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庶子风流 - xp1024.com
《红楼之庶子风流》


第一章 博戏

“大,大……”

“小,小……”

“我东二胡同头号骰子高手,说大就大!”

“呸!我还是南城十八街第一赌神呢,说小就小!”

“大!大!大!”

“小!小!小!”

大乾,神京都城,西城群贤坊的一条胡同内,一座二进宅院里传出阵阵喧闹声。

从声音上来听,声音的主人年岁似都不大。

若是将目光放在这座宅院的正门处,也就了然了。

门匾上书四个大字:贾族义学。

青砖粉垣灰瓦,树木环绕,地处幽静,本是极好的读书之地。

在寸土寸金的神京西城,这样一处宅院,价值不菲。

然而此刻,却恍若赌场。

学舍内最后一排,贾琮又默背完一篇文章,看着前面愈发哄闹的场面,不由暗自摇头。

鼻中嗅到一股桂花幽香,侧过头看向窗外的那株金桂,贾琮眼中闪过一抹怅然色,缓缓陷入了思绪中……

一年前,他还是地球上一名外科医生,连续做了几台心脏手术后,莫名的就变成了这个世界一座国公府内的一名庶子……

前世闲暇时,贾琮也曾在网上看过一些历史穿越小说。

对于穿越这种事,虽亦难免惊骇悲伤,却也并不是完全陌生。

经过几个月的茫然寻找和绝望后,他最终还是镇定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吧……

只是遗憾的是,旁人穿越的多是正经的历史朝代。

利用前知的历史知识,趋利避害,化险为夷。

提前抱住潜龙的粗大腿,继而翻手为云覆手雨。

最终得道称王。

可他穿越的,却是一本书中虚构出的世界。

红楼世界。

且不说这是否是因为他前世常读红楼的缘故,这些已不必深究。

问题是,就算他前世翻烂一本红楼,细节悉数牢记于心。

然而能前知的知识,也不过是贾二爷在大观园内各种撩妹技艺和数不尽的风花雪月。

再有就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凄惨结局。

至于其他的历史大势,诸如谁做皇帝谁做宰相,谁是潜龙谁是沉船,该抱哪个大粗腿能翻身解危局……

一概不知!

更郁闷的是,其他人或许还可以等着树倒猢狲散后,“各自须寻各自门”。

唯独他这个贾赦之子,却是想跑都跑不了。

整部红楼梦,论坑儿女的高手,贾赦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温柔可亲的贾迎春,是他的亲女儿,却被他以五千两银子的价码抵给了中山之狼孙绍祖。

使得好端端一个金闺花柳质,只一载便赴了黄粱。

还有他的嫡长子贾琏,也是被各种坑。

为了几把扇子,逼迫贾琏去害人家破人亡,贾琏不遵,就被打个半死,下不得床。

一个当老子的,竟往儿子房里送女人,闹的贾琏一家鸡犬不宁……

此等行为,数不胜数。

迎春贾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

到后来大难来临,贾政一房或还能保全,甚至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探春远嫁,宝玉出家,但人总还能活下去。

日后更有贾兰长大“气昂昂头带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

尽管“凄惨惨黄泉路近”,可这也能说明,贾政一脉至少安全无忧,没有入罪籍。

然而大房一脉就不同了,托贾赦“洪福齐天”,连坐之下,这一房人几乎死伤殆尽。

唯留下一个巧姐儿,还差点被卖进青楼里……

坑!

真真巨坑!

偏在这孝道大于天的时代,摊上这样一个便宜老子,几乎无解。

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句话,又岂是随便说说的?

只是,贾琮实在没给这个便宜老子陪葬的心。

头疼的捏了捏眉心,也没心思再赏桂花了。

心中懊恼,前世叫什么名字不好,偏要叫贾琮……

正要低头再看书,忽地从前面一下冲过来一孩童。

看起来虽然只有五六岁,可口气极大,满头热汗的嚷嚷道:“贾琮,快……你快去帮我都赢回来!”

看着使劲拉扯他衣袖的孩童,贾琮微微皱眉道:“贾环,你又赌输了?”

这个孩童,便是贾政幼子,贾环。

今年不过五岁多,刚来蒙学半年。

只是虽然同是庶子出身,但贾环和贾琮又不同。

一来其母赵姨娘尚在,且十分得宠,贾环“子以母贵”,不至于太被人小觑了去。

主子该有的待遇,他都有。

二来,赵姨娘原是贾家家生奴才,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

后来贾母见她颜色出落的好,就赏给了贾政收房。

有贾母亲点,勉强也算是根正苗红。

而贾琮……

且不说其母早逝,还是青楼花魁出身。

这是这个时代最令人不屑的出身。

因此,在荣国府内,贾环能光明正大的住在后宅内,而贾琮却连荣国府正门都难进。

地位之别,恍若云泥。

不过,贾环虽比他好许多,上面却还有一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又比他强无数倍。

如此一来,贾环反倒更乐意亲近贾琮这边,时常来寻他玩耍,寻存在感……

见贾琮不起身,贾环急的跳脚,道:“贾琮,你快去帮我赢回来啊!

昨儿三姐姐给了我五百钱,嘱咐我今儿下了学回去时,顺路在南胡同买些劳什子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

结果,我都输光了!

她之前还叮嘱我,若是敢贪墨了,仔细我的皮!

如今果然让贾玕、贾琦、金荣那些黑了心的骗走了……

贾琮,你快帮我赢回来!”

贾环口中所言的三姐姐,便是大名鼎鼎的贾探春。

不过贾琮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有余,却还从未进过荣国府二门内宅,自然也没有见过那些红楼梦中造化钟秀的女子。

只是常常听贾环抱怨,他那位三姐姐如何如何厉害,怎样欺负于他扭他耳朵……

贾琮见他唬的急眉赤眼,无语道:“知道他们哄你银钱,你还敢拿‘公中’的银子去赌?”

“哈哈哈!”

前面一群半大少年,忽地发出一阵大笑声。

人群中的几人还转过头,看着贾环挤眉弄眼,让他愈发恼的跳脚。

正是贾玕、贾琦和金荣等人。

贾玕、贾琦是贾家在京八房中四房和五房的子弟,金荣则是属于“外戚”,他是三房贾璜老婆的侄儿。

贾环一张脸气的通红,又心疼银钱,巴巴的看着贾琮,声音带哭腔道:“贾琮,你帮不帮我?”

“他能帮你?上回是他走了狗屎运,才让他蒙对一回!”

金荣搂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学生走来,瞥着贾琮叫嚣道,方才便是他和贾环对赌的。

说罢,金荣还在身旁男生的脸上狠狠啄了口,大笑道:“对不对?香怜!”

看到一幕,贾琮压下心中隐隐的作呕感。

半个月前,贾环就被这几个年纪大些的贾家子弟哄去摇骰子,他才五岁多,能懂什么,自然输了个精干。

虽然平日里贾环为人有些讨厌,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有些淘,但心思不算太坏,在贾府,贾环是唯一常去寻他玩耍的人。

见他哭成那样,贾琮便出头随意“蒙”了两把,帮他赢了回来。

贾琮自然不是什么赌神,只不过每个外科医生,都必定有一双极灵巧的手。

或用玻璃珠站梅花桩,或练魔术,还有其他诸如凌波微步穿绳、派钉转移、缝葡萄、夹绿豆等等手段。

活到老练到老,也练就了外科医生们一双双“稳”、“准”、“快”的巧手。

贾琮曾经最擅长的,便是魔术。

而骰子,只不过是诸多魔术中最经典也最基础的道具之一。

对上真正的赌术高手,贾琮或许还差些。

毕竟他没接触过真正的赌博。

但对付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没什么难度。

“我不赌博,只代贾环丢骰子。如果他赢了,你们把那五百银钱还给贾环。他才五岁……”

看着贾玕、贾琦并围过来的贾瑞、贾蔷等人,贾琮语气平淡道。

他这幅做派,没等贾玕等人反应,就惹恼了一人,便是那金荣。

金荣本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借读”的。

只是他那姑母贾璜老婆,却极会讨好如今在荣国府管事的二.奶奶王熙凤。

有王熙凤做“靠山”,又知道贾琮的情况,金荣自忖他比贾琮还“高贵”些。

见他如此拿大,方才竟不理他,便大声啐道:“不赌你丢什么骰子?”

贾琮轻笑了声,道:“你不敢?”

金荣更怒,涨红脸道:“我不敢?赌就赌!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阿物?”

拉住要跳脚的贾环,贾琮敛起笑容,淡淡道:“我丢大,你先丢。”

金荣闻言,啐了声,怒气冲冲的折回前面,将两个骰子取来后,昂着脸,傲气道:“什么丢不丢的,那叫赌!

上不得台面……

我赌小,看着!”

说罢,双手捧着两个象牙骰子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又闭目神神叨叨的念了两句,然后往桌面上一丢,瞪圆两只眼,嘴里拼命喊着“小”。

却见两个象牙骰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停了下来……

“唉……”

“哈哈哈!”

“三、五,八点大!”

“金荣熊喽!金荣熊喽!”

一干围观的不嫌事大,大声讥笑起来。

左右是个乐子,管他谁输谁赢。

金荣又羞又怒,一张脸快成了紫色,恨不能一脚将那对骰子踩个稀巴烂。

他眼睛怒睁,瞪向贾琮道:“该你了!”

贾琮却转头对贾环道:“是你的赌局,你先用帕子擦一擦。”

贾环正兴奋尖笑着对金荣幸灾乐祸,听到贾琮的话后,也顾不得他的“不敬”,忙掏出帕子将两个骰子擦了两遍后,递给贾琮。

贾琮接过手,看了眼金荣。

金荣一瞪眼,大声道:“看什么看?快丢!你一定是小,我还要再赌一次!”

贾琮眼睛微微一眯,看也不看,手一抬,就那样随意往桌上一丢。

骨碌碌一阵翻滚后,两个象牙骰子缓缓的停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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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佞言 (求收藏,求推荐)

“啊!”

“大,是大!哈哈哈!”

“两个六点,是最大!!”

“赢了!”

眼见桌面上两个骰子成了齐整整的两个六点,贾环一张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又跳又笑的尖声惊叫着。

还对金荣做起了鬼脸,一只手挥来舞去只是要银钱。

其他人则都目光奕奕的看着那两个骰子……

“砰!”

众目睽睽之下,金荣没面皮赖账。

气急败坏的他怒狠狠的将一串铜钱往桌上一砸,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就黑着脸,离开了学舍。

今日塾掌贾代儒有事不能来,让其孙贾瑞代他管一管。

可贾瑞自身就不正,领头带着顽闹,哪里管的了这些?

金荣和他亦是“契兄弟”,所以见他早退,也没说什么。

其他人则都狐疑的看向贾琮,目光惊疑不定。

心中纷纷忖测,莫非又是运气?

可这运气也忒好了吧……

两个六点!

唯有贾环不管其他,脸上乐开了花,拿起钱串数了起来。

只是数了两遍后,却皱起眉头,左右掰扯着手指头,一脸苦恼。

他抓了抓脑袋,看向贾琮,道:“贾琮,我数了数,好像……好像不够五百钱。”

贾琮抽了抽嘴角,方才他就看见,贾环数过十二就开始迷糊,能数到五百才见鬼。

不过没等他开口,一旁的贾玕就道:“之前金荣赢了你后,给香怜和玉爱一人抓了把……”

“香怜”和“玉爱”。

贾琮瞥了眼那俩“妩媚多姿”的骚客,这两人和金荣一般,亦是“外戚”,都是贾族其他房子弟的内眷亲属。

生的倒也没多得意,只是神态言行都极为娘气。

兰花指从未收起过……

这世道,就是兔爷横行!

因为贾琮模样好,之前这两人还想和他“做朋友”。

那回贾琮差点暴起打人。

这次他没暴起,贾环却暴起了……

方才对上气势汹汹的金荣,贾环只敢躲在贾琮一侧装模作样一番,毕竟金荣身后站着他最怕的那位二.奶奶。

可对上“香怜”和“玉爱”,他就完全不怕了。

只见他一跳而起,抓住“玉爱”的脖颈领口,吱哇叫道:“好哇,原来是你们!还钱,还钱,快还钱!!”

“哎呀!”

“玉爱”唬的花容失色,双目含泪,求救的看向一旁的贾瑞,幽怨唤了声:“瑞大爷……”

贾琮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贾瑞面上倒是泛起了怜惜之色,干咳了声,对贾环道:“你先松手,不过是几十钱,有贾琮这样的高手在,多少赢不来?”

其他人这才想起贾琮的神奇之处,一个个眼神炙热的看向他。

贾环先是一怔,眼睛也发起光来,不过转头看了眼贾琮冷淡的脸色,才想起贾琮的“可恶”和“顽固”之处。

那么会赌骰子,却不爱赌,没的糟蹋能为。

他自忖说服不了贾琮再帮他赢钱,只是抓着“玉爱”不松手。

贾瑞见此,皱眉道:“玉爱和金荣关系极好,你不怕金荣回头寻你的短?”

金荣不在,贾环哪里会怕,一张小脸满是讥讽的叫嚣道:“我会怕那个囚馕的?

他算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东西!

他姑母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二嫂跪着借当头,他敢寻我的短?

金荣若敢来,我就带他去找二嫂,让他看看二嫂到底帮哪个!

前儿二嫂还给我几百钱耍子……

来啊,你们让他来寻我的短啊!”

听他说的嚣张,贾瑞等人都变了脸色。

王熙凤的厉害大名,阖族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虽然不知道贾环到底是不是在大吹法螺,可也都不愿将事情闹大。

毕竟在学里赌博戏,让家里知道了可了不得……

所以贾瑞、贾玕等一干人,纷纷让香怜和玉爱还钱。

香怜、玉爱无法,只得还钱。

闹罢,贾瑞等人不去理会趾高气扬的贾环,又都把目光对准了贾琮……

“贾琮,行啊!”

贾玕双眼放光的看着贾琮,道:“你这好本事!”

贾瑞也笑道:“琮哥儿,就凭你这一手,往后就不会短了银子使!

前门南厢锁子胡同里有一家富发赌坊,我极熟。

怎么样,一起去耍一耍?”

贾琮摇头,淡漠道:“我不赌博。”

贾瑞等人不死心,还要说什么,就见贾环收好了钱串跳出来,道:“好了好了,你们可别害贾琮,他嬷嬷管的他狠!

要是知道了他耍博戏,一准要告诉大老爷。

到时候让大人知道了,你们谁也跑不了。”

贾琮收拾好书箱,背在身后,与众人点点头后,和贾环一并出了学舍。

……

“哇哈哈哈!”

出了学舍,上了马车后,贾环乐的在车厢内翻了个跟头。

赶车的长随赵国基回头看了眼,乐呵呵的又继续赶车。

贾琮则在路边走着……

贾环能有马车坐,他却没有。

因为他的生母是青楼女子之故,当初在贾家,甚至在整个神京城里,着实惹出了不小的风波。

宠花魁而冷落发妻,致使发妻病亡。

贾赦因此而被罚到东路院,靠近宗祠旁,反省己过。

若非他占据嫡长之名,当时朝中又正好有夺嫡之变,废黜他容易引发旁人联想,造成更大风波。

他怕是连爵位都难承袭!

直到贾代善去世,贾赦也没能回到荣国府正宅。

这便是贾家为何由二房当家的缘故……

贾赦反省的结果,自然不会是他的错,他认为自己当初是被狐媚子给教坏了。

不过狐媚子已经死了,没法子再教训,只能母债子偿,罪过就落在了贾琮头上。

贾琮在贾家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马车、长随、服侍丫鬟一概没有。

只有一个在贾家地位不显的奶嬷嬷看护着他,不死就成。

若非当年事闹的满城风语,众人皆知他为贾家血脉,贾琮怕都活不到今天。

而事实上,他的确没活到今天……

“贾琮,你也上车来!”

自嗨好一阵的贾环,终于良心发现,对走在路边的贾琮招手道。

贾琮看了眼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瞥了环老三一眼,道:“谢谢好心,不用了。”

贾环一双手不知摸了哪里,蹭成了小黑爪子,他伸出右手,搓了搓黑不溜秋的大拇指和食指,眉飞色舞道:“三姐姐整日里厉害的紧,拿五百钱让我去给她买劳什子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

她哪里知道,五百钱能买一车那些破玩意儿了!

我在南胡同花百十钱给她随便买几个就成,剩下的,我请你个东道!

快点快点!”

贾琮见他巴巴的催的紧,也不拿捏了。

整个贾家从上到下,包括诸多奴才在内,也只有贾环愿意同他来往。

当然,贾环在贾家同样是人憎狗嫌,没人愿意搭理同他顽,也是个重要缘由。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是一类人。

贾环让赵国基停了车,招呼贾琮上车,又把小厮钱槐打发回家,一行人转向南胡同去了……

……

却说金荣自忖失了颜面,回到家后,越想越气,一个人咕咕哝哝个不停。

恨得咬牙切齿!

其母胡氏见之,便问缘由。

金荣道:“今儿学里塾掌不在,我们就自个儿看书。

他们一班人顽博戏,非让我顽,我就耍了两手,赢了他们五百钱。

偏他们不服,就出千耍赖,倚势欺人,又逼我还回去。

不过是看我不姓贾……”

胡氏是个本分的,劝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同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

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

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

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比登天还难!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

金荣气道:“若是旁个也就罢了,偏是那个贾琮!

他是个什么阿物儿,也敢瞧不起我?”

“谁瞧不起你?”

金荣母子正说着,庭院窗户下传来一道笑声。

胡氏闻言面色一变,忙给金荣使眼色,让他不许多事。

而后笑迎了出去,来人正是胡氏的小姑子,贾璜的妻子,璜大奶奶金氏。

金氏素来敬佩寡嫂,怜惜她带着侄儿度日不易,常接济一二。

今日无事,便又来看看,却不想刚走到窗下,就听到里面的谈话。

胡氏将金氏迎进屋里后,温言笑着岔开话,却不想金荣依旧一脸的不忿,金氏便问缘由。

金荣一肚子恼火没处发,就再将方才对胡氏所言之话,添油加醋的翻了回,并道:“姑母,那五百钱不值当什么,我本也不想要。

可那贾琮也忒瞧不起人了!

当着满学里人的面,骂我算什么阿物儿……”

“啪!”

金氏闻言真真怒从心来,破口骂道:“他一个窑姐儿生出来的下贱崽子,也敢骂荣儿?我金家的清白孩子,不比他强一百倍一万倍!

人都别忒势力了,荣儿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西府,找链二.奶奶,再向大太太说说,让她们给评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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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杀人了(求收藏,求推荐)

“糖人儿,糖人儿……”

“瞧一瞧,看一看喽,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哟……”

“香辣赚口的卤煮,来尝一尝哟!”

神京西城北街群贤坊南胡同,整个胡同里,就像一个集市。

虽说西城中所居住者多为权贵,尤其是群贤坊,公候府邸不知几座。

但俗话说的好,皇帝家还有几门穷亲戚。

家大业大,族人多时,也就没法全部安置妥当。

譬如贾家,虽是一门双公,何等显赫,族中多有官爵者。

然而贾家自始祖往下,现今共有族人二十房。

就算其中十二房都在金陵老家,但只在京的这八房,就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再加上一些攀附于贾家过活的各房“外戚”,怕是足有一二千人。

除却少数几家过的富贵些,其他的,多不过是将将度日。

贾家尚且如此,其他面上光鲜的权贵豪门,就更不用说了。

因此,西城诸多坊市内,就有了许多像群贤坊南胡同这样的集市胡同。

那些权贵的穷亲戚们,做些小生意小买卖,养家糊口。

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地方的小商小贩,羡慕西城富贵,也会挑着货担到处游卖。

如此也就造成了这类热闹非凡的集市胡同。

“唔,好吃,真好吃!吸溜……”

南胡同一条小吃巷道里,贾环捧着一碗羊杂,吃的唏哩呼噜的。

辣的一张脸儿都快变形了,还直呼过瘾。

贾琮则无语的看着他……

要说吃的,贾环应当没缺过什么山珍海味。

荣国府内的生活水准,绝对属于这世上最顶级的那一波。

贾环虽远不如贾宝玉得宠,可也是贾家的正经主子,少不了吃穿。

只不过富贵人家饮食到底讲究“中庸”“温性”,基本上都是不咸不淡,不甜不腻,更不会辛辣的饭菜。

像羊杂汤这种重口油腻的吃食,是决计不会出现在贾家餐桌上的。

所以贾环才吃的这么过瘾,毕竟还是个孩子。

“耶?贾琮你看我做甚?你也吃啊,我请东道!”

贾环满脸豪爽道。

贾琮闻言,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一个猴儿糖人。

这便是贾环请的东道,价值三个铜钱……

“等等……”

见贾琮拿起糖人,贾环连忙喊住,然后在贾琮瞠目结舌下,探出脑袋,一口将猴儿糖人的脑袋咬掉,塞了一嘴巴,甜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继而支支吾吾道:“好吃,好吃!你吃吧!”

一个糖人儿,大半分量都在那个头上……

贾琮哭笑不得,“嗖”一下将剩下那半截儿无头猴儿丢进了贾环羊杂碗里,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说罢,摇摇头,独自往前走去。

这熊孩子……

一边往前走,一边打量着南胡同中的风物人情。

天子脚下,太平之世。

即便辛劳些,百姓脸上还是有许多质朴的笑容。

哄闹喧哗中,透着世道的安宁。

可惜,这世道和贾琮曾经熟悉的历史,完全不同……

尽管贾琮知道,红楼梦本就是曹雪芹虚构出的世界,开篇就言明不计朝代年月。

但他清晰记得,在红楼梦中,明确出现过汉唐及宋太祖、宋徽宗,甚至还有唐寅。

因而前世时,他一直以为曹公只是在用春秋笔法,书写清朝故事。

可来到这个世界后,贾琮才发现,完全不是那样。

这个世界,虽也有汉唐,也有宋太祖和宋徽宗。

然而,历史却在某个结点,发生了转折……

雄才大略的宋太祖,在位多了十四年。

志大才疏的宋太宗赵匡义,在位少了十四年。

这十四年,为大宋留下了远比贾琮记忆中的大宋丰厚的多的底蕴和元气。

也让无数大宋的精英干才之命运,发生转变。

更让华夏文明的传承,从未断绝!

异族,从未如同贾琮所知的那个世界一般,真正的入主过中原,饮马长江。

大宋比原来的历史,生生多出了四百多年的国祚!

覆盖了原本历史中的元明……

红楼中的确出现过善画春.宫的唐寅,可此唐寅,却是宋朝的唐寅……

在宋朝七百多年的历史中,北方的敌人从大辽换成了女真,从女真换成了蒙古,最后又从蒙古换成了女真。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但即使在异族最强盛时,也从未彻底覆灭过中原皇朝。

直到百年前,宋朝最后一丝国运消耗殆尽,眼见天崩之时,大乾太祖皇帝崛起于山河破碎间。

于金陵之地,力挽天倾,驱逐鞑虏,重整大好汉家江山!

建立了大乾伟业!

而之所以在红楼世界中,多有“主子”“奴才”之谓,则是由于在大宋与诸多异族相互交战的七百余年间,既影响了北方的异族,也在潜移默化中受了些异族的影响。

才造成了如今的大乾,有上下主仆之分。

这一年来,贾琮冷眼旁观,发现这个世界虽然没有元明清,但如今的大乾,却又好似明清的结合体。

衣着行事,并无太大差别。

若说最大的差别,那就是本朝重商。

商贾地位,远比在记忆中明清时代商贾的地位高的多的多。

想来也是,若非如此,大名鼎鼎的薛家,也不能以商贾之家,名列四大家族之一。

当然,薛家的商,和这些商还是有不同,薛家是皇商。

但毕竟,皇商也是商。

“贾琮,我做东道请你,你怎么不吃啊?”

吃完一海碗羊杂,并一个糖人后,贾环追上贾琮,语气埋怨的问道。

尽管贾琮比他大四岁,可在贾环看来,两人一般都还是孩子。

在贾家又都是人憎狗嫌的庶子,理当是一伙儿的。

只是近一年来,贾琮的性子,让他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了……

若在往前,别说还留下一个身子,就是留下一根腿,贾琮都满心欢喜的吃掉。

贾琮在贾家过那日子,连下人都不如,平日里哪有什么好吃的。

可如今,贾琮竟然都不吃了……

这让贾环很没成就感。

贾琮笑了笑,道:“我不饿。”

他自不会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较真儿,尽管他现在也不过九岁……

见贾环还要说什么,他岔开话题道:“贾环,你别只顾着吃,别忘了买你姐姐让你买的东西。”

贾环一撇嘴,也撂开手不理贾琮吃不吃了,道:“那值当什么!

我还想再去瞧瞧耍百戏的哩,那家有喷火的,了不得……”

说罢,蒙头往前面巷道里钻去。

“哎哟,小祖宗,慢点,仔细花子拍了去!”

赵国基在后面见贾环只是往热闹处挤,连忙跟上前去。

若是贾环有个什么闪失,不用旁的,他那亲姐姐赵姨娘就能揭了他的皮。

整个老赵家的命运,日后还都指着这个外甥呢……

贾琮见赵国基跟上了,也就不理会了,只是在后面慢慢看着周围的买卖人。

寻思着找个机会,也做点什么买卖……

这一年来,他的日子过的可是紧巴坏了。

不过这个想法在脑中也只是一晃而过。

前世看小说时,常看到穿越众们成了主角后,就开始各种发明创业,赚的盆满钵满,化身高富帅,走上白富美倒贴的人生。

用银子能解决问题,通通不叫问题。

可来到这世界之后,贾环才发现,这有多离谱……

自前宋司马光在《涑水家书议》中所言:

“凡为人子者,毋得蓄私财。

俸禄及田宅收入,尽归之父母。

当用则请而用之,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便为家长治家,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

其实换个说法更明白,若未分家,而子女蓄私财者,其罪与百姓蓄兵器养私兵等同。

皇帝统御天下,不准百姓拥有刀剑甲具。

而家长管理子孙,则不准子孙蓄私财。

尤其是庶子……

翻开各大家族族谱家志,有经济才能的庶子,为家族赚下金山银海,奉养父母兄长乃至族人,而自家妻儿子女吃糠喝稀,衣不蔽体者,比比皆是!

但有藏私者,必棍棒加身以正家法。

违逆者,以忤逆罪论。

忤逆……

是要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啊!

也就是说,哪怕贾琮忽然陶朱附身,赚下了无数金银家业。

可只要贾家一句话,就能全部拿走。

非但拿走,还要治他一个蓄私财的罪名。

这大概就是礼教中所言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臣父子之纲常所在吧。

唯有身在其中,方能感受其枷锁之重。

若贾琮穿越成的不是现在这个身份,哪怕是成了熊孩子贾环……

他忍忍也就过去了。

等到长大后分家出去,沾不得贾家的富贵,也不用跟着吃大罪。

自力更生也能活的自在。

偏他成了贾赦的儿子,摊上那样一个昏聩无知,刚愎自用的坑爹……

若不作为,就只能在困境中等死。

可作为……

又该怎么破局呢?

难。

“啊……”

“杀人啦!”

“老天爷!”

就在贾琮触景深思时,前方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喧闹惊骇声。

贾琮陡然惊醒,挤开人群朝前挤去。

贾环就在前面……

……

第四章 救人 (求收藏,求推荐)

“贾琮,快来快来快来看啊!杀人了耶!”

贾琮还是半大小子身,灵活的从人群中挤到事发巷道口,就看到贾环满脸激动的招手唤他。

见他无事,贾琮先放下点心来,要是贾环出事了,一来他不忍,二来他的处境必然会更加恶化。

不过听贾环在这样环境下惊喜大喊,贾琮心又提了起来。

这个倒霉孩子……

果不其然,周遭不少人怒目相向过来。

他忙上前一步,开口教训道:“不要乱说话,别人未必会死。说不得只是受了伤,大家救人要紧!”

听贾琮这般说,围观者这才想起来,忙纷纷劝道:“对对对,救人要紧!倪二他娘,快找郎中来看看吧!”

贾环偏不服,大声道:“你可别哄人,脖子都快断了,那血跟杀公鸡……唔唔!”

随着贾环的“童言无忌”,对面抱着地上一个血淋淋男子的老妪哭声愈发凄厉,周遭围观群众又怒视了过来。

贾琮给赵国基递了个眼色,素来木讷的赵国基,忙捂住了贾环那张臭嘴。

贾琮歉意的对周围人点点头,就要带着贾环一起离去。

周围人虽恼,可见他年纪虽幼,但举止气度不俗,也不愿为难他,还给他让开了些路。

不过就在贾琮转身离开时,耳中又传来老妇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喊声……

“我的儿啊!”

“你死了,娘还怎么活……”

“娘的儿啊……”

周围人也纷纷叹息起来,一人道:“唉,这倪二平日里虽然霸蛮,在赌档里放钱吃例,可最是孝敬老母,且极有义狭之气。”

另一人也道:“谁说不是呢!但凡是左邻右里,有事说一声,就没有不帮的。

这回出事,也是帮林大娘从富发赌档寻儿子。

那富发赌档真真不是东西,不害的人家破人亡竟不撂手。”

“是啊,林大娘家的田和宅子都被她儿子送进了富发赌档,还不知足,扣着她那混帐儿子不放,非要再拿二百银子。

林大娘实在没法子,才求到了倪二头上。

没想到,竟惹出了杀身之祸啊!”

“这赌啊,真真沾不得!可恨那些人忒猖狂了些,竟在人家门口杀人!”

“是啊是啊,无法无天呐。只倪二他娘太可怜了些,那样好的人……”

“儿啊,我的儿啊!”

听至此,贾琮的脚步着实迈不动了。

他脑中想的,却不是这些人。

而是,他又想起了前世的母亲。

会不会也这样抱着他过劳而死的身体,哭成这般……

“呼……”

压下心中剧烈的波动,闭目长呼了口气后,再睁开眼,贾琮对赵国基道:“先送贾环回府。”

赵国基还没答应,贾环就跳了起来,嚷嚷道:“贾琮,你要干什么去?想一个人去看热闹?”

贾琮摇摇头,没时间劝他了,折身回到了现场。

地面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

老太太快哭昏过去了,全身颤栗着,拼命想捂住她儿子倪二的脖颈,不让他再流血,可于事无补。

周围人虽有人去寻郎中,不过也只是尽一份心意罢了。

任谁都明白,倪二要死了……

“让让,让让……”

贾琮费力的推开人群,大声道。

“这小孩,你怎么又回来了?小小年纪,不赶紧回家去,看什么热闹?”

“就是,仔细撞客了……”

被他推开的人不乐意,指责道。

贾琮不理,只是往里挤。

等挤到了圈子里,高声道:“我虽年幼,却学过些岐黄急救之术。

这倪二,脖颈处的血脉被人割断了。

若不急救,最多再有半刻钟就要死。

还请有力气的,帮忙抬到净室内,以便我施展。”

周围人群登时一静,连再次挤进来的贾环都瞪住了眼。

抱着倪二的老妇更是全身颤栗起来……

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贾琮到底有没有能为,却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行不行啊?”

“这谁家孩子,这功夫还跑来胡闹?”

“忒顽劣了些!”

围观群众指责的占大多数,好在有几个相貌老陈些的中年人,虽也狐疑的看着贾琮,到底帮了把手,把倪二抬进屋里去了。

倪二娘巴巴的看着贾琮,贾琮没有多言,只道:“先救人再说。”

贾琮之所以敢折返回身,是因为他发现,倪二虽然流了一地的血,但面色非但不发白,反而呈现紫色。

因而他判断,倪二可能未被割断颈动脉,只是被割伤了喉管,因为不能呼吸,而呈现紫绀面相。

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若是割断了颈动脉,通常六分钟内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会死亡。

这会儿早死了,面色只会蜡黄。

相对而言,只是喉管被割开,严重程度就轻松些。

当然,现在时间依旧十分紧急。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急救手术需要的一切仪器设备皆无,最重要的气管套管,并消毒设备也都没有。

他只能随机寻些取代物,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过即使最后真的救不活,贾琮也能保证,能让倪二清醒过来一段时间,给他娘交代遗言。

这是贾琮前世最大的遗憾……

……

距离南胡同集市三个街道外,荣国府二门垂花门北侧,一座小抱厦内。

珠帘悬挂,熏烟袅袅,细香袭人。

抱厦前厅内,设有妃子榻,美人案。

榻上铺着一条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端坐其上。

周遭无人,摆放着各式精美瓷器插花,并一架玻璃屏风。

屋外廊下,齐刷刷的站着十来个衣着光鲜的婆子和丫鬟。

个个束手而立,屏气敛声的候着。

忽地,一头戴小珠钗,身着兰色裙裳的年轻姑娘出现在游廊下。

与众婆子丫鬟含笑点头后,走进抱厦,对美人案后那年轻妇人轻声道:“二.奶奶,东胡同里的璜大奶奶来了,要见你。”

坐在美人案后的年轻妇人,修眉微微一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容。

只见她头戴金丝八宝攒珠,绾着朝阳五凤珠钗,身着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裳。

艳色逼人,明丽不可方物。

只是一双丹凤眼中流露出的眼神,稍显锐利,让人望而生畏。

此人,便是名满红楼的王熙凤。

她闻言后,淡淡问道:“她来做什么?”

传话之人,乃是她打小就养在身边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嫁入贾家时,就成了陪嫁丫鬟,名唤平儿。

平儿面容温婉,轻声笑道:“看她气色不大好看,许是有事呢。”

王熙凤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不耐,道了声:“净添乱。”

话虽如此,却还是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去看看吧,这些族里的姑奶奶们,哪个都不好怠慢了。

不然,不定人家在背后怎么编排。”

平儿跟在身后,笑道:“这就是你多心了,族里各处都夸奶奶能干有本事呢,倒比二爷还强。”

王熙凤闻言,顿住脚,转过头冷笑一声,咬牙道:“有本事?若不是但凡她们提出不过分的要求,咱们都照章办事,会有现在的名声?

有时候,我巴不得不要这等好名声!”

说罢,又冷哼一声。

平儿好笑道:“好啦!说这些有什么用?没的自己寻不自在。

你还真能不要名声了?”

王熙凤无奈叹息一声,再不多言,带着平儿并几个婆子丫鬟,往前面待客偏厅走去。

……

半个时辰过去,小巷门口依旧站满了人。

不过,质疑的声音却小了许多。

人群中,贾环和花公鸡似得站在那里,骄傲无比。

倒不是在为贾琮骄傲,而是在为他的出身。

当周遭百姓听闻,他是荣国公府的小公子时,纷纷抱以敬畏之心。

这种受人瞩目尊敬的感觉,他很喜欢……

连得知有杀人案件而匆匆赶来的两个长安县衙的捕快,都老老实实的在倪二家门外候着。

因为倪二家里还有个“贵人”……

尽管贾琮在贾家的地位连个体面奴才都比不上,可在普通百姓和县衙衙役眼中,依旧是贵人,不敢打扰。

倒是贾环和赵国基两人,心里有些不静。

赵国基心里埋怨贾琮不晓事,顽闹的太过了些,人命关天,岂能胡闹。

况且贾琮的身份本就尴尬,惹出乱子来,贾家未必会理会。

而贾环则遗憾,埋怨贾琮太会玩儿了,只是怎么不带他一起……

至于贾琮能救人,打死贾环都不信!

而就在这时,倪家大门忽然打开,之前进去帮忙的两个中年人,面色惊叹激动的走了出来……

……

第五章 府上三爷 (求收藏,求推荐)

“桂老三,倪二怎么样了?”

“齐家二哥,快说说,快说说啊!”

帮贾琮将倪二抬进屋里的两个中年男子出来后,巷道口一群人纷纷叫道。

现下围观的都是胡同里的左邻右里,相熟街坊。

桂老三和齐家二哥闻问,一起挠了挠头。

桂老三面上震撼色不减,道:“刚抬进去时,人分明已经不行了。

我们没能进去,只是在外面烧了几锅开水,洒了些酒水,寻摸了些小玩意儿。

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可刚才倪二他娘刚才出来说,人活过来,又有气了,老天保佑……”

“哇!”

听了桂老三的话,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谁也没想到,那倪二脖子都快断了,眼见已经死了,居然还能活过来。

贾环眼珠子也差点没瞪出来,他万万没想到,还真让贾琮给“蒙”着了回……

见周围人将贾琮赞了又赞,他心里极不舒坦。

尤其是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竟称贾琮为贾三爷!

这可了不得!

在此之前,说起贾家三爷,大家只能想到他环三爷!

贾家有两个二爷,一个链二爷,一个宝二爷。

在今日之前,却只有一个贾三爷,就是他贾环。

没想到如今贾琮也了成贾三爷了。

心中生嫉,贾环大声问道:“喂,贾琮呢?”

齐家二哥憨厚笑道:“你是荣国府小公子吧?倪二他娘让俺我给你带句话,说那位小神医已经从后门先走了,临走前嘱咐俺们告诉你一声,让你快家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贾环闻言,一张小脸生生气的扭曲起来,大吼道:“让你娘担心!”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知道他是贵人,也不与他一般见识。

贾环愈发气恼,热闹没瞧到,白白等了半个多时辰。

他原本还准备看贾琮的笑话呢……

如今笑话没看到,连他贾三爷的名头都丢了。

他恶狠狠的对周围人喊了声:“我才是贾三爷!”

说罢,回头恨恨的对赵国基道:“走,回去再找他算账!!”

其他人只当他孩子话,又哄笑一场,见瞧不着热闹了,也就各自散了去。

……

南胡同后街上,贾琮一个人不疾不徐的走着,面色隐隐苍白。

将近四十分钟的高强度急救手术,尤其是在完全没有任何手术器械的情况下,他只能勉强做到最粗浅的地步。

而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极不容易。

至于倪二能否活下来,他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术中和术后感染的问题,就能要走倪二九成性命。

其他一成,看天意吧……

转过胡同口,贾琮往公侯街贾府行去。

这件事,他不露面,民众们新鲜两天,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

无论倪二是死是活,大家都会以为是他的造化。

但他要是露了面,必然会给人留下印象。

这种时候,还不是他出风头的好时候。

走过三条街口,便到了公侯街,踩着青石板,贾琮回到了贾府贾赦院,回到他自己那间小小耳房中。

读书,习字。

……

“哟!璜大嫂子怎么来了?”

荣国府内宅偏厅,王熙凤人未至,笑先闻。

带着平儿并一众婆子丫鬟,走路裙摆都不起风。

恭恭敬敬,好大的气派。

贾璜媳妇金氏本是带着一腔怨气来的,可见到王熙凤这样的气派,怨气登时就消散了大半。

她还从未在王熙凤跟前高声说过话……

脸上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谦卑的笑容,声音也不似方才和平儿说话时那样冲了,赔笑道:“来瞧瞧二.奶奶……”

王熙凤见之,眼底闪过一抹轻视,面上却笑的愈发灿烂,道:“还是璜大嫂子好心疼人,知道惦念着我……

平儿,快让人把金陵送来的好茶沏上一壶来,给大嫂子尝尝。”

平儿温婉一笑,与金氏点点头后,出去打发人上茶。

待茶来,金氏只喝了口,也品不出什么味道来,见王熙凤只是垂着眼帘喝茶,愈发拘谨,想了想,赔笑道:“阖族中谁不知道二.奶奶最忙?原不该再来叨扰二.奶奶的,只是有一事,实不知当不当同二.奶奶说……

若是不说,白白辜负了二.奶奶往日里的照应。

可说吧,又怕扰了二.奶奶地好心情……”

王熙凤闻言,和平儿对视了眼,两人都摸不着头脑,便笑道:“瞧大嫂子这话说的,都是自家人,有话自然要说,有什么值当犹豫的?璜大嫂子只管说就是。”

金氏闻言,忙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是这样……

托二.奶奶照顾,让我娘家寡嫂家的那个侄儿金荣,进了咱们贾家的族学里念书。

本是极好的事,这二年来,他也长进许多。”

“这不挺好吗?”

王熙凤啜饮了口香茗后,笑道。

金氏忙道:“是极好的,只是今儿金荣回家后,却满脸郁气,说甚瞧得起瞧不起的话……”

王熙凤闻言,眉尖一挑,道:“有人欺负你娘家侄儿了?是哪个没出息的东西,璜大嫂子只管跟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一个礼字。

什么时候连家里人的亲戚都敢怠慢了?”

金氏闻言愈发高兴,她却有心思,道:“若只这等小事,我怎敢来麻烦二.奶奶?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进贾家族学里念书,已经心满意足了,都是托二.奶奶地福!”

“还有什么事?”

王熙凤耐性快耗尽了,催问道。

金氏不敢再啰嗦,忙道:“金荣今儿回来同他娘说,如今族学里,并未好好读书,反倒耍起博戏来,快成赌档了!”

王熙凤闻言一惊,美眸登时竖了起来,沉声道:“竟有这等事?”

金氏道:“如何有假?我那侄儿每日里本分读书,今儿也被他们拉着强耍了几回。

他倒是有点运道,本想随便耍两下了事,没想到反倒赢了五百钱。

这钱他本也不愿要,他最守本分,打我那兄长过世后,我就叮嘱他,不该他要的东西,给也不能要,他极听我的话。

可谁知道,没等他还钱,就被人强取了去。

还骂他,算什么阿物儿……”

说着,金氏心中悲戚,落下泪来。

王熙凤闻言,恨的咬牙道:“璜大嫂子只管说,到底是哪个没出息的东西?竟做出这样不要脸的勾当来?”

金氏听罢,掏出帕子抹了泪,道:“是哪个也不必说,说了反而让二.奶奶为难。

今儿我来叨扰,只是想给二.奶奶说了这件事。

这事原该是外面爷们儿们管的事,可谁不知道,咱们贾家的二.奶奶,倒比十个男人加起来还管用!

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族学是什么地方。

那里要是成天赌博,那咱们贾家……”

“好了,璜大嫂子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知道了。”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平常人纵然混帐,也当知道你那侄儿是我托人送进去的,断不会那样欺负他。

大嫂子又不愿说,怕我为难……

那自然就是我们这两座门儿里的人。

是贾蔷,还是……贾环?”

“二.奶奶……”

金氏作势不愿说。

王熙凤皱眉道:“这不是小事,传到外面让人说咱们家不懂礼数,若不管教好,将来丢的是大人的脸面。

璜大嫂子快说罢。”

金氏这才不再拿捏,道:“倒不是那两个哥儿,听荣儿说,他们都是极好的。

是……是府上三爷。”

“府上三爷?”

王熙凤闻言一怔,道:“哪个三爷?”

不过刚问完就反应过来,不是贾环,那么还有哪个?

随即便满眼不可思议,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浮起一句话:

府上三爷,他也配?

……

PS:看到好多老面孔啊,嘿嘿,大家好久不见啊!

第六章 送药(求收藏,求推荐)

“好你个贾琮,好你个贾琮……”

贾环坐在马车上,满脸不忿,嘴里不住的念叨着。

在他看来,今日去南胡同,是他带贾琮去的,还请他个东道……

他是多么仗义,多么豪爽的人?

可结果呢?

他却被贾琮无情的背叛了!!

“快点,给我直接赶到东路院,我要去找他算账!”

贾环纠结着一张小脸,朝前面车辕上的赵国基大喊道。

赵国基拿他没法,想劝着点,自忖不会有半点用,也不费口舌了,他本就是木讷之人。

因此只应了声:“已经到国公府了……”

贾环一迭声道:“直接去东路院,直接去东路院……”

赵国基应下后,正要继续赶车,却又一下勒住了马缰,从车辕上跳了下来。

只见荣国府大门西侧的角门里出来一中年男子,摆手将他拦下。

赵国基忙躬身问候道:“林管家。”

来人正是荣国府的二管家,林之孝。

林之孝并其老婆林之孝家的,最得贾琏、王熙凤的信任和重用。

王熙凤倚之掌家,用他们来执行手中的大权。

贾府中除却少数几人外,都对林家人另眼相看。

所以,赵国基不敢怠慢。

林之孝性子沉默寡言,只点了点头,没有和赵国基说什么。

走到车前几步,对着安静的马车道:“三爷,二.奶奶请你回话。”

马车内,贾环小脸儿都唬白了。

别看他在学里和人说什么他二嫂待他极好,给他多少钱顽耍。

那都是他吹牛!

在贾家,王熙凤便是他最害怕的人。

见躲不过,贾环吞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林……林大叔,二嫂她……二嫂她找我做甚?”

林之孝闻言,不漏丝毫口风,道:“里面只传话出来,至于何事,我并不知道。

三爷,二.奶奶催的着紧,你还是快些去吧。”

贾环闻言愈发害怕,垂头丧气道:“那……那好吧。”

……

“奶奶,叫三爷来做什么?”

送走贾璜老婆金氏后,平儿好奇问道。

王熙凤呼了口气后,道:“叫环儿来再问问……

这璜大嫂子是什么性儿,你难道不知?

她的话不能全信,指不定想拿我当刀使呢。”

平儿笑道:“那她可打错主意了。”

王熙凤却又摇了摇头,鬓间五凤珠钗轻轻摇曳。

她丹凤眼一眯,道:“还真不一定……”

平儿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王熙凤眼中闪过一抹奇色,踱了几步,轻声道:“我听下面人说,东边儿院子里那位,自上年大病一场后,像是变了个人。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他如何且不说,那个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也都不拿他当主子看。

之前我知道他的性子,胆小怕事,温温吞吞,从不敢惹事。

可如今说他换了个人,指不定真有这个胆子……”

平儿闻言,叹了声,道:“他也不容易,那样大一个罪过,落在他一个孩子头上,可怜见的……”

王熙凤眉尖一挑,瞥了平儿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着,还记得当初他送给你那朵花儿的情意?”

平儿俏脸登时腾起一片晕红,杏眼狠狠瞪了王熙凤一眼,咬牙道:“真真是疯了,什么话也敢胡说!”

王熙凤叫天屈道:“我分明说的是实话哩!当年你跟我嫁到贾家,在东院时,那小子傻不愣登的,也不知是受了哪个促狭鬼的哄,把你当成了我,巴巴的送了朵花给你当礼。

送什么花不好,非送白菊……

为这,他还被大老爷着实教训了顿,好些日子下不了床。”

平儿叹息了声,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才几岁大,是上了小人的当,何必打的那样狠……

我原以为,有了那回,他往后再见我,必定躲的远远的,害怕我。

谁曾想,还是笑成那样。

眼睛里干干净净,尽是孩子气……

那样一个孩子,周遭又是那样……”

说至此,平儿感慨的有些红了眼。

王熙凤见之,“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好了好了,就算看在我们大发慈悲的平儿奶奶的面上,只要他闹的不算太过,总要饶他这一遭!”

平儿闻言,啐笑道:“呸!我算哪门子奶奶?

我这样做,是在为奶奶惜福。

清虚观那个张真人……”

“行了行了!”

王熙凤这回是真不喜了,斥道:“瞎嚼什么舌根子,那老牛鼻子的话你也当真?

你是巴不得我是个短命的,早些下地狱,你也早点扶正当奶奶不成?”

平儿闻言,气的不得了。

她分明是好心……

清虚观的张神仙当面劝告王熙凤,说她面相虽富贵,但印堂窄,人中短平,眼神太过锐利,非长寿相。

若不多多积福,恐不得善终。

这话让王熙凤极恼,也极忌讳。

听平儿提及,她自然不喜。

主仆俩正闹着小别扭,赶巧贾环蔫儿咕咕的到了。

磨磨唧唧,拖拖拉拉。

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目光闪烁,一脸猥琐样……

“看什么看?”

王熙凤压着一股火不好向平儿发,就朝这个正巧露面的出气筒发了过去。

贾环这倒霉孩子,那么一丁点儿高,被这尖声训斥唬的当真原地颠了颠,好笑之极……

王熙凤却没笑,厉声问道:“说!好好的书不念,怎地敢在学里赌博?

你不说是吧?

好,反正这事也不该我管!

既然人家金荣的姑娘告上门来了,那就让她去找老爷太太,要不去找你哥哥。

你不是赌博厉害的紧吗?看你哥哥不把你肠子踹出来!”

贾环心里那叫一个委屈,他怎么不说了,分明是你不给功夫说啊……

这怂货,真真被唬的心肝儿乱跳,小脸苍白,哭腔道:“二嫂,不是我,真不是我赢的金荣,是贾琮……是贾琮啊!”

王熙凤闻言,不动声色的和平儿对视了眼,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王熙凤顿了顿,再道:“不是你?那人家怎么说是你和贾琮非要拉着金荣赌的?

好好的学不上,在学里开赌档!”

贾环闻言,登时跳了起来,不过跳一半就在王熙凤刀子样的眼神下落了下来。

他急眉赤眼道:“二嫂,冤枉啊!那金荣是什么阿物儿,你到学里随便寻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他整天和什么‘香怜’还有‘玉爱’搂搂抱抱,还亲嘴儿呢……”

“呸!”

王熙凤脸上浮起一抹羞恼,啐道:“胡吣什么?”

贾环又唬的垂下头,蔫儿蔫儿道:“二嫂,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家姑母为何来告状?”

王熙凤皱眉问道。

贾环恨的咬牙,便将今日之事说了遍,虽然说的颠三倒四,三不着两,可王熙凤和平儿都听明白了。

两人何等精明之人,自也看出贾环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尤其是平儿,听说贾琮坚持不赌博,只帮贾环丢了回,心里松了口气。

倒不是她和贾琮有多好的交情,善良的她,只是单纯希望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要走了岔道……

“原来如此。”

自己理明白后,王熙凤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说实在的,她和平儿不同,是真心没将贾琮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放在心上了。

别的不说,只说他那出身,就根本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如今她以大房儿媳的身份,在二房里过活做事,要说没尴尬,那也是不能的。

旁人只看她整日里在贾家呼风唤雨,以为多光鲜,可谁知道她头上顶着几个婆婆?

尤其是她那个真婆婆,可着实不是省油的灯……

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贾琮那个青楼出身的娘。

因此,她对贾琮,绝谈不上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她没想到,这样一个孩子,又在那样的环境下生长,竟然没长歪……

不过,也就是那样吧。

压下心思,王熙凤又着实将贾环教训了回,警告道:“这回且这么着,要是再有下回,我也不管了,直接让人去寻你哥哥,要不直接告到老爷太太跟前,看你怎么死!”

贾环唬的跟什么似得,小脸苍白,一迭声的应下。

王熙凤正要摆手让贾环回去,却见一婆子匆匆赶来,正是之前管家林之孝的老婆,林之孝家的。

这个妇人和林之孝一样,平日里话极少,但办事利落,十分为王熙凤倚重。

她进来后,见贾环也在,犹豫了下没有开口。

王熙凤知她有事,并不将贾环放在眼里,直问道:“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也就答了,道:“听人来说,东路院又闹开了。

大老爷使人把琮三爷打了个半死,还说以后不准琮三爷再去学里,没的将他那身贱性,带坏了贾家正经子孙。”

“呀!”

王熙凤还没说什么,平儿就惊呼了声,道:“大老爷怎么知道的?”

林之孝家的简单道:“璜大奶奶从奶奶这离开,又去了东路院,见了大太太,说要去给大太太请安。”

平儿闻言,恨的咬牙道:“这个烂嚼舌……”

没说罢,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好说这些话,只能又按下。

王熙凤看了她一眼后,对林之孝家的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先等等。”

林之孝家的刚要离去,王熙凤又叫住了,道:“去寻些好点的伤药,让人仔细点给那边送去,别让大太太瞧见了,不然又生是非……

罢了,还是先拿来吧。”

林之孝家的应下后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一包伤药。

王熙凤道:“给环儿,让他去送。都是他惹出来的祸,他不去谁去?”

贾环哪里敢说“不”字,接过药就去了。

等贾环走后,王熙凤对面色担忧的平儿道:“行了,就这么着吧。大老爷教训罢,咱们要是巴巴的去送药,岂不是自寻不自在?大太太那边又要来说话了。”

平儿叹了声,道:“上回他就差点没缓过来,这次怕是……”

王熙凤不在意的嗤笑了声,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上回不也说人已经不行了,让准备后事,结果又缓过来了吗?

你放心,他出身贱,命反而硬些。

再说,打两顿也算不得什么。

宝玉那样金贵,前儿不还让老爷好生打个半死?

你链二爷哪年里不被大老爷打一回?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就这样吧,不说这些了。

你去把账簿拿来,咱们对对帐,该放月钱了……”

……

第七章 吃人的礼教 (求收藏,求推荐)

贾赦院原是从荣国府花园隔断出来的,不比正房那边轩峻壮丽,但也都还算精巧。

亭台轩榭,假山花园,厢辅游廊一应俱全。

不过以贾琮的处境,他在贾府东路院的住宅,自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是紧靠着仪门边,一座小假山后,在穿山游廊拐角处的一处耳房。

所谓耳房,通常指的是两间屋子拐角处的旮角屋。

一般是储藏些杂物,或是住些上值的丫鬟,以便随时侍奉主子。

而贾琮这间耳房,比那些还不如。

是在假山后一处墙角间就着两面墙搭建起的屋子,高不过假山……

贾环乘坐马车,入了黑油大门,一路到仪门前方蹦下车。

没去正房,就直接转到假山后。

此时,天已黄昏。

贾环没让赵国基陪着,自己拎着药包和一盏小灯笼。

绕过假山,到了贾琮耳房前的小小庭院内,见静悄悄的,贾环心里有些瘆得慌,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大脚印,和点点斑红……

一阵夜风拂过,有些萧瑟。

眨了眨眼,贾环踮起脚,朝耳房内小声唤了声:“贾琮?”

没人答应。

他大了些声,再喊一回:“贾琮?”

依旧没人答应。

年不过五岁的贾环,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红迹,脸色忽地一变,喃喃道:“坏事了,贾琮该不会是被打死了吧?”

他有些害怕的咕哝不停,想起是他让贾琮帮着赌戏的,心虚道:“贾琮,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都是金荣那个球囊的,还有他姑母。

你要找,就去找他们吧,可别来找我啊。

改明儿我有银子了,给你烧点纸钱……”

说着,他连药也不想送了,倒退了两步,就想跑路。

正在这时,木门忽然打开,贾琮赤着上身,面色苍白的站出来,语气有些弱,淡淡问道:“什么事?”

此刻天已经半黑,贾琮耳房的庭院,本就是由一座假山和两面墙壁围成,有些森幽之感。

屋内没有点蜡,贾琮又是冷不丁现身,真真快将贾环吓死……

他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怔怔的看着贾琮那张苍白的脸,动也不敢动一下。

嘴巴哆哆嗦嗦的张不开口,眼睛里含泪……

贾琮见之,眉头轻皱,问道:“怎么了?”

贾环被这一问,小小身子打了个寒战,哭腔道:“贾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你死没死……”

贾琮无意吓唬一个熊孩子,折返回屋,点起了一根残烛,晕黄的灯光从门口挤出。

他又回到门口,指着门前的影子,道:“鬼有影子吗?”

贾环闻言,停下抽泣,仔细看了看,这才海松了口气,回过神来。

大口喘息了几下后,他悄悄抹了泪,提着药包和小灯笼,骂骂咧咧的进了屋子。

“给,这是我从二嫂那里给你要来的药包。”

贾环一点不认生,走进那间小小的耳房里,在铺设整洁的床铺上坐下后,故作豪爽道。

贾琮自然不信这鬼话,想了想,道:“是金荣她姑母,去寻链二嫂了吧?”

贾环一怔,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贾琮没有说什么,将贾环带来的药包打开后,发现有好些小药包。

他仔细辨认了下,除了一小瓶是现成的,其他的都是药材。

血竭,乳.香,冰片,芙蓉叶之类。

只是,多已经不能用了,太陈……

他倒也没意外,又打开了那一个小瓶后,嗅了嗅,微微点了点头,还好。

也多亏他前世所在的医院,一直在开展中西医合疗,贾琮工作了几年后,对一些中医知识有所了解。

不然,还真分辩不出来。

“贾环,帮我上点伤药。”

贾琮将其他药包封好后,对贾环说道。

说着,脱下了外裳,转过身来……

“啊!!”

贾环却忽地惊恐的叫一声,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眼睛瞪的溜圆,小脸上满是惊骇之色看着前面。

贾琮的背后,交错着几条红紫棍伤,肿起足有二指高……

触目惊心!!

然而贾琮,依旧站的笔直……

“贾琮,你……你不疼啊?”

贾环弱弱问道,可看着贾琮若无其事的面庞,他心里却隐隐有些发寒。

贾琮道:“废话,能不疼吗?你到底会不会上药?”

贾环闻言被激起火,一拧脖颈道:“会自然是会的,我什么不会?可我凭什么给你上药,我又不是你小厮!”

贾琮微微一叹息,摇头道:“这样,你帮我上了药,我给你变个戏法。”

“变戏法?”

贾环眼睛一亮,道:“你会喷火吞刀吗?”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不会,但比那个好看多了。”

贾环撇嘴,道:“吹牛!”眼珠子转了转,又道:“有能耐,你先变一个我瞧瞧!”

贾琮道:“好,你给我两个铜钱。”

贾环跳脚道:“你这也太贵了吧?我在南胡同看,才赏一个钱!”

贾琮拿这熊孩子没法,无奈道:“是用来变戏法,变完还你。”

贾环闻言,将信将疑的看了贾环一眼后,扣扣索索的从怀中取出一荷包,拿出两枚铜钱来,递给贾琮。

贾琮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接过铜钱后,走到一旁的一张小桌几上,将铜钱放在几上。

然后对贾环道:“看仔细了。”

说罢,平展的手缓缓拂过几面,也不见任何动作,铜钱消失。

翻过手,手中亦没有铜钱。

不过没等睁大眼睛的贾环反应,他随手又在桌面一拂,两枚铜钱再次出现在几面上。

这还不算完,贾琮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却没有停歇,眉心坚韧,再往几面上来回拂了两次,就又出现了四枚铜钱……

“天……老……爷!!”

贾环张着老大的嘴,用虔诚信徒歌颂圣母玛利亚的声音,吐出了这三个字。

脸上的表情生动夸张,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点石成金的仙术……

“给我上完药,这多出的四枚钱,就归你了。”

贾琮面色苍白道。

其实,本来都是贾环的……

这回,贾环再不推脱,脑袋点的跟皮球一样。

贾琮趴在木床榻上,贾环毛利毛躁的,拿着个药瓶这洒一点,那洒一点……

“贾琮,你干吗不和大老爷解释解释,这分明是金荣在诬蔑咱们。”

贾环随口抱怨道,注意力却明显在几面上那多出的四枚铜钱上。

贾琮呵呵了声,没说话。

贾环自己却反应过来,撇了撇嘴,一边继续在贾琮背后洒“胡椒面”,一边道:“你说说你这个儿子当的有什么劲儿?

一年到头,也就祭祖和大老爷生儿的那一天,你能去磕个头。

大老爷连打你都不亲手打……

我虽然也不是太太生的,可老爷待我还是不错的。

他晚上常去我娘屋里睡,所以我三天两头见着他。

老爷虽然白天挺凶,可晚上待我和我娘极好。”

贾琮闻言,无言以对。

贾环年幼,还不知这其中的深意,又骄傲道:“我还有好几个婆子丫鬟伺候着,衣裳也不用自己洗,早饭也不用自己煮。

小吉祥虽是个黄毛丫头,可她会给我洗袜子!

你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婆子当乳母,她还不照顾你,只会欺负你笨!

对了,你这身伤,就是她打的吧?

上回就是她把你打个半死!”

“贾环。”

贾琮轻轻叫了声。

贾环被打断,有些不高兴,道:“干吗?”

贾琮淡淡道:“想不想学我刚才变的戏法?”

“……”

贾环先是怔了怔,随即“噌”的一下跳起来,险些把手中的伤药给丢了出去,激动道:“我怎么没想到,让你把这神仙术教给我!

快快快快……”

一迭声说了好些个快字,贾环急道:“贾琮,快将这法术教我,明儿我还请你东道!”

贾琮闻言,想起那个无头猴儿糖人,嘴角微微弯起,道:“你先给我上药,再听我说。”

贾环人虽小,却也懂得巴结,忙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好好给你上药。

贾琮,你现在越来越不傻了,还知道拿大了!”

说着,又老老实实给贾琮上起药来,倒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贾琮呵了声,道:“贾环,你想学那戏法也成,不过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贾环忙问道。

贾琮趴在木床上,轻声道:“下月初一,是……大老爷的生辰。

今年是他五十整寿,必会大办,还会请老太太她们过来坐坐看戏吃酒。

我希望你能如此这般……”

轻声言语间,贾琮的眼神一直停落在晕黄的烛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内。

今日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胖揍,彻底揍醒了贾琮。

尤其是贾赦终止了他继续去族学进学的权利。

若再无动作,他真的就要被生生困死在这间耳房内了。

他在贾府的活动空间,仅仅局限于假山后面这间耳房。

能去学里,还能出去转转,寻些机会。

如今连学都不能上了,自然也就被禁止再出门。

他那个奶嬷嬷,随时都会过来监查一眼。

但凡人不在,或有什么“不规矩”,就破口大骂。

难听之极,可恨之极。

他如今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

可他却不是孙猴子,没有唐僧来救他,只能自救。

然而根据他的了解,哪怕贾赦知道他上当受骗,冤枉了好人,也绝不会收回对他的惩罚,自打自脸。

指望贾赦,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绝不能坐以待毙。

对于这吃人的礼教,既然抗拒不得,也不能只是畏惧。

那么就要学会……

利用!!

……

第八章 好酒 (求收藏,求推荐)

“啪啪!”

“噼里啪!”

金秋十月,丹桂飘香,爆竹连连。

今儿是十月初一,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寿辰。

不过说来有趣,往年贾赦也过寿,但通常会选择早几天,或是晚一天再过。

因为十月初一,又名“寒衣节”、“冥阴节”,是为亡故先人送寒衣的日子。

为中华三大鬼节之一。

这一天过生辰,不大合适。

只是今年,是贾赦五十整寿。

因此众人在前一天,就在宗祠内为先人们提前送了温暖……

今日,贾族众人,齐齐上门,为贾赦大老爷贺寿。

贾琏早就找好了两台戏班子,一台前厅爷们儿们看,一台后宅内眷们看。

另有一档子打十番的,从清早起,就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贾赦身为荣国公的承爵人,爵拜一等神威将军,论品级,是实打实的武官一品。

虽然贾赦“高风亮节”,不好争权夺利,没有去争什么实权,也不屑去争。

但贾家门第毕竟摆在那,一门双公的门楣色彩还未完全褪去。

因此一大早起,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及北静郡王四家王府,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国公府,忠靖侯史府等八家候府,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

黑油大门前长长一溜车轿骡马,排出二里远。

不过,也只是如此了。

那些王公亲贵们,并无人登门拜寿。

如今贾家,能让他们亲自到场祝寿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一等荣国夫人,史老太君。

若是没有当年那一档子事,或是贾赦本身争气些,情况或许会不一样。

毕竟,贾家先祖留给后世子孙的福泽,着实太丰厚了些。

只可惜……

……

“贾琮贾琮!”

仪门假山后的耳房外,传来一阵难听的叫声。

没等里面人应,房门就被“砰”的一声推开。

一道小身影蹿进屋内。

贾琮正在悬笔写字,看了眼来人,眉头微皱,道:“贾环,你怎么来了?”

他们早已商议好大事,并演练了好多回。

今日何其重要。

贾环撇嘴道:“前面忒没意思了些,我来寻你耍子。

再说,离时间还早。

贾琮,你再给我变个戏法吧,我今儿不高兴……”

贾琮瞥了眼贾环身上宝蓝色的小长衫,套一缕金八团倭缎褂,脚上踩着一双千层纳底小朝靴,透着一股贵气,道:“不高兴,你这不挺好的吗?”

贾环恨恨道:“好什么好?今儿快气坏我了,我娘也气坏了。”

没等贾琮再问,他就道:“我娘知道三姐姐给宝玉做了双鞋,就问她怎么没给我做?问她谁才是和她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

这不,今儿三姐姐打发侍书给我送来一双鞋。

可你猜怎么着?”

贾琮道:“怎么着?”

贾环气恼道:“三姐姐诚心使坏,她故意作弄我,给我做了双反的!”

贾琮闻言一怔,道:“什么意思?”

贾环恼道:“我穿一只,是反的。换个脚,再穿一只,还是反的!!”

贾琮还真被他给绕住了……

反应了稍许,面色忽地变的古怪起来,道:“贾环,你是说,你用一只脚穿鞋,发现是反的。就用另一只脚,穿另一只鞋,也是反的?”

贾环还在愤懑中,气的小脸通红,或许是以为受到了人格上的侮辱和轻蔑……

贾琮好奇问道:“那双鞋呢?”

贾环嘿了声,道:“让我娘拎着,丢到三姐姐门口去了,咱不稀罕!!我环三爷是缺鞋穿的主子吗?”

贾琮:“……”

无语了片刻后,贾琮再问道:“今儿见着你三姐姐了?”

贾环登时垂头丧气,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贾琮着实忍不住,哈哈笑了声。

以贾探春的火辣性子,对赵姨娘或许还能忍一忍,可面对顽劣庶弟,绝不会忍气吞声。

两只鞋都是反的,也就这娘儿俩能想的出来。

“行了,你去吧,等忙完今天,往后再教你变戏法。”

贾琮看了看外面天色,估摸了下时间,说道。

贾环见贾琮脸色不似玩笑,嘟囔道:“你也愈发没趣了,前儿让我跑腿,帮你买酒买药,还不快些教我发财的戏法……”

贾琮闻言面色微变,眨眼间又恢复正常,道:“我那不是托你帮我买点疗伤药酒么,又不是没给你银钱。

你放心,等过了这茬儿,以后你的好多着呢,去吧。”

贾环这才不再啰嗦,吊着肩膀,一走三摇晃的离去了。

待贾环离去后,贾琮关上门,轻呼了口气,转到床榻边,掀起床单,从床底取出一不大酒瓮来。

打开酒瓮的盖子,又从怀中取出一纸包,拆开后,将一些粉末状物倒进酒瓮中,再将纸包藏进怀中。

举起酒瓮刚摇了摇,就听见“砰”的一声,刚刚关上的房门突然被打开。

一道细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贾琮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啊”的一声,面色惨白。

怔了下,才赶紧将酒瓮放在桌几上,而后转过身,挡在桌几前,强笑了声:“赵妈妈来了?”

来人正是贾琮的乳母,也是他在贾家“享受”到的唯一的服侍婆子。

只是……他宁愿享受不起。

在贾府中,他是所有公子小姐中,最不得宠的,地位还不如一些奴仆。

然而奶嬷嬷,却是贾府下人中,地位极高的一波人。

赵嬷嬷的同行们,个个活的光鲜无比。

奶出的少年小姐,即使长大了,也均以妈妈敬称,帮衬着。

唯独赵嬷嬷,在乳母界,混的最为凄惨。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种郁气无处发泄,贾琮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贾赦和邢夫人将贾琮交给她,只要保证他不死就成,其他的……

随意就好。

贾琮所受到的数次惩戒挨打,都由这位奶嬷嬷一手包办。

所以赵嬷嬷就是“贾琮”曾经最畏惧的人。

只见她长着细高个儿,四十来岁的样子,脸上高高的颧骨,大眼睛里阴沉的目光,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

贾琮,也的确好似十分害怕的样子。

以至于,他有些单薄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见此,赵嬷嬷却并没有什么得意的,她阴沉着脸,沉声道:“你在藏什么?”

按理说,以赵嬷嬷的身份,哪怕不喊贾琮一身“三爷”,也当近称一声“哥儿”。

可她根本没有,直接以“你”来称谓。

再一个“藏”字,便看得出来,她打骨子里对贾琮的蔑视和嫌弃。

贾琮“畏畏缩缩”的收了收肩膀,似乎在犹豫到底说不说,怎么说。

没等他犹豫多久,就见赵嬷嬷“蹬蹬蹬”三两步走到跟前,一把扯开贾琮,看到了桌几上的酒瓮,面色愈发阴沉了。

“好啊!这么点子年纪,就学会吃酒了!前儿那通打,莫不是白挨了?”

赵嬷嬷厉声训斥道。

贾琮讷讷道:“赵妈妈,今儿是老爷的生儿,贾环送给我一瓮好酒……”

“老爷的生儿?”

赵嬷嬷似气笑了,尖声道:“老爷的生儿,和你什么相干?

往年你还能去磕个头,今年太太早早吩咐下来,不许你近前,仔细坏了老爷的心情。

我看,是老爷太太怕你脏了他们的地!

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模样,是不是做主子的命!

旁人家的嬷嬷,今儿都能落到好,还能分几个银钱吃酒。

我却成了不相干的了!

算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你这么个晦气鬼……”

今儿贾赦生辰,除了宴请两个府上的主子外,要另开一席,请了许多有脸面的奴才吃酒。

其中,就包括贾府的诸多奶嬷嬷。

连贾环的乳母张嬷嬷都有,唯独没有赵嬷嬷。

越是豪门大宅中,越注重脸面。

赵嬷嬷直觉得她一张脸都要被丢尽了……

她怎能不恨?

一连串尖酸刻薄,甚至羞辱的谩骂从她口中发出。

饶是贾琮早有谋算,可此刻听着依旧觉得刺耳逼人。

一通大骂后,口干舌燥的赵嬷嬷见贾琮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呆傻的站着,心里一点不解恨,还想再骂。

可就在此时,她忽地嗅到一股诱.人的酒香,扑鼻而来……

她本就极好杯中之物,每每失意之时便会贪杯。

此刻闻到一股从未嗅到过的酒香,崩坏的心情似乎都好了些。

赵嬷嬷没心思再骂贾琮出气了,她转头拎起酒瓮,看了眼没瞧出是什么酒味,她从未吃过这样香甜的酒。

有些等不及了,便最后放话道:“还想挨打,就只管继续作!让老爷太太知道你偷吃酒,看你有几条命?呸!

贱性!”

说罢,带着酒急急离去。

看着赵嬷嬷离去的背影,贾琮缓缓抬起头,眼睛中目光平静……

……

第九章 惊呼 (求收藏,求推荐)

时日大乾崇康九年。

自大乾太祖于金陵四战之地腾空出世,南征北战,驱逐鞑虏,再度鼎定了风雨飘摇的汉家江山,至今已历三帝,逾百年。

经过百年的休养生息,当初的山河破碎,黎民涂炭,都已成为历史云烟。

太平盛世已至。

然而,恍似一个历史规律。

历朝历代,开国之初,都是君贤臣能,文精武强。

如此,方能斩荆披棘,再造乾坤。

可是再往后,世道太平了,反而懈怠了下来。

难免文恬武嬉,耽于享受。

当年太祖高皇帝刘志宏才大略,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与麾下文臣武将开国功臣商议,如何防止这种事发生,以保大乾江山万万年。

太祖皇帝刘志认为,一个朝代的衰败,必是从勋贵世爵开始。

尤其是那些,世代传承的世爵。

他们不用像寻常人那样辛苦劳作,不用像寻常人那样拼命的追求出人头地,也不用像寻常人那样寒窗苦读,步步煎熬上位。

他们只要出生在勋贵之家,就是稳打稳的世代富贵。

甚至连天家,都因武勋世家先祖开国从龙之功,给他们几分颜面。

他们通常还执掌军权,权势滔天。

然而正是这些人,却又是最容易腐化堕落!

刘志认为,当一个朝廷的军队开始变质了,那么距离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

相反,如果朝廷的大军,时刻保持着强盛的战力。

那么皇朝的气运,总能延长许久。

所以,太祖高皇帝便与当时朝廷上最大的十二个军头,四王八公,定下了爵位承袭祖制,以防衰落。

大乾爵位,分亲贵和宗亲两类。

亲贵之爵,即公、侯、伯、子、男五等贵封。

这类亲贵之爵,非戍边掌军不可袭。

且世子初封只为男爵,据戍边年限涨封。

以国公爵例,世子从军戍边初封一等男爵,且从兵卒做起。

五年,升子爵,七年,升二等伯,戍边十年,升一等伯。

再往上,就要靠军功了。

至于侯爵、伯爵府第,最高封依次递减。

再往上,也都需要军功。

如此一来,就能最大程度的保证执掌军权的顶尖勋贵,不是富贵软香窝里打熬厮混的纨绔子弟。

而宗亲之爵,则宽松的多。

哪怕勋贵子弟不愿戍边,也可享受五世富贵。

自一等将军至五等将军,位比天家宗室将军。

只是贵则贵矣,却不能掌军,无实权。

当然,实际上过了三等将军,意义已经不大了,只是单纯靠祖荫撑起点薄面。

不过念及祖宗恩德,朝廷还会给他们一次机会。

只要此时再去从军戍边,立下战功,又可恢复亲贵之爵。

要知道,寻常白身想要封爵,那需要的战功海了去了。

多少将军打了一辈子的胜仗,最终也没能捞上一个世爵。

可世家子弟,只要立下战功,就能恢复亲贵之爵,虽然只是最低等级的男爵。

但意义也完全不同,那相当于再次为家族世爵续命……

这个恩典,不可谓不重。

如此,既全了君臣恩义,又能保得大乾江山万万年。

不得不说,大乾太祖并四王八公,皆是有大智慧大气魄的英杰。

按常理来说,就算一个家门中,有诸多不成器的子孙。

但至少,总会有几个成器的。

尤其是世子,家里即使再宠溺,可为了祖宗的基业传承,也该狠下心来送到九边去戍边。

左右不过几年的光景,就能换一个世袭罔替,世代富贵。

但凡有一点上进进取心的家主,都该能做到这点。

只可惜,他们再想不到……

当初开国时的四王八公,何等赫赫威名!

时至今日,除了朝廷勉强留下一个北静郡王做遮羞布,其他三大王府皆已凋落。

八大国公中,唯有镇国公、修国公、理国公三家公府,依旧承袭亲贵之爵。

余者,包括荣宁二公府,皆沦为宗亲之爵。

甚至似宁国之流,即将沦入不入流之地。

而就算是三个依旧为亲贵之爵的国公府,如今最高封也不过是一等伯。

都是靠熬年限熬出来的爵位,并无多少军功……

昔日权威盖世的四王八公,如今多只能凭借祖宗昔日威名勉强度日。

倒是贾家荣国府勉强还能支撑,因为荣国府与旁家不同,上一代出了个“异类”贾代善。

功勋盖世,不弱祖辈,袭了一等荣国公之爵。

如今代善虽故,可遗孀史老太君尚在,与诸多权贵府第的平等联系就在。

身上又有一等国夫人的诰命,这才支撑着贾家门楣不倒。

史老太君若是过大寿,不止宫里及诸王公大臣,连朝廷礼部都要专门来贺。

也因此,在贾家两府中地位最高。

这,便是贾琮谋划所在。

在贾家,贾赦,并非无敌。

……

对于外面流传的一些坏名声,贾赦自己也是知道的,但他真心觉得冤枉。

旁人若说他不好好做官,不去九边戍边,传承祖宗亲贵爵位,他心里也有委屈。

哪里是他不愿去?

哪个不愿起居八座,八面威风?

只是他年轻时不懂事,一失足成千古恨。

落下一个荒唐的名声,哪里还有脸再去做官。

更何况,让他这样一个身骄肉贵的贵人,去九边当劳什子大头兵,那成何体统?

再说,即便有错,也绝不全是他的错。

不,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

是当年那个下贱狐媚子女人,勾引教坏了他。

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发妻,也就是贾琏生母,不知道夫为妻纲的道理,不知道体恤他的难处,才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

是家里老爷子、老太太偏心,不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想将家俬都给他们偏爱的小儿子……

面对这些,他能怎么办?

他也无能为力啊。

所以,承袭不了亲贵之爵,做不得大官,他就只能每日窝在家里享福受用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苦的……

不过贾赦从来都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

吃的好喝的好,玩也玩的开心。

虽然住的只是一套并不大的偏院,却也被他拾掇的精巧玲珑。

亭台轩榭,小桥流水,一应俱全。

此时已入秋,百花凋尽,唯有菊花正艳。

一座曲折的白石小桥,两侧岸上,点缀着一束束娇艳的菊花……

自然不是寻常百姓人家所种菊花的黄色,而是泥金、雪青、墨、绿等奇色。

再搭配着小小河流中几只悠然自得的戏水鸳鸯,河畔边几株或赤红或金黄的枫树……

端的一副好秋景。

“老太太慢些!”

午时刚过,小桥的对面,忽地传来一阵高声笑语。

一群身着锦衣华服,光彩照人,贵气逼人的人群,缓缓出现在桥头上。

人群当中,一位满头霜发的富态老太太,满面笑容,由众人簇拥着过桥。

不是贾府中最尊贵的贾母史老太君,又是何人?

而高声笑语的,便是贾府鼎鼎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人称凤辣子王熙凤。

贾母由她和最亲近的丫鬟鸳鸯搀扶着,缓缓过桥。

在三人周遭,还有十数人。

居北两人是两位皆已过中年的男子,气度不俗。

时而笑言两句,哄得老太太点头笑语。

其中年长那位,一身奢贵气派,目光中多有傲气。

指点着这小花园,好似在指点江山。

他便是这座偏院的主人,荣国公长子贾赦,字恩候。

而另一人,看起来倒不像世家勋贵,身上多有儒雅之姿。

也不与贾赦争辩什么,只是不时的点头含笑。

此人便是荣国次子,贾赦之弟,荣国府如今真正的当家人贾政,字存周。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

身形潇洒,满面谦卑笑容,时而附和一二,眼神温和。

他是贾赦长子,如今跟着二房过活的贾琏……

老太太的南边,还有两位中年太太侍奉着。

二人皆气度雍然,嘴角含笑,眉目慈善。

左边一位,为贾赦续弦邢氏,人称邢夫人。

另一位,则是贾政嫡妻王氏,人称王夫人。

两位夫人身后,便是贾家的一众小姐公子。

其中又有两人格外突出。

一为半大公子,头上戴着束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

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团锻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光彩夺目。

他便是贾家如宝似玉的凤凰公子贾宝玉。

而另一个姑娘,则身着一件葱黄绫棉裙,套一件大红羽纱绣锦褂,步履恍若弱柳扶风。

身姿娇柔,恍如仙子。

她则为贾家的外孙女,名唤林黛玉。

此二人,在孙辈中最得贾母老太君的宠爱。

两人之后,又有三个女孩。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此三人便为贾家四春中三春,分别为迎春、探春和惜春。

还有一春,如今在宫里当才人,便是元春。

在此三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儿,却似异类。

其他人行动处举手投足间,皆礼数齐全,身姿周正。

纵然说笑间,亦不恣意。

唯独他,吊着一对膀子,耷拉着脑袋。

有气无力的跟在后面,一步一晃荡。

也不和哪个姊妹玩乐说笑,似百无聊赖,生无可恋……

尽管走在最后面随时侍奉的那群婆子丫鬟们眼中皆是嫌弃的眼神,可难为他自我感觉似乎还很不错,不时的撇撇嘴,蔑视前方……

“宝玉,你瞧那……”

走在贾母身后的林黛玉,着一身葱黄绫棉裙,套一件大红羽纱绣锦褂,衬的比娇花更艳,忽地,她指了指河畔边,对身旁贾宝玉悄声道。

那贾宝玉闻言,顺着林黛玉葱白般的纤细手指看去,只见一朵青墨色的菊花开的正盛。

“林妹妹,你等着,我这去给你摘了来。”

说罢,贾宝玉便要折返回去,绕到岸边采花。

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林黛玉见周围人都笑呵呵的看了过来,忙拉住贾宝玉,嗔道:“我不过是觉得好看,并不是想要呢。”

贾宝玉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是看着他的林妹妹,笑道:“你觉得好看,为什么不要?”

听着周遭愈发不加掩饰的“嘲笑”,林黛玉也就愈发害羞,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就听一道“惹人厌”的娇笑声响起:“宝兄弟,你林妹妹喜欢你要去摘花,那我要是也喜欢呢?”

周围人闻言大笑,贾宝玉不怕,他最忌惮的老子正被老太太镇着呢,昨儿夜里就说好了,今儿不许拘着他的性儿,难得放松一回。

因而反口道:“你喜欢,就让链二哥去采便是。”

其他人还没怎样,林黛玉一张俏脸已经满是晕红,一双似浮着层薄雾却难掩灵动之气的美眸,羞恼非常的嗔了眼得意洋洋的贾宝玉。

没等贾宝玉反应过来,周围已经笑开了锅……

尤其是始作俑者王熙凤,更是高声笑道:“宝兄弟真是实诚人,你倒是说说,你和你林妹妹什么关系,我和你链二哥什么关系?怎地就类比在一起了啊?”

贾宝玉这才回过神来,随即瞠目结舌,心中又慌又喜……

虽还不识情为何物,但也都到了懵懂的年纪。

只是在亲长面前,难免慌乱。

“凤丫头,不许欺负你宝兄弟!”

见贾宝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圆脸都涨成紫色了,贾母心疼的不得了,斥道。

一旁王夫人也笑道:“凤丫头尽胡说,他们才多大一点,你也拿来取笑。宝玉只是照顾他妹妹。”

邢夫人附和道:“老太太教的好,宝玉心细,知道疼人。”

这般说开,王熙凤又折回来,把贾宝玉好一通夸。

除了贾政冷冷的看了贾宝玉一眼外,连贾赦都跟着赞了两句,贾母也愈发高兴。

风传到后面,那些老陈的婆子,夸起人来更是不要命的。

一时间,这路上满是夸赞宝玉声。

其她人则罢,多已经习惯了。

而且贾宝玉确实心细,并不仗着长辈宠爱就骄奢猖狂,欺负姊妹。

贾家姊妹们见他如此受宠爱,也只是笑着。

唯有走在最后面的贾环,听到这满园子的话,气的发抖,只觉得这是一群臭不要脸的!

心里大骂:你们把宝玉夸的天下无双,地上无两也就罢了,怎地还睁着眼说瞎话,说他是府上最俊的公子哥儿?

就他那张脸,比小爷我的饭盆还大,那也叫最俊?!

一群黑了心、瞎了眼的臭婆子……

眼见过了花园,即将到了垂花门前,外面一众小厮健妇已经备好了骡轿马车,可那群婆子还在叽叽呱呱的夸人。

贾环这才想起差点误了正事,他瞅准时机,选好方向,似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路旁不起眼的小假山后,继而有些浮夸的大声惊呼一句:

“天啦撸!贾琮,你又挨打啦?!”

……

PS:红楼里的爵位问题,一直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

上本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引进了武功,然后让许多人诟病。

写了大半本后,才觉得好像不用那个体系,也能解决红楼梦里混乱的爵位传承。

这章是大章,对于这个问题不感兴趣的,跳过上半章也没事。

第十章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求收藏,求推荐)

贾环这声带有浮夸的惊呼声,将将响起在一个婆子拍完马屁,另一个还没接上的空档。

再加上太过突然,所以,一下子就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听到那个“禁忌”的名字,就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众人再顺着贾环的手看去,见到只穿了一件小衣的贾琮垂着头站在那里,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贾赦当即沉下脸喝道:“该死的畜生,谁让你站在那的?”

贾政也皱了皱眉,却回头喝斥贾环,道:“孽障,又乱叫什么?”

贾环吞咽了口唾沫,唬的小脸有些发白,不过想起贾琮那手神仙术,还是鼓足勇气,颤声道:“老……老爷,我没乱叫,贾琮每回被他嬷嬷打,打烂了衣裳,都要自己缝补。不信您看……”

众人闻言,再看去,果然见贾琮一只手里拿着针线,一只手里拿着外裳。

贾政见贾环还敢还嘴,真恼了,怒斥道:“混帐,还敢胡吣?今日大老爷是生儿,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教训人?”

贾赦则对贾琮喝道:“看你那身打扮,成何体统?你奶嬷嬷死绝了吗?还不快滚回去,仔细站脏了我的地!”

贾环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插嘴:“大老爷,是真的哩,前儿我来寻贾琮耍,就看他被他嬷嬷打了回,身上都是伤!”

这话,隐隐透出的意味,就有些触目惊心了。

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邢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声音有些怨气,道:“环哥儿,可不许胡说。没有老爷的吩咐,哪个能打他?

这话传出去,像什么?”

许是想起了曾经的过往,贾母脸色也难看起来。

王熙凤忙打圆场,道:“多半是环儿和那位玩耍时不小心碰在了哪里,小孩子嘛,磕磕碰碰也是有的。”

鸳鸯则小声在贾母耳边笑道:“这么点孩子,还是个哥儿,会做缝缝补补的事?”

假山距离青石板路不远不近,贾琮始终默默的垂着头站在那里,众人看不真切他的脸,也没什么感觉。

偏这时,贾环急道:“我没扯谎!我真的……”

“环儿。”

没等他说完,王夫人不轻不重的唤了声。

王夫人素来不管闲事,性子极好,在贾府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在娶妻娶贤的年代,嫡妻贤不贤,一看是否孝敬舅姑,二,就是看是否善待庶子。

平日里,她待贾环还是很不错的。

贾环敬她归敬她,却并不怕她,他更怕王熙凤。

因而王夫人的一声警告唤声,并没有唬住他。

贾环小脸上都是冤屈,对王夫人道:“太太,我真没扯谎。我真看到过,贾琮的奶嬷嬷吃醉了酒就打他。我给我……姨娘说,她也说我在扯臊,说是再不能。可……我说的是真的哩。”

这话一说,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

这完全是两回事!

她们可以不在乎贾琮,哪怕贾琮真的有一身伤,但若是被贾赦下令教训,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可是,若是奶嬷嬷吃醉了酒打人,虐待贾琮,那就是了不得的丑闻了。

像贾家这样的人家,内眷生了孩子,如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的当家太太,通常是不会亲自带孩子的。

都交由奶嬷嬷来教养。

奶嬷嬷若尽心负责,性子慈善宽厚,被抚养的公子小姐,长的也就好。

可若是……

奶嬷嬷有这样的问题,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这不是贾琮一个人的问题,贾琮无足轻重,可这是涉及其他公子姑娘,甚至还有贾家治家门风的问题。

就算其他人没问题,可这件事传扬出去,像什么?

高门贵邸,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体面吗?

尤其是,这关乎几个当家太太治家的清名……

如此一来,连贾母都不能镇定了。

她倒没有直接插手,而是先对邢夫人道:“我原不该管你们的事,但既然环儿这样说了,咱们就看看吧。

若没有则罢,咱们就治他谎报军情之罪。

若有,你也好好管教管教。

这事不可轻恕,不是闹着顽的。”

邢夫人脸色虽然难堪,却还是得应承道:“老太太说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没有管好家……”

一旁王熙凤忙道:“太太哪里话,如何能怪到您身上?您一天到晚,从睁眼起就忙,侍奉完老太太还要侍奉老爷,再管着这一园子的人。

莫说环儿说的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左右不过是婆子们偷奸耍滑,黑了心了。

欺太太心善手软!”

邢夫人闻言,面色这才好看些,对王熙凤道:“那你就过去瞧瞧,到底是真是假……”

话音刚落,又忙补充道:“不过你要注意看仔细了,要只有一点磕磕碰碰,那就不好说了。

这孩子他娘就不是正经的,他八成也是不正经的,可别被他哄了去,冤枉了好人。”

王熙凤闻言,抽了抽嘴角,心里瞧不起邢夫人说的话,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嫡母当着众人的面该说的话。

不过她面上还是笑了笑,道:“太太放心,再不能的。”

说罢,带着两个婆子,走了过去。

“琮兄弟,都是自家人,快别外道,抬起头来吧。”

王熙凤素来都是未语笑先闻,尤其是有长辈在的地方,因此对贾琮也极客气。

贾琮闻言,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他看了恍若神仙妃子的王熙凤一眼,眼神澄清而平静。

而后,又轻轻垂下了眼帘。

王熙凤见之却是一怔,她是见惯了人的,虽谈不上阅人无数,但管家这些年,自忖还是历练出了一副好眼力。

可她却对贾琮产生了好奇,那双眼睛,太平静了,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她恍惚了下,直到身后婆子干咳了声,她才回过神来,压下心里的惊疑,道:“琮兄弟,环儿小不懂事,说你嬷嬷喝酒就打你,是真的么?老太太也在,你只管说,不怕。”

贾琮闻言,却一动不动,不出声,也不言语。

众人见之奇怪,王熙凤也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看了看贾琮,又回头看向贾环。

丹凤眼眯起,看的贾环差点跪了……

他慌忙道:“二……二嫂,贾琮笨的紧,我原也让他告大老爷和大太太,可他总说,总说……”

“总说什么?”

一旁贾赦黑着脸,咬牙问道。

这一会儿子,他只觉得脸都被丢尽了。

贾环小声道:“他总说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此言一出,整个人群都为之一静,不少人皱起眉头来。

这话,不好。

悲壮惨烈,但有怨望。

怨君王不明,怨父母不慈。

旁人都觉得刺耳,贾赦自然更是怒不可揭,厉声道:“混帐东西,哪个要你死?真当自己是什么阿物儿,也配我害死你?”

见他如此,贾政、贾琏等人忙劝了起来,又将贾环痛斥一通。

等安抚一阵后,贾赦沉声喝道:“不是说打狠了吗?把衣服去了,让人看看,到底怎么苛待你了。

你仔细着,要是敢糊弄,今日绝饶不过去这一遭!”

王熙凤也在贾琮一旁笑道:“琮兄弟,这里多是青天大老爷,你只管伸冤就是。来来来,我让人给你宽衣解带……”

说罢,就让身后两个婆子来“伺候”贾琮。

贾琮却退了半步,依旧没抬眼,但模样谦卑……

他缓缓解开腰间系带,然后,又慢慢折开前襟,最后,一点点脱下小衣……

“啊!!”

一阵倒吸冷气声中,几道骇然惊呼声刺耳。

莫说内宅中人,连贾政、贾琏、贾宝玉等人,也都睁大了眼,难掩震惊。

然而,他们都没有一个人更惊讶。

那就是贾环。

怎么可能?

前儿分明还没有这些,难道真的又被打了……

众人只见,自贾琮脖颈以下,那一道道青红交错,肿起二指高,隐隐渗血的伤痕,遍及整个上半身。

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这,绝不是作假能做出来的!

一时间,众人都被这等惨象给惊呆了。

“竟有,这等事!!”

贾母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吐出这五个字,面上满满的怒意。

“阿弥陀佛!”

王夫人也闭目念了声佛,摇头叹息。

至于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等人,更是撇过头去不敢多看。

好些人下意识的想起,贾琮,好像是和贾宝玉一天的生儿,还比贾宝玉早半天,一个在早上,一个在晚上。

可是……

同为贾家公子,看看锦衣华服,如宝似玉,凤凰一般被人呵护关爱的贾宝玉,再看看遍体鳞伤的贾琮……

这种对比,让许多人红了眼。

譬如,跟在后面丫鬟嬷嬷队伍中的平儿。

再想想之前那句“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每个人心里都能感受到一股悲惨绝望。

贾母到底经历过的事多,很快回过神来,问邢夫人道:“他嬷嬷是哪个?竟下这等狠手!”

邢夫人脸色难看之极,道:“是秦显家的。”

贾母想不起是哪个,鸳鸯倒是记得,小声道:“也是家生奴才,细高个儿,高高的孤拐,大眼睛……好像,和王善宝家的是亲家。”

其实贾母还是没想起是哪个,贾家下人二三百,她这么多年不管事,哪里能记住一些小喽啰。

但王善宝家的,她是知道的。

因此不动声色的看了邢夫人一眼,邢夫人脸色一僵。

贾母道:“那黑了心的奴才现在哪里?”

没人知道,都说不清楚,今日没有宴请她。

不,有人知道。

贾环就知道,他好像有些激动过头了,高声道:“那老货保准在屋里困觉呢!每回吃就打完贾琮,她就回去困觉!”

“偏你个小畜生知道的多!!”

贾政险些没气死,连一个奶嬷嬷在干吗,你贾环都知道的清楚。

这倒霉熊孩子得奇葩到什么地步……

“去,把她给我寻来。问问她,到底是撞客了,还是失心疯了!

好大的胆子!”

……

第十一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求收藏,求推荐)

从始至终,贾琮都没发一言。

因为他明白,别人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继续深化卖惨?

并不需要。

因为别人在意的,本就不是他的生死。

别人在意的,只是维护他们利益和地位的规则。

一个奶嬷嬷,一个下人,敢如此虐待一个主子,哪怕是最不得志、徒有虚名的主子,这种行为也触犯了主子们的根本利益。

让他们看到这点,就足够了!

至于他贾琮,“惹”出这些是非来,本已经够让人厌恶。

若再琐琐碎碎诉苦个没完,说不定更让人不喜,反而再生波折。

所以,贾琮只是让“事实”被贾环无意间说破,就静观着事态的走向。

幸好,一切都还顺利……

当然,事实上这个计谋并不算有多高明。

有很多漏洞,最大的漏洞,就是贾环那浮夸的表演……

平日里贾政瞪一眼,他就能趴窝。

可今日贾环却屡屡顶撞,这绝不寻常。

也并不是没人怀疑,王熙凤就动过疑心。

只是,看着贾琮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绝不可能作假。

至少不会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能作出的假。

再将他手里刚做出的“针线活”取来一看,针脚细密……

就真的让人无从怀疑什么了。

就算有问题,也只是贾琮贾环两个“庶孽”,粗陋的想要告一状。

虽然一个表现浮夸,一个表现木讷,但告状的内容,却无人怀疑真伪。

而当几个健妇嬷嬷,奉了贾母之命,从下人居住地儿将醉的不省人事,怎么也叫不醒的秦显家的抬来,甚至还发现了行凶的“兵器”,一个挂了几缕衣裳碎布的棍子时……

一切,都不用再多说了。

贾母等人一言不发,出了垂花门,上了车马骡轿,回了荣国府。

接下来的事,她们再插手,就真的一点颜面都不给大房留了。

实际上,今日大房的体面,已经丢尽。

今日,还是贾赦的生辰之日。

……

贾赦的手高高扬起,闪了几下想打下。

他满面狰狞的看着被唬的畏畏缩缩的邢夫人,怒声道:“你是怎么管的家?用的都是些什么球囊的狗东西?

眼珠子瞎了?”

又看了眼依旧垂首站在假山旁的贾琮,更怒道:“这个贱妇怎么就不直接把那小畜生打死了账,也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邢夫人闻言,也厌恶的瞪了眼贾琮,跟着小声啐骂了声:“孽障……”

只是,对于已经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贾琮,无论是贾赦还是邢夫人,都没有继续行家法的心思。

倒不是不忍,只是觉得真打死了,更让人笑话了去。

因此贾赦无比厌恶的摆手道:“还不快滚进去,站这里做甚?

衣不蔽体,和你那死鬼娘一样下贱,半点礼数也不知。

快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仔细脏了我的眼。”

贾琮闻言,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假山后的耳房走去。

挺的笔直的后背上,亦是纵横交错的伤痕。

看到那些伤痕,想起今日之耻,贾赦愈怒,指着地上依旧酒醉不醒的秦显家的,对一旁小心候着的贾琏大声斥道:“还等什么?

将这目无尊卑的贱婢,给我拖出去,狠狠的打!

打个半死,直接赶走!

你也是瞎了眼的畜生,家里有这么个腌臜东西你都看不到。

怎么着,真想给你二叔当儿子去?

你个球囊的下.流孽障!”

贾琏郁闷的不得了,好端端的和他什么相干?

不过也只能腹诽两句,连一句嘴也不敢还。

心里将秦显家的恨个半死,连忙招呼后面几个躬身侍立的奴仆,将还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秦显家的拖了下去。

到二门外,没多大功夫,就响起了动静。

先是哼哼唧唧,然后开始叫唤,最后,叫唤之势愈大,渐成杀猪之势……

……

荣国府,贾母上院,荣庆堂。

“说,到底怎么回事?敢扯谎,仔细你的皮!”

从东路院回来后,当着贾母等人的面,贾政就让贾环跪下了。

生活在公门侯府,有哪个是傻的?

贾环这么粗陋的表演,又能瞒得过哪个?

贾母坐在上厅高台软榻上,斜倚在一个锦靠上,鸳鸯轻轻的为她捶着腿。

然而贾母的神色,并不轻松。

一入侯门深似海,并不是一句白话。

贾家的情况,尤为复杂。

因为不喜贾赦傲慢刚愎,且他曾经做过岔事,才将他死死按在东路院不能动弹。

可说到底,贾赦终究还是先荣国贾代善的嫡长子,是他爵位的承袭人。

虽为掩人口舌,将他长子贾琏要到了这边,和他媳妇王熙凤一起掌管家事。

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大房掌家,可是……

还是按不住人心啊。

唉。

贾母心里轻轻一叹,对这复杂的形势感到头疼。

二房管家,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下面,贾环已经开始招供了……

“贾琮会变戏法,他能把两个铜钱,变成六个。

他还能在纸上写一个‘叶’字,然后‘登儿’一下,他能把叶子从纸上取下来!

他还能变活兔儿……”

说着说着,贾环连紧张都忘了,沉浸在一片美好的回忆中,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贾政见之好笑又好气,咬牙骂道:“该死的孽障,我问你这些了吗?我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环被打断后,小身板儿又佝偻了下去,垂头丧气,却不敢不答,吭吭哧哧道:“老爷,是……是贾琮让儿子帮他一个忙。”

“所以你就和他合起伙来骗人?!”

贾政厉喝一声。

见他发怒,其她人都屏住了呼吸,贾宝玉更是差点没把头藏进怀里。

贾环小身板唬的抖了起来,忙道:“老爷,儿子真没骗人,贾琮是被他嬷嬷打狠了……”

今天贾琮身上的伤痕,连知道一点内情的贾环都信了……

这时,王熙凤插了句:“既然没骗人,那你们今儿这是做什么?贾琮不是说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此言一出,好些人眼神登时都不大对了。

是啊,既然立了这个牌坊,就不该再来今天这么一出。

这算什么?

一些人再想想贾琮的出身,也就更嫌弃了……

贾环心里却忽然对贾琮有些佩服起来,因为他连这个都能想到……

有了提前准备,贾环并不慌乱,他仰着小脸巴巴的看着贾政道:“老爷,若是以前他也就不理了,可是因为前儿他被金荣姑母冤枉后,不能再去学里读书了,他奶嬷嬷还把他的书都烧了。

贾琮说,被冤枉被打死不怕,可人活着,就不能不读书。

儿子也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就想看他变戏法,所以才帮他的……”

“……”

面色动容的贾政,一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被冤枉被打死不怕,可人活着,就不能不读书。

都说一白遮千丑,对于贾政来说,爱读书,就是这世上最白不过的白……

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

唯有贾宝玉,感到很不自在。

使劲的往后面挤了挤,脑袋垂在胸前,唯恐被他老子盯上。

可到底还是没逃掉,虽没抬眼,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两束含怒的目光投来,快把他给焚烧了……

好在,在贾母的逼视下,贾政不得不收回了刀子样的眼神。

叹息了声后,贾政又问道:“金荣又是哪个?他姑母为何会冤枉贾琮?”

贾环闻言,却傻了眼儿。

这件事,他若说出来,怕会直接被贾政给KO掉啊!

见他傻傻的愣在那里不说,贾政正要发怒,一旁王熙凤却笑道:“老爷,是这么一回事……”

说着,将学堂赌博的事说了遍。

不过念及贾璜老婆金氏常常奉承于她,就将她给摘了出来,只说她也被金荣给哄了。

饶是如此,贾政还是怒不可揭,道:“祖宗留下的学里,本是为了族中念不起学的子弟肄业所设,如今竟被一群畜生这般糟践。

还敢诬赖好人,简直岂有此理!!”

处理完秦显家的后匆匆赶来的贾琏见之,忙道:“老爷也不用恼,一会儿我去趟东胡同里,给掌塾太爷说一下,让那个金荣不要再来就完了。”

贾政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只好如此了。

到底是亲戚之家……

叹息一声后,他对贾琏道:“大老爷那边,你要去说说。虽然贾琮他娘……但到底和他不相干。

愿意读书,就是极好的。

况且,他终归还是姓贾。”

贾琏闻言苦笑一声,道:“老爷,不是我不去说。实在是大老爷那边正在火头上,去说了,怕反而不成。”

念及贾赦的性子,贾政再次无力叹息一声,他想了想,道:“那就把我书房里的书,给贾琮送去些,笔墨纸砚也都备一份。

左右我用不了那么些,留给这些吃喝混赌的畜生,不如给要用而不得的人。”

“是。”

……

一年了……

头一回,贾琮看着自己的耳房觉得如此顺眼。

没有了那个随时可能出现聒噪的声音,贾琮觉得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许多。

这并不容易。

在这礼教森严的年代,面对这样一个困境,几乎无解。

赵嬷嬷,其实就是贾赦和邢夫人的化身。

作为奶嬷嬷,她的身份太高了。

若不是趁着贾赦五十大寿,宴请贾母等人之机,才让贾琮抓住一次机会除掉了她。

那么贾琮不知还要被她压制多久。

好在如今,终于除去了这一害!

对于第一次利用这个世界的礼教,来达成心愿,贾琮心里还是很有些高兴的。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步……

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今日除去了赵嬷嬷,来日未必不能除去她身后的那些大山。

尽管根据贾琮的推测,他和贾环合谋之事,肯定瞒不了多久。

但无论如何,有了今日这一遭,贾赦和邢夫人就不会再断绝他读书出路。

以他如今的处境,读书是他唯一的进身之阶,绝不能断绝。

而且没了那个阴魂不散偏地位奇高,压的他不能动弹的疯婆子,许多事都好办了许多。

哪怕再换个婆子来,但只要不是奶嬷嬷,大义上就不再那样无可匹敌。

要知道,连凤凰一般的贾宝玉面对他的奶嬷嬷,都要受气三分,可见奶嬷嬷份位之高。

若只是寻常婆子,哪个敢那样对贾宝玉?

天色渐暗,贾琮点燃了半根残烛。

贾琮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些伤痕,忽然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把自己自残成这样,这一刻,他庆幸前世对中医的钻研。

才能让他知道,有一种叫榉柳树的树叶,接触到人的皮肤后会发生红肿的过敏反应。

贾琮就是用这种树叶,来涂搽胸口及手臂和后背,他的皮肤才会红肿成这样触目惊心之态,就像被殴打过一样。

若不知内情,其他人用眼来看,根本看不出问题。

至于赵嬷嬷喝的酒里,被他下了包括酸枣仁、柏子仁、栀子花等诸多镇静催眠的草药,都是之前他在南胡同集市上悄悄买的。

虽多是些寻常物,但配合在一起庖制,却能制出很不错的“蒙.汗药”……

为了今日,他准备了太久。

终于今日功成!

若不是药翻了赵嬷嬷,又并将“罪证”放在她屋内,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贾琮并不能保证能否让计划顺利进行。

要知道,贾府从来都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真让赵嬷嬷哭闹自白一番,再加上王善宝家的在一旁敲边鼓,她们未尝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贾琮自然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

“砰。”

正在贾琮回忆今日诸事是否有疏漏时,房门忽地被人打开。

夜的静谧,也被破坏。

贾琮眉尖轻挑,收敛去面上神色,转头看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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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记得平儿初见 (求收藏,求推荐)

“二哥。”

贾琮看到来人后,起身问安。

来人正是贾琏,看着贾琮身上的伤,他脸色有些复杂。

按理说,贾琮和他生母,应该是贾琏最痛恨的仇人。

毕竟,当年贾琏之母,便是因为贾琮生母的存在,郁郁而终。

只是,贾琏本就不是作威作福的人。

自幼在贾赦的淫.威下长大,养成了他心气不强,不敢争也不愿争的软性子。

当然,他对贾琮肯定没有什么好感。

但也谈不上什么不共戴天的刻骨之仇。

对于死去多年的生母,贾琏早已记不清了……

见贾琮与他见礼,贾琏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除他之外,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数人。

当前一中年男子,贾琮倒也认识,是荣国府四大管家之一,吴新登。

他是负责管理荣国府的银库库房及府内采买的,包括内宅女眷所需的胭脂水粉,以及公子少爷们读书所需的课本笔墨。

吴家在贾家家奴界不算最显赫的,因为还有一个赖家。

但论油水丰足,吴家绝对不比赖家差多少……

据曹公伏笔隐喻,吴新登,无星戥也。

所谓星戥者,便是秤上的刻度。

一个管银库的总管,是一杆没有星戥的秤……

好坏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从样貌上看起来,此人却是极本分厚道。

又看了眼吴新登和后面几个奴仆手中所捧之箱笼,贾琮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还会给他送礼?

贾琏一身华服,站在这间低矮的耳房里极不自在,他是富贵惯了的人,有些不耐烦,指了指吴新登等人手中的箱笼道:“这是老爷吩咐下来给你的,四书五经,并一些其他书籍和纸张。

都是二老爷心爱之书本,你爱惜些读,仔细污了,日后二老爷还要用。

另外,你一月二两银子的月钱都让太太领着,这份银子没法子……

不过贾家少爷去学里读书,一年都有八两银子吃点心和买纸笔的公费。

现在你也去不得学里,今儿吴管家一并给你带来了。

你好生读书写字,少出门,少弄些鬼,别辜负了二老爷的一片心意。

多咱二老爷想起来,考校你一回,过不了关你试试。”

说罢,贾琏对身后吴登新点点头,又瞥了眼贾琮身上的伤痕,也没心思再训话,摇摇头出去了。

吴登新带人小心翼翼的将贾政的一干书籍并文房四宝摆放利落后,看了看周遭简陋的环境,除了一张木床、一张小桌几并一把木椅外,竟再无旁物,不免心里轻视。

只是他也不是多事的人,犯不着去踩一个不得志的庶子。

况且还听说,今日这位上不得台面的少爷,很是入了贾政老爷的眼……

吴新登想了想,觉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保不准以后会怎样。

既然入了政老爷的眼,提前示点好,也是惠而不费的事。

只是又思量,不好做的太过,否则得罪了赦老爷和大太太,反倒不美了。

正暗自寻思着,余光看到了桌几上那半截残烛,吴新登顿时有了主意,吩咐手下人道:“我记得仓库里有一批陈香烛要换新了,一会儿送来两捆。

晚上读书,若是灯火不明,怕是要伤眼的。”

吴新登身后之人忙应下。

贾琮则点了点头,看了眼吴新登道了声:“谢谢吴管家。”

……

目送着贾琏、吴新登等人离去,贾琮面色愈发明朗起来。

虽然他距离贾家的核心圈子,还有十万八千里路。

但幸运的是,通过贾环之口说的那句话,成功的引起了贾政的注意,这便是极好的开端。

并不是贾琮死皮赖脸的想要混进人家圈子里,巴结人家,给人当孙子,谋取荣华富贵。

实在是……

无论如何,血脉亲缘关系是摆脱不去的。

贾赦明摆着不会放他出府,给他们丢脸……

只想困住他,困死他。

这般下去,等到朱楼坍塌、高门倒地时,朝廷却不会在意他有没有在贾家享过福,一定不会放过他。

而贾琮也没有背负罪名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当一辈子逃犯的心思……

所以,既然知道日后注定会因为一个“贾”字而受到生死牵连,那么贾琮就没有道理,摆着可以利用的资源而不顾了。

与其让贾家这一门双公的绝好局面,让一窝子败家子玩成残局惨剧,不如让他贾琮拿来自救。

唯有先自救,方能再救人。

何况就难易程度而言,贾琮所选的这条路,也是最低难度的。

大乾承平百年,阶级已经固化。

再想要靠自己跃龙门,难于登天。

即使走科举之路,一路青云中了进士,考了状元,那又如何?

风光一天后,也只能去翰林院里打熬资历。

运气好的,熬上五六年升一步,也不过是五品官。

还有的,熬上几十年,依旧只是个清贵而贫穷的翰林。

想想前世历史上的张居正,有一个阁老相国当老师,却依旧在翰林院熬了二十年……

这等惊才艳艳的青史大牛尚且如此,贾琮又有何德何能,自信能在这片陌生的历史天空下,做的比他更好?

当然,若真能给他二十年,凭着前世一些前知的知识,他自信是能闯出一片天地的。

可关键是,他没有二十年可熬啊。

三春去后诸芳尽,纵然这三春指的不是三年,可留给贾琮的时间,也绝超不过十年。

十年……他能不能考中进士都是一回事。

因此,贾家,才是最适合他起步的平台。

而想要让贾家真正成为贾琮能够借力的平台,今日贾政安排贾琏送来的书和笔墨纸张,就是他的通天之梯。

读书科举,从来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整个贾府,他最有可能取得联系上,进而改善处境的,只有那位好文且位重的贾政。

唯有真正取得贾政的关注乃至青睐,贾琮才能真正的改善处境。

而想要做到这一步,就只有读好书,待下一次见面时,进一步留下好印象。

本来以贾琮的处境,想弄到这些书,极难。

更难的,是读书的资格。

这个资格,之前已经被贾赦给废黜了。

如今托贾政之助,才失而复得,重新获得了进学的名义。

既然有了新的起点,那么,就从今夜起始吧。

他的时间已经很不宽裕了。

贾琮将贾琏送来的书箱打开,一一整理妥当后,再次封好,全部摆放在床下。

之所以这样摆放,是为了防范耳房漏雨时被打湿。

将书箱摆放妥当,贾琮拿出一本《大学》,点了吴登新遣人送来的蜡,默读起来。

之前的一年里,虽然塾掌教的浅,但贾琮已将《蒙童训》、《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并《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开蒙蒙学背熟吃透。

其实这几本启蒙书,加起来也不过万把字。

若只要求背熟,连半个月都用不上。

但真学起来才会发现,要学的岂止是这万把字。

内中典故细讲起来,非数月之功难尽,这还是贾琮借用前世学习方法之利。

再加上书法及繁体之难,也耗费了数月之时,使得贾琮乃至今日,方读《大学》。

说起来,只耗费这么短时间就掌握书法,还是托了贾琮前世酷爱书法之福。

当初他本是打算靠悬笔来锻炼双手的稳定,以便更好抓稳手术刀。

只没想到,甫一接触,贾琮就发现他对书法极为喜欢,甚至有一段时间到了痴迷的程度。

前世书法已然没甚大用,只能当个爱好。

然而到了这个世界,书法却几乎成了一种根本,读书人的根本。

若无前世之根底,怕只书法一项,就要耗费数年来磨炼。

当真世事无常,福祸相倚。

没有过多感慨,贾琮将《大学》两千余字诵读过一遍后,又取来宣纸,添水磨砚。

他原本的文房四宝并书籍纸张都被赵嬷嬷打着贾赦的名义收走了,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如今这些,都是贾政所赠,俱是上品,很好用。

贾琮自己设定的计划,是每日书写两篇大字。

一篇《颜勤礼碑》,一篇《多宝塔碑》,都是他前世临过无数遍的字帖。

而今日,他还要多写一篇《大学》。

好记性总不如烂笔头。

磨好墨后,贾琮端坐桌几前,提笔写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写罢一句,贾琮端详了一遍,加深记忆后,正要再书,却忽地听到了叩门声。

“咚咚。”

声音很轻,贾琮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轻轻的叩门声再响起一遍时,他才确认真的有人在敲门。

他忙将笔放下,前去开门。

心里却揣测,是谁又登门。

莫非是贾琏去而复返?

他依旧赤着上身,没有穿衣。

不是他有暴露癖,只是用榉柳树叶,虽然不疼,但很痒。

用清水洗罢后,暂时不好接触衣裳,以免再度过敏。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来人竟会是女眷……

“呃……”

看着门外身着黄杏罗衣,面带温婉微笑的秀美女子,贾琮一时竟不知如何招呼。

“呵,你不认得我了?”

那年轻女子见贾琮眼神似茫然,抿口轻笑一声后,问道。

贾琮忽地脑中一闪,想起了来人是谁。

他穿越到这具身体上,其实也接收了些“前任”留下的记忆,恍似看了一场电影般。

在那些寥寥无几的记忆里,除了对贾赦、邢夫人和赵嬷嬷等人的畏惧外,终究还有一抹亮色。

便是眼前此人。

贾琮面带惊喜,脱口而出道:“平儿姐姐!!”

……

第十三章 预警 (求收藏,求推荐)

夜色清凉,晚风微熏。

一身着罗裳的女子,立于透着晕黄灯火的耳房门前,静静看着眼前赤着上身的瘦弱少年。

“呵……”

平儿见贾琮认出她来,又抿口一笑。

身后跟着的两个婆子也笑出声来。

虽还不是大半夜,但毕竟入了夜。

平儿到贾琏兄弟屋里,不好孤身一人。

哪怕贾琮还只是个孩子。

“可怜见的,怎么就打成了这样?”

笑罢,平儿看着贾琮清瘦的小身板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怜惜一声。

贾琮心中生暖,笑道:“平儿姐姐,不当紧的。习惯了,要不了两天就能好。以前都这般……”

平儿闻言放下心来,又咬牙恨道:“那秦显家的真真黑了心了,是你的奶嬷嬷,竟下这等毒手。

你放心,你二哥方才说,已将她打了个半死,丢出门去了。

连秦显一并受了牵连,一家子赶到庄子上种地去了。”

贾琮闻言,轻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平儿见他脸上一点痛恨之色也无,奇道:“你不恼她?”

贾琮想了想,道:“以前还好,以前确实有些顽皮,嬷嬷打我,我也不恼。

像那年不懂事,给姐姐送了朵不好的花儿,打了也就打了。

主要是被打惯了,不怕疼……

这回恼……是因为她收了我的书,说都拿去烧了,才恼她的。”

见贾琮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着,平儿身后两个婆子呵呵笑了起来,心里都道该不是被打傻了?

打成这般都不恼,烧了书才恼,莫不是真是书呆子……

倒是平儿看着贾琮一如当年澄清干净的眼睛,感慨不已,笑道:“你心里没怨恨,是好事呢。

心底广阔,往后会有福祉的。

你哥哥回去后,说了你的事。

奶奶听后也心疼,就打发我又带了些伤药给你用。”

说着,回头看向那两个婆子。

两个婆子连忙递过来一个花锦包裹,平儿接过后,再转过了贾琮。

贾琮捧在手中,轻声道:“谢谢二哥二嫂。”

见他如此,平儿心里一叹,有些事,她也不好说出口。

毕竟,贾琮的身份太过敏感,她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

犹豫了下,平儿先回过头,对那两个婆子道:“你们先去前面准备下车马,二.奶奶和大太太说完话,就要用。

只让那些小厮们做,我不放心。”

那两婆子闻言,都笑道:“到底是姑娘心细,行,我们去瞧瞧。”

说罢,出了贾琮的耳房。

等她们离去后,平儿才面带忧色的对贾琮道:“琮哥儿,有件事你怕不知道。

那秦显家的虽然不是什么头面人物,在府上也没什么脸面,可是,秦显的哥哥,却和大太太的陪房王善宝家的,是亲家。

王善宝家的女儿,嫁给了秦显的哥哥,生的女儿,便是你二姐姐屋里的大丫头,司琪。

秦显家的能做你的奶嬷嬷,就是走的王善宝家的路子。

今日秦显家的事发了,被打个半死不说,连带一家子都被赶到了城外庄子上。

他们不足为虑,可王善宝家的那边,怕是会记恨上你。

方才在大太太那边,好像就听说她再跟大太太哭诉,还说你是故意让大老爷和大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出丑的……”

贾琮闻言,面色不禁一变。

这个王善宝家的,可不是一个善茬。

鼎鼎有名的查抄大观园,便是她蛊惑着邢夫人干的。

连一园子正经的少爷小姐她都敢动,更何况是他贾琮?

贾琮按下心中的忌惮,想了想,道:“平儿姐姐,那太太是如何说的?”

平儿眼神愈发担忧,摇头道:“这倒没听仔细了,只是……王善宝家的一直陪在大太太跟前,话说多了,总对你不利。

你要当心呢……”

贾琮点点头,道:“平儿姐姐,太太会不会,再安排个奶嬷嬷过来?”

平儿闻言摇头道:“这应该不会,奶嬷嬷的月钱,比寻常婆子多一倍还多。大太太多半不会……

不管怎么说,你自己多当心些就好。

二.奶奶的意思是,就算再有什么麻烦,总也比秦显家的在时强。

她让你规规矩矩的老实上几年,纵然受些委屈,也先忍着。

等年纪再大些,就让你二哥给大老爷说,放你出府。

到时候,多分你些田铺宅子。

那样,你日子就好过多了。”

贾琮闻言,感激道:“平儿姐姐,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他和王熙凤没有半分交情,和贾琏更是害母之仇多于兄弟之情,顶多不见不烦。

那两人又不是圣父圣母,哪会管他贾琮的死活。

唯有眼前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只因当年的一段插曲往事,才对他多照顾些。

平儿见贾琮竟明白过来,笑道:“你果然比原先聪明了许多,也好,聪明些也好!

日后好好进学,争取早日考上状元,光宗耀祖,岂不更好?

好了,二.奶奶该出来了,我不好多留。

日后若遇到难处,多往宽处想,你还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实在不行,就打发环哥儿来寻我。

大忙帮不上,但总能出个主意,帮点小忙,是不是?”

说罢,平儿看着贾琮温婉一笑,转身出门。

贾琮默默的送到门口,眼见平儿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假山拐角,他忽地开口,大声道:“平儿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早日考上状元,给姐姐争光!”

平儿听到声音,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温婉可亲的面上展颜一笑,一身绫白点黄花裙裳在夜色中好似一朵水仙花般,连声音都空灵了许多,道:“好,姐姐等你考中,做状元郎哩。”

……

“三爷,安……康……啊!”

平儿的警告声还在耳侧,翌日一早,一个肥头大耳,面容狰狞的老脸,便出现在了贾琮面前。

他才从南胡同早市,花了五个铜钱,吃了早餐回来。

不想回来就看到这个老货,王善宝家的。

那张油腻老脸,令人作呕。

尽管心中有再多的厌恶和不喜,贾琮面上还是点点头,道了声:“嬷嬷好。”

王善宝家的见他这幅做派,脸色愈发不好了,冷笑一声,道:“好?我却不好。

托三爷的福,昨儿家里闹了整整一宿,我安康不得。

不知三爷,这一早是去了哪里?”

贾琮淡淡道:“去外面走了走……”不愿多说什么,便直接问道:“可是太太有事吩咐?”

王善宝家的见面对一个孩子,还一直掌控不了谈话主动权,心里别提有多窝火,咬牙道:“是,太太让我来问问你,昨儿可是有人给了你一笔银子?”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道:“是,因为我现在不能去学里读书了,所以外面把一年八两银子的学里公费给了我。”

王善宝家的闻言,脸上总算见着笑容了,只是因为一脸的横肉,所以看起来更为可憎,她阴笑道:“学里的公费?呵呵。

你自己也都说了,如今不能去学里读书了,哪里还用的着学里的公费?

交出来吧,太太说了,帮你收着。

小孩子家手里拿钱就要学坏。”

贾琮闻言,脸色忍不住沉了下来,道:“交出来,我吃什么?”

经过昨日之事,他算是自绝于贾府东路院那个黑油大门内了。

往日里虽然迟些,但总会有人送分凉希希的糙米粥来。

可今日,鬼影子都没一个。

东路院的下人看到他,跟看到空气一样,只当他是透明的。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眼前这位恶妇的功劳。

毕竟,正如平儿所言,秦显家的不值当什么,王善宝家的才难缠。

她简直就是邢夫人的化身……

王善宝家的见贾环脸色难看起来,心里反而快意起来了,哼哼冷笑道:“哥儿这么大的能为,又会变字,又会变叶子,还不怕死也要读书……

我就奇了,连死都不怕只要读书,那还怕什么没饭吃?”

说着,见贾琮又木然下脸,登时老脸一狰狞,喝道:“这是老爷太太的原话,交出银子来,以后就死劲读书去罢!

你若不交,甭怪我自取了!”

见她张开一只肥厚大手抓过来,贾琮倒退半步,果断从袖兜里取出一荷包,淡淡道:“都在这里了。”

王善宝家的一把夺过荷包,打开看了看,只扫了眼,就知道数目差不多,却还是当着贾琮的面,一块银子一块银子的点了起来。

她似乎想看看贾琮走投无路的伤心悲愤,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儿。

可惜的是,贾琮一直垂着眼,竟看也不看她一眼。

若不是知道贾琮一身的伤,她真真想再请一回家法!

只是如今西边儿老太太都知道了贾琮那一身伤,连贾赦邢夫人这会儿子都不好再下手,更何况是她?

因而,王善宝家的只能恶狠狠的瞪了眼贾琮后,转身离开了。

“唉……”

待王善宝家的离开后,贾琮苦笑着叹息了声,

倒不是为那八两银子,而是因为……事情到底暴露了。

当然,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本也没指望过让贾环保守住秘密,整个贾家就像筛子一样,八面漏风!

好在贾环知道的有限,他也顺利的除去了秦显家的,还在贾母贾政等人心中初次留下了印象。

只是,贾赦邢夫人知道了昨日之丑是他设计的,那往后的日子,怕会更加艰难。

然而饶是贾琮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他依旧没想到,日子会艰难至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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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艰难 (求收藏,求推荐)

饿……

贾琮已经忘记上一回体会到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前世即使在手术最繁忙时,总还能喝一瓶葡萄糖,补充下能量。

然而这一世……

他有些虚弱无力的躺在木床上,眼中隐隐能看到金星。

或许,他是最丢脸的穿越者。

自贾赦生辰第二日起,贾琮身上仅有的八两银子就被收走了,且东路院也不再给他正经送饭。

只隔三两日,来人丢给他一两个冷馒头。

兴许,这只是为了不让他饿死,那太难看。

起初,这并不能让贾琮有多难过。

每日一早,他便会出门,去南胡同集市倪二家,帮倪二他娘看看大难不死的倪二,做些简单的护理,顺便在他家里吃顿早饭。

贾琮并没有讳言他在贾府中的处境。

倪二虽然只能躺在床上休养,连话都不能说。

但得知情况后,还是用手比划,让他娘取银子接济贾琮。

贾琮自然不能要,因为被发现后注定会被收走,还会牵连到倪二家。

贾家可比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强大的太多。

最后还是倪二他娘有法子,每天给贾琮烤两个大饼,临走时让他带上。

这才算是解决了贾琮吃饭之难。

许是别人家的饭养人,一段日子以来,贾琮竟吃的白白净净……

只是好景不长,一直盯着贾琮,想要报复的王善宝家的,没过几日,就发现了端倪。

尽管贾琮已经防着她一手了,没让跟梢的人追踪到倪二家。

可他健康的脸色,还是让王善宝家的起了疑心。

随后,她便在邢夫人跟前上了眼药,说贾琮小小年纪总出门,一来怕被花子拍了去,二来也担心在外面学坏,每天外出不合适。

而后,本就记恨当日之仇的邢夫人,便“好心”的禁止了贾琮出门。

还特意在二门口,那座小假山处,安排了两个婆子盯梢……

至此,贾琮的日子才真正艰难起来。

限制出门这一招,对贾琮的杀伤力着实太大了。

整个东路院,都是贾赦和邢夫人的人。

哪怕心中还有些良知的,可在王善宝家的淫.威面前,也不会去冒险帮助一个前途满是黑暗崎岖的庶子。

而那两个婆子,也不知是受了邢夫人的指点,还是受了王善宝家的挑唆,每日站于假山前,老鸹一般呱呱唧唧个没完。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倒比先前秦显家的在时更让人烦心。

不过,相比于饥肠辘辘的虚弱感,这些噪音带来的麻烦暂时可以忽略。

“贾琮!”

“贾琮!”

耳房木门被推开,一个小身影蹿了进来,喊着贾琮的名字,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贾琮听闻声音后,眼睛微微一亮,抬起身来,就见贾环气呼呼的进来,往桌几前的木椅上一坐,两手空空……

“别看了,给你带的点心,被那俩疯婆子给收了去!”

贾环气道。

贾琮被困,又被虐待不给吃的,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就再次将主意打在了贾环头上。

这小子自贾赦生辰日惹了祸后,被他娘赵姨娘禁足了两日。

不过到底禁不住,一心念着贾琮的神奇术法,找机会往这里跑。

起先还能带些点心吃的来当做“束脩”,学两招小魔术。

可他见天往这里跑,又引起了王善宝家的怀疑,设了“路卡”……

“个球攮的夏婆子,敢收我的点心!赶明儿我长大了,一准把她孙女踩个稀巴烂!”

贾环犹自气不平,骂骂咧咧的胡言乱语道。

见贾琮没说话,又埋怨道:“早知今日,你还不如不把赵婆子赶走。

如今倒连当日都不如了。”

贾琮呵的笑了声,道:“在我看来,却比当日强百倍。”

不赶走秦显家的,不能读书,就只能唯唯诺诺的等死。

如今虽然艰难,却只是生活处境上的艰难,并不禁止读书,根本上的路,还是通的。

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和贾环说,他还太小。

贾琮转换话题问道:“对了,那边府上有什么动静?”

贾赦、邢夫人这一对公母俩,再饶上一个王善宝家的,一起圈禁虐待于他,贾琮不信这个消息能在筛子一样的贾府里保密。

他本以为会引起关注……

贾环却撇了撇嘴,道:“你别指望了,那边一个个都不愿多说你的事。

那天是当面撞破了,不得不办。

如今,哼哼!

我娘还警告我,说可别再被你哄了,要不是老爷夜里说了你的好,我娘都不让我和你顽了。”

贾琮想了想,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觉得意外,又问道:“那二老爷怎么说?”

贾环一耸肩,道:“老爷只叹息了声,他也没法子。

贾琮,我觉得你这法儿不灵光,老太太八成也知道,可也不好说什么。”

贾琮苦笑了声,道:“是啊,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谁又能多说什么?

何苦为了我这样的人,闹的阖家不宁……”

贾家大房、二房间关系本就微妙,莫说贾政,连贾母都不好做,免得让人说她偏心太过。

原本就把贾赦压在了东路偏院里,若是再插手东路院的事,也实在不像。

左右不过一个庶孽,不值当……

贾环还不大懂这些,他眨了眨眼,看着贾琮,道:“贾琮,今儿你再教教我用绳儿穿铜钱戏法儿吧!”

贾琮闻言呵呵笑道:“你不学两个铜钱变六个的了?”

贾环气哼哼道:“小爷不想学了,那个不好顽!”

其实是他学了快小半月了,还是毫无进展,只能放弃。

贾琮道:“之前你不是学过穿铜钱了么?”

贾环有些气馁道:“可是昨儿给二姐姐她们变的时候,又不灵了,让人好生笑了回。

那个司琪好不晓事,也不知有甚好笑的,都笑倒在地上了。

要不是看在二姐姐的面上,看我不薅掉她的头发!

唉,也不行,她太高壮了,我可能打她不过……”

“呵呵。”

贾琮被这愁眉苦脸的熊孩子给逗乐了,正想说什么,忽地脑中灵光一闪,站起身道:“环哥儿,这司琪,是不是就是潘婆子的外孙女?”

潘婆子,便是那王善宝家的。

原姓潘,嫁给了王善宝,后来成了邢夫人的陪房。

日后,她会有一侄孙,名唤潘又安,和她的外孙女成了相好的在大观园内私会苟.合,引起了抄家大戏……

贾环却不大清楚这些,疑道:“是吗?”

又恶狠狠道:“应该是,她家果然没好人!”

贾琮却顾不得这些了,轻声道:“环哥儿,你这般……”

说着,他又给贾环出了个法儿。

说罢笑道:“如此,保管能让你出气!”

贾环将信将疑道:“这能行吗?”

贾琮呵的一笑,道:“怎么不行?我记得……二姐姐没被接到西边儿前,和我关系还不错。她虽胆小,但心思善良。”

贾环不关注这个,而是仰着小脸儿看着贾琮,佩服道:“贾琮,你都快饿死去要饭了,还能笑的这么欢?了不得哩!”

这熊孩子……

……

第十五章 戏法 (求收藏,求推荐)

荣国府,内宅。

贾母上院大花厅侧,一溜檐儿的,立着四座等样儿的小套院。

分别为琴、棋、书、画院落。

除却琴院外,其他三座院落里,住着老太太养在身边最喜欢的三个孙女。

东边排头第二套棋院里,住的便是贾迎春。

她原是贾赦庶女,后来贾母教养的长孙女贾元春被送入宫后,贾迎春并贾政庶女探春、贾敬庶女惜春,就被一起送到贾母身边教养,也陪老太太解解闷。

棋院,是唯一一座贾环敢踏足串门子的院落。

相比于贾探春的爽气利害,贾惜春的清冷孤僻,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贾迎春,总容易让人亲近些。

只是,对于贾环贾三爷来说,棋院也有不好之处。

二姐姐虽好,可她身边那位威武雄壮的臭丫头司琪,实在令人可恼!

“哟!这不是三爷嘛,怎么又来了?”

贾环吊着膀子歪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的刚跨过棋院小门,就听到那道最让他讨厌的声音。

只见棋院小小庭院里,站着一个身着水红绫子裙,套着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脚踩大红绣鞋的大丫头。

这样的打扮,是贾府丫鬟的标配。

不过眼前这个丫鬟,却着实丰壮的紧。

有些俯视“风流倜傥”的贾三爷。

贾环仰头看着高壮的丫头,咽了口唾沫,哼了声,故作不屑道:“司琪,先前那回是我没吃饱饭,没有力气,才失手的。

这次,我吃饱了,要给你们见识见识真格儿的!”

司琪看他那样儿,抽了抽嘴角,道:“你怎么不给三姑娘去见识真格的?她才是你亲姐姐,你快去给她见识见识吧……”

贾环闻言登时炸了,跳脚道:“耶,你个丫头奴才管那么多作甚?

我爱同哪个姐姐顽就同哪个姐姐顽,我老子娘都不管,你算哪个牌位上的?

你管的着吗?

不过一个丫头,不值二两银子!”

司琪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色发白,眼睛一瞪,正想说什么,屋里出来一同样打扮的丫头,笑道:“你快歇歇吧,没的惹出事来!”

又对贾环道:“三爷里面去吧,我们姑娘在赶围棋儿呢。”

贾环闻言,脸色这才好看起来,哼了声,扬起头,道:“还是绣桔姐姐好,懂礼数!”

说罢,大摇大摆的往屋里去,让后面的司琪差点气炸了。

没想贾环还不罢休,临进门又站住脚,吊着眼看司琪,道:“前儿你不是笑惨了吗?有能为的,再来笑一个!

我吓不死你!”

司琪彻底毛了,她虽是奴仆,可因为外婆是大太太邢夫人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自己又是贾迎春的大丫鬟,下面奴婢都管她这样的称作是“副小姐”,一般都敬着,哪里受过这等腌臜气?

眼睛一瞪,就上前两步,绣桔拦都拦不住。

这一气势,如猛虎扑食般,可叫贾环唬了一大跳,小脸儿都变了,以为司琪要揍他,再不敢挑衅,折身“嗖”的一下进了屋……

“哎呀,你和三爷较什么劲?”

绣桔哭笑不得的对司琪道,司琪气的脸都白了,正要说话,庭院外传来一阵笑声,道:“环儿又惹着谁了?”

司琪和绣桔闻言忙看去,却见贾家的几个少爷姑娘都来了。

开口说笑的,正是贾环亲姊,贾探春。

司琪敢和贾环瞪眼,却不敢和贾探春瞪眼,贾探春年纪虽不大,但为人极尊重,十分看中规矩礼数。

更何况,连老太太两个心尖尖宝玉和林姑娘也在,不好造次。

两个丫鬟忙请众人入内,司琪对探春笑道:“三爷又学了戏法儿回来,还说要吓死我呢!”

贾探春对那个亲弟也无可奈何,摇摇头,没说话。

一群人正往里进,贾迎春却已经含笑迎了出来。

贾环躲在她后面门内,扶着门框,探头探脑的望着庭院里的情形……

“看什么?站也站不好,瞧你那贼眉鼠眼的模样,难怪别人不尊重。”

旁人不好说贾环,贾探春却气的不行,训斥道。

贾环被教训后,彻底萎了,垂头丧气站着。

不过一旁的司琪也面色讪讪,心道这三姑娘真真厉害,一番话连她也扫了进去……

贾迎春笑道:“还是你自己亲姊弟,你就这般唬他?今儿在我院里,可别吵他了。”

说罢,让着一群人往屋里去。

司琪、绣桔则忙去准备茶水。

贾环想走,可到底被贾迎春邀请进了屋里。

众人进屋落座后,宝玉先开口道:“吃过午饭,老太太让我和林妹妹一起出来转转,赶巧遇到三妹妹和四妹妹,就一起到这里来坐坐。”

大伙儿说笑一阵后,贾探春见贾环畏畏缩缩的垂头站在一边儿,自己不说话,却好似旁个瞧不起他一样。

到底是亲姊弟,心里气的不行,便道:“环儿,这里不好顽就去旁处耍吧。站在那做什么?”

司琪端了茶过来,笑道:“三姑娘不知,三爷是来变戏法的……”

话没说完,就见贾探春修眉一挑,落下脸道:“好好的书不读,变什么戏法?那也是大家公子该做的事?”

司琪脸上笑容一滞,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一旁林黛玉闻言,有些新鲜道:“三丫头也忒厉害了些,不过小孩子顽耍把戏,也值当较真儿……

环儿会变戏法?是跟那个……琮三哥学的么?”

贾宝玉好笑道:“他会变什么?不过是哄人。”

贾环最不服宝玉,闻言道:“谁说贾琮不会?他会变的多着呢!”

贾宝玉也不是个爱争的性子,闻言呵呵一笑道:“别吹法螺,你不也说会变么,变一个瞧瞧。”

贾环哼了声,撇嘴道:“变就变!”

说着,从袖兜里抽出一个帕子,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

贾环当着众人的面,将铜钱放进帕子里,然后一层又一层的折叠好。

弄罢,还给大家道:“都看清了吧?我把钱包进去了。”

贾惜春呵呵:“这就是你的戏法吗?”

贾环差点气死,没好气道:“才刚开始,还没变呢!

瞧仔细了,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听着贾环几乎用吼吼出的话,旁人还没激动,他自己就激动的几乎喘不气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来了!!”

贾环大叫一声,然后抓住帕子一角,使劲一抖。

“嗙,嗙嗙……”

铜钱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两圈后,叮铃铃的躺在了地砖上。

众人摸不着头脑,贾环自己也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铜钱。

怎么会……

这样?!

“噗嗤!”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黛玉。

她穿着一身翠色裙裳,套着一件粉纱坎肩儿,精致的俏脸上,一双秋水寒潭般眼眸,似能夺魄。

她用绣帕掩口,笑个不停。

贾迎春、贾惜春也咯咯笑了起来。

贾探春则又好气又好笑,道:“真真变的好戏法!”

贾环回过神来,一张小脸涨红,忽地跳起狠狠踩了那个铜钱一脚,愈发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没等贾探春让他走,他忙又捡起铜钱,三两下包进帕子里。

也不理旁人看不看,再次捏住帕角,使劲一扯……

“咦?”

……

第十六章 激将(求收藏,求推荐)

看着空空如也的帕子,和干干净净的地面,众人忽地不笑了。

铜钱呢?

“啊!成了!”

“哈哈!哇哈哈!”

旁人还没惊奇完,贾环自己就又跳了起来,那副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的嘴脸,险些没把贾探春给气死。

然而比贾环还小一岁的贾惜春却真的稀罕起来,站起来走到屋中间贾环旁,奇道:“你的钱呢?”

贾环还在又蹦又跳的激动状态中,还朝司琪挤眉弄眼做鬼脸,直到贾探春喝了声后,才迅速再次变蔫儿,见贾惜春巴巴的看着他,就从袖兜中取出一枚铜钱,得意道:“瞧,这不是!”

贾惜春稀奇道:“你刚刚分明包在帕子里呀!”

贾环哈哈笑道:“我给你们说了嘛,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这句话,是贾琮教他的。

一开始他觉得神神叨叨,但现在感觉,真爽!

贾惜春新奇了一会儿,却撇嘴道:“这也没什么嘛,八月十五那天儿,前面链二哥给老太太请了百戏班子,他们会的才多呢。”

贾环闻言不乐意道:“他们会的肯定没贾琮会的好看!”

贾惜春撇嘴道:“你只会说,又不会变?”

贾环面上一滞,心里却有些激动起来,终于到正题了……

他拉着脸,道:“我又不是不想学,可是贾琮现在快要饿死了,根本没力气教我!”

其她人闻言一怔,贾探春喝道:“不许胡说。”

贾环拧着脖颈道:“我没有胡说,不信你们问她!”

说着,将手指向了一旁侍候的司琪,大声道:“前儿就是司琪婶婶,吃醉了酒就打贾琮,才把他打成那样的。

大老爷生儿那天事发了,她婶婶被撵走后,她外婆就开始不给贾琮饭吃。

我想带点心给贾琮,都被那些臭婆子给拦下。

贾琮都快被虐待死了,都是这些黑了心的狗奴才!”

“环儿!”

贾探春见司琪一张脸涨红,羞愧的落下泪来,其她人脸色也难看的紧,忙喝一声。

她不是帮司琪说话,只是她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些事都是贾赦和邢夫人夫妇为之。

若不是他们俩的意思,王善宝家的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样做。

做晚辈的,却不能指摘长辈的不是。

贾环这般骂出口,传到大房耳中,那他的好多着呢。

他不比宝玉,况且就算是宝玉,也不能忤逆大老爷……

见贾探春动了真怒,贾环垂头丧气道:“贾琮真的快饿死了,他们好些天都不给他饭吃,还不让他出门。

我偷偷带给他的点心,也让司琪她姥姥给抢走了。”

众人闻言,面色愈发难看。

更有几个心善的,红了眼圈。

只是,她们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又能有什么法子?

林黛玉到底聪慧不凡,抹了圈眼泪后,她很是看了贾环几眼,道:“环哥儿,你可是和那琮三哥又商议了什么法儿?”

众人闻言一怔,看向贾环,却见他目瞪口呆的看向林黛玉,傻傻道:“你怎么知道?”

“噗嗤!”

林黛玉年纪虽幼,眼神却已颇有几分韵意,灵动中透着笑意,道:“你们两个老三六个点,法子倒是多的慌!”

听她说的诙谐,原本压抑的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在林黛玉一双妙目注视下,贾环显得有些怂,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贾探春见之又来了气,道:“到底怎么个说法?有话就快说。”

她们虽然和贾琮没什么交情,也谈不上什么兄妹情深。

可是怜贫惜弱是闺阁小姐们的“通病”,能帮上一点,总是好的。

贾环被他亲姐姐一喝,蔫儿蔫儿道:“贾琮说,旁人都帮不上,只能指望司琪了。

还说,望二姐姐念在幼时的交情上,帮上一帮。”

听贾环说的可怜,众人刚恢复过来的心情,又压抑起来。

想起那日看到贾琮的惨状,真真不落忍。

贾迎春是记事后才被送到这边养着的,自然记得当年在东路院时,见过几面的贾琮。

她最是心软,眼中早落下泪来,只是慌道:“但凡我能帮上的,自然愿意帮。可是……我怕也过不了嬷嬷那一关呐。”

贾环忙道:“贾琮说,旁人帮不上,但司琪可以。

看门儿不让送吃食的人,都是她姥姥亲自安排的婆子。

我们进不得,司琪能进!

就看她乐意不乐意救贾琮一命了!”

说着,又冲司琪喊道:“你要是不帮,你们一家都是黑心鬼!!”

“环儿!”

贾探春再喝了声,心道这个弟弟真是傻的冒泡。

哪有这样让人帮忙的……

其她人则都看向了司琪。

司琪一双眼睛都快哭肿了,见众人看向她,抽噎道:“家里大人的事,我管不了,也没法管。可送个饭,我还是能做的。

她们要是拦着我,我就一头碰死在那假山上,给人抵命!”

听她说的惨烈,倒是唬了众人一跳。

“你有这个心就好,哪里到这个份上……”

宝玉敬司琪刚烈,忙劝道。

虽然他也同情贾琮,可相比于从未打过交道,无话可说的贾琮,他更在意眼前的司琪姐姐……

司琪听到终于有人向着她说话了,委屈憋闷的心里也是一松,放声大哭起来。

干她什么事,就成了黑心鬼……

见她如此,其她人又纷纷相劝。

劝了好一阵后,司琪立马就要去送饭,贾环却又拦道:“可不能这样去,让人看破了,回头又该变着法儿的折腾贾琮了。

你得装着是去骂贾琮的,为你婶婶一家抱不平!

现在天天有两个婆子在贾琮门口骂他,你也去骂。

然后趁机往里丢几块点心,饿不死贾琮就行。”

众人原本还有些心怪贾环逼的太紧,可一听竟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个也都不说话了。

即使在她们想过的最坏的情况里,都不曾有这般恶劣的处境。

两个婆子堵在门口骂……

这虽没有用棍棒打在身上,却是在用言刀,一刀刀刺在心里。

“真真是歹毒啊!”

林黛玉轻轻叹了声,又红了眼,落下泪来。

她两年前来贾府时,行动处都小心谨慎,就是怕被人说嘴去。

若是让人说她不知礼,是个没娘教养的,她怕是都不能活了。

司琪再没多话,利落的擦了眼泪后,道:“姑娘放心,我一定办好这事!”

说罢,当着众人的面,将桌几上的一盘点心,或藏于袖兜里,或藏于怀中,掩平了后,径自往东路院赶去。

……

第十七章 点心 (求收藏,求推荐)

“呸!黑了心的,老爷生辰那天做出妖来,让老爷太太难看,也不知是哪个教的。”

“什么哪个教的,人家还用教?也不想想,人家的娘是做什么的!”

“也是,这我倒是忘了,也只有窑子里的窑姐儿,才能生出这样不知孝道,天打雷劈的下流种子来!”

当司琪满怀愤懑穿堂过户坐车到了东路院仪门前下车后,刚穿过垂花门,北拐进假山小道,就听到一阵阵粗言秽语迎面而来。

难听刺耳,令人咋舌。

假山后阴凉处,两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各坐于一石上,对着耳房小门一唱一和的骂的正起劲儿。

看到司琪后,两人却忙起身迎上前,赔笑道:“姑娘怎么来了,寻你姥姥……

哟,姑娘这是怎么了?”

两人近前,才发现司琪红肿的眼睛。

司琪吸了口气,咬牙道:“我今儿是来骂人的,我叔叔婶婶在府上服侍伺候了半辈子,结果这会儿子给人撵到庄子上去种田,忒狠心了些。

我刚刚才知道,他们是被奸人给陷害的。

今儿我也顾不得尊卑了,必得好好骂那奸人一骂!

两位姐姐,可让我进不让我进?”

那两个婆子岂有不让的道理,其中一个姓夏的婆子,高声笑道:“姑娘说笑了,什么尊卑啊?

姑娘虽和我们一样是奴婢出身,可也是地地道道的家生子。

从根儿子上来说,那是清清白白。

可那位算哪个牌位上的?

也配一个尊?

进,只管进!

想怎么骂就怎么骂,痛快了才行!

要不,我陪你进去?”

司琪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有你们在,我不好张口。

两位姐姐,要不稍微走远点?”

两个婆子闻言笑了起来,夏婆子道:“姑娘还和我们外道,我们都是你姥姥手下多少年的陈人了。

还没你的时候,我们就跟着你姥姥了。”

另一个婆子见司琪脸色不好,忙赔笑道:“姑娘脸皮薄,也是有的。不比里面那个,我们骂的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倒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样的人,也配做主子?

呸!

走罢走罢,我们去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罢,拉着夏婆子转出去了,还嘱咐司琪不要急。

等两人身影消失在假山后,司琪看了眼面前静谧的耳房,深吸了口气,往前而去。

“咚咚咚。”

她轻轻叩响木门。

“进来。”

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司琪心里忽地一跳。

竟有人答应?

这倒也罢,在她意料中,纵然有人吱声,也应该是奄奄一息中带着悲愤欲绝……

可她从这道声音里,却听不出这些。

平静无澜。

这怎么可能?

纳罕在心中一闪而过,司琪推门而入,看见的,是一道侧向门而立的身影。

虽看起来清瘦,但腰背挺直如松。

司琪进来后,贾琮才将将收笔,转头对司琪点点头,又用湿布帕净了净手后,方侧过身来,看着司琪道:“是二姐姐让你来的?”

司琪的身量要比贾琮高一些,也壮一些。

就是论实际地位,司琪也要比此刻的贾琮高不知多少。

然而现在,她却有一种“错觉”,贾琮的气场,竟如此之足。

言谈间,居高临下!

他凭什么?

莫不是在虚张声势,故作主子做派?

这是第二次,司琪心中纳罕了。

若照她平日里的性儿,早就冷嘲热讽起来。

可是因为心里有愧,到底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打量着贾琮。

此刻的贾琮,其实很有些难看的。

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凹陷。

面色干黄。

唯有一双眼睛,温润而有神,看不出半点戾气和怨色。

司琪见之又是微微一怔……

按照贾环所言,贾琮此刻分明应该蓬头垢面,双眼无神才对。

可眼前……

难不成是贾环在说谎?

那也不对啊……

要说贾环说谎,门口那两个婆子她是亲眼见着的,污言秽语骂的连她听得都胆寒。

真要让她受了,她非和外面那两个婆子拼命不可!

可面前这位几乎没见过几面的贾琮琮三爷,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莫不是傻子……

贾琮见司琪一双红肿的大眼睛里都是茫然,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轻轻笑了笑,道:“看来贾环送信成功……

可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

我得承认,那都是我教的。

不过我也是没法子,实在饿的不行了。

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我隐约记得小时候,你虽然也厉害,可到底还讲道理,一心护着二姐姐,心是好的。

她们三天送来两个馒头,还都长霉了。

因为有黄曲霉素……总之,是断然不能吃的。

所以,只能劳烦二姐姐和你了。”

发霉的东西,黄曲霉素会超标。

这种东西,比砒霜还要毒。

吃多了,多半要得肝癌。

贾琮既然知道这点,自然不会去饮鸩止渴。

至于“记忆”里的话,倒也不假。

他从“贾琮”残留的一点点记忆中,的确看到了些司琪护主的画面。

只是,两人已经几年没见了……

见对面那丫头还在发愣,贾琮眉头微微皱了皱,道:“你是司琪吧?”

司琪这才回过神来,满脸愧色,小声应了声:“是。”

贾琮看到她脸上的愧色,心里已知成了大半,他无忧矣,再次轻声笑道:“你不用想太多,虽然你婶婶苛待于我,但链二哥也使人将她打的半死。

一来一去,算是扯平了。

我不记恨。

你外婆虽然不给我饭吃,但要是你给我送些,也算扯平了。

对了,你带吃的了么?”

司琪闻言,刚清醒过来的脑子,又傻眼儿了……

扯平了?

她万万想不到,贾琮会这样说。

这得多大的气量?!

该不会真是二傻子吧……

要换做是她,不将得罪她的人挫骨扬灰,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怎能解她心头之恨?

司琪惊的连回答都忘了,只是咬牙切齿的看着贾琮……

贾琮揉了揉眉心,道:“要是有吃的,就快点拿出来。

要是没吃的,你骂两句就走吧,希望下回再送些吃的来。

总之,活命之恩,将来必有厚报。”

“咕咕……”

一阵肚子叫声,从贾琮腹部传出,声音极响亮。

贾琮的话没叫醒司琪,这阵肚子叫去叫醒了她。

她回过神,忙慌着手脚,从袖兜里掏出几块点心来。

贾琮见到吃的,三两步上前,从司琪手中接过,先转过身,将木门关上后,开始小口但快速的吃了起来。

这样既能尽快吃饱,又不至于噎着或伤胃。

司琪则走到桌几前,将帕子铺展后,从怀里掏出了好些点心,放出一些后,又用帕子将剩下的一包。

为了防止外面的婆子闯进来发现,她要将剩下的藏起来。

看了看周遭,也没甚可藏的地方,就直接藏在了贾琮床上那席薄被下。

作罢,她方轻轻呼了口气。

转过身,就见贾琮已经将手中满满一把点心,吃了个精光。

偏他还没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地上渣滓都没几粒。

不过这次没太过新奇,今日贾琮让她惊奇的地方实在不少了。

司琪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看向贾琮问道:“三爷,方才外面那两个婆子那般骂,你不恼?”

贾琮轻轻摇摇头,道:“她们不值当什么的,小人得志之时,难免猖狂。

若与这等人一般见识,我还读什么书。”

当然,贾琮还有一言未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他自身难保,连个奴才都不如,真要蹦跳两下,嘴炮几句,说不得会被直接打死。

闹的越大,死的越惨。

东路院本就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地方。

等来日吧,来日方长。

看着年不过九岁的贾琮,这般稳重作态,司琪震动的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却又好像有些明白了。

不止外面那两个婆子,怕是连她外婆、婶婶,甚至还有她自己,在这位琮三爷眼中,都算不上什么阿物。

路边野狗狂吠几句,难道还对着叫?

那些辱骂,想来在贾琮耳中便与犬吠无异。

司琪曾经疑惑,大家都是人,为何有人生下来就是少爷小姐,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是奴才。

这一刻,她好像终于弄明白了。

像贾琮这样的人,即使因为母族不显,在府上主子中地位卑微。

可再卑微,这一身主子气魄,却是磨不掉的。

真真合该他做主子。

司琪不会相面,可是她潜意识里相信,总有一日,这位琮三爷,必会一鸣惊人!

只是她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会那样快……

……

第十八章 流言 (求收藏,求推荐)

“老爷。”

时间荏苒,两月时间转眼即逝,除夕临至。

贾琏早早与荣府诸管家管事,筹备好新年事宜。

到了腊月二十九,荣府正宅偏院两处,从里到外,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是夜,贾琏前来东路院,见过贾赦,商议明日祭祖之事。

贾赦一双狭细眼眸半眯,瞥了贾琏一眼,道:“老太太那里,都准备妥当了?”

贾琏忙应道:“是,只等明儿一早,老太太领着家里有诰命的和老爷、二老爷并东府珍大哥一起入宫朝贺行礼,领了宫宴后回来祭祖。”

贾赦鼻中哼出一道浮音,道:“外面庄子上,送了些什么来?”

贾琏赔笑道:“左右不过是往年那些,老爷喜欢的御田胭脂米和碧糯,都已经送过来了。

还有些大鹿、獐子什么的,也都挑了好的送来了。

二老爷还让儿子问老爷,若是缺了什么,只管要。”

贾赦端起几上茶盅,刚啜饮了口,听到这话,只觉得吃了颗苍蝇般。

可是有些话,却不好直说,只能闷在心里。

心情也就愈坏。

眼见贾琏忽然变的犹豫起来,贾赦怒上心头,喝道:“该死的孽障,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占了我的地儿,还想算计什么?”

贾琏唬了一跳,忙道:“老爷息怒,儿子哪里敢有什么心思。

只是近来外面族里,有好些不好听的话。

不知该不该告诉老爷。

都是关于,关于……”

贾赦闻言,眉头登时皱起,道:“关于什么?快说!”

贾琏白了脸色,道:“儿子不敢说……”

贾赦听之,抄起几上的茶盏砸了过去。

好在他心里还有点数,大过年的,没有直接朝脑袋上砸。

不过一盏还滚烫的茶水,还是烫的贾琏一脸痛楚。

贾赦喝道:“球囊的孽障,再不说,仔细你的脑袋!”

贾琏再不敢迟疑,忙道:“是外面族人们说,家里在虐待假山后耳房里的那位,饭也不给吃,衣也不给穿,不过九岁的孩子,怕是已经被活活折磨死了……

还说,还说千错万错,都是大人的错,和孩子不相干。

这样迁怒,实在是,忒……忒歹毒了些……”

“放你娘的屁!!”

自认为是当年流言最大的受害者,如今听到流言再起,贾赦脸都气青了,厉声道:“是哪个下流种子乱嚼舌根?”

贾琏犹豫了下,眼见贾赦又在找东西,准备捶他,忙道:“是族里的一些老人,几个太爷。”

贾赦闻言,面上的狂怒之色微微一滞。

在礼孝为天的当下,他虽然不惧怕那些远房偏支的长辈,可也拿他们没法子。

偏这些辈分高的老家伙们,在族中整日里念念叨叨个没完,极有话语权。

尤其是那个贾代儒,方正迂腐,最重礼数。

连他早死的儿子,留下的唯一儿子,都动辄打骂管教,让人不得不服。

当年金屋藏娇贾琮他娘,就是这些老人,在族中喊天喊地,推波助澜。

不想如今又闹腾起来。

贾赦气的连连呼喘,可到底无法可想。

龇牙瞪眼半晌,方厉声道:“去前面,告诉那个畜生,明天去宗祠祭祖。

为了这个下流孽障,惹出了多少事来。

也让那些人看看,那个畜生到底是死是活!

派人送身体面的衣服过去,明天敢丢了我的人,仔细他的好皮!”

贾琏不敢耽搁,心里也正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严父”,慌忙退下。

……

东路院,假山后耳房。

贾琮站在桌几前,认真写字。

木床上,一个孩子正躺在上面,手里不住的摆弄着一段绳子。

摆弄了一起,发现还是一团糟,不由有些气馁。

他郁闷的将绳子揉成一团麻,想丢飞,可想了想,还是放在了袖兜里,而后看着贾琮,叫嚣道:“贾琮,你这破术法不灵光,快再教我一个!”

小孩正是贾环,自打发现贾琮会变魔术,就跟魔怔了般,天天缠着要学。

偏又没甚耐性,天赋也一般。

通常学十个,只能会半个,还是半桶水。

时而灵光,时而不灵。

倒是看贾琮变时,觉的新鲜有趣,所以常缠着他变。

贾琮此刻却恍若未闻,专心致志的继续写字。

前世为了锻炼手稳,开始悬笔练字时,他已经进入院里工作了。

哪怕极喜爱写字,也写的不错,却没有太多闲暇功夫来写。

只能忙里偷闲,过把瘾。

如今,倒是满满的空闲时间。

再加上贾政送的纸笔字帖,都是一等一的上品,写起来极为顺畅。

所以,尽管目前处境还未改善多少,可贾琮过的并不算糟。

他过足了书法写字的瘾。

等到将今日的三十张大纸全部写满后,他才意犹未足的收笔,看向一旁哼哼唧唧了半天,快要炸毛的贾环,道:“你一点耐心也没有,练两回,练不成就不练了,这哪能成?

对了,前儿将课业交给先生,先生怎么说?”

贾环撇嘴道:“你真奸诈,就会讨好先生。都不去学里了,还天天做课业。

先生能怎么说,还不是让我们学你?”

贾琮闻言,嘴角微微弯了弯,道:“那,先生有没有问什么?”

贾环有气无力道:“还用问吗?如今外面那些人,谁不知道你快饿死了,先生只是叹气……”

说着,他忽地皱了皱小眉头,道:“贾琮,这该不会又是你在使什么坏吧?我娘说,你有点阴险……”

贾琮无语的抽了抽嘴角,道:“你觉得,现在我还能使什么坏?”

贾环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道:“自然不能!你都快饿死了,连门儿都不能出,除了巴结巴结夫子,还能做什么?

对了贾琮,明儿就是除夕,两府近支都要去宁国府宗祠祭祖,你去吗?”

没等贾琮回答,他又颇有优越感道:“你定是去不了了,不过没关系,明儿我替你和祖宗说说。

让他们冒股青烟儿,保佑你别老被圈着了,能和我去南胡同集市上逛逛。

我再做东道,请你吃点好的。

还像上回那般,请你吃糖人,哈哈哈……额。”

在贾琮淡然的眼神下,贾环的自嗨到底进行不下去了。

如果让贾环他娘赵姨娘看到这一幕,定会惊掉下巴。

这个逆子居然也有被人用眼神止住的时候?

其实这也是贾环总爱往东路院耳房跑的缘故,因为他实在想搞清楚,贾琮到底如何变成现在这样了。

完全换了种感觉,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在他的记忆里,贾琮虽然比他大几岁,可又傻又笨,成天跟着他屁股后面,想蹭点心吃,哪里是现在这幅模样?

太神奇了!

只是总摸不透状况,弄不清原委。

他又是个没耐性的,找了两圈找不出原因,也就撂开手,渐渐忘了。

但贾琮这里,还是对他极有吸引力。

单贾琮那几手层出不穷的魔术,就有趣之极。

所以他爱往这里跑。

五六岁的屁孩儿正是话痨,贾环更甚,没安静几个呼吸,他又开始喋喋不休道:“贾琮,你可别得意。

你以为学里那些人会可怜你?

白日做梦!

他们都在看你的笑话,巴不得你饿死!”

“谁在看笑话?哪个巴不得贾琮饿死?”

贾环话刚说罢,一道声音,从屋外传来。

听到声音,贾环嗖的一下从木床上蹦了起来。

……

PS:再解释一下更新问题,现在是新书期,每天两更,早上九点一更,晚上六点一更。因为每本书有个新书期,新书期的网站推荐比上架后的推荐容易得的多,新书期越长,得到的网站推荐越多,书的成绩就越好。你们可以看看别的新书,有的作者一天就一更两千字,也要把新书期拖长两三个月,为的就是多得推荐。我十五号开书,到今天不过八天,就五万多字了,日均六千多字,还一个网站推荐都没上,你们再喊慢,我多冤啊!

第十九章 嫡母不慈 (求收藏,求推荐)

“二哥。”

见到推门而入之人后,贾琮和贾环一起唤了声。

贾家规矩,就是长幼有序。

贾琏在贾赦面前卑微,可在贾琮贾环面前,架子却端的很足。

面上带着不经意的傲气,先教训贾环道:“好好在学里读书,再敢搞三搞四,仔细你的皮。

才多大一点,就敢和人赌博?

再敢丢人现眼,仔细我踹出你的肠子!”

贾环唬的一句话不敢说,规规矩矩的站着。

贾琏见此,哼了声,也不耐烦再理他,又看向贾琮。

上下打量了番,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是知道贾琮如今的境地的,两三天才能吃两个馒头。

虽是大冬日,可每天的煤炭供量有限的紧。

这样的日子,就算不把人饿死冻死,也能把人熬成皮包骨头。

可眼前的贾琮,虽然的确比先前瘦了许多,但眼神却依旧温润有神。

甚至周身气度,还愈发凝练沉稳了许多。

哪里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在他的眼神注视下,居然还能不慌不乱。

其实贾琏一点都不关心贾琮的好歹,巴不得避而远之。

只是贾政跟他说了好几遭了,让他要有长兄风范和担当,有机会多照顾一下这个幼弟。

并告诫他,不要把长辈们的恩怨,带到贾琮身上,没的失了大家子的气量。

故而他今日才在贾赦跟前多说了一嘴。

不然,外面说贾赦坏话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转达一二。

现在忽然发现贾琮的不凡之处,贾琏心里琢磨,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又一想,无论是好是坏,和他应该都不大相干。

毕竟以贾琮的出身,和贾赦的态度,他好又能好到哪里……

念及此,贾琏没有再多想什么,淡淡道:“老爷让我转告你,明儿你要去东府宗祠祭祖,让你记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再出纰漏,哪个也救不得你。”

贾琮轻声应了声:“是。”

见贾琮如此好说话,贾琏嗯了声,又道:“一会儿会有人来送新衣给你,不过……”

话至此,连他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后方道:“太太说了,不许弄污了。

祭祖罢,她还要再让人收起来,明年再穿。”

此言一出,一旁贾环登时瞪直了眼……

这种做派……在贾府简直难以想象。

要知道,连贾府中三等婆子、丫鬟,吃穿用度都已经不逊于寻常人家的主子了。

像一些大丫鬟,更是穿金戴银,极为讲究。

衣裳多的一柜子都盛不完。

就贾环所知,王夫人就常将旧时穿过的衣裳,拿出来赏赐家里的丫鬟们。

有的衣裳只穿过一两回,有的甚至一次都没穿过。

哪一件衣裳,当出去都够那些丫鬟们一两年的月钱。

这是赵姨娘回去后心疼的念叨后,他才知道的。

而将过年新衣裳收起来,等明年过年再穿这种事,连赵姨娘都做不出。

看到一旁贾环张大了嘴巴,贾琏狠狠瞪了他一眼。

只是到底觉得自己一张面皮臊的发烫,这种事偏让他来说,真真丢死个人!

好在,贾琮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般,只又轻声应了声:“是。”

贾琏觉得好生无趣,事情说罢,赶紧闪身走人。

等确定贾琏离开后,贾环又开始吭哧吭哧的笑起来。

他还小,虽然也觉得邢夫人这般做不大体面,却也没多想太多。

只是对贾琮的遭遇幸灾乐祸的感到好笑……

“贾琮,你好惨啊,哈哈哈!”

贾琮自己也没想太多,邢夫人生性如此,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本也没什么奇怪的。

见贾环笑的这样欢实,无语的摇了摇头。

这熊孩子,难怪日后人憎狗嫌……

不过,贾琮心情其实很不错。

贾赦邢夫人两人,到底没有抵得住族中世言如刀。

不得不破开他们亲自筑造起的篱笆,放他出去见人。

虽然只是明下午半天,但是,有一就有二。

破局的日子,已然不远。

……

大乾崇康九年,除夕。

东路院,上院。

天还未明。

右暖阁妆台前,邢夫人正在陪房王善宝家的服侍下,更换诰命朝服大妆。

一会儿,她要随贾母等一道,进宫朝贺。

只是,邢夫人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阴沉发青。

昨日,族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妪,提前来府上与贾母祝节拜年。

邢夫人与王夫人作陪,三房一个与贾母平辈,甚至还年长些的老太太,一直不住的夸赞王夫人。

说什么侍舅姑而诚孝,为嫡母而宽仁,妇德极佳。

其她几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也纷纷附和,孝顺婆婆也就罢了,更难得的,是善待慈爱庶子庶女,连庶侄女也一并养着。

真真是难得之极。

满屋子都赞王夫人到底是闺秀出身,知书达礼,却险些让邢夫人怄死……

都是在内宅活成精了的人,往年都不曾这般赞王夫人,今年这般何为?

这是在当面打脸!

王夫人侍舅姑而孝诚,她邢夫人难道差哪里了?

哪天早晨她不是早早的乘车去西府立规矩?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

可为嫡母而宽仁……

就是明晃晃的在说她了。

至于最后说什么“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知书达礼”,更是在指着鼻子在骂邢夫人,小家小户出身的女人,心不慈且不知礼。

自从当了贾赦续弦,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多少年了邢夫人都没曾受过这等气。

尤其是听到这些话后,贾母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

她心里明白,贾母或许不会关心那个庶孽的死活,可是……

丢人都丢到族里,丢到外面去了!

这就在警告她了。

因为这件事,昨夜一夜邢夫人都没睡踏实,着实气的肝疼。

“太太,我寻思着,这事怕没那么简单……”

王善宝家的瞅了瞅邢夫人的脸色,小声道。

邢夫人着实没有猜谜的心情,不耐烦道:“又有什么名堂?”

王善宝家的忙道:“太太,您想啊,往年那些人虽也奉承二太太,那是因为二太太惯会拿公中的银子施恩惠,收买人心。

可那些人奉承归奉承,却不会像这次这般得罪太太您。

老爷和太太是那个孽障的老子娘,管教管教不成器的儿子,关其他人什么事?”

邢夫人一听,登时反应过来,往头上插的珠钗都暂停了下来,她扭头看向王善宝家的,道:“这话说的在理,老爷和我不过是管教管教不懂事的小畜生,谁家不是这般?

再说,往日里她们拿那小畜生的出身说嘴笑话的还少了?

西边那个,这般着紧那个小畜生,不就是为了留着他,专门恶心老爷和我吗?

有那个小畜生在,他才能占着大义……哼!

那以你看,昨儿她们这是怎么了?”

王善宝家的阴阴一笑,道:“昨儿太太受了气,我就托人去打听了。

费了好大力气,还花了十几两银子,终于让我给打听到了。

太太您猜怎么着?”

邢夫人听她说银子的事,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好吝啬,道:“你这老货,我的梯己银子不都是让你在掌管吗?

花了几两就支几两,这会儿磨什么牙。

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地忽然间,我就成了阖族都指责的不贤毒妇了?”

王善宝家的闻言先轻笑一声后,见邢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忙道:“太太,若是那孽畜是个顽劣的,老爷太太怎么管教旁人都没法说嘴。

可他要不是顽劣的,是个勤学懂事的好孩子呢?”

“放屁!”

邢夫人骂道:“那个畜生才多大一点,又赌博又演戏,和他那死鬼娘一样下贱,也算得上好孩子?”

王善宝家的哼哼笑道:“这道理咱们明白,可旁人不明白。

太太怕是不知道吧,耳房里那个孽畜,每日里都要写学里太爷布置下的课业。

还常写些文章,托环哥儿带去学里,请太爷点评指点。

这般作态,太太您说说,那学里的太爷能不喜欢?

他老人家动动口,族里不都知道了那孽畜是个好孩子?

再一打听,这罪过就都落到了老爷太太头上了。

尤其是太太您,倒成了嫡母不慈……”

“好哇!竟是这般!我说怎么……”

邢夫人闻言,又惊又怒,气的肺都快炸了,一张脸也不见人色,如若金纸。

本来昨日受了莫大的屈辱,又怄了一夜的憋闷,实在没处可发。

如今总算找到“始作俑者”了,她全身颤栗着,哆哆嗦嗦道:“这个小畜生,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快拉出去打死,快快拉出去打死!”

……

第二十章 危机 (求收藏,求推荐)

见邢夫人如此,王善宝家的那张油腻老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的阴笑。

她本是东路院,甚至是整个荣府内,都有数的着的嬷嬷。

虽然大房不得势,实在的好处都在二房手中。

可贾赦到底占着嫡长的名义,又袭了爵。

别说寻常人,整个贾家,除了贾母外,就连贾政、王夫人等人,都要对贾赦邢夫人礼让三分。

相连之下,她这个太太陪房,也极有体面。

至少在东路院,除了贾赦和邢夫人外,她基本上可以说一不二!

然而,自贾赦生辰那日起,她一手举荐的贾琮乳母秦显家的,做下了那等没面皮的事,还当着贾母老太太的面酒醉不醒,丑态百出,许多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谁都知道,如果不是仗着她的腰子,秦显家的一个连三等奴才都算不上的婆子,哪有胆子虐待主子?

这件事,令贾母极为不满,也让贾府许多老陈仆妇们,都对她有了意见。

背后很是说了不少怪话。

这让王善宝家的丢尽了颜面。

在贾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中,别说主子们,就是体面的奴才都极讲究面子。

王善宝家的素来自以为是体面人,经过这样一遭,她心里岂能气平?

几次三番想法子折磨罪魁祸首贾琮,可那孽障竟一直没什么反应,还有功夫读书写字。

这愈发让王善宝家的心头火大!

不过这一回,她认为终于逮着机会了!

贾琮自己寻死,她就成全他。

眼见邢夫人差点气的暴毙,还下了“毙杀令”,王善宝家的喜的心花怒放,忙领命要去行刑。

她自然不会真的打死,那就要出大事了,瞒也瞒不住。

但要打个半死,打成残废!

反正那个孽畜已经被圈禁起来,没人知道。

贾琮小小年纪,就使坏害得她一家不得安宁,亲家一家被打发到庄田上去种地,让她在亲戚面前舍尽面皮。

那她就要打折他的手骨头,让他以后读不成书,写不得字!

好好出口恶气,看他以后还如何使坏……

不过,没等她走出两步,就听身后邢夫人愤懑的声音传来:“先等等!”

王善宝家的闻言一怔,回过身看向邢夫人。

邢夫人见她如此,气的骂道:“你这糊涂的老货,也迷了心不成?

一会儿要进宫朝贺,这会儿闹出动静来,那还了得?

再说,从宫里领了宫宴回来,还要祭祖,那个小畜生也要列班。

真要被打的起不来床,岂不更坐实了外面那些烂嚼舌根子的话?”

王善宝家的闻言,登时恍然,赔笑道:“可见老奴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到底太太英明。

不过,耳房那边……”

邢夫人恨恨道:“你急什么,还能跑了他?

等着吧,晚会儿我告诉老爷,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

“呼……”

自从被圈禁起来,至今已有两个月没出过这座黑油大门了。

如今终于又走出了这门,看到了砖墙外的世界,贾琮不由轻轻呼出口气来。

清瘦的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座黑油大门,和这面高墙,就好比这个时代的礼教孝道,威重如天。

能把人活活压死,再生生吃掉。

但是,贾琮却并不畏惧。

他用世言如刀,将这层铁幕给划开一条缝隙,透出一抹阳光。

贾琮自然知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他的这些做法,绝瞒不过有心人。

能在这座国公府中生存的,哪个不是经过勾心斗角磨炼出来的?

真摆明车马斗心机使手段,他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

而且他还清楚,那些人是不会和他讲什么证据和道理的。

因为只有地位对等的人,才有资格讲证据和道理。

目前的贾琮,显然远远不够资格。

也因此,这件事极有风险。

但贾琮并不怕。

一来,纵然知道有风险,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做事情又岂能瞻前顾后,畏狼惧虎?

二来,若不能提前料到这些,并准备好对策,他又怎会妄动?

其实在这个红楼世界中,真正的心机高手,并非东路院这一伙子。

他们较隔壁那一伙,差的太远。

贾赦邢夫人之流,本就是隔壁二房的手下败将。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从不把贾琮当做对手。

依旧只将他当做是可随意宰割的可怜虫。

如此,就给了贾琮太多的可趁之机……

“贾琮,贾琮!!”

正当心思百转间,贾琮忽然听到西面有人喊他。

声音熟悉,转头看去,果是贾环那小子。

今日除夕,他娘给他备了身大红镶金丝边的小袍子,踩着一双墨色小朝靴,顶着两个发髻,包着两个翠绿翠绿的锦带。

看到这一幕,贾琮嘴角微微弯起。

“哈哈哈!贾琮,你的衣裳也太丑了吧?”

贾环气吁吁的跑过来后,倒是先嘲笑起贾琮来。

这话倒也不虚,贾赦虽然命人给贾琮送来一身新衣。

可操办这事的人却是王善宝家的。

她自然不敢违拗贾赦的命令,新衣也的确是新衣。

只是,这身衣裳却是暗中带灰的土黄色。

而且还极不合身,肥大了许多。

如此,套在贾琮身上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贾琮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些事,他巴不得现在身上更惨些。

这也是他认为东路院那些人上不得台面的原因。

这个时候,还用这些小动作……

贾琮不知道该说她们太过自大,还是太过愚蠢。

当然,若非如此,他的事还要难办许多……

“贾琮,快走快走,趁大人们还没回来,咱们先去好好高乐高乐!

对了,贾蔷说东府里请了戏班子和打十番,今年又特意加了场百戏,还说让咱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戏法。

我呸!

那个蛆心的小畜生,他懂个卵子……”

贾环一边吊着膀子拉着贾琮往东面走,一边骂骂咧咧道。

贾琮哭笑不得,道:“人家比你还大十来岁,你骂人家小畜生?”

贾环“耶”了声,理直气壮道:“大十岁怎样?就是大一百岁,他也是我儿子辈的!”

“哈哈!”

贾琮笑了声后,正要说什么,不过眼见宁国府大门前出现了不少人影,就不再多言。

敛了敛面色,和贾环一起走上前去。

……

第二十一章 明亮如斯(求收藏,求推荐)

今日宁国正门大开,且从大门至仪门,再到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皆大开。

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尚在晌午,便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往年里,贾家荣宁二府的正经主子,此刻都已进宫朝贺。

由贾琏、贾蓉等人护送着。

虽然府上还有一个敬大老爷,但敬大老爷并不管事,一心想当神仙,不理会红尘俗事。

所以诸多贾族子弟,难得来此当回“主子”,也就放开的高乐。

机会难得,因此除了荣宁二府的近支外,其他各房的子弟,也愿意来沾沾光,看看戏,吃顿好的。

然而今年,贾琮和贾环走到宁国正门时,却见一群少年公子正围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说话。

两人都认得此人,正是贾府最体面的老嬷嬷贾母的陪房赖嬷嬷的二子赖升,又名赖二。

其兄赖大是荣府的大管家,赖升则在宁府管家。

由此可见,赖家在贾家的权势何其之重。

贾琮和贾环的到来,也引起了诸人的注意。

阔大的门台上站着一群贾家主子,不管平日里富贵也好,拮据也罢,今日除夕,都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

此刻看起来,皆是贵公子的模样。

他们看向从容府走来的两人,个个眼神玩味。

尤其是许多人,眼神都落在了贾琮那身明显不合身,灰扑扑土黄色的衣裳上。

还有几个,当场笑出声来。

因为有赖升在,贾环不敢和那些人肛,只是朝那些人做了个鬼脸,哼了声,就上了高台,站在了一旁。

贾琮也并未放在心上,捧高踩低,本是常态。

他的注意力,隐隐放在赖升身上。

贾琮是见过赖大的,很稳重,也很精明的一个老管家。

年纪和贾赦差不多大,但行事规规矩矩,有板有眼。

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上,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然而这个赖升……

他身上的倨傲之气,是赖大身上绝对看不到的。

而在他的眼神里,也明显看不到自己,目中无人。

对于此人的性子,贾琮有了初步的了解……

“赖爷爷,今年是怎么了,还不让咱们进去耍耍了?虽然宗祠祭祖是两府近支的事,可咱们到底还是一个祖宗啊!”

众人随意扫过贾琮后,其中一人面上赔笑的对赖升说道。

此人贾琮也认得,是北面胡同里,六房的一个“艹”字辈,名唤贾菖。

旁边如贾菱贾芹者,也纷纷起哄。

只是,虽是起哄,可张口闭口,也皆称一声“赖爷爷”。

又逢年节,赖升面上露出笑容,拖着声音道:“真真拿你们没办法,难道是我不让你们进去吃喝高乐的?”

贾芹搭着笑脸,道:“赖爷爷,那您怎么不让我们进啊?也不给个准信儿,都站这半天了!”

赖升瞥了贾芹一眼,鼻中哼了声,道:“你们还有脸子提什么一个祖宗?都忘了明儿是什么日子了?”

“明儿过年呐!今儿不是兔年最后一天了吗,明儿就是龙年!”

“对啊,明儿大年初一!”

“明儿过年,赖爷爷您新年好哩!”

“对,大过年您行行好,让咱们进去吧!”

又一阵闹哄哄的喧哗笑声响起,赖升却冷笑了声,道:“亏这是在家里,若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笑你们数典忘祖?

一个个都忘了,明儿正月初一,是二老太爷的生辰,正好是他老人家的百年冥寿!

连宫里和礼部都记得,有赏赐,你们倒是忘了……”

众人闻言,先是一静,面面相觑后,又多有不以为然之色。

赖升口中的二老太爷,正是首代荣国公贾源。

威名的确有威名,也的确是众人的祖宗。

可祖宗再了不得,也都死了几十年了,这里众人压根儿都没见过。

哪里及得上去府里看戏吃酒痛快自在?

虽然都姓贾,可除了荣宁二府,其他府第过的也都一般,纵是过年,也吃不了多好。

宁国府上就不同了。

贾菱赔笑道:“哎哟,真真是咱们的不该,竟连这茬都忘了!

还是赖爷爷您忠心耿耿,怪道敬爷爷和珍大伯最信您。

不过如此的话,您就更该让咱们进去了……

尤其是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荣国近支,一会儿还要进宗祠给老祖宗磕头呢!

至于宫里和礼部的赏赐,有赦爷爷珍大伯他们领了便是。”

其他如贾荇等人,又纷纷鼓噪起来。

赖升再哼一声,道:“不止宫里和礼部,还有诸多王公并诸多侯伯府第,今日都会派族中子弟来给太爷敬香拜寿。

另外,山东孔家衍圣公府的老国公如今正在神京陛见。

当年国朝初立,因为衍圣公府勾结鞑虏之罪,嫡脉全部被夷平论罪。

是咱们二老太爷,在偏脉中寻到了孔公爷的父亲,扶持成了上一代衍圣公。

自此两家交好快百年了,是真真的世交之族!

有如此大恩在,如今又正值二老太爷的百年寿诞,你们说老国公爷能不来吗?

家里这样大的事,你们说我能放你们进去,乱糟糟的闹腾么?”

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却都想不通。

因为是贾府远支,所以一直靠边些站的贾瑞也不可思议道:“赖二叔,这般大的动静,怎地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按理说,这等大喜事,早两个月前就应该张罗起来。

不说阖族而动,也差不了多少。

连金陵老家那边都应该派人来,怎么可能这样突然袭击?

单一个衍圣公,就足以让整个家门生辉。

赖升呵呵一笑,高声莫测道:“你们知道什么?这般大的动静,能是咱家自己就决定得了的吗?

是宫里太上皇想起来,明儿是咱家老太爷的百年华诞,今儿早上才宣旨要大办的。

旨意下来没多久,如今里面正忙的了不得。”

贾菖奇道:“赖爷爷,里面忙的了不得,您在这……”

赖升嘴角抽了抽,道:“西府家兄正在里面操持,这是老太太亲自传话回来安排的。

我要在这准备迎客……

对了,我听人说那位孔老公爷最喜欢考校族中年轻子弟课业。

老国公与贾家不以异姓相视,尤其是与西府二老爷最是相得。

待祭祖完毕后,未尝不会指点一下你们一二。若得他老人家相中,那可要扬名天下了!

你们都是族中俊秀子弟,到时候,可不要气短啊!

落了老爷们的体面,那后果可了不得。

我刚听说,这会儿子,西府宝二爷正在读书哩。”

“我的天爷哩!这会儿哪还来得及?”

方才还自诩为荣国近支洋洋自得的贾菱,惨嚎道。

一旁贾瑞笑呵呵道:“这怕什么?菱哥儿你是荣国近支,谁会不给你面子?”

笑罢,又对赖升道:“赖二叔,既然府上忙,那我等明儿再来给你老拜年,告辞!”

说完,带着一群面色戚戚的贾家公子哥儿们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

考校课业?

开什么玩笑!!

考校吃喝嫖赌还差不多……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乘兴而来,又戚戚焉的败兴而归。

甚至有的还寻摸着,是不是赶紧出城去避避风头,别被喊了去架秧子。

乱哄哄中,却无人看到,始终垂着头站在角落里的贾琮,此刻的眼睛,明亮如斯!

……

PS:我只能说,和你们想的破局之法不同……

第二十二章 主祭 (求收藏,求推荐)

贾琮对大乾的格局,了解的并不透彻。

只知道在他出生那年,贞元帝刘谆,也就是现今的太上皇,忽然传位于三子刘尚,便是现在的崇康帝。

而他最疼爱的皇子,原本炙手可热的大将军王刘成,却黯然隐退。

也是在那一年,荣国公贾代善久病终逝。

至于隐退深宫近十年的太上皇,为何会忽然想起给荣国公贾源过百年冥寿,内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深意,以目前有限的所知,贾琮分析不出。

而且,这和他也没甚相干的关系。

但是,贾琮知道,他久候的东风,终于到了。

……

巳时末刻,未到午时,贾家进宫的大部人马,就匆匆折返回来了。

看时间,他们多半是没有在宫里领宴。

荣宁二府的近支子弟,全都齐齐排在宁国正门前恭候。

连贾宝玉都不例外……

只是贾宝玉此刻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显然,他也得知了些“内幕”消息。

眼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并贾蓉一行人面色肃穆隐隐焦急的在正门前下马,候在门前的一众贾家子弟也赶紧行礼。

贾琮落在人群最后,本来一身挺“显眼”的衣裳,却因为个子还小,并落在最后,一时间竟没人发觉。

贾珍等人急忙吩咐了两句,叮嘱贾家众子弟不要惹事后,又匆匆护持着贾母等人的八抬大轿入内操持。

过了午时二刻,宫里宫宴刚刚结束,长安西城贤德坊,公侯街贾家荣宁二府前,就开始出现了车水马龙。

来往送礼之人,个个皆来自当朝显贵家族。

且多是军中权贵将门。

和贾赦大寿那日不同,当时多是都中各大府第遣管家之流持名帖送礼。

而今日,却多是各府第世子之流,亲自登门。

若非今日除夕,各家也要祭祖,怕是连各家家主都要亲自登门。

不过,只各家嫡子世子之流,就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

如今大乾能劳动这等阵势的家族,的确还有。

毕竟,在开国功勋四王八公之后,太上皇在位时期,朝廷南征北战,又册立了诸多勋贵,这些人,通称为贞元功臣。

其中,荣国公贾代善曾是其中特殊的一员。

不过和贾家并诸多开国功臣不同的是,贞元功臣们或许吸取了开国功臣一脉的教训,多培养出一个好的承袭人。

所以至今,他们这一脉依旧多为勋贵爵位,掌控大乾兵权,颇有权势。

这些人家若是广发“英雄帖”,也能有这般大的动静。

但通常而言,有这样实力的家族,反而不会这样大张旗鼓。

他们只会敛起自己的羽翼,低调的做官做事,以免引起忌惮。

也只有贾家这般的家族,如今无人在军中领军,又有太上皇亲自开了金口,才敢这样大肆操办。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今日除却四王八公等开国功臣府第外,连诸多贞元功臣,如开国公府李家、郑国公府齐家、宣国公府赵家、成国公府蔡家、宋国公府刘家、及信国公府王家六大国公府,另有诸如中山侯、延安侯、吉安侯、江夏侯、淮安侯等侯伯府第,都派了族中子弟前来。

而连贾琮这种对大乾政局只知道一鳞半爪的人都听说过,开国功臣一脉,与贞元功臣一脉,不睦。

除了新旧更替间的天然矛盾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尽管贞元功臣皆被册立在贞元朝,可他们多是跟随曾经的大将军王刘成,建功立业,封公拜候的。

文武双全,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刘成,少年时便领军,惊才艳艳,戎马十年,立下战功无数。

原本,几乎就是内定的皇储。

贞元功臣一脉,多紧跟其后,同声共气。

可一夜风变后,刘成却落了个黯然隐退的局面,这让诸多贞元功臣心中极其不满。

与此同时,开国功臣一脉,却是坚定的“保皇党”,与太上皇一路。

且又常以真正的贵族身份自居,俯视一群在沙场上卖命拼杀搏富贵的“爆发户”。

两脉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

谁也没想到,今日贞元功臣一脉,也会上门。

一直在宁国正门前负责迎客的贾琏、贾蓉,在看到六七个面色肃煞的年轻人翻身下马后,本就已经笑的僵硬的脸上,终于笑不出了。

目光隐隐提防忌惮。

新旧两朝勋贵虽然极少来往,可终归还是认识的。

这几人的“威名”,贾琏贾蓉哪里不知?

他们寻常都是在九边军中打熬资历的,可每回回京,都中长安必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因为他们贞元一脉内部也不素净,常常彼此间打个头破血流。

是真的往死里打!

偏生各家大人都不管……

见几个凶威最著的衙内到来,贾琏贾蓉心里纷纷纳闷,也有些发颤:

这些人,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正在两人不知该如何迎客时,为首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抱拳对贾琏沉声道:“世兄,在下奉家父之命,前来为老公爷贺百年华诞。”

贾琏自然认得此人,名唤李虎,是神京都中最负盛名的大衙内之一。

其父李梁,爵拜开国公,是大乾如今尚存的六大国公之一。

领军机阁首席大臣!

李虎为开国公世子,虽年不过二十,却已经整整戍边五年。

再有两年,日后保底承袭便是二等伯。

再有五年,日后保底承袭便是一等伯。

若是再立下功勋,公候可期。

相比于日落西山的开国功臣一脉,贞元功臣这一脉,当真强悍之极。

似看出贾琏、贾蓉的忧虑和忌惮,李虎特意解释道:“世兄,家父言:老国公勋业有光昭日月,至今黎庶念荣宁。

家父都是听着老国公的英雄故事长大,并以为榜样,才从戎投军。

今日正逢老国公百年大寿,特命我等前来祝贺。”

如此,贾琏再无疑虑,满脸堆笑道:“世兄实在太客气了,里面请,里面请!”

并令贾蓉亲自迎李虎一等衙内入内。

待迎进了诸多公候子弟后,热闹非凡的公侯街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贾琏不知所以,放眼望去,却见街角尽头,一架牛车缓缓驶来。

一路上,不知多少王公府邸的车马骡轿,纷纷避让……

……

礼乐阵阵,香烟缭绕。

贾氏宗祠,位于宁国府西侧,一圈黑油栅栏内,入门处便可见五间高大门楼。

上悬一匾,书“贾氏宗祠”四个大字。

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

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

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星辉辅弼”。

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

殿内香烛辉煌,锦幛绣幕。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

贾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

青衣乐奏,三献爵拜。

兴毕焚帛,奠酒礼毕。

然而,气氛却愈发肃穆。

连贾敬这样一心想做神仙的人,都不得不弯下直奔“仙界”的腰,对一个衣着面相都很古朴的老人行礼道:“有劳世翁了。”

在一屋子衣着光鲜,大富大贵的贵人中,这个老者身着麻衣素服,头戴璞巾,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但满殿贵人,却无人敢轻视此人。

真正说起来,这位老者才是真正的世代清贵。

早在几千年前,他家就开始承袭公候爵位,世袭罔替。

山东,孔家。

这家大概是中华上下几千年来,唯一的世家。

而此麻衣素服的老者,便是当代衍圣公,孔传祯!

此老乃当世文坛巨擘,尤为德高望重,纵然天家亦敬佩三分。

这回他进京来,本是为了天下蒙童教化之事。

大乾开国百年,日渐繁盛,丁口愈广,然各地蒙学学舍却没见增长。

孔传祯此次进京,便是找礼部来“化缘”的……

正逢荣国公贾源百年华寿,念及两家渊源,孔传祯才亲自前来,主持冥寿。

整座大殿内,肃穆庄重,回荡起这位长者古拙的声音:

“盖天下之豪雄,铸江山如金汤。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

……

第二十三章 大骇 (求收藏,求推荐)

随着孔传祯一字一句诉颂着先荣国贾源的千古勋功,在恍若将众人带回金戈铁马岁月峥嵘的声音中,贾族众人,无不面色激动而自豪。

而前来观礼之人,也皆面色钦佩。

唯有贾琮,很难代入这种感觉。

一来,他多少还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看待贾家,看待这个世界。

二来,他认为但凡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应该看得出,今日这出戏,纯粹是一场政治秀!

尽管他现在还不知,这场政治秀的目的何在,但他推测,贾家多半只是这场秀中没什么自主性的一件道具……

或许在场的人,的确都敬仰贾源老公爷。

当衍圣公宣喝“黎庶念诞,臣民贺寿”时,满殿诸人,无论王子候孙,还是宰辅公子,皆诚心拜下。

在这一刻,贾家声势无两。

但贾琮以为,这场祭拜的根源目的,一定是不纯洁的。

否则,连太祖高皇帝的百年冥寿太上皇都没这般张罗过,贾家一介臣子,又有何德何能?

对于还没融入到这个世界风云变局的贾琮而言,他推测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根据前世的红楼脉络他却可断定,这场秀的结果多半和贾家没什么太大的干系。

冷眼旁观的看着贾族众人个个激荡的面色,让贾琮觉得很熟悉。

想来前世晚晴时那些八旗子弟,每每回忆起他们祖宗的功业,便是如此罢……

却浑然不知,这世上的风云变幻早已和他们无关。

他们只会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混沌度日,即使看着祖宗的基业一点点的倾颓,也装作不知。

其实在明眼人眼中,此刻荣耀万分的贾家众人,只不过是冢中枯骨尔……

……

大典足足进行了近两个时辰。

刚一完结,观礼的各自子弟便纷纷告辞。

毕竟今日除夕,各家都要祭祖。

只不过今日许多人,都留意到了宗祠上“衣冠奇特”瘦骨嶙峋的贾琮……

贾敬、贾赦、贾政等人也终于注意到了这点,虽然个个面色难看,可一时间却也没法发作。

今日前来拜贺的宾客多是都中各家的嫡子世子,他们告辞,连贾赦、贾政并贾珍贾琏等人都要陪着笑脸送客。

哪一个都不好冷落怠慢了去,忙的手脚不停。

自然没功夫去理会贾琮。

贾敬虽不耐烦这些迎来送往,却更不耐烦府中琐事,早早的折身回去修仙了……

而趁着这个机会,之前就得到风声的贾族子弟,也纷纷趁机溜蹿一空。

往年里,他们总还要在两府上大吃大喝高乐一番。

可看到贾府凤凰一样的贾宝玉已经被派去陪着孔老国公,没一盏茶的时间,脑门上就已经大汗淋漓。

其他人脑袋被狗啃了,才会愿意留下来当面出丑。

一时间,竟走了个七七八八。

若非大门口的贾蓉眼尖,好歹将贾蔷给挡了回来,偌大荣宁二府,就只剩下小猫小狗三两只了。

平日里享受富贵时,自然是分润的人越少越好,人少是非少。

可现在顶雷的时候,还是多几个人才好。

好分摊伤害……

别说贾蓉,连贾琏,都心虚的想偷偷摸摸拦下了两个。

只是他平日里性子就软,怕他的远比怕他老婆的少,这会儿居然拦不下什么人。

等贾赦等人最后送完南安郡王府的世子离去后,转过头来发现,宁国府内居然已经没有多少贾族子弟了。

再看到贾琏、贾蓉并贾蔷三人均满脸戚戚然的站在那里,一点没有方才的得意自豪,贾政等人只转眼一想,就想到了缘由。

然而没等他们发作,就听到狮虎照壁后,传来一道得意洋洋的小鸭子嗓声:

“哼哼,贾琮,你是不是傻啊?我给你使了多少眼色,你都看不到?榆木脑袋!”

“你没瞧见宝玉被那老头儿给问的,大脸上都是汗?”

“你就是笨,看看贾蔷、贾菱他们,一个个鸡贼,见势不妙都溜走了。”

“那老头儿是个傻不愣登的书呆子,和学里的太爷有的一比……”

“哈哈哈!瞧瞧宝玉脸上的汗,真带劲儿!”

“你说你,要不是我环三爷照顾你,一会儿你不也跟宝玉一块流汗去?”

“现在多好,咱们就找个地儿高乐咱们自己的。我去寻些小酒来,咱们一边吃酒,一边看着宝玉、链小二、蓉小贼儿他们流汗去吧!”

“哈哈哈……呵,呵呵……额……”

当两道小身影,终于绕过照壁,迎面对上贾家一群掌权大老爷时,那道有些刺耳的叫嚣声和大笑声,终于继续不下去了。

贾环一张小脸煞白,面无人色,眼中瞳孔涣散……

那一张张黑脸,在他眼里快成了夺命阎王的脸。

尤其是被他大咧咧称呼为“链小二”“蓉小贼儿”的贾琏和贾蓉两人,脸色更是成了锅底,眼神不善。

贾环顿觉生无可恋……

而贾政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也瞬时恶劣下来,咬牙切齿骂了声:“该死的小畜生!!”

“环儿才多大点,又懂什么?都是被那个黑了心的下作畜生带坏的!”

贾赦看着贾琮那副模样,也眼神喷火的骂道。

本就枯瘦的贾琮,套着一件灰土色的衣裳,模样之难看,可想而知。

贾赦这会儿终于有功夫理会了,他不会关心为何如此,只满心以为贾琮给他丢尽了脸。

昨儿他还特意嘱咐了要给贾琮换一身体面衣裳,怪道之前好些人看他的眼神怪异,念及此,贾赦心中怒急,厉声骂道:

“该死的孽障,上不得台面的下流种子,还不快滚回去,站在这丢人现眼给谁看?”

贾琮面色淡淡,半垂下的眼帘中,眼中闪过一抹波澜,没有说什么,就要离开。

却又听贾政叹息了声,道:“琮哥儿,最近读的书可好?”

贾琮闻言,心中一阵激荡,险险止住了临时要变动的计划。

他没忍住抬头看了眼贾政,从贾政眼中看出了些“怜贫惜弱”之色。

忙又垂下头去,答道:“回二老爷的话,刚读完《大学》。”

贾政闻言一怔,随即又看了看贾琮,语气有些惊诧道:“哦?你已经读完了《大学》?”

就他之前了解,贾琮、贾环的读书进度,连蒙学都未读完。

“再敢放屁,仔细你的狗皮!你算什么阿物,才读了几天书,也敢说读完了《大学》?

快滚快滚,莫站脏了我贾家的地儿。”

不仅贾政心中存疑,贾赦更是完全不信。

他也是读过四书的人……

要知道《大学》每一言都可作点题,每一题又可衍化出无数篇文章解读。

尽管权威解读是朱子注释的《大学章句》,字数不多,可其玄奥深涩,乃是朱子最用力最勤奋之著作。

贾琮敢言读完,难以取信众人。

贾赦骂罢犹不解气,又对贾环道:“以后环儿不要再同这样下贱的人顽,找你宝玉哥哥蓉儿侄子去耍。

他们才是咱们贾家正经的子弟!”

贾环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如捣蒜……

倒是贾政,摇头道:“诶,不可如此,琮儿和他们也一样的。”

说罢,不给贾赦反驳的机会,对贾琮道:“走吧,既然你读通了《大学》,就让牖民先生指点指点。

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读透了。”

又看向贾环,咬牙喝道:“指望这些畜生,我贾家的脸都丢尽了!”

骂完,大袖一挥,率先往前走去。

见此,贾琏等人都小心翼翼的看向贾赦。

贾赦的面色隐隐难看,细眸中怒火高昂。

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未发作。

只是狠狠瞪了眼贾琮,恶意昭然!

……

“实在是怠慢了,牖民先生多多包涵!”

入了宁国正堂大厅,见贾家内宅诸人皆在,衍圣公孔传祯正与贾母说话,贾政满面含笑,儒雅抱拳致歉道。

熟知孔传祯的人,都不会当面喊他国公爷的,只唤一声牖民先生,以示亲近。

所谓牖民者,劝民、诱民、教化万民也。

这个很纯粹的老先生,也当得起教化万民之功。

自他承袭衍圣公后,数十年内足迹遍布大乾各个角落,甚至远至九边西域。

只为多建蒙学,兴教化,广传圣人之道。

他是真正的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又因为只是蒙学,与官场上的房师、座师均不相干,他也从没有任何权利场上的牵扯。

所以不止贾政,大乾朝上上下下,朝野内外,对这个纯粹的老人,都有敬意。

这样的人来贾府做客,自然有蓬荜生辉之效。

而除了德高望重外,孔传祯也已是七旬高寿,比贾母还年长。

因此,连内眷都不用避讳。

此刻,除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王熙凤等外,贾家的众姑娘们都在。

看到贾政等人进门,除却贾母,其她人都纷纷起身福安。

孔传祯身份地位大不同,他与贾母齐坐于主座。

不过他行为举止皆遵礼数,见贾政行礼,也拄着拐,要起身还礼。

贾母、贾政等人忙齐齐笑着相拦。

贾母笑道:“老公爷,政儿他们都是你的后辈,哪里就要起身还礼?岂不是折他们的福?”

孔传祯面相古拙,很有几分孔夫子的韵味,他看着贾政持子弟礼,轻轻颔首笑道:“存周身为公候子弟,身上却无半分骄躁纨绔之气,行事谆谆有礼,殊为难得。”

“牖民先生谬赞了!”

被孔传祯一番夸赞,还正搔到痒处,贾政脸色都有些激动泛红了。

贾赦等人也一一上前,再次谢过今日孔传祯之恩。

孔传祯一一笑着应下后,贾政又请孔传祯一起去荣府用宴。

贾母等人自然也都盛情邀请,贾母还让她最疼爱的孙儿宝玉搀扶老人家。

一行人重新上了车马骡轿,一柱香的功夫后,至荣府内宅贾母院后的大花厅止,众人重新下马落轿,一一落座。

李纨、王熙凤等人亲自去备宴。

坐入主座后,孔传祯古拙的面上,浮现出返璞归真般的笑意,道:“我与代善公相交莫逆,太公爷又有大恩于先父,孔曹二门,从不以异姓视之。

今客坐主座,吾难免有倚老卖老之事。”

众人皆笑之,言老公爷诙谐风趣。

贾政笑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牖民先生已至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境也!”

旁人纷纷附和,而谁也没想到,孔传祯却忽地伸手指向站在角落里,静静而立的贾琮。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皆平静无波,澄清可见。

孔传祯语出惊人道:“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吾不如此子也。”

众人闻言大骇!

……

PS:稍解释一下,我知道这世上不会出现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主角也不会出现王霸之气。

所以这是个本书极为重要的伏笔。

我一贯注重合理性,请大家放心。

老书友应该习惯了挖坑,主要解释给新书友,免得觉得突兀。

最后,感谢打赏的书友啊!

第二十四章 考校 (求收藏,求推荐)

“噗!”

听闻孔传祯之言,众人随着他的手看向花厅大门角落处静静站着的贾琮,贾环一口茶水喷出。

贾政先是狠狠瞪了贾环一眼后,又与大家一起诧异的看向孔传祯,不知该如何言,道:“牖民先生,这……”

贾赦本不喜欢书生,但碍于衍圣公的大名,一直老实含笑坐着。

这会儿见孔传祯将话题引向他的耻辱之处,忍不住道:“国公爷,那个小畜生出身卑贱,行为下.流,如何能与国公爷世代富贵相比?”

这话,贾母、贾政等人听着,都觉得刺耳不雅。

在家人面前怎样斥骂无所谓,可在人前,总要注意体面。

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而且,贾赦这般言论,阿谀势力之意太重。

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而且他还忘了,当年牖民先生年幼时,处境未必就比贾琮好多少。

贾政忙补救道:“牖民先生,琮哥儿是家兄幼子,因而管教的严厉些。

不过,牖民先生确实言重了。

琮哥儿何德何能,敢与牖民先生并论……”

孔传祯对方才一切仿若清风拂面,依旧波澜不惊,他微笑道:“恩候、存周啊,非老朽故作惊人之言,汝家实有麒麟儿。

之前存周带其入门,吾第一眼便发现此子不同之处。

观此子衣着疏漏,体瘦嶙峋,可见处境不佳。

然观其面色淡然,眼神润泽,不卑不亢。

吾脚踏大乾江山万里,见过稚子幼童万千,能有此等心性资质者,千里寻一而难得。

存周,当好生培养才是。”

贾政闻言,深深看了眼半低着头,面色依旧不喜不悲的贾琮,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着实摸不清这位牖民先生的用意,到底何在。

他对贾琮,只有怜贫惜弱之心,要说赏识……

最多也就是那句“人活着就不能不读书”,让他震撼了一二。

不过过后也就过去了,只留下了些向学的好印象。

可现在……

几为天下师的孔传祯,竟开口赞其为贾家麒麟儿,这冲击着实有些剧烈。

要知道,孔传祯身为今世师,在士林中一言可为天下法。

他这一番称赞若是传了出去,贾琮必然声名大噪!

人非圣贤,在贾政心里,其实贾宝玉还是要比贾琮强许多。

不止贾政,贾母等人也都无不面面相觑,继而心里大都生出不满之意。

什么眼神?

老糊涂了!

当然,这些只能腹诽。

众人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纷纷用审视的目光,细细打量起衣着滑稽的贾琮来。

只是不管怎么看,除了勉强看出些装腔作势外,再难看出其他。

邢夫人的脸色,尤为难看。

贾母更是眼神凌厉的看了她一眼。

孔传祯言贾琮“衣着疏漏,消瘦嶙峋,可见处境不佳”,这些话传了出去,贾家内宅就成了笑话!

刑夫人感觉到贾母的眼神,心里憋火,却只能垂下头……

贾政怔了怔后,忙笑道:“牖民先生放心,前儿我才将自己所藏经义文章各选了些给琮哥儿送去。

许是真如先生所言,琮哥儿不凡,才两个月的光景,琮哥儿竟读完了《大学》!”

孔传祯闻言,哑然一笑,他方才那番话,点评的分明是心性。

相比之下,读完《大学》又算什么?

可见,贾政资质到底平庸,看不透什么才是最贵。

不过,孔传祯自不会当面说出。

到了他这个境界,从心所欲不假,却不会失礼。

因此顺着贾政的话,孔传祯看着贾琮,微笑道:“读完了《大学》?倒是不错。

如此,吾就考考汝……”

孔传祯话没说完,就见一旁贾赦插言道:“老公爷,那个孽畜懂什么经义文章?

宝玉、蓉哥儿他们,才是我贾家正经子弟,不如考他们吧!”

在他看来,贾琮才读了多久书?

他早就听人说了,贾琮之前一直在读蒙学,三百千才读罢。

这两个月,刚刚接触四书,能读出个屁!

贾宝玉就不同了,虽然他和贾琮同岁,可宝玉三四岁时,就由其姊元春手把手的教导着识字。

到了六七岁,更有专门的清客先生教导了一年四书。

这些都是贾母常常说起的,若非老太君太心疼孙子,恰巧贾珠又病逝,不忍再熬坏这个命根子,贾宝玉怕是现在还在读书。

但无论怎样,都比贾琮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强。

到了这个时候,让他丢尽颜面的贾琮,哪里还是他儿子,分明就是个家贼仇人。

贾赦断不容他出半点彩。

孔传祯被贾赦截断了话,面色依旧丝毫不见被忤,微笑着点头,道:“也好,都答答看吧……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

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如何注解?”

此刻,贾琮自然不会抢答。

现在的形势,对他来说,都已经是超乎想象的惊喜了。

在他的原本计划中,即使出现最好的情况,都不可能会是眼前这种场景。

也许是晦涩了太久的人品,终于来了次大爆发!

他半低头不言,贾宝玉又是贾蓉、贾蔷的长辈,因此就是贾宝玉先言。

只是……

贾宝玉虽然识字极早,也曾专门读过一年四书。

但这二三年来,他读的多是杂书。

譬如关于奇女子的野史,还有名花名草的传记等等……

对于四书,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因而此刻,一张圆脸有些涨红,眼睛都有些发直,尤其是注意到贾政凌厉的眼神后,更是连那点记忆都模糊了,结结巴巴道:“老先生所言,是……是大学第四章……”

“到底第几章?”

贾政的脸色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咬牙低喝道。

贾宝玉被唬的打了个哆嗦,努力回忆着,小声应道:“是第……第……第三章?”

贾政闻言,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哼了声没再多说。

贾宝玉眼泪都快下来了,刚有一点思路,就被贾政给打断了,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强上:“大……大学之道,在……在明明德,在……在亲民,在……在止于……至善。”

贾政刚恢复点神色的脸,听着这坑坑巴巴的背书声,又彻底成了黑锅底。

熟背四书,乃是基本课业,贾宝玉却背的坑坑巴巴。

若非贾母在旁心疼的一个劲使眼色,他怕是要破口大骂行家法了。

“行了,快闭上你的嘴吧,丢人现眼的东西。”

实在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贾政喝止贾宝玉后,对孔传祯歉意道:“让牖民先生见笑了,犬子纨绔不学,膏粱无知……”

这话就很重了,贾母王夫人等人都面露不悦之色。

孔传祯却笑道:“存周,你也太严厉了些。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令郎今年才几岁?

况且,之前令郎与吾交谈一二,谈吐也算不俗,颇有几分见解。

日后勤修学业,会有进益的。

不可逼勒过甚。”

这话贾母就太爱听了,忙道:“阿弥陀佛,老公爷可说了句公道话!

