倒是那位范家小姐究竟怎生个人物,又如何惹了那些不痛快的事来。须知谢楷虽面上随性,也曾经风流纨绔,但有明阳书院数年相处,自己深知其骨子里对清名一道最是执念,如何肯平白地与人把柄、落人口舌?倘若不解了这桩,无论亲事成与不成,都是要命的疙瘩芥蒂,于今后半点无益。

想到这里,章回便打定了主意。见谢楷一通发泄完毕,便呆呆地坐着不动,章回遂开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冲克一说,我向来是不信的。你既跟着你家堂兄多日,听他讲解京中局势、朝廷动静,自然知道有时候两派相争无所不用。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何况平原侯府原就在暗流漩涡边上?而但凡谣言传说,都是越稀罕、越不堪的越能流传,取其耸人听闻而已。除了那些青楼私舫有意放出来的言语,我敢说外头那些糟贱闺阁女子声名的话全部都是放屁,就听到了也是污了自己耳朵!”

章回素来文质彬彬,这里突然一句粗口,落在谢楷耳里,顿教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神气也不禁松弛。章回见状,知道此时须得再接再厉,继续说道:“再有一个,你家在京城的人虽也不少,到底不比金陵的根基,如何就打探得了半年乃至一年前的故事?多半也就是道听途说。然而范姨妈却不会不知道自己侄女儿,你哥哥往范府去时,也不会落下了内眷不令你嫂子与之来往。你这一路是奉了你哥哥的命,护送嫂子回宁,她当年也照拂教导过你几年,这般大事,难道能不当门对面地先把真人看过?若果然有不好,会不跟你哪怕只透一个气?”

谢楷听到这里,猛然呆了:这时才想到范家既有尴尬,必定不肯主动与外人提及;但凡有个心思浮动,须得是长嫂沈氏而起。偏自己一心认定都是谢极的主意,满心怨愤都冲着他一个,连带将范桃生一家都往卑鄙低下处想了去。如此合算,却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无礼狂妄,连亲戚情分都得罪了。只是自己一叶障目,几天来一味的糊涂盲目,章回却凭着三言两语就剖清了内情,两相对比实在丢脸,一时反而嘴上强硬起来,道:“都是亲戚,哪有说人不好的?”

他这里色厉内荏,章回如何听不出来。于是笑道:“启庄不要抬杠。我这里还真有两个与她全不是亲戚的人。一会子我去问了,看到底说好还是不好。”

谢楷道:“你说的是姨妈?还有一个是谁?罢了,我也不在乎这个。你先头说了,三舅母的堂侄女儿,如何能不好?就是扯上平原侯府,虽说新贵的门第,给嫡系子孙娶亲也不能含糊。想必是贤良淑德,端正大方又善理家的。”

章回笑道:“如此不好么?”

谢楷却只是摇头苦笑,道:“好便好,可惜不在于我——管家理事,有母亲、嫂子;贤良淑德,难道教我跟她讨论《内训》、《女诫》?我也不用人劝我上进,也不耐烦日常琐事,更不是那种能耐得下性子教妻育儿的……若不能说话投机、心意知趣,讨这么一尊活摆设搁在屋里,还有什么意思?委屈了我也委屈了她。”

章回道:“照这样,非得能与你说上话,志趣相仿,才能教你定心相伴——只你也不想想,明阳书院里三四年间被你这副脾气吓跑的男子就不下三五十,日常能同游同乐包了归堆才凑了一轮。要找一个你合心的女子,难,实在是难。”

谢楷叹气道:“如何不是?我见过的女子也不少,能真正安安心心说一会子话的,一个手掌也数得过来。”突然一笑,道:“不过近半年里便接连遇着了两个,一个是三舅父家的表妹,那丫头着实可人;再一个,却是在你家认识的。”

章回一呆,问:“你自说谁?”

谢楷道:“便是你那舒颐堂妹,与我辩论李陵功罪,再没见过更得劲的……说起来,我记得她还没许过人家?”他一边说,一边就转头笑吟吟去看章回,不想兜头就是一个拳头过来,直打得眼前金星直跳。谢楷又惊又怒,叫道:“章怀英你疯了?怎的突然打我?”

章回吼道:“打的就是你!你嘴里嚼的是什么?旁的我不管,刚才那句,还不给我收回去!”

谢楷道:“又不是说真的,你冒什么邪火……”

一句话未了,就见章回冲过来,眼睛都有些红了。谢楷这下知道自己造次,一愣神间,面上就又挨了一拳,然后换手又是一拳要过来。谢楷心里不免也冒火,错身闪开,一边喊道:“我错了,你打我两下也就完了,怎么还不依不饶起来!”火气往头上一冲,人就朝章回直扑上去。两人扭作一团,也没个章法,手拽脚踢,只往对方面上头上身上招呼。

却说他两个虽屏退了下人独占半山亭,然而到底要用水用炭,不过三五十步外自然有人伺候。于是这边闹腾,动静自然瞒不过。众人跑来一看,莫不吓了一跳,也不知道缘由,先慌忙拥上去将两人分开。不想他两个扭打一番,各自出了一口火气,此刻彼此看着对方一身狼狈,都是哈哈大笑,反倒都真正开怀了——于是也不管周围莫名其妙,两人勾肩搭背,一道儿回院中章回屋子洗漱更衣去了。至于之后两人被黄幸、章望撞个正着,如何分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上

上回说到章回、谢楷扭打了一场,撒过了气,彼此又好了。两个转回屋里洗漱,换过了衣服,到院中相互一看,各自肚里好笑,正待说话,就听院门外小厮一迭声的“大老爷好!望老爷好!”然后黄幸、章望便携着手一路说笑着进来,看见院里情形,顿时都一愣。章望笑道:“怎的这会子沐浴净身?莫非突然想起什么事,临时要求佛祖不成?”说得众人都笑了。

谢楷、章回这时方上前见礼。章望道:“这番倒是巧了。报藏寺的广闻和尚正在方丈室里坐,听说你们两个也在,直说要来拜见——这般殷勤,却不好慢待了。既然你们恰收拾妥当,且跟我们过去吃口茶。”一时又问:“果然什么因缘?我素来性急,索性自家来走这一趟。”

章回闻说,脸上显出讶色,转头跟谢楷对视一眼,见神情仿佛,两人却是心照。章回遂上前一步,禀告道:“若这广闻是我等知道的广闻,这个因缘却不在我等,想必是为了老师。”于是章望便知是程叶知程睿秋的首尾。就听章回继续说:“这广闻和尚,与承恩寺的广通住持是师兄弟。旧年年尾老师在承恩寺盘桓时,因向寺里许了一百五十卷《华严经》,广通特意办了法事。便是这广闻做的赞者。不想这半年时光,他倒弃了执事,往报藏寺去了。”

这一说,章望便听出其中门道来,转向黄幸道:“如何?我便说合该‘碰巧’两个字。想他两个年纪轻轻,有什么别的缘故叫人惦记?只能是手指缝儿略比人宽些,就给眼尖的盯上罢啦。”

黄幸点头,说:“如此原是最好。”随即正色向章回道:“既有前因,以礼相待便是。只是究竟不是你们这样学生的事业,心里一定要明白,千万不可丢了自家正道。”又对谢楷道:“莫嫌我僭越,一样的话也嘱咐你。”

章回、谢楷听了,忙肃容称“是”。谢楷更多行一遍礼,口中道:“世伯以好言教我,愚侄敢不奉命。”

黄幸这才满意,命二人随自己兄弟往方丈室去。这谢楷虽也曾几次跟着父亲谢准谢凤林拜谒青塘,却还是头一次因章回论交,心里多少有些奇异,此刻缀行黄幸、章望身后,一路上竟不再多言。章回见他形状,还道兀自惦记先前失言,当着长辈尤其惴惴,故而也不忙与他说话。这样一直走到方丈室门墙近处,章望、黄幸两个才觉察出异样。章望因向两人笑道:“怎么都这么庄重表情,莫不成被前头那一番话吓住了?你们伯父说的自然是正理,但要因此就不与往来,那倒大大不必。就我与这广闻交谈,文句辞藻上颇有些出彩翻新的妙处。左右山中无事,既然人在这里,就结些善缘也是两相其便。”章回、谢楷忙出声应了。

这时门内转出一个小沙弥,向四人合掌,道方才又有数名雅客至,方丈狭窄,因都请往茶室里坐去了。几人到茶室一看,却是谢冲、谢况、谢准、林海、黄平、黄年带着谢桐、谢彬、黄昊、黄旻、黄象几个年轻辈儿在座,清凉寺住持秋圜、广闻等相陪。见他四人来,莫不欢喜。于是序齿安席,重新坐定,品茶说酒,论道谈禅自在不提。

却说这边女眷们得到传话,说爷们儿都在前面禅院会话并晚斋赏月,于是也都各自安排起来,访友的访友,会席的会席。林黛玉因日间劳烦,下午只跟着洪氏与各府女眷稍坐了一坐,就被章太夫人叫回寮舍歇息,此刻命青苗、紫鹃打听得知章太夫人请了谢家大太太刘夫人并二太太潘夫人,王夫人并洪氏请了谢家三太太顾夫人,又有黄蓉、曹雅婧、黄莉、黄芊在跟前相陪,便让在院中安置晚斋,请黄蓓、黄蔚两个一起用饭。一时饭毕,黄蓓陪着略作片刻,就告辞回房中念诵功课去了。黄蔚却是一个下午歇足了精神,见暮色渐浓,星月浮现,拉着黛玉赏起山中夜色来。

忽而一个小厮走过来,林黛玉认得是父亲林海跟前跑腿的还未留头的小厮,亦自家奶娘王嬷嬷的夫家侄子,小名儿唤作百岁,笑嘻嘻递与黛玉一张纸。黛玉问:“从前头老爷那儿来?可还有什么吩咐?”接了那纸,且不忙看,先命青苗与他果盘里抓几个杏子吃。那王百岁道:“姑娘,我不惯吃杏子,吃了便觉泛酸。”黛玉失笑,转让青苗到屋里拿些绿豆糕、马蹄酥,油纸包一包给他。百岁喜得满嘴是谢,说:“前头老爷少爷们赏月谈禅,比赛作诗。人人都写好几首,有个谢家的十六少爷一气儿写了一组五首。咱们老爷得了三首,满座没有不说最好的。独回表少爷偷懒,只混了一首交差。”

黛玉点头,笑说知道了。这边青苗包了点心来,百岁兜了满怀,千恩万谢地去了。黄蔚这才急忙忙凑上来,一迭声催黛玉:“姐姐快念!看回表哥又作了怎样好诗!”

林黛玉脸上就红了一红,伸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说:“你又知道必定是章表哥的?自然是拣好的抄出来我们看。”

黄蔚一呆,说:“是哦。”歪头看黛玉手中那纸。果然抄了四首,每首都赘了一个字的人名。头一首赘的乃是“幸”字,诗作:

枕石眠云漱碧流,胸中元自有天游。

庄生达士方疑梦,演若狂夫正怖头。

未了色空鱼畏纩,不忘念慧钵持油。

老夫无此闲家居,一任年华若转球。

黄蔚道:“大伯父的这个,字眼略听不懂。”

林黛玉笑道:“我跟你一样。大约知道是说的禅理。好歹里头用了庄生梦蝶的典,从这里便揣摩出意思罢了。”

黄蔚道:“我不是不爱庄子,唯独烦他做个梦要想半天。最后就闹清楚了又如何?有这辰光,濠水里头的鱼也够捞上几条来吃了。”

黛玉故作讶色,问:“原来六妹妹眼里,濠上之乐合该应着口腹?”

黄蔚点头道:“正是。姐姐不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两人一问一答,自觉可乐,一时忍俊不禁,一齐大笑出来,好一会儿方止住。然后再看纸上第二首,赘了一个“海”字,黄蔚道:“这个是林伯伯的。”细看词句,乃是:

伛步入萝径,绵延趣最深。

僧居不知处,仿佛清磬音。

石梁邀屡度,始见青松林。

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

凄风薄乔木,万窍作龙吟。

摩挲绿苔石,书此慰幽寻。

林黛玉轻声念完,黄蔚先赞一声,说:“这个好!我喜欢。”见黛玉眼睛看自己,黄蔚笑道:“不费劲就能听懂,如何不好?而且‘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我只觉得这句最好,却说不出究竟门道,又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黛玉想一想,道:“或许是‘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言语及此,便触起先前林如海辞官缘由,虽只跟自己说养病惜身,但以老父为人,岂不正合了“孤直”二字?心中慨叹,不由就出了一回神。直到忽听见黄蔚嬉笑声,方才惊醒,却见她指着第三首笑道:“林姐姐,方才我说的又要收回——你看这个词句,竟比林伯伯的还简单明白!说得又这般有趣。”

林黛玉忙凝神看去,赘着“望”字,乃是章望的一篇,其作:

谁养山中云,馆我云中寺。

山深云常润,山户须芒屦。

可怜云外人,过我一饭去。

黛玉一念,顿时赞道:“果然好生洒脱。”又玩味两遍,说:“虽只六句,情境却同时含了至大与至微。用字又生动,半丝儿不拘,尤其那个‘馆’字,竟怎生想来!”

她这厢盛赞,不意突然有人接话,道:“这首里一个‘养’字与一个‘馆’字,用的最奇,正是父亲得意之笔。林妹妹果然点出,可见诗家默契。”却是章回从外头踱进来。林黛玉、黄蔚见他来,连忙站起身相见。黄蔚年少心急,张口就问:“哥哥不是在外头跟父亲叔伯们顽儿,怎的忽剌巴儿一下就跑我们跟前来了?莫不成是作诗不成,怕了逃席来的?”

章回大笑,道:“教六妹妹说中,可不正是逃席出来的?前头作诗还好,这会子一群人开始跟着大和尚打机锋,又有谢十六最擅两厢里撩逗,看着兴头,一时再难停,我便趁机溜出来啦。不想就听见你们念诗,可见我走得快,还有比我脚走得更快的。”说着在院中桌边坐下,接了青苗递来的茶吃了一口,一低头,就见黛玉手下压着的那张纸。虽看不分明,也能猜到便是前头席间抄出来的诗词,遂笑道:“幸而只做了一篇,夹在长辈并兄弟们珠玉之间,也不晓得在妹妹们跟前充数不充数得过。”

黄蔚笑道:“哥哥这话,倒像是非得跟我们要一声‘好’来的。刚巧抄出来的诗就你那一首没看。果然不好,可别怪当面挑出来。”说着便催黛玉:“林姐姐快念。”

黛玉不妨,抬头见章回正不错眼地看过来,顿时脸上微红,所幸天光早暗,想来并不分明,连忙稳定心思,就凑着月色烛光将最后一首赘着“回”字的七绝念出来,乃是:

杨柳池塘表里青,

鱼儿偷眼畏蜻蜓。

夜来雨过菖蒲静,

倒浸中天四五星。

一时寂静。黄蔚好半晌方说:“可是今晚并没有下雨。”

章回道:“那想来是前几日下过。六妹妹不见山中溪涧都是满的?”

黄蔚又说:“可你写的也不是山景。”

章回忍笑,答说:“半山也有水潭,山脚下鱼塘田亩都是成片连着的。昨日来时,你们或者就在车上错过了。”

黄蔚想想点头,忽而醒悟,气道:“回表哥你拿话儿逗我呢!”提起一双粉拳在他身上连捶几捶。这边林黛玉早是扭过头脸去,忍笑忍得身子如花枝直颤。他兄妹两个闹了一通,章回连声讨饶,作揖打躬,黄蔚方才放过了。章回道:“这诗原是来凑数的,看着大致有个意思。倘非得老老实实写那些佛偈、赞、颂,我就只能依葫芦画瓢地胡编,给人看了就更可笑了。”

黄蔚立时瞪一眼,道:“表哥是说我是个笑话景儿么?”

章回忙道:“六妹妹怎么能是笑话景儿,笑话都在我这儿呢。”说着挤眉弄眼、龇牙吐舌扮个怪相,顿时逗得黄蔚噗嗤一声笑出来,倒在林黛玉身上,又扭着黛玉道:“林姐姐你看,表哥只欺负我!不罚他可不依!”

林黛玉笑道:“果然表哥欺负妹妹。不如,就罚表哥说个笑话,但必须得关系自己个儿的才行。”

章回见她言笑晏晏,偏一双俏眼里尽是促狭,一时只觉说不出的活泼、生平仅见的明媚,要非是黄蔚拍着手直附和她提议,只怕自己还要呆在当地回不过神来。于是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定心寻思,口中慢慢说道:“要说笑话,我也不擅长。不过有些个自家真实遇见的奇人异事,倒正好说给两位妹妹解闷。早两年我初到南京,跟书院里同学们一道儿随老师、程先生往栖霞寺访友。我不耐烦枯坐,跟老师们禀告了,便满寺院乱走。见寺门口有个老丐行乞,有人与一二铜子的,便给唱一段经文,分半角面饼的,也给念一段颂咒;一连过去七八个人,细听竟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当时年少,最信方外造化、山野遗贤,所以若个倚住空门的老丐,也能因人而异唱诵佛典。因问他,老师傅才刚《随愿陀罗尼》‘伽诃伐哆,啰伽伐哆,啰伽伐哆,娑婆诃’一段后,又接的‘伽诃伐哆,呐咔伐哆,南无啰萨,持噶度诃’一段颇耳生,不知出自哪部经典?笑答说是《本愿》。待到晚上,想起此节,只因书院里程先生释典最通,便问译文。结果程先生想来想去不能解,还是老师念了两遍,笑道:‘你被人骂了,竟不知道,还带累老师费劲呢。’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唱的哪里是佛经,却是‘这个不懂、那个不懂,那么啰嗦,痴呆头嗬’!偏偏我问他时,还满口说是‘本愿’。果然就是本愿呢!”

他这里一本正经,只说得林黛玉、黄蔚两个全掌不住,黄蔚一头滚在黛玉怀里,黛玉软了身子靠着紫鹃支撑,至于旁边其他伺候的丫鬟如青苗、紫螺、白星,又有章回的书童周万、小厮窦跃儿,或掩嘴或捂肚皮,没有不笑的。

好容易住了笑,黄蔚道:“阿弥陀佛,总算那老丐帮我出了气。只是哥哥被骂痴子,可去找那老丐理论不成?”

章回笑道:“骂就骂了,且是我愚钝不及反应,又何必专一去找回场子?再者,次日我们一早出去爬山看日出、看满山红叶,玩都来不及,谁还惦记这些事情了。”

林黛玉道:“听说栖霞寺红叶最好。我最羡慕哥哥的,便是能随行自在,到处走看观玩。”

章回道:“妹妹何必说羡慕。如今就在左近,但凡想玩赏了,只管吩咐了奉着伯父和妹妹去看便是。也不必刻意看红叶,山花林泉,怪石奇峰,景致各有妙处。等把这些都看过,再往他寺里整治上一桌好斋菜,配上山泉野茶,那才叫浮生偷闲,得玩三味呢。”说到这里,忽而笑起来,道:“我有一桩笑话儿,倒恰与这寺里素斋有关,妹妹想听么?”

林黛玉连忙点头。黄蔚更催他:“卖什么关子?快说!”章回却端坐了,手里拿着个小茶盅一劲儿把玩。林黛玉见了,笑着叫紫鹃:“去屋里取常吃的茶叶来。”又让青苗重新焚一炉好香,将那拳头大小的玉质香炉用檀香盘托了,安在桌子近前。这时紫鹃倒了新茶来,方让章回:“哥哥吃一杯茶,润润喉细讲。”

章回本意在逗弄黄蔚,此刻林黛玉一番动作,倒像自己是冲着她去、专心讨人殷勤的,一时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赧着脸接了茶,含糊一句:“多谢妹妹恕我无状。”不想林黛玉道:“哥哥莫着急谢,若一会儿说得不好笑,我们再罚。”说得章回一发狼狈,旁边黄蔚大笑着叫好,一时索性跳下海棠凳来,把点心连碟子端到他嘴边,说:“回哥哥请。”章回无奈,只得老实吃了一块绿豆糕,这才向黄蔚道:“你坐好了,一会儿别跌下凳子。”

三人坐定,章回方笑着说道:“也是有一次,我们六七个学生,跟着程先生、老师、黎先生一起去栖霞寺。当时雇的是一辆大车,结果才走到一半路,距离栖霞山总还有二十二、三里处,赶上有一拨人赌赛奔马,我们坐的车子慌忙闪避,拉车的马撅了蹄子。没奈何,只能凑钱向附近农家买了头驴子,三位先生轮流坐着,我们做学生的就一路步行过去。及至山寺,一群人又是累又是喘,更饿得前胸贴肚皮。所幸就到饭点儿,便往那素菜馆吃斋。偏偏那一日进山并留宿的香客格外多,我们虽连催了几次,还是一个菜一个菜慢悠悠的上。每上一个菜,必定风卷残云,只几息工夫碗底就朝了天。坐等无趣,便自然评说起菜色滋味。一个说‘那个素排骨甚是好吃,竟跟真的排骨一个味道’,一个说‘还是刚才的素鸭最妙,鲜香滑嫩,要非是在这里,等闲必定料不到是素的’,一个说‘蒜台腊肉、豌豆瑶柱虾仁,难道不也是跟真的腊肉、瑶柱、虾仁一模一样?’正争论不下间,忽而上了一盘茄子,正是他家第一等的压轴拿手,乃是取的三尺长的老大茄子,批鱼肉一般地片了几百上千片,却不使断开,盘成圈整个儿下到油锅里,待炸熟了,起锅装盘,最后再浇上葱、姜、蒜蓉、青红椒调的浓厚酱汁,滋味极佳。因它上桌时,茄子是在盘中盘上数圈,又有中间一头昂起,恰是龙蟠姿势,故而名号就叫做‘蟠龙茄子’。既上,我们自然等三位先生先用。程先生最后一个动箸,随即便唤我们也都来尝。就听他说:‘吃这个,这个最好——烧得跟真的茄子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章回便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两人。黄蔚兀自不解,见他停下,直追问:“然后呢?”林黛玉早听出机关,忍不住伏在桌上,脸埋在两臂,双肩止不住耸抖。黄蔚呆了一呆,总算回味过来,顿时涨红了脸,朝章回“呔”了一声,笑骂:“连自家老师都敢拿来打趣,表哥你真个胆大包天!”话虽这么说,越想越是好笑,终于也索性哈哈大笑了出来。

等她两个稍稍平复,章回又道:“后来我们从栖霞山回转,新雇了一辆车。路上经过一家饭庄,车老板一力荐我们去,说‘他家主人家原在鲁西,最善做驴肉。这可是个好物,你看他门外墙上就写了——肉龙上天,肉驴下地’。我们听得都呆了,连忙转头去看,原来是在墙上拿漆写的横着的两行八个大字,写的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这一篇话出,黄蔚、林黛玉彻底掌不住,笑得伏在桌子上直嗳哟。章回忙唤左右:“快给揉揉肠子,别笑岔了气!”黄蔚一边笑,一边只管瞪他:“假模假样!还不是你害的!”旁边林黛玉一边笑,一边让紫鹃给轻轻捶着背,又有青苗用温水绞了帕子来擦脸。

正热闹间,有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并太太们来了。”唬得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迎,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就见两个大丫鬟打着灯笼在前,章太夫人披了薄绸斗篷,戴了家常软帽,由王夫人、曹雅婧左右搀扶,身后洪氏携着一位贵妇人的手,再有七八个丫鬟拥着一起走来,最末还有八个婆子抬了四乘小竹轿赘着。章回、林黛玉、黄蔚忙往上迎。来至跟前,章太夫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笑声儿老远就听到了。我本是酒后舒散舒散就该回去,偏听到你们热闹,就不肯动了。快些儿把好玩好乐的事儿说来,也省得你太太们念叨不值。”

章回笑道:“不过是我书院里琐碎事,因跟妹妹们逗乐顽笑,添油加酱了些,笑起来就忘了形。”

章太夫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因看桌上杏子、油桃新鲜,糕点精致,向林黛玉说:“既来这院里,也不怕再讨玉儿你的嫌,总该坐一坐。”

林黛玉笑道:“姨祖母这样,竟把玉儿说成什么样人啦!我可不依的。”亲自斟了茶奉于章太夫人。左右也早安排了座次请王夫人等坐下,黄蔚捧了茶盘,黛玉再逐一奉茶。

然后章回方上前见礼。至洪氏身旁坐的贵妇,章太夫人告诉说:“这是谢阁老家的三太太。”章回心下一惊,竟是谢准谢凤林之妻、顾冲顾文凌之妹、谢楷生母,慌忙大礼拜见。

顾夫人笑道:“早听我家那不肖提起,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如琼枝玉树。”又恭喜章太夫人、洪氏有福。

洪氏谦让道:“姐姐夸得过了。再不能比十六郎风华光彩。且他只在外头装得过去,在自家人跟前还是小孩子。”

章太夫人道:“你们都养了好儿子,偏这样一句接一句的自贬,有甚意思。不知道的人还要怪你们假。不如依着我换个说法,只一句接一句的自夸才是。”说得众人都笑了。

又说笑一回,夜色已深,众人便请章太夫人安置。又章太夫人因教王夫人、洪氏并左右等拦住,杏、桃皆没吃成,到底不甘,便起身也不忘跟林黛玉念说一句“等明儿再来吃”,这才到院门口登上竹轿,众人拥着去了。林黛玉、黄蔚自送到院门,然后回转。章回则一路护持,先送章太夫人,又随洪氏送顾夫人往谢家所赁寮舍禅院,末了才与洪氏一道返回。洪氏坐在竹轿上,章回并肩在侧。洪氏笑道:“今日你可高兴了?又是会友,又是逃席,又是跟你林妹妹说笑话。亏得旁边还有个六丫头,不然,仔细你林伯伯剥你的皮。”

章回脸皮发红,只低头道:“儿子万不敢越礼。”

洪氏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你越礼了?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为人我还不知道?再不要说这些个话。我倒是希望你常这样跟你林妹妹说笑。那拘束束木头、呆头鹅一样的人,竟有什么趣?”

章回叫母亲打趣,无言对答,只问:“母亲果真是第一次见谢家三太太?难得见才相识就这般亲近的。”

洪氏扫他两眼,嗔道:“才说你伶俐了,一时又来问蠢话。你要替你那同学好友打探,直说就是,难道我能瞒着你?”说得章回低头,才道:“他家有意寻你范姨妈娘家侄女,知道我们上月就在扬州,才特意来问。我自然不会说不好的。不过也留了退步,因你姨妈曾透过风声,她跟顾大人两口儿有别的谋划,或者这些日就跟自家兄长说过。——怎的,谢十六自家有别的想头?我下午留神了,这孩子与他母亲,实在不像你我这般;又是个看着乖顺随和的,若真有什么话,怕确也不好出口。倘这样,你只管跟我说,我自然想法子帮他。”

她说得爽快,教章回顿时叹道:“母亲看人总是最准,待人又最好,无怪逗得他下午几番的跟我炫耀。”

洪氏笑道:“你们同学要好一场,又有二月里他来咱们家的那趟。说起来不过是几代名分上的交情,偏他一个小辈儿能做到这样,着实难得。我看着他喜欢,自然要偏帮的。”

章回听说,想到先前谢楷言语,心里一动,便问:“母亲果然喜欢十六郎?真论起来,他在母亲跟前也不过几面。倘日日在侧,见得多了,只怕还烦他。”说着,故意做出些不爽神情在脸上。

洪氏见他形状,顿时失笑,拿手指着他道:“你今年几岁了?竟还会吃这等没由来的醋。那我可非得说了,我眼里谢家十六郎比你一丝儿不差,就拿来当自家孩子待,也是半点无妨的。”

章回忙问:“母亲说的真心话?果真谢十六做自家亲戚子侄,母亲只乐见其成?”

洪氏这才觉出不对。恰竹轿到了自己院子门口,洪氏下了轿,便命章回随自己到屋中说话。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媳妇,章回方告诉洪氏谢楷不满堂兄谢极多事,心里先存了芥蒂;至于旁的口风,一丝儿未露。只是到底母子连心,待他告退,洪氏定神细思前后言语,就猜出另有缘由,虽不能确准,至少也有六七分了,于是打发人往前头速请章望,只说有事相商。章望原跟黄幸、林海并几个表兄弟吃酒说笑,接到口信,便推酒气上头,告辞回来。洪氏亲自服侍更衣洗漱,一应妥当了,这才慢慢开言——

*注*

枕石眠云漱碧流,胸中元自有天游。庄生达士方疑梦,演若狂夫正怖头。未了色空鱼畏纩,不忘念慧钵持油。老夫无此闲家居,一任年华若转球。——饶节《老懒一首亦次元韵》

伛步入萝径,绵延趣最深。僧居不知处,仿佛清磬音。石梁邀屡度,始见青松林。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凄风薄乔木,万窍作龙吟。摩挲绿苔石,书此慰幽寻。——祖可《天台山中偶题》

岁晚东岩下,周顾何凄恻。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中有乔松树,使我长叹息。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唐宋之问《题张老松树》

谁养山中云,馆我云中寺。山深云常润,山户须芒屦。可怜云外人,过我一饭去。——饶节《次韵应铨诗》

杨柳池塘表里青,鱼儿偷眼畏蜻蜓。夜来雨过菖蒲静,倒浸中天四五星。——饶节《再用韵》

第三十七回下

这洪氏看着章望吃解酒的茶,嘴里先笑着说两句前头聚友会文的事,然后方问:“回儿一早逃席,可没什么妨碍吧?”

章望笑道:“你说有事,原来是这个么?他的性子都知道的,最不耐烦这些口角机锋、争强好胜。且在座的多是长辈,彼此又自有话说,也不用他出头牵连。”

洪氏道:“正是这句话,在座的都是长辈,他一个做小子的先躲懒走了,可不是失礼?我只担心这个。”

章望笑道:“不妨的。”又问:“你怎的突然这样担心起来?好赖也是大人,行事章法上我都不操心他的。还是那小子又说了做了什么,捅到你跟前,要你帮忙遮掩?”一时就要唤人令章回来屋里问话。

洪氏连忙止住,道:“我先已打发他歇下,何必折腾?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头,要跟你讨个准话。”

章望问:“是什么?”

洪氏道:“还不就是林丫头这桩要紧的大事?虽是我们跟林伯伯有了默契,到底没定准,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落实。倒是才刚儿在林丫头处,见他两个说说笑笑,比之前更亲相了。回儿是我儿子,他的性子我知道;林丫头却是个知礼的,再没见过逾矩,如今这样,莫非林伯伯已经给她把事体透了过去?果然的话,该重礼谢他才是呢。”

章望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喷出笑来,道:“谢什么谢?又不只是咱们一家的事,他个做丈人的,难道不要出力?”

洪氏闻言大喜,只问:“这么说,真个说定了?”

章望笑道:“说定了。只是林表哥究竟怎么跟侄女儿说,那我可不晓得——我单知道今天聚友,说禅会文,是他自家主动抄了回儿并我们兄弟三个作的诗,又让跟前的小子跑腿,连着几句话一起,给送到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去。”

洪氏听了,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圆满了。”又笑道:“伯伯那里跟林丫头透了风松了口,后面的事情便也该着手料理起来。大爷可别又忙着躲懒,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一应事体都照最郑重的来才是。”

章望笑道:“大奶奶也太着急了,你也说如今两家将将彼此透了风,后面的事体且还早着哩。别的不论,总得家里老太太点了头,这门亲才算彻底砸牢靠了。”

洪氏道:“我怎么急了,左右再有三五天便家去常州,且这样亲上做亲的好事,老太太难道还能不肯?总归你跑不脱我的差。”

章望呵呵笑道:“好罢好罢,大奶奶的差遣,我听候吩咐便是。敢问大奶奶,今日急忙忙叫我回来,可还有别的差事指派?且都吩咐来,我好接了手去做。”

洪氏忍不住伸手打他一下,笑道:“什么年纪,还油嘴滑舌的,老没正经!”一厢说,一厢却挨着章望身边坐下,道:“既然两家意思都通透了,虽说还要到老太太跟前一趟,我想总该要有个定礼,交换个表记信物才好,也不必多贵重,只显得我们上心是不是?”

章望笑着摇头,叹道:“你这是还不放心,非得要敲砖磨角、板上钉钉。我且告诉大奶奶,你虑到的这件事,我已经做了的了!若没信物,怎算说定?你看这是什么。”便从袖里摸出一块青竹玉佩,以鸦色与金银丝线错络,上下各缀两粒翠色玉珠。

洪氏忙接过来,翻覆看了几遍,方喜不胜道:“好!好!好!只是大爷怎么回的礼?”

章望笑道:“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你不见上面那几粒珠子?我们没带着玉盘,拿我那双谷纹璧折过罢了。”

洪氏想一想,道:“我记得大爷那两块拱璧,上面一个出水莲,另一个是子母蝠,并不成对,这可怎么使得?家里有倒是还有一块谷纹璧,但雕的又是盘长如意,且是宋郑时候仿汉代的玉,拿出去又不好。”

她这里满面愁容,却把章望笑得打跌,道:“哪来那么多想头?不过就是个信物,拿在手上做个约定。又不是生人,两家早都通了气,还在乎这些?且当时话赶话的,换与不换就在一时半刻,要真按大奶奶这样,把意思都掰碎了磨细了,再查册子开库房取东西,兴头早都过去了,谁还记得这档子事?这可是把轻重缓急都弄混了。”

洪氏嗔道:“这是你男人家的想法。内宅里可不就是成天琢磨这些?林家这边没个正经女眷长辈替林丫头操持,我总不能再不多想一想。且别忘了,玉儿外祖母家可是京城的国公府,有什么不好,岂不是让她在外家也失了脸面?”又问:“我听刚才大爷说,话赶话、兴头什么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章望道:“这倒是我想说的。亏了你把我叫回来,外头正不好再多坐下去。”洪氏忙问怎的。章望笑道:“今儿日子好,观音菩萨成道,世俗人也都忙着要立业成家呢。”

洪氏一听,就明白大致,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下父母哪有不操心这个的?说来姑妈家和谢家,都是金陵城里有头脸的人家,族里人口又丰,若能成就上几对,岂不是大喜?果然哪个看上了哪个?大爷快告诉我。都是亲戚朋友,能帮衬说话的,正好让我赚了这份子谢媒钱。”

章望道:“便是这上头为难。我冷眼瞅着,二表弟有心巴结,可谢家二爷句句话都是问咱们家孩子读书如何。谢冲,便是谢家大爷,他那边倒是诚意,两人正说得有来有去,偏谢家三爷横插一句‘自幼养在大嫂子跟前’,二表弟脸上就冷了。大阿哥、三表弟不好张口,没奈何,我去打个圆场,倒又被谢家三个一齐来问,这才引出了如海的话头——他总不能教别人把女婿抢了去。话说到这里,谢家自然贺喜,一边贺喜,一边又问咱们家的姑娘。”

洪氏见说,就想到之前章回说谢楷之语,只是不晓得谢家究竟心意,不好多言,只笑道:“咱们家的孩子,不论姑娘小子,都是第一等好的,哪个得去了都算有福,怪不得谢家也要来抢。只恨我没能生养两个姑娘,不然,这会子大爷坐在上座上挑拣磋磨女婿,该多得意。”一句话毕,猛然醒过味儿来:“我记得这边二弟妹跟前两个丫头,今年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是正当年纪呢。怎么不问她们,倒舍近求远地问咱们?”

章望叹气,道:“正是这个道理呢。所以我在前头又怎么坐得住?幸好你打发人来叫,不然,还坐在火炭炉子上不得脱身。只不过话说回来,你跟着姑妈、嫂子,看到谢家的姑娘,却都如何?虽说咱们家有自家的规矩,不可推到外面别人家去。谢家又是名门望族,素有家教,未必庶出的就不如别家嫡出。但凡孩子品性好,我还真个要劝劝平表弟,也是一番善缘。”

洪氏笑道:“大爷这话可是在理了。我看谢家几位姑娘真个不坏,斯文孝顺就不说了,单单容貌一项,一个个的都是美人,跟黄家的侄女儿们站在一起,真叫春兰秋菊各擅其场。尤其是她家大房的六姑娘,格外的出挑不俗,又是十八岁懂事知礼的年纪,显得分外端庄大气,往屋里一站,哪个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看她。满座里也只有曹表妹家的外甥女儿能跟她一处站一站。这倒又叫我奇怪,雅婧那丫头长得虽好,第一眼过去不免太过乖顺,跟她其他表姊妹相处时性子也十分绵软,想不到在外人跟前,竟不见半点儿柔弱。”

章望想一想,道:“曹家外甥女,便是并娘的闺女罢。记得当年阿鸾也是这样,性子太过和软,把大姑太太愁得只能教她‘在家不论,在外万不许露怯,坠了黄家的名头’。有其母则有其女,你做表舅母的顺手时便也照应下个,别叫她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支撑。”洪氏应了。夫妻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收拾歇下不提。

次日,章望洪氏方起身,就有常州章府里管事于评夫妇两口儿赶来求见。章望和洪氏相互看一眼,脸上都是大奇:“他两个怎的突然从常州来了?难道有什么事故?”洪氏更想到他两个原是自己的陪房,只怕小东门娘家有事,急忙命领进来,也不避嫌,就让站在禅房厅里回话。结果一问,事情果然跟洪家有关。

原来洪艽为自家一支归宗,替仪真主家尽心用力,那边感慨心诚,族长洪蘼便做主,将当年洪艽之父所属族田重新分还给他。洪艽因一家不在扬州,便议定将其划作四份:一份还归族里,以作祭田;一份仍给族中贫苦无田者租种,收成只取十一,亦许按市价折银计算;一份与洪蘼并几个兄弟算了银两,折到那两爿帮仪真家里开的米粮与生药铺子里做股本;最后一份却是要与洪氏,只道是宗族里补她一份添妆。洪艽既做了决断,自然要告知章家,也要请人一起往扬州处置。章家得知,急忙由章由写信告诉章望这头,一边安排人手,预备随洪家往扬州去。这于评夫妇就是章由特意打发急往南京报信的。

洪氏听说缘由,知道这是父亲酬谢章望与仪真洪家说情之意,却也少不得跟章望推辞两句:“哪有出嫁二十年的人,还跟娘家讨补嫁妆的?”

章望笑道:“是岳父与舅兄弟们的好意,你不领受,反而教他们不安稳。这会子倒是要快快定个主意章程,看是倒换个南边的庄子还是哪里的铺面。定准了,由儿也好处置。”

洪氏道:“左右也不缺那两个子儿的出息,教由儿自己看着罢。”这时方问于评家的:“家里一切都好?英哥儿舅舅家好?那边可定了去扬州的人手时日?炎天暑热,老爷是必不可动的。如此,还是益大爷和阿大父子一起去了?”

于评家的回话道:“家里都好。舅爷家也好。这次是舅家大爷和大表少爷两个去仪真。大表少爷又说,上回接了大爷和大奶奶的信,倒是给他提了醒,打算眼下扬州族田的事情了结了,中秋前先往钱塘、会稽走一趟,顺便就拜访诸暨寿家。大表少爷问大爷和大奶奶这边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提前置备了,好教他带去。”

洪氏就看一眼章望,笑问:“你什么时候就给家里去了信?我竟不知道。”

章望笑道:“你上次随大嫂子到忠献伯府,回来不是满口说三太太的好么?可见诸暨寿家的女儿,确实是值得访看一趟的。”

洪氏就点点头,命人带了于评两口儿下去吃饭歇息,道:“你们昨夜入夜才到的,今个儿又一大早地上山来伺候,想来都没睡得安稳。这边先对付垫两口,再睡一觉,或者下午就又要连夜赶回常州去,也只能劳累你们了。”那两个忙说:“我们听使唤的,哪里当得起大奶奶‘劳累’两个字。”这才下去了。洪氏又转头跟章望笑道:“还要劳烦大爷写信给常州,把话给由儿和阿大吩咐清楚了。今个儿这一早忙的,连早饭都没陪姑妈用呢,我这儿得赶紧去给说个原委、陪个不是,顺便,再找大嫂子说说话。”章望笑应了,洪氏便往章太夫人住的禅院去。

少顷,便到禅院门口。门前的媳妇子正坐在石墩子上打着扇子闲话,见洪氏来,忙迎接上前,问了好,禀告说:“老太太被南京守备侯家和文侍郎文家的两位老太君请了到后头西首禅舍听经文、抹骨牌去了。三太太也在那里伺候着。大太太和二太太往云水寮看几位姑娘。叔太太且屋里坐着,喝两口茶,两位太太就该从那边过来了。”

洪氏笑道:“我原也要去看姑娘们,不如走过去,会了她们再一起来。”便往云水寮去。行到禅院外,就见粉墙竹丛边立着个青年人,雪青色长袍,蓝色绸裤,腰间一条雪青玉带,领口袖口并腰上都饰了紫蓝色缠枝莲花:正是黄年的次子黄旻。洪氏故意颠颠脚,又咳嗽一声。黄旻听见响动,慌忙转身行礼。洪氏笑道:“怎么立在这里,又拉长了脖子瞧?好赖快二十岁的人,还跟小孩子巴巴儿找娘似的,我一会儿定要学给你母亲,看是不是个笑话。”

黄旻听了又羞又惭,垂了头,说道:“伯娘还请饶侄子一遭,再不敢的。”

洪氏就稍稍收起笑,温言问:“到底怎的?可是有话与你母亲说,这会子又顾及你姊妹们,不好闯到跟前去?”

黄旻答道:“自家姊妹都在,更有曹、林两位表妹,不敢唐突。只是要跟母亲说一句要紧的话。原想着今天到母亲处请安时说的,不意父亲一早就命人叫了过去。”

洪氏点点头,笑道:“既这样,我便替你传个话。你且在院门上等一等,看你母亲怎么说。”

黄旻喜得连忙行礼,连声说:“多谢伯娘。”一路护送洪氏到云水寮院门上方站住了,眼看着洪氏一行款款进去不提。

却说寮舍屋里人正齐全,林黛玉、曹雅婧赶围棋手谈,黄芊观棋,王夫人边吃茶边看黄蓓、黄蔚在窗下临帖,黄蓉、黄莉则围在崔氏身边剥莲蓬莲子,见洪氏进来,纷纷起身迎接。洪氏与王夫人、崔氏妯娌见了礼,黛玉早偎近跟在身边,因笑道:“我的儿,不必管我,你自与姊妹们玩耍。”又向曹雅婧说:“曹丫头也多礼,你只问你妹妹们,我最不讲究这些的。一家人舒舒坦坦的才是自在。”

这边王夫人问:“阿好妹子从哪儿来?老太太跟力家、文家两位老太君斗牌,方才遣人来说,玩得高兴,昼饭也在那边用,不回来吃了。我们这才过来孩子们屋里消遣。等明儿下山,再想躲清静也不成了。”

洪氏道:“这话可笑。后日就是你娘家大侄子的好日,哪有你躲清静的道理?何况前半程都是你的效力,这会子正当论功劳、受夸赞、领好处的时候,再没有自己躲开白让出去的,且也不是这么个大度的法儿。”

王夫人笑道:“阿好这话,果然我爱听。”便叫丫鬟:“翡纹,还不给叔太太上茶?小蹄子们眼力见儿呢!只管猫在一边混玩,倒让客人动手。”

原来紫鹃早倒了茶,青禾捧上来,奉与洪氏。洪氏接了,便在桌边坐下,对王夫人道:“不忙,我先拿这个润润嗓子,再来喝你的好茶。”随后向桌对面崔氏道:“刚刚我过来,院门外遇到旻哥儿,看形容像是有事,问他,又说不是什么着急事体,只在外头候着。”

王夫人听了,忙道:“这孩子太拘泥,自家人也这么多礼。快命人叫进来,这山里头虽树荫遮盖,到底三伏天气,邪热中暑可不是顽的。”

丫鬟们应了,正要去叫,却被柴氏止住。因向王夫人致歉道:“大太太恕罪。旻儿平素也知道分寸,既不进来,定有道理。不如我出去问他,顺便也往后面厨房看一看昼饭斋菜。”

王夫人笑道:“这倒不用,一会儿我去看便是。你只管照应自家。倘旻哥儿真有要紧事,也不必分心耽搁。”柴氏便出去了。众人送到屋门口,止步回转。王夫人扯一扯洪氏的手,道:“跟我里屋吃好茶去。”洪氏会意点头,两人就携着手到里间屋中,向窗坐下。翡纹上茶,然后退出去,又把帘子下了。洪氏看着就笑道:“看这举动,可见还是有眼力见儿的。”又问:“怎么我看二弟妹淡淡的,两个丫头也懒懒的没精神?”

王夫人道:“你眼神倒好。但这还不是因为你?”

洪氏奇道:“怎么是我?”

王夫人笑道:“自然是你。你养了好儿子,又得了个好亲家,偏偏还不足兴,回小子只一首诗就把其他写了三首、五首的统统压下,教有心抬举自家儿子的反闹了个灰头土脸。这还让人要打起精神来,可不是强人所难?”

洪氏一愣,疑道:“一首诗的事情,还能有这么大力道?我可听说了,满座年轻人哪一个写的都不坏,而且他们论道说禅,别人都有妙论,独我家回小子是第一个偷空逃避开去的。”

王夫人点头,叹道:“可是在座的人人皆知回哥儿师从黄雁西、程睿秋。那两个在佛经释典上的功夫谁不晓得。名师出高徒,又有与他同学的谢家十六郎一味推崇,你觉着他逃席与不逃席又有什么不一样。哦,是了,是不一样——他小人家既不在,那些当面不好过赞的,这会儿还不赶紧说他好处。你也是不知道,你家大阿哥平时再不多说人好的,昨晚上回得屋来,没口儿地夸了足有一刻钟,又把我家那个孽障挑剔埋怨了再多一倍的工夫。这亏得是我,换作别家做人亲娘的,还不把你那回小子记恨到死?”

洪氏听这般说,又是得意,又是好笑,又是明白先前崔氏等情形,心里感叹。亲手与王夫人奉茶润口,一边说:“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真心不瞒你说,听你言语,我只有高兴的。只是这边的侄儿们,放到外面,哪一个不是顶出挑的?要说青年俊彦,咱们自家不先认了,又有谁家敢认?不过是婚姻大事,做父母的总要用心斟酌——货还要比三家呢,何况是这女婿、儿媳。”

王夫人噗嗤一笑,道:“货比三家,你当拣萝卜白菜么?”又叹一口气,道:“你也别怪老二家的。她这两年是比旁人操心。都说多子多福,但又有一句,儿女都是债。她跟前一个儿两女,年岁再接近不过,正该着忙的时候。老二前头又一向散淡惯了,家里家外的俗务经心得不够,这事情堆到眼前,可不就临时抱佛脚了?偏偏他夫妻两个眼界又高,我跟你大阿哥也伸不上手、帮不着忙。”

洪氏听这话说得有意思,问道:“昨儿听我家里的说,谢家倒是挺入他们的眼?”

王夫人笑道:“可不是?谢家大房的谢桐、二房的谢彬,都是二十上下年纪,跟他家十六郎一样,为的守孝、读书,都还没定亲。他家姑娘,昨个儿我们也是一道儿都见了的。别人不论,大房的六姑娘就极好。我是象儿年纪多差了那么两岁,不然,先就要定下她来。结果,人家谢家大爷都兴致起来了,老二突然又自家挑剔起来。谢冲那是什么样的人呢?大理寺正卿,敢对皇子、王爷甩脸子,沈贵妃叔父沈谅的家人亲眷在州郡杀人犯法,上下都疏通周全了,偏他能咬住了层层覆审,硬是定了死决当众行刑;把满朝宗亲贵戚得罪了一个遍,也只不过请旨出京巡视督查,职司权责上头反而更进了一步。老二竟想不开去挑剔他家姑娘,不是吃饭吃得太撑,把心眼儿都给堵实了?亏得座上还有林叔叔和你大阿哥在,又有你家望大爷帮忙圜转,这才彼此含糊过去。只不过老二家两口儿再想谢家的女婿,那是再没戏的。”

洪氏这时才知道昨天外间聚会上首尾,怎么章望被自己一叫就趁势退席出来。肚里仔细思索一回,方开口道:“然而我看二弟妹平日做事甚有章法,二表弟虽未有多少交道,也并不像是那等粗糙俗滥的人。”

王夫人道:“所以我才说他们是一时着急糊涂了。虽说我们这等人家,只有挑别人,没有被人挑的,到底讲究个门当户对、两厢情愿。旻哥儿是好,小小年纪便是院试案首,但秀才不过是功名起步,后面路还长着;且他又不是房里居长,上头有哥哥,眼看嫂子又要添个侄儿。谢家六姑娘,怎么说也是从小养在大太太跟前的,与他有什么匹配不得?老二他们拐不过这个弯来,也只得眼看着便宜了别家。”

洪氏点头道:“真个是呢,只怪我家由哥儿年纪大些,不然就该厚着脸皮去讨了。”王夫人立时就横了她一眼。洪氏忙笑道:“这不是被你说得好,教我也觉着可惜起来。真要讨大儿媳妇,头一个还是记着大嫂子这边。别的不说,我家大爷今早起来就往常州写信,打发我娘家侄儿中秋前往诸暨走一遭呢。”

王夫人这才高兴,也与她倒茶,口里说:“你急着剖白什么?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便喝了一回茶。洪氏又道:“谢家六姑娘这头是有些可惜。但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世上独一、无可媲美的。咱们家的姑娘比起来就不多差。再就是曹家外甥女,若论起亲戚情分,不是反而更近些?”

一句话说得王夫人变了脸色,忙一把拉住她,压低了声音道:“哎哟我的好妹子,这话你可别当着老二家的说!你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曹丫头,那两个能急成如今这模样?”说着就拿眉毛眼睛示意帘子外头。洪氏见她如此,立刻知道有缘故,连忙起身,绕过榻上几案,跟王夫人在一边儿挨着坐了。王夫人方细细告诉道:“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和三爷都是乐意的。阿鸾是我看着出嫁的,曹妹夫又知道规矩,素来跟你大阿哥一心,家里止这么一个亲外甥女儿,自然要格外照顾周全才好。这些年亲戚往来,对曹丫头,就连当年昊哥儿未定亲的时候也多多少少有过些意思,旻哥儿就更是上心了。偏偏别人都无不好,只他们夫妻两个死活卡住,半点不肯松口。”

洪氏问:“这可怎么话说的?莫不成,二表弟跟她兄妹之间有什么疙瘩?但这么些年,再大的结子也该解了。”

王夫人道:“兄妹间哪有什么结子疙瘩。只是老二两口子一向介意嫡庶,也不知道这脾气性子是个什么缘故。”

洪氏就叹一口气,想到先时黄旻在院外张望的模样,又有崔氏止住王夫人言语,不招黄旻进院而是自己出去的情形,心里不免难受起来,说道:“曹丫头这里,我还看不出。但旻哥儿的样子,可是要受磋磨得狠了。”

王夫人道:“他要真有心,也不是没法子成事。”见洪氏看过来,挑眉道:“怎么?请老太太出面,再跟伯父说明,父母那边立下军令状,怎么读书,什么时候举业进士,一样样列出章程——我就不信有孝道、族规压着,自家再努力争气,还有什么事情能办不到!把人讨进门来,该护持的护持,该卖好的卖好,曹丫头又不是蠢的,母子婆媳之间这点事情不过是水磨工夫,但凡他自己主意正,夫妻一体同心,这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轩昂磊落,当当当说完,却不听见洪氏附和夸赞,反而低了头红了脸,捏着杯子一味傻笑,王夫人不免一股子气上头,但随即明白过来,只把手往洪氏脸上一抹,骂道:“你个没脸没皮没羞臊的!我说孩子们的事呢,又没说你,逮着机会就往自己面上贴金,竟亏望表弟几十年来消受!”

洪氏只管搂着她胳膊,笑道:“嫂子知道我们,我也只能在嫂子跟前说。虽然家里一直有老太太庇护,但大爷待我的好才是这一辈子最大福分。”

王夫人忍不住叹气,也拿胳膊环住她,道:“你晓得这一点,就是有福气的。我是没受过婆婆罪的,你大阿哥待我也没得说,真论起来比你还强些。也就是为的这个,我实在不乐意见哪一个孩子受了委屈。都说女子不易,做长辈的若为了一点小心思就为难人,自己落了下乘不说,连孩子们的修身齐家也一道儿打扰了,真个百害而无一利。”

洪氏笑道:“可见,大嫂子的儿媳妇是顶有福的。我现正有一件事情求大嫂子,也是看嫂子与我做个榜样。”

王夫人好奇,问:“什么事?”

洪氏道:“便是后天忠献伯府上的喜事。我求大嫂子到时把林丫头在身边带着。”

王夫人一愣,急问:“怎么?那天你竟不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洪氏忙道:“并没有的事。嫂子放心。只是我到底是客,不比大嫂子是半个主家,凡事好照应些,也能更多见识些人物场面。再一个就是我家大爷跟林伯伯总算换了信物,虽说彼此都是至亲,外人跟前好歹也避一避嫌,对林丫头的声名也有益。”

王夫人笑道:“你说我儿媳妇有福,我看你家两个小子才是最福的。罢啦罢啦,算我成全你做个一等一的好婆婆,这事儿我应下。你只记得多送一份礼到我娘家便是。”

两人又说笑一阵,外面有婆子来请示昼饭。王夫人就请洪氏在屋里看着姑娘们玩耍,自己往厨下去。后面一切照常,又有王夫人往各个院里传话,吩咐收拢归拾东西,预备午后车马返回青塘尚书府的车轿仪仗执事。章太夫人抹牌抹得尽心,与几个老姊妹一道儿吃了饭方回来歇昼,待歇好了起来,这边下山回府的一应事物也都置备整齐,章太夫人便带一众浩浩荡荡回府。也不赘述。

第三十八回上

书接上回。话说林黛玉随章太夫人等返回青塘尚书府,翕湛园那边早有青禾、谈嬷嬷、伍垣家的、金嬷嬷得知消息,将屋中一应收拾稳妥。林黛玉日落前到家,与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等一道儿吃过晚饭,回到房中,各色都是齐全的。几个才安坐,将清凉山上诸事说了一会子,洪氏便过来催黛玉早睡。于是众人忙收拾了。又有青禾将两盏隔水温养的九兰香挪到室内,因不犯火气,越发香得恬静幽飏。黛玉不免多看两眼。旁边雪雁问:“又是表少爷的吩咐?”谈嬷嬷笑道:“原有个帖子连盒子送来的。小蹄子只管不上心,都是姑娘纵的你。”说着一起服侍黛玉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林黛玉一早起来,穿着梳妆毕,就命雪雁取账册、紫鹃拿钥匙,青禾对照了号数开箱奁,取早先备下的一对赤金镶红宝梅花簪、一双南珠攒花绞丝镯并两双四副尺头出来,再传伍垣家的和奶母王嬷嬷,派两人携自家名帖往体仁院总裁甄家,为甄小姐贺喜添妆。两人应了,正当退下,恰林如海走进来。林黛玉见他来,忙丢下账册纸笔,接到屋内坐定。青苗倒香茶,黛玉亲手奉与老父。林如海吃了,方笑问道:“你这里一早又忙什么?派的什么活儿?”

黛玉忙说了,又道:“甄家与外祖家正是老亲,先伯外祖家的姑奶奶便嫁到了甄家。还有而今甄家三房老太君,正是外祖母娘家堂姐。虽我年纪小,外头来客也并不相见,却是常听外祖母提及,与别家情分不同。她家大小姐出阁,想外祖母那边必定是要具厚礼相贺的。偏我如今恰在南京,因缘赶巧,就算替外祖母和舅舅们打个前站呼哨。只不过这件好事,原是忠献伯府请的父亲,却教我不好亲往那家去给甄家姐姐道喜,便让王嬷嬷和伍嬷嬷代我走一遭,以全礼节。”

林如海闻言,先在心里暗暗盘算一番,便记起当年宁国公贾演确有一位庶妹嫁给甄鹤的同胞兄弟为继室,又有尚书令史侯侄女为甄鹤第三子之媳,其与自家岳母正是嫡亲的堂姐妹;只是这些亲戚关系都离得远了,若非特意牵索,必定思不能及。想到此处,林如海不免叹息:“可怜我儿,小小年纪便这样周全。”一发抚着黛玉额发疼惜她。

黛玉含羞带娇,偎着父亲道:“父亲谬赞。女儿原本再想不到的,且素来没理会过这些,临到事情半点儿都不懂。都亏是有婶婶提醒,就连给甄家添妆的物件,都是婶婶帮着一起挑的。”

林如海抚着她背笑道:“原来如此。可见我识人明白,所托不错。你章家婶婶承一言之诺,践行无差,说待玉儿与待自家女孩儿一样,果然就待如亲生。”

黛玉道:“婶婶待我,确实极好。”

林如海笑道:“既这样,那爹爹问你,倘若让你跟你章家婶婶做一对儿真母女,玉儿可愿意?”

黛玉闻言一呆,随即欢然,问道:“爹爹要让我认婶婶做干娘,我做干女儿么?”一语出口,又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咬着唇,轻声道:“女儿这里再没不好,只是也不知道婶婶乐意不乐意。”

这林如海原是怕女儿害羞,这才转了弯把事情缓缓地问她,不想林黛玉一路岔到了旁处,又是这样的形容情形,心里深觉有趣,嘴头上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只说:“傻丫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另一样。玉儿可愿意?”

黛玉疑道:“另一样?”忽而就醒悟过来,顿时红飞满面,耳赤如血,连雪白晶莹的脖颈都泛出成片的粉色来。再与林如海目光一对,慌得扭了头、别过脸,嘴里嘟囔道:“爹爹好没正经,不跟你说了。”说着就要往内室里跑,结果被林如海笑着攥住手,道:“最正经的大事,玉儿到哪里去?爹爹已经跟你章家望表叔说了,定了你回表哥,就是在你大伯父眼前换的信物。只是昨天下山,事情多,回来也忙,又要养神蓄力的休息,这才没多说,到今天方告诉你。想来再等一会子,就该有人来向你贺喜了。”

这林黛玉闻言,顿时又惊又羞又臊:她原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再聪明剔透不过的。那日清凉山上众人会文,林如海将众人诗作抄出来送给她,其中与自己同辈之人所作的唯独有章回的一首,当时就知道老父必有用意,只是不敢深思。不想林如海决断得如此迅速,因此先是一惊。而自己的婚事坐定,少女心思,如何不害羞娇怯。随即又有自己顺着父亲言语,想到洪氏乃至表兄章回,自觉便有一股子活泼泼、止不住的欢喜从腔子深处翻涌上来,一时只臊得面皮滚烫、口舌干结,便有其他千般万种思绪,也不知从何说起;又觉体酥脚软,要非身边桌几支撑依靠,必定站立不稳。

然而这头林如海见她一个劲儿低头不语,只当是吓到了,伸手揽了黛玉护在心怀,叹道:“果然是我不擅这个。这样的事情原该有做母亲的来说。只是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也是我最大的心事。老父无能,也没得一辈子看护住你——总要把我的玉儿托付到个真正的好人家,便不提防先行了一步,也可走得安心。”

林黛玉原将脸埋在他怀里,听到末一句,慌得抬起头来,急道:“爹爹怎么又说这个话?明明身子已经好起来,再没有妨碍的!且关爷爷早说了,只要盯着吃药、歇息,必定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林如海笑道:“好,好,好,都依乖女金口。只是爹爹留神看了小半年,你回表哥人才、品行都好,读书聪明,学问见识在同龄人里都是少有能比的;虽说年纪大了几岁,不像你大伯父家的象哥儿跟你年纪相仿,但只老成稳重、宽宏豁达这一条,就更加可取了。且你叔叔婶婶那边也投缘,他两个都是最通情达理、温柔慈爱的,玉儿到他家去,想来再没得寻常人家的委屈苦头。这才执意跟你叔叔婶婶要定这门亲。但倘若你真心不喜欢,跟爹爹直说。无论怎么着,也必定再给我乖女找更好的来。”

这林如海一边说,林黛玉越发羞得紧了,只埋着脸,蚊声说:“爹爹用心良苦,女儿感佩无地,又怎么舍得爹爹再辛劳?而且爹爹千思万虑,百无一漏……所思所决,一定是最好的,女儿再无二话。”

林如海听她这般说,顿时心下大定,扶了黛玉在自己身边海棠凳上坐下,又与她慢慢拢一拢鬓角,口里笑道:“当真无其他话说?我是知道你跟你婶婶好的。却不知你回表哥这一向又待你如何?玉儿别急,等我说完——你两个都在眼皮子底下,彼此守礼谁不知道?只是这件事情,到底要你们自己好。你回表哥原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若是只管平常兄弟姊妹相待,一点不同也无,反而要叫我担忧,不是玉儿良配。”

林黛玉这才一口气松出:虽说父亲跟前再无拘束顾忌,林、章两家又是至亲至密骨血相连,然而到底男女有别;自己随性些或不要紧,但倘若一时言语偏差,教父亲会错了意,心眼间种下“失当无礼”的印象,岂不是平白陷害了表兄?且章回素来端方温雅,漫说鲁莽冲撞,一点儿尴尬为难都不曾教自己经受;至于一向的细致体贴,更是自己自京城往扬州来之前未知未见——想到这里,不禁就微微地出神,偏偏目光随意流连,目之所及譬如九兰香的香炉、书架上的新书、桌案上堆的卷轴、廊下浅圆扁缸里养神的受伤山龟,桩桩件件处处留痕,却又温温融融如春雨潜化、润物无声,直到父亲一语问破,才教人猛然觉察出个中那一丝丝情意来。

她这里出神,旁边林如海却只盯着她,见她神情形容,初一时雪白的面色又一点点晕红泛上来,哪里还猜不到女儿家心思?一面放心,一面肚里又忍不住叹气,想到前头关梦柯说女儿再好也留不过三两年去,果然便是留不过,倒教自己不由得怅然了。只是这些想头来得快,去得更快。也就是稍顿了一顿的工夫,林如海便整顿了心思,脸上重新带出笑意来,一头笑吟吟从袖里摸出笼了半日的那双谷纹壁来,递给黛玉。黛玉哪里猜不到是章家定礼,红着脸、扭着手,只管避让。林如海笑道:“你若不接,倒叫白饶了我的青竹佩。”黛玉这才含羞接下,扬声喊青禾、紫鹃取镜奁匣子仔细装好,又亲手上了锁,再看着她两个安放妥当。

这时候,外头便有伍嬷嬷带着四个管事媳妇来给黛玉贺喜。礼尚未毕,又是陈姨娘到了,钱姨娘因山上末一夜受了些寒,怕过了病气不敢来,托陈姨娘一并代为道贺。黛玉既羞也喜,林如海更是高兴,索性叫伍嬷嬷在黛玉屋里帮着招呼照料,陈姨娘预备赏人的荷包、金银锞子、铜钿尺头之类,只说:“虽在亲戚家里,不必大弄,但正值庆贺之事,该有的一分儿都不得少了。”于是翕湛园里一发热闹起来。

要说这林海为官为人最是周全,所谓举轻若重细致入微,但凡用心,再没什么想不到的。黛玉婚嫁原是他心头上第一件要事,大半年来日夜思虑,其所涉桩桩件件,乃至于针头线脑零碎支应,莫不反复盘算,提前预备:故而虽在客中,各色物事无一样不全,此刻一声发话下去,随应随有,丝毫不乱。倒让前来道贺的黄幸兄弟三个忍不住笑话:“如海也太把细了——置办得这样整齐,就让侄女儿现从这里发嫁也没甚么使不得。”又都贺了黛玉,才让林如海带着往他那边正屋去说话吃茶。

兄弟几个方走,又有王夫人、洪氏一起过来。黛玉对着王夫人尚好,及见了洪氏,未曾张口,先羞不可抑,然而又不能不行礼,只低了头到跟前,讷讷蚊声唤一句:“婶婶。”结果教洪氏一把搂住,喜滋滋道:“好孩子,乖玉儿!别站着,坐,快坐!”看旁边几上茶杯,杯中茶色已陈,忙叫丫鬟速换好茶,又问黛玉可曾用了点心,一边叫身后跟的白微把带的新做点心给黛玉尝。黛玉也叫紫鹃青禾速上香茶,又挪了新造的蜜饯,让与洪氏。

这两个一通忙乱,把旁边看着的王夫人笑得直跌脚,道:“可是真娘儿俩,言语行动都默契一样。”说得黛玉又埋了头不敢看人。洪氏忙护住,道:“嫂子再欺负林丫头,我可恼了。”王夫人闻言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指着洪氏道:“你就护着吧!要护不住一辈子,才来跟我急。”一边又向黛玉道:“丫头别恼,我也是欢喜的,忍不住就想跟你婶子闹。这趟过来正好三件事。一件是跟你道喜,后面别的正经礼数再论,这会子是伯娘一点心意。第二件是代老太太请林姑娘上房里说话。第三件是告诉一句话,明天往忠献伯府去,林丫头记得跟着我。”见林黛玉听到第三件事,立刻就抬起头,将眼睛盯住洪氏,王夫人不禁又笑,告诉道:“你婶子也去的。”林黛玉这才羞红着脸点头应承。三人又稍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往章太夫人房里去。

及至上院,章太夫人拉着黛玉、洪氏又是一通道贺夸奖。章太夫人因说:“倘你祖母在时,看到你出阁,大红轿子还回到自家的那个门里头,真不知道该有多少欢喜。”说到动情,自家先流下眼泪来。众人慌忙都劝。章太夫人方慢慢止泪笑道:“果然人老了,悲喜随心,自家不能抑。”又说:“扰了大家伙儿兴致,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一会儿开宴席,我先罚三杯,你们都别拦我。”

一时宴席齐备。章太夫人就让孙女辈们跟自己一桌,便是黄府的五个和曹雅婧、林黛玉,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妯娌一桌,又另整治一桌送给黄昊妻子丁氏——其将近临盆,平日食用便不与旁人一处。众人依着长幼次序坐下。待坐定,黄芊便笑道:“可惜大姐姐不在南京,不然请了来,正好林姐姐挨着坐。”

旁人未及答话,黄蔚抢先嚷一句“不对”,道:“大姐姐家来,也是跟曹姐姐并肩。”

众人都笑:“论年纪确实如此。”

黄蔚便转头去看黄芊。黄芊被她看得脸上发白,啐道:“你看什么?我一时说错,被你抓住把柄话头,也不必这样得意。”说话的声音也不禁高起来。

黄蓉先前只管低着头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听见,忙劝道:“四妹妹别急,六妹妹也不忙说话。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咱们姊妹都共贺一杯才是。”一句话出口,才猛觉造次了,虽旁人并无他话,心里不免惴惴,只偷偷把眼往章太夫人面上看。

章太夫人却是只看了她一眼就慢慢笑道:“你们姊妹要好,要贺便贺,只管尽自家的心意,又看我做什么?莫不是姑娘家害羞,必定还要有个领头的不成?”话这样说,果然带着众闺秀举杯。

林黛玉忙起身致谢,一盅饮尽,脸上就泛起明艳艳的红来,直晃得众人移不开眼睛,连章太夫人一时也看住了说不出话。不想就听黄蔚喃喃自语,说:“林姐姐这样好看,也太便宜回表哥了。”众人这才回神,莫不好笑。林黛玉又是羞,又是忍不住笑,伸手去拧她的嘴:“你个小丫头,还不拿吃的东西堵上那张嘴!”

一时饭毕,便有媳妇子引了一生一旦两个小戏子来,形容都在十岁上下,妆扮停当,进屋就向上行了大礼。章太夫人就用眼睛看王夫人等三个。柴氏早站起来笑道:“寡酒无趣,我想母亲总得听着看着点儿什么才好。也顺便让我们得些趣儿。”

章太夫人点头道:“你想的周到。”遂吩咐两个小戏子只管拣喜庆的曲子唱来,结果一张口,就是《上寿》、《赐福》。章太夫人笑道:“哎呦呦,这可不是我的错?意思都好,就是不大对今天正主儿的景。且唱个风光明媚,青春畅快的。”

那两个小的略对一对,先唱一个《牡丹亭·惊梦》的《大红袍》“梅占百花魁”,再是《扫花三醉》里《赏花时》、《红绣鞋》两支。众人听了,都欢喜见赏。那两个胆子也大起来,又唱了一支《好事近》。座上林黛玉听出正是《紫钗记·花朝合卺》一折,顿时羞得面皮通红,身子才动了两动,不想就被旁边章太夫人握住一只手,笑道:“林丫头别恼,我们单取字意上一个兆头。”因对两个小戏子说:“果然有几分机灵劲儿,不辜负三太太点了你们来。”从厚赏了,方命人带下去。又唤了一班四个女乐来,操琴、笛、洞箫、琵琶,也不拘奏什么曲,只清新爽快便佳。这边娘女们自在喝酒吃东西说话取乐,近晚方散——独有黄蔚因趁众人说笑不防备,多贪了两杯葡萄酒,醉倒在席上,章太夫人让抱到自己房里安置。余者各自家去不提。

这边洪氏携着林黛玉一道回翕湛园。这黛玉原本害羞,与章太夫人等众人一处时形容举止尚可,此时到自己屋里,只在洪氏一人跟前,想到名分重定,既有孺慕欢喜,又禁不住生出许多担忧惶恐来,就怕哪里做的不好,让洪氏失望了去。她心里有事,手脚行动多少就拘束起来。洪氏看在眼里,琢磨出缘由,顿时生出满满的怜惜来,也不说破,只照旧看着她换家常衣服,由丫鬟们服侍着吃醒酒汤,又拿次日忠献伯府的婚礼说了几句,告诉今晚要早些安置、明晨提前两刻钟起身等等。黛玉见她关怀坦荡一无差别,心里也慢慢安稳下来,各种提醒叮嘱一一应下。

一应事毕,洪氏正待离开,黛玉送到门口,就见洪氏身边的大丫鬟白微带了一个妈妈提着两层八角藤编篮子走过来。后面又跟个没留头的小厮,抬眼望到她两个,先给洪氏磕一个头,又给黛玉打千儿请安,然后双手捧着一个信封儿在两人脸上来回看。洪氏忍不住就笑起来,啐道:“有话还不快说?这么点儿小猴子就能装相儿,讨打!”那小厮急得跪下,道:“大奶奶少罪。是少爷让送一碗蜂蜜、一碗酸**、两个青皮柚子给林姑娘。用法就写在纸上,请屋里的姐姐们照法子调制。”说得黛玉脸上立时飞红。洪氏道:“既这么,还不快把东西送进去!”又叫黛玉留步,自己一路笑着往旁边自家住的院子去了。

黛玉回到屋里,先坐一刻定神,方才拿起信封来看,见里头是一张折起的笺纸,写着蜂蜜、酸**、解酒时各自的用法剂量,又有柚子剥皮榨汁,取其香气以助酒后安神。黛玉忙叫雪雁暂熄了屋里各处的九兰香,青禾将柚子皮统且做一寸见方的小块,又命紫鹃开了箱子,取出一套十六只镶金边六瓣梅花玻璃碗,将柚子皮一块块盛了:“想父亲今日必定也少不得要吃酒。”让谈嬷嬷送八碗到林如海屋里。一时谈嬷嬷回来,道:“老爷那边也得了。只是前头席还未散,屋里便不着急弄。伍大爷让我家来告诉姑娘说放心,又说果然姑娘的法子精致巧妙。”林黛玉笑说劳烦,叫谈嬷嬷及外头伺候的丫鬟媳妇各自散去,然后唤紫鹃到书案边架子上取那只带同心锁的螺钿嵌牡丹彩凤乌木方匣来。待匣子取来,黛玉打开看时,猛然发觉竟已堪堪装了小半——却是自己五月回扬州以来章回的笔墨,从言说父亲病情到叮嘱自己保养,从书册物件的备注到诗词文章的见解,大都如今日只一两行字、三四句话,然而一张一张累摞起来,拿在手里早有厚度分量。黛玉不免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方把信笺放妥,盒子锁好,重新安置到架上。紫鹃、青禾服侍梳洗安睡不提。

次日一早,林黛玉起身,换妥了衣服,便有王夫人过来同她往忠献伯府去。王夫人在车上告诉黛玉:“你婶婶跟你叔叔一道,晚些儿才动身。老太太总要近午时才到那边。”又说:“我那家里也没啥精致园林景色,只有两只石舫是按水军操练的大船模样造的。玉儿要不嫌弃,我们正好趁早上客人还没到齐的工夫先到那边玩一玩。”黛玉就兴致期待起来。

果然到了忠献伯府,见过忠献伯并伯夫人,王夫人就拉着黛玉往园子里去了。直到外头纷纷客至,府里二太太急派人请往前面帮忙陪坐款待,王夫人才携黛玉回到上院,并带着与宾客女眷一一相见。厅中众人或有一二认得林黛玉的,然而大多未曾相会过的,还有一些知道王夫人膝下有个十二、三岁年纪庶女的,见王夫人紧紧带着一个女孩儿,都忍不住打量;但见其风姿清雅、仪容不俗,便重新揣度起身份,待听说是尚书黄幸之侄、前巡盐御史林如海独女,无不恍然大悟,都赞说:“正当如此!”更有那率直爽快的问王夫人:“可是预备再收一份子喜钱?”

王夫人笑道:“果然她父亲日前才刚定下,亲上做亲,正是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孙。这会子也在外头帮他表兄待客呢。”

伯府二太太文氏闻言忙问:“可是章家回哥儿?”王夫人说是。文夫人连忙拉过黛玉,一边嗔王夫人:“你也不早说!可不是叫我失礼么?”一边从自家腕上抹了一双羊脂玉镯给黛玉,道:“没得预备贺礼,好孩子权且收着,只记得家去怪你伯娘。”

上头忠献伯夫人听见,也忙命备礼,又把头上镶红宝金凤衔珠的簪子拔下来:“虽是老货,但过一、二年及笄也勉强使得。”一时闹哄哄满堂喜气。

林黛玉虽早得过王夫人、洪氏吩咐,到底面嫩羞臊,寻了个借口往里头厅里去了,直到听说洪氏到了才又出来,重新跟在王夫人并洪氏身边。不一会儿,外头报说顾亶顾阁老家大太太、三太太到府贺喜,黛玉就看洪氏惊喜道:“她怎么就来了?”果然来的是顾冲之妻范氏,向忠献伯夫人、文夫人等道过喜,便径直往洪氏这边来。洪氏与她姊妹厮见,正当欢喜,就觉范氏神情有异,眉眼间尽是忧烦憔悴之色,未及问,只听范氏道:“你家由哥儿也一道儿来了。刚刚大门上见了他兄弟,这会子该和我家老爷一起跟望大爷他们说话。”洪氏越发惊疑。然而就听前头锣鼓声响,然后细乐起来,却是忠献伯府正式发轿往甄府接亲,这边女眷们也被伯夫人、文夫人引往观礼。王夫人就来挽洪氏,那边范氏也有夫家大嫂相唤。两人不好多讲,只比了一个“暂无大碍押后再说”手势,分成两拨各自去了。

其后两人各有应酬,及至王、甄两家礼成也未能得暇深谈。范氏只留一句“明日往青塘尚书府拜见”。而这边洪氏与王夫人等一同车马回府之后,翕湛园里安顿好了黛玉,自家越想越觉着不对,打发小厮往前面去看章望等是否回府,如回府,立刻往翕湛园这边住处来说话。小厮飞也似的去了一圈,回来报说章望、章由、章回俱已回府,此刻正与黄幸、林海及顾冲在前院书房关了门说话。洪氏这下知道必然有事,索性挑灯煮茶,又亲往小厨房置备两样点心。果然章望午夜方回,回屋第一句话便是:“由儿求娶范丞佺的独女,现有谢冲、谢准兄弟为保山,顾文凌夫妻做女媒,这件事情要在三日内坐定——你可有什么话说?”

第三十八回中

洪氏猛然听见这番说,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随即就想到之前范氏种种异样,一时便有无数念头冒出来,也不及细想,一口气倒出来说道:“这范家先前不还在与谢家议亲?连谢三太太都来问我女孩儿的人品举止。这才两三天工夫,怎么又问由儿?我倒不是说他家姑娘什么不好——人我见过,自然多少知道。只是这事情也太突然,半点没个预备。”

章望闻言点头,问:“既说女孩儿本身没甚不好,那大奶奶的意思便是允准的了?”

洪氏皱着眉,半晌才把头微微点了一点,说:“但这里头到底如何,大爷还得跟我说明白了——由儿是我儿子,不论有什么计较,都不许再坑了他!”

章望听她斩钉截铁的这一句话,脸上笑容就忍不住地露出来,嘴里道:“大奶奶放心。可不是在坑他,这次原是他自己先求娶的。”见洪氏一脸讶色,越发笑得舒展,便挨着她坐下,温言告诉道:“说起来也是缘分。由儿因奉了老爷之命,与他舅舅、阿大往扬州处置给你的添妆。不想前一日去验看田地,在城门口遇到范家小姐的马车受损,几个地痞无赖围困,又有谢家恶仆被人买通,趁机生事。由儿撞见这等情形,少不得出头打发,将罪人拿住押解往官府,又和阿大一道护送她一行回家——这其中自然要和范小姐交过几句话,多少就存了心。等到范府,顾文凌当然认得他,且他夫妻两个原来早有牵线的心,只不过不曾寻着机会。如今有这件事情,却是水到渠成。”

洪氏听了,先是高兴,然而细细一品,便觉无数不对、处处异常;再看章望面孔神色,就知道还有别情。于是叹口气道:“究竟怎么个故事,大爷只管跟我说。我虽然笨,闹不清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但孩子既入了家门,就是我的儿媳妇,有什么事体,总得挡着护着才说得过去。”

章望这才点头,叹道:“不愧是我的大奶奶。范家女孩子遇上你,才叫真正有福,否极泰来。”起身倒了两碗茶,将一碗递与洪氏。洪氏连忙接了,又挪了点心与他配茶吃。章望吃了一块点心,喝一碗茶,然后方正色说道:“叫大奶奶得知,这范家早先在京城时,曾与平原侯蒋家订过亲。男方是侯府的嫡次子,原来纨绔,在老平原侯夫妇孝期十分不检,聚赌、斗狠,陪绑了人命干系,还因私娼沾染上花柳。蒋家有心拿范家的婚事做遮掩,但这种事情哪里能遮掩得住?范家不肯女儿受屈,一意退婚。蒋家自觉丢了脸面,存心报复,听说范家和谢家议婚,就蓄意生事,弄一群流氓无赖来糟贱女子名节。”

洪氏听到此处,顿时大怒,道:“哪里是糟贱名节?这是存心逼人去死!什么狗屁平原侯?这般狠毒下作,肚肠填了粪,脓疮从头烂到脚,就油锅地狱里过十八遍也不足兴!”又说:“范家触的是什么霉头,怎么就招惹上这么家阴毒恶心混账东西?亏得退亲。就这样,范丫头也太可怜。”

章望冷笑道:“然而还有更可怜的。你只道蒋家跟范家结了仇,因此听说范家有好事,便要弄事报复,却不晓得谢家这头竟也不省心。范、谢两家亲事,起头原本是谢楷堂兄谢极谢运枢的主张。这谢运枢年轻,有能耐,有志向,借着运盐河弊政一事,把扬州搅了个天翻地覆。涉事的盐商、缙绅、漕船把头一个个恨不得活吃生嚼了他,哪里还能容得再跟范家这等清白有名望的联手?不单要断谢极一个人的前程,连整个金陵谢家的名声都要污毁个彻底。这边平原侯蒋家才找人围了范小姐的马车,那边就有买通了谢极的心腹管事,要趁机把人挟持了往他才置办的庄子上拘禁——打的就是范小姐刚烈,一条人命正好逼谢范两家不死不休的主意。要非机缘凑巧,偏偏让由儿撞见,侠义应援,又有和阿大随行的二十多号武师仆从一起出手,这会子扬州城就是震动朝野的血案大案!”

洪氏听说,直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她虽做了二十多年长媳宗妇,平日里亲族、官府往来应对最多,这种事情实在是头一次经历听闻;想到里面暗藏了多少惨烈血腥,稍一深思,就觉得头晕目眩、肉跳心惊。然而章望上来便摆明了要应承这桩婚事,此时又把前因后果一总告知自己,显然决意无可更改,于是后头无论多少烦恼为难,也只有一并承担。心里百千种念头反复转了又转,最后开口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下的事情,抬不过一个理字。由儿能救下范家小姐,这孩子就是跟咱们家有缘。大爷放心,我明天便去给谢家三太太赔罪,这个媳妇,是没法让给她家十六郎了。”

章望这时方笑了起来,道:“确实要赔礼。只因我们半道截胡,叫他们又落了一个空,说不得早晚要还她家一个媳妇才能算完。”又催洪氏安歇,道:“而今两个孩子的大事都定准了,后面可有的忙——快睡去,明天一大堆事,都等你的号令。”

洪氏问:“大爷不睡?”

章望道:“我再理一理头绪,顺便等参茶的劲头过去。”一句话说得洪氏歉疚起来,道:“都是我不周到。”章望笑道:“哪里的话?再没比你更好的。”亲自看着洪氏安置了,方回到外面屋里。

才刚踱到门口,就听脚步声窸窣,却是章回站在阶下伸长了头颈探望。章望心里好笑,嘴上却没好气,低声斥道:“什么模样?有话就说!”章回忙答道:“伯父那边请父亲去。”父子两个遂往黄幸书房去。行动间章望留神章回,见他神情端肃,虽说面皮绷得略紧,一路上总不发一言,心里便暗暗点一点头。待到黄幸书房,黄幸、林海、章由三人在座。见他两个来,章由立时起身相迎,又连连注目章回,眼里透出询问之意——这般形容,倒让为长辈的三人不由哑然。黄幸便清一清嗓子,问章望:“弟妹应承了?”

章望应说“是”,见章由闻言忍不住显出喜色,想他一向沉着,近几年来再难得见这样动容,慈心触动,又见他双眼眍,眼珠发红,眼底下乌青一片,知道这两日奔波,用心劳神,并未曾有片刻合眼。于是温言道:“你连日赶路辛苦,这便去歇下。”又吩咐章回:“你哥哥一应事体,都交给你,必得上心照顾妥帖。”章回忙垂手应了,就要拉章由从书房出去。不想章由虽谢了父亲关切,脚底却生了桩子似的不动。章回因低声劝道:“哥哥还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细说?父亲既应承下,连母亲也允了,再没有不协的。”章由这才跟他往翕湛园里去了。

这边黄幸、林海看他兄弟携着手走出去,各自点头。黄幸说:“志伉、怀英两个,果然不错。仰之和弟妹教导的好。”志伉便是章由的表字。

章望道:“本就是亲兄弟,自然不错。”

黄幸笑道:“怎么?在我两个面前,你倒弄这外人相儿。我就夸一句。”章望也笑,就亲手倒水斟茶,奉上黄幸、林海。黄幸吃了一口,擎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怀英也罢了,这几年常在跟前,里外好歹无不知道。志伉还是老太太八旬大寿时见过。按说娶亲成家,早该是大人,到底年纪还轻,只以为担不起什么;然而今天情形,却是心里有主张,能托付要情大事的。何况他们兄弟又要好。这样看,先前有些打算竟不再合适。他是嗣子,将来章家一族的族长,什么高门大家的媳妇娶不得?范家这门亲,仰之你应得太着急了!”

章望闻言,肚里惊讶:两个儿子斤两,他自家最是清楚——读书学问之类且不去说,论聪明灵光,四五个章由加起来也不如章回;行事上的周到把细,两人也大差不离,反而是章回因年纪小更显得老成。故而亲眷朋友瞧着情形,多有替章回抱屈的。黄幸虽是从小与自家要好,又素来深信自己眼光主张,对这个嗣长子的心思态度,与旁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同,不想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章由此番行事正得其心。因笑道:“范家也不差了,并不委屈了他。只是大阿哥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大嫂子跟前还要麻烦大阿哥帮忙说几句话,把诸暨寿家那一头圜转过去。”

黄幸原本并未想起这桩,听他一说,顿时跌脚,道:“可不是!我就说你太着急。范家根底毕竟还浅,又惹着一身麻烦,你不应,范家还能埋怨记恨不成?虽说你跟顾文凌交好,范家特意托了他来说话,你不方便推脱太过;但由哥儿到底不是别的孩子,何必一口应承下来?”

他说到这里,章望和林如海对视一眼,而后各自低头,脸上隐约都现出歉疚之色。黄幸看在眼里,心中一触,皱眉说道:“怎的?范家这番遭罪,原有他自家的缘故,顶多再饶上谢家……跟你两个又有何干?”

章望道:“只是想到范谢门户相当,两家联姻原是一桩美事。范桃生、范丞佺慈爱子女,不过操切了些,不提防就撞上风口浪尖。可怜天下父母心,由己及人,真个袖手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黄幸冷笑道:“仰之好慈软!但说不提防?范丞佺也就罢了,范桃生在通政使司是白做的,都打算好把姑娘嫁过去,难道能不清楚这等人家背后的门道厉害?他可是再三辞了太子詹事才从京城脱身的人,转头就跟世家大姓里面领头的谢家结亲,还不许对头的那一派跳出来找麻烦?谢家素来强硬,处事张扬,谢极便是头一个能冲锋陷阵,偏偏行动依着国法朝纲,叫人再无别的话可说。那边明面上寻不出岔子,正不得手,他范家不早不晚,兜头就逗上去。换做是我,不立刻抬手接过蒋家这杆明枪,真不必再想着在朝堂上争这三五十年后的风光了!”

章望点头,又叹气道:“然而若不是我出主意撺掇,如海脚底抹油,从扬州滑脱得太过利索,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闹得这样。”

黄幸闻言一怔,眼光立时就凌厉起来。这边林如海见状,连忙开口说道:“不干仰之的事。仰之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是我从迷梦里被喝醒,反吓到惊惶失措,顾此失彼,单忙着自己脱身,没能收拾好后面的事。”

他有意帮忙遮掩,黄幸哪里看不出来?心里头猛地勾起火来,冲林如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只道:“原来你也知道脱身得太快,全不想一想你坐的是何等要紧位子,盐政一项上头又有多少重牵扯!那些畏惧天威,怕拿捏不准圣意的,京城圣人眼皮子底下还收敛着暗斗,到京城之外就是一处处的明争——扬州从海塘工程到运盐河弊案,兴师动众沸反盈天,天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决出一个胜败结果。你倒好,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闷声不响说辞官就辞官,朝廷旨意还没下来,这头行李包裹都收拾停当,唯恐走慢一步,还让人怎么想?”

林如海见黄幸发火,知道他已经忍耐多时,只是先时并未出事,不便多说;此刻谢、范两家事情闹出来,江南地界震荡不稳,他职司在彼责无旁贷,须得出手善后,必定有一番怨气要发泄。也不敢更多分辩,无奈苦笑道:“大阿哥教训的是。只是如海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家作为怎么也该算孤臣、直臣,没想到在人眼里,早就站了一派。”

林如海一句不辩,老实服软,说的又十分可怜。黄幸见了,想到他先前重病难支、此刻兀自羸弱,虽还有满腹的埋怨,一时也只得哑火。叹一口气道:“你是顶聪明的,怎么偏偏想不透这个?林家是世代书香不错,要说真正发迹,却还是追随世祖皇帝起事,谋略赞画军机,跟武将勋贵天然就捆在了一处;就算后来转走文臣一路,林姨夫也从来没真正远了那一头,后面更给你选了荣国公府做岳家。至于皇城根底下那点人家,腰上别的钱袋子个个透着咸味——所谓‘五分军功,五分盐供’,你这头盐政一做就是三任,平平稳稳你好我好屁事不出,在别人眼里如何不给你划成一边?更不用提运盐河这件事情,我自然知道你是不想江南这片出事,才用心周旋,压着谢极不让逼迫太过,但那起子心窄眼也窄的,还不直接当成了你在替他们出头!”

林如海苦笑道:“其实也不算多用心。要我真不想有什么动静,谢极也到不了扬州城。”

黄幸道:“可不是?那几家外面看着再嚣张,说到底,就是能扑腾出几星星水花的货色,掀得起什么风浪,值得你忌惮成这样?事到临头,别家还没真动,你先自己把官儿给抹了——偏偏圣人就允了!不止允了,还当着满朝认可了你病中触动、奉亲行孝的说辞。这一闷棍下来,别说宗亲武勋这一拨的心虚气短,就是谢极身后那些世家大姓也一个个的发呆,平时那两分机灵劲儿全成了梦话。要非是仰之家由哥儿赶得凑巧,扬州城的天早该被翻过来了,还不都是你给造的孽?”

林如海被说得一声都不敢吭。章望却忍不住,只说:“大阿哥这样说也太偏了!谁知道这帮子宗亲勋贵这样没底气没成算,有点风吹草动就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来,手段又是这等下作龌蹉?不说现在圣意到底如何决断,就是定了皇长子,沈家这样明刀明枪动手,也只有犯忌讳的——难道拉上一个平原侯蒋家,别人就能不知道谢家究竟跟谁不对付?由哥儿先前说经历始末的时候如海可是说了,谢极那个新买的庄子,那一片地界七八年前姓的是沈。”

黄幸闻言,脸色顿时又冷了两分,哼了一声道:“那一起子贪心的,手是伸得够长。这几年来做事也越发嚣张没顾忌,行迹首尾都不费一点心思藏的。但也亏了这样,省下更多人手探查的工夫,好把心思精神用到处置正事上头来。”说到这里顿住,心里快速计较盘算。旁边章望、林海见了,相互丢一个眼神,便一个倒水一个捧杯,将茶碗送到黄幸手里面来。黄幸就着吃了一口,方道:“京城里的争斗先不提。扬州这件事,看起来是平原侯蒋家一心怀恨报复范家,又恰赶上谢极恶了当地,盯着要打他个不得翻身。由哥儿适逢其会,救了人,当场捉了围堵马车的无赖和陷害主家的恶仆,交到了扬州府——那么就按这个情由往死里去审,咬出来江南地界上的背后主使,有一个算一个,都到府牢里好好松一松筋骨。先前由儿说了,花钱挑动那些纨绔生事、围困范家马车的,虽然谢冲、谢准都说蒋家的指使,顾文凌拿来的供词上也是蒋家,但将人交给扬州府前听到了当时出面的人是姓薛——既敢出面,就是有勾连的,拿来作筏子算不得委屈;干系说大不大,伤元气但不动根本,也不怕有人不肯让我在江南再立一次威。”

章望听他说得杀气腾腾,再无一向温敦模样,一时悲悯心起,因问:“这个姓薛的是什么来历?由儿只提了一句。谢家那边也是含糊过去,不打算牵连的样子。”

黄幸只是冷笑。林如海叹一口气道:“薛家就是现领内府帑银行商的皇商薛家。祖籍金陵,除了嫡长的一支常往京城两地走动,余者六七房只定在南京,地面上人头都是熟的。且当年薛士安做紫薇舍人时,论辈分,还在谢爰尚之前。这番出头行事的乃是他家旁支的一个破落子,曾在京城呆过四五年时间,去年冬底才突然回来的南边。”

章望便明白了谢家顾忌:金陵同乡,又是内阁故旧,相煎太急只会让渔翁得利;他这番既然同国姓宗亲一派彻底撕破脸面,就不能再把武将勋贵得罪彻底。只是谢家的顾忌,黄幸却不打算理会。章望想一想,道:“既是旁支,又是一直在京、才回男伴的,则金陵薛家到底和平原侯蒋家多少干系,现在也只能大概用猜。大阿哥果然要动,怕反而不好着手。不如就从扬州地面上搜罗,断了往来京城的那几根线来得简捷,又有足够震慑。”

黄幸低头想一会儿,道:“也有道理。罢了。就按你的做。”又向林如海说:“这次事情你们两个引出来的,善后收尾也该你们一起。这两天都跟着我走,把扬州地面上收拾清静了再往常州见外祖母去。”一句话出口,倒把自己连带林如海两个人的孺慕思念情绪惹出来了。见林如海脸上黯然,黄幸叹一口气,道:“实在用不了几天料理。再说两个重孙子婚事一起定准,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就推迟个一二日也无妨。”

听他这样说,林如海就笑起来,看着章望道:“也罢。说到底,都是替仰之效力。”因说:“仔细想,也是仰之养了个好儿子。扬州这一次,层层算计环环凶险,由哥儿一个不知无觉的闯进去,偏偏硬是破了局;两天两夜多少事情,也记得分毫不差,要不是他仔细,怕我们竟不能知道这番武将勋贵、文臣清流、国姓宗亲、地方世家几派的势力全凑到了一处。史评子路好勇武,急公义,行事任侠,文学不彰,然而能片言折狱——你家这个由哥儿,真不亏‘志伉’这个表字。范家能得这么个女婿,也不枉经历这么一番艰难苦楚。”

章望点头笑道:“如海知道就好,只是千万别往外头传去。”惹得黄幸拿起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一下,骂道:“胡讲瞎说什么?城墙也没你脸皮厚!”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道:“做老子的没正形,真不晓得怎么能教出那么两个小子来。”

三人说笑一阵,又吃了一轮茶,方把要做的事情从头逐一梳理:章由、章回婚事后面的各个关节,章、黄、林、范、谢几家彼此的礼仪程序,又有扬州这番动静的善后收尾,朝廷上几派势力各自的反应并这边的应对,等等。所有事宜都在纸上列好,然后分派作三份,兄弟三个各领了自家的一份,这才回去歇下。次日晨起,便各自忙碌起来——

第三十九回上

洪氏翕湛园这边安排吩咐妥当了,就脱身往上房来。先会了王夫人,妯娌两个对好了词,方一起去拜见章太夫人。恰章太夫人吃毕早饭,正留崔氏、柴氏两个闲话,只说昨日忠献伯府上种种热闹,亲戚世交里一辈辈的俊彦云集,又是体仁院总裁甄家这番支应体面,一样样陪嫁的来历说法。正说得热闹,见她两个携手进来,章太夫人笑道:“怎的这时才来?可是昨天被亲家拉去陪客,短了精神?”又问:“昨天在那边府里听到望儿家的大小子也来了?因太晚,又吃了酒,不想倒腾自家个儿,这才偷了懒没正经相见——好丫头可别怪我又倚老卖老的没个礼数。”

洪氏听了忙笑道:“姑妈哪里的话。他是小孩子晚辈,倒敢惊扰折腾到尊长身上?偏他爷们儿几个今天又是一老早地起身,只怕这会子还没到姑妈跟前行礼?我先替他们陪个礼,姑妈看我面上,且暂忍了这一遭。”

章太夫人笑道:“我知道的,他爷们儿这样忙,必定是有正事。你巴巴儿拽着你嫂子进门,想来也有话说。”

洪氏便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笑道:“母亲这话,没有更明察秋毫的。好丫头果然有事要来烦母亲,只是不好启齿。”章太夫人忙问何事。王夫人便将章、范两家订婚之事从头说起,只道:“阿好妹子的娘家做事情实在地道,宗家发还田产,便定要给她补一份嫁妆。由哥儿因此上跟他洪家娘舅并表兄弟一起往扬州处置清点。偏巧遇着范家大姑娘到城南门外福缘庵进香,马车坏在路上,就有些村野无赖想趁机揩油好处。由哥儿自然出手驱赶,又与他洪表弟一起护送她直到家去。结果顾文凌跟他家范夫人正好在兄嫂府上作客,当时认出来,范丞佺就起了意。顾冲夫妇早先便得阿好妹子嘱托,要替由哥儿留神,见两个小的正可般配,察觉范丞佺心意,便主动说合,又代范丞佺亲自赶来南京说亲。母亲想也知道,望表弟是个明决爽快的,且阿好妹子在扬州时也见过那姑娘,人品模样性情原没可挑剔处。只是毕竟是在南京,他们夫妻两个虽有决断,总得到长辈跟前招呼一声,请母亲来做这个主才是。”旁边洪氏也笑道:“正如大嫂子的话,虽时间上赶得紧,好赖要请姑妈做个男媒。”

章太夫人闻言笑道:“原来是这样。然则有什么不便启齿的?我如今闲着也是发呆,正想要两桩喜事来撮合,你就凑上来,可别指望有再往外头推的。”

洪氏喜道:“那敢情好!姑妈可是应下了,再没个更改的!我这就家去收拾红包,先给姑妈包大大的一份谢媒钱,再来慢慢儿料理其他的事。”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崔氏、柴氏这才上前道喜,妯娌几个又说了许多彼此恭贺的话。章太夫人方笑道:“你们还只缠着望儿媳妇,没听见她后面一股脑的事体要忙?且去且去!只记着拿箱子装了银子,等我这屋里没别人的时候悄悄儿送来。”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洪氏笑说:“知道知道,姑妈莫急——我这就拽了她们去,姑妈只管等我的心意。”果然带着往翕湛园去了。

章太夫人见她几个闹哄哄出去了,眼睛看着屋里西洋钟长针走过半格,就想起一件旁的事情,叫丫鬟去请王夫人还回上院。偏巧王夫人也想起有样东西落在章太夫人处,怕小丫鬟粗心寻不来,亲自转回来取。两拨恰在院门口见到。王夫人到章太夫人跟前,先吃一句:“老大的人,还丢三落四。”随即娘母两个便到里边屋里说话。

到了里间,章太夫人把左右轰出房去,止留两个贴身的大丫鬟在外间门上守住。随即逮住王夫人,急问道:“怎么回事?由哥儿的亲事,先头不是说相看了你小婶子娘家的姑娘,怎的这会子突然变成范家?那范家不是要跟谢家结亲,怎的又变成跟咱们家?那顾冲夫妇两个,跟望哥儿夫妇再要好,对由哥儿再高看,也没道理几句话就说动她隔房的堂兄改换主意的道理。而且哪里有女方这么着急,只一个照面,就主动几百里地赶上门说亲,说的还是一个续弦继室的?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花样!你跟好丫头素来一心,今天你既替她开口,想来是知道的;若是不清楚、不好说,你这就替我把你老爷叫过来——结亲这么要紧的事,既然望哥儿夫妻两个看着南京我是长辈,请到我跟前来,我总不能让晚辈犯了迷糊!”

王夫人先一看她阵势,就知道事情再瞒不过,连忙把洪氏告诉自己的那点子关节统统倒出来:如何范家早先跟平原侯蒋家定亲,如何蒋家不堪导致退亲,如何范家和谢家议亲,如何蒋家心怀龌龊设计坑害,如何章由适逢其会出手相救,如何范家死里逃生感佩由衷、情愿将姑娘给章由做继室。一应说完,道:“那范姑娘原是个好的,若不好,老平原侯也看不上。表弟和表弟妹又见过本人,怜惜她遭遇,伸手相救也在情理之中。依我看,这桩婚事其实不坏,到底范家也是书香传家,姑娘的兄长都是正经出身,还算配得上舅舅家的门第。”

章太夫人点头道:“这样倒也就对了。虽说嫡女做继室填房,寻常人家都不会乐意,然而姑娘家偏生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没有更好的处置法子。那范家反应就算是快的。也幸而遇着你表弟两口儿,这是真的慈善厚道。”偏着头出一会子神,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道:“这个好丫头,不,还有望小子,他两个是真知道关节要领。难怪巴巴儿地恳求我来保媒,这人还没过门呢,就先替那孩子着想好了——天下公婆要都这样,家门里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王夫人在旁伺候,忍不住问:“母亲这话怎么说?”

章太夫人慢慢摇一摇头,叹一口气道:“你也是做人娘亲的,只想一想要是象哥儿说亲,对方姑娘是个定了亲又退婚的,你可乐意?就自家不挑剔,一家一门父祖叔伯兄弟子侄,总少不了爱多说嘴的。何况你常州的大舅舅、大舅母向来最讲礼仪规矩,看重门望名声。虽说由哥儿是续弦,只父母做主即可,但他到底是一族的嫡系,上了族谱的长房长孙,要承嗣传宗。范家姑娘进门就是冢妇,偏她身后这些个牵连,要没个有分量的担保支撑,你大舅舅、大舅母那一关怎么过得去?”

王夫人恍然道:“是以他两个来求母亲。母亲也认可说好的,常州那边自然再无不肯。”

章太夫人点头叹道:“你舅舅、舅母别的不提,姊妹兄弟情分上头,确是没话说。也罢,难得好丫头这么高兴,又是望儿自家拿准的,我们总要相帮一把。你且家去预备一点好东西,我也到库房搜罗搜罗,既然答应下,索性彻底做一次脸——正好回小子哥俩的好事凑在一起,就再破费些也不过分。”

于是王夫人家去收拾。才刚走,章太夫人便使人往前面唤了黄幸来,问:“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们竟还打算瞒着我吗?由哥儿的婚事,到底是怎么个原委情形,再不快给我说来!”

却说黄幸昨夜跟章望、林海计议停当,今日早早到衙,招按察使司问讯,当即调集人手分派事项,直取扬州而去;同时将事情具述成文,密封在匣子里,并两封书信,遣心腹得用的人一路不停地送往神京。事项派毕,也不理会底下如何议论哗然,更不耐烦旁人啰唣纠缠,径自回转青塘尚书府。才到大门,就闻说恰明阳书院程睿秋、黎广如、钱宪章、周匡明、兰宾客一众大儒听闻喜讯,约了一同来贺,现厅上仅章望、章由、章回父子、林如海并章回的老师黄肃相陪。黄幸听说,顿时恼怒,命人急索胞弟黄平、黄年前往待客,再叫黄象庭前伺候,自己也不及重整袍冠,就一身官服走到那边厅上,先跟众人相见,再三赔礼,然后才换了家常见客的衣裳过来陪着说话。结果才吃了一轮茶,后面章太夫人急招。所幸黄平、黄年已到,黄昊、黄旻、黄象也俱前来。众人又都知道他事多,倒是顺顺当当脱身出来。黄幸一路上就在想母亲因何召唤,心里多少估计到缘故,便暗暗地思索对答;结果才到章太夫人跟前,被她劈头盖脸一句问,就知道已经被窥破端底,再不能半点含糊的。黄幸只得扶了母亲的手,请其安坐,一边就把事情按要紧关节提过一遍。章太夫人听到谢、沈两家相争,沈家因落在下风,加之误会林如海辞官,于是设下这等毒计陷害,手抖得连杯子都握不住,打翻在桌上。黄幸赶紧收拾了,一边替章太夫人抚胸顺气,一边说道:“这件事情太大,又来得太急。儿子不敢惊动母亲,只连夜跟仰之、如海商议处置,现已料理了七八分。此刻母亲发问,并不敢再瞒。”

章太夫人先前气急,然而黄幸把自己计较手段一样样说了,便慢慢平复下来。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沈家,又好一个谢家!这是当年的苦头还没吃够,伤疤渐好了,就又想试试圣人的刀锋到底还快不快。不过也对,四十多年前的故事,当时经历的大半数都入了土、化了灰,小字辈们眼瞅着泼天的权势富贵,哪里还能想到旁的厉害!”

黄幸道:“母亲说的正是。小字辈们不知道厉害,眼睛只盯着一点儿蝇头小利,行事却又太过猖狂嚣张。这正是没有老人坐镇的缘故。比如沈家,因有贵妃在,两位圣人待宗亲勋贵又一向优容,这些年原是顺风顺水,此番不过被人稍稍逼上一逼,就觉得落入了绝境,其实哪里就到山穷水尽这一步?”

他轻描淡写,倒把章太夫人说的笑了,道:“什么叫‘稍稍逼上一逼’?也只有你说得出这样的话。”低头想过一回,道:“我这些年一味养生纳福,不理会外面的事。但就这件事情,沈家弄出鱼死网破的架势,总不能都是他自家误会圣意,凡事走了偏激。你也说两位圣人是一向优容的,能叫沈家偏差到这个份上,想必谢逵、谢冲这些世族大家这些年来再没少给他逼迫,朝廷上白振羽、吕自粱、王淳畴、张光弼几个老相也多半站在皇长子一派,就算不打明旗号,心多少也是偏向皇长子的——虽说这也是自然,当年原就是威帝在两个儿子之间犹豫,但凡肯守着惯常的规矩礼仪,哪里还会弄出西鹤墅这么一出来?也不至于生生折了睿太子;一场天翻地覆,弄到最后,到底还是孝穆皇后的子孙登基——当朝两位圣人出身如此,那帮子老臣老相哪个敢视作不见。只可惜他们却又忘了,现今早不是威帝时候,后宫中更没有一个孝穆皇后!”

章太夫人说的平淡沉着,黄幸听着却一阵阵心惊:单凭这几句话,就知道母亲心里对西鹤墅案始终记恨,连带对威帝也没几分敬畏,唯独对孝穆皇后心怀感佩。孝穆皇后谭氏便是睿太子与当年的安康郡王、而今的太上皇的生母。她出身原本寻常,父亲四十五岁中进士,官仅至县令,寿五十而终。谭氏为人温婉沉稳,宁静少言,从威帝潜邸时起便一直相伴。威帝向来爱重,因元妻早逝,谭氏生下长子便册封宁妃,署理后宫事宜。当时有贵妃何氏,为太后亲侄女,有一子二女;然而嫉恨宁妃,常寻隙生事,更与太后谋算,每每召唤折辱。宁妃忍气承受,从不争执。后一次行宫避暑,突然遭遇地动,宁妃拼死救出殿中太后、何贵妃及其皇子,自己却被梁柱砸中小腿,从此跛行而不能医。太后、何贵妃深为感念,威帝也欲立其为后,宁妃辞以“体残之人不可为母仪”,改册宁肃皇贵妃,册封其长子为太子,幼子为安康郡王;三年后薨,追封孝穆皇后。章太夫人幼时曾由姑祖母河阳王妃带领,拜见过孝穆皇后,得其祝福嘉许,更深慕其仪态风华;后来睿太子与义忠亲王相争,章太夫人一力支持丈夫在朝堂上为睿太子奔走效命,险死流放艰辛备尝,也多有爱屋及乌、酬谢知己之意;如今几十年过去,骤然提及,情怀依旧,不以时过境迁而转变——想及于此,黄幸又不免为母亲叹惋。然而他仕宦多年,早历练得坚刚如铁,只定一定心神,便开口说道:“母亲所见,正是第一等紧要关节。现今并非威帝时候。梁嫔不是宁妃,庄颐沈贵妃也不是当年的何贵妃。更不用说元后尚在,便是众人争破了头,果然到那一天时,谁也越不过她去,该有几家势力,照旧还是几家势力,却不是白费心机?”

章太夫人连连点头,忽地灵光一闪,道:“我明白了!怪道谢家忙着掺和这等事,原来是想学你父亲,想学我们家呢!”

黄幸被她一言提醒,顿时恍然:当年西鹤墅案,虽说有自己父亲黄芥首当其冲,江南等地世家大族原本多站在睿太子一派,元气也是大伤。谢家当时的家主谢爰尚正任中书侍郎,为保家门,曲意奉上,对睿太子有数次不利言语。后来睿太子病故,义忠亲王犯事,安康郡王立储,谢家也有几番摇摆。因而威帝之后,谢家就渐渐失落圣眷,太上皇用而不重,直到当今登基后数年,才重新拔出一个谢极。这些年谢家专心在朝廷上经营,又从头到尾擎着“礼法正统”的大旗,恐怕在将来的图谋之外,也是有极力向圣人剖白、拿一家子前途性命赌咒发誓的意思;如此一来,便是到再下一朝,谢家也算是脚跟立场都站稳了。想清楚这一节,黄幸不由点头赞道:“还得亏是母亲睿智,明察秋毫之末,叫谢家几年乃至十几年来动作都有了说法。儿子身在局中,却想不到这些。所以今番事情处置,还要请母亲再多教我。”

章太夫人道:“你先头早说了,你表兄弟三个连夜计较,现都料理了七八分。既这样,我又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的?且你才是为官做宰的那个人。我这里只有一句话——不论你怎么决断处置,你都要记得自己身体里流着章家的一股血脉;是你常州的外祖父母把你抱养成人,这份恩情一辈子都不能忘!章家的事情,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望表弟虽然聪明,跟他媳妇两个是第一等的好人好心,但好心人向来最容易被人骗、被人利用。谢家、范家都不是什么省心的,这番算计了由哥儿,那可是要给章家做宗妇的!且娶了范家女,蒋家那边是否肯罢手?沈家被破了局,是不是会记恨?谢家为着面上不得不跟章家亲近,但心底里是不是从此疏远,甚至尴尬变作忿恨,以后要生出不利?你记不记得先前谢范两家议亲,男方的谢楷可是回小子在书院里第一个死党密友,而今闹了这样一出,他两个以后怎么见面,会不会受到影响就此生分……你做长辈的,这些事情,都有没有给他们提前想到?”

黄幸见母亲所问及之事,无一不是替章家真心考虑,倒正与自己所谋相合。于是逐一回答,按着自己处置,预计蒋家如何、沈家如何、谢家如何。只是最后涉及谢楷和章回,这一条过于枝末,反而不曾想到。因说:“我看那两个小子都是疏阔大度的,必定不肯为了这样事情生隙。由哥儿婚事定得急,谢家愿做保山,这两天正该过来商量婚事。谢楷跟回哥儿要好,就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要拉出名目过来找他说话的。母亲既不放心他,只叫人盯住了翕湛园,大概好歹也就知道了。”

章太夫人听他说的有理,便唤了人来,吩咐依此行事。果然才吃过昼饭,谢家便来了人,连范丞佺本人也从扬州亲自赶过来,谢冲、谢况、谢准兄弟三个陪着一起登门,请见章望、黄幸及林海。相随父亲叔伯的谢楷,只在长辈跟前稍站一站,就与章回两个脱身出来,携着手一溜烟往相府后花园的悦藻园去了:看两人举止形容,果然全无嫌隙;至于游廊水榭之间说的话,则又是一番内容。要知这谢楷毕竟年少,遭遇上这番变故,实在尴尬难言,于是只好反复从贺喜章回定亲一事说起——

第三十九回下

一时谢楷就第三遍说道:“那一晚清凉寺雅集就要给你道喜,偏你个不仗义的一早逃席,留我在那里被人灌酒,之后过夜、下山,竟再没能逮着。樂文小說|后听说前日你在这边府里,两家正式行了礼,定下名分。我也没别的东西进贺,那一管箫是我新制,并一把常玩的琴,你别嫌微末。再好的,就有,不算我自己的心意。”

章回笑道:“你诚心贺我,自然没有不好的。”只是说了这一句,再想往下说,一时实在找不到话头题起。谢楷原本眼睛直盯着他,就想他起个话头,然而眼看着又顿在那里,喉咙结子上下几次,终于开口说道:“除了贺怀英定亲,还有一个,也要贺章大哥的大喜。我先并没有想到……虽知道有你这桩亲事,章大哥的喜事也就在早晚,但没料到真正会这样快,这边礼数上头不免就……还要怀英替我圜转。”

章回见他吞吞吐吐,再没平素半点风流倜傥姿态,心里不由得叹息:要说尴尬,他如何不知道谢楷这时节才是最尴尬?分明前两天还是自家长辈非要压派过来的妻室,突然地议亲的两方一起改弦易辙,转眼间倒变作了同窗好友的长嫂,变故之快实在教人措手不及。更不用提那日在清凉山上,谢楷当着自己的面倒了一箩筐的抱怨不满,虽未说及范家小姐本人的半句不好,但字字句句,莫不关到范家的是非——这若是寻常不相干的女子,说了也就说了,不过是同学密友之间闲来嚼的舌根,偏偏此刻范家跟自家订了亲,那一大篇话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非议刻薄。章回素知谢楷脾性,言行看似随性,骨子里其实最是拘谨不越礼,如此情形,怎不叫他坐立难安?

章回这边兀自慨叹,忽见谢楷脸上神色闪了两闪,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时尴尬、拘束之类尽数敛去,只余沉肃端严。便听他道:“事情突然这样,一定是扬州出了大问题。我料想必定是谢极牵扯陷落进去。然而我家大老爷、老爷并没有跟我仔细说。太太也一味稀里糊涂,对着变故,倒似比我还更吃惊些。所以今天我一定要跟来,就是为了来问你——别人不知道,怀英你一定清楚。谢极再独断专横,做事到底有他的规矩道理。我虽然纨绔没用,但凡有什么是我能替他描补的,或者事先做些预谋安排的,请怀英一定说出来,我立刻便去做。”一面说,一面就向章回深深一揖。

章回慌得起身还礼,嘴里忙说道:“启庄何必如此!你我之间,难道真要为这些意外生分不成?我也是有兄弟的,如何不能体谅你的心事担忧?”拉了谢楷在水榭里石桌边凳上坐下,详细告诉经过情形,末了说道:“这件事情前后,我虽不能尽晓,大概关节都是知道的。总归成一句话,都是恶人毒计,正没有你一点过错。再者,谢、范两家也不合该就吃这样一场大亏。那边行事嚣张,一心要挑起扬州城大乱,出手又狠辣,对地方没半点儿体恤之情:这都是自寻死路的做法。长辈们不能容忍,已经出手料理了——想来也少不得运枢那边承接配合,该抓该审该断,必定不让江南有一个漏网。”

谢楷也是第一次完整听说前后经过,比他拿着伯父谢冲、谢况,父亲谢准的只言片语透漏拼凑起来的何止惊险复杂了十倍百倍,其中惊心动魄之处,更是教额头、背脊直汪下一道道冷汗来。要知道他原是贵介公子,从小随心任性、娇生惯养出来的,虽说在亲事这一桩上不甚顺遂,不得已到明阳书院修习历练,到底没吃过大苦头,至多是衣食起居上的些小不便。他也知道父兄在朝为官劳力劳心,但既不曾亲身经历过真正的大事件,哪里想得到是如在荆棘丛里辟出道路,有这样的腥风血雨,一个不留神就是你死我活?继而再想到那些少年意气、轻狂言谈,肆意鄙夷世人所谓营营汲汲,把一众亲长友朋都归到“禄蠹”一流,以为一家一门中止自己清醒明白,只是为一道血脉相系就受了莫大委屈等等,心里越发羞恨到无地自容。惭愧到极处,心窍就真正通透清明起来,一时就拿定了主意,独有一件事情挂心,于是转眼去看章回,忖度着该如何开口。

章回把前情后果详细告诉谢楷,说了一大篇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就想起茶水来。一抬头看到谢楷,见容色黯淡,眉峰蹙起,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章回于是笑道:“原想睡中觉,你们就来了;再同了你出来,这点工夫竟没正经喝一口茶。且去我表兄弟那里,讨一口水喝,再歇一歇脚。另外他那边也有许多新鲜东西,你前次听了不是说想看?正好是个机会,这便同我去。”

谢楷点头,说“好”。两人就携着手往不工工房去。走到半道,谢楷终于发问:“章大哥此番亲事定得急。虽说长辈那里必有预备,但不知道是否有我可效力处?再就是贺礼上头,我也不知道大哥的喜好,原想省些心送一套跟你一样的,再一想,又怕犯了忌。”

章回笑道:“你原是不拘束的人,多想本来无益。何况都是情谊,难道我哥哥还会挑剔这些不成?”一面说,一面就到了不工工房。守屋的老婆子倚着门槛正瞌睡,猛然听到话音脚步,见是他们两个,慌忙跳起来打躬。章回道:“不必忙。屋子里可有热水?”婆子回道:“三少爷吩咐常备着。”章回就带了谢楷进屋,叫他随意寻地方坐,自己摸掇一套茶壶茶碗并小茶炉子;等婆子提了热水进来,将茶具先涤荡干净了,再从背后书架上取了两个拳头大的坛子,乃是去岁的冬霜水和清明节手的露水,两样调和了重新煮水烹茶,奉与谢楷。谢楷先闻香气,赞道:“好茶。”尝了一口,又赞:“好水!”