他老子整天逼的他跟什么样,这么大点孩子,又懂孝道又知礼,还要怎样?”

孔传祯微笑颔首,顺着贾母的话,鼓励了宝玉两句后,目光又看向贾琮。

眼神,有些深幽。

贾琮虽然知道,贾母等人不希望他超过宝玉,此刻贾赦更是怒目逼视。

可这样的机会,他又怎能错过?

因而朗声答道:“经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诗句出自诗经卫风《淇奥》,大学经一传十,曾子在传中选用此诗,来释大学之道,止于至善四字之意。

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是以竹而赞君子之善,当法古之圣贤。

如切如磋者,道学也,意为如打磨骨器,不断切摩,讲得是君子研究学问时品德。

如琢如磨,自修也,讲的是君子修养自身如打磨美玉,反复琢磨。

瑟兮僩兮者,恂栗也,瑟乃庄重,僩乃胸襟开阔,君子看得庄重而又开阔,是因为内心时怀谨慎和戒惧。

赫兮喧兮者,威仪也,道的是仪表堂堂,因而有的威仪。

而如此,即可达到至善之境。”

贾琮稍显稚嫩的声音,却透着平静沉稳之意,传入花厅内每个人的耳中。

不疾不徐,不慌不乱。

他的这番表现,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让许多人侧目,但也让不少人,心中不满。

今日若是让宝玉得到了天下文宗孔传祯的赞誉,那只要贾家稍微推波助澜一番,贾宝玉立刻就是名动京华的贵公子,少神童。

有这等名气在,日后不管做官也好经济也罢,都要顺利的多。

然如今风头却都被一个庶孽给抢了去,怎让人心里喜欢……

然而,孔传祯竟也并未表现的多么惊叹,他只是缓缓点头,一双老眼注视着贾琮,缓缓道:“九岁能读《大学》者,虽也难得,吾却见过不少。

汝虽九岁,然天性沉稳。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此方最贵。

望汝能持此心境,继续勤修课业,不敢坠怠。

以苦做舟,日后必成大器!”

尽管被点评的不是自己的亲子,但贾政此刻还是惊喜交加,连忙对贾琮道:“琮哥儿,还不快谢谢牖民先生指点之德!”

贾琮闻言,心中自然更是惊喜无双,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双手,左手覆于右手上,长揖到底,声音微微哽咽,道:“琮,谢孔师教化之恩!”

孔传祯听出他声音之异样,反而笑容深了些,如此才正常。

以他的处世智慧,自然看得出,贾琮在贾府的地位不美。

今日所为,除了怜惜良才,还有些不可外道的原因外,也希望能改善一些贾琮的境遇。

想来,有他今日之言,这个衣着滑稽,瘦骨嶙峋的孩童,日后能过的稍好一些。

然而正当孔传祯要再开口让贾琮起身时,众人却忽地看到,因为贾琮长揖到底,一物什从他倒垂的怀兜里落下。

落在地砖上,玎珰有声。

继而不断往前滚动,巧中又巧的,停在了孔传祯脚下……

看到这一物什后,贾家所有人的面色,无不一瞬间难看之极。

而孔传祯古拙面上始终不变的笑容,也终于敛了去。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脚下之物,不轻不重的放在与贾母齐坐的桌几上……

“咚!”

……

第二十五章 无德 (求收藏,求推荐)

“存周,贾家家境已艰难至斯了吗?要以此物,给家中子弟做果腹口粮。”

孔传祯面色肃然的看着桌几上那块吃了半块的馒头,淡淡问道。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天下文宗动了怒气。

看着这块和石块一般硬,且布有霉点的馒头上的几个牙印,众人根本不用多想,就能看到一幕惨剧。

也难怪这位天下文宗,此刻难掩怒气。

虽然质问的是贾政,可这馒头,却放在了贾母跟前。

这般作为,莫说贾政面红耳赤,连贾母都坐不住了。

她虽贵为一等国公夫人,却终究贵不过世袭罔替的衍圣公。

孔传祯不仅是一等衍圣公,更是名传天下、世所敬仰的当世文宗,且还年长于她。

是有资格质问于她的。

在那块刺目的泛着霉点的硬馒头前,贾母颤巍巍站了起来,满面愧色,对孔传祯微微躬身道:“老公爷,都是老身治家不严,让老公爷见笑了。”

此番动静,整个大花厅都为之震动,纷纷起身。

贾政更是面色赤红,三两步上前,提起衣襟前摆,跪于贾母身前,羞愧难当道:“母亲,都是儿子理家不严,方使得母亲蒙羞。

儿子大不孝,罪该万死!”

这番话,差点没让后面的贾赦气炸了。

这是要把他按在东路院一百年的节奏吗?

就听贾政又对孔传祯道:“牖民先生,此事实与家母无关。

之前家母就曾发现,琮哥儿被乳母苛虐,大怒之下,命吾严惩乳母。

是我疏忽了,只惩戒了他的嬷嬷……

再没想到,还会有今日之事!”

孔传祯叹息了声,先对贾母道:“老夫人坐吧,我料此事,必非老夫人之意。”

待贾母重新落座后,孔传祯又对贾政道:“从周也起来吧,方才谈大学,你当知大学中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修身、齐家,而后治国,明德于天下!

吾辈儒生,固不及古之圣贤,明德于天下,也当做到修身、齐家,后志于明德。”

贾政闻言起身,羞愧满面,躬身道:“牖民先生之言,政,铭记于心!”

孔传祯见贾家人面色都不好看,知道做了恶客,心中一叹,想了想,言道:“老夫人、恩候、存周,非吾不知礼,倚老卖老做恶客。

只是有些话,吾亦不能明言。

但念在你我两家渊源之份,却不得不提醒一言……

太上皇今日忽然传旨,为先荣国太公贺百年华诞。

内中深意,贾家不可不深思。

以贾家的根基,自然不惧寻常风浪。

但是,涉及皇权呐……”

此言一出,如惊雷般,令贾母、贾政甚至贾赦、贾珍等人,都悚然一惊。

纵然享惯了富贵,可涉及宫廷皇权,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性。

贾家到了这一辈,当真已经没甚豪情壮志可言了。

他们没想过去朝堂上纵横睥睨,也没想过去执掌苍生权柄。

他们也知道做不到,所以内心不向往。

以贾家先祖留下的余荫,足够贾家人安安稳稳,富富贵贵的受用上几辈子!

何苦再去沾染是非?

若是好的倒也罢了,可以锦上添花。

若是有风险的……

尤其是最为危诡的皇权争端,怎敢牵连?

念及此,贾母心里愈发不安起来,满面诚恳的看着孔传祯,道:“老公爷,可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您也知道,自从国公爷过世后,贾家就再没人在政事堂上说话。

该不会有什么风波殃及贾家吧……”

“风波”这个词,再度让贾家人色变。

不是他们胆小怕事,但事涉皇权,任何人都不敢,也不会小觑。

连素来刚愎自负的贾赦都不会!

孔传祯见之,语重心长道:“皇权似海,神威如狱,谁人又敢言能看的破?

唯有以德修身,方能护得家族周全。

老夫人,吾实不可再多言了。”

贾母闻言,登时动容。

之前对孔传祯的些许不满,彻底烟消云散。

都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以孔传祯这样超然的身份,说出这些话,其实很有些不合身份了。

因为君子当不言利、不畏险,当忧天下而不谋己身。

孔传祯这种当世大德,却实实在在的为贾家安危谋,除了贾赦外,贾母、贾政乃至贾琏等,都颇为感动。

尤其是贾政,很有些无地自容。

让这样一个天下文宗,为了贾家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当他想再说点什么时,忽然见荣府大管家赖大从外面匆匆进来,道:“来了宫里传旨的公公。”

本就有些心惊的贾家众人,闻言刚安顿下来的心,登时又惊慌起来。

贾母诸人甚至都站了起来,慌张张望……

倒是贾琮,虽依旧跪在一边,嘴角却微微弯起。

贾家人,看来真真是在富贵窝中受用惯了。

也只能在窝里斗一斗,使使心计。

一涉及朝局风云,天下大势,便全成了无头苍蝇。

被人轻轻一诈,竟被唬住了……

他们根本没想到,纵然真有什么变故,可就贾家目前来说,又做差了什么?

只一个凌虐庶子之行,还谈不上什么严重罪行吧?

结过就这样被孔传祯老公爷给忽悠的七上八下……

贾政只当孔传祯是一个纯粹传学的老者,却也不想想,若真的只是纯粹传道,又怎会只传播蒙学?

这老人,才是真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他的父亲前代衍圣公碌碌无为,可他却用了几十年的光景,将之前那些年,衍圣公府做过的那些腌臜龌龊之行,洗刷个干净。

让曲阜孔家,再次成了天下人人敬仰的士林圣地。

这样的人,若只是一个纯粹的老头儿,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只是让贾琮想不通的是,这位衍圣公,为何会帮他……

他原本的计划,也不过是要借贾母和贾族众人之势,来压下贾赦和邢夫人对他的苛虐和圈禁,再徐图后事。

却再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惊喜。

但不管如何,有了今日这一遭,他的处境将彻底改变!

……

未几,贾珍、贾琏亲迎一位身着大红蟒袍的大太监入内,结果所传圣旨却和贾家不相干。

是宫里太上皇、皇上请衍圣公孔传祯回宫用膳的。

若是寻常,孔传祯自然不会去宫里受罪,他也有这个资格拒绝。

可今日既然做了恶客,再留在贾家吃饭也没多少意思了。

虽然他已经将贾家这伙子人都安顿糊弄住了……

嗯?

不对!

孔传祯忽地发现,角落处贾琮那双平静的眼中,此刻正带着感激之意看着他。

竟被看破了?

真真有趣!

七十多岁的老翁,此刻眼睛却笑的和孩子般,与不到十岁的贾琮对视着。

微微颔首,道:“好好进学,日后游学时,可来山东孔府看吾。”

贾琮几乎忍不住颤栗,再叩首!!

这般动静,自然又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除了贾赦邢夫人外,众人都认为,贾琮真的太幸运了。

竟入了这位天下师的眼,得他老人家如此喜爱。

有了此番点拨,日后他的处境必将大大改善。

然而众人却不知孔传祯心中也在感慨:

有此资质之佳儿,却被凌虐至斯。

他若真的是……

也不知到底是贾家的幸,还是不幸。

但愿他们能挽回一些吧……

……

“哟!这是怎么……”

刚刚与李纨去准备午饭,去了好一会儿方折返回大花厅张罗饭桌的王熙凤,刚一进抱厦就觉得气氛不对。

素来高声笑语的她,这一回只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

待进入里面,就发现花厅内早已没了孔传祯的身影,贾家诸姊妹并贾宝玉、贾环、贾蓉、贾蔷等人也都不在了。

满堂肃穆!

花厅正中间,邢夫人满面羞愧的跪在那里。

贾赦则面色铁青的站在一旁。

花厅内唯一一个还在的小辈贾琮,正与贾琏一起跪在北侧交椅后。

因为没有嫡母跪着,儿子站着的道理。

连贾母都面色肃穆,甚至肃煞的不带半分笑意,这时候,王熙凤自然不会再插科打诨。

规规矩矩的跪在了贾琏身旁,瞥了眼身侧后方的贾琮,不知该说什么……

“你那边就过的这般艰难,拿这个给庶子做口粮?”

贾母往日里满是慈和之色的眼睛,此刻凌厉之极,她盯着邢夫人,用孔传祯方才的话诘问道。

邢夫人一脸的臊红之色,只觉得一张老脸丢尽,她有些委屈道:“媳妇不知此事,多半又是下面的婆子做耗……”

“你不知?连我这眼瞎耳聋的老太婆都听说了,你还不知?

为给你留颜面,我几次三番提点于你。

你倒好,变本加厉,让整个贾家蒙羞!”

贾母仿佛又恢复了当年管家时的泼辣,丝毫不留情面的高声喝道。

这般情形,已经多少年没出现过了。

“当着都中那么多王公侯府的面,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当着贾家列祖列宗的面,你就给他穿那身衣裳,让他吃这个?

他娘虽然下.贱,可他到底姓贾,和你一样,也是贾家的主子!

岂能容你如此糟践?!”

贾母震怒之下的训斥,让邢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色由红变白。

自今日起,嫡母不慈的名声,她是彻底落下了。

不慈不贤,大概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最恶劣的名声。

还在好妒之上。

自此之后,她也再无资格与王夫人争一时之长短了。

看着面色木然的邢夫人,贾母没了继续敲打的心思,淡漠道:“既然你养不好,就接到这边来养吧。

二太太在这方面做的,阖族称赞。

老公爷说的对,这个关头,再出什么疏漏,祸及整个贾家就不美了。

记住老公爷的话,以德治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你下去吧。”

此言一出,邢夫人面色彻底灰败。

无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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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安排 (求收藏,求推荐)

“啪!”

贾府东路院,正院上房内,贾赦满面狰狞的举起手,这次再没忍住,狠狠的扇在了邢夫人的面上。

邢夫人惨呼一声,摔倒在地,却不敢哭闹。

她是最了解贾赦性子的人,那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

老实挨打还好,敢叫唤,那才要往死里打。

“球囊的贱妇!我前儿还专门让你给那个畜生送一套体面些的衣裳穿了祭祖,你就送那身狗屁不通的东西?

你这是给他难看,还是让我难看?

该死的蠢妇!”

贾赦指着挣扎起身的邢夫人立身骂道。

屋内其他仆婢早就被赶了出去,唯有邢夫人的陪房王善宝家的,这会儿面色如土的躬身站在一旁。

见贾赦瞪眼看过来,王善宝家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声道:“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只是有一言若不说出来,死也不甘心啊!”

贾赦见她那张油脸就恶心,一脚踹到王善宝家的面上,怒声道:“有你死的时候!说,说不出名堂立刻拖出去打死!”

王善宝家的“哎哟”惨嚎一声,被踹倒在地后捂着脸,殷红的血顺着手流下。

再闻此言,唬个半死,顾不上擦血,拼命磕头道:“老爷明鉴哪,太太原是准备对那畜……对三爷好点。

可是后来却听说,三爷每日里将功课传到学里太爷处,还让人四处传话,说他在府上吃不饱穿不暖,快被老爷虐待死了。

让族里到处都拿老爷太太说嘴,这才传到了老太太处。

太太知道了他故意在害老爷的名声,这才一怒之下……”

贾赦闻言,气的险些炸开,厉声道:“你敢浑说,仔细你的狗皮!”

王善宝家的磕头不止,哭道:“老爷只需派人一查便知,他每日里的课业,都是那边环三爷带去学里的。

也不知他从哪来的狡诈心眼,偏对准了学里太爷的心思,常常夸赞他。

如此,别人岂有不问他现在如何的?”

一旁邢夫人这会儿缓过劲来,一起告状道:“老爷,他就是个黑了心天打雷劈的下.流胚子,一点孝道也不知。

他也不想想,是谁将他养到这么大的。

就这样在外面糟践老爷的名声。

老爷,再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好哇,好哇!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贾赦气的面如金纸,眼中凶戾之光骇人。

“老爷……”

“行了!你还想大年下的就把他打死不成?”

贾赦却深吸一口气,安定了下来,他咬牙恨声道:“猪油迷了心了!

今日孔家老儿对他刮目相看,老太太和二房又拿此事压我……

等着吧,等缓过这回,总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畜生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早些晚些,必叫这畜生不得好死!”

……

荣府,荣庆堂。

高台软榻上,贾母侧身歪在锦靠上,面容倦怠。

鸳鸯小心的将她头上的珠钗取下,放在一旁大丫鬟琉璃半跪擎举的妆盘上。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琉璃起身端着妆盘退下去了西暖阁,鸳鸯和王熙凤又一起替贾母下了诰命大妆,贾母方轻快了许多,长长呼出口气。

今儿,她算是累着了。

人累,心更累……

“凤丫头。”

听着唤声,王熙凤忙应了声:“嗳!”

贾母疲倦道:“吩咐下去,今儿家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

哪个敢乱嚼舌头,直接拖出去打死。”

除了家丑不可外传外,她也不能真的看到大房再也抬不起头来。

当了一辈子家,贾母不会不懂得一房独大的坏处。

她对王家的观感,其实并不好……

而且,终归到底,大房也是她的儿孙。

她不能满神京城里,都传扬大房苛虐庶子的丑事。

只要贾家门儿里自己压下这桩丑事,她相信以孔老公爷的人品,绝不会往外多说。

王熙凤忙笑道:“老祖宗尽放心就是,这样大的事,哪个敢多嘴?

只是……”

“只是什么?”

鸳鸯服侍着喝了口参茶后,贾母提起了些精神头,问道。

王熙凤有些为难道:“就是不知琮哥儿该怎么办?大老爷那边……怕是再不能容他。”

贾母闻言,脸色又难看下来,微微皱眉道:“到底是他儿子,难道还真能成生死仇人,要当贼打死?”

王熙凤苦笑了声,摇摇头,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她公公。

可若不是贾母发话将贾琮带到这边来养,贾琮多半活不了几天了……

贾母想了想,也头疼起来,她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道:“那就养在这边,这一二年里,让他先别去东路院了。

让链儿给他老子说,总要给人一条活路,也不能再让人说嘴了去,左右不过一个庶子,有什么容不下的?

其他的,你和太太看着办吧,我去歪会儿……”

说罢,让鸳鸯搀扶起来,要去暖阁睡会儿。

走了两步,却又顿下脚,道:“既然他是个好念书,就好好念书,也不用来给我请安。

告诉他,念好书,才是他自己的。

他老子恨不得打死他,日后那份家业,自然落不到他头上一分。”

王熙凤闻言,忙应了声,等贾母的身影消逝在转角后,面上方浮起一抹笑意,折身往王夫人房走去。

……

“怎么说?”

王夫人寻常居坐宴息之处,是在荣禧堂侧的三间耳房内。

当然,这种连接正宅的耳房,远比贾琮那种倚墙而建的耳房高大的多。

她坐在铺了秋香色金钱蟒条褥的炕上,微微靠着锦靠,手边有一梅花式洋漆小几,侧着目看着从东门而入的王熙凤,轻声问道。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也头疼,毕竟他是那样的出身。

想了半天,只说了句既然他是个好读书的,就好生读书罢,平日里也不用给她老人家请安。

其他的,让我和太太商议着来。”

王夫人闻言,淡淡笑了笑。

顺手从身边大丫鬟彩霞手中接过熏香手炉后,摩挲了下镂纹,想了片刻后,道:“那就按老太太的意思去办吧。

准备个小院子与他,吃穿用度,按环儿的例给吧……

他一月二两的月钱,也别问大太太要了,从我二十两里扣出来给他。”

王熙凤闻言,笑道:“老天爷,他可真是掉进福窝儿了,遇上太太这样的菩萨心肠!

真该让他来给太太磕头!”

屋里周围侍立着的婆子丫鬟们也都凑趣的笑了起来。

王夫人却轻轻一笑,道:“你少胡说,我经不住闹。

连老太太都不用他请安,我就愈发不用了。

行了,你去办吧。”

……

从王夫人房出来,上了抄手游廊,正盘算着该安排哪个婆子当嬷嬷,哪些丫头当丫鬟,就见贾琏从西边三间小抱厦那边往这里走来。

王熙凤身后跟着的四个媳妇见了忙站远了些,王熙凤则含笑迎了上去。

夫妇两相遇,王熙凤便将王夫人的主意说了出来,赞了又赞道:“太太真真是慈心仁厚的!

对比起来,东边儿那位就忒难看了些……”

贾琏闻言,却抽了抽嘴角道:“那位哪里能和太太比?

太太出身王家,傍身的嫁妆里,不算银子,只那些田庄门铺,一个月的出息都有上百两。

又不指望那点月例银子过日子,给了也就给了。

大太太却不同……”

王熙凤闻言,冷笑一声,道:“哟,到底是嫡母呢,你这倒是护上了!

敢情我们王家人出了银子,反而落不着好?”

贾琏听的头大,连连摆手道:“胡扯什么,我何曾是这个意思……”

见王熙凤不依不挠,忙岔开话题道:“我刚从老爷那过来,老爷的意思是,把贾琮安排到墨竹院。”

“墨竹院?”

王熙凤闻言一怔,注意力果然吸引过来,她吊梢眉微微拧起,道:“梦坡斋旁那个小院落?”

梦坡斋是贾政的书房,安排在那里,像是要亲自教导……

贾琏点头笑道:“看来是真入了老爷的眼了……日后,怕要把宝玉都比下去。”

王熙凤面色微微难看,不过随即眼睛忽地一亮,讥讽笑了声,道:“我道老太太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原来防备在这儿呢!”

贾琏忙道:“什么话?”

王熙凤面带得意之色,道:“老太太明言了,日后贾家的家业,一分都落不到他头上,让他好生读书,才是他自己的。”

贾琏闻言,心里不大得劲,道:“贾家的家业,难不CD给宝玉?

就算都给了他,我看日后琮哥儿未必就比宝玉差。

他如今入了衍圣公的眼,日后指不定就能中个状元!”

王熙凤啐了口,娇艳的面容上闪过一抹不屑,傲然道:“中个状元又如何?

中个状元也不过当个从六品的小官儿,翰林院里吃不起肉的穷翰林一抓一大把!

读书好有什么用?

东府大老爷倒是读的好书,还中了进士呢,贾家门儿里头一遭!

那又怎样?

现在整日里想当神仙……

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乡下泥腿子家里,中个举人中个状元,能免二亩地的徭役税赋,改换门庭。

咱们还稀罕那个?

再说,就他那出身……哼。”

贾琏听她巴巴拉拉了好一阵,只觉得眼晕,好笑道:“真真说不过你……

罢了,既然你心里有成算,那就让你去安排好了。

我也不愿见那个家伙,总觉得那小子有点邪乎。”

王熙凤嗤笑了声,道:“说起来你和他还是仇人呢,怎么没见你像东院那样发作他?”

贾琏懒洋洋的哼了声,道:“他算什么仇人?他又值当什么?

再说,也怨不得他……

看他惨成那般,懒得和他计较。

行了,你赶紧去办妥了吧。

我得找个地方猫一下,这半天可不能犯在大老爷手里,不然,准过不好这个年。”

说罢,贾琏悠悠的离开了。

王熙凤看着贾琏的背影,啐了声:“就知道当甩手大爷!”

啐归啐,却没真恼,她是了解这个枕边人的。

相比于贾族中那些坏的头生疮脚流脓的坏东西,贾琏算是极好的人了。

只可惜没多大的能为……

方才避开的媳妇们重新上了抄手游廊,跟了上来,一个媳妇道:“二.奶奶,平姑娘说给琮三爷挑选的嬷嬷和丫鬟都挑好了,问奶奶什么时候去瞧瞧,看看合适不合适。”

王熙凤闻言,嗤笑了声,道:“她倒是着急,这下可随了她的愿了。”

跟在她身边的,都是忠心婆子,也知道当初那档子事。

其中一人笑道:“平姑娘忒好心了些,换个人遇到这样的事,还不恨一辈子,那样的好日子送白花……”

另一人道:“那会儿子他才多点大,又懂什么?不过是有小人作祟罢。

有些人心眼不正,害怕二.奶奶和太太都是王家人,所以故意使难看呢……”

王熙凤听着,嘴角扬了扬,哼了声,摆手道:“行了,头八百年里的事现在拿出来说嘴,没的惹出是非来。

告诉平儿,让她对琮儿说,就说是老太太说的,体贴他是个好读书的,平日里就不用去晨昏定省了,在墨竹院里好生念书,也别在后宅里乱逛。

家里吃穿都不缺他的,均按环儿例办。

一月还有二两银子月钱,是从太太月例银子里扣出来给他的……”

说至此,她话音顿了顿,果不其然,一旁的婆子媳妇们纷纷“惊呼”出声,大赞起王夫人来。

王熙凤笑道:“太太一贯菩萨心肠,有什么办法?”

说罢,在廊下边走边吩咐道:“我就不去看他了,明儿正月初一,今天又闹了这么多事,哪一样离得开我?

你去给平儿说,都交给她办就是。

对了……”

忽地,王熙凤顿住脚,回头问道:“平儿挑了哪些媳妇丫头给琮哥儿?”

“听说是柳家媳妇做嬷嬷,林家和何家的两个小丫头做丫鬟。

平儿姑娘亲自出面寻的人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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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新年快乐 (求收藏,求推荐)

荣府,内仪门北,墨竹院。

已经换了身得体衣裳的贾琮,站在庭院内,看着眼前之人,眼中蕴着感激之意,清声道了句:“平儿姐姐,新年好!”

平儿着一身青黄色的裙裳,披着件云红毡斗篷,头上簪着一支兰色花钗,面容温婉含笑。

她看着贾琮,杏眼眯成了月牙,道:“好,你也好!

天可怜见的,总算熬出来了!

这些日子,可是将我担心坏了呢。

几次想给你送吃食,都被挡了回来。

好在你伶俐,知道让司琪来寻我……

如今总算好了!”

“平儿姐姐,谢谢你。”

贾琮真诚道。

这不是虚言,虽然他想法让贾迎春身边的司琪送吃的。

可点心毕竟不是饭,纵然是贾迎春这样的小姐,每日的供给量也是有限的。

而且还有教引嬷嬷看着。

别说每天消耗三盘,就是每天消耗一盘,都会引起注意和怀疑。

司琪只送了两回,就引来嬷嬷教导,不可贪吃甜食,还限定了供给。

司琪没法,贾琮便让她去找平儿帮忙。

是平儿出手相助,让司琪隔一日去她那取一回糕点,才终于让贾琮安然度过了这两个月。

平儿看着贾琮清瘦的脸,叹息了声,眼圈微红道:“谢什么?我能做的有限的紧呢。

可怜见的,怎瘦成了这般……”

任谁每日里只能吃些点心度日,勉强维持饿不死,都胖不起来。

贾琮又正是成长的时期,也就愈发显瘦了。

脸上眼眶和脸颊都有些凹陷,看起来尖嘴猴腮的,很不好看。

贾琮却已经很满足了,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至少还要等上大半个月,过了灯节,他才有七成把握破局。

然而现在……

看了看周围雪白的粉墙,屋上的筒瓦泥鳅脊,门窗栏杆上细雕的番花……

他收回目光,再看向平儿,目光温润道:“平儿姐姐,书上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之前那些都算不得什么,还我会牢记以前的日子,以后更加努力。

不让自己再落入那样的境地,也不让平儿姐姐再担心。”

平儿细细的看着贾琮,感叹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

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可见你长大了。

只是,也别忒苦着自己了。

熬坏了身子,可不是好顽的呢。”

贾琮应下,平儿对他笑了笑后转身,拿着帕子朝外招了招。

而后就见门外一个三十来许的媳妇,带着两个十来岁,身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一起走了进来。

平儿对贾琮道:“这是柳嫂子,来给你做嬷嬷,专门照顾你。

柳嫂子人极好,又做的一手好菜。”

贾琮闻言,心里登时有数。

这柳嫂子,莫非就是后来在大观园厨房里掌管厨房的柳嫂子?

她应该还有一个女儿,名唤五儿。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对柳嫂子点点头,道了声:“嬷嬷好。”

柳嫂子虽是贾家的世仆,可一直地位不显。

在贾家这样的豪门里,没捞上什么好处。

这回还是平儿亲自做主,将她寻来,当上了“教引嬷嬷”这个级别的嬷嬷。

尽管服侍的主子现在地位有些尴尬,可她的月钱却实打实的涨了一大截。

因此哪里敢不知足,慌忙福了个万福道:“三爷好!”

一旁平儿笑道:“柳嫂子,哪有嬷嬷给哥儿行礼的道理?

再不能这般,若传出去,人家只会说哥儿轻狂。”

柳嫂子闻言,闹了个大红脸,又连忙保证,再也不会了。

平儿心善,只是提点一下,见她慌成这样,又反过来安慰了几句,然后再对贾琮道:“这两个丫头,一个名唤小红,是林之孝家的女儿。

一个名唤春燕,是外面何家的姑娘。

林家、何家都是家里几辈子的老陈人,知根知底。

我问了许多人,都说这俩是好丫头。

懂事乖巧,不轻狂……”

贾琮闻言,仔细的看了那两个丫头一眼,尤其是左边那个名唤小红的。

若只说她是小红,贾琮还不能确定。

但是加上林之孝家的女儿……

那么就毫无疑问了,这个相貌并不怎么出众的丫头,大概就是红楼梦里,结局最好的丫鬟,林红玉。

为了避讳宝玉和黛玉,因而改名为小红。

正是这个丫头,在日后贾府大难临头时,伙同刘姥姥、贾芸等人,在狱神庙接受了王熙凤的托孤,更冒着天大的风险,营救了巧儿跳出火坑,堪称忠义。

深深的看了眼小红后,贾琮又看向春燕,虽然印象不深,但他隐约记得,这个名唤春燕的丫鬟,除了有几个不靠谱的家人外,本身也是极好极明事理的丫鬟。

如此看来,平儿是真的费心了。

“两位姐姐好。”

贾琮中规中矩的问候道。

小红和春燕忙齐齐福了万福还礼道:“三爷好。”

平儿见三个小人儿对拜,觉得有些好笑,弯起嘴角道:“如今都认得了,日后就是你们三个过日子,要好好相处呢。”

贾琮应下后,道:“谢谢平儿姐姐,劳姐姐费心了。”

平儿摆摆手,笑道:“说这些做什么?这还没齐整呢,还有四个管扫洒房屋的小丫头子,明儿再打发来。”

又叮嘱道:“这墨竹院,原是老爷当年读书的书房。

后来先珠大爷念书时,也在这里读过书。

琮哥儿,老爷将这套院子给你,是极看好你哩,你万万要好生用功呢!”

贾琮点点头,道:“平儿姐姐放心,我会用功读书的。”

平儿抿嘴一笑,点点头,再想交待些什么,不过面色却忽然变得有些迟疑……

贾琮毕竟不是真的只有九岁十岁,他见平儿为难,主动问道:“平儿姐姐,可还有什么事?

若非姐姐,我怕早已饿死了。

姐姐有事只管说才是……”

平儿闻言,微微叹息了声,道:“倒也不是别的事,是老太太让二.奶奶转告你,说既然你是个爱读书的,就专心读书。

也不必每日去给她老人家晨昏定省,也不……也不必往里面去……”

平儿越说越难启口。

她原以为,贾琮被接到这边,地位纵然比不上宝玉贾琏,总也能和贾环平齐吧。

却不想……

依旧被特殊对待,依旧被贾母厌弃。

贾琮闻言,却没多少意外。

所处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不同。

贾母虽然更喜欢小儿子,却也要思量大房那边的颜面。

若是将他照顾的太好,他还时常在荣国府里走动惹人眼,那贾赦和邢夫人的脸上就太难看了。

为了他一个,闹的府上不得安宁,贾母当了一辈子家的人,又怎会做这种不值当的事?

所以贾琮笑道:“是老太太的好心,我省得了。

平儿姐姐放心,日后我只在屋里多读书,就算长见识,也去外面见识。

我如今也长大了,不好入内唐突了家里的姊妹内眷,也不能扰了老太太的清静。”

平儿见他面上的笑极真诚,知道他想的开,也浮出笑脸,道:“你是个宽心的,日后必有大福祉呢……

不多说了,二.奶奶那里事极繁忙,我还要去帮忙。

让柳嫂子给你张罗碗饺子吃,好好休息一宿,今晚就别看书了。

照顾好自己,若缺什么,或是哪个不懂事欺负你,你也不需忍着,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贾琮应下后,见平儿摇曳的身姿就要消失在庭院门外,忽然大声喊了声:“平儿姐姐,新年快乐!”

平儿闻言转过身来,在贾琮面上第一次看到了极灿烂的笑容,先是一怔,继而她也灿然一笑,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颔首道:“琮哥儿也新年快乐呢!”

……

第二十八章 新年第一天…… (求收藏,求推荐)

崇康十年,正旦。

自卯时初刻起,荣府、宁府、公侯街乃至整座都中神京,都被漫天的烟花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填充。

墨竹院内,也燃起了烛火。

贾琮着了身白色长衫,披上猩猩毡斗篷,站在庭院内,微微仰头,眺望着星空。

嗅着空气中的火.药气息,听着不远处内宅传来的欢声笑语……

思绪纷飞,既思前世之年,又念此时之境。

只是前事已不可追,只能过好眼下。

唯盼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三爷啊……”

丫鬟小红着一件红绫袄,罩着青缎掐牙背心,急匆匆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贾琮后幽怨的嗔了句,道:“现在还是夜里哩,风那样冷,吹伤寒了可怎么办?

三爷身子又不好,还不让我服侍着更衣……”

絮絮叨叨了一大串,拉着贾琮的胳膊,要往里劝。

虽然只相处了半天,可小红却似乎已经摸清了贾琮的性格。

宽于慈善,不忤于物。

只是又有他的坚持。

比如,贾琮穿衣换衣,就坚持不让丫鬟服侍。

这让家生子出身,自小就熟知贴身丫鬟该做什么的小红,很是失落懊恼。

原本,她在得知了新差事后,是准备大干一场的,以洗刷从前之耻。

她在贾府奴仆界,算得上出身“富贵”。

其父林之孝是贾府管理田房事务的管家,可谓位高权重。

其母则是王熙凤手下的得力媳妇。

按理说,她这样的出身,起点应该很高才对。

可偏偏不然,她七八岁进贾府当差时,只成了一个三等丫头,也就是干洒扫粗活的。

而原因也极简单明了,她长的不得意……

贾府地位最贵之人便是贾母,而贾母最喜欢的,便是漂亮的女孩子。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之下,颜色靓丽的丫头就容易出头。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那位赵姨娘。

虽然糊里糊涂的,出尽笑话,可只因长的好,就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而小红这般的……

虽然极懂事明理,却因长的不出众,只能干洒扫的活计。

对于颇有一番抱负的她来说,不得不说是一种耻辱。

如今被平儿相中,好容易算是看见了曙光,可服侍的这位爷……

竟不怎么需要她服侍。

这如何让小红不气馁?

唯一庆幸的是,这位琮三爷,真的好性子。

说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楚,还没有一丝一毫高高在上的模样。

临来时,她娘林之孝家的,还担心贾琮这些年受的苦,会让他心性乖戾,且一得志便猖狂,凌虐苛待下人。

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温润如玉。

小红既高兴,也愈发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贾琮被拉着胳膊,回过头笑道:“我虽然瘦,但每日里都在打熬身子,并不弱,不当紧的。”

对于小红,不管是他前世的认知,还是此时的感观,都不坏。

这是个热心且熟练世情的丫头,精明干练。

或许在其同类眼中,她是一心想要攀高枝,做白日梦的野心丫头。

可在贾琮看来,想上进,并没什么不好。

关键是没有坏心。

他很庆幸平儿给他挑来这样的丫头……

而听他这般和气,小红愈发嗔笑道:“三爷这般瘦,还不弱?

就算不弱,这会儿子也吹不得风,受不得寒。

之前三爷都好好的,偏我来服侍三爷,就有了不是,那岂不是我们做奴婢的罪过?也不好跟平大姐姐交代呢。

三爷只当心疼心疼我们嘛!”

贾琮侧过脸看了眼小红,听她叽叽喳喳,心里好笑而温暖。

正要答应,却见春燕散着发,只着了件里衣,披了件外裳,汲着鞋,就蹬蹬蹬的跑出来,对小红叨叨埋怨道:“让你喊三爷进屋,你自己倒在外面扎窝了……”

然后拉着贾琮的另一只胳膊,一边使劲往里拉,一边劝道:“三爷,快屋里去,外面冻煞人哩。”

贾琮道:“你穿这样少,可不冻人?快进去吧。”

春燕还是拉着贾琮不放,道:“一起进去!”

贾琮无奈,只能跟着一起往里走,小红在一旁看到春燕得意的瞪了她一眼,生生气笑了。

一跺脚,嗔道:“瞧把你兴的!”

……

今日新年第一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拜年的热闹场景。

墨竹院里却不同,因为贾母的吩咐,贾琮既不能四处拜年拉拢关系,也没有因为转到荣府入了墨竹院,就让身份尊贵多少。

在贾府众人眼里,他依旧是那个不得志的庶子。

因而无人问津。

既然不用出去走动,便在书房内读书写字。

墨竹院并非方正的小院,原本只是三间书房,没有倒座和东西厢房。

柳嫂子为教引嬷嬷,非奶嬷嬷,且贾琮已经十岁了,所以并不住在这里。

只午间和晚上来查看一回,看看需要什么,照料一二。

因此,墨竹院内只有贾琮和小红、春燕三人住。

按理说,小红和春燕两人是要有一人陪床的,方便照顾贾琮晚上起居饮水或者起夜。

正如贾宝玉身边的袭人那般。

可贾琮哪里受得了这个……

眼见小红和春燕两个丫头,时不时给他端茶倒水研墨,或送点心,眼神幽怨的看着他,贾琮哭笑不得。

他对着端着茶盘的小红道:“不是不愿让你们服侍,实在是……之前那么多年,我都这样自己过来的。

忽然让你们服侍,很不习惯,并不是你们做的不好。”

小红噘嘴嗔道:“那三爷可以从现在开始习惯呀!”

说罢,她将茶水放在桌几上,又张罗起研墨来。

贾琮呵呵一笑,岔开话题,道:“今儿大年,我不便出去走动。

左右这里没甚大事,只是读书写字。

不若你和春燕回家看看去吧,一家团圆过个年,你们留在这也无趣。”

小红还未言,春燕便走来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第一天来当差,就溜回家去过年,让管事嬷嬷知道了,可了不得哩!”

小红也道:“我老子娘这会儿都忙着服侍主子,我回去也见不着人,就算在家,他们见我第一天当值就回家,非捶我不可。

三爷莫不是想借刀杀人?”

“噗嗤!”

贾琮无语,一旁春燕则喷笑出声。

正这时,忽然从门外门帘后传来一道令人不舒服的小公鸭子嗓音,阴阳怪气道:

“哟!这就高乐上了?

小日子过的不错吗?”

……

第二十九章 哭闹 (求收藏,求推荐)

“是环三爷来了?环三爷新年吉祥,快里面请。”

听到门外的声音,小红和春燕面色一变,小红忙上前开门,撩起门帘,就看到一个小小人儿,正吊着膀子皮笑肉不笑的往里看。

方才,他八成是贴在门前偷听来着。

小红虽然心里不喜,可面上还是高兴的邀请贾环入内,毕竟是新年第一个客。

春燕则去张罗茶水。

“哼,哼,哼……”

贾环看也不看小红和春燕一眼,进门后,四处打量屋内的陈设,鼻子里发出酸溜溜的哼声。

论起来,他都还没自己的小院儿呢,和他娘挤在一起。

再见贾琮身上的长衫,就更觉得刺目了,阴阳怪气道:“哟,还穿新衣裳了?

贾琮,一日不见,你老母鸡变鸭啦?”

此言一出,小红和春燕脸色都难看起来,颇有主忧臣辱的觉悟。

贾琮淡淡的瞥了贾环一眼,道:“又受什么刺激了?宝玉的压岁钱比你多?”

贾环到底才五六岁,一听此言,登时如燎了毛的冻猫,一下跳了起来,见鬼一样看着贾琮,尖声道:“你怎么知道?”

贾琮呵呵了声,没有搭理,认真写了最后一个字后收笔。

一旁小红和春燕却面面相觑,她俩也惊了一惊。

两人都懂事的早,第一次觉得,这位地位不显的主子,似乎……真有些不凡。

见贾琮不搭理,贾环反倒沉不住气了,寻了把交椅一坐,咕咕哝哝的抱怨起来。

“都是老爷的儿子,老太太的孙子,老太太给宝玉一个羊脂玉瓶,给链二一件上好的斗篷,就给我十两压岁钱……”

“大太太也给的少,才三两,太太还给十两呢……”

“大嫂子也瞧不起人,巴巴的去给她拜年,就给了二两……”

“二嫂虽然平日里那样厉害,可还给了五两。链二大年里教训我,二嫂还拦下了……”

“宝玉、林姐姐他们,只当没看到我,三姐姐还拿眼瞪我,让我快走……”

从小红手中接过湿帕子,贾琮擦拭完手后,淡然道:“所以,你就来墨竹院来寻平衡,挑三拣四找回做人的自信?”

“噗嗤!”

小红和春燕一起笑出声,她们也是头一回知道贾琮说话这般有趣。

贾环却好似没听出言语中讥讽,先瞪了眼小红和春燕,好似她们笑的莫名其妙,然后对贾琮正经道:“我本来就比你厉害啊,我好歹还有些压岁银子拿,你连里面都进不去,可怜鬼,哈哈哈!”

一旁的小红和春燕又笑不出了,一起拧起眉头瞪向贾环。

敢情这货真是来这找平衡的,忒可恶!

贾琮却还是不疾不徐的模样,看不出半点恼意,放下笔后,当着众人的面,俯身倒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哇!贾琮,你莫不是气疯了?”

小红终于忍不住了,拧眉道:“我们三爷是在打熬气力哩!”

其实今早刚开始时,她和春燕也以为贾琮疯了……

贾环闻言,却咂摸了下嘴巴,竟有些羡慕道:“贾琮,你的名堂还真不少……

来来来,我和你比一比,我若赢了,以后你管我叫三哥!”

贾琮不理会,一旁的春燕抱不平道:“这是哪家的道理?哪有弟弟让哥哥叫哥哥的?”

贾环还远不到怜香惜玉的年纪,只觉得小丫头可恶,瞪眼驱赶道:“去去去,主子说话,臭丫头别插嘴。”

春燕气的脸红,还想反驳,被小红拉住,小红笑道:“环三爷,你赢了,我们爷管你叫三哥,那要是我们爷赢了呢?”

贾环撇嘴道:“他怎么能赢?”被小红看的实在没趣,又嚷嚷道:“大不了,我再请他一回东道!”

小红自然不知道贾环请东道的典故,便当了公证人。

贾环嗤了声后,学着贾琮的模样,伏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可刚做了一个,就变了脸色。

看贾琮做的怪轻松,可他是平日里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主儿,胳膊上真没多少力气。

最可恨的,是那两个臭丫头,还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喊叫:

“三爷加油!”

“不对,是咱们三爷加油!”

“对,咱们三爷加油!”

只做到第五个,贾环就撑不起来了,趴在地上拧过脖子,一张脸涨红的冲小红和春燕大喊道:“快闭上你们的鸟嘴!!”

这就没法忍了,小红道:“我们是我们爷的丫头,给我们爷助威,有什么错?”

春燕也抱怨道:“我们是你哥哥屋里的人哩,你该敬着才对。”

贾环闻言,差点气爆了,跳起来想要抓打两个丫鬟。

可惜,五个俯卧撑差点耗干了他,跳了下非但没跳起来,还一屁墩儿摔倒在地上。

说到底他才不到六岁,是个孩子,眼见比不过贾琮,心里又气又急,再这么一摔,登时大哭了起来。

这一下,小红和春燕反而傻眼儿了。

贾琮见贾环坐倒在地上嚎啕,一把鼻涕一把泪,也锻炼不下去了,站起身道:“别哭了。”

贾环孩子气上来,越说哭的声音反而越大了。

贾琮对一旁惴惴不安的小红和春燕道:“没事,你们去忙吧……对了,早上煮的鸡蛋拿来一个。”

小红和春燕都是家生子,哪有不知道赵姨娘大名的?

那真是能落下脸来和丫头撕挠的主儿,听到贾琮的话后,忙心惊胆战的跑路。

不一会儿,就取来了一枚鸡蛋。

贾琮刚接过手,还没说做什么,地上的贾环又嚎了起来:“鬼才吃劳什子鸡蛋!呜呜,你们欺负我,还打我,推倒我……”

小红和春燕刚刚放下的心,登的一下又提了起来。

甭管这话真假,反正赵姨娘指定会当真。

闹腾起来,她们两个丫鬟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贾琮却呵呵一笑,也不说话,左手拇指和食指拿住鸡蛋,然后右手食指轻轻拨动……

“哎呀!!”

贾环正在低头哭的伤心,就听到可恶的小红和春燕齐齐惊呼一声。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大大张开的嘴巴,任凭涕泪流入,也丝毫不觉。

只顾着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

贾琮右手轻快的拨动左手拇指食指间的那枚鸡蛋,鸡蛋飞快转动中,一片片蛋壳,如雪花般飞落……

……

第三十章 倪大娘 (求收藏,求推荐)

“吃不吃?”

没用半盏茶功夫,贾琮剥好鸡蛋后,将润白的鸡蛋递到贾环眼前,温声道。

看到刚才那一幕,贾环早忘记哭了,脸上的鼻涕眼泪都快干涸了。

此刻听到贾琮的话,他下意识的伸手要拿过鸡蛋,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戏法。

贾琮却又收回了手,对一旁依旧瞠目结舌的小红道:“取帕子来,给他净净脸。”

小红这才从神奇中收回神,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书房。

“起来吧,还跟小孩子一样哭闹么?”

贾琮呵呵笑道。

小孩子最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小孩子了,果不其然,之前还赖在地上的贾环,登时爬了起来,气呼呼道:“你才是小孩子!”

似犹不解恨,又补充了句:“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

一旁春燕,脸都红了。

她还没到知人事的年纪,可也已经懵懂一二了。

夏天和年纪大的丫鬟一起沐浴时,也了解过关于“长毛”的羞事……

此刻贾环口无遮拦的话,让她心里一跳。

再看贾琮,面色却依旧没起什么波澜。

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大吃一惊。

这种气度,真的……好厉害。

就是,三爷长的有点磕碜……

春燕倒没冤枉贾琮,任谁瘦的皮包骨头,都不会好看。

不过,能有这种气度,长的不好好像也不算什么……

念及此,春燕并不出彩的脸上,愈发晕红了。

不想当姨娘的丫鬟,绝不是好丫鬟呢……

“擦干净脸和手,吃个鸡蛋。”

小红端来铜盆和帕子后,贾琮道。

见贾环又要炸窝,微微一笑,道:“下午我去南胡同集市,想不想一起逛逛?”

贾环没喷出口的话登时咽下,从铜盆里捞起帕子,也不拧干,直接糊到脸上,擦了三两下后,忽然顿住,他稍微落下些帕子,将将露出眼来,眨巴眨巴,看着贾琮道:“耶?贾琮,你怎么还在这?”

“……”

贾琮抽了抽嘴角,和小红、春燕一起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贾环取下帕子,一脸一身的水,却顾不得擦,干笑了声,一本正经道:“我刚进门儿就给你说了啊,外面有人找你……

就是那回,那回在南胡同集市上,我教你救人的那回。

他家老婆子来了,今儿早我娘打发我去赵国基家转转,看能收几两压岁银子,出门儿就看到她了。

听门子说,她这段日子常来,还花了不少冤枉钱哩。

见她巴巴的守在那儿,也怪可怜的,我就进来给你说一声。

你怎么还没去?”

“……”

贾琮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午时。

距离贾环来,近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又寻思了下,这个时候,贾赦等人多半在饮酒宴客。

他便对小红和春燕道:“我出去看看,你们没事可以回家逛逛。”

小红和春燕忍不住齐齐翻了个白眼,不理这一茬,又忙问道:“外面谁跟着三爷?”

贾家少爷出门,按例是要有长随和小厮跟着的。

只是贾琮并没有。

贾琮道:“没人,也不用,我之前都是自己去学里。”

“仔细花子拍了去哩!”

春燕怕怕道,小红也担心的点点头。

贾环这会儿终于擦干净手和脸了,哼了声,道:“你们懂什么?

贾琮一直都跟我混!有我在,哪个花子敢……

诶诶,贾琮,等等我啊!

仔细花子拍了你去!”

牛没吹完,眼见贾琮出门而去,贾环忙追了上去。

……

“太爷们纳福。”

荣府侧门外,一个身着寻常布衣的老妇,头上裹着布头巾,将满头白发收起,此刻正弯腰对门房月台上几个门子赔笑道。

手中还提着一个布包裹。

那几个华衣门子听了却好似没听到,过了半日方理睬道:“怎么又来了?”

那老妇忙道:“一直在街后头等着哩,不知太爷们,可曾告往里面,求见府上三爷……”

年轻的门子哼了声,道:“哪有那么好见的?他不见你。

你有什么好物儿交给我,我给你送进去就是。”

说着,看向妇人手里包裹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

其他人也呵呵笑了起来,附和了两声。

这段日子,他们靠眼前这妇人,就吃了不少外快。

虽然不多,但也是个乐子。

再加上那些鸡汤肉羹什么的,也算不错。

那老妇闻言,想起家中儿子的判断,哪里还肯给这群人面兽心的东西,只是恳求去通报一声。

那些门子见老妇如此,自知可能露馅儿了,也愈发没了耐心,年轻的那个厉声喝道:“你这臭婆子,忒也不晓事。

知道这里是哪里,你也敢来痴缠?

快快离了这地儿,再敢啰嗦,仔细送你一顿好棍子!”

那老妇闻言,面色一白,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慌之色,只是眼中却尽是犹疑。

站在那里,要走,却又实在不想走。

见他如此,门子愈发恼火,从门后取来职棒,唬道:“你走不走?哪里来的叫花婆子,瞎了眼了,也敢往我们荣国府门前来,看我赏你一顿好棒子吃!”

说罢,装模作样的举起棒子,就要朝老妇当头砸下。

那老妇见之唬个半死,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更何况是堂堂荣国府?

她惊慌之下,连连后退两步,没当心,一下跌倒在地上。

手里的包裹也摔落在地,包裹散开,里面一食盒打翻在地,汤汤水水洒落一地。

见此,其他门子也都变了脸色。

此时还在冬日,门口积了汤水,不赶紧清理,一会儿就结成冰了。

万一摔着了贵人,他们有几个脑袋?

众人纷纷呼喝起来,见此,老妇愈发害怕,哆哆嗦嗦的落起泪来。

头上的头巾掉落,满头白发凌乱……

那年轻门子见之,愈发嫌恶,本来只是唬人的棍棒,怒向胆边生,竟真的朝老妇身上砸去……

眼见棍棒加身,忽然门子耳边传来一道暴喝声:“住手!!”

能在荣府大门前当门子的,其实不只是仅仅靠托关系那么简单。

在贾家这样世代豪门里,每一个位置,都有自己传承下来的规矩和要求。

这便是世家的一种底蕴。

想当门子,最简单的要求,就是能听出府上每个主子的声音来。

年轻门子自然也可以。

在家奴界,他的出身算是显赫的。

他祖父是大老爷当年的长随,父亲是小厮。

这样的出身,在贾家除了少数几人外,真没人能喝令他。

然而此刻,分明是一道陌生青涩的声音,本不该被他放在心上,可这道喝声,还是让年轻门子心中一颤,手一抖,棍子落到了老妇身旁的青石板上。

待回过头,看到出来之人是何人时,他心中差点气毙!

本以为是哪个贵人,有这般气势,没想到竟是荣府主子里最没地位的那个贾琮。

如今大老爷正恨不能撕碎了他,他也敢呼喝自己?

不过,年轻门子正想开口讥讽某人自不量力时,对上贾琮那双不起一丝波澜但满是肃煞之色的眼睛时,不知怎地,想反驳却张不开口,莫名的心虚……

他哪里知道,每个主刀医生,在手术室内都是说一不二常年指示的权威。

正是这等长期积累出的气势,才呼喝住了年轻门子。

而之所以能够在暴怒之下依旧保持目光的平静,同样是一个外科医生多年的心境修为。

性命相关,生死皆系于手中三寸柳叶刀,又怎敢轻易起波澜?

也正是这双暴怒之中依旧平静的眼睛,让“出身不凡”的年轻门子,心里发寒,张不开口。

他张不开,贾琮却张的开,还未靠近,一连串犀利言辞便如利箭般射向那年轻门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家里老太太、太太最是怜贫惜弱,施恩布德,外人因此都道我贾家门风清正,传家贤德!”

“你就敢在荣府大门前,对一孱弱老人动手?”

“这里来来往往多少贵人,多少双眼睛都盯着?”

“你一个奴才,竟敢如此恣意妄为,败坏我贾家门风?”

“我……”

被连珠炮般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在“同僚”面前,年轻门子恼羞成怒,面色涨红,张口就要反驳。

贾琮却不给他机会,厉声打断道:“你什么你?还敢不服!

好,既然你还不服,今日我就拉你去老太太面前,分个是非曲直。

只凭你坏我贾家门风一事,就定治你一个刁奴悖主之罪!”

此言一出,莫说那年轻门子慌了,连其他几个老陈的门子也都慌了。

若是今日之前,贾琮这般说要告到老太太跟前,他们自然一万个不信。

贾家谁不知贾琮根本进不得荣府?

可秦显家的才遭殃,王善宝家的昨儿又挨了好一顿打,至今还半死不活。

偏贾琮入住了墨竹院!

他们哪里还敢不信……

虽然听说贾琮如今的地位依旧不尴不尬,可再怎么说,也比奴才强。

而且贾琮如今住的是府里墨竹院,府上老人谁不知那里曾经是政老爷读书的地方?

可见,贾琮如今的份位,真和以前不同了。

万一真让他闹到了贾母老太君那,让老太太知道他们一伙人敲诈一个老妇,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这一伙子门子都没好果子吃。

涉及到门风家声,哪个主子都不会饶他们。

他们难道就比王善宝家的强?

因此一众人纷纷上前,又是卑躬屈膝的请贾琮宽宏大量,又是厉斥年轻门子无状。

闹了好一会儿,贾琮见火候差不多了,那年轻门子也垂头丧气的认输且给老妇道了歉,他沉吟了稍许,见众人都巴巴的看着他,又沉声道:“这老妇是我当初去学里读书时,认识的一嬷嬷,人唤倪大娘。

她心慈人善,知道我缺衣少食,便与我吃食。

这二月来,她久不见我,才送上门来,你可收了她银钱,欺负于她?

若没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若有,我再不能放过你。”

其他人闻言,面色先是一变,不过都是人精,立刻反应过来。

贾琮话里,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他只抓着年轻门子不放。

而且,他若真打定主意不放过,根本不会说这些话……

眼见年轻门子要跳起来,几个老陈的忙按住他,纷纷“慷慨解囊”,你二两,我三两,不一会儿就凑够了十五两。

远比倪大娘给的多……

然后又殷切的扶起那老妇,甚至还想去雇辆驴车,速速送走……

这老妇便是倪二他娘,老婆子身子骨还行,刚才也只是被唬住了,并没伤到什么,这会儿见形势逆转,不但没了罪过,连多日来送出去的银子也回来了,还见到了“恩公”,哪里还矫情?

忙起身,拾起头巾包住白发,要来拜谢贾琮。

不过没等她“恩公”二字说出口,贾琮就拦住了她。

虽看起来小小年纪,但气度极为稳重,开口道:“倪大娘,谢谢你来给我送饭,不过以后都不用了,如今我在家里过的很好。

倪大娘送饭之恩,贾琮日后必当厚报。

现在,我送你回家吧。”

……

第三十一章 林诚

“贾琮,你完蛋啦!”

之前一直悄悄看戏不敢出声的贾环,在出了公侯街后又跳了起来。

也不上赵国基套好的车,围着贾琮左转右转的幸灾乐祸。

他倒也没什么坏心,就是单纯的想看热闹……

贾琮也明白他为何这般说,在贾家,纵然是公子,也不能随意欺辱年长的奴才。

“尊老”二字,在这个时代的分量要比后人想象的重的太多。

哪怕贵如贾宝玉,对他的长随李贵,也得是客客气气的。

不是因为贾宝玉地位不如李贵,只是礼数如此。

整日里咋咋呼呼,欺压奴仆的,只能是新晋的爆发户,让人鄙夷。

譬如,赵姨娘……

贾环也有点这个毛病,但也只敢私下里对赵国基。

若是对其他成年家仆这般,譬如贾琮这样,那传到长辈耳中,可是了不得的事。

因此,他才这般说道。

贾琮不理睬贾环,没放在心上,可倪大娘却担忧的不得了。

她慌张的看着贾环,道:“这位大爷,可是老婆子给恩公惹了什么祸?”

贾环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大爷,咯咯笑的得意,昂着小脑瓜道:“我听我娘说,那些两府的门子都是一等一的肥缺儿,没够硬的靠山,哪能轮的上?

我娘当初还想让赵国基去当哩,只要他六成门包分成,可惜他太笨了……”

说着,还狠狠的瞪了一旁赶车的赵国基一眼。

赵国基憨厚的笑了笑,没做声。

贾环无趣之极,又道:“那几个门子,有走链二哥路子的,有走二嫂路子的,还有走老太太路子的。

那个年轻的更了不得,全家都是大老爷的人!

他们今儿被贾琮欺负了,回头要是告状……那贾琮可就惨啦!”

倪大娘虽然听不明白那些人际关系,可隐约也猜出了些,贾琮可能真的因为她又惹上麻烦了。

因而心中愈发惴惴不安,惶恐非常。

贾琮却道:“不妨事的,今日之事,罪过在他们。

我若不强硬,他们反而会说三道四,造谣生事。

如今我强压下他们,他们日后许会报复,但绝不会在这次。

倪大娘放心就是。”

倪大娘闻言,这才缓了口气,道:“若是让恩公因为我这糟老婆子惹上祸事,我就是碰死一万次,也不能偿啊!”

贾琮虽年幼,但气度稳重,他摆手道:“倪大娘,恩公二字再莫提起。

我那日出手之事,也请倪大娘莫要告诉旁人。

最好让当初那些人慢慢遗忘,不然,才会真的惹上祸事呢。”

倪大娘闻言,忙噤声。

一旁贾环却哼哼了起来,道:“你可别忘了我,没有点好处,你还想让我帮你匿事?”

说着,扬起小手上的大拇指和食指搓的飞起……

连倪大娘见他小小人儿这般市侩,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贾琮瞥了贾环一眼,没理会,而是问道:“倪大娘,倪二哥身体可好些了?”

听到这话,倪大娘面上浮起浓浓的笑意和感激之意,连声激动道:“好多了,好多了,这二月来好多了!

老天爷,老婆子做梦都没想到,他竟还能活过来!

老大没了后,我倪家就他一根独苗。

老头子去的早,若是他再有个好歹,倪家就要绝后了。

那老婆子就是死,也无颜去见先夫。

恩公啊……”

眼见倪大娘越说越激动,落下泪来不说,还要当场给他跪下,贾琮忙拦道:“倪大娘再不需如此,我虽救了倪二哥,可倪大娘和倪二哥也在我最落魄时,救了我。

我贾琮一饭之恩必偿,更何况好多顿饭。

如此算来,咱们算是扯平了。

再者,倪二哥能够挺过来,其实我也没想到。

必是倪大娘寻日里积德行善,才攒下的福报……”

这不是虚言客套,贾琮是真的没想到,倪二的命能有这么硬。

在那样的条件下进行的粗糙手术,他居然能硬抗过来。

倪大娘还想说说什么,一旁的贾环却一跳老高,斥道:“还有完没完啊,你这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

大过年的,也不知请大爷我去高乐高乐,就会啰嗦吧唧……哎哟!”

贾环话没说完,后脑勺挨了下,忙抱头蹿到一边,怒视“凶手”。

贾琮不等他发飙,便淡淡道:“你先去你舅舅家拜年,等回头再来南胡同倪大娘家寻我。”

贾环听贾琮要把他支开,立刻就要跳脚,却又见贾琮翻手一伸,一锭银子出现在他眼前。

贾琮道:“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银子,你今儿收到的压岁银子,都被你娘收了去吧?

这些你自己收着,莫丢了。

要不要?”

贾环原本一张愤怒的都要扭曲的脸,在看到这一锭银子,瞬间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道:“哟,还有压岁银子?

贾琮,你真敞亮!”

说罢,小手“嗖”的一下从贾琮手中取走银子,奇快无比。

又生怕贾琮反悔般,一下蹿到路边赵国基牵行的马车上,也不用人扶,连滚带爬的翻上了马车,一迭声的催促着:“快走快走,一会儿臭贾琮要变卦了!”

赵国基冲贾琮弯腰点点头,然后邀赶着马车,往他家驶去。

……

南胡同,倪家大门。

门前亦挂着门神,新油了桃符。

两边门柱上贴着联对,书曰:

“春风万里玉梅开,佳岁平安福满堂”。

寓意不错,书法平平。

见贾琮驻足观看,倪大娘笑道:“公子,这是林家小子写的。”

贾琮闻言,眉尖微微一扬,道:“林家小子?莫不就是那个……”

倪大娘叹息了声,道:“就是那个被城南富发赌坊坑骗了的林小子,说起来,也是个读书人哩。”

贾琮道:“读书人?那他怎么被坑骗进赌场的?”

倪大娘正要说话,就见你白胖年轻男子从屋里出来,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一脸和气。

他满脸堆笑,小眼睛眯成缝,几步上前道:“哟!大娘回来了?二哥听到动静,就让我出来迎迎!”

说着,目光看向贾琮,目光隐隐激动。

看得出倪大娘并不厌他,没有因为倪二被刺之事牵连到他身上,还笑着与他介绍道:“林小子,这位就是你二哥口里常念叨的恩公,也是你的大恩公……”

又对贾琮道:“公子,他就是林诚。”

那白胖男子闻言,小眼睛登时睁得溜圆,撩起衣襟前摆,就跪在地,“砰砰砰”的磕起头来。

“诶,大过年的,你跪我做甚?起来吧。”

见他磕的实诚,贾琮心里的一些负面猜测淡化了些,出言道。

那林诚闻言,却不起身,抬头看着贾琮,额上一片青紫,他眼中含泪,激动道:“若非恩公相救,诚,愚钝不堪,被歹人坑骗,死不足惜。

可连累二哥险些身死,大娘无人养老送终,诚万死也难,也难辞……”

哽咽难言,林诚只好再次磕头不止。

贾琮总算明白,倪大娘为何没有迁怒于这个“罪魁祸首”了。

看起来,也的确不似心性不良之辈。

他道:“林兄既然亦是读书人,还是起来说话吧。

天地君亲师,某不在其中。”

倪大娘也道:“是啊林小子,快起来吧,心里记着公子的恩德就好,日后好生报答。

这会儿磕破了脑袋,也不值当什么。”

这话,连贾琮听了都有些侧目。

这倪大娘果然是个极明事理的人。

林诚闻言忙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脸,应道:“大娘说的是,是我见到恩公太激动,迷了心了。

快快,大娘恩公,里面请,外面怪冷的。”

倪大娘满脸皱褶笑的愈发慈祥,道:“你倒和我外道起来,请我进门。”

贾琮和林诚也笑了起来,一行人入内。

……

第三十二章 运气不错

“恩公,新年吉祥!!”

倪二重伤还未痊愈,依旧没能下炕。

见贾琮进门,他跪在炕边,重重的在炕沿上磕了个头。

炕上有一炕桌,桌上摆着瓜子、花生、炸面饼等一些吃食。

贾琮却微微皱眉道:“之前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再喊恩公,也不要动辄磕头。

我才多大点,你也不怕折了我的福寿……”

倪二虽才二十出头,但身材魁梧,相貌粗犷,他听闻此言,面色涨红道:“恩公……公子必定福寿无疆,公候万代!”

贾琮呵呵一笑,站在炕前道:“闲话少说,你趴下点。”

倪二闻言忙低下头,贾琮将他脖颈处的白裹布轻轻解开,看了看已经快长合的伤口,也不见化脓,点点头笑道:“倪二哥才是真真够命硬福大,这样都能活下来。

伤口愈合的极好,没有发炎……没有什么后患。

若非极福大命大者,几乎不可能这般顺当。”

倪二并一旁的倪大娘和林诚闻言,都极高兴。

一起又将贾琮赞了又赞。

“恩公……公子,你可瘦多了。”

众人落座后,倪二看着贾琮,动容道。

倪大娘也怜惜道:“谁说不是呢,看来我每日送去的饭菜,都没能到公子手上。”

林诚显然也知道些,他叹息一声,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公子在荣国府上也不易啊。”

贾琮笑道:“如今好多了……”他不愿在这方面多谈,转过来对倪大娘感激道:“我都不知道,大娘每日去送饭。实在太厚爱了……”

倪大娘忙笑道:“这不值当什么?都怪老婆子没用,没能没送到公子手里,让公子受了那么多苦。”

见倪大娘苍老面上慈爱的又红了眼圈,贾琮心里一暖,道:“大娘,日后别叫我公子了,唤我琮哥儿吧。”

这个称呼,只有真正近亲之人才能称之。

然而对贾琮来说,那些所谓的血亲,都未必有倪大娘更亲近。

不过倪大娘知道规矩,她慌忙道:“公子金贵之身,老婆子如何敢……”

“诶……”

贾琮摆手道:“大娘也知道我的处境,和金贵半点不相干。”

话虽这样说,但连林诚都知道,不是这回事。

他在一旁感叹道:“公子却不用妄自菲薄,纵然公子在国公府里一时不得意,可依旧是贵人。

要不是沾了公子的光,我怕至今还被那富发赌坊扣着呢。”

“怎么回事?”

贾琮方才就奇怪林诚是如何出来的,只是还没顾上问。

听他发问,林诚忙道:“公子救了二哥后,那富发赌坊的人便知道了公子的身份。

他们不知道公子和大娘、二哥什么干系,怕牵扯到国公府,这才放了我出来,还将我家的小宅子和书坊还了回来。”

“可惜你家的大宅和那些田地了,富发赌坊的人忒狠了些……”

倪二在一旁不平道。

贾琮看向林诚,目光有些深邃,道:“你怎么会去赌坊?”

他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一个沾上赌,沾过赌的人,都不可托之以大事。

这是人性的问题,侥幸不得。

林诚被贾琮这种眼神一扫,心里竟“咯噔”了下。

本就因贾琮出身显贵不敢以稚子待之,此刻愈发不敢轻慢了,他忙道:“公子不知,诚虽不成器,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可也自诩为读书人。

如何肯自甘下贱,碰那些腌臜堕落之事?”

一旁倪二也忙作证道:“公子,林诚这小子平日里还有些清高气儿哩。

我以前在赌坊里放帐,赚些例钱使,他几次三番聒噪我,说不该去赌坊那等地方。

他这次也是被人设计坑害了!”

贾琮闻言点点头,眼神平和了些,道:“那到底怎么回事?”

林诚叹息一声,面上满是懊恼之色,道:“都怪我识人不明……”

说着,将事情原委道来。

这林诚原也算是世家子弟,祖上甚至还有个爵位,只是不能世袭。

不过因为家风清正,所以传到他这一辈,虽然没了爵位,但家底依旧殷实。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住在西城。

林诚父亲早逝,留下了不薄的家底给他。

除了西城一大一小两处宅第外,城外还有良田数百亩,城内有门铺数间,还有一处规模不小的书坊。

林家没什么人了,只有林诚和他娘两人,守着这样大的家业,日子过的比寻常大户还要轻快。

可没想到,竟落入了歹人的眼。

林诚一世交好友,中了秀才后大摆流水宴席请东,吃醉了酒水,却非让林诚送他回家。

林诚念及世交之情,不好不送。

但是路过富发赌坊时,那世交又非要进去顽一把。

还振振有词道一辈子不进来见识一回,算是白活了。

林诚性子好,执拗不得,又放心不下,只能陪他入内。

那世交好友上了赌桌,好似赌神附体,没一会儿就赢了不少。

又押了一把大的后,却忽然叫嚷肚子痛,要出恭。

只不舍得大好的“钱景”,就让林诚代他暂占片刻,他速速就回。

自然,这个世交好友再也没出现过。

而大好的钱景,也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剩下的,贾琮也没细问,看着林诚满脸痛苦之色,他道:“既然现在还无能为力,就暂且放下。

说到底,这件事是你自己的问题。”

此言一出,林诚都忘记了痛苦,傻眼儿看着贾琮。

倪二忙道:“公子,分明是那个畜生不如的家伙陷害了诚哥儿,怎么会是他的……”

贾琮摇摇头,看着林诚道:“你既然也是读书人,就当明白:是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做人,也该有自己的原则。

你说你厌恶赌场,就不该踏进一步。

你那所谓的世交好友,执意于那里,你就当果断的划清界限,敬而远之。

如此,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的事了。”

林诚闻言,白胖脸上,冷汗都从额前流下来了,面色又羞又愧,讷讷道:“我……我……”

他虽二十来岁,可家境富庶,一应俗务皆由家中老管家处理,只逍遥度日。

论起来,远比贾琮这个国公府庶子过的自在,哪里经过这些?

这会儿子被贾琮犀利点评,一时间心中既悔恨,又慌乱。

见他如此,倪大娘反倒说起情来,她慈蔼笑道:“公子啊,容老太婆说两句。

这世上人,生来就分尊贵高低,也分三六九等。

有的人,像公子这般,似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样,不管年纪大小,读了书,就明了礼。

而且公子这样的人,读了书,书里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了,就会用,顶顶了不起!

还有些人,就像我们家二郎,当初家里何曾没让他读书?

为了让他进学,他老子不知打了他多少遭。

可又有什么用?

他读的书,大半都随着馒头进肚子里了,除了认得几个字,啥也没留住。

再一类人,就如诚哥儿这样的。

比二郎强,可又万万比不得公子。

道理他们倒是都明白,可就是做不到。

这样的人,成就也就有限的紧。

老太婆想,这世上大部分人,怕都是这样的普通人哩!”

倪二喜道:“到底是俺娘老道,话说的透彻!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林诚也松了口气,讪讪笑道:“大娘说的有理,不过确实是我做差了。”

说着,白胖脸上一双小眼睛看着贾琮,点头正色道:“公子说的对,错了就是错了!

我也读过《孟子》,知道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之教化。

可知道却没做到,就是错了。”

贾琮闻言,嘴角微微扬起。

他的运气,似乎还不错呢。

碰到的都是明白人。

什么叫运气?

遇到了可用之人,便叫运气。

……

第三十三章 我有法子

“公子先坐,待老婆子去烧几个好菜,定要好生让公子吃个饱饭!”

倪大娘起身笑道。

贾琮亦起身,笑道:“大娘,方才不是说好了吗?称我琮哥儿就是,不然我可不敢再吃大娘烧的好菜了。”

倪大娘闻言,又犹豫起来。

倒是倪二有股奢遮气,他豪爽道:“老娘不要再外道了,儿子当初以为这条命要被歹人害了去,什么都不怕,只怕老娘日后无人养老送终,没个结果。

再没想到,会被公子相救。

如今公子又不嫌咱家贫贱,要与老娘认个亲,老娘接着就是。

反正日后儿子这条命,便是公子的。”

贾琮笑道:“话是这个理儿,不过我要你这条命作甚?你好生照顾好大娘才是正经的。”

倪大娘见之,再不推辞,眼神愈发慈爱,笑道:“好,既然如此,日后老婆子就喊你一声琮哥儿吧!

琮哥儿,二郎虽然是个粗糙的人,可打小我就教他,做人要懂道义,明是非。

他虽没个正经活计,靠放账过活,却从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不然我便不认得他。

如今他要报答你,必是真心话。

琮哥儿你若有差使他的地方,再不能客气,不然他也活不痛快。”

“还有我还有我!”

一旁林诚一团和气的白胖脸上又堆起笑脸,插口道:“我娘也见天儿这般说,还天天想请公子到我家做客,我娘要给你磕头谢恩呢。”

贾琮瞪眼道:“你可饶了我吧!”

一贯气度沉稳的他,突然作瞪眼状,非但没有无状的感觉,反而一下让倪二、林诚两人觉得,他不再那样高不可攀,也是凡尘中人了。

似一下拉近了距离,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倪大娘也笑,然后去张罗饭菜了。

待倪大娘离去后,三人又闲话片刻后,倪二摸了摸脖颈处的裹布,唏嘘道:“真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嘿!好个富发赌档!”

见倪二眼中冒出的凶戾之气,贾琮并没多吃惊。

倪二本就是常年于市井中厮混之辈,更在赌档里放账收例钱。

他若是好相与的,也活不到今天。

说不定之前营救林诚时,他就动过别的心思,只不过被富发赌档先下手为强了。

贾琮淡淡的看了倪二一眼,道:“倪二哥,富发赌坊敢做这等无本的买卖,自然不会是无跟脚的吧?”

倪二闻言面色微变,沉声道:“那贼厮鸟们,背后的确有了不得的大官儿做靠山。

听说,还是礼部的官儿。”

贾琮道:“我想也是,不然他们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杀于你?

那么倪二哥,你背后可有能与其抗衡的靠山?”

倪二闻言,一张脸登时涨红,瓮声道:“我要有这等跟脚,还能让那些贼厮鸟们给害了?公子莫拿俺消遣……”

他了不起就在长安县县衙里,认识几个衙役捕快。

这还是用放账的银子喂着的,如何能与礼部大佬相提并论……

贾琮呵呵一笑,道:“倒不是拿二哥消遣,只是想告诉二哥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不智也。

上回是赶的巧,我便救了你一遭。

你若再鲁莽行事,被人暗害,谁还能赶巧救你?

我知二哥重侠义而轻生死,可你是否想过,你若有个好歹,大娘怎么办?

当日我愿出手相救,并非是因为想做好事,只是因为听到了大娘那摧断肝肠的哭声,才动了恻隐之心。

你难不成还想让大娘再痛哭一回,然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一番话,说的倪二额头冷汗大冒。

他虽奢遮冲莽,但最重孝道。

此刻听了贾琮之言,面容上满是羞惭之色,后怕不已。

他拱手道:“公子教训的是,是老二我的不是,险些害了老娘……”

一旁林诚叹息一声,面色苦楚道:“二哥自然不能再行差事了,也都怪我。

只是那笔账,莫非就只能这样算了?”

贾琮看了林诚一眼,知道他心里懊苦,便道:“我方才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哪怕等不了十年,也要选好时机。

这个时候……怕是人家正等着你们撞上去呢。

按道理,等二哥身子大安时,就该是上门寻仇之日了。

我能想到的,你们猜富发赌档能不能想到?”

此言一出,倪二和林诚冷汗迭出,一时间再没了别的心思,只能暗自生闷气。

过了稍许,倪二和林诚忽地反应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后,倪二看向贾琮,赔笑道:“公子乃天人也,连脖子断了都能救活。

不知可有良法,再医我等心病?”

林诚也咬牙道:“我不心疼那些家财,自己蠢笨如驴,被人坑了去也没甚抱怨的。

只恨那赵良义,与我家世代相交,竟做下这等事来。

他不身败名裂,我心难甘!”

倪二附和道:“对,亏他还是个秀才相公。”

林诚叹息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两人一唱一和后,又齐齐盯着贾琮。

尽管贾琮今年才十岁,可他气度沉稳,出身不凡,最重要的是,一个出手能救下必死之伤的人,怎样也当得起奇人了。

所以倪二、林诚二人并不以稚子相看。

越是他们这样的市井身份,越相信世间多奇人。

贾琮想了想,道:“短时间内报仇,不大可能。

就算有那么一丝可能,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去借势,后果很可能得不偿失。

我不建议这样做。”

倪二和林诚闻言,登时有些失望,不过也理解。

毕竟,贾琮虽然出身不凡,可处境并不算好,不能以国公府的威严去给他们报仇。

倪二沉声道:“公子,老二说过,日后这条命就算是公子的了。

若不是您,莫说老二活不成,连老娘都得跟着没个好下场。

您若有法子,就只管吩咐。

若暂时没法,也不妨事。

老二料定公子日后必然前途无量,早早晚晚必能给老二报仇。

只要公子能放在心上就是。

等我好利索了,就给公子做个赶车的长随。”

林诚也点头道:“对对,不急。二哥给公子做长随,我给公子做管家。”

贾琮还没说话,倪二就笑骂道:“你倒是想攀高,比我还高一头。”

林诚嘿嘿笑道:“二哥,我这不是能写会算嘛。”

贾琮摆了摆手,笑道:“我不缺长随,现在也用不上管家,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不等两人再啰嗦,贾琮道:“林诚……”

林诚忙道:“公子唤我表字就好,我表字星严。”

贾琮点点头,道:“星严,你方才说,家中还有一书坊?”

林诚道:“是,家中老号世翰堂,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光景了。

因为我死也不肯在转让文书上签字,后来又借了公子的威名,才保了下来。”

贾琮道:“如今经营的如何,盈利尚可否?”

林诚白胖的脸上露出一抹尴尬,干笑了声,道:“不敢瞒公子,这个……每月倒是有不少亏空。”

见贾琮面色诧异,又忙解释道:“公子不知,不是我惫赖,不知经营。

只是如今都中多是书坊书铺,卖的也多是经义文府和考集行卷。

可那些新起的书坊,只一味的求财,用糟纸印刷,压低价格。

可恼那些穷酸书生,有好书不买,只贪图便宜。

世翰堂印的那样好的好书,竟卖不过那些破烂货……”

倪二哈哈笑道:“你也是个迂腐的,怎地不会也用孬纸印书?”

林诚断然拒绝道:“二哥,林家祖上有训,圣人经义,岂敢糟践?

万不敢行此昧良心丧口碑之事。

世翰堂当年也曾有过亏空之日,却从不敢以劣充好。”

倪二撇嘴道:“当年你家家底丰厚,世翰堂亏点也就亏点。

如今你全家就指着这书坊过活,你老娘因你之事还一直卧床吃药,每月的嚼用也不少吧?

你只顾执拗着,岂不是迂腐?”

林诚说不过倪二,却也不肯让步,弃组训于不顾,只能闷头生气。

倒不是生倪二的气,而是生他自己的气。

气他面对困境,却无能为力。

白胖的脸上,满是懊恼之色。

若非他上了奸人的当,世翰堂就算亏空些银子,也不至于到今日快要关门的地步。

若真在他手上关了林家的老字号,他死也无颜见林家列祖列宗了。

倪二见林诚这般沮丧,也不知怎么办,他可不是会安慰人的人。

有些悻悻的看着贾琮,他道:“公子,你可有法子?

这林小子白长了二十岁,可让他娘娇惯的还跟个孩子一般。

公子若有法儿,他必听公子的。”

贾琮呵呵一笑,点点头道:“确实是有个法子。”

……

第三十四章 同读

“贾琮,你和那两个蠢物来往什么?”

南集市胡同折返回公侯街的路上,贾环扒在马车车窗上,对路边行走的贾琮道。

今日中午,贾琮与倪二、林诚刚说完事,贾环就大咧咧的闯了进来。

小小年纪却端着架子拿大,人憎狗嫌。

不过倪家人看在贾琮面上都让着他,一起吃了顿午饭后,贾琮就赶紧带着他回来了。

听他这话,贾琮淡淡道:“别人是不是蠢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和见解。

我比不得你聪明,觉得那两人还行。”

贾环听不出话中讥讽,满意的点点头,道:“我也这般想,不过他家的菜还挺好吃的,下回我们再去!”

贾琮呵了声,道:“下回再说吧,应该没时间了,还要读书的。”

一听读书,贾环小脸登时耷拉下来,嚷嚷道:“大过年的,提那劳什子鬼东西做甚?”

也不管贾琮理他不理,絮絮叨叨的啰嗦个没完。

又从早上收的压岁银子没多少说起,还将宝玉编排了顿,再将他娘赵姨娘排揎了通,最后又说到赵国基身上……

“真真是小气过了些,才给六两!”

“还说什么今年我六岁了,所以给六两。”

“那我明年一百岁,是不是给一百两?”

“亏我娘说他还是我舅舅……”

贾琮看了眼前面赶车的赵国基,见他憨厚的脸上满是尴尬之色,皱眉道:“六两你还不知足?你舅舅一个月的月钱才多点。

我还一文钱都没呢。”

不过是哄孩子。

果不其然,贾环闻言登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车窗,乐得不行。

前面赵国基则投来感激的目光。

不过贾环笑了几声,又顿住了,贼兮兮的看着贾琮,道:“谁说你没有?你之前从那群门子里讨到的银子呢?

才给了我二两,还有十几两哩,贾琮,你可别黑吃黑!”

贾琮无语道:“是你想黑吃黑吧?

一两都没了,都还给倪大娘了,本来就是人家的。”

“你傻啊!”

贾环急道:“你给那老婆子作甚?咱们自己留着高乐啊!

看看,我一刻不看着你,你就被人哄了去!”

“呵呵。”

小屁孩最爱充大个儿。

“环哥儿,三爷,前面就要到了,老爷在前面哩。”

拐过街道,进了公侯街后,赵国基“示警”道。

听说贾政在前面,正急眉赤眼气势盖天的贾环,立刻老实下来。

鹌鹑一样,没等马车到侧门,远远的就下了马车,跟在贾琮身边,心惊胆战的往前走去。

待走到荣府偏门,正看到贾政并宝玉父子,刚刚送别一架马车。

两人站在一边候着,一起目送车驾远去。

想来客人不是凡类,多半是给贾母拜年的。

“给老爷请安,祝老爷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待贾政回过头,贾琮跪下行礼,与其拜贺新年。

虽言辞平平,但濡慕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见他如此,素来在晚辈面前端着威严的贾政,面色和缓下来,打量了下贾琮身上得体的衣着,暗自点头,温声道:“好好,琮儿起来吧。”

没有问他为何没去里面拜年,贾母的吩咐,贾政自然知道。

这件事他也没法子,总要顾及到大房的体面。

不过他见贾琮如此懂事,也愈发动了恻隐之心,问道:“这是去哪儿了?”

贾琮简单的将他和倪家的关系说了遍,只是将救人改成了帮了个小忙。

贾政听说倪大娘为了感恩,竟连续送了两个月的饭,动容不已,赞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琮儿能助人行善是好的,遇到这样的知恩图报的人家,也是福气。

你能不拿大,端着公候子弟的架子去拜年,极好。”

言罢,又看到一旁贾环恨不得将脑袋藏进胸膛里,不敢出声,如此也罢,偏还不时拿眼角偷瞄,形容猥琐,贾政心中来气,喝道:“该死的孽障,既然跟着你哥哥,怎地学不到半点好?

你看你哥哥,可是你这样的站法儿吗?”

贾环闻言,下意识“嗖”的一下站的笔直。

在他的印象里,贾琮的腰背始终笔直如松。

他不是没想过要学,只是偷偷学过一回,太累了,不舒坦,就没学……

哼了声后,贾政又和颜悦色的看向贾琮,道:“琮儿,在墨竹院可还好?”

贾琮并未因方才之事而生骄慢之心,依旧恭敬道:“谢老爷关心,一切都好。”

顿了顿,再道:“墨竹院是极好的读书之地。”

贾政闻言大感欣慰,以为没有白辜负心思,呵呵笑道:“那里确实幽静,当年我便在那里读书。你先珠大哥也如此……”

提及亡子,贾政面色忽然一黯。

贾珠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极有读书天赋,虽为公门贵子,却不骄奢,十分好学。

十四岁就进了学,中了秀才。

他对贾珠寄予了厚望,然而……

唉。

轻轻一叹,贾政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致。

到底在外面,身上有些寒意。

他看了眼依旧恭敬而立的贾琮,暗自点头,再瞥了眼又把脑袋藏起来的贾环,皱了皱眉,道:“学里过了灯节才开塾,明儿起你也别冻猫子似到处乱逛了,同你哥哥一起读书去罢,好生学些好。

再不用心,仔细你的皮。”

这横祸天降,如晴天霹雳般,让贾环瞬间呆傻。

还不算完,贾政折身临走时,又看到了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地窖躲进去的贾宝玉,冷声道:“你也去,比琮哥儿还早学好几年,却连《大学》都背不熟!

好蠢的东西!”

贾宝玉自觉无辜躺枪,心里郁闷个半死,也只能老实应下。

眼见附近门子们远远看着,本来还想再骂几句的贾政哼了声作罢,知道这不是训子的好地方。

他不是贾赦贾珍之流,能当着外面奴才的面啐贾琏贾蓉一脸。

在外人面前,他总会给家中子弟留些体面。

又叮嘱了贾琮句后,贾政折身入了荣国府。

贾宝玉和贾环哥俩俱是生无可恋,跟着入内,都没心思搭理贾琮。

倒是那几个门子,看着贾琮的眼神颇为复杂,有憎恶,也有畏惧和忌惮。

他们几个中午为摆平贾琮,付出了十五两银子的巨款。

要知道这年头,二十两银子能让寻常人家很好的过上一年。

十五两银子对于他们来说,绝不算少数。

又怎能不记恨?

之前盘算着找回场子的,打报告告刁状的不是一两个。

可这会儿,全都偃旗息鼓了。

一来他们亲眼所见,贾琮真是攀上高枝儿,入了贾政的眼了。

二来,以后宝二爷都要同贾琮一起念书了。

若是贾琮通过贾宝玉的嘴,告个刁状,告到老太太那去……

那才真真让人吃不消哩,到时候怕连大老爷都顶不住。

念及此,一个个门子闪避着贾琮淡漠的眼神,老实乖巧……

……

“三爷回来啦!”

墨竹院内,小红和春燕正对着四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子训话,见贾琮进门,两人齐齐迎上前来。

贾琮笑着应下后,看向院内四个正张望他的丫头。

小红笑道:“三爷,这是平大姑娘送来的扫洒丫头。”

说着,一一指给贾琮认道:“这个叫娟儿、这个叫觅儿、这个叫小竹,这个叫秋珠。”

四个丫头一般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只是袄边是用灰青丝勾出的流水云纹。

她们是三等丫头,二等丫头是翠缕色的云纹,只有一等大丫头,才用嫣红色。

粗使丫头是三等,小红和春燕是二等。

除了流水云纹上的差别外,还有月钱上的高低。

三等月钱是五百钱,二等则是一吊钱,也就是一千钱。

一等为一两银子,大乾银贵钱贱,一两银子大抵相当于一千五百钱。

四个小丫头都受过训,此刻齐齐福身行礼道:“给三爷请安。”

柔柔弱弱的声音很好听,都是孩子。

看了眼四人身边的扫帚、簸箕、水桶、抹布,贾琮道:“大家平时都注意些院里的环境,不乱扔东西,你们就不用太辛苦了。”

他没有说让她们几个童工不要劳作,只用顽耍就行。

世间大势如此,在没有足够力量前就大包大揽,特立独行,那是作死。

但总能想法减轻这四个小孩子的劳动量。

四个小丫头也都知好歹,认真谢过贾琮后,在小红的指派下,娟儿和觅儿抬着水桶去取水,小竹扫地,秋珠擦门框……

贾琮实见不得使用童工,摇摇头,径自往正堂里去了。

小红和春燕对视一眼,悄悄抿嘴一笑。

小红道:“我还要看着她们,第一天别出岔子,你进去服侍吧,念叨一天了……”

春燕闻言,脸一红,嗔道:“说什么疯话?你才念叨一天了呢,要去你去!”

话虽如此,春燕脚下却没停,直直往屋里走去。

小红见之,又好气又好笑,啐道:“真真是坏透了的小蹄子!好啊,换我进去服侍!”

春燕只做没听到,脚下走的飞快,转眼进了正堂。

就见贾琮端坐在桌几前,已经研磨好墨,提笔挥毫,神态专注。

春燕轻身上前,帮助研墨,还探过头来,想看贾琮写的是什么。

其实她并不识字,但不妨欣赏贾琮专注书写的模样。

尽管此刻贾琮的外貌并不好看,可气度却真真让人着迷,春燕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贾琮倒是真的专注,丝毫没发现身旁婢女的心思,一心一意的在纸面上书写着。

桌几左上角放着一摞宣纸,方便贾琮随时更替,右上角,则摆放着书写过的纸张。

此刻已经摆放上了一页,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若是春燕识字,当认出这四个字为:

聊斋志异。

……

第三十五章 花大姐姐 (求收藏,求推荐)

贾琮因前世职业之故,是个极冷静之人。

他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也十分清楚他现在的主要任务。

那便是读书,进学,取得功名。

越快越好!

他知道,仅仅靠得到贾政的欣赏,是不足为恃的。

任何将命运托付于他人之手的行为,都极为愚蠢。

虽然贾政如今待他很好,但他却不能倚之为根本。

自身逐渐强大,才是日后能够自立的基础。

只是,他更加清楚的是,以贾家未来的山崩走向,仅仅取得功名,靠他一个人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一个功名,或许能给他带来些许庇佑,却远难在日后贾家山崩地裂之难时为他遮狂风蔽巨浪。

因此他还要更努力,要尽快的融入贾家的核心,最后取得贾家的核心资源,收为己用。

这是他计划好的一条非常清晰的路线。

如此,在数年后大难临头时,他才有足够的底蕴去挽天倾。

救己,救人!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他希望和努力的方向。

他并不能保证,事态一定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只一个贾赦,就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再度打落尘埃。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礼教纲常所在,又岂是说着顽的?

还有贾母王夫人乃至贾政等人的存在,都会让他攫取贾家的余荫力量为己用的想法,变得十分艰难。

因为这中间有根本性的利益矛盾,几乎无法调和。

贾琮是有前世前知的眼光,才知道贾家这棵大树,已经没有多少年的光鲜了。

所以他想获得贾家的核心资源,来自救,也救人。

可贾家人本身,是绝不会这样认为的。

按照正常的规律,就算贾家不出什么人才,他们也至少还有三四辈子上百年的富贵可享。

这也是在大半部红楼梦中,贾家人没什么危机感的缘故。

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将贾家交到贾琮手中?

就算贾琮读书再好也没用,因为即使他考中状元,那又如何?

贾家绝不会将堂堂国公府的家业都交给他。

哪怕是欣赏他的贾政,都不可能。

所以,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出现,贾琮要提前准备一条后路。

一条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能保全自身的后路。

一条贾府之外的路。

而这条路,目前的选择,就在倪家和林诚身上。

林诚暂且不提,短短半日相处,虽然观感不错,但贾琮还无法完全信任此人。

不过就他前世对红楼的了解,却可以认定倪二是个极有义狭之气的人。

因为整部红楼梦中,以“义狭”二字直书者,大概就只有这位醉金刚倪二。

若按原本的历史脉络,在贾家出事后,这位醉金刚也是出了大力相助的。

就贾琮看,倪大娘更是个重情重义重信之人。

他那日救了倪二后,倪大娘便不再以异姓骨肉相视。

为了给他送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却依旧不放弃。

要知道,她是清楚贾琮不过是荣国府内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孽”的。

连自身都难顾全的贾琮,根本不值得讨好巴结。

然而倪大娘依旧不改初心,始终给他送饭。

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值得信赖?

贾琮目前的庶子身份,是无法直接经营和占有任何产业资源的。

因为不管他做的多大,贾赦等贾府尊长,一言就能予以剥夺,而且还是合法剥夺。

所以他要找到极合适的托付代理人,替他打理后路。

便是倪家母子。

如果他无法在贾家打开局面,日后无法力挽天倾,那么倪家母子,就是他的一条后路。

只不过,倪家并没有什么可发展壮大的,贾琮也没有办法让倪二在赌坊放钱的生意迅速扩大。

其实贾琮已经让他停了这门偏门生意,因为风险和受益完全不成比例。

而且就算贾琮还有些法子,能让倪家短时间内收揽大量财富,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这般安排。

因为在这样的时代,背后没有强硬跟脚的商贾,做大后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为他人做嫁衣。

以贾琮现在的能量,还远远不足以庇佑。

倒是林家的老字号书铺世翰堂,虽然如今落魄的快要关门了,可在贾琮眼里,却是极优的资产。

或许收获不了暴利,但胜在稳健,且有发展的潜力。

是个十分理想的事业起点。

世翰堂没落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长安都中新兴而起的书坊越来越多,那些书坊没有世翰堂的“祖法”约束,都用次一级的纸张印刷。

一般的小书房用最低廉的绵纸印刷,好一些的,用竹纸。

而世翰堂,却始终用精美的桃花纸。

绵纸和竹纸价低廉,纸张韧性差、多有土白乃至黄色的色泽,不及桃花纸质地细腻,极其洁白。

只是用桃花纸的成本,甚至超过竹纸一倍不止,更不用说寻常绵纸了。

然而世翰堂书籍的售价,即使只比外面的同类书籍高三成,也卖不动。

所以,世翰堂的经营是一日比一日惨淡。

这等情况下,林家却死守着“祖制”,不同意用次纸印刷。

旁人都道这是世翰堂问题的根本,贾琮却不这样看。

在他看来,世翰堂的根本问题,是没有找准定位,也没有做好宣传。

生生将奢侈品当淘宝货在卖。

另外就是,书坊里的书,与其他书坊同质化太严重。

关于定位和宣传,贾琮都有了主意。

尽管他前世的专业是医学,但对于一些营销手段,也知道一二,足够用了。

至于书坊同质化的解决方案,正在他笔下。

数十万字的聊斋原著,他自然记不清了。

但大体故事,他多还能记得。

上一世他那个年纪的人,除了西游三国白娘子外,聊斋同样是一部极经典的电视剧,耳熟能详。

而贾琮当年因为看电视看的不过瘾的缘故,专门从书店找来聊斋的书,看过不知多少遍。

因此能记个大概,即使有些疏漏之处,用他现在的学识,也能弥补一二。

或许比不得聊斋先生剑臣公的精湛,但足够用了。

况且,这本书又非他扬名刷声望所用。

聊斋里的艳.色故事那么多,若让人知道是他九岁所作,“名望”的确能一飞冲天……

因而即使对倪二、林诚所言,也托以聊斋先生之名,他不过偶然得之。

想来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贾琮专心致志的挥笔书写,一旁春燕则不断的添水研墨。

屋内香炉内燃了提神的熏香,香气袅袅。

眼看着贾琮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纸,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桌几上,春燕满眼都是佩服。

她虽不识字,可也觉得贾琮写的字,顶顶好看!

分明长的没多好,可怎地那样让人耐看呢……

正当一个写入佳境,一人看入佳境时,忽地,庭院内传来小红欣喜的招呼声:

“哟,是花大姐姐来啦!花大姐姐年好,快进来快进来!”

“小红也好,一转眼都成大丫头了!”

贾琮手里的笔微微一顿,一旁春燕也回过神来,道:“三爷,花大姐姐是宝二爷身边的袭人。

她其实还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不过一直让她服侍宝二爷。

三爷您瞧……”

贾琮闻言,将手里的笔放下,侧头对春燕点头笑了笑,道:“我晓得了,这就出去见见她。”

春燕见贾琮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极高兴。

若袭人只是宝玉的丫鬟,比宝玉还年长半天的贾琮,自然不用去理。

可袭人如今的“人事关系”还在贾母那边,出面后一定程度上代表贾母,贾琮若不出面,就有些托大了,容易落人口舌。

春燕怕贾琮不明白,所以才特意提醒,免得不知觉中得罪了人。

……

庭院内,小红正陪着一个身量高挑,容貌秀美的女孩说话。

贾琮从正堂出来,落下门帘后,正好与其对了个正面。

只见她十二三的模样,着一件银红袄,套着青缎掐牙背心,下面则是一件白绫细折裙。

身量高挑,容长脸上相貌周正。

待一旁小红介绍罢她身份后,她方福身行礼道:“请三爷安,三爷新年吉祥。”

这是一个十分稳重聪明的丫头。

贾琮淡淡一笑,颔首道:“花姐姐新年吉祥,姐姐里面请。”

袭人闻言,温声笑道:“不进去了呢,将将得知我们爷明儿要来这里读书,太太便让我准备些东西送来。”

说罢,招呼后面两个小丫头子,送上东西来。

两个包裹,袭人接过其中一个,却是递给贾琮,道:“里面是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太太让彩霞送来,托我送给三爷的。”

这个时代,长者赐断没有推辞的道理,也不能辞。

贾琮接过后,要依礼谢恩。

袭人忙拦住道:“三爷不必如此,太太最是仁厚,特意嘱咐不要三爷多礼,说自家人不必外道了去。”

贾琮闻言,道:“固然是太太仁厚慈爱,我却不能恃之轻狂。

原本不能入内与太太请安,心中已是不宁。

如今受了太太的赏,怎敢无礼?”

说罢,到底朝里面方向深揖行了大礼。

如今他的生死都在二房这边,他怎能在这等事情上疏忽?

细节定成败,礼多人不怪。

直起身后,贾琮直言问道:“不知太太是否有教诲之处?”

袭人见贾琮这番恭敬做派后,面色愈发温和,道:“倒是有几句话哩……”

贾琮立刻正身肃色道:“请姐姐吩咐。”

袭人见他如此严谨,有些忍不住笑道:“三爷可别忒外道了,虽是传太太的话,可我到底不过一个奴婢。

哪里有吩咐主子的道理?

饶我说句僭越的话,我们太太真真是菩萨一样的好人,三爷是晚辈,心里自然是该敬着,却不用这般畏惧。

所以三爷也别拘谨着,往后日子还长呢。”

若非贾琮心中有大谋划,其实他还真的愿意亲近二房这班人。

对于对贾宝玉没有威胁的人,王夫人这样大家闺秀出身的夫人,是极有容耐心的。

袭人也极会做事。

贾琮点了点头,轻声道:“姐姐说的是,我亦知太太心善。

但若非老爷太太护佑,琮,几无命可活也。

所以,即使不在老爷太太当面,琮亦不敢失礼半分。”

袭人闻言登时动容,看着贾琮赞叹的点点头。

原本看似热情实则暗藏几分审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认同。

或许在她想来,贾琮和她应是一类人,最知忠义。

都对贾母、王夫人感恩戴德,日后也必会善待贾宝玉。

其实她这样想,也不能说全错……

哪怕前世读红楼时,贾琮对贾政印象一般,对王夫人印象不佳。

可在这一世,他和这两人并无利害冲突,至少目前没有。

甚至,贾政王夫人还数次有恩于他。

譬如他的衣食住行,就都在王夫人的管辖之下,待遇极好。

这一点上,大家出身的王夫人,确实比邢夫人大气的太多。

所以贾琮自然不会因为前世的一些印象,二百五般敌视别人,四面树敌。

虽说他日后会策划谋求贾家最珍贵的核心利益时,还是难免会与二房对上。

可他的根本目的,并非只是为了自身。

若只图自保,贾琮并非真的没有法子。

有倪家母子在,他假死脱身算不上什么难事,可能性还颇大。

只是那样一来,他就要隐姓埋名躲藏好些年,实非他所愿。

再者,任何一个热爱红楼的人,都必有一种情结。

那就是挽救红楼金钗们的悲惨命运。

这种情结,和理智无关,更和圣母无关。

人是有感情的生物,若只单纯的计较利益,未免太过可悲。

所以,力所能及之下,贾琮极愿意挽救贾府的悲剧。

正是为此,他才会谋取贾家的核心利益资源。

而日后注定会因此产生的冲突,并不会影响今日贾琮对贾政乃至王夫人的感谢。

没有他们,贾琮在贾赦邢夫人的淫.威下,绝没好果子吃,生死都难料。

而贾琮如今受了贾政夫妇恩典,日后,哪怕他夺取贾家核心资源失败,不能力挽天倾,也必然会报答今日之恩。

大丈夫当恩怨分明。

至少,在他准备的后路中,能保全贾宝玉,不会因贫穷落魄去出家。

所以,袭人所想,并非全是幻想。

袭人自然不知贾琮心中所念,她看着贾琮温润清澈却坚定的眼神,真真将他当成了好人。

只觉他是个明事理的同道中人。

抿嘴一笑后,袭人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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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静夜 (求收藏,求推荐)

“太太说,纵然奋志要强,但功课却宁可少些。”

“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不止我们二爷,三爷也是如此,不管何时,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太太的意思,三爷可要体谅。”

袭人说一句贾琮应一句,说罢,袭人又笑着对小红道:“还有些小事要劳烦你呢,我备下了些大毛衣服,屋里暖和可以换下,可二爷回去时天冷,你好歹想着嘱咐他添换。

还有脚炉手炉的炭,你也只管可着添,不拘是二爷还是三爷的,都添暖了。

每日里我必打发小丫头送银霜炭来,你没用尽我可不依你。”

袭人是极会说话做事的,也极会做人。

小红闻言心里虽然还是高兴,不过知道分寸,看了贾琮一眼后,笑道:“花大姐姐,你准备好宝二爷的炭就是了,我们三爷也有哩。”

袭人嗔了小红一眼,道:“和我还外道?家里人一般都只用柴炭,只有老太太用上等的银霜炭。

老爷和太太都用二等的。

不过太太说了,苦什么也不能苦着读书的,所以特意吩咐了让二爷和三爷都烧银霜炭。

这炭没一点烟气,不熏人,还能提神,也不用再另外点香。

就这么着。”

说罢,也不给小红再婉拒的机会,安排两个小丫头子将她准备好的另一个包袱和手炉脚炉等物放下后,又说笑了两句,就告辞离去了。

待送走客回屋后,小红才小声对贾琮道:“以前和花大姐姐不熟哩,她虽没给我使过脸子,也没这样好过。”

这个丫头真真有玲珑心……

说至此,贾琮忽然来了兴致。

他自前世起,就一直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不解。

那就是以小红的出身,日后怎会在怡红院内被排挤成那样?

要知道,她老子娘可是贾府一等一有权势的奴才,而且随着时间的蔓延,越来越有权势,最终甚至有取赖家而代之的迹象。

远比那些排挤她的人父母有能为的多。

难道就因为她出落的一般,没颜值便不如人?

犹豫了下,着实没忍住,贾琮委婉的同小红问道,问她之前怎会是一个粗使丫头。

小红闻言,却噗嗤一笑,道:“三爷哪里话,我算什么好出身?不过一个奴才秧子。

主子们挑选奴婢,难不成还在乎她老子娘是谁?

好些人的老子娘虽不如我,可相中她们的人,却比我老子娘厉害。”

贾琮闻言,登时恍然。

是了是了,知道贾母喜欢漂亮女孩子,如赖老嬷嬷这样极有体面的老嬷嬷,都会时常孝敬她几个好看的,是极惠而不费的事。

譬如后来的晴雯。

如今的赖家,可比林家强太多。

见贾琮明白过来,小红又笑道:“三爷,你也是三爷,环三爷也是三爷。

他明儿也来读书,可怎么分别?”

正说着,方才被打发去安放贾宝玉一应物什的春燕匆匆回来,哼了声接话笑道:“咱们三爷比宝二爷还大些哩,这般叫反倒低了下去。

两个三爷怕什么,还有两个二爷哩!”

贾琮呵呵一笑,没有开口。

这又是前世一大红楼谜题。

为何贾琏分明是贾赦的嫡长子,却被称为二爷?

使得贾家有两个二爷。

这个问题在他来到这世上,没多久就弄清了。

贾赦年轻时就不是省油的灯,放着家里的嫡妻不理,偏爱在外面胡混。

使得他虽为兄长,结果倒是贾政先生下了荣府嫡长孙,便是贾珠。

当时大房二房还未分家,自然只按年龄序齿。

贾珠为大哥,待贾琏出生后,便为老二。

等到因为贾琮生母之事爆发后,贾代善一病呜呼,贾母趁势将大房压到了东路偏院不能折返。

虽没明着分家,实质上已经分家。

贾宝玉出身后,就序在了贾珠之后,成了宝二爷。

而贾琏这边,却是由于早已被贾代善认下的老二,不好再更变。

如此,才造成了如今有两个贾二爷,两个贾三爷的局面。

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

听两个丫头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哪里还有昨日的拘谨,贾琮摇头一笑,道:“你们去别处顽吧,我要做功课了。”

春燕忙道:“我给三爷研墨!”

贾琮笑着点点头,一旁小红没好气白了傻笑的春燕一眼,端起茶盘出去沏茶了。

……

荣禧堂,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王夫人坐在炕面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上,正和下面坐在交椅上的王熙凤说话,见袭人进来后,便问道:“可都妥当了?”

袭人回道:“都照太太说的办了。”

王夫人点点头,想了会儿,又问道:“你瞧着,琮哥儿可是个好的?”

袭人还没说话,王熙凤便笑道:“太太放心,他一个小小人儿,往年里又被管束成那样,能坏到哪去?老爷如今都看好他呢。”

王夫人闻言浅浅笑了笑,慢言道:“倒不是怕他坏,只是……瞧他之前的做派,像是个心里有计谋的。”

王熙凤喝了口茶后,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太太说的是,我也觉得有些不对。

昨儿个那馒头掉出来的,忒巧了些。

不过……”

“不过什么?”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问道。

王熙凤道:“不过,他许是被逼急了。

太太也知道,那边连正经饭都不给吃一口。

三两天丢个霉了的馒头进去,兔子饿急了还咬人呢。

他也是没法子。

听说,昨儿那边还准备着等祭祖后,再给他个厉害呢。”

王夫人缓缓点点头,却不再说这事。

顿了顿后,她看向袭人,道:“琮哥儿收了斗篷?”

袭人忙回道:“收了,还朝这边行了大礼呢。

我与他说,太太最是菩萨心肠,不在意这个。

可三爷说,若是没有老爷太太,他几不能活命。

所以纵然老爷太太不在当面,也不能有一点失礼不敬。”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谁对他好,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呢。”

王熙凤在一旁高声笑道。

王夫人闻言微微颔首,道了声:“如此看来,倒是个知礼的。”

说罢,又看着王熙凤奇道:“你倒愿意帮他说话?”

她再了解王熙凤不过,没有好处,她怎会帮贾琮说话?

王熙凤笑道:“姑母哪里话,我帮他做什么?

不过觉得是个可怜人,何苦逼成那样?

左右不过养几年就分出府去了,花费不了千把银子。

难不成咱们这样的家里,还缺那点银子?

若是那边能有姑母半分气量,也不至于在老公爷面前出了那样大的丑。

在族里落下一个无德的名声,真真让人笑话了去。

最可笑的是,今早上居然还发作了我一回,说了好些阴阳怪气的恶心话。

好像昨儿丢的那场人,是我教她丢的。

索性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大家子气派。

小门户出来的,到底上不得高台。

她那出身,又比贾琮好哪去?”

王夫人看了王熙凤一眼,见她恨的咬牙切齿,不轻不重的点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王熙凤忙赔笑道:“这不是在姑母面前,又没有外人!”

王夫人摇了摇头,却没多说什么。

她知道邢夫人对她,对王熙凤,都没什么好感。

其实换做她是邢夫人,多半也如此。

邢夫人又占着长嫂和婆婆的大义,连她都没什么好法子。

王熙凤受些委屈抱怨几句,也是免不了。

只要不愚蠢的在外面说,随她们去罢。

王夫人对袭人道:“行了,你去罢……对了,那边估计还没备下手炉脚炉,你让人寻出一套送过去。我记着宝玉和环儿都有,只他没有也不像。”

袭人忙应下,王熙凤也站起身来,踩在银红撒花椅搭底下的脚踏上,笑道:“她哪里能寻出好的来,我让人开了前面仓库去寻吧。”

王夫人点点头,叮嘱道:“不要忘了备好明儿去你舅舅家的礼,明儿下午和宝玉三丫头一并去。”

王熙凤笑道:“这哪敢忘?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王夫人闻言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后,王熙凤与袭人一并离开。

……

贾母上院,荣庆堂。

软榻上,贾宝玉扭麻花一样扭着贾母,只道不愿在墨竹院读书。

周围侍立的婆子丫鬟,都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贾母身边第一得用的近侍丫头鸳鸯,更在一旁不加掩饰的嘲笑他。

若在平时,贾宝玉定然不依。

可这会儿他却顾不得这些了,只求贾母开金口,救他脱离苦海。

贾母被缠的没法,无奈笑道:“平日里你老子让你读书,也不见你这样啊?”

贾宝玉理直气壮道:“我在自己屋里和姐姐妹妹们一起读书可以,和贾琮贾环他们不行,我实和他们无话可说。”

贾母哭笑不得道:“这话你敢跟你老子说?”

贾宝玉又开始耍起赖来,在软榻上打滚儿。

再给他长八个胆他也不敢!

贾母笑道:“不去读书定是不行的,贾琮的学问是孔老公爷赞过的,你老子又极看重他。

不过不用读满,一日子读上半日就可。

你先去好好读,等中午了,我让人去喊你回来用饭,下午就不用去了,在我这和姊妹们顽。”

贾宝玉还要闹,贾母唬道:“再闹你老子可就要来了!”

贾宝玉闻言登时老实了,忽听背后“噗嗤”一声笑,转头看去,只见林黛玉自西暖阁而出,半边身子藏在帷帐后,露出一张比芙蓉花还清丽的脸,葱一样的细指在白皙的脸上轻刮,羞笑于他。

贾宝玉“大恼”,道:“好哇,林妹妹敢笑话我!你仔细着……”

说罢,朝那边捉去。

林黛玉咯咯笑着,从另一边饶到了贾母身边,见宝玉又扑过来,忙躲入贾母怀中,贾母张着手拦下宝玉。

一众人笑成了一团。

……

夜清寒。

蜡脂一滴滴落下,屋内并不暖和。

甚至能张口呼出哈气。

小红和春燕无奈的看着桌几后奋笔直书的贾琮,她们倒想给屋里多添炭火,只是贾琮并不许。

说是清冷些,头脑才能保持清醒。

此刻已过子时了,可贾琮却如不知疲倦也不知冷般,一刻不停的在书写着。

两个小丫头劝不听,也不敢多劝。

两人也不好在主子睡前先睡,只好多披了件袄子,抱膝坐在交椅上,一起静静的看着用功的贾琮。

窗外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辉映进屋,桌几上烛火轻轻一炸。

衬的夜愈发静谧。

一夜无话。

……

第三十七章 学业之难 (求收藏,求推荐)

翌日清晨,天还未明。

于庭院内晨练后,又吃过早饭,也才不过辰时初。

见小红和春燕都一脸的瞌睡迷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盹,贾琮知道两人昨夜熬的狠了,便道:“昨晚说了不必等我,你俩非要等。

今早也不用你们服侍,你们偏跟着起来。

这会儿知道困了?

再去睡会儿吧,那两位多半要等到巳时初才来。”

小红和春燕哪里肯,贾琮又道:“休息不好没有精神,就做不好事。磨刀不误砍柴工,我说的算,快去。”

听他带着命令的语气,小红和春燕心里却暖暖的,也不再执拗,一起回了东边耳房歇息去了。

进了东耳房,春燕巴巴的看着小红问道:“小红,你说咱们是不是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得遇明主了?”

小红噗嗤一笑,连连点头道:“是呢是呢,你说的很是呢!”

春燕听出她话中的戏谑,没好气的白了小红一眼,自己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只是两人虽然都在笑,心里又何尝没有感慨?

当丫鬟的,能像她们这样走运的,真真不多。

虽然真正的大家子弟,暴虐残苛的不多,但像贾琮这样体恤下人的,也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是漠视的态度,尤其对姿色不佳的婢女。

不会刻意苛虐,但也没有多少容忍耐性。

一板一眼都不许错,否则就要被呵斥,还会让管教嬷嬷带去严厉管教规矩。

美其名曰:依礼而行,治家有方。

哪有今天这样,打瞌睡被呵护还让补觉的好事?

虽然传言中,宝二爷也极心疼女孩子,可他心疼的都是漂亮女孩子。

再者,贾琮还这般勤于课业,还被传说中的孔老国公褒赞。

这让心中颇有抱负的小红和春燕都觉得,她们这回真的没跟错主子。

的确是明主呢。

……

却说将小红和春燕赶去睡回笼觉后,贾琮就着烛火,再次开始了一天的课业。

四书八股经义文章,说到底,还是要下苦功,做水磨功夫的。

欲速则不达。

前世大学闲暇时,贾琮也曾看些历史小说。

看到好多小说中的主角,穿越没二年,就以高超的水准,一连考中秀才、举人、进士,乃至六首齐中。

好些人因而骂死八股臭八股,好似背了四书五经就能做八股。

这般料想之辈,多半都是与贾琮之前想的一样……

然而真正接触后,才会发现其实并非只背好四书五经,就能做好八股文章。

毕竟四书五经加起来才多少字?

难道古往今来那些落第之辈都如此蠢笨,都在偷懒,所以他们背不会?

难道那些皓首穷经的老童生,就不知道死背书?

不是他们不背,而是他们穷尽一生,也背不完浩瀚如烟海的程文典故。

譬如四书中,每一句,甚至每一字,都能单独拿出来衍化出无数的注释和大道文章。

而习经者,正是用那些注释和大道程文,去破题,去解题。

虽贾琮背完了《大学》,也理解了大概,可距离真正吃透运用,还不知差多远。

学习四书五经,说到底,学的是那些注释经解。

对于这些,只能用时间来慢慢积累底蕴,将四书五经一点点磨到融会贯通,最终学为己用,才算学成。

所以,就算是穿越者有成熟的学习方法,区区一二年的时间,也是远远不够的。

童生秀才或许还可勉强一搏,至于其他,却是想多了……

贾琮曾见好些人拿前朝神童杨廷和来类比,言既然杨廷和十二岁能中举,其他人为何不能?

他们却不知,杨廷和自两岁显露天赋起,其母就每日不坠的教其认字识文。

四岁起天赋更佳时,还专门宴请名师教导。

一年到头也只有一天假期,其余时日日日苦读不坠。

如此勤学,也要八年之功,至十二岁方一举中举。

之后又苦读七年,积累底蕴,方才于十九岁考中进士,还不是前三甲……

如此天赋,又得名师指点,尚且需要十数年的积累。

那些幻想学个一二年就能一路考穿的人,实在是痴人说梦。

再者,杨廷和又是何等惊艳的天赋,寻常人谁人能比?

打个很形象的比方,如果你前世就是个学渣,作文没得过全国作文大奖,那么穿越后,八成还是学渣的命。

做文章什么时候能用归纳法来学习了?

做好文章和写好作文是一个道理,更需要灵性,也更需要悟性。

而灵性和悟性的作用,就是能在浩瀚如烟海的典故文章大海中,挑选出最恰当的“贝壳”,然后组成盛世华章,甚至赋予灵魂。

通俗些说,就是一篇好文章,需要九十九的汗水,加一分的天赋。

而那一分的天赋,最为重要。

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多的学子,苦读到白头,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却依旧做不出有灵性的好文章。

幸运的是,贾琮前世作为一枚大学霸,虽然学的是医科,可他对文字天生敏感,极有灵性,从小到大多次获得全国作文大奖。

虽然作文和经义文章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文字之间总是有通性的。

总之,他不缺那一分文字天赋。

因此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沉下心来,用九十九分的汗水,去积累底蕴。

……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贾琮始终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平常温润的双眼,此刻也聚精会神,显得犀利明亮。

所谓的学习效率,除了基本的学习方法外,说白了,无非“专注”二字。

绝大多数都知道,也明白这点,只可惜他们做不到……

三百千等蒙学贾琮已学通,接下来,便是儒学十三经。

如果说蒙学相当于后世的小学,那么十三经的学习,就是中学学习。

所谓儒学十三经,就是包括《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周易》、《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尔雅》、《孝经》和《孟子》十三本经传。

其中四书五经且不说,《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为春秋三传,注释春秋重在史。

《孝经》则为论述孝道的专著。

而《尔雅》则是训解词义,诠释名物,经学家多据以解经。

通俗些说,就是解读经义的工具书。

十三经为儒学根本经典,将这十三经背熟了理解透了,才算是“中学毕业”。

之后,才有资格和底蕴解读先贤名师的经义文章,如《昭明文选》,《八大家文抄》。

《昭明文选》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所编,选录了先秦至南朝梁朝,八.九百年间百余位名家之作。

而《八大家文抄》,则是韩愈、三苏等八位经学大家的文章。

之后还要再读如《国语》、《国策》、《汉书》、《楚辞》等史书,以壮视野胸怀。

读懂读透这些先贤文章之后,腹有经纶,方能开始自作经义文章之路。

而贾琮如今还远未到“上路入门”这一阶段,他还在研习十三经,还刚在积累底蕴的阶段。

实际上,若非贾政将自己的藏书都送给了他,光这些书籍贾琮都置办不齐,也置办不起。

寒门难出贵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通常江南富庶之地,一家也只供得起一个读书人。

天色渐明,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

当贾琮听到一些动静,抬起头时,窗外已经大亮。

看向正在往炭盆里添炭的小丫头子觅儿,他道:“现在几时了?”

觅儿忙笑着应道:“回三爷,辰时末刻了,快巳时了哩。”

贾琮点点头,辰时末巳时初,也就是快早晨九点了。

这个年代的计时挺有趣,时辰自不必多说,一天十二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后世的两个小时。

而所谓的“刻”,是指用沙漏计时,一昼夜为一百刻,一刻大约是十四分二十四秒。

另外,一夜又分五更,一更天大概是晚上七点至九点,二更天则是九点到十二点。

常说的三更天了,说的就是十二点到一点。

贾琮从辰时初开始学习,至此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

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下筋骨。

正巧娟儿又进来添水,便走了出去透透气。

免得小丫头们做事时蹑手蹑脚的,唯恐惊扰了他。

站在门前月台上,放眼望去,能看到许多砖石上,都有精美的雕刻。

屋檐向上弯起的飞角,气势飞扬。

雪白的墙肚,虎皮磨石为基。

庭院两边种着几十尾墨竹,临冬不枯。

墨竹院曾是贾政和贾珠的书房,虽不大,但颇为精巧雅致。

和他当初住的东路院耳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若非不远的几年后贾家必有山崩之忧,会造成家破人亡,贾琮其实愿意这样慢慢读书,靠自己搏出一个未来。

也能避免和贾政等人起利益冲突。

只可惜……

在月台上做了几个扩展动作后,他轻轻一叹。

不过随即眼神又坚定下来。

如果他不努力改变大势,几年之后,整个贾家都要崩塌落魄。

死去的又何止一两个?

他绝不可因为眼前之事,就心软动摇。

毕竟,他的本心非自私自利。

“吱……呀!”

正当贾琮伸展完,要折返回房继续学习时,庭院木门忽地打开。

一个扎着两个小发髻的脑袋,探了进来。

脑门上满是汗水,一对毛毛虫眉毛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红扑扑的脸上,有些汗渍。

正当她看到贾琮,一怔之下想退回去,不妨背后有人狠推了她一把,便“哎哟”一声踉踉跄跄的跌进来,险些跌倒。

身后背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书箱,面色惊慌。

门后传来一道有些刺耳的小公鸭子嗓音:“小吉祥,你磨蹭什么?

臭丫头,仔细跌坏了我的书箱。

粗手粗脚的,真是好蠢的丫头……”

随着骂骂咧咧之声传来,贾环吊着膀子晃晃荡荡的身影,也进了庭院中。

看到贾琮站在月台上拧眉看他,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怼道:“看什么看,还想让我给你磕头见礼怎么着?”

这倒霉熊孩子,真惹人厌!

……

第三十八章 阴险

“贾环,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最让人瞧不起吗?”

贾琮站于月台上,双手抱于身前,淡淡道。

贾环毫不犹豫的道:“你这样的穷人。”

“……”

贾琮不气,反而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惜。

贾环明显预感到他想说什么,所以立刻想到用这样的话来堵他的口。

这种反应,说明他一点都不笨,资质很不错。

可惜,摊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娘,给教歪了。

贾琮一笑道:“换个说法,你知道我认为什么样的人最让人瞧不起么?”

汲取教训,不再给这小子噎人的机会,他直接道:“好男儿大丈夫,欺负一个丫头算什么英雄?这样的人谁瞧得上?”

贾环到底是个孩子,听这话,登时急的白眉赤眼,也不问贾琮凭什么瞧不起人,就拧着脖颈喊道:“谁欺负丫头了?你才欺负丫头了!分明是她自己笨!”

小吉祥在一旁背着个书箱,垂着头不敢吭声。

一双毛毛虫眉委屈成了八字。

贾琮皱眉道:“行了,我又没说就是你,你这一闹,岂不自认了?”

见贾环还要闹,贾琮放大招:“不远就是老爷书房,你再大声点。”

正要跳脚的贾环,闻言登时蔫儿了下来,斜着眼往南边梦坡斋方向瞅了眼,心有余悸的老实了。

念及这小家伙之前大力相助,本性也不坏,贾琮又道:“可吃早饭了?我这还给你留了个鸡蛋,你吃不吃?”

贾环吊着眼看贾琮,闷声道:“你还像上回那样给我剥。”

贾琮笑着点头,道:“让你这丫头也进来歇息会儿吧,一脑门的汗,回去要吹风寒了。”

小吉祥看起来和贾环差不多大,这么点年纪放在前世也就刚上小学一年级……

贾环没好气道:“你倒会做好人。”

不过到底上前,从小吉祥背后取过书箱,瞪眼道:“去屋里坐会儿吧,真没用!

看看人家司琪多高壮,和马一样,拉车都不带喘……”

小吉祥巴巴的挨骂,迈着细步快快进了里屋。

“咳咳……”

贾环还没骂尽兴,就被贾琮一阵咳嗽打断。

两人多少也算有些默契,贾环听到咳嗽声,立刻闭上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看向贾琮,又顺着贾琮的目光,转过头看往门边,而后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撒腿就往贾琮身后跑。

只见高大丰壮的司琪站在木门口,气势汹汹的瞪着他看……

贾琮忍俊不禁,道:“司琪姐姐来了?”

司琪先横了眼在他身后做鬼脸的贾环后,才进门上前,将手中一包袱递给贾琮,不冷不热道:“这是我们姑娘给你做的一双鞋,还有平儿姑娘托我送来一身衣裳。”

贾琮接过包袱后,道:“替我谢谢两位姐姐,问她们好。”

司琪点点头,面色却有些淡,不似前两月里渐有的亲近,只道了声“知道了”,就转身离去。

贾琮有些纳罕,却听身后响起了酸溜溜的声音:“行啊贾琮,你现在也抖起来了,又有人送衣裳,又有人做鞋,还有人送斗篷……”

贾琮回头诧异问道:“你知道太太送我了件斗篷?”

贾环撇嘴哼道:“如今府上哪个不知?都赞太太贤德呢,我娘却说你完了,日后要是落到大太太手里,非死不可。”

贾琮闻言眯了眯眼,绕过这茬,道:“你知道的倒不少,那你可知司琪是怎么回事?”

前两个月,司琪一直给贾琮送点心,和常来寻贾琮顽的贾环也愈发熟了许多。

再者,贾环他娘赵姨娘闲来无事,整日里东加长西家短的,的确知道许多事。

果不其然,贾环的确知道,他哈哈笑道:“前儿你使坏,可把司琪她姥姥给害惨了,让大老爷使人拿下打了个半死,连她女儿一家都受到了牵连,罚了半年的银米。

如今府上王善宝一家都要成了笑话,这个年可过的倒霉哩!

司琪她老子娘受了累,你说她还能对你好不能?”

贾琮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于王善宝一家,他没有丝毫同情之心。

虽然那日同司琪说抵消了几宗罪,可其实还有更多的罪没抵消,日后自有清算之时。

只是对于颇有豪气的司琪,他还是有些认同。

若没有她,之前两个月他怕真要熬个半死。

不过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用。

这件事,错不在他。

“走吧,进去吧。”贾琮道。

贾环嚷嚷道:“宝玉呢?还没来?

嘿嘿,最好一会儿老爷来瞧瞧,看他……”

“咳咳!!”

贾环又没说完就被贾琮打断,他下意识的赶紧闭嘴,小脸发白的回头看去,心里祈祷最好别是老爷,也别是宝玉。

只是回过头一看,空荡荡的门口哪里有人……

心知被戏弄,贾环大怒,折身就要抓打贾琮,可眼前也没了人影。

不过见此,贾环反而没那么恼了,咧嘴气笑道:“好你一个贾琮,怪道我娘总说你阴险,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

龇牙咧嘴说罢,也不撩门帘,就直晃晃的冲了进去。

……

正堂小杌子上,小吉祥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着她主子追着贾琮捉打,追了半天没追上后,竟被哄着坐下了。

她那主子多咱这样听话过了?

在家里和姨奶奶都敢拧着脖颈干一架……

还有那琮三爷,也是府上传奇人物哩。

没想到,他居然能和环哥儿这样的人顽在一起……

莫非真像嬷嬷们说的那般,两个老三孬对孬?

不过没等她再看下去,就见小红和春燕似才起床般赶过来,将她带去了耳房。

不好打扰主子们进学。

这边贾琮刚将不知是恼的气喘吁吁,还是笑的气喘吁吁的贾环安抚坐下,门帘又被挑开,就见贾宝玉终于上门了。

他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脚上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白白净净,齐齐整整,相比于瘦的皮包骨头的贾琮,和歪七扭八的贾环,当真光彩夺目,神秀不凡。

他的动静,也比单单驱使一个小吉祥的贾环大许多。

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子,分别捧着书箱、笔墨纸砚、茶盅还有锦靠坐垫……

进门后,贾宝玉客气却又明显疏离的与贾琮、贾环点点头后,四个小丫头帮他收拾好正堂主座上的紫檀大书桌。

摆放好书箱、茶盏并笔墨纸砚,将坐垫和锦靠放好,沏好茶后,又寻出昨儿下午袭人送来的手炉脚炉,添好了炭。

最后服侍着贾宝玉将身上大氅脱下,点了笼熏香,终于功成身退。

看到这通做派,贾环极不屑的撇撇嘴,看向贾琮。

可贾琮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羡慕嫉妒恨,恨不能取而代之……

他轻轻一笑,叩了下贾环脑瓜,然后取来被那四个小丫头打扫到一旁桌几上的书本。

墨竹院作为曾经贾政并贾珠读书的书房,并非只有一张书桌。

除了正中间一张大的,还有左右临窗各一张小的,尽够用了。

小红和春燕梳妆罢,送走了小吉祥后,又匆忙来服侍。

见宝玉带来的小丫头已经把大书桌占了,两个丫头险些没怄死,心里发誓明儿再不睡回笼觉了……

又张罗着给贾琮和贾环倒水,小红则帮贾琮点起了手炉和脚炉。

一旁贾环见之,又压着声音阴阳怪气道:“贾琮,你可真抖起来了,连这都有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亦压着声道:“你难道没有?”

说罢对小红道:“这些给环哥儿用吧,他今儿没带来。”

小红闻言登时犹豫了,贾琮又道:“你忘了昨儿夜里我都不许你们多添炭,我不耐热的。”

小红这才将手炉和脚炉送去了贾环那边。

待小红和春燕都退去后,书房内便只有贾宝玉、贾环并贾琮三人。

贾宝玉坐在主座上,并不出声,也不看旁处,旁人也不知他是否在看书,看的是什么书……

贾环更不凡,坐在临东窗的桌几旁,小身板儿扭出三道弯儿,看着桌几上的书本,目光茫然,一脸的生无可恋。

贾琮则丝毫不受影响,专注学习。

时间飞逝,一个半时辰转眼而去。

到了午时二刻,贾母就打发人来唤贾宝玉去吃午饭。

贾宝玉又客气而疏离的与贾琮、贾环二人点点头后,便离去了。

待其离去后,贾环登时从半死状态复活,站在门口,学着贾宝玉的神态做派,对着贾琮点了点头。

“咳咳咳……”

贾琮面色古怪,用手掩口,发出一串咳嗽。

可贾环却大笑不已道:“你还想哄我?就是宝玉真回头了我也不怕!

来啊来啊!有能为的跳出来唬我啊!”

看着朝他做鬼脸的贾环,贾琮面色变得有些无奈,冲他身后道了句:“宝玉,你还有事吗?”

“唉!”

听到身后一声叹息,贾环脸上的大笑戛然而止。

僵硬的转过脖颈,看到那张他和他娘日思夜想中恨不能取而代之的大脸,“咚”的一屁墩儿坐倒在地,小脸儿煞白。

……

第三十九章 丹青(求收藏,求推荐)

见他如此孬样儿,贾宝玉也没了和他计较的心思。

摇摇头,实无话再与他说。

他看向贾琮道:“若是老爷来了,劳你解释一下,是老祖宗喊我去的。

另外,下午要和凤姐儿去舅舅家拜年,不能来。”

贾琮轻笑着点头应下,道:“好,若老爷来我会说的。”

贾宝玉也笑了笑,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见宝玉离去,贾环吸取教训,还躺在地上。

探着脑袋,一直到听见庭院木门关上,才一跳而起,对着门外做鬼脸又混叫起来……

贾琮站起身,活动了下脖颈和手脚,也不理会那边。

贾环许是自己也觉得没趣,哼了声停了下来,回头道:“贾琮,你刚怎么不帮我?”

贾琮道:“帮你什么?”

贾环一噎,说不出来,总不能帮他打宝玉一通。

他斜着眼道:“反正我看出来了,如今你也攀上高枝儿了,不爱和我顽了。

好啊,你们都欺负我不是太太生的……”

越说越气,最后竟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贾琮对他的控告无话可说,手一翻,手中多出个鸡蛋,问道:“吃不吃?”

贾环吸了两下鼻子,嘟囔道:“就会哄小孩子,别以为我还会上当……那你还像上回那样剥皮。”

说着,一晃一晃的上前。

他虽是小孩子,心里却也清楚,家里怕只有贾琮能和他顽,他娘都不待见他……

……

大乾崇康十年,正月初十。

荣宁二府已经热闹非凡了十天,贾琮也在墨竹院里生活了十日。

每日白天,他与贾宝玉、贾环一起读书。

夜里,则奋笔疾书《聊斋异志》。

十天内,竟写了五卷近十万字。

这等速度,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可想象,都快赶上后世一个叫屋外风吹凉的良心作者了!(斜眼笑)

今日晨起,贾琮将写好的厚厚的一叠纸页捆成卷,又包裹好放起。

盘算着等用过午饭,去一回南集市胡同倪家。

世翰堂的事,也快到解决的好时机了。

小红和春燕两个丫头服侍用过早饭后,天还未亮,贾琮又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前二月他已经读完《大学》,一边苦读,一边摸索古文的学习之法。

也渐有心得。

古文之道,一在勤,一在悟。

二者缺一不可。

勤背靠的是毅力,心悟更多的则是靠天赋。

当然,若有一个好先生教导,也能事半功倍。

只是贾琮如今多只能靠自己,好在有贾政送与他的诸多书籍,倒也还不错。

另外,贾琮还有一个不可诉与外人知的小心得……

他来自后世,心中对圣贤缺乏敬畏,对圣贤之道也多有怀疑,甚至还有轻视鄙夷之心。

但这些心思,必然不利于举业之路。

所以,他将这些心思全部压在心底,不让冒头。

自己主动的去接受儒学的洗脑,“诚心”的去体悟……

如此一来,他学习十三经的速度竟一日快过一日。

《大学》读完背透后,这十日里,他又将大半本《论语》也学熟了。

当然,如今学的只是《论语》的本经和注释,其延伸的诸多经解,还需要大量时间去学去悟。

不过那是下一学程的内容了,要下水磨功夫。

一气学到了巳时末,直到小红进来添茶,贾琮才抬起头来,看了眼空荡荡的书房,问了时间后,奇道:“今儿宝玉和环哥儿怎地没来?”

小红犹豫了下,方小声答道:“三爷,昨儿夜里保龄侯府的史大姑娘来了。

宝二爷高兴,说要自己出银子做一回东道,请老太太、太太还有家里姊妹们高乐高乐。

老太太心疼他这些天日日读书,就答允了。

还担心老爷责备宝二爷,所以连环三爷也一并请了。”

说至此,小红面色有些晦暗,小心的看向贾琮,目光有些心疼。

都请了,唯独没请贾琮……

贾琮闻言一怔,随即不在意的笑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们今儿怎么没来。”

见小红面色愈发难看,眼睛里都浮现泪花了,看着他的目光里多是同情和不平之色,贾琮心里一暖,笑道:“小红,你当宽心才是。

老太太体谅我,让我多些功夫学课业,本是好事。

我现在的要紧事,可不是去顽乐呢。

赶明儿我进了学中了举,咱们也做个东道。”

小红闻言,抹去泪,道:“何止中举,三爷是要中状元的人哩!”

贾琮一笑道:“对,是要中状元!好了,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不用你和春燕服侍了。

你们这十来天,一趟家也没回。

要是远倒也罢,可你俩家都在府上,回去瞧瞧吧。”

小红却咬牙道:“不回,多咱三爷中了状元……中了秀才再回!”

贾琮哈哈一笑,道:“好,有志气!”

小红知道贾琮戏谑自己改口,有些羞恼一嗔。

不过见贾琮难得放声大笑,心里那点郁积之气也散了。

虽然相处还没一月,可对这个温润如玉,胸襟宽大又自强不息的主子,她很有敬意。

只不过,心底深处也有些不可言的遗憾之处。

她自知自己颜色普通,若贾琮真只是普通主子倒也罢。

可小红是有见识的,知道这主子早晚必成大器,她又如何配得起?

当然,若贾琮只是个普通主子,她也不愿服侍这一遭。

虽有些遗憾,但能跟这样一个主子,将来总是有福分的。

收拾好心情,小红和从外面进来的春燕,一起送贾琮出了墨竹院。

……

贾府上院,荣庆堂。

抱厦东侧抄手游廊上,一阵阵欢声笑语不断传出。

走在最前面的是李纨、林黛玉和贾家三个姑娘,迎春、探春、惜春。

奇的是,今日宝玉没和黛玉一起,反倒和一大眼睛姑娘落在了后面。

那大眼睛姑娘穿着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华贵精美,又飒爽利落。

此人便是史湘云史大姑娘,贾母史老太君的侄孙女儿,保龄侯府的大小姐。

只因父母早丧,自幼跟着叔婶过活,身世惹人怜,所以常被贾母接至贾府住月。

在黛玉没来前,她与宝玉最是相厚。

这会儿子两人在后面也不知在说什么,叽叽咕咕的说笑个没完。

而往日里通常都是吊车尾的贾环,今日居然走在队伍中间。

只是依旧没人搭理罢……

黛玉走在前面,心里却记挂着后面,往后瞧了眼,对李纨并三春姊妹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

李纨并三春姊妹皆笑了起来,那湘云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得意的一扬下巴,一洒身后斗篷!

见她如此,连心里有酸意的黛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到底不如意,道:“你们研磨什么?我昨儿听说老太太还有大红封子没发完,今儿还要再发一回。

先到的先得,还能得大头。

你们莫不是不想要了?”

众人又笑,然而没等贾宝玉等人反驳这个谬言,就见一道小身影,“嗖”的一下蹿了出去,朝荣庆堂飞奔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后,随即又纷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湘云笑的最是豪爽,若不是抓着宝玉的胳膊,几乎要笑绝倒在地。

唯有探春又好笑更好气,俏脸臊的通红,看着前面游廊方向,恨的咬牙切齿,喝了声:“环儿,给我站住!!”

谁料,不喊这一声倒罢,这么一喊,贾环奔跑的速度又快了三分,眨眼不见了人影儿。

本就笑的快不成的众人,见此彻底站不住了,相互扶持着不要倒下。

笑了好一场后,众人才继续往前走。

忽地,林黛玉“咦”了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

若是寻常纸,她自然不会屈尊弯腰去拾。

只是这张纸上,却好似画了人影儿。

待她直起身打开纸页后,一双颇有韵味灵气的妙目,登时一亮。

只见纸面上,只几笔干净利落的灰黑色线条,却勾勒出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物。

不是方才闷头去抢红封的贾环,又是哪个?

只是却着实想不到,这种前所未见过的丹青之术,竟能将人画的如此之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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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破了案 (求收藏,求推荐)

南集市胡同,倪家。

又经过十日的修养,倪二已经能下炕了。

而贾琮的面色,也远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倪大娘看到贾琮到来,真真喜之不尽。

好一番久别重逢的热闹后,正值午时,倪大娘便出门去买些好肉好菜,准备午饭,又顺道去林家知语了林诚。

没过多久,林诚就急匆匆而来。

几厢见礼后,就巴巴的看着贾琮,嘴不停念道:“公子,上回您给我说的那套法子,回去后我与家里掌柜的一说,老掌柜的直骂我昏了头了。

我非要这般干,老掌柜竟气的病倒了。

倒是他儿子听说后,第二天便来寻我,直夸这是绝好的计策,必定能挽救世翰堂。

他还想见见想出这等奇策的高人……”

贾琮摇摇头,肃声道:“此事除了倪二哥与你我三人外,不可再让他人知道我的身份。”

倪二在一旁道:“没错,高门大家里规矩多,更何况还是国公府?诚小子,你仔细别泄露了公子的底。不然我的拳头可不饶你!”

林诚忙道:“这等事我怎敢自专?”

倪二哼了声,道:“不敢就好,你可别忘了,当初富发赌坊为何放你一马。

你若是忘了,嘿!”

听这威胁之言,林诚气的急眉赤眼道:“二哥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若连这都忘了,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富发赌坊见公子救了二哥,以为二哥你和国公府有关络,这才忌讳收手。

我这命就是公子救下的,世翰堂也是!

哪里还用二哥你提点?”

见倪二还想说什么,贾琮拦道:“倪二哥不需多言,若非相信星严乃义人,我也不会给他出主意。”

林诚闻言,这才松了白胖的脸面,对倪二埋怨道:“二哥莫要小瞧人,我林家也是义诚之家。

我若是个奸诈的,难道还会死守着世翰堂的规矩,放着到手的银钱不赚?

世翰堂的门楼在鼓楼西的通义坊,一顶一的繁华地。

哪怕改行做酒楼,也比卖书强的多。

可见我林星严不是鄙薄之辈,你可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咯!”

倪二抓了抓脑袋,又拍了拍林诚的脑袋,嫌弃道:“就你小子话多。”

不给林诚再说话的机会,倪二看向贾琮道:“公子,我想了这些天还想不明白,林家世翰堂的书已经够贵了,比旁人家的贵三成,你怎地还让他涨钱?

这样都没人买,涨钱后难道还有人买?

再者,你说往后世翰堂的书只卖给着儒衫戴青衿的,可那些穷酸兜里才有几个银钱?

他们又要吃又要喝,还要去窑子里会相好的,个个穷的叮当响……”

贾琮没说话,一旁林诚就笑道:“二哥不懂,这才是公子的高明处!

世翰堂也不是不给秀才之外的人卖出,譬如二哥你要是去买书,就不止是涨钱后的价格了,还要再翻三倍!”

倪二怪叫道:“我疯了我,去买你那劳什子书!”

林诚哈哈笑道:“你不买,大有人去买!大乾重商,有钱人多的是。

他们惯会附庸风雅,也舍得花钱。

只要有个好名头,不怕他们不掏银子!

公子的主意真真是绝了,虽打着只卖给读书人的旗号,实际上却将眼光放在有钱富贾身上。

最难得的是,富贾们花三倍的银钱买书,多出的那两倍,世翰堂会捐赠给孔老公爷做蒙学学社之用。

如此一来,名利双收哇……”

林诚白胖的脸上越说越激动,口水横飞。

贾琮忽然开口打断道:“这些,都是你家那管家之子想到的?”

初一来时,他与林诚说起这番销售计划时,林诚还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根本想不通。

可碍于是贾琮所言,又不好反对,只打算凭着恩情强接受下来,哪怕世翰堂破家关门也在所不惜。

如今却有这等转变,贾琮因此有此推测。

果不其然,听了贾琮的话,林诚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白胖脸上挤出一抹讪笑,小眼睛眨巴眨巴道:“公子,您怎么知道?”

贾琮呵呵一笑,并不答,反问道:“他想见我,怕不是只为了见我吧?”

林诚再一怔,惊奇道:“公子真真不凡,竟连这也能料到……”

一旁倪二恼了,斥道:“诚小子,你敢在公子跟前弄鬼?”

林诚急道:“我如何弄鬼了?”

倪二喝道:“你还说没弄鬼?有什么话不说利索,还想套公子的话不成?”

林诚先是一急,随即又垂头丧气道:“邱三说,公子这法子好是极好,只是难在让人知道。

若无好的推广法子,那些穷酸书生们,哪怕知道咱们敬着圣人笔墨,怕也会掩盖起来,不给咱们宣扬。

他们也不愿多花银钱买书,还不如多在青楼姑娘身上花银子……”

倪二在一旁听的头晕眼花,道:“这叫什么话,怎么个说法?我真真愈发糊涂了!”

林诚解释道:“二哥不知,咱们世翰堂是敬圣人笔墨不可落于糙纸上,才全都以桃花纸来付印。

按理说,咱们这样的书坊,该得到那些措大们的支持才是。

可他们非但不支持,还说咱们想赚银钱想疯了。”

“那你们抬价他们就不疯了?”

倪二满脑门子迷糊,问道。

林诚解释道:“二哥,以前是咱们忒实诚了,做得好事,却不知道宣传好名。

名头自己知道,却没想过告到外面去,白白吃了几十年的亏!

如今咱们把大义名声打出去后,那些穷酸们哪个还敢说咱们的书贵?”

倪二终于明白了些,可还是抓了抓头,道:“可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定会买吧?”

他还是闹不清。

见林诚看向自己,贾琮轻笑道:“这就是星严棘手之处了,如果能将世翰堂的名声打出去,让世人都知道世翰堂的宗旨。

那么但凡有能力买书的儒生,多半都会在世翰堂买。

世人攀比成风,如此一来,就连原本不愿在书上多花银子的人,也不得不跟风去买,否则颜面何在?

世翰堂的书,便会越卖越好。

只不过此法难处在于,如何推广扬名。

若不能扬名,却未必能做成此事。”

“着哇!”

林诚一拍手叫道:“公子所言,与邱三所说一模一样!”

贾琮闻言眸光一闪,笑道:“那邱三,可有良法?”

林诚兴奋的面色一滞,丧气道:“他有个屁的良法,只会夸公子的法子好,说什么英雄所见略同。

可就是说不出该怎么把世翰堂的名声打出去。”

贾琮心知,这不是邱三能力不足的问题,而是如今整个时代,对于广告,或者说,对于炒作,没什么概念。

如今的名声,都是靠品质取胜,然后口口相传,乃至世代相传。

这也是许多老字号赖以生存的根本。

贾琮前世虽然没学过营销学,但是生在那个漫天都是炒作的年代,又怎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他笑了笑,对满脸期盼的林诚道:“这件事还需要倪二哥的大力相助。”

倪二闻言,忙拍胸脯保证道:“在炕上躺了俩月,骨头都快化了。有活计公子只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我倪二皱一下眉头,就是小妇……就是畜生。”

知道贾琮庶子的身份后,再说什么小妇养的,就是骂人了。

倪二慌忙改口,而后讪讪看向贾琮。

贾琮却好似恍然未觉,道:“那就好,如此,等到灯节那日,你们这般……”

……

荣府上院,荣庆堂。

贾家众姊妹们陪贾母用罢午饭,待贾母要去午睡时,方告辞离去。

然而却不像往日那般,一起结伴去哪个姊妹的院落里喝茶聊天。

一大群人,刚贾母院抱厦,就以三丫头贾探春为首,将素来人憎狗嫌的贾环给堵在了抄手游廊一角。

看着一双双盯向自己的眼睛,贾环骇的面无人色,小脸儿煞白。

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小脑门上,竟有冷汗渗出。

见他这般,莫说他亲姊探春,其她人也都觉得有些悻悻。

以为她们这番做派唬着人了……

然而就在探春要说明来意,让贾环不要害怕时,却见他哆哆嗦嗦的将小手放进怀里,然后,又颤巍巍的取出一物来,双手举国过头顶。

看到他这幅做派,再见他手里的东西,贾探春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刚才变得缓和些的眼神,也瞬间凌厉!

一张俏脸,臊的通红。

她万万没想到,她这胞弟,会从怀中取出枚金钗来。

竟是破了案了!

……

第四十一章 羡慕 (求收藏,求推荐)

黄昏之前,贾琮方告别倪家母子并林诚,从南集市胡同归来。

自西南角门,入了荣府,又从僻径归了墨竹院。

不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他已将书写好的近十万字《聊斋异志》交给了林诚,作为世翰堂的又一翻身“法宝”。

并倪、林二人宣称,这是他无意中从一落魄书生手中得到的奇书。

倪、林二人虽也觉得书中关于花妖鬼狐的故事颇为新奇动人,但还不知此书的真正分量。

因此心里都没什么底,自也不会怀疑那位“聊斋先生”的真实性。

至于其他的,贾琮也不急,一切等灯节那日再说。

……

刚入了墨竹院,贾琮就觉得一股不同于往日的气氛。

凝重,肃穆。

觅儿、娟儿、小竹、秋珠四个小丫头子,也不似往日里闲暇时期的顽耍嬉戏,都绷紧脸,颇有些紧张的站在门前抱厦内侍立着。

贾琮见之眼眸微凝,心中有些沉重。

他所担忧着,依旧是东路院贾赦并邢夫人二人。

从大义上言,贾赦和邢夫人依旧对他握有生杀大权。

念及此,贾琮眼中闪过一抹阴霾,迈步而入。

心中逐渐坚定。

时至今日,除却贾母当日之言并贾政的关照,以及贾族族人的议论,他身上还有一层孔老公爷的庇佑。

贾琮就不信,贾赦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置他于死地!

不过等上了月台,看到四个小丫头子巴巴的给他请安,觅儿还鬼灵精怪的给他往里头打眼神示意时,贾琮心里忽地一轻,随即哑然失笑,反应了过来。

若真是东路院来人,以那窝子人的性格,这四个小丫头哪里还能站在这?

怕是要直接跪在庭院了。

墨竹院,也不会这般安静。

那会是什么人来了?

莫非是贾琏?

贾琮纳罕中,挑起门帘入内,不过甫一入门,又稍微一怔。

他再没想到,厅内有这么多人……

贾宝玉、林黛玉、贾家三春,并一个未曾见过的姑娘。

这位未曾见过的姑娘明眸清亮,样貌秀美中带一分英气,贾琮揣测,她多半便是那位史大姑娘史湘云了……

此六人随意坐在书房内,或翻书,或闲聊。

见他入内后,齐齐看了过来。

一双双秋水剪瞳之眸,有梅兰竹菊之分。

小红和春燕两个丫头,在一旁端水倒茶侍候着。

见到贾琮到来,面上纷纷一喜。

而在门口角落里,贾环却垂头丧气的站在那。

这会儿见贾琮来了,登时抬起头来,眼睛通红,目光似在求救。

贾琮却没先与他招呼,在这些姊妹兄弟中,唯有贾迎春比他年长,因而他先上前行礼揖道:“二姐姐安。”

又对其他五人道:“不意诸姊妹前来,未曾远迎,是琮之失礼。”

其她原本随意落座的人见他如此郑重,除却年长些的迎春并傲娇些的黛玉和宝玉依旧坐着没动外,探春、惜春还有那未曾见过面的姑娘忙起身还礼,问候了声:“三哥哥安。”

贾琮淡淡一笑,颔首依礼道:“自家兄妹,不需多礼,都坐吧。”

六人见贾琮这般气度,心中纷纷称奇。

也有不以为意者……

只是贾琮这般端重,她们也不好再轻松随意,一个个以礼相待。

连贾宝玉和林黛玉都重新坐正,面色讪讪,似悔方才失礼之行。

待众人落座后,贾琮又对迎春道:“之前二姐姐相助之情,琮铭记于心。”

贾迎春温柔腼腆,却生性内向,听闻贾琮之言,俏脸一红,有些慌色,轻声道:“琮兄弟太外道了,再说,再说我做的也不多。”

贾琮见她不善交谈,有些拘谨不安,便不再多言,只道:“日后姐姐若有差遣,只管吩咐才是。”

迎春忙婉拒道:“我没什么事呢。”

贾琮笑了笑,与她点点头后,又看向贾宝玉。

只是兴许贾宝玉不大喜欢这般正经的气氛,他见贾琮看向他,反而转眼看向别处。

贾琮眉尖轻轻一挑,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下,转眼看向了三丫头贾探春。

贾探春身着一件深粉色的交领衣裳,淡粉色袖子处带有精美绣花,腰上系着淡紫色宽腰带,手持淡蓝色手帕。

头上垂坠着橘色流苏。

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不俗。

她倒没有避开贾琮的目光,落落大方的迎上后,笑道:“今儿来寻三哥哥,是为了一桩公案呢。”

贾琮轻笑一声,目光落在门口的贾环身上,道:“可是关于环儿的?”

贾探春敛起笑容,正色道:“正是涉及环儿和三哥哥的。”

说着,伸出手展开后露出一枚金钗,道:“今儿家里姊妹们一起老太太那里用饭,环儿却手脚不干净,拿了这个出来。

我们问他,他说是三哥哥教的。”

言至此,探春一双明亮眼睛中,已经多了分审视。

其他人也都静静的看着贾琮。

贾琮心知,他在贾家姊妹中的眼里,还是个陌生人。

远谈不上知根知底。

在她们的印象中,他怕除了处境悲惨外,还有就是那不堪的身世。

只是这样一来,她们对他应该敬而远之才对。

他不明白,她们今日为何会上门?

难道只是为了质问?

不过不管怎样,他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处事方法。

虽然对这些姑娘们神交已久,也极愿意来往一番,但前提一定是要人格平等。

他愿意接受询问,却不喜欢被质问。

哪怕是他极欣赏的三丫头探春……

念及此,贾琮脸上的微笑也渐渐敛去。

他看向贾环,声音有些低沉道:“环哥儿,三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贾环抬头看了眼贾琮,忽地有些害怕。

他记得,即使在东路院,贾琮被狠狠挨打时,目光都没像现在这样肃重。

心里有些慌,眼神闪躲着,讷讷道:“真……真的。”

其她人闻言,看向贾琮的眼神又是一变。

是真的偷了东西,还是真的教唆?

贾琮沉默了下,声音变得淡漠起来,再道:“贾环,是我教你拿的金钗吗?”

听到贾琮那漠然疏离的声音,贾环虽小小年纪,可心里敏感,仿佛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几个月来,他虽然总爱在贾琮跟前逞能拿大,然而他心里清楚,其实一直都是贾琮在照顾他。

如今还每日里哄他吃个鸡蛋。

相比于他娘的动辄打骂,他姐姐的恨铁不成钢,还有其他兄弟姊妹乃至婆子丫鬟们的嫌弃,贾环真的越来越喜欢和贾琮这个兄长相处。

尽管,他还从未叫过贾琮哥哥。

可他觉得他们应该是一伙的。

然而此刻,贾环觉得贾琮以后再也不会对他好了。

他心里难过的要命,到底只是五岁多的孩子,心酸懊悔之下,巴巴的掉起眼泪来,呜咽哭道:“贾琮,我……我不是成心偷东西的。

我就是想试试,你教我变戏法的手法,能不能拔下琥珀头上的钗子,没想到真可以。

你只教过我变戏法儿,没教过我偷东西。

琥珀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惯看不起我,只会讨好宝玉……

我就想……我就想把她的钗给她丢茅房去,不是想自己贪了去,也不是你教的。

我害怕她们告老爷太太,才赖到你身上的。

呜呜呜……”

其她人闻言面面相觑,又有些哭笑不得。

贾宝玉自觉无辜躺枪,对林黛玉无奈摇头叹息。

林黛玉倒是稍有兴趣的看向贾琮和贾环,没有搭理贾宝玉。

她还在气之前的事哩。

“真真气人,你是主子,琥珀是丫头,你若不满,大可直接训斥。

纵然她是老太太跟前的,你也可寻老太太、太太做主,你就自己胡作非为不尊重?

你自己不尊重也就罢了,可是分明是你自己做错了,怎还赖到琮三哥头上?

你知道若是你不认,还让大老爷、大太太知道了去,那是顽笑的?”

探春一番正色训斥,尤其是最后一番话,让众人都变了面色。

甚至连贾琮都凝了凝眼眸。

方才一瞬间,他都没想到这样,只是心里失望,却没料到贾探春竟有这等心思。

兴许,这和她的出身有关。

毕竟摊上那样一个娘,她也需要如履薄冰,轻易不可出错吧……

贾琮对贾探春点了点头,目光带着感谢,贾探春则微微颔首。

前面贾环却哭的愈发伤心了,他觉得贾琮要和他姐姐这些人“同流合污”,再不和他顽了……

想到日后他又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挨着,心里别提多害怕难过。

然而正当他哭的伤心,忽然觉得有人近前,还朝他递来一物什。

贾环睁开泪眼看去,却见面前出现了一个帕子。

再抬头看去,就见贾琮站在跟前,面色淡淡的对他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都不能流泪。

做错了事怕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贾环听贾琮温声之言,感动的嚎啕直哭,道:“贾琮,以后我再也不赖你了……”

贾琮好笑,屈指叩了下他的脑壳,道:“也不能再拿人东西丢茅房了,那像什么!”

贾环“哎哟”一声,双手抱住头,可是感觉到贾琮又关照他了,就嘿嘿傻乐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许多人的眼睛,变的晶晶闪动。

迎春婉然一笑,探春面色动容,毕竟拿人东西丢了泄愤,要比偷东西好听多了……

而比贾环还要小一岁的惜春,坐于交椅上,眨了眨眼睛。

第一次觉得,她有些羡慕烦人鬼贾环呢……

……

第四十二章 画 (求收藏,求推荐)

众人之所以如此新奇,是因为大都知道贾家的规矩,惯是弟弟怕哥哥的。

而做哥哥的为了体现兄长的身份,也总会端着身份严厉训斥兄弟。

这种方式,才是这个时代长幼有序的主流体现。

莫说是哥哥,就连贾探春,不也时常咬牙切齿的严厉教训贾环么?

却极少见到眼前这般温声教诲的。

而且熟知贾环性子的探春,也没想到贾环会这般听贾琮的话。

她这个胞弟,真真让她头疼之极,寻常时候连老爷太太的话都听不进。

因此这一幕,看的让人心动。

她们看的有趣,可有一人却看得极不自在,也不耐烦。

便是贾宝玉。

不止贾琮教诲贾环的画面令他不自在,那番“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混帐话”,更让他不喜。

流泪是何等阳春白雪之事,怎能和男人流血这等粗莽之事相提并论?

简直混帐头顶,俗,忒俗!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侧过身问林黛玉:“咱们几时走?老太太怕已经醒了呢。”

林黛玉白了他一眼,哼了声,道:“你急什么?”

说着,从袖囊中取出之前拾起的那张画纸,余光瞥见贾宝玉面色大急,眼神紧张,唯恐她去寻贾琮说话,黛玉轻轻抿嘴暗乐。

只是,虽然之前见贾宝玉和史湘云亲密交谈,令她心里不喜,可她却不会做同样的事。

她明白她若是如此,贾宝玉心里必如刀绞。

这二年来,虽然两人常拌嘴,也有磕碰,但贾宝玉对她的好,她却不会忘记。

说起来,她才是真真的刀子嘴豆腐心。

轻哼了声后,林黛玉灵动的眼角扫了已经出汗的宝玉一眼,转过身对史湘云说起话来,她小声道:“云丫头,你去问问这幅画的事。”

史湘云虽大大咧咧,却也是心有锦绣之人。

早就看出宝黛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也隐约捉摸出些名堂来。

再见林黛玉让她去顶锅,一旁贾宝玉也连连点头赞成,又好笑又好气。

不过她生性恢宏大气,本也不在意这些,讥讽的看了两人一眼,让宝黛二人有些面红耳赤后,方接过画纸,蹬蹬上前。

此时贾琮和探春一起,已经安置好了贾环,让他不再哭了。

贾探春还在一旁小声教训着贾环,命他一会儿去将金钗还给琥珀。

史湘云走近前,抿口一笑,明眸皓齿,问候了声:“三哥哥好!”

贾琮点点头,笑道:“史妹妹也好。”

史湘云一笑后,双手握着画纸的两角,提至面前,对贾琮道:“三哥哥,这是你画的画儿么?”

贾琮看去,直接画纸上,是寥寥数条线条,勾勒出一个得意洋洋的贾环的模样。

与这个时代的水墨画不同,水墨画重在写意传神,而素描,重在形似,就是像!

非常像。

画纸上,几乎是一个活灵活现的贾环,在做“滑稽笑”的表情。

虽看不出什么玄奥的深意,但极有趣。

贾琮点点头,笑道:“是我随手涂鸦所作的。”

一旁贾环看到了他的画后,撇撇嘴,道:“才不是随便涂的鸭子,那画的是我!

贾琮与我比默写千字文比不过我,输了才给我画的。”

众人齐抽嘴角,哭笑不得。

这话多半是在哄孩子。

不过随即众人又齐看向贾琮,一旁的贾探春道:“三哥哥,这好似不是毛笔所画……”

一旁贾环再抢答:“是贾琮用炭条画的!”

贾探春狠狠瞪过去,道:“没大没小,三哥哥比你大好几岁,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贾环登时老实了。

贾琮略微顿了顿,道:“因为早先一个人在东路院无趣,所以常在地上用树枝涂写,画人、画树、画花、画鸟……

时间久了,就有了些心得。

只是到底难登大雅之堂,略略解趣罢了。”

这话倒不能算谦虚,在水墨国画重传神的当今,素描这等用线条来画画的,确实难入正统之眼。

纵然国画中也有白描、写意,可讲究的到底还是概括、传神。

像贾琮这般画法,在传统国画大家眼中,怕只能用肤浅来形容。

不过眼下这群贾家公子小姐们,却不是什么古板夫子。

没什么兴趣去为画坛“除魔卫道”。

她们见惯了水墨国画,此刻见到这样新奇的画儿,岂有不稀罕的?

连贾环都自恋的将一副“自画像”随身携带,那些爱美的姑娘们又怎能免俗?

只是她们毕竟和贾琮不熟,而贾琮气度稳重,不好嬉戏央求,一时间气氛竟有些尴尬。

见她们欲言又止,相互眼神交流,贾琮轻笑一声,道:“如今是大年里,我虽年长,却身无长物赠与诸位姊妹。

不若就各画一幅陋画,与诸位姊妹做年礼,略表心意吧。”

众人闻言大喜,又都有些不好意思,纷纷福身相谢道:“多谢三哥哥。”

贾琮伸手虚抬,道:“自家姊妹,不需外道。”

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尚早,便道:“若是大家不忙,可稍待片刻,我先与二姐姐画一幅。”

众人闻言登时心动,贾宝玉沉默了半天了,这会儿开口道:“怕是没功夫了,里头老太太还等着抹骨牌呢。”

贾琮对他一笑,道:“一盏茶功夫就够了。”

“这般快啊!”

众人愈发惊奇,贾宝玉也沉默了。

贾琮不再多言,他从书柜角落里寻来之前做的简易画板和炭笔,让贾环帮忙拿纸。

一番准备后,贾琮对有些羞涩的贾迎春道:“二姐姐不用紧张,或看书,或喝茶,或聊天均可。”

贾迎春有些不自然的应了声后,眼睛却不知该往哪看。

一旁史湘云笑着取了本书给她,众人却云集到了贾琮身后。

然后就见他飞快的在纸上画出一条条线条……

每个医学生,进大学后的第一年,都会学习一些简单的素描手法。

因为无论是系统解剖学还是局部解剖学,都需要用。

等到画过千百幅血管、肌肉、骨骼、脏器乃至密密麻麻的神经丛后,几乎每个医学生都是素描高手。

画几幅人物肖像图,简直不要太简单。

然而落在贾家众姊妹眼中,随着时间的蔓延,画纸上一幅惟妙惟肖的贾迎春画像,就那样跃然而出时,带给她们的冲击却是不可想象的。

待贾琮画完最后一笔,看着画纸上垂着眼帘有些娇羞的贾迎春,和对面的真人几乎无二,贾家姊妹们再也顾不得矜持,齐齐惊叹起来。

连宝玉都忘了贾琮的“粗莽”,连连称赞。

当然,他这般“大度”的原因,是发现林黛玉虽也喜欢画儿,却始终站的远些,目光也不曾落在贾琮身上……

唯有贾环极不高兴,阴沉着一张脸,好似贾琮将他的东西给了旁人一般。

贾琮收笔后,对对面愈发不安的贾迎春笑道:“画好了,二姐姐来瞧瞧吧。”

贾迎春闻言,竟有些心畏,道:“琮兄弟画好了就成,不用瞧……”

话没说完,被史湘云跑过去牵住手拉了过来。

待满面羞红的贾迎春看到了画纸上的自己,一时间竟怔住了。

纸面上看自己,和在铜镜中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铜镜中看到的,总是不经意,也不会去留意。

而画中的自己,仿佛才是真的自己。

看着画中自己那温婉动人,微微不安中垂眸娇羞的模样,连贾迎春看了都觉得……

很好看呢。

不过等她恍然回过神来,见姊妹们都笑嘻嘻的看她,不住的恭维,就愈发害羞了。

贾琮见天色不早,就将画纸卷起,赠给贾迎春,然后对众人道:“既然老太太还在等候诸位姊妹,我就不好多留。

若大家喜欢,得闲了可和宝兄弟一起来寻我。

都是自家姊妹,不用外道了去。”

因为画画的事,众人似和他拉近了许多,当场定下了画画顺序,你今日我明日她后日。

最后齐齐道谢后,方一起离去。

……

第四十三章 毒谋 (求收藏,求推荐)

待出了墨竹院后,端了好半晌的贾家姊妹们,总算能轻快些了。

毕竟她们是头一回和贾琮正面相处,还要严格些恪守礼数规矩,不能随意了去。

当然,日后若是能来往的多了,自然会好些。

众人出了墨竹院,不过话题的中心,依旧还是贾琮。

对这位往日里几乎没打过照面的兄长,又这般多才多艺,她们很是稀奇。

尤其是史湘云,她之前二月里一直都没来贾府,对贾琮了解的更少。

这会儿子拉着众人叽叽咕咕的问个没完,问罢后,史湘云惊叹不已,道:“这位三哥哥,还真是不容易呢。”

“可不是嘛……”

贾迎春点头叹息道。

她亦是贾赦庶出,若非被贾母接到二房来养,她的境遇又能好多少?

物伤其类下,再加上两人乃同父血亲姊弟,迎春对贾琮天然亲近些。

却说林黛玉见贾宝玉闷闷不乐,知道他素来习惯姊妹中只有他一个男孩子,如今大家却都谈起贾琮来,他心里便不快活了。

虽然黛玉也惊叹贾琮之能,怜其命运凄苦,不过到底还是更向着宝玉些。

毕竟来贾家这二三年里,一直都是宝玉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

好吃的好喝的好顽的,都紧着她让着她。

黛玉因而笑道:“你们也别忒自作多情了些,难道这位琮三哥是好相与的?

你们也不瞧瞧,欺负他的那些婆子,如今都落了个什么下场。”

众人闻言一静,东路院的事是贾家近些年来最热闹的事,她们一直都关注着,又怎会不知?

将贾琮打的遍体鳞伤的那位奶嬷嬷,据说下场比贾琮还惨。

在大老爷生儿那天,让大老爷在阖家面前丢尽颜面,然后就被链二哥带人按住了打的个半死,据说还伤了筋骨,成了残废。

这还没完,之后又罚了银米,将一家子都赶出府内,去城外庄子上种田去了。

听嬷嬷们说,这种被主子从府上赶出去的失宠奴才,即使去了庄子上也没好日子过。

而苛虐贾琮的王善宝家的,也是极惨。

被暴怒的贾赦一脚踹在脸上,竟生生将鼻梁高给踹歪了。

一脸的血不说,如今两个鼻孔都是斜的……

连同那两个在假山后骂街的婆子,也一并挨了打。

且不说这些奴才,就连大老爷贾赦和大太太邢夫人都没落着好。

祭祖那日,当着那么些人的面,贾母将邢夫人好一通呵斥。

虽说事后贾母下严令不许人多嘴,可哪里又禁得住?

私底下传的沸沸扬扬,连她们这些闺阁小姐都听说了。

使得大太太至今抬不起头来,大老爷干脆就卧病在家,还不许人探视……

族中也是非议纷纷,大房体面丧尽!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天道好还,贾琮在其中清清白白,怕是连这些闺阁小姐们也不尽信。

实际上,许多人都知道贾琮、贾环两人的“勾当”。

当日林黛玉的那句戏言,也被许多人知道了去:

“两个老三六个点,法子倒是多的慌!”

这话,在有些人眼中是戏言,可在一些人眼中,却不算什么好话。

林黛玉今日之言的本意,其实是想压一些贾琮,好衬托出贾宝玉的“品性高洁”,也不枉两人往日里的亲近。

可谁曾想,贾探春听了这番话,竟然点头称赞道:“林姐姐说的对,琮三哥是个胸中有丘壑的。

他做的对,对于那些不知尊卑高低的婆子,就不能一味的忍让!

不然,愈发纵的她们不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更难得的是,这位三哥哥一举一行都遵循礼数,竟让人挑不出错来……

真真难得!”

听探春这般说,迎春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贾迎春性子柔弱,她的奶嬷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虽不曾如贾琮的奶嬷嬷那样苛虐于她,可手脚却不干净……

只是她却万万做不到贾琮这步,因而特别钦佩贾琮的能为。

见周围姊妹们又盛赞起贾琮来,贾宝玉双眼有些担忧凄苦的看向自己,林黛玉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虽向着贾宝玉,却不会说昧心话。

其实在她看来,贾琮所行也极出色。

比起或浑浑噩噩,或委曲求全,或愚孝懦弱之辈,贾琮的行为确实难得。

当然,也只不过赞叹一番罢了。

贾琮如今连内宅都进不得,再加上他的出身……

林黛玉并不愿与他交往什么。

想来贾琮和姊妹间的来往也不会太多。

她心底又一转,再叹息一声,道:“三丫头也别太高兴了去,大舅舅那边终究是他的高堂父母。

除夕那天虽是痛快了,可并不是没有后患呐。

等过些日子,东路院那边缓过神来……”

言至此,林黛玉也说不下去了。

以她之聪慧,自然能想的到等贾赦邢夫人缓过劲来,寻到机会,会怎样发作贾琮。

之前都那样酷烈残暴了,之后怕是……

她连想都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虽想帮贾宝玉,可真真没有一点坏心,反而心肠软的不得了。

想到贾琮可能面对的困境,竟真有些担心起来。

其她姊妹们闻言,也纷纷浮现忧色。

贾宝玉顶不喜欢这种氛围,因此埋怨道:“他既然之前那样有能为,以后自然也不会差了去。

左右和咱们又不相干,你们何必杞人忧天?”

这话一出,迎春、探春、湘云等人的面色都微微一沉,连黛玉都变了颜色。

纵然不亲厚,可到底是血亲。

又事关生死,怎能说出这等凉薄之言?

而没等众人说些什么委婉谴责的话,就见一直吊车尾跟在最后的贾环,忽地沉沉哼了声,虽不敢说什么,却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绕过众人,朝前走去!

见此,本就自觉失言的贾宝玉,登时满面愧红。

他倒也并无坏心,只是真不关心姊妹外的人……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贾探春暗自一叹,笑道:“走吧,是环儿不懂事。

二哥哥说的没错,这种事本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既然琮三哥之前那样艰难都能熬过来,日后必然也不会差。

看他的气度,像是有谋划的,比咱们闺阁女子强的多呢。

再说,还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在呢,琮三哥还入了孔老公爷的眼,不会有事的。”

听她这般说,再看看涨红脸低头不吭声的贾宝玉,众人都不再多言。

人非圣贤,自有远近亲疏之别。

相对于初次交往的贾琮,她们心中确实还是更偏向素来讨好她们的宝玉……

只是心里到底留下了一些愧歉之意,和那个不卑不亢,行为稳重的琮三哥的影子。

……

东路院,内堂。

室内点着熏笼,浓郁的香气有些刺鼻。

相比于王夫人屋内清淡的佛香,这边到底多了几分俗气。

邢夫人坐在炕边,身子歪伏在一边的锦靠上。

她面色不大好看,眼神阴鹜。

眉心间,一只肥腻的手,在给她捏着眉心。

这只手的主人,正是王善宝家的。

这婆子此刻的境遇比邢夫人还惨,鼻梁上贴着一膏药,隐隐看得出鼻梁确实如传言中那般歪斜了。

身上也隐隐散发着伤药味,头发比先前花白了许多。

可以看出,这位曾经在贾府极有体面的嬷嬷,最近过的着实不好。

“咚!”

邢夫人喝了半盅茶后,将茶盅搁置在紫檀炕桌上,发出不轻的一声响。

自除夕那日后,阖府的人,甚至那么些族人,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如坐针毡。

真真是丢尽颜面!

这让邢夫人夜不能寐,肝火旺盛,日日头疼。

而且贾赦近来连话都不想和她说,整日里和几个妾室厮混,更让邢夫人心里七上八下。

她本出身普通,娘家不强。

自身又没子嗣所出,若是连贾赦都不将她放在眼里,那她日后的地位,怕是连妾室都不如。

宠妾灭妻之事,贾赦又不是没干过。

偏她没甚好主意,心里也就愈发憋屈窝火。

自然,也就将贾琮恨之入骨!

王善宝家的最熟悉邢夫人的心思,见她面上满是郁火,知道邢夫人又想起恨事来,阴声道:“我给太太出的主意,太太偏不用,老奴又有什么法子?

照我说,就按我的法子办,保准能给太太出口恶气。

让那孽畜每天早晨天不亮来给老爷太太请安,虽然现在他在西边儿过活,可晨昏定省的规矩总不能免吧?

就是老太太也说不出不是来!

这样冷的天,每日里让他在雪地里跪上半个时辰,我就不信,跪不死他!!”

听王善宝家的咬牙切齿的道,邢夫人很有些心动。

只是犹豫了稍许,终究还是摇头道:“上回老太太已经是真恼了,这种事明着来的,肯定是不行。

这会儿子也容不得那畜生去死,不然……让孔老公爷知道了去,怕是要牵连到老爷头上。

到那时,我也要遭殃坏事,大房也再甭想翻身。

你再想个别的法儿吧。”

王善宝家的闻言,颇有些失望,不过到底不能强来。

这回没邢夫人护着,她险些没挺过来。

万万不敢忤逆了邢夫人的意思,她又想了想,忽地浑浊的老眼一亮,一拍手,道:“有了!”

……

第四十四章 种善因 (求收藏,求推荐)

入夜,渐起小雪。

庭院内似敷了层白纱。

在抱厦下大红灯笼的映衬下,门前呈现一片红白世界。

贾琮做了一个多时辰的课业后,见到了饭点,便出来透透气,活动一番筋骨。

待出门后,就见觅儿、娟儿、小竹、秋珠四个小小丫头子,或拿大笤帚,或拿小锹,或拿簸箕,一板一眼的扫雪。

拿大笤帚的小竹,还没笤帚高。

见她吃力的挥动着扫帚,贾琮哑然失笑,走下月台,道:“来给我吧,我来扫。”

“不可以!”

四道脆脆的声音同时响起。

平日里最古灵精怪的觅儿道:“三爷莫非要使借刀杀人之计?”

贾琮无语道:“好的不和你小红姐姐学,就会学这些促狭的!”

见觅儿面色一囧,娟儿、小竹、秋珠三个小丫头都咯咯笑了起来。

因为劳作再加上天寒,所以小脸儿都红扑扑的。

放在后世,哪个不是家中的宝贝?

在这世道里却都成了伺候人的粗使小丫头子。

只是贾琮如今还改不得这天下大势,特立独行的人总没有好下场。

但他也难心安理得的受用,因而道:“我在里面坐久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给我吧,说话功夫都扫完了。”

小竹奈何不得,只能巴巴的将笤帚给了贾琮。

贾琮大开大合的扫了起来,却是比小竹快多了。

惊的四个小丫头子又拍手叫好又笑,闹成一团,好不热闹。

墨竹院庭院并不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贾琮就扫了个干净。

让四个小丫头进屋里去暖和,别染风寒了,他又活动了下手脚脖颈,正准备回屋再学时,却忽地发现,庭院木门外传来动静。

原本昏暗的雪地上,铺上了明亮的烛火光。

更有不浅的脚步声,分明不是一两人能踩出的。

贾琮顿住脚,立于庭院内,看向木门处。

未几,就见一道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门外还有不少人侍立在那,未曾进来。

待来人步入木门,抬头看来时,贾琮上前数步,躬身请礼道:“二嫂安。”

“哟,琮兄弟,这大冷天儿的,你站在庭院里做什么?”

来人正是王熙凤,依旧未语笑先闻。

贾琮心里一赞,出身大家的凤辣子,甭管暗地里会使什么手段,但面上一定是热情周到的。

若不是他前世熟读红楼,深知此人秉性,看着她亲切热笼的模样,谁能想到她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

贾琏的小厮兴儿概括的最恰当: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都占全了!

不过,事实上王熙凤只对和她利益相冲的人下手。

贾琮自忖如今,还未和她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

因而答道:“回二嫂的话,在屋里坐着写字久了,所以出来活动活动手脚筋骨。”

“噗嗤!”

王熙凤俏艳的面上绽出一抹笑容,头上绾着的盘珠窝凤钗轻摇,在灯火照耀下发出金灿灿的光泽,她笑道:“三弟,你如今愈发成了老夫子般,一本正经。

都是自家骨肉,哪里就要这般端着?

多累得慌!”

贾琮垂下眼帘,轻声道:“上两回挨打受伤,若不是二哥二嫂和平儿姐姐相助,琮焉能活命?

故而不敢于二嫂面前,轻狂失礼。”

王熙凤闻言,稍稍动容,仔细看了贾琮一眼后,见他依旧清瘦的过分,再想想之前受的苦,心里多少明白贾琮为何不敢做错半点了。

她以为,贾琮是怕了。

再听他心存恩义,脸上的虚笑便敛了三分,多了分真意,轻轻一叹,道:“如今在这边,倒不用太拘谨了去。

你才多大点,真有个过错,太太那样的菩萨心肠,难道还容不下你?”

不过说至此,王熙凤忽然止住了话题,面上浮现出一些尴尬来。

心里有些自责:人一心软,事就不好办了。

贾琮好似感觉到了她的犹疑,抬头看向她,道:“二嫂来可有事吩咐?不若去屋里稍坐,喝杯热茶驱寒寒?”

王熙凤闻言,想了想后,笑道:“也罢,就吃三弟一盅茶罢。”

一边与贾琮往里走,一边问道:“平儿给你挑的那两个丫头呢?怎么不见人?”

贾琮道:“小红去厨房里领晚饭,春燕去浆洗房取洗好的衣裳了。”

“她们可还听话得用?”

“都好呢,谢谢二嫂和平儿姐姐费心了。”

“呵,自家人,外道什么……”

……

荣禧堂,东三间耳房。

这里素是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之处。

房内陈设奢贵雅致,又不失生活温情。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筯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

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此刻,贾政与王夫人坐于其上。

地上,贾宝玉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半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王夫人面带柔和慈爱的微笑看着宝玉,道:“听说今儿你做东,请老太太和家里姊妹们吃席了?”

贾宝玉闻言,先心惊胆战的看了贾政一眼,见其没当场喝骂,心里稍松了口气,恭声道:“是,昨儿史大妹妹来了,老太太极欢喜。所以儿子拿了些银子做东道,请老祖宗和姊妹们吃了回宴。

还……还请了环儿弟弟。”

说着,宝玉悄悄打量了番贾政。

其实他一百万个不愿请贾环,实和贾环无话可说。

不过是王熙凤给他出的主意,说这般一来,他老子必定高兴。

没想到,他这般一说,果不其然,贾政严厉的眼神,和缓了许多。

贾政瞥了眼宝玉,见他偷看,哼了声,宝玉忙收回眼神,眼观鼻鼻观口的站好。

贾政对王夫人道:“知道彩衣娱亲,兄友弟恭,是应该的。”

王夫人明白,这个年代,讲究抱子不抱孙,对儿子都是极为严厉教导的。

而贾政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说明他对贾宝玉这番举动是满意的。

贾政又道:“近来在墨竹院读书,可有心得?”

宝玉一听,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惴惴道:“才……才读了《大学》。”

说到《大学》,贾政脸就沉了下来。

当日在孔传祯老公爷面前,宝玉将他的脸都丢尽了!

眼见贾政要发作,王夫人忙道:“老爷,宝玉如今知道上进好学了,总还不迟呢。

如今他每日都早早的去墨竹院读书,想来日子久了,就会有进益。”

贾政也不好不给王夫人体面,只哼了声,压下火气后,忽又想起,沉声道:“今儿你可也请了琮哥儿?”

王夫人闻言面色一变,再看宝玉,脑袋已经完全垂于胸前了。

他哪里能想到贾琮……

见事不妙,王夫人又赶紧补漏,道:“是我特意嘱咐他,今儿先别请琮哥儿,改明单独请。

我还准备了些冬衣,让宝玉明儿带过去送给琮哥儿。

主要是怕老太太那边不乐意见到他,再者,东路院那边知道了,怕要怨到宝玉头上。”

正想发作的贾政听闻此言,又生生压了下来。

只是心底到底多了些不痛快,对宝玉喝道:“该死的孽障,还站在这里做甚?自去高乐你的为是。”

王夫人道:“宝玉,去老太太那边吧,一会儿又要打发人来寻你了。”

宝玉闻言,赶紧给贾政和王夫人行了礼后,告退出门。

待他离去后,王夫人柔声道:“老爷,宝玉身子不好,您也别忒严苛了些,知道上进就好。”

贾政最听不惯这话,道:“他身子不好,还是琮哥儿身子不好?

琮哥儿被打成那样,又虐待成那样,依旧不忘进学!

宝玉身子再不好,能和他比?”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暗暗不悦。

在她看来,贾琮又怎能和宝玉相比?

摆在一起,都拉低了宝玉的身份。

只是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贾政并没顾及王夫人的面色,又道:“琮哥儿虽然出身不好,但我让人打听了下,素来都是个本分知礼的,还极重恩义。

与他来往之人,也都是此类人物。”

他这说的是倪家母子,不过这并不是他派人打听的,而是听贾琮自己说的……

说至此,贾政回头终于瞧见了王夫人有些压制不住的寡淡脸色,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起来。

他再不通世务,也明白此时王夫人的心思。

任谁先把她的儿子训斥的一文不值,再大肆赞叹别人的孩子,都不会高兴。

这是天性。

贾政笑道:“你啊,不解我心多矣。”

王夫人闻言愈发难过,强笑道:“我本就粗苯,惹老爷嫌了。”

贾政“诶”了声,摆手道:“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礼,这些年来孝顺舅姑至诚,抚养子孙侄女至慈,操持家业,亦多有功劳,阖族称赞,焉有粗苯之说?”

一番话,生生把王夫人说的脸红起来。

贾政虽然处事正经,恪守世俗礼教。

可到底生在豪门公府,甜言蜜语都是自幼时起便必修的功课。

若非极擅此道,他也不能以二房掌管偌大的国公府家业。

所以拿下王夫人,不费吹灰之力……

待王夫人退了之前的怨气,就听贾政又轻声道:“夫人也当知道,如今吾家子弟,出息的不多。

虽然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必像那寒门一般,非要寒窗苦读,熬出个前程,才能改换门庭,待长大后,子弟自有一番家业。

可若自身不能持重,世事同样多艰,甚至更难。

宝玉天资不差,只是……老太太那边着实溺爱的过了些。

不舍得让他去吃苦读书,养成了享福受用的性子。

只一味的娇惯,日后怕难做一番事业。

琮哥儿却不同,他吃过苦,受过痛,懂事极早,心性也极好。

我观他日后必有出息,牖民先生当日亦曾有此判断。

最难得的,是他虽幼,却极懂恩义!

如今他本就感恩于你我,夫人当多施慈爱于他。

夫人与我毕竟都有了春秋,若是一日不再,宝玉能有一个这样的兄长护着,总是好的。

你我做父母的,也能心安。”

言至此,王夫人早听出了贾政的良苦用心,感动的落下泪来。

她再没想到,贾政这番举动,竟是为了宝玉。

尽管她心里对这种想法颇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日后宝玉就算需要人庇佑,也有贾琏和王熙凤。

再不济,还有她的娘家,宝玉的母族王家。

哪里需要一个庶子来操心?

真真成了笑话。

不过她素来知道贾政看重读书人,因此还是感动贾政为贾宝玉的一番用心。

她一边用帕子抹泪,一边道:“到底是老爷想的长远,不比我们妇道人家短视。

老爷尽放心就是,日后但凡环儿有的,琮哥儿那里都有一份。”

贾政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本也不奢望王夫人像对宝玉那样对贾琮。

其实他心里也没当真想过要让贾琮去庇佑宝玉,只不过寻个由头说法罢了。

他平生最好读书,可因为天资和家世的缘故,没能在举业一途上走远。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贾琮,以弥补他平生之憾。

当然,他对王夫人所言,也并非皆是虚言。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私心?

若是可以,他当然更希望孔传祯看好的是宝玉。

可天资这种事,实在强求不得。

所以他既希望贾琮能活的好,能在举业一道完成他的心愿,也希望能施恩于他,日后能襄助宝玉、贾环等人一番总也是好的。

他却没想到,不管他是何等心思,此刻存下的一念善心,竟成了日后挽救整个贾族种下了善因。

……

PS:一写就容易写成大章,按正常更新咱们现在应该八万字左右,结果超出了辣么多……

第四十五章 秘辛

墨竹院。

正堂内,贾琮亲自与王熙凤斟了茶。

等落座后,静静的等着王熙凤开口。

面色淡然,眼神清正。

他知道,王熙凤的目光始终都在悄悄打量着他。

若非提前洞知,论观察人性的眼力,贾琮还真未必比得上王熙凤。

不过,如今王熙凤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王熙凤放下茶盏,端庄一笑,道:“三弟的茶倒是不错。”

贾琮微微欠身,道:“这是二嫂使人送来的,我就不借花献真佛了。”

王熙凤闻言一怔后,“噗嗤”一笑,她倒没想到,贾琮也会说笑。

不过见贾琮面上虽带微笑,但面色始终淡淡拘于礼,她也渐渐收起了笑脸。

一双丹凤目微眯,细细的打量着贾琮,好像不准备漏过一丝蛛丝马迹。

她缓声道:“琮兄弟,今儿我来,是奉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之命而来的。”

贾琮心中早有所料,此刻闻言,面色未改,起身道:“二嫂请说。”

王熙凤凤眼还是一直盯着贾琮,口中却惋惜道:“哎呀,我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贾琮闻言,抬起眼帘,正对上王熙凤此刻明显与委婉语调不合,稍显凌厉的双眼。

不过他目光清正纯和,不见怨戾之气,亦不见忧畏之色。

这等目光,让盯着他看的王熙凤心头一跳。

就听贾琮轻声道:“二嫂,对我来说,只要还能活下去,只要还能读书,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王熙凤听闻此言,凤目猝然一眯。

她有些动容的看着贾琮,第一次,真正把他看成了一个人物。

之前贾琮的那些谋划,虽然效果不错,可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小伎俩。

可是有了这等志气,就不再只是贱如阿猫阿狗的庶孽。

目光打量了贾琮许久后,王熙凤方缓缓颔首道:“好,你果然是个有志气的,难怪连衍圣老公爷都对你另眼相待。

这些年,竟都看走了眼……”

看着贾琮又笑了笑,王熙凤再道:“琮哥儿你放心,这回并不是要将你打生打死,要不是让你不读书。

之前才闹过那么一出,有老太太发话,如今哪个也不能将你如何。

只是大太太那边,要你将《无量寿经》抄上一万份。

三月后,大老爷的寿辰时,要给菩萨还愿。”

说罢,王熙凤眼睛再次紧紧盯上了贾琮。

贾琮暗自好笑,知道这位凤辣子还想探他的底到底有多深。

他想了想,总是给人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也并非好事。

那只会让人提防忌惮,疏离他。

因而贾琮始终平淡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抹无奈苦笑,看着王熙凤苦涩道:“二嫂,一万份,三个月?”

“呼……”

看到贾琮的变化后,王熙凤心里悄然呼出了口长气。

心道若还是那样水火不浸,怕真像贾琏同她说的那样,有些邪乎了。

这么大点孩子,再老成也没那样渗人的。

念及此,王熙凤俏脸上终于再度浮现出耀眼的笑容,侧目看着苦笑不已的贾琮道:“哟,琮兄弟,没想到你也有头疼的时候?”

贾琮缓缓摇头,轻声苦笑道:“也是如今有了二老爷、二太太,还有二哥二嫂的庇护,才矫情了起来。

这之前,也就一个人安静的忍了。

哪敢牢骚?”

王熙凤闻言,心里忽然有些泛酸。

这没娘的孩子,真真是造孽,受了多少苦……

不过她还是提点道:“琮哥儿,日后在这边,就不能再称二老爷、二太太了,要称老爷太太。”

贾琮忙正色道:“二嫂的话,我记下了。”

王熙凤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摆手道:“真真受不了你这较真儿的模样,又不是上朝去见皇帝老子,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给谁看?

说起来,你和宝玉还是一天生的,一般大。

你瞧瞧他,整日里闹的我头晕,还有环儿那冻猫子,也是整天燎了毛似的乱蹿,追鸡撵狗。

惹出了多少麻烦,可谁还真说出个不是来?

不过都是孩子罢!

总这般正经着,让人别扭。”

贾琮闻言讪讪一笑,让他装天真活泼装童趣,那才是真难为他了。

他面色素来淡然,并不是在故意装腔作势。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经手过上千台手术。

生死都见过不知多少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生死之间,更让人恐怖?

更何况病人的生死,还握在他手中那三寸柳叶刀上。

当连生死都司空见惯,忘记了如何去悲春伤秋时,生活中的寻常琐事,自然愈发难让他动容。

若王熙凤非逼他做童真童趣,贾琮还真不知怎么做才好……

好在王熙凤见他为难至斯,早已忍不住大笑起来,痛快笑罢后,方摆手道:“罢罢罢,我明白了。

你到底经历的事多了些,比寻常孩子早慧些。

再让你做小儿女状,倒是为难你了。

如此也好……”

王熙凤看着贾琮正色道:“我不大懂你们读书人读书写字的事,不过,这一万遍《无量寿经》,怕不那么好写吧?”

贾琮想了想,道:“是不好抄写,恰巧我曾读过《无量寿经》。

一篇经文,大概是一万七千多字。

抄一万遍,要……一亿七千余万字。”

“嘶!”

王熙凤闻言变了脸色,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她虽不识字,可对数字却颇为敏感,算账极快。

知道百万之巨是什么概念,因为她知道百万两银子是多大的数字。

而十个一百万才一千万,一百个一百万,才是一亿。

要写一亿七千万字……

老天爷!

还要在三个月里写完,这不生生要将人写死熬死?

这是杀人不见血之计啊!

好毒!

王熙凤自忖,若她在贾琮的位置,也都没法轻易化解。

东路院那边铁了心要办人,真要去抄经文,怕是抄死也抄不完。

可要不抄,后果更严重。

顷刻间,不孝的罪名就能盖到头上,还会沸沸扬扬的传播出去。

这个年头,不管是内宅的妇人小姐还是外面的爷们儿公子,顶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基本上就算是废人了。

连皇帝老子都要一再自陈孝道,圣天子要以孝治天下,更何况是臣民?

然而令王熙凤想不通的是,贾琮分明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却依然不疾不徐,面色淡然。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只要不死,只要能读书,其他的事就无所畏惧了吗?

还是,他又有了什么主意?

……

皇城东南,礼部驿站。

一座单独的居院内,屋窗开着。

一个老人站于窗前,眯着眼看着外面的细细飘雪,怔怔出神。

这位老人,正是当朝衍圣公,孔传祯。

此刻,他皱着雪白的眉头,眸中多有阴沉之色。

“吱……呀!”

房间屋门被打开,一个老仆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

看了眼开着的窗,还有堂中间已经快熄灭的炭盆,老仆摇了摇头,叹息了声。

入门后,先将食盒放在几上,又往炭盆里添加了几块炭,伏身吹了吹,将火苗重新吹旺。

老仆对孔传祯道:“老爷,夜了,关上窗吧,仔细着了寒气。”

孔传祯方回过神来,苍老的脸上,轻轻一笑,缓缓呼出口长气后,道:“老方,你还记得,贞元三十二年,江南念台公传信于我,托我教导的那个小丫头吗?”

方姓老仆闻言,低头想了想后,面色愕然一变,道:“老爷说的,可是那位赵家小娘?”

见孔传祯点了点头,老仆面色再次一变,纵然只两个人在屋内,还是压低了声音,似很是忌讳道:“老爷,那小娘后来不是说是……前朝的遗孤吗?”

孔传祯却比老仆坦然的多,他缓缓颔首,又看了眼窗外雪夜,道:“是啊,念台公临终留信于吾,吾才知……

七百载皇宋,就剩此一独苗。

吾家深受赵宋皇恩七百载,最终却护不住一个孤女。

惭之!愧之!恨之!”

老仆急道:“老爷,分明是那小娘自己留信走没了的,不是说还和明香教有关联吗?

那明香教一直喊着‘日月重开大宋天’,他们哄去了赵小娘,必定会敬若公主。

纵然成不了大事,赵小娘总会活的极好,老爷又何必自苦?”

孔传祯眉头紧锁,老眼罕见的凌厉,沉声道:“可是吾现在才知,那赵丫头,极可能被那起子痴心妄想白日做梦的混帐给害了。

堂堂七百年皇宋之贵胄金枝,竟被迫沦为了卖笑花魁!

真真是,杀不尽的邪道逆贼!

无君无父腌臜之辈!”

这十日来,他四处旁敲侧击暗中打听贾琮的生母消息。

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所得到的信息极少。

大多人,甚至都不知贾赦还有贾琮一子。

即使知道之人,也只略略听说,贾琮生母,乃是当年极有艳名的花魁,后来好像是难产而死……

闻此情况后,孔传祯心中震怒之极!

时隔十数年,孔传祯犹能记得,当日江南大儒念台公使人送了赵家小娘入孔府时的场景。

虽为女儿身,但那位赵家小娘天资之高,文华之盛,心性之佳,乃孔传祯生平仅见。

白衣胜雪之中,那双充满睿智,灵气盎然,却始终娴静无澜的眼睛,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难以忘却……

这也是当日他入贾府,第一眼就发现了贾琮与众不同之处的缘故。

因为尽管贾琮骨瘦嶙峋,可那张脸,和那双眼睛,与当日的赵家小娘,几乎一模一样!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先荣国百年华诞之日,去做恶客,点破贾家苛虐庶子之事?

可恨啊!!

这等贵胄血脉,竟被邪魔外道所害!

留下的子嗣,也被人如此糟践。

孔传祯犹记,那江南大儒念台公与他留下的遗信中写道:

此女本为前朝太祖百世孙,七百载皇宋赵家只余此女,讳名:

赵娴!

对于贾琮是赵娴之子嗣,孔传祯深信不疑。

世上再不能有这般相像的二人。

可让他想不通的是,以赵娴那等娴静睿智的性子,怎会委身于贾赦那等骄奢无用之辈?

难道是贾代善之故?

要知道,正是由于赵娴的存在,才让贾赦发妻抑郁而终,贾代善也在震怒中一命呜呼。

也是那一年,大乾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几乎动摇社稷国本的大事。

莫非,这一切都与她相干……

……

第四十六章 赠礼

天未破晓,晨霜满地。

启明星犹在。

“吱呀”一声,墨竹院东耳房屋门打开,刚起床洗漱罢的小红和春燕走出门。

刚一出门,屋外凛冽的寒气就激的两人齐齐收了收脖颈。

不过看到正堂窗纸上倒映的身影,两人眼中都闪过一抹担忧。

自那日王熙凤来传东路院的“旨意”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贾琮愈发忙碌。

每日睡的极晚,起的极早,不停的写,连毛笔都抄坏了两支。

这般下去,怎么了得……

心里一叹,二人不再顾忌外面的寒冷,一起往正屋走去。

挑起毡帘,推开门进去后,两人就感觉一阵清冷。

眼见火盆里的炭已经快熄灭了。

春燕微微摇头,前去添炭。

小红则正经上前去劝道:“三爷,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身子要熬坏了呢。”

贾琮闻言,堪堪收笔。

又抄写了遍《无量寿经》……

只是他的面色并不像小红和春燕想的那样困倦疲惫,反而看起来很有精神。

听闻小红的话后,贾琮搁笔看去,笑道:“我子时就睡了啊,从子时睡到了丑时三刻。

虽然短了些,但最是补身子的时间段,不妨事。

小红姐姐,旁人都道我摊上了一桩苦事,但我却在苦中作乐。

前些年一直忙于……别的事,想写字都没功夫写。

哪像现在,白天黑夜的写,过足了瘾!”

小红听的含糊,只以为贾琮是说东路院的生活不得意,因此没在意,她哭笑不得道:“那也不能这般拼命呀!再说,二姑娘、三姑娘还有史大姑娘她们,不都在帮三爷抄写吗,还说是当做画资。

就是不知宝二爷和林姑娘怎么不帮,不过他们也没寻三爷画像儿……”

贾琮呵呵一笑,道:“人家愿意帮忙的,是情分。

不帮的,也是理所应当。

咱们应当只记着别人的好才对……

不说这个了,小红姐姐,你可别以为我是打肿脸充胖。

我还真有收获。

以前写字,只觉得自己有天赋,就沾沾自喜。

偶尔挥毫几笔,被人一夸,就觉得有名堂了。

可如今大量书写后,我才明白,这书法,到底还是要多写才是。

熟能生巧嘛!

只有多写,才能越写越好!”

说罢,他又从身旁摞的等身高的纸堆上拿出一张纸,铺展后,精气神十足的提笔蘸墨书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一切大圣,神通已达。

其名曰:尊者憍陈如、尊者舍利弗、尊者大目犍连、尊者迦叶、尊者阿难等,而为上首;又有普贤菩萨、文殊师利菩萨、弥勒菩萨,及贤劫中一切菩萨,皆来集会。

……

贾琮现在所想,其实很简单。

他自然不可能在三月里抄写出一万遍经文,除非是后世用电脑复制黏贴,不然谁都做不到这点。

不过在他看来,这也正是大房愚蠢之处。

他们若是要求十遍二十遍,亦或是一百遍,贾琮还真没法子,只能老老实实的拼着命完成任务。

可一万遍……

这事若传出去,妥妥又是一桩苛虐庶子的丑闻和笑话。

若非贾琮必须还要做做姿态,他甚至都不愿搭理那些无知妇人。

当然,这件事的为难之处,在于贾琮不能主动向别人“哭诉”,只能等着“能做主的人”去发现……

事关孝道,不敢有半点瑕疵。

二十四孝中甚至有割股疗亲之例,只让抄写经文,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此事不能由贾琮说出口。

但让贾琮哭笑不得的是,经过之前那些事后,东路院那伙子,怎么就没有半点长进。

在圈禁在东路院的那间耳房时,他尚且能让人发现他的苦处,如今难道比先前还难?

先做足姿态吧,自有她们好看的时候……

……

天色渐明,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东方。

寂静了一夜的荣国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沸沸扬扬的热闹气儿。

奴婢仆妇们总会比主子先起一个时辰,准备好热水洗漱之物,取来浆洗晾干的衣裳。

厨房上空,也浮起阵阵炊烟。

房内,七八个妇人正在忙碌着。

她们正在为主子们准备早餐……

荣府内,大小厨房有五六个。

贾母老太太自然是独享一个,里面食材供给也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贾政王夫人夫妻俩,又单设一个。

自然,东路院贾赦夫妇也少不了一个。

另外王熙凤夫妇俩,也有一个小厨房,只不过不经常用。

再有就是,家里的公子小姐们和姨娘们共用一个厨房。

论起来,她们都是一月二两银子份位上的。

贾府西南角门处的五间大房,便是贾家公子小姐并姨娘们共用的厨房。

因为侍奉的主子多,所以厨房就大些。

柳嫂子在给贾琮当教引嬷嬷前,便在这间厨房里帮厨。

给贾琮当了教引嬷嬷后,柳嫂子主要的任务是照顾贾琮的饮食起居,尤其是饮食。

所以,她每日里多半还是在这间厨房里做事。

不过现在每月拿的月钱,比从前多了好几百钱。

但也正是如此,柳嫂子如今在厨房里的处境,十分微妙。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之共性。

大家做的一样的活计,甚至许多都比柳嫂子做的事还多,可拿的银钱却远远不如。

这让众人心里怎能不酸,不涩?

不过碍于之前贾琮陡然拔高的地位,哪怕贾母依旧不许他入内宅,可贾政极看重于他,更将宝二爷和环三爷打发去与其一起读书,厨房里的媳妇们虽眼红柳嫂子,却没人会当面说什么。

然而这几日,随着东路院又开始折腾起贾琮,还折腾的让贾琮有苦说不出后,厨房里的氛围再次一变。

好些人嚼舌头时,已经不再避开柳嫂子了,甚至更喜欢当着她的面说。

“到底不是正经主子,纵然一时攀上了高枝,又有什么用?”

“谁说不是呢?他那样的出身,再不能入了老太太的眼,耍一时的心计,难道还能长久了?等着吧,过不了两天,保准又被赶回去钻山洞了。”

“还想回去?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我早打听清楚了,三月里想抄一万遍那什么经,就是做梦的事,根本不能。

要是抄不完,不能让大老爷生儿那天还了愿,那就是大不孝。

到时候发作起来,连老太太都说不出个不是来。

等着吧,到时候是不是贾家的人都不知道……

咱们这样的人家里,可容不下不孝的种子!”

“哎呀,就可怜有些人,满心以为攀上高枝了,和咱们不同了,却没想到,好日子没过上两天,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可怜呐!”

“打回原形?嘿!和那位沾上了关系,日后大老爷和大太太会饶过?等着吧,好戏在后头!”

听着六七个媳妇左一句右一句的尖酸刻薄话,柳嫂子气的发抖。

原先这些媳妇和她的关系都还不错,可再不错,也顶不住那每月多出来几百钱带来的嫉妒。

越是女人,越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就越把银钱看的重,嫉妒心自然也越重。

只可恨的是,她们竟这般狠毒,巴不得她不得好死。

柳嫂子气的面色发白,眼中带泪,手上却加力气,将熬好的粥盛出装好,利落的将两枚鸡蛋和一碟小菜放进食盒里,再不愿在这厨房里待一分,提起食盒就出了厨房,往墨竹堂去了。

……

“柳妈妈来啦!”

柳嫂子一入墨竹院,就见觅儿和小竹两个小丫头子蹦蹦跳跳围了上来,要帮她提食盒。

觅儿和小竹和她女儿五儿差不多一般大,看到两个小丫头脸上灿烂的笑脸,柳嫂子心情稍微好了些。

不过随即就反应过来,有些不对。

贾琮都这般惨了,怎地他的小丫头子还笑的这般欢实?

正想教导两句,就见正堂门帘儿挑起,小红边回头笑骂着什么,边往外出。

听到外面动静,转身一看,面上笑容愈发灿烂,道:“哟,妈妈来送饭来啦?我正说要去拿呢!回头三爷又该派我的不是,说我拿大,不尊重妈妈了!”

柳嫂子闻言,心里又好受些,任小竹和觅儿提着食盒往前走,她则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本该如此。

小红,这两日你妈没来寻你?”

小红闻言,眼睛弯成月牙,笑道:“来了啊,就让我好生服侍三爷,不可仗着三爷脾性好,就忘了尊卑,轻狂了去。”

柳嫂子闻言,有些傻眼儿了。

她原想着,林之孝家的会不会把小红给要出去,赶紧撇清干系,谁曾想……

见柳嫂子如此,小红也不藏着掖着了,笑道:“妈妈难道不知道,昨儿晚晌太太让彩霞姐姐给三爷送了两瓶香露和糖腌的玫瑰卤子,说是兑水喝了最补人,让三爷补补身子,别熬坏了呢。”

“啊?”

柳嫂子闻言惊呼一声,随即原本强作欢笑的脸上,霎时间挤满了惊喜笑容,高兴呼道:“天老爷,怪道人都说咱们太太是真真的菩萨转世!

这可不就是菩萨心肠?!”

东路院是难搞,可说到底,荣国府现在是由二房当家。

王夫人,才是真正的管家太太!

小红咯咯笑道:“谁说不是呢!妈妈这下可放心了?”

柳嫂子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嗔道:“瞧你这丫头说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是哥儿的嬷嬷,哥儿好我就好,自然要一万个忠心呢!”

小红点头,道:“妈妈说的极是,原是如此!妈妈要不进去坐坐?”

柳嫂子笑道:“就不进去了,我还要赶紧回去,原就打算中午给哥儿炖个老鸭冰糖雪梨汤,这是我们老柳家的秘方儿,真真养人哩!

今儿多炖些,让姑娘也尝尝。”

小红大方道:“那敢情好,我们就等妈妈的好汤了!”

……

贾母院,上房。

年还未过去,荣庆堂内依旧满堂欢庆气息。

不过今日,厅内欢庆的气氛中,多少有些异样。

贾母依旧坐在高台软榻上,贴身丫鬟鸳鸯拿着美人锤轻轻的捶腿。

王夫人气度温和的坐在一旁椅子上,也不怎么说话。

而邢夫人的脸色则隐隐有些难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下方,也不开口。

就连王熙凤,也只是嘴角噙笑。

不过一双丹凤目,却不停的转着。

下方,贾政站在中间,身后跟着贾琏,贾琏手中有一托盘。

托盘上,放有文房四宝,和一件儒衫。

贾母面上浮现一抹不解,道:“这些,都是孔老公爷送给琮哥儿的?”

贾政点头道:“母亲,正是牖民先生遣人送来的。牖民先生今日折返山东孔府,临行前想起琮哥儿,所以……”

这话一出,贾母愈发不解了。

难道说,贾琮真入了这位天下文宗的眼?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以孔传祯那样的身份,会轻易动恻隐之心?

以贾母的阅历,下意识的就认为其中有问题。

她不是贾政,会单纯的以为孔传祯是个简单的老好人。

她在豪门待了大半辈子,今日还能安稳的坐在这享福受用,若说她是个简单糊涂之人,那才是笑话。

可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出这桩公案背后有什么名堂。

好在贾母有一宗巧处,那就是从不为难自己。

想不通的事,索性就不去想,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

放下心思后,贾母瞥了眼面带薄笑的王夫人,嗔道:“这老官儿也是,只巴巴送来一套,难道就不会给宝玉也送一套?

我就不信,我的宝玉比哪个差了去!”

王夫人闻言笑道:“宝玉并不缺这个呢,再者琮哥儿书读的是好。”

一旁邢夫人闻言,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宝玉不缺,贾琮缺,那岂不是又成了她的不是?

贾母却不理会她这点心思,反而笑着赞道:“太太果然是大气的,倒比我还看的开!”

又对端着托盘的贾琏道:“既然是老国公赏他的,你就给他送了去罢。

跟他说明白,既然入了老国公的眼,就好生读书。

读好书才是他自己的,我们也不指望能沾他什么光。

如今我和大老爷大太太都不用他请安侍奉,只让他一心读书。

二太太又这般照顾着他,要是再读不出名堂来,到时候可别再说家里不管他!”

一番话,让王夫人面上带了笑容,连邢夫人的脸色,都不那么难看了。

因为,贾母依旧不喜贾琮。

……

PS:关于孔传祯提出的那个身份,和大家想的基本上不会一样。

之前我就说过那是一个大坑,所以不至于那么浅,这个时候就填了,希望大家别急,没那么简单的。

最后说一下关于更新的问题,要延缓一些。

字数太多了,推荐才上第二个,字数都快到上架的字数了。

一般上架前要经过六七轮推荐,咱们第二个还没上完,字数就往二十万字狂奔而去,实在太快了。

同期作者一起开书的,现在才六万多字,我都十四万了,今天又是七八千字……

请大家理解啊啊啊啊!

第四十七章 自信

崇康十年,正月十五。

上元。

因为王夫人和衍圣公孔传祯的赠礼,使得贾琮在贾家风雨飘摇的地位,再度稳固。

虽然又从大房传出了贾母的那番话,使得贾琮的实际地位并未上升多少,因为他依旧进不得内宅,日后也没什么继承权。

但至少在贾家奴仆中,无人再敢明着说贾琮什么了。

说到底,贾家现在还是由二房当家。

有王夫人的馈赠照顾,又有外面衍圣公的看好,就算贾琮如今还入不得内宅,不得贾母喜欢,可谁都不会以为,有二房和一个国公爷的看好,贾琮长大后会差到哪去。

世人多捧高踩低,然而贾琮既然并不会低,也不会有谁凭白去做得罪人的事,顶多背地里骂几句罢了。

也因此,围绕在墨竹院外的喧嚣,暂时都销声匿迹。

就连东路院贾赦、邢夫人夫妇,一时间都没了脾气。

若只王夫人“做耗使坏心”,他们还能想法子理论理论。

可再加上一个孔老公爷,他们连再折腾一番的心思都没了。

真要惹恼了那位老公爷,贾赦头上那名不副实的爵位都要有危险。

贾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继承人。

如今他们也只能等三个月后,贾赦生辰时再做计较……

实际上,即使到了那时,他们也没多大把握能将贾琮怎样,只不过恶心折磨一番罢了。

虽说小家子气了些,可……

大房的格局,本不就和他们居住的东路院一般,从来没大过么……

……

墨竹院。

贾琮终究还是执拗不过小红和春燕,被她们取得了更衣权……

不止如此,两人还会每人轮一夜的陪床。

自然不会做其他的什么,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就是为贾琮铺展床铺,暖好被窝,然后她们再在自己的小榻上睡一夜。

若是贾琮不答应,两人就每天夜里都一起坚持陪熬一宿。

贾琮是心有大志之人,再加上成熟的灵魂和毅力,才能充实的过好每一天每一宿。

可两个丫头却只能空落落的干坐着陪熬,那种无聊的滋味没几天就让她们快撑不住了。

偏一个个还都倔强的紧,一点不听劝。

没法子,贾琮只能“舍身成仁”……

昨夜是小红轮值,不过今日一早,天还未明,春燕就早早进来了。

小红还未起床,贾琮却已经读了两个时辰书了。

“今儿灯节,三爷还苦读呢!”

春燕一双圆眼睛眯成月牙,端着一壶热茶上前,见贾琮搁了笔,方轻声笑道。

贾琮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她今儿换了新衣,先客气的赞了句,又道:“做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短一日都不成。”

这句话春燕听不明白,所以重点放在贾琮赞她衣裳漂亮上,笑嘻嘻道:“三爷,真的好看呀?

我让我娘给我改窄改瘦了些,原还担心不好看,三爷不喜欢哩……”

见她美滋滋的模样,贾琮还没说话,就见东厢门帘儿挑开,小红汲着绣鞋出来,笑骂道:“不害羞的小蹄子,一大早就来扰三爷的清静。

瞧你那小屁股都绷在身上了,也不嫌勒得慌!”

春燕闻言,一张脸霎时涨红,又羞又气,好在见贾琮只在一旁收拾桌几上的书纸,好似浑然没听到这句话。

春燕心里既庆幸,又隐隐有些失落,再看到小红还在偷笑,咬牙跑过去要捉拿她。

小红咯咯笑着折身往东厢跑了去,待春燕追进去后,她反而不跑了,回头正色看着春燕,春燕心里一阵心虚,强撑道:“你看我作甚?”

小红哼了声,没好气道:“看你是疼你,怕你白做一场白日梦,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春燕闻言面色一变,愈发底气不足道:“你……你胡嚼什么舌,我……我做什么梦了?”

小红叹息一声,掰着手指道:“又知礼又疼人,不端着主子的架子,待咱们丫头都客客气气,还那样爱读书上进,日后少不了一个好前程。

这样的主子,哪个不想?

你有这样的心思不奇怪,咱们这样的家生丫头,若是哪个出落的好,打小儿周边婆子媳妇都说要是命好,日后被主子挑了去当姨娘,就能翻身做主子了,享不尽的福……

可是你也不瞧瞧,咱们三爷可有一分那样的心思在咱们身上没有?

不止咱们这样相貌普通的,你没见连林姑娘那样连女孩子见了都羡慕的好颜色,三爷也没多注意两眼呢。

咱们三爷不是那位宝二爷……

他是一门心思读书进学,日后要中状元做大官的。

咱们这样的丫头,能好生服侍他一场,做好丫头本分,以后说不定还能鸡犬升天,得个好结果。

你若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别说三爷不高兴,让大人们知道了去,都没咱俩的好。

咱们是打小一般在贾家长大的家生子儿,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心的,不比那些人轻狂,才多嘴说你两句。

你若不识我的心,那我也没好法子了。”

春燕闻言,一张脸青红不定的变幻,最终成了雪白色,有些委屈也有些不甘的低头含泪道:“我没曾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去攀高枝儿,就算一直苦下去,要是能一直侍奉他,我也甘心……”

小红哭笑不得道:“真真是傻气话,你愿意苦下去,也要看三爷愿意不愿意。

再说,你当这些话是我能想到的?

都是我娘教我的!

你娘教你的怕刚刚相反吧?”

春燕讪讪一笑,没点头也没摇头,有些尴尬。

小红叹息道:“你猜我娘是怎么教我的?”

春燕这回摇了摇头。

小红抽了抽嘴角,想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咬牙道:“我娘跟我说,不提有老爷、太太、二.奶奶,还有外面国公爷的照拂,只三爷这样勤学,日后就能搏出一个好前程来。

而且就算不说这些,单说那相貌……”

“相貌?”

见小红咬牙切齿,春燕莫名道:“三爷相貌并不好吧?”

小红没好气白了她一眼,道:“咱们是一直守着三爷,自然感觉不出变化。

可我娘初十那天来看了眼,回头就跟我说,三爷模样往后比寻常姑娘生的还好呢!”

春燕闻言,瞠目结舌道:“不……不能吧?”

在她的初次印象里,贾琮瘦骨嶙峋,眼窝深凹,双颊也凹,颧骨有些高,怎么也和生的好无关。

小红又郁闷的叹息了声,她这样好强的人,自忖什么都不比别人差,单单因相貌上寻常不出彩才吃了大亏。

没想到,如今连个男人的都比不过……

她嗔怪道:“你难道就没发现,咱们三爷吃好饭后,如今愈发耐看了?

若非如此,你这小蹄子也不会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守着。”

春燕脸又红了下,想了想,也觉得小红说的有道理,小声道:“怎么会这样?”

小红也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娘说,之前三爷在东路院被苛虐狠了,小时候没长开,人也没精气神儿。

如今长大了,读了书,在这边又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些日子,自然就不同了。

而且,以后怕是会越长越好。

说到底,咱们三爷怕是肖母……”

听闻小红又压低三分的声音,春燕眼睛登时圆睁。

这才想起来,贾琮的生母是何许人也。

早先就隐隐听说过,贾琮生母,乃是当年艳绝神京的青楼花魁。

贾琮若是肖母,那他以后,得长的多得意?

真要那样,她这样相貌普通的丫头,别说做姨娘了,就是做个贴身大丫头也不踏实啊。

那样每日里岂不是都要活在自卑中?

春燕瞳孔渐渐扩大……

……

用过早饭,又换了身衣裳,贾琮从墨竹院出门,出了贾府,面上还带着疑惑。

春燕和小红两个丫头的眼神实在太奇怪了,勾勾的盯着他看,看的他瘆得慌。

问她们出了何事,偏都不说。

一直拿两人当小丫头看的贾琮,虽多少能感觉到两人,尤其是春燕的一些小心思,也不过一笑了之。

正是懵懂时,谁会当真?

孩子气罢了。

因此便没多想,告辞出门。

从角门出了荣国府后,径自去了南集市胡同倪家,然后乘车,与倪二会和后,一起前往通义坊东侧临鼓楼大街的世翰堂。

马车上,倪二又忍不住打量了番贾琮后,咧嘴笑道:“怪道老娘愈发稀罕公子,倒比我这亲儿子还亲,公子真真是公候子弟,长的愈发体面光鲜了!”

贾琮都不愿搭理这茬,道:“倪二哥闲话少提,之前让你安排的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倪二闻言,赶紧正色道:“公子放心,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还别说,诚哥儿家那老管家之子邱三,还真是个人物。

我和诚哥儿都不大明白公子的意思,倒是他听的扬手蹦脚,好不激动。

这几天来,他出了大力,把公子吩咐的事,都办齐整了。”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那就好,今日之后,世人当知世翰堂。”

见倪二面色有些失落,想了想,贾琮又笑道:“倪二哥不必想太多,十指各有长短,也各有大用。

倪二哥的能为不在这方面,而在别处。

用不了多久,就少不得仰仗倪二哥出大力。”

倪二闻言,大喜道:“只要有事做就成,公子年虽不高,可本事大!

我娘都说了,只要忠心给公子办事,当个长随,日后总不会差!”

贾琮呵呵一笑,却并未反驳什么。

他亦有这个自信。

……

PS:小红相貌普通的根据,除了出身好却起点低外,还有一个理由,王熙凤相中她说话伶俐后,向宝玉讨要,宝玉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直接给了王熙凤,完全没当回事。我想要是换做是晴雯那样好看的,八成就不可能了。

第四十八章 世翰堂 (上)

通义坊东鼓楼大街,是长安都中除却朱雀大街外,最繁华的一条大街。

街道两旁,货栈如云,酒楼林立。

许多老字号,甚至从前朝中期起就存在了。

历数百年而不倒,名扬海内。

这里纵是寻常的日子,亦是人群拥挤,川流不息。

天下士子富贾流连于此,真正的寸土寸金之地。

大街正中的鼓楼红墙巍峨,飞檐迎风,规模宏大,气势雄伟。

为整座神京城的百姓昼夜报时。

二更鼓收市,五更鼓开市,几为不夜城。

更难得的是,鼓楼北侧,便是国子监所在地。

纵于闹市中,亦可遥闻读书声。

为这红尘之地,多添了分书墨香。

而今日上元佳节,国子监会休沐一日,诸监生今日都会空闲下来,出监与全城百姓共度灯节。

监生们是今夜猜灯谜的主力,当然,他们其实也是出灯谜的主力……

更难得的是,今夜会有不少活泼的富家权贵小姐,女扮男装出门游乐。

若是青睐上哪个,招门为婿,也是一场难得的才子佳人之佳话。

有这等引子在,今日也就愈发热闹。

根本等不到夜里,便满城都是喜庆喧嚣之乐。

贾琮和倪二乘坐马车,悠悠从西城而来。

马车算不上阔绰,不说和贾宝玉那驾车比,纵然和贾环的那驾比也不如。

乘上两人,已经没多少空间了。

不过这也是倪大娘的一份心意。

她心疼倪二重伤初愈,也心疼贾琮身份贵重。

两人都不愿违拗这位善良的老妇人……

只是马车到了鼓楼大街转角处,就再不能往里进了。

因为大街上满是人.潮拥挤,别说马车,行人能有个落脚之地就不错了。

若是权贵府第的马车,或许行人还会避让。

可一架普通马车,进去了怕得给人掀翻。

自古而今,不论哪朝哪代,都中百姓的脾性,都是一等一的大。

而且大多身后关系复杂,不知会和哪家王府哪家公府牵扯上干系。

对于没跟脚的普通人,他们可不懂得什么是避让。

因而到了大街西头,贾琮便与倪二下了马车,随着人群往里行。

这是神京城内最繁华之地,大街两旁各种货栈内贩卖着种类繁多的商货。

吃穿住行用,一应俱全。

酒楼茶楼亦人满为患。

这个时代虽说外省游客不多,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学士子、官员以及富贾,依旧将整座神京城填满。

连续过了好几家茶楼酒馆,可发现里面都已经满满当当,倪二一拍脑门,懊恼道:“都怪我这猪脑,竟连提前订个位置都想不到。

连累公子没个落脚地……”

贾琮倒没所谓,明亮的眼睛微眯,仔细的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轻笑道:“订位置做什么?在街边看就好,在茶楼上哪里看得清楚……”

倪二还要自责,他老娘可是再三叮嘱他,不许委屈了贾琮。

贾琮却看了他一眼,道:“倪二哥,银钱目前还要省着些用。

等世翰堂打出名声后,你那边有大事要做,多有用银子之日。

这个时候,咱们还没到享福受用之时呢。”

倪二一听就要有事做,又觉得贾琮果真是做大事的,登时喜形于色,一迭声道:“好好好,我听公子的,我听公子的……”

贾琮沿着大街随人群又走了数十步,终于在一处十字路口转角处,隔街看到了对面一栋并不小的三层朱楼。

朱楼正门上有一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

世翰堂!

只是看着门匾上有些斑驳的漆皮和黯淡的大字,足可见这栋朱楼已经有不短的年月了。

而相比于周遭门铺热热闹闹的场面,世翰堂内连参观的游人都寥寥无几。

偶然有人“误入”,在里面也待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匆匆出来。

面色还多不好看。

贾琮和倪二站在街对面,看到这一幕,倪二道:“这栋楼是林家的老产业了,从他高祖起,就一直在这里开书坊。

不过从没赚到过银钱,这些年倒是一直在亏空。

之前有不少的家底儿兜着,还能赔的起。

如今……唉!

若无公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贾琮笑了笑,道:“如今也不迟的。”

说着,目光又朝十字路口的北向看去,在距离此处不远处,一座覆盖明黄琉璃瓦的高大牌坊高高耸立着。

日光辉耀下,光彩夺目。

即使相距上百步,也可看清牌坊上那三个金煌煌的大字:

国子监!

“倪二哥,都布置妥当了么?”

贾琮再问道。

倪二忙道:“公子放心,那邱三带人演练的好多回了。

之前我和林诚还笑话他瞎折腾,可如今看来,这小子还真有一套……”

倪二话只看着满街人潮,心里就砰砰的跳,手心冒汗。

他不是上不得台面的没出息之辈,之前在赌档里放银子收例钱为生,也不算是小打小闹了。

可那些又如何比得上今日之事?

当日不过仗几个衙役之势,放贷于一些赌徒,赚点灰色收入,而今日……

可是要名动天下啊!

只想想一会儿要发生的事,能将往日里话都不屑与他说,眼睛看他一眼都嫌脏的人,支配于股掌中,倪二就有些忍不住颤栗。

“铛!”

“铛!”

“铛!”

正这时,悠扬的鼓楼钟声响起。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而倪二比他们还激动,压抑着声音对贾琮呼喊道:“公子,国子监下早课了,监生们要休沐了!”

贾琮却依旧面色淡然,只轻轻点了点头,道:“嗯,按计划行事就好。”

……

国子监,承名于千年前西周至汉之太学。

这座贯穿整个封建皇朝时期,都为历朝历代最高官方学府的所在,并非所有读书人都有资格入内读书。

即使在门槛最低的前朝中期,也至少需要举人的身份,在会试不第后,来国子监坐监,便是所谓的举监。

而到了本朝,除了举监外,名义上虽还有贡监、例监,其实质,终究还是落在了荫监上。

所谓荫监,是指七品以上文官子弟,和三品以上武官及勋戚子弟,经过考核后,可入监读书。

当然,这等考核,要比真正的进学童子试要容易的多,更远远比不上含金量还在会试之上的乡试。

但监生肄业之后,荫监生可直接参加乡试,也可直接等待授官。

也因此,在国子监内,举监出身的监生,多看不上荫监出身的官家子弟。

而荫监出身的二代子弟们,也多看不上穷酸出身且会试不第的寒门子弟,因此常起矛盾。

当然,这都是后话。

不管如何,在世人眼中,国子监都是一等一清贵甚至神圣的读书圣地。

而监生们,也都是天子门生。

日后,都是做官老爷的人。

他们在寻常百姓心中的地位极高,因此,当鼓楼钟声响起,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自国子监大牌坊内走出成群结队,着儒衫戴青衿的监生时,鼓楼大街上人潮涌动的百姓们,在一阵短暂的静寂后,竟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毕竟,今日鼓楼大街、朱雀大街等几处极热闹的灯市上,国子监的监生们,都是猜灯谜的主角。

恍若后世明星一般。

而无论平日里这些天之骄子们何等矜持高傲,此刻面对这样的欢迎场景,也都纷纷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遥遥作揖回应。

自然,又引起了一阵更胜的欢呼声。

国子监监生们所行之处,行人纷纷避让,唯恐“唐突佳人”。

然而就在人数过百的监生们,身姿儒雅的走到鼓楼大街十字路口,即将分流去神京各处时,意外却忽然发生了……

……

第四十九章 世翰堂 (中)

“呜呜呜……”

“行行好,卖我书吧……”

“呜呜呜……”

正当举城欢庆,整条鼓楼大街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时,十字街角处的一道凄凉痛哭声,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只见一个身着粗布村衣的老妇,坐倒在世翰堂门前,哭的伤心欲绝。

一个伙计打扮的小厮,站在她面前,满面为难,手里还捧着一个书箱。

老妇人哭的着实惨了些,让人难以忽视,街上众人纷纷起了同情之心,围上前去。

连原本就要四散而去的监生们,在面面相觑后,也都不约而同的转向了脚步。

今日本就是扬名之时,既然遇到了百姓们关注的事,又怎能错过?

……

“这位大娘啊,求你可别哭了,你瞧瞧,人都招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世翰堂将你老怎么着了呢!”

世翰堂门口的伙计见黑压压的一票人群挤过来,登时有些慌了,对地上的老妇拱手作揖请求道。

这伙计二十来岁的模样,倒也眉清目秀,不似奸邪之辈。

对地上的老妇也无呵斥羞辱之行,可看到那老妇哭的愈发伤心,还是让众人愈发好奇。

“喂,那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在欺负人?”

围观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

那伙计忍不住跳脚抱屈道:“天地良心啊!我们世翰堂多咱欺负过人?”

“那这是怎么回事?人家大娘会无缘无故的在你家门口哭?”

人群中又有人质问道,引起一阵附和。

那伙计叹息一声,满面无奈道:“这位大娘非要在我们世翰堂买套十三经……”

“你卖她不就完了!”

“可是这大娘身上银钱不够?”

“那你便宜点卖她就是,这大喜的日子,旁的商家都降价了……”

“就是,赚银子也有个够,别忒黑心了些!”

面对种种非议,那伙计真真有罪说不清,一张脸涨红。

倒是那大娘,兴许见有人撑腰了,也不起身,就坐在地上,哭诉道:“各位太爷明鉴,老婆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有颜面做赖账的勾当?

可是……可是老婆子带了攒了五年的银钱,来给我那快病死的儿子最后买套世翰堂的书,可人家不卖我啊!

我那可怜的儿啊……”

“哇!”

原本众人还以为老妇是没钱买才哭的,谁知道是有钱买店家居然不卖!

这简直岂有此理!

人群登时炸锅了,无数人义愤填膺。

“黑了心了下流东西,哪来的奸商,你凭什么不卖?莫不是狗眼看人低!”

“人家出银子都不卖,那你做个屁的生意啊!关门得了!”

“哇呀呀,大过年的好不生气!别拦我,今儿我非给他砸了这鸟店不可!”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呐!”

那小伙计急的满头大汗,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满脸的委屈。

可这会儿人群不断往前拥挤,恨不得揍他的不知多少,谁愿意听他聒噪。

好在这时,一直围观的国子监监生们,觉得终于到了他们上场的时候。

从周遭挤进了核心,为首的几人低语了几声后,身旁的监生们开始维持起场面来。

“安静!”

“请先安静!”

“诸位乡贤暂请稍待!”

他们身着儒衫头戴青衿,本就是官老爷级别的人物,一番言行举动后,终于让隐隐失控的场面安定了下来。

这时,为首一监生对四周抱拳笑道:“诸位乡贤,还请稍待。

今日之事虽然令人生恨,可学生见这家书坊的伙计,似还有话要说。

咱们不妨先听听他有何话说,再做打算不迟。

若他说不出道理来,此处乃国子监御造牌坊所在,断容不得这等无良奸商存在。”

“好!”

“说得好!”

颇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感动,周遭百姓纷纷叫好起来。

那监生见此,眼中闪过一抹喜悦之色,而后折身,正色对世翰堂的伙计道:“我为国子监内舍监生张元,字子奋。

今日诸位乡贤,皆明礼之辈,不会做不教而诛之事。

你有何话可说,尽管道来。”

那伙计敬畏的看了张元一眼,躬身老实道:“这位大老爷……”

周遭监生轰然失笑,那张元也哭笑不得,道:“当不得老爷之称,唤我相公就好。”

说此言时,张元面色隐隐有些不自然。

喊他相公和喊他老爷,是有分别的。

若是举监监生,会试不第,那是有资格被称为老爷的。

因为举人便是老爷。

可荫监,只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也就相当于秀才身份,只能被称为相公。

虽然荫监并不大瞧得起落第的举人,可对于他们的身份,还是羡慕的。

那小伙计对这些好似都不大懂,只懵懂的点头,道:“哦哦,是,相公大老爷明鉴:

我世翰堂,绝不是嫌贫爱富,或是心黑贪婪之辈。

虽然碍于苦衷,不得卖一套十三经与这位大娘,可我们东家却自己出银钱,从别处买了套十三经,一文不要的送给这位大娘。

只是这位大娘不愿要,我们也真真没法子啊!”

众人闻言愕然,愈发糊涂,多半不大相信。

不过看到小伙计手上的书箱,也不得不信。

张元也是一怔后,看向那老妇,道:“老人家,这伙计说的可是实话?”

那老妇人还在落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实话。”

“咦!”

众人又一片哗然,闹不清搞什么名堂。

张元也蹙起眉头来,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伙计,之后对那满身伤感之气的老妇道:“老人家,你为何非要买他家的书?”

那老妇道:“这位相公不知,老婆子本是城西十五里外二贤庄赵家妇,先夫病故八年,只与一子相依为命。

因是老来得子,先夫在时,每日教导我儿,要用心读书,日后考取功名做秀才相公,做举人老爷。

先夫听闻都中有一名为世翰堂的书坊,这家书坊内的书,是大乾顶好的书。

因而省吃俭用,攒了好些日子,才托庄子里蒙学教谕,从都中带回一套四书五经来。

只恨命苦,在此之后没几日,先夫就病逝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度日。

好在我那儿子争气,不贪顽不淘气,日日苦读不辍,连学里的先生都赞他读书好,必能进学。

正打算过了今年,就下场赶考。

可谁知,我那苦命的儿,竟得了咯血之症,一病不起,命不久矣……”

“唉!”

众人多有怜悯之心,听闻此等惨事,无不大起同情。

就听那老妇再道:“请了多少郎中,都说只能熬日子了,不行了,老婆子眼睛快哭瞎了,也没用。

倒是我那儿,心地广阔,只说命该如此,不需太过费心,还整日劝老婆子莫要哭。”

愈说愈惨,周围人都红了眼圈。

有出主意请名医的,有贡献偏方儿的,还有愿意捐点银钱,帮一把的。

可那老妇竟拒绝了:“家里有三亩薄田,老婆子还能做得动农事,有饭吃,有衣穿,如何能要诸位好心人的银钱?断然使不得。

唯一难过之事,便是我那苦命儿还有一桩心愿……”

张元原本还觉得事有蹊跷,今日之事太过巧了些,不过在看到老妇如此悲伤,而且连周遭百姓的捐银都舍弃不要时,心里就再没怀疑了,他道:“老人家,令郎心愿,可是想再买一套世翰堂的书?”

说着,张元抬头看了眼门面不显的世翰堂朱楼。

他其实是知道这里有家书坊的,只是他的书籍多是家里管家买办购买,极少需要他亲自去买。

国子监的监生,多半都是这等情形。

所以虽然世翰堂距离国子监极近,可这些监生们竟极少进去看看……

老妇闻言,又落下泪来,满面苍凉道:“先夫给我那儿买的书,已经被他翻破翻烂了,他极孝顺,又极想念他父亲,所以,所以……”

说至此,老妇哽咽难言。

不过众人终于明白过来,老妇为何非要买世翰堂的书了。

事关即将去世的儿子,又涉及孝道,这无话可说。

想明白后,张元看向那一脸为难的小伙计,道:“既然这老人家有此苦衷,非要买你们的书,你们书坊该成全才是。

还不快去拿一套书来给她?”

小伙计模样看起来快哭了,道:“相公老爷,真真不能卖她啊!”

“什么?”

“岂有此理!”

“混帐东西!”

周遭人群又大怒起来,纷纷斥骂道。

张元也面色一沉,喝道:“开店做生意,焉有不卖之理?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吾必送你见官!”

那小伙计闻言,唬的面色惨白,“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腔道:“相公大老爷明鉴啊,非小的黑了心了,不知怜贫惜弱,非要拿捏生事。

实在是,小的东家有组训,这世翰堂的书,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能卖啊!”

“嗯?”

张元面色一滞,惊疑了声。

不过面色,却稍稍缓和了下来。

他没想到,这世翰堂竟这般敬重读书人……

人群最后,街道对面,贾琮目光没有落在张元身上,而是始终打量着那小伙计,轻声道:“那个小伙计,就是邱三?”

倪二压着声音,有些兴奋道:“正是那小子,公子瞧着怎么样?”

贾琮呵呵一笑,吐出两个字来:

“戏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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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世翰堂 (下)

“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卖……”

虽然心里隐隐自得,可张元还是奇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小伙计哭丧着脸道:“这是小的东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小的也不明白,为何放着好好的地段,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

似开了口子,小伙计再忍不住,对着张元并周围人群抱怨道:“相公大老爷,诸位乡老们,你们可万莫说我们世翰堂黑心贪婪了,你们瞧瞧,这整条鼓楼大街,哪家不是客满如云,银子赚了海了去?

独独我们世翰堂,根本没什么客。

这不是一天两天,是几十年都这般!

我们每月都在亏空,每年都在亏空,我都给我们东家跪下了,哪怕开个茶楼酒馆儿,也比这书坊强一百倍啊!

可是东家祖训在此,孝道比天大,只能开书坊,没法子啊!”

“那总有个说法吧?”

张元和周围百姓都心奇万分道。

小伙计道:“说法倒是有,就在那联对上。”

说着,他手指向了世翰堂门楼两边的柱子上。

众人随之看过去,只见柱子上有两排寻日里谁也不会注意的斑驳字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看到这幅联对,其他百姓心里或没太多感觉,可聚集的越来越多的监生们,心中那叫一个酸爽……

一个个与有荣焉的挺直了胸膛。

看向小伙计的眼神,也瞬间变得友善起来。

就听那小伙计又道:“碍于祖训,我们东家才不能卖书给这大娘。

可我们绝非不知同情之辈,纵然世翰堂都快开不下去了,我们东家还是自己出银钱,去了旁的书坊,给这位大娘买了套极好的十三经。”

说着,将手里书箱搁前,对那老妇道:“大娘,您快拿了家去吧!”

老妇却又嚎啕道:“可我那儿,只想要你们世翰堂的书本。我实不忍,他抱着憾事走哇!”

生死之事最大,周围百姓本已经倾向伙计的心,立刻又歪向了老妇这边。

只是见周围监生的态度都变了,百姓们就不敢再随意开口了。

张元见此,心中起了两全其美之法,对小伙计道:“这件事你做不得主,你们东家呢?”

小伙计闻言,面色有些作难,道:“相公老爷,我们东家年轻,前些日子又被歹人所陷害,有些……有些……”

张元一怔道:“你们东家今年贵庚?”

小伙计道:“二十有二。”

张元闻言皱眉,道:“二十二还年轻什么?你去告诉他,就说是我国子监张子奋请他出来一见。”

小伙计为难不已,不过见周围人迟迟不肯散去,只能一咬牙进了朱楼。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方引着一个年轻的白胖男子出来。

那白胖男子见周遭数不清的人,面上露出明显的畏色,有些踌躇不前。

还是那小伙计,一个劲儿在旁边劝说着,最终才走到了跟前。

张元并诸多监生见之,都心生轻蔑之意。

而周遭的百姓看他白白净净的老实模样,却觉得不像是坏人。

唯有街对面站着的倪二,几乎压抑不住笑声的对贾琮道:“公子,瞧瞧,瞧瞧!这都是演练了好多回的,诚哥儿这脸色,是邱三那王八小子专门教的!哈哈哈!瞧瞧,多像啊!”

贾琮回头看了倪二一眼,道:“是挺好的,不过,这件事不要多说,尤其是不要在外面说。记着,机事不密祸先行。

富发赌档之祸,你要吸取教训。”

倪二闻言一滞,看着贾琮清冷的目光,觉得自己额头冷汗都快出来了,他忙应道:“公子放心,我必管好嘴巴。”

说是要管好嘴巴,可转眼倪二又着实忍不住,问道:“公子,世翰堂以后,当真只卖着儒衫戴青衿的相公老爷?他们没多少人吧……”

贾琮淡淡道:“人要有自知之明,做经济生意,也要有明确的客户定位。能抓住最肥美的一块肉吃,比空抱一口锅强。”

倪二抓了抓脑袋,嘿嘿笑道:“我听不懂,反正听公子的就对!”

贾琮点点头,继续看向前面。

倪二则顾不上前面,悄悄打量着贾琮心里纳罕不已。

他想不明白,纵然贾琮是公候子弟,出身不凡,可到底也不过十来岁,还没经过什么事,只一个半大少年。

怎地就这样沉稳,眼神也重的好似有千斤,言谈更是说一不二,居高临下。

他自然不知道,贾琮如今虽然年幼,没经过什么事,可他前世却站在手术室中,手持柳叶刀,主持过不知多少生死。

话虽不多,可每一言都关乎生死,又怎能不重?

倪二不知道这些,只能归于贾琮天生贵人,愈发敬服。

却说前方,张元见世翰堂的东家林诚出来后,拱手做了自我介绍后,开门见山道:“林东家恪守祖法,敬畏先圣之言自是好的。

只是今日之事,到底情有可原,想必内中缘由不必某在多言。

还请林东家行个方便,给某一个薄面,卖一套书给她。”

林诚闻言,面色讷讷的看了张元一眼,又看向地上老妇,道:“还……还是别买了吧……”

“嗯?”

张元闻言,面色陡然一沉,不悦道:“这是为何?”

林诚忙摆手道:“不是不给张相公面子,也不是光因为祖法,世翰堂,世翰堂也卖书给普通人,只是……只是……”

“到底是何缘由?”

张元不耐烦道。

林诚苦恼道:“我真不是不愿卖书,实在是为了她好,我们世翰堂的书,忒贵了些!”

“噗嗤!”

张元生生被气笑了,围观百姓们一怔之后,也纷纷大笑起来。

都道世间无奇不有,今日真真开了眼了。

卖书的劝人别买书,原因是价格太贵……

那林诚却连连摆手,急的汗都流下了,慌道:“真的,你们别笑,我说的是心里话。”

见他如此,张元愈发失笑,摇摇头道:“真真没见过你这样经营书坊的,看来你不懂半点经济之道。

你说说看,你们世翰堂的书,到底有多贵?”

林诚涨红了脸,道:“别人家书坊,一套《四书章句集注》顶多二两八钱,可在我们世翰堂,差不多……差不多要……”

“多少?”

张元离的那么近,都没听清,周围百姓更是纷纷叫嚷起来。

好似这场大戏,比灯节还好看。

张元先挥手止住了众人的叫嚷,问道:“一套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你们世翰堂卖多少银子?”

林诚不敢抬头,声音稍大了些,道:“要,要八两。”

张元闻言,面色微变,再林诚的眼神已经不同了。

他以为能有三四两就不错了,谁知道……

周围人得知后也纷纷嘘声四起:

“黑了心了!”

“没见过银子是怎么着?”

“天下哪有这样贵的书?”

“真真是撞客了……”

林诚白胖的脸上,居然浮满了羞愧之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般。

倒是他身旁的伙计不愿意了,大声道:“这位相公老爷,我们世翰堂的书,都是用江南开化而来的桃花纸所印。

就是墨,也是徽地的绩溪徽墨,这可是鼎鼎有名的天下名墨啊!

您不信就先稍等片刻,小的去给您取一套来过目。”

说罢,也不等张元反应,就飞快折身回到书坊,没一会儿取来一套书。

将其中一册递给张元,大声道:“相公老爷是知天下事的文曲星,您给评评理,这样的纸,这样的墨,连刻版字迹,都是请国朝初年的天下书法名家木荣先生所刻。

我们世翰堂卖八两一套,难道贵了?

这只卖个本钱呐!

相公老爷,您是文曲星下凡,您给评评理啊!”

那张元连个举人都不是,此刻被奉为文曲星,心里别提有多酸爽。

不过他哪里知道桃花纸、绩溪墨的成本是多少。

只是细细翻看了下手里的《大学》,发现果然纸张洁白细腻,字迹清晰带有墨香,且书法清秀,的确是书法大家木荣先生的字……

就断定真真是好书。

翻看了两页,身旁的监生接过手来,也翻看起来,都是识货之人,纷纷点头称赞起来。

而张元见那伙计期盼的等他主持公道,缓缓点点头,道:“这书是极好的书,的确值这个价钱。”

“哗!”

围观百姓再次轰动,再没想到,世翰堂的书真有那样好。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道:“你们世翰堂的书那么贵,谁买的起啊?”

小伙计一点不气虚,大声道:“所以我们东家有祖制,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卖。

我们世翰堂从没想过靠这书坊赚银子,也没想过把书卖给寻常百姓。

其实,也没想过把书卖给大部分读书人。

我们只卖给真正识书的,用得起这书的……”

伙计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囔道:“反正我当了好些年的伙计,连同我爷爷起,一起都没卖过多少本,月月亏空,年年亏空。

你们可别嫌我们贪银子,但凡我们是贪银子的,早就改行做别的营生了。

哪怕把门铺出租出去都比这个强……

真真只收个本钱啊!

相公老爷,您是文曲星下凡,最明事理,他们不明白,您肯定明白我们世翰堂的苦衷。”

张元有些无奈,却还是点头道:“我明白,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能明白圣人之言何其贵也。”

小伙计闻言可高兴毁了,一拍手跳脚道:“着啊!相公老爷到底是文曲星下凡,见识真真不凡!

要是都是相公老爷这样的明白人,纵然我们世翰堂月月亏空,心里也舒坦些。

可外面那些人说不明白哇!

我们东家偏还不许我们多嘴,只说就算是寻常相公老爷们,荷包里也不宽裕,还是让他们去旁的书坊买书去吧。

今儿这老大娘非要买书,照小的的意思,卖给她老人家一套得了。

可我们东家却非说,何苦来哉,不如让老人家多留些银子养老。

他自己倒贴进去几两银子,去外面买了套十三经,送给老人家。

真真是没法儿说啊!”

“就你多嘴!”

一直羞愧不已的林诚,喝斥了伙计一句后,干笑着对众人道:“诸位乡贤,小子实话实说,这家书坊,真真就没指望过它赚银钱。

不过碍于祖训,一直开着。

原也不是为了咱老百姓买书用的,家祖曾得乡侯爵,酷爱读书。

这书坊原也是为了勋戚子弟所开,只是后人不肖,不善经济之道,也就任凭其没落了。”

张元闻言皱眉道:“不是只卖着儒衫戴青衿的么?怎么成了勋戚子弟了?”

他虽是文官出身,可对勋戚子弟却是发自心底的不喜。

林诚忙解释道:“张相公莫急,我话还没说完。

卖给你们儒生,自是按原成本价卖的,一套八两,不赚什么。

可卖给其他人,一律三倍价格,二十四两!

原是指望能靠这个维持收支平衡,没想到这一亏空,就是六七十年。

到后来,也就再没指望卖给他们了。

他们不识货!”

这话张元等监生就太喜欢听了,国子监内也有勋戚子弟在读,可对那些傻大黑粗的傲慢蠢货,张元等文官子弟真真是深恶痛绝。

心情好,也不愿再耽搁太久,道:“林东家能有此见识,也算不凡。

既然张某出面了,也不愿让林东家违逆坚守了近百年的祖法,不如这样,我个人出银子,买一套十三经,送与这位老人家,全其一家慈孝之心,如何?”

“好!!”

围观百姓闻言,登时爆发出叫好声来。

各式各样的夸赞声,汹涌而来。

这一刻,张元自觉好似已经骑上御马在朱雀大街的御道上夸功了。

不过林诚却忽地面色涨红,激动道:“罢了,连张相公这素不相识之人,都能为这老大娘解囊相助,我这书坊东家又岂能吝啬?

我都亏空了几十年了,不差这一个,豁出去了,这套书,本书坊送了!

大不了,下个月只吃馒头不吃菜!”

说罢,对身边苦着脸的小伙计喊道:“邱三,去!取一套上好的十三经来,送给老人家!

另外,再欠你三月月钱。”

“哈哈哈!”

围观百姓都被这一对东家伙计给逗乐了,那坐在地上的老妇则慌忙道:“我有钱,我有钱!”

林诚不等张元开口,就道:“老大娘,你的银钱留给你自己使吧。

虽说如今我家也家道中落,不富裕了,可我到底还年轻,还能做事,你老却不容易……

我帮不了太多,只能送你一套书,就当这灯节节礼了。”

话刚说完,就见小伙计抱了一个不小的书箱走来。

“老大娘,你拿的动吗?”

伙计愁眉苦脸问道。

那老大娘来了精神,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激动道:“我年纪虽大,可一直在家种着田,有的是气力。

我给你银子……”

伙计虽想要,可看了眼板着脸的东家,到底没接,只道:“老大娘,快家去罢。今儿我要收了你的银子,满城百姓都得骂我是刁奴!

左右小的我吃住都跟着东家,欠仨月月钱就欠仨月月钱吧。”

老妇还想说什么,被哄笑的众人齐齐劝走了。

等老妇背着书箱,从人群让出的道上离去后,林诚对张元拱手道:“事了了,诸位相公们诸位乡贤们也都去忙你们的大事去吧。

再堵着路口,一会儿长安县衙该来人问话了!”

“嗤!”

百姓们还没散开,监生队伍中传来几道嗤笑声,个个面色自矜。

哪个衙役敢来问他们的话?

张元拱手道:“这位林东家与我们年岁相差不大,虽未进学读圣贤书,却极敬我等着儒衫戴青衿者,又经营此等别致书坊,也算是同道中人。

今日林东家仗义疏财,解人危难,全人孝悌。

此事皆因吾等而起,又怎能眼看林东家陷入困局而无动于衷,只吃馒头不吃菜?

此非孔圣子弟所为也!

难道吾等还不如林东家知礼?”

最后一言,是对身后众多监生所说。

张元在这群人中威望颇高,一呼百应,自然都笑道断然不能。

张元呵呵一笑,道:“正巧今日休沐,我出监便想买一套《四书集注》,林东家,我张子奋可有资格买书?”

说着,他整理了番青衿儒衫,温文尔雅的笑看着林诚。

只这一番气度,又引得周遭百姓满堂喝彩。

张元张子奋之名,今日算彻底传了出去。

纵然百姓不传,这些读书人自己也会口口相传。

纵然读书人不传,世翰堂也会帮着去传……

林诚也极上路,拱手道:“张相公乃真正读圣贤书之辈,自然有资格。”

张元哈哈一笑,回头道:“诸位同窗,尔等可有需要买书者?”

“此等佳事,岂能少得了我颜雨峰?”

“我朱希周亦不甘于后!”

一道道名号自报而出,也引来民众一次又一次的道彩声。

能在国子监读书的,都不会是傻子。

即使有智商不高的人,那他的出身一定足够高,也就有足够高的眼界和见识。

难道还看不出,用八两银子就能扬名的美事?

这是最实惠的方式。

而就在此时,街对面看着往世翰堂汹涌而入的国子监的学生们,倪二看向贾琮的目光,恍若在目睹神迹。

……

第五十一章 惊喜

喧嚣热闹的灯节过去,大乾十年的新年,算是终了了。

府衙开衙,百业开箱。

无论官民,都开始了新一年的繁忙。

而在灯节那日鼓楼大街发生的奇事,也随着众人口口相传,散播开来。

都中诸多百姓,第一次听说了这家“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卖的书坊,以为奇事。

只是这种事,在寻常百姓耳中,不过是一个消遣的乐子,不以为意。

二十两就能够让一家吃喝一年的时代,没有哪个普通百姓会花半年的银钱买一套“华而不实”的书。

可此事在读书人耳中,却荡起了巨大的风波。

有赞世翰堂数十年不易其志坚守祖制之风骨者,也有骂其哗众取宠不知变通者。

更有甚者,有人将世翰堂之做法,与如今朝堂上日渐激烈的变法之事联系在一起,辩其是非对错,推波助澜……

使得世翰堂灯节一事,在朝野上下传播的愈演愈烈。

也因此大名,不管是赞者,还是骂者,只要囊中稍微宽裕些,多半都会遣人去鼓楼大街,买一套“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卖”的书回来,看看到底如何。

一时间,世翰堂的书,竟隐隐和“着儒衫戴青衿者”甚至与朝争挂上了钩。

愈发扬名。

在国子监中,即使有些家资不宽裕者,也宁可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买一套世翰堂的书,以为雅士之余,亦标明身份。

大乾开国百年,世风原本就渐起奢华,世翰堂的书,此时居然成了相互攀比的象征。

而许多不学无术却多财之辈,为了妆扮身份,也愿意花费三倍的价钱,来买一套世翰堂的书来装点门面。

如此一来,自上元灯节之后,短短数日里,世翰堂卖出的书,倒比之前数年卖出的还多。

若非早先半月,贾琮就要求林诚倪二加大投入,将老底儿都投进来,刻板印刷,再加上之前多年的库存,世翰堂的书怕要供不应求了。

至于有人在世翰堂,无心之下发现了《聊斋志异》。

初读之后便惊为天人,再度引起种种热潮,使得世翰堂之书,有洛阳纸贵之势,自不必再多言。

然这一切繁华闹事,暂时都和贾琮无关了。

在主导了灯节那场戏后,贾琮便再度蛰伏起来。

并且郑重告诫林诚、倪二两人:得意时莫要忘形。

如今他们根基都太浅,任何的招摇,都可能引来灭顶的打击。

尤其是在和朝堂变法之事产生瓜葛后,这是连贾琮都没有想到,也无法左右的巨浪。

这个时候,闷声发财,缓缓积累力量才是王道。

再有不知足,搞小动作,是祸非福。

有了灯节的巨大成功,原本就对贾琮信服的林诚、倪二两人,如今更是言听计从。

对于贾琮的吩咐,自然无有不遵。

原本和伙计邱三制定的一系列扬名“奇事”,也就至此按下,以免画蛇添足。

如此一来,隐隐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世翰堂,竟又平稳的回落着陆,隐声匿迹……

……

荣府,墨竹院。

正堂。

淡淡晨曦的光束,透过窗纸挥洒进来。

堂内熏笼里点着银霜炭,温暖中散着清香。

身着一袭白衫的贾琮,坐于东侧临窗的桌几上,静神专注的读书。

世翰堂的成功,对他来说,好似没能带起一丝波澜。

生活也并没有起多大的变化,每日里依旧是读书写字。

只是,他觉得没有多大的变化,在其他人眼中,他的变化,却一日胜过一日……

西侧桌几上,贾环身形不正的趴在桌面上,一脸无精打采,眼睛并没落在书页上,反而时不时的吊着眼往正中紫檀大桌方向瞄去,眼神不善……

而正中桌几后坐着的宝玉,往常都是将琮环二人当做透明人,可近来,眼神却不时的扫过贾琮,目光惋惜。

他也终于在无意间,发现了贾琮不俗的变化了。

曾经凹陷的眼窝和脸颊,如今渐渐润泽。

记忆中胆小怯懦,拘谨小气的气度,也成了洒脱不羁之态。

贾宝玉万万没想到,曾经形容卑微的贾琮,竟成了如玉公子。

他不是好妒小气之人,见此情形,心中不仅没甚妒意,反而很欣赏。

可欣赏之后,就是惋惜。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如女孩子一样金贵的人儿,竟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这般人纵然生的再好,也只白得一副好皮囊罢了。

而且瞧他那死钻书的模样,也不似能觉迷途而知返之辈。

唉。

心中不知几番叹息。

举世皆浊吾独清……

“哼!”

贾环见贾宝玉再次看了贾琮一眼,极不高兴的悄悄哼了声。

当然,不敢让宝玉听到……

可是他心里真真不高兴了,宝玉整日里和家里姊妹们顽耍,还不够,还想将贾琮也抢跑。

又心生担忧,要是连贾琮这样和他一般“歪眉斜眼”的,也背叛了他,那他还同哪个去顽?

本就无心念书,此刻心生忧虑,贾环就愈发一个字看不进去了。

正当他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百无聊赖,趴在桌几上练魔术手法等放学时,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

眼睛下意识的往门口方向一扫,正对上一双森严的眼睛……

这一刻,贾环的小心肝儿齐齐一颤,面色瞬间煞白,小身板儿都颤栗起来……

“哼!”

贾政站在门口,看着他那庶子歪七扭八的趴在书桌上,却把书本推到一旁,手里只顾把玩着一根绳子,生的好模样,偏吊眼斜睛,形容猥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再见他被吓的如被雷劈,愈发恼火。

不过这一声冷哼,总算惊醒了吓的快要尿裤子的贾环,忙不迭的起身绕出书桌,过来行礼。

前面的贾宝玉和对面的贾琮亦是如此。

一番见礼后,贾政先狠狠将贾环和宝玉训了通后,又赞起贾琮来:“琮儿读书心神专注,不惑于外物,必能闻达于举业之道。”

贾琮谦让了番后,贾政看他的目光却愈发和善。

贾政有半月余未见贾琮,此刻再一端详,也忽然发现了贾琮的不俗变化,登时惊喜起来。

原本他就看好贾琮的气度,只可惜贾琮长的寻常。

却不想,一段时间没见,贾琮竟长的愈发好了。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贾政肤浅,从唐时起,至前宋七百余年里,再至今日,文人对颜值的要求达到了巅峰。

想做官只靠学问好,那是没用的。

科举之后,吏部选官有四个审核标准,分别是:

身、言、书、判。

后三者且不谈,这个为首的身,指的便是颜值。

前朝宰相蔡确曾向神宗举荐一个叫王迥的人为监司,宋神宗欣然应允。

并不是因为王迥有多大的能力,相反王迥这个人人品还比较差,也没念过什么书,时不时还闹个笑话。

然而宋神宗完全是因为王迥颜值高,才应允了蔡确的举荐。

史书中对王迥颜值的描述是“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

后来蔡确又给哲宗皇帝举荐一人,叫袁应中。

此人不似王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但这兄台却满脸的麻子,肩胛骨长得还有点歪,肩膀总是斜着。

哲宗皇帝刚看了一眼,就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了……

由此可见,颜值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

当日贾政对贾雨村一见如故,并大力相助,除却因为是妹丈林如海举荐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贾雨村“相貌魁伟”,颜值极高……

原本贾政心里还有些遗憾,贾琮相貌虽不说奇峻,可着实与好看沾不上边。

这样的相貌,在日后选官时注定要受到影响的。

可现在看来,先前竟是走了眼。

只一转眼,贾琮吃的胖些,相貌竟如此之好。

成了翩翩公子,还在宝玉之上!

只是贾政的惊喜没有贯彻到底,面色变了变。

倒不是为了贾宝玉,而是想起了贾琮缘何会这般俊秀。

贾琮有一个花魁出身的生母,不怪长的好看……

虽然贾政没见过,可能当艳绝都中的花魁,想也能想到长的有多好。

可惜,这个身份实在是……

若被小人知道了去,怕多有艰难。

贾政心里叹息了声,随即又打起精神来。

贾琮母族虽然出身卑贱,可他还是荣国公的子孙,哪个敢小瞧了去?

又有衍圣公牖民先生的看重,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如今士林中,论德望之高无出牖民先生之右者!

念及此,贾政心情转好,对三人继续道:“举业一途,路遥且艰,唯有勤学苦读,心无旁骛,方能有所获。

若是三心二意,心生怠慢,必难成事。”

三人一起躬身领教后,贾政又对贾环道:“既然你在这静不下心读书,往后还是去学里罢,让学里太爷教你。”

“噼啪!”

一道晴天霹雳,就这样落在了小贾环头上。

那一瞬间眼神的空洞,差点让贾政都心生不忍。

不过也只那一瞬间,对于这个逆子的顽劣性,贾政心中有数。

瞥了他一眼后,目光又落在紧紧垂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贾宝玉身上。

不过看着鹌鹑一样低着头的宝玉,贾政只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让一旁的贾环大失所望……

贾宝玉去不去学里读书,决定权并不在贾政手上,这要看老太太的意思。

哼了声后,贾政看向贾琮,说出了今日来意:“后日是老太太生辰,琮儿与宝玉一起随我待客吧。

你也渐大了,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只一味的读书,难免成了书呆子,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该做的。”

贾琮闻言,抬起头看向贾政,眼中闪过一抹讶然,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

第五十二章 感激 (求推荐,求收藏)

在贾琮的印象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贾政都是一个好人。

但却是一个有些迂腐的好人。

一心读书,清谈。

恪守严父的本分,对宝玉非打即骂,严厉管教。

他再没想到,贾政会说出这样接地气的话来。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完全意外。

前世红楼世界中,贾政不就常叫贾宝玉随他一起招待客人么?

因宝玉不喜,这才有了湘云相劝,反被他讥讽的那一出戏。

再者,贾政能够强压大房,以幼子的身份执掌荣府大权。

尽管此事出主力的是偏心的贾母,可若贾政当真对世务一窍不通,那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所以贾政能说出让贾琮多接触世务的话,并不奇怪。

念及此,贾琮心下了然,又再生惊喜之意和感激之情。

贾政此举,分明是要带他分润贾家的人脉啊!

这也是在向世人展示,贾琮自此成了荣府内的一员,是被贾政认可的一名子弟。

这一点,至关重要!

这意味着自此以后,贾琮有一定资格,在外面代表贾家的意志了!

如此,也就有资格占用一些贾家的资源和能量。

这正是贾琮一直以来,所谋划的目标所在。

当然,他想要的更多。

因为唯有真正掌控住贾家,成为主要乃至唯一的掌权者,才能更好的动用贾家资源来自保,而后改变贾家中一些人的命运……

无论如何,这将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前世读红楼,和许多人一样,贾琮也曾疑惑过,身为从五品小官的贾政,为何能够举荐一位正四品的应天府大员?

他有什么资格,能够跨越官场的森严制度?

另外,贾家在官场上,除了一个不上朝做官,只在家中陪小老婆喝酒的贾赦外,就只有贾政在朝堂上做着小官。

如此劣势,又为何能排在四大家族之首?

贾家一个重孙辈媳妇病逝,缘何能劳动四王八公和如此多的勋贵府第前来吊祭?

还有,贾母过大寿,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来贺不算,连朝廷礼部都特意来贺,难道只因贾家出了一个贵妃?

可贾元妃,并不是杨贵妃啊!

她远没那样受宠,不然也不会在归宁省亲之日,说宫里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这种种疑惑,直到来到这世上一年多后,贾琮才一点点了解清楚,想明白过来。

说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用后世之事来举例,总设计师家族也只余一个孙辈在官场上了,折算起来,还只是七品小官。

可又有哪个家族,敢说在其之上?

想来即使最高层的领导人,都要给他家几分薄面。

原因无非二字:

余荫。

老人家功高社稷,有再造华夏乾坤之德,留下的香火情也够多够重。

所以即使如今家族在官场不显,也依旧有大把的人去照拂。

而贾家,同样如此。

因为特殊的儒教文化,炎黄大地上,从古至今乃至未来,人脉香火的传承,都是社会关系中堪称最重要的一支。

尽管功绩不同,可贾家一门双公,贾家宗祠有先皇御笔亲书: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且上一代又出了贾代善承袭荣国之位。

两代三位国公,为以军功起家的贾家留下了深厚的遗泽!

尤其是在以忠诚为传承方式的军中,更是留下了众多香火情!

也正是这些“香火情”,才给了贾政以从五品小官,举荐四品知府的资格和底蕴。

而这些“香火情”,便是贾家最珍贵的财富!

或许这些“香火情”所形成的力量,不能直接操控朝局风云,改变天下大势。

也不能让贾家人直接身居高位,因为他们自身难以承重。

但任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一股极有能量的庞大关系力量。

这股力量就算不能直接翻云覆雨,改变天下局势,却足够影响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譬如贾雨村,和王家。

若非如此,在这个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封建时代,王家又怎会连嫁两女入贾家?

日后的薛姨妈,又怎会将掌上明珠也嫁入贾家?

趋利避害、捧高踩低,不仅是人的天性,更是大家族生存的根本法则!

愈是豪门,愈是无情。

莫非王家就会逆势而行,是这滚滚红尘中的一股清流,连嫁两女入贾家,只为了成全贾政和王夫人还有贾琏和王熙凤的美好爱情?

呵呵。

王家连嫁二女入贾家,只能说明贾家有王家所期望的利益。

那便是贾家三位国公留下的香火余荫。

正是这些香火余荫,才让王子腾接手了京营节度使,再一路青云直上。

不可否认,王子腾自身的能力一定出众,远胜贾政、贾赦之流。

但是在军中,绝不是说有能力就能平步青云的。

还要有一定的传承!

在后世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个时代?

也是因为有这些余荫力量在,贾家才有资格请太医登门医治,贾母还敢出言威胁,若治不好宝玉,“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寻常人家,谁动用得起太医,哪个敢当面出口威胁?

即使是顽笑,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开的。

纵然是寻常阁辅和六部尚书家,他们敢么?

也由此可见,贾家底蕴之深,绝不是一些人认为的中等人家。

论影响力,一门出了三位国公的贾家,依旧是顶级豪门的门楣!

可惜的是,这样高的门楣,这样深厚的底蕴,贾家却没有子弟,能将其发扬光大,甚至连起码的继承都做不到。

先让王家得了利,后让一个连支脉都算不上的贾雨村得到了机会。

因为贾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又是最入贾政眼的读书人。

经过林如海的举荐,再加上他总爱往荣国府钻营,所以很是得到了贾政的欣赏。

别说贾政,就连贾赦那里,因为处置石呆子强取名扇一案,都得到了欢心。

这也使得贾雨村的官运大盛,步步高升!

贾琮记得前世有人说,贾雨村是靠王子腾提携起来的。

因为第十六回中贾雨村进京陛见,是由王子腾累本保奏,并补了京缺。

可却没人奇怪过,到了第五十三回,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却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虽然贾琮不知道这个九省都检点到底是什么官,可毫无疑问,这是武官。

然而武官的巅峰,却是大司马。

至于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更是已经跨越了文武之别!

难道王子腾提携人,还能将人提携到自己头上去?

再者,若是王子腾提携的贾雨村,那贾雨村老往贾家跑去钻营做什么?

毕竟,以贾政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让贾元春在皇帝枕边,替贾雨村吹枕边风的。

所以,很显然,是贾雨村哄骗了贾政乃至贾赦,攫取了贾家最珍贵的余荫人脉!

而每次贾雨村来贾府,贾政都会让贾宝玉陪他相见,这未尝不是一种托付,甚至是一种交易。

贾家推贾雨村上位,成为贾家在朝中的代言人,反过来,贾雨村再庇佑贾家,提携宝玉。

若真能如此,此事未必不可为。

就算是后世,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有很多这样的事。

但这样做一定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所托得人!

只可惜,贾政看走了眼,也高估了此人的人性。

贾雨村得了贾家莫大的恩惠,非但没有在贾家落难时拉一把,反而转投敌手,落井下石。

政治资源是不可再生资源,尤其是贾家这样坐吃山空的。

贾家将先祖留下的“香火情”用在了贾雨村身上,自身也就没了祖宗的余荫庇佑。

纵然是人脉关系,用一次好用,可到了第二次,就不灵光了。

可怜贾家,因为信错人,耗尽了资源扶持起的人,却背叛了贾家。

最终被政敌抓住机会,一击毙命,抄家流放!

偌大一豪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但无论如何,可以由上看出,贾家潜在的余荫力量,究竟有多强大!

这股力量,一直以来也都是贾琮的目标所在。

只是他原本以为,还要等好久,才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

却没想到,机会来的这样快,这样容易……

也由此可见,贾政是个极感性之人。

只要入了他的眼,他就会不吝的赏识提拔。

贾琮很感激他。

看着面带和煦鼓励之色的贾政,贾琮深深一礼。

……

PS:对于贾家的定位,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有人拿贾母对薛姨妈说,“咱们这样的中等人家”来说事,可那分明就是顽笑自谦话,她还说她这样的老婆子该住马圈呢。

贾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底,其实只要看看他来往之人的层次就知道了。

贾家或许没有上本书里写的那么强大夸张,也没有直接掌控权势的凌厉,但一定依旧极有影响力。

在华夏,并一定直接当官才有影响力。

其实我觉得这些道理都不用多讲,大家都是中国百姓,应该很明白才对……

只要没站错队,先祖的余荫,真的能吃很久很久……

至于王家王子腾,大家看过那么多历史小说,尤其是写明清的小说,应该知道,古代的中央军权,基本上都掌握在勋贵集团手中。

不论是明朝五军都督府还是清朝的军机处,大都如此。

武官不是文官,可以凭借科举来鲤鱼跃龙门,再拜个好座师,只要自身有能力,就可青云直上了。

一个武官想升迁,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战功,二是出身背景。

后者比例还要重一些。

战功就不用说了,红楼前八十回里宝玉说的明明白白,天下四海承平,不动一兵一枪,北方异族就来进贡臣服。

再者,王子腾初任的是京营节度使的职务,是京官,没机会立战功。

所以可知,不会是因为战功。

而出身背景……

王家祖上就一个县伯,还不能世袭。

反正王子腾身上没爵位。

朝廷公侯伯一大把,他又有什么资格任京营节度使的职位?

要知道,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也不过是京营里的一个游击。

而京营节度使这个职位,之前是宁国贾代化的位置。

我认为,正是这个原因,王家才会连嫁二女入贾家,嫁给了资质都很平庸的贾政和贾琏,从而换取了贾家在军中的政治资源。

解释这些,是想给本书的贾家定个基调。

贾家不是乡下地主家,中个秀才,可以免点税赋徭役,中个举人,可以投献土地大发横财。

对于乡绅家族,这些都是他们的家族根本,因此他们敬畏读书人。

要是没有免徭役投献土地的福利,那在他们眼中,读书人算个球……

偏生对于贾家这样的勋贵门第,徭役和税赋本就是不存在的。

所以就算族中子弟中个秀才举人进士,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

想要靠科举而翻身成了贾家的主人,大谈读书人的事,那完全是笑话。

爵位,才是权贵府第传承的根本。

只要将这个根本维护好,自然就能世代富贵下去。

所以有些书友频繁建议我,赶紧靠科举翻身,以此执掌贾家的路,是行不通的。

贾家不是乡村地主家,而贾家强大的潜在势力,正是贾琮目前隐忍蛰伏的原由所在。

第五十三章 藏拙

“哎呀!三爷说真的哩?”

墨竹院东暖阁内,小红和春燕惊喜的差点没跳起来,一人一边拉着贾琮的胳膊连连问道。

贾琮也高兴,不过还是提醒两人:“只在仪厅内陪老爷见客,不是进里头见老太太。”

小红和春燕闻言,果然面色一滞,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只是随后,小红就恢复了过来,看着贾琮鼓励道:“纵然一时见不得老太太也不当紧,有老爷看重三爷,还带三爷去见那些为官做宰的,日后三爷都用得到,也是极好的哩!”

贾琮闻言,登时对小红刮目相看。

这个丫头,确实长了颗玲珑心。

寻常小丫头家,哪里能想到这些?

春燕也算聪明的,听了小红说罢,反应了会儿也反应过来,又跟着欢喜起来。

主仆三人说了会儿话后,小红去厨房取午饭,贾琮则去读书写字。

只是没等一会儿,就见春燕有些忸怩的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

贾琮见之纳罕,顿住笔笑问道:“春燕姐姐可有事没有?”

春燕闻言,脸上一红,洁白的贝齿咬了咬唇角,缓缓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出,只见她一双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刺绣荷包,鼓鼓囊囊的。

春燕垂着眼,小声道:“三爷,给你使……”

贾琮见之微怔,接过手来,拉开系绳一瞧,就见荷包里面装满了铜钱和碎银子。

贾琮心中有所猜测,还是不解问道:“春燕姐姐,你这是……”

春燕小声道:“三爷啊,老太太二十一过生儿,你也要送寿礼哩。

你又没几个银钱,这些……这些都是我攒的私房梯己钱,没给我妈要了去。

你拿去用吧,买个好些的寿礼……”

贾琮闻言,心里好一阵感动,却摇头笑道:“我怎好使你的私房钱?快收了去!”

听此,春燕登时急道:“三爷啊,赶上老太太的生儿,你可别清高,好生买些好礼送了去,没准老太太就喜欢你了哩!

往后里面再请东道,也不会单单落下三爷一个,我都……我们都心疼呢!

三爷不要,莫不是瞧不起我这做奴婢的……”

看着春燕焦急的模样,好似生怕他迂腐拒绝,贾琮先将那荷囊缓缓收起,握在手中。

见春燕破涕为笑后,贾琮方道:“春燕姐姐,这银钱我先给你收着,赶明儿去外面给你买些好玩意儿……”

“哎呀三爷!”

春燕登时又急了,跺脚嗔道。

贾琮却摆手一笑,道:“你听我说完嘛。

比起先前的日子,如今我已经极满意了。

虽然还不得老太太的喜欢,可有老爷他们看重,难道还不知足?

再说,老太太什么样的人?

是一点值钱的礼就能讨好的?

一味的去钻营,反倒容易让老太太不喜。

既然老太太之前几次让人传话于我,命我好好读书,那我就好好读书便是。

读好书,才是对老太太的孝道。

赶明儿进了学,中了秀才举人,也能为老太太增添点光彩,你说对不对?”

春燕闻言,面色渐渐和缓起来,见贾琮笑吟吟的看着她,脸色又红了起来,道:“是我想左了,差点误了三爷……”

贾琮摇头道:“哪里话?春燕姐姐能这般关心我,我特别感动,真的。”

春燕闻言,红着脸低下头,微不可闻道:“能帮到三爷就好。”

不过没等贾琮再说什么,她便一转身,边往外走边道:“耳房的水烧开了,我去给三爷沏茶!”

看着春燕的背影,贾琮眼中闪过一抹无奈。

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春燕的心思?

只是……

在他看来,比他大不了两岁的春燕,其实还是个小丫头。

顶多由于生长环境之故,受到那些口无遮拦的婆子们的影响,早熟了些,对他有些朦胧的好感。

当然,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这种好感很美好。

贾琮自不会冷酷的去泼冷水冷淡疏离,因为他也觉得很美好。

但他却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想法……

很难想象一个大叔内心的人,会对一个小学四五年纪的小女生产生想法……

只能一如往常,顺其自然。

也许随着光阴的蔓延,这种朦胧的好感,就会渐渐消散。

谁没有情窦初开时,谁又不是如此过来的……

只要妥当处置,再过些年回首往事,那些留在岁月里的好感,会依旧美好……

……

过了灯节,便是贾母生辰。

虽然今年不是整寿,但以老太太一等国夫人的地位,依旧动静不小。

从十八那天起,就不断有寿礼送来。

甚至还有人远从金陵老家而来。

到了二十日,都中各大王公府第,也纷纷遣人来送礼。

因为不是整寿,所以贾家并未大发请柬,宴请宾客。

所来送礼者,也多是管家婆妇之流。

尽管声势依旧浩荡,却让贾琮有些失望……

他所想见者,可不是这些人。

不过随即他就冷静的想明白过来,他自己有些太过心急了些。

何况,若当真是大张旗鼓的操办贾母生辰,贾政反倒不便将他带在身边。

那太不给贾赦颜面了不说,再者,他的出身,也不合适。

豪门大宴,没有庶子招待的道理。

如此做法,近乎当面打脸,贾政又怎会为之?

再者,贾母也未必乐意。

因为这等待遇,怕是连宝玉都未曾有过。

贾宝玉也只有在小规模待客时,才能被贾政带在身边。

说到底,荣府明面上依旧是贾赦为承爵人,继承人则是贾琏。

贾政亦不好做的太过……

想清楚这些后,贾琮自我安慰之余,也在自省己身。

人心不足蛇吞象,凡事最好不要想的太容易。

可以借势,却不要奢望不劳而获。

立正己身方是根本。

所幸,也不全无好消息。

虽然除却几家极好的世交故旧遣了内眷来贺寿外,王公府第没什么正经来客。

但有准信儿,贾政在工部衙门的诸多同僚,大都应了他的请,明日会前来赴宴。

并不是贾政想给自己添光,别的不请单请自己衙门的人。

只是之前大部分世交故旧,在除夕祭祖和之后的十五日年节里,大都请过了。

短时间内再请一遭,不合适。

工部衙门的同僚之前没请,一是因为他们的级别有些低,二则是,贾政的级别有些低。

对于工部的大部分官来说,国公府的门槛还是太高了些。

而贾政在工部不过是员外郎的职务。

偌大一个工部衙门,除却从一品的工部尚书,二品的左右侍郎,往下还有四五品的四司郎中等职,哪一个都比从五品的贾政官大。

断没有上官给下属拜年的道理。

明日却极是时候,工部衙门的上官们给下属拜年不合适,会引来非议。

但工部的官儿,来给荣国太夫人祝寿,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只有艳羡的份。

又因为是贾政宴请同僚,所以贾赦不必露面。

也因此,贾政才会开口带贾琮见见世面。

坐在墨竹院书房内,贾琮暗自思索着明日可能发生之事。

会是顺,还是逆……

……

崇康十年,正月二十一。

荣国太夫人贾母大寿。

辰时初刻,贾琏便带着贾蓉、贾蔷等荣宁二府嫡脉子弟立于荣国正门前,等待迎宾。

贾宝玉和贾琮两人,则陪同贾政于仪门内向南大厅候客。

倒不是说贾琮的地位已经能和贾宝玉比肩了。

他没能和贾琏等人于正门迎客,依旧是身份问题。

嫡庶之分,乃是纲常之别。

若是日后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鲤鱼跃过龙门,那他还能“改换身份”,从此不再为人小觑。

否则,似如今这般白身,他若是出门迎客,多半会让宾客不喜,以为贾家无礼。

而宝玉不出去,则纯粹是因为贾母叮嘱,不许见了风,仔细染了风寒……

所以宝玉和贾琮两人,才被留在向南大厅,作为晚辈侍奉贾政,负责端茶倒水。

不过,若是让贾宝玉选择,他宁肯和贾琏等人一起站在大门外吹冷风,也不愿与贾政同处于向南大厅内。

因为趁着候客的功夫,贾政就已经连续点了五六题考校两人。

即使贾琮已经再三藏拙,却还是高出贾宝玉一筹。

倒不是贾琮破题有多出众,而是宝二爷对于这等科举文章,嗅之如恶臭,观之欲作呕,实在难以下咽,极少观读。

所以连起码的及格线都达不到……

见贾政的面色愈发难看,贾宝玉也如丧考妣的站在那,。

程日兴、詹光、单聘仁等清客相公劝之无用,贾琮道:“老爷,宝玉有一项极出众的学问,我却未曾入门。

往后若有机会,当向他讨教学习。”

贾政闻言皱眉喝道:“琮儿莫学这些油滑心思!

你是清白读书人,如何为这畜生辩解?

你虽比他只大半天,也是他的兄长,当严厉教训才是。”

贾琮苦笑道:“老爷,非我轻狂,敢当老爷面乱言。

只是听说,宝玉的韵诗作的极好。

可我……还根本没入门。

日后下场,经义、韵诗和策论都是必考之题。

我却只读了四书,所以方有此言。”

贾政闻言面色稍霁,见贾琮一脸诚恳之色,点头道:“你能做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自揭己短,又能不耻下问,便是好的。

不过,你如今才读四书,离下场还早,怎可急于求成?

待一气将四书读熟读透了后,再论韵诗吧。

到时候,可寻这几位老先生请教。”

贾琮闻言,躬身领教道:“谨遵老爷吩咐。”

又对程日兴、詹光、单聘仁等贾政看重的清客相公们行礼。

贾政见其能领受他的教诲,又如此知礼,恭敬之中保持着不卑不亢之态,便愈发入了眼,连连点头。

又经此打岔,淡化了方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再看宝玉,也没了先前那样大的火气。

随意教训指点了两句,让其用功读书后,就听大厅门外传来通报声:

“顺天府通判,傅试傅大人到!”

……

PS:说两点,一,关于贾母生辰之日。

原著中就有两个说法,一是过了灯节,与宝钗撞了个巧,也就是正月二十一。

还有一说法是八月。

这个不影响什么,所以就选了头一个说法。

第二点,关于上一章争议比较大的问题。

老书友多是从上本书跟过来的,对这种说法真的见多了,所以觉得太水。

但新书里又不得不定下基调,否则好多新书友还以为贾家是个乡村地主家,只要贾琮中个秀才举人,就能全家跪舔。

至于行文散的问题,是因为我寻的那些论证观点,都是从红楼前八十回里自己总结出来的,有点像论文了,故事性就差了许多。

确实还是心急了些,完全可以在后面故事中一点点展露出来。

只是不集中论证,又怕没有说服力,逻辑性连贯不上。

所以只能这样,抱歉。

第五十四章 忧色

荣府内宅,贾母上院。

荣庆堂。

经过一个大年的热闹喧嚣,即使再奢华富贵,众人也是疲倦了。

贾母也不例外。

到了她这个年纪和地位,能让她不自在的事已经不多。

原本贾赦还准备大肆操办一场寿宴,却被她直接否了。

过寿这种大喜事,是享福受用的,不是礼来礼去遭罪的。

因此今日能进内宅贺寿的,除却贾族一些近支亲族外,就是几家至亲的内眷。

如此,贾母反而自在些。

这会儿子虽然有不少客人坐于厅内,可贾母老封君还是舒坦的歪躺在高台软榻上的锦靠上。

由鸳鸯拿着美人锤轻轻服侍着。

只有哪家王府侯门的管事媳妇来送贺礼当面见礼时,才稍微直起身来说两句话。

所幸寻常门第的人并无资格来见,能进来的统不过三五家,并不为甚。

王夫人、邢夫人在高台一旁的楠椅上陪客,又有王子腾夫人李氏、史家史鼎夫人朱氏、史鼐夫人赵氏等姻亲坐于另一侧说话相陪。

俱是晚辈。

高台周遭,有隔壁宁府贾珍媳妇尤氏和儿媳秦氏,又荣府长孙媳妇李纨三人侍立。

荣国近支娄氏,东胡同贾璜妻金氏等族内女眷坐于堂下东侧交椅,贾家姊妹们则坐在西侧交椅上。

皆衣着光鲜,珠翠照人。

满堂香气如氲。

因还要操持前面的宴席,所以这会儿子最会来事的王熙凤反倒不在。

不过虽没了她这个活跃氛围的,却也不妨事。

一屋子都是后辈,说着奉承漂亮话。

又有赖嬷嬷、胡嬷嬷等几个年老体面的老嬷嬷坐于榻前小杌子上说古,道些家长里短,回忆往事,贾母极为受用。

不过看到从外面走进一丫头来,虽非别家来请安的媳妇,贾母却坐了起来,语气有些急,问道:“前面如何了?”

来人高挑身材容长脸,相貌不俗,一身丫鬟打扮,正是宝玉身边第一得用的丫头袭人。

她屈膝答道:“回老太太话,宝二爷和琮三爷陪着老爷在向南大厅候客。

老爷出了些题考校宝二爷和琮三爷,二爷答的不如意,老爷不大喜欢,不过……”

袭人的一番话未说尽,贾母和王夫人都露出了担忧的面色。

她们都知道今日贾政要宴请工部衙门的官儿来府上,若是宝玉在这个时候给贾政丢了颜面,那后果就不是骂两句就能摆平的了。

怕是要上好一顿家法!

而且在外人面前给大人丢了脸子,连贾母都不好护着。

见此情形,邢夫人趁机冷哼一声,道:“宝玉是个稳重本分的哥儿,懂事知礼。

哪像那个混帐,只会在二老爷跟前讨巧卖乖,故作张扬!”

听她这般说,饶是贾母王夫人知道她不存好意,可心里到底不舒服起来。

下面的金氏也赔笑道:“大太太说的极是呢,阖族上下谁不赞宝兄弟一声好?

人长的齐整不说,还孝顺知礼!

连我这样的,他见面都笑着叫一声嫂子……”

贾母王夫人闻言面色稍霁,贾母笑道:“这话倒是好笑,他见了你不叫嫂子叫什么?”

金氏忙道:“老太太,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宝兄弟知礼不轻狂,不仗着身份尊贵就小觑我们这样的,真真难得!

不像有些人,身份比不得宝兄弟,却骄狂的目中无人。

读了那么点书,就知道处处显摆!”

贾母王夫人都是豪门出身,内宅女人之间的阴私见了不知多少。

哪里会看不出金氏在说哪个?

只当初贾琮和金氏侄儿金荣的恩怨惹出了多少麻烦……

这会儿她这样说,尽管是在讨好两人,可两人对她的感观还是迅速降低。

论借刀杀人、落井下石的手段,贾母和王夫人怕是能当她祖宗!

拿谁当傻子哄吗?

她们这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之辈。

连一旁王子腾妻李氏和史家妯娌听了,都暗自好笑。

真真上不得台面……

贾母没有接话,面色上也淡了下去,看向袭人道:“你刚才的话未说尽,不过什么?”

袭人先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面色讪讪的金氏,而后道:“不过琮三爷对老爷道,二爷有一项极了得的学问,他没有。

日后若二爷得闲,他想请二爷教他呢。”

贾母和王夫人闻言面面相觑,眉头都皱了起来。

她们都想不出,这贾琮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有些担忧,贾琮该不会真的脑袋发昏了吧……

他敢给宝玉挖坑下套?

他若真迷了心了做下这等事来,那他往后的日子“好”可就海了去了……

王夫人不疾不徐问道:“琮哥儿说的是什么啊?”

袭人道:“太太,琮三爷说,二爷的韵诗作的极好,他远远不如。

日后科场上,要考经义、韵诗和策论,可他的韵诗如今连门还未入。

所以极敬服二爷作诗的学问。

老爷听了后果然就不恼了,许是老爷也知道二爷的诗作的好,还让二爷和琮三爷日后相互扶持着学习呢。”

这后面的话,自然是袭人自己加的戏……

倒不是为了贾琮,而是更好的捧贾宝玉。

听闻此言,贾母和王夫人都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暗道贾琮知道本分……

王夫人又有些纳罕道:“不是说琮哥儿的学问极好么?连老国公都喜欢,怎地还不会作诗了?”

她看向身旁的李纨。

李纨虽没什么学识,但其父却是前国子监祭酒,亦是文坛大家。

在王夫人想来,李纨当有些见识才是。

李纨想了想,轻声笑道:“太太,做经义文章和作诗又不同。

古人那么多秀才进士,可能作出好诗的却没几个。

写好诗要有灵性,不比那做死文章的。”

这番话怕是李纨最超长发挥的一次,听的王夫人连连点头。

她并不在意贾宝玉能不能考上秀才进士,日后宝玉若想做官,自有他做的,哪里还需要像寒家子那样苦熬?

所以考中秀才进士自然是锦上添花,考不中也没多大的相干……

可她喜欢听旁人说宝玉有灵性,在她看来,那确实比只会读死书强多了。

只是到底大家子出身,不会肤浅的喜形于色,王夫人淡淡笑道:“也不能这般说,各有各的好。

老爷就极喜欢琮哥儿做的经义学问……

既然老爷说了让他们相互为师,那日后就该如此。

论起来,琮哥儿比宝玉还大一些。”

贾母闻言,满意的看了王夫人一眼。

她虽不喜王夫人木头人一样的风格,可对她的大气还是欣赏的。

寻日里对待庶女、侄女都极好,不似大房扣扣索索的……

其她人也都诚服的看向王夫人,这话说的体面,值得学习。

唯有那邢夫人和金氏怄个半死,可这会儿见贾母都在颔首点头,哪个还敢多言?

又听贾母对袭人道:“你再去前面瞧瞧,若是老爷管的紧,就说我喊宝玉有事吩咐。今儿是好日子,可不许唬坏了他!”

袭人闻言一笑,领命前去。

……

仪门外,向南大厅。

今日第一个前来祝寿的宾客,并非是贾政工部衙门的同僚,而是他的门生,傅试。

如今官拜顺天府通判,虽只正六品,但顺天府为京兆府,因此权势不凡。

此人三十岁上下,相貌周正,姿态儒雅。

只是在贾琮看来,此人眼睛白多黑少,目光不定,眼底深处,总有那么一抹谄媚轻狂之色……

他是知道此人的,素来趋奉贾政,拜为门生。

贾政也待他不薄……

“吉甫,此亦吾家子弟。”

几厢见礼后,贾政面带笑容的将贾琮介绍给傅试,之前宝玉已经与他见过礼。

贾琮规矩行礼,道:“贾琮见过傅大人。”

“哦?”

傅试听闻贾琮之名,眼睛微微一眯,却不耽误口中言:“快快请起,世兄太过多礼!”

待贾琮重新直起腰身后,傅试细细打量一番后,对贾政“惊叹”道:“不想恩师家中又有如此出众子弟,恩师一门,当真人才济济啊!”

这话贾政极喜欢听,不过还是自谦道:“他们还小,当不起夸赞太甚。

不过吉甫啊,我这侄儿与其他别个不同。

他是立志要走举业正途的,连先前牖民先生见之,都大赞其志。

日后他若上门请教,你这做师兄的,还要帮衬一二。”

又对贾琮道:“你不是说还未学作诗么?你这位师兄,于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道,颇有心得。

琮儿当虚心请教才是。”

贾琮闻言,心里苦笑不已。

贾政人是不错,可就是眼神实在不好。

连他都能看得出傅试对他的轻视和敷衍,夸口时的浮夸,贾政竟当了真……

贾琮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只是不管如何都不能在贾政面前失礼,也不好负了他的善意,贾琮只好再度对傅试揖礼道:“琮,请大人不吝指点。”

“诶,世兄快快起身,万莫多礼。

有恩师在,哪有我这个做师兄的指点的份?

况且恩师身边的几位老先生亦俱是此道高才,不信你看看宝玉……”

说着,极圆润的就将话题引到了贾宝玉身上,对贾政道:“恩师许是不知,贾家宝二爷作的好诗,我在家里都听说了。

学生那妹子除女红外,最好诗文。

常央外面的人打听有什么好诗,倒将宝玉的诗寻去了好些。”

贾政到底不完全糊涂,见傅试如此,便知他对贾琮看不上眼,心有轻忽乃至鄙弃。

想来是因为贾琮的出身……

贾政倒不怨傅试,世人多重嫡庶,更何况贾琮这种情况?

其实若非当日孔传祯的看重点评,后来又有书信提及,贾政自己怕也会和傅试这些人一般……

只是到底遗憾,也无奈。

看了眼面色淡淡,垂着眼帘但腰身挺立的贾琮,贾政心里一叹。

连他的门生傅试都这样敷衍,其他人的情况又能好多少?

若是今日有他张目,贾琮的身份都不能被士林认可,那往后……

怕更是寸步难行,无立锥之地。

念及此,贾政眼中浮现出一抹忧色……

……

第五十五章 冷遇

贾琮能感受到贾政的关心和担忧,心里有感动,也有无奈。

感动之处自不用谈,他已明白贾政今日之用意。

无奈的是,时机选的不对,早了……

再者,这点麻烦并不算什么真麻烦,又何须担忧?

此事贾琮早有筹谋。

若连这个明显的疏漏他都没把握填上,那他还读的什么书……

换作旁人,此事或许还要费一番手段。

可对他这样的穿越客来说,这事也能叫事?

无非是刷声望罢了。

用声望,来洗刷他身世上的“污点”。

只是他如今在贾府尚且未立稳足,也还未真正进学,没有功名,还算不上读书人。

这个时候刷声望,太早了些。

有害无益。

自身根基不牢时张扬,有木秀于林之灾。

再者,他目前这个年纪也不合适。

一个刚刚读完蒙学的稚童,写一首纳兰词,那只能让人当成精怪……

所以贾政推他出来的时机有些早,担忧的也不必要。

而除却贾琮不担忧外,贾宝玉更不担忧。

非但不忧,反而心中有些窃喜。

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希望贾琮被傅试这些为官做宰的人嫌弃后,能觉迷途而知返!

不再一心想入国贼禄鬼之流,回头是岸,那岂不成了好事?

至于傅试所言……

贾宝玉打心里嗤之以鼻。

他是喜欢作诗不假,可他喜欢的诗,却不是试帖诗。

试帖诗是从经史子集中选题,结构韵脚都有严格的规定。

多是歌功颂德之流,专门用于科举考试。

贾宝玉从未做过这样的诗,任何沾上科举二字的东西,他碰都不想碰,又如何会和傅试说的那样出众?

他其实对傅试说的那个妹子更感兴趣些……

傅试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见贾政的面色变淡,顿时回过神来。

纵然心里厌弃,可既然贾政想捧人,他又何必做在面上?

敷衍一二就是,又想再转过头来夸贾琮两句。

他素来会观人脸色,只是没想到,贾琮在贾政这地位真有些不同。

不过没等他再出面转圜,又一拨工部官员到了……

身影未进门,声音却先传了进来:

“贾大人,恭喜恭喜!

祝太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大人说的好,今日是好日子啊!

贾大人,吾亦祝太夫人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哈哈!赵大人钱大人开的好口,那我也来献个彩头。

祝太夫人寿命处长同日月,寿如山海同悠哉!”

“好!我虽不才,却不能落了下风。

对荣国太夫人,吾亦深敬之。

听我贺来:

寿星献彩对如来,寿域光华自此开!”

“好!李大人亦是好彩!”

四位身着飞鹤补子官袍的官员结伴而来,贾政率众人于门前抱厦月台上迎客。

待最后一人说罢,众人齐齐喝彩。

此四人,正是工部四司,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都水清吏司、屯田清吏司的四位郎中。

官拜正四品,皆是贾政上司。

贾政为工部员外郎,官不大,权不小,油水十足。

然其性格淡然谦逊,一不贪财,二不揽权。

也没想过要升官发财。

再加上深厚的背景,因此与衙内各上官都相处的极好。

没有利益之争,众人也乐意给他这个面子。

这会儿见赵钱孙李四位郎中悉数登门来贺,贾政忙还礼道:“得四位大人登门贺寿,令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入内,快请入内!”

程日兴、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清客相公此刻也纷纷忙着招待作陪,不让任何人受冷遇。

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四位郎中刚进厅落座,就见工部各司员外郎并主事紧随其后,也一起前来了。

主事为员外郎下属,平日里多有交道。

贾政非轻狂之人,同僚交往常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对下又不严苛。

因此不止能与上官交好,还颇得同僚和下属官的喜欢。

三位员外郎八位主事入了向南大厅,与贾政道贺后,又忙与各司郎中见礼,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营缮清吏司郎中赵国梁对迟来众人笑谈道:“你们倒比我们来的还迟……”

其司下员外郎忙解释道:“今日虽然休沐,可今晨石侍郎遣人通知,有急事要回衙处置一番。

结果去了才发现,不过还是那些事。

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干系?

处置完后,下官们匆忙赶来,这才落后半步。”

赵国梁闻言,眼眸一闪,呵呵笑了笑,道:“如今内阁新政变法,要裁冗官治惰政。

石侍郎是内阁高阁老的得意门生,自然要雷厉风行。

我等下官,要体谅配合才是。”

八位主事闻言个个面色苦楚,三位员外郎也是连连摇头苦笑。

松快的久了,突然被勒紧缰绳,日子自然难过许多。

还不敢不听话,因为能取代他们的人太多。

大乾承平百年,三年一大比,累积至今,有几十万童生考秀才,几万秀才考举人,几千举人考进士。

累积下来候选待官的举人进士不知凡几。

如原著中第四十五回中所记,赖嬷嬷之孙赖尚荣先捐官后又求了贾家得实补后,赖嬷嬷道谢时说的那般: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

可见一斑。

如今朝廷新政,又要裁剪冗官,京察政绩。

往后读书做官的日子怕是要愈发难熬喽……

见气氛变的黯淡尴尬,屯田清吏司郎中孙仁忙打哈哈笑道:“赵大人,今日是荣国太夫人寿辰,存周将吾等同僚请来,可不是谈论朝政的。

扰了存周的东道,一会儿赵大人可要自罚三杯!”

其他两位郎中也纷纷附和,赵国梁自知失言,哈哈一笑,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认罚,认罚!”

众人笑罢,赵国梁见贾政身后立着两人,方才人多,行礼时也没在意,这会儿方留意,笑道:“存周,宝玉我是认识的。

你身边这位少年,仪表端的不俗,不知又是贾家哪房子弟?

好相貌啊!”

孙仁、钱穆、李畅三位郎中也纷纷附和赞道:“贾家公候府第,子弟果然出众。”

贾政闻言,心中一跳,忙笑道:“诸位大人,此乃家兄幼子。因仰慕圣人经言,日后立志于举业一道,今日吾便携其来见见诸位名教前辈。

日后也好跟诸位大人好生学习学习……”

又对贾琮道:“琮儿还不见过诸位大人?”

贾琮忙出列,躬身礼道:“学生贾琮,见过诸位大人。”

然而此时,赵国梁、孙仁等人面上的笑容却都渐渐淡了下来。

若是除夕之前,他们怕还都不知道贾琮之名。

可除夕那日,当着整个大乾勋贵体系,并诸多王公大臣的面,贾琮那一身打扮,那副惨样,让他的“大名”传遍了大半个都中官场。

其身世,也随之被挖掘出来,随着他的大名传播开来。

贾赦庶子,花魁所生……

读书人有两大爱好:

拉良家妇下水,劝风尘女从良。

左右不过都随他们的心意。

这个时代,女人本就是男人的附庸,地位卑微,近乎玩物。

正经女子尚且这般,更何况是风尘女子?

即使有花魁之名,亦无甚区别。

子可以母贵,自然也可以母贱。

比小娘养的更难听的,无过于娼.妇生的……

若贾琮得贾赦喜爱,那勉强还好说些。

可如今却是连其亲生父亲都厌之如猪狗,恨不其死。

这样的身世,又怎能得旁人的尊重?

这一刻,连贾琮极好的肖母面容,似乎都变得肮脏起来……

他们喜欢追捧花魁,甚至愿意千金买笑。

却不会尊敬花魁,更不用说花魁所出之子嗣……

虽无人当面说什么难听的话,反而多有说笑。

可那一双双几乎不加掩饰的轻视眼神,连一旁贾宝玉看了都觉得心中难过。

贾政见之亦是心里一叹,有些心灰意冷,怀疑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

今日如此做法,怕是连他都在同僚心中有了芥蒂。

莫非贾琮,注定为士林所不容?

看了眼腰身依旧笔直如松,垂眼而立的贾琮,正犹豫是不是打发他回去,就见本该在门外迎客的贾琏匆匆进来,对贾政道:“老爷,大司空、曹侍郎和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的官轿就要到了!”

贾政闻言一惊,也顾不上贾琮了,急问道:“到哪里了?”

贾琏道:“快到东府了。”

贾政忙道:“不想大司空今日也来,吾该快快去迎。诸位大人……”

孙仁、钱穆等人忙道:“存周莫多言,大司空为我等部堂,自然也该去迎。

莫要耽误了,一起去吧!”

……

第五十六章 酸涩

大司空,便是工部尚书。

虽然在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中,工部排名最末。

但是论油水之丰厚,工部甚至还在户部之上。

工部掌管天下修路、架桥、开山等工程,又掌屯田、水利、交通等各项政令。

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每一项活计都是淌海水般花销银财,尤其是水利河防,动辄以数十上百万计。

历朝历代,工部衙门都是反腐高压区。

一旦有事发生,多以窝案爆发,甚至能牵连大半个衙门进去。

因此到了本朝,大司空之位,多交与德行高洁之长者任之。

或非能吏,但也断不会因为一个窝案,就坍塌半个衙门,造成极坏的影响和损失。

当朝大司空宋岩,是贞元朝甲申科进士及第出身。

为官清廉,生性刚正不阿。

署理工部部务十数载,极少出乱,深得两朝帝王信任。

朝野之间,也多是赞誉。

宋岩清廉之名,纵都中街头小儿亦知。

如此清廉之名,自然极少参加饮宴。

贾政虽遣人送去了请柬,却从没想过,宋岩会真的来。

更没想到,宋岩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侍郎,一个国子监祭酒。

侍郎倒也罢了,好歹贾政也邀请了。

可国子监祭酒……

贾政却连请柬也未下啊!

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有些慌,贾政与工部诸郎中、员外郎并主事等人连忙出了向南大厅,往正门而去。

不止贾政意外,连其他工部官员也都意外。

他们的部堂大人,何时参加过酒宴……

当众人心中惴惴的赶至正门,就见三顶官轿于门前落下。

当先走出一身着从一品官袍的老者,不是当朝大司空宋岩,又是何人?

老人头戴官帽,面容清峻,额前眉骨上,两道白眉上挑,细长的眼睛中目光锐利,看起来根本不像一慈祥的老人,而像是一斗士……

贾政与诸多工部官员就要行礼,就见宋岩摆手道:“今日为私谊非公,官场应酬就免了。”

说着,目光落在荣国正门门匾上,见其上刻有“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微微颔首。

待工部右侍郎曹永,国子监祭酒李儒也走至其身边,宋岩轻声叹道:“至今犹记先荣国之音容笑貌。

代善公上马为儒将,下马成能相。

当日吾曾多次登门请教,代善公都不吝教诲……

存周,汝家梨香院可还在?

当日吾便在那里,得代善公指点的。”

这梨香院,便是荣国暮年养静之所。

贾政闻言忙道:“大司空,自先父作古后,梨香院就被封存了起来,至今一切如旧。

大司空若是想去……”

“诶……”

宋岩摆摆手,道:“虽吾亦欲再度瞻仰故地,今日却不是好时候。

今日太夫人大寿之日,岂能做恶客?

存周啊,你还要代我于太夫人面前歉言一二。

吾家资不厚,除却买书钱,着实不宽裕喽。

因而极少去别家吃宴,非为故作清高,实在随不起礼银。

只汝家不比别家,不得不来,又没银钱买寿礼,只能写了幅字,勉作寿礼。”

此言一出,众人都赔笑起来。

何曾见宋岩这般说话过……

贾政更是忙不迭的双手接过宋岩递来的字卷,道:“大司空能亲至,已为我贾家增辉耀祖。

能得大司空赠字,更是最佳之礼矣!”

贾家虽然权势尊贵,贾政却极尊敬有名望之人,如孔传祯,如宋岩。

没有一丝骄奢之气。

工部右侍郎曹永年纪与宋岩相仿,两人亦师亦友,因此常忽视上下级官阶,直呼宋岩名号,笑道:“松禅公忒不地道,都中谁人不知你的字是一字千金?还是有价无市。

你这一幅寿礼送上,让我与寿衡如何自处?”

松禅是宋岩的号,寿衡则是李儒的字。

李儒笑着点头附和,道:“吾家亦没千两金,唯有宋刻《大方广佛华严经》善本一部,望太夫人莫嫌才是。”

说着,取出寿礼递给贾政。

贾政已将字卷转给身后贾琏,又忙捧过李儒的礼箱,再三感谢道:“政,代家母多谢大人心意。”

李儒摇头笑了笑,道:“今日休沐,本欲与松禅公手谈一日,去了宋府方得知今日是太夫人寿辰。

念及当日先荣国之风采,不好不来。

存周莫要怪我唐突上门才是。”

贾政愧道:“是政之过也,竟忘与祭酒送请柬。”

一旁曹永笑道:“莫在此多言了,存周,这是我的那份,还是进去说话吧。

今日定要好生叨扰存周一顿东道。

久闻曹家美食不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桃花果酿更是一绝。

今日不可不尝饮一番!”

宋岩与李儒摇头耻笑,旁人则多赔笑。

贾政笑道:“能请诸位大人的东道,是政之荣幸,亦是贾家的荣幸。”

众人再笑。

看着贾政与宋岩、曹永、李儒三位大佬谈笑风生,之前还意气风发的诸位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们,却都拘谨了起来。

这三位老人,不止官位高于他们,在士林中的名望,更远不是他们这些官僚能比的。

三老皆德高望重之辈,为天下清流魁首之流。

虽然这三老都不是古板之人,但平日里在工部衙门,他们根本没见过宋岩、曹永笑过。

国子监祭酒李儒,也多有端方严正之名。

他们想不通,今日这三位大佬是怎么了……

现在见他们与从五品的贾政这般说笑,众人下意识的往荣国正门上的牌匾看去。

敕造荣国府五个赤金大字,让他们心里都有些酸涩。

也好似都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他们没个好出身啊……

其实他们倒是冤枉三老了,若是换了贾赦在此,他们断不会如此。

只因三人熟知贾政秉性,算得上是谦谦君子。

虽能为不高,但知礼向儒。

为公候子弟,却无骄奢之态。

再者,今日他们前来,也是受人之托……

……

正当一群为官做宰的大人们说话,贾琏却悄然往后退了退。

先将手里接过的礼交给了贾蓉、贾蔷。

然后又对最后的贾琮道:“去给你二嫂说,今日宴席不摆向南大厅了,摆荣禧堂。”

贾琮闻言,却没有动弹,见贾琏皱眉看他,轻声道:“二哥,我不能进内宅的。”

贾琏并一旁的贾蓉、贾蔷闻言,都是一怔。

而一旁的贾宝玉更甚,他方才是见识过了贾琮被众人鄙弃的情景的。

此刻许是代入其中了,心里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酸楚,眼睛一红,竟生生落下泪来。

他所伤者未必是贾琮,而是这种境地……

贾琏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又瞥了眼宝玉,叹息了声,道:“去吧,没事的,你二嫂在厨房那边安排。

路上若有人拦,就说是我吩咐的。

对了,你可以从西南角门进去。

不过二门,少些麻烦……”

话没说完,贾蔷都有些忍不住道:“二叔,何至于此……”

西南角门,是贾家下人采买米粮果蔬时进出的小门。

贾蔷虽和贾琮素无来往交情,只是前二年他在宁府里,也没少受这等闲气。

今日见贾琮受这等折辱,下意识的想起当初,便有些不平之气。

贾琏却皱眉轻喝道:“住口,这是你能管的事吗?没的生出是非来,你以为对哪个有好处?”

瞪了贾蔷一眼后,又对贾宝玉道:“快收拾好,仔细让人看了去就了不得了,老爷在呢!”

贾宝玉闻言,忙悄悄用袖角抹去泪。

回过神来也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怎会同情一个和他不相干的男孩子……

一旁贾蓉则在嘲笑贾蔷,竟做起青天来。

贾蔷亦自嘲,正这时,贾政门客詹光悄然走来,看着贾琮压低声音道:“三爷先回去吧,今日老爷有贵客,不便再介绍三爷,还是先回去好生读书罢……”

只说了这一句,又折返回前面人群里,与傅试谈笑风生起来,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看到这一幕,连贾蓉都安静了下来,和贾蔷、宝玉等人静静的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

目光居高而怜悯。

贾琏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之色,道:“琮哥儿,回去吧,今日确实不便宜。

去告知你二嫂后,就回墨竹院去吧。

让你二嫂单盛些吃食给你。”

贾琮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对贾琏一礼后,转身离去。

……

第五十七章 请见

贾琮从西南角门入府,果然在路上遇到了两遭询问。

虽他说了贾琏吩咐的,可那两拨婆子的眼神还是充满了狐疑。

若非巧遇到林之孝家的路过,陪他走了大半路,不定会发生什么狗血的事。

等到了厨房,贾琮就见那五间大瓦房内满是人影。

足有三四十人在厨房内来来回回的忙碌着,或杀鸡宰鹅,或剥羊剁鱼。

贾琮却根本没往里面去,因为他知道王熙凤断不会在这里。

正想寻个人问问,就见一道熟悉的藕黄色身影,在几个媳妇的陪伴下,从厨房东边转角处出现。

贾琮见之眼睛一亮,之前有些压抑的心情,都瞬间好了许多。

“琮哥儿?”

平儿打小抱厦那边过来,眼见贾琮站在门院外,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的唤了声。

贾琮肃穆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容,笑道:“平儿姐姐,二哥让我来告诉二嫂,今日在荣禧堂摆宴,因为大司空和国子监祭酒也来了。”

平儿闻言,缓缓点点头,对身旁一媳妇吩咐了两句,那媳妇便忙领命而去。

想来是去通告王熙凤一声,赶紧做安排。

平儿则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贾琮一番,看着贾琮含笑而立,虽还年幼,却已别有一番气度。

面相更是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因而愈发惊喜的笑道:“一些日子没见,哥儿竟比先前愈发长的好了!”

跟在她身后的媳妇,多是王熙凤的心腹,这会儿也附和着夸了两句。

贾琮笑道:“都是太太、二嫂和平儿姐姐照顾的好。”

众人闻言又是一笑,想来这番话,会传到王夫人和王熙凤耳中……

平儿一直打量了贾琮的气色,发现他的气色并不差,再想起之前的事,犹豫了下,轻声问道:“琮哥儿,之前听说,大太太让你抄经文……”

贾琮点点头,道:“嗯,大太太让我抄一万份《无量寿经》。”

“那你果真在抄?”

平儿问道,又关心,又疑惑。

贾琮知道她的心意,笑道:“怎地能不抄?平儿姐姐放心,我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他功夫多在抄经。

也不知怎地,许是我和佛祖有缘,越抄经文越不困,反而越精神了。

可不是我偷懒呢!”

平儿抿嘴一笑,恍若一朵水仙般,温婉娴静,娇弱柔美。

不过忽地又一凝眉,对贾琮叮嘱道:“琮哥儿,那佛经你抄写就罢了,可万不能往心里去。

你是要当秀才中状元的人哩,可不能去当了和尚哩。”

见平儿这般郑重嘱咐,贾琮先是一怔,想要和那几个婆子一般笑笑,他没想到平儿竟有此担忧。

可见她眉眼中蕴着浓浓的担忧,贾琮终究没笑出声,而是目光坚定的看着平儿道:“平儿姐姐放心,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莫说抄一万遍,就算抄十万百万遍佛经,也动摇不了贾琮之本心。”

平儿闻言微微一震,看着贾琮坚毅的面色,哪里还像是个孩子……

不知怎地,她心里竟有些发慌,顿了顿,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这样大的志气,怪道老爷说你日后定有大出息。

好了,既然老爷招你陪客,你就快去吧,莫耽误了正事。

我也要去帮奶奶安排荣禧堂的布置呢。”

贾琮嗯了声,没有说他已经被“赶出场”了,一揖礼道:“平儿姐姐再见!”

说罢,折身离去。

待贾琮离去后,平儿身后一媳妇忍不住叹道:“琮三爷虽然肖母,长的愈发清秀了,可面上怎地一点女孩子气都没有。

看起来倒有股子威气,真真说不通……”

另一婆子道:“他这相貌要是再有女孩子气,倒不庄重了,容易叫人想歪了去。

可他现在这幅气概,反而让人愈发觉得不俗呢。”

平儿听着身边婆妇们的议论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悸动。

……

贾府自正门而入,乃是正院。

正院之西,为贾政外书房。

再往北进仪门,便是向南大厅,又叫仪厅。

这里是贾政寻常会宴宾客之地,足够高大宽绰。

只是,当宾客地位极高,或是德望极重时,只一仪厅,就不够用了。

这时再往北,进了内仪门,就可见一座轩昂壮丽的大宅。

便是荣禧堂,从內仪门有一甬道直通此处。

此刻堂外廊下,十二位青衣小厮,毕恭毕敬的垂手侍立着。

鸦雀无声,随时等候吩咐。

又有十二名身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托着银制托盘,将一份份果味珍馐,并香茗美酒送入堂内。

进入堂内,抬头迎面可见一赤金九龙青地大匾。

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正是“荣禧堂”。

后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

匾下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壁上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此刻,原本常年保持宁静的荣禧堂内,却充满了热闹人声。

不过并不算喧嚣,只是闲聊。

“存周啊,贾家义学存世百年。

国朝还未鼎定之时,初代荣国就已经着手建立。

历时悠远,也人才辈出。

你又何必太过自谦?”

堂内前方主座上,宋岩含笑对贾政道。

众人此刻的话题,便是从贾家义学谈起。

因为贾政是东道,因此他与地位最高的宋岩坐在主座上。

工部侍郎曹永及国子监祭酒分坐左右首座。

再往下才是工部郎中赵钱孙李等人。

满堂二十余人,倒将交椅坐尽仍不够,又有小厮取来几椅布置妥当。

听闻宋岩之言,贾政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摇头苦笑道:“不瞒松禅公,勋贵子弟,纨绔膏粱居多,多不成器。

贾家义学所立,初衷也只是为了约束族内子弟,不得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贾家族学塾掌,乃代字辈太爷,为人方正严厉,但于经学一道,并不出众,也无甚功名。

只求族中子弟能做到闻德,知礼,非祸。”

“闻德,知礼,非祸……”

宋岩轻声复述一遍后,眼中多了几分郑重之色。

下首曹永、李儒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讶然。

曹永感叹道:“我原还道贾家族学虽长久,但少见举业英才,便以为庸然……

不想今日所闻,才知是吾目光疏漏短浅,不知贾家义学教义之明也。

闻德、知礼、非祸。

勋贵子弟若都能做到此等境地,大乾何其幸哉!”

李儒却摇头笑道:“此话诚然,不过依我来看,难、难、难。

况且,能惹祸的勋贵子弟,也不尽是坏的。

开国公之孙李虎,和宣国公之孙赵昊,凶名震京都。

相传两人打小见面就厮打。

长大些后拉帮结伙的斗,满神京的折腾。

如今去了九边戍边,回来后遇见了还打。

沿街不知多少门铺因此遭殃……

十三那日,在朱雀大街上,距离朱雀宫门也没几步远。

两伙人遇见后又打了个天翻地覆,最后生生惹出御林军来清剿。

多大的祸事!

可那李虎听说有勋贵子弟在国子监为祸,不听管束,无法无天,就单枪匹马入监,将那些害群之马狠狠抽打了一通!

自此之后,国子监内那些武勋荫监,再无人敢生事。”

贾政闻言奇道:“祭酒大人,莫非有人去请他出面?”

李儒摆手笑道:“国子监与开国公府并无交情,是那李虎以为那些混帐坏了军门衙内的名声,所以就去狠狠教训了通。

免得日后旁人将他也认为是高衙内之流。”

贾政笑道:“若是如此,李虎倒是颇有义侠之心。”

曹永哈哈笑道:“不过少年人好面子罢了,虽确实要比混帐膏粱子弟强些,但到底不比贾家子弟,闻德、知礼、非祸。

我道贾家子弟亦是公候子弟,在外却少有恶名流传。

原来如此。”

贾政对于族内子弟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

这些年来,贾家子弟虽没几个出息的,但确实也没几个在外面惹祸的。

尤其是像李虎、赵昊那般,敢在宫门外厮杀放对惹祸的,更是从没发生过。

念及此,贾政心中自矜,面上却摇头自谦道:“曹大人谬赞了,也不过多知些礼数罢,实则多不成器。”

他自然不知,贾家子弟其实连礼数也知道的不多,在外多是吃喝嫖赌之辈。

就算让他们像李虎赵昊那样惹祸,也没那个能为……

荣禧堂内没设点戏台,也没有叫打十番热闹,一群人只是闲话。

宋岩、曹永等人倒罢,赵国梁、孙仁那些工部官儿们,却郁闷坏了。

他们地位距离宋岩差距太大,而宋岩等人素来严谨,在他们面前都是不苟言笑。

因此他们不能像寻常官场上那般,趋奉上官。

便只能干坐,又插不上话,着实无趣。

正这时,就听上方宋岩又道:“存周啊,久闻汝有一子,气运非常,乃衔宝而诞。

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今日想是在家的,何不请来一会?”

贾政还未说话,就听曹永笑道:“松禅公何故厚此薄彼?既然方才谈及贾家子弟知礼明孝悌,何不都请出来一见?

如今朝廷新法变革,内阁革新吏治,约束百官饮宴堂会。

我等已然被划为旧党,就不要再给阁老大人们添恼了。

所以,今日戏台班子什么的就免了罢。

来来来存周,快将你家子弟请出来,咱们以文会友。

外面不都说我工部衙门顽固腐朽,不知变通进取吗?

还说松禅公与我等皆旧党中坚!哈哈!

今日咱们也沾沾少年朝气,更新更新气象!

好让那起子小人莫再说嘴……”

……

第五十八章 今日可在?

墨竹院。

贾琮无奈的看着两个丫头,门口处还挤着四个小脑袋。

六个人,都是眼泪巴巴的。

盖因见到贾琮这么早归来,再一打听,是因为不得人喜,被老爷给赶回来了……

春燕当场就哭出声来,看着贾琮的目光里不是失望,而是满满的心疼……

她这一哭,带着觅儿、娟儿四个小丫头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倒是不知她们在哭什么……

小红还好,坚强些,只不过也就多忍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落下泪来。

贾琮看着“嘤嘤”抹泪的一屋子丫头,轻笑道:“都别哭了,你们哭什么?你们不读书,不知这是好事。”

春燕闻言,有些委屈的抬起头,看着贾琮哽咽道:“三爷莫要……莫要哄人,这怎地成了好事?”

贾琮笑道:“《孟子》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就是说,上天若要下达重大使命给一个人,必然要先使他的内心痛苦,筋骨劳累,体肤俄瘦,身受贫困之苦,种种行动去阻碍、干扰他的事业,通过这些来让他内心警觉,使他的性格坚定,以不断增长他的才干。

你们瞧瞧我,是不是正是这样的?

呵……

怎么,我的话你不信,孟圣人的话你也不信?”

这大帽子压下来,春燕赶紧连连摇头。

虽然她没读过书,心里也不懂什么孔圣孟圣。

可这个时代的话语权就在这俩圣人的徒子徒孙手中,所以纵然刚记事的孩子,也知道二圣所言皆至理也。

信不信是一回事,可不能说出来。

春燕自不会说出这等话来,却用幽怨的眼神去看贾琮。

用这等大话来欺负人,三爷忒不厚道。

小红仔细瞧了贾琮面上,不见一丝阴郁之色,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抹了抹眼角,强笑道:“到底三爷是读过书的,不似咱们这些女孩子不识道理。

往常我们女孩子顽笑时还不忿,凭什么爷们儿就比我们金贵?

如今看来,果真是比我们要强。”

话虽如此,可小红却是知道,并不是每个爷们儿都能做到贾琮这般坚韧,这般能经得住事。

小红虽是奴几辈的,可天性聪慧,因出身之故,很有几分眼色。

她能看得出贾琮不是那种沉沦之辈,否则也不会那般拼命读书。

他只是有个广博的胸怀,能容忍挫折和磨难。

也因此,心里对贾琮愈发敬服。

料定他早晚必成大器。

待春燕带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四个小丫头子去洗脸后,小红看着贾琮轻声道:“三爷,老爷不是极看重于你吗?今儿怎么会……”

贾琮顿了顿,道:“倒不是老爷让我回来的,是他的清客相公詹光。

不过今日确实不是好时机,没事的。”

看着小红面色不忿,贾琮笑着劝了声,又道:“你也去吧,我去看书了。

只有这个,才是自己的。”

……

贾母上院,荣庆堂。

得知宝玉无事后,贾母也放下了最后的担心,愈发高乐起来。

王子腾夫人李氏凑趣,道:“老太太真真把宝玉疼成命根子了,今儿是老太太大喜之日,不知您那命根子给您送的什么寿礼?拿出来也让我们瞧瞧!”

李氏自然不会不知贾宝玉送的什么礼,这会儿不过故意锦上添花。

说起来,宝玉送的礼,还是来自王家……

李氏就不信贾母会不喜。

王夫人母子在贾家地位愈重,对王家也就愈有好处……

果不其然,贾母一听就得意起来,口中却谦逊道:“他一个孩子家家,能送什么寿礼?不过是一番心意罢了。

不过他今年送的礼倒也新奇,竟是一尊海西佛朗思牙来的洋菩萨,叫什么……玛利牙!

今早送来的时候,可把一屋子人稀罕坏了。

凤姐儿听说这玛利牙菩萨是和咱们观音菩萨一样,是送子的,也不要脸面了,闹着要抢了去。

宝玉和他姊妹们帮我护着,真真热闹了一早上!”

听她说的热闹,其她人一边笑一边故意央道:“老太太可别将好东西藏着,也让我们开开眼,瞧瞧海西佛朗思牙来的洋菩萨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又有人道:“趁着凤哥儿不在,着紧些罢!”

众人大笑。

贾母嗔道:“我的宝玉送我的寿礼,你们也惦记着,真真没法子。”

话虽如此,却还是让鸳鸯去取了来。

众人见到一樽异国来的“菩萨”,个个新奇不已的同时,又将宝玉赞了又赞,夸其纯孝无双。

李氏看了看出自自家的玻璃金石圣母像,笑道:“是极好,不枉老太太这般疼他一场。

凤丫头的呢?我们在王家都听说了,老太太待一个孙媳妇,竟不比亲生孙女差哪去。

她能有这等造化,家里都为她高兴。

若是她不送份大厚礼给老太太,我都不依她!”

众人齐笑,皆言极是,说贾母快把王熙凤宠上天了。

贾母愈发高兴,道:“你们也别嫉她,真真不是我偏心这孙媳妇。

凤丫头虽泼皮如辣子,却最可我的心。

人皆道她厉害,可我就觉得她最知孝知礼。

成日里侍奉完老的侍奉小的,都说她只顾讨好我,可你们问问她这班小姑子小叔子们,有哪个说她的不好的?

连妯娌间,她都能处置的妥妥当当。

我这大孙媳妇是个极老实本分的,换到旁的高门里,怕还不被人欺负死?

这些年我冷眼瞧了凤姐儿几年,都见她对这大嫂子恭恭敬敬的,没一丝恃宠而骄的轻狂。

这一点,最难得!”

贾母话音刚落,其她人还没接上,就听邢夫人有些阴阳怪气道:“这一点是最难得。”

众人闻言,都抽了抽嘴角。

王夫人则如同没听出话音般,依旧淡淡笑着,恍若一菩萨……

贾母却当场变了脸色,平日里她还能忍,可今日都是晚辈,又有王家姻亲在,她若忍了,还不让人笑话了去?

因而冷笑道:“自然难得,珠儿媳妇和二太太性子极像,却比她有福气。”

此言一出,邢夫人登时老脸涨红,眼泪都差点落了下来。

她没想到当着外客和那么多晚辈的面,贾母竟一分体面都没给她留。

还如此委屈她。

其她人也都有些尴尬,这种内宅家事,劝都不好劝。

王夫人不动声色的给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会悟,里子面子都得了,就要做好人了。

不然反倒像是合起来欺负人。

她笑道:“老太太这话说偏了,二太太也极有福气,连我都听说了,有您这样英明的老封君,又有大太太这样的好人照拂,她的日子比哪个都有福气呢!”

其她人也纷纷说笑,邢夫人都在贾母的逼视下,强笑着顽笑了两句,气氛这才缓和过来。

保龄侯夫人朱氏笑道:“姑老太太,您将凤哥儿夸的这样狠,莫不是她也送了您一份大厚礼?

要不然再没这样的道理!

您倒拿出来叫我们开开眼哪……

到底是什么重礼,让您这般护着她!”

众人哄笑,贾母笑的更欢,拍着软榻道:“你们再想不到凤哥儿送给我什么礼,哪个猜着了,我就服她!”

满堂人来了精神,左一言右一句的猜了半天,可没一个对的,让贾母大笑不止。

最后让鸳鸯告诉众人,王熙凤到底送的什么。

鸳鸯也笑的俏脸晕红,眼睛弯成月牙,道:“二.奶奶送了老太太一宝箱吉祥如意的银锞子做寿礼!”

“啊?!”

众人惊的下巴都要掉了,贾家是什么门第,送寿礼能送金银?

当寻常百姓泥腿家随份子么?

贾母见众人这般瞠目结舌的神情,愈发乐不可支,正想再顽笑两句,就见身边大丫鬟琉璃匆匆进来,福身道:“老太太,袭人让人回来传禀,大司马宋大人和工部侍郎曹大人还有国子监祭酒李大人来给老太太贺寿了。

因为有贵客至,所以宴席摆到了荣禧堂。

袭人还说,由于朝廷新政,老爷们不好听戏,所以就叫宝二爷他们一起吟诗作对呢。”

……

荣禧堂内的气氛,要比荣庆堂严肃一些。

贾琏、贾宝玉、贾蓉、贾蔷、贾菱、贾菖等一众贾家子弟,齐齐站在堂前,与众位官员见面行礼。

不管他们在外如何,此刻于长辈面前,都彬彬有礼,做派无可指摘。

贾宝玉的那块玉也被放于托盘上,让众人瞧了个遍。

皆惊叹不已。

兴尽之后,贾政已叫人备齐笔墨纸砚,而宋岩却撵着白须,忽然开口道:“存周啊,吾与牖民先生相交经年,常有书信往来。

今年牖民先生入京陛见时,闲暇之余曾与吾有过一会。

他与吾言,在汝家见过一子弟,他十分看好。

吾极好奇,能如此入牖民先生眼的贾家子弟,到底是何等璞玉?

哦,润琴和寿衡素来敬重牖民先生,得知此信后,也有意见上一见。

却不知是汝家哪位子弟,今日可在?”

……

第五十九章 向学之心

“哈哈哈哈……呵额啊……”

墨竹院内,一阵小公鸭子笑声传来。

拖长的尾音更是能看出发笑者的酸爽得意。

小红和春燕带着觅儿、娟儿、小竹、秋珠四个小丫头子,一起怒目相对。

然而环三爷无视一切眼神攻击,并且一一反弹之。

又在六个丫头的注视下,一摇三晃的进了书房。

“哟,这不是想上高台,然后‘啪’一下给掉下来的琮哥儿吗?哈哈哈!”

这倒霉孩子果然让人讨厌,贾琮这等好心性,都生生气笑了。

瞥了眼笑的前仰后合的贾环,贾琮道:“你不在里面顽你的,跑这来作甚?”

贾环收了笑,哼了声道:“我还不是来劝你看开点……”

说着,还真苦口婆心的劝起来:“贾琮,你就听我的罢。

我还能坑你?

咱俩都是姨娘生的,我比你还强一头,也没见像你这般成天想爬高枝儿。

瞧你,现在被人赶了回来,多丢脸哪!

如今家里那些臭婆子,到处都在笑你说你的坏话,难听死了。

我刚才过来时,还看到你那嬷嬷都被气哭了……”

开始贾环还说的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可说到后面,他都有些压抑了。

到底是小孩子,还没坏到根儿上……

贾琮则冷静的多,外面的那些口舌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不过,总有些不喜。

想来如今整个贾家都在传这话吧……

他其实是无所谓的,本就没将那些嚼舌根之人放在心上,犬吠几句又如何?

但要顾忌身边的人,会受到影响。

不说小红、春燕她们,连坏小子贾环,怕也有几分关心他。

想了想,贾琮解释道:“环哥儿,你也知道,今日之事,是前儿老爷吩咐我去的,不是我自己央求的。

再者,我所行之事,非为名利。

外面那些人不懂这些,所以才会嚼舌,不用和她们一般见识。”

贾环哪里听得懂这机锋,莫名其妙的看着贾琮。

不为名利为什么?

见贾琮执迷不悟,他抓了抓头上发髻,着恼道:“罢了,你不识好人心,我也不管你了。

反正那些臭婆子们取笑的是你又不是我。

你不是不怕么,我给你学学她们怎么说你的,她们说你是野……”

贾环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啪”的一道摔碎声。

紧跟着就是一阵呜呜哭泣声,虽然在压抑,却明显压抑不住。

贾琮闻声眉头微皱,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去,就见刚刚才停下哭泣的几个丫头,又哭了起来……

一只茶盏,打碎在庭院青石板上。

几株墨竹旁,一个和小红、春燕年纪相仿,但明显好看许多的丫头,正在和她们说着什么。

显然,是在学贾府现在流传的“笑话”。

这个丫头贾琮也认识,正是柳嫂子的女儿,名唤柳五儿。

与小红、春燕都是旧识,曾来墨竹院顽过。

长的极标致,柔弱纤纤,很有些娇态。

此刻泪流不止,绣帕拭泪,似梨花带雨。

面色悲戚倒也罢了,只那一双眼中的幽怨之色,真真叫人心碎。

不过……

在贾琮看来,她却不比春燕拼命掩口的嚎啕更动人。

因为五儿是在为她娘不平,春燕却是在为他大哭。

见连小红也气的发抖落泪,贾琮心里一叹。

他之前一直都以局外人之身,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一切。

因此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然处之。

可现在,他身边却多了几个关心在乎他的人,让他从此变成了局中人。

当然,这是温暖,却也是责任……

贾琮并不怕这种责任,只是要想法子破局了。

他不想让关心他的人如此担心,如此伤心……

“贾琮,看到了么?必是那些坏话被她们听到了。

没想到,你那俩丑丫头还挺忠心,哭成那般。

你说说,你多不省心,要是你今儿和我去外面逛逛,不就没这些子浪事了?”

贾环喋喋不休说道。

贾琮有些无语的看了贾环一眼,心知这些话八CD是赵姨娘平日里说他的,却让他记下了今日现学现卖。

正想说什么,就见一道身影急匆匆的从墨竹院院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贾琮……琮三叔呢?

快快,快叫琮三叔出来。

前面那么多老爷们都等着他呢!!”

看着来人,小红、春燕等人似都忘了落泪,齐齐怔住了。

直到来人再催了一遍后,她们才登时回过神,面色狂喜,一起冲向了书房。

“三爷啊……”

……

贾母院,荣庆堂。

这时,因为并非是“同声翻译”,所以贾母等人这会儿子才得知,贾琮被劝回的信儿。

贾母等人倒没说什么,只当没听见,让这事自然过去。

偏最不该出声的邢夫人,又当着李氏、朱氏、赵氏等姻亲的面,忿骂起贾琮“上不得高台”,“白日做梦攀高枝儿”。

犹不解恨,又说起了贾琮的身世,还将他今日送礼都拿出来说。

“连环儿都知道攒月钱给老太太置办个好寿礼,他倒好,就写一幅字。”

“真真是不知孝道的下.流种子,我也是奇了,一幅字也能作寿礼?”

“白白老太太如此待他,又供吃又供喝,还让他在墨竹院里读书。”

“这世上哪个知礼的,能拿一幅字当寿礼?”

贾母、王夫人素知邢夫人禀性愚弱,贪婪财货,只一味的奉承贾赦以自保。

说出这些话不意外,可听她将善待贾琮的功劳安在贾母头上,而不是二房头上,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就会耍这些小心思么?

正当贾母愈发忍受不了这种喋喋不休的聒噪,想要制止时,就见琉璃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手里还都捧着物什。

琉璃笑道:“老太太,前面打发人将大司空、曹侍郎和李祭酒的寿礼送来了。”

贾母趁着邢夫人断档的功夫,忙道:“不要忘了记档,往后好还礼。”

琉璃笑道:“忘不了,司空大人送了一幅字……”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的气氛登时古怪起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高头的邢夫人。

她方才还言,“这世上哪个知礼的,能拿一幅字当寿礼”,却不知这当朝大司空,知礼不知礼?

琉璃到底不比鸳鸯细致,没感觉到气氛变化,继续说道:“曹侍郎送了一盒好香,李祭酒送了一本佛经善本。

之前也不知哪儿出了岔子,琮三爷竟回墨竹院去了。

没想到大司空几位大老爷也知道琮三爷,还是从衍圣公爷那里知道的,见完宝二爷后,又想见他。

这会儿子老爷正派人去请呢。”

荣庆堂内一片静寂,邢夫人一张老脸,已青至发黑。

只觉得被一记记耳光打完了左脸,又翻过来打了右脸。

人家不是自己去上高台攀高枝儿,人家是被请去的!

……

荣禧堂。

贾政、宋岩等主客,自然不会真的在等贾琮一人。

那太生硬了,贾琮现在也还没这个资格。

他到底不是衍圣公。

待他与贾蓉一起到时,荣禧堂内各色几上,已摆放好了文房四宝。

原本在外面廊下侍立的十二名丫鬟进来研墨,十二位小厮也忙着铺展纸张,摆好镇纸。

宋岩、曹永等人则在商议着诗题。

贾琮进来后,贾政提点着他一一见过三位大人。

宋岩、曹永、李儒三人在贾琮入内时,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曹永李儒二人的目光,似在打量到底什么样的神童,能让孔老公爷视为奇才璞玉。

而宋岩的目光,却有几分莫测的深意……

“会作诗否?”

曹永先问。

贾琮躬身答道:“学生尚未学之。”

李儒挑了挑眉头,问道:“可有程文否?”

贾琮再度躬身答曰:“未曾入文。”

曹永和李儒二人对视了眼,其他诸人亦皆面色古怪,乃至窃窃私语起来。

啥也不会,这孩子凭什么入了老国公的眼?

难道凭他相貌出众?

正当众人疑惑时,就听宋岩沉声直问道:“汝有何所长?”

贾琮缓缓直起腰身,挺直而立,目光坚定,正声道:“学生虽愚且鲁,然学生向学之心,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

第六十章 突然之变

向学之心,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这一刻,贾琮瘦弱的身影,在众人眼中却是那样的震撼。

也那样的,引起共鸣!

堂内官员除了贾政外,悉数为科甲出身。

不管后来在官场上打磨成了什么样,但当初,哪一个不是抱着虽九死其犹未悔之心在读书?

若无此心,焉能在科举一道杀出一条登天之路来!

而至此,其向学之心犹未悔也……

只是,若是一个三四十岁,饱经磨难的书生说出这番话,虽震撼却也不算什么。

可一个十岁的孩童,能铿锵有力的说出这番话,并且还如是说,如是做,就极难得了。

“到底是脚丈万里河山,见过无数求学稚童的牖民先生,目光如炬啊!”

曹永一边打量着贾琮,一边感慨道。

李儒也点头道:“有此向学之心,何愁前路不明?”

宋岩一直注视着贾琮的动静,老眼中目光锐利,一直等曹永、李儒说罢,贾政又谦虚过,指点贾琮谢礼后,他方收回眼神,缓缓道:“资质、心性俱佳,不枉牖民先生之赞。

不过……”

宋岩话音一转,沉声道:“外面如今许多人都称吾为旧党,也有许多人称呼吾为清流。

相比之下,老夫宁愿自认旧党,也不愿就清流之名。

汝知何故否?”

旁人不知宋岩为何忽然对贾琮说这些,但他说的内容,已经有些惊世骇俗了。

虽然朝廷新旧党争已然愈演愈烈,可少有人敢在明处自认新旧党派的。

经前宋七百年,党争之事,已经臭了大街。

“党争亡国”四字,深入民心。

宋岩却直言不讳道:“因为旧党不过是守祖制,为政稳,治大国如烹小鲜。

可清流之辈,却多好作惊世之大言,哗然于众,以为扬名升官之阶。

为逐名利,而昧初心。

糟践了“读书人”三个字。

吾不取也。

汝可知,吾此言何意乎?”

听闻此言,诸人愈发摸不准头脑。

分不清宋岩到底是相中了贾琮,还是在讥讽敲打他……

这番话,着实不该对一初见的少年说吧?

连曹永和李儒二人都微皱起了眉头。

宋岩此举,太过突兀,也言之过深。

非礼也。

然而贾琮却眼睛陡然明亮,目光有些骇然的看向上方。

与宋岩那双老眼相对后,他读懂了老人眼神中的意思,忙撩起衣襟前摆,大礼跪拜道:“学生贾琮,谨记先生教诲。”

“喔……”

“哇!”

这突然之行,让荣禧堂内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哗然声。

许多人看疯子一样看着贾琮,想攀高枝想疯了吧?

就这么三言两语,是褒是贬尚不可知,就死皮赖脸的去拜师?!

许多贾家人甚至觉得面皮臊的慌。

连贾政等人都是一怔,然而再看向另一当事人时,却又是一个意外……

宋岩面上,非但没有丝毫受忤的怒意,反而流露出淡淡的欣慰之色。

至此,众人无不惊讶乃至惊骇!

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好方……

“哈哈哈!”

正这时,宋岩挚友曹永忽然反应过来,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

松禅公真真是……

真真是出人意料啊!

甫一见面,就指点人家大道之向。

传道、授业、解惑,三者为一,则成师也。

这稚子,也果然好天资。

吾等尚未明了,他便已经反应过来。

不错,真真不错!”

众人闻言,这才明白过来。

旋而恍然大悟。

读书人相交,最忌交浅言深。

即使长辈,初次见面,也不可兀然指点。

否则,难免有倚老卖老之嫌。

非君子所为也。

然而方才宋岩所言,已经不是一般的深了。

连他的处世之道都说了出来,这显然非同一般。

之前贾政、赵国梁之流,其实心里都觉得宋岩所言不妥。

可却不好说什么。

如今再看来,却是极有深意。

难为贾琮这么点大,就能如此迅速的反应过来。

只是……

怎会如此?

其实曹永和李儒都有些诧异,难道就因为牖民先生看好,宋岩这当朝大司空,就要收人为弟子?

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这个时代,收入门下弟子可不是什么小事啊。

尤其是宋岩这般,主动收人为弟子,那就不是什么记名弟子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入室弟子。

天地君亲师,人伦五常也!

师的地位,并不比亲族低。

甚至,在官场上许多师生弟子的关系,更重于父子。

这样重大的事,宋岩只看了一眼就定下来了,有谁见过初次见面就收干儿子的么?

匪夷所思。

众人自然而然的,再度将缘由放在了孔传祯身上。

然后就认为,全是贾琮走了狗屎运,入了孔国公的眼,孔传祯才会托付宋岩收了贾琮为弟子。

谁人不知,衍圣公孔传祯与宋岩两人相厚?

至于衍圣公缘何如此看重贾琮,兴许是他真的看好贾琮的资质吧。

孔传祯足迹遍布天下,不就是一生都在忙碌蒙学蒙童之事吗?

许是如此。

贾政则顾不上缘由,他又惊又喜,对宋岩激动道:“司空大人,无论如何,也要行拜师宴,琮儿要行拜师礼才是!

能拜大人为师,此事真真是,真真是琮儿天大之幸啊!”

宋岩却摇头道:“存周,莫要如此。

吾非尽因牖民先生之故,方收贾琮为弟子。

虽得牖民先生相托,然若非良才璞玉,吾亦不取也。

牖民先生眼力到底不凡,能看出贾琮不俗之处。

试问诸位,若换一少年与贾琮异而处之,能否做到置身猜疑谤毁中而不惊不畏不卑?

润琴和寿衡问其可会作诗行文,此等场合,他亦有勇气坦然不能。

虽暂不如人,却又不做妄自菲薄之色。

此为有自知之明也。

其年虽幼,然能见己之长短。

不做卑怯之色,因他心中必有信念:

假以时日,定当不逊于人!

此子风骨,与吾有缘,合当为吾门下弟子。

至于些许俗礼,就免了吧。

人皆道吾守旧,吾却非顽固拘泥之辈。”

贾政闻言拜服,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宋岩却已经直接与贾琮对话了:“后日去布政坊吾家,见过汝师母,全了最后一礼即可。

你也起来吧,其他话,后日再谈。”

贾琮再一叩首,直起身来,众人目光都落在他面上,可除却眼角处还残留那么一点激动之色,面色已然恢复正常。

见此,莫说宋岩满意,连曹永和李儒都另眼相待起来。

这个年纪,这等心性……

了不得!

不过没等两人开口,宋岩就提前堵口道:“他小小年纪,正是养心性之时,宁可严厉些,不可褒赞太过,是害非利。

汝二人为长辈,当明此理。”

曹永生生气笑,道:“松禅公,方才你先夸个够本,如今倒指派起我们来了!真真岂有此理?”

宋岩许是心情当真不错,先看了眼面色平静,垂着眼帘静静而立的贾琮,心中愈发满意,哼笑一声,道:“便是此理!”

听他这般无赖,曹永和李儒两人都摇头大笑了起来。

赵国梁等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恭贺起宋岩收得佳徒。

至此,贾琮的出身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是问题。

前有衍圣公孔传祯的看好,后有当朝大司空收入门。

贾琮等于在身份上,洗白了一层。

孔传祯对贾琮到底如何他们不知,可宋岩对贾琮的欣赏,可全落在了他们眼中。

或许日后依旧会有人难接受贾琮的出身,可对赵国梁孙仁等工部诸官,却绝不会再去想什么子以母贱的话。

哪一个京官,不是深浸为官之道多年,又怎会和顶头大上司的思想相左?

更何况,宋岩方才虽说是不屑成为清流之辈,但朝野上下谁都清楚,此老就是个清流头子。

没办法,谁让他身居高位,文名昌盛,朝野之间,德望隆重呢?

有这样一位老师在后面杵着,日后再有拿贾琮出身说事的,不会没有,但至少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

否则宋岩及其门下故旧都会不依。

这就够了!

若不是如今朝中新旧党争日益激烈,宋岩又是旧党中的中坚人物,旧党却前途未卜……

有这样一个老师,贾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前途无量了。

不管外客还是贾家诸人,此刻都或明或暗的打量着站在堂下的贾琮。

或艳羡者有,或嫉妒者有,或鄙夷者也有。

他们都以为贾琮心里此刻必然是说不出的得意,却不知,贾琮心中除了惊喜外,其实还有几分惶恐。

惶恐来自未知。

在他想来,这世上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所谓资质好、风骨相合的这一套说法,又怎能说服他?

他自后世而来,因好读史,了解过太多的人心阴诡和政局险恶。

所以他从不轻信于人,更不会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好事。

他笃信,事出,必有因。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此“事”到底和他有什么关联……

当然,贾琮能够确定宋岩此举对他应该没什么恶意,对贾家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恶意。

因为贾琮在贾家的地位,实在微不足道。

根本不能成为撬动贾家的支点。

但是贾琮相信,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一张不简单的大网。

而且这张大网,必然又与他丝丝相关。

没等他多想,就听上方宋岩道:“既然已备好纸墨笔砚,那诸位就开始落笔吧。

莫因吾之私事,误了存周的东道。

来时在仪门角门山石之侧,见到一株冬梅正艳。

不如今日便以此梅为题?”

又对贾琮道:“汝既还未学作诗,就去与汝家兄弟子侄做个录事吧。”

“是,先生。”

贾琮轻声一诺后,走向了贾琏、贾宝玉等人。

此时,贾家众子弟迎面看向他的目光,复杂难明。

……

第六十一章 大喜……

贾琮知道,看着他的,绝不止面前的贾家诸人。

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他背后暗中打量着他,看他会不会得意忘形。

包括宋岩。

只是,贾琮并非真的只是九岁十岁的孩子,又怎会犯这等粗浅错误?

再者,在他心里也并没有以为,自此之后就能山高水长,海阔天空了。

至少在贾家,他的地位不会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原因很简单,在贾家,除了一个贾政外,没几个把读书人当回事的……

今日若是换做贾赦来主持东道,宋岩能否坐在主位都是两说。

所以,他又怎会自得?

面上不带一丝骄奢之气,依旧平淡如水。

面对贾琏这等兄长,贾琮先施一礼。

对于贾宝玉、贾蓉、贾蔷等小于他或者后辈于他者,也没端什么兄长长辈的架子,一一点头致意。

目光淡然,气度不卑不倨。

见他这幅做派,许多人暗自点头,但也有些人暗自失望……

或许在他们心里,还是希望贾琮会粗鄙无礼的行事,仿佛那样做才符合他的出身。

贾琮却不管其他人怎样想,他在末座寻了一椅子坐下,于几上铺展纸笺,静等贾家子弟成诗。

这个时代学作诗,其实没那么难。

红楼第四十八回中,就有黛玉教香菱作诗的“教学过程”:“我这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可见学诗之法,也无非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贾家子弟都上过学,贾蓉、贾蔷等人在外赴酒宴,有时也免不了行行酒令。

就连贾环,日后稍长大些,都能在大观园里做两首歪诗。

所以对于今日之事,贾家子弟并不作难。

他们心里多也清楚,那些高居堂上的大老爷们,不会指望他们能写出什么千古绝句来。

贾家是武勋子弟,能识字写诗,已经够难得了,谁还好意思提出高要求?

因此贾菖、贾菱、贾蓉、贾蔷、贾琏等人没用半柱香的功夫,就写好了各自的诗,依次放到了贾琮桌几上。

贾琮落笔也极快,将一首首五言誊抄在纸笺上。

待到最后贾宝玉将他的诗也写完,贾琮抄罢后,送往了前堂去。

……

贾母上院,荣庆堂。

听着袭人传回来的消息,满堂人都震惊不已。

当朝大司空将贾琮叫过去,竟是为了当场收为弟子?!

这……

这这……

这算什么?

府上人人都知道,贾母不喜贾琮。

因为上一代荣国公贾代善之死,就与贾琮之母相干。

虽然直接原因是因为贾赦金屋藏娇,却没安顿好内宅引起的风波。

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出了事,罪过全在女人头上。

哪怕是在贾母这样的女人看来,亦是如此。

而贾母既然不喜欢贾琮,不准他进内宅,那么其她也就不好在贾母当面说什么恭喜的话了。

可要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又有些太生硬了。

众人都有些不自在。

她们却没想到,贾母闻言后,竟主动开了口,老太太淡淡一笑道:“也是好事,既然宝玉他爹喜欢读书科举,他又对了宝玉老子的心,如今拜了师,就好生读书去吧。

日后若能中个秀才考个举人,也算是了了宝玉他爹的一份心愿。

当年他原是要走科考之路的,没想到老爷临了一本,皇帝体恤,就直接让他做了官儿。”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李氏笑道:“这才是真真的圣眷呢,否则纵然考一个状元,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儿。

哪有皇帝亲自指派的官儿恩典重!”

贾母颔首一笑后,就听王夫人缓缓道:“还是要打听明白这束脩该怎么送,我让凤丫头准备妥当了使人送去。

到底是份人情,不可失了体面呢。”

贾母闻言高兴道:“太太想的极周到。”

一旁李氏、朱氏、赵氏等人,又纷纷说起好话来。

只有邢夫人,心里却如同吃了一把苍蝇一样,真真恶心的直欲作呕。

衣衫下,身体都在忍不住的颤栗。

她虽禀性愚弱,可生活在贾家这样的人家里,依旧极要体面。

如今她这个贾琮嫡母就这样被人赤果果的无视了,倒让王夫人拿着公中的银子做了好人,得了贤名,也愈发衬托的她成了不贤之妇。

邢夫人心中的怨恨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她拿贾母、王夫人没法子,便只能将一腔怨怒,记恨在贾琮头上……

“哎哟!真真大喜呀!”

正当邢夫人满腔怨怒没处发泄时,就听外面传来一道让她厌恶的高声娇笑声。

人未露面笑语先闻,这在贾家,也只有一人敢这般泼辣放肆。

贾母等人闻言,却不以为失礼,反而纷纷笑了起来。

看起来,都极喜欢来人。

“你这泼皮破落户,今日还有客在,就这般无礼,也不怕让人笑了去?”

见王熙凤风一样的进来,贾母笑骂道。

王熙凤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头绾朝阳五凤挂珠钗,恍若神仙妃子般光彩照人,她没有一点害臊的觉悟,听贾母嗔怪她,反而咯咯笑道:“老祖宗外道了去,谁会笑我?再说,今儿哪有客啊?

一个舅母,两个婶娘,她们可不算客,都是真真儿的至亲呢!”

贾母闻言喜欢,却假装嗔怒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能骄纵了去!”

李氏、朱氏等人忙说好话,王熙凤也抱屈道:“哎哟,我这不是来给老祖宗报喜来了嘛!一百个大喜,您听是不听?”

贾母转嗔为喜,道:“什么大喜?若说的不好可不依你!”

王熙凤得意道:“旁的不敢保证,这个保证老太太高兴!

刚我带人去前面,让人请示老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宴。

谁知我那小丫头子刚进里面,就被一声大叫声给唬的差点没坐地上去。

等她悄悄打听清楚怎么回事,连问话都顾不上,就赶紧出来给我报喜来了!

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贾母急问道,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和宝玉有关?”

王熙凤一听,对王夫人等人吃味道:“瞧瞧,都瞧瞧,老太太得多偏心,满心思只惦记着宝玉!

但凡有那么丁点儿好事,就只顾往宝兄弟身上按!

我就不信,这满屋子的孙女孙媳,比他差了哪去!”

众人闻言大笑,贾母却惦记着宝玉,一迭声的催她快说。

王熙凤哭笑不得,道:“我那小丫头子说,她进去后,就听到高头上的大官爷大叫一声好,唬了人一跳。

她悄悄寻了门口的侍候丫头问了怎么回事,原来是琮哥儿将宝玉他们做的诗誊抄好了送了上去,给他新认的先生看。

宝玉是最后一个写完,所以放在了最上面。

谁知那大官爷看了后,大声叫好,激动的不得了!

可见宝兄弟做了首好诗,咱家也出了位诗仙呢!

我这不慌忙回来报喜了?

老祖宗,这可算不算大喜之事?”

“当真?”

这下连王夫人都坐不住了,身子微微离座,与贾母异口同声问道。

王熙凤大笑道:“这还有假?丰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王子腾夫人李氏都跟着激动起来,道:“那大官儿必是大司空宋大人,这官儿连我这妇道人家都听说过,是出了名儿的清正端方,连皇帝都敢顶撞。

他说好,那就再没错了!

宝玉如今果真愈发进益了!”

此言一出,贾母等人愈发高兴的了不得。

却没发现,下面一直安静陪坐着的黛玉、湘云、探春等人的面色都古怪起来。

诗仙?

开什么顽笑!

宝玉会作诗不假,可大家都知根知底儿,那混世魔王有几分斤两,当谁不知道?

快莫笑掉大牙了!

只是,若不是宝玉做的好诗,又是谁做的呢?

……

“好!”

“好哇!”

荣禧堂内,素来端方沉稳的宋岩老大人,此刻竟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

他手里拿着一叠纸笺,眼睛中目光激动,热烈,不敢置信!

整个荣禧堂,除了他外,其他人都傻了眼儿。

贾政有些骇然的看着站起身的宋岩,也跟着站了起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贾琮,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后面已经懵逼的贾宝玉身上……

其他人也大都如此,继而心生古怪。

贾家已经出了位心性超然的天才,莫非,又出了个惊世诗才?

若非如此,宋岩又怎会如此失态……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诗,才会让一位当代大儒如此失态?

再好的诗,还能强过李太白去?

众人不好直接去打断有些沉迷甚至沉醉的宋岩,便纷纷将目光看向了贾宝玉。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多为官做宰的老爷们注视自己,贾宝玉一时间亚历山大,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只是,连他自己也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只是写了首他自己都不怎么满意的梅花诗啊。

难道,这首是混沌而成之诗,乃是天成之作?

真的假的?

宝玉心里一时好方……

……

第六十二章 彩头

见宝玉悄悄垂下头去,额头直冒冷汗,众人也不好相逼太甚,纷纷收回了目光。

唯有贾政不满意,认为贾宝玉表现不佳,狠狠瞪了他一眼。

却也顾不得他了……

这边曹永见老友愈发目露痴迷之色,虽不忍,还是出声打断道:“松禅公,到底是何等好诗,能让你如此惊喜?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松禅公何不与我等分享一二?”

宋岩到底还未完全沉迷,随口应道:“好诗?什么好诗?”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愈发古怪。

唯有下方贾宝玉,心里先是一松后,又有些失落。

虽然他不想和这种事挂上干系,可如果真能做出一首绝世好诗,他担点干系也不妨。

回头还能给姊妹们吹嘘一番。

只可惜,好像又和他不相干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宝玉一人的心声,也是所有人的心声。

曹永都有些顾不得规矩礼数了,上前走到宋岩身边,笑道:“松禅公到底在欣赏什么好物儿,倒让我也瞧瞧。不是好诗,难道是好词?”

说着,朝宋岩手上纸笺看去。

他先下意识的将纸笺上的一首五言诗扫了遍,只觉得辞藻堆砌,空洞乏味。

便暗自纳罕,眉头皱起,想不明白宋岩到底在叫什么好。

心中不死心,再看一遍。

这一看,就留意到了问题所在……

不是诗,是字!

字有问题!

纸笺上的字,初看无奇。

可再一看,就看得出字体平淡天真,拙中带秀!

曹永在书法一道,虽不如宋岩堪称大家,却也能看出,此字书写用笔精到,始终保持正锋,少有偃笔、拙滞之笔。

粗看无奇,但细观之,笔风飘逸空灵,风华自足,愈看愈有味道。

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竟隐隐流露出一股出尘禅意。

曹永越看越舒服,也越看越心惊。

这种字体,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字体。

这下,曹永终于明白宋岩为何如此失态了。

相比于他只是欣赏,宋岩生平却是最钟爱于书法。

一手颜真卿之行楷,浑厚方重,大气磅礴!

为当世有数的书法大家!

每日若是不能写几笔,怕是连觉也睡不着。

现在看到此等新秀字体,也就难怪他这种神态了。

只是,曹永面上刚露出一丝了然之色,旋即就被更浓的惊骇之色取代。

他有些僵硬的回过头来,看向站在下方一些的贾琮……

目光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怎么可能?!

这字,怎会是这少年所写?

其他人一直都关注着宋岩曹永二人,此刻见曹永都这般作态,一个个心里愈发跟猫抓似的。

莫说寻常人,就是李儒这等大儒,都感到莫名。

李儒着实忍不住,问道:“润琴,可有何不妥之处?”

贾政先惊疑不定的看了眼面色并未变化的贾琮,也附和问道:“司空大人,曹侍郎,可是琮儿出了什么岔子?”

“呼……”

这时,宋岩终是收敛了心神,回过神来。

却没有直接回答李儒、贾政的话,而是神色难明的看着下方淡然而立的贾琮。

心中震撼:莫非,真是天意?

承皇宋七百年之余荫,才致此等天资……

前朝皇族血脉,的确多工于书法……

偌大个荣禧堂满堂宁寂,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数十双眼睛齐齐盯着贾琮。

相比于之前贾宝玉的惊慌虚色,贾琮就显得淡定的太多。

见他如此面不改色,宋岩竟又将目光看向手中纸笺上的字……

心中忽然想起一言:

字如其人!

“贾琮,你的字,是与何人所习?”

宋岩忍不住问道。

贾琮躬身道:“先生,学生临摹字帖而书。”

“不可能!”

宋岩没来得及说话,一旁曹永就断然否定道:“古人绝无此等字体,吾虽不如松禅公好书法,但临摹过的字帖不知凡几,从无见过这等字。

若有这等字体,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宋岩缓缓点头道:“此字字体结构,见闻于晋。

字迹可见唐、宋各家之书风,却又显然自成一家。

丰神独绝啊……”

听宋岩曹永二人的话,荣禧堂内众人焉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原来让这两位大佬这般动容失态的,根本不是什么好诗,而是字。

还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极出众的字体。

这字,却是宋岩新收的弟子,贾琮所书。

若非都清楚宋岩的禀性,外直内刚,曹永也只是稍微外向些,内里一样刚正,众人都快要怀疑这两人是托儿了……

问题既然不出在两位大佬身上,那么难道真的是这位荣国庶子,是书法一道的天纵奇才?

曹永却没理会旁人怎想,正色问道:“你所临字帖现在何处?”

无论是他还是宋岩,都不会以为这种字体为贾琮所创。

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因为那太胡扯了……

贾琮闻言却沉吟了稍许,面露为难之色。

见此,曹永皱起眉头,道:“怎么,你可有何难言之处?”

一旁贾政忙道:“琮儿,只管说就是,你的字帖可在墨竹院?”

贾琮苦笑了声,道:“老爷,字帖……之前都让嬷嬷给烧了。”

贾政闻言,面色一滞。

眼中浮现悔恨之色……

曹永等人也想起了贾琮在贾家的处境,脸色都有些难看,却不好再多问了。

事涉国公府的争斗和内闱,不是他们能说的。

不过宋岩如今为贾琮恩师,却没太多顾忌,干咳了声,道:“你临摹之字帖,可知为何人所书?”

贾琮摇头道:“字帖陈旧,并无记载。”

他自然不能说,所临字帖,乃前朝董其昌所书。

这个时空,宋朝覆盖了元明两朝,国祚近七百年。

虽然也有董其昌其人,但命运轨迹却和前世完全不同。

在这一世,同样生性贪财好色的董其昌,成了一位名扬天下的巨贾豪商,而非名宦。

之所以大名流传百年,是因为黑心……

所以其书法画作,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在历史的长河中丢进一块石头,荡起一抹涟漪,就会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

在前世,董其昌人品虽低,但却是书画双绝。

尤其是书法,为集古法之大成者,对后世书法影响甚著。

这又是一“字如其人”的反面例子,很难相信,能写出如此平淡古拙,似清风飘拂,微云卷舒字迹的董其昌,却是一个颇有市井泼皮之气的劣绅。

只是无论如何,他的字,确实令人惊艳。

贾琮前世,便酷爱临摹此人字帖……

众人再度沉默了稍许后,曹永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道:“若只是临摹,你这字体上的出尘禅意,又作何解释?”

贾琮闻言,面色再次犹豫……

而这时,贾政并贾琏、宝玉等贾家诸人,神色多忽地一震,明显想到了什么。

曹永是个急性子,见此催问道:“君子当事无不可对人言,光明磊落,你吞吐个甚?可是心虚?”

虽明知是激将法,贾琮还是苦笑道:“非是学生心虚,只是……只是学生为老爷太太多抄写了几遍经文。”

曹永闻言一怔,下意识的瞥了眼纸笺,无语问道:“抄几遍经文就能抄出禅意来?你抄了多少遍?”

这下,贾琮就不能说了,只躬身一礼。

此举,无声,胜有声。

几乎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贾政的面上,则满是愧然之色。

……

荣庆堂。

最新消息还未同步过来,此刻荣庆堂内依旧一片欣喜中。

贾母等内妇多没什么诗文上的见识,皆以为宝玉果真出了大彩。

鸳鸯等一干伶俐的丫头,甚至趁机讨了好些赏钱,惹的气氛愈发热烈。

虽然黛玉、湘云、探春等人心知以宝玉的才能,九成九不可能做出这般好诗,却也不敢完全否定。

再者,也不会在这等时候说出来扫兴。

只是几个姑娘的面色,都古怪的有趣。

你掐掐我的胳膊,我捏捏你的手,一双眼睛瞧一双眼睛。

想笑不敢笑……

上头,一直陪着贾母说古的赖嬷嬷又来添把火,她笑道:“我也来添个彩头罢!”

贾母奇道:“你添什么彩头?”

赖嬷嬷假装抱屈道:“我虽位卑,只是老太太当年的丫头,可家里几辈子都熬在府上,难道还没资格添个彩头?”

王夫人等人都忙道:“嬷嬷自是家里人。”

赖嬷嬷得意一笑后,对王夫人道:“我虽是做奴才的,可真真希望府上能一代比一代昌盛。

如今哥儿也长大了,眼见着成才了。

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觉得荣耀啊!”

王夫人心情不错,比往日话多了些,轻笑道:“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老陈人,谁还敢轻狂的拿嬷嬷做奴才看?

纵是我们,也要嬷嬷时常提点着。

凤哥儿宝玉她们还小,更是如此。”

王熙凤则高声笑道:“老嬷嬷可别扯什么主子奴才了,都是没影儿的事。

你家里一般亭台楼阁住着,丫鬟婆子使着,谁家有这样尊贵体面的奴才?

还是快说到底是什么彩头罢!

说不定我们家链儿也有机会得到呢。”

众人闻言大笑,赖嬷嬷故作公正道:“这话好说,今儿我就将彩头放在这,喏,不是其他,就是这个丫头!

今日不管前面哪位爷们儿得了头彩,这丫头就归谁。

链二爷若是能为,一会儿她就跟你们去罢!”

说着,指向堂内一边丫鬟们所立之地。

众人随之看去,就见一容貌风.流灵巧,削肩膀水蛇腰,眉眼明亮动人的丫头站在那儿。

赖嬷嬷笑道:“这丫头跟着我调理了几年,如今出落的愈发好了。

我见她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是极好的,想来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受用的,原是准备献给老太太使唤。

今儿个正好,拿她添个好彩!”

众人闻言纷纷打量起那丫头来,越看越喜欢,尤其是贾母,笑道:“果真出落的极好,这个彩头好!”

王熙凤心知贾母是想给宝玉,偏故意笑道:“真真了不得了,今日我可有机会洗刷冤屈了!

素日里人家都说我是个厉害不能容人的,今儿我就把话放在这儿!

要是链儿自己争气,夺了这头名状元,一会儿我就亲自把人给他带回去。

今晚就开了脸,送他们入洞房,我和平儿在门口守着把门儿……”

一番话没说完,众人早已笑倒。

这个时代敢拿好妒自黑的,王熙凤怕是头一个。

尽管都知道她是在顽笑,可还是欢喜不尽。

正这时,探信儿“斥候”琉璃又从外面匆匆进来,面色古怪惊慌……

……

第六十三章 国子监名额

荣禧堂。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也有些凝重。

能让一个孩童,生生将字体写出禅意,那得抄写多少遍佛经?

都不是没见识的,京官虽穷,可能在工部为官的,基本上不会出现穷官儿。

家大业大,内宅事也就多。

阴私之事,见怪不怪也就不新鲜了。

可寻常的阴私之事,又怎会放在台面上来说?

放在台面上来说,就不叫阴私事了,那叫丑闻!

此刻,当着三位文坛大德,还有大半工部同僚的面,揭开了贾家的丑闻,可想而知,贾政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惨烈!

好在,宋岩给他递出了台阶:“存周啊,贾家注重孝道,是极好的事。

只是要思量,过犹不及。

不要将我名教的一棵好苗子,熏染成了沙门子弟,那就不美了。”

贾政躬身道:“政,汗颜矣。”

曹永在一旁忙道:“诶,存周不必如此。

吾等岂不知汝之为人?

亦知汝之难处。

只是,家有良才美玉,还要多爱护些才是。”

贾政愧然道:“必当如此,必当如此!”

李儒笑道:“松禅公,润琴,到底是何等书法,竟让你二人如此惊叹?何不让吾等也目睹一番!”

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

君子所言,当不涉阴私,不揭人短。

而且李儒心中其实已经很疑惑了,曹永倒罢,虽然他话最多,可都是因为宋岩而谈。

关键是宋岩,此老往日里苛守礼法几不近人情。

今日所为,却大出人所料。

放在往日,他断然不会谈论旁人家的内宅私事的。

再多不平事,那也是旁人家事,岂容外人指手画脚?

这绝不合君子之道,也不合礼法。

却不知今日缘何如此……

李儒只能将此事之过,再次放在了衍圣公身上。

至于衍圣公孔传祯又为何如此看重一豪门庶子,他就不得而知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场面继续尴尬下去。

传言出去,贾家固然出丑,他们所行同样非礼。

听闻李儒所言,宋岩将手中一叠纸笺递给贾琮,道:“送与诸位大人一观。”

贾琮将誊抄的六七页纸,分发给诸人。

贾政手中的,便是贾宝玉所作的诗。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谁在乎那些诗了。

能在中央六部做正官的,基本上都是科甲出身。

虽未必皆为书法大家,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

自然都能看出贾琮字迹的不凡之处。

一时间荣禧堂内,惊叹连连。

然而就在这时,面色一直未缓过来的贾政,在凝视了手中纸笺半晌后,忽然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李祭酒,自下官长子早逝后,贾家应该还有一黉门监的名额空缺。

下官想将这个名额,给予贾琮。”

此言一出,莫说贾家诸人,连宋岩、曹永、李儒等人都震动了。

只是,即使如今已是贾琮恩师的宋岩,面上也没甚喜色。

反而皱起了眉头。

贾政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无奈。

他若有其他法子,又怎会出此下策?

他难道就不知,此举会让贾琮在府内的地位愈发微妙艰难?

他知道,可是,他却实在没有其他的法子。

国公府内的形势,太过复杂。

因为贾家自有族学,还是先祖所立。

所以从祖辈起,贾家历代子弟就全都在贾家族学内启蒙读书。

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是。

若是去别的书院读书,首先从孝道上就说不过去。

这让外人如何看贾家先祖所设之族学?

莫非连自家子孙都看不起祖先所立族学?

再者,连贾琏、贾宝玉等嫡子,都要在贾家族学里读书。

难道贾琮一介庶子,就有何资格去外面书院读书?

完全不可行,也不能行。

在孝道大于天的年代,敢在这方面特立独行者,那就是在作死。

偏生,贾琮在贾家族学读书的资格,又被贾赦给废黜了。

他若想再回族学念书,必要经过贾赦返口。

然而以贾赦的性子,这相当于按着他的头低头认错。

莫说是贾政,就算贾母都难做到这一步。

而且,贾母也绝不会为了贾琮去这样做。

如此一来,贾琮两条进学之路,就都被堵死了。

他虽能自学,可贾政以为,若没有名师教导,单靠一个孩子自己去悟,本就艰难险阻的科举之路,会变得愈发荆棘丛生……

况且,这让外人如何看待贾家?

所以,他实在无法,只能此下策。

贾家作为勋贵世家,除却武勋上的诸多福利外,还有一项祖宗余荫福利,就是每代可荫一子,入黉门监读书。

黉门监,便是国子监。

东府的贾敬、贾蓉,荣府的贾珠,都曾走此路。

不同的是,贾敬、贾珠是认真进学,要取功名。

贾蓉不过是混个出身罢……

贾琮若也走此路,既可避开贾赦之难,又不怕别人攻歼贾家义学。

因为国子监乃中央官学,非私塾。

可得两全其美。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尽管贾家人大多不把这个就比秀才高一些的出身放在眼里,却不代表,他们甘愿看到这个出身落在一介庶子身上。

贾母王夫人等人,也都不会愿意。

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是一个好法子。

会把贾琮推向贾家内部争斗的巨坑……

但为了让贾琮能够进学,贾政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打定主意,若是哪个敢以此非难贾琮,先过他这一关!

久不愿和府上一些人理论,不是不敢,只是怕麻烦。

此次谁敢坏事,他绝不愿再忍让。

贾政虽打定主意,可宋岩、曹永、李儒等人还是纷纷凝眉,皆以为非良策。

在他们看来,此事引发的后果,并不会以贾政的意志而削弱多少……

只是涉及荣国府内利益划分,他们哪里能插得上口?

若贾政铁了心这般做,李儒这个国子监祭酒都拒绝不得。

然而就在这时,众人就见贾琮大礼跪拜,声音哽咽道:“琮,谢老爷慈佑之恩……”

这话一出口,贾琏等贾家子弟的面色自然皆是纷纷一沉,眼神多有阴霾。

宋岩等人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儒家君子,最看不得“见利忘义”之辈。

尽管贾琮所行,或许算不上见利忘义。

可是……

众人都清楚,贾家这个荫监名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贾琮来继承。

这就属于“不义之财”。

不过没等他们心起厌恶,就见贾琮抬起头,眼睛微红的看着贾政,道:“琮虽感念老爷慈爱庇佑之恩,只是,琮却万不敢有非分之念。

嫡庶之别,纲常之本。

琮得老爷护佑,衣食无忧,又得墨竹院以读书,实已心满意足矣。

焉敢再窥视其他?

再者,琮若蒙心受之,岂不置老爷于非议之境?

若如此,琮虽万死,亦难辞其咎也!”

这番话,让贾政心中感动无比且不提,宋岩等人才是最满意的。

他们为何会被人划为旧党中坚,说他们顽固守旧,不知变通?

就是因为宋岩等人恪守祖制礼法,几无人情可言。

他们认为,礼教纲常,乃国之本也。

譬如在皇后有子时,就算这个皇子是个傻子,也一定要扶持为太子。

国事可由朝臣署理,太后也可监国,但纲常却不能乱。

纵然太子有万千错处,只要不违逆孝道,就绝不可轻废。

可想而知,这些人的世界观是怎样的。

而今日宋岩如此反常,几违礼道,其实也有此类原因……

虽然皇宋已成飞灰,但血脉依旧尊贵。

且七百年尊儒之德,值得他如此为之。

若非得孔传祯秘信告知,他又怎会有今日之行……

只是,他依旧希望看到贾琮是一个遵礼法的人。

而贾琮也正是揣摩了这些旧党的心性,才会拒绝贾政这一提议。

当然,就算没有如此,他也不会为了一国子监的名额,就早早变成整个贾家的公敌。

这个时候,还远不是贪心之时。

但他没想到,贾政却被他的懂事明礼感动坏了,反而愈发坚定的心思,道:“琮儿不必多想,此事由我做主。

如今家里就你一个读书用功的,不给你给哪个?”

贾琮丝毫没有犹豫,道:“老爷,要给,也当给宝玉才对。”

贾政闻言,冷笑了声,看向后面的宝玉。

贾宝玉根本不用贾政看,听贾琮一说他心里就咯噔一声。

刚才贾琏等人都不自在,可唯独贾宝玉根本没把什么黉门监放在心上。

见他们为了一个名利玩意儿推来让去,他早就不耐烦多时了。

只觉得一群人俗不可及!

也只盼这场无聊透顶的劳什子东道早点完了,他好回去和姊妹们高乐去。

谁知他远远躲在屋檐下都挨雷劈,生生躺枪啊!

王八孙子才想去那鬼地方呢!

让他去国子监读书,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的好……

根本不用贾政瞪,贾宝玉就“动力十足”的上前,跪在贾琮身边,道:“老爷,儿子不如贾琮用功。

再者,他虽只比儿子大半天,那也比儿子大。

老爷素来教诲儿子,要明长幼有序之礼。

何况,贾琮学问比儿子做的好,功课扎实,这是学里太爷说的。

再者,儿子可以去学里读书,不必去国子监。

还是让贾琮去吧。”

贾琮摇头,语气坚定道:“宝玉不必多说,这个监生之位,我万万不会去的。

老爷太太对我恩重如山,你的韵诗作的也比我好,所以你去才应该。”

贾宝玉都快哭了,你不想去,可以让贾蔷、贾菖、贾菱他们去啊。

干吗非给我挖坑,牵扯我作甚……

他用比贾琮还坚定的神色,用力摇头,道:“你也不必再说,老爷说是你去,那就你去。

我……我是万万不会去的,你莫要逼我。”

他们二人这番“谦让”,落在其他人眼里,就都有些傻眼儿了。

那些大人们都是阅人无数的人精,哪里看不出贾琮和贾宝玉两人的“谦让”,都是出自本心!

这就太难得了。

国子监监生之位,在贾琏、贾蓉等混混眼中不值钱。

可是这个位子,却是可以直接参加乡试的!

大乾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破家舍业的赶考,都难熬得一个秀才功名。

尤其是在科举大省,每回下场都是二三千人追逐那么几十个名额,堪称地狱模式。

在这些读书人眼中,这个名额,是无价之宝。

也只有勋贵家族,才会不那么当一回事。

但不当一回事,也是相对的。

有资格不当一回事的,是因为能够轻易得到。

比如贾蓉,比如贾宝玉。

其他人却是基本上没有机会得到。

若是将这个名额给贾蔷、贾菖等人,他们必是愿意的。

因此看到这一幕,曹永撵着白须感叹道:“闻德、知礼、非祸,存周果不欺我。”

李儒也颔首笑道:“古有孔融让梨,今日贾家复现古礼,可为一佳话尔。”

宋岩看着底下仍旧相互推让的两人,缓缓颔首。

……

第六十四章 宴散

荣禧堂内气氛几经转折且不提,后宅贾母上房内,更是如此。

之前众人将气氛捧上了天,赖嬷嬷一记助攻,更是烈火烹油。

然而等到琉璃将前面最新消息传回,众人得知中了头彩的人既不是贾宝玉,也不是贾琏,而是贾琮时,场面一时尴尬的让人无言以对。

若没前面那么多铺垫,此时笑笑也就过去了。

贾母王夫人都不是没有容量的蠢妇。

可前面大家把宝玉捧的那么高,如今来了个“神转折”……

宝玉反倒成了大笑话了。

所以,贾琮在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心里的印象,直线下降!

在她们看来,一个庶子,在这等时候就该知道本分,夹着尾巴做人。

如今反倒喧宾夺主起来,张扬做作,着实黑了心了。

偏生,贾琮这般做,连贾母也不好明着说什么不是。

王夫人更不能表态……

唯有邢夫人,再度死灰复燃,又絮絮叨叨指派起贾琮的诸多不是来。

这一回,却没人再为贾琮说好话了。

“他也不看看他是什么阿物,就敢随便露头……”

“我早先就说了,他那样的出身,就是个喂不熟的狗崽子……”

“外面人都道我没有善待他,我难道没将他养大?

可你们瞧瞧,不过让他给老爷抄几遍经敬敬孝心,他就在外面弄鬼,往我和老爷脸上抹黑!”

“二太太倒是心善,待他不比环儿差哪里,结果倒好,在那么多为官做宰的面前,反倒压过宝玉一头!

养个大狼也比养他强!”

邢夫人一番话,说的荣庆堂内气氛愈发尴尬。

贾母王夫人都沉下脸去。

换做其他任何事,都有得商量。

可涉及到宝玉,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是没道理可讲的。

在红楼原著中,因为累的宝玉挨了贾政教训,连贾珍这样的族长,都被贾母唤来教训了通,让薛蟠气不平骂宝玉是宝天王……

贾珍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贾琮?

黛玉、湘云、探春等人虽明事理,知道贾琮并非故意出风头,可这会儿也不敢随便出声。

王熙凤更善明哲保身,哪里会得罪贾母和王夫人?

她没落井下石,都算心软了回。

赖嬷嬷也不再提什么彩头不彩头了……

一时间,好似贾琮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般。

然而就在这时,众人却见袭人忽然从外面进来,面带喜色。

王熙凤何等精明,一见就知道事情必有转机。

她凤眼一转,高声笑道:“太太说笑了,琮哥儿怎样,我不大清楚。

可宝玉是老太太亲自教出来的,再不会比哪个差了去。”

邢夫人闻言脸色一黑,怒视王熙凤。

王熙凤却看也不看她,只顾对着贾母笑。

只是,她能看出来的名堂,贾母和王夫人又岂能看不出?

这会儿两人都没好气的白了王熙凤一眼,却顾不上笑骂她弄鬼,一起看向了走进前的袭人。

袭人屈膝福礼道:“老太太,太太……”

贾母不理这个,一迭声道:“前面如何了?方才琉璃传话后面又怎样了?”

袭人稳重道:“回老太太话,后面老爷说,要把家里先珠大爷留下的国子监名分给琮三爷。”

原本以为有了好变化的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听闻此言,无不骤然变色。

尤其是王夫人,一瞬间脸色比先前邢夫人面色更难看三分。

贾珠之死,是她心里平生最恨之痛。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这般年纪就和木头一样吃斋礼佛?

贾珠留下来的东西,便是禁脔!

放在那无人用也容不得别人去碰一下,哪个敢觊觎,都是该死之罪!

这一刻,王夫人当真动了真火……

看到她们如此,邢夫人心里反倒生出一抹快意来。

心里乐呵道:再让你们护着那个畜生,现在高兴不高兴,刺激不刺激……

这时就听袭人又道:“不过琮三爷怎么说都不要,还给老爷说,嫡庶之别,纲常之本,更不敢让老爷因此事背上非议之名,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还说若非老爷太太大恩,他几不能生……

因此他万万不能接受。

最后又说只有宝二爷才能去国子监。”

“呼……”

这番话一出,原本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黛玉、湘云、迎春、探春等人,都悄然舒了口气。

即使交情还浅,她们也真真不愿看到贾琮因为一时糊涂,走了岔路……

只想想刚才屋里渗人的气氛,她们都不寒而栗。

而王熙凤更是平缓了下心跳,她比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懂得内宅妇人若是阴毒起来,会可怕到什么地步……

贾府内外都道她是个厉害的,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过是王夫人推出来做事的罢了。

而王夫人,不过是贾母推出来做事的……

这两人若铁了心要办贾琮,说实在的,贾政拦不住。

王熙凤如今对贾琮的感观还不错,也不愿他就这样倒霉的折进去。

贾母和王夫人等人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一旁的李氏笑道:“这孩子,倒也算是个懂事的。”

朱氏和赵氏也笑道:“难得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王夫人淡淡一笑,没言语,贾琮懂得本分,她就不会轻易出手,坏了她和贾政的情分。

贾母则道:“不该要的要了也没有,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最重要。”

说罢,又问袭人道:“宝玉怎么说?”

袭人笑道:“宝二爷给老爷说,家里素来教诲长幼有序,琮三爷虽然只比他大半天,那也是大,所以合该琮三爷去。

琮三爷又说万万不可如此,只能宝二爷去。

宝二爷也说万万不可,只能让琮三爷去。

当着老爷和那么多官老爷的面,宝二爷和琮三爷相互推让。

然后那些大老爷们都说,古有孔融让梨,今日贾家复现古礼,当为当今一佳话。

尤其是宝二爷,真真可贵。

老爷闻言大喜,又让琮三爷去国子监。

琮三爷跪地不起,坚辞不受。

老爷都恼了,说长者赐不敢赐的道理都不懂?

琮三爷还是说只能让宝二爷去……”

“你直接说结果吧,绕的我头晕!”

贾母不耐道。

她可不关心贾琮礼让不礼让,只在乎她的宝玉如何了。

袭人笑道:“后来收了琮三爷为弟子的司空老大人,说贾家子弟果然都极出色。

还说琮三爷做的对,不该就这个名额。

不过他名下也有一个国子监蒙荫名额,空放在那没人使。

他家子弟都走自身科考之路,所以就给琮三爷了。

只是他还有个要求,虽说国子监监生可以直接入乡试,司空大人却希望琮三爷还是能从童子试考起,这样学问更扎实。”

贾母等人闻言,纷纷不出声了……

贾琮是正经的贾家弟子,贾家空着一个国子监名额,即使空着也不给人用。

反倒是一个今日才收了弟子的外人,随手就给了这个名额。

如此一来,贾家面上真没几分荣光。

不过,总比闹个家宅不宁强。

虽是如此,贾母到底还是对贾琮愈发起了成见。

在她心里,只希望看到阖家宁静,少些幺蛾子。

她守着一干喜欢的孙子孙女享福受用方是好的。

偏生因为一个庶孽,惹出多少麻烦事来,真真让人心累不喜。

按下心里的厌恶和不耐,贾母再道:“宝玉呢?”

袭人笑道:“二爷正陪老爷待客呢,那些官儿格外喜欢二爷,尤其是那位侍郎大人,夸二爷谦逊知礼,不比旁家勋贵骄奢,真真难得。

老爷喝斥二爷几句,侍郎大人就说老爷太过严苛了。

这般好的孩子,该好好赏才是。

连司空大人也跟着赞了几句,倒是把琮三爷比下去了……”

这番话倒是不假,只是袭人却想不到,曹永这番举动,本就是为了给贾琮消祸。

他们这样做了一辈子官的人,什么样的事没经过,没见过?

自然知道今日的举动会给贾琮埋下祸根,因此换个角度去化解。

这等算计,莫说袭人,就是贾母王夫人等人也想不到啊。

因此一个个心花怒放,对贾琮的厌恶也淡了去……

王熙凤是个好捧哏的,故意问道:“之前不是说琮哥儿的字写的极好吗?

难道那些官儿不喜欢他?”

听她这般问,贾母等人又看向袭人。

这也是她们心中所想,只是不好直接问。

袭人笑道:“等老爷和司空大人还有国子监祭酒老爷商议好琮三爷入学的事,琮三爷就回座坐着去了。”

王熙凤再问:“他原先坐哪儿?”

袭人答道:“琮三爷去的晚,所以只能坐在最后面,靠门儿口处。”

王熙凤呵呵一笑,不再多言。

贾母和王夫人闻言,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心道贾琮果真还算知道本分,没让猪油迷了心……

王熙凤见两人的神色,就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贾母和王夫人与寻常妇人不同,她们对于那些对她们在意的人或事没有威胁的人,素来宽容许多。

有时甚至还愿意济危扶难,乐善好施。

些许银财对她们而言并不放在眼里,好名声以及传说中的阴德,才更重要。

绝不会像小家子出身的邢夫人那样,不考虑利益干系,只为一些莫名其妙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便大动干戈,又扣扣索索,难成大器。

王夫人这时也不动声色的瞥了眼脸色又阴沉下来的邢夫人,而后对贾母道:“老太太,到底欠了人家的人情,礼数上还要周全才是。

另外,琮哥儿要去国子监读书,也不知是要住监,还是要来回走动。

要是住监,就让凤姐儿提前准备些行李衣裳。

若是来回走动,也得让前面安排好长随和跟班小厮,还有车马也都要提前预备好。”

尽管贾母心里不喜欢贾琮,对性子沉闷的王夫人也不怎么中意。

可此刻听到王夫人这一番考量,心里真真舒坦,至少在明面上做足了体面功夫。

她也知道,王夫人这般做,并不是真想善待贾琮,对王夫人来说,眼里只有一个宝玉。

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贾政喜欢,再者,也能得一个好名声。

即便如此,贾母依旧高兴。

在她看来,若大家都能这般做法,日子岂不更受用?

有邢夫人在,她不好直接夸赞王夫人,偏对王熙凤嗔道:“几回让你多和太太学学,行事大气宽宏些,若你有太太一半的气度,也不至让那么多人恼你!”

王熙凤何等玲珑心,自然知道贾母在说哪个。

悄悄打量了番差点气翻过去的刑氏一眼,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嘴上却高声“羞恼”道:“这分明是老祖宗的错,怎能赖我?”

众人虽明知她在顽笑,还是唬了一跳,贾母也奇了,道:“怎是我的错?说不出好来,仔细你这张油嘴!”

王熙凤理直气壮道:“太太也是跟老祖宗学的,大嫂子也是,偏老祖宗不把好教给我,就教泼辣的一面,可不就是老祖宗的错?大家来评评理!”

众人闻言大笑,见她在这张牙舞爪的张扬,贾母却愈发喜欢。

顽笑罢,到了开宴的时候,王熙凤并李纨一起安排人张罗好宴席。

席间再无事,总是笑语连声。

几大桌好菜,俱是珍馐佳肴,奢华无双。

待众人用罢宴后,李氏、朱氏等姻亲告退离去。

王夫人与诸内眷一起送至二门,折返后刚刚重落坐,就听堂外廊下传来问安声:“老爷来了!给老爷请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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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触目惊心

“老爷回来了。”

荣庆堂内,除却贾母、邢夫人未起外,其余诸人皆起身相迎。

贾政与贾琏、贾宝玉一起入内,先与贾母问安。

贾政落座,贾宝玉又给邢、王两位夫人请安。

一番见礼后,被贾母招至了身边,怜爱的抚了抚额头。

贾母笑问道:“听袭人说,今儿你得了头彩?”

贾宝玉闻言,圆脸登时通红。

若没那么多大人在,他也就应承下来了。

可贾政、贾琏都是当事人,他怎敢顶上这个名头?

因而老实答道:“是贾琮得了头彩。”

贾母自然不喜听这个,王熙凤在一旁笑道:“不是说那些官儿都在夸你吗?你倒谦虚起来了!”

贾宝玉闻言,心虚的看了眼正对他冷笑的贾政,忙解释道:“我只让了那监生之名,贾琮却是因为字写的极好。”

邢夫人在一旁哼了声,道:“宝玉就是忒实诚了些,一心只知道谦让。

却不知,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知礼懂孝道才是最正经的。

字写的好一些坏一些又有什么当紧?

我这妇道人家,也知道秦桧写的好字,可还不是个大奸臣!”

众人没想到,以邢夫人的见识竟还能讲出这么有见识的道理来,纷纷侧目相看。

却又把邢夫人给气个半死,以为众人小觑她……

贾政干咳了声,道:“话虽如此,琮儿也是知礼知孝的。

他给大老爷抄经书,抄写的字体上都带了禅意。

若非心诚,断不会如此。”

见邢夫人还要说什么,贾政面色带了分肃穆,沉声道:“大太太让琮哥儿抄经是好的,正是如此,才让他写出了这样的好字来。

几位大人都道,假以时日,贾家出一个书法宗师也是可得的。

到时候青史留名,不止大老爷和大太太能被后世所敬,贾家亦能得文华之名。

只是大司空也担心过犹不及,琮哥儿年纪毕竟还小,长时间与沙门经典相伴,难免生出避世之心。

所以剩下的《无量寿经》,我已经打发人去印了,到时候送去大老爷院里。

大太太以为如何?”

当着贾母的面,邢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强笑应下。

又随口说了两句,就起身告辞了。

只觉得今日倒了八辈子血霉,一张脸都丢尽了。

似乎谁看她的眼神,都是在嘲笑。

心里也就将贾琮恨入了骨子,回到东路院后,便在早早回来的贾赦面前,狠狠告了一状……

刑氏且不多提,却说荣庆堂内,邢夫人刚去,李纨知道贾政必有事要谈,便也带着黛玉、湘云并迎探惜三春离去。

贾宝玉见之,忙频频以目示意贾母。

贾母知有贾政在,宝玉必不自在,也不愿拘着他。

索性让他一并离去,和姊妹们顽乐松快一会儿。

等晚辈们都下去后,赖嬷嬷、胡嬷嬷、李嬷嬷三个老嬷嬷也要告退,赖嬷嬷却被留下。

今儿是贾母寿辰,俗话说儿的生日,母的难日。

贾母当初是带着陪侍丫头赖嬷嬷一起从史家嫁进贾家的,今日她还想和赖嬷嬷一起回忆回忆当年史家的旧事……

她料贾政所说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果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太,三日后,琮哥儿就要去国子监入监读书了。”

贾政对贾母笑言道。

贾母淡淡笑道:“这不是很好么,那就去读罢,读好了是他自己的。”

贾政笑道:“正是此理。只不过,琮哥儿走前,是不是来给老太太请个安?总要尽尽孝道才是……”

贾母面色登时不好了,眼神不善的看着贾政道:“我倒不用他来尽孝,只要不要再扰我的清静,我就阿弥陀佛了!”

贾政赔笑道:“他哪里敢打扰老太太的清静,不过请个安罢。”

见贾母满脸不悦的看着他,贾政不得不说实话道:“母亲,琮哥儿到底是咱们家的子弟,若总不能与老太太请安,传出去,于孝道有碍。再说,当年的事,毕竟和琮哥儿不相干……”

贾母闻言掉下脸子来,斥道:“他的孝道有碍,你若这样做,你的孝道就没碍?

若不是当年那个不要脸的娼.妇作祟,你爹也不至于早早就去了。”

贾政闻言,面红耳赤,跪下道:“母亲,儿子怎敢忘记父亲大人慈爱?

只是千错万错,都是前人的错。

当日接琮哥儿回府,不也是父亲大人临终前嘱咐的么?

父亲大人担心琮哥儿长于那妇人之手,会被教唆坏了。

如今看来,父亲大人到底英明!”

思及亡父,贾政泪流不止。

王夫人、贾琏、王熙凤等人也跟着掉泪。

贾母见他如此,长叹息一声,也流下两行热泪,悔恨道:“那个贱妇轻佻无状,妖艳下贱,也不知你大哥当年是如何瞎了眼……”

到底有晚辈在,王夫人面前也要给大伯留下点体面,不好多言。

贾母咽下未尽之言,疲惫道:“既然你这般看好他,临走前来见见也罢。

日后逢年过节时,可以来磕个头请个安,寻常时候就罢了。

总要让我安生些日子。

都回去吧……”

……

出了荣庆堂,贾政与王夫人走在前,贾琏和王熙凤跟随在后,一行人走在廊下。

出了贾母院后,贾政对贾琏和王熙凤道:“你二人去东路院走一遭吧。”

贾琏点点头,王熙凤奇道:“老爷,好端端的,去东路院作甚?”

王夫人皱眉道:“这话是你能说的?”

王熙凤忙赔笑道:“太太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爷让我们去东路院做什么事,并不是不愿去。”

贾政颔首道:“刚琮哥儿去给大老爷请安,他就要去读书了,总要告别一番。

你们去代我喊一遭,就说我叫琮哥儿有事吩咐。”

王熙凤闻言,登时会意。

贾政这是怕贾琮在东路院遭殃,让他们去当救兵。

念及此,王熙凤心里腹诽一句:老爷待贾琮未免太好了些吧……

看了王夫人一眼,见她没说什么,就笑着与贾琏一起去了东路院。

两人离去后,贾政对王夫人道:“刚才老太太不自在,我就没说,太太以为,宝玉一并去国子监读书如何?”

王夫人闻言,登时顾不上吃贾政待贾琮这般好的醋了,忙道:“老爷,宝玉身子不好,去那里怕是吃不了苦。”

见贾政沉下脸来,赶紧又道:“就是我愿意他去,可老太太那里,也断不能点头。

今儿是老太太的生儿,老爷可别再……”

话未尽,贾政叹息一声,道:“总要进益些才是,只这般下去,怎么得了……”

又想起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此事断不能行,不免有些落寞的摇摇头。

见贾政这般,王夫人心里也不好受。

只能再想法子,看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良法……

……

前面,贾琏王熙凤夫妇已经乘上了八宝簪缨马车往东路院赶去。

车上,王熙凤细细问了遍今日荣禧堂上发生的事,而后问道:“这么说,贾琮真写的一笔好字?他才多大点……”

贾琏慵懒的靠在锦靠上,随意道:“管他呢,许是有天分吧,又值当什么?”

王熙凤笑道:“你自然懒得理会管他,可老爷心里却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还真是一人有一人的缘法,老爷待他倒比亲生儿子还亲了。

我瞧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大高兴。”

贾琏还是没所谓,笑道:“亲不亲都是那么回事了,过两天就要去国子监入监读书,一年回不来三五回。

再过几年长大些,花个二三千两银子娶了亲,也就分出去了。

是好是坏,都看他自己。”

王熙凤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讥笑道:“这番话你甭和我说,你得去和大老爷大太太去说。

他们听明白了才算你厉害,和我说有什么用?”

贾琏闻言,讪讪一笑,看向王熙凤那张娇俏艳丽的脸,赔笑道:“一会儿还要劳你多担待,老爷不好骂你。

要是风向不对,你可要记得……”

“吁!!”

贾琏话还没说完,车外忽地传来一道勒马声,马车也登时止住。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喝问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停车了?”

王熙凤也皱起了修眉,正要挑起车帘往外望,就听贾琏的小厮兴儿结结巴巴道:“二……二爷,三……三爷他……”

听他这语气,贾琏心里一沉,猜想必有不好的事发生。

他忙推开半扇车厢前门,与王熙凤一起身子探前,放眼看去。

就见一道瘦弱的身影,自前方东路院黑油大门步步而来。

步履虽慢,但消瘦的身形始终挺立如松。

只是,少年额前的伤口,和缓缓垂流而下,已染红半边脸颊和衣衫的殷红血迹,刺的人难以直视……

触目惊心!!

……

PS:晚了,抱歉……

第六十六章 震怒

贾琮被打的头破血流一事,没用一顿饭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贾府。

这让原本因为荣禧堂之事,而在贾府下人中渐起微妙之意的风向,再度急转而下。

有这样一个老子,别说贾琮写得一笔好字,拜了大司空为师。

就算他中了状元,拜了内阁首辅为师,又有什么用?

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

之前那些说尽贾琮坏话,又因荣禧堂之事而心生忌惮懊悔的婆妇们,现在又张扬了起来。

若非顾忌贾政的态度,说不得她们还会变本加厉,到墨竹院门口去“聊天”……

不过倒也不算尽是坏处,至少此刻在荣禧堂东厢耳房内,王夫人看着面色惨白,额前勒着白纱包着伤口,半边身子是血的贾琮,心里之前那些怨怒之气,都散了去。

除了一些怜悯同情外,就是担心此刻贾政的情况……

她看着震怒不已的贾政,温声劝道:“老爷,郎中说了琮哥儿的伤并不妨事,你莫要再气了,仔细身子要紧。”

贾政面色铁青,心中的暴怒又岂是王夫人一两句劝说就能压下去的?

今日他才将贾琮带出去见人,过程虽先抑后扬,可贾琮拜得当朝大司空为师,更是一笔书法惊人。

如此,也算是在士林中初步立足。

之后他又煞费苦心的将贾琮禁入内宅的禁令给免去,好不容易才求得贾母点头。

这样一来,连最后的短板都去了。

日后不会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

费了这般心思,他自忖也不负衍圣公和大司空的一番托付……

谁曾想,只一转眼,一天的功夫都没过去,贾琮就在东路院被打的头破血流。

贾琮顶着满身血从黑油大门出来,公侯街上过往行人不知多少,能瞒得过哪个?

一番心血尽赴东流。

想必这会儿功夫,消息已经传遍各家,也传到了布政坊的尚书府。

贾政都不知道,明日该怎样和工部同僚见面,又该怎样与大司空、衍圣公再见?

真真是斯文扫地,颜面尽丧!

贾政愈想愈怒,“砰”的一巴掌拍在了炕桌上,震的炕桌上的几摞书散落下来。

王夫人顾不上这些,焦急的唤了声:“老爷……”

贾琮闻声,心中暗自一叹,抬起眼帘,见贾政怒到极致,目光中隐有愧疚一闪而逝。

若不是为了能借势,在几年内一劳永逸的摆平东路院,不让他们在读书期间添累赘,拖后腿。

他也不会在东路院,故意用眼神激的贾赦大怒。

如今眼见势已达成,他心中却没一分自得。

若还有其他半分法子,他也不会作出此策。

如今却只能如此……

再者,此举对贾府,对贾政,都是利益大于弊。

念及此,他眼睛微眯,劝道:“老爷何须动怒?此事本在意料之中。

侄儿出身卑贱,为大老爷所厌弃。

今能活命,全凭老爷太太慈恩。

些许伤痛,并不记在心里。

就算对外,侄儿也会宣称是自己马虎摔倒所伤。

必不会失了家里和老爷的体面。

老爷若是气坏了身子,侄儿卑贱之命,万死难辞其咎……”

言罢,贾琮跪地叩首,没几下,额前包扎的白纱,又殷出一片红色……

见此,贾政只觉胸口一股郁结恶气难出,眼前恍惚瞧见衍圣公孔传祯、大司空宋岩和工部诸多同僚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埋怨。

再被贾琮额前的血色一刺激,贾政本就铁青的脸色,竟成了金纸般,也听不清王夫人焦急劝说之言,大叫一声后,仰头栽倒在炕上,生生昏了过去。

王夫人见之惊呼一声:“老爷!!”

贾琮也顾不得叩首了,形势出乎了他所料。

他没想到,贾政会气成这样。

他错估了贾政的脾性……

见王夫人和屋里丫鬟们都慌了神,只顾着哭,贾琮先上前看视贾政,见他面色发紫,便知他闭过气去,忙将下颌抬起,保持呼吸通畅,又掐人中。

再嘱咐王夫人道:“太太先莫慌张,速使人去请郎中要紧。”

王夫人闻言也顾不得再哭,连忙招呼丫鬟彩霞,让她去外面通知人速请太医来。

待彩霞出去后,又着金钏去告知贾母,叫彩云去唤凤姐儿、宝玉等前来。

待一干丫鬟们都去后,贾琮跪在炕边,拇指规律有力的按于贾政人中处。

王夫人在一旁落泪,正担忧的看着贾政,余光瞥见贾琮施为,见他面色虽惨白,但神色镇静,毫不紊乱的施为。

也不知做的到底对不对,但这份定力,却让人心中稍安。

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眼见贾琮额头上冷汗冒出,忽地听到一声长吁,就见贾政长长出了口气后,缓缓睁开了眼。

王夫人见之惊喜道:“老爷醒来了!”

贾琮帮贾政扶平下颌后,落泪道:“老爷若有分毫差池,琮纵然即刻去死,也难辞其咎,死而难安。”

王夫人闻言心中也悲,贾政在,她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身在幕后,掌控贾府内宅上下。

贾政若有个好歹,那连贾母都挡不住大房入主荣禧堂了。

到那时,她的处境怕是要比现在的李纨还要惨。

惊怕之下,王夫人大哭道:“老爷若想做什么容易,可别再气了。你若有个好歹,让我和宝玉去靠哪个?”

贾政还没说话,就听外面一阵步伐齐动声,又有贾母透着慌张的声音传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刚还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

只见贾母在鸳鸯、王熙凤的搀扶下,身后跟着赖嬷嬷和六七个媳妇丫鬟,急忙进了耳房。

王夫人和贾琮忙起身相迎,贾母却顾不得他们,往炕上看去,看到贾政面色煞白,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真真唬了一跳,鸳鸯、凤姐儿等人也都吓了一跳。

贾母急上前,话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哽咽道:“政儿,这是怎么了?”

贾政见之,虚弱的想挣扎起来,哪里能挣扎的起,又唬的贾母王夫人一等人连忙相劝。

等重新躺好后,贾政愧然道:“不孝子累得母亲前来,实在该死。”

“胡说!好好的提什么死不死的,那才是大不孝!”

贾母抓着贾政的手,厉声呵斥一番后,再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贾政闻言,长叹息一声,闭上眼,嘴唇颤了颤还是没说出话来,眼角却落下两行清泪。

见他委屈成这般,王夫人跟着流下泪来,贾母也心疼的心如刀割。

她哽咽道:“可是宝玉不听你的话,又惹祸了?你是他老子,只管管教就是。何必气成这般?

若他不知孝道,我也不会再疼他。”

王夫人在一旁忙道:“老太太,和宝玉并不相干……”

贾母闻言瞪起眼来:“不是宝玉,那又是哪个把老爷气成这样?”

王夫人犹豫了下,不知该怎么说,目光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贾琮。

贾母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贾琮,看到他额前包扎的纱布,王熙凤已经猜出了缘由。

心里一叹,她和贾琏将贾琮送至此处后,就急着去贾母处,为的就是拦下消息,不想贾母生辰之日,被这等消息一而再的坏了心情。

没想到到底出了事……

贾母也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想到了什么,她看着贾琮沉声道:“又是你这孽障惹出来的事?我就奇了,怎地旁人都没事,就你整天惹东惹西,如今连老爷都给气倒了。

下回是不是连我也一并气死?”

贾琮还能说什么,只能跪下“认罪”……

王夫人等人也都不好说什么,心里未尝没有埋怨贾琮之意。

炕上的贾政却气急道:“母亲,和琮哥儿又有什么相干?

他素来知礼懂事,勤奋好学,不争不抢,何曾招惹过哪个?

遵孝道去给人请安,却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牖民先生和司空大人如此看重他,以为吾家麒麟子,我们本家反倒只顾着作践。

真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

话没说完,就被一连串的咳嗽声淹没,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贾母也顾不上审问贾琮了,忙道:“我不过一问,你何必动怒?气大伤身,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置我于何地?”

贾政在王夫人服侍下平息了咳嗽后,垂泪叹息道:“母亲,今日大司空才收了琮哥儿为入室弟子,知其出身不好,处境艰难,临告辞前将他托付给我。

润琴先生和寿衡先生也都极看重他,谁曾想,连一天功夫都不过,琮哥儿就几被打杀……

儿子还有何面目再去见大司空,又有何面目再去见牖民先生?

若是连母亲都认为琮哥儿有罪,儿子必无立足之地矣。”

贾母闻言一滞,再没想到,如今贾琮竟和贾政的颜面挂上勾来。

在贾家这样的人家,什么金银富贵只作等闲,唯一张脸面才是最是重要的。

贾母开始理解贾政为何这般着恼了,只是她再说不厌弃贾琮,怕贾政也不信。

眼见贾政面色难看,仿若大病初愈,贾母心里就不好受。

别看如今贾政教训宝玉,常被贾母相拦,贾母也常怒言相斥他。

可当年先荣国贾代善教训贾政时,又何尝不是贾母在一旁所拦护佑?

她实则极疼爱幼子。

若非当年一味的护佑着,没让贾政经历过什么摔打,也不会养成他如此“天真烂漫”的性子……

如今眼见贾政这幅模样,却无计可施,贾母心中难过之极。

想起今日还是她的生儿,却闹成这样,心里愈发委屈不受用,再度落下泪来。

旁人见之都无法,事关贾政贾赦,连王熙凤都不敢多嘴。

这时,赖嬷嬷却笑道:“老爷可真真错怪老太太了,老太太何曾怪罪过琮哥儿?

方才没来前,老太太还在说,今儿琮哥儿得了头彩,之前说好的,今日哪个得了头彩,她必有好彩头。

老爷不知,这彩头还是老奴献上的,是个极好的丫头。

原以为会让宝二爷得了去,凤二.奶奶还想为链二爷讨了去,老太太却做主,既然琮哥儿得了头彩,就该是他的。

老爷瞧瞧,老太太何曾以为琮哥儿有罪过?”

贾政也知这是糊弄人的话,可总要有个台阶给贾母下,他也不愿看到贾母落泪难过,因而看向贾母问道:“当真?”

贾母虽然想把那俏婢留给宝玉,可到底不过丫头,不值当什么,能让贾政消气养好身子才是重要的,便嗔道:“真真糊涂话,如何不当真?一会儿就让琮哥儿带了去。”

贾政闻言,强笑了笑,只是脸色又黯淡下来,道:“纵然有老太太疼爱,可琮哥儿早晚必遭横祸。

本是大人之过,竟让一无辜稚子罹受种种磨难。

琮哥儿何其不幸?”

这时,得到消息的贾琏、宝玉并诸多贾家姊妹们都进来了。

听到贾政之言,纷纷心中唏嘘不已。

再看到贾琮额前早已被血浸透的纱布,很有几人红了眼圈。

贾母心中真真生起恼意来,又见周瑞家的来传王太医到了,便对众人道:“你们先退下吧,晚些再来看老爷。”

又对贾琏道:“让人请太医进来给老爷看治,你去请你老子娘过来。”

众人闻言纷纷凛然,知道贾母终于要出手解决此事了。

原本还想留在这帮忙的王熙凤,都忙不迭的准备带人离去。

连赖嬷嬷都要带着她带来的丫头一并出去了,正这时,众人却见贾琮行至炕前跪下,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抬起头后,泪流满面……

……

PS:蛰伏期基本就要结束了,这么虐的一段路大家还能一直相陪,谢谢。

第六十七章 质问 (求收藏,求推荐!)

自耳房出来后,众人都静静的。

一时间却没人散去。

等到贾琮最后出来后,大家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的脸上。

此刻贾琮颇为狼狈,额前满是血迹,纱布已不能要了。

面上泪痕未干,面色苍白。

半边衣裳上血色斑斓……

王熙凤见之叹息了声,打发人去准备纱布和伤药,一会儿郎中来了好换用,这些都是府上常备的。

赖嬷嬷则冷眼旁观,上下打量了贾琮好一会儿后,忽地笑道:“哥儿不必难过,小小年纪多吃些苦头,不尽是坏事。

如今老爷央得老太太出面,往后必不会如此了。

哥儿能得衍圣公和大司空的赏识,将来定有大出息。”

贾琮闻言,躬身道:“多谢嬷嬷指点,嬷嬷过誉了。”

话虽如此,心中却暗叹,虽然赖家品性不佳,但这个老妇,当真是极少的明白人。

赖嬷嬷见他态度恭敬,被打成这样,语气中也没有什么偏激怨愤之意,声音沉稳不带自怜,心中道果然难得,愈发暗自点头,又笑道:“在里面时哥儿也听到了,先前我与老太太、太太她们打了个赌,设了个彩头。

如今哥儿既赢得了头彩,自然该将彩头给哥儿。

一会儿你就领了去罢。”

言罢,也不给贾琮拒绝的机会,与王熙凤等人点点头后,拄着拐杖转头就走。

贾琮刚扬起手想要婉拒,赖嬷嬷已经消失在穿山游廊后不见了踪影。

此人身子骨倒是硬朗……

他下意识的回过头,看向一旁扎着两个丫鬟髻,身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

只见她垂着脸,也看不清到底什么心思。

想到,她应该就是晴雯吧……

只是贾琮从没想过,这个风.流灵巧的俏丫头,会成为他的人。

日后的怡红院少了这个丫头,怕是会失色不少。

却不知这个心比天高的丫鬟,此刻心中如何作想。

想来,未必甘心……

因见周瑞家的引着一太医从另一侧游廊走来,王熙凤收回玩味的眼神,笑道:“都别站在这儿吹风了,先去我那边坐坐吧。”

见贾琮要离去,王熙凤又笑道:“你的官司还没断完的,急什么?

也跟咱们一起走吧,过了今儿,你就和他们一样了。”

众人闻言,都轻笑了起来。

一双双眼眸看着贾琮,目光中有同情,也有好奇。

尤其是探春、黛玉和湘云,都是好文之人,极想得到贾琮的墨宝。

想见识见识,能震惊的当朝大司空大声叫好的字,到底是怎样的……

贾琮却淡淡苦笑了声,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贾母态度在那放着,又怎会一样呢……

王熙凤见之一笑,又劝道:“走吧,去我那儿吧!

指不定一会儿还要喊你,难道还要再派人跑二门外喊?

再者你这脸也要拾掇拾掇,见了风不是顽的。

让你平儿姐姐瞧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你和她倒有缘法,当年没白送那束白菊!”

众人早得知了当年的故事,此刻闻言纷纷笑了起来。

贾琮面色一囧,无奈的看向王熙凤,道:“二嫂,那年我还不懂事。”

王熙凤亦是咯咯一笑,她最善哄抬气氛,将众人哄笑后,招呼众人往后面三间抱厦走去。

她对贾琮并没什么好恶之分,不似贾母因先荣国之故,天然带有厌弃之心。

如今眼见贾琮愈发变的出息了,连赖嬷嬷这等见惯世面的都看好他压上一注,她也乐得做个人情,指不定日后有所收获。

大家出身的子弟,这等本事几乎与生俱来。

……

“哎哟!这是怎么了?”

过了粉油大影壁,刚进凤姐儿小院,就见平儿端着个铜盆从里面出来。

看到众人进来,刚准备笑迎,就看到人群后面的贾琮。

见他额前和衣裳上血迹骇人,面上也乱七八糟一片,唬了一跳,忙关心问道。

却不料贾琮还未答,王熙凤先大笑起来,对着贾琮道:“瞧瞧,我先前怎么说的?你平儿姐姐倒比我这个亲嫂子还关心你哩!”

贾琮闻言,看向羞恼瞪了王熙凤一眼的平儿,轻声笑道:“姐姐放心,我没事的。”

平儿先前就已经得知了贾琮被贾赦打伤的信儿,心里正担忧着,不过也听说已经让郎中瞧过,才将将放下心来。

哪里想到会成这幅惨样,嗔恼道:“这还没事,怎样才算有事?”

温柔娇俏的模样,别样的动人。

一旁的贾宝玉见之,恨不得被打的头破血流的人是他,竟十分羡慕贾琮……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行了,已经让人又去请郎中了。

先前郎中就说,这伤只是看着唬人,并没伤到里面。

平儿,琮儿其实还没上回你链二爷被大老爷打的狠。

那次他半个月下不得床,只能趴着睡,也不见你这般着紧。

要不让琮哥儿和他二哥说说,要了你过去服侍他……

哎哟!平丫头疯了!”

王熙凤话没说完,被满面羞红的平儿往胳膊上打了两下。

虽然根本不疼,可她还是做戏做全套,惊呼连连。

众人大笑不止,平儿啐骂道:“呸!活该!当着这么多小姑子小叔子的面,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正说笑着,有媳妇来禀报,前面人将之前的老郎中又请了回来。

王熙凤便带着一群丫头们回避,平儿也得回避。

贾琮则留在抱厦前厅,等着气喘吁吁的老郎中再度过来验伤。

等确定没什么大事后,又要换上新纱和伤药。

可老郎中连续折腾,着实没气力了,贾琮致歉后,道:“叨扰老先生了,不如老先生指点,我自己换。”

老郎中摆摆手,道:“岂有自己换的道理?医者尚且不能自医,更何况汝一少年,不如寻一丫头来换罢。”

贾琮还要说什么,却见一直垂着脸站在后面的晴雯上前,拿起了白纱……

……

抱厦内,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并三春等人纷纷落座。

平儿带着两个丫头献茶。

王熙凤则戏谑的打趣贾宝玉,道:“宝玉,方才你瞧赖嬷嬷带来的丫鬟,眼睛都直了。

这会儿子可后悔了没有好生读书写字?”

贾宝玉嘴硬道:“后悔什么?”

话虽如此,可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丫头,心里真真后悔之极。

倒不是后悔没好话读书写字,而是后悔怎地没早早看到这丫头。

若早知道了,定让贾母要来给他。

这会儿却迟了……

林黛玉等人一起咯咯嘲笑之。

王熙凤又出主意道:“你若实在喜欢,可以问琮哥儿讨要嘛。老爷这般待他,他心里必然感恩,你若要他不会不给。”

贾宝玉闻言登时心动,不过到底叹息一声,摇头道:“他都成了这般,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好的,我怎好讨要,那成什么了?”

“就是!”

心直口快的史湘云附和道:“爱哥哥都有袭人了,还不知足?总不能天下的好事让他占了尽。

再说,琮哥哥多可怜呐,如今得了个好的,你就惦记?

要是老爷知道了,你的好多着呢!”

贾宝玉闻言急的瞪眼赤脸,道:“我多咱惦记了?分明是凤姐姐这般一说,我还说不要的!”

史湘云哼哼嗤笑了声,道:“有没有惦记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劝你可别行下那没面皮的事……”

林黛玉忽地笑道:“云丫头倒是向着琮三哥呢。”

史湘云啐道:“呸,我是向着弱的!谁跟你一般,就知道向着宝玉!”

林黛玉也不是好相与的,作色道:“我多咱就知道向着宝玉了?也不知哪个才说我,就会跟宝玉使小性气他治辖他?”

见两人争执起来,贾宝玉快跪了,急忙劝道:“快别说这些了,你们得帮我想个法儿才是,我听说,老爷想让我一并去国子监读书!”

见他急眉赤眼的模样,林黛玉和史湘云都笑了。

不过林黛玉只笑而不语,眼波流转,史湘云却劝道:“你也该好生去进益一番了,就算不想为官做宰,也要多接触接触……”

话没说完,就被探春笑着打断道:“快别说了,一会儿你俩又吵起来了!”

岔开话题道:“过会儿子我还要寻琮三哥算账哩!”

湘云一听就明白,连连附和道:“极是极是,亏我们帮他抄了那么多遍经文。

原先问他怎么个写法,他只说用正楷就行。

竟哄了我们去!”

这下连黛玉都好奇起来,道:“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好字……”

小眼神神往。

王熙凤见之,趁机再次打趣贾宝玉,道:“宝玉,如今可后悔了没好生写字?我瞧着那丫头,可有几分你林妹妹的品格呢!

你今儿若是写的比贾琮好,她不就是你的了?”

贾宝玉气个半死,噎的说不出话来。

众人大笑,唯有林黛玉狠狠啐了王熙凤一口。

前厅,一媳妇送走老郎中后,平儿取了一件衣裳出来,对贾琮笑道:“原给你做了两身衣裳,年前送了一身,这个本想过些日子再给你,正好今儿用上,快拿去换了吧!

一身是血怪唬人的,让你嬷嬷给你多做些好的补身子……”

说着,将衣裳交给了晴雯,让她和贾琮去隔壁耳房更衣。

晴雯默默的拿着衣裳,搀扶着贾琮去了耳房。

贾琮诧异晴雯所为,多看了她一眼。

原本在他想来,这个丫头多半是不甘心做他的丫鬟的。

心比天高,禀性岂能轻移?

他却不知,若是今日之前,心气颇高的晴雯被送给他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心里怕是怄也要怄死。

可今日在荣庆堂,听了琉璃袭人直播荣禧堂的全程盛况后,晴雯以为,极得老爷看重,又被当朝大司空收入门下的贾琮,是有资格当她的主子的。

虽眼前不能得富贵荣华,但晴雯以为贾琮这样的人,日后必有大出息。

良禽择木而栖,良婢择主而侍。

想来她不负他,日后他亦不会负她……

……

荣禧堂东厢耳房,贾母面沉如水的坐在楠木交椅上,理也不理侍立在一旁的贾赦邢夫人二人。

一起静静的看着王太医给贾政把脉。

未几,王太医诊罢,想了想,对贾母道:“太夫人,贵府二老爷昏厥只因怒极伤肝,郁气凝结于心,不能疏散,才伤及身子,此症非药石可医。

若能去怒,则不治自愈。

若不能,怕是……

下官先开两幅安神的药,二老爷服下后静养些时候吧。

只是日后切忌如此动怒才是。”

贾母面色静的可怕,道:“麻烦太医了。”

王太医也察觉出气氛不对,忙躬身道:“不敢。”

而后头也不敢抬,随着贾琏出去开药了。

外人出去后,耳房内气氛愈发肃穆,贾赦看了眼炕上躺着面色苍白的贾政和顾自垂泪的王夫人,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心里腻歪的不得了。

可又不敢说什么,正要赔笑对贾母说什么,却见贾母转过头,一双老眼中眼神冷的骇人,贾赦口刚张开,可话却被这惊人的眼神给堵住了,而后就听贾母寒声道:“你们是巴不得我们都死绝了,好给你们腾地方吧?”

……

第六十八章 算账

听到贾母此等诛心之言,莫说贾赦等人,连王夫人都不落泪了,炕上贾政也悄然转了转眼珠……

贾赦自然更是五雷轰顶,在这个时代,贾母这番话传出去,分分钟秒杀他。

废黜爵位都是小事,小命能不能保都是两说。

忤逆大罪,最轻也是流放三千里啊!

贾赦跪地哭道:“母亲此言,置儿子于何地……”

邢夫人也跪在旁边落泪。

贾母闻言愈发厉声道:“我怎敢置你于何地?分明是你要置我们于死地!”

贾赦胆寒了,砰砰磕头,没一会儿就青了脑门,他道:“儿子怎敢有此忤逆之心?

但凡有一丝不孝,愿意立刻就死,心肠烧成灰拿去给母亲铺路垫脚。”

见他头发花白,又说的这般可怜,贾母也落下泪来,道:“你管教你儿子,我们都不该说什么。

可你什么时候管教不好,非要今日管教?

政儿才得了孔老公爷和大司空的托付,让他看顾些贾琮,还当着他工部衙门同僚的面。

那边话音刚落,你这边就给打的头破血流。

你这是在打你儿子吗?

你这是在打你兄弟的脸,打贾家的脸,你让他没法做人。

你是想害死他!”

贾赦大泣道:“母亲,儿子当真不知有此事,只是那畜生顽劣不堪,故意惹我生气,儿子才管教他的……”

贾母闻言,面色一黯,别说贾政,就是她也不信。

想想这个大儿子蠢成这般,这会儿还扯这样的慌,贾母心里说不出的疲惫,道:“你那儿子到底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当年的事,到底怪哪个,不用我再多说。

你也一把年纪了,和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当年的事和他几分相干?