章回笑道:“我这真正是借花献佛。多谢你承情。”

谢楷哈哈一笑,又慢慢品了一回,方道:“怀英一向随性,今日明明说口渴了,还耐烦折腾这些,倒叫我赶上了。”

章回微微笑道:“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有闲情逸致,自然也为了这个缘故。你是知道的,我只一个哥哥,自小亲厚。我这几年并不在家,都亏哥哥照应父母,偏先头嫂子没福,也不能为他分担。这次机缘奇巧,他与范家嫂嫂彼此入眼,求并鸾凤,得父亲做主允准,又得运枢兄慷慨、几位伯父尽心用力,成人之美,如今正是赏心乐事,志满意足——我做弟弟的,怎么能不替兄长高兴?”

他一句句从从容容讲来,果然谢楷听到“彼此入眼、求并鸾凤”几个字,脸上神色当时大变,一双眼睛也真正放出光来。章回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谢楷几番踟蹰,吞吞吐吐不便开口的,便是这一句章由本身对婚事是否满意。想到谢楷为人脾性,又有前面那些言语形容,怕是对此早成心结,自己既试探出来,自然要设法开解。于是接着前面话头继续道:“而且我长了十几近二十岁,还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样欢喜。光是扬州这番奇遇,就反反复复说了四五遭。不过也由此晓得,天下巾帼不让须眉者,绝胜过那些戏文传奇的演义。”

谢楷听这样说,顿时好奇心起,连忙催他细说。章回便告诉谢楷当天章由在扬州城的情形:怎么在城门口遇到范家马车,怎么驱逐流氓给范家小姐解围,怎么谢家恶仆突然劫持车子夺路出城,怎么当机立断带着教练脚夫一路追赶,怎么灵感一闪用装钱的褡裢袋扔出去打中恶仆脑袋,怎么惊马失了人操控拖着车子一路乱跑,怎么追上惊马把它逼停在水田里……怎么范小姐在车里回话,清清楚楚问明白了当时情形、恶仆行状,又怎么指点先往福缘庵稍作停顿,为保嬷、丫鬟以及驭车的老苍头验看疗伤、整理形容,并取第一手的字据口供。说道:“那范家的奶母丫鬟,因护着主家姑娘,头脸及身上都受了不少磕碰。驾车的老苍头被谢家恶仆夺了马车推下座去,却死命抓住了车辕横木,被一路拖行了七八里也没放手,大大阻碍延迟了车速,才叫诡计未能真正得逞。范家嫂嫂得救之后不问自身,先请求照看安顿三个从人,这一件便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而后又能想到验取伤情,连人带马从头查看,请福缘庵主持、应诊的大夫并庵中香客一道作证,签字画押,就是到府衙大堂上也能效用——哥哥说是生平所见第一聪慧镇定女子,衷心嘉慕,便是在范府没有遇上范姨妈顾伯父,并得他夫妇主动撮合,也已经决意要向范家求亲。”

谢楷边听边点头,章回说完,他也长出一口气,道:“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如今可见不谬!果然章大哥和范大姑娘正是注定的一对,佳偶天成,再没有比这更可欢喜的。我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起杯子来,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章回见谢楷释怀展颜,脸上郁色尽去,心中替他欢喜,也陪了一杯。

这时黄象走了进来,却是奉命来找章回往会客的正厅去的,道:“章叔父叫你立刻过去。林叔父、我父亲、叔叔们都在,范老爷和谢家几位老爷也在,另外还有由大表哥——说是章叔父有要紧大事说。”

章回起身,垂手肃立听了,就应一声“是”,然后又看谢楷。谢楷道:“既叫你,就快去。我虽是头次来这里,如今主人也在,还怕招待会不周到的不成?”旁边黄象也说:“表哥放心,一定不会让小谢相公干坐无趣。”章回这才点头去了。黄象自带领谢楷参观自家工房,把各种车船模具、构造机械一样样地看过,略过不提。

却说章回,从不工工房出来,才行到二门,迎面就看到两个穿蓝衣的嬷嬷引着一个年长的先生走过来,身后跟了一个提药箱的小厮。章回知道尚书府素来规矩,凡章太夫人并其他主人家不爽,先请固安堂的前太医院院正巢颂秋,再是从学巢氏的归醇堂费留云、费延卿父子,锦和堂的蒋三省、蒋文行祖孙——五人皆是著名的医家,先后都在两京太医院供过职。此刻见正是蒋三省亲到,章回心里顿时唬了一跳,忙上前行礼,问怎的过来,正往哪里去。嬷嬷答:“正往翕湛园去。”

章回脸皮立刻就紧起来。反而是蒋三省与他一向熟识,笑道:“怀英莫慌。来人说的是林家大姑娘身边一个得力的丫鬟病了,因林姑娘再三不放心,这边遂往我处递了帖子。并不是林姑娘有什么不好。”

章回却不管他满脸取笑,只盯着问:“然而一个丫鬟,倒敢劳动您老的大驾?”

蒋三省只得叉叉手笑说:“听说先前林大人、林大姑娘都是关梦柯的用药。”

章回这才松一口气,笑道:“你还不知道关爷爷?自己一个人配药不说,方子落纸就要烧掉。就人到了跟前,还能看出多少?”

蒋三省笑道:“吃的茶、熏的香、用的水果点心,这些总是有数的。我到他屋子里转一圈,多少能猜到思路。不然,也不急匆匆来走这一趟。”

章回这才点头,又请千万仔细查看,蒋三省一口应了,两人方拱手作别。因这一迟滞,待到客厅上时,众人都已经安坐。章回忙向上谢罪,又亲手为黄幸、林海、谢冲、谢况、顾冲、范丞佺、章望奉过一轮茶,末了在门边章由身旁坐下。悄悄问他哥哥:“怎么突然叫我来?”章由摇摇头,竟也不知道。兄弟两个尚未更多议论,上面章望咳嗽一声,两人慌忙闭口端坐。就见章望起身,向厅上众人团团一揖,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章望说的是:“将大家请来,是为的我家大哥儿的亲事。如今亲戚、媒妁都在,前面条条桩桩也都议论得差不多,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范兄应承,如能够允准,那两个孩子的亲事就彻底定下。”

黄幸、林如海未曾料到这样一出,各自诧异。谢家兄弟两个却不算吃惊,想他昨日应诺慷慨,事后回头必有添补。顾冲和他舅子对视一眼,拿起杯子吃茶。范丞佺脸色连晃两晃,但随即昂然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仰之请说。”

章望道:“在座的都知道,由儿并非我亲生,然而是我明道正路的嗣子,宗谱上记得清楚,在我之后便是他做章家的族长。不过,生为人子,血脉之亲不可断,后嗣之继不可绝。由儿是我长房承嗣长子,也是他生父唯一骨血,因此成婚之后,以十年为限,要将次子或者三子过继回到生父章朔的名下;若他夫妻只生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仍过继到生父一脉,长房由回儿的长子承嗣;如果只生了女儿,则长女过继到生父一脉,赘婿以承继血脉,长房这边仍然是章回的长子承嗣。”

章望这一篇自然早有腹稿成文,当当当当一气儿说下来,真个如江河入海,长驱直下畅达无阻,又似惊雷霹雳,倏忽而至摄魄动心,直震得满座哑然,人人目瞪口呆。最后还是范丞佺头一个反应过来,只问:“由哥儿的生父,竟然就是早去了的章朔章二爷么?”

他一问,厅中众人无不瞩目章望。旁人尚可,如黄幸、林海只觉耳边雷霆阵阵,一声声捶心扪神,思及少年时表兄弟一处同学嬉戏种种情形,一时胸中莫不是千言万语,然而话到嘴边却乱纷纷不知如何出口。结果就见章望沉着点头,说道:“阿朔去时未及成年,也没有议亲成婚。若按族规惯例,中道夭折者,不予嗣承,但想到同胞手足之亲,又怎么忍见他因没有子孙香火供奉,在那个世界里备受凄凉!何况,他这一支血脉又并非真正断绝。只是由儿这一辈,由儿已经上了宗谱,承嗣长房,不好再作变动;那么再往下一辈,阿朔总该要有名正言顺的嗣孙,好教供奉不绝、香火永继。”

范丞佺听了,动容道:“仰之友爱之情,感佩人心。仰之所请,合理合情,正是孝亲慈爱之道;且说的各种状况条理清楚,规定明白,放到谁的手底下都切实可行。我范家自然无不答应。另外,我这里还要请林大人一并应允下来,成全仰之一片友爱的心意,也让小字辈们更多一份扶持相亲。”说着走到林如海面前,连连拱手。

林如海也站起身来,先看一眼章回兄弟,然后方笑道:“仰之友爱,他们兄弟自然也是如此。仰之所请,我再没有不允的。”又转向黄幸及谢氏兄弟、顾冲,道:“还要烦大阿哥及媒保一起做个见证。”

于是黄幸出到厅外,招呼下人送笔墨纸砚等物进来。便由章回拟文,章望审定,章由誊写,章望、林海、范丞佺、黄幸、谢冲、顾冲、章由、章回一齐签字画押。一式四份,章、范、林三家各执一份,另有一份交黄幸保管。如此大事确定,黄幸便邀众人到花园中赏玩:“揽月亭边有几品昙花就要开放,所谓昙花一现,不可错失。如今我等且去喝酒取乐,只等月下芳姿。”众人一齐应了。章望向黄幸道:“大阿哥先行一步,我与他弟兄说两句话就来。”黄幸点头,带着众人往悦藻园里去了。

一时客厅只剩父子三人。章由乍闻身世,兀自恍惚,虽人前勉强行动从容,此刻外人一走,立刻掉进自家心事里头。章回从小知道父母待兄长全如亲生,绝异于寻常养亲嗣子,只是他再聪明灵透,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关卡内情,一时也是心绪纷乱。兄弟两个寂然相对,神思却早不知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章望见状,咳嗽一声,又用脚在地上重重一跺,两人这才猛地醒转,一齐朝他面上看来。章望看了他两个一会儿,方才对章由道:“早先瞒你,自有缘故,然而并不与你相干。别的事情,我也会一点点慢慢告诉你。你只记住你父亲,心里要时刻明白,你是最最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只要你行端坐正,就再没人越得过你去——记住这一桩,就算对得起我和你母亲。”

章由闻言,抑不住呜咽出声,投身伏地,跪倒在章望面前,一下一下磕头不止,嘴里只道:“父母大恩大德,儿子一辈子不能尽报!”

章望受了他六个头,便急忙叫章回将他扶起,又叮嘱他兄弟:“就如方才所说,你们两个彼此友爱扶持,就是我们为长辈的最乐意见之事。你们两个好了,我跟你们母亲就再没有什么放不下心。”一句话说得章由、章回一起动容,又掉下泪来。章望这才叫相互整顿衣衫,章回又命廊下伺候的小厮打了热水、并取巾帕子拭面。父子三个统收拾整齐了,方往尚书府花园里与众会合去。

当日酒毕。谢冲、范丞佺酒醉,就在府中客房里安置,各有谢况、谢况、顾冲查看照应。章由也多吃了几杯,被章回灌了醒酒汤,搀扶着回翕湛园自己房里去睡。黄幸、林海虽饮酒不少,却都不见几分醉意,拉着章望到黄幸书房说话。林如海上来就叹道:“由儿竟是阿朔的儿子,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当年你为嗣子的事情闹出多少沸反盈天,是人都在问怎么一贯的好脾气偏偏这时候就一意孤行……原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仰之你瞒得好苦。”一边说,一边将随手从花园里席上掇摸来的酒壶酒杯排在桌上,自己斟了一杯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不住地掐算,道:“由哥儿是二十二岁,阿朔当年……如此算来,他的生母,就该是皎娘?然而这也半点不奇怪。阿朔从小偎红倚翠,第一个由奴婢堆里捧着围着长大,皎娘就是他身边那一群里最出类拔萃的。阿朔也最得意她,乐得跟她亲近。只是阿朔的脾气,想不到……也没人能想到……”

林如海说到这里,再也接续不下去。却是想起了当年情形:章朔小章望两岁有余,跟章曜两个一胎双生,却是奇才天赋,硬生生比他同胎的章曜多出十二分的聪明俊秀——五个月学步,七个月开口,两岁能背《中庸》、《大学》,到五岁正式开蒙时,《诗》、《书》、《春秋》、《史记》都通读过一遍了;十岁上写出的闺情诗混在《玉台新咏》里,连县学的教师夫子都看不出来;十二岁做的一套二十首竹枝词,引得满城传唱,井巷皆闻。章家向来不拘子孙追究六艺,但唯有章朔一个,是把书画、骑射、数算、天文、水经都学出了三分模样,更会弄琴、笛、箫、埙、琵琶、月琴等诸般乐器,围棋、象棋等闲难觅敌手……外祖父文华公章荣对待学生向来法度严谨,家族中子弟有跟随读书的更是严上加严,唯独对章朔这个次孙一味放纵,实在是深爱英才聪慧、文采风流。章朔良才美质,本性良善,因着父祖格外骄傲疼爱,兄弟姊妹中不免娇宠任性了些;至于稍稍年长,读书学文,又自然生成一种少年意气的清高无尘。只是章朔十二三岁时,恰好林如海和黄幸各自知道西鹤墅案实情,每日为此纠结,这个越发天才出众的表弟反而不如先前叫他留意了。后来西鹤墅案平反,林侯病逝,林如海上京……常州一别,竟成与表弟章朔之永诀,这又是世事造化,不可预计。想到此处,林如海越发叹气。

这边章望听他叹气,以为还说的章朔脾性,于是摇头苦笑道:“阿朔的脾气,还不是被我们惯出来的?从小顺遂得太过,受不了一点不如意。只为不满意家里相看的亲事,两句三句说不通,拔起脚就甩了家门出走,结果船还没开出常州城就……皎娘是个忠心的,也是唯一他肯带着走的。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整个人都木了,被送到庄子上也浑浑噩噩,几个月后才发现有身孕,挣扎着生下来。我也是直到阿好那次到庄子上休养,无意间撞见,才知道她那两年间真正下落。后来阿好又出了那样的事体,家里家外到处一团乱糟糟不像话……我才跟她商量好了,索性抱养了由儿过来。”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拿过酒杯酒壶来,一气儿两杯浇入愁肠。

黄幸、林海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原本只知道章朔是坐船出行时不慎落水身亡,哪里想到竟还有这等内情?不但不是亲戚外人所被告知的意外落水,根本是连出走、拒婚、私生子等等真正情形都全部隐去。然而此刻细想,才觉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他两个都是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长大的,章霈、李氏虽是舅舅、舅妈,熟悉亲近不逊于亲生,深知都最是讲究礼法,规矩上头不许行差做错一步之人。偏偏章朔从小天赋奇才,风流潇洒,祖父章荣宠爱无二,最是随心任性;只因不满父母相看好的亲事,又跟自己的大丫鬟皎娘有了首尾,一言不合愤而离家,不料次日便醉酒落水溺亡。爱子夭折,章霈、李氏伤心难以排解,必然迁怒旁人,对皎娘痛恨入骨,下狠手处置,连带遗腹子的章由也不肯相认。是以章望隔了两年才知道弟弟还有骨血遗存,然而费尽心机,也仅仅只能以族人遗孤的名头抱养为嗣子。章望夹在父母兄弟之间,两相遮掩种种为难,纵是待章由如亲生,这二十年来摧心折磨、痛苦备尝,才终究逼得今日非要在至亲跟前为他正名。想到此处,不由既是感慨,又是叹惋,对章望则更多了一分敬意。

黄幸、林海追思前事,默默半晌方才回神。结果猜一抬眼,就见章望已经将那一壶酒吃得涓滴不剩,自己也酒意上头,醉伏在案上。林如海就要张口叫醒,却被黄幸拦住,道:“他多少年闷在心里,今天是故意要醉的。且让他去。只把他搭到里屋榻上睡就是。”果然兄弟两个合力,将他扶去里面屋里。黄幸便向林如海招一招手,两人出来房间后道:“由此可见,由哥儿的婚事,舅舅、舅母那里怕是难交代。你怎么看?”

林如海道:“仰之这些年不易,自然是要帮他。”略想一想,说,“大阿哥那边,先要借重姨妈出力。我这边,几处书院总有说得上话的人。另外再跟谢家打好招呼,该致意的,让他们先往常州致意——舅舅、舅母是爱面子的人,这上头做得周到了,别的就不至于额外的成见。大阿哥以为如何?”

黄幸笑道:“我们正想的一样。今日晚了,等明天一早,就着手料理。”两人又就这几处如何施为商议了几句,然后方在书房次间的两张床榻上分别歇下。至于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上

话说黄幸、林海为章由亲事计议,次日章望酒醒,表兄弟三个先在一处论说得妥当,然后各自行事,且不赘述。。しw0。

如今且说林黛玉这边。那日清凉山上下来,事多忙乱,众人无不劳碌。尤其紫鹃,在山上跟前随后,吃食衣服顽物事事过问费心,比旁人歇得更少,烦得更甚;待下得山来,又有黛玉定亲一事,虽林如海、伍嬷嬷等拿住了大宗儿,那些细节琐碎之处、或不便问黛玉的,皆来问她,故而较之前繁忙更翻了十倍。她日间实在累得疲了,夜里起来时懒得披衣裳,不提防被风扑了头,第二天早上就挣不起身。黛玉原正忙着躲人,猛然见紫鹃倒了,也顾不得害羞,带着青禾、青苗赶到床前来看,一边叫请大夫,一边吩咐雪雁守定了照应。王嬷嬷、金嬷嬷等如何不知道她主仆情谊?翕湛园这边其他老成的丫鬟、妈妈们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莫不掂出轻重,就报了王夫人那边往锦和堂递了帖子。不想那边接了尚书府的帖子,听说求治的原是林如海的家眷,顿时连蒋三省也坐不住,亲自过来诊看——却只为了亲眼见林如海、林黛玉一见,察言观色、问讯说情,由此揣摩关梦柯的医术手段。至于紫鹃,原也不是什么杂病重症,蒋三省惯例问了缘故、看了颜色、查了脉路,便切准病由,开了方子出来;当天下午一顿、临睡前再一顿,两顿药下去,人就好了一多半。次日一早林黛玉起来,又往她处前去看时,紫鹃已经能倚着床头自己端着碗吃极稀烂的米粥。见黛玉来,紫鹃撩了碗,挣着就要下床行礼。黛玉忙止住了,嗔道:“闹这些做甚?你快好起来,才是正经。”便问雪雁这一夜情形,早上用的药和饮食。雪雁一一说了,黛玉方略放下心。又说了两句,就听传报洪氏过来了。黛玉遂道:“紫鹃姐姐且安心养着。凡要什么,只管让雪雁拿用。”

一时到前头。洪氏正在屋里喝茶,见黛玉进来行礼,连忙撇了茶杯,笑着握了手拉起来,挨在身边坐。洪氏道:“紫鹃的病可还要紧?昨儿大夫来瞧过,开的药都吃过了?这会子不见她,是还不能起身?”

黛玉道:“已经吃了药,大见好了。她自己只说无碍。但我想她这一病原是劳碌上头来的,让她且安心休养,不忙着起来。”

洪氏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病去如抽丝,总要把病根儿去了才是。我看这丫头实在是个难得的,这两日忙得太过,多少事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桩桩件件料理妥当,半点不见裹乱,直到脱了她,才显出要紧来。但也亏得她凡事有条理主张,虽一时病了,几句话交代清楚,别人接手也接得住。”

洪氏又问此刻谁在旁相陪。答说是雪雁。洪氏道:“这也倒罢了。雪雁这丫头年纪小,性子还顽,当不得多少大事,留在后边院里陪人说话还失算使得。只是这两天你事情也多,又免不了要见些个亲戚外客,身边却是一时少不得人的。”见黛玉闻言,面上娇羞,更多却是疑惑不解,遂向她笑道:“玉儿怕还不知道,如今咱们家又有一桩喜事。你由大哥哥昨日订了亲,就是你范姨妈那边的舒雯姐姐。先前你们在扬州时也见过。这可不正是想也想不到的缘分?果然凡事都有注定呢。”

这林黛玉听到洪氏一张口说“咱们家”,先就不自觉地把个脸飞红了,但随后听说章由和范舒雯定亲,黛玉又是意外又是欢喜,笑道:“真个是舒雯姐姐?玉儿给婶婶道喜。”一边说话一边就起身行礼。

洪氏见了欢喜不尽,一边拉过身边来,一边笑道:“好好好。你们姊妹要好,将来做了妯娌,就更和睦亲相了。”一句话说得黛玉羞不可抑,跺跺脚,只把脸往洪氏怀里藏,嗔道:“婶婶!”越发把洪氏乐得笑不拢口,搂着黛玉道:“玉儿别忙着臊。这是正经话呢。我就眼巴巴你们四个好,下半辈子便顺心圆满了。”伸手就替黛玉把鬓发重新抿一抿,嘴里说道:“你范姨妈后晌过来。你身边总不能只带青禾、青苗两个——看着也不像。不如这样,先教白荑、白蒲来顶替一阵,等紫鹃病好了,再换回来。你看可好?”

黛玉笑道:“婶婶照顾周全,玉儿多谢。”洪氏就叫传外头阶上白荑、白蒲。两个进屋来,先上前跟黛玉磕头。洪氏又吩咐了一番小心伺候的话,然后携了黛玉,两人前呼后拥往章太夫人上房里去了。

却说章太夫人正和长媳王夫人说话,见洪氏和林黛玉来,欢欢喜喜相接。闲说了几句,又有曹雅婧、黄蓓、黄蔚几人来。于是林黛玉与她几个挪去小花厅玩耍。这边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重新看了茶,章太夫人方笑道:“这一会子懒也躲了,茶也喝了。望儿媳妇有什么话,只管说。”

洪氏笑道:“哎哟哟,姑妈说得可是呢——我懒也躲了,茶也喝了,这许多天惬意得也够了,可不敢再松散下去了,正是被我家大爷吩咐了要来跟姑妈打量回常州时捎带的见面礼呢。”

章太夫人顿时板了脸,道:“这话没道理,你们才到家几天,就要走?且由哥儿的亲事也才定准,前后还有许多关节疏通料理,哪里就好家去了?一定是家里什么地方有不好,或者有人得罪了他——老大媳妇,去把你老爷叫来,我问他!”

洪氏笑道:“姑妈又说笑。哪里就有不好?我都恨不得一辈子赖在姑妈、大阿哥、大嫂子这边呢。”

王夫人一听,忙道:“既这样,那你们怎的忙着走?再别说这个话,就安心家里住着。”

洪氏道:“我的好嫂子诶,真个不能够再多呆了——你且算算,九月二十六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连今个儿通计数进去,满打满算才三个月。由哥儿娶亲,三书六礼这还好说,可家里总还得粉刷屋子、收拾庭院,打家具、添物事,统统要赶将出来。当中间又有一个中秋,一个重阳;今年还赶上秋闱……一大摊子事情都挤在一处,哪里还敢在南京混赖?”

王夫人一听这话,果然有理。旁边章太夫人也说:“母亲寿辰,自然是要看着儿孙团圆美满的才好。由哥儿的亲事,单只为这一桩,也该很赶一赶——想来范家那边也是乐意的。”

洪氏道:“姑妈说的正是呢。到底是长曾孙媳。依着我,恨不得立刻就把人迎过门。偏偏七月又不合适。推到八月,中秋前是再腾不出手来的。后面就是八月二十、九月初二、九月初五。我盘算着,到时便让孩子在她姑妈家回门,免得扬州、常州两地奔波,再者,省下路上来回的时日工夫,我那堆成山的一摊子事也能有个分担帮手,别弄得抓了笤帚丟下笊篱,慌里慌张闹出笑话。”

她这边直截了当,直把章太夫人和王夫人说得忍不住都喷出笑来。王夫人就指着洪氏,向章太夫人道:“母亲听听,这哪里是娶媳妇?直白是抓壮丁打长工呢!连回门日子都克扣下了。这范家丫头也太可怜了,撞在这剥皮榨油的恶婆婆手里,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骨头渣子。”

章太夫人原只是笑,听王夫人一描补,直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抚着胸口道:“你也别说她。刚听她那么一讲,真个事多又忙,怪不得着急卖力。”又笑一阵方缓下来,定了定神,向洪氏道:“既这么,我也不扣着你。你且把下头要做的事情捋顺了,定下时日,列出个明白单子给你嫂子,也好安排舟船车马,收拾箱笼礼物。”又问:“林丫头爷女两个,是跟你们一起走?”

洪氏道:“林伯伯先前得的旨意就写明了要到老太太跟前行孝,自然是跟我们一起的。诶哟,瞧瞧,这不是又一桩事体?虽说林伯伯早打发人收拾了常州的屋子,可既然到了家,想来老太太也是不肯放的。家里老爷、太太也不会让离了开去。我若不给安置照应得周周全全,连我家大爷都能吃了我。”

章太夫人笑着点头,道:“你做事情素来妥当,不盯住了你,又能盯谁?何况现在又有这许多私心。也罢,随你去怎么弄。只一样,九月我是要常州家去的,我的院子,你给我先收拾齐整了。”

洪氏笑道:“姑妈放心,我这边早有腹稿预备着,保管您老满意。若暂没别的话,我这可就跟姑妈把大嫂子借走啦。”

章太夫人挥手,道:“只管去只管去。没的你两个一搭一唱聒噪,我还清静些。”说着自己先笑,王夫人、洪氏也笑。两人便告了退,往王夫人院里商议事务去了。章太夫人自招呼了一种孙女儿辈说笑玩乐,并用昼饭不提。

且说林黛玉吃了昼饭,自章太夫人上院返回,到了翕湛园,先去看紫鹃。不意紫鹃早上精神尚可,这会子反而困倦颓唐起来。黛玉忙问雪雁。雪雁道:“总是先前有事,姐姐、妈妈们不放心,动不动地就走来问。我要拦着,偏紫鹃姐姐不肯,非得披衣服起来一样样交代了才放心。刚刚才将昼上的一顿药吃了。”

黛玉道:“是我的不到。原该早些家来,也多少替你挡一挡。”

紫鹃忙道:“姑娘这样说,教我怎么当得起?原就是我份内的事情,偏一时病了,还要劳烦到姑娘头上。而今我吃了药,病好得差不多,正可起来。”说着就要动作,被黛玉赶紧按住。

黛玉嗔道:“又胡闹!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我说你要定心歇着,便给我歇着。不尽好了,再不可乱动。”唤了奶母王嬷嬷来,说道:“这边还请妈妈费心。”王嬷嬷忙应了。黛玉再命紫鹃必定安心休养,这才带了人往自己屋里走去。

才回到房中,就听外面一片声:“表少爷来了。”然后就隐约有章回的声音传进来。林黛玉自定了亲事,至今第四天,虽长辈都说不必拘束,然而与章回不过远远儿照过一面,又有下人递过两趟东西,两人并未再说过一句话。此刻猛然间人也不预先招呼一声,抬脚就来了,这黛玉顿时就羞臊起来,有心要躲,偏紫鹃又病着在后面,身边青禾、青苗几个虽伶俐,到底都不及她知情合意,只把眼睛看着黛玉等示下。最后还是外屋的谈嬷嬷老成,眼看章回一路过来,黛玉这边却未出声,赶紧到外面阶上将人迎住,问章回好,又问章回打哪儿来,怎么过来的。

就听章回笑道:“我来看看林妹妹。妹妹今日身上可好?这会子是已经歇昼么?再就是前儿听说紫鹃姐姐病了,来问要不要紧。若有要用的药或东西,只管打发人往我那边去说。”

他这两句话的工夫,林黛玉也缓过神来,按住羞意,在里面扬声道:“表哥来了,请屋里坐。”这边白荑忙打起湘竹帘子,待章回进来,不必黛玉吩咐,青禾自去倒茶。

章回见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露在月白软纱中衣上头的一段脖颈晕红还未散尽,纵他是个守礼君子,神魂也由不得地一荡;再见她请自己坐,又亲手接了青禾端来的茶搁在自己手边,明明害羞得紧,面上却硬是做出一副大方从容模样,章回心里既觉新奇有趣,更有一股子止不住的甜蜜怜爱涌出来,直涌到嗓子眼里,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齁住了,于是接了茶、道了谢,一时竟无话可说。这林黛玉原度量着章回先开口,自己再接话,既不至于失礼,也免得显出生分,反而更添尴尬;偏章回不开口,只管呆呆相对出神,不过一会子工夫,就像是坐上了火炉针毡。黛玉心下正慌,忽而窗下哗啦一声水响,顿时唬得跳起身来。章回也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查看。

原来这声响却是来自窗下浅水缸里那只受伤的山龟,因要从近水的瓦片爬到垒起的石头上歇凉,为少了一只后足,行动不便,不知怎么就踩了一个空跌进水里,奇巧不巧地就摔成了个肚皮朝天。章回不禁笑叹道:“蠢材蠢材,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还得靠外力帮忙。”便替它翻过身来,还搁在石头顶上。一回头,黛玉正咬着帕子,一双清亮亮的眸子瞅着自己,眼神分明听懂了才刚一句的双关。两个人目光一对,章回噗嗤一声先笑出来,黛玉跟着也笑:一时生涩尽去,尴尬全消。黛玉便拿自己的绡帕子递给章回擦手。章回用了。青苗、白蒲随即端上净水与他洗手。一应收拾毕,两人才重新在厅上坐下,青禾又换了茶来。

章回这时才问:“先前在外头就问的,妹妹今日觉着可好?这两日事多,紫鹃姐姐又病了,妹妹越发要提防保养。关爷爷的药必得按时按顿吃,万不可轻忽。”

黛玉道:“我自吃了关爷爷的药,两三个月来,已觉强健多了。”

章回点头,道:“正该如此。然则夜里也要早些歇息,少些费心劳神。真有很要紧不决断的,或跟母亲说,或告诉我,必定有个效力。”

黛玉脸上就一红,微低了头,道:“表哥放心,我有数的。”忽而抬头一笑,道:“果然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烦劳表哥。紫鹃病了,虽不能说沉重危急,到底是个症候。我有心叫她家里人来看一趟。若能开怀,这病许就去得更快些。”

章回道:“这个容易。”又问:“妹妹还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我下午正要出去,到时一并捎回来。”

黛玉歪头想了一会儿,笑道:“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等后面想到了,我再随时打发人告诉表哥。”

章回笑着应下,把茶吃了,便即告辞。黛玉送到门口,忽一眼瞥见什么,“咦”了一声。章回住了脚步,顺着她眼光看去,却是自己扇子上装艾叶香草的扇坠,五蝠连绵的绣面上挑出两根丝线,恰被斜透过来的阳光照见,因此晃眼。章回道:“想必是在花丛树枝之类地方不小心勾到了。”一边说,一边就将扇坠解了下来。

黛玉见他将扇坠揣到袖子里,便抬脚要走,连忙拦住,道:“表哥既出门,扇子这般光秃秃的,看着不成个模样。且站一站。”抬了头,张口就要喊紫鹃,没叫出口先反应过来,于是自己到妆台前,镜奁匣子里取出一个小荷包香袋儿,拿在手里走过来,将要递与章回,忽然心下一触,面上一红,不自觉又待把手缩回来。这边章回早看见这香囊乃是鲤鱼之形,正反成双,鱼嘴上龙须蜿蜒,十分的别致精巧,显然费了许多工夫。他心里欢喜,也不等黛玉真个缩手,臂膀一伸,先一步就把香袋儿拿在手里,又麻利利地缀到扇子上;缀好,举起来反复看,越看越爱,便向黛玉深深一揖,嘴里只笑道:“多谢妹妹。我便去了。”黛玉红着脸,目送他往院外去了。

第四十回下

章回既去,黛玉打量辰光,眼看便过了平常歇昼时刻,索性叫梳洗妆扮。果然才刚弄好,就见陈姨娘与伍嬷嬷、伍垣家的一道过来,陪黛玉往林如海那边院子里议事去。也不赘述。

转头却说林黛玉的奶母王嬷嬷,既得黛玉的吩咐照应紫鹃,便留在院里不往再往前面去,另打发小丫头到自家屋里拿针线笸箩之类过来。先往紫鹃床前看一回,果然见越发萎顿,非但较早起看到时大不如,就连昨日初病倒时脸色形容也更强些,心里不免就咯噔一下;又仔细看面盘,见她两眼虚合,似睡非醒,眉目间一股子掩不住的愁郁,倒像是有什么事情困结在那里——这王嬷嬷是有岁数有经历的人,这样情形入眼,立刻猜到必有缘故。正待问雪雁,一转头,就见雪雁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擎着个小茶盅子,半垂了头小鸡啄米似的一劲儿直点,倒教王嬷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连忙喊她:“你个丫头预备那里睡?留神栽一脸茶水渣子。真要睏成这样,且往自家床上歪去,或者外头各处走一走,也醒醒神。”雪雁闻听她叫,揉揉眼,道:“我看着紫鹃姐姐。”王嬷嬷笑道:“知道你有心,跟你紫娟姐姐好。但这里总有我呢。再有,我先头让取针线笸箩,却忘记那幅样还在箱子里。你就当帮我跑趟腿,得空一道儿拿过来。样子在屋东头靠床脚的箱子里。”雪雁应一声,笑嘻嘻跑出去不提。

王嬷嬷等雪雁走出去,又叫另一个小丫鬟文鹊:“去那边廊下。关大夫这一贴要冷水三沸,放凉了,再把三碗煎成一碗。现只有香稻一个人看着药炉子,但凡有点什么,再倒不来手,你去跟她两个人轮班照看。”见她依言去了,方取茶碗倒了水,亲自端到紫鹃跟前,喊她:“紫鹃姑娘可睡着了?若醒着,不妨起来吃一口热水,发发汗再睡。”

这紫鹃其实不过合着眼养神,屋里动静虽然不大,皆尽入耳。此刻王嬷嬷到跟前发言说话,连忙从床上坐起身,叫王嬷嬷劝扶住,拿枕头在腰背后面撑住。紫鹃就着王嬷嬷手吃了热水,又道谢。王嬷嬷叹道:“你这丫头太多礼。别说你还病着,就是在自家屋里也没的这么拘泥。都是自己家里人呢!或者,紫鹃姑娘到底念着自己根脚姓贾,跟我们姓林的不能算一家人,所以要这么那样的客气。这可要叫大姑娘伤心了。”

紫鹃听这话不由急了,道:“妈妈怎忽剌巴地说这个?我虽不是林家的丫鬟,也跟着姑娘服侍了六七年。姑娘待我又好,我眼里也只有姑娘。今天妈妈说‘两家’的话,可是戳我的心窝子。”

看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挣扎起身,王嬷嬷连忙扶住。一边点头,嘴里道:“你别急,我就是随嘴那么一说。只是紫鹃丫头,若真个依你的话,你眼里只有咱们大姑娘,真拿咱们当一家人,有些个烦恼心事就该当面说出来,自己舒坦,也省得姑娘更多操心才是。”

紫鹃低头道:“妈妈说的,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心事,要跟姑娘说?”

王嬷嬷摇头,道:“这句话可又见出外道了。你真个没事要说?”见紫鹃又摇一摇头,王嬷嬷叹气说:“也罢。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是想当年我跟姑娘一起上京,这六七年咱们一直在一处,我总以为多少有些情分;以为我痴长了几岁,你们这些年纪小的平时也肯敬我,但凡真遇到什么事情,多少也能做个臂膀依靠。不意,原来还是我自家想多了的。”

王嬷嬷一边说,一边拿了茶碗起身,然而尚未迈出步去,衣角就被牵住了。便听这紫鹃说道:“妈妈明察。我是有些个心事,只是不敢说,又怕说出来被人笑话。”

王嬷嬷就点点头,转身还坐回到床边,握了她的手说道:“如今屋里便是我们,再没第三个人。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告诉我,我必定不传出去。再者事情不说出来,也不知道究竟大小,或者便是可笑,到底也就没什么大要紧的。但若果然是要紧的,我总比你大许多岁,或者就能替你开解、帮忙料理。只是你总要说出来,再别郁积在心里,看着吓人——你是没瞅见自己脸色,不过这半天工夫,跟平日竟全成了两个人,可不是让人也跟着着急么?”

紫鹃听这番推心置腹,心里感佩,眼里便不自禁垂下泪来,握了王嬷嬷的手说道:“妈妈的话,我都听见了。只是近些日子事情烦,心里也不知怎么就生了许多想头,我自己害怕,偏它又东撞西突不成篇章没个决断,便是想跟姑娘剖白,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更没法子说得明白……想想无奈,这才不说的。”

王嬷嬷抚着她背安慰道:“我就说你心思重,原本已经累了,又劳神,病才不能好,反而越发沉重。如今你也别多想,只管告诉我,有一句是一句,总能理得顺了。”说到这里停下来,仔细想一想,道:“你说害怕,打头一样,却是怕的什么?”

紫鹃低着头,闷了半晌才道:“我怕姑娘不要我了。”王嬷嬷才说一句“这从何说来”,紫鹃便急忙往下说道:“妈妈先前说的话,妈妈、雪雁且不论,这边青禾青苗几个也都是最能相处的,我原不该多出不安心。然而到底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跟京城府里袭人鸳鸯才是一伙的。偏当初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姑娘又和我极好,比从苏州、扬州带来的还好十倍。这六七年,我跟姑娘同在一处,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总想将来不论姑娘往哪里,我都必要跟了她去。如今姑娘回了自己家,上头有林老爷照应,转眼又定了亲,过两年就要去的。我不过是老爷怕姑娘不习惯,临时带在身边,等青禾、青苗她们上手,总该回去本家。再有一桩,正像钱姨娘说的,不论林家、贾家,都万不会做拆散人骨肉的事体。我的老子娘,这两年虽都在南京看房子,今年年头上老太太、琏二奶奶露过口风,说鸳鸯的娘老子身子腿脚弱了,府里事多劳碌,恩典放回这边当差,顺势就把我爹妈哥哥一家替换回京里去。这一来,越发该往本家,正便是姑娘,也必定不肯叫为着不辜负素日的情谊就拦住了不让去。于是不论哪一头,其实都并没有一直跟着的道理。想到倘到了那一日,姑娘开口说让我去,我便烦恼发愁,心口像被千斤重的秤砣坠住,怎么也不得松快。”

王嬷嬷听了这一篇话,点头道:“原来你是为的这个。果然是难:若分开,便是抛下这些年的情分;待不分开,一个人又怎么轻易舍弃本家?莫说你,就我旁边的人听了也觉着为难。到底你是近身服侍大姑娘这些年,连雪雁这等都统统靠了后,好得胜过旁人,于是才能有这些想头,也不枉大姑娘待你一场;倘若一点不多心,不去这样那样的想,反倒叫人觉得以前那些是虚情假意了。”

紫鹃叹气道:“我想到这些,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不能跟人说,更不敢叫姑娘晓得了费心。偏偏这身子不争气,吃了药竟不能就好,方才又惹姑娘替我着急。”说到这里,就拉住王嬷嬷手,求恳道:“妈妈,你是个最善心好性儿、识广见多的,这些年一直用心体恤、照顾包容我,我都记在心里。如今只求你再发一次慈悲,替我指点个前路,我一辈子都承你的情。”一面说,一面就要挣扎着起身。

王嬷嬷连忙将她按住,嘴里说:“好好的说话,急得起身作甚?你肯把心事托付,就是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又要多礼,可不是反而生分?快给躺妥当了,我们安安稳稳说话。”便道:“你肯信我,我也不兜圈绕远,只要问你一句实在的准话。”

紫鹃道:“妈妈请问。”

王嬷嬷道:“古话说,忠孝不能两全。我要问你的便是这句准话:这件事体,在你自家个儿心里,到底是个怎样主张?”

紫鹃就低下头来,呆呆地看身上夏被被面上的百果纹出神。坐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王嬷嬷两个眼睛一字一句道:“忠孝不能两全。我虽然笨,凡事顶不上大用,这些年跟着姑娘,总算识得些基本的道理。我老子娘有哥哥、嫂子,有弟弟,我纵在跟前,也不过几年的事,终究是要离了父母的。反而是姑娘,稍离一刻,心里头也多少不安。我宁愿一辈子跟着姑娘,照应姑娘起坐行止、汤水衣食,也一辈子托庇在姑娘福泽罩护下。”

王嬷嬷听了,长叹一声,连连点头,道:“我素日看你不错,果然不错。能有这样的志愿,真心不亏姑娘与你好了这一场。只是你既然自家能有这样的志愿,宁愿跟着姑娘,怎么就不信咱们大姑娘,一心咬定了她会不要你,愿意放你去?换了我也必定不肯的,何况是姑娘。所以这话反而是该实在说开了才好。你既自觉不好张口,那便信我,我来设法筹算,必定替你完这个心愿。只是有一桩事你必得先依了我。”

紫鹃忙问是何事,满口说:“莫说一件,十件百件也依得。”

王嬷嬷笑道:“托了我,事情就在我身上,你这头只管养病。身子好了,才能长长久久在姑娘身边不是?刚刚又劳了这一回神,可该累了。别再说话,躺平了宽宽心心睡一觉,这病说不得就去了一半呢。”便不许紫鹃再说话,与她喝了一杯热水,又替她掖了被角,看她合了眼睡去。待等紫鹃睡得沉了,王嬷嬷方慢慢起身,悄没声地走到屋外头。正好雪雁拿着针线笸箩一溜儿小跑蹿进院子里来,看见王嬷嬷,张嘴就要招呼。王嬷嬷赶忙挥手叫收声,接了笸箩,低了声音骂道:“你这蹄子跑什么?莽莽撞撞的,仔细跌着。屋里你紫鹃姐姐好容易睡了,你刚才一张口,倘吵醒了她怎么办?”说得雪雁忙捂住嘴,看看屋里,然后提了裙子,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蹑到里头去。

王嬷嬷见她这样,忍不住好笑,跟了进去。等雪雁在紫鹃床前看了一遍,才招手叫她到另一边屋里,道:“我刚想起些事体要跟伍大娘说。你看着这边。只是有一桩,让你紫娟姐姐安稳歇着,除了瞧病的大夫,谁也不让来打搅。要是那人不听,你就说是我的话,再不听,就到姑娘跟前去分解。”

雪雁连连点头,道:“妈妈放心,我定把这门看得牢牢的。”嘟着嘴道:“要是上半天有妈妈这句话就好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事,人来人去一拨跟着一拨,竟半天都没个完。紫鹃姐姐又好性,非得一次次起来。”

王嬷嬷就问:“上半天都有谁来?”

雪雁一个一个点出来:“管衣服箱笼的宋妈,管车轿的平嫂子,原来家里二门上的崔奶奶,又有管供上灯烛纸张的李头儿。再就是钱姨娘带了一个专管外间金铺子联络的蔡婆子,问姑娘屋里大小的穿戴首饰。紫鹃姐姐病中记性不比平日,连放册子的抽屉都弄混了,打发我往姑娘那边跑了两趟呢。”

王嬷嬷嗔道:“钱姨娘也是糊涂。这又不是什么急事。就缓一缓,你们几个素日里跟姑娘的难道还能少了新鲜首饰玩意儿,难道还能跟她生气不成?下次再问到这种,你不要怕张嘴,只管挡了就是。”直说得雪雁满心欢喜,当即脆生生应一句“是”。王嬷嬷又笑着低声吩咐几句,这才脱身走出来,往旁院寻伍垣家的去了。

却说伍垣家的跟着林黛玉、陈姨娘、伍嬷嬷到林如海跟前议事,得了使唤,才刚从那边院里下来,出来吩咐分派了人,正偷空来自家屋里吃茶。看见王嬷嬷来,慌忙丢开茶杯来迎,笑道:“老妹子从哪里来?我才得了一点子茶叶,恰你过来,正好一起尝个鲜口。”便叫小丫鬟重新烧水倒茶。

王嬷嬷谢了,一会儿茶上来,吃了一口,笑道:“可是老爷赏的茶?姑娘那里吃到过一次,像是这个味道。只是姑娘稀罕,实在不舍得吃。”

伍垣家的笑道:“哎哟哟,听这一句竟是诚心打秋风呢。既这样,你叫一声好姐姐,我给你包一半家去吃个管够!”

王嬷嬷忙道:“那我可就果然不客气啦,好姐姐!”

两人说笑一回,伍垣家的方问来意,是否黛玉处又有吩咐,道:“紫鹃病着,想必是十分贴身要紧的,才特意叫老妹子跑这一趟腿。”

王嬷嬷道:“虽不是姑娘吩咐,果然应着贴身要紧。其实便是紫鹃。那丫头病了,姑娘也让安心静养,结果就今朝昼饭前,院里来来去去六七拨人,大事小事非得要问她一个,有的没的只管说。她一个病人,硬生生熬了半天,光景倒比昨个儿还糟糕。姑娘昼上一见,当时就发了一次恼,又叫我照看拦挡。我想治标还要治本,因此来讨伍姐姐主意,看怎么做才好。”

伍垣家的忙道:“是我疏忽了,只这两日事情多,又是客中,竟没想到这一件。我这便告诉一声去。”说着叫小丫鬟过来,吩咐往议事的敞厅传话“以后姑娘那边的事体,不许谁都跑去那边院里问,都先汇总到我这边来。”又向王嬷嬷说:“我不周到,你只管告诉我。”

王嬷嬷笑道:“下面的人有伍姐姐这句就管够了。”

伍垣家的一呆,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就不好看起来,气呼呼道:“怎么又是这个不省心的?早说过不该让她掺和——她既常说病弱,合该凡事不问院里歇着。偏偏陈姨娘软和,不肯僭越,总要拉她;但凡她领了差,便要生事,就平地起出三尺风浪来也不稀奇。”因问:“可是她打着同是先太太府里、一家子人的招牌,去紫鹃那丫头跟前说了什么?”

王嬷嬷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紫鹃也没多说,大概有一句过两年要归还本家、团圆骨肉的话。只不过这紫鹃虽说是先太太家里的人,然而姑娘既到那边府里就得她在身边服侍,这五六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最是可靠老实,忠心无二的。而今姑娘大了,定了人家,原该是上上下下都一起高兴的时候,这丫头先前还忙到累得病倒,不过半天工夫,却没征没兆地冒出许多没意思的想头,竟突然就在姑娘和本家之间两边为难起来。问了雪雁来的那几拨究竟是谁,实在没别的人可疑,独她拿一桩没要紧的事情遮掩,中途又打发走了雪雁。”

伍垣家的就点头,冷笑道:“我知道了。她是这几天掌了权、理了事,日子过得太松快,尝了甜头就不肯放松,于是又想打姑娘的主意呢。看着老爷只有这一点骨血,家里又没正头奶奶执掌,将来凡事都要指着姑娘着靠,盘算着先笼络了姑娘身边的人,再笼络住姑娘,好在老爷跟前替她使劲儿——但她果然是个好的,又何必远兜远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说着忍不住吃一口茶压气。不想吃着吃着,忽而便有另一件事情触上心头,忙转头问王嬷嬷:“然而说起来,这钱姨娘和紫鹃,毕竟都是那府里的家生女儿,两人一样的出身,又是一样的根脚地步。就怕会说的碰上了会听的,生出些别的意思来,倒又不可不防备了。”

王嬷嬷忙说:“这个倒不至于。紫鹃丫头可是个好的,算得上姑娘的一个忠仆。再一个,她年纪还小呢,想来不会想到别的事体头上去。”

伍垣家的摇头道:“十五六岁的人,不小了。且凡事架不住惦记。就算先前不开窍,有人要在她跟前上蹿下跳地招摇,她又不是什么木头蠢笨的睁眼瞎,哪里就看不到、想不到。何况高门大户里这又是极其寻常的事情,你也说那府里的爷们儿屋里没有一个是不放人的,日常见得多了,可不就当作顺理成章了么?”见王嬷嬷低了头不说话,知道她不肯往这上头想,伍垣家的叹气道:“老妹妹,不是我不信你看人,凡事往坏里想,只是咱们家太太去得早,姑娘在京城那府里养大,才刚回到家,我们实在不能不替她多留一个心眼子。”

王嬷嬷道:“伍姐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紫鹃丫头这里,我是决计可以打包票的,但有别的人替我更加留心,把那些腌臜的事体统统挡在姑娘眼不见处,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不欢喜?只是不想我这一来,倒给她在你眼里挂了名。”

伍垣家的笑道:“怎么?难道你怕我处事会不公道?若她真是个好的,能让我时时刻刻看着记着,才是福分呢。”正说间,有个小丫鬟进来,说道:“园门上申大爷传话过来,说有金陵荣国公府上的管事并管事媳妇持了小章相公的帖子,求见这边的伍大爷。伍大爷现在老爷跟前。申大爷问伍大娘怎么回话。”伍垣家的奇道:“这可是果真不能说人是非。金陵贾府的人怎么过来见我?”就接过帖子来。

旁边王嬷嬷却先想着了,问:“伍姐姐快看那管事是不是姓陆?”

伍垣家的道:“正是姓陆,帖子上写着陆存寿夫妇。”

王嬷嬷道:“这两个便是紫鹃丫头的亲爷娘。”

伍垣家的这才恍然,笑道:“想必是姑娘有心,竟托了小章相公召他们过来探看。这样倒不能再坐在这里,总要引着先到姑娘那边磕头谢了恩才是。”说着,便与王嬷嬷起身。王嬷嬷还回紫鹃那边院里。伍垣家的一边吩咐小丫鬟门上传话,一边打发人去看林黛玉行踪,自家不停步往园门走去;一时到门上,果然是紫鹃父母,却不知紫鹃生病,只道京城贾府有书信到,并各色礼物一齐送来。于是依例先拜见林如海,再拜见黛玉,末了方由黛玉指派谈嬷嬷陪他两口儿去看紫鹃。至于其爷娘亲女相见,惊喜交集、怀恩感佩种种,且不赘述。

却说紫鹃与王嬷嬷一席话,心结已开,又得父母相见,欢喜欣然,越发振作;精神既然恢复,病就去得快,不过两天工夫,饮食行动一概如常。这边章、林两家也各自收拾齐整,又过一日,便向章太夫人辞行。其间固然有种种不舍,离情惆怅,然而终究不抵孝慈心切、归家情浓。黄幸兄弟并阖府人丁就在通济门码头送别章、林一行,目送大船从水路往常州去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前文说到章望一家四口并林海父女登舟东行,从金陵往常州而去。不两日就到常州。码头上自然有章家章望这一辈全部兄弟来接,便是章曜、章魁、章轸、章毕、章斗;又有常州府知府董笠、武进县知县苏明率当地官绅耆老相迎。几方扫尘叙礼毕,方援车马至章府。章府早把正门大开,章霈、章霂、章霑坐侯在清熙堂,单等林如海、章望一行到府直入。这边洪氏、林黛玉则由章曜妻周氏领着女眷在轿厅相接,再换乘帷车小轿。待林如海从清熙堂出来,两拨人汇合,然后众人簇拥着一路往吴太君的澄晖堂。总是几处几番厮见悲喜,契阔泣笑——又是林如海与舅父、表兄弟相见,又是林如海拜见外祖母吴太君,又是林黛玉拜见曾外祖母、奉献人情土物,又是章望、章由、章回等的父子祖孙相见,又是洪氏与婆母、婶母、妯娌相会,又是章由、章回与兄弟姊妹相会。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却说林如海见到吴太君,不等近前,门口儿就跪了下来,膝行到身前,未及叩头,先被吴太君一把搂住在怀里。吴太君老泪纵横,嘴里只叫:“我把你个狠心讨债的!怎么敢病到那样,怎么能忍心舍下我孤老婆子一个!你要真去了,你可有胆子见你娘?又有脸面见你老子?”林如海无言以对,只得垂泪磕头不止。左右众人两次三番劝解,方才各自收声,洗手净面归座。

林如海就在吴太君左手边坐下,任凭吴太君抓扣住自己右手,祖孙两人四只眼睛只看不够地在对方脸上身上拼命瞧。如此许久,吴太君方点头,说:“倒也勉强混得过去。寿生如今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总该知道保养。要晓得天下的事情天下人做,再也做不完的。你身上多少牵挂,凡事要替真心疼你的人多想一想。”——这“寿生”便是林如海的小名儿。林如海听了,连声应是,又要再磕头。吴太君笑道:“这可是做官做得昏了,自己家里还忒多礼。再说我也不稀罕你磕头。你倒往你大舅母跟前好生地赔一赔罪才是正经。四月时接到扬州来的信,她光是眼泪就急掉了两缸。她这辈子替自己儿女操心的全加起来,也未见得比替你操心的多。”

林如海闻说,慌忙起身,到章霈之妻李氏跟前行礼——须知这林如海三岁丧母,后便被父亲送到常州外祖父母家,一直长到一十七岁方才上京还家。又因是客居,一应照料极尽用心,周到精细,其实比章家如章望这一辈的表兄弟们还要强些。章霈、李氏说是舅舅、舅母,论情分比父母一些儿不差。尤其李氏怜惜他少小失恃,待他格外偏袒慈爱,凡有物品、好处莫不先尽着他,直把几个亲生的儿女都靠了后。因而他两个情谊也深。此刻听了吴太君言语,林如海慌忙向李氏行礼,口称“大舅母”便直直跪在跟前磕下头去。李氏早是拿帕子按在眼睛底下拭泪,见他磕头,手里还攥着帕子就急急相搀,一时闹得手忙脚乱,只是又哭又笑道:“外甥忙这个作甚?但凡你好了,老太太和我们就都好。”又引着林如海去谢章霂、章霑的妻室陈氏、恽氏,说:“家里长辈哪一个不是看着你大的?先前又有谁不替你着急操心?”林如海忙依言依样谢过两位舅母。半晌方毕,不消多记。

就听上面吴太君说:“礼也罢了。寿生过来。你身子还没尽利索,快坐下,再看这会子头晕不晕。”二太太陈氏就道:“老太太这是心疼外孙子了。我们这些做舅母的可不敢再叫外甥磕头——磕坏了外甥的脑门事小,磕疼了老太太的心,就是我们做媳妇的不孝啦!”逗得吴太君忍俊不禁,啐道:“五六十岁人,在谁面前都这样没大没小的!就算我心疼寿生是真,也不用你当着这么多人嚷嚷出来。”一屋子人都笑了。

吴太君又向林如海说:“你的头我不稀罕。可有一个人是我真心稀罕的——我那外曾孙女在哪里?怎么还不叫领进来?”于是一叠声传话请林黛玉。洪氏便携着黛玉的手进得厅来。屋里众人都是等急了的,莫不定睛去瞧:恰黛玉穿一件鹅黄绸缎绣竹叶梅圆领袍,下系青灰色绣折枝梅马面裙,举手抬足之间,已是端庄矜贵,待得唱名行礼、抬头照面,竟然无人不顿时生出满堂明丽、遍地生辉之感。却把上面吴太君喜得拍手,笑道:“好,好,好!果然像我,真真是我家孩子,直跟我年轻时一个模样!”遂向李氏、陈氏、恽氏等说:“你们平日里只恭维我,说长相标致周正,从你们往下,哪一个都不能及。这个话说是这样说,只是你们又不曾见我当年,进门来日常成天家对着的便是我现在这副子风干橘子的皱脸皮,纵然嘴里这般,想来心里怕是多少不服气。我有心辩驳,偏偏你们姊妹长相又多随了老太爷,没个真凭实据,也不好跟你们比较。而今林丫头来,可算是完了我的心愿——你们快仔细看,说,可是真的俊俏标致,颜色再难寻着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又纷纷笑着去看黛玉。把个黛玉看得红飞满面,越发如珍珠璨华、美玉生晕。吴太君愈加得意,拉了黛玉挨在身边,说道:“像便是真像,只玉儿更清秀斯文些,到底是自小儿教书香里熏出来的,身量倒是比我少年时差不多。我这里还有两身早先在西北边时做的家常衣裳,一会子玉儿换上,保管更能显出我当年的模样神气,叫你们见了从此信服,再无他话可说。”众人一边笑,一边纷纷说早就信了,又赞黛玉:“亏得林姑娘来,我们今番开眼,才知道原来自家竟藏着这么一个天仙。也难怪林外甥瞒得严密,倘若透出一点,怕是门外来求的人早就一路排到金陵城去,哪里还轮得着我们的好丫头?”吴太君搂着黛玉,道:“今个儿是头次见,你们好歹收敛些。只管笑,也不顾孩子面皮薄,臊坏了我的外曾孙女,我只跟你们闹!”众人方才止了说笑,转问林如海一路上情形,又说此番住下打算。

林如海便说早两月就已打发老家人来常州,将自己母亲原本陪嫁的小院收拢起来,房舍院落通打扫利索了,随时都可过去。吴太君一听,当时道:“杨柳巷那边怎么住得?虽也是自家产业,一来远,走一趟倒要小半时辰,没的天天费这些脚力;二来赁给别家几年,堂前壁脚满是些生人气,倘一时冲撞了,这可怎么好?果真要住,也先打发粗使下人进去两三个月,把屋子都温养舒顺了,然后你们再慢慢地搬。而今寿生和玉儿只管在这边安心住下。家里早收拾了院子。玉儿年纪小,安置在我屋子后面的东套院里,跟她望大婶婶也挨得近。寿生你就在先前你外祖父读书的有涯居,等过些日子建幸从南京来,我让他和中大也一起住过去,你们兄弟三个就跟小时候一样,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妙不妙?”

林如海听吴太君说话,寿生、建幸、中大,口口声声都是自己兄弟几个的小名儿,想到幼时在外祖父膝下种种情形,只觉心底潮涌,泛起多少话,一时又都梗在喉头。眼酸鼻塞,却又不敢恣意垂泪,只强着声音赞说:“老太太的主意,哪一次不妙了?孙儿全听您的。”遂与林黛玉一齐起身,父女两个拜谢吴太君安排不提。

吴太君便叫洪氏,吩咐说:“带林丫头去看她的院子。”又让李氏等暂先散去,说:“我同寿生哥儿说话。你们且家去,换身衣服再来。叫丫头们都来,这边厅里拜见了长辈远客,再一起吃昼饭。”众人依言去了。林如海则随吴太君挪到旁边东梢间里坐。

林如海见周围再无旁人,到吴太君跟前扑通跪下,抱住吴太君双膝,也不多言,只埋头呜咽。吴太君并不劝解,只一手扶着他肩,一手在他头发上一下一下拍抚。好半晌,林如海方止住哭声,接了吴太君递来的帕子拭了泪,道:“孙子失态,老太太勿怪。”一边自家收拾形容,又替吴太君整理裙面。

吴太君叹道:“哪里就会怪呢!你不在我面前哭,还有第二个人跟前能哭一哭不成?外头人看你们为官做宰的风光,里头多少难过委屈,从来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你外祖父一生不做官,旁的不论,‘逍遥随心’四个字万金难换。可惜到你们,寿生你,还有建幸两个,再由不得自身,只好替天家效力。既然做了官,熬费精神是小可,人情法理、私利道义上头的两难才是苦楚的头一桩。你又是个周全的性子,心里面干净清爽,眼见的却是一片片烂泥污糟,怎么能不更多三分煎熬?何况你不比建幸,幸哥儿还有母亲兄弟,身边又有知冷知热、晓得心事的人。你却是孤零零的一个。这些年可是苦了我的寿生哥儿啦!”

林如海道:“有外祖母这番话,便是天大的委屈,也全消了;不管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力,也都值当了。如今孙子都想明白了,这身子不独是孙子自己的,也是外祖母的,是我那玉儿的。就是我不在意,又如何不替在意孙子的人再三珍重?再说句不怕老太太恼的话,常州这边到底有舅舅、舅母,有中大,有回哥儿、由哥儿弟兄。可我那玉儿是个苦命没娘的,好赖我也要撑到玉儿出门,不然,就一时合上眼,也还得挣起来看女儿女婿。”

吴太君笑道:“这话正有道理。若不这样,也当不得人父。”因说林黛玉:“你弟弟、弟妹之前信上说,玉儿少时有些不足,在京城里住了几年,也不曾离药,故此请关梦柯诊治调养。我想到这个,心里头原本就怜惜,好在是到咱们自己家门里,知根知底,又方便照应。不意今日见了,不过是身子娇弱些,寻常小女孩儿都有的。倒亏得望儿媳妇当成正经大事再三嘱咐,说今日见面,管有多高兴多欢喜,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你母亲,总是千万不能弄出哭声来。却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缘故?”

林如海忍不住点头,叹道:“果然是望弟妹。若不是她,我也不敢放心。”然后方向吴太君道:“玉儿母亲就体弱,玉儿生下来便有些不足,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延医用药,再无见效。到她三岁,忽而来了个癞头和尚,说但要病好,须得舍了她出家;若实在不肯,除非不见外姓,不闻哭声,如此才能保命。此外还有许多疯疯癫癫的话。然而这本是拐子无赖惯用的江湖法儿,哄骗了幼童去倒手发卖。我自然不理,叫人把那和尚打出去才罢。只是玉儿母亲到底惦记,不曾叫她见外人。望弟妹这边,想是听关大夫说的。”

吴太君点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玉儿这样的,谁见了能不欢喜?何况是好丫头。她又最喜欢照顾人,天底下的婆婆,怕也是再找不出比做她儿媳妇更轻省的了。我先头看她信,就猜到必定有缘故。如今听你说,也就是她肯惦记这些。方才厅上相见,大家高高兴兴说笑,不见眼泪哭声,可算是完了她的愿。然而想来亲戚见面原也该如此。哭哭啼啼,难道就有趣了?”

说话间,就有丫鬟腊梅走进来,报说洪氏领林黛玉回来了,另外三位太太引着姑娘们也到了澄晖堂院门。吴太君和林如海遂洗脸整衣,往厅里相见。而后酒宴接风,起居安置等事,此处暂不多写。()

第四十一回中

且说林黛玉被安置在澄晖堂正厅后东套院,吴太君又指了身边一个大丫鬟莲蓬随行紧跟服侍。黛玉眼见这院子不大,却是规制整齐:垂花门正对中路三间小正房,两边各一间厢房,以穿山游廊相连;正房西侧一间耳房,东侧有穿堂与后罩房连通;院中一方浅池,池中一座假山,房前玉兰,屋后金桂,虽不当花期,然而葱郁青翠,蓬勃可爱。待到屋内,床榻桌椅固是澄晖堂一系的重色老檀木,其上铺盖陈设皆以轻、软、娇、柔为要,器物摆件、纸笔书卷样样精致妥帖,疏密间隔,无一丝儿触目之处——黛玉看在眼里,落到心间。洪氏又带着往左右厢房粗粗看过,便在正房里坐下,安排分派房舍,林黛玉所带贴身丫鬟、嬷嬷、仆妇各自落脚;又有随行带来给章家各人的礼物,也交代送往各房。一应吩咐毕,洪氏笑道:“且先这样。你的东西都已经拿进来,收拾摆设还要一会儿子,我们在这里也是白看他们忙乱,不如还到老太太那里去。”于是更衣净面,还归正厅。吴太君随即携往花厅里与章家小辈女眷相见,又开筵席接风,午后方散。

却说林黛玉半日劳碌,午睡竟极香甜,一时醒来已交申时,慌得起身梳洗,又问:“怎的不叫我?”旁边紫鹃拿巾帕,青禾持沐盆,两个交了一眼,都不说话。这边莲蓬走上来,替黛玉除了掩衣襟的大手巾递给雪雁,又从文鹊手里接了靶镜、脂粉,一边服侍梳妆,一边笑道:“林姑娘莫怪僭越,是我止了她几个叫起。原是老太太那边吩咐,姑娘一路辛苦,原该好生歇一觉,接接力。老太太先还怕姑娘受了颠簸,一时不惯家里的床,幸而竟睡得安稳,越发不敢惊动吵扰,只等姑娘自己歇好了起来。”

黛玉道:“老太太慈爱,只是我太不恭了些。”

这莲蓬原来是吴太君身边服侍的人,七八岁上进的府,因初见便得了吴太君的眼缘,遂留在澄晖堂。她老子原是替章家看荷塘的,她小名便叫小莲,又姓彭,吴太君一时孩子气起来,索性就用“莲蓬”呼唤。她在吴太君跟前时日既久,一向憨顽憨笑着长大,这时听了黛玉的话,抿嘴笑道:“林姑娘这样说,多少见外。悄悄地说,老太太如今也有了年纪,平时下半天多半就自家个儿歪着,不许人吵了清静去。这次林大爷和姑娘来,老太太打两天前就开始盼,今天更一早起来,又是高兴了大半天,益发要缓一缓,免得晚上吃酒精神不济。老太太要照应姑娘,姑娘便稳稳当当歇着,既安了老太太的心,又全了老人家的体面,岂不是双方有益?”

黛玉笑道:“既这么说,我就听姐姐的。”一边匀面,一边偏了头问:“曾外祖母平日下午几时起身?大婶婶是夜饭时候过来?”

莲蓬笑答道:“时辰也说不准,未末申初都有。左右这边挨得近,只听前面院里动静就是了。大奶奶的话,但凡在家,不论是不是这边吃,每天夜饭总要过来一趟的。”恰紫鹃捧了绢花匣子来,见里头有两枝攒成凌霄的形状,莲蓬忙伸手拿起来,告诉说:“以后这个收起来,家里都不戴的。”又选了一枝玫瑰替黛玉簪在鬓边。

黛玉妆扮妥帖,紫鹃倒了茶来,莲蓬也忙着服侍。黛玉笑道:“姐姐少忙。”莲蓬笑道:“老太太打发了我来,原是叫我帮着姐妹们服侍姑娘的。”一时就听有人报“大姑娘来了”。黛玉忙弃了茶杯,起身相迎。就见两个奶嬷嬷并四个丫鬟围拥着一位姑娘来,正是章家章回这一辈的长女舒眉,其父四房章轸于兄弟中排行第五。黛玉因记得先前上午会见时,七八位姑娘一般钗环妆饰,都是粉色撒花对襟褂子,下配米黄折枝花卉刺绣马面裙。此刻舒眉倭堕髻上簪一支小小的点翠飞凤衔珠钗,项上带赤金盘螭圈,璎珞正中镶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美玉,腰间金色绦带坠一枚羊脂玉莲鱼佩,身上换了一领粉色圆领绣牡丹上襦,罩一件银红撒花对襟半臂,下系一条粉色绣牡丹百褶裙:依旧明艳不失端庄,却多了几分活泼随性。笑盈盈走进来,先问林黛玉好,又道:“多谢妹妹盛意,那套《琴统》我寻了许久,今个儿总算得全,真是不胜欢喜。”

黛玉忙笑道:“听说大姐姐最擅抚琴,又正编辑各类琴谱。恰我家里翻出这个,借花献佛奉上姐姐,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舒眉笑道:“投桃则报李。我也听说妹妹正学做古文,正好手上有一套曾祖父读汉魏六朝赋的笔记,就助妹妹百尺竿头,更进一层。”便让后面跟的丫鬟将书并其他回礼一起呈上。

黛玉喜动颜色,拍手笑道:“唉哟,那我就收着了。多谢大姐姐。”忙命青禾接过来,与舒眉携着手到桌边坐下,又催紫鹃上茶。

舒眉吃了茶,向黛玉道:“我过来为两件正事。一是跟妹妹道谢,二是给妹妹下个请帖。林伯父和妹妹是至亲尊客,这两日迎接叙礼,家里太太、奶奶们都要请戏酒的。我们是小辈,不敢跟长辈抢先,只好把日子挪后,暂定在六月廿九,家里姊妹们治一桌小宴,摆在花园石出堂,正经给妹妹接风。还盼妹妹不吝下降。”一面说,一面从小丫鬟捧的螺钿乌木拜匣里取出一封大红洒金请柬,双手递与黛玉。

黛玉亦双手接过,口中应说一定要去。两人又说笑两句,喝一轮茶,舒眉方才笑着起身,道:“我还要往大奶奶那边去,便不多坐了。妹妹住在这边,就是住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要的,用的、顽的,只管开口。或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一时不得空儿,打发丫鬟来跟我说一声,也一样使得。只是一定不要外道。”

黛玉笑道:“有姐姐这句话,我便拿定大姐姐做个靠山,只管任性起来了。”

舒眉先握了黛玉的手,此时见她撒娇,忍不住轻轻捏一捏她面颊,道:“难怪大奶奶信上没口儿地夸,果然可怜可爱,谁又能舍得?”两人彼此搀着手走到院门口,舒眉指着前面吴太君正院侧边耳房,告诉说:“老太太有了春秋,每餐用不了多,只常备干、汤点心,随用随取。因此院里的小厨房是日夜不熄火的,又有四个茶食汤药婆子随时伺候。倘妹妹要用到灶上,粗使的活计只管使唤她们就是。”又叫止步不送,这才带着一众人去了。

林黛玉回到屋中,问莲蓬:“我要回个帖儿。只是帖子送往四舅祖那边府里,是要烦到外头的妈妈小厮么?”

莲蓬点头称是,又笑道:“若是姑娘们自家的东西,不肯让外头那一拨子经过手,且并不很着急的,就等每日早上四房太太、奶奶们过来澄晖堂请安时,交给庞妈妈带去转交。庞妈妈是先轸五奶奶的配房,如今在四太太跟前听用,正领着内外传递这一桩。”

黛玉点头,又问:“四舅祖那府里每日过来请安,大姐姐并姊妹们也都来?”

莲蓬道:“以前八小姐还不到年纪上学,并不每日过来。现今要上学,每天姑娘们一起过来,给老太太请过安后再去内学堂。内学堂便在后廊花墙边的三间房里,从这里后门出去,夹道过西角门就到了。以前大小姐住这院里时,每天都是这样走的。”查看黛玉神情,忙笑着解释道:“先轸五奶奶去得早,大小姐打小就被老太太抱到澄晖堂养大,前年及笄时老太太让收拾了这边小套院里给大小姐住。因大小姐今年年底出阁,正月里五奶奶求了四太太跟老太太说,接大小姐回家去住,这才去那府里的。不过每天都跟着四太太过来,只是不用再上学,多半都在大奶奶院里坐,昼饭或随老太太一起吃,或晌午前就跟了四太太家去。”

黛玉闻言点头,心想怪不得她方才指点从容,并不止是年纪的缘故,实在为了原本就是此间的旧主。又想她特意过来一趟,借着谢礼、下帖说了许多话,里外许多提点照应,果然不愧长姐风度,言语举止间又画出许多洪氏的影子来。正出神间,就有一个丫鬟走进屋里来,便是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石榴。石榴向黛玉行了礼,说吴太君那边就要摆夜饭,请黛玉少时便去。黛玉忙换了衣裳,一众人往吴太君上房去了。也不赘述。

附注:

章家简要人物表:

长房长子行一章望:章回(行七,妻林黛玉)

长房次子行二章朔:章由(行一,妻骆氏殁,继妻范舒雯)

长房三子行三章曜:章宪(行二,妻崔氏)、章开(行三,妻史氏)、章何(行十二);舒欣【行四】、舒颜【行七】

二房长子行四章魁:章偃(行六)、章僚(行八)、章皙(行十三);舒慧【行三】、舒颖【行五】

四房长子行五章轸:章冉(行四、三岁夭折)、章瞿(行十);舒眉【行一,夫蔡泓】、舒倩【行八】

长房四子行六章毕:章伋(行九)、章师(行十);舒聪【行六】、舒敏【行九】

二房次子行七章斗:章柴(行五,妻甘氏)、章虔(行十一);舒颐【行二】()

第四十一回下

且说吴太君家宴之后,众人各自回转。洪氏便过来向章霑之妻恽氏并章轸之妻张氏道:“要向四婶和静大妹妹借舒眉丫头半个时辰,一会儿必定亲自用车送家去。”

恽氏笑道:“何必你亲自送她。且又不是去什么远地方,这么多奶母仆妇跟紧了,有甚打紧的?”

张氏也跟着笑道:“大嫂子太客气了。家里谁不知道嫂子跟眉丫头最亲?这一趟出门,靠两个月不见,必定是想得狠了。不如我这边跟嫂子道个扰,索性今晚上就把大姑娘撂嫂子这边,也省得两下车马来去倒腾。只是大哥哥那边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洪氏听了这话,憋不住拿起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一点,笑骂道:“好你个静丫头,连大嫂子都笑话消遣起来。难道你家五爷今晚上不陪着林大爷吃酒?我现主意定了,这就打发小厮给你大哥哥传信,不把老五抓住了死死地灌,你就不知道方便两个字怎么写。”

张氏闻言,顿时面皮通红,嘴里含糊道:“我的亲嫂子,小辈儿们还没全散呢。”

惹得旁边恽氏摇头直笑,道:“望儿家里这个原是属山上大毛竹的,从来嘴尖皮厚,第一不会吃亏。轸哥媳妇还学不乖,又往上碰。”又说张氏:“还不给你嫂子道个罪,说自己说错话了,再把大姑娘当赔礼,也不必说今朝一晚了,你嫂子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只求看在眉丫头的面上,对五爷手下留情。”

洪氏忙笑道:“婶婶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捏了错就不饶人。只是留着眉丫头给我,这件事就当说定了。”

恽氏点点头笑道:“也罢。你做事体,原本就教人放心的。”带着张氏往穿堂那边夹道登车回自家宅第去了。这边洪氏就来同舒眉,说:“已经跟你太太和五奶奶说得了,今朝你不家去那边,晚上就跟我睡。我们看了你林妹妹安置就家去。”于是先到正屋与吴太君问了安,再到林黛玉所居小院,娘女三个说了许多知心话,洪氏又再三叮嘱莲蓬及众丫鬟伺候黛玉妥当,这才携舒眉往自家院里去了。



却说洪氏携舒眉自澄晖堂后门出,经东西穿堂,行到自家院门前,见油粉影壁左右灯笼火烛照耀辉煌,虽入夜已久,兀自亮如白昼。倒厅台矶上站着六七个仆妇,远远见洪氏一行来,莫不慌得从台矶上下来,躬身候在一旁。这边白微上前,领她们往倒厅里去询问事项。洪氏自带着舒眉进到院里,小丫头打帘子,入到正房堂屋。就有丫鬟白星、白芷上来伺候更衣。

话说舒眉自小就养在澄晖堂,洪氏这边院里也有常住的屋子,衣裳用具都全。两人都换过家常衣服,便到西边这一间日常起坐的屋里。丫鬟们上茶。就见白微从堂屋里走进来,向洪氏说:“我刚问了,没甚要紧的事。我让他们散了,明早再一并来细说。”洪氏点头。

一时于评家的进来,报说:“南京带来的东西,除了给各房的礼都按着单子送了过去,其余都先归置到西边库房里。问大奶奶示下,是不是今晚上暂先封着,等明个儿再做其他处置?”一面捧上账册细目。洪氏说可,就叫白微拿钥匙,照单子核对无误后落锁,又道:“南京府里大太太送的那一箱子衣料,从册子里单批出来,直接抬到大姑娘屋里,交给梅花收好了。”白微称是,与于评家的一起出去了。

舒眉忙对洪氏说:“南京大伯母给的料子,必是第一等的,伯娘自己裁了做衣服才是。或者留着给新由大嫂子和林妹妹。倒给我做什么?”

洪氏笑道:“她们的自然有数。这些是你南京大伯母特意让捎给你的,从我这儿拿,不过省得打眼。你只安心收好。我都看过了,那些库锦妆花,颜色花样都是新鲜富丽又端庄大方的,全不比进上的差,正好你明年到了京城里使用。你也知道,咱们家平日都不穿戴这个,家里一向存的也少,就有的,又都是些老货,与你的年纪不相当。亏你大伯母周到,送这些来,岂不较别处寻来的好?”

舒眉听说到自己,虽婚事早定,近几个月来更忙着备嫁,到底年轻女孩儿面嫩皮薄,只管红着脸推洪氏握来的手,嘴里道:“伯娘又拿我取笑。”

洪氏笑道:“我的儿,这可是正经话。别的不说,蔡家到底是恩平侯府,又有无一等战功不得袭爵的规矩。你女婿蔡泓虽不居长,凭军功升到千户,二十三岁的正五品官身,放眼时下也尽拿得出手。先在地方,凡事简便些,倒也不甚要紧;如今调任兵部,少不得衙署同僚上下应酬,又有侯府里姑婶妯娌日常相处、世交通家往来。到时你在自家,想穿什么固然由得自己,若要到外面,还是得多备几身正经见客的衣裳,也省得别人误会,以为入不得你夫妇的眼,不值得慎重相待。”

舒眉知道这是洪氏用好话教导,虽满心羞涩,低着头、红着脸,伏在洪氏怀里用心听话。洪氏搂着她摩挲一阵,道:“我这趟出门,不过一个多月光景,今朝见你竟瘦多了。你素不是苦夏的体质,想来是心里有事,不得开解。我也不多问。你想说时,只管跟我说;若没什么想说的,就在这边安心住两天,也顺道帮我款待你林妹妹。”

舒眉点头,应一个“是”,说:“先前人多事杂,还没有正经向大伯母贺喜。大哥哥、回兄弟一道儿定亲,正是双喜临门。舒眉向伯娘贺喜,祝大奶奶佳儿佳妇百年合,多子多寿更多福。”一边说,一边福身行礼。

洪氏乐得笑不拢口,手上忙搀起舒眉,说:“眉丫头这两句话,说得就是比别人家强,真正叫我听了欢喜。”又悄悄问:“你看你林妹妹怎样?虽我瞧着万般好,刚才在老太太跟前也自在大方,到底是头一次亲戚相见,又关着两家做亲,我就怕她自家拘谨了,偏这会子又不方便说话——先前南京的时候,我还好厚着脸皮,打着婶子的旗号招牌多说几句;如今到了家,别说是几句,就多讲两个字,怕立等着一窝蜂的人凑上来打趣。姑娘家年纪轻,面皮薄,臊得狠了,可就伤了情分,事体反倒不美。”

舒眉笑道:“这个怕是伯娘多想了。我看林妹妹是真的大方,与姊妹们说话相处也自在。尤其二妹妹、三妹妹,今儿是头次见,夜饭吃酒,三个人就凑在一起说笑个不住。伯娘那时在大太太桌上,这才没瞧见。若看见了,就该感叹真不愧是一条根上来的血脉,彼此都投了缘。”

洪氏点头道:“这样就好。你们年轻人岁数差不多,喜好也近,彼此相处得来,我也能安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洪氏就催舒眉去歇:“这一天下来折腾精神,明天又要吃酒看戏,且快去睡。”

舒眉道:“我再陪伯娘坐会子。”

洪氏笑道:“我不比你小人儿家,缺不得觉。再者今天被老太太摁着多吃了一碗酒,这会子还精神,正好顺势就把家来的许多事情再理一理。这接下来有的忙,也就这一二天是个空闲,只怕多少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刻。到时我可不管其他,也不许你借口滑脱。”

舒眉笑道:“伯娘有事,舒眉效劳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滑脱的。怕就怕伯娘不使唤,跟我生分。”

洪氏笑着点头,一边叫舒眉随身的大丫鬟白雪、阳春,吩咐:“好生伺候姑娘歇息。”舒眉遂带着丫鬟们去了。

洪氏又叫白微:“你跟过去,看大姑娘歇下了再来。顺便叫金徽到这里来一趟,我有话问她。”然后才到东边屋里,向窗下一张大的黄花梨罗汉床上坐了。两个仆妇挪来一张小案搁上,白芨铺一层青锻锁边的细棉案布,白星方把从架子上取的账册笔墨等在上逐次排开,又重新倒了茶,捧给洪氏。

洪氏吃一口茶,把账册子随手翻了两页,白微就引着金徽进来。金徽行了礼,立在一边。洪氏撂了茶杯,问:“我与大爷出去这些天,大姑娘在家都做什么?是不是每天跟着茭蒲巷的四太太过来老太太这里?昼饭、夜饭在哪边用?”

原来这金徽是章回之婢。因章回自幼读书,三岁即得文华公章荣开蒙,而后跟章望学经习文,十四岁拜了黄肃为师,更随其游学,数年不曾在家。故此所配的小厮转听章由用命,婢女则多服侍舒眉。其中金徽年纪最长,忠慎勤谨,洪氏日常事多,于子女小辈恐有看顾不到之处,多依仗她查漏补缺,克尽职任。这时听洪氏问,连忙答说:“大姑娘每天早上都跟四太太并五奶奶过来家里。三天中有两天是在澄晖堂用昼饭。偶然下半天有事,四太太带过来,老太太留夜饭。平日听梅花、唱晚、阳春、白雪几个说,自大姑娘接到茭蒲巷去,四太太就让白日里都紧跟了五奶奶,晚上才少少地看一会子书;又命五奶奶不论理家、议事、备礼,或是请各家花会茶会、听琴论文写诗的雅集,都要带着大姑娘一道儿处置筹办。先前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这两个月,大姑娘白天跟着五奶奶忙活,又要趁夏天日头长,每天赶各式各样荷包手帕的针线。梅花、唱晚苦拦不住,借着石榴在老太太那里透了些口风,老太太说了两次,大姑娘才稍歇一歇,但不过就是一日一时的事体,第二天看又是原样。”

洪氏点头,又问:“四太太和五奶奶怎么说?”

金徽道:“大姑娘在四太太和五奶奶跟前只说苦夏。四太太想着姑娘到底的是才搬过去不久,屋子庭院或还住得不顺。五奶奶倒是劝过大姑娘几次,说裁剪刺绣之类不必着急,家里自有丫鬟并针线上的人预备。大姑娘只推说害臊,借着做活计的工夫躲人,自己心里也安稳清净。五奶奶听是这样,便让含糊过去了。”

洪氏闻言冷笑一笑,随即和缓了颜色,对金徽道:“而今我家来了,也跟四太太那边说好了,大姑娘还住咱们这边。你明天跟唱晚带两个媳妇子去茭蒲巷府里,把大姑娘近来看的书收拾一二十本拿过来,再把大姑娘做得的和未做得的针线也一总带过来,其他不必动。接下来几日,你们多劝着大姑娘同林姑娘以及姊妹们玩耍,弹琴唱曲画画作诗,或者会东道做雅集,都不拘了去。有要使钱的,或是厨下要菜肴点心果品,一总都到我这里来支账。”金徽答应着去了。

这边洪氏重新把账本子拿起来细看,叫白微:“你坐到案子对过去,我念一项,你写一项。”白微便斜签着身子坐了,按洪氏口述,逐项写起来。却是分开三张大纸,一张写章由婚礼诸事,一张写章回定亲诸事,一张写章舒眉送嫁诸事。其下则不详分物品、人口、铺面、田土之类,凡想到一件什么,就对着归总到某一张纸上去;写毕,又在每一件事前头都注明大致时日。洪氏统看一遍,大概无漏,然后才令白微按时日早晚远近逐件编序。旁边白星送上一个带提耳的青黄细竹篾编花笸箩,装了半箩早裁好的三寸长、一寸宽的纸条片子;又有一个乌木大匣子,里头是一本日历册子,因每一页上多多少少夹贴了纸条,整本较寻常日历厚了足有三倍。洪氏遂叫白微将方才所记诸事,一事一条誊抄到裁好的纸条上,再与白星一起动手,将纸条按时日黏贴到对应的日历片子上。一应弄好,才叫两人将册子之类收好,吩咐白微:“你记着这几天还有什么事情,到时候一并提醒我。”

这厢弄毕,时辰已晚。早有丫鬟仆妇捧了铜盆、热水等物在旁相候。洪氏挪下床来,白芨调温水,白芷持香胰,伺候着洗了一回手。正拿手巾擦干,就听外面喊“大爷”,随即章望走进屋来。洪氏见他,忙笑道:“怎么大爷这早晚家来?不是说今朝夜里和林伯伯一起,吃酒夜话,抵足睡眠,歇在先老太爷读书的有涯居么?”

章望笑道:“再别说这个话。我今儿才算真正知道,老三、老五、老六是果然不能吃酒,才五六轮就醉了;偏醉中力气还大,捉住了人非缠着再喝,硬是把老四也灌倒了。老七人倒是清醒,手脚都没了力,更别说走。于是一起把有涯居正堂占住,横七竖八睡了一地。我只得叫人开了园子门,送林表哥到花棚暖房旁边我的小书房里去睡。”

洪氏听了忙问:“大爷今晚吃了多少酒?喝过醒酒汤不曾?”一边就喊人做汤,又叫速传二门上应值的管事:“每人止一个小厮跟前伺候怎么够?醉酒的人跟前脱不开人,便是酒醒了,一时要茶要水,也得有人跑腿。倘一时酒劲过不去,胃里的东西翻腾上来堵了喉咙,跟前一个人应付不动,再不是顽的。”命两名长随、四名小厮并四名仆妇立即往有涯居去,又问各房是否知道他几个的歇处,听说不曾知会,赶忙命人去说。转头埋怨章望:“大爷可是太高兴了,连成算都没有了,看这情势竟不先跟我说一声。大小爷们就这样悄不闻声地胡乱凑合一宿,等明朝儿我还不给太太、奶奶们夹生吃了?”说得章望只管笑,答说:“就知道你周到,我家来才不操心的。”洪氏无可奈何,只狠狠瞪他一眼,脸上就挂不住显出笑样儿来,恰这边醒酒汤做好送来,忙亲手端了搁在章望面前。

章望吃了汤,因问:“怎么这早晚不睡?”

洪氏道:“晚上被拉着吃了一口酒,劲道儿这会子还没下去,就把家来的事体都理一理。尤其几个孩子的大事,先顺出一个头绪再说。”便问:“由儿的亲事,老爷那边都说得了?老爷怎么个说法,可有责怪不曾?”

章望点头道:“便是下半天逮空儿禀告的。亏得有大姑太太的书信,如海又一力帮忙说项,老爷也只能说两句‘自作主张’,算是把这一关过了。只是太太那里……明朝你怕是也免不了要受几句话。”

洪氏笑道:“老爷都应下了,太太还能不依准?就说几句,也是有限的。何况咱们多少有些‘先斩后奏’,太太要恼也是常情。我只管老着面皮,多赔会子笑脸罢了。”

章望听说就忍不住笑,道:“你也留神些,别在太太跟前露了相,白生出其他的事体来。”又问:“我刚外头过来,看到东边屋里有灯。你是把眉丫头又给抢来了?先头不是跟四婶说好的,这一年都在茭蒲巷住?这番虽说有由头,但这一天两天的,时间短了不能尽兴,反而教更多了牵挂。藕断丝连,以后越发的难戒不是?”见洪氏撇了脸、努了嘴,明晃晃的一肚子不服,章望自己先笑了,扶了洪氏肩膀,手下稍稍用力替她**,口里说:“真论起来,眉丫头接过来,也好。这不,才小两个月不见,今朝上半天晃着一眼,怎么就连下巴颌子都尖出来了?直唬了我一跳。老五两口子也是不会养人,明明这边白白净净、珠圆玉润的一个丫头,从年初到那边,就眼见着一天天地瘦。眉丫头又不是那等心窄、惯会自作自践的,这样的情形怎么就没的人理会?等明儿我就找老五说道说道。”

洪氏听了,这才笑起来,道:“到底是咱们身边看着大的,大爷这样想,是眉丫头的造化。”拉近了低声告诉说:“四婶让老五家的带携眉丫头知道些家计,生生把个丫头给劳烦瘦了。眉丫头才多大,每天过问一堆琐碎事不说,还要做备嫁的针线,夜里还要读书,哪里就扛得住?按说,女孩儿出嫁前学些家务人事处置也是常理,做人媳妇总不能跟做姑娘时一样俗事不问、百无烦忧。四婶和老五家的所做,原也不错。然而照我想,眉丫头要嫁去的蔡家,不论出身究底、家业根基、行动规矩,都跟咱们家最是不同。老五家的只管把府里日常的行事教给眉丫头,怕是十成里至少九成半都压根儿用不着,余下的那半成,到眉丫头手里也要再折中。倒不如索性不告诉那些琐碎条目,只把钱财人事出入的常理大节教会了她——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知道这些关节,就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也容易。我原打算着一年慢慢地教她,再有老太太那边知道蔡家的根脚习俗,给眉丫头当故事新闻一点点说给她,也是大爷常说的教人处事要‘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意思。偏偏四婶又把她给接了去。”

章望一边听,一边点头。要知道章舒眉所许恩平侯府蔡家,实不是寻常勋贵门第:其高祖蔡驳,正是平帝蔡皇后之侄,丞相蔡骧庶弟。蔡驳族中排行二十七,素向不得父祖兄长看重,十二岁自请从军,恰投在督抚吴翔吴天官帐下,学兵法、拒匈奴,破阵溃敌,上阵七战六获大捷,二十四岁时便累军功十二转,平帝亲封武成侯、昭武将军。后蔡骧权势滔炽,倒行逆施,谋乱窃国。蔡驳非但不与同谋,约束兵马严守边庭,更在世祖武帝倒逆伐贼之时第一拨率部归附,冲锋陷阵,助世祖恢复王朝正朔。兵锋指到神京,五日城破,蔡骧挟伪帝、国玺窜逃,蔡驳率部追击,中流矢,毒伤不治而亡。故世祖继承大统后,蔡氏阖族伏诛,唯有蔡驳一支独存,蔡驳以军功追授武襄侯,谥“忠武”。明帝时改封恩平侯,子孙皆效其祖从军镇边,杀敌报国。章舒眉这桩婚事,则是再上一代老恩平侯向文华公并吴太君几次三番求恳,更鼓动当时的安康郡王、而今的太上皇亲自为他说项,文华公方许了这一辈两家儿女通婚联姻。至于人选蔡泓,也是多方考量,到四年前才最终定下的。章望固知这一桩婚事关系甚大,然而舒眉自幼在自己膝前,与章回姐弟两个一起读书学问,最明白脾气性情,原本心安神定,无可烦恼。此刻听洪氏一番话,既深觉合情入理,便不免替她生出几分别的担忧来。

于是章望就说:“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着落到当父亲的人身上。家里兄弟当中,论天资才智,老五原落在后头,这些年更是一味在书本举业上用功,旁的事体都不真正放在心上。然而骨血相连,父女天性是再割裂不得的。老五之前对眉丫头不用心,既是他自己的缘故,也多少有我们一点私心占着侄女不放手的过失。所幸眉丫头年底才嫁,有这半年工夫,凡事都还来得及。”

洪氏道:“大爷这样说,我就放了心。”此时夜已过二更,两人不再多话,赶忙安置不提。()

第四十二回上

上回中既将章家接林如海父女到府等事略已表明,书接前文,只说林如海得兄弟会聚,林黛玉有姊妹相伴,每日两遍到吴太君跟前定省之外,便是各种家宴小集,又于花园庭院各处游顽,或写诗著文,或评书听戏,或茶酒唱和,或花月邀游,也不外乎叙些亲戚之情,谈些家常之事,品些文学之妙,斗些才思之捷,并无别样新闻趣事可记。然而及至七月,自知府往下,至地方耆老乡绅,多有请见林如海者,或书柬力邀至其家相会,宴饮会文,期间又多引在学的子侄拜见。林如海见众人心意甚诚,且又都是常州的亲朋知交,遂莫不应允,接纳周旋,务必使满意。如此数日,不免耗费心思,在眉眼间带出些许疲色,给吴太君看出来。吴太君吃惊之下,连忙追究根底。

这如海虽着意含糊,到底遮掩不过,只得照实说了,气得吴太君急索章霈、章霂、章霑三个,大骂道:“世上有你们这样做人娘舅的?外甥原本身体不好,过来常州养病,倒叫你们捉住了,使唤得跟牲口一样!如今寿哥儿两个眼睛底下都有青颜色了,一个个只当看不见,原来心疼什么都是嘴上说说的,实际上半点不相干!”又数说林如海:“你也是看多了科举、做老了官的人,你能不知道这里头各人的心思?真正预备好了这一科下场的,岂有在这个时候瞎走乱窜?不过是借着由头来巴结。也就是你那些好舅舅、好表兄弟才看得进眼里。究竟什么玩意儿,也值得我的亲外孙为他糟践自家身体!我知道了,你们眼里面都没有我,也不管我在意谁、要关照谁,到底是老了老了,又没人理又讨人嫌,不如我这就离了家,双方彼此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一面就喊收拾车马往田庄子上去。唬得章霈等齐齐磕头认错请罪,屋里屋外跪了一地,更无一人敢以言辞回对。吴太君气呼呼只扭头不理。

结果就听一阵声脚步,洪氏从后院门进来,一路走一路说:“仿佛听见这边院里喊备车,我赶紧叫先罢住手,再不错脚地赶来这边,好歹算把老太太给堵截住了!”就扭着吴太君的手,嘴里嚷道:“老太太要往哪里躲清静去我都不管,止一件,先要把我这边的事情料理完——中秋节给范家的礼,老太太不给我掌掌眼,我绝计是不肯放过去的!”

吴太君奇道:“这种事情你料理惯的,还要问我?就不知道,也先问你太太去。”

洪氏苦笑道:“老太太这话可没道理。还不是老太太前个儿自家说的,说太太也有了年纪,禁不得费神,由哥儿这次的大事叫我多多自家斟酌打理,怎么才一两天工夫倒忘了?何况我早问过了太太。由哥儿的正日子定了九月初二,下聘放定一件件事情倒推着排,偏偏关进去一个中秋,这里头走礼究竟是个什么分寸,太太也说不准,我不来问老太太又去问谁?如今各种东西都预备下,排在我院子里,老太太跟我去看过,现发了话,我也好照方抓药明白处置。”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要走,又叫:“石榴给老太太拿着拐棍,腊梅帮忙搀另一边手。”却见吴太君僵住了不动,洪氏忙笑道:“啊哟我的好祖母,可不敢白使唤了老太太。小点儿声跟你老说,今天一早,我娘家送来一桶痴虎鱼,总有一百四五十条,长度都有一虎口上下。我吩咐下面人用热水把鱼汆了,把腮帮子两块肉都取了,用蛋清和着菱粉浆好,又预备了顶嫩顶新鲜的青豆瓣,到时候清油这么一炒……老太太或下酒,或配粥,才是好吃呢!我只孝敬您一个,别处可再没有的了啊。”

吴太君道:“那取剩下的鱼肉,或滚了生米做粥,或捣了肉浆搓成丸子配点青菜丝瓜做份子汤,给各处送去,不就也算你都孝敬到了?”

洪氏拍手笑道:“这主意妙哇!鱼肉都是现成的,做粥做丸子可不比旁的都省劲?还是老太太最会打算。快跟我去那边院子,看着他们做,别叫把好东西都给弄坏了。”

吴太君就依言任她拉着走,一边骂旁边地下还跪着的众人道:“也不知道起来让路,存心拦着绊我一跤是不是?”章霈等慌忙让起,躬身看着吴太君与洪氏一起去了。

林如海这才过来搀章霈,又搀章霂、章霑,道:“都是外甥的罪过,倒让舅舅们受责怪。”

章霈扶着他手摇头叹道:“哪里是你的事。原是我们贪心急切,老太太说的再没有一个字不对。你大病才愈不久,正当保养巩固的时候。只是,你现今到底就在这边,有些人推得一时,终归还是不好不见。”

林如海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过是跟随会客而已,哪里能有多少劳碌?是老太太偏疼我,这才格外紧张了些。舅舅实在不用把我当个纸灯笼、玻璃人儿,这点吹吹碰碰我还经得起。”

话如此说,结果当天晚上,吴太君在章望、洪氏院里吃了夜饭,自回到澄晖堂,便叫了如海、黛玉到跟前,说道:“你爷女俩一个病才好,一个根底弱,家里人多闹腾,人是高兴了,身体却要吃力受累,这样怎么行?我想好了,你们今晚家去收拾了日常用的衣裳东西,明朝跟我一起去北门外毛家塘的庄子上住几天辰光:一来养病,二来散心,三来也省得这个请那个见,大宴小会的天天介烦人。”又逗黛玉,说:“玉儿跟我去庄子上做一对乡下婆婆和乡下丫头,可肯不肯得?庄子上有毛茸茸的小鸭小鹅、兔仔狗崽顽,又有新鲜摘下的瓜菜果蔬吃。”说得黛玉直笑:“曾外祖母当我小女娃、毛丫头呢。但果然有,我一定是要跟着老太太去吃去顽的。”吴太君果然大喜,当下命传章望、洪氏过来,说定次日往毛家塘丁村自家祖业的小丰庄上去,林如海、黛玉同去,再就是章回也去。吴太君说:“英哥儿明年会试,在家里人来人往吵闹,怎么用得了功?不如带了书本,到他太爷的庄子上读去,又清静又安稳,也省得你老爷多话。”又叫传话告诉章霈等。

章霈忙携了李氏到澄晖堂来,先告罪,又再三劝说吴太君,说:“不是儿子拦着母亲往外头去,实在天气还热,出门多不便。且庄子上的人到底粗鄙,屋舍又大多不堪用,没的教老太太委屈受罪。”

吴太君道:“就是城里头热,才要到城外庄子上歇凉。若说庄子上不好,你老子在时,哪一年不在那边住四五个月?再一个,这些年里,中大跟他媳妇一年不落地去,该改造该整治逐件儿弄,怎么就失修不堪用了?或者你就是觉得我在跟你兄弟几个赌气,必定要带走寿哥儿。倘若真是这个想头,早点家去歇着,我跟你再没可说的话。”

说得章霈承受不住,连忙下跪说:“母亲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母亲愿意往哪里松散,儿子随处侍奉就是。”李氏也跟着告罪。

吴太君道:“你两个都有了年纪,怎地遇事就跪?也不管膝盖头受不受得了。”这边章望、林海赶紧把章霈搀起来,洪氏也忙上前搀了李氏。吴太君便说:“旁的话也没有,我往庄子上的一应事体就按往常的照旧,寿哥儿、玉丫头的用度从我院里出,也不用额外添补。现今家里事情正多,你两个只多帮一帮儿子媳妇才是,大太太分一份心关照由小子娶亲,大老爷看顾好了偃小子、僚小子和伋小子南京应试的事——我在庄子上不必你们每天这一处跑腿,多余出的辰光可一样不许不用心费神。”章霈、李氏连连应承,又再三吩咐章望夫妇,务必将田庄上诸事安排妥帖。如此方散。

章望夫妇领命,既去,不免连夜派人往庄上打点房舍车马、厨灶箱笼、陈设铺盖种种。诸事方定了大概,章望猛然想起来:“既去小丰庄,毛家塘洪庙后的祖茔就在不远。眼看着就是中元,如海虽然姓林,必定也要带玉侄女同祭。于是今年中元当日,还要另外与林姑妈林姑父设一份祭祀。这件事要记着办妥。”洪氏连忙应了,叫白微拿纸笔记下。

章望又说:“现在入了七月,暑热还没散。庄子上虽说开阔清爽,日中间的时候太阳更毒,比城里又不容易防备。家里用的冰还有各种清凉疏散的药都得带齐全了——这一行主要老太太、如海、玉侄女三个人,三个人便是三种形状。万一有点什么,寻常家里汤药婆子哪里顶得上用场?还是要请关老爹来,才能安心。”

洪氏笑道:“这个容易。我这就写个单子,明个儿一早送去他家,只说老太太邀他去小丰庄吃新麦酒、水蜜桃儿,包管他老爹当时就上车子跟去了。”又问还有其他要紧安排的没有。章望想了一圈,一时也想不出其他遗漏,夫妇两个便从头把事体捋过一遍,确定都无误了,方才忙忙地睡下不提。

次日一早,车轿人马齐备。吴太君带林黛玉吃了早饭,待众人澄晖堂里请安拜见,说了往小丰庄上小住之事,便即吩咐行动起身。当时也有章回这一辈的重孙儿重孙女求嚷着要跟随一起到田庄上去的,吴太君只说人多嫌吵,若非要去,便住在四五里开外秦家塘和田舍村的庄子上。众人这才不多言语,安心送吴太君一行出门。此后不过每日各房派一名三代孙并一名四代孙往小丰庄问安,并将各自孝敬物品随行奉上。暂且别无话说。

*注*

痴虎鱼:学名是“沙塘鳢”,生长在多水草、石缝、瓦砾的淡水河塘,游泳力弱,行动相对迟缓,身体淡黄色上布有黑斑,因此苏南这片俗名叫“痴虎鱼”、“呆头鱼”。体长15到20厘米,肉食性鱼类,以小杂鱼和活虾为主食。

痴虎鱼肉质鲜美,清炖红烧煲汤等烹饪方法皆宜,通常在清明节令前后食用,是苏南地区的地方特色名菜。()

第四十二回中下

按说常州章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乃是三房人口,约有两三百丁;分住两处,一处是顾塘桥的祖宅,一处是茭蒲巷的新宅。顾塘桥宅第又分作东西两爿,在西即澄晖堂所在的这一半家里皆称“西府”,为吴太君和章霈以下长房所居;在东的一半称“东府”,为章霂以下二房所居。茭蒲巷章宅为章霑以下四房所居。因吴太君尚在,各房虽不尽挨近居住,家事族务却都在一处料理;各房人事财物调配开拨,也皆要呈报总揽,然后再分内外酌情处置。在内,先总归到章霈之妻李氏手里,其实不过一转,李氏点头说知道了,便往洪氏那边去发落;在外则直接归到章望处。又有一样,章家历来以诗书传家,家中男子读书治学为第一要义,多是不理会俗务的,止长房一系掌管宗祠、祭祀、族田、家学等事;其各房自得的产业,皆是各房自行打理,但倘要使到公中的资产力量,也是呈报总揽到章望跟前处置——故此阖府上下,每日大小诸事,少时十数件,多时二三十件,都在章望夫妇两个手里决断。只是章望并洪氏两个脾性最是公道稳妥,虽说凡处事必定认真细致无所不当,却都不是那一等癖好弄权揽事之人,大小事务多肯跟人商议,平素又爱拔擢本家后进、带携邻里亲眷,故而合族满意,上下称赞。

如今且说章家资助扶持的义塾学堂。当年文昭公坚辞三公高位,专心治学,其子文华公章荣亦辞官不就,以教书传道为本,圣人赞扬感佩,免了章氏子孙差役,又特赐千顷“助学田”。章家原本就是本地望族,年年修桥补路、救难济贫以报桑梓,既得了赐田,一发好德行善:常州当地重教兴学,不但捐钱纳物,重修了府学、县学,还把城里的义学统统整修一遍,几处人员赀费后续无继的私塾也凑足了教师书本纸墨之类;又有那些贫寒人家、小户子弟中能够读书上进的,只要投书到门下,考查过确有一学之力的皆助给灯火之资,又许诺肯在义塾做蒙师讲学者皆得一份润笔,并给借住学后的房舍,就连日用的笔墨纸张也都一体承担。四十年来常州府开蒙入泮者以千计,进学应举者三百余人,会试登第者一十六人,少说也有七成受过这里头的恩惠。再有,洪氏嫁进章家门后,各处义塾的份例又再添了两桩——洪氏的娘家以药材经营为本业,自她过门之日起,便按月往学里送时用的药材;洪氏又辟出一爿陪嫁的布店,雇了十个裁缝娘子专为正经授课的蒙师做衣衫鞋袜,也是四季按时送到学里。故而府城内外、四村八乡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一发肯到到义塾里去:一者可得师长同学广博见识,二者又能得一份安心实在的补贴进项。

只是章家种种用心照应,说到底,还是解一时之困,救一时之急。这小户人家生计多艰难,又最容易受贫病所困。常州城南走线巷便有这么一户人家,靠着章家义塾,原本日子也还能过,不想家中老人幼儿先后重病,顿时落入窘迫之境,叫那一家之主焦头烂额,每日无限烦恼。

却说这家姓常,乃是本地人士,原住在城南兴隆巷。祖上也做过小小一个京官。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子,名唤常青,不事生产,靠一点家底过活,偏偏科业又不利,至老不过捐了个监生。常青也相继身故,留一个寡妻杨氏,抚养独子常炅。杨氏寡妇失业,别无营生,靠浆洗缝补度日,付不起私塾学费,便把儿子送去走线巷东首的义学即正身学堂。这常炅却是个能读书的,上学后连续数次考试得了上等,于是便得了章家资助,连杨氏一起都搬到了走线巷居住;二十二岁上取中秀才,聘了街坊裁缝刘的长女为妇,三年生了一儿一女。现今正当乡试之年,常炅自年前起便多做温习预备,指望一举得中。不想才出正月,杨氏偶着了风寒,先不过卧床,然而就再不能起。刘氏操持井臼,又要安顿丈夫读书,又要侍奉婆母汤药,一时疏忽,一双小儿女又接连得病。如此几方烦乱,刘氏自己也劳损伤神,不过勉强支撑而已。这常炅原是个孝子,见母亲病不得好,几次请大夫看诊,都只管往贵里用药,一时家里积蓄就花费尽了;及至儿女又病,便只得将原本预备乡试的路费用度先挪出来救急。亏得他自中秀才后,便在南塾教授童子声律一门,这年章望做寿、清明、端午,都有双份的东西节礼送到学里派给塾师,几次解了燃眉。只是眼看乡试日近,家人之病不见好转,而箱橱囊袋已经尽空,连柴米也日渐难继。常炅满心愁烦,实不知钱从何来,又不忍呆在屋中坐看老母幼子病容,或是等妻子刘氏强打了精神宽慰安抚,于是借舀水洗脸避出屋来,却只管杵在院里瞪着翻晒的两件冬衣发呆。

正出神间,突然门外一阵喧哗,就有人拍门进来,嘴里喊他的表字:“寿昆兄!”常炅忙抬头,却是学里的一个秀才,姓苟名山,表字天玉,原是富裕出身,其父早年做绸缎生意,家资颇丰。可惜世事无常,就在这苟天玉十五岁上,苟家遭了祝融,一把火将店铺、库房统烧没了,其父母经不住打击,相继亡故。待他发送了父母,又将店里往来债务账款逐项了清,竟不过剩下数十两碎银,没奈何,将各种古玩桌椅当了两三百两银子,发付遣散了店里的掌柜伙计,家里也止留一个救火时跌折了腿,又无子女亲眷的老苍头做饭看门;因无其他营生,只有房舍宽裕,遂和老苍头搬到角落小院住,其他都腾出来赁给别人。苟家原本的西席姓张,自他家事故后便自己辞馆,到正身学堂教书,因可怜苟天玉遭遇,又爱惜他读书天赋,就让他也到义塾附学,又写了陈情书与章望,极力推荐他给学里童子讲授常识一门——所谓常识,乃是文华公昔日曾言“写算安身,文章立命,经义正源,道德固本”,故教各处义学每旬只三、六、九三日教授蒙学、声律,一、四、七教术数、写算,另约定二、五、八三天讲授天文地理、风物习俗、农谚医方、城镇州郡、行市百工等一般的世理常情,且只粗讲大概,但求无所不包,因此称做“常识”。苟天玉本就聪明灵光,幼时跟着其父天南地北行走玩耍,见识颇多;后虽经变故,不改豪爽本性,三教九流人物都能搭话相共,又积攒了一肚皮杂闻。故而这常识一门,倒似比量着给他定制的一般。常炅在学里教声律,两人都是蒙师,也算相熟,此刻见他来了,不止来,手上还提了个沉甸甸的竹篮,不免问他怎么突然到家里来。

苟天玉只怪他道:“你也见外,明明家里有这样的难处,前些天在学里的时候竟一声不响。我还是昨天听张夫子说起才知道。我这里多的也没有,这些你姑且拿着应急。”一边说,一边就把篮子塞到他手里。

常炅见那竹篮子用一块粗布衬底,装了大半篮子白米,米上面堆七八个鸡蛋,又圈了一串铜钱,钱数总有四五百个。常炅便推辞道:“天玉兄的心意我领受了,这些东西还请拿回去。”

苟天玉道:“送出手的东西,怎么能拿回去?你要不受,我撂下篮子走,以后也没多话。”

常炅没奈何,接了篮子,又把那串钱拎起来塞回苟天玉怀里,只说:“这便够了。你也不宽裕,还是留着自家使唤。”

苟天玉笑道:“我家不过我和老苍头两张嘴,能吃几个钱?再说,这钱也是今朝白来的。”常炅听了,不免就问怎么个白来。苟天玉道:“我前几天才替我娘老子重新修了坟,手上一点余钱都花了。昨天听说你的事,原本没钱,可巧今早出门遇见巷口赵寡妇满世界求人写状纸,说肯舍得五百钱。这不是现从天下掉下来的?”常炅一发追问究地。苟天玉只得把前因后果说了。原来这赵寡妇有个十二岁的小子,勤恳好学,每天读书要到三更。偏他家就住在兴隆巷口,门前与走线巷相交,平时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尤其有个固定卖油条豆腐花的,摊子就支在他家院门外,每天四更天不到出摊,近晌午收活儿,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因卖的早点量足实在,市口又好,回头老客最多,自然老大的动静声响。赵寡妇心疼儿子天天晨起被吵,定要卖早饭的把摊子挪个地儿。那边则说,我家四代都在这里出摊,老客都认地方,必定不肯挪。两下吵嚷起来,赵家寡母弱子,半点争执不过。赵寡妇便把官司打到县府。然而县官哪里有工夫理会这等样事?不过寻个借口,只说赵家讼纸不合式,就把事情打回来。早点摊子照旧在赵家门口支着。赵寡妇急了,竟一口气拿出一吊钱来,只说写成状纸给五百,帮忙递到堂上的再给五百。苟天玉道:“后头这件是讼师的活计,自然不好沾。但前头这件,也没规定秀才不能给人写状子的。且她许的又是现钱,便宜谁不如便宜我。我就给她写了一个,钱拿来给寿昆兄你,可不是两全其美?”

常炅听了,连连摇头,直说不好,道:“那赵家也艰难,寡母幼子,凡有几个节余,都是牙缝里省的。又是街坊邻居,原只该帮她的忙,怎么好拿她的钱?再说,她这份诉状,又该怎么看?”

苟天玉叹道:“这事赵家不占理。论先后,那早点摊子几代的营生,赵家不过搬来十一二年。论常情,他读他的书,他做他的生意,又没占了赵家院子房舍,也没堵住门户不让进出,两下也没的相干。赵家不过嫌吵,然而他家就在闹市,没有卖早饭的,也会有卖凉茶点心、草鞋杂货的,几一时能清静?要嫌吵,或换个时辰读书,或索性搬个住处,什么不可为的,非要打官司。何况读书贵在专注,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心一于是,不及乎他。佛家说八风不动,古人也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自己家里读书,不过墙外有些动静,又不是有人凑到耳边叫嚷,也不是揪拽了衣服掣肘,连这点吵扰都受不住要分心,还读什么书,进什么学?”

常炅点头,追问:“道理确实如此。但这么说,你状子也这样给她写了?”

苟天玉道:“那哪里能够?要这样写,我还怎么得他家钱?自然是偏帮着赵家,儿郎读书不易,又是他家唯一指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早饭摊子哪里都支得,平民小户要供出一个秀才何其难得,此处让开一二丈,指不定就是将来直达着天的大道通衢。这也是尊文崇学,礼敬读书人的正理。”

常炅听了,一发皱眉,道:“这样不好。赵家非只白忙,又搭进去钱财精神。这事我既知道,不能不管。”说着就往外头。

苟天玉急忙拉住,问:“你要怎么管?”

常炅道:“自然是把钱先还他,再正理开导。撤了状纸,再与那早点摊子的老板好言商议,最好双方各退一步,才是邻里亲睦一团和气。你不用多管,我自有道理。”说着袖了钱一径去了。

苟天玉被他闪在当地,半句话说不出,浑身抖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来,拖着脚步出了常家门,一边走一边寻思,越想越气,脚下也越走越快。不想走到巷口,斜地里刚巧一辆骡拉的板车过来,他闷着头不看见,一头撞上去,吓得赶车的小子连勒缰绳带吆喝,到底袖子下面挂破一截。那小子方勒住了骡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个瞎了眼的!走路不看道,地上有狗屙的金屎捡?”