纵然他出身下贱,可说到底,那也是你的儿子,是贾家的血脉。

都养这么大了,你们就这么容不得他,非要他死?

一个做亲父的,一个做嫡母的,如今倒成了仇寇,成了笑话!”

见贾赦还要说什么,贾母却摆手道:“罢了,既然你不待见他,日后他的事,你也不要管了,也不必再见他,全当没这个儿子罢。

这样你也省心,我们也省心。

再为一个庶孽闹的阖家不宁,让你兄弟有个好歹,我断不依你。

日后他果真出息了,自然少不得你一份荣光。

左右不过五六年的光景,长大了也就出府了。

到时候就眼不见心静。

出府的那份银子我也不用你们出,我出!

只要能给我省省心,让我多活两年,就算是你们的孝道了。”

贾赦邢夫人闻言,面色难看之极,可贾母把话说的这么直白,他们还能说什么……

尽管心里恨欲狂,将贾政看做是装病的小人,然而他们也明白,今日断没有他们狡辩的机会了。

那个庶孽,怕是要得意上几年……

……

王熙凤小院。

上房内,当贾琮重新包扎好伤口,净了面,换好衣裳,与平儿、晴雯一起入内时,等待他的,是一张桌几上的笔墨纸砚。

还有探春、湘云等人的“不善”目光。

平儿奇道:“这是怎么了?”

迎春笑着泄露军机道:“她们想让琮兄弟写字呢。”

平儿摸不清头脑,她先前只听说了贾琮被赶出来,后来又挨打的事。

至于发生在贾琮身上的好事,自然没人“乱传”……

黛玉见她不解,就笑着解释道:“平姑娘还不知道呢,家里出了个极了不得的书法大家呢。

连本朝大司空都惊叹不已,收了当入室弟子。”

平儿闻言,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向贾琮,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之色。

贾琮谦虚道:“林妹妹说笑了,远谈不上大家。”

林黛玉呵的一声,眸光流转,绣帕掩口笑道:“琮三哥与我说没用,我并没帮你抄经。

你还是瞧瞧三丫头和云丫头她们吧,她们可是真恼你了!”

贾琮闻言,看向探春、湘云。

湘云气鼓鼓道:“三哥哥忒不地道,之前我们问你要张例纸,好按你的笔迹抄写,你只说照着颜书写就是,不想却是哄我们的。”

探春也犀利:“想来三哥哥的字太妙,不该我们这等闺阁丫头们看了去,我等原不配看!”

贾琮瞬间投降道:“我素闻三妹妹厉害,环儿说他深受其害,我原以为他小孩童言,没想到果真如此了得,比环儿说的更厉害三分……”

众人大笑,探春红了脸,嗔道:“三哥哥好生没理,倒指派起我的不是来。”

贾琮正色道:“并非如此,只是我自己从未以为字写的多好。只是临了份无名字帖,因而惊喜于诸位大人。

不过他们喜的也非我之字,而是那份无名字帖罢了。

我又岂能轻狂了去?”

听他这般说,连贾宝玉心里都好受许多。

探春却不上当:“临颜柳字帖的人多了去,也没见哪个能写出花儿来。

三哥哥说的再多,也不及写几笔。

我给你研墨!”

说罢,走到几旁往砚台里倒了掬清水,研起墨来。

众人纷纷咯咯笑道:“三丫头果然爽利!”

贾琮也没再推脱什么,再推辞就不是谦逊,而是矫情了。

待探春磨好墨后,贾琮上前执笔蘸墨,酝酿了下,在纸笺上写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二十字书罢,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探春时,探春哪里还记得他,一双顾盼神飞的修眉俊眼,似粘在了纸笺上般,再无旁人。

见她如此,贾琮淡淡一笑,心道不负“侍书”之名。

见探春如此,湘云、黛玉还有迎春、惜春也纷纷上前,观摩起贾琮书法来。

“啧啧!”

湘云最是爽直,也不顾后面宝玉的脸色不大安宁,称赞道:“果真是奇人奇字!看这字似清风飘拂,微云卷舒,天然有趣。”

黛玉也轻轻颔首赞道:“此字最配王摩诘的诗,诗字相合,愈发得了真谛,飘逸不俗,有股出尘之意。”

这一句褒赞,好似一记王大锤,捶在了宝玉的小心肝儿上……

探春也回过神来,只是眼神依旧挪不开那些字,口中却赞道:“难怪那些写了一辈子字的官老爷们都拍案叫好,这字真是绝了!

我临过那么些字帖,还从未见过这等高秀圆润,丰神独绝之字!”

王熙凤见宝玉垮着一张脸,暗自好笑,却不愿见他太郁闷,因而上前看过贾琮的字后,故意撇嘴道:“瞧你们一个个说的玄乎,我怎么看不出这字有什么好?难道还能长出花儿来?”

却不料贾探春当场回道:“你懂什么,字都认不全,自然看不出这字的好来!”

“噗嗤!”

一旁林黛玉忍不住笑出声,史湘云也咯咯直乐道:“凤姐儿真是自讨没趣!

三丫头最好书法,如今得了这等好字,自然爱如珍宝。

你糟践这字,岂不是就在糟践她?”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道:“真真是都魔怔了!”

平儿在一旁,眼神奕奕的看着贾琮,贾琮察觉后看过去,平儿抿嘴笑道:“果然出息了。”

贾琮不好意思笑道:“姐姐说笑了,还差的远。”

平儿看着贾琮感叹道:“这样已经极好了,也能见着你笑了。听小红春燕她们说,在墨竹院几天都见不到你笑一回。

每日里她们还没起,你就起来读书写字好长时间了,晚上又熬过子时,一日里睡不到两个时辰。

如今总算熬出些好果子来,往后可别再那样苛苦着自己,熬坏了身子不是顽的。”

贾琮躬身道:“劳姐姐记心,我记得了。”

见他这么一板一眼,平儿反倒不好意思了,又见众人都侧目看着她俩,嗔怪道:“刚还赞你知道顽笑了,又这般古板起来,真是傻小子!”

林黛玉咯咯笑道:“平儿姐姐说的极是呢,往常去墨竹院,琮三哥笑也不会笑,好似故意疏远我们一样。”

平儿倒替贾琮解释起来:“不是他不会笑,是因和你们不大同,日子过的艰难些。”

见众人笑容都轻了,贾琮笑道:“之前还多亏诸位姊妹赠送点心,往后我若得了意,必每人还一车的点心回礼。”

迎春笑道:“要那么些点心做什么?甜腻腻的怪难吃,一点就好。”

其她人暗自无语,这是重点么……

唯有贾琮对这个有些懵懂的姐姐点点头。

探春笑道:“我们也不要你的点心,你再写幅字给我就成。”

惜春则抿嘴笑道:“我还要一幅画儿!”

湘云直爽的多:“我两个都要!”

众人一阵嘲笑,湘云却道:“我是坦荡率真不遮掩,怎么想就怎么说,不似你们……

想来三哥哥不会拒绝我,哦?”

贾琮正要开口,就见外面急急进来一丫头,正是王夫人的得利丫鬟彩霞,她进来便道:“宝二爷,琮三爷,老爷喊你们过去说话呢。”

贾琮闻言一喜,心头一阵轻快,那边结束了。

而宝玉则心生不妙,总觉得有了不得的坏事要发生……

……

第六十九章 红楼的正确打开方式

“老太太,老爷,太太。”

贾琮与贾宝玉重回荣禧堂东厢耳房内,与三位长辈见礼。

贾母坐在炕边,淡淡瞥了眼更换一新的贾琮,应了声后,又怜爱的看向宝玉。

王夫人则坐在下首交椅上,也只顾看着爱子。

贾政气色好看了许多,背倚锦靠,半躺在炕上,却是对贾琮道:“琮哥儿可无大碍否?”

贾琮又红了眼,躬身哽咽道:“劳老爷牵挂,琮并无大碍。只盼老爷以身体为重,侄儿些许小伤,实不相干……”

言语中拳拳孝意,令贾政动容,也让贾母和王夫人微微侧目。

贾政叹息一声,道:“瞧你一身的血,哪里是什么小伤啊,那分明是要命……”

“老爷……”

见贾政脸色又难看起来,王夫人忙出口劝道。

贾母也道:“你还想那么些作甚?既然你喜欢,就养着吧,左右大老爷那边也不管了。

不用请安,不用站规矩,能不见就不见,往后也没那么些子事了。

你若再为此事伤了身子,就是大不孝,我可不依你了!”

贾政忙赔笑道:“让母亲担忧了,儿子死罪!”

贾母啐道:“这会儿子又来说好话,之前那样生气做什么?”

贾政又连说了几句好话,贾母才转嗔为喜。

看到这一幕,贾琮垂下眼帘,眼中浮现一抹笑意。

原来贾母溺爱贾宝玉,也是有传统的,难怪贾政的性子如此书生气……

不过若非如此,他怕也难借此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摆脱贾赦一伙儿。

说到底,他如今的根脚太弱,只能借势而行。

而许是知道贾母并不喜欢贾琮,所以贾政并没有继续再单独对他说什么,直入正题道:“喊你们二人来,是给你们说一声,下个月初一,你们二人一起去国子监读书……”

话没说完,就见贾宝玉如五雷轰顶般,痴傻掉了。

老……天……爷爷啊!

贾宝玉心中呐喊:这是想要他的命吗?

本就一直小心看着他的贾母和王夫人,看到他一幅掉了魂儿的神情后,立刻慌了,忙一迭声呼唤道:“宝玉,宝玉……”

贾政心里也有些乱,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要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宝玉长进一番。

若错过了这个贾母松口的机会,再想有下次机会,不知何年何月,因此咬牙喝道:“该死的孽障,你这是做何模样?

还想一辈子在内宅里厮混不成?”

贾母和王夫人喊了那么多声都没喊回魂儿,贾政一声喝,却瞬间让贾宝玉离体的元神归为,哆嗦了下,忙委屈道:“儿子不敢。”

见他回过神儿,贾母和王夫人海松了口气。

贾母忙哄道:“宝玉莫慌,你和别个不同,不用日日去监里读书。读半月,歇几日,身子重要,好不好?”

贾宝玉巴巴落起泪来,别说读半月歇几日,就是读几日歇半月他都不乐意。

见他落泪,贾母和王夫人都心疼的了不得,贾政却气的要命,厉声道:“琮哥儿和你一天生,你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你是何等模样?

琮哥儿只要能读书,死也不怕。

为了能读书,让大老爷打的头破血流,你倒好……”

“老爷!”

贾琮本不该说话,可他觉得不说不行了。

贾政这是在使劲给他挖坑,挖活埋他的坑啊……

再说下去,就要到贾母和王夫人忍耐的底线了。

到时候一双双小鞋飞来,凭添无数难度。

所以他不得不出面。

贾政有些诧异的看着贾琮,道:“琮哥儿有事?”

贾琮躬身道:“老爷,外面人心险恶复杂,宝玉身份贵重,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也是有的。”

听他这般曲解圣人言,贾政又好笑又好气,不过就见贾琮又对贾宝玉道:“我知你并非畏难怕险,只是担心让老太太、太太挂念,是为了孝道。”

这番辩解,连贾母、王夫人都眼前一亮。

贾宝玉泪眼把擦的看着贾琮,听他继续吹……

贾琮心中无奈,却不得不继续道:“只是,我辈读书人,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睹天下大好江山为快。

当然,你身子贵重,若如此,惹得老太太、太太牵挂,反而不好了,不是孝道所为。

圣人也有言道:父母在,不远游。

不过老爷应该也正是有此思量,才送你去国子监读书的。

国子监内有天下各省的举贡,齐汇于监内读书。

你若能与他们为友,相互交谈,那么即使不走万里路,也可得知天下各省的人物风情。

回来后说与老太太、太太并家中姊妹们听,想来她们必是极愿听的。

这样一来,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喜欢,家里姊妹们也高兴听你言,你也能长许多见识经历,岂不齐美?”

这一番勾勒,不仅贾母、王夫人等人暗自点头,连贾宝玉都有些心动起来。

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站在贾母院后面的红楼大花厅中间,周围围了一群家里的姐姐妹妹和漂亮丫鬟们,一双双美眸中满是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听他讲述着天下各处的奇人奇事奇女子,还有奇花奇草奇妹子……

贾母、王夫人等长辈则纷纷竖起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

连大魔王贾政,都满面温柔微笑的夸他出息了,保证日后再不对他动粗,还会像对待女儿般温柔相待……

耳房内,贾母、王夫人和贾政三人看着陷入癔症中的宝玉,流露出别样的微笑,一个个哭笑不得。

贾母和王夫人又深深看了眼垂着眼帘而立,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贾琮。

“咳咳。”

一声重咳,打断了宝玉的“红楼梦”,让他惊醒过来。

贾政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碍于贾母在,到底不好多说,只对贾琮道:“我已让你链二哥亲自去了布政坊尚书府,与你请了假。等你养好伤,再去尚书府见过你师母罢。

去国子监读书,也等伤好了之后,你不可心急。”

贾琮虽觉得不碍事,可事关贾家体面,他自不会忤逆贾政之意,恭敬应道:“是,老爷。”

贾政话罢,一直没和贾琮说过话的贾母,忽然对他开口道:“听你刚才讲话,我就知你是个心里有数的。既然心里有数,就当知道老爷太太对你何等大恩。

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重知恩图报。

想来他们也不图你报什么,不要你金也不要你银,只要日后看顾好宝玉,就是最大的报答。”

说罢也不给贾琮答应的机会,转而厉声道:“若是你敢仗着老爷的喜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欺负宝玉,我必不饶你!”

此番厉声训斥,连贾政和王夫人都变了脸色,却不想贾琮竟不似方才那样顺应,他抬起头,昂然直视贾母道:“老太太,琮虽出身卑贱,但素以老爷立世行事之道为师。

仁孝节义,清白方正。

俯仰之间,不愧天地。

世人皆知琮受老爷大恩,若琮负于老爷,岂非自绝于天下?

此等不孝不义之蠢事,琮万不会为。

若有一日能得凌云志,琮必不会忘老爷今日之恩德。”

这话,说的贾政心潮澎湃,感动不已。

他性子端方迂气,最崇尚读书人那一套。

贾琮说的这般慷慨激昂,又将他赞出一朵花儿来,贾政心中自然满意之极。

贾母和王夫人却将信将疑,有时候,不是局中人,看的反而更清楚些。

再加上她们的出身和眼界,极少迷信读书人那一套,这也是她们从不逼宝玉读书的缘故。

读书人什么德性,看看东府敬大老爷就知道了。

读了一肚子的书,进士都中了,回过头来却去当了道士。

真要当个清心寡欲的高德之士也就罢了,可若如此,惜春又从何而来……

所以对贾琮的话,她们并不全信。

她们只盼贾琮真如他所说的那般,要做一个和贾政一般的人,她们反倒放心了。

至于凌云志什么的,却是谁也没放在心上。

哪怕有孔老国公看重,又有大司空为师,可等到官居一品出息时,也要几十年后了。

那时她们在哪都不知,谁在乎这个……

只是她们万万想不到,贾琮到底在谋划着什么。贾琮的确不会负贾政,也不会负贾家,不过他报恩的方式,她们却未必愿意接受,然而到那时,却也由不得她们……

……

出了荣禧堂东厢耳房,贾琮和贾宝玉又回了王熙凤小院儿。

这是方才众人嘱咐的。

待二人进屋后,王熙凤等人纷纷询问发生了何事。

尤其是看到宝玉一幅生不如死的模样后……

此时,袭人也来了,见宝玉如此神色,忙问道:“二爷可是老爷训你了?”

贾宝玉摇头叹息,未语泪先流……

见众人狐疑的看向自己,贾琮抽了抽嘴角,道:“老爷太太让宝玉和我一起去国子监读书。”

众人恍然大悟,湘云还拍手道:“总算有个好去处了。”

袭人放下心愁,嗔了湘云一眼道:“可别往人心里扎刀子了。”

黛玉悠悠笑道:“也不算什么,想来老太太不会让宝玉见天儿的去,去二日,歇二日也就是。”

贾琮有些诧异林黛玉的聪慧,道:“老太太是有此言。”

湘云撇嘴道:“这算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学到什么?”

熟知宝玉心性的探春在一旁忙拉了她一把,可到底还是迟了,宝玉面色涨红,额前青筋暴起,嘴唇都哆嗦起来,怒道:“姑娘快去别的地儿坐坐吧,仔细我这里腌臜了你会做学问的人!”

湘云也不是好相与的,从小一般长大,哪年不狠拌几次嘴,她扬眉还嘴道:“这又不是你的地儿,这是凤姐姐的地儿,凤姐姐撵我走我才走,和你什么相干?”

宝玉一张脸已经成紫色了,一跺脚道:“好好好,你不走,我走!”

说罢,踉踉跄跄的离去,袭人不放心,忙跟在后面一起离去。

等宝玉走后,湘云心里又委屈又懊悔,一时间也落起泪来。

偏黛玉笑着说起了风凉话:“你这又何苦来哉,方才说那么些气话,这会儿心疼,我瞧刚才竟也不必。”

说罢,不给湘云反驳的机会,飘飘然离去。

看到这一幕幕众生相,贾琮面色隐隐古怪:

这才是红楼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

第七十章 和睦

布政坊,尚书府。

孙子和管家一起将贾琏送走后回到书房,就见宋岩面沉如水的坐在太师椅上。

老管家服侍了他一辈子,是位忠仆,反倒比孙子自在些,劝道:“老爷何必着恼,那位链二公子不是说了么,老爷学生是自己摔伤的,不妨事。”

宋岩老眼中目光凌厉,冷哼了声。

其孙宋华悄悄瞟了眼祖父,见他怒气难消,还是忍不住问道:“祖父大人缘何会收一勋贵子弟为弟子?”

宋岩二子三孙,二子皆在外省为官,只留长孙在都中,一面读书备考,一面代父尽孝。

尚书府虽然教子严正,比贾府更有所过之,不同的是,尚书府严在点上,而贾府却严在肆意打骂上……

面对长孙的疑惑,宋岩淡然道:“子厚,莫要以偏见之心看待勋贵子弟。

勋贵子弟固然良莠不齐,多纨绔膏粱,但也不是没有少年英杰。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汝当学以致用。”

宋华闻言,忙躬身道:“孙儿牢记祖父教诲。”

见他如此,宋岩点了点头,又道:“你资质不差,又勤于学,文章火候已至。

今科未下场,来年多半上榜。

于课业一道,日后你可多指点你小师叔一二。

明日去贾府见见你小师叔吧,等他入学后,往后每三日,接他来府上住一日,教其课业。”

宋华闻言,面色止不住苦涩起来,他今年都快十九岁了,连亲都说好了,只等金榜题名后就成亲,却不想要喊一十岁的稚童为师叔。

只是虽心中有一万个不甘,他也不敢违逆宋岩的吩咐。

连阳奉阴违都不敢。

与贾家不同,尚书府的规矩是,有异议可以提,甚至还能辩论。

可吩咐下去的事,若是再敢心存二志,那宋家家法却不是顽笑的。

所以宋华只能认下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师叔。

待宋华下去后,书房里只有一对老主仆时,宋岩才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贾存周虽为仁人君子,却无治家之能。

放任贾恩候骄奢淫逸,残暴霸蛮,必为败家之源。

可怜贾琮摊上这样一个父亲,何其不幸……”

“老爷,您先前让老奴派人去打听贾家那位三公子生母的情况。老奴托了好几圈人,才查到一点消息,却也不知道准还是不准……”

老管家驼着背,老态龙钟道。

宋岩闻言,忙问道:“林伯,你查到了些什么?”

老管家道:“十来年前,贾府那位国公爷还在时,他那位大公子就是神京城里出了名的浪荡纨绔,声色犬马,怎么被教训都改不了。

后来就在平康坊内一座名为翠云阁的青楼里,遇到了一位叫芸娘的新出阁花魁。

当时芸娘还是个清倌人,却被贾家大爷一眼相中,强硬买下,却没给多少银子。

不敢带回贾家,就金屋藏娇起来,养了二年后,生下老爷新收的门生没两月,那位芸娘就病死了。

翠云阁被人强买了芸娘,却没得多少银子,没过多久也关门了。

十多年过去,那芸娘相貌如何,品性如何,外人皆不得知。

老奴也是托了好几圈关系,才问出这么点名堂来。”

宋岩闻言,心中却有了数,愈发坚定了对贾琮神秘身份的认定。

若非如此,断不会将消息掩盖的这么彻底。

念及此,他走至窗前,临窗一叹……

皇宋已成青史之灰,一去不复返。

但宋岩以为,天下士子都欠赵家一份恩情。

历朝历代,再没有哪一朝会如赵宋那般善待读书人。

也没有哪一朝的君主,会言明要与士大夫共天下,且勒石为法,终宋一朝,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

正是这样前所未有之宽松环境,才诞生了汉家天下有史以来最璀璨的文华之邦。

独尊儒术始于汉,但真正大盛,却是于宋。

是皇宋,奠定了文人掌管天下话语权的真正根基。

所以,天下文人都欠赵宋一份恩情。

这便是宋岩初次见面,就要收贾琮为弟子的缘故。

这也是他和衍圣公孔传祯的共识。

原本孔传祯曾考虑亲自收为弟子,可那样一来,动静就太大了。

会将贾琮推向风口浪尖,对他的成长极为不利。

宋岩出面,虽也难免让人瞩目,可相对而言,情况会好太多。

毕竟,宋岩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孔圣后裔相比。

对于贾琮的身世,他们也并不准备大肆宣扬,除了极个别的几个可信得过的老人外,他们甚至连贾琮本人都不会告诉。

赵宋到底已成前朝,绝不可能再有复国之日。

谁都不会做此妄想,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孔传祯、宋岩等人只想让贾琮这个流淌着赵宋血脉的后裔,过的好一点,不被屑小欺辱了去。

能够长大成才,不负血脉之贵。

仅此而已……

……

荣国府,墨竹院。

自一群小儿女闹出矛盾后,在王熙凤小院的聚会就散了去。

贾琮则带着新得的丫鬟晴雯,回了墨竹院。

甫一入门,却见庭院内竟站满了人。

小红、春燕和四个小丫头子们不算,柳嫂子也在。

除此之外,林之孝家的竟也在。

贾琮忙给几个年长的嬷嬷问好,林之孝家的带头还了礼后,目光隐泛光彩的盯着贾琮看,笑道:“打今儿往后,三爷的日子愈发好过了。日后三爷中了举人进士,做了官儿,那才是风光的时候!”

贾琮面色却没一点骄矜之色,谦声道:“都是老爷太太爱护,二哥二嫂几番庇佑,还有嬷嬷和姐姐们百般照顾之功。

若非如此,琮怕难熬至今日。”

林之孝家的一直观察着贾琮,心想若是个刚得志就猖狂的,那最好快快将女儿调走,必然长远不了。

可见到贾琮非但没一丝骄奢自大,还将话说的这样齐全,让人挑不出一丝不是来,便愈发觉得贾琮不凡之处。

又将贾琮细细打量了好几回后,她目光落在贾琮身后默默跟着的晴雯面上。

看到那张极妍丽的脸,林之孝家的心里其实多有妒意。

若是她女儿小红能生这样一张脸,拿下贾琮根本不在话下,还有八成把握,日后让小红成宝玉的房里人……

可惜啊,这张脸生错了地方。

只是这些心思,她都会埋在心底。

不说这丫头多半会得贾琮的喜爱,单提她背后的赖家,就绝不是林家现在能招惹的。

因而林之孝家的笑着夸赞道:“真真是好颜色,出落的倒不比寻常人家的主子小姐差。还劳姑娘日后多担待一点我家那笨丫头,她嘴笨,不会说话。若有不周到惹着姑娘的地方,姑娘看在我的面上,多宽恕她一回。”

晴雯闻言,俏脸微红,也有些紧张,她毕竟不是家生子,不知道做奴才的门道水深,瞧了眼林之孝家的后,抿了抿薄唇,点头道:“妈妈放心,我会让着她的。”

林之孝家的闻言,嘴角抽了抽,心中冷笑一声,不过没等她再开口,贾琮却发话了,他笑道:“嬷嬷说笑了,这世上还有比小红姐姐更能说会道的姑娘么?

晴雯姐姐虽也心灵手巧,但为人行事上却没有嬷嬷这样的老陈人教着,日后还要和小红姐姐相互学习才是。

她也不会说个话,让嬷嬷见笑了。”

晴雯这才反应过来之前林之孝家的话中是何意,俏脸霎时涨红,心中多有不满,面上也就流露出来……

贾琮见之有些头疼,又瞧见对面小红和春燕带着四个丫头,看着他额前的伤,一个个泪眼汪汪的,就先对她们道:“这是老太太送来的姐姐,日后我多半时间在国子监里读书,家里就劳诸位姐姐一起照看了。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咱们一起和和睦睦的,咱们这个小家就必然兴兴向荣。”

小红最会来事,听了贾琮这般说,立马过来拉起晴雯的手,一个劲儿的夸赞她好看,口中必称姐姐。

晴雯虽不大通世事,心却是极善的,她又是后来的,便与小红说笑谦让起来。

小红又拉着春燕一起序起齿来,没一会儿就排好了姐妹顺序。

见此,林之孝家的心中再高看贾琮一眼。

这点子年纪,就能有此圆润手段处理内宅事,真真难得。

只会读书虽也难得,可会为人处世,才是最难得的。

难怪赖家会将这个丫头送给贾琮……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后,林之孝家的也决定再做个人情,她压低声音对贾琮道:“三爷,如今府上都知道三爷往后的身份不一样了,老爷这般看重三爷,日后虽比不得宝二爷,却也不会比环三爷差。

三爷自己又这般争气,府上多是捧高踩低的,想来用不了多会儿,送礼的人就要来了。

三爷可万莫拒绝了去,好些人都是府上几辈子的老陈人,连二.奶奶都要和她们周旋,有时候还不得不退让两步。

三爷你……”

贾琮闻言面带感动之色,道:“多谢嬷嬷提点,我知道了。书上也说,水至清则无鱼。那些人虽都说过我的歹话,可如今既然低头了,我就不好再生事,要有容人之量。不然传到老太太那里,反倒成了我的轻狂……”

“哎哟!”

林之孝家的一拍手,笑道:“三爷年纪虽小,可真真是个明白人!那我也就不多啰嗦了,这次来是为了给三爷准备去国子监读书用的行李,还要多准备几身衣裳换洗,也要多备几双鞋,必在三爷去学里前送来。”

贾琮笑道:“劳嬷嬷费心了。”

林之孝家的又笑言两句后,拉上柳嫂子一起走了。

林之孝家的说的没错,她走没多久,贾家有脸面的奴才,就一一上门了……

……

第七十一章 心思

贾府自第一代荣宁二公以来,到贾琮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了。

富贵了近百年,家里的老陈奴仆们,也当了几辈子的奴才,个个都混成了老油子。

平日里专盯着主子的细处看,若是哪有一点失礼,那可就有顽笑谈资了。

这一点,连王熙凤、林黛玉等都瘆得慌,唯恐哪点做的差了,让人笑了去。

而之前被东路院各种吊打的贾琮,再加上出身之故,自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百般嘲讽。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极有眼力,惯会捧高踩低。

眼见贾琮那么得贾政的器重,又拜了当朝大司空为师,最重要的是,连贾母都发话了,眼见就要翻身,于是一个个就开始转换立场。

自然谈不上跪舔,只是该尽的礼数尽到,明面上的功夫做足了,他们就不怕贾琮秋后算账。

毕竟荣府百年富贵,该有的规矩早就定下了。

府上话事的人上有贾母老太君,中有贾政夫妇,下又有王熙凤夫妇,权利格局已固定,贾琮纵然变了身份,也管不到他们头上。

所以多是走个过场。

除此之外,还有些锦上添花的人,今日也都来了。

都是府上奴仆中极有头面的人家,如吴家、钱家、周家、俞家等等。

偌大一荣府,上下里外三四百丁口,形形色色,众生百态。

面对这些人,贾琮哪个都不好慢怠了去。

若是以为身为主子,就能对奴婢婆妇们大呼小叫,随意辱骂,那才是想多了。

贾府内真真能从心所欲,想不搭理就不搭理的,只有贾母,其他人都被规矩约束着。

遇到年长的奴仆嬷嬷,主子们多会给几分体面,贾琮自不能例外。

客客气气的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婆子媳妇后,贾琮额头隐隐见汗,而墨竹院书房里也多了一堆东西。

都不算贵重,多是些小玩意儿,如文房四宝。

最贵重的一份礼,是吴新登家的送来的一份世翰堂的四书。

除了赖家送了一个晴雯外,就属他家礼最重。

等送走了吴新登家的后,看着手中的书盒,贾琮面上笑容敛去,眼睛微微眯了眯。

算上上回赠蜡,这是两份礼了。

上回是雪中送炭,这回是锦上添花……

“三爷!”

和小松鼠一样,来回奔跑了好多趟往屋里放礼物的小红和春燕,见汹涌的送礼人潮终于清静了,纷纷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贾琮。

娟儿、觅儿、小竹和秋珠四个小丫头子,也都嘿嘿傻笑着看贾琮。

墨竹院,从未如此风光过!

荣府内就是一面面四处漏风的墙,守不住秘密。

因为贾琮挨打,惹得贾政震怒,气倒在床,继而惊动了贾母,将贾赦邢夫人喊去罚跪磕头。

自此贾琮之事不许贾赦夫妇再插手,贾琮还要与贾宝玉一起去国子监读书。

这些事,连一顿饭的功夫都没用,就传遍了贾府内外。

还传的活灵活现,好似就是她们亲眼目睹了般……

自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贾琮没了东路院欺辱拖后腿,又入了国子监,日后稳稳的一个官儿跑不了。

再加上衍圣公和大司空的看重,未来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贾琮也就从一个无人问津人人耻笑的庶子,转变成了贾府正儿八经的主子。

对于这等变化,贾琮自身并未有多少心境改变。

因为他始终清楚,他真正的危机从来不是东路院那对公母。

可小红和春燕等人,却真真高兴到了极致,心里如同吃了蜜糖般甜。

一张张小口笑的根本合不拢。

连站在门口月台上,还有些拘谨而立的晴雯,清新靓丽的俏脸上,都浮现出一抹微笑。

看着这一张张笑脸和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贾琮嘴角弯起,正要开口,却见小红春燕的眼睛又落在了后面门口处。

目光隐隐厌恶……

贾琮转头看去,就见一模样谦卑的婆子,面上带着谄媚媚俗的笑脸,点头哈腰的站在门槛处往里面瞧。

看到此人,贾琮眼瞳微微一缩。

他认得此人,名叫桂婆子,一家人都在东路院小厨房里做事。

在他被圈禁的那两个多月里,就是这个桂婆子,隔三差五的丢两个霉馒头进来,还会在门外刺拉拉的说些恶心人的风凉话。

难听之极。

却不想,她今日也会来此。

不过,想起她的职司,只一瞬间,贾琮面上刚冷淡下去的笑容,又热络了起来……

他心里都有些诧异,自己竟能做到这一步……

他好似完全忘记了当初的恩怨,笑道:“桂嬷嬷怎么来了?”

看到贾琮的模样,那桂婆子亦是“受宠若惊”,语无伦次道:“我……我来给三爷请……请安呢!”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荷包来,解开系绳,倒出来一锭五两左右的银子,献宝似的捧到贾琮跟前,面色愈发谄媚道:“之前老婆子让猪油迷了心,慢怠了三爷,实在该死!这是婆子一家的一点心意,只求三爷收下,赏我们下人一个好脸……”

贾琮正色道:“诶,嬷嬷哪里话,我知道嬷嬷也是身不由己,是被人胁迫不得不如此。若不然,嬷嬷一家都没好处。

再者,当日在假山耳房里,若没有嬷嬷送吃食,我怕也熬不到今日。

嬷嬷的大恩,我一直记着,哪里还能要嬷嬷的银子。

快收起来,让人知道了,该说我轻狂不知好歹了。

桂婆子闻言,心里又糊涂又感动。

当然,她感动的是她自己,她差点都相信自己当初是行了善事的了。

她当然也舍不得给这五两银子,可一家人都寻思着当初将贾琮得罪狠了,眼看他就要翻身,虽一时将手伸不到东路院,可要是等到贾琮当了官后,那一切就晚了。

这才咬牙来破财免灾。

如今见贾琮这般“天真烂漫”,桂婆子心里又高兴又鄙夷,觉得自己真是了不得,欺负了人还让人感谢,面上又假意送了两回,就将银子重新放回荷包,藏进怀里。

就要提出告辞时,却听贾琮语气关心问道:“嬷嬷,老爷和太太近来用饭可香甜?”

桂婆子闻言,看向贾琮的目光里,已经压不住看傻子的眼神了,她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问道:“三爷,你还关心老爷太太用饭香甜不香甜啊?”

贾琮正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为父母所生养,孝道大于天,怎敢不关心?”

桂婆子差点没笑出来,面色古怪道:“是是是,三爷说的极是……对了,老爷太太用饭都香甜,怎地不香甜?”

贾琮呵呵笑道:“老爷太太让嬷嬷一家掌管厨房,看来嬷嬷一家做饭最合老爷太太的口味。”

那桂婆子闻言,立马得意道:“三爷这话可说着了,太太最爱吃老婆子我做的香油拌茄鲞,哪日不吃这道菜,都要不高兴。”

贾琮点头道:“嬷嬷辛苦了……那老爷呢?”

桂婆子道:“老爷喜欢吃我家里人做的盐渍长生果儿,也是用家里祖传秘方儿腌的。

老爷每日里都爱就着这种长生果儿喝两盅,又滋补又养人,一日都离不得呢!”

长生果,便是花生……

贾琮闻言微微颔首,垂下眼帘再道:“嬷嬷一家有这般能为,想来太太也不会小气,必然给足了你们银钱。”

许是担心贾琮再问她要钱,听到这话桂婆子竟当着他的面埋怨起来,只听她叫屈道:“天老爷,三爷可真真想的美,给足银钱?

一月就那点银子,我们一家若不是每日里一大早去金光门外赶农集,挑些便宜的菜货,我们自己都要往里面添补些!”

贾琮抬起眼帘,满眼惊讶,将信将疑道:“不能吧?嬷嬷说笑了。”

桂婆子跳脚道:“怎地不能?吃那样好的东西,太太每月就给十二两银子,哪里够用!

这边四个厨房,哪个厨房一月里不得四五十两?遇到大事时,七八十两上百两都是有的。

我们那边就十二两,多一文都不给啊!

三爷若不信,明儿一早卯时初去东路院角门外瞧瞧,老婆子一家都要出动去买菜买油!

哎哟,夏天还好些,如今还没出冬,真真冻煞人哩,真真……”

听她啰嗦了好一通,贾琮才感叹道:“如此辛苦,我愈发不能要嬷嬷银子了。嬷嬷快回去歇息吧,明早还要去买菜。”

桂婆子闻言,意犹未尽有些不甘,可也知道这事贾琮做不得主,只能满肚子怨气离开了。

此时,荣国府内已经开始点起了灯烛。

看着桂婆子远去的身影,贾琮一双漆黑的眼睛中,倒映着烛火,明亮骇人……

墨竹院内也点燃了廊下的两盏灯笼,待桂婆子离去后,春燕近前来,噘嘴道:“三爷也忒好心了些,怎地还听她啰嗦?她不是好人哩!”

小红却道:“燕子莫乱说话,三爷敬的是孝道,不是桂婆子。

快走吧,柳嬷嬷之前说,今晚菜品多,一个人送不过来,咱俩一起去取。”

春燕闻言,竟先担忧的回头看了眼晴雯,然后才怏怏不乐的与小红一起出门去厨房了。

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也不得不承认,论起姿色来,她和小红加起来都比不过新来的晴雯。

往后,也不知三爷还要不要她陪床了……

出了墨竹院,小红见春燕面色不喜,忍不住啐笑道:“不害臊的小蹄子,整日里想些什么?”

春燕气道:“你还笑,往后家里也不知有没有咱们站的地儿!”

小红提醒道:“燕子你可别自寻烦恼,一来三爷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二来,我瞧那个晴雯,并不是有心计的。她多半是有话直说的性子,你若先使小性儿,八成要被她直接顶的下不来台。

她又是老太太手里出来的,三爷都不好偏帮你,到时候没理的反倒是你。”

春燕闻言,垂头丧气道:“难道就看她把三爷抢走?”

小红又好气又好笑,道:“三爷本也不是咱们的,上回就劝你别有这等心思,你偏不听。

你也不想想,就算三爷是你的,难不成你还想让他守着你一个?你觉得可能吗?”

春燕闻言,面色陡然涨红,羞恼道:“你……你胡说什么?”

小红瞧不上她,笑道:“你还敢想不敢认?我跟你说,但凡你有这样的心思,就愈发不能好妒。

三爷注定是有大前程的人,日后少不了房里人。

你是和他同甘共苦过来的,真要一直本分服侍,一心一意为他着想,日后未必没有你一席之地。

可要是给三爷添了恼,日后绝没你的好。”

春燕也不是蠢人,只是被晴雯那相貌给刺激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眼神复杂的看着小红,道:“小红,你这般聪慧,就没想过……”

小红啐道:“呸!我才没你这么不害臊!”

不过见春燕撇嘴满是不信的看着她,便苦笑道:“你不明白,我这样的算什么聪慧?顶多多明白点事,在丫鬟里算是强的,在主子里就显不出什么了,连字也不识几个……

就算三爷念旧,不赶我走,可又能有多少分量?

才貌无一……”

春燕嘻嘻笑道:“哦,你还说我贪,你倒比我还贪!你才想霸着三爷哩……”

“乱嚼什么舌根子,这话再别乱说了,让人听了去,还不笑掉大牙?本本分分做好丫头,好多着呢,快走罢……”

说着,与春燕一起到了西南角的厨房。

……

第七十二章 指点

一夜无话。

晴雯初来乍到,到底有些拘谨。

也许,她还在默默关注着周围环境,和贾琮的性格。

昨夜入睡时,她被安排在西厢内,东厢耳房是小红和春燕所居,西厢耳房是觅儿、小竹四个小丫头所居。

所以晴雯反倒更靠近些,住进了西厢房内。

一晚上半睡半醒,天还未明,也就是卯时初刻多些,晴雯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顷刻间就清醒过来。

侧头看去,透过纱帐,隐约可见外间有烛火光芒穿过门帘缝隙钻了进来。

她心中一动,披上了件外裳坐起,被晨寒激了个寒战,还是咬牙走下床。

轻轻拉开些门帘,就看到一幕奇景:

贾琮着一身单衣,伏在地上,一上一下的撑着。

也不知已经做了多久,每一轮起伏好似都极辛苦。

分明是清瘦的身子,可看起来,却颇有几分力量感。

“呀!”

见贾琮做完最后一个,然后“pia”一下趴在了地砖上,晴雯惊呼了声,忙从西厢走出,想瞧瞧他怎么了。

贾琮听到动静后,自己费力的坐起,看向来人,见晴雯关心的目光,他用袖角擦了把汗,笑道:“怎么起来这么早?”

晴雯没答,而是轻声道:“三爷,地上坐着凉,快起来罢。”

说着,蹲下扶着贾琮的胳膊,要将他搀扶起来。

贾琮顺势站起,解释道:“身子太弱,所以锻炼一下身体。天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小红春燕她们都没起呢。”

晴雯摇了摇头,小声道:“不睡了,睡不着。”

贾琮看着她清新秀美的脸,道:“是认生么?家里没多少事,我也不是苛刻的人,不用担心什么。

以你的性子,应该爽利才是,怎地这般拘谨?”

晴雯闻言想笑,看着贾琮道:“三爷怎知我什么样的性子?”

贾琮笑道:“你眼角上挑,眼睛明亮有神,目光里也没一点丫鬟气……

先前小红她娘和你顽笑时,你差点当场翻脸。这样的性子,难道还不算爽利?”

晴雯闻言,羞红了脸,嗔道:“哪有当场翻脸?分明是那婆子不安好心!”

贾琮呵呵一声,又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晴雯闻言,敛去笑脸,轻声道:“家乡父母早不记得了,只有一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在外沦落。”

贾琮道:“是他把你卖到赖家去的么?”

晴雯叹息一声,道:“他也不易,赚不得几个银钱,又好酒……不过现在好了,去年我求了老嬷嬷,赖家就把他也买进府里吃工食。”

贾琮笑道:“你倒是心善的。”

此刻的晴雯,还没在怡红院内被贾宝玉宠的无法无天,脾性也还没那样大。

不过到底还是她,听到贾琮之言,一撇嘴道:“再心善也没三爷心善,听说昨天那些婆子以前待三爷极恶,三爷也能原谅她们,我又算什么?”

原谅她们,呵呵。

贾琮心中一笑后,没有再多言,他拿起边儿上桌几上的衣裳,穿了起来。

晴雯忙上前搭手帮忙,等两人穿好后,贾琮忽有所感,回过头去,只见春燕站在东厢门口,目光幽怨的看着这对衣衫不整的“狗男女”……

“呵,看什么,去打洗脸水吧,以后都归你管。”

贾琮见春燕巴巴的望着,无奈道。

听闻此言,春燕果然破涕为笑,喜滋滋的去准备了。

……

过了辰时二刻,贾琮用过早饭,正要继续读书,却见一道小身影进来。

也不挑门帘,就那样生生撞了进来。

不是贾环又是哪个?

贾琮奇道:“今儿你怎么来这样早?”

贾环却不答,苦大仇深的拧眉瞪眼看着贾琮,好似在看革命叛徒……

贾琮虽然善待他,却并不惯他毛病,见他不说话,也就不理会,顾自拿起书继续读了起来。

只是没过一盏茶功夫,就听到一阵抽泣哭泣声,挑眉看去,就见贾环在那低头抹泪。

他哑然失笑道:“一天没见,你怎么变成姑娘了,还哭哭啼啼起来?”

“呸!”

贾环大怒的啐了声,却啐出一个鼻涕泡来,慌忙伸手按破,见贾琮不厚道的嘲笑着,又气又羞恼,大叫道:“你才变成姑娘了,你越长越像姑娘!”

贾琮摇头道:“我可不会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哭,有话就说,没话赶紧看书去。”

贾环见贾琮如此“忘恩负义”,连哄也不哄他了,彻底认定他背叛了自己,和宝玉他们成一伙子了,心里酸涩难过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贾琮看不成书,无奈起身过来,道:“到底怎么了?一大早的谁也没招惹你,你哭什么?”

贾环哭骂道:“你这个蛆心的孽障,没……没造化的种子,忘了老娘……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了……”

可见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这八CD是赵姨娘的词儿,让贾环现学现卖的用出来。

“如今你也攀上高枝儿了,也不和我顽了,就会讨老爷太太的欢心,只和宝玉他们顽,也不和我顽了。”

“呜呜呜,黑了心的臭贾琮……”

贾琮闻言,哭笑不得道:“谁说我不和你顽了?刚我还让小红多拿一个鸡蛋给你留着,这会儿正在东边儿耳房的水炉里热着。”

贾环有骨气,大叫道:“谁吃你的臭鸡蛋?我不吃!”

贾琮道:“那你想干什么?”

贾环抬眼看着贾琮,道:“你别和宝玉一起去国子监读书,就在家里读,赶明儿我还请你去南集市胡同,我请你吃羊杂锅子,我就吃一个糖人,行不行?”

这是他能开出最高的价码了……

贾琮耐心解释道:“环哥儿,我和你不同,我若不读书,是没有出路的。”

贾环哪里听得懂这个,两只脚在地上乱蹬,哇哇大叫道:“我不听我不听,就不让你去读书,你这个黑了心的……”

“闭嘴!!”

一道清澈的厉喝声从门外传来,贾环听闻这道声音,撒泼的小身子居然颤了颤,登时安静下来。

贾琮则好奇的看向门口处,只见门帘挑开,一道倩影入内,不是三丫头贾探春,又是哪个?

“三妹妹怎么来了?”

贾琮笑问道。

贾探春先与贾琮点点头后,并未回答,而是竖起修眉,怒视起贾环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浑赖的?不好好读书,还扰的三哥哥不能读书,你再哭一声试试,仔细你的皮!”

贾环跟个蔫儿猫子似的,耷拉个脑袋,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坐在地上干什么?想坐出去坐!还不去洗把脸?”

贾探春闹起脾气来,连一旁匆匆赶来的小红、春燕、晴雯都屏住了呼吸。

她们早就听说过贾家这位三姑娘了不得,却没想到这样了不得。

先前恨不能闹翻天的贾环,此刻灰溜溜的爬起来,绕了好大一圈绕过探春,出去洗脸去了。

小红有眼力,忙跟了出去让人准备铜盆帕子。

待贾环出去后,探春正色对面带微笑的贾琮道:“我知三哥哥对环儿好,可他到底还小,三哥哥是做哥哥的,该严厉管教他才是。”

贾琮笑道:“他还小,才五六岁,倒不必管太严,大事上他还是懂事的。

先前我在东路院时,若非他帮忙,今日我大概还在耳房里吃发霉的馒头呢。”

探春闻言,没好气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做差了,那我再将他喊来,让他继续和你闹!”

贾琮忙笑道:“诶,这就不必了。今日得见妹妹英姿飒爽的风采,让环哥儿吃个教训也是好的。”

探春闻言,俏脸一红,嗔怪道:“我落下脸来帮三哥哥一回,回头姨娘不定怎么怪我,三哥哥不谢还打趣我,是何道理?”

贾琮哈哈一笑,道:“谢,如何不谢,只是不知三妹妹想要些什么?”

探春等的就是这话,她抿嘴一笑,明亮有神的眼神看了贾琮一眼,伸手从袖兜里掏出一卷纸笺,递给贾琮道:“还请三哥哥指点!”

贾琮见此,心中隐隐了然,接过纸笺打开,果不其然,正是昨日他书写的那首王摩诘《山居秋暝》的临摹版。

不止一遍,正经书封面大小的纸,足有十来页。

他没有搪塞敷衍,认真的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贾探春的确有书法上的天分,笔力颇有几分厚重感。

笔锋转折上,也颇有力道。

只是,这种风格却不符合董其昌书法的天然韵味。

看起来,像是走岔了路……

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只这种态度,就让贾探春极满意。

不过等看完最后一张纸笺,贾琮却还是没说话,贾探春就知他为难,笑道:“三哥哥真是心软,自家姊妹,哪里不好直接说就是,还用斟酌言辞?”

贾琮洒然一笑,道:“惭愧,倒不及三妹妹洒脱。不过要说哪里不好也不至于……这样,我再书写一遍,三妹妹看我的用笔笔锋。”

贾探春闻言喜道:“这样最好,本就想求三哥哥一遭呢!昨夜琢磨了半夜,到底也写不出三哥哥这种字体,别说神似,连形似都难。”

贾琮笑道:“刚还说自家姊妹不用外道……”

说着,坐回临西窗的桌几前,准备研墨。

却被贾探春接过墨石,研磨起来。

笑过后,贾琮提笔蘸墨,酝酿了稍许,在纸笺上书写下一行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用古拙平淡,微云卷舒的字体,写出这等大气磅礴,厚重如山的易言,内中强烈鲜明的对比,让探春俊眼修眉中,刹那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

第七十三章 来客

“看清了吗?”

见贾探春只顾痴痴的看着纸上那十个字,似不愿回过神来,贾琮不得不出声提醒。

贾探春沉醉欣赏被打断后,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光顾着看字了,忘了看笔锋……”

听她说的正大光明,贾琮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又写一遍,然后让她来掌笔。

贾琮在一旁指点道:“始终保持正笔,不要偃笔。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也不要用拙滞之笔顿尾,诶……”

见探春弯笔一勾,贾琮提醒了声。

只是心里也明白,多年习惯,又岂是他两句话能改变的?

贾探春素临褚遂良书,褚书偃仰起伏,轻重缓急,崄劲明丽,蜿蜒媚好,极尽变化之能事。

和董书是两种截然不同之书风。

让她短时间内换成董书,几乎不可能。

念及此,贾琮委婉劝道:“三妹妹,你本临褚书,何必再转别体?

褚书似众芳艳舞,如鹤如鹭,有金玉之声,有婀娜之态,极尽风流。

从格体上看,我亦不如你也。”

贾探春看着纸笺上四不像的字,有些气恼的投了笔,却倔强的抿了抿嘴,眯眼道:“褚书虽绵丽流滑,细若铅丝,如折钗股,美艳无双,却不及三哥哥所书天然有趣,古拙纯真。

原本幼时喜欢褚书之妍丽,如今大了,更喜欢三哥哥所书之字体。”

说罢,又提笔,只是左右比划也无法下笔,一咬牙,对贾琮道:“劳三哥哥带我一带,让我知道该怎样纯用正笔书写。”

贾琮闻言一怔,道:“三妹妹想怎么带?”

探春正色道:“就手把手的教!”

贾琮迟疑了下:“这……”

探春没好气道:“你虽不是嫡亲的哥哥,也是正经的堂兄血亲,都是自家兄妹,又有什么不合适的?”

贾琮一想也是,探春都爽利果决,自己又何必矫情?

再说,不过是九岁十岁的丫头,虽思想早熟些,和小大人般,可到底还是孩子,因此不再推诿,站在探春身旁,大大方方握住她执笔的手,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十个大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因有血缘亲情在,所以鼻尖的幽香及手中的腻滑,都未在贾琮心中勾起涟漪。

倒是之前大方爽气的探春,被贾琮沉稳的手握着手,耳边聆听着平静的呼吸,俏脸微霞。

只是看着那十个古拙天然的大字自她手中书写而出,探春的心思又全都集中在书法上,激动道:“三哥哥再带我一遍!”

贾琮也不多言,继续握着探春的手,连续书写了三张大纸。

等百十字写罢,他松开手,正准备让探春自己琢磨琢磨落笔,忽然觉得书房气氛有些不对,转头看去,就见门口处站着三人,宝玉、黛玉和贾环,三人面色古怪的看着他和探春……

贾琮心中并无愧事,奇道:“怎么了?”

宝玉、黛玉、贾环三人一起眨了眨眼睛,看着贾琮。

无声回道:你问我们怎么了?

探春也回过神来,落落大方笑道:“我让三哥哥带我一带笔锋,你们瞧什么?

还有林姐姐,你从哪儿寻来的这身衣裳?

云丫头昨儿下午才走,你又这样穿。”

昨天史湘云和贾宝玉闹腾了一场后,正巧下午史家派了婆子来接人。

要是往常贾母多半会再留她住段日子,昨天却没怎么挽留,放她回去了。

贾琮倒还不知。

此刻,林黛玉穿了着士子服,也戴着璞巾。

风流娇俏,眉眼可人。

听探春这般一说,黛玉傲娇的一扬雪腻一样的下巴尖儿,道:“关云儿什么事,我自幼便这样穿!”

林黛玉父母膝下无子,对其爱如珍宝,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所以幼时的确央其母贾氏为她准备过小儒衫。

不过与湘云着男装的飒爽英姿不同,黛玉穿这身,却愈发显得娇俏动人。

一双水雾冬泉般的眉眼,总是有情……

宝玉一双眼睛,几乎离不得她……

贾探春见之好笑,道:“二哥哥,你林妹妹在这,你还能读进书?仔细老爷知道了,你的好多着呢!”

贾宝玉闻言,高兴道:“老爷再不会因为这件事教训我,这是老太太的主意!”

贾琮、探春都明白,必是贾母以为贾宝玉下月就要去国子监读书,委屈他了,才想着去前尽量顺着他的心意。

然而贾宝玉再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通秉声:

“宝二爷,琮三爷,老爷喊你们去书房。”

听到这声音,宝玉脸上的血色一瞬间抽干,煞白煞白的,笑脸也成了惊吓之脸。

贾琮见他唬成这样,好笑道:“你怕什么?你和林妹妹才从老太太那边过来,老爷都不知道,必是其他事。”

“果真?”

额头汗都吓出来了,贾宝玉听闻此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急问道。

贾琮见他不信,挑门帘探出头,对外面传话的婆子问道:“嬷嬷可知老爷传我们过去何事?可要带书本笔墨?”

那婆妇笑道:“并不用,就在老爷书房,哪里还用带笔墨书本?听说是来了外客,要三爷和二爷一起去见客。”

贾琮笑着谢过后,回身对贾宝玉道:“听到了吧?”

贾宝玉正拿帕子擦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又见探春不厚道的大笑,羞恼的白了眼,然后叮嘱林黛玉道:“林妹妹先在这和三妹妹说话,我去去就来。”

犹不放心又嘱咐道:“可千万别走了,不然今日一字也读不下去了。”

林黛玉不耐烦道:“就你事多,也不怕人笑了去……我知道了,你快去吧,仔细老爷等久了又该恼你!”

宝玉这才不啰嗦了,忙和贾琮一起往外书房走去。

……

从贾府西边角门进来,初见便是西侧的贾政外书房。

寻常来客,贾政都在此招待。

一应清客相公,也俱在此处。

梦坡斋则是内宅书房,寻常外男自不可入内。

等贾琮与贾宝玉一起过来,就见五六个小厮侍立在书房外的廊下。

见他二人到来,一起躬身请安。

里面听到动静,书房门被打开,门客程日兴笑着出来,请两人入内。

书房内燃着熏笼,檀香袅袅。

又有书墨香气怡人。

堂上各处布置着名人字画和古董,于文雅气中透着奢华。

哪一副字画,都比金银贵重十倍。

堂上贾政居于上座,满面含笑,丝毫看不出昨日暴怒后气病于床榻。

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堂下两排楠木交椅上,北面坐着四位年轻人。

两位年长些的,看起来有二十上下。

两个年幼些的,和贾琮宝玉年纪相仿。

皆着儒衫。

南面则坐着贾政的数位清客。

此刻见贾琮与贾宝玉前来,四位客人皆起身。

待两人与贾政见过礼后,就见其中一年长些的儒生上前,对贾琮躬身礼道:“宋华奉祖命而来,见过小师叔。”

上面贾政介绍道:“琮儿,这是你先生司空大人的长子长孙,表字子厚,今日特来见你。”

贾琮闻言点点头,对宋华道:“子厚无需多礼,先生和师娘可好?”

宋华一行人见贾琮这么点年纪,就面色沉稳,举止得当,言谈周全,心中暗自点头。

宋华起身道:“祖父祖母大人皆安,只是牵挂小师叔。”

说着,目光落在贾琮额前包扎着的白纱上。

贾政等人见之,面色隐隐不自在。

贾琮却歉意道:“因琮行为不谨,摔倒受伤,就劳师父师娘挂念,实在罪过。

子厚归去时,还请转告师父师娘,待琮伤愈后,再登门拜见请罪。”

宋华应下后,贾琮再介绍贾宝玉与他相识,又是一番繁琐礼仪……

因为有长辈在场,哪个都不好失礼。

等介绍完宝玉后,宋华又对贾琮介绍他身边人,道:“师叔,此为我同年好友赵宁赵玉华,其祖父是当朝礼部右侍郎。

这是赵兄幼弟赵彦飞,将与师叔一起入读国子监。

这位则是我舅家子弟吴凡,亦要于今岁入读国子监。

因念及他们要与小师叔一起入学,日后必为同窗,所以先带来一见,到时候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若非国子监今日没休沐,不然子奋兄也会前来。

张元张子奋如今是国子监内舍监生,文章功底极为扎实,小师叔去后,若有疑难,可寻其解惑。”

贾琮闻言,微笑道:“难为你想的这般周到,多谢了。”

贾政也赞道:“松禅公有此佳孙,令人艳羡。子厚有龙驹凤雏之姿,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这话让宋华红了脸,忙躬身道:“世翁着实谬赞了,学生微末之姿,岂敢称赞?倒是小师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入牖民先生法眼,又因一笔妙书,名动京华。

如今不知多少同年好友,托晚生求得小师叔墨宝一见。”

一旁处,赵宁、赵彦飞兄弟并吴凡三人,也一直都暗中打量着一夜扬名神京城的贾琮。

相比于赵宁、赵彦飞兄弟的稳重,十来岁的吴凡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似想要将贾琮看出花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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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登门

盖因初次见面,大家不会交浅言深。

又有长辈在,所以相互介绍一番后,又大概讲说了国子监情形,宋华、赵宁等人就一起离去。

贾琮和贾宝玉代贾政送完客,又和宋华约定好月底去尚书府拜见,两人折回外书房。

看得出,贾宝玉已经腻味透了。

回程上,贾琮劝道:“宝玉,因为初次见面,老爷也在,所以子厚、玉华他们才会一板一眼的遵守礼数而行。

待下回见面,想来必不会如此。

你面上还是不要带上不耐烦好,不然一会儿老爷见了着恼。”

贾宝玉忙摸了摸脸,小心道:“这么明显?”

贾琮笑道:“人之常情,你没见子厚的表弟最后差点坐不住了,扭来扭去。想来在家也是个追求恣意舒服的主儿……”

贾宝玉闻言,讪讪笑道:“我倒不是贪图享受,只是实不耐那些繁琐刻板的礼数。”

贾琮道:“只是场面上的规矩,等去国子监熟了后,你瞧好吧,光那个叫吴凡的就能闹翻天。”

贾宝玉好笑道:“我也发现,那双眼睛总是不老实到处乱看。他那哥哥也是瞧他实在坐不住了,猴屁股一样,才不得不赶紧告辞。”

贾琮想了想又道:“宝玉,其实我也觉得,好些人劝你多与为官做宰的交流,并不正确。”

贾宝玉虽自我,却并不是傻子,狐疑的看着贾琮。

在他眼里,贾琮和国贼禄蠹之流没甚区别。

贾琮却好似不知贾宝玉的眼神,继续道:“我以为,与人交往,没必要太过功利。

况且,这世上为官做宰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我更崇尚,交百种人,知百样事。

不管是为官做宰的,还是唱戏说书的,只要是可交之人,皆可交。

如此才不会坐井观天,以为天下之大只在眼前。

也可观尽世间百态,不会成为自高自大贻笑大方之人。

你去国子监读书,不妨抱着这样的心态,而不是为了名利功禄,如此就不会从心底里厌恶抗拒了。”

贾宝玉听闻至此,方知贾琮好意,感激道:“谢谢你的好心,我明白了……”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是我兄弟,老爷太太又有大恩于我,何必说个谢字?”

贾宝玉还待再说什么,却看见前面外书房廊下,贾政正站在那里看着。

便忙与贾琮急走上前。

贾政的脸色并非以往那般严峻,反倒有些欣慰。

不过他并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清客单聘仁笑道:“两位世兄倒是亲近,不知在说什么趣事?”

贾宝玉在贾政面前到底拘谨许多,贾琮便道:“我与宝玉在说国子监之事,国子监有天下各省的举监和贡监,都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想来天下各省的人也各不相同。

除却学业外,我们也当多交值得交往之友人,学习知晓天下事。”

此言一出,五六名清客好话登时不要钱般的洒出……

然而知子莫若父,贾政却冷笑一声,道:“琮儿能有这样的见识,自是不凡。可这小畜生要是能听进人劝,先前那些打也白挨了!”

见宝玉登时成了霜打的茄子,垂头站在那,贾琮不知该说什么。

贾宝玉养成这样内里懦弱的性子,除了贾母、王夫人的溺爱外,其实贾政过于严苛的对待,也不是没有责任。

有时适当的鼓励,对成长更有利些。

只是这些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贾琮来说……

倒是一旁程日兴、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清客相公们纷纷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

贾政也不愿在贾宝玉去国子监前教训的狠了,不再理他,而是对贾琮道:“琮儿再来写一副字,先前那些字都被松禅公他们要去了。

昨日还未细看,今朝需好生揣摩一二,呵呵呵。”

贾琮应道:“是。”

……

五日后,正月二十七。

贾母生辰当日发生的巨大变故继而引起的种种喧嚣和震荡,在时间的流逝下,又归复了平静。

贾府也重新回复了往日的安乐受用,富贵奢靡。

前两日贾母突然请了回东道,宴请大房二房夫妇一起看了出《三娘教子》的戏后,“卧病在床”的大房夫妇,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又成了往常那般谦和礼让兄友弟恭的模范兄弟。

邢夫人,也再度开始每日往荣庆堂里晨昏定省立规矩。

一入侯门深似海,内中的弯弯绕绕何其复杂……

好在贾琮如今不用去给大房日日请安,也还没资格去荣庆堂日日请安,倒也避开了绝大多数麻烦。

每日里只是读书写字养伤。

墨竹院,正堂书房内。

不时有笑声响起。

这段日子以来,每日未时上下,墨竹院书房内总会如此。

盖因这几天,嗜字如痴的探春,总让贾琮手把手的带她纠正以往的笔锋。

数年习惯,哪里是几日就能改变的。

有贾琮带着,总比靠自己强迫改变来的快。

只是这种教写方法,好似众人三四岁初学写字时的法子。

连迎春惜春听说了热闹,都来瞧了阵子,好生“耻笑”了一番。

如此倒也罢了,最有趣的,还是今日……

贾琮看着眼前身着靛青花卉暗纹镶边荼白暗花缎面对襟褂子的年轻女子,不施粉黛,端庄清雅,连一双绣鞋都是雪青色。

身旁跟着着藕荷色衣裳的平儿,还跟着一个四岁大小的男孩儿。

小男孩手里还提着一个五色小礼包,一本正经的看着贾琮。

除了平儿外,贾琮自然也认得此二人。

正是先珠大哥留下的遗孀和孤子,李纨与贾兰。

只是先前从未说过话……

见她们站在自己面前,李纨还赔着些笑脸,贾琮心中隐隐了然,先看了眼平儿,而后笑道:“大嫂子,您这是……”

李纨看着也不过半大少年的贾琮,有些尴尬的笑了下,心里其实也不知到底靠谱不靠谱,只是方才也见到贾琮手把手的教探春,她是知道探春的字写的极好的,因而道:“琮兄弟,嫂子今日厚颜而来,是有事相求……”

“诶……”

贾琮忙摆手道:“长嫂如母,大嫂子这样说可折煞我了。有事您只管吩咐就是,当不得一个求字。”

平儿在一旁笑道:“大奶奶听到了?我就说他最是知礼的,你偏拉着我来当说客。”

李纨摇头道:“我是个怕事的,往日里没对琮兄弟行下过好,如今求上门来,自然不好轻狂。

平儿是个有心的,倒比我这个大嫂子做的好,只能劳你出面,借你面子一用。”

平儿笑道:“再没这回事……”而后对贾琮道:“大奶奶听说你字写的极好,外面那些为官做宰的大老爷都爱到骨子里去了。

如今正好兰哥儿到了习字的年纪,所以想让他拜你这三叔为师,练习练习字。

练好了字,日后读书做官都极有好处。”

贾琮还没说话,旁边的林黛玉忍不住笑道:“你们真真想偏了……”

“怎么说?”

李纨忙问道。

林黛玉道:“你们不知,习字都是有规矩的。

哪有上手入门就从行书开始的?那岂不是连走都没学会,就开始学跑了吗?

琮三哥的字初看无奇,但其实造诣极深。

连三丫头这样练了多年字的,如今还要琮三哥手把手的教,咯咯。

兰哥儿才开始学字,要从正书楷书开始学起。

先将颜鲁公的《多宝塔碑》临个三四年再说,现在学琮三哥的字,有害无益。”

“啊?”

李纨和平儿傻眼儿了,自知闹了笑话。

尤其是李纨,她父亲原还是国子监祭酒,她亦曾读过书习过字。

只是不似黛玉湘云这般读书多,只读过一些《烈女传》《女戒》罢。

对这些并不熟悉……

她犹不死心道:“琮兄弟才多大,怎地写的出那样好的字?”

贾探春帮着笑答道:“大嫂子需知,这世上有类人,极招人恨。

譬如写字来说,大部分人习字,都要先将《多宝塔碑》,或《玄秘塔碑》临个三四年方入门。

可有人临一年,甚至更短,就写的有模有样了。

我们虽不伏,可又有什么法子?”

最后一句话,很说的有些咬牙切齿。

盖因这几日贾探春央贾琮帮她改正笔锋,却发现她笔锋还没改正,贾琮在书了几篇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后,在褚书上的造诣,都隐隐有超过她之势。

这让她如何能心甘?

这会儿说来,倒将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笑弯了腰。

不过她们可以笑,贾琮却不能笑,若让李纨带着贾兰就这样回去,不定内宅会闹出什么动静。

他费尽心思才营造出一段和平氛围,还想尽可能的多争取些发展时间,断不允许节外生枝的事发生。

因而他微笑道:“蒙童初学字,需要家里长辈手把手的教执笔、握笔和运笔。教的好的话,会走不少弯路。

大嫂子若是不嫌弃,这几日就让兰哥儿每日里来一个时辰,我教教他。

兰哥儿聪慧,学几日就入门了。

入门后,就只能靠他自己下苦功临摹。

下月我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不能再亲自教,不过兰哥儿若有不懂之处,也可以来寻他几位姑姑。

三妹妹的字写的极好,只论正楷,足够教兰哥儿了。”

李纨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千谢万谢后,到底让贾兰把手上的礼包儿给送出去了。

而后贾琮与众多姊妹,恭送大嫂子回了内宅,留下了紧紧抿着嘴,努力不哭出声的贾兰。

豪门深宅里的孩子,总是懂事的极早……

……

第七十五章 变故

李纨要比贾琮想象中的,还要望子成龙心切。

原本说好的每日只教一个时辰的字,一来贪多嚼不烂,二来到底还小,身子受不住。

可等到第二日一早,贾宝玉和贾环都还没来,贾兰就被李纨房里的丫鬟素云给送了来。

看着才四岁的贾兰那张有些苍白的小脸,贾琮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他自然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去告诉李纨,该怎么教养孩子。

这种事,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其她人谁还有资格插嘴?

所以纵然贾琮以为贾兰这点大就采用“狼式教育”不大妥,这很可能是造成日后“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悲剧的根源。

可他自己也不过刚刚取得自保地位,还没资格去恩泽旁人。

所以只能再过二年再说……

“兰哥儿,吃早饭了吗?”

看着仰着小脸儿巴巴望着他的贾兰,贾琮问道。

贾兰点点头,稚气道:“吃过了,和娘吃的粥。”

贾琮见他眼神无神,显然没睡好,笑道:“这会儿天还早,还不到写字的时候,你先去我屋里睡一觉,等你宝二叔他们来了,我再让晴雯姐姐去喊你,如何?”

贾兰闻言,顿时心动了。

贾琮一笑后,让抿嘴偷笑的晴雯领贾兰去他屋里睡觉。

临走时,贾兰还奶声奶气的商量:“三叔,可不要跟我娘说我哦……”

至此,贾琮才从他身上见到了些孩子气。

……

巳时初刻,探春准时而至。

巳时二刻,贾环姗姗来迟。

巳时末刻,宝黛齐至。

他二人是吃过午饭来的……

如今贾琮也能适度的开些玩笑了:“宝公子,黛公子,二位公子是来遛弯儿消食儿的吧?”

“咯咯!”

探春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小贾兰都咧嘴乐起来。

贾宝玉羞愧,林黛玉却一点不怯,一双秋水剪瞳明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道:“如今琮三哥哥愈发了得了,先前就会变戏法儿哄环哥儿,如今连三丫头和兰儿也一并哄上了,莫非还不知足,连我和宝玉也要一并管上?”

这话让贾琮苦笑道:“久闻林妹妹伶牙俐齿,唇枪舌剑,等闲之辈无人能与之争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呸!”

见贾探春拍手叫好,连贾宝玉都偷笑出声,林黛玉羞恼的啐了声,道:“琮哥哥也没差哪里去!”

她和贾琮到底不甚熟,不好再牙尖口利,只好怒视偷乐的贾宝玉。

论起来,贾宝玉才是受此“荼毒”最深者,这会儿忍不住偷乐。

虽然他不喜林妹妹与别个男子说话,可贾宝玉心里还是明白的。

他看得清楚,贾琮看林黛玉的目光,与看其她姊妹完全没两样,并没什么不同。

林黛玉也从不像上回史湘云那般,尽向着贾琮说话,所以吃醋吃不到这里。

见林黛玉恼他,他忙赔起笑脸。

俩人一阵叽叽咕咕的拌口角后,也就撂开此事,分别落座。

然后就见贾琮把着贾兰的手,一笔一划的书写着。

贾琮极有耐心,每写一个字,都会不厌其烦的同贾兰说字体如何运笔,如何纳锋,如何收尾,而后再总结字体结构如何分布。

一个字,就讲出这么多名堂。

他的声音很稳,也很好听。

声线不似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声那么细,内中有股韧性。

徐徐道来时,仿佛能拨动心弦……

冬日午时的阳光透过窗纸,挥洒进屋,笼罩着那具消瘦的身体。

书房内除了贾琮教导贾兰的声音,均是静悄悄的。

一双双眼睛,或明或暗的瞧着他。

连宝玉都是如此……

林黛玉发现后,瞥了他一眼,悄声笑道:“你总瞧他做什么?”

贾宝玉则小声感慨道:“林妹妹你不知,先前那些年见他,根本不是这样的,歪歪憷憷一个人……

也不知怎地,如今竟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我素来厌恶国贼禄蠹之流,可是觉得他好像又不是那样的,并不讨厌他……”

林黛玉抿嘴一笑,道:“你又懂什么?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发现琮三哥虽一心要走科举仕途,可我瞧他却不像是利欲熏心之辈。

也不是贪图富贵的,没见过他巴结哪个。

就是舅舅那里,他也只是感激,没钻营过。

你前儿说他劝你的那番话,一听就知他是个立身正的,和那些劝你奔名利的不同,所以你自然不会讨厌他。”

贾宝玉听黛玉说的这般好,不禁有些吃味道:“你瞧他这些做什么?”

林黛玉哼了声,道:“我瞧怎么了,与你什么相干?”瞥见贾宝玉涨红了脸,方悠悠道:“琮三哥什么都好,就是不会作诗,非同道中人……”

贾宝玉原本快瞪出来的眼珠子,此刻陡然一亮,瞬间转怒为喜,连声道:“极是极是,会作诗的才是文雅人。

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瞥了眼贾琮,感叹道:“贾琮如今真真愈发生的好了,比许多女孩子长的都好。

旁人和他一比,竟成了泥猪癞狗……”

“哼!”

林黛玉闻言知他老毛病犯了,冷笑一声道:“那你怎么不去问他也有玉没有?”

“……”

贾宝玉圆脸登时涨红。

这边,贾琮已经教贾兰写满了三篇大字。

感觉贾兰小手都开始发颤了,贾琮笑道:“今儿就到这吧,兰哥儿写的极好呢。”

贾兰闻言,本来发白的脸上登时浮满笑容,咧嘴笑道:“三叔,果真写的好?”

贾琮点头道:“果真。去院子里耍一会儿吧,你还小,久坐对身子不好,和你环三叔一起去。”

贾兰脆生的应下后,看向贾环,贾环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的道:“我才不和三四岁的毛头小子顽。”

那副模样,真真讨人厌。

见贾兰垂头丧气起来,贾琮还没说话,一旁的探春已经竖起了眼,喝道:“你是他亲叔叔,不和他顽和哪个顽?

你今年也才不过六岁,就比兰哥儿大两岁,他是毛头小子,你是大两岁的毛头小子,再敢浑说试试!”

见贾环也耷拉下脑袋去,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贾琮笑道:“往后我们去了国子监读书,家里可不就是你和兰哥儿耍?

日后出门在外,他要被人欺负了去,你还能不管?”

贾环撇嘴道:“那倒也不能,我会叫他快跑……”

贾探春听他没攮气,气的又要骂,贾琮揉了揉他脑袋,道:“去转转吧,不然你就在这背书。”

贾环闻言,再不犹豫,撒欢儿的往外跑去……

……

通义坊,鼓楼大街。

世翰堂。

自上元节后,世翰堂虽再无出什么新闻,可只那句“非戴青衿着儒衫者不卖”,就足以让书坊每日生意火爆。

一来世情奢华,攀比成风,二来世翰堂的书的确质量远胜于其他书坊。

声名远播之后,如今的世翰堂进出的客人,颇有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味道。

而与之相应的是,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世翰堂赚下的银子,就比先前数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先前数十年世翰堂一直亏空着……

但不管如何,世翰堂如今赚下的银子,都可用暴利来形容。

只是世翰堂生意这般红火,虽然在贾琮提醒下已经一再低调,却还是落到了有心人眼中。

譬如,上回设计坑害过林诚的那位“世交好友”,以及他背后的靠山,礼部左侍郎府……

是真真眼红了!

旁处卖一二两银子的书,世翰堂敢卖八两。

通常集齐一套十三经,花个大几十两只是等闲。

就这样,一群失心疯的儒生省吃俭用乃至破家舍业的也要去买一套,如同中了邪一般。

林诚的那位世交本就是位秀才相公,读书人圈子里的事,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眼见家底本已耗干的林家,再度有了翻身之相,他心中不忿之余,也怕日后林诚结交了大人物继而翻盘。

所以干脆再度联系上他背后的主子,想要将蛇彻底打死,以防反扑!

侍郎府自然不怕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人物的反扑,只是世翰堂的红火,却实在入了他们的眼,也就决定顺势而行……

不得不说,贾琮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

当日虽然侍郎府听说干系到荣国府,就果断收了手。

可事后再打听,且不说出面的荣国府之人在那日根本就是一个路人,和倪二家与林诚家毫不相关。

就算相干,那位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不值得挂齿。

之所以没有继续找林诚麻烦,一来是不想节外生枝,再者,林家也没什么像样的家业。

却不想,那份林诚死也不肯签字转让的书坊,竟会爆发出这等诱人之利!

他们岂有放过之理?

“星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戴青衿,着儒衫,对着世翰堂内胖乎乎的林诚拱手问好道。

林诚白胖的圆脸,此刻却满是怒火,一双小眼睛圆睁,恨不能吃了眼前之人的肉,喝他的血。

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赵良义,你还敢出来见我?!”

林诚并不是纯傻子,只是人生经验欠缺。

虽然此刻就快忍不住扑上去撕碎险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赵良义,可更多的心思,却放在后面一些,懒洋洋站在那里打量世翰堂的华服公子身上。

那华服公子打量世翰堂的眼神,就好似在打量他自己的产业。

这让林诚心里,猛地一沉……

……

第七十六章 这件事并不难……

“星严啊,你可误会我了,不是我怕来见你,我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怕你想太多,你看,你可不就想多了么……”

赵良义满腹委曲求全,为人着想道。

林诚恨欲狂,咬牙道:“那你今天来做甚?”

赵良义似笑非笑道:“今日前来呢,并不是我想来。当然,其实我也很想看看星严你,毕竟咱们两家几辈子的交情,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我也很担心。

唉,星严啊,你说你,赌博败家啊!

小赌怡情也就罢了,可你顽的太大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你……”

林诚面色涨红,身子颤栗,若非今日这类事,早在贾琮的预料中,并下过死命令,此刻他早就和这厚颜无耻之徒拼了命。

许是见林诚居然能忍住,赵良义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正想再***一二,就听身后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干咳声。

赵良义面色一变,立刻开门见山道:“星严,上回你在富发赌场欠的赌债,我们李公子帮你还上了,这是你亲笔签下的字,你不会不认吧?”

看着当初他屈打成招签下的赌债,林诚双眼喷火,就要忍无可忍的想要扑上去把欠条和人一起撕碎,可身后却被伙计邱三使劲拽住,拽住不算,还用死力的掐了把。

吃痛后,林诚回头瞪去,就见邱三拼命的往外面使眼色。

林诚看去,满头怒火登时被一盆冰水浇灭。

只见世翰堂门外月台上,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捕快,手中提着拿人的铁锁铁链……

林诚胆子绝不大,一生中唯一一次坚持,就是死也不肯出让世翰堂。

不过这次情况又不同,贾琮曾专门给他们打过招呼:

若上回祸事背后之人还不放过,万不可逞一时之鲁莽快意,反而失了根本。

且让他一时,自有对策。

念及贾琮的叮嘱,林诚眼睛里鼓囊囊的都是泪,却不肯落下。

回头满是留恋的看了眼世翰堂后,他大声喊道:“邱三,咱们走!!”

那邱三也是满脸凄慌,垂头丧气的跟在林诚身后,就要往外出。

可那赵良义却还不想放过他,手一伸就想拦下,道:“星严啊,你做事还是那么没条理,真真难成大器。

你得出具一份转让文书,然后再将这欠条换回。

这可是五千两的欠条儿,仔细要你第二回!

瞧瞧,若不是我提点你,你能做成什么?”

林诚咬牙切齿道:“想签契,做梦!!”

赵良义面色一沉,就要骂人,他身后之人却实在没耐性了,嗤笑道:“行了,什么狗屁文书不文书,以后这就是爷的产业了,谁要不服,来寻爷要就是。”

赵良义面色有些焦急,他可不想再放虎归山,只是这位侍郎府的李公子哪里将他看在眼里,一摆手道:“就这么着吧,先关门,明儿爷打发人来管着。”

说罢,转身离去。

他又怎会在乎一个破家之人……

至于赵良义,也不过是为他寻食的狗罢了。

这等出卖世交的下作小人,李公子用则用矣,却也瞧不起,怎会听他啰嗦。

林诚见赵良义傻眼儿站在那,满脸讥讽,狠狠啐了口,骂道:“下贱走狗!”

……

“星严做的对。”

南集市胡同,倪家。

贾琮坐在炕上,听完事情经过后,就着炕桌啜饮了口茶水,轻声道。

他是被倪大娘请过来的,只听倪大娘说家里两人快要疯了,担心他们做出傻事……

贾琮却并没有太担心,对他现在手上握着的牌面来说,倪二他们身上的麻烦,即使顶了天,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哪怕是出现了礼部侍郎府这样的巨擘。

所以,他面色始终淡然,心中盘算着此时出手的利弊……

可一旁倪二一张脸却满是怒容,眼神激愤。

听林诚说罢赵良义那番卑鄙无耻下贱的话,他恨不能立刻去将那畜生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林诚更是泪流不断,视今天为奇耻大辱,心碎了一地……

不止他们,连倪大娘都在林家安慰林诚母亲,丢了祖业,难见先人……

见倪二几番欲言又止,贾琮淡淡一笑,问道:“倪二哥,之前我让你办的那些事,都办妥了吗?”

倪二毛茸茸的大手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看着贾琮,道:“公子吩咐的,自然办妥了。可是……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贾琮看了他一眼,问道。

倪二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巨响,他顾不得疼,气恼道:“富发赌坊设局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哪家没去衙门告过?

可富发赌坊后面站着颁政坊的礼部侍郎府,那是顶了天的大人物。

长安府太爷都是那侍郎老爷的门生,见了面都得磕头,有罪状又有什么用?

就是将把那些证人都找齐全,签字画押了,可咱们连衙门口都进不去,进去了说不定还要挨一顿好打,坏了性命!

这世道,这世道……真他娘的黑啊!”

贾琮奇道:“你一个放印子钱的,居然还怪这世道暗无天日?”

倪二面色一滞,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诶,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思说这些……

世翰堂虽然不大,可这才十来天,就生出三千两银子的利来!

三千两银子啊!!”

听他这般一说,林诚哭的愈发伤心了,屈辱加银子更使他心碎……

贾琮却依旧不怎么动声色,见惯了生死,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思一转,再问道:“要是这个仇暂时不能报,你们准备怎么办?”

林诚哭丧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等公子你熬出头,再给咱报仇吧!”

倪二也这般心思,咬牙道:“不都说十年报仇君子不晚吗?咱们也报十年!我就不信,再过十年,公子这般的人物还弄不过他们!”

林诚生生气笑了,笑中带泪道:“二哥,你就别瞎球胡咧咧了行不行?那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倪二恼道:“还不是一个意思?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理会这些?夯货!”

林诚还嘴道:“你才是夯货!”

贾琮随手从炕桌上捡起一颗落花生,轻轻剥开后,却并未吃,只在手中把玩,心中却已经大致盘算好此时出手的得失,以及是否会过早暴露的问题……

片刻后,他笑道:“对付他们,倒不用再等十年……”

“那要多久?”

倪二和林诚是见识过贾琮手段的,听他这般一说,登时都来了精神,焦急问道。

贾琮道:“这要看之前让你们收集信息的详实程度,准备的越细致,报仇报的越早。

这件事现在已经并不难了……”

倪二拍胸脯保证:“公子放心,这些日子我旁的事做不了,就办这事呢。之前放钱的营生虽不做的,可人还没断。

三教九流各个行当的人我都熟,都有跟脚,极好寻人。

那些人家比诚小子惨多了,家破人亡可不是说着顽的。

让他们签字画押,他们就签字画押了。

他们也不指望真能报仇,可保不准能呢?”

说着,倪二翻身上炕,在炕角柜子里,扒出厚厚一叠状纸。

状纸上字都是不怎么能入目的,但内容,却多触目惊心。

状纸右下角隐隐散发着腥味的血色指印,更有些刺眼。

贾琮没有多翻,他略略数了数,大概有三四十张。

这也就意味着,有三四十户人家,家破人亡。

将状纸卷起,放入袖兜后,贾琮看着巴巴瞧着他的二人,道:“这几日你们什么都不要做,尤其是倪二哥,把前面探听信儿的人,全部收起来,等我的消息……”

“老天爷,哪里能闲得住?”

倪二抱怨道。

贾琮想了想,真让两人干守着,的确难熬,忽地心中一动,垂了垂眼帘,问道:“世翰堂的银子,都拿回来了吧?”

林诚忙道:“大头儿自然都拿回来了,书坊里还有百十两。”

贾琮笑道:“那个先不管,有他们头疼的时候。既然你们闲不住,这样,我为你们寻个小差事做做,你们这般……”

听贾琮说完,倪二和林诚都目瞪口呆起来,异口同声惊疑道:“经营庖厨之货?”

贾琮呵呵一笑,道:“对,就是卖菜。”

倪二和林诚一起尴尬笑道:“公子,这哪里是男人该做的营生……”

贾琮正色道:“这几日必有人盯着你们的动向,见你们去做这个,他们也就放心了,麻痹大意下,必露马脚,这是骄敌之计。

二来,你们不要小瞧了这营生,做的好了,区区三千两银子又值当什么?

当然,你们要觉得委屈了你们,不做也罢,我去寻其他人做……”

“哪里话哪里话,公子这不是在臊老二吗?”

倪二闻言忙赔笑道:“我不过说些屁话,别说是卖菜,公子就是让老二去种菜杀猪,老二也得去。

不然,老娘家法可不是顽笑的。

她老人家如今看重公子倒比我这亲儿子还亲哩!”

贾琮闻言心头微暖,呵呵一笑,道:“二哥,好好去做吧,我不会害你们的。”

又对犹不安心的林诚叮嘱道:“星严,这件事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问了。

用不了多久你家之前的产业多半都能回来……

如果有人来问话,你只管把那伙人如何陷害于你,又如何巧取豪夺之事讲明白,其他的一概不知,你们也什么都没做过。

切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去见赵良义他们。

不要幼稚的去逞一时口舌之利,想着落井下石,出一口先前的郁气。

那样做,极没出息,也成不了大事!

凭白让人惦记住你,再生出无谓的是非来。

敌人死无葬身之地,而我们分毫不染因果,才是最好的结果,明白吗?”

看着紧紧盯着他的贾琮那双眼睛,林诚分明比他大许多,可此时心里还是很有些畏惧,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公子放心,我……我们不会当傻子,给公子招惹麻烦。”

……

正月二十八。

宜纳采,修造,出行。

一清早,一架马车停靠在荣府西侧门前。

外书房廊下月台上,站着一行人。

贾政目光温和的看着贾琮,道:“琮儿今日去尚书府,记得代我向松禅公问好。”

贾政身后一众清客相公们,此刻多用艳羡的眼神看着贾琮。

他们为了讨生活,只能做一个让人看轻的帮闲相公,整日里吹捧讨好,连贾府的体面丫鬟都瞧不起他们。

可对面这个少年,才这点大,就已经在士林中扬名了。

这几日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登门求见,想从贾家讨一副奇字去欣赏。

贾家往日富贵归富贵,可于文华一道,却从未如此体面过。

贾政这些日子,笑脸就没断过……

贾琮背后靠着贾家、衍圣公和尚书府,未来前程,岂可限量!

人和人的机遇,真真不能比啊……

贾政与贾琮叮嘱一番后,又问道:“今日哪个跟着?”

贾琮身后一中年男子忙上前打千儿请安,道:“是小的,太太和二.奶奶专门打发人叮嘱过,今日三爷要去尚书府拜见师父师娘,让小的们跟紧了,不许出了岔子。”

贾政颔首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太太的陪房,正管着外面的田庄之事么,怎地还做长随了?”

此人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为荣府外门管家,听闻贾政发问,周瑞忙答道:“回老爷的话,听说是宝二爷对太太说,三爷初次去尚书府,得寻个可靠本分的人跟着。太太以为宝二爷说的在理,就派了小的的差事。”

贾政闻言,颇有老怀甚慰的感觉,口中却依旧没好话:“那个畜生只会在这些门道上钻营,琮儿莫要与他学……”

一众清客相公们就不干了,一个个为宝玉抱起屈来,都说这是再没有的事……

好一阵热闹后,贾政才记起让贾琮快快启程,莫误了吉时。

贾琮告别贾政,出门上了马车,由周瑞带着三四个随从骑马护着。

后面又有驮马拉了一架大车,车上备着厚礼。

勋贵人家,面子礼仪上的做派,都是几辈子熏陶出来的。

马车轱辘轱辘的行驶在长安城坊市间的青石路上,贾琮撩开一抹车帘,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繁华胜景,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心中念道:如今这一切,看似风光,其实都只是在借势而行。

一言兴,一言衰,命运握在他人手中。

遇到大难时,实难及时应变。

所以不值得沉迷,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今日,他要一举除去外面人手的隐患。

再之后,许多事就可以进行了……

……

PS:四千字大章,布局啊……

第七十七章 圣人教诲,到底作数不作数?

布政坊,尚书府。

门楼高大巍峨,气势非凡。

此为官宅,为天子所赐。

只是,与勋贵世爵不同的是,勋贵府第可以世代传承。

而文官赐宅,待致仕后,要“还禄位于君上”,却是要被内务府收回的……

辰时二刻左右,贾琮一行到了尚书府门前。

下了马车,早有宋岩之孙宋华,并其表弟吴凡候在西角门口。

尚书府正门与国公府正门一般,除却大节迎宾之日,亦或是宫中中旨传入时才会中门大开,寻常都不会开。

“小师叔安。”

虽然对一个小自己一半的少年行礼别扭,可宋家以礼传家,宋华不敢在这上面打折扣,因此看到贾琮下车后,忙带着吴凡上前行礼。

贾琮笑道:“虽说礼不可废,但我毕竟年幼。定好辈分后,倒不必每次如此。礼重于心,不在于行。”

宋华闻言,苦笑道:“虽是如此,可到底该如何,还是要请教过祖父后再说。”

贾琮点点头,道:“那行,回头我和师父说说。进去吧,先见过师父师娘再说。”

“是。”

……

“弟子贾琮,请先生安,请师娘安。”

尚书府,宋氏藜照堂内,贾琮大礼参拜。

堂上,宋岩与其发妻吴氏坐在上位。

宋岩面色淡然,眼中却带着笑意,只是目光在扫过贾琮额前右上角,看到那一处淡淡的红痕时,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吴氏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满面和蔼笑容,看着贾琮喜欢道:“快起来吧……哎哟!这孩子,怎生的这样好?快上来快上来……”

一迭声的将贾琮喊到身边后,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真真越看越喜欢。

贾琮却感到很有些尴尬,他原以为,出身在理学大家门第的吴氏,也应该处处透着“存天理灭人欲”的气息,是位古板老太太。

谁知竟好似寻常人家老太太一般,这般亲切和蔼……

真真让人想不到。

不过,贾琮若真只是一个十岁少年,这般也就罢了。

可他心智成熟,被一老奶奶拉着赞漂亮……着实不自在。

只是他的不自然,落在吴氏眼中却成了小孩子害羞,想起丈夫告诉他关于贾琮的身世和遭遇,愈发怜爱不已。

还是宋岩看出了贾琮的不自在,干咳了声,道:“好了,日后琮儿会常来,有的是你关爱的时候,别忘了你师娘的礼数。”

吴氏闻言,这才忙从身后丫鬟手上取来一支礼盒,赐了拜师礼。

贾琮接过,猜测是一支笔,笑着谢过吴氏。

礼罢,宋岩就赶人了:“去让厨房准备一番,今日留琮儿在府上吃饭。”

吴氏将贾琮看了又看后,方转身而去。

待吴氏离去,宋岩对贾琮道:“你可是疑惑,你师娘为何会如此不知礼数?”

贾琮闻言唬了一跳,忙道:“弟子怎敢如此作想?师娘待弟子亲切慈爱,弟子心中唯有感动,怎敢有不敬之心?”

宋岩微微颔首,道:“为师幼时家境贫寒,倒是你师娘家,虽只为一不起眼的乡绅家族,却薄有家财。

当年为师下场赶考的银子,都是你师娘悄悄攒起的梯己银子。

平日也多有关照,相赠衣食。

若非如此,为师绝无今日。

时至现在,你师娘依旧如当年那般善良。

她知道你的处境后,很是心疼。

你两位师兄自幼都被严厉管教,子厚又是十三四虽才回的京。

所以她待你,便如同亲子亲孙一般。”

能将这番话当堂讲出,贾琮看得出,他这恩师与师娘二人,真是伉俪情深。

而宋岩和吴氏,也当真将他当成了一家人……

贾琮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夸张之事,在这个亲与师齐大的年代,定下师生名分后,就是一家人。

是一种不逊于血脉亲情的传承关系。

所以对吴氏的亲近,他心中理解,而唯一存疑的,还是孔传祯和宋岩,到底为何会如此厚爱于他……

只是这个疑惑,他又不能直接相问。

对尊长慈爱之行心存疑虑,本就是忤逆之行。

再者,此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贾琮感动不已,再行大礼拜道:“弟子得先生师娘慈爱护佑,感激万分。日后必勤于课业,不负恩师所望,以孝奉于师娘,不负师父师娘慈爱。”

宋岩颔首道:“起来吧,有此志向就好。你年纪尚幼,虽要勤于学,却也不可太劳,否则伤了身子根源就不好了。”

贾琮起身后,应道:“是,弟子记住了。”

宋岩又指着下面的宋华道:“这是你师侄子厚,你们见过。日后去了国子监,每三日到为师家一次,子厚可教汝经义文章。

他辈分虽低你,但毕竟先学几年,足够教你了。”

贾琮自无不可,只是存疑道:“先生,国子监允许子弟三日出监一回吗?”

宋岩解释道:“国子监内分外舍、内舍和上舍。外舍又有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之分。

国子学掌教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此学舍人数最少,但配给的博士、助教、直讲乃至斋夫,都是品阶最高,也是水平最高的。

不过可惜的是,权贵子弟多纨绔。

朝廷配备了这样好的条件,从国子学内升入内舍的,不是稀少,而是从未有过。

多不过混日子的混帐,国子监内对他们早就放弃了希望,所以管束就松弛。

琮儿你身为国公府子孙,即使用尚书府的荫蒙名额,也是要入国子学的。

到时候,万不可与那些混帐厮混学坏。”

听到宋岩之言,贾琮心道,宁府那边的贾蓉,八成就是这等货色,又忙答道:“弟子谨记先生之言,必会洁身自好……”

抬眼看去,却瞧见宋岩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下面坐着的吴凡。

登时明白了,这满头冷汗的吴凡,八成也是不好学之辈。

眼见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倍显心虚,偏强行装作宋岩说的好似不是他,贾琮便知这小子绝不是省油的灯。

怪道宋岩让他每三日到尚书府来一回,怕也是担心他学坏了。

许是吴氏有先见之明,隔了会儿,派人将吴凡叫走……

面对老妻这种溺爱行为,宋岩也无法,只好对贾琮道:“近来你在贾府生活可好?”

贾琮应道:“弟子生活极好,叔叔婶婶都十分慈爱关心。”

宋岩又瞥了眼贾琮额头上的伤处,冷哼一声,只是涉及贾赦,到底不好多言。

面对宋岩这等不加掩饰的关爱,贾琮真真好奇了。

以他从贾政处的了解,宋岩可绝非这样的人。

理学大儒的名头,又岂是顽笑的?

只从宋华身上的家教,就能看出不凡……

又缘何对他如此特殊?

莫说他,连下面的宋华,都隐隐震惊吃味。

只是宋岩并未多言,谁也不敢多问。

又考校了番近来的功课后,宋岩再将贾琮夸赞了番,赞他功课扎实,态度诚恳。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没有弄虚作假,或是故弄玄虚。

然后再将贾琮不解之处,深入浅出的分析解析了个明白。

这下,下面的宋华面色就更古怪了……

因为在宋家,学业功课好是应该的,学的不好就要被责打斥骂。

何曾见过连《四书》都没解全的,还会被这样夸赞的?

他是长子长孙,备受祖母吴氏疼爱,可课业上有不解之难,宋岩也只是讲出该从哪本书上去求解,绝不会直接讲出答案来。

宋华一时彻底糊涂了,摸不清祖父到底缘何如此宠爱这个小师叔。

几番谈话后,贾琮将近日来学业上的难处一一问明白后,大概收获不菲,又拜谢了宋岩一番。

而宋岩见他如此好学,也十分高兴。

没见着下面的长孙,差点吐血,再问道:“可还有其他疑惑?不止学业上的,都可以相问。”

听闻此言,贾琮倒没有客气什么,想了想,道:“有一事,的确想请恩师解惑。”

说着,他从袖兜中取出那一叠“状纸”,交给了宋岩。

然后将事情的经过,条理有序的说了遍。

最后,他又将他和倪二家如何结识的,大概说了说:“当日在南集市胡同,看到倪二被人打伤,就上前相助,因而得识。

只因为这点相助,后来弟子在贾家不得吃食时,倪大娘得知后便每日往贾家送饭。

虽然被门房刁难欺骗,未曾送入弟子手中,但此种恩情到底不浅。”

宋岩翻了几份状纸后,面色肃煞起来,沉声道:“此事琮儿有何作想?”

贾琮想了想,满面疑惑道:“弟子不解之处,那林诚之世交赵良义,分明是名教弟子,能考中秀才,必饱读圣人经义。

可是,身为圣人子弟,他为何会这般无耻下作?

他的圣贤书,到底读到哪里去了?

还有那侍郎府的公子,以富发赌档为敛财之门,无所不用其极,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

却倚仗侍郎府的权势,让百姓申告无门。

无论是那位李侍郎,还是京兆长安府的知府,都是堂堂进士出身,饱受圣贤教诲。

只是连弟子这等初学圣人言的童子都知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过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们难道不知心正、身修、家齐的道理?

弟子想来,他们必是知道的,可是他们却没有做到。

那么弟子疑惑的是,圣人教诲,到底作数不作数?

如果作数,他们为何不照着做,反而能高居庙堂?

如果不作数,学来又有何用?”

此番言论一出,宋岩宋华子孙二人,霍然色变!

第七十八章 拦车

“琮儿切记,这等诽疑圣人的话,万不可再提半言!!”

宋岩用肃穆的面色和语气,一字一句的告诫贾琮道。

贾琮点了点头,道:“弟子记住了,绝不会在外面说。”

宋岩看了他一眼后,又看向下面的宋华,宋华忙道:“祖父大人放心,孙儿知道这些话的轻重,断不会往外透露半句。”

宋岩闻言,这才稍稍放松稍许,然后对贾琮正色道:“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明白,等长大些,自然就明白这世道有多险,多恶,多难,多奸邪!

而能指引我辈闯破迷瘴邪途,披荆斩棘,不入歧路的,唯有圣人教诲!

也唯有对圣人之言坚信不疑,才不会像李征、姚兴他们那样,步入邪道!”

贾琮点点头,起身躬立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宋岩缓缓颔首,让他坐下后,目光落在手上的状纸上,嘴角闪过一抹不屑的哂然和震怒。

不屑在于,这等腌臜烂事,寻常百姓自然举告无门,可在他这个层次的人来说,连正经事都算不上。

震怒的是,新党素日里满口为天下万民谋福,转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此次绝不会轻易放过……

打定主意后,宋岩问向宋华道:“子厚,你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宋华闻言却犹豫了下,见宋岩眼神凌厉,他咬牙道:“祖父大人,李侍郎和其幼子李文德到底不同。

李侍郎之品性,应该并非奸邪……”

一旁贾琮听闻此言,登时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看向宋华。

连他都从贾政和其门下清客的闲谈中得闻,礼部左侍郎李征、工部左侍郎石川以及户部左侍郎张琦,为当朝新党三大中坚干将!

在新旧党争中,冲锋陷阵,锐气逼人。

而作为旧党大佬宋岩的长子长孙宋华,居然会钦佩李征的品性……

怕宋岩被气出个好歹,贾琮忙道:“子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李征之子用富发赌档敛财无数,也害人无数,打的是谁的旗号?李征若是全然不知,你信吗?”

宋华闻言面色一滞,想了想,低头道:“祖父每每教诲我,不可盲听盲从盲信,要有自己的主见……

如今身边人都以为我会因为祖父之故,对新党之人多怀敌意。

可是我真切了解过一些,李侍郎素来忙于公务,连家都极少回。

而他也一直禁止外官往其府第献年礼送门包,若有违逆者严惩不贷。

李侍郎不似贪财之辈,士林中对他的风评也不坏。

至于政见上的分歧,我并不详知,祖父大人也不许我过早议政,所以无从谈起。”

贾琮转头看向宋岩,宋岩却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雷霆大怒,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这是贾琮第三次吃惊:

尚书府的教育水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和贾政,到底哪个才是理学大儒……

宋岩淡淡哼了声后,没有理会宋华,也没有评点他说的到底对还是不对,而是看向贾琮,道:“琮儿,你又如何想?”

贾琮认真想了想后,道:“只辩论,怕是难让子厚心服,还需用事实说话……

先生,不如这样,劳您将这些罪状,当朝交给那位礼部李侍郎,看看他如何处置。

其品性优劣,也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宋岩白眉一挑,老眼中忍不住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道:“哦?你是怎样想的?

他若大义灭亲,拿下了他那个混帐儿子怎么说?”

贾琮摇头道:“若只如此,他必是心怀叵测之奸臣。”

宋岩还未说话,下面宋华就忍不住道:“小师叔,这话怎讲?大义灭亲还是奸臣了?”

贾琮摇头道:“子厚,只凭一个李文德,他能如此恣意放肆,无法无天吗?”

宋华道:“可李侍郎未必知情啊,岂不冤枉?”

贾琮冷笑一声,道:“李征冤枉?那些被李文德坑害设计,破家灭门求告无门的百姓,他们冤枉不冤枉?

怎么,子厚也以为些许草民,不如侍郎贵重?

我辈儒生,初读四书,先学孟子。

子厚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理?

君王尚且不如民,更何况区区一侍郎?

教子不当,纵子行凶,斑斑血泪,罪无可恕!

子厚怎么会以为他无辜?”

被贾琮这般质问,宋华登时满面羞愧,躬身道:“子厚必谨记师叔之言。”

看得出,这孩子是个忠厚之人,心眼不多……

宋岩自然深知长孙性子,没有过多理会,他看向贾琮的目光闪过一抹奇色,再问道:“那琮儿以为,李征当如何处置此事才妥当?”

贾琮满面怒意道:“其子李文德,以富发赌档为工具,疯狂敛财,手段毒辣,罪行昭恶,令人发指!

李征若良心未泯,就当奏明朝廷,一查到底!

所涉官员,悉数依律法办,还百姓一个公道!

其本人,也当引咎辞官!”

看着贾琮脸上的愤怒,和想法中的天真稚气,宋岩心中哑然失笑。

孟圣之言虽是如此,可朝廷大局,又怎会为此而大动干戈,清算新党一脉的官员……

不过他以为,贾琮这样才算正常。

一个孩子若是连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妥协退让和利益得失都算计的明白,那就太恐怖了些。

他能想出将罪状交给李征,已经十分惊艳了。

再过之,反倒不是好事……

想罢,宋岩淡淡笑道:“如此,为师就按你的法子,明日早朝,将这些罪状当众交到李侍郎手中。

至于他会如何做,我们且拭目以待。”

有了这些罪状,又由他亲自交给李征,那么毫无疑问,李文德必死无疑。

就连李征,怕也要落个引咎致仕。

只不过,也就是这样了,绝不会大肆牵连。

宋岩再度叮嘱贾琮道:“琮儿,对于你,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你与子厚他们一般,在中进士做官前,少谈政事。

你们如今眼界还不高,见解还不深,世情还不明白。

纵然天赋甚佳,然空谈误事,浮于表面,对你们反而不利。

如今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安下心来踏实进学。”

贾琮郑重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记住了,绝不好高骛远,妄自尊大。此事由先生处置,弟子再不理会。”

宋岩闻言,愈发满意。

满意贾琮听从教诲,更满意贾琮对他的信任。

贾琮并未去提及任何关于世翰堂的事,因为想来他明白,如今这件事,早已超脱了区区一个世翰堂的关系。

涉及朝廷党争,内中能量何等巨大?

再执着于一家书坊,格局和眼界都太小。

格局和眼界这种东西,多是天生的。

因而宋岩对贾琮愈发满意,天资甚佳!

当然,他也不会让贾琮吃亏,世翰堂和林家的产业,他必会替贾琮讨回来了事。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得出贾琮与倪二林诚两家的关系不菲……

宋岩对贾琮的心思把握很准,贾琮也的确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不说,宋岩也必不会让他失望。

正如他之前对倪二和林诚所言,以他如今握在手中的牌面,想要替林诚报仇,的确用不了十年。

是不是现在就出手,要看利益的得失。

如今看来,是明显利大于弊的。

倒不是林家那点家业,而是……

除去侍郎府的后患后,也就解放出了倪二和林诚这股力量,还能继续发展壮大之。

这是贾琮如今唯一能直接调用的力量,他有大用……

……

直到申时末刻,贾琮才从尚书府出来。

来时送了一车的礼来,归去时,得到了宋岩的一部读书心得,和吴氏送的一身衣裳并鞋袜。

都是吴氏精心准备的,她还已经开始着手为贾琮准备日后每三日入尚书府时住的小院了。

坐在马车上,听着车窗外人群的喧哗声,贾琮心中一片宁静……

他从没想过,这么快就能解决富发赌档的事。

因为他从没想过,孔传祯和宋岩两位大佬,会对他如此青睐。

今日宋岩待他如此亲切,宋华面上的古怪之色,并未逃过贾琮的注意。

这显然不正常……

对于这些,贾琮也并非完全没有头绪。

因为既然答案不会在他身上,也不会在贾家身上,那么剩余的选项,其实就很少了。

母亲……

对于这两个字,贾琮内心是没多少波澜的。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贾琮。

但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因为他现在就是贾琮……

他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他那位生母的消息,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

这个话题,在贾家是绝对的禁忌。

即使那些无法无天的婆子,也只敢私底下说一句花魁生的。

至于花魁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出自哪家青楼,有过怎样的往事,从未有人提起过。

连邢夫人骂他,都没骂过他娘如何。

可见一斑……

若是让贾母、贾赦等人知道贾琮在打听这个,必有无妄之灾降下。

他目前实不愿节外生枝。

可贾琮想不通的是,一个花魁,又怎会和孔传祯与宋岩这样的当世大儒扯上关系?

纵然见过面,他们也不该因此而对自己这样好吧?

一切都像迷雾一般,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轻轻一叹,贾琮随手撩开车帘,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又想起世翰堂和富发赌坊之事。

对于这些寻常百姓,被一个当朝二品大员的公子设计,巧取豪夺,他们又岂有反抗之力?

莫说这个时代,就是后世,都同样无能为力。

这种的事,只要没人捅破天,根本没有一点出路。

后世还可以用各种水军造势,可这个时代,话语权都在别人手中握着,才是真正的上告无门,只能等死。

若是没有宋岩这条路,贾琮都要很费一番心思。

毕竟,贾政只希望他好生读书进学,绝不希望与外面市井上的人扯上干系。

更不会轻易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去和当朝礼部侍郎敌对。

说到底,贾政在政治上并没有太大的抱负……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贾琮好似从天而降般降下了位恩师。

世翰堂之事非但不会成为宋岩的拖累,反而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柄利剑,杀气十足的砍向新党!

李家父子,这次怕绝难过关。

新旧党争,兴许也会进入另一个阶段……

对于朝廷上愈演愈烈的党争,宋岩没有对贾琮提半个字。

就连下一科要参加会试的宋华,都还不准随便谈论。

不过贾琮之前从贾政和其门下清客的谈话中,得到过些信息。

大乾承平百年,也如前朝各代般,不可避免的陷入了中期危机。

冗官,冗兵,冗费。

三冗危机,造成了国库空虚,朝廷无银的局面。

这个时候,也就很自然的出现了锐意进取的革新派,和维稳为主的守旧派。

又被称为:

新党,和旧党。

党争易起,却不易控制。

很快就从了政见之争,变成了隐隐失控的意气之争。

各种刀子飞起,朝堂之上好不热闹。

不过好在,如今的斗争,还是有底线的。

至少没有闹到让对手家破人亡的地步,最多也不过贬官出京。

只是,现在有了贾琮今日送去的“剑”,想来人命也快要出现了吧……

对于这点,贾琮心中并无愧疚。

不管新党还是旧党,果真再出现李文德这等人,杀之更好!

不过目前这一切,都和贾琮无关了。

他现在的任务,仍就是好生读书。

只有考取了功名,才有勉强上场的资格。

现在,他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贾琮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他担忧日后贾府的败落,会不会和眼下这场愈演愈烈的党争有关。

贾家现在是处身事外的,因为目前的朝堂争斗,还只是在文官中进行。

贾政虽亦为文官,但根底却是勋贵。

再加上他不贪图权位官禄,也无所谓什么政见……

所以目前还能置身事外。

然而,如果这场党争继续泛滥下去,谁也不敢肯定党争只会在文官系统中肆虐。

一旦冲破这个圈子,波及到武勋军队体系,那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灾难……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担忧和猜测,还做不得准。

龙椅上那位但凡有一丝理智,都不会让党争的范围盲目扩大下去。

只是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毕竟,贾家到底是如何彻底败掉,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正的原因,谁也不曾得知。

曹公未写完的悲剧,有无数种可能和因果。

后世种种推测,也不过是夹带了各种私货的猜测而已……

“吱呀。”

正当贾琮思绪纷飞时,车辕忽止,外面传来周瑞的声音:“三爷,前面有人拦车,说是寻三爷有事相商。”

……

PS:下周强推,怕是快要上架了……

第七十九章 未必是好人

“找我的?”

贾琮莫名其妙,他在外何曾认识几个人?

不过也没多想,推开车厢半扇门,挑起车帘,看向外面。

只见路边一群华衣豪奴,围着一个年轻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卑躬屈膝的男子。

下意识的,贾琮就联想到了这二人的身份……

“在下李文德,见过荣府世兄。家父礼部左侍郎,素来与贵府两位老爷交好……”

来人果然便是礼部左侍郎李征幼子,富发赌档背后的靠山,李文德。

看他满面含笑,举止得当的有礼模样,谁能想到他背后干的那些龌龊事?

莫说他,连他身旁作狗腿子状的人,也眉清目秀,不似坏人。

真真人不可貌相。

贾琮心中冷笑,面上却作茫然状,道:“你是……”

见他如此,李文德有些发青的眼睛微微一眯,细细打量着贾琮,笑道:“世兄莫非不知我?难道南集市胡同倪家和陈家两位兄台,没和世兄说些什么?”

贾琮依旧茫然,道:“说什么?”说罢,面色忽地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不经意道:“哦……是说了些话。

那家人也是奇了,说有冤屈想让我禀告家里老爷,帮他们伸张。

这让我如何做得了主?

家里规矩甚严,从不敢在外面打着家里的旗号胡乱行事。

当日不过见那家人可怜,出手帮了把,没想到他们还沾上了……

我不耐听那些,坐了会儿就回家了。

怎么,这位兄台,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文德闻言,回头看了眼已经迷糊的赵良义,再转过头看向满脸纯良的贾琮那张小孩子脸,心里大骂赵良义荒唐。

杯弓蛇影,被一个毛头孩子的名声给唬住了,也不想想,一个只会写两笔字的娃娃,能懂什么?

面上却笑道:“没,什么都没,为兄只是怕世兄年纪太小,被刁民哄了去……

听说世兄书法造诣惊人,为当朝大司空所重,收为入室弟子。

家父生平最爱书法,不知可否请世兄往寒舍一行,留几笔墨宝?”

贾琮闻言,有些紧张,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

李文德闻言眼睛一眯,阴笑了声,道:“世兄何故厚此薄彼?莫非以为尚书府门第高于侍郎府,看不起我等?”

贾琮更加慌乱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世兄误会了,只是家里规矩,外出做客前必须禀明亲长,家里备好礼仪方能登门。

若坏了礼数,是了不得的大事哩。

若世兄执意相邀,待我回去禀告老爷太太后,再去府上。”

李文德闻言,心里大定。

看来这毛头孩子什么也不懂,不过一个小孩子。

心中忍不住好笑,竟被一孩子吓成这样,以为要坏了大事。

寻思着回头把赵良义好生收拾一顿,这蠢货着实不堪重任。

见贾琮还看着他,李文德笑道:“到底是诗礼传家的国公府,非寻常小户能比,是我造次了。既然如此,世兄暂时还是不要惊动贵府老爷太太的好,待来日世兄蟾宫折桂时,我再邀世兄往吾家一叙吧。

世兄,告辞!”

说罢,李文德拱手一礼后,带人转身离去。

手摸了摸袖兜里的房契和地契,心情倍爽。

这些原本是准备还给贾琮消灾的……

现下好了,他决定今日再去林家大宅,好好哄哄那个江南买来的美人,不用让她挪地方了……

待拦道者都离去后,贾琮脸上的莫名还未退去,对周瑞等人道:“周管家,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见他一脸迷糊,周瑞道:“许是以为三爷要替那些百姓告状,没什么。”

贾琮闻言,摇摇头道:“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说罢,重回上了马车,嘴角流露出玩味的笑意。

他素来谨慎,岂有不闻“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

李侍郎府棺材板上的钉子都让他砸进去一大半了,岂能让他再蹦跶……

不过此事也说明,这两日倪二、林诚,的确是被人监视着,也更有除去后患的必要了……

待贾琮上了马车,周瑞笑了笑,没怎么在意,车队再次启行。

……

荣国府,荣禧堂东廊三间小正房。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和笔墨纸张。

靠东壁面设着两个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贾政王夫人夫妇坐于其上。

挨炕又设有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

坐着李纨、王熙凤妯娌二人。

宝玉、贾环兄弟俩则在一旁老实站着……

彩霞、彩云、金钏等丫鬟在炕边服侍着。

贾琮被丫鬟玉钏引进时,众人都在围观跪坐在炕桌边执笔写字的小贾兰。

见到贾琮进来,小贾兰忙放下笔,许是有些激动,抢先乖巧的行礼问安道:“三叔!”

让李纨瞪了眼后,方回过神来,讪讪低下头。

贾琮却只笑了笑,而后先给贾政与王夫人行礼:“请老爷太太安。”

贾政温声叫起,道:“今日去尚书府可还顺当?”

贾琮恭敬道:“很顺当,师父师娘待我极好。只是都说礼太重,我与师娘说,都是太太备下的。

师娘赞太太贤名,让我回来给太太磕头。”

说罢,又要跪下行礼。

王夫人忙拦下,对贾政笑道:“这孩子实诚,快别跪了。虽是拜了那边做师父师娘,可到底这边才是自家人。

哪有听外面的话,回来跪谢自家的道理?”

对王夫人的话很满意,贾政笑道:“太太说的是,琮儿到底纯善。”

又问贾琮道:“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贾琮闻言,犹豫了下,道:“先生说,日后让我每三日去尚书府住一宿,他老人家要指点我经义学问。

先生若忙不开,就让子厚教。

师娘已经在尚书府着手收拾院落了……”

贾政闻言一怔,眉头微皱道:“这是为何?”

贾琮将缘由说出后,又道:“老爷,我与先生说,宝玉也一般与我入读国子学,我想让他一起去尚书府聆听先生教诲。

先生说,让我先回来请示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若是尊长们愿意,宝玉也可同去。”

贾政闻言,登时满脸心动。

宋岩可是士林中有数的当代大儒,文名极盛。

若宝玉能得其指点,想来必能有所进益……

而旁边贾宝玉闻言,却险些没将魂儿给唬掉,心里把贾琮埋怨个半死。

真要到理学大家家里去住,还要去学什么劳什子八股文章,那可真真是要他的亲命啊!

他都顾不得贾政会发现,拼命的给一旁王熙凤使眼色。

王熙凤见之好笑,不过还是帮他一把,道:“难为琮兄弟有好事想着宝玉,不过这事再也别提。

老太太那边就一万个不会同意,说出来琮兄弟反而落不着好,没的挨顿骂!”

贾琮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贾政显然也明白贾母断然不会让宝玉住外面的,冷哼一声,眼神刀子一样看向惴惴不安的贾宝玉。

顺便扫过一旁冻猫子似半死不活的贾环……

王夫人怕他骂宝玉,忙岔开话,问贾琮道:“可要家里准备什么不?不好让人家再破费。”

虽然此事贾琮自作主张,不过有好事他能想着宝玉,王夫人还是领一些情的。

贾琮道:“师娘说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说若尚书府的丫鬟用不习惯,可以从家里带。不过我并不用人侍候,一个人就可以。”

王夫人微笑道:“既然家里有,为何不带了过去?若不带,人家只当你没有,再给你配两个,反倒不好。老爷,您说呢?”

贾政缓缓颔首,道:“太太想的周到,理当如此。”

王熙凤一旁笑道:“若是三日去尚书府一回,马车、车夫、长随、小厮都要备下了。”

贾琮忙道:“只偶尔一用,并不必准备。先生说,他会让子厚去接我。”

这回不用王夫人分说,贾政就摇头道:“焉有此理?你是我贾家子弟,不可受外恩太过……

左右也不费事,宝玉环儿他们有,你本就该有,让前面与你准备就是。

等你入监时,和你院里的丫鬟,一并送去尚书府就是。”

说罢,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叮嘱贾琮和贾宝玉去了国子监,不要像其他荫监一般胡混,要专注学业云云。

两人忙应下。

等吩咐罢,贾政就让贾琮、宝玉、贾环等回去歇着了……

……

“呵呵呵……”

从小正房出来,走在廊下,见贾宝玉犹自后怕的擦额头上的冷汗,贾琮忍不住笑了起来。

后世许多人极厌恶宝玉,以为其没担当。

可真要思量其生长环境,贾政的教育方式,就知道他也不过是一个被所谓的礼教荼毒了的孩子罢。

见贾琮笑出声,贾宝玉气恼道:“该死的,你还敢笑?差点没让你害死!

本就被你牵连着要去劳什子国子监读书,要是再去更了不得的地方住,那才真真不能活了。”

贾琮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道:“宝玉啊,你就是矫情。

不能活?我瞧是老爷没想准管你的法儿。

他老人家要是下令,你必须取了生员,才能和家里姊妹们一起玩乐,我想你最多二年就能考中秀才。”

听他这般说,贾宝玉差点没跳起来,面无人色道:“我才发现你这人,面相虽好,可心里歹毒!竟想出此等惨无人道的毒法!”

“哟!你还敢骂我?”

贾琮呵呵一笑,看向宝玉笑道。

贾宝玉忙变了脸色,赔笑道:“好兄弟,你可别再坑我了!若你真和老爷说了这法儿,我是真不能活了……”

见他眼神乞求,贾琮反而没意思了,笑道:“你素来也是聪明人,难道就想不到,这事又不是老爷一人说的算的?

老太太那断不会允许的,你慌什么?”

此言一出,贾宝玉才明白过来,他是被贾政的“威名”给唬啥了,连老太太都忘了。

看到贾琮又在笑他,后面的贾环竟满脸失望,贾宝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理会贾环,瞪向贾琮道:“好你个贾琮,如今愈发爱捉弄人了,林妹妹说的不错,你未必是好人……今儿我再不能饶你!”

说罢,伸手朝贾琮脸上抹去。

贾琮呵呵一笑,转身就跑。

贾宝玉则忍着笑追在后面,誓要拿下捉打贾琮。

贾环关心战局,小腿儿迈的飞起跟在后面,心里盼望着能和贾琮联手,将贾宝玉摁在地上暴打……

游廊下,三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少年,嬉笑着追逐打闹。

落日的余晖映洒在荣府后院,深宅不知几许,重檐架紫烟……

……

第八十章 出府

崇康十年,正月三十。

墨竹院,东暖阁。

晴雯正在与贾琮梳头,瞥见春燕端着铜盆和帕子进来,嘴上抿不住的笑,便啐骂道:“吃了蜜蜂屎了,从前儿晚上就一直笑,羞也不羞?”

经过数日的磨合,晴雯已经有了原著中的几分风采……

不过贾琮到底不是宝玉,不会无底线的溺爱宽纵,所以晴雯也不敢像原著中那样,和宝玉干嘴仗一般同贾琮说话。

听晴雯嘲笑,春燕也不示弱,反口道:“前儿也不知哪个,听说能跟着三爷去尚书府过,笑的和花儿一样!

别以为你生的好,就能欺负人!”

晴雯骂人时牙尖嘴利,吵架时其实并不高明。

被春燕一堵,气的想要动手。

这几日熟了后,两人没少抓抓挠挠顽闹,见又要闹起来,贾琮无奈笑道:“我说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偏要。这番功夫,我自己早就收拾利落了。”

晴雯闻言重新回到位置,继续给贾琮梳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撇嘴道:“三爷怕是烦我们了,嫌我们粗手粗脚,想去尚书府寻人家的丫鬟伺候。

我听说,他们那样的人家,连扫地的婆子都会背几句诗哩,自然不是我们能比的……”

贾琮没理会晴雯的挑衅,而是对抱了件衣裳进来的小红道:“下月初九是链二哥的生儿,十二是林妹妹的生儿,三月初三是三妹妹的生儿。

这三日我多半是回不来的,小红记得将我备好的礼分别送去。

再代我告一声恼,说不能回来为他们庆生,十分抱歉。”

小红情绪却不比晴雯和春燕两人,显得有些低落,轻轻应了声:“嗯。”

见她这般,晴雯和春燕都不闹腾了,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小红这般,很简单,因为她不会和晴雯、春燕一起去尚书府,而是留在贾府。

倒不是贾琮不要她去,是林之孝家的亲自登门,向贾琮讨的人情……

既然是父母之命,贾琮又怎能不成全?

不过见小红情绪低落至斯,他笑道:“你一直是个明白人,不像春燕,这会儿子怎么也犯起糊涂来了?”

不理春燕在一旁抱怨,晴雯在一旁嘲笑,贾琮又道:“我去学里读书,虽说每三日可以回尚书府一天。可回去还也要一直忙着做学问?她们几个也不过是在院子里白守着。

人生地不熟,老子娘也不在跟前,还不如你自在。

国子监也不过二三年的光景,一转眼就过去了,回来后还不是一样?”

又怎会一样呢……

小红心里一叹,可到底不愿在贾琮入监的日子里,让他太不愉快。

只能悄然抹去眼角的泪痕,强颜欢笑道:“三爷放心,我省得的。”

……

辰时二刻。

荣禧堂,东厢。

在荣庆堂门口处给贾母磕了头,算是告别后,贾琮又来至此,与王夫人告别。

青缎靠背坐褥上,王夫人淡淡笑道:“原以为明儿和宝玉一同去学里,不想你先生打发人来,让你今儿就去。

去就去吧,到了学里,别只顾着用功,也要仔细身子。

没有丫鬟婆子在跟前,愈发要自己爱惜,勤换衣裳。”

贾琮感激道:“劳太太牵挂,侄儿感念万分。只盼老爷太太长命百岁,待琮学成功名,必结草衔环以报老爷太太活命再造之恩。”

听他说的心诚,王夫人始终浮在面上的笑容,多了点真意,道:“你和宝玉一天生儿,才多大点,哪里就整天想着这些?

老爷和我都不用你报答什么,日后你们兄弟扶持着好生过活,不让大人操心,就是极好的。

在学里好生读书,不用惦记家里。

去吧,别误了时辰。”

……

出了荣禧堂,绕往后面的甬道,经一面粉油大影壁,贾琮到了凤姐儿小院。

凤姐儿这会儿自然不在,她在贾母院侍候着。

倒是平儿姑娘,应该在。

进了院门儿,就见一二小丫头子在庭院内顽。

看到贾琮进来,忙进去寻人。

未几,就见平儿快步出来,俏脸上带着温柔可亲的笑脸。

贾琮上前行礼道:“平儿姐姐,我要去国子监读书了,来和你道个别。”

平儿笑道:“前儿让人给你做了身衣裳,才打发丫头送到你圆儿里,让晴雯给你收起来。我料你就要来了,可曾给老太太、太太磕过头?”

贾琮点头道:“刚才从太太那里出来。”

平儿抿口一笑,水杏般的美眸完成了月牙,看着贾琮叮嘱道:“去了学里,万万记得照顾好自己身子。天凉了添衣,天热了减衣,但切记不可一次减的太多,要懂得春捂秋冻的理儿。”

“虽要用功学业,但也不可把自己逼的太狠,你才多大点,还是个孩子呢,若是逼的太狠,熬坏了身子,可怎么了得?”

“去了尚书府那边,记得多孝敬师父师娘,日后,仰仗那边的时候多呢……”

听着平儿用轻轻的声音,娟娟细语的叮嘱着,贾琮眨着眼,看着那张温柔可亲如画般的容颜,心中暖煦微醺。

一一应下后,过了好久,平儿才说完,自己倒先不好意思笑了,对贾琮道:“那年我陪二.奶奶进门儿时,你也就比板凳高些。一看就是本分老实的孩子,却不知被哪个黑了心的,哄着拿着一束白花来送我。

二.奶奶和我都知道你必是被人哄了,可大老爷还是使人将你好打一通。

结果没二天,你伤还没好,再次看到我,还是笑的那么稀罕。

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一直都是……”

贾琮闻言,笑了笑,看着满面感慨的平儿道:“平儿姐姐,如今我长大了,不是孩子了。

下回再送花儿,必不会送错。

对了,姐姐喜欢什么样的花儿?”

平儿忽然觉得脸有些烧,心里纳罕,分明当他是个孩子,口中却鬼使神差道:“你以为姐姐喜欢什么花儿?”

贾琮想了想,笑道:“牡丹玫瑰太艳,水兰腊梅太冷,我以为,姐姐温柔贤良,谦和美德,当最喜欢山谷上的山茶花。

必无差错!”

说罢,对着有些恍惚的平儿,贾琮得意的灿然一笑。

满院阳光。

……

贾府外书房。

除却贾政并五六位清客相公,贾琏、贾宝玉、贾环也在。

贾琮行罢大礼后,贾政叫起,和声问道:“可都准备妥当了?”

贾琮道:“都妥当了。也给老太太、太太磕了头,等见过老爷,就去东路院……”

说着,贾琮垂下眼帘。

见贾政沉下脸来,一旁贾琏忙道:“三弟今日不必去了,之前我去请示时,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说,身子不大适,今日不好相见。让三弟好生进学,不必以家里为念。”

这话……只能蒙鬼。

多半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谩骂。

贾琮也乐得装作不知,转身遥遥往东路院方向跪拜了番,再起身面对贾政。

贾政对他此举很满意,可见是个有孝心的孩子,点头道:“既然大老爷大太太这般吩咐了,敬孝道也就不急于一时。

你链二哥给你备好了车马,选了长随和小厮,一会儿他们护着你去尚书府。”

贾琮道:“老爷,有马车就好,长随和小厮就算了罢……先生出行,也没跟那么些人,我不大合适……”

贾政一想,还真是如此,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就备一架马车吧。不过今日不成,今日要送你的丫鬟一并去尚书府,还有些行礼书籍。”

贾琮笑着点头应下。

贾政忽地话音一转,问道:“琮儿,有一事你是否知情?”

贾琮问道:“不知老爷所说何事?”

贾政微微皱眉道:“据闻昨日朝会后,大司空当着满朝重臣的面,给了礼部李侍郎一叠状纸,上面都是其子所犯罪行。

李侍郎几乎下不来台,惊怒之下,说必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下午,就命刑部进入其家,将其幼子锁拿下狱,随后又上了乞骸骨的奏折……

此事,我隐隐听说,和你有些干系?”

贾琮闻言忙道:“老爷,我几乎从无出门时,都未听说过李侍郎家,怎会相干?

倒是前日从先生家归来时,李侍郎家的公子拦下我,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还邀我去他家做客。

我不敢擅专,说要回来禀明老爷太太,他却说不必惊动,不用了。

具体怎么回事,我亦不糊涂着。

至于他为何疑我,想来是因为去岁秋日,我在南集市胡同上,顺手帮过一家人,那家人正好是苦主。

因而疑到了我身上。

但我从未听过李侍郎公子之名……”

这是宋岩再三叮嘱于他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贾琮牵连到朝廷党争中。

所以无论对谁,都是这套说辞。

贾政闻言,颔首道:“我料也是如此,琮儿只管好生读书,这些事不必理会,我会派人去侍郎府支会一声的。”

贾琮躬身应是。

贾政又叮嘱了几句,不过是去学里要好生读书,不可被旁人教坏,也要注意身子云云。

一直到了辰时末刻方完毕,贾琮皆一一应下。

贾政见他如此懂事,心里忽地一叹,道:“时候也不早了,琮儿早些出发吧。”

贾琮闻言点点头,然后撩起衣襟前摆跪下,微微哽咽道:“琮生而卑贱,为高堂父母厌弃。

若非老爷太太慈恩,几不能苟活至此。

今蒙老爷看重,送琮去那天下第一等学府进学。

琮虽奋作,誓要取一番事业,不负老爷所重。

然心中实有牵挂难放。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琮得老爷大恩,此时难报万一。

唯望老爷太太保重慈身,待琮学成归来,日夜侍于膝下,以全孝道!”

说罢,诚心的磕了三个头。

见其如此,贾政大受感动,连声道:“好好,好孩子!你安心去读书,家里什么都不用去挂念。

你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便是对我和太太最大的孝敬。”

书房一侧,贾宝玉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琮,又羡又嫉,他是做不到和贾政这样亲近的。

而贾环则撇嘴不齿:贾琮愈发不要脸了,这样的话都说的出口,我都替他肉麻的慌……

不过见贾政感动成这样,他眼珠子悄悄转了起来……

……

午时初刻,贾琮拜别贾政等人,自荣府西角门而出。

临上马车前,回头朝正门方向深深一望:

敕造荣国府。

……

午时三刻,贾琮与春燕、晴雯、小竹、觅儿四个丫鬟,入布政坊尚书府,九梅院。

未时二刻,贾琮告别尚书府,由尚书府长孙宋华,与尚书府太夫人侄孙吴凡为伴,自通义坊鼓楼大街,过集贤门琉璃牌坊,入国子监外舍国子学。

正式成为了一名,国子监监生。

……

PS:地狱模式基本结束,日后就算有起伏,也不会像前面那么惨了。求推荐票……

第八十一章 清臣

崇康十二年,春。

陌上杨柳,初发青枝。

国子监红墙黛瓦周边的紫荆,也抽出了嫩嫩浅紫色的芽苞。

东南角处,一座飞檐斗角的阁楼静静矗立着。

三月的暖风微醺,拂的几只柳燕于阁楼重檐前翩翩飞舞。

阁楼木门上,有一青匾,上书斗大三字:

藏书阁。

若是用后世的说法,也叫图书馆……

只是这个时代,儒生们多愿意独处学习,读至兴至时,常大声诵读,亦可做狂恣之态,岂不快哉?

少有人愿在公共之地修习。

不过,也有例外……

自二年前国子监新入监数位公候高官子弟,藏书阁内便多了道奇景。

每日早课之前一个时辰,午休半个时辰,晚课后两个时辰,几乎是除却上课、吃饭、睡觉外的所有空闲时间,总有一人,静静的坐在藏书阁东窗一角的桌几前,苦读不辍。

窗外雏燕啼鸣,声声悦耳。

楼内万千本藏书,墨香熏人。

着一身月白浅青色长衫的少年,跪坐于几案前,专注的读着手中书籍。

头上长发被一支木簪簪成发髻,绾于头上。

面上眉眼清秀之极,恍若画中人。

琵琶袖下,一只修长的手握着春秋笔,在纸笺上平缓书写着读书心得。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挥洒进来,好似一颗颗光尘笼罩着阁楼内的书和人。

愈发显得少年气质淡然,隐有出尘之姿。

见此景此画,似连窗外春燕都不愿惊扰,只翩翩起舞,不再啼鸣。

只是,这静谧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清臣兄,清臣兄……”

一迭声的呼唤声,从阁楼外响起。

少年执笔的手一顿,专注的神态被中断,漆黑的眸眼中,闪过一抹遗憾,却并未动怒。

就要搁笔起身,却见一藏书阁教谕走来,沉声道:“你可继续读书,我去逐开此聒噪之辈。”

少年闻言,轻笑了声,躬身礼道:“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外面陈子川和吴凡二人原与学生相约,今日金殿传胪,新科进士御街夸官,我等后辈当前去观仰一番前辈风采。”

那教谕闻言,颔首笑道:“原来如此,那就罢了,就饶过他们这一遭。

御街夸官,去看看也好,不过清臣你也不需心急。

去岁你下场童试,于千二百考员中,名列第三。

文章我也读过,若再加些功夫,案首亦可得。

若非你本就有乡试资格,不好再与外面的童生争那一份名额,你亦该列于名榜之上,风光一番。

吾为藏书阁教谕,自你入监以来,凡在监之日,日日见你于此苦读。

再加上天资不俗,名师指点,今岁秋贡,当有把握矣!”

少年淡然一笑,躬身自谦道:“先生过赞了,学生习文日浅,行文多有不足。

家师亦言火候未足,还需再磨砺二年,再思下场中举之事。

不过今科倒是可以先入场试一试,见识一番。”

教谕点头道:“善。”

又闲谈二三言后,少年方告辞出门。

看着少年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前,教谕眼中闪过一抹惋惜之色。

他是知道这个监生背景的,除了是勋贵子弟外,还是当朝大司空,旧党魁首之一工部尚书宋岩的入室弟子。

原本是极清贵的身份,前途当坦荡无量,尤其是其本人还这般知礼勤学。

只是……

想起朝中日渐式微的旧党,短短半年内,连续数员旧党大将被流放出京。

使得旧党于中枢的势力大减,根基动摇,一时间颇有风雨飘摇之惑。

谁也不知,旧党何时彻底衰败下去。

这少年的前途,也就跟着蒙上了一层阴影……

若他今岁下场,于秋贡上取得佳绩还好。

若是等旧党彻底一败涂地,日后大肆清算时,少年身上旧党的烙印,怕会让他一辈子都难在科举之道再进一步。

可惜啊,这等天资……

心中一叹后,教谕摇摇头,回到书楼中重新查检起书籍来……

……

“清臣啊,你怎么又误了时间?我不是说今日,今日误了时间不妨事,可日后金殿传胪时忘了时间,岂不要糟?

忘了金殿传胪还不算太糟,可日后为官,担着天下苍生的气运,若因忘了时间而误了苍生事,那如何不得啊!!

我为天下苍生哭……”

出了藏书阁,一白衣儒衫的儒生,十五六的样子,相貌“奇伟”,看着赶来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这白衣儒衫少年,亦是国子监学生。

出身琅琊陈氏,名然,字子川。

其父为山东巡抚陈如安。

许是因为出身名门,又在孔圣故乡,所以此人颇有些“敢为天下先”的气魄和心怀。

只是他相貌特殊,因此说这种话时,好笑气更重……

旁边一圆脸小眼的少年就没那么高深,他嘟嘟囔囔埋怨道:“小师叔真是不讲理,分明约好了时间,却又误了过去。

这会儿也不知道表兄到底进了几甲,我还饿着肚子……”

“子川兄,吴凡,今日是我的不是,误了时间。等会儿去了朱雀街,我请东道为二位消怒。”

少年拱手赔礼道。

那圆脸小眼的少年,是司空府太夫人吴氏的侄孙,姓吴名凡,因还未取得功名,所以尚未取字。

而那身着月白浅青儒衫的少年,便是已在国子监读了二年书的贾琮。

因于去岁顺天府童子试中取得佳绩,其师父宋岩与亲长贾政相商后,赐其字“清臣”。

这是前唐颜真卿曾用过的表字。

为贾琮取此字,除却因为他同样工于书法外,更重要的,是宋岩和贾政希望贾琮能像颜鲁公那般忠正刚直。

宋岩曾与贾琮言,每见文忠公之字帖,都仿佛见其于万千叛军中,痛骂李希烈之刚烈风骨。

不过吴氏却曾悄悄对贾琮说过,宋岩和贾政之所以给他起这样一个表字,也是希望用颜鲁公之刚正烈气,缓一缓贾琮愈发清秀的相貌……

两年过去,贾琮长高了许多。

每日的坚持锻炼,和不缺营养的饮食,让他远比寻常十二岁的孩子看起来高许多。

然而面相也随之长开,愈发清秀非凡。

当年被圈禁在贾府东路院假山后,只能靠人偷送些点心勉强度日的稚童,如今已长成了如玉少年。

不过,许是宋岩和贾政起表字的苦心没有白费。

尽管贾琮相貌愈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但任谁看过他的眼神,都不会以为他是个柔弱可欺的人。

因为那双漆如点墨的眸眼中,目光从不飘忽,眼神坚毅果敢。

一看就是主意极正之人。

这也是这二年来让贾宝玉最心痛之处……

他以为好生生的一个清白人,分明姑娘一样尊贵,却配上这样的眼神……

实在是焚琴煮鹤,好似一朵鲜花上生了柄刀剑,白瞎了这样好的相貌。

他不知几回建议贾琮,眼神该温柔多情些……

不过颜值高的人,总还是会有些优点,譬如容易得到谅解。

听到贾琮的赔情,陈然和吴凡也不好再怪罪他了,便揭过了这茬。

三人作伴出了外舍,一起往国子监外走去。

……

今日三月十八,正是殿试放榜,金殿传胪之日。

宋华今岁二月参加会试,成为贡员,且名列前茅。

是这次殿试大魁天下的热门人物。

再加上为人忠厚,待人至诚,与贾琮、陈然、吴凡交情都极好。

所以三人今日相邀,一起来看其御街夸官。

出了国子监,三人没上马车,而是顺着通义坊往北,绕过国子监,沿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向上走去。

到了行人稀少处,陈然面上浮现忧色,道:“不知子厚兄今科能列几甲……”

吴凡小眼睛一眯,相貌颇有喜感,笑道:“以表兄的学问文章,三鼎甲应该没问题。”

陈然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贾琮,叹息一声道:“哪有这样简单?据我所知,许多人都将此次金殿传胪,与旧党存亡风向挂上了钩。以子厚兄之才,就是大魁天下都无可厚非。

但若旧党不得人心,不得天心,那么……

赐个同进士出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同进士,便是三甲。

“谁敢?!”

吴凡小眼睛瞪的溜圆,厉声道:“那算什么?那是在羞辱我表兄,羞辱我姑爷爷!”

陈然嘿了声,咬牙道:“之前新党那群厚颜无耻之徒,借京察一案,连将吏部天官,吏部右侍郎,大理寺少卿等旧党重臣,一并牵连左迁出京,谁人不知这是冤案?宫里不知?军机处不知?

可那又怎样?

嘿!我算是瞧明白了,有人根本就是想借新党的人,铲除当年贞元朝的老臣!”

说罢,又看向贾琮。

贾琮面色分毫未变,莫名其妙道:“你看我作甚?”

陈然气笑道:“每回我们分析朝政,你都一言不发。如今火烧眉毛了,你还事不关己?大司空待你可是比待子厚还亲厚!”

吴凡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二年来,小师叔在尚书府里的地位每日增高,可怜我和表兄,地位日薄西山,连姑祖母都不喜欢我了,前年她老人家还夸我长的喜庆来着,如今就只剩嫌弃了……”

贾琮呵呵笑道:“你是长的喜庆。”

陈然一拍吴凡肩头,笑骂道:“我是在说这个吗?”

回头又对贾琮道:“清臣,你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朝局糜烂,国将不国啊?”

贾琮见他一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悲壮神色,眼中闪过一抹无语之色。

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大学宿舍内那些忧国忧民的政治生……

倒不是坏事,只是,觉悟高是好事,可也总要有自知之明才是。

贾琮对心忧苍生的陈然道:“子川兄,你觉得,你能想到的这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能否想到?你能看到的这些,先生和旧党大臣们,能否看到?

他们是都耳聋眼花了吗?”

“这……”

听着贾琮犀利之言,陈然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措辞反驳。

其实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贾琮又笑道:“忧心国事是好事,可人总要清醒才能处事。

不要把别人想的太无能,举世望去唯我独才……

我素来不掺和你们议政,一是因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不是我不关心先生他们的处境,只是我从不高看自己的智慧。

如果以先生他们浸淫了一辈子的官场经验都无法破解的局势,那么我想我们若是轻举妄动,只会变成妄自尊大的猪队友,反而会更加坏事……”

“清臣,你……”

陈然被骂成猪队友,面色一阵青红不定,又气又急道。

贾琮呵呵一笑,缓和了些语气道:“子川兄放心就是,我虽不解朝局到底如何,可我想,无论如何,朝廷总要保证朝局的平衡才对。

就算真的到了崩坏的地步,以先生在士林中的德望,了不起也就是迁官出京,去外省做官而已。

又能坏到哪去?”

陈然闻言登时跳脚道:“清臣,你在说什么?若是将这朝政交给那起子重利忘义只知敛财的新党,这天下苍生……”

“哈哈哈……”

贾琮还没反应,一旁的吴凡就乐开了坏,对贾琮坏笑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你直接问他,子川大公子,何不和我一起日夜苦读,待考中了解元会元中元,日后当了宰相,岂不是想怎么忧心天下苍生就能怎么忧心了?”

贾琮闻言一笑,看着满脸僵笑的陈然道:“对,子川兄,吴凡说的在理。

空谈误国,只说不做非我辈该行之事。不如从明儿起你和我一并早一个半时辰起床读书罢!”

陈然面上的忧国忧民之色瞬间清扫而空,换上了悻悻之色,嘟囔道:“我疯了我,要是和你学,又何苦被老子赶到这来读书……”

若是正经好学的,自然不用走荫监之路。

见贾琮和吴凡都嘲笑他,陈然好似不觉,又变回之前的脸色,满脸忧色道:“你们莫以为我只是说着顽,我心里是真的在担忧国事!

清臣,我是说真的,这个时候,咱们若不出山,奈天下苍生何……

诶诶,你们俩别跑啊!

我话还没说完呢!”

眼见前方两人又加快速度远离他,陈然笑骂一声,加快脚步追去……

……

第八十二章 到此为止

“子川兄,你家当真没有姓马的近亲?”

过了两个坊市,又拐过街角,便是十里御街之所在。

街道两旁货栈林立,酒楼如云。

陈然早已订好位置,尽管今日满城百姓云动,人潮如海,各大酒楼茶馆连站脚的地方都难得。

不过以陈然封疆大吏之子的身份,预定个临街酒楼的好位置,不算什么难事。

三人往翠云阁走去,路上,贾琮看了眼陈然,顽笑道。

陈然闻言却气急,道:“清臣,今日你若不说清楚那劳什子马云是什么鬼,我必不与你干休!我姓陈,母族琅琊王氏,和马什么相干?”

贾琮哈哈一笑,看着那张神似马淘宝的脸,心道:陈如安将子川兄放在长安国子监内自生自灭,让其厮混度日,怕也与这张脸有关吧。

别说陈然不好学,哪怕他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可相貌如此奇伟,即使考中进士,日后仕途也难坦荡。

毕竟考取进士后,还要经过吏部“身、言、书、判”四才考核,以身为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

他见陈然气的跳脚,笑道:“往日里你们总打趣我,我就不能打趣打趣你?”

陈然闻言一滞,他和吴凡往日里见贾琮在尚书府和国子监如此得师长们的宠爱,就常打趣他长的像姑娘,如今被反驳回来,倒也没生气的底气,只是犹自不服道:“那你总该说说,马云到底是哪个,是人是鬼?”

贾琮正色道:“子川兄放心,是人。”

“噗!”

见贾琮一本正经的回答,一旁吴凡喷笑而出。

陈然也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罢罢,纵然是人,也必是人不人鬼不鬼……”

话未说完,忽地反应过来,咬牙切齿瞪向贾琮,道:“好你个清臣,旁人都道你出尘似仙,不食人间烟火,你竟骂我相貌不人不鬼。

真该让他们看看你此时的尖酸嘴脸!”

贾琮不以为意道:“都是你自己说的,和我不相干。

再者,什么不食人间烟火,那是好话吗?

你还……嗯?”

眼见就要到了翠云阁,贾琮忽地眼神一凝,话音一止,对二人道:“子川兄,吴凡,你二人先上去,我还有些小事……”

陈然和吴凡一怔,道:“这会儿子你有何事?”

贾琮呵呵一笑,道:“遇到了一熟人,你们先上楼吧。”

陈然素知贾琮脾性,年纪虽不大,但主意极正,也不便多说什么。

顺着他的眼神往街角边看了眼,没看出什么名堂,陈然摇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和吴凡先上去了,你一会儿直接上二楼竹字号雅阁寻我们就是。”

说罢,拉着犹自探着脖颈往前面看的吴凡进了翠云阁。

待二人进去后,贾琮往酒楼旁的小巷走去。

小巷门口,一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穿着不起眼的小厮服,如寻常游人般站在那儿,直到贾琮近前后,仿佛才认出他。

没有啰嗦,小厮开门见山道:“公子,府上传来消息,东路院大老爷又将厨房里桂婆子一家好一通好打,骂他们做的饭都是苦的,不能吃,是在糊弄人。

如今桂婆子一家都已经被赶去庄子上种地去了……

嘿!那桂婆子一家当年不知尊卑,欺辱公子,如今总算得到报应了!”

贾家的庄子,可不是出了城就能看到的农庄。

红楼梦中记道,乌庄头进城送年礼,都要走上一个月零两日,可见路途之遥。

再加上年礼中有熊掌、海参、对虾等物,可以推测出,贾家的农庄,多半在东北……

桂婆子一家从堂皇荣国府,被赶去黑辽苦寒之地种田做劳力,怕也熬不了多久了……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淡淡道:“既然他们已经得到报应,东路院厨房想来应该也换了人,以后就不要再往东路院送菜了,到此为止。”

小厮有些活跃,眉眼间满是灵动气,嘿了声笑道:“不送了也好,每回庖制那些落花生发霉,又不能让别人经手,我也没趣的很……”

话没说完,见贾琮狠狠瞪来,忙闭上嘴,讪笑起来。

贾琮沉声警告道:“邱三,这些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回。

虽然我只是想借此惩戒一番刁奴,可传出去到底多有不恭。

此事唯你我二人知,若是传出去只言片语,坏了我的名声……”

见贾琮目光凛冽,那名唤邱三的小厮忙道:“主子放心,奴才省得轻重。

蒙主子看重,将奴才的身契从林家要过来,如今奴才就是主子的奴才,还被托以大事,绝不敢做对不起主子的事……”

“行了。”

贾琮低声喝道:“不过叮嘱你两句,扯那么远作甚?口口声声奴才奴才,我多咱拿你当奴才作贱过?”

邱三嘿嘿一笑,抓了抓小厮帽儿,贼眉鼠眼笑道:“公子是做大事的贵人,自然不会像那些爆发户一样,苛虐下人。”

贾琮轻轻哼了声,道:“会不会苛虐下人不在于我,在于某些人有没有自觉性。”

邱三腆着脸笑道:“公子放心,小的人虽然跳脱些,但绝对忠心。不然,我家老头子也饶不过我……

对了,有一事差点忘了告诉公子。

前儿东路院又闹起来了……”

“怎么了?”

贾琮问道。

邱三啧啧叹道:“大老爷如今愈发了不得了,脾性暴虐的唬人,动辄发怒。

前儿链二爷也不晓得说错了哪句话,就被大老爷使人按住好一通打。

偏大老爷也被气倒了,不过太医来瞧了后,说大老爷是喝酒喝多了,伤了肝气,所以如今肝火太旺。

太医开了个药方,叮嘱大老爷要戒酒戒女色,还要多在床上静养。

可是大老爷哪天离得了酒色……”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淡淡道:“大老爷吉人天相,必会无恙……大太太如何了?”

邱三抓了抓脑袋,道:“大太太身子倒还好,就是近来大老爷火气大的紧,隔三差五总是骂人,所以她日子也难挨的紧。”

贾琮想了想,道:“你手下那位在东路院做事的,是叫张勇吧?”

邱三忙道:“是,前年卖身进去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嘿!

他是个机灵的,又有银子使,没几日就和东路院上上下下打好了关系。

如今但凡那里发生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没他不知道的。

公子不知,东路院本身就那么点儿大,那些奴才婆子真真什么话都敢说……”

贾琮闻言面色微动,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邱三犹豫了下,似不知该说不该说。

贾琮回头看了眼,见吴凡等不及,又从楼上走下来,正四处寻他,喝道:“到底什么话,这么费劲?”

邱三忙道:“不是小的费劲,实在是怕这话污了公子的耳朵。”

见贾琮瞪眼,邱三再不敢隐瞒,再度压低嗓音,道:“公子,张勇那忘八听东路院的人嚼舌说,链二爷常往后宅柳红姨娘屋里去……”

贾琮闻言,眼瞳骤然微缩,却没说话……

沉吟稍许,感觉后面有动静,回头看了眼,就见吴凡已经气势汹汹的走来,贾琮对邱三道:“行了,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回头寻个机会,再与你们详说。

记得告诉倪二哥和星严,还是那句话……”

“这等时刻,要谨慎行事,不可造次莽撞!公子,我都背下了!”

邱三接着贾琮的话音,将话说罢,嘿嘿一笑,打了个千儿,在吴凡靠近前转身离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贾琮笑骂了声,亦转身迎向吴凡……

……

翠云阁上,二楼竹字号雅阁内,陈然和吴凡二人又将贾琮好一通排揎。

贾琮自认东道,以作罚资。

此时,楼下御街两侧,熙熙攘攘已经挤满了京中百姓。

大乾两京十三省,亿兆子民,三千举子,三年一选。

天降一文曲夺魁!

何等盛事!

天下承平百年,三岁小儿亦会背那首前朝真宗皇帝所作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状元大魁天下日,大冢宰,大宗伯亦要相迎,行御道,百官揖礼,万民欢呼。

何等风光!

只是,看着窗下热情澎湃的百姓人潮,楼上三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论文章火候,论才情,宋华纵然不能摘得文魁之位,三鼎甲必不再话下。

会试时,便取得第二的佳绩。

但是殿试,看的远不止文章水准,还要看圣心。

若是圣意不在身,纵然才高八斗,亦难得魁。

若是再被天心所厌弃,那……

名落榜底也不算什么。

但若当真那样,本就风雨飘摇的旧党,怕是愈发雪上加霜。

“七位内阁大臣,旧党只占三位,分管的还是祭礼、教化等虚务。

吏部尚书因京察舞弊案被牵连下台后,旧党最后的实务,就是工部衙门了。

若是子厚兄此次被压低名次,怕是连这最后一处,早晚也要丢去。

大势堪忧啊!唉……”

忧国忧民的陈然,唉声叹息感慨道。

吴凡撇嘴道:“旧党怎样我不管,可表兄要是被牵连了,就太可恨了!我已经让赵桧儿去打听消息了,一会儿就来。”

赵桧是他的长随。

陈然见他浑不在意,作色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旧党这棵大树若倒了,我辈且不说,天下苍生该如何……”

贾琮吴凡不动声色,静静的看他表演,眼神淡然。

陈然被他看的不自在,讪然一笑,道:“清臣,我不是顽笑,是真有些担忧!”

贾琮摇头道:“旧党众臣虽大都被打发出京,却也没有贬镝至蛮荒之地,而是去了应天府。

这么明显的局势,子川兄你亦读史,我就不信你看不出……”

陈然虽不好学,所读偏向杂学野史,但起码的史书还是知道的,他皱眉道:“你是说前朝熙宁变法兴起的党争,新党将旧党贬斥去西京洛阳府?”

贾琮点点头道:“除了二年前,礼部左侍郎李征的公子李文德惹的天怒人怨,被处以极刑,李征也引咎辞职外,这二年来,三品以上大员左迁,基本上都被流入应天府为官。

这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保全……

在我想来,宫里也未必就对新法那么信心十足。

若真的惹出大乱来,天怒人怨时,旧党必然会再度被起用。”

陈然闻言,隐隐激动道:“清臣,难道如今还不天怒人怨?

那些新党都想银子想疯了,清量天下田亩不说,还要搞劳什子士绅一体纳粮!

豫省节度邰文国,沽名钓誉之辈,为了媚上,率先于豫省开展新法。

行事以严厉相尚,苛刻搜求,闹的上司弹劾,生员罢考,民不聊生!

这些天下谁人不知?”

贾琮看了陈然一眼,道:“子川兄,不管你有千种说法,可时至今日,新法大行已是浩浩大势。

莫说你我,就是先生都难以阻拦。

新法究竟会如何,不妨过二三年,看一看再言。

先生等人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你整日与左思、赵伦、温士成等人指点朝政,不会真的陷入太深吧?”

陈然还想再说什么,贾琮摆手道:“子川兄,令尊素来行事谨慎,巡抚一省,境安民乐,连新党都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但不妨有心人将主意打到你头上,你若是行事不检,被人抓住了把柄,到时候难免成为赵文德第二,并列‘坑爹衙内榜’双骄。”

听到贾琮戏谑之言,吴凡哈哈哈大笑,陈然干瘦的脸上一阵变色,迟疑了会儿,咬牙道:“清臣,若说如今新党势大,没人会说什么。可若说新法是大势所向,却未免夸大了。

如今旧党只是时力不济,但如果此时有新的势力加入,必然能再与新党抗争一番!”

贾琮闻言,心中微沉,啜饮了口清茗,道:“以子川兄之意,该向何处求援?”

陈然眼睛一亮,愈发激动道:“我听说清臣素得国公府二老爷的看重,若是二老爷愿意引勋贵一脉力挺旧党,旧党必然再次势大!到时候……”

听着陈然激情昂然的话,贾琮缓缓垂下眼帘,心中一叹:

不管陈然是有心的,还是无意中被人设计的,若是他继续往这条路上走下去,那么与他的交情,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可再深交。

另一边吴凡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小眼睛悄悄看了眼贾琮,又看了眼还在勾勒美好大局的陈然,忽地大声道:“赵桧儿回来了!”

……

第八十三章 当杀之

“怎么样,怎么样?表兄中了第几名?”

吴凡一迭声的催问道,打断了陈然喋喋不休的劝说。

不过这会儿陈然也顾不上给贾琮洗脑了,他也着紧宋华的名次。

赵桧儿是吴凡家派给他的长随,鲁地人,长的高大壮实,他打了个千儿行礼罢,大声道:“回五爷的话,表少爷中了二甲第十二名!”

“呃……”

原本已经准备迎接大悲大喜的吴凡和陈然,却有些茫然了。

这不算极好,但也不算差的名次,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虽然没有问鼎一甲,可二甲十二名,绝不能说差。

若是好好运作一番,进翰林院做个庶吉士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若说好,也好不到哪去……

贾琮面色平淡,似没多大意外。

让赵桧退下后,吴凡道:“小师叔,你怎么一点都不奇怪?”

贾琮道:“旧党既然不会被彻底消灭,还会保全,自然要留下些体面。

再者,先生只是旧党之一,并非真正的魁首,内阁那三位才是。

所以没必要对先生如此苛刻。

而且,打击旧党的,一直都是新党,又不是皇上。

所以子厚又怎会名落孙山,在榜单上垫底?

好了,不说这些了。

这等事,先生他们比我们思量的要多的多。

等我们来出谋划策,不管什么党都凉了。

子川兄,至于你方才所言计策,恕我无能为力。

当初在我拜师前,先生曾对我下过禁令,在未中进士做官前,不许空谈政事。

此事吴凡亦知,子厚也从未清谈过政事。

所以,子川日后还是不要再与我说这些事了。”

见贾琮面色淡然,眸眼清冷,陈然一时怔住了。

他是真心没想过要故意害贾琮,只是一心想要做一番事业出来。

琅琊陈家亦是百年名门,豪门中那些破事,该有的一件少不了。

其兄去岁在鲁省乡试中取得亚元佳绩,登时将他彻底比下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其兄陈昂,乃庶出……

其母早丧,其父立誓不娶。

当然,这个时代的不娶,只是指不娶正室,并非不纳妾……

而如今在巡抚衙门后宅当家的,正是陈昂之母。

兴许是为了给亡母争口气,在陈昂中了亚元后,陈然一心想做一番大事业……

只是他并不傻,看出贾琮的陡然疏远的神态后,登时满面羞愧。

既然不傻,就不会想不到,他之前所出计谋,实质是在利用贾琮。

他之前一直不愿想这些……

却不曾想,贾琮会如此冷静的当面划清界限。

这二年来,三人相交一直以诚相待。

以三人的出身背景,背后家里的糟事,岂是一个复杂可形容?

在这种情况下,三人能维持这样平淡真诚的君子之交,都觉得难得。

然而今天,陈然却亲自毁了这份友情。

眼见贾琮要起身告辞,陈然心里难过如刀割,暗恨自己猪油蒙了心,想出那样愚蠢的法子来,他忙起身,一揖到底,赔情道:“清臣,还请听我解释!”

一旁吴凡见陈然眼泪都落下来了,一边惊诧于贾琮的果决,一边惋惜陈然,犹豫了下,还是劝说道:“小师叔,还是听子川说说吧,他必有苦衷的……”

贾琮轻轻一笑,将陈然搀扶起,温声道:“子川兄何必如此?人生于世,总有三灾八难,不如意处诸多。

你能率先想到我,说明子川兄以我为近人……

只是此事实非我能做主,帮不上你。

另外,子川兄能否告诉我,到底是哪个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左思,赵伦,还是温士成?”

陈然满面愧色,回忆了下,迟疑道:“倒没人直接这样说,不过,赵伦曾旁敲侧击的说过……”

贾琮眯起眼,俊秀的面容上浮起思索之色……

吴凡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赵伦是举监生,上回会试不第后,考入国子监读书,在京备考。

不过这次会试时,他不巧病了……

他和今科状元大热门人选曹辰是同乡故旧,关系极好。

曹子昂当今名士,二年前就在都中赁屋备考,诗词闻名都中。

刚才忘了问赵桧儿,今科谁是状元……”

陈然听闻曹子昂之名,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贾琮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曹子昂,莫非就是那个在京中各处鼓吹新法当为万世法的狂生?”

说着,他诧异的看了陈然一眼。

一个一心反新法的人,竟能和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正这时,楼下御街传来无数百姓的欢呼声。

“状元公来啦!”

“真真是文曲星下凡啊!”

贾琮三人站起,临窗而立,一起看着下方御街上,骑御马夸功的状元郎。

吴凡哼了声,道:“果然是他,他就是曹辰曹子昂!瞧他得意的样儿。

对了小师叔……”

吴凡忽然道:“我听说,这曹子昂和前礼部侍郎李征之子李文德关系莫逆。

曹子昂穷酸一个,初来都中时,连个落脚地儿都没。

是那李文德赏识其诗词文采,帮扶了他一把,才有了他大名远传。

后来他去平康坊都不用银子,点翠楼的花魁杏花娘还倒贴给他。

李文德被监斩后,曹子昂没了恩主,差点上街卖字赚房舍租钱。

是那位杏花娘相中了他,以为他是可托付之人,拿出百宝箱里的私房钱供他嚼用……”

说至此,吴凡和陈然都流露出羡慕之色。

这种事,在后世是吃软饭的丑闻,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实打实的才子佳人的佳话!

不知多少穷苦书生梦寐以求的好事……

吴凡和陈然都不是差银子的主儿,可这种事和银子不相干,和个人魅力有关。

瞧他们的神色,恨不能取而代之……

贾琮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早已死去的李文德、曹子昂还有赵伦之间的联系。

他以为,此事绝不会简单……

……

在翠云阁吃罢饭后,贾琮三人返回国子监。

此时满神京都被状元郎大魁天下的光芒笼罩着。

作为天下第一官学,国子监内气氛更盛。

随处可见,都是意气风发的监生,在畅谈今日盛况。

看那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明显都代入其中,身临其境……

本来,这些都不关贾琮等人的事。

只是,总有人得意之下会忘形……

“诸位同窗,事情已经极清楚了!

曹子昂下场前宣扬的明明白白,时务策必以推崇新法为万世法为文!

论经义文章,三百零六名贡士中,与曹子昂并齐乃至超出者,不下五人。

只江南六省的解元,哪一个也不逊色于他。

顺天府宋子厚的经义文章,更是多为名家褒赞。

然而,唯有曹子昂大魁天下!

何解?

圣天子在上,新法必为万世法也!”

一监生站于国子监砚水湖畔的石桌上,振臂高呼道。

他周围,围着十七八名监生,个个眼神奋然。

“天下承平已久,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此时不变新法,江山社稷危矣!”

“大乾良田,十之七八在宗室、勋贵、豪绅手中,只十之二三于百姓之手。”

“宗室、勋贵、豪绅肆意兼并土地,却不纳税分毫。”

“百姓地少,然税赋愈重,国库存银愈寡。长久以往,江山何存,社稷何存?”

“状元公不畏强权,以天下为己任,金銮殿上书万世法,何等壮哉,当为我辈榜样!”

“旧党只顾着天下豪绅的利益,不敢触怒利益集团,蝇营狗苟,尸位素餐,阻挠新党大业!”

“朝廷养士百二十年,我辈岂惧旧党气焰?纵然刀山火海,仗义死节,在所不惜!”

至此,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

看着那一张张狂热的脸,贾琮三人却心生不妙,局势怕要失控……

果不其然,有人开始了最犀利的炮轰:

“陈西延,枉为武英殿大学士!河东陈氏在其为相十年内,新增良田十万亩,盂县大半为陈氏所有,他为一己私利,阻挠新法大行,当杀之!!”

“轰!”

此言好似往烈火中倒油一般,惊的周遭哗声大作!

尤其是最后三个字,让周围监生自椎骨起生出一股麻意,直至头皮。

继而面色愈发狂热,纷纷怒吼一声:

“当杀之!”

又有人点名:“孙敬轩,枉为文渊阁大学士,名列内阁,掌佐国朝大礼仪,中枢为官二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利益牵扯所在,结党营私,不顾国朝社稷之危,只为旧党牟利,当杀之!”

周围人愈发气势高涨,连身体都颤抖起来,齐齐一吼道:

“当杀之!”

又有人接力道:“葛致诚,枉为保和殿大学士,位列百官之首,家中良田如云,豪奴如雨,行事却如小脚老太太,畏畏缩缩,以势压人,阻碍新法大行,当杀之!”

周围监生越来越多了,被这一句又一句的“当杀之”,激得热血沸腾。

此刻纷纷嘶声力竭道:

“当杀之!!”

昂然之意,气冲云霄!

然而点完三位旧党魁首的名,众人犹自不满。

围观人中有人起哄道:“还有那宋岩宋子端!此老贼最会沽名钓誉,故作清廉,实则最坏,伪君子也……”

此言刚落地,还没等众人哄抬附和,空档间,一道清冷厉喝声陡然炸响:

“哪个在满嘴放屁?有胆站出来!!”

……

滴滴,通知。

刚接到责编通知,明天中午上架。

到底没挨够两个月,章节太大,责编提醒过一回,还是收不住。

本来要是两千字一张,应该可以到二月一号上架……

不过就这样吧。

这本书,能熬过前面二十多万蛰伏期的,都不容易,是真书友,哈哈。

虽然醉迷完本时就说过,这本红楼要按着自己心意来写,成绩不会太在意。

但要是成绩好些,总会多些鼓励,能多写几章。

嗯,就这样吧。

金钗们,2018年,咱们一路同行,天天见。

《红楼之庶子风流》滴滴,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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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客至 (求首订啊!!)

高涨似火的热情,随着这道透着彻骨森寒的厉喝声,陡然一滞。

众人齐齐往路边看去,就见一面如冠玉的少年,面色清寒的站在那里,目光盯着一人看。

少年身旁站着两个“奇形怪状”的监生,此刻也都同仇敌忾的怒目相视。

国子监内其实统共也就二百来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谁不认识谁。

何况贾琮本就非无名之辈……

“我道是谁?原来是旧党门徒,贾清臣!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替旧党张目?”

被贾琮盯着不放的那位监生,先是有些气虚的眼神闪躲,可见周围那么多同道中人,对面不过三人,登时有些恼羞成怒,阴阳怪气的讥讽道。

众人本来对这位相貌极为俊秀,素来气质出众的同窗心有敬意,可听闻此言,纷纷眼神一变,有些敌视起来。

贾琮冷声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家师亦曾告诫我,年纪尚幼,眼界不宽,见识不深,为官之前,不可妄议政事。

所以,何谓新党,何谓旧党,何谓新法,我不知也。

但是,汝敢污蔑攻击家师,便为吾之死敌。

家师德高望重,品行端方,世所敬仰。

天下士林,谁人不敬称一声“松禅公”?

张瑞,你敢骂吾师,今日吾必与汝至死方休!”

贾琮年虽幼,但目光如剑,声如金石,气势逼人!

再者,宋岩又不似前面那三位旧党内阁大学士,宋家家风清正,安贫乐道,根本没多少银财。

这一点,人所共知。

那位叫张瑞的监生也知此,所以攻击宋岩为伪君子,不过这一点,连他的“盟友们”都觉得不合适。

哪怕攻击宋岩治政思路陈旧腐朽,阻碍新法大业也好啊……

张瑞见贾琮咄咄逼人,周围好友却沉默不语,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他如此不济,最先发言的监生看不下去,暗道此人上不得台面,出面拱手道:“清臣兄勿恼,张明友一时口误,绝非对大司空心存不敬。”

贾琮冷笑道:“剑文兄,我却不认为他是口误,至此,也不见他有丝毫歉意!”

替张瑞张目之人为广文馆周隆,字剑文,亦是国子监风云人物。

广文馆乃是举监生修习之所,非官家子弟。

周隆虽不是出身寒门,但也寻常,能以此身在国子监内扬名,拥趸众多,可见其人格魅力。

听贾琮之言,周隆心中一叹,回头对张明友道:“明友,既然一时口误,当知错能改。

大司空为政之路如何且不提,单就文章和品性而言,实可为天下师,素为我辈敬仰。

你当向清臣道歉。”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张瑞面色一阵青红变色,眼中满是羞愤之色,却不得不低头道:“是我一时口误,实非对大司空不敬,还望清臣见谅。”

贾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此事就罢了。只望汝日后能积口德,家师品德不是你能污蔑的,需知,人贵有自知之明。”此言,与“阁下需要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席话,说的张瑞面色涨成酱紫色,只觉得一张面皮自此丢尽,满眼怨恨。

眼见贾琮要告辞,张瑞再度开口,声音尖锐刺耳,质问道:“贾清臣,纵然我一时口误,可宋大人身为当朝司空,却一意阻挠新法大行,难道我等还批不得?

凡是阻拦新法为万世法者,皆当杀之!!”

听张瑞这番歇斯底里的怒吼,刚刚降温下去的气氛,再度喧嚣起来。

众多新法拥护者,神色再度坚定起来。

周隆也微微颔首,看着贾琮道:“不错,正如清臣兄方才所言,德行是一回事,治政之道又是一回事。

不知清臣兄有何高见?

若有,我等洗耳恭听。

若无,在天下大道前,我等也顾不得敬仰松禅公一世清名了……”

听他这般说,张瑞亢奋之极,怒声道:“正是此理!汝还有何话可说?”

贾琮冷笑一声,道:“既然你们让我说两句,我就谈谈我的想法。

我虽从不言政,但对政事却并非一无所知。

但以我看来,不管是新党还是旧党,都为大乾臣子,他们同殿为臣,皆为大乾谋福。

只因政见不合,方分二党,却非因私利生怨。

政见不合,本也寻常。

就算新党中,想必也有人对一些政令不全赞同。

难道也要全部打死?

无论是新法还是旧法,其初衷,必是希望大乾国泰民安,昌荣强盛。

而不是……

因私利,铲除异己!

所以,如今党争的双方,即使哪一方落败了,也只是迁对方于应天府,在那繁华昌盛处为官。

他们想让彼方看看,到底是哪种政法,更适合治国。

他们希望用事实让对方能心服口服,再转向其法。

这,才是煌煌正道!

也是党争的有利一面。

却不似尔等这般,将党争的弊端恣意放大,喊打喊杀!

若朝廷真如你们所言,祭起屠刀,那必然只有一个结局,就是党争亡国!

如今圣天子在上,岂会让尔等胡作非为?”

一通言罢,见张瑞还在怒视他,贾琮哂然道:“心存阴私,难成大器!汝日后若为官,必为大乾祸害。”

说罢,与陈然、吴凡转身离去。

“你……你血口喷人!贾清臣,你仗势欺人!”

看着贾琮的背影,张明友气的人都颤栗起来,指着贾琮破口大骂。

仗势欺人,是举监生与荫监生发生矛盾时,必举的旗帜……

只是贾琮哪里会理他,脚步都不顿一下,扬长而去。

张明友憋屈之极。

不止是他,连周隆等人都觉得憋屈的很,一个个面色古怪。

他们不知该说贾琮奸诈,还是该说他年纪太小,见识太浅,思想幼稚可笑。

偏偏,贾琮这番话,从大道理上讲,是没错的。

可若真能如此,世界都太平了,大家还党争个屁啊!

什么时候党争能如此含情脉脉了?

大道之争,和道统之争一般,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说什么同殿为臣无私怨,共为大乾谋福祉……

都是笑话!

新旧两党不仅有私怨,私怨还大的很。

而之所以将斗争失败的大臣流放至金陵应天府为官享福,绝不是说什么想让对方看看新法大臣后的气象,只是一种不成文的潜规则:

刑不上大夫。

也是诸人为自己留一条退路,私心罢了。

和贾琮说的那些“假大空”话,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放在后世,贾琮这些话就是新闻联播性质……

可是,他说的话有错吗?

谁敢否定?

贾琮也没站旧党,也没说新法的不是,就是呼吁大家和气些,团结一致为大乾谋福利。

多美好啊!

美好到众人的智商都开始退化了,希望这一切真能发生……

“咳咳!怪不得,大司空让他少谈政治……”

周隆干咳了声,面色古怪道:“诸位,贾清臣今年不过十二岁,未经世事,不知政途险恶。

新法想要大行,绝不是顽童戏耍那样,靠排排座分分果就能做到的。

纵然我辈愿意,可那些利益霸占者,难道他们也会愿意?

万不能对他们抱有幻想,凡是阻碍新法者,便是我辈之敌!

当然,旧党若都自愿去金陵应天府养老,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们愿意去吗?”

众人听闻此言,这才陡然醒悟过来,智商恢复了正常水准……

纷纷附和道:“此言极是,正是此理!”

张瑞更是咬牙切齿骂道:“黄口小儿,满嘴胡言!我看,他就是一个奸猾狡诈的旧党贼子!”

……

等离开身后诸人的视线后,张然埋怨道:“那些人分明在小瞧你,根本不信你说的那些……”

贾琮淡淡道:“子川兄,你不觉得让对手小瞧,是件难得的事么?”

张然一滞,又道:“他们根本不认同你那些说法,心里指不定在笑话你天真。”

贾琮看了他一眼,奇道:“难得今日我说的天花乱坠,和他们大战三百回合,他们就能认同我的话?”

张然好似明白过来,摇头道:“绝无可能。”

吴凡嘿嘿笑道:“所以小师叔才拿那番话,堵住他们的嘴。

否则啰嗦起来哪有安静的时候?

小师叔先前压根儿就没想和他们多说什么,是他们非逼着小师叔说的。

却不想小师叔用这番大白话,噎的他们有口难言,哈哈哈哈!”

张然依旧想不通,道:“他们多是举监,有个举人身份,怎么会赞成新法?他们难道没有接受土地投献?

我听说,外省的举子乡绅就没一个不骂新法的。”

举人可以免税,所以农户们通常愿意将田地投献到举人名下,给举人交租,以此免除朝廷税赋和徭役。

合下来,远比自家持有便宜的多。

而举人也凭白得到诸多田地收租,大发横财。

有听说过穷酸秀才的,却没听说过穷酸举人的。

说白了,举人是借朝廷优容养士的政策,反过来挖朝廷的根基。

然而若是士绅一体纳粮的话,举人的特权就没了。

多收的田地,也要交税,遇到灾年,甚至入不敷出。

对有功名的人来说,极大损坏了他们的利益。

所以现在各地乡绅们闹的厉害,甚至出现了生员罢考的大事。

因此,张然不解。

贾琮呵呵一笑,道:“国朝自开国至今,已逾百年,太平了这么多年,你想想,各省有多少有功名的举子进士?

而现在新晋的举子,就算中了举,黄榜有名。

可哪还有那么多田地给他们投献?

尤其是那些科举大省。”

张然恍然大悟,一拍额前道:“是了是了,我怎忘了这点。

我之前在山东巡抚衙门就听父亲与手下的幕僚叹息过,虽然《大乾优免则例》有明文成法:

现任京官甲科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至八品免田二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乡官免本品十分之六。

未仕乡绅优免田最高达三千三百五十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但实际上,此成法根本没用。

生员倒也罢,一旦中了举,哪一个不是大肆收献土地,谁还在乎定例?

哦……我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不着,也不想别人吃,干脆掀桌子?

是了,看着前辈们享福受用,他们连赁房屋的银钱都凑不齐,的确不平。”

贾琮摇了摇头,没有再明说。

吴凡却转了转小眼睛,懒洋洋笑道:“怕不止如此罢?他们多半是想清算了前辈们的田地,以后再自己接手。”

张然晕乎道:“难道他们就不怕新法?”

吴凡有些无语的看着张然,道:“子川,日后你还是专心做你的匠艺吧,否则再这样咋咋呼呼江山社稷万民百姓的,早晚把你爹坑惨。”

张然气急道:“分明是你说话不明白!”

贾琮看了眼吴凡后,对张然道:“子川兄,吴凡的意思是,等清算完前辈,国库也充盈了,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这些新党功臣,也就有资格动手了。

刚不能久,天下总归还是要靠读书人来治理。

优容养士的根本政策,不会真正动摇,早晚还得如从前……

子川兄,吴凡说的不差,你在仕途一道,着实天赋有限,不如专于你的匠艺之道。”

张然闻言面色沮丧,道:“我也自知天赋不佳,若非如此,家里也不会把我丢到国子监自生自灭。可是做手艺活儿,又能有什么出息?”

贾琮笑了笑,道:“其实不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再者,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足够了。

何苦非要掺和到那些超出能力范围内的事呢?”

张然闻言,叹息一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算明白了,我真不适合做那些勾心斗角之事……”

说着,又看了眼贾琮,道:“清臣,我虽猜不透赵伦为何诱我寻你帮忙,可想八成没好事,你自己多当心,我料他们还有后招……

日后我也再不去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就好好顽的匠作手艺吧……”

见他面色落寞,贾琮和吴凡却都露出欣慰之色。

贾琮拍了拍张然肩膀,道:“子川兄,任何一行业,做到极致都会惊天动地。”

张然本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闻言没好气道:“那你倒给我出个法儿,怎样把匠艺手段做到惊天动地!”

贾琮呵呵一笑,道:“别说,我还真有个法子。”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道:“这个怀表是去岁我过生儿时,老爷赠我的。只是也不知怎回事,最近停了不走了,劳子川兄帮我修修。”

“噗!”

一旁吴凡看着目瞪口呆的陈然,喷笑而出。

陈然回过神,咬牙道:“好你个贾清臣,这就是你说的惊天动地的事?”

贾琮摆手道:“子川兄想哪儿去了……是这样,如今大乾的制表行,只能产大座钟。

这等怀表,都是从海西福朗思牙进来的。

若是子川兄能研制出如何制作怀表,必然大有可为!”

陈然闻言,还真提起兴趣来,拿着贾琮的怀表,摸索起来……

……

荣府,荣禧堂东厢三间小正房内,因天气日暖,王夫人正带着周赵二位姨娘,并彩霞、彩云等诸多丫鬟,翻出夏时的衣裳出来晾晒一番。

或有旧时不穿的,赏给下面丫头。

正忙碌着,听外面婆子进来传报:

“太太,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如今已在门外下车了!”

……

第八十五章 相约

国子监,广文馆号舍内。

张瑞与周隆同舍,今日自贾琮搅局后,虽经周隆收尾,场面没有下不来台,可气氛到底不如从前,众人也就散了。

回到号舍后,张瑞怒不可揭,连连谩骂不止。

与张周同舍的还有二人,一为林阳林东明,一为余靖余子孝,亦皆为举监。

林阳劝道:“贾清臣年幼,不懂是非,明友何须动怒?”

余靖却摇头道:“我倒不这样看,回头想了想,总觉得今日那番话,怕不是贾清臣真心之言。”

林阳奇道:“子孝,不是真心之言,那又是什么?”

余靖苦笑道:“这我就猜不出了……”

一直沉着脸静静而坐的周隆淡淡道:“东明,子孝所言多半不差。我也是事后才反应过来,贾清臣多半是故意如此。

至于为什么……想来他根本没有和我们辩论的心思。”

周隆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林阳这才反应过来,道:“他自然是不屑和我们这些寒门子弟辩论,纵然旧党蒙难,也伤不了他的根本。

他是国公府子弟,何等贵重……”

语气隐隐艳羡。

张瑞却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他也算贵重?哪个不知道他在荣国府差点没被苛虐而死。他还贵重,他娘更贵……”

“诶!住口。”

周隆沉声喝断道:“明友,君子当修口德才是……没的轻贱了自己。”

张瑞被喝断,本来还不服,可听到后面一句,却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连连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剑文说的对,和那样的人计较,的确没的轻贱了自己!”

周隆闻言,淡淡一笑,摇头道:“我并不是此意,只是……君子不言人短。”

其实还是这个意思……

谁也不是圣人,总有胜负心。

既然比不了出身,就比清白。

张瑞高兴了会儿,又嘟囔了句:“不怪他生的那样好,有那样一个娘……”

见其他三人都眼神嗔怪,忙又改口道:“我是说,今天这事,不能就这样过去!

咱们不是勋贵官家子弟,全凭咱们自己走到这一步。

原本还想趁机扬名一番,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威名。

可如今全被那小贼搅和了!

过了今日,哪里还再有这样的机会?”

听他这般痛心疾首的说起,周隆、林阳、余靖三人也都沉下脸色来。

他们能走到这一步,的确不易。

只是……

周隆摇头道:“贾清臣不比寻常勋贵纨绔,他勤学之心,不亚我等,更工于书法。

整个国子监,从祭酒到司业到教谕,就没一个不爱他那书法的。

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从今日他对明友之行事手段可以看出,此人绝非良善之辈。

我们若恶了他,他回过头来,不好收拾……

十年寒窗不易,咱们莫要轻易坏了前程。”

林阳、余靖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寒门子弟,到底底气不足。

只有张瑞极不服,今日张瑞面子大失,更被贾琮当面斥为心存阴私的奸邪之辈。

若不能出口恶气,前程就毁了大半!

焉能就此罢手?

目光扫过周隆三人,张瑞心中大失所望,以为不能倚之,还得靠他自己,心中转的飞起。

只盼能寻一良法,将贾琮践踏于脚下,借此翻身。

可一时间,哪有什么良法?

正当逐渐绝望时,忽地,他想起一个传闻,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抹阴狠得意的笑容……

……

布政坊,尚书府。

“恭喜先生,恭喜子厚……”

书房内,贾琮满面含笑,与宋岩和宋华祖孙道喜。

今日虽非三日之期,但却是金殿传胪之日,宋华高中进士,贾琮自然要回来道贺。

见贾琮如此,宋岩难得面带笑容,微微颔首。

两年过去,随着旧党日渐式微,宋岩满头花白头发,也变成了彻底的皓首。

老迈了许多。

宋华则性子宽厚,这会儿笑了笑,道:“多谢小师叔,运气使然。”

贾琮摇头道:“子厚的文章火候,纵是位列三魁都不气虚,哪里是什么运气?

我只是奇怪,你先前不是说,写策论时会变通一下么?

如果你策论写成附和新法,断不会只二甲十二名才对。”

宋华又笑了笑,道:“我虽未反对新法,但也不全赞成。我有同年去了豫省,写信于我言道,河南节度邰文国搜刮之烈,破家灭门,豫省乌烟瘴气,万马齐喑。

所以我在策论中书道,新法变革,宜缓不宜急。”

贾琮闻言,哈哈一笑,道:“我知矣!新党一派恨不得新法立刻就成浩荡之势,席卷天下,而后即时生效,天下成大治之世,方能显出他们的能为。

子厚你却非要说什么宜缓不宜急,这般唱反调,若不是看在先生的面上,怕得滑到三甲去。”

宋华摇头苦笑不语,宋岩却岔开话题道:“清臣今日在国子监之言,是出于本心,还是不愿与那些监生辩论?”

国子监作为官家第一学府,素为都中清流重点阵营之一。

今日发生的事,涉及内阁大臣,甚至到了喊打喊杀的地步,自然瞒不过朝廷。

至于贾琮那番话的心机,朝堂上那些拔出根眼睫毛都是空的人精们,自然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只是摸不准他到底是哪种动机。

在宋岩面前,贾琮直言不讳道:“两者皆有,后者为重。弟子从不妄图用言语去说服对手,也不会执着的去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呵呵呵……”

对于贾琮早熟和偶现的妙语,宋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旁人以为你是用套话在压人,可我却以为,你心中怕当真是这样想的。

这不是天真,而是站的高度更高,远比一国子监监生的位置高。

那些嘲笑你幼稚之辈,只能说他们的高度远远跟不上你。”

宋华对其祖父对待贾琮不同的态度也已经麻木了,同样见怪不怪。

他考中进士,宋岩也不过点了点头,哪里这样点点滴滴的分析过?更别提褒赞了。

只是他心思醇厚,不会生嫉,反而笑着提醒道:“小师叔,广文馆数人我认识,周剑文算得上是君子,今日之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但那张瑞张明友,心胸却并不宽广,多半会再生事。”

贾琮点头道:“我知道此人,在广文馆中风评都不佳。他自身是没什么底蕴的,真要再生事,多半是借刀杀人,呵……”

宋华闻言,抽了抽嘴角,道:“是我白担心了……”

宋岩见之,呵呵笑了声,道:“你师叔年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不用你担心。日后,说不得还要你师叔照顾你。”

贾琮看着面呈窘态的宋华笑道:“相互照应才好。”

宋华倒是个实诚人,看着贾琮道:“论临场机变,我的确不如小师叔……对了小师叔,恩荣宴之后,下月初一琼林社要在芙蓉池和曲江池举办一次琼林宴。

适时在都中长安最优秀之年轻俊杰多会收到请柬,我亦有邀请函,小师叔可愿来否?”

贾琮还未说话,宋岩就道:“清臣,去瞧瞧也好。读书虽要勤,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礼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再者,学业之道,闭门造车不可取也。

汝与子厚一同去见见,交一二雅友,闲暇时书信往来,可去枯燥沉闷。”

贾琮笑着应道:“既然如此,我去就是。只是不知,为何会在两处举办?”

这个问题,宋岩就不答了,而是目光淡淡的看向了宋华。

宋华却是老脸一红,在宋岩的注视下,讪讪笑道:“小师叔,我等读书男子,自然是在曲江饮宴。不过那芙蓉池,却是都中负有才名的名门佳媛相聚。

两处自然不通,不过会有侍童来往两处,将曲江池的好诗词送往芙蓉园内紫云楼,由她们点评排出琼林榜。”

贾琮见宋华越说越忸怩,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子厚,太常寺谷寺卿家的闺阁,莫非就是琼林榜执事?”

宋华闻言,脸色登时通红,羞愧之极,几无容身之处。

说起来,这点还是与礼不合的。

宋华与太常寺谷家千金去年就订了亲,只待金榜题名大登科后,再来一次小登科。

如今看来,两人却不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简单。

在此之前,想来已有才子动佳人的戏码。

这会儿贾琮来取笑,宋华自然羞愧难当。

到底是教养在身边的长子长孙,又这般醇厚老实,宋岩以目示贾琮,适可而止……

毕竟,以才华博得美人心,也算不得丑闻。

贾琮见之一笑,岔开话题道:“不对吧,曲江也就罢了,可那芙蓉池紫云楼是皇家园林,谁能进得去?”

宋华借着台阶赶紧下,解释道:“琼林社会首出身不俗,芙蓉公子乃太后嫡亲,备受宠爱,所以……”

贾琮明了,道:“好,下月初一我便不回国子监了,在家等你恩荣宴罢,一起去曲江池。”

二人相约后,宋岩道:“子厚先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礼部赴宴,少不了诗词考校,稍做准备才是。”

宋华忙领命下去。

待宋华去后,贾琮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遍,从发现陈然不妥之处说起。

待说罢后,静静等宋岩指点。

他虽是穿越众,心智远比十二岁的孩子成熟的多。

但他不认为,他在处理人心算计上,就天下无敌了。

实际上,他还差的远。

论起心计谋算之道,那些当朝做了一辈子官而不倒的巨头们,哪一个不是祖宗级的厚黑巨擘?

或许治国大道上未必多有才华,但在人心算计上,若不炉火纯青,也站不到金銮殿上。

即使侥幸站在那,也难持久……

所以,有宋岩这样的大家为师,贾琮没有不虚心请教的道理。

实际上,这二年来他一直都在认真的学习这方面的道行。

也因此,进步神速,对人心的算计把握日渐娴熟……

宋岩闭目想了片刻后,缓缓睁眼,一一点评道:

“子川这孩子,身后必有人设计。赵伦之流有问题,不可信。”

“赵伦、曹子昂、李文德……”

“唉,当日虽尽可能将你脱出李征案,但如今看来,还是有人怀疑到你身上了啊。”

“今科状元曹子昂极可能因李文德之死,迁恨于你。”

“清臣不可大意,从此人行事手段来看,颇工于心计,此刻他根基尚浅,未必会对你如何。”

“但我所料,他若有动,必先坏你清名……”

这些年轻一辈的算计手段,对于浸淫了一辈子权术斗争的宋岩来说,几乎一目了然。

听着老人一点一点的分析脉络走向,贾琮缓缓的点了点头。

星辰般的眸眼中,眸光闪动……

……

第八十六章 谋算(第三更,求订阅!)

荣国府,凤姐儿院。

在贾母王夫人面前泼辣俏皮如辣子,在下人婆妇面前脸酸心硬如巡海夜叉,可是在自家小院儿里,王熙凤却安静的多。

她面色不大好看,眼神无神……

三月的天儿,还有些倒春寒,她身上披了件家常薄纱袄。

许是因为屋里没外人,她也没强撑着一口硬气。

蜡黄着脸,气虚无力的坐在里屋炕沿上出神……

平儿端着一碗姜枣桂枝红糖汤进来,一双俏眼中满是担忧。

自年前二.奶奶小产一回后,再加上年节时强撑着忙碌,身子就一直没好起来。

偏生她这般要强,死活不认有恙,连正经药都不好生吃。

若不是前些日子险些晕厥在荣庆堂,被老太太知道后,严厉训斥了旁边人,责令二.奶奶好生卧床休养,还罢了她的管家差事,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呢。

“奶奶,且把心放宽些罢,你还这般年轻,保养好身子,往后多长的福享不了?何苦非要钻这一点?”

平儿将茶盘放在炕桌上,温声劝说道。

然而王熙凤连眼也没眨一下,恍若未觉。

见她这般,平儿眼泪都流下来了,哽咽难言。

王熙凤却回过神来,嫌弃的看了平儿一眼,斥道:“我还没死,你这般作态给哪个看?”

不过到底是一直跟着的贴心丫头,又有些不落忍道:“行了,虽这几日我吃那苦药吃的恶心,可终归养过来了,身子爽利多了。不过多想些事没搭理你,你就委屈成这般,忒不懂事!”

平儿见她回复了往日的泼辣,虽被骂,反倒喜了,破涕为笑道:“你还怨我?也不知那副模样让人多心疼!”

王熙凤闻之心暖,却不知缘何,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来,道:“如今也就你和我一心了……”

平儿听的也心酸,她明白,王熙凤心里是在怨贾琏。

自王熙凤小产后,贾琏好些日子都没出现在这屋了。

再加上那本就是位贪腥的主儿,王熙凤不能同房,心思又不宽,也从不许平儿陪房。

贾琏只能看不能吃,能忍住才怪,自然不愿来这里。

还托名让王熙凤好生静养着……

王熙凤性子再泼辣,到底是个年轻女人,再加上小产,心里哪能痛快了去?

只是,平儿又能说什么?

她夹在两人中间,比哪个都苦,这会儿也只能挑拣些好听的说。

心情急躁不宁的王熙凤,倒是在她沁沁细语中安静了下来……

“奶奶不知,这几日家里生了许多热闹……”

平儿笑道。

王熙凤慵懒道:“又怎么了?是老爷教训宝玉了,还是宝玉又和林妹妹闹了?”

平儿咬着唇角笑道:“都不是,自从姨妈来京后,这才没几日,府上都传遍了那位宝姑娘的贤名。

前儿史大姑娘也被接来了,就愈发热闹了。

几个小姊妹之间,吵架拌嘴,讥来讽去,热闹之极!

偏还让人生不出一丝厌来,真真好笑!”

王熙凤呵呵道:“都是些小儿女,又没什么坏心思,自然有趣……

不过那位薛大妹妹,确实是个厉害的。

听说她这几日,把家里有名分的主子,都送了礼去?”

平儿笑道:“正是,连我都有一份,真真难为她想的周到。”

王熙凤哼哼了声,正想说什么,却见贾琏忽地从外面进来,一喜之下,登时就想站起。

随即又悔了,重新坐稳后,冷笑相对。

若是往日,贾琏总归还要赔一番不是,顽笑一阵。

今日却奇了,他脸色比王熙凤还要难看……

平儿细细一瞧,然后连忙给王熙凤使眼色。

王熙凤顺着平儿的示意,侧过头一看,终于看出了名堂。

只见贾琏右面额上角,鼓起了一个不小的包……

见此,她也顾不上怨气了,忙道:“这又是怎么了?”

贾琏铁青着一张脸,气的身体都发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咬牙道:“他说肚子疼的要命,寻了太医来,太医说是吃酒女色亏空的,方才肝火旺盛,让他戒酒远女色。

他不听,还是整日里叫些姨娘陪着吃酒,我劝他两句,反倒骂我,赖是我害的他……”

王熙凤闻言,也不知说贾琏傻还是说他有孝心,只能道:“你这又何苦自寻麻烦?老太太都劝他不听,更何况你?”

贾琏恨道:“若只如此也罢了,可他还整日命我去给他买丫头。

嫣红柳绿的买来五六个,受用过后,竟说我不用心!

我不过问了句他老人家到底要哪样的,他反倒恼羞成怒了,一拐砸到我头上……”

王熙凤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一旁平儿也憋红了脸。

王熙凤忽觉得不对,眼睛一转,问道:“爷头上有伤,怎不寻个好去处养伤去,来我这烧糊卷子的住处作甚?”

贾琏闻言,登时尴尬起来,自知心思怕是被发妻看破,心里愈发别扭,讪讪笑道:“胡说,这是你的住处,难道就不是我的住处?”

王熙凤何等精明人,哪里肯信他,只是用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的盯着贾琏瞧,让贾琏愈发不自在……

一旁处,平儿见此忍不住叹息一声,王熙凤哪处都极好,只一点不好,性子太要强了些。

连自己的爷们儿,都要咬一口气,恨不得压伏。

可这世道,哪个爷们儿愿意向一个女人低头?

哪怕他的能为远不如对方……

眼见气氛逐渐尴尬,平儿不得不打圆场道:“奶奶这会儿倒是犟了起来,先前不知哪个在想二爷?”

“少放屁!哪个在想他了?”

被人坏了功,王熙凤羞恼的破口大骂道。

贾琏却趁机下台,哈哈大笑道:“既然想我,就该打发人去寻我才是。我只道让你清静养伤,又不是不愿见你。

哪回太医来,我都好生招待着,就盼你能早点好。”

一串儿甜言蜜语说下来,王熙凤恼意也就烟消云散了,这方面,贾琏是好手。

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道:“我倒是想让人去寻你,却不知该到哪处去寻?”

贾琏呵呵一笑,睁眼说瞎话道:“分明就在东路院的书房里……对了,我有一事想求你一求。”

王熙凤嗤笑一声,道:“尾巴尖儿总算漏出来了,说吧,到底什么事?”

贾琏无奈道:“还不是老爷那里,只是要寻颜色好的丫头。

他若只要丫头,千八百银子他要多少买多少就是。

可出落的颜色好的,还得是良家,我到哪儿去给他寻摸这么多?

我想着,你是见多识广的,再者还有王家……”

“呸!”

贾琏话没说完,让王熙凤啐断,听她一连声骂问道:“真真是疯了!还要脸不要?我王家是给你们做这等脏事的?你让我怎么开口?”

贾琏被啐了一脸,也不恼,只是央求道:“我有什么法子?那位彻底不管不顾了,说是肚子疼的跟火烧一样。

太医说他肝火太旺,他也不知听哪个黑了心的,说女人能泻火,就让我到处寻摸。

偏他眼界高,只要好的。

今儿只抱怨一句,就挨了顿好打,再这样下去,连活也不能活了!”

王熙凤面色稍缓,还是坚决拒绝道:“再怎样,没有让亲戚家帮忙搜罗女人的道理。传出去半句,家里人还要脸不要了?”

不过又疑惑道:“好端端的,大老爷怎会肚子疼成这样?”

贾琏郁闷道:“谁知道?寻了多少名医,都说是酒气伤肝,肝火太盛,女色又掏空了身子,偏他老人家还火上浇油……”

王熙凤还是奇道:“沉迷酒色的也不是他一个,怎么旁人没这个病?”

贾琏摇头道:“旁人也有,只是我们以前听说的少罢了。这病,极凶险……”

王熙凤这才作罢,劝道:“往后你也少沾这些吧,怪唬人的。”

贾琏想起贾赦犯病时的惨状,确实有些后怕,不过摇头道:“这会儿哪还顾得上那些?”

王熙凤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借亲戚家的人,哪怕花大钱去南面买也成。”

贾琏气道:“这会儿哪还来得及?那位急的跟什么一样……”

忽地,他面色犹豫了下,道:“要说颜色极好的丫头,家里也不是没有。前些日子,我还见到一个,就是……”

王熙凤冷笑道:“家里长的好的,多半在宝玉房里,你敢往他房里伸手试试?”

贾琏烦恼道:“若是他屋里的,我自然不会去想,老爷也不会要。不是他房里的,是……”

说着,他面色古怪道:“是三弟房里那个……”

此言一出,平儿面色顿变,脱口而出道:“二爷说晴雯?”

贾琏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丫头,前些日子见了一面,家里丫头里,也没哪个比她强了,外面买的那些也没有她好。”

王熙凤眼神怪异的看着他,道:“你若要了她,大老爷那边自然是好了,你就不怕得罪了二老爷?”

贾琏不经意道:“不过一个丫头,值当什么……”

不过还是赔笑道:“当然,我要是去说,总归不大好,不如你们去说,让三弟也敬点孝心。终归到底,他也是老爷的儿子不是?”

王熙凤闻言,犹豫了稍许后,道:“等过两日,我让人喊三弟回来再说吧。若是让尚书府知道了去,反倒不好。”

贾琏叮嘱道:“那你可快些,大老爷那病,隔几天就发一次,如今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太医也没法子,肚子都鼓起来了。

他现在火气爆的狠,连太太都挨了几回了。

你若慢了,我必遭殃!”

说罢,抚着额前的肿包,愁眉苦脸的离去了……

留下没意思的王熙凤,和满脸愁容的平儿,面面相觑。

她们自然不愿做这坏人,可摊上这样一个大老爷,她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看得出王熙凤在动摇,平儿眼中,暗自闪过一抹焦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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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一切有我

崇康十二年,四月初一。

长安布政坊,尚书府。

九梅院。

贾琮静静坐于明镜前,任由晴雯和春燕摆弄。

二年过去,两个丫头都出落的愈发好看了。

尤其是晴雯,许是因为身上没那股子奴气,眉眼间的灵性极动人。

此时拿着把篦子替贾琮的梳篦,时不时往镜子里看一眼,抿嘴而笑。

能让一个千娇百媚的丫鬟服侍,贾琮自然也觉得赏心悦目,只是旁边的春燕却不爽,噘嘴嘟囔道:“连交杯盏还没吃呢,倒先上头了。”

古代闺房有画眉之乐,也有梳篦之趣。

总是极亲近的人,方能为之事。

不是夫妻,便是妾室。

此刻听闻春燕唠叨,贾琮笑道:“你也可篦一篦。”

春燕撇嘴道:“我没那么大的福……”

说着,蹲下去给贾琮穿双梁靴。

贾琮笑了笑,对晴雯道:“梳子梳一梳就是,梳篦太费功夫。”

篦子就是齿牙密集许多的梳子,因为齿牙密,所以梳出的头发就细密柔顺。

晴雯抿嘴一笑道:“听说今儿芙蓉园里有好些名门闺秀,连太后娘娘的亲侄孙女儿和王爷家的郡主都在,若是哪个相中了三爷,三爷去做了驸马,岂不是美事?”

贾琮哑然失笑道:“驸马可不是个好差事,再说,两边人连面都见不着,相中什么……

一个在芙蓉园紫云楼里,那是皇家园林,等闲人进不去。

我们则在外面曲江池,根本是两回事。”

晴雯冷笑道:“看来三爷倒是真真想过!”

给贾琮穿好鞋的春燕也站了起来,看着贾琮嘻嘻笑起来。

贾琮闻言,却没一点羞恼之色,奇怪的看向晴雯,道:“我是想过,有问题吗?”

晴雯闻言,面色一滞,看着贾琮那张极好看的脸,想不通为何会有这么厚的面皮!

这等事,也敢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噎得她咬牙切齿。

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也不是,不吐更难受。

见晴雯一张俏脸都快扭曲了,贾琮和春燕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见此,晴雯气恼的一跺脚,嗔怒道:“不想三爷竟是这样的人!”

春燕在一旁撇嘴道:“那你还整日里想三爷,数着时辰盼他啥时回来,昨夜还抢着陪床……哎哟!”

话没说完,“惨叫”一声,跳到一边跟贾琮告状道:“你瞧瞧她嘛,竟对我下如此毒手!”

晴雯方才拿着篦子打了她胳膊一下,这会儿冷笑道:“你可别把你的锅背到我头上,分明是你自己!”

春燕反口道:“那昨儿夜里分明该我陪夜,怎地你非要抢了去?”

晴雯气恼道:“真真是坏透了的小蹄子,非要让我说出你的好来不成?昨夜是我要换的?”

春燕见贾琮瞧着她,俏脸一红,输人不输阵,却到底还是心虚道:“就算有别的缘故,也是你自己想要换的。”

晴雯咬牙气笑道:“你自己大喜了,身子不受用,不方便陪夜,我算是白疼你了!”

这一下,春燕脸登时成了大红色,眼睛也变得水汪汪起来……

古代女子二七天葵至,算是通了人事,可以待嫁出阁了,因此叫大喜。

这等事虽是极私密的羞事,但论礼也不必瞒着亲近的人。

勋贵人家的小姐,天葵初至,家里会请姑表婶姨之类的近亲赴宴。

一来庆祝女儿长大成.人,二来,表明婚事也可提上桌面了,请诸多至亲留意好人家。

可到底还是羞不可及,见贾琮含笑的看着她,道了声“恭喜”,更是连头都晕了,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

晴雯这才痛快的大笑几声,却又见贾琮从镜中狐疑的看着她。

晴雯笑声戛然而止,俏脸飞红,色厉内荏道:“三爷瞧我作甚?”

贾琮微笑道:“你好像比春燕还大二月吧?你也大喜了?”

“真真是疯了!”

晴雯一张脸红成了云霞,眉眼如画,声音都有些颤,举起篦子来,作势要打。

贾琮并不怕,只是静静的看着镜子里的美人。

一张如花似玉的含羞俏脸且不说,削肩膀,水蛇腰,苗条的身姿,着实漂亮。

却说晴雯,愈发被贾琮看的心慌,葱一样白细的手覆到贾琮眼前挡着,嗔道:“不许再看!”

只是挡住了视线则罢,却也将贾琮的头抱进了怀里。

贾琮只觉得枕进了两处软香腻玉中……

晴雯被这一撞撞的心麻,看着镜子中那张俊秀的脸,一时间竟忘了松手。

却不想刚刚逃离的春燕到底不放心,又折身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你,你们……”

春燕指着晴雯瞠目结舌道,好似发现了一对奸夫***。

晴雯这才慌忙松开贾琮的脸,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你,是三爷他……”

“哈哈哈!”

正当她觉得百口莫辩时,却听贾琮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

晴雯与春燕一起不满喝道。

贾琮从案上拿起一支玉钗,将已经簪好的发髻一绾,站起身来,对二人笑道:“恼什么?

咱们是一家人嘛,现在是,以后也是。

所以要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必那么外道。”

春燕伤心欲泣道:“你俩自然没外道,都抱一起了,我却成了外人……”

晴雯臊红了脸,没好气的白了眼淡然而笑的贾琮,道:“你才是内人,你是大内人!”

春燕分明瞧到她在看贾琮,眼泪差点真的落下来,正要说什么,就听窗户外面传来一阵小公鸭子嗓声:

“哟!贾琮,你日子过的愈发红火了嘛,还有了俩内人?啧啧啧啧……”

晴雯、春燕两人面色一变,一起暗自咬牙道:“小竹和觅儿这俩小蹄子又不知跑哪浪去了,放了这么一个小臭虫进来……”

贾琮呵呵一笑,然后扬声道:“来了也不进来,就在外面听墙角,不知跟哪个学的没出息?”

“蹬蹬蹬!”

一阵重脚步声响起,转眼就见一吊着膀子,满脸阴阳怪气的孩童进来。

相比于二年前,他愈发惹人厌了……

晴雯和春燕几乎不加掩饰对这半大男孩儿的厌烦。

来人正是荣府二老爷三子,贾环。

贾环也是有眼力的,看得出晴雯春燕都对他不喜,也不说来意,就昂着脑瓜斜眼看着晴雯,口气冲冲道:“晴雯,你也别和我上脸,今儿你要不和我磕头,有的是你悔的光景!”

晴雯冷笑一声,没搭理,这种蔑视,差点让贾环炸锅。

不过没等他跳起来,贾琮就按住了他的脑瓜儿,笑道:“今儿怎么想着来了?往日里叫你去国子监寻我顽,你倒推三推四的。”

贾环撇了撇嘴,道:“宝玉都不爱去的地方,我更不爱去。”

他还是一贯和贾宝玉比。

贾琮闻言笑了笑,当初贾政借安排贾琮入国子监之机,也压着贾宝玉一并去读。

只是这二年来,贾宝玉去了总共也没十回。

国子监内荫监之流他不喜,举监之流他见之想吐……

大病一场后,贾母和贾政很发了通脾气,贾政也再不说让贾宝玉去读书了。

贾环许是觉得这种气派才是勋贵子弟该有的,所以也不肯去国子监一步。

“三爷,到点了呢,你该出发了。”

晴雯不愿见贾琮待贾环好,因而提醒道。

贾环不傻,跳脚道:“瞧把你猖狂的,还赶我走是吧?好,这可是你赶我走的,我告诉你,你可别后悔,有你哭的时候!”

说罢,转身就要走,眼睛却歪瞄向贾环。

贾琮呵呵一笑,听出他话里有话,把住他的胳膊,道:“你是我弟弟,谁会赶你走?”

听贾琮这般说,贾环心里高兴,却跳的越高,叫道:“你也别哄我,如今你飞上高枝了,连丫头也看不起我。好,既然她看不起我,就去给大老爷去做小老婆去罢!”

说罢,作势挣扎要走。

晴雯的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吓傻到了那里。

春燕也唬了个半死,连贾琮都沉下脸来,压住贾环,道:“到底怎么回事?”

贾环这下得意了,斜着眼看晴雯,嘎嘎笑道:“如今知道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了?臭丫头!”

贾琮皱眉喝道:“你是大男子汉,和一个女孩子计较什么?你多咱见和女孩子计较过?”

贾环见贾琮真生气了,也不跳了,耷拉着脑袋,苦着脸说出了来意:“是平儿姐姐悄悄嘱我告诉你的,如今大老爷让链二哥帮他张罗漂亮丫头,链二哥找的大老爷都不满意,还打了他。

链二不是好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见过晴雯这丫头,觉得她生的好看,想从你这要过来,送给大老爷去顽……”

“啪!”

晴雯手中的篦子摔落在地,人都晃了起来。

天旋地转!

贾琮忙近前半步,搀扶住她,沉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三爷……”

晴雯眼泪流了下来,满眼惊慌失措的看着贾琮。

贾琮却再复述了遍:“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可是……”

晴雯想破脑筋,也想不出贾琮该如何拒绝。

贾琮想了想,道:“我会告诉链二哥,师娘极喜欢你,已经收了你做干丫头。

你无父无母,日后师父师娘就是你爹娘。

这件事一会儿我就去求师娘,必无缺失。

她同我说了好几回了,喜欢你乖巧伶俐。”

“三爷……”

晴雯真真感动到骨子里去了,眼神激荡的看着贾琮。

可一旁贾环却觉得无趣的紧,他没想到贾琮这般坏,这么快就想出法子来,眼珠子转了转,阴笑道:“可惜你是我贾家的丫头,早晚还得回贾家去!到时候,天王老子也救你不得!还有你……”

说着,又恶狠狠瞪向春燕。

这熊孩子愈发可恶了,唬的春燕都哭了起来。

“行了,吓唬丫头做什么?”

喝住嘎嘎坏笑的贾环后,贾琮对晴雯和春燕道:“你们是我院里的人,除非自己想走,否则没人能强取了去。

你们尽放心就是,一切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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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决心

勉强安抚好晴雯和春燕两丫头后,贾琮带着贾环出了九梅院。

问道:“谁送你过来的?”

贾环一脸没精打采道:“除了赵国基,还能有谁?”

贾琮道:“是平儿姐姐寻的你吧?”

贾环哼了声,撇嘴道:“我算看明白了,家里就她是个明白人,知道除了我,哪个也不会帮你……

她怎么不去找宝玉,她怎么不去找兰哥儿?”

瞧他那得瑟劲儿,贾琮抽了抽嘴角,笑道:“是,从那年起你就一直在帮我,我记得。”

贾环这下愈发得意了,道:“记得就好!贾琮,走,你请我个东道,咱们去街上耍耍去吧?”

贾琮摇头道:“今儿不行,今儿要去曲江池赴宴,先前约好的,不然今日我也不会回尚书府。

环哥儿,家里到底怎回事,你可听说些什么?

旁人都说你讨厌,我却觉得你极聪明,你消息也最是灵通。”

贾环大笑道:“怪不得你愿意和我顽,原来是看出我极聪明!你还真说着了,我是听我娘说……我是自己听说了好些消息。

贾琮,你不知道吧,大老爷现在可惨啦!”

“哦?怎么个惨法?”

贾琮不动声色的问道。

贾环嘎嘎坏笑道:“听说他肚子疼的了不得,犯病的时候满地打滚儿!脾气愈发坏了,连大太太都挨了打。如今就靠折磨女人解痛……”

说着,他抓了抓脑袋,迷糊道:“贾琮,折磨女人可以不疼吗?”

他还不懂这些……

贾琮摇头道:“并不能,越这样,越疼。”

贾环连连点头道:“嗯嗯,我娘也这般说,她说大老爷怕是没多长日子了。贾琮,你的好日子要来啦!”

“浑说什么?!”

贾琮斥道:“这是咱们能说的话吗?”

贾环不高兴了,嘟囔道:“你和我还作假……”

贾琮没好气道:“这不是作假不作假的事,无论心里如何想,咱们半个字都不能浑说,万一让人听了去,你想怎么死?”

贾环哼了声,虽然心里也明白贾琮说的对,却不愿低头。

不过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好了,这件事我承你的情,要谢谢你。另外,回去对平儿姐姐说,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央师娘帮我解决的。

今儿就不多留你了,一会儿当真还有事,赶明儿回府了寻你顽。”

贾琮揉了揉贾环发髻,笑着说道。

贾环哼哼唧唧不吭声,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贾琮心思一转,笑了笑,从袖兜里取出一锭五两左右的银子,递给贾环道:“不要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仔细吃坏肚皮。”

贾环贼眉鼠眼的接过银子后,乐的合不拢嘴,嘿嘿笑道:“贾琮,我可不是为了贪你的银子才来的。”

贾琮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行了,回去吧,晚了仔细你娘担心。”

“诶!”

贾环干脆一应,撒腿跑没了影儿。

却没看到,背后贾琮的目光,是何等的凛冽!

贾琏……

……

“小师叔?”

宋华在尚书府正门照壁后与贾琮汇合后,见其面色凝重,眉眼间满是沉重之色,诧异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贾琮回过神,拧起的眉头松开,笑道:“不妨事,刚与师母说了会儿话,荣国府那边的琐事……”

宋华闻言,登时将提到喉咙边的问题咽下。

他是知道贾府那些破事的,除了感慨一句豪门是非多外,他也不能随便说什么。

论起来,都是他的长辈……

见他为难,贾琮笑道:“子厚不用多虑,我并无甚事。事情已经解决,咱们走吧。师父还未回来,不用给他老人家请示了。”

宋华闻言,便笑道:“那好,小师叔请。”

贾琮呵呵一笑,率先出府。

两人共乘一架马车,路上,贾琮问道:“子厚,这琼林社是什么个名堂,这般大的动静?这几日我在国子监都听说了好多回,好些人都想去而不得。吴凡没来寻你?”

宋华苦笑道:“如何没寻?还找到了祖母那里。不过祖母说,这等事她也帮不上忙,素日里不好生读书,如今想要托关系,那是不能的,祖父大人也不会允许。

小师叔许是不知,能入琼林社之人,十之七八,日后都能中进士。”

贾琮闻言面色微变,道:“果真如此?”

宋华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能入社之人,少之又少,多是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

譬如小师叔,如今小师叔的字愈发得祖父他们那些朝堂大臣的喜爱了。

去年衍圣公寿辰,小师叔托人送了幅字过去后,衍圣公当场评出‘古拙天然,丰神独绝’的赞语,小师叔也随之名传天下。

如此这般,才入得琼林社。”

贾琮呵呵笑道:“名传天下却不至于,多数人还是持怀疑态度的。”

见贾琮如此清醒,宋华笑了笑,道:“怀疑也不当紧,先前有祖父发话,不许人去国子监扰小师叔进学的清静,所以好些人见不到小师叔的字。今日多半会有人请小师叔着墨,到时候就心服口服了。”

贾琮点了点头,这二年来,他每日都会书写十篇大字,平日里书写也都十分用心,以他本就出色的天赋,书法造诣一日千里。

如果说两年前他的字还有些生涩和匠气,如今的字却愈发出尘不凡了。

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

“子厚,朝廷会允许这样一个会社存在吗?”

一个几乎圈定进士的会社,而且社内八成以上都是进士。

这样一个组织壮大起来,蕴含的能量就很有些恐怖了。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两个字:

结党。

宋华笑道:“小师叔放心,并不是什么正经会社,每年也只有上元、春至、中秋三节时,放举一社,作诗饮宴,皆是文华之事,少谈政事。

不过……”

说至此,宋华面色显得有些凝重,道:“今岁琼林宴,怕是少不了谈及新法。恩荣宴上,今科状元曹子昂,就言不离新法。”

贾琮哂然,讥讽道:“曹子昂的文章火候,远比不上子厚你,连江南六省的解元也多有不足,根本不足以大魁天下。

全靠一张嘴,大捧新法脚后跟,才得以中了这状元,自然言不离新法,不能失了根本。

子厚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政治正确。

嘿,他站在当下这个风口上,就是头猪也能起飞。”

宋华是个厚道人,听闻贾琮辛辣点评,忍不住为曹辰辩解道:“小师叔,曹子昂的文章,还是有些水准的。”

贾琮闻言,看着宋华失笑道:“子厚,你这性子,只能当个清贵的学问官儿,可别踏足朝堂上的纷争。

否则……呵呵。

先生曾与我言,在官场上行事,要尽可能的团结一切可团结之人,要和光同尘,然后才能办事。

但这要有一点先决条件,那就是一定要认清楚,哪个是你的朋友,是可团结之人,而哪个,是你的敌人。

若是团结到敌人头上,岂不愚蠢?”

宋华闻言沉默了稍许,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贾琮说的对,他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勾心斗角。

而其祖父也确实将他这个小师叔当成了官场上的衣钵传人,至于他这个嫡长孙……

宋华心中苦笑,想了想又道:“那日小师叔在国子监之言……”

贾琮闻言,呵的一声,声音有些清冷,星眸微眯,道:“子厚,我那日并非虚言大言。只是……

对方的黑手已经打了过来,我再想和对方保持不撕破脸的底线,岂不愚蠢?”

宋华闻言一惊,道:“什么黑手?”

贾琮道:“子川兄被曹子昂安排的人给迷惑住,竟鼓动我将贾家拖入新旧党争中,这就是为了报灭去李征李文德父子之仇!

如今的党争之势,哪家勋贵敢露头站队,都必死无疑。

可见其用心之歹毒!”

宋华闻言面色一变,顿了顿,迟疑着低声问道:“小师叔,此事有证据吗?”

贾琮险些笑了出来,道:“子厚,你虽年长些,但心性太过醇厚。

这是优点,却也是缺点。

证据?

这等其心可诛之事,还需要证据吗?

等你寻到了证据,骨头渣都被人嚼碎了!

我在先生书房中,读过那么多官场见闻录。

书中唯一教诲于我的,就是对于敌人,千万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他们不会因为你心性醇厚就心慈手软。

对他们,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

宁肯过犹不及,也绝不给他们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车厢内,看着眸眼中爆发出骇人精光的贾琮,宋华心里忽然有些寒意。

他也是熟读史书的,也知道历朝历代那些朝堂巨擘,都是如此做的。

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亡。

可是,贾琮这个年纪,是不是还太小了些?

而且……

先前他就觉得今日贾琮有些不对,在他看来,这一会儿,贾琮与其说是在劝他,还不如说,贾琮是在给自己鼓劲。

只是……

贾琮到底要对哪个先下手为强呢?

是曹子昂吗?

宋华自然不知道,贾琮此刻下的这个决心,是何等的艰难。

他本不愿如此的……

……

荣国府,东路院。

上院卧房。

贾赦面色看起来着实有些唬人,相较于两年前,他瘦了两圈不止。

两颊凹陷,眼窝也凹陷,眼球发黄鼓起,布满血丝。

面皮晦暗,嘴唇发黑……

无论在后世,还是当今,这都是妥妥的肝病症容。

谁也弄不清,贾赦为何好端端的得了这病。

名医请了不知多少,宫里太医都换了几个,答案只有一个,酒色伤肝。

此病要卧床静养,吃药养身,戒酒戒色。

贾赦原是惜命之人,先前的确按照此来做的。

只是在发现,这种治疗根本没用,肚子反而越来越疼后,索性就不再信那些名医太医了。

他信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偏方,用女人来止痛……

谁也不知这个偏方到底管用不管用,不过在行那事之后,原本愈发狂暴的贾赦,的确会冷静些。

但据太医所言,这种做法,只能是饮鸩止渴。

然而,贾赦也顾不上是否是饮鸩止渴了。

因为再不止渴,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活活痛死了。

“啊……”

“啊……”

趴在炕上,贾赦发出一声声惨嚎,听者震怖。

邢夫人带着一众侍妾站在屋里,纷纷惊慌失措,眼神却都带着抹狐疑……

她们不知道,贾赦到底是真疼还是为了找新女人装疼……

这个疑惑,不是她们才有。

贾府自贾母起,到下面的仆婢们,都有此猜测。

至于贾赦是不是能干出这等荒唐事,谁都不曾怀疑……

当然,若是她们知道些后世的医学常识,就不会有此作想了。

如果将疼痛分级,那么女人一生最怕的分娩之痛,是八级。

而肝癌之痛,却有十级。

八成以上的肝癌晚期患者,都是被活生生疼死的。

此时此刻,贾赦就如在油锅中翻滚煎炸。

求生不得,求死又不敢……

不过渐渐的,邢夫人她们终于确认,贾赦是真的疼了。

因为她们看到豆大的汗不停的从贾赦面上涌出……

慌神之下,邢夫人赶紧派人去告知贾琏。

贾琏作为长子,这会儿被叫了来,见贾赦疼成这样,一边打发人去请太医,一边战战兢兢的上前问候道:“老爷,你好些了吧?”

躲在后面的邢夫人并一众姬妾闻言,都觉得此话说的惨不忍睹,更何况正在十八层地狱的贾赦?

果不其然,贾赦以为是幸灾乐祸,暴怒之下,一拳砸向了贾琏:

“打死你个球攮的畜生!瞎了狗眼……”

……

PS:推荐一本书啊,二宝天使的《咸鱼翻身的正确姿势》!

我与二宝儿,相逢恨晚……

第八十九章 燕惊寒

千年曲江,自汉时起便为皇家胜地。

至隋唐到达了顶峰,无数脍炙人口的文坛佳话在此诞生。

也留下了不计其数璀璨如星辰的诗词文赋……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南苑,便是在皇城东南向的皇家园林,曲江池。

只是之后千百年来,几经烽火摧残,风流不再。

到了本朝,国朝再度定都长安,经数十年之修缮,方再现了此文华胜地。

只是,到底不比古人……

“当年隋文帝嫌曲字不美,便令宰相高颖更名。高颖因见曲江池中莲花盛开,颇为美艳,而莲花又雅称芙蓉,故而得名芙蓉园。

芙蓉园本与曲江一体,只是到了本朝,因历代先帝皆勤俭贤明,不大兴土木,所以只将皇城一角圈起,重修了紫云楼,蓬莱山,复名芙蓉园。

至于皇城外的大部曲江,则开放与民同乐。”

贾琮与宋华二人乘车同行,一路上宋华与贾琮介绍着曲江池的兴衰毁灭,以及重生。

如今的曲江池,已不再是皇家禁苑,而是一个开放性的园林。

当然,所谓的开放,也只是对官员或者有功名的儒生而言。

寻常百姓,只有节日之时,方能来此游顽一番。

平常时日里却是难进。

而今日,莫说是寻常百姓,纵是朝廷官员,若无琼林函,亦难入内。

“那位芙蓉公子到底何许人也?连官员都不能入内,朝野中,就没弹劾她者?

就算她是太后娘家人,也不能只手遮天吧?”

听闻此等奇事,贾琮诧异问道。

宋华笑着摇头,道:“不是小师叔想的那般,芙蓉公子从不霸道行事,向来以理服人。

因而在京中官家子弟当中,颇有威望。

莫说我等,就连勋贵一脉的将门虎子,都极给她颜面。

有一回开国公府世子李虎与宣国公之子赵昊,在朱雀门外金水桥畔相遇,带着各自部曲打出了真火来。

御林军出面都几乎压不住。

还是芙蓉公子正巧路过,出面才将两人劝开。

自那时起,其威望在年轻一辈中,达到了顶峰。

也是她素日里行事周到,方有此能。

至于她为何能如此……

我曾听祖父说过,太后一族林氏,当年在太上皇登基亲政时,出过大力。

然而却也因此,险些害得绝亡一族。

如今太后娘家,也只剩一个侄儿在鸿胪寺做一个五品官。

而这位叶大人,生性淡薄,不好名利富贵,朝野之中风评极好,且又只有一女。”

贾琮闻言,登时明白了,摇头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惹不起,惹不起……”

宋华也跟着笑道:“因为那位叶少卿颇重情义,发妻亡后,莫说再娶,就连妾室都不再纳,太后为此不知落过多少泪,却只是无用。

没办法,只能将万千宠爱,都寄于这位芙蓉公子身上。

太后曾亲自向太上皇和圣上讨过一柄如意,赠与芙蓉公子,要保她一生如意。

所以……朝野上下,无论勋贵大臣,还是宗室王公,鲜有敢招惹她者。”

贾琮闻言,抽了抽嘴角,这样的人设,岂不是开了无敌光环吗?

还让别人怎么顽耍?

人和人,果然不能比。

只是,别又是个太平公主……

宋华似看出贾琮所想,又笑道:“太后何等贤名,怎会一味的纵容?早早给芙蓉公子定好规矩,绝不许干涉朝政分毫。

芙蓉公子为人处事极公道,也从不沾染半分朝政。

所以愈得天家宠爱,倒将满朝的公主郡主都比了下去。”

贾琮愈发啧啧出声:“太后真真了得啊!这才是真真的无敌金身。”

宋华点了点头,笑道:“还有一点,不知是真是假。

据说日后芙蓉公子的婚事,虽由她意见为重,但必须要请人入赘才行,绝不能断了叶家的香火。”

说着,还很有深意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被他看的无语,道:“子厚,你看我作甚?我像是攀龙附凤的登徒子吗?”

宋华尴尬一笑,道:“小师叔多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小师叔相貌太过俊秀,万一……”

“胡说八道!”

贾琮笑骂道:“我是断不可能入赘的,再者,人家金枝玉叶,何等贵女,什么样的俊杰没见过,又怎会如此肤浅?”

宋华闻言,不知该说什么。

但他认为贾琮说错了……

一来,贾琮这样的相貌,真是少见。

若只是清秀周正也罢,偏身上还有一股气质。

不卑不亢,知礼自如,隐隐飘逸出尘。

这样的人,哪里又是寻常能见着的?

宋华以为,若非如此,衍圣公孔传祯并其祖父宋岩等当代文坛大儒们,也不会如此厚爱贾琮。

这是个看脸的时代……

再者,天家贵女,其实未必就见过多少人。

深藏闺阁中的女子,又能见过几人?

没有阅人无数的阅历,岂不就是肤浅?

见到了贾琮这样的少年,怕是……

见宋华当真担忧起来,贾琮哭笑不得,道:“子厚,你是不是糊涂了?

琼林宴分两处,她们在芙蓉园内,我们在曲江池,连面都见不着,担心这些没来由的,岂不可笑?”

宋华讪笑了声,却道:“琼林宴上,惯例要选出三鼎甲,去芙蓉园取花来赏。

到时候,就可与群芳一见……

自然,是她们在玻璃插屏后瞧咱们,咱们瞧不着她们。”

“哦……”

贾琮颇有深意的啧啧一声,让宋华老脸一红,想来当初他便是夺得三鼎甲后,得到了鸿胪寺谷家千金的青睐。

贾琮哈哈笑道:“子厚放心,以我文章之火候,连举人都还差些,哪有资格问鼎三甲。今日来,只是见识见识我大乾年轻一辈的俊杰。

再说,我今年才多大点,哪里有这种心思?”

宋华笑着点点头后,不再提这茬,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三老爷,大少爷,曲江池到了!”

……

秦时离苑,唐朝旧馆。

时历千载,重现其妍。

有青石铺路,步廊桥迂回。

松柏弥翠。

自正门持函而入,一路行来,宋华不时与贾琮介绍曲江盛景。

开国百余年来,经多时修缮,虽缓慢,但此处景色愈发复现古时韵意。

只可惜,虽绿池荡漾,非复虢国照影之水……

“子厚兄!!”

二人正于廊桥上行走,听闻后面有人呼唤。

贾琮与宋华驻足,回头看去,就见三位身着进士服的新科进士,从后面匆匆赶来。

宋华生性醇和,丝毫看不出高门子弟,因而交友颇广。

待来人进前,一一见礼后,见三位好友目光都落在贾琮身上,眼神惊叹,宋华笑着介绍道:“小师叔,这是我旧时的三位好友,今科与我同登皇榜。

舒敬,舒元直。

刘玘,刘仲荣。

卢璇,卢国华。”

贾琮揖礼罢,见三位面色为难,便笑道:“诸位前辈,还是各自相交吧,不必与子厚一般。”

三人与宋华是好友,按礼,宋华的长辈,他们亦当敬之。

可贾琮看起来顶多十五六的模样,虽然风华玉貌,可初见面就喊人师叔,实在不适。

见贾琮如此知情知趣,彼此间的陌生感瞬间消除大半,也不用贾琮喊前辈了,大家平辈论交……

舒敬笑道:“清臣兄如此年纪,便被松禅公收为关门弟子,果然一表人才。”

宋华忙道:“元直,家祖收小师叔为弟子,可不止因为小师叔一表人才。先前谈都中趣事,你们不是一直好奇,近来风靡都中的清臣体是何人所书吗?

正是小师叔所为。”

“……”

舒敬、刘玘、卢璇三人闻言,眼睛登时睁圆,好似听错了般看着宋华。

宋华苦笑道:“若非如此,小师叔何以得牖民先生与家祖等人一致称赞?”

卢璇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贾琮称奇道:“吾今日始知世有天才矣!”

贾琮摇头笑道:“国华兄过奖了……”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岔开道:“方才见三位仁兄似颇有激动之色,不知发生了何事?”

“哦,是这样……”

卢璇笑道:“我们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往日里只在话本中听说过宰相榜下捉婿,没想到我们这一科竟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

宋华都燃起了八卦之火,忙问道:“不知是哪一位?”

一直没出声的刘玘冷笑一声,道:“还能是哪一位?不外是那位靠着吹捧大魁天下的福建仔。福建仔最是狡诈,多奸邪!”

宋华无语的看着刘玘道:“仲荣,难不成我记错了?”

刘玘面无表情道:“没记错,我也是一名福建仔,所以最知内情。”

“哈哈哈!”

众人实在觉得好笑,一起大笑起来。

贾琮却只微微一笑,道:“却不知,这位状元郎入了哪位内阁阁老的眼,成了东床快婿?”

刘玘眼中闪过一抹不知是嫉还是羡的神色,道:“是宁次辅。”

贾琮闻言,面色微变,他自然知道宁次辅是哪一个。

内阁如今共七位阁臣,除却葛致诚、孙敬轩、陈西延三位旧党党魁外,还有四名新党魁首,分别是宁则臣,赵青山,林清河,以及吴琦川。

其中,葛致诚虽为首辅,却因老迈守旧不得圣心,实际上早已成了泥塑首辅。

真正执掌朝中大权的,便是次辅宁则臣!

也正是这位年不过四旬的当朝次辅,一手勾勒出新法蓝图,并与崇康皇帝君臣相得,一致推动新法大行。

连宋岩都不得不称赞这位当朝次辅,腹有乾坤,且手腕惊天。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过急躁刚愎了些……

但不管如何,在眼见旧党奄奄一息,葛致诚下台之日指日可待时,能成为宁则臣的东床快婿,这位状元郎的前程之路上,基本上已经铺满了鲜花和美誉!

对于曹子昂和新党乃至天下人而言,这不可谓不是一桩美谈。

可是对贾琮而言,却是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藏在背后的敌人,一步登天,走向几乎不可匹敌的强大。

至少在新法大行于世时,难以抗衡。

贾琮能想到的,宋华自然亦能想到。

他于第一时间,看向了贾琮,目光隐隐担忧……

他方才就已经知道,曹子昂向贾琮下过黑手的。

那时候,曹子昂甚至还没中状元呢!

要是他成了当今天下权势最大的大臣的乘龙快婿,那……

贾琮该如何是好?

然而,贾琮似什么都没感觉到一半,只是静静站立,目光望远。

此时天上碧云卷舒,似秋波潋滟。

西风乍起……

两只春燕惊寒。

……

第九十章 来者不善

长安西城,荣国府。

却说自薛姨妈一家进京后,被贾母王夫人留客住于梨香院中。

梨香院本是荣公晚年暮养之处,在贾府东北角上,一角门通一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东面。

每日或饭前或晚间,薛姨妈便来此或与贾母闲谈,或许王夫人相叙。

其子薛蟠,则被贾政安排去贾族义学进学。

薛蟠原本不愿,只碍于长辈好意,且又有母亲妹妹相逼,才不得不去。

只是没想到,贾族学里多浪荡子弟,而都中纨绔诸般顽法竟与南边大不相同,因而勾得薛蟠每日乐不思蜀。

日日不用姨妈相逼,便主动前往族学,令姨妈惊喜不已……

其女宝钗,则每日与贾家姊妹们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织女红,倒也乐业。

唯有一人,却并不愉快,便是黛玉。

宝钗未来前,黛玉在府中,倍受贾母宠爱,连迎探惜春等亲孙女尚不及她。

因而脾性难免有些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然宝钗来后,且不说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其行为也豁达随分,从不得罪于人。

故此,人多谓黛玉不及宝钗也。

黛玉心中便多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若是如此,倒也还罢。

偏生,自黛玉来府后,便一直小意相待,处处谦让她呵护她的宝玉,如今似也变了心,两人言语渐多不合起来……

这日,黛玉去寻宝玉,听闻他又去梨香院顽耍,便闷闷不乐独自回了院中。

其实此时两人并无其他心思,就是亲近些的姊妹兄弟。

只是因为看到往日里亲密无间的兄弟,如今偏向别个,心里难免郁结。

回到屋里坐下,又想起自己亡母来,念及若母亲尚在,又怎会如此,因而落泪不止……

紫鹃雪雁苦劝不听,正巧探春前来看黛玉,见其如此,便笑道:“好姐姐,快莫哭了!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和姐姐我道来,我为你做主!”

“呸!”

林黛玉哭的梨花带雨,却不忘啐她一口,怪道:“你也来欺负我,还想做我姐姐……”

探春咯咯一笑,道:“若不如此,你只顾着哭,我又没二哥哥的本领,哪里哄的好你?只是你有什么恼处,总要说来才是。

我若能做主的便做主,做不得主的就去寻凤姐儿太太老太太,必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去。”

林黛玉闻言,幽叹一声,道:“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纵然哪一日死了,怕也没人伤心落泪。”

探春闻言忙劝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当你说这些?你有老太太宠爱着,太太和老爷们也只向着你,哪里肯让你受一点委屈?

若你还这般,旁人还怎么活?”

林黛玉闻言语滞,只是也有些不经意,心中未尝没有旁人如何能与她比的心思……

探春伶俐,见她如此神色,知道她没上心,就继续劝道:“我今儿才听到一新鲜事,你听了,保管再不觉得委屈。”

“什么事?”

看探春语气神秘,林黛玉也燃起了点八卦之火。

探春叹息一声,却先让紫鹃和雪雁出去。

紫鹃和雪雁知道,探春虽然是庶出,性子恢宏,但规矩极大。

因此不敢忤她,出了里屋。

探春方对林黛玉叹息道:“好姐姐,你日子里稍有些不顺,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知,有人才是真正的委屈呢。”

林黛玉不喜听这个,道:“你懂什么?难道你们受的气就是气,我受了气合该就忍着?”

探春无语,不和她缠这些,道:“我哪里说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是三哥哥那边……”

“是他?”

林黛玉闻言,奇道:“琮三哥又出什么事了?”

探春犹豫了下,道:“有些事本不该咱们闺阁姑娘家说,议论长辈更是不该,只是……有些话实在咽不下。”

见探春俏脸涨红,满是不平色,黛玉就知多半又有祸事落到贾琮头上了,问道:“到底怎么了?”

探春压着声音,将贾赦那起子腌臜事说了出来,几乎令黛玉作呕。

只是为长者讳,不能说什么。

却不想,探春说出了更唬人的事……

“大老爷如今一日里必发一回病,据说已经病入骨髓了,只是听说半年一载又不会伤了性命……”

“可现在大老爷的脾气比以往更暴虐十倍,昨儿个连大太太和链二哥都一并打了……”

“我刚才听说,链二哥和大太太商议好了,罪不能让他们全受了,要让琮三哥回来为大老爷侍疾……”

“哎哟!”

林黛玉都变了脸色,骇道:“那大老爷还不把琮三哥给打坏了……”

探春修眉拧起,眸眼中满满的担忧:“怕是这般……”

林黛玉忙道:“那二舅舅呢?他不是一直护着琮三哥吗?”

探春摇头叹息道:“事关孝道,老爷也没法子的。再者,若是这个时候三哥哥还不回来,于孝道上有亏欠,那可是了不得的事。

日后纵然做了官,也会有人拿此事弹劾。”

林黛玉闻言,又唏嘘一声,以她灵慧的心思,也想不出此局怎解。

探春叹道:“林姐姐,我什么样的处境你也清楚,往常心里何曾不苦?

可自从知道了三哥哥那些事后,往日里憋闷在心里的苦,好似都不算什么了。

和三哥哥比,这世上又有几人,配说一个苦字?”

言罢,探春眼中滚下泪来。

林黛玉语滞之下,却再也不提委屈二字,想起那道身影,怔怔出神。

他会怎样做呢……

……

曲江池,杏花亭。

与其说是杏花亭,不如说是杏花厅。

因为曲江池边的这座凉亭,远较寻常亭轩广阔。

若只大,却还不算有趣。

有趣的是,有两湾浅浅的溪流,一内一外,在亭间循环流淌。

两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小河道,蜿蜒在亭间各石几前后。

不用多言,此溪流自然是为了曲水流觞之用。

不过,此处曲水更有一处不同。

内溪流是在诸多石几间循环,方便众人一览彼此诗作。

而外溪流,却是顺着一条小渠,潺潺往皇城内芙蓉园流去……

遥遥望去,芙蓉园内紫云楼若隐若现。

因此,每人诗作都要誊写两遍……

堪称妙处!

因为今日琼林宴,本就为新科进士所设。

所以能来者,八成以上皆身着簇新进士服。

坐在主位的,自然是今科状元曹辰曹子昂。

今日琼林,他便为东道!

再依次依照名次,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一溜的排下去。

不过,自然不可能将三榜进士全都请来。

多则无趣。

实则,连二榜进士也未来过半,只请了二十五人。

不是进士身份的,更是只有六人。

贾琮认识两人,都是国子监监生。

一是周隆周剑文,另一个,则是赵伦赵原阳。

两人经义文章火候十足,今科未中,只是因为运气不好都生病误了考期。

下科不说十拿九稳,但也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就是三鼎甲之位,也未必不能争一争。

因此二人能来。

剩余四人,包括贾琮在内,分列当下长安城内“琴棋书画”年轻四绝。

说起来,亦算是魁首之列。

不过,贾琮六人到底还未得进士身。

在这个读书人掌握世间大权的时代,没有进士身份,一切都是虚的。

连进士身都还未得,其实还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

所以他们六人坐于后面。

又因为贾琮最幼,所以坐于末位……

此等文会,纵然出身再高,也只以功名年岁为序。

不过,偌大个杏花亭内,并非只有这三十四人。

除却他们外,还有另外一批人。

举办风流文会,若是少了名妓相陪,又怎配风流二字?

唐人孟郊的一首《登科后》,道尽了千古文人士子的幻想: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哪一个读书人,都想有看尽长安花的一日。

此花,便是名妓之花。

今日,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便要看尽长安众花。

平康坊七十二家青楼,一共派出了七十二位镇馆花魁。

可以说,整座长安城的花魁,悉数自荐而来。

不为金银,只为扬名!

二甲进士都只能进二十五人,这等超高门槛的盛会,只要参与,就足以让她们的身价飙升。

哪里会有人提及劳什子阿堵物。

除了每位琼林席上有一位花魁外,多出来的,或负责琴乐之声,或负责焚香之艺,还有的负责插花和茶道。

均是大家,且花容月貌。

新科进士与名妓间,谈笑风生……

当下这杏花亭内,可谓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不过,贾琮除了先前不动声色的留意了番今日的东道主,今科状元曹辰曹子昂外,并没有与太多人交流。

不是他崖岸自高,实在是……

众人金榜题名后的火热心气儿还未消尽,此刻也只将彼此同等身份的放在眼里。

譬如一甲进士多与一甲进士平等聊天,与二甲进士聊天时,则多了层俯视。

二甲进士多与二甲进士聊天,与一甲进士聊天时,则多了分卑微……

而不管一甲进士还是二甲进士,面对“编外人员”时,那语气简直是施舍。

贾琮暂时不想和非正常状态下的人交友,所以,打算先冷处理下。

再过些日子吏部选官时,这些新科进士们大多会发现,他们远没自己想的那样重要。

有门路背景的,多会选入上等县为官,也易升官。

没门路的,只能选入下等县为官,还美其名曰磨砺人才……

到那时,他们大概才会冷静下来。

贾琮现在的注意力,多放在与他共一石几的那名花魁身上。

倒不是他贪恋美色,而是因为此女隐隐木然的双眼中所蕴的悲恸之色,着实让人心惊。

这显然极不正常。

再加上之前就感觉到的一些若有若无的怪异眼神,贾琮心中浮起一抹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看来此次文会,来者不善……

……

第九十一章 杏花亭里杏花娘

宋岩曾与贾琮分析,曹子昂此人较有心计。

从他通过赵伦设计陈然,然后试图引诱贾琮入坑来看,这个人的确是个有成算的。

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直接将贾琮怎样,也不现实。

那么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通过阴谋诡计,来坏贾琮的清名。

在这个时代,一个文人若是毁了清名,前途基本上也就毁了。

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代人的笑柄。

文人杀人不用刀,只用几篇文章,足以让人遗臭万年。

然而换做别人身上,发生此事也只是毁了前程。

可要发生在贾琮身上,怕是连性命都要丢去大半……

这一点,曹子昂未必就算计不到。

所以此刻,贾琮心中的警惕值,开到了最大。

不过,他虽然警惕,却并未憎恨什么。

既然已经结了仇,那么对方使出什么样的招数都可以理解。

他现在想的,是他自身的破绽是什么。

其实也不用想太多……

他素来慎言谨行,从不逾礼。

即使在国子监内,与人交往也不过浅尝辄止,一心进学。

如果说有何出格之处,也就是前几日同周隆等人争辩了番,关于朝廷党争之事。

但那番话,纵然是新党中人,也只能是在心中不赞同,最多说贾琮一句“年纪还小,太过天真”。

绝不会成为把柄。

那么,除了这些外,还能会是什么?

多半就是出身吧……

生母为花魁,大概是贾琮唯一却也是最大的破绽。

再看看身边这位满眼悲恸的花魁,贾琮隐隐想到了什么……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对方会使出这样下作无脑的手段?

如果真有人直接以此来攻击贾琮,贾琮固然难堪,对方却也属于自杀式攻击。

因为即使朝堂上最惨烈的党争,也不会有人直接攻击对方的出身。

口出恶言者,自侮也。

这和泼妇骂街一样低俗,让人瞧不起。

贾琮以为,应该没有人会在就要开始吏部选官时这样做。

以曹子昂展现出的心智,他也必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他为东道的琼林宴上。

因为他是东道,这样的事发生,必然会和他牵连上干系。

此人上回算计他,就生生转了几道手,可见他有多爱惜自己的羽翼。

大魁天下后,状元会入翰林院做编修,本就是养望天下。

贾琮料定,曹子昂不会在还没养望之初,就先败掉名声。

既然如此,那又是怎么回事……

贾琮暂时想不出,但他可以料定,此事必与身边这位花魁相干……

“这位姐姐,可有什么不妥?莫不是因为我非进士,所以你才如此难过?”

贾琮俊秀的不像话的面上挂着担忧之色,温声问道。

若是换个相貌普通的人,在这等时候问话,这女子大概也就直接无视了……

然而看到贾琮,尽管此刻心如刀割死灰,满满的灰暗,女子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见他面色担忧,女子心中不忍,摇头轻叹道:“和小郎君不相干,是奴家自己的事呢。”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瞥了眼前面热闹非凡的新科进士们,又笑道:“姐姐,我虽年幼,可也闻人言,一人之乐事,诉之于人,则成二人之乐事。

一人之悲事,与人共之,则只余半数之悲。

不知姐姐有何伤心事,不如说出来,虽未必管用,但说不定悲伤就变成一半了,岂不是好事?

再者,如今他们在前面都顽笑着,只咱俩坐在这里也没趣的紧。”

女子闻言,见贾琮明亮有神的好看眼睛里,满是善意,心头又是一暖,但还是轻轻摇头,有些红肿的杏眼中,满是悲情,一声幽叹道:“小郎君虽是好心,可……何必再徒添烦恼?”

贾琮闻言一笑,没有气馁,又问道:“我叫贾琮,不知姐姐芳名?”

女子幽幽道:“奴家杏花娘……”

贾琮闻言,眸眼登时一凝,他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

杏花娘,点翠楼的杏花娘?

那她,岂非就是曹子昂的那位“故交”?

贾琮下意识的往主座上遥遥看去,却正好看到一双薄带惊怒的目光从上方看了过来。

却不是看他,而是扫过杏花娘后,看向了距离贾琮不远处的赵伦。

贾琮再看向赵伦,却发现先前他那古怪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在曹子昂隐隐震怒的目光下,显得慌乱起来。

贾琮顿时判定,此事曹子昂竟然不知!

是赵伦自作主张安排的这一切!

想来也是,如今的曹子昂春风得意,刚刚大魁天下,转眼又成了掌管天下大权的次辅佳婿。

即使筹备琼林宴,也只高屋建瓴的指点一下思想,具体筹办庶务,多是身边人去完成。

他哪还有时间安排这些?

如今看来,联系平康坊的美差,多半落在了赵伦身上。

至于赵伦为何做此安排……

缘由应当还是出在身边这位杏花娘身上。

贾琮心思百转间,收回眼神,再去打量杏花娘,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跪坐于石几后竹席软蒲上的杏花娘,一只手始终护于微微鼓起的腹前……

见此,贾琮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开始跳动起来,他看着自哀自怜的杏花娘,轻声问道:“姐姐,你肚中可是有了孩子?若是如此,一会儿可千万别喝酒……”

杏花娘只觉得又暖心又好笑,终究转成一抹哀怨,道:“小公子却是体贴人,你放心,我不喝酒的。”

她如今满心伤悲,竟忘了问,贾琮是如何看出她有身孕的。

居然是真的!

以贾琮两世为人的心境修为,此刻都要暗自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内心的激动。

他差不多已经猜到赵伦的心思了……

一个被遗弃的花魁,还怀有身孕。

一个花魁所出之子,被生父厌弃,与遗弃并无两样。

随着这场注定被传颂开来的琼林宴,贾琮的出身,也一定会被暗中的黑手们,推波助澜,传播四方。

赵伦的确是在恶心贾琮。

一个花魁所生的遗腹子,和一个怀着注定要被遗弃的孩子的花魁,同席对饮……

但是,贾琮的目光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忍不住的古怪了起来,似笑非笑……

这怕才是真正的猪队友吧?

将这样一个破绽丢到对手面前,赵伦到底有多瞧不起他?

呵……

至于他为何认定杏花娘被遗弃……

那还用说?

看看杏花娘的神色就知道了。

其实想想也清楚,曹子昂是要做宁次辅东床快婿的人,又怎会在宁家女尚未进门前,就收一个青楼花魁为妾?

况且,未娶妻先生子,本就为大忌……

若曹子昂只想做一个风流名士倒也无妨,可他这样上蹿下跳鼓吹新法的人,自然是怀有大抱负的!

又怎会为一个青楼花魁,误了他的锦绣前程?

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贾琮再度看向杏花娘,目光隐隐怜悯,语气好奇道:“姐姐,我曾听说,今科状元曹子昂与姐姐……是一对佳话。

如今他高中状元,前程似锦,姐姐又有了他的孩子,当高兴才是……”

虽有些残忍,但他还是要最终确定一下,保不齐这位痴情女子是为了情郎委屈自己。

结果并不是……

贾琮一席话没说完,杏花娘早已泪流满面,凄苦道:“他如今已是宰相门下的娇客,哪里还记得我这下贱风尘女?”

贾琮面色微微一沉,道:“那你们的孩子呢?”

杏花娘已经哭出声来,道:“他派人来说,孩子并不是他的,可是我自跟了他以来,再未迎客啊……”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所托非人更残忍?

如果杏花娘没有遇到贾琮,这种苦楚,她也只能自己咽下。

谁也不会认为,一个还在青楼的风尘女子,有资格怀今科状元的孩子。

即使她曾经资助过曹子昂,旁人也只会赞她一声有眼光,仅此而已。

曹子昂负了她是应该的,真娶她回家,反而是愚蠢不明大义的。

这,就是这个世道。

哪怕她申诉,也只会是申诉无门。

没有人会听她的,那反而会给她惹来灾难……

但是,托赵伦的福,她遇到了贾琮……

……

丝竹礼乐声早已经作响,檀香袅袅。

前方坐在主座上的今科状元曹辰,已经与周围同年们畅聊了好久。

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好不风光惬意。

只是,谁也不知其内心中,此刻竟很有几分忐忑不宁。

虽已两年过去,可时至今日,曹辰依旧记得李文德临刑前喃喃自语的话:

“不意竟被一小畜生诓骗,他怎么……他怎么能装的那么像……”

语气中充满了死不瞑目的不甘……

曹辰虽未问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堂堂礼部侍郎府倒台,竟会和贾琮有关。

这就够了……

自此,他便开始留意起此人来。

荣国府门第虽高,但七重深宅内,却藏不住什么秘密。

有心人只要花点银子,就能打听清楚他们想知道的事。

曹辰便专门使人去打听过贾琮的所有信息,从几桩事件中得出一个结论:

此子妖孽,不可小觑!

很明显,此人是个心智早熟的人。

虽然年幼,却懂得人心算计,更懂得将算计付诸行动。

这是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

也因此,上回他算计贾琮时,周转了几个人才间接出手。

足可见他对贾琮的忌惮和小心。

贾琮本身不可怕,可他身后站着的,却很有几个曹辰绝不想招惹的庞然大物。

好在眼下形势就要起变化,他不再是一个寒门书生,而是一步登天成了状元,更锦上添花即将成为宰相门下娇客。

眼见力量对比不再悬殊,甚至天平就要倒向他这边。

他打定主意,早晚要让贾琮付出代价。

却没想到,赵伦会如此之蠢。

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杏花娘安排去作践贾琮……

这不是把现成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中吗?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赵伦当真比猪还蠢啊!

遥遥看着贾琮不断和杏花娘说话,而杏花娘竟哭了起来,曹辰心中满满皆是不妙之感。

他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不管贾琮在说什么,他都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虽然他现在不能对贾琮如何,却能影响到杏花娘。

心思转了几转,曹子昂起身举杯,朗声道:“吾自束发读书寒窗始,便闻曲江池杏花亭之名!

曾于寒舍立誓,终有一日,必临杏花亭,以观曲江水美!”

“好!”

感同身受下,诸多进士喝彩声骤起。

曹辰继续笑道:“正是对这杏花之处的日思夜想,方敦促吾勤学不辍,终于今日,与诸位同年金榜题名。

因此,吾提议,今日吾辈就以这杏花为题,赋一诗词,也好抒一抒多年相思之苦,如何?”

看着面色微微动容,悲恸的眼中重新浮现起一抹希望的杏花娘,贾琮眸眼璀璨如星辰,与众进士一起道了声:

“善!”

……

PS:猪队友嘛,不能总只主角有,那不符合客观规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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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赠杏花娘

贾琮心里已经在笑了。

他很感激赵伦,非常感激。

感激赵伦给了他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贾琮从不因为是穿越者就轻狂自大,他能认识到曹子昂所带来的严峻威胁。

此人行事颇为谨慎,并不直接出手。

这样的人本已经够难缠了,如今又搭上了内阁次辅,成了新党魁首的乘龙快婿。

连宋岩等当朝巨擘,都日渐抵不住宁则臣的攻势,可见其手段之高,性格之强势。

曹辰入了宁则臣的眼,根本用不了多久,他这个今科状元,就能被捧成新党新锐,身居高位,手掌大权。

被这样一个人惦记敌视,即使贾琮再谨言慎行,也总会被抓住马脚。

更何况,贾家那一屁股烂事,根本不用去仔细寻摸,就能让人随手拈来,作为攻击把柄。

在新党强势走上风路时,整个大乾帝国都可以说是神挡杀神,佛当诛佛。

曹辰若真成了宁则臣的门下娇客,贾琮乃至整个贾家的处境,都会变得十分被动和棘手。

他甚至会逼迫贾家自己对付贾琮……

到那个时候,贾家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可能,让贾琮发扬“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

毕竟,贾家的当家人是贾母……

若如此,在以孝治天下的当下,贾琮能够选择的余地就极少了。

万幸,赵伦给了他眼下这个万金不易的良机。

然而没想到的是,紧接着,曹子昂又给了他一个极顺手的“取命刀”。

看了眼身旁犹在沉重悲痛中的杏花娘,贾琮简直满怀深情的,遥遥看了曹子昂一眼……

完美到无可挑剔的题目!

然后,他不用杏花娘的帮助,自己铺展纸张,研磨好墨,提笔蘸墨书写起来。

这个时候,许多人还在酝思,也有许多人在打腹稿。

因而,这边立刻奋笔疾书的贾琮,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只是,看他面色凝重,握笔有力,书写个不停的模样,众人不禁纷纷纳罕起来。

这是要写《离骚》一样的长诗吗?

他们纳罕,杏花娘自然也提起了好奇心。

不过,当她目光落在第一行诗题时,就变了面色。

只见纸笺上书道:

赠杏花娘·拟古决绝词柬友

副题为木兰花,此为词牌。

而接下来,则是贾琮之前奋笔直书的楔子:

余于崇康十二年四月初一,有幸赴曲江池琼林宴,得遇杏花娘。

见其面色悲恸决绝,不欲苟生,大惊之下,问明缘由。

方知其为不良人所骗,深感其痛,泪湿长衫。

不意今有圣天子在上,君明臣贤,而天下竟再出陈世美之流!

惜哉,当世不见包龙图。

吾虽深恨负心薄幸男不义,但年幼无力,不能为杏花娘鸣冤。

只待归去后,禀明亲长,护其不为奸邪所害。

今特做此决绝词一首,劝杏花娘与不仁不义人决绝……

看至此,杏花娘面上已经没了血色。

她虽感动贾琮之好心,可眼底其实还是有一丝犹豫。

因为但凡曹子昂能回心转意,她就绝不会和他决绝……

这时,却见贾琮继续提笔写入正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只第一句,就让杏花娘的心,似被一记尖刀刺穿,痛彻心扉。

思及当年当月,初次相见时,是何等郎情妾意,恩爱甜蜜……

谁又能想到,檀郎今日惊会如此绝情?

她之今日,岂不正和当年班婕妤被弃,以秋扇闲置做《怨歌行》相仿?

强忍着悲痛,杏花娘继续看下去: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词句十四字,字字如利锥锥心。

杏花娘的泪眼,已成滂沱之势。

多么贴切啊,此句所写,岂不就是那变心人?

最痛心者,分明是她遇到了一个无义的变心人,可周围人反而都劝她,这只是寻常事……

心痛的紧,不忍再多想,杏花娘再读: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至此,杏花娘微微一怔,目光有些愕然,这句分明是说:

檀郎与我就像唐明皇与杨玉环那样,在长生殿起过生死不相离的誓言,却又最终作决绝之别,即使如此,也不生怨。

虽决绝而不生怨?

这位小郎君莫非也要劝我看开些……

正当杏花娘又悲痛又迟疑时,却见贾琮最后书道: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心头轻轻一松,原来如此……

是啊,曹子昂又如何比得上那唐明皇?

唐明皇当初宁肯枉顾人伦,也要把杨贵妃抢到身边,百般宠爱。

即使马嵬坡诀别之后,也日夜思恋,做下《雨霖铃》之名曲。

所以杨贵妃才至死不怨。

可曹子昂呢?

却是富贵后忘却誓言抛弃旧交,为了攀附上宰相门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宁肯让他成为野.种……

他连给唐明皇提鞋都不配!

念及此,杏花娘心里对曹子昂残留的希望,彻底死了。

而正当杏花娘心灰意冷时,贾琮则微微吹干了纸笺上的墨迹,又从石几一侧取出尺许来长的木舟,将纸笺卷起后,放入木舟中。

在众人睽睽下,竟先放入了,外河道……

载着纸笺的木舟,顺着小溪,悠悠的驰向了芙蓉园。

一气呵成!

见此,许多人脸色都变了。

赵伦的面色更是隐隐成死灰色。

方才贾琮写了那么多,在赵伦乃至曹子昂看来,必是贾琮在为杏花娘告状。

着实可恨啊!

然而,曹子昂却没有像赵伦那样惊慌失措。

他目光凛然的看着贾琮,心中冷笑。

他嘲笑贾琮太年轻,也太幼稚。

没有证据的事,只凭一张状纸就想搬倒皇上亲点的今科状元,那朝廷威严何在?

更何况,哪怕众人知道状纸上的事为真,谁又会替一个妓女张目?

甚至,许多人只会羡慕他风流不羁。

事实上之前陈然、吴凡二人就这般羡慕曹子昂……

而告刁状的贾琮,却必定会落一个为旧党翻案张目,企图打击陷害新党新锐,甚至玷污次辅威严的印象。

等回过头来,曹子昂就会让贾琮知道,他不是李文德。

眼见木舟已经遥遥过了皇城墙,不用曹子昂出面,他的拥趸们就开始发难了。

二榜排名第三的进士,亦是福建子,与曹子昂同乡。

也是新党的铁杆拥护者,他眼神居高临下的看着贾琮,沉声道:“不料清臣有此诗才,吾等尚未落笔,清臣已洋洋洒洒书写了数百言。

只是缘何不让我等先目睹一番清臣之才,就先入了芙蓉园?

难道清臣对今次芙蓉榜状元之位,志在必得?”

贾琮闻言,眉尖一挑,淡然道:“乌前辈过奖了,诗才谈不上,吾素来不善做诗词。

只是今日心中着实有感,才以拙笔赋词一首。

至于缘何先放入芙蓉园?

倒不是贪什么状元,只是听说园中皆闺阁。

吾家规矩,素以女儿为贵。

因此先行此举。”

那位乌前辈闻言,面色沉了沉。

在看来,不说他二榜进士的贵重身份,仅一进学前辈的资历,贾琮就不该这样不卑不亢寸步不让的说话。

不过念及贾琮背后之人,他也不好当面撕破面皮,便道:“既然如此,不知现在我等能否目睹清臣大作?”

语气还是咄咄逼人。

此时不用贾琮回答,宋华便道:“琼林宴有琼林宴的规矩,广元兄若想要目睹我小师叔的佳作,安静等候就是。”

乌广元闻言,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子厚兄……我倒并不是急着想看佳作,只是听闻贵师叔工于书法,为诸多大臣青睐。往日想去国子监一见,却碍于大司空严令不敢打扰。

今日却是个好时机,希望能目睹一番。”

若是在新旧党争之前,亦或是旧党未式微前,乌广元绝不敢这般和宋华说话的。

但现在,旧党眼见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自认为新党干将的乌广元,又怎会惧怕宋华?

宋华生性虽善,却并不怕事,见此眼眸一凝,就要开口。

贾琮却淡淡道:“子厚不需再争,既然乌前辈愿意看,我再写一遍就是。

只是到底破了琼林宴的规矩,所以一会儿还劳请乌前辈,诵读出声,琮亦想请诸位前辈指点。

不知乌前辈敢不敢赏脸?”

乌广元闻言简直气乐了,心道贾清臣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是诗仙降世不成?

他冷笑道:“好,既然清臣有此信心,我又何妨做个宣读清客?”

“果真?”

贾琮进逼一句,问道。

没等心生不妙的东道主曹子昂打圆场,乌广元已经黑下脸来,咬牙道:“既然清臣敢写,我还怕读?”

贾琮再不多言,提笔急书。

将之前所作,一字不差的又誊抄了遍。

一旁的杏花娘,又看一回后,再度泪流不止。

也终于不再往前方主座方向看一眼,只是痴痴的看着那首《赠杏花娘》的词……

这让全场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了贾琮笔下的纸笺上。

唯有曹子昂,隐隐感觉到了不妙……

……

芙蓉园,紫云楼。

与杏花亭内的诸多进士们所幻想的不同,此处并非姹紫嫣红。

其实倒与杏花亭没多大区别,一样都是群头戴璞巾,身着白色儒衫的“书生们”。

而且紫云楼中,竟然也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水小溪。

连布局,都与杏花亭没多大分别。

不过,紫云楼里的气氛,要比杏花亭那边好太多。

满是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众“儒生”们根本没打开纸墨笔砚,反而一起“围攻”着主座下首第一位座上的“书生”。

“羽瑶兄,良辰吉日将近,日后再见面,咱们怕不能以兄弟相称了……”

“是极是极,到时,我们该敬称一声状元夫人喽!”

“咯咯咯!”

一连串的笑声响起后,被围攻的“书生”俏脸通红。

她虽生的柔弱,看起来娇弱怜人,性子却不是逆来顺受的,她撅起红嘟嘟的嘴,眼睛转了转后,“祸水东引”道:“周月彤,白燕婉,你们别冤枉好人,和我什么相干?

都是外面人乱传的……

分明是静淑兄的好事将近,宋家姐夫才是静淑兄慧眼亲点哩!”

众人闻言,目光再看向坐于中间的那位书生,取笑道:“是了,我们还忘了静淑兄才是我辈第一人呢。

听闻那宋家姐夫,真真好性子。

但凡与他交往过的人,再没人说他一句不是。

都说是君子陶陶,如沐春风……”

“嗯?叫我作甚?”

一个正低头摆弄着什么玩意儿的“书生”忽地抬起头,问道。

众人大笑,白燕婉无语道:“陶陶兄,我们是在说君子陶陶,没叫你这个陶陶。”

被称为陶陶的书生闻言撇撇嘴,道:“莫非又在夸那曹子昂?我跟你们说你们偏不信,那个曹子昂可不是好人,他读书的银子都是靠骗青楼妓女得来的……”

“陶陶!”

众人面色一变,就听主座上一直含笑倚坐的书生抬起头来,清喝了声。

她声音不似其她人那般娇柔轻灵,而是微微带有一些沙沙的感觉。

娇媚的脸上,一双修长的眼眸,格外有神。

此人便是琼林社的会首,芙蓉公子。

当今太后娘家唯一的后人……

她发话后,陶陶虽不乐意,但还是闭上了口。

倒不是畏惧芙蓉公子的出身,论起来,陶陶也是正经的宗室贵女,金枝玉叶。

只是芙蓉公子素来行事大气,极有风采,朝野之间均是赞声。

所以年轻一辈多伏于她。

芙蓉公子正准备安慰面色难看的“羽瑶兄”两句,却听得门外戴着尖帽做书童打扮的侍女捧着一纸卷进来,禀道:

“公子,第一艘木船已经进来,送上了行卷!”

众人闻言登时纷纷精神一震,目光灼灼的盯向侍女手中的行卷。

作为大家闺秀,素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这样的机会着实难得,怎能不珍重?

芙蓉公子却是不疾不徐,先用眼神安慰了下那位“羽瑶兄”,又对陶陶道:“口无遮拦,就由你当个宣读相公吧。”

陶陶嘟了嘟嘴,先对那位“羽瑶兄”道了歉,然后在众人善意的嘲笑声中接过行卷,打开一看,眼睛却登时亮了起来……

……

与此同时,杏花亭内,贾琮也再度收笔。

将纸笺卷成卷,放入第二艘木船内,放置于内河道中,缓缓的流向了乌广元。

……

PS:大章!

第九十三章 先下手为强

杏花亭。

陪坐花魁帮乌广元取来木船上的纸卷,交给了他。

乌广元打开后,一目十行随意扫了眼,面色就微微一变,有些难看起来,目光也变得犹疑……

与宋华交好的刘玘刘仲荣见之冷笑一声,催道:“广元兄这会儿怎又不急了?若是有何顾忌读不出来,不妨我来读。”

乌广元闻言面色再难看三分,此刻他方知,贾琮第一时间将行卷送入芙蓉园的真意。

若非如此,他现在必会撕碎纸笺,然后强行将人驱逐出曲水池!

但是现在……

看着那首词,乌广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没有理会刘玘,而是目光担忧的看向了主座位的曹子昂。

到了这个时候,曹子昂还能说什么?

除了在心里将猪一样的赵伦骂个狗血淋头,只能见招拆招。

从乌广元的面色来看,贾琮还当真写了份讨檄文书。

只是,他难道会惧?

因而故作大气颔首道:“广元只管读便是,吾也想见识一番贾清臣的倾世之才。”

乌广元闻言,只觉得嘴里苦涩。

他听出曹子昂的讥讽怒意,但他不认为,十二岁的贾琮担不起这个名头。

真正的倾世之才啊!

深吸一口气,乌广元不再犹疑,再犹豫下去,连他都要成了笑柄,他沉声念道:

“赠杏花娘·拟古决绝词柬友。”

“木兰花。”

“余于崇康十二年四月初一,有幸赴曲江池琼林宴,得遇杏花娘……”

“今做此拟古决绝词,劝其当与负心人决绝!”

念至此,曹子昂虽面沉如水,但嘴角却满是讥讽。

心道:贾清臣,你若以为这样就能坏我清誉,未免太愚蠢了些。

如今新党大势所趋,谁会为了这么一个狗屁檄文来为难于我?

就是宁次辅,也不会关心这等小事。

而且,今日也不会有人将这篇烂文破词记传播开来。

纵然有人传,也成不了气候。

一个花魁所出的庶孽,能写出什么东西?

他目光森寒的遥遥看着面色淡然的劝慰杏花娘的贾琮,心中恨愈炙。

其拥趸们更是纷纷喝斥声讨不止。

仅凭这样一篇文字,就想要“污蔑”今科状元公,岂不可笑?

卢璇沉声道:“到底如何,让广元兄读完再说罢。这一段公案,总会水落石出。”

其他人纷纷冷笑之,乌广元则深吸了口气,有些艰难的读出了第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芙蓉园紫云楼内,陶陶用近乎亢奋的声音,大声诵读道。

只是,读完第一句,众人的面色就变了,楼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闺阁女儿家,尤其是她们这个年纪这个出身的,在见多了内宅私事后,哪个不曾担忧过日后的婚姻之事?

愈是豪门,愈发无情。

正房太太过了三十,多半就会在后宅备好庵堂。

内宅恩爱之事,自有新进的年轻貌美的女子承欢。

红颜未老恩先断,却道故人心易变。

字字血泪!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锦衣薄幸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念罢,紫云楼内早已出现抽泣声。

这首词本就是以女儿家的角度来写,对于这些闺阁小姐而言,代入感太强烈……

而最先被众人恭维喜事的“羽瑶兄”,此刻更是面色煞白。

她便是当朝次辅,新党魁首宁则臣的爱女,宁羽瑶。

今科状元曹辰曹子昂,便是其父兄为其精心挑选的东床快婿。

原本以为,是个才貌双全的当世人杰。

却不想……

看着满堂悲戚声,坐在首座的芙蓉公子以手抚额。

明亮有神的眸眼中,惊艳色还未退去,又浮现出担忧之色。

她除却担忧宁羽瑶所托非人外,也担忧这个作词之人。

若今日此人作词水准一般的话,此事多半会被打压下去。

没人会愿意为一个妓家掀起风波,惹出是非。

但是……

这样一首注定惊艳当世的佳词,谁能压得住?

随着这首词的传播开来,今科状元曹子昂,也注定会遗臭万年。

他臭了不要紧,可宁则臣的脸面也被踩在了地上。

至少,无数人会暗笑一声“瞎了眼”,“识人不明”!

以宁则臣的强势,此事怕不会善罢甘休……

想了想,芙蓉公子沙沙的声音道:“羽瑶不必难过,今日归家,你只需将此词送与宁大人一览,自然无事矣。

换做旁人,或许还会强撑体面,将错就错送女儿出阁。

但宁大人当世人杰,岂会为虚名所累,断不会误了你终身。

另外……”

她又对侍者道:“前去杏花亭,请词人与杏花娘来此一叙。另外告诉他们,今科芙蓉榜,此人为魁。”

……

“呼哧!”

“呼哧!”

杏花亭内,曹子昂此刻再没了大魁天下的得意,连起码的风度都保持不住了。

他满面惊怒的看着死寂的众人,和啜泣声渐显的众多花魁。

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却似天塌地陷,日坠星沉。

看着与他遥遥对视的贾琮,曹子昂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一首决绝词?

这分明是一首绝命词!!

好歹毒的心,很歹毒的手段!

这分明是要让他遗臭万年啊!!

他才刚刚高中状元,他即将要与宰辅之家议亲。

就在他人生即将达到顶峰时,这个贾家庶孽,却用了如此一首词,让他万劫不复!!

“吾与汝何仇何怨,尔竟如此歹毒,坏我清名?!”

曹子昂绝不能认此罪名,因而怒声质问道。

其拥趸们也回过神来,纷纷厉声斥责:

“小小年纪,歹毒至斯。”

“无中生有,嫉贤妒能!”

“旧党门徒,污害新党!”

“可恶之贼,心思狡诈!”

一套套的罪名扣过去,让曹子昂心中稍安,却见贾琮站起身来,昂然而立,俊秀的不像话的面上,满满皆是冷笑,听他扬声道:

“若是为自身政见能达于天下,为万民谋福祉,尔等纵然掀起党争,党同伐异,吾亦敬佩之。”

“然尔等竟为维护一背信弃义之小人,谄媚污蔑,枉顾事实,甚至还妄图颠倒黑白,吾深唾之!”

“是非曲直,黑白对错,尔等真不知耶?”

“为结党营私,尔等泯灭良知,实枉读圣贤书!!”

“曹子昂,鼠辈尔!哄骗杏花娘的赎身银子花销嚼用,高中状元之后,却翻脸不认人。为攀附宰相门第,更连杏花娘腹中骨肉都要抛弃。

此等丧尽天良之辈,尔等竟也助纣为虐?

这等妄人,纵然日后为官,亦必是残害苍生辜负皇恩的奸邪之官。

望尔等心存良善是非,好自为之!”

一番厉斥后,不等对手反击,贾琮一甩琵琶袖,大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无期!

只告诫尔等,但凡还有一丝天良未泯,就不要为难杏花娘。

有何伤天害理之伎俩,只管朝我贾清臣而来,我一肩担之。

莫要让天下英雄,笑尔等无气量!”

说罢,大步往杏花亭外走去。

宋华、舒敬、刘玘、卢璇等七八个旧党一脉的好友,并四五个中立派,但被贾琮所说服的进士,紧随其后,一起起身离席。

看到这一幕,曹子昂肝胆俱裂!

虽然离去之人只有三分之一,但可以想象,根本不用多久,他曹子昂的“大名”,就会随着这阙《赠杏花娘》,传遍神京,传遍关中,传遍整个大乾!

新党如今的确势大,可在外省,各地举子乡绅,没有一个不骂新党的。

往日里他们还没有太好的突破点,如今贾琮这阙词,却给他们送上了最好的绞索。

就连京中,今日未能赴琼林宴的二甲进士三甲进士们,也必然会推波助澜。

文人相轻乃是天性!

几乎可以预料到,他这位新出炉的今科状元,连选官还未结束,就要遗臭天下了。

而且,连累新党魁首宁则臣被骂,他的出路……

曹子昂此刻眼睛都成了血红色!

只是面对贾琮这阙词,他连反击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怎会写出这等鬼斧神工的文字来?

这让他拿什么来反抗?

文人,终究还是以文为本。

文斗输了,也就丧失了底气。

不止是他,其余诸多新党一脉的进士,也无不面色戚戚然。

谁也没把握做出一首诗词来,将这首《赠杏花娘》打压下去。

一时间,就连平康坊的花魁,也都纷纷抹泪,竟要散场了。

那阙木兰花令,对她们心中的震撼和触动更大。

她们不似寻常青楼女子,她们均是才色双全的花魁,理解的了词中深意。

对她们而言,这阙词分明是字字血泪。

因而离场……

见此,曹子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树倒猢狲散!

大事去矣!

唯有乌广元还有些清醒,他三两步走到主位,大声喝道:“子昂,你就任凭那贼子这般污蔑于你?你何时抛弃过杏花娘?!

如今杏花娘就在这里,你与她说明白,也为你证清白!”

曹子昂闻言,身子一颤,登时回过神来。

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

是极,他还没到山穷水尽之路,只要杏花娘改口,他就有翻身之机。

而贾琮,则会成为坏人清名的恶贼!

曹子昂心中大喜,感激不尽的看了乌广元一眼后,就要往末座走去。

然而正这时,就见一身着宫妆的侍者,急步赶来,宣告了芙蓉公子的话:

“请赠杏花娘词的词人与杏花娘入芙蓉园紫云楼相见,另外,本届芙蓉榜魁首为《赠杏花娘》词人。”

此时,贾琮等人刚出杏花亭,正好听闻此言。

根本不用人往回喊,贾琮就折身返回,先对侍者拱手一礼后,对杏花娘道:“好姐姐,我年纪太小,人微言轻,本欲回家请师长做主,护你一护,为姐姐讨个公道。

却不想如今有贵人愿为你出头,姐姐放心,负心无义之人的话信不得,可贵人的话,必然可信。

咱们走,找个能说理的地方去,总不能让姐姐落个人才两空,还让腹中孩子落个不清不白。”

最后一言,对杏花娘的杀伤力堪称恐怖。

若只她受了委屈,她尚且能忍。

自此山高路远,再不相逢便是。

可是她却不能忍腹中的孩子,出生就成了不清不楚的野.种……

因而再无犹疑,不理曹子昂的“深情呼唤”,与贾琮和侍者一起前往了芙蓉园。

……

PS:被催怕了,加一更……不是不想多更,多更多有钱啊,只是这本写的确实慢,存稿就几章,想多留点时间余地构思,质量为重,望体谅。

第九十四章 人情

“启禀诸位公子,《赠杏花娘》词人贾公子与杏花娘到了。”

宫中侍者于紫云楼外通报道。

未几,又有头戴尖帽的侍女前来,先看了贾琮一眼,目光有些怪异,许是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俊俏的少年郎,贾琮虽然看起来有十五六,但面色到底稚嫩,因而问道:“不知公子今岁几何?”

贾琮答道:“今年十二。”

那侍女闻言讶然掩口,又着实看了好几眼后,撂下一句“小郎君稍等”,就折身急急入内。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回来,目光中透着笑意,道:“芙蓉公子请小郎君入内,小郎君年纪尚幼,不必避讳。”

其实,里面群芳顶多也就大贾琮两三岁。

但女孩子本就显大,且过了十四岁,渐通人事后,就是大人了,而贾琮属于十四岁以下的,依旧是未成年状态……

人家这般豪气,贾琮自不会忸怩,便与杏花娘一起登台入内。

大气恢宏的紫元楼,远比杏花亭要恢宏气派。

作为皇家园林,更有一股威严庄重之势。

莫说杏花娘的脚步越来越小,有些发虚,连贾琮都肃然了脸色。

不过他到底心态不同,还是宽慰杏花娘道:“姐姐莫怕,并不是金銮殿,不会打板子的。”

杏花娘闻言,以为贾琮许是认为最可怕的事就是打板子,当真孩子心态,心中想笑。

前方的侍女也回头看了贾琮一眼,贾琮对其灿然一笑,小侍女却直觉得有些头晕腿软……

心中呻.吟道:天爷!怎会有这样好看的小郎君……

见此情形,若非自己处境十分悲惨,杏花娘险些笑出声来。

小侍女则面红耳赤的引着两人继续往内走,等行至珠帘前,里面有侍女再度通秉。

然后贾琮就听到一道微微沙质的声音传来:

“进来吧。”

小侍女又回头小眼神看了贾琮一眼,然后引着二人入内。

甫一跨过珠帘,贾琮就感觉到不知多少束目光一瞬间向他瞧了过来。

若他真是一个萌新少年,此刻非得面红耳赤腿软手抖不可。

可贾琮心脏何等强大,竟面不改色的一一回视了过去。

俊秀无比的相貌,再加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澄清平静的目光,还有远比十二岁少年要高的身量,反倒让诸多“书生们”俏脸飞红起来,纷纷闪避他的目光。

直到贾琮看到了主座上那位,有些慵懒的倚在锦靠上的“书生”,与那双明亮的眼睛对上后,对视了足有好几个呼吸后,贾琮才垂下眼帘,揖礼道:“贾琮见过诸位公子。”

“嘻嘻!”

“哈哈!”

一阵窃笑声响起,一道道眼神又开始打量起贾琮来。

不过此刻诸人的目光,与先前又不同了。

如此俊俏的一个少年郎,还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

真真可煞人哩!

“咳嗯!”

许是见麾下人马太过不争气,上首的芙蓉公子干咳了声,震慑住春心萌动的诸“书生”后,再看向贾琮,问道:“就是你写的《赠杏花娘》?”

贾琮应道:“正是”。

芙蓉公子笑了声,道:“你和曹子昂有仇?”

一双修长的眼眸,细细盯着贾琮看。

贾琮摇头道:“今日之前,从未蒙面。”

芙蓉公子闻言,顿了顿,道:“你不过十二岁,怎写的出这样的词来?”

贾琮呵呵一笑,与芙蓉公子四目相对,道:“有感杏花娘之遭遇。”

芙蓉公子修眉一挑,道:“若再请你做一词……”

贾琮摇头道:“诗以言志,词以抒情。此情可为自己之情,亦可为她人之情,但终究还是要打动己心。

若强行而为,只能失于造作。”

芙蓉公子闻言,微微颔首,又抬手看了看手中的纸笺,眸光流转间,渐渐明亮,她道:“吾尝闻,都中近二年来出了一种新字体,被人称为清臣体。

此等书法,备受衍圣公牖民先生和大司空松禅公的青睐。

莫非,就是这种字体?”

贾琮不卑不亢道:“在下表字清臣。”

众人听闻至此,一个个目光愈发炙烈起来。

芙蓉公子亦是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文如其人,字见根性。想来你也是今日第一次见杏花娘了?”

贾琮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芙蓉公子闻言,瞥了眼面色已经木然的宁羽瑶,心中一叹,目光终于落在了忐忑不安的杏花娘身上,道:“杏花娘,你之前究竟与贾小郎君所言何事,让其做此阙词?

你可知,自此之后,纵然曹子昂身中状元,大乾官场,也再无他容身之处。

十年寒窗,悉数毁于今朝。”

杏花娘闻言面色一变,眼中竟再度流露出不忍之色。

见此,贾琮代答道:“也不尽然。只要曹子昂能够及时回头,迎娶杏花娘姐姐,善待其亲生骨肉,想来总有他翻身之日。

《左传》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若是曹子昂不肯改,不愿娶一青楼女子为妻呢?”

芙蓉公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道,眼神大有深意,好似看穿了贾琮的把戏般。

贾琮却不吃这一套,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心理战术,又或是叫上位者的心术罢了。

因而昂然道:“若是如此,他便罪有应得!有何值得怜悯之处?在我看来,杏花娘姐姐比他可怜一万倍!

如果杏花娘姐姐能自己选择,她必然也愿生在诗礼簪缨之族,而不是在火坑里。

可既然命运如此,她又能奈何?

但她依旧不自暴自弃,辛辛苦苦攒下金银,一心只想寻个可靠的良人相伴。

纵然不能,也可为自己赎身。

却不料,所托非人。

那曹子昂自身清贫,又懒于谋深,便花言巧语哄得杏花娘姐姐将金银悉数赠与。

还不遗余力的为其扬名。

原是海誓山盟,约定待其高中后就归来迎娶。

却不想,曹子昂高中状元后立刻翻脸不认人,以为杏花娘姐姐出身下贱,配不上他。

又去攀附宰相门第,想做宰相家的娇客。

为了不连累他的美梦,他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认了,还污蔑杏花娘姐姐。

这等无情无义之辈,难道杏花娘姐姐还要可怜他?”

其她人早就看着泣不成声的杏花娘红了眼,连宁羽瑶都是如此。

芙蓉公子也收起了智珠在握的微笑,面色微微凝重,说到底,她也是个女孩子……

只是,能将一个会社办成这般模样,又在满神京的衙内圈内威望崇高,自然不会是一个只会感情用事之人。

对于贾琮的动机,她始终怀疑。

如果贾琮当真与曹子昂从未蒙面,并无恩怨的话,那么他今日的动机,很可能是为了旧党张目。

打击新党魁首的女婿,继而影响宁则臣的威望。

芙蓉公子的确从未干预过政事,但她身在最顶层的圈子里,就算不愿沾染,耳熏目睹下,也不会陌生。

只是,她终究不能确定。

许是看出了芙蓉公子的疑虑,贾琮哂然一笑,开门见山道:“公子不需担忧吾之初衷,吾只是极厌恶曹子昂之所行,也极厌恶此等不义之人,和其他绝不相干!

家师从不让吾与子厚轻言政事,也从未强令我等有何政事倾向。

故此,子厚在殿试策论中,言论立场还偏向新党。

家师也并未见责。

公子须知,家师乃堂堂正正之君子也,世人敬仰!

吾虽不及家师万一,但也不会妄图借此事打击新党。”

“松禅公之清名,的确令世人敬仰……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见贾琮说的如此坦白,芙蓉公子笑了笑,问道。

这一刻,她心中的质疑忽然烟消云散了。

不止是因为贾琮的这一番诉白,更是因为,她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位俊秀不凡的少年同样“不凡”的身世……

她自以为,终于明白了贾琮为何会为初次相见的杏花娘出头了。

贾琮诚恳道:“吾尚且年幼,凡事做不得主,所以纵然遇见不平事,多也无能为力,只能声援。

尝闻芙蓉公子义薄云天,处事公道。

所以想请芙蓉公子出面,护杏花娘姐姐一护。

我料想,今日起,必有诸多强权人士寻找杏花娘姐姐,相逼其反口。

甚至,威胁她和她腹中孩儿的安危。

毕竟,在他们眼里,杏花娘姐姐反倒成了曹子昂的拖累。

说不得,连曹子昂准备登门成为快婿的宰辅人家,也容不得她……”

芙蓉公子闻言,看了眼面色煞白的宁羽瑶,冷哼一声,斥道:“你这少年,莫要胡说。

宁相何许人也,焉能做此事?”

贾琮并不惧,摇头道:“宁相自然不会为此事,家师亦曾言,宁次辅胸中有山河乾坤。

只是宁相不为,他手下之人为了维护其颜面,未必不会为。

杏花娘姐姐一弱女子,重要性连曹子昂那泯灭人性的混帐都不如,自然更不如宁相的颜面了。

若有万一,便是人命关天之大事,不敢不谨慎。”

芙蓉公子眸眼微眯,道:“若是我庇佑不了,你准备怎么办?”

贾琮呵呵一笑,道:“倒也无妨,我既然敢替杏花娘姐姐张目,自然愿为她收尾。

断不会行不自量力,帮人不成反而害人的蠢事。

琮虽人微言轻,但亦有家师,亦有亲长。

原本打算立刻归府,请求师长庇护杏花娘姐姐,不为奸人所害。

若是对方来头实在太大,琮也不得不腆下颜面,书信一封去山东曲阜孔府,请孔老公爷出面。

无论如何,总要护杏花娘姐姐平安周全才是!”

此番言论一出,杏花娘泪流满面,感动的无以复加自不必提。

周遭那些扮演书生的闺秀们,更是一个个目放异彩。

这等义侠之气,她们之前都只在话本和戏曲中看过。

生活中,根本闻所未闻!

未曾想,今日也能亲眼见到一回。

还是发生在这样一个俊俏的少年郎身上!

这让贾琮瞬间又有光环加身……

连芙蓉公子美艳的俏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不过她口气极大,居高临下看着贾琮道:“自先荣国故去后,荣国府这些年,除了出了一个衔玉而生的公子外,已经沉寂好些年了……

少有人出彩。

不想今日竟出了你贾清臣。

你为一花魁,作一阙木兰词,就打翻了一个新科状元。

呵……

有趣!”

见她这般风采,贾琮只能静静的看着不说话。

论起这等腔调格局,俗称装逼气质,他与这些真正的贵族,确实还差的太远。

所以,他只能静静看着她装……

芙蓉公子却生生被他“观摩”的眼神看的不自在,她虽不明白贾琮这般看她是为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恶趣味……

抽了抽嘴角,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后,芙蓉公子道:“行了,看在你为这届芙蓉榜魁首的份上,我代你护住她便是。

不过你且记住,你欠我一人情。”

……

第九十五章 大事

“小师叔……”

见贾琮从宫门内出来,宋华忙迎上前去。

有趣的是,等候贾琮的,却不止宋华、舒敬、刘玘、卢璇等人,连曹辰、赵伦、乌广元等一大批人也没走。

甚至遥遥处,还有不少平康坊青楼里的嬷嬷在观望。

明显,是为了打探第一手消息。

贾琮面色淡淡,与宋华点过头后,拱手向舒敬、刘玘、卢璇等人致谢。

这边还没叙完,对面曹辰一伙人已经急得要发怒。

赵伦许是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这会儿想要补过,尖锐刺耳的声音质问道:“贾琮,杏花娘何在?”

贾琮摆手止住了宋华等人替他出头,眼神不屑的看着对面一众人,道:“赵伦,你最好明白你自己的位置。

别说你还没中进士,就是中了状元,又能如何?

想知道杏花娘的下落,自己去寻便是。

有能为的,你们去逼她改口。

若不能,莫做犬吠之事,徒惹人笑。”

说罢,愈发不屑的瞥了眼满眼怨毒看着他的曹子昂,刺的对方面目扭曲……

宋华到底心地仁厚,在身旁轻轻劝了声:“小师叔……”

贾琮呵呵一笑,道:“走吧,咱们回去。”

说着,就要与宋华、舒敬、刘玘等人一起离去。

却见从后面宫门中又急匆匆走出一名侍者来,却不是宫里的侍者,而是一个侍女。

想来这侍女平日里也极少见外人,这会儿看到宫门外站着这么多人,明显唬住了,顿住了脚步。

贾琮知道必是里面有事,因而温声笑问道:“这位姐姐可有事没有?”

侍女看见贾琮脸上阳光的笑容,心里的紧张害怕登时消散了大半,道:“不知哪位是贾清臣贾公子?”

贾琮笑道:“我便是,敢问姐姐是……”

被一口一句姐姐喊的舒坦,再加上贾琮如此俊俏的外表,侍女竟咯咯笑出声来,完全无视了周遭人马彻底黑下的脸……

她抿口笑道:“不敢当公子之称,奴婢是兴道坊宁家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姐特意让奴婢赶来,代她同公子道声谢。

还让公子放心,绝不会有人寻杏花娘和公子的不是。”

此言一出,曹子昂一拨人面色大变,曹子昂更是面如死灰。

再看向贾琮,眼神已经无法形容……

若是此刻有把刀,曹子昂八成就把贾琮刺上一万刀杀死了。

有宁相府的人出面说了这句话,即使原本想要替宁则臣遮丑的人,也不会再轻举妄动。

而单靠一个曹子昂,即使他是今科状元,目前其实也没多少力量的。

大势尽去。

贾琮却再没多看他一眼,可以想象,这一会儿随着那阙《赠杏花娘》,曹子昂的大名已经传播开来。

什么地方最易扬名?

自然是秦楼楚馆!

今日平康坊七十二家花魁齐至,见证了曹子昂的丑事。

若是没有那阙词,此事多半还能遮掩下来。

可随着一首注定无法被压下的词,此事也就注定会被爆发。

既然如此,感同身受的花魁们,又怎会不为曹子昂“扬名”?

想来这一会儿,新科状元曹子昂的负心薄幸名,已经传遍文人圈子了。

贾琮谢过宁府丫鬟后,与宋华等人再不停留,一起离开了曲江池。

……

马车上,贾琮道:“子厚,将我送去通义坊国子监牌坊前,你回家后将今日之事告诉先生。”

宋华道:“小师叔可是想让祖父大人做什么?”

贾琮笑道:“这个时候,先生什么都不必做,也不能做,否则反而成了新旧党争了,那曹子昂反倒能留一口气。

这些都不必多说,先生必然明白。”

宋华闻言汗颜,只是奇怪道:“小师叔为何不亲自去与祖父大人说?”

贾琮摇头道:“还是为了避嫌,不能让此事变了性质。

对了子厚……”

不欲多言此事,贾琮岔开话题道:“今日在芙蓉园紫云楼里,我见到了谷家小姐……”

“啊!”

宋华大吃一惊,随即一张宽厚的脸登时通红。

贾琮笑道:“因我年纪小,所以不用避讳,不是隔着珠帘或者插屏相见的。

临走时,有人专门点明了谷家小姐的身份,想来是知道我与尚书府的关系。

我看了,与子厚果真郎才女貌。”

宋华闻言,简直无地自容,不过到底还是压抑不住对未来的向往,低声道:“小师叔,祖母也曾遣嬷嬷看过……回来也都说极好,当真极好?”

贾琮微笑,点头道:“师娘过目过的,自然差不了。

相貌自不用多说,另外还看得出,是个娴静的人,十分稳重。

却又不小家子气,落落大方。”

宋华闻言,嘴角已经咧开。

贾琮哈哈一笑,见到了地方,道:“行了,你大登科后又小登科,回去找个没人的地儿自己很乐吧!”

宋华羞愧难当,要下车送贾琮。

贾琮哪里需要他送,自己下了车后,就让车夫往尚书府返去。

只是,贾琮却没有进国子监牌坊,而是往街道拐角走去。

进了巷道,在一处不起眼的二进小宅院前,敲了敲门。

小黑门打开,露出一张面孔来,正是贾琮二年前收的奴仆,邱三。

这是贾琮之前托贾环带的信儿……

邱三见贾琮到来,喜的眉开眼笑,道:“公子回来啦!”

这座小院,便是贾琮的后备落脚地。

邱三也正是在此处,庖制的那些花生……

贾琮点点头,进了庭院后,道:“邱三,有件事我要你立刻去办。”

邱三见贾琮面色正色,道:“公子只管吩咐!”

贾琮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事,而是道:“我知道你心里极想做大事,想风光,这二年我却始终压着你。

你可曾心生不满?”

邱三闻言,忙跪下起誓道:“公子说哪里话?邱三也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自认为是个明白人。

公子是个极有手段也极有抱负的好主子,能跟上公子这样的主子,是邱三的福分,这也是我家老子的话。

邱三心里的确想风光做大事,可若是连隐忍的道理都不明白,那也就是个志大才疏的浪荡货,成不了大器,也不配给主子当奴才!”

“行了,起来罢。我若是疑你,就不会让你办那么多绝密之事了。”

贾琮挥手让邱三起身,看着他道:“办好了此事,差不多就该到你办大事的时候了。”

邱三闻言,眼中忍不住的绽放出光彩来,高兴道:“公子,您只管吩咐,我保准办的妥妥当当的!”

贾琮闻言点点头,面色愈发肃穆,眼眸微微眯起,轻声道:“你取二百两银子交给东路院张勇,让他买通那位赵嬷嬷,如此这般……”

“嘶!”

听完贾琮的计策,邱三面色骤然一变,倒吸了口凉气,眼神骇然的看着面色古波无澜的贾琮。

“有问题吗?”

贾琮如星辰般的眼眸看着邱三,声音清寒的问道。

邱三打心底里打了个哆嗦,吞咽了口唾沫后,咬牙道:“公子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好!”

贾琮点点头,再道:“记住,张勇办好此事后,立刻从东路院出来,安排他去南省。世翰堂要在金陵开分店,需要人手。”

邱三深吸一口气,应道:“公子,我都记下了,必不会有差错!”

想一想此事办妥后的局面,邱三心中的惊骇退去,只有满满的激动之情!

怪道贾琮说,此事完毕后,就能做大事了。

可不是么……

邱三就想告辞去办事,贾琮却又吩咐了句:“顺道通知倪二哥和星严来见我,今夜我不回号舍了,就在这。”

邱三领命离去,贾琮进了堂屋后,一刻没得闲,铺展纸笺,提笔疾书起来……

……

兴道坊,宁相府。

内宅。

气氛低沉凝重。

宁羽瑶俏脸上满是泪痕,其母顾氏则惊怒交加,怒视着对面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眉眼间和宁羽瑶有几分相像,此刻却尴尬不已。

顾氏厉声道:“观儿,你妹妹说那个浪荡子行事众所周知,汝父素来忙于国政,不闻外事,方被其哄骗,你呢?事前你也不知?”

这年轻男子正是当朝次辅宁则臣的长子,名观,字元泽。

在太常寺为官。

不过平日里并不在太常寺做事,而是为其父出谋划策。

人皆称其智不亚其父。

只是此刻宁观却只有满脸的尴尬,他素习理学,不敢欺骗母亲,只能实话实说,道:“太太息怒,儿子先前虽听闻一些,也只是当是风雅之事,以为那杏花娘崇其才华,方才资助子昂。

实不知此人品性如此卑劣……”

顾氏闻言,愈发愤怒,怒极骂道:“放屁之言!他若不哄骗人家,哪个女人会把梯己银子白白给他使?怎么不见别人给他银子?

如今连孩子都有了,可为了攀附权势,反倒不认。

我也是奇了,这等混帐,你也要说给你妹妹,你安的什么心?

你相中这样的东西,也有脸被人称为俊杰?

你知道这件事若是日后才被人发掘出,是什么下场?

不止你妹妹会毁在那畜生手里,连你父亲的清誉都要受到影响。

起码一个识人不明的名声就摆脱不了。

人家不说那畜生如何,只道我宁家以势压人,还是压一个花魁!”

宁观闻言,面色一变,心里升起后怕之意,见母亲妹妹都在落泪,忙跪下请罪道:“母亲,妹妹,你们快别恼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不是。

是我瞎了眼,累的父亲妹妹受扰。

你们放心,这件事我立刻去解决。

毕竟父亲并未说话,只是我出面放出了些风声,就被人传成这般模样。

明日我让那混帐亲自声明,和相府之间,从无此事!!”

顾氏怒道:“他说没事就能没事?这种涉及相府的风言风语,不用一天,就能传遍整个都中。”

听闻此言,宁羽瑶哭的愈发伤心,只觉得清名被毁,心如刀绞。

宁观也慌了神,纵然他智计百出,在这等涉及姊妹清誉和内宅之事上,他也不熟悉,道:“母亲,那该如何是好?

不如,就让儿子出面,说都是儿子瞎了眼,被奸人哄骗。

绝不能坏了妹妹的名声啊!”

见他如此,顾氏和宁羽瑶反倒不忍,顾氏心中到底心疼长子,道:“你如此也没用,反而给人口舌。

你去告诉你爹爹,就说那个混帐东西品性不佳,绝不能留在翰林院,远远的打发出去才是正经。

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回京!

过些日子,谣言自然也就淡了。

我本也不想瑶儿这么早出阁……”

宁观闻言,犹豫了下,又毅然咬牙道:“好,合该如此!

那个忘八东西,差点害了我家。

只从清流贬入浊流,还算便宜他了!”

……

第九十六章 扬名

“倪二哥、星严来了,自己坐。”

通义坊二进小套院,正堂内,见倪二与林诚到来,贾琮只抬头招呼了声,就继续疾笔书写。

倪二和林诚见状,不敢打扰,两人悄悄的寻了椅子坐下候着。

二年过去,两人也都明显发生了许多变化。

曾经颇有些混不吝气质的倪二,如今也沉稳了许多。

现在他不再是靠在赌坊里放印子钱吃例银的泼皮倪二了,而是手下掌着七八十号人的蔬菜大商贩。

靠着贾琮从“古书”中寻到的果蔬冷窖技术,倪二夏秋时节收购大量绿色果蔬贮存起来,冬日贩卖。

尽管主要的蔬菜还是白菜萝卜,但也不乏一些番茄、紫茄乃至芹菜、菠菜等绿鲜蔬菜。

虽然量少,但也极大的增加了竞争力。

依靠这些拳头产品,倪二将蔬菜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却从不张扬,闷声发大财。

而林诚则继续经营他的世翰堂。

侍郎府倒台后,林家被吞没的家财基本上都被讨了回来了。

他那“世交好友”赵良义,也落了个革除功名,流放九边军前与披甲人为奴的下场。

经过此事的磨砺,林诚一改从前“傻白甜”的性子,沉下心来,专心打理祖业。

他曾想将世翰堂赠与贾琮,可贾琮坚决拒绝,只让他代培了一批人手:

说书先生。

如今,挂在世翰堂名下的说书人,大概有二十七八个。

说书先生作为下九流的一员,地位低下,若无跟脚,必饱受敲诈欺凌。

能得善终者十中无一。

能得世翰堂庇佑,自然欢喜不尽。

近二年来,这些说书人将聊斋中的短小故事加长了篇幅,细化了情节背景,专讲鬼狐奇谈。

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听众,都扬起了不小的名声。

虽然赚的银子没多少,但贾琮很满意。

林诚为了能尽可能的报答贾琮,也尽心尽力的去培养。

而他自身沉于世务,几经历练,气度心性也都长进许多。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倪二和林诚见贾琮笔一收,抬起头来,也忙起身。

贾琮用帕子净了净手,道:“让邱三寻你二位来,是有一事请你二位帮忙。”

倪二登时叫了起来,道:“公子这话是在臊咱们呢,有事您吩咐就是!”

林诚也笑着附和道:“只怕事不大,不够多。”

贾琮呵呵一笑,没有多寒暄,就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开门见山道:“今科状元曹子昂是咱们的对手,是敌人!

他针对我出手,就是为了给李文德报仇。

若我被他打倒了,你们俩怕是也难逃他的毒手。

所以,我们不能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翻身的机会。

这件事,事要做绝,人要踩死。”

听贾琮这般说,倪二林诚两人登时变了脸色,倪二咬牙道:“公子你只管说,该怎么宰杀那个畜生!”

贾琮摇头道:“这般做反而落了下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必暴露,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有这等想法。

文人杀人不用刀,若用刀去杀,倒是抬举他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帮他扬名!”

“扬名?”

二人摸不着头脑。

贾琮笑道:“名声对于读书人,尤其是官员来说,就是第二条性命。坏了名声,这辈子也就完了,生不如死。”

林诚登时明白了,激动道:“公子,可是用说书先生,将那状元的好事四处说开?”

贾琮却摇头道:“那样做,就太着痕迹了,容易将咱们也暴露出去。如今朝堂上不素净,水太深,不能将咱们陷进去。”

“那……”

林诚糊涂了,不知到底是什么法子。

贾琮道:“你明日一早,让手下的说书先生装扮成百姓的模样,随倪二哥手下的菜贩到各个集市去买菜。

哪里热闹,就往那里去。

还要岔开,平日去崇化坊说书的,就不能再去崇化坊买菜,要去怀远坊。

平日在永平坊说书的,明日就去归义坊。

尽量不能让百姓认出。

记住,是买菜的百姓在讲趣事,和菜贩和说书先生没有一丝相干。

我刚已经写好了故事,回去让那些说书先生看熟了,明日一早就出发。”

听贾琮思虑的如此周密,倪二林诚两人无不诚服。

知道贾琮不喜啰嗦,两人领了贾琮写好的底稿就回去办事去了。

“呼……”

等送走二人后,贾琮轻轻呼出口气,临窗而立。

心中默道: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就看事态如何发展了。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但他以两年磨一剑,积功于今日,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

平康坊,锦香院。

妓人云儿在刚从琼林宴回来的花魁姐姐熏娘处听的意动神摇,仿佛身临其境的看到了一个俊俏的不像话的少年公子,为替点翠楼的杏花娘讨个公道,做了首绝世好词,还面斥新科状元曹子昂为不义薄幸郎。

真真比戏里包龙图龙头铡铡驸马还精彩!

包龙图也没写一首进了女儿家心里的好词啊……

云儿既感动那位名唤贾清臣的少年公子声张正义,才气无双,又物伤其类的代入了杏花娘的可悲之境,与其她妓人一般,纷纷垂泪。

杏花娘运气不好却也好,至少她遇到了这位少年公子,替她张目,可她们又去指望哪个……

没等云儿伤感完,锦香院的妈妈便来唤云儿回去接客。

云儿虽心中悲苦,却怕挨打,只能强打起精神去见恩主。

到了住处,就见一大脑袋富家子弟,正歪坐在艳榻上吃酒。

云儿忙上前强装笑颜打招呼道:“薛大爷,您来了?”

这位大脑袋富家子弟,正是江南薛家如今的少家主,薛蟠。

只是云儿发现,今日这位薛大爷与往日不同,非但没有急色,还理也不理她,只是吃酒。

毕竟是出手大方的恩主,云儿小意笑道:“哟,我的大爷,您今儿是怎么了?”

说着,温柔上前。

却被薛蟠一把搂住,放在膝上坐下。

云儿顺势倚进薛蟠怀里,娇滴滴道:“爷啊,究竟怎么了嘛!”

薛蟠终于不再沉默,叹息一声,道:“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我阖家进京,除了会亲外,本就是为了送妹妹待选。

却不想……

唉!”

话没说完,又深叹息一声,满脸苦涩。

云儿见之心道:这位薛大爷分明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纨绔,能让他如此犯愁,看来他到底是个看重家人的人,还没坏到家……

因而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薛蟠猛灌一口酒,悔恨道:“当初因和人争执,让家奴失手打死了人,不想如今竟牵累了妹妹的大事!”

云儿闻言,心里登时明白。

这个时代,做什么都讲究出身清白。

连参加科考,都要三代内无娼、优、皂、隶之流,更不能有罪犯。

进宫做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必然比科考更严。

纵然是失手打死人,也是家风问题,自然进不得宫。

不过……

云儿却是知道薛家跟脚的,道:“旁家若是如此,自然没法子。可以大爷府上和亲戚故旧家的权势,这点子事应当不算什么吧?

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薛蟠闻言一怔,抓了抓大脑袋,道:“我倒没想那么多……那宫里的太监,倒是还问了妹妹的体格……”

云儿忙道:“那大爷如何答的?”

薛蟠不在意道:“我说妹妹身子极好,先前虽常咳嗽,可吃了冷香丸后,再没犯过……”

云儿掩口笑道:“怕大爷的事是小,这咳嗽才是大事。失手伤人之事对旁人来说严重,对大爷却不算什么,哪家大户人家没这等事?更何况,又不是大爷亲自动的手。

可咳嗽却不同了,纵然现在好了,可宫里也怕有气疾的人进宫,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哩!”

薛蟠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原来如此!原来是那些太监胆小多疑,他奶奶的,害得大爷我愧疚了半晌,真是一群活忘八!”

云儿噗嗤一笑,见她娇媚,薛蟠搂住就是一阵乱亲。

不过亲罢,却没像往日里那样直接办事,又愁起来,道:“我道这几日妹妹怎地也不出门顽了,只说病了。原以为是在生我的气,赔了几万个不是,她只说和我不相干,想来她自己是明白的。

不过妈却是在唬我,让我老实些。

只是,妹妹总那样也不是事,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可别苦熬出毛病来……”

云儿笑道:“这还不简单,大爷多给她买些金银首饰胭脂水粉和新衣裳不就是了?女儿家没不喜欢这些的。”

薛蟠连连摇头道:“我妹子岂是寻常人能比的?她从不爱这些。”

云儿奇道:“那她喜欢什么?”

薛蟠抓着脑袋想了想,道:“她比我出息多了,倒是爱读些书,喜欢些诗词什么的……这我有什么法子?

以前也寻了些狗屁才子,做了好诗去讨好妹妹,却被她好一通耻笑,说那也叫好诗?

害的我丢了面皮……”

云儿闻言,忽地眼睛一亮,道:“好大爷,我若是能出一个好诗词,让你家妹妹好生喜欢,你又怎么谢我?”

薛蟠瞪圆眼睛,道:“那还用说?六福生的金子,瑞福祥的绸缎,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云儿闻言大喜道:“那可说定了!大爷且等着,我就拿纸笔来写下,保管你那妹子爱不释手!还带一个故事哩……”

……

第九十七章 喜从何来?

“曹子昂,状元郎,抛妻弃子美名扬。”

“骗得金来骗得银,做得高官好风光!”

琼林宴结束后,似只用了一夜的功夫,曹子昂的大名,就传遍了神京百万人口。

偌大一个都中长安,竟处处传扬着新科状元的“美名”。

而且,不止是文人间,更多的,是各坊市的百姓。

这让许多想要查探何人在传播消息的有心人,怎样也摸不着头脑。

因为不是一两个人在传,是整个神京的人都在传。

连街头巷尾的顽童们,都唱着童谣“歌颂”曹子昂。

大人们则传的更离谱,连曹子昂中状元前不甘于清贫,给高官衙内做***换取富贵之事都传的绘声绘色。

一时间,这位今科状元的名声成了臭狗屎……

人人喊打,唯恐沾上屎气。

也彻底绝了他东山再起的最后一丝可能。

如此局面,倒比他前些日子中状元后,更“风光”……

只是这种传播速度,让许多人骇然。

不过,这也摆脱了贾琮的嫌疑。

因为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样的推波助澜力度,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做到的。

只是新旧两党间彼此都盯的紧,谁也没发现对方动过手脚。

可除了他们能够有这样的力度外,谁还能做到这点?

因此只能将功劳,放在了那阙《赠杏花娘》的木兰词令上。

“国朝鼎立以来少有的佳作,可比唐宋名家!”

这是不少文坛大家读罢后,给出的评论。

更难得的是,谁都不会怀疑,此事是贾琮处心积虑谋划的……

因为杏花娘是曹子昂身边的人安排到贾琮身边,用来羞辱他的。

而点题,更是由曹子昂亲自所出。

尽管这阙词是木兰词令,写的却是“杏花”,与曹子昂的点题契合之极。

种种巧合说明,此桩事件完全是个巧合。

事实上,也确实就是巧合。

是曹子昂方面处心积虑下,举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却也愈发衬出贾琮这阙词的惊艳!

自然,这种惊艳,绝不是曹子昂想要这样看到的。

此刻,他在目前落脚的福州会馆里,光绝交信就收了不下三十封。

其中有一封,竟然是他的同乡旧友,昨日将杏花娘请入杏花亭的赵伦所送。

本就心如死灰的曹子昂看到赵伦派人送来的信,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厚颜无耻,无过此人。

墙倒众人推。

他怕是有史以来,最惨的一届状元。

面色凄惨的曹子昂知道,眼下还不是最惨的时候。

因他之故,累得相府千金甚至宁次辅清誉受累,成为笑柄,才是真正的大患。

怕是用不了多久,御史就该上书弹劾他了吧?

却不知,是会废黜功名,还是会流外为官……

曹子昂发誓,只要给他留下一分机会,他就绝不放弃!

终有一日,要让陷害他的这些人,受尽折磨而死!!

“咚咚咚!”

一阵急促不耐的敲门声响起,曹子昂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昨日之前,还处处巴结于他,他却不会多看一眼的伙计,今日已经敢给他使脸色了。

木然的道了声:“何事?”

门外传来回话:“曹状元,宁相府派人来给你传话,还不快开门?”

曹子昂闻言,身子一颤,瞳孔猛然收缩。

……

长安西城,居德坊。

贾府,梨香院。

快到中午方归家的薛蟠,一进内宅门儿,就大叫道:“好妹妹,快瞧瞧,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

“该死的孽障,你混叫什么?不知去哪里灌了野猫尿,不好好回你地方窝着去,撞客了不成,发什么疯?”

薛姨妈午睡还未醒,被吵醒后,气得隔着窗子骂道。

薛蟠也不在意,一边往里进一边嚷嚷道:“这几日妈和妹妹都不痛快,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吃酒?

到处寻些好东西,想淘来给妹妹。妹妹若是好了,妈必然也好。

寻了一宿,终于得了个好东西,保管妹妹喜欢!”

听他这般说,薛姨妈的起床气也散了大半,再见他青着的双眼,一脸疲倦,便当真以为他为了自己娘俩奔波,心里真真心疼不已,只剩下怜爱。

连里面房间也有了动静,就见一身着蜜合色比肩褂下一浅葱色绫裙的少女走出。

不见奢华,唯觉淡雅。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面若皎月,眼如水杏。

不是薛宝钗,又是谁人?

她看着薛蟠眸光闪闪间,隐有愧意,道:“我不过这几日不大舒服,当不得什么大事。哥哥又何必放在心上?”

薛蟠见连向来精明的妹妹都瞒过了,心里愈发得意,摇头晃脑道:“妹妹这是什么话?妹妹身子不大舒服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如今我就妈和妹妹两个至亲,哪一个都得好好的!”

这话倒也说的真心诚意。

却将薛姨妈的眼泪都感动下来了,一把拉过薛蟠抱住,心疼哭道:“我的儿啊……”

不过只哭了一句,就戛然而止了。

一把将薛蟠从怀里推开,怒视啐骂道:“该死的畜生,一身的骚味,还敢跑来哄我们?”

薛宝钗闻言,也沉下脸来。

她方才也要落泪了……

薛蟠满心的懊悔,竟忘了沐浴了,却跳脚道:“真真冤枉死人了,妈不知道我为了得这个好东西,费了多大劲!

银子都买不来的,专门淘给妹妹的!”

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纸笺来,递给薛宝钗道:“妹妹你只管看,若说出一个不好来,打今儿起我再迈出这个门我就不是人!”

心里其实还是很有些忐忑,他不大懂这些……

薛宝钗将信将疑的接过纸笺后,缓缓看去,看了点题后,秀美微微一蹙,继续往下看,然而只入目了第一句,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薛宝钗仍未回过神来,这边薛蟠已经得意的连连跟薛姨妈使眼色。

薛姨妈从炕上起身,悄然走到薛宝钗身边,看了过去……

她也是能识文断字的,哪里读不出这阙词的好来?

只是,却以为不适合未出阁的闺秀看,幽怨太重,怕让她们心生恐惧。

因而又骂道:“从哪寻来的这些教坏人心的怨词,也敢拿给你妹妹看!”

“啊?”

薛蟠脸上的得意凝固了,铃铛大眼睁的溜圆,以为被锦香院的云儿给哄了。

正要跳脚骂街,却听宝钗笑道:“妈放心,这词是极好的词,虽怨意重了些,到底是那不得意的女孩子所写,对我……”

一番话没说罢,就见薛蟠张大嘴笑个不休。

薛姨妈恼道:“猫尿灌多了,这会儿发疯!”

薛蟠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是妹妹往日里总劝我多读些书,如今却连男女也分不清了!”

薛宝钗并不理他,也不觉得难堪,眼神还是落在那首词上,随口道:“纵然不是女子所写,也是摹拟女子口吻而写。

只是……难得此人如此懂女儿心……”

薛蟠凑趣道:“妹妹可喜欢?”

见薛宝钗缓缓颔首,薛蟠大喜,道:“这里面还有一桩公案呢!妹妹若是听了,保管更喜!”

薛宝钗闻言,抬起眼帘,一泓秋水般的眸眼看着薛蟠,道:“是何公案?”

薛蟠得意洋洋的将从云儿那里听来的故事又叙述了遍,让薛姨妈和薛宝钗两人都惊叹不已。

薛姨妈恼道:“亏那人还是状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宝钗倒是冷清,笑道:“妈又何必动气?俗话说的好: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为了功名利禄,前程富贵,多少人连老子娘都不要了。

更有人破家舍业,只为考取一个功名。

只可惜,熬白了头,也考不得一个生员。

这般心思下,读书人心中自然多乖戾之气。”

薛姨妈闻言,叹息一声,道:“难为你看得明白。”

说罢,又看向薛蟠,心道,不爱读书也就不爱读书吧,左右家里不指望他考功名。

万一读成了那些黑了心的混帐,连老子娘也不认,还不如不读。

薛宝钗却又对薛蟠笑道:“不知哥哥故事里的那少年词人,到底是何人……”

薛蟠抓了抓脑袋,道:“听说,叫什么劳什子贾……清臣,怪耳熟的一个破名,好似在哪听过。”

薛蟠从未与贾琮蒙过面,也没在意过贾家有这样一个子弟。

但是,他没听说过,薛姨妈和薛宝钗又怎会没听说过?

薛姨妈是与王夫人话家常时,听说过东路院有这样一个庶子,极得老爷喜爱。

而薛宝钗则是与探春等人交往时,多次听说过贾琮之名。

这一会儿,听说故事中一词压倒状元的少年词人竟是这位还未见过的“熟人”,母女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

荣府,向南大厅。

贾政也正纳罕,怎今日那么多故旧好友上门?

往日休沐之日,也不见有几人来拜访。

他甚至连询问一二的功夫都没有,只顾着忙于迎客。

直到仪厅内足足坐了十七八人后,大门外才不见客来,贾政心里既有些惊喜也有些慌张。

他素来好客,只是志同道合者寡,就算有几个好友,旁人也多以为荣国府门槛太高,极少登门。

今日却一下来了这么多,岂能不喜?

慌张的是……

那么多来客,见面就道恭喜,可他这东道,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日子为了给贾赦延医问药,贾政也极头疼,哪有什么喜事可言……

顾不得这许多,不好让客人干等,贾政一边吩咐人去准备茶果,并通知里面准备宴席,一边往里面进去。

虽然今日工部尚书和侍郎没来,可工部四司的四位郎中却都来了。

再加上主事、员外郎,只工部就来了十二三人。

还有礼部和户部的几个旧交,满满一堂人。

贾政入内后,众人再度齐齐道贺:“存周,恭喜恭喜啊!”

贾政实在摸不着头脑,众陪座清客也都茫然,他只好拱手问道:“诸位大人,却不知这喜从何来啊?”

……

第九十八章 摔玉

荣禧堂,东厢耳房。

虽入春月,但天气尚凉。

炕上东西两边依旧铺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

中间摆放着一炕桌,设有茶水瓜子等物。

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俩分坐两头,叙着家常。

听完薛姨妈的话后,王夫人倒是怔怔的出了会儿神,而后微微疑惑道:“我恍惚记着,前二年里,琮哥儿还说他尚未学作诗,如今已能作出这样的好诗词了?

果真是好词?”

薛姨妈笑道:“你没瞧宝丫头喜欢成什么样了,说是本朝以来第一词呢。就是……”

王夫人道:“就是什么?”

薛姨妈惋惜道:“就是为了一个花魁所做,不大好听。人家再一打听,他为何会为一个花魁出头,倒把他自己的出身暴露出去了。怕少不得让人耻笑一番……”

王夫人闻言,想起贾琮的生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其实莫说是这个年代,纵然几百年后,若是听说哪个的生母是失足女,旁人都会“另眼相待”。

更何况是礼教森严的当下?

王夫人淡淡道:“幸亏是个男孩子……”

薛姨妈笑道:“可不是嘛!这点上,爷们儿倒比咱们女人强多了。要是换是个女儿家,那可了不得,日后说亲都让人挑拣。”

王夫人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宝丫头这几日如何了?”

薛姨妈叹息了声,道:“今日看起来倒是好了许多,方才去寻她们姊妹们说话去了,八成是说那首词的事。

薛家这几年,虽不缺金不缺银,可到底少了顶梁柱。

老爷过身后,薛家就每况愈下。

等他二叔也没了,就彻底没了当家的。

薛家也是个大家子,虽比不得贾家二十房,也有八房人,乱糟糟的闹心。

宝丫头是个有志气的,原是准备进了宫,家里能有个让人忌惮的。

没成想,因为小时候那点毛病,竟给划了下来。

我这当娘的自然没什么,只是她自己却怄的不行……”

说着,眼中滚下泪来。

王夫人见之皱眉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有咱们这几家至亲在,谁还能欺负得了你们娘仨去?”

薛姨妈忙笑道:“倒不是担心哪个欺负了去,只是蟠儿不成器,家里总要有个出息的。

我是没多想,只宝丫头思量的多。”

王夫人欣慰道:“宝丫头确实是个极好的,像咱们王家的女儿。”

说着,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似是有话不知当不当讲,薛姨妈何等精明,忙问道何事。

王夫人道:“是有一事,我寻思着,该提前与你说,你好跟宝丫头说道说道。

就是那琮哥儿……”

薛姨妈奇道:“他?他和咱们什么相干?”

王夫人笑道:“是没什么相干,只是……

说来也好笑,这孩子虽出身不好,但模样却是顶了尖儿的好。

这么些年来,再没见过生的更得意的孩子。

咱们这个年纪,知道那不值当什么,就怕小孩子家家见识浅,动了心去……”

薛姨妈哑然失笑道:“真生的那样好?”

王夫人点点头,道:“据说,他肖母。”

薛姨妈笑道:“旁个我不敢保证,不过宝丫头我是放心的。她再不是那样的人……”

她素知自己女儿是个极懂事的,哪里会因为别人长的得意就动心?

只是她忘了,她和王夫人不将一首好词当回事,薛宝钗却未必这样……

薛姨妈此刻却只想着其他的事,奇道:“姐姐,据说?难道你也没见过他娘什么样?”

王夫人淡笑道:“当年闹的何等厉害,荣府快成了整个神京的笑话。

家里只有老太爷见过,回来后就发了话,说那等妖艳不知礼的贱妇绝不许进家门半步。

所以别说我,连老太太都没看过。”

薛姨妈掩口笑道:“看来当年那妇人把老太爷气坏了。”

王夫人笑道:“可不是嘛,若不是如此,大老爷也不能去住东路院。”

薛姨妈恍然道:“怪道大老爷那么恨这个儿子……对了,听说大老爷病的厉害?”

王夫人面上浮起一抹嫌恶,道:“都是自己造的,如今折磨的不成人形了,还是打这个打那个,前儿又把链儿打了回,连大太太都受了罪。”

薛姨妈惊叹道:“哟,还这样厉害啊?”

王夫人垂下眼帘,道:“听说,大太太正商议着喊琮哥儿回来侍疾呢……”

……

仪门外,向南大厅。

“琮儿?!”

听完众人分说罢,贾政惊喜交加,不敢置信道:“你们说是琮儿做的一首绝佳的好词?”

营缮清吏司郎中赵国梁乃贾政顶头上司,大笑道:“存周啊,往日里闲谈,你总嫌贾家少了文华之气。

如今又怎样?

贾家出了龙驹凤雏,更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钱穆、孙仁、李畅纷纷附和道:“极是极是,存周夙愿得尝,当请东道才是!”

贾政喜不胜喜,道:“一个东道值当什么?若是果真好词,十个东道也只等闲!却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好词?”

若是一般的好诗好词,又怎会闹出这般动静来?

贾政以为,必是了不得的好词!

钱穆却笑道:“存周,今日我等前来,却不是为了扰你一顿东道的。

我等是想看看,琼林宴上面斥新科状元负心不义的少年俊杰!

有大司空的话,国子监我等是不敢去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等与汝侄儿算起来也当是旧交了……

二年前他行拜师之礼时,我等可都是见证。

今日国子监亦是休沐之日,存周何不请你侄儿回来,也让吾等故人再见一面啊?”

其他人均大笑附和。

贾政闻言,哪里能说不好?他心里也极想见见贾琮。

这二年来,贾琮一年也回家不了几回,见的次数极少。

他竟然不知贾琮竟长进到了这个地步,忙安排人道:“快去国子监号舍,寻琮儿回家!”

赵国梁又笑道:“存周啊,看来你还没我们了解的多,你那侄儿是出了名的勤学!

但凡知道他的,哪个不知他只要不上学,就必定在国子监藏书阁里学习啊?”

贾政闻言,当真汗颜。

钱穆等人却责怪赵国梁,道:“公门内情况复杂,许多事不是存周能做主的,赵大人何必太过苛责。”

贾政闻言,感激不尽,忙再使人去请贾琮回府。

……

探春小院。

正房内,七个姊妹们团团坐着,围在探春那张花梨大理石书案周边。

房间内静悄悄的,连给众人添茶倒水的侍书和翠墨两个丫鬟,似都被气氛感染,往来间轻手轻脚。

书案上,只摆放了一张桃竹纸笺。

这是宝钗带来的,纸笺上所书,正是那阙《赠杏花娘》的木兰花令。

她也将故事讲罢,此刻,众人依旧在回味着余韵。

“呼!”

过了良久,探春长呼一口气,俊眼中满是异彩,抿嘴笑道:“我就知道!”

见她如此,旁人都笑了起来。

湘云笑嗔道:“你知道什么?”

探春一扬下巴,道:“我就知道,三哥哥写的那样好字,必然作得出好诗来!”

迎春笑道:“这是词,又不是诗。”

探春摇头道:“词也是诗的一种,包含在内的。只不过诗多言志,词多抒情。对咱们来说,没甚区别。

再说……”

说着,她又扬起下巴,道:“这样的好词,不逊于唐宋名作,谁又在乎别的?”

宝玉有些吃味道:“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亲姊妹。”

众人又笑了起来。

这是黛玉多情的眸光闪过一抹自嘲,幽幽道:“我之前还笑,琮三哥什么都好,就是不会作诗。

如今看来,我们做的那些诗,也配叫诗?

合该烧了去。”

其她人默然,唯有宝钗笑道:“颦儿说的太绝对了些,纵然这位琮兄弟做的极好的词,难道我们就做不得诗了?

唐时青莲子美当世,不也有王摩诘画中有诗?”

黛玉闻言轻笑一声,道:“好姐姐,你倒也做一首画中有诗的词来,与这首和一和,我便伏你。”

薛宝钗:“……”

宝玉见黛玉把天儿聊死了,忙打圆场道:“那状元也忒可恶了些,贾琮做的好!可怜杏花娘,所托非人!不过贾琮做的也有不好之处,既然有这样的才能,就不该藏着掖着,早点做出这样的诗来,大家也可以一起起个社,岂不是雅事?”

宝玉本是好意,黛玉却以为他是在为宝钗解围,看到宝钗含笑称是,心里愈恼,冷笑一声,道:“琮三哥哪敢回家作诗?他也没块金也没块玉,不过和我一样,都是没了娘的。

也配和你们作诗和词?”

说着,自己先落下泪来。

宝玉闻言,一张脸涨的通红,眼睛瞪圆,气结于胸。

他不明白,他到底说错了什么?

眼见林黛玉伤心落泪不止,宝玉大喊一声,伸手将项圈上那块宝玉拽下,狠狠砸向地面,怒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旁人都唬白了脸,黛玉哭道:“何苦摔砸那哑吧物件,你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

宝玉闻言愈气,见那玉也摔不碎,就想找东西继续砸,迎春、惜春等人唬的不知所措,探春也担忧之极,真要是在她这里把这玉摔碎,她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而和宝钗一起苦苦相劝。

不过到底还是湘云更果决些,寻机会一把从地上捡起玉来,藏于身后。

宝玉脸都变形了,寻她要她也不怕,只是不给。

宝玉怒道:“我砸我的东西,和你们什么相干?”

湘云冷笑道:“二哥哥真要砸了它也不妨事,只是别在我们面前砸,你若敢去老爷跟前砸,我才伏你!”

宝玉:“……”

几乎吐血!

宝钗过来嗔道:“云丫头也学坏了,正经的劝不劝,非憋死人。”

正说着,屋外传来婆子的传话声:“宝二爷可在不在?前面来客了,老爷让他去见客。”

……

PS:这一章,我自己比较满意,嘿。

第九十九章 疯狂

听到外面的传话,贾宝玉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

想想无缘无故被林妹妹厌弃敌视,如今又要惨遭老爷唾骂,一时间真真生无可恋……

就要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却听后面林黛玉喊了声:“等等。”

宝玉不解的站住,回头看她,目光隐隐希冀。

往日里闹气,哪一回都要他赔尽小意,才能哄回心理他,这回……

却听黛玉冷笑一声道:“你只这般去,老爷回头必也来一回摔打宝玉,好替你那块玉报了仇。”

说罢,对探春道:“让你的丫头端盆水取条干净帕子来,让他洗洗。不然回头惹出是非来,老太太倒派我们的不是。”

探春闻言,忙喊侍书和翠墨去准备。

湘云也把于还给了宝玉,还帮他戴到项圈上。

这一瞬间的变化,让宝玉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

虽转不过弯儿来,还是嘿嘿乐了起来。

见他这般,迎春、惜春等人都笑了起来。

只有黛玉没笑,也不多看一眼,让宝玉心情还是有些失落。

等侍书翠墨端了洗脸水来,服侍着宝玉净过脸罢,黛玉看了眼,没再说什么,宝玉方离去。

他却不知,他刚出门,黛玉反倒又落下泪来。

心中翻来覆去的念那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

东路院。

枯瘦如柴的贾赦有气无力的躺在床榻上,发黄的眼珠空洞的盯着拔步床的顶部。

此时,他的疼痛刚刚退去。

然而贾赦终于明白过来,他快要死了。

他已经病入膏肓。

甚至,他现在生不如死……

他难得有一阵空闲功夫,回忆回忆自己糟糕的一生。

从记事起,就一直糟糕……

他是家里长子,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是,他出生时贾母难产,吃足了苦头才生下他。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打小起,贾母就不待见他。

相比于平平安安降生的贾政和贾敏,他这个长子虽也是亲生的,却是最不讨喜的。

父亲是国朝一等公,文韬武略,英雄无敌。

自然对他这个长子的要求也高。

只可惜,他却总达不到父亲的要求,每每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他就愈发自卑。

时间久了,也就愈发抗拒上进,抗拒父亲的要求。

成家后,发妻是六部阁臣的爱女,出身名门,望夫成龙之心也就急切。

夫妻二人话不投机,日渐疏离,直至相敬如冰。

再后来,他在翠云阁,遇到了芸娘……

翠云阁不是平康坊七十二家中的青楼,只是一个南边儿来的爆发户所开的青楼。

所以培养出的花魁,远不及七十二家培养出的好。

所以芸娘不会什么琴棋书画,不懂什么功名上进,连礼数也不大明白。

就是长的好看。

而在芸娘眼里,他的一切,都是极好极好的。

哪怕他胡诌几句诗,也能被芸娘崇拜上几天。

那段日子,大概是他过的最惬意最痛快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嫡妻在生下长子后没多久,就病故了。

郁郁含恨而终。

其娘家知道此事后,心痛之下,公然和贾家决裂,指责荣国公贾代善教子无方。

此事在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再往后,贾赦记得,是他父亲荣国公,亲自去了他在延康坊置办的宅院,下令让他与芸娘断绝关系,再去尚书府赔罪。

他正是气盛之时,而且和芸娘过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自在受用的日子,哪里肯听?

不过没等他说什么,素来对他言听计从的芸娘,竟然骂起了荣国公来……

荣国公一世英雄,怎会和一婆妇骂街?

一怒之下,本欲严惩芸娘,可是才知道,她竟已有了身孕。

荣国公一世英雄,却无法对自己的孙儿下手。

再后来……

荣国公就故去了,他也去了东路院。

贾赦渐渐后悔,开始冷落芸娘,不再见她。

直至,芸娘也生了。

不过,他并未去看。

直到有一夜,都中发生了大变故,起了刀兵……

本就产后体弱的芸娘,在惊吓中,一命呜呼。

因有荣国公遗命:不可使贾家血脉长于那等贱妇手中。

贾府不得不将那孩子抱了回来。

最后,他便与那庶孽,一起在东路院这座偏院内,混沌度日。

虽为父子,却极少相见。

他愤恨,他憋屈,他苦闷。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谁知,临老竟还得了这样折磨人的恶疾……

疼啊!

惨啊!

恨啊!

恨苍天何其不公!!

念及此,面容狰狞的贾赦,忽然觉得的右下腹又开始阵阵作痛起来,唬得他连忙平息了怨恨。

他如今也算摸出了点名堂,这病不生大气,少发怒,总会轻快一些,不会痛起来要人命,还没完没了。

他是真的痛怕了……

然而,就在贾赦屏住呼吸,想要平息怨怒时,却“意外”听到了门口处隐隐有嬷嬷在说话。

贾赦近来火气太大,所以除却晨昏定省,或者用药时才会有邢夫人和贾琏陪同外,其他时候都不用主子作陪。

怕被误伤……

这是在他连续几次打伤了贾琏甚至是邢夫人后,贾母吩咐的。

平常时候,这里只有嬷嬷看顾。

但嬷嬷绝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动静来,惹的贾赦不喜。

那倒霉的只能是她们。

那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本欲发怒的贾赦,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耐住性子去听。

他不大听得出这是哪个嬷嬷的声音,只觉得耳熟,但翻来覆去的似只重复一句话……

事出反常,贾赦侧耳倾听:

“这……了得……”

“……怎么了得……”

“这怎么……了得……”

贾赦皱起眉头,不知这婆子在念叨什么,有心想喝止住,却还是下意识的觉得,此事不寻常,便继续听下去。

果然,他听到了令他肝胆俱裂的消息:

“二爷……住进了桃红姨娘的屋里,这不是……乱了伦常了吗?”

“唉,这怎么了得……”

听至此,贾赦只觉得天旋地转,怒火几乎将他焚烧。

桃红姨娘是他去年收的小妾,妖艳妩媚之极,他宠爱了七八个月,才丢开手没多久!

可是,丢开没多久,那也是他的小妾啊!!

他们怎么敢?

怎么敢?!

甚至都顾不得腹部隐隐有升起的痛感,贾赦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大口喘息着,然后下了床。

极致的愤怒,似乎给了他新生的力量,贾赦感觉身上再次出现了力气。

他随手从墙上摘下一柄原本做饰品的宝剑,踉踉跄跄的出门而去。

打开门后,见正在清扫的婆子被唬的立刻下跪磕头,咬牙喝问道:“那个畜生果真在那里?”

那清扫婆子磕头不止道:“奴婢……奴婢确实看见了……”

“啊!!”

贾赦大叫一声,一挥剑,砸在了婆子身上,唬的婆子几乎晕厥过去。

好在剑未出鞘,只是疼。

婆子却见势倒地装死,果然,贾赦再不看她一眼,冲冲撞撞的走了出去。

眼见贾赦出门后,婆子长喘一口气,眼里却满满都是贪婪的眼神。

想想那八十两银子,和事成之后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婆子连疼都顾不上了,匆忙收拾了扫帚簸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出了正堂,然后根本没往平日里的住处去,直接从后门出了东路院,朝接头方向赶去。

走过了两条街,在一处小巷里,她遇到了一个黑瘦男子,急不可耐道:“张勇,老爷已经赶去了,还赏了我一剑,你该给银子了吧?”

张勇嘿嘿一笑,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叮嘱道:“赵嬷嬷放心,我说话算话!这二百两银子给你,你老也赶紧离了这地儿,别让家里人寻着才是,不然……”

赵嬷嬷闻言,连连点头道:“得了银子,我就往南边去了,再不回都中。”

又压不住的好奇,问道:“张小子,你花这么大把银子,坑链二爷一回,身后是有什么人吧?”

听她打听,张勇倒也没恼,笑道:“身后到底是哪个,说来你老可能不信,竟连我也不知。

只知道是链二爷偷了人家的老婆,人家气不过,才想出这样一个法子来。

一共给了三百两,你老出大力气,担了风险,所以给你二百两,我就收一百两。

行了,话不多说,嬷嬷快走吧,我也不在这多待了。

嬷嬷记住,千万不要多说什么,不然国公府再不济,取咱们俩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

赵嬷嬷闻言,点清了银子后,连声道:“极是极是,我这就走。”

说罢,从怀里取出个头巾往头上一包,瞬间成了寻常百姓家的老太婆,然后匆匆离去。

见到这一幕,张勇呵呵一笑,左右看了看,往下一个接头处报信儿去了。

……

东路院,西廊下厢房。

贾赦持剑一路行来,竟没遇到什么人。

就算远远有人瞧见了,也装作没看到,早早避开。

一路到了西廊下,桃红姨娘住处门前,贾赦还没推门捉奸,就隐隐听到一阵放荡的笑声传来。

他压着怒气,将脸贴到门上,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只听到一阵阵淫词浪语传来:

“我的儿,你怎么老爱吃这处,小时候你娘奶没管够吗?哈哈哈!”

“亲娘死的早,自然没管够。求好娘多赏两口吧!”

“唉,多赏你两口本也没什么,只是等那死鬼疼死后,说不得我就在这待不下去了,到时候你又寻哪个去喊娘……”

“爷哪个都不去喊,老头子死了,你不还是我娘?正好我可以常来孝敬你,晨昏定省,一次不落……”

“啊哈哈,真真是娘的乖儿子,快来吃吧……”

听到这番对话,贾赦真真七窍生烟,身子颤抖,见里面愈发起了动静,他一脚踹开门,厉吼道:“我杀了你们这对奸夫***!畜生,该死的畜生啊……”

却说正提枪上马驰骋的贾琏,听闻这道声音就已经三魂飞去了两魂半,亡魂大冒!

再看到贾赦满面狰狞的举剑砍来,那活儿登时软了下来……

好歹他还知道逃命,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只套了件亵裤,就连滚带爬的往外逃去。

可到底慢了半拍,让贾赦一剑砍中了耳朵,生生削飞了半片左耳。

贾琏惨叫一声,却愈发不敢停留半步,拼命往外逃走。

贾赦这会儿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其实他根本已经感觉不到身子的存在了,只一心想要杀了这个忤逆人伦的畜生,举着剑紧紧追在后面。

贾琏回头看见贾赦就在身后,生生唬掉了最后半个魂儿,腿一软,绊倒在地。

眼见贾赦就要冲来砍杀他,幸好邢夫人听闻消息,及时赶来,贾琏虽不是她亲生,可贾赦眼见不行了,往后只能指望贾琏。

所以赶紧拦道:“老爷息怒,他要是哪里做的不好,你只管打他啐他,可杀不得啊!虎毒不识子……”

这句话,大概是邢夫人这辈子最后悔说的话。

贾赦已经被怒火点燃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虎毒不食子,难道老虎会偷它娘吗?

连带着,看向邢夫人的目光都充满了疯狂,怒吼道:“你们这群贱人,都该死!一起去死吧!”

吼罢,在贾琏拼命求饶声中,挥剑斩向了邢夫人……

……

第一百章 惊天丑闻

通义坊,国子监。

藏书阁。

清晨鱼肚未白时,贾琮便来到此处,借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中的两册,细细揣摩起来。

也是因为他极得藏书阁教谕欣赏,才能有此待遇。

寻常监生,只能在正常钟点来借书。

贾琮是打算今科秋闱下场的,毕竟未取得举人功名前,还算不得读书人。

举子可与官员以朋友相称,也可候补为官。

而秀才生员,只能自称一声学生。

士林中人心目中的“同道中人”,最起码的门槛,便是举人。

再之下的生员、童生之流,和小学生差不多,顶多不是文盲罢了。

而既然打定主意下场,就容不得有太多分心。

如今该谋划的能做的,贾琮自忖都做了。

如果不出意外,结果只会比他预定的目标更好才对。

所以,不必再过多关注。

现当下的紧要任务,就是尽快取得一个起码的官场出身。

两年多全身心投入的专注学习,不浪费点滴光阴,又有名师教诲,足以媲美寻常人七八年甚至十来年的寒窗苦读。

看过贾琮文章的人,大多都以为文章火候已经足够了。

不过,依旧不是懈怠之时。

藏书阁内只有一个住在此处的教谕在,是个很纯粹的老夫子,因为欣赏贾琮的勤学,所以给予过他许多帮助。

与往常一般,一老一小都在烛火下专心读书。

《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中,包含了所有时文里的大题、小题的范文。

这就相当于后世的题库,足有数百万字之著。

文府中的时文自然不是要背的,因为再聪慧之人,也不可能将这些范文全部背下。

更何况,即使全背下了,其实也没甚用。

如今科场出题都是截搭题,用后世的排列组合来计算,这种截搭题的题目理论上是无穷无尽的。

所以死记硬背并没什么卵用……

文府内范文的用处,是用来揣摩名家破题,承题的功夫。

揣摩领悟透了这些,才算真正汲取到了精华。

而通常,这个时候若有名师指点,就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贾琮有时会请教这位教谕,但更多的,他会将疑惑之处笔录下来,带回尚书府,询问宋华,或者宋岩。

这二年来,他已经积累了厚厚一个册子。

皆是心得笔记,时常翻读,受益匪浅。

若日后他的子嗣再进学科举,有这样一册笔记在,亦会受益良多。

这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

沉浸在对名文佳作的揣摩中,时光飞逝。

晨曦的阳光照进藏书阁内,笼罩在静静的读书人身上。

烛火熄灭,鼓楼的钟声传来,贾琮依旧恍若未觉。

这让藏书阁的刘教谕看了十分欣慰,暗自点头。

只是让刘教谕不喜的是,随着天色大亮后,愈来愈多的人来此处寻贾琮。

一波接着一波,到了午时后,他根本都不能回到座位去了。

直接站在藏书阁门前,凡是不借书的,全部打发离开。

就是借书,也不准入内,报上书名后他会派人取来。

连续赶走了几拨慕名而来拜访的监生后,刘教谕正在纳罕出了何事……

然而接下来的人,却是让他也没法子阻拦了。

“清臣啊,国公府打发人来寻你,是你家二老爷有事唤你回府。”

刘教谕惋惜道,语气中不无埋怨。

看来,他心里是极不赞成家人打扰监生学习的。

贾琮闻言亦是轻叹一声,他依礼谢过刘教谕后,将准备好的一副字拿出,道:“这二年来,琮得先生照顾多矣。

无以为报,只以此字略表心意。”

刘教谕有些诧异,接过后打开书卷一看,只见十六个字:

经师易遇,人师难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刘教谕见之,心里一热,却顾不得许多,急问道:“清臣莫非要离监?可你还未肄业……”

贾琮面色有些沉重,摇头道:“先生许是不知,家父正卧病在床,学生身为人子,理当回去侍疾。”

刘教谕闻言,虽惋惜,却不能阻拦,毕竟孝道最重。

他将书卷收起,殷殷叮嘱道:“合该如此,只是清臣归去后,若有疑难,或是需要什么书本在外面不易得的,只管来寻我便是。

但务必要记住,万万莫要忘了读书进学。

须知举业一道何其艰难,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万不可大意轻忽啊。”

贾琮深揖应道:“琮,谨记先生教诲。”

……

出了国子监门,贾琮就见贾府给他安排的马车和长随在门外候着,谢绝了长随过来接过书箱的好意,贾琮背着书箱自己上了马车。

临关车门时,远远看到邱三站在街角,也不知等了多久,这会儿在朝自己点头。

贾琮没有多言,关上了马车车门。

长随骑马,车夫赶车,一行人往居德坊赶去。

……

东路院。

眼见贾赦挥剑刺向邢夫人,邢夫人早已吓傻,连逃都忘了逃。

贾琏终是奋起余勇,冲上前将邢夫人往一边推开,大喊道:“太太快跑啊!”

只是又慢了些。

贾赦含恨出手,剑已经刺到了邢夫人身前,虽被贾琏推到一边,避开了心窝要害,却还是被刺中了肺部。

邢夫人中剑后惨嚎一声,只觉得全身力气散尽,软软的栽倒在地。

周遭丫鬟婆子惊叫连连。

贾琏大哭求饶道:“老爷,不能杀,杀不得啊!”

可贾赦此时哪里还有理智在,恨不得拉着整个世界一起灭亡。

狰狞着脸,再朝贾琏刺来。

贾琏见贾赦果真疯了,也顾不得邢夫人了,转身就逃。

贾赦就要去追,又见王善宝家的哭天喊地的跑来,扑到邢夫人身上号丧。

心中厌起,贾赦狞笑一声,举剑砍下。

王善宝家的唬的魂飞魄散,只顾着抱头趴下,背上挨了一剑,惨嚎一声,晕了过去。

她虽晕了过去,可肥厚的身子却死死压在了邢夫人身上。

原本就被刺穿肺部重伤倒地的邢夫人,此刻再惨叫一声……

贾赦却不顾这些,踉踉跄跄的朝贾琏追去。

他已经感觉到,周身气力在飞速流逝。

他要在彻底无力前,将那个畜生杀死!

……

仪门内,向南大厅。

闲等无趣,钱穆终究还是将贾琮所作《赠杏花娘》一词写了出来。

众人多是科甲出身,饱读诗书。

此刻将这阙词赞了又赞,不吝美言。

而贾政更是一扫多日烦恼,惊喜交加!

站起身来捧着那阙《赠杏花娘》,翻来覆去的读,百读不厌!

赵国梁艳羡道:“存周啊,只此一词,贾家当可留名千古。”

钱穆等人也纷纷附和道:“功名富贵,权势禄位,纵然能显赫一世,却终将化为一抔黄土。

唯独这等风流文词,必将百世长存。”

贾政闻言,愈发激动的满脸通红。

此等文华盛事,是他多少年的夙愿啊!!

原本以为要等到贾琮下场赶考,金榜题名时,才能聊以解慰。

却不想……

竟能这般早给他这样大的惊喜!

纵然考个状元,也不及这阙词好啊!

几乎语无伦次,贾政大声吩咐道:“快去,让厨里速速准备大宴,今日吾家大宴宾客!!”

众人闻言大笑,皆道:“合该如此!”

不过见贾政嫡子宝玉站在一旁有些落寞,都是心思伶俐之辈,又转口夸赞起宝玉来。

衔玉而诞,天生富贵云云。

只是这种夸赞,却只能让贾政冷笑了……

不过到底难得大好气氛,他也没再斥骂宝玉。

正当主客欢庆时,忽地,从外仪门处突兀的传来一阵杂乱惊呼声。

这样的事,让贾政登时沉下脸来。

宾客们也都讶然……

贾府富贵百年,别的不说什么,体面功夫绝对是整个大乾做的最深的门第之一。

在主子宴客时,发生嘈杂乱声,简直不可想象。

然而,更让众人不可想象的还在后面。

大厅外一道越来越近的哭喊声音传来:“救命啊!老爷,快来救命啊!”

众宾客纷纷忍不住议论起来,贾政更是面沉如水,站起身来往外行去。

走至门前一看,脸色瞬间难看之极。

只见贾琏竟只着了条亵裤,赤着上身,连滚带爬的哭喊着跑来。

而他半只左耳已经不见,血淋淋的沾湿了半边身子。

见此,贾政身子都摇了摇。

不用想他也知道,能将贾琏伤至此的,除了他那大哥,还有何人?

而看到贾政后,贾琏终于缓了口气,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老爷救命啊!大老爷要杀我,已将大太太杀害……”

“哗!”

诸多宾客并满场仆婢,无不骇然。

贾政更是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好在身旁宝玉搀扶住了他,回过神来,颤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大老爷为何,为何会如此?”

贾琏不敢答,只是拼命的磕头。

正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声。

好些奴才磕头乞求声响起,却似没用,没一会儿,众人就见枯瘦如鬼的贾赦,披头散发,目色赤黄,腹如孕妇,手持宝剑而来。

贾琏见之唬的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爬到贾政腿边,磕头不止道:“老爷救我,老爷救我……”

贾政颤着手,厉声道:“大兄,汝疯耶?”

贾赦比他还怒,疯狂怒吼道:“这个畜生,连他娘都敢偷,被我捉奸在床,你也护着?”

“轰!”

好似一道惊雷炸响,贾政目眦欲裂,惊恐的看着膝下畏畏缩缩的贾琏。

再想起方才贾琏说贾赦已杀了邢夫人,登时一股腥味涌上喉头,“噗”的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

再也忍不住,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又是引来一阵惊乱……

到了此时,谁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好端端的一场盛会,怎就变成了这般惊天丑闻?

眼见贾赦狞笑着举剑杀来,宾客们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们许是巴不得让贾赦将这忤逆人伦的畜生宰杀,也落个干净。

连赖大、林之孝、吴兴登等管家都是如此,这时都选择束手旁观。

贾琏与邢夫人……

画面都不敢想象!

此事着实太骇人听闻了!

都死了,或许反而干净……

眼见贾赦摇摇晃晃的杀来,贾政昏厥被送到后面,其他人却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脏,贾琏惨笑一声,只能引颈待戮。

其实贾赦也已经到了极致,气力几乎耗尽,腹部如火燎针扎一般剧痛,头部更是昏昏然。

若非有股执念,他此刻早已倒下。

眼见到了跟前,贾琏也已经吓瘫在地,性命不保时,却听一道厉喝声:

“还不快拦下!”

众人看去,只见一面如冠玉的少年背着书箱急急进来,面色肃煞,对站在一旁的贾家奴仆们厉声令道。

虽然赖大等人平日里并不将他的身份放在心上,少有人拿他当正经主子。

可这会儿贾家出此大乱事,府上能说话的主子也就这一二人了,当着外客的面,他们不得不听命。

赖大身为大管家,叹息一声,到底命四个健壮的奴仆将贾赦拦了下来。

贾琮背着书箱进来,跪在贾赦面前,泣道:“父亲大人,何故如此?兄长乃父亲嫡亲血脉而出啊,安能忍心害其性命!”

贾赦此时已经濒临昏厥边缘,就算贾琮不拦,也没力气杀了。

他脑子里昏昏然,连贾琮都没认出来,听了这话,稍许反应后,用尽平生最后的余力,嘶吼道:“这猪狗不如忤逆人伦的畜生,焉能为人子?”

“噗!”

吼罢,贾赦一口腥臭黑血吐出,仰头倒去。

贾琮一个箭步起身扶住,顺便避开那口黑血,大声呼道:“快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

PS:贾琏偷姨娘的事,出自原著第六十三回贾蓉之口。

第一百零一章 处置

贾府内宅,贾母上院。

荣庆堂。

贾母午休罢,正与薛姨妈话家常。

王熙凤满面含笑的与王夫人说着府上裁剪夏衣和放月钱的事,王夫人不时颔首,却极少开口。

李纨则带着黛玉、湘云、宝钗并三春姊妹在下面顽笑说话。

堂内众多丫鬟婆子侍立,静静的赔着笑脸等候吩咐。

一派祥和暖煦……

这是贾母最喜欢看见的场景,也是她最受用的气氛。

众人并没有聊贾琮写词之事,都知道,贾母极不喜欢这个孙子。

大家专挑些喜庆的,譬如贾母年轻时的富贵事来说,哄的老太太一直笑的合不拢口。

老太太兴许在心里祈祷,这样幸福的富贵生活,能过一万年。

然而,美好的画面,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正当贾母与薛姨妈聊金陵旧事聊的热闹时,两个东路院的管事媳妇,甚至都顾不得规矩,直接惊慌失措的闯了进来。

偏又说不到一起,乱糟糟的各喊各的:

“天老爷!老太太啊,出大事了!”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老太太,出大事了啊!”

一通叫嚷,让贾母等人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众人齐齐唬的变了脸色,下意识的都以为,是大老爷贾赦没了。

贾母脸色苍白,喝道:“天塌不下来,好生说话!再这般没规矩,先赏一顿好板子再说!”

那两婆妇这才止住了乱嚎,其中一人哭道:“老太太,出天祸了!”

“浑说什么?大老爷到底怎么了?”

贾母心中愈发认定,她的长子没了,心里揪痛,厉声喝问道。

那媳妇哭道:“大老爷他……老太太啊,刚刚链二爷偷了桃红姨娘,被老爷撞了个正着。

老爷要杀链二爷,太太去拦,却被捅了一剑,这会儿眼看就要不行了。

老爷又去追着链二爷要杀,这会儿也不知怎样了,许是已经被杀了……”

“轰!”

好似一晴天霹雳降下,劈的贾母整个人都蒙了。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都发生了什么?

事情缓缓的在贾母麻木的心里理着:

琏儿偷了姨娘,被他老子撞见了,他老子要杀他,却杀了大太太,如今还在被追杀,生死不知……

这是泼天大祸啊!

终于反应过来,贾母苍老的面上不带一丝血色,身子抖个不停。

那边王熙凤也羞愤满面的大哭起来,只觉得把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再无颜见人。

李纨则面色苍白的带着一众小姑子们离开,这不是她们该听的事。

这边刚走,就又见两个婆子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报道:“老太太、太太不好了,出事了,大老爷要杀链二爷,老爷气的呕血晕厥过去了。”

听说贾政也出事了,贾母面色惨然,头晕目眩,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床榻上。

而王夫人却惊站起来,一迭声问道:“老爷如何了?宝玉何在?宝玉可有事没有?”

婆子忙道:“老爷被送进书房,正差人去请太医,宝二爷一直护着老爷,倒没事,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王夫人和薛姨妈闻言愈发焦急了。

贾母喘息了两声后,仓惶问道:“大老爷,可杀了那个畜生?”

婆子回道:“并没有,是琮三爷回来了,救下了链二爷。不过大老爷气的昏死过去了,链二爷也眼见不大好了……”

贾母闻言,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过到底经历的事多些,虽然心肠寸断,还能坚持得住,至少目前,只死了一个邢夫人……

“前面谁在当事?”

贾母满脸凄惨的问道。

婆子回道:“琮三爷在派人请太医,又代老爷送走了客,还让人照顾好链二爷,打发我们进来传话给老太太、太太。

他护着大老爷回了东路院,说还要抢救大太太,一个都不能有事。

琮三爷临走时,还让奴婢问问老太太,是不是请东府的珍大爷过来先把事管起来。”

听婆子说完,贾母心中初闻贾琮管事的厌恶感消散了大半,连声道:“对对对,快去请珍哥儿来!老天爷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许是觉得都处置的差不多了,贾母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夫人、薛姨妈听闻贾政和宝玉暂无大碍,放下心来,不过到底记挂着二人,便劝道:“老太太且安心,许是不到这个地步。不如先去看看……”

贾母闻言,忙点头道:“快走快走,先去看看老爷和宝玉。”

……

东路院。

如今贾赦昏厥,邢夫人濒死,连作威作福的王善宝家的,也奄奄一息。

贾琏又不在……

此刻,能说上话的,只有贾琮。

尽管平日里少有人拿他当回事,可此刻,东路院却也只有他能做主。

带人回了东路院后,先让人把贾赦送回正卧房安置好,贾琮径又去了邢夫人处看望。

此刻,邢夫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丝反应也无。

了解情况后,贾琮稍做检查,心里就有数了。

其实剑伤虽严重,却还不致命。

关键是最后王善宝家的那一压……

胸腔内本是负压,纵然有创伤,只要不是三菱刺那种歹毒武器,在负压的牵引下伤口都会自动闭合,缓缓恢复。

若只是一道剑伤,上了药包扎好后,将养些日子也就恢复了。

然而那一压,却生生将邢夫人一条命给压去了大半。

创伤口猛然张开,大量空气涌入,负压被破坏,牵张功能消失。

再加上没有消炎药……

应该勉强还能救活,只是邢夫人日后怕连喘气都困难。

成为废人,只能在床榻上苟活。

不过,这样也好。

倒是意外收获……

只是眼下无论怎样救治,贾琮都不能亲自,否则日后邢夫人受难时,只当是他在使坏……

念及此,贾琮冷静吩咐道:“不能等太医了,伤病多太医少,时间耽误不得。我记得后廊下不远就有一家同济堂,派人速速请了郎中来。”

只是此时五六个婆子,七八个丫鬟乱糟糟围在一旁,哪个都不愿动。

贾琮还没有支使她们的威望……

见此,贾琮扬起眉头,喝道:“家里还有规矩没有?尔等想眼睁睁看着太太出事?若是误了治伤时机,我必禀明老太太,治你们一个怠惰奸邪之罪!”

这时,众嬷嬷丫鬟似乎才回过神来,想明白了东路院今日变故之后将会发生的变化。

老爷太太未必能活,链二爷已废,东路院这份家业怕只能落在眼前这位三爷身上。

真真好气运啊……

想清楚这点,众人的面色多发生了变化,隐隐谄媚起来。

一个二个这才忙活起来。

派人速速去前面通知,没过多久便请了一老郎中回来。

不过这老郎中也只能略尽人事,把完脉后,碍于女眷,指使着婆子将伤口包扎后,又开了副汤药。

只说熬的过这五日,便能活命,熬不过的话……

只能看天意。

做完能做的,吩咐留两个老陈的嬷嬷和两个丫鬟在厢房内守着后,贾琮又携郎中去了正卧房,贾赦处。

相较起来,贾赦的情况,远比邢夫人要严峻的多。

同济堂的郎中连尽人事的手段都没,诊完脉后,只说病入骨髓,药石无医。

可贾琮却不愿放弃,揖礼央求道:“先生请务必救家父一救!”

虽然贾赦已经到了肝昏迷的地步,西医已经没什么好法子了,但贾琮却知道,对于这种癌症后期,西医没法子,中医反而能很好的调养一段时间。

后世但凡省三甲医院内,必有中医科。

如肝癌、肺癌、白血病等到了后期西医无解的绝症,中医却通常能延长半年甚至一二年的寿命。

贾赦现在若死,对贾琮的影响还是极大的,起码今岁秋闱他就不能参加了,要守孝三年……

对贾家也不利,贾琏更是必死无疑。

而这些,都不在贾琮的计划之内。

所以他希望能延缓至少半年以上的时间……

按理说,贾赦这病虽是折磨痛苦之极,但总还能再拖些时日才是。

同济堂的郎中见贾琮如此心诚,虽为公候子弟却不骄奢气盛。

再加上仪表不俗,孝道有佳,便心生好感,犹豫了下,道:“不敢瞒公子,我手段有限,确实是没有法子了。

不过,我知道有一人,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能断人的生死。

若公子能请得此人出面,想来或有救治贵府老爷的方儿。”

贾琮闻言,忙问道:“不知这位府第何处?小子必亲自前往邀请!”

那郎中道:“张友士非都中长安人,是南省的人。不过他和神武将军府冯家有旧交,如今住在他府上。”

说罢,就告辞离去。

贾琮刚送至二门,就见管家吴新登急急赶来,道:“哥儿快去吧,老爷寻你问话呢!”

……

荣府,向南大厅西暖阁内。

贾政有气无力的半躺在炕上,背后倚着锦靠。

贾母坐在炕边垂泪,王夫人坐在炕下交椅上,拉着宝玉的手……

王熙凤犹自在哭泣,贾琏头上包裹着纱布,垂头丧气的跪在门口处。

堂内还站着几个老陈的嬷嬷和媳妇,随时等候吩咐。

贾琮进来后,先与贾母、贾政等人行礼。

众人的目光也第一时间落在了他身上,除却贾母外,多数人已经知道昨日琼林宴上发生的事了。

此刻眼神也格外复杂。

尤其是在联想到日后贾府权利继承方面……

贾政却顾不了许多,连声叫起后,上下打量了番贾琮,满脸欣慰道:“好,好啊!”

贾母不知贾政在说什么,缘何叫好,皱起眉头来。

难道今日之事和贾琮有什么干连?

王夫人忙解释道:“老太太,昨儿新科进士琼林宴上,琮哥儿做了首极好的词,据说连状元也压了下去。今日那么多大人上门拜访老爷,都是因为此事。”

和王夫人、薛姨妈一般,贾母对一首词的好坏并不在意。

对贾政这个时候还顾着狗屁诗词,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只能沉下脸来直接问贾琮,道:“你把大老爷和大太太送回去安置妥当了?”

贾琮依礼应道:“回老太太的话,已经安置妥当了。因为太医院太远,怕耽搁了救治,便私自做主,让人请了同济堂的郎中来,先急救了番。

大太太处,郎中说只要熬过这五日,多半性命能保住了。

只是大老爷处,他没甚法子了。

我苦求了一番,他才道出一个名叫张友士的人,说此人乃当世神医。

医理精湛,可断人生死,手段极高明。

若能请得此人来,多半还有用。

这位张神医虽是外省人,如今却在都中神武将军府住着。

正要请示老太太、老爷、太太,该如何去请此人来。”

听贾琮说罢,饶是以贾母对他的天生不喜,此刻也不得不颔首,道:“难为你这么点功夫就置办妥当了,至于那位张友士,就派人拿着老爷的名帖去请罢。”

正说着,外面传来通报声:

“东府珍大爷和小蓉大爷来了!”

……

第一百零二章 凉薄

说话间,贾珍和贾蓉匆匆进来。

贾珍年纪不大时就承袭了爵位,偌大一个宁国府,任其作威作福,无人敢言语一声。

这些年来,养成了骄奢的性子,走路带风……

贾蓉虽相貌俊朗,只是在贾珍淫威下活的憋屈,目光明显不正,在长辈面前畏畏缩缩,有些闪烁。

父子二人进来后,先与贾母、贾政、王夫人行礼,然后急忙问道:“老太太,二叔二婶,好生生的,怎出了这等事?”

贾母闻言再度落泪,指着跪在门口角落处的贾琏大骂道:“都是这个畜生造下的孽,守着如花似玉的老婆不知好好过日子,猫啊狗啊的只顾着偷嘴,连他老子的妾室都敢偷,如今惹出这等祸事来,我看你还怎么说?”

这番直白的话,让屋内众人面色都难看起来,王熙凤更是羞愤的又大哭起来。

贾珍心里一阵郁闷,这等事虽不大,可让贾赦撞破了闹开了,反而不好收场。

他寻思了片刻,问道:“不知事发时,可有外人在场?”

这才是根子上的问题。

要是没外人在场,此刻就要下封口令了,断不允许外传。

不管封的住封不住,只要贾家不认,事情就能控制住。

大户人家,儿子偷老子的妾室,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

只要没当场拿住,谁也不会多事弹劾。

可是要有外人在场,那……

就是了不得的大祸事了。

贾母不想再回答这等恶臭问题,指着贾琮对贾珍道:“你问这个去罢。”

贾琮面无表情道:“回珍大哥的话,当时有老爷工部衙门的同僚十数人,还有户部和礼部的官儿各数人。”

贾珍闻言,霍然色变,脸色难看之极,看了眼门口处面若死灰的贾琏,叹息道:“老太太、二老爷,这件事,断然压不下去了,怕是要难办了……”

贾家纵然再势大,若不做出姿势来,也封不住那么多人的口。

而生在这样的人家,贾母等人如何不知此事难在何处?

可却无人想当恶人……

他们不说话,贾琮自然更不能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贾珍多打量了他两眼后,不得不开口道:“老太太、二老爷,要下决定了,若是咱们不先处置一番,再上报宗人府,待御史上奏弹劾后,链兄弟怕是连性命也难保。

连整个贾家也要跟着遭殃……”

王熙凤的哭声更大了,这明摆着要废黜贾琏啊。

贾母虽恨极贾琏没出息,可平日里还是很喜欢这个孙儿的,到底不忍道:“真要到这个地步?”

贾珍没说话,贾政就叹息一声,痛苦道:“怕比这个还凶险,今日那些外客们,只当这个畜生是和大太太……”

听闻此言,贾母等人面色再次一变。

和生父的姬妾乱来,和与嫡母乱来,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质。

连贾珍都唬的面无人色,失声道:“怎会如此?”

贾政难以启齿,半句都不想多说。

贾琮接过来道:“因为那些外客们不知道大太太是因为阻拦大老爷,才被大老爷刺伤。只当是……”

话虽未尽,贾珍也明白了,却只能苦笑,咬牙道:“如此,竟是一刻功夫都耽搁不得了。

这是大凶险之事!

我现在就得去宗人府说明情况,只说是奉老太太和大老爷之命行事。

还要派人去那些外客家里,把事情说清楚。

不然,御史弹劾起来,链兄弟性命必然不保不说,整个贾家也要跟着蒙难……

太骇人听闻了!”

见王熙凤当场晕倒,贾母也瞬间苍老了许多,让几个婆妇将王熙凤送回去后,道:“那就这么办吧,这个畜生自己造下的孽,能活命就是积福了。”

贾珍闻言,又看了贾琮一眼,犹豫了下,道:“老太太,咱们虽是宗亲之家,不比亲贵将门,不过,到底是国公底子,所以废黜了琏兄弟,还要补上一个世子人选才行。您看……”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再一变。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贾琮身上。

贾赦只有二子,贾琏废黜了,他身上的一等将军爵位,还能给谁?

念及此,众人目光微妙起来。

要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没人拿这个世子位当回事,是因为贾赦健在,看起来还能活很久。

可现在,眼见贾赦就要不行了……

这世子之位,却是极惹眼的!

贾琮自然不傻,当机立断表态道:“老太太、老爷、太太、珍大哥,琮出身卑微,能有今日,全仗老太太、老爷、太太慈爱呵护,绝不敢再奢望其他。

再者,琮立志于学,也早已定下以读书科举之路为进身之法。

如今恩师与国子监诸位先生都言,琮之文章火候渐深,可于今岁下场秋闱。

因此,绝无不当有之念。”

听他这般说,贾母、王夫人的面色好看了许多。

贾珍却苦笑道:“琮兄弟一心读书是极好的,可大老爷只有琏兄弟和琮兄弟二子,你不接,哪个去接?”

贾琮看向一旁处的贾宝玉,道:“宝玉是嫡出,又最得老太太喜爱,可由他来当世子。”

贾珍闻言面色微变,不再说话,看向贾政,目光微妙。

爵位传承,和皇位传承,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荣府这边的爵位,终要从大房过继到二房吗?

贾母和王夫人,眼神明显有些意动,没有出声……

贾政却激动的面红耳赤的呵斥道:“琮儿莫要胡说!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你问问宝玉,这个爵位他有脸要没有?”

贾宝玉心里一只泰迪仰天长啸,欲哭无泪,忘八龟孙才有这个念头呢,和我什么相干……

他女儿一般的人品,顶个劳什子将军名头算什么?

怄也怄死了!

不敢迟疑,宝玉忙躬身道:“老爷,儿子是断没有这等心思的。”

贾琮正经道:“老爷,宝玉是嫡子,嫡庶有别。再者,琮倍受老爷、太太庇护,实在……”

“住口!简直岂有此理!”

贾政愈发气恼,喝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自然是礼数,可那是在一房之内来论。

岂有二房的嫡子跑到大房去论的道理?

此事再莫多说,传出去贾家的人也就丢尽了!”

说罢,又一连串的咳嗽起来。

其实若非贾政有这股迂腐之气,贾赦头上的爵位,当年就可以落到他头上。

这一点,贾琮当然知道……

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再好说的了。

贾母满脸疲惫,发话道:“那就这样吧,先过了这一难再说……”

又对贾琮警告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记得老爷太太对你的好,日后就不能昧了良心去。

除了宝玉外,琏儿虽不争气,可这些年操持家务,忙里忙外,凤丫头更是累到小产,这份家业……”

话虽未说尽,可意思就很明白了。

贾琮垂着眼帘面色淡漠道:“老太太放心,琮有自知之明。

今日当着老太太、老爷、太太和东府珍大哥的面,贾琮立誓:

凡荣府家业,我必分文不取。

若违此誓,必遭天……”

话没说完,就听贾政厉声喝道:“琮儿即刻住口!”

然后就见贾政强撑着身子跪在炕上,面红耳赤的对贾母叩首道:“母亲,还请给儿子和二房留些体面罢!”

贾政都不知道今日这场景传扬出去,他还有没有脸再见松禅公,再见牖民先生……

真真是无地自容!

屋内静悄悄的,气氛压抑沉闷。

毕竟,逼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立下这样的誓言,任谁都不觉得光彩。

有些事做起来没甚压力包袱,可听起来却觉得刺耳。

贾蓉和一些婆妇们也不觉得贾琮幸运了,眼神同情。

在他们看来,贾家最重要的家业不就是贾家的财产吗?

那么些田庄、园子,还有铺面、宅子,这些才是贾家的根基。

没了实惠,空有一个名头又值当什么?

在荣府内,顶着那么个名头其实没什么用的。

贾赦这些年不就一直窝窝囊囊的活着?

贾赦都不行,更何况是贾琮?

有贾母在,谁承继爵位都没用。

想明白这点,再没人羡慕贾琮了。

众人以为,日后贾琮怕要比贾赦过的还艰难……

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最看重的万贯家财,在贾琮眼里其实什么都不是!

靠种地收地租又能赚多少银子?

如今贾家的富贵,不过是荣宁二公当年留下的丰厚家底罢了。

只是再丰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三五代人坐吃山空。

如今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贾家两代三位国公,留下的大好基业,如今只剩一群蝇营狗苟的算计。

此等格局,又岂能不败?

呵……

贾琮心中淡淡一笑,见气氛尴尬凝重到极点,便对贾政轻声道:“老爷,真不相干的。

侄儿以为,家里人和睦安康最重要。

侄儿最仰慕老爷品格,时刻以老爷仁人君子之风自勉。”

贾琮如今愈发明白,贾家内宅如何,的确是贾母说的算。

可外面的事,内宅却插不上什么话。

只要他始终能得到贾政的认可,日后行事将会便利许多。

而对于贾琮来说,得到贾政的认可,其实并不算多难……

果不其然,这一句话,让贾政大为感动。

他素来也是这般认识自己的……

不过,这话却也让宝玉暗中大翻白眼儿,打死他也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来……

贾母、王夫人及贾珍等人亦是纷纷侧目,有些明白贾琮为何这般入贾政的眼了。

心中却也暗自放心。

因为不管如何,可见贾琮的心性还没有扭曲畸形。

真要跟着贾政学那一套,她们还省心了……

话说到这一步,贾母也没甚可说的了,对贾珍道:“你琮兄弟问出有一神医在神武将军冯家住着,你让人去请了来,救治救治大老爷和大太太吧。”

贾珍应下,让贾蓉立刻持他名帖去神武将军府请人。

然后对贾母道:“老太太,您看是不是先请琏兄弟去宗祠里……”

看了眼面若死灰,生无可恋的贾琏一眼,贾母深叹息一声,道:“去吧,带去给祖宗跪着请罪吧。”

贾珍又对贾政道:“至于今日那些外客家,务必还请老爷派人去分说清楚。侄儿以为,琮兄弟正合适。

侄儿也听说了琮兄弟昨日之事,很是出彩……”

贾政闻言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对贾琮道:“今日那些大人,你都记下了?”

贾琮点头道:“送他们离去时,诸位大人都送了名帖给我。”

贾政强笑了下,脸上恢复了些血色,道:“他们都爱你昨儿做的好词,说你是个极好的,书法精湛,造词也……”

“咳咳……”

贾母等人面色古怪起来,心急如焚的贾珍更是干咳了下打断。

贾政只能止住,回过神来也明白这会儿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便道:“你与宝玉一起去罢,与诸位大人分说清楚,他们必会明白的。”

贾琮应道:“是,老爷放心,此事我和宝玉能办妥当。”

贾政点了点头,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宝玉。

贾母怕他又骂宝玉,忙对贾政道:“你才怄过血,身子弱,先好生歇着吧,太医来先给你瞧瞧,我去东路院看看你兄长……”

听闻贾母之言,周围婆子们纷纷暗叹:

凉薄无过豪门,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偏顾着小儿子,让太医先来此处,却不知是否在乎过贾赦夫妇的生死。

大房如今空有一个承爵之名,却是连半点实惠也无,何其惨也……

……

PS:贾家是有好底子的,但真是后继无人。另外说一下关于中西医争论问题,这个前几年是老话题,但现在争议的其实很少了。我之前就在省三甲,所以知道这种等级的大院里,基本上都有中医科。在血液科实习的时候,好多家里条件不好,而且西医确实没办法的病患,都会用中医来调理,预后效果其实还可以。

第一百零三章 用心良苦

亥时初刻,贾琮与贾宝玉从最后一位访客,礼部仪制司郎中李子仪家中出来时,业已漫天星辰。

待上了马车,点燃车灯,贾琮见贾宝玉一张脸苍白僵硬,面无人色,忍不住笑道:“就这般难熬?”

宝玉似懵了般,摇了摇头,才稍清醒点,叹息道:“听你与这些官老爷们引经据典,相谈甚欢,便好似有一千只苍蝇,围着我的头又飞又叫……”

见他脸色惨白,贾琮知他说的是真实感受,也不恼被说成苍蝇,就问道:“宝玉,你若一直这般,那再长大些怎么办?”

宝玉摇头道:“管他呢,想那么远作甚?左右也短不了我什么……

贾琮,明天不会还要跑一回吧?打死我也过不来这样的日子了。”

贾琮轻笑了声,道:“今日一连串拜访下来,事情解释清楚也就完事了,不会再有第二遭了。”

说罢,贾琮心中何尝不是在感慨。

他都没想到,闹的这样大的事,就这般解决了。

也许这便是世家大族子弟与寒门弟子的区别。

相较起来,曹子昂那点子破事,和贾琏之事比起来,也能叫事?

完全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可是贾家甚至连家主都未出动,只派遣了两个小辈,一圈转下来,就全部摆平了。

贾琏偷姨娘之事,不会被抬到明面上来说。

这自然不是两个小辈的面子,而是他们背后贾家的招牌在起作用。

当然,风声一定还是会传出去的。

今日贾家在场奴才的嘴都封不住,必定暗地里疯传,更别说其他人。

但只要贾家知情识趣的先办了贾琏,以正家风,那么即使风闻言事的御史言官,都不会再拿此事说话,弹劾贾家无德。

因为不会有人证。

而且但凡家大业大的门第中,总少不了这些阴私事。

大丈夫纵横四海,而妻不贤子不孝,本乃常事。

少有人会以此攻歼。

此事也就算揭过了。

世家大族内,这等事本不算什么。

再看看经过一日发酵,已经臭名满天下的曹子昂……

勋贵子弟与寒门子弟,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哪怕几百年后,都只是一种空想。

“宝玉,劳你与李贵说一声,让他将马车转去布政坊尚书府……”

贾琮忽然对宝玉道。

宝玉闻言,刚平缓一些的面色登时又变得煞白起来,惊恐道:“贾琮,你……你还要接着拜访?”

贾琮见状摇头道:“总要与先生说一声,接下来,我便不能去国子监和尚书府了,要在家里侍疾。”

宝玉顾不得这些,一迭声道:“你到布政坊的坊口下便是,我在外面等着你,不过你可别给你先生说我在等你……”

贾琮想了想,见他畏惧如斯,不好强求,便道:“那你也别等了,过门而不入,非礼也。

若是先生问起来,这等事不好说谎。

一会儿,我让尚书府的马车送我回去便是。

连晴雯、春燕、觅儿、小竹她们一起。”

宝玉听这话就高兴起来了,惊喜道:“哎哟!晴雯也回来啊!”

贾琮闻言眉尖一扬,似笑非笑的侧目看着他。

虽然明知宝玉不是那种强占美人的性子,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看美人,贾琮却也不能惯这个毛病。

他倒没什么,可真要让宝玉粘过来,瓜田李下,晴雯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到时候王夫人再说是他让丫鬟勾坏了她的宝贝儿子,那才让人郁闷。

贾宝玉见状,忙歉意道:“贾琮,我并没有其他心思……”

贾琮摇头道:“宝玉,我还不知你吗?你要真是个好色,多少漂亮丫头找不来?

我明白你只是像喜欢花草一般喜欢那些女孩子,可你也要明白,这个世道不是那么简单。

咱们男孩子还好些,礼法对咱们总宽容些,只要孝道大义不亏,其他的都好说。

可那些女孩子若是坏了名节,污了名声,你让人家以后还怎么活?

到时候老太太、太太的板子打下来,不会打你身上,只会打在她们身上。

那一会儿,你可有勇气站出来保护她们吗?”

宝玉闻言,面色黯淡愧然,有些沮丧的摇摇头。

他要是敢忤逆长辈的意思,那出来教训他的,就是贾政了。

这个年头,老子管教儿子都是往死里打。

贾宝玉真心犯怵……

贾琮道:“你是极聪明的人,我能想到的,你断没有想不通的道理。所以,如果你果真喜欢女孩子,就要尊重她们。

不止从心里尊重,行动上也尊重些。

好了,我不多言了,到街口了。

我们回去再聊。”

宝玉能感觉到贾琮话里的好意和关心,他看着贾琮那张俊秀的不像话的脸,心情也好了许多,笑道:“那好吧……对了,我还没寻你算账呢,你做的那样好的词,也不与我们说。你瞧着吧,回头三妹妹必不饶你。

林妹妹……”

说到今日和他闹矛盾的林黛玉,宝玉话头一顿,心里有些痛,不过想起最后林黛玉安排给他洗脸的事,又笑道:“林妹妹还说,和你的词相比,我们做的那些合该拿去烧了。”

贾琮闻言一笑,道:“不至于,这些回头再说,我先去了。”

说罢,喊停马车,推开车门迈下马车,挥手告辞。

……

尚书府,前书房。

宋岩、宋华祖孙俩并老夫人吴氏都在,连老管家林伯也在。

均面色肃然。

贾琮入内请安问好后,径自问道:“先生,师娘,可是有大事发生?”

宋岩原本凝重的面色,在看到贾琮后,露出一抹笑意,道:“算不得什么大事,清臣怎么来了?”

贾琮却未就此作罢,因为师娘吴氏还在抹泪,他正色道:“先生,弟子已经不小了。”

宋岩沉默了稍许,道:“倒不是在瞒你……今日内阁廷议,你在江北做布政使的大兄,迁往琼州当巡抚了。品级虽未升,但也算是进了半步,掌一省之治。”

贾琮闻言,只觉得脑中一道惊雷炸响,瞳孔瞬间收缩如针,面色凛冽!

第一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名:

宁则臣。

看到贾琮霍然骤变的面色,原本还在抹泪的吴氏反倒安慰起他来:“琮儿不要多心,此事和你并不相干,是你大兄在江北不愿行新党苛法,方落至此境。

再者,自秦设三郡以降,至此近两千年,琼州已成熟地,非复四大流放之地矣。”

素来慈爱的吴氏不说这些还罢,说起这些,贾琮心里愈发如刀割般。

他跪地落泪道:“都是学生……轻狂自大,行事不周,方为大兄惹来大祸。”

宁!则!臣!!

宋岩、吴氏等人都知道贾琮是个坚强的,往日里三日归府闲聊时,也曾谈起过在贾家东路院的境遇。

那等惨烈,连宋岩都唏嘘不已,贾琮尚且能笑谈之。

此刻见贾琮落泪,众人能想象得到他心中的自责。

吴氏既心疼长子一家,也心疼这个身世怜人的学生,忍不住再度哽咽。

宋岩则皱眉喝道:“你又何错之有?昨日汝行事,有谋有断,周密无缺,并无错处。

再者,终归到底,是你大兄执政之路与新党迥异,若非如此,谁也不能一手遮天。”

贾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也明白,若无他昨日之事,宋岩长子纵然迁官,也绝不会迁往流放之地为官。

这个时代的琼州,可不是后世的旅游胜地啊!

虽不似秦汉时瘴气毒虫纵横,可是只那终年炎热的气候,就能要人半条命。

再加上每年台风肆虐,一年里倒有八个月都随时有可能有台风登陆……

要知道,宋岩长子、宋华生父宋先,今年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哪……

贾琮好似心头在滴血。

他从不怕别人对他不好,却怕别人对他太好,让他无法报答。

如今却连一丝报答还没有,反而连累了先生之子……

好一个宁则臣啊!

为了维护他的权威不动摇,出手便是如此狠辣!

他暂时动不得勋贵,就先拿贾琮的大靠山宋岩来开刀。

这才叫狠辣果决。

这一刀,堪称雷霆一击,不但会重新树立他的无上权威,也让贾琮知道了什么叫痛。

更让贾琮明白过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今日始知,权柄之重矣。

看着贾琮木然痛楚的表情,心底仁厚的宋华到底忍不住了,小声解释道:“小师叔,祖父大人已经决定,让父亲抱病致仕了。

父亲身体原本就不好,前些年便有致仕之心,只是朝廷一直不准。

如今致仕,不过从了夙愿,不值当什么的。

断不会遂了歹人之愿……”

贾琮闻言,愕然抬起头,看了眼宋华,又看向宋岩。

见到贾琮这幅表情,还有脸上的泪未干,宋岩这等老夫子都笑了起来,道:“清臣啊,莫非你还认为,为师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迂腐书生吗?

我辈虽须遵儒礼行事,但亦当知世事之难,朝堂之事更难的道理。

若是不知变通之法,在朝堂上,是断然无法立足的。

再者,正如你之前曾说的那般,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

新法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暂且看看也好。”

贾琮闻言,罕见的在宋岩吴氏面前露出小儿姿态,抓了抓头发,一双俊秀的眼睛眨啊眨,目光满是茫然之色,犹自在混乱中……

那您老人家刚才是……

在涮弟子顽咩?

他本就极清秀,再做此姿态,真把吴氏稀罕到骨子里去了。

老太太起身走来,将贾琮从地上拉起,怜爱的用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泪,哄道:“真真是可怜见的,这么大点孩子,就受了那么些委屈。

往日里总是小心谨慎,唯恐做差一步,连哭也不敢哭一声,今日可见是痛到了深处……

都是老爷的不是,他怕你这两天太得意了去,便想借这个机会,让你再长些见识阅历,还说太早得志不是好事……”

贾琮先被吴氏的慈爱感动的有些不自在,直到最后听罢,才明白宋岩的用心良苦,愈发大受感动。

贾琮谢过吴氏后,整了整衣冠,大礼拜道:“琮何德何能,能得恩师、师娘如此厚爱!

唯以今日之事为诫,不骄不躁,不轻狂自满,方不辜负恩师与师娘一片良苦慈心。”

……

第一百零四章 侯门深似海

等一堂生动也深刻的教育课上罢,吴氏便准备离去了。

虽说长子宋先早有致仕之心,但被逼致仕和自愿致仕,到底是两回事。

她要多准备些东西,与宋岩的书信一道寄给她的老儿子,安慰一番……

不过,在贾琮说明来意后,吴氏又不走了。

瞠目结舌的看着贾琮,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只道果然侯门深似海。

连宋岩都有些措手不及,眉头紧皱道:“怎就到了这个地步?汝高堂二人性命可还无忧否?”

贾琮摇头道:“弟子被东府珍大哥安排往各家解释澄清,尚不知详情。

不过事发后,弟子及时请了同济堂的老郎中救治了番,老爷太太虽都有些凶险,但想来,应该暂无性命之忧。”

听他语气平淡,连生父生死都说的好似路人,宋岩心里只能暗叹一声。

豪门多寡恩。

不过他不认为是贾琮的错,只怪贾家人情太薄。

这个时候居然先顾着消弭灾祸,没让贾琮侍奉双亲。

念至此,宋岩又皱起眉头,道:“你这个世子之位……”

贾琮解释了番后,宋岩缓缓颔首道:“存周心存道德,自然不会做夺人爵位之事。再者,你身后尚有为师和牖民先生在……”

又皱眉道:“虽然贾家如今只是宗亲之爵,不是亲贵之爵,并不掌军。

你纵然承了爵位,也不耽搁科举之路。

可是……

日后入阁之时,怕会受些干碍。

到底是武勋的底子。

日后怕也只能在兵部轮转,官至大司马为止……”

贾琮苦笑道:“恩师,弟子今年才十二岁,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

入阁?是不是想的太远……”

宋岩拧起眉头道:“以你的心性、天资和勤奋,科举之路虽难,于你却不算难。

又有何不敢想?

如今看来,你这爵位未必是福……

太平时节,纵是亲贵武勋也只是身份贵重些,实权有限。

你这宗亲之爵,更是只有个虚名,没意思的紧。

除非,你入军伍打熬。

贾家虽然沉寂了多年,但在军中的底子还厚。

贾家一门二公,余荫丰泽。

你若进军中发展,倒也顺当。

只是,终究太过可惜。

单做一武臣……”

宋岩摇了摇头。

单纯带兵的武将,寻常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有武勋加成,可实权还是有限。

与操持天下权柄的内阁阁臣相比,相差太远。

吴氏倒是看的开,道:“内阁阁臣又有什么了不起?葛致诚、孙敬轩、陈西延,都是当朝大学士,内阁阁老。

可他们现在窝囊的,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朝廷斗争倾轧何其严重,动辄迁官流放。

宁则臣倒是厉害,他怎不敢直接动贾家?

要我说,还是世勋好,世代富贵不说,只要自己谨言慎行些,连天家都要给几分体面,谁敢轻动?

不似做文官的那般凶险。”

宋岩摇头道:“葛致诚他们也都风光过……宁则臣也不是不敢动贾家,只是他现在正在清量天下田亩,行摊丁入亩,一体纳粮新法。

新法已将地方巨室、士绅和读书人得罪了大半,若再开罪勋贵,压力就更大了。

贾家如今于官位权禄上与世无争,又有荣宁二公余荫庇护,太上皇刚刚才给先荣国过完百年华诞。

这个时候谁敢动贾家,就会引起整个勋贵体系的反弹。

暂时不好动罢了……”

说至此,宋岩神色微微一动,若有所思道:“清臣能有这样一个爵位打底,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等老夫也致仕后,没人敢欺压于你。

纵是宁则臣,也要思量一二……

不失为暂时自保的手段。”

贾琮闻言,登时瞪大眼睛,道:“先生,您也要致仕?”

宋岩摆手道:“为师已近杖朝之年,难道还恋栈不去?如今天子属意新法,对吾等老臣虽还优容,但是……

到底要有自知之明。

况且,自吾皇榜提名以来,已近一甲子光阴。

也离开乡杍如数年。

犹记当年离家进京赶考,离家时父母殷殷叮嘱之情。

乡音未改鬓毛衰,也该归去了……”

“先生……”

听宋岩说的心酸,贾琮担忧的唤了声。

宋华与吴氏也在一旁关心。

宋岩哑然一笑,对贾琮道:“为师的心境,还需要你来担忧?好了,我并无事,此次退去,一来能回归乡杍,保养身体,静观新政潮起潮落。

二来……”

说至此,宋岩面色渐渐肃穆起来,沉声道:“宁则臣行事手法酷烈,刚愎霸道。

虽料定此人必不得善终,但是,为师却不愿再与他斗法下去。

清臣,你可知为何?”

贾琮想了想,垂下眼帘,道:“先生可是以为,先生能想到的事,宁则臣必然亦能想到。

可他却依旧赌上了满门的身家性命,所为者,绝非是他自己,而是为了大乾。

先生不赞成其行,却敬重其心。

不愿以私怨,与其斗争。”

宋岩闻言,满面欣慰,道:“清臣资质之高,实为吾生平仅见。

不错,正是如此。

此人本为人杰,胸怀锦绣韬略,实在可惜了……

罢了,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新党如今气势正炙,宁家也是烈火烹油,宫中赏赐不绝……

但愈是如此,愈是祸根!

天下最不可持久者,便是圣眷……”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只是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宋岩却难以得知。

纵然你有千般大义,却都不是欺我辱我之由……

宋岩见贾琮如此肃穆,反而笑道:“不要多想了,这些事你现在知道还早了些。

时候也不早了,汝不便在外多留,领了九梅院的人,归家侍奉双亲去吧。”

……

兴道坊,宁相府。

小书房内,宁观看着妹妹薄怒的眼神,头疼道:“好妹妹,我都分说了一百回了,迁宋先往琼州,并不是为了报复哪个。

父亲大人何等人物,怎会如此行事?”

宁羽瑶哪里肯信,怒道:“兄长莫要以为我是闺阁女孩子,就诓我无知。

这些年三品以上的大员,有哪个迁往恶州为官的?

贾公子指出那伪君子的恶处,分明是帮了我家,也救了我,你们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宁观苦笑不止,道:“哪里会真让他去琼州为官,不过是想让他致仕罢了。

再说那宋先早二年就上过折子,请求致仕。

朝廷担心儿子退了老子也退,舍不得大司空这最适合镇守工部堂口的道德完人,才不得不压着不放。

可宋先身为江北布政,掌一省民政、财政,何等紧要之位,却阻挠新法大行,消极怠惰。

念及松禅公之名,父亲甚至亲笔书信于他,解释过新政大行的必要性和紧要性,依然无果。

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纵然没有妹妹这回事,也当是如此。

只不过正逢其会罢了……”

宁羽瑶到底年轻,又是闺阁女子,未曾接触过多少朝政和政争,闻言信了大半,只是苦恼道:“可是这让人家怎么想嘛~”

宁观心中冷笑一声,面色却不显,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我的好妹妹啊,为了让新法大行,改善国运,让亿万黎庶得以活命,父亲大人殚精竭虑,顶着多少骂名和诋毁毅然前行,连哥哥我也费尽心力,不求青史留名,只望助父亲一臂之力。

这等时候,你让我们去想一个少年心里怎么想?

我们很为难的……”

宁羽瑶闻言,羞愧满面,红着脸道:“我并不是不懂事,只是……”

见宁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宁羽瑶心里一阵心虚,一跺脚,道:“算了算了,不理你们了,真是头疼死了。”

说罢,一扭身转身离去。

待宁羽瑶去后,宁观方收敛笑容,面色渐渐肃煞起来。

宋先之事,当然不会那样伟光正。

宁则臣何许人也,执掌天下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出法随!

不管那竖子心存何意,只要他危害了相国之权威,就要承受宰辅的雷霆一击!

此行并非泄愤,只是若不强势压制这等势头,本就凶险的局势,便极有可能崩坏。

若不是贾家一门双公,余荫太重,此次就不只是一个宋先那么简单了……

宋先多半是去不了琼州的,不过,曹子昂这个新科状元,今日却已经“主动”上书,请求前往琼州为官。

想来日后,再无人敢轻逆相府威权!

至于那个贾琮……

想起方才宁羽瑶的神色,宁观微微皱起眉头来。

……

公侯街,荣国府。

荣禧堂后夹道北,粉油大影壁后王熙凤小院。

短短一天不到的功夫,此处就从贾府最炙手可热所在之一,成了几无人问津之处。

琏二爷偷小姨娘,被大老爷撞破后追杀,削去半片耳朵不说,更累得嫡母几乎致死。

这等丑闻在贾府传的沸沸扬扬,再无贾琏立身之处。

闯出这等天祸来,东府珍大爷已经以贾族族长的身份,上书宗人府,废黜了琏二爷世子之位。

也就是说,日后荣国府这份家业,和他再不相干了。

想来,日后他也无脸见人。

贾府的奴才们,无事还要挑主子几分错处排揎笑话。

如今指着贾琏这回乱子,她们能笑话几辈子!

一向好强的王熙凤,本就才将将养好身子,此刻再度病倒……

东厢卧房内,看着背朝外的王熙凤躺在炕上不言不语,一声不出,只是默默落泪,平儿只觉得一颗心都碎了。

连她都觉得面皮臊的无脸见人,更何况是更要强的王熙凤?

可是,又不能眼看着王熙凤继续怄下去,身子怎么得了……

平儿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强笑道:“奶奶,到底身子要紧,日子还长远呢……”

王熙凤却恍若未闻,一颗要强的心就如死了般。

只觉得了无生趣,木然的躺在炕上,却是连哭都不想哭了……

平儿看之心痛之极,正当难过的呜咽出声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通秉声:

“老太太来了!”

……

第一百零五章 孝心

“老太太……”

匆匆迎了出去,平儿就见贾母在王夫人、李纨的陪伴下,还有半院子的丫鬟媳妇侍奉中,进了院门。

平儿含着泪上前请安。

贾母叹息一声,道:“你主子呢?”

平儿哽咽道:“奶奶在里面炕上躺着呢,只是劝不听……”

贾母闻言再摇头,对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道:“你们都道凤丫头精明,我看她是糊涂的紧。

咱们这样的人家,家大业大,什么事发生不得?

左右不过爷们儿馋嘴偷吃,又算得了什么?

也值当如此想不开?

我都盘问清楚了,那勾引琏儿的贱人,连正经脸都没开过,不过是才花了几百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罢了。

大老爷这一年来病成那样,何曾见过她?

算哪门子的姨娘?

只是琏儿到底做差了事,如今不得不有个交代。

等他知道错了,也就完事了。

家里哪个都不许再多嘴,谁敢再提此事,立刻来报我,谁报我有奖。

不拘是哪个,先拿了那烂口舌嚼舌根的打一百大板,再抄了她的家,悉数给举报的人!

这个时候,越有体面的老人,越该懂事才是……

我就不信,家里还有如此不知规矩的奴才!”

一院子婆子媳妇闻言,纷纷赔笑道:“老太太都发话了,再有不知规矩的合该打死!”

贾母闻言,这才满意,在王夫人、李纨和鸳鸯的陪侍下,与平儿进了屋。

一进屋,就见王熙凤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手里拿了把剪刀正要铰……

平儿惊呼一声:“奶奶使不得啊!”

然后拼命扑身上前去夺,可一时哪里夺的下。

眼见就要铰了头发,贾母气的发抖,顿着拐杖骂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为了那么个贱妇,你连一家子的情分也不顾了,我这些年倒白疼你一场!”

王夫人也急喝道:“凤丫头不许胡来,仔细老太太真恼了!”

王熙凤这才松手,让平儿夺下了剪子,却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素日里最孝顺贾母,也最得贾母的欢心,此刻见她这般可怜,贾母也忍不住落泪,让李纨、鸳鸯将她搀扶起后,埋怨道:“有我在,还能让你没了着落?多大点子事让你这般?”

王熙凤闻言,愈发伤心,抱着贾母大哭道:“老祖宗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贾母怒斥道:“胡说!你也是见惯世面的,怎还如此小家子气?

大家子家里的哥儿,哪个不是馋猫似的,偷鸡摸狗脏的臭的摸个遍?

等懂事了也就完事了,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又值当什么?”

王熙凤却只是哭,王夫人在一旁叹息一声,道:“老太太,她哭的许不是这个,琏儿如今被废,日后凤丫头怕是难做了。”

贾母恼声道:“那个下流东西是那个下流东西,他做差了事,自有他一人担当,和凤丫头不相干。

往前怎样,往后还怎样,哪个敢小觑你,我给你做主!

另外,琮哥儿也说了,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还起了誓。

虽得了个名头,可这份家业,他一分不沾。

日后宝玉一份,兰哥儿一份,剩下的,全给你!

连琏儿都没有!”

这番话,不止屋里人听见了,连院子里的众多管事婆子媳妇,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登时让众多婆子的面色变得微妙了起来……

她们可不管哪个当主子承爵位,哪个给她们发月钱,哪个才是正经主子。

原以为贾家就要变天了,谁知到头来还是那样。

看来,有老太太在,这贾家的天,就变不了……

……

“三爷回来了!”

荣禧堂东厢,廊下侍候婢女请安道。

此举亦是向里面通秉。

贾琮与其颔首示意后,挑开门帘进了房间。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

房间内宝玉、贾环、贾兰并周赵两位姨娘俱在。

贾政正半倚在锦靠上,严肃训子中。

见贾琮进来后,面色舒缓稍许。

贾琮先与贾政并两位姨娘见礼,然后对贾政道:“老爷,身子好些了么?”

贾政叹息一声,道:“琮儿有心了,已经好多了……你此行可还顺当?问宝玉他也答不上什么,好糊涂的孽障。”

贾琮瞥了眼面色讪讪的宝玉,余光又看到正一旁在幸灾乐祸的赵姨娘和贾环娘俩,暗自抽了抽嘴角,笑道:“老爷,今日诸位大人多赞宝玉不俗呢。”

贾政哪里会信,冷哼一声。

贾琮便不再说这个话题,想来宝玉也不愿在这方面多纠缠,答道:“诸位大人都极通情理,侄儿解释后,他们也都道今日之事必是误会,还叮嘱侄儿,务必请老爷保重身子要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盼老爷莫要思虑太多,对身子不利。”

贾政闻言,面色好看了稍许,不过也有限的紧。

自忖怕是要请几个月病假了……

实在丢人啊!

不愿多想家里那些腌臜事,又问道:“他们可曾问你昨日琼林宴之事?”

贾琮点头道:“都问了,还都让侄儿又写了遍。”

贾政终于露出笑脸来,满脸欣慰道:“不意吾家出此文华种子……

好啊,好,写的真好!”

贾琮淡淡一笑,躬身道:“不敢当老爷夸,侄儿素以老爷为榜样。”

这话,更让贾政高兴之极,面上多了许多红光……

赵姨娘见状,瞧了眼贾琮,佩服不已,心生嫉妒。

不过,她是素来知道贾琮与贾环关系极好的。

眼珠子转了转,眉眼间神态多与贾环相像,捧道:“都是老爷教的好,只盼环儿再长几年,和他哥哥一般大时,也能有他哥哥的出息,让老爷多这般高兴高兴就好。”

这话……

摆明了在给宝玉挖坑啊!

不给贾政发作的机会,贾琮忙道:“老爷,还不知大老爷大太太如何了,那张友士可曾来否……”

贾政这才回过神来,奇道:“你还未去东路院看过?”

贾琮低头道:“是侄儿的不是,只因挂念老爷,所以先来此处……”

贾政闻言真真感动不已,看向贾琮的目光愈发不同。

一旁一直旁观的周赵两位姨娘,尽管平日里不对付,这会儿也不禁面面相觑。

这个大房庶子,实在不一般啊……

贾政却不管她们怎样想,感叹道:“难为你了,我无事,你回去看看吧。

张友士来过了,的确是个有本事的。

他说大太太的性命倒是不当紧了,只是伤了肺根,日后怕下不得床,见不得光和风了。

大老爷……唉!”

见贾政不忍言,贾琮心里便有数了。

他倒也没有假惺惺的掉泪,只是沉声道:“那老爷好生休息,侄儿去东路院侍疾了,明日再来探望老爷。”

贾政闻言叮嘱道:“你去罢,不过你须记住,虽说大老爷还没醒来,可待其醒过来再动怒时,你可千万记得来寻我,不可自己冲撞了大老爷……”

贾琮闻言,明白贾政怕他死心眼,贾赦要杀他也认杀,不由心里一暖,点头应道:“侄儿谨记老爷之言。”

……

东路院,上房。

似连烛火等照不尽屋中的晦暗。

两个婆子和四个丫鬟分两下守在里外两间。

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贾琮进来后,也没引起多大的关注。

如今东路院里的人,也都听说了贾母的话。

既然日后贾家的家业贾琮一分不沾,东路院的月钱自也轮不到他给。

众人自不会白白去捧他。

贾琮并不在意,如今的他,还没心思和这些乌烟瘴气去理会。

当然,也轮不到他去理会……

“张友士怎么说?”

站在贾赦床前,看着枯瘦如柴,面容似鬼的贾赦昏迷不醒的躺在床榻上,贾琮淡淡问道。

他这般气度,虽然婆子不怎么愿搭理,年轻些的丫鬟却还是愿意答的:

“那位郎中施完针后,开了个药方儿,说等晚饭后给老爷服下。”

贾琮闻言扬眉道:“吃了他的药,能医好吗?何时能醒来?”

一旁婆子倒愿答话了,却是似笑非笑道:“哥儿说笑了,到了这个地步,连神仙也难医。至于说何时能醒来……

人家也说不准。

只说大概三五日内能醒,也许就……

还说若照顾的妥当,应该能多熬些日子。

只是纵然醒来,老爷今日怒气冲心,似已有中风之像,日后万万下不得床,动不得气了……”

贾琮闻言眉尖轻轻一挑,看了眼贾赦的口眼,的确有些歪斜之状,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服侍老爷用药了?”

这下就没人回答了……

贾琮暗自一叹,贾赦素日里在东路院作威作福,无人敢逆分毫。

如今成了濒死之人,竟连个熬药的都寻不到。

不过也好……

贾琮从袖兜里取出一锭大概五两重的银子,交给了最先答话的丫鬟,道:“劳烦姐姐去按方煮药,需要的药材,去旁边府上寻吴管家去要。

这五两银子,是我在国子监积攒下的膏火银。

姐姐拿去使吧,只望姐姐用心煎药。”

一个二等丫鬟,一个月也不过一吊钱,几钱银子而已。

这五两银子,顶她大半年的月钱。

丫鬟哪有不喜欢的?

接过银子,美滋滋的应下,起誓定要给大老爷熬好汤药。

一旁的两个嬷嬷和其他三个丫鬟则登时红了眼。

东路院不比荣国府,那边只要主子高兴了,动辄赏赐。

这边……邢夫人一两银子恨不得当十两用。

月例银子都想法子克扣一点是一点,何曾赏过?

却没想到,贾琮竟能给出这么多赏银来。

她们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岂有不爱财的道理?

一个个眼睛雪亮的看着贾琮。

贾琮将众人神色看尽眼里,却没有再拿出银子,而是道:“诸位嬷嬷、姐姐,也请你们务必尽心。

这二年来,国子监发放的膏火费我并没使。

一年二十四两,两年四十八两,如今都在。

虽然不多,但只要你们将大老爷照顾的妥当,就算倾尽所有,都给你们又如何?

我虽不得老爷太太喜欢,到底身为人子,总要尽一份孝心才是。

而且,我银钱虽不多,却知道二嫂手里多。

你们照顾好老爷,二嫂知道了必然高兴,她是个大方的,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好处。”

……

第一百零六章 知难而上

经琼林宴一事后,贾琮相信,一定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

此事的后续影响,远没有那么简单。

曹子昂本是新党趁势推出的新锐大旗,他固然借着大肆吹捧新法当为万世法而上位,可新党又何尝不是想向世人表明,连文曲星下凡的新科状元,都大赞新法,岂不正好证明,天意在新法?

这个时代,天人感应之说依旧大行其道。

然而,新党从众刚将势造到高朝,就这样生生被贾琮折断了。

卡在那进退不得,反倒成了笑柄。

这就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如房师、座师、乡党之流,还有先前诸多与曹子昂交好的新党大佬们。

他们在曹子昂身上下了重注,也动用了许多资源去推他。

否则,顶多二甲之才的曹子昂,又如何能大魁天下?

可随着曹子昂声名狼藉,他们一番心血悉数东流,还沾染上了不少笑柄,使得他们难堪非常。

他们岂能不记恨?

虽然一时奈何不得贾琮,但读书人向来崇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格言。

所以此刻,必有许多人在等着贾琮出现差池。

尤其是孝道上的。

毕竟,贾府的情况,是瞒不过有心人的……

只是,贾琮既然能想到这点,又怎会如他们所愿。

哪怕是作秀,他也会秀到世人无可指摘。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至此,绝不会在细节方面落人口舌。

现下不过几两银子就能摆平的事,贾琮自不会吝啬。

如今,他并不缺银子。

世翰堂的《聊斋》售卖后,除却印制本银,所有利润全都给了贾琮。

林诚原本连本银都是不要的,只是贾琮不许。

想行大事,就不要占小便宜。

而只这一笔润笔银子,就价值不菲。

贾琮又用这些银子,让倪二拿去做了冷窖,招了人手,低调贩菜。

这二年来,只这两样就进项了二三千两银子。

这还是在他不能打贾家的旗号,连卖菜都让倪二避开豪门大族的情况下。

待他日后有了名义,能庇佑的住名下产业,更有大把的银子可赚,又岂是贾府种地收租能比的?

众人以为贾母不给他一分家业就能制住他,只能接受那些尊长主子的施舍,却是想多了……

得到许诺,两个婆子和四个丫鬟千谢万谢后,便开始干劲十足的伺候起贾赦来。

或脱鞋去袜,或端水擦脸,一个个殷勤的不得了。

等到贾琮下回再散发些银子,给她们些好处,这些婆子丫鬟们,应该就会为他宣扬孝名了。

至于为何每次还要提及王熙凤,自然是为了和二房间的斗争,来的尽量迟一些,缓一些……

……

自正房而出,贾琮又去了东厢,再度探视邢夫人。

邢夫人的情况,要比贾赦强许多。

她已经醒来了。

只是,反而比贾赦受罪许多。

因为她连喘息都困难……

由于肺部受创,负压环境被破坏,而即使这个时代再高明的太医,也不可能再给她重新营造一个负压胸腔环境,助其呼吸。

所以在失去了肺叶牵拉动力后,邢夫人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也只不过将将“解渴”。

房间内,满是她“嗬嗬”哮喘的声音。

似溺水之人,大口大口的吞咽呼吸着,却又每时每刻都在濒临窒息……

那般滋味……

啧啧。

眼见贾琮近前,一板一眼的给她请安,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悲伤,平静自然中带着微笑。

邢夫人眼睛好似喷火一般,瞪眼就想骂,可她还没张口,只是刚一动气,就不止是伤口痛的要命,连呼吸都紧促起来,面色渐渐呈现紫色。

见她如此,周边婆子丫鬟纷纷惊叫起来。

贾琮则起身,淡淡道:“太太若是不喜,琮日后就不好再出现在太太面前了。

万一气坏了太太的身子,岂不是大不孝之罪?

不过琮每日必于门外晨昏定省,祈祷太太早日安康。

只盼太太莫要动气,早日养好身子,琮告退。”

说罢,又对周围数名媳妇丫鬟们拱手道:“劳烦诸位嬷嬷、姐姐费心了。”

只有一丫鬟强笑着小声应下,其余众人皆面色淡漠。

贾琮心中哂然一笑,从袖兜中又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给那丫鬟,温声道:“姐姐务必多费些心,待太太养好伤,我还有赏。”

待那丫鬟满面激动的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后,贾琮甚至能听到其她人的吞咽声。

对付这等贪鄙奴仆,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权御之术。

以利诱之便可。

不过贾琮面上依旧不带一丝轻狂,依礼道:“今日银子不随身,国子监发下的膏火银都存在墨竹院,待太太伤好时,吾必悉数取来相赠。

吾亦是代二嫂前来探视,汝等用心,待太太伤愈,二嫂也必不会小气,定会酬诸位辛劳之苦。”

见他如此许诺,更兼言谈举止皆循礼,令人如沐春风,让方才对他淡漠无视的媳妇丫鬟们,无不大为满意,连声道谢。

直到邢夫人再度发出一阵急促的“嗬嗬”呼吸声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大太太最不待见这个庶子,也不曾待见过那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儿媳妇……

当着她的面,众人就这样被收买改换门庭,不是诚心想气死人吗?

好在贾琮没有再多言,邢夫人如今活着比死了的利处大。

而且,没有贾赦在,只一个嫡母,还是一个瘫在床上连说话都费力的嫡母,对贾琮的制约已然不足为虑。

再想像曾经那样动辄责打,却是不能了。

连王夫人、王熙凤这样厉害的人,想惩罚贾环,都只能告到学里去,让夫子打手。

内宅妇人,是没有资格直接对公子少爷动手的,那需要前面爷们儿来管教。

所谓子不孝父之过,便是如此。

与邢夫人一揖礼后,贾琮转身洒然而去。

心中昔日之恨,已随着目睹此时邢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散去了大半,另一小半,却还要过些时日……

……

翌日清晨。

墨竹院。

贾琮早早起床,看了眼外床上还在呼呼大睡的春燕,对身旁认真服侍他更衣的少女道:“又不是不知道规矩,这样早,你跟着起来作甚?

你瞧春燕和晴雯都还在睡呢。”

这少女,正是二年前未跟从贾琮一行人去尚书府的小红。

两年未见,小红倒比先前出落的好看了许多。

她抿嘴一笑,道:“二年没服侍三爷了哩,总该尽尽孝心。”

贾琮无语的看着她,口中挤出两个字:“孝心?”

“咯咯咯!”

看着贾琮满头黑线的表情,小红掩口直乐。

饶是小红在贾赦病重时,就心有所感,知道贾琮迟早要回来侍疾。

而且她也从她老子娘那里听说过,琏二爷和大太太想唤贾琮回来,代他们侍疾。

可当贾琮昨夜带着晴雯、春燕、觅儿、小竹从天而降时,小红还是惊喜交加。

而当知道大老爷昏迷不醒,大太太更是重伤在床后,小红嘴上虽不会说什么,可心里真真高兴坏了。

家里虽然不喜贾琮的很多,尤其是连贾母老太太都不喜欢。

可是真真能舍下面皮对付贾琮的,只有那一对公母。

如今他们都半死不活,小红就再不用担忧贾琮的安危了。

与贾琮更衣罢,又服侍他漱过口洗完脸,小红却未离去,而是有些神秘兮兮的看着贾琮。

贾琮奇道:“还有事?”

小红又抿嘴一笑,从袖兜里取出一荷包来,递给贾琮,道:“三爷拿去用!”

贾琮笑道:“好的不学,你怎也和春燕那傻丫头学?我不缺银子使。”

小红正经道:“三爷,就当这是借给您用的。如今家里乱糟糟的,那些媳妇婆子们,哪一个都是见钱眼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没银子傍身,如何使得动她们?

若是一开始就使唤不动她们,往后她们眼里更没人了。

又多是几辈子的老陈人,在老太太那里都有名有姓的,三爷如今还教训不得她们。

不若先周全周全,三爷你……

三爷啊,你笑什么嘛!”

贾琮摇头笑道:“小红,你是少见的伶俐丫头,只是还短些见识。

你想想,这个时候,我能插手家里的事吗?

周易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凡事忌满,人满则骄。

而骄兵必败!

所以这个时候,咱们都要谨慎做人,万不能心大。

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

冲动贪婪容易,谨慎克己却难。

咱们却要向难而行。”

……

自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外,给还未起身的贾政王夫人行罢礼后,叮嘱丫鬟不必相扰,贾琮便离去,转入后街。

过了抱厦,又穿过粉油影壁,来到凤姐儿小院。

此时时候尚早,天蒙蒙亮,只有两三个粗扫丫鬟在庭院内悄悄洒扫。

看到贾琮到来后有些意外,正要行礼,贾琮却摆摆手,道:“噤声,不要扰了里面二嫂休息。”

一丫鬟看着精明,小声道:“三爷是来寻平儿姐姐的吗?她已经起来了……”

贾琮闻言一喜,笑道:“平儿姐姐已经起来了吗?”

那六七岁的小丫头正是喜欢一切好看事物的年纪,见俊秀不凡的贾琮阳光一笑,只觉得天地都明亮了许多……

她连连点头,笑的眯起眼,张口掉了一颗门牙的嘴巴,巴拉巴拉道:“平儿姐姐每日都起来很早哩,要给二.奶奶准备新衣裳和洗脸水,还要张罗些饭菜吃食,预备二.奶奶用。

管事媳妇们早早来报事,也要先经过平儿姐姐过一遭,挑紧要的给二.奶奶讲……”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本来越来越淡的笑容,瞬间再次灿烂。

小丫头炫目之际,顺着贾琮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一身着萱草花色裙裳的年轻女子,端一莲花碗,正从厢屋走出。

站在廊下月台上望过来,温婉中带着惊喜而笑。

好似幽谷中晨曦临立的一株山茶花……

不是平儿,又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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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无可奈何

“琮哥儿回来了!”

平儿欣喜道,冲淡了眉间的几抹忧色。

贾琮上前行礼问安道:“姐姐好,我是昨日回来的,因为忙着理事,所以才没能及时给姐姐请安。”

平儿抿口一笑,眼睛弯成月牙,嗔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小夫子一般。”

贾琮起身而笑,满面阳光。

平儿眼神微微有些波动,想起昨日老太太的话,心里暗自一叹,不过见贾琮似毫不在意,便笑问道:“这般早,你可是有事?”

贾琮点点头,道:“有事想求二嫂帮忙。”

“什么事呀?”

平儿关心问道。

贾琮正色道:“如今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病倒了,不能理事。

王善宝家的也送回家养伤去了……

东路院现下乱糟糟的,也没个能管事伏人的。

昨日大老爷被送回去后,竟连个煎药的都没有。

老爷虽让我看顾些,可我哪里有这个威望压伏那些婆子媳妇?

思来想去,家里只有二嫂有这个能为。

所以我想请……”

“嗒!”

贾琮话没说完,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声。

他眉尖一扬,屋里已经传来王熙凤的声音:“是琮儿来了?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平儿还不请他进来?”

平儿忙给贾琮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一起入内。

王熙凤还没下炕,犹半藏在被窝里,不过衣裳已经穿齐整了。

她未施粉黛,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却并不怎么在意,见贾琮规规矩矩给她行礼,先自嘲了声,笑道:“难为琮哥儿你还记得我这个嫂嫂,如今,阖族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

贾琮忙道:“二嫂哪里话,但凡在族里问一个,就没有不说二嫂好话的。

就是我,当初若没有二嫂和平儿姐姐的关照,怕未必能活到今日。

所以心里一直都念着二嫂的好……”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一直注视着贾琮,却也只能看出他满满的诚心来。

面上笑容和缓了些,再叹息一声,声音隐隐抽泣道:“若真如此,就是我的福气了。

只盼日后三弟袭了爵,做了官,继承了这份家业后,能给我和平儿一份容身之处,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还要作势行礼。

贾琮心里一凛,忙避开她,急道:“好嫂嫂,说这些,就再没我容身之处了。

昨儿当着老太太、老爷、太太和那么多人的面,我就起过誓,但凡家里的一分一文,我若取了去,就天打五雷轰。

老太太也说了,家里的家业,宝玉一份,兰哥儿一份,剩下的都是二哥二嫂的。

我真真是分文不要的。”

王熙凤眉尖一挑,道:“这就奇了,分文不取,那你怎么活啊?”

贾琮闻言,不装熊了,站直了身体,昂然道:“二嫂岂不闻: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易经六十四,当头第一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我辈儒生,本当自强!”

看着如劲松挺立的贾琮,声如金玉般说出这番话来,那一身风采,让王熙凤和平儿两人的眼睛,均是异彩连连。

起初念那首劝学诗时,王熙凤心里还有些好笑。

以为真真是个书呆子。

可最后那一言“自强不息”,却又让她有些震撼和刮目相看了。

她出身不凡,见多了口出莲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人。

可真正能做到三分的,又有几人?

然而眼前这位如玉少年,这二三年来,却是她亲眼见着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日,不正是自强不息吗?

听说,今岁就要下场秋闱。

前儿还做了那么大名头的一首好词,出了好大风头……

轻轻呼出口气后,王熙凤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想想这个小叔子,别管他做不做得到不取分文,只这这般志气和风骨,就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再想想她那个连老子女人的床都敢爬的丈夫……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变得差了些,王熙凤嫌弃道:“你这又是读书又是自强的,还来寻我作甚?”

平儿闻言面色一变,担忧的看向贾琮。

却不想贾琮竟能屈能伸,笑道:“二嫂,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爷让我管东路院,可东路院那边如今乱成一团麻,我手下又没精兵强将,哪里管的来?

再者,如今我还小,纵然有自强之心,也需要一二十年慢慢变强。

如今正幼小,还要二嫂多照应……”

不提平儿瞠目结舌,王熙凤更是哭笑不得,啐道:“你个半大小子也是巧妇?原道你是个踏实好的,谁曾想也只嘴上功夫!

前面说的比唱的好听,还怪唬人的,这会儿又来哄我?”

贾琮苦着脸道:“其实昨儿已经打了二嫂的名头行事了,昨儿送大老爷回去后,我连一个端茶倒水熬药的人都指使不动,是掏了十两银子,又借了二嫂的名头,才指使动她们。

这二年来,一共也不过攒了不到五十两银子,一天就去了二成,若是二嫂不出面,怕是连三天都支撑不住。”

王熙凤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自得,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也是个没本事的,堂堂一爷们儿,马上又要成世子了,连个奴才都使唤不动!只让人倒个茶水,就又要掏银子又要扯大旗,真真没意思的紧!”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道:“二嫂,我这个世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怎么回事吗?

我不得老太太喜欢,就算加上那个虚名,在人家眼里又有什么当紧?

若我自己还真当回事,那才是迷了心了。”

见他如此有“自知之明”,王熙凤心里缓缓松了口气。

她虽不怕贾琮拿着大义来压人,可真要那样,她其实也难受。

毕竟,贾琮早已不是二年前东路院假山后的那个孩童。

被凌虐的浑身伤痕,只能靠卖惨破局。

如今,他身后有赏识他的衍圣公,还有当朝大司空为师,就连老爷都向着他。

真要闹将起来,她也难看。

好在,他够聪明。

知道在贾府,老太太的宠爱就是圣眷。

没有圣眷,空有名头什么也不值当……

孝字当头,背后靠哪个也翻不了天!

又见平儿担忧的看着她,心情好了许多的王熙凤无奈摇头,道:“看你这般作难,也罢,我这个做嫂子的,帮你一把又如何?

只是我现在身子不舒坦,下不得床,也不知该怎么帮你。

总不能拄着拐去帮你骂人吧?”

贾琮闻言似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有了主意,道:“对付那些嬷嬷丫鬟,哪里还需二嫂亲至?岂不是太抬举她们了?

二嫂只要派一个忠心可靠的,将那边管起来就是。

我一边要侍疾,一边还要温习课业,实在没功夫和那起子人周旋。”

说着,目光看向了平儿。

王熙凤心思何等伶俐,见此场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高声笑道:“哟!我道你这般一大早来作甚,说了半天,原来是来要人来了……

好你个琮哥儿!

前几日你二哥还想要了晴雯过来,这还没过两天,你倒反过来打起平儿的主意!

你可知,原本过几日你二哥就要收了平儿做通房,你连你二哥的女人也惦记,你们倒真是亲兄弟啊……”

此言一出,平儿自然满面羞怒,涨红了脸,跺脚啐道:“奶奶真是疯了!”

贾琮也赤着脸,急道:“二嫂,我便如同尊敬二嫂一般尊敬平儿姐姐,岂敢,岂敢……

真真是,真真是……

罢!罢!

既然二嫂不愿助我,我再寻他法就是。

何苦因此玷.污了平儿姐姐的清誉!

我这就离去,这就离去,再不敢扰了二嫂……”

见他如此,王熙凤反倒安下心来,扬眉喝道:“站住!你急什么?”

贾琮顿住脚,正色道:“二嫂,我自然不怕什么,再难听的话,我打小就听惯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断不能让平儿姐姐被人说嘴去,她是何样的清白好人?

在我心里,二嫂贵如神仙妃子,平儿姐姐就是九天玄女,而我……”

说着,明亮的眼中变得黯淡下来,声音低沉道:“又算什么呢?”

到底是生的好,模样入人眼,再加上地位确实今时不同往日……

见他这般,别说平儿忘了羞恼,红了眼圈,满心生怜,连王熙凤都动了愧疚心。

王熙凤没好气道:“不过关起门来自家人开个顽笑,你就说这么一大筐子话,让人怪难受的,真真是小气!

日后中了进士做了官,官场上那些老爷们说的顽笑混帐话多着呢,难道你一般去较真儿?

小小年纪,哪那么些念头?

再说,你又有什么好自贱的?

你虽生母不显,可打小长在国公府里,是正经的公候子弟,又比谁差哪去了?