这苟天玉原本气就不顺,偏那小子言语正犯了他忌讳,心头火倏地直窜上脑门,一把揪了他领口,连拽带骂:“嘴里爬蛆的玩意儿,你算什么东西,跟爷呛声!再多一句话招我动手,大耳刮子把你牙打下十七八颗来!”正待动手,这边车上早跳下一个人来,搭了他肩膀,嘴里叫到:“天玉兄弟且慢动手!是我,是我。”苟天玉一听语音,正是耳熟,再抬眼一看,果然是紧邻的街坊、同住在兴隆巷的章士恭。这章士恭正是章家的旁支,自己家里行三,其高祖是文昭公从兄之子,如今虽出了五服,却因年轻干练,其母又是章魁之妻尹氏的庶出侄女,故而颇得二房看顾,现领着一份田庄上日常运输的差事,这日正是从城北小丰庄回来。苟天玉见了是他,连忙松手。章士恭这边跳下车来,先骂赶车小子:“素日里怎么教你的?还不滚去那厢井台边子上打水洗嘴巴,再来给天玉相公赔罪!”然后搀了苟天玉,笑道:“天玉兄弟哪里来?这向少见,少见。亏得有缘,今天便让我做个东,且吃一杯酒再家去。”拉着就往旁边一家酒肆坐了,先叫上一壶酒,随意配猪舌鸭肝几个小菜,又让苟天玉把外面衣服脱下来,拿十来个钱给酒肆娘子替他缝补。少时酒菜具备,章士恭再三与苟天玉让酒。苟天玉原本气恼,他一番动作下来却是早消了,这才觉察肚中饥饿,也不多推辞,连吃了几箸东西,又喝了几盅酒方暂歇一歇。

章士恭遂问先前怎么回事。他不提还好,一提,又是一肚子窝火。于是气呼呼说了,末了道:“我原是好意。他不领就罢了,反说了我一通去。又还给赵家钱,倒落得我两头不是人。”

章士恭道:“这常相公也太迂。你与他解困,送他钱财,又不是偷来抢来。赵寡妇要打官司,你帮她写状纸,她拿钱谢你,原是最正经的路数。常寿昆只该接了,偏他不接,还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也太戳别人的心。”

苟天玉叹气道:“到底他是正经读书讲学的秀才君子,比不得我这没规矩忌讳的破落户。其实我也佩服他道理风骨,只是风骨换不得饭吃。先不说下个月的乡试,就是三年一科今岁不去,如今他家这境况,老的小的一起病,一家子饭都要吃不起,不先紧着眼前的难关,真要空熬出个好歹来,岂不是白瞎了这读书的材料?只是闹了今天的事,我也再没脸上他家的门。”

章士恭听了,点头赞道:“好个天玉兄弟,果然是明理的好汉,真义气朋友。”低头想了一想,道:“你既告诉我,我有个主意。常相公这边,天玉兄弟就先撂开手,只管把事情交给我,我来料理。到底常相公是我们南塾的塾师,但使还有姓章的在,总不能让自家学里的先生难死。”

苟天玉既听这样说,知道他原是第一等豪爽侠义有担待之人,笑道:“三爷开了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于是痛痛快快吃了两杯酒,又把热炒的鸡肉腰花就着一大盆米饭吃了个满饱,然后才披了修补好的衣服,跟章士恭告辞往巷子西头寻人斗棋耍子去了。

却说这边章士恭招呼小子往自家去。他父亲去得早,上头有兄长两个,因两个嫂子与老母都不甚相合,兄弟三个商议了,只他奉着老母在兴隆巷老房子住,兄嫂在打锁巷另起新屋。一时到兴隆巷,进了门,妻房老母一起来迎。章士恭便对妻子董氏说:“拿一吊钱,十斤米,并两件我新做的夏季衣服包了。一会子有用。”董氏一听,当即掼下脸来,道:“这又是往哪家送去?也不知道是哪门子亲戚朋友,又该你挖自家身上的肉去贴补!你也别跟我说,反正东西是没有的!”一转身摔帘子进里屋去了。章士恭没法,只好看他母亲尹氏。尹氏素知自己这个幼子脾性,又知道董氏虽然嘴头子尖刻些,手里也紧抠,但在自己和章士恭母子身上却是从来最舍得使钱,于是笑笑便罢,并不多说,只问他吃饭了没有。章士恭说在外吃了些酒菜,嘴里作渴。尹氏遂拿了早备下的酸梅汤、绿豆饮给他。

章士恭一边吃汤饮,一边慢慢将日间的事情告诉母亲。因说:“他家有难处,我既知道了,又不是力不能及,自然要帮他。苟天玉自己进项有限,额外得两个余钱才被问来处。我这边总比他强,也不怕常炅多嘴。”

尹氏道:“话是这样,但你媳妇说的也有理。咱们家情形虽比他家强,也不过是百步看着五十步。都说是救急不救穷,常家这情形,怕是还要艰难好一阵。且其他吃用还有限,药钱这一项却是个大宗,又看不见底,总不能都靠你补贴。要我说,你真个想帮他,不如往咱家姑奶奶跟前说两句话,再设个什么法儿。如此一来,就算常相公后头问起,咱们不想居功,也好说是顾塘那边的照应。”

章士恭连连点头,笑道:“母亲这话有理。我正要往那边去。”

尹氏忙道:“你且不急,还有些东西给姑奶奶。”说着便急忙忙起身往屋里去。不一会子,抱了两个小小的坛子并一包东西来,交给章士恭,交代说:“这是两坛子酱菜,按照咱们家方子做的,姑奶奶一向爱吃。又有给姑奶奶和你三位表舅舅做的几双家常鞋子。你上去替我给姑奶奶磕头,给舅舅们道好,说我知道近来事多,奶奶爷们都忙,更不敢过去打搅,这点子东西也不值钱,只看我孝敬的诚意罢了。”

章士恭接了东西,正要走,后面董氏从屋里出来,说:“你要去顾塘那边,难道就这样出门?也不知道换身衣服。老大的人,还不懂事,个子都是白长的。”说得尹氏、章士恭都笑了。章士恭依言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带着小子往顾塘章家祖宅去了。

到了顾塘章府,走东角门,过穿堂,直接到东府二门外的倒厦,依规矩通报了,便有丫鬟过来传话:“奶奶说,请三哥儿到家里见。”章士恭就把带的东西让那丫鬟身后的婆子提着了,自己低眉垂首,恭恭敬敬跟着进去。过了垂花门,进到章魁和尹氏院里,丫鬟引入尹氏日常闲坐并会客的西边花厅。章士恭方向上拜见,殷勤叙说些温寒,又把几样东西奉上。尹氏笑道:“你母亲最孝顺,又实在,不拘拿什么东西来都最最贴心,真叫人不知该怎么疼她。”便问他母亲好,又问他近日差事。章士恭一一答了。尹氏笑道:“你今早才从小丰庄来,正该歇息松散,此时过来,想必有事。你也不是外人,侄子外甥两重亲,有什么话只管提。要有一句话推辞,以后再想亲近,我就不认了。”章士恭闻言,忙打躬行礼道:“四奶奶圣明。果然是有件学里相关的事,想寻六叔说。”尹氏就笑着叫来人,问章偃可在他自己院里,听到答说在诚正院的家塾里看书,便命带章士恭过去。

出了正院,章士恭就谢了从人,说不敢劳动。这边也知道都是一家,章士恭小时也在家塾里念过两年学,并无不认路之理,于是笑笑便止了步。章士恭自家往诚正院走,一路上遇见两三个旁支的哥儿,又有府中的管事,彼此都问个好,只是脸上多少沉重,不见笑意。章士恭不知缘故,存在心里。一时到诚正院中,却见四下鸦雀无声,正屋西边厅里七八个童子正在临帖,东边厅里五六个年纪更小,却不是在临帖描红,而是一遍遍写同样的一行八个字。章士恭从窗格里看到写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且是颜体,就知道这些幼童尚未开蒙。原来章家的习惯,凡族中童子,五岁开蒙,头起认的字就是这八个;把这八个字的颜体写端正熟练了,这才往三、百、千、大学中庸、四书论语、声律韵部逐项地教去。章士恭看了一会儿,这才绕到后面院里,西厢房找到章偃,正倚在窗下榻上读一卷棋谱。看到他来,慌忙把棋谱丢下,跳起来小声笑道:“悄悄的,别让我母亲知道。”章士恭忍不住笑,又急忙掩嘴,然后才跟他行礼,称一声六叔。两人方分别坐下,童子上茶。章偃就问他从哪里来,有什么事。

章士恭寒暄两句,便把常炅、苟山之事说了,道:“想求叔叔设个什么法儿,与他想个可从公中走的名目。侄儿记得先前逢着乡试之年,凡咱们家学塾师要下场考试的,或是安排车船,或是送路费盘缠。若今年还有这一项,不知道能不能先支给他,也解了燃眉之急。”

章偃听了,脸色忽变,连连摆手叫他低声。章士恭吓了一跳。章偃这才道:“快别再说这个话。你才去的小丰庄,不知道这两天的事。乡试去南京的钱,家里早预备下了,原该六月底派到他们手里,因这阵子忙,三天前第一拨才送去东塾。不想就有个卑鄙混账的,前晌学里领了钱,转头就送到温玉院的妓|女鸨母手里去了。又是一宿两夜未归。他家里吓得到处去寻,又告到县府,方揭出来。原来他不独此次,已经足有四五个月不曾往家里拿一个钱,反而从家里掏出许多箱底货。他家里的也是艰难过不下去,逼不得已才求告官府,哪里料到捉出这种事情?当时闹得沸反盈天。消息过来,把大伯娘气得险些昏倒,由大哥哥也吩咐立刻止了往别处义塾的银钱。你还说要给什么人先支一笔出去?这个时候是决计不能的。”

章士恭听了这话,才知道先前往来见到办事的人缘何少见笑脸。叹道:“谁想到还有这样禽兽的东西?只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一时逍遥,陷了自己家里人不说,还平白带累别人。走线巷的常相公,这下可不是被他坑苦了?”

章偃点头,说:“何尝不是?更别提还辜负了大奶奶和大哥哥。大伯娘每天多少事,由大哥又正预备娶亲,还要分出一点心惦记着学里。结果弄出这一出,跟当面打耳刮子有什么差别。”

章士恭附和两句,又问:“那如今这事怎么了?”

章偃道:“还能怎样?不过是额外花费几天工夫,照着姓名单子把所有人都查点一遍,清楚了大致人品,再把钱发下去完了。”说到这里忽而笑起来,道:“这么着来,对你说的那个常秀才倒是有利。果然他学问好,又有这些实在艰难,必是要多与他家一份银钱补贴的。以大伯娘和大哥哥的脾气,指不定连大夫也给额外请一个好的。”章士恭听这么说,方才放心。

章偃想一想,又道:“虽这样,到底还要再等十来日。远水不解近渴,你说常家情形,怕是等不得这些天。也罢,我身边还有几两碎银,你拿去给他先使着。就说,由大哥哥的话,东塾现有这样的情形,实在要时日处置;前天才把银钱发付止住,不好单为他一人破例,只先送这点钱应急,该请大夫就请大夫,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说着吩咐书童往自己院里传话拿银子,又告诉章士恭:“这件事情我去同小由大爷说。倒是那位苟天玉相公,下次我往南塾去的时候,要烦你替我专门引见。”

章士恭先应了一声是,然后又替苟山谢过。章偃笑笑,叫他随自己往母亲尹氏那边吃点心。章士恭自无不乐意,高高兴兴跟去了。并不赘述。(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三回上

话说章士恭跟随章偃到尹氏院里让茶吃点心,娘仨个方说了几句话,就见洪氏身边的大丫鬟白星走进来。白星跟尹氏、章偃行了礼,尹氏便问从哪里来。白星道:“我们家奶奶听说兴隆巷的恭三哥儿在奶奶这边,就让我过来告诉一声,请哥儿夜里家去前,到我们那边走一趟。大奶奶有话吩咐。”尹氏忙道:“既这么说,想来定有正事。三哥儿也不必这里闲坐,快跟白星姑娘去。”章士恭遂起身,告了退,跟白星往洪氏院里去了。

刚到院门口,见倒厅台矶前一溜四五个人相候。又有白微从院里出来,传话说:“今朝便到这里。你们且家去,明早按着次序再来。”众人依言散去。白微便向章士恭笑道:“三哥儿来了?大奶奶正等着。”章士恭忙跟着进去。洪氏见他来,便道:“明朝是七夕。你卯时过来,把家里奶奶、姑娘们做得的巧果儿送到小丰庄老太太那儿去。另有家里爷们儿手制的磨喝乐也一并带去,交给回七爷照例供奉。”章士恭忙应了。洪氏又吩咐:“送了东西先不着急家来,你办一百斤米面、五十斤菜蔬、五十斤瓜果,给雕庄清溪的清水庵送过去,告诉住持师傅下个月的桑皮纸加一倍送来,其他麻索、葛布之类照旧。”章士恭也应了。略待半刻,见洪氏无语,方欲退出,洪氏忽又道:“你且站住。大爷也有事寻你。你在这里等一等。”就叫白星:“去看大爷什么时候家来。再叫厨房把夜饭添上一个人的分量。”然后告诉章士恭:“一会子事情完了,跟大爷和由哥儿一道用了夜饭再去。”

说话间,章望从前面章霈的书房下来。见章士恭候在院里,因笑道:“我正要寻你,有事体问你。”遂带了他往侧边厅里。两人坐下。章望便问:“士恭今年有二十一了?你家里是兄弟三个,你排老末,是么?”章士恭忙答道:“到八月就二十二了。上头正是两个兄长,大爷说得一点不差。”章望点头笑道:“我收到学里郭先生的帖子,说你大兄家的侄儿如今开蒙,资质不坏,倒该来诚正院读书。我记得你当初也在诚正院上过两年学,只是家里连续遇着事,一时荒疏,就觉着接续不上。如今你领着这边府里的差事,又成家立业侍奉母亲,日子也算过得,但想一想终究有些可惜。所以我就要问你,你心里头有什么打算?是就这样多学些营生经济事务呢,还是趁着年岁还轻,重新把书本子捡起来?远的不去想,一个秀才总还是挣得上的。”章士恭没想到是这番话,一时要张嘴,又不知道如何应答。章望看他形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笑道:“不必急,你且定心想想,也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想好了再给我回话。”说话间章由进来。章望便叫一起用饭。其他无话。

这章士恭吃了夜饭,告退回家。也不坐车,让小幺儿赶了骡车跟在后头,自己慢慢一路踱回去。到了兴隆巷家里,老母妻子一起来接,都忍不住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就以前四奶奶留饭,也未有这样晚的。”章士恭就把章望问的话说了,又道:“我心里乱乱的,想不出个头绪来。”尹氏听着也为难。倒是董氏说:“望大爷说了不急,你慌什么。再说这件事也该定心想想。你要读书,至少也把以前的书本自翻出来瞅瞅,看还有多少功夫剩下,自家肚里先有个底。要是打定主意不读书,也总不会一辈子只替家里赶车运货,但要做些旁的什么,难道不也要先有个算计?不都盘算妥当,到时候望大爷问起来,你又怎么答?索性多想两天再说。”章士恭果然觉得有理,遂把各种想头都暂抛下,洗漱安置不提。

到了次日,章士恭早早起来,赶到顾塘章府。先见过洪氏,然后领对牌凭条,支钱粮,派车马,在二道院门上等着接各家装点的巧果盒子。待他这边一应预备妥当,章家各房前去吴太君问安的家人也都在轿厅聚齐。章士恭便让启程。一行车马出城北门而去。

一时就到小丰庄。众人问知吴太君等皆已起身,方用毕早饭,遂往请安。不过随意说两句话,就让退下,然后方叫章士恭进去。章士恭进了正房,转过屏风,但见中间榻上坐着吴太君,跟前脚踏上坐着一位六、七十岁的姥姥,认得是吴太君先前的丫鬟、章望的奶母邹氏;又有一位闺秀,紧挨着吴太君坐在榻上。章士恭一瞥之间,只觉十分眼生,慌得低下头去,匆匆不知究竟容貌,依稀是十三四岁模样;悄悄儿抬眼,便见马面裙略动一动,带得上面一枝精致挺秀的玉兰花如着了风一般颤颤摇曳。章士恭吓得再不敢多看,更不敢近前,跪在当地,远远地磕头,一边嘴里道:“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万福万寿,吉祥金安!”

却说吴太君这日起来,就听见邹氏一早过来,又带了许多自家制的巧果盒子、磨喝乐偶人并各种瓜果奉献上来过节。吴太君十分喜欢,忙带了黛玉来赏玩品尝,三个一起吃早饭;吃了饭,又取九尾针、五彩线等物做妆饰。正和乐间,恰众人从城里过来请安,因都是亲戚,吴太君便叫黛玉照旧坐着,不必避开去。此时章士恭来,见他惶恐,吴太君笑道:“恭小子是头次见你林姑妈?快过来磕头。都是一家子亲戚,要是以后当面还不认识,可不成笑话了?”

章士恭听到“林姑妈”三个字,就知道是先林姑太太的孙女、表大爷林如海的千金,又与表叔章回新订了亲的,于是赶紧挪上前两步,向林黛玉跪下,结结实实了磕一个头,说:“拜见林姑妈!林姑妈金安,荣贵吉祥,长乐安康,多福多喜,万事如意!”说得吴太君、林黛玉都忍不住笑起来。

吴太君一边就告诉黛玉:“这是住在兴隆巷的恭小子,算起来他爷爷跟你父亲是表兄弟。以前也在咱们家学里读过两年书,现今跟你望大婶婶手底下做事,听说倒是十分伶俐可靠。”黛玉笑道:“大婶婶得用的人,自然不会有错。”随即向章士恭道少礼,请旁边座上坐,又问顾塘家里洪氏等人安好。说话间,这边紫鹃、青禾早见机取了表礼来,乃是一匹尺头、一匣子笔、两个银锭、两个如意形状的小金锞子。黛玉略看一眼,遂向章士恭笑说:“今日仓促,失礼勿怪。”章士恭再三谢了方接过。吴太君知他还有旁的事情,就让退下自便。并无多话。

吴太君就叫丫鬟石榴:“恭小子送来的家里做的巧果盒子,把三位太太、望大奶奶、魁四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做的一样挑一个出来,拿这边来我看看。其他的不必动,只挪到早上我让备的车上,一会子有用。”又向邹氏道:“其他人我不知道,家里也就是这几个的手艺能跟你来演上一演。正好恭小子送了过来,就拿来尝一尝,看是也不是。”

邹氏笑道:“我的手艺还是跟老太太学的。这几年人也懒,老不爱动,怕是早丢下了,再不敢跟太太奶奶们来比试。老太太这会子话说满了,待会子东西拿过来,林姑娘可别笑话咱们。”

这边林黛玉正重新拿了九孔针,正穿那五彩线,听了这话,忙丢开针线道:“婆婆这话说的。我可是连做都不会做,只等着分老太太、邹婆婆、舅祖母、婶婶还有姐姐们的巧劲儿,哪有工夫笑话人呢?”

吴太君闻言,指着黛玉穿好的那些针线,笑道:“看看,还说不够巧的?倒是我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也花,再弄不来这个,要分我的巧劲儿,只该提早来二十年罢!”一边说,一边招手让黛玉把穿好的五彩线拿到跟前。吴太君便拈了一根针,先摸着线拧成细的一股,绞下一尺来长,又折做差不多长度的几段,手指上下一折一翻一绕,就攒出一朵五彩的线花来,给黛玉簪在头上。

黛玉摸着花,又是新鲜又是有趣,忙问吴太君:“究竟是怎么弄的?老祖宗快教给我。”吴太君就又攒了一朵给她。黛玉仔细看她动作,只一遍就记住了大概,再上手弄了两次就通学会了。于是攒一朵给吴太君簪上,又攒一朵给邹氏。

邹氏戴着花直笑,只说:“果然我福气足,这脑袋竟是有大造化的,今朝就赶上了姑娘亲手替我攒花儿戴呢!”逗得吴太君也笑:“老货,得意一下也就够了。再摆鲜欢,当心我一把给你揪下来。”

说笑间,石榴带了人搬了两个巧果盒子进来。吴太君忙招手:“快拿过来。”黛玉在旁,侧头看过去,见盒子里装了十五六块点心,都是婴儿手心大小,有手制了大致形状的,如鸡、兔、松鼠、顽猴,也有印模卡出精细花纹的,如牡丹蝴蝶、荷叶鲤鱼,还有两块状如牛舌无纹无饰,只上头钤了一个“鹊登梅”红印的。吴太君指着那两块笑道:“这是你望大婶婶做的,别看不如其他的花哨,里头用的工夫是最足的,醒好的面少说也要揉上大半个时辰,然后扯成这样长的面团,再刷一层蜂蜜,一层鸡蛋液,这样烘出来又香又酥,吃到嘴里又最实惠,连外头的颜色也好看。我就爱这样的。”说着就动手拿一块往自家嘴里送,又叫黛玉一起来吃。黛玉也学着吴太君,拈了一块,也不用帕子,直接拿手托着,略尝一尝,果然外脆内酥,入口便即化作满嘴甜香。黛玉忍不住连吃两口,待觉察吴太君注目,这才一下顿住,脸上也不禁发红,说:“老祖宗看我做什么?婶婶做的巧果儿不中吃?”又叫莲蓬,“给老太太倒茶,润润口。”吴太君只管点头笑,慢慢把手里巧果吃了,这才让石榴将余下的巧果分给邹氏并一众大丫鬟,道:“都沾沾喜气,分润些巧劲儿。”

一时食毕,众人伺候吴太君、黛玉洗手净面。邹氏亲为吴太君整鬓发,一边道:“老太太赏了我们喜气巧劲儿,庄子上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羡慕呢。”

吴太君笑道:“既这样,一发赏个大宗。左右家里送来的有多,石榴,你去拿二十个巧果盒子给庄头萧友顺的老婆,再从我这边出二十两,添些果酒并瓜子花生之类,教庄上女人今晚上会个乞巧的局,一起乐和乐和,也省得各处灯烛香火,白添了织女娘娘的烦神。”

邹氏忙笑道:“那我就替庄上女人们先谢老太太的赏。”又说:“她们今天真是有的乐了,白天有大集,请了两个戏班子过来唱一天,晚上家来庄子上,又会乞巧的局。也亏得老太太过来,往年就没这样热闹。”

吴太君点头笑道:“说到热闹,咱们在家虽也高兴,到底就这么点子人,玩的也有限。不如我们也往集场上去,有好看的戏看一出,有好玩的物件买几样,也不白费了在庄子上过一次节。只是,须得要换一身乡下人家的家常衣裳再去。”又拍黛玉的手,说:“玉儿以前也没在乡间田头走动过,今天就跟着我,一起凑个热闹。”

黛玉一路听下来,早是喜出望外,只是到底心细,凡事多想一层,因道:“老太太的主意,果然是极好。就是这会子日头已经上来,又眼看着昼饭的时辰。且又不知道父亲和表哥什么时候家来,我们出去,总要跟他们说一声。”

吴太君闻言笑道:“你父亲和英哥儿去村学里带着他们晒书本、拜魁星,想来一定是会被拖住,多半要过了午才能回来。咱们乐咱们的,管他们作甚?再说,他们家来,只怕就要啰嗦,平白耽搁了我们出门。”

一语未了,外头就报:“林大爷家来,七少爷家来。”吴太君顿时一呆,黛玉忍不住好笑,慌忙转头——恰林海、章回走进来,倒也不以为怪。吴太君便向两人说了要去集场玩耍。林如海果然急忙劝止,只说:“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集场上人又多,又杂乱,万一冲撞了,岂不是败兴?不如就在家里乐一乐。左右今番请了两个班子,就把一个叫到这边庄子上单独演给老太太看,也是无妨。”

吴太君嗔道:“我虽七老八十,又不是那等耳聋眼花、腿脚不济的糟老婆子,怕什么人多事杂?且是自家村上的集场,来来往往哪个不认识哪个,谁又敢冲撞我?倒是你一张口就要拉一个戏班子家来,让村里人平白少了一半的乐子,这是你外祖父当年教的为官做宰之人该有的气派?”

林如海听这样说,慌得跪下,道:“是孙儿说错想岔了。老太太责问的是。孙儿这就安排下去,随时伺候老太太出门。”

吴太君这才满意,说:“你只管去。我跟玉儿换换衣服就来。”遂带着林黛玉、邹氏往后面屋里去。黛玉只与章回交了一眼,便匆匆去了。

这边章回搀林如海起身。林如海道:“这可怎么好呢?这会子天热不说,集场上人多,难道真让老太太就这么随处走动着?你有法子再劝一劝,或者去那边打个来回就罢了。”

章回道:“方才老太太也说了,这一片既是咱家的产业,四里八乡少有不认得的;此去集场又不远,就有什么事情,来回路程也都有限。老太太是喜欢热闹的人,不如就让凑一凑这个热闹,老太太也开心。不过这里多调些人手,总留神照应周全才是。伯父不要太过担心。”又笑道:“虽说村上这些集场、社戏之类不能与城里头相比,但新鲜热闹上头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村上人一年到头难得几次的一家数口人聚在一处松散开怀。想来老太太惦记的正是这份野趣并着天伦,如此才一定不肯错过。”

林如海听这样说,明晓得章回是故意拿自己与黛玉的父女之情来劝,心里却实在禁不住先软下来:想到黛玉闺阁弱质,幼时病怯不宜出门,及长,又是外祖母荣国府收养,落地至今,算来自己竟从未有一次真正带领她玩耍出游。歉疚之情一起,就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林如海于是叹气道:“我也是客,今朝还是要交托给你了。”

章回笑道:“定不辱命。”遂陪林如海到前面,教庄头萧友顺召集了庄丁仆从,告诉了吴太君等出行之事,令各处先行安排人手、备用车马等物;又急遣人往村正、里长及耆老处通告吴太君之行,并往两家戏班各自重排下半日及晚上的戏单。他这头一一料理毕,那边吴太君也教林黛玉劝服了等午饭后歇了昼再行起身,于是正院里一起用了昼饭,又定了出门时辰,各自歇去不提。

注:

摆鲜欢:方言词,就是“显摆”、“嘚瑟”。(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三回中下

且说章回歇了昼起来,先再问一遍各处安排妥当,听见说一应周备,人也都到位,方才往林如海处相请。然后两人一起到吴太君屋中。一进门,就看到吴太君、林黛玉已经穿戴停当,都是布衫布裙,脚上鞋子也是素面的青棉布,通体不用绸缎绫罗,只前襟上别一根五彩线结的蝙蝠络;也不戴金银珠玉首饰,吴太君头上插了一枝古藤的盘龙簪,林黛玉则是梳了个分肖髻,簪一朵五彩线攒的线花儿并一串小小的粉色玫瑰,又用五彩线编了精致的小辫垂到肩上,一发衬得青春俏丽、明媚鲜妍,真个布衫荆环不掩殊色。章回忍不住就看住了。黛玉觉察他目光,一转身就藏到了吴太君身后。这边林如海也用力咳嗽两声。章回这才上前向吴太君说:“人马车轿都妥当了,还预备了两张藤兜软椅。老太太到集场上去,高兴走几步就走几步,要不耐烦,稳稳当当坐了轿子,也一样走马观花。”吴太君点头笑道:“那就坐竹轿子去,那个不颠簸,要停要走又都便宜。左右也近,用人力也有限。”又喊林如海:“寿哥儿一会儿跟在我旁边。”林如海应了,上前扶了吴太君,章回、黛玉相随在后。院门前吴太君、黛玉上了小竹轿,健妇抬了起身,又有仆妇在一侧打青油伞遮阳。林如海、章回就在另一侧,林如海走在吴太君旁边,章回在黛玉旁边。邹氏另外乘一顶竹轿,跟在黛玉轿子后头。前面百步用二、三十个庄丁开道,后面丫鬟、嬷嬷一大群叽叽喳喳说笑着相从,一起往集场上去了。

却说林黛玉从小到大,虽神京扬州的远路走过两趟,在荣国府时也随贾母往清虚观打醮,近来扬州、南京各处走动更多,然而行动间不是车船就是乘轿,四周围拢严密,要看外头景致,不过从窗格子略略打量,且还有窗纱帘幕之类相隔。如今坐了竹轿子让人抬了走,四无遮拦,倒跟在自家园子里闲逛看景儿一般。纵目所见,近的圩埂、远的矮冈、高的旱地、低的水田,栀黄、油青、苍翠、墨绿一块块错落相间,其中又有众多大大小小明镜儿一样的池塘、宽宽窄窄玉带儿似的溪渠,倒映了碧蓝的天、绵白的云,就像一块缀了无数宝石美玉的织锦从眼前直铺到天边。黛玉不禁叹道:“我旧时读书,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虽多少能够想见情形,到底今天才算第一次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景致。”指着远处稻田当间几座农舍瓦屋,问章回:“屋子边上的那些,可是桑树么?”

章回道:“那门前两棵高大的是榆树。几树矮的、还有旁边池塘周边一圈的正是桑树。”

黛玉道:“却不知道那宅子有多大。”

章回道:“大概是五亩。”

黛玉忍不住笑道:“表哥一眼过去,就知道大小方圆。”又说:“‘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说的可是这样的景象?”

章回笑道:“妹妹读书多,但不知道咱们这边务农都讲精耕细作,一年要收种稻麦两轮,单论亩产早是远胜孔孟之时,八口之家,有田五六十亩就可自足了;再加蓄养的鸡豚狗彘,自种的瓜菜,塘里捞的鱼虾,只要老天不作恶面孔,日子便很能过得去。只是如此一年到头劳作不息,却不是江北、中原之地可比。再就是江南桑蚕素来最盛,郑朝黄道婆之后,棉纱又兴。如今四乡八村都广种桑棉葛麻之属,养蚕抽丝、纺纱织布,自家穿着之外多为贴补家用。因此越发劳碌,就到腊月也未必得闲。”

黛玉说:“难怪古诗上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朱子家训,‘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农人辛苦,原来如是。”

章回点头,笑道:“妹妹若有兴致,不妨把《范石湖集》翻出来瞧一瞧,其四时田园杂兴既有田园景致,更有农事艰辛,归田悯农,与王摩诘、孟浩然正是两样风度。”

两人正说得有来有去,前头林如海忽而顿住脚步,等章回等人片刻行至,便问章回:“我听说近来江南农户逐绫绸之利,大兴桑蚕,以为风尚,甚至到了不事农耕的地步。这种情形,咱们这边可也有么?”

章回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丝价值胜稻米十倍,农人废田事而兴桑蚕,自然也是有的。”

林如海皱眉道:“农为国本,民又以食为天。废田事而兴桑麻,广成风气,只怕损伤根本,与国家社稷不利。”因问章回:“你可有什么说法?”

章回笑道:“农为国本,民以商富。如今江南富庶,工商大兴,原是自然之道,不能禁绝,也不当禁绝。然而伯父的顾虑也极恰当。想到这些年江南多种桑养蚕,去岁开耕的田土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偏偏赶上天时不利,接连两次水旱,夏收不过平时四成,秋收也只得六成,导致米价暴涨,偌个鱼米之乡,城坊百姓竟险些吃不起米。当时我在南京,初时不明所以,后来接了大哥哥书信,才知道乡里是这样的情景。于是回信给大阿哥,建议家里除了免却部分佃租之外,应与佃户约定,来年补种多少稻麦亩数;又请父亲向县衙谏言,或出钱收买,或用陈粮兑换农户手上多的丝棉布匹,存于府库,等来年坊间丝价布价不稳时再行抛售。结果被父亲写信来说‘若等你的法子再来施展,行市早乱’,白得了个‘马后炮’的评语。”

林如海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起来:“以官府之力平稳行市,从先秦李悝起,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举措,并不算新鲜,果然正是个马后炮。”

章回道:“其实以我的想头,挑选培育出高产的良种,于生长合适之地广为推行,这是第一条解决之道。再就是疏浚水路,修建州府之于县乡的通衢大道,使各地钱粮物资交通畅顺,能够彼此协调、自然相济,也是一条。只是这两条都关切重大,见效也慢,必定要人手、物料诸事预备周切,然后徐徐图之。若论立时可用可行的,便是如咱们家里,让田主佃户都把粮食、桑园、茶园之类种植划了等分出来,约定最少要种粮食的田亩成数。有了这个基础的收益,就是私家的织局机房再多上十倍也无妨。反过来说,市面上都是物以稀为贵,机房多,丝帛布匹出产也多,价格自然下来,百姓们便日用得起。这正是治平盛世,生民承福咸亨的道理。而待产量丰盛、价格下行,中间利润分薄,这份追逐的兴头就往别的地方去,丝棉布帛的行市也自然就重归常态。不过要真正平稳,或者花上二三十年,也未必能竟全功。”

林如海听章回这番话虽说得粗疏,循的却是正理大道,又能分出缓急轻重,摆出现实可行的条理,并不见寻常少年人的虚浮操切,心里倒颇觉得受用。又有从章回最后两句言语,想起扬州城里机户也多,日常入夜之后,每每就能听见络玮机杼之声,正要与章回再多说几句,不意就听见吴太君喊“寿哥儿”,问:“怎么眼不错地就躲到后面去了?看前面就是集场。怎么又仿佛有许多人大路口候着?”

于是林如海赶忙到吴太君身边。果然见前面往村口关帝庙广场的大道路口乌压压站了有三五十人,望见吴太君一行过来,就有七八个人整衣肃手直迎上前,在吴太君轿子前二十步处停住,然后便一齐朝着吴太君跪下身来。林如海忙走过去查看。这边章回见状,与林黛玉说了一声,也越过黛玉并吴太君轿子,往前头相询。

原来这毛家塘周边田庄村落紧挨,几处人口极多,彼此有大道相连。又以毛家塘距离常州城北门最近,其村口关帝庙前一大片开阔广场,庙中供奉的关帝、财神和魁星又颇灵验,因此几处约定每月初一、十五在关帝庙前开集市,逢年过节办庙会。凡到了庙会的正日,除了庙中法官主持祭祀供奉之外,几个村子会钱请戏班、杂耍、偶戏人、说书相公之流到场,村中富户亦轮流出资办酒席村宴,于是村人买卖、吃喝、看戏,通宵达旦,尽欢方散。七夕恰是节场正日,自然村人云集,热闹非凡;忽然听说小丰庄这边传出话来,说吴太君要带着外孙、外曾孙女一起逛集场,顿时一发地欢腾起来——只为这些村上田地近半是章家的产业,又是祖茔所在,对村人庄户向来照应,佃租比别处少了成半不说,老病残疾多有钱粮慰看,又许供给每户一名子弟到村塾上学,因此无不感恩戴德。此番吴太君来,众人正有心当面叩谢。幸而章回一早遣人传话,众人也不敢惊扰吴太君游玩之兴,只站在道边一劲儿伸头看,见他一行人来了,除了几个村老代为上前行礼,余者皆在远处或打躬或磕头,总是尽一点心也就罢了。林如海、章回问明缘由,回报吴太君。吴太君听到了,心里既高兴,嘴上连说:“太盛情了。”吩咐叫快去把那些有年纪的搀扶起来。众人又请同行随喜。吴太君笑道:“你们一年到头忙碌,也就是逢着节场才能尽情的乐一乐,怎么好又占了你们松散的时辰?我们祖孙老小只管自家各处逛逛就是。”众人这才依言散去。吴太君一行方又起轿前行。

这边黛玉坐在竹轿上,见到这等情景,不免好奇,一双妙眼就注目章回。章回忙走近来,小声告诉了,末了道:“咱们家耕读出身,原是以田土乡农为根基,故而先曾祖父在时便嘱咐要常常走动,凡有能照应处必要照应周全。须知庄户人家看起来或者粗俗些,说话行事最是诚恳,虽然施恩不当图什么回报,但见到这些老实忠厚人家的心意,总是教人舒畅。”

林黛玉点头叹道:“曾外祖父仁厚宽容,德沐乡里,乃至于斯。”说着就把眼睛别开,一味往远处广场上乱瞧。章回正不解间,忽瞥见黛玉两手绞着帕子,独伸出一个手指颤颤地摇晃不止,再顺着所指看去,恰与林如海两人四个眼睛对了个正着。章回顿时唬了一惊,亏是强忍着,才没有当时跳起来。林如海原沉着脸,眈眈瞪视,见他狼狈,倒笑起来。章回也觍脸傻傻地笑。黛玉偷眼瞧见这两个的形容,忙低了头拿帕子掩了嘴偷笑。一时吴太君从那边竹轿子上转过眼来,见几人笑得奇怪,略一思索就猜着缘故,也忍不住笑,于是喊林如海:“前头就到关帝庙,寿哥儿、回儿你两个早上虽已经拜过,我和玉丫头却还没有。你去看法官可在?我进去敬香。”林如海情知这是与章回解围,只能笑笑就走到吴太君身边说话。有这几息的工夫,章回也醒过神来,连忙跟随过去;走上两步,不知不觉又转头,与黛玉两个彼此看一眼,旋即又瞟开,虽未交言,心底却自有丝丝甜意。只是他自家也知道一时恣意得过了,忙严加自持,因此走到吴太君并林如海跟前时笑容便已收敛了三分,待奉命往关帝庙去与法官说话,就收了九分,余下不过是寻常公子哥儿的矜持温煦笑样儿罢了。偏后面黛玉瞅得分明,又不好明着笑出声来,只一味绞着帕子,咬着牙暗自可乐不已。

一时轿子到关帝庙前,庙里周法官执香披衣,带了尽数八名弟子出来迎接。吴太君便下了轿。后面黛玉、邹氏也下了竹轿,加快两步上来相扶。吴太君携着黛玉的手,旁边搀着邹氏,一同进去山门,再到各处殿宇观玩。因是村上的庙观,正殿的高度、长阔原都有限,几间偏殿乃是后头加盖的,受制不能逾越,故而内间都不甚大。因恐人多拥挤气味大,就只吴太君、黛玉、林如海、章回、邹氏几个在内瞻拜,法官就在殿外伺候随喜。待到文昌帝君跟前,吴太君敬香毕,黛玉就盈盈上前连拜了三拜,口中又默默祝祷。一时出来,吴太君带着众人正经往节场上去。独章回落后一步,告诉周法官以后多供一份香油灯烛。周法官笑道:“哥儿多吩咐这一句,我虽眼花,这点子门道还看得出来。”章回被说得脸上微红,啐他一口,随即又笑道:“待我心意得满,定来还愿,与帝君重塑神像、再披金身。”

却说这边吴太君拜过关帝庙,就命众人各自散开,集场上随意顽去,只留邹氏、石榴、莲蓬并两个壮实婆子紧跟在自己和黛玉身边。林如海、章回也都只带一个小厮从者相随。因此时已交未正,村人歇过了昼,节场上人渐又多起来,连戏台也重新开演,敲锣、打鼓、翻筋斗、耍花枪,游船跑马,极是热闹。黛玉先跟着吴太君一处处看那些摆出来货卖的,见东西竟极齐全,从绸缎衣服、锅碗器皿、篮筐箱笼、吃食零嘴,到年画黄历、胭脂水粉、镜奁针线、香囊荷包,以及金玉铜瓷各种古董摆设,无所不有;虽较之黛玉等日常所用,多嫌粗俗鄙陋、难登大雅,却也有不少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得趣天然的物件,像是不过巴掌大、用柳条儿编的小花篮子,篾条编的活灵活现的蜻蜓、蝴蝶、蝈蝈、喜鹊,用整竹子根抠的香盒、笔筒、茶叶罐儿,雕了苏子游赤壁的黄杨木梳篦,种种也不胜数。章回见她欢喜,凡多看几眼的,也不拘好歹精粗,都令跟着的书童周万买下。黛玉忍不住道:“我不过白看看,哥哥实在不必破费。”章回笑道:“不值什么。能得妹妹一刻欢喜,就是它们的功德造化。少时带回去再看怎么分派,或是摆设或是送人,都添一份新奇趣味不是?”

说话间,一行就行到了戏台前。林如海因对吴太君说:“逛了大半个时辰,节场上东西大差不差都看过,老太太也该歇歇脚,不如这边坐着看一会子,再吃点喝点什么解解乏。”吴太君就说好。众从人连忙把木板钉的条凳撤了,把自带的软椅在台前放好。吴太君、黛玉坐了,邹氏也拿了张稳妥板凳坐在旁边。石榴、莲蓬又拿出随身带的浆酪汤饮来伺候三人吃用。

这边章回就寻那班主,拿了戏目单子从头至尾一目十行看过,随手勾去两场,便吩咐将前头暖场的插科打诨逗乐段子略去大半,立时就上原定的正头戏目。那班主得了赏钱,哪有什么不依,当即叫生旦戏子更衣妆扮了上场——原来这日演出的恰是一整本新戏《风筝误》,这一场乃是《惊丑》。吴太君等虽没看前面几场内容,但有那扮演**娘的小花脸一登场,扭扭捏捏,先惹了一通大笑,随即与那末角的门公一番对答做戏,几句话将前情交代清楚,便有那扮演韩琦仲的小生蹑手蹑脚出来。其后剧情铺展,一场风流缱绻、窃玉偷香,忽而变作了鸡飞狗跳,那书生固然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戏台底下看的人无不大笑绝倒。就是林如海这等见多识广、斯文持重之人,也不禁连连咳嗽才止住嬉笑,一旁黛玉早伏在吴太君怀里起不得身。直到后面《遣试》《梦骇》《艰配》《议婚》连续四场,黛玉方是渐渐矜持起来,把身子坐直了看戏。不想吴太君毕竟上了年纪,连看了这些场,又是笑又是拍手,耗了许多精神,实在坐不住了。黛玉虽有些不舍,还是催吴太君:“戏也看过,不如家去。夜里还要赏月、斗喜蛛、供织女娘娘呢。”

只是吴太君哪里不知道心意,笑道:“才什么时辰?天还没黑,就催我家去。我原是带你出来顽,倘顽得不开心尽兴,留下什么不足的事体,岂不是白添了挂心?也没了带出来顽的本意。林丫头只管听我的话,安心在这里看戏,我有你老子陪着就足够了。”叫林如海:“你再陪我逛逛,便家去。”又吩咐章回:“你在这边照看着。你妹妹要看什么、顽什么,必定要让她尽兴。”章回连忙应了。吴太君又问林如海如此可好,或要做别的安排。林如海没奈何,只得笑道:“外祖母的吩咐主张,还能有什么不到的?就这样罢了。”吴太君便重新坐了竹轿,欣欣然带着林如海打道回府,往庄子上去了。这边单留下章回陪黛玉看戏。又一口气看了《婚闹》《逼婚》《诧美》《释疑》四场,看到剧终方罢。因晚上演的多是《大闹天宫》之类,夜集也不比日集秩序,且黛玉终究挂念吴太君并林如海,这一本终了,两人遂带从人等从集场上往回走。

其时虽近酉正,天色尚明。黛玉想此行不过里许,道路也宽阔易行,加之一连坐了几个时辰,有意疏散一下筋骨,便问章回可否步行。章回想轿椅仆从皆随在侧,黛玉一身穿着步履也无不适,自然一口应允。两个便并头缓缓而行,莲蓬、紫鹃、周万、窦跃儿在后十步相缀。黛玉因还想着所看戏目,只沉吟不语。章回度其神情,察其心意,遂问:“今天的戏,妹妹以为可还中看?”

黛玉道:“很不坏。故事又新奇,编排也细密,人物更真真的逗人发笑。近些日来我戏文也听、也看了不少,竟是从未见过这一种。哥哥,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戏?是什么新的人,新作的么?”

章回笑道:“果然如妹妹所说。编这本戏的笠先生,原是杭州的一个才子,家贫,又久不第,于是到南京游击将军府里做清客帮闲。大概是五六年前为将军府老大人做七十整寿,写了两出小戏,不想就给谢启庄瞧中了,硬是要淘去给他家的家班写本排戏。也不知道笠先生到谢府后是怎么跟谢大人说的,竟得赠了一处住宅、两名侍婢,专心写戏,每得了新本,通常就用这谢家的家班排演出来。我方才看戏单,见到名号,因问了班主,果然跟谢家家班的掌事原来正是同门,月前才得了这个本子,连夜排练,到今朝也不过第三次敷演。如此新作,可算是真正新得紧了。”

黛玉听他说到谢楷,想到章回送自己的那套《缀裘集》,不觉就笑起来。后又听说是那边流传过来的新作,先是一怔,但稍想一想上月扬州、南京两处情景,个中缘由也就猜到了大半。于是顺着章回的话笑道:“原来如此。想是班主得了新戏,巴不得占个先机,又怕编排得匆忙,万一演坏了害了名头,所以先在乡间出演,等纯熟了再到城里来。”

章回道:“其实今天看来,已经很过得去。这一本也是延续了笠先生一贯的风格,情节新奇,行事紧凑,排场热闹,曲文浅显明白,演出来一派诙谐滑稽,轻巧欢快,正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再看底下的嬉笑捧场,就可见确实搔到了看的人的痒处。”

黛玉道:“正是如此。这一本关目新奇,针脚细密,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前后伏笔照应,并不荒诞诡异。可见作者编排故事的功力。”

章回听她评论准确精到,连连点头。但见她说着说着,神色忽而黯下来,露出怅然之色,不禁问:“看妹妹脸上似有遗憾不足,敢问却是哪里?”

黛玉说:“这一出,其他皆妙,只是这人物却不像样。”见章回注目自己,眼里都是鼓励探问,定一定神,慢慢说道:“一个书生,靠着养父家的荫庇,却盗用养兄的名号行那阴私之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色而少艾,原本是人情正理。他要真心爱慕那詹小姐,正该光明正大地去求她,偏生从打头儿起就怀着私心冒名顶替,又要占便宜,又要留退路,可见非是什么坦荡君子。待私相结交,当真见了面,被丑小姐容貌惊到,果然当时就落跑了,于詹小姐也罢,于他养兄戚公子也罢,都更无个言语担当。这样的人,就算中了状元,有才少德,怕也与朝廷百姓无益。偏偏他那养父戚补臣,以及岳丈詹烈侯,都是极忠诚正直之士,又是一文一武,亮辅良弼之臣。再看这韩生行事,就觉既辜负了养父教导,也玷污岳丈英名。”说到此处,忽见章回满脸讶色,猛觉失言,慌忙低头,道:“这只是我的一些想头罢了。哥哥……就当没听过我说。”

章回摇头,叹道:“妹妹勿慌。我只是没想到妹妹小小年纪,看事情就这样明白。是我小看了妹妹,却要请妹妹赎罪。”说着,竟向林黛玉拱手过头,而后深深一躬到地。吓得黛玉连忙相搀。章回这才直起身来,说:“笠先生写剧本,多为游戏闲情,工于科白排场,只是词曲间多有市井谑浪的陋习,为着新奇逗趣,格调上往往就有些不及。这韩琦仲便是这一流的人物,也是市井间许多人对穷酸秀才的嘲讽,或有些才具,然而也因此常爱发些白日梦,好色又好名,倘若作出卑鄙下流没担当的事体,跟寻常的小人也无异。不过,只要事先知道韩生并不是什么君子,也不拿君子的行事去规范比量,就只拿他当个笑话景儿看,看他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前倨后恭,难道不也有趣?至于那些讽喻教化,自有詹烈侯、戚补臣这样的人物在,能为妹妹所见,就算不失正直之意。”

黛玉听到这一番话,便笑起来,道:“哥哥说韩琦仲是穷酸秀才,他可也是在官宦门第行走吃住的。”想一下又说:“论起来,那戚公子虽是纨绔,贪玩爱色不肯读书,但细想来,又没有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算不上什么真正恶行。还有那詹大小姐,虽然生得丑陋,又不学无才、行事急切,可是少女情怀一片天真,就算东施效颦,学那等私情密会的出格事,也到底没什么坏心啊。”

章回点头叹道:“妹妹这样说,可见心地善良宽厚了。其实这出戏,原本上还有两场,故事是接在《婚闹》之后,名为《导**》《拒奸》。说的是戚公子不满婚事,詹爱娟因怕他娶小,又因自小母女与二娘柳氏不对路,于是故意设计戚公子与妹子淑娟相见,想也抓他一桩亏心事,从此杜绝几厢的后患。只是二小姐知书识礼,拼死守贞,才未被戚公子得逞。我因觉这两场过分粗俗卑鄙,才叫班主索性删去不演。再者,单从剧情人物,我也觉着这两出颇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要弄出些对比,非把这两个人往死命里贬低了去。待下次到南京,遇着笠先生,必定是要跟他说的。”

黛玉闻言,先是诧异,然后恍然,遂点头道:“哥哥这话恰当。依哥哥的说法,果然是该删去了才稳妥。逗趣发笑之类原在其次,基本的要义大节,却是必定不能错的。编剧如此,写诗、作词、做文章,也都如此。”

章回也点头笑道:“正是。妹妹此言,正得我心。才子佳人本无不可,只要不往阴私下流一路跑去,就是最正经的人伦大道。君子坦荡荡,凡事总有一个正道可走,又何必把官盐混做私盐卖?”说着,望着黛玉只管笑。黛玉听到最末一句,哪里还不晓得是在打趣自己,顿时把个雪白花容飞起通红,又不好跟他动手,只瞪着眼,跺跺脚,转身就走。急得章回赶忙去追,一边嘴里直喊:“林妹妹慢些,留神脚下!”幸而此时就在小丰庄左近,黛玉不过走了百十步,庄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赶上来接。黛玉只得停下。章回加紧两步追上,又连连打躬赔罪。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时羞恼尽去,两人只觉默契又深一层,于是相视而笑,并肩进到庄子里面。

却说小丰庄里,吴太君、邹氏等早看着丫鬟仆妇们把锦扎的结彩楼等物预备起来,就搁在院中大榆树下;又摆一张桌子,上置了茶、酒、鲜果、瓜子花生、红纸束的鲜花等祭供用物,黄铜香炉两边各摆设一盏玻璃灯。待林黛玉等从外面进到院里,吴太君就笑道:“让丫头们把蜘蛛盒子都拿过来供上,再去吃饭。等吃了饭,我们再过来这边耍子。”

林黛玉便叫雪雁把预备的蜘蛛盒子都拿过来,却见雪雁垮了脸,又满面的惊惶为难。黛玉当着吴太君不好多说,趁换衣裳时问她怎地情由。原来雪雁等丫鬟以为乡下虫豸之类最多,轻易就能捉来,不想蛛网随处可见,就是不见什么蜘蛛的影子,大半天工夫,不过捉着两三只而已,此刻被黛玉一问,顿时急得要哭。黛玉忙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哭什么?”雪雁道:“若扫了老太太的兴,连老爷跟前也没脸了。”黛玉想一想,告诉道:“你去找窦跃儿,告诉这个事,叫他把话传给表少爷就是了。”雪雁赶忙去了。黛玉自叫紫鹃、青禾换了衣裳,再去往吴太君跟前,一起用夜饭。

夜饭用毕,重到院中。吴太君才刚坐下,雪雁就拎着大一包东西跑进来。吴太君笑道:“可是玉儿的喜蛛盒子?”叫雪雁拿过来细瞧。见总有二三十个蜘蛛盒子,也有铜的银的,也有雕漆的镶金的,还有葫芦、竹筒、芦苇杆子之类的,看着便十分周全,吴太君就催快快贴个记认,一起供到桌上去。黛玉留神看那些盒子,见一个雕漆的、一个葫芦并一个竹制的盒子底下各有一个小小的双鱼标记,于是挑出来,加了自己的一个花笺记认在上面,然后供到供桌上。其后赏月、吃茶、听书,也不消多记。

到次日清早,众人起来,检视蜘蛛盒子。一个个打开来看时,果然疏疏密密都有网结在里面。唯独有黛玉记认的三个蜘蛛盒子,蜘蛛网把整个盒子都填得满了。吴太君得意道:“果然是我的曾孙女儿!”遂这日逢人就要炫耀一回。黛玉情知是章回的功劳,也不道破,不过后几日又命窦跃儿传了一个纸条,写了林如海爱吃的几样点心名目,如此而已。

却说转眼就到中元,章氏一门都往小丰庄这边洪庙祖茔家祭。祭毕,章望携了一封书来寻林如海说话。正是黄幸从南京寄来,书中说近来神京之中发生的一件大事。预知端的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注*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李渔:明末清初文学家、剧作家、美学家、戏剧理论家。字谪凡,号笠翁。著有《笠翁十种曲》(含《风筝误》)、《无声戏》(又名《连城璧》)、《十二楼》、《闲情偶寄》、《笠翁一家言》等五百多万字;还批阅《三国志》,改定《□□》,倡编《芥子园画谱》等。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较为完善的戏剧理论体系,被后世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四回上

上回说到中元节这日,章望领着众族人家祭毕,携一封书来寻林海说话。这书信正是黄幸从南京寄来,不过一二百字,却说了三件事:头一件便是报喜,说天恩厚眷,两位圣人因中元祭礼追思故旧,念及先父黄芥,太上皇特赠“正直忠诚”四字手书,今上又封其母章太君“保毅夫人”,命内侍省监官奉诰封文书并冠服至金陵,并谕南京礼部尚书刘荣为敕使。前一日青塘黄府已接赠诰,阖府欢腾,特向常州报喜。第二件则是黄幸向林如海道喜,说宫中已有内旨迁贾元春于凤藻宫,不日便有正式敕命旨意。第三件则是告知章太君将携子媳于八月十七日自南京启程往常州。林如海将书信匆匆一遍览毕,问:“大阿哥只有这一封信来么?可还有其他的话,或是让送信的人一并带过来?”章望道:“并没有别的话。然而带了这封信来的却不是旁人,我想如海或想一见。”林如海问是谁。章望道:“便是花颂。此刻正在老太太那边。”

林如海听说,顿时吃了一惊。原来花颂不是别人,正是内侍省少监;当年孝穆皇后为幼子安康郡王亲选的玩伴,后又随侍今上,其人忠慎勤恳,向来得两位圣人信重,平素虽不显,内侍省实有一半的人皆是他手底下调理出来的。因他曾奉今上在文华公跟前读书,与黄幸、林海、章望兄弟也算自幼相熟。只是他而今也有五十八、九的年纪,林如海怎么也想不到此番竟然用了他来传旨,又自金陵亲到常州。急得只问章望:“仰之怎么不早说?”拔脚就要往吴太君处去。章望忙拦住,笑道:“如海可是慌了。再忙,也换身衣服去。”听这一句,林如海才发觉身上还是家祭时的素服,自己也笑起来,赶紧换过,这才拉着章望往上院那边去了。

两人才到吴太君院里,屋中说笑声已经入耳。就听吴太君道:“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不在京城里窝着享清福、图受用,倒抢小子们跑腿的活儿,也不怕人笑话。”花颂道:“可不是正是为了图受用才来的?为抢这趟差,我连老脸皮都舍了。您可得容我多赖两个月,不然就大亏了。”吴太君笑道:“如今连你老货也会说奉承话了。不过我这里的日子,果然是过得的。你既来了,只管安心住着。”花颂笑道:“有这一句话,赶我也不肯走的。”

林如海和章望相互看一眼,抬脚进到屋中。花颂站起来,先向林如海行礼,又跟章望拱手。两人连忙还礼,章望更拉住他的手笑道:“再闹这些,可是生分了。”花颂笑道:“我才跟老太太说好了要赖在这边庄子住下,哪里能不敬主人呢?”

说笑一番,又喝茶。章望说:“老哥哥上次到这边,似乎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花颂笑道:“是十九年。记得是腊月,那年大寒,自淮泗往北,运河就都封冻上了,因要赶着回京,只得弃船骑马。结果前脚到京,后脚就听说这边有了好消息。次年虽也奉命到南边走过两趟,只可惜不曾经过这边,也没能喝一杯英哥儿的满月酒。倒是这次过来,才刚听到老太太的话,却定要讨两位的好酒喝了。”章望和林海都满口笑应“一定”。

林如海道:“十八年辰光,小孩儿也长成大人。庄子变化也多,只怕如今都看不出当年的模样。”花颂笑道:“果然这样,倒勾得我立时就想到处转一转。”嘴里说着,一起转头去看吴太君。吴太君会意,笑道:“知道了,要撒欢的只管去。只别贪玩忘了时辰。我这边叫人预备好酒,等你几个回来陪我吃。”三人遂告退出来。

章望便请花颂到庄中赏玩。三人随意说些时令景致之类,一路行至荷塘边,花颂见荷叶田田中一座竹板桥曲曲折折,引向水中央一间茅草亭,说:“这里好。”三人遂到亭中。又闲说几句,花颂便向林如海说恭喜:“如海病好是第一喜,选中佳婿是第二喜,令亲姨母得封诰是第三喜,内侄女擢升宫中贵人是第四喜――四喜临门,正该庆祝呢。”

林如海道:“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遮掩。前两件固然欢喜,这第三件却是真正难得。姨父过身二十余载犹得老圣人顾念,以‘正直忠诚’四字考语荣及泉下,实是本朝未有。姨母又得圣人封诰。如此天恩圣眷,就在我也不能不诚惶诚恐,南京润之表兄那边更不知该何等感佩。”因说:“只是老圣人怎么忽然就想起姨父来?不是我狂妄放肆,敢以私心度上,实在想不出其中情形。这一桩必定要请花大人解疑。”

花颂说:“这件事情追根究竟起来,倒有几分林大人尊亲的源头。五月中,大人岳家的侄孙媳、宁国公府冢妇秦氏殁了,宁国公府报了礼部告假治丧,上月末出殡。因一概事体办得奢华,少不得有御史递本奏报。这原也是寻常惯有的,圣人一向不大理会。偏有那么一个不明根底,不晓得从哪里打听了宁国府用了块樯木板,认定了逾制,竟不肯依饶起来。圣人因问太上皇,言道这秦氏虽名为营缮郎秦业之后,其实是原灵寿县主的幼女,义忠老亲王的外孙。当年灵寿县主从父谋逆,罪在不赦,然而太上皇仁德宽宏,不忍无知婴儿受亲长罪孽连累,方格外垂慈,假托孤儿令秦家收养;又有宁国府贾敬,原与义忠王府交好,也许他辞爵致仕,与秦家往来交好以作看护。如今既殁,义忠亲王一脉就此绝灭,丧仪便额外奢华些也不为太过。外臣不知内情,只看是贾府冢孙妇,故而议论弹劾,圣人的意思,只能姑且搁下罢了。――因此勾起天家旧事,评论近来几朝忠臣义士,太上皇第一盛赞先黄老大人风骨,秉心正义,择善固执;随后说起太夫人随夫流放一节,称刚勇果毅、不避危难,朝堂上下多有不及,当彰其德以为表率,故此与圣人议定‘保毅’二字。如此算来,岂不正是由秦氏而起?”

林如海听了,连连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姨父姨母能得两位圣人如此嘉许,便这一世也不枉了。”

旁边章望也叹一回,说道:“当今仁孝,隆重功臣,此番恩典虽前所未见,细想起来,也不算突兀稀奇。倒是秦氏,这般的父母出身,万幸能得圣人一念慈悲,虽托孤女之名,到底一生平稳,不受先人牵累,死后也能安享哀荣:如此身世际遇,可算离奇。再有贾敬贾聪止,当年义忠亲王善交文士,从者如云,贾聪止虽是正经进士出身,竟泯然其中;不想义忠一夕事败,门下如鸟兽散,他原已因年少无名免于追究,却甘愿抛却功名前途,看护遗孤以酬知己――这一份忠义,至今总算功德圆满,想来也令人感叹。”

一番话说得三人一起唏嘘。林如海又叹息一回,道:“义忠亲王天资才智原是极高,可惜一步行差,铸成大错:终究是其德行不足以配天地,以仁爱宽厚,实在不及两位圣人多矣!”

花颂忍不住点头:“前日南京黄大人也是这么说。”

章望又道:“秦氏的丧事是在上月月末了结,单看时间,与宫中贵人擢升挨得甚紧。难道这两件也有什么关联么?老哥哥怎么看?”

花颂笑道:“依我看倒是没有。贾贵人原是七夕那日,圣人见麟趾宫一应节礼置办得体,十分合心满意,便问是谁操办;当晚在成德宫,跟皇后娘娘闲话间说起各宫节庆情形,不免又提了几句。于是次日皇后娘娘调了宫中女官的内档检视,见功德合宜,便依例奏请加封。圣人自然无有不许,就按皇后娘娘所请,上谕将凤藻宫收拾出来给贵人居住――可见是贵人一贯勤谨,小心恭肃以侍上,十年功德积累所至,方有这般水到渠成。只不过为的七月里并无吉日,正式的敕封还要等到八月再下。故此才让我等这样宫里面操办的人先得了一步消息,与大人们道喜,好讨赏钱。不防倒让仰之多想了一想。”

章望笑道:“又来说笑,你还用讨赏钱?”

花颂道:“就不缺钱,也要讨个情分脸面。就跟先前当着太夫人面说的,我而今也是近六十的人,上个月已经求了两位圣人恩典,许我明春告老。太上皇知道我当年就在花寺发了誓愿,将来要寄身在宝林佛塔下面的,特意教我这趟出来不必着急回京,趁便把产业一并置办好了才罢――这样的洪恩浩荡,怎么敢辜负不领受?只是到底多年不到这边,不知道现今地头上这些究竟情形。再就是虽然从我大兄家过继了个小子,到底年纪还轻,见识不足,凡事当不得什么用。如此父子两个都是双眼一抹黑。我不来求大爷,又能求谁去?”说着就向章望连连拱手。

章望连忙止住,道:“这件事就放心交给我。”花颂又道了一回谢,因指着荷塘边上问:“那边跑过来的是谁?”引得林海、章望应声看过去,却是章回急匆匆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壮汉子,一眼过去,五官与花颂有五六分相似,然而面孔尚嫩、神态略拙,乃是花颂嗣子花闵。两人到章望等跟前行了礼,说吴太君处请用昼饭。章望等应了,遂一齐往正院去。酒饭叙谈,且不赘记。(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四回中

却说章望记得花颂所托之事,歇了昼起来便叫章回,交代了事项,吩咐说:“你哥哥这阵子正忙,不必烦他,你度看捎办了就是。”

章回应了是,想了一想,问道:“花家置产,是纯粹置办一份产业,还是要长久住下的?请父亲示下。”

章望道:“有什么打紧。我的意思,不过是从咱们自家产业里面寻那合适的拨出一处罢了。”

章回笑道:“依儿子看,若花大人只为纯粹置办产业,每年添一份收益,父亲这般处置固然至允至当。但假如是为了长住,不如做些别的计较。”

旁边林海正翻他窗课,听到这样说,掩了窗课本子问道:“怎么个别的计较?”

章回道:“倘若是长住,就是在这边安定下来,与咱们家天长日久的往来,自然也要走访邻舍、结交街坊。咱们家的庄院田地,左右都是有数的。这会子忽地换了人家居住,又是非亲非眷,乡民无知,少不得打听探问,一时或有不着落的猜测出来,岂不是白添了麻烦?也辜负了父亲与花大人的一番相交。”

章望本没有多想,被他几句话提醒,早是明白。忙说:“这是我的不到了。幸好你想到了这个。”

章回又说:“花大人既然长住,就是以安居为主,需要庄院房舍俱全,最好再有些园林花木景致;地方可以清幽僻静些,但往城里来去的道路必须通达。咱们家产业虽不少,这样的庄子却有限,且大小都在三四百亩以上,就是父亲情愿相赠,想来必定不肯收。就是一时肯收,不论折算多少银钱,情分脸面上头都难免有些挂碍,以后还情回礼又要费心――如此又是一个不自在处,不如事先免去。”

章望点头,说:“你虑得有理。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便是。”

章回道:“儿子的计较,花大人一家人口不多,看他父子形容,也都是不喜欢人多吵扰的。如此,只要十来亩水田就足够支应日常米粮,余下多配些鱼塘、荷塘、果林之类,这样用的人手也有限,差不多两户最多三户佃农就足够,而一年到头的收益却还可观。于是眼下头一件,只先四下找了可心的庄园房舍便是。倘一时没有现成合用的,选好了地界,新起一座也不妨。至于水田,十来亩的数量有限,不拘哪里都能划出来,或是现找人置换,都容易。总不过添补些人工物料,从头算起来,恐怕还破费少些。”

章回这厢说,章望这厢一下下点头,听到最后却忍不住笑起来,道:“前面都有理,偏生最后一句露了陷,原来是掉到钱眼子里去了。”

旁边林如海跟着也笑,笑罢,脸上却显出些疑虑,转头问章望:“十来亩水田,就再配六、七十亩鱼塘果园,加起来总不过百亩,会不会有些简薄了?”

章望就看章回。章回答道:“十亩上等水田,一年可收麦稻两季,以普通亩产稻谷五石、麦粟两石计算,十口人管饱了吃食不过半数。加上鱼虾鸡鸭之类补足肉食,就算在江南之地也可算丰足。再有,庄园里可以采蒲苇,可伐竹木,农闲时制成坐席、帘幕、提篮之类器具,或自用或售卖,都是无本而可生财之道。”

林如海又问:“草席竹帘,农家都有自制的家什使唤,怎见得就能货卖生财?”

章回笑道:“先前路上遇着花家小哥,闲讲了几句。只说竹器之类大凡都能上手,又说笛箫之类是做得最好的。”

章望和林海闻言都是一奇,然而想到先前他两个结伴来寻自己三人,章回向来是个能说话更会听话的,于是又不以为怪。章望便不多言,向章回摆手道:“既这样,你打量着去办就是。”章回垂手应了,就要出去,林如海止住道:“回儿不忙走,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恰要听一听你的议论。”遂将黄幸所寄书信并花颂所述言语择其要略告诉章回,问道:“你哥哥这门亲事,前后关节你也都是大致知道的。现神京里是这样的消息,假使换你在你大伯父位置上,眼下该如何处置?”

章回先前侍奉吴太君、花颂、林海、章望吃酒,大概情形都已了然,只是没有林如海说得清楚细致。此刻见问,在心里只一盘,更不多想,答道:“若我是大伯父,也不必额外处置,只照着先前的举措路数做下去便是。”不等林如海动问,便说:“两人圣人褒奖姑祖父姑祖母,就是褒奖大伯父。‘正直忠诚’‘刚勇果毅’,正是称赞大伯父于扬州诸事的处置明智决断,能秉持正道公心,尽忠职守。大伯父整肃扬州地界,将种种不法之耳目塞闭、手足斩断,牵一发而掣动几方势力,到今天半月有余,朝廷上想必早有言论,更少不得言官弹劾。圣人对大伯父一番动作不予置评,反而加封大伯父亲长,更令内侍省近侍要臣亲到南京传旨,可见圣心嘉许,再无疑义。因此大伯父只管稳坐,按照前头的定计,一桩桩从容施为,就是全功。”

林如海问:“你说圣人对你大伯父一番动作不予置评,我并没有告诉你这样的话,你又是从何得出?”

章回道:“花颂身为内侍省少监,更是多年奉上,转述圣人言语,必然不会无的放矢,没有来由。贾门秦氏之丧,花大人说有人不知内情遂上本弹劾,又说这等惯常之事,圣人素来不作理会。由此及彼,有人弹劾贾府,便是有人弹劾大伯父;圣人知晓秦氏内情,把奏议按下,便是对弹劾大伯父等言论不予理会。至于褒奖姑祖父姑祖母,与擢升贾氏为贵人,这两件事情的性质、与他事的关碍却差得有些远,怀英倒不敢将这两桩再行类比。”

一番话毕,林如海沉默几息,忽的勃然作色,喝道:“你这小子,才几年的的经历,见识了多大的世面,就敢揣测天心!说什么由此及彼,不过穿凿附会,强作解语,天底下又哪里来这样粗陋的比拟映照?有这样的胡思乱想,还不把工夫用到正经功课上去!且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每天再多抄一遍书,多做两篇策论!”

这章回话说得痛快,其实他自家心里也知道大胆,先一时见林如海变色,原也预备了要挨上几句,却不料这等疾风暴雨劈头盖脸砸来,猝不及防,顿时就呆了;直到听见林如海最后一句,竟是随口将功课加了一倍,这才猛然惊醒过来,慌得扭头去看父亲章望。章望却全作不知,只道:“如海说得在理。”转骂章回:“混账小子,只管站着作甚?还不认错?难道要你老子我亲自来按头?”

章回无法,连忙跪倒在地,膝行到林如海跟前道:“小子狂妄、愚钝!总是章回的错,还求伯伯教我!”

林如海喝道:“路都已经指给你,还赖在这里,真要装蠢货不成?”章回赶忙起身,也不多话告退,一溜烟就跑出房去了。

章望、林如海看他跑远,两个彼此看了几眼,这才慢慢笑起来。林如海叹道:“到底少年人心性,凡有些聪明,定要炫耀出来才安心。却不知‘万言万当,不如一缄’。今后入了官场,单这一条就还有的磨。”

章望道:“当言则言,做官又不是修闭口禅。何况今天这话原是你故意逗引他说出来,又拿住了责怪不谨慎,随便到别人跟前评一评理,至少你也该有一个不是。”

林如海忍不住笑道:“罢,罢,知道仰之护犊,能陪我演这一场戏已经足够,是我不该再说他的不是。”顿一顿又点头,道:“虽说胆大妄言,以今天的行事,并想到的这几层意思,小子确有可塑之处。”

章望忙道:“既然可塑,就全仗如海教导。”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将章回的窗课本子捡起来,重新塞到林如海手里,又亲自研墨蘸笔,也恭恭敬敬递到林如海手边。林如海扛不住,又笑起来,只管摇头道:“老大的人,没个形状。这‘打蛇随棍上’的毛病,只别带得回哥儿也沾染上了才好。”一边说笑着,一边果然看起手上的窗课文章来。章望就在旁吃茶说话相陪。也不多记。

转过来说章回这边,自从章望、林海跟前出来,在院中站一站,心下计较一回,就转向吴太君处。吴太君正和花颂讲古,见他来,各自欢喜。吴太君便问从哪里来。章回答了,又说章望吩咐帮忙置办花家产业之事,问花颂的主意示下。花颂笑道:“但凭小七爷费心,我只图‘安乐’两个字。”章回应了,又请借用花闵之力:“知道习惯喜好,到时起居使用也顺。”花颂自无不允之理。章回又陪两人说一会子话,方才告辞出来;再寻上花闵,约定走访查看等事。

及次日,章回晨起,读书、打拳及策论等日常功课毕,又向长辈处问过安,然后就来同花闵一道出门,先到县衙,拜见过户曹书办,再往各处村集会见保长、里正,一处处慢慢查看可用之房舍田土,至晚方归。下一日又是如此。忽忽六七日,就把常州府近郊县乡村落都转了一个遍,也看中七八处田庄,章回遂将每一处都照影绘形,画出大致图样,一齐交给花颂定夺。打头就是花墅里的一处田庄,原主恰要外县补缺,急等现银使用,情愿贱价出卖;庄中有上熟田二十亩、鱼塘八十亩,房舍三间。花颂细问花闵,知道相距花寺不过二三里,天气晴好时水面能教宝林佛塔整个儿便投影其中,当即就定了这一处,并催着章回带领他父子两个往县衙里办妥一应手续。当晚小丰庄里又设酒席,吴太君等一齐向花颂道喜。

酒过数轮,章回、林黛玉奉着吴太君先退席,花颂便执了酒壶来敬章望:“置宅事小,借着这桩事带领我家蠢笨小子见识世面、认全地头上要紧人物,这个情分我原先都不曾指望。小七爷一应事体做得周到。大爷真个有福气的。”又敬林如海,道:“今后能有小七爷贴心知意,代劳分忧,也当浮一大白。”三人遂放怀痛饮,大醉方休。

又过一日,花颂便作告辞,只说:“虽圣人天恩宽宏,许我用两三个月料理私事,到底还有职责在身。此间事情已毕,万没有贪懒耍滑,恣情享乐的道理。昨天拖了一日,已是罪过,再不敢耽搁。”吴太君、章望、林海遂命章回替他打点起身。花颂又教花闵留下看管田庄、整修房舍,吩咐说:“凡有不明,或是主意不定的,可问怀英相公。”得花闵一一应诺,这才安心启程往神京复命去了。

*注*

石,读音dan(但),古代计量单位。作容积,一石等于两斗,汉代一石约为2万毫升;作重量,一石等于四钧(三十斤为一钧),即120斤。由于各朝代一斤的标准并不统一,一石具体重量也有差异。文中提到的上等熟田亩产,按一石约等于今天的120市斤来处理。

江南精耕细作,明清时期水稻亩产正常年份可以达到五百斤左右(稻谷,未脱粒);麦类则是两百斤出头。常州地区农谚有“三麦三麦,难过三百”,就是说小麦、元麦、荞麦等麦类作物,亩产超不过三百斤。(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四回下

如今且说林如海自随吴太君在小丰庄以来,寝食起居,十分遂心顺意:一者天伦畅叙,有外祖母、爱女为伴,纵日常之一饭一水、一言一动也自有温情脉脉,何况说笑玩耍,与吴太君回想述说许多儿时趣闻,又有教林黛玉读诗论词、抚琴谱曲,实是七八年来未有之安乐。二者田庄清静,真正远离案牍繁冗,每天自在看书、习字、作画,或是在田头林间信步,在池塘小溪垂钓,又或往此间近处两座湖院山居访友,寺庙道观清谈,虽未必大德高士,一期一会,亦足尽雅兴幽情。再就是与关梦柯斗棋赌胜,又要每天一次指点章回的文章功课。真个闲淡从容,逍遥自在。便是不曾想到花颂自从神京来,不过相陪着闲逛几日,既去,一应松散照旧。

这日早上起来,先依关梦柯所教,练一套五禽戏,再用一碗百合莲子鸡茸细粥;其后洗漱更衣,事毕,便有小厮窦跃儿捧着章回昨日的功课进来。林如海便拿起来细看:乃是一篇赋,一首五古,皆以“学者有四失”为题,“教然后知困”限韵;一篇八股,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为题;一篇议论,以“荆公三不欺论”为题。林如海素知章回作文,诗、赋、八股皆以合式无过为第一要义,其叙平稳,其旨少争,而其行文用字则在中上;唯独议论一体,最能推陈翻新,文字或是简洁凌厉高山岐峻,或是藻饰铺陈汪洋恣肆。故而林如海既深爱其议论,又不免要严加矫正,以存其锋锐,去其偏激。于是匆匆一遍看过,就命唤章回来。下人急忙去叫,回报说出去了。林如海想到他前些日为花家置产一事奔走,花颂临行前又托了他照顾花闵,此刻或许就在那边,因此也不在意,将功课本子收了,便往吴太君处去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大笑,却是吴太君、邹氏在说话。林如海走进去,笑道:“老太太和春香嬷嬷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告诉孙儿知道,也凑来一笑。”吴太君见他来,忙拉了坐到身边,又催丫鬟倒茶拿点心。林如海虽才吃了早饭,立时接了吃起来。吴太君看他吃得香甜,既高兴,又不免一连声叫别急。待林如海吃好了,方笑着慢慢告诉道:“这不是眼望着中秋,昨晚上又吃到一道凉拌什锦,便和春香说起咱们家惯例,每年除夕、清明、中秋,开祠堂家祭用的菜肴须得要各房媳妇自己下厨、亲手烹制。里头必有一道素什锦,用黄绿两色豆芽,配百叶、香菇、绿笋、青菜、菠菜、青红椒、胡萝卜、鸡蛋皮细细地切丝,再拿盐、粗、芝麻和鸡枞油拌了。颜色又好看,吃起来又爽口,还扣上了‘十全十美,百事如意’的好彩头。只是这一道菜还是中大媳妇初进门的那一年,为的总控制不好火候,中大才琢磨了这么个法儿教她讨巧。厨上的人将各色东西准备妥当,她只用调味,再拌一拌就好。结果这么一做就是二十来年。不想昨晚上吃到这个,味道一丝丝不差,却是英哥儿又教给了玉丫头。可不是真真有趣?”

林如海听到这样说,忙道:“昨晚那道凉拌什锦,竟然是玉儿所做?果然味道极好,我竟一点儿没吃出来。也实在没想到,这孩子悄没声息的竟下这样的工夫。”话是这样说,林如海也记起昨晚这道什锦中百叶、香菇之类切得粗细不匀,汤汁也失于寡淡,与厨下一贯水准颇有不及。只是他虽然口味惊喜,真正吃进肚里却不太挑,不过是少动两筷子罢了。此时一一回想,顿时恍然,然后又不免生出许多担心,道:“要下厨,不过做些糕团点心也就够了。怎么弄这些挪费刀工的?万一伤了割了岂是顽的?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知道轻重分寸起来?”一边说,一边叫丫鬟请黛玉来。

石榴去了一圈,回来说:“姑娘不在屋里,紫鹃、青禾说一大早就出去了。”林如海奇道:“出去了?去的哪儿?怎么紫鹃青禾倒不跟着?”急命唤那两个过来。一时紫鹃过来,行了礼说道:“姑娘跟小七爷一道儿出去的,有莲蓬和进宝跟着。是昨天昼饭时说定了往竹溪亭子那边捉蟋蟀蛐蛐儿。姑娘早上是穿了整套纱做的帷帽、罩衫、手套,脚上穿的也是小猪皮短靴。”林如海就想起来前几日看见黛玉剪裁,只是不曾想到是为这个,一时倒无话可说。旁边吴太君和邹氏就吃吃地笑起来。林如海也只得笑两声:“自家庄子,必定没什么可虑的。”于是安坐着陪吴太君、邹氏说话不提。

转过来说竹溪这边。莲蓬、进宝两个早随意跑开,摘花折草,逗鸟扑蝶,自在玩耍。只留章回一路走,一路告诉黛玉,言道:“说起捉蟋蟀,第一要到黄豆田里。为的黄豆田较其他田地远要肥沃,因此长出来的蛐蛐儿个头大,身体壮实,腿脚有力,连叫声也比别处的占上风。然而真要论起打斗,却还要那种城墙根底下,或是荒废的土庙、河滩边的乱石堆里出来的虫才够得上将军、虫王。只因这些地方贫瘠少食,生长不易,但凡能长到寻常一等的大小,不论力量、耐力都要更强,打斗的技巧、韧性也不是他虫可比的。”黛玉想一想,说:“就好比水边垂杨和崖间青松,一个处境滋润,容易长得高大;另一个生来艰险,常年风雨磨砺。若是以同等的径寸大小,自然是后者更能成才,能担大用。”章回笑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早引到溪边。只见卵石遍布,又有一些风折倒的树干朽木搭在河滩上。章回便指点黛玉该往哪些地方去寻,又有哪些形状、怎样朝向的岩块石片下头会有虫豸觅食做巢。黛玉从小到大,何尝弄过这个?自是兴致勃勃。一时翻起石片,果然有小虫蛰伏,喜得忙拿了连夜赶制的铜丝网子去罩。眼看到手,不想那虫儿突然一跳,黛玉猝不及防,明明见那虫儿蹿向网罩,竟不敢相就,反而急的缩手,眼睁睁看它三下两下跳到石头缝隙里头去了。黛玉忙扭头去看章回,说:“那一下来的太猛,我怕拿网子掩时不留神伤到了。”

章回笑道:“不妨。这只让它侥幸逃过,再捉另一只就是。”扶着黛玉小心跨过倒伏的朽木树桩,又往溪水近处两步,告诉说:“妹妹这样其实很对。捉虫正该小心,宁可不动手,也不要随意伤及虫身。记得我六七岁上,在家里花园子听到虫叫,寻声到矮墙底下,就见一只个头极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正立在小半块馊馒头上大嚷大叫。欢喜得什么似的,冲上去就拿手扑。结果蛐蛐儿是捉到了,虫却伤了头颈。偏偏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它受了伤,反而问父亲一个小小虫儿是在想着什么,竟终日歪着头。”林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叔叔怎么答的?”章回道:“父亲回答,‘那虫儿在想,馒头真好吃’。”一句话出口,两个都禁不住笑出来。

章回又顿一顿,方继续说:“父亲骂我造孽,把虫儿生生弄出个残疾,以后凡事都再不可这般急躁莽撞。”

黛玉问:“那虫儿后来如何?可有别的症状?”

章回道:“那虫儿侥幸,虽受了伤,只是歪着脖颈扭正不过来。然而身壮力大,比寻常土虫整整一廓,等闲难寻敌手。父亲比量着让它下过五次场,无一败绩。待不下场,也稳妥养着,记着是一直养到腊月里才寿终。”

黛玉笑道:“如此说,这虫也算有福的,虽残疾,却能争胜,又得善终。”一边说,一边随手揭开一页青石,底下却无虫影。章回就在旁边拿细竹枝轻轻拨石片旁边的草,果然赶出两只来。黛玉连忙拿网罩去罩,恰罩了个正着,提起来给章回看。章回笑道:“原来是个‘棺材头’。”

黛玉问:“‘棺材头’是什么?”

章回道:“也是秋虫的一种,跟蟋蟀近似但体型大,叫声更低和厚,颜色比蟋蟀深和黑,模样不像那么好看,斗性也多有不如。平时捉到,都是放了去的。”

黛玉想一想,口里默默念两遍“棺材头”,忽而笑道:“头一只捉到的,我却不想放过。”

章回笑道:“妹妹喜欢,留下便是。”遂教黛玉将虫收拢起来――乃是用事先预备好的一根拇指来粗、三寸来长的芦苇管子,一头封以胶泥,装了虫后另一头以草纸棉絮等物密密塞紧,便可装到随身的褡裢里头。

不一时又网到一只,清黑油亮,寿额高阔,黛玉忙拿给章回。不想依旧不是预料中的正主。章回笑着告诉道:“这个叫‘油葫芦’,身量也比蟋蟀要大些,颜色也是深黑为主。但声音却好听,就如油从壶里倾倒出来,且有尾音连绵,如涟漪层层不绝。其中有那最上等的,一声鸣叫,余音足有十二三响。夜里闭着眼睛听来,真个空灵清越,如清风白月入我怀来。这一只鸣声如何现在还不知道,但看这双翅长阔,声音洪亮却是一定的。”黛玉暗暗记下,也将虫收好。

两人又往溪水下|□□去,草丛石缝中虫豸甚多,然而蟋蟀少见,油葫芦倒是又见了两三只。黛玉也无意一一捉来。忽而章回翻开一截朽木,黛玉定睛去看,只见许多小虫四散窜逃,又有一些模样与蟋蟀依稀仿佛,颜色却是黑灰斑驳的蛰伏不动,因指着问道:“这些也是蛐蛐儿?”

章回笑道:“这个叫麻籽蛐,便是蟋蟀的若虫。这两只大一些的,捉回去怕是再蜕个一两回皮,就能变出真正的蛐蛐儿来。妹妹不如收些。”

黛玉遂依言捕捉。又问章回:“哥哥刚才说蜕皮,可是如金蝉脱壳那般变化?”

章回道:“正是。不过蝉脱壳用的时辰多些,大多要小半夜;蟋蟀的少些,通常一两个时辰也就成了。妹妹捉了这几个,回头留神,必定能看到的。只是看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声惊扰。”黛玉就问惊扰了会怎样。答说:“这些虫类受到惊吓,本能就是装死不动,故而有运气的把蜕皮时间拖长一两个时辰,不过因此多付出体力罢了,但那些没运气的,受惊之后僵在半截,旧蜕还未脱尽,露在外面的新壳就已经见风变硬,便挣扎着蜕变出来,终究难免留下残疾。”

黛玉闻言吓了一跳,道:“竟然这样。那还是不看它的好。”章回笑道:“那倒也不用。寻常田野地头,鸟雀蛇鼠惊扰的只能更多。我们只小心留神就是。再者,也有过一种,就是因为意外磋磨,反而成就了异种异相的。记得父亲曾有一只断头黄,又叫作吊死鬼的,因化成虫时化的不好,头垂在项外,只有细细一根筋相连,任谁第一眼看了都说难活。偏偏极其善斗,连斗十一场未尝有一败,正是那一年的虫王。由此可见秋虫虽小,但凡肯奋发上游,一样能有非凡成就。”

黛玉点头叹道:“表哥所言正是。天地间万事相通,虫虽小物,生存的道理与人世并无不同。由虫及人,更觉当立志振奋,自强有为――难怪叔叔养虫玩虫,四十年不辍。”章回笑道:“是这个道理不错。回去把这话告诉父亲,父亲一定高兴。”

彼时日头高起,将近午时。章回遂同黛玉往庄院回转,扬声招呼进宝、莲蓬,就见他两个都把鞋子脱了,用鞋带儿系了挂在脖颈上,自己光脚站在及小腿深的水里,正弯了腰逐块儿摸掇溪石――原来这进宝、莲都是蓬从小江南水乡里长大,河溪里摸了新鲜虾子,向来是掐了虾头便直接送进口里做零嘴儿。这时听见章回喊,进宝忙直起身相应,又捏了两只晶莹透亮的虾子朝章回直晃,问:“我试过了,这虾又甜又鲜,比平时吃的都好,相公也来尝尝?”

章回笑着摇头,道:“虾子也就罢了。只是一定不许摸螺蛳之类吃。就今天回去,也必定要啃两头蒜,灌一大碗姜汤。”说得进宝顿时苦了脸,然而又不敢说一个不字。章回又忽地想起另一事,遂问黛玉要了一个原本预备装虫的杯口粗的竹筒,丢给进宝,吩咐:“回去一路上慢慢捉半筒虾来。”进宝道:“相公要吃虾子?半筒哪里够。不如家去再找几个人,带上网兜笊篱,一气儿抄上斤半才好。”章回笑道:“当我是你,惦记这个?不是我吃。你只管捉来就是,家去后拿给紫鹃。”林黛玉就知道是捞给自己那只小龟的食料,抿嘴暗笑不已。

一时返家,章回方送黛玉至吴太君院门,就见林如海早立在屋前等候。章回匆匆见了礼,又在吴太君跟前含糊两句,便随意寻了个由头抽身去了厨房。林如海出其不意,被他走脱;再者到底有女儿在前,只问黛玉顽的可尽兴。黛玉去繁就简,择要说了,道:“若非表哥告诉,真不知道小小秋虫,也关系着天地物候。又能从虫之好歹,推测其所出田地的肥瘦差别,以及当时的年景收成、水旱情形。”林如海道:“不过是为玩找些正经借口,你倒听他胡说。”黛玉道:“表哥不是那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早是羞红满面,忙借着更衣之由也走了。――只看得吴太君哈哈大笑,抓了林如海过来拍他手背,道:“你只想着是中大的儿子,你的亲侄儿,到底还是落在自家人门里。”林如海犹自不爽,昼饭后到底寻了章回来,吩咐以“厉无咎”为题、“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韵,额外做一篇八十联的五言排律才罢。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

“学者有四失”“教然后知困”,出自《礼记?学记》。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出自《论语?子贡》。

“三不欺”,指王安石的“君任德,则下不忍欺;君任察,则下不忍欺;君任刑,则下不忍欺。”“仁足以使民不能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能欺。”

“厉无咎”,出自《易?乾卦》。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出自《诗?豳风?七月》。(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五回上

话说吴太君等在毛家塘小丰庄居住,舒心惬意,实不觉时光如飞。转眼就到八月,暑热虽犹未散,早晚地气蒸腾的时候,也渐渐地透出些桂花香来。城里乡下各家也开始着忙中秋过节的事体。章家照例预备家祭,章望便少不得三天两头从常州城里到庄子上来。过一二日,又有午后洪氏携着章魁之妻尹氏来。吴太君笑道:“有的这么一趟趟的来,不如索性就住下,每天在这里分派。”

洪氏道:“谁不想的?只是家里一摊事情也忙,实在不敢脱身。又怕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一时使唤不着人,这不是特意央告了四弟妹,请她在这边帮忙照应。”

旁边尹氏忙笑道:“平素都是大嫂子霸占着老太太伺候,没的我们表孝心、显能耐的空子。亏得这阵子她忙,便宜我来抢这个巧宗儿。”

说得吴太君呵呵大笑,只说:“你们都是好的。”拉着两人说话,又吩咐请林黛玉过来,再叫人去喊邹氏。片刻黛玉过来,欢欢喜喜见礼毕,便坐下来说话玩笑。再一时邹氏到了,庄头萧友顺家的也来凑趣伺候。于是屋里越发热闹。

吴太君就叫一起斗牌取乐,又叫黛玉坐在自己下手帮忙看牌,一边告诉该怎么耍。洗牌告么,五人起牌,才斗了一把,便有洪氏的丫鬟白微在门帘子跟前与石榴递话。石榴走过来悄悄说与洪氏。洪氏正待说话,不防吴太君恰一抬头看见,就问:“又什么事来寻你大奶奶?”不等答话又笑道:“想必是望儿在外头招你。你快去。玉儿看了这一会子,多少也有了数,就顶你婶婶的位子,快上手看一看。”

洪氏听说,便站起来,拉林黛玉在自己位子坐了,一边笑道:“我说呢,才刚一把我又没赢几个钱,怎么老太太就急了,逮着话头就要打发了我。原来是要练林丫头的新兵。罢啦罢啦,我这就出去,看看厨下都预备了什么好宵菜。一会儿咱们娘儿几个一起高高兴兴吃酒,好不好?”吴太君大笑着说好,连声叫快去。

洪氏退出来,问白微是何事。白微报说:“林大爷和大爷请奶奶商议一件什么事。”洪氏便连忙过去。原来是林如海预备给京城荣国府的中秋节礼,不想杨柳巷那边宅子里倒腾箱笼,底下人毛躁,把礼单上一对青玉香炉里一只的提耳蹭花了一片,陈姨娘和伍生家的无法,只得报过来知道。洪氏笑道:“家里正好有一对白玉的,回头就打发人给杨柳巷那边送去。”又问林家节礼几时起送,押运的是谁,走什么路线,说道:“论理我们也该预备一份,又怕唐突了。只能在旁的上头多出把子力气,也算是一点心意。”章望也点头称是。林如海道:“那我便一发躲个懒,连东西带单子统交给仰之和大奶奶,总之只烦你两个就是。”洪氏笑道:“伯伯放心。”又问两人夜饭在哪里用,可要酒菜。又与两人递了茶,这才出来。

方出院门,章回早在旁相候。见洪氏出来,连忙上来问安,说:“母亲往哪边去?可有要儿子差遣使唤的?”洪氏笑道:“我倒也不忙,正想到你屋里坐一坐。”一边吩咐白微告诉厨房夜饭时加两个菜,再就是预备林海和章望夜里吃的酒和醒酒汤。母子两个遂携着手到章回屋里,吃了茶,坐着说了一会子话。章回这才说起:“这边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到,或是祭礼预备得不周了,母亲只管打发下边的人传话教训我,怎么还亲自赶来?眼见天还热,一时路上被暑气扑了,可怎么办?”

洪氏笑道:“你当我是为你?就祭礼这点子事,便是你一时有想不着的,有你家老子三天两头盯着,还能出什么纰漏?我也不耐烦赶这一趟。不过是为着你四婶。你也知道你兄弟这会子都往南京去了,过两天就进场。她做娘的心里头担忧,在家转磨似的一刻也不能安生,偏没个人能替她分解,掏心窝子的说叨说叨。我这里又实在忙得腾不出空,这才寻个事体由头带她出来,不过为的分心罢了。”

章回听说,立时想起今年正当秋闱,家里自己一辈的兄弟,除了大哥章由,其下从二堂兄章宪起,三堂兄章开、五堂兄章柴、六堂兄章偃、八堂弟章僚都要应试。章宪、章开、章柴都是第二次应试,家里也知晓考试情形。章偃和章僚却是头回进场,他两个又是二房的长子一脉,尹氏为此格外担心烦忧,也算是情有可原了。只是他到底忍不住,问洪氏:“四婶婶着急,但四叔是都经历过的,难道也不能替她宽心?”

洪氏道:“你懂什么?一家子兄弟五个一起应试,放到前后几十哪怕一百年都是个稀罕事,盯着的人本来就多,何况咱们家还姓章?偏偏你二老爷二太太并你四叔对里对外都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再遇上你四婶向来是个只多想不多说的,能放得宽心才怪。”

章回笑道:“六哥和八弟才学都颇佳,县学里科考等第也一贯都是上上,说十拿九稳,倒不为过。”

洪氏嗤一声道:“算了吧。当年小二小三跟你一起入场,谁不说你是去顽的,他们是拿准的?结果一个两个都不中。你老爷太太还不信,非得烦巡抚董大人调了卷子出来细看了才甘心。现今三年过去,那两个好便好,但倘要是再来一次,你四婶可不该要做难?”

章回听这样说,心里就不免愣一愣:原来这章宪、章开都是三叔章曜之子,章宪比章由小一岁,章开比章由小两岁;进学都早,都是在十一二岁就过了童子试。三年前,与自己一道奉祖父章霈之命到南京乡试。不想他二人一个乱了格式分寸,一个错了韵脚文字,在头一关就被轻易刷下――然而也不过是紧张太甚,得失心过重的缘故;但凡把心放平稳镇定了,以章家子弟在经义上的功夫学力,在一二千应试学子里混个百名以内总不至于太难。此番章宪章开第二次应试,不说成竹在胸,必定不会还如三年前的慌乱。于是向洪氏说道:“母亲和四婶要这样想,不免也想得太多了。我就没这样的想头。二老爷、二太太、四叔也不会有这样的想头。”

洪氏瞟他一眼,就明知道多少是在故意含糊装傻,有些话梗在喉咙口,到底不好说出来。想了一想,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如今你四婶在庄子里,虽说内外男女有别,究竟你做晚辈的要为长辈多留心效力;瞅着空子,也多多逗趣说笑,引她宽心。”章回应下了。

母子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洪氏才重新往吴太君房里来。结果这边牌局早过了五六轮,到底林黛玉初次玩耍,手还生,算起来正是头一个输家。尹氏却是小赚了几百钱,遂向黛玉笑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就是想拿这个彩头,跟大姑娘讨个玩意儿。”

黛玉道:“认赌服输。但凭四婶婶开口,凡有的,即刻奉上。”

尹氏道:“前儿我瞧见大奶奶扇子上的穗子新巧标致,开口问她讨,竟不肯给。后来才知道是大姑娘的手艺。于是惦记这个。若大姑娘还有,现成的随便与我一根就当彩头了。”

黛玉笑道:“果然倒还有几根。不过就是闲时随手打的,不恭敬。再者也不知道四婶婶要配什么扇子衣裳颜色。”

上头吴太君一路听着,就道:“什么恭敬不恭敬?玉儿你既有,只管带着她去你屋里拿。这就是个眼馋肚饱混没见识的,一根穗子也值得心心念念惦记,说出来也不怕臊。”

尹氏笑道:“老太太自然是见惯了这等精致手艺的。只是我这一二个月来天天被大嫂子拿了这样那样在眼门前炫耀,心里多少也就着了急。”

吴太君就点点头,说:“可不是,眼下家里也就你一个还没享到儿媳妇的福的,怪不得不顺气呢。”又道:“但这样想,不怕你大嫂子知道了,跟你生分?”

尹氏道:“所以我才跟大姑娘讨。回小子可不是打小就在东府里混钻混顽?我看大姑娘也跟自家孩子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黛玉早避到吴太君身后了。吴太君笑道:“既这么,你娘儿俩个还真该亲相亲相。”尹氏也是笑,一边笑,一边拉着黛玉往那房里去了。于是稍后洪氏走进来,不免问:“那两个去哪里了?”吴太君告诉了,少不得又一阵笑。然后吃茶。吃了茶,吴太君才问洪氏,道:“老四家的心里头有什么事,你处置不得,倒撂给我?”

洪氏便大致说了,末了道:“顾塘那边,抬头低眼,碰面谁都在说这个。她又不跟我似的没心没肺,再下去还不得给逼疯了?所以拉她到这边来,一来她落得个耳根清静;二来到底有个能主事跑腿的在老太太跟前,我也好放心;三来也是给后面玉儿父女跟老四他们一家一起上京的事体,事先打个伏笔做个铺垫。”

吴太君笑道:“你倒是千里埋伏线,计虑深远。”又问:“如此说,二太太已经定下了去京城过年省亲了?”洪氏道:“定下了。二婶说了,这一路既是回去省亲,也是给眉丫头送嫁。”吴太君便问章舒眉备嫁诸事。

一时尹氏和黛玉回得房来。吴太君和洪氏果然见尹氏腰上那枚比目鱼芙蓉石坠子换了一根玫瑰红缠金丝穗子,不免一起拿尹氏说笑一番,又赞黛玉手艺。再后夜饭,又吃酒,尽欢而散。无话。(www.yeyexs.cc 就爱网)

第四十五回中

却说次日,洪氏服侍吴太君吃了早饭,便动身回城。尹氏并林黛玉送到庄门口。洪氏向尹氏道:“我家去了,这厢便统交给你照应。”

尹氏问:“大嫂子几时回来?”

洪氏道:“若没旁的事,明天后半日就过来。”

尹氏点头道:“这一日半日的我还能应付。多了就不敢说了。”

洪氏忍不住笑道:“又当面混扯。只是随你怎么说,这里也没你偷懒的份儿。小心我真的拖上三五天,等到十五的正日子再来。”尹氏连忙讨饶。洪氏这才笑着登车去了。

这边尹氏带了林黛玉回转,先往吴太君跟前趋奉伺候,娘儿几个说笑一阵,尹氏就退出来,先往庄上各处巡视一遍,再去到厨房,拿菜谱单子看了,吩咐灶下增减了几样;又亲手收拾了两样点心,再各配一样茶汤,分两份盛好,因听丫鬟回话说关梦柯来与吴太君看脉问诊,林黛玉已经回自己屋里去了,尹氏遂命将一份送去吴太君屋里,自己带着丫鬟捧了茶点往黛玉这边来。

至屋中,黛玉正在临窗的大案子前描画。听见尹氏进来,黛玉忙放下笔迎过来,笑道:“四婶婶来了。快请坐。”又催紫鹃倒茶。

尹氏笑道:“不忙。我才去厨房看昼上和夜里的菜,顺手就做了些点心。也不知道你口味怎样,大姑娘尝尝。”黛玉忙接过来,见一只碟子里是扣成梅花形状的浅茶绿色的水晶冻子,里头一片片翠黄的雀舌芽尖新鲜娇嫩,一只碗里是小拇指儿大的桂花元宵,隐约在焦糖色的浓稠汤汁里头,麦香、牛*、桂花香混在一起,越发的甜腻诱人。尹氏道:“我见你早饭用的不多,怕是今儿起得早,还不到平时的时辰点儿。这会子多少再吃些,才顶得住。”

黛玉道:“我闻着这香,早馋了,正不敢说。听婶婶讲了,才知道原来是早饭吃的少了。”说得尹氏呵呵大笑。

黛玉便洗了手,在旁边桌上吃起来。尹氏见她果然吃得香甜,越发欢喜,心想:“怨不得大嫂子成天介心里口里放不下,谁还能不疼的?”

一时用毕,奉茶。尹氏就问黛玉先前在做什么。黛玉笑道:“不过是随手涂鸦两笔,充个绣花样子罢了。”

尹氏走过去看,却是画的山石兰草,地下又有两只蟋蟀争雄。尹氏就忍不住用眼睛盯着黛玉。黛玉原还大方,被看了一会子,到底扛不住,脸上就一点一点红起来。尹氏也不说破,只笑道:“哎呀,画的可真好。该叫我们家四爷也来瞧一瞧,常日家总说自己就算爱画又能画的了,如今大姑娘画的,可不比他还强一倍。不知道大姑娘竟是跟哪位大家学的?”

黛玉忙说:“婶婶夸侄女儿夸得过了。真是随手涂的。就这画也是跟着外祖母家姊妹们一道儿学着顽罢了。还是最近一两个月,父亲又指点了一些。”

尹氏摇头,道:“我可不是随便就说出一个‘好’字的人。大姑娘的画,技法上便生涩些,却抓住了草虫神|韵――这份子灵性才是天底下作画的人最难得的。”

黛玉说:“我原没正经学过画,都是自己胡闹,再不知道深浅,还请四婶婶教我。”

尹氏问:“真个没学过?”

黛玉道:“真个没有。”

尹氏听了,只管顿足,连声说:“可惜可惜,浪费浪费。”又笑道:“好在遇到我,良材美质,再不辜负这天生人才。”于是仔细问了黛玉几岁学画、怎么入门、有什么偏好,又问用的笔墨纸张颜料材质等等,再到作画用的大案子跟前逐一审看。看过,点着头说道:“果然林丫头你是纯为了画来顽的,两支笔也是写字用的,手边这点颜色也都有限。虽说有朱砂、胭脂、藤黄、广花、石青加上蛤粉便调得出大凡颜色,但遇上细致挑剔的,多少就不够了。真心要画,正该再配上些。只是外头拿来的颜色,真用起来,淘澄飞跌又是一整套工夫。我倒有一套备用的,平时并不大使,竟不如就拿来给你。”

黛玉道:“婶婶盛情美意,侄女儿就不客气了。”

尹氏笑道:“这样不客气才亲相呢。”立时叫人来,吩咐往城里家中取东西来。尹氏自管拉着林黛玉细细地说各种颜料该要如何制备,又是什么材质的颜料各自有怎么个特质、适合什么样材质的画纸画布乃至泥偶墙面;又有各种画笔,什么排笔、染笔、蟹爪、须眉、着色、开面、柳条等等,每一样都是画什么作用,怎么个运笔,配合的什么样颜色与纸张;再是用的纸,都有哪些材质,什么地方出产,哪一家的手艺招牌,是用来写字还是画画,写斗方还是小楷,画工笔还是泼墨――详详细细、洋洋洒洒一大篇,直说到吴太君屋里传昼饭,派人来请她两个,尹氏犹未足兴,一路上一边走,一边嘴里还说:“姑且知道一个大概,等东西送过来,我再一样样细致告诉你。”

到下半天,顾塘东府就有人赶了大车到小丰庄上。尹氏检点了笔墨纸砚俱全,遂命妥当人拿着,一道儿送到林黛玉屋里。黛玉再想不到她这般雷厉风行,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喊丫鬟们收拾画案书架,与尹氏一起将各色东西规整到位。尹氏便催她上手一试。两人正顽的高兴,偏石榴走进来,说:“老太太请四奶奶过去一趟,有两句话说。”尹氏只得跟着去了。

留下林黛玉对着案子上一大堆,随手拈起一支小号蟹爪,摩挲两下笔锋,不由得就出了神:原来这黛玉在荣国府贾母跟前,也是百样娇宠、千般纵容,不论要吃用什么,或是要学什么书画琴曲的技艺,但凡出一声,再没有不应允的;又有一个宝玉,常日就在姊妹几个身上用心,又是年少好奇,或在书上读到、或同亲朋讲起一些新鲜有趣的物什,姊妹们说一句话,也总要想方设法弄了来。故而要说有什么不足,实在也说不上。只是贾府教养女儿,虽不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以针黹纺绩为要,诗书经史、琴棋书画之类不过为的养性怡情,个人乐意学的,便自家多用心些,不乐意学的,也无人督促深究。因此先前告诉尹氏的话,实在并无半句虚言。且不独贾府如此,薛宝钗、史湘云,乃至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带着会客结交的京中闺秀家中多是如此,早已为常。不想此番回南,金陵青塘、常州顾塘与京中所知全然是两样风气,家中女儿同男人一样学经读史且不必提,便是琴棋书画之类,在黄蔚、章舒眉、尹氏等也不单为闲时雅事,其认真细致、用心精深,丝毫不下于外头男人之于科举事业――正是林黛玉前所未见,自然催生出无数心思,想着几家情形,一时竟是痴了。

她这边正摩挲着笔锋出神,忽而外面说“老爷来了”,就见林如海走进来。黛玉连忙相迎,林如海已经到了跟前,一看案子上铺陈诸物,顿时笑起来,问:“什么时候弄来这些?这样好,看起来总算真有几分作画的架势。”

黛玉便告诉由来,说皆是尹氏所赠,道:“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见着四婶母送的这些,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利器’。”

林如海这才恍然,点头道:“怪不得,原来是她。你四表婶娘家祖上便多供职画院,近来更是几代翰林待诏。她曾祖父尹石迪书法乃是一绝,祖父尹成圆工笔花鸟、泼墨山水皆善,她父亲尹彪正则是图章印鉴这一道上的当朝第一大家。当年他三个都在画院时就有人玩笑,说但凡要摹什么珍品真迹,只他尹氏一门就够了,连书带画加印鉴,保管摹得一丝不差可以乱真。所以你四表婶这都是从小的功夫根底,自不是旁人可比的。玉儿得空,不妨跟她多讨教些。”黛玉应了。父女两个又闲说了两句,便一起往吴太君屋里去了。别无新鲜可记。

后一日,洪氏又到小丰庄,在吴太君跟前趋奉逗乐说笑了一回,便往这边房里来看黛玉。尹氏也一道儿跟来。洪氏一看房中布置,忍不住就笑起来,道:“我说昨个儿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来的时候东西再三检点齐全的,怎的半天工夫又家里去拿,一拿还拿了一大车?原来是到这里献宝来了。”随后便问黛玉:“你四婶子是不是这样那样告诉了你一大堆,什么纸啊墨啊,笔啊砚啊,颜色啊毡垫啊,每一样都有一万个细讲究,但凡错了一处都不成个画了?我跟你说,一个字也不用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信,你只管问你婶子,看她这么讲究,可画出个什么好的来了呢?”

说得尹氏直推着她喊“不依”,道:“我才在侄女儿面前装了相,哪有你这样立即就来拆台的?什么真情真事都说破了,教我以后还怎么哄人呢?”又拉着黛玉的手,说:“我这点子草包虚把式,都被你大奶奶戳穿了。玉丫头可别怪我,更别挂在心上。以后就听大奶奶,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过是个顽,总要顽得顺心自在,这才是头一等呢。”

黛玉笑道:“有四婶带我顽,一定是开心的。我还想跟四婶学怎么淘澄海棠红、鸭蛋青、孔雀绿呢。”说得尹氏笑逐颜开,一屋子春风和乐。

至晚上,洪氏照例来看黛玉安歇。林黛玉见身边并无旁人,方问洪氏:“婶婶下午时说四婶子的话,可有缘故?”

洪氏便挨着黛玉坐了,搂了她在怀里,道:“可不是呢?你四婶子原是个顶好的,再没有一点儿坏心。跟你说的那些,也都有道理来历。只不过就跟这天底下有一种人在厨下,能拣菜择菜,能调味,能使一流刀工,但就是掌握不了火候使不动铲刀菜勺一样,你四婶婶画起画来,明明布局、形状、轮廓都好,偏偏天生的不知道怎么设色。遇上纯粹的墨画山水,还能懂得深浅浓淡;若遇到工笔一类,要往上着颜色,十张画里竟能毁掉十二张。也不止画画儿,日常穿衣打扮、布置陈设,但凡颜色超过三五种的,叫她自家搭配,就该满世界抓瞎。所以平时她都是拿专门的一个本子分门别类记着一样样的配色套路,再照着搭配。外头人不明白底细,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但那是外人,不比咱们自家要每天每日相处的。你又是个晚辈,有什么,也不好驳回。不如我先说破了,脱了这个拘束去。至于后头的事,她要愿意教你画,玉儿也只管跟着学,不过记着有这一条便好。”

黛玉点头应道:“又劳婶婶费心,我都记着了。”其他无话。

却说转眼就是中秋。因吴太君在小丰庄,章霈率领顾塘众人到洪庙祖茔家祭之后,便都来小丰庄团圆赏月。又有洪氏带着舒眉、舒颐、舒慧几个来,与林黛玉相聚玩耍,她几个年纪也近、情趣也合,于是谈天说地,折花斗酒,弹琴作诗,好不逍遥快活。结果十六这一日,黛玉等女孩子们不免就起得晚些,且都有些懒懒的不大精神。到底章舒眉年长,还能帮忙洪氏照应姊妹们回城之事,告诉林黛玉:“南京大姑太太一家二十日到常州,过两天咱们家里再聚。”黛玉就知道吴太君还要在小丰庄多待两天,吩咐紫鹃等开始检点收拾东西,以防到时忙乱。至夜里尹氏过来照看,见她屋里一切井然,不免又大赞了一通。只是黛玉留神她言语容色,就觉察出几丝之前不曾见的焦躁来,像是有什么针刺着,坐立都不得定心从容。果然到第二日早上,在吴太君处见到尹氏,竟是眼珠儿都红了,眼底下老大一片乌青。林黛玉顿时唬了一跳。吴太君却一如常日,用了早饭,与黛玉说笑,又问尹氏种种家常。正说间,只听外面有人喊起来,一路喧嚷着直向这院里来:“强盗似的一班人,将庄门打开,拥进来了!”众人无不骇了一跳,急急叫问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五回下

吴太君这边正叫人打听,外面就有第二拨人赶进来,报说:“是知府董大人、知县苏大人过来了!都是骑马过来的!大老爷、二老爷也骑着马,五六个报喜人跟着!还有县学里的吕先生钱先生傅先生几个,在后面一起坐车,眼看就到庄门口了!”话音未落,又有一拨人冲进来,说:“大老爷传话,请老太太立刻到正厅!也请四奶奶一起过去!”

吴太君未及说话,旁边尹氏霍然站起,从头到脚都抖个不住。旁边就是林黛玉,吓得急忙站起来扶住,嘴里直喊:“四婶婶!”尹氏这才惊醒,却是全身发软,掌不住地往黛玉身上倒,亏得两边丫鬟慌忙上来搀住了。不想上头吴太君猛地一声喝道:“都放手!魁儿家的,你要站不住,就不要往前头去!这等子定力都没有,好赖一个做母亲的,没得给儿子丢人!”

尹氏原本身子发软,眼神发飘,鼻管里进进出出一味乱喘,吃得这一说,居然气也不喘了,眼睛也亮了,身子也站直了,只额头上一层子汗珠子还亮晶晶地挂在那里。黛玉忙唤丫鬟们绞了热帕子来。尹氏接过来净了面,才向吴太君赧然道:“我不中用,让老祖母见笑了。”

吴太君笑道:“好了好了。收拾好了,这就一道儿出去。”又叫紫鹃、青禾:“伺候你们姑娘回屋子去。这一下人多,不要给冲撞了。”尹氏也吩咐院门上几个婆子:“都看严紧了。不许乱跑,后面自有你们赏的。”这才扶着吴太君,叫众人拥着往前面去了。

才到正厅,常州府知府董笠、武进县知县苏明正吃茶,章霈、章霂、林如海坐着相陪,又有县学一干夫子在座。见吴太君出来,众人慌得一道起身。董笠、苏明就请吴太君上座稳坐了,然后才堆了满脸的笑,一齐向吴太君行礼,口中说:“恭喜老夫人,老夫人大喜!今岁乡试,府上小五爷、小六爷、小八爷和官保巷的章程章乔伯大爷都高中了!小柴五爷中了八十七名,小僚八爷中了三十名,章程大爷中了十九名,偃六爷更高中了乡试头名——太夫人府上,又出了一个解元郎啦!”苏明又说:“偃六爷今年不过十九岁,不满二十岁的解元郎,百年来常州府统共也只得两位,都是出自贵府的,上一位便是文昭公。而今又出一位,真个是家学渊深,薪火相传,子孙繁荣,福泽绵长无尽绝!”