还有……”

说到最后,王熙凤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一时却没想明白,继续道:“你如今成了国公府的世子,日后就算再降一等,也是堂堂三等将军……”

言至此,王熙凤终于回过神来,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眼前这混帐小子,夺了她本该有的气运荣耀,结果她现在居然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王熙凤心里怄个半死,直想骂人!!

可见贾琮当真低落,不似耍奸,王熙凤心思又飞快的转了起来……

她原是准备将平儿许给贾琏当通房的,进门儿这几年,她先把贾琏房里原来的两个丫头给赶的赶,卖的卖。

原也没什么,哪家新入门的当家大妇不烧两把火,立立规矩?

可这几年来,她一无所出,年前好容易怀上了,可到头来终究还是小产没留住。

贾琏也从初入门时的恩爱包容,渐渐变成了不耐……

家里尊长们都或明或暗的劝她,不要犯了好妒之戒。

连王夫人都是如此。

所以,她本是打算用平儿去堵人口舌的。

平儿是她的心腹,性子极好,绝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整日里闹幺蛾子。

可现在,贾琏做出那样没面皮的事来,这等好事自然想也别想。

想来也没人再逼她大度……

如今眼见贾赦也没几日好活了,他死了,爵位就要落到贾琮身上。

虽说眼下有老太太在,可以压着他。

可老太太年纪也不浅了,谁知道还能有几年?

再过几年,连老太太也没了。

贾琮再中了举,考了进士做了官,头上有爵位大义,身后又有孔老国公、大司空等重臣护着。

家里谁还是他的对手?

更何况,连老爷贾政都那般欣赏他……

虽说贾琮已立誓,这份家业不取分文。

但是,这等话听听也罢,谁还当真……

她自忖若是换做她,就万万做不到。

几句誓言算什么,有的是法子破解。

所以,若能提前压一手,结个善缘……

也不失一手准备。

瞧这书呆子对平儿的亲近,怕是动了别的心思……

而平儿又对她唯命是从。

若是日后贾家真落在他手中,也可间接的掌控在她手里……

念及此,王熙凤丹凤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已是拿定主意。

她娇声笑道:“罢罢,算我这做嫂子的说差了话,不该当你这孩子面前胡说八道,我给你赔个不是,也给平儿也赔不是……”

说着,她作势行礼赔情,贾琮和平儿慌忙避让,也不好再拿捏什么了。

王熙凤将气氛节奏都掌在手中,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对二人道:“既然琮兄弟求到门上了,我这嫂子的若不照应,也说不过去。

平儿……”

这一声唤,却让平儿心头一跳,慌道:“奶奶,我可离不得你!若不在奶奶身旁,奶奶让哪个去照顾?还有那么些事要做……”

平儿在王熙凤心中地位到底不凡,听闻此言,也犹豫稍许。

可如今贾琏已是被废,她若不早早做好准备,日后怎么得了?

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她是女儿家中的大丈夫,权欲比寻常男子更重。

相较之下,一个丫头,又值当什么……

因而大笑道:“傻丫头,你当这是去哪里?还不是在一家门儿里?

不过是到东路院帮琮兄弟一把,这抬脚就能回来,又不说是要隔十万八千里!

我可叮嘱你,每日里必要和我见上几回的。

你服侍我这么些年,咱们名为主仆,可我何曾拿你当过奴才看?

咱们是一辈子的情分,你纵是想断,也断不了的。”

说罢,眼中到底滚下泪来。

虽有诸般算计,然若非无可奈何,她又岂愿如此……

……

第一百零八章 世位

自凤姐儿屋出来后,贾琮似情绪十分沮丧,一直低着头前行。

这让心情本来低落的平儿见了,反而动了不忍之心,善良的她关心道:“琮哥儿这是怎么了?”

贾琮摇头自责道:“都是我的不是,累的姐姐被说嘴。”

平儿登时想起了他之前自贬的话,心中愈发不忍,叹息一声,宽慰道:“你素日里就比平常孩子懂事明理许多,这会儿怎偏想不开?二.奶奶不过是句顽笑话,我都……我都不在意,你还往心里去?”

贾琮闻言,登时变了笑脸,扬起嘴角笑道:“好姐姐,果真不在意?”

平儿见状,张了张口,看着那张灿烂的脸不知该怎么说。

哪里反应不过来贾琮是在使坏,凝眸薄怒嗔视他……

贾琮得意一笑后,又敛起姿态,巴巴道:“还望姐姐早些来帮我,东路院那些管事媳妇,我实在支使不动。

还有那些姨娘,哎哟……”

看着贾琮一脸纠结,无言以对的模样,平儿噗嗤一笑,道:“也难为你了……”

东路院的管事媳妇多是和邢夫人、王善宝家的一个德性,人以群分,可想而知她们有多可恶。

至于贾赦那些姨娘……

连平儿都有些头皮发麻,贾赦是个喜欢艳的,想想赵姨娘是什么性子,东路院那十来个姨娘就是什么性子。

不过她又与贾琮不同,她是以“王熙凤化身”的身份去的。

以王熙凤的赫赫威名,那些人哪个都要忌惮三分。

毕竟贾赦邢夫人在时还好,王熙凤的手伸不过去。

可贾赦和邢夫人眼见不行了,想想王熙凤的性子,她们岂有不怕的?

“琮哥儿,你怎想着求二.奶奶相助,将王善宝家的立下赶出府的?我听说,她还替大太太挡了一剑……”

平儿轻声问道,她到底心存良善。

再者,她和与王善宝家的外孙女司琪也相熟。

因而隐隐不忍。

不过想到王善宝家的曾经苛虐贾琮之事,又忙道:“我是极不喜这个人的,只是何不等她养好了伤再……”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我并不是为了报当年之仇才饶不过此人。只是只要有此人在,平儿姐姐纵然有二嫂威名傍身,也治不伏东路院那群刁奴。

这个婆子,就是她们的头头,极坏极歹毒。

再者,正如方才我与二嫂说,大太太身上的剑伤其实并不打紧,若只如此,养上半年就能恢复如初。

可被王善宝家的那身肥肉一压,就将大太太压去了大半条命。

日后下不得床见不得风光不说,连喘息都难,和得了肺痨一样骇人,正经说话都困难。

她将大太太害成这般,家里哪还能留她?

当日情形已经很清楚了,大老爷失去理智动手后,本是要走的,偏她跑过来号丧,被刺一剑后,倒拿大太太这个主子当垫子。”

“好了好了……”

平儿被说服,笑道:“如今愈发有理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说什么一身肥肉,难听死了……”

贾琮看着她笑而不语。

见他难得孩子气,平儿笑道:“我知道呢,你是为了我过去后好做事……

行了,必不浪费你的好心,我一会儿就去太太那里说。

可满意了?”

贾琮自然满意,大喜后,告辞而去。

去了王善宝家的那条老狗,邢夫人日后只能做个聋子瞎子,苟延残喘罢了。

再想兴风作浪,就要看他贾琮给不给这个机会!

最重要的是,借此难得机会,平儿正式名正言顺的脱离了那火坑!

整部红楼,可还有比她更娇俏可人,更体贴善良的女子吗?

只要有她在,贾琮甚至以为,此世都不枉往这朱楼里来一场!

……

“这么说,凤丫头把平儿派到东路院管家去了?”

荣庆堂,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后,问道。

贾政昨日为了堵住贾琮起的誓言,不容置疑的让他先把东路院管起来。

此事,贾母虽不高兴,却也没说什么。

她倒也没想过,真的分文不给贾琮。

若只一个东路院,给了也就给了。

她并不是一个小气之人……

只是不想,转眼东路院也被王熙凤接手了。

就不知贾政那边知道后,该怎么说……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倒不是凤丫头自己派去的,是琮哥儿今早天还没亮,就亲自去请的。

他一个孩子家家,虽得了老爷的吩咐,管着东路院,却连个端茶倒水的都只派不动。

在国子监巴巴攒了二年的膏火银子,昨日为了给大老爷熬药,就不得不支出去了十两,剩下的也来不了两回了。”

贾母闻言释然,又有些轻蔑的笑了笑,道:“外面只道咱们妇人管家轻快,如今他们知道到底轻快不轻快了?

以为仗着主子的名头,就能随意指派,却是可笑了。”

王夫人缓缓点头,笑道:“谁说不是呢?都说凤丫头厉害,她其实心里也怵那些老陈媳妇呢。”

贾母哼了声,道:“你们哪里知道那些婆子的刁钻?她们多是几辈子当差的媳妇,在府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们比谁都明白。一代代传下来,有什么漏子她们也比主子更清楚。

若只如此倒也罢,只要不犯规矩,各安其位也是好的。

偏有那么一起子不得志的小人,专盯着主子的不是,然后造谣生事。

遇到这样的奴才,也别管几辈子的老脸,一定要下狠手处置才是。”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大太太的伤,果然是那王善宝家的害的?她不是大太太的陪房吗?”

王夫人慢丝丝道:“倒也不是有意的,被大老爷伤了后,不留心倒在了大太太身上,她身子重,又正巧压在了伤处,才弄的现在成了大难事。”

贾母皱眉道:“既是如此妨主子的奴婢,合该远远的赶走了账。也算帮凤丫头一把……”

说着,贾母深深看了王夫人一眼。

这种内宅事,哪样能瞒得过她?

原先她处处容着邢夫人,就是为了制衡二房,或者说眼前这位。

如今倒不必再废那事了。

她虽极不喜贾琮,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毛还没长齐全的孩子,远不是贾赦夫妇那对废物可比的。

之前贾琮的种种算计,她都看在眼里。

可以确定,是个主意极正的。

大房有这样一个存在,日后怕不是她帮着大房平衡二房,而是要反过来了。

有平儿先去帮王熙凤插一手,也好。

只是眼前这位,许是还没反应过来……

贾母自然不会说破,真要让一房独大,她也没好处。

正事说罢,又笑问道:“姨太太这两日怎不见过来了?”

王夫人忙道:“她身子有些不适,过两日再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笑道:“她哪里是什么身子不适?

人家这是在给咱们留体面,不愿看家里的笑话。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再避讳也没必要。

还是请姨太太来说话罢!”

王夫人笑着颔首,打发人去请……

……

宁国府。

仪门内前厅。

贾琮自凤姐儿院告别平儿后,又往东路院看查过贾赦情形,便来至此处。

本是昨日相约好的。

“请珍大哥安。”

被小厮引入此处,贾琮见贾珍已在主座上喝茶,上前请安道。

贾珍卖相不俗,气质奢贵,但对上贾琮,却不似早二年里那般不入眼。

忙叫起后,又要请上座。

贾琮自然谦让,要往下首客座上坐。

只是到底执拗不过贾珍,劝到了主座次位上。

谢罢,贾珍看着贾琮,赞道:“三弟大名,这二年来一日胜似一日。前日琼林宴一词,更是名动京华。

你可知这两天,多少故旧世交,托我得一副三弟的墨宝?

更有不少人,打听三弟生辰八字……”

贾琮闻言变了脸色,道:“珍大哥,小弟才十二……”

“哈哈哈!”

连一旁贾蓉都跟着笑了起来,贾珍道:“十二也算是长大了,不过三弟放心,这等事自有大老爷二老爷做主,我如何做得主?再者大老爷如今又……”

若是贾赦没了,贾琮自然要守孝三年。

再者刚一议亲,生父就死,说来也晦气。

所以,只是玩笑罢。

见贾琮听闻贾赦事便沉默了下来,面容沉重,贾珍眼中闪过一抹光泽,心里暗叹:

小小年纪,行事却是如此周道。

果真是个人物啊……

念及此,贾珍话锋忽地一转,似好奇问道:“琮兄弟,昨日大老爷缘何突然会去那桃红姨娘房?就我所知,大老爷不下病榻已经好些日子了……”

说话间,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贾琮。

他不是不知道贾琮之前压根没回过家,事发时一直在国子监,之前更在琼林宴上一鸣惊人。

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个时机和能为操纵这样一件大事。

可是,就目前来看,这件事背后最大的受益者,无疑就是贾琮。

而豪门中,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只是贾琮闻言后,却是一怔,眼中满是茫然之色,道:“珍大哥是说……”

贾珍纵然心思深沉,眼光老辣,可他再有三十年经验,也想不到贾琮的心理素质究竟有多好,多稳。

手术台前,生死都不能令其色变动容,更何况区区一次突然的试探?

这等反应,完美到无懈可击。

贾珍见之,心里有数,他亦是个自信之人。

见贾琮丝毫破绽也无,便不再多想什么,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惋惜琏兄弟运道太差……”

这话贾琮又没法接了……

贾珍也不在意,对贾蓉道:“去给你琮三叔将宗人府开的牌票和执照取来。”

贾蓉忙转入后堂,未几,取一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两份文书。

贾珍取来,道:“这份牌票要供进祠堂,给祖宗们看着。这份执照,三弟你且收好,是世子身份的凭证。

待日后,可执此凭证,三弟去宗人府兑换嵌金文书……”

意思就是承爵了。

贾琮接过那执照,看了眼,只见上面写着数行朱笔金字: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琮,曾祖世袭一等荣国公贾源,祖世袭一等荣国公贾代善,父世袭一等神武将军贾赦。

承兆年不易之朝,赖圣皇保育之恩,钦赐世位。

眼中闪过一抹波澜,有了这份执照,除非贾赦起死回生,否则,他的处境将会大大改善。

也有足够的光环,去筹谋一些事了。

深吸一口气后,见贾珍正含笑相视,贾琮起身礼道:“多谢珍大哥出力。”

贾珍摆手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本为贾族族长,不过分内事罢了。”

对于贾琮的动容,贾珍心里自然理解。

想当年贾敬避爵,直接让贾珍承爵时,贾珍心里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此刻贾琮能如此压得住,已经很让贾珍意外了。

一旁处,贾蓉则是满脸的艳羡。

不过念及荣府那边复杂的情况,和贾琮昨日起的誓言,这份艳羡又散去了大半……

贾琮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他感激道:“纵然如此,也当重重感谢珍大哥才是。

没有珍大哥相助,便没有小弟今日。

原本该好生请个东道才是,只是……

老爷太太现卧病在床,还望珍大哥体谅。

再者,小弟如今囊中也并不宽裕……

不过待老爷太太痊愈后,小弟必补一个东道!”

见贾琮直揭其短,自言囊中羞涩。

贾珍和贾蓉父子俩,一边笑,一边难掩心中自得。

俯视之态愈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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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还有两更。

第一百零九章 接管

听闻贾琮之言,贾珍父子轻视之余,无不自得。

相比于贾琮这个空头世子,他们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虽说贾敬犹在世,可红尘事一概不沾。

宁国府内所有事均由贾珍说的算。

而贾珍虽然霸蛮,但于银钱一道,对贾蓉却并不吝啬。

至少,比贾琮这个连一个东道都请不起的世子强的多。

贾珍豪爽笑道:“三弟哪里话?如今你手头不宽裕,此等喜事,合该我这个做大哥的来请东道才是。

不过你说的也在理,如今大老爷大太太卧病,不是时候。

你放心,待他们痊愈后,自有我来安排!”

贾琮呵呵谢罢,不再此事上多言,又道:“珍大哥,大嫂子可还好?是否方便小弟去请个安?长嫂如母,不敢轻慢。”

贾珍闻言笑道:“真真不巧,今儿你大嫂和蓉哥儿媳妇去了药王庙进香去了,下回再见罢。”

贾琮点点头,道:“也好。那……小弟还想去看看琏二哥。”

贾珍闻言面色微变,缓缓颔首道:“也好,正好可与祖宗说一说承袭之事……”

不过却没打算亲自引见,而是对贾蓉道:“给你琮三叔带路,去宗祠见见你琏二叔。”

又对贾琮道:“我身子不大舒服,就不陪三弟一起去了。”

他才亲手废黜了贾琏,这会儿去见,面子上总觉得过意不去。

往日里关系还是极亲近的……

贾琮自然不强求,再次拜谢后,与贾蓉出了前厅,往西边宗祠走去。

……

过了黑油栅栏内的五间大门,顺着松柏树间的白石甬路,直通正殿。

此处,是贾琮每一年都会来的地方,因此并不陌生。

宗祠正门闭合着,只有一边角门侧开。

四个青衣小厮垂手而立,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气氛肃穆,连贾琮、贾蓉至此,死人也只是打千儿行礼,并未出声。

二人径自入内。

祭祖时挂着的祖先“神影”都收了起来,那只有大开宗祠时才会挂起。

平时,供桌上只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灵牌。

贾家共二十房,在京八房。

只这八房的尊长,就是一极大的数字。

因而供桌上满满当当的全是灵位。

殿内堂下,一道身影垂头丧气的跪在那,看起来几无生息。

贾琮见之,心中一叹。

他又何尝想这般行事?

算起来,贾琏是贾家少有的不带戾气之人。

虽浑身纨绔膏粱气,好*****……但到底心善手软。

只是,贾琮若不如此,贾琏为了不整天被贾赦打骂,就要将他唤回来侍疾。

贾赦打贾琏尚且不留手,打他贾琮,怕是连性命都不留了。

贾琏未必不知此情……

再者,贾琏还要讨要晴雯去讨好贾赦。

贾琏可以不拿丫头当回事,贾琮却不能。

所以,他无法留手。

最重要的是,就算贾琏承袭了贾赦的爵位,对于整个贾家,也是弊大于利。

贾琏是个可以做好庶务的人,却承担不起一座国公府的安危兴衰。

如今朝堂上激流滚滚,新党气势正盛,一家独大,神挡杀神,佛挡诛佛。

再加上贾琮至今还未弄清楚,贾府前世宿敌忠顺王府是个怎样的情况,和贾府到底是怎样结仇的……

以及先荣国贾代善,似还参与到十二年前夺嫡之变中,又留下了哪些隐患……

诸多纷争,乱成一团。

激流湍急之下,稍有不慎,整个贾家都会陷入旋涡中。

贾琏其志其才,都难以担当门户。

所以,贾琮不敢心软。

不过,念及过往善待相助之情,贾琮必会让其富贵一生就是。

跪于贾琏身边,先与祖宗灵位磕头后,贾琮看着满面沮丧的贾琏,没有劝慰什么,开门见山道:“二哥,老太太已经发话了。

桃红姨娘没有开过脸,算不得姨娘。

所以此事完了也就罢了。”

一直木然不动的贾琏,听闻此言,终于有动静了,他空洞的眼神重现了几分光彩,看向贾琮,有些激动起来,道:“果……果真?”

贾琮点点头,道:“当真。老太太当着家里所有管事媳妇的面说的,再真不过。还说,以后贾家的家业,依旧由宝玉、兰哥儿和二哥继承。”

贾琏暂顾不得这个,急道:“那大老爷呢?”

贾琮顿了顿,道:“大老爷还未醒来。”

贾琏明显海松了口气,也恢复了些往日的气度,看向贾琮的眼神隐隐有些感激,他记得当日正是贾琮救了他。

但还是习惯性的居高临下,问道:“你方才说,家业我们三个分,那你呢?你如今倒成了世子了……”

贾琮摇摇头,道:“我已在老太太、老爷、太太面前立誓,分文不取。”

贾琏闻言,笑了起来,道:“到头来,你就落了个空名?”

贾琮没接话,瞥了眼贾琏包扎过的左耳,垂下眼帘道:“老爷让我把东路院管起来,可我哪里是管家的料,也没人伏我。

就求了二嫂,二嫂心善,就将平儿姐姐送到我处帮忙……”

贾琏闻言面色霍然一变,目光也凌厉起来。

他虽还没收平儿做通房,却并不是他不想,而是王熙凤一直不许。

王熙凤不点头,平儿无论如何都不肯跟他的。

可前几日,王熙凤分明已经允了他,过几天选个好日子,就给平儿开了脸,做通房。

谁知如今竟送了人!

贾琏脸色难看之极,想起娇俏温婉的平儿,心里跟吃了苍蝇一般。

见贾琏死死盯着自己,也不言语,贾琮抬起眼帘,看着贾琏道:“二哥,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回来管东路院。

我今岁秋闱准备下场,其实真没多少功夫管家。

二哥能回来侍奉老爷太太,我心里只有感激的份儿。

太医昨日说,老爷三日内大概就能醒来……”

听至此,贾琏原本铁青的面色,又瞬间惨白。

贾赦在他心中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淫威,让他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昨日贾赦举剑要杀他的场景,能让他惊恐一辈子。

哪里还敢往东路院靠?

巴不得躲离东路院十万八千里都不嫌远……

他强笑一声,道:“三弟,如今哥哥正在反省罪过,怕是不能去东路院了。只是……”

他看着贾琮,正经中带着命令道:“你平儿姐姐是借给你管家用的,却不能送你,她是我的……”

话未说完,就见贾琮突然站起身来,反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是,平生头一回。

不仅贾琏登时愕然,连一旁的贾蓉也挑了挑眉尖……

不过,贾琮并没有如他们意料中的得志便猖狂,并不见盛气凌人。

只是眼神不卑不亢的看着贾琏,声音如金石般在宗祠大殿上回荡着:

“二哥,你我是同父兄弟,之前小弟受难时,二哥二嫂多有援手之恩,我也一直铭记于心。

所以,无论是现在,还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我希望咱们是都骨肉手足,精诚亲爱。

平儿姐姐,是二嫂的陪嫁丫头,二嫂将她送我,我很感激。

当年小弟在东路院受人百般虐待时,多赖平儿姐姐呵护庇佑,送衣送食,才有贾琮之今日。

所以自那时起,小弟就起誓,无论如何,都要保平儿姐姐一生幸福体面,和尊严。

绝不会让她沦为姬妾通房之流,成为他人玩物。

二哥,你能理解吗?”

看着贾琮肃穆果决的眼神,最后一言,一字一句的发问。

贾琏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贾蓉,也眨巴着眼睛,眼神满是惊讶的看着强硬不容置疑的贾琮,似第一次相识……

……

东路院,倒座厢房。

王善宝家的住处。

因为王善宝家的是个老寡妇,只有一个女儿还嫁给了贾家家生子,所以颇得邢夫人信任。

没有像其她管事媳妇那般,住在外面下人宅院内,而是住在内宅内院。

她还代邢夫人掌着嫁妆财货,和整个东路院的银钱。

在东路院内,呼风唤雨,权势无双。

众多婆妇丫鬟,都仰其鼻息,小意奉承。

比寻常主子还要体面!

只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此刻,看着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三方派来的嬷嬷站在炕前,逼迫她交割清楚财物账簿,还要被送往田庄上去做事时,王善宝家的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原本殷切服侍她的几个媳妇丫鬟,更是如同躲避天花瘟疫般,迅速远离王善宝家的。

这老妇背后才挨了一剑,伤口都没愈合,万万没想到,竟会落到如此结局。

她嚎啕大哭道:“我不伏,我是太太陪房,我要见太太,我要见太太!”

说着,挣扎着要爬起身。

只是,贾府的管教嬷嬷,虽比不得宫里的教引嬷嬷,却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个面上不见半点笑容,透着寒气。

为首的嬷嬷冷笑道:“你还有脸子提大太太?因为你一压,大太太差点连命都没了,日后也只能瘫痪在床,受不得风,连出气都不顺。

老太太说了,你这等妨主奴才,不打死都是念着过往的那点苦劳。

劝你赶紧交接清楚,好多着呢。

真仔细查起帐来,你那点家俬全填进去都未必够。”

听闻此言,王善宝家的登时不嚎了,垂头丧气的趴在炕上。

掌管东路院家财多年,哪怕邢夫人管的严,可她还是上下其手积攒了不少棺材本儿。

可不敢全都丢进去,她自知是绝对经不起查账的……

为首嬷嬷见此,不屑冷笑一声,然后回头看向平儿,道:“姑娘准备接手罢,日后东路院月钱,前面结算了就直接送到姑娘这里,姑娘再往下发放。

哪个不懂事不懂规矩的,姑娘只管扣便是。

若有人闹,自有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为你做主!”

看到周围婆子丫鬟看过来谄媚讨好的笑容,平儿微微颔首。

只是见王善宝家的一身精气神都散了,如死了般瘫软在炕上,到底不忍,道:“嬷嬷,她到底是大太太的陪房,服侍了大太太一场,虽如今……还是派个车,送她去田庄上吧。”

“姑娘心善,也罢,就当行一次善吧。”

……

荣府,墨竹院。

正在庭院内叙着旧情的晴雯、小红和春燕三人,相互取笑顽闹着,一旁还有娟儿、觅儿、小竹和秋珠四个小丫头子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

二年来没好生相见,都亲热之极。

正说的热闹,忽然听到院门外面传来一阵动静,有敲门声响起。

小丫头觅儿蹦蹦跳跳跑到门后,先问了句:“谁啊?”

就听门外传来一道笑骂声:“还不快开门,再啰嗦,先给你个榧子吃!”

觅儿听出是哪个,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呀!原来是林姑娘啊!”

说着,连忙打开了木门。

……

PS:提前说一下,对贾琏只是个原则上的表态,后面还会有个进一步的说明,实际手法是怀柔性的,别急。

这部和上本主角地位不同,处境不同,处理方法也会尽量圆润些。

第一百一十章 艳羡

觅儿打开木门,却发现外面并不止一个林黛玉。

家里的少爷小姐们,竟全来了。

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林姑娘、薛姑娘、史姑娘和三春小姐,都到了。

觅儿嘴里零零碎碎的喊了一圈子的人,倒让人又笑了起来。

庭院里面坐着的晴雯、小红、春燕听到动静后,匆忙迎上前来,招呼众人里面请。

宝玉的目光在晴雯姣好美艳的面容上停留了稍许,本想额外打招呼,脑中却响起贾琮之前告诫的话,心中无奈的收回目光,与众人一起入内。

晴雯、小红一边招呼着众丫头端茶倒水,一边引着诸位小姐公子进了正堂。

宝玉问道:“贾琮呢?他不在么?”

目光看向晴雯,不过晴雯并未答,她冰雪聪明,自然感觉到宝玉看她目光的不同。

若是宝玉是她的主子,这样自然没话说。

可宝玉是贾琮的兄弟,还小一岁,总这样看,就是不知规矩了。

晴雯性子急,虽没当场落下脸子来,却也不理宝玉。

小红最伶俐,早就看出些什么来,暗中扯了扯晴雯,忙赔笑答道:“三爷天没亮就起来了,先去了老爷处探望,然后估计直接去了东路院。”

宝玉感觉到晴雯的冷淡,心里正不自在,懊恼唐突了女孩子。

听到小红答话后,忙借着台阶下来,笑道:“如此倒是不巧。”

小红笑道:“宝二爷和姑娘们,怎么不直接去东路院寻?”

宝玉摇头道:“老太太说,东路院现在伤的伤病的病,也没个管事的,就先不让我们去添乱了。等过几日,安定下来后再去探望大老爷大太太。我们便到这里来,问问贾琮。”

小红道:“那……不如让人去叫三爷回来,就说宝二爷、环三爷和姑娘们来了。”

宝玉还未说话,薛宝钗就连连摇头,道:“不通的很,哪有这个理儿?本来就做了不速之客,再打扰琮兄弟侍疾,传出去都是我们的不是。”

小红闻言面色一变,忙赔笑道:“宝姑娘说的是,都是我见识浅……不过我们爷昨儿还说了,大太太不喜他,只让在外面请个安,见着了反而生气,不利于保养身子。大老爷如今也还在睡着,太医让清静保养,不许人多打扰探视。

所以三爷在东路院,也是寻个屋子读书。如今得知宝姑娘和其她姑娘们还有宝二爷、环三爷上门,又是为了探望大老爷、大太太的病情,合该回来见见。”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史湘云上前,亲昵的捏了捏小红的嘴角,笑道:“这丫头的嘴巴是怎么长的,怎如此能说会道?我再没见过比宝姐姐还有理的人哩,今儿倒是头一回见!”

小红还没答,一旁林黛玉轻笑一声,道:“你没见着的多了去呢!”

眼见又要斗起嘴来,探春忙出面,道:“那快去叫吧,就说我们在墨竹院等他呢!”

小红脆脆应了声,让晴雯、春燕照顾好这些主子,自己往东路院赶去。

待小红走后,晴雯和春燕与觅儿、娟儿、小竹和秋珠四个小丫头,一起给诸位姑娘们斟茶倒水。

林黛玉却没有和其她人一般落座,而是哼哼一笑,往贾琮摆放书籍文墨的大理石书桌主案走去。

本来率先抢到主案位置的贾环,在看到林黛玉过来后,话都没说,灰溜溜的就让位了,寻了个屋角的椅子坐下,低头看地板……

黛玉也没放心上,自然而然的坐下后,开始翻看贾琮摆放在几案上书籍。

这一幕,让宝玉微微失落,这几日,他愈发感到黛玉对他的疏离。

而且往日里,林妹妹何曾用过其他男人的东西……

宝玉心里隐隐作痛。

再加上她如今亲近的人是贾琮,愈发让他自惭形秽,难过不已……

不过,这一幕却也让探春等人艳羡。

倒不是艳羡黛玉能坐在贾琮位置上,而是艳羡黛玉可能寻到贾琮的新诗作。

若是再发现一首能媲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诗,想想就觉得幸福!

这个时代,一首好诗词,就好似后世的歌迷们发现了一首极好的歌儿。

不,还要比这更激动!

因为在后世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歌迷们除了歌曲,还有其他太多可以消遣解闷的东西。

然而当下这个时代,闺阁姑娘们除了这些文字游戏外,还有什么其她玩意儿可以解闷?

再者,诗词更有一层雅意在其中,愈发被世人所推崇喜爱。

也就可想而知此刻众人们的心情了。

当然,喜欢诗词,与喜欢诗人本人,终究是两回事。

不过总是能加分就是……

眼见黛玉轻轻的翻看着贾琮铺展在几案上的书籍,不时发出一道无声的赞叹,让探春、湘云等人心中如同猫抓一般。

二年来没见几回。纵然贾琮偶尔回府,也只是匆匆一见,根本没有私下叙旧的机会。

也不知他的文和字如今如何了……

可她们刚落座,晴雯等人才给她们上完茶,此刻都挤过去有些不合礼。

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余光却一直盯着黛玉方向,然后就看到黛玉翻书的手忽地一顿,面色微变,浮现出明显的喜色!

探春、湘云等人心里忽地一跳,连与贾琮素未蒙面的薛宝钗,那双杏眼都忽地明亮起来,尽是希冀之色……

……

贾族义学。

贾琮当初的“意外”出现和离去,并没有为族学带来什么根本改变。

就连当初贾政震怒之下,命贾琏赶走的金荣,都再次回到了这里……

托他姑母金氏的福,给王熙凤送了回好礼,说了几百句好话,也就这般了。

塾掌贾代儒到底上了年纪,贾琮走后,族中再没什么肯踏实进学的人,所以一日里只教半日,有时半日都不到,就或回家,或在后院厢房里睡觉。

只让孙子贾瑞代管。

可贾瑞本身就不是个身正的,因此,一如既往的乌烟瘴气。

往日里贾族子弟虽也坏,却碍于手中没几两银钱,坏也坏的有限。

可自薛蟠进京后,也入了族学念书,情况就大不同了。

薛蟠是个没了老子的,薛姨妈看似对他严厉,可实际上极其宠溺。

尤其是在银钱上,根本就不管他。

因此大手大脚的花销嚼用,哪个和他相好,他就给人银子。

当下世风以龙阳为雅,尤其是那些浪荡世家子和士林狂士们,痴迷所谓的魏晋遗风!

薛蟠在江南时还好,虽说南边此风更甚,不过他到底年纪还小,有薛姨妈约束着,交友也谨慎些。

可到了都中,与贾家那群子弟接触后,薛蟠才算真真开了眼界……

诸般新奇顽法,真真是刺激啊……

没几日,就先后和金荣及香怜玉爱交上了“朋友”。

他又是个喜新厌旧的,有了香怜玉爱后,就把金荣给抛到脑后了。

眼见着香怜玉爱跟了薛蟠后,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大把的好处捞,金荣心里说不出的嫉恨。

他从小就是穷苦出身,虽谈不上饿肚子,可多一分的余财都没有。

周边人又多是富贵子弟,哪有不艳羡的道理?

只是他也没法子,因为他生的确实没那两人好。

今日又见薛蟠要带香怜和玉爱两人出去高乐,说要买这买那,金荣嫉妒的快要发疯。

心里扭曲之下,只想着他得不到,旁人也得不到。

看着香怜玉爱两人妩媚的脸,金荣只恨自己没生得更好……

可是刚起此念,心里又忽然一动,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再想起和那人的过节……

金荣阴笑一声,朝薛蟠走去。

……

贾琮自宁府回到东路院时,正见平儿对一群婆子丫鬟训话。

他却没有干预,连听也没多听,与平儿打了招呼后,就往书房走去。

平儿虽是个性子温婉的,可初来乍到,训话内容自然不会都是好话。

想起前世她在书中骂贾雨村的那些话,噫~

辣辣的!

所以,贾琮不影响她发挥……

进了书房后,在主位上坐下。东路院的书房根本就是个摆设,贾赦极少用。

如今他用起来,里面大部分书和笔墨都是新的,极为便利。

过了没一盏茶功夫,就见平儿来敲门。

亲自迎进后,贾琮将身份执照给平儿瞧了瞧。

平儿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到底给贾琮道了喜。

见平儿心情复杂,贾琮也就没再想分享快乐,心中对平儿愈发有了敬意。

他将执照收起后,对平儿笑道:“平儿姐姐,这东路院的人可还好说话?她们刁蛮惯了,会不会给你使脸子?”

平儿婉然一笑,道:“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三方面出力,把王善宝家的给赶走了,如今这边人心惶惶,讨好还来不及,哪有敢使脸色的?

毕竟,她们再怎样,应该也明白没过去王善宝家的体面大。”

贾琮笑道:“我竟忘了这茬儿,她们多是欺软怕硬的,平儿姐姐有这样硬的靠山,她们自然怕,怕就好!”

看着贾琮俊秀的面上,满是关心暖煦的笑容,平儿心里忽然就乱了起来。

都不是糊涂人,王熙凤能一眼看破的事,平儿难道就想不到?

而且对于王熙凤的动机,她也能猜到几分。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就越难过,极不是滋味。

向来视作弟弟的贾琮,忽然“居心不良”,起了十分不该有的心思。

而一心孝敬的主子,又将她当成筹码和眼线,为了日后的富贵,竟连往日的情义都抛却了……

念及此,平儿难忍苦痛,忽然就红了眼圈,滚下泪来。

而看着平儿眼中的凄然之色,和忽然而来的痛楚,贾琮如何能想不到缘由?

只需换位思考即可……

他满面歉意的看着平儿,诚声道:“姐姐万万不可误会,琮对姐姐绝无半点不敬之心。

只是感念姐姐素来照顾护爱,因此才想让姐姐过的好一些。”

这话平儿哪里肯信,顾不得擦泪,咬牙道:“你还知道我待你好,我何曾过的不好了?”

贾琮肃色道:“姐姐每日里早起晚睡不说,还要代二嫂处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琐事。若只如此倒也罢,可二嫂到底不是个怜惜人的,二哥又是那样的性子,日后姐姐夹在两人中间,只会更难!

所以我才自作主张,趁这个机会,将姐姐拉出火坑。”

平儿气哭道:“我一个陪嫁丫头,不那样活还能怎样活?那样活只用一心一意服侍奶奶就好,可如今……”

贾琮明白她的意思,她换了主子,到底该忠于哪个?

忠于贾琮,对不起旧主。

可忠于王熙凤,则对不起贾琮。

良心上更加煎熬!

贾琮笑道:“好姐姐,你只管放心就是,二嫂说什么,你听她的就行。

既然我先前起了誓,贾家这份家业分文不取,她若想要,全拿去就是,和我并不相干。

难道姐姐当我顽笑哄人不成?”

平儿怔怔看着贾琮,道:“你果真不要,可……”

贾琮正经道:“只求姐姐一事,还望姐姐务必答应!”

平儿犹豫了下,道:“你先说。”

贾琮一笑,秀气的眼中却根本掩饰不住自信和霸气,目光璀璨的让平儿想避开,就听他朗声笑道:“只求姐姐务必相信,功名权势,荣华富贵,琮自可亲手取之,又何须惦记祖宗那点荫余之财?

祖宗可往,琮亦可往!

如此,方不负英雄本色!

而君子当世,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姐姐于我有恩,琮早已起誓,此生必护佑姐姐一世幸福、尊严、安乐。

绝不会让姐姐,沦为姬妾通房之流,受人欺辱。

谁都不行!

方才,我便是这样跟琏二哥说的。

幸运的是,二哥他理解我。”

看着第一次在人前神采飞扬吐露心声的贾琮,平儿震惊到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到最后,听到贾琮竟已和贾琏谈过此事,更是不知所措。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此刻何等心情……

羞有之,愧有之,惊有之,骇有之,恐有之……

当然,还有一丝丝的喜和感动。

杏眼中的泪水,控制不住的顺着姣好的面容流下。

她自幼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姊妹,何曾有人这般待她,为她着想过……

原本早就认命,日后多半成为贾琏的姬妾通房,为奴为婢的服侍贾琏和王熙凤夫妇二人,这一辈子就那般过去了。

直到今日,有人这般郑重宣言,会庇佑她,爱护她一生一世……

平儿一颗激动痛苦的心,如今只剩下满满纷乱的感动。

尽管她明白,贾琮说的有多不切实际……

但他有此赤诚之心,难道还不够吗?

看着贾琮那双如星辰般的眼眸中,满是关心和爱护的目光,没有一丝杂色,泪流满面的平儿终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那张充满着自信、阳光和坚毅,却也有丝丝稚嫩的俊秀脸庞……

看着这张笑脸,只觉得,心里是那样的满足踏实。

……

门外廊下,保持着举手敲门姿势已经许久的小红,不知何时,眼中已是落下泪来。

满满的艳羡……

……

墨竹院,正堂。

林黛玉痴痴的看着夹在《论语集注》中的这页纸笺,俏脸却渐渐晕红。

似冬泉般灵动清澈的眸眼,也轻轻浮起了一层雾气,眼神隐隐复杂。

然而,就在探春等人忍不住想要上前看看,她到底看到了何样诗词时,黛玉却做出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她将那张纸笺,缓缓折叠起来,又堂而皇之的收进了袖兜里。

然后,她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继续翻动书籍,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众人看到的都是假象般……

探春湘云等人见状,面面相觑……

……

PS:大章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曲相思词

东路院,书房。

游廊下,小红收拾好面色,举起的手终于敲在了房门上。

房间内,温馨的气氛陡然被破坏。

平儿放在贾琮脸上的手,仿佛是放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般,“嗖”的一下收回。

不过却见贾琮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平儿又羞又气。

其实此时,平儿心中并无多少男女之情,更多的只是感动。

好似在面对自己的兄弟一般,只是……

她又如何能完全欺骗自己?

贾琮的眼睛虽清澈,但目光中那份执着,她若看不清,那才是在说谎。

不过,既然没有挑明,不如就眼前这样最好。

毕竟,一来她心里没有任何准备,二来,贾琮还太小。

兴许过二年,这种心思也就淡了……

……

“哦?宝玉他们去了?”

小红进来后说明来意,贾琮点点头,问道:“可有事没有?”

小红面相保持的极好,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般,笑道:“只说本是想来探望大老爷和大太太,不过老太太怕耽搁了大老爷和大太太的静养,他们便来墨竹院看看。”

贾琮闻言颔首,看向平儿,道:“平儿姐姐,那我就去瞧瞧?”

平儿闻言,刚平复下的俏脸,登时又晕红起来,心虚的先看了眼小红,见她毫无反应,才放下心来,嗔恼的瞪了贾琮一眼,道:“你是做主子的,还问我?”

贾琮得意的打了个哈哈,虽是惫赖模样,可他生的好,让人生不出厌恶感来。

不过还是在平儿隐隐威胁的目光下,与小红乖乖离去了。

看着贾琮消失的背影,平儿颇有感触。

这种境遇,是她在王熙凤身边万万不会有的。

虽然王熙凤素来待她也不薄,可始终主奴分明。

这种让人尊重,让人小心呵护的感觉……

从来没有过。

一时间,平儿痴痴的站在那,凝望着,凝望着……

……

“这般看我作甚?”

出了书房过了插屏,离开了平儿的视线后,见小红不时的瞄自己一眼,贾琮看她一眼问道。

见小红欲言又止的模样,贾琮笑道:“刚偷听墙根了吧?”

小红忍不住啐了口,嗔道:“三爷真是不害臊……”

贾琮呵了声,道:“你偷听我,还反过来派我的不是?”

话虽如此,可偷听墙根,那是好话吗?

小红红着脸,撅起嘴,虽不言语,可满脸的不满。

也是她和贾琮极熟了,方才会如此。

说起来,虽然她早没了靠近贾琮身边的想法,尤其是在相貌惊人的晴雯出现后。

可是……

见贾琮如此对待平儿,她还是忍不住吃味。

真的是,太好了。

撇了半天嘴角,吐出一句心里话来:“我就不信平儿姐姐就那样好!”

说罢,还狐疑的看了贾琮一眼,目光很有深意……

在豪门深宅中长大的女孩子,如今又通了人事,实在比外面同龄女孩子早熟的多。

许多事,她都明白的。

她多半在怀疑,贾琮是不是也起了大老爷和琏二爷的好色毛病……

贾琮见她如此,呵呵一笑,却没多解释什么。

他对平儿的感觉,除了今世平儿对其温婉相助,在其最困难时赠衣送食外,还有前世读红楼时,平儿在文中品性的印象加成。

红楼中的诸多女儿,梅兰竹菊各有千秋,但也各有薄处。

但如平儿这般,几乎没有任何争议的女孩子,仅此一人!

两世相加,对其的好感,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他虽是极喜欢平儿的,也费了心思将她从王熙凤处讨了来,却不代表他会为所欲为。

且不说做的到做不到,而是那样做品格太低。

轻贱别人的人格,也是在轻贱自己的人格。

尤其是对自己欣赏的女孩子……

贾琮自诩并不是一个那样低级趣味的人。

他之前对贾琏和平儿说的那番关于尊重尊严的话,并不是虚伪之言。

二来,他目前确实还没心思去当个“实干家”。

不提外面危机四伏,他的处境也算不上多好。

只说他才十二岁的年纪,这个时候就早破色戒,估计日后多半活不过四十。

他前世本就是医生出身,对这点还是很在意的。

而且,他也很享受和喜欢的女孩子相互尊重相处的感觉。

那样比单纯的“实干家”,更快乐。

只是这番心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怎好与小红说?

因而岔开话题问道:“你先前是怎么来的?”

小红没有得到答案噘了噘嘴,不过到底还是知道分寸,答道:“二门外不是有备班的车轿嘛,我只说老太太让宝二爷他们来寻三爷,我又是奉宝二爷的话前来寻三爷,就分得了架骡车。

这会儿子还候在门口哩!”

贾琮笑道:“就属你最伶俐!”

说罢,准备与小红一起去二门外乘车,然后就见一在二门外侍候的三等嬷嬷面色古怪的匆匆进来,目光中隐隐有幸灾乐祸之色,禀道:“三爷,外面有人寻你,是姨太太家的薛大爷!”

贾琮闻言,再看见这位三等嬷嬷的面色,眼睛微微一眯。

让那位嬷嬷先离去后,贾琮对小红耳语了几句后,小红面色微微一变,不过还是立刻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分开而行。

……

墨竹院。

看着若无其事的林黛玉红着耳根坐在那,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贾探春首先坐不住了,起身上前,赔着笑脸道:“好姐姐,到底发现了什么美成这样,让我也美一美可好?”

林黛玉闻言,面色微微古怪,她咬了咬樱桃般的唇角,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什么也没有。”

探春气道:“你这是什么也没有的模样吗?”

一旁湘云也跑了过来,歪着脸靠近细细端详着黛玉的模样。

黛玉撑不住她的眼神,羞恼道:“云丫头莫不是疯了?”

湘云却喜的拍着手叫道:“三丫头果然没说错,林姐姐是有古怪!好呀,必定是又得了首好词!快拿出来让我们也瞧瞧,好东西难道就你一人守着?”

黛玉摔脸子道:“我多咱一人守着好东西了?”

湘云可不是宝玉,不惧林黛玉小性儿,理直气壮道:“刚才分明看见你从书里发现了一张纸笺,那是三哥哥的,你自己收起来,岂不就是你一人守着?

再说,你这会儿守着也没用,三哥哥回来,难道还不给我们瞧?”

黛玉闻言自知理亏,再看到宝玉方向投来的失望眼神,愈发气急,她从袖兜里取出那张折叠起的纸笺,一下摔在桌案上,道:“你们便去看吧!”

说罢,扭头不理众人。

探春顾忌她是贾母的心头肉,湘云却不顾忌。

伸手从几案上取来纸笺,拆开后一看,大眼睛登时一亮。

不过随即……

与先前的黛玉一般,俏脸飞起一片晕红。

而后竟在探春还没看之前,赶紧重新折叠好,捏在手心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见她这般,别说探春瞪大眼睛,连迎春、惜春、贾环、贾兰等人都无语了,一个个好奇心差点没蹦出来。

都狐疑的看着湘云……

黛玉此时反倒转过身来,面上哪还有一丝羞恼,得意的看着湘云,道:“云儿,我可是将这纸笺放在桌几上了,没给别人看过。我倒看你要不要一个人守着?”

湘云闻言,差点没气晕过去,咬牙切齿道:“林姐姐,你果然不是好人!你故意引我来!!”

林黛玉这会儿也不恼,娇滴滴的哼了声,抿嘴得意一笑。

见她二人如此打哑谜,众人快没疯了。

一个个巴巴的看着湘云手里的纸笺……

湘云实在绷不住了,一跺脚道:“罢罢,三哥哥若是责怪,就怪我吧!”

说罢,如同败身烈女般,别过头,却将手往探春处壮烈一挥。

这般模样,愈发让林黛玉咯咯笑不停,恼的湘云咬牙切齿!

探春迫不及待的接过纸笺,这回却不是她一个人看了,宝钗、迎春等人都围了过来。

不过没等她们细看,就听湘云凶巴巴的对贾环和贾兰道:“你们先去庭院里耍子去!”

别看贾环在贾琮跟前又蹦又跳,可在家里这些姊妹们面前,一句多嘴的话也不敢说,灰溜溜的和贾兰一起离开。

心里打定主意,必让贾琮以后远离这些可怕的人……

探春虽挑了挑眉尖,却也顾不得那个不争气的胞弟了,拆开纸笺后,先是一喜,因为上面果然是贾琮的笔迹,写了一阙她们没见过的新词,待读起后,面色却如同黛玉湘云一般,纷纷变得古怪起来……

只见纸笺上写道:

临江仙·相思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平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

这这……

读罢这阙词,众女无不面色绯红。

词,自然是绝顶好词。

念罢后,只觉唇齿留香。

一副副场景,如画儿一般在众人心田勾勒。

画中有词,动人心扉!

可这,分明是一首相思词啊!

若只如此倒也罢,诗经里描写情爱的诗也不少,并不值当如此大惊小怪。

但……

平儿?!

连小惜春的面色都古怪了起来……

谁不知道,平儿是凤丫头的陪房丫头,早晚都是琏二哥的人。

可贾琮写了首相思词给她……

众人中数探春最推崇贾琮,感觉到气氛愈发古怪,她干咳了声,解释道:“平儿和三哥哥是好多年的旧识了,而且,三哥哥被困在东路院假山耳房时,就是平儿准备了点心,让司琪送去的。若不是这样,怕三哥哥早就饿死了。

所以才,才……”

话未说完,早就面红耳赤的探春便说不下去了。

不管她有千般理由,也改变不了平儿是王熙凤陪房丫头的事实。

虽然还没被贾琏收房,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早晚的事……

正当书房内气氛渐渐陷入难掩尴尬的无声时,就见小红气喘吁吁的从外面飞奔而入,面色难看的紧。

众人一惊,正要发问,就见小红直接走到薛宝钗跟前,哭腔道:“宝姑娘快去看看吧……”

薛宝钗莫名其妙,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事与我相干?”

小红道:“我正要和三爷回来,就被你家大爷拦下。你家大爷不知怎么了,非要三爷去陪他喝酒听曲儿,说了好些极难听的话……

三爷说大老爷大太太在卧病,不好前去,你家大爷就不依了,又跳又骂,还要捉打三爷呢……”

众人闻言都唬了一跳,然后纷纷看向薛宝钗。

薛宝钗白皙若雪的面上,则是满满的羞愤之色,只觉得一张脸丢尽!

一言不发,抬步往外走去……

……

PS:前文就设定过,虽有宋,但自宋太祖起就发生了变故。

人还是那些人,但人生命运都发生了变化,后文会有解释。

唔,尽量少抄抄,主要是小苹初见这一句太喜欢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作死

东路院,黑油大门外。

一身酒气的薛蟠,终于展现出了他呆霸王的本色。

堵在大门外,指着贾琮呼喝不止。

自从见识了男风的刺激,薛蟠就没少留意“姿色”好的猎物。

金荣、香怜、玉爱还有外面的一些倡优之流,他都过过手。

可之前顽过的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贾琮长的好。

若是没喝酒,没有金荣那番话,他或许还能控制自己。

如今得知贾琮在贾家只不过是一个连奴才都不如的庶子,还是个花魁生的,连贾家老太太的门儿都没资格登,薛蟠反倒觉得真是撞了天大的好运!

赏了金荣一笔“媒婆”银子后,薛蟠就带着随从,直接来到东路院,请贾琮出去高乐高乐!

在他想来,贾琮这种身份的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大笔银子花下,还不随他处置?

勾勾手,贾琮就该巴巴的跟上来。

哪里想到,他如此礼贤下士,亲自登门,给了好大脸面,贾琮别说和他出去了,连手都没碰到。

薛蟠虽喝多了,可也能从贾琮那副讥诮的眼神中,看出他好像在看路边的狗屎,这让薛大爷如何能忍?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今儿你同意不同意,都乖乖的跟爷走,好多着呢!”

薛蟠一脸醉意熏红,眼睛瞪如铃铛,梗着脖颈叫嚷道。

贾琮面沉如水,对薛蟠身边人道:“你们大爷喝多了,还不扶他回家去歇着?”

可薛蟠身边的长随哪里肯听他的?

嘻嘻哈哈只是顽笑,眼神也都不算正经,道:“我们做奴才的,哪敢违拗主子的意思?哥儿还是随我们大爷走一遭吧,左右都有好处!”

贾琮闻言眼睛眯了眯,又对东路院的四个门子道:“既然他们不愿,你们去送姨太太家的公子回去歇着吧?”

谁曾想,东路院的门子竟也抱着看戏的姿态,支使不动。

一个个摇头道:“这哪行?使不得使不得!

薛大爷是外客,哪里是我们能劝得动的?

既然人家好意,不如三爷和他们去高乐一回罢?”

听到连贾家的人都支派不动,薛蟠愈发狂笑起来。

他的长随们也纷纷讥笑不已,眼神轻蔑。

这也算主子?

对于薛家人如何,贾琮暂时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从东路院那四个门子的面上一一扫过,目光森然。

然而那四个门子哪里会惧?

他们倒不是自大愚蠢,相反,还都精明之极。

他们知道薛蟠背后是什么人,他是薛姨妈的儿子,太太王夫人的嫡亲外甥,背后站着王家。

即使贾琮如今占了世位又如何?

难道能比太太还大?

因此一个个有恃无恐。

贾琮怒急反笑,冲四人点了点头,记下后,再不理会。

本转身就想走,可薛蟠哪里肯依?

晃晃悠悠强逼过来,要强行抓扯贾琮。

只是,莫说他喝了那么多酒,就是没喝,这点年纪就如此沉迷于酒色,他的身子骨又能好到哪里去?

见他捉来,贾琮连续避让了几回,却每每似就要被擒。

待耗尽其耐性,见薛蟠猛的扑过来,贾琮往大门月台上一躲,薛蟠反应不及,“噗通”一下摔倒在石阶上。

也是他幸运,脚下一崴,没有正面磕倒,而是侧面歪倒。

否则只这一下,就要磕断他一嘴臭牙!

见薛蟠摔倒在石阶上痛的惨叫,他那些随从们就不敢再看戏了,原本见猫捉老鼠,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这会儿却唬了个半死。

若是薛蟠摔出个好歹来,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东路院那些门子,方才薛蟠捉贾琮时,他们动也不动,只顾着和薛家那些随从们看热闹。

虽没薛家随从笑的夸张,一个个也乐呵不止。

这会儿也跟着慌了神,好似摔倒的才是他们的主子般,呼喝关心不止。

“哥儿好歹毒的心!”

薛家一位随从怒目相视,指责道。

这样做,也是为了推却责任。

万一薛蟠摔出个好歹,先将罪名扣在贾琮头上。

贾琮冷笑一声,却没有和这种人争辩的意思,只骂了句:“瞎了眼的东西,合该做一辈子狗奴才!”

此言差点没把那厮气出个好歹来。

正这时,回过神的薛蟠彻底恼了,大叫道:“给爷抓住这贱人!再敢反抗,给我打,狠狠的打!”

想来,当初和冯渊争香菱时,便是此等场景……

眼见薛蟠的随从纷纷狞笑上前,东路院那四个门子非但没有上前帮忙,反而退回大门,隐隐有堵住大门的意思,贾琮怒极反笑。

正当他准备避一时之锋芒,先跑路,打算回头直接去尚书府求助,就以薛蟠指使豪奴打死冯渊之事为突破口,哪怕得罪王夫人也在所不惜,定要让薛家吃一个足够痛的教训时,就见公侯街转角处忽然来了一队车马。

看到为首那架八宝簪缨马车顶角挂着一面叶字旗,贾琮心头一动,往那边靠了过去……

“还敢跑?给我把这贱人抓起来!”

薛蟠酒气上头,被两个随从搀扶着,怒不可揭的带人围了上去。

眼见两个高壮随从就要出手擒拿贾琮,八宝簪缨车门打开,一个青衣“公子”见贾琮如此狼狈,大吃一惊,厉声喝道:“住手,你们是什么人?”

看到此人出面,贾琮心里大定。

这个俊俏“公子”,不正是在芙蓉园紫云楼,引他和杏花娘进楼的那个侍女吗?

正是她,在看到贾琮面带稚嫩后,报与了芙蓉公子,才让贾琮与群芳直接见面。

算得上是芙蓉公子的心腹近婢。

她对贾琮的印象,可是极好呢。

这会儿见有豪奴竟在贾家偏门前要抓拿贾琮,青衣侍者顿时喝问道:“你们是哪家的奴才?如此放肆!”

随从还没答,薛蟠已经挤了过来,看到马车里又坐着一个俊俏不凡的小公子,登时又傻乐了起来,动了凡心,色魂与授道:“好俊俏的小相公,可愿陪大爷一起去高乐高乐?”

这侍女虽是婢女,可跟在芙蓉公子身边,连皇宫都进出过不止一回,太后的尊颜都亲眼见过,何曾受过此等侮辱,怒不可揭道:“瞎了眼的混帐,你算什么东西?还不快滚远点!”满脸嫌弃恶心。

贾琮上前,有些汗颜道:“让……公子见笑了。不知公子前来可有何吩咐?”

那侍女见贾琮面色隐隐苍白,再想起这几日刻意打听到的消息,知道贾琮的处境,因而同情道:“虽知道你在贾家处境不佳,却也没想到,竟恶劣到这个地步。”

说着,眸眼扫过黑油大门处几个看热闹的门子。

贾琮摇头苦笑道:“一言难尽。”

那侍女叹息一声,这种事,莫说是她,就连她背后的芙蓉公子,都没什么好法子。

谁能干预一座国公府的家事?

又是涉及孝道……

她道:“是我们公子寻贾公子有事相商,因事情急,特意派我来接你。”

贾琮点点头,道:“好,我这就……”

“好个屁啊!”

贾琮话没说完,被晾了一阵的薛蟠又跳将起来,指着贾琮破口大骂道:“我原道你是个好的,谁曾想也是个浪货!

不跟我出去,倒和这个小妇养的出去,背后还有一个劳什子狗屁公子!

我就不信,那公子难道就会亲嘴摸屁股,贴得好烧饼?”

听他说完这番话,贾琮彻底震惊了!

若是他有一个作死点赞系统,他一定手动为薛蟠点上六百六十六个赞。

这世上,还有如此会作死的人么?

那可是拥有金刚不坏身的芙蓉公子啊……

果不其然,没等他说什么,马车内的青衣侍者已经彻底爆发了!

方才薛蟠骂她,她为了不干预公府内事,不给芙蓉公子添乱,还能容忍一二。

可如今薛蟠狗胆包天,用这等粗俗下流的污言秽语辱骂芙蓉公子,她岂能不爆怒?

“来人!”

一声清喝,马车后早已忍耐多时的一位随从上前应道:

“在!”

青衣侍者却比这位随从想的还要狠辣,她从怀中取出一面杏黄玉佩,雕龙刻凤,递出车厢,厉声道:“立刻执此龙凤御佩,请居德坊锦衣亲军来此!”

那位随从见之一怔后,随即沉声应道:

“喏!!”

继而拨马而去。

见此,饶是对薛蟠已是恨之入骨,此刻贾琮依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神京一百零八坊,每一坊都设有锦衣亲军卫所。

居德坊这等多有公候府第的大坊,更是兵强马壮。

一为保护,二为监视。

若是只动五城兵马司,或是长安县衙,那还是小事。

以贾家的能量,一道名帖就能解决。

可一旦出动了锦衣亲军,那就是通了天的大事!

当晚此事就能传到宫里……

莫说区区一个薛蟠,就是贾政王子腾此刻亲自出面,怕都无法压下。

那需要背后调用大量的资源去周旋,且首先要得到芙蓉公子的原谅。

太后娘家唯一的后辈血亲,又岂是随口说说的?

新党如今气焰滔天,问问宁则臣,他敢不敢骂芙蓉公子一句……

锦衣亲军的卫所就在坊市入口处,平日里极为低调,鲜少露面。

可是在接到那块杏黄御佩后,一队五十人的锦衣亲军披挂齐全,顷刻出动。

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就出现在了贾家东路院大门前。

那青衣侍者嫌弃的看了眼已经傻眼儿的薛蟠和一群面色惨白的随从们,沉声吩咐道:“这些混帐东西,丧心病狂!

言语恶毒,侮辱谩骂我家公子,对叶家不恭!

劳请诸位把这些人带回去,问问他们:

叶家乃太后娘家,当今天子母族,到底如何碍着他们的眼了!”

“喏!!”

为首的锦衣亲军厉声一应后,大手一挥,一队虎狼之士便扑向了瘫软在地的薛蟠等人。

这时,一顶青呢小轿,从荣府西角门而出,向东面匆匆赶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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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会

“贾公子,那几个可要一起带下去治一治?”

青衣侍者想做个顺手人情,目光在贾家那四位门子身上扫过。

都是人精,那四位门子哪里看不出风云陡变?

锦衣亲军……

天老爷!

那可是抄家灭门时才动用的天子亲军啊!

四人哪里还有半点侥幸,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只求贾琮饶命。

贾琮虽然心里极愿意借芙蓉公子之势,将这些刁奴一并打杀了。

可是……

他却极明白,暂时还不能如此。

他要和这件事,在明面上划清界限。

薛蟠出事,和他没任何关系。

是因为他辱骂了太后的嫡亲侄孙女,才惹下的祸事。

若是将这四个门子牵连进去,一并出气……

贾母、王夫人面前,他就不好分说了。

贾琮冷冷的看了那四个门子一眼后,对青衣侍者道:“就不劳姐姐费心了,他们,待我回来再处置吧。”

如今主动权在他手里,只凭这些奴才今日推波助澜,王夫人第一个饶不过他们。

那四个门子却以为逃过一劫,还拼命磕头感谢。

薛蟠的随从见之,也想效仿磕头,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刚一屈膝,锦衣亲军的绣春刀就已经砸在了身上。

连同薛蟠在内,直接连拖带打的被锁拿带到街道对面拘着。

而就在贾琮受邀,准备登上马车前往叶府时,却看到两个健妇抬着一顶青呢小轿,急速而来。

青呢小轿一旁,还跟着急步随行的小红,此刻气喘吁吁,面上带汗。

“三爷!”

小红看到贾琮后,急呼一声,赶了过来。

近前后,先细细打量了贾琮一番,见其无恙,才放下心来。

这时才注意到路旁,被锦衣亲军锁拿的薛蟠一行人。

大感痛快后,不禁又心生畏惧,往贾琮身边靠了靠,悄悄瞄了眼马车上的青衣侍者,又对贾琮小声道:“三爷,宝姑娘来了……”

贾琮闻言,缓缓颔首。

到底慢了一拍,再者,他也没想到芙蓉公子会派人来……

不过,既然是他提前派小红报的信儿,这会儿也不好一走了之。

与青衣侍者打了个招呼后,贾琮上前,准备会一会这位“任是无情也动人”,“艳冠群芳”的金钗之首。

前世好大名头,今世却是还未曾见过。

而小轿内,薛宝钗赶路时已从小红处得知了她哥哥做下的混帐事,真真快要气的呕血。

外表宽和,然内心要强的她,只觉薛家一张脸面全部丢尽,尤其还是在林黛玉面前……

她虽从未与贾琮见面,可观其字,见其文,听其行,却让她心中对贾琮有一个基础的了解。

印象相当之好。

还有那笔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的书法,让素来喜爱清静的薛宝钗更是激赏不已。

再到后来知道那首令人惊艳的《赠杏花娘》及事件始末后,薛宝钗对贾琮的品性,愈发推崇备至!

原是准备好生结交一番这个亲戚家的文杰,以为是李杜一般的风流人物,若是能探讨诗词,岂非雅事?

谁曾想,还未相识,她兄长就做下了这等没面皮的事来。

且不说贾琮如今已名动京华,身后诸多大人物欣赏。

哪怕他什么也不出彩,薛家本就寄宿亲戚家,却做出这等恶心事来,日后还如何相处?

这让人家怎么看待薛家,怎么看待她和她母亲?

薛家清誉,一朝丧尽!

连她都要连累的被人小瞧了去。

父亲早早没了,母亲看似严厉,实则一味的宠溺骄纵,才养成了兄长这般纨绔的性子。

薛家日后到底指望哪个……

念及此,薛宝钗心痛的掉下泪来。

打定心思,这次断不让她娘轻易护过去,一定让她哥哥好生赔礼道歉,必要取得贾琮原谅才好,否则再没脸做人了。

只是想法还没落定,就听到外面传来阵阵惊呼声。

薛宝钗心头一跳,接着就听到小红的惊叫声,离了轿旁。

以为贾琮正在被欺负,她心中愈发起了懊恼愤懑之情,将薛蟠恨的要死。

正要让婆子去拦下薛蟠,告知薛蟠她来了,然还未开口吩咐,就听到外面的婆子用惊慌的声音小声给她提醒道:“姑娘,了不得了,你家哥儿被锦衣亲军给抓起来锁拿了!”

这突然之变,让薛宝钗杏眼登时圆睁。

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炸响,身子都险些坐不稳了。

本就雪白的面色,愈发见不到一丝血色。

她正欲急着问清到底发生了何事,虽恼薛蟠丢人现眼不争气,可到底是她唯一的兄长,岂能不挂念?

只还未张口,便感觉到小轿忽地停下落轿,然后就听到轿外传来一道清澈温和的男声:

“可是薛家姐姐在内?小弟贾琮有礼了。”

薛宝钗闻言,心头一颤,轻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本是极理智之人,短短几个呼吸,心思就转动开来,分析出她哥哥薛蟠被锦衣亲军锁拿,必定与这位从未蒙面的贾琮有关。

念及此,她强笑了声,道:“是琮兄弟吧?久闻琮兄弟大名,一笔清臣体,一阙木兰令,着实令人敬佩。”

贾琮听到轿内温软微颤之声,还强作镇静,笑了笑,道:“薛姐姐谬赞……对了,还未感谢薛家姐姐来援之义。

只是……这会儿怕是用不上了。”

回头瞥了眼街对面大气都不敢出,眼泪巴巴望向这边的薛蟠,哪还有什么狗屁呆霸王的模样?

贾琮哂然一笑,目光森然。

轿内薛宝钗一滞,攥紧手中锦帕,抿了抿口,娇软的声音愈发颤抖,依旧强撑道:“琮兄弟,都是我那混帐哥哥做差了,我代他跟你赔不是。

你放心,待他酒醒后,必然命他亲自登门,给琮兄弟道恼。

若他不依,我和我娘,都断不依他。”

贾琮闻言,顿了顿,再道:“薛家姐姐,其实令兄与我只是误会罢了。

其中多半有小人作祟挑唆,又灌醉于他,才来生事。

否则我与令兄从未相见,怎会发生此事?

我虽不敢自诩心胸宽广,但也不会和一个酒醉被算计之人计较。”

听贾琮这般说,薛宝钗大喜过望,谢道:“琮兄弟说的极是,都说雅人有雅量,琮兄弟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纵然如此,哥哥到底做了混帐事,再没有轻描淡写就放过的道理。

纵然是亲戚家,也要讲究礼数。

不然日后姊妹们在一起,也没法相处了。”

贾琮闻言一笑,垂下眼帘避开婆子的目光,叹息一声,道:“薛家姐姐,此事……说来遗憾。

令兄与我是误会,我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他却冲撞辱骂了贵人。

真正贵不可言之人……”

薛宝钗闻言,心头一紧,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再也压抑不住颤抖的声音,带着哭音道:“琮兄弟,不知……不知我那哥哥,到底骂了何人?”

贾琮回头看了眼青衣侍者,见她在看日头,已是等急了,便直言道:“薛家姐姐还是先回去尽快和老爷太太商议吧,就说你家兄长当街辱骂了叶家那位芙蓉公子,言辞极为羞辱难听。

至于叶家是什么人家……老爷是知道那家的根底的。

芙蓉公子正寻我有事,不好耽搁了,告辞!”

薛宝钗闻此言,只觉得天旋地转。

随着那阙《赠杏花娘》的传开,芙蓉公子和芙蓉榜的大名自也在贾家内宅传开。

让一众内宅闺秀们艳羡不已。

她哪里会不知道芙蓉公子是谁?

当朝太后唯一的嫡亲侄孙女,太后娘家最后的血亲,太上皇和皇帝都许其一生如意……

薛蟠,却用污言秽语骂了她!

薛宝钗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眼见贾琮就要离去,似抓住救命稻草般,顾不得在街上避讳了,拉开轿帘看向外面之人,急切央求道:“好兄弟,求看在太太的面上,救我哥哥一救。

待他回来后,一定让他给你磕头赔罪!纵是我和母亲,也绝不敢忘你的大恩!”

贾琮闻言,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似梨花带春雨的俏脸,与宝钗那双水杏般的含泪明眸对视了稍许,虽果真名不虚传,楚楚动人……

可他却是垂下了眼帘,只点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薛家姐姐,告辞。”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上了那架八宝簪缨马车,迅速驶离。

背后薛宝钗望着毫不停留离去的马车队伍,再看看正被锦衣亲军拖猪狗一般拖走的兄长,又惊又怕又委屈,更兼羞愧心碎,终忍不住掩口痛哭起来……

……

荣府,荣庆堂。

满堂欢声笑语。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并被架秧子带来的王熙凤,聚在一起抹骨牌。

桌面上,众人都暗地里让着贾母,不一会儿,贾母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银山,让老太太愈发高兴。

兴致好,见王熙凤眉间依旧带有郁结,不如往日自在,又为她说起话来,嗔道:“原道你这丫头这几年来历练出来,没想到还是短见识。

如今姨太太、太太都在这,都是至亲,又都是过来人。

你问问她们,哪家高门大户里,没那些古怪事?

见怪不怪,其怪自坏便是。

也值当你如此纠结在心里?

小家子气!

你越这般,越被人看轻了去。”

王夫人素来不怎么说话,此刻只是笑了笑。

薛姨妈则亲热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呢,这么些年,莫说老太太,就是我们,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

家大业大,事情就多。”

贾母笑道:“也不止咱们这样的人家,小门小户也多的是。

如今这世道,人心藏奸。

但只要咱们能压的住,不让那起子小人得势,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随爷们儿折腾就是。

色衰而爱弛,也就是几年的功夫罢了。”

这话说的太老辣,让薛姨妈都有些接不住了。

贾母适可而止,又转言道:“琏儿这次虽然闹的忒不像,可往日来看,他还是个好的。

就守着你一个过了这些年……

听说,你把平儿送去东路院管事去了?”

王熙凤忙道:“老祖宗,是琮兄弟亲自来请的。瞧他说的可怜巴巴的,就存了那么点膏火银子,差点没让那起子刁奴给敲光了,所以就帮他一把。”

贾母笑道:“你就不怕琏儿回来和你闹?”

王熙凤撇撇嘴,咬牙道:“他还有脸子和我闹?他若真闹,就去寻他兄弟去闹,能要回来就随他。

前儿他还惦记着琮兄弟身边的晴雯,人家怎就不能惦记着平儿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贾母笑骂道:“一家子都跟馋嘴的猫儿似的,脸也不要了,倒是亲兄弟!

这会儿让姨太太笑话了去。”

薛姨妈忙道:“老太太面前我也不作假,我家那哥儿又何尝好了去?哎哟,真真没法提!

还不如你家这些哥儿呢!

要不我这么稀罕宝玉?

见过那么些大家子的公子少爷,再没见过哪家孩子比宝玉好的。

都是老太太教的好。”

这话贾母就极爱听了,笑道:“那也是个喜欢好看漂亮的,原我以为,他也是那般,谁知冷眼瞧了两年,竟没那些事。

他竟是单纯喜欢漂亮好看的!

不过姨太太也不用太操心,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公子,这种事也不是坏事。

早点见识了也好,大了才不会被狐媚子给哄了去。

你们瞧那些小门小户的,多出不孝子不孝媳。

苦巴巴拉扯大的儿子,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紧着他,结果娶了媳妇后,竟连娘也不敢养了,被媳妇治辖的死死的。

好似离了那个,就一辈子摸不着女人似得。

这等没出息的事,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却是少见。

所以说,咱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公子,只要孝道不亏,知礼懂事,其他的都不过小道。”

“哎哟哟!”

薛姨妈激动道:“我原以为都是坏处,再没想到的还有这样一层好处!真真是长了见识了!”

众人都知道薛蟠的德性,也就不难理解薛姨妈此时的激动了,纷纷大笑起来。

连王熙凤都绷不住笑出声来。

却都纷纷赞薛蟠亦是个极有孝心的孩子,让薛姨妈愈发高兴。

正当几个贵妇们聊的火热,忽地,就听门外廊下传来一阵惊呼声。

贾母这两日最听不得这种声音,心里登时一跳,不知出了何事,慌忙往外看去。

王夫人等人也都敛起了笑容,面色紧张。

然后就看到,贾家一众公子小姐们进来,为首的居然不是宝玉,却是泪流不止面色仓惶不已的薛宝钗。

见此,薛姨妈心里咯噔一声……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禁书

皇城南门,景风门外。

永兴坊,叶宅。

这座太后御赐的宅院,规格并不大。

只三进,连寻常富贾家的住宅都不如。

更别提与王公候府比了。

但愈是如此,太后在朝野间的声望愈高,叶家的名声也愈让人敬仰。

毕竟,在叶家绝嗣的情况下,太后就算赐一座王府给叶家,都没人会说什么。

如今这般,也让叶家的地位愈发超然。

只是因为太后有懿旨,不许叶家干政。

再加上连唯一的侄儿,都不好权势,只在太常寺当个闲官儿,不参与朝政,过着读书习礼的生活。

万般因果不沾身。

所以,这座隐隐有金光笼罩的叶宅,极少有官员造访。

因为那般反而犯了忌讳。

永兴坊内叶宅,自外表看,就好似一座普通百姓家的宅院般。

贾琮与青衣侍者同车而行,入了这座宅院,也未激起一丝涟漪。

直到马车驶入二门前停下时,贾琮才看到了一个令他极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今科状元,曹子昂。

相比于数日前相见时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他,此刻的曹子昂,狼狈不堪,面上只有浓浓的忏悔……

跪在二门外的曹子昂,在看到贾琮与青衣侍者谈笑风生一同下车后,瞳孔猛然收缩。

目光中那股怨毒愤恨,令人心惊。

不过,他却也长进了许多,在贾琮看过来时,连忙低头,再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忏悔之色。

甚至,还对贾琮与青衣侍者,强笑了下……

见此,贾琮哂然。

连理也未理,他对青衣侍者道:“劳青竹姐姐进去通秉,我在此等候便是。”

名唤青竹的侍者却笑道:“并不需要,去时我家公子就吩咐过,回来后直接入内便是。另外……”

青竹又敛去笑容,对一旁的曹子昂道:“我家公子命你一并入内。”

贾琮闻言,见曹子昂面上浮现惊喜之色,呵呵一笑。

青竹回过头来,面上再现笑容,道:“公子,这位状元公,是来接杏花娘一同赴任的。”

贾琮闻言,眉尖一挑,道:“如此说来,状元公是打算完成诺言,要娶杏花娘姐姐为妻了?好事啊!君子一诺千金,理当如此!若若早早如此,又何来那么都遗憾之事……”

青竹闻言,却撇了撇嘴,道:“公子想多了,人家只答应纳妾。”

也是,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娶妻?

若是纳妾,回到家想怎么整治都行,或罚跪,或幽禁,或不给饭食……

姬妾,玩意儿尔!

就算得了急症暴毙,官府都不会理会。

可若是正妻,理论上,却是和男人一般平等的地位。

若是过的不好,甚至有资格提出和离。

闹到这个地步,已是身败名裂,曹子昂就算再娶杏花娘为妻,也挽回不了什么。

除非他能做一首能和《赠杏花娘》媲美的好诗,那样才能广泛传播开来,为他挽回一些颜面。

可他能吗?

若不能,娶杏花娘为妻,非但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再添一桩娶花魁为妻的笑柄。

曹子昂这样的聪明人,又如何会为?

听闻青竹之言,贾琮冷笑一声,没有一丝意外。

两人都没有再搭理面色已快绷不住的曹子昂,一同入内。

贾琮一身月白儒衫,一根寻常玉簪轻绾长发。

腰间挂着玉佩,脚踩一双文朝靴。

身姿潇洒,面容更是出众玉立。

与青竹走在一起,对曹子昂不假一丝颜色的青竹,却对贾琮言必有笑。

看到这一幕,跟班似走在后面的曹子昂,心中好似有万条毒蛇噬咬,怨毒煎熬。

心中有一万个想法,想将眼前之人撕成粉碎,要将炮烙、虿盆等酷刑相加其身!

更要将那张脸划成夜叉鬼容!

只是……

他残余的理智又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若不将杏花娘接出京,她在京一日,他就永无回京之时。

这是他苦苦跪求座师一夜后,得到的一个指点。

虽然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话,但因为这是新党巨擘,礼部尚书的指点,所以曹子昂将其奉为仙音玉旨。

在他看来,只要做到这点,总有他回京的一缕契机!

这便是他今日舍下所有尊严和面皮,来此处跪求的原因。

曹子昂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杏花娘接走,带她出京!

……

叶宅,萱宁堂。

东暖阁。

命曹子昂先留在门口,贾琮与青竹入内时,就见衣着一身宽松儒衫的芙蓉公子,独自一人倚在一张贵妃榻上。

模样淡然恬静,手持一本文册,沉浸其中。

并未发现有不速之客入内。

见状,青竹将食指竖于唇前,用眼神示意贾琮莫要打扰。

贾琮无声一笑,点了点头,目光在那道修长身影上顿了顿后、,就移开了。

落在堂内陈设上。

虽然叶宅外面不显,也并不广大。

但毫无疑问,屋内陈设大半都是御品,皆出自宫里。

无一凡品。

这也不难理解,太后娘家就这么些人了,还只有一个侄孙女。

她就是赏赐再多,也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人上书反对。

再蠢的人都不会这样。

所以,也无所谓僭越……

而这间暖阁,多半就是作书房之用。

暖阁正中摆一宽大的紫檀雕凤大理石书案,书案上,摆满了笔砚书籍。

墙壁上则挂着前朝各样名人的笔墨字画,俱是珍品。

地上设有四个香几,上面各放一个木雕金漆的精品香炉。

不过只有一只香炉笼了烟,香雾氤氲。

但香气并不浓艳。

最特别的,大概就是大理石几案两侧小巧的铜龟铜鹤。

铜鹤寓为幸福吉祥,铜龟寓为富贵长寿。

只这一双陈设,就显出叶家之不凡。

此物必是御品,实非人臣家族可享。

甚至,都不会是太后所赐。

多半是太上皇或是当今天子御赐……

“铛!”

“铛!”

外间挂壁上的西洋座钟发出一阵钟声,也打断了芙蓉公子的苦读。

她抬起头,有些嗔恼的往外间瞪了眼,似被唬了跳。

回过神,又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只是扬起手时,贾琮却在她刻苦用功的书籍封面上,看到了四个大字:

聊斋志异。

见此,贾琮面色登时古怪起来。

原以为这位贵女子在用功什么,原来是这个……

贾琮自己抄写的书,难道还不知这书的内容是什么?

虽多是神鬼精怪之异事,可也少不了大幅度的男女之事,还有人鬼之事,人畜之事,男男之事……

能勾起那些读书人闷骚气性的题材,此书尽有。

放在后世起点,都是妥妥的四零四内容。

总而言之,黄书也!

怪道这芙蓉公子看的如此入神……

原来不止后世,连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有一颗窥视人伦的雄心壮志……

这时,芙蓉公子也看到了进屋的“不速之客”。

再瞧见贾琮俊秀的面容上,目光古怪的看着自己扬起的手……

芙蓉公子登时反应过来,俏脸飞过一抹云霞,瞪向贾琮,竟先倒打一耙,喝问道:“小小年纪,连这等书也看?真是荒唐!”

贾琮瞠目结舌的看着芙蓉公子的俏脸,想看看那白皙如玉的面庞,究竟有几尺厚!

是什么支撑着她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的……

“噗嗤!”

一旁的侍者青竹被这两人的交流给逗笑了,不过在看到两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后,又连忙闭嘴。

心里却忍不住“哀嚎”:真真是太好看了啊!

什么都不用做,话也不用多说,两人只这样相对而立,就那样赏心悦目……

经过青竹打岔,芙蓉公子顺势绕过这一茬,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禁书”丢在一旁,对贾琮扬了扬下巴,说不出的潇洒,道:“坐吧,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再者……

如今你成了荣国府的世子,论品级,倒比我还高呢。”

贾琮寻了张交椅落座后,淡淡笑言了句:“公子说笑了。”

这时有侍女自外而入,进来上茶,贾琮接茶后,客气谢过,啜饮了口。

见他一番动作,如云流水,并没有什么拘谨之处,芙蓉公子呵呵一笑,给青竹使了个眼色。

待青竹折身而去,芙蓉公子又道:“这次急切请你来,不为别事,是因为曹子昂来接人了。

上回你托我暂时护着那杏花娘,这几日还真有不少大人物出面说情,扰的我烦不胜烦……”

贾琮微微欠身谢道:“麻烦公子了。”

芙蓉公子扬起嘴角,道:“麻烦倒没什么,总不能负你之托……

不过,当日你也说了,若是曹子昂真心回头,你也乐见其成。

如今他来接人了,你又怎说?”

贾琮想了想,道:“不如先请杏花娘和曹子昂来。”

话音刚落,就见青竹与另一个侍女,引着数日未见的杏花娘进来。

杏花娘的面色,并不算好,可见这几日心中担忧煎熬。

不过目光看到贾琮时,还是眼睛一亮,露出喜色。

贾琮点头致意。

接着,又有四位面无表情的嬷嬷,身体健壮,引了曹子昂进来。

“杏花娘……”

曹子昂到底是个聪明人,进来后,竟先激动的朝杏花娘招呼。

本来忐忑不安心中惴惴的杏花娘,在看到曹子昂如此后,似也回到了初见的模样,神情明显震动。

上方,芙蓉公子眼神玩味的看向了贾琮……

“杏花娘,我来接你回家!”

曹子昂满满深情的说出这句话后,见杏花娘面色意动,心中按捺不住兴奋,以为是好迹象。

晦气数日,终于要时来运转了……

不过就在这时,却听到了身旁传来那道让他做梦都想撕碎捶烂的声音:

“咳,且先等等……”

……

荣国府,荣庆堂。

看着从未如此失态的薛宝钗泪流满面进来,满是惊惶之色,薛姨妈和王夫人都大吃一惊。

薛姨妈站起身来,急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贾母也皱眉道:“可是姊妹们拌嘴了?”

王夫人在一旁插口道:“不会,宝丫头素来不是轻狂之人,少与人拌嘴。”

贾母闻言,侧目看了她一眼。

不过这时也顾不上这些,就见薛宝钗上前对心有不祥之感的薛姨妈诉道:“妈,哥哥闯了大祸,被锦衣亲军给锁拿带走了……”

“啊?!”

薛姨妈闻言,只如五雷轰顶,骇然欲绝。

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摇摇欲坠。

王熙凤忙在一旁忙扶住她,一迭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让人带走了?”

面色亦是惊疑不定,那可不是长安县衙,是锦衣亲军啊。

像贾家这样的勋贵门第,一般而言,除非涉及谋反抄家等大罪,否则一般怎会有公门中人登门?

更何况还是锦衣亲军,天子爪牙!

薛宝钗见薛姨妈唬成这样,也顾不得哭了。

她是个极懂事的,知道这个时候,她若再软弱,薛姨妈就更苦难了……

因而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苦楚,冷静下来,将今日之事不偏不倚,缓缓道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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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控诉 (加更!)

“竟是琮哥儿造的孽?”

听完薛宝钗叙述后,贾母脸色难看道。

王夫人和薛姨妈的面色,自然更加阴沉。

倒是薛宝钗连连摇头道:“此事断不干琮兄弟的事,琮兄弟是个极明白的人,他说了,与哥哥从未相识,必是有人暗中使坏挑唆,又将哥哥灌醉,再引他往东路院闹事的。”

这个道理贾母等人不是不明白,只是……

她们心里依旧认为,若没有贾琮,就断然没有今日之祸。

王熙凤喝道:“到底是哪个黑了心的混帐东西,引着你哥哥胡闹?”

薛姨妈此刻却也顾不得怨恨哪个,只张慌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是关到县衙,哪怕是关到刑部大牢,她们也能派人去探望一番。

可是被锦衣亲军押走的人,就是妇道人家,也没听说过哪个可以去诏狱探监的。

王熙凤劝道:“姨妈先别急,宝钗妹妹不是说了嘛,琮哥儿已经去了叶宅,见那芙蓉公子去了,想必会求情……”

薛姨妈知道薛蟠做下了那等“好事”,哪里能放心,泪流不止道:“人家如此尊贵,蟠儿却是浑赖耍酒疯,骂了人家,人家怎能依他?再说,那个不要脸的孽障做下这等没面皮的骚事来,琮哥儿不恨死他都是好的,万一再……”

薛宝钗忙落泪劝道:“妈先别太慌,琮兄弟临走时还叮嘱我,让我快些回来告知姨母姨丈,他也会尽力去同那位贵人说情的。”

只是,话虽如此,可想起挑起轿帘,看到的那张没有一丝表情的俊秀脸庞和冷淡的眼眸,她心里实一点底也没有。

她没底,薛姨妈却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迭声道:“对对对,琮哥儿是个极懂事的,必不会同你哥哥那浑人计较……”

又哭骂了薛蟠两句后,薛姨妈看向王夫人,道:“姐姐,你看……是不是请了老爷来商议一下?

看看到底该寻何人出面?蟠儿他舅舅如今不在京,也不知能找哪家故旧,和那叶家搭上线?

只要她肯放了蟠儿,就是要十万百万两银子,我破家舍业的也给她……”

见她又哭起来,众人忙在一旁劝道:“必不至于此。”

王夫人见之叹息一声,道:“原就该请老爷来,宝玉……”

然话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丫头的请安声:“老爷来了!”

听闻此言,除却贾母外,其她人纷纷起身相迎。

未几,就见贾政满面怒容的大步进来。

看到他这个面色,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一起咯噔一下。

都以为贾政在怨薛蟠给贾府惹祸了。

却不想,贾政开口便沉声喝道:“外甥何其无礼也?怎敢如此轻贱琮哥儿?!”

王夫人:“……”

薛姨妈:“……”

贾母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面上都挂不住了,忙皱眉道:“政儿,这话再不必说,方才都说清楚了,只是误会。

如今还是想法子,先把姨太太家的哥儿救出来的好。”

贾政闻言,一口郁气压在心里,心中愈怒。

只是孝字当头,他又能说什么?

正这时,众人就见两个小身影从外面进来。

四只眼睛都滴溜溜的转,为首一个大些的,看到贾政后,似极为意外,好像疑惑他怎么会在这!

那副表情,生动夸张……

然后看到诸多不善的眼神后,又慌忙低下头,靠边站……

他身后跟着的小些的那个,则震惊的看着他面上丰富多彩的变幻表情,都看愣了……

这番做派,落在贾母、王夫人等人眼里,真真是又气又好笑。

她们也猜出了为何还没请贾政,贾政就含怒而来。

王夫人面无表情的看了那个庶孽一眼……

下面站在姊妹中的探春,则暗自恨的咬牙。

她倒不是恼贾环去通风报信,这事原就该告诉老爷。

可既然告了,又何必到这做这等虚张之势?

自作聪明,以为能瞒得过哪个?

反而漏了破绽,没的让人耻笑记恨!

想起贾环背后那个对他日夜熏陶的身影,探春更觉得一阵无力……

贾政倒没理会身后的尾巴,他面沉如水的对薛姨妈道:“姨太太怕是不知道那家的根底……”

王夫人见薛姨妈愈发难堪,怕继续下去,她也跟着彻底没脸,忙道:“老爷,我们也知道叶家的底细。只求老爷想个法子,先救了蟠儿出来,老爷是他的亲姨丈,回来后严加管教就是。

他如今又没了老子,只能靠咱们这些至亲了……”

说着,与薛姨妈一同落起泪来。

贾政见此,到底不好逼迫过甚,一旁贾母也面色不悦,叹息一声道:“若是别的人家也罢,纵是寻常王府也能搭上话,可偏偏是叶家……

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也算不同,可又如何比得起她家?

太后一族,就剩那一根独苗。

为了那位,太后亲自从太上皇、陛下处讨来两柄玉如意,要保她一世如意。

满朝大臣都没人敢有异议……

这是何样的慈恩圣眷?

莫说咱们家,纵是亲王公主都比不上那位。

外甥就敢污言秽语的当街乱骂?

简直混帐!!

叶家家主又从不参与朝政,发妻亡故后,性格愈发古怪孤僻,和外官几乎没甚干连。

他不贪权位富贵,谁也拿他没法,连太后命其再娶的懿旨都敢不听,就守着一个爱女度日,同命根子一样。

如今蟠儿却……

咱们又能如何?

连个请托说情的人都没有!”

听贾政这般一说,别说薛姨妈,就连王夫人都感到绝望起来。

见薛姨妈就要瘫软昏迷,贾母不忍道:“政儿,果真没有法子?”

贾政摇摇头,缓声道:“如今怕只能看琮儿的了,看他能否和那位说上话,讨个脸面。

其他的人情,都不好使。”

众人闻言,无不面色古怪,再没想到,她们竟也有指望那个庶孽的一天,何其荒唐……

唯独王熙凤,暗自庆幸下对了一步棋。

她也没想到,贾琮这么快就愈发不凡了。

而站在薛姨妈身旁的宝钗,却又想起了今日初见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满是担忧……

……

叶宅。

贾琮看着全身强绷着的曹子昂,淡淡一笑,道:“曹状元,此事原本与我不相干,可既然当日我插了手,也就牵扯上了干系。

所以,不得不多说两句。”

曹子昂闻言,嘴角抽了抽,强笑道:“不知清臣兄,有何指教?”

贾琮道:“你说你要接杏花娘姐姐回家,可是……敢问状元公一句,你可有银子给杏花娘姐姐赎身么?”

曹子昂:“……”

一旁的青竹还有倚在贵妃榻上的芙蓉公子,面色都古怪了起来。

曹子昂一张脸涨红,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贾琮见状奇道:“状元公,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人家点翠楼会做善事成.人之美,将杏花娘姐姐的身契白送给你吧?

你如今,还有这么大的脸面吗?”

曹子昂闻言,面容微微扭曲,却依然无话可说。

他出身贫寒,进京赶考的银子都是借的,怎会有银子给一花魁赎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一旁青竹忽然道:“戏里不是说花魁都有百宝箱吗?难道存的私房钱还不够赎身?”

贾琮目光森然的看着曹子昂那张红成虾爬子的脸,冷笑道:“杏花娘姐姐久存从良之心,自然早就攒足了赎身的银子。

只是,有人将那些银子都用来花销嚼用,请了好些高官名士做东道,大造声势宣扬名望,将那些银子都用光了。

原本相约,高中后再用收礼之银,替杏花娘姐姐赎身,然后成亲。

可如今看来……”

曹子昂被当场揭露伤疤,几乎疯狂,眼睛猩红的看着贾琮,咬牙切齿道:“贾清臣,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又怎会没有赎身银子?”

贾琮奇道:“你若早有此心,当日之事还会发生吗?”

眼见曹子昂就要爆发,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四个健妇隐隐就要上前拿人,却不想,此人竟又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

虽眼睛中的目光骇人,透着血色,面上却强笑出声,一字一句道:“清臣兄既然义薄云天,声张正义,何不好人做到底,再帮杏花娘一回,帮她赎身……该不是,只为了利用她和芙蓉公子,来打击我这个仇敌吧?”

贾琮闻言,眼睛微眯,感觉到上面看过来的眼神,知道她这样的人,最恨被人利用,轻声一笑,道:“状元公说笑了,仇敌二字在下实不知从何说起?

若说是因为新旧党争……你难道不知道,连子厚的策论里都赞同一些新法?

家师虽以天下安稳为重,反对新党急烈,但却从没有将这种治政观加在我和子厚身上。

他让我们自己去想,自己去看,自己去判断。”

上方芙蓉公子插一言,道:“松禅公果为天下师也!”

贾琮闻言,微微颔首躬身致谢。

芙蓉公子却又笑道:“不过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你闹出这样大的风波,害的人家身败名裂,无法为杏花娘赎身,你也有责。”

贾琮笑道:“我自然有责,之前我便说过,既然此事因我出面而起,自不会让杏花娘姐姐没了下场。

为她赎身的银子,我来出,又有何不可?

但是……”

贾琮转头再看向曹子昂,道:“我既然要给杏花娘姐姐赎身,就要对她负责,还要负责到底,维护她的周全。

所以想问问状元公,你打算如何安置杏花娘姐姐?

就我所知,你最多还有三日,就要去琼州赴任了。”

曹子昂深吸一口气,强忍羞辱和暴怒,缓声道:“自然是,携杏花娘一同赴任,再不分离。”

他不是不想揭露李文德之事,可他实在没什么证据表明,贾琮知道他藏在幕后算计,因而利用杏花娘打击他。

没有证据的事,他实在不敢在芙蓉公子面前提及。

连他那座师,都派人再三警告他,绝不许对这位不敬。

贾琮听闻他言,瞥见一旁杏花娘都心动起来,忍不住摇头笑道:“杏花娘姐姐有孕在身,都中距离琼州岛数千里之遥,哪里受得了路途之苦?”

曹子昂还没出声,一旁的杏花娘竟忍不住道:“公子好心,不过我吃得了苦的……”

贾琮:“……”

实不知该怎么说。

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吗?

上方芙蓉公子却“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了出好戏。

似看到贾琮吃瘪,就很有趣一般。

贾琮无奈苦笑,心里却飞速转动,他看着杏花娘叹道:“真真是……傻姐姐啊!难怪你这般好哄好骗……”

曹子昂气急,质问道:“贾清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心存歹念,不想我接杏花娘回家!”

贾琮却理也没理他,正色对杏花娘道:“看人,不止要听其言,观其行,更要揣摩其心!

曹子昂这个时候来接你,所安之心,如白纸染墨,一目了然!

偏杏花娘姐姐你……却为了腹中的孩儿,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从都中往琼州岛,数千里之遥,你以为你能保得住自己,保得住孩子?

就算你能为了孩子坚强,侥幸保住,可琼州岛上气候恶劣之极,一年中倒有八个月有大海风,暴风雨,天气炎热,瘴气肆虐。

稍做手脚,杏花娘姐姐你和孩子,就会死于恶疾!

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和你慢慢死去……

如此,方能解某人心头之恨!

适时,杏花娘姐姐你又到哪去喊冤?

你出身之处何等复杂,我就不信姐姐你没曾听过这等事。

怎还会抱有如此幼稚的幻想?

我知道,杏花娘姐姐你绝不是为了自己,必是为了孩子的清白身,不忍让他还未出世就背上不净之名。

可是,你既然这般爱自己的孩子,就更不该拿他的生死来冒险才是!

你在他尚能活命,你若不在了……”

这一席话,让杏花娘心中存在的那一丝侥幸,彻底灰飞烟灭。

面色惨白,眼神凄凉。

她没想到,贾琮竟如此聪慧,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只是她不明白,贾琮难道不知,她之所以还抱有这丝幻想,不正是因为他就是明例么……

她的确是准备以死,来换取孩子的清白身的。

方才对曹子昂的意动,也都是扮出来的。

到了这个地步,她又不是彻底的傻子,怎还会对曹子昂抱有信心?

她只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虎毒不食子上……

她这一世已然如此,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身在青楼妓院,沦为下贱贱籍。

可是,贾琮的话,却残酷的破灭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上方,芙蓉公子观之闻之,眯起修眼看着贾琮,心中默默一叹。

也终于完全打消了对贾琮相助杏花娘动机的疑虑。

高处不胜寒者,本就多疑。

但此刻,却皆已了然。

她认为,贾琮同情杏花娘,同情杏花娘腹中的孩子,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出身?

他这是在控诉啊。

“杏花娘姐姐,相信我,有一个疼爱孩子的娘亲,远比有一个狼心狗肺的爹,要强一百倍,一万倍!!”

听完这句,始终面色不变的芙蓉公子,忽地一僵……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

PS:这章没断更吧,哈哈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清公子

贾琮最后的话,让杏花娘放声大哭,其声凄然亦怆然,满是绝望。

而见芙蓉公子忽然落泪,一旁的青竹也随之红了眼,流下眼泪来。

旁人不知芙蓉公子的心事,她又如何会不知……

唯有曹子昂,双目赤红的咆哮道:“贾清臣,你血口喷人!!你这人面蝎心,阴险歹毒的小人,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然而,没等他扑上去生撕了贾琮,就被身后早已准备多时的健妇死死抓住,捂住口,给拖了出去。

贾琮依旧没理这条落水狗,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他对杏花娘笑道:“杏花娘姐姐,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为这样一个东西连命也准备舍去,你是不是也太瞧得起他了?

杏花娘姐姐放心,我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说过会护你周全,就绝不会让你和孩子没了下场。”

不管怎么说,他当日出头的本心还是为了打击曹子昂这个潜在的敌人。

的确是利用了杏花娘。

虽然,即使没有他的利用出头,杏花娘依旧不会有好结果,甚至会更惨。

但贾琮还是决定庇护她一场,就算是报酬。

人可以欺人,却不可以欺己。

利用一悲情女子,事罢再随手丢弃,这等事他还做不出来。

杏花娘闻言,自然感激不尽,心里多少安定了些,要给贾琮磕头。

贾琮连忙虚扶,叮嘱道:“你且暂时好好在这将养,赎身的事,我自会派人办妥。

等杏花娘姐姐你成了自由身,我再给你寻个长久的落脚住处,日后帮你找个力所能及的活计。

听说姐姐诗乐双绝,那就算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当教习,也足以很好的养活自己和孩子呢。

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你若心里不踏实,赎身的银子可以算我借你,等日后姐姐攒足了银钱,再还我就是。

十年二十年,都无所谓的。

反正,日子还长不是?”

杏花娘闻言,心里忽地就变的踏实许多。

也有些奇怪,原本她觉得天塌地陷,绝望如落入深渊地狱之事,怎么到了这位小小年纪的郎君处,却好似也没那么艰难。

至此,杏花娘心里彻底将曹子昂丢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带着钦佩之心,千恩万谢后,杏花娘被人带去了后面休息。

“呼……”

看着杏花娘消失的身影,贾琮抚了抚额头,长呼一口气。

虽然有些琐碎费心,但总算了结了此事,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若是放任不管,不说其他,就是此地的主人,怕都会对他“另眼相待”。

“呵……”

面色早已恢复正常的芙蓉公子见他这般模样,好笑道:“我道你真是当世神童,处理这等事能举重若轻呢。

不过,你这点年纪,对人心揣摩就如此了得,也算难得。”

贾琮摇头道:“惭愧,不过狐假虎威罢了。若无公子威名,许多事都办不妥当。”

芙蓉公子似来了兴趣,笑道:“比如?”

贾琮心下无语,面上却客气笑道:“比如当日若不是在下先将那阙词流入芙蓉园,曹子昂及其同伴多半会将我赶出琼林宴,再倒打一耙。

此事结果如何也就很难说了。

而且没有公子庇佑,只凭我一人的力量和背景,未必一定能护得住杏花娘。

毕竟,曹子昂身后关联到太多新党大员的利益。”

芙蓉公子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当日你摘得了芙蓉榜首,这些也就不值当什么了。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据我所知,你手里可没给杏花娘赎身的银子。

杏花娘如今好大的名头,不卖个万八千两的出阁银子才怪。”

贾琮有些狡黠的一笑,道:“若是寻常自是如此,可点翠楼的东家敢往公子府迈一步要人吗?

如今这个时候,他怕早是已经认栽了。

别说万八千两银子,舍给他五百两,他还不巴巴的给出身契,然后烧柱高香?”

芙蓉公子闻言,“怒视”贾琮,道:“好你一个贾清臣,都说文如其人,字见根性,却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品性,居然想要仗势欺人!”

贾琮摇头辩驳道:“若是寻常人,我自不会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可对于那些靠可怜女人敛财的人,给他五百两都算是喂了狗。

谈何仗势欺人?”

芙蓉公子闻言,登时语塞,看向贾琮的目光,又有一番不同。

贾琮也不欲在这方面多谈,知道对方八成又联想到他的身世,便岔开话题道:“今日之事,在下也还要多谢公子和青竹姐姐相助。”

芙蓉公子不明所以,看向下面的青竹。

青竹忙将今日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毕竟动用了龙凤御佩,想瞒也不可能。

芙蓉公子闻言,皱起眉头来,看着贾琮道:“你不是已经成为荣国世子了吗?什么人还敢如此猖獗放肆?”

贾琮苦笑道:“是薛家之人,没什么脑子,被人哄了来惹事。”

芙蓉公子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眼界之高,当世罕见,薛家也不是什么无名家族,她转眼一想,就想到了是哪家。

冷笑一声,道:“原来是紫薇舍人之后,丰年好大雪的薛家。”

说着,又觑眼看着贾琮,道:“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做?

贾史王薛,南省四大家族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几代都是姻亲。

我若没记错的话,薛家的那位寡孀还是你家二太太的亲妹吧?

莫非你还准备狐假虎威一番,再敲个几百两银子花花,顺便落下个顺水人情?”

贾琮闻言,直视芙蓉公子道:“公子何出此言?忒也看轻我贾清臣。

纵然今日无青竹姐姐借公子之势相助,我也会行至尚书府,请家师报此羞辱之仇!

对方都蹲到脖子上拉……”

“停停停停停!!”

贾琮话没说完,芙蓉公子就一迭声的打断,责怪道:“真是讨厌啊,再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恶心的话来。”

话虽如此,眉眼间却浮现一抹笑意。

贾琮面色古怪道:“实在抱歉,在下真将公子当成公子了……”

“咯咯!”

一旁的青竹忍不住笑出声。

芙蓉公子瞪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像男人?也不瞧瞧你自己,男孩子长的比姑娘家还秀美……”

说着,忽然伸手于后,将簪在头上的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拔下。

满头青丝滑落……

此情此景,充满了诗情画意,也升起了淡淡的暧昧……

芙蓉公子本就美貌,此刻更是给人满满的惊艳感。

只是,此举却也让贾琮清楚的认识到一个事实。

这位芙蓉公子,真不是一般的随心所欲啊。

世间礼法对女子是何等的森严苛刻,然而对她而言,却几近不存……

或许,这才是太后许其如意一生的真谛所在吧。

也只有两任至尊所赐的如意,才能压下当世礼法对一个女子的束缚。

当然,芙蓉公子此举,或许也有在她眼里,贾琮只是一个未长大的少年神童的因素。

虽然欣赏,但年纪尚幼,可以不避讳,还可以戏谑之取笑之。

这样其实也好,只是……

却也让贾琮明白,原来纵有主角光环加身,也不是每个美人都会投怀送抱……

贾琮心里想着这些,眼神便没了聚焦。

看起来,竟似“猪哥亮”般,呆呆的看着芙蓉公子。

一旁青竹见之,又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自家小姐相貌如何,根本不需多说。

国色天香四个字,绝无虚言!

只是她极少穿女装罢了……

芙蓉公子眼中也闪过一抹戏谑,弯起嘴角道:“贾清臣,如今还只当我是公子吗?”

贾琮闻言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没有答她,而是默默转过身去,正经道:

“抱歉,非礼勿视。”

一副迂腐夫子、虚伪君子的模样。

“噗!!”

青竹被贾琮此举逗的一口喷笑出,然后抱着肚子笑弯了腰。

她自是知道贾琮此举是顽笑反击,可还是为他的大胆和洒脱敬佩。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贾琮生的好,颜值高怎样做都入眼……

芙蓉公子却面色一阵青白,先狠狠瞪了眼青竹,然后随意将头发往脑后一挽,啐道:“少在我跟前作假,小小年纪,就敢看禁书,还谈什么非礼勿视!”

贾琮闻言,呵呵笑着转过身来。

对于这样身份贵重的人,你要一切依礼行事,她反而未必将你放在眼里。

平等相待,偶尔顽笑,反而更加容易拉近距离,成为朋友。

当然,前提是自己首先要有一定的资本。

不过那一阙木兰令,想来已经够越过门槛了。

再加上荣国世子的身份,地位上也不存在鸿沟,至少名义上是一个阶级的。

而这位芙蓉公子,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见贾琮被点破偷看禁书,也面不改色,芙蓉公子对他的心性又多了层了解,指着他虚点了点,笑道:“你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这样也好,站在她的高度,更喜欢率真坦诚的人,而不喜欢一板一眼的虚伪君子。

思及此,芙蓉公子又问道:“话说回来,你家那混帐亲戚,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若再不拿主意,锦衣亲军那边报进宫里,就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事了。

我虽知他不过一个混帐蠢人,惩处一通便是,不值得大动干戈,反倒成了别人利用的棋子……

可太后却不会这样想。

太后震怒下,御史必然跟进,怕是连贾家都要一并弹劾进去。

虽然未必会将贾家怎样,但也少不了一场风波。

到时候,你在贾家的处境……”

贾琮闻言,真心有些感动了,他躬身一礼道:“多谢公子为琮思虑,贾琮感激不尽。

只是如此一来,又要欠公子一个人情了。”

芙蓉公子轻笑了声,弯起嘴角道:“人情嘛,你记得就好……

都中欠我人情的人多了去了,李虎赵昊他们哪回回京不欠我人情?

再饶上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日后不忘还便是……

好了,你还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青竹。

我还要进宫去给太后请安,就不多留你了。”

贾琮自然识趣告辞,只是刚走到门口,却再度听到芙蓉公子的声音遥遥传来:

“贾清臣,还有一事忘了与你说……

芙蓉公子呢,都是生人对我的称呼。

如今你倒也不算是陌生人了……

友人一般都叫我一声清公子,或是九公子。

再亲近些的,则叫我一声九儿,或是文敏。

你以后,准备如何称呼我?”

贾琮闻言,脚步一滞,折过身来,客客气气的唤了声:“清公子,告辞!”

“呵……”

抬眼看去,芙蓉公子,或是叫做叶清,叶文敏的贵女眼中,满是戏谑之色。

看向他的目光,与后世那些大姐姐调.戏小正太的目光,又有什么不同?

可是,最后划过的那抹落寞,又是怎么回事?

……

PS:关于芙蓉公子性格问题,下一章会解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其人之道

“公子可千万别误会,我家公子最是知礼,向来洁身自好的……”

出了宣宁堂,见贾琮面上隐隐凝重,带有不解之色,青竹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声解释道。

这话倒是唬了贾琮一跳,忙道:“青竹姐姐,此言从何谈起?我并没多想的……”

青竹看来真是心存亲近,认真看着贾琮,小声道:“我家公子与李虎、赵昊他们都是朋友,他们每次回京撞见必大打出手,惹出乱子来,必来求助于我家公子,因为只有我家公子才能在御前帮他们讨个人情。

但是他们与我家公子真的只是寻常朋友……

公子怕是也该知道,太后娘娘虽许了我家公子一世如意,可是……

未来的娇客,只能是入赘的。

所以太后娘娘不以寻常礼法来养我家公子,怕日后被人欺负了去。

但是我家公子曾私下说,这世上哪个好男子,会愿意入赘?

若只为了贪图富贵权势别有用心,或是软骨头的男子,又如何能入她眼?

我家公子的那些朋友都是出身不凡的少年英雄,一时俊杰,他们自然不可能入赘,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和我家公子相处起来,虽真心诚意为友,却也始终刻意的保持距离。

就像方才公子那样……

我家公子其实很孤单的。”

贾琮闻言恍然,原来如此。

李虎、赵昊等人都是国公府的正经世子,自幼严加培养,放在九边军中历练,未来一世国公都是少不了的。

自然不敢和芙蓉公子叶清靠的太近,万一被太后指婚,要他们哪个“嫁”入叶家,还不生生郁闷死……

可是……

贾琮不解道:“你家公子怎会孤单?不是有芙蓉会吗?那么多闺阁小姐……”

不和男生顽,难道不可以和女孩子作伴么?

青竹苦笑一声,道:“我家公子和那些闺阁公子们,根本就是两种活法。

她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幼熟读《女戒》《烈女传》,做针线女红。

可自我家老爷立志不娶后,太后娘娘就将我家公子充作男儿养。

还指望她日后挑起重振叶家的重担呢。

我家公子读书都是在景阳宫里和那些皇子皇孙们一起读书,学了四书五经,天下大政,还有民间疾苦。

连骑马射箭都一并学了。

见识经历都不同,和那些闺阁公子们,哪有什么话可说嘛……

一年来,也就设琼林宴时见几遭。”

这倒也是,没有共同语言,自然聊不来……

怪道那日在紫云楼,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唯独这位芙蓉公子,多只含笑不语。

原来如此,只是……

“青竹姐姐,你与我说这些之意是……”

贾琮疑惑问道。

青竹笑道:“李虎、赵昊他们有顾忌,是因为他们年岁与我家公子相仿。而且,他们也忒自作多情了些,好似我家公子就能看上他们那群莽夫一般,连句诗词也作不来……

可公子你年岁小,连避讳都不用避讳,又何须与我家公子疏远生分?

若有什么诗词,常书信往来也好。

我家公子待你真真不错哩!

极少见她愿意与人顽笑……”

贾琮苦笑道:“清公子是拿我取乐……不过姐姐说的也是,能入得她眼,就当自豪了。”

青竹抿嘴笑道:“此言极是,而且,我家公子是因为喜欢公子这样的小神童,才会和公子顽笑,绝无不尊重取乐之意。”

贾琮苦着脸道:“青竹姐姐,神童也就罢了,能不能别再加一个小了,我觉得,我不算小了……”

“咯咯咯!”

青竹欢快笑道:“你还不算小?虽然身量不矮,可脸上稚气都未退尽哩……小郎君!”

贾琮无语抚额,岔开话题道:“青竹姐姐,不知那薛蟠如今何在?”

青竹白了贾琮一眼,轻快道:“自然是被押去了镇抚司的大狱里,不过这会儿镇抚使韩涛这会儿必然在外面候着,等我家公子发话呢。

以前也有无意中得罪我家公子的混帐,我家公子素来心善,不忍闹到宫里后,连累别人一家,只将那混帐狠狠教训一顿,让他长长记性,长长脑子便好。

不过韩涛每次还是要来请我家公子的意思,有时候对方做的太过分了,我家公子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回要不是看在公子的面上,我家公子必不会让这个混账好过!”

贾琮闻言,默默颔首,行了几步,又道:“青竹姐姐,清公子之恩义,琮铭记于心。日后但有所需,只要书信一封,琮必当全力而为。”

青竹皱了皱鼻子,娇俏可爱,嗔道:“小小年纪,大吹法螺,你连几个家奴都支使不动,先照顾好自己才是正经!”

贾琮又一脸苦笑,却道:“青竹姐姐莫要小瞧人,今日是我还没腾出手来,你瞧好吧,回头我让他知道,花儿为何那样红!”

见贾琮握起拳头发狠,青竹非但没觉得厉害,反而觉得愈发赏心悦目,只遗憾自己没有一个这样好看的弟弟……

青竹敛了敛笑容,说起正经的来:“公子,镇抚使韩涛是个人物,此人心狠手辣。

不过,或也因此,遭受了厄运。

他一双儿女,女儿还罢,只是口不能言,儿子却是一个痴儿,呆傻不能明事。

因此,韩涛也打定主意,日后招个入赘的女婿,一来继承家业,二来照顾其子。

可他这些年执掌诏狱,得罪的人太多。

他在时还好,一旦去位,多半要遭殃。

他也知道此事,便想方设法,将他女儿送到了芙蓉园,与我家公子结识。

那位韩柔姑娘倒是个极好的公子,性子也好,温柔善良,公子挺喜欢,也就接纳了。

自此以后,韩涛便以叶家门生自居,虽不敢声扬于外,但对公子忠心耿耿。

公子有何吩咐,只管与他说便是。

不过……”

青竹话音一转,严肃道:“你家那混帐亲戚,敢于当街谩骂公子,纵然有不知情之故,也难饶其罪。

公子可万万不可就这般轻易放过他。

不然,我家公子会不高兴的……”

贾琮哑然失笑道:“青竹姐姐放心,我虽抄过许多佛经,却并非佛家居士。做不来以善心感化恶人的善事……”

青竹闻言,抿嘴一笑,道:“怪道公子欣赏你,公子便是这等性子,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也必报!不然的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贾琮一本正经受教,青竹却啐笑道:“呸!越熟越不是好人,还敢拿我打趣!”

说笑着,两人走到了仪门处前厅。

前厅客座上,只见一头戴无翼三山帽,身着黒鹄锦衣的大汉,面色阴沉,眼神阴鹜,却毕恭毕敬的坐在那里。

虽有嬷嬷上茶,却也丝毫不动。

见到贾琮与青竹入内,连忙起身见礼。

做足了门下忠犬的姿态。

目睹此形,贾琮心中一叹……

都是天下父母,可差别却恍若云泥。

“韩大人,此事我家公子已经知道,不过我家公子还要进宫见太后,没功夫搭理那混帐,就将此事全权交与这位贾公子。

贾公子是我家公子好友,想来韩大人也该听过那首《赠杏花娘》吧?”

青竹不卑不亢引见道。

贾琮则微微揖礼,问候一声:“韩大人。”

韩涛连忙避让开,面作惊喜状,热情道:“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清臣公子当面!”

“噗嗤!”

贾琮和韩涛一起奇怪的看向青竹,不解她为何发笑。

青竹俏脸晕红,解释道:“没想到韩大人也读诗词,再者……听到韩大人之言,我忽然想到一句诗:

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倾城公子,咯咯……”

贾琮一头黑线,韩涛闻言,却哈哈一笑,大声赞道:“清臣公子仪表不俗,当得起这等称赞!”

贾琮干咳了声,岔开话题道:“听青竹姐姐说,韩大人极忠于清公子,只是在下还是先问一句,能保密否?”

说起正事,韩涛立刻没了笑脸,沉声道:“但公子所命,韩涛万死不辞!若有一言泄出,韩某自己割了这项上人头,提来请罪!”

贾琮闻言,点点头,却没直接说什么,竟转头看向青竹,笑道:“青竹姐姐,此事就由我和韩大人商议如何?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是怕污了姐姐尊耳。”

青竹闻言,不满的皱了皱鼻子,说大话道:“什么事啊,我什么没见过?”

贾琮笑了笑,如实道:“既然那混账喜好男风,所以我打算让韩大人成全他,一次性满足他,以其人之道,还……”

“好了好了好了……”

话没说完,青竹就满脸绯红的捂住耳朵叫停,然后抬脚在贾琮文朝靴上轻轻踩了脚,嗔道:“公子说的没错,你果真不是好人!”

说罢,一扭身跑了……

待青竹离去后,贾琮面色渐渐肃穆下来,回头看向阴鹜的眼睛里若有所思的韩涛,沉声道:“不要伤其性命,但要给他留下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教训。

韩大人,你明白怎么做吗?”

……

居德坊,荣国府。

荣庆堂。

贾家姊妹们都已被带了下去,只留下大人在。

不过,却多了贾珍、贾蓉父子俩。

论起庶务来,贾珍到底比贾政要靠谱些,因此贾母派人将其喊来。

听完薛蟠干下的好事后,贾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恨不得索性让薛蟠去死。

只是贾母在上,又有王夫人的面子,他也不能随性……

不过,他又能有什么好法子?

也只是和贾政一般,推言等贾琮回来。

荣宁二府虽然故旧亲朋遍布朝野,可实无人能和超然物外的叶家搭上关系。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落日余晖挥洒进来。

丫鬟婆子们打发了一趟又一趟去东路院,也不见人回来。

就在众人愈发焦躁时,忽然听到一声惊喜声传进堂来:

“琮三爷回来了,琮三爷回来了!”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相逼

听到外面丫鬟传话声,荣庆堂内众人面色一震。

连贾母都在软榻上坐正了身子,张望向门口处。

然后众人就见贾琮自门帘处而入。

面如冠玉,一身月白儒衫,形容沉稳,风华十足。

饶是贾母对其不喜,也不得不承认,儿孙辈中,连宝玉也不比贾琮生的好。

只是……

满屋子长辈都在焦心的等着消息,贾琮还这般不疾不徐,让贾母心里愈发不满。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贾母的不满,进堂后见众人齐齐候着,贾琮步伐加快,三两步上前,就要行礼请安。

却被贾政一迭声叫起,道:“琮儿,叶家那位喊你去可有事?没有为难你罢?”

贾母:“……”

王夫人:“……”

薛姨妈:“……”

虽然她们明知,贾政极爱家里这个好不容易才出一个的文华种子,可依旧十分不满其不知轻重缓急。

只是她们不会将怨气撒向贾政,便只有对准贾琮了……

贾珍和贾蓉父子将这边堂上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都不禁暗中替贾琮头疼。

这还没算贾赦夫妇二人呢……

以今日情形来看,纵然日后贾琮袭了爵,可头上顶着这么些个“婆婆”,哪个都得罪不起,又有什么趣味?

爷俩都庆幸,幸好宁府没这么些事……

贾琮起身答道:“老爷,清公子……哦,便是叶家那位芙蓉公子,并未为难侄儿。

她请侄儿去,是为了杏花娘之事,如今也一并解决了。

还有,薛家大哥之事,侄儿解释清了薛家大哥是被人陷害诱导,灌醉了酒,才有所失态,并非存心羞辱骂人。

所以叶家那位公子已经答应进宫安抚好太后,不会让事情闹大,也不会牵扯到贾家和薛家……”

“哦?果真?!”

贾政喜出望外道。

贾珍也是眼睛一亮,似重新认识贾琮般,上下打量着他。

薛姨妈王夫人等人更是满面惊喜。

贾琮依旧保持不疾不徐之态,点点头,答道:“是真的,老爷。

侄儿离开叶宅时,芙蓉公子已经进宫说情去了。”

贾政、贾珍闻言,大为满意。

尤其是贾珍,只要不牵扯到贾家,他哪管其他那么多。

因而对贾政笑着赞道:“二叔,琮兄弟有大将之风,沉稳能为,不骄不躁,风采照人,更兼有文华之气。

这几日,上门求侄儿寻一副琮兄弟墨宝的故旧世交,数不胜数啊。”

贾政压抑了一天的郁气,这会儿终于消散了,露出笑脸来。

看向贾琮依旧没有一丝骄气的面容,连连点头,笑道:“琮儿是极好的,懂事好学。

不过珍哥儿也不要太过夸赞,他还小,还要你这个做兄长的多多提点帮助。”

贾珍笑道:“有二叔在,又何须侄儿?不过琮哥儿若有难处,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见下面已经开始谈笑风生了,薛姨妈急得眼泪差点没下来,顾不得许多,忍不住高声问道:“琮哥儿,既然已无事了,你薛哥哥何时能回来?”

此言一出,贾政和贾珍都是一滞,也都有些尴尬。

他们竟忘了此事……

与众人一起看向贾琮。

贾琮闻言却也有些迟疑……

贾政忙道:“琮儿有话直说就是,可还有什么手尾不成?”

贾珍也道:“莫不是还要打点一二?”

薛姨妈忙道:“要多少银子只管说!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贾琮苦笑道:“并不需要,只是那清公子说,虽薛家哥哥有不知之情,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虽我再三求情,可芙蓉公子的脾性……”

言至此,他微微摇了摇头。

贾珍闻言忙在一旁道:“万不可恶了人家,我早听说过那位,寻常亲王世子都不敢惹她,正经公主都没她得宠。

她若撒个娇,皇帝都让她三分。

琮兄弟可别莽撞行事……”

贾琮点头道:“珍大哥说的是,见芙蓉公子不耐烦后,我就不好多说了。

说到底,还是咱们理亏。

芙蓉公子还说,她若不进宫,太后得知后震怒,御史必然弹劾。

到时候,怕连贾家也要一并弹劾在内。”

这下,众人都变了脸色。

贾母都压下了训斥之言……

她虽好体面,想全亲戚之份,却绝不愿将贾家拖下水。

唯独薛姨妈,悲戚道:“那……难道就没法子了吗?”

王夫人心中不忍,看向贾琮道:“琮哥儿,你薛大哥如今在何处?”

贾琮躬身答道:“回太太的话,薛家大哥现在锦衣亲军北镇抚司诏狱内。”

听到这处地名,别说薛姨妈唬的面无人色,连贾政贾珍等人都变了脸色。

那可是诏狱啊!

纵然内宅妇人,闻此二字,也能想到“诏狱之祸”,“酷吏横行”八个字。

薛姨妈简直不敢想象,她娇贵的儿子怎能在那种地方待一刻!

因此几乎崩溃大哭起来。

见她如此,王夫人和王熙凤也跟着落了泪。

贾母极不喜欢这等悲戚氛围的,拧起眉头看向贾琮,好似皆他造的孽般,沉声喝问道:“果真没有法子了吗?”

见贾母这般态度,贾政脸色一沉。

只是身为人子,他又能说什么?

贾珍贾蓉父子眼观鼻,鼻观口。

老太太在贾家,不管从诰命爵位来说,还是从年纪而言,都是最高的。

所以不管她说什么,其他人都只有听训的份儿。

上回宝玉做错事,被贾政打了两下,老太太不知从哪听说,是贾珍的锅,生生将人喊来好一通教训。

贾珍袭着爵,还是族长,不也得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磕头赔笑脸认错?

这便是以孝治家,何须以理服人。

这会儿子,贾琮又如何能例外……

不过贾琮面上看不出一丝委屈,面色也不变,毕恭毕敬道:“回老太太的话,叶府那边,怕是没法子了……”

贾母闻言,登时掉下脸来,冷哼了一声,道:“都是你惹出的祸事,你没法子让哪个去想法子?

如今荣府的世位在你头上,你若没这个能为,怎还有脸担得起这份家业?

不若早早换了人去做,莫要给祖宗丢脸!”

“老太太!”

贾政闻言忍无可忍,涨红脸,站出身来,就要辩驳。

贾琮却先一步躬身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尚书府先生也曾这般教诲贾琮,欲承袭这份世位之荣耀,必先担得起这份责任之重大。

否则,非但害己,也会因无能而牵连整个家族。

既然老太太发话了,那么若是哪个能解决此事,琮自会交出世位执照,往宗人府一行,辞去世子之位。”

贾母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勃然震怒,厉声斥道:“你这是在同我说话?!”

她倚仗年老位尊,说两句风凉话没什么。

真要因为她一句话,就要废黜一个世爵世子,那她也绝落不到什么好名声。

更何况,她也做不到这一步。

除非真正撕破脸皮,要置贾琮于死地,以不孝之名弹劾于他。

可真到了那个地步,贾琮虽必死无疑,贾家名声也就坏透了。

因此,方才之言,只是敲打怨言罢了。

然贾琮一言顶上来,让贾母大感无颜,故而震怒!

贾政见状不好,忙低声喝道:“琮儿,不许胡言乱语!哪有这般与老太太说话的道理……

再者,爵位承袭,又岂是顽笑的?”

贾珍也不赞成,沉声道:“琮兄弟,这种话日后再不可说。

爵位承袭,更换一次便要降袭一次。

祖宗攒下这份家当不易,我辈子孙纵然不能发扬光大,也不可轻易糟践。”

贾琮躬身领教,而后苦笑道:“老太太,老爷,珍大哥,琮自束发读书以来,先习一个孝字,又岂敢在老太太面前无礼?

方才所言,绝非赌气之行,实乃琮诚心之愿。

老太太、老爷、珍大哥,你们许是不知,今日之祸事,其实完全可以避免。

薛家大哥吃醉酒,又必是受人挑唆,方来到东路院大门前生事,此事不能完全怪他。

我想,若是没人挑唆,亦或是薛家大哥没吃醉酒,无论如何也不会行此不智之事。

但那时即使已经发生了,实则尚可补救。

当时我就命薛家大哥的长随劝他回去,待薛家大哥酒醒后,也就无事了,只是他们不肯。

这也罢,他们毕竟非我贾家奴才,自然要听薛家大哥的,而不是我的。

可随后我命自家门前的门子,让他们送薛家大哥回去,他们竟同样理也不理。

再到后来,薛家大哥要前来抓打于我,更荒唐的事发生了。

那四个门子非但不拦,反倒一边帮薛家大哥堵门,一边大笑着看好戏……

这才有了之后,薛家大哥误骂叶家小姐之祸事。

所以,琮自认无法承担爵位,并非是在和老太太赌气。

实在是……”

言至此,贾琮声量陡然升高,含恨道:

“自古而今,有哪家的世子,在自家门前,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字字悲愤,令人震撼。

亦让满堂人心惊。

随后,就见他撩起衣襟前摆跪下,含泪叩首道:“老太太、老爷、太太、珍大哥,贾家以孝治家,谁敢不敬老太太?

琮绝无对老太太不敬之心。

只是,琮自认无能,无法担起这份家业,不愿让祖宗蒙羞,亦受不得此等屈辱!

琮,愧为荣国子孙,所以甘愿让爵!”

贾母、王夫人等人闻言,一个个均失声了,都怔怔看着贾琮。

主奴之分,重更于嫡庶之别。

谁敢说那些奴才做的对,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贾政自然更是气的浑身颤抖,面色铁青,连声怒道:“简直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竟有此等放屁之事?竟有此等丧心病狂的刁奴?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贾珍也沉声骂道:“吾家素来宽厚持家,再没想到,竟会养出这样一群混帐东西来!

琮兄弟放心,此事断饶不过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是荣府世子,焉能让那等下贱奴才欺辱?”

贾政又沉声道:“琮儿先起来,我久不理会家里这些事,再没想到,会纵容到这个地步。

你受委屈了,此事必会与你一个交代。”

贾琮见好就收,起身后又躬身赔礼道:“是侄儿无用,在老太太、老爷面前失态了。”

贾政看向贾母,贾母长叹息一声,虽有些不情愿,但到底礼法不可乱,道:“这件事是不能怪你,一会儿让赖大随你去看看吧。

也是奇了,那边院子竟到了这般地步么?

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该打该罚是少不了的,不过……

姨妈家的事,你也不能撒手不管。

如今就你和叶家那位厉害的相识,你若不管,让哪个去管?”

贾琮道:“老太太说的是……”想了想,在薛姨妈希冀的目光中,又道:“临别时,清公子的侍女告诉我说,此事是由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韩涛韩大人负责,不知家里是否有这方面的关系……”

贾政最先摇头,道:“锦衣亲军岂是人臣可随意结交的?没有没有。”

贾珍也跟着摇头苦笑道:“琮哥儿不知里头的规矩,旁的官儿认识结交天子亲军倒也不妨,可咱们这样的勋贵人家,避都避不及,谁去结交他们?”

贾琮闻言,又沉默了下去,紧皱眉头,满面为难。

如此,别说贾政等人,连王熙凤都觉得,这样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不是太过了些……

贾母到底好颜面,见此终于叹息一声,道:“也难为你一个孩子家家了,只是,家里如今就你一个和叶家有干连,还是多想想法子吧。

把姨太太家的哥儿救出来,太太和姨太太都记你的功。

日后家里再有那等不知好歹的奴才,你直接使人拿下打死,也有老爷太太给你做主。”

王夫人看着贾琮,缓缓颔首。

贾琮闻言,心中大定,他躬身道:“老太太言重了,琮本就受老爷太太大恩,但凡能出一分力,就绝不敢拿捏半分,必竭尽全力而为之!”

垂下的面上,嘴角却轻轻弯起……

整个贾家,都笼罩在贾母的光环下。

没有她这句话,贾琮日后行事难免还会再遇到刁奴欺主之事。

尤其他年纪尚幼。

即使阳奉阴违,也令人恶心。

虽然贾母这句话并不能给他多少实权,可有了这道口子,再往下,许多事就好办多了。

而且,大权好放不好收。

他有爵位大义在身,收拢权利后,纵是贾母,也没有理由轻易再剥夺本就属于他的权利。

自此,贾琮终于在贾家核心圈子里,撕开了一道缝隙!

而这,还只是开始……

……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丫头

抬起头来,贾琮已经收拾好心情,正色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太太……”

礼数所束,哪个都不好落下。

敬称完一圈人后,也没人觉得啰嗦,贾政还满意贾琮知礼。

就听贾琮继续道:“我以为,既然家里与那位韩镇抚使没关联,那么只在家里空想,怕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不如出去活动活动,找找门路……”

说着,贾琮又看向薛姨妈,道:“也请姨太太放心,芙蓉公子既已说过不再严厉追究,那薛大哥最多吃些皮肉之苦,绝不会有大事……”

薛姨妈许是怜子心切,有些乱了分寸,慌不择言道:“琮哥儿,你薛大哥和你不同,他哪里受得起这种苦头……”

贾琮还没怎样,贾政、贾珍等人隐隐都不自在起来。

薛家的孩子,就比贾家的珍贵?

王夫人见贾政脸色一沉,便心知不好,忙对薛姨妈道:“你也是关心则乱,再怎么着,也不过是蟠儿酒后失言,能有多大的罪过?了不起关上一宿,吓唬吓唬也就是了。

虽说关的地方听着骇人,可我想来,也许就和柴房差不多吧……”

余光看到贾政面色没一点好转,王夫人眼角一眯,又道:“再者,我也要趁机劝你一劝。

妹妹,蟠儿这次做的着实太不像了。

若能吃点苦头长些教训,未必就是坏事。”

贾政闻言,面色这才算缓和了一些,点头道:“太太说的极是,《古今贤文》有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经勤学苦,老来方悔读书迟。

真真是教子至理!

姨太太,举贤不避亲。

不说旁人,只看吾家琮哥儿。

历经多少磨难,吃过多少苦,又勤学数年,方得今日成色。

琼林宴上一鸣惊人,一曲新词天下知……”

“咳咳!”

眼见气氛越来越尴尬,贾珍贾蓉父子眼观鼻鼻观口,站着“聆听”,薛姨妈、王夫人的脸色也越来越木然……

贾母心里好累,干咳了声,打断了贾政的自夸。

贾政回过神来,也知道这种话说的不是时候,不过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贾家出了一个贾琮,笔出“清臣体”,纸贵“木兰词”。

在士林中是何等的荣耀,他并不觉得夸赞错了,反而觉得还没赞够。

贾母见贾政神色,就知道拿这个透着迂气的小儿子没法子,只好对贾琮道:“你虽年幼,但我瞧你心里却是个有成算的。

也别怪我们逼你,姨太太家的哥儿是在咱们家门前被人拿走,要是咱们一点动静没有,你让外人怎么看贾家?

如今你是荣府世爵的世子,早晚都要袭这份爵位。

你不操心些,让哪个去操心?”

贾琮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是,原该我用心……

那,琮这就去北镇抚司打探消息,求见镇抚使。

看看,到底有没有通融的可能。

芙蓉公子本也只打算小惩,想来,镇抚使大人不会过于刁难。”

薛姨妈闻言,顿时高兴坏了,激动道:“阿弥陀佛,真真是难为你想的这般周到!

哥儿只管去问,只要能放出那个孽障,就是花上几万两银子破财消灾也值当。

你放心,事成之后,姨妈也必不让哥儿白忙一场……”

贾琮闻言,都不知该说什么,满面苦笑的看向贾政。

贾政心里也真恶心坏了,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如今贾琮在他心里,是贾家文华之气所在。

看在亲戚的面上,让贾琮去为这些狗皮倒灶的事奔波,贾政心里本已极为不满。

他是知道的,贾琮哪怕在侍奉双亲之余,都不忘专心课业,以备秋闱。

如今倒好,拿贾琮当京里那些混帐无德的掮客,给你薛家跑腿,事成后给几两银子当赏钱吗?

欺人太甚!!

王夫人见贾政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不由一阵头疼。

虽然也知道薛姨妈是因为薛蟠被抓拿入诏狱,一时间六神无主,完全没了往日的雍容和精明。

可是也对她这会儿说话不经头脑感到郁闷。

心里疑惑,莫不是在薛家经商的年头太久了,所以一心只以金银为贵?

只是腹诽归腹诽,可到底还要替她弥补疏漏,因而忙微笑道:“琮哥儿,不要想偏了姨妈的心思。

她可不是准备对外人那样,拿些银两打发你,那岂不是看轻了你?”

说着,不动声色的瞥了薛姨妈一眼。

薛姨妈毕竟不是真的糊涂人,心思精明之处,绝不在王夫人之下。

闻言顿时惊醒过来,再一看贾政等人的脸色,唬了一跳,这个关头,可不能再出疏漏。

忙道:“是是是,都怪我没说清楚,我原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没等她再多说什么,王夫人就替她做主微笑道:“如今你在东路院一个人支撑也是不易,手下没几个好用的人手。

只一个平儿再有能为也忙不过来,我知道你姨妈家调理的好丫头多,回头她必赏你一个好的。”

王熙凤见大难事似已解决了,也开始凑趣道:“琮兄弟这下可有福了,前儿我在姨妈家可看到了个极好的丫头,不比你屋里的晴雯差。等把你薛大哥救出来,姨妈必不会小气!”

薛姨妈闻言,面色先是一僵,不过这会儿她自然不会说什么不好的话,能救出薛蟠,给哪个都愿意。

她点头笑道:“就凤丫头眼睛尖,你说的是香菱吧?的确是个好的。

那好,香菱就香菱!

回头我就给哥儿送去,让她好生服侍你!”

贾政闻言,这回没多说什么。

这个年代,大家子里受宠些的少爷,有几个好看的丫头服侍原是福气。

别的不说,宝玉不就是如此?

况且贾政年轻时,也没少了……

而且这比赏金银雅致多了,因此贾政对贾琮微微颔首。

贾琮这才躬身致谢,而后不再耽搁,与众尊长告辞,出门径自往东城赶去。

……

贾母上院后,探春小院。

因探春生性大气高洁,所以屋内布局宽绰。

故而贾家姊妹们常在此处相聚。

这一会儿,众人都到齐了,却没像以往那样说笑顽闹。

都静静的在堂屋坐着,也不言语,似在等着什么消息……

忽地,小院外一道小身影从前面急奔而来。

“蹬蹬蹬”的一阵脚步声从院外传进院内,又传入屋内。

正堂上,早已等候多时的众人精神纷纷一震,齐齐看向门口方向。

被探春安置在主位坐下的宝钗,更是激动的站起身来。

毕竟,薛蟠再不堪,那也是她唯一的哥哥,岂有不焦急之理……

适才众人在此安慰宝钗,就听有丫头来报信儿,说是贾琮回府了。

可因为贾政、贾珍等家主尊长都在,派丫头去探听消息显然不合适。

虽然宝玉是极好的人选,可都知他畏贾政如虎,也没人想逼他……

还是探春捉住了贾环,先将前事好一通训斥后,又准他将功折罪,前往荣庆堂探听消息。

这会儿脚步声急躁,除了他再没别个。

果然,眨眼功夫就见贾环莽呼呼的一头撞进屋里来。

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脸通红。

只是眼睛里,多是怒气……

见此,薛宝钗心里咯噔一下。

其她人面色也都凝重起来。

探春到底还是心疼胞弟,喝道:“你跑那么急做甚?好生坐下先喝口茶水再说。急急慥慥的,哪像是大家子读书的公子?不尊重!”

贾环心惧探春,不知她是好心,辛苦跑一遭却被当头泼了盆冰水,只垂头丧气的寻了角落一把椅子坐下。

翠墨送来茶,他接过一口喝干,一头汗也不擦,就靠在椅背上怏怏坐着,一副倒霉模样。

黛玉、湘云等人见之,满满的嫌弃……

再看宝玉,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探春这一会儿真觉得与宝钗同病相怜,可也顾不得再教训贾环,咬牙问道:“三哥哥回来怎么说?”

贾环心里还在生气,耷拉着眼角,吸了吸鼻子,半死不活道:“没说什么……”

探春满肚子无名火起,“噌”一下站起来,就要教训贾环。

见她这般动静,倒将贾环唬了一跳,就要认栽……

好在薛宝钗极会做事,赶紧拦下探春,道:“环兄弟急忙跑来,本就辛苦了,歇息一会儿也好。”

说罢,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只香囊,从里面倒出了几个小银锞子,都印着寓意“吉祥如意”或是“状元及第”的花纹,有股雅意。

宝钗将银锞子放在贾环身旁的小几上,笑道:“环兄弟今儿受累了,赶明儿出去买糖果吃,不怕你姐姐,有我做主,她必不拦你。”

贾环见状,耷眉臊眼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乱看,见探春果然没出声拦,便悄悄将那一把银锞子收了起来,眉开眼笑起来……

探春见之,差点没气晕厥。

得了好处,贾环终于开口了,将贾琮归来后,说的做的,都描述了遍。

虽颠三倒四,倒也让众人听明白了。

只是,听完后,堂上气氛反而比先前更凝重了。

都是些没怎么经过世事的闺阁小姐,还不懂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妥协和让步”的技巧。

她们只知道,今日之事,分明是宝钗兄长惹起,想要羞辱打骂贾琮。

结果惹出祸来,大人们竟逼迫贾琮去补祸。

而且,东路院那群欺主刁奴,竟如此放肆可恨!

怪道贾环方才面色那般难看,连素来向着宝钗的湘云,此刻都绷着俏脸,心里觉得难受。

林黛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美眸中满是泪水,凝脂般的腮边,浮着一抹冷艳的讥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让他也是没娘的孩子?但凡他娘还在,又怎会受此等……”

话至此,却再也说不下去,哽咽难言。

两行清泪滚落流下。

本就羞愧满面的薛宝钗,听闻此言,愈发觉得无容身之处,伏在桌上掩面哭泣起来。

见此情形,贾宝玉心里烦躁郁闷,一跺脚道:“罢罢,何苦为了他一个,闹的阖家不宁?此事原和宝姐姐不相干……”

此言一出,探春就觉得不好。

宝玉虽没其他心思,只是想众人不要将薛蟠的错赖到宝钗头上。

可是黛玉必不会这般想!

她不止是在哭贾琮的遭遇,也是在自怜己身命运。

宝玉烦恼之下说的是贾琮,却不妨黛玉将自己也代了进去,尤其是,宝玉还是为了心疼宝钗。

果不其然,黛玉闻言后,霍然抬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看向宝玉。

见宝玉目瞪口呆,木在那里都不知如何言语,黛玉凄然一笑,起身径自离去,瘦弱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孤独……

……

长安东城,兴庆宫西。

安兴坊。

锦衣亲军北镇抚司所在地。

虽坊市街道与长安其他坊间并无区别,但是过往行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坊内大门。

尽管锦衣亲军之名,这些年来已渐渐不显,愈发低调。

可老神京人绝不会忘记,十二年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亲军是何等的猖獗跋扈。

他们手中沾染过百姓的血,沾染过文武大臣的血,沾染过王公勋贵的血,还沾染过皇子皇孙的血……

不过,随着那一夜,天地剧变。

曾横行如虎,不可一世的天子鹰犬们,被一个更加霸绝天地的当世英雄,带着大军从头杀到尾。

屠尽飞鱼方收刀!

十万百战雄兵,冲天杀阵透长安!

那一夜,鲜血浸透了整条朱雀大街,血流顺着承天门,淌进了太极宫……

自此以后,残存的锦衣亲军才元气大伤,龟缩起来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

但是,依旧被寻常人所忌惮。

到了落日之时,其他坊市门口都悬起灯笼火烛,唯独安兴坊,漆黑一片。

隐隐有哀嚎声和血腥气从内传出。

过往的行人们,愈发远远避开此处。

而就在此时,一架明显不带锦衣亲军标志的马车,在四名随从的护从下,自西缓缓驶来,入了安兴坊。

镇抚司衙门前,八名身着黒鹄锦衣的锦衣亲军执列两侧分守。

早就有一名试百户候在衙门口,在贾琮从马车上下来,交代清楚来意后,试百户先看了眼跟在贾琮身后的四个长随,然后疏离客气的进了衙门内通秉。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名试百户便折返出来,依旧面色阴沉,只请贾琮一人入内。

贾琮回头吩咐面色煞白的四个随从静候后,面色淡然的与试百户进了这座透着阴森恐怖,恍若洪荒巨兽的衙门内。

背后,四名荣国府的家奴见贾琮那笔挺的背影消失在镇抚司,眼中隐隐透出敬佩之色……

……

PS:书评区有些关于后宫的评论,大家放心,不会出现无脑收。

譬如香菱,不是出现了就是要收房的。

实际上前期也不存在收女之事。

第一百二十章 诏狱

贾琮不知道以前的锦衣亲军是什么模样,但从镇抚使韩涛,以及眼前这位试百户来看,他们其实也只是一群官场红尘人。

也不晓得韩涛与这名试百户说了些什么,刚一脱离贾家奴仆的视线,这位之前还煞气腾腾的试百户,进门后转眼就变了脸色,满面堆笑着给贾琮打了个千儿打,行礼道:“卑职给世子爷请安!”

贾琮见之,有些愕然。

其实荣府现在已非掌军之亲贵爵位,尽管故旧世交众多,但明面上的实权实在有限的紧。

贾琮这个荣府世子,也只是外面光鲜,只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实则连个披甲亲卫都没资格领。

然而这名试百户却还是毕恭毕敬,好似他真是国公世子一般。

国公府的世子,和国公世子,完全是两码事。

毫无疑问,今日在叶宅,韩涛必然误会了他与芙蓉公子的关系。

其实也不怪韩涛多想……

贾琮这幅相貌,再加上近来陡然盛起的文名,还有芙蓉公子的近婢青竹对他格外亲近的态度,让韩涛不往别处想都难。

如今此人一心要做叶家门下走狗,以保全他一双可怜的儿女。

也就不难解释他的立场了。

来前从贾政贾珍处得知,锦衣亲军设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二人,再下来,便是从四品的镇抚使。

锦衣亲军指挥使掌总一切,直接听命于帝王,负责极大要案,但寻常庶务极少插手。

寻常军务,皆由左右同知在锦衣军都督府内代指挥使处置。

而两位指挥佥事,则负责巡查大乾各地的锦衣亲军卫所,如同后世的“纪检委”。

至于南北镇抚司,便由两名镇抚使各自负责。

也就是说,这座北镇抚司衙门,完全就是韩涛的地盘。

韩涛都一门心思巴结的人,手下人自然要更不用多说。

因此这位在寻常人前比阎罗王还要可怕的试百户,在贾琮面前,竟带有谄媚之色。

只是贾琮却不想充当狐假虎威之人,而且他知道,这类公门中人,最是心黑手辣,气量又多不宽。

虽不得不打交道,却不愿在细节上与这种人不知不觉结怨。

若是让此人知道他和叶家那位主儿只是寻常朋友关系,没的生出是非来。

因此他态度并不倨傲,矜持又不失温雅。

这等令人如沐春风的做派,让那名试百户极为高兴。

哪怕荣国府如今只是宗亲之爵,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企及的。

贾琮能如此待他,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尊重。

所以,也就提前透露出了贾琮想要知道的消息:“世子爷,嘿!您是没瞧见,得罪了芙蓉公子的那小子,被摆弄成了什么模样……”

贾琮闻言,眉尖一挑,道:“没受什么重伤吧?”

试百户忙摇头道:“没有没有,除了……嘿嘿,除了那处有些不适外,其他地方都好着呢。另外,这小子真是怂包,我们连问也没问,就带他瞧了眼别的犯人受刑,他自己就把以前干的那些腌臜事就全招了。”

贾琮闻言,微微一皱眉,顿住脚步,道:“可有什么过分之罪没有?”

他可不想节外生枝,落下一个包庇之罪。

薛蟠真要坦白出几条人命来,贾琮绝对转头就走。

他可不会为了薛蟠,或是薛家,将自己都搭进去。

好在,试百户想了想,摇头道:“倒也没什么大恶,除了欺男霸女外,最出格儿的,就是在南省指使家奴,打死了一个和他争抢丫头的人。只是,那件案子已经了了……”

说着,小心瞧着贾琮的面色,试探道:“案子虽然已经了了,可要是世子爷不满意,还可以再翻……”

贾琮摇头微笑道:“百户大人说笑了,此人是我家亲戚,我是奉亲长之命,来接他回家的。”

试百户闻言,登时傻了眼,呆呆的看着贾琮,一脑袋糊涂官司……

不是说这位,和叶家那位关系莫测吗?

怎么……

辱骂叶家那位的混帐,反而成了他的亲戚?

那里面那一出,是为了什么?

试百户脑筋里当真乱成一团麻。

不过他到底是老油子,什么样的阴私诡谋没见过?

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

知道这个时候再不可多说一言,相比于聪明的去死,他更愿意糊涂的活着。

见他如此知趣,贾琮呵呵一笑,心里满意,同样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上穿堂过院,通过重重守卫后,终于在一处院落深处,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镇抚使韩涛。

两相见罢礼,没有啰嗦,韩涛亲自引着贾琮,带着四个心腹校尉,往北镇抚司大牢,也就是赫赫有名的诏狱内走去。

……

坚石铺地,四面墙壁也俱是结实的花岗岩所砌成。

地牢内要比外面更阴暗,根本没有火光。

也只有随着韩涛、贾琮并四个校尉入内时,才亮起两盏灯笼。

不过,地牢内倒也还干净,并没有贾琮想象中人间地狱的场景。

一路无话,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连校尉手中灯笼中的烛火,似乎都照不破诏狱深处的黑暗。

不时有透着死气的犯人靠在狱栏后,眼睛里倒映着幽幽的火光,看着进来的一行人。

这些人,贾琮只看了一眼,都觉得一抹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

“呜呜……”

“呜呜呜……”

正这时,一阵拼命压抑不敢高声的抽泣声,从前方传来。

前面领路的校尉也停住了脚步,将手中灯笼中的烛火取出,把墙壁上的大油灯点燃。

“嘭”的一丛火焰升起,明亮感顿生,光明照亮了偌大的地牢,也驱散了贾琮心中渐生的压抑沉重。

等他眼睛适应了周围的明亮后,定眼朝哭声传来的那间牢房看去,饶是他心里已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的眯起了眼睛……

只见那道隐隐还可辨认出的身影,蜷缩在牢房一角,双手抱头,将头埋在膝前,一声一声的抽泣着,身体也不可抑制的颤抖不休。

在这间小牢房的周围,还有七八间笼子大小的牢房,与这间相邻。

七八个浑身透着死气的囚徒,鬼魂一样站在这间牢房四周,隔着铁栏杆,静静的盯着那个抽泣的声音。

场景可怖之极。

不过当火光燃起时,四个校尉就用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将那些人驱赶开来。

等那些人纷纷倒地,蜷缩在角落里发抖时,贾琮才缓缓舒了口气。

怪道外人谈到诏狱二字就色变,果真不是善处……

再看牢房里的薛蟠,蓬乱肮脏的头发,身上的衣裳,也早已看不出先前的奢华。

竟成了碎片状,衣不蔽体。

哪还有先前的骄奢霸蛮?

陡然点起的明亮火光,也没有给他带来心安,反而似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拼命往后靠着。

只是,他背后已是墙角,还能往哪里藏缩……

贾琮默默的看了稍许后,又转头看向韩涛。

韩涛先是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后,阴鹜的眼睛眨了下,然后咳嗽了声,歉意道:“贾公子,实在抱歉,先前将人犯薛蟠关入囚牢内,出现了点意外。”

贾琮皱眉道:“意外,什么意外?我记得,芙蓉公子只说让你们收押他,并未允许你们上刑。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韩涛忙道:“贾公子放心,绝没有上刑,绝没有上刑……没有芙蓉公子的命令,卑职等岂敢善作主张?

只是……因一时疏忽,无意中将薛蟠与一群才捉回来的采花大盗给关在了一起。结果……”

“采花大盗?什么采花大盗?”

贾琮沉声问道。

韩涛叹息一声,道:“最近外省突然出现了一批专****女的恶贼,手段高明,地方官府对这些人没有法子,屡屡设伏捉拿,反而损失惨重,都被他们溜走了。连刑部派去的人,都吃了大亏,闹了个灰头土脸。

于是内阁便将案子交给了我们锦衣亲军,派了精锐之士出动,去各省将这些贼人统统捉拿归案。”

“竟有这等事?这些无耻混帐,好不知耻,竟做坏人清白的勾当,合该千刀万剐!”

贾琮沉声道。

韩涛回道:“公子所言极是,而且这些人本就判了秋后问斩,必死无疑。只是……原本是准备等将南省的最后一个捉来后,一并打入死牢,因此先将这些暂囚在一间牢里。只因南省那个采花大盗迟迟不能归案,时间一长,下官竟把此事给忘了。

人犯薛蟠带来后,因为牢房紧张,所以下面的校尉将人随意放进一间,只没想到竟是放到了那间。

那群畜生,荒淫无伦,好色成性,却因已经关了大半年,一直没见过女人,火气正旺盛。

因见薛蟠白净非常,所以就……奸辱了他。”

贾琮闻言震惊道:“你说什么?怎会有这等事?”

韩涛请罪道:“都是下官安置不周,等明日,下官定到叶宅亲自向芙蓉公子请罪。”

“你……”

贾琮碰了个软钉子,虽愤怒,却无可奈何之极,这时,一直抱膝哭泣的薛蟠,终于反应过来,到底是谁来了。

他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向外面光明中站着的贾琮,也顾不得早上还堵门大骂人家,这会儿看见却比亲人还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其声凄然。

披头散发的跪爬在地上,往这边爬过来,似寻家长做主般。

只是姿势有些奇怪,双腿分开的有些远……

“贾琮……琮哥儿,琮大爷,琮爷爷!快救我出去吧!我的天爷啊,我的娘啊,快救我出去吧……”

见他语无伦次的嚎啕大哭着,贾琮并没有说什么。

不如此,他又怎会长记性?

看他面上多瘀痕,若是过来人,一定知道这种痕迹代表什么。

在后世,情侣间常常种草莓玩,种出的,便是这种瘀痕……

贾琮见之,心里隐隐有些恶心。

也多亏他学医出身,不然此刻怕是要吐出来。

看他哭的悲惨之极,都神经错乱语无伦次了,便问道:“薛大哥,你酒醒了吗?

我同芙蓉公子求了情,人家说,需要等你酒醒后,磕头认错了,才能放你出去。”

薛蟠闻言,半点犹豫都没有,“砰砰砰”的磕起头来,道:“爷爷,芙蓉爷爷,芙蓉祖宗!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

贾琮见之,冷笑一声,对韩涛道:“韩大人,你也看到了,他现在已经酒醒,也知道错了,是否可以放人?”

听闻此言,薛蟠哭声戛然而止,大眼睛瞪的铃铛一样,巴巴的看着韩涛,身体还在不停的颤抖着,满面惊惧恐怖,夹杂着些许希望。

韩涛闻言,却叹息一声,摇头道:“贾公子,原本此事就算了了,公子也可接人回去,只是……方才薛蟠又招了许多事,我们都没问,他自己就招了……

别的倒也罢,只是他亲口承认,曾指使家奴打死一个叫冯渊的人。

他若没说倒也好办,可既然说了,下官就不能当做没听到。

所以,他还不能出去。

需要下官派人去金陵走一遭,调查清楚苦主,才能结案。

若真如他所言,说不得要关上几年……”

牢里的薛蟠闻言,恍若一道晴天霹雳砸到脑门上,身子摇晃了两下,直接瘫软在地上,满脸绝望。

他是知道的,别说几年,他在这里连三天都活不下去,他会死的……

贾琮瞥了薛蟠一眼,见他这幅模样,眯了眯眼,看向韩涛道:“韩大人许是不知,此事另有缘故。”

“哦?不知是何缘故?”

韩涛问道。

贾琮道:“薛蟠与冯渊为争执一丫头,使奴仆打死人一事,倒是真的,但内中另有缘由。”

韩涛道:“愿闻其详。”

贾琮道:“镇抚大人许是不知,他们争执的那个丫头,并非是奴籍中人,原是正经百姓家的女童。

却被拐子拐了去,想着养大后,卖个好银钱。

薛蟠知道此事后,断不允许别人买了去糟践,所以才争执买下,准备日后替这可怜人寻到其生身父母。

哦对了,因为我在国子监进学时有一友人,听说过此女生母的下落。

我得知后,便禀报与薛蟠之母,其母深明大义,以为断不能使人骨肉分离,造成人间惨剧。

便将此女送至我处,托我代她寻得生身父母。

此事薛蟠也知道,怎么,他没同你们说吗?”

韩涛将信将疑道:“果真有此事?”又沉声道:“贾公子可莫要为了救此人出去,就编造谎言。你要知道,你虽为贵人,可若在公门中说谎,也绝落不到好处。

我锦衣军乃天子亲军,纵是公候子弟,亦不可信口开河。”

贾琮呵呵一笑,道:“韩大人说笑了,谁不知锦衣亲军乃天子耳目?世间消息最灵通者,也无过锦衣亲军。若是回头,韩大人派人发现贾琮说谎,未能为那丫头寻得生身母亲,大可将我与薛蟠再度捉来便是。”

韩涛闻言,犹豫了下,阴鹜的目光看向又重新恢复了些精气神的薛蟠,沉声喝问道:“薛蟠,贾公子所言可当真?那女子果真是良善人家的丫头,你已经将其送给贾公子了?”

此刻,别说送个丫头,除了他妈和他妹妹不能送外,但凡他有,薛蟠就没有不给的。

眼见出现重见天日的契机,薛蟠不顾一切的大声叫道:“果真送了,果真送了!贾琮要给香菱寻她爹娘,香菱以后和我再不相干,再不相干!”

韩涛闻言,面色和缓下来,看了贾琮一眼后,道:“既然如此,那你纵奴打死冯渊一案,就暂且搁置。

本官将此事记录在案,给你们一年的时间,一年后,本官会派人查看,到底有没有结果。

薛蟠,本官不希望在镇抚司大狱内再看到你,你走吧!”

……

PS:每次读红楼,总会有不同的体会。前次再翻红楼,竟然才发现,香菱父亲虽然走失了,但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直在苦等她的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然,此处不只为了救人,还有伏笔。

第一百二十一章 求情

“呜呜呜……”

“啊啊啊……”

“咦咦咦……”

贾家马车上,贾琮看着糙糙换洗过一番的薛蟠,趴在长椅上,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哭声,面色隐隐古怪。

本不欲搭理,只是为了后事不要太过麻烦,他想了想还是道:“薛家大哥,我以为,这件事还是不要对外人说才是。”

薛蟠声调陡然高了一些:“呜呜呜……”

这不是废话么,难道他想对人说?可是又能瞒得过谁?

想想以后的日子,薛蟠就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贾琮没有理会,分析道:“对你下手的那些采花贼,今年秋天就要全部开刀问斩了,不过还有几个月的光景,到时便死无对证。”

“咦咦咦……”

薛蟠趴在那动了动,声量登时小了些。

贾琮呵呵一笑,再道:“至于锦衣亲军那边,我会和芙蓉公子言语一声,求个情,让她给镇抚司衙门下个封口的条子……”

“有……有用?他们……他们听她的?”

薛蟠不哭了,抬起头看向贾琮,瘪着嘴巴巴问道。

倒不是他怕贾琮,实在是……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他堂堂薛大爷被一群采花贼给采了菊花……

干脆也别活了,找个井跳进去算了!

以后说亲,都不会有正经人家跟他。

连薛家都要成为人们口中的笑柄,待字闺中的妹妹,亦要跟着受到牵连……

薛蟠虽然没心没肺,霸道蛮横,但到底还是顾着家人。

此刻听闻贾琮说能够掩饰,怎能不心动?

贾琮却摇头道:“这我可不能担保,只能说,尽力而为之。”

薛蟠闻言,顾不得腚疼,挣扎起身,噗通一下跪在车板上,哭丧道:“琮兄弟,我不是人,是我黄汤灌多了迷了心了,往后你就是我爷爷,是我祖宗,你可千万要帮我这回,不然我再没脸见人,也没法活了!”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他,道:“这些话先别说了,先说说你这身伤,回去该怎么解释。”

薛蟠歪脑筋还是有,挣扎着起身后,因触动伤势痛的哎哟直叫,重新趴下后,又落下泪来,满脸屈辱,道:“就说……就说是我在牢里和那些杀千刀的畜生厮打受的伤,屁股……屁股是摔的,那群球攮的畜生,没有人性啊!”

见他又哭起来,贾琮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道:“薛家大哥,你下面的伤好说,谁也不会扒开了看。可你脸上……怎么感觉像是被人……”

贾琮说不下去了,只是满脸嫌弃的摇摇头。

薛蟠见之,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竟连连干呕了起来。

不过许是之前吐的太多了,这会儿已经没东西可吐,只能哽咽的哭个不停,抽泣道:“琮兄弟,那你说,该怎么办?”

贾琮看着他淡淡道:“你要是不怕痛,就让我替你打两下,打出伤痕的印子,如此,就没有破绽了。”

薛蟠闻言,又气又怕,叫道:“琮兄弟,你该不会还想出气,故意打我吧?”

贾琮闻言闭上眼,有些疲倦道:“罢了,薛家大哥你有法子解释自己解释就好。”

他还真不全是这个心思……

薛蟠闻言,满脸沮丧的摇摇头。

今日发生的事,就跟做了场恶梦一样。

他心里实在是一点法子没有,只求把这场噩梦赶紧做完,快快的到明天翻过这篇。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贾琮道:“那琮兄弟你打就是,不过你轻……”

话没说完,就感觉眼前一花,坐在对面的贾琮已是一耳光扇了过来,“啪”的一下打在了薛蟠脸上。

薛蟠“哎哟”一声惨叫,险些从长椅上摔下去,就见眼前又一道黑影闪过……

“啪!!”

左右两张脸,各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薛蟠气急,怒视着贾琮就想骂,却见贾琮端详着他的脸,面不改色的点点头道:“如此就好多了,想来太太和姨太太她们,都看不出名堂来。

薛大哥千万记住了,别说漏了嘴去。

一旦传出去一言半语,就是天大的丑闻。

到时候,你就没法做人了……

哎哟我的手疼……”

看着贾琮“全是为你好”的神色,一脸的真诚在甩手,薛蟠捂着火辣辣的脸,忽然疑惑想到,贾琮莫非真是个好人……

……

“哎呀!三爷回来了!!”

荣府西角门处,门前灯笼下,七八个门子一直往东街上望着。

看到贾家的马车在三个随从的护从下缓缓驶来,登时欢呼起来。

早先就有一个随从,先一步骑马回来报信。

得知贾琮竟真的接出了薛蟠,薛姨妈大喜之下,当场宣布,等薛蟠归来时,必然重重犒赏大家,全家放赏,人人有份。

除此之外,王夫人和王熙凤又凑趣一份,贾母最喜这种阖府高乐的气氛,也跟着凑趣一份。

如此,等薛蟠回来后,竟有三四份赏钱,众人岂有不喜欢的?

这会儿眼见贾琮马车遥遥从公侯街东头驶来,一群人自然满是热情的上前去迎接。

待马车到了西角门前,几人帮助停车勒马,又有人在车前放下脚蹬。

连荣府前宅管家,与贾琮有数面之缘的吴兴登,此刻也在后面站着。

贾琮先一步下马车后,众人忙上前赔笑见礼。

多是几辈子在贾府做差事的家生子,看来对内宅发生的事,都有耳闻。

知道今非昔比了……

贾琮却并不倨傲,客气点头回应后,又对吴兴登道:“怎劳吴管家亲自来迎?”

吴兴登笑道:“哥儿辛苦了,老爷和东府珍大爷一直在前厅等着呢。再没想到,哥儿竟能这样快解决这等难事。

听说哥儿一人独闯诏狱,就连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都觉得荣光!”

“可不是嘛!这个年纪,了不得!”

“能文能武,和老国公爷相似,日后必然成就不凡,为公做宰!”

有了吴兴登开的头,周围一群仆人纷纷跟赞起来。

他们这样的人,做事兴许未必多好,但夸起人来,却当真能把人夸出花儿来。

许多时候,闷头苦干的人的确没有能说会道的人吃香。

愈是讲排场光鲜的豪门,愈是如此。几辈子历练下来,都成了家传绝学。

他们倒也不是惧怕贾琮,不过擅长锦上添花罢了。

贾琮自然也不会被这种虚荣所迷惑,面上虽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但目光清明,应付完几人的恭维后,对吴兴登道:“薛家大哥有点伤势在身,虽不严重,在镇抚司也上过伤药了,不过还是先送到里面去吧。”

吴兴登笑道:“哥儿放心,前面派回来的人已经都说清楚了。这会儿老爷前书房都收拾妥当,老太太她们都已经在那候着了。”

薛蟠这个年纪,又是外客,自不好进内宅。

而且,他也不会在荣府留下养伤,也就是与众人过一面后,就回梨香院静养去了。

众人不再多言,护拥着马车从角门而入。

不过走在最前面的吴兴登,这时却忽然小声对贾琮说了句话:“有事想向哥儿讨个情面……”

贾琮闻言,眼睛登时微微眯起。

他确实欠这位吴兴登一份人情,当初他在东路院假山后耳房蜗居时,是吴兴登送了他不少蜡烛,解了他读书之难。

这份雪中送炭的人情,贾琮一直记在心上,原还寻思着,日后会不会因为这份人情难做。

却没想到,吴兴登这个时候,竟想要提现……

贾琮面上浮现出微微灿烂的笑容,道:“吴管家当日援手之情,贾琮从未忘记。只是一直人微言轻,不能回报吴管家一二。如今有用的上贾琮之处,尽管说便是。”

吴兴登闻言自然大感体面,便将所求说出:“东路院那几个门子,都是家里几辈子老陈人家里出来的家生子。一个个不成器的很,眼窝子也浅,不识哥儿龙驹凤雏之姿,怠慢了哥儿,按规矩,就算打死也不冤。

就算不打死,家里也再没他们容身之地,早早赶到庄子上干苦力也是应该的。

只是,没奈何,他们家里老辈子们不知怎么知道,我与哥儿有几分旧交情,竟求上门来。

说任打任骂,哥儿朝他们脸上啐,他们敢擦一下都不是人。

只求哥儿宽恕他们这一遭……

哎呀,我也是为难,都是几辈子在府上服侍的老陈人了,打国公爷在世时就……”

“好了吴管家,不用再说了。”

贾琮止住了吴兴登的话,见其愕然的盯着自己,笑道:“原本既然老太太发话了,老爷和珍大哥又都要替我做主,我无论如何都饶不过他们。养出这样不知尊卑的混帐东西,连他们家人,都打算一并撵出去,方解我心头之恨。

不过既然吴管家你求情了……也罢,念在当日吴管家援手之义,我饶过他们又何妨。

既不打,也不骂,只要他们再不要出现在我眼前,随他们去吧,如何?”

说罢,没有等吴兴登回话,贾琮呵呵一笑,大步往不远处的前书房走去。贾家如今的情况,可不只是赶走四家人就能扭转的。先缓一缓,用四条狗命换回一个人情,何乐不为?而这,只怕会是吴兴登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交易。

见此,原该十分高兴的吴兴登,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只是想不出心里这股不安来自何处……

他也听出了贾琮言中之意,往日的那点子恩义,随着这次求情算是两清了。

这倒没什么,他原也只是随意行了个好,没打算收获什么,且他还是拿主家的东西做善事。

想起那四家送来的二百两银子,吴兴登心头一片火热,这些门子还真是油水十足!

可欢喜之余,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只是没给他太多功夫思量,前面已经喧哗了起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谢礼

因为外书房有内眷在,早有健妇接过马车,又有贾蓉指挥着众婆子媳妇们,将外院的诸多奴仆、车夫、门子之流,全部隔绝在外。

贾琮入内时,不知多少双眼睛看向了他。

之前打发回来报信的那个随从,将镇抚司衙门描述的和阎王爷的森罗殿一般恐怖。

据说黑漆麻虎的,吹着阴风,还能闻到血腥味和里面的惨叫声。

哪怕将这番话打个折扣,众人依旧能想到那地儿的可怕。

可是这位琮三爷,硬是敢一个人深入虎穴!

不少人心里都在犯嘀咕,这是个狠人啊……

不过贾政却绝不会这般看。

此刻他与贾珍、宝玉、贾环之流俱站在外书房廊下月台上,见贾琮不疾不徐的走来,眼中的满意化为浓浓的激赏,连连点头赞道:“好啊!好!”

贾琮上前行礼,还未跪下,就被一迭声的叫起。

贾政温声问道:“镇抚司可为难你不曾?”

对于这个侄儿,贾政真真喜欢到了骨子里。

甚至,贾琮的成长经历,都快实现了贾政幼时的梦想:

出身不显,命运坎坷,却自强不息,勤学经义,终究长成如玉君子……

他的梦想,注定是没办法实现了。

首先出身不显,命运坎坷就挨不上边,他还曾颇为遗憾过。

如今眼看着贾琮一步步成长为现在这般模样,虽也惋惜不是他的亲子,可贾琮不亲近长房,一直亲近于他,贾政觉得足以弥补。

因此愈发赏识。

贾琮笑道:“并没什么,虽少不了一个下马威,只是侄儿并不惧怕。心中无鬼,何惧诿诈?”

“好!”

不止贾政,连贾珍都叫起好来。

身后宝玉倒罢,有些魂不守舍,并没有在意前面在说什么。

倒是贾环与贾兰叔侄俩,有些钦佩的看着风华十足的贾琮被亲长们如此赞赏,满是艳羡。

贾珍奇道:“不是说要关几日吗?怎地就这般放出来了?”

贾政也好奇,不知贾琮使了什么仙法。

贾琮摇头笑道:“左右不过是借了芙蓉公子的名头,只说芙蓉公子大人大量,让薛大哥受些教训,吃些苦头,磕头认错就是,何须非要拘泥于关几天?”

见贾珍犹自狐疑,贾琮知道不说些实质的,怕瞒不过这位去,便又轻声道:“那位镇抚使大人,兴许有些想左了我与芙蓉公子的交情,以为我和人家相交匪浅,所以才……”

贾珍闻言眼睛一亮,再细细一看贾琮,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对贾政道:“不怪人家想左,吾弟实有潘安之貌,宋玉之美也!”

贾政闻言,却没怎么笑,只是缓缓颔首。

他心里依旧十分惋惜,贾琮相貌虽极佳,可别人看到贾琮这幅相貌时,多半会想起他的身世,继而看轻于他。

世上事,总难十全十美啊。

这时,八个健妇用一张软榻,终于将薛蟠从马车上抬了下来,往外书房行来。

到了月台前,鼻青脸肿的薛蟠一张脸臊的通红,羞愧难当的对贾政道了声:“姨丈……”

见他这幅惨样,贾政一叹,也不好再训斥什么,只道:“唯盼哥儿以此次磨难为戒,日后行事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再招灾惹祸了。”

薛蟠老实应下,书房里面已经传来一阵焦急哽咽的呼唤声……

贾政闻之便没再多说什么,让八名健妇抬着软榻先行入内。

他则带着贾珍等人,慢了几步才进。

贾琮原还不解,可随着里面陡然传来一阵激动刺耳的大哭声,又见贾政不由自主的慢下脚步,他方明白此中智慧。

直到里面的哭声被劝下来,贾政才又加快步伐,带着众人入内。

贾琮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心中好笑,豪门中果然处处都是生活的智慧啊……

……

“老天爷!怎么就打成了这样?我劝你多少遭,让你少好勇斗狠,你就是不听!如今去了那等骇人之处竟也不省心,和人打成这样,也不想想那里都是什么恶人啊……”

看着薛蟠的一张脸,薛姨妈差点没心疼的晕过去,也不骂他畜生孽障了,只是埋怨他不该打架。

薛蟠瞥见贾琮随着贾政一行人入内后,刚还解释的极有气势,这会儿却心虚道:“他们人虽多,可我……可我也不怕他们,和他们七八个打,他们也没落着好……”

贾琮闻言差点没笑出声来,薛姨妈却愈发心疼,忍不住往薛蟠头上轻轻敲了下,哭骂道:“你这个不省心的孽障,若是有个好歹,你让我和你妹妹去指望哪个?”

王熙凤和薛宝钗在一旁忙扶着薛姨妈,薛宝钗落泪之余,目光却看到了贾琮。

只是众人在场,虽心中有千般愧意感激,这会儿也只能盈盈一望……

王熙凤在薛蟠脸上瞅了瞅,有些狐疑,再看了眼他趴在那,关心道:“好端端的,怎么摔的那样狠?”

薛蟠愈发心虚,被众人目光往下面一看,先是菊花一紧,然后就是火辣辣的疼……

偏还不敢声张,只能支支吾吾道:“出来的时候,走的急,怕妈担心,没看脚下,就给摔到了门槛上……”

虽然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都是极精明之辈,看薛蟠的模样也能想到必有隐情,绝非他说的那样简单。

可她们即使超常发挥她们的想象力,也只能想到薛蟠死鸭子嘴硬,挨了打却充大不认。

她们绝想不到,这短短不到一日的功夫里,薛蟠丰富了何等多彩的人生阅历……

“姨太太莫要哭了,既然哥儿已经回来了,就是万事大吉!过了这一灾,日后必然多福多寿,本是喜事,不可落泪冲了。”

贾母不喜哭啼,笑着劝道。

王夫人也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此事算是了了,郎中不也说了,只是外面看着唬人,没伤到里面吗?”

这是薛蟠的原词,方才薛姨妈一迭声的要去寻郎中,他哪里敢随便让郎中看,非露馅不可。

只说在镇抚司已经有坐班的郎中瞧过,并不打紧。

只要安心休养几日便好,只是不可随便见风,所以不能再请郎中瞧了。

其实也的确看过,还给抹了些创伤药……

薛姨妈听闻,总算控制住眼泪了。

这时就听薛宝钗道:“妈,还要好生谢过琮兄弟才是。本就是哥哥的不是,还没赔礼,就让琮兄弟又奔波辛苦一遭……”

薛姨妈闻言,却忽地有些犹豫起来。

她想起了之前王夫人的提议,倒不是她舍不得一个丫头,只是担心自己这个儿子闹将起来。

当初为了那丫头,连人命都害了条,万一……

看出薛姨妈的犹疑,别说贾政等人,连王夫人面上都挂不住了。

实在搞不明白这个素日里精明不下于她的妹妹,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薛宝钗一张白似梨花的俏脸,更是羞的满面通红,气的怨恼一声:“妈?”

薛姨妈回过神,见众人面带异色,忙笑道:“你急什么,我这不是在想,该怎样好生谢谢你琮兄弟么?你哥哥是个混不吝的,灌了点黄汤就不知信什么了,得罪了你琮兄弟。人家非但不怪罪,反而几次三番劝他回去醒酒。这畜生闯下大祸,他又来回奔波操劳,若只是口头上说个谢字,给个丫鬟,反倒显得咱们轻狂了去……”

听她这般一说,众人面色都好看了起来,贾政也微微颔首。

贾母却笑道:“都是至亲,哪有那么些个讲究?若是太过客气,反倒生分了。”

薛姨妈却摇头笑道:“老太太,这可不是讲究,原是该做的。要不然,我们也没脸再在亲戚家住了……”

众人忙劝道,绝不至此。

薛姨妈却坚持要重谢,她又想了片刻,看着贾琮赞道:“听说哥儿素来以老爷行事为师,如今看来,果然是极好的。你又是个极有志气的,虽袭了世位,日后要承爵,却说不要家里的家业……”

听她明着说这些,连贾母面色都登时不自在起来。

许多事能做,却不能说。

一旦说出口,就是不小的丑闻……

王夫人眼神怪异的看着这个妹妹,想看看她脑子是不是烧糊涂了,想了半天,就想出这种话来……

然而就听到她继续道:“我薛家是以商起家,太祖原是祁县薛氏的一位公子,因与家里发生了争执,一怒之下只身出户,到了南省,白手起家闯下了偌大的家业。

后来因资助朝廷大军,开朝后得了紫薇舍人的封赏,才有了如今薛家皇商的地位。

所以,我家素来最钦佩白手起家之人。

但纵是老太爷当年,一样接受过贵人的赠与。

若不然,世事艰难,哪有那样简单起家?

如今我们不敢当贵人之说,倒是哥儿才是我家的贵人。

受了那般大的委屈,又出了那样大的力,若是谢礼轻了,人家只道我薛家不知礼。

所以我打算,将鼓楼西大街一处门铺,送与哥儿当谢礼……”

话没说完,就被一连串的劝阻声劝住。

贾母心里不得劲,皱眉道:“再没这样的道理!亲戚间帮个忙,本是应该。若连产业都夺了去,岂不让人笑话?”

贾政也并不欢喜,摇头道:“琮儿虽说过那样的顽笑话,但家里又如何会短了他嚼用?姨太太万莫要误会了去,此事无从谈起。

再者,门铺太过贵重,并不合适……”

王夫人、王熙凤等人亦是各有说辞。

长安都中寸土寸金,寻常的门铺一间都要数千两银子。

鼓楼西大街却是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一间门铺就算不大,也值上万两以上。

要是换做薛蟠出来前,她们倒不反对拿这样的门铺去活动一番。

可薛蟠都已经出来了,再用这样的门铺去送贾琮,她们就觉得太过了些……

只是薛姨妈似乎为了弥补先前的失态,执意要送。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贾琮身上,贾琮想了想,没有直接说门铺的事,而是道:“姨太太许是不知,今日之事,尚未完全了结……”

薛姨妈闻言,面色登时一变,心口一下提了起来,慌道:“这是怎么说的?可是那位芙蓉公子还不满意?”

王夫人等人也肃穆了面色,看向贾琮。

不解好端端的,怎又发生了变故。

贾琮摇头道:“并不是叶家,而是……”

他无奈的看了眼薛蟠,道:“薛大哥在狱中时,将在南省时指使家奴打死冯渊之事说了出来。

这件事本已经过去,当时的定案和薛大哥无关,只是家奴自己失手所为。

可如今他又亲口承认了,还是在镇抚司内,镇抚司那边想不理会都不行。”

薛姨妈闻言,差点没当场气晕厥过去,看了眼将头埋在软榻上不敢抬起的薛蟠,恨的心口痛,悲戚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贾政等人也纷纷皱起眉头来,大感头疼。

别说是薛蟠,就是换个国公世子,在镇抚司内招供杀人,也绝不能轻易了账。

谁都没想到,这一波未平,更恶的一波又起。

薛宝钗却聪慧非常,她见贾琮面色淡然,并无沉重之色,且薛蟠到底已经归来,因而问道:“琮兄弟,此事是否已有转机?”

见众人目光齐齐看来,贾琮先与宝钗点点头后,便将先前他对韩涛说的那些说辞又说了遍,最后方道:“此事是我在国子监时,偶尔听监生谈起。那人说,正是当年葫芦庙的那位小沙弥亲口与他所言。

原本我打算核实真切之后,再告之老爷、太太和姨太太,只是没想到今日太过险要,若没有个说法,镇抚司那边怕绝不会放人。

真要让他们翻出旧案来,薛大哥多半就要重新入罪了。

善作主张之处,还请姨太太见谅。”

这一番话,真真让众人目瞪口呆。

再也没想到,如此艰难之事贾琮都能办成峰回路转……

而且,这件事里竟还有这样一件公案。

尤其是贾政,都顾不得薛蟠那些狗皮倒灶的破事了,他简直不敢置信道:“琮儿,此事果真?雨村他……雨村他怎可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贾琮摇头道:“老爷,当初侄儿也只是当做一桩奇事在听。直到近来才将他们口中的薛家,和姨太太家对上号。

至于真假,一时也难分辨清楚。

不过既然他们说的如此详实,又都有名有姓,老爷不妨遣人去查查,看那大如州是否有一家人名唤封肃,有一女曾嫁给姑苏甄世隐。

若果真有,此事便八.九不离十了。”

贾政一时还是难以接受,那贾雨村乃是其妹丈林如海介绍而来,进士出身,相貌堂堂,言谈不俗,颇有才华。

贾政极看好他,因此才大力举荐之。

若无贾家相助,贾雨村一个曾被罢官的二甲进士,能官复原职都算不错了,又怎能一跃成为应天府知府?

然实难想象,这样一幅君子做派的人,竟能做出这等人面兽心,负心忘义之忘八事来。

当年若没有甄世隐甄员外的善意资助,贾雨村连进京赶考的银子都没有,岂有后来之事?

这等大恩,堪称再造,贾雨村却连甄世隐唯一的女儿都不去照顾,任凭她被歹人强行带走,屁都没放一个。

这样的人性,想想都让人心凉。

要知道,贾政原是打算力推贾雨村做贾家在朝中的话语人物的。

等其上位后,再庇佑贾家。

如此,贾家军中有王子腾,朝中有贾雨村,互为援引,不求操持天下权柄,只盼能保住门楣不坠,就不愧对祖宗了。

可如果那贾雨村是这等心性……

贾政都不敢继续往下想,不寒而栗!

此时贾雨村还未与贾珍交好,因此他面色凝重的摇头道:“二叔,若琮兄弟所言之事果真,那此人就万万结交不得了,实属狼子野心之辈。”

贾政闻言,心中难过之极,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想要承认自己眼瞎,无识人之明,何其难也……

贾琮这时道:“老爷,珍大哥说的是,若此事果真属实,那说明此人必是生性狡诈,虎狼之辈。

外表却擅作仁人君子,大扮君子之风,故而欺得姑丈信任。

老爷知其为姑丈所重,再加上此人擅伪,两相之下,才让老爷有所不查。

也愈发显得此人之狡诈,擅行钻营之事!

好在为时不晚,如今之急,是尽快遣人查清此事真伪。

若为伪,自然略过不提。

可若是真,那一来可彻底了结姨太太家那处官司,日后再不会被提起,结成铁案,消除后患,也可对镇抚司有个说法。

二来,其实这样早就能让老爷认清此人的本来面目,实为吾家大幸也!”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均微微一变。

继而目光齐齐落在贾琮那张俊秀非凡的脸上,见其不疾不徐,条理清楚的分析此等大事,隐隐透着睿智果决之相,众人心思各异……

站在薛姨妈身旁,亭亭而立的薛宝钗,一双盈盈杏眼,亦是悄悄的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想着她今日忍不住撩起轿帘求助时,看到的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冠玉之面。

心中忍不住想起一句诗来:人生若只……如初见。

而这边,贾政面色凝重的看着贾琮,见其目光濡慕中带着敬佩和期待的看着自己,他缓缓点头,有些沉重的吐出一个字:

“善!”

……

PS:为了害怕被骂断章,我生生写了五千字的大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担忧

终于等到贾政点头后,贾琮心中终于大安。

以贾雨村的精明诡诈,擅长作伪,除了这次明显的漏洞外,再想抓住他的尾巴,就只能等到他逼迫石呆子家破人亡,取扇讨好贾赦那回了。

可如今贾赦已半步脚迈入鬼门关,这一遭必不会有。

再想抓住他的痛脚,便遥遥无期。

而若得不到贾政的支持,想要提前打翻这个忘恩负义,一门心思扒在贾家身上钻营吸血的奸徒,几乎难如登天。

甚至,还会和贾政起冲突。

因为贾政并不知道此人心性。

好在如今借此机会,早早让贾政开了眼。

只要去了贾政的好感,再之后,收拾一无根之萍,却简单许多。

想想前世,此獠利用贾王二家之势,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然却在贾家势衰时,反投政敌,行落井下石之卑劣之举。

实在可恨!

贾琮为了不让贾家重蹈覆辙,必不会再让此人如意!

见贾琮俊秀的面上,露出阳光的笑容,眼神中透着关切,贾政沉重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他看着贾琮点点头,对身旁贾珍道:“难为琮儿这般年纪,就如此为家里着想。”

这其实一直是贾政心中隐隐担心之处,东路院那夫妇二人对这个庶子苛待太甚,贾政之前始终担心贾琮心底会对贾家埋有怨恨之心。

如今看来,却是极好的,心性依旧纯善。

贾政放下心来,心情愈发好转。

贾珍也点头笑道:“二叔父,琮兄弟虽年幼,却已露龙驹凤雏之姿,日后必然大有出息!”

见连贾珍都如此称赞贾琮,书房内众内眷的面色都隐隐微妙起来。

贾母目光复杂的看着贾琮那张俊秀的有些过头的脸,虽眼见他愈发不俗,可心里却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每当看到这张脸,她就能想起当年先荣国贾代善从贾赦别院回来时,是何等的愤怒失望!

没过多久,也就去了。

所以,每当看见贾琮,贾母就会想起被他那下贱的娘气死的贾代善。

尽管,连她都知道,贾代善病逝的根本原因,绝不是如此简单,可她依旧怨恨……

在这个讲究血脉出身的年代,有一个那样的娘,贾母并不以为,贾琮能长成好人。

而王夫人面上本就很浅的笑容,也变得渐渐淡薄了。

她可以认可一个出身卑微可怜,一个认同二房,倚仗二房而活的大房庶子,她还可以大发慈悲的接济他抚养他。

可是,却不代表她愿意看到眼下这样一个日渐锋芒毕露的大房庶子。

看看站在他不远处的贾宝玉,完全被其光芒笼罩,谁还能察觉出宝玉的存在感……

最重要的是,日渐出挑的贾琮身上,还承着荣府大义之所在,世爵。

王夫人身旁,王熙凤的面色也隐隐阴晴不定起来。

王夫人能想到的事,她又怎会想不到?

虽然她已经将平儿“埋”在贾琮身边,可照贾琮眼下这样成长起来,王熙凤以为,就算再“埋”十个平儿,怕也没甚用处。

贾琮现在就能翻手间,覆雨翻云,连镇抚司那等贾政贾珍等都头疼无策的地方,他都能灵机应变,解决难题。

这等手段,一向自视甚高的王熙凤都不得不自愧弗如。

可越是如此,王熙凤心里越是不安。

再过些年,谁还能治他?

一瞬间,王熙凤又想起了两年前,贾琮与贾赦邢夫人斗智斗勇的那些手段。

几乎是在死局里,趟出了一条生路。

王熙凤头皮隐隐发麻……

难道她这个二嫂子,过些年就要像如今的大房那样,依附在这个小叔子身旁,献媚度日?

这让心比天高的王熙凤如何甘心?

堂下贾政与贾珍还在赞着贾琮,可里边,薛宝钗却已经敏锐的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她何等心思灵透,又出身大家,对内宅女人的心思多有揣摩,转眼间就将这种变化之由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由替贾琮担心起来……

其实,她自己不正是因为知道高门大户人家内宅女人心思好嫉,手段阴狠,才养成了如今的性子么?

罕言寡语,人谓装愚。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正是因为洞彻世事,她才会在最天真烂漫的岁月里,甘愿平凡。

不过宝钗也并不以为贾琮是张扬的性子,她认为,贾琮必是因为身在俗世中,才不得不如此。

否则,以其笔下天然拙秀、出尘飘逸的字迹,若不是与她一般心性朴素淡雅,是决计写不出的……

可越是如此,她心下越是担忧。

若此事与她没有牵连,也就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际遇,她又能如何?

可……

此事分明因其兄长而起,若是牵连到贾琮,让他没个好下场,那……

薛宝钗凝望着贾琮的目光里,多了许多担忧关切之色。

这一幕,让在她身旁的薛姨妈留意到后,微微皱起了眉心……

……

翌日清晨,墨竹院。

经过昨日一日夜的喧嚣起伏后,黎明时的荣国府,静悄悄的。

当然,这也是时候太早的缘故……

贾琮起身后,任凭晴雯、小红和春燕三个丫头摆弄。

见三人都目光怪异的看着自己,贾琮苦笑解释道:“说了几百回了,我不是不要一间一万两的门铺,而非要一个丫头。

那丫头是拐子拐来的,她娘还在家里苦等着,眼睛怕都要哭瞎了。

我不知道此事也就罢,如今知道了此事,怎能不理会,对不对?”

晴雯一边帮贾琮系里面小衣儿的汗巾,一边冷笑一声,道:“三爷何须给我们解释?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爹娘老子在哪里,怎不见三爷花一万两替我也寻寻?不过没人长的好罢了!”

原本还带着幽怨的小红、春燕闻言,都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贾琮看着风流灵巧的晴雯,竟说自己没人长的好,无语的抚额,道:“我何曾花一万两帮人家找了?不是正巧听说了嘛。罢罢,既然你还有一个姑舅兄弟在,我寻功夫去问问他,但凡能有一丝可能,我必用心为你寻找,如何?”

晴雯却没有应,低着头一直在贾琮腰间系捆那条汗巾。

贾琮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晴雯,你再勒下去,腰也要勒折了……”

晴雯这才“啊”了声,忙替贾琮去松汗巾,只是贾琮却从她的侧脸,看到了脸上的泪痕。

一旁小红和春燕也瞧见了,却都不知该怎么劝。

小红父母双全,春燕好歹还有个娘和妹妹,可晴雯,家乡父母一概不知。

十岁被卖身为奴,又被当成玩意儿一样送与贾琮。

尽管贾琮待她极好,可是……

贾琮叹息一声,道:“你放心,若能寻到你父母爹娘,我必送你回去。对一个素未相逢之人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你?

就算寻不到……这二年来,我一直拿你们当姊妹家人来看,不曾轻慢了去。

小红和春燕自有家人做主,至于你,待长大后,若有个中意的去处,我也会让你风光出门的。”

总算给贾琮系好汗巾的晴雯闻言,一下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的俏脸涨红,怒道:“你想赶我走?”

贾琮瞠目结舌道:“我多咱要赶你走了?”

晴雯小妮子厉害的飞起,咬牙道:“就算一头撞死,我也不出这个门儿!”

说罢,一扭小腰,离了暖阁而去。

等其走后,贾琮才对不知所措的小红、春燕二人坏笑一声,道:“瞧见了吧?对付晴雯这丫头,哄不如激!”

小红:“……”

春燕:“……”

……

自贾政、贾赦、邢夫人三处转过一圈后,贾琮至东路院书房内坐下。

读了一个多时辰书,又写了大半时辰的字后,已至午时。

听到书房门口有动静,抬眼看去,就见平儿亲自拎着一食盒进来。

贾琮忙起身相迎,笑道:“怎劳姐姐亲自送饭?忙碌一天了,也该歇歇才是。”

平儿婉然一笑,温柔道:“这边人才多一点?老爷太太又都卧床,事情极少,我都闲了半晌了。”

贾琮道:“是姐姐之前太辛苦了,和内阁阁老一样……”

“噗嗤!”

平儿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嗔道:“竟拿我和内阁大老爷比……琮儿越发顽皮了呢!”

贾琮无奈,看着平儿道:“好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见贾琮直直看着自己,面色虽稚嫩,但目光却是那样的沉稳坚韧,内中,似还有丝丝的……宠溺?

这目光看的平儿心里莫名一慌,强笑道:“不是孩子是什么,你才多大?”

贾琮闻言,灿然一笑,不再为难她,笑道:“姐姐吃了没?一起用吧。”

平儿见连说话主动权都被这霸道之人掌控,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道:“才不跟你一起吃,还要去看看那些媳妇丫头照顾着老爷太太用好了没。”

贾琮笑道:“哪里就急在一时?再说,咱们不去还好,大太太许还能多吃两口,咱们去了,她怕能把吃进去的都气的呕出来。还是让她多活两年的好……”

平儿听他一口一个“咱们”,还当着她的面,说这等“狂放”之言,又羞又急,担忧责备道:“这种话也是能说出口的?让人听了去,非落个不孝大罪不可!”

贾琮一边将平儿手中的食盒接过,摆出饭菜来,一边笑道:“我又不傻,怎会在外人面前说这等话?”

摆好碗筷后,他看着平儿灿然一笑,道:“这世上,也只有在姐姐面前,我才会不遮掩对那恶妇之恨!!

好姐姐,放心!”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她们

东路院,贾赦房。

贾母坐在炕边,贾政、王夫人坐在炕下楠木交椅上,贾琮、贾宝玉、贾环等一众人站在堂下。

李纨、王熙凤及前来探望的贾家姊妹们,则围坐在一扇紫檀大插屏后。

众人齐齐等候着名医张友士给刚刚“苏醒”过来的贾赦诊脉。

之前,贾琮与平儿在东路院书房内,正安静却又让人心跳的宁静氛围内,一起用罢饭,就听丫鬟急急来报,说大老爷醒来了。

二人闻讯不敢耽搁,一边赶紧往荣府送信,一边速速去了正房。

因为先前张友士交代过,待贾赦醒来后再去请他,所以贾琮又派马车去神武将军府接人。

大半个时辰后,诸人便齐汇于此。

然而面对苏醒过口眼歪斜,神智全无的贾赦,都束手无策。

直到管家接了张友士前来,用了一盏茶的功夫,连续诊了几回脉后,终于拿准主意,方收了手。

见其罢手,贾母忙问道:“张供奉,我儿身子到底如何了?”

张友士看了眼炕上口眼歪斜,嘴角流涎的贾政,想了想,干脆也没避讳,摇头道:“风、痨、鼓、膈,四大顽疾,风居其首。

贵府大老爷本有肝热之症,在极怒下,又患了风疾。如今言语不清,神思浅薄,怕是……”

见众人面色沉重之极,张友士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也有个不幸中的万幸之事。”

贾母忙问道:“不知是何幸事?”

张友士道:“上回从贵家出来,在下又查阅不少典籍古本,发现了许多与贵府老爷同样症状的病人。而这种病人,大多是因为生生疼痛,无法煎熬极痛之苦而殁。”

众人闻言,无不面色苍白,想起之前贾赦的惨状,纷纷暗自点头。

之前贾赦犯病时的惨状,恍若厉鬼,实在骇人。

张友士再道:“可如今,贵府大老爷虽得了极险要的风疾,偏瘫在床,神智不清,可也好似对疼痛失去了知觉。”

贾母闻言,面色一震,喜道:“果真?”

张友士点点头道:“应该是如此,方才我以金针刺穴相试,连刺数穴,发现贵府大老爷毫无反应,即可断定。如此一来,倒也免去承受太多极痛之苦。”

贾母赶紧追问道:“若如此,这病可还能好不能好?”

张友士苦笑一声,摇头道:“若只患其一,在下或尚可勉力一试。如今二者相加……恕在下学问浅薄。”

说着,他摇了摇头。

内中含义,不言而喻。

贾母闻言,登时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贾政也叹息一声,面色沉重,缓缓问道:“先生,不知家兄,还有多少光景?”

张友士想了想,道:“大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步已非一朝一夕的症候,纵然还能维持一段,但具体多久,也要看医缘。

不过依在下看来,今年一冬,应该是不相干的。”

话至此,便没人再问什么了。

贾母等人落泪自不提,伤心不伤心总要做个姿态,连贾琮都如此,王熙凤更是呜咽出声,泪流满面……

贾政叹息一声,道:“请先生喝茶罢……”

这是要封红礼谢客了。

贾琮却忙道一声:“还要劳烦先生再走一遭,给大太太瞧瞧。”

闻言,众人悲戚之声微微一滞。

贾母深深看了眼贾琮,道了声:“也好。”

……

东路院,东厢。

小客厅内。

替邢夫人诊治罢的张友士坐在客位,摇摇头道:“贵府大太太之症,与大老爷正好相反。虽暂无性命之忧,可着实折磨人。

不是痨症,却胜似痨症。”

贾母闻言,听到一个“痨”字忌讳的很,皱眉道:“供奉这是何意?怎会与痨相干?”

张友士忙道:“倒不是痨,此症只是相似,却绝非痨症。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症状相似,且更胜一筹。贵府大太太肺腑受创,吐息艰难,连累心源,着实艰难。

且日后万不可见风,纵是屋内通风,也需在窗上多笼两层细纱。再者也见不得光,更见不得生客。

倒不是会传染,而是大太太受不住生猛之气,这一点务必切记!

纵是至亲,若非必要,也最好少相见。身边服侍的仆妇,最好也不要更换太多,三五人轮换最佳。”

这一番医嘱,旁人或许不大明白,贾琮又如何不懂?

不禁暗自赞叹,这位张友士果然高明。

虽不习西医,可是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邢夫人肺部被刺,又被王善宝家的那么一压,胸腔负压消失后,肺心两脏功能受阻,自然像痨病。

而且,因为没有消炎药,贾赦那剑是不知多少年没拔出过的老剑,邢夫人没得破伤风都是天大的运气,却不可避免的发生了炎症,免疫系统也遭到破坏。

这种情况下,若是常接触生人,自然会有病菌袭扰之苦,到时候怕真要有性命之忧了。

不过不管懂不懂,众人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本也未必愿意多来。

贾琮送走张友士后折返回来,贾母、王夫人等人业已离去。

只留下王熙凤与平儿在房间内。

贾琮进门后,就发现平儿正面红耳赤,满面羞恼之色,王熙凤却一脸的坏笑,嘴角带着讥讽……

根本不用多想,就知其没有好话。

贾琮眼睛一眯,笑道:“二嫂身体看起来果然大好了,那可真是大喜之事!小弟欢迎二嫂早来这边,管起这一摊子事来。平儿姐姐到底心善,和那些人斗智斗勇,太辛劳了些!”

王熙凤何等人,拔根头发都是空的,闻言气笑道:“了不得了!好你个琮哥儿,是骂我手狠心恶,合该和那些刁钻奴才斗是不是?”

贾琮还没答,平儿在一旁急道:“奶奶误会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贾琮闻言,差点没笑出来,果不其然,王熙凤闻言一张脸登时黑了。

她素以平儿为其心腹丫鬟,原以为这辈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纵然在贾琮这,也必死身在曹营心在汉。

却不想,这才没两天,竟成了这般情况!

她看着平儿怒极反笑道:“平儿疯了不成?他是哪个?”

平儿也反应过来,一张脸真真成了火烧云般,差点都站不稳当了。

贾琮在一旁不厚道的笑出声,这时还没当多大的事,继续顽笑道:“二嫂别恼,平儿姐姐只是知道小弟与她一般纯善……”

王熙凤闻言面色一收,丹凤眼眯起,眸光凌厉的看过来,冷笑一声道:“三弟如今愈发了得了!连骂我都敢当面骂了!看来再过几年,家里怕就没我容身之处了……”

贾琮一听,就听出内中玄机,再看王熙凤的面色,连一点顽笑之色都欠奉。

显然,是真起了这等心思。

他心中一沉,倒不是怕,只是不想那么早和内宅中人去撕。

那实在得不到什么好,只能徒废精力。

心思百转中,贾琮面色一怔,见旁边平儿急的都快上火了,频频与他使眼色,贾琮收敛了笑容,茫然不解道:“二嫂,小弟素来视二嫂为至亲,又见二嫂从来大气非凡,方斗胆出此顽笑之言,心中绝无不敬之处。

若二嫂着恼,小弟与你道歉便是,二嫂你……”

王熙凤也自知失态,有些过于外露了,这不符合她的性子。

因此回过神后忙转圜过来,厉色瞬间变成笑脸,高声笑道:“哟!三弟,原道你长进了,怎还这般谨小慎微?你与我顽笑,我就不能与你顽笑?

你放心,你才多大点,纵然说错做错点什么,我们还能真和你计较不成?

只是二嫂这边着实放不下,每日里还要服侍老太太,还要照顾宝玉林姑娘她们,除非你把我劈成两半,否则着实忙不过来。

你可别再逼我了,逼急了我才真恼你了呢!

如今三弟你承了世位,这边还是你做主为好。

我那边还忙,身子也还不爽利,就先回去了。”

说罢,根本不给贾琮再多言语的机会,直接傲然出门而去。

平儿是最了解她性子的,见她这般做派,唬的脸色都变了,急的想要追出去求情,大喊了声“奶奶!”

可王熙凤却顿也不顿一下,脚下生风,出了门就被一群媳妇婆子簇拥着离去。

见平儿急的快落泪,想要追出去,贾琮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平儿回头急怒道:“你素来最谨言慎行,刚才疯了不成?你怎么能……”

贾琮此时依旧面色平静,看着平儿温声道:“我见她欺负你,所以想顽笑着替你讨回来。”

平儿气的眼泪都落下来了,怒其不争道:“我值当什么?你处境才刚刚好转一点,原就不讨老太太的喜,再恶了她,你就不怕再被圈在那假山后的耳房里?我不过一个丫头,被她揶揄几句值当什么?就是动手打两下,也……”

话没说完,平儿就惊的怔住忘言了。

贾琮一把将她揽入怀,轻轻抱住,温声笑道:“平儿姐姐放心,今时不同往日,再也没有哪个,能够将我撵到那间耳房里圈禁起来了……

而且,二嫂她们的手段也不会那么简单粗暴,那边可是极擅借刀杀人之计的……

如此一来,大家面上光风霁月,背后各使手段见高低,论能为分成败,也好。”

平儿本是极灵透之辈,听闻此言,登时联想到什么,面色唬的发白,眼睛惊恐的看向贾琮,颤声道:“她们?”

贾琮此时与平儿身量相仿,平视着平儿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自信,微微一笑,颔首道:“是她们……”

……

第一百二十五章 香菱

“好姐姐且宽心,真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她们……她们可是府上最贵重的……”

“呵,好姐姐,这个世上很大,不只是一座贾府。且纵然是贾府,也不止一个后宅。你瞧,薛蟠惹出事来,她们哪个又有法子?”

“可是,可是……她们为何会对你起了忌惮?”

“无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许是最近行事有些高调了,却也是被逼无奈。不过真的不当紧的,不信回头你再去见二嫂,她必对你言必有笑,比从前还好!”

“呜呜,那才坏事哩!”

“呵……”

“放手,你又疯了不成……”

见贾琮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抱住,平儿一张俏脸红成云霞,低声羞恼叫道。

贾琮近在咫尺的看着平儿,与她那双落泪杏眼对视着,轻声道:“我心里没有一丝不尊重姐姐的想法,只是不愿看到姐姐焦急落泪。

请姐姐务必放心,其实她们的想法,多半是想将我压下去,乖乖的听命于她们,倚靠她们而活。

只要我弯下腰伏低做小了,她们非但不会再打压我,反而会善待于我……”

“那你……”

平儿已经忘了身在何处,正想劝贾琮何必非要要强,和长辈低头怕什么?

可是她看着贾琮那双漆黑而璀璨的眼眸中,分明是坚毅自信的目光,劝他软一些的话怎样都说不出口了。

她如何不明白,伏低做小之难?

一切都操于她人之手,只能看别人脸色苟且而活,这是她曾经的生活。

看着贾琮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秀的有些不像话的脸,平儿心里忽然舍不得他过那样的生活。

尽管她可以忍,却不愿他忍……

却又见贾琮阳光灿烂的笑了起来,温声道:“当真不妨事的,姐姐难道忘了还有老爷在?

只要有老爷在,基本上不会有太难堪的事发生。

再者,我背后还不止老爷一个,还有待我极好的先生,山东还有一位老国公……”

“还有那位芙蓉公子哩!”

平儿鬼使神差的说道。

可说罢,俏脸就绯红一片,见贾琮似笑非笑的直直看着她,愈发羞恼,啐道:“你看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语气近乎撒娇,说不出的娇俏可人,让贾琮喜欢之极。

不过贾琮还是正色解释道:“芙蓉公子那边,姐姐一万个放心才是。

说一千道一万,太后只准她招个赘婿上门。

赘婿,呵……那地位比奴仆都高不了多少,说不定连姓氏都要改了。

难道我会为了富贵权势,走这一步?”

平儿闻言心里隐隐欢喜,她并不是好妒,现在也谈不上妒不妒,只是她是正统闺阁长大的丫鬟,能受得王熙凤这样的主子已是极限,实难想象芙蓉公子那样做派的人,以后如何会甘心做内宅奶奶……

所以,她并不以为芙蓉公子是好太太的人选。

只是等回过神,发现贾琮还揽着她,又惊又羞,正要让贾琮放手,就听外面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唬的她强行挣脱开来,赶紧整理衣襟皱褶……

贾琮呵呵一笑,却看向外面。

来人又是小红……

……

永兴坊,叶宅。

宣宁堂。

东暖阁内,芙蓉公子叶清面色微微古怪的看着来客,语气诧异道:“你想给贾清臣道歉?”

客位上,一相貌清秀的女孩子点点头,俏脸有些红,却坚持道:“若不是贾公子,父兄非要被那歹人诓了去不可,还要害了我。我原让彩儿给贾公子带话,宁家必会记得他的恩情,感激不尽。可谁曾想,回过头爹爹他们就在政事堂逼的贾公子恩师之子,去那琼州为官。我是女儿家,说不服父兄,只能和贾公子道声恼,不敢求他原谅,只求,只求……”

此女正是新党魁首,内阁次辅宁则臣的爱女宁羽瑶。

贾琮在琼林宴上,一阙木兰词打翻了一名新科状元,也顺手打翻了宁次辅的乘龙快婿。

宁次辅不和小人物纠缠,转过头就将贾琮恩师宋岩长子,堂堂江北布政使流放到琼州岛上接受暴风雨的洗涤……

这等事,对久经阵仗的男人,尤其是官场男人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理所当然。

不管什么理由,你打了人家的脸,坏了人家精心准备的旗帜,还不准人家翻手打回来?

可对宁羽瑶这种闺阁小姐来说,这种“恩将仇报”之事,简直让她羞愧到夜不能寐!

看着满脸愧色,眼中含泪,乞求的看着自己的宁羽瑶,叶清面色有些异样,她语重心长道:“羽瑶,你最好还是离贾清臣远一些……”

宁羽瑶闻言面色登时一变,着急解释道:“清公子,我只是……”

见她如此,聪明绝顶的叶清心下一切了然,一声叹息后,她抬手打断宁羽瑶的解释,开门见山道:“羽瑶,你父亲如今权重天下,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却是站在万仞山巅,身触刀锋!

你看新党党羽无数,可曾有一人与军中相干?又可曾有一人是宗室勋贵?”

宁羽瑶也是聪慧之人,熟读经史子集,听闻此言,面色登时煞白。

本就含在眼中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帘一般,滚滚而下。

叶清见之,心中无奈,却不好不耐,她对友人,多是有请必应。

因而捏了捏眉心后,对身旁侍女道:“青竹,持我名帖去荣国府,请清臣来一遭,就说我有事相商。”

青竹闻言,俏生生的应了声:“诶!”

叶清侧目觑之,眼神恼火:

看你们一个个花痴浪样儿!

青竹自幼陪伴长大,却不惧怕,抿嘴一笑转身出门。

……

荣国府东路院,东厢小厅。

小红眼神怪异的看着眼睛微红,脸色不自然的平儿,再看看“道貌岸然”的贾琮,眨了眨眼。

贾琮见平儿被她看的不自在,笑骂道:“有事说事,乱瞧什么呢?”

小红瞧瞧皱了皱鼻子,嘟了嘟嘴道:“是薛家那位宝姑娘来了,还带了那位三爷一万两换回来的丫头,晴雯让三爷回去掌眼,看看到底值不值……”

“噗嗤!”

见贾琮目瞪口呆的看着小红,平儿忽然笑出声,道:“原道宝二爷房里的丫鬟了得,没想到琮儿你屋里的也不差。”

贾琮摇头叹息道:“又有什么法子?天天打也打不过来……”

听他满嘴胡言,平儿愈发好笑,见小红差点扭上来要拉贾琮走,她笑容微微一敛,道:“三爷虽宠你们,可到底不能忘了本分。没外人时也罢,人前你们也这样,就是不知尊重了。”

小红闻言登时老实,小声道:“姑娘哪里是外人,早晚都是内人……”

平儿闻言,一张俏脸登时成了火烧云,简直无地自容。

偏那混帐却得意的哈哈大笑,还对小红竖起大拇指,然后拉着人就走了。

见此,平儿羞怒之极,跺脚泄愤,可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面上的恼怒渐渐化为一抹娇羞,想起之前贾琮为了安慰她霸道的将她拥入怀中,连雪白的脖颈处都敷上了层瑰红色……

……

墨竹院。

贾琮与小红乘车归来后,先在门口处遇到了两个嬷嬷。

问候罢入内,进了正堂,就见宝钗、晴雯、春燕笑语盈盈的起身相迎,宝钗身旁,还站了个很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的丫头。

相貌极好,眼神懵懂……

因宝钗年纪大两岁,所以贾琮先问好道:“薛姐姐可好?薛大哥好些了吧?姨太太心安了否?”

宝钗雪白的俏脸上浮满笑容,一双眸眼似一泓秋水,谦谨又不失热情,道:“多谢琮兄弟惦记,我妈和哥哥都好,我也很好。原本知道琮兄弟繁忙,不该轻易来扰,只是这丫头听说了琮兄弟有她父母爹娘的信儿,一宿都没合眼。我实在被她聒噪的不行了,只能早早上门打扰……”

贾琮闻言,微笑道:“薛姐姐说笑了,自家亲戚登门,谈何打扰?原是我该早早拜会姨太太的……”

宝钗闻言,杏眼盈盈相望,轻启朱唇道:“琮兄弟,既是自家亲戚,何不与宝兄弟颦儿湘云她们一般,称呼我妈为姨妈?姨太太之称,着实外道了呢。

就是我,也可称一声宝姐姐呢……”

说罢,俏脸上到底多了层晕红。

而此言一出,晴雯直接翻白眼儿不说,小红和春燕也暗自撇嘴。

贾琮却没纠结什么,笑道:“果是如此?原只是敬意,并无生分之心。”

宝钗抿嘴一笑,看着贾琮俊秀阳光的脸上,满是爽朗干净的笑容,心中极是喜悦。

都道男孩子喜欢好看的女孩子,其实反过来的吸引,也绝不小。

哪怕如今还只是欣赏,也是赏心悦目。

贾琮与宝钗对视了几个呼吸,却主动移开目光。

不是他怂,只是如今着实还没这个心思。

且金玉良缘的风声,已经在府上传闻开来……

他看向宝钗身旁那个已经激动难耐的丫头,轻笑一声,温声道:“你放心,老爷和珍大哥昨日已经派人去了南省。若是属实,就接你母亲前来相认。”

香菱闻言,登时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道:“香菱谢谢三爷的大恩大德,只要……只要让香菱知道还有爹娘在,能见见他们的模样,就是死也心甘了。今世必然给三爷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报答三爷天大的恩德,呜呜呜……”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别扭

荣府,荣禧堂。

东厢廊下三间小正房内。

王夫人看着薛姨妈,微笑道:“我原道你今日不来了,怎没在家照顾蟠儿?”

薛姨妈闻言恼道:“那孽障一刻心也不给我省心,说什么自己惹下的祸,自己受罪,死活不让我看他。我让同喜同贵去服侍他,他也一概撵了出来,说什么反省己过。这等哄人的话,谁肯信?偏他门也不让进……”

王夫人闻言怔了怔,自然也不信薛蟠那些借口,不过还是安慰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许是蟠儿这次当真悔悟了。日后再大些,就能顶立门户了。”

薛姨妈闻言,饶是知道可能性不足一成,还是喜的眉开眼笑,念佛道:“阿弥陀佛,若真是如此,可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王夫人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昨儿你怎么想着送琮哥儿一处门铺?”

薛姨妈无奈苦笑道:“一来的确想重谢他,二来,昨儿慌了心神,把一辈子的笑话都要出尽了,再不下重礼,可别抬头见人了,也给姐姐落脸。”

王夫人微微摇头,道:“这值当什么?谁还没个焦心乱神的时候?”

薛姨妈摇头道:“再者,我也没想到还有后面那一出子,本以为蟠儿知道把香菱许了出去,一准闹将开来,那才真真是丢尽体面了!如今薛家孤儿寡母的,若没有姐姐和王家这几家亲戚照顾着,空有百万家财,也早被人撕碎了吞了。真要因一个丫头闹翻了脸,那才没地儿哭去……”

王夫人皱眉道:“哪就到这个地步?你也是多心!”

薛姨妈却忽然小声提醒道:“姐姐,你家老爷对琮哥儿,可真是上心呢!老爷性子端方,何曾这样对晚辈过?”

王夫人闻言,面色淡淡,轻轻撵动着手里的佛珠,轻声道:“老爷最喜懂文墨的书生,一屋子清客相公皆是如此。他们尚且敬着,何况自家出了这样一个俊秀后生?

听说,琮哥儿做的那首词,和唐宋名家也可一比,好些人都夸赞,吾家也将因此作名流千古。

再加上那一笔好字……也不怪老爷那样疼他。”

薛姨妈笑道:“是啊!所以说,若是蟠儿闹将出来,老爷脸上必不好看!索性,我就下了重礼,寻思着收了鼓楼西大街那间门铺,总算能偿清人情了吧?你家老爷脸上也好看。

再没想到啊……”

说着,薛姨妈敛起了笑容,眼神都变得有些复杂莫测起来。

王夫人见之,眼眸一凝,道:“又怎么了?”

薛姨妈满面感慨,有羡有嫉,啧啧道:“我就不信姐姐你没看出来,你家那个琮哥儿,可真真了不得啊!”

王夫人闻言,捏着佛珠的手一紧,垂下眼帘问道:“他又如何了不得了?”

薛姨妈看着王夫人,压低声音道:“姐姐你想啊,他这样的出身,又受过那样的折磨,这样长大的孩子,心里总会有股子戾气,再一个,必会将金银看的极重。

可是……我送他一座鼓楼西大街的门铺,他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说他一个孩子,换是个大人,谁能做到这一步?”

王夫人声音有些飘忽道:“许是他还不明白,那间门铺值多少银子。”

薛姨妈笑出声,道:“姐姐,一个能将昨日那样棘手的事办的妥妥当当爽爽利利的人,你难道还当他看成孩子?”

王夫人抬起眼帘,面色凝重的看着薛姨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姨妈摇摇头,道:“我能说什么?再怎样都是姐姐家的事……我只是和姐姐闲聊,提醒你一声,能那般视金银为泥土的,一般只有那么有数的情况。

一是他出身极富贵,富贵到根本不以金银为念,比如说宝玉。

二是他真真是个书呆子,拿个书本儿就能过一辈子,安贫乐道。

三则是,是个心怀大志者!!”

王夫人听到最后一言,眼皮都跳了跳,不过奇道:“你怎么想的这些?想这些做什么?”

薛姨妈苦笑一声,道:“说来也有趣,昨儿回去,发现蟠儿没甚干碍后,夜里躺下想的居然不是蟠儿,全是你家这个哥儿。这么些年来,见过多少家的少年俊杰,何曾见过他这样出彩的?琢磨了半宿,才琢磨出这个孩子真真不简单。他所图者,怕是甚大……”

王夫人闻言,阴沉下脸来,道:“爵位都给他了,他还想图什么?这份家业都想拿走吗?”

薛姨妈提醒道:“姐姐,贾家这份家业,怕未必能入他的眼,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的就起誓不取分文……”

对于这种话,王夫人一个字都不会信,气笑道:“他不要这份家业,他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去读书嚼用?”

薛姨妈闻言一滞,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打算如何,但看情况,他相中的,怕绝不是你家银库里的金银。

哎哟哟,不想了,想的头疼。

总之不管如何,姐姐你心里有数才好。

照我的意思,要么早早交好,趁着他还没成势,多埋些人情。

要么……”

见王夫人面色霍然一变,眼神怪异的看自己,薛姨妈忙道:“你可别想左了,有老爷在,谁也不会想把他如何。再者,姐姐你心地仁善,寻常豪门中的阴私手段,你必不会用。”

王夫人哼了声,嗔怪的看了薛姨妈一眼,道:“也用不得!东路院的笑话还没闹够?再者,如今也不比先前了,琮哥儿得了好大的名头,又有恩师庇佑,还有衍圣公的看重,再像东路院那样没脑子,老太太都不会愿意。传出去贾家还要脸不要了?不过……”

王夫人话音一转,轻声道:“这孩子的确是个心思极深的,手段又……没什么禁忌。

东路院琏儿之事,我总觉得蹊跷……

是要看清,他到底什么心思才好!”

……

墨竹院。

将香菱劝好后,贾琮对晴雯和小红二人道:“你二人带香菱去寻一处住处,妥善安置。如今她是客,等接了……”

话没说完,香菱又“噗通”跪下,含泪道:“奴婢怎敢不知分寸,拿大轻狂?只待见过父母爹娘,我就安下心来,给三爷做一辈子的奴婢,以报大恩!”

贾琮笑道:“你虽是个好心的,可我们才更不好轻慢。既让你全家团聚,又怎好还拿人做丫鬟使?再说,我这里也不缺丫头了。”

见香菱还要说什么,贾琮摆手道:“先别想这些了,等过半月,寻你父母的人回来后,你就知道和亲人团圆才是最重要的。去吧……”

贾琮虽年不高,但气度沉稳,让香菱不敢再多言,老实跟着晴雯和小红去了。

之后,贾琮请宝钗上座,又让春燕再斟茶。

宝钗落座后,客气谢道:“还未好生谢过琮兄弟昨日之事呢。”

贾琮呵呵一笑,道:“宝姐姐,这些事老是提它,就无趣了。本就为琐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宝姐姐看起来就是大气之人,何不再大气一回?”

宝钗闻言,真真忍不住的目露异彩,叹赞道:“琮兄弟,好气魄!”

贾琮呵了声,客气道:“宝姐姐也好气魄!”

春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眉毛都耷拉下来了……

宝钗却看出贾琮是真不喜欢再谈这些,忙岔开话题道:“不知琮兄弟又出好诗好词了没?前儿颦儿丫头在琮兄弟书里发现了一页纸笺,差点就笼了去不与我们瞧。万幸没有,否则真真错过一首好词呢!”

贾琮闻言,都怔了下,细细的看起宝钗来。

宝钗被他忽然这般无礼的打量,羞的满面通红,她却不知贾琮心中所想者何:

这番话若是被后人听了去,妥妥又将被解读成宝钗的黑点。

只是现在瞧起来,她应该只是顽笑中恭维自己的好诗词。

可是……真的很别扭啊!!

“咳嗯!”

一旁的春燕都看不下去了,人家宝姑娘脸上都快凝出水来,三爷还这般肆无忌惮的瞧,真是无礼。

贾琮回过神来,忙歉意道:“抱歉,还望宝姐姐原谅我的失态……”

宝钗忙道:“并不干琮兄弟的事,是我们没经过琮兄弟同意,擅自翻了琮兄弟的书,才……”

听她娓娓道来,贾琮心中的别扭愈盛。

若不是能看出宝钗满满的诚意,贾琮真以为眼前这位艳似牡丹的宁静女孩子,是在不停的使坏,在给林黛玉挖坑。

不过,在和那双盈盈水眸对视上后,看着那温情似水的眸光波动,贾琮心里忽地一震,似终于明白过来宝钗之心。

她莫不是,提前过来消祸的?

是了是了,她这样周密的心思,真要想算计林黛玉,也绝不会说出这样低浅的挑拨之言来。

不是明眼人,都能一眼看破。

更何况是他?

只是……提前消祸,也不符合她藏愚守拙的性子啊……

不对!她不是为了给黛玉消祸,她怕不是为了他?!

似也看出了贾琮明白过来,可却还是直直看着自己,薛宝钗忽地低头一笑。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宝玉和林妹妹又闹别扭了?”

听贾琮直言相问,宝钗似愈羞,不过是轻声应了声:“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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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锱铢计较

随着这一声应,连满脸迷糊的春燕,都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心里忽然酥酥的……

然而贾琮却被这一变化,给弄的有些措手不及。

他原是知道因为相貌和一阙木兰令的缘故,再加上一笔“清臣体”,会让许多人对他生出好感来。

但这种好感多只是一种亲近,越理智的人,越分的清楚。

贾琮一直以为,宝钗、黛玉、湘云之流,均是极聪慧明白之人。

譬如黛玉和湘云,虽也渐渐对他亲近,但贾琮看的极清楚,这种亲近,就是亲戚朋友间的亲近。

可是比她二人还要理智许多的宝钗此刻流露出的情绪,就绝非亲戚间的亲近可解释了。

这是为什么?

要知道,总共才见三次面啊……

其实贾琮不知的是,对宝钗来说,相貌什么的,倒只是其次。

当然,赏心悦目总是好事。

但真正触动她的,却是那一笔“清臣体”。

淡雅恬静,古雅平和,拙中生秀,让其爱不释手。

再加上从姊妹口中,尤其是探春口中,得知了贾琮生平。

在那样的逆境中,犹不忘发愤图强,努力向上。

这对于身如柳絮漂泊,心中不定,但仍幻想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而言,是彻彻底底的三观相合。

什么样的人相处起来最融洽也最愉悦?

共志向之人!

当然,这种格外亲近的心思,怕是在薛宝钗心中也还未完全成型。

只是潜意识里朦胧的好感,却已让她在贾琮面前,有些难以自持。

尤其是当她话都未说明,却发现贾琮已明明白白的理解了她的苦心和好心,这种感觉,真真让人沉醉。

不过,宝钗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虽是担心贾琮因为那首《相思词》的事,与宝玉和黛玉起冲突,正好碰到刀口上,被老太太当成替罪羊收拾一顿。

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提点他一番。

可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姿态,鬼使神差的那样应一声……

老天爷!

薛宝钗这会儿都能觉得脸快要烧着了,再看在一旁服侍的春燕,眼神怪怪的看着自己,薛宝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在别人眼里,自己岂不是成了淫奔之人!

好在这时,外面传来丫鬟觅儿的通秉声:“三爷,永兴坊叶宅派人来请你啦!”

听到这话,先起身反应的却是宝钗,她急急道:“琮兄弟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探望。”

贾琮自然不好让人这般尴尬离去,以后不好相处,因而起身微笑道:“今日之事,多谢宝姐姐相告。代问姨妈好,过两日,我再去看姨妈和薛大哥。”

听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的语气,薛宝钗心中长出一口气,抬起眼帘看了眼后,没多言,应下后再次告辞离去。

待送宝钗离去后,贾琮回过头,就见春燕苦大仇深的看着自己,那模样,就好似在看在外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不良人般。

贾琮好笑的在她头上叩了下,然后进屋换了身衣裳,出门而去。

以他对宝钗的了解,经过这一遭儿,往后怕会刻意保持距离了。

也好……

……

“青竹姐姐,麻烦先去通义坊串儿胡同走一遭。”

上了叶家马车后,贾琮对一身书生打扮的青竹说道。

青竹闻言奇道:“这是为什么?”

贾琮笑道:“受了你家公子大恩,总要回报一番。”

青竹闻言喜道:“公子,你要给我家公子送礼呀?什么礼?”

贾琮笑道:“保密!”

青竹登时不高兴了,觑眼看着贾琮,道:“和我也保密?”

贾琮呵的笑了声,温声道:“这是一件极大的事,必须得当着清公子的面,在严密之地说。当然,青竹姐姐也一定会知道。”

青竹眨了眨眼,看着贾琮温润如玉的侧脸,抿了抿嘴,道:“好,我就信你一回。”

然后对前面的车夫吩咐道:“去通义坊!”

……

通义坊,串儿胡同。

倒数第二家,便是贾琮暗置的小院。

与青竹敲门而入后,院子里可以嗅到淡淡的油腥味。

青竹暗暗皱起眉头来……

“公子回来啦!”

邱三还是那副机灵鬼的模样,眉飞凤舞的看着贾琮打千儿请安。

贾琮笑问了两句家常话后,道:“邱三,将制好的皂取一盒来。”

邱三闻言,一双眼登时贼亮,激动的都快颤了起来,哆嗦着嘴唇,道:“公公公……公子?!”

“噗嗤!”

见他这模样,青竹倒先笑出声来。

贾琮替邱三理了下头上歪斜的小厮帽儿,温声道:“这二年来你兢兢业业做事,任劳任怨,也到了出成绩的时候了,去取来吧。用不了多久,你邱三之名,必然会为世人所知。”

邱三其实也不过十七八岁,虽比贾琮大好几岁,可这会儿却激动的满是孩子气,抹泪不止。

倒是贾琮,颇有长者之风,劝了两遭后,邱三方急急入内。

贾琮对青竹笑道:“小厮尚无历练,让姐姐见笑了。”

青竹看着贾琮,眼神明亮,却没说话。

过了稍许,就见邱三急步奔来,手里捧着一个木匣,不算精美。

贾琮接过后,对邱三道:“这位青竹公子,日后怕会与你多有联系,你好生相敬,不可怠慢。”

邱三忙道:“公子的朋友都是一等一的贵人,邱三怎敢轻狂?”

贾琮笑着点点头后,道:“在家等候消息吧,晚会儿我再来。”

邱三应下后,恭送二人出门。

待重新关上院门,他一个人在小小庭院内激动的跳了起来!

他是极有经济头脑和天赋的人,因此更明白他如今做的事,是何等了得之事。

公子说的没错,用不了多久,这长安城里就知道有我邱三这一号人物了!

……

永兴坊,叶宅。

贾琮与青竹入了宣宁堂后,就看到芙蓉公子叶清正与一年轻女子闲话。

见他进来后,叶清先打量了两眼,又扫过贾琮手里的木盒,并没在意,对那年轻姑娘笑道:“喏,给你请来了,有什么话,你自己说罢。”

说完,也不多言,顾自拿了本书,倚在香塌上看书。

不过瞧见贾琮往她手里书面上瞄了两眼,想起当日情形,俏脸微霞,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姿态潇洒,举止大气。

“宁羽瑶见过清臣公子。”

宁羽瑶看到贾琮入内后,一双眼就落在他身上,待其眼光看来,便福下见礼道。

贾琮闻言眼睛微眯,忙避开,依礼躬身道:“贾琮见过宁姑娘,不知宁姑娘寻在下有何吩咐?”

宁羽瑶闻言,听出话中疏离,心中苦涩,悲声道:“当日我还特意命梨儿告知公子,家里只会感激公子出手,揭露那伪君子之面目,却不想,令师兄却因此而迁官琼州。虽升了巡抚,可是我又怎敢自欺?

再不想,有一日我竟成了言而无信,恩将仇报之人,实在心愧。

只是我不过内宅一女子,干预不得前宅和朝廷大事,只能亲自来与清臣公子道一声歉……”

说着,眼泪滚滚落下。

看得出,这些日子她确实饱受内心煎熬。

上方叶清听到动静,都合起书,侧目瞧了过来。

贾琮却似有些莫名,道:“宁姑娘是不是搞错了?我师兄宋先由江北布政使升任琼州巡抚,分明是因为党争之故。只因治政观念不同,所以才有此举。再者,我师兄早几年就想请辞养病,这次也是正好得了个机会致仕,去不得琼州为官。

朝廷政务,何等肃穆庄重,宁姑娘是听何人所说,怎会和这等儿女私情相连?

难道是宁相告诉你,他要为姑娘出气才这般所为?”

“不是不是……”

宁羽瑶一迭声否认道,然后细细的看着贾琮,却从他面上瞧不出一丝不妥。

她轻声道:“家父从未这般说过,都是我自己想的,倒是哥哥……说的和公子所言相仿。那……也许,果真是我多心了。

不过,公子难道不恼你师兄被迫致仕?”

说至此,宁羽瑶紧紧抿住口,担忧的看着贾琮。

贾琮呵呵笑道:“宁姑娘,你是闺阁姑娘,所以许是不大懂朝堂政事。

令尊是新党魁首,一心想要变法强国!

此心是好心,许多新法,也都是极高明的政法。

然而想将这些好心及好法,转化为利国利民之治民国策,还需要大量心向新法的官员去施行。

我们都很清楚,令尊与家师及师兄没有任何私怨。

相反,令尊还极尊敬家师。

他们只是治政心得不同,所以,才不得不让师兄致仕。

毕竟,相比于私交,事关亿万黎庶的国朝大政,更重要。

宁姑娘,你现在明白了吗?”

看着侃侃而谈的贾琮,俊秀的面上不带一丝责怪怨恨,满是阳光温和的笑容,好像真不以此事为忤,宁羽瑶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她极高兴,再度行礼道:“羽瑶多谢公子开解,才让我知道朝堂上新旧党争,原来并无私怨,只为国朝百姓。

如此,我心里就不再难过了。”

贾琮笑着点点头,没再多言,看向上方面色隐隐古怪,嘴角忍笑的芙蓉公子叶清。

见他目光转移,宁羽瑶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却极有眼色,又谢过叶清后,就告辞离去了。

等送走这位宰相爱女后,叶清眼神不善的看着贾琮,嘲笑道:“还果真不是一个好人,就这样花言巧语骗了人家姑娘,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怎就忍心欺骗一个这样心地纯善的女孩子?”

贾琮奇道:“要不然呢?难道告诉她她爹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不坠,不以女儿为重,不顾道义恩情,翻手就是雷霆一击?

真要那样,这位宁姑娘怕会更加和自己过不去。”

叶清语滞,恨恨瞪了贾琮一眼,道:“你愈发刁钻坏透了!正等着我说这句话呢吧?”

贾琮嘿嘿一笑!

和极聪明之人说话,就是有趣。

叶清见他如此,眼中也闪过一抹笑意,又似无意道:“你将那薛家的混帐,怎么样了?”

贾琮忙解释道:“清公子可千万别误会,绝不是我亲自将薛蟠怎么样了!”

“呸!”

叶清和送客罢急急赶回来青竹一起啐了口,青竹恼道:“在小姐面前也敢浑说!”

这是她头一次用小姐来称呼叶清。

贾琮不好再顽笑了,收敛起笑容,似一切都没发生过般,正经将手中木盒献上,道:“屡受清公子大恩,琮有一份薄礼相赠。”

叶清呵呵一笑,倒没怪罪贾琮什么,只对青竹微微扬了扬下巴。

青竹取过木盒,冲贾琮瞪了眼,还怪他方才口无遮拦,真当太后最宠爱的侄孙女是良善姑娘啊?

贾琮明白她的关心,眼神感激。

青竹红着脸将木盒交给叶清时,让叶清好好看了两眼……

叶清打开后一怔,从木盒中拿出一块乳白色透着幽香的莲花型香皂,道:“这是……你买的?”

香皂,在这个世界并非没有。

毕竟,连核桃大的怀表都有,更何况这个?

但是和怀表一样,香皂也只有从西洋舶来才有,十分贵重!

前世读红楼,也只有在林黛玉的屋里,出现过一次。

宝玉那样没有金银概念的人,在紫鹃给他香皂洗手时,都婉拒怕浪费……

当然,他并不止是怕浪费,还想沾着女孩子用过的水洗。

可是在湘云做东道,请贾府女眷赏桂花吃螃蟹时,众人却没有人用香皂来净油腻,而是让小丫头们去取了“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可见香皂之贵。

就贾琮所知,偌大一个国公府,也只有那么三五人有资格配用。

他却是没资格的。

听闻叶清发问,贾琮笑道:“若是买的,怎还好意思拿来献宝?这是我研制出来的方子,使人做的。”

叶清闻言,看了看贾琮,再看了看手中的香皂,的确与她寻日里用的不同,她那好似游戏红尘的绝世公子般,一直潇洒不俗的俏脸,终于凝重起来。

细细的端详着手中散发着吣人心腑的香皂,好似这不是一块香皂,而是一座用之不竭的金山!

再看向贾琮时,眼神已是凌厉了许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懂。

虽然挺看好和喜欢这个小小年纪就已显露不俗的少年,却绝不代表她愿意被利用。

见叶清开启“威压”模式,贾琮没遮掩什么,将自己在贾家的处境坦然相告,最后道:“我这个世位,本是白得来的,原也没想过分润那份家业,所以不得不自力更生。

又因为身无长物,实不知该如何谢公子数次相援之义,所以想以此世俗之物相酬。”

一旁青竹听他说的艰难,眼圈儿都红了。

叶清却哪有这样好哄,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你是来敬献给我方子的,不想却是找我合作,也罢……那你想如何分账?”

贾琮正经道:“二八分,清公子以为如何?”

叶清道:“你二我八?”

贾琮失笑道:“怎么可能……我八你二!”

叶清面无表情,对一旁瞠目结舌的青竹道:“瞧见了吗?这就是你做梦都喊的那位贾公子。你现在还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谪仙下凡的如玉公子吗?”

青竹恨铁不成钢的嗔怨瞪视着贾琮,旁人想给她家小姐送礼,费尽心机而不得。

你倒好,还锱铢计较起来!

到底是精明还是傻呀!!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沟壑

见青竹焦急瞪来,贾琮作势思量了下,道:“也罢,看在青竹姐姐的面上,咱们七三分就是。”

叶清不言语,静静看着贾琮,眉眼中闪过一抹趣味。

青竹再瞪眼,贾琮再让步:“那……六四?”

青竹气的想打人!

连她这个侍女都明白,这个世道,就算坐拥百万之富又能如何?

若无权势傍身,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肥肉罢。

贾琮若真能主宰贾家倒也好,以贾家国公府的门第,总能庇佑住。

可青竹担心,最先下口咬的,怕就是贾家那些长辈!

这个时候,还在这里讨价还价,真是彪呼呼的!

难道她家小姐那样大气的人,还会占那点便宜不成?

似是因为见青竹还不满意,贾琮“痛下狠心”,让步道:“罢罢,五五对半开就是!”

青竹这才勉强满意,回头看向叶清。

就见她家小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登时一脸羞赧,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郁闷的想捶人……

她却不知,贾琮这般豁下脸自崩人设来顽笑,本就是听她之前诉说:

她的小姐,很孤单。

受人恩惠两次,贾琮也总想做些什么回报。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这般轻浮……

叶清却打量着贾琮那张脸,叹息一声道:“古人常言,红颜祸水,果不欺我。

就这么个贴心丫头,打小一起长大的,还被你偷了心去……”

“哎呀!小姐啊……”

青竹一跺脚,跑到上边贵妃榻边跪下,抱着叶清的胳膊撒娇。

叶清呵呵一笑,揉了揉青竹的脑瓜,看得出,她极宠溺这个一起长大的丫头。又威胁的看了贾琮一眼后,道:“你能有这个心思,不以经济之道为贱业,倒是难得这份胸怀,这份见识。

不过你可知,这个玩意儿虽不起眼,得了势后,却是极来金银。

大乾目前还造不出这东西,内务府尝试了多次也没法子,宫里用的都是从海西之国运来的。

所以,如果你能造出这个,王公勋贵,皇亲国戚,甚至宫里,都会大量需求。

都中也倒罢了,关键是南省,那边气候潮湿,一年四季都要日日沐浴。

南省又富庶非常,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未尝用不起这个。

哪怕这一盒只要三五两银子,都能卖出百万两之巨。

要知道,即使如今新法渐有成效,去年国库一年的盈余,也不过两百万两……”

听叶清这般一说,青竹的眼睛里已经冒出“孔方兄”了,满满的惊喜,不敢置信的看向贾琮。

贾琮却呵呵笑道:“若不是知道如此,又怎敢以此礼相谢?”

叶清挑眉一笑,道:“怕不止如此罢?”

贾琮坦诚道:“清公子说的不错,若我一人,哪怕顶着一个荣国世位,怕也不能让人忌惮多少。真正有身份的人,没几个不知道我的情况。

再者,真要火热起来,单一个贾家也未必就能护的住,毕竟利益动人心。

香皂乃消耗物,不是卖一次就完了。

不止一年能卖百万巨,而是年年都能卖百万之巨!

这么大的利,我很明白,我护不住,贾家也护不住。

既然早晚都要分润出去,分给外面那些贪婪之辈,不如分润给清公子。

一来感谢清公子数次相助。

二来也能给这桩经济寻一个稳定的靠山,毕竟不管哪个王府勋贵,也没脸来和清公子争。

清公子赚些给太后老人家敬孝心的金花银子,谁要红了眼,那才是笑话呢……”

言至此,就见叶清摇头笑了笑,贾琮奇道:“莫不是哪里说的不对?”

叶清看着贾琮道:“你虽是少见的少年俊杰,可见识到底还是浅了些。

都中这些贵人,清贵则清贵,但内囊富裕的,着实没几家。

一个个苦哈哈的撑着空架子,只有面子没有里子。

莫说他们,连宫里都……呵呵。

哪年不为了金花银与前朝官老爷们打擂?

这小小香皂真做起势来,你以为那些宗室王公,龙子龙孙们会忌讳我一个太后侄孙女儿?

他们连宫里盖皇宫的银子都敢贪墨了花去,我又值当什么?

到时候那么些王叔王伯,王妃太妃的上门讨个人情,日子过不下去了,想合伙做生意,讨个方子补贴补贴家用,我能说个不字?”

贾琮闻言傻了眼儿,道:“可是太后那边……”

叶清垂下眼帘,淡淡道:“太后毕竟春秋已高,我若此时仗着有太后撑腰,谁也不认,你以为日后我会有什么下场?”

贾琮闻言一凛,登时想明白许多事。

怪道这位芙蓉公子恩义遍天下,几大国公府的世子都受过她的恩情。

虽然罩有金刚不坏光环,可鲜少听说她和哪家起冲突。

好一个明白人啊!

也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无敌的存在……

他苦笑一声,暗中嘲笑自己怎会幼稚起来,摇头道:“是我太想当然了,那此事,还是暂时作罢吧……”

叶清笑道:“你舍得?”

贾琮正色道:“公子放心,我懂得轻重。”

见他目光清明,叶清眼中笑容又多了些,道:“倒也不必,我虽护不住这样大的一座金山,可有人可以!”

“太后?”

贾琮猜测道。

叶清没好气白了眼,道:“读书真是读傻了,赠给太后,岂不是入了内务府?

眼光别总停留在书本里,你到底是荣国日后的承爵人,虽不好早早与各家交好,可至少将大势拎清才是。”

贾琮闻言汗颜,他之前的确没太过关心朝廷大势,这二年,他本就在为先争一个正经身份而努力。

国朝大势,天下风云,距离他还有些远。

不过芙蓉公子说的也对,是不能再闭门造车了……

叶清淡淡道:“我是不能让那些王府皇子府忌惮,为了些金银得罪他们,也不值当,可有人能。只要有那位的名头,任哪个都不敢侧目一眼!”

贾琮闻言,似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忽地一变。

叶清见之语气讥笑道:“想到了什么?看来你也不算是一无所知嘛!我就问你,敢不敢?”

贾琮昂然挺胸,理直气壮答道:“不敢!”

“噗!”

青竹正在角落里悄悄喝茶润喉,听闻贾琮之言,刚喝进口的茶水,一口喷出!

叶清先是没好气的瞪了贾琮一眼,然后颇有深意道:“你怕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贾琮苦笑道:“我就算再孤陋寡闻,也不会不知道那位主儿,也只有那位,才能让人不敢觊觎这份生意的红利,只是……”

贾琮摇了摇头。

那个在大乾连名字都不能提的禁忌,贾琮也是在国子监听张然吴凡私下聊天闲侃时才听说的。

当年威名冲天,率十万铁骑横扫九边,并于草原筑城,移百万流民戍边。

困扰了华夏民族数千年的边戎异族,第一次真正被纳入炎黄,而不再只是羁縻。

此等盖世武功,足以光耀千古。

正是那人,将大乾的领域,开拓至极寒之地,自南向北,打下了一座强汉盛唐都不曾有过的浩瀚疆土。

自此,中原再无大规模的边患。

在他麾下,出现了自国朝以来,最大规模的封爵,公侯伯爵无数,更胜开国之时。

如今尚承袭的公候之位,皆出自其麾下!

然而,这样一位倾世英雄,原本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却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在最后一战归来时,如发疯一般,十万百战悍卒围城,血洗了这座神京城内所能看到的每一个锦衣亲军。

鲜血染红了朱雀门,最终,攻入了太极宫……

然而令人最为震惊的,并非是这位原本距离帝位也只一步之遥的上皇爱子,失心疯般的攻城。

自古天家以子逼父的例子数不胜数,不差这一人。

最令人震惊的是,在那一夜后,随着太上皇退入后宫让出皇位,今上登基,这位原本如日中天的倾世皇子,竟就此隐退,并未染指至尊之位。

而是今上这位并不出彩的太上四子,成了皇帝。

这让无数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那个位置更贵重的么?

谁都没想到,那人就这般轻易舍去了他亲自打下来的大好江山。

这十余年来,那人始终默默无闻,再无半点消息从龙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王府中传出。

然而,即使如此,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那位的存在,也不敢忘记……

贾琮相信,如果托庇于这个人,的确没有任何人敢沾染,宫里那位怕都不敢。

只是……

贾琮脑子又没进水,怎会愿意和这样一个人牵扯上干系……

若是当年此人趁势登基倒也罢,可他竟就此罢手,还行同自囚一般,将自己困于一座王府中。

十余年过去了,麾下强大的势力纵然没有烟消云散,也早已被人“安排”的支离破碎。

贾琮以为,此人最好的下场,就是在死寂中慢慢老去,最终化为一抔黄土。

若是再活动起来,哪怕心中完全没有二志,怕也难得善终。

贾琮如果为了赚些银子,就把自己和这样一个人沾上边儿,才是真正的“不要命,死要钱”。

他又怎会为之?

看着贾琮讳莫如深的模样,叶清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想了想,面色寡淡下来,道:“贾清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尚欠我两个人情……”

贾琮闻言,瞳孔微微一缩,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这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对于脚步不出闺阁的寻常女孩子们,贾琮凭借一副卖相,诗词美名,大多时候可以无往不利。

然而对于芙蓉公子这种天生就站在极高角度的女孩子来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若真以此为凭,了不起也不过是一弄臣。

贾琮忽然想起前世常听到的一句话:

漂亮女孩子,千万不要以为以此为资本就能大杀四方。

否则到头来,必是一场空……

念及此,贾琮忽然面色古怪的笑出声来……

见他如此,叶清俏脸登时一沉,目透薄怒,以为贾琮是轻视于她,不屑她的说法。

青竹急的差点没落泪,就听贾琮摇头道:“罢罢,我贾琮虽然不敢自诩大丈夫,但该有的担当,却绝不会少。

此事虽极险,然先前公子相助之情,哪一桩又不是在极难之时雪中送炭?

做人自当恩怨分明,纵舍此身,也问心无愧。

能还公子一次人情,正合此理。”

听他说的磊落,丫鬟青竹自然欢喜不尽,芙蓉公子叶清却没多大反应,她只是盯着贾琮道:“你刚才在笑什么?”

贾琮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之处,这位贵女太过聪慧,是他平生仅见,相处时最好坦诚些,因而答道:“我原以为,清公子之前相助于我,只是因为在下生的好看,又做了首好词……

当时我还暗自告诫自己,不可沉迷此道,总有年老色衰之时……”

话没说完,叶清已和青竹抱在一起,笑软在妃子榻上。

她们都能猜出贾琮心中多少会有这等心思,可她们万万没想到,贾琮能这般坦荡的说出来。

原本之前因为分歧产生的一点阴影生分,在这场痛快大笑中,又都烟消云散了。

笑罢,叶清用一面锦白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再看向贾琮,似又一次刷新了认知,目光中也多了分坦诚,道:“武王叔那边……情况有些特殊。自那年事变后,武王叔就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自囚于龙首原。

整个大乾,只有我一人能进那座王府。

每年宫里赏赐下来的金银贡品,都进不了武王府。

武王叔的亲卫会直接让人送到我这儿来……

我与武王叔的缘分,始自出生不久,当时……”

“小姐啊……”

话没说罢,就被青竹面色担忧的喊停了。

叶清抚了抚青竹的额前,顿了顿继续道:“总之,武王叔极宠爱我……

如今王府的情况并不算太好,缺份进项。

武王叔何等骄傲之人,怎会受宫里的施舍?

原本没打算用你这份人情,只是没想到,你竟有此能。

能者多劳,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不过你放心,这件事你不会直接与武亲王府联系,你也联系不上。

你只与我负责便是。

真等到我的颜面也不好使时,再亮出武王叔的牌子。”

贾琮心中苦笑,这种掩耳盗铃的法子,对寻常百姓好用,可对真正的有心人,简直是多此一举。

以龙首原上那位的身份,怕是有只蚂蚁和王府牵扯上干系,都会被查个底儿朝天,更何况是他?

不过事已至此,他还能多说什么?

贾琮道:“因为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所以我无法直接出面,麻烦太多,再者也没多少时间。

所以我会派一个人来操持此事,另外,需要清公子寻一个绝对可靠的庄子,还有一些护卫。

若是能再寻一些工匠就更好了……

等香皂产出后,还要劳公子推广进宫里……”

见叶清面色愈发不善,贾琮忙笑着解释道:“就这么多,因为接下来在下要一边侍疾,一边准备秋闱,所以怕没太多时间出来了。

一次说罢,日后便不再多打搅公子。”

听贾琮这般说,青竹面色登时一变,似都惊呆了般看着贾琮。

叶清也眯起了秀美有神的眼眸,她静静的看着贾琮,而贾琮也并没有回避,目光清澈的回视着。

不管解释再多,既然以人情相挟交易,便已是划出了条不可抹去的沟壑。

我们是可以合作的朋友,仅此而已。

人不能有傲气,却不能没有傲骨。

即使你,风华绝代……

……

PS:一眨眼就二月了,继续加油。

第一百二十九章 震怒

再次被青竹送出来时,青竹已经沉默了许多。

她也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贾琮与她们之间的关系,已不复之前。

她心里明白贾琮的选择,也很理解,甚至,还欣赏。

她相信,小姐也一样如此。

可越是如此,她越难受。

原以为……这些日子的接触,她已经看明白了贾琮。

是一个极聪明,也善良,也正直,还极好看,但也圆滑的少年郎。

圆滑并非贬义,相反,圆滑的人会懂得妥协,更好相处。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接地气……

可是今日贾琮却明白的告诉她和她身后的小姐,他的傲骨一直埋在心底。

小姐说他欠了两个人情,所以要他服从。

他说他有担当,他认,该还这个人情。

可是他也说,以后不会再打搅了……

青竹心里难过之极。

她十分清楚,小姐其实很喜欢贾琮的。

或许不是那种喜欢,但即使是朋友间的喜欢,也是极喜欢的。

从没有一个人,能在小姐面前那样自如顽笑过。

她也从未见过小姐,在人前那样开怀大笑过。

可是……

她也不能指责贾琮做错了,小姐也不会……

越想越难过,也越无解,眼泪一滴滴从青竹大眼睛中滚落。

贾琮见之一叹,温声道:“青竹姐姐又何须如此?我始终以清公子和青竹姐姐当朋友的。而且,我依旧欠清公子一个大人情未还呢……”

青竹闻言,心口愈发疼,抽泣道:“小姐根本没想让你还人情,只是……只是……”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落泪道:“总之,小姐根本不是那种意思。偏你故意和我们划清界限,一点良心都没有……”

贾琮苦笑道:“这是两码事,再者,我并没虚言啊,真的要侍疾,还要备考。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指不定哪件事又牵扯精力进去……我还想拜托你,等门铺立起来后,劳你多照看一些呢。”

青竹一边心酸抹泪,一边道:“我明白的,小姐也不会不管的。”

贾琮奇道:“你怎么忽然改口叫小姐了?”

青竹刚擦干的眼泪又扑簌扑簌落下,哽咽道:“你以为小姐真的像公子一样坚强吗?她到底也只是小姐啊,有好多苦的……”

贾琮闻言一怔,想起那张始终明媚大方的脸来……

……

“琮哥儿回来了!”

在通义坊安排好邱三种种事宜,并将其再次介绍给青竹后,贾琮怀着些许心事回到贾府东路院。

走至西厢廊下,正巧就见平儿从对面走来。

虽是含笑问候,可躲躲闪闪的模样,还是引起了贾琮的怀疑。

贾琮见其垂着头不肯抬头,心中愈发起疑,奇道:“平儿姐姐这是怎么了?”

他原本以为平儿是因为今日拥抱之事羞恼,正准备道歉,可刚一躬身,就看到平儿垂下的面上,那一道刺眼的手印。

“哈!”

贾琮一瞬间怒极反笑,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哪个做的,他此刻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可怕。

“琮哥儿……”

平儿怕他鲁莽,顾不得遮掩了,忙抬起头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真不相干的……”

贾琮看着平儿脸上肿起的刺目手印,面色涨红,愤怒之极,身子都微微颤栗起来。

可他越是如此,平儿就越怕,她紧张的死死拉住贾琮的胳膊,落泪求道:“琮儿,真的不相干的,你可不要糊涂冲动,奶奶只是一时气急……”

平儿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且不说贾母王夫人在,只一个长嫂如母,王熙凤就能从身份上压的贾琮动弹不得。

只是,贾琮万万没想到,她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平儿虽说今日向着他说了句话,可任谁都该清楚,平儿心里依旧是忠心于王熙凤。

就算平儿如今跟了贾琮,她原本就颇照顾贾琮,可她难道对王熙凤就不好?

她对王熙凤照顾到了点点滴滴,每日连洗脸水的水温都要把准了才送上去。

贾琮都想不通,王熙凤怎就下得了手?

贾琮也从未逼平儿向着自己,或许正是如此,才让善良的平儿在王熙凤面前,向着他说了句话。

平儿的心,此刻实是还在王熙凤那边。

却不想,那贱妇不仅对男人好妒,连女人都好妒!

极好,极好……

她真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吗?

早二年前贾琮就算定,必有翻脸之时。

他一忍再忍的忍让,不是因为他害怕,更不是因为他没法子,只是不想让内宅这些狗皮倒灶的事牵扯住精力,不想让记忆中的红楼梦,变了模样……

只是,纵然他红楼情结再深,记忆中的王熙凤再爽利干练,也没有平儿对他雪中送炭时的情意重。

在这个世上,贾琮重视的人着实不多。

而平儿在这有数的人当中,却是当之不让的首位。

甚至到了不管平儿愿意不愿意跟他,贾琮都希望平儿能有一个好下场的地步。

却不想,他费尽心思将平儿从那火坑中讨了回来,王熙凤还敢动手!

贱人安敢如此!!

王熙凤大概做梦都想不到,早在二年前,贾琮就已经开始使人暗中收拢了她的小辫子。

倪二先前就是市井中放印子钱的货,盯一个同行,简直不要太简单!

这世道,虽说但凡官员士绅家族,十之七八都做放印子钱揽财的营生。

可自古以来,为了遏制豪绅兼并土地,迫害百姓为奴,历朝历代在明面上都是严厉禁止的。

再说,寻常士绅人家就算放贷,也是前宅管事的去放贷,纵然事发,交出去一个管家也就了账。

一个内宅妇人去放印子钱揽财,只要曝出去,那她的妇德名声也就成了臭狗屎了!

转眼间,贾琮心中已定下计策……

不过,为了不使平儿担忧,贾琮却不能在她面前露出心思,深吸一口气后,压下心头暴怒,他想要伸手去抚拭伤处,却又不敢唐突了佳人,贾琮强笑道:“姐姐放心,我并不是鲁莽之人……

姐姐快进屋先歇着,我先让晴雯端盆井水来,再去寻个煮熟的热鸡蛋来,剥了壳后在脸上滚一滚,保准很快就好了!”

说罢,贾琮要搀扶着平儿回屋。

平儿哪里放心,只是拉着贾琮不让走。

贾琮无奈,竖手起誓道:“姐姐放心,我立个誓,绝不急慥慥的去和人去拼命。”

平儿微微红肿的眼睛看着贾琮,叮嘱道:“不止如此,你也不要想着去算计奶奶,奶奶她……”平儿眼中闪过一抹痛楚,继续道:“奶奶她只是性子急,打完我就后悔了……”

贾琮根本听不得这些,连声道:“好好好,你放心就是,我保管好好的,不信今晚我不回墨竹院睡了,在你床外搭个小榻,你看着我,行不行?”

平儿闻言,虽面红耳赤,却终究还是意动了。

她心思灵慧,知道贾琮眼下保证的再好,回头一定会有动作,只是她还不知贾琮想做什么。

只是没等她答应,就见贾琮轻拍前额,已然改口道:“今儿怕不行,今儿还要写篇时文,送去给先生点评。姐姐也知道,我如今从国子监出来了,可先生立下规矩,每三日必要有一篇时文,不可怠惰。

可这几日乱糟糟的,我一刻不得闲,只能今晚熬夜写一篇,明日送去给先生。

不好打搅了姐姐休息……”

听他这般说,平儿愈发不信了,咬了咬唇,道:“我不怕你打搅,你就到我屋里写……”

见贾琮有些傻眼儿,想了想又道:“也别夜里熬夜写了,现在就写!”

贾琮忙道:“姐姐的伤要紧,不收拾妥当了,我再没一点心思去写。”

平儿闻言,这才听了贾琮的话回房暂坐,由贾琮去张罗。

没一会儿,就见贾琮亲自端了盆井水来,怀里还揣了个热鸡蛋。

这些都是小厨房里常备着的。

贾琮命平儿在床榻边做踏实,然后将帕子用冰凉的井水打湿后,不由分说的必要亲自动手,轻轻的拂拭着平儿俏脸上的手印。

看着那肿起的手印,贾琮心中炙恨之余,也庆幸平儿的脸没被那贱人的指甲划伤,不然贾琮非恨死不可,必要她性命!

随着贾琮的轻轻擦拭,平儿白皙的俏脸上,很快浮起了层晕红色。

平儿气质娴静,温婉可亲,只静静的坐在那,就让贾琮心安。

贾琮却顾不得欣赏美色,他速度极快的换洗着帕子,是为了将平儿晕红起来的脸色“镇压”下去。

脸上的肿伤红印是由于面部毛细血管受重击破裂流血所致,血气一上涌,反而会加速流血。

所以贾琮要加快速度,“镇压”下去。

好在,等一盆井水都变温后,平儿面上的伤范围并未扩散。

至此,贾琮收了帕子,从怀兜里取出鸡蛋。

然后对平儿笑道:“姐姐你瞧,我给你变个戏法。”

正羞涩不已的平儿闻言看去,就见贾琮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枚鸡蛋,看她看来,右手食指轻轻一拨,鸡蛋旋转起来。

平儿正纳闷此举何意,就看见蛋壳竟忽地如细碎的雪花一般,片片飞落……

……

第一百三十章 做主

荣禧堂东廊后,粉油大影壁内。

王熙凤院。

小巧玲珑的正堂内,难得一次坐满了人。

寻日里都知道凤丫头忙,少有人登门扰她,不过今日却是不同。

王熙凤面色并不好看,不过还是强笑道:“哟!这是怎么了?难得贵客登门啊!”

李纨、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及三春,以年龄序齿,依次落座。

听王熙凤这般说,李纨笑道:“听说你身子不大好,就领她们来瞧瞧你。”

王熙凤故作大气的笑了声,道:“刚刚才将养好的身子,哪里就又不大好了?大嫂子必是听差了,要不就是有人咒我!”

“瞧瞧,瞧瞧!”

李纨气笑道:“亏你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怎地出了嫁就泥腿光棍成这样?连我的好心都能往偏处想,怪道今日还动手打了平儿!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打下去的!”

王熙凤闻言,面色一沉,冷笑道:“原来大嫂子看我是假,给平儿打抱不平是真。怎么,要押我去给她磕头赔罪不成?”

她心里正有窝火,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可李纨哪里是听她尖酸话的人,她虽寡妇失业,但在贾家地位丝毫不低。

她年纪轻轻就为贾珠守寡,并无怨气,一心抚育幼儿,又孝敬贾母王夫人,因此人人敬重。

拿的月例银子,都是和老太太、太太一样的二十两,王熙凤也不过十两罢了。

王熙凤初来时爽利泼辣,贾母为此特意留心过她的行事,就怕她不知轻重,敢欺负寡嫂。

可见李纨在贾母等人心中的位份。

此刻李纨见她这样不知好歹,索性撂下脸,站起来道:“也罢,你二.奶奶的威风家里哪个不知?

今儿就当我们没来这一遭!”

说罢要走,其她人也纷纷起身。

王熙凤见之顿知不妙,这些人可不是东路院那位,她可以丝毫不顾忌的打骂,这些哪个不是老太太、太太看重的?

真要惹起众怒,再到老太太、太太面前提一嘴,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忙转换好脸色,高声赔笑道:“哎哟我的好嫂子!只等你来做主,你这样撂手走了,我还到哪说理去?”

说话间,眼泪就要掉下来,变脸好似六月天一般。

见她如此,李纨哼了声,不信道:“你都动了手,还把自己委屈成这样,那平儿到哪说理去?”

王熙凤撞起天屈来,道:“罢罢,往常好名声都叫她得了去,黑锅只能我顶着……”

宝钗微笑道:“凤丫头先别急,你且说说,我们自有评算。”

王熙凤也不推诿,将今日之事说了起,倒也还公道,说罢,气道:“你们听听,这还没承爵呢,他就敢当着我面骂我脸酸心硬!等日后,还有我的活路?

那平儿也是养不熟的,我白养了她十几年,转眼就忘了哪个才是她的主子!

在他们的地盘儿没将我气够,又巴巴的跑我这来继续气我,我不打她又打哪个?”

众人闻言,正面面相觑,就听林黛玉气笑道:“我真真要替平儿大哭一回!再没比这更冤枉的了,亏你素日里自夸精明,如今还没老就成老糊涂了!”

王熙凤一听差点没炸,竖起修眉道:“颦丫头,你这话怎讲?”

林黛玉哼哼一笑,并不惧她,笑道:“你也有脸子问我?我问你,若是你没把平儿送出去,三哥哥与你顽笑,她该怎么说?”

王熙凤闻言一滞,其她人却纷纷反应过来。

湘云噌一下站起身道:“那还用说?平儿那么好的丫头,一向怜贫惜弱,心善的不得了。她必然向着弱势的一方……”

宝钗叹道:“不止如此,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比寻常门户,纵是身边丫头也要学礼知礼的,而且,还兼着规劝之责。

琮兄弟和你顽笑,见你恼了,平儿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只当还在你身旁,自然先劝你。

若是她反过来向着你说琮兄弟的不是,那才是把她自己当成了琮兄弟的人呢。

偏你心急……唉!”

黛玉冷笑一声,对王熙凤道:“你就是不识字,不通的很。一点理也没,既是给了人家,平儿本就该当人家是主子。

说你不得?”

王熙凤听着这番刀子一样的话,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怒极反笑道:“好!好!好!!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枉费我平日里对你们一个个那么好,这会儿竟都成没良心的了!”

探春见王熙凤脸都气歪了,忙打圆场道:“又没谁怪你,今儿我们听外面说的不堪,才好意来安慰你的。

你也不想想,平儿姑娘素日里为人多好,阖府上下打老太太起,可曾有你哪个说过她一个不好?

如今人家恋旧主来看你,你反倒打了人家,别说只是个误会,就算没误会,你也不好打人啊!

也不想想平儿往日里是怎么待你的!

如今平儿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回去,一路上那么多人瞧见了,你说你……”

王熙凤听的心酸,落泪道:“好,都是我的不是,我就是那脸酸心黑的,合该被人骂。往日里恨不得把心操碎,如今不过打了个丫头,满府都说我的不是……”

这段时日,王熙凤的日子本就难过。

往平儿身上撒了通威风,非但没出气,心里还愈发憋闷了。

到底是跟她身旁长大的,和别个不同,看平儿挨打后哭成那样走,她心里何尝好过?

这会儿一家子小姑奶奶小祖宗们又都来派她的不是,还有全家奴仆都怪她说她的坏话,王熙凤委屈的伏在桌几上大哭起来。

只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见素来要强的王熙凤哭成这般,先前指派她不是的人,反倒都不好意思起来。

正这时,一直没言语的迎春忽地如梦初醒般,感叹道:“哦,原来是这样,极是极是,是这个理儿。

平儿果真还以为是跟着凤姐儿,才向着琮兄弟说了句……”

众人:“……”

一阵沉寂后,黛玉先绷不住“噗嗤”一笑。

宝钗忙嗔了她一眼,黛玉掩口,迎春却并没怪罪,有些羞赧道:“我是反应慢些。”

黛玉愈发不好意思,诚恳致歉后,又对王熙凤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是了,难道还不过了?如今就怕……”

想起贾琮的模样,黛玉眸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以贾琮行事的风格,再加上那阙相思词……

怕这件事又要起风波。

王熙凤也听出了黛玉的未尽之意,霍然抬起头,丹凤眼凌厉道:“我会怕他?”

宝钗劝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关键是本就只是一出误会,再闹出些是非来又是何苦来哉?

你虽有老太太、太太护着,可琮兄弟也是老爷极看好的人……”

王熙凤闻言,差点就忍不住露出一抹不屑来。

虽贾政是亲长,可她心底里何曾瞧得起过?

再说,纵然是亲长,贾政也不能教训侄儿媳妇吧,那算什么?

可是,她却有一百种法子,让贾琮难过!

老太太跟前随便上点眼药,就够贾琮喝一盅的了。

不过,她素来有心机,自然不会在李纨等人面前说这些话。

王熙凤丹凤眼微微眯了眯,只笑道:“瞧这话说的,都是自家骨肉,闹什么是非?我还是他亲嫂子,他敢和我闹?

罢,既然这么多人替平儿鸣不平,我明儿伏低做小去给她陪个不是又何妨?”

……

东路院,西厢。

贾琮用一颗白嫩的鸡蛋在平儿面上滚了好几遭,鸡蛋还没凉,可平儿却实在受不得这怪异的感觉了。

面红耳赤的让贾琮住了手。

贾琮笑道:“好姐姐,不过用这法子给你疗伤,你脸色怎那样红?”

平儿嗔了眼,先啐了口,不理这茬,然后道:“怪道当初环哥儿那样的人都听你的话,你就是用方才的戏法哄他的?”

贾琮点点头,笑道:“还有好几种法子,姐姐想不想看?若是想看,我去寻些道具来,给姐姐表演。”

平儿听他要出去,登时摇起头来,警惕道:“这会儿瞧什么,多咱有功夫了,再看也不迟。”

贾琮苦笑道:“好姐姐,你放一万个心吧,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鲁莽行事。再者,你可曾见过我毛毛躁躁的乱来过?”

听他这样说,平儿愈发害怕,她拉住贾琮的手,语气哀婉道:“琮儿,你就不能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吗?

若是因为我,你和奶奶斗起来,不管谁伤了谁,我都没脸见人,也没法做人了……”

见她如此,贾琮面色微微一僵。

平儿见此,愈发笃定贾琮要闹出动静,不安的拉着贾琮的手,娓娓劝道:“我打小也没个爹娘父母,被卖进王家后就跟了奶奶,那会儿还叫小姐……

小姐虽然厉害,可对我一直极好,没让我吃过丁点苦,也从没打过我。

今日她只是以为我变了心,才气不过打我一下。

琮儿,我知道你是个极有能为的,当初为了求活,连大老爷大太太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闹的他们很没脸。

可你若因我出手,闹出一番动静来,真要让奶奶也没了脸,我心里只会更难过,更为难。”

贾琮闻言,叹息一声,反手握住平儿柔软的手,温声道:“姐姐,这动手打人,有第一遭就有第二遭,会顺手的。

今天她能打你,若是没点动静,明儿她就敢仗着长嫂的身份来打我。

若不给她长点教训,反而对她不好。

飞扬跋扈的人,从来都是得不到善终的。

不过姐姐放心,哪怕是看在姐姐的面上,我也必不害她性命,不伤她根本就是。

往后啊,也会好好的。

都说一家人男主外女主内,平儿姐姐,这是对外之事,就让我做主吧。”

……

PS:推一本书,七月的《秦吏》,18年历史最火的历史书了。

另外说一下,最近状态是不大好,家里地下室暖气管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发出“嗡嗡”声,低频噪音戴上耳机都没用,闹的几乎睡不着觉,实在影响状态。

如果物业再搞不定我只能出去租房住了,很不爽。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主意正

平儿先前听人说过好多次,贾琮是个主意极正的。

甚至很多次,还是从王熙凤口中听说。

她原对这个说法,并没太细的概念。

她不大明白,什么叫主意极正。

直到此刻……

她忽然发现,原来这就是主意正的。

贾琮对她的好,她是能清晰感受到的。

然而,贾琮对她这样好,都快成了让她愈发无法抵抗的宠溺……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会对她言听计从。

他尊重她,但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不似贾琏,在王熙凤面前,根本守不住底线,最终只能由王熙凤说什么是什么。

结果,还被王熙凤所瞧不起……

这一刻,平儿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主意正。

奇怪的是,她心里居然并不生恼,反而变得踏实了许多……

不知想到了什么,平儿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她垂下眼帘,轻声道:“琮儿,你心里是有主意的,我劝不通你,只能盼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让奶奶太难做……”

贾琮好笑道:“再没见过你这样善良的人,只是别人未必待你如此。

不过你放心吧,我有数。

真让她彻底身败名裂,说不得有些不讲理的反倒迁怒到咱们身上。

好姐姐,你先歇一会儿,不要多想,也不要担心什么,我有分寸。

我去书房里看会儿书,晚上过来陪你用饭。”

平儿闻言,缓缓点了点头,抬头看向贾琮。

四目相对时,平儿只觉得心底有一抹悸动升起……

……

布政坊,尚书府。

入夜时分。

幽幽烛火,笼罩着古拙的书房。

这两日宋岩一直托病未上朝,工部衙门的事,也都由新党中人,左侍郎石川掌控。

他的老友工部右侍郎曹永,如今也心灰意冷,不再理会公务。

即使每日往衙门口去,也不过喝茶读书……

宦海数十载,始终忙碌沉浮,到了末了,却清闲了下来。

书房内,宋岩静静的拿着一本书品味着。

心中到底还有些苦涩的味道。

说一千道一万,旧党大势已去。

“祖父……”

忽地书房门打开,宋华走了进来,手里持一封信。

宋岩放下书,问道:“子厚有事?”

宋华中进士后,却并未选官,也未参加庶吉士的考试。

以父祖年老多病,需要奉养为由。

如今,宋华跟着宋岩在家读书,只等着宋岩乞骸骨的折子批复下来后,就举家南归。

宋华持信上前道:“祖父,小师叔遣人送了封信来。”

宋岩闻言白眉微扬,有些讶然道:“清臣?唔,拿来吧。”

宋华递上后,侍立在旁,等候吩咐,宋岩拆开信,读罢后,哑然失笑,将信又递回给宋华。

宋华接过后也看了遍,面色微微古怪起来。

宋岩问道:“子厚怎么看?”

宋华欲言又止……

宋岩轻笑一声,道:“子厚可是以为你小师叔太孩子气,竟拿这等事来叨扰我?”

宋华诚实道:“祖父,我不明白,小师叔并非家长里短之人,这些事,难道不是内宅小事吗?小师叔为何如此郑重拜托祖父出手相助?”

宋岩摇头道:“子厚,你可知如何做一名君子?”

宋华答道:“君子当行三纲,当张八目。”

宋岩再问道:“何谓三纲,何谓八目?”

宋华答道:“此处出自《大学》。所谓三纲,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君子八目,则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宋岩点点头,却又摇头道:“虽然你记得极熟,但并你没有真正明白八目之真意。

就譬如养国子以道,乃教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好些人以儒家君子自我标榜,但最多也只勉强明悟了一个书。

礼乐数都难企及,更不用提射与御。

而这君子八目,同样如此。

众人只愿自比君子,却不知君子八目何等难张。

每一项都至关重要,“齐家”也不例外。

东汉薛勤谓陈蕃: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

可见齐家之重。

清臣心怀大志,却又能沉下心来认真对待齐家之道。

这一点,子厚你当学习之。”

宋华闻言,躬身领教。

宋岩点点头,又道:“你以为,此事该怎么做?”

宋华想了想,道:“既然小师叔早有准备,也有人愿意出面指正,那此事并不难做。可寻一相熟的御史,将证言交与其,上书弹劾便是。”

宋岩看了宋华一眼,道:“那你说说,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宋华道:“小师叔那兄嫂不修妇德,放印子钱害民敛财,御史弹劾后,人证物证俱在,贾家自然会让小师叔之兄写休书一封。”

宋岩闻言,心里有些失望,不过却也理解,他摇头笑道:“子厚啊,这等家事,又怎能做的这样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难道咱们家就真的那么清静?

我虽从不理会内宅之事,但也听说过不少是非的。”

宋华闻言,面色登时通红,他性子虽然敦厚宽仁,可是他却有个极不省心的娘,和几个妯娌姑嫂间,相处的并不愉快。

真论起来,未必就比贾琮那二嫂强多少。

宋岩见他如此,便点到为止,到底要在孙子面前给儿媳存几分颜面,继续道:“若果如你所言,纵然能出一时之气,可你小师叔在族中的名声,也必然要坏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若以旧党一脉的御史弹劾,哪里能瞒得过人去?

不提他家人,就是士林中人知道他为一婢女,便引御史攻击其长嫂,犯了“亲亲相隐”之戒。

那你小师叔日后在官场上,也必是步步难行,人人疏远。

而这一切,皆由于疏于齐家之道。”

宋华闻言大为震动,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规矩在其中。

见宋岩还在等他给出答案,宋华羞愧,他从未处理过这等内宅之事,无奈遗憾道:“祖父,孙儿实不知这等事该以何法解决,还请祖父教诲!”

宋岩微微颔首道:“此事其实并不难,只不过要动些小手段罢了。你去将送来的证物和状词送与刘子义,再让他转交给赵智朴……”

宋华闻言大吃一惊,道:“祖父,赵智朴可是新党中人!新党对小师叔……”

宋岩笑了笑,道:“子厚不知,赵智朴虽是新党中人,却还有另一重身份。

先荣国贾代善共有二子四女,二子且不说,四女如今都已故去,但是,却都留下了血脉子嗣。

而这赵智朴,便是贾家的外甥。

只因其母庶出,所以与母族走动不多。

但和贾存周交情还算不错,遇到这等事,无论如何也会上门通报一声。”

宋华闻言,恍然大悟,敬佩的看着宋岩道:“果真如此,则恰到好处!只是……若只这般,小师叔的二叔,会不会……”

听出宋华言外之意,宋岩呵呵笑道:“若是其他,说不得贾存周会碍于内宅老人之情面,就轻轻放过。

可这等都要捅破天的大事,又怎会轻轻放过?

勋贵人家,最好一张体面。

若只是在他们自家折腾也罢,都折腾到了朝廷御史处,再没有轻拿轻放的道理。

去吧,做事去吧。”

宋华闻言,持着书信出门办事。

只是心中感慨良多,觉得果然这世事果然处处是学问,事事皆文章。

……

“你们怎么来了?”

傍天黑之时,贾琮正在平儿屋里读书,平儿轻轻研磨,就得婆子传报,说西府的大奶奶与哥儿、姐儿们来了。

回头看了眼有些慌神的平儿,贾琮笑道:“必是姐姐平日里为人太好,处下好人缘儿,如今她们都来为姐姐抱不平来了。”

平儿整理了番仪容,对贾琮叮嘱道:“莫要多说了,快去迎吧。”

贾琮便与平儿一起迎了出去。

动静很不小,除了李纨带着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并三春外,连贾环听到动静都一并来了。

再加上各自身边跟着的婆子丫鬟,黑压压一游廊,足有数十人。

这么些人屋里自然坐不下,也只能让有名有姓的进来。

等请了李纨等人入屋落座后,众人自然而然的,就先看向平儿的脸。

只是原本传言中红肿可怖的脸没见着,虽还能看出些,但也只是浅浅的一些痕迹了。

贾琮见平儿难为情,干脆直接解释道:“回来后用冷水敷了敷,又用鸡子滚了几回,消下去了。”

语气淡淡。

李纨便开始为平儿抱不平,道:“刚我们才去了凤丫头的院子,好生将她骂了通,她也悔青了肠子,大哭了回,只说明日来给你赔不是。好平儿,明儿我们再来替你镇着,非让她给你提鞋不可!”

众人都笑了起来,平儿忙道:“奶奶们如此取笑,我只禁不起。”

李纨道:“你有什么禁不起的?不过,到底是场误会,你心里可别窝上委屈。”

宝钗也笑道:“大嫂子说的是,姑娘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多因近日心思不畅,迷了心了。

只你一个最亲近的,她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

你若只管这会儿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

这是老太太、太太让我们转告于你的,都赞你是极好的,让你多宽心。”

李纨笑道:“这话说的比我明白多了。”

探春等人只是笑,平儿也笑道:“并不委屈,劳老太太、太太惦记了。”

听着这一出出,贾琮却忍不住轻轻垂下眼帘,以掩住眼中的厉色。

是啊,就这个时代而言,就这个世道而言,一个主子打一个丫头,需要解释吗?

而如今却来了这么些主子来宽慰,给足了平儿脸面,也该知足知趣了。

可是,她们却想不到,贾琮的思想里,却没有和她们一样的等级观念。

打了我的人,无论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正这时,却又听林黛玉娇俏道:“你们只哄好平姑娘却是没用,如今她身后可站着琮三哥呢!

三哥哥,你怎么没去找凤丫头,寻她的不是啊?”

贾琮闻言抬起眼帘,看向似整个人都透着灵气的黛玉,笑道:“怎能没想去呢?我本是想要寻二嫂问问,可是哪里做差了得罪了她?我可以给她赔不是。

不过平儿姐姐怎样都不准,怕我言行粗鲁,再冲撞了二嫂,又添上罪过。

所以,只能再寻机会,给二嫂赔不是了,呵……”

林黛玉闻言,没再说话,不过一双冬泉般透着冰灵之气的眼眸,却分明在对贾琮说:

我信你个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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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生的好 (为盟主塞外沙尘加更!)

听完贾琮这番话,宝钗、湘云、探春几个精明灵慧的,心里就是一声叹息。

很显然,此事贾琮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他张口赔罪,闭口道歉,可他心中到底想让谁跟谁赔罪,未可知也。

想他当初和贾赦夫妇周旋时的那些手段,可见他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儿。

不过大家也都明白,之前王熙凤那番话,同样也不心诚。

以她的性子,面上光鲜,笑的越热情,背地里的手段怕要使的越狠……

念及此,众人担忧之余,却也没甚好法子。

因为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其中绝不是只涉及今日之事,也不只是一个误会。

贾琏失爵之事,哪有那样容易过去,怕会要一辈子梗在王熙凤心里。

时间越久,越难熬……

只是不知道,这二人到底要怎样斗法。

不过,想想王熙凤霸王似的性格,看好贾琮的人,着实不多……

众人担心之余,就听李纨又笑道:“琮兄弟,今儿我来除了断这桩公案外,还有一桩私事,想请琮兄弟帮忙。”

贾琮道:“大嫂有事只管吩咐。”

李纨道:“二年前,琮兄弟没入监读书时,兰哥儿就跟着琮兄弟读书习字,颇有进益,连老爷都夸了几遭。琮兄弟入国子监后,兰哥儿就去了学里读书,进益就不怎么好了,老爷后来考校了两回,也只是勉强鼓励一番。

如今琮兄弟就回家来读书了,兰哥儿昨儿夜里就求我,想再来跟他三叔读书写字,不知能行不能行?

我知道琮兄弟如今忙,又要侍疾,又要备考秋闱读书。

若实在没功夫也不当紧,等过了秋闱后再说也不迟。”

贾琮笑道:“没事,并不冲突,也不耽搁什么。明儿就让他来吧,到这边书房一起读书。兰哥儿坐得住,是个读书种子。”

李纨闻言大喜道:“哎哟哟!如此可真是太好了!但愿他日后能和琮兄弟一样出息!”

贾琮笑道:“必比我强,不过大嫂子还要将此事禀明老爷和学里的太爷。”

李纨道:“合该如此。”

“咳咳,嗯,咳咳……”

正这时,角落里传出一阵干巴巴的咳嗽声。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贾环都快坐不住了,半拉屁股都抬了起来,仰着脸冲贾琮挤眉弄眼。

见他如此,旁人好笑,独探春脸上挂不住了,喝道:“什么话不好大大方方的说?做这些鬼祟模样给谁看?一点不尊重!”

贾环“噗”一下又瘫坐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模样,让探春险些没气出血来。

贾琮则笑道:“环哥儿想来也一起来,记得告诉老爷就是。”

贾环这才得意起来,眉开眼笑,不过见众人看他,又忙低下头,自己瘪嘴歪眉偷乐。

看他这猥琐形容,探春就觉得有些绝望的窒息……

见她如此,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劝道:“日后跟着琮三哥必能学好,前二年不是已经慢慢好了吗?瞧你脸都青了……”

湘云闻言忙瞧去,也咯咯笑出声来。

不过其她人却不会说什么,因为都知道贾环这样,皆是因为背后赵姨娘熏陶的好……

就算说这些是好心,探春也未必高兴。

到底是她生母……

公事私事说完,李纨就要告辞了,如今王熙凤还没出来料理家事,多是她帮着王夫人在管,清闲功夫不多。

只是见她们姊妹们有说有笑的正高兴,便问道:“你们随我一遭走还是再坐会儿?”

众人也是好不容易才出二门儿一回,哪甘心这么早回去,便让李纨先走。

不过探春还是强行命令贾环,乖乖的先回家……

李纨叮嘱了平儿要仔细看顾些,就由几个婆子媳妇护着,带着贾环先行回了西府。

待送走了李纨后,众人重新落座,气氛却忽地变得微妙了许多。

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总往平儿身上打量。

贾琮之前就从宝钗口中得知了那阙相思词的事,这会儿自然明白她们为何这般模样。

见平儿被打量的不自在起来,贾琮率先“发难”笑道:“林妹妹,前儿我书房里的书,可是被你翻动的?”

林黛玉闻言,俏脸登时飞起一抹红晕,羞愤之余,小眼神闪了闪,先凌厉的看向周围,啐道:“哪个耳报神长舌妇告的密?我再不饶她!”

眼神在湘云、探春之间徘徊。

两人都理直气壮的回视着,用磊落的目光表示,不是她们!

黛玉见之奇怪,又看向迎春、惜春……

迎春尚且茫然,惜春眼观鼻鼻观口,显然也不是……

黛玉又不大情愿的淡淡看向宝玉,宝玉忙赔笑脸,郑重摇头。

黛玉收回目光,最后落在了面红耳赤的宝钗面上,见她如此面色,小脸儿登时沉了下来……

别看黛玉模样秀美娇弱,脾性可一点也不小,那副质问的表情,真真是……

“呵呵呵!”

看着这群小儿女们的互动,贾琮真心觉得有趣。

再见黛玉此时的神态,和记忆想象中的不差分毫,贾琮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不过却在渐渐凝重的气氛里显得刺耳无比。

一时间,七八道眼神“唰”的一下盯了过来。

贾琮忍笑对羞愤瞪向他的林黛玉道:“当时墨竹院还有我的丫鬟在,林妹妹难道以为她们会不告诉我?是我先知道了,然后昨儿我才问了宝姐姐。再者,我也并无怪罪之意。”

黛玉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不过输人不输阵,并不低头认输,看着贾琮道:“三哥哥也不是好人,还给平儿姑娘写相思词!”

这个也字用的极秒,薛宝钗面上的笑容都凝了凝……

“啊!”

平儿在一旁忽然中箭,惊呼一声。

再一听还是什么相思词,一张俏脸早就羞成了云霞,几无颜见人……

其她人也小心翼翼的看着贾琮,想看看他的反应。

贾琮却是一派风轻云淡,似觉得有些莫名,反问道:“我是给平儿姐姐写了首词,有问题吗?”

林黛玉:“……”

薛宝钗:“……”

史湘云:“……”

三春:“……”

唯独宝玉,对此刻贾琮的勇气,感到无比的钦佩!

是啊!如今平儿是贾琮的丫头,他喜欢她,有问题吗?

再想想自己,唉……

黛玉一双眷烟眉蹙了又蹙,秋水明眸盯着贾琮看了又看,奈何还是看不出他面上有一丝羞赧,终于敌不过“赞”道:“三哥哥果真非常人!”

虽有心再调侃一二,只是这种话到底不好由她们闺阁小姐们多说,黛玉便岔开话题道:“三哥哥可还有别的诗作没有?”

湘云也眼睛一亮,也期待道:“如今只得了两首,翻来覆去的品读,爱煞了也还是不够!只盼三哥哥能再多写几首,唔,最好连我们也写进词里去,说不得也能和平儿姐姐一样名传千古哩!咯咯咯!”

虽是顽笑话,但也未尝没有几分认真。

宝玉唬了一跳,忙提醒道:“贾琮写的可是相思词……”

湘云闻言俏脸一红,羞恼啐道:“诗以言志,词以抒情。又不是只能写相思,难道就不能写写兄妹之情?”

几个女孩子吃吃笑了起来,却也都红了脸。

这个年纪,相思二字,还是很有几分冲击力的,也让诸少女的心中多了些异样。

这时,平儿实在忍耐不住了,问道:“怎么还和我相干,什么词啊?”

众人登时不好言语了,总觉得羞涩。

贾琮则笑着解释道:“是去年我在先生家住时,刚参加完一次春日诗会,子厚给我寻来师娘酿的果酒,本以为不相干,却不想还是醉了,醒来后心中思念太甚,便作了一首词。

虽名相思词,但此相思非彼相思,是思念姐姐之意。”

这鬼话也能说的一本正经,贾琮又让黛玉、湘云等人侧目。

平儿也将信将疑,想问是什么诗词,可这会儿哪好意思问,只能先压下心思来。

却不妨湘云真真爱煞了这阙词,见平儿相问,就毫不犹豫的背诵出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平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湘云念罢,西厢房内一片寂静,好似都沉醉在这阙词的画面中,不愿清醒。

平儿虽和王熙凤一般,不怎么识字,没读过什么书,但这阙词只从字面上理解,就足够让人明白了。

尤其是那句“记得平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更让她一颗心都醉了……

不过黛玉湘云等人最欣赏的句子,却不是此句。

过了良久,探春才长叹息一声,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真真是让人唇齿生香啊。”

宝钗则笑道:“我更爱那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意境十足。”

惜春年幼许多,看着贾琮仰慕问道:“三哥哥,你怎能做出这样的好词来?”

众人目光再次“唰”的一下聚焦在贾琮身上,连平儿都是如此。

虽然都是贾家子弟,可认谁也知道,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些姑娘公子们,在贾家哪一个都比贾琮地位高的多。

可是此刻,却都如此钦佩贾琮。

平儿心里升起浓浓的骄傲,她依旧记得,当年贾琮还被圈在假山后不过人高的耳房时,被虐待的惨样。

那一会儿,正眼瞧他的都没几个……

贾琮闻言,想了想,正色道:“应该是……我运气好,所以生的好天赋才好吧。”

“噗!”

看他一本正经的这样说,其她人都怔住了,唯独林黛玉,刚啜饮的一口茶水,失态的一口喷了出来。

然后都顾不得咳嗽,趴在桌几上,消瘦的肩头剧烈颤抖着。

继而众人如醉方醒,一个个都大笑起来。

平儿也忍俊不禁,嗔怪的白了贾琮一眼。

哪有这样自夸的?

贾琮却没法解释,若不是他真是“运气好”,“生的好”,他的确没法写出这样的好词来。

一阵大笑后,到底时候晚了,众人也都有些困倦了,便纷纷起身告辞。

待送至二门前,目睹众人被一架架马车接上,众多婆妇们簇拥着回返荣府后,平儿忽然有些感伤起来。

都是一样的身份,可是这些姑娘公子们,哪一个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周边**、丫鬟围绕服侍着?

有个头疼脑热,都要劳动太医诊治。

然而身边的这位,同样是荣国公的子孙,可是……

看他凝眉肃眼,此刻心里怕正在思量,该如何应付二.奶奶的含怒一击。

贾琮似感受到了平儿的心思,转头看向她,灿然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以后,必会更好!”

看着他俊秀非常的脸上,洋溢着十足的自信,平儿亦被感染,注视着贾琮,轻轻颔首。

只是此刻自信憧憬的两人怕想不到,麻烦会来的这样快,这样突然……

……

PS:本来在卡文中,状态也还不好,不过塞外沙尘兄壕赏一盟主,我也不得不逼自己一把,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奸言

却说宝玉一行人回了荣府后,因之前便已见过贾母,不必再晨昏定省,除却宝玉和黛玉外,其她人都散去了。

三春各自随着奶妈回了各自小院儿,湘云随着宝钗去了梨香院住,只余宝玉和黛玉二人往荣庆堂走去。

只是,自前两日发生口角后,黛玉就总不爱理宝玉。

纵是不得不说话,也只是淡淡,因而这两日宝玉心情也不好。

这会儿见没了外人,黛玉独自一个在前面廊下走,宝玉叫道:“林妹妹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就撂开手。”

黛玉回头看宝玉,待要不理他,却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

宝玉忙赔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黛玉听说回头就走。

宝玉在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闻言不由站住脚回头问道:“当初怎样,今日又怎样?”

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

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终了儿,才见得比人好。

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

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比我强百倍,姑娘喜欢也当然。

只怨我当初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

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中不觉灰了大半,只觉得针扎似的疼。

她何曾亲近过贾琮?

纵然喜欢他做的词,喜欢他的字,可为了顾及宝玉的心思,她从没想过,像探春、湘云那样来寻贾琮。

家里姊妹们每一人都寻贾琮画过像儿,虽她也极想要,可她还是没来寻贾琮。

纵然叫他一声三哥哥,纵然这个三哥哥带来了许多惊喜,可在她心里,贾琮也始终只是一个优秀的表哥,与宝玉不同。

因为宝玉说的那些,她始终都记着,何曾忘过?

可她再不想,他会说出“只怨我当初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这等令人心碎心寒的话。

更没有想到,宝玉心中竟这样想她……

一时间,黛玉只觉得遍体生寒,思及当年母亲尚在时,何等慈爱温暖,又何须寄人篱下,被人照顾,也成了受人恩惠的把柄,成了人说嘴之丑……

黛玉心疼欲裂,只觉得生不如死。

她目光隐隐滞然,却没再看宝玉,也没再往荣庆堂去,独自转身一步步往自己小院儿挪移去。

却说宝玉,说出那番话就后悔了,再看到黛玉这幅神色,更是又悔又怕,他还想说什么道歉挽回,可黛玉已经转身离去,而他也没勇气再去挽留。

只能怔怔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若是无人来,他怕会一直站到明天天亮……

好在,荣庆堂一直是荣国府后宅的绝对核心,几乎不会断了来往的人。

起初过往的丫鬟见他站在廊下,以为他在等谁,也没在意。

可过了几遭人后,渐渐就有人发现不对了。

再靠近细细一看,见宝玉两只眼里眼神发直,嘴边更有口涎流下,登时唬了个半死。

一边大声呼唤来人,一边赶紧让人去通报贾母、王夫人。

而听闻宝玉犯了癔症呆呆站在廊下,贾母等人也慌了神,连忙前去。

呼啦啦一大众婆子媳妇丫鬟护着,往抄手游廊上赶去。

待看到宝玉直直的站在那,面目呆傻,贾母、王夫人等人面色骇然,当场落下泪来。

喊他也不应,唤他也不回,好似根本看不到听不到她们,贾母、王夫人都唬的大哭起来。

一面焦急让人去请太医,一面打发人去请贾政。

又让健妇抬着软轿将宝玉抬至荣庆堂。

只是没等太医来医治好宝玉,黛玉院里的丫鬟雪雁就小脸煞白急匆匆的赶来,进门时还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等近前后,哭声道:“老太太,不好了,刚刚我们姑娘回去后吐血昏过去了……”

听闻此言,贾母只觉得脑里一阵眩晕,摇了摇险些摔倒。

好在李纨、王熙凤在一旁赶紧搀住。

稳住后,贾母含泪道:“玉儿怎么了?”

雪雁边哭边道:“刚刚回来,说话也不理,坐下后,紫鹃姐姐斟了盏茶,姑娘还没吃,就呕出一口血来昏过去了,紫鹃姐姐抱着姑娘在哭,打发我来告知老太太。”

贾母哪里不知又是这两人闹将起来了,滚下泪来大哭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狠狠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一旁王熙凤、李纨、鸳鸯等人忙劝。

王夫人眼里却只有宝玉,听到贾母之言,心里的厌恶简直腻味的她快要压不住了,双手死死攥着。

贾母却没发现,只赶紧让李纨和鸳鸯代她去黛玉院好生看看。

过了会儿,贾政闻言匆匆赶来,见宝玉这个模样,也唬了一跳,问原因也没人知道。

只说从东路院回来后就变成了这般……

贾母则打发人去寻迎春、探春来,消息传至梨香院,薛姨妈也带着宝钗和湘云赶来。

看到宝玉这幅模样都唬了一跳,只是谁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探春奇道:“在东路院时还好好的,二哥哥和林姐姐都在大笑,极高兴。”

王熙凤听到“东路院”三个字就亮了眼神,忙问道:“你们这是说什么了大笑?”

探春多聪明,回道:“没说什么,就是四妹妹说了个顽笑。”

王熙凤闻言,想笑不过又反应过来这时断不能笑,知道探春精明,口风紧,就看向迎春,问道:“二姑娘,四妹妹和你们说什么了?”

迎春哪里有防备,就老实道:“四妹妹问琮兄弟,怎么做的那样好的词?琮兄弟的词姊妹们都极喜欢。”

王熙凤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琮兄弟又做了首新词,还是之前在琼林宴上做的?”

探春悄悄给迎春使眼色,只是迎春一时没看到,答道:“新词……”

只是说出来,迎春陡然想起,这词怕不好说。

又想起王熙凤这会儿正恨贾琮,面色愈发不自然。

其实她若没这反应,王熙凤说不得也就过去了,她本只想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晒晒贾琮的得意。

这会儿老太太和太太都在极度不安悲伤中,贾琮还有心思做什么劳什子诗词,只此一样,贾母和王夫人就会厌恶起贾琮来。

然而王熙凤没想到,迎春说完后会是这个反应,而一旁探春也一脸的懊恼,下意识就觉得里面有名堂。

她不好再逼问,没的得罪探春和迎春,便对贾母道:“老太太,是不是和琮兄弟这首词有关?我虽然不怎么读书,可琮兄弟和林妹妹却极喜欢诗词。

我听人说,一些悲恸的诗词,最伤人心,有人因此自怄吐血,甚至沉迷在里面出不来的也是有的。”

听她这般说,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没等她们分辩什么,贾母已经处于暴怒中了,厉声喝道:“这还了得?他老子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不好生侍疾,还有心思做劳什子诗词?”

贾政忙劝道:“太医叮嘱过,兄嫂床前不好多待,琮哥儿一直用心侍疾的,夜里都在那边住着。再者,琮哥儿文墨,极少悲春伤秋之字。此事断和他不相干……”

王熙凤丹凤眼眯起,看向迎春问道:“琮兄弟做的什么词啊?”

迎春这会儿反应过来,哪里还会答,只道记不得了。

王熙凤哼了声,看向湘云,湘云也只说记不得了。

见宝钗已是低下头不语,王熙凤忍不住笑了声,道:“到底相干不相干,你们不说谁知道?宝兄弟和林妹妹得的是心病,纵是太医来了,不还要问?早些说清楚,早点想法子为妙。”

王夫人闻言,转头看向探春,道:“三丫头记性好,你说。”

探春闻言,俏脸登时通红,在嫡母那双眼睛平静的注视下,她实在扛不住压力,艰难的吐出了贾琮的新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记得……记得平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听她念罢,贾政已是沉迷其中。

然而王熙凤却如获至宝!

她一拍手,道:“原因找着了!”

贾母王夫人正愣着,她二人是识文断字的,自然多少能听出这首词的妙处,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听王熙凤这般说,忙问道:“什么缘由?”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好个不要脸的畜生!心思也不知长哪里了!老太太、太太忘了,林妹妹的字便是颦儿二字!!”

听她这般一说,莫说贾母、王夫人,连宝钗、湘云、探春等人,也无不面色大变。

她们不敢置信的看向王熙凤,她们绝不信,王熙凤不知这词中的“平儿”非“颦儿”。

可她还是故意这般说。

看看贾母、王夫人乃至贾政都肃穆下来的面色,宝钗湘云等人,心中无不打了个寒战:

好歹毒的心思啊!!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对峙

听王熙凤这样曲解,贾母王夫人无不面色凛冽。

她们亲眼看着宝玉黛玉一起长大,看着宝玉是如何喜欢黛玉的。

尤其是王夫人,她一次次容忍黛玉在宝玉面前使小性儿,气的宝玉每每哭闹。

除了碍于贾母的情面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知道,宝玉是真心喜欢这个表妹。

不管这种喜欢是小儿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宝玉如此喜欢,她就不愿打碎这种美好。

可再想不到,她都一忍再忍的事,竟被一个窑姐儿生出来的庶孽,给伤害了。

看着成了痴傻的儿子呆呆的坐在那儿,王夫人恨的全身都颤了起来。

她如此,贾母亦是如此,面色气的煞白,一迭声道:“反了反了,我就道那个畜生不是个好的。有那样一个娘,不怪生下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孽障。来人,速速与我拿来!”

堂上几个白发健妇领命而去。

贾政怔怔的站在那,依旧处于震惊中,忘了去拦劝……

莫说是他,就连宝钗等人心里都有些动摇,疑惑贾琮那句“记得平儿初见”里,有没有“记得颦儿初见”的意思。

唯独王熙凤,眼中掩不住的得意……

却忽感到下面,有一道凛冽的目光看着她,望眼看去,只见探春修眼中眸光凌厉。

……

“现在叫我过去,不知出了何事?”

东路院,西厢内,贾琮正为平儿画素描,见四个嬷嬷面无表情的来传他,好奇问道。

嬷嬷冷声道:“老太太传你,还要讲明什么事吗?”

平儿自然认得这四个嬷嬷是什么人,早就唬白了脸色,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熙凤。

贾琮感到她的担忧,冲她使了个眼色后,道:“嬷嬷说的是,老太太相传,便是没事也要速速去请安,我们走吧。”

又对平儿道:“劳姐姐一会儿再去老爷太太房走一遭,叮嘱她们仔细照料。”

平儿抖了抖嘴唇,紧张的已经说不出话来。

只有王熙凤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个奶奶手段到底有多毒。

见她担忧成这样,贾琮却是呵呵一笑,满是自信的目光给予她无言的鼓励。

倒不是他盲目自大,经过两年的苦心经营,他虽远谈不上功成名就,但起码的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他有德望隆重的松禅公为师,有清名重天下的衍圣公牖民先生为书信笔友忘年交,还与芙蓉公子为合作伙伴。

这些人或许不能让他一步登天,但在他没犯大错的前提下,保住他的周全却绝不成问题。

贾琮自忖素来行事谨慎,小错都极少,更不用说大奸大恶。

他不信贾母等人就能一手遮天,不教而诛!!

与平儿告辞后,贾琮与四位嬷嬷往荣府而去。

……

“老太太说,让哥儿先在门下跪着,反省己过。等里面太医走了再进去。”

鸳鸯面色复杂的看着贾琮,传着贾母的话。

贾琮闻言,没有多言也没多问,走到廊下青石砖地上跪下。孝字当头,这点哪个也没法。

鸳鸯见他如此,轻叹一声,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

若是平时,她无论如何也会传个信儿给贾琮,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这个时候,贾母、王夫人都在极怒中,她虽心善,却不想枉死。

贾琮跪在地上,四月的夜风还有些春寒,鼻中嗅着身后紫檀大插屏散发出的清香,心中思量着到底何事,让贾母如此大动干戈,雷霆震怒。

看似没有头绪,其实只要冷静下来去分析,还是有条理可寻的。

煽风点火的必然是王熙凤,这没什么可说的。

但究竟因为何事呢?

寻常情况,贾母哪怕看在贾政的面上,都不会这般激烈,直接让他在庭院内罚跪。

除非是触动了她的禁忌恼处。

她的禁忌恼处又会是什么事,亦或是什么人?

呵,多半不会是什么事,应该是人。

而贾母的心尖尖,无非就是宝玉黛玉二人。

之前宝钗就提点过他,不要去追究黛玉翻书看诗的事,以免撞到了刀尖儿上,宝玉和黛玉正闹矛盾呢……

莫非,真让宝钗说中了?

想想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大闹的几次,动静都不小。

惹得贾母大怒,倒也说的过去。

只是,此事到底和他什么相干?

莫非是这首相思词,被贾母认为是淫词?

可是……他写给平儿一首相思词,就算平儿还在王熙凤身边,可她只要没被贾琏收成通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啊。

更何况平儿如今还成了他的人。

这也值当?

左思右想间也不得具体缘由,贾琮微微摇头,而后就见贾母房里的两个大丫头琉璃和翡翠提着玻璃风灯,引着一个身着官府挎着药箱的老者出门,顺着抄手游廊往后面走去。

贾琮见之,眼睛一眯,料想到,必是黛玉身子也出了事。

继而就见鸳鸯再度出来,对他道:“三爷,老太太喊你进去回话。”

贾琮闻言起身,先揉了揉两膝,活动了下麻木的脚踝,然后才上了月台,与鸳鸯一起入内。

见他依旧这般从容,倒是让鸳鸯着实侧目看了两眼。

……

过了抱厦,进了荣庆堂。

在门口处就隐隐听到女人哭泣声。

等进了里面,就见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都围着软榻上的宝玉落泪。

宝钗、湘云、迎春、探春等人也均是面带忧色。

贾政则面色凝重的长吁短叹,看到贾琮入内后,眼神复杂。

贾琮上前行礼道:“给老太太、老爷、太太……”

尚未说罢,就听贾母厉声道:“别喊我们,我们受不起你的礼!贾家也没你这不知礼数教养的下.流畜生!”

贾琮闻言,面色凝重,跪地道:“琮实不知错在何处,还请老太太明示。”

贾母闻言,气的颤抖,一迭声骂道:“好一个不知廉耻的孽障,好一个不知廉耻的孽障,你写下那等没脸皮的词,还有脸子问我错在何处?”

王熙凤冷声道:“老祖宗和他说这些做什么?让他给宝兄弟磕头赔罪就是!太医都说了,这是郁气在心,积怒所致。心火不散,宝兄弟就醒不来,让他磕到宝兄弟醒来为止。”

王夫人沉声道:“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琮哥儿先给宝玉磕头,等他好了,也算你将功赎罪。”

贾琮闻言,眯起眼眼神凛冽的看了王熙凤一眼,好毒的心思。

今日他以兄跪地,往后他在宝玉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传出去,什么罪名都能往他头上压,否则他凭什么会磕头以兄跪地?

眼见王熙凤嚣张的冲他无声一笑,贾琮不屑的弯了弯嘴角,道:“老太太、太太,莫说磕头,就算打杀了我,如果能救宝玉,我也不会吝啬一命。

琮受老爷大恩久矣,若能救老爷之子,琮绝无迟疑。

只是,琮即使死,也想做个明白鬼,所以……

敢问老太太、太太,琮到底罪在何处?”

听他不疾不徐道来,贾母虽依旧深恨,却也不急着让他给宝玉磕头了,道:“你写的那首词,什么记得颦儿初见,什么说相思,又是怎么回事?

人贵有自知之明,凭你也敢惦记着我的玉儿?

起了这等下贱的心思,还敢问我何罪?”

贾琮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他怔了怔后,奇道:“老太太难道不知,这首词是写给平儿姐姐的,何时与林妹妹相干?

今日诸位姊妹们都可以作证,词里写的分明是‘平儿’,绝非‘颦儿’。

而且,宝玉也亲眼见过原稿的,再没有误会的道理。

贾琮自然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攀龙附凤。

能有平儿姐姐这样的丫头相伴,就心满意足矣。

怎敢往林妹妹她们身上想一分一毫?”

语气中已经带了些讥讽了。

不过贾母等人这会儿却顾不得,将信将疑的看向探春等人。

探春忙道:“的确是平儿姑娘的平儿,不是林姐姐的颦儿。当时诗稿是林姐姐在三哥哥书桌上翻出来的,今日问三哥哥,已经解释的很明白了。二哥哥也知道,当时也笑来着。此事必和三哥哥不相干的……”

王熙凤丹凤眼竖起,高声道:“三妹妹这个保证你也敢下?那你说,宝玉不是因为这件事,又因为何事变成这般?太太素日里待你比亲生的还强,你这会儿就向着不相干的说话?”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王夫人眼睛淡漠的看了过来。

探春心里畏惧,忙解释道:“不是,我……”

可不等她多说什么,王熙凤就冷笑道:“管他是哪个平儿,宝兄弟和林妹妹从他那里回来就成了这般,难道他就没责任?

闲话少说,先给宝兄弟磕头赔罪,唤醒过来一问便知谁是谁非!”

贾琮淡淡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我磕头能让宝兄弟醒来,我自然不会拒绝,那说明这件事罪在于我。可是,若此事罪不在我呢?论年纪,我还长于宝玉半天,今日我心含救弟之心磕头,传出去没人会说我的不是。

可是宝玉呢?以弟逼兄,名声坏了不说,怕连福祉都要受影响。”

“放屁,什么福祉受影响?宝玉的福祉也是你能影响到的?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救宝玉,你不想跪!”

王熙凤言辞凌厉,步步紧逼道。

贾琮冷笑一声,道:“二嫂,不如这样。我此刻给宝兄弟磕头,若是他醒来则罢,若是不能,说明罪不在我,可二嫂你逼我以兄跪地,就罚你以嫂子跪小叔子,如何?

你不惜宝玉担上逼兄跪弟之名,我也不吝担一个让嫂子跪小叔子的恶名!”

“你……”

王熙凤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贾琮,眼神恨不得吃人!

然贾琮虽目光淡淡,却也丝毫不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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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驱离

“好啊,好啊!老祖宗,你瞧瞧,他还没承爵呢,就想逼我下跪啊!如今老祖宗还在,他就这样嚣张跋扈,往后我该怎么活啊!”

一边哭诉,王熙凤一边抱着贾母嚎啕大哭起来。

贾母脸色难看之极,兄弟阋墙之事,无论是哪个都不愿看到。

她冷冷的看着贾琮那张脸,又想起他的出身,心里腻味之极,寒声道:“你要逼哪个下跪?”

贾琮淡然道:“若非事出有因,贾琮断不会出此狂悖之言。只是,宝玉之症分明与琮不相干,二嫂却因私怨,枉顾事实,指鹿为马,逼琮以兄跪弟。

此等心思之险恶,实非长嫂该为。

君子当世,可跪天地,可跪君王,可跪祖宗亲长,可跪恩师,却没听说过要跪从弟的。

此乃纲常所在,若强逆之,琮与宝玉皆无好处。”

王熙凤插口道:“跪不醒就是你心不诚!”

贾琮冷笑一声。

贾母还想说什么,贾政长叹息一声,道:“老太太,琮哥儿……琮哥儿所言不差,以兄跪弟之事再莫谈起。传出去,必有人非议吾家不知礼也。”

说罢,又对贾琮道:“琮儿,你又怎会写那样一首词?”

贾琮恭敬道:“回老爷的话,此事侄儿亦与众姊妹分说明白。

去年侄儿在先生家,刚参加完先生邀请数位老友举办的诗会,因多饮了些师娘为我酿的果酒,就醉了过去。

一觉醒来,想起了往年之事。

当日侄儿在学里因被金荣诬陷,被大老爷圈在东路院假山后的耳房里,嬷嬷不慈,动辄打骂,并缺衣短食。

是平儿姑娘想法设法赠衣赠食,若非如此,琮几不能活。

琮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吃着平儿姑娘使人送进来的点心充饥,耳中听着后院大老爷们享乐的丝竹之声,却并不觉苦。

在先生家,想着那年那月那些事,侄儿虽心中沉重,却也有许多暖色。

正是这些暖色,使得琮心中不**邪之念,不入歧途。

因而感念平儿姑娘,故做此相思词。

然此相思非彼相思,而是思恩,思义,思善心,亦思那段春秋往事。

便有了‘去年春恨却来时”,“琵琶弦上说相思’之句。”

贾政闻言,心中起了浓浓的愧疚之意,叹息一声道:“那段时日,委屈你了……”

贾琮正要摇头开口说不委屈,却听薛姨妈忽然惊叫一声,道:“金荣?莫不是挑唆蟠儿寻琮哥儿麻烦那个金荣?”

贾琮一怔,瞥见王熙凤变了脸色,忙道:“这两日事情太急,竟忘了这一茬。姨妈,你说是金荣挑唆的薛大哥来闹事?不能吧?当时老爷听闻金荣在学里聚赌淫乐,可是亲自发过话,驱逐此等混帐出族学,不可坏了祖宗所立教化子孙之地。

难道他又回到族学中去了?”

薛姨妈咬牙恨道:“就是这个孽障,在学里哄的蟠儿,说什么琮哥儿身世不堪,家里地位不高,给些银子就……这等黑了心的奸邪歹人,怎又回去了?”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看向已经有些慌神的王熙凤。

王熙凤忙解释道:“金荣的姑母是贾璜的妻子璜大奶奶,她哭到我跟前卖惨,只说哥哥死的早,只留下一条血脉,嫂子又不易,想寻个地儿让她侄儿读书,还说他已经痛改前非了。实没法子,我才应下她。”

听她这般一说,薛姨妈就有些不高兴了。

这样一个孽障,惹出多大是非来。

王夫人见贾政也阴沉着脸不悦,便对王熙凤道:“日后这等抹不开脸的善事少做,况且老爷都发话了,你怎还好善作主张?”

王熙凤落泪道:“那璜大奶奶往府上来的殷勤,常有孝心,又说的那样可怜,我想老太太、太太常有惜老怜贫之慈悲心,不若帮衬一把,再没想到,竟差点把自家人给害了。”

说着,向薛姨妈赔不是。

薛姨妈见此还能说什么,忙叫起。

王熙凤又向贾政请罪,贾政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对那等孽畜,再不可心软。

一圈下来后,漏洞就算是被堵住了。

王熙凤起身时瞧向贾琮的目光,得意中带着不屑。

她又对贾母道:“老祖宗,我说的法子别人不听,只能让有能为的人想法子了。琮兄弟有能为的紧,想来他必有主意!”

说着,又看了贾琮一眼。

其实以王熙凤的性格来说,她多好用借刀杀人之计。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才是她的风格。

如今虽也屡屡借刀,但到底还是短兵相接了。

一来在她心里,贾琮原不配让她虚与委蛇。

二来,经过两三日的发酵,爵位丢失之苦,愈发让她心中煎熬,如毒蛇噬咬。

真真恨不得贾琮去死……

平儿向着贾琮说话一事,更似火上添油!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顾不得平儿心里到底是拿谁当主子了,她做梦都想拿回爵位。

没了爵位,她凭什么得诰命?

这世上女子只有两条路数可以“改头换面”,一是夫君有爵位,或是为官,可请封诰命,同成官身。

再者只有指望儿子长大后出息了,做官立功后请封母亲为诰。

儿子什么的王熙凤觉得多半指望不上,贾琏就更不用去想,唯有爵位才最靠谱。

这世道女子地位多低下,唯独有一个诰命傍身,才算有了立身之本。

瞧瞧贾母为何在贾家地位如此之高,纵然东府做族长的贾珍,也一句话传过来训斥一通?

不止是因为她年最长,她身上还有一个一等国公夫人的诰命!

满天下的女人,除却天家的后妃之外,便数她最为贵重!

这,才是女子能自在过活的根本。

每每念至此,王熙凤心里就不能有一刻平静。

贾母等人不是想不到这些,只是这会儿顾不得王熙凤存的什么心思了,她们只想让宝玉早些好过来。

眼见又要威逼,贾琮道:“我虽不敢自夸能为,倒是有个法子。”

贾母等人自然不信,也不愿让他瞎试,贾政却忙道:“琮儿有何法子?”

贾琮道:“宝玉犯的多半是癔症,医书上说,这等病,多是心里受到了强烈刺激,病人偏执于己念,不愿从自己的想法中醒来所致。这个时候,只要让他从这种状态中退出,再吃些安神之药,多半便没事了,并不伤身子。

琮以为,如今关键是要寻到宝玉犯癔症之缘由。”

王熙凤嗤笑一声,道:“这还用你说?人家太医不比你明白?”

贾琮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道:“我估摸着,能让宝玉这般,必然和林妹妹有关。不若在宝玉耳边喊一声,林妹妹来寻他顽了,再不醒来,林妹妹就走了。”

王熙凤见他不搭理,心里愈怒,正想再寻不是,可听到这个法子,面色忽地一滞,暗恼她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儿。

贾母王夫人等人却纷纷眼神一亮,贾母也顾不上去嫌弃哪个想的法儿了,靠近宝玉耳边叫道:“宝玉,你林妹妹来寻你顽,你怎么不理人家?你再不醒来,你林妹妹就要走了……”

话刚说完,众人就见宝玉忽地打了个激灵,随即醒来大叫道:“林妹妹不要走,林妹妹不要走!”

见他果真醒来,贾母王夫人大喜,一迭声道:“不走不走,你林妹妹哪也不走。”

却又见宝玉泪如雨下,哭道:“如今有了贾琮,他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比我强百倍,林妹妹如今只同他顽了,不同我说话了……”

旁人听了这话自然脸色一变,这话实在太难听,黛玉成什么了……

况且众人都知道,黛玉根本没和贾琮见过几回面,何来只同贾琮顽的道理?

明白人心里自然清楚,这只是宝玉心里害怕的事。

可王夫人却当真了,她看着宝玉可怜成这样,心疼之余,心里那个恨啊!

贾母则宽慰道:“你放心,你林妹妹日后再不同他顽,我告诉她,日后只和你顽!”

宝玉却忽然看到下面的贾琮,登时睁圆眼,同见了鬼一般,指着贾琮大叫道:“了不得了,贾琮来找林妹妹了!快打出去,快打出去。”

贾母瞪眼过去,喝道:“还不离了这地儿?日后这府上你也再别来!”

众人闻言面色再一变,宝钗湘云探春等人无不目光同情的看着贾琮。

贾政也面色复杂,想说什么,可见贾母正在气头,又不好劝,只能叹息一声。

倒是一旁王熙凤,面上的得意劲头压也压不住。

贾琮面上无一丝表情,躬身道:“谨遵老太太之命,贾琮告辞!”

说罢,又与贾政、王夫人行一礼后,就要不疾不徐的离去。

却听身后忽然传来王熙凤的声音:“琮兄弟先等等!”

贾琮回头看去,道:“不知二嫂还有何指教?”

王熙凤笑的满脸桃花开,道:“原我道琮兄弟一门心思读书备考,才将平儿暂借与你管家。如今瞧来……呵呵,琮兄弟能为大的很,不用我这个二嫂帮也能做的极好,所以,你还是把平儿还给我罢。她跟了我十几年,忽然离去,我连觉也睡不好。

再者,平儿心细,这两日我让她和袭人一起照顾宝兄弟。”

听她这话,除却贾母贾政王夫人外,余者都眼神骇然。

贾琮面色铁青的看着王熙凤,缓缓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他保证,一定会让她后悔今日的每一句话。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孤女

出了荣府,贾琮站在公候街上,仰头看着数百年前的蔚蓝夜空,星光点点。

“呵……”

他早就听说过,女人阴毒起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

他原是不信的。

虽不至于像宝玉那样,以为女孩子都是花儿一样娇贵美丽,可他总以为,女人天生柔弱,再怎样心也应该是软的。

怎会有如此恶毒之行?

前世读红楼,贾琮其实勉强还算是个凤姐儿粉。

贾瑞调.戏王熙凤,因此而死,贾琮并不觉得王熙凤有错。

铁槛寺,凤姐收银子坏人姻缘,致三条人命皆丧,贾琮以为她虽有错,但本心未曾想杀人。

到了尤二姐时,凤姐用虎狼药害的尤二姐堕.胎流产,逼得她吞金而死,贾琮以为在当时时代的大背景下,尤二姐是在觊觎凤姐的位置,打算母以子贵,无子的王熙凤不得不为之。

当然,肯定不赞同她酷烈的手段,只是到底被掩盖在神仙妃子的光彩之下……

然而到了此刻,再不想他竟成了王熙凤的利益对立面……

然后才终于清晰的感觉到,此人手段之狠毒。

“呼!”

吐出口气后,贾琮面色恢复了淡然。

老祖宗的智慧教会了他:“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不过,即使平心静气下来后,他依旧笃定,要给王熙凤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既然她如此自视甚高,还惦记着贾家的爵位,那他就狠狠打掉她这份骄傲。

原先的计划,自然也就行不通了。

贾琮算看明白了,贾政是真无治家之能。

王熙凤做出这等事来,拿祖宗所立族学这等重中之重的事弄鬼,还惹出那样大的祸来,之后装腔作势几句,竟也能翻篇!

贾琮不敢保证,等与贾家亲近的御史拿着弹劾奏折回来后,王熙凤再哭两声,贾政会不会还像今日这般,无可奈何的就了账翻篇。

若只那样,他一番苦心算计倒成了笑话。

而布政坊尚书府那边多半已经按照先前的设计去布置了,临时再请更改,就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好在,贾琮还有一出后手。

原就是预备着,等现下布置的这一招不起作用,贾政执拗不过贾母和王夫人,再轻轻放过王熙凤后再起作用的。

如今看来,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又玄乎了。

所以,干脆双管齐下!!

如此,纵然人人心知是他所为,但明面上,却连一点证据也寻不到。

打定主意后,贾琮回了东路院,往前宅洒扫奴仆的住处走去。

跑了一个内线张勇,自然还会安排一个“王勇”进来。

否则,一些机密信件贾琮都不敢放心让人去送。

寻着新安排进来之人,名唤赵虎者,贾琮低声耳语几句后,赵虎就从角门悄然出府离去。

……

黛玉小院。

紫鹃刚将太医并琉璃翡翠送出门,就见袭人从另一头赶来。

见她面带急怒又有泪痕,与平素大为不同,忙问道:“袭人怎么来了?”

袭人哭道:“你家姑娘不知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

听说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是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紫鹃闻言唬了一跳,顾不得袭人语气中的不敬,忙道:“好生生的,怎会如此?”

二人在外面说,不妨里面黛玉正坐在月洞窗下吃药,恰巧听了进去。

一听此言,心知李妈妈乃是经过事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心中剧痛之下,“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李纨、鸳鸯还未走,见之大骇,李纨忙劝道:“姑娘可万万别当真,我们来时宝玉虽得了癔症,可和生死到底不相干。”

又扬声对外面的袭人喝道:“袭人不可胡言!”

袭人听到里面动静心里也是一跳,只是涉及到宝玉,她也顾不得许多了,道:“大奶奶,太医说我们二爷这病若寻不得心疾的根儿,怕是好不得了。奴婢只想来问问林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兴许就能寻出缘由来。”

李纨闻言差点气的仰倒过去,既然你都知道了是心疾,那前头说那么凶险给谁听?

而李纨能想到的事,心思本就七窍的黛玉又怎能想不到,再想起袭人之前满是怨气的说什么“你家姑娘”,黛玉几欲再度呕血。

她不顾李纨、鸳鸯的劝阻,挣扎着起身,泣道:“去老太太房,宝玉若是死了,我与他偿命就是。这里再住不得了……”

紫鹃在庭院内听闻,气的面色铁青,怒视袭人道:“这下你满意了?”

袭人忙赔笑道:“姑娘可别多心,我一个奴婢,哪里敢对姑娘不敬?若我有半点坏心,必不得好死……”

可黛玉哪里还会听,强撑着就要往荣庆堂而去。

李纨鸳鸯苦劝无果,只能让紫鹃取出已经收起的冬日斗篷,将黛玉包裹严实后,紫鹃鸳鸯搀扶着她往贾母院走去。

……

“老祖宗,你瞧瞧他什么样子!当着老祖宗的面就敢这么跋扈!”

看到贾琮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后,那目光中的深意,让王熙凤心里生起一股寒意,思量此人过往的手段,多少有些忌惮,因而再在贾母跟前上眼药。

贾政此刻已经离去,她也愈发没了顾忌。

贾母这会儿子见宝玉醒来,心情已经好了大半,她也还没老糊涂,多少揣摩出了王熙凤的心思,虽心疼她,可贾琮才刚刚得了世位,贾琏都还在宗祠跪着,总不能再设法夺了贾琮的世位,转还给贾琏吧?

纵然她愿意,可贾政、贾珍等前宅的,还有族里的一些族老们怕都不愿意。

再者,贾琮身后又站着那么些个文官儿,再想像二年前那样随意拿捏打骂也是不能。

贾母因而劝道:“他不懂规矩,自有前面宝玉他爹管教着,你是做长嫂的,不拘怎样,左右他都要敬着你。哪怕他承了爵,为官做宰,也逃不过长嫂如母四个字,你又何必和他一个孩子着恼?”

薛姨妈在一旁笑道:“哎哟哟,老太太果不愧是这么一大家子的老祖宗,原我道琮哥儿这次怕是没的好果子吃,没想到竟这样公正!这话说的再有理不过,又大气。

凤丫头是小气,一个丫头送过去又想要回来,没的让人笑话!

人家念着往日的恩情,请了回去好生敬着,你该成全了才是,哪里就非要把人得罪死?”

王熙凤叫屈道:“天老爷!真真冤死我了,难道姨妈刚才没看到他那副德性?我看他恨不得撕碎了我嚼吧嚼吧连骨头渣儿都吞了!”

薛姨妈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说服不了王熙凤,她也不强求。

王熙凤又道:“旁的也罢,她还非要我给他磕头,也不怕折了他的寿!再不能轻饶了他这遭儿,不然真真是没法做人了。”

宝钗忍不住笑道:“你也知道给小的磕头不自在折寿,那你逼他给宝兄弟磕头做什么?”

王熙凤气闷道:“宝丫头疯了不成?论亲疏,从太太论起,你管我叫二嫂子,再往深里论,咱们是正经的表姊妹,你胳膊肘就往外拐?快快收回来惹人厌的很……

别说我是有理的,就是没理的,你也得向着我,你若向着外人,我必也和宝玉一样!”

说着,她学着宝玉方才没醒时的模样,双眼失神的看着前方。

这幅作态,贾母王夫人等人都绷不住笑了起来,满堂婆妇丫鬟们见气氛转好,亦是跟着赔笑。

唯宝玉满面羞红的将脸藏到贾母身后。

贾母一手无比怜爱的摩挲着宝玉的脖颈,一手拍打了下王熙凤,笑骂道:“真真是个泼皮破落户,不讲理到你这样的地步也是少见!你宝兄弟刚好一点,你这做嫂子的不说准备些好吃的做个东道请他补补,还这般打趣他!”

王熙凤笑道:“论疼宝玉,我可不比老太太、太太少!

方才要不是为了宝玉,我也不会和那样一个人吵一遭……

再说不就是一个东道吗?老太太尽放心,虽然我兜儿比脸还干净,也没几两压箱底银子,比不得老太太,可一个东道还是请的起的!

实在没法儿,明儿我就打发丰儿去鼓楼西大街姨妈家的当铺里当一个钗头坠儿,总够咱们高乐一日的!

左右日后这个家轮不到我来当,干脆咱们吃个河干海尽,管他呢!”

听她说的如此荒唐,真真一口泼皮破落户的光棍儿劲头,满屋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宝玉也绷不住,趴在软榻上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正当满堂哄笑时,众人却没看到堂门处门帘挑起。

几道身影搀扶着一个披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上还罩了雪帽的瘦弱身子进来。

如今,虽还未至盛夏,却已是暖春啊!

可见来人身子之弱……

看着满堂欢颜的众人,看着软榻上被贾母爱怜的搂着开怀大笑的宝玉,看着眉飞凤舞恍若女说书先生般喋喋不休的王熙凤,这一刻,泪流满面的黛玉,心里感到无比的孤冷苦寒和格格不入。

她比任何时候都思念远方的亲人。

爹,娘啊……

“姑娘!”

“姑娘!!”

眼见林黛玉缓缓阖上了眼,昏迷瘫倒下去,紫鹃心里一片凄然,抱着她消瘦的身子大哭起来……

……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事发 (一)

翌日清晨。

东路院,西厢。

平儿听完贾琮描述昨夜之事的话后,怔怔的站在那里,眼中闪过一抹凄然。

因为怕她晚上睡不好,贾琮昨夜只避重就轻的说了宝玉得癔症的事,并未说王熙凤要将她要回去的事。

只是这件事今日必然瞒不住,所以贾琮还是说了出来。

见平儿面色煞白,贾琮知道她虽然也会舍不得他,但也未必是抗拒王熙凤。

只是,王熙凤之前存了那样的心思,将她舍弃送出。

这会儿又为了打击贾琮,再将她生生要走。

虽然王熙凤是主子,她不过是个丫鬟,可这样轻贱于她,还是让平儿心如刀绞。

贾琮见她如此痛苦,心中叹恨之余,也愈发坚定了此次再不留手的决心,他上前拉住平儿冰凉的手,笑道:“好姐姐,你对我就这样没信心?”

平儿神情恍惚,苦涩的摇了摇头,贾琮无奈笑道:“姐姐放心,没有谁能将姐姐从我身边要走,连起这个心思的人,都会遭到报应的。

二嫂……她许是最近有些魔怔了。我会让她清醒过来的……

至于她的话,咱们只是不理,拖两天她就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错事。”

“可是……”

平儿想起王熙凤的性子,哪里是等人的人,若是再厌起,岂不更加凌厉?便含泪道:“既然奶奶那里忙不开,招我回去,我便回去帮两天又何妨?等忙完那边,我再……我再回来。”

贾琮正色道:“姐姐这次若真回去了,以二嫂的性子,必定多方羞辱,以解她心头之气!姐姐以为,到那时我会善罢甘休?

真到那时,纵然顾及姐姐的颜面,我亦要与她不死不休!

所以,哪怕为了她好,姐姐也该听我的才是。”

平儿听她说的郑重,也升起担忧来,紧张看着贾琮道:“琮哥儿,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贾琮闻言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阳光俊秀的面容,让人赏心悦目。

他又将平儿另一只手握在手心,温暖着她清凉的柔荑,笑道:“姐姐想哪里去了?我是读书人嘛,要讲究身份格调的!打打杀杀那种没脑子的事,噫……”

饶是此刻心中沉重,可是看着贾琮嫌弃的模样,平儿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嗔道:“不知你的人,见你这样俊秀,只当你是如玉公子。谁能想到,你私下里竟也这样淘气!”

贾琮笑道:“好姐姐,你难道不知,古往今来的如玉公子,都是扮给外人看的?在最亲近的人跟前,从来没什么如玉公子,都只有本性儿,这才活的不累。”

平儿听闻“最亲近的人”,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嗔了贾琮一眼。

沉吟了稍许,方问道:“果真有把握?”

贾琮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点点头道:“十成把握!”

平儿听他说的肯定,知道他不是轻狂自大的人,面上却没多少喜色,反倒多了些愁绪,看着贾琮欲言又止。

贾琮知道,她是想请求他,不要伤着王熙凤。

他却只能遗憾道:“平儿姐姐,若无昨日咄咄相逼之事,我还有把握将事态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可是,经过昨日之事,我若再留余地,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待其转过头来,我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

听他说的这般唬人,平儿面色煞白,身子都摇了摇。

只是,她却再也说不出让贾琮留手的话来。

虽然心里苦涩,但不知不觉中,她的心还是偏向了贾琮……

……

荣禧堂后,粉油影壁内。

王熙凤小院。

一清早将服侍她洗漱的彩明大骂了通,王熙凤只觉得心里不痛快。

“连个冷热水也分不清,一起子偷奸耍滑的浪蹄子们,早晚拿烧红的烙铁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冷然!”

平儿服侍了她十来年,早已摸清她喜欢什么样的水温洗漱,连早饭里粥汤的温度也吹到不冷不热才端上。

新晋的丫头自然没那么贴心,王熙凤因为心思杂多,夜里本就睡眠不好,早起起床气大,遇到这么不知心的,自然没好脸子。

再加上从睁眼起,一波又一波的回事媳妇,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她拿主意,扰的她烦不胜烦!

往日里,这些都是平儿早早过一遍的。

这些小事根本到不了她跟前,早就让平儿处置了。

可眼下只能她一个人费心思,至此,王熙凤愈发后悔将平儿草草就送了出去。

若说昨夜她问贾琮要平儿还只是心存报复,今日她却真心希望早早将平儿要回来,帮她处理这些烂事。

当然,要回来后,总要先教一顿规矩,让她再不敢忘自己的主子到底是哪个!

气恼的草草用了两口早饭就不想吃了,就见手下心腹管事媳妇林之孝家的进来。

王熙凤见之丹凤眼一亮,撂下粥勺,急问道:“如何了?”

林之孝家的答道:“外子已经和银库房总领吴新登、仓上头目戴良还有买办钱华都打过招呼了,东路院这个月的月钱延迟半月再放,给下人们采买春衣、更换夏衣也推迟些日子。另外,东路院小厨房的米粮菜肉,这几日也不送了……”

王熙凤闻言满意道:“这就好,左右他是个有能为的,自然有法子来解决。如今他连这边的门儿都不许进,我看他向哪个去告!你让林之孝给门房说了吗?”

林之孝家的赔笑道:“奶奶的吩咐,多咱敢大意了去?再说,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哪个也马虎不得。不过……”

“不过什么?”

王熙凤听到转折,皱眉问道。

林之孝家的道:“不过刚才大奶奶屋里的人,送了兰哥儿去了东路院,说是去念书习字。还有环三爷也一起……”

王熙凤闻言,脸色登时涨红,怒道:“大嫂子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给我难看吗?”

林之孝家的劝道:“大奶奶素日里并不管事,也不爱管,许是只想让兰哥儿读的好书。毕竟东路院那边,旁的不行,读书写诗的能为了不得。”

王熙凤厌恶道:“读书有个屁用!翰林院里吃不起肉的穷翰林一抓一大把,他们读书写诗不比那孽障高明一百倍!我看大嫂子真真迷了心了!”

翰林院虽是储相养望之地,清贵则清贵,却是实打实的清水衙门。

里面的翰林大半都是在赔钱度日,若是家底殷实的还好说,若是原本就出身寒门的,那可真真要靠典当度日。

这两年还好些,新法大行后,国库里总算有了能给百官支取俸禄的家底儿了。

放新法前,连京里百官的俸禄都要拖欠,本就难熬的翰林官儿,一年到头连肉都吃不上二回,苦不堪言,都快成了笑话……

因此王熙凤鄙弃之。

只是,她到底奈何不得李纨。

长嫂的身份且不提,又是寡妇失业的,贾母和王夫人都不会默许她折腾李纨。

但是她奈何不得李纨,还折腾不得赵姨娘母子?

冷笑一声后,王熙凤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只等收拾完贾琮,回过头来就出手对付这一对母子。

她见林之孝家的本本分分站在那,忽地心思一动,道:“你家姑娘还在墨竹院?”

林之孝家的忙道:“是,一直在那,不过也没什么事做,东路院那位二年来也没怎么回来,如今回来了也没在墨竹院正经待过。”

王熙凤闻言,神色一松,道:“既然如此倒也罢了,不过老待在那也烦人,过几天把你丫头调出来,到咱们这边做事罢。

上回我瞧了回,觉得对我脾性,不是个扭捏小气的。”

林之孝家的赔笑道:“如此才是她的福分。”

王熙凤得意一笑,又道:“罢了,就这么着吧,你去忙你的,我还要去老太太处看看那两个祖宗!唉,真真是一个比一个费心!”

林之孝家的笑道:“到底是奶奶的能耐,旁人也没这个资格。只是听说,林姑娘似不大好了?”

王熙凤哼了声,道:“昨日之事,怕是袭人闹的鬼。只是她进门就先请罪,说是因为担忧宝玉,才心慌之下去问了林丫头,惹出事来。虽然老太太发了怒,可念她毕竟忧主心切,也只是骂了顿罢。

回头,太太却选了两件上好的衣裳让彩霞给她送了去,还附了根好钗。”

说着,王熙凤拍了拍前额,道:“真是头疼死了,这一脑门子的官司,理也理不清。罢罢,不去想那么些了,先去瞧瞧再说……

对了,你别忘了去东路院催一催,让平儿那个小浪蹄子早点回来。

真顽野了不成?”

说罢,外面四五个媳妇丫鬟进来,服侍她洗手更衣,然后一起簇拥着往荣庆堂而去。

正这时,一抬青呢官轿速度飞快的从公侯街自东而西赶来。

轿子刚落地还未定稳当,里面的人就急急下轿,只见一身着官袍的中年人走下来后,对着门子道:“速速带我去见你家老爷!”

门子自然认得此人,忙上来请安:“表老爷好。”

此人正是贾家老姑奶奶之子,贾政之表兄赵智朴,如今在兰台寺为侍御史。

与贾政关系尚佳。

赵智朴却没功夫与门子说话,再急急吩咐道:“速速带我去见你家老爷,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门子这才发现赵智朴脸色凝重中带着急怒,不敢耽搁,忙引着赵智朴往外书房走去……

……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事发(二)

“大兄怎么来了?”

外书房内,贾政正与诸清客相公们闲聊,昨夜又得了贾琮一阙词,虽起了不小的风波,可待宝玉醒来后,他放下心来,再想起这阙词,真真翻来覆去的读也读不够,今日一早便与诸清客妙谈。

正热闹时,就见赵智朴匆匆进来,贾政欣喜问道。

赵智朴生母乃贾代善庶女,贾政庶姊,再加上其母早丧,因此除了年节时,两家少有往来。

今日见赵智朴难得登门,贾政生出惊喜。

不过再看赵智朴脸上的凝重隐怒,贾政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就听赵智朴开门见山沉声道:“存周!祸事矣!”

贾政与诸清客相公们闻言都唬了一跳,贾政忙问道:“大兄何出此言?”

赵智朴叹恨一声,从袖兜中掏出一本奏折,道:“这份折子你且看,万不可外传!”

虽然还未送进鸾台,算不得私相授受,可将其他御史托他上呈的奏折给事主看,追究起来,也绝非小罪。

做到这一步,赵智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贾政见他如此模样,早已提心吊胆,接过奏折打开一看后,眼睛登时睁圆,如遭雷击,满面不敢置信的急怒之色,一迭声叫道:“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

赵智朴见贾政面色铁青,持着奏折的双手都剧烈颤抖起来,长叹一声,道:“存周,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赶紧先处置了善后!这等事,若没人弹劾,本也只是寻常。放印子钱敛财者,虽律令严禁,可遍地皆是。民不举官不究,谁也没法。

可如今这么多苦主齐齐上告,此间事绝不能小觑!”

贾政面色凄苦,束手无策道:“此等丑事,这让我如何善后,这让我如何善后啊?”

一旁清客们还不知出了何事,詹光道:“世翁,不知出了何等难事如此棘手?”

赵智朴还未阻拦,贾政就随手将手中奏折递给了詹光,程日兴等人亦忙围了上来。

待众人看清奏折所写后,登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面色担忧难看起来。

詹光见贾政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等着出主意,心里为难,想了想,勉强道:“此事世翁怕还需寻二.奶奶问一问才是,若果有此事,当命她速速将银钱还与苦主才好。”

这等主意,竟也让贾政如获至宝,一迭声道:“对对对,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赵智朴见之,心中一叹,主动从詹光手中接回奏折,对贾政道:“存周,此事务必上心!除了家里要安置妥当,兰台寺那边,也要说情一二。如海曾为御史中丞,与掌寺大夫关系匪浅,可以其名义,书信一封。总要压下此事,不进内阁才是。不然……”

话未尽,语气堪忧。

如今新法变革愈演愈烈,旧党已成昨日黄花,新党大势昭然。

贾家本就和新党党魁有些过节,一阙《赠杏花娘》,让宁相成了笑柄,如今抓住这等机会,怕不会放过。

就算宁则臣不理会,其遍布朝堂的党羽,也绝不会错过这等献媚的机会。

见贾政还未想到这一点,赵智朴无奈之下,只能将话讲透,然后匆匆离去。

事已至此,他不过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儿,却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待赵智朴走后,贾政神情都有些恍惚起来,唬的不知该如何办。

还是程日兴叹息一声,劝道:“世翁却也不必如此忧虑,一来放贷之事,实非十恶不赦之罪,以府上根基,未必就有大祸。

二来时候还早,还有时间好生弥补一二。

当下之急,还是去问问二.奶奶,到底惹出了多大的祸事,才好对症下药啊!”

詹光等人怕贾政向他们寻计,纷纷附和道:“此言为老成之言,合该如此。”

贾政也信以为然,谢过诸清客后,急急往后宅走去。

……

东路院。

顶替了王善宝家的地位的周婆子,带着四五个媳妇寻到了西厢。

平儿原以为出了何事,待问明白后,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不用猜也知道,这必是她那位好奶奶的手段。

平儿心里一阵凄苦,原就知道王熙凤绝不会手下留情,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心里还是苦痛非常。

温婉的脸上,满是哀伤。

那周嬷嬷见之不忍,道:“姑娘还是寻三爷拿主意吧……”

平儿正要婉拒,想再去寻王熙凤,既然奶奶都要让她回去了,何苦再做这一遭?

不过没等她开口,就见贾琮已经从里间出来,笑道:“此事我已知矣,诸位嬷嬷不需担心,说来道去,其实都是短了银子使。

既然如此,我来解决。

等我晚上归来时,必有银子使。

西府指望不上,就咱们自己采买,也省得被他们刮一层皮去。

周嬷嬷的儿子如今在前面做事,就委任他做个采办如何?”

周婆子闻言,真真喜之不尽。

那可是府上一等一的有油水的差事,一直被钱家把持着。

瞧瞧钱家住处的奢华,寻常主子人家都没那么气派。

此刻周婆子都顾不得去想贾琮能否寻来银子,千恩万谢的带人出去了。

贾琮对面带担忧之色的平儿笑道:“姐姐宽心就是,此事小事尔!不多说了,兰儿和环哥儿已到书房了,我去看看。”

见贾琮果真不当回事,似真是一件小事,平儿晕晕乎乎的,也只能且相信他。

……

东路院,书房。

贾琮进来后,就见正如小夫子般读书的贾兰,和嬉皮笑脸坐没坐相正在顽一根绳子的贾环。

看到贾琮入内后,贾兰规规矩矩的行礼,唤了声三叔,目光敬仰中带着些许同情。

贾琮叫起后,抚了抚他的额头,问了几句学业上的问题,然后就让他继续读书了,有不懂的再问。

贾兰乖巧落座,坐在椅子上小靴子都够不着地,还是认认真真的读书写字。

另一边,贾环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看着贾琮,眼睛里说不出的得意和……幸灾乐祸。

“贾琮,再让你攀高枝儿!不攀了吧?哈哈哈哈!以后还是同我顽才是正经的!我不是太太生的,你也不是太太生的。老太太太太她们都不喜欢我,也都不喜欢你。你比我还惨,连荣府门儿都不能进了。不过没关系,往后你同我顽,我不嫌弃你!”

贾环趾高气扬道。

一旁贾兰都听不下去了,道:“环三叔,我娘就喜欢三叔,姑姑们也喜欢。”

贾环闻言竖眉瞪眼,凶巴巴的喝道:“你懂个屁!她们才不喜欢,昨儿贾琮都被赶出来了!都是她们告的密!”

贾兰被面容狰狞的贾环唬了一跳,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就见贾琮在贾环额前叩了下,奇怪的看着贾环道:“还有这样当叔叔做长辈的?”

贾环闻言登时恼火了,不过小孩子最爱充大辈,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学着贾政的模样干咳了两声,道:“兰儿别哭了,我教训你,也是为你好。”

可哪里管用,贾兰瘪着嘴委屈抹泪。

见说不听,一旁贾琮又嫌弃的看着他,贾环不想变成没本事的,一咬牙,决定下血本,从怀兜里掏出一个沾着油腻的荷包,小心翼翼的倒出了一颗小碎银子,无比留恋的深吸一口气后,闭着眼睛递给贾兰,道:“别哭了,我凶你是为你好,这么多银子你拿去买糖果吃吧,就在南集市胡同里,王家老太店家的,最……最好吃……”

许是真的心疼坏了,说到最后,贾环居然也开始抽泣了。

贾兰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个不着调的叔叔,心想怪道娘不许我和他多接触,真是奇怪的人啊……

贾琮看了眼贾兰看“弱智”的萌萌眼神,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见他如此,贾兰倒是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贾环却恼羞成怒道:“笑个屁!你笑个卵……”

“贾环!”

话没说罢,就被贾琮沉声喝断了。

这突然的一声,唬了对面叔侄俩一跳。

二人一起吃惊的看着贾琮。

贾琮肃穆着脸对贾环道:“口出恶言者,自侮也。你这是跟哪个学的?

满口粗俗!

你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怕你?错!如此,只能愈发让人轻贱于你,瞧不起你。

什么毛病?”

见贾环怔怔的看着自己,似被唬住了,贾琮面色和缓了些,声音也温和许多,道:“你是我兄弟,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给我送吃的,给我上伤药,没有你的帮助,我如今生死难知……

这些我都记得!

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很好,好好的读书,好好的长大,做一个让人尊敬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人……”

刚才训斥他时,贾环还没落泪,这会儿听贾琮温言劝说,眼泪反倒吧嗒吧嗒的流了起来。

一旁贾兰,也红了眼。

他根本记不得自己的父亲,自懂事以来,就只有母亲一人。

虽然每每见到祖父管家宝二叔心里害怕,可何尝没有过一丝羡慕?

最起码,宝玉还有父亲管教。

他却从未体会过这等滋味,心里极难过。

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贾琮见两人都落了泪,并不慌乱,反而有些欣慰。

知道哭总比没脸没皮的强,还有救。

因为到底是孩子,不好一味说教,贾环今年也不过八岁,贾兰才六岁出头。

他就再次用了两手魔术,将两人哄的眼睛睁的溜圆,忘了落泪,没一会儿就都咧开嘴乐了起来,抓耳挠腮,贾兰也多了分孩子气。

顽闹片刻后,贾琮便带着二人读起书来。

不说本就认真的贾兰,连贾环都难得正经安下心来,卖力的读书写字,模样认真。

一直学到了午时,该到用午饭时分,贾琮方收笔,瞧贾环贾兰叔侄儿俩的模样,似没用回荣府用饭的意思。

他笑道:“今儿就不留你们在这边吃午饭了,说来惭愧,厨房里已经没米了,我得去外面想想法子化点斋去。你们快回去吃饭吧。”

贾环和贾兰闻言,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

然而贾琮这回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收拾好笔墨书籍后,起身先行一步,叫了马车,直接出府而去。

不过没等他离开多久,就见两个婆妇慌忙从荣府赶来,传老太太和老爷的吩咐,让贾琮速速去荣庆堂……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事发(三)

此刻的荣庆堂,已不复往日荣耀喜庆之色。

满堂压抑凝重,气氛骇人。

堂正中,昨夜还嬉笑怒骂,惹得众人时不时满堂欢笑的王熙凤,此刻面色惨白满脸涕泪的跪在当庭哭诉着……

“旁人只见我家光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哪里知道,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一年只靠那些地租进项,能值当什么?”

“老祖宗和太太托我管家,我若只图个好名声,只要本分管家,侍奉好老太太、太太就好,可是我寻思着,再这样下去几年,内囊怕就耗尽了,到时候,难道还让老太太、太太去操心银子?”

“若如此,旁人说我没有能为不怕,可老太太、太太那时都多高的春秋了,我就算再不孝,也不能让老太太和太太操这份心哪!”

“所以我就寻思着给家里添进项,前面的事我管不上,也没法管,日后没了银子是他们的事,可内宅的银子,我必定要早早留足。旁的本事我没有,就想着世人多放贷赚些例钱。旁人能,我也能。”

“我每月都把例钱和自己的梯己银子放出去,收回的例钱发放完月钱后,再放出去,连自己嫁妆银子也一并放出去,不求别的,只图能多攒些银子,日后总不能短了老太太、太太还有宝玉他们的嚼用。”

“可我再没想到,竟会被人告了去,给家里招灾惹祸啊……”

“千罪万罪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和家里再不相干,想来告罪我之人,也只想让我一人去死……”

“只望老太太在我走后,能好生爱护身子,不以我这不贤不孝的孙媳为念,长命百岁……”

王熙凤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的声泪俱下,凄惨无比。

莫说贾母等人早熄了心头震怒,连贾政也惭愧的摇头叹息。

若是贾家男人争气,何须一个侄儿媳妇用这等法子敛财?

又见王熙凤一边大哭,一边与贾母磕了三个头后,在众人心里凄叹之时,就见她猛的撞向身边摆在堂下的交椅的椅腿上,“砰”的一声,椅子翻倒在地,王熙凤也一头栽在地上,眼见额角上殷红的血缓缓流了下来……

这陡然巨变,唬的满堂人都惊叫起来。

贾母大哭之余,一迭声喊道:“快快扶起来,快快扶起来!”

早有四个老陈经事的婆子上前,验了下鼻息后,先对贾母点了点头,贾母见之快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大半了。

等四个婆子将王熙凤扶到高台软榻前,看着素日来孝顺有佳,任劳任怨,变着法儿让她高兴痛快的孙媳妇,此刻凄惨着一张脸,半边脸上都是血,贾母心疼之极,早把那点子事给抛到脑后,哭骂道:“你也是个糊涂种子,再没银子还能短了我的嚼用?前面的不争气,随他们去就是!爷们儿们都不顶用,你一个内宅媳妇出头逞能就能挽回?

如今你落到这个地步,你让我以后指望哪个?”

贾政在下面早已臊红了脸,连连叹息,心中也再没拿王熙凤问罪的想法了。

贾琮担忧的事,居然真的出现了……

不止贾母心疼,连宝玉等人想起素日来王熙凤待他们的好,再见她现在这幅惨样,也跟着哭了起来。

在一片哭声中,王熙凤缓缓睁开了眼,先茫然疑惑的扫了眼,直到看到贾母怜爱的眼神后,心里一定,方缓缓道:“我以为,已经到了阎罗殿,没想到……没想到还在家里……”

贾母厉喝道:“混说什么?什么阎罗殿?你苦心积虑的为家里谋福,为我这老婆子攒棺材银子,谁能拿你顶罪?”

王熙凤惨笑一声,道:“纵然老祖宗疼爱,可如今孙媳妇德尽失,颜面扫地,纵然苟活,也只能被出妇,还有何颜面活下去?老祖宗,孙媳妇别的不求,只求老祖宗一件事。”

贾母落泪不止,道:“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是小事,你先养好身子再说。”

王熙凤摇摇头,忽地神情一变,咬牙切齿的恨声道:“放印子钱虽是律法不容,可我却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就没有不放钱生利的,怎么没人去告他们?再者,我虽放印子钱,但从未逼出人命,真要没钱还,我也只能认了,顶多告到衙门抓起来关几天也就完事,比起旁人家动辄拆房害命催账的,也算有些慈悲。

而且我放钱,连琏二爷都不知,唯恐他拿了去花了,一直都攒着留待日后用,知道的人也就那么三五个,外人如何得知?

孙媳落到这个地步,怨不得别人,纵然一死也心甘情愿。

只求老太太万万不可放过那吃里扒外的人,今日他能联合外人治我,明日他就能害老太太,能害宝玉!

老太太若不能除他,我死不瞑目啊!!”

最后一句,似饱含了王熙凤的无限怨恨,声音凄然悲愤。

众人闻言,真真白日里就心生恐惧,众人虽都已联想到了那个举报之人是哪个,贾母还是含恨问道:“你这事谁知道的最清楚?”

王熙凤一字一句吐出名字:“平儿!”

众人面色再度一变。

贾母一张脸都已经气到发紫,哆嗦骂道:“好一个下作娼.妇,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快拿了来打死,快拿了来打死!”

众人闻言唬了一跳,探春忍了再忍,忍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了了,开口道:“老太太,时间对不上啊!”

众人闻言均是一阵皱眉,王夫人问道:“三丫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探春不顾王熙凤吃人的眼神,朗声道:“老太太、太太你们想啊,且不说平儿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绝做不出这等出卖旧主的事来,况且平儿姑娘才去东路院几天啊?

统共加起来都不到三天!

三哥哥和二嫂发生误会更是没两天,昨天前其实都还好好的,直到昨儿晚上才……

就这么点功夫,三哥哥就算有天大的能为,他也找不出这么些口供,再交给御史弹劾吧?

所以我说,时间上对不上的。”

“对对对……”

听闻探春这么一说,方才也以为是贾琮所为,正心如刀绞的贾政,恍然大悟一迭声道:“探春丫头说的极是,再不会是琮哥儿所为。他一个孩子家家,之前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才回来没两天。

那么些证词,哪里是他一夜间就能收集起来的?

凤丫头必是想左了!”

王熙凤闻言,面色却愈发难看,怔怔的坐在那里,模样愈发让人可怜。

贾母见之,知道王熙凤犹没死心,便长叹息一声,道:“无论如何,先把贾琮叫来问问清楚吧。”

婆子问:“可要连平儿一起带来?”

贾母犹豫了下,道:“罢了,就叫贾琮一人吧。”

……

“琮三爷不在?他去哪儿了?”

刘嬷嬷沉声问道。

磨磨蹭蹭到这会儿还赖着没走的贾环道:“贾琮说东路院厨房里没米粮了,他要出去化什么斋,借点粮米去,所以就走了。我也不知他去哪化斋去了……”

刘嬷嬷闻言,面色微变。

到了她这个岁数,见识到太多勾心斗角,转眼就联想到了怎么回事。

原本在荣庆堂她对王熙凤所言就将信将疑,王熙凤虽说的可怜,可谁知道她攒下的银子到底做什么?

她只说给老太太预备着,这话也只有那些主子们会信……

如今在这边一听,就知道有猫腻在。

刘嬷嬷与另一嬷嬷瞧了瞧,两人没法子,只好齐齐看向了满脸无辜的贾环……

……

“你说什么?好端端的他又作什么妖,家里还用他去化斋?”

荣庆堂上,听贾环说罢,贾母皱眉喝道。

贾环老实道:“老太太,贾琮……琮三哥就是这样说的,他带我和兰儿读完书,没有留饭,说今日厨房里没米粮了,他得出去借些粮米。”

都不是糊涂人,贾母王夫人哪个不清楚内宅的勾当手段?

两人看了眼脸低的不敢见人的王熙凤,一起叹息了声,明白了发生什么。

贾母看着这满堂纷乱悲戚的气氛,悲从心来,落泪道:“我这都造的什么孽啊?一个二个没个省心的啊!”

旁人都不好劝,往日里最能劝的王熙凤又成了这般模样,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薛姨妈,这时开口劝道:“老太太,家大业大这种事总免不了,谁家都一样。要不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

又对王熙凤道:“凤丫头也是个小气的,你是做嫂子的,那么要强做什么?就不能让一步?非跟两个小孩子闹别扭一样你挠我一下我挠你一下,没的让人笑话。”

这话……

明着在教训王熙凤,实则将王熙凤弄鬼东路院的事,说成了小孩子顽闹。

性质一下就变了……

偏她说的巧,贾政竟没听出来哪里不对,而听出来的,此刻或都装作没听出来,或不好出声。

贾政叹息道:“这些且都罢了,如今是要想法子,该怎么把这件事给了结了。”

听闻此言,王熙凤低下的眼帘里,闪过一抹浓浓的得意之色,出了这等事又如何?

还不是拿她没法子!

虽然倒打一耙被三丫头探春给坏了事,可王熙凤敢一百个肯定,这件事必定是贾琮弄出来的鬼!

若不是平儿给贾琮说的这些事,这世上难不成有鬼了?

放印子钱她可从没亲自出面,都是指使手下婆子旺儿媳妇做的。

外面人会知道是她放的钱?

等着吧,熬过一遭,她必要让贾琮和平儿这一对儿狗男女知道厉害!

然而正当王熙凤暗自得意并发狠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乱糟糟的,也听不真切什么。

但众人的心一下都提了起来。

未几,就见竟是荣府大管家赖大面色慌张的闯了进来,内宅姑娘们一时都来不及避讳。

就听赖大焦急道:“老太太、老爷,了不得了,门口来了队锦衣亲军,要拿二.奶奶去问话呢!”

“啊?!”

……

第一百四十章 事发(完)

赖大的话,好似一记晴天霹雳,落到了正暗自得意的王熙凤头上,打的她险些没当场昏了过去。

贾母王夫人等人也无不大惊失色,眼神骇然。

其余众人亦都纷纷面露惊恐。

贾政面色苍白,颤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赖大忙道:“老爷,外面来了个锦衣亲军的百户官,领了四五十锦衣亲军站在门口,说让人通传老爷,他们奉旨意行事,拿二.奶奶回去问话。”

确切之后,王熙凤直觉得天旋地转,软倒在榻上。

只是这会儿子贾母都顾不得她了,面无人色的催着贾政道:“政儿快去问问,到底为了何事?能否通缓一二!”

贾政不敢多留,带着赖大匆匆敢往前面。

等二人走后,荣庆堂内满堂寂然。

今日若王熙凤果真被带走了,怕真是要再回不来了。

这世道,对一个女子而言,再没有比清白更重要的名节了……

众人此刻甚至都不敢,或是不愿再去看她……

……

当贾政与赖大并数位小厮家仆赶到角门时,就见门前列着黑压压一片头戴无翼三山帽,身着黒鹄锦衣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亲军站在门前。

只这一片肃煞的黑色,就让人压抑的几乎呼吸不通畅。

此时,东府的贾珍、贾蓉父子已经赶了过来,面色凝重的站在门前陪着为首一个百户官。

看到贾政赶来时,忙迎上前去,却不知该说什么……

“北镇抚司百户官向固,见过荣府二老爷。”

为首百户先行抱拳行礼,贾政仓促回应了番后,强笑问道:“不知向百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向固沉声道:“奉上命,请贵府琏二.奶奶回去问话。”

贾政闻言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一旁贾珍忍不住呵斥道:“荒唐!吾家何等身份,汝虽为天子亲军,也不能肆意妄为!”

向固闻言,沉声道:“贾大人,贵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卑职岂能不知?只是,若没有宫里圣人开口,卑职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到府上拿人。

再者,若是寻常人家,卑职又怎会在门口等着?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奉命拿人,纵是宰辅门第,也没这等体面。

不过卑职来时,镇抚使韩大人再三叮嘱,贵府不比别家,不可轻易造次。

故而卑职才在此等候。”

听闻向固说到此事通了天,连宫里皇帝都开口了,贾政贾珍等人无不面色剧变。

好在向固后面又说了些软话,才让他们没去怀疑这是一场抄家灭族的大祸。

不过,无论是哪个,都没有勇气再出言反对。

可真让这队锦衣亲军,将王熙凤用铁链锁拿,一路从西城押赴皇城镇抚司,那贾家的颜面也丢尽了。

只是……

相比于贾家的安危存续,丢些颜面,也未必不可……

两权相害,取其轻罢。

……

贾政、贾珍、贾蓉二人,引着向固并四位锦衣亲军,一路穿门过户,到达了荣庆堂。

里面早已知道了动静,此时传出大哭之声。

贾政和贾珍脸色都难看之极,却谁也没有法子,若是内阁批的条子,他们也有勇气挡一挡。

到底世勋家族,只要不是谋逆造反之罪,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可既然是宫里天子的金口玉言,他们又如何有胆量阻拦?

只是想想贾家一门双公,祖宗何等威名,到了这一辈,竟然让内宅女眷受此羞辱。

纵然王熙凤罪有应得,可贾家的体面也彻底扫地,日后,必为都中各大府第笑柄。

等他们死后,又有何面目去面见列祖列宗?

二人面色愧然悲然,留下四个锦衣亲军在廊下候着,又引着向固入了荣庆堂。

此刻薛姨妈带着李纨等年轻的女眷早已躲在了后面屏风后,贾母年纪大不用避讳,王夫人为当家太太,此时也不需避讳,重新跪在堂下的王熙凤,面色已是木然,她自然也用不着避讳了……

向固入内后,等贾政、贾珍跪地,与贾母说明了此事乃宫里天子传旨所为后,贾母等人自然无不骇然。

在贾家自家人前威风八面的贾母,此刻全身哆嗦的快要坐不稳当,连话都要说不出了,只是流泪不止……

向固躬身道:“卑下给荣国太夫人见礼,奉上命拿人,得罪之处,还望太夫人海涵!”

贾母闻言,面色戚然,愈发老泪纵横!

再没想到,贾家竟会有这样一日……

眼见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只能任由心如枯木死灰的王熙凤被锁拿带走时,就听到堂外传来一道清朗之声:“慢着!!”

满堂大惊!

而后众人就见身着一身月白儒袍的贾琮从外风尘仆仆的疾步而来,先与目瞪口呆的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匆匆见礼后,贾琮直视向固,厉声道:“吾家何罪,安敢如此羞辱?!”

振聋发聩之声,惊醒了贾母、贾政等人。

贾珍在一旁忙道:“琮兄弟,这是天子亲军,你万莫自误!”

贾琮躬身道:“老爷,珍大哥,此事关乎贾家百年门第威望,除非有圣旨亲下,命他们锁链加身拿人,否则,绝不能让他们这般将人接走。不然,吾等子孙,日后还有何颜面与祖宗相见?!”

“可是……”

贾政等人岂有不知此理的道理,只是他们实在升不起对抗圣旨的念头和勇气。

贾琮又道:“老爷,珍大哥,琮正准备去先生家,半路得到消息,有锦衣亲军来家里拿人,才赶紧赶了回来。如今还不知,二嫂到底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到了锦衣亲军上门拿人的地步!”

贾政、贾珍并贾母等人闻言也都忽地愣住了,他们方才被“天子开口”这四个字给唬掉了魂儿,竟是忘了问问,王熙凤到底犯的什么罪!

他们先前只以为是放印子钱的事发了,可只这样一个罪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惊动了天子?

显然不可能!

所以,他们连罪名都没问就被唬掉了大半魂儿,简直荒唐……

见他们面色不自然,竟没有答话,贾琮似想到了什么,面色古怪了下,不再问他们,而是直接问那百户,道:“不知我家二嫂究竟犯了何等大罪,竟惊动了宫中天子?”

向固道:“具体什么罪我也不好说,只是有一海西福朗思牙的商人,叫什么……高立良……什么德法森,原是在都中做些洋行生意,并不出众。可也不知怎地,二三年没见,转眼回来竟成了他们福朗思牙国的贵族,虽只是个男爵,可到底代表一国。

今日往理藩院走了遭,送了不少礼,说是献给大乾皇帝陛下的。

也合该他命好,礼送上去,正巧陛下起了见他一遭的心思,便传入宫里。谁知道问完话后,他又说起了二年前一桩憾事,希望陛下能替他做主。”

知道到了关键时候,贾母也终于能开口了,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事?”

向固躬身道:“那名唤高立良的佛朗思牙人说,他二年前在都中鼓楼大街经营洋行营生,做的极好,可后来店里一个他很信任的伙计,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偷了店里的银子不说,还将他祖母给他留下来唯一的一件遗物给偷了出去,抵押贷了印子钱。

等又输光了后,才被发现。

高立良非常痛恨,可是报官后也只惩罚了他的伙计,那些银子再也回不来了。

银子倒是小事,关键是他祖母留给他的遗物,也回不来了。

他曾向放印子钱的那家人讨要,非但没要到,还被打将出来,威胁再敢冒犯就会要命。

他走投无路,只能回国,机缘巧合下,继承了远亲的爵位和遗产,本来可以过上极好的生活,可放不下祖传的那个遗物,又折返回大乾,求礼仪之邦的国主,给他寻一个公道。”

话至此,众人哪里还不明白,得到了那位外国人高立良遗物的人是谁。

看了眼抖如筛糠的王熙凤一眼,贾琮淡淡问道:“不知他的遗物到底为何物?”

向固道:“是一扇精美的玻璃屏风。”

“啊!”

却是一旁贾蓉惊叫了声,看向王熙凤。

见他这幅作态,众人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一时间,均无话可说。

大乾虽是天朝上邦,可汉家王朝自古便是礼仪之国,即使几百年后,也始终遵从一句“外交无小事”,不可在外邦之国面前失了国体。

这个时代,同样不遑多让。

涉及到整个皇朝帝国的体面,且丢人都丢到海西了,也不怪宫里如此震怒……

向固见贾家众人都不再说话,便道:“不知可否容卑职带人回去交命?毕竟是御案,卑职耽搁不得,也耽搁不起。”

本跪在地上的王熙凤闻言,登时瘫软在地,目光哀求的看着贾母,希望贾母能救她一救。

然而涉及到天子之事,贾母哪敢多言半句?

王熙凤又看向王夫人,王夫人也避开了眼神,理也不理。

王熙凤见之,心中一片冰寒。

然而正当他绝望之时,却忽然听到那道让她深恶痛绝的声音响起:“百户大人,既然是圣人口谕,贾家再没有选择的余地,绝不会狂悖留人……”

听他这般说,贾母、王夫人并插屏后的众人,面色都是一沉。

这个世道,不管家里斗的再兄,可对外,总该亲亲相隐一番,再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否则就是心性薄凉之人,令人心寒。

不过接着,她们却听贾琮继续道:“天子旨意我们贾家一定遵守,只是还请百户大人给予通融。

我贾家,勋贵之门。

荣宁之功,得圣祖皇帝御笔钦定: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二年前,太上皇陛下曾亲自下旨,传召百官为荣国先祖百年华诞贺寿。

此等皇恩,贾家没齿难忘。

所以,还请百户大人务必能通融一二,让贾家自派车轿亲将人送去镇抚司。

我并不敢为难大人,若是大人做不得主,可快马请示镇抚使大人,镇抚使大人做不得主,还可上报宫里,总之,务必请大人给贾家一个体面。”

众人闻言,无不眼睛一亮!

如此一来,虽王熙凤仍免不了失了清白,却不会蓬头露面的被锁着招摇过市,贾家的颜面,至少能保全大半。

向固闻言,思量了稍许,便看着贾琮道:“早闻荣府出一清臣公子,有倾国之才,有倾城之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罢,上命毕竟没有命我等非要锁拿,只要带回去问话就好。

今日就给公子一个体面又如何?”

“多谢!”

……

PS:看到书评区有书友说担心主角以德报怨,不喜圣母,所以多说两句。

我有些想笑,是不是代入的太深了?连自己都钻进去了。

这些祸事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谁在暗地里兴风作浪?这也能叫圣母?

你们让我笑的不行……

贾琮所为,只是为了利益最大化,仅此而已。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惊变

向固一番话,让荣庆堂内众人面色各异。

贾母王夫人等人自然是面色复杂,贾政却欣慰不已,屏风后的贾家诸姊妹们,则多目现异彩。

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贾家的老爷大爷们一个比一个气派威严。

可到了这等时刻,才能显露出真能为来。

而且,贾琮先前还和王熙凤发生了那样大的矛盾,王熙凤那样狠辣相对,这个时候,替她出头的竟会是贾琮。

这等宽博的胸襟气度,真真让众女孩子们钦佩。

正这时,贾政忽然发现贾琮肩头处有一块破损,自幼讲究衣着体面,有些强迫症的他忍不住提点道:“琮儿衣裳怎破了?”

贾母等人见他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惦记这个,满心的无力……

贾琮则顿了顿,犹豫了下轻声道:“刚侄儿听闻家里出了事,慌忙之下就往府中赶来,不过门子得了老太太的吩咐,不许我进。侄儿心忧家里,只能硬闯进来……老爷,一会儿侄儿再与老太太请罪。”

贾政:“……”

一张脸瞬间铁青难看,不说贾珍贾蓉在,如今还有锦衣亲军的百户在,这等事,真真是……

颜面丧尽!!

贾珍更是大惊失色,直接看向贾母问道:“老太太,这是何故?”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荣府世爵的承袭人,连荣府大门都进不得,这等事传出去,便是天大的丑闻,宗人府都要过问!

贾母闻言,面色涨红,哆嗦着下巴气道:“我多咱让门子拦着不让进了?昨儿晚上只说了句气话哄宝玉,只让他少往内宅来。”

贾珍闻言,叹息一声,躬身道:“老太太此言实在是……欠思量。”

贾母听闻此言,差点气的仰倒过去,厉声道:“去将门子提来,问清楚老太婆几时让他拦人的!”

贾珍并没有再说什么,面色依旧凝重之极。

他其实也是趁机上上眼药,往日里贾母宠爱宝玉太甚,动辄连他这个族长都提过来训斥一通,他心里若是没气也是不能的。

只是贾母身份地位都太高,平日里挨骂也只能赔着笑脸去迎,今日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回敬一番也是解气。

贾琮看了眼地上的王熙凤后,对贾珍道:“珍大哥,此事老太太必是不知的,想来是门子妄自行事。此事过后再说吧……”

贾珍也看了眼王熙凤,摇摇头后,叹息一声。

见此,众人心情愈发复杂。

屏风后的诸人,虽没看到贾琮破烂的衣袖,却也能想到。

这一刻,无人不为他感到委屈心疼。

而这时又听到贾琮道:“二嫂,那个玻璃屏风在何处?另外,放贷的例钱也一并交出来吧。说句不该我说的话,家里并不缺你吃穿,你又何苦贪这份银钱?”

上头王夫人开口道:“琮哥儿,你凤姐姐不是为了自己敛财,是为了给老太太预备着。她也是一番苦心……”

贾琮闻言,沉默了下,道:“二嫂这份心却是操的没趣味的很,贾家又不是没有男人,如何能短了老太太的嚼用?罢了,这些事日后自有老爷太太去分说。

二嫂,将财货都交出来吧,当今天子乃尧舜仁君,交出不当之利,二嫂必会被从轻发落的。”

王熙凤这一刻许是连心都死了,一声不吭。

贾琮无奈,只能看向贾政。

贾政也无法,看向贾母。

贾母叹息一声,声音沙哑道:“凤丫头,把那些身外物都交出来罢。人若没了,守着那些还有什么用?”

又对堂内帷帐后的两个年老嬷嬷道:“你们去替她取来。”

王熙凤终于开口了,声音比贾母的还要嘶哑,一字一句道:“都在……柜子里。”

两个嬷嬷不再多言,出了门又叫了两个丫头子,往凤姐小院走去。

贾琮再对贾政道:“老爷,准备人手和轿子吧。不好让百户大人多等……”

贾政闻言,面色凄然一叹,点了点头。

赖大便出去准备了。

至此,贾琮躬身道:“老太太、老爷、太太、珍大哥,若无他事,贾琮先告退了。”

听他这般说,贾母、贾政等人忽地一惊。

方才还不觉什么,这会儿贾琮突然要走,方觉得不妥。

说来也是可悲,凭借两代荣国公的余荫庇佑,贾家数十年来,过的顺风顺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贾府从上到下,从主到仆,均是富贵度日,论享福受用都是一等一的高人。

可论办起庶务来,先前贾琏倒还勉强可用,余者压根儿没接触过世务。

贾珍倒也可以,若只是寻常官司,他也能顶上去。

可涉及到天子御案,锦衣亲军亲自出动,贾珍哪里敢随便出主意?

再者,他也担心牵连到宁国府……

如此一来,一大家子人,倒只有一个贾琮站了出来,抓住事情的关键,理清案情后,又最大程度的争取了保存贾家的颜面。

今日若果真让一队锦衣亲军,披枷代锁的锁拿了贾家二.奶奶,整个荣国威望将会一夜间崩塌。

贾家的生存根基也会就此断绝。

趁机落井下石的人,将会超乎想象之多。

后果之严重,贾母、贾政等人想都不敢往下想。

看着躬身请退的贾琮,连贾母眼中的目光都复杂无比。

她多么希望,今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人是宝玉,哪怕是贾环也好过这位……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荣国公的子孙里,终于算是出了个人物,尽管,是她最不喜欢的……

贾政面色就更纠结了,在他看来,贾琮再怎样出色,也终究只是个半大少年。

能不记仇怨,为贾家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得。

再要求什么就实在太过了,因而他不好说话。

可贾珍却没顾忌,奇道:“琮哥儿,正是家里用人之时,你现在去哪里?”

贾琮道:“珍大哥,我能做的,皆已尽力,再留下也没什么用。再者,我还有要事去忙。”

贾珍气笑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要事?”

贾琮顿了顿,淡淡道:“珍大哥不知,东路院如今已经没有米面钱粮了,厨房里都断了顿,周嬷嬷她们早上就来寻我。

我倒不当紧,可再不想法子,大老爷大太太的晚饭都没着落了,东路院不能发放月钱,下人们怕也要散了。”

贾珍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一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可是问这话时,看的却不是贾琮,而是看向了贾政。

贾政也没想到,贾琮这时会将此事说出来,一张老脸涨红,羞愧的几无容身之处。

见贾政这般,贾珍再看向贾母等人,贾母等人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目光纷纷看向他处。

贾珍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几乎顾不得孝道,跺脚低吼道:“荒唐!真真是荒唐!我……”

话没说完,身子摇了摇。

唬的一旁贾蓉赶紧上前扶住,喊道:“老爷!!”

贾珍面色煞白,摆摆手,有气无力道:“老太太、二叔二婶,我……我身子不适,就先告退了。”

贾母、贾政等人也唬了一跳,担心出了问题,再者此刻也实在无颜面对,哪里还肯留,只能看着贾蓉搀扶着贾珍离去。

背后贾琮目光古怪的看着这一对爷俩,心里忍不住骂道:

这才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跑的比他还快!

他要是走了,这爷俩儿不走,陪同去镇抚司的担子八成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贾珍这老狐狸,奸诈之极,竟用这个借口跑路……

老滑头!!

他们这一走,这一屋子享乐受用了一辈子的人,还能指望哪个去镇抚司衙门周旋?

真让王熙凤一个人被送去镇抚司,贾家的脸还不一样丢个精光!

他能想到的事,贾母等人自然也能想到。

众人目光便都落在了贾琮身上,知道他上回为了贾琏之事已经和镇抚司打过交道,这次也只有他去合适。

不过贾母王夫人等人都没开口,指望贾琮自觉……

然而贾琮却眼观鼻鼻观口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众人心中恼怒之余,也不得不暗叹造化弄人。

若无昨夜狠狠相逼,甚至撕破脸当场驱离,今日一早王熙凤又断人米粮月钱,将事做绝,她们现在只一句话就能命贾琮出力。

可现在……

人家为了贾家,已经尽力,却没道理再帮仇人周旋出力。

众人就这么尴尬的沉默着,也不说放贾琮走,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就见之前那两个嬷嬷,带着四个丫鬟进来。

两个丫鬟架着一扇玻璃屏风,并不大,但极为精美。

平日里被王熙凤当成宝贝,只有招待贵客时方作炕屏使用。

另外两个丫鬟,则捧着两个银匣子……

赖大此时也正好进来回复,小厮们已备好轿子。

到了这个时候,到底拖延不下去了……

原本一直绝望木然暗自落泪的王熙凤,这会儿也终于知道恐惧了。

她满面惊恐的看着贾母呜呜哭求道:“老祖宗,救我一救,老祖宗,救我一救啊!”

其声哀怜恸然,引得贾母王夫人并屏风后的众人齐齐落泪。

贾母哭道:“你做下了这等事,连皇帝都惊动了,老婆子就算拿命去求,也无可奈何啊!”

王熙凤闻言心碎,又看向王夫人,大哭道:“太太,救我一救,太太,救我一救啊!”

其声凄然……

王夫人虽也泣不成声,却用绣帕掩着口,缓缓摇了摇头。

众人愈发大哭。

见到这一幕,贾政亦是心中悲然,老泪纵横。

却终究没有勇气阻挡圣意。

贾琮此刻依旧纹丝不动,对一切恍若未觉。

全身上下透着一分清冷的韵味。

然而正这时,却见一道娇俏的身影从外面飞奔而入,扑到王熙凤身上,大哭道:“奶奶!奶奶!和奶奶不相干,和奶奶不相干,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贾琮:“……”

……

PS:风头又变了,变成说贾琮是阴险的了,大哥们,忘了就在昨天,你们要求立刻干死王熙凤了么?再说这些事本来就是王熙凤做的,又不是贾琮强加到她头上的,同志们,立场要坚定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交权

这一场变化,让众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跳出来护着王熙凤……

贾琮则默默的看着这突然之变,心中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并不生气,因为这本就是平儿性子会做的事。

心底善良柔软,忠心耿耿。

可惜,她并改变不了什么……

看着拼命将王熙凤护在身后的平儿,贾琮轻声道:“平儿姐姐,这件案子,是天子金口玉言要办的御案。

不是你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

贾家今日真要将你交出去,反而要落个顶包的欺君之罪,这是祸及满门的大罪!

二嫂也要罪加一等,你会害了她性命的。”

听完贾琮之言,原本怦然心动的贾母王夫人等人,无不心里悚然一惊,再不敢有此念头。

对她们而言,一个凤丫头相比整个贾家,实在微不足道……

平儿却哭的愈发伤心,依旧把王熙凤死死护在身后,看着贾琮哀求道:“琮儿,求求你,你想想法子吧。奶奶不能被带走,不能被带走啊……”

贾琮还没说话,就听平儿身后,王熙凤沙哑的嗓音,唤了声:“平儿……”

平儿闻言,转过头去,看着王熙凤磕破的额角,抱着王熙凤惊慌大哭道:“奶奶,怎么办啊,奶奶,怎么办啊……”

王熙凤丹凤眼中泪流不止,她再没想到,到了这一刻,竟只有这个丫头会拼命护着她。

想起两人打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王熙凤颤着苍白的手,抚摸在平儿脸上,哽咽道:“那天,我不该打你,也不该疑你……好平儿,我后悔了……”

听到王熙凤之言,平儿愈发泣不成声,紧紧抱着王熙凤,哭道:“奶奶,你给他们说,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奶奶并不知情,并不知情啊!奶奶……”

“傻丫头……”

王熙凤也哭出声来,反手抱住平儿。

满堂内眷都跟着泣不成声,贾政都唏嘘不已,唯独贾琮,虽心有感叹,但没有丝毫心软。

如果不是他留下这招后手,先发制人,王熙凤的后手打击怕已经接二连三的落下。

那么此刻却不知有没有人为他和平儿来哭。

所以,还不到心软的时候……

见向固面色焦急,隐隐有不耐之色,贾琮对平儿道:“平儿姐姐,再耽搁下去,龙颜大怒之时,二嫂轻罪也要成了重罪。你虽忠心,可不要反误了二嫂。”

平儿闻言几乎绝望,却还是死死抱着王熙凤不放。

她知道,王熙凤如果今日当真被带走,入了那见不得人的大狱,一身清白丧尽,日后除了被出妇外,绝无第二条路可走。

且被出妇后,回了王家,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庵堂里,伴着青灯古佛苦熬一生。

只是以她对王熙凤的了解,果真到了那一步,王熙凤一定会去死的。

那样好强的人,怎会苟活?

平儿紧紧抱着王熙凤,见贾母等人连话也不说,求无可求,只能最后转头看向贾琮,呜咽哭求道:“琮哥儿……”

这幅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真是让贾琮心疼。

不过他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他虽打定主意让王熙凤受到一个永生铭记的教训,狠狠打掉她的傲慢和坏心,可他也不至于让王熙凤被出妇,然后去死。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王熙凤之前也没想过要逼死他……

真到了逼死人命那一步,怕是连贾政心里都会对他有看法。

哪怕他们绝想不到这背后是谁在推动,可贾琮见死不救,不止在贾家,在士林中都会让人非议。

到那时,旁人以死为大,不会再说王熙凤背后使了哪些手段为难贾琮,只会说贾琮虽有诸般手段,却眼见长嫂蒙难而不尽力,有违孝道。

除非他往后的日子一直藏拙,不展露头角,否则,总会留下话柄。

一个孝字,在这个时代重比泰山。

当真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所以,贾琮行事始终谨言慎行,不给人在这个字上留下任何把柄。

这件事上同样如此。

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才是王道。

可平儿却不这样想,她一心以为王熙凤会惨死。

见她死活不松手,贾琮轻声劝道:“平儿姐姐放心,这件事若不是惊动了宫里,其实只要交出这架玻璃屏风就能完事。如今虽然闹大了,左右不过去认个罪服个软,哪怕看在先祖的面上,也必不会太过为难二嫂。

你只这般拦着,反而让事情难为。”

平儿闻言,看着贾琮的眼睛,却看不出真伪来。

她知道,如今她服侍的这位主子,心机之深,绝不是常人能比。

再者,之前贾琮就同她说过,有十成的把握给王熙凤一个教训……

这会儿她也不敢全信了他,咬了咬红唇,道:“我和奶奶一起进的贾家,如今,我和她一起走。”

众人听闻此言,无不动容。

此刻再无人怀疑是平儿出卖了王熙凤,都为她的忠义感到钦佩。

王熙凤更是哭的不成样子,从后面无力的拍打着平儿却说不出话来。

早先她放印子钱时,平儿不知劝过她多少回了。

可她哪里肯听?

这会儿子却是后悔也来不及,平白还将平儿也牵连其中。

贾琮听闻平儿之言,也终于无法无动于衷了,他躬身看着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平儿姐姐,你是不是真糊涂了?

如果今日异身相处,你我落到这个下场,她会怎么做?

你让我帮她,你可知道,我果真帮了她,一旦等她缓过气来,一定还会再来逼咱们的!”

平儿本就聪慧伶俐,这会儿子更是前所未有心灵通透,本已绝望之时,听闻贾琮之言,忽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扑到贾琮脚下抱住他的腿,激动的哭道:“不会的,不会的,奶奶再不会的,琮哥儿,救救奶奶,救救奶奶,她再不会逼咱们的……”

见平儿如此,贾母王夫人等人也都面色一动,听出话锋来,继而有些激动起来……

说到底,贾母还是舍不得这个孙媳妇,这些年她能享福受用的这么舒坦,真真多亏了这个孙媳妇知冷知热,对她的心思。

若贾琮果真有法子,她还是愿意保王熙凤一保的。

王夫人更不用提了,王熙凤是她的嫡亲侄女儿,一手带进贾家的。

真要出了这等漏子,被带入诏狱中定了罪……

王熙凤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她面上同样没有光彩。

甚至整个王家都跟着丢脸。

到时候,她反倒是里外不是人。

因而这时两人纷纷开口,贾母道:“琮哥儿,这两日你凤姐姐和你不对付,折腾的厉害,还背着我使了那么些小手段,都是她的不是!这些老爷太太和我都看在眼里,也记住了,过了这回,必让她给你赔不是!

你只管放心,往后这个家里,要是有彼此看不对眼的,不看便罢,那么大一家子,谁也不是金银宝贝,人人都爱。

看不对眼,大家伙儿各过各的就好。

谁要再敢背地里使那些鬼祟伎俩算计人,我老婆子绝不轻饶!

都以为我眼花耳聋成了老废物了,一个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再惹恼了我,我就大妆进宫,去见中宫皇后,告你们一个忤逆不孝的大罪!”

贾母一番严厉告诫后,王夫人也道:“老太太的话再有理不过,都道家和万事兴,都是骨肉至亲,何苦来哉?

凤丫头这次确实做差了,你琮兄弟在东路院支撑那一摊子本就不易,你不说帮衬帮衬,还断人银米钱粮,哪里是做嫂子的该做的事?以后再不许,不然我也不依你。”

王熙凤在堂下闻言,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好似昨晚就她一人在兴风作浪一般……

不过到底明白好歹,对贾琮缓缓道:“琮兄弟,都是我的不是……”

以她的心高气傲,能当众说出这样伏低的话来,已经十分难得了。

只是在贾琮看来,还远远不够,这一会儿就是说一万句,都没用。

不受点真格儿的刺激,今日的低头只会化为明日十倍的怨恨。

他又不当真是个孩子,被人哄两句就感恩戴德……

贾琮见平儿欣喜万分,满怀期待的看着他时,点点头沉稳道:“二嫂客气了……有老太太、太太这话,贾琮自然就放心了。

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其实我之前也就说说气话,能出力的若是不出力,往后不说家里老太太、老爷、太太们瞧不起我,姊妹们也必看轻我,就是外面的同年好友,也会以为我是不孝之人。

若至亲者尚不能亲亲,谁人信之?

不过老太太、老爷、太太也别太高看我,我虽能寻些人出面,但究竟能不能成,也不敢保证。

二嫂到底还要走一遭。”

贾母王夫人闻言,面色均是一沉。

她们以为贾琮会有什么法子,能保王熙凤不被带走,结果还是不成。

不过贾琮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因此贾母淡淡道:“事涉天子,谁又能保证一定能求到人情?你先去做就是。”

贾琮点点头,又对抱着他腿的平儿道:“姐姐先回家去吧,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了,没的乱我心思,只能添乱。”

见平儿迟疑,贾琮再道:“你先回去,打发晴雯和春燕去布政坊尚书府寻老夫人,就说我问师娘借二百两银子暂做周……”

周转二字还没说罢,就听一旁贾政用有史以来最大的声量爆喝一声:“琮儿住口!!”

这突然一声吼,唬了贾琮贾母等人一跳不说,连一旁等的心焦的向固都大吃一惊。

众人就见贾政满面通红,额头青筋都露了出来,一口吼罢大口喘息,厉声道:“汝欲置我于死地耶?”

贾琮又吓了一跳,忙跪地道:“老爷,侄儿……侄儿……老爷这是怎么了?”

贾政见贾琮还未反应过来,眼泪都落下来了,悲声道:“琮儿啊,你还嫌贾家的颜面扫地的不够彻底吗?”

贾琮忙赔笑道:“老爷您可千万别将这事放心里,侄儿真没把这事当大事。不信您问平儿姑娘,今早周嬷嬷带人前来报信儿时,侄儿还笑来着,说二嫂忒小瞧人。

若连这等事都放在心上,侄儿日后出息也有限的紧。”

好大的口气……

贾母等人闻言面色精彩,贾政也奇道:“你都借银子度日了,还不当回事?若无今日之事,你难道还能老去外借?”

贾琮笑道:“之前侄儿起誓,要自食其力,自己做一份事业,并不是轻狂胡言。

之后侄儿便和叶家那位芙蓉公子合议了一桩经济门路,不日就要开业经营了。

侄儿虽没本钱,可出了个主意,又从古书里寻了个方儿,所以芙蓉公子分我五成份子。

用不了几日就能有进项了,所以侄儿当真并不在意这些。

侄儿素来不以金银为重,够使就好,要那么些做什么,所以老爷真不必往心里去……”

本来已经等的实在心焦,几乎快要不耐烦的向固,听到“芙蓉公子”四个字,登时打了个激灵,瞬间多了许多耐心。

贾家如今虽还有许多亲旧故交,势力不算弱,明面上却已经没什么能支撑门户的人了,可以不用太过重视。

可叶家那位芙蓉公子,却是万万惹不起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天子亲军,可以说是天子家奴,就更惹不起了。

反正宫里虽传下了御旨,却也没说立刻就要结果。

今日能有个回报即可,现下那西洋鬼子的东西已经找着了,也用不着急。

再说,镇抚使大人已经再三叮嘱过他,不可慢待了贾家名声正盛的那个清臣公子。

因此这位向百户,再度眼观鼻鼻观口的本分站稳当了……

贾政听闻这番话却唏嘘不已,自觉贾琮真真比他做的好太多,因而看着贾琮感慨道:“罢,如今琏儿出了那样的事,我又实不耐烦家里这些俗务,也不善处置,方闹出了这么些乱子……

等你回来后,就把前宅的事都管起来吧,你现在本就是荣国爵位的承嗣人,这些事合该你来管。”

此言一出,贾母和王夫人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堂上其他人也纷纷变了脸色……

这完全是两码事!

一时间,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盯向贾琮,希望他能够知晓得轻重,明白时务,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恐惧(感谢清明宋唐巨的盟主)

“公子,时候真不早了,你看……”

听闻贾政之言,贾琮正准备说些什么时,一旁向固终于等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贾琮颔首,又对贾政道:“老爷,这些话等回头再说吧,我先送二嫂去镇抚司。”

贾政难得拿定一次主意,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了!”

他治家这些年,却治成了今日这般成色。

自觉愧对祖宗!

出了事,连个法子都想不出,事情也理不顺,只能让一个半大少年来处置。

他真真惭愧了,也受够了。

再加上之前还闹出了门子敢阻拦荣府承嗣人又断银米钱粮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贾政这样正派的性子,再无法忍耐接受。

因此打定主意了,这次要趁势交权。

他并不担心日后会怎么办,贾琮对他的尊敬,是深信之。

听他这般说,众人没法子,只好等贾琮再去婉拒,希望贾琮能有自知之明。

然而谁也没想到,贾琮在略做思量后,竟点了点头道:“也好,侄儿确实可以帮老爷分担一些。”

众人无不面色纷纷一变,眼神里已然多了几分阴鹜。

贾琮说罢,就对面色阴沉的贾母道:“老太太,时候不早了,琮先送二嫂去回话,再去寻寻人情。另外,家里也有许多故旧,不妨也请托一番。”

贾母沉吟了稍许,淡淡道:“若是旁的事,请人帮衬一把自然好说,可涉及皇帝……那些故旧世交又能有什么法子?何苦再为难人家……

老爷以为你是有能为的,马上就要管家了,那你就自己想法子去办吧。

办妥当了,才算是真有能为。”

未尽之言,办不好,管家之言也无从谈起。

贾琮听后,再看她们寡淡的面色,就知道贾母和王夫人因为贾政交权一事,心里不痛快了。

他有些无奈,这个时候,她们竟还有心思为这些事扯后腿……

既然她们想以此事称量他,贾琮索性点点头,道:“那就由我去办吧。”

说罢,对平儿道:“扶二嫂上轿。”

平儿闻言,嘴一瘪,眼泪再度流了下来,搀扶着王熙凤,目光里说不尽的担忧。

贾政心里也担心,唤了声:“琮儿……”

贾琮道:“老爷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贾政闻言叹息一声,不愿再看此情此景,撇过头摆了摆手。

贾琮看向赖大,道:“麻烦赖大叔将轿子抬到廊下,另外,准备红封,请百户大人吃茶。”

赖大闻言,眨了眨眼,看向贾政。

贾政回过神来,吩咐道:“日后前宅一应事琮哥儿说的都算……”

看到贾母等人的反应,他是真心灰意懒了。

于庶务一道,他也自觉太过吃力。

这次打定主意,撂开手。

赖大闻言,这才对贾琮躬身一应,转身出门。

平儿搀扶着枯木一般的王熙凤,出了荣庆堂门后,又上了小轿。

许是之前的两次求情,伤透了凤姐的心,她并没有向贾母、王夫人辞行……

“奶奶!”

眼见王熙凤木然的坐进轿子里,四名锦衣亲军接过玻璃屏风和银匣子,瞬时围在轿子周围。

平儿近乎崩溃,发疯了般要扑进去。

贾琮一把抱住,大声劝道:“你放心,我对你说过的话,多咱不算数过?听话,先回家等着去。”

说罢,又对身后跟出来的鸳鸯道:“劳姐姐送平儿姐姐回去。”

鸳鸯抹着泪,看着贾琮坚毅的脸庞,招手唤来琉璃翡翠二人,一起架住了平儿。

“奶奶!!”

见轿子抬起,平儿愈发挣扎,撕心裂肺的喊道。

荣庆堂内也响起了阵阵大哭声。

贾琮看了眼平儿后,摇了摇头,等赖大匆匆赶来,手里持着一个大红封,他接过红封,送与向固,道:“请百户大人吃茶。”

向固闻言,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见贾琮面色真诚,也不好做作推辞,没的让人看轻,因而接到手里,拱手笑道:“多谢公子!”顿了顿又道:“公子,不如换马车吧。轿子太慢,也容易招人耳目。换了马车,卑职带数骑在后,总能少些动静。”

贾琮闻言喜道:“多谢百户大人!”

这一变化,自然让贾政等人也惊喜不已。

心里都纷纷松了口气,如此看来,罪刑多半不会太重,绝不会牵扯到家里。

否则锦衣亲军绝不会这种态度。

另外……

贾家众人纷纷看向贾琮,如此懂得人情世故,果真了不得!

贾琮却没再多言,让赖大赶紧安排人去备马车。

未几,马车前来,王熙凤再从轿子上下来,回头看了眼泣不成声的平儿,又看了眼面色淡然的贾琮,转身上了马车。

众人再无话,连贾琮在内,一行人出了荣府,和门外锦衣亲军会和后,往东城安兴坊,镇抚司衙门疾驰而去。

……

荣庆堂。

贾琮护送王熙凤随着锦衣亲军百户向固走后,薛姨妈、宝钗、宝玉、湘云、三春并从暖阁里听闻动静出来的黛玉等人,也都从屏风后面出来。

一个个都哭的没法自已。

王熙凤虽然行事霸道不讲理,对一些人也很不友好,甚至歹毒……

可对她们这些姊妹兄弟,小叔子小姑子们,却是实打实的真好。

这会儿子发生了这等变故,王熙凤竟涉及到御案,被锦衣亲军带去了镇抚司那等见不得人的地儿。

众人都联想到了不忍言之事,心里悲痛之极。

见满堂哭声,贾母也悲戚落泪,哀声道:“今儿的事,你们都听到了?

听到也好,都长长记性!

日后,都是要管家的人……

你们要记住,咱们这样的人家,虽比寻常人家强些,却也不能生了骄奢之心。

行事要多检点,真要喜欢个什么玩意儿,万八千两拿银子去买也好,却万不可起了歹心,行下枉法歹事。

自己遭难不说,还要牵连家族。

凤丫头落到这个地步,又能怪得了谁?

我那样疼她,她若要用银子去买那劳什子玩意儿,我会不给她银子?

她却做出这样没面皮的事来,白让我疼了她一世……

你们也别哭,日后哪个敢学她,我也绝不轻饶!”

王夫人和薛姨妈闻言,面色都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王家人,王熙凤没脸,她们又何尝有脸?

而且贾母这般一说,不管怎样,都堵绝了王熙凤回来的路。

只是她们也无话可说,莫说贾家这样的人家,就算次一些的人家,内眷出了这等事,没了清名,在家里也再无容身之地了。

她们能听明白的,贾家姊妹们自然也能听明白。

念及往昔对她们的好,贾家姊妹愈发伤心落泪。

除了对王熙凤的同情及恨其不争外,心里也无不对豪门中的无情,感到心寒。

……

兴庆宫西,安兴坊,镇抚司衙门。

日已西斜。

两架马车,在十余骑缇骑的“护从”下,停在了衙门口两尊狴犴像前。

当头一架马车车门打开,走下一俊秀非常的少年,一身月白儒衫,愈发衬的面如冠玉,形容出众。

少年自然便是贾琮。

他下车后,凝视了眼镇抚司衙门上的牌匾,似有感叹。

短短数日,竟又故地重游。

这时,衙门内匆匆走出一人,着试百户官服,拱手问候道:“又见着世子爷了!”

此人正是上回接待贾琮的那名试百户,名唤陶圩。

贾琮淡淡笑了笑,道:“陶百户说笑了,不知镇抚使大人何在?”

陶圩忙道:“正在前衙等候。”

贾琮回头看了眼马车,犹豫了下,道:“能否让马车进去?”

陶圩闻言,面上明显浮起为难之色,看向后面赶来的向固。

向固看了看周围,低声道:“贾公子,到底是御案,到了这个地步,周遭又有人瞧着,若是被御史得知了,怕对公子和贾家都不利……”

贾琮闻言叹息一声,知道他说的在理,便道:“也罢,不好坏了规矩。”

向固拱手道:“多谢公子体谅。”

说罢,对身后两名番子示意了下,两名番子走到第二架马车前,打开了车门。

车门甫一打开,王熙凤第一眼入目的,就是气象阴森的镇抚司衙门,及月台上那两尊狰狞可怖的狴犴石像。

呼吸顿时一紧……

再看到马车两旁,两个面无表情持刀番子目光森冷的盯着她,王熙凤只觉得全身发软无力。

她在内宅是风生水起人人畏惧的凤辣子,即使在贾母面前,也能谈笑风生无所忌惮。

原以为,这世上再没她害怕的东西,可是此刻,她真的害怕了……

见她迟迟不肯动弹,一番子沉声道:“请下车。”

也是看在贾琮正在和上官说笑的面上,才用了一个“请”字。

王熙凤闻言,哪里敢违逆,缓缓走下车门,一步步往衙门口走去。

看着那座高大阴森隐隐透着血腥气的镇抚司大门,王熙凤步履愈来愈小。

到了石阶前,已经几乎迈不动脚步了,面色煞白。

向固为难的看了贾琮一眼,贾琮问道:“不知衙门里可有婆妇婢女?”

向固苦笑一声,摇头道:“公堂衙门,哪里会有这些?”

贾琮见王熙凤实在迈不动脚步,无法,只能上前搀扶。

因为绝不能让锦衣番子们去碰一下,看了面去已经是了不得的事,若是再有触碰,也就真失了清白。

不管有罪没罪,王熙凤都只有死路一条。

“二嫂,我扶你进去吧。”

贾琮说了句后,搀扶住王熙凤的胳膊,就见王熙凤向他看来,惊恐的目光里带着哀求之色。

她是真吓坏了,而且愈发害怕。

这一刻,面前这个今日之前最恨的人,此刻却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贾琮见之,顿了顿道:“二嫂,事到如今,怕也没有用,进去大方的将事情说清楚,认个错,我想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大罪,不会留下过夜的。”

这是关键,王熙凤过一遭衙门口虽也严重,但并不致命,何况又有贾琮陪着,总能说的清。

要是果真被抓进诏狱里住一宿,哪怕有女牢,可她除了自尽外,也再无第二条活路可走。

无论是在贾家还是回王家。

世家豪族,体面清白最重要,绝容不得一个“蹲过号子”的女人存在。

真若如此,只能被“病逝”,然后悄无声息的下葬……

听贾琮这般说,王熙凤眼中隐隐透着感激,鼓起了些勇气,随着贾琮一步一步迈过了镇抚司衙门。

只是,刚一进衙门口,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兴许是巧合,甫一进门,众人就见四个凶神恶煞的番子,用滴着殷红血迹的钩子,钩着两个犯人的下颌,往一边巷道内拖去。

一路上,血迹染了一地……

这惊恐的一幕,唬的王熙凤险些没当场晕过去,死死的抓住贾琮的胳膊,全身颤栗起来。

向固在身后对贾琮致歉道:“下面人做事不讲究,还请公子见谅。”

贾琮呵呵一笑,回头看了向固一眼,目光隐隐有深意。

他之前安排的事,绝没有这些。

他甚至都没和韩涛打过招呼。

他所安排的,只是让倪二推动了二年前就埋下的棋子,去理藩院送礼告状。

至于他为何有把握此案一定会发,是因为那位名唤高立良的洋人,寻的是新党官员告状……

仅此而已。

这件案子说小不小,但说大,也绝谈不上。

如今新党正竭尽全力在外省进行“土改”,反弹力量极其强大,这会儿绝不会再大肆招惹勋贵,不是不敢,只是还不到时候……

哪怕想要扫贾琮的脸面,目前也必定会适可而止。

因此贾琮有把握,能够将事态控制在可控状态下。

他点燃了一个火头,剩下的事,只是顺其自然,又多半都在他预料之中。

然而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却并不在其内,但又分明是故意所为。

那么有些事,也就不言而喻了……

贾家发生的事,在锦衣亲军这里,应该都是不设防的。

所以这一幕多半是韩涛故意命人安排,为了吓唬贾琮的“仇人”。

贾琮暗自感叹,论揣摩人心,古人何曾逊于后人?

他也只占了对红楼诸事先知先觉的优势,才这般轻易办了王熙凤。

念及此,他微微摇头,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事态发展的如此顺利,他应该很欣慰才是。

感觉到王熙凤半边身子都挂在他胳膊上,贾琮却并没什么心思去体会传说中的温香软玉,因为只有沉沉的沉重感,她很重。再者,他已经开始思量,收尾之事了……

……

PS:感谢清明宋唐巨的盟主,嘿嘿,谢谢支持!另外对心急的书友稍微剧透一点,现在这件事的风波,目前还只是引子,别急,怎么可能就这样过去,别急,别急,别急,重要事说三遍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一)

“呼……”

满头大汗!

贾琮一个人架着体重在一百斤以上的王熙凤,走了小二百米远……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被打的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犯人,看到了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人身上的犯人,看到了用细铁钎往身上钻的犯人,看到了生生拔掉舌头的犯人……

只看到第二个时,王熙凤已经全身瘫软了,根本站都站不住,更别提走了。

贾琮只能用肩扛着她的重心前行,一点都不暧昧,一点也都不美观。

因为今年贾琮还不到十三岁,就算每日都会锻炼,也还没强壮到能单手架着一个百十斤重的人轻松前行的地步。

等到了正衙后,王熙凤几魂飞魄散不说,贾琮也面红耳赤,喘息不止。

这一幅场面换个地方,简直让人想入非非……

镇抚使韩涛看到时都怔了怔,再看到后面面色古怪强忍笑意的向固、陶圩,心中便有了数。

韩涛却似乎故意给下马威,忽然厉声喝道:“带人犯!!”

本来就心惊胆战的王熙凤,以为终于要带她过堂问罪了,唬的一个激灵,死死抓住贾琮胳膊,抓的他胳膊疼。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贾琮,目光里满是哀求,唯恐之前见到的刑责落到她身上。

贾琮则看向上面的韩涛,不知他又准备搞什么把戏。

不过韩涛却没看他,堂下又进来一行人,四名锦衣亲军番子,竟拖了一个女犯人进来。

女犯人,衣不蔽体,几乎赤身……

见到这一幕,贾琮与王熙凤均是一怔,随即面色大变。

就听韩涛沉声道:“罪人周李氏,汝本为临安千峰郡人士,嫁与良善为妻,却不守妇道,勾结歹人,杀害亲夫,更纵火成灾。事后汝逃窜他省,竟干起了拐骗稚童,残其身体,逼其乞讨之事,丧尽天良,枉为一世人。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汝还有何话可说?”

堂下那个已经被打的不成.人样的女犯人,桀桀的笑了两声,声音可怖,缓缓嘶哑道:“只求,速死。”

韩涛冷哼一声,道:“行下如此大罪,还想速死,痴心妄想!来人,剥了她的外衣,渔网伺候,判她三千六百刀,刽子手行刑!”

“嗬……”

“嗬……”

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犯闻言,发出一阵渗人的声音,拼命挣扎起来。

可哪里还能挣扎的开,两个锦衣番子当场扒了她的衣服,袒胸露乳的露了出来。

而后又有人取了渔网来,绷于女犯身上,露出一块一块的肉来。

一刽子手上前,先蒙住女犯的眼,方打开刀盒,从中取出尺许长的一把明亮小刀,面色淡漠的先从女犯胸口处,片下了一片血肉来……

“啊!”

“啊!!”

两道女声响起,女犯惨叫一声,王熙凤则唬的魂飞魄散,亦是惨叫一声,晕倒过去。

贾琮虽也被这场面惊住,不过还是一把抱住了王熙凤,见其果真晕倒了,皱眉对韩涛道:“韩大人,差不多了吧?”

韩涛闻言,见贾琮面色居然并未怎么改变,赞许的竖起手指,道:“清臣公子果非常人也!了不起!罢了,就给你一个体面,你们下去继续行刑,莫要冲撞了贵人。”

说罢,一挥手,一众番子将女犯带了下去。

贾琮开门见山道:“韩大人,不知宫里到底什么意思?听闻龙颜震怒,可是真要治罪?”

韩涛瞥了眼晕在贾琮肩头的王熙凤,嘴角浮现一抹玩味笑意,正色道:“事涉国朝体面,总要给个说法。若非如此,本官也不敢惊动贵府。”

贾琮道:“那玻璃屏风已经交出来了,先前的银子也都带来,还要什么说法呢?

韩大人,有一事我可以保证,这件事我二嫂绝不是亲自为之,她一个内宅妇人,连面都未见过那洋人,都是下面人妄自为之!

而后,才献宝于我二嫂面前。”

贾琮说罢,就觉肩头之人微微动了一动。

韩涛则呵呵一笑,满是不信道:“清臣公子,您与叶家那位是好友,所以凡事我都坦诚相告。

可你也不能轻贱于本官,说这些话糊弄人吧?

这番话传到宫里,圣人会信吗?

那番邦之人告御状告进了宫里,圣人龙颜震怒,若就这样不疼不痒的打发了,陛下怕要问罪于下官。”

贾琮思量了番,问道:“那依大人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

韩涛顿了顿,道:“清臣公子,说起来本官也有些不解,就本官所知,公子在贾家过的可并不算得意。听说,屡屡被人欺辱打压,尤其就是你这位二嫂。

如今你又何苦来掺和这塘浑水?

陛下都动怒了,要拿人问罪,你这时不落井下石都算是仁善了,还想救她,实在是……

公子莫嫌本官说的难听,豪门无亲情,公子这样做,却是妇人之仁了。”

感觉到身边陡然紧绷起来的身体掩饰不住的颤栗,贾琮呵呵一笑,道:“大人说笑了,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亲嫂子,至亲之人。虽有小节,但总归还是一家人。

我不管她,哪个去管?

所以还请大人指点,此事到底该如何转圜?”

韩涛似有些讥讽的呵呵一笑,道:“要说路子,也不是没有,公子只要去叶家求求那位,让她去宫里撒个娇,凭多大的麻烦,也就解决了。

这件事本来也说不上多大,主要看天意……

只是据我所知,叶家那位的人情,可不好欠啊。

开国公府和宣国公府两位世子爷,每次若非万不得已,宁肯回家挨上几十军棍,都不敢随便欠那位的人情。

哈哈哈!”

贾琮苦笑一声,道:“这我也知道,清公子的人情,是不好欠啊……”

韩涛语重心长道:“所以说嘛,公子何必非要掺和这桩事里?再者,公子虽与叶家那位交好,可人情到底有限,用一次少一次,这么珍贵的人情,随意消耗了,往后可要悔之不及也!

本官也是见公子人才难得,想要交好一番,才多此一言。

还望公子三思……”

贾琮闻言,果真犹豫起来。

这时,靠在贾琮肩头的王熙凤终于“清醒”过来,惊恐万分的看着贾琮,颤声哀求道:“琮哥儿,救我一救……”

贾琮叹息一声,想了想,一咬牙道:“罢,人情虽贵,却贵不过亲情,二嫂你先别怕,在这儿待一会儿,我这就去叶宅,跟芙蓉公子讨个人情。”

王熙凤闻言,真正感激的泪流不止。

不过却不敢放贾琮走,一来她极度恐惧这个“鬼门关”,二来,她也怕贾琮恍她,一去不复还……

因而死死抱住贾琮的胳膊不放。

贾琮哭笑不得的看着王熙凤,道:“二嫂,你不放我离开,我如何去求人情?”

王熙凤还是不肯放,泪流不止的哀求道:“琮哥儿……”

贾琮无奈,只能再看向韩涛,道:“韩大人,果真别无他法了吗?我实在不能将二嫂独留在此处,事关清白,也关生死,还望大人体谅。

希望大人能再指条明路,事成之后,贾琮必不忘大人之义!”

韩涛闻言,苦笑起来,看着贾琮二人道:“公子你可真是为难本官了……”似内心挣扎犹豫了好一阵,韩涛才压低声音道:“倒也不算全无法子,公子若想保全你家二嫂,就需要交出几个极有分量的下人来挡罪。

切记,一定是要有分量的!

若是交出几个二门小厮之类的奴才,那可就是欺君大罪!

到时候连本官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贾琮闻言眼睛一亮,心里真真为韩涛点了个赞,也有些好奇,这厮到底有多了解贾家情况……

不过这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倒也是个法子。只是……”

贾琮又为难起来,迟疑道:“家里有分量的奴才,都是管事管家之流,他们素来清白忠心,又如何拿他们来抵罪?”

“不……不不,不清白!!”

王熙凤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迭声道:“琮哥儿,他们没一个干净的,赖家、周家、吴家、钱家这几家,仗着是老太太、太太的陪房,在家里根基深厚,所以没少干歹事,但凡主子们有一份的,他们必然贪墨半份去。

而且他们在外面,还打着贾家的旗号,没少干放印子钱,巧取豪夺的勾当。

我放印子钱从未逼死过人,赖家他们几家,是真真逼死过人的,还是打着贾家的旗号!

不然赖家如何置办的起那么大一分家当来?”

贾琮闻言奇道:“二嫂,这等事若是果真存在,你怎么会容下他们?”

王熙凤苦笑道:“琮兄弟,如今你还看不清二嫂这幅牌面吗?在家里能做些事唬人,不过是仗着老太太、太太的腰子,她们若是不认我了,我就落到了这幅境地……那赖家是老太太的陪房,一家出了两府总管,周瑞家的是太太的陪房,在外面坑骗了多少地去……我虽都知道,可又能说什么?扫了她们的脸面,就是扫了老太太、太太的脸面,我也落不着好。”

贾琮看着王熙凤道:“那二嫂现在……”

王熙凤惨笑一声,道:“琮兄弟又何必多此一问,我如今怕是连家也回不得,哪怕死也要清白的去死,绝不能死在这儿……”

贾琮笑了下,看着王熙凤道:“二嫂你不会死的……这样,劳你将赖家、周家、钱家、吴家这几家做下的枉法勾当说出来,如今老爷托我管家,正好交出他们,一来能替二嫂挡罪,二来,也好扫清家里的魑魅魍魉,剔除后患!”

……

PS:嘿嘿嘿,都想错了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二)(为幸儿盟主加更!)

今日贾母和王夫人的漠然,许是当真伤透了王熙凤的心。

尤其是最后贾琮希望贾母能动用一些贾家的故旧关系,进宫帮着说说情时,被贾母断然拒绝。

或许贾母只是为了不让贾琮掌权,可在王熙凤看来,贾母却是实实在在的抛弃了她。

想想这些年她为了服侍好贾母,没日没夜,没白没黑的侍奉左右。

想尽法子彩衣娱亲逗她欢乐。

别的不说,为了讨好老太太,她侍奉起宝玉来都和侍奉爹娘没区别。

论孝子贤孙,贾家还有哪一人能赶上她?

可做了那么些,到了今日她落难时,贾母却连替她求情都不肯。

一大家子哪一个不是受她侍奉的?

可到头来,阖府都指望不上,唯有贾琮这个昨儿才被她欺负的兄弟,顾及亲情,出力救她……

王熙凤的心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熙凤也不是不知道,将赖家、周家、吴家、钱家这些几代老陈人的奴才拔出后,贾母、王夫人等人在府上的话语权顷刻间就会衰弱到极致。

没了赖大、周瑞、吴兴登和钱华这些奴才,她们的话就远不如以前那么好使了。

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即将掌权的贾琮。

她知道这些,可她也顾不得了。

一是今日之事实在伤透了她的心,她忘不了今日的恐惧,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也不愿死在这鬼门关里。

二是,她并非狼心狗肺之人,她从未如此感激过一个人,也想偿还一些恩情。

因此,王熙凤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将她所知道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贾琮则借了镇抚司的笔墨,一一笔录。

然而随着记录,他的面色也愈发凝重。

等连续记了七八条人命后,贾琮面色已经一片铁青。

足足一个多时辰,王熙凤才将所知全部说完,贾琮手笔后,看向韩涛,道:“韩大人你看看,可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王熙凤闻言一怔,不解贾琮为何会有此问。

可韩涛却是心知肚明,打了个哈哈,道:“公子说笑了,贵府的事,本官怎会知道?”

贾琮似笑非笑道:“韩大人才是说笑了……”却不纠结这些,而是下重利道:“韩大人,贾家出了这么些个刁奴,打着贾家的旗号行此枉法之事,在下万分心痛!

只是碍于大势,不好将这些事抖搂到明面上,否则必然引来诸多麻烦攻歼。

所以想请韩大人帮个忙,让在下彻底扫清这些混帐刁奴。

韩大人放心,在下绝不让镇抚司的弟兄们白干。

一应抄家所得,除却还与苦主外,其余剩余,皆分给镇抚司的弟兄们吃酒。

贾家分文不得。”

韩涛、王熙凤并向固、陶圩之流闻言,无不震惊。

方才只王熙凤所说的那些,加起来都绝不下十万两之巨。

哪怕不算外面所得,只这些人这些年吃掉贾家的家财,都有数万两之巨!

贾琮居然要全部舍出去?

韩涛吃惊道:“公子,你可知那是多大的红利?”

贾琮摇头道:“些许金银财物,不过身外之物。若能保得亲人平安,还能扫除隐患,再多我也舍得。”

王熙凤闻言,眼泪一瞬间就落了下来。

韩涛则再度对贾琮刮目相看,啧啧赞道:“清臣公子果然气度不凡,怪道芙蓉公子对公子如此另眼相看……

公子怕不知道吧,当今圣上最是爱民如子,今日听闻有这等事发生,起初是极为震怒的。

且如今新法大行,本还指望日后国朝昌盛后,万邦来朝。

结果新法成果还没见着,却因为这等事先恶了一邦,陛下圣心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本再不能这样轻易过去,却是芙蓉公子正巧在跟前,很是和陛下说了起子好话,这才让陛下给留出了极大的余地。

若不然,本官纵然再有几个脑袋,也不敢网开一面!

公子今日虽没去求人情,可到底还是落下了这份人情,呵呵……”

贾琮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想起那张明媚的脸,他垂下了眼帘,轻声道:“多谢大人告知。事后,贾琮必会登门道谢。”

韩涛哈哈笑道:“谢不谢都看公子自己的,我这个外人却不好多说……罢了,既然公子有此豪爽雄心,本官也不能不成全。

不过,话先说清楚,这些都是贵府二.奶奶口述,和镇抚司没有任何相干。

镇抚司存档的卷宗,若是私自透给外人,可是杀头的大罪过!”

听韩涛说的郑重,贾琮道:“自然如此。”

韩涛闻言,与向固使了个眼色。

向固转身进了后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捧了一份卷宗出来,在韩涛示意下,交给了贾琮。

贾琮展开过目,越看,面色越难看。

见他如此,韩涛在一旁笑道:“公子倒也不必如此,世勋豪族之家,大都相差不了多少。谁也要没几桩豪奴仗势欺人的事发生,都算不得世家高门。

各家均是有殊勋大恩于国,若只这些小事,真算不得什么。”

这话听的贾琮毛骨悚然,王熙凤不过口述出了七八条人命,可这卷宗里记载的却要超过二三十条!

虽然不是一朝一夕所害,累及数十年,二三年出一条,可是……这都是人命啊!

哪里还是小事……

许是见他面色苍白,韩涛再劝道:“公子真真不需多心,像贵府这样的门第,一般来说,只要不涉及大不忍言之事,通常都是无忧的。今日也是因为不巧涉及到番邦之人,还是个贵族,事关国体罢了。若不然,这点子事根本进不了宫。

当然,这些事平日里都是小事,真到了大树将倾时,也都是罪过。

公子未雨绸缪,能想着提前扫清隐患,也是好事。”

贾琮一边听一边颔首点头,将案卷看罢,他又在之前的纸上记录了几笔,撂下笔道:“韩大人,大恩不言谢!我还是那句话,今日抄家所得,除却还与苦主外,其他皆赠予镇抚司的弟兄们吃酒。”

能借此机会,一举扫平贾府内那些尾大不掉的刁奴和贾家的隐患,那些金银就算再多十倍,又值当什么?

左右又不是他的……

韩涛认真道:“贾公子,今日所行,绝非镇抚司擅自为之。没有宫里和内阁的旨意,锦衣亲军敢抄国公府的家,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是贾公子你亲口要求,让我们出动捉拿欺主奸邪,坑害番邦友人的刁奴,我们才能出兵。”

贾琮点头道:“在下可签字画押!”

韩涛不敢马虎,立刻让向固去备一份文书。

贾琮没有丝毫犹豫,将请求书写上去后。

韩涛接过手后大笑一声,又将文书撕去,道:“公子能认就好,方才本官却是说笑了,留下这份文书,回头在叶宅在下吃不了兜着走!”

这番话,让一旁王熙凤都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目光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盯着贾琮的侧脸。

贾琮无奈的摇了摇头,目光淡然的看了韩涛一眼,韩涛干笑了声,赶紧岔开话题,道:“好,有这几个国公府里数一数二的家仆,宫里也必能交代的过去了。”

而后对向固沉声道:“点齐兵马缇骑,按照卷宗上的记载,分头去抄家拿人!”

又对陶圩道:“你亲自去告知指挥使大人今日之事,说明情况,另外,一定要讲清楚,贾公子和芙蓉公子的关系!!”

最后一句,韩涛着重强调。

一旁王熙凤心里已经激动的了不得了,她知道,她如今算是脱罪了!

正激动的看着贾琮,正好听到韩涛最后一句,面色登时变的古怪起来。

贾琮有所感,看了过去,见她这幅模样,无奈道了声:“二嫂?”

王熙凤强忍激动和笑意,说了句:“三弟生的真好!”

然后就听一旁韩涛哈哈大笑起来,道:“二.奶奶说的是,本官再没见过比清臣公子生的更俊秀的公子了!若不是老韩家门第太低,说什么也要给我家姑娘抢了回去!”

王熙凤闻言差点没笑出声来,贾琮似笑非笑的看着韩涛道:“没关系,韩大人若是愿意,我家里还有一个从弟,名唤贾环者,也是一表人才,可以说与大人家的小姐。”

韩涛对贾家情况应该是了如指掌,听闻是贾环,差点没骂街,嘴巴张了张,也没说出个好歹来,一拱手,黑着脸道:“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做正事要紧!”

说罢,闷头就往外走。

王熙凤则拼命用手捂着口,丹凤眼眯起,满是笑意的看着贾琮。

贾琮看向她,提醒道:“二嫂先别笑,这一网打下去,二嫂再回家,怕日子就难过了。”

这件事他是决计不会给王熙凤背锅的,回家后必会说的明白,是何人为求自保,“叛变投敌”,“出卖同志”……

纵然罪行昭然,也可以想象的到,王熙凤回去后的日子,将会怎样难熬。

王熙凤闻言却是笑了笑,用手勾了勾发梢于耳后,轻描淡写道:“这次回去后,我先不去荣府了。大老爷大太太正卧病在床,我身为儿媳,也该侍奉舅姑于床前,没有总让平儿代我尽孝的道理。

再者,我闯下这样大的祸,也没脸再见老太太、太太,必要反省上好几年才行。

还劳三弟与老太太前分说一二,代我道声罪,只说我在东路院日日给她们磕头请安。”

贾琮:“……”

……

PS:为幸儿盟主加更,今日两个盟主了,另外还有蓝云向风兄的打赏,明天加更……

明天是我生日,也是上本书贾环的生日,咳咳……

今天就当提前过了,谢谢大家。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 (三)

“二嫂,你不害怕了?”

看着似已经恢复常态的王熙凤,贾琮有些好奇问道。

王熙凤垂下眼帘,声音隐隐心碎道:“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鬼门关都过了两遭了……”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道:“走吧,一会儿安排马车送你去东路院,我和锦衣亲军先行一步。”

王熙凤抬起眼帘,看向贾琮,轻声道:“三弟,以前都是我的不对,今日我才明白,平儿为何会如此善待你。你果然是好人……”

贾琮面色不变,淡淡道:“二嫂,以前的事就都过去了,况且都是些小事。”

王熙凤苦笑一声,道:“如今才知三弟何等气魄,果不是内宅妇人能比的。”

贾琮呵呵一笑,道:“先不说这些了,二嫂赶紧回去吧,平儿姐姐在家等急了。”

王熙凤闻言,感慨一笑,道:“再没想到,我竟是靠平儿的关系才得救了回……”

贾琮看了她一眼,道:“二嫂若还有其她心声,就慢慢在这感慨吧,我先走一步。”

“诶诶……三弟!等等我!”

……

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内,铺着明黄锦褥的炕上,崇康帝伏在炕桌御案上吮毫拂纸,批阅着奏折。

书房内只有两名宫人静静的候着,角落里一股股浓郁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了整间上书房。

香气温润浸心,又有提神之效。

忽地,上书房内珠帘挑开,大明宫掌印内相戴权从外进来,猫儿一样的步履,轻快而不带声。

他行至火炕前,先与只着了件薄薄的明黄便袍的崇康帝,批上了件丝棉。

然后悄声说了几句话。

崇康帝闻言,朱批奏折的笔顿住了,拧起眉头,道:“果真是贾家人自己请求的?”

戴权躬身道:“千真万确。”

崇康帝眉头舒缓了些,缓缓道:“如此说来,这件事贾家人并没什么干系,只是奴才们所为?”

戴权小心应道:“如今看来,怕的确是这样。下面回报,贾员外郎对贾家如此慌乱也感心累,今日当众将管家之权交给了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琮。贾琮护着贾家那位内眷,去了镇抚司亲自解释,并且主动请求锦衣亲军相助,扫除贾府大行不法事的刁奴。”

崇康帝闻言,哼了声,道:“贾存周,道德君子也,却被一群刁奴所欺。一家如此,一国同样如此。下面之人,但见主子软弱一分,就敢欺到头上,着实该死!”