这边吴太君早是洋洋喜气盈腮,苏明再一番说,越发的笑合不拢口,只道:“大家伙儿同喜,同喜。”又拍身旁站着的尹氏的手,说:“偃儿、僚儿这番争气,不枉费你做娘的几个月天天悬一颗苦心。”

众人听说,连忙向尹氏贺喜。尹氏直到董笠、苏明告诉清楚,方真正放下心来,然后就是喜难自胜,抑不住的泪盈于睫。此刻慌忙拿帕子拭了泪,这才雍雍容容向众人还礼。吴太君看着笑道:“今天大喜,必要吃酒。魁儿媳妇你这便去安排,只管拣丰厚隆重的来。还有,叫萧友顺家的速速开了窖,把那二十年的状元红取五十坛出来——今天我请大家吃酒,这里厅上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敞开怀吃个尽兴!”尹氏笑得应一声,脚底生风就往后面去了。

董笠就道:“这状元红是必定要吃的。且叫老夫人知道,今次乡试考生三千七百人,八月初五入场,昨日放榜,一共取中一百三十五名,常州籍的学生就占了二十八名。除了贵府的三位和官保巷章乔伯,还有十一位都是正身学堂等四方义塾出来的,也有学生,也有教师,无一不是深受府上恩义才有的今日。正是文昭世家,广施教化,造福桑梓,功德无量。”说着又向章霈、章霂拱手,带得苏明并县学的众教师一起行礼。这边章霈、章霂也赶紧起身,团团还礼。

吴太君笑道:“我们家能有什么微末功劳?这都是他们个人的天赋并自己实在下的苦功。他们真要谢,也先谢董大人、苏大人兴学重教,联络牵头本地各家一齐筹义塾建学堂,带领这股子好文进取的学风,才有而今的光彩。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寿哥儿,你说,我讲的对不对?”林如海起身笑道:“老太太说的,果然正理。”

吴太君又问:“不知道他们兄弟几时家来?咱们家里这边是怎么个主意安排?”边说,边看章霈、章霂两个。章霂刚起身要答,章霈笑道:“老太太今儿太高兴,竟忘了月前幸哥儿就寄了信来,他们是要跟大姐一道儿乘船家来的。原本定的起程日子就是十七。不想今番孩子们这样争气,偃儿更取中了解元,鹿鸣宴断断是缺席不得的,大姐姐和建幸也必定要与他们谢师会席。这样算起来总得再有两三天动身。从家里过来前,我就已经使望儿、由哥儿安排调配人手往南京去迎接,母亲只管放心就是。”

吴太君连连点头,道:“是我忘了,建幸原本写信来,望儿一字一句读给我听的。”又一想,不免笑骂道:“由儿还有几天娶亲?你使唤倒是顺手,留神回头儿子孙子一起埋怨你添忙。”

章霈笑道:“望儿和魁儿最要好,由儿他们兄弟也从小最亲。这当头先让由儿替他兄弟们忙活,等下个月自然轮到偃儿、僚儿、柴儿他们帮衬迎亲,一个也滑脱不成——也是兄弟和睦、同心同力的道理。”

吴太君这才满意,道:“你安排计议了就好。”

正说话间,章回从外头进到厅里来。先给吴太君行礼,再与董笠、苏明并夫子们相见,最后是章霈、章霂、林海等。礼毕,又向章霂贺喜。

旁边章霈说:“跑哪里去了?怎么这会子才来?还不给大人、先生们倒茶赔礼!”章回连忙又给众人赔礼,亲为奉茶。董笠和苏明都站起来接了杯子,一边笑着说:“怀英多礼。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明春兄弟结伴一齐进京,我等只等着听蟾宫折桂、甲第连云。”

众人遂说起章回当年乡试情形,所作的文章评语等等,又是几番的赞叹。章回自是一味谦让。章霈便笑道:“诸公夸得过了。他小孩子家,要走的路还长呢。”

这时媳妇子来报说酒菜备妥。吴太君就请众人移步,由章霈、章霂引着往饭厅上去了。独林如海落后一步,问章回:“外头都照应妥当了?”章回点头道:“经历过一遭,幸而还记得当时的处置。”林如海笑笑,带着章回赶上两步,一起饭厅里入席吃酒不提。

酒饭毕,董笠等告辞。章霈、章霂伴从回城。林如海、章回送到庄门口。一行人才刚眼看不见,这边又有毛家塘众村老听说了消息赶来贺喜。章回急忙带着庄头萧友顺等接待。林如海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行止有度言笑从容,不见一丝儿慌乱不妥,心里暗暗点头,于是自管往里头去了,一边吩咐长随伍垣:“庄子上人手有限,你拨十来个人,听表少爷的使唤。”想一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他想不到的,或来问我,或者你自己先处置。”

伍垣应了是,又笑道:“老爷放心。咱们姑爷最妥当周到的。老爷没看到前头那一阵乱,报喜的人、一路上跟着看的人、这边庄上的人全扎在庄门口,挤得门都要破了。亏是姑爷赶出来,带着人抬了整两箩筐崭崭新的铜钱和彤彤红的喜封儿到庄外头大广场上见人头发放,这才不堵了。又是提前吩咐厨房开火,支大锅煮整鸡整鸭整羊,和面剁馅儿蒸大肉包子,招呼庄户一起动手搬桌子搭流水席,卡着时辰钟点把酒肉汤面馒头都上了桌,跟广场上那一头刚好接的顺当。所有赶上的人,个个有吃有喝,还有喜钱拿,这份高兴劲头就别提了。”

林如海点头道:“他倒是有预备。不过怕也就是奉了长辈之命而已。”

伍垣道:“便是有预备,临阵能镇定不慌乱,方方面面调度得妥当,也是难得的了。”

林如海笑道:“你得了他多少好处,这样替他说话?”也不等回答,只说:“你照应他去罢。我吃了不少酒,要去歪一歪,你顺道也替我告诉一声。”伍垣答应过,依言还往章回那边去了。

却说喜事相传千里,口耳交接最快。小丰庄这边的流水席自午时开起,单是周边乡邻,转眼就过去了二三十拨人。又因得了吴太君言语,越发敞开了门户,各色酒肉面食只管流水介地端上。时近酉时,仍是来的一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章回里外奔走,招待照应,大半日下来也不免力竭,因而举目忽见远远一队人来,当先一人骑大马,恰是长兄章由,顿时不由地喜形于色,及到眼前,第一个抢上去笼住马头。章由跳下马来,搂了他满口叫兄弟,一时又察觉神情形状,直笑道:“可是累着了?快跟我进去。我们一起见老太太。”随口吩咐跟来的管事来羽:“你替七少爷照应这里。”兄弟两个便拉着手一齐往里面去了。

到了吴太君跟前,章由行了礼,便告诉此番来意:一是往南京那边迎接的事体人手安排已毕,二是来接吴太君并林如海、黛玉等回城。因道:“老爷命我照应老太太这边,教弟弟明个儿一早就先家去。”

吴太君原一下下点头,听到末一句便冷笑道:“老爷这样安排,倒也妥当。只是怎么不干脆叫回哥儿连夜赶家去?想想这会子顾塘道贺的人家更多,怕是起码排出三里五里去;又多是名流显贵,教几个秀才周旋接待,怎么看也落了咱们家脸面身份。”说得旁边林如海、章由、章回齐齐低头,一个字都不敢吐。

吴太君见他几个脸色不好,叹一口气,叫章由近前,拍了拍他手道:“由哥儿你也委屈的,我不该乱撒气。今后,只管孝顺你老子和你娘,旁的人再不用多理。”又说:“去给你四婶子道喜。顺道问问还有什么缺的要用的。”章由应一声,自往后头去了。这边章回也寻了查看外头席面的借口出去。吴太君只对林如海苦笑道:“那两个都六十多岁的人,年纪长了,心思反而糊涂了。”

林如海安慰道:“世人皆有攀比之心,能借此上进就无妨。再说,到底有回儿在,能安大舅舅、大舅母之胸怀。何况中大夫妻两个都在,家里这些接连的喜事,必定能料理得妥妥帖帖。外祖母只管放心高坐,等着子孙来给您献福献礼,祝寿磕头。”

吴太君这才容色稍解。林如海便与腊梅、石榴等比划几下,两个急请了林黛玉来。吴太君见她来,当时就露出笑脸来,又是黛玉教她搂在怀里,叽叽咯咯一大串,只说尹氏如何一阵欢喜一阵哭、如何在厨下因神思不属手忙脚乱、如何盘算给章偃章僚裁制新衣偏偏纠结何种式样花色、如何对着洪氏一早预备好的赏钱喜封直念救急解难阿弥陀佛,等等等等,她声音又清脆,语调又轻快,说的事体又滑稽喜气,只逗得吴太君止不住的呵呵大笑。林如海方松了一口气,待黛玉说的差不多时,才提醒传晚饭。吴太君遂叫章由、章回一起来吃。饭后各人预备返城诸事不提。

第四十六回上

上回说到章柴、章偃、章僚以及章程中了举,章家上下欢欣鼓舞,赏报喜人、开流水席、供文昌案、祭祖宗祠,又差人往各处亲朋处告诉。亲朋故友或一早闻说,或得到这边报信,也都高高兴兴,没有一家不立即亲来或遣心腹体面的人登门道贺。又有众多读书的相公后生,听说此番乡试盛景,越发歆慕,也纷纷赶来拜谒。于是顾塘章府门前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热闹的比过年时更胜。这官绅学士的文会雅集,自有章霈、章霂、章霑带着章望、章魁、章斗、章回相陪;随来的女眷则接往内院款待。李氏到底有了年纪,带着妯娌、儿媳、侄媳们周旋迎送了两日,就有些体倦神疲,懒懒地起不得身。洪氏赶忙帖子请了慈心堂的丁成山看诊开方用药,叮嘱章曜妻周氏、章毕妻季氏仔细服侍;自己带着章魁妻尹氏、章斗妻王氏招待各府登门的内眷,发付赏赐各家道喜的媳妇下人,又要吩咐顾塘各处依例装饰添红,收拾打扫几位新举人的房屋住所,还要操心章由娶亲、吴太君做寿等事,只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一应周全,各色妥当,阖府上下无不称颂。

这日洪氏送来道喜的知县苏太太到轿厅,眼看着登轿出门,方才吩咐备一辆小车往东府去。至二太太陈氏的正院,进到房中,尹氏、王氏并章柴之妻甘氏都正凑在陈氏跟前说话呢。见到她来,几个人一起笑道:“功臣来了!功臣来了!”陈氏便招手叫到自己身边坐。尹氏、王氏忙笑着拉了洪氏坐好,嘴里连说“辛苦”。洪氏见状,故意板了脸道:“指着两句好话就收买我了呢?快别做梦。果然记着功劳,速速拿实在东西出来。”一句话未毕,这边甘氏就捧了香茶一溜小步儿趋奉过来。洪氏一呆,这边几个看着的人一齐大笑。陈氏捶着腿笑道:“望儿媳妇可是说着了,正是实实在在的好茶呢。”尹氏、王氏也都掩着嘴笑,说:“大嫂子请安坐,吃茶。这阵子事正多,等忙完了,我们一总儿谢你。”说着,又叫拿上好的点心及时令果子来,娘儿几个又是吃,又是说笑。

陈氏便问:“外头怎样了?苏明家的可有多说什么?听她话里头的意思,我们几个都不便接,只得避开来。倒教你留下来看人脸色。也亏得你耐心,跟谁都和和气气,能说能笑,能接得住话。”

原来这知县苏明之妻素日在常州府各家内眷里走动,人面最熟,又是个脸热心热能来事的,故而章偃等中举的消息才传开,就有人托了她过来探问这几个的亲事情形。却不知陈氏对自己长子长媳生的这两个孙子的亲事早有计议,只是尚不到时候明说,故而苏太太一提,陈氏就借故脱身,又把尹氏、王氏也带出来,只留洪氏在厅上相陪说话。因此听她这一说,洪氏忙笑道:“婶婶说哪里话?原该我效力。何况苏太太不是那等人,最识趣知礼的。我拿话一带,她就知道了,随口又说两句便告辞了。”

陈氏这才安心,笑道:“我就烦这些事,便总想着躲懒。”又指着尹氏、王氏:“偏生寻来的这两个也一样脾气,也是不爱理会、不会应付的。那边才提个话头,这里就脸上挂不住、嘴里也跟着着忙。一早就商量说定的事情,临头竟不晓得推给我,眼瞅着就要口里使帆篷地乱扯,害我只好赶紧带着脚底抹油。”说得那尹氏、王氏两个连忙过来赔罪。

洪氏笑道:“这哪里是两位妹子的错?都是婶婶教养孙子教养得太好。偃儿、僚儿人品模样、学识品行样样拿得出手,而今又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但凡有合适年龄女孩儿的人家谁不想的?苏太太也不是第一个上门说这事,这两日话里话外求咱们家孩子的,难道还少么?亏得柴儿已经有了媳妇,又是这么贴心伶俐可人疼的,不然,也逃不得这一通折腾热闹。”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甘氏更是羞红着脸往自家婆婆王氏身后躲,直嚷“大奶奶又拿小辈取笑”,惹得众人反笑得越发大声。

笑过,陈氏又说:“只是你本来事情就忙,我们不能分担,也不好总这么拉你做挡箭牌。反正大姑太太、小六、小八他们还要过两天才家来。要不,干脆使个什么法儿,这两天我们几个一齐避出去;人家要问你,你就往我身上一推,只说不知道就完了。”

洪氏笑道:“婶婶体恤我,我真个有福的。只是这话头要想个好的。不然,别人还当我们家稍有些什么,就恣意轻狂起来了呢。”

这边尹氏就道:“别说,还真个有件事情。我先前在花寺文昌帝君跟前烧香许愿,求孩子们高中。前儿得了消息我就惦记还愿的事,如今何不一道儿去?连你也一起去。不为别的,就替英哥儿求一求会试时候文昌帝君保佑,也是必要的。”

洪氏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低头盘算。旁边陈氏忙牵了她的手,说:“魁儿媳妇说的有理,这个香,你必定是要去烧的。花寺文昌殿香火最旺,又极灵验,满常州城谁不知道?况且会试不比寻常,越发要神佛保佑,运道顺遂了才好。你想想三年前英哥儿头一次上京,可不就是为的大家谁也没真当做一件顶头要紧的大事情去操办,路上才遭了小鬼儿嫉恨,明明平时一贯强壮康健的,那一会儿眼睛都望见京城的大门了,硬生生给绊得重病到起不得身,亏是有他那个孟姓的同学肯舍了那一科用心照应,这才病好。可见神佛的事情必定是怠慢不得的。这件事情,我做主定了,不必多话。老太太跟大太太那边,我自去说。”又吩咐丫鬟木樨取两千两银子来交给洪氏,道:“先拿这点子操办,不够,立即再来跟我取。”

洪氏笑道:“两千两银子,三尺高的金佛都够打一个出来了,哪里就不足了?这是现给我落下好处来呢。”

陈氏慌得直叫尹氏、王氏捂她嘴,骂道:“不许胡说。打一个花费不了,就打两个、三个——总是虔诚奉献的一片心意不是?”

洪氏忙道:“不过顽笑一句,神佛有灵,哪能跟我个小妇人子计较?只是认真起来,有的只替神仙佛祖重塑一尊两尊金身、贡献一台两台帷幕幔帐,按我的想头,不如就把钱物舍给寺里,请他代我们一年四季舍米粮衣物、热水汤药,再请上一万份经文,也由寺里做主,随喜散人。这样既积了咱家的阴德阴鸷,又财尽其用、物尽其能,还不必我们自己操心,可不是三方有益?”

说得陈氏忍不住笑,指着洪氏道:“这个东西,这么个顽皮又无赖的脾性,也不知道随了哪个,偏偏叫人忍不住欢喜。”便顺着话头,一桩一件商量起烧香许愿等事。尹氏、王氏也你一言我一语,连用什么香油、什么供果供点,多大的法事道场,都要哪些仪式程序,都说得详详细细。又有甘氏红着脸、腼腆着神情、捏着小声不时凑上来说两句。正一堂和乐间,忽而有屋门上小丫鬟挑帘子,然后李氏身前的大丫鬟碧芸走进来道:“太太请大奶奶立时过去,有要紧的事说。”洪氏只得告辞,跟碧芸一起出去了。

一时出了东府正院,内仪门上早有青绸小车相候。碧芸伺候洪氏上车,放下车帘,方命小厮抬起。穿过穿堂,至宽处架上驯骡,出东角门,往西过到章府正门,再自西边角门入,直至垂花门方下来。又过一道东西穿堂,方是西府这边内仪门。进到门内大院落,洪氏便往东廊的三间小正房走去:恰是李氏惯常居坐宴息之处。进到房中,就见李氏歪在窗下暖榻上,跟前周氏捧巾帕,季氏端漱盂,显是才刚伺候洗了脸。洪氏忙讨湿帕子净了手,再从旁边站的小丫鬟手里接了茶盘茶盅来,服侍李氏吃茶。李氏接了杯子吃一口,就吩咐周氏季氏:“你两个先出去罢。我跟大奶奶说话。”两人并丫鬟们都退到了屋外。李氏就让洪氏近前挨着坐。洪氏便在暖榻前一个绣墩上签着身坐了,笑问:“母亲寻我,有什么事吩咐?”

李氏却只笑笑,便问起这一二日外间情形,都有哪些人来,说什么话。洪氏择要答了。李氏道:“又忙了你了。”洪氏忙笑道:“不过是头两天事多些,然而有太太打头,又有两位弟妹分担。这两日头绪都理出来,我也就是身子往各处到一到,有客人就陪着说说笑笑罢了。”

李氏又问:“柴哥儿、偃哥儿、僚哥儿几个到底是哪一天到家?家来后怎么个安排?老爷们还有哪些安排,文会戏酒之类,望儿可都跟你说了?”洪氏便一样一样回禀清楚了。李氏一边听,一边点头,说:“大致也周到了。只是你事事料理得明白,怎么心里倒没个算计?”

洪氏不免问:“太太这话怎么讲?”

李氏叹气道:“我向来知道你是个实心的,一意做事,从不存私利。家里不管什么大事小情、人头脸面,都周周到到。因此上我也只管享福,从不要多操心。只是今番的事体,柴哥儿他们几个中举固然是大喜,但也不宜操办太过。一者咱们家世代读书,在别人,中举便是读书读出了头,在咱家不过是立身的根本,爷们儿哪一个没有的?且英哥儿他们这一辈,依着祖训科举入仕,更是才迈出了头一步,后面的路还长着。这会子就这么欢天喜地满世界宣扬,以后再进一步时又该怎么办?这是第一件不算计。第二件,长幼有序,主次有别。由哥儿下月初二娶亲,这不独是你们父母兄弟四个的大事,也不是咱们长房的大事,实在是顾塘章家一家一门一族至关要紧的大事。继嗣承宗,人丁滋养,孝之大道,全家阖府都该先紧着这桩事体来出力,其他的都可暂缓靠后才是。由哥儿是晚辈,凡事不好开口,你做母亲的,难道也不替他多想一想?可不是没算计的?再有一件,是英哥儿的亲事。前日老爷说,虽说你们跟寿生早先商议了,等英哥儿明春下过场再正经一桩桩办,只是到底两家至亲至密,又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怎么就跟偷来的锣一样掖着藏着不声不响?如今家里好事正多,人来客往,少不得就有人动问,若再默默地不声张,对英哥儿也委屈,对林丫头也不恭敬。倒正该瞅着合适的时辰,慢慢地一点点往外透出这些个意思才是。一会子你家去,就把老爷的意思跟望儿说了,让他再跟寿生通通气,看都怎么往外头告诉。”

洪氏道:“母亲说的是。我到底还年轻,想不周全。都亏太太提点。回头我就按太太说的斟酌裁度着去办。”

李氏道:“如此最好。辰光不早了,你累了一天,这就家去歇口气罢。夜饭也不必过来伺候,我这里有你弟媳妇们呢。”

洪氏笑道:“母亲疼我,那我就只管受着啦。”说着告退出去。到侧边房里,告诉周氏:“南京打发送信来,宪哥儿用了家里送去的丸药,风寒已经大好了。到时就跟大姑太太一起坐船家来。这下,你可放心了?”周氏忙行礼谢道:“多亏大奶奶费心。等他家来,我必带了他给嫂子磕头。”洪氏笑道:“一家人,还闹这些个作甚?”随口扯两句,然后方往自家里去了不提。

一时到家,却见章望已经在正堂上坐。洪氏笑问:“今儿怎的家来得早?老爷倒是肯放?”

章望道:“哪里肯放?你不见由儿、回儿两个都押在那边呢。”

洪氏顿时失笑,啧啧道:“大爷还真有脸说,只管把两个儿子推出去顶缸,竟是怎么做人老子的?”

章望道:“古人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尚且如此,亲生亲养的儿子帮老子顶缸,还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说着两个人相对一通大笑。

章望这才说:“才刚二婶打发人送了三千两银子过来,说是你们都讲好了具体怎么个发付使用。又说,太太叫你过去了。到底太太有什么事体?”

洪氏便如此如此一番细说,末了才道:“这可怎么好?二婶的架势,摆明了是要大操办一场的。我们才刚说的是两千两,现又添上一千,必定是二叔的主意。二叔平时百事不管,但这件事再不同寻常,又是整个二房都沾福添喜,没有哪一家落下。虽老爷太太站在阖家合族的位置上是这么个计较,但只看二叔二婶一家子,几曾就有这么高兴过的?正该大家一起庆贺,实实在在热闹几天,也显着亲厚和睦不是?可是太太的话,又确有一番道理,想来想去我竟无一句能驳。如今到底怎么办,还得大爷拿定一个主意给我。”

章望寻思一下,道:“果然有些为难。我一下子也拿不准。不过既然都跟两个小子相干,那就等他兄弟从老爷跟前下来,问他们的主意,我们也好商议。”洪氏笑应了,自去吩咐安排晚饭不提。

是晚,章由、章回兄弟回来,一家子一起吃夜饭。饭毕,丫鬟们奉茶。章由、章回伺候父母吃了茶,正当要告退,章望就在座上说:“你两个不忙去,还有话说。”就将下半日的事体说了,李氏的话也详细告诉。问:“由儿是长兄,先听你有什么主意?”

章由便站起来,答道:“老爷太太自有道理。然而儿子的见解,我们家世代耕读为业,科举是家人立身出头的正路,更是支持家门长久繁荣的根基。俗话说,秀才是宰相的苗裔,乡试是科场的开端。兄弟们取中举人,原没有比这件事更要紧、更于家于族有大裨益的了。何况这次取中的,除了五弟、六弟、八弟,还有官保巷的章乔伯,虽说出了五服,到底血脉相连,且一向有来有往;又有四方义塾里的十来名教师学生。所以正该大肆宣扬、隆重庆祝,一为兄弟们贺喜,二者给阖族老幼树立一个读书重文的榜样,鼓励全家上下子弟越加的奋发治学,三者也于几处塾里的学风有利。”说得章望、洪氏一起点头。

洪氏又问:“那么太太那里,你怎么说?”

章由笑道:“舅太爷家世代书香,太太更是崇文重礼。如今不过是顾念孙子,又格外偏疼母亲,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话。母亲不必多想,待儿子去老爷太太那里回明了,自然一应顺当。”旁边章回也说有理。

章望就向洪氏笑道:“我说的,孩子们都大了,也多少经过事情有过历练,都是有手段能办事的。我们有什么拿不定的,只管跟他们商量,还怕鼓捣不出一个主意来?”

洪氏笑道:“可见是我糊涂了,还当他们小孩子。明明一个就要娶亲,另一个三年前就中了举,早就都是大人了,能教父母指望依靠。以后,我真的就该安安稳稳坐着,只等享儿子们的福才是。”

一家人说说笑笑,就把接下来几日迎来送往、宴饮会文的事情都理顺定明了。因章由次日还要早起看视车船等事,被洪氏催着回房去睡。章回自跟着章望到旁边小书房。章望就问:“今朝你哥哥的话,你怎么看?”

章回笑道:“父亲怎么问这个?才刚我不是说了,哥哥的话是正理。”

章望骂道:“滑头,谁问你这个呢!我是说你哥哥,你怎么看?”

章回笑嘻嘻起身,重新倒了热茶奉与父亲,方慢慢说道:“我看哥哥,自然从小到大,样样上乘。只不过认真评论起来,这一两个月以来,又是一番大进益了——言行越发沉稳,举动处事越发从容,整个人的精神头都比以前更显旺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嫂子当论第一功!”

章望听了,一边笑,一边忍不住伸手就在他后脑上给一下,骂道:“拿你哥哥取笑,胆子越发肥了!”骂完,又带着笑慢慢点头,道:“果然你也见出来了。这就是心里有了底气,如同珍珠宝玉除了蒙尘,才能从里往外放出锦绣光华来。如今看起来倒是我错了,原该早些将他身世挑明说白了,也免去这许多年的自家折磨。”

章回笑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又有‘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更何况,父亲的保全磨砺,哥哥时刻都铭记在心;如今厚积薄发,不是比早早揭破了更加合宜,更多有益?”

章望点头,道:“你们兄弟同心,我和你母亲就安心了。”喝了茶,催章回歇息,道“明朝还得一早就到老爷跟前伺候”。章回应了,自回房安睡不提。

*附*

章家简要人物表:

长房长子行一章望(妻洪氏):章回(行七,妻林黛玉)

长房次子行二章朔(丫鬟皎娘):章由(行一,妻骆氏殁,继妻范舒雯)

长房三子行三章曜(妻周氏):章宪(行二,妻崔氏)、章开(行三,妻史氏)、章何(行十二);舒欣【行四】、舒颜【行七】

二房长子行四章魁(妻尹氏):章偃(行六)、章僚(行八)、章皙(行十三);舒慧【行三】、舒颖【行五】

四房长子行五章轸(妻张氏):章冉(行四、三岁夭折)、章瞿(行十);舒眉【行一,夫蔡泓】、舒倩【行八】

长房四子行六章毕(妻季氏):章伋(行九)、章师(行十);舒聪【行六】、舒敏【行九】

二房次子行七章斗(妻王氏):章柴(行五,妻甘氏)、章虔(行十一);舒颐【行二】

第四十六回下

又过两日,南京青塘尚书府章太夫人一行抵达常州。黄平、黄年奉母随行。黄幸因职司所在,不可轻动擅离,他夫妇便定了下月十五日再动身。又有黄平之长子黄昊,其妻丁氏恰于秋试正日发动,产下这一辈的长孙,紧接着章偃一举得魁,章太夫人大喜,现取了小名“文官儿”,教丁氏专心调养,黄昊在家好生相陪,又命黄平妻崔氏亦不必随往常州,留在府中专心照看儿孙。故而由柴氏一路带领黄蓉、黄莉、黄芊、黄蔚姊妹。再就是有黄并娘与曹雅婧母女,章太夫人也接来一并同行。最后便是章宪、章开、章柴、章偃、章僚兄弟五个。丫鬟仆妇、厮唤人从,以及各种箱笼马匹、礼品财物,总共用了十五只大船,又有二十来只快船前后左右护卫,浩浩荡荡从运河行来。及到常州,这边早有章霈带领子侄家人相接。姐弟两个算来也有七八年未见,不免执手契阔、泪眼哽咽。众人一起劝了,方才登车入轿,直奔顾塘章府。待澄晖堂里母女重逢,更少不得抱头痛哭一场,然后才引了小辈儿们逐一拜见,磕头的磕头,赠礼的赠礼,打赏的打赏,嘻嘻哈哈团团儿认亲。认亲毕,又是众人一起向章偃、章僚、章柴贺喜,向吴太君道恭喜。至于酒水扫尘、筵席接风之类,更是闹哄哄直到夜深才罢。

次日,常州这边各家知道章偃等回转,纷纷都来拜谒,也有上门贺喜讨酒吃的,也有下帖恭请文会交流的,也有通好多年重聚故旧的,也有借机结识行卷自荐的。更有那些消息灵通的,知道黄家章太夫人携子女孙众归省祝寿,掌事的主母内眷连夜草拟拜帖致,派遣体面心腹媳妇仆妇过来致意连带磕头。一时门前车马如簇,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比先前更忙了两三倍。所幸章望、洪氏早有预计,调度有方,章由、章回等又全力支撑,虽头一二日还有些手忙脚乱,往后便日见齐整、条理分明。便章太夫人也忍不住跟李氏说:“望儿媳妇算是娶到了,两个小子又这么争气。”又跟林如海说笑,道:“亏得林丫头只是小儿媳妇,不然岂不要十二万分心疼?”只逗得洪氏百忙中还要分出心思跟她辩白:“范家丫头进了门,也一样是我的女儿,哪里就舍得操练她们了?”姑侄两个只管玩笑着把官司一路打到吴太君跟前,惹得吴太君又骂又笑了一通方罢。

这章府的爷们主母们迎宾会客十分忙碌,下头的小辈儿们闹腾欢喜得也翻了天。章由这些固然要跟着一起待客,至于内院闺阁之中,虽说都是骨肉至亲,却从来也没有这么多姑娘姐妹一起相聚。亏是林黛玉才在南京住了一阵,这边章舒眉、章舒颐两个又跟她格外投契,两下带领着认识亲近,连着几日在花园子里赏花钓鱼、弹琴作诗、下棋画画、品茶吃酒的玩耍,渐把那些新识初会的生疏矜持统统甩脱开去,再几天,就有了三三两两、同出同进的要好亲厚来。洪氏满心欢喜,让心腹丫鬟白微每天亲自盯了厨房弄些体己茶点宵夜送给黛玉、舒眉、舒颐几个吃,又吩咐但凡姑娘们玩乐使用的东西都最先紧着奉上,银钱之类账上也只管照单子支应。吴太君听说了,不免点着头道:“知人善任,孩子们那里就该放手给孩子们自己照应,好丫头实在是个会偷懒的。”惹得章太夫人等无不失笑。倒是林如海知道了,想着黛玉到底是在外祖母处许多年,荣宁两府同辈的兄弟姊妹也多,特意去关照黛玉:“难得有我们可以效力之处。你与这边姐妹们都是一般上下年纪,不拘兴出什么新的点子花式,或是京中女孩儿们的各种玩意儿,只要每天都尽情高兴了,便是帮衬你婶婶的意思。”黛玉笑道:“父亲又小瞧人。别的不会,还不会玩儿么?我和大姐姐、二姐姐早详详细细做了一整本册子,正一样一样按着顺序每天取乐呢!”如此种种,也不能尽述。

上头既说到京中,而今不免转过头来说一说神京里贾家情形。原来七月末,林如海就命收拾好了中秋节礼,命管事林柄押运送上荣国府;又写了两封手书,一封惯例的向贾母行礼问安,一封则是密封的写于贾政,命林柄随行递上。此外长随伍垣也一同上京,督看京中几处旧宅现状,以据此修缮整顿、购置器物,预备冬月里使用诸事。一路船行顺畅,不数日就到京中。伍垣因与林柄说:“我虽领了别的差事,毕竟是舅老爷家,岂有不过去的道理?再者,也该替大小姐给老太太磕个头。”林柄自然说在理。两人发付了林府在京的家人,便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至贾府,门上递了拜帖、礼单。这边早知道林家人来,不等里头吩咐,先请两人到外院候厅里坐着喝茶。果然不多时,就有传唤两人往贾政书房会见。原来贾政工部供职以来清闲颇多,唯近两三个月事忙,尤其宁府秦氏丧后,销假还衙,上头忽然陆陆续续交代下大小许多件事情来。贾政原是个端方学究的君子,实务上虽不甚擅长,职司所在也只能格外勤勉,尽力施为。如此手忙脚乱,这日才是几十天来头一回休沐,忽而听说林家送了中秋节礼,并有林如海的书信来,贾政自然大喜,立时叫伍垣、林柄过去相见:一者问林如海身体好歹,二者也是问林如海回京后任职打算,三者有些事情自己见不明白、想不通透的,或者林如海就有见识道理来。果然两人到后,行过了礼,又递上林如海书信。贾政接了信,先不看,让两人坐了,就问起南边的种种。逐一仔细问明说白了,贾政方笑道:“老太太那边惦念林姑爷也惦念得紧。再有林姑娘,也是一日几次地念叨。如今你们来,可算是能宽一宽心。”伍垣、林柄就站起来求请拜见贾母。贾政忙吩咐长随往里头通报了,又唤了林之孝过来引两人往内仪门去。

此时贾母院里人正多。盖因中秋节在即,又是秦可卿丧后头一个大节庆,众人少不得要狠狠热闹一番,也算是将余悲扫除干净。故而王熙凤等按照往年节例额外加了三成预备,又将各家亲戚故交节礼挑选了那等豪雅华贵精致的送来贾母院里,贾母素来是爱热闹的,就叫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三春一起赏玩。正说笑时,林之孝的进来说林府遣人来送礼请安。贾母大喜,顾不得看礼单,忙命人带伍垣、林柄等进来。宝钗、三春便在后面暂避。伍垣二人向贾母磕了头,又替林如海、林黛玉请了贾母安,然后方依着贾母问询一一对答。贾母听说一切都好,一发喜悦,笑道:“你们一路来也辛苦。就到外边用饭。”两人慢慢退下去。贾母告诉王熙凤:“用最上等封儿赏他们。”话音方落,外头又报说:“林家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也命带进来,又吩咐预备尺头。

结果四个人进来,见打头的一个是惯常往来的林柄老婆,第二个跟着便是林黛玉的**母王嬷嬷。请安问好毕,贾母命拿四个脚踏与她们坐了。四人谢了坐,等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等都坐了,方才坐下。贾母这才问她们此行前后,几个月来林如海身体情形,林黛玉自回扬州后诸般种种。尤其黛玉的饮食茶药、衣饰用度、日常起居等等,事无巨细,凡能想及的都一件件细问过。王嬷嬷一一回明了,贾母笑道:“亏得有章家叔太太,玉儿能得这番缘法,真正没想到的好事。我也多少能够安心。”大概又说了几句,贾母命歇歇去。那四个方告辞去了不提。

王熙凤这才把林家的礼单拿过来给贾母细看。贾母看了,指了其中几件留库,几件花色应时的现搬到会客的厅堂里用,这才让递给王夫人,道:“仔细斟酌回礼。”王夫人忙站起来道了是。

旁边薛姨妈就笑道:“这单子上多少东西都不是平常能得的,就等闲王府也未必有一两样。老太太现拿出来中秋会客,又文雅又尊贵又体面,可不是好呢?也不知道能招多少羡慕眼红。果然林姑爷孝心虔,正是老太太的福气。”

众人听了皆道正是,一顺满口儿的都来奉承贾母。贾母十分得意,道:“林姑爷是读书出身,寻来的东西到底跟别人不一样。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易得,要既华贵又文雅,才是真正两全呢。”又感叹道:“说到读书,林丫头最像她母亲,一向爱文墨,书也读得最好最多。只可惜她外祖父藏书有限;大舅舅又从来没有书本上的工夫爱好,二舅舅呢,又有许多事情忙。此番到文昭公的家门里,不拘老幼男女都读书,可算是称心遂愿。”

众人都笑着称是。独王熙凤撇撇嘴,拉着李纨咬耳朵说私话,偏把声音放得老高,只道:“就是林姑妈林姑父林妹妹文雅,我们这些老大粗破落户只爱闻铜臭听钱响声的,早进不到老祖宗眼里了。”说得众人都笑。

王熙凤犹自不足,眼看着宝钗坐在薛姨妈下首正拿扇子半挡了脸,故意又作着忙辩解道:“薛妹妹且别多心,我只说我自己个儿。”逗得薛姨妈笑骂:“你这猴儿就直说我们暴发户财主罢了――谁还不知道谁呢!”贾母也笑骂:“凤儿浑说!快给姨妈赔礼,请大人大量,担待你个人来疯的信口胡嚼。”王熙凤这才上前笑着赔礼。众人又一通玩笑,这才各自散去,不必细说。

却说王夫人从贾母院中下来,到自家屋里,换了衣服,才坐稳,就有丫鬟进来说老爷相请。王夫人忙到贾政这边,就见贾政拿着一封信在手里反反复复看。王夫人猜是林如海写来的。果然贾政开口便说:“林妹夫转授观文殿学士,年后赴任,已经定了十一月底从南边启程,腊月中旬到京。现正打发家人打扫料理京里的宅子,以后也方便常来常往。我已经跟他家管事的伍垣、林柄说了,两家务必不要外道。后头的内宅布置之类,林妹夫家里情形太太也知道,倘我们有能帮一把手的,还要太太多费心。”

王夫人道:“老爷姊妹情深,如此原该是正理。至于老爷说的,旁的不论,单是林丫头在咱们家这许多年,老爷就不开口,我做亲舅母的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外甥女儿操劳竟不搭一把手。只是外甥女儿这一二年也见大了,她又读书识字,不比寻常闺阁女儿凡事没个主意。依着我的想法,不如把各种合用的都挑拣预备下,等林妹夫和外甥女到了,再让琏儿媳妇去看她,顺便也知道究竟喜好、东西缺乏。到时一并送过去,又得用又周全。老爷说这样可使得?”

贾政道:“太太裁度着办就是,不必问我。”一时想起一事,忙道:“还有一样,外甥女眼看着就要订了亲,各种当用的东西,还要太太亲自预备。林丫头在家这些年,跟咱们自己孩子是一样的,更不用说在老太太跟前教养,承欢亦即尽孝。我们虽是长辈,也该尽到心意,重重地谢她才好。”

王夫人素知贾政为人端方近迂,又是手足情深,说出这一番话原不稀奇。只是心思被他头上两句牵住,嘴里竟不能照常含糊,只慌得问:“林丫头已经有了人家?是谁?老爷怎么知道?”

贾政诧道:“太太怎么了?外甥女定亲,自然是妹夫信里说的,定的便是林妹夫舅表弟家――真正书香世族、文昭公的嫡系子孙。”说着就从信笺里挑出那一页来,推给王夫人,一边点头叹道:“那孩子十四岁入泮,十五岁就中了举,又拜的大儒黄肃黄雁西为师,明阳书院上下无人不赞。今年是十八岁,正由林妹夫提点预备着明年开春的会试。你再看宝玉,而今也是十三四岁,还没有进学,日日夜夜只在内院里厮混淘气,弄了一肚子的**词艳曲流言混语,偏偏还有一起子阿谀奉承的没口地夸,可到底――呔!两下比较起来,真是羞愧煞人!”一边说着,一边就忍不住攥手成拳,在几案上来回地碾,又恨得连捶了几捶。

王夫人忙喊:“老爷仔细手疼!”一边赶紧起身,亲手倒了茶来,端与贾政。见贾政喝了茶,脸色兀自难看,方小心开口,说道:“宝玉到底还小,玩性大,定不下心读书,这也是有的。还要老爷多多教导督促。”

贾政摇头,叹气道:“知子莫若父,朽木不可雕。看了这许多年,宝玉实在不像是能在八股举业上用功的料子。你看他诗词急才都有,拿出去也能唬人,偏正经文章连姊妹们都不见得能超出,可见本性如此啊。想我贾家至今从未有科举上出身的,大概也就是气数吧。”

王夫人急道:“老爷讲的什么话!宝玉再不争气,分寸大礼总还知道。且也不是全不用功。先头家学里,他也是一天天都认真去的。不过蓉哥儿媳妇没了,她兄弟伤心又得病,在家吃药休养,宝玉没了同伴,这才荒疏了个把月;等秦家那孩子好了,自然还照旧回来读书,一起上学。老爷怎能这会子就把话说死?”

贾政见王夫人发急,自己心里也有些后悔,于是道:“太太问的是。也是我被妹夫信上所言乱了心怀,想到宝玉处处不如,便着急丧气起来。而且太太说的,其实在理。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又有‘三人行必有我师’。宝玉孩童心性,但凡做什么,总要有个人在前头提携带领,或是有个人较劲儿比赛着,逗出他自家真正的兴趣喜好来才罢。之前有秦家孩子伴着,他也确实比以往更肯用功些,正是这个道理。既这么,我倒有了一个主意――林妹夫冬天上京,外甥女婿明春会试,必定是要跟随他一起上京来的。到时他们两个见了,有芝兰珠玉在前,宝玉怕也能见贤思齐,转一转惫懒纨绔的脾性,也未可知。”

王夫人笑道:“果然能如老爷说的,我也就此放心了。只盼着林妹夫一家子早些到达才好。”又问:“林妹夫信上还说了什么?先头林家的女人们来请安,被老太太问外甥女的事,叽叽呱呱说了几车子的话,竟硬是没说到这件顶要紧的。老爷如今倒要跟我说说,别又落下错过了什么好事情,我们不知道,也不能替妹夫欢喜。”

贾政笑道:“妹夫信上说,亲事虽定下,真正过礼还得等到明春会试之后。为的京城里同僚故旧多,事情也能办得更加体面些。因此这会子暂时还不刻意往外宣扬。如海是个向来小心的,手下得用的人也都如此,倒未必是疏漏了。”

王夫人道:“然则老太太那边,这样的大喜,总该禀告一声。到底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珍宝眼珠子一样地待,哪里能不告诉呢?”

贾政道:“妹夫也有给老太太的书信,想必里头是告诉了的。至于太太问其他的事,不过是‘恭肃勤勉、小心正派、严谨持身’几句,也是妹夫书信里惯常会说的。只有一桩妹夫再三提醒了,咱们家在京里,世交通好正多,但最少这半年上下光景,与平原侯家还是少些往来联络。外头我自去告诉琏儿,内宅那一头,还请太太去说。”

王夫人听他说得郑重,肚里吓了一跳,赶紧嘴上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到饭点。夫妻两个一起吃了昼饭。贾政还往外书房去。

王夫人自命人请王熙凤来,告诉许多事情。原来贾母上半日待众人散去后,先看了林黛玉写来的书信并软帽、绦带、荷包和寿星拐穗坠等节礼,还未及拆看林如海书信。故而王熙凤还不知道黛玉亲事一节。此刻听王夫人说,就想起几个月前贾琏告诉自己的种种迹象猜测,心说果然不出所料,林姑父待章回不同寻常,显是有这一重用意在的。只是听到后来,王夫人说向贾母道喜,又要邀了薛姨妈、宝钗、宝玉、三春一起摆宴席吃酒,庆祝遥贺林黛玉定亲,王熙凤揣度其用意,不免想到:林妹妹在老太太那里,正是第一个珍爱得意的,在姊妹中日常也无人不好,与宝玉更是亲厚远胜过旁人;如今说定了婚事,在贾母、三春等固然大喜,唯独一个宝玉,少年人心思宛转、脾性怪诞难定,乍一听闻,言语行动实在难测;倘一时说出些有的没的,或是生出些稀奇诡异之事来,就算是关起门来只有自家人知晓,到底彼此没趣。因此笑道:“太太也说了,老爷言道林姑父暂时不愿张扬,所以只信里悄悄地告诉老太太。若一时热闹吃酒,明明白白道出由头来,底下伺候的人多,又是好事不该禁绝了四下传扬,只怕一时半刻四下里人人都知道了,岂不是违了老爷和林姑老爷的心意?倒不如借着中秋这一档子,多起几个食局、堂会,只我们自家人知道本意,不给下面的人原由话头,岂不是两全其美?太太说如何?”

王夫人想了一想,也只得点头:“姑且这样罢了。只是等你林妹妹随姑老爷上京来,还是要正经道贺过。”

王熙凤忙道:“这个自然。太太放手交给我。我必定安排得周周到到,不用姑妈多费一点子心。”

王夫人这才笑道:“你做事情,我原是放心的。”又说:“老爷知道了你未来林妹夫,对比起宝玉来,难免就生出许多心事。你一会儿家去也跟琏儿说,这一两日多看顾劝着些老爷,就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读书进学,总得一步一步来才罢。”

王熙凤应了,笑道:“宝兄弟的天资,谁还不知道?老爷急切催他上进,太太总安心等着享福。”

姑侄两个又说几句,平儿打发小丫鬟捎话,说贾琏正四处寻人,王熙凤方告辞出来。到了家,问贾琏什么事,果然也是贾政召过去说了一车的话。只是贾政告诉贾琏的事情到底更多些:一是平原侯蒋家。扬州一番动荡原自蒋范两家退亲始,林如海虽不便向贾政逐一道明其后多少内情牵绊,却至少能揭出蒋家老底以为提醒。二是秦可卿丧仪。虽说朝堂上一时风声过去,到底是有一二个御史盯住了两府,凡有祖荫功名、司衙在职者皆当严加约束,谨言慎行。第三件却像是知道了什么大事,预先设了伏笔、做了铺垫在这里:“凡临非常之大事,非常之宠命,兄亦当常思体贴眷爱之隆恩,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方不负天地间生人也。”贾琏便和王熙凤猜想:“近两月来老爷屡担要务,勤奋远胜寻常,莫非上意要大用不成?”凤姐笑道:“不论是不是,有林姑父这句话,我只管备下贺喜的酒宴和赏钱。”

结果中秋次日,宁、荣两处人丁齐集,会宴热闹,就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降旨!”片刻夏守忠至,旋即传旨宣贾政入宫。贾府合家人惶惶不定。总有两三个时辰工夫,才有飞马报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众人这才喜气盈腮,按品大妆入朝。于是宁、荣二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得意溢于形表,言笑鼎沸不绝。()

第四十八回上

书接上回。章回请林黛玉在石海沿子上坐了,告诉方才自己忍不住发笑,乃是为了接到的表兄洪大的书信。

原来这洪大自六月下旬从常州至扬州,先随父亲洪益处置毕了族中发还的祖产,然后往南方采办药材,七月初即启程,预计一路要行经浙、闽、赣、湘、贵、云六省。章望与浙西大儒管博扬素有学问往来,遂将近日读书心得议论写成一册,让洪大顺道带去浙江淳安,拜上青溪书院。这边章回也有一封书信给管博扬的弟子,即自己的好友姜平姜坦之。洪大行至淳安,果然先去到青溪书院,拜见了管博扬,并奉章望的书册。又问姜平。乃知姜平去岁回老家永康完婚,娶的乃是诸暨大族吴氏之女,月前陪吴氏归省,此时正在诸暨。洪大便欢欢喜喜直奔诸暨。既见姜平,两个都是开阔爽朗之人,彼此情形相投,正是一见如故。故而当听说姜平要往江西临川游学访古,洪大便一力相邀同行。将启程,又有姜平的表弟,诸暨寿家的子弟寿鸿飞要往云南永昌府去。姜平问可否一并结伴上路,洪大自无半个字不许。谁知道过了金华兰溪两日,竟遇到一伙强盗,总有六七十人,要夺车马货物。洪大此行本有教练、扈从二三十号,加上路上雇的镖师、脚夫,共计四五十人手,原也不怕。孰料镖师里竟有内鬼与强盗勾结,使手脚药了骡马,暗算了同行并洪家两个教头,临时更起贪心,要害一行人的性命。洪大、姜平奋起相抗。更亏寿鸿飞武艺精绝,先一箭重伤匪首门面,而后以一敌数,硬是杀退众寇、夺回货物,护持一行赶到衢州府。报官审讯,投宿修整。诸事稍定,寿鸿飞忽的昏厥倒地。众人才发觉他先前为掩护洪大,背上中了强盗一只弩-箭,全仗一口气硬撑至此。洪大连夜搜罗药草,更将当地名医尽数请来,偏偏姜平死命拦住不让施治——这才知道寿鸿飞原非英武儿郎,竟是女扮男装,实为姜平的表妹、诸暨寿芩寿广兰的次女雁娘,鸿飞乃是依兄弟排行取的字。洪大惊忙无地,然而恩人性命危急,也只得先赌咒发誓,劝服姜平从权救治;其后延医用药、休息保养之类,更是不论花费,竭尽所能,但求康复无碍。如此十数日,便被姜平看出异状:竟是满腔感佩之心,尽数转作一片钦慕之意。此时既然说破,洪大就百般求恳,缠磨得姜平实在无法,只得代为转达致意,结果雁娘坚辞不许。洪大却是死心塌地,非卿不娶,于是一面继续在跟前效力缠磨,一面写了信飞马送到常州姑父姑妈处求搬援手。洪大又恐自己文采平平,不足以盛赞非凡、打动亲长,因此单写一封信给章回,再三求恳帮忙美言;又请姜平也写一封与他,详细说明前因后果。

这边章回接到表兄并好友书信,从头到尾看下来,早是目瞪口呆:既为洪大这一番遭遇心惊肉跳,更为寿鸿飞这一位巾帼奇女子激赏赞叹,还为洪大的眼光抉择深感欣喜,又为这一片情思爱慕的前途结果担忧难已。他有心助表兄一臂之力,于是反复检看书信,仔细斟酌推敲到章望、洪氏跟前的说辞。然而洪大心情激荡,一篇叙述虽不至于不知所云,也是颠三倒四,难寻章法逻辑,也就是章回与他向来最好,熟悉行文用字,又有姜平书信参照对应,方能迅速拼接出前后事情。此时再拿了洪大之信细看,东一言西一语,满篇尽是当事一瞬的心思情意,章回眼前就自动有那些形容举止一幅幅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如何能忍得住不捧腹喷笑?倒把那些担忧疑虑一时都抛到脑后去了。

林黛玉听了他这一番解释,也忍不住点头慨叹:“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奇事无穷无尽,再不可事先预料完全。谁能想到朗朗乾坤,还有这番凶险?又有谁能想到,木兰从军、梨花挂帅,这样的巾帼豪杰,不止在史书话本,更在身边眼前?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等英雄潇洒。我只恨不曾生出双翼,不能立时飞到彼处,亲眼一睹风采。”口中说着,脸上就生出一片憧憬想往的神情来。

章回笑道:“妹妹说的,也正是我此刻心中所想。真不知道是哪样的英雄勇武,能教群贼缚手、众寇就擒。可惜阿大表兄说的糊涂,搜遍书信文字,也只不过晓得这位寿小姐的身量远超出寻常女子而已。”一面说,一面就将手上洪大的书信递给黛玉,又从其中检出一页来放在最上,点给她看。

林黛玉忙凝目去看,见那一排字写的恰是“伊高长尤甚于我,岂意非男子耶?”再看上下文字,正是洪大极力自辩并非心粗眼拙,连男女都认识不清——这黛玉先前在扬州时也见过洪大一次,记得身材魁伟健硕,与章回并肩站立时个头高出一寸有余;而依照洪大文字,这寿小姐身高尤甚于洪大,以此推想,确然惊人。黛玉心中就不由地吃了一吓。然而再细品这句文字,不知怎的,就觉着有些别的意味;内容固然是解释自辩,但生生就透出一股子气急败坏,又是活生生勾画出一个抓耳挠腮、着急跳脚的形象来——于是猛然就明白章回先前的心情,如何是那样的形容动静落在自己与章舒眉几个眼里,又为何要种种遮掩不肯明说,一时不由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将信纸甩回他怀里,嗔道:“哥哥真个不厚道!洪家表哥正作难,诚心求助,你却只管拿他取笑,也不设法帮他一帮!”

章回忙笑道:“我哪里就只管取笑阿大了?他给父亲母亲的书信,原是夹在给我的这一封里头的。我立时就命人递给父亲了。只是方才父亲跟林伯父在清熙堂会客,还未下来,这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接到。再者,我避到这边,原本就是想寻个没人的清静去处,仔细替他盘算说辞的。”

黛玉这才点头。两个方要再往深处论说,就见进宝和白微往这边寻来。看到章回黛玉,立刻跑过来,说:“大爷正到处找七少爷。”章回说知道了,问林黛玉:“我先送妹妹家去,或者是去老太太那边?”黛玉因知此去澄晖堂正当顺路,也不多推辞。两人便出了花园,一路往前院去了。

既到澄晖堂,院门口洪氏正好带了范舒雯出来。见了他两个来,笑道:“老太太正吃好茶,到处找林丫头,亏得送过来。”招呼院门上众丫鬟奴婢立时拥着黛玉进去了。洪氏则带着范舒雯、章回往自家院子去。一时到家,章望、章由都在。范舒雯见了礼,就要告退,被洪氏扯住,道:“咱们家不兴那些个规矩。总就这几口人,没的多隔一趟手、多传一遍话的麻烦。”于是低头垂目,挨着章由下手坐了。这边章回也坐了。丫鬟们上了茶,便一齐退到正堂外头,分两班守住院门。

章望这才开口,说明事情缘故,只道:“阿大写了信来,说机缘巧合,看上了寿广兰的女儿,更受了人家救命的大恩,诚心报答,更有意求娶。却恐怕寿家门楣高,轻易不肯许嫁。故此写信来求恳帮忙说情。我们两家是至亲,阿大的事情,也即是我们自家的事情。所以我叫你们来,怎么个章程,大家都说说话,一起议一议。”

洪氏、范舒雯原是才从澄晖堂下来,并不晓得有什么事,此刻听到,都吃了一惊。洪氏知道洪大率了车仗人马往南方采办药材,听到“救命”两个字,更是吓得心头乱跳,揪了章望袖子问:“怎么回事?阿大有入眼的女孩子,自然是大好事。可怎么又扯上救命报恩的话?难道阿大遇上了什么大凶险不成?”

章望忙拍着她的手说:“大奶奶别慌。事情都已经过去,再没要紧的。”又向章回丢一眼,道:“你表兄信上都怎么说的,还不告诉你母亲?”

章回赶紧站起来,把前后经过都说了。洪氏听了,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然而随即又猛地提起来,问:“这寿雁娘,难道就是南京大嫂子家里三太太的亲戚姑娘,先前有意说给由儿的?”一句话出口,就知道说的不好了,赶忙转向范舒雯,道:“好孩子,别多心。不过是我们这些长辈瞎白忙。全不知道天定的姻缘竟不在远处,原在眼前。”说得范舒雯又是羞,又是甜,站起来含糊一句,就悄悄儿避转到章由身后去了。章由也只管憨憨地笑。洪氏见他们小夫妻两个这样,如何不满心欢喜,一时别的心思也就都抛开了,向章望道:“都说姻缘姻缘,要联姻结亲,缘分两个字是第一要紧的。如今看,这寿家小姐跟咱们家到底是有缘分的,只是并不合着由哥儿,倒是落在他兄弟身上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纷纷点头说是。洪氏这才说:“这门亲事,我看倒好。就是阿大虑得是,到底是诸暨名门,舅舅家的根基多少配不上,果然要我们帮忙出力。就是不知道寿家是个什么意思,我们又该怎么去问。”

章望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先前是大阿哥大嫂子牵线帮忙,如今自然还烦托他们去。只是按着先头来信,大阿哥一家预定是十五号来常州。若等他们过来再说此事,不免就拖延耽搁了。然而不当面问,怕又多少说不清。”

章回就道:“不如父亲写一封信,给我带了立刻往南京去。今天是十二,路上也不用两天,就能送到大伯父大伯母那里。就是要往忠献伯府去,也还有一整天工夫,断然妨碍不到十五号启程来常州。”

章望、洪氏对看一眼,似有意动,然而并不立时应允。章由看出父母顾虑,遂站起来向章回道:“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离你不得。还是我走一趟。”

章回笑道:“我去南京,还要见一见书院里程先生,问一问明春会试关节。再就是老师那里,虽说跟大伯父一道儿来,到底我亲自去接更妥当些。”眼光又在章由身后一转,旋即收回,不再说话。章由如何不知道他意思,有心要辩上两句,偏偏又不曾明说一个字,只得笑一笑罢了,因说:“你明早出发。想想还有什么要随行带去的,身边跟几个人。赶紧告诉我,我预备车船去。”

旁边章望、洪氏看他兄弟两个模样正自有趣,见章由转说正事,也都回过神来。洪氏就说:“这倒是个空子,左右都要走一趟,不如问问大姑太太那边是不是也有要捎去带来的。我这就往澄晖堂去,顺便也跟老太太、大姑太太、太太那边知会一声。”章由也起身向章望道:“我送母亲过去。并安排回兄弟明天出门的事。”章望点头说可。洪氏便带了范舒雯起身,章由奉着往澄晖堂去了。

章望见她婆媳母子三个出得正屋,方转向章回,道:“你还跟你母亲兄长遮掩了什么?有先前不便说的,不妨这就说出来。”

章回愣一下,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父亲。”一面就自袖里掏出姜平的那封书信来,双手呈给章望。说道:“阿大和坦之投契,自己写信怕说不清,央求坦之一并写了信来说明。且这一次的事情,也是坦之从头到尾,根梢底细都知道的清楚。我看他的信,确实有几桩不方便的缘故,说出来怕母亲、嫂子、哥哥戳心。”

章望听他这番话说完,点一点头,方接了信慢慢地翻看。但见那姜平信上开门见山,直说事非寻常,料定章回接了洪大书信必然疑惑,故而将寿家情形简要演说清楚。原来这诸暨寿家,数百年的郡望名门,明帝时,族长寿谌更任朝廷领相,于是几十年来寿家一贯为地方氏族之首。寿谌有二子,长子寿镜深,次子寿祖明,二子皆是学问大家。只是寿镜深学从扬雄张衡之道,寿祖明则酷好幽玄佛老,虽是亲生兄弟,却非同一个路数。再往下一代,寿镜深之子寿锴、寿祖明之子寿铉,也各自师从其父,学问见识差得愈远。然而兄弟之间亲厚非常,连娶亲都是永康姜家一母同胞的两个姐妹——也即是姜平姜坦之的两位姑祖母。寿锴和大姜夫人有一女一子:长女寿琳,自幼与忠献伯府定亲,便是黄幸的三内兄王晷之妻;幼子寿班,现在云南永昌府保山县任上。寿铉与小姜夫人有两子一女:独女寿萝,嫁的白家也是诸暨望族、书香名门;两个儿子寿芩、寿苕都在家治学,寿芩又受管博扬之邀,每月到青溪书院教学讲书。当年寿锴和大姜夫人从江宁往蜀中任职,不料江波无情,舟船倾覆。寿琳、寿班姐弟因年幼,被祖父母留在诸暨老家,反而逃过一劫,从此依附祖父母生活,实际由寿铉、小姜夫人抚养成人。寿琳、寿班与寿茵、寿芩、寿苕既是两重的亲戚,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感情远胜于寻常兄弟姐妹。因此寿琳知道寿芩的次女婚事不谐,方格外留心,更积极牵线,有意促成寿、章两家联姻;六月初见过了小姑王夫人和洪氏,就立刻写了信给寿芩夫妇问讯。其时姜平恰陪妻子吴氏归省诸暨,自然也少不得拜见姑祖母并表叔表婶。寿琳书信到时,他夫妻正在小姜夫人跟前,听说男方正是自家好友兄长,女方又是从小玩伴熟识的表妹,如何不替双方高兴。正有意促成,不想才一二日,就听说寿芩已经替次女看准了夫婿,正是寿芩的亲外甥、白太太寿萝所出的第三子白瀚冰。姜平惋惜一番,也就罢了。又因白家老太爷年老病多,寿、白两家唯恐有个万一,议定了年内成礼入谱。结果七月初头,白瀚冰忽然留书出走。白家人慌忙去寻,竟在城南普济寺撞见其与寿芩的三女相会。寿莺娘虽一口咬定只是偶遇,奈何随身搜出约定会面的私信,客舍里又有预备好的银钱衣服的包裹。物证俱在,两人这才说出早有情意,故一个逃婚,一个送行。两家长辈又惊又怒,然而到底爱子爱女心切,无奈只得应允。只是寿家一向最重长幼尊卑,更兼寿芩寿广兰端方古板,决计不肯乱了姊妹出嫁的次序,三女莺娘年底就要嫁去白家,次女雁娘的亲事便是火烧眉毛,再不得拖延。

章望看到这里,点头道:“原来如此。寿家肯默许姊妹易嫁,自然是因为想着有咱们家作底。偏偏就是六月底七月初,扬州那一番天翻地覆,多少了不得的事情闹出来,我们家也跟范家定了亲,诸暨那边一时却不能知道。”因向章回笑道:“这个缘故,果然是不能让你母亲、哥哥并嫂子知道。就算你哥哥嫂子宽心不介怀,你母亲却是个最护短。要晓得寿芩竟把你哥哥当个递补备用,别管他寿家什么声望门第,头一个就要看不上了。”

章回道:“母亲心疼哥哥,自然要为哥哥不平。何况我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哥哥原本就是无一样不好的,岂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挑剔得了的?”

章望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就这一句,你跟你母亲还不都是一样?只是我们这边亲事谈妥帖了,那边寿广兰倒是要真为难。他若是个不挑剔的,次女的婚事也不会一直拖到这时节。如今堪堪只得五六个月,急匆急忙就要定亲,怕是只能违心从贫民小户、寒士低门里挑选,到底要委屈二小姐了。”

章回点头道:“父亲说的一点不错。坦之信上说,寿广兰有心从家塾以及青溪书院附学的书生秀才里为二小姐择婿。然而今年乡试,两边书院加起来都没有几个中举。唯一一个上榜的,名次在榜末不说,已经三十出头,单年纪就比二小姐大了十多岁,听说了消息,竟还觍着颜上门求娶。偏偏寿广兰还有意。姜太夫人原本就不满儿子儿媳明明两个嫡女,遇事只管一味偏心幼女。对两个孙女的婚事十分不乐意,此刻更不肯次孙女再受这等委屈;对外只说二小姐病重,实则暗中安排,让姜坦之护送她往云南伯父寿班寿尝庆那里去——既是避婚,也是让二小姐散心。坦之原本也为她不平,有心助力,如今得了姑祖母吩咐,更是名正言顺。恰阿大南下办药,也是要往云贵,结了伴一路同行顺理成章。只是就算坦之神机妙算,也再算不到路上会有强盗劫道,算不到二小姐为救阿大受伤,暴露出女子身份,更加算不到阿大竟因此钟情,非二小姐不娶。”

章望听他字字句句扣着寿广兰的偏心,又反反复复替姜平说话,初有些疑惑,但略沉下心想一想,倒是明白了暗藏的心思,一时反而有些感慨无奈起来:外人都看章回少年老成,读书明理,行事圆融,以为并无什么偏好固执,然而以此一事看,骨子里到底是自家一脉相承的刚介耿直;又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意气正盛,爱憎好恶尤其分明,当着自己一发地坦荡无遮。只是若非此事,他也不知道章回从小目睹章霈、李氏对待儿孙之不同,桩桩件件都落在了心上,日积月累,烙印深刻,以至于见到这一等父母偏心不公之事,便有如此激愤。何况这件事情又饶上了洪大和姜平,一个是至亲表兄,一个是至交好友,原就该爱屋及乌,倒是理直气壮地偏帮偏助起来。好在章回终究还有分寸,这等言谈只在自己跟前,连母亲兄长一概不露,倒也无可忧怀,不过自己以后留意,慢慢宽解疏散而已。思考及此,章望便定了主意,对章回说:“如今是你表兄写信来,虽有姜坦之书信随同附上,到底只能算一面之词。寿家到底怎样一个情形,对这件事情到底怎么个看待,这些我们都并不知道。也不能我们自己兜上去问。所以还是要借助忠献伯府去问询致意,再就是要借重你老师黄雁西和管博扬的交情,把那边方方面面的事情打探清楚——寿广兰既然急着嫁女,连年纪门户都不多考虑了,他这一头就多少有你阿大表兄的一份胜算。倒是二小姐那里,文武双全,行事又有自己的主张,就怕你表兄呆头楞脑,未必能让佳人倾心。”

章回听章望说到末了,话音里自然带出几分调侃好笑来,心下顿时大定。也笑道:“阿大以前常说要么不娶妻,要娶妻,必定得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能办事有担当的。如今果然遇到一个,想必是用尽全身解数,也要博人欢心、讨人点头的。我们只管尽力帮忙。阿大是个有福好运的,一定能称心遂愿。”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议定了章程,便分头写信。章望写给黄幸、黄肃、管博扬。章回写给洪大、姜平。写妥,又预备章回往南京去的事情,收拾章回近来窗课习作、文章议论等等。而后才是到吴太君、章霈、林如海等跟前禀告行程。并不赘述。

次日,章回早早起身,乘船前往金陵。水路轻便,又日夜不息,转眼就到南京,便直奔青塘尚书府。恰黄幸下衙在家,见他来,又是欢喜又是吃惊,忙问吴太君、章太夫人等安好。温寒叙毕,章回方奉呈章望书信,告知来意。黄幸忙请王夫人一起参议,才知道忠献伯府三太太中秋后就往娘家省亲去了,此刻正该在诸暨寿府。王夫人遂写了信,与章望、黄幸等所写书信一起,命心腹人连夜送去。章回这才前去拜见老师黄肃,随往明阳书院待客会文,到南京国子监接表弟黄象回府等等。等到了十五日,与黄幸一家、黄肃一齐坐船回常州不提。

却说诸暨这边,寿府早是一片愁云惨淡。先前姜太夫人心疼孙女,放出风声说她病重,又与寿芩夫妇置气,装病不起,阖府的丫鬟仆从就禁绝笑语;待接到姜平传信,说寿雁娘救人受伤,太夫人又急又怕,假病竟成了真病。寿芩夫妇既要操劳三女婚事,又要在母亲床前侍疾,还要担心次女伤势,只觉两三个月来无一天顺当,身心俱疲。偏偏堂姐寿琳归省,原是为了章范联姻,向他夫妇两个致歉来的,结果一到娘家,猛然就听说了寿白两家婚事并许多变故。她原是谨慎周到之人,初时也不多言,旬日时间把前前后后事情经过都查访问明了,窥破各种缘故内情,当即禀告了姜太夫人并两名族老开了家祠侧边的议事厅,下帖子请寿芩、寿苕及寿萝三对夫妇至此相会。寿芩素知这位长姐威严刚正、最恨偏私不公,果然众人到齐,寿琳扶了姜太夫人上座,又当着族老请代为姜太夫人应对问答,而后便即发难——()

97 第四十一回中

洪氏猛然听见这番说,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随即就想到之前范氏种种异样,一时便有无数念头冒出来,也不及细想,一口气倒出来说道:“这范家先前不还在与谢家议亲?连谢三太太都来问我女孩儿的人品举止。这才两三天工夫,怎么又问由儿?我倒不是说他家姑娘什么不好——人我见过,自然多少知道。只是这事情也太突然,半点没个预备。”

章望闻言点头,问:“既说女孩儿本身没甚不好,那大奶奶的意思便是允准的了?”

洪氏皱着眉,半晌才把头微微点了一点,说:“但这里头到底如何,大爷还得跟我说明白了——由儿是我儿子,不论有什么计较,都不许再坑了他!”

章望听她斩钉截铁的这一句话,脸上笑容就忍不住地露出来,嘴里道:“大奶奶放心。可不是在坑他,这次原是他自己先求娶的。”见洪氏一脸讶色,越发笑得舒展,便挨着她坐下,温言告诉道:“说起来也是缘分。由儿因奉了老爷之命,与他舅舅、阿大往扬州处置给你的添妆。不想前一日去验看田地,在城门口遇到范家小姐的马车受损,几个地痞无赖围困,又有谢家恶仆被人买通,趁机生事。由儿撞见这等情形,少不得出头打发,将罪人拿住押解往官府,又和阿大一道护送她一行回家——这其中自然要和范小姐交过几句话,多少就存了心。等到范府,顾文凌当然认得他,且他夫妻两个原来早有牵线的心,只不过不曾寻着机会。如今有这件事情,却是水到渠成。”

洪氏听了,先是高兴,然而细细一品,便觉无数不对、处处异常;再看章望面孔神色,就知道还有别情。于是叹口气道:“究竟怎么个故事,大爷只管跟我说。我虽然笨,闹不清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但孩子既入了家门,就是我的儿媳妇,有什么事体,总得挡着护着才说得过去。”

章望这才点头,叹道:“不愧是我的大奶奶。范家女孩子遇上你,才叫真正有福,否极泰来。”起身倒了两碗茶,将一碗递与洪氏。洪氏连忙接了,又挪了点心与他配茶吃。章望吃了一块点心,喝一碗茶,然后方正色说道:“叫大奶奶得知,这范家早先在京城时,曾与平原侯蒋家订过亲。男方是侯府的嫡次子,原来纨绔,在老平原侯夫妇孝期十分不检,聚赌、斗狠,陪绑了人命干系,还因私娼沾染上花柳。蒋家有心拿范家的婚事做遮掩,但这种事情哪里能遮掩得住?范家不肯女儿受屈,一意退婚。蒋家自觉丢了脸面,存心报复,听说范家和谢家议婚,就蓄意生事,弄一群流氓无赖来糟贱女子名节。”

洪氏听到此处,顿时大怒,道:“哪里是糟贱名节?这是存心逼人去死!什么狗屁平原侯?这般狠毒下作,肚肠填了粪,脓疮从头烂到脚,就油锅地狱里过十八遍也不足兴!”又说:“范家触的是什么霉头,怎么就招惹上这么家阴毒恶心混账东西?亏得退亲。就这样,范丫头也太可怜。”

章望冷笑道:“然而还有更可怜的。你只道蒋家跟范家结了仇,因此听说范家有好事,便要弄事报复,却不晓得谢家这头竟也不省心。范、谢两家亲事,起头原本是谢楷堂兄谢极谢运枢的主张。这谢运枢年轻,有能耐,有志向,借着运盐河弊政一事,把扬州搅了个天翻地覆。涉事的盐商、缙绅、漕船把头一个个恨不得活吃生嚼了他,哪里还能容得再跟范家这等清白有名望的联手?不单要断谢极一个人的前程,连整个金陵谢家的名声都要污毁个彻底。这边平原侯蒋家才找人围了范小姐的马车,那边就有买通了谢极的心腹管事,要趁机把人挟持了往他才置办的庄子上拘禁——打的就是范小姐刚烈,一条人命正好逼谢范两家不死不休的主意。要非机缘凑巧,偏偏让由儿撞见,侠义应援,又有和阿大随行的二十多号武师仆从一起出手,这会子扬州城就是震动朝野的血案大案!”

洪氏听说,直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她虽做了二十多年长媳宗妇,平日里亲族、官府往来应对最多,这种事情实在是头一次经历听闻;想到里面暗藏了多少惨烈血腥,稍一深思,就觉得头晕目眩、肉跳心惊。然而章望上来便摆明了要应承这桩婚事,此时又把前因后果一总告知自己,显然决意无可更改,于是后头无论多少烦恼为难,也只有一并承担。心里百千种念头反复转了又转,最后开口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下的事情,抬不过一个理字。由儿能救下范家小姐,这孩子就是跟咱们家有缘。大爷放心,我明天便去给谢家三太太赔罪,这个媳妇,是没法让给她家十六郎了。”

章望这时方笑了起来,道:“确实要赔礼。只因我们半道截胡,叫他们又落了一个空,说不得早晚要还她家一个媳妇才能算完。”又催洪氏安歇,道:“而今两个孩子的大事都定准了,后面可有的忙——快睡去,明天一大堆事,都等你的号令。”

洪氏问:“大爷不睡?”

章望道:“我再理一理头绪,顺便等参茶的劲头过去。”一句话说得洪氏歉疚起来,道:“都是我不周到。”章望笑道:“哪里的话?再没比你更好的。”亲自看着洪氏安置了,方回到外面屋里。

才刚踱到门口,就听脚步声窸窣,却是章回站在阶下伸长了头颈探望。章望心里好笑,嘴上却没好气,低声斥道:“什么模样?有话就说!”章回忙答道:“伯父那边请父亲去。”父子两个遂往黄幸书房去。行动间章望留神章回,见他神情端肃,虽说面皮绷得略紧,一路上总不发一言,心里便暗暗点一点头。待到黄幸书房,黄幸、林海、章由三人在座。见他两个来,章由立时起身相迎,又连连注目章回,眼里透出询问之意——这般形容,倒让为长辈的三人不由哑然。黄幸便清一清嗓子,问章望:“弟妹应承了?”

章望应说“是”,见章由闻言忍不住显出喜色,想他一向沉着,近几年来再难得见这样动容,慈心触动,又见他双眼眍,眼珠发红,眼底下乌青一片,知道这两日奔波,用心劳神,并未曾有片刻合眼。于是温言道:“你连日赶路辛苦,这便去歇下。”又吩咐章回:“你哥哥一应事体,都交给你,必得上心照顾妥帖。”章回忙垂手应了,就要拉章由从书房出去。不想章由虽谢了父亲关切,脚底却生了桩子似的不动。章回因低声劝道:“哥哥还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细说?父亲既应承下,连母亲也允了,再没有不协的。”章由这才跟他往翕湛园里去了。

这边黄幸、林海看他兄弟携着手走出去,各自点头。黄幸说:“志伉、怀英两个,果然不错。仰之和弟妹教导的好。”志伉便是章由的表字。

章望道:“本就是亲兄弟,自然不错。”

黄幸笑道:“怎么?在我两个面前,你倒弄这外人相儿。我就夸一句。”章望也笑,就亲手倒水斟茶,奉上黄幸、林海。黄幸吃了一口,擎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怀英也罢了,这几年常在跟前,里外好歹无不知道。志伉还是老太太八旬大寿时见过。按说娶亲成家,早该是大人,到底年纪还轻,只以为担不起什么;然而今天情形,却是心里有主张,能托付要情大事的。何况他们兄弟又要好。这样看,先前有些打算竟不再合适。他是嗣子,将来章家一族的族长,什么高门大家的媳妇娶不得?范家这门亲,仰之你应得太着急了!”

章望闻言,肚里惊讶:两个儿子斤两,他自家最是清楚——读书学问之类且不去说,论聪明灵光,四五个章由加起来也不如章回;行事上的周到把细,两人也大差不离,反而是章回因年纪小更显得老成。故而亲眷朋友瞧着情形,多有替章回抱屈的。黄幸虽是从小与自家要好,又素来深信自己眼光主张,对这个嗣长子的心思态度,与旁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同,不想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章由此番行事正得其心。因笑道:“范家也不差了,并不委屈了他。只是大阿哥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大嫂子跟前还要麻烦大阿哥帮忙说几句话,把诸暨寿家那一头圜转过去。”

黄幸原本并未想起这桩,听他一说,顿时跌脚,道:“可不是!我就说你太着急。范家根底毕竟还浅,又惹着一身麻烦,你不应,范家还能埋怨记恨不成?虽说你跟顾文凌交好,范家特意托了他来说话,你不方便推脱太过;但由哥儿到底不是别的孩子,何必一口应承下来?”

他说到这里,章望和林如海对视一眼,而后各自低头,脸上隐约都现出歉疚之色。黄幸看在眼里,心中一触,皱眉说道:“怎的?范家这番遭罪,原有他自家的缘故,顶多再饶上谢家……跟你两个又有何干?”

章望道:“只是想到范谢门户相当,两家联姻原是一桩美事。范桃生、范丞佺慈爱子女,不过操切了些,不提防就撞上风口浪尖。可怜天下父母心,由己及人,真个袖手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黄幸冷笑道:“仰之好慈软!但说不提防?范丞佺也就罢了,范桃生在通政使司是白做的,都打算好把姑娘嫁过去,难道能不清楚这等人家背后的门道厉害?他可是再三辞了太子詹事才从京城脱身的人,转头就跟世家大姓里面领头的谢家结亲,还不许对头的那一派跳出来找麻烦?谢家素来强硬,处事张扬,谢极便是头一个能冲锋陷阵,偏偏行动依着国法朝纲,叫人再无别的话可说。那边明面上寻不出岔子,正不得手,他范家不早不晚,兜头就逗上去。换做是我,不立刻抬手接过蒋家这杆明枪,真不必再想着在朝堂上争这三五十年后的风光了!”

章望点头,又叹气道:“然而若不是我出主意撺掇,如海脚底抹油,从扬州滑脱得太过利索,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闹得这样。”

黄幸闻言一怔,眼光立时就凌厉起来。这边林如海见状,连忙开口说道:“不干仰之的事。仰之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是我从迷梦里被喝醒,反吓到惊惶失措,顾此失彼,单忙着自己脱身,没能收拾好后面的事。”

他有意帮忙遮掩,黄幸哪里看不出来?心里头猛地勾起火来,冲林如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只道:“原来你也知道脱身得太快,全不想一想你坐的是何等要紧位子,盐政一项上头又有多少重牵扯!那些畏惧天威,怕拿捏不准圣意的,京城圣人眼皮子底下还收敛着暗斗,到京城之外就是一处处的明争——扬州从海塘工程到运盐河弊案,兴师动众沸反盈天,天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决出一个胜败结果。你倒好,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闷声不响说辞官就辞官,朝廷旨意还没下来,这头行李包裹都收拾停当,唯恐走慢一步,还让人怎么想?”

林如海见黄幸发火,知道他已经忍耐多时,只是先时并未出事,不便多说;此刻谢、范两家事情闹出来,江南地界震荡不稳,他职司在彼责无旁贷,须得出手善后,必定有一番怨气要发泄。也不敢更多分辩,无奈苦笑道:“大阿哥教训的是。只是如海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家作为怎么也该算孤臣、直臣,没想到在人眼里,早就站了一派。”

林如海一句不辩,老实服软,说的又十分可怜。黄幸见了,想到他先前重病难支、此刻兀自羸弱,虽还有满腹的埋怨,一时也只得哑火。叹一口气道:“你是顶聪明的,怎么偏偏想不透这个?林家是世代书香不错,要说真正发迹,却还是追随世祖皇帝起事,谋略赞画军机,跟武将勋贵天然就捆在了一处;就算后来转走文臣一路,林姨夫也从来没真正远了那一头,后面更给你选了荣国公府做岳家。至于皇城根底下那点人家,腰上别的钱袋子个个透着咸味——所谓‘五分军功,五分盐供’,你这头盐政一做就是三任,平平稳稳你好我好屁事不出,在别人眼里如何不给你划成一边?更不用提运盐河这件事情,我自然知道你是不想江南这片出事,才用心周旋,压着谢极不让逼迫太过,但那起子心窄眼也窄的,还不直接当成了你在替他们出头!”

林如海苦笑道:“其实也不算多用心。要我真不想有什么动静,谢极也到不了扬州城。”

黄幸道:“可不是?那几家外面看着再嚣张,说到底,就是能扑腾出几星星水花的货色,掀得起什么风浪,值得你忌惮成这样?事到临头,别家还没真动,你先自己把官儿给抹了——偏偏圣人就允了!不止允了,还当着满朝认可了你病中触动、奉亲行孝的说辞。这一闷棍下来,别说宗亲武勋这一拨的心虚气短,就是谢极身后那些世家大姓也一个个的发呆,平时那两分机灵劲儿全成了梦话。要非是仰之家由哥儿赶得凑巧,扬州城的天早该被翻过来了,还不都是你给造的孽?”

林如海被说得一声都不敢吭。章望却忍不住,只说:“大阿哥这样说也太偏了!谁知道这帮子宗亲勋贵这样没底气没成算,有点风吹草动就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来,手段又是这等下作龌蹉?不说现在圣意到底如何决断,就是定了皇长子,沈家这样明刀明枪动手,也只有犯忌讳的——难道拉上一个平原侯蒋家,别人就能不知道谢家究竟跟谁不对付?由哥儿先前说经历始末的时候如海可是说了,谢极那个新买的庄子,那一片地界七八年前姓的是沈。”

黄幸闻言,脸色顿时又冷了两分,哼了一声道:“那一起子贪心的,手是伸得够长。这几年来做事也越发嚣张没顾忌,行迹首尾都不费一点心思藏的。但也亏了这样,省下更多人手探查的工夫,好把心思精神用到处置正事上头来。”说到这里顿住,心里快速计较盘算。旁边章望、林海见了,相互丢一个眼神,便一个倒水一个捧杯,将茶碗送到黄幸手里面来。黄幸就着吃了一口,方道:“京城里的争斗先不提。扬州这件事,看起来是平原侯蒋家一心怀恨报复范家,又恰赶上谢极恶了当地,盯着要打他个不得翻身。由哥儿适逢其会,救了人,当场捉了围堵马车的无赖和陷害主家的恶仆,交到了扬州府——那么就按这个情由往死里去审,咬出来江南地界上的背后主使,有一个算一个,都到府牢里好好松一松筋骨。先前由儿说了,花钱挑动那些纨绔生事、围困范家马车的,虽然谢冲、谢准都说蒋家的指使,顾文凌拿来的供词上也是蒋家,但将人交给扬州府前听到了当时出面的人是姓薛——既敢出面,就是有勾连的,拿来作筏子算不得委屈;干系说大不大,伤元气但不动根本,也不怕有人不肯让我在江南再立一次威。”

章望听他说得杀气腾腾,再无一向温敦模样,一时悲悯心起,因问:“这个姓薛的是什么来历?由儿只提了一句。谢家那边也是含糊过去,不打算牵连的样子。”

黄幸只是冷笑。林如海叹一口气道:“薛家就是现领内府帑银行商的皇商薛家。祖籍金陵,除了嫡长的一支常往京城两地走动,余者六七房只定在南京,地面上人头都是熟的。且当年薛士安做紫薇舍人时,论辈分,还在谢爰尚之前。这番出头行事的乃是他家旁支的一个破落子,曾在京城呆过四五年时间,去年冬底才突然回来的南边。”

章望便明白了谢家顾忌:金陵同乡,又是内阁故旧,相煎太急只会让渔翁得利;他这番既然同国姓宗亲一派彻底撕破脸面,就不能再把武将勋贵得罪彻底。只是谢家的顾忌,黄幸却不打算理会。章望想一想,道:“既是旁支,又是一直在京、才回男伴的,则金陵薛家到底和平原侯蒋家多少干系,现在也只能大概用猜。大阿哥果然要动,怕反而不好着手。不如就从扬州地面上搜罗,断了往来京城的那几根线来得简捷,又有足够震慑。”

黄幸低头想一会儿,道:“也有道理。罢了。就按你的做。”又向林如海说:“这次事情你们两个引出来的,善后收尾也该你们一起。这两天都跟着我走,把扬州地面上收拾清静了再往常州见外祖母去。”一句话出口,倒把自己连带林如海两个人的孺慕思念情绪惹出来了。见林如海脸上黯然,黄幸叹一口气,道:“实在用不了几天料理。再说两个重孙子婚事一起定准,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就推迟个一二日也无妨。”

听他这样说,林如海就笑起来,看着章望道:“也罢。说到底,都是替仰之效力。”因说:“仔细想,也是仰之养了个好儿子。扬州这一次,层层算计环环凶险,由哥儿一个不知无觉的闯进去,偏偏硬是破了局;两天两夜多少事情,也记得分毫不差,要不是他仔细,怕我们竟不能知道这番武将勋贵、文臣清流、国姓宗亲、地方世家几派的势力全凑到了一处。史评子路好勇武,急公义,行事任侠,文学不彰,然而能片言折狱——你家这个由哥儿,真不亏‘志伉’这个表字。范家能得这么个女婿,也不枉经历这么一番艰难苦楚。”

章望点头笑道:“如海知道就好,只是千万别往外头传去。”惹得黄幸拿起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一下,骂道:“胡讲瞎说什么?城墙也没你脸皮厚!”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道:“做老子的没正形,真不晓得怎么能教出那么两个小子来。”

三人说笑一阵,又吃了一轮茶,方把要做的事情从头逐一梳理:章由、章回婚事后面的各个关节,章、黄、林、范、谢几家彼此的礼仪程序,又有扬州这番动静的善后收尾,朝廷上几派势力各自的反应并这边的应对,等等。所有事宜都在纸上列好,然后分派作三份,兄弟三个各领了自家的一份,这才回去歇下。次日晨起,便各自忙碌起来——

98 第四十一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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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 且说吴太君家宴之后,众人各自回转。{我们不写,.洪氏便过来向章霑之妻恽氏并章轸之妻张氏道:“要向四婶和静大妹妹借舒眉丫头半个时辰,一会儿必定亲自用车送家去。”

恽氏笑道:“何必你亲自送她。且又不是去什么远地方,这么多奶母仆妇跟紧了,有甚打紧的?”

张氏也跟着笑道:“大嫂子太客气了。家里谁不知道嫂子跟眉丫头最亲?这一趟出门,靠两个月不见,必定是想得狠了。不如我这边跟嫂子道个扰,索性今晚上就把大姑娘撂嫂子这边,也省得两下车马来去倒腾。只是大哥哥那边不知道是不是方biàn。”

洪氏听了这话,憋不住拿起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一点,笑骂道:“好你个静丫头,连大嫂子都笑话消遣起来。难道你家五爷今晚上不陪着林大爷吃酒?我现主意定了,这就打发小厮给你大哥哥传信,不把老五抓住了死死地灌,你就不知道方biàn两个字怎么写。”

张氏闻言,顿时面皮通红,嘴里含糊道:“我的亲嫂子,小辈儿们还没全散呢。”

惹得旁边恽氏摇头直笑,道:“望儿家里这个原是属山上大毛竹的,从来嘴尖皮厚,第一不会吃亏。轸哥媳妇还学不乖,又往上碰。”又说张氏:“还不给你嫂子道个罪,说自己说错话了,再把大姑娘当赔礼,也不必说今朝一晚了,你嫂子愿yì留多久就留多久。只求看在眉丫头的面上,对五爷手下留情。”

洪氏忙笑道:“婶婶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捏了错就不饶人。只是留着眉丫头给我,这件事就当说定了。”

恽氏点点头笑道:“也罢。你做事体,原本就教人放心的。”带着张氏往穿堂那边夹道登车回自家宅第去了。这边洪氏就来同舒眉,说:“已经跟你太太和五奶奶说得了,今朝你不家去那边,晚上就跟我睡。我们看了你林妹妹安置就家去。”于是先到正屋与吴太君问了安,再到林黛玉所居了许多知心话,洪氏又再sān叮嘱莲蓬及众丫鬟伺候黛玉妥当,这才携舒眉往自家院里去了。



却说洪氏携舒眉自澄晖堂后门出,经东西穿堂,行到自家院门前,见油粉影壁左右灯笼火烛照yào辉煌,虽入夜已久,兀自亮如白昼。倒厅台矶上站着六七个仆妇,远远见洪氏一行来,莫不慌得从台矶上下来,躬身候在一旁。这边白微上前,领她们往倒厅里去询问事项。洪氏自带着舒眉进到院里,小丫头打帘子,入到正房堂屋。就有丫鬟白星、白芷上来伺候更衣。

话说舒眉自小就养在澄晖堂,洪氏这边院里也有常住的屋子,衣裳用具都全。两人都换过家常衣服,便到西边这一间日常起坐的屋里。丫鬟们上茶。就见白微从堂屋里走进来,向洪氏说:“我刚问了,没甚要紧的事。我让他们散了,明早再一并来细说。”洪氏点头。

一时于评家的进来,报说:“南京带来的东西,除了给各房的礼都按着单子送了过去,其余都先归置到西边库房里。问大奶奶示下,是不是今晚上暂先封着,等明个儿再做其他处置?”一面捧上账册细目。洪氏说可,就叫白微拿钥匙,照单子核对无误后落锁,又道:“南京府里大太太送的那一箱子衣料,从册子里单批出来,直接抬到大姑娘屋里,交给梅花收好了。”白微称是,与于评家的一起出去了。

舒眉忙对洪氏说:“南京大伯母给的料子,必是第一等的,伯娘自己裁了做衣服才是。或者留着给新由大嫂子和林妹妹。倒给我做什么?”

洪氏笑道:“她们的自然有数。这些是你南京大伯母特意让捎给你的,从我这儿拿,不过省得打眼。你只安心收好。我都看过了,那些库锦妆花,颜色花样都是新鲜富丽又端庄大方的,全不比进上的差,正好你明年到了京城里使用。你也知道,咱们家平日都不穿戴这个,家里一向存的也少,就有的,又都是些老货,与你的年纪不相当。亏你大伯母周到,送这些来,岂不较别处寻来的好?”

舒眉听说到自己,虽婚事早定,近几个月来更忙着备嫁,到底年轻女孩儿面嫩皮薄,只管红着脸推洪氏握来的手,嘴里道:“伯娘又拿我取笑。”

洪氏笑道:“我的儿,这可是正经话。别的不说,蔡家到底是恩平侯府,又有无一等战功不得袭爵的规矩。你女婿蔡泓虽不居长,凭军功升到千户,二十三岁的正五品官身,放眼时下也尽拿得出手。先在地方,凡事简便些,倒也不甚要紧;如今调任兵部,少不得衙署同僚上下应酬,又有侯府里姑婶妯娌日常相处、世交通家往来。到时你在自家,想穿什么固然由得自己,若要到外面,还是得多备几身正经见客的衣裳,也省得别人误会,以为入不得你夫妇的眼,不值得慎重相待。”

舒眉知道这是洪氏用好话教导,虽满心羞涩,低着头、红着脸,伏在洪氏怀里用心听话。洪氏搂着她摩挲一阵,道:“我这趟出门,不过一个多月光景,今朝见你竟瘦多了。你素不是苦夏的体质,想来是心里有事,不得开解。我也不多问。你想说时,只管跟我说;若没什么想说的,就在这边安心住两天,也顺道帮我款待你林妹妹。”

舒眉点头,应一个“是”,说:“先前人多事杂,还没有正经向大伯母贺喜。大哥哥、回兄弟一道儿定亲,正是双喜临门。舒眉向伯娘贺喜,祝大奶奶佳儿佳妇百年合,多子多寿更多福。”一边说,一边福身行礼。

洪氏乐得笑不拢口,手上忙搀起舒眉,说:“眉丫头这两句话,说得就是比别人家强,真正叫我听了欢喜。”又悄悄问:“你看你林妹妹怎样?虽我瞧着万般好,刚才在老太太跟前也自在大方,到底是头一次亲戚相见,又关着两家做亲,我就怕她自家拘谨了,偏这会子又不方biàn说话——先前南京的时候,我还好厚着脸皮,打着婶子的旗号招牌多说几句;如今到了家,别说是几句,就多讲两个字,怕立等着一窝蜂的人凑上来打趣。姑娘家年纪轻,面皮薄,臊得狠了,可就伤了情分,事体反倒不美。”

舒眉笑道:“这个怕是伯娘多想了。我看林妹妹是真的大方,与姊妹们说话相处也自在。尤其二妹妹、三妹妹,今儿是头次见,夜饭吃酒,三个人就凑在一起说笑个不住。伯娘那时在大太太桌上,这才没瞧见。若看见了,就该感叹真不愧是一条根上来的血脉,彼此都投了缘。”

洪氏点头道:“这样就好。你们年轻人岁数差不多,喜好也近,彼此相处得来,我也能安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洪氏就催舒眉去歇:“这一天xià来折腾精神,明天又戏,且快去睡。”

舒眉道:“我再陪伯娘坐会子。”

洪氏笑道:“我不比你小人儿家,缺不得觉。再者今天被老太太摁着多吃了一碗酒,这会子还精神,正好顺势就把家来的许多事情再理一理。这接下来有的忙,也就这一二天是个空闲,只怕多少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刻。到时我可不管其他,也不许你借口滑脱。”

舒眉笑道:“伯娘有事,舒眉效劳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滑脱的。怕就怕伯娘不使唤,跟我生分。”

洪氏笑着点头,一边叫舒眉随身的大丫鬟白雪、阳春,吩咐:“好生伺候姑娘歇息。”舒眉遂带着丫鬟们去了。

洪氏又叫白微:“你跟过去,看大姑娘歇下了再来。顺便叫金徽到这里来一趟,我有话问她。”然hòu才到东边屋里,向窗下一张大的黄花梨罗汉床上坐了。两个仆妇挪来一张小案搁上,白芨铺一层青锻锁边的细棉案布,白星方把从架子上取的账册笔墨等在上逐次排开,又重新倒了茶,捧给洪氏。

洪氏吃一口茶,把账册子随手翻了两页,白微就引着金徽进来。金徽行了礼,立在一边。洪氏撂了茶杯,问:“我与大爷出去这些天,大姑娘在家都做什么?是不是每天跟着茭蒲巷的四太太过来老太太这里?昼饭、夜饭在哪边用?”

原来这金徽是章回之婢。因章回自幼读书,三岁即得文华公章荣开蒙,而后跟章望学经习文,十四岁拜了黄肃为师,更随其游学,数年不曾在家。故此所配的小厮转听章由用命,婢女则多服侍舒眉。其中金徽年纪最长,忠慎勤谨,洪氏日常事多,于子女小辈恐有看顾不到之处,多依仗她查漏补缺,克尽职任。这时听洪氏问,连忙答说:“大姑娘每天早shàng都跟四太太并五奶奶过来家里。三天中有两天是在澄晖堂用昼饭。偶然下半天有事,四太太带过来,老太太留夜饭。平日听梅花、唱晚、阳春、白雪几个说,自大姑娘接到茭蒲巷去,四太太就让白日里都紧跟了五奶奶,晚上才少少地看一会子书;又命五奶奶不论理家、议事、备礼,或是请各家花会茶会、听琴论文写诗的雅集,都要带着大姑娘一道儿处置筹办。先前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这两个月,大姑娘白天跟着五奶奶忙活,又要趁夏天日头长,每天赶各式各样荷包手帕的针线。梅花、唱晚苦拦不住,借着石榴在老太太那里透了些口风,老太太说了两次,大姑娘才稍歇一歇,但不过就是一日一时的事体,第二天看又是原样。”

洪氏点头,又问:“四太太和五奶奶怎么说?”

金徽道:“大姑娘在四太太和五奶奶跟前只说苦夏。四太太想着姑娘到底的是才搬过去不久,屋子庭院或还住得不顺。五奶奶倒是劝过大姑娘几次,说裁剪刺绣之类不必着急,家里自有丫鬟并针线上的人预备。大姑娘只推说害臊,借着做活计的工夫躲人,自己心里也安稳清净。五奶奶听是这样,便让含糊过去了。”

洪氏闻言冷笑一笑,随即和缓了颜色,对金徽道:“而今我家来了,也跟四太太那边说好了,大姑娘还住咱们这边。你明天跟唱晚带两个媳妇子去茭蒲巷府里,把大姑娘近来看的书收拾一二十本拿过来,再把大姑娘做得的和未做得的针线也一总带过来,其他不必动。接下来几日,你们多劝着大姑娘同林姑娘以及姊妹们玩耍,弹琴唱曲画画作诗,或者会东道做雅集,都不拘了去。有要使钱的,或是厨下要菜肴点心果品,一总都到我这里来支账。”金徽答应着去了。

这边洪氏重新把账本子拿起来细看,叫白微:“你坐到案子对过去,我念一项,你写一项。”白微便斜签着身子坐了,按洪氏口述,逐项写起来。却是分开三张大纸,一张写章由婚礼诸事,一张写章回定亲诸事,一张写章舒眉送嫁诸事。其下则不详分物品、人口、铺面、田土之类,凡想到一件什么,就对着归总到某一张纸上去;写毕,又在每一件事前头都注明大致时日。洪氏统看一遍,大概无漏,然hòu才令白微按时日早晚远近逐件编序。旁边白星送上一个带提耳的青黄细竹篾编花笸箩,装了半箩早裁好的三寸长、一寸宽的纸条片子;又有一个乌木大匣子,里头是一本日历册子,因每一页上多多少少夹贴了纸条,整本较寻常日历厚了足有三倍。洪氏遂叫白微将方才所记诸事,一事一条誊抄到裁好的纸条上,再与白星一起动手,将纸条按时日黏贴到对应的日历片子上。一应弄好,才叫两人将册子之类收好,吩咐白微:“你记着这几天还有什么事情,到时候一并提醒我。”

这厢弄毕,时辰已晚。早有丫鬟仆妇捧了铜盆、热水等物在旁相候。洪氏挪下床来,白芨调温水,白芷持香胰,伺候着洗了一回手。正拿手巾擦干,就听外面喊“大爷”,随即章望走进屋来。洪氏见他,忙笑道:“怎么大爷这早晚家来?不是说今朝夜里和林伯伯一起,吃酒夜话,抵足睡眠,歇在先老太爷读书的有涯居么?”

章望笑道:“再别说这个话。我今儿才算真正知道,老三、老五、老六是果然不能吃酒,才五六轮就醉了;偏醉中力气还大,捉住了人非缠着再喝,硬是把老四也灌倒了。老七人倒是清醒,手脚都没了力,更别说走。于是一起把有涯居正堂占住,横七竖八睡了一地。我只得叫人开了园子门,送林表哥到花棚暖房旁边我的小书房里去睡。”

洪氏听了忙问:“大爷今晚吃了多少酒?喝过醒酒汤不曾?”一边就喊人做汤,又叫速传二门上应值的管事:“每人止一个小厮跟前伺候怎么够?醉酒的人跟前脱不开人,便是酒醒了,一时要茶要水,也得有人跑腿。倘一时酒劲过不去,胃里的东西翻腾上来堵了喉咙,跟前一个人应付不动,再不是顽的。”命两名长随、四名小厮并四名仆妇立即往有涯居去,又问各房是否知道他几个的歇处,听说不曾知会,赶忙命人去说。转头埋怨章望:“大爷可是太高兴了,连成算都没有了,看这情势竟不先跟我说一声。大小爷们就这样悄不闻声地胡乱凑合一宿,等明朝儿我还不给太太、奶奶们夹生吃了?”说得章望只管笑,答说:“就知道你周到,我家来才不操心的。”洪氏无可奈何,只狠狠瞪他一眼,脸上就挂不住显出笑样儿来,恰这边醒酒汤做好送来,忙亲手端了搁在章望面前。

章望吃了汤,因问:“怎么这早晚不睡?”

洪氏道:“晚上被拉着吃了一口酒,劲道儿这会子还没下去,就把家来的事体都理一理。尤其几个孩子的大事,先顺出一个头绪再说。”便问:“由儿的亲事,老爷那边都说得了?老爷怎么个说法,可有责怪不曾?”

章望点头道:“便是下半天逮空儿禀告的。亏得有大姑太太的书信,如海又一力帮忙说项,老爷也只能说两句‘自作主张’,算是把这一关过了。只是太太那里……明朝你怕是也免不了要受几句话。”

洪氏笑道:“老爷都应下了,太太还能不依准?就说几句,也是有限的。何况咱们多少有些‘先斩后奏’,太太要恼也是常情。我只管老着面皮,多赔会子笑脸罢了。”

章望听说就忍不住笑,道:“你也留神些,别在太太跟前露了相,白生出其他的事体来。”又问:“我刚外头过来,看到东边屋里有灯。你是把眉丫头又给抢来了?先头不是跟四婶说好的,这一年都在茭蒲巷住?这番虽说有由头,但这一天两天的,时间短了不能尽兴,反而教更多了牵挂。藕断丝连,以后越发的难戒不是?”见洪氏撇了脸、努了嘴,明晃晃的一肚子不服,章望自己先笑了,扶了洪氏肩膀,手下稍稍用力替她揉捏,口里说:“真论起来,眉丫头接过来,也好。这不,才小两个月不见,今朝上半天晃着一眼,怎么就连下巴颌子都尖出来了?直唬了我一跳。老五两口子也是不会养人,明明这边白白净净、珠圆玉润的一个丫头,从年初到那边,就眼见着一天天地瘦。眉丫头又不是那等心窄、惯会自作自践的,这样的情形怎么就没的人理会?等明儿我就找老五说道说道。”

洪氏听了,这才笑起来,道:“到底是咱们身边看着大的,大爷这样想,是眉丫头的造化。”拉近了低声告诉说:“四婶让老五家的带携眉丫头知道些家计,生生把个丫头给劳烦瘦了。眉丫头才多大,每天过问一堆琐碎事不说,还要做备嫁的针线,夜里还要读书,哪里就扛得住?按说,女孩儿出嫁前学些家务人事处置也是常理,做人媳妇总不能跟做姑娘时一样俗事不问、百无烦忧。四婶和老五家的所做,原也不错。然而照我想,眉丫头要嫁去的蔡家,不论出身究底、家业根基、行动规矩,都跟咱们家最是不同。老五家的只管把府里日常的行事教给眉丫头,怕是十成里至少九成半都压根儿用不着,余下的那半成,到眉丫头手里也要再折中。倒不如索性不告诉那些琐碎条目,只把钱财人事出入的常理大节教会了她——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知道这些关节,就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也容易。我原打算着一年慢慢地教她,再有老太太那边知道蔡家的根脚习俗,给眉丫头当故事新闻一点点说给她,也是大爷常说的教人处事要‘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意思。偏偏四婶又把她给接了去。”

章望一边听,一边点头。要知道章舒眉所许恩平侯府蔡家,实不是寻常勋贵门第:其高祖蔡驳,正是平帝蔡皇后之侄,丞相蔡骧庶弟。蔡驳族中排行二十七,素向不得父祖兄长看重,十二岁自请从军,恰投在督抚吴翔吴天官帐下,学兵法、拒匈奴,破阵溃敌,上阵七战六获大捷,二十四岁时便累军功十二转,平帝亲封武成侯、昭武将军。后蔡骧权势滔炽,倒行逆施,谋乱窃国。蔡驳非但不与同谋,约束兵马严守边庭,更在世祖武帝倒逆伐贼之时第一拨率部归附,冲锋陷阵,助世祖恢复王朝正朔。兵锋指到神京,五日城破,蔡骧挟伪帝、国玺窜逃,蔡驳率部追击,中流矢,毒伤不治而亡。故世祖继承大统后,蔡氏阖族伏诛,唯有蔡驳一支独存,蔡驳以军功追授武襄侯,谥“忠武”。明帝时改封恩平侯,子孙皆效其祖从军镇边,杀敌报国。章舒眉这桩婚事,则是再上一代老恩平侯向文华公并吴太君几次三番求恳,更鼓动当时的安康郡王、而今的太上皇亲自为他说项,文华公方许了这一辈两家儿女通婚联姻。至于人选蔡泓,也是多方考量,到四年前才最终定下的。章望固知这一桩婚事关xì甚大,然而舒眉自幼在自己膝前,与章回姐弟两个一起读书学问,最明白脾气性情,原本心安神定,无可烦恼。此刻听洪氏一番话,既深觉合情入理,便不免替她生出几分别的担忧来。

于是章望就说:“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着落到当父亲的人身上。家里兄弟当中,论天资才智,老五原落在后头,这些年更是一味在书本举业上用功,旁的事体都不真正放在心上。然而骨血相连,父女天性是再割裂不得的。老五之前对眉丫头不用心,既是他自己的缘故,也多少有我们一点私心占着侄女不放手的过失。所幸眉丫头年底才嫁,有这半年工夫,凡事都还来得及。”

洪氏道:“大爷这样说,我就放了心。”此时夜已过二更,两人不再多话,赶忙安置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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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第四十二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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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第四十二回中、下

按说常州章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乃是三房人口,约有两三百丁;分住两处,一处是顾塘桥的祖宅,一处是茭蒲巷的新宅。顾塘桥宅第又分作东西两爿,在西即澄晖堂所在的这一半家里皆称“西府”,为吴太君和章霈以下长房所居;在东的一半称“东府”,为章霂以下二房所居。茭蒲巷章宅为章霑以下四房所居。因吴太君尚在,各房虽不尽挨近居住,家事族务却都在一处料理;各房人事财物调配开拨,也皆要呈报总揽,然后再分内外酌情处置。在内,先总归到章霈之妻李氏手里,其实不过一转,李氏点头说知道了,便往洪氏那边去发落;在外则直接归到章望处。又有一样,章家历来以诗书传家,家中男子读书治学为第一要义,多是不理会俗务的,止长房一系掌管宗祠、祭祀、族田、家学等事;其各房自得的产业,皆是各房自行打理,但倘要使到公中的资产力量,也是呈报总揽到章望跟前处置——故此阖府上下,每日大小诸事,少时十数件,多时二三十件,都在章望夫妇两个手里决断。只是章望并洪氏两个脾性最是公道稳妥,虽说凡处事必定认真细致无所不当,却都不是那一等癖好弄权揽事之人,大小事务多肯跟人商议,平素又爱拔擢本家后进、带携邻里亲眷,故而合族满意,上下称赞。

如今且说章家资助扶持的义塾学堂。当年文昭公坚辞三公高位,专心治学,其子文华公章荣亦辞官不就,以教书传道为本,圣人赞扬感佩,免了章氏子孙差役,又特赐千顷“助学田”。章家原本就是本地望族,年年修桥补路、救难济贫以报桑梓,既得了赐田,一发好德行善:常州当地重教兴学,不但捐钱纳物,重修了府学、县学,还把城里的义学统统整修一遍,几处人员赀费后续无继的私塾也凑足了教师书本纸墨之类;又有那些贫寒人家、小户子弟中能够读书上进的,只要投书到门下,考查过确有一学之力的皆助给灯火之资,又许诺肯在义塾做蒙师讲学者皆得一份润笔,并给借住学后的房舍,就连日用的笔墨纸张也都一体承担。四十年来常州府开蒙入泮者以千计,进学应举者三百余人,会试登第者一十六人,少说也有七成受过这里头的恩惠。再有,洪氏嫁进章家门后,各处义塾的份例又再添了两桩——洪氏的娘家以药材经营为本业,自她过门之日起,便按月往学里送时用的药材;洪氏又辟出一爿陪嫁的布店,雇了十个裁缝娘子专为正经授课的蒙师做衣衫鞋袜,也是四季按时送到学里。故而府城内外、四村八乡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一发肯到到义塾里去:一者可得师长同学广博见识,二者又能得一份安心实在的补贴进项。

只是章家种种用心照应,说到底,还是解一时之困,救一时之急。这小户人家生计多艰难,又最容易受贫病所困。常州城南走线巷便有这么一户人家,靠着章家义塾,原本日子也还能过,不想家中老人幼儿先后重病,顿时落入窘迫之境,叫那一家之主焦头烂额,每日无限烦恼。

却说这家姓常,乃是本地人士,原住在城南兴隆巷。祖上也做过小小一个京官。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子,名唤常青,不事生产,靠一点家底过活,偏偏科业又不利,至老不过捐了个监生。常青也相继身故,留一个寡妻杨氏,抚养独子常炅。杨氏寡妇失业,别无营生,靠浆洗缝补度日,付不起私塾学费,便把儿子送去走线巷东首的义学即正身学堂。这常炅却是个能读书的,上学后连续数次考试得了上等,于是便得了章家资助,连杨氏一起都搬到了走线巷居住;二十二岁上取中秀才,聘了街坊裁缝刘的长女为妇,三年生了一儿一女。现今正当乡试之年,常炅自年前起便多做温习预备,指望一举得中。不想才出正月,杨氏偶着了风寒,先不过卧床,然而就再不能起。刘氏操持井臼,又要安顿丈夫读书,又要侍奉婆母汤药,一时疏忽,一双小儿女又接连得病。如此几方烦乱,刘氏自己也劳损伤神,不过勉强支撑而已。这常炅原是个孝子,见母亲病不得好,几次请大夫看诊,都只管往贵里用药,一时家里积蓄就花费尽了;及至儿女又病,便只得将原本预备乡试的路费用度先挪出来救急。亏得他自中秀才后,便在南塾教授童子声律一门,这年章望做寿、清明、端午,都有双份的东西节礼送到学里派给塾师,几次解了燃眉。只是眼看乡试日近,家人之病不见好转,而箱橱囊袋已经尽空,连柴米也日渐难继。常炅满心愁烦,实不知钱从何来,又不忍呆在屋中坐看老母幼子病容,或是等妻子刘氏强打了精神宽慰安抚,于是借舀水洗脸避出屋来,却只管杵在院里瞪着翻晒的两件冬衣发呆。

正出神间,突然门外一阵喧哗,就有人拍门进来,嘴里喊他的表字:“寿昆兄!”常炅忙抬头,却是学里的一个秀才,姓苟名山,表字天玉,原是富裕出身,其父早年做绸缎生意,家资颇丰。可惜世事无常,就在这苟天玉十五岁上,苟家遭了祝融,一把火将店铺、库房统烧没了,其父母经不住打击,相继亡故。待他发送了父母,又将店里往来债务账款逐项了清,竟不过剩下数十两碎银,没奈何,将各种古玩桌椅当了两三百两银子,发付遣散了店里的掌柜伙计,家里也止留一个救火时跌折了腿,又无子女亲眷的老苍头做饭看门;因无其他营生,只有房舍宽裕,遂和老苍头搬到角落小院住,其他都腾出来赁给别人。苟家原本的西席姓张,自他家事故后便自己辞馆,到正身学堂教书,因可怜苟天玉遭遇,又爱惜他读书天赋,就让他也到义塾附学,又写了陈情书与章望,极力推荐他给学里童子讲授常识一门——所谓常识,乃是文华公昔日曾言“写算安身,文章立命,经义正源,道德固本”,故教各处义学每旬只三、六、九三日教授蒙学、声律,一、四、七教术数、写算,另约定二、五、八三天讲授天文地理、风物习俗、农谚医方、城镇州郡、行市百工等一般的世理常情,且只粗讲大概,但求无所不包,因此称做“常识”。苟天玉本就聪明灵光,幼时跟着其父天南地北行走玩耍,见识颇多;后虽经变故,不改豪爽本性,三教九流人物都能搭话相共,又积攒了一肚皮杂闻。故而这常识一门,倒似比量着给他定制的一般。常炅在学里教声律,两人都是蒙师,也算相熟,此刻见他来了,不止来,手上还提了个沉甸甸的竹篮,不免问他怎么突然到家里来。

苟天玉只怪他道:“你也见外,明明家里有这样的难处,前些天在学里的时候竟一声不响。我还是昨天听张夫子说起才知道。我这里多的也没有,这些你姑且拿着应急。”一边说,一边就把篮子塞到他手里。

常炅见那竹篮子用一块粗布衬底,装了大半篮子白米,米上面堆七八个鸡蛋,又圈了一串铜钱,钱数总有四五百个。常炅便推辞道:“天玉兄的心意我领受了,这些东西还请拿回去。”

苟天玉道:“送出手的东西,怎么能拿回去?你要不受,我撂下篮子走,以后也没多话。”

常炅没奈何,接了篮子,又把那串钱拎起来塞回苟天玉怀里,只说:“这便够了。你也不宽裕,还是留着自家使唤。”

苟天玉笑道:“我家不过我和老苍头两张嘴,能吃几个钱?再说,这钱也是今朝白来的。”常炅听了,不免就问怎么个白来。苟天玉道:“我前几天才替我娘老子重新修了坟,手上一点余钱都花了。昨天听说你的事,原本没钱,可巧今早出门遇见巷口赵寡妇满世界求人写状纸,说肯舍得五百钱。这不是现从天下掉下来的?”常炅一发追问究地。苟天玉只得把前因后果说了。原来这赵寡妇有个十二岁的小子,勤恳好学,每天读书要到三更。偏他家就住在兴隆巷口,门前与走线巷相交,平时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尤其有个固定卖油条豆腐花的,摊子就支在他家院门外,每天四更天不到出摊,近晌午收活儿,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因卖的早点量足实在,市口又好,回头老客最多,自然老大的动静声响。赵寡妇心疼儿子天天晨起被吵,定要卖早饭的把摊子挪个地儿。那边则说,我家四代都在这里出摊,老客都认地方,必定不肯挪。两下吵嚷起来,赵家寡母弱子,半点争执不过。赵寡妇便把官司打到县府。然而县官哪里有工夫理会这等样事?不过寻个借口,只说赵家讼纸不合式,就把事情打回来。早点摊子照旧在赵家门口支着。赵寡妇急了,竟一口气拿出一吊钱来,只说写成状纸给五百,帮忙递到堂上的再给五百。苟天玉道:“后头这件是讼师的活计,自然不好沾。但前头这件,也没规定秀才不能给人写状子的。且她许的又是现钱,便宜谁不如便宜我。我就给她写了一个,钱拿来给寿昆兄你,可不是两全其美?”

常炅听了,连连摇头,直说不好,道:“那赵家也艰难,寡母幼子,凡有几个节余,都是牙缝里省的。又是街坊邻居,原只该帮她的忙,怎么好拿她的钱?再说,她这份诉状,又该怎么看?”

苟天玉叹道:“这事赵家不占理。论先后,那早点摊子几代的营生,赵家不过搬来十一二年。论常情,他读他的书,他做他的生意,又没占了赵家院子房舍,也没堵住门户不让进出,两下也没的相干。赵家不过嫌吵,然而他家就在闹市,没有卖早饭的,也会有卖凉茶点心、草鞋杂货的,几一时能清静?要嫌吵,或换个时辰读书,或索性搬个住处,什么不可为的,非要打官司。何况读书贵在专注,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心一于是,不及乎他。佛家说八风不动,古人也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自己家里读书,不过墙外有些动静,又不是有人凑到耳边叫嚷,也不是揪拽了衣服掣肘,连这点吵扰都受不住要分心,还读什么书,进什么学?”

常炅点头,追问:“道理确实如此。但这么说,你状子也这样给她写了?”

苟天玉道:“那哪里能够?要这样写,我还怎么得他家钱?自然是偏帮着赵家,儿郎读书不易,又是他家唯一指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早饭摊子哪里都支得,平民小户要供出一个秀才何其难得,此处让开一二丈,指不定就是将来直达着天的大道通衢。这也是尊文崇学,礼敬读书人的正理。”

常炅听了,一发皱眉,道:“这样不好。赵家非只白忙,又搭进去钱财精神。这事我既知道,不能不管。”说着就往外头。

苟天玉急忙拉住,问:“你要怎么管?”

常炅道:“自然是把钱先还他,再正理开导。撤了状纸,再与那早点摊子的老板好言商议,最好双方各退一步,才是邻里亲睦一团和气。你不用多管,我自有道理。”说着袖了钱一径去了。

苟天玉被他闪在当地,半句话说不出,浑身抖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来,拖着脚步出了常家门,一边走一边寻思,越想越气,脚下也越走越快。不想走到巷口,斜地里刚巧一辆骡拉的板车过来,他闷着头不看见,一头撞上去,吓得赶车的小子连勒缰绳带吆喝,到底袖子下面挂破一截。那小子方勒住了骡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个瞎了眼的!走路不看道,地上有狗屙的金屎捡?”