顿了顿,又道:“贾赦之子不是贾琏么?贾琮又是什么人,怎会执管家之权?”

戴权道:“贾琏犯了事,因和贾赦之妾私.通被贾赦发现后遭废黜,贾琮乃贾赦幼子。今年十二岁……”

“十二岁?”

崇康帝一怔,质疑道。

戴权忙道:“的确十二岁,不过这位贾琮很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难道又是衔玉而诞?”

崇康帝语气中带着嘲讽,问道。

戴权赔笑道:“这倒不是,贾琮并未生而异像。恰恰相反,他出身低贱,为花魁所生,当年荣国府闹的沸沸扬扬之事,陛下许还记得……”

崇康帝想了想,恍然道:“哦,原来是那位。呵,听说当年其母不堪,竟与病体中的贾代善对骂,方气的先荣国早早病逝……贾家能容得她们母子?”

戴权摇头道:“贾琮生母当年就死了,她死后,贾琮才被抱回贾家,听说也是先荣国公的遗命,说是贾家血脉,不可长于贱妇之手。不过贾琮被抱回后,一直不为贾家所喜,尤其是荣国太夫人,极其厌恶。二年前,贾琮处境愈发恶劣,被圈禁在一间耳房里,短衣短食。直到太上皇传旨为第一代荣国公过百年冥寿时,贾琮出奇的入了衍圣公的眼。再之后,他的条件才慢慢好了许多。

不过,这还不是奇事,更奇的还在后面……”

崇康帝笑骂道:“你这老货,有话快说,朕还要批奏折,哪有功夫听你卖关子。”

戴权忙赔笑道:“奴婢不敢,陛下,您忘了,近来您最喜欢的那种字体了?”

崇康帝莫名其妙道:“你是说清臣体?”

戴权掩口笑道:“那贾琮,便是表字清臣。”

崇康帝闻言皱起眉头道:“胡说八道,这种字体,岂能是一稚童所创?难道他是妖孽不成?”

戴权忙道:“陛下英明,果然慧眼如神!这字体自不会是贾琮所创,当时大司空询问时,他也说是临摹了古本才习得这等字体。只是古本上并无标注姓名,所以不知何人所书。”

崇康帝来了兴致,道:“那古本呢?”

戴权道:“贾琮不为贾家所喜,连奶嬷嬷都虐待他,见他喜欢写字,就将他的书本笔墨都烧了,连那古本也一并烧了去。”

“混帐!!”

崇康帝闻言大怒,道:“竟有这等不知尊卑的贱婢!”

戴权道:“不止如此,那奴婢还将贾琮打的遍体鳞伤,惨不忍睹。是贾赦过大寿,贾琮独自在假山后缝被打烂的衣裳时才被发现的,那老妇就被打发到庄子上种田去了。”

崇康帝闻言气笑道:“这等刁奴,竟就这般放过?难怪贾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简直荒唐!”

“谁说不是呢!”

戴权继续道:“许是磨砺的多吃苦也吃的多了,这位贾琮十分爱学,拜得大司空为师,被举荐入国子监,国子监内的教谕们就没有不爱他的,两年如一日,读起书来常常不分昼夜。若不是贾赦被气的病危,他不得不回府侍疾,他还在国子监读书呢。”

崇康帝闻言,扬了扬眉,道:“这个贾琮,心里无恨么?还愿侍疾?”

戴权笑道:“要不连老奴都愿为他说些好话,当日贾琏事发,贾赦几乎气死,贾赦妻刑氏也被他在震怒之下刺伤,贾府乱成一团,若不是贾琮刚好从国子监回来,赶紧派人寻了郎中来急救,贾赦夫妇怕已经死了。那荣国府可就出大乱子了!事后,贾琮也是晨昏定省,一心服侍,真真是个好孩子。”

崇康帝闻言,沉默了稍许,道:“那贾琏当真混帐!”

戴权闻言呵呵一笑,这种事在豪门中简直不要太多,天家也没缺少过。

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为何被废,不就是私通母妃么?

这话他略过不提,继续道:“陛下可还记得今科状元曹子昂?正是这位贾琮,一阙《赠杏花娘》,才害得曹子昂堂堂状元,却自请流官琼州岛。不过众人为了给宁相留体面,所以如今都不提此事。”

崇康帝再吃一惊,道:“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竟是贾琮所写?”

戴权笑道:“当日琼林宴上,有人故意想以杏花娘来羞辱贾琮,因为贾琮也是花魁所生。却不想贾琮先下手为强,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将琼林宴打了个七零八落,也害得宁相失了东床娇客。”

崇康帝哼哼一声,道:“如此看来,这个贾清臣也不是善类,与贾政不同。不过也好,如今通世务的官不多。咦?”

忽地,崇康帝反应过来,眼睛盯着戴权道:“你何时这样为一个人说好话了?”

戴权被这凌厉的目光一盯,唬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面前奴婢不敢说假话,除了奴婢因为陛下麾下出了这等俊杰少年感到高兴外,奴婢这般喜欢他,还有一个缘由。”

“什么缘由?”

崇康帝皱眉问道。

戴权小心翼翼道:“陛下您忘了,今儿九姑娘在您跟前说了好些好话……”

崇康器闻言一怔,道:“你是说文敏那丫头?和她什么相……”

话没说完,崇康帝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忽地怔在那里。

戴权小声道:“陛下,那贾琮模样肖母,生的极好!奴婢听说,九姑娘很喜欢他……”

……

慈庆宫,寿萱殿。

后宫诸多太妃、皇妃、公主、郡主,陪着太后说话。

除却尊贵的身份,她们其实与寻常大户人家也并无多少差别。

在满殿珠翠中,有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公子”,格外与众不同。

她并未与众多皇妃挤在一起,围绕在太后凤榻周围。

而是很随意的坐在殿内一角,一边啜饮着香茗,一边随手翻看了书籍。

整个大乾,能在慈庆宫如此自如的,也只有太后娘家唯一的血脉后裔,芙蓉公子叶清了。

其她纵然皇后亲至,也要被礼法规矩所约束着。

见她如此自在,众人心里少不得艳羡。

旁人还罢,唯独与叶清同辈的公主郡主们,心中多不服。

只是宫里长大的都不是傻子,知道太后在一日,她们心里就算嫉妒死,也不敢带在脸上。

否则指不定身边哪个就去太后身边告状了……

只有平日里与叶清关系不错的永泰郡主刘陶陶靠了过去,时不时骚扰一下。

见她又多动症似的伸手过来摸自己的璞巾,叶清抬手就是“啪”的一下,手中书籍打在了永泰郡主手上。

刘陶陶“哎哟”一声,卖惨看着叶清,叶清觑眼道:“你和刘实还真是亲兄妹,一个比一个好动,怪道你乳名叫动儿。我警告你,再敢扰我,直接吊打!”

刘陶陶闻言不卖惨了,噘嘴道:“敏儿姐姐,你何时再办琼林宴啊?再开一回呗,上回都草草了帐了。都怪那个贾清臣!”

叶清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怪他你还成天把他挂在嘴边?”

刘陶陶闻言,圆脸登时通红,急道:“我多咱把他挂在嘴边了?他那么可恶!我……”

话没说完,就听前面太后招手唤道:“九儿过来。”

叶清冲刘陶陶一笑后,起身上前,身姿潇洒。

等近前后,诸太妃皇妃自然一阵好赞,然后就见太后慈眉善目的看着她,打量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笑道:“我家九儿如今也长大啦!听说,你最近有意中人了?”

周围太妃、皇妃、公主、郡主们轰然一笑,都眼含善意的看着她。

叶清却眉尖轻扬,丝毫不忸怩,扫顾一圈大方笑道:“真是新鲜,老祖宗这是听何人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

天色已暗,二百锦衣缇骑在西城居德坊公侯街,将贾府团团围住。

这等动静,不止让荣府内众人惊骇欲绝,整个西城都被惊动了。

勋贵赐宅多在西城,这会儿不少人家都派了人,远远站在坊外打探着。

和贾家亲近些的人家,则靠近公侯街站着,欲早先打听清楚缘由。

除却关心贾家外,也有早点得知缘由,早点做好割舍划清界限的心思……

而正在贾政唬的魂飞魄散,在赖大、林之孝、周瑞等人的陪同下,走出大门时,就见锦衣缇骑忽然分开,一架马车急速从远处驶来。

在大门处将将停车后,一道月白身影从车上跳下来。

看到来人,贾政大吃一惊,失声唤道:“琮儿?!”

……

PS:大家小年快乐!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 (四)

“老爷……”

贾琮下了车后,先与贾政行礼。

贾政魂儿都快唬掉了,哪还有心思受礼,亲自搀扶起后,颤声问道:“琮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二嫂子呢?”

贾琮道:“老爷,二嫂无罪,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贾政闻言吃惊道:“无罪?”很快想明白过来,惊喜道:“必是琮儿想了法子,好好,极好。不过……”

看着围在外面的缇骑,他怎么都放心不下。

贾琮不敢领功,忙解释道:“老爷,并非侄儿所为,镇抚司内,二嫂将这些年打着贾家旗号在外面放印子钱,坑害人命且巧取豪夺的刁奴给检举了出来。人证物证皆可查,因此二嫂无罪,这些缇骑们是来抓欺主奴才的。”

听闻贾琮之言,贾政心里总算海松了口气,可他身后的赖大等人,却无不面色大变,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就听贾政问道:“几个奴才,何须劳动如此大军?琮儿,到底是哪个?”

贾琮目光落在了贾政身后的赖大等人身上,轻声道:“正是赖管家,周管家,吴管家,还有钱管事等人。”

贾政惊骇道:“怎么,怎么会是他们?”

赖大等人更是亡魂大冒,跪地磕头道:“老爷冤枉,老爷救命啊!”

贾琮不愿见他们纠缠贾政,回头看了眼为首的一个百户,点了点头,示意了下。

此时韩涛、向固等人早奔着赖家、吴家、钱家等几家在外面的宅子门铺去了。

那才是最有油水的活计。

因此命令这边一应拿人事例,均听贾琮吩咐。

看到贾琮示意,登时有十名锦衣亲军下马,提着锁链向前。

赖大等人见之愈发惊恐,也终于明白了该向何人求情,扑到贾琮脚下“砰砰砰”的磕头求饶。

尤其是吴兴登,他大哭哀求道:“三爷救我,三爷救我啊!都是二.奶奶下的令,断东路院银米,和我等无关,和我等无关啊。我助过三爷,我助过三爷……”

贾琮淡淡道:“你的人情,我不是还过了吗?”

吴兴登闻言都怔住了,继而想到几天前,他为了二百两银子,替东路院那四个门子求情。

当时他见贾琮看他的眼神,就隐隐感到有些不妥,却并不以为意。

这一会儿他却终于明白过来,那份人情到底有多重了。

心中的懊悔,差点没将他怄死!

再想向贾琮求情,却已经没机会了。

十名虎狼之士,执锁链当场将数人锁拿,敢有稍许反抗,就是狠狠一铁链。

这些人虽是奴才,可平日里过的比寻常人家的主子都不差。

享福受用惯了,只挨了一下,便再无人敢挣扎。

此时贾政已是惊呆了,面色惨白的看着这一幕。

贾琮上前,低声道:“老爷,侄儿在镇抚司衙门内,看到过关于他们打着贾家名头肆意妄为的卷宗,若不及早除去他们,日后替他们蒙难的,就是整个贾家。二嫂将他们供出来,也是好事。”

贾政闻言,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贾琮颤声道:“琮儿,果……果真如此?”

贾琮点点头,面色凝重道:“绝无虚言,待事毕,侄儿会请示案宗,让老爷过目。这些年,他们打着贾家的牌子,巧取豪夺,仗势欺人,一个个吃的盆满钵满,却用三十多条人命,染黑了贾家的门第。

老爷,三十多条人命啊!触目惊心,侄儿简直不敢相信!”

贾政也变了脸色,心中那点不悦早就不翼而飞,他惊怒道:“为何府上一点都没听说过?”

贾琮道:“只有老爷没听说过罢,连二嫂都知道。只是……由于赖家是老太太的陪房,周家是太太的陪房,钱家、吴家都是府上的老陈人,所以他们都瞒着老爷。”

贾政闻言,愈发惊怒,看着已经完全颓败,灰头丧气的赖大等人,嘴唇都颤抖了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你们怎么敢?”

赖大等人此刻自然不敢说话,贾琮道:“老爷太宽厚仁慈,下面自然就有恃无恐,肆意妄为。他们若真的只贪墨些银子也罢,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还可以放过一马。可是他们打着贾家的名头,手上沾染了那么多无辜百姓的鲜血性命,不管他们是谁的陪房,都要严惩不贷!”

赖大这时呜咽哀求道:“只求主子看在几十年的份儿上,饶了家里人……”

其他人也纷纷求情,贾政犹豫起来,贾琮却呵呵一笑,对那十名缇骑道:“收押起来,没有他们再开口的份儿了。”

“喏!”

十人直接锁拿着赖大、周瑞等人押了下去。

贾琮又对贾政道:“老爷,除恶务尽,除了这几个,还有一些人,如单大良,戴良等,还有老爷的清客詹光、单聘仁。”

贾政闻言瞠目结舌道:“他二人又如何了?”

贾琮道:“欺男霸女,逼出人命,证据确凿。”

若无十足证据,也不会记录到镇抚司的内部卷宗里。

贾政闻言却是连身子都摇晃了下,那些贪鄙的下人做出这等贪赃枉法害人性命的事他认了,却万万没想到,日日陪在他身边的清客们,他原以为品性高洁的清客们,竟也会做出这等混帐事来。

这件事给贾政的打击,比先前更大。

难道,贾家阖府都没个好人了吗?

“老爷,长痛不如短痛。借着这次圣上的雷霆一击,替家里扫清这些魑魅魍魉,日后,再无人能玷污贾家百年清誉。”

贾琮安慰道。

只是贾政似乎真的心灰意冷了,摆手道:“罢罢,如今既然由你管家,就都由你做主便是。”

贾琮却不得不再给他一记打击,道:“老爷,他们犯的都是通家之罪,全部都要抄家锁拿。所以,还要去内宅拿人。侄儿的意思是,缇骑们就不要进去了,由自家拿了送出来,以免冲撞了里头。”

贾政连变脸色的情绪都没了,只摇头叹息道:“你去安排吧,只记得,万不可冲撞了老太太……”

贾琮没有再谦让什么,到了这一步,纵然贾政不喜事态剧烈,他也不得不为之了。

贾琮对贾政身后唬的面色惊慌的林之孝道:“劳林管家挑二十个身家清白的小厮随我入内拿人。”

林之孝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办,看向贾政。

贾琮眉头轻皱,质疑的“嗯”了声。

林之孝唬了一个激灵,生怕贾琮再往一看,几个缇骑上来拿他,忙应道:“是是是……”

贾琮又与贾政一礼后,带人入内。

荣国府正院内,早已一片惊惶,狼奔豕突。

数十男仆好似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似想藏掩起来。

贾琮见状厉喝一声:“都站好了!”

这一清冷的喝声,让众人身子纷纷一凝,连后面的贾政都顿了下。

就听贾琮沉声道:“你们乱什么,怕什么?今日非锦衣亲军奉旨抄家,而是我贾家,央天子亲军,替我贾家扫除鬼祟歹人!

赖大、周瑞、吴兴登、钱华之流,我贾家待他们何其厚也?

主子们但凡有一份的,他们必给自己留半份。

论待遇家财,他们比我都有钱。

却犹不知足!

若只贪墨些银财,念他们劳苦多年的份上,贾家也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他们竟打着贾家的名头,在外面欺男霸女,巧取豪夺,迫害人命,无法无天!

我贾家荣宁先祖原本江右布衣,当年为何同高祖、圣祖皇帝冒死起兵?

不正是因为世道黑暗,百姓们没有活路吗?

却万万想不到,如今大乾盛世已立,圣天子在上,勤政爱民,我贾家老太太老爷,亦均是怜贫惜弱,多行善事。

而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竟在外面打着贾家的名头谋财害怕,坏事做绝,做下了逼死人的勾当!

三十多条人命啊!

此罪若不昭然,我贾家众人又有何面对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面对累世皇恩?

今日老爷将管家之权交与我,我便提前告之你们,我不比老爷仁厚宽和,再见不得这等事存在。

日后哪个再有此心,不妨想想赖家、周家、吴家的下场,你们以为犯下这等大罪,只他们一人倒霉就了账吗?

就在此刻,锦衣亲军正在他们家里抄家拿人,阖家难逃。

这,就是犯奸作恶下场!

都听清楚了没有?”

“听……听清楚了。”

随着贾琮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一个个吓的如受惊鹌鹑般的奴仆们,纷纷点头回道。

贾琮冷笑一声,再道:“你们慌个什么?好处油水都让他们给得了去,坏事也多是他们在做,你们心虚什么?难道他们得了好处,贼赃分你们了?”

众人忙叫天屈道:“再没有的事啊!只因他们得老太太信任,我们也不敢说什么。”

贾琮道:“好生做事就好,日后主子有一份,管事自留半份的事再不可能了。你们好生做事,家里自不会吝啬。日后三节年关,都有封赏,勤勉做事者,有重赏。偷奸耍滑不做事的,家里也留不得你们。

这件事,林管家要放在心上。”

林之孝这会儿也理顺了心思,他素来行事谨慎沉稳,与赖家周家等人不同,在外面也没行下什么枉法之事,自然不用怕什么,而且,他思量这一回,他多半还会因祸得福,赖家、周家、吴家都倒了,往后林家在荣府里,怕就是奴仆中的第一份儿了。

再加上,他女儿如今还在贾琮房里做事……

因而林之孝忙道:“三爷放心,三爷立下规矩,往后便照这等规矩行事,也早该如此了。”

众奴仆们听闻还有这等好事,自然也都拥护起来。

正如贾琮所言,往日里吃的盆满钵满的,都是那些管家管事之流,寻常奴仆也不过每月拿些银米,好处半点沾不得。

如今得闻日后能够雨露均沾,岂有不高兴的?

利字当头,对于这位辣手立威的三爷,众人先畏后敬,纷纷拜服起来。

见差不多了,贾琮眼睛微眯,道:“再出十人,去将单大良、戴良、詹光、单聘仁取来,交与府外锦衣亲军。”

“是是……”

正院内诸人忙选出十人来,去拿这四人。

贾琮则对林之孝道:“走,去内宅。”

林之孝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就他所知,今日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赖老嬷嬷、吴老嬷嬷、钱老嬷嬷几个年高有体面的老嬷嬷,都进府来陪贾母说话了。

赖大媳妇、周瑞家的、吴兴登家的、单大良家的这些管事媳妇们,也都在后宅。

这些人,在贾母跟前都有体面啊!

尤其是赖老嬷嬷和周瑞家的,她们是贾母和王夫人的陪房,往日里连王熙凤都要陪着笑脸相对。

因为她们便是贾母和王夫人的脸面所在。

这次,怕是都要对上了……

……

PS:下午还有一更,这个剧情就收尾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 (完,为蓝云向风盟主贺!)

荣庆堂内,一片兵荒马乱,哭声震天。

数百锦衣缇骑围府时,这里就得了信儿。

又一直派嬷嬷随时探听,传回消息。

所以,前宅发生的事,后宅差不多皆已得知。

起初在知晓锦衣亲军并非是来抄家问罪时,贾母、王夫人等人都松了口气。

可转眼间,贾琮就让人把赖大、周瑞等人给锁拿了,还有锦衣亲军去赖家、周家抄家拿人。

贾母、王夫人的脸色一时间难看之极!

赖老嬷嬷是贾母在史家当小姐时就跟在身边服侍的心腹丫鬟,相交了一辈子,纵然寻常骨肉亲人,都没这样亲近。

真真和家人没区别。

更何况贾母能够在贾家安享尊荣,也是因为荣宁两府的大管家都是赖嬷嬷的儿子,都听她的话。

如此,她才有这等权势。

却不想,今日一场变故,就被人给锁拿了。

这哪里是在拿人,这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贾母如此震怒,王夫人何尝不怒?

王熙凤出事,已将她的脸面丢了大半,如今连她从王家带来的陪房周瑞都锁拿了,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管家?

赖老嬷嬷跪在地上哭诉道:“老太太,奴婢服侍老太太一辈子,留头时就跟着老太太身边,儿孙也都给贾家为奴为婢,对老太太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何就碍了人的眼,非要让锦衣亲军拿去打死?纵然合该要被打死,也当让老太太打死!”

胡老嬷嬷不知自家有没有被抄家,不过自忖多半少不了,因而也哭道:“必是见我等年老体衰,成了没有用处的老厌物,所以才丢出去顶罪。我等都要老死了,被锁拿也就罢,只求老太太看在往前那么些年的情分上,饶我等儿孙一命,老奴给小姐磕头了!”

连当年贾母待字闺中时的称呼都拿了出来,胡老嬷嬷率先“砰砰”磕头,其她老嬷嬷也跟着磕起头来。

看到这一幕,听着这诛心之言,贾母气的浑身颤抖起来,颤声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他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吴老嬷嬷哭道:“听说老爷将管家之权交给了他,若不将我们这些只听老太太话的老厌物都除去,他怕掌不稳权哪。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府上是他的天下了,哪里还容得我们这些旧臣?”

“他这是在做梦!想先拿你们,先拿了我!”

贾母拍打着软榻,怒声道。

王夫人在一旁,亦是阴沉着脸,眼中目光锐利。

家里的老人若果真被一网打尽,那日后府上她还能指派的了哪个?

天子遇到这等事都要被架空,更何况是她们?

轻轻一叹,王夫人对贾母道:“老太太,琮哥儿,怕真起了歹心。真要为了肃净家里门风,什么事不能请老太太和老爷做主,非要联合外人来抄家?这是在逼咱们哪。这孩子,看着好好的,老爷都已经要他管家了,怎么就成了这样,他也太心急了些……”

贾母颤着手道:“好一个下流种.子,我早瞧他是个心里藏奸的,偏哄的老爷晕头转向。如今尾巴露了出来,我倒看看他还想做什么!!”

堂内,宝玉、宝钗、湘云、三春等人都静静坐着,互相看了眼,目光复杂。

黛玉身子还弱,早先出去转了圈,此刻又在暖阁碧莎橱里半躺着歇息,不过紫鹃一直给她传着信儿。

听完之后,黛玉倚靠在拔步床背靠上,用绣帕掩口轻咳了声后,苍白的面上竟露出了抹微笑,眸眼流转间,轻声叹道:“好厉害的三哥哥!”

紫鹃闻言唬了一跳,忙向后看了眼,回过头小声嗔道:“琮三爷差点没把老太太、太太气坏了,姑娘这样说让人听了去,好多着呢!”

黛玉轻轻扬起嘴角,道:“你懂什么?老太太、太太恼,是因为眼见三哥哥势大难制,担心日后这份家业没了宝玉的份。可这份家业,原本就该是三哥哥的。”

紫鹃闻言差点没上去捂黛玉的口,急的跺脚道:“我的好姑奶奶!你可别再说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老太太若是知道最疼爱的外孙女儿都向着外人,还不生生气的背过去?再说,让琮三爷得了势,姑娘也没好啊。”

黛玉白了紫鹃一眼,眸波风流,笑道:“我说你不通,你偏爱说。难道三哥哥掌权后,就会慢待里面?你瞧着吧,这位三哥哥行事老道着呢。家里能有这样一个有能为的,也是好事。”

见紫鹃面色担忧,做贼似的老往外瞄,唯恐让人听了去,不由好笑道:“你心虚什么?再去前面听听,我保管三哥哥能解决好这事,他这人行事虽然手段凌厉,可大义上绝不会亏。让人吃了亏还落下不是,呵呵,厉害的很哩!”

……

“贾琮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荣庆堂内,贾琮独自入内后,无视众多怨毒的目光,与贾母、王夫人请安。

贾母见他没事人一样,怒道:“安?我如何能安?你带着锦衣缇骑来拿我,我还如何安?”

贾琮沉声道:“老太太必是误会了……”

话没说完,就被贾母厉声喝断道:“误会什么?我就这么几个贴心的人,跟了一辈子,你也要带走,你干脆连我一并锁拿了,才显出你的威风来!”

贾琮摇头道:“老太太,没人要拿这几位老嬷嬷。”

贾母闻言一滞,狐疑的看向贾琮,道:“你可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就来哄我!”

贾琮道:“几位老嬷嬷年事已高,外面那些事必和她们不相干,所以不会拿人。往后家里日日供米,月月送银,她们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和家里老人无异,贾家会给她们养老送终。”

这个说法,强大到让贾母都有些无言以对。

赖老嬷嬷怒道:“我家到底如何碍着哥儿的眼了,竟容不得,非要置于死地?!”

贾琮摇头道:“老嬷嬷误会了,此事当真和我不相干。是二嫂去了镇抚司后,检举了赖家、周家、吴家、钱家、单家等人家,在外面打着贾家的名号,放印子钱,谋财害命,生生逼死了十多条人命!”

赖嬷嬷怒极,高声叫道:“分明是二.奶奶做下的好事,缘何赖我们?”

贾琮摇头道:“我本也以为是二嫂情急之下推脱责任,可万万想不到,这些案子在镇抚司衙门内都有记载,而且远不止十来条,却是三十多条人命!

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你们抵赖。

老嬷嬷,赖家、周家、吴家、钱家还有单家,都是家里奴才里极有体面的,就连我等贾家子孙,见了面都要敬称一声。

贾家待你们何曾薄待过你们?

可是你们犹不知足,在外面利用贾家的名头巧取豪夺,为自家谋利,却将那一条条性命都记在了贾家头上。

一旦事发之日,锦衣亲军抄家拿人的就不是你们了,而是我们贾家!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主子的?”

又对贾母道:“老太太,您最是心慈仁厚,老爷太太也都是菩萨心肠,可是这些人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利用这一点不断挖掘贾家的根基,给贾家造坟!

若不是二嫂今日实在没法,才说了出来,等大树倾倒那一日,我贾家又到何处去哭诉?

贾家又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你血口喷人!”

赖嬷嬷厉声道:“我家从来良善,何曾有过这等事?”

吴嬷嬷胡嬷嬷等人也拼命喊冤,歇斯底里。

王夫人则死死盯着贾琮,有些不敢置信道:“果真是,凤丫头在镇抚司检举的?”

贾琮点点头,道:“太太,若非如此,这等事贾琮连想都不敢想!说起来,赖嬷嬷还与我有恩,先前将晴雯相送。晴雯时常与我说赖嬷嬷是好人,谁知……”

王夫人闻言反应过来,贾琮哪里会知道这些事,若没王熙凤,他又知道什么?

可反应过来后,心里就更不是滋味,犹如哑巴吃黄莲,真真是哭也不是,恨也不是。

王熙凤是她的内侄女儿,正儿八经的王家人……

看看赖嬷嬷、胡嬷嬷等人看过来的眼神吧,多半将她和王熙凤看成一伙儿的了。

她并不怀疑这事是不是王熙凤能做出来的,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夫人气个半死,咬牙问道:“那周瑞又做了什么勾当?”

贾琮道:“周瑞本是给家里管外面田庄收租的,他却借此机会,打着给贾家买地的名头,强逼别人将良田卖与他。这些年给他自己敛下上千亩的良田,为此逼死了五人之多,其余破家者不计其数。而且,他的地名义上计在贾家名下,不交分文税赋,得到的租子却全归他一人。”

“好个孽障,好个孽障,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王夫人气的发抖,一迭声骂道。

贾琮又道:“老太太、太太,这些事在府上,除了老太太、太太和老爷不知外,几乎无人不知!”

见吴嬷嬷还在嚎啕大哭,他冷声道:“那个吴兴登管着银库,却拿着公中的银子出去放贷,打着贾家的名头,生的例钱全归他自己。为此,也逼死了数条人命。

若不是这次二嫂说出,日后清算起来,贾家人全都要为这些畜生陪命!”

事情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贾母一颗心真真伤透了,看着赖嬷嬷等人道:“这些年我待你们如何?贾家何曾亏欠过你们?但凡我有一份的,你们都能落着半份,寻常人家的主子都没你们过的好,怎还不知足?”

赖嬷嬷等人闻言,心凉了半截,又齐齐大哭道:“我等原不知情,都是家里那起子混帐马尿迷了心,才做出这等事来。

只求老太太看在几十年的情分上,救这一回,往后再敢坏规矩,直接打死也不怨。”

贾母落泪道:“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如何救他们?也只能保你们一回了。”

然而失去了家族儿孙,这些老嬷嬷,也只能是老厌物了。

就算贾家会养她们,贾母日后也再不会见她们。

所以,留下她们又如何?

不过是给贾母留下最后一层遮挡颜面的老哨布罢……

贾琮请命道:“还请老太太、太太吩咐拿人,锦衣缇骑还在外面等着呢。”

贾母闻言,疲倦的摆摆手,道:“既是你带了人来抄家,那你就去抄吧。”

贾琮闻言,却没再多言,叩首后起身而出,就在荣庆堂门外沉声吩咐:“林大娘,劳你带路,将赖大媳妇,儿媳,单大量媳妇,儿媳,吴兴登媳妇,周瑞家的,戴良家的,全部拿下,送交镇抚司。

哪个敢闹,就告诉她们,等锦衣缇骑进来拿人时,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林之孝家的面色苍白,看着贾琮凛冽的眼神,战战兢兢应道:“是……是。”

贾家,变天了。

……

PS:谢谢大家的生日祝福和打赏!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祝福生日,很开心。

另外解释一下这一段剧情为何叫“金猴奋起千钧棒”,这句是出自太祖的诗,下一句叫“玉宇澄清万里埃”,如今贾府算得上干净吧,哈哈!

第一百四十九章 憋火!(为彼年颓雷盟主贺!!)

慈庆宫,寿萱殿。

听闻叶清之言,众人笑而不语,太后却道:“难道不是真的?”

一个太妃笑道:“我隐约听说,是荣国府的孩子。”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

原本是想看叶清娇羞的模样,谁料她竟点点头,笑道:“哦,太妃娘娘说的是贾清臣啊?他的确还是个孩子,才十二岁大。”

“才十二岁?”

太后皱起眉头来,有些嫌弃的看了身边一个皇妃。

那皇妃忙赔笑道:“太后可千万别小瞧了这孩子,虽只十二岁,可一身才气极了不得的!前儿我娘家嫂子进宫时还夸赞来着,说这个贾清臣如今满神京读书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太后来了兴致,详问起来,这位皇妃则细细道来。

叶清一直含笑旁观,只是看着这位皇妃,眼睛却眯了起来。

此妃封为淑妃,是崇康帝四妃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娘家,是侍郎府。

其兄长张群,现为理藩院左侍郎,是铁杆儿的新党中坚!

这样一个出身,却在这夸赞贾琮,呵……

“哎哟哟,太后您是不知道,这位荣国府的公子,生的那叫一个好!但凡见过他的,就没有不夸的,都说是潘安在世,宋玉重生。”

张淑妃一个劲儿的夸赞道。

太后被哄的合不拢嘴,笑道:“若果真如此,的确是个好的。至于庶出嫡出,又有什么妨碍?”

她其实巴不得是庶出,她心里也明白,让人入赘叶家,嫡出的好人家想也不要想了。

如今有一个庶出的,还这样出彩,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见太后如此高兴,张淑妃也得意,然后她若无其事的跟一旁一个皇妃使了个眼色,以为能瞒天过海。

只是又哪里能逃过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叶清的眼神,看到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眼神,心思百转间,趁着另一皇妃还没开口,叶清就冷笑一声,插口道:“淑妃娘娘将贾清臣夸的那样好,怎不见将你张家的女儿说给他?”

众人少见叶清用这种语气说话,淑妃都怔了下。

太后在宫里活了一辈子,什么事没见过,见叶清面色不悦,便知内中有问题,一双老眼瞬间凌厉起来,看向淑妃,道:“怎么回事?”

她地位尊崇,根本不必去委屈自己,讲什么情面。

有不悦直接带到脸上,有话也直接质问!

谁还能说她的不是?

淑妃唬了一跳,面色唰的变白,结巴干笑道:“太后,没……没什么事啊……”

太后看向叶清,道:“九儿,你说!”

她娘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哪个敢算计,太后就能和谁拼命!

见淑妃哀求的看着自己,叶清暗自一叹。

若是其他事,她也就圆过去了。

可这位为了算计贾琮,连她都带了进去,若是今日不挑明,来日更麻烦。

因而淡淡道:“贾清臣是个极好的,我也愿意和他交个朋友,但也仅此而已。”

太后并不放过,道:“既然是个极好的,那你怎么要和他远儿远儿的?可是他身子有疾?”

说着,目光如刀的扫过张淑妃。

要是寻一个不能人道的给叶清,那就不是在算计叶清一个了,那是在让她叶家绝后。

张淑妃差点没吓尿,她根本没想到,今日之事做的这样天衣无缝,话头是一位老太妃挑起的,她不过顺着狠狠多说了几句,原本正准备挑出后续,却没想到……

会被叶清给当场识破,先打一刀。

她哀求的看向叶清,可叶清并没理她。

想了想,叶清如实道:“贾清臣什么都好,只是……他生母是青楼花魁。”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简直不敢置信。

太后更是满脸震怒,抄起身边的玉如意,直接砸在了张淑妃的脸上,骂道:“好一个贱妇!我叶家统共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你们也算计!你是想让我叶家绝后,还是想逼死我?”

张淑妃魂儿都快没了,顾不得头上的生疼,跪在地上砰砰的磕头求饶。

太后凤颜大怒之下,哪里肯听,厉声道:“去,将皇帝寻来!本宫要问问他,到底是哪个的主意?若是容不得我叶家,现在就可以赐白绫毒酒了!本宫和九儿一起喝!”

听她说的实在骇人,阖殿妃嫔公主全都跪了下去,苦苦相劝。

只是太后今日着实震怒,连叶清的求情都不理,只让传皇帝,众人无法,只能听之。

眼见慈庆宫总管太监领了懿旨出去,众人一个个心里震动:

看来叶家这位独苗儿,果真是太后心里绝不可触碰的红线。

触碰者,死!

……

慈庆宫正掀起狂风巨浪时,荣国府这边,却已经到了尾声。

对于赖家、周家、吴家那些女人们,真真是祸从天上降。

说来好笑,锦衣缇骑围府之前她们还凑在一起,商议贾府“后二.奶奶时代”的内宅权利划分问题。

谁又能想到,转眼间,王熙凤把她们给供了出来,她自己落了个清白出来,她们却要进去了。

之前她们可是没少幸灾乐祸的感慨,人生际遇无常……

等林之孝家的带人去拿人时,哭闹谩骂者有,寻死觅活者也有,可是都改变不了什么结局。

林之孝夫妇二人,素来不多话,好似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可做起事来却极为干练。

根本不多话,带了十来个健妇,将这几人直接按倒,堵上嘴后拖到了前面。

这一幕让贾府内无数人噤声。

这些一等嬷嬷和管事媳妇,往日里何等心高气傲?

对下面奴仆动辄呵斥,她们的地位,便是奴仆们的终极目标。

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看起来总共不过十数人,可这些人,却是整个荣国府内绝大多数的一等奴才。

凡是有体面的,几乎悉数被拿下。

看着跟在这些人身后,缓步前行的贾琮,荣府内大大小小的奴仆婢女婆妇们,无不陪着小心,弯腰行礼。

看着他俊秀之极的面庞上不带一丝表情,众人心里无不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时候,再没人敢说他形容肖母,出身卑贱了。

恰恰相反,他们竟觉得贾琮这样的人,天生就有贵气,才生的那样好,否则,如何有此威势?

贾琮没有理会贾府内奴才们的心声,他将众多恶奴们送出角门,交付给锦衣亲军后,就目送了他们离开。

锦衣缇骑们对贾琮很有好感,他们已经得知,贾琮将今日抄家所得,分文不取,除却交还案宗上记录的苦主外,其余悉数赠与镇抚司。

这就是他们今日出动的红利,先前韩涛打过招呼,人人有份。

因此众缇骑对贾琮极有好感,离去时纷纷行礼。

这一幕,愈发让贾府的奴才们心生敬畏。

目送缇骑离开后,贾琮在贾府奴仆敬畏的目光中,再度折返荣庆堂。

……

贾琮回来时,赖嬷嬷等人都已被带了下去。

从今日起,她们很难再踏入贾府半步。

贾母都会怕她们心怀怨恨……

既然注定不自在,索性不见面的好。

“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太太、珍大哥……”

贾琮躬身行礼,一连串的问安。

锦衣缇骑撤走后,贾珍先一步从荣宁二府的夹道小门中赶了过来,这会儿已经得知了原委,此刻不知该说什么……

荣庆堂内,气氛压抑。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贾琮身上,善意成分不多……

见贾琮面色淡淡,磊落无愧的站在那里,贾政叹息一声,率先问道:“琮儿,外面的人都走了?”

贾琮点点头,道:“是,老爷,缇骑们都退了。”

贾政看了贾琮稍许,问道:“果真必要这般激烈不可?”

他是说为何非要引锦衣亲军来抄家拿人,贾家自查也可。

贾琮道:“老爷,二嫂今日这件御案,总要有个交代。镇抚司的韩镇抚使跟侄儿讲,今日宫里陛下初闻此事时,龙颜震怒,本来是要严查严办的,幸好叶家芙蓉公子正好在宫里,说了好些咱们家的好话,下了担保,贾家绝非这样的人家,陛下才缓和下来,让锦衣亲军查看一番。如此,二嫂才有机会用这些管家顶罪。

倒也不完全算顶罪,因为他们的罪行本就是事实。镇抚司里记录的都有,只是都记在了贾家的名上。”

听他再次这般说,还说的这样凶险,贾母等人一肚子怒火,又不知往何人身上发了。

就听王夫人淡淡问道:“凤丫头呢?”

贾琮想了想,道:“今日镇抚司内在审问秋日处决的犯人,侄儿护着二嫂去时,看到了许多……如十八层地狱般的景象,二嫂受了不小的惊吓,也因此才……这会儿她在东路院,让侄儿转告太太,还有老太太,二嫂说她再无颜见人,日后就在东路院侍奉大老爷和大太太,每日晨昏定省时,朝这边磕头。”

今日大概是贾母和王夫人这辈子最憋火的一天。

肚子里不知道蕴出了多少恼火,可他娘的就是找不到人发!!

王熙凤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儿媳妇要侍奉舅姑,谁能说出个不是来?

再加上贾琮一番助力,将今日情形说的那样恐怖,主子拿奴才的命来抵命,难道贾母和王夫人还能说出不是来?

可是……

道理归道理,感情上却一万个接受不得,真真让她们心里抓狂!!

贾母沉声道:“老爷如今让你管家,你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好的很!如今第一把火烧了,接下来二把火准备怎么烧?”

这是要寻由子发作了……

贾琮却笑道:“老太太说笑了,琮今年不过十二岁,还有几个月就要秋闱下场了,哪里管得了家?先前就同老爷说过,只是可以帮衬一把。再者,家里规矩都是几十年的老规矩,老太太也都习惯了,我一个晚辈,不知轻重的去乱改,岂非轻狂了去?”

有一个“帮衬一把”的名头,就有了随时管家的权利。

至于那个虚名,谁愿要谁要。

至于那些规矩,其实都是好规矩。

谁会制定坏规矩?

不好的都是那些不能抬到明面上的潜规则。

譬如主子得一份,奴才得半份,家里规矩里可绝找不到这一条。

若果真能处处以规矩要求家里的下人做事,那贾家还真能评上“五好家庭”了。

所以,他这番话也没错啊……

贾母木然的看着贾琮,忽地连连挥手赶人道:“去吧去吧去吧,左右都是你们贾家的家业,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贾琮老老实实行礼告退,留下半屋子人木然的坐在那里,默默的尝试接受今日的诸多变故……

……

东暖阁碧莎橱内,听完紫鹃的描述后,林黛玉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紫鹃跺脚嗔怪中,趴在了绣花锦枕上,“咯咯咯”的拼命的笑了起来……

苍白的脸上,也涌起了血色。

贾家人都说她牙尖嘴利,说话跟刀子似的,能噎死个人。

这会儿她们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气死人不偿命了吧?

哈哈哈……

……

PS:本以为晚上可以过个生儿,没想到……好在写出来了,没有拖欠!

谢谢彼年颓雷巨巨的盟主,也再次谢谢大家!

第一百五十章 告状

探春小院。

众姊妹坐在堂屋里,面色上都唏嘘不已。

迎春叹息道:“好多嬷嬷都是从小儿就认得的……”

听她这般说,探春登时不乐意了,道:“你没听三哥哥说么,这些老嬷嬷都是藏奸的!打着家里的名头,吃里扒外,在外面又巧取豪夺,欺男霸女,连人命都逼出了三五十条!你还为她们惋惜?”

迎春登时涨红脸,道:“我多咱替她们惋惜了?我……我只是……”

宝钗拍了探春一下,嗔道:“你也是,二姐姐哪里是这个意思?偏你愈发护着琮兄弟了,还给人加二十数。”

探春摇头道:“二十都少了,他们明面上就这么多数字,暗地里只会多不会少。”

湘云道:“这倒是实话,再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这样好的人,背地里竟那样可恨。幸亏今儿被凤姐姐给检举出来,要不然不定还要害多少人哩!”

听此言,宝钗和探春都似笑非笑,目光闪烁。

湘云到底还年幼些,宝钗和探春却见识的多。

宝钗是因为年长些,而探春则是平日里留意的多,想的也多……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们心里却都认定,这件事背后八成是贾琮在推动。

若不然,王熙凤何须进了镇抚司再说?

迎春也奇道:“她们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二嫂以前也知道,为何今儿才说?”

探春冷笑一声,道:“往常她哪会说?羡慕都来不及呢!这不是后面也有样儿学样儿,跟着一起去放印子钱生利了?”

“噗!”

宝钗忍不住笑出声,拧了拧探春荔枝般的腮侧,嗔道:“三丫头这张嘴,倒是越发像颦儿了!”

惜春却咯咯笑道:“三姐姐是和三哥哥学哩,今儿老太太和太太可气着了。”

“咯咯!”

湘云忍俊不禁,却赶紧竖起手指于口边,“吁”了声,瞪道:“可不许乱说!”

可说罢她自己又“咯咯”笑了起来。

宝钗等人则瞪她……

探春感叹不已,道:“总算熬出头了,这一步步过来,真真惊心动魄,忒不容易了。

还有那凤丫头,昨儿多可恶?

恨不能将三哥哥吃了,我不过向着三哥哥说了几句,她就甩脸子给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心里指不定准备以后怎么排挤我……”

“好了好了!”

眼见探春红了眼圈儿,有些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委屈,宝钗忙劝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她也不敢真对你怎样,只是唬一唬罢了。她若真敢如何,老太太都不饶她!”

这话,也只能当安慰来听。

谁都知道,如果不是今天这一出,等待探春的,必是少不了刁难。

昨儿对探春有意见的,可不止一个王熙凤……

不过探春到底性子恢宏,气罢也就完了,又冷笑一声道:“恰巧是她昨晚恨不能死的人,今儿救了她的清白和性命!

若没有三哥哥,哼,我看她这只凤辣子,就要变成真辣子,被人丢到锅里炒了去!”

“哈哈哈!”

听她说的诙谐有趣,众人闻言大笑。

迎春想了想,道:“要不,咱们明儿去瞧瞧她去?我今儿瞧着,她可是被唬坏了,别生出病来。往日里,她待咱们真还不错……”

宝钗忙劝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大伙儿可别再生事了,老太太、太太这两天气不顺,咱们别再添恼。”

迎春“哦”了声后,眼神有些茫然,似在思考,老太太和太太这两天怎么了……

湘云抿了抿嘴,笑道:“我猜三哥哥快回墨竹院了!”

宝钗、探春闻言眼睛登时一亮,迎春又疑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宝钗笑着解释道:“凤丫头去了东路院侍奉大老爷大太太,可不就解了琮兄弟的围么?再说如今凤丫头过去了,琏二哥却还没过去,琮兄弟虽说还小,但到底也要避讳才是。所以云儿才说,他就快回墨竹院了。”

迎春闻言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看着湘云惊叹道:“乖乖,云儿,你这心眼儿可真多!这也能猜着?”

湘云:“……”

“哈哈哈!”

……

东路院,西厢。

本来都快绝望的平儿,在看到王熙凤奇迹般的回来后,真真喜的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还是周嬷嬷老陈些,说是从外面回来的,要沐浴更衣熏香。

平儿急急差人去安排,一番洗漱后,回了西厢说话。

旧主新仆相见,虽只一日,却恍似隔生。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没开口,两人又都流下泪来。

“奶奶……”

平儿既惊喜又担忧还有些委屈的看着王熙凤,哽咽道。

王熙凤也落泪,道:“往后叫我二.奶奶,别再这样叫了。”

加一个二,就区分了里外。

平儿愈发委屈道:“奶奶还怪我?”

王熙凤摇头,用帕子抹了把泪,道:“并不是,前儿都是我猪油迷了心,撞了邪祟,才生出那些是非来。

你放心,经过今儿这一出,鬼门关十八层地狱我都闯了个来回,若再没点长进,看不出谁才是真对我好,那才是活该短命。”

“奶奶!!”

听王熙凤说的唬人,平儿嗔怪道。

王熙凤见之一笑,攥着她的手道:“原我瞧你总觉得软趴趴的,见这个也可怜,见那个也帮衬,阿猫阿狗的有点难处寻你,就没见你不帮扶一把的,很看不上眼。

如今看来,到底好人才有好报。

今儿若不是托你当初行下的好得来的福祉,我真真怕不得好死。

平儿你是不知道,那镇抚司衙门里有多渗人!”

说着,王熙凤将今日所见所闻,狠狠的描述了番。

当然,因为着实被吓坏了,所以那些情景的可怕程度在她眼里又扩大了十倍,说出来又扩大了十倍……

不止王熙凤自己说的身体颤栗,平儿听的脸色都发白了,又巴巴落泪心疼道:“奶奶,真是苦了你了!”

王熙凤长吁一口气,强笑道:“我都回来了,还苦什么?要说,还是你有福气……”

平儿见王熙凤巴巴的看着她,眼神深意,忽地心虚道:“奶奶,这是什么话?我一个丫头,能有什么福气?”

王熙凤哼哼一笑,跟平儿道:“你怕是不知道你主子的能为吧?”

平儿奇道:“奶奶的能为我如何不知?”

王熙凤没好气啐道:“忘了谁是你现在的主子了?”

平儿闻言,讷讷道:“琮儿?”

王熙凤好笑道:“这也是你叫的?”不过又摇头道:“罢罢,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掰扯,我不做恶人。”

不给面红耳赤的平儿解释的机会,王熙凤继续道:“那样可怖的地方,真真和鬼门关没区别,我站都站不住,琮哥儿不许旁人碰我,怕绝了我的活路,就一个人把我架了进去。一路上那些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象,我唬的魂儿都快飞了,你猜他怎么样?”

平儿紧张道:“他怎么样?”

王熙凤啧啧叹道:“当时我还特意留意了眼,见他却是连理也不理那些恐怖景象,挺胸昂头往前走,真真不知道他那颗心是怎么长的,连这样的场景也不怕!”

平儿闻言,目现异彩,惊叹道:“也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

“姐姐想知道么?”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就见贾琮面带微笑,推门而入。

“琮儿!!”

平儿惊喜过望,温婉生俏的面上满是喜悦之色,站了起来迎道。

贾琮呵呵一笑,此时的气度,又不比寻常。

王熙凤也站了起来,有些紧张问道:“三弟,可都办妥了?”

贾琮面色淡淡,点了点头。

平儿走到贾琮身边,见状纳闷,道:“什么都办妥了?”

贾琮微笑道:“你二.奶奶把赖家、周家、吴家、钱家、单家这一伙子府里老人全都检举出来顶罪,我方才带了锦衣亲军将这些人都抓了起来,送去了大狱。

你不想见二嫂进大狱,便只有这个法子。”

“……”

平儿下巴差点没惊掉。

过了半晌,她才结巴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又担忧的看着王熙凤道:“奶奶,你连赖嬷嬷和周瑞家都举出来,往后哪里还有好果子吃?她们可是老太太、太太的陪房哩。”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你这话才说偏了,留着她们,才没我好果子吃。

你想想,如今她们不在了,往后没人做事时,旁人才会想起咱们的好来,如此才有咱们的出路。”

这话贾琮听了都有些侧目,他都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想了想,贾琮道:“如此说来,二嫂是打算回去了?”

王熙凤摇头道:“近期不能,总要给老爷送了终才行。现在回去,能有好?”说着,她自嘲的冷笑一声。

听闻此言,贾琮对这个凤辣子的了解又多了层。

这女人心机其实真不算浅,分寸火候拿捏的正好合适。

不过,她的主场显然只适合在内宅,而且,她这点心思,八成瞒不过贾母和王夫人……

现在回去显然不是好时机,贾母、王夫人一肚子火没地发,王熙凤回去少不了一顿苦头。

可等上一年半载,贾赦去世时,贾府能办事的人又有谁?

前宅有贾琮,可内宅呢?

如今赖家媳妇、周瑞家的、吴兴登家的、单大良家的众多管事媳妇都没了,真遇到大事,连个能管事的都没有。

难道指望贾母和王夫人亲自下场?

哪怕她们亲自下场,可就算再加上一个李纨都不够使。

一来到底上了年纪,不比年轻时的精力,二来多年不管事,人手荒疏,手下能做事的管事媳妇又都进了大狱,她们去寻哪个办事?

这个时候,就算她们知道王熙凤怀着怎样的心思,也不得不怀念她了……

不过,王熙凤连这样的心思都当着他的面明着说出来,可见她的心思的确都站在了这边……

贾琮闻言轻声一笑,对王熙凤点了点头,道:“如此,东路院这边就劳二嫂费心了。每日白天我过来,夜里还是回墨竹院去。

平儿姐姐跟我回去还是?”

平儿还没说话,王熙凤忙道:“平儿如今是你丫头,自然跟着你,哪有留在这里的道理?”

贾琮见平儿低下了头,笑道:“罢了,姐姐还是留下来陪二嫂吧,为难自己人,可不是我该做的事。”

平儿闻言,惊喜的抬起头看着贾琮,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这一刻,王熙凤都真真嫉妒起平儿来……

贾琮却只笑了笑,道:“我去看看老爷、太太,另外还有些事要收尾,先到前面去了。有事二嫂和平儿姐姐打发人去叫我就成。”

说罢,贾琮转身要走。

王熙凤忽然追问道:“三弟,你还没说,进镇抚司衙门时,你瞧也不瞧那些受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果真不怕?”

贾琮顿住脚,回头看向王熙凤,道:“二嫂是问我当时怎么想的?”

王熙凤和平儿关注着他点点头,贾琮呵呵一笑,道:“我当时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去想别的,就一个念头:二嫂你是真沉啊!”

“噗!”

……

大明宫,前庭内阁。

“啪”的一声,案几上的茶杯被撞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茶水打湿一地……

可公房的主人,当朝次相,新党魁首,一手推动了大乾帝国进行新法变革的宁则臣,素来讲究仪体的他,却顾不得衣襟前摆被茶水打湿后的狼狈痕迹,面带惊怒的看着面前公人,厉声道:“到底是何缘故?子维堂堂二品侍郎,未经廷议,怎会被锁入诏狱?成何体统?!”

公人面上也有些惊慌,显然被此事惊的不轻,他回道:“相爷,具体如何还不知,不过听说陛下方才被急急传入慈庆宫,之后就有拿人旨意传出。听说……”

见他迟疑,宁则臣怒声道:“听说什么?”

公人忙道:“听说是和之前贾家被围抄家一事有关,贾家那位内眷放印子钱,夺了番邦洋人的家传宝,如今那番邦洋人成了国使而来,去理藩院献了礼,告了状,接待他的正是张侍郎。而后侍郎将状子传入宫里,陛下震怒,才下旨拿人。”

宁则臣闻言恼怒不已,既为勋贵门第这些蝇营狗苟而怒,也为张子维此时招惹勋贵,不分轻重缓急而怒,可是……

他沉声道:“纵然如此,贾家又有何德何能,翻手就将子维打倒?莫不是荣国复生了?”

公人忙道:“这倒不是,只是听说……听说是叶家那位,在太后面前告了一状……”

宁泽辰:“……”

……

第一百五十一章 相请

慈庆宫,寿萱殿。

气氛肃重。

崇康帝面色凝重的站在殿内,几乎是在罚站……

中宫皇后也至此,跪在凤榻旁落泪请罪。

周围一些太妃,则不断好言相劝。

然而太后却依旧在置气……

论地位之超然,整个大乾,怕也只这位太后最贵。

当年圣祖驾崩,太上皇登基时,经历颇多腥风血雨。

叶家在这一过程中,出了大力,为此几乎满门死绝。

此为一,再者,太后一生虽只有二子,可一子却是当年惊才艳艳的大将军王,率十万铁骑,为大乾开拓出了远迈强汉盛唐的锦绣江山,功高盖世。

另一子,便是如今被罚站之人……

所以,她有足够的底气,去恣意排揎心中的愤恨。

此刻与皇帝执拗之事,是她铁了心要杀了那个敢算计她娘家唯一后人的奸臣,可崇康帝却实在没法因为这样一件事,就杀了一个当朝二品大员。

只是……太后若果真容不得理藩院侍郎张群,闹到绝食的地步,崇康帝也没有办法……

但真到了那一步,对叶家,其实也非好事。

旁人都劝不动,只能叶清上。

她笑道:“老祖宗,您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想明白了,淑妃怕并不是想算计我,她说了那么些话,最后多半是为了来一个转折,由旁人道出贾琮的身世,然后太后震怒之下,命我离那贾琮远儿远儿的,说不定还会命皇伯父整治贾琮一番。

如此,断了贾琮的靠山,出一番气。”

太后闻言,奇道:“这叫什么话?你多咱成了那样一个人的靠山了?”言语中不加掩饰对贾琮出身的鄙视。

别说这个时代,放在几百年后,一个老祖母知道心爱的孙女和一个失足妇女的儿子来往,怕都会心生不悦。

所以叶清也不意外,她呵呵一笑后,如同说故事一般,将贾琮和曹子昂之间的恩怨说了遍。

叶太后一众人都和听说书一样听入迷了,听罢,太后愈发恼火,骂道:“真真是黑了心的混帐东西,为了贪图权势富贵,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认了,做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这样的人也能点了状元?”

殿内躺枪的崇康帝有些无奈,可他亲娘说他,也只能老实认错。

而且,他也还是第一次这般详实的听闻那日的经过。

对曹子昂的印象,又坏了几分。

叶清见崇康帝挨了数落,哈哈一笑,崇康帝拿这个表侄女儿没法,摇头苦笑。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欣赏叶清这等爽朗性子的,尤其是看到她在转移太后的怒火,更为她的识大体感到欣慰。

叶清竖起两根大拇指赞道:“太后真真英明!那曹子昂本无状元之才,却是新党诸多大员为了推行新法,造出的状元。

本也是为了好心,让世人知道天眷新法嘛!”

听她说的这样直白,众后妃无不面面相觑,为她的大胆震惊。

崇康帝虽也面色讪讪,不过心里也清楚,相比于太后执意要杀张群,这等事又算什么?

况且本也属实。

叶太后却是终于明白过来了,道:“哦,原来如此。想那张群必也是幕后推手之一,他们苦心推出一状元,结果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也落了他们的脸面,所以他们就想对付那个贾琮?

可他们怎会以为你是贾琮的靠山?”

叶清面色磊落道:“那贾琮和孙女儿的关系不差,除了他写的好词和好字外,此人还挺有头脑,自己钻模出了香皂的方儿来,内务府都没弄出来。他念及之前欠孙女儿一份人情,所以就把方子献给我了。

可我们叶家人,从不白受人恩惠。

孙女儿做主,分他五成份子。

剩下五成,孙女儿也用不着,一份送进宫里来给老祖宗做金花银,一份送到龙首原上,给九叔府里做嚼用!”

此番言论一出,不提满殿人惊骇的鸦雀无声,连太后都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崇康帝两鬓已花白,一双锋利的眼睛渐渐眯起,打量起叶清来。

龙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武王府,是整个大乾的禁忌!

谁敢提半个字?

可是……

叶清见太后震惊的看着她,一直洒脱带笑的她,却忽然哽咽道:“武王叔和皇伯父一样,也是太后的亲子,身上也有叶家的血脉。上月里我去瞧他,才发现九叔着实瘦的不行了,当年战场上的旧伤这些年就没好利索,他也不让请御医。

老祖宗,皇伯父,就容敏儿放肆一回吧。”

说着,眼中滚下泪来,给太后和崇康帝跪下磕头。

太后闻言,只觉得一颗心都碎了,满眼热泪的看向崇康帝。

她一辈子都在宫廷中生活,知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哪儿。

这个当了皇帝的儿子若不答应,这件事怕反而会害了她另一个儿子的性命。

涉及皇权,连她都不得不赔上小心,不敢任性半分。

自古而今,因皇权之争,连父子都能成仇,刀兵相见,更何况兄弟?

越是兄弟,越是仇寇。

崇康帝沉默了稍许,众人只觉得寿萱殿内的气氛都要凝固,压抑的让人无法呼吸时,崇康帝方笑了笑,道:“九儿有此孝心,朕只有高兴的份。朕每年打发宫人给九弟送去的东西,他一样也不要,和朕生分的很。

朕倒要瞧瞧,他要不要九儿的孝敬。

说起来,当年九儿这乳名,还是九弟最后一次出征前起的呢。

他俩倒是有缘,都行九,呵呵……”

众人闻言心惊胆战,也分不清到底是好话还是歹话。

太后却认为是好话,感动的落泪道:“皇帝,难为你还都记得你弟弟。”

崇康帝笑道:“母后,老九是朕的胞弟。朕从没忘记过他,从来没有!”

太后闻言欣慰不已,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叶清,却看得出她这位皇伯父笑眼中的目光,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连她都看的心惊胆战……

……

东路院,二门外。

管事徐泰陪尽小心战战兢兢的对贾琮道:“主子,东府小蓉大爷在前厅候着主子呢。”

今日贾琮带着锦衣缇骑,一举将荣府诸多大管家管事,阖家锁拿抄家之事,真正差点没将东路院的几个管事吓掉魂儿。

今日早上,他们还在商议,若是果真东路院断了银米钱粮,他们就要罢工撂手了,好给贾琮一个难看,也顺便讨好一下荣府那边的二.奶奶。

谁曾想,竟会有这等变故。

这一会儿,别说贾琮不给他们月钱,就是倒问他们借些银子花花,他们都不敢犹豫。

贾家多年的宽容待遇,几乎让他们忘记了只是没有人权的奴才身份。

今日,贾琮却又提醒他们记了起来……

说起来,别说什么月钱,贾家就是饿着他们当牛马使唤,他们都没有吭声的权利。

只是多年的优渥待遇,让他们忘乎所以。

如今在他们眼里,贾琮就是一个披了件漂亮外皮的恶魔,吃人不吐骨头。

所以不敢怠慢分毫。

贾琮也乐得如此,他自然不会去和他们讲究人格平等,那除了让人活活笑死,没一点用处。

到了前厅,就见贾蓉立刻起身上前见礼道:“侄儿给三叔请安。”

贾琮稳重颔首,叫起道:“起来吧……蓉哥儿,是珍大哥有什么吩咐吗?方才在荣庆堂时见珍大哥与我使眼色,却不知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贾蓉忙赔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三叔在这边府上行雷霆手段,清扫了欺主刁奴,我父亲回去后就使人捆了赖升一家,却不知该怎么一个章法,因此打发侄儿来请三叔过去。

老爷已经备好了酒菜,太太也在,想见见三叔这样名动京华的俊杰,因此打发侄儿来请三叔。

还请三叔心疼心疼侄儿,若是请不回三叔,回去后老爷只说侄儿心不诚,得罪了三叔,少不得一顿家法。”

贾蓉姿态摆的相当之低,丝毫不见当年的目中无人和倨傲。

贾琮自然不会当真,他呵呵一笑,想了想,道:“也罢,珍大哥请东道,我若不赏脸,倒是轻狂了去。再者,也该给大嫂子请安了。”

贾蓉闻言大喜道:“我就知道三叔必定是疼我的……”

贾琮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贾蓉道:“蓉哥儿,你莫要看我年纪小,就用这等话来哄我。你心里如何想的,你当我真不知道?”

贾蓉闻言,对上贾琮看过来的目光,只觉得贾琮面上虽带着笑,可眼睛里也没一丝笑意,唯有一片清寒。

这种对比,让贾琮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变了脸色,强笑道:“三叔说笑了……”

贾琮却又忽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顽笑话……走罢,别让珍大哥久候了。”

说罢,率先大步出门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贾蓉心里原本不服之气,登时就不翼而飞了。

他原也不是好强争胜的性子,只是先前对忽然就名噪起来的贾琮,很有些不服。

如今家里来客,几乎必提贾家清臣公子。

这让贾蓉心里如何能得意?

再说,他就没看得起过贾琮。

可万万没想到,他刚用了些小手段,本以为可以戏耍贾琮与股掌间。

却不想,刚一露出点苗头,贾琮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教训,让他知道了厉害。

心里郁闷个半死,可也不敢再起什么心思。

虽然极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认,他这位三叔,是真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连他父亲说起来,脸上都是郑重之色。

万一被他算计了去,也往镇抚司诏狱里走一遭,还不把人吓死。

奉着瓷器不与烂瓦斗,穿鞋的不和光脚的斗的自我安慰心思,贾蓉果断放弃了找回场子的心思,巴巴的跟了上去……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宴

“哎呀,三弟啊,我可等你多时了!”

宁府仪门前,贾珍满面含笑迎道。

身旁十数奴仆皆面赔笑脸,形容恭敬。

贾琮见之忙道:“珍大哥,你这可折煞小弟了。哪有大兄迎幼弟的道理?”

贾珍见贾琮不见丝毫倨傲轻狂,哈哈笑道:“吾弟非常人也,为兄迎一迎又有何妨?

走走走!上回就说过,三弟得了世位,我这个做兄长的,要摆酒宴庆贺。

之前几天都闹哄哄的三弟与我都不得空,今日正是个好时机。

你嫂子已经在里面准备着了,快走快走!

酒菜凉了就不香甜了……”

说罢,拉着贾琮的手就要往里去。

贾琮不着痕迹的挣出,拱手谢礼道:“琮多谢珍大哥和大嫂的厚待。”

“诶……”

贾珍作不悦状,道:“自家兄弟,这般外道反而生分了去!琮兄弟虽素来知礼,但进了自家门儿再这般,为兄可要恼了!”

贾琮闻言,犹豫了下,便洒然笑道:“如此,还望珍大哥不要怪小弟轻狂了才是。”

贾珍喜道:“这才对嘛!”

说罢,一群人再往里进。

贾琮道:“珍大哥,之前看见在东陇马棚处关着的,莫非就是赖升一家?”

贾珍呵呵笑道:“正是这一家,多亏了二弟妹和三弟啊,若不然,为兄至此还被蒙在鼓里。府上出了这样的奸人,就是夜里睡觉都睡不着。今日请三弟来,除了为三弟贺喜外,还有一事,便是商议一番,赖升一家该如何处置……”

贾琮闻言,没有直接答话。

贾珍借这个机会,将赖升一家除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赖升是贾母陪房的儿子,身后站着那么大一个后台,他在宁国府里地位怕就有些超然了。

纵然贾珍,用起来都未必痛快如意。

之前碍于贾母的颜面,贾珍自然不敢随意处置。

可今天恼到这个地步,他岂有不动手的道理?

再者,赖家可真真是只肥羊。

原著里,赖家造的园子,也只比大观园小一半罢。

要知道,大观园是荣国府倾全家之财而建。

赖家一个奴才家,就能建二分之一,家底可想而知。

荣府的这些奴才,家俬皆被贾琮“败家”的送给了镇抚司。

一来收买人心,借力而行。

二来,也可彻底洗白荣府。

可宁国府这边,显然没这个打算。

养了那么多年的肥羊,正好下刀开宰,还能美食一顿。

要知道,赖家可不知在挖贾家的墙角,更打着贾家的名头,在外面很是巧取豪夺了不少财富。

这些带着原罪的金银,贾琮不会要,贾珍可没这个忌讳。

而贾珍将他喊来商议此事,不管用意如何,都是要贾琮帮他分担因果。

这种事,贾琮若是端着身份,以为可以参与,任说一句话,都会落入套中。

他又怎会为之?

因而道:“珍大哥说笑了,小弟今年不过十二岁,又能有几分见识,敢胡乱说话?西府的事就做了粗糙了,老太太、太太现在还在生恼。之前珍大哥也在,我已经同老太太、老爷说了,我只是帮衬着管点事,一应大事,还是由老太太、老爷拿主意。

若是我自觉了不起,可以掺和大事,那才是没了自知之明。

小弟年幼,还望珍大哥多指教。”

贾珍闻言,顿住了脚步,对周围诸人啧啧叹道:“看见了么?你们总以为琮哥儿这点大就闯下这般名头是侥幸,单这份自知之明,就是再长他二十岁,许多人也不如他。”

说着,眼神凌厉的看向贾蓉,唬得贾蓉忙低下头。

说来还是贾琮想多了,这个时候,贾珍心里怎会有“原罪”和“分担因果”的概念,他心里怕是以为宁国府能传万万年呢。

之所以说这番话,只不过是为了堵住贾琮干预宁国府的借口,他是担心贾琮“自高自大”,对宁府事宜也指手画脚,让他效仿荣国事,将赖升一家移交镇抚司,那这口肥美的肥羊他就吃不着了。

如今见贾琮这般知晓规矩,有自知之明,贾珍自是大喜过望,好话不要钱似的撒出来,而后带着贾琮入了内宅宁安堂。

……

“哎哟!这就是琮兄弟吧?哎哟哟!老爷说的果然一点不差,生的可真好啊!”

荣庆堂门前,一遍身绫罗,插金戴玉,花容月貌的妇人领着两个丫鬟候在那里,见贾珍与贾琮从抄手游廊中过来,登时迎上前,打量着贾琮赞之又赞道。

贾琮猜得此三十上下的妇人便是东府的大奶奶尤氏,他虽自幼在东路院长大,距离宁国府不到一箭之地,可之前地位相差太远,与宁国内眷几乎没怎么见过。

就算除夕祭祖时照过面,也不过匆匆而过,再者那时贾琮处境卑微,相貌也还未长开,哪里能入人眼?

如此算来,今日竟似初次见面般。

因为年岁相差极大,贾琮还未满十四,并未成年,所以连避讳都不用。

贾琮正经行礼道:“弟贾琮给大嫂子请安。”

还没拜下,就被尤氏连忙拉住,只见她笑的愈发艳丽,对贾珍笑道:“怪道老爷总是夸西府出了位了不得的兄弟,和旁个不同。我原只以为老爷说的过了,如今看琮兄弟这般知礼,可见比咱家别的孩子强许多。”

贾珍颔首笑道:“他们也能和三弟比?”

贾琮谦逊道:“珍大哥,大嫂子,再这般夸下去,小弟脸都要没了。”

虽如此,却也不见忸怩之态。

贾珍哈哈大笑道:“三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又值当什么?走走走,里面请。”

说着,携贾琮等人入内。

贾琮在荣国府也算见过不少奢华的了,可荣府的奢华,比起宁府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

荣府那边好歹有贾母、贾政、王夫人看着,虽亦享福受用,但总还有度。

大概也只等到日后元妃省亲时才奢靡一回。

而宁国府这边,上无尊长看着,又无够分量的贤妻规劝,偌大个家业,任凭性喜奢华的贾珍挥霍,宁府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时夜幕已黑,宁安堂内点燃了上百盏水晶灯,光彩夺目,恍若仙宫。

堂内陈设遍布奇珍,厚厚的帷帐,高大精美的瓷器,殷实的紫檀花梨家俬,墙壁上则挂着古今名家字画。

当中设一大长桌,桌上已经摆满的珍馐佳肴。

贾琮甚至在上面看到了熊掌、海参、对虾等物。

他前世都未享受过熊掌……

几番让座后,贾琮在客位落座,看着桌上上百道菜,感叹道:“珍大哥,大嫂子,这实在太丰盛了。自家人吃饭,三五家常菜,管饱就好。这么多,如何能吃的完?再者,这么多菜我都没见过,也不会吃啊。”

尤氏见贾琮说这番话时,面上干净带着微笑,并没有艳羡卑怯之色,也没有仇富嫉恨之色,心里愈发生出好感,心奇这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是怎么长成这样的,笑容里多了分怜惜,道:“三弟不用想着浪费,这是你大哥哥专门让我为你备下的。他瞧着三弟愈发出彩了,给家里增了那么多光彩体面,心里十分高兴。

这些年为了族里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弟,他一个人也不知生了多少闷气。

如今见三弟这样年纪就落下了这样大的名头,他真真高兴坏了。

只说以前再没想到三弟能有此才能,不然早先就将三弟接到这边来了。”

贾琮闻言面色动容,起身长揖到底,道:“琮,多谢大哥、大嫂厚爱。”

“诶……起来起来,快起来!”

贾珍一连声的叫起,一旁贾蓉忙上前搀扶。

待贾琮起身重新落座后,贾珍叹息一声,道:“都道吾家富贵,可明眼人,哪个不说贾家后继无人?难道这些吾不知?

可子弟不成器,又能有什么法子?气运不在吾家。

族学里日日供米月月给银,但凡能出一个好的,我就是砸锅卖铁舍了这份家业也供他们到底!

可又有几个成器的?”

说着,眼神落在贾蓉脸上,目光锋利如刀。

贾蓉唬的忙低头,贾珍哼了声继续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实非逼不得已,去不得九边沙场上苦熬。用命去熬富贵,伤了身体发肤,反倒是不孝之为。可若是连读书做事都不用功,岂不是只能坐吃山空?

可依旧没几个人能读好书,办好差事的。

原本愁的我夜夜睡不安稳,唯恐祖宗这份基业,败在了我等手上。

却不想,到底祖宗保佑,我贾家气运不绝。

转眼间就出了三弟这样的俊秀人杰!”

贾琮闻言,心里没一丝高兴,他要是把这样的话当真,他就是个棒槌……

非但不喜,还将警惕性提到最高。

面上微笑谦逊道:“珍大哥只这般赞我,我却禁不起……”

贾珍哈哈笑道:“你禁不起,哪个能禁得起?这点年纪,就心怀大气魄!虽得了世位,却不要西府那份家业。我原当三弟你是在置气,还准备好生规劝你。谁知转眼间,三弟就和叶家那位牵上关系,要一起行经济之道。

有宫里太后在,哪怕三弟你们要卖石头,都能攒下一份家业来。怪道有这等志气!”

宫里太后极爱护叶家清名,哪怕太后千秋寿诞,都不收重礼。

所以芙蓉公子果真只是存了敛财的心,那不知多少人家上赶着去巴结走门路。

自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累下一大份家业,但同样,也会背负上无数人情债。

若是不还,名声也就臭了。

这等事,叶清又怎会为?

哪怕叶清会做,贾琮也不会跟着一起做,只会离的远远的。

难道,贾珍打的是让贾琮带他一起发财的主意?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

贾琮看向贾珍,呵呵一笑……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清冷

贾琮看着贾珍笑道:“之前蓉哥儿来寻小弟,说珍大哥有事吩咐,不知是何事?珍大哥有事只管吩咐,但凡小弟能办的,绝不敢推诿。”

贾珍闻言,却顷刻间变了脸色,瞪向一旁贾蓉,厉声道:“好一个下流的种子!我让你好生去请你三叔来吃请,你胡吣什么?莫不是见你三叔年岁小,就敢存了霸蛮欺辱之心?”

这一番变脸,真真快将贾蓉魂儿都唬掉了。

他忙离开席位,跪地磕头道:“老爷息怒,儿子再不知礼,也绝不敢对长辈不敬。”

贾琮也忙劝道:“珍大哥何须动怒?事情并非如此,是小弟自己询问的。”

贾珍这才作罢,对贾蓉哼了声后,又对贾琮道:“族里多有不孝子弟,没什么能为,偏长着一双势力眼。遇到这样的混帐,三弟只管好生教训。哪个敢不服,让他来寻我!”

贾琮笑道:“如此,多谢珍大哥。”

不过,贾琮依旧不信贾珍只是为了请一顿东道。

因为到现在为止,贾珍也没说开始用餐。

果不其然,又客套了几句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听说如今宝玉、环哥儿和兰儿,都跟着三弟进学读书?”

贾珍忽然笑问道。

贾琮闻言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先前是这样,不过现在宝玉不怎么来了,环哥儿和兰儿倒是在跟我读书。”

贾珍闻言赞道:“好啊!真真好!若是家里能多出几个三弟这样的俊杰,才是贾家最大的福分!”

贾琮谦逊了两句,就见贾珍再次对贾蓉喝道:“该死的孽障,你想求你三叔什么来着?这会儿不说,等晚会儿再求上门扰你三叔的清静不成?”

贾蓉闻言,垂下的眼帘里闪过一抹无奈和羞辱,却不得不再跪地磕头道:“三叔,侄儿实不好意思开口……”

贾琮真是莫名其妙了,他虚扶一把,道:“先起来说话,有事好好说。”

贾蓉见贾珍没反对,就起身,道:“三叔不知,侄儿媳妇有一弟弟,名唤秦钟,如今到了进学的年纪。家里请的西席业师却病故了,如今只在家荒废学业,岳丈年事已高,也管不得许多。侄儿媳妇因此担忧的不得了,也不知怎么,就听得了三叔的大名。知道三叔不过几年光阴,就读出了名堂,成就了好大名声。所以……所以……”

“真真是没用的畜生,连个话也说不明白!”

贾珍再骂一通后,转头对贾琮笑道:“三弟,你那侄儿媳妇就那么一个兄弟,念叨的紧。听说三弟好大名声,为都中第一俊秀子弟,又听说宝玉他们正跟着三弟进益,所以就动了心思,想让她兄弟也跟着三弟去长进长进。三弟你看……”

看着贾珍期待的眼神,贾琮全明白了,心里真真是……

说不出的荒唐和反胃!

怪道贾蓉一副吃了屎的难受模样……

这叫什么事?

竟是为了讨好儿媳妇,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贾琮原以为他要算计什么,原以为多大的胃口……

闹了半天,竟是为了“烽火戏诸侯”,搏得美人欢心……

看着眼神巴巴的贾珍,忽地,贾琮心里想起了一言来: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

荣国府,贾母上院。

荣庆堂。

东暖阁内,林黛玉披着件桃红色的棉锦,倚在锦靠上,拿着本书静静的读着。

下边,宝玉趿着鞋,在床下来回走着,陪着大大的笑脸,咕咕哝哝的说了好一阵笑话了,见林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央道:“好妹妹,你也理我一理。”

林黛玉闻言抬起眼帘,灵秀的眼眸瞧了过去,正要开口,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罢,方面色苍白道:“二哥哥见谅,我身子不适,说不得话。”

宝玉:“……”

长叹息一声后,他寻了把椅子坐下,低着头似孩子做错事般,认错道:“林妹妹,前儿都是我魔怔了,才说了那些混帐话。

其实……就算你再不理我了,我也不后悔之前对你的好。

我还记得那年你才来家里,就带了一个老嬷嬷和雪雁,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我瞧你,却很眼熟,好似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得。

许是前世我欠你的恩,这一世只想待你好。你一不理我,我心里就和刀子割一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

说着,宝玉难过的眼中滚下泪来。

黛玉闻言,也想起了当年事,跟着落下泪来。

她五岁丧母,六岁离了父亲孤身来到都中。

当时的心境,何等脆弱凄凉。

好在有外祖母疼爱,又有表兄和三个姊妹陪伴。

只是……

宝玉和三春姊妹虽都待她极好,处处让着她,可是她们又哪里明白她的心?

这些年她心里始终没有定性,一直自觉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没有半分安定感。

好似,随时都会被扫地出门,生死无依……

纵然旁人对她好,她也只以为不过是在可怜她。

这种感觉,宝玉不会懂,三春姊妹们也不会懂。

因为不管是正出还是庶出,她们总归都姓贾。

而她,却姓林,是外人。

如果说,贾家有哪人与她相像些,怕就是那位当初在东路院假山后小小耳房前,看到的遍体鳞伤的琮三哥。

他当初,比她自己幻想过的处境,还要惨十倍不止。

她都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惨的人……

她连代入都不敢代入一点,只一想自己也被父母厌弃,被奶嬷嬷打的遍体鳞伤,肆意啐骂,她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碎裂,连呼吸都不畅了。

只是,谁能又想到,只两年的功夫,这位表哥不但长的愈发俊秀,还翻手为云覆手雨,折腾出了这么一片天地来。

和从前的处境相比,早已是天壤之别。

就好似困于浅水的游龙,终于一飞冲天,而后龙归大海。

连家里最厉害的老太太、太太,如今都拿他无法了呢。

今日这些事,虽没有明证,可黛玉却总觉得,这里面必少不了这位三哥哥在背后勾划。

只是心机虽不浅,却实让人生不出厌恶感来。

想想昨夜这一屋子人蛮不讲理,非要逼的人下跪磕头。

今日人家翻手就来了这一出,何其解气也……

可恨那凤丫头字也不识一个,竟也有脸子拿相思词来冤枉人。

不过,记得颦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好似,也还算工整呢……

想着这些,黛玉怔怔出神间,苍白的俏脸上浮起丝丝晕红。倒也不是在想哪个,只是觉得“魔改”后的这词有趣……

下边儿,宝玉睁着一双无辜茫然的眼睛看着这一幕,有些莫名其妙……

……

宁国府,宁安堂。

贾珍看着面色迟疑的贾琮,大声道:“三弟放心,这孩子我也见过,不比咱们家那些轻狂不知礼的混帐,是个极好的孩子……”说罢,又对贾蓉呵斥道:“还不去请你老婆舅子过来!好蠢的东西!”

贾蓉不敢耽搁,忙去了后面叫人,不一会儿,就带了两人回来。

该怎样形容带来的这个女子呢……

相貌之秀美倒在其次,关键是那一举一动间,甚至眸光流转间,都有一种柔情似水的妩媚柔美之意。

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再看她进来后,贾珍那双明显变亮的眼睛里,多了许多柔情和痴迷,贾琮心里轻轻一叹。

在前世读红楼时,他心里就曾疑惑过。

在前八十回中,相比于贾赦的暴虐好色,草菅人命,为了几把扇子害的人家破人亡,为了五千两银子卖了亲生女儿迎春,致使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相比于贾政的迂腐无能,治家无力,相比于爱捡破鞋的贾琏……贾珍当真见不到什么恶行。

而即使好色些,过手了妻妹尤二姐和尤三姐,可对于一个贵族家主,这等事也算大事吗?

缘何就落下了“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判语?

如今看来,“爬灰的爬灰”,果然是空穴不来风……

再看这千娇百媚,妩媚动人的秦氏,贾琮记得她的判词便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整部红楼,以“淫”字来评断的金钗,只此一人。

判词旁又有一画,画着高楼大厦内,一美人悬梁自尽。

也正合了“淫丧天香楼”之说。

而她相对应的红楼十二曲云:“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突孽总因情。”

突孽总因情!

为了她一个要求,贾珍就造出这等大的阵势,只为达其心愿……

虽还不比幽王烽火戏诸侯,可这等心思,想来也必会让她感动动情吧。

看着这张“宜嗔宜喜,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的绝代芳容,贾琮心中十分复杂。

如果她当真只是一个寻常儿媳妇,那么她与贾珍之事,不过是道德上的败坏。

会让人唾弃,但也仅此而已。

贾琮不是圣人,管不得许多。

可是……

这位身份注定不简单的女子,身上极有可能牵连着太大太大的因果。

远不止道德层面。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预防万一,贾琮也希望,事情不会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要知道,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事发之时,倒了宁府,荣府也必受牵连。

正思量间,就见秦氏与其弟秦钟,在贾珍的殷切安排下,与他见礼道:

“侄儿媳妇秦氏,与三叔请安。”

袅娜身姿福下,声如幽叹轻荡。

随后那臻首轻抬,蛾眉颦笑的明眸,与对面之人四目相对时,心中却是一惊:

好清冷的眸光啊!

……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谣传

对面尤氏和下手贾蓉二人,近来总听贾琮之名。

对其好大名头,只是听说,却没一个直观的了解。

今日尤氏一见,也只觉得生的真好,其他的不甚清楚。

可此刻,二人是真真见到了贾琮的不凡之处。

尤氏是再清楚不过,贾蓉媳妇秦氏相貌有多出众。

见过那么多女子,她自己便是一等一的美人,还有西府的凤丫头,均是不俗。

可她们却都清楚,同是女子,她们也远不及秦氏出众。

那一颦一笑间的风情,连她们有时都吃不住,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可这个正该通人事的半大少年,正对上秦氏,非但没有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目光中反而一片清明。

看到这一幕,尤氏倒吸一口冷气,对贾琮刮目相看,贾蓉也第一次对贾琮感到了敬服。

别的不说,单看他老子那副德性,就知道他那媳妇对男人的诱惑有多大。

却不想贾琮能这样冷静。

贾琮看了秦氏一眼后,转头对贾珍歉意道:“来的匆忙,也没带见面礼,实在失礼了。”

贾珍哈哈一笑,对秦氏温声道:“你三叔虽是小叔叔,可还在进学读书,没个进项。这会儿来的也急,我并未说你们也在,所以实怪不得他。”

秦氏闻言绽然一笑,好似百花齐放,让宁安堂都为之一亮,抿口笑道:“岂敢怪罪。”

说罢,又看了贾琮一眼。

只是贾琮这会儿眸光虽不似方才清冷,温润如玉,却依旧清明持正。

让秦氏心中微微纳罕,却愈觉盛名之下无虚士。

起身后,对身后一眉清目秀羞羞怯怯似女儿之态的少年道:“钟儿,快与三叔见礼。”

秦钟含含糊糊腼腆见礼,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看了贾琮一眼,见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他,又赶紧躲开,模样娇羞……

贾珍在一旁见了却大为满意,笑道:“三弟,这孩子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却和他姐姐一样,是个好孩子。你看……”

贾琮心里腻味,想了想,眼睛微微一眯,笑道:“珍大哥许是误会了,宝玉、环哥儿还有兰儿之前一直在墨竹院一起读书,但果真只是读书,并非小弟充大去当夫子。也正是这个缘故,所以宝玉现在并不来了。在哪儿都是自学,何须非要去墨竹院?”

一番话讲完,眼见秦氏面上笑容变成了失望的幽怨,贾珍面色便霍然一变,阴沉起来。

餐桌旁,尤氏有些担忧的看了贾琮一眼,贾蓉更是慌忙低头,唯恐殃及自身。

偌大一宁国府,十数年来一直以贾珍唯我独尊。

他又是贾族族长,小辈哪个敢逆他?

却不想已经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得到的竟是这个结果。

还是在佳人跟前……

不过没等贾珍说出撕破脸的话,就听贾琮又道:“秋闱之前怕是不得闲了,这会儿子过去,老爷那边许都不准,到时候珍大哥面上不好看。若是能等几个月,不妨到秋闱之后……”

说着,贾琮好似才发现贾珍的不悦,“咦”了声,问道:“珍大哥这样急么?也罢,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打发他明日去也可。老爷问起来,就说我主动邀请的就好。”

这一番话,一个“急”字,似是无意,却说的贾珍老脸一红,甚至有些进退失据的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哪有那样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下面秦氏的俏脸上,也飞起了一抹晕红,面色复杂有羞愧之色。

贾珍咳嗽了两声后,正色道:“秋闱是一等一的大事,虽说三弟日后要袭爵,自可做官。不过多一个出身,到底更荣耀,不敢耽搁。

左右也不差这几个月,是不是?”

说着,看向对面秦氏。

秦氏忙笑道:“老爷说的是,不差这几个月呢。”

也不知这里有什么妙处,总之贾珍闻言后,目光中很有几分失望……

不过“正事”到底说完,夜宴开始。

……

翌日清晨,墨竹院。

天还未明时,贾琮已经读了一个多时辰的书了。

又写罢一篇时文,润色之后,自觉满意。

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就见角落里,一个还留着头的丫头,正双手插于袖兜里坐在那,脑瓜一点一点的打盹儿。

如今习惯了贾琮的作息规律,连晴雯、春燕她们都不会再一直陪熬了。

只在他起床时起来服侍更衣洗漱,添了茶水,然后再去睡个回笼觉。

一直干坐着陪熬,没什么用也无趣的很。

这个丫头,却发誓要做牛做马,一直服侍他的香菱。

贾琮上前,看着这张和昨夜东府所见之人七分相似的俏脸,心中有些感慨。

红颜者,莫非果真多薄命……

“唔……三爷!”

许是感到了身前有人,香菱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大眼神困顿茫然的看向贾琮,嘴边有一抹晶莹剔透……

贾琮笑道:“莫不是在这睡比在榻上睡舒服?去补觉吧。”

香菱已经发现了嘴角的口水,面红耳赤的低下头,用帕子赶紧拭去,还是倔强道:“我要服侍三爷哩。”

贾琮劝道:“已经派人去南省寻你母亲了,你再这样苦熬,熬坏了身子,等接了你娘来,只当我们虐待你。快点,你认我当主子,就该听我的,去睡吧。”

香菱被贾琮的好心感动不已,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眼泪连连,有些晕然的起身,道:“那……那我去歪一会儿,三爷有事可得叫我。”

贾琮闻言点点头,笑道:“好,有事叫你。”

香菱这才晕乎乎的往回走,只是心里有些纳闷:

三爷怎地只说接我娘亲来,从不提父亲呢,奇怪……

……

东路院,前厅。

这是贾琮第一次在家里接待外客。

倪二怕也是第一次,登上这等高门的门第做客。

见倪二有些拘谨的坐在椅子上,贾琮笑问道:“倪二哥,点翠楼那边的事可办妥了?”

倪二忙起身道:“办妥了,点翠楼的掌柜的收了五百两银子,给出了杏花娘的身契。”

说着,从袖兜里取出纸契送上。

贾琮接过看了眼后收下,又道:“还要寻个宅子长租下来,好安置人。”

见倪二面色为难,贾琮奇道:“有问题吗?”

倪二大手抓了抓脑袋,道:“倒没问题,只是想不明白,公子为何做这样的好事……”

花了这么多银子,为一不相干的人。

要说贪恋杏花娘的美色,也不能啊,那是个孕妇……

贾琮呵呵一笑,道:“杏花娘之事,牵扯颇多,所以要收好尾,此事我自有计较。”

倪二赔笑道:“只是这二年来公子攒下的银子,怕都要花尽了。公子又要强的紧,偏不要我和诚哥儿的银钱,公子的银钱都存在老娘那,老娘见银钱去的那样快,转眼就没了,只以为是我贪墨了去,今早好生一顿骂……”

贾琮哈哈一笑,道:“跟大娘说,银钱的事不用担心,我这边马上要有大进项了。倪二哥那里不要想着省钱,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银子是来用的,不是用来藏的。

星严那边说书先生还要再多些,卖菜的贩夫也再多寻些,可以往东城、南城去走卖。

若是哪里有麻烦,如今却是可以打荣国府的招牌了。

这些都是大事,要上心,倪二哥上回也见到厉害了?”

倪二闻言忙道:“是厉害!再没想到,竟有这等效果,一个状元郎都……”

“诶……”

贾琮闻言,目光清冷的看了他一眼。

倪二唬了一跳,忙住口,讪笑道:“忘形了,忘形了……公子放心,老二再不敢多言。老娘教训了几回,如今有了正经事业做,不敢像以前那样瞎混了。

误了我自个儿不当紧,若是误了公子的大事,却要成了不忠不孝之辈。

所以老二现在连酒也戒了。”

贾琮点点头,满意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娘是对的。

倪二哥,咱们干的事情,都不是小事。你若想像以前那般,只做个寻常百姓,自然百无禁忌。只要你不杀人放火,其他做什么事,都出不了大事。就算惹些小事,我也能帮你一把。

可如今既然咱们在做大事,唯有谨言慎行四个字最稳妥。”

倪二正色应道:“是,公子放心,老二记下了。”

贾琮点头为止,又问道:“近来可有什么新事没有?”

倪二忙回道:“正要给公子说呢,如今外面多说府上犯了事,才被锦衣缇骑给围了,怕是要坏事……”

贾琮笑道:“这些不用理会,还有其他的么?”

倪二道:“还有一个……公子府上是看着唬人,动静怪大,但没什么事。可昨儿理藩院张侍郎府,也被锦衣缇骑给围了。他家就没那么走运了,被抄家拿人,那理藩院左侍郎这样的大老爷,都被下了诏狱。公子,那洋人高立良·法森,不就是同这个官儿告的状么?”

贾琮闻言怔了下,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可打听清楚,是何罪名?”

倪二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小声道:“都说是,都说是张侍郎诬陷了公子府上,结果惹得叶家那位芙蓉公子不高兴了,到慈庆宫太后处狠狠告了一状,然后太后就让皇帝陛下把张侍郎家给抄了……”

贾琮闻言,面色那叫一个精彩。

倪二小心的看着贾琮,道:“公子,现在外面都这样说,说叶家那位太后侄孙女儿相中了公子,想要让公子入赘呢。公子,老二多斗胆说一句,她家虽富贵,可公子家也不差啊,如今公子还承了世位。

公子可千万别给人当赘婿啊,忒……忒委屈了!”

贾琮闻言,面色骤变,沉声道:“不好!快,备车!!”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约

布政坊,尚书府。

书房内,工部右侍郎曹永、国子监祭酒李儒,并一锦衣老者,三人与宋岩依次而坐,均面色凝重,隐有苦涩。

那锦衣老者年纪看起来与宋岩相仿,甚至更年迈些。

面上生出不少老年斑,此刻面色沉重,叹息一声道:“叔平啊,你这个弟子……唉!”

说着,苦笑着摇摇头。

叔平为宋岩表字,当世多称其松禅公。

有资格能念其表字者,加起来也超不过十指之数。

此老者为其一。

他便是大乾百官之首,内阁首辅,保和殿大学士,葛致诚。

只是,他却没想到,轰轰烈烈风光了一生的官运,却在今日戛然而止。

此间书房中的四人,所上书请致仕的奏折,今日悉数批复。

准!

同时批复的,还有理藩院左侍郎张群,流放三千里的判决。

虽然到了他们这个地步,不会像外面愚民那般无知,以为是叶清替贾琮张目。

实情大家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可终归到底,此事还是牵扯到了贾琮。

若无他,张群也不会鼓动他在宫里当皇妃的妹妹生事,也就不至于有今日之变。

虽然已经七十六岁高龄,可葛致诚真真没做够内阁首辅的位置。

即使如今愈发只担个空名,但纵然是空名,那也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

所以满心的不甘……

宋岩淡淡道:“元辅当知,此事和清臣并不相干。张子维心怀奸邪,挑唆皇妃在太后前搬弄谣言以坏清臣清誉。

只是他没想到,叶家那丫头如此心灵通透,竟先一步将他诡计戳破,让其自食其果罢。

孰对孰错,当有公论。”

葛致诚闻言,老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却也只能悲哀的摇了摇头,声音老迈悲凉道:“罢,是非曲直,此时再说又有何益?左右已经成了定局,老夫正好回乡,颐养天年。叔平,你也好自为之吧。

旧党熬至今日,终于一朝葬尽。

老夫已经尽力,这大乾的江山社稷到底会走向何处……

听天由命吧。”

说罢,葛致诚告辞而去。

待送离这位大乾前任元辅,众人重新落座后,曹永冷笑一声,道:“这么一大把子年纪了,还真想老死在任上不成?再者,如今宫里连议事都不留他,他在那个位置上不退,还有脸?”

李儒也摇头道:“陛下意属变法,新法大行势不可挡。我等老臣再恋栈不去,只能自取其辱。这样退下来也好,何必怪罪于小辈头上?元辅实是……唉。”

曹永一针见血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旧党才恋栈不去的?说的好听,什么大乾的江山社稷,还不是为了保全他在老家的那份庞大家业!葛家后继无人,连个进士都没再出,却盘踞赣南,大肆收献田地。他那些亲族乡党在江西胡作非为,坏事做尽,弄的当地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他在位时还好,就是宁则臣也要给这个元辅几分体面。

这一退位……你瞧着吧,不等他回乡,那边就已经开始清查了。

所以他才急了,也怕了,巴巴的上门讨说法,还想赖到清臣头上。

简直可笑!”

宋岩呵呵一笑,道:“所以,你们何必动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是没想到,这次连你们也都退了。”

朝里老臣上乞骸骨的折子本是家常便饭,就是为了不让人说其恋栈不去。

但是一般而言,这种乞骸骨的折子通常都会被留中不发。

不过官场潜规则罢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次宫里竟然将这些折子全扒了出来,通通批复了。

如此一来,满朝皆新党,旧党悉数被扫除出京,谁也没脸继续留下了。

这件事到底和贾琮牵扯上了干系,所以宋岩还是有些惭愧。

曹永和李儒都只六十出头,按正常来说,至少还有十年政治生命。

曹永和李儒两人自不会和葛致诚一样,将此事赖到贾琮头上,实没有半分道理。

曹永笑道:“松禅公,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新法主旨虽好,但太过激进,实不合吾等‘治大国如烹小鲜’之道。与其空领着一份俸禄,整日坐于公堂里尸位素餐,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李儒也大笑道:“田园将芜胡不归!”

宋岩闻言一笑,知道两位老友的确不是恋权之人,身后也没什么要用强权才能庇护的家族,因此宽心了些。

笑罢,曹永敛了敛神色,对宋岩道:“松禅公,虽然我等皆知,此事和清臣无关。可是如今外面物议汹汹,都道是叶家那位为了维护清臣,一状告倒了一个二品侍郎。这不是好事啊……”

李儒摇头道:“这等非议其实还在其次,虽然有不利的一面,但哪怕是投鼠忌器,新党中人暂时也不会对清臣如何,以防万一。否则,这次就不是拿咱们这些老骨头开刀了。

现在的问题是……

松禅公,叶家那位,对清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清臣自身,又是什么心思?”

宋岩闻言,眉头微微皱起。

都是在阴谋诡计心机场上斗争了一辈子的老官儿,看问题自然能剥开云雾见真谛。

虽不能十分的确认,但若说叶家那位对贾琮完全没有心思,他们也是不信的……

不然,昨日也闹不出这样大的动静。

只是李儒所言之意,怕还不止这个。

他许是担心贾琮会错误的迷失在这样的威风感觉中,失去了自我。

毕竟在许多人看来,入赘叶家,成为太后一族,怎样也强过在贾家那处烂摊子里打熬。

不过,宋岩却缓缓摇头道:“清臣抱负广大,绝不至此。”

后世的倒插门儿都让人看不起,更何况这个时代?

李儒点头道:“嗯,清臣这孩子是个极有心性的,国子监最勤学者便是他,可见其抱负之深。

再者,有此等毅力心智者,又怎会为了虚无的权势,就舍了自身清白,去当赘婿?

只是松禅公,还有一事,不得不思量了……”

宋岩看了李儒一眼,相交多年的老友,彼此间都极了解了,只一个话头就猜出了对方所想,问道:“你是说,秋闱之事?”

李儒点点头,道:“如今新党虽不会直接对清臣下手,但秋闱之时,怕少不了有人做耗。

现下满朝皆新党,新党对清臣虽不至于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也没什么好感。到时候……”

宋岩迟疑了下,道:“寿衡是不是多虑了?科举乃抡才大典,乡试要糊名,他们也敢做手脚?”

曹永冷笑一声,道:“曹子昂这个状元,我就觉得虚的很。”

李儒也道:“新党重实务,薄清名。他们怕真下得去手,虽然不至于揭开糊名,但清臣那一笔字,如今哪个不晓?”

宋岩闻言,脸色阴沉下来,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敲门声,他沉声道:“进来。”

而后就见长孙宋华与贾琮急急进来……

“先生!”

贾琮面色极其难看,来的路上,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若昨日荣国府被围,侍郎府被抄家引发的震动是山呼海啸,那么今日满朝旧党大佬悉数致仕限期还乡造成的影响,则是石破天惊。

根本不用刻意打听,贾琮行至半路,外面路上的传言,就印证了他心中不妙的猜想。

果然和上回一般……

但凡新党上的损失,就必然会借机搞一波旧党。

不管新党倒霉,是因为自身丑闻,还是别的缘故,都要将其化为党争,然后转败为胜。

原因很简单,正值新法强推天下之际,新党容不得任何失败。

可即使明白如此,但当听说宋岩、曹永、李儒等一大批他相熟且关系密切的旧党大员“被致仕”后,贾琮心中还是极怒。

因而匆匆赶来。

“安神!!”

不过没等贾琮说什么,就听宋岩轻喝一声,斥道:“何事心慌意乱,丢了心性修养?”

贾琮闻言,忙压住怒气,躬身行礼道:“弟子见过先生,见过润琴先生,寿衡先生。”

宋岩“嗯”了声后,上下打量了番,不忍多说什么,对李儒、曹永继续道:“虽说日后新党势大,但朝中也非真能只手遮天。到底还有些德高望重的中立之士,譬如兰台寺左督御史杨养正,此人便是一身正气,堪为朝廷脊梁。

他是绝不会看着一些人操纵秋闱,借着国朝抡才大典来打击清臣。

再者,老夫虽致仕了,却还没死!

若老夫分量不够,也还有牖民先生,哪个敢放肆,在秋闱之上动手脚,老夫和牖民先生便一同进京,去敲那登闻鼓!

真当哪个能一手遮天不成?”

李儒:“……”

曹永:“……”

宋华:“……”

“先生!”

其他三人都为宋岩霸道的护犊子行为感到震惊和无语时,贾琮却已是红了眼圈。

宋岩做了一世的官,如今忽然致仕,几个失意老人聚在一起,不是抱怨后路,却是在为他担忧秋闱。

不管宋岩是源于何等缘由才善待于他,此刻,贾琮只感到浓浓的疼爱之意。

因而一揖到底,哽咽道:“恩师,琮,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厚爱……”

这句话,也是李儒、曹永心中所想。

尽管他们都知道宋岩极宠爱这个关门弟子,可宠爱到这个地步……

还要拉着天下师衍圣公一起去敲登闻鼓,是不是太合乎道理了?

容不得他们心中不复起猜疑。

然而宋岩却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他对贾琮温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为师等年事已高,本就到了致仕之年,借此还乡,反而能多活几年。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

你如今唯一需要思量的,就是秋闱之事。

其他的,皆不需多虑。

家里可都素净了?”

贾琮起身,面色依旧动容,点点头道:“都妥当了。”

宋岩微笑道:“好,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一屋不扫,何以安天下?君子八目,齐家为一。内庭无忧,方可明德天下。”

贾琮再躬身,道:“弟子受教,必铭记先生教诲。”

宋岩颔首,对曹永、李儒笑道:“润琴、寿衡,吾等束发读书,入京赶考金榜题名后,必先入曲江池,赴曲江宴。

数十年弹指而逝,青丝换白发,白身而来,又要白身而归。

三日后吾等离京,明日何不再游曲江池,一览故地风采?

若能得一二佳作,也可趁兴而归,不枉一世功名。

如何?”

曹永、李儒闻言,看了眼平静而立的贾琮,又互视一眼后,大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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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们准假咩?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挑唆

“寿衡,你有没有觉得,松禅公待清臣,好的有些过了……”

离了尚书府后,曹永并未回家,而是去了李儒府上。

书房内,曹永啜饮了口茶水后,似无意中问道。

李儒拈着花白胡须,眼中也有疑惑之色,道:“不止松禅公,这件事的开头,怕还是在牖民先生身上。”

曹永闻言一怔,随即缓缓点头道:“怕正是如此,松禅公必是受了牖民先生所托,才收了清臣为弟子。不过这二年来,清臣的天资和勤奋,也愈发赢得了松禅公的认可。”

两个官场上浸淫了一辈子的老人,转眼间就将事情分析了大半。

只是……

“牖民先生又为何如此对清臣另眼相待?”

听曹永疑问,李儒苦笑道:“许是因为和贾家的交情,你也知道,当初牖民先生这一支能够入主衍圣公府,多是先荣国之公。或许先生见贾家子弟凋零,又见清臣天资不俗,因而动了搀扶一把的心思。”

曹永闻言却连连摇头道:“若是如此,松禅公绝不至此。我就不信,寿衡你看不出松禅公明日再游曲江池的用意。”

李儒叹息一声,眼中疑惑之色更甚,轻声道:“如今朝野物议非非,对清臣极为不利啊。可是,这件事偏又解释不得。事涉叶家那位的清誉,多言一字都是过错。

而想掩盖一事之热闹,必掀起另一更引人耳目之事。

如今,还有什么事比旧党余烬复燃,齐游曲江更引人注目?

宁则臣怕都坐不住了……”

曹永啧啧叹道:“为了这个弟子,松禅公真真是……师恩如海啊!”

李儒垂下眼帘,沉默了稍许,忽地笑道:“松禅公一生无私,连宋先和宋冶二子在宦海中沉浮,都从未见过他同哪个打过招呼,任凭他们自己去闯。如今为了一关门弟子,就下这般大的功夫……罢了,我等就成全于他,又如何?

松禅公德望隆厚,品性高洁,世所敬仰。

明日得信去曲江者,必不为少数。

此等盛会,你我二人又怎能不至?”

曹永笑道:“那倒不至于,只是你我二人与松禅公相交数十年,少有不可言于你我二人之事。却不知在清臣身上,到底藏着何等秘密……”

……

“先生。”

曹永李儒走后,贾琮立于尚书府书房,恭敬濡慕的看着宋岩。

宋岩温和一笑,道:“这件事,你做的极好。分寸拿捏的极合适,收尾也处置的恰到好处。”

宋岩何许人也,连贾府那些人,都怀疑昨日之事背后有贾琮的手尾,宋岩连怀疑都不用,直接认定了必是他所为。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也从来没有那么多巧合。

不过宋岩也不会深问贾琮到底如何为之,哪个人又没点秘密?

他只要知道,贾琮不是个迂腐之人,知道变通有手段,但又始终保持着大义无亏。

这一点,着实令他欣赏。

贾琮却惭愧道:“弟子万万没想到,后续之事会牵连如此广,还累得先生致仕。”

宋岩呵呵笑道:“你若什么都能想到,岂非圣人乎?张子维自己心存恶意,自食其果也是应当。至于为师,都七十几许的人了,治政之道与朝廷主张不合,还留在位置上也并无什么意思,不如归去。

只是有一事,为师要提点你一回。”

贾琮忙道:“弟子恭请先生教诲。”

宋岩肃穆起面庞来,道:“后族之事,根源十分复杂。如今叶家血脉只余一个女子,太后将娘家存亡之重,都寄托其上。

虽对其百般宠爱,可到底是宠爱,还是苛待,谁又说的清?

好好一个闺阁小姐,却被教养成了……

我等老夫子从未对其指点评判,不是惧于太后之尊,实是心生怜悯。

只是,越是如此,你越不可与其相处太近。

最好,能与其断绝往来。

清臣,人言可畏啊!”

贾琮静静倾听,脑海中想起那张明媚大气之脸,和那道潇洒的身姿。

其实,他是极欣赏她的……

想了想,贾琮躬身道:“弟子明白先生之言,乃金玉良言,弟子合该受教。只是……先前诸事,弟子借力良多。狐假虎威之事……也做了两回。欠人人情,此刻若是划清界限,弟子心中实在难安。纵然要保持距离,也需还清人情。

还望先生准许。”

宋岩闻言,心中一叹。

只是有些话,他这个做师父的,也不好出口。

男女之间的人情,哪里是能还清的……

见宋岩沉默,贾琮心中一沉,忙补充道:“先生必是听到外面传言,弟子可向先生保证,弟子有自知之明,绝无攀龙附凤之心……”

宋岩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莫名的光彩,面色和缓下来,呵呵笑道:“何须着紧?为师焉能不信……一饭之恩必偿,恩怨分明,也是好事,为师相信你会掌握好分寸。

好了,其余的话,明日去游曲江时再说,去后院看看你师娘吧。

三日后,就要南归了。”

……

荣国府,荣庆堂。

满堂珠翠。

昨日荣国府被锦衣缇骑合围拿人,整个神京震动。

与贾家亲近的世交故旧们,自然更加惊骇。

一来为这突然变故震惊,二来,也担心祸及自家。

直到今日确定贾家果真无事后,亲友们便纷纷上门慰问……

最先来的,自然是至亲。

薛姨妈自不必说,王子腾夫人今日亦亲自上门。

若非王子腾还未回京,今日必然也要登门。

史家两位侯爷,也都携夫人前来。

外客在前面由贾政、宝玉、贾珍等人接待,内眷则齐齐汇聚荣庆堂内。

得知只是虚惊一场,众人不由庆幸。

几番宽慰后,王子腾夫人李氏笑道:“听说告了府上一状的那个官儿,没落着好。这边刚平安了,那边却被抄家拿问,今日更是直接流放三千里。”

贾母还是头一回听说,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存了歹心,好端端的告我家一状?”

她和王夫人等人心里都怀疑是贾琮做的妖,只是实无证据。

而且,于理也说不通顺。

这会儿自然心急。

李氏笑道:“说是理藩院的一个侍郎,叫张群。”

贾母不知此人,莫名其妙道:“他与我家素不相识,缘何如此歹毒?”

李氏闻言却犹豫了下,贾母见状皱眉道:“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她心里还是怀疑贾琮……

李氏笑道:“这话本我不好说,不过老太太问,我也不能不说,早晚都要知道。”

贾母已是沉下脸子,道:“你只管说!”

李氏道:“我听人说,这张群是新党中的大员,极力主张新法。而今科状元曹子昂,曾经便是他门上客,极得他的看重和赏识。结果那曹子昂却被府上的哥儿,一首词给打的翻不得身,颜面丧尽,也因此恶了那张群。张群才寻了个机会,狠狠告了府上一状。”

贾母闻言,长久没言,面色却缓缓舒和了些。

就算没有证据,她也一直怀疑是贾琮背后那些官儿在给他出气。

这种猜疑如一根鱼刺一样扎在她心里,让她难受厌恶之极。

如今得知,竟是这样一回事,虽然依旧不喜,可到底是两个性质。

勉强还能接受。

过了半晌,就听一旁王夫人问道:“他既然告了我家,为何他反而被抄了家落了个流放大罪?”

贾母也奇怪。

却见那李氏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贾母道:“难道里面又有什么隐情不成?”

李氏笑着摇摇头,道:“这话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拿不准。”

众人愈发惊奇,道:“什么话这么作难?”

愈发追问。

被迫无法,李氏只能道:“我也是听兵部周主事的夫人说起的,她说,因为那张侍郎告了府上,却把叶家那位芙蓉公子给得罪狠了。芙蓉公子得知府上被围后,当场大怒,直接进宫在慈庆宫太后娘娘跟前狠狠告了一状!

那芙蓉公子何许人也?真真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宝贝的什么似的。

知道她受了委屈,就立刻懿旨传了皇帝来,拿下了张群。

原是要直接杖毙打死的,后来到底求了情,只判了个流放三千里的罪过。

啧啧啧……”

这一番话说出,荣庆堂内都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保龄侯夫人朱氏反应慢些,闻言一脑门子浆糊,问道:“那侍郎告了贾家,怎就把叶家那位得罪狠了?这话实在不通的很。”

李氏噗嗤一笑,道:“太太难道没听说过,叶家那位千金,很是相中了老太太府上的哥儿。当日在琼林宴上,哥儿就是倚着人家的势,才一下将新科状元给骂的颜面无存,只能自请流放琼州。”

朱氏奇道:“这叫什么话?叶家千金相中了哥儿?难不成还要入赘不成?”

这无心之言,却让贾家众人的面色都瞬间难看了起来。

更诛心的是,贾琮身上还背着贾家爵位传承的世位,可在外面传言里,差点快成了招蜂引蝶寻人庇佑的面首了。

若是承嗣荣国爵位的子孙,却入赘到叶家去当赘婿,那整个贾家都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念及此,贾母登时坐不住了,对鸳鸯吩咐道:“去将那个孽障寻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内宅争锋

“老太太又叫我去,什么事?”

贾琮才从尚书府回来,去了东路院,就听平儿说,贾母打发了好几波人来催。

见平儿神色隐隐担忧,贾琮还没说话,一旁王熙凤便笑道:“你担心什么?没的让人笑话。我跟你说,以后再不用替他担心,我算瞧出来了,你这个主子,不是个好相与的。”

隔了一夜,她又隐约回过味来了……

虽一点证据也没,可王熙凤总觉得,昨日之大祸,和眼前这位主儿脱不开关系。

没别的,只因他受益最大。

这就够了……

贾琮呵呵一笑,道:“二嫂,老太太没派人来瞧你?”

王熙凤闻言,脸色一黑,没好气瞪了贾琮一眼,一扭身回屋了。

她其实也以为会来人看她的,但是没有……

今儿荣庆堂派了婆子来,王熙凤本以为是请她回去,要不是来探望她的,本还心情复杂,寻思着要不要原谅某些人……

谁曾想,竟是来叫那个“小王八蛋”的。

她之前分明记得,老太太说过不许他再往内宅去了。

她那会儿还得意来着,然而现在一转眼,她倒成了不能进荣府的人了。

真真怄也怄死个人!

平儿忙给贾琮使眼色,贾琮轻声笑道:“二嫂是当局者迷,这会儿没消息才是对她最好的消息。”

平儿也迷,她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贾琮道:“这会儿要是有消息,怕就是让二嫂回王家探亲的消息了。老太太和太太现在都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为了缓冲些时日。等这两天的事过去了,被人淡忘了,再派人来。

说起来,老太太对二嫂还真够留情面的。”

这是真话,换做一个人家,闹出这么大的事,连府都被围了,妥妥的大丑闻。

就算不出妇,也要送回娘家重学二年规矩才能放出来。

如此,多半也能羞的人去上吊,就算自己不吊上去,娘家也会想办法帮一把。

像现在这样,只不闻不问,贾母已经格外开恩了。

但是,这只是礼法上来说。

现实中许多事从礼法上说是一回事,人情又是另一回事。

譬如从礼法上说,世人皆要父慈子孝,君明臣贤。

但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王熙凤此时的感觉,也是如此。

她在里面听到贾琮之言,半点没能往心里去,反倒觉得贾琮这小子,到底还嫰了些,天真了些,傻了些……

因此隔着窗冷笑道:“甭总做好梦,把人心都想的忒好!这会儿叫你去要是有好事,我王字倒着写!”

平儿闻言又欣慰又担忧,道:“奶奶的话最有理,琮儿你可小心点!”

贾琮笑了笑,道:“我明白的,放心就是。”

说罢,往西府赶去。

他虽对平儿说的轻松,但心里还是在认真对待。

不过并没费多大气力,就猜出些苗头来。

外面的传言闹的沸沸扬扬,今日又有外面的客人来访,难免不传入贾母耳中。

却是不知道,是别人无意间说漏嘴的,还是故意给他挖坑……

……

荣庆堂。

“三爷来了!”

廊下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候在那里,见贾琮过来,一个才总角的丫头,名唤角儿,脆生生的笑迎道。

一张口,可见一只门牙不在……

很有趣。

贾琮笑着点点头后,又温声回应其她婢女,而后进了抱厦。

“贾琮给老太太、太太、诸位太太请安。”

入了堂后,贾琮就感觉到多束目光落在他面上,冰冷者有之,厌弃者有之,深思者有之,惊艳者,也有之。

不动声色间,将各种目光收入眼底后,贾琮行礼问安道。

贾母甚至没直接叫起,就沉声问道:“你不在东路院服侍你老子娘,又跑哪去了?”

她是极不惯等人的,今日却干等了好一阵,因此发难道。

贾琮淡淡一笑,道:“说来好笑,今日外面不知怎地突然多了许多长舌之人,到处造谣一些浅薄不堪之言。

这些话传至尚书府先生那,先生十分担忧,因此派人将我急急喊去问话。

先生问明原委后,又教训了通,说必是我行为不谨,才至此地。

琮则劝先生不需担忧,也笑外面那起子心里藏奸的长舌造谣人不知好歹。

昨儿太后才因为有人借芙蓉公子造谣生事,连一个二品侍郎都发作流放了。

那些蠢货竟然还不知好歹,又在这上面造谣生事。

琮劝先生只管看好戏便是,想来用不了多久,太后一旦听闻宫外消息,凤颜大怒下,必还会有人倒霉。

虽说法不责众,难防民口,但挑几个上蹿下跳又有分量的人严惩一番,也可起到杀鸡儆猴之效。

先生闻言,这才放心释然,放琮归来。

让老太太久候了,琮之罪过。

不知老太太招琮来,有何教诲?”

贾母:“……”

一旁王子腾夫人,却是面红耳赤。

保龄侯夫人朱氏,这会儿又变得聪明起来,吃吃笑个不停,愈发让李氏脸上挂不住。

连带着,王夫人面色都寡淡了下来。

王家人丢脸,史家人笑话,她这个王家出嫁的女儿,也跟着无光。

尴尬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贾母方缓缓问道:“那外面那些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那些人怎么不说旁人?”

贾琮道:“因为当初琼林宴杏花娘一事,琮是通过芙蓉公子揭露的。后来为了救姨妈家的薛大哥,贾琮不得不去求个人情。为此,也付出了些代价。

上回就曾同老太太说过,琮从古书上摸索出了一个方子,可以炼制出香皂。

为了还人情,琮身无旁物,只能将方子献给人家,这才补上一个。

外人不知道这些,只当芙蓉公子凭白帮我,便故意造谣生事。

昨日在慈庆宫,理藩院侍郎张群挑唆其妹淑妃娘娘在太后面前说这些,芙蓉公子正好在场,因此解释清楚,并保证绝无此事。

太后得知竟有人拿芙蓉公子清誉造谣,震怒之下,懿旨传来陛下和中宫皇后,将淑妃娘娘打入冷宫,又将张群流放三千里。

血淋淋的教训在前,琮实不知何人如此之蠢,还敢拿此事造谣,羞辱叶家与吾家。

老太太必是听几位太太说起,不知是哪位太太在外面听人造谣,不妨说出来,事情一旦闹大,也可报上去,惩治一番。”

贾母顾及王夫人的面子,哪里会说李夫人。

可一旁保龄侯夫人朱氏却没顾及,当场笑道:“是你王家舅母,听了兵部主事夫人的话才来报的信儿。”

李氏闻言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砸过去!

却是顾不得,见贾琮目光隐隐清冷的看过来,尽管心中憋屈非常,还是不得不堆起笑脸道:“琮哥儿,我也是关心则乱,怕你走了岔路,才巴巴的来给老太太说说,你可别误会了去……”真让贾琮告到叶清那,太后说不得也能将她流放三千里,她并不觉得,自己就比淑妃和二品侍郎贵重多少。

这时,贾琮感觉王夫人目光也瞧了过来,他看了眼后,灿然一笑,道:“自是如此,贾琮多谢舅太太关心。”

王夫人闻言,面色和缓了些,对李氏道:“琮哥儿是个好孩子,老爷也常夸他极有志气,再不会做传言中的事,嫂子也是多心。”

贾母就算再不喜贾琮,可在外人面前,见王夫人说自家孩子好,心里还是满意她识大体的。

薛姨妈这时则歉意道:“真真是委屈琮哥儿了,分明是我家那孽障惹下的祸,让琮哥儿去还了人情,实是不该。”

贾母笑道:“都是至亲,分什么彼此?姨太太可别外道了。”

一直没出声的忠靖侯夫人赵氏忽地道:“香皂?昨儿叶府的清丫头打发人送了我一盒香皂,我瞧着极好,倒比西洋运来的还香,模样好看,洗的也净,莫不是就是哥儿咂摸出的方儿?那可了不得!”

贾琮点点头,道:“应该就是了,已经开始产了么?回头我寻几盒来,孝敬老太太、太太和家里姊妹。”

他并没有问赵氏为何会称呼叶清一声清丫头,他是知道,史家兄弟两人史鼐史鼎能得封侯,便是当初跟随那位武王爷开疆拓土而来的。

在得知叶清与武王府的亲密关系后,也就不难理解她会和史家有关联了。当然,赵氏喊一声清丫头,实是托大了。她怕和叶清面都未见过几遭……

赵氏又啧啧赞道:“西洋运来的香皂,能卖一两银子一小方,寻常人家有银子都买不到,海外的船来了,扬州市舶司的人直接将香皂全都收了,除却往各家府上赏赐的外,再由内务府的皇店往外卖。也是设了门槛儿,我们侯府一个月也不过六方的供给。

哥儿能咂摸出这样一个方儿,分明就是挖了座金山,就这样为了帮人还人情送出去了?

哎哟哟!那可吃了好大的亏!”

这会儿,贾琮多少明白过来一些味儿来。

史家和王家,怕是不怎么对付,和薛家,也够呛,就是和贾家,应该也没多少亲密了。

作为武王麾下侯爵,这些年早没了当初一门双候的气派。而已成天子心腹的王家,却渐成青云之势,又是多借贾家之力……

这里面的名堂,也就多了去了。不过赵氏可不是为了贾琮在鸣不平,她纯粹在挑事……

果不其然,薛姨妈闻言,面色登时涨红起来,有羞愧也有急怒,但若让她说出承包贾琮的损失,却也说不出口。

薛家是商贾出身,哪怕是耳濡目染,薛姨妈也知道不少经济之道,自然明白这小小的香皂里藏着多大的利。

薛家虽有的是银子,可真要割出这一块儿来包赔,也要伤筋动骨的。

尽管这会儿她还不知道小小一块香皂,到底有多大的利。

只是这会儿却又被挤兑到墙角里,若不付出些什么,让一个小辈付出大人情,实在是下不来台……

看着高台上数位女人一台戏,贾琮这会儿才算见识到了女人间的争斗,到底有多犀利,真真句句补刀,又刀刀见血。

贾母也快耐不住了,连对贾琮摆手道:“罢罢,左右都是你的理,读了那么多书,就会为对付我,我说不过你。你去前面吧,老爷在待客。我也是奇了……怎么一天到晚,就你事最多?”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雨具

崇康十二年,四月二十。

谷雨。

南方已是杨花落尽子规啼,而北边,虽有春花开,但依旧春寒料峭。

清晨时分,荣府书房,梦坡斋。

贾琮与八岁的贾环、六岁的贾兰前来和贾政辞别。

今日曲江宴,可带家中子弟。

昨日回报贾政后,贾琮便问,可否带二小同往,与当世大儒同游曲江,机会难得,也可进益一番。

宝玉若是愿意,亦可同往。

贾政自然欣然应下,只是宝玉那边,贾母传话:宝玉身子不适,不宜远行……

贾政虽气闷,但也无法。

只再三叮嘱环兰二人,必要听从贾琮之命,不然绝不轻饶。

这话,自然重点对贾环所言。

其实这孩子虽皮点,在外还是知道轻重的。

又被贾政格外关照,自然愈发老实。

出了梦坡斋,还未出二门儿,就见李纨带着素云并三四个媳妇丫头候在路边。

贾琮忙带着贾环贾兰上前。

“大嫂莫不是还不放心?要不,兰儿下回再去?”

贾琮礼罢,笑问道。

李纨忙摆手道:“这是哪里话,这样的事,琮兄弟能想着他,便是他的福气。都是些天下闻名的大儒,怕是今世也只一回,哪里还有下一回?我只是想着,琮兄弟出门在外,又带两个累赘,手里没些银子怕是不行。方才也是忘了,这会儿赶紧来送些来。只盼琮兄弟不要觉得嫂子我寡妇失业的,瞧不上……”

贾琮闻言唬了一跳,见李纨从素云手里接过荷包,就要给钱,忙道:“大嫂,我并不缺银钱。再说,今日去曲江,着实用不到这些……”

心里也明白过来,李纨素来是个精打细算的,只想多为贾兰攒些家当,所以不比凤姐儿豪爽。

但涉及到贾兰第一次出席这样大的士林活动,她再没小气的道理。

李纨却是大方到底,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十两左右的银子,这几乎算得上是“巨款”了,在外面酒楼里叫一桌酒肉齐全的好席,也不过三五两银子就足够了。

将银子强塞进贾琮手里,道:“你有这样的好事想着兰儿,手里也还没个进项,难不成到外面还让你作难?快拿着吧,我是你嫂子,给你银子花天经地义。只盼你们在外面不失了体面,又能平平安安的回来,我就放心了。”

贾琮无奈笑道:“大嫂,今日连京城都不出,就在曲江池。那里还有御林军守着,天下第一等安全的地儿,你还不放心?你这给我银子,也没地儿花啊。你快收回去吧……”

一旁贾环却有些心急,巴巴的看着贾琮手里的巨款,心里责怪贾琮真真是读书读傻了,给银子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又怪大嫂子嫌贫爱富,怎不给他也塞一块银子,五两的也成啊……

李纨也不要,又推了回去,嗔道:“三弟再推让,我可就恼了!”

正说着,就见后面呼呼啦啦好些人过来。

为首的,却是探春、宝钗和湘云三人。

身后跟着许多嬷嬷丫头,手里也不得闲,都抱着东西。

人刚至,身着一身瑰红色裙裳的探春就爽利笑道:“多亏大嫂子在这拦一拦,不然还赶不上了!”

李纨奇道:“你们这是……”

探春笑道:“听说三哥哥要带环哥儿和兰儿出门长见识,这是极好的事,只是担心姨娘那边想不到,特意送些银子过来。环哥儿是个不懂事的,到外面再闹,让三哥哥作难了就不美了。想来大嫂子也是如此……”

贾琮好笑道:“我还请不起一个东道了?环哥儿请我好几回了,也该我还一回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贾环却不自觉的高高抬起胸膛……

探春正经道:“三哥哥是再明白不过的明白人,必不会误会妹妹的意思,妹妹绝没看轻哥哥的心思。

只是三哥哥还未做官,如今暂时没个进项,外面交友应酬又少不了花费银子。

妹妹在内宅里住着,一应吃喝用度都有公中开支,一月二两月钱根本用不到,这会儿子不用什么时候用?”

又委婉劝道:“三哥哥如今好大的名头,生的又好,在外面必定引人注目,万不能因为短了银钱,让人看轻了去……”

贾琮哑然失笑道:“三妹妹,真不是我矫情,刚才也同大嫂子说了,如今我手里果真还有银子,不信你问环哥儿。”

贾环心里正嫉妒探春也给贾琮银子不给他,巴不得给不成,因而点头道:“不用给他银子,贾琮……”见探春眼神凌厉的瞪过来,忙改口道:“琮三哥前儿还给我五两银子,让我带兰儿出去买糖果……”

“哎哟哟!这如何使得?这两孩子也不懂事!”

李纨都听不下去了,责怪道。

探春也要训人,贾琮忙拦着笑道:“好了好了,我又是做兄长的,又是当叔叔的,请兄弟和侄儿一个东道又值当什么?不好再说下去了,不然人家都游完了。大嫂子、宝姐姐、三妹妹、云妹妹,回来再聊吧。”

说罢,要带人走。

宝钗忙道:“琮兄弟再等等……”

贾琮看去,问道:“宝姐姐还有事?”

宝钗见贾琮俊秀的面容,稍显锐利的目光看来,心头一跳,俏脸微晕,忙笑道:“今儿早起,瞧见枝头树叶上有不少露水,今儿又是谷雨,我想着天怕要下雨,云丫头也这般想。又同三丫头一合计,就寻了些斗笠和蓑衣、木屐来。琮兄弟不妨备着,若是不下于则罢,不过我们几个白担忧一场,若是下雨了,却正好应个急。”

一旁李纨闻言,喜道:“怪道都说宝丫头行事最周全,真真没夸错,我都没想着的事,你竟想的这么齐全。”

素来大方的宝钗,此刻却羞赧起来,急道:“大嫂子快别说了……”一双盈盈杏眼,却看向了一旁的贾琮。

宝钗着一件藕荷色裙裳,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白皙似血的肌肤上,一抹晕红动人。

贾琮却看着后面嬷嬷手中的雨具,谢道:“宝姐姐、三妹妹和云妹妹有心了,”

宝钗虽有些失望,可还是笑道:“昨儿才知道,琮兄弟为了帮哥哥,舍下那样大的本钱,还不知该如何回报呢。”

贾琮闻言一笑,知道昨儿丢了颜面的薛姨妈回去后必然犯愁,他摇头笑道:“那值当什么,我素不以那些为重。”

说着,又岔开话题道:“我瞧着不止三幅,怎么这么多?”

宝钗抿嘴一笑,水杏眼愈有光彩,灿烂笑道:“想着去的人未必都备着这些,到时候……”

原来是送人情用的,贾琮笑着应下后,又看向宝钗。

二人对视一眼后,宝钗忙低下头。

贾琮的目光和宝玉的目光截然不同,和其他她见过的男子也都不同。

宝玉的目光里始终是绵绵温情,而父兄其他及亲戚中的男子,看她的目光也都是温和的。

唯有贾琮的目光,清澈中却带着锋利,似能刺中人心,不敢多看,却又想多看……

贾琮见之笑了笑,欣赏了眼宝钗的娇羞后,与探春和湘云笑罢,再告辞了李纨,就带着贾环和贾兰出门了。

身后,李纨、探春、湘云三人,目光都有些复杂的看着宝钗。

金玉良缘之说,在贾府已不是新闻。

谁也不是傻子,这其中酝着何意,虽无人挑明,但却又都心知肚明。

可是……

每每看到宝钗在贾琮面前,都与平日里行事不同,那样的娇羞,在别处是再也看不见的。

难道还不够明白?

不过碍于情面,李纨、探春、湘云等人都无人说破,不然宝钗实在太尴尬,无法自处。

众人说笑着,打发了婆妇将雨具送到贾琮三人车驾里,方往里走去。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眉头微皱。

下方交椅上,内阁次辅宁则臣,也面色凝重。

新致仕的旧党大员们,齐聚曲江池故地重游,这等声势,任谁也不敢小觑。

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当场发什么惊世骇俗的牢骚,只这些老的老,病的病,弱的弱的“老朽们”,不管哪一个出了问题,有个好歹,朝廷都会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传到外面,指不定要传成什么名堂。

可是要禁止这些老臣去游园,就更说不过去了。

已经要担上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真要下这个禁令,非得天下哗然不可。

“唉……”

素来刚硬的宁则臣,此刻也不禁叹息一声,疲倦道:“陛下,加派人手侍卫,还有太医院的御医,提前备下吧。”

崇康帝也觉得憋闷,可又能如何?

无奈一笑,道:“别让这些老臣们在曲江逛了,曲江那些景儿,想来不知看过多少回了。打开芙蓉园,让他们去芙蓉园逛吧。

戴权……”

大明宫总管太监一瞬间现身,猫儿一样的步子没有一丝声音。

看他出现,宁则臣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和凝重。

一个帝王,永远不会允许一党独大。

旧党虽然下去了,可是,又一党却悄然兴起。

甚至,还更棘手。

那就是阉党……

戴权躬身道:“陛下有何旨意?”

崇康帝将之前他和宁则臣所言说了遍,然后下死令道:“绝不许任何一个老臣出事,否则,朕唯你是问。”

“轰!”

戴权还未应下,上书房外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众人闻声,面色纷纷一变。

打雷了,要起风雨了……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怨望

“哗哗……”

阵阵春雨淅沥沥而下,渐成瓢泼之势。

皇城东南,芙蓉园齐贤林间的小径上,一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竹仗,小心慢慢的往下走着。

当先者,竟是七八个白发苍苍的老翁。

每个老翁旁旁,都有一二名侍者搀扶。

这些侍者,多是老者家中子弟。

短短数百步路,众人却走了许久,步步当心。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从林间出来,入了山下曲江亭暂歇。

早有宫中侍者备好了新衣、热酒,又将亭下地龙烧起,热气腾腾。

几束帷帐拉起,众人都换了新衣,饮了热酒驱寒。

等重新落座时,众人皆苦笑不已。

曹永哈哈笑道:“天公不作美,竟于今日下雨。”

李儒道:“本就是谷雨嘛,理当下雨。润琴,方才可曾摔着了?还是让太医瞧瞧吧。”

其他人也纷纷相劝,曹永却笑着摆手道:“摔在一处草甸里,又有厚厚的落叶,好似棉被上,哪里当紧?”

又见贾琮正好带着收拾利落的贾环和贾兰过来,曹永指着他笑道:“清臣,今日可有诗词没有?若是没有,我这一跤可就摔的不值喽!”

贾琮还未说话,就听曹永身旁一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道:“祖父,清臣当日便是在这曲江池,一阙《赠杏花娘》,打翻了一新科状元,让其遗臭万年。至今满城何人不唱‘人生若只如初见’?想来今日清臣必有佳词。”

此人是曹永长孙曹辉,字文则,举人出身,亦是都中有名的才子。

只是此刻曹辉面色不大好,曹永方才那一跤,差点没唬飞他的魂儿,此刻犹自心神不安,惴惴然。

语气自然不好。

曹永正要训斥,就听旁边又一年轻人,二十岁上下,同样面色和语气都不大好,开口道:“文则说的是,况且,清臣也确实该有新篇传世了。虽然《赠杏花娘》惊艳当下,可到底只一篇,除此之外,清臣再无文墨在外。

我最近听到好些谣传,极为难听。有说清臣江郎才尽者,也有说他实乃欺世盗名者,琼林宴风波,都是旧党为了打击新党竖起的新科状元所为。那《赠杏花娘》一词,也是着人代笔……”

说话之人,却是李儒之孙李和,字子敬。

旧党一脉中,除却内阁三位阁老与工部尚书宋岩外,余者年纪并非很老,仕途少则还有三五年,多则还有十数年。

可是却因为这等“琐事”而被“致仕”还乡。

曹永、李儒心性恢宏高洁,不以为重,可他们的子孙却未必有如此心性修养。

别说他们,连内阁首辅葛致诚,不都迁怒于贾琮么?

原本还想喝斥自家孙子的曹永,见李儒之孙李和也开了口,与李儒、宋岩对视一眼后,都微微眯了眯眼。

反倒不急着开口干预了,索性再等等,看看自家子孙,都是何等心性。

宋岩也好奇,他的孙儿宋华,此刻能否保证心境?

“咦,子敬也听说了?”

开口之人,却是另一位年轻人,他站于一年岁看起来与宋岩相仿的老者身旁。

这位老者便是旧党三大魁首之一,前内阁阁臣,文渊阁大学士孙敬轩。

今日除却葛致诚没来,孙敬轩、陈西延都至此。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带着悲色的盛会,却不想,如今只余狼狈的悲色,却没什么盛意……

接话之人便是孙敬轩之次孙,孙胜孙文轩,他看着李和淡淡笑道:“前儿我才和一些人争辩过,说若果真杏花亭事件是旧党筹谋,难道我会不知?造谣污蔑也得用些心思才是。只是……”

他目光又落到贾琮身上,“好意”规劝道:“正如文则和子敬所言,清臣虽在琼林宴上一鸣惊人,夺得今科芙蓉榜魁,可只一首诗词,还是太少了,容易引起误会。今日正是极好的时机,再者如今外面物议汹涌,清臣若能再做一首好诗好词,广为流传,不仅能再次名动京华,也可压下那些流言蜚语,岂不正妙?”

一番“良苦用心”,充满了“善意”。

然而这“良苦用心”不说旁人,连贾环和贾兰二人都绷紧小脸,眼神敌视。

贾兰还好,贾环却阴着脸,眼神阴鹜的看着孙胜,只是没等人瞧来,自己先慌忙避开,然后再阴鹜的盯一眼……

宋华皱眉道:“子敬、文则、文轩,诗词之美,在于天成。谁又敢保证,一定就能做出极好的诗词来?再者,今日暴雨如注,吾等狼狈不堪,哪有心思……”

“诶!”

一旁陈西延之孙陈墨笑道:“子厚莫要太忠厚,正因为吾等皆狼狈,所以才要盼清臣出手,一扫狼狈!”

“可是……”

宋华还想辩护,就听贾琮轻笑道:“子厚不需再说,今日游园,我的确心有所感,正巧得了一阙词,虽不甚美,但既然众师侄相请,吾又何须藏掩,不成.人之美呢?”

曹辉:“……”

李和:“……”

孙胜:“……”

陈墨:“……”

宋华见四人面色精彩,则苦笑着摇头。

他这才醒悟过来,他这位小师叔,从不是闷头吃亏的性子,哪里需要他来张目……

而且,诸多大人此刻都饶有兴趣的看着晚辈们“过招”,连呵斥的都没有。

兴许在他们眼中,这些浅薄的心机争锋,只是“孩子气”罢了。

就听贾琮吩咐道:“环哥儿研磨,兰儿铺纸。”

贾环、贾兰二人好似将军得令般,登时站直,跑到曲江亭边早就备好纸墨笔砚的一溜案几旁,研磨的研磨,铺开纸笺的铺开纸笺。

贾琮与宋岩等人一礼后,闻宋岩关爱嘱咐:“诗词本天成,尽力就好。”

在曹永、李儒等老人的善意嘲笑中,贾琮应下后,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注视下,独步而上,行至案几前,执笔蘸墨,略作思索后,挥笔成书。

“子厚,你去诵来!”

曹永吩咐道。

陈西延之孙陈墨争抢道:“我靠的近,我来当这诵官儿。”

宋华笑了笑,他生性醇厚,并不争夺。

陈墨走至案几前,无视抱有敌意的二小,眼神落在纸面上,看了第一句,呵呵一笑后,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道:

“四月二十日,齐贤林小道遇雨。”

“子敬、文轩、文则、子固皆言狼狈,吾与弟环侄兰却不觉?!”

读至第二句时,陈墨一张脸已成墨色,他表字即为子固!

曹辉、李和、孙胜三人面色也都成黑,可又无话可说,谁让他们方才的确这样说的?

而一旁贾环、贾兰二小儿却同时涨红了脸,激动的咧嘴无声大笑。

雅座上,宋岩、曹永等人也呵呵笑出声来。

就听陈墨咬牙切齿的继续诵道:“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至此,众人面上轻快之色都敛了去,露出专注之色。

哪怕是宋岩,也并未想过,贾琮果真能作出千古名篇来,但是……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读罢,陈墨自己已然呆立……

这半阙词,却已是将风雨中的轻快、喜悦,搏击风雨的豪迈之情,写的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更是将风雨之行,推至生平所历,陡然升华!

若是其他少年做出此词,许还会落下无病呻吟之评。

可但凡了解贾琮过往经历者,都不会有此感想。

看着纸面上那一个个飘逸自然的字,更体现出了词人旷达超逸的胸襟。

再看那张俊秀绝伦,自己远不及的脸庞,陈墨陷入了对自己人生的怀疑……

见在最精彩之际卡顿,曹永性急,亲自上前,挤开了陈墨后,上下一览,面现惊喜。

身后宋岩、李儒等人纷纷笑骂催促,曹永咳嗽一声后,继续诵道:“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下半阙,曹永是以较为沉重的语气诵读。

读罢,连宋岩、李儒、孙敬轩、陈西延等老人,都陷入了感慨沉思中……

这哪里还是在写风雨,分明是在写他们啊。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只是,对于这下半阙词,似乎几个老者的感悟并不相同。

宋岩、曹永、李儒三人,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言上,面色释然轻快。

可孙敬轩、陈西延等人,却似都将重点落在了前几句上,竟纷纷垂下泪来。

孙敬轩颤巍起身,满面悲色,苍凉诵道:

“秋风冷雨伤离索,老怀无奈泪珠零。

故人一去无期约,水村山郭埋忠骨。”

此七言一出,别说宋岩等人,连不远处服侍的宫中侍者们,都变了脸色。

相互打量一言后,一人匆忙离开……

这是……怨望啊!

孙敬轩诵罢,又一旧党元老起身,亦是老泪纵横,诵道:

“秋至捣罗纨,泪满未能开。

结眉向蛛网,沥思视青苔。”

陈西延跟上:

“秋来愁更深,翠袖怯春寒。

此意有谁知,恨与孤鸿远。”

“嘶!”

贾琮的眼中,都露骇然之色。

恨与孤鸿远,这是恨谁啊!

看着再次匆匆离去的两位侍者,贾琮心中一沉。

……

第一百六十章 定风波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气氛肃煞。

崇康帝面色阴沉,看着殿内传信的小内监,目光似能阴出水来,咬牙道:

“好一个水村山郭埋忠骨!”

“好一个恨与孤鸿远!”

“他们想干什么?”

暖心阁内,除却崇康帝、宁则臣外,还有数人。

分别是赵昱赵青山,林威林清河,以及吴行吴琦川。

此三人皆为新党魁首,内阁阁臣,与昨日之次辅,今日之首辅宁则臣一并,推动整个帝国进行变法。

在新任阁臣还未进来前,新党一脉主导了整个帝国的大权及走向。

一时间,权威无双。

此时,也就更容不得旧党余孽生事。

赵昱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性格也刚烈,他沉声道:“陛下,朝廷已经极为优渥老臣。国库如此艰难,陛下和元辅还是拨出一大笔银子,专门用来赐归恩赏。此等礼遇,不可谓不重。

可恨这些人却犹不知足,胆敢心怀怨望,做此等诽谤君父朝廷的怨诗,理当警告严惩,勒令他们速速离京!”

林威同样是个刚强的性子,没有这等脾性,也不敢为天下先,与天下士绅为敌变法。

虽然身材干瘦,脾性却比赵昱还大,他厉声道:“孙敬轩、陈西延二人,为相十数年,却只知趋奉葛致诚,欺上而侮下,致使国朝根基动摇,地方豪强坐大,中枢权威日减。如今皇恩浩荡,准其还乡,已经容情。却如此不知好歹,陛下当派缇骑捉拿,治其诽谤君父之大罪!”

原本心里十分生气的崇康帝,听闻林威之言后,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真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办事果决,雷厉风行,是把好手。

只是这天下,却不能这样治理啊……

宁则臣淡淡道:“赵大人、林大人,二位暂且稍安勿躁。如今新法虽已大行天下,可有的省份效果极好,有的省份却不甚如意。归根到底,还是官员问题。这个时候,朝廷的精力务必要全放在巡察各省新法成效上,其他之事,暂且稍放才是。只要不涉及变法根本……一切荣辱骂名,本官一并担之。”

赵昱、林威闻言,登时默不作声了。

至今为止,变法之效,也只能勉强说是五五开。

新法是好法,但执行难度之大,也是十分棘手。

除非牧民之臣一心向着新法,且毅力果决,否则,地方上的反弹都足以令其束手束脚。

这个时候,中枢的确没有闲余力气,再起大风波。

这些老朽,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一辈子为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真要擅动一人,牵扯起来整个朝野都要震动。

虽不怕成祸,但难免殃及新法。

为了新法大行,此刻他们最好的处置法子,也只能是恪守一个“忍”字。

不过,等到新法畅行天下,国富民强之日,总会还回来便是……

崇康帝揉了揉眉心,对戴权道:“就依宁爱卿之意,再去看着吧,只要不过分……让他们去怨。

对了,回头让贾政好好管束一下他这子侄,大好的才华,不要浪费在这种破事上。

好端端的,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一直未说话的吴行吴琦川则忽然笑道:“陛下说的没错,贾存周这个子侄,果真好大的才华!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连臣听了,都怦然心动,恨不能身临其境,与之同游……

松禅公有此弟子,何其幸也!

臣还听闻,此子勤学之极,入国子监二年,监内教谕无不对其赞不绝口。

又因其命运乖蹇,故而多加关照。

且松禅公格外爱之,甚至连曲阜衍圣公府牖民先生都十分爱护。”

这算是委婉的劝诫了……

崇康帝如何听不明白,他忽然失声笑道:“都说朕这天子之位,乃天下至尊,贵不可言。可你们瞧瞧,朕连教训一个童子都不能,背后竟牵扯到这么多朕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也不知这贵,到底贵在何处?”

吴行忙笑道:“此皆因陛下乃当世明君,礼贤下士,仁德宽厚,才使得朝野中多贤臣而少小人。若换前朝桀纣之君,自然无人敢逆,然天下将亡。”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君权与相权之争,历来都极为明显。

这等话,就是劝谏帝王听话的,不听话便是桀纣之君,垂拱而治言听计从的才是圣君。

对于皇帝,听听也就罢了。

真当真,只能成为傀儡。

崇康帝摆手道:“罢了,朕也非不明事理之人,虽说贾家这个子弟麻烦颇多,不过多是麻烦寻他,倒不是他主动挑起麻烦。真要将板子打在他身上,回头九儿再和朕闹……

咱们也只作一回‘也无风雨也无晴’罢。”

此言一出,宁则臣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们心中疑惑,难道那贾家子,果然和叶家那位有什么?

若真如此……

无论对谁,都并非好事啊。

毕竟,勋贵一脉,迟早都要清理……

……

曲江亭。

看着一个个潸然泪下悲戚感叹的老翁,宋岩、曹永、李儒等人都拧眉肃重。

他们理解孙敬轩、陈西延等人的悲痛,对于执着于权势的人来说,被突然剥夺权势,不亚于亡妻丧子之痛。

可是,对于他们的表现,宋岩等人却着实不赞同。

果真老糊涂了不成?

在这样的皇家园林里,一个二个满腹牢骚,这不是怨望又是什么?

只此一点,都可以治罪了。

而且,还会牵连其他人……

宋岩不得不劝道:“孙相,陈相,诸位大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吾等操劳一世,也到了致仕还乡之时了。

忙碌了一辈子,待归乡之后,吾等可坐看风云起,唯盼海波平。

若真闲不下来,也可入民间观疾苦,有不平事还可上书朝廷,发挥些余热贡献。

岂不极好?”

好个屁啊!

但凡失了大权归乡的人,少有能活过三年五载的。

心中的失落感,都足以让他们郁郁而终。

这种事,在后世都屡见不鲜,更何况在赤果果的官本位时代。

见劝不得,宋岩也没了法子。

正寻思着,是不是尽快散场。

就听一旁贾琮之侄儿贾兰,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三叔,如今分明为春,可诸位老大人,缘何言必有秋?是因为雨水太大而生愁吗?”

其他人都不愿理会这等稚子之言,贾琮却认真思考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有人莫名其妙,以为故弄玄虚,宋岩却有些重视起来。

他知道贾琮如此,行必有因。

果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贾琮忽地笑道:“环哥儿,再研墨。兰儿,展纸。”

“嗯?”

宋岩闻言眸眼一睁,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齐齐吸引了过来。

不得不说,赋诗作词,绝对是个天赋活儿,可相貌一样,不是靠努力就能改变的……

毫无疑问,在众人心里,贾琮就是天赋绝佳的诗词奇才,可比古人。

见他又要动笔,莫说宋岩等人,连正在悲戚的孙敬轩、陈西延等老人,都分散了注意力过来。

孙胜、李和、陈墨等年轻一辈,无不面色骇然。

心中震怒又忐忑,方才贾琮将他们的“丑行”写进诗词里还没算账,这要是再将他们祖父也写进去,传播天下,那他们各家还活不活了?

可让他们阻拦,却又说不出口。

这时,贾琮已然又动笔。

宋华径自上前做诵读官:

“《丑奴儿·书芙蓉园曲江亭》”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咦?”

众人纷纷目光一亮,也有人瞥了眼面色羞红的小儿贾兰。

唯独贾环哼了声,眼睛觑视贾兰,有些吃味……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

宋华方诵罢,贾琮这边还未搁笔,那边叫好声已然震响。

尤其是孙敬轩、陈西延,喊声最大,直觉这阙词,写尽他们的心声!

尤其是下片,而今识尽愁滋味,却只能欲说还休,他们此刻,难道不是欲说还休?

酒后发愤,也只能在此春时,道一声“天凉好个秋”啊!

“叔平啊!叔平啊!你有此弟子,平生无憾矣!”

孙敬轩看着宋岩,悲怆中又有说不出的艳羡,苍凉道。

陈西延也收敛了之前的失态,打量罢贾琮,对宋岩道:“千百年后,吾等风流不再,功过随风轻去,叔平却因此弟子名留青史,吾深羡之。

今日二首,再加上那阙《赠杏花娘》,有此三阙佳词,天下士林,便有此子一席之位。”

宋岩淡淡笑道:“孙相、陈相,清臣年纪尚小,赞誉过多,并非好事。”

忽地,陈西延面现悔恨之色,大叹道:“哎呀,大事不好!今日清臣为我等鸣不平,抒尽吾等心中苦闷,却怕会因此恶了得意之辈。日后,会凭添许多磨难!

哎呀呀!此皆吾等之过也!”

孙敬轩等老者也纷纷后悔惋惜,宋岩、曹永、李儒三人面色微微凝重。

却听贾琮清声道:“陈相、孙相多虑了,天子乃上天之子,主掌煌煌大乾亿兆黎民,胸怀可容宇宙乾坤,日月星辰。

内阁推行变法,心中只有天下苍生,哪里会容不得小子区区两阙薄词?”

孙敬轩、陈西延闻言,纷纷呵呵,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不然真是要将贾琮往死里坑……孙敬轩道:“自当如此!今日游园虽遇雨,但得此二词,实在兴尽。吾等年老体弱,难以为继,不如就此散去。”

宋岩等人纷纷颔首道:“善!”

有数十宫中侍者出现,抬来软轿肩舆,将诸老翁抬出芙蓉园,送至各家车驾上,一时话别。

贾琮将贾环、贾兰送至自家马车,叮嘱妥善送回府后,却上了尚书府的马车,往布政坊而去。

一同前往的,还有曹永、曹辉祖孙及李儒、李和祖孙。

一行人,往布政坊行驶而去。

只是还没走远,就见数骑匆匆赶来,为首者,竟是陈西延之孙陈墨。

拦下车驾,陈墨再三致歉后,方说明来意:“清臣兄,家祖遣我来相问,清臣兄所作前一阙词,词名为何,还忘告之。”

贾琮轻轻一笑,道:“词名便为定风波·四月二十日。”

……

PS:解释一下宋词的问题,先前不是设定了,宋太祖多活十四年么?虽然还是有北宋诸人,但命运发生了变化,诗词也就发生了变故。试想若没有乌台诗案,苏轼还会写出“大江东去”么?

当然,只是取个巧罢了,只当平行空间。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来者不善

布政坊,尚书府。

宋家前书房。

两个年轻人跪在门前月台上,大眼瞪小眼,满面羞愧,也尽是无奈。

方才从曲江池回来后,李儒、曹永陪宋岩回到尚书府,入书房前,二人异口同声的命自己孙子跪下。

也没说个缘由……

可气的是,贾琮小儿竟陪着三位老人一起进了书房。

好歹宋华也进去了,不然二人只会更郁闷。

当然,对于被罚跪之由,两人也不是全无猜测。

只是越是想此因果,反倒愈发郁闷……

毫无疑问,自今日之后,二阙词一出,贾琮在士林中的名声只会如日中天!

再加上之前那阙《赠杏花娘》,若非贾琮年纪还小,那他完全已经可以借此名声,在平康坊里欢度余生了,还是免费的……

如今平康坊七十二家青楼,哪家花魁若是不会唱“人生若只如初见”,简直羞于见人。

今日起,又要多两首。

成就了这般大的名声,然而“鼓动人”却被罚跪。

真是好气啊……

更气的是,贾琮在那阙《定风波·四月二十日》中,将他们记录在内,还是以“丑角儿”出现。

这样的好词,用膝盖想也能传诸四海,甚至还能流传后代。

如此,天下人皆知他们狼狈,独贾家那三小儿得意,太可恨了!

只是,不管气也好恨也罢,他们也只能忍着。

虽然当初初见时,贾琮为避免尴尬,主动提出他们不用和宋华一起称呼他为师叔,平辈论交。

但说到底,他们还是矮了贾琮一辈。

其实不止他们矮一辈,这世上有太多读书人,官场上的士人,都要比贾琮矮一辈。

原因很简单,宋岩辈分着实太高。

这些年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无数,而他的门生们,都是贾琮正经的师兄。

这些门生这些年也都已长成大树,门下又有无数门生。

如此算来,尊贾琮一声“小师叔”者,简直不计其数。

就是喊其“师叔祖”者,也绝不会少。

所以,两人此刻渐渐明悟过来,今日他们做了一件何样的蠢事……

……

书房内。

曹永叹息一声,神情有些萧索道:“我夫为宦一生,如今致仕,就要归乡。不惧权势尽失,不惧俸禄全无,只心痛后继无人啊!”

李儒也面色沉重道:“往日里看着,都是温润贤良,知礼懂事,谁知到底在名利前,露出了本性。”

宋岩自然知道二人在说谁,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贾琮,他呵呵一笑,道:“润琴、寿衡,言重了。文则、子敬二人到底尚幼,初逢大变,难免心神失衡。再者,也是在为你二位鸣不平,孝心可嘉。”

曹永连连摆手道:“松禅公,咱们都是相交数十年的挚友了,哪里还需说这等自欺之言?是,他们是逢大变,可子厚难道就不是,怎没见他为难清臣?松禅公待清臣比待他这个亲孙子还亲,可关键时刻,子厚却还像着他这位小师叔,足可见子厚心性之佳,品性之良!

我本以为,这辈子我是比不过松禅公了,可亲手养大的孙儿,未必就输于子厚。

可如今看来,我与寿衡,到底比不过松禅公你啊!”

李儒闻言,也是连声叹息。

曹永这番话,宋岩等人如何想不得知,可就跪在门口的曹辉、李和听了,却是真正的肝肠寸断。

两人完全忍不住,跪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中有委屈,有自责,更多的却是羞愧……

哭了一阵后,二人就听书房房门打开,两人抬起头,用朦胧的泪眼看去,看到的,却是那张最不想看到的笑脸……

……

神京西城,居德坊。

荣国府。

荣庆堂内,李纨正陪着贾母、薛姨妈和鸳鸯抹骨牌。

只是素来稳重的李纨,今日却明显心神不宁,屡屡出错牌。

贾母奇道:“今儿是怎么了?再不用心,仔细银子都让姨妈和鸳鸯赢了去!”

薛姨妈笑起来,鸳鸯则道:“老太太,大奶奶是在担忧兰哥儿呢。刚才那阵儿雨多大!”

贾母醒悟过来,却没好气道:“担忧也是白担忧,之前我就劝你,别放兰小子出去,才多大点?偏你不听,非让出去长长世面。这会儿子却知道操心了?东路院那个,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风雨,没一天安生的时候。如今啊,我听到他的名儿脑仁都疼!”

堂内众人都笑了起来,薛姨妈说好话道:“不是我奉承,我听人说,越能折腾的哥儿,以后能为愈大。如今老太太操心,往后自有享福受用的时候。”

贾母却摇头道:“这才是笑话了,我还能沾他的光去?难不成他还能给我挣一顶太妃的诰命回来?”

薛姨妈:“……”贾母如今已是一等国夫人的诰命,再往上比她高的只有王妃和宫里的后妃,所以几乎不可能再高了。

见说住了薛姨妈,贾母无奈笑道:“所以啊,只盼他能给我省点心,别再一日三惊。我虽不喜他,可到底是荣国公的孙子,还能怎么样?

若是能老老实实长大,日后娶妻生子,本分度日,我就阿弥陀佛了……”

薛姨妈提醒道:“如今哥儿在外面好大的名声,听太太说,老爷都极喜欢。”

贾母嫌弃的很,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将宗亲之爵,提成亲贵武爵?”

薛姨妈再度语塞……

看来,贾琮不管做的再好,都难以入了这位贾府地位最高的老太太的眼。

再想想昨夜和女儿闲聊时,她有些不大对劲的神色,薛姨妈隐隐有些忧愁……

正这时,众人就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环三爷和小兰大爷回来啦!”

最激动的自然非李纨莫属,当时站起身来,想迎出去,却又及时反应过来,没有以母迎子的道理。

薛姨妈对贾母笑道:“当娘的何曾容易过?”

贾母对李纨却开明,笑道:“这大孙媳妇是个极好的,寡妇失业的只守着兰儿过日,每日里不是孝敬我,就是领着一群小姑子们做女红,难得看她焦急一回,看她往后还放不放兰儿出去。”

还别说,李纨真有些后悔了。

尤其是方才大雨如瓢泼时,李纨满心思都在担忧,贾琮能不能照顾好贾兰。

毕竟,贾琮也只有十二岁。

即使他再少年老成。

若果真贾兰有个闪失,她也必是不能活了。

这会儿听到贾环和贾兰回来,李纨满心欣喜之余,也有担忧,她怕看到一个浑身狼狈不堪,面色发白入病的孩子……

不过待看到两个孩童进来,不仅面色还有激动之余的涨红,连眼睛里也还都是灵动喜悦之色时,李纨一怔,又发现贾兰和贾环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换成了两件模样相同的厚春锦衣,没等两人给贾母行礼告归,她就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兰儿,你的衣裳呢?”

贾兰还是依足礼数给贾母、李纨及薛姨妈见完礼后,才老实回道:“母亲,衣服在游芙蓉园时遇雨淋湿了,回曲江亭后,有宫里的内侍送了干爽的衣裳来更换。换下的衣裳还在马车里……”

“哟!”

上面薛姨妈笑道:“宫里还派人专门服侍你们啊?”

贾兰道:“回姨奶奶的话,是服侍两位内阁相爷和大司空等大人。”

薛姨妈愈发惊奇道:“连内阁相爷也去了?”

贾母闻言也侧目,李纨更是又惊又喜。

虽然身份更贵的人她也见过,可意义到底不同。

贾兰日后是要走科举之路的,这般年纪就能与相国同游,这等经历却实在难得。

李纨喜道:“兰儿,未曾在阁老跟前失礼吧?”

贾兰连连摇头,道:“三叔一直照顾我和环三叔,不曾失礼。”

李纨高兴道:“嗯,你听你三叔的话就好。对了,你三叔人呢?”

贾兰道:“三叔怕家里担心,就让我和环三叔先回来了,三叔被招去了尚书府,三叔先生家。”到底稚子心性,忍了好久,贾兰到底没忍住,对李纨道:“娘,三叔今儿又出了好大的彩!”

李纨知道贾母不喜贾琮,本不欲接话,可上头薛姨妈却兴致颇高,笑问道:“你三叔又出了什么大彩?”

贾兰见其母没应,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从齐贤林出来,好些家的子弟都逼三叔做词,还说外面人都说三叔的坏话,怀疑那阙《赠杏花娘》不是三叔所作,不然怎地先前从未听说过三叔的诗词?”

“哟!那些人可真不好!”

薛姨妈同仇敌忾道。

贾兰连连点头,道:“姨奶奶说的是,他们不是好人。”

薛姨妈笑问道:“那你三叔写了没有?”

贾母在一旁没趣道:“若是没写,哪里会有彩头?不过一首好诗好词罢……”

贾兰有些急,道:“不止哩,那些老大人听罢三叔写的词,当时就大哭起来,还写了几首秋愁的诗,不过都没三叔写的好。”

贾母不信道:“他们为官做宰,做了一辈子学问,还比不过你三叔?”

贾兰郑重点头道:“经义学问自然要强的多,可诗词却是比不过,因为我见老大人们都哭了,想不明白,就问三叔,三叔想了想,又写了首词,然后那些老大人们竟连哭也忘了,齐齐大声叫好,喜欢的了不得!”一词令其哭,翻手一词再令其笑,怎可能比得了?

贾母:“……”

见贾母语滞,鸳鸯忙向李纨使眼色。

李纨看见后,对贾兰道:“好了好了,和你环三叔先回去吧,明儿再去东路院好生读书。”

贾兰应下后,就和已经快无聊死的透明贾环出了荣庆堂。

只是二人刚出门没走远,又被人喊住,贾兰回头看去,只见荣庆堂内呼呼啦啦的出现一大票姑姑们,眼睛放光的朝他急急合围而来……

小贾兰明显被唬了一跳,显然,这些姑姑们“来者不善”!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好委屈

“三……三姑姑……”

看着为首气势汹涌的探春“压迫”而来,贾兰咽了口唾沫,小脸儿有些发白,往后退了小半步。

而贾环更是没义气的离开他五步远……

“噗嗤!”

迎春嗔笑道:“三丫头莫吓坏兰儿了。”

探春一身玫瑰红裳,头簪珠翠,修眉俊眼,眼神明亮,爽利干练。

她看着贾兰笑问道:“兰儿别怕,你三叔写的新词,你可记下来了?”

贾兰闻言,巴巴的看向一旁的贾环。

探春却嫌弃的很,怕这个胞弟再在姊妹跟前出丑丢脸让人笑话,便斥道:“姨娘打发人来问了几遭了,你快回去吧。”

贾环在这个胞姊跟前从来没有反抗精神,臊眉耷眼的,吸了吸鼻子,偏着半拉肩膀,转身就走,小腿迈的还挺快。

等都拐过游廊转角了,贾兰才如梦初醒,看着探春急道:“三姑姑,三叔写的词,都被环三叔收着呢。”

探春:“……”

气的她一跺脚,葱一样的纤白细指点了下贾兰眉心,恼道:“你怎地不早说?”

说罢,拔脚就去追!

“哈哈哈!”

身后湘云早已笑弯了腰,宝钗、迎春、惜春等人也咯咯直乐。

披了件薄袄,站在中间的黛玉,苍白的俏脸上,也浮起了抹晕红。

迎春看着有些不安的贾兰,温柔可亲的笑道:“兰儿不怕,你三姑姑并未怪你。怎地琮弟写的词,却被环儿收了去?”

贾兰老实道:“回二姑姑的话,因为今日三叔写的词里有我和环三叔,不过……”说着,贾兰有些得意的抿嘴一乐,道:“两首词里都有我,环三叔只有一首,所以他不乐意,才要都收了去。”

宝钗等人闻言,面面相觑,却也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词。

正想让贾兰尝试能不能背诵一遍,就见探春押着怏怏没劲的贾环回来了。

探春对众姊妹气道:“环儿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怎么说也不给我原稿,说晚会儿还要还给三哥哥,不然怕再给三哥哥惹出是非来……

难道我们偏是惹事的人?越说越不像话!”

众人下意识的控制自己眼神不要飘向黛玉……

宝钗嗔道:“环兄弟顾及兄弟情义,担忧兄长,威武不能屈,三丫头只该奖却不该骂,你糊涂了不成?”

探春气笑道:“还说你是个明白人,难道就看不出这是他的鬼伎俩?他要会主动关心三哥哥,那才是撞客了!必是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众人闻言一笑,宝钗想了想,从袖兜里取出荷包,倒出几颗拇指大小的小金锞子,都是寓意吉祥如意的吉祥物,算不得市侩,她分成两拨,一拨给了贾兰,另一拨给了贾环。

贾兰起初不收,宝钗拿出姑姑的派头,让她收下后,贾环就不怎么羞赧的接手了……

然后宝钗甚至都没开口,贾环就乖乖的将原稿交出,气的探春差点直接仰倒骂人。

迎春、湘云等人肚子笑的痛还要将暴怒的探春拦下之余,都赞宝钗会处事,比三丫头强硬的手段有用多了。

探春心气恢宏,自不会争辩什么,倒是黛玉冷笑了声。

不过被众人略过了,宝钗也似没听到……

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两份诗稿上。

只那一笔愈发精湛也愈发淡然的字,就好似每一笔都写在她心里……

不过她心思周密,没有一人独享,而是将诗词轻声诵读了出来:

“四月二十日,齐贤林小道遇雨。”

“子敬、文轩、文则、子固皆言狼狈,吾与弟环侄兰却不觉……”

念至此,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掩饰不住得意的贾环及笑弯了眼的贾兰面上。

都有些羡慕起来……

宝钗再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众姊妹闻言,一双双眼睛纷纷一亮。

再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哎呀!!”

此句读罢,宝钗俏脸晕红不提,湘云却忽地一拍手,大叫了声,唬了众人一跳。

见姊妹们都看了过来,湘云却顾不得,喜的无可无不可,面容激动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好,写的真好,怎么写的这样好?真真是,真真是……哎呀呀!”

竟激动的语无伦次,难以自持!

这时贾环难得主动开口,眼睛却不敢看众位仙子般的姐姐,只瞄向游廊角落,撇嘴得意道:“刚从齐贤林出来时,有几个坏怂……坏人,抱怨天气下雨,他们狼狈的很,啰啰嗦嗦的。还将气撒在贾琮……琮三哥身上,说外面人瞧他不起,还怀疑之前那阙词不是琮三哥作的,我瞧分明就是他们起了歹心怀疑的,还让琮三哥立下就写一首出来自证清白。

琮三哥根本不和他们扯,直接就让我研磨,兰哥儿展纸,唰唰几笔写完。

等念完,那几个坏怂当时就傻眼儿了,脸跟屎一样难看……”

“行了!”

探春憋着笑,忍的辛苦,脸色都有些扭曲,喝道:“哪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粗鄙俗话?老爷听了去,仔细你的好皮!”

正说的兴高采烈的贾环,好似被泼了盆凉水,登时又蔫儿了。

湘云却哈哈大笑起来,不再看贾环,眼神崇拜道:“三哥哥真真了不得,当时怕是威风的了不得!”

贾兰快速点点头,与有荣焉的咧嘴笑着。

“快读快读!”

一旁黛玉催促着。

宝钗一笑后,又缓声念道:“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念罢,游廊下众姊妹却都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品味着词句中的萧瑟。

诗词最能感人,这下半阙词中,却是蕴含了无数的难言情感,令人动容。

其中,黛玉感触最深,又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宝钗见之劝道:“虽下半片词意深沉,但收尾一句却是画龙点睛,旷达超逸,也无风雨也无晴,荣辱又何足挂齿?

你又何苦沉浸在悲句中自苦?身子才好一点,再熬心,岂不又要倒下?”

最后一言,真真写伏了她的心!

她素来为人处世的性子,不就是如此么……

迎春也劝道:“林妹妹是要放宽心些才是,快不哭了呢。”

探春风格不同,威胁道:“林姐姐要是哭毁了身子,老太太怪罪下来,我等不妨,可‘始作俑者’三哥哥却要倒大霉哩!”

黛玉涨红了脸,又羞又气道:“我哭我的,干他什么事?”

想起方才探春的话,黛玉简直冤的心口疼。

上回因为一句“记得平儿初见”,被字也不识的王熙凤说成“记得颦儿初见”,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她心中本就有愧,可也容不得人这样说她。

好似都是她的错一般。

湘云怼道:“林姐姐,你这么聪明,难道果真想不到相干不相干?你这大病还没好利索,身子再这样亏空下去,如何了得?到时候,必定又是三哥哥的错。”

黛玉闻言语滞,垂下头去,面色凄苦道:“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愁苦……”

众人闻之无奈一叹,只是多也习惯了黛玉如此,便不再放在心上,对宝钗道:“快读下一首。”

这时贾兰则忍不住小声道:“三叔写罢先前这一首词后,好些老大人都哭了,还和了好几首词。只是分明是春日,老大人们的诗词里却多些秋和愁苦……”说着,贾兰小心的看了眼依旧啜泣的黛玉,又道:“所以我就问三叔,为何会这般?三叔想了想,就又让环三叔研磨,让我展纸……”

宝钗笑道:“怪道你说两首都有你。”

贾兰羞赧,探春忙催道:“宝姐姐快读!”

宝钗嗔一句:“数你最心急!”

不过到底轻声读出:“《丑奴儿·书芙蓉园曲江亭》。”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林黛玉:“……”

……

布政坊,尚书府。

曹辉、李和二人,简直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祖父,眼神委屈而悲愤……

曹永喝道:“什么样子?清臣为松禅公弟子,本就为你们师叔,还委屈你们了不成?”

李儒也目光奇怪的看着李和,不解道:“你不平什么?论辈分,清臣长(zhang)于你们。论书法,清臣长(chang)于你们。论诗词文墨,你们更是提鞋都不配。除了空长一把年岁外,你们有何不平处?”

曹永补刀道:“就是成长阅历,你们也比不上人家,还不服!”

曹辉李和二人被打击的神魂丧尽,自信全无,一起苦着脸生无可恋道:“没不平,没不服,谁敢不服贾清臣……”

见他二人这般,连宋华这等厚道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曹辉、李和二人闻笑,登时眼神幽怨的看了过去,宋华忙歉意一笑。

然而二人刚平复些的心情,在看到“罪魁祸首”后,登时再次凌乱。

只见贾琮面色淡然,目光更是有些漠然的俯视着他们。

看那模样,似乎还不稀罕他们喊师叔……

原本应该极怒的二人,在想起方才各自祖父的那番打击后,竟奇怪的生不起气来,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

好在点到为止后,曹永训完亲孙后,看向贾琮笑道:“清臣啊,我们三日后就要举家返乡了。可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师侄,还要留在京里备考下科。若是来回辗转,耽误工夫不说,也荒废了学业。

我们这些旧党老家伙都离开后,他们也就成了无根之萍。虽然不成器的紧,可若任人欺负了去,也不大合适。

所以,我这个做师叔的,只能拉下老脸来,请你这个做师叔的,看顾一二。”

李儒也哈哈笑道:“老夫亦有此意,清臣可否给老夫一个颜面?”

贾琮闻言看向宋岩,便见宋岩含笑颔首。

虽说有些麻烦,但更多的,还是利益的结合。

不要以为曹永李儒致仕了就没有力量了,实际上,单以他们在文坛中的地位,就在士林中掌控着极大的话语权!

能让他们欠人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贾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躬身笑道:“请两位师叔放心,只要两位师侄不主动惹事,琮必保他们安然无恙。”

曹永、李儒一起笑了起来,一双双老眼转而凌厉的看向各自的孙子儿……

同时看过去的,还有贾琮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曹辉、李和二人见此情形,同时打了个寒颤,心里真真好委屈……

……

第一百六十三章 要糟!

“三哥哥,前番可是我害的你被老太太教训?”

才从尚书府回来,往东路院走了遭后,得知墨竹院里一群“姑奶奶们”派人催了七八遭了,贾琮在东路院都没怎么停留,就去了墨竹院。

甫一进门,就见着一件粉色薄袄,面色苍白的林黛玉,面色认真而执着的看着他,仰着脸质问道。

贾琮自然不会同一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子较真儿,温声笑道:“林妹妹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风雨声?二嫂她清风不识字,偏爱乱翻书,一字不解落下的误会,怎还有人说嘴去?你面色不好,好生将养身子才是,只拿这些谣言碎语怄心,太不爱惜自个儿了。

身子好,才是真的好。”

见林黛玉红了眼圈,眼泪汪汪的看着他,贾琮哑然一笑,不过因为生的好,又有“词仙”光环加成,这一笑真真赏心悦目……

他道:“罢了,都是我这兄长的不是,不该多说你。我送你一礼做赔罪,你可别落泪啊!”

黛玉闻言,瘪了瘪嘴,有些委屈……

然后就见贾琮双手往身后一藏,却又立时翻出,黛玉与众人的眼睛就直了……

谁曾想到,他翻手竟能拈出一枝桃花儿来!

贾琮笑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方才回来时,看见路边有孩童叫卖大慈恩寺的桃花。

因念及今日得了宝姐姐的斗笠蓑衣和竹仗,就买了束回来。

不过林妹妹你这般委屈,还是先送你罢。”

这惊喜来的太突然,素来嫌弃别人东西的黛玉,这会儿都忘了这一茬儿,怔怔看着面前那支娇红的桃花。

另一边,宝钗俏脸却绷了起来,心酸不已。

惜春则眼睛睁的溜圆,绕到贾琮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将花儿藏在了哪里。

探春和湘云亦有不平气!

湘云心直口快道:“三哥哥好没道理,那斗笠蓑衣我和三姐姐也有份哩,怎么不想着我们?”真要将花儿给了宝钗,她也没那么不平,可给黛玉……那算什么!

探春眼中也多是失望。

黛玉这时却悄然接过桃花,抿了抿口,眸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和自得,然而就听贾琮奇道:“我多咱忘了你们?”

湘云愈发恼怒,偏着头看着贾琮,小手一伸,索要道:“那怎没我们的花儿?”

贾琮呵呵一笑,手再藏于身后,惜春眼睛睁的溜圆,可却也只发现贾琮手微微一顿,什么也没看清就又收回前面。

她忙跑回前面,小嘴巴瞬间张圆……

居然又出现一枝桃花!!

天啊!到底从哪里出来的?

贾琮将桃花递给湘云,笑道:“云妹妹也辛苦了。”

湘云羞的脸比花娇,接过花后,小声嗔恼道:“三哥哥不是好人,故意捉弄人家。”

贾琮呵呵一笑,又一翻手,又出现一枝,送给湘云身旁的探春,探春高兴接过!

再一翻手,两手同时出现了桃花,分送给了迎春和惜春。

最后,取出一枝原本应该很娇艳的桃花,要送给宝钗。

谁知拿出来后,望眼欲穿的宝钗差点没落下泪来。

竟然是蔫儿的……

不过见贾琮面带歉疚,宝钗强忍着心酸,强笑道:“不碍事的,我……我就喜欢蔫儿的。”

“噗嗤!”

听她这般说,探春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却也都不好意思。

这花儿分明是最先准备送给宝钗的。

贾琮却笑了笑,对一旁直勾勾看着他,好似在看负心人的晴雯道:“去取点茶水来。”

晴雯面无表情,看着贾琮没动,贾琮眉尖一扬,看了她一眼。

一旁香菱却勤快的紧,赶紧送上茶水来。

贾琮笑谢过后,打开茶盏,往手心倒了一掬清茶,然后反手往桃花上一晃而过。

这一下,连黛玉的眼睛都直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枝原本已经蔫了的桃花,竟然徐徐的恢复了光彩,似有露珠轻拂后,映衬的无比娇艳!

贾琮往宝钗跟前微微一伸,笑道:“礼虽轻,但感激之意不轻,今日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俏脸如晕,白皙的手接过花枝时,都是微微颤着的……

看到这一幕,黛玉眷烟一般的轻眉微微蹙起,看着贾琮道:“三哥哥,平儿姑娘可曾得了花儿去?”

一旁的晴雯、春燕乃至小红闻言,都直勾勾的盯着贾琮。

可别变成了那个臭名远扬的状元郎一样的人物……

探春、湘云等人也微微变了脸色,看向贾琮,却听贾琮呵呵笑道:“倒还没有……”

众人面色再变,可又听贾琮继续道:“后日芒种,我要去与师娘一起去大慈恩寺上香,为大老爷大太太祈福。到时候要带上平儿姐姐,还有……”

目光扫过晴雯、春燕、小红和香菱,笑道:“还有她们。所以,先紧着你们给。”

此言一出,晴雯等人自然面上生光,登时鲜活起来。

宝钗目光隐隐失落,黛玉则有些自嘲道:“说到底,我们还是外人呢……”

说着,灵气动人的眸眼,瞟了宝钗一眼。

贾琮:“……”

湘云这时忽然惊声一叫:“啊!”

众人唬了一跳,黛玉捧着心口,嗔怪道:“云丫头要死!”

湘云不理,看着贾琮道:“我想起来了,后日是三哥哥的生儿哩!和爱哥哥一天……”

惜春高兴道:“原来三哥哥也是那天生儿啊!那怎好出去?”

贾琮闻言笑着抚了抚惜春的发髻,没有说话。

这一静默,却让众人忽地安静了下来。

后日是芒种百花节,是祭祀饯送花神之日,也是宝玉的生日。

只是谁也没曾想过,这一日也是贾琮的生日。

尽管,之前大家都知道了贾琮和宝玉一天的生儿,还早他半天,可是……

惜春抓了抓发髻,懊恼道:“前二年怎没想到芒种也是三哥哥的生儿,三哥哥,你以前是怎么过生儿的啊?”

此童言一出,众人的面色又是一变。

越是心灵聪慧的女孩子,想的越多。

如今倒也罢了,就算家里不方便,可贾琮外面有极看重他的师父和师娘。

他自己也闯下了偌大的名声,有友人相伴,还有平儿和这一屋子的丫头。

可往年里……

诸姊妹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孤零零的坐在东路院假山后那座矮矮的耳房里,茫然无助的望着西面……

那一面,花团锦绣,热闹非凡,数不尽的富贵荣华。

而这一面,却是冰冷漆黑的房间,饥饿的肚子,和浑身的伤痛……

浮想出这样的场景,别说黛玉神伤之下落下泪来,连宝钗、探春、湘云、迎春等都红了眼。

晴雯等人也都面色唏嘘动容,目露心疼。

贾琮却呵呵一笑,对惜春道:“你道我这手戏法是怎么来的?都是以前一个人按照书里摸索出来的,极有趣。一年练熟三个,这几年就练熟了好些。”

惜春还年幼,想不到太多,听到“戏法”二字,眼睛都发出亮光来。

不过到底还是懂事,发现周围气氛异样时,没有央贾琮变戏法,悄悄的靠到一边……

大家子出身的孩子,尤其是没娘的孩子,即使还小,也总是谨小慎微,这是经验教训得来的保护自己的法子。

见惜春大眼睛里满是小心,贾琮是有些怜爱的。

想来正是因为在这等心性下长大,日后才会养出那样孤寒冷僻的性子,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对惜春温和一笑后,回过头,贾琮面色淡淡的看着满是同情和怜悯的目光,轻声道:“真不必如此,虽然当年多有磨难,虽然也曾遍体鳞伤,举步维艰。但是那些都过去了,而正是这些成长经历,让我明白个人的奋斗和努力是多么的重要,也才有我今日。”

说至此,贾琮心有所感,就想趁机多说些往日不好多说的话,他道:“论起苦楚,世人其实都一样。老话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来诸位姊妹心里都有数,也都有各自的苦楚烦恼。

就性质而言,咱们是一样的,所以不必谁来同情谁。”

“琮兄弟,我们再没有这种心思……”

听贾琮说的诛心,众人一惊,宝钗赶紧解释道。

贾琮笑着摆手道:“宝姐姐误会了,我不是矫情造作之人,也不是因自卑而生出愤世嫉俗的心,只是凑巧碰到这个机会,多说两句。”

见贾琮俊秀之极的面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星辰般的眸光稍显锐利的看着自己,宝钗心头一跳,与贾琮对视一眼后忙低下头,怕再看一眼就要站不稳……

贾琮继续道:“宝姐姐有个头疼的兄长,三妹妹则有个头疼的兄弟,二姐姐、云妹妹、四妹妹和我相仿,林妹妹虽好些,但她生性细腻,多思多愁,也就和咱们拉平了。”

黛玉闻言,眼神复杂的嗔了一眼。

贾琮呵呵一笑,又道:“其实不止咱们,世人大多如此。况且当真若生而无忧,顺利一世,也会少了许多趣味。

而面对这些苦楚时,咱们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怜自苦,那没有丝毫用处,反而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

这一点,咱们之间云妹妹做的最好!”

这不是贾琮信口开河,换做他在史湘云的处境下,襁褓时父母便皆亡,叔父婶婶待之不慈,这样的生长环境下,贾琮自认未必能生出史湘云的性子。

要知道,湘云今年才多大啊,她可没有二世为人的心理耐受,只能靠这点年纪硬抗。

先前黛玉没来时,她还能时常被贾母接来常住,袭人当年便是服侍她的。

可亲外孙女来后,侄孙女儿就失宠了,若没有宝玉提醒,她极少能被贾母主动接来,日子也就愈发艰难。

然而即使如此,湘云性子也始终不改乐观爽朗,殊为难得。

宝钗等人闻言纷纷一怔后,也都明白过来,继而叹服的看向湘云。

谁知湘云却怔怔的看着贾琮,大眼睛一红,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众人见之一惊,这才想起,她们经常见黛玉落泪,却几乎从未见过史湘云落泪。

这竟是第一回!

一直以来,湘云都是欢乐外向的性子,什么事都嘻嘻哈哈乐乐呵呵。

今日哭成这般,必是到极伤心处。

众人无不心疼……

贾琮则有些尴尬的看着看着他哭的湘云,笑道:“云妹妹,你别……”

话没说罢,就见哭成泪人的湘云扑了过来,投入他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哭成了泪人。

这世上,谁心里不苦……

也只有同样极苦的人,才看的明白她的心。

湘云只觉得这些年积累下的苦,都在今日被引出爆发,哪里止得住眼泪……

见她如此,宝钗、黛玉、探春等人也跟着纷纷落泪,泣不成声。

一时间,墨竹院满院泣声……

贾琮的第一次心理“辅导班”,圆满失败……

正这时,听到外面小丫头觅儿的声音传来:“李妈妈,你怎么来了?”声音响亮,自是为了同里面报信儿。

可哪里还来得及?李嬷嬷板着脸径自往里走,道:“老太太听说这边哭成一团,打发我来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书房内众人闻言,登时慌了神,焦急担忧的看向面色淡然的贾琮……

要糟!

……

PS:大家除夕快乐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沁香苑

“哈哈哈哈……”

翌日晌午,墨竹院书房内,贾环看着贾琮,仰头大笑着。

模样嚣张,神色满是幸灾乐祸。

昨日贾母得知墨竹院内尽哭声后,赶紧打发了李嬷嬷来看。

虽有觅儿传声,宝钗、探春等人赶紧拭泪,连黛玉都匆匆收拾了一番,可惜,湘云却来不及了。

多年积郁凄苦于心,一朝释放,真真哭的不能自己,抱着贾琮哭了个天昏地暗。

到后来,更是连外面发生的事都感知不到了。

终于在李嬷嬷进来时,哭的背过气去。

这还了得?

连宝钗等人都唬了一跳,李嬷嬷赶紧叫了软轿来抬回荣庆堂。

没多久,贾琮就被喊了去,“好果子”吃了一大堆……

若非贾政匆匆赶到救场,贾琮的“好果子”怕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最后,以贾家姊妹们被勒令不许再往墨竹院去而告终。

贾母也再次宣告,贾琮为荣府后院不受欢迎的人,没事少来……

这件事得意的没几个,贾琮闹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贾家姊妹们也都闷闷不乐。

因为事关宝玉的奶嬷嬷,所以即使昨日宝玉不在家,可也没摆脱了“嫉贤妒能”的嫌疑,和黛玉拌了几句嘴,起誓也没洗清嫌弃后,抓狂之下,又狠狠砸了回玉,闹了个天翻地覆……

应该说,只有贾环最高兴。

他在家里就只贾琮一个顽伴,以前还好,两个老三六个点儿,整天溜在一起瞎混。

可这二年,贾琮却以他做梦都没想过的速度变了模样。

以前连瞧也不拿正眼瞧他们的姊妹们,如今竟一个个都稀罕起贾琮来。

这让贾环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也没想过攀高枝儿,也和那些姊妹们顽,他只想还和从前一样,可以和贾琮一起去南胡同集市里吃零嘴儿,一起吹自己都不信的大话,每日高乐度日。

可是事以愿违,贾琮和家里姊妹们的关系愈发好了。

而就在贾环想要放弃这个伙伴时,谁曾想竟会峰回路转,眼看抖起来的贾琮就要脱离“孽子”的队伍,又被老太太一脚给蹬了回来。

往后,还是只能和他顽。

他怎能不乐?!

一旁处桌几后,贾兰眼神担忧的看着笑的前仰后合的贾环,如同在同情痴傻儿童……

贾环狠狠瞪了贾兰一眼后,又神秘兮兮的对贾琮道:“贾琮,你怕不知道老太太昨儿是怎么知道墨竹院发生的事吧?”

贾琮一直充耳不闻的在读写,贾环也不在乎,他哼哼哼的笑一声,十足的奸臣相,斜着眼对贾琮道:“我告诉你,昨儿晚上我就替你打听到了,昨儿这里的事,便是李贵他娘,宝玉奶嬷嬷,那个惯会倚老卖老的李老货在老太太前告的密!

我连为什么都问明白了!

昨儿李贵侍奉着宝玉去了药王庙上香还愿,李嬷嬷就问他为何怏怏不乐。是茗烟那小蹄子在李嬷嬷跟前说了你的坏话,讲你惯会哄人,是个心里藏奸的,哄的家里姑娘们只跟你顽,不和宝玉顽,那老货就来寻你麻烦了!

我给你说,必是宝玉在后面捣的鬼!”

贾琮搁下笔,眉头微皱道:“宝玉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不知吗?他会做这样的事,你自己信不信?兰儿信吗?”

贾兰忙摇头,他虽不大看的上那个宝二叔,但就他的了解,宝玉也绝不会指使李嬷嬷做这样的事。

贾环见贾琮不识好人心,恼的把书本往桌几上一摔,激动道:“好好,宝玉不是那样的性子,我是!你不听好人言,早晚再吃大亏,到时候,你可别赖我!”

贾琮见他耍孩子脾性,笑道:“你如今也是当叔叔的了,瞧瞧,兰儿都在看你,还当自己小孩子不成?”

小孩子最怕别人说他是孩子,闻言忙挺直胸膛,看了贾兰一眼,喝道:“我和你琮三叔在说正经事,你院子里耍你的去,可别听了去告密。”

贾兰小脸儿登时涨红,气恼道:“狗儿才去告密!”

贾环哼了声,道:“狗儿也不成!”

“诶!”

眼见贾兰委屈的要落泪,贾琮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再没见过欺负侄儿的……行了,这件事我领你的情。我难道不知,你和我是一伙儿的?兰儿也是。”

贾兰闻言登时高兴起来,好像找到了组织……

贾环则瘪了瘪嘴,斜眼看着贾兰,嫌弃道:“我告你小兰子,你可千万别拖后腿!别看别人不拿我当回事,那是她们有眼无珠!不信你问贾琮,当年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帮了他大忙,做出了大事!我们……哼哼!”

贾琮见贾兰将信将疑的看过来,笑道:“你环三叔虽然有一身的坏毛病,但骨子里其实是好人,心也是好的。当年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不然三叔现在还在东路院的耳房里蹲着呢。”

贾兰闻言,张开嘴惊讶的看向贾环。

古人说的真对:人不可貌相啊……

贾环嘴巴撇着,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还说那些劳什子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脸上的得意神色,却巴不得贾琮继续说下去。

贾琮哈哈一笑,没有再继续,他站起身道:“今儿课业就到此吧,中午不留你们吃饭了,我出去还有些应酬。”

“我也要去!”

贾环昨儿跟着出去一回,连宰相也见着了,真真觉得见了世面,听说又有热闹,哪肯错过?

贾兰都眼睛亮亮的看着贾琮,目光里满是期盼。

贾琮却摇摇头,道:“这次不成,还有不少正事。明日去大慈恩寺时,若老爷允了,我就带你们去。”

贾环和贾兰闻言,这才转失望为喜,叔侄俩嘻嘻哈哈的抱着书箱离去了。

贾琮则去了东厢。

……

“怎么还跪着?”

东厢房内,一个俏美的丫头跪在拔步床头,面色紧绷,似在怄气。

只是她并非是在跟别人怄气,而是在和自己怄气。

昨日贾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倒杯茶水来,可她竟然没动。

她自己都忘了当时在想什么,撞客了般,就傻傻的站在那里。

虽然事后贾琮并没怪她,可她自己却怄起气来,一夜没睡,今儿天没明就跑到贾琮床头跪下。

贾琮起床时唬了一跳,怎么劝也不起……

贾琮看向一旁面色无奈的小红和春燕还有香菱,道:“她怎么说?”

小红看了眼晴雯,小声道:“晴雯姐姐说,她做错了事,就该罚。三爷不罚,便是不拿她当丫头,想着撵她出门儿……”

贾琮轻轻抚额,不是说晴雯是最没奴性的丫头吗?

他对倔强的抿着嘴的晴雯道:“我是没拿你当奴婢,也没拿小红、春燕、香菱她们当奴婢。咱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谁还不犯点错?牙齿和舌头那么亲密,有时还会咬着舌头呢,难道舌头就要将牙齿打碎赶跑?

你越是较真儿,说明越是生分,自己把自己往外道里推。”

见晴雯好看的一双眼睛里,眼泪巴巴的落下,贾琮温声笑道:“好了,别生自己的气了,也不怕小红她们笑话,这会儿钻牛角尖儿……我还要出去办事,更换衣裳,你先去洗漱去吧。”

晴雯这才终于起身,用帕子拭去眼泪后,却强行从春燕手中夺过贾琮更换的衣裳,要服侍他更衣。

春燕委屈巴巴的……

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论心细和手巧,晴雯的确是拔尖儿的,在尚书府时太夫人都常夸她。

这二年来,贾琮里外的衣服,也均是出自晴雯之手。

所以春燕没法子和她争,唯有自恨女红不强。

不过见晴雯脱罢外裳后,连里面的贴身小衣都要上手时,贾琮忙赶人:“这个不用……你们先出去,快先出去。”

因为早起锻炼后就直接读书了,读半个时辰晨读,然后才吃早饭,所以现下要连里面汗渍的小衣一并换下。

当下世道,极讲究这些,事关礼仪,贾琮不愿因为怕麻烦就大意。

但这里面的衣服,又如何能让婢女来换?

先前二年来,外面衣裳可以让她们服侍,里面的无论如何也不行。

他可不是宝玉……

其实换个后世之人过来,也多半受不了。

不是矫情,只是幻想和现实到底有差距。

可小红、春燕、香菱往外走了几步,发现晴雯却没动。

她三人走了两步便也不走了……

有些事能退能让步,可这等事,却是哪个也不肯退出的。

不想当姨娘的丫鬟,绝不是好丫鬟!

但贾琮却能看出晴雯并不是这个意思,她绝不是想趁机“攀高枝儿”,她也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她依旧在为昨日那个极不给贾琮长脸的行为赎罪。

所以,她宁愿自甘下贱……

贾琮看着晴雯的眼睛,语气严肃了些,道:“你若以为昨天那样是不尊重我,今天这样轻贱自己是为了补偿,那你就错了。

晴雯,我不是没有原则的人。

如果我真感觉到了你的不尊重,你此刻一定不会在这里,即使你生的再好看也没用。

而你现在这样做,我也并不喜欢。

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何苦把事情弄的那么复杂。

偶尔有一次疏漏,值当什么?

缘何非要看的比天还重?

你放心,你是我的丫头,是我的家人。

既然你都知道错了,难道我还容不下你们犯错?”

见晴雯面色终于和缓下来,放下了心结,贾琮挥手一迭声道:“快快,送你们晴雯姐姐去洗脸。”

小红、春燕和香菱忙上前,嘻嘻哈哈的推着晴雯往外走。

哪怕知道晴雯不是存那样的心思,还是大家一起出去更好。

晴雯如何不明白她们的心思,又气又好笑,啐骂道:“呸!一群坏透了的小蹄子!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长着一颗不害臊的心!”

春燕闻言眼泪差点流下来了,这世道还能让人活吗?

香菱只是笑嘻嘻,小红主意却最多,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我们最不害臊,我们才是不害臊的小蹄子,非要往三爷身上扑!”

晴雯:“……”

贾琮:“哈哈哈!”

晴雯回头狠狠瞪了眼后,却也“噗嗤”一声笑出花来。

……

鼓楼西大街,恒舒典。

此处典当行,是薛家的生意。

自上回大祸后,薛蟠虽“身心受损”,可由于伤处实不能被母妹发现,也不能与外人知,便以打理生意为由,这几日都在鼓楼西大街的典当铺子里住着。

这几日,怕是他这几年来难得一段没有吃酒吃肉,招青楼名妓或是胡同相公的日子。

实在是不方便……

为了避免寂寞,因此特意选了此处最繁华地落脚。

每日里都趴在恒舒典二楼的一张软榻上,透过窗看着西大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反复,略充趣味,排揎寂寞。

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薛蟠尽管气个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鲁莽,可对于叶家那位,他连恨的心思都懒得起,更别说惦记在心上了。

就算太后明日就薨了,可就凭太后给她求的那两柄玉如意,就不是旁人能惦记得起的。

既然惦记不起,索性不再留任何念头,否则万一哪日再吃醉了酒,就不是好顽的了。

而除了叶家那位,对于另一位“凶手”,薛蟠不仅恨不得,还得感激……

前儿他娘打发人来告诉他,说是贾琮为了救他欠下的人情,是用一张香皂方子还的。

听说价值十万金,问他这个人情该怎么还……

薛蟠听了后别说心了,连牙根槽子都觉得疼。

薛家虽说有百万之富,可这百万算的是分布于各省的家财累加出的总和。

单论手上能活取用的现银,也不过十来万两,再抽取各地的银根,就要影响周转了。

他虽对这些极少放在心上,可明摆着往坑里跌他也不会跳。

只是,若连这样明晃晃的人情都不还,以后还有什么脸?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就活个脸面吗?

连他那好妹妹都说,这样的人情一定要还……

薛蟠极听他妹妹的话,因此也决定还上这个人情。

一来还清人情,心里自在。

二来也让笑话他的人看看,薛家有多豪气!

不过,他还是得确定这方子到底值多少钱后再说。

不然若只值千把两,他却给十万两,那岂不成了笑话?

“大爷!”

薛蟠正寻思间,后面传来一阵楼梯脚步声,未几,请安声传来。

薛蟠头也没回,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一个老掌柜的上前,手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栋气派门楼,道:“大爷,巧了!今儿就是都中第一家香皂铺子开业,就在那里!”

薛蟠闻言,探着脑袋往东瞅去,见方才竟没发现那里居然有一条排队的长龙,薛蟠抽了口冷气,问道:“那里果真是卖香皂的?怎地那么多人排着,该不会是看热闹的吧?”

老掌柜的赔笑道:“大爷您不知,那处有多神气。人家的伙计直接发话了,今儿不接待三品以下府第的管事。那里现在排队的,全是都中各大王公侯府、皇亲国戚并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的管事。”

薛蟠闻言,登时面无人色。

老天爷!这要赔出多少家底儿去?

却又听老掌柜的道:“大爷,老奴刚才在外面听说,这沁香苑有贾家那位清臣公子的五成份子,薛家和贾家是至亲,您何不走走门路,咱们薛家取了江南的货卖权。

若果真能有了这个,咱们丰字号在南省的买卖,至少要提高一倍还多!

真真是大好时机啊,抓住了,大爷一定能赶上老爷当年的光景!”

薛蟠闻言怦然心动,问道:“这里面,果真还有贾琮五成份子?”

老掌柜的忙道:“自然是真的,方才老奴还在下面瞧见了那位贾公子哩,真真神气。

您瞧,不就是那儿吗?”

薛蟠顺着老掌柜的指点,往街边一角看去,可刚一看到贾琮的身影,他就面色大变,慌不及的往后藏,一不小心从软榻上摔下,屁股向下,登时惨叫一声:“啊!!”

……

PS:恭祝诸位书友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三十晚上熬夜写了一大章,还要出门去拜年,中午那一章合并了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黑

“哎哟!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见薛蟠摔下榻,老掌柜的忙上前搀扶,却发现薛蟠哆哆嗦嗦的,一脸惊恐道:“是那个……那个蛇蝎丫头!”

老掌柜是个老苍头,还是薛蟠乳母的男人,薛家真正心腹之人,因此知道薛蟠上回得罪的到底是何人。

听薛蟠这般说,登时明白过来贾琮身旁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是哪个。

不过老苍头和薛蟠不同,他是陪着薛蟠父亲一起经历过风雨的。

他闻言不惊反喜,道:“大爷,都说有福运之人,必能遇难成祥,化险为夷,变大坏事为大好事!大爷前儿遭了那样大的难都没事,想来如今却是到了必有后福之日。”

薛蟠闻言一脑门浆糊,道:“你神神叨叨的,什么意思?”

他自己可知道到底祥不祥,屁股后面如今还火辣辣的,尤其是出恭的时候,那滋味……

分明是遇难成翔!

老苍头却道:“既然前遭儿的事已经过去了,过结也就平了,那大爷何不试着化敌为友?真要能掺和到贾府三爷和叶家的小伙伍中,就算不能在香皂上分一杯羹,可只要有了这份联系,那咱们薛家日后,岂不就多一层的保障?

大爷,这长安都中乃天子脚下咱们,虽然背靠着贾家和王家,但老奴总觉得,靠山还是越多越好,越强越好,以防备上回的事再演一回啊!”

薛蟠闻言,大为意动,只是……

他抓了抓大脑袋,犯愁道:“你的话虽有理,可又该怎么和人联系上?我这般傻哈哈的出现人面前,要是恶了她,再将我丢进诏狱里,非死不可!就是贾琮那厮,怕也不会理我。上回我可是将他得罪狠了……”

想起在镇抚司诏狱里吃的苦头,薛蟠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后屁股生疼……

而贾琮虽救了他,可用屁股想,也能想到不会对他如何

老苍头笑道:“这又有何难?咱们太太和荣国府里的太太是正经血亲姊妹!荣国府爵位虽在大房,可大权却在二房。且我听说,若无二房老爷太太,那三爷怕早被大房大老爷和大太太给凌虐而死。欠下这般大的人情,姨太太给咱家说一句话,必会好使。再说,咱家又不占他们便宜,论为官做宰,行文做诗,他们是贵人。可论经济经营之道,咱们薛家才是老手!

大爷您瞧瞧,哪有这样做买卖的?东西只卖给达官贵人,王公勋贵。

虽说这些人的确富贵,可总共也就那么些家,今日就是没都来,也来了大半,买了一回,至少能顶一二月甚至三四个月,明儿怎么办?”

薛蟠闻言,铃铛大眼登时瞪圆,乐道:“着啊!那贾小子仗着自己生的好,又会做劳什子诗词,身份端的极高,都不拿正眼瞧我。嘿!我瞧他明儿怎么办,还清高不清高了?

等着,我现在就回家,让我妈去请他!到时候,我当着妈和妹妹的面去问他明儿该怎么着!非让他出一回丑不可!”

……

“公子啊,你笑什么嘛,我家小姐难道说的不对?”

沁香苑,二楼临窗包房内,青竹瞪眼嗔视着呵呵直笑的贾琮,羞恼问道。

贾琮道:“清公子能想到这一层,果然了不得。”

这是真心称赞,换个学富五车的书生来,都未必能料到贾琮今日安排的用意,尽管还未透彻。

青竹骄傲道:“那是自然!我家小姐说了,公子此举便是为了扬名。世人最爱一个‘求而不得’,越是‘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越想要。

公子今日只让卖给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门第及王公勋贵和皇亲国戚,下面的百姓听说了,还不做梦都想买一块啊?

等改日放开了禁,他们还不都来买?

那么一小坨坨就卖一两三分银子,真贵哩!

小姐还说,幸亏公子没去经商,不然肯定是个大奸商!”

“哈哈!”

贾琮摇头笑道:“你家小姐虽然聪慧过人,但说的也不全对。”

“哪里不对嘛!”

青竹娇俏,声音宛若百灵啼鸣,清脆动听。

贾琮欣赏的看了一眼后,啜饮了口香茗,微笑道:“首先,香皂并不只一两二分一块,一两二分的,是最普通的。”

青竹闻言,小嘴张成“喔”型,用“你好丧心病狂”的眼神看着贾琮。

贾琮呵呵笑道:“咱们的技术水准还不高,产量其实很有限。与其盲目扩大,配方被人学了去,不如就守着一处作坊,精制精卖。对了,你家小姐不都已经拿去送人了吗?难道你们不知道精装盒里香皂的名堂?”

青竹奇怪道:“不就是香皂吗?难道还有什么名堂?”

想起叶清的大气,从不以这种小玩意儿为重,贾琮估计她甚至没怎么留心。

也是,这世上什么好东西她没经手过……

贾琮自嘲一笑后,对门口吩咐道:“取一盒花中四君子来。”

门口一才不过总角年纪的青衣小厮忙下楼去取,未几上楼送入。

待小厮出去后,贾琮打开花纹精美考究的木雕外盒,露出里面锦帛上的四块晶莹润泽的香皂。

青竹见之眸眼一亮,真是好看吧,看了就比平日所用的不俗。

忽地,她心中一跳,美眸觑向贾琮,似笑非笑道:“什么样的人起什么样的心思,公子面若冠玉,生的极好相貌,做个香皂,也收拾的这样好看。”

贾琮呵呵一声,没理这茬,奇道:“你和你家小姐,难道就没打开过盒子瞧瞧?”

青竹瞪眼嗔道:“你还说呢?你那伙计不知安了什么心,送去的是一盒大富大贵的皂。盒子也不是这样雅意的,镶金嵌银,小姐瞧了就丢一边去了。必是存心的!”

贾琮哈哈一笑,从盒中捡起一块,递给青竹,只见乳白色的香皂正面,雕着一株碧色的青竹……

青竹俏脸一红,瞪了贾琮一眼后,再翻过来一瞧,只见背后写了两句诗:

竹香新雨后,莺语落花中。

青竹见之,目光不善的盯着贾琮。

贾琮忙笑着解释道:“绝非唐突姐姐,世上咏竹之诗千千万,难道都是含沙射影讨好姐姐?实是因为竹乃花中君子,品质高洁,四季青翠,身姿秀逸……”

青竹越听俏脸越红,眼中的怨恼之意渐散,到最后,将手中竹皂放回盒子,关上后看着贾琮小声道:“怪道我家小姐再三叮嘱我,不能多听你说话,不然非得迷了魂儿……公子年纪虽小,可嘴上功夫着实了得!这一盒儿我就带回去了,对了,还没问,这样一盒得多少银子啊?”

贾琮笑道:“梅兰竹菊,花开四季,共十二月,所以正巧十二两,不多……”

青竹一张脸都成黑的了,她咬牙切齿道:“我一年的月钱,就值两盒香皂?”

这当然只是顽笑话,青竹一年到头随着叶清进宫,得到的赏赐都不知多少。

宫里那些皇妃甚至太妃,都愿意亲近太后娘家唯一血脉,只是叶清行事大气,小恩小惠哪里入得了眼?

再说也太精明了些,一眼就能看破她们的心思,难以亲近。

所以想从青竹入手的,简直不要太多。

每回进宫,青竹都能收一堆贵重玩意儿,随便当卖一件,都能抵她几年月钱。

但明面上,她真的只有二两银子一月的月钱,这在寻常大户人家,都是正经小姐的月钱了。

可即使如此,半年她才能买一盒香皂。

黑!

前所未有的心黑!

最重要的是,普通百姓哪里买得起嘛!

“香皂暂时不会对普通百姓供应,定位,便是奢侈品。”

似看出了青竹的心思,贾琮轻声解释道:“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一两一块还是二两一块,其实没什么差别,他们都买不起,也不实用。

而对于富贾高官们,一两一块还是二两一块,同样也没差别,反而能抬高他们的身价,引起他们的兴趣……

青竹姐姐,你明白了么?”

青竹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贾琮,她不明白,贾琮这么大点年纪,怎会如此知人心,知世情。

让人有些……害怕。

不过,她家小姐,不也正是如此,才让许多人害怕么……

念及此,青竹笑了笑,道:“我会给小姐说的……对了,这些皂还要卖给商贾?”

贾琮笑道:“姐姐忘了,大乾和前宋一样,并不以商贾为贱业。所以如今那些富贾们,哪个身上没捐着官儿?”

青竹闻言撇了撇嘴,对于她这等见多识广的,所谓的捐官儿就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只能糊弄一些普通百姓,其实半点用也没,就是冤大头。

可是,贾琮的话也不算错,他们的确有这个名义。

青竹善意的嘲笑道:“公子为了赚银子,也是费了心思呢。”

贾琮呵呵笑道:“比不得清公子和姐姐自在。”

青竹羞恼道:“分明是公子否了我们小姐的提案,小姐不愿和你争,才让你来操持的,怎能愿我们?”

贾琮忙摆手笑道:“多咱是这个意思了?”

话没说完,就见青竹巴巴掉下泪来。

贾琮有些莫名了,青竹也不是琼瑶的性子啊,怎地说掉泪就掉泪?

“公子必是还在恼上回小姐说的话……”

“我都给你道过恼了,小姐不是有心那样说的……”

“公子分明是爷们儿,心思却那样小,还记仇……”

贾琮一脸懵然,道:“青竹姐姐,你这是从哪句话拐到这的?哦……你是说邱三送去的那盒大富大贵吧?姐姐等着,我这就喊他来,狠狠教训他一通!忒俗!”

青竹闻言,气的破涕为笑,嗔恼道:“你就是嫌我们俗,原不配和你做朋友,不然,你昨儿做的那样好的词,全神京都传遍了,才传到我们家?还是今儿早从永泰郡主口里得知的,当时我们小姐的脸色就淡了下来……”

说着,泪花又在大眼睛里聚集,满是幽怨的看着贾琮。

贾琮这才想起,上回青竹叮嘱他,要是再有了好诗好词,一定要派人送到叶府,她姑娘不爱花草绫罗,只好好书好词。

念及此,贾琮歉意道:“原本是准备打发人去的,只是谁也没想到,家里又出了些乱事,被我家老太太喊了去好生一通教训,所以还请姐姐和清公子体谅。”

“啊!”

青竹闻言,释然之余,关心的看着贾琮道:“荣国太夫人怎地又教训你了?”

贾琮苦笑一声,道:“没法提,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不过也不要紧,老太太训归训,并不像之前家父母那样打骂羞辱,还好……”

青竹闻言,又红了眼圈,目光怜爱的看着贾琮。

贾琮却嘿嘿一笑,道:“就这样跟你们小姐说,她就不恼了。”

青竹:“……”

看着眉毛撇成八字,可爱之极的青竹,贾琮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姐姐不需这般看我,都是实话,不信你让人去贾府一打听就知道了,如今……”

话没说罢,就听得外面传来“蹬蹬蹬”上楼梯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包间外传来邱三压抑不住的兴奋声音,甚至还有些颤抖:“公……公子!”

“进来。”

贾琮淡淡道。

邱三入内后,一直低着头不敢乱看,禀道:“公子,今日的售卖已经结束了。”

贾琮和青竹对视了眼后,问道:“流水多少?”

邱三又激动起来,身体都微微颤着,道:“公子,一共……一共六千三百五十八两四分!”

“呀!”

青竹听闻这么多银子,眼睛都冒金光了,喜道:“这么多啊!真是发财了哩!一天六千三百五十八两四分,两天是……”

看着瞬间茫然的青竹,贾琮呵呵一笑,道:“两天是一万二千七百一十六两八分,不过,明日不会再开了。

要等十天之后,再开第二期。

以后,每隔十日开一期。”

“这是为何?”

青竹奇道。

贾琮看着她,轻声道:“因为树大招风,虽然有贾家和清公子的名声做靠山,可任谁看到一天进账这么些银子,都不会舒服。

而且,银子够用就好,没必要为了金银,惹来太多觊觎和算计。”

青竹闻言一凛,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和钦佩。

……

“请我去梨香院吃饭?”

回到东路院,贾琮听平儿传话后,问道:“可说了什么事没有?昨儿老太太才下了隔离令,姨妈的性子……”

平儿温婉一笑,道:“说是薛家那位哥儿要请你吃席,谢谢你上回的援手之情。”

贾琮闻言若有所思,一旁倚着门栏嗑瓜子的王熙凤闻言却冷笑道:“平儿你到底不如琮儿精,他一下就想到了要害,你还把那哄人的话当真。真要只是为了谢,什么时候不行,非要和老太太过意不去?

瞧着吧,好多着呢!”

平儿闻言,隐隐担忧的看向贾琮,贾琮却哂然一笑,道:“没事,未必就是坏事,姐姐不用担心,我去瞧瞧吧。”

……

PS:