这苟天玉原本气就不顺,偏那小子言语正犯了他忌讳,心头火倏地直窜上脑门,一把揪了他领口,连拽带骂:“嘴里爬蛆的玩意儿,你算什么东西,跟爷呛声!再多一句话招我动手,大耳刮子把你牙打下十七八颗来!”正待动手,这边车上早跳下一个人来,搭了他肩膀,嘴里叫到:“天玉兄弟且慢动手!是我,是我。”苟天玉一听语音,正是耳熟,再抬眼一看,果然是紧邻的街坊、同住在兴隆巷的章士恭。这章士恭正是章家的旁支,自己家里行三,其高祖是文昭公从兄之子,如今虽出了五服,却因年轻干练,其母又是章魁之妻尹氏的庶出侄女,故而颇得二房看顾,现领着一份田庄上日常运输的差事,这日正是从城北小丰庄回来。苟天玉见了是他,连忙松手。章士恭这边跳下车来,先骂赶车小子:“素日里怎么教你的?还不滚去那厢井台边子上打水洗嘴巴,再来给天玉相公赔罪!”然后搀了苟天玉,笑道:“天玉兄弟哪里来?这向少见,少见。亏得有缘,今天便让我做个东,且吃一杯酒再家去。”拉着就往旁边一家酒肆坐了,先叫上一壶酒,随意配猪舌鸭肝几个小菜,又让苟天玉把外面衣服脱下来,拿十来个钱给酒肆娘子替他缝补。少时酒菜具备,章士恭再三与苟天玉让酒。苟天玉原本气恼,他一番动作下来却是早消了,这才觉察肚中饥饿,也不多推辞,连吃了几箸东西,又喝了几盅酒方暂歇一歇。

章士恭遂问先前怎么回事。他不提还好,一提,又是一肚子窝火。于是气呼呼说了,末了道:“我原是好意。他不领就罢了,反说了我一通去。又还给赵家钱,倒落得我两头不是人。”

章士恭道:“这常相公也太迂。你与他解困,送他钱财,又不是偷来抢来。赵寡妇要打官司,你帮她写状纸,她拿钱谢你,原是最正经的路数。常寿昆只该接了,偏他不接,还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也太戳别人的心。”

苟天玉叹气道:“到底他是正经读书讲学的秀才君子,比不得我这没规矩忌讳的破落户。其实我也佩服他道理风骨,只是风骨换不得饭吃。先不说下个月的乡试,就是三年一科今岁不去,如今他家这境况,老的小的一起病,一家子饭都要吃不起,不先紧着眼前的难关,真要空熬出个好歹来,岂不是白瞎了这读书的材料?只是闹了今天的事,我也再没脸上他家的门。”

章士恭听了,点头赞道:“好个天玉兄弟,果然是明理的好汉,真义气朋友。”低头想了一想,道:“你既告诉我,我有个主意。常相公这边,天玉兄弟就先撂开手,只管把事情交给我,我来料理。到底常相公是我们南塾的塾师,但使还有姓章的在,总不能让自家学里的先生难死。”

苟天玉既听这样说,知道他原是第一等豪爽侠义有担待之人,笑道:“三爷开了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于是痛痛快快吃了两杯酒,又把热炒的鸡肉腰花就着一大盆米饭吃了个满饱,然后才披了修补好的衣服,跟章士恭告辞往巷子西头寻人斗棋耍子去了。

却说这边章士恭招呼小子往自家去。他父亲去得早,上头有兄长两个,因两个嫂子与老母都不甚相合,兄弟三个商议了,只他奉着老母在兴隆巷老房子住,兄嫂在打锁巷另起新屋。一时到兴隆巷,进了门,妻房老母一起来迎。章士恭便对妻子董氏说:“拿一吊钱,十斤米,并两件我新做的夏季衣服包了。一会子有用。”董氏一听,当即掼下脸来,道:“这又是往哪家送去?也不知道是哪门子亲戚朋友,又该你挖自家身上的肉去贴补!你也别跟我说,反正东西是没有的!”一转身摔帘子进里屋去了。章士恭没法,只好看他母亲尹氏。尹氏素知自己这个幼子脾性,又知道董氏虽然嘴头子尖刻些,手里也紧抠,但在自己和章士恭母子身上却是从来最舍得使钱,于是笑笑便罢,并不多说,只问他吃饭了没有。章士恭说在外吃了些酒菜,嘴里作渴。尹氏遂拿了早备下的酸梅汤、绿豆饮给他。

章士恭一边吃汤饮,一边慢慢将日间的事情告诉母亲。因说:“他家有难处,我既知道了,又不是力不能及,自然要帮他。苟天玉自己进项有限,额外得两个余钱才被问来处。我这边总比他强,也不怕常炅多嘴。”

尹氏道:“话是这样,但你媳妇说的也有理。咱们家情形虽比他家强,也不过是百步看着五十步。都说是救急不救穷,常家这情形,怕是还要艰难好一阵。且其他吃用还有限,药钱这一项却是个大宗,又看不见底,总不能都靠你补贴。要我说,你真个想帮他,不如往咱家姑奶奶跟前说两句话,再设个什么法儿。如此一来,就算常相公后头问起,咱们不想居功,也好说是顾塘那边的照应。”

章士恭连连点头,笑道:“母亲这话有理。我正要往那边去。”

尹氏忙道:“你且不急,还有些东西给姑奶奶。”说着便急忙忙起身往屋里去。不一会子,抱了两个小小的坛子并一包东西来,交给章士恭,交代说:“这是两坛子酱菜,按照咱们家方子做的,姑奶奶一向爱吃。又有给姑奶奶和你三位表舅舅做的几双家常鞋子。你上去替我给姑奶奶磕头,给舅舅们道好,说我知道近来事多,奶奶爷们都忙,更不敢过去打搅,这点子东西也不值钱,只看我孝敬的诚意罢了。”

章士恭接了东西,正要走,后面董氏从屋里出来,说:“你要去顾塘那边,难道就这样出门?也不知道换身衣服。老大的人,还不懂事,个子都是白长的。”说得尹氏、章士恭都笑了。章士恭依言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带着小子往顾塘章家祖宅去了。

到了顾塘章府,走东角门,过穿堂,直接到东府二门外的倒厦,依规矩通报了,便有丫鬟过来传话:“奶奶说,请三哥儿到家里见。”章士恭就把带的东西让那丫鬟身后的婆子提着了,自己低眉垂首,恭恭敬敬跟着进去。过了垂花门,进到章魁和尹氏院里,丫鬟引入尹氏日常闲坐并会客的西边花厅。章士恭方向上拜见,殷勤叙说些温寒,又把几样东西奉上。尹氏笑道:“你母亲最孝顺,又实在,不拘拿什么东西来都最最贴心,真叫人不知该怎么疼她。”便问他母亲好,又问他近日差事。章士恭一一答了。尹氏笑道:“你今早才从小丰庄来,正该歇息松散,此时过来,想必有事。你也不是外人,侄子外甥两重亲,有什么话只管提。要有一句话推辞,以后再想亲近,我就不认了。”章士恭闻言,忙打躬行礼道:“四奶奶圣明。果然是有件学里相关的事,想寻六叔说。”尹氏就笑着叫来人,问章偃可在他自己院里,听到答说在诚正院的家塾里看书,便命带章士恭过去。

出了正院,章士恭就谢了从人,说不敢劳动。这边也知道都是一家,章士恭小时也在家塾里念过两年学,并无不认路之理,于是笑笑便止了步。章士恭自家往诚正院走,一路上遇见两三个旁支的哥儿,又有府中的管事,彼此都问个好,只是脸上多少沉重,不见笑意。章士恭不知缘故,存在心里。一时到诚正院中,却见四下鸦雀无声,正屋西边厅里七八个童子正在临帖,东边厅里五六个年纪更小,却不是在临帖描红,而是一遍遍写同样的一行八个字。章士恭从窗格里看到写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且是颜体,就知道这些幼童尚未开蒙。原来章家的习惯,凡族中童子,五岁开蒙,头起认的字就是这八个;把这八个字的颜体写端正熟练了,这才往三、百、千、大学中庸、四书论语、声律韵部逐项地教去。章士恭看了一会儿,这才绕到后面院里,西厢房找到章偃,正倚在窗下榻上读一卷棋谱。看到他来,慌忙把棋谱丢下,跳起来小声笑道:“悄悄的,别让我母亲知道。”章士恭忍不住笑,又急忙掩嘴,然后才跟他行礼,称一声六叔。两人方分别坐下,童子上茶。章偃就问他从哪里来,有什么事。

章士恭寒暄两句,便把常炅、苟山之事说了,道:“想求叔叔设个什么法儿,与他想个可从公中走的名目。侄儿记得先前逢着乡试之年,凡咱们家学塾师要下场考试的,或是安排车船,或是送路费盘缠。若今年还有这一项,不知道能不能先支给他,也解了燃眉之急。”

章偃听了,脸色忽变,连连摆手叫他低声。章士恭吓了一跳。章偃这才道:“快别再说这个话。你才去的小丰庄,不知道这两天的事。乡试去南京的钱,家里早预备下了,原该六月底派到他们手里,因这阵子忙,三天前第一拨才送去东塾。不想就有个卑鄙混账的,前晌学里领了钱,转头就送到温玉院的妓|女鸨母手里去了。又是一宿两夜未归。他家里吓得到处去寻,又告到县府,方揭出来。原来他不独此次,已经足有四五个月不曾往家里拿一个钱,反而从家里掏出许多箱底货。他家里的也是艰难过不下去,逼不得已才求告官府,哪里料到捉出这种事情?当时闹得沸反盈天。消息过来,把大伯娘气得险些昏倒,由大哥哥也吩咐立刻止了往别处义塾的银钱。你还说要给什么人先支一笔出去?这个时候是决计不能的。”

章士恭听了这话,才知道先前往来见到办事的人缘何少见笑脸。叹道:“谁想到还有这样禽兽的东西?只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一时逍遥,陷了自己家里人不说,还平白带累别人。走线巷的常相公,这下可不是被他坑苦了?”

章偃点头,说:“何尝不是?更别提还辜负了大奶奶和大哥哥。大伯娘每天多少事,由大哥又正预备娶亲,还要分出一点心惦记着学里。结果弄出这一出,跟当面打耳刮子有什么差别。”

章士恭附和两句,又问:“那如今这事怎么了?”

章偃道:“还能怎样?不过是额外花费几天工夫,照着姓名单子把所有人都查点一遍,清楚了大致人品,再把钱发下去完了。”说到这里忽而笑起来,道:“这么着来,对你说的那个常秀才倒是有利。果然他学问好,又有这些实在艰难,必是要多与他家一份银钱补贴的。以大伯娘和大哥哥的脾气,指不定连大夫也给额外请一个好的。”章士恭听这么说,方才放心。

章偃想一想,又道:“虽这样,到底还要再等十来日。远水不解近渴,你说常家情形,怕是等不得这些天。也罢,我身边还有几两碎银,你拿去给他先使着。就说,由大哥哥的话,东塾现有这样的情形,实在要时日处置;前天才把银钱发付止住,不好单为他一人破例,只先送这点钱应急,该请大夫就请大夫,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说着吩咐书童往自己院里传话拿银子,又告诉章士恭:“这件事情我去同小由大爷说。倒是那位苟天玉相公,下次我往南塾去的时候,要烦你替我专门引见。”

章士恭先应了一声是,然后又替苟山谢过。章偃笑笑,叫他随自己往母亲尹氏那边吃点心。章士恭自无不乐意,高高兴兴跟去了。并不赘述。

101 第四十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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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第四十三回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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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第四十四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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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第四十四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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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第四十四回下

如今且说林如海自随吴太君在小丰庄以来,寝食起居,十分遂心顺意:一者天伦畅叙,有外祖母、爱女为伴,纵日常之一饭一水、一言一动也自有温情脉脉,何况说笑玩耍,与吴太君回想述说许多儿时趣闻,又有教林黛玉读诗论词、抚琴谱曲,实是七八年来未有之安乐。闪舞..乐文移动网二者田庄清静,真正远离案牍繁冗,每天自在看书、习字、作画,或是在田头林间信步,在池塘小溪垂钓,又或往此间近处两座湖院山居访友,寺庙道观清谈,虽未必大德高士,一期一会,亦足尽雅兴幽情。再就是与关梦柯斗棋赌胜,又要每天一次指点章回的文章功课。真个闲淡从容,逍遥自在。便是不曾想到花颂自从神京来,不过相陪着闲逛几日,既去,一应松散照旧。

这日早上起来,先依关梦柯所教,练一套五禽戏,再用一碗百合莲子鸡茸细粥;其后洗漱更衣,事毕,便有小厮窦跃儿捧着章回昨日的功课进来。林如海便拿起来细看:乃是一篇赋,一首五古,皆以“学者有四失”为题,“教然后知困”限韵;一篇八股,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为题;一篇议论,以“荆公三不欺论”为题。林如海素知章回作文,诗、赋、八股皆以合式无过为第一要义,其叙平稳,其旨少争,而其行文用字则在中上;唯独议论一体,最能推陈翻新,文字或是简洁凌厉高山岐峻,或是藻饰铺陈汪洋恣肆。故而林如海既深爱其议论,又不免要严加矫正,以存其锋锐,去其偏激。于是匆匆一遍看过,就命唤章回来。下人急忙去叫,回报说出去了。林如海想到他前些日为花家置产一事奔走,花颂临行前又托了他照顾花闵,此刻或许就在那边,因此也不在意,将功课本子收了,便往吴太君处去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大笑,却是吴太君、邹氏在说话。林如海走进去,笑道:“老太太和春香嬷嬷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告诉孙儿知道,也凑来一笑。”吴太君见他来,忙拉了坐到身边,又催丫鬟倒茶拿点心。林如海虽才吃了早饭,立时接了吃起来。吴太君看他吃得香甜,既高兴,又不免一连声叫别急。待林如海吃好了,方笑着慢慢告诉道:“这不是眼望着中秋,昨晚上又吃到一道应着时节的凉拌什锦,便和春香说起咱们家惯例,每年除夕、清明、中秋,开祠堂家祭用的菜肴须得要各房媳妇自己下厨、亲手烹制。里头必有一道素什锦,用黄绿两色豆芽,配百叶、香菇、绿笋、青菜、菠菜、青红椒、胡萝卜、鸡蛋皮细细地切了丝,再拿盐、醋、芝麻和鸡枞油拌了。颜色又好看,吃起来又爽口,还扣上了‘十全十美,百事如意’的好彩头。只是这一道菜还是中大媳妇初进门的那一年,为的总控制不好火候,中大才琢磨了这么个法儿教她讨巧。厨上的人将各色东西准备妥当,她只用调味,再拌一拌就好。结果这么一做就是二十来年。不想昨晚上吃到这个,味道一丝丝不差,.可不是真真有趣?”

林如海听到这样说,忙道:“昨晚那道凉拌什锦,竟然是玉儿所做?果然味道极好,我竟一点儿没吃出来。也实在没想到,这孩子悄没声息的竟下这样的工夫。”话是这样说,林如海也记起昨晚这道什锦中百叶、香菇之类切得粗细不匀,汤汁也失于寡淡,与厨下一贯水准颇有不及。只是他虽然口味精细,真正吃进肚里却不太挑,不过是少动两筷子罢了。此时一一回想,顿时恍然,然后又不免生出许多担心,道:“要下厨,不过做些糕团点心也就够了。怎么弄这些挪费刀工的?万一伤了割了岂是顽的?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知道轻重分寸起来?”一边说,一边叫丫鬟请黛玉来。

石榴去了一圈,回来说:“姑娘不在屋里,紫鹃、青禾说一大早就出去了。”林如海奇道:“出去了?去的哪儿?怎么紫鹃青禾倒不跟着?”急命唤那两个过来。一时紫鹃过来,行了礼说道:“姑娘跟小七爷一道儿出去的,有莲蓬和进宝跟着。是昨天昼饭时说定了往竹溪亭子那边捉蟋蟀蛐蛐儿。姑娘早上是穿了整套纱做的帷帽、罩衫、手套,脚上穿的也是小猪皮短靴。”林如海就想起来前几日看见黛玉剪裁,只是不曾想到是为这个,一时倒无话可说。旁边吴太君和邹氏就吃吃地笑起来。林如海也只得笑两声:“自家庄子,必定没什么可虑的。”于是安坐着陪吴太君、邹氏说话不提。

转过来说竹溪这边。莲蓬、进宝两个早随意跑开,摘花折草,逗鸟扑蝶,自在玩耍。只留章回一路走,一路告诉黛玉,言道:“说起捉蟋蟀,第一要到黄豆田里。为的黄豆田较其他田地远要肥沃,因此长出来的蛐蛐儿个头大,身体壮实,腿脚有力,连叫声也比别处的占上风。然而真要论起打斗,却还要那种城墙根底下,或是荒废的土庙、河滩边的乱石堆里出来的虫才够得上将军、虫王。只因这些地方贫瘠少食,生长不易,但凡能长到寻常一等的大小,不论力量、耐力都要更强,打斗的技巧、韧性也不是他虫可比的。”黛玉想一想,说:“就好比水边垂杨和崖间青松,一个处境滋润,容易长得高大;另一个生来艰险,常年风雨磨砺。若是以同等的径寸大小,自然是后者更能成才,能担大用。”章回笑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早引到溪边。只见卵石遍布,又有一些风折倒的树干朽木搭在河滩上。章回便指点黛玉该往哪些地方去寻,又有哪些形状、怎样朝向的岩块石片下头会有虫豸觅食做巢。黛玉从小到大,何尝弄过这个?自是兴致勃勃。一时翻起石片,果然有小虫蛰伏,喜得忙拿了连夜赶制的铜丝网子去罩。眼看到手,不想那虫儿突然一跳,黛玉猝不及防,明明见那虫儿蹿向网罩,竟不敢相就,反而急的缩手,眼睁睁看它三下两下跳到石头缝隙里头去了。黛玉忙扭头去看章回,说:“那一下来的太猛,我怕拿网子掩时不留神伤到了。”

章回笑道:“不妨。闪舞.这只让它侥幸逃过,再捉另一只就是。”扶着黛玉小心跨过倒伏的朽木树桩,又往溪水近处两步,告诉说:“妹妹这样其实很对。捉虫正该小心,宁可不动手,也不要随意伤及虫身。记得我六七岁上,在家里花园子听到虫叫,寻声到矮墙底下,就见一只个头极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正立在小半块馊馒头上大嚷大叫。欢喜得什么似的,冲上去就拿手扑。结果蛐蛐儿是捉到了,虫却伤了头颈。偏偏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它受了伤,反而问父亲一个小小虫儿是在想着什么,竟终日歪着头。”林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叔叔怎么答的?”章回道:“父亲回答,‘那虫儿在想,馒头真好吃’。”一句话出口,两个都禁不住笑出来。

章回又顿一顿,方继续说:“父亲骂我造孽,把虫儿生生弄出个残疾,以后凡事都再不可这般急躁莽撞。”

黛玉问:“那虫儿后来如何?可有别的症状?”

章回道:“那虫儿侥幸,虽受了伤,只是歪着脖颈扭正不过来。然而身壮力大,比寻常土虫大了整整一廓,等闲难寻敌手。父亲比量着让它下过五次场,无一败绩。待不下场,也稳妥养着,记着是一直养到腊月里才寿终。”

黛玉笑道:“如此说,这虫也算有福的,虽残疾,却能争胜,又得善终。”一边说,一边随手揭开一页青石,底下却无虫影。章回就在旁边拿细竹枝轻轻拨石片旁边的草,果然赶出两只来。黛玉连忙拿网罩去罩,恰罩了个正着,提起来给章回看。章回笑道:“原来是个‘棺材头’。”

黛玉问:“‘棺材头’是什么?”

章回道:“也是秋虫的一种,跟蟋蟀近似但体型大,叫声更低和厚,颜色比蟋蟀深和黑,模样不像那么好看,斗性也多有不如。平时捉到,都是放了去的。”

黛玉想一想,口里默默念两遍“棺材头”,忽而笑道:“头一只捉到的,我却不想放过。”

章回笑道:“妹妹喜欢,留下便是。”遂教黛玉将虫收拢起来——乃是用事先预备好的一根拇指来粗、三寸来长的芦苇管子,一头封以胶泥,装了虫后另一头以草纸棉絮等物密密塞紧,便可装到随身的褡裢里头。

不一时又网到一只,清黑油亮,寿额高阔,黛玉忙拿给章回。不想依旧不是预料中的正主。章回笑着告诉道:“这个叫‘油葫芦’,身量也比蟋蟀要大些,颜色也是深黑为主。但声音却好听,就如油从壶里倾倒出来,且有尾音连绵,如涟漪层层不绝。其中有那最上等的,一声鸣叫,余音足有十二三响。夜里闭着眼睛听来,真个空灵清越,如清风白月入我怀来。这一只鸣声如何现在还不知道,但看这双翅长阔,声音洪亮却是一定的。”黛玉暗暗记下,也将虫收好。

两人又往溪水下|游|行去,草丛石缝中虫豸甚多,然而蟋蟀少见,油葫芦倒是又见了两三只。黛玉也无意一一捉来。忽而章回翻开一截朽木,黛玉定睛去看,只见许多小虫四散窜逃,又有一些模样与蟋蟀依稀仿佛,颜色却是黑灰斑驳的蛰伏不动,因指着问道:“这些也是蛐蛐儿?”

章回笑道:“这个叫麻籽蛐,便是蟋蟀的若虫。这两只大一些的,捉回去怕是再蜕个一两回皮,就能变出真正的蛐蛐儿来。妹妹不如收些。”

黛玉遂依言捕捉。又问章回:“哥哥刚才说蜕皮,可是如金蝉脱壳那般变化?”

章回道:“正是。不过蝉脱壳用的时辰多些,大多要小半夜;蟋蟀的少些,通常一两个时辰也就成了。妹妹捉了这几个,回头留神,必定能看到的。只是看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声惊扰。”黛玉就问惊扰了会怎样。答说:“这些虫类受到惊吓,本能就是装死不动,故而有运气的把蜕皮时间拖长一两个时辰,不过因此多付出体力罢了,但那些没运气的,受惊之后僵在半截,旧蜕还未脱尽,露在外面的新壳就已经见风变硬,便挣扎着蜕变出来,终究难免留下残疾。”

黛玉闻言吓了一跳,道:“竟然这样。那还是不看它的好。”章回笑道:“那倒也不用。寻常田野地头,鸟雀蛇鼠惊扰的只能更多。我们只小心留神就是。再者,也有过一种,就是因为意外磋磨,反而成就了异种异相的。记得父亲曾有一只断头黄,又叫作吊死鬼的,因化成虫时化的不好,头垂在项外,只有细细一根筋相连,任谁第一眼看了都说难活。偏偏极其善斗,连斗十一场未尝有一败,正是那一年的虫王。由此可见秋虫虽小,但凡肯奋发上游,一样能有非凡成就。”

黛玉点头叹道:“表哥所言正是。天地间万事相通,虫虽小物,生存的道理与人世并无不同。由虫及人,更觉当立志振奋,自强有为——难怪叔叔养虫玩虫,四十年不辍。”章回笑道:“是这个道理不错。回去把这话告诉父亲,父亲一定高兴。”

彼时日头高起,将近午时。章回遂同黛玉往庄院回转,扬声招呼进宝、莲蓬,就见他两个都把鞋子脱了,用鞋带儿系了挂在脖颈上,自己光脚站在及小腿深的水里,正弯了腰逐块儿摸掇溪石——原来这进宝、莲蓬都是从小江南水乡里长大,河溪里摸了新鲜虾子,向来是掐了虾头便直接送进口里做零嘴儿。这时听见章回喊,进宝忙直起身相应,又捏了两只晶莹透亮的虾子朝章回直晃,问:“我试过了,这虾又甜又鲜,比平时吃的都好,相公也来尝尝?”

章回笑着摇头,道:“虾子也就罢了。只是一定不许摸螺蛳之类吃。就今天回去,也必定要啃两头蒜,灌一大碗姜汤。”说得进宝顿时苦了脸,然而又不敢说一个不字。章回又忽地想起另一事,遂问黛玉要了一个原本预备装虫的杯口粗的竹筒,丢给进宝,吩咐:“回去一路上慢慢捉半筒虾来。”进宝道:“相公要吃虾子?半筒哪里够。不如家去再找几个人,带上网兜笊篱,一气儿抄上斤半才好。”章回笑道:“当我是你,惦记这个?不是我吃。你只管捉来就是,家去后拿给紫鹃。”林黛玉就知道是捞给自己那只小龟的食料,抿嘴暗笑不已。

一时返家,章回方送黛玉至吴太君院门,就见林如海早立在屋前等候。章回匆匆见了礼,又在吴太君跟前含糊两句,便随意寻了个由头抽身去了厨房。林如海出其不意,被他走脱;再者到底有女儿在前,只问黛玉顽的可尽兴。黛玉去繁就简,择要说了,道:“若非表哥告诉,真不知道小小秋虫,也关系着天地物候。又能从虫之好歹,推测其所出田地的肥瘦差别,以及当时的年景收成、水旱情形。”林如海道:“不过是为玩找些正经借口,你倒听他胡说。”黛玉道:“表哥不是那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早是羞红满面,忙借着更衣之由也走了。——只看得吴太君哈哈大笑,抓了林如海过来拍他手背,道:“你只想着是中大的儿子,你的亲侄儿,到底还是落在自家人门里。”林如海犹自不爽,昼饭后到底寻了章回来,吩咐以“厉无咎”为题、“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韵,额外做一篇八十联的五言排律才罢。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

“学者有四失”“教然后知困”,出自《礼记·学记》。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出自《论语·子贡》。

“三不欺”,指王安石的“君任德,则下不忍欺;君任察,则下不忍欺;君任刑,则下不忍欺。”“仁足以使民不能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能欺。”

“厉无咎”,出自《易·乾卦》。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出自《诗·豳风·七月》。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林老爹种种不爽的后果……所谓“谈恋爱一时爽,罚作业火葬场”,就是小章相公的最佳写照了。

106 第四十五回上

话说吴太君等在毛家塘小丰庄居住,舒心惬意,.转眼就到八月,暑热虽犹未散,早晚地气蒸腾的时候,也渐渐地透出些桂花香来。城里乡下各家也开始着忙中秋过节的事体。章家照例预备家祭,章望便少不得三天两头从常州城里到庄子上来。过一二日,又有午后洪氏携着章魁之妻尹氏来。吴太君笑道:“有的这么一趟趟的来,不如索性就住下,每天在这里分派。”

洪氏道:“谁不想的?只是家里一摊事情也忙,实在不敢脱身。又怕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一时使唤不着人,这不是特意央告了四弟妹,请她在这边帮忙照应。”

旁边尹氏忙笑道:“平素都是大嫂子霸占着老太太伺候,没的我们表孝心、显能耐的空子。亏得这阵子她忙,便宜我来抢这个巧宗儿。”

说得吴太君呵呵大笑,只说:“你们都是好的。”拉着两人说话,又吩咐请林黛玉过来,再叫人去喊邹氏。片刻黛玉过来,欢欢喜喜见礼毕,便坐下来说话玩笑。再一时邹氏到了,庄头萧友顺家的也来凑趣伺候。于是屋里越发热闹。

吴太君就叫一起斗牌取乐,又叫黛玉坐在自己下手帮忙看牌,一边告诉该怎么耍。洗牌告么,五人起牌,才斗了一把,便有洪氏的丫鬟白微在门帘子跟前与石榴递话。石榴走过来悄悄说与洪氏。洪氏正待说话,不防吴太君恰一抬头看见,就问:“又什么事来寻你大奶奶?”不等答话又笑道:“想必是望儿在外头招你。你快去。玉儿看了这一会子,多少也有了数,就顶你婶婶的位子,快上手看一看。”

洪氏听说,便站起来,拉林黛玉在自己位子坐了,一边笑道:“我说呢,才刚一把我又没赢几个钱,怎么老太太就急了,逮着话头就要打发了我。35xs原来是要练林丫头的新兵。罢啦罢啦,我这就出去,看看厨下都预备了什么好宵菜。一会儿咱们娘儿几个一起高高兴兴吃酒,好不好?”吴太君大笑着说好,连声叫快去。

洪氏退出来,问白微是何事。白微报说:“林大爷和大爷请奶奶商议一件什么事。”洪氏便连忙过去。原来是林如海预备给京城荣国府的中秋节礼,不想杨柳巷那边宅子里倒腾箱笼,底下人毛躁,把礼单上一对青玉香炉里一只的提耳蹭花了一片,陈姨娘和伍生家的无法,只得报过来知道。洪氏笑道:“家里正好有一对白玉的,回头就打发人给杨柳巷那边送去。”又问林家节礼几时起送,押运的是谁,走什么路线,说道:“论理我们也该预备一份,又怕唐突了。只能在旁的上头多出把子力气,也算是一点心意。”章望也点头称是。林如海道:“那我便一发躲个懒,连东西带单子统交给仰之和大奶奶,总之只烦你两个就是。”洪氏笑道:“伯伯放心。”又问两人夜饭在哪里用,可要酒菜。又与两人递了茶,这才出来。

方出院门,章回早在旁相候。见洪氏出来,连忙上来问安,说:“母亲往哪边去?可有要儿子差遣使唤的?”洪氏笑道:“我倒也不忙,正想到你屋里坐一坐。”一边吩咐白微告诉厨房夜饭时加两个菜,再就是预备林海和章望夜里吃的酒和醒酒汤。母子两个遂携着手到章回屋里,吃了茶,坐着说了一会子话。章回这才说起:“这边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到,或是祭礼预备得不周了,母亲只管打发下边的人传话教训我,怎么还亲自赶来?眼见天还热,一时路上被暑气扑了,可怎么办?”

洪氏笑道:“你当我是为你?就祭礼这点子事,便是你一时有想不着的,有你家老子三天两头盯着,还能出什么纰漏?我也不耐烦赶这一趟。不过是为着你四婶。你也知道你兄弟这会子都往南京去了,过两天就进场。她做娘的心里头担忧,在家转磨似的一刻也不能安生,偏没个人能替她分解,掏心窝子的说叨说叨。闪舞.我这里又实在忙得腾不出空,这才寻个事体由头带她出来,不过为的分心罢了。”

章回听说,立时想起今年正当秋闱,家里自己一辈的兄弟,除了大哥章由,其下从二堂兄章宪起,三堂兄章开、五堂兄章柴、六堂兄章偃、八堂弟章僚都要应试。章宪、章开、章柴都是第二次应试,家里也知晓考试情形。章偃和章僚却是头回进场,他两个又是二房的长子一脉,尹氏为此格外担心烦忧,也算是情有可原了。只是他到底忍不住,问洪氏:“四婶婶着急,但四叔是都经历过的,难道也不能替她宽心?”

洪氏道:“你懂什么?一家子兄弟五个一起应试,放到前后几十哪怕一百年都是个稀罕事,盯着的人本来就多,何况咱们家还姓章?偏偏你二老爷二太太并你四叔对里对外都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再遇上你四婶向来是个只多想不多说的,能放得宽心才怪。”

章回笑道:“六哥和八弟才学都颇佳,县学里科考等第也一贯都是上上,说十拿九稳,倒不为过。”

洪氏嗤一声道:“算了吧。当年小二小三跟你一起入场,谁不说你是去顽的,他们是拿准的?结果一个两个都不中。你老爷太太还不信,非得烦巡抚董大人调了卷子出来细看了才甘心。现今三年过去,那两个好便好,但倘要是再来一次,你四婶可不该要做难?”

章回听这样说,心里就不免愣一愣:原来这章宪、章开都是三叔章曜之子,章宪比章由小一岁,章开比章由小两岁;进学都早,都是在十一二岁就过了童子试。三年前,与自己一道奉祖父章霈之命到南京乡试。不想他二人一个乱了格式分寸,一个错了韵脚文字,在头一关就被轻易刷下——然而也不过是紧张太甚,得失心过重的缘故;但凡把心放平稳镇定了,以章家子弟在经义上的功夫学力,在一二千应试学子里混个百名以内总不至于太难。此番章宪章开第二次应试,不说成竹在胸,必定不会还如三年前的慌乱。于是向洪氏说道:“母亲和四婶要这样想,不免也想得太多了。我就没这样的想头。二老爷、二太太、四叔也不会有这样的想头。”

洪氏瞟他一眼,就明知道多少是在故意含糊装傻,有些话梗在喉咙口,到底不好说出来。想了一想,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如今你四婶在庄子里,虽说内外男女有别,究竟你做晚辈的要为长辈多留心效力;瞅着空子,也多多逗趣说笑,引她宽心。”章回应下了。

母子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洪氏才重新往吴太君房里来。结果这边牌局早过了五六轮,到底林黛玉初次玩耍,手还生,算起来正是头一个输家。尹氏却是小赚了几百钱,遂向黛玉笑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就是想拿这个彩头,跟大姑娘讨个玩意儿。”

黛玉道:“认赌服输。但凭四婶婶开口,凡有的,即刻奉上。”

尹氏道:“前儿我瞧见大奶奶扇子上的穗子新巧标致,开口问她讨,竟不肯给。后来才知道是大姑娘的手艺。于是惦记这个。若大姑娘还有,现成的随便与我一根就当彩头了。”

黛玉笑道:“果然倒还有几根。不过就是闲时随手打的,不恭敬。再者也不知道四婶婶要配什么扇子衣裳颜色。”

上头吴太君一路听着,就道:“什么恭敬不恭敬?玉儿你既有,只管带着她去你屋里拿。这就是个眼馋肚饱混没见识的,一根穗子也值得心心念念惦记,说出来也不怕臊。”

尹氏笑道:“老太太自然是见惯了这等精致手艺的。只是我这一二个月来天天被大嫂子拿了这样那样在眼门前炫耀,心里多少也就着了急。”

吴太君就点点头,说:“可不是,眼下家里也就你一个还没享到儿媳妇的福的,怪不得不顺气呢。”又道:“但这样想,不怕你大嫂子知道了,跟你生分?”

尹氏道:“所以我才跟大姑娘讨。回小子可不是打小就在东府里混钻混顽?我看大姑娘也跟自家孩子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黛玉早避到吴太君身后了。吴太君笑道:“既这么,你娘儿俩个还真该亲相亲相。”尹氏也是笑,一边笑,一边拉着黛玉往那房里去了。于是稍后洪氏走进来,不免问:“那两个去哪里了?”吴太君告诉了,少不得又一阵笑。然后吃茶。吃了茶,吴太君才问洪氏,道:“老四家的心里头有什么事,你处置不得,倒撂给我?”

洪氏便大致说了,末了道:“顾塘那边,抬头低眼,碰面谁都在说这个。她又不跟我似的没心没肺,再下去还不得给逼疯了?所以拉她到这边来,一来她落得个耳根清静;二来到底有个能主事跑腿的在老太太跟前,我也好放心;三来也是给后面玉儿父女跟老四他们一家一起上京的事体,事先打个伏笔做个铺垫。”

吴太君笑道:“你倒是千里埋伏线,计虑深远。”又问:“如此说,二太太已经定下了去京城过年省亲了?”洪氏道:“定下了。二婶说了,这一路既是回去省亲,也是给眉丫头送嫁。”吴太君便问章舒眉备嫁诸事。

一时尹氏和黛玉回得房来。吴太君和洪氏果然见尹氏腰上那枚比目鱼芙蓉石坠子换了一根玫瑰红缠金丝穗子,不免一起拿尹氏说笑一番,又赞黛玉手艺。再后夜饭,又吃酒,尽欢而散。无话。

107 第四十五回中

却说次日,洪氏服侍吴太君吃了早饭,.尹氏并林黛玉送到庄门口。洪氏向尹氏道:“我家去了,这厢便统交给你照应。”

尹氏问:“大嫂子几时回来?”

洪氏道:“若没旁的事,明天后半日就过来。”

尹氏点头道:“这一日半日的我还能应付。多了就不敢说了。”

洪氏忍不住笑道:“又当面混扯。只是随你怎么说,这里也没你偷懒的份儿。小心我真的拖上三五天,等到十五的正日子再来。”尹氏连忙讨饶。洪氏这才笑着登车去了。

这边尹氏带了林黛玉回转,先往吴太君跟前趋奉伺候,娘儿几个说笑一阵,尹氏就退出来,先往庄上各处巡视一遍,再去到厨房,拿菜谱单子看了,吩咐灶下增减了几样;又亲手收拾了两样点心,再各配一样茶汤,分两份盛好,因听丫鬟回话说关梦柯来与吴太君看脉问诊,林黛玉已经回自己屋里去了,尹氏遂命将一份送去吴太君屋里,自己带着丫鬟捧了茶点往黛玉这边来。

至屋中,黛玉正在临窗的大案子前描画。听见尹氏进来,黛玉忙放下笔迎过来,笑道:“四婶婶来了。快请坐。”又催紫鹃倒茶。

尹氏笑道:“不忙。我才去厨房看昼上和夜里的菜,顺手就做了些点心。也不知道你口味怎样,大姑娘尝尝。”黛玉忙接过来,见一只碟子里是扣成梅花形状的浅茶绿色的水晶冻子,里头一片片翠黄的雀舌芽尖新鲜娇嫩,一只碗里是小拇指儿大的桂花元宵,隐约在焦糖色的浓稠汤汁里头,麦香、牛*、桂花香混在一起,越发的甜腻诱人。尹氏道:“我见你早饭用的不多,怕是今儿起得早,还不到平时的时辰点儿。这会子多少再吃些,才顶得住。”

黛玉道:“我闻着这香,早馋了,正不敢说。听婶婶讲了,才知道原来是早饭吃的少了。”说得尹氏呵呵大笑。

黛玉便洗了手,在旁边桌上吃起来。尹氏见她果然吃得香甜,越发欢喜,心想:“怨不得大嫂子成天介心里口里放不下,谁还能不疼的?”

一时用毕,奉茶。35xs尹氏就问黛玉先前在做什么。黛玉笑道:“不过是随手涂鸦两笔,充个绣花样子罢了。”

尹氏走过去看,却是画的山石兰草,地下又有两只蟋蟀争雄。尹氏就忍不住用眼睛盯着黛玉。黛玉原还大方,被看了一会子,到底扛不住,脸上就一点一点红起来。尹氏也不说破,只笑道:“哎呀,画的可真好。该叫我们家四爷也来瞧一瞧,常日家总说自己就算爱画又能画的了,如今大姑娘画的,可不比他还强一倍。不知道大姑娘竟是跟哪位大家学的?”

黛玉忙说:“婶婶夸侄女儿夸得过了。真是随手涂的。就这画也是跟着外祖母家姊妹们一道儿学着顽罢了。还是最近一两个月,父亲又指点了一些。”

尹氏摇头,道:“我可不是随便就说出一个‘好’字的人。大姑娘的画,技法上便生涩些,却抓住了草虫神|韵——这份子灵性才是天底下作画的人最难得的。”

黛玉说:“我原没正经学过画,都是自己胡闹,再不知道深浅,还请四婶婶教我。”

尹氏问:“真个没学过?”

黛玉道:“真个没有。”

尹氏听了,只管顿足,连声说:“可惜可惜,浪费浪费。”又笑道:“好在遇到我,良材美质,再不辜负这天生人才。”于是仔细问了黛玉几岁学画、怎么入门、有什么偏好,又问用的笔墨纸张颜料材质等等,再到作画用的大案子跟前逐一审看。看过,点着头说道:“果然林丫头你是纯为了画来顽的,两支笔也是写字用的,手边这点颜色也都有限。虽说有朱砂、胭脂、藤黄、广花、石青加上蛤粉便调得出大凡颜色,但遇上细致挑剔的,多少就不够了。真心要画,正该再配上些。只是外头拿来的颜色,真用起来,淘澄飞跌又是一整套工夫。我倒有一套备用的,平时并不大使,竟不如就拿来给你。”

黛玉道:“婶婶盛情美意,.”

尹氏笑道:“这样不客气才亲相呢。”立时叫人来,吩咐往城里家中取东西来。尹氏自管拉着林黛玉细细地说各种颜料该要如何制备,又是什么材质的颜料各自有怎么个特质、适合什么样材质的画纸画布乃至泥偶墙面;又有各种画笔,什么排笔、染笔、蟹爪、须眉、着色、开面、柳条等等,每一样都是画什么作用,怎么个运笔,配合的什么样颜色与纸张;再是用的纸,都有哪些材质,什么地方出产,哪一家的手艺招牌,是用来写字还是画画,写斗方还是小楷,画工笔还是泼墨——详详细细、洋洋洒洒一大篇,直说到吴太君屋里传昼饭,派人来请她两个,尹氏犹未足兴,一路上一边走,一边嘴里还说:“姑且知道一个大概,等东西送过来,我再一样样细致告诉你。”

到下半天,顾塘东府就有人赶了大车到小丰庄上。尹氏检点了笔墨纸砚俱全,遂命妥当人拿着,一道儿送到林黛玉屋里。黛玉再想不到她这般雷厉风行,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喊丫鬟们收拾画案书架,与尹氏一起将各色东西规整到位。尹氏便催她上手一试。两人正顽的高兴,偏石榴走进来,说:“老太太请四奶奶过去一趟,有两句话说。”尹氏只得跟着去了。

留下林黛玉对着案子上一大堆,随手拈起一支小号蟹爪,摩挲两下笔锋,不由得就出了神:原来这黛玉在荣国府贾母跟前,也是百样娇宠、千般纵容,不论要吃用什么,或是要学什么书画琴曲的技艺,但凡出一声,再没有不应允的;又有一个宝玉,常日就在姊妹几个身上用心,又是年少好奇,或在书上读到、或同亲朋讲起一些新鲜有趣的物什,姊妹们说一句话,也总要想方设法弄了来。故而要说有什么不足,实在也说不上。只是贾府教养女儿,虽不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以针黹纺绩为要,诗书经史、琴棋书画之类不过为的养性怡情,个人乐意学的,便自家多用心些,不乐意学的,也无人督促深究。因此先前告诉尹氏的话,实在并无半句虚言。且不独贾府如此,薛宝钗、史湘云,乃至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带着会客结交的京中闺秀家中多是如此,早已为常。不想此番回南,金陵青塘、常州顾塘与京中所知全然是两样风气,家中女儿同男人一样学经读史且不必提,便是琴棋书画之类,在黄蔚、章舒眉、尹氏等也不单为闲时雅事,其认真细致、用心精深,丝毫不下于外头男人之于科举事业——正是林黛玉前所未见,自然催生出无数心思,想着几家情形,一时竟是痴了。

她这边正摩挲着笔锋出神,忽而外面说“老爷来了”,就见林如海走进来。黛玉连忙相迎,林如海已经到了跟前,一看案子上铺陈诸物,顿时笑起来,问:“什么时候弄来这些?这样好,看起来总算真有几分作画的架势。”

黛玉便告诉由来,说皆是尹氏所赠,道:“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见着四婶母送的这些,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利器’。”

林如海这才恍然,点头道:“怪不得,原来是她。你四表婶娘家祖上便多供职画院,近来更是几代翰林待诏。她曾祖父尹石迪书法乃是一绝,祖父尹成圆工笔花鸟、泼墨山水皆善,她父亲尹彪正则是图章印鉴这一道上的当朝第一大家。当年他三个都在画院时就有人玩笑,说但凡要摹什么珍品真迹,只他尹氏一门就够了,连书带画加印鉴,保管摹得一丝不差可以乱真。所以你四表婶这都是从小的功夫根底,自不是旁人可比的。玉儿得空,不妨跟她多讨教些。”黛玉应了。父女两个又闲说了两句,便一起往吴太君屋里去了。别无新鲜可记。

后一日,洪氏又到小丰庄,在吴太君跟前趋奉逗乐说笑了一回,便往这边房里来看黛玉。尹氏也一道儿跟来。洪氏一看房中布置,忍不住就笑起来,道:“我说昨个儿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来的时候东西再三检点齐全的,怎的半天工夫又家里去拿,一拿还拿了一大车?原来是到这里献宝来了。”随后便问黛玉:“你四婶子是不是这样那样告诉了你一大堆,什么纸啊墨啊,笔啊砚啊,颜色啊毡垫啊,每一样都有一万个细讲究,但凡错了一处都不成个画了?我跟你说,一个字也不用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信,你只管问你婶子,看她这么讲究,可画出个什么好的来了呢?”

说得尹氏直推着她喊“不依”,道:“我才在侄女儿面前装了相,哪有你这样立即就来拆台的?什么真情真事都说破了,教我以后还怎么哄人呢?”又拉着黛玉的手,说:“我这点子草包虚把式,都被你大奶奶戳穿了。玉丫头可别怪我,更别挂在心上。以后就听大奶奶,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过是个顽,总要顽得顺心自在,这才是头一等呢。”

黛玉笑道:“有四婶带我顽,一定是开心的。我还想跟四婶学怎么淘澄海棠红、鸭蛋青、孔雀绿呢。”说得尹氏笑逐颜开,一屋子春风和乐。

至晚上,洪氏照例来看黛玉安歇。林黛玉见身边并无旁人,方问洪氏:“婶婶下午时说四婶子的话,可有缘故?”

洪氏便挨着黛玉坐了,搂了她在怀里,道:“可不是呢?你四婶子原是个顶好的,再没有一点儿坏心。跟你说的那些,也都有道理来历。只不过就跟这天底下有一种人在厨下,能拣菜择菜,能调味,能使一流刀工,但就是掌握不了火候使不动铲刀菜勺一样,你四婶婶画起画来,明明布局、形状、轮廓都好,偏偏天生的不知道怎么设色。遇上纯粹的墨画山水,还能懂得深浅浓淡;若遇到工笔一类,要往上着颜色,十张画里竟能毁掉十二张。也不止画画儿,日常穿衣打扮、布置陈设,但凡颜色超过三五种的,叫她自家搭配,就该满世界抓瞎。所以平时她都是拿专门的一个本子分门别类记着一样样的配色套路,再照着搭配。外头人不明白底细,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但那是外人,不比咱们自家要每天每日相处的。你又是个晚辈,有什么,也不好驳回。不如我先说破了,脱了这个拘束去。至于后头的事,她要愿意教你画,玉儿也只管跟着学,不过记着有这一条便好。”

黛玉点头应道:“又劳婶婶费心,我都记着了。”其他无话。

却说转眼就是中秋。因吴太君在小丰庄,章霈率领顾塘众人到洪庙祖茔家祭之后,便都来小丰庄团圆赏月。又有洪氏带着舒眉、舒颐、舒慧几个来,与林黛玉相聚玩耍,她几个年纪也近、情趣也合,于是谈天说地,折花斗酒,弹琴作诗,好不逍遥快活。结果十六这一日,黛玉等女孩子们不免就起得晚些,且都有些懒懒的不大精神。到底章舒眉年长,还能帮忙洪氏照应姊妹们回城之事,告诉林黛玉:“南京大姑太太一家二十日到常州,过两天咱们家里再聚。”黛玉就知道吴太君还要在小丰庄多待两天,吩咐紫鹃等开始检点收拾东西,以防到时忙乱。至夜里尹氏过来照看,见她屋里一切井然,不免又大赞了一通。只是黛玉留神她言语容色,就觉察出几丝之前不曾见的焦躁来,像是有什么针刺着,坐立都不得定心从容。果然到第二日早上,在吴太君处见到尹氏,竟是眼珠儿都红了,眼底下老大一片乌青。林黛玉顿时唬了一跳。吴太君却一如常日,用了早饭,与黛玉说笑,又问尹氏种种家常。正说间,只听外面有人喊起来,一路喧嚷着直向这院里来:“强盗似的一班人,将庄门打开,拥进来了!”众人无不骇了一跳,急急叫问是怎么回事。

108 第四十五回下

吴太君这边正叫人打听,外面就有第二拨人赶进来,报说:“是知府董大人、知县苏大人过来了!都是骑马过来的!大老爷、二老爷也骑着马,五六个报喜人跟着!还有县学里的吕先生钱先生傅先生几个,在后面一起坐车,眼看就到庄门口了!”话音未落,又有一拨人冲进来,说:“大老爷传话,请老太太立刻到正厅!也请四奶奶一起过去!”

吴太君未及说话,旁边尹氏霍然站起,从头到脚都抖个不住。闪舞.旁边就是林黛玉,吓得急忙站起来扶住,嘴里直喊:“四婶婶!”尹氏这才惊醒,却是全身发软,掌不住地往黛玉身上倒,亏得两边丫鬟慌忙上来搀住了。不想上头吴太君猛地一声喝道:“都放手!魁儿家的,你要站不住,就不要往前头去!这等子定力都没有,好赖一个做母亲的,没得给儿子丢人!”

尹氏原本身子发软,眼神发飘,鼻管里进进出出一味乱喘,吃得这一说,居然气也不喘了,眼睛也亮了,身子也站直了,只额头上一层子汗珠子还亮晶晶地挂在那里。黛玉忙唤丫鬟们绞了热帕子来。尹氏接过来净了面,才向吴太君赧然道:“我不中用,让老祖母见笑了。”

吴太君笑道:“好了好了。收拾好了,这就一道儿出去。”又叫紫鹃、青禾:“伺候你们姑娘回屋子去。这一下人多,不要给冲撞了。”尹氏也吩咐院门上几个婆子:“都看严紧了。不许乱跑,后面自有你们赏的。”这才扶着吴太君,叫众人拥着往前面去了。

才到正厅,常州府知府董笠、武进县知县苏明正吃茶,章霈、章霂、林如海坐着相陪,又有县学一干夫子在座。见吴太君出来,众人慌得一道起身。董笠、苏明就请吴太君上座稳坐了,然后才堆了满脸的笑,一齐向吴太君行礼,口中说:“恭喜老夫人,老夫人大喜!今岁乡试,府上小五爷、小六爷、小八爷和官保巷的章程章乔伯大爷都高中了!小柴五爷中了八十七名,小僚八爷中了三十名,章程大爷中了十九名,偃六爷更高中了乡试头名——太夫人府上,又出了一个解元郎啦!”苏明又说:“偃六爷今年不过十九岁,不满二十岁的解元郎,百年来常州府统共也只得两位,都是出自贵府的,.而今又出一位,真个是家学渊深,薪火相传,子孙繁荣,福泽绵长无尽绝!”

这边吴太君早是洋洋喜气盈腮,苏明再一番说,越发的笑合不拢口,只道:“大家伙儿同喜,同喜。”又拍身旁站着的尹氏的手,说:“偃儿、僚儿这番争气,不枉费你做娘的几个月天天悬一颗苦心。”

众人听说,连忙向尹氏贺喜。尹氏直到董笠、苏明告诉清楚,方真正放下心来,然后就是喜难自胜,抑不住的泪盈于睫。此刻慌忙拿帕子拭了泪,这才雍雍容容向众人还礼。吴太君看着笑道:“今天大喜,必要吃酒。魁儿媳妇你这便去安排,只管拣丰厚隆重的来。还有,叫萧友顺家的速速开了窖,把那二十年的状元红取五十坛出来——今天我请大家吃酒,这里厅上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敞开怀吃个尽兴!”尹氏笑得应一声,脚底生风就往后面去了。

董笠就道:“这状元红是必定要吃的。且叫老夫人知道,今次乡试考生三千七百人,八月初五入场,昨日放榜,一共取中一百三十五名,常州籍的学生就占了二十八名。除了贵府的三位和官保巷章乔伯,还有十一位都是正身学堂等四方义塾出来的,也有学生,也有教师,无一不是深受府上恩义才有的今日。正是文昭世家,广施教化,造福桑梓,功德无量。”说着又向章霈、章霂拱手,带得苏明并县学的众教师一起行礼。这边章霈、章霂也赶紧起身,团团还礼。

吴太君笑道:“我们家能有什么微末功劳?这都是他们个人的天赋并自己实在下的苦功。他们真要谢,也先谢董大人、苏大人兴学重教,联络牵头本地各家一齐筹义塾建学堂,带领这股子好文进取的学风,才有而今的光彩。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寿哥儿,你说,我讲的对不对?”林如海起身笑道:“老太太说的,果然正理。”

吴太君又问:“不知道他们兄弟几时家来?咱们家里这边是怎么个主意安排?”边说,边看章霈、章霂两个。章霂刚起身要答,章霈笑道:“老太太今儿太高兴,竟忘了月前幸哥儿就寄了信来,他们是要跟大姐一道儿乘船家来的。35xs原本定的起程日子就是十七。不想今番孩子们这样争气,偃儿更取中了解元,鹿鸣宴断断是缺席不得的,大姐姐和建幸也必定要与他们谢师会席。这样算起来总得再有两三天动身。从家里过来前,我就已经使望儿、由哥儿安排调配人手往南京去迎接,母亲只管放心就是。”

吴太君连连点头,道:“是我忘了,建幸原本写信来,望儿一字一句读给我听的。”又一想,不免笑骂道:“由儿还有几天娶亲?你使唤倒是顺手,留神回头儿子孙子一起埋怨你添忙。”

章霈笑道:“望儿和魁儿最要好,由儿他们兄弟也从小最亲。这当头先让由儿替他兄弟们忙活,等下个月自然轮到偃儿、僚儿、柴儿他们帮衬迎亲,一个也滑脱不成——也是兄弟和睦、同心同力的道理。”

吴太君这才满意,道:“你安排计议了就好。”

正说话间,章回从外头进到厅里来。先给吴太君行礼,再与董笠、苏明并夫子们相见,最后是章霈、章霂、林海等。礼毕,又向章霂贺喜。

旁边章霈说:“跑哪里去了?怎么这会子才来?还不给大人、先生们倒茶赔礼!”章回连忙又给众人赔礼,亲为奉茶。董笠和苏明都站起来接了杯子,一边笑着说:“怀英多礼。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明春兄弟结伴一齐进京,我等只等着听蟾宫折桂、甲第连云。”

众人遂说起章回当年乡试情形,所作的文章评语等等,又是几番的赞叹。章回自是一味谦让。章霈便笑道:“诸公夸得过了。他小孩子家,要走的路还长呢。”

这时媳妇子来报说酒菜备妥。吴太君就请众人移步,由章霈、章霂引着往饭厅上去了。独林如海落后一步,问章回:“外头都照应妥当了?”章回点头道:“经历过一遭,幸而还记得当时的处置。”林如海笑笑,带着章回赶上两步,一起饭厅里入席吃酒不提。

酒饭毕,董笠等告辞。章霈、章霂伴从回城。林如海、章回送到庄门口。一行人才刚眼看不见,这边又有毛家塘众村老听说了消息赶来贺喜。章回急忙带着庄头萧友顺等接待。林如海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行止有度言笑从容,不见一丝儿慌乱不妥,心里暗暗点头,于是自管往里头去了,一边吩咐长随伍垣:“庄子上人手有限,你拨十来个人,听表少爷的使唤。”想一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他想不到的,或来问我,或者你自己先处置。”

伍垣应了是,又笑道:“老爷放心。咱们姑爷最妥当周到的。老爷没看到前头那一阵乱,报喜的人、一路上跟着看的人、这边庄上的人全扎在庄门口,挤得门都要破了。亏是姑爷赶出来,带着人抬了整两箩筐崭崭新的铜钱和彤彤红的喜封儿到庄外头大广场上见人头发放,这才不堵了。又是提前吩咐厨房开火,支大锅煮整鸡整鸭整羊,和面剁馅儿蒸大肉包子,招呼庄户一起动手搬桌子搭流水席,卡着时辰钟点把酒肉汤面馒头都上了桌,跟广场上那一头刚好接的顺当。所有赶上的人,个个有吃有喝,还有喜钱拿,这份高兴劲头就别提了。”

林如海点头道:“他倒是有预备。不过怕也就是奉了长辈之命而已。”

伍垣道:“便是有预备,临阵能镇定不慌乱,方方面面调度得妥当,也是难得的了。”

林如海笑道:“你得了他多少好处,这样替他说话?”也不等回答,只说:“你照应他去罢。我吃了不少酒,要去歪一歪,你顺道也替我告诉一声。”伍垣答应过,依言还往章回那边去了。

却说喜事相传千里,口耳交接最快。小丰庄这边的流水席自午时开起,单是周边乡邻,转眼就过去了二三十拨人。又因得了吴太君言语,越发敞开了门户,各色酒肉面食只管流水介地端上。时近酉时,仍是来的一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章回里外奔走,招待照应,大半日下来也不免力竭,因而举目忽见远远一队人来,当先一人骑大马,恰是长兄章由,顿时不由地喜形于色,及到眼前,第一个抢上去笼住马头。章由跳下马来,搂了他满口叫兄弟,一时又察觉神情形状,直笑道:“可是累着了?快跟我进去。我们一起见老太太。”随口吩咐跟来的管事来羽:“你替七少爷照应这里。”兄弟两个便拉着手一齐往里面去了。

到了吴太君跟前,章由行了礼,便告诉此番来意:一是往南京那边迎接的事体人手安排已毕,二是来接吴太君并林如海、黛玉等回城。因道:“老爷命我照应老太太这边,教弟弟明个儿一早就先家去。”

吴太君原一下下点头,听到末一句便冷笑道:“老爷这样安排,倒也妥当。只是怎么不干脆叫回哥儿连夜赶家去?想想这会子顾塘道贺的人家更多,怕是起码排出三里五里去;又多是名流显贵,教几个秀才周旋接待,怎么看也落了咱们家脸面身份。”说得旁边林如海、章由、章回齐齐低头,一个字都不敢吐。

吴太君见他几个脸色不好,叹一口气,叫章由近前,拍了拍他手道:“由哥儿你也委屈的,我不该乱撒气。今后,只管孝顺你老子和你娘,旁的人再不用多理。”又说:“去给你四婶子道喜。顺道问问还有什么缺的要用的。”章由应一声,自往后头去了。这边章回也寻了查看外头席面的借口出去。吴太君只对林如海苦笑道:“那两个都六十多岁的人,年纪长了,心思反而糊涂了。”

林如海安慰道:“世人皆有攀比之心,能借此上进就无妨。再说,到底有回儿在,能安大舅舅、大舅母之胸怀。何况中大夫妻两个都在,家里这些接连的喜事,必定能料理得妥妥帖帖。外祖母只管放心高坐,等着子孙来给您献福献礼,祝寿磕头。”

吴太君这才容色稍解。林如海便与腊梅、石榴等比划几下,两个急请了林黛玉来。吴太君见她来,当时就露出笑脸来,又是黛玉教她搂在怀里,叽叽咯咯一大串,只说尹氏如何一阵欢喜一阵哭、如何在厨下因神思不属手忙脚乱、如何盘算给章偃章僚裁制新衣偏偏纠结何种式样花色、如何对着洪氏一早预备好的赏钱喜封直念救急解难阿弥陀佛,等等等等,她声音又清脆,语调又轻快,说的事体又滑稽喜气,只逗得吴太君止不住的呵呵大笑。林如海方松了一口气,待黛玉说的差不多时,才提醒传晚饭。吴太君遂叫章由、章回一起来吃。饭后各人预备返城诸事不提。

109 第四十六回上

上回说到章柴、章偃、章僚以及章程中了举,章家上下欢欣鼓舞,赏报喜人、开流水席、供文昌案、祭祖宗祠,.亲朋故友或一早闻说,或得到这边报信,也都高高兴兴,没有一家不立即亲来或遣心腹体面的人登门道贺。又有众多读书的相公后生,听说此番乡试盛景,越发歆慕,也纷纷赶来拜谒。于是顾塘章府门前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热闹的比过年时更胜。这官绅学士的文会雅集,自有章霈、章霂、章霑带着章望、章魁、章斗、章回相陪;随来的女眷则接往内院款待。李氏到底有了年纪,带着妯娌、儿媳、侄媳们周旋迎送了两日,就有些体倦神疲,懒懒地起不得身。洪氏赶忙帖子请了慈心堂的丁成山看诊开方用药,叮嘱章曜妻周氏、章毕妻季氏仔细服侍;自己带着章魁妻尹氏、章斗妻王氏招待各府登门的内眷,发付赏赐各家道喜的媳妇下人,又要吩咐顾塘各处依例装饰添红,收拾打扫几位新举人的房屋住所,还要操心章由娶亲、吴太君做寿等事,只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一应周全,各色妥当,阖府上下无不称颂。

这日洪氏送来道喜的知县苏太太到轿厅,眼看着登轿出门,方才吩咐备一辆小车往东府去。至二太太陈氏的正院,进到房中,尹氏、王氏并章柴之妻甘氏都正凑在陈氏跟前说话呢。见到她来,几个人一起笑道:“功臣来了!功臣来了!”陈氏便招手叫到自己身边坐。尹氏、王氏忙笑着拉了洪氏坐好,嘴里连说“辛苦”。洪氏见状,故意板了脸道:“指着两句好话就收买我了呢?快别做梦。果然记着功劳,速速拿实在东西出来。”一句话未毕,这边甘氏就捧了香茶一溜小步儿趋奉过来。洪氏一呆,这边几个看着的人一齐大笑。陈氏捶着腿笑道:“望儿媳妇可是说着了,正是实实在在的好茶呢。”尹氏、王氏也都掩着嘴笑,说:“大嫂子请安坐,吃茶。这阵子事正多,等忙完了,我们一总儿谢你。”说着,又叫拿上好的点心及时令果子来,娘儿几个又是吃,又是说笑。

陈氏便问:“外头怎样了?苏明家的可有多说什么?听她话里头的意思,我们几个都不便接,只得避开来。倒教你留下来看人脸色。也亏得你耐心,跟谁都和和气气,能说能笑,能接得住话。”

原来这知县苏明之妻素日在常州府各家内眷里走动,人面最熟,又是个脸热心热能来事的,故而章偃等中举的消息才传开,就有人托了她过来探问这几个的亲事情形。却不知陈氏对自己长子长媳生的这两个孙子的亲事早有计议,只是尚不到时候明说,故而苏太太一提,陈氏就借故脱身,又把尹氏、王氏也带出来,只留洪氏在厅上相陪说话。因此听她这一说,洪氏忙笑道:“婶婶说哪里话?原该我效力。何况苏太太不是那等人,最识趣知礼的。我拿话一带,她就知道了,随口又说两句便告辞了。”

陈氏这才安心,笑道:“我就烦这些事,便总想着躲懒。”又指着尹氏、王氏:“偏生寻来的这两个也一样脾气,也是不爱理会、不会应付的。那边才提个话头,这里就脸上挂不住、嘴里也跟着着忙。一早就商量说定的事情,临头竟不晓得推给我,眼瞅着就要口里使帆篷地乱扯,害我只好赶紧带着脚底抹油。”说得那尹氏、王氏两个连忙过来赔罪。

洪氏笑道:“这哪里是两位妹子的错?都是婶婶教养孙子教养得太好。偃儿、僚儿人品模样、学识品行样样拿得出手,而今又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但凡有合适年龄女孩儿的人家谁不想的?苏太太也不是第一个上门说这事,这两日话里话外求咱们家孩子的,难道还少么?亏得柴儿已经有了媳妇,又是这么贴心伶俐可人疼的,不然,也逃不得这一通折腾热闹。闪舞.”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甘氏更是羞红着脸往自家婆婆王氏身后躲,直嚷“大奶奶又拿小辈取笑”,惹得众人反笑得越发大声。

笑过,陈氏又说:“只是你本来事情就忙,我们不能分担,也不好总这么拉你做挡箭牌。反正大姑太太、小六、小八他们还要过两天才家来。要不,干脆使个什么法儿,这两天我们几个一齐避出去;人家要问你,你就往我身上一推,只说不知道就完了。”

洪氏笑道:“婶婶体恤我,我真个有福的。只是这话头要想个好的。不然,别人还当我们家稍有些什么,就恣意轻狂起来了呢。”

这边尹氏就道:“别说,还真个有件事情。我先前在花寺文昌帝君跟前烧香许愿,求孩子们高中。前儿得了消息我就惦记还愿的事,如今何不一道儿去?连你也一起去。不为别的,就替英哥儿求一求会试时候文昌帝君保佑,也是必要的。”

洪氏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低头盘算。旁边陈氏忙牵了她的手,说:“魁儿媳妇说的有理,这个香,你必定是要去烧的。花寺文昌殿香火最旺,又极灵验,满常州城谁不知道?况且会试不比寻常,越发要神佛保佑,运道顺遂了才好。你想想三年前英哥儿头一次上京,可不就是为的大家谁也没真当做一件顶头要紧的大事情去操办,路上才遭了小鬼儿嫉恨,明明平时一贯强壮康健的,那一会儿眼睛都望见京城的大门了,硬生生给绊得重病到起不得身,亏是有他那个孟姓的同学肯舍了那一科用心照应,这才病好。可见神佛的事情必定是怠慢不得的。这件事情,我做主定了,不必多话。老太太跟大太太那边,我自去说。”又吩咐丫鬟木樨取两千两银子来交给洪氏,道:“先拿这点子操办,不够,立即再来跟我取。”

洪氏笑道:“两千两银子,三尺高的金佛都够打一个出来了,哪里就不足了?这是现给我落下好处来呢。”

陈氏慌得直叫尹氏、王氏捂她嘴,骂道:“不许胡说。打一个花费不了,就打两个、三个——总是虔诚奉献的一片心意不是?”

洪氏忙道:“不过顽笑一句,神佛有灵,哪能跟我个小妇人子计较?只是认真起来,有的只替神仙佛祖重塑一尊两尊金身、贡献一台两台帷幕幔帐,按我的想头,不如就把钱物舍给寺里,请他代我们一年四季舍米粮衣物、热水汤药,再请上一万份经文,也由寺里做主,随喜散人。这样既积了咱家的阴德阴鸷,又财尽其用、物尽其能,还不必我们自己操心,可不是三方有益?”

说得陈氏忍不住笑,指着洪氏道:“这个东西,这么个顽皮又无赖的脾性,也不知道随了哪个,偏偏叫人忍不住欢喜。”便顺着话头,一桩一件商量起烧香许愿等事。尹氏、王氏也你一言我一语,连用什么香油、什么供果供点,多大的法事道场,都要哪些仪式程序,都说得详详细细。又有甘氏红着脸、腼腆着神情、捏着小声不时凑上来说两句。正一堂和乐间,忽而有屋门上小丫鬟挑帘子,然后李氏身前的大丫鬟碧芸走进来道:“太太请大奶奶立时过去,有要紧的事说。”洪氏只得告辞,跟碧芸一起出去了。

一时出了东府正院,内仪门上早有青绸小车相候。碧芸伺候洪氏上车,放下车帘,方命小厮抬起。穿过穿堂,至宽处架上驯骡,出东角门,往西过到章府正门,再自西边角门入,.又过一道东西穿堂,方是西府这边内仪门。进到门内大院落,洪氏便往东廊的三间小正房走去:恰是李氏惯常居坐宴息之处。进到房中,就见李氏歪在窗下暖榻上,跟前周氏捧巾帕,季氏端漱盂,显是才刚伺候洗了脸。洪氏忙讨湿帕子净了手,再从旁边站的小丫鬟手里接了茶盘茶盅来,服侍李氏吃茶。李氏接了杯子吃一口,就吩咐周氏季氏:“你两个先出去罢。我跟大奶奶说话。”两人并丫鬟们都退到了屋外。李氏就让洪氏近前挨着坐。洪氏便在暖榻前一个绣墩上签着身坐了,笑问:“母亲寻我,有什么事吩咐?”

李氏却只笑笑,便问起这一二日外间情形,都有哪些人来,说什么话。洪氏择要答了。李氏道:“又忙了你了。”洪氏忙笑道:“不过是头两天事多些,然而有太太打头,又有两位弟妹分担。这两日头绪都理出来,我也就是身子往各处到一到,有客人就陪着说说笑笑罢了。”

李氏又问:“柴哥儿、偃哥儿、僚哥儿几个到底是哪一天到家?家来后怎么个安排?老爷们还有哪些安排,文会戏酒之类,望儿可都跟你说了?”洪氏便一样一样回禀清楚了。李氏一边听,一边点头,说:“大致也周到了。只是你事事料理得明白,怎么心里倒没个算计?”

洪氏不免问:“太太这话怎么讲?”

李氏叹气道:“我向来知道你是个实心的,一意做事,从不存私利。家里不管什么大事小情、人头脸面,都周周到到。因此上我也只管享福,从不要多操心。只是今番的事体,柴哥儿他们几个中举固然是大喜,但也不宜操办太过。一者咱们家世代读书,在别人,中举便是读书读出了头,在咱家不过是立身的根本,爷们儿哪一个没有的?且英哥儿他们这一辈,依着祖训科举入仕,更是才迈出了头一步,后面的路还长着。这会子就这么欢天喜地满世界宣扬,以后再进一步时又该怎么办?这是第一件不算计。第二件,长幼有序,主次有别。由哥儿下月初二娶亲,这不独是你们父母兄弟四个的大事,也不是咱们长房的大事,实在是顾塘章家一家一门一族至关要紧的大事。继嗣承宗,人丁滋养,孝之大道,全家阖府都该先紧着这桩事体来出力,其他的都可暂缓靠后才是。由哥儿是晚辈,凡事不好开口,你做母亲的,难道也不替他多想一想?可不是没算计的?再有一件,是英哥儿的亲事。前日老爷说,虽说你们跟寿生早先商议了,等英哥儿明春下过场再正经一桩桩办,只是到底两家至亲至密,又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怎么就跟偷来的锣一样掖着藏着不声不响?如今家里好事正多,人来客往,少不得就有人动问,若再默默地不声张,对英哥儿也委屈,对林丫头也不恭敬。倒正该瞅着合适的时辰,慢慢地一点点往外透出这些个意思才是。一会子你家去,就把老爷的意思跟望儿说了,让他再跟寿生通通气,看都怎么往外头告诉。”

洪氏道:“母亲说的是。我到底还年轻,想不周全。都亏太太提点。回头我就按太太说的斟酌裁度着去办。”

李氏道:“如此最好。辰光不早了,你累了一天,这就家去歇口气罢。夜饭也不必过来伺候,我这里有你弟媳妇们呢。”

洪氏笑道:“母亲疼我,那我就只管受着啦。”说着告退出去。到侧边房里,告诉周氏:“南京打发送信来,宪哥儿用了家里送去的丸药,风寒已经大好了。到时就跟大姑太太一起坐船家来。这下,你可放心了?”周氏忙行礼谢道:“多亏大奶奶费心。等他家来,我必带了他给嫂子磕头。”洪氏笑道:“一家人,还闹这些个作甚?”随口扯两句,然后方往自家里去了不提。

一时到家,却见章望已经在正堂上坐。洪氏笑问:“今儿怎的家来得早?老爷倒是肯放?”

章望道:“哪里肯放?你不见由儿、回儿两个都押在那边呢。”

洪氏顿时失笑,啧啧道:“大爷还真有脸说,只管把两个儿子推出去顶缸,竟是怎么做人老子的?”

章望道:“古人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尚且如此,亲生亲养的儿子帮老子顶缸,还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说着两个人相对一通大笑。

章望这才说:“才刚二婶打发人送了三千两银子过来,说是你们都讲好了具体怎么个发付使用。又说,太太叫你过去了。到底太太有什么事体?”

洪氏便如此如此一番细说,末了才道:“这可怎么好?二婶的架势,摆明了是要大操办一场的。我们才刚说的是两千两,现又添上一千,必定是二叔的主意。二叔平时百事不管,但这件事再不同寻常,又是整个二房都沾福添喜,没有哪一家落下。虽老爷太太站在阖家合族的位置上是这么个计较,但只看二叔二婶一家子,几曾就有这么高兴过的?正该大家一起庆贺,实实在在热闹几天,也显着亲厚和睦不是?可是太太的话,又确有一番道理,想来想去我竟无一句能驳。如今到底怎么办,还得大爷拿定一个主意给我。”

章望寻思一下,道:“果然有些为难。我一下子也拿不准。不过既然都跟两个小子相干,那就等他兄弟从老爷跟前下来,问他们的主意,我们也好商议。”洪氏笑应了,自去吩咐安排晚饭不提。

是晚,章由、章回兄弟回来,一家子一起吃夜饭。饭毕,丫鬟们奉茶。章由、章回伺候父母吃了茶,正当要告退,章望就在座上说:“你两个不忙去,还有话说。”就将下半日的事体说了,李氏的话也详细告诉。问:“由儿是长兄,先听你有什么主意?”

章由便站起来,答道:“老爷太太自有道理。然而儿子的见解,我们家世代耕读为业,科举是家人立身出头的正路,更是支持家门长久繁荣的根基。俗话说,秀才是宰相的苗裔,乡试是科场的开端。兄弟们取中举人,原没有比这件事更要紧、更于家于族有大裨益的了。何况这次取中的,除了五弟、六弟、八弟,还有官保巷的章乔伯,虽说出了五服,到底血脉相连,且一向有来有往;又有四方义塾里的十来名教师学生。所以正该大肆宣扬、隆重庆祝,一为兄弟们贺喜,二者给阖族老幼树立一个读书重文的榜样,鼓励全家上下子弟越加的奋发治学,三者也于几处塾里的学风有利。”说得章望、洪氏一起点头。

洪氏又问:“那么太太那里,你怎么说?”

章由笑道:“舅太爷家世代书香,太太更是崇文重礼。如今不过是顾念孙子,又格外偏疼母亲,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话。母亲不必多想,待儿子去老爷太太那里回明了,自然一应顺当。”旁边章回也说有理。

章望就向洪氏笑道:“我说的,孩子们都大了,也多少经过事情有过历练,都是有手段能办事的。我们有什么拿不定的,只管跟他们商量,还怕鼓捣不出一个主意来?”

洪氏笑道:“可见是我糊涂了,还当他们小孩子。明明一个就要娶亲,另一个三年前就中了举,早就都是大人了,能教父母指望依靠。以后,我真的就该安安稳稳坐着,只等享儿子们的福才是。”

一家人说说笑笑,就把接下来几日迎来送往、宴饮会文的事情都理顺定明了。因章由次日还要早起看视车船等事,被洪氏催着回房去睡。章回自跟着章望到旁边小书房。章望就问:“今朝你哥哥的话,你怎么看?”

章回笑道:“父亲怎么问这个?才刚我不是说了,哥哥的话是正理。”

章望骂道:“滑头,谁问你这个呢!我是说你哥哥,你怎么看?”

章回笑嘻嘻起身,重新倒了热茶奉与父亲,方慢慢说道:“我看哥哥,自然从小到大,样样上乘。只不过认真评论起来,这一两个月以来,又是一番大进益了——言行越发沉稳,举动处事越发从容,整个人的精神头都比以前更显旺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嫂子当论第一功!”

章望听了,一边笑,一边忍不住伸手就在他后脑上给一下,骂道:“拿你哥哥取笑,胆子越发肥了!”骂完,又带着笑慢慢点头,道:“果然你也见出来了。这就是心里有了底气,如同珍珠宝玉除了蒙尘,才能从里往外放出锦绣光华来。如今看起来倒是我错了,原该早些将他身世挑明说白了,也免去这许多年的自家折磨。”

章回笑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又有‘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更何况,父亲的保全磨砺,哥哥时刻都铭记在心;如今厚积薄发,不是比早早揭破了更加合宜,更多有益?”

章望点头,道:“你们兄弟同心,我和你母亲就安心了。”喝了茶,催章回歇息,道“明朝还得一早就到老爷跟前伺候”。章回应了,自回房安睡不提。

*附*

章家简要人物表:

长房长子行一章望(妻洪氏):章回(行七,妻林黛玉)

长房次子行二章朔(丫鬟皎娘):章由(行一,妻骆氏殁,继妻范舒雯)

长房三子行三章曜(妻周氏):章宪(行二,妻崔氏)、章开(行三,妻史氏)、章何(行十二);舒欣【行四】、舒颜【行七】

二房长子行四章魁(妻尹氏):章偃(行六)、章僚(行八)、章皙(行十三);舒慧【行三】、舒颖【行五】

四房长子行五章轸(妻张氏):章冉(行四、三岁夭折)、章瞿(行十);舒眉【行一,夫蔡泓】、舒倩【行八】

长房四子行六章毕(妻季氏):章伋(行九)、章师(行十);舒聪【行六】、舒敏【行九】

二房次子行七章斗(妻王氏):章柴(行五,妻甘氏)、章虔(行十一);舒颐【行二】

110 第四十六回中

又过两日,南京青塘尚书府章太夫人一行抵达常州。35xs黄平、黄年奉母随行。黄幸因职司所在,不可轻动擅离,他夫妇便定了下月十五日再动身。又有黄平之长子黄昊,其妻丁氏恰于秋试正日发动,产下这一辈的长孙,紧接着章偃一举得魁,章太夫人大喜,现取了小名“文官儿”,教丁氏专心调养,黄昊在家好生相陪,又命黄平妻崔氏亦不必随往常州,留在府中专心照看儿孙。故而由柴氏一路带领黄蓉、黄莉、黄芊、黄蔚姊妹。再就是有黄并娘与曹雅婧母女,章太夫人也接来一并同行。最后便是章宪、章开、章柴、章偃、章僚兄弟五个。丫鬟仆妇、厮唤人从,以及各种箱笼马匹、礼品财物,总共用了十五只大船,又有二十来只快船前后左右护卫,浩浩荡荡从运河行来。及到常州,这边早有章霈带领子侄家人相接。姐弟两个算来也有七八年未见,不免执手契阔、泪眼哽咽。众人一起劝了,方才登车入轿,直奔顾塘章府。待澄晖堂里母女重逢,更少不得抱头痛哭一场,然后才引了小辈儿们逐一拜见,磕头的磕头,赠礼的赠礼,打赏的打赏,嘻嘻哈哈团团儿认亲。认亲毕,又是众人一起向章偃、章僚、章柴贺喜,向吴太君道恭喜。至于酒水扫尘、筵席接风之类,更是闹哄哄直到夜深才罢。

次日,常州这边各家知道章偃等回转,纷纷都来拜谒,也有上门贺喜讨酒吃的,也有下帖恭请文会交流的,也有通好多年重聚故旧的,也有借机结识行卷自荐的。更有那些消息灵通的,知道黄家章太夫人携子女孙众归省祝寿,掌事的主母内眷连夜草拟拜帖致,派遣体面心腹媳妇仆妇过来致意连带磕头。一时门前车马如簇,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比先前更忙了两三倍。所幸章望、洪氏早有预计,调度有方,章由、章回等又全力支撑,虽头一二日还有些手忙脚乱,往后便日见齐整、条理分明。便章太夫人也忍不住跟李氏说:“望儿媳妇算是娶到了,两个小子又这么争气。”又跟林如海说笑,道:“亏得林丫头只是小儿媳妇,不然岂不要十二万分心疼?”只逗得洪氏百忙中还要分出心思跟她辩白:“范家丫头进了门,也一样是我的女儿,哪里就舍得操练她们了?”姑侄两个只管玩笑着把官司一路打到吴太君跟前,惹得吴太君又骂又笑了一通方罢。

这章府的爷们主母们迎宾会客十分忙碌,下头的小辈儿们闹腾欢喜得也翻了天。章由这些固然要跟着一起待客,至于内院闺阁之中,虽说都是骨肉至亲,却从来也没有这么多姑娘姐妹一起相聚。亏是林黛玉才在南京住了一阵,这边章舒眉、章舒颐两个又跟她格外投契,两下带领着认识亲近,连着几日在花园子里赏花钓鱼、弹琴作诗、下棋画画、品茶吃酒的玩耍,渐把那些新识初会的生疏矜持统统甩脱开去,再几天,就有了三三两两、同出同进的要好亲厚来。洪氏满心欢喜,让心腹丫鬟白微每天亲自盯了厨房弄些体己茶点宵夜送给黛玉、舒眉、舒颐几个吃,又吩咐但凡姑娘们玩乐使用的东西都最先紧着奉上,银钱之类账上也只管照单子支应。吴太君听说了,不免点着头道:“知人善任,孩子们那里就该放手给孩子们自己照应,好丫头实在是个会偷懒的。”惹得章太夫人等无不失笑。倒是林如海知道了,想着黛玉到底是在外祖母处许多年,荣宁两府同辈的兄弟姊妹也多,特意去关照黛玉:“难得有我们可以效力之处。你与这边姐妹们都是一般上下年纪,不拘兴出什么新的点子花式,或是京中女孩儿们的各种玩意儿,只要每天都尽情高兴了,便是帮衬你婶婶的意思。”黛玉笑道:“父亲又小瞧人。别的不会,还不会玩儿么?我和大姐姐、二姐姐早详详细细做了一整本册子,正一样一样按着顺序每天取乐呢!”如此种种,也不能尽述。35xs

上头既说到京中,而今不免转过头来说一说神京里贾家情形。原来七月末,林如海就命收拾好了中秋节礼,命管事林柄押运送上荣国府;又写了两封手书,一封惯例的向贾母行礼问安,一封则是密封的写于贾政,命林柄随行递上。此外长随伍垣也一同上京,督看京中几处旧宅现状,以据此修缮整顿、购置器物,预备冬月里使用诸事。一路船行顺畅,不数日就到京中。伍垣因与林柄说:“我虽领了别的差事,毕竟是舅老爷家,岂有不过去的道理?再者,也该替大小姐给老太太磕个头。”林柄自然说在理。两人发付了林府在京的家人,便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至贾府,门上递了拜帖、礼单。这边早知道林家人来,不等里头吩咐,先请两人到外院候厅里坐着喝茶。果然不多时,就有传唤两人往贾政书房会见。原来贾政工部供职以来清闲颇多,唯近两三个月事忙,尤其宁府秦氏丧后,销假还衙,上头忽然陆陆续续交代下大小许多件事情来。贾政原是个端方学究的君子,实务上虽不甚擅长,职司所在也只能格外勤勉,尽力施为。如此手忙脚乱,这日才是几十天来头一回休沐,忽而听说林家送了中秋节礼,并有林如海的书信来,贾政自然大喜,立时叫伍垣、林柄过去相见:一者问林如海身体好歹,二者也是问林如海回京后任职打算,三者有些事情自己见不明白、想不通透的,或者林如海就有见识道理来。果然两人到后,行过了礼,又递上林如海书信。贾政接了信,先不看,让两人坐了,就问起南边的种种。逐一仔细问明说白了,贾政方笑道:“老太太那边惦念林姑爷也惦念得紧。再有林姑娘,也是一日几次地念叨。如今你们来,可算是能宽一宽心。”伍垣、林柄就站起来求请拜见贾母。贾政忙吩咐长随往里头通报了,又唤了林之孝过来引两人往内仪门去。

此时贾母院里人正多。盖因中秋节在即,又是秦可卿丧后头一个大节庆,众人少不得要狠狠热闹一番,也算是将余悲扫除干净。故而王熙凤等按照往年节例额外加了三成预备,又将各家亲戚故交节礼挑选了那等豪雅华贵精致的送来贾母院里,贾母素来是爱热闹的,就叫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三春一起赏玩。正说笑时,林之孝的进来说林府遣人来送礼请安。贾母大喜,顾不得看礼单,忙命人带伍垣、林柄等进来。宝钗、三春便在后面暂避。伍垣二人向贾母磕了头,又替林如海、林黛玉请了贾母安,然后方依着贾母问询一一对答。贾母听说一切都好,一发喜悦,笑道:“你们一路来也辛苦。就到外边用饭。”两人慢慢退下去。贾母告诉王熙凤:“用最上等封儿赏他们。”话音方落,外头又报说:“林家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也命带进来,又吩咐预备尺头。

结果四个人进来,见打头的一个是惯常往来的林柄老婆,第二个跟着便是林黛玉的乳母王嬷嬷。请安问好毕,贾母命拿四个脚踏与她们坐了。四人谢了坐,等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等都坐了,方才坐下。贾母这才问她们此行前后,几个月来林如海身体情形,林黛玉自回扬州后诸般种种。尤其黛玉的饮食茶药、衣饰用度、日常起居等等,事无巨细,凡能想及的都一件件细问过。王嬷嬷一一回明了,贾母笑道:“亏得有章家叔太太,玉儿能得这番缘法,真正没想到的好事。我也多少能够安心。”大概又说了几句,贾母命歇歇去。那四个方告辞去了不提。

王熙凤这才把林家的礼单拿过来给贾母细看。贾母看了,指了其中几件留库,几件花色应时的现搬到会客的厅堂里用,这才让递给王夫人,道:“仔细斟酌回礼。闪舞.”王夫人忙站起来道了是。

旁边薛姨妈就笑道:“这单子上多少东西都不是平常能得的,就等闲王府也未必有一两样。老太太现拿出来中秋会客,又文雅又尊贵又体面,可不是好呢?也不知道能招多少羡慕眼红。果然林姑爷孝心虔,正是老太太的福气。”

众人听了皆道正是,一顺满口儿的都来奉承贾母。贾母十分得意,道:“林姑爷是读书出身,寻来的东西到底跟别人不一样。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易得,要既华贵又文雅,才是真正两全呢。”又感叹道:“说到读书,林丫头最像她母亲,一向爱文墨,书也读得最好最多。只可惜她外祖父藏书有限;大舅舅又从来没有书本上的工夫爱好,二舅舅呢,又有许多事情忙。此番到文昭公的家门里,不拘老幼|男女都读书,可算是称心遂愿。”

众人都笑着称是。独王熙凤撇撇嘴,拉着李纨咬耳朵说私话,偏把声音放得老高,只道:“就是林姑妈林姑父林妹妹文雅,我们这些老大粗破落户只爱闻铜臭听钱响声的,早进不到老祖宗眼里了。”说得众人都笑。

王熙凤犹自不足,眼看着宝钗坐在薛姨妈下首正拿扇子半挡了脸,故意又作着忙辩解道:“薛妹妹且别多心,我只说我自己个儿。”逗得薛姨妈笑骂:“你这猴儿就直说我们暴发户财主罢了——谁还不知道谁呢!”贾母也笑骂:“凤儿浑说!快给姨妈赔礼,请大人大量,担待你个人来疯的信口胡嚼。”王熙凤这才上前笑着赔礼。众人又一通玩笑,这才各自散去,不必细说。

却说王夫人从贾母院中下来,到自家屋里,换了衣服,才坐稳,就有丫鬟进来说老爷相请。王夫人忙到贾政这边,就见贾政拿着一封信在手里反反复复看。王夫人猜是林如海写来的。果然贾政开口便说:“林妹夫转授观文殿学士,年后赴任,已经定了十一月底从南边启程,腊月中旬到京。现正打发家人打扫料理京里的宅子,以后也方便常来常往。我已经跟他家管事的伍垣、林柄说了,两家务必不要外道。后头的内宅布置之类,林妹夫家里情形太太也知道,倘我们有能帮一把手的,还要太太多费心。”

王夫人道:“老爷姊妹情深,如此原该是正理。至于老爷说的,旁的不论,单是林丫头在咱们家这许多年,老爷就不开口,我做亲舅母的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外甥女儿操劳竟不搭一把手。只是外甥女儿这一二年也见大了,她又读书识字,不比寻常闺阁女儿凡事没个主意。依着我的想法,不如把各种合用的都挑拣预备下,等林妹夫和外甥女到了,再让琏儿媳妇去看她,顺便也知道究竟喜好、东西缺乏。到时一并送过去,又得用又周全。老爷说这样可使得?”

贾政道:“太太裁度着办就是,不必问我。”一时想起一事,忙道:“还有一样,外甥女眼看着就要订了亲,各种当用的东西,还要太太亲自预备。林丫头在家这些年,跟咱们自己孩子是一样的,更不用说在老太太跟前教养,承欢亦即尽孝。我们虽是长辈,也该尽到心意,重重地谢她才好。”

王夫人素知贾政为人端方近迂,又是手足情深,说出这一番话原不稀奇。只是心思被他头上两句牵住,嘴里竟不能照常含糊,只慌得问:“林丫头已经有了人家?是谁?老爷怎么知道?”

贾政诧道:“太太怎么了?外甥女定亲,自然是妹夫信里说的,定的便是林妹夫舅表弟家——真正书香世族、文昭公的嫡系子孙。”说着就从信笺里挑出那一页来,推给王夫人,一边点头叹道:“那孩子十四岁入泮,十五岁就中了举,又拜的大儒黄肃黄雁西为师,明阳书院上下无人不赞。今年是十八岁,正由林妹夫提点预备着明年开春的会试。你再看宝玉,而今也是十三四岁,还没有进学,日日夜夜只在内院里厮混淘气,弄了一肚子的淫词艳曲流言混语,偏偏还有一起子阿谀奉承的没口地夸,可到底——呔!两下比较起来,真是羞愧煞人!”一边说着,一边就忍不住攥手成拳,在几案上来回地碾,又恨得连捶了几捶。

王夫人忙喊:“老爷仔细手疼!”一边赶紧起身,亲手倒了茶来,端与贾政。见贾政喝了茶,脸色兀自难看,方小心开口,说道:“宝玉到底还小,玩性大,定不下心读书,这也是有的。还要老爷多多教导督促。”

贾政摇头,叹气道:“知子莫若父,朽木不可雕。看了这许多年,宝玉实在不像是能在八股举业上用功的料子。你看他诗词急才都有,拿出去也能唬人,偏正经文章连姊妹们都不见得能超出,可见本性如此啊。想我贾家至今从未有科举上出身的,大概也就是气数吧。”

王夫人急道:“老爷讲的什么话!宝玉再不争气,分寸大礼总还知道。且也不是全不用功。先头家学里,他也是一天天都认真去的。不过蓉哥儿媳妇没了,她兄弟伤心又得病,在家吃药休养,宝玉没了同伴,这才荒疏了个把月;等秦家那孩子好了,自然还照旧回来读书,一起上学。老爷怎能这会子就把话说死?”

贾政见王夫人发急,自己心里也有些后悔,于是道:“太太问的是。也是我被妹夫信上所言乱了心怀,想到宝玉处处不如,便着急丧气起来。而且太太说的,其实在理。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又有‘三人行必有我师’。宝玉孩童心性,但凡做什么,总要有个人在前头提携带领,或是有个人较劲儿比赛着,逗出他自家真正的兴趣喜好来才罢。之前有秦家孩子伴着,他也确实比以往更肯用功些,正是这个道理。既这么,我倒有了一个主意——林妹夫冬天上京,外甥女婿明春会试,必定是要跟随他一起上京来的。到时他们两个见了,有芝兰珠玉在前,宝玉怕也能见贤思齐,转一转惫懒纨绔的脾性,也未可知。”

王夫人笑道:“果然能如老爷说的,我也就此放心了。只盼着林妹夫一家子早些到达才好。”又问:“林妹夫信上还说了什么?先头林家的女人们来请安,被老太太问外甥女的事,叽叽呱呱说了几车子的话,竟硬是没说到这件顶要紧的。老爷如今倒要跟我说说,别又落下错过了什么好事情,我们不知道,也不能替妹夫欢喜。”

贾政笑道:“妹夫信上说,亲事虽定下,真正过礼还得等到明春会试之后。为的京城里同僚故旧多,事情也能办得更加体面些。因此这会子暂时还不刻意往外宣扬。如海是个向来小心的,手下得用的人也都如此,倒未必是疏漏了。”

王夫人道:“然则老太太那边,这样的大喜,总该禀告一声。到底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珍宝眼珠子一样地待,哪里能不告诉呢?”

贾政道:“妹夫也有给老太太的书信,想必里头是告诉了的。至于太太问其他的事,不过是‘恭肃勤勉、小心正派、严谨持身’几句,也是妹夫书信里惯常会说的。只有一桩妹夫再三提醒了,咱们家在京里,世交通好正多,但最少这半年上下光景,与平原侯家还是少些往来联络。外头我自去告诉琏儿,内宅那一头,还请太太去说。”

王夫人听他说得郑重,肚里吓了一跳,赶紧嘴上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到饭点。夫妻两个一起吃了昼饭。贾政还往外书房去。

王夫人自命人请王熙凤来,告诉许多事情。原来贾母上半日待众人散去后,先看了林黛玉写来的书信并软帽、绦带、荷包和寿星拐穗坠等节礼,还未及拆看林如海书信。故而王熙凤还不知道黛玉亲事一节。此刻听王夫人说,就想起几个月前贾琏告诉自己的种种迹象猜测,心说果然不出所料,林姑父待章回不同寻常,显是有这一重用意在的。只是听到后来,王夫人说向贾母道喜,又要邀了薛姨妈、宝钗、宝玉、三春一起摆宴席吃酒,庆祝遥贺林黛玉定亲,王熙凤揣度其用意,不免想到:林妹妹在老太太那里,正是第一个珍爱得意的,在姊妹中日常也无人不好,与宝玉更是亲厚远胜过旁人;如今说定了婚事,在贾母、三春等固然大喜,唯独一个宝玉,少年人心思宛转、脾性怪诞难定,乍一听闻,言语行动实在难测;倘一时说出些有的没的,或是生出些稀奇诡异之事来,就算是关起门来只有自家人知晓,到底彼此没趣。因此笑道:“太太也说了,老爷言道林姑父暂时不愿张扬,所以只信里悄悄地告诉老太太。若一时热闹吃酒,明明白白道出由头来,底下伺候的人多,又是好事不该禁绝了四下传扬,只怕一时半刻四下里人人都知道了,岂不是违了老爷和林姑老爷的心意?倒不如借着中秋这一档子,多起几个食局、堂会,只我们自家人知道本意,不给下面的人原由话头,岂不是两全其美?太太说如何?”

王夫人想了一想,也只得点头:“姑且这样罢了。只是等你林妹妹随姑老爷上京来,还是要正经道贺过。”

王熙凤忙道:“这个自然。太太放手交给我。我必定安排得周周到到,不用姑妈多费一点子心。”

王夫人这才笑道:“你做事情,我原是放心的。”又说:“老爷知道了你未来林妹夫,对比起宝玉来,难免就生出许多心事。你一会儿家去也跟琏儿说,这一两日多看顾劝着些老爷,就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读书进学,总得一步一步来才罢。”

王熙凤应了,笑道:“宝兄弟的天资,谁还不知道?老爷急切催他上进,太太总安心等着享福。”

姑侄两个又说几句,平儿打发小丫鬟捎话,说贾琏正四处寻人,王熙凤方告辞出来。到了家,问贾琏什么事,果然也是贾政召过去说了一车的话。只是贾政告诉贾琏的事情到底更多些:一是平原侯蒋家。扬州一番动荡原自蒋范两家退亲始,林如海虽不便向贾政逐一道明其后多少内情牵绊,却至少能揭出蒋家老底以为提醒。二是秦可卿丧仪。虽说朝堂上一时风声过去,到底是有一二个御史盯住了两府,凡有祖荫功名、司衙在职者皆当严加约束,谨言慎行。第三件却像是知道了什么大事,预先设了伏笔、做了铺垫在这里:“凡临非常之大事,非常之宠命,兄亦当常思体贴眷爱之隆恩,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方不负天地间生人也。”贾琏便和王熙凤猜想:“近两月来老爷屡担要务,勤奋远胜寻常,莫非上意要大用不成?”凤姐笑道:“不论是不是,有林姑父这句话,我只管备下贺喜的酒宴和赏钱。”

结果中秋次日,宁、荣两处人丁齐集,会宴热闹,就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降旨!”片刻夏守忠至,旋即传旨宣贾政入宫。贾府合家人惶惶不定。总有两三个时辰工夫,才有飞马报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众人这才喜气盈腮,按品大妆入朝。于是宁、荣二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得意溢于形表,言笑鼎沸不绝。

111 第四十六回下

来的人却是谢楷。35xs章回被兜头撞了,正要发作,见了是他,顿时转怒为喜,忙携了手笑道:“怎么是你?什么时候回南京来的?悄悄的也不先与我说。”一边说,一边就对着谢楷上下打量起来。

这边谢楷原是来寻他的,好友相见正当欢喜,但被这么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心里不由得发毛,嚷道:“你看什么?”

章回道:“我看启庄气色面相,此番寻来,必定有要事求我。”说得谢楷顿时大惊,面上变色,正待发声,就听章回又慢悠悠续道:“不然,这般的步步盯梢,总不能真是如俗话说的那样,举动都应在了属相。”

谢楷一愣,随即恍然,怒道:“好你个章怀英,骂我是跟尾狗么?”只一句话出口,便知中计。果然见章回并左右周围无不大笑。谢楷自己也笑起来,提了拳头在他肩上捶一下,道:“又让你讨了我的便宜去——明明是个口齿刁滑不饶人的,怎么旁人都只看你忠厚呢?”

两人笑闹一番,方才重新见礼。章回就让往屋里吃茶。谢楷忙拦住,道:“到了山中,哪里还有头上瓦片盖着、四周泥灰围着的道理?你这院后头门出去几步就是半山凉亭,自然要往那里去的。”

章回道:“我才外头兜了一圈来,如今只想屋里坐着歇脚。”

谢楷瞪眼道:“当面扯谎!你要真想在屋里,才刚怎么跟我在门口撞上?快老实跟我走去。也别扯歇不歇脚的话,我记得那边有个石桌子颇大,漫说坐着不爽,直躺上头也无妨。反正周围也尽是竹子,就旁的人撞见了,一样都有说辞。”

章回道:“这算什么说辞?好好的书生学子,偏学隐士做派,让书院里老师们听见,还不得立时翻天?你又来算计我,难道外头还伏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作势探头向院外看。

谢楷被逗得笑起来,叹气道:“怀英还想找个甚——知道你机敏,哪里就能算计得着了。我不过试试运气,结果到底没成。”

章回不去理他话,扬声叫过书童周万来,吩咐说:“着几个人去把半山亭里头石桌和石墩子撤开,拿一张藤榻、一领簟子铺了,再沏一壶茶,一道儿拿过去。”

谢楷忙道:“不必你沏,一会儿只拿了茶炉茶器,并满满一桶新汲的山泉水来。”见章回面色古怪,笑道:“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所谓市井俗话,多少都有一分道理在。譬如此刻,若非一桶,怎么够怀英解渴?”说罢自己先大笑起来。

章回方才省得,只因自己先前打趣了谢楷一句,这时就被逮会,拿自己属相反击了回来,果然是其人其性,口齿锋芒,半点不肯输人的,然而也知他素来如此,不以为意。反倒是看一番说笑后,谢楷眉眼间兀自一两分郁色隐现,虽好友重逢、笑闹欣悦亦不能尽掩,心想方才自己随口的说笑,怕竟是一语成谶,不由得就沉静起来。于是转头催促童仆,命速将一应坐卧并茶器送去亭中预备妥当,自己则携着谢楷的手慢慢向半山亭行去。

却说这半山亭是建在山腰一处耸出的山岩之上,一面倚山,三面凌空,上有松藤嶕峣盘踞,下有溪涧宛约葱茏,松拂云气,竹和山岚,虽非高绝险僻,.两人既至亭中,先观取一番山色,随即煎水烹茶,香气蒸腾,沁入肺腑,神气更为之一清。谢楷因是赞道:“好茶,值当我一趟跑来。”

章回道:“你来总不见得专为这一口茶。且说有什么事故。上旬在扬州时,你还说怕得到秋末才得再见,怎么突然返回?”

谢楷见他神情关切,心下感激,笑道:“其实算是好事。我大嫂子诊出身孕。家里大老爷十分欢喜看重,大太太便写了信到扬州,一定要接来南京家里。且月末就是母亲的寿辰,我大堂兄于是教我一路护送回宁。”

章回恍然,想到谢楷堂兄谢极今年而立过半,膝下虽有一儿三女,尚无嫡子降生。此刻妻子沈氏有孕,必然郑重,而扬州并无亲近长辈,自是要送回金陵谢氏本家安养的。因笑道:“果然要为运枢兄贺喜。今儿正好观音得道日,想来定也是额外多奉了一炷香?”

谢楷道:“何止一炷?原本就定了今日礼佛,从大老爷大太太往下,家里凡能来的都来了。既都到了地头上,谁还节省这顺手的功德?”

章回一听,忙说:“如此,启庄亲长也都在清凉山上?你怎么不早说?我该去拜见。”一面说,一面跳起身,结果被谢楷一把拽住,道:“你竟忙什么?我家老爷们都循圣人之道,不过随着先老太太礼佛,见善随喜而已。今番也是趁着佛事会文,这会儿各自寻朋觅友地早散了,你又拜谁去?”

章回稍作寻思,确实合理,笑道:“也是。早上我跟表兄弟在崇正书院,若有长辈要拜见,自然使人相招。至今不见人来,显是不要我们这些小辈儿掺和打搅。”话到此处,也就觉察出不对来,忙看谢楷,问:“你竟是陪着你家太太奶奶们,观瞻了整场的佛事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一早就避开去,至少等你到了,拉上一起。”

谢楷苦着脸,道:“多谢怀英好意。家里亲长都在,我做小辈的也不好随性躲懒。只是内外有别,实在不比我们寻常参禅论道的游兴,若非姨妈疼惜,还不知要不自在到什么时候去。”

章回闻言一愣,寻思顾夫人即谢楷之母乃是顾阁老嫡出的独女,怎的突然出来一个姊妹叫谢楷喊得亲热,偏自己从未听顾冲等人提及?正自琢磨,这边谢楷见他不接话头,脸上又露出疑惑,忍不住便笑起来,道:“怀英想哪儿去了——三舅母的姊妹,我不喊姨妈,又喊什么?”

章回这才省得谢楷说的正是母亲洪氏。忆起先前在常州时,谢楷当日随顾冲夫妇拜见父母,模样言语讨喜,竟逗得洪氏十分喜爱,轻易就当作了自家子侄一般。此番若说谢楷为陪伴亲长礼佛,在女眷中不得自在,洪氏于是出言解围,却也再顺情合理不过。只是谢楷称呼的亲密,倒像是故意要钓自己这个为人子的醋意出来一般,又让章回忍不酌笑。一时便不禁思绪朝这边去,突然就想到,谢楷虽洒脱随性,到底是大家子弟,待人接物举止如仪,何况是陪他自家亲长内眷礼佛出游,都是自来做熟了的,此番“不自在”却是连母亲都看出情态,为之解围,可见绝非寻常尴尬。再想到此番清凉寺佛事隆重,引得金陵城中权贵家内眷齐来,其中既不乏尊贵长者,更有众多闺秀——想到此处,章回内心明悟,不由得就对谢楷十分同情起来,更庆幸自己早早求得了允准,果然就与黄象两个逃过了这一场。

他这里满脑子官司,那边谢楷倒是不爽起来,推他道:“你这个人怎么了?一句话的工夫,竟出了神、入了定,闪了我一边也不问究竟,忒好意思?”

章回道:“你自己想说,偏还得我先开口问?.你自家要远兜远转说来话长,倒来怪我?”说得谢楷瞪起眼来,章回笑笑摇头,又吃了一杯茶,方又说道:“只是非要我先问,但我当真问出来,怕启庄又要不爽……你别急,且听这句:立身成家,开枝散叶,都是人伦大道,真正好事,却为何故不满?”

谢楷惊道:“我原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猜得到?难道听过什么风声?”一时脸上变色,两个拳头捏起,就要动怒。

章回见状不对,忙道:“你坐稳些!我这句,有什么可难猜?你我这等年岁身份门第,要人经心、自己也上心的不过两件事,一学业、一姻缘。学业上头,你自幼得名士启蒙,又肯书院里苦读数载,不用家里恩荫就稳稳取下一个举人来,谁还能多说一句?便剩下姻缘亲事。你前年冬月便出了丧,现今再没甚妨碍,家里头自然要忙着计较。今日佛事已毕,各家内眷聚到一处说话耍乐,偏偏夹带上一个你,我是呆子也猜得出来缘故,何必还要什么风声。只是你虽素来不惯约束,不耐烦应付,却不该是眼下这个形容——不像害臊,倒似有什么旁的烦恼。启庄若真信我,那就跟我说。可是你家选了个不适宜的?只要没真的定下,总有圜转余地。”

谢楷听了他这一番话,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喷出一声嗤笑:“听听,满嘴姻缘、亲事,半点没个羞臊,再配上老成劝慰,这是十八、九岁的人口里出来的?说得我都要当你早定过亲、成过家哩。”见章回正色待要分辩,谢楷手一扬,先截了他话头,道:“得了得了,知道你又要那篇‘君子坦荡荡’的说辞,且省了力气,我这儿故意逗你话呢。”说得章回只无奈作笑,道:“既这样,还是你说。果然定了谁家?”

谢楷摇一摇头,叹气道:“也未必就定,大概六七分。人家说起来你也知道,是三舅母娘家叔父府上。”

章回闻说是他家,心下顿时一松,笑道:“这可不坏。范大人公忠体国,简在圣心;范家门风清正,子弟也多出息。且谢、范两家又有姻亲转折相连,比别人更多一分亲近。至于别的,就更不用多说,只看是范姨妈的娘家晚辈,就知道人品教养必定头一等好的。”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因道:“我记得在扬州时,运枢兄常去范家走动。当时还曾议论说到底是在京城里待久了的人,自然愿意往一处儿亲近。现在看起来,莫非那时就动了念头?故而此番命你护送家眷回南京,也方便长辈跟前行事。”

谢楷冷笑一声,道:“到底怀英聪明,我一句话,就猜出了八、九分情形。不错,我那堂兄正是如此。他看得清准,只与老太爷一封信,当即就支使得我家老爷、太太连夜往扬州派人。”

听他语句深含怨怼,章回虽也明白他因何忿忿,终还是温言宽劝道:“这样说,确实是运枢兄做得有不到,明明是一番好心,偏把事情做得急了。但他到底是自小儿就照拂、看视于你的,这一份‘长兄如父’的心思寻常人家也难得。想必你家老爷、太太为了这个也不会与他多有计较,更何况他们原本就都是素性宽大、以德相报的人?你便只为体贴父母,也该领了他这份情,放过这番不妥才是。”

他一边说,这里谢楷一边点头,末了道:“怀英你这些宽慰,我是听得进的。且我自己也知道,论门第,范家并不差;论身份,两下也配得上。若果然成了这门亲事,不止父母,三舅父、三舅母那里该要多少开怀。但是,我便是不忿——我谢楷谢启庄的亲事,在他谢极眼里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他随意地称斤论两?只要能与他有足够好处利益,便不管不顾亲堂弟一辈子名声好歹,什么样的人家也敢拿来做亲?怀英,我不服,我真个不服!”

章回闻言大吃一惊,心想必有重大隐情,竟叫谢楷说出此语。但见他此刻早按捺不住地起身,就在半山亭子里绕圈儿乱走,章回生怕闹出什么意外来,忙也起身将他拽住,生生按在榻上坐稳,又随手向那装山泉水的桶里捞了一把,张开了巴掌,直糊了谢楷满头满脸。

谢楷被那冷水一激,心头火顿时一泄,人也清醒过来。颓然坐定,也不去捋头脸上的水,长叹一声道:“怀英,你不知道……我本想着三舅母的堂侄女儿,怎么都该好的。可你不知道,我家在京里的人回来,却说她家恶了平原侯家,是硬生生退了亲、没了着落的!而我那哥哥,我那满心满腹都要给谢家挣个前程的亲堂哥,几年里最苦的便是没有个话头好搭上言官清流那派子势,这下可不是现成地就撞到了手里?别说那范秀只是被退了亲,又有些克亲的妨碍,就再不堪些,但凡能叫他在那什么四王八公十七侯面上踩几脚的,也一样情愿!至于他算计中的我,又是什么人——‘梅花不顾谢薄幸,风流最是十六郎’,荒唐浪荡、忤逆亲长的不肖子,一句‘我已知悔了’算个什么?肯让我派些用场,与家门出把子力,便是他一家之主、一族之长的宽大仁厚了!”

谢楷郁闷已久,此刻好友在侧,终究一吐为快。章回坐在他身侧,并不开口出言,只在谢楷愤懑气逆时用指掌与他抚压经脉穴道,又拿茶水与他润喉顺气。然而章回也不过面上平静,心里头早是翻江倒海,说不出什么滋味:谢楷这番发作,说到底,其实并未多少花巧;说是恼恨谢极,但最后几句话留神听去,就知道根子还在他自己,是恨他自家不争气、犯了大过,因此哪怕心里再不喜,竟不敢在亲事上有一句实在的争辩。至于那些谢极在他亲事上的谋算,或许是有许多私心,但大家大族哪个不是如此,真要拿这些出来说嘴,不止看轻了谢极,就连他自己也一并看轻了去。此时唯一要紧的,反倒是那位范家秀究竟怎生个人物,又如何惹了那些不痛快的事来。须知谢楷虽面上随性,也曾经风流纨绔,但有明阳书院数年相处,自己深知其骨子里对清名一道最是执念,如何肯平白地与人把柄、落人口舌?倘若不解了这桩,无论亲事成与不成,都是要命的疙瘩芥蒂,于今后半点无益。

想到这里,章回便打定了主意。见谢楷一通发泄完毕,便呆呆地坐着不动,章回遂开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冲克一说,我向来是不信的。你既跟着你家堂兄多日,听他讲解京中局势、朝廷动静,自然知道有时候两派相争无所不用。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何况平原侯府原就在暗流漩涡边上?而但凡谣言传说,都是越媳、越不堪的越能流传,取其耸人听闻而已。除了那些青楼私舫有意放出来的言语,我敢说外头那些糟贱闺阁女子声名的话全部都是放屁,就听到了也是污了自己耳朵!”

章回素来文质彬彬,这里突然一句粗口,落在谢楷耳里,顿教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神气也不禁松弛。章回见状,知道此时须得再接再厉,继续说道:“再有一个,你家在京城的人虽也不少,到底不比金陵的根基,如何就打探得了半年乃至一年前的故事?多半也就是道听途说。然而范姨妈却不会不知道自己侄女儿,你哥哥往范府去时,也不会落下了内眷不令你嫂子与之来往。你这一路是奉了你哥哥的命,护送嫂子回宁,她当年也照拂教导过你几年,这般大事,难道能不当门对面地先把真人看过?若果然有不好,会不跟你哪怕只透一个气?”

谢楷听到这里,猛然呆了:这时才想到范家既有尴尬,必定不肯主动与外人提及;但凡有个心思浮动,须得是长嫂沈氏而起。偏自己一心认定都是谢极的主意,满心怨愤都冲着他一个,连带将范桃生一家都往卑鄙低下处想了去。如此合算,却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无礼狂妄,连亲戚情分都得罪了。只是自己一叶障目,几天来一味的糊涂盲目,章回却凭着三言两语就剖清了内情,两相对比实在丢脸,一时反而嘴上强硬起来,道:“都是亲戚,哪有说人不好的?”

他这里色厉内荏,章回如何听不出来。于是笑道:“启庄不要抬杠。我这里还真有两个与她全不是亲戚的人。一会子我去问了,看到底说好还是不好。”

谢楷道:“你说的是姨妈?还有一个是谁?罢了,我也不在乎这个。你先头说了,三舅母的堂侄女儿,如何能不好?就是扯上平原侯府,虽说新贵的门第,给嫡系子孙娶亲也不能含糊。想必是贤良淑德,端正大方又善理家的。”

章回笑道:“如此不好么?”

谢楷却只是摇头苦笑,道:“好便好,可惜不在于我——管家理事,有母亲、嫂子;贤良淑德,难道教我跟她讨论《内训》、《女诫》?我也不用人劝我上进,也不耐烦日常琐事,更不是那种能耐得下性子教妻育儿的……若不能说话投机、心意知趣,讨这么一尊活摆设搁在屋里,还有什么意思?委屈了我也委屈了她。”

章回道:“照这样,非得能与你说上话,志趣相仿,才能教你定心相伴——只你也不想想,明阳书院里三四年间被你这副脾气吓跑的男子就不下三五十,日常能同游同乐包了归堆才凑了一轮。要找一个你合心的女子,难,实在是难。”

谢楷叹气道:“如何不是?我见过的女子也不少,能真正安安心心说一会子话的,一个手掌也数得过来。”突然一笑,道:“不过近半年里便接连遇着了两个,一个是三舅父家的表妹,那丫头着实可人;再一个,却是在你家认识的。”

章回一呆,问:“你自说谁?”

谢楷道:“便是你那舒颐堂妹,与我辩论李陵功罪,再没见过更得劲的……说起来,我记得她还没许过人家?”他一边说,一边就转头笑吟吟去看章回,不想兜头就是一个拳头过来,直打得眼前金星直跳。谢楷又惊又怒,叫道:“章怀英你疯了?怎的突然打我?”

章回吼道:“打的就是你!你嘴里嚼的是什么?旁的我不管,刚才那句,还不给我收回去!”

谢楷道:“又不是说真的,你冒什么邪火……”

一句话未了,就见章回冲过来,眼睛都有些红了。谢楷这下知道自己造次,一愣神间,面上就又挨了一拳,然后换手又是一拳要过来。谢楷心里不免也冒火,错身闪开,一边喊道:“我错了,你打我两下也就完了,怎么还不依不饶起来!”火气往头上一冲,人就朝章回直扑上去。两人扭作一团,也没个章法,手拽脚踢,只往对方面上头上身上招呼。

却说他两个虽屏退了下人独占半山亭,然而到底要用水用炭,不过三五十步外自然有人伺候。于是这边闹腾,动静自然瞒不过。众人跑来一看,莫不吓了一跳,也不知道缘由,先慌忙拥上去将两人分开。不想他两个扭打一番,各自出了一口火气,此刻彼此看着对方一身狼狈,都是哈哈大笑,反倒都真正开怀了——于是也不管周围莫名其妙,两人勾肩搭背,一道儿回院中章回屋子洗漱更衣去了。至于之后两人被黄幸、章望撞个正着,如何分说,且看下回分解。

112 第四十七回上

.章回请林黛玉在石海沿子上坐了,告诉方才自己忍不住发笑,乃是为了接到的表兄洪大的书信。

原来这洪大自六月下旬从常州至扬州,先随父亲洪益处置毕了族中发还的祖产,然后往南方采办药材,七月初即启程,预计一路要行经浙、闽、赣、湘、贵、云六省。章望与浙西大儒管博扬素有学问往来,遂将近日读书心得议论写成一册,让洪大顺道带去浙江淳安,拜上青溪书院。这边章回也有一封书信给管博扬的弟子,即自己的好友姜平姜坦之。洪大行至淳安,果然先去到青溪书院,拜见了管博扬,并奉章望的书册。又问姜平。乃知姜平去岁回老家永康完婚,娶的乃是诸暨大族吴氏之女,月前陪吴氏归省,此时正在诸暨。洪大便欢欢喜喜直奔诸暨。既见姜平,两个都是开阔爽朗之人,彼此情形相投,正是一见如故。故而当听说姜平要往江西临川游学访古,洪大便一力相邀同行。将启程,又有姜平的表弟,诸暨寿家的子弟寿鸿飞要往云南永昌府去。姜平问可否一并结伴上路,洪大自无半个字不许。谁知道过了金华兰溪两日,竟遇到一伙强盗,总有六七十人,要夺车马货物。洪大此行本有教练、扈从二三十号,加上路上雇的镖师、脚夫,共计四五十人手,原也不怕。孰料镖师里竟有内鬼与强盗勾结,使手脚药了骡马,暗算了同行并洪家两个教头,临时更起贪心,要害一行人的性命。洪大、姜平奋起相抗。更亏寿鸿飞武艺精绝,先一箭重伤匪首门面,而后以一敌数,硬是杀退众寇、夺回货物,护持一行赶到衢州府。报官审讯,投宿修整。诸事稍定,寿鸿飞忽的昏厥倒地。众人才发觉他先前为掩护洪大,背上中了强盗一只弩-箭,全仗一口气硬撑至此。洪大连夜搜罗药草,更将当地名医尽数请来,偏偏姜平死命拦住不让施治——这才知道寿鸿飞原非英武儿郎,竟是女扮男装,实为姜平的表妹、诸暨寿芩寿广兰的次女雁娘,鸿飞乃是依兄弟排行取的字。洪大惊忙无地,然而恩人性命危急,也只得先赌咒发誓,劝服姜平从权救治;其后延医用药、休息保养之类,更是不论花费,竭尽所能,但求康复无碍。如此十数日,便被姜平看出异状:竟是满腔感佩之心,尽数转作一片钦慕之意。此时既然说破,洪大就百般求恳,缠磨得姜平实在无法,只得代为转达致意,结果雁娘坚辞不许。洪大却是死心塌地,非卿不娶,于是一面继续在跟前效力缠磨,一面写了信飞马送到常州姑父姑妈处求搬援手。洪大又恐自己文采平平,不足以盛赞非凡、打动亲长,因此单写一封信给章回,再三求恳帮忙美言;又请姜平也写一封与他,详细说明前因后果。

这边章回接到表兄并好友书信,从头到尾看下来,早是目瞪口呆:既为洪大这一番遭遇心惊肉跳,更为寿鸿飞这一位巾帼奇女子激赏赞叹,还为洪大的眼光抉择深感欣喜,又为这一片情思爱慕的前途结果担忧难已。他有心助表兄一臂之力,于是反复检看书信,仔细斟酌推敲到章望、洪氏跟前的说辞。然而洪大心情激荡,一篇叙述虽不至于不知所云,也是颠三倒四,难寻章法逻辑,也就是章回与他向来最好,熟悉行文用字,又有姜平书信参照对应,方能迅速拼接出前后事情。此时再拿了洪大之信细看,东一言西一语,满篇尽是当事一瞬的心思情意,章回眼前就自动有那些形容举止一幅幅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如何能忍得住不捧腹喷笑?倒把那些担忧疑虑一时都抛到脑后去了。

林黛玉听了他这一番解释,也忍不住点头慨叹:“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奇事无穷无尽,再不可事先预料完全。谁能想到朗朗乾坤,还有这番凶险?又有谁能想到,木兰从军、梨花挂帅,这样的巾帼豪杰,不止在史书话本,更在身边眼前?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等英雄潇洒。我只恨不曾生出双翼,不能立时飞到彼处,亲眼一睹风采。”口中说着,脸上就生出一片憧憬想往的神情来。

章回笑道:“妹妹说的,也正是我此刻心中所想。闪舞.真不知道是哪样的英雄勇武,能教群贼缚手、众寇就擒。可惜阿大表兄说的糊涂,搜遍书信文字,也只不过晓得这位寿小姐的身量远超出寻常女子而已。”一面说,一面就将手上洪大的书信递给黛玉,又从其中检出一页来放在最上,点给她看。

林黛玉忙凝目去看,见那一排字写的恰是“伊高长尤甚于我,岂意非男子耶?”再看上下文字,正是洪大极力自辩并非心粗眼拙,连男女都认识不清——这黛玉先前在扬州时也见过洪大一次,记得身材魁伟健硕,与章回并肩站立时个头高出一寸有余;而依照洪大文字,这寿小姐身高尤甚于洪大,以此推想,确然惊人。黛玉心中就不由地吃了一吓。然而再细品这句文字,不知怎的,就觉着有些别的意味;内容固然是解释自辩,但生生就透出一股子气急败坏,又是活生生勾画出一个抓耳挠腮、着急跳脚的形象来——于是猛然就明白章回先前的心情,如何是那样的形容动静落在自己与章舒眉几个眼里,又为何要种种遮掩不肯明说,一时不由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将信纸甩回他怀里,嗔道:“哥哥真个不厚道!洪家表哥正作难,诚心求助,你却只管拿他取笑,也不设法帮他一帮!”

章回忙笑道:“我哪里就只管取笑阿大了?他给父亲母亲的书信,原是夹在给我的这一封里头的。我立时就命人递给父亲了。只是方才父亲跟林伯父在清熙堂会客,还未下来,这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接到。再者,我避到这边,原本就是想寻个没人的清静去处,仔细替他盘算说辞的。”

黛玉这才点头。两个方要再往深处论说,就见进宝和白微往这边寻来。看到章回黛玉,立刻跑过来,说:“大爷正到处找七少爷。”章回说知道了,问林黛玉:“我先送妹妹家去,或者是去老太太那边?”黛玉因知此去澄晖堂正当顺路,也不多推辞。两人便出了花园,一路往前院去了。

既到澄晖堂,院门口洪氏正好带了范舒雯出来。见了他两个来,笑道:“老太太正吃好茶,到处找林丫头,亏得送过来。”招呼院门上众丫鬟奴婢立时拥着黛玉进去了。洪氏则带着范舒雯、章回往自家院子去。一时到家,章望、章由都在。范舒雯见了礼,就要告退,被洪氏扯住,道:“咱们家不兴那些个规矩。总就这几口人,没的多隔一趟手、多传一遍话的麻烦。”于是低头垂目,挨着章由下手坐了。这边章回也坐了。丫鬟们上了茶,便一齐退到正堂外头,分两班守住院门。

章望这才开口,说明事情缘故,只道:“阿大写了信来,说机缘巧合,看上了寿广兰的女儿,更受了人家救命的大恩,诚心报答,更有意求娶。却恐怕寿家门楣高,轻易不肯许嫁。故此写信来求恳帮忙说情。我们两家是至亲,阿大的事情,也即是我们自家的事情。所以我叫你们来,怎么个章程,大家都说说话,一起议一议。”

洪氏、范舒雯原是才从澄晖堂下来,并不晓得有什么事,此刻听到,都吃了一惊。洪氏知道洪大率了车仗人马往南方采办药材,听到“救命”两个字,更是吓得心头乱跳,揪了章望袖子问:“怎么回事?阿大有入眼的女孩子,自然是大好事。可怎么又扯上救命报恩的话?难道阿大遇上了什么大凶险不成?”

章望忙拍着她的手说:“大奶奶别慌。事情都已经过去,再没要紧的。”又向章回丢一眼,道:“你表兄信上都怎么说的,还不告诉你母亲?”

章回赶紧站起来,把前后经过都说了。洪氏听了,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然而随即又猛地提起来,问:“这寿雁娘,难道就是南京大嫂子家里三太太的亲戚姑娘,先前有意说给由儿的?”一句话出口,就知道说的不好了,赶忙转向范舒雯,道:“好孩子,别多心。闪舞.不过是我们这些长辈瞎白忙。全不知道天定的姻缘竟不在远处,原在眼前。”说得范舒雯又是羞,又是甜,站起来含糊一句,就悄悄儿避转到章由身后去了。章由也只管憨憨地笑。洪氏见他们小夫妻两个这样,如何不满心欢喜,一时别的心思也就都抛开了,向章望道:“都说姻缘姻缘,要联姻结亲,缘分两个字是第一要紧的。如今看,这寿家小姐跟咱们家到底是有缘分的,只是并不合着由哥儿,倒是落在他兄弟身上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纷纷点头说是。洪氏这才说:“这门亲事,我看倒好。就是阿大虑得是,到底是诸暨名门,舅舅家的根基多少配不上,果然要我们帮忙出力。就是不知道寿家是个什么意思,我们又该怎么去问。”

章望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先前是大阿哥大嫂子牵线帮忙,如今自然还烦托他们去。只是按着先头来信,大阿哥一家预定是十五号来常州。若等他们过来再说此事,不免就拖延耽搁了。然而不当面问,怕又多少说不清。”

章回就道:“不如父亲写一封信,给我带了立刻往南京去。今天是十二,路上也不用两天,就能送到大伯父大伯母那里。就是要往忠献伯府去,也还有一整天工夫,断然妨碍不到十五号启程来常州。”

章望、洪氏对看一眼,似有意动,然而并不立时应允。章由看出父母顾虑,遂站起来向章回道:“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离你不得。还是我走一趟。”

章回笑道:“我去南京,还要见一见书院里程先生,问一问明春会试关节。再就是老师那里,虽说跟大伯父一道儿来,到底我亲自去接更妥当些。”眼光又在章由身后一转,旋即收回,不再说话。章由如何不知道他意思,有心要辩上两句,偏偏又不曾明说一个字,只得笑一笑罢了,因说:“你明早出发。想想还有什么要随行带去的,身边跟几个人。赶紧告诉我,我预备车船去。”

旁边章望、洪氏看他兄弟两个模样正自有趣,见章由转说正事,也都回过神来。洪氏就说:“这倒是个空子,左右都要走一趟,不如问问大姑太太那边是不是也有要捎去带来的。我这就往澄晖堂去,顺便也跟老太太、大姑太太、太太那边知会一声。”章由也起身向章望道:“我送母亲过去。并安排回兄弟明天出门的事。”章望点头说可。洪氏便带了范舒雯起身,章由奉着往澄晖堂去了。

章望见她婆媳母子三个出得正屋,方转向章回,道:“你还跟你母亲兄长遮掩了什么?有先前不便说的,不妨这就说出来。”

章回愣一下,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父亲。”一面就自袖里掏出姜平的那封书信来,双手呈给章望。说道:“阿大和坦之投契,自己写信怕说不清,央求坦之一并写了信来说明。且这一次的事情,也是坦之从头到尾,根梢底细都知道的清楚。我看他的信,确实有几桩不方便的缘故,说出来怕母亲、嫂子、哥哥戳心。”

章望听他这番话说完,点一点头,方接了信慢慢地翻看。但见那姜平信上开门见山,直说事非寻常,料定章回接了洪大书信必然疑惑,故而将寿家情形简要演说清楚。原来这诸暨寿家,数百年的郡望名门,明帝时,族长寿谌更任朝廷领相,于是几十年来寿家一贯为地方氏族之首。寿谌有二子,长子寿镜深,次子寿祖明,二子皆是学问大家。只是寿镜深学从扬雄张衡之道,寿祖明则酷好幽玄佛老,虽是亲生兄弟,却非同一个路数。再往下一代,寿镜深之子寿锴、寿祖明之子寿铉,也各自师从其父,学问见识差得愈远。然而兄弟之间亲厚非常,连娶亲都是永康姜家一母同胞的两个姐妹——也即是姜平姜坦之的两位姑祖母。寿锴和大姜夫人有一女一子:长女寿琳,自幼与忠献伯府定亲,便是黄幸的三内兄王晷之妻;幼子寿班,现在云南永昌府保山县任上。寿铉与小姜夫人有两子一女:独女寿萝,嫁的白家也是诸暨望族、书香名门;两个儿子寿芩、寿苕都在家治学,寿芩又受管博扬之邀,每月到青溪书院教学讲书。当年寿锴和大姜夫人从江宁往蜀中任职,不料江波无情,舟船倾覆。寿琳、寿班姐弟因年幼,被祖父母留在诸暨老家,反而逃过一劫,从此依附祖父母生活,实际由寿铉、小姜夫人抚养成人。寿琳、寿班与寿茵、寿芩、寿苕既是两重的亲戚,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感情远胜于寻常兄弟姐妹。因此寿琳知道寿芩的次女婚事不谐,方格外留心,更积极牵线,有意促成寿、章两家联姻;六月初见过了小姑王夫人和洪氏,就立刻写了信给寿芩夫妇问讯。其时姜平恰陪妻子吴氏归省诸暨,自然也少不得拜见姑祖母并表叔表婶。寿琳书信到时,他夫妻正在小姜夫人跟前,听说男方正是自家好友兄长,女方又是从小玩伴熟识的表妹,如何不替双方高兴。正有意促成,不想才一二日,就听说寿芩已经替次女看准了夫婿,正是寿芩的亲外甥、白太太寿萝所出的第三子白瀚冰。姜平惋惜一番,也就罢了。又因白家老太爷年老病多,寿、白两家唯恐有个万一,议定了年内成礼入谱。结果七月初头,白瀚冰忽然留书出走。白家人慌忙去寻,竟在城南普济寺撞见其与寿芩的三女相会。寿莺娘虽一口咬定只是偶遇,奈何随身搜出约定会面的私信,客舍里又有预备好的银钱衣服的包裹。物证俱在,两人这才说出早有情意,故一个逃婚,一个送行。两家长辈又惊又怒,然而到底爱子爱女心切,无奈只得应允。只是寿家一向最重长幼尊卑,更兼寿芩寿广兰端方古板,决计不肯乱了姊妹出嫁的次序,三女莺娘年底就要嫁去白家,次女雁娘的亲事便是火烧眉毛,再不得拖延。

章望看到这里,点头道:“原来如此。寿家肯默许姊妹易嫁,自然是因为想着有咱们家作底。偏偏就是六月底七月初,扬州那一番天翻地覆,多少了不得的事情闹出来,我们家也跟范家定了亲,诸暨那边一时却不能知道。”因向章回笑道:“这个缘故,果然是不能让你母亲、哥哥并嫂子知道。就算你哥哥嫂子宽心不介怀,你母亲却是个最护短。要晓得寿芩竟把你哥哥当个递补备用,别管他寿家什么声望门第,头一个就要看不上了。”

章回道:“母亲心疼哥哥,自然要为哥哥不平。何况我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哥哥原本就是无一样不好的,岂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挑剔得了的?”

章望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就这一句,你跟你母亲还不都是一样?只是我们这边亲事谈妥帖了,那边寿广兰倒是要真为难。他若是个不挑剔的,次女的婚事也不会一直拖到这时节。如今堪堪只得五六个月,急匆急忙就要定亲,怕是只能违心从贫民小户、寒士低门里挑选,到底要委屈二小姐了。”

章回点头道:“父亲说的一点不错。坦之信上说,寿广兰有心从家塾以及青溪书院附学的书生秀才里为二小姐择婿。然而今年乡试,两边书院加起来都没有几个中举。唯一一个上榜的,名次在榜末不说,已经三十出头,单年纪就比二小姐大了十多岁,听说了消息,竟还觍着颜上门求娶。偏偏寿广兰还有意。姜太夫人原本就不满儿子儿媳明明两个嫡女,遇事只管一味偏心幼女。对两个孙女的婚事十分不乐意,此刻更不肯次孙女再受这等委屈;对外只说二小姐病重,实则暗中安排,让姜坦之护送她往云南伯父寿班寿尝庆那里去——既是避婚,也是让二小姐散心。坦之原本也为她不平,有心助力,如今得了姑祖母吩咐,更是名正言顺。恰阿大南下办药,也是要往云贵,结了伴一路同行顺理成章。只是就算坦之神机妙算,也再算不到路上会有强盗劫道,算不到二小姐为救阿大受伤,暴露出女子身份,更加算不到阿大竟因此钟情,非二小姐不娶。”

章望听他字字句句扣着寿广兰的偏心,又反反复复替姜平说话,初有些疑惑,但略沉下心想一想,倒是明白了暗藏的心思,一时反而有些感慨无奈起来:外人都看章回少年老成,读书明理,行事圆融,以为并无什么偏好固执,然而以此一事看,骨子里到底是自家一脉相承的刚介耿直;又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意气正盛,爱憎好恶尤其分明,当着自己一发地坦荡无遮。只是若非此事,他也不知道章回从小目睹章霈、李氏对待儿孙之不同,桩桩件件都落在了心上,日积月累,烙印深刻,以至于见到这一等父母偏心不公之事,便有如此激愤。何况这件事情又饶上了洪大和姜平,一个是至亲表兄,一个是至交好友,原就该爱屋及乌,倒是理直气壮地偏帮偏助起来。好在章回终究还有分寸,这等言谈只在自己跟前,连母亲兄长一概不露,倒也无可忧怀,不过自己以后留意,慢慢宽解疏散而已。思考及此,章望便定了主意,对章回说:“如今是你表兄写信来,虽有姜坦之书信随同附上,到底只能算一面之词。寿家到底怎样一个情形,对这件事情到底怎么个看待,这些我们都并不知道。也不能我们自己兜上去问。所以还是要借助忠献伯府去问询致意,再就是要借重你老师黄雁西和管博扬的交情,把那边方方面面的事情打探清楚——寿广兰既然急着嫁女,连年纪门户都不多考虑了,他这一头就多少有你阿大表兄的一份胜算。倒是二小姐那里,文武双全,行事又有自己的主张,就怕你表兄呆头楞脑,未必能让佳人倾心。”

章回听章望说到末了,话音里自然带出几分调侃好笑来,心下顿时大定。也笑道:“阿大以前常说要么不娶妻,要娶妻,必定得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能办事有担当的。如今果然遇到一个,想必是用尽全身解数,也要博人欢心、讨人点头的。我们只管尽力帮忙。阿大是个有福好运的,一定能称心遂愿。”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议定了章程,便分头写信。章望写给黄幸、黄肃、管博扬。章回写给洪大、姜平。写妥,又预备章回往南京去的事情,收拾章回近来窗课习作、文章议论等等。而后才是到吴太君、章霈、林如海等跟前禀告行程。并不赘述。

次日,章回早早起身,乘船前往金陵。水路轻便,又日夜不息,转眼就到南京,便直奔青塘尚书府。恰黄幸下衙在家,见他来,又是欢喜又是吃惊,忙问吴太君、章太夫人等安好。温寒叙毕,章回方奉呈章望书信,告知来意。黄幸忙请王夫人一起参议,才知道忠献伯府三太太中秋后就往娘家省亲去了,此刻正该在诸暨寿府。王夫人遂写了信,与章望、黄幸等所写书信一起,命心腹人连夜送去。章回这才前去拜见老师黄肃,会文,到南京国子监接表弟黄象回府等等。等到了十五日,与黄幸一家、黄肃一齐坐船回常州不提。

却说诸暨这边,寿府早是一片愁云惨淡。先前姜太夫人心疼孙女,放出风声说她病重,又与寿芩夫妇置气,装病不起,阖府的丫鬟仆从就禁绝笑语;待接到姜平传信,说寿雁娘救人受伤,太夫人又急又怕,假病竟成了真病。寿芩夫妇既要操劳三女婚事,又要在母亲床前侍疾,还要担心次女伤势,只觉两三个月来无一天顺当,身心俱疲。偏偏堂姐寿琳归省,原是为了章范联姻,向他夫妇两个致歉来的,结果一到娘家,猛然就听说了寿白两家婚事并许多变故。她原是谨慎周到之人,初时也不多言,旬日时间把前前后后事情经过都查访问明了,窥破各种缘故内情,当即禀告了姜太夫人并两名族老开了家祠侧边的议事厅,下帖子请寿芩、寿苕及寿萝三对夫妇至此相会。寿芩素知这位长姐威严刚正、最恨偏私不公,果然众人到齐,寿琳扶了姜太夫人上座,又当着族老请代为姜太夫人应对问答,而后便即发难——

113 第四十七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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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第四十七回下

寿琳在姜太夫人下首坐好了,端了茶碗喝了一口,便挥手命厅上伺候的人都下去,道:“.不得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众人见她声色严厉,纷纷心下一震。族老中一位是跟寿镜深、寿祖明一辈的,名讳鉴安,一位跟寿锴、寿铉同辈,名讳银国,因笑说:“琳姐儿还是这样仔细。”

旁边坐的寿芩寿广兰的妻子乔氏就附和,问道:“不知道姑妈是何要紧事?这般慎重请了我们来。只是也太仔细了。老太太才大安,留个把人跟前伺候,也碍不着什么。”

寿琳道:“我虽早出了嫁,是外姓人,但身子里流的还是寿家的血。这里坐着的都是至亲骨肉。老太太更是我的亲婶子、亲姨妈。如今老太太有两句话说,因身子不得力,故而借我的口;又为的事关重大,左右决断,不可进外人之耳,所以打发了下人。二太太可听明白了?”说得乔氏僵在当地,说也不是笑也不是。寿琳更不多看她,继道:“我要说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寿、白两家的婚事。雁娘和瀚冰绝不匹配,两个小的在一起不妥,不可结亲。”

话一出口,乔氏就忙笑道:“姑妈说错了,和瀚哥儿定亲的是莺娘,并不是雁娘。”

寿琳冷笑一声,道:“要定亲的是莺娘,谁说的?我回来这许多天,家里家外、亲戚邻居,哪个说的不是寿家和白家亲上加亲,二小姐终于要出阁了。这里干着三小姐什么事?还是你在告诉我,是家里的人都弄错了?然而几下里收拾嫁妆,针线上头赶制嫁衣裳,她姐妹两个身材尺寸差得远了,还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的?”

这乔氏被问得慌了,扭头去看寿芩。寿芩咳嗽两声,道:“几个丫头都到了年纪,都该预备出阁的东西,有些事情就捎手一起办了。下人们有糊涂的,两件混成一件,这也不足为怪。大姐姐才回来这么些天,怕是一时听差了。”

乔氏道:“正是老爷这般说的,姑太太听差了。跟白家定下的,真的是莺娘,不是她二姐。这也是萝妹妹的意思。”说着就低声催寿萝:“萝妹妹,说话呀,解释给大姐姐听。”

这边寿萝就只得站起来,笑道:“果然就是二哥哥二嫂子的话,瀚哥儿要娶的,确实是莺娘。”打量寿琳的神情,舌头不觉就绊了一绊,踟躇一下才说道:“先一开始是提了雁娘。我看着雁娘好,品貌、才学都相宜,性子又沉稳。但……后来想着,虽说是至亲的表兄妹,两家常来常往,从小就相熟惯了的,到底还是要孩子们自己也看着好。瀚哥儿少年活泼,素日里不论别的,这两年还是跟莺娘玩得最好。我和我们老爷、跟哥哥嫂子见是这样,想来想去,就顺着孩子们的意思了。”

寿琳听着,点了点头,忽而就转向旁边坐着的白海扬——便是白萝的夫婿,也是进士出身,因落在三甲,懒得谋职入宦,仍回乡治学;其为人原本就忠厚老实,自京城返家后越发随和,这几年性子全无,凡事都只任妻子、长子做主大家都来打鬼子。此刻寿琳一眼看过去,果然就见他呆坐在那边,讷讷地张不开口,脸上却不自主地浮起羞惭之色来。寿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一声,道:“这么说,白家初时想聘给自家的媳妇,就是雁娘没错了,是吧?开始跟二老爷二太太提的时候,家里人透出口风的时候,说的也都是雁娘,是吧?然而瀚冰自己看不上雁娘,更中意他三表妹,是吧?你们做父母的不忍心违逆了孩子们的心意,所以都顺着他们,就应允了让瀚冰娶莺娘,是吧?”

一番话如雷落地,厅上众人脸上无不变色。寿芩、乔氏、寿萝、白海扬更觉刺耳,一时再坐不住,纷纷站起身来。闪舞.然而寿琳问得顶针,一双眼睛更如冷电,逼得他几个不敢直视,更不敢不答,只能垂着脸,嗓子眼里小声应一句:“是这样的,大姐姐说的是。”

寿琳看他们四个这样,虽早有预料,心里到底不爽。一转头,看姜太夫人垂了头坐在上首,双唇颤颤,眼角闪出泪痕,登时就觉得胸中有一股子气乱冲。她心知此刻不是宣泄恼火的时候,连忙定一定神,拿帕子给姜太夫人擦了眼睛,这才强声道:“所以这件亲事,绝对不妥!不论是雁娘还是莺娘,只白瀚冰这一个,就绝不是良配——寿家的女儿,又不是不嫁给他就没的活路,非要将就这样的东西!”

寿萝、白海扬闻言顿时一抖,抬头就要反驳。寿琳当时一张口就拦住,冷笑道:“萝妹妹、白妹夫,不是我做大姐的不留口德,只是你们养的这个,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头一件,父母亲长都看准了的妻子人选,还容得了他一个小人儿晚辈挑三拣四,不肯不愿?且不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百善孝为先,他的孝顺呢?被狗吃了吗!第二件,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敢看不上雁娘?雁娘的人品才学、家私门第,有哪项配不上他?放平了心来论,文才武艺、琴棋书画、女工针黹,雁娘哪一样不是家里这一辈女孩子中最拔尖的?可他白瀚冰呢?说是天资早慧,十二三岁就进学读书,可偏偏一个童子试,六七年都不得过,竟是直接拿钱捐了个监生了事——咱们这等拿读书科举安身立命的人家,这第一步就不走正经路数,他的脸呢?哦,对了,我也知道,是有那么一等人死活考不过童子试,捐监之后却在乡试、会试里大放光彩。那么好啊,今年正是乡试之年,他应试了吗?我们家老爷六月末点了浙江学政,科考场上还没看到大侄子的卷子,西子湖中秋比诗斗富的画舫上倒先见着真人了——就这么个东西,说给雁娘,你们亏心不亏心?”

听到这一篇话,厅上众人才总算明白她这一番怒从何而来:寿家世代书香,寿琳在她这一辈中居长,深得眷爱,不论祖父寿镜深、父亲寿锴,还是叔祖寿祖明、叔父寿铉,都是她开蒙之师,识字读书,学问根基之牢固就不必说了,第一个秉持的就是科举正道。待出嫁成婚,忠献伯府虽然是以武勋起家封爵,但王耒、王肥、王晷兄弟都是两榜出身,寿琳嫁的王晷更是翰林院讲读。寿家、白家原不知王晷已经点了学政,但此时既然说起,如何想不到他必定是为着这一份亲戚情分,对白瀚冰格外关注?可惜一番提携之意,尽数东流。寿琳得知缘故,怎么能不又气又急,恼恨到十二万分?想到这一桩,白海扬和寿萝就越发羞惭,只恨白瀚冰不争气,行事荒唐,白白糟蹋了前程。寿萝更想到这些年姊妹分隔两地,虽有书信频繁,平日来往到底有限,寿琳待自己却仍然眷顾如昔,这番深情厚意无以为谢,只有走上前给寿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含泪道:“大姐姐责问的是。都怪我一味宠溺,慈母败儿,生生把个孩子耽误了。我先前也正是想着雁娘稳重、大方,知书识礼,人才俱佳,必定能劝诫瀚哥儿上进,这才跟二哥、二嫂子提的。可是谁想到,孩子大了,早就有自己的心思了……弄出那一等事情来,败坏了两家的门第名声!可瀚哥儿到底是我亲生的儿子,再恼火,也舍不得就这样随他胡闹,坏了自己前程也不伸手搭救。于是除了千方百计替他遮掩,也无别的法子可想。”

寿琳扶着她的手,心里又是可怜,又是恼恨,实在忍不住,啐她一口,怒道:“你也知道慈母败儿!你还替他遮掩!满嘴里说的都是借口的话,什么‘早就有自己的心思’,纯是放屁!——你们两家是六月中的时候才商量定亲,他七月初头上就留下书信出走,特意跟莺娘道别的时候给抓住,这才告诉两边长辈说他们两个两三年前就彼此有意全息剑三之私人gm。可是两三年前,他白瀚冰在何处?莺娘当然是在这边家里,哪里也出不去。可他白瀚冰早就进学,又是打着游学的旗号,伴着一帮子同学的狐朋狗友到处地乱走,这一年里头,在诸暨的时候能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头,来外祖母这边家里能有几天?这几天里头,跟表姐表妹又能混顽在一起几个时辰?这就情深意厚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一个出逃,另一个就能给妥妥当当准备财物东西?就算他们是跟话本戏文里那样一见钟情彼此相许,可是这一回,逃也逃了,抓也抓了,闹也闹了,亲事也顺着他的意思定了……还没上一个月时间,他白瀚冰离了家,到了杭州,就有心情挥金如土,跟人争抢歌女粉头了?这就是他说的,跟表妹倾心相许,宁死也要成婚成双?”说到这里,忍不住摔了寿萝的手,坐在座上不住地喘气。闪舞.好半晌,才摇着头道:“这样真心真意的好女婿,白送也不要……不行,这事老太太必不能答应。四爷爷、十一叔,还有三弟,你们都是雁娘莺娘的长辈,寿家的女儿做亲,你们怎么说?”

她这样明明白白,无弯不折地径直问出了,厅上坐的寿鉴安、寿银国以及寿苕就多少不好答了。三人相互望了几望,彼此丢了些眼色,寿鉴安、寿银国就有些踌躇的神情出来,寿苕更是将杯子拿在手里,几次抬起来又放下。旁边寿芩看在眼里,到底忍耐不住,说道:“大姐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件亲事原是两家都愿意的。瀚哥儿虽然荒唐胡闹了些,毕竟还是小孩子,又是我们自家亲戚从小看着长大的,本性禀赋都知道,就算真有一样两样不好,自家人也好包涵,耐着心慢慢教导就是……”

寿琳听他说话,就觉得心头一把火直烧起来,嘴里却淡淡地道:“耐着心慢慢教导?好哇,你倒是大方、宽容……果然是好舅舅,什么事情都能包涵!只是你这个大方宽容,是真心包涵混账外甥,还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晓得乌鸦落到黑猪背,一样的货色谁也别指点谁?能含糊就含糊过去,了断了这笔才是要紧!”

寿芩被噎得无话可答,脸上一阵阵发白发青。旁边乔氏忍不住道:“大姐姐是长辈,但这说话也不能太随意。什么乌鸦黑猪,什么一样货色?到底是娘家,大家彼此留着些体面才好。”

寿琳冷笑道:“体面?你还有脸跟我说什么体面?难道不是你第一个把寿家的体面都踩在了脚底?白瀚冰是不好,你养的寿莺娘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别招我一件件都说出来!”

乔氏也怒道:“我敬你是大姐,一直忍着不说,可你也别太过分!出嫁的女儿倒管起娘家的事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是了,我知道的,我出身低、没进学,嫁妆也比不得旁人,入不了大姐的眼,也入不了老太太的眼,家里凡事再没一件做得好的,还要烦婆婆请了大姑姐来教训!只是,我们姑嫂婆媳之间的事情,原不该扯上小辈儿。雁娘莺娘都是大姐姐的侄女,就算雁娘不是我教养的,是大嫂子教养的,堂弟媳比不得亲弟媳,大姐姐格外偏爱雁娘些,可也不该处处针对莺娘。她一个小姑娘,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吃得住姑妈这么说话!”

寿琳听她这话,本来压着的火一下子腾起来,起身两步到她跟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眼睛被屎糊了的蠢货!亏你做了二十几年的当家太太,就这么一番话,牵三绊四、狗屁不通,明明自己不好,还要倒打一耙!难怪养出个面甜心苦、无耻奸猾,连亲姐姐的夫婿都处心积虑算计了硬抢过去的主儿来,寿家几百年的清白名声都被你娘女两个糟蹋净了!”

说得乔氏轰的站起来,一把拨开她的手,直接喊名字道:“寿琳,你胡嚼什么?什么硬抢夫婿?谁抢了——”

话未说完,这边早被寿芩赶上去拽开来,寿苕的妻室赵氏也赶紧上来站到乔氏身前,把她跟寿琳两个隔开。一边扭着乔氏手臂一边说:“二太太一时急糊涂了,痰迷了心,快这边坐了消气!”又凑了她耳朵,低声喝她,道:“真跟姑太太动手,老太太还有族老们都看着呢,你还要命不要?”

乔氏兀自不服,直嚷:“就算她是姑太太,也不能信口胡扯,污蔑小辈[重生复仇]金戈!话都给她说了,教莺娘怎么做人?”

寿琳再忍不住,随手抓了个茶杯在桌上一摔,骂道:“我胡扯?我污蔑小辈?寿乔氏你给我听着,别以为天底下人都一样,打老鼠怕伤了玉瓶,拿住了别人把柄就肆无忌惮!你那点算计,只好糊弄老二,想糊弄我?做梦!”一转头,看见寿鉴安、寿银国都坐得端端正正,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寿苕年轻,面上明明白白流露出心思来。寿琳冷笑一声,转回自己座上坐好,道:“白瀚冰和莺娘这桩亲事不好,不光是白瀚冰,莺娘自己也不干净——你们都当他两个早有私情,却不知道根本都没影子的事!白姑爷和姑太太选了雁娘,白瀚冰自己是不乐意,可没有人调唆推了一把,怎么就忽剌巴地冒出个逃家的主意来?前头我就说了,他几年在外,在外祖母家这边的时日加起来统共才几天,就算跟哪个表姐表妹有私情,也不至于到非她不可,不能成婚就同生共死的地步。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写了这么一封信,信里跟他说‘父母之爱子,但使作出决意形状,必定不忍逼迫’!当时哄得高高兴兴,全力施为。是呢,一个水深不足三尺的荷花池子,一把没开刃连皮都割不破的装饰门面的宝剑,就把上下都遮瞒过去,认定两个人是一片真心……难道我寿家这么多长辈,就真地被两个小的唬住,玩弄在股掌之间?只不过是没人往这个上头去想罢了!”

说着,寿琳就到姜太夫人跟前。姜太夫人从袖子里掣出藏了许久的信,递给寿琳,又转呈到寿鉴安手里。寿鉴安只匆匆看了几句,眼里就冒出火来,阴沉着脸将信递给寿银国。寿银国看一遍,脸色也难看起来,瞪着寿芩、乔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寿芩被看不过,一转头,又瞟见白海扬和寿萝脸色全变了,心知再也遮瞒不过。乔氏原还强项,见寿芩心虚,她到底要替三女撑腰,只强着声音辩解:“莺娘年纪小,心里恋着她表哥,关心则乱,遇事慌张起来,总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寿琳冷笑道:“一时糊涂?凡事都算计得停停当当的,还慌张糊涂?能在父母跟前一条一条说‘表哥不喜欢姐姐’‘姐姐对表哥也无意’‘表哥和姐姐结亲便如结仇’,说‘姑妈一向喜欢我’‘白姑父只不过是求咱们家的一个女儿’‘终归姐姐还有常州可嫁’,这是慌张糊涂?能扣着父母的软肋,算计同胞姐姐的性情,‘她都二十岁了,再挑三拣四,拦着下头姊妹的婚事,成什么道理?’‘续弦又如何?明媒正娶,也是正经夫妻。这边谁还不知道她怎么回事,谁还能说爹娘亏待了她?’这也能叫慌张糊涂?好一个糊涂,真是糊涂——只不过糊涂的是你们这对爹妈,不是她寿三小姐!”

乔氏道:“这些不过是大姑太太道听途说,口说无凭,并没有……没有实证。”

寿琳怒极反笑:“你还敢说没有实证,难道你还要我真喊出人来到跟前对质不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能弄到她偷偷写给瀚哥儿的信,就能弄到其他物证,只有多,没有少;不拿出来,彼此留点颜面,真拿出来,最后一层脸皮子也都给你剥得干净!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有这许多心机,步步算计,坑害同胞姐姐,连父母姑妈长辈都玩弄在手掌心里,当她真的就算无遗策,破绽全无?不过是仗着爹妈偏心,才这样胆大包天!只是她有一句话倒是明白,这样的结亲,说到底便是在结仇!她还想要光明正大、八抬大轿地从这个门庭里头出去,做她的春秋大梦!”说着,眼睛就瞪住寿芩。

寿芩见她神情,又看母亲、族叔、叔祖,再看白海扬、寿萝,情知这一桩事情已定,再难转机。一时心中酸涩难言,只问:“大姐就一定要如此么?莺娘才十六岁,便是一条活路都不能留给她么?”

寿琳道:“不是我不留给她活路,是她自己作恶,堵死了活路。也是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味纵容,不教正道,让她走了死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默默地看了寿芩几息工夫,才重重叹一口气,继续道:“这也是我今天要代老太太说的第二件事情《(综)心想事成事务所。老二,你在两个女儿亲事上,犯尽了糊涂。一屋不扫,难以扫天下。一家之事尚不能平,又如何处置一族?以后,你就安心读书,族中的事情就不必再操心了。”

寿芩听到这里,才明白她言下真意,直惊得瞠目结舌,两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样,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气。呆了半晌,方才猛地抽一口气,话是对着寿琳说,眼睛却只看着对面的寿鉴安、寿银国和胞弟寿苕,沉着声音问道:“母亲和大姐姐要我卸了族长的职责,总该说个明白理由吧?”

他这样说,那边乔氏也一把推开了扶着自己的赵氏,快走两步挨着寿芩站住,附和道:“正是,老爷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依着老太太姑太太,在雁娘莺娘的婚事上头,老爷是偏颇了些,可也没偏到族人的事情上去。为了这个就立逼着要卸了职位,就不怕消息传扬开去,京里的长鸢、长鹤听到了寒心?”

这长鸢、长鹤,正是寿芩和乔氏居长的两个儿子,都已结婚成家,品学俱优,经拔贡保送到国子监读书,乃是寿家小一辈中寄托了期望最多、举业前途也最佳之人。寿琳听乔氏扯出这两个来,旁边的寿芩虽不出声却点头附和,如何不知道他夫妻两个的用意?只是越明白用意,对寿芩的失望就越深。再看姜太夫人面色神情,也同此心。寿琳只能在肚里叹气,道:“就是为了他们两个不受无辜连累。”一句话说得寿芩和乔氏当时变色。寿琳才摇一摇头,继续说道:“明知道母亲反对,不理不睬,照旧强行定下儿女亲事,是为子不孝;长女被胞妹抢夺了亲事,却不对其安抚弥补,也不申斥幼女,是为父不慈;为着自家颜面私利,有意欺瞒,算计胞妹外甥,是为兄不友;偏心幼女,一味纵容乃至弄出姊妹易嫁的丑事,根子是日常的处事不公;前面为了虚浮面子,不肯直言谢绝堂姐的说亲,匆匆忙忙与胞妹家定亲,后面为了遮掩幼女的私情丑事又催着长女出阁以至于胡乱许嫁,这许多种种,乃是不智……还要我继续数下去吗?”

这边寿芩早是羞惭无地,连乔氏一起,夫妻两个瘫软在座上,垂头丧气,直说:“罢了,是我错了。只凭母亲、叔父处置,再无二话。”

他这一句话出口,寿鉴安、寿银国也就再无为难,当下与姜太夫人商议定了,由寿苕暂代寿芩的族长之职,处置族中事务;当场立下文书字据,寿芩、寿苕画押,寿鉴安、寿银国、白海扬见证,各执一份留存。寿苕既任了族长,立意决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尽速赶往衢州,接寿雁娘返家养伤;随即又向白海扬郑重赔礼,暂缓寿、白两家儿女议亲之事,约定后日亲往白家老太爷处说明情况并致歉。白海扬夫妇自无异议。

这边寿苕之妻赵氏与寿琳一道扶了姜太夫人回房,伺候安置妥当,方向长姐道谢说:“家里的小一辈,还是要姑妈姑父多多照看。”又问:“二哥二嫂怕还是舍不得莺娘,她年纪到底还小,总得尽力扳过来才是正经。我有意把她放到我陪嫁庄子上,选老成稳妥的嬷嬷从头仔细教导,磋磨历练一年半载,姑妈看可使得?”寿琳也不说好或不好,只道:“你但凡觉得该怎么,只管放手去做。”赵氏会意,自去处置,也不赘言。

却说寿家之人既到衢州,见到姜平、洪大一行,奉上家中书信,又问寿雁娘伤势恢复。姜平得知诸暨情形,自是欢喜,好言劝说雁娘一番,便送她还家。洪大虽说情之所钟,到底知道分寸好歹,只备妥车马一路送到诸暨,又携重礼恭恭敬敬上门致谢,然后才按原定路程继续往南方办药去了。这边自有姜平将一路上种种告诉姜太夫人等人。不几日,黄幸和王夫人的书信也从南京快马送到。寿家众人这才知道寿雁娘这一番艰险,又忍不住感慨世间缘分奇妙。寿琳自是穿针引线,两头说合,不过大半个月工夫,两家长辈就将洪大与寿雁娘这桩姻缘定下,只等洪大自南方返回,便行大礼成亲。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15 第四十八回上

却说今岁九月二十六日乃吴太君八十四岁生辰。闪舞.延陵章家书香名门,吴太君既为主母,几十年贤能慈爱,寿高德劭,深孚众望。此次虽非逢五、逢十,自八月中秋,拜寿者便络绎不绝。又有嫡亲外孙林海,六月间以劳病辞盐政,却转授观文殿学士,并特旨允其到常州行孝奉亲半载,惊动江南地方。待九月初,工部尚书黄幸也得明旨赐假一月,以便到常州为外祖母吴太君庆生。与明旨同时到的还有钦赐赤金如意一柄,白玉云蝠如意一柄,彩缎十六端,金玉环十六个,帑银一千两;又有中宫送出白玉寿星一尊,沉香蟠龙拐一只,金银锭各两对,彩缎十二匹——于是不仅江南,京师并各地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亲友故旧沾连者更多亲身赶到,共贺嘉寿。

如今就从章家最新一门姻亲说起,说的便是范承佺和强氏。范舒雯既嫁,章、范两家乃成至亲,吴太君寿辰,少不得郑重拜贺。强氏慈母心怀,早早备下重礼,不想天使旨意一到,地方震动,从贺者纷纷如云,更奉上无数奇珍。强氏度看情势,忙跟范承佺商议将贺礼再多加厚几分。范承佺只说但凭强氏做主,又笑她着相,道:“亲家不是那等人,应当的礼数做到便是,过犹不及,反不是至亲的样子了。”强氏又气又笑,也不多理他,带着贺礼单子就往小姑即顾冲顾文凌之妻范氏处走来。

原来范承佺与强氏正借住在早科坊顾家。因范舒雯与章由婚事定在初二,吴太君寿辰在九月二十六,两家先就说定范舒雯婚后暂不往扬州回门,范承佺和强氏送女儿到常州后便在妹妹、妹夫家小住,范舒雯回门之日,.一应礼仪既毕,顾冲、范氏又一力邀他再多住一个月。范承佺自女儿出阁,心事了却,也有意放松胸怀,又与顾冲夫妻素来投契;强氏更惦记范舒雯婚后好歹,原想多看一阵,他夫妇既问,如何不愿意?于是果然安心住下。范承佺每日只跟顾冲品书玩景,强氏便与范氏一处起坐,或叙亲谊,或讲家计,或评论些衣饰茶点,或带领顾颖弄些书画针线,老姑嫂两个益发和睦。强氏原也知道范氏和洪氏要好,如今半个月住下来,更晓得何等亲厚;此时要给章家送贺寿礼,自然找她。

一路走来,果然范氏正在屋中闲坐,见强氏来,忙搀着坐下,催丫鬟奉茶果。强氏坐了,便说来意,又拿自家拟的单子给她看。范氏也不细看礼单,先笑着说了跟范承佺一样的话,道:“哥哥嫂子真心厚意,阿好和望大爷见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轻薄?”强氏只管要她帮忙用心。范氏这才将单子从头细看过,而后点头叹道:“我们都是做人亲娘的,嫂子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何况雯丫头前面坎坷,格外让人心疼。嫂子这样,也是常情。只是女婿并不是别家,雯丫头又是个顶聪明的,有丈夫和公婆护持,其实真不用额外的东西去立根脚。”

强氏见她说出这一番话,真个是将自己心思计算都窥看破了,再仔细想一想,句句合情在理,于是只笑道:“那照妹子这话,竟还按先前的单子,不用增添?”

范氏笑道:“不用。依着我,原来的那份单子就很好。嫂子在常州住了这些天,雯丫头如今是个怎样情形,又不是不知道。嫂子你也想想,她是嗣子冢妇,重孙子媳妇里站在头一个的,又是才进门就拿住了夫婿、公婆和家里老祖宗的宠爱,如今娘家再这么掏心掏肺的得力,不怕太招摇了?到底是小辈儿呢。35xs上头有两层公婆,中间无数姊妹妯娌,一次出头掐尖儿,次次不能落到人后,天长日久,想起来都累得慌。不如依着规矩惯例,谁也挑不出错子,省力省心;至于那些面子里子的玩意儿,自家实惠就是了。我家老爷每常说,闷声大发财,可不是这么个道理?”

强氏被她说得也笑了,道:“你说的有理。是我自家想岔了,钻了牛角尖。既这么,就按这个单子送过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合适。”

范氏笑道:“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哪天过去,还能给打回来不成?嫂子要不嫌随意,明天就跟我家的一起过去。或者单独一份儿送过去,怎么都成。总是家里的车马人手随时听候哥哥嫂子吩咐就是。”

强氏便问:“明天你往顾塘那边去不去?”

范氏道:“自然过去。阿好已经请了我几次。再不去,怕要杀上门来强拉人了。”见强氏面露疑惑,显是十分不解。范氏忙笑道:“嫂子也知道顾塘这会子情景,虽还没到寿辰正日,天南海北的贺客盈门不说,只怕京里几位亲王老相家里这等大事,人头场面也未必有过这般显贵煊赫。外头的官客还好些,有黄、林几位在,小辈的举人也多。堂客那边,太夫人之外,只有保毅夫人一系,论起来原也是客。凡事劳动她们,这叫阿好怎么好意思?说不得,我必定要去帮忙做这个苦力。”

强氏一边听,一边点头:她为嫁女操碎了心,与章家结亲,事情原本突然,婚期催赶又急,然而到底少不得尽力查看,凡所结交往来之家,或直言询问、或旁敲侧击,对章家上下人口、亲眷故旧各种情形了解了少说十之七八,总归成一盘账存在肚里,自然知道这延陵顾塘一脉嫡系因文昭公一句话专注治学,并不出仕。虽几代都与世家大姓结亲,子媳多有出于高门,但眼下章家除吴太君为文华公正妻得赠超品的国夫人,女眷中罕有外命妇职官封诰者。若在平时,倒也无碍;然而依此刻顾塘宾至客来满座高朋,就未免捉襟见肘,人手不敷了。且便是章太夫人帮忙支应,到底出嫁的女儿并非章姓。纵然拜寿之人不在这上头留心,也绝没有他自家先不以为意的道理——这强氏原是极聪明强干之人,又素来当家做主,范氏两三句话点破关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也感叹自家小姑重情义,和洪氏交好,浑不输给同胞骨血至亲。又想到女儿舒雯虽一向细心沉稳,前几年备嫁侯府,也认真学过大人家的处事,只是到底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夫家的情形也与京城那些公侯府第十分不同,唯恐一时就有预想处置不周的地方。心思及此,强氏就又急切起来,问范氏:“你明日就过去,顾塘那边这几天客就这么多?章家这次做寿,到底是怎么章程,排设几天的筵宴戏酒?你再跟我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如今都是至亲,那边有可帮忙的,没的我只管在家里闲坐。”

范氏笑道:“嫂子也过去,那可再没更好的了。阿好必定也欢喜,承你的情。”于是仔细告诉章家这一次寿辰的安排:原来因到贺者众多,恐筵宴排设不开,章霈早同章霂章霑章望章魁章轸及章由等商议,议定于九月二十二日起至二十九日止,顾塘大开筵席,东府中单请官客,西府中单请堂客,花园中收拾出春荫堂、萱安阁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九月二十二日请皇亲公侯、诸官长及诰命等。九月二十三日是学生故旧及堂客。九月二十四日是远近亲友及堂客。九月二十五日是章太夫人、黄幸的家宴。九月二十六日是林海的家宴。九月二十七日是章霈、章霂、章霑共凑的家宴。九月二十八日是章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九月二十九日是尹纯盛保王天郭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强氏听了,一边心下盘算,一边说:“今日十七。依着京中惯例,礼单拜帖比寿宴正日提前三五天,果然这两日正该忙的时候。再有一个高低上下的次序,各家子彼此默契,咱们明天过去倒是正好。”于是和范氏将两家的寿礼再比照核对一遍,取了拜帖和单子一起命得力的管事媳妇立时送往章家。姑嫂两个又约定次日如何过去,何时起身。如此种种,也不赘述。

第二日,强氏和范氏坐了车到顾塘。洪氏带着范舒雯接出大厅,将她两人接了进来。强氏一眼见女儿衣饰华丽,容光焕发,心下十分欢喜,也只忍着先同洪氏叙话温寒。洪氏如何不知她心思,笑道:“家里事情多,要有什么不周到,还请包涵。”转头向范舒雯道:“今天你只替我招呼亲家奶奶。”

一语未毕,便有石榴来传话,请洪氏往澄晖堂。洪氏笑道:“看,可不是正应了我的话?”就问石榴吴太君处何事、可有他客。石榴答说就是洪氏母亲冯氏在跟前,以及吴太君一并请了章太夫人与黄幸之妻王夫人。强氏就道:“一家长辈,难得机会,正当拜见。”娘女四人遂一起往澄晖堂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短章……后文尽快

116 第四十八回中

既到澄晖堂, 吴太君正与一年长妇人说话。闪舞.就爱上网 。。因说得专注,又是吴太君搭着她手,竟不曾听见丫鬟通报, 猛然见几人进到屋里走到跟前,惊得弹跳着一站而起,倒把强氏也吓了一跳。一边给吴太君行礼, 一边就忍不住注目看去, 见那妇人六十上下年纪,个头不高, 宽厚福态, 一张面上虽皮松肉驰, 眉眼间却依稀能见出当年的好颜色;身上穿着也富贵, 外头一件簇簇新的青金底色缕金凤凰纹样锦缎褙子,底下一件深紫缎子的万字福寿金线刺绣马面裙,裙边上一圈金银镶边闪闪发亮。只是神情拘谨,手脚无措, 见着自己几个张了张嘴又慌忙闭上, 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似的。吴太君忙拉了她的手让坐下,又跟她几个笑道:“好丫头的母亲难得家来,正说得高兴。听到亲家奶奶和姨妈来,想着都是一家子至亲,不用外道,我又懒得挪动,就请一起来坐。”强氏便知道这妇人果然是洪氏之母洪冯氏,急忙再向上拜见。洪冯氏只吓得慌忙起身还礼。亏得旁边洪氏和范氏劝住,都笑着说:“是由哥儿媳妇的亲娘,太太受这一礼无妨。”如此礼方罢了。

只是强氏眼见洪冯氏便归座,不过斜签着身子在座上虚挨,想到先前两次见吴太君,只觉老人家慈厚随和,不拘礼数,然而此刻见洪冯氏动作,莫名就似有一股子威严沉重自上座透露出来,竟不由得紧张起来,口中固然顺着吴太君等话头附和着,一根背梁脊骨不知不觉都僵硬挺直了。就听吴太君向洪冯氏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了,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不要担心。这就叫过我外孙子和外孙媳妇过来,给你做这个媒人,帮你去提亲,保管妥妥帖帖,没别的话好说。”

洪冯氏忙站起来行礼,道:“有您一句话,我可算放心了。”

吴太君笑道:“坐下坐下。又多礼。好丫头过来,服侍你太太坐稳了吃茶。”一边就向强氏和范氏道:“好丫头的侄子,看上诸暨寿家的女儿,正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她太太高兴,又怕轻忽了人家姑娘,请到我这边来保媒提亲呢。”强氏和范氏听见说,忙站起来说恭喜。洪冯氏赶紧撇了茶杯还礼。话还未毕,章太夫人并黄幸之妻王夫人就到了澄晖堂,身边还跟着一个章舒眉。吴太君就告诉章太夫人、王夫人此番所请之事,说:“这个我交给你们,帮亲家一应办好了,我再谢你们。”

洪冯氏忙道:“怎么叫老祖宗来谢?自然都是我家出。还有一应要用多少银子,也只管开口说,我家必然没有迟误。今天这里见证的,也一定都有谢礼。”说得众人一呆,旁边章舒眉故意问:“外祖母认真说话,真的连我都有谢礼?”

洪冯氏连声说:“.”忽然看到强氏和范舒雯,话音一顿,脸上也踌躇起来,道:“只是你那一份要小些,由哥儿媳妇的多些。”章舒眉当即拽了她衣服喊不依,道:“外祖母喜新厌旧,有了嫂子,就只管疼嫂子了。”

说得范舒雯顿时红了脸,众人也一阵哈哈大笑。洪氏就挽了她母亲,又挽了章太夫人,向吴太君道:“我拉姑妈和大嫂子去商议说媒钱和证人谢礼的事,老太太容我先告个退,等办妥了立时来回复。”又向范氏和强氏道:“请姐姐和亲家奶奶陪老太太说会子话。”吩咐范舒雯:“由儿媳妇伺候这边。”叫章舒眉:“恰好你来,舅舅家的表姑娘们那边可有人陪?你代我去看看。”这才一群人热热闹闹退出去了。

吴太君见跟前只剩下强氏、范氏和范舒雯,看着丫鬟重新倒了茶,方才向强氏笑道:“你别见怪。好丫头的这个母亲向来不惯见生人,一不留神就拘紧客气过分,整个人都绷住了,也不会说话,其实是再没有坏心的。”

强氏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说哪里的话。我看亲家太太又亲切又慈和,对小辈也极好。”

吴太君笑道:“哎呀,看看,连你也拘紧起来。其实都是一家子亲戚骨肉,凡事自在些才是正经道理。如你妹子这样的,只管坐了吃喝,最好。”

强氏一愣,转头就见范氏果然拿了小碟子的茶果吃得香甜,听到吴太君的话,方抬起头来,笑道:“这藕粉菊花冻就您这里做得最对味儿,不趁机多吃两口,家去得后悔盘算多少时候。”

吴太君笑道:“你喜欢吃,倒不问好丫头索性抄了方子家去做?”

范氏摇头道:“怎么没问过?也家去做过两回,就是怎么都不如这院子里的味道。想来这东西也是认人认地方的。所以我只管老老实实,得空儿就来您这里多跑两趟。左右有着现成的帮忙效力的由头,老太太也不会赶人,更不会吝惜这一口吃的。”

吴太君大笑道:“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来给你妹子帮忙,没想到真正惦记的是这个。”因吩咐大丫鬟腊梅:“去小厨房把今天的粉冻都装了盒子拿来。”然后对范氏道:“都说皇帝也不差饿兵。正好上半天的客也都应付完了,你且先拿这些吃个过瘾,顺道存足了气力,等下半天再来我这边帮忙支应如何?”

范氏笑道:“才说老太太不会赶人,这会儿就赶人了。”

吴太君笑道:“我让你找个舒坦地方吃东西,你倒赖我赶人,可是冤的都没处喊去了。闪舞.”又向强氏道:“亲家奶奶别见怪,我年纪老,坐不住,随手抓由头打发往别处去,可不是真的赶你们。且容我脱个身,等日中午再一起吃昼饭。”

强氏和范氏就忙站起身来,行礼告退。吴太君笑着点头,又告诉范舒雯:“陪你母亲在家里各处转转,中午的时候再过来。”范舒雯应了。一时腊梅也提了雕漆食盒进来。范舒雯忙接过来,拎在手里。三人这才向吴太君告了退,出了澄晖堂,范舒雯方把食盒给跟随的丫鬟春杏提了,自己当先引导,一路往她与章由自家的小院行去。

原来这章由和范舒雯成婚,虽然只是新增一口,到底意义不凡。章由原本一直在章望与洪氏的正院依附父母居住,此番成婚,章望洪氏特意与他小夫妻另辟居所,在吴太君的澄晖堂后院穿堂北面新盖了大花厅,供内眷女子读书上学之用,将原本西花墙外用作内学堂的三间抱厦重新整修了,增添了房舍隔断,设置了庭院花木,供给章由和范舒雯起居。新房向西紧挨着章望洪氏正院墙壁,向南正对了章霈李氏院落后廊,虽是小小一处房屋有限,关起门来也算自成一家。强氏虽也听范氏仔细说过,到底第一次踏入实地,先看一遍院落格局,又看一遍陈设家具,再把帘布帐幔、钩镇坠脚、镜奁杯盘之类日常诸物细细看过,这才长出一口气,脸上堆了笑转回来跟女儿、小姑说话。不妨范氏早自顾自坐下吃茶,又让丫鬟拿了整盒的各色茶点相配。这边范舒雯就换了衣服从里间走出来。强氏见她里头还穿着玉色的竹叶暗花中衣,下系浅黄色的竹菊万字福寿刺绣马面裙,只是外头那件大红色的缕金梅花缎面褙子换成了橘红底金银撒花的,且从里到外都是簇簇新的,实在忍不住,道:“你家常就穿这个?还有刚才那件,这样描金绣彩的,到底华贵招摇了些。你婆婆穿得干净清爽,大姑娘更素雅文静,雯儿你还是该穿得差不多些才好。”

范舒雯笑道:“母亲不知道,两件都是婆婆让新做的,说是老太太有了春秋,眼睛就爱看鲜亮衣服呢。大妹妹今着是一早陪姑太太从天宁寺回来,平日里也最爱穿红。”

强氏道:“虽这样说,你做嫂子的,也不好跟姑娘们一样穿戴。”

旁边范氏就笑道:“嫂子你瞎担心什么呢?雯儿哪里就会跟小姑子争风头了。何况就算有些夺目,雯儿是新媳妇,正该穿得鲜艳明亮呢。何况又是她婆婆特意做了让穿着讨老祖宗喜欢的,这还能有什么错?雯儿素来都稳妥,你又不是不知道。”

强氏笑道:“我这不是白嘱咐两句么。在家千日好,出了门,到底是给别人做媳妇呢。”忍不住拉了范舒雯的手,仔仔细细问她婚后好歹,丈夫公婆如何相待,又是章家这边的起居时辰、行动惯例种种。范舒雯一一告诉了。一直说到日常的茶饭汤菜,范舒雯道:“饭菜用料大多寻常,我嫁过来这十几日,也没见过什么海参鲍鱼、鱼翅燕窝之类,菜肴羹汤还是以素为主,每餐的大荤限定了止一道。但不论菜肴点心,每样都整治得十分精致,单是看着也让人心情舒畅。”

强氏一边听一边点头,又问:“那口味如何呢?”

范舒雯顿一下,才说:“口味倒是比咱们家里要淡些。不过这边家里惯例,每人手边都有一个三格的长方小碟子,盛了酱油、醋和水辣子搁在旁边,随时能蘸了来吃,倒也方便。而且他……姑爷又教我,饭前可以喝一点开胃的汤茶果脯,吃菜时先从浓油赤酱的菜品吃起。这些天下来,也没有什么不惯的。”

强氏听着先是一惊:想起先前定亲,章望洪氏几次请自己夫妇过府议事,饭桌上从未有这等布置,如何猜不到这一番是顾念女儿的特意之举?且阖府无人说破,使女儿只当做章家饭食惯例,想到这一桩体贴细致,强氏心中就越发地翻腾起无尽感激。其次便是十分的心疼:她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自小就是娇生惯养,虽在婚事上有所波折,但也因此在其他上头越发疼惜宠溺,衣食用度何尝有过一分不如意?别说是饭菜口味,便喝的一杯茶也是严格按照她的喜好,既不许过温,也不许过凉。此刻却得想方设法,才能勉强入口。于是忍不住道:“苦了我的雯儿。不如我跟你婆婆去说,索性在你这院里再立一个小厨房,平时家来吃饭——她是和善人,多半就能答应。”

一句话出,吓得范舒雯忙握了手,摇得头都要掉了。急道:“母亲切不可去说!我才嫁过来,哪里就能要自己的小厨房?便是我们大奶奶、大太太,也是家里大厨房一样的吃喝。母亲总不能叫我跟老太太比肩去!”

这边范氏也劝道:“嫂子也太着急了。就真要单独一个小厨房,雯丫头也还没到时候呢。”说得强氏一愣,省过意思来就直勾勾看着范舒雯。范舒雯叫她看得满面通红,喊了一声“妈”就扭头两步走开。范氏忍不住喷笑出来,捶了强氏两下,叫她回神,说道:“你只管操心,不听雯丫头自己说,‘没什么不惯的’?再者她既进了这边的门,好歹要跟着这边的习惯,就算立了小厨房,难道只顾着她一个人吃饭,不带上女婿了?由哥儿的口味,可也是清淡一路的。”

强氏这才转过念头,无奈点头:“这样,也只能委屈雯儿了。”见舒雯走过来依着自己,说“母亲念着我,我都记得”,强氏越发触动慈母心肠,双手搂了女儿在怀,说道:“你要是吃不惯这边,想家里的饭菜了,就写信给你父亲跟我,我们接你回家省亲,时不时地住上十天半个月。”

范舒雯伏在强氏怀里,道:“母亲放心。我在这里一应皆善。公公婆婆待我也跟自家女孩儿一样。我知道的,要不是大奶奶,怎么每次吃饭,面前都是喜欢的菜?我进门还不到二十天,新衣服已经做了五身,各种时新花色的布料,织锦、缎子,塞了两箱子都不止。请关先生给我看诊,怕我不惯吃药,拟了七八种点心蜜饯的方子,轮流做了送来我这里当零嘴。还有在姊妹妯娌们跟前,也是每一次都先顾着我,言语间给我做脸,替我撑腰——母亲说我委屈,这是母亲偏爱我、心疼我,其实真个一点都不委屈的。婆婆待我,真的和母亲是一样的。”

强氏抚着女儿,连连点头,说:“好,好,不委屈就好。”只是听到末一句,抚着她背的手就不知怎么僵在那里。范舒雯不觉,兀自偎着母亲撒娇。范氏在旁看着,窥破心思,只管咬着嘴唇暗笑。果然一会儿强氏便问:“你婆婆……真的事事都对你好?”舒雯点头。强氏顿一下,又问:“那跟我比,谁更好?”范舒雯再没料到这一句,惊得抬头。旁边范氏早忍不住大笑起来,捶着自己腿又笑又咳,只道:“好个大嫂子,你还能不能更有出息?”强氏也忍不住脸皮发烫,见她笑得恣肆,撇了范舒雯,红着脸就过来揉她,嘴里道:“你笑我?你闺女出嫁,不也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前头两个就不说了,我只等颖儿出嫁,再笑你!”说话间就笑扭成一团。直到春杏过来传洪氏的话,说洪冯氏所托之事俱已谈妥,问范舒雯等是否一起过去澄晖堂,三人才忙各自收拾了,到洪氏院中,然后再往吴太君处。昼饭毕,相陪吃茶说话。下半日各家客至,强氏、范氏遂同洪氏等一道儿出面接迎,茶叙款待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更和上一更内容紧密连接,建议连同上章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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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媳妇的婆母,吴太君对孙媳妇,洪氏对儿媳妇,都是真情实意。虽然都说天下婆媳难相处,但是如同母女、祖孙一样的,也不能说是罕见的奇迹。

而母亲疼爱女儿的心,那就是更加寻常易见了。因为疼爱,乱出主意,说出许多不合道理、违反性格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

另外,这一章也解释了,为什么洪氏要请范氏(以及强氏)帮忙接待来客。不仅因为范氏、强氏有身份有封诰,能够“对等接待”,也因为洪氏娘家亲戚实在应付不来这个场面。

117 第四十八回下

章回笑吟吟道:“这糕固是重孙从南京带来,却不是别处买的,原是南京大姑太太专门请人做了,大伯父又郑郑重重命重孙儿捎回来孝敬老太太的。大姑太太和大伯父说老太太平日就爱吃这些软和的点心,这个又是特制的,并不过分甜,正对老太太向来脾胃。今次正好重孙从南京家来,于是连夜赶着新作出十几斤来,都叫我献上老太太,连父亲生辰都不堪分上一份呢,我又哪里敢偷嘴的?也只有现在老太太跟前,我才能捞着些光,捡些星子沫儿,别说舌尖上留痕迹,连抹嘴皮子都还不够使的呢!”说着,从旁就拈起一片糕来抹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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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拿笛子的童子似有犹豫。但另一个已然忙忙地捡了栗子丢入火堆。殷陆方要张口呼喊, 拿笛子的童子早已忙不迭阻止, 道:“可不能这样!”只是嚷得晚了, 那栗子毛壳早已干透,遇火瞬时就爆裂开来, 噼啪作响, 更有一颗跳起来直打到先头出声的童子头上。童子顿时一声哀嚎,向后跳一步, 又一脚抹乱了火堆,恨道:“进宝,你怎的不早说!”

那叫进宝的拿笛童子道:“我怎知阿付你手脚这般快?”袖起了笛子, 与他揉额头, “只爆到一下, 幸而也不算很烫。看, 这会子便不红了。”

阿付顿时瞪一眼:“你两个眼珠看得到你额头!”见那进宝笑笑不理, 又重新拢起火堆,捡了散落的栗子,道:“你也仔细些。”

进宝笑道:“我省得。看你便没弄过这个,且站边上去,莫要再来抢手夺脚。”

阿付被如此说,面上顿有不喜,但见进宝动作利索,倒也不好真再上前,眼珠四下转着,似要再寻些引火之物。正好一眼看见殷陆,顿时大惊:“殷爷爷,你怎的站在这里?”

殷陆强忍住笑,走上前:“不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你这小猴子又躲懒,大冬天的跑出来烧毛栗子吃!楷少爷那里就少了你这一口零食吃?又没的给人看笑话。”继而又对那叫进宝的童子笑道,“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不在屋里耍,倒在外头玩?小心受风,病了不好玩,还要连累你家小章相公。”看一眼小院正屋,又问:“公子爷们都在里头?”

进宝先笑着行个礼,这才道:“殷爷爷好。我家公子和谢相公都在屋里。便是给他们撵出来的。说屋里人多,吵了黎先生养病看景,叫我们往偏厅里头找旁的小厮伙伴玩儿。但那边开了局,我们不会,又没钱,只好转回来这儿耍着,倒叫你老爷爷撞个正着了。”

殷陆闻言,笑道:“既如此,跟我一同进去。”看两个童子收拾了栗子,用雪将火摁灭了,这才带着两个一起往院子里正屋去。一边走一边问:“方才你们是说黎先生病着?我记得他年前便有不爽,竟还没好?”

阿付道:“可不是?腊月初头便熬不住躺下,章相公日日过去服侍汤药,竟连年都未家去过。年前楷少爷也去看了一次,当时就叫一定搬这边来,这才总算一日日好起来。”

殷陆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楷少爷年头上怎么总不着家,老太爷老爷夫人那边又都不问,竟是为了这个。尊师重道,服侍先生也是应当的。35xs”

阿付闻言苦了脸,道:“殷爷爷可快别这么说。楷少爷哪里是服侍人的人?还是章相公做得来些,不过也不大通。”

进宝听了却不乐意,道:“哪里不通?我家相公样样都做得。不似你家的,端个药竟能洒了三个人的衣裳,倒要我洗两身!”

两个小书童吵吵闹闹,殷陆倒也不嫌聒噪,只把脚步儿放得更缓些。一会儿来到正厅,掀了青蓝布的厚门帘,便听屋里有人朗声笑道:“先生又淘气!说了外头冷,开不得窗,偏不听,偷偷也要往外瞅,这次可叫我拿着了!怀英快来,案上那碗上好的苦汁子,这回只管一气儿灌下去再说!”

殷陆走进去,先觉一股药香暖气迎面来,而后便看到东窗台下一张铺着四五层厚毡的暖榻,榻前两个铜火盆,里头银丝炭烧得正红。榻上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裹着一领熊皮的大氅盘腿坐着,身子却一劲儿往后仰;旁边一个杏红色袍的青年公子,正端了一只盛了八分满的青瓷药碗,笑嘻嘻直往他跟前送。

这时阿付和进宝两个小子忙冲上去,一个榻上扶住老先生,一个从青年手里夺下药碗,齐声叫道:“哎呦我的好谢相公,仔细又洒了药烫手!”

那青年谢楷猝不及防,立时叫两人夺了碗,榻上的黎先生挥挥手,阿付便将药碗又搁回案上。谢楷指了几人,怒道:“谁叫你们来?”一转眼看见殷陆,倒一怔,问:“你怎么来了?”

殷陆行礼笑道:“三夫人派了我的差出门,路过这厢,自然要来给十六少爷行礼。”又向榻上先生问安,说:“家里老爷和夫人们听说黎先生身子还不大好,十分挂心,昨儿已往固安堂下了帖,请前太医院的院正巢颂秋巢老先生过来与您瞧瞧。又有书院里寒凉,怕先生使的炭不顶用,命选两百斤上等的银霜炭给这边送来,一会儿小厮便给拿进来。”

黎先生叹道:“可是又生受了。”向殷陆道:“回去对你家老爷夫人说多谢费心。只是我这已然是好了,竟不必再劳动巢先生。便是东西,这儿也尽够使的,万不敢再当更多。”

殷陆笑道:“黎先生客气了。您是少爷的师长,甚么便当不得。”一边谢楷也笑道:“我家殷老爹说的是。这些东西又不值甚么,有何当不得受不得?便是先生嫌多,一时使不了,我与怀英也住这儿,平日里也要使得。”

黎先生无奈笑道:“你便是凡事要拉扯怀英。也罢,做师傅的心疼弟子,我只管收下,好教自家好学生受用。”说话间见厢房门帘一动,一个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端了药碗进来,不由大叹:“看来今日这苦汁子再逃不掉。闪舞.”自己便伸出手去,接了那青年的碗送到嘴边一口喝干,又拿了先头的喝了半碗。“且去且去!老头子乏了,这边歪一会儿。你们家里边有事的,只往旁边屋里说去。”

谢楷顿时笑起来,一手拉天青色袍子的青年,一手朝殷陆摆一摆,三人往厢房中去。这边阿付、进宝两个在旁小心看顾不提。

谢楷三人至厢房,谢楷先寻椅儿坐了。殷陆却见那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章回章怀英先去将房中煎药的炭炉挪到窗下,将窗开启了半寸,而后提了一只铜水吊置于炉上煮水;又从一旁温水的方笼内提出一只半大不大的茶壶,并一套细瓷茶碗,一起拿到屋中桌上。殷陆忙上前,截了章回的杯壶,笑道:“可不敢当小章相公的劳动。且坐!我来才是正理。”

章回笑笑,也不十分抢夺,任他倒了热茶先奉一杯与自己,再奉一杯与谢楷,最末才是自己的一杯。谢楷捏着杯子,笑让:“殷老爹坐。”殷陆这才斜签着身在一张方凳上坐下。

谢楷道:“怎的?老实招罢。敢对着黎先生当面弄鬼,莫不是在外面惹了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非得要到我这儿来求援了?”

殷陆赔笑道:“楷少爷又拿我说笑。才说了,三夫人派我差事出门儿,知道少爷在这边,怎么能不过来请安行礼。再则也是好帮少爷带句准话,这几日是在这边服侍黎先生汤药,如此老太爷、老爷夫人们也都欢喜。”

谢楷笑道:“就你精明,知道我不爱家里那些热闹,反是这边又清静,又能尽一尽学生弟子的本分。话就这么带。顺便问老爷讨张帖子,真把巢先生请过来才算你一场功德圆满。”

殷陆忙道:“这个不消少爷吩咐,我一会儿回去路上便先往固安堂。另外米炭用度也立时打发小子们,不,我自己送过来。少爷看这样可使得?”

谢楷点头:“如此才好。不然,倒叫怀英看了笑话去。”说着朝章回望一眼,道:“如何?虽我在这屋里总帮着倒忙,这点子事情,到底也不会出错吧?”

章回笑道:“你有这份心在,黎先生便能欢喜,便是帮了大忙了。”

谢楷闻言显出喜色。随意吃一口茶,这才重新向殷陆道:“若我想得不错,你今儿出来,该是为了老太太佛事还愿用的香油。可都妥了?”

殷陆道:“果然是少爷最清明,虽然当日定林寺未跟着去,却到底一猜便着。今日出来正是为的这个。因三夫人说油坊巷‘油头霍’家的香油最好,又是府上一贯使着的,这回还用他们家的。而今已经与霍掌柜说妥了,正月十四便有第一批两百四十斤准时送到。”

谢楷想了一想霍家其人,笑道:“母亲便有这些说头,我就辨不出这些物什的好坏。但既是家里惯用的,必也不差。”又向章回道,“若是真好,我们这边也叫送来些,可使得?”

章回笑道:“报恩寺这边又不常住,不过冬日里这边地下有垒的火道,比鸡笼山那边舒坦些,也利于黎先生养病。待开春好了,自然是搬回那边书院去。再者书院里用油,自有供奉,多出许多来又算怎么一回事?不如省了这工夫。”

谢楷道:“也是,想也用不了几斤。那便罢了。”又劝殷陆吃茶。

殷陆吃一回茶,见谢楷章回两人皆无他事,便笑道:“今日去寻那霍掌柜,还寻出一番故事来。话说起来也是稀奇古怪。少爷与小章相公可听得?”

章回略一回想,就知道说的是六叔章毕的幼女,名叫舒敏,笑道:“敏妹妹才几岁,就能念这个,看来我章家门上又要出一位女诗人了。必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六叔六婶教的好。”

吴太君道:“我能教什么?又不是男人家读书识礼,更能如你这般到处地求学游历,自家还动不动就念出白字来,哪里就读得了诗?只是听得懂的说一两句,听不懂的就当听不见罢!”说着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一起笑。

章回道:“老太太年高识广,知道的典故世情最多,随便凑两句话也是一篇好诗文。”

吴太君忙拍着他手,说:“你又来夸!夸得没边,可叫你这些读书孩子往哪厢里站去?”握着章回手,拉了他仔细看,一时脸上慈爱之色尽现,口中只说:“方才匆忙,这会子认真看,一张脸儿瘦下去小一半多,外头读书竟这等样辛苦?可心疼死人!”

章回忙道:“哪里就辛苦,不过是这两日路途上歇得不稳,就在老太太跟前显了形了,都是素日里太过娇惯的缘故。再说,读书明理是儿孙们的本分,就再辛苦也是应当。”

吴太君道:“你在外头,怎的就娇惯得了自己个儿?这话才是真哄我呢。哼,我就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苦的难的一径儿闷在自家肚里,跟我说话就舌头尖子上抹蜜,只叫听着高兴就罢了。”说着佯怒转头,不想一旁丫鬟刚送上了茶与点心,洪氏正接了亲手端过来,吴太君眼一觌,见碟子里正是点了芝麻、核桃的云片糕,顿时又捉着话头,指了点心向章回道:“看看,看看!这个可不就是你从南京带的?果然叫我说着了,舌头尖子上最能抹蜜——不然,怎么特地的挑这个送来呢?”

屋里众人听了,一时都笑个不住。章回也笑,站起身来从母亲洪氏手里接过点心碟子,安在榻前一张四方平安福禄连绵的小几上,又从丫鬟手上取过一只小瓷碟,用银簪小心地挑了两片糕盛了,这才双手捧了碟子递与吴太君,一面口中却说:“旁的话,重孙儿再不敢辩。但若是说这个,老祖宗却冤枉了我。”

吴太君闻言挑眉,也不接他碟子,只问:“怎的冤枉了你?倒说来我听。”

章回笑吟吟道:“这糕固是重孙从南京带来,却不是别处买的,原是南京大姑太太专门请人做了,大伯父又郑郑重重命重孙儿捎回来孝敬老太太的。大姑太太和大伯父说老太太平日就爱吃这些软和的点心,这个又是特制的,并不过分甜,正对老太太向来脾胃。今次正好重孙从南京家来,于是连夜赶着新作出十几斤来,都叫我献上老太太,连父亲生辰都不堪分上一份呢,我又哪里敢偷嘴的?也只有现在老太太跟前,我才能捞着些光,捡些星子沫儿,别说舌尖上留痕迹,连抹嘴皮子都还不够使的呢!”说着,从旁就拈起一片糕来抹嘴。

吴太君听章回说到长女、外孙亲自做了糕点孝敬,脸上一点佯怒早是消尽,再见他拿糕抹嘴动作,更笑得一颤一颤,直顿着足,指着章回向李氏、陈氏道:“好个猴儿,你们还不快替我拿了这皮猴崽子!只一句话说不对,他便要造反了!”

李氏听了,忙起身拉过章回道:“回儿,你安稳些吧!”又连声叫丫鬟取了水盆手巾帕子与他擦手抹嘴。一旁陈氏却笑道:“这次确是老太太冤枉了英哥儿,怎怨得哥儿说?这糕虽小,却是大姑奶奶、幸大爷和英哥儿三个人的孝心,老太太吃在嘴里,甜到心里,又只管叫我们拿了哥儿来做什么?”说着故意撇撇嘴,做出不屑神情来。众人见了,又是一通笑。

吴太君也笑,道:“我原是说着顺嘴,就被英哥儿玩笑,现连你也玩笑起我来了!真是教我怕了你们。且不闹了,大家都一起来吃糕罢。”

吴太君发了话,左右丫鬟们忙奉上单用的小碟。恰此时周氏、季氏领了五六位姑娘进来,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二三岁,都是长房里头、章回一辈的堂姊妹——也有还记得堂兄的,也有全不认得章回的;都先给曾祖母行过礼,吴太君才命周氏带着她们同章回见礼。正一一见礼时,又有二房东府里的姑娘们,由尹氏领着过来拜见。吴太君见满堂重孙女儿,正似群芳满园,心里越发欢喜,直叫各人自在坐了,都随自己一齐用点心。

众人听了点心来历,先谢了吴太君赏,然后才在丫鬟服侍下各吃两小片糕,再吃一杯茶。待吃茶毕,碟盏俱撤下,女孩儿们一起起身行礼,由最长的舒慧领着,一同退到后头内室。

118 第四十九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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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 章回已到最后一趟屋, 前方便是花园月洞门。章回却停了步, 脚下一转,面向侧旁一重半月小门, 朝着那跨院里来人笑道:“可是瞿夫子?怀英这厢有礼了。”

原来这门通向的是个独立的院落, 在章府西北角,总有十馀间房, 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乃是称作“诚正书院”的章府族学家塾。这来的瞿夫子年纪在三、四十之间,穿一领簇新的月白儒袍, 他名唤瞿一波, 原是常州城西南一个清贫秀才, 无钱举业, 却教导街头巷角人家孩子断文识字, 十多年间一文不取;终于被章望听说了名声,四年多前请回家来做了正经西席,而今教授章氏一族中幼儿蒙学,倒也甚得府中上下敬重。

瞿一波正打诚正院走来,听得章回招呼, 猛一抬头又正见着真人,顿时笑起来,先遥遥地朝他颔首回了礼, 一边忙几步走过来,一边笑说道:“怀英今日回来的?老爷们大喜了。一会儿诗会回来,欢喜之下,怕又要有更多佳作。”

章回知道他说的是县学里例行的诗会,笑道:“却是才到的家,尚未拜见过长辈与塾里几位先生。瞿先生这是从学里诗会上来?你那诗文四六无一不佳,这时间便回来,祖父竟然肯放?”

瞿一波顿时笑起来,说:“怀英真真会取笑人,有你在跟前,我那些东西哪里就能入得了眼了?不过是老爷们提携,拿我充个数,也免得外头总说府里仗着书香大族人多才子多的欺负旁人。”

章回笑笑,眉眼神色里却显出不以为然。瞿一波见状又笑,握了他的手,只说:“玩笑、玩笑。可不敢真有这样的心思。不过这次果然不是老爷们肯放人,是老爷许出了奖赏的物件儿,叫人回来取,又怕不小心拿错弄坏了。我才自告奋勇过来帮看着,也趁这空儿躲了后面两篇诗赋去。”

章回看一眼瞿一波身边跟的褐衣小厮,果然就是日常书房里头伺候祖父章霈章伯源笔墨的,这才笑起来:“别人这样说我或还信,瞿先生这般说,我是万万不信的。”又问:“祖父许了什么好物件儿,这样要紧?又为甚么许下了这等物件儿?”

瞿一波忙告诉道:“难怪怀英不知道,也是才出的事故儿——你可还记得小北门那边、顾塘河同飞云渡相交的地方?那一带俱是河滩,堤防难建,又没个桥,行动来往时一向不便利。却有个皮匠,本姓王,就住在小北门那一带子土墙下,去岁为给儿子娶媳妇,造新房挖地基的时候,竟从三丈深的地下刨出整整一坛子金银元宝来。人都当是奇观福运,这王皮匠却是个老实人,只说身轻福薄,无主的财物必不能密下、安心使在自家,倒是捐出来给大家做个善事才好。于是便报了地保、县官,拿这一坛子金银作资,又有各家捐凑的一些,清了河滩,在飞云渡上修起一座桥来。这新桥恰是昨日才立起来。县官苏老爷定了名,就取王皮匠本名,叫做‘椿庭桥’,请了城里凡有文名的一同过去,要作诗赋铭记呢。这可是难得的一桩好事、大事,今天又正逢着诗会,大家为这个吵闹议论,说定要做出好的。一厢里又说,要做得好的必得有个彩头。35xs结果伯源老世翁当众亲口就许下了那方‘满庭兰桂’的砚,因打发人立时回来取,我便趁空儿也走着一趟。”又笑道,“如今你回来,倒是正好了——老世翁最爱这方砚,虽许出去,必定是肉痛的;怀英速速与我一同过去,县学里一篇好辞赋,就把它得回来,也省了将来几日连连的念。”

章回闻言,忍不住笑道:“祖父许出去,我这做孙子的再帮自家赢回来,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就人家听了也要笑。先生只管故意捉弄我罢!”

瞿一波被他识破,顿时也笑。章回又回味一番这才听来的故事,道:“椿庭桥,虽说便是用的人名,倒也别致风雅。不过王师傅是真善人,翻出地下无主的金子却不藏私,尽数捐出来修了这一座桥,真是惠及乡里,足可流芳的。”

瞿一波含笑点头:“可不是,所以今天诗会才格外的热闹。至于老世翁这方砚,既然是怀英有意利惠他人,只望确有人能与它一个好归属。”说着向章回拱手示意,就往前头章霈书房里去了。章回也笑笑,转了脚步,继续往花园里头温室花房里去。

这后花园正在章府西北角落,园子不大,仅约六亩余,却也一样堆起一座假山,辟一片池塘,依山竖亭,临水建堂,面南的草堂与园西面的两处小居、南边的山亭并东侧的一条游廊,将将环抱水面。山上水边、屋后堂前将各色花木植满,地下则以青石铺成仅一步宽的小径曲折其间。章回自西南角门入园,沿小径绕过假山,便往东南角的花房行去。

到园东南,游廊下一道蔷薇矮墙与月洞门隔开,入眼却是两畦菜地。此刻早春,地里正出苗,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与矮墙平头的篱笆扎得整整齐齐,上面爬了尺半高的绿蔓,章回也不辨品种,但知总不过些扁豆、丝瓜、葫芦、山药。菜地另一头,靠院墙一面搭了两架,则是家里经年的葡萄、银藤,地下的老藤才将将地透出些青绿,隐约的还有些看不出来。架子底下随意的横了两条青石,旁边又有一口井、一座储水的大石海——上面风痕苔迹斑斑驳驳,然而水涛云纹依稀,也不知是哪里未完工的铸件移在了这里。章回目光在上面顿一下,然后转身向与菜畦相对的花房。

章回一眼望去,只见房门虚掩,铜锁搭在一边,便知道父亲章望果然便在里面;掂一下手上东西,便是那个素布的包裹,像想到什么,又笑一笑,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推了门入内。

不想这花房地底下既通了地龙,又是几日来乍暖还寒,花房中炭盆暖炉之类也不曾撤,室内较室外着实的温暖。章回方一踏入,不提防冷暖气流一激,顿时一个喷嚏打出。他一惊,忙伸手去掩,不防又碰到架上花木——早已经惊动屋中,只听一个声音慢悠悠问“什么人”,就见两趟花架后面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

章回见那男子四十来岁,一身石青色长夹袍,头顶儒巾,两臂宽袖扎起,右手上兀自握了把长枝花剪,正是父亲章望,连忙撇了手上包袱,双膝一屈向着便拜,口中道:“父亲大人万安。生辰寿礼,父亲万千之喜。”

章望原以为是房中下人来寻,正诧异其无礼,脸上颇有些不悦,此刻一见竟是章回,顿时转怒作喜,只笑吟吟看他拜跪叩了头,道:“却是回来了,且起来说话。35xs”

章回这才起身,随章望绕过花架,由着他引到屋正中鸡翅木大百灵台边。章望先拣一张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头将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时间,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亲打量。这时听他问,忙答道:“是。儿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书信,当日就禀了黄、程、黎几位先生,安排了书院里事宜,又与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书院里诸位先生处一一辞别后,就与老师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两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带着往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问安,老大人赐下贵重物事,不敢轻易接受,这才又在南京待了几日,抄了一卷《法华经》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过镇江时遇着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赶路,正赶巧了顺风,水路轻快,却是不曾让家中久候,连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父亲母亲担心了。”

章望闻言点头,道:“倒是如此。你书信中原不曾确切说几日到家,想着潮水涨落,也左不过这两天。只是晚回来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担心就不好了。”章回听了,忙应几句,也不过是些自责并感激尊长的话罢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书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看过了,便按你整理拟出的单子着了人一一回礼——做寿的这些事老爷都交给了你四叔父,你母亲和哥哥也帮着一起斟酌裁夺,凡事皆有章程。只不过,我却是要说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罢!那几家的礼,加起来也是几千金、近万金的,你怎么敢两个人一只船便打发上路?倒不在钱数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这般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却是我们失了礼。”

见章望颜色肃厉,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辩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见那些东西虽珍贵,但一来不是寻常人家里面使用,二来寻常人家也见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张旗鼓百般郑重地送来,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记了去。因此只请了伯父家的张教练带了小义哥两个人,连同家书一起送回来。现在回想,果然是太过胆大,以后必不敢再似这般决断鲁莽的。”

章望闻言脸色稍霁,温言道:“知道鲁莽便好。你年轻,也不晓得轻重,若真打谁的眼,岂是你这点小算计就能蒙混得过?好在你伯父家张教练是厉害的,两道上都有名头交情,别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脸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闪失。以后,可莫再要这般聪明才好。”

章回听了,知道自己疏失,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羞惭。章望见他如此,脸上倒不由重现出笑容儿来,挥手叫他起身,又叫身边来坐。章回行了礼,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侧身坐了半边。

等他坐好,章望才温言道:“其实这一件事,你已经开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个人,既还有不放心,就该再问他要上四五个,哪怕七八个来又算什么?他家又不会便短了这几个人手。又是这一等得脸的美差,哪一个会不乐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与我们两家原本最好,他让你安排点人,也是给你权柄、让你施恩。你只点了一个,错并不错,却未免显得生分了。”

章回这才明白过来,惭色道:“总是儿子自作聪明,以为少劳动几个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过,那便好了。”指着旁边炭炉茶壶,说:“才回来,就一番教训,可让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来,算是认错。”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这就行了。你也与你自家倒一杯吃了。这屋里虽暖,你从外面回来,心口还是风吹的凉,热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还有其他的话问。”

欲知章回父子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章回听了道:“嬷嬷这话,若叫祖父听见了,可又该一通辩了。若祖父问,‘橘生淮南则为橘,过江为枳’,嬷嬷家里头现管着田庄,可该怎么说?”

邹氏撇嘴,道:“不过口味有差罢了,仍旧一属。若要问这个,你几时见葡萄藤上结出西瓜儿来?我才不怕与老爷辩的。”说罢,自家先大笑起来。

章回知道邹氏一直跟着自己曾祖母,忠心耿耿、情分深厚,虽是侍婢身份,就祖父几个也视为半个姊妹,故而最是言笑无忌的。于是陪着也笑一回,然后才问:“婆婆平时一贯在庄上纳福,这回怎么上来了?又到码头,可有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问,邹氏顿时精神起来,背也挺得直了,笑道:“自然是有大事——就是为了望大爷的寿辰了。多少年才做一次,再不敢简慢的。前日庄子上已经把才出的新蔬和鸡鸭禽畜一类检点了送到府里,但江口的船却耽搁了点日期。我不放心,过来看一看,也好吓唬吓唬那些老不着靠的小猴子们。所以这一趟是带江鲜上来,倒正好碰上哥儿到家。”

章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就说,记得这类押解活计是已经交给王孝、王顺两位哥哥,早就不肯劳动婆婆和天郭公公的。倘不是这个缘故,单为我一个人,就叫婆婆到码头上候上大半日,我可怎么都不能心安。”

邹氏笑道:“哥儿哪里的话。老婆子又不是旁人,原是一个家门里的。又遇着尹纯,知道哥儿回来,一同码头上迎一回小主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且先头检点鱼鲜,就等也没等上一多会儿。”

章回道:“这两日江上风大。我过镇江的时候,就为着运河涨水、浪头急,雇的船又不算大,所以夜里也没有行船,而在码头避了一夜。”

邹氏道:“便是这样。昨儿初七,恰碰上小潮,哥儿虽是走运河,水路多少有些影响。江口的船也是错了这个时刻,东西才耽搁到的今天,叫老婆子着实紧张了两宿——其他倒不打紧,但倘若误了大爷的寿,可就该打了。”

章回笑道:“所以这一老早的,婆婆就亲自看着他们送来了?”

邹氏道:“可不是?我两个眼睛亲自盯着,一样样检点清楚了才叫用车船装了,分别送过府里去。结果点到一半的时候,尹纯也到了码头,我还当中间又出什么漏子,吓了一跳,却不想是少爷今天到家的大喜事!”

章回笑道:“这倒是真的巧了。”

邹氏道:“哥儿说巧,可真有一桩巧宗儿的——我这趟送江鲜,当中恰有着一样好东西。平时也没有,偏今年已经上来,难得又是望大爷寿辰,正好让我们孝敬。少爷倒猜是什么?”

章回微一怔,问:“什么?”略一思索,随即便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是河豚么?”

邹氏忙笑着点头,道:“哥儿猜得最准,就是河豚鱼。今年河豚上来得早,二月初头就肥极了。我家顺小子占了个巧,一口气捉了头茬,足有三四百尾。家里头老太太,还有望大奶奶都是喜欢这个的,我就叫他全送过来。到了日子孝敬望大爷的寿,岂不又新鲜,又体面?”

章回点头,笑道:“是,老太太还有母亲都爱这个。只做得对路,滋味便是好极了。只不过,寻常到底看着险些。”

邹氏听了,忙笑说:“这个哥儿尽管放心。我早叫顺小子提前请了兴隆园的易师傅,‘春河豚秋螃蟹’,最会弄这个的。还有我家男人,这次也从庄子里跟上来,他本也知道怎么弄,到时候就多凑个下手。当间儿慎重仔细了,再加老婆子几个在前头吃给太太主子们看,总管教开开心心,不会有一点事情的。”

章回点头,方才笑道:“如此,果然周到细致,真难为婆婆费心想着。”又问:“天郭公公身子还好?”

这王天郭乃是章家几处田庄的总庄头,邹氏丈夫。听章回动问,邹氏忙笑道:“他好着呢,骨头可结实。”

章回却皱眉,说:“我看大哥信里,说他抱怨而今腿脚不如前头利索,几次都是让王孝、王顺几位哥哥代着到府里。”

邹氏听了,忙笑说道:“这也是由大哥儿的恩典,顾念他年纪,才免了他来回奔跑。其实叫我说,他那都是懒的,仗着主人家宽厚,平日只管嚷嚷腿脚不好,把事情推给小子们去做。但旧年都亏了望大爷,亲自往田头地里查了灾荒实情,免了一庄子的租,庄上都感激得什么似的。就是再懒的人,也知道要带小孩子上来给望大爷磕头。虽说年头上时候已来过了一次,可今年既逢着望大爷要紧的寿,这时候怎么又好赖在家里?一定要再来拜见的。还要到天宁寺诚心上供,求菩萨保佑望大爷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这一章叫“河阳王的贺礼”……但是应该能够很明确看出来,到底是谁的贺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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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改道这个……当年我太爷就是这么打击儿孙的:“你们学的什么地理?你们连这些(基本常识)都不知道,还敢说学过地理了?”——嗯,在他们那些绝大部分受“传统教育”而充实起来的一代人眼里,我爸这些建国后出生、上中小学的孩子,学校里教的“地理”就是渣渣。偏偏,他们又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学识轻易传授给别人了,哪怕是嫡亲的子孙——道不轻传,要拜师、要敬茶,弟子要身心奉献,师长才倾囊相授。如果不是这样一对一全心全意的教学,宁可将最上乘的学问烂在肚里。我爷爷倒是最后回心转意,愿意教人……奈何,天不假年。

风骨、传统,还是老顽固、死硬派,最终最后,总是让人无奈欷歔。(.)

119 第四十九回中、下

却说章回与蔡泓往花园吴太君等处去。路上章回因吩咐跟的进宝:“请我大哥、五哥、十一弟过来花园这边。再请六哥也来。”一时到花园门口,见章偃与章瞿站着相候。两下见过, 章偃笑道:“那边吃酒的人多, 由大哥、柴五哥陪着吃, 怕身上沾了味道重, 冲了老太太和各位堂客,不便立时过来, 就让我们先代为见礼。”章回笑道:“那便我们几个一起过去。”于是让园门上伺候的媳妇往里头通传。

恰吴太君与几位诰命、夫人在花园里石出堂看戏, 戏台便设在池塘对过,借着水面听那一股子甜润清音。听了两出, 都说极好,一并放了赏。大家更衣,另上好茶, 正品论议论, 听见这边哥儿几个请见, 无不欢喜, 让立刻进来相见。

河阳王太妃因问及章偃:“就是新科的解元郎?”吴太君笑道:“正是。”王太妃又与恩平侯诰命笑道:“蔡三爷倒是多少年不见。”见恩平侯诰命只管笑着点头, 就愣一下。旁边世子妇已经跟二太太陈氏、四太太恽氏笑道:“是府上大小姐的姑爷?腊月里的好日子,难怪这会子就忙不及地来给长辈磕头。”王太妃于是忙向吴太君笑道:“叫婶婶看了笑话,明明年纪不大,记性就不好使了。”吴太君笑道:“左右有人记着,怕什么。”

一时蔡泓、章回、章偃、章瞿四人来至园中。章回三个不过见礼请安问好, 独蔡泓郑重其礼,先向吴太君贺寿道喜,然后才是以晚辈子孙之礼拜见。吴太君笑呵呵受了, 叫坐到身边。蔡泓见那几个都侍立不坐,哪里肯坐,嘴里只管谦让,垂着手恭恭敬敬立在跟前。吴太君大笑道:“瞧这紧张的,我们一班娘子军,把真正战场上厮杀过的也惊着了。”说得河阳王太妃、靖昌侯诰命、恩平侯诰命都笑了。

吴太君因问蔡泓道:“你爷爷身子好?”问的是再上一代老恩平侯,因伤残故,卸职退养,将爵位让长子袭了,长子伤病身故,又让长孙蔡灏即蔡泓之兄袭爵。蔡泓如何不知蔡、吴两家渊源,连忙答道:“劳老祖宗关怀动问,祖父一应无碍,只阴雨天时需额外经心些。”

吴太君点一点头,问:“用的哪家的保养方子?”又指着章回:“让你回兄弟带着去寻关梦柯,多陪几句恭维话,再把情形仔细告诉了,多少就有益处。”蔡泓顿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旁边恩平侯诰命也忙起身拜谢了。吴太君笑道:“你们且忙这个正事。”蔡泓便与章回一起告退了。章偃、章瞿也顺势告退,出了园去。

这边众人就纷纷夸赞四人,也说蔡泓孝心虔诚的,也说章回、章偃风姿文采的,也说章瞿言语灵透的。就有人笑着道:“太夫人家孩子都是极好的。亏是只来两三个,要再多来些,怕夸都夸不过来,恨不得都是自家的才好。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运气,是不是又比人脚晚一步,手慢一拍。”

吴太君笑道:“瞿小子今年才进学,他老子娘都还没想起这个事。回小子已经叫我那林外孙定去了。偃小子倒是个空档,连他兄弟都是。你们这里谁要看上,只管问我家二太太。然而只有一条,不论谁定了家去,我这里的孝敬必是要头一份的。”说得众人大笑,齐声道:“这个自然,再无他理!”

于是吴太君便命陈氏去把章僚带来,“再叫毕儿家的两个小子也来。”陈氏答应了,亲自到东府这边,吩咐章僚、章伋、章师换了衣服,这才带到吴太君跟前。也是一番见礼,石出堂上众人夸赞一回,并不赘述。

吃了茶,再看一出戏,吴太君等又让入席。席终,众人方向吴太君告退:“太夫人陪了我等一日。眼看天晚,寒气也要上来,不敢再劳乏。”也有约了后几日再来的,也有这便告别不过来了的:总是亲亲热热、客客气气,一直送到澄晖堂门上才罢。

次日起,吴太君便不多会人,只让子媳晚辈依例管待:二十三日请的是文华公学生故旧,就由李氏、恽氏两个主持管待;二十四日是远近亲友,陈氏也一起帮忙效力。二十五日起都是家宴,外客既少,众人也越发从容。至于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清熙堂上行礼,章霈、章望、章由等还礼,到东府入席,不在话下。



却说章偃,这几日跟着堂兄弟管待同辈及晚辈子弟,又每每被祖父章霂、祖母陈氏叫去见人行礼,忙得头昏脚软。他虽知道其中用意,到底年轻,又惦记明春会试,心里多少有些不耐,有时脸上也带出来。章由替他遮掩过两回,到底觉着不对,跟章望说了。章望便去寻章霂说话。章霂骂两句“烂泥扶不上墙”“全不领长辈一片心”,到底也是心疼,遂道:“我便撂开手,随你发付。只是外头的我应了。里头那些,你自去跟你婶子说。”章望笑道:“有这一茬的空子给他,敢还嫌不足,我倒先有一番教训说话。”于是人来客至相陪,多引章曜、章毕说话,喊出章宪、章开、章伋、章师到厅上堂前。章偃既得空儿,哪里还会迟误,脚底抹油,一溜烟就往章回在诚正院东北角的书房里来。

到了房中,章回、蔡泓、谢楷、黄象都在,正赶围棋玩耍。见他来,不过招招手而已。章偃走到近前,看了四五手,就晓得这是两人联手为一组,两组正对赛呢。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分的,偏谢楷、黄象凑在了一块儿,两个性情迥异、棋风也大相径庭,又依着规矩不能言语交流,一人一手下去,倒不给对组的章回蔡泓设局作难,自家先争一个峰头高下再说。乃亏蔡泓下得平常,章回又格外的不急进,棋盘上这才堪堪显出旗鼓相当。

如此行到局末,谢、黄到底不敌,输了三子。两人于是抱怨起来,你说哪一个子不该提,我说哪一个眼原要点,斗了一番不分胜负,扭过头彼此不理。章偃见章回只管闷笑,蔡泓只管无奈,只得上前,一手一个扭了两人道:“玩这些有什么意思?且也太斯文气——姊妹们还在园子里竖了鲜花靶子射箭赌赛,我们竟都不如了。”

说得黄象顿时兴起,忙问:“什么鲜花靶子赌赛?去看看来!一起都去!”催着就往外走。蔡泓还犹豫,这边谢楷早扯了章回,笑问:“你那林表妹竟也会玩弓弦?”大有调侃之意。偏章回说:“并不知道,不如就去一观,眼见则为实。”谢楷不想是这样答,又不信邪,便只管嚷着去看。哪想到黄象听了只当他存心,唯恐自家姊妹被小瞧了,拉扯着就往花园里去。他又是个一条筋不带转弯的,一手扯了谢楷,另一手顺势把蔡泓也扯住了。蔡泓不好甩脱,只看章回章偃,见他两个脸上眼中皆无异常,这才暂纵心怀,任黄象拖着去了。

一时就到花园,问丫鬟媳妇,都说姑娘小姐们此刻在紫云轩。原来这紫云轩恰与春荫堂、萱安阁隔着花园中那一汪清池相对,倚在假山根下,因六根百来年的紫藤环抱三间小厦,故名“紫云”。面前留出一片径长十来丈的开阔空地,地上只种了一层厚厚实实三寸长的软草,又有两架秋千立在旁边。故除了紫藤花期众人赏花,家中女子也多在此放纸鸢、打秋千为戏。

然而此番亲戚姊妹相见,闺秀云集,章舒眉、章舒颐遂与林黛玉、黄蓉等商议,玩耍花样还得要另出机杼:于是把紫云轩门窗格子统打开了,隔着草坪远远地立一排靶架,编钟编磬似的设了十来个或圆或方的靶子;靶面上都用素绢蒙了,上头各扎一个花篮,篮子里满满地装一样花——从牡丹芍药到海棠石榴,再有梅兰桃李、荷花桂花菊花等等,都是用纱绸绢布竹篾铜丝之类做的极逼真的绢花。这边抱厦跟前拉一根五彩结花彩绸以作界线,彩绸后一张大案,上面放五把大小等差的精致角弓、三匣长短有别的雕漆竹箭。竹箭皆去了镞头,用软布裹了丝棉,如香扑一样,扎在箭头上。案上又有五口调颜料的水盂,水盂前对应的碟子里是炮制好了的朱砂、胭脂、石青、藤黄和广花五样。在旁又设一张条案,案上设香炉、信香、签筒、令骰、令盒、笔、砚、纸张之类。然后才是六张八仙桌子总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各色鲜花、时令瓜果、零食蜜饯、香甜陈酒,周围一圈海棠凳:方是闺秀们之坐席。

以上设置俱全,方才约定玩法:凡参与的闺秀,每人先出一样随身心爱之物,也不拘首饰、荷包、香袋、手帕,总归在一处,作为这日游戏的彩头。然后排定了次序,随意哪个起头,先一人掷骰子,按着点数,从掷的人数起,最终点到者抽一枝花名签,看花名签上是哪种花卉,不把名字透出,或作一首诗词、或用古人诗词集句,再或是吹弹一曲,让其下一人把花名猜出来,再用弓箭射中面前对应的那一块鲜花靶子。如果射中,就可以从彩头物件里,挑选喜欢的一件;如果三射不中,罚酒一杯,加诗词一首、或演奏一曲,或绘画一幅。诗词绘画都限定一支梦甜香的时间内完成。若再不能完成的,再加罚酒,却是大杯的三杯。

这章舒眉就当着姊妹亲友之面,将规则说出。要知章家自舒眉以下,舒颐、舒慧、舒欣、舒颖、舒聪、舒颜、舒倩、舒敏,内学堂里诗书射乐都多少学过,南京的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姊妹也都上了学。林黛玉更不必说。就是顾冲和范氏的幼女顾颖,也是父母当假子教养。这番游戏规矩虽繁,却也新鲜有趣,于是人人心热,各自跃跃,当即都取一样随身物件出来放在一个大柳藤篮子里,然后在紫云轩前团团围坐定,请相陪姑娘们坐在中间的范舒雯为监令使,取骰子令盒第一个掷了。揭开一看,里面是九点,恰数到舒眉。范舒雯便命丫鬟金徽送上装了花名签的签筒,又请舒眉下家的舒颐到彩绸前头背对了众人站住。舒眉笑道:“我们几个定的规则,我第一个抓,二妹妹第一个射,竟是请君入瓮。也不晓得抓出个什么来。”说着随手掣出一根签字来,给众人看。

大家一看,签上乃是白玉牡丹,下题诗句“会向瑶台月下逢”。众人都笑道:“这个只说花容易。大姐姐太讨巧,不能这样放过。必要连颜色一起做到诗里才是。”

章舒眉笑道:“这一套签只錾花名,原不问颜色。你们这会子不放过我,后头我可也照样对付你们。”

众人不管,只催她作诗。姊妹中有机灵促狭的如舒欣、黄芊,一个急忙去点梦甜香,一个把笔墨纸张连盘子端在她面前。舒眉无奈,只得寻思片时,提笔写成。黄芊拿来给范舒雯。范舒雯就念道:

“从来国色玉光寒,

昼视常疑月下看。

况复此宵兼朗月,

白衣裳凭赤阑干。”

大家便问舒颐:“可听确准了?可猜出来了?”

章舒颐笑道:“是白牡丹不是?”众人应是。舒颐道:“可惜第一个竟是白色花,落在白色底上,看不出来。姑且用其他颜色,你们看我身手。”说着让丫鬟送上一早预备好的崭新折袖,把自己衣服袖子挽一挽,就这么套在外面。穿好就站到彩绸跟前,从旁边案上拣了最强的一张弓,又拣了最长的一支箭,箭头在水盂里蘸一蘸,又在盛广花的碟子里滚一滚;随即搭弓控弦,对准那边牡丹篮子底下靶子,扯满了弓然后一放,就见箭如流星直取目标,在牡丹靶子正中偏右下落了藏蓝色的一块。众人见了,顿时哄堂一个大彩。

舒颐随即到柳藤篮子里拣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缕金蝴蝶香袋,道:“盯着大嫂子的手艺好些天,便宜我赢个开门彩。”原来范舒雯虽不下场玩耍,早让人拿了许多自己在家时做的针线来填补到里面。范舒雯笑道:“妹妹喜欢,只管开口。不过要过了今朝。今朝要靠本事赢的。”

舒颐道:“这个自然,就怕下一轮数不到我。你们要是谁不擅长的,待会儿轮到,只管让我替代,我再赚几个更精巧的来。”说得大家都笑。更有那舒慧、黄蓉几个果然不善此道的,就要应她的话头。黛玉忙扯住舒眉:“大姐姐看她,一句话就叫乱了令了!”舒眉笑道:“果然是个作乱的头儿,拿大杯来,先罚一杯!”众人一听更妙,一齐称是,就有几个斟酒的斟酒,扯手的扯手,不容分说灌了舒颐一杯。舒颐吃了酒,只管摇头,笑骂:“你们就弄我,一会儿看我灌你。”又在黛玉脸上拧一把:“就你耳朵尖,今天休想饶过。”嬉笑一阵,范舒雯才拿了骰子令盒来,让舒颐再掷。

这次掷出七点,数到黄蔚,下家恰是黄蓉。黄蓉笑道:“我先认输,吃一杯酒才是。”舒颐忙道:“蓉姐姐这样,还有什么趣?要不这样,你先吃这一杯,到时候射过,无论中否都再罚一杯?”众人都说好。黄蓉只管摇头,笑道:“要这样,说不得,还是老老实实挣上一挣。”说着走到彩绸前,背朝了众人站定。这边黄蔚掣了一支签,画的山石间一丛幽兰。黄蔚歪了头想一想,吟道:

“梅歇春欲罢,

深谷始发花。

非因采樵者,

那到士人家。”

众人听了,一起赞好。舒眉更说:“虽集了古人词句,意思进一步,就不枉翻作一篇。”黄蔚高兴笑道:“等我吃几杯酒,还有更好的呢。”众人一听这话,都不肯放过。舒颐和黛玉一起走过来,一个执酒壶,一个捧酒杯,给黄蔚满满斟了一大杯,笑道:“要是说不出更好的来,你就醉死在酒缸里,也逃不过从今往后的笑话柄儿。”

黄蔚不想自己一句大话引来众人顶针,连连哀求,舒颐只管不依。范舒雯笑道:“蔚蔚妹子不慌,看着花签诌两句再说。”黄蔚拧着眉、苦着脸,果然念出一句:

“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

然后就顿住,接不下去。林黛玉笑道:“你老实吃一杯,我替你续。”大家说可。黄蔚大喜,忙吃了酒,就听黛玉续道:

“人间清香种,胡用蔽露霜?”

众人都说续得好,又问黄蓉可猜出花名。黄蓉笑道:“这是六妹妹挑了我,两首说的便是兰花。”也学前面舒颐,只是拿一张次长的弓,箭也挑次长的,沾了藤黄颜色,朝兰花靶子射过去。结果连续两射都脱了靶。黄蓉笑道:“我说了不擅长的。”黄芊忙道:“还有第三箭呢!二姐姐再试。”黄蓉便射第三箭,却是擦着靶子边缘过去,箭落在地上。因问:“这可算中了?”章舒眉指着靶子笑道:“上头有颜色了,就算你中。”黄蓉便过来从柳藤篮子里拣了串五彩珠链,范舒雯给她绾在髻上,然后递与令骰令盒。黄蓉接了,掷出一个十二点,该章魁长女、行三的章舒慧掣签,章毕长女、行六的章舒聪射靶。

众人看舒慧花签,乃是一枝金桂。舒慧摩着花签,道:“这个有意思。”大家哪里不懂。黄芊更笑着说:“慧姐姐掣到,就是偃表哥掣到一样。”于是催舒慧作诗。舒慧凝神想了一回,提了笔写道:

“黄金揉破散玉堂,

冷翠不凋伴碧窗。

要知此花根底处,

月中移来一脉香。”

范舒雯念了,舒聪果然猜到是桂花。然而三射都不中,更有一箭射到旁边牡丹花靶上去了。一群人喊着要罚。舒聪无奈,只得吃了一杯酒,又命丫鬟取了长笛来,当场奏了一首《鸟鸣涧》。众人听了赞了,舒聪这才取了骰子再掷。

舒聪掷了八点,该着章曜之女、行七的舒颜。舒颜掣着荷花,作了诗,黄蓓猜着,两箭射中荷花靶子,遂拣了一样彩头。然后再掷,掷了六点,该舒颐掣。

恰舒颐下家坐的就是章舒敏,年纪最小,才八岁,先站起来告饶:“我人小力微,必定射不中。还是二姐姐也作诗,也射箭,一齐做完了,我喝四大杯便是。”众人都大笑起来。舒眉笑道:“不如让你二姐姐连四杯酒都替你吃了。”舒颐笑道:“吃醉了,就到你屋子里去闹,连嫁妆箱子都翻个底朝天。”说得舒眉满面绯红,扯了她双颊只不放手:“算你会说嘴了!我竟索性扯破了,看你还怎么说?”姊妹几个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末了范舒雯才笑着上来拆分开,道:“舒颐妹妹吃一大杯。舒敏小妹妹吃一小杯。诗就让二妹妹做。箭就让小妹妹随意射一支。”

于是章舒颐就掣出一支签子,见上头画的是一朵红芍药,口占一首:

“曾翻朱栏满阶红,

无情一醉殿东风。

花工怜解春寂寞,

朝霞十里黄城东。”

舒眉、黛玉等一听,纷纷摇头:“这是用的‘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和‘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也太偷懒省力了,不能算,不能算。”舒颐笑道:“先前定规矩,就说不妨集句。我又不是子建、太白,脱口成篇,未免太为难人了。姑且凑个数罢!”众人笑应了,看她射箭,果然一矢命中。林黛玉奉上酒来。舒颐见自己那一杯几近满溢,舒敏那一杯不过浅浅一个底儿,道:“林妹妹好公道,好疼人。”黛玉笑道:“是姐姐疼爱妹妹。”

舒颐听说,只得喝了一个满杯。然后拿了令盒骰子,一掷,乃是十五点,恰轮着黛玉。顿时大笑道:“合该你落到我手里!快掣签子!我给你记着时辰,到时做不出来,正好灌你一大海!”催着丫鬟捧了香炉和梦甜香来,手指一动一掐,一支短香长度又去了十之二三。黛玉不依,范舒雯早将签筒塞到她手里,道:“妹妹素来捷才,怕什么?就给她做一个,震吓震吓。”黛玉无奈,只能接了签筒,掣了一支,乃是海棠。见舒颐已将香点起,皱了眉稍想一想,也做一首:

“猩红小巧蝶衣轻,

春风涂抹颜色匀。

道是惜花急遣雨,

幸将秾丽入丹青。”

诗方写成,舒颐就迫不及待叫道:“这还不是抄的郑谷和刘克庄?刚才还说我。”黛玉笑道:“我也不是太白、子建。何况二姐姐还掐了半支香。”说得舒颐无话可答,众人哄堂大笑。这边章舒眉也不多话,取箭射中了海棠花靶,回到席上,掷了一个十点,该是黄芊。

黄芊掣着荼蘼,做了一首《点绛唇》:“玉英层层,羽盖叠翠,春光满。日清韵远,暖香萦庭院。”下家的黄莉也射中了荼蘼花靶。回来掷了一个四点,却该顾颖掣花名签,旁边章轸的幼|女舒倩射箭。

结果这舒倩、顾颖都只有九岁,两个一起推辞。舒颐笑道:“那八妹妹就让你大姐姐代劳,顾妹妹让你林姐姐代劳。”忽而想到:“这样也太便宜你两个,该大姐姐作诗,林妹妹射箭的。”一边就揽着姊妹们起哄。奈何舒眉、黛玉都作不理。黛玉只叫顾颖:“掣一个出来,看是什么?”舒眉也到彩绸前站好。

顾颖就掣了一支花名签,上头画的是一枝粉红桃花。黛玉凝神想一想,笑道:“诗有了。只是我念,还得颖妹妹来写。”让人拿过纸笔来。顾颖端端正正坐了,听她念一句,手下写一句,乃是:

“密密争争不待叶,

团团片片粉无间。

可怜春水塘边树,

树满花丛花满天。”

众人听了,一齐赞妙。那边章舒眉也用箭头蘸了胭脂,射中桃花花靶。顾颖、舒倩忙各自捧了一杯酒来,向她两个敬道:“姐姐们辛苦,无以为谢,只这一杯表我心意。”舒眉和黛玉都笑着吃了。

又玩耍过几轮,鲜花靶子上都叫各种颜色沾了半满。一时就有丫鬟报说:“偃六爷、回七爷、黄家表少爷同着两个哥儿往这边来了。”范舒雯笑道:“难得他们逮到空儿从前面下来。想来只怕是为了避差事。反正是自家人,过来和姊妹们一起玩耍,又一本正经传报。”众姊妹听说,都笑着称是,更有提议:“礼乐射御书数,他几个六艺如何,正好趁机看一看。”不想片刻人到,见章偃、章回、黄象之外,更有黄象一手一个拉着两名青年男子,一个轩昂磊落、一个潇洒风华,看容貌年纪都较章偃章回稍长。众闺秀惊得纷纷跳起,年纪小的都躲到抱厦里去了。独范舒雯、章舒眉、舒颐、黄蓉几个年长的迎上去。

黄象就跳过来,将紫云轩周遭看一遍,拍手笑道:“果然玩得有趣。”说着拿起弓箭之类细看。黄蓉忙瞪一眼,拉住了问:“怎么忽然跑来了?”这边章偃、章回才引着蔡泓见礼:“这是恩平侯府的蔡世兄。”章舒眉听到“恩平侯府”几个字,早是不自觉红了脸,低了头不说话。旁边舒颐赶快上前一步,笑道:“蔡世兄安。”随即又向谢楷福礼,道:“谢世兄安。今年春天的时候来过我们家,我记得的。”谢楷忙笑着还礼。愣住的几个人这才回神,乱哄哄一团行礼不提。

范舒雯就听章偃将来意说一遍,道是几人好奇闺阁中射花游戏。范舒雯再想不到他几个这样胆大不拘,但瞄一眼舒眉、蔡泓形容,心里也忍不住一片酥软,只说:“女孩子的游戏,跟你们男人家自然不同的。”告诉了规则,做了哪些诗,又笑道:“姊妹们才刚还说,要见识你们的六艺水准。正巧这里弓箭俱全,就先试一试身手,如何?”

章偃、黄象忙说:“大嫂子吩咐,如何敢不从?”章回就笑道:“有蔡世兄一个在,我们几个便再差些,也不怕全丢了颜面。”蔡泓连忙谦让,却被不容分说塞了弓箭在手,推他往彩绸前站定。

蔡泓掂一掂弓箭,道:“与平日用的大不同,若脱了靶,还盼不要耻笑。”搭弓射箭,随意就中了正中一面牡丹靶心。

章回笑道:“这里射箭,倒不定看准头。”随手拣了弓箭,蘸了石青颜色射出一箭去。却是弓也未满,箭也无力,在海棠靶子上一触滑落,就拖出弯弯曲曲老长一条来。旁边谢楷猜中意思,也拿了一支箭,箭头在胭脂、藤黄两种颜色里蘸过,又浸足了清水,才向芍药花靶射去,在靶面上落下一片艳色。然后章偃、黄象也都照样射过两箭。

蔡泓这才明白,这几个却是以箭代笔,在靶面上“画”出大致的花样来。只是他并不擅长绘画,眼中所见花花绿绿的靶面也想不出该如何着笔,一时不知所措,搔头摸耳,呆在那里。结果就听旁边章舒眉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走过来到他身边,拿了弓箭告诉说:“看我的箭,我落在哪里,便在旁边落差不多的颜色就是了。”蔡泓当即松了一口气,依言而为。

这边章回就向林黛玉道:“我看那幅海棠,着色甚少。不如一并补全了。”黛玉如何不知道他心意,虽是张扬了些,到底想着替舒眉掩饰一二,且心里也是欢喜,果然上前取了一支箭蘸了颜色递给章回。于是一个递箭,一个射靶,默契无间、珠联璧合,直看得谢楷目瞪口呆,问旁边:“怀英有这本事,你竟知不知道?”说着扭过头,才发现章偃已经走开,旁边站的分明是章舒颐,顿时知道造次。不想舒颐抿嘴笑道:“哥哥的本事,我们自然知道的。谢世兄不知道,才有意思呢!”恰黄象听到这个话,连忙附和:“正是正是!”一句话刺得谢楷当即跳脚,道:“我也不输了他!至于你,可敢跟我比一比?”黄象小孩脾气,哪里经得起激?两人也拿弓箭,各自选了芍药桃花的靶子射箭着色,比赛起来。一时就见紫云轩前箭飞如雨,守在花靶那边捡拾箭支的丫鬟小厮来往奔跑,不多一会就大汗淋漓。

等十几张靶面都大半满了,众人这才住手。乃命丫鬟小厮将靶子撤下,将靶面上的绢小心地解下来,拿到抱厦前的几张案桌上铺开了。众姊妹一起拿笔,这个勾线,那个晕色,这个补山石,那个添枝叶,就把十来幅绢画都画齐全了。也有不擅长画的,比如黄蔚、舒聪,一个拿了琴,一个拿了笛,就给大家吹奏春花烂漫之声。也有既不能画,也不善乐器的,比如黄蓓、舒敏,就给大家斟酒、倒茶、递送茶果零嘴儿,顺便又送上蔡泓、谢楷、章偃、章回、黄象五人。这五个吃了一杯酒,歇了片刻,才向范舒雯及众闺秀告辞去了。范舒雯领着众人又吃喝说笑一轮,分了彩头及画好的图画,这才散了。

及至晚间,范舒雯便将紫云轩里经过细细同洪氏讲了。洪氏又告诉章望,因说:“这蔡家三爷就是个顶用的了。换旁的读书拘礼认真疯了的人来,只怕当场就给吓回去了。”

章望笑道:“那两个小子也太胆大了,明朝我得空,必得狠狠教训一回。”

洪氏假意嗔道:“什么教训?大爷不过是不想他们跟外头人讲客套虚应付,白耗费了辰光,随便抓个什么毛病好关了禁|闭读书罢了。都是这一趟生辰寿宴做下来,家里爷们大大小小没一个不得意,连读书这第一等要紧的事情都忘了。大爷几天抓心挠肺着急上火,当我不知道呢?”

章望笑道:“话是这样。不过你看回儿,确实越来越胆大包天。再不教训,难道以后捅出天大的篓子,都指望林表哥去帮忙填补不成?”

洪氏笑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坐下来吃茶,一边说:“这一宗大事差不多就算办完了。下面就该预备冬至、过年,还有林伯伯林丫头的回京、二房的归省、回哥儿几个会试。今年家里大事多,添了人口用度,又免了好几项的房租地税,要比平常用心的事情竟多着呢。我也不管你那头怎样,监督着孩子们读书归监督,但凡我开口,必得分出身来替我筹划盘算。”章望应了。

于是之后几日,顾塘章家犹在热闹,章望这一房已经腾出手来,待送了黄幸、章太夫人一家回南京后,便一项一项,将年事布置料理起来。章望带着章由,洪氏带着范舒雯,章回自每天去林如海处看书习文。章舒眉也忙着检点东西,看着丫鬟们添补针线细物,又因见着了蔡泓真人形容,存心赶制一套里外衣衫。于是林黛玉除了在吴太君跟前,又每常过来东府这边,或听二太太陈氏讲些京城旧事,或与舒颐、舒慧姊妹说笑伴从,倒也称心快慰,不觉时日如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

本章所用诗词,除了第一首牡丹为先人所做,其他都是眉毛自己勉力凑成。如有不合格处,尽请指正。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化用诗词出典:

鲍照《幽兰》(五首之一):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

揭傒斯《春兰》:深谷暖云飞,重岩花发时。非因采樵者,那得外人知。

郑允端《兰》: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灵均清梦远,遗佩满沅湘。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明,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麄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王禹偁《绝句?芍药花开忆牡丹》: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明皇幸蜀杨妃死,纵有嫔嫱不喜看。(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

邵雍《芍药四首之三》:一声鸪鴃画楼东,魏紫姚黄扫地空。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

刘开《亳州芍药》: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

刘克庄《卜算子》: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郑谷《海棠》: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王十朋《点绛唇》:羽盖垂垂,玉英乱簇春光满。韵香清远。暖日烘庭院。露浥琼枝,脸透何郎晕。凝余恨。古人不见。谁与花公论。

苏轼《桃花》:争花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傍沼人窥鉴,惊鱼水溅桥。

陈子龙《春日早起二首之一》: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唐寅《把酒对月歌》(末四句):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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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闺秀们的座次:闺秀排序:舒眉—舒颐—舒敏—舒慧—舒聪—舒颖—舒欣—黄蔚—黄蓉—(范舒雯)—黄芊—黄莉—舒颜—黄蓓—舒倩—顾颖—黛玉—舒眉。

以上座次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随便围坐在一起而已。

120 第五十回上

前文说到吴太君寿辰庆贺诸番事毕,章望等腾转出手来, 逐项料理接下来几件大事:一是章舒眉婚嫁, 一是二房归省, 一是林海父女上京, 一是章偃章回章僚等会试。又有惯例的年事。自十月起,家里那些庄园、山场就渐次地将钱粮出息缴纳上来;城里的店铺也整顿账目, 汇总造册, 送到顾塘这边来。许多事集到一起,章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辰光如飞, 倏忽之间就到了十一月。

这日洪氏起来,正与范舒雯说了一番打点送各家亲戚的针线礼物,就有丫头捧了一只大茶盘子进来。范舒雯见那盘子上搁十来只瓷碟子, 碟子只茶盅口大, 盛一撮混的米豆杂粮;又有七八块两寸长的玉竹板, 叶子牌似的刻了些果蔬瓜菜的简洁花样, 头上用文字提了“香芋”“番薯”“番瓜”“番芋”“萝卜”“山药”之类。这边白微忙接过来, 给洪氏看过。范舒雯便问洪氏:“这是什么东西?底下庄子进上来的细粮瓜果样子么?又这么混在一起。”

洪氏笑道:“这是预备冬至日祭冬后要散出去的粥。”遂命那丫鬟:“等大爷家来再定。东西先按去年的数量加四成预备。”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章望进来吃饭,范舒雯回避了。章望因问洪氏:“去年恩平侯府年礼一对梅瓶、一架四扇屏风,都是什么颜色花样的?”

洪氏道:“梅瓶记着仿佛是开片的雨过天青。屏风是五彩玉镶刻的渔樵耕读,原画谁的记不清了。”便叫白微:“取我房里东边柜上螺钿匣子装的记事册子来。”一时拿来,查给章望看了。洪氏指着册子说:“两个而今都在太太那里摆着。这会子是五弟问么?大爷怎么说?”

章望道:“老五也是突然想起来。他既有心给眉丫头陪过去, 少不得拿差不多的过来填补上。你在太太那边也先打个埋伏,到时候方便说话。”洪氏应了。

章望点点头,这时才看到旁边搁的茶盘子。因问:“这是厨房把冬至日济粥的材料都送过来了?样式一发的多了。还有这些番瓜番薯也添在里头, 是谁的主意?”

洪氏笑道:“还能是谁?都为由哥儿宠着他兄弟,知道喜欢那几样外番来的东西,硬是倒腾出一个中等庄子来种它。前二三年也还罢了,苗儿活的少,结的也有限。不过弄几包干条子,只当零嘴儿。谁想今年竟是大熟。庄子上干菜条都造了两库房。要都叫英哥儿一个人吃,怕够吃十辈子。天郭公公没奈何,来问我。我说直散给庄户,偏他又一味不肯,必得问英哥儿发话处置。结果还不是一张口就叫添在今年的冬至济粥里。说是等城里城外都尝了味道,晓得了好恶,明年再如何盘算发落也都有了数。”

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情由:原来这章家耕读为业,又额外得御赐良田千顷,既为助学之赀,也有了治农的根基。故而从章荣一代起,就有专门辟出的几处试验农事。或是各种新造之物,小到器械车船,大到沟渠水利,以三年为期,查验效用;或是各样新育之种,不拘五谷、瓜果、菜蔬、草树,以四熟为限,度算收支。这前一项,因荣公博闻广识,杂学旁收,文学之余亦通晓工造百技,带得自幼在跟前的黄幸并自己也酷好此道,几十年来传统不绝,其间新造改良,可堪使用者颇多。倒是这后一项,毕竟士人君子,褐衣芒屐不过一时风度,真要弯腰偻背劳作田间,也着实难堪其苦,不过是对着历代农书民谚,按图索骥,教庄户佃农逐年翻耕轮替、间作套种,在“精耕细作”四个字上狠下功夫。真正选种育新,还是近二十年,陆续有新种从海外传来,其中恰有那么四五样对了章回的口腹偏好,这才想方设法,弄来种子秧苗自家培植——其实也就是他为人父母的一点私心。倒是这番大熟,逗起他别的心思,因问洪氏:“那边庄子上历年的册子家里还有?就这几样外番作物,每年种了多少亩地,每亩用多少种粮,一季收成多少,收几季,一年里统共该着多少人力畜力,都要有个确数来我看。连今年的数目也要。”

洪氏笑道:“今年的数目现成,天郭公公前日上来纳钱粮,回话说到这桩,我听着稀奇,还特地叫记了一笔,立便翻出来就有了。往年的数目,册子也必定有的。就是要去账房的库里寻了。”于是叫丫鬟白星,道:“去告诉由哥儿,拿历年毛家塘东庄的册子过来这里。”

白星应了,脚下暂时不动,只看着洪氏并章望,看还有旁的吩咐。果然洪氏想了一想,说:“叫他顺便往大老爷书房走一趟,看大老爷那边账册子都看完没有。若看完了,就拿过来这边誊抄入库。若没有,也问一声大概还用几日。”白星见并无别话,方才往外边走来。

却说这边章由正同着大管事尹纯在账房里看十来个先生对账盘账,听见白星传话,连忙站着垂手说知道了。当下叫门上一个小厮,先往问一声章霈所在。展眼间回来,报说:“大老爷在得一善居里一个人闲坐。”章由便向尹纯道:“劳动纯老叔去库房。我往老爷跟前去。”两人遂各自去了。

不想章由才走到章霈书房外,迎面就看见林如海过来。章由连忙站住行礼。林如海就问从哪里来,有何事。章由只说不忙,请林如海先行。林如海笑道:“一家人何必忒多礼?你来必定有事。且与我一道儿进去,只管说你的话。”

章霈见他两个一起,不免稀奇。然而也不多想,等行了礼,便叫:“如海稍坐。”向章由道:“你来的正好。我原要找你。今年各家总账,我才翻了翻,旁的不对也没有,只是这恒润畅怎么还用以前的记账法儿?我早几年就说过,除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柱不动,还要另外单立一个总簿,逐月逐日出有出总,入有入总。怎么他倒不见?再就是每项扣的留作公中培源的厘头,跟报的折损的总数核不上。叫都打回去重做。”

章由忙应了是。章霈问:“他家是怎么个说法?论理,也是两代人、几十年的行当营生。弄成这个样子过来,实在不像。”

章由答道:“汤定生十月初头一趟出门看货,乘的马车翻了,折了腿。现人是不碍,然而到底要将养小半年。他前头才辞了副手,再出了这个意外,一时招架不住。这趟还是他儿子送的总账过来。”

章霈点点头,道:“既然他招架不住,儿子和底下的又接不上手,你知道了,就该打发一个能使得的人过去。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出去的产业,几十年招牌打出来,一个不当心就弄歪道,生生闹残了,成什么话?”

章由躬身道:“今年春天恒润畅就报了两次人手不足。太太吩咐下来,母亲也命我用心留意才干资历的管事,从几处挑拣调度了人,派过去用了一阵子,只是都回报说副不上。汤定生那头催的也缓了,这才暂时搁下。”

话说到这里,章霈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既然明白,恼火更甚,重重一记拍在书案,发恨道:“他是太太名下出去的,难道不更是自家人,不更该按着家里的规矩人事照管?何况太太早就不管这些杂事。你却是领了这个差的,怎么好说搁下就搁下,脱了手在旁边干看?”

章由听到这话说得重了,连忙跪下说:“老爷教训的是。孙子再不敢的。”旁边林如海也站起来,笑道:“舅舅只看他后面事体经心。”

章霈听了,脸色方开,叫章由起身,吩咐说:“其他的账我粗翻过一遍,只随手拣着批了几本,不过是些不甚要紧的小错,也懒得再看。这便领了去,你再对一遍,核准了就抄录入库。”章由忙答应“是”,见章霈无话,方叫跟的小厮进来抱了账册,慢慢退出去了。

这边林如海看一会儿章霈神色,笑道:“这一向只看中大他们夫妻两个忙,想不到舅舅还要操这个心。”

章霈摇头道:“你不知道,你兄弟是肚里清楚,凡事不肯计较太过。他媳妇固然是个能干会当家的,不过是外面厉害,心肠却软,真有人扯了脸皮求恳哀告两句,从来没有不过去的,反倒要替下面人在长辈跟前遮掩。由哥儿是个小辈,能顶些用,但也是含糊的多,拉架劝合和稀泥,要紧三刻还做不了主。”一面说,一面就摇头,手上去寻摸茶碗。

林如海见状,赶忙向旁边焐笼里拎了茶壶出来,与章霈续上热水。章霈吃了茶,方接着前面的话头道:“中大这一家子,也就是一个回儿,别看平素一味贪懒好玩,家里短长百般不问,真遇上事情,能决断、敢出手——虽说祸也闯了不老少,到底是一脉相承,拗不过的脾气性子。”说着就笑起来。

林如海也笑道:“可不是?建幸一向说回儿与中大最像,依我看,其实学皮毛的多,潜移默化近朱者赤罢了。真论到性子禀赋,骨子里还是像的舅舅。”

章霈闻言大笑,道:“这话我乐意听。就是中大怕再放不过你,少说辩上一宿才罢。”拿茶杯吃酒一样吃一大口茶,又自家笑一回,这才摇头叹气道:“只不过,定死了他不该烦这些事情。就脾性再像,这上头再能耐,我也不许家里谁拿这些东西到他跟前。所以这样通盘算下来,我再不帮忙拦一拦,把一把关,就怕什么时候有人踩到脸上,还只当章家人都读腐了书,不知事、没算计了呢。”

林如海笑道:“舅舅一片成全爱护的慈心,中大他们,还有由哥儿、回哥儿自然是知道的。连我也知道。这趟过来就是想求舅舅出手,也帮外甥看一看几个账。”

章霈哼一声,道:“我是账房先生么?”就问账在哪里。林如海遂将笼在袖里的两个账本子递过去。章霈随手翻翻,看了两眼,见一本记的是几种木材原料的转运流水,也有从川蜀湘赣走长江到常州、扬州转运河上京的,也有从两广闽浙走江南运河再上京的。一本是扬州转运上京的苏州、长兴两地出产的太湖石的流水。时间都是从去岁九月至今,去岁九月、十月和今年九月、十月又都有日账。章霈因笑道:“这东西,亏你从何处得来!只是不知道你要哪些样数字。”

林如海道:“如海想烦舅舅核一下去岁至今的各自总数,今年九月之后数字占到一年来的份额。再就是这几样加起来,占用到漕河运力的大致比重。”

章霈听了,眉头就紧皱起来。心下想一回,又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站定了问林如海:“要的急?”

林如海道:“要的急。”

章霈便点一点头,转身到书架后头临时起卧的隔间里,开了橱柜,拿了挂在橱门壁板后头的两把二十四档乌木算盘出来,在书案上并排搁了,又拿一本木料册子放在前面。吩咐林如海:“你帮忙翻页。”

林如海赶紧在书案前站住,挽了袖子相候。章霈自己在书案后坐定,眼睛看着账本,两手各用一张算盘,左手打长江水路的数目,右手打江南运河水路的数目,十指齐飞,两三息工夫算完一页,鼻子里嗯一声,林如海便撩过一页去。如此一本册子从头到尾翻完,章霈又命林如海从末页起向前翻,自己手上由累加换作递减,从尾向头逐项减去。待这一遍翻完,两张算盘上计数也都归零。

章霈收了手,笼在袖子里,口中默默计算两句,方在算盘上拨出几个数目,推到林如海跟前,说道:“这一本里,各自的总数,并这两个月占全年份额。”见林如海颔首,将其拂去,又拨几个数目,道:“今岁九月、十月的数目,去年九月、十月的数目。今年比去年增加出来的数目。”点头道:“可惜没有再早几年的数目字,若有,一起都看了,就知道到底比往年差别多少。”

林如海笑道:“有这两年的数字就够使用了。只是为着说一件事情。再多几年的数目字,怕惊动的人多了,倒不好。”

章霈道:“既这样,多的话也不用说。我也不问你用这些是做什么使的。还要哪几样数字,都说出来。正好我这会子没别的事,帮你算完了,我也好找瞿先生他们闲话。”

林如海忙笑着说不敢劳烦,然而被章霈瞪一眼,就不再说客套推辞之语,拿了账册将预计要几样数字一一问明了。又有章霈另外给出了几样数目,林如海或有不懂,也仔细问了来历用意。末了,林如海将一应数字与章霈再核对确准一遍,在心中默默记牢了,这才郑重谢了章霈,行礼告退出去了。章霈自往诚正院寻众西席夫子说话。

这边林如海才回到暂居的院中,就听门上小厮长随说章望在屋中相候。林如海赶忙走进来,问:“仰之寻我有事?可等的久了?也不打发人去喊我一声。”

章望笑道:“就一会子工夫。左右我又没甚要紧事,逛到哪儿坐到哪儿。”

林如海笑道:“这话不实。再两日就是冬至,外头盘库结账,家里祭冬放赏,这会子没要紧事,什么时候有要紧事?必定是有话说才来。”一边叫丫鬟换好茶来,让与章望。

章望接茶吃了,方笑道:“如海明见。果然有件事情要借助表兄。”便从袖里摸出一个册子来,递与林如海,道:“这是东庄种植的几样外番作物,土地收成、水肥工时、贮藏制作,四五年的数目大概都记在里头。”

林如海见了,顿时笑起来:“这可真是一家兄弟了。方才我去舅舅那里,也是这样说的。”便把自己在章霈处言行说给章望听了,道:“也就是舅舅,一遍下来,该得的数目就都得了。要换旁的人,不说家里那些账房,就是我以前盐政衙门里办老了事的,三个五个人一整天盘算下来,也未必弄的清呢。可叹我从小在这边,也没能学得一二,如今还要再烦扰。”

章望笑道:“你还说你。我在跟前的时间不是更长?再者不止是你我,家里兄弟姊妹这许多,又有哪个会的?反倒是玉儿她婶子,从小就看她药铺里的往来流水,这边家来后,只看了几本账就抓到了其中关键诀窍。给老爷一说,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押着我每天少说一个时辰在账房里,学会了再家去转教给她。一本正经教了小半年,结果造账核算这些也还罢了,到底也没能学会拨算盘这一手。老爷还数落我,说必定是我蠢了,才教不出来。”说得兄弟两个相对大笑。

林如海遂将那账册子拿在手里看。翻开头一页,先一怔,道:“是回哥儿的笔迹?”

章望笑道:“庄子叫他阿哥倒腾给他了,自然是他来弄这个账。”

林如海点头,把账本子略翻一翻,笑道:“我看弄的不坏。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还附了不少说明解释,有个注疏批评的意思。可是比我拿给舅舅的明白许多,也能直接拿给大人们瞧。”

章望道:“既这样,便烦如海拿给大人们瞧一瞧。也不必特意单拿出去,随同别的木材石料之类数目一道递上去便是。”

林如海听了,先是发闷,想章望一贯老成之人,就为儿子前途谋算,存心要送一份结实功劳,行事不至于此。但到后一句,就明白他用意,知道连自己采风观政的意思也一并度算在里面。于是笑道:“必是这样不错。”一面说,一面就自家拿了茶壶茶盅,给两人都续满了,再拿了茶盅在手里。章望会意,也拿起茶盅,与他碰一碰,然后两个一道,将茶水一气儿饮尽。林如海又点头,道:“可叹仰之不能入仕,可惜,可惜。”

章望却不接他话头,道:“册子交妥,我这厢几年来的一桩事儿也就算做完。如海这会子也有事忙,我便不多扰了。等过两天冬至,大祭过了,我们兄弟再约了吃酒。”林如海自无异议。章望就告辞出去。

不想才出去,章望又转回过来,笑道:“刚刚被你一岔,有个事险些忘了。她婶子想着玉侄女头一回在这边过冬至,老太太必定是带了在身边的。起居行动、祭祀致礼,旁的一应无碍,只有一样——冬至家里煮祭冬的粥,惯例当天到日落,除了它都不吃别的东西。故而还烦表兄跟侄女预先交代了这一桩,心里有个数才好。”林如海连忙应了,又谢章望。章望这才去了。并无他话。

于是林如海就吩咐:“问姑娘在哪边吃昼饭。若是跟老太太一处吃的,等老太太歇了昼,得空儿就到我这边来一趟。”

恰林黛玉并不在吴太君处,乃是教章霂之妻、二太太陈氏接了到东府,姊妹们玩耍说笑。听到传了林海的话,忙向陈氏等告辞。陈氏笑道:“忙什么?既到这个时辰点儿,总该吃了饭再过去。你只管听我的话。等会子我亲自送你。”

黛玉不能辞,只得依言在东府吃了昼饭;然而再三谢辞陈氏亲送之举,由尹氏携着坐了车,直送到西府内仪门。黛玉又谢了尹氏,方下了车,自往林如海这边屋里来。

一时父女相见,叙些规矩言语。林如海便携了黛玉到窗下暖榻上坐,黛玉也挨着林如海坐了。林如海这才问她在东府里玩的怎样,姊妹们如何,做了什么诗文,讨论了哪些经史。黛玉一样一样仔细说了。林如海因问:“眼看冬至,你们闺阁可有新鲜主意?”

黛玉笑道:“已经约了诗社。由大嫂子说,这两日虽晴,转头怕就有大雪。到时候花园子里拣临水的暖阁打扫出一处,请了兄弟姊妹都来,大家一起吃酒联诗,也当为大姐姐贺喜,也当为兄长们壮行。”

林如海点头,道:“前一件还是你们姊妹间情意。后一件,自文昭公以降,顾塘章氏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人会试登科,今番上京,确是非同小可。今年冬至祭祖,单只为这一项的嘉荫庇护,就要比往年隆重十分。”

黛玉道:“我听姊妹们议论,各房预备的祭冬后散济贫困的粥药衣物,就足有往年三倍数量。婶婶那边,回表哥更把一个庄子半年的出产都拿出来——可见诚心。”

林如海笑道:“然而玉儿可知道,你那回表哥的庄子,出产的大宗不是稻麦,而是番瓜、番薯、番芋之类?”

黛玉道:“表哥说,番薯、番瓜之类虽是海外来的,本地不常食用,但滋味其实不坏,入到粥汤能顶饥管饱,与米粮是一样的。况且比稻麦之类不挑土地肥瘦,出产也高。倘若人能吃得惯它,玉平常年景是多两样菜肴,遇到水旱灾荒,更能活无数性命。所以趁了冬至日济粥的机会,让大家都来尝上一尝,或就有更多人肯跟着去种。”

林如海听了,忍不住哼一声,道:“你表哥嘴巴倒快,止这一两天的事体,都讲给你了。”说得黛玉脸上飞红,绞着手一声不出。林如海无奈,转了话头,问:“他告诉你粥里的用料,可告诉过家里冬至济粥的做法来历?”

林黛玉就一怔,说:“表哥只说用米麦杂豆并各种蔬菜一起入到粥里,跟佛成道日的腊八粥是差不多的做法。按父亲说,还有别的来历?”

林如海点头,问:“玉儿可知道你外高祖父生平,其中第一令士人百姓赞叹敬仰之事是哪一桩?”

这说的便是文昭公了。黛玉连忙起身,垂手站住,答道:“女儿无知,但依礼推断,当是坚正操守、固执志节,纵死亦不屈从蔡氏贼逆。”

林如海颔首,道:“确实此事赢得天下敬重。然而玉儿可知,蔡骧使人围困顾塘,三月时间禁绝出入。当时章家一门四五十口,最后是靠的何物支撑?”

黛玉闻言一怔。她原是极尽聪明伶俐之人,此事虽从未想过,此刻林海问及,自然猜到前后关系。心思一动,便问:“难道如民间传说腊八粥来历,是从囤底、壁缝、鼠洞里搜来的五谷杂豆?”

林如海摇头,道:“若这样,还是好的。当时蔡贼围困顾塘,家里莫说鸟雀蛇鼠,蜂巢蚁穴都弄来吃了,哪里还剩的下这些?当时文昭公并家人们吃的,是泔水缸里的烂米馊菜——将这些择去霉变**,用雪水反复淘洗,将未软败的骨头捞出来沥干,碾碎捶烂了再撒回去,加上能搜出来的月季花嫩头和山药子根,还有墙上刮下来的苔藓,就这么煮成一大锅,每人每天能分到一个碗底……就靠这个,顾塘又撑了五天,终于撑到了世祖的救兵来。”

黛玉听到此处,只觉心惊动魄,不知不觉就伸手捉了林如海衣襟,越攥越紧。林如海揽了女儿,抚着背温言道:“文昭公曾说,当年亏得蔡贼是在冬至后一日就用兵围困,若再晚几日,泔水尽出,怕是一家人真的穷愁末路,只能困饿而死。于是传下一道规矩,每年自交了霜降后,家中泔水便不再出;等到冬至,家中子弟要取缸中饭菜为主料,熬煮粥汤,作为冬至家祭的献食,也是这一天里唯一的饮食。以此警醒子孙,不忘旧事,长记初心。”

黛玉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只是文昭公当年吃的粥,是极尽困窘之下,无可奈何才这般做。后面要做冬至家祭的献食,又要供一家人当日食用,粗粗算来,恐怕并不能够?”

林如海道:“玉儿说的正是。顾塘历来节俭,惜食积福,这泔水一物,原本就十分有限。因而待到你外曾祖父,就是文华公之时,家里人口渐多,便在文昭公规矩上,酌量添加些积余的陈粮、腌菜。再后来,街坊邻舍乃至城里百姓知道顾塘冬至惯例吃这个粥,一是感念文昭公风骨,一是有意也分一点‘余粮’‘活路’,都来讨粥吃,就连府县各处官吏、教谕也都来要。于是额外调集米粮杂豆之类,加足姜、蒜,煮成浓粥,只在每锅粥里添一勺家祭献食的粥汤调和,然后散给百姓。这个也是如今顾塘散出去的冬至济粥的做法。但在章家自家,家祭献食和冬至日吃的,还是文昭公当年的底子——为的就是牢记风骨,也记住这一等滋味,要知道世上穷苦窘困,有些便是泔水也未必吃到。”

说到这里,见黛玉露出疑惑不信之色,心知她到底年纪尚小,又是自幼富贵,金玉丛锦绣堆里长大的,想象不出这等情形也是自然。林如海也就不再多言,只抚一下她的头,笑道:“我父女两个虽说客居,到底是顾塘一脉,家祭献食,不拘多少,总要出一份力。我想好了,等过两日雪下来,就到园中各处,亲手收上两坛雪水。玉儿可早做准备。”

林黛玉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父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吴太君那边打发人来寻黛玉,黛玉这才告辞父亲,往澄晖堂去了。

话分两头。这厢林如海吩咐黛玉,那厢里洪氏也把冬至济粥的种种告诉范舒雯。为的范舒雯虽是新妇,却是冢孙媳,家祭献食,旁人或可不动,范舒雯却必得亲自入到厨下,与吴太君、李氏、洪氏一道洗刷饭菜,熬煮粥食。洪氏因想着此例并非寻常人家所有,腌臜恶心之处,怕也非寻常闺阁能够承受,故而特意到范舒雯房中,屏退了丫鬟下人,慢慢告诉。

果然范舒雯听说到真正粥食原料,脸就白了三分,待听说日落前只此为食、不用其他,心里肚里一发作呕。忍了再忍,实在忍耐不住,竟当着洪氏的面倒出许多酸水来。洪氏虽有预料,到底不悦,然而看范舒雯一时吓得颜色都没有了,心里又软下来,急喊丫鬟进来倒茶,看着范舒雯漱口,又温言好生安抚两句,这才带着白微回上房院里去了。

待到房中,有四房管事媳妇送了章霑与恽氏新拟的章舒眉嫁妆单子过来。洪氏接了,几句话打发人去,又坐了一会子,看到单子上各种材质面料的百子千孙被,心里突然触起一事,连忙喊白微,吩咐:“小由大奶奶近身伺候的丫头,悄悄地叫一个过来。”又让白星给管事来羽传话:“立刻套车去小东门,请关爷爷马上到这边。”又命人寻章由:“即刻过来,我有话说。”

于是到这一日晚饭时,顾塘阖府上下就都知道范舒雯有喜了。澄晖堂里吴太君只笑得合不拢嘴,拉范舒雯在身边坐着,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来回看。众人不好去闹范舒雯,只反反复复向吴太君、洪氏道喜。外面众人则跟章霈、章望贺喜。章由早被一干兄弟灌得醉了,站在原地呆呆笑个不住。旁边章回实在看不过,同章偃一边一个,架了章由就走,也不敢送他回自家院子,架到章望书房里,喂了醒酒汤,看着他沉沉睡下,两个这才安心,吩咐了小厮仔细看着。第二天章由酒醒,自知忘形,然而到底开怀,虽冬至祭祀等诸般事烦,待人接物只管张口便笑,喜气洋洋,就连章霈也只能笑骂“傻小子”便罢。

121 第五十回下

转眼就到十一月初四,顾塘章家各色齐备, 只等次日冬至大祭。洪氏将凡所用物再检点一遍, 一边打发白微往澄晖堂后林黛玉处告诉:“今夜务必早睡, 存住精神。明晨丑正就要起身。”黛玉忙说知道了, 留白微吃茶。白微谢了茶,略坐一坐才告辞去了。

这边方去, 章舒眉又走进来。黛玉忙起身接了。这舒眉却是提了个四四方方的三层雕漆提篮来, 给青禾接了搁在桌上,笑道:“十一弟捎来的复兴斋的新鲜糕团。我来与妹妹同吃。”

这边莲蓬忙过来揭了提篮盖子, 一层一层挪出三样点心,乃是富贵牡丹、连年有鱼、四柿如意,都是用水晶糕团做的栩栩如生的形状。每样点心都用一个田字格子的甜白瓷碟子装着, 每个格子里只盛婴儿拳头大小的一枚。章舒眉笑道:“这个配普洱茶风味最佳。”紫鹃忙去倒了茶来, 又布银筷、银叉。一应妥当, 众丫鬟方退至外屋, 留她姊妹自在说话。

这边舒眉只笑着告诉来意, 道:“前日在老太太那里看到送上来的好柿子,个儿虽不大,却饱满,又红又润,跟涂了油一样, 馋得我什么似的。偏生没福,脾胃弱,不敢生吃它, 又不耐烦吃柿饼。不想今儿十一弟就送了这个来,说是复兴斋新造的方子,用柿子捣汁和红糖一起熬了,再入到糕团里做出来,不论颜色口味,跟真柿子也差不了什么。我想那天妹妹也没吃,就拿过来,只一起尝个鲜罢。”

一面说,一面度看黛玉情形。却见虽一路都带着笑,脸上容色其实淡懒,并不似平常高兴模样。舒眉笑道:“敢道是我猜错了,妹妹原来是不吃柿子的?可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原有些出神,听到这一句,忙笑道:“姐姐说哪里的话?本来就爱的,何况姐姐特意拿来,再乐意吃不过。”

舒眉笑道:“你脸上淡淡的,可不是乐意的话。到底有什么事?还是有什么人触了你,惹得你不快?既叫我一声‘姐姐’,就只管告诉我。明天冬至,大节日底下,可不能藏着心思过。”

林黛玉这才叹一口气,引了舒眉往窗下一张小案上看。舒眉就见重重叠叠,总有大小七八个锦盒摞在那里。黛玉道:“止今儿下半天,就有三婶母、六婶母、七婶母并二姐姐、四姐姐、六妹妹过来这边。都是各色点心小食,或是熬饥顶饿,或是便宜带在袖子、荷包里,能随时取用。”

章舒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自然是众人都知道家里冬祭的规矩,所用粥食不同别家,林黛玉是客,又是初次,必定就要把里外关节一一告诉,又与她各样临场可用的诀窍秘方。这是各人的好心私情,说的又不能公然于众的,必然是各家分头行事,彼此间错开了过来。既来,林黛玉少不得言语款待,更陪着用些茶水点心。如此一轮一番,五六拨人过来,就是个大肚罗汉也填塞得满了,何况她个十三四岁女孩儿家?

想到这桩,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搂着黛玉道:“可见你是个讨人疼的,大家都想到一处了。只是也为难了你,又不能失礼,又不好驳回,又无人推挡,又没的走脱,生生陪坐半天,还搭进去许多好水好茶。”

说得黛玉也笑起来,倚在她身上,叹气道:“都是爱护体贴的一番真心,我又怎么能不感激领情?”

舒眉抚着她头发,摇头笑道:“妹妹也太实诚了。陪人坐着说说话,东西沾过了唇,意思到了便是,谁还能逼着你都吃下肚去不成?果真要撑坏了,还不是难过的你自己?还要带上老太太、大奶奶操心。可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黛玉点点头,道:“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再不这样了。”

舒眉笑着点头,拉黛玉坐下,又扬声叫丫鬟来。就有舒眉贴身伺候的丫鬟金徽同紫鹃、莲蓬连忙进来。三个近前,舒眉吩咐:“去我房里拿消食饮,热水煮开了过来,再配一个零食盒子,要有九制话梅、盐津金桔和橄榄。”

黛玉忙说不用忙。舒眉笑道:“左右这会子天还早。妹妹多少吃些,再屋子里走几步,晚上也好睡觉。”催金徽等速去。

这边黛玉就叹道:“还是姐姐会疼人。以后他可有福气了。”

舒眉听见,忍不住红了脸,伸手在黛玉脸上拧一下,骂道:“你倒会说嘴,偏该说的时候不敢张口。”见黛玉只望着自己嘻嘻地笑,发起恨来,将手到嘴边呵两口,就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胁下挠过来。

黛玉素来最怕痒不禁,不等她手伸到,早笑着连声讨饶,道:“我不敢了!”

姊妹两个顽闹一阵,方坐到一起,彼此整理头发衣服。舒眉这时才笑道:“总算又是平常的样子。你不知道刚才脸上愁思,看得人心都揪起来。”

黛玉听到这话,当时怔住,实不曾想到自己心思外露至此。再追及先头情形,众人跟前自己多半遮掩不足,流露出些什么也未可知,一时懊恼无地,又满面羞臊起来。

舒眉见状,就知道又想多了,忙搂了笑道:“可是我多嘴,才就说揪心,一句话倒又招得你许多想头。”说着拿了茶来递给黛玉,看她吃一口,这才款款地劝说道:“妹妹年纪还小,原该无忧无虑,百事不愁。就有什么心思,能说出来,总要说出来;一个人不得主意,多两个人就有主意。即便不得什么主意,说话纾解出来,也是第一等有用。要是长辈们跟前不便说的,不妨说给平辈姊妹们,再退一步,哪怕是个丫头呢,总比闷在心里、只苦恼自家一个人的强上十倍。妹妹说可是?”

黛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道:“姐姐说的,如何不是这个道理。只是我自小是个会想的,心里头这样那样,兜兜转转也不能自制。譬如今天,大家一片诚心善意待我,我固然感激领情,偏偏又有许多不忿。怎么在婶婶们和姊妹们眼里,我就是个吃不得家里冬至济粥的?难道我不是顾塘传出的一脉?难道就我不懂文昭公的用心,不该追循先贤遗风,身体力行?”

舒眉叹道:“妹妹虽是想的多,但听这两句,却非什么多心,最是正经的道理。婶婶与姊妹们那头,固是一番慈爱友善之举,仔细想来,到底也不尽妥当。你是聪明人,又读书知礼,见到轻重要紧,才会为难。若换别的人,是再想不到这一层的。”

黛玉听她安慰,切中心思,一发触动,叹道:“亲眷们关怀疼爱,令我欢喜;为的我多病娇弱,叫人不时担忧,想来多少可怜;大家不约而同,我不知应对,呆呆灌了一肚皮点心茶水,其实可笑;明明都是对我的一片好心,却惹出我这些埋怨,又令我自觉可愧。我如此多心,未见着结果如何,也不助事成偕遂,岂不又是可悲。”

舒眉道:“妹妹这样说,我倒又不能赞同你了。我才说婶婶和姊妹们不尽妥当,其实只为她们少想了一件事。但凡想到,也不必有今番一举了。”

黛玉便问是什么事。舒眉道:“她们都当妹妹是客人,是亲戚,却不想着就不算今年这次,至多二三年,妹妹也是一样要吃这济粥的。”说完,只望着她笑。

黛玉听了,顿时红了脸,一头伏在她身上,粉拳在背后胡乱捶几下,恨道:“我认你是亲姐姐,才把烦恼告诉你听,你却拿我取笑!”

舒眉笑道:“是取笑,也是实在的道理。从来‘内外亲疏’四个字最是磨人,只看站在哪一端说话。依着我,妹妹竟不必多想,只心里领了各人情分,明日该如何还如何,遵了该遵循的规矩道理,于是自己安心,也无人能挑出什么不是——妹妹说怎样?”

黛玉点头道:“姐姐说的有理。就依姐姐的话。”

一时金徽、莲蓬、紫鹃等拿了汤饮零食进来。姊妹两个说笑着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后移灯、下帘,丫鬟们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觉温柔宁和、满怀舒适,不大会儿便安稳睡去。暂且无话。

次日,黛玉等丑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晖堂吴太君跟前。就见自李氏起各房内眷皆至,闺秀俱在暖阁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吴太君大妆出来。众人遂排作两班,跟在吴太君身后,不用车轿,自澄晖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来这章家宗祠就在两府中间,单列的一个大院,黑油栅栏里五间门厅,接白石甬、月台、抱厦、正殿。正殿也是五间,里头香烛辉煌,锦帐绣幕,正中三层神主,两边十数轴列祖遗影,或峨冠博带,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献爵,章魁献帛,章轸捧香,章毕、章斗展拜毯、守焚池。乐奏,三献爵;拜典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然后吴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后退出,一齐来到月台之下。

这边林黛玉细细打量,就见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为界,东首设一柴堆、悬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锅,一只两尺见方的黄铜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只三足青铜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设两列六只鸡翅木四脚支架,每一架上搁一只黄铜水盆,盆甚浅,形如深碟。架子旁边又各有一只大肚敞口陶缸,缸里满装了前两日才下的新雪。最后是三只高近两尺的深桶,深桶内壁也编了一层竹沥。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济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却不能知,于是紧紧跟在章舒眉身后,留神细观。

就听章霈唱一声“始”,吴太君便率众女眷到铜鼎边站定。洪氏、尹氏、张氏合力抬过一只乌藤箱,从箱子里取出粗布罩衫,递与吴太君等穿在礼服之上。待众人将罩衫穿妥,就见章由、章回自仪门入内,手上各自捧了一个漆盒,盒子里装了花园里收来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与洪氏。洪氏奉与吴太君。吴太君接了,将盒中之雪倒入大鼎。

雪化为水,转眼而沸。这边李氏、陈氏、恽氏一列,周氏、尹氏、张氏一列,双手持了水盆到吴太君前。范舒雯持一柄长柄铜勺,递与洪氏。洪氏递与吴太君。吴太君用铜勺从鼎中舀了水,倒在李氏等所持盆中。六人遂返回,仍将水盆置于支架之上,又从旁边陶缸中抄雪入盆,待盆中雪水八分满方停。

吴太君见水皆备妥,便移步到大肚陶罐旁边。洪氏上前揭了黑釉罐盖,范舒雯奉上钳夹。钳夹亦是铜制,细长柄,头部做成鸭嘴形状。吴太君持了钳夹,到罐中轻轻一捞。旁边洪氏早捧过一个铜盆来,盆中铺一层竹编的沥水。吴太君将夹起之物放到盆中。洪氏遂将铜盆传与李氏。

李氏取了沥水,置于浅盆,用竹夹将其上之物轻轻拨平铺展,荡去黑腻粘稠,露出菜叶原本形状,这才连沥水传与陈氏。陈氏接了沥水,也和李氏一样,在自己跟前水盆中清洗一遍,再递与恽氏。恽氏也照样清洗涤荡一遍,方用竹夹夹住,捞起沥干,搁到深桶之中。

这边吴太君再捞一夹,仍有洪氏以铜盆相接,转递与周氏;周氏、尹氏、张氏妯娌亦如李氏等,漂洗涤荡三次,捞起沥干,搁到另一只深桶里——如此历经三人,是为一趟。五趟之后,李氏、周氏跟前铜盆中雪水已污,以新水、新雪换过。六趟之后是陈氏、尹氏换水。七趟后恽氏、张氏换水。

待李氏与周氏盆中之水换到三次,众人乃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跪下请止。因搬一张太师椅出来,让吴太君坐了。由洪氏持了钳夹,章舒眉、章舒颐自闺秀中走出,各捧铜盆,将陶罐中取出的菜饭分递与李氏、周氏。约摸大半个时辰,罐中菜饭才大致清洗完毕。周氏等几人合力,将三只装了洗净饭菜的深桶抬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说:“请您检视。”吴太君略看一眼,点点头,率众人抬着深桶到甬路西侧。

章霈遂唱:“升。”众男丁上前,将大锅抬起,悬在柴堆之上。然后章望、章曜、章魁、章轸、章毕、章斗到吴太君跟前行礼,接了深桶,拎到大锅之前,将桶中之物尽数倒入锅中。章宪、章柴、章偃、章瞿、章伋自之前铜鼎中各取一盆热水,也倒入锅中。

章由走到吴太君跟前,行礼道:“老太太,请赐灶火。”吴太君转身向宗祠大门。此刻章府家人、小厮等皆在黑油栅栏外站立。吴太君举手过头,乃向众人长长一拜,道:“戮力同心,火烈具扬。”门外众人齐声应道:“甘苦与共,我心则降。”于是就有庄头、管事依次进来,将桑皮纸包的半熟炭块投到黄铜火盆之内,口中唱:“外城东某村某庄某姓某方位第几眼灶”“内城西某街某巷某铺面名号某方位灶”“某巷某里第几户某姓灶”。

不过片刻,火盆中木炭已满。章回自宗祠正堂神位前请一柱香烛,双手持于头顶,奉到吴太君跟前。章由也奉上半刀黄纸。吴太君将香烛和黄纸接了,一并丢入火盆,盆中顿时火光熊熊。李氏、洪氏与范舒雯这时才各持一支细火把走上来,在火盆上点燃,然后到大锅跟前,将锅下柴堆点燃。洪氏又拿一支长柄勺,在大锅中搅拌数下:此时方是真正开始熬煮济粥。

一时水滚粥熟。章望率章由、章宪等抬过两只乌藤大筐,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上百只黑釉陶碗,搁到大锅旁边。章霈、章霂、章霑及吴太君上前。章霑拾碗,交与章霂;章霂捧碗,转向吴太君;吴太君舀粥食,只盛浅浅一个碗底;最末章霈接过盛粥之碗,再递与众人。须臾,全族男女老幼人人皆分得一碗,方有老管事等进来,将柴堆、悬架、锅盆等物移去。

章氏众人则捧了粥碗,左昭右穆,男东女西,各自站定。章霈、章霂、章霑以下一辈,章望为首;再下一辈,章由为首。林如海与章望等同列,站在最末。女眷中吴太君以下一辈,李氏为首;再下一辈,洪氏为首;又再下一辈,范舒雯为首。未出阁之闺秀,以章舒眉为首。林黛玉与章舒眉等同列,也在最末。一时排定,满院恭肃,鸦雀无声。

章霈越众出,至于正厅阶下,唱道:“冬祭正始,追远敬亲。思祖德。”以双手将粥碗捧起,高与额齐,吴太君等众人在后,捧碗过顶,一齐向宗祠正厅躬身三拜。拜毕,章霈乃转身向众人训诫:“圣人云舍生取义,笃行不移,后世人当无忘初心。”下有章回扬声应道:“君子知任重道远,贯之以一,吾等辈必砥砺上进。”对答毕,方一齐将碗中粥食一口吃完,然后高捧空碗,向宗祠再拜三拜。

礼毕。众人围随吴太君出了宗祠,一路行到到正门。见管事、家人早在照壁前重设了两个柴堆悬架,悬架上两口大锅,锅底下火焰熊熊,锅里面粥汤沸腾,粟米豆麦上下翻滚。再四五丈开外,则有街坊邻里、官绅百姓二三百人持锅碗瓢盆等相候。吴太君问:“济粥在哪里?”就有洪氏捧一只大碗来,碗里便是方才熬好的粥食。吴太君亲手将粥食分到两只大锅当中,又取长柄勺搅拌三圈,然后告诉章霈:“代我分与各位高邻。”一时欢声雷动。吴太君向众邻人百姓致意,众人还礼,这才由李氏、洪氏等簇拥服侍着返回澄辉堂去了。

这边章霈等自领着一众子弟散粥,又派人往毛家塘祖茔致祭礼,又使人往各处寺庙佛堂上供。至午时,各处事毕,方返回家中,开了东府大花厅,请门下各家管事、庄头、朝奉、账房吃酒席,谢慰一年之辛劳,并将诸般赏钱奖励发放出去。章霈等男性主事之人皆在上座,仍只用早起熬的济粥一碗,只加一杯米酒相陪。众人皆知章家规矩,道贺谢赏,领过酒席,各自家去不提。

内眷这边,众人随吴太君返回后,也不玩笑言行,只到各自房中闲坐,或看些书画,或做些针线,总以安身静体为要。唯有洪氏,总揽顾塘家务,虽说所用之物皆已备齐,事到临头,总有这个找那个问的;再就是日落之后合欢会宴,也少不得亲自到厨下对一遍食谱,看一回饭菜,又到西府家宴的大花厅检点桌椅屏障戏台之陈设,审查传菜布菜随侍之人员——于是总也不得清闲。范舒雯在侧,见人来人往,忙得车轱辘一般,心里着实不安,每要起身,都被洪氏按住,只道:“我的儿,你当自己什么情形?早上那一套是家里规矩,谁都不能错得。如今你再不好生歇着,是叫我心慌跳脚呢。”索性叫丫鬟护着送去章舒眉、林黛玉处。又特意叫了两个老成的妈妈在廊下台阶上时时伺候,吩咐:“她几个但凡有一点不适,也不必先来告诉我,该怎样做,就怎样做。”

至申时末,日光散尽,夜色弥合。大花厅上一家子合欢会宴,并听取戏台上精致小戏。因这一日日间只用济粥为食,合欢宴上就少见蒸煮软烂之物,以煎炒烹炸、浓香厚重为主,米面主食也多干制。席间众人分几拨到吴太君跟前拜贺行礼,吴太君受礼,笑着让自在归席玩耍,又几次三番派人到花厅并廊下各处席上叮嘱:“一应饭菜酒水,适量为宜,切忌暴饮暴食,损伤肠胃。”至于席上种种,不过众人吃酒、看戏,也不消多记。

却说次日,早上林黛玉起身,梳洗妆饰毕,照例到吴太君处请安。见吴太君因冬至这日劳乏,一夜过来倦懒之态犹重,不过稍坐一坐,便即回来。到屋里坐下,紫鹃才倒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传说:“小七爷来了。”一语未毕,章回一手抱一摞书,一手提一只老大食盒走进来。林黛玉不觉笑道:“哥哥从哪里来,这会又往哪里去?看着这样忙,还带着朝饭。”

章回笑道:“正是老太太那里轰出来,说乏了不耐烦听报账,拿了几样朝饭就打发出来,让不拘哪处找个地方吃了了事。因这里最近,又告诉说妹妹已经起身,便厚着脸皮来向妹妹借一站之地。”

黛玉听得噗嗤一笑,便叫丫鬟赶忙把外面的桌子收拾出来,把食盒里几样东西在桌上布好。一时看见其中一碗杂米菜粥,不由问:“哥哥今日还吃这个?”

章回点点头,见黛玉神色,笑道:“并不是昨天家祭吃的粥,是散出去的济粥。里头有番薯、番瓜之类。因是第一次用在济粥里,也不知道滋味,才请特意留这么一点我尝一尝。”

林黛玉这才恍然:济粥顾名思义,原就是要散布给百姓的,并不能轻易留在自家。且想到昨天众人围拥争抢情景,也知这粥也不会因为量多而有富余。章回虽有心考察用了新种作物的济粥好歹差异,也须得事先安排,并借着吴太君遮掩,才能一尝口味。只是笑道:“这样也太费劲。就让厨房另外熬一锅出来,岂不便宜?”

章回笑道:“妹妹不知道。熬一个时辰的粥,和熬五六个时辰的,情态滋味完全不一样。大厨房照样熬一锅固然便宜,分量少了,到底不如大锅浓厚香甜。”

一时章回将朝饭吃完。丫鬟们将碗碟食盒收拾起来。这边章回问黛玉:“昨日事忙,我竟没得空,也没问妹妹可好。再就是妹妹吃的丸药,原该就着饭点吃的。昨天早、午只两口家祭的粥,晚上又多油腻荤腥,这一日一夜下来,妹妹觉得怎样?”

黛玉道:“多谢费心想着。并不觉着有哪里不一样。”

章回说:“我听大姐姐说,前日有好几家给妹妹送了垫饥的零食点心,引发了一番议论,着实高妙。”

黛玉脸上就有些泛红,道:“不过是一些小想头。因我多心小性儿,一不留神,就走成了尖酸激愤。说时一味痛快,现在回头想起来,真个糊涂可笑,实在叫我无地自容了。”

章回忙摇头道:“妹妹切莫这般说。我和妹妹想的是一样的。文昭公一脉,哪个能够在这样的正经大事上敷衍应付,乃至弄虚作假?这不仅是把先祖意愿违背了,更是失却了本心——妹妹能想到这一层,我听大姐姐说时,当真十分欢喜。”

黛玉不想他这样说,抬眼就往章回面上看去。但见欢欣喜悦,眼角眉梢尽是诚挚。黛玉心里就忍不住一片暖融融、喜滋滋升腾起来。忙垂了头,道:“然而长辈们关怀爱护也是真。想到这里,我便心思纠结,到底不能平顺。”

章回道:“妹妹心思细腻,七窍玲珑,要没许多心思纠结,反倒不合情理了。不过正如大姐姐所说,果然心中有事,不可憋闷,必定要找人说出来,免得自苦。另外,我还有一个方子给妹妹,到那千回百转、纠缠难解的时候使用,也能稍稍纾解一二。”

黛玉问:“是什么方子?可应验吗?”一边就喊紫鹃、青禾拿纸笔,道:“哥哥稍待,等我记载下来。”

章回笑道:“妹妹不慌。方子其实只四个字,难得糊涂。”见黛玉歪了头,面色不解,于是笑着续道:“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妹妹既说每常多心,有空时不妨念一念这个方子,也能放宽襟抱,不教那些杂事萦怀。”

一语未毕,就听身后有人恨恨出声:“好一个‘难得糊涂’,只是有些人看着聪明,自家也以为聪明,其实最是糊涂的,根本就不用为难。”正是林如海。吓得章回一跳退出三步,黛玉也垂了头走到一边。林如海先瞪章回一眼,喝道:“会试在即,正是拼命一搏的时机。你想什么‘放一着、退一步’,说出这话来你也敢扯上安心!还不给我回书房去,把历年的题目作出十篇来看!”

章回一个字不敢说,脚底生风,一溜烟去了。这边黛玉上前,挽了林如海手,笑道:“爹爹何苦又吓唬表哥?表哥脸上颜色都变了。”

林如海瞪着眼,鼓着腮,然而被黛玉拉扯摇晃,到底忍不住缓和下来,笑骂道:“你表哥就是少人教训。好好一个风华正当的少年郎,偏喜欢在这些恬退无为的东西上留心思。这几句话一听就是那等陈腐老朽、一生碌碌不得志的失意人发出来的,被他听见记下来。幸好没用去别处,只拿来牵强附会,开导宽慰于你,倒也不算完全糊涂。”

黛玉听了这话,放下心来,笑道:“既这样,女儿就记得这四个字,果真到了烦闷时刻,拿起来念念,想起今日情形,笑出来也就是了。”说得林如海哈哈大笑不已。

父女两个又说了一会子话,便有吴太君遣人来请。两人自往那边去了。且不赘述。

却说章舒眉的好日在腊月廿六,约定十一月二十自常州启程,到京中从文昭公时置下的宅邸发嫁。她虽无同胞亲生兄长,堂房的章回、章偃、章僚、章柴等都要上京会试,正好相送。又有顾塘东府、章家二房章霂陪妻子陈氏归省,林如海携女黛玉并全家上京赴任,几家人几件事一起,连人带物,凑出浩浩荡荡三十六条船的船队,沿运河北上京师。数日抵达,码头上早有章府、林府中人伺候迎接,又有恩平侯府、靖昌侯府派的体面管事仆妇相候致意,不在话下。

待进了城,到了府第,林黛玉才知道自家与章府就在一条街上,中间不过相隔两户。一应安置毕,正待随父往章府上去,就听说荣国府遣管事来请。林如海道:“今日初到,不恭。明日必往岳母处拜见。”黛玉于是赶忙回房,命紫鹃、青禾等将与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熙凤并姊妹们的一应礼物俱打点出来,收拾妥当。次日一早,妆饰登车,随林如海往荣国府去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糊涂——郑板桥名言,不用多解释噶。

不忘初心,砥砺上进——舍生取义,因为的是本心。任重道远,所以必须积极磨砺上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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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附章家简要人物表:

长房长子行一章望(妻洪氏):章回(行七,妻林黛玉)

长房次子行二章朔(丫鬟皎娘):章由(行一,妻骆氏殁,继妻范舒雯)

长房三子行三章曜(妻周氏):章宪(行二,妻崔氏)、章开(行三,妻史氏)、章何(行十三);舒欣【行四】、舒颜【行七】

二房长子行四章魁(妻尹氏):章偃(行六)、章僚(行八)、章皙(行十四);舒慧【行三】、舒颖【行五】

四房长子行五章轸(妻张氏):章冉(行四、三岁夭折)、章瞿(行十一);舒眉【行一,夫蔡泓】、舒倩【行八】

长房四子行六章毕(妻季氏):章伋(行九)、章师(行十);舒聪【行六】、舒敏【行九】

二房次子行七章斗(妻王氏):章柴(行五,妻甘氏)、章虔(行十二);舒颐【行二】

122 第五十一回上

此为防盗章。写文不易,顺便给我家团子赚两个猫粮钱敬请理解。瞿一波顿时笑起来说:“怀英真真会取笑人有你在跟前我那些东西哪里就能入得了眼了?不过是老爷们提携,拿我充个数也免得外头总说府里仗着书香大族人多才子多的欺负旁人。”

章回笑笑眉眼神色里却显出不以为然。瞿一波见状又笑,握了他的手只说:“玩笑、玩笑。可不敢真有这样的心思。不过这次果然不是老爷们肯放人,是老爷许出了奖赏的物件儿,叫人回来取又怕不小心拿错弄坏了。我才自告奋勇过来帮看着也趁这空儿躲了后面两篇诗赋去。”

章回看一眼瞿一波身边跟的褐衣小厮果然就是日常书房里头伺候祖父章霈章伯源笔墨的这才笑起来:“别人这样说我或还信瞿先生这般说,我是万万不信的。”又问:“祖父许了什么好物件儿,这样要紧?又为甚么许下了这等物件儿?”

瞿一波忙告诉道:“难怪怀英不知道,也是才出的事故儿你可还记得小北门那边、顾塘河同飞云渡相交的地方?那一带俱是河滩,堤防难建又没个桥,行动来往时一向不便利。却有个皮匠,本姓王就住在小北门那一带子土墙下,去岁为给儿子娶媳妇,造新房挖地基的时候,竟从三丈深的地下刨出整整一坛子金银元宝来。人都当是奇观福运,这王皮匠却是个老实人,只说身轻福薄,无主的财物必不能密下、安心使在自家,倒是捐出来给大家做个善事才好。于是便报了地保、县官,拿这一坛子金银作资,又有各家捐凑的一些,清了河滩,在飞云渡上修起一座桥来。这新桥恰是昨日才立起来。县官苏老爷定了名,就取王皮匠本名,叫做椿庭桥,请了城里凡有文名的一同过去,要作诗赋铭记呢。这可是难得的一桩好事、大事,今天又正逢着诗会,大家为这个吵闹议论,说定要做出好的。一厢里又说,要做得好的必得有个彩头。结果伯源老世翁当众亲口就许下了那方满庭兰桂的砚,因打发人立时回来取,我便趁空儿也走着一趟。”又笑道,“如今你回来,倒是正好了老世翁最爱这方砚,虽许出去,必定是肉痛的怀英速速与我一同过去,县学里一篇好辞赋,就把它得回来,也省了将来几日连连的念。”

章回闻言,忍不住笑道:“祖父许出去,我这做孙子的再帮自家赢回来,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就人家听了也要笑。先生只管故意捉弄我罢!”

瞿一波被他识破,顿时也笑。章回又回味一番这才听来的故事,道:“椿庭桥,虽说便是用的人名,倒也别致风雅。不过王师傅是真善人,翻出地下无主的金子却不藏私,尽数捐出来修了这一座桥,真是惠及乡里,足可流芳的。”

瞿一波含笑点头:“可不是,所以今天诗会才格外的热闹。至于老世翁这方砚,既然是怀英有意利惠他人,只望确有人能与它一个好归属。”说着向章回拱手示意,就往前头章霈书房里去了。章回也笑笑,转了脚步,继续往花园里头温室花房里去。

这后花园正在章府西北角落,园子不大,仅约六亩余,却也一样堆起一座假山,辟一片池塘,依山竖亭,临水建堂,面南的草堂与园西面的两处小居、南边的山亭并东侧的一条游廊,将将环抱水面。山上水边、屋后堂前将各色花木植满,地下则以青石铺成仅一步宽的小径曲折其间。章回自西南角门入园,沿小径绕过假山,便往东南角的花房行去。

到园东南,游廊下一道蔷薇矮墙与月洞门隔开,入眼却是两畦菜地。此刻早春,地里正出苗,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与矮墙平头的篱笆扎得整整齐齐,上面爬了尺半高的绿蔓,章回也不辨品种,但知总不过些扁豆、丝瓜、葫芦、山药。菜地另一头,靠院墙一面搭了两架,则是家里经年的葡萄、银藤,地下的老藤才将将地透出些青绿,隐约的还有些看不出来。架子底下随意的横了两条青石,旁边又有一口井、一座储水的大石海上面风痕苔迹斑斑驳驳,然而水涛云纹依稀,也不知是哪里未完工的铸件移在了这里。章回目光在上面顿一下,然后转身向与菜畦相对的花房。

章回一眼望去,只见房门虚掩,铜锁搭在一边,便知道父亲章望果然便在里面掂一下手上东西,便是那个素布的包裹,像想到什么,又笑一笑,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推了门入内。

不想这花房地底下既通了地龙,又是几日来乍暖还寒,花房中炭盆暖炉之类也不曾撤,室内较室外着实的温暖。章回方一踏入,不提防冷暖气流一激,顿时一个喷嚏打出。他一惊,忙伸手去掩,不防又碰到架上花木早已经惊动屋中,只听一个声音慢悠悠问“什么人”,就见两趟花架后面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

章回见那男子四十来岁,一身石青色长夹袍,头顶儒巾,两臂宽袖扎起,右手上兀自握了把长枝花剪,正是父亲章望,连忙撇了手上包袱,双膝一屈向着便拜,口中道:“父亲大人万安。生辰寿礼,父亲万千之喜。”

章望原以为是房中下人来寻,正诧异其无礼,脸上颇有些不悦,此刻一见竟是章回,顿时转怒作喜,只笑吟吟看他拜跪叩了头,道:“却是回来了,且起来说话。”

章回这才起身,随章望绕过花架,由着他引到屋正中鸡翅木大百灵台边。章望先拣一张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头将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时间,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亲打量。这时听他问,忙答道:“是。儿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书信,当日就禀了黄、程、黎几位先生,安排了书院里事宜,又与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书院里诸位先生处一一辞别后,就与老师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两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带着往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问安,老大人赐下贵重物事,不敢轻易接受,这才又在南京待了几日,抄了一卷法华经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过镇江时遇着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赶路,正赶巧了顺风,水路轻快,却是不曾让家中久候,连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父亲母亲担心了。”

章望闻言点头,道:“倒是如此。你书信中原不曾确切说几日到家,想着潮水涨落,也左不过这两天。只是晚回来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担心就不好了。”章回听了,忙应几句,也不过是些自责并感激尊长的话罢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书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看过了,便按你整理拟出的单子着了人一一回礼做寿的这些事老爷都交给了你四叔父,你母亲和哥哥也帮着一起斟酌裁夺,凡事皆有章程。只不过,我却是要说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罢!那几家的礼,加起来也是几千金、近万金的,你怎么敢两个人一只船便打发上路?倒不在钱数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这般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却是我们失了礼。”

见章望颜色肃厉,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辩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见那些东西虽珍贵,但一来不是寻常人家里面使用,二来寻常人家也见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张旗鼓百般郑重地送来,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记了去。因此只请了伯父家的张教练带了小义哥两个人,连同家书一起送回来。现在回想,果然是太过胆大,以后必不敢再似这般决断鲁莽的。”

章望闻言脸色稍霁,温言道:“知道鲁莽便好。你年轻,也不晓得轻重,若真打谁的眼,岂是你这点小算计就能蒙混得过?好在你伯父家张教练是厉害的,两道上都有名头交情,别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脸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闪失。以后,可莫再要这般聪明才好。”

章回听了,知道自己疏失,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羞惭。章望见他如此,脸上倒不由重现出笑容儿来,挥手叫他起身,又叫身边来坐。章回行了礼,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侧身坐了半边。

等他坐好,章望才温言道:“其实这一件事,你已经开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个人,既还有不放心,就该再问他要上四五个,哪怕七八个来又算什么?他家又不会便短了这几个人手。又是这一等得脸的美差,哪一个会不乐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与我们两家原本最好,他让你安排点人,也是给你权柄、让你施恩。你只点了一个,错并不错,却未免显得生分了。”

章回这才明白过来,惭色道:“总是儿子自作聪明,以为少劳动几个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过,那便好了。”指着旁边炭炉茶壶,说:“才回来,就一番教训,可让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来,算是认错。”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这就行了。你也与你自家倒一杯吃了。这屋里虽暖,你从外面回来,心口还是风吹的凉,热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还有其他的话问。”

欲知章回父子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厢章回跟着陈氏,先到东府的上房。果然章霂已经自外面回来。章回忙拜见二叔祖。章霂听他从母亲吴太君处来,先起身问了母亲安好,这才笑吟吟问章回南京亲戚情形、金陵城里近来的事故人情。听到章回说起在黄幸家里见到林如海,章霂点头道:“我说呢!前几日连书信带礼物送了一大船来。说是贺你父亲的生辰,却是家里一个不落地都有一份心意。就往年年节也没这样郑重。惹得老太太也喜也叹,又想起林姑太太生前,哭哭笑笑闹了好半天,还嚷着说一定是有什么不好,才突然做出这等异常举动,非得让命人立即到扬州问个明白。总算第二日你的信就到了,说了他在南京,身上虽有些病症,却有幸大爷盯着给延医用药并静养。老太太这才暂时放了心,但还是说等你父亲这生日做完,家里稍稍能腾出手来,就立刻打发人往南京或扬州去实实在在地探望一回才好。”又问:“你林伯父到底是个什么病症?现在身子如何?你回来时,他身上可有安好些?”

章回答道:“侄孙医理上不大通,不知道究竟细节。只是听会诊的巢大夫、马大夫几人都说,林伯父是常年操劳,又屡经离丧,忧烦悲郁煎心,再加平日不重保养,终于致使损伤了根本。于是药方都以温补为主,培元养气,但头一条的还是平日里的宽心保养。”

章霂听了,叹道:“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他做到巡盐御史,这盐政最是千头万绪、关系要紧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叫怎么宽心保养得起来!幸哥儿能押着他休养这十天半月,难道能押着他休养三年五载不成?真叫人忧心。”想一想,对章回道:“这个事情你帮我记下,等这一阵忙过,叫上你父亲几个一起商议下,看让谁到扬州去走一遭。”章回应了。

章霂又怃然片刻,才重整颜色,开始问起黄府里其他人,然后又问到明阳书院里诸讲师教习,谈到几人学问精进,不由兴头一发上来,穷究极析正说的得劲时,一旁陈氏终于笑着过来止住,道:“英哥儿才回来,老爷也不论孩子辛苦,便凶神恶煞地审问上了!这少说也有一顿饭工夫,话音儿也没停,茶水也不叫孩子喝一口,哪有这样为人长的?老爷实在想审,也得容他先喘口气、定定神。再者,您难道忘了还有西府那边大老爷,这是亲祖孙,必定也是要审的。英哥儿这会子被老爷给审累了,一会儿晚上到那边接不上力可怎么办?”

听她说得诙谐,章霂不由大笑出声。章回也忍不住地嘴唇乱扭。陈氏见他两个都笑了,先各自给了一碗茶,然后才笑着慢慢说道:“我好容易从老太太那边带了英哥儿过来,原只为家里人先相互拜见、行个礼儿,可不是特地带了来让老爷审的,也不是要劳累哥儿。才刚我听说魁儿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办完,从西府里回来家里。不如这会儿就让英哥儿去给他四叔见个礼,也好顺便知道些他老子生辰寿礼的事下面几日少不得也要他这当儿子的出些子力。老爷若还有学问上事情要同哥儿讨论,反正哥儿已经家来,又不会跑哪儿去,什么时候再问不行?”

章霂笑道:“好好好,你说的最有理,都是我心太急。也是,反正我这里要紧事情都说完了,就听你叔祖母的,这会子去见你四叔罢。只一条别听她的你老子生辰的事情,老太太跟大老爷交给的你四叔,就是他的劳动。他也原该与他大哥多出些力。你小孩子才到家,正是累极休息的时候,可别跟着各处劳动。真要有事,家里那么多兄弟,随便叫一个代你去做就是。”

章回忙笑道:“都是二老爷偏疼。但侄孙怎么敢忘一个孝字。只要是该我做的,万万不能躲懒的。”

章霂哈哈一笑,说:“我也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老太太头一个就不会准你劳累。”随即转向陈氏,问:“魁儿他们都在家了?”

二太太陈氏笑道:“才刚家来的。这会子想是在换衣服。”

章霂道:“那就让英哥儿去他那里罢。跟他说,也不必过来这边。晚上舅舅、舅太爷都要来,到时候一同西府里去就是。”

陈氏应了,打发人先往章魁那边传口信,说章霂叫他不必过来上房拜见,等着章回过去再又叫了外间厅上伺候的章魁媳妇尹氏过来,把章回交给她,命带了去拜见四堂叔,千万要好生照应。尹氏忙应了婆母,领着章回往自家屋里去。

这边章霂看陈氏行动,只自顾吃着茶,并不多话。见尹氏与章回一起离了上房,才看着陈氏笑道:“又不是外头亲戚家孩子,就算外面念了三年书,家里面还能有不熟知、不熟晓的?也值得你这般小心,一句句地吩咐。又专门叫魁儿媳妇带了他去。”

陈氏道:“英哥儿当然不是外人。但老爷也说他这几年在外头,并不在家里。偏这几年家里添丁进口不老少,里面外头,换职司的、填空位的,新进来的人实在多。他今日才回来,不认得人、冲撞了事若是别人不认得、冲撞了他,便头一个要惹老太太不高兴。所以还是事先照应周全了才好。魁儿媳妇向来最稳妥,跟他大哥、大嫂又亲近,有她一旁照看着,我也能够放心。”章霂听她说了,这才不再多言。

却说章回随婶母尹氏去拜见四堂叔章魁,也与在章霂面前一般的说了一番南京各人安好、书院里头大致情形,然后便倒身下拜,为章魁主持父亲寿辰礼仪诸事拜谢辛苦。章魁忙拉他起来,就让坐在下手,与他细讲寿辰当日的安排。叔侄两个才说了不多时,便有府上各处执事的听说章魁回来,一齐赶来问寿辰礼数、席面戏班安排等事。章回见他事多,忙借机告退出来。这边尹氏过来,带他到内院。只见房中早已有数人相候,却是尹氏使人请了二房的姑娘小爷们一齐到上房,令他姊妹兄弟团圆相见。

章回在外求学,连头搭尾已有四年,为着章望吩咐,便新年也不曾回家。此刻乍一相见,不免生疏,有几个小的已全不能认。幸而堂兄弟中有年纪较长的堂兄章偃、堂弟章僚辨出音容,姊妹中居长的章偃胞妹舒慧也还相熟,三人便为弟妹引见相认。

这章偃与章回同年,大了他七八个月,章僚则小他一岁,相差也是七八个月。三人年纪其实仿佛,他两个却只在家里,不说多少出门经历,就连常州城以外地界也一步都未曾踏过。于是此刻只管一左一右夹住章回,从头到尾问个不休,言谈形容间大有羡色,年纪小的章僚更直言转天就要求了祖父并吴太君也往南京书院里去。又有一旁舒慧等姊妹,虽都是女孩儿,但章家向来要求女子一样,寻常也不禁女子出门交游,听闻见识也都不少,此刻听他兄弟三个说话,也不时就有人插上几句。章回听了,一一耐心作答,顿时将那初见的生分去了不少。再加上不一会儿府里大管事尹纯又命人将章回先头在南京、镇江时买的那些泥人、草虫之类各色玩物儿送过一篮子来。虽是市井之物,却都新鲜别致,又是当初仔细选了做工精细的,就连尹氏、屋里年长的嬷嬷媳妇等在旁看了,也不禁都夸一句好。章回亲自拿了,一样一样散与幼弟幼妹,顿时越发叫紧紧围住,闹哄哄地说笑个不停。

正热闹间,陈氏跟前的丫头白薇过来说:“二太太请七少爷一同回澄晖堂。叫四奶奶看着姑娘们换过衣裳后带了一起过去。”尹氏忙答应了,一边命女孩儿们各自回去梳洗妆扮,一边亲自带了章回到正房。待陈氏与章回动身,方才又回去,带领一班女孩儿自往澄晖堂去不提。

红楼梦的主要内容,是一个家族由极盛走向极衰的历程,书中描写充满了各种家长里短、吃喝玩乐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感受到主人那个时候的快意,和失去这一切后只剩回忆的悲哀。故事里的那些生离死别,让人伤心痛苦之外,竟然没一个主要角色最后的结局可以算是圆满。

但是,大多数人都更喜好“大团圆式结局”,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正好,红楼梦是个坑,只有八十回、结局早就散佚不全,于是多少人都被勾起了补全故事、圆满结局的念头。再有,红楼梦写的贾府,那叫一个富贵显赫、权势赫赫,普通老百姓甚至一般点的世族大家也不见得有这种气势话说这本书刚问世不久就有人说“这是写的前朝康熙朝明珠家的故事”所以除了写个结局让里头才子佳人成就百年好合,更有很多人希望通过续作描写,改良的改良、革新的革新,让贾府重振家门,也是对晚清民国乃至当下急需各种改革整顿的现实社会的一种希望寄托曹雪芹在写这个的时候,说自己是“痴人”,大概完全没想到他这么一出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地印出来多少真正的痴人他在书里写了个荣国府、宁国府,却没想到牵绊出来多少个张三府李四府。这种续作,文字能够稍微模仿红楼梦,但是其志趣品位往往就差远了不过因为数量实在多,就算百里挑一未必能挑出本好的,但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呢?多少还是会有几本写得出彩,值得看一看的。

红楼梦不但有很多人喜欢,给它续作或是模仿着写类似的,还有一群读者喜欢研究,特别是追求书中的人物。于是所谓“红学”里头,就有那么一派,专门考据作者还有书中人物根源的。他们大致的说法就是:书中的贾府,就是影射的江南织造府曹家,因为作者曹雪芹的爷爷、爸爸就是做的这个官。后来又流传出一种说法,说其实红楼梦写的是皇族的野史,因为暴露了满清皇帝的一些私密这才被禁封什么的。这种说法渐渐地有市场,于是乎在原本那些喜欢繁华富贵、专门写点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仿红楼体外,又增加了一类:他们直接把红楼梦中的贾府“还原”成清代的曹府,把曹家人作为的主人公,努力转变曹家命运,让曹家不但能够继续为官,还更进一步地煊赫鼎盛。

这一种类型的吧,有趣还是有趣的,但是要说味道,已经彻底没了红楼梦的味道。这是为啥捏?因为,如果曹雪芹确实就是红楼梦作者,而且他真的就是江宁织造府曹家的后代,那么他就真真切切有过少年时代的那么一种富贵优渥的生活,而续作或是仿作的作者们是没有这样生活经历的,于是不管怎么写,他们都写不出曹雪芹笔下的富贵味道来。不过话说回来,难道真要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能把故事写得真实可信,才能够感染他人?这又不一定。司马迁也没看过垓下之战,一样精彩动人。所以说,后人不断考据,不断创作,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总会有非常符合真情实况,值得一看的出来。而就是为了这么一两本值得看一看得到,就足够我们这些读者发挥大无畏的扫雷精神,每天在络上寻寻觅觅,“虽千万雷吾往矣”。

那啥,以上拉拉杂杂一大堆,估计很多人觉得这是在凑字数。不过我亲爱的读者们诶,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掏心窝子地跟你们扯一扯,我为啥在刨着p的百万字大坑同时还要再开一个红楼的同人。我相信我那些最可爱也最坚定的读者绝对有耐心看完我的啰嗦,而那些头一次来到坑边的跳或不跳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如果不跳,我会有点落寞忧桑

我一直觉得,红楼同人好不好,作者很重要。很多人说高鹗不好,但人家能顶住压力,这么多年的百二十回红楼梦流行。其他续作或是改作的人就没这个水平。而最近,红学虽然兴旺甚至有点异样地兴旺,但真正科班学者或是资深文人写红楼续文的基本没有某刘乃两不靠的奇葩。我们能看到的,绝对多数都是络同人,普遍的年轻人的作者群。然后,问题就来了。

中国历史五千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绝对是最近的一百八十年来变化最激烈:从上国到东亚病夫,受尽列强屈辱之后,终于重整河山国家复兴,一百多年的痛苦后迎来新生,这种独立和平真的是珍贵非常。不过,站在国家或者说历史的角度,一百年的时间可能也不算太漫长,而从一个人来说,一百年已经是一生。所以我们这些生在和平时代,成长于国力总体上升阶段的年轻人来说,就算可以从史书啊老师啊长辈们那里知道过去的情景,但终究那不是亲身经历,少了一份切肤之感。这个时代的资讯如此发达,在言论等方面又是有史记载相对最为宽松自由的时期,所以年轻人常常听说了一点东西,就敢随意地评论,还会坚持认为自己的见解就是正确和高人一筹。又有一些人,大概是出于“隔岸观景”的心理,总觉得河对岸的风景更漂亮,总觉得古代的生活更美好,一味怀旧,各种顶起“复古”的大帽子或者是那些自称喜欢古典,喜欢舞文弄墨写诗写词的,但真正看他们的作品吧,既不符合诗词基本要求的声调格律,也没有深刻的含意韵味,只是单纯的堆砌词藻,看着华丽唬人,可到了真正行家里手面前就只能贻笑大方了。

以上这些呢,都可以归为一类“年少无知”。不过还有一种,相对可能更老成、沉稳的,他们自己经历了一些,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能够看到所谓“花无百日红”,盛世其实总是藏着很多危机,理想跟现实也总是有着诸多差距,这种时候不免心生迷茫,甚至为现实生出一种悲凉感伤的情绪。如果在这样的时候看古代人写的东西,往往能够深入挖掘文辞内里的深意,触发各种感慨而要是那些啊作品之类,作者或人物的经历和情感跟自己有那么一点相似,就非常容易感同身受,于是感慨之情就更深这种心思的契合,跟当下现实当然会有不合拍,加上“穿越”如此流行,一旦钻了牛角尖,下意识地就会有一口气跑回古代的想法冒出来。而这种情况,往往是年轻人自己没把心态调整好,或是看问题看得偏颇不能全面,又或者是试图用最简单的方法躲开压力回避问题等到时过境迁,回过头来看看,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挺可笑。这就像是南柯太守的黄粱梦,又像是石头记里的金陵十二钗,就算经历了那些锦绣繁华,最后也变成了过眼云烟,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最现实的当下生活里面。那些年轻时代的想法,最后的价值好像也就是逗人一笑罢了。

说到这里,差不多就把我写这篇东西的用意说明白了。简言之,就是吃饱了撑的,年轻人一边发着大头梦一边忧国忧民的明媚了然后突然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何必那么较真呢?上刨的各种深深浅浅的坑,说到底就是个放松娱乐。一个人得有多蛋疼,才会一心一意写一本充满考据、合情合理的红楼同人就为了跟别人打擂台,高喊着“都看过来看过来我这才是真正的红楼同人”?要真有这样,大概我自己也只能一边牙疼地点叉一边企鹅群里吐槽“二货时时有,奇葩特别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还有一更,就在下面连着发出。大家不要漏看。

(天津)

123 第五十一回下

这边贾宝玉与贾琏等跟随贾赦、贾政送林如海父女出门,贾赦、贾琏各自家去, 贾政与宝玉回到这边上房。宝玉待要告退, 就见贾政一瞪眼, 顿时吓得两腿僵直, 挨在门边不敢稍动。

贾政喝道:“作孽的畜生,早上死去的什么地方, 又做了什么事?还不老老实实招出来, 等着我传大棍绳索审你?”

宝玉情知贾政猜到贾母替自己遮掩,不敢再作欺瞒, 然而又不敢实说,一时踌躇不答,急得额头青筋直跳、冷汗如浆。贾政原本只是惯例地责斥两句, 震吓震吓, 见此形状, 想到他一向的顽劣放恣, 反而不留神把真怒勾起来, 一双眼瞪着宝玉,神色愈发严厉阴沉。宝玉哪知道贾政心思,想这一日有林如海及章回、章程等外客在,父亲难得和颜悦色,只当早上之事早已放过, 不料此刻突然又行发难,且形容越来越觉不妙,心底一发慌张, 连身子都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眼看着贾政就要胸口一团怒火就要迸裂出来,忽然外面传话,说老太太急传宝玉说话。贾政顿时憋在当地,无可奈何,挥手让宝玉去了。宝玉只觉险死还生,得蒙大赦,当时脚底抹油,忙不迭地跑去了。

到贾母处,才知道是书童茗烟见势不好,往二门里传话,王夫人听说贾政忽然发怒,只怕要打,赶忙到贾母处求告,这才及时解救。王夫人搂着宝玉,疼道:“我的儿,你今日见了章家的那两个,还不趁早小心,还往你父亲跟前凑去,也不怕再问你的书!”命人好生送回房去,吩咐说:“今天吃了些酒,让他喝过解酒茶,坐一刻再睡。把常念的书和做的功课都预备妥当,明朝比今天再早两刻钟起来,也不必到我或老太太跟前来,就在房里吃早饭,吃了饭然后作业温习。”

说得宝玉好生不快,又不敢违逆,闷闷地回自己房里来。因见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几个正围在桌边,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好不热闹,宝玉笑问:“什么喜事?高兴成这样?”

袭人不及回答,晴雯早拿了一块帕子包的几个戒指、耳坠、镯子给他看,笑道:“这个珍珠坠子和玛瑙戒指是都有的,虾须镯子是咱们屋里几个才有的。林姑娘还送给我和袭人一人一本新鲜描花样子,给麝月、秋纹、碧痕每人一把黄杨木烙画的篦子。紫鹃也送了织丝的头巾、手帕和绒线、绢花来。都是京里没见过的最新鲜的式样。还有扬州、苏州、常州的各种点心、土仪,都在旁边堆着,我们正议论着怎么分呢。”

宝玉笑道:“不论怎么分,尽你们喜欢就好。再就是得了东西,领了情,不能白受了她的,改日要记得谢一谢才好。”

晴雯道:“还要你来说?当我们连这个礼数也不知道。”说着竟拿了东西扭头去了。

袭人笑道:“这脾气也是没得改了。”又问宝玉:“早上出去怎弄了那么些时辰?小秦相公怎样?老太太和太太传了我们几个过去问话。我因起得早,早饭吃得也早,上半天还垫了点儿。晴雯昨晚针线做迟了,起得晚,早饭没及吃就被叫过去,平白饿了一顿,这会子还记着呢。我说二爷竟也别跟她生气。以后出去,好歹留个话,按时家来,也就是记着我们这些为奴作婢的大恩德了。”

宝玉这才明白晴雯因何又给自己脸色,道:“这原是我的不是。下一回再不这样了。”于是细细告诉袭人究地。

原来这秦钟并不单是伤风受寒,实是在馒头庵与智能儿偷期缱绻,少年初尝失于检点,根本上受了些亏损,一时难以调养过来。这两天才好了些,偏偏前日智能从水月庵逃出,进城来与秦钟私会,两个**,才及入港,却被秦邦业为课业事来问秦钟,底下阻拦通报不及,当面撞破。秦邦业自是气得眼青面紫,命人捆了秦钟,拖到院里就是一顿好打。秦钟又惊又吓又臊又痛,当时闭了气昏死过去,唬得一家上下救治不及——智能儿这才趁乱叫秦钟的书童赶去柴房里暂躲一躲。不想半夜秦钟醒来一次,又昏过去,然后全身发起高烧来。秦邦业虽在营缮司供职,奈何京中显贵豪富最多,他官小职微,又是半夜里,哪里请得到什么好郎中好大夫?眼见几个都说不中用,秦邦业懊悔不及。他本来也受了风寒尚未病愈,这时一口气上不来,也倒了。秦钟的书童才跑来找贾宝玉救命。

然而贾宝玉一个不管外事的公子哥儿,哪知道如何延医用药?还亏告诉了王熙凤一声,凤姐允他出门,又想着人情送整,也不跟宝玉多说,只拿了一张荣府的帖子给宝玉的奶兄李贵,吩咐他万一不对,先去太医院请人来看。果然太医手段不凡,到秦家一看,给秦邦业扎了几针,回过气来,情势就稳住了;这边给秦钟开一副药,急煎了送服下去,烧就退下了好些,再半个时辰,气息逐渐厚实起来,也睁得开眼、认得出人。秦钟这才悄悄儿告诉宝玉实情,再三央告,求他暂且安顿了智能儿,等他这厢里病好了,再行处置。

宝玉跟秦钟一向最好,也早知他与智能儿情投意合,自水月庵做成好事,益发牵肠勾肚、难舍难分:要非如此,如何有智能儿之私逃。宝玉感他二人意厚情深,又叹他二人曲折难成,有心帮忙玉成。然而不通俗务,依旧只能把事情托付给李贵。

这李贵是宝玉奶母李嬷嬷之子,自幼跟宝玉,承他许多好处,却也受了许多申饬苦楚。每有心劝诫,奈何宝玉口上应承,半点不改;又动辄有异想天开、奇谈怪念交付过来,教他抓耳挠腮百般为难,做不是,不做又不是。就如这番智能儿之事,虽说办来不难,然而哪里是他一个奶兄伴从就好经手的?何况智能又非别人,跟着她师父馒头庵老尼静虚,从小在荣府走动,满府无人不识的;万一事露,闹将出来,几下一掰扯,怕全身是嘴都说不清楚。就算静虚认栽不问,事涉宝玉,荣府里主人岂有放过的道理?旁的犹可,他这个真正做事的,随便扣上个拐卖女尼、勾引主子的罪名,还不被剥皮挫骨,死无葬身?想到这层,李贵哪里肯应宝玉的话。急得宝玉团团转的打躬作揖,连秦钟也捱在床沿求告。

李贵无奈,只得使人问了左近可有房舍待租。恰一家有房客退租别赁,空出一个单间的小院来,家具俱全。李贵就出了钱租了下来,让智能儿居住,秦钟又打发一个十岁的粗使女孩子过去,也做些粗笨活计,也当平日相陪。宝玉亲自去查看一遍,还嫌粗陋不足,要替智能儿张罗。智能跪下道:“万幸出了火坑,秦相公肯这样待我,二爷又这样仗义帮忙。我这一身一命都是秦相公和二爷给的,今生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再不敢有别求。”

李贵也劝宝玉:“平常人家,不过如此。张罗太甚,反而打人的眼,不是悄悄儿的道理。”又告诉智能道:“你安心住着,莫要再起旁的心思。一是要等秦相公病好,一是你也要把头发养起来,才好拿主意安排处置。”智能再三叩谢。宝玉又说了一些安抚言语,又托她得空看视劝慰秦钟,这才叫李贵催着回转。

及回荣府路上,宝玉犹自想着智能之事,唯恐静虚觉察去向,登门索要,甚而报官捉拿。李贵道:“哥儿再不用担心这个。她庵里的小徒走失,是她自己不查,门户不严的过错。要说是人有意逗引,谁不知道秦相公这一向病着,连院门都不曾出,哪里就到城外去了?且这种事情,她教养的徒弟,不守清规,反跟读书相公拉扯勾连,她一个老成精的明眼看着却不禁止,显然就是存心作成的。真要报官,反而是秦家能问她一个居心不善,做套讹诈的罪名。所以必定不会先一步闹开。等秦相公好了,不过花两个钱赎了智能儿的身牒,再给那老秃歪几两银子,重新买个小尼姑念经服侍也就是了。”

这边贾宝玉将秦钟与智能之事细细告诉袭人,袭人当下明白:如此一番折腾变故,宝玉被耽搁住,一时不得脱身,回府自然迟了。袭人心里也感叹秦钟智能两个情谊,说一句:“小秦相公这样,能儿这一世也不算枉了。”然而又说宝玉:“秦相公的事情虽要紧,也不必定要你自己个儿亲眼看着。吩咐下面做了也就罢了。这边到底是林姑老爷、林姑娘来呢。你不跟着老爷迎接,老爷脸上怎么样?太太又该怎么样?还有林姑娘。别的事情都还小可,她这一去半年多,如今回来,二爷明知道时日,偏偏就跑出去了并不迎接。虽说今儿当着人也没说也没闹,可是心里头哪里能不介怀、不生恼的?”

宝玉却笑道:“林姑娘要知道了原委,必定不会恼的。”

袭人无奈,也知道劝说无用,只转了话头说:“太太吩咐预备二爷的功课。想必是老爷见到林姑老爷,又惦记起读书上学的事。”见宝玉一听这话脸色就大变了,忙道:“今儿林姑老爷来,满府上下但凡稍得些脸面的,没有不寻着话头事由去看一眼的。偏你也不留个准话儿就出去了,我们在屋里守着不敢动,也没空子去见识。”

宝玉道:“说起来我也是头一次见林姑父。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看见林妹妹,就知道林姑父何等样不俗。也只有林姑父这样人物,才生的出林妹妹。”说着连连点头不已。

袭人见他这模样,又有些魔意了,连忙又说:“听说姑老爷还带了那边两个子侄辈来。听说姑老爷、林姑娘在常州的时候,就是住的他们家。”

宝玉连连点头叹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姑父的亲戚,也跟林姑父一样,都是极清雅俊逸人物。”

袭人笑道:“听说两位章相公都读书治学,已经取了功名在身。”

宝玉道:“你不知道,他虽都读书,并不是那等庸俗不堪的腐儒禄蠹,乃是真正文采风流,清谈高见不拘于俗的。”遂拿出与章回、章程的几句对答,说给袭人,言语之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袭人却是知道些消息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有言语吩咐,凡亲近之人多少都知觉了,何况林如海此番又特意带着章回拜见贾母,越发确准无疑,阖府只瞒宝玉一个罢了。想着宝玉心实,不知究底,初见章回欢喜投契,倘后面说起话不留神,或是从别的什么人那里知道章林两家婚事,只怕两下里都无益;更怕他因此起了误会,怨怼郁结,在心中闷出什么病来,也未可知。于是随口应说两句,就催宝玉早些安置。袭人自己在外间躺下,却是辗转反侧,心思百结,只捱到近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结果觉没一会儿,又该起身。袭人强撑着两眼,用热帕子敷脸稍醒一醒神,过来服侍宝玉起身。旁边麝月等不免问:“姐姐没睡好?”袭人不好实说,含糊两句打混过去。

恰王夫人房里来传话,叫这边一个人过去。袭人忙吩咐小丫鬟们用心伺候,自己走去上房。结果是王夫人叫厨房制了点心和酥酪,又有几种醒神助思的茶汤,都是做给宝玉的。见袭人来,王夫人倒欢喜,点头道:“正想着传话少说了一句,该要一个知事的来。既然你来,倒是正好无妨了。”于是指着茶汤告诉怎么个用料,何时适合食用,配什么样的点心。说:“少年人阳气足,轻易不得用参。宝玉身子弱,又不耐烦吃药,然则读书最是辛苦,特意问姨太太翻出从前进上的方子做了,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你留神打发他吃了,看受用哪个,再来告诉我。”袭人应了是。王夫人命小丫鬟捧着点心之类跟袭人过去。

却说贾宝玉原本最厌恶四书八股之类,先前为的元春封妃、家中建造省亲别院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读书,已经畅快放纵了数十日。不意昨天贾政忽然恼怒,吓得他一时六神无主,王夫人又急忙忙叮嘱他读书,宝玉内心里着实忐忑,虽依母命收拾了书本功课,袭人服侍着用了点心汤茶,对着功课大半日,到底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正坐不住间,晴雯等进来说道:“史大姑娘来了。”喜得宝玉一骨碌跳起身来,一阵风似的卷往贾母房里去了——却是贾母一早特意使人去接史湘云,这会子才到的。

宝玉进到房中,见王夫人、薛姨妈、李宫裁与众姊妹俱在。上面贾母正告诉湘云:“你林姐姐回来了。虽这会子在她自家,过两日就来这边的。昨个儿还赶着问你呢。你且多住几天才是。”

湘云道:“我也正想她呢。”抬头见宝玉,忙笑着问好:“先没看到你,还以为宝哥哥不在家的。”

恰一时鸳鸯、琥珀两个拿了黛玉给湘云的东西出来。湘云见东西甚丰,两个人都有些拿不住,惊喜不胜,忍不住问:“竟有这么多?林姐姐可真大方。”便招呼姊妹们:“你们可都有了?屋里一道儿瞧瞧,有喜欢的不妨拿。”

一面说着,一面就往旁边屋里走——原来这湘云常到荣府,平时都是在黛玉房中安歇。此时黛玉在自家住,原本屋子也照样整齐,湘云也照旧在这里起居。

迎春等笑道:“可不都有了?这是林妹妹特意给你的。哪有我们再拿的道理?”然而都应声跟她过去。宝玉也跟随过去。

上面贾母看见了,只跟薛姨妈道:“他两个从小亲厚,也是旁人不及的。而今都渐大了,也还跟小时候一样。”

薛姨妈笑着,才刚应了一句,王夫人忽想起有话与她姊妹说,告了贾母拉着出去了。就此岔开,不提。

又过一日,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文昭公章家遣人来送礼请安。”贾母、王夫人等都在正屋里坐着,王熙凤立在跟前,不免都吃了一惊,各自揣度来意。结果递了帖子并礼单上来,贾母接来细细一瞧,一时忍不住笑起来,道:“这个老货,几十年未见,倒叫我忘了还有这一层。”拿帖子给众人看,嘴里说道:“确是林姑爷的舅舅、舅母家。只这个原是靖昌侯府家的姑太太,还是我当年闺阁里的至交,自嫁去南边,倒有四十来年没见过一面了。今番回京归省,又有林姑爷这一重亲,所以特意约来相会。”——说的便是章霂之妻,章家二太太陈氏了。一时就命带请安的男女管事进来,问候叙话,又说定陈氏携内眷子侄二日后登门。

至于陈氏等至荣府是如何情形,与贾母怎生相见,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捉个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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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钟是个让我觉得由衷尴尬的人物。所谓妩媚风流,腼腆柔顺,学堂里一场闹剧,或许加强了秦可卿的催命哨音,水月庵一段旖旎,某种意义上真正断绝了姐弟之情。而曹公笔下故布疑阵,秦钟与智能儿,成事但不知结果;与贾宝玉,也不明说是否有沾。偏偏在那一片污糟不堪之中,贾宝玉、秦钟、柳湘莲几个是为同道——则有许多事情,又不该以龌龊之心揣度了。

原著里秦鲸卿临终一段,冷峻辛辣,极尽讽刺之能事,振聋发聩。风景里这样改写结局,见识、意境上必然是远不及曹公,只是终究可怜其人,也给积攒全部勇气逃离火坑的智能儿一个大概过得去的结果吧。

124 第五十二回上

上回说到章霂之妻陈氏遣人递了拜帖并礼物至荣国府,约定拜访作客之事。且说这几个管事仆妇自荣府返回, 将事体一一禀明。陈氏点头说:“知道了。”吩咐两个儿媳:“依着例且做预备。二丫头、三丫头、五丫头都去。衣裳首饰只管拣活泼鲜亮的。那边很有几个女孩子, 倒不必跟前两日拜见亲戚长辈似的一味庄重。”尹氏、王氏一齐答应了。

陈氏想一想又道:“魁哥媳妇亲自走一趟, 跟林大爷就说是我的话,接林丫头家来吃晚饭,或者这边还住一天。”

尹氏忙应了是,又问:“昨儿四爷得了两方好砚并几幅字画,说都是林大爷喜欢的, 先替他拿回来。这番媳妇是否一道儿带过去?”

陈氏原知道昨日是章魁陪着尹氏回门省亲, 见有此问,笑道:“这是他们表兄弟的情谊。既这么, 你索性问老四一声, 叫他与你同去。你带了林丫头家来,让他两个爷们也好敞开怀说话吃酒。”尹氏应了是,下去不提。

一时林黛玉被接到府中,尹氏手握着手带到陈氏上房里来。才走进门,就见陈氏坐在暖炕上,跟前桌上铺了满满一桌:金银宝石首饰也有, 玉簪玉镯玉佩也有, 脂粉宫花羽纱锦缎也有, 纸笔端砚玻璃镇也有,新书字画卷轴也有。另有一只西洋画珐琅彩手炉,陈氏正掂在手上打量。听见尹氏和林黛玉来,抬头先笑, 不等两个请安就连声叫免去,一面伸手拉了黛玉到身边坐了,一面把手炉递给她,道:“我竟看不出哪个出港,哪个进港,玉丫头快帮我瞧一瞧。”

林黛玉挨着陈氏坐稳,接了手炉看了。原来这手炉做得精致,虽是铜胎,却不压手;通身用青白缠枝莲花做装饰,上盖下底各勒一圈彩饰,上面是五福连绵,下面是长寿不断,前后两面各有一幅西洋画,珐琅釉彩晶莹鲜艳,绘的正是帆船港口的图景。

黛玉先笑着赞一句:“这样的西洋珐琅画,真个清爽少见。”然后仔细辨认了,指给陈氏:“这个是入港,舅祖母看有脚夫从船上卸货物;这边这个大约是出港,岸边这里有两个挥着帕子的,像是在送行。”

陈氏就凑过去看。旁边尹氏见状,忙招呼丫鬟速速拿陈氏的水晶花镜来,给陈氏挂上。陈氏仔仔细细辨认一回,方笑道:“可见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睛尖,看得细。我只看见那穿鸡罩子裙的女人打了个伞,全没留意手里还挥着什么东西。”

一面说,一面还把手炉递给黛玉。黛玉不解。陈氏笑道:“这原是你的。前日我和你舅老爷带着一家子往我娘家去,你陈家表婶只当你也一道儿去,一早就预备下了。只她没想到,你外祖母家就在京里,你和你父亲自然是先要往那边去的。没奈何,只好让我家来说哪天得空,只管往那边去顽。结果再一想,又觉得不诚心,索性连这一次的礼并着新年的礼一齐送过来。这一件就是指定了给你的。另外还有些吃着顽的果子、花露,待会儿都分拣好了,再送到你家去。”

黛玉听说,不免愣住:陈氏的娘家,就是靖昌侯府,现靖昌侯陈钟便是她嫡亲侄儿。侯夫人娘家姓朱,九月时吴太君寿辰,朱夫人随丈夫亲往常州贺寿。黛玉跟在吴太君身边,因此倒也颇见过几面,交过些言语,不过总还是普通亲戚间的亲热而已。实在想不到此番来京,朱夫人竟还惦记着自己,又托陈氏送来这许多礼物。于是道:“表婶垂爱,黛玉如何不知?只是这般盛情厚意,倒叫我诚惶诚恐,不敢生受。”

陈氏笑道:“要这么说,你只当是我给你的,尽管收下就是。我正有件事情要动用你。”

黛玉点头叹道:“舅祖母又要借着这个由头给玉儿塞东西了。亏得是四婶婶就在跟前,知道都是偏心于我,不然还当旁人都躲懒去了呢。就是二姐姐、三姐姐听见了,也该抱怨又没运气,总逮不到效力。”

陈氏笑道:“她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哪回你不是得了东西,一转头就找她们分去了?这才是真正沾光呢。你还替她们嫌不足。”一边就叫黛玉从桌上先拣三五样最爱的,道:“你们私底下怎么淘换是你们的事。但先领你陈家婶子的这一份情再说。”

黛玉听这样讲,只得先向桌上拣了一支缠金丝珊瑚点翠嵌宝梅花簪,一对羊脂白玉绞丝套镯,一幅仿前朝“十二水图”的《潇湘水云长卷》,以及随意两样脂粉、宫花。陈氏又给她添了两副璎珞,一支赤金嵌宝衔珠串偏头凤钗,再加上一对包银底老梅斜枝玻璃镇并那只珐琅彩手炉,这才吩咐尹氏:“把这些样收起来,先给林大爷那边家里送过去——省得这丫头心实,一会子又摸出来白白便宜了她姊妹。”然后再让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尹氏笑着带丫鬟们收拾了,又坐一会儿,陪着吃一杯茶,方下去。

这边陈氏就搂着黛玉,笑道:“我刚才说的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动用你,没你姐妹效力之处。今天一早,我打发人往你外祖母家递帖子去了,已经约定大后天作客去。”

林黛玉听说,脸先一红,随即想起一事,恍然道:“先时在常州,舅祖母就说过,跟外祖母是故交。”

陈氏笑道:“正是,我的娘家和保龄侯府是世交。我跟你外祖母十岁上头相识,当年在闺中是最要好的两个姊妹。只是到了年纪定亲的时候,她还嫁在京城,我却是嫁到自己外祖母的娘家来,从此分别不见。虽说有我娘家和史家在,彼此不能说断了音讯,往来到底不多。后来你父亲做了她女婿,一个嫡亲外甥,一个嫡亲女婿,常理说原该更多些姻亲联络,奈何你祖父祖母又都走得早。”

说到这里,不免就伤心起来,拿手帕按眼睛。黛玉更想到自己母亲:倘贾敏在,家中有主母主持,也不至于断了这许多亲戚联络。于是也伤心起来,陪着陈氏拭泪。还是陈氏的大丫鬟拂云见她两个对哭,赶紧开口相劝。跟黛玉的紫鹃也走近前来说仔细。两人这才收住了。丫鬟们奉茶。

陈氏吃了一杯茶,重新笑着说道:“这一晃就四十年过去。今番我回京,一是要趁着还能走动,看看娘家亲戚,再一个就是要会一会当年的老姊妹。你外祖母既是最好的姊妹,又是极近的亲戚,自然第一个过去会她。只是这些年不见,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又有她跟前小辈,你外祖母家这些个兄弟姊妹,都是什么个样子,性情喜好如何——到大后日都是头一次见,见面礼除了能拿得出手,也要投其所好,让他们自家也都喜欢才是。所以这件事情,必定要借重林丫头你。”

林黛玉听这样说,便猜着方才铺开的那一大堆必定不止是靖昌侯府送来的节礼,大概还有许多陈氏自己的东西添在里头,预备往荣府去时使用。于是笑道:“舅祖母这样关怀体贴,黛玉就先替舅舅家的嫂嫂姐妹们先谢过舅祖母啦。”说着起身福了一礼。

陈氏忙笑着叫起,道:“都是一家人,哪里这么多礼。”拉着黛玉还在身边坐下,问:“止你这一辈,共有几个孙男娣女?兄弟中几人娶亲了?嫂子的娘家是哪边?可有侄儿侄女?”

黛玉便说了贾珠、贾琏、宝玉、贾环及贾琮,又由贾珠说了李纨、贾兰,由贾琏说了王熙凤、大姐儿。顺及说了贾珍、尤氏、贾蓉。

陈氏点头道:“这样算来,也还有限。”又问:“姊妹们各是哪一房的?年岁多少?性情怎样,喜好如何?”

黛玉道:“除开现在宫里的二舅父家的大姐姐,从小在外祖母跟前一起长大的有三个姊妹。大舅舅家的迎春二姐姐,大我三岁,温柔安静,斯文不争,平日里话不多,待人是最宽容和气。二舅舅家的探春三妹妹,小我一岁,爽朗开阔,凡事不落俗套,模样也是极好的。惜春小妹妹是伯外祖宁府那边的,比我小三岁,还是活泼爱娇的小女孩儿性子,但凡对了脾气,不拘姊妹、丫鬟,乃至家常走动的师傅们带的小尼姑、道姑,都能玩到一起。”

陈氏听了忍不住笑道:“这不拘不束,只求脾气相投的性子,倒是跟咱们家对路。等两天见了,只怕一拍即合,拆也拆不开。”

黛玉一听,知道这句话既说章家二房,更说章舒颐。这章家二房男子,自章霂起,多是从容疏旷、随和自在的心性为人。舒颐乃是章斗之女,在二房孙女中居长,自幼得祖父母钟爱,兄弟比之多有不及;后来又随父母侍奉外祖父在杭州任上数年,她外祖因膝前并无孙男,便只当她男儿一般的教养学问,一发养出了文采飞扬、洒脱率性,与别的女子不同。于是笑道:“惜春四妹妹到底还小。二姐姐通经史、工诗文,恰我外祖母家还有两个亲戚姊妹长于此道,到时想来更有话说。”

陈氏笑道:“可是你常说起的保龄侯府上的大姑娘,还有你二舅母娘家姊妹的姑娘,姓薛的一位?”黛玉笑着答一个是。

陈氏点头说:“我记着史公当年有三子,因堂房无嗣,经合族商议,奏请了圣人许三子出继,袭了忠靖侯的爵位。不想才办完此宗大事,居长的世子就不幸亡故,世子夫人亦跟着去了,身后只留下一个幼女。史侯只得把保龄侯的爵位叫次子袭了,又托自家胞姐也就是你外祖母对孙女多加关注照应——应该便是这位史大姑娘了。可叹她竟是襁褓中父母双亡,虽有姑祖叔婶,想来一路也多有不易。却不知道她性子如何?不过这样身世,就再文弱娇怯些,也是可人疼的。”

黛玉抿嘴笑道:“舅祖母这次可料错了呢。要说史大妹妹,我这几年就从没曾见她有过这些个忧愁怯弱形状,只看她爱说话、爱穿男装、爱打抱不平,一腔子的英雄开阔,合该是一个女中的豪侠。”

陈氏吃了一惊,随即抚掌笑道:“这样说,这孩子跟你二姐姐才是真正一路。难得,难得!”笑一阵,点点头又道:“不愧是她爷爷的骨血,骨子里就该带着的豪迈。今番倒定是要见一见的。”

黛玉拍一下手笑道:“这倒巧了,外祖母家二嫂子才递了话来,说已经打发人去接了史大妹妹到家。”

陈氏笑着点头,说:“果然如此正好。”又问:“薛大姑娘,是你二舅母妹子家的外甥女?若我记得没错,王家两个嫡出女儿,一个是给了你外祖父贾家,一个是给了内务府皇商薛家。当年这两家虽也有些往来,到底比史家远了一层;后来我到常州,就再没个干系了。不过这样大家子出来的姑娘,也没有几个不好的。”

黛玉道:“薛家姐姐待人亲厚,为人行事,再挑不出来。若拿这边家里的姊妹们作比,就宛如大姐姐的模样。”

陈氏笑道:“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了。”便抚着黛玉,叹道:“你外祖母家这些姊妹,果然的都是好的。你有这些个姊妹相伴几年,多少也免了孤独之苦,我听了也高兴,替你祖母放了心。”说得黛玉感佩不已。

一时尹氏上来,问几时用晚饭,摆在哪里。陈氏说:“这两天我们各处拜娘舅认亲眷,只有眉丫头不得走动,一个人在家里怪闷的。不如一起都过去闹一闹——这里到底也是百来年的老宅子,又闲置了这么些年,多些热闹人气,以后眉丫头回娘家才有念想着靠呢。”

陈氏因问姑娘们都在哪里。尹氏回说聚在章斗之妻王氏的正屋里分首饰穿戴。陈氏点点头,笑道:“这倒顺路,我们就一起走过去,会了大家,再到眉丫头院子去。”说着携了黛玉的手,起身要往那边去。尹氏赶紧抢先一步出去吩咐,预备晚饭事宜,然后才过来陪侍在婆母身边。后面众人吃饭、说笑,自不赘言。

却说转过一日,林黛玉陪陈氏吃过朝饭,林如海就派人过来接。跟车轿的就是章回。陈氏见他跟着进来请安,笑道:“你倒从那边过来。”

章回笑道:“二太太难道不知道,昨个晚上我陪二老爷、四叔和林伯伯说话吃酒来着。因二老爷酒吃的不少,索性就在那边歇了,今天早上才家来。”

陈氏道:“我还不知道这个了?我只说你脚底下勤快,务必少不了这一趟来回的走。”一边说,一边扭了头笑着看黛玉。

这章回才刚进来的时候,林黛玉早站起来,转到陈氏旁边。瞟一眼章回,眼睛又飞快移开;待听到这句,忍不住红了脸,又忍不住抿着嘴笑。偏这一笑,正巧章回一个抬头,就落在了眼睛里,当时就看住了。于是陈氏回转过头来,见到的就是他不说话,只管站在那里望着黛玉傻傻地笑。陈氏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喷笑出来:“唉哟我的小祖宗诶,也叫我看到你这呆相儿。等家去告诉老太太,准定把肠子都笑痛了。”

章回这才惊醒,却不慌忙遮掩,也不落跑走开,只笑着说:“能博老太太一笑,也是我做重孙子的孝心。”又问:“一会儿我送了林妹妹家去,就回来,然后再往恩平侯府去。二太太可还有什么吩咐的话,或是来去的路上要顺道到一到哪里?”

陈氏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也没什么可吩咐的。你倒是往你大姐姐那里问一声,等问过了来,林丫头这边也收拾好了。”

章回应了,这才告退往章舒眉那边去。这里尹氏也将前一日给黛玉的各样东西打点好,命妥当人跟着一起送过去。及至黛玉登轿,章回就跟在轿旁,大致告诉林府昨日情景、林如海好歹,又说:“二太太定了后日去荣府,伯伯命我随他相陪,到时也好两边帮忙引见。只是我也就是前日去过了一次。幸而有琏二哥热心细致,行事周到,让我不至于担心错认失礼。”

林黛玉听章回跟着自己称呼,心中欢喜,倒也不去论其他,细声道:“有琏二哥哥在,是可放心。”顿了一顿,又道:“大舅舅不太留心末梢细节,二舅舅最喜年轻人读书,便真有什么,也无妨的。”

章回笑道:“听妹妹一说,我便有了底气,也知道怎么讨舅舅们的欢喜。”

这一句入耳,黛玉再无可答,虽明知独在轿中,旁人无一能见,还是忍不住以手掩面;结果指尖才一触及,猛觉双颊似火,一股子热流自手指传入,转瞬间就连心口都滚烫起来。黛玉就怔住了。直到一行到了林府,轿子直入仪门内院,紫鹃、青禾等上来服侍了进到自己屋中,才从落地全身的玻璃镜子中看清楚自家形容:真个晕飞红霞,压倒桃花,亏是林如海先见章回,然后才往她这厢来,否则只怕一眼看破,实在不知还有何等颜面对人——于是急忙叫取温水洗脸,取细粉匀过,又将一身衣裳穿戴从头到脚换了,这才自己往林如海在正院旁边的小书房走过去。

这边林如海已和章回交谈完毕,章回自往恩平侯府去了。听见说“大姑娘来了”,连忙起身看,就见黛玉摇摇地走过来。林如海笑道:“怎么就这样过来?大冷的天,就不耐烦穿大毛衣服,鹤氅也披一件。瞧你脸颊都被风扑得红了。”一边说,一边携了手到屋里。黛玉请了安,林如海就拉着暖炕上坐了,并催着倒滚滚的茶来;看黛玉吃了茶,方问昨日在文昭公府里情形,姊妹们顽的如何,是否高兴。

黛玉笑道:“自然是高兴的。”便讲了晚饭时情景,又有章舒颐提议斗酒赌赛,说道:“用五言唐诗集句联诗,限了顶针,二姐姐不提防,被大姐姐、三姐姐陷住,罚了好几杯。二姐姐急了,现编了两句,连人带诗带情景,说的跟真有其事一样。要不是五嫂子在家时曾经被爷娘罚着清扫书房,又记得家里正好有那么一本偏僻诗集本子,当场拆穿,我们都要叫她混过去了呢。”

林如海忍不住也笑:“能把你们糊弄过去,可见急智不错,就是运气差了一层。”想一想,又点头笑道:“虽说被人埋伏,能够几次都陷住,可见昨晚上确是她不行运。”

黛玉笑道:“二姐姐豪爽,又善饮,吃了酒更会说笑,更有文思,大家其实都愿意多灌她两杯的。何况舅祖母、四婶、七婶又出了许多彩头。”

林如海笑道:“你舅太太她们,对自家孩子一向都最是大方的。”便想起一事,因问:“我听伍垣家的才刚回报说,舅太太又送了许多东西家来,说是给你的谢礼。这是怎么回事?”

黛玉连忙将昨天与陈氏的对答告诉了,末了道:“后来还仔仔细细问了外祖母家二姐姐和三妹妹的形容模样,上了几年学,学了哪些东西,家常爱做些什么。我不过是照实一样样答了,舅祖母听着高兴,就说要谢。我只当是嘴上一说,没想到真的又有东西过来。”忽的就忧心起来,望着林如海问:“要不,咱们家也给那边姐姐们回过去一份子礼?”

林如海听她这样一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闷声笑道:“若这样,这礼玉儿倒真该收着。且多半过两天,你外祖母那边也要照样儿给一份。”见黛玉兀自不解,心想女儿到底年纪还小,又没有母亲长辈操持这些闺阁事体,经历不到,不明白陈氏言语用意,也是自然之理。想到此处,林如海不免就又有些伤心起来。

但伤心也只有一瞬,林如海旋即就将心思压住,只望着黛玉笑道:“后日我们随舅太太一起去你外祖母家,玉儿不妨写个信给那边二嫂子,告诉几个姊妹过去,舅太太口味喜好之类。舅太太问那边两个姊妹的事,也随意带一笔就是。”黛玉虽有不解,既是父亲吩咐,自无疑虑,一应照做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陈氏确实是在盘算孙媳妇人选,而林妹妹确实是毫无经验啥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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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些林妹妹对贾府中姊妹们的认识看法。希望没有写崩。

125 第五十二回下

却说次日一早,这王熙凤在贾母跟前侍奉了早饭, 又在王夫人屋里说了一会子话, 从正房下来,到自家屋里坐了, 才叫管事媳妇、女人们进来回话听吩咐,就见平儿笑嘻嘻走进来说:“林家的人来了。`乐`文``.”

凤姐就让快传。结果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鹃。凤姐顿时笑道:“小蹄子们弄鬼。害我还当是谁。”

平儿也笑道:“奶奶说笑。难道前日户曹衙门那趟子腿是白跑的不成?”

原来贾母素来最疼黛玉, 知道此番她与林如海父女并一家子来京,虽也有四、五十口, 多是林如海跟前的人, 内宅不过两个姨娘,随身丫鬟, 媳妇、嬷嬷等伺候的人有限。那日问过了黛玉, 就命熙凤将紫鹃一家子的身契提出来,又有一个三等丫鬟文鹊的一家子, 一齐送到林家去, 并在户曹衙门过了档。如今两房家人正交接贾府中的职司账目之类, 待交割结了,便正式过到林府那边去。故平儿有此一说。

凤姐笑道:“放屁!这个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如今过去林家,难道不是这边家生女儿长大, 难道伺候的不是这府里姑太太的千金?”问紫鹃:“林妹妹好?怎么一早儿打发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说?”

紫鹃上前行了礼,说黛玉问凤姐好,然后道:“我们姑娘恰得了一匣子大红珊瑚,命我送来。并有一封书信在这里。”便将捧的匣子及书信奉与凤姐。

原来王熙凤之女大姐儿诊出双目有翳, 正用着珊瑚散。此时听紫鹃一说,凤姐心知必是上好的,于是连忙起身,亲手将匣子接过来,再交给平儿,吩咐:“仔细收妥了,预备药上使用。”拿了书信在手里,并不忙看,只向紫鹃笑道:“到底是亲姑姑呢。家去跟姑娘说,大姐儿和我必亲自过去谢她。”紫鹃笑着应了。

凤姐又问了两句林黛玉在家如何,后日跟陈氏等几时过来,然后笑道:“我知道你还要去看家里那些姊妹,也不虚留你客套。这就叫平儿同你出去吧。顺便也一起逛逛,躲躲懒散心。”

紫鹃就行了礼,和平儿寻袭人、麝月、鸳鸯、琥珀等说话去了。王熙凤命唤了小厮彩明单独一个进来念书信。黛玉自六七岁在荣府,住了这些年,如何不知凤姐性情?信里简单明白,只七八句话,倒说了四件事:一件是珊瑚乃是陈氏所赠;一件是后日陈氏来访,从者有二子、三孙、二子媳、一孙媳、三孙女;一件是陈氏问了这边姊妹,并按各人喜好备了礼,“细问迎、探,形状甚喜”;末一件是陈氏饮食口味。

凤姐听了信,打发彩明出去,自己拈着那一张纸,低了头默默想了一会儿,方抬头扬声道:“人来!”就有来旺媳妇在堂屋门上伺候。凤姐问:“这会子老太太跟前有谁?传饭了没有?”

回说没有。凤姐便吩咐:“我要往老太太处去。这边若无十分要紧的事,就散了,明日再来回。”

众人才应一声,正要退去,凤姐又道:“若拿不准,候在这里不妨。倘若心迷眼瞎,误了事,可仔细你们的皮!”

有那几个脚快迈了步的,一听这话,赶紧就又把脚收回来。凤姐眼见这样,自己也忍不住,“呸”一声笑骂道:“这一窝没用的——合着我跟前原来全是些没抓拿的糊涂虫?我的大娘、奶奶们,就说一句,快别在这里装相;赶紧夹着那一根,各自做正经事情去。”众人这才笑着一哄散了。

这凤姐儿自己走去贾母上房。迎面恰遇着湘云、宝玉两个拉着手一路说一路比划,宝钗噙着笑落两步跟在后头。三人抬头见她来,都围过来问好,问她哪里来。

凤姐笑道:“自然是我那里来。你们往哪里去?”湘云答说往迎春屋里去。凤姐笑道:“林姑娘打发紫鹃过来了。我让平儿和她各处会姊妹们去,度算脚步,这会子怕是也在那边。”

湘云闻言大喜,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们快过去找她。”拉着宝玉就往那边去了。

这边宝钗向凤姐笑道:“云妹妹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

凤姐摆手,笑道:“可不就是这样。薛大妹妹也快过去吧。这风口里头站不住,别叫扑坏了。”宝钗这才告辞去了。

凤姐就到了贾母房中。贾母正就着鸳鸯的手看暖帽花样子,见凤姐来,笑道:“快来帮我挑一挑,看哪一个好。”

凤姐只随意看一眼,笑道:“鸳鸯的手底下扎出来的花儿,还有不好的么?哪一个都使得。老祖宗实在拿不定主意,索性一样做一个罢。”

贾母笑骂:“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倒轻巧!就有这许多工夫做活儿,我也舍不得鸳鸯丫头这许多劳累。”就指了一个给鸳鸯,道:“得空就做做,也不是什么着急使用的玩意儿。”

鸳鸯笑着应了,知道凤姐此时来,必有正经事说,拿了花样子就要退下。凤姐忙止住,道:“鸳鸯姐姐不忙,有两句话说。”

鸳鸯就看贾母。贾母歪在榻上,向凤姐笑道:“你要寻她有事,只管带了去。完了亲自送过来我跟前就是。”

凤姐忙笑道:“并不必带了去,反倒是要正经讨老太太的一个示下。”于是就从头仔细说起来:“刚刚林妹妹那边送了信来,说一些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明朝来家的事情。我因见送信的是紫鹃,想到前两日老太太允准,她一家子都该算是林家的人了。只是她爹妈此刻都在南边看房子,又遇着年头底下正忙,清点物件、交割职司,一时怕赶不及年前上来,就跟林妹妹商定了,索性等过了年再让上京来。如今却该要定下接替他们的人,过了年往南京去,好让他们过来。我想这接手的人旁的不论,第一要忠心老实、知根知底,从家里几辈子的老仆当中选得才是。”

贾母听到这里,就知道凤姐的意思,指着鸳鸯笑道:“这不正好一个站在你跟前?”

凤姐笑道:“老祖宗这话是允准了?我原想来想去,就是他们一家子最合适。但又怕是老祖宗跟前得用的,轻易脱离不得。既这么,我家去就料理这个事。”

贾母听这么说,忙道:“你只让她娘老子南边去,我这里可离不得鸳鸯这丫头。”

凤姐忙笑道:“这个自然。就是我,多少事情还要鸳鸯姐姐帮衬,哪里舍得她也离了去?”又拉着鸳鸯的手,说道:“南京虽是一些老房子,但是祖宅,又有家学、祭田,非得要最忠心妥当的人去看守。挑了一圈,再没别的人。只好派你家过去,又要留你在这边侍奉老太太,倒累得你父母子女分离,叫我过意不去。”

鸳鸯在旁听两人说话,心里早已翻腾:她父亲金彩年纪已经不小,近来常说精神见弱,听差日渐吃力。且贾府人口众多,内外几重管事。自己一家虽因在贾母跟前侍奉,略得些脸面,到底不如别人滋润丰足。如今倘若果然领了差事到南京去,名头上是看房子,那边一无家主,二无杂人,举止行动自在不说,凡事都能有七八分算话作主。又是忠诚世仆才有的体面,里子面子都是足的。唯一可虑者,父母兄弟都往南去,只留自己一个在这边,不免孤独无靠。然而听见这边王熙凤先把这话说起来,赶忙说道:“这都是奶奶抬举我家,哪里担得起一个‘累’字?叫奶奶过意不去,倒是我先不懂事了。”说着又蹲身告罪。

贾母见她两个对答,笑道:“凤丫头这话倒有些道理。一家子只留一个鸳鸯,也太孤独无靠些了。”

凤姐笑道:“这个好办。我记得金彩有三个儿子,长的金文翔二十三岁,前年成的亲;下面两个小的也十二、三岁。这番就叫鸳鸯她爹娘带了两个小兄弟去,他哥哥嫂子还留在这边,兄妹之间就有照应了。”

贾母点头,道:“这样好。只是这金文翔现今是个什么职司?要能时时进来回话的才好。”

凤姐忙道:“上个月这边买办上的姚盛给派到庄子上去了,还没补人上来。不如就叫金文翔顶他的差。”

贾母说好,又问:“他媳妇现在哪里当差?”

凤姐想了一想,笑道:“在大太太那边看后院几个的浆洗。她原先是老姨奶奶跟前使唤的人,前年放出来,配了鸳鸯她哥哥,又安排了这个差事。”

贾母就点一点头,说:“我这边浆洗上的几个婆子也有年纪了。你跟大太太说,把她调过来,放在我这里。她那边倒该派个更老成的去。”

鸳鸯听了,一发欢喜感激,到贾母跟前跪下叩谢恩典。贾母忙笑着叫起,指着凤姐说:“你只管谢她——都是她一句话说起来的事。”

鸳鸯又忙谢了凤姐。凤姐扶起来,笑道:“谢什么。都是孝敬老太太。”

又说笑两句,鸳鸯亲手奉了茶给贾母并凤姐。贾母这才问凤姐道:“你林妹妹送了信来,还说什么话?”

凤姐道:“说了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的饮食喜好。口味偏清淡,不惯重口,不食辣,倒爱喝一口酸汤。我已经吩咐厨房预备整治了,等下就有菜单子送过来,还要劳老祖宗再掌一掌眼。”

贾母笑道:“你妹妹是个心细的,跟你又好,才特意来告诉你。”想了一想,又说:“南边的人多喜欢吃糟味,记着备上,好下酒。”凤姐应了。

贾母又问会客处所,陈设布置之类。凤姐一一说了,种种料想周到,行事体面,听得贾母满心喜悦,十分称赞。凤姐道:“幸而老祖宗点头。昨儿家里讲起来,二爷还说我太巴结。平时几位舅太太家来,哪里有这个阵仗,也不怕别人打眼?意思是照着往常的比例来。但是我想头一条林姑父就是稀客贵客,老爷那里最看重的;章家舅老太太更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自然比别家不同。果然方才林妹妹送信来,信上说那边也十分郑重。舅老太太更亲自问了林妹妹,好给咱们家几位姑娘预备见面礼。”

贾母听说,顿时吃了一惊,道:“这话果真?”急问凤姐林黛玉到底如何说。凤姐就把袖来的信呈上。贾母仔细看了,再三点头,道:“再想不到她竟如此重情。”就叫鸳鸯,吩咐:“开箱子把前头八锦阁新打的头面拿三套出来,再拿那两副赤金八宝镯子和一对刻绞丝纹的羊脂玉镯子来。”

一时就将东西拿来,凤姐忙帮着一件件奉到贾母跟前:头面乃是一样掐丝点翠蓝琉璃珠的,一样赤金红宝米粒珍珠的,一样金银丝编五彩珍珠玉石的,每样都是分心、挑心、花钿、满冠并一对掩鬓、一支大凤簪、一支草虫小簪、两对小插、一副耳坠、一副手镯的一整套。凤姐一边看,一边叹,道:“我可是开了眼了,竟不知道老祖宗藏了这许多宝贝!”

贾母骂道:“当面扯谎——上次八锦阁的人不是你自家个儿亲自带进来的?这么会子工夫就倒给忘了?现发付出去多少样首饰,有项圈之类不光鲜的叫他们炸一炸的,也有嫌样式老旧不时兴的,索性让拆了珍珠宝石按时下样子新造的。这几样就是新造的。如今外头还常见着这样成套的上乘珠宝不成?”

凤姐笑道:“是了是了,我说怎么这几块大红宝石和祖母绿这么眼熟?原来在这边都见过。”一边说,一边又拿了那只衔珍珠偏头赤金大凤钗在贾母头边比划,只道:“这样整齐的莲子米,可不正是老祖宗的私房?也只有老祖宗才用得起,我们年小福薄头颈弱,就戴在头上也再压不住。老祖宗的头怎么就长得这样好呢?可有什么诀窍没有?快告诉我,家去照着样子培养培养。”

说得贾母掌不住,笑得歪在迎枕上坐不起来,手指着凤姐只管颤个不住。好一阵方止,才道:“猴儿这下可猜错了!这些东西,我一个老货哪里还有脸戴?戴出去人家还不笑老妖精作怪。都是给你妹妹们预备的。我原想着过年时候再拿出来,如今有贵客至,索性先给了,叫她们整整齐齐打扮了,也好见人。”就叫鸳鸯,让把琉璃点翠的送给迎春,赤金红宝的送给探春,五彩珠玉的送给惜春,吩咐明日穿戴了待客。又有那一对赤金八宝镯给薛宝钗,一对羊脂绞丝镯给史湘云。鸳鸯笑应着带了人去了。

剩下一对赤金镯子,贾母指着向凤姐笑道:“你也不能白劳碌一场,不嫌弃就袖了去。要看不上,也没多的给你。”

凤姐赶紧上前,就把两个镯子一边一只套在手上,笑道:“送到嘴边的肉还不吃,我就真是个棒槌了。”站一站又说:“老祖宗这边可没别的吩咐了吧?若没有,我这便家去忙了,不在您跟前多站——省得一会儿回想起来肉痛,不合一时大方撒出去这么多东西,就要往眼门前的人身上找补回来了。”

贾母笑得一发敞快,叫丫鬟们:“她说得对!快拉住了!剥了簪子项圈镯子,我们找补找补。”说得凤姐转身就跑。

满屋子丫鬟们会意去追。片刻,方空手返回。琥珀就苦着脸上来跟贾母说:“二奶奶真个小气,听见老太太要拿她找补,脚底下生了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再追不着。不如就罢了,饶她去罢!”

贾母骂道:“你们也是吃里扒外,平日里常得她好处,这时就来帮忙!”不过假意恼怒,玩笑而已。只是贾母到底年纪大的人,开怀乐了一场,事后就觉倦乏起来。琥珀等丫鬟忙服侍着吃了一回茶,扶到后面房里歇息去了。

这边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收到贾母所送首饰,无不欢欣雀跃。各人自家妆饰,又挑衣服搭配一遍,这才纷纷过来贾母上房道谢。薛姨妈更亲带着宝钗进来,笑道:“老太太疼惜孙儿女,连带上我们,也不论破不破费。”

贾母笑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况我最爱宝丫头和平稳重,是她姊妹们都不能及。”招呼宝钗在身边坐下说话。

这边湘云就扑在贾母怀里,从袖里伸长了手给她看。贾母见那两个腕子上各套三只玉镯,恰是青、粉、白三色,翡翠凝绿、芙蓉冻粉、羊脂如腻,衬着一双藕臂越发雪白晶莹,笑道:“这样倒好看。等天暖和了,拿两匹颜色鲜亮的薄的宫纱做了罩衣袄儿配着穿,就更好看。”

一时王夫人叫李纨扶着手走进来,说:“老太太慈爱,又给孙女儿们好东西。我不敢比肩,也不能不尽心意。都说过两日要下雪,恰新做了几件褂子,就拿过来,给她们避雪穿。”

贾母笑道:“我做祖母的不错,你做太太的也不错。”

娘女几个坐下说笑一阵,那边邢夫人也听闻了信息,赶过来赔笑道:“明天林姑老爷和那边舅老太太来,姑娘们都头一次见远客,我做大娘的也没什么能拿出手,几件不入眼的东西,平时戴着顽罢了。”乃是精致宫绦、荷包、五彩蝴蝶穗子等物。三春、薛、史也都谢过,各领一件便是。

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

姊妹几个相互看一眼,探春方上前回道:“林家的人来,老爷打发来叫去了。”

贾母点点头,方欲说话,有人回说:“琏二爷过来了。”众姊妹就回避了。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座上坐了。

一时贾琏进来,向贾母叩头,又向三人请了安,方说:“老爷让我进来禀告老太太,明天林姑父并章家二老太爷一家过府,先在荣禧堂会客,再到这边见礼。老爷现已请了学里的太爷过来。大老爷、珍大哥一起相陪。派了孙儿明天一早到林府,奉车轿过来。”

贾母点头,问:“宝玉怎么说?”

贾琏回道:“老爷吩咐在外书房相陪。”顿一顿,又道:“明日林姑父那边共四位表兄弟过来。老爷让宝兄弟预备两篇得意的功课,明日拿给林姑父与章家兄弟们瞧,说是今天就不过来老太太这边了。”

贾母就呆一下,随即笑道:“好,好,好。你林姑父是探花翰林出身,章家表兄弟也都取了功名,老爷请他们给宝玉指点切磋,正该是这个道理呢。”就唤人来:“吩咐厨房,就说我的话,多送一份参茶并点心到书房。”又叮嘱贾琏:“告诉你老爷,明日客来还有事忙,今夜不可太过劳乏,还要早些歇息方佳。”

贾琏应了,见贾母并无多的吩咐,这才告辞去了。贾母等自说话玩笑。并不赘述。

如今转过来说贾宝玉。却说那日林如海携黛玉拜见外祖母,宝玉因秦钟之事,早起出门,事毕回转,早已错过迎接。他不过在贾母跟前见了林黛玉一面,便即到前面贾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说话。虽是年轻人默契相投,倾盖如故,但念及与黛玉半载相别,不能倾诉慰问,也是抓心挠肺,十分难捱。

偏偏贾政见了章回这等青年举子,喜爱羡慕,就对自家恼恨起来,与王夫人两个一起,立逼着宝玉用功。宝玉虽借着孝顺贾母,推脱逃避、减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贾政操心省亲别院、对他不管不问时轻松自在;又有心出门,径上林府拜见姑父,奈何贾政只盯紧了他读书,外面凡事皆吩咐贾琏,并不使他知道。于是日子一发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时也随从过来,宝玉喜得无可无不可,只盯着西洋钟时刻指针一顿一顿地过,就身子拘在贾政书房里,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学问见识,指点自家儿孙功课,拨去茅塞,使得开蒙启智,文章焕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孙,只宝玉最有天赋,又有诗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历练,现逼几篇好辞佳作出来,拿给林如海,既师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颜面。哪里想到宝玉在书房圈了几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却是连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来。贾政气得要打,又怕贾母、王夫人阻拦,也怕打重了不好见人,只好厉声严词,教训两顿作罢。

恰这日林如海送信来,说章霂、陈氏等作客之事,顺便就提到指点宝玉、贾兰等事:“不必多备功课。只令选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为最佳之诗、文各一篇,他人评点最佳之诗、文各一篇。观之足以。”贾政于是急命人叫宝玉,吩咐:“就在书房,细细斟酌回想,默写出来我看。”

这宝玉原是听说林黛玉遣了紫鹃过来,与湘云等急忙到迎春房里相会。哪想到不过才说了两句话,就有贾政命人来传。他又不敢违抗,一步一挨到了贾政书房。听说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又纠结起来:诗词易得,文章做的却少。况且常日最恨时文八股,不过学里布置时做一两篇,含糊敷衍而已,哪里拿得出手?至于古文,虽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总数还是有限,二者纵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气狂妄,又如何敢拿给贾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妆饰,其中苦恼自不待言。

——他却不知道这原是章回一句提议:因林如海问起对贾家人观感,宝玉、贾环、贾兰等人性情学问,章回略说了那几个两句,就说宝玉:“年纪虽小,难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陈规旧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该细查学问根基,了解日常读书的偏重才是。”这正是章家历来“人各有异,因材施教,顺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宝玉这一个嫡子,岳母又素来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点拨,故而特地在信中与贾政说明。总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宝玉有严父约束看管,半点顺心不得了。

这宝玉到底不比其他无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这日近晚饭时,四篇诗文皆得了;认真誊抄清楚,恭恭敬敬递与贾政。贾政拿来看时,先见一笔小楷,字法学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跹,细品则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气;再看篇章内容,轻灵脱俗,摇曳成文,虽有些用典生疏、见识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韵。贾政就忍不住点头。忽一眼瞥见宝玉窥头探眼,神舒气松,贾政猛地沉下脸来,骂道:“作死的孽障,我竟并不曾见你有过这样的文章!定是从哪里抄来,敢在我这里弄鬼!”

吓得宝玉双腿一软跪下,直道:“再不敢这样!实是儿子用以前功课修改的,并非别处抄来!”赶紧说出原文是哪一篇,这里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说完伏在地下,颤着声说:“求老爷明见。”

贾政听宝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时想岔,看他吓得这样,心里也懊悔起来,软了声叫宝玉起来。宝玉站起来,兀自不敢抬头。贾政见他垂头搭脑,再无平日意气,一时又恼火起来,骂道:“纵是原有的文章诗词,如今不过一日,能改进到这样,可见是平时不用功之过!”

贾宝玉一句话也不敢辩,抖着腿站在地下。贾政发了一通火,心意就又回转过来,抬手示意宝玉倒茶。待宝玉奉了茶来,接过吃了,又让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叹道:“你也别怪我一味严厉,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边家里几个!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读书进学,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只爱跟着那一帮子膏粱纨袴厮混,却不知道自己不从科举正路上晋身,就站在亲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头、矮一矮腰!何况你又不似我,总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荫赐,加官仕宦,则将来在你林妹婿跟前,该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观文、资政殿上的人物啊。”

这宝玉难得听父亲剖白,当着这一番温言慈语、苦口婆心,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突然听到“林妹婿”三个字,就似万里晴空陡然一个焦雷,炸得三魂飞散、六魄无着,心神忽忽荡荡,全不知到了何处。

贾政见他张着口、白着脸、凝着眼珠子,只当是自己当头棒喝,震动未知未觉,叹一口气,也不多话,倒背着手慢慢往门外踱去。

宝玉一个人站在书房里,呆呆怔怔,不知时辰。直到他那小厮茗烟眼看天晚,贾政也没留人,也没留话,也没人送晚饭,偷偷摸进房来,才发觉宝玉情形不对。偏偏又是在贾政书房,不敢高声,只拽着宝玉衣服一通猛搡。宝玉猛地一震,眼珠子动起来,慢慢转了两转,这才定定看着他,倒也认得名姓,嘻嘻傻笑着问:“茗烟你怎么进来这里?仔细老爷打你。”

茗烟就觉得不好,顾不上多问,拉着宝玉就往外走。宝玉出了书房,忽而走得飞快,一直走到迎春房里去。这时迎春等皆在贾母上房吃饭,屋里只有两个老婆子看守,远远看见宝玉飞一样过来,都上前侍奉,问:“二爷怎么这会儿来?”

宝玉也不看她,脚步还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问:“紫鹃在哪里?”

一个婆子就笑道:“二爷可来晚了。紫鹃姑娘已经家去了。”

宝玉就呆一呆,说:“家去了?哪个家去?她家不就在这里么?又往哪里去?”

那婆子未查有异,只管笑道:“二爷说什么话。如今她是林家人,自然回林家去。”

宝玉就站住了,嘴里颠来倒去念着“林家人”“家去”两句话,额头上就有汗涔涔地下来。那两婆子这才看到他脸白得吓人,顿时慌张起来。茗烟这时赶上来,见宝玉身子已经左右不住地晃,赶紧一把抱住,叫道:“二爷醒醒,回去歇歇吧!”撑着宝玉就要回房。

旁边那答话的婆子却是个有计较的,见宝玉这样,茗烟年纪小,又是单人独力,便跟另一个说:“我和茗烟小哥送二爷家去。”就跟茗烟一边一个架着宝玉回房。

到门前,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早一齐迎上来,架的架、扶的扶。袭人吓得只问:“二爷这是怎么了?”急拽着茗烟问究竟,道:“二爷是你服侍的,今儿好好的出门,这样子进来,到底怎么个话?快说!”

茗烟就叫起屈来:“花大姐姐问我,我又问谁?老爷书房,岂是我能进去的!实在见没人,奓着胆子摸进去,哥儿就已经这样。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这边麝月等早悄悄请了宝玉的奶娘李妈妈过来,又是掐又是拍,好一通折腾,宝玉方才“唉哟”一声叫出来。李妈妈等人正要松口气,就见宝玉捂着胸口,喊一句“心好疼”,身子已经软倒在地下。吓得众人忙乱的忙乱,转圈的转圈,叫嚷喧腾,不多一时,就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怎么回事。袭人等无法,只能回明了。这边传话的丫鬟也吓着了,赶紧飞报贾母。

贾母原本高兴,带着众闺秀吃了饭说笑,又有王熙凤凑趣,忽然听闻此报,又惊又急,立时就往这边来。王夫人母子连心,比贾母来得还快,见宝玉在床上,全身紧紧缩成一团,手握着胸口口声声喊疼,早忍不住扑到床前大哭起来。贾母年纪虽老,眼睛却还不花,一眼看到旁边押着的茗烟,眼眶里顿时就有火冒出来,喝道:“拿那小子过来!宝玉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众人就把茗烟拖过来。茗烟哭道:“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在老爷书房外头,然而也没听见屋里有打骂。老爷也是一早就带了人走的。”

一番话说得满屋子人都懵了:贾政教子严切,或打或骂,皆属寻常,便弄出一个什么好歹来,也无甚奇怪。然而不打不骂,只撂了宝玉一个人在屋里不管,结果就致使如此形状,其中究竟,实在是想不出来。贾母无奈,一边叫速去请大夫,一边命立时传贾政来见。

这贾政下午书房教子,一番言语棒喝,震动宝玉,也把自己老怀触动,撂了宝玉出去,闷闷的也不想吃饭,随意就走到赵姨娘房里来。赵姨娘早听说这几日贾政押着宝玉用功,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陪笑着布了几样清淡粥食,伺候贾政坐在屋里发呆。哪里想到一时就远远有人吵嚷起来,然后贾母跟前的人来寻贾政,说宝玉不好了。贾政赶紧过去。贾母也不管周围许多人,只一把揪住手拖到床跟前,怒骂:“我不管你都有什么话说,逼死了他,我只跟你要命!”

王夫人也痛哭,满口叫儿:“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也跟着去!”又拽住贾政,哭道:“宝玉不好,都是我的错,老爷只拿了我的命去,勒死了眼看不见,倒也干净!”

贾政见宝玉这样形状,也不知原委,本来十分焦急,哪知贾母、王夫人一通哭嚎,口口声声都是责问自己的话,心里委屈就似吹了气的气球一样猛然膨胀起来,然后腾地一声炸个粉碎——当时破口骂道:“孽障又作死给谁看!我是恶言凶语说了你一句,还是家法棍棒加诸于你一个手指?假模假样装死充病,欺祖瞒母,陷害亲父……你今天就不真死,我也要再一顿打死!”

一番话吓得贾母、王夫人都住了声。床上宝玉“哎呀”一声,蜷起的身子忽然一松,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贾政一时也怔住,就见宝玉死死望着自己,问:“林妹妹,可是真的——家去——”

宝玉语不能成句,贾政兀自不解,旁边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早明悟过来。贾母就垂下泪来,一把搂了宝玉,哭道:“你这实心孩子,原来为的这个——你快把祖母吓死了。”

王夫人也捉着宝玉的手哭道:“知道你跟你妹妹好。她从小来的,你们姊妹两个一起长这么大,比别的姊妹都不同。这会子热喇喇的说一个去,你伤心也是应该的。只是天底下姑娘家都要嫁人,哪有兄弟姊妹一辈子的道理?你就再难受,也要想着你妹妹得了好人家,也要替她高兴才是!你只管为姊妹分离伤心,就不管老太太、老爷和我替你担心了!”

说得贾政脸上阴云稍散,面色微霁。然而宝玉却是面色由白转金,而后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大口血来。王夫人吓得眼泪儿都住了。周围的人尽慌了神。只有贾母搂定了宝玉,喝道:“凤丫头扶你太太家去!珠儿媳妇看好你姊妹们,都带出去!所有人不许嚎,不许乱走!叫琏儿过来,问大夫怎么还没请来!”

众人还在惶恐,旁边贾政回过神来,喝道:“还不听吩咐,都滚出去!”众人这才赶紧出去。贾政就亲自扶了宝玉在床上躺了,接了丫鬟递的帕子擦脸擦嘴角,一面擦,一面垂泪道:“这个不孝的孽障,你就什么时候起了糊涂心思,也不知道自家努力上进,又来连累老太太伤心。”

这宝玉乃是震惊之下,急火攻心,痰迷了神窍。而今一口血吐出来,心口兀自剧痛,神志却渐渐明白起来,也知道父亲、祖母皆在身侧忙乱,眼睛看到满脸满怀都是怜悯慈爱。就小声说:“不用忙。不相干。我已经好了。”

贾母与贾政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明白,都高兴起来,然而看他脸色,担心又加重了几分。贾母便搂着他问:“到底觉着怎样?”

宝玉道:“只心上还有些酸酸的疼。”

贾母含泪笑道:“既这么,就无大碍。一会子大夫来看过,开两副药吃了,就好了。”

片刻,贾琏便引着王太医进来。诊了一回脉,也说不妨。贾政、贾琏就请到外面看药方。一时,按方煎了药来,贾母、贾政看着宝玉服下,果然安安静静睡了。吩咐了丫鬟们仔细照管,贾政这才扶着贾母出来,道:“今天的事,全赖母亲了。”

贾母摇一摇头,叹道:“明天还让宝玉安生养着,就不要叫出来了。兰小子也不小很多,老爷带着在亲戚跟前露一露脸罢。”贾政点头应了。贾母又道:“有一件事,本想看看再说,如今这头闹出来,怕等不得了。”

贾政会意,退后一步,向贾母拱手道:“全凭母亲做主。”

贾母就笑起来,拍一拍他的手,示意起来。贾母道:“但也不是太着急。礼法说,长幼有序。宝玉上头还有姊妹。我已有了些眉目主意,只等着明天看罢。”

贾政闻言就呆了一呆,想要讲些什么,张开了嘴,才猛觉无话可说。只得抿紧了唇,扶着贾母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上房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最终还是让这个“炸-弹”引爆。想想原著里,情辞试忙玉一回,宝玉的一片痴心毕竟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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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了个虫

126 第五十三回上

书接上回。35xs贾府这边事故动静, 章、林两府并不能知晓。章霂、陈氏、林海等只按本来计划预备出行, 人手车驾土仪诸事皆备, 便照常起居作息。次日起来,章霈、陈氏洗漱梳妆, 众子媳同孙辈请安见礼,朝饭毕, 就有传报说林府那边贾琏奉林如海携着林黛玉已经出门, 正往这边过来。于是章霈陈氏遂率众人往门前,或登车、或乘马、或坐轿。待林如海一行到, 两家合作一处,一起奔荣宁街贾家而去。

贾府这边, 也早使了体面管事等在荣宁街门外等候,远远见一行来到,飞报荣府大门。贾赦、贾政、贾珍等出大门相迎, 接了章霈、林海等入府。女眷那边,贾母带了邢、王等人,到大厅上亲自将陈氏等人接进去。章霂乃是文华公之子、文昭公嫡孙,江南名士、学问大家, 其妻陈氏出身靖昌侯府、河阳王府的外孙,当初京中世家勋贵往来既密,与贾母史太君更是闺阁交好,何况中间又有一个林如海为甥为婿,于是两下相见,益发亲近:贾赦贾政这边自是羡文慕礼, 贾母这边更多一番言笑契阔。

厮见叙话毕,就令两家小辈相见。贾母和陈氏俱道:“本来就是世交,何况有林姑爷林外甥这一层至亲,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且孩子们年纪相仿,正该结交玩伴的时候,何必学小家子拘泥。”命都到贾母院里来,彼此认一认亲戚,叙一叙排行。

于是林黛玉引着迎春、探春、惜春与舒颐、舒慧、舒颖相见,章回引着贾琏、贾环与章柴、章偃、章僚相见。又有尤氏、李纨、王熙凤同章柴之妻甘氏相见。然后再是内外同辈相见:到底男女有别,不过看一眼模样形容,称一声兄弟姊妹,道一句平安久仰,礼到则已。最末李纨领了贾兰进来与章家众人相见。

见过,贾琏、章回等告退,带着众子弟并贾兰还往外边厅上去。这边闺秀们返回屋中,也不往正面下首的两排椅子上坐,向贾母、陈氏告诉一声,就有黛玉领着往旁边吃茶果点心。姊妹们围着一张桌子热络络坐了,探春便跟着黛玉,同坐在就近的舒慧搭起话来。舒颐也寻了迎春闲谈些衣饰纹样,稍一会儿就转到棋谱名局上头,说得有来有去。舒颖挨着惜春,笑嘻嘻听几个年长的说话。

这边陈氏向贾母道:“你家这些孩子,怎么都这么好呢?”

贾母笑道:“我家孩子像我,自然好的。你家孩子像你,难道就有哪里不好?”

陈氏笑道:“这话我听得。果然都是像了我们的好。只是认真细评起来,我们原还有些粗糙。如今的孩子,就单论模样一桩,其实比我们还强十倍。”

贾母道:“阿弥陀佛,总算还有些自知。我还当你真飘起来了。都是风干橘子老面皮,还敢跟孩子们比,还当你自己是花骨朵儿一样年纪呢。”

陈氏道:“看着年轻孩子,心里也青春,我倒是乐意自己总不老呢。”又指着那一班姊妹们笑道:“难得她们竟都投缘。今儿才见面,就这样亲相。倒勾起你我当年的情形来。”

贾母也正想到此处,一面点头,一面忍不住揉揉眼,道:“可不是?我们也是头回相见,就投了缘的。”

于是老姐妹两个就说起当年的事情来:哪年哪月,在哪家结识,主家是什么喜事宴请,与主家各自什么因缘;又有当时与会的还有哪些人,最出挑的是谁家的小姐公子,彼此投缘的是哪几个,相厌的又是哪几个——桩桩件件,情形犹在心中,你描我补,鲜明仿佛昨日;说到趣处,竟是一阵阵笑声不断。35xs又因陈氏其后不上二三年就出嫁离京,京中闺阁故旧逐渐疏远,两人顺势说起当年的那些人如今去向,荣衰盛败,不免又是许多感叹。

一时说到几家亲缘联络,子孙后辈怎样。贾母就提到自己娘家侄孙女、并二儿媳王夫人的姊妹也正在家中。陈氏早知她几个,忙说快请来见。遂请出薛姨妈、薛宝钗、史湘云三个来。请安问好,薛姨妈在旁边坐了。上头陈氏一手拉着宝钗,一手拉着湘云,细看一回,夸赞不绝,问:“十几岁了?”又向贾母笑道:“我只当你家那三个出挑,见到这两个,竟也丝毫不差。可见到底是京中,水土都养人的。”厚厚与了礼物,方让往闺秀一处去。

宝钗、湘云拜谢过,往旁边来与林黛玉相见。彼此问了好,黛玉又引着与舒颐等见礼。丫鬟们赶紧添取海棠凳来,众姊妹们重排次序,方才重新入座叙话。那边薛姨妈也往王夫人跟前去。不提。

陈氏又赞一回薛、史两人,说及其父祖长辈,便感叹流年逝水,人物皆非,自己此番上京归省,虽回乡,情更怯,除了娘家并几个姻亲,竟不敢再多见人。贾母附和了两句,随即叹道:“其实哪里就是你这里情怯,那些家也怯的。你在南边年月多,京中走动少,况又是这个年岁辈分,如今这边当家的多是小辈,没个台阶搭手,哪里敢贸贸然就逗上来?还是等你家大小姐月底出了阁,众人就都知道了,三个月后春闱再放了榜,不怕你府上门槛子不被踏矮几寸。”

陈氏闻言作喜,笑道:“承你吉言。”——她两个原在最上面一张榻上分宾主隔着几案坐,如今陈氏站起来,转到贾母一侧挨着坐了,又挽住贾母一只手,凑近了低声道:“别的不论,我只想着到时必定得有一件教咱们两家一道儿欢喜的事。”

贾母顺着她眼光,果然是看向那一众闺秀,直望过去的是黛玉,黛玉旁边就是迎春,另一边挨的探春在跟舒慧说话。贾母当即精神一振,攥住陈氏的手,紧了一紧道:“咱们如今可算至亲,原该如此。”因叫两下椅子上坐的邢夫人、王夫人:“你们两个也太呆了,只管教亲戚太太、奶奶在这边干坐着,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邢夫人、王夫人慌得告罪。尹氏、王氏等也都起身。这边王熙凤听见上面动静,忙拉尤氏。尤氏就上前向贾母笑道:“老太太,会芳园里早收拾下了看雪的暖阁,只等日头上来些,风也不那么紧,才好请亲戚们挪步过去。”又向陈氏欠身告罪,口里笑道:“我们家园子粗陋得很,冬天景致更少些,怕舅老太太见识的多,看不入眼。如今只请几位太太、奶奶们权当舒散,顺势儿到处走一走,也算我家接待过这一回。”

陈氏忙笑道:“这话也太客气,这招待也尽周到。”叫两个儿媳并孙媳:“不必管我。今个儿原是走亲戚呢。你们这样木木的拘束过了,反倒连主家都带累拘束了。”

章魁之妻尹氏听这样说,忙笑着走过来,就势挽住邢夫人的手,道:“老太太们不发话,做媳妇的哪敢随意?既发了话,我们就自在松散去了。”.四人便向贾母、陈氏告退。尤氏、王熙凤忙在旁引导,甘氏相陪,一大群人招招摇摇往东府花园过去。

这边宝钗素来稳妥周到之人,虽同黛玉、湘云等姊妹说笑,耳目心神原是分作了几分的,因与迎春、探春两个递眼色。迎春正专心与舒颐说话,并未留神,探春伸手在桌下小推一把,这才惊觉。于是同黛玉等说一句,和探春两个一起,来到贾母、陈氏跟前,说想要请新识的姊妹往各自屋里去,或说话玩笑,或下棋斗牌。贾母自一口应允,更笑道:“这样好。原该这样。年轻姑娘也融洽,也顽的自在尽兴。”

陈氏也同三个孙女说:“同姑娘们安心玩儿去。”又喊过黛玉,压低了声音叮嘱:“看着你二姐姐,别教她一时忘形,吓坏了姊妹。”

可巧章舒颐耳朵尖,一下子听见,撅了嘴道:“祖母又下我台面。不过就是斗牌时候手下不收敛些,说的跟惯会强凶霸道一样——新识姊妹跟前,也忒丢人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舒颐又说:“何况才刚问过,这边二姐姐就善围棋,我还未必能赢过,哪里就忘形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笑。陈氏也无奈,摆摆手笑道:“罢罢罢。亏你在家还是排行长的,还是这副小孩儿脾气。幸而是亲戚家里,有你林妹妹看着,姊妹们且担待着。我也不管了。”

一时众闺秀簇拥嘻笑着出去。陈氏对贾母道:“这个小冤家叫我宠坏了,老姐妹莫笑,也莫见怪。”

贾母笑道:“我看二姑娘倒是最可人疼。”忍不住问:“可有人家了?”

陈氏叹气道:“她爷爷跟她外祖打赌输了,叫那边做主相看呢。偏那边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心心念念要多留两年。如今全家只我一个着急,也拿她没奈何。”

贾母道:“一家养女百家求。何况是你家的姑娘。她又这样的人才品貌,且真正年纪也还小。只有你挑剔的,哪有正经着急的道理?你这话不真。我不信的。”

陈氏道:“若说小,她跟你家二姑娘难道不是同一年的生日?你说不信,这话也是不真的。”两人就忍不住对着笑起来。

陈氏又道:“可巧她们在一家子女孩儿当中是一样的排行,又是自己个儿爷娘膝下的独女,又都喜欢看书下棋——难道不是想也想不到的巧事?”

贾母笑道:“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可巧’两个字。这么认真想来,她们两个合该有缘。所以今天才见了,立刻就说到一处去了。”

陈氏点头道:“正是有缘。第一个姊妹缘分不用说了,现有林丫头,两边都是二姐姐,两边姐妹都要好。至于后头别的缘分。”陈氏就故意顿住了,直看着贾母道:“这个缘分到底如何,还要等老姐姐你的一句话。”

贾母笑道:“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只是还要许我拿拿乔。”

陈氏笑道:“这个自然。反正我只管最后实惠落在自家,前头的事情再不多管的。你想怎么端着拿着,划下道来,该怎样就怎样。”

贾母道:“既这么,就说定了。到时必定不许耍赖皮。”想想又补一句,道:“你且宽心,我这边好茶尽是有的。”

陈氏应道:“这敢情好。我果然要多过来几趟,怕还能赚回茶礼本钱。”话说出口,自己也忍不住,跟贾母两个一齐大笑出来。笑声方住,贾母见陈氏端了杯子要吃茶,忙叫丫鬟们快换家藏的最好的茶来。陈氏点头道:“可见已经开始回本了。”

贾母歪在榻上,一个劲儿摇头,笑道:“四十几年不见,你还是当年一个样子。这个能说会笑的,你家里老太君倒纵得你。”

陈氏道:“你不知道,我家里都是这个路数。你得空只问问林丫头,看她望大婶婶待她如何。”

这头说到黛玉,贾母忍不住就又担心起来,拉了陈氏说:“我只有这一个外孙女,从小养在跟前的,只盼着她好,恨不得一辈子护在翅膀根子下,时时刻刻亲眼见着周全安好才罢。如今姑爷替她做主,到底是有学问见地、能识人,我亲眼看到了那孩子,实在是个好的,原不该还有什么不足。只是这心里竟全由不得自己,但凡想到女孩儿到了别人家,就忍不住要再嘱托知心的帮忙看顾。”

陈氏自己也是为人祖母的,听这般说,只当贾母一腔慈爱,更不多想,拍着她手安抚道:“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我这里自然尽力的。何况林丫头的人品性情,常州顾塘人人都看在眼里的,谁不满心爱她疼她?你只管放心。”

贾母这才颜色稍解。因问丫鬟:“姑娘们现都在哪里?”

一时就有丫鬟来回,说正在迎、探、惜三人的住处——即是王夫人正屋后面的三间抱厦。原本迎春邀了舒颐下围棋,宝钗、舒慧观棋。黛玉、湘云、惜春、舒颖在旁翻绳、解九连环。玩一会儿,不知道哪一个从哪里寻出两只花毽子来。恰舒颖擅长这个,兴头上来,一口气踢出四五种花样,惹得湘云、惜春一迭声叫好,那边几个也移了心思。于是索性一齐都到外面院子里,大家踢毽子玩耍。

贾母听见,忙道:“怎么不在屋里?撤了桌椅也尽够了。外头天冷,又有风。等我看看去。”就要起身。

丫鬟忙回说:“老太太莫急。大奶奶已经让人设了围幕幔帐,这会子正亲自照看着。”

陈氏也笑道:“你也太操心了。她们玩儿呢,动一动就不冷的。大冬天的,年轻女孩子家难得有几样活动筋骨的事体,我看倒比闷在屋子里强。要说担心,也只一件,活动热了出汗,就解外面衣服吹风,招了寒气就不好了。”

贾母就邀陈氏:“不如我们也走动走动,顺便看看丫头们玩的怎样?”两人就起身,围了斗篷,戴了暖兜,丫鬟媳妇子左右护持,一齐慢慢儿往王夫人正屋这边来。

到院门,早有丫鬟进去报信,众闺秀忙迎出来。贾母笑道:“听说你们玩的好,我们也心痒,就和舅老太太过来瞅瞅。”陈氏也笑道:“你们照旧玩耍,不要管我们。”

众人就将两个接进来。贾母和陈氏看院中果然围了一圈玉色绡的接地漫天帐,对角压了四个火炭盆儿,挡了风又暖和。帐子上绣的又正好是白雪红梅,衬着当中分四个角站立、对踢花色毽子的湘云、舒颐、惜春、舒颖几个,活脱脱一幅精致图画。贾母和陈氏就乐得很。看她们玩了一会儿,忽觉得少了一个人,因问:“林丫头怎么不见?可是畏冷,躲屋子里去了?”

这边几个就停下动作。宝钗、湘云皆禁声不语。迎春、探春、惜春忙着彼此传递眼色。舒颐原本张口要说话,见着她几个这样,噎在半道上,也闭了嘴,揽着两个妹子歪了头打量。探春见当场瞬时冷落,情知不妥,只得上前笑道:“林姐姐问今儿怎么没见二哥哥。听说病了,忙过去看望。也是才刚的事,跟两位老太太前后脚。”

陈氏就问贾母:“可是你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我早些年就听说过。今儿没见着,原还有些奇怪,不巧竟是病了。却是怎么个情形?可要不要紧?我该过去看看才是。”

贾母忙笑着拦住,道:“不过小孩子家体弱单薄,前几天读书用功了些,昨个儿夜里没留意,被风扑了,有些热度。我一贯的私心偏疼,才叫屋里歇着不出来见人会客,其实算不上什么大症候。哪里敢再劳动你特地过去?没的折了他小人家福分。”

陈氏见她说得诚恳,这才作罢,点头道:“也是。这么急吼吼过去,还要折腾他起身之类,反惊扰了休养。林丫头过去,彼此相熟的表兄妹,没那么些拘泥礼数,倒是正好。等回来告诉情形,也就安心了。”话毕,就见众闺秀们都站着不动,忙问:“怎么都站住了?还是玩了一会子累了?”贾母也叫勿要碍着游戏。

众人这才重新踢起毽子来。李纨又急命人从屋子里搬了椅子来,铺了狼皮褥子,请两位老太太坐了。一时有年小或是力弱,玩得乏了的,就退下来,拿热的巾帕子擦脸擦手,然后裹了大衣服,挨在贾母和陈氏身侧看姊妹们玩,又评论哪一个踢得稳,哪一个花样多。

旁边李纨看着时辰钟点,眼见又玩了差不多半刻钟时间,就上来说:“天气冷,乐了这一会子,还是到屋里暖和坐着说话。”

贾母只笑着说不冷,又问陈氏。陈氏笑道:“问她姊妹们可尽兴。若这会子有不尽兴,等吃了饭歇了昼,再继续玩;若还不尽兴,转明儿我请姑娘们都到我家里去,再痛痛快快玩上几天。”

众人听到这话,都说再好不过。舒颐就上来扭住她祖母,笑道:“太太这话算数。趁大姐姐还在家,一起玩上两天,才叫开心痛快呢。”

陈氏拧一把她的脸,笑道:“就你惦记你大姐姐。你既这么惦记,还不快去把该说的话先说了,等家去再正经补帖子不迟。”

舒颐就到迎、探、惜、薛、史几个跟前说了邀请到自家作客的话。几个都允了。贾母和陈氏也都点点头笑。李纨又上来请往屋里头去。贾母道:“看日头也快饭时了。就不在她姊妹们屋里坐了。都一道儿回我那边去吃饭。”众人都应了好。贾母又叫鸳鸯:“你往太太院里接了林姑娘来。”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还有一章

127 第五十三回中

此为防盗章。乐—文写文不易, 顺便给我家团子赚两个猫粮钱, 敬请理解。

却说第二日章回晨起, 与太夫人问安并用早饭后,便请了一间净室, 亲自扫案焚香,又更衣沐浴, 先沉心静气研了一大缸墨, 而后另取一只小砚,重新研了墨汁做抄录之用。落笔前, 又默默念诵了两遍《心经》,这才郑重下笔, 却是抄写的《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一卷。

章回抄一页,颂一页, 每抄一页前,又必定先念诵《心经》一遍。这厢黄象来寻表兄,看见他如此,忙告诉祖母章太夫人去, 说:“那屋子里也无火盆,又不挨着地龙火墙,平时向来不用,冻着表哥可怎么好?”一边又说,“不过是抄两页经文,外公那边又不信这个, 表哥书院里头学四书五经,也不能信,这般排场却算甚么?”

一语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连念三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然后才把黄象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儿,叫这么大声做甚?当心菩萨听见了怪罪。你哥哥是诚心的君子,认认真真替你外祖抄经求福,可经不得你这么嚷嚷。”

黄象却只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远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儿。且不要闹,让你哥哥完了他这一番功果。”又命传自己小厨房上管事的媳妇来,吩咐:“这几日单与回少爷做一份,也不必净素,清爽洁净就好。日间茶水果子用心备下,口味儿要较平日淡五分。”

黄象又问:“那屋里冷,怎么办?”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语,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话?”随后细细告诉他:“你道那屋里有多冷?昨日你父亲与我说后,便叫人收拾过。他虽抄经,又不是整日住在里头,该怎么做,那些婆子下人难道还要多嘴一说?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纸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一点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亲出门也多,如今又该要读书进学,竟不知道那贡院里头是什么光景?真正读书人,倘若连这个都熬不过,那便再不必走这一条路的了。”

黄象这才放心,告辞了祖母,转身又向章回处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紧了,莫跌了碰着,继而转头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这样平日惜字如金面皮铁板的,就有回哥儿那样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烦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儿貌冷实热,入微细致,总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气。且才学上头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处见了他几篇文字,已大有诚恳务实之气,真真吾家千里驹。”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并不擅长。条理清楚还罢了,只是通篇的‘有骨头没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帮忙润色。他父亲常与我说笑,说平白浅近与枯瘦寡味,他兄弟两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脚——虽并不至于此,到底也叫人头痛。”

林如海道:“象侄儿年纪还小,不愁什么。只慢慢拗过那些去繁至简的偏执便是。可以读一读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点头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闳丽精深,杰然天下。诗作也是清新洞达,寄兴深远的。小子们读来却是正好。”望着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见识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谦逊几句,又说:“若那几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样。不知他平日爱读哪些书,又做的什么句词?”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这才慢慢笑道:“我平时也不常问他们小人儿家这些。只是听他伯父讲,在历家名家人物里头,他对同叔颇有些偏爱,和过好几首《浣溪沙》、《鹊踏枝》。不过,到底才十几岁人,距离大晏风姿,差了不是一步两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赡丽,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闲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学到真精髓形貌,难道不是他的天赋才能?”

说着,林如海再问章太夫人具体文词。太夫人便与他一篇篇说过,两人就辞藻用典细细讨论。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这一辈日常课业来,也批、也评、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乐,竟至晚饭时辰谈兴犹未能尽。还是王夫人闻信,慌忙请了黄幸来说:“不止在这一刻,各自保养要紧。”姨甥两个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间所记两人讨论言语的册子来与黄幸,说道:“你也看看罢。好的坏的,都在这里,可该是时候把族学里头的事情头头脑脑地都仔细问讯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气,闲散疏放惯的,有些东西到底不行。”

黄幸看了册子,忙道:“母亲用心,儿子都知道了。就寻个时间与二弟说。”母子两个又说了一通话,然后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来两日,章太夫人得闲时还是请林如海论文谈诗,评点小辈们功课。这边与章回之父章望的贺礼等事也都各项周全,管事杨正林与教练张猛到内院里禀告并问启程。这里林如海早命人回扬州,快马取来的数件贺礼,交予杨、张二人,叫随尚书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经书也抄妥完工,用一只小叶紫檀的方盒整整齐齐装了,由黄幸带着一同前往忠献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后后总又搁了四五天光景,章回这才拜别姑祖母章太夫人与伯父黄幸,坐车往秦淮码头,预备由运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码头,尚书府管事杨正林先赶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几句话。这船家也是他府里用熟了的,见这般阵势气派,心中早是有数,忙一一应了。这边章回则是看着小书童进宝招呼着船家孩子,将自己随身东西一样样从马车安置到船舱里去——其实也不多:几件衣服,一套笔墨,一箱书,一个扎结实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这些天进宝在尚书府从黄家童仆那里或得赠或赢取的零碎东西有一大堆,什么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连环、紫陶泥人、玻璃子弹珠、黄铜柄的放大镜……应有尽有,倒似开了个杂货铺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虫过境似的,可坑了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不少罢?”

进宝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们铜钿银角。只是几个平时吃用不了的东西。再有那些机巧的小物件,他们又不爱玩,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我拿过来,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说着还把头点了几点。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这才几天工夫,就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这大伯父府里风水最好,养人也养得精乖活络。出门的时候着急,谢了一圈,到底把这件事情给落下了。杨叔回去帮我再向伯父带个谢才是。”

杨正林看他们打趣,忙凑来笑道:“这个谢自然带的。不过进宝小哥仆似主人,天生价的聪明伶俐,凡事学得又快,闻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里那些粗头笨脑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杨叔又说笑,夸得这小子臊了,面皮红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后谢了杨正林相送之情,再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进宝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松了系缆,就待扬帆启程,往常州去。

这进宝是章回读书时候偶然买来,留在身边做书童伴读也只得一年时间有余,还未离开过南京。此次随章回返家,进到船上,新奇欢喜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又与船家小子闲话,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还直说:“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这艘船!不晓得速度可快?对咯,象少爷说船行水中,最有花样,还好测风测水,比那府里后花园水槽子里强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舱里,笑骂道:“这小猴儿,又现形!还测风测水,当起屋造墙看地相么?一会子到运河上头再闹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鱼吃掉。”

进宝吐舌,一溜烟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处看开船。一抬头,突然岸上一阵乱,人向左右闪开一条道,随后一辆骡车直冲过来。进宝认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来的可不是谢相公?这是来送行的么?”

章回闻言疑道:“不晓得。他来做什么?”一边起身出舱看。这时骡车已到了岸前石阶,谢楷从车上跳下,随手从腰上抹一只荷包丢给赶车的车夫,便抬头冲这边船家叫道:“先莫解绳,放舢板过来!等我上去再开船!”一边说,一边已经撩了长袍,一副船家动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来的架势。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于是向那姓水的船家点点头,说:“接了他来。”船家这才放了舢板,谢楷轻轻巧巧两步上了船来,一扭身就往船舱里钻,口里连说:“开船!开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说一句“水老哥,先不开动。”跟着到舱中,扣了谢楷肩,问:“这是怎么说?”

谢楷只笑道:“说甚么?知道怀英尊长生辰,自然要去祝贺的。同窗这几载,可别说连这个情分都没有罢?”

章回见他虽笑着说话,眼光却左右游移,眼底更有几分郁气。心里狐疑,口上却不免说:“自然有这个情分。只是你来得也太吓人。事先又没递个话,或打个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码头上略张一张,问:“阿付呢?怎的没跟你来?还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里?”

谢楷道:“向尊长拜会行礼,怎好带那些童仆?我教他们都在家里。”转向一旁进宝,道:“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劳你,这里我先行个礼先。”

进宝忙一闪躲到章回身后,探头说:“可当不得谢相公的礼。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谢楷笑道:“你怎么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样儿对我。”

章回见他两个说得有去有来,只得插口,问:“启庄且慢。先答我一句话,你这到底是来做什么?我是要回家去,且与先生们说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谢楷点头,说:“知道。所以我才追来。既贺你家大人的寿,也认一认怀英的家门,全我们同学几年的情分。”

章回听得哭笑不得,说:“怎的我听你说的,竟有个不告而别的罪过?”再看一看谢楷,见他神情甚坚,方才叹气道:“罢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向船家说:“水老哥,开船吧!”转回向谢楷,说道:“先坐。舱里狭仄,若气闷,支了窗子不妨。只是手炉须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这一会子再说。”

谢楷见章回应允,脸上早显轻松。此刻闻他言,一时直欣欣然起来,笑道:“出门在外,谁理那些讲究。我也没这等娇贵。”话虽这样,见舱门外头船家娘子提了一只大的黄铜水吊子来,递与进宝,进宝又取了章回自家随身的茶具沏了酽酽的茶,再配了两色点心一并送上舱里小桌来,顿时露出喜色,说:“正好。我早饭也没怎么吃得,怀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只向他随意一摆手。谢楷也不见外,拈了点心便吃喝起来。一时船早顺流东下,离了码头,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

那叫进宝的拿笛童子道:“我怎知阿付你手脚这般快?”袖起了笛子,与他揉额头,“只爆到一下,幸而也不算很烫。看,这会子便不红了。”

阿付顿时瞪一眼:“你两个眼珠看得到你额头!”见那进宝笑笑不理,又重新拢起火堆,捡了散落的栗子,道:“你也仔细些。”

进宝笑道:“我省得。看你便没弄过这个,且站边上去,莫要再来抢手夺脚。”

阿付被如此说,面上顿有不喜,但见进宝动作利索,倒也不好真再上前,眼珠四下转着,似要再寻些引火之物。正好一眼看见殷陆,顿时大惊:“殷爷爷,你怎的站在这里?”

殷陆强忍住笑,走上前:“不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你这小猴子又躲懒,大冬天的跑出来烧毛栗子吃!楷少爷那里就少了你这一口零食吃?又没的给人看笑话。”继而又对那叫进宝的童子笑道,“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不在屋里耍,倒在外头玩?小心受风,病了不好玩,还要连累你家小章相公。”看一眼小院正屋,又问:“公子爷们都在里头?”

进宝先笑着行个礼,这才道:“殷爷爷好。我家公子和谢相公都在屋里。便是给他们撵出来的。说屋里人多,吵了黎先生养病看景,叫我们往偏厅里头找旁的小厮伙伴玩儿。但那边开了局,我们不会,又没钱,只好转回来这儿耍着,倒叫你老爷爷撞个正着了。”

殷陆闻言,笑道:“既如此,跟我一同进去。”看两个童子收拾了栗子,用雪将火摁灭了,这才带着两个一起往院子里正屋去。一边走一边问:“方才你们是说黎先生病着?我记得他年前便有不爽,竟还没好?”

128 第五十三回下

却说章霂、.章霂夫妇原邀林如海父女到自家用晚饭, 只是才到街口, 就有林家的管事申凭报说家中有客相候, 请林如海速归。这边林黛玉也向陈氏告了罪。林如海又叫章回一并相陪。于是两家作别,各自回府。

林如海等既到家,至正厅上, 见着来客, 倒是吃了一惊:来的不是别人, 一个是内侍省监岳风,另一个是少监花颂。林如海忙与见礼。两个笑着见过, 岳风就传口谕, 着林如海即刻进宫见驾。林如海领了旨, 立往更衣易服。这边厅上章回代为款待, 因与花颂相熟,不免打探一句。花颂笑道:“知道林大人今日要往岳家去的。况我两个不过稍坐了一刻,不妨事。”

章回心中就多少有数, 笑道:“眼看着天上都是铅灰颜色的厚云, 风也紧, 只怕一会子还要下雪。两位大人稍坐一坐,吃一口酒暖暖身子。”转身出去吩咐了,才又进来陪着说话。

不一会儿,林如海穿着好了出来,林府下人也送了温热的酒来。三个都吃了。将行,章回又送上三件猩猩毡斗篷,并三个紫貂的手笼。林如海转向岳风、花颂笑道:“家常避雪的褂子, 姑且挡一挡风,莫要嫌弃。”那两个都笑着接了。

穿戴整齐,各自上马。路上果然就落下雪珠儿来。章回与林如海的长随伍垣带着几个人一起送到宫门外。岳风笼了斗篷,向章回道:“留两个人候着就够。那边有官中的屋舍,饶费两个茶水钱罢了。”

章回忙应谢了,立刻吩咐随人过去。旁边花颂看他自家不忙动作,笑道:“小章相公家去吧。天冷又下雪,你明春就要应试的,这会子可受寒不得。”

章回就一愣,再看林如海也在后面微微颔首,于是躬身行了礼,诚诚恳恳道:“多谢大人指点。”目送他一行人进得宫去,又跟伍垣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林府去了。

既到府中,章回向这边管事的伍生、林柄、申凭几个告诉了林如海进宫情形,道:“也不知道家来是怎么个时辰点儿。今晚大家多出一点力,用心伺候吧。”又叫厨房的管事媳妇来——即是王书家的,姓鱼,乃是林黛玉之乳母王嬷嬷的弟妇,因黛玉喜欢她做的菜肴,此番上京,林如海特意吩咐也带她上来,并用她总掌厨房。章回等她过来,说道:“老爷家来大概会晚,今天厨房炉灶暂不熄火,还要你一总照看。”又吩咐做一道粥、一道带汤面食。又问:“姑娘那边传过晚饭了?”

王书家的回说没有。又想了一想,说:“大姑娘让青禾传话来说,因昼饭和点心吃的比平常多一些,此时并不觉着饿,让只拿两样点心备饥就罢。”

章回道:“我过去看看。婶子你先把粥食之类预备好。”王书家的应了,下去准备不提。

章回就往林黛玉的院子去。却说林家祖上爵袭列侯,这处家宅原是明帝时赐下,建成也近百年。当年林如海科举探花之后,从里至外整顿大修过一次,把花园子扩大了许多,又就近引来活水,做成半岛之形,将宅子东路靠后的三分之一抱在其中。后林如海出任扬州,京中家宅十年空置。此番携女回京,林如海提前半年就使人过来整修房舍、布置院落。将活水半环的这片做一整个单独院落,多补假山湖石、古树名花,又在墙前院后种了许多翠竹、芭蕉,石子路径两侧等空余处皆以兰草缀满;院中房舍也一改京中惯有的规整宽大式样,小小巧巧的三间正房、两间退步,倒又配了一间依山暖坞、一间临水香榭、一间乘风凉亭——这便是林黛玉所居的正院了。只是因林如海一贯疼爱女儿,黛玉的院子必定要她亲自命名题写,他一家子又才回京,故而此刻院门上匾额犹空。

章回行到院门前,门上早有两个婆子招呼:“表少爷来了。”一面赶着传话,一面往里面让:“快进到门里来。外面雪大,瞧这两句话工夫,身上就落一层了。”却守着规矩并不上前殷勤拍打。章回笑笑点头,就往里面去。

沿着石子漫的路到正屋,早有青禾、青苗打了帘子让进去,并笑着问好。里面林黛玉也迎上来,看章回身上罩的大褂子,不禁愣一下,问:“外面下雪了么?”

章回笑道:“下了大半个时辰了。妹妹竟不知道。”脱了褂子,顺势交给紫鹃收在旁边,说:“听说妹妹不肯吃饭,还当饱餐了外头雪景,看来并不是。妹妹身上可安?还是今儿一天劳碌了,有哪里觉着不合适的?”

章回一面说,一面就细看黛玉形容。这一看却不对:虽是带着笑的,容色却有些惨淡,眼角处隐约还有泪痕未净;见自己注目于她,慌忙躲闪,却不是平素那种少女害羞娇怯,更多惊惶失措,竟有几分心虚愧疚的味道。章回心里就咯噔一下,料想必有缘故。此时黛玉躲闪了开去,他不便盯住不放,就看向屋里别的丫鬟,心想多少能看出些端倪。不料眼睛一转,就看到案上灯烛煌煌,纸笔铺张,砚中一汪浓墨未干,又有一张字纸搁在案上,看形制像是诗。章回不免舒一口气,笑道:“原来妹妹是专心用功,怪道不叫传饭。”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就将那诗拿起来。

那书案原在窗下,尚有几步距离。章回心无旁骛杂念,走过去拿诗,却没看到林黛玉在后面晃了晃身,挪了挪步。然而黛玉到底没有真个儿阻拦,章回就无知觉地走到案前,将那一张纸拿起来,看上面写的是: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徒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章回一见,顿时吃了一惊,旋即看到案上一卷《乐府杂稿》下面压着一方织物,虽叠了几叠,依稀看得出是块手帕,半新不旧、用过了的模样。章回呆在当地,一时无声。半晌,方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妹妹……”一语未毕,已经不知道话该如何接续。黛玉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章回跟她四目对视,又呆了几息工夫,方猛地惊觉,手被火炭团儿烫到似的将诗稿往案子上一撂,快步走开两步,又一下子站住,扭了头,也不望黛玉,嘴里只说:“妹妹……林姑娘,还当注重保养……我让人送粥汤来,多少吃点,要真不想吃就算了……我只是来告诉一声,伯伯家来只怕会晚些……”

林黛玉听他颠三倒四,忍不住叫一声:“表哥!”章回听到这一句,全身一跳,嘴里飞快一句“我去厨房看看”,拔起脚来就往外面走去。紫鹃慌得喊:“表少爷褂子——”

就听院里“噗呲”的一声,接着就是“咕咚”一下有人摔倒。一时院子里丫鬟婆子、退步间里小厮一起嚷嚷“表少爷滑跤了!”“少爷可跌着了?”黛玉吓得直扑到门口,却见章回一咕噜爬起来,也不及拍身上的雪,脚不点地就往外面跑去。两个小厮也飞奔着追出去。

这边紫鹃就抱着章回的褂子过来,问:“姑娘,这可怎么——”一语未毕,林黛玉忙道:“紫鹃,你快将衣服送去,看看表哥怎样,可跌到了!”随即又叫:“等下子,青禾拿伞,紫鹃给我拿褂子来。”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眼见这乱的不像,忙走上来道:“天寒地冻,又下雪,姑娘过去慢,若受了冷气闹病,老爷和表少爷该怎么样?姑娘安坐着不动,紫鹃也在这边照应,我这就往前边走一趟——好赖多住过几年,不拘哪里也都还熟悉些。”不由分说就推着黛玉回了屋子,又给紫鹃、青禾、青苗等使眼色。那几个看到,一起上来围着黛玉。王嬷嬷这才快步走出院子去。

却说黛玉见乳母主张行事,心下似稍安定,呆呆地让紫鹃、青禾等牵着往门里走,又拉到凳子上坐了。然而略一偏头,就看到案上诗稿,心头一触,顿时如落热汤腾沸、滚油煎熬,转瞬就痛得木了,也不知道眼泪如开河了一样汪洋直淌下来。吓得紫鹃和青禾魂飞魄散,一个搂住了黛玉,只喊“姑娘回神”,一个飞奔出去,寻年纪老道的嬷嬷们过来帮忙。一时倒有六七个丫鬟加四五个嬷嬷围着,问的也有,喊的也有,倒水的也有,端茶的也有,递手巾的也有,擦眼睛的也有,团团乱转,忙得闹市一般。

林黛玉眼看着众人忙乱,也听得见众人说话,只是心痛、发木,明明知道自己身上并无他碍,恍恍惚惚身子却似不再是自己的,觉察不着手脚四肢,就连张一张口似也不能做到。她倒也不多害怕,心里想:如今这么着,倒还是死了的好。

原来这日林黛玉在贾府探看宝玉,知道了宝玉病从何起,心里就十分不好受:她因无亲兄弟姊妹,又自小在荣国府长大,早就把这边的表兄弟姊妹视作了亲生。而荣府这一众兄弟姊妹当中,又独有一个宝玉与自己最亲密要好,一桌吃饭、一屋睡觉,起坐行止,几乎罕有不在一处的。自己因是客居,加上天生心细敏感,每每就有不合心、不顺意、纠结烦恼之事,这里头十次倒有八次都是宝玉头一个发现,不是耐心开解就是小意劝慰,或者插科打诨,岔开那些忧愁不悦去。自己在荣府过得自在顺心,第一个自然是外祖母史太君之功,再往下数就该是宝玉了。宝玉待自己好,自己素知,自己待宝玉,自也是掏心相待,虽常当面使气歪派他,不过一时半时,过后就罢;凡有真正切近相关,从没有不跟宝玉站在一边,不替宝玉着想说话的。宝玉若有什么苦楚病痛,自己挂念伤心,不能安枕;他得了好处夸赞,自己与有荣焉,倒往往比他自家还要高兴。只是自己原本以为,天下要好的兄弟姊妹皆当如此,自己与宝玉虽姑表之亲,也不过比寻常更多一分投缘而已。故而今天不见宝玉,就觉异样,听闻急病,愈发担忧,看到形容,顿时鼻酸眼涩,忍不住心痛泪流。

孰料宝玉一句“为林妹妹病了”,似天外飞来,又似晴天霹雳,剥去那些兄弟姊妹之说,直指男女恋慕。宝玉之情,竟至于病,让人如何不惊其深,感其诚?然而在黛玉自己,虽感其深情,却全无欢喜之意:非止为事出意料,惊吓甚于其他;亦不止为婚约已定,情思早系于人;实是兄妹之情弥厚,试想其他,则心平如止水,无动于衷,更没有一丝半点两情相悦、彼此契合的欣然。彼之多情深情,越发衬得己之薄情无情,想想这许多年宝玉掏心掏肺的赤诚相待,如何教黛玉不愤恨自己的冷漠,不怨怪自己的无以报答?又想到近来自己看过的那些戏曲本子,原来世间真有“无情女子多情汉”,且比之戏文敷衍,自己所思所谓或者更甚——想到自家面目竟如此可憎,令自己也生出满心的厌弃,岂不又是十足可悲?

黛玉这里愁肠百结、自怨自艾。然而在贾府之时,贾母、陈氏,两家的舅母婶母,姑嫂姊妹俱在,又个个对自己十分在意关怀,她不愿使亲长担忧,更怕这等私密之事惹了两家不快,于是只得强打精神,如常说笑玩耍,尽力但求遮掩过去。及出贾府,马车中只有自己一人,如何不坐困愁烦,满心煎熬?再至于自家自院,左右都是亲近可信之人,如何不私心放纵,催损肝肠?青禾、青苗等不知底细,好言劝慰,却说不到关键症结;紫鹃伴随一天,知晓心事并不多劝,却在拿帕子给自己拭泪的时候,偏偏又拿出一块家常用的旧帕子来!——黛玉如何不认得这是当初宝玉所赠之物?因自己平日易哭,别人都劝不要哭,唯独宝玉说“把那烦恼忧心的事情,随眼泪一齐流尽罢了,只千万不要存在心里”,那次在外面得了几方上好的帕子,特地留下,也不遣人代送,亲自捧着到自己跟前来。睹物思人,黛玉看到这方旧帕,千思万绪,一起涌上心头,直堵得满腔满口皆是悲愁忿懑,终究凝结成文字、喷薄出笔端,心血眼泪,合墨化作这二十八个字——

然而谁又能想到,只因自己心情激荡,诗稿未及收起,就落到了章回手里眼中!当时章回进来,本来也无旁意,但未来夫婿当面温言好语,再想到宝玉之情,多少不免愧疚心虚。但便是这一瞬思绪,引来轩然大事。见那双眼一贯温柔体贴、怜爱珍重,使人望之如沐春风,忽然就如被秋风横扫,凋零冷落,黯淡不见活气,顿时叫林黛玉一颗心似被人紧紧攥到手里,又像是眼睁睁看着羊脂玉碎、菱花镜残,其悲伤痛惜更加难当。虽然明知道章回乃是误会,诚恳解释揭开便可,但只看他这一刻如遭雷击、凄楚绝望,自己竟再不知当说些什么话来。

及至章回避走,院子里滑倒一跤,黛玉这才如梦初醒,一心系着章回摔着没有、伤痛如何,只要立时赶去查看。而后被众人好一通劝说,王嬷嬷自告奋勇代为前去,丫鬟们拉扯回屋内坐着,林黛玉这时方恍然惊觉——这般凡事不顾,是为钟情;对方之痛如在己身,而哀怜痛惜更甚于己身,是为两人心思已然合如一人。

然而既有此番知觉,又看到宝玉所赠旧帕,一时心酸心痛更剧:自己固然明白了自己心思,章回这边却将将误会了自己心思;自己固然让宝玉自家珍重,章回这边却也拉开了两个人之间距离。待要用言语解释,事涉儿女密意私情,越描越是可疑;待要清者自清,不加言辞辩解,又是生埋下一重事故芥蒂,就算是两家婚姻早定,又如何能指望今后相知默契?如此两难,她就再聪明伶俐,一时也想不出周全之法。更何况越往深想,越觉无望;待要索性不管不顾,先蒙头大哭一场,才猛然发觉身不能动,眼涩泪干——至此,黛玉倒不怕了:如此境地,倒不如一死,凡事了结干净。

黛玉满脑子兀自胡思乱想,外面却是一阵人声脚步,转眼就见章回撞开帘子闯将进来。头脸衣服上满挂着雪沫,被这屋里的暖气一熏,瞬间就化作水汪恣下来,把头发、面孔并衣服肩背前襟都湿透了。章回也不管它,直直到林黛玉跟前,“扑通”一声,两个膝盖就跪落在地下了,口里说:“是我错了!妹妹只管责罚!”

吓得林黛玉顿时失色,周围的人更是神魂都飞远了。唯有王嬷嬷,落后章回一步,才进屋,见此情形,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门口两个人一把扭拽到门外去了,然后又将丫鬟、嬷嬷们一通轰赶,屋里只留黛玉、章回两个。章回又向前膝行一步,道:“是我错了!我原不该想错的,更不该转头就跑,撂下妹妹一个人。”

林黛玉猛地吸一口气,只觉忽地神魂归窍,眼耳口舌、手足四肢皆恢复了知觉,眨一眨眼,就有眼泪直淌而下,口中哽咽:“哥哥起来说话。”

章回依言起来,眼睛往旁边案上一瞅,随手抓过一节一尺来长的竹青镇纸,递给黛玉,又把手心翻开伸在黛玉面前,说道:“妹妹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些别的人怎样,与妹妹何干?我胡思乱想,伤了妹妹的心。我只求妹妹狠狠的打我一顿,出了这口气,从此再不记得我做的蠢事。”

林黛玉听到这话,又是苦,又是喜,长舒一口气,噙着泪道:“哥哥真知道我,怎么又忍心叫我打你?难道打痛了你,我就能无知无觉?”

章回见她撇了竹镇,拿衣袖擦眼泪,慌得在自己袖子里一通乱摸。奈何手帕固然是他素日常备,这会子心慌意乱,半天也寻摸不着。眼光乱瞟,忽见案上书本底下压的帕子,一把抓过来就塞给黛玉。

黛玉被他一块帕子塞来,到手就知道是那方旧帕,惊得抬头,入眼却是满面的关切,再看他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出小小一个手帕角。黛玉心口一甜,不由地破涕为笑,伸手扯出帕子给章回:“哥哥也擦擦脸。还有头发、身上衣服,都叫雪浸了,竟不知道冷的。”自己把眼泪都擦了,就过来帮章回收拾头脸,一边扬声叫紫鹃等丫鬟进来。

章回得她亲手擦了鬓角、脖颈,其亲近前所未有,一颗心只喜得荡悠悠如在云端,两眼直直望着黛玉,只觉眉目唇鼻耳颔颈项无一不美,喜怨悲愁一颦一笑皆尽动人,天上地上眼里心中,自此一刻,就被这一个女子占据充满,实在是再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般痴痴凝望,眼底里早升起一片火来,燎得黛玉又是悲喜羞臊交集:原来这一番深情,不知被章回怎么压抑,才做出一贯斯文温敦。他既有这番深情,方才误会打击,痛楚必然极深,让人如何不替他心疼?两情相悦,自然令人无限欢喜;但就这么坦荡荡直露,又叫人害羞怕臊,唯恐被旁人笑话了去——于是黛玉转身走到里面屋子去,只留章回由丫鬟们帮着绞干头发、外袍。

章回忽然被她走开,猝不及防,正自发呆,就见黛玉手上抱着一包什么东西走出来。到跟前,俊脸酡红,把东西往他手里一推,道:“去旁边屋里把这个换了。”

章回提起来一抖,才知道是件崭新棉袍,顿时笑逐颜开,道:“多谢妹妹!”一时换了来,在黛玉跟前转两个身给她看。黛玉却一眼看见左边腋下略空了些,脸色就淡了下来。章回见状,忙伸手比一下,道:“只差了半寸。大姐姐做衣服给我,例来是要差八分的。”

说得黛玉忍不住一笑,啐道:“你要敢在大姐姐跟前说这话,我就服你。”

章回不答,只管在身上各处检点,抚摸平整领袖襟摆之类。摸到肚腹处,笑道:“这里也略大了一点点。大约是还没吃晚饭的缘故。”

黛玉这才恍然,忙问:“哥哥竟也没吃饭?”就露出歉疚之色来。

章回笑道:“衣带渐宽,努力加餐饭。妹妹也当与我共勉。”就请王嬷嬷和谈嬷嬷:“去厨房取我们的晚饭来。弄了这么大会儿工夫,大概粥和疙瘩汤都得了。”

一时晚饭取来,果然主食一样是牛肉莴苣香菇胡萝卜丁熬的粳米粥,一样是用蔬菜汁调色和面做的五色面疙瘩汤。章回向黛玉道:“原听说妹妹不大想吃东西。请鱼婶子做了这个,热热的吃两口也够了。”

黛玉心中感念,兼之前哭闹一阵,腹中也是饥饿,竟吃了平时一般的分量。惹得章回忙问好歹,又叫取消食的汤饮。黛玉忍不住道:“哥哥再忙乱,以后可不敢一起吃饭。”章回这才呆笑着停住。

又坐了片刻,章回方才告辞出去。临别再三叮嘱黛玉:“林伯伯宫中家来,怕是要很晚。况下雪天寒,妹妹早些歇息,不用担心,外面自然有我守着。”黛玉点头,亲手替他围了斗篷、戴了雪笠,一路送到院门,方回房中歇下。是夜无话。

却说文昭公府这边。因天晚大雪,章霂、陈氏年长,一日作客更觉疲乏,皆早早洗漱睡下。尹氏也看着众儿女歇下,又各处检点一遍门户,方回到自家院里。章魁见她家来,知道晚来无事,笑着也催歇息:“奶奶累了一天,快收拾了屋里缓一缓。”

尹氏叹一口气道:“不忙歇。还有事情同四爷商议。”

章魁听这话,知是正事,笑道:“收拾了这边歪着再说,更舒服些。”

尹氏见说,也只得领他的好意。依言洗漱更衣去了。收拾毕,来到内间屋里,夫妻两个各抱一只手炉,分左右歪在暖榻上,这才说起话来。究竟说的是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林黛玉《题帕三绝·之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此处改了一个字。

129 第五十四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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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第五十四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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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第五十四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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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第五十五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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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第五十五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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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第五十六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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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第五十六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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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第五十七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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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第五十七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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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第五十七回下

这章回才到会客的正厅,就听里头章霂一阵大笑:“好,好,好!兴文学、立武勋、修内政,更有雅量容人、怀仁而不疑,能兼此四者,三代以降亦不过寥寥,又岂是等闲人凭淝水一役便敢评判之!碌碌钻营辈,欺君子以其方而犹窃喜,仁者当面尚且不识,更何谈王道!”声量昂然,尽可想见神色之兴,倒益衬得下面对答之语句平稳、意态从容。这对答道是:“未必不识,止不愿识耳。天王瑰资雄业,固难匹敌,然而直承不如,骄矜之心如何?于是张口好功、闭口无厌,说仁厚必加妇人之讽,论王政必道夷狄之非,显出自己高明一等,方敢心安——这等庸材行径、小人心胸,我自然不得苟同。”

章回听到这番言论,再无怀疑,知道定是姜平到了。这姜平姜坦之生平第一推崇人物便是秦王苻坚,几年间与自己书信往来,罕有不提及前秦者,人物一一历数,故事逐件评判,真正是一腔仁心、满怀坦荡,实在不负其名。于是也鼓掌笑道:“苻坚帝王之度,坦之君子之风,果然相得益彰,妙哉妙哉!”一边走进厅来。

只见客座上站起一名青年,二十将半年纪,形容丰伟,意态洒脱,眉深目邃,顾盼粲粲照人,叫见者顿觉一派明亮。章回就不禁一怔。

那边姜坦之也早看到章回,心中亦赞俊爽过人,大笑道:“怀瑾握瑜,英华洋洋,不愧人如其名,大佳大佳!”两个遂交手相握,又彼此仔细打量一回,越看越觉亲善,称心畅快之处,竟一起大笑出声。

看得上头坐着的章霂目瞪口呆,旋即以手加额,笑骂道:“两个傻小子!这等形状,真当你们是在什么竹林底下、兰亭旁边么?”

两个这才正经见礼。章回又给章霂行了礼,复道:“多谢二老爷替我招待远客。”

章霂笑道:“古人说‘倾盖如故’,姜小友不俗,我自然招待得。”知道他两人文墨知交经年,却是头回真正相见,必有许多话说,挥手令二人自去,只说:“坦之路程辛苦,今日一顿酒且寄下,等明朝再来吃个畅快。”

章回方携着姜平出来。尚不及开口问,姜平就笑着将此来大致一一告诉说明:道是他与妻子吴氏、表妹寿雁娘自腊祭之后起身赴京,水6日夜兼程,原想着年前赶到,不意临近京畿风雪阻途。所幸半路泊船时遇见洪大一行,两家便合作一处,虽路上过年也别有一番热闹。至今日,弃船换车,入得京中,洪大岂肯叫他夫妇别投亲友,当即会了往文昭公府这边来。既至,先是章柴接了两家,引见章魁,一会儿章霂听说,亲来相会,结果与姜平说得投机,叫章柴、洪大领着众人先行安置,止留他一个说话尽兴。吴氏、寿雁娘等女眷自有章柴之妻甘氏、章魁之妻尹氏等引着往陈氏处去了。

姜平因笑道:“二老爷真性情人,待小子如平辈,又是磊落正直,无话不可言。我以前只听说文名,再想不到这般豪爽。名士不拘,可见如是!”——他赞的诚心,却未想到章霂第一知道洪大乃洪氏之侄,顾塘家中惯常走动,吴太君跟前与自家子孙无异;第二知道洪大定了诸暨寿家之女为妻,乃是长姐亲为保媒,今岁夏秋便要成婚,于是诸暨寿家、永康姜家皆为姻亲;第三知道姜平姜坦之乃章回文友,近年来极推崇赞誉之人物。章霂哪里不清楚章回面上谦和随性、与人皆善,骨子里最是心高气傲,极少服人,听得章回说还有这么一个人,如何能不好奇的?外头章魁才使人告诉一声,立即亲自走出来看——于是才有先前那一番亲和平易,却绝非寻常子侄晚辈所能有的对待了。

章回笑道:“二叔祖素来爱魏晋风流,最喜能有人与他唱和。也就是今日坦之了。换别人,这些年从未见过二叔祖如此相待,更没有如此快意。”继而点头笑叹道:“坦之才学,我是知道的,只可惜旁人知道的少。但今番坦之上京来,想必不出三月,天下人都能知道你的大名!”

不想姜平竟也点头,道:“可不是?若非为这个,何必赶这一趟辛苦来。”

章回一愣,忙道:“我也正想问你,怎的突然就决定上京赴试来?”

姜平道:“你也知道我的,一向并不在科举上多用心。我自家也不是要指着这个营生度日。况那年取了举人,行走各处就已经十分便宜,谁又肯抛费工夫做那些不实在的文章。只是我自家这样,族里族外都不这样想。早四五年还好,我这一辈读出来的少些,也没人到跟前碎嘴。这一二年学里得力,就有人闲不住,动辄杵到眼门前三言两语的浑说。”

章回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笑道:“蝇虫嗡鸣而已。坦之又不在意这个。也是这些人无聊的紧。”

姜平笑道:“确实无聊。只是蚊蝇蚂蚁虽小,嗡嗡叫着也是烦人。且又是一个祠堂里绕着的,凡事总要留点子力,否则老人们颜面上不好看。再就是,数量多了,招架起来也要费心。”伸手到章回跟前比了四根手指,又翻了两翻,叹道:“这个数,年头上必定要见的。我不耐烦,有心避了去,结果阿吴同我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个名头,奈何有人在乎。且有一起子蠢人,必定要见着了名头才承认能耐,先敬罗衣后敬人。不如偶尔就顺一顺世间庸人的意,也省得今后那许多麻烦。’我想一想,果然也是,只当一劳永逸。当即和阿吴收拾了东西,就往京城里来了。”

章回忍不住笑道:“雷厉风行,再无过于坦之并嫂夫人者。”心想姜平性情再是洒脱不羁,更有心思明澈、意志坚刚,哪里就是些闲言碎语能轻易烦扰驱策的?不过是体贴新婚妻子,要替她免去那许多麻烦而已。果然成家立室者与单走独行之人不同,世之常情如此,就是姜坦之这等心胸才学的也无他异。忽而又想到姜平之妻吴氏,据闻是永康、金华一带都有名的才女,又有方才说姜坦之的一番话,文采之类暂不说,心智便十分不凡,且深契姜平,如此一说就中,倒要让姜家那些心心念念催他上进的族老姻亲们相顾汗颜了。

他这里走神,脸上又不遮掩,姜平天赋聪颖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一层好笑戏谑的意思?只咳一声,道:“怀英也已经订亲,我只看你到时不谨遵林家弟妹的法旨。”说得两人都是又一通大笑。

遂继续往后面陈氏院中去。章回不免问:“寿家姑娘怎的跟你们一起来?倒不是为别的,单阿大那边怕就是欢喜到无可无不可,外祖母家也不会问。不过有些世间庸人的麻烦,事先问明了,也能帮手挡一挡。”

姜平笑道:“她家那点子事体,我先头都跟你说了。虽是大事定了,在家总是尴尬,索性让阿吴邀了跟着我们玩玩走走,只当散心。姑祖母和表姑母又商议了写信给云南,请大表叔出面主持婚事。我们一路闲逛回永康,表叔表婶的信恰也到了,说大表叔两年卓异,朝廷有命升迁,旨意年后三月到京听用。原还担心两下时辰赶着不巧,事情匆忙。如今一起都往京中来,倒是一体两便。”

章回点头:“这个倒也是真巧了。”心想寿雁娘经历坎坷,父母偏心幼妹,虽有祖母姜夫人疼惜、姑母寿琳仗义,明正家风行事,又与洪大定下婚约,但到底要从寿家门里出嫁。她父母虽是为着自己错失被罚被褫,说起来总是有着她的一点因由,以其言行度其心胸,恐怕父女、母女情分已薄,出阁之日多半难堪;是以祖母姜夫人索性做主,请有幼时抚养之恩的堂伯父堂伯母代行父母之责——事情能周全至此,于寿雁娘也算是幸运,于洪大自然更是有利。于是叹道:“阿大真是走的高运……也都亏坦之照应。”

姜平笑道:“善有善报。天也要照应好人,何况天底下我们这些?”想到洪大一路上形容,忍不住又笑起来,道:“你这个阿大表兄,也是憨呆憨呆的。那天路上能遇到,也得亏他一根筋。为的江里前头翻了船,天晚了又起雾,他经过救了落水的人不忙走,前后排了五只船,挑高了灯,就怕赶着进港泊岸的又兜头撞上来;他还自己立在船头,夜雾里懵里懵懂的略瞅见个影子就扯了嗓门喊——我全没想到是他,还是表妹听出来的。”

章回也笑:“阿大便是这样。幸而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也只需咱们自家人都知道。”姜平点头称是。

一时就到陈氏房里。章回引姜平依礼见过。又有尹氏、王氏在,姜平也都拜见了,两人各有表礼相赠。陈氏方对姜平说道:“二老爷已经使人来说过,教一定留你们住下。一者都不是外人,二者阿大本就是为他姑父姑妈打前站来的,三者我家两个年纪小又不出趟的,就指望逮个老成稳重人帮忙临阵磨枪。你既撞上来,必然不肯放走。左右你家里的人都已叫我扣住,这会子你可怎么说?”

姜平忙躬身笑道:“自然听太太的吩咐,平敢不效力?别的先不夸口,龙门底下站出去,一定连旁人带自己都唬得住。”

陈氏略一怔,随即笑得身子摇摇,指着章回咬牙:“果然是你的一挂。才夸一句稳重,立即甩尾巴耍滑——且带去,且带去,人都在桂华园里呢。”章回只管搔头。屋里众人也俱都笑了。两个这才告退出来,章回引着径直往桂华园去了。

原来这桂华园乃是专门的一座客院,就在公府西北方位,园中多种桂花,除隆冬酷寒,四季花香不断,故有此名。内中总有二十来间精致房舍。进得园来,姜平只略作一眼,便称“妙极!”再到室中,见妻子吴氏已将随行物事安置妥帖,愈欢喜,忙请章回带领,隔着帘子谢过章柴之妻甘氏。甘氏还了礼,又与吴氏说了两句,方自行出去。然后姜平方引章回与吴氏相见。

这吴氏系嘉杭宦门之后,祖父吴虹曾任顺天府,父吴渡飞官至户部郎中。吴氏乃吴渡飞老来女,因降生那一日永康老宅前街后巷梨花忽而竞放,夕阳映照里缤纷落英尽染赤霞,吴渡飞遂与取名绛雪,自幼不以等闲教养之。及长,与兄长及同学考较《诗》《书》二经,又比《春秋》见解,皆大胜,从此有才名流出。彼时姜平之父正烦恼姜平屡坏姻缘之谋、大言非绝世不娶,转折听闻吴氏之名,当即为其求娶。不想吴渡飞挚爱此女,择婿最严,也不管世俗见识,亲自考评了四五年,姜平才得他松口许婚。所幸姜平吴氏投契,成婚后夫妻和谐,倒也无一不好。

章回与姜平结交既深,知道姜平对妻子爱重,又早闻吴氏才名,少年人心性,不免对其多有猜想,想象何等佳人教好友一心倾慕,数年思求。此番见着真人,女子身量不高,体态丰润,入眼虽只平平,却十分温厚可亲;待交过几句话,便觉眉目舒缓,时时含笑,自然一股散朗安闲之气,连带周围生息都从容起来。再看姜平在侧,神情洋洋似有得色,章回一面替他欢喜,一面不免暗自好笑。又想,若林妹妹见着吴氏,必定也能相投。只是今日时辰已晚,又是出门贺年的劳乏,不能立即引见。好在他夫妻已然在家里住下,倒是不虞相会之机。

少时,洪大也过来这边。表兄弟两个相见毕,章回便搭了洪大肩笑道:“你来的正巧。大姐姐今日回门,带了有他家的酒酿蜜枣和金沙酥,特意指定要送给你的。我已经让进宝都收拾妥当,只等过两日就一道儿捎到南边去。而今既你来了,倒省下老大工夫。”

洪大当时雀跃:“正好正好,可是在你屋里哪里?”——他一向惯例是与章回一个屋的——只一语未了,自己也知道忘形,忙摸头憨笑道:“我这嘴馋是没的救了。先头仗着姑妈和大姐姐纵着,恩平侯府送来的那些硬是教吃了一多半,累她这会子都还记着。”又说:“今儿晚了,明朝我就给大姐姐拜年去。英哥儿你给我领个门。”

几句话逗得旁边姜平忍不住笑起来。里间吴氏隔了帘子也笑。又有一个笑声略低略沉。章回一怔,正想是哪个丫鬟媳妇胆大,就看见洪大忽地从面孔一路红到耳朵尖。恰章霂、陈氏各自打了人来请用晚饭。姜平便笑道:“我们且去,莫令二老爷久等。阿吴你与表妹也过去,轻便些就好,凡事不必太拘束。”

洪大先忙拽章回往外走,听到姜平下面这一句,步伐儿不自主就慢下来,扭头似看的姜平,眼光一味往里间帘子方向乱瞟,惹得章回在他肩膀上打一下,这才红着脸、垂着头,站住不动了。姜平又哪里认不出这等眉眼官司,肚里笑,脸上只管装不知道,拉了章回、洪大两个出门来。

就见天上先时的雪粉雪粒子已经变成雪珠儿,廊上小厮捧了鹤氅与三人披了,又打了加厚几层的大青绸油伞与三人遮挡。至院门,门上停着两乘小小的竹轿,伺候的媳妇婆子见了三人,都一齐行礼。洪大看一眼章回,章回便道:“你们引轿子到屋门口。路上脚底下踩稳了。慢些儿也不妨。”众人应了,三人方往前面章霂处去了。

章霂这边房里,却是章魁、章斗、章柴、章偃、章僚并章程都在。众人又一一见过,方才入座。章霂只管催着吃菜吃酒。酒饭毕,又上茶果,众人细聊。只因在座一多半今科便要应试,少不得讲些科场的规矩、逸闻,又议论一番今科主考、朝廷风向。言谈尽兴,极晚方散。姜平向章霂等告辞出来,仍由章回、洪大送还桂华园去。姜平方向章回点头叹道:“亏得我这一二年还照旧看书、作文,功夫没放下。否则就只看你家里这几个兄弟,这会子也该立即打道回府,老老实实在永康老家再孵三年的。”

章回笑道:“坦之这话谦过了。话怎么说,你要没点子底气,也不会得了嫂夫人一句话,就利索上京里来。”又说:“我近些月来做的窗课册子,等明儿起了拿给你瞧。然后再往林伯伯那边一趟——得他两句指点,比埋头做二二十篇文章都强。”

说话之间,已进了园门,来到姜平屋里。屋中回报说吴氏已返,寿雁娘却为的祖母小姜夫人与陈氏有旧,教陈氏留在屋里说话,天晚便索性跟着一处安寝。姜平自无不妥。又留章回、洪大吃一杯茶再去。两个都笑道:“时辰晚了,再留岂不耽搁你歇息?我等原不必客气。姜兄只管自便。”姜平这才不留了,送他两个到屋外。两个又请止步,姜平方回转。且不赘述。

再说这边章回并洪大两个回屋。章回先问小厮进宝拿了章舒眉带的点心来。洪大笑道:“才吃饱,这会子再塞尽是浪费,也实在可惜。”到底动手分作三份,请进宝重新包裹了。章回问:“这又是什么分法儿?”洪大答:“一份送回常州家里,请老爷太太尝个味儿。一份我自家吃。一份送去姜表兄那里。”

章回笑道:“既这样,该两份都送过去才是。”

洪大道:“你不知道,表兄和表嫂都爱甜,却不大敢多吃,自然是要拿出来与人分食的,三个人送一份过去就正好。再多了,反而这样那样顾忌,吃着也不爽利。”

章回笑笑点头,又与洪大倒了茶,方问:“你这趟来的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办,或是家里有话说?”

洪大道:“也是凑巧的事。你还记得我家那边柜上有一位马先生?他岳家是京郊的,半月前娘舅来信说岳母老太太怕拖不过年去,请千万赶去见一见。腊月里行的船也好、车马也好,原本就少,老爷太太看他两口子心急慌忙,满世界乱转没个捉拿,就教我索性提前过来京里,顺便把他两口儿捎上。再就是万一有什么,也好代老爷太太帮上一把。”

章回问:“他家如今怎样?”

洪大道:“亏是路上还顺,也没下雨雪,赶上送最后一程,算是无憾了。只是这种惯例是不拖过年的,后事办得有些急,免不了受累。马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又是柜上的老人,说看着我大的也能算,前面还有老爷太太的话,我就帮了两天忙。总算料理完了,原打量着赶一赶跟你家这里过年,不想下大雾,江里翻船堵了水路,又让我跟姜家的船遇到了。”

章回点头:“这就是世上难得‘可巧’二字了。”又笑道:“你们这么两拨人忽剌巴地赶在年初二到,可吓了我一大跳,还当出什么大事了。”

洪大笑道:“来的路上我们也说只怕惊着了你。不过又想这都眼看到京城门口了,左右是个惊喜,年节上还有什么比亲戚好友团圆更叫人高兴的?天气、道路一能走,就等不及动身。再说,我早来一日,各种杂事上头就早一日多个人替你盯着,你读书考试也专注,姑父姑妈那边也更安心。”

章回笑道:“总是要承阿大你的情。”表兄弟两个又说了些闲话,方才各自歇去不提。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林姑娘听说洪家表少爷来了,遣人并东西来,又问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亲自拜谢。”章回见洪大尚睡,也不及喊起,忙穿好衣裳出去。见来的是窦跃儿和紫鹃,告诉两个说:“去回林姑娘,表兄亦是自家人,不必生分拘礼。东西我这里先代表兄收下。稍晚我还引表兄并一位姜相公往林伯父跟前去。请姑娘稍安,等我这边信儿。”两人去了。

章回才回到屋里,叫醒洪大,收拾整齐了,先往桂华园会同了姜平,然后再往章霂、陈氏那边去。等拜见过了,陈氏吩咐章回道:“难得亲戚远来,正该亲近。我已经教你婶子去接了林丫头来,姑娘们一起乐一乐。你带姜家小子、阿大去见了你伯伯,告诉他也过来,省得去别人家吃酒。”

章回应了,又笑道:“林伯伯正愁许多年酒难推,得二太太这句话,必定立时过来。说不得我又有赏了。”于是高高兴兴去了,却不想林如海府里正有几个要紧客在——

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139 第五十八回上

上回说到,章回同着姜平往林如海府上来。才进门,就有林家的下人回话说林如海正有客,现在外书房里说话。章回略犹豫,但转念一想,时正当年头,又是这个辰光点儿上门,必是林家至亲世交无疑;自己人已至此,再行避退,倒显得不恭了。遂命下人先往通报,自己携姜平往外书房去。才到书房外花厅,就见一人直迎上来,分明却是花颂,笑道:“小七爷倒来得早。这位是姜相公?大爷正里面同我家主人说话,听说小七爷携友来了,命叫立即引过去。”说着便当先领路。

章回见他,本来就自奇异,听到说话,心下直跳几跳,所幸到底稳住了,脚步儿不乱,慢慢地跟上去。旁边姜平不知底细,然而觉察章回这头有异,自也留了心,收敛了脸上颜色走在旁边。于是进到书房,里面的人就见到他两个儿一般的端庄郑重。

主位上的那位便笑起来,向对座林如海道:“这英哥儿神气不像他老子,倒有章伯源的七八分架势。”

林如海斜签着身,只在座上略挨一挨,闻言不过稍稍颔首。倒是章回,听话当时一呆,脸上忍不住露出些狐疑,眼睛直冲穆公望去——为的他一向只听人说肖父,头一次听人拿自己同祖父做比的。穆公教他这么直白明晃的一看,也是一怔,继而恍然,登时笑道:“我说错了,这个神情,分明是吴师母的样子。”

林如海忍笑,答了一个“是”,便向章回说:“穆公与我文华公执弟子礼,你可称‘先生’,且代你父问安行礼罢。”章回忙参见了。那位穆公笑着点点头,受礼叫起。

章回又与姜平引见。穆公十分和蔼,因问姜平:“可是杨阚峰入室弟子、永康姜坦之?”姜平称是。穆公遂笑起来:“那一年浙江的卷子我看了,胡潜什么眼光,一个解元也值得吝啬?”

一句话说得屋里三个人各自吃惊。姜平惊的多是因为穆公说话语气,实在轻描淡写过了。章回早猜着其身份,这惊里头就多了几分欢喜。旁边林如海却暗自忖道:姜平姜坦之在家乡永康乃至浙江一省都颇有声名,盖因早慧、善文,十一岁童子试,县、府、院三场均为案首,后拜师四明学院山长杨润杨阚峰,文章益发老成,人都道直取三元可期,不想乡试放榜却在十名开外。当时暗里就多有传说主考胡潜原是北人,又素恶四明学派主张,存心压下名次。姜平、杨阚峰倒是无他话,只是姜平接下来连续三届会试不赴,或往书院游学,或与族亲作幕,又为了吴渡飞之女在他跟前磨蹭四五年,尽是一副不望上进模样,世人埋怨胡潜的声音便一发起来。林如海却知道胡潜虽在治学上头死板苛刻了些,为人做官向无偏私,如此方才叫圣人点选了主持浙江一省乡试。就那一年评判,总体也还公正,在姜平身上固有可斟酌之处,其他四明书院应试的生员却一体平平,再没甚出挑亮眼的文字见解。所以在林如海,倒是四明书院这一派行事不够大气,弄出些没用的言语来,反而带累了姜平名声;却没想到老圣人对姜平文章竟这样高看,如今又当面说出来。林如海想姜平到底年轻,骤然得人夸奖,万一有些心浮气躁、言语失当,岂不是白白坏了先前印象?心里担忧,然而不好出声,只看姜平应对。

就听姜平笑道:“老先生盛赞,小子惭愧,实不敢当。乡试一场,是小子当时功力不够,文辞气势不能俱美。若拿出文章好处到眼就见,众口一词无人不服,自不会再生什么争议。”

穆公听他言词锋芒,形容语气却尽是平常自如,不免上下仔细又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文魁天下,可不就是如此?”又向林如海道:“劲头儿比起你当年还强——难得,难得。有趣,有趣。”手指点一点两人,又说:“小子们都甚合意。只今日临时起意过来,未带见礼,如海你且先替我随意与他两个些儿。左右在京,等下回见的时候再正经补上罢。”林如海忙躬身应了。

穆公又吃了一口茶,便站起来向林如海道:“你同小子辈们过节吧,我往蔡行东家去转转。听说都是因为章伯源、章仰之舍得,拿许多珍本给姑娘当嫁妆压箱,白饶了他这一桩便宜,得意到逮个人就吹嘘,非要人眼红说他几句酸话不可……却不知道要认真来谢我。我倒要看看,这趟过去了,他还有什么滑头耍。”

林如海知道这话说的是老恩平侯。蔡、章两家结亲根底,林如海原就清楚不过,自然听出玩笑之意,遂笑道:“年节头上贵客临门,只有惊喜奉承的,哪有敢耍滑头的?”一面说,一面奉着穆公出门,直至巷口穆公命回方止。章、姜自紧跟如海行动。不在话下。

且说穆公既离林府,早有车轿人马相候。伺候登车,花颂因向前问:“圣人可是要往恩平侯家去?”那穆公便是当今太上皇、老圣人,笑道:“还是罢了。那边不比林小子,他一大家子人,又必定有客。这下里不言不语过去,吓到他一把老骨头事小,让人知道再胡乱猜测起来,白给丙娘生事。”

花颂原知“丙娘”乃是当今圣人小名。当今于老圣人子女中行序第四,其降生时老圣人尚为安康郡王,因老圣人体弱病多,且之前一子二女皆夭折,故当今降生后,便依民间习俗,不起大名,只以“丙娘”称呼——意在倒错排行男女,混淆勾魂小鬼耳目;及至十岁,送往常州文华公章荣跟前读书,方请荣公为之取名炳昌,又名善照——如今也都只得老圣人一人称呼而已。且圣人继位以来,威仪日重,兼国事繁忙,天家每日里相处越发有限,这一二年来,花颂还是头一次听老圣人又作此称呼。他心下感慨,嘴里却只管说:“年节里会友见客,又有甚可猜测的,老奴再想不到。”

老圣人笑道:“是你这句话。年节里会友见客,原该是稀松平常,哪里就惹人猜想。想当初大兄在时,初三初四,都是东宫里相聚,不然就拉出去藻园、觅园,一群人耍酒投壶唱歌,人人都知道,也无别个禁忌。”一面说,一面声音就低下来。

花颂见老圣人颜seqing形,更听言及睿太子及睿太子的私园,不敢多话,手上忙着把车厢帘子放好,却听老圣人言道:“且拢着,看看外头景儿。”

花颂忙道:“外头冷。虽没风,也得仔细寒气沁进来。帘子还是放下来的好。”

老圣人道:“心里头闷。帘子打起来,还稍敞亮些。”

花颂听了,只得依言拢着车厢门帘,然而定要老圣人重新裹了熊皮氅衣,罩了暖帽,暖手炉新加了香炭在手上抱着,脚边也再放了一个暖炉。花颂自己坐在车厢前,又拿身子将车厢门挡了一半去——车中所能见者,不过一些戴着浮雪的灰瓦白墙并路上的青砖条石而已。即便如此,花颂也只挨了一刻,就忍不住道:“圣人保重身体。”见老圣人不应,又说:“老奴不中用,已觉着寒浸浸的起来,只怕明天要骨头酥痛,还求主子怜惜怜惜。”

老圣人无奈,道:“罢了。放了帘子,你也坐进来。再两个月就回家享福的人,别为我又弄一身病出去。”

花颂忙谢恩,先下车吩咐了牵马的人一句,然后方回来车厢里。老圣人看他都弄妥了,方点一点头,叹道:“也就是你最知心,晓得要到觅园去转一转。”笼着手炉出了会子神,慢慢道:“过去了四五十年的景象儿,还跟在眼前一样。就是当年那些人,除了你和我两个,仿佛都不在了。”

花颂被两句话说得心里发酸。他如何不记得老圣人口中当年情形?睿太子与孝穆皇后最肖,朝堂上沉毅端肃,行动如仪,落落风姿仿佛山岳大河;平日里却是谦和温敦,宽柔为善,同东宫诸人私谊皆佳。昔年东宫旧例,正月初三初四,东宫不理政务、不行朝拜,召僚属、卫侍乃至内监郎官聚宴嬉游,以作贺年之乐。便是威帝也几次驾临与会。及至诸皇子陆续成年,出宫建府,威帝赐了宫禁东北侧一处花苑作为睿太子私园,东宫贺年宴乐就多在此举行:便是觅园了。花颂犹记当年睿太子携着尚是安康郡王的老圣人,与众人诗酒放歌,满身尽是平素罕有的风华意气。而觅园中一众东宫僚属,又以礼部侍郎兼任东宫侍讲、太子宾客的黄芥黄绍圃风头最着:黄芥乃是成帝朝宰相、一代文宗黄无溪的重孙,真正名门贵子、少年风流,又是科举高第、稳步青云,长随帝君之侧,端的指点江山、挥洒从容,与睿太子君臣师友相契相应,相得益彰。只是世事无常,天有难测,西鹤墅案之后,威帝先禁睿太子于东宫,随后迁至觅园;睿太子无辜被废,郁愤悲戚,不过两年就病逝于此;威帝至此方才醒悟,到底追悔莫及,更不忍再见园林——从此将重门紧闭,景色尽锁,一方会友纵乐之处,变成为无限伤心之地;直至老圣人回京,每逢年节追忆先兄,临园凭吊,才得略扫一扫满目冷落。今日正当正月初三,花颂既伴着出行,岂能不知惯例;再想及当年情景,体念圣人心意,又如何不感慨动容?

车行无话。一时到了觅园。花颂奉老圣人进去,看一遍庭湖院落,思一番曾经当年,再往佛堂里与孝穆皇后并睿太子上香祈福。神前坐了一刻,留意到身周围浮动的暗香,因唤了看守的人来,花颂便代老圣人问:“怎的气息与往时不同?可是移了新的花木来?”

底下之人忙跪了回话:“去年宫里走水,虽说火没燎到这边园子里来,但把近墙的花树熏焦了一片。圣上下旨修复。因有几株老梅伤了元气,一时不得生发。禀报圣人后,上谕景致不可空乏,内府便从先福安大长公主府里按数目移了同本的过来。”

老圣人神色就有些淡,好一会儿方点一点头,打发人去了。花颂在旁,查度心意,说道:“大长公主府的梅树,还是公主下嫁时孝穆皇后所赠。追溯起来,确是同出一源。”

老圣人摇头:“虽是同源同本,几十年分开两处,水土风雨相异,香气就有变化,终究不跟原来一样。”顿一顿,又轻叹一声道:“树犹如此,何况于人?阿吉到底是做了娘的人,这几年心思越来越多,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巧了。”语气里就有索然之感。

花颂忙道:“这两年皇后娘娘凤体时有违和,贵妃襄理宫务,内府的事情比从前多上心也是常理。”

——说的正是沈贵妃。贵妃小字阿吉,学名惠迪,是福安大长公主与沈驸马之女。福安生母为威帝何贵妃。当年行宫地动,何贵妃得孝穆皇后相救,深感恩德,其子女与睿太子一系情谊亦佳。尤其福安与太上皇姊弟两个最好。沈氏惠迪之名便是太上皇亲自所起,自幼深受帝后疼惜。因宫中并无嫡出公主,沈惠迪得长养于宫中,几与公主无异;既长,帝后不忍其下嫁,且与当今情合意笃,遂入东宫为妃,当今继位后又晋贵妃,封号庄颐。因中宫体弱,沈贵妃常代理宫务,宽严有度,行事稳妥,在太后、太上皇跟前更无疏漏,圣人屡屡嘉奖其能。花颂只当老圣人眼里沈贵妃一向得意,忽然听到这一番话,吃惊之下,自然要与她分说两句。

老圣人道:“常理固是常理。只是从小看着大的女孩儿家,只望她天天舒服自在、随心满意,谁知道有一天还是要如此。福安在时有多疼她,知道如今这样,又怎么叫人安心?”

花颂笑道:“老圣人一向疼爱外甥女,大长公主哪里不知道,又有什么可不安心的?您不过是舍不得贵妃辛苦罢了。就这样挂在嘴上,让圣人听到了,只怕又要说您偏心。”

一句话说得老圣人忍不住笑出来,骂道:“他敢!阿吉是阿吉,他是他,跟个女孩儿家还有什么好比的?何况我偏来偏去,难道还不是偏的他?我要真偏的阿吉,当年就该遂了她的心意,招探花公做外甥女婿,哪里管什么荣国公、荣guomu?不过三五年时间,谁还等不得谁?要真这样,阿吉日子也好过,也不用在儿女身上多费心,等到了今天这样的年纪,我或是他做主,给孩子选一门好亲,让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而今并不是这样,还不都是当初偏心偏的他的缘故!”说到最后,又是一声叹气。

花颂急忙道:“这话给老奴听听就罢了。要说给圣上,怕真要咂醋动气了。当年贵妃可是在太后、大长公主跟前赌咒发誓来着。圣人虽说性子宽宏,与林学士又是少年同学,素来最好,到底会有些挂碍;便是动不了对林学士的信重,万一上心琢磨起来,还不是自己跟自己为难?且又要连带老圣人替他忧心。”

老圣人嗤道:“我尽没工夫替他忧心。”顿一下忍不住又说:“他咂什么醋?阿吉嚷嚷要嫁林小子的时候才十一二岁,还是他说不好拂人父心意、夺老臣婚姻,连阿吉那里都是他自己去劝。结果劝来劝去,倒把丫头的心劝到了自己身上,叫我们做父母的都替他脸上作臊。林小子不知道,不会琢磨他;要是知道了,这才叫真个要心里生出挂碍呢。”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往外面走。

花颂忙跟上,笑道:“林学士与圣上多年同学,素来一片赤诚心待上,且又是那一般风流潇洒人物,就是都知道了,想必亦与寻常人不同。”

老圣人也笑:“林小子风姿一向是好的。要非早早定了亲事,皇榜下面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捉了他去。贾代善也是有远见,拢了这么个女婿,惹得京里多少人家女儿一面伤心,一面嫉妒。就连阿吉也念了许久,后来还特别指名那府里的女孩子做侍学伴读,说侄女像姑,非要看一看人品家教般配不般配得上。”

花颂道:“贾妃知礼守节,温恭谦逊,在宫里十几年,行事一丝儿不差,贵妃待她也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老圣人闻言,脸上扭了一扭,又看花颂一眼,摇头道:“你这老货,说话又不老实。直讲出来便罢,我面前还替她遮掩什么?阿吉任性,弄了人来,觉得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随意放在一边,一放十几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女孩子,算来竟是天家委屈了她。况多年有功无错,而今名分体面上与她补足些,也不值什么。”因说:“我倒不记得贾代善女儿。但今天见到的林家丫头,就算是青出于蓝,其母想来也十分不差。或者让阿吉见上一见,当年的心结就都能解开。”遂吩咐花颂:“你替我记着,回宫后看有什么合适的由头,就招她们来。”

花颂才应下。老圣人忽而又道:“罢了。这事且不急。林家丫头还小,跟章家小子也没完婚。让阿吉这会子见了,生出别的什么想头,叫底下人再弄出扬州那样的事情动静来,白招人恨不说,要跟林、章、黄几家都结了怨,后头如何,连我都不敢想的。”

花颂听了一惊,想到沈贵妃性情、沈家这一二年行事,顿时脖子上冷汗都汪下来了。然而再忠心亲近,这上头也不敢更多议论,只忙笑道:“别家如何难说,林、黄、章这几家老圣人和圣上还不知道?必定不至为难的。”

老圣人叹道:“就算深知这几家,也没有不讲世俗人情,压定了欺负的道理。这叫旁的朝臣官僚如何看天家?且正是因着他们端方直义,从来秉公心、走正道,才必定不能辜负动摇了。现今人心都这么浮躁,再没有几家站得稳、镇得住的,就凭那张椅子牵住的这几拨人马,一个不留心,便好叫把朝廷都翻过来——四十年前一次伤筋动骨,这些年才缓过劲来,总不能眼看着再来上那么一遭。”

说话间,恰走到临风戴雪开着的一片红梅底下,老圣人就站住了,仔细再看一看,凝神又闻一闻,点头轻叹道:“这移过来的梅花啊,好则好,到底颜色气味都张扬了些,还性急——硬是等不及春来回暖,要开在这冰霜风雪里头。”继而又自嘲,摇头笑道:“我还笑先帝,当年弄到那个样子。现今轮到自己,对着一群子女儿孙,心还不是偏的?”

花颂笑道:“老圣人疼惜子女,天下父母天性而已。何况您偏到底,真正偏的也只一个人。只要偏的那个人领情知意,也就再没什么不好了。”又催回宫:“这边又是风口,久站不得。且出来大半日,再不紧着回,圣上在宫里要坐不住了。”

老圣人也知道此番出来时久,拖延不得,便协回宫。至寿康宫,早有当今并皇后、贵妃相候。问安毕,帝后问老圣人今日行程,诸事可合心意。老圣人轻轻带过林府,仔细说了觅园情景,感怀母兄昔日音容,末了才向沈贵妃笑道:“看到你命人移去的梅花,有心了。”贵妃忙谢恩。当今也笑着夸奖一句。花颂进来问用午膳。当今自是晓得老圣人除国礼朝宴,不爱身周许多人侍奉布让,乃命皇后、贵妃往皇太后、太妃等处侍膳,自己留下相陪。老圣人固知用心,不好拂其意,只得笑允了。

饭毕,当今又请留奉茶。老圣人叹气笑道:“已经替你打探了。林海是个好的。林家丫头更好。正巧顺道儿还见到两个后生小子,开春会试,乾元殿前当有座次。可惜他两个都有了婚配,一个前年成的婚,另一个就是林海看中了,留给自家的。”

当今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宫里如今也没适龄的孩儿要招驸马。”说完醒悟,道:“是章仰之的儿子。林如海前日代呈的庄田新物考册,就说是他替仰之成文。数据详实,手笔老练,通篇有文华公的品格。原想召进来一见,既然父皇这么说,等殿试毕后再见不忙。”

老圣人点头:“你心里有数便好。”当今应下。又说两句,方回前朝去了。

当日晚些,帝后一处闲坐,皇后因说起各椒房贺年朝觐之礼:“周、吴、贾几家新晋,前时又有省亲恩旨,较之往年,母女亲眷或有更多话说。今日有两位太妃同太后说及于此,想请额外入宫看视。”

当今道:“父母子女天伦,岂有阻拦之理?只不妨礼制宫禁,皇后酌情察看,间错允准便是。”又说:“眷属中有年老诰命之人的,准其乘小车至内宫门前,随行也许多带一人,专为扶持看护之用。只要提前报上名册。具体皇后酌办即可。”皇后应承。

转日中宫颁出懿旨,满朝皆赞。就有伶俐的几家递赞表称颂圣德,并请入宫看视。皇后一一允准。因见凤藻宫请候之人为贾妃生母宜人贾王氏,从者王氏妹宜人薛王氏,不免动问一二。大明宫掌宫戴权忙回道:“皆是先都太尉统制县伯王醴之女、现九省统制王子腾之妹。长的嫁与荣国公贾源之孙贾政,幼的嫁与紫薇舍人薛刚之孙薛文勋。薛文勋领内府帑银行商,赠户部员外郎,早几年身故后,户部合议后奏准,其子仍在户部挂名,支领钱粮。现薛王氏母子在京,附其姊借荣国府居住。因其子无职,不敢擅请,因此未得觐见。”中宫笑道:“也是老臣之后了。况是贾妃的亲姨母。虽不甚合规矩,到底年节好日,通融一次也无妨的。”遂用了印。

戴权从内宫下来,遣人速报荣国府知晓,随后又亲自过来。贾琏、王熙凤忙与接待,薛蟠也慌忙来谢,一时薛姨妈、王夫人礼数也到。戴权吃过茶,便告辞而去。荣府十分款留不住,贾琏只得送出府门。

才作别,忽见又有一个小太监骑马至。贾琏认得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跟前伺候的,赶忙笑着相迎。那小太监跳下马,向前笑道:“夏爷爷说国舅老爷这边一定早得了信儿,命我送这个来——有两件进去后要紧的事情,请入宫的人千万记着。”从袖里抽了给贾琏。贾琏接了,拉着手要请进去吃一杯茶。小太监道:“实在是紧赶着回去。”贾琏会意,随手摸一个荷包塞过去,笑道:“回去告诉夏爷爷,这几日秀白园里我已经包好了阁子,但凡得了空,只管过去。”小太监笑应了,仍骑马回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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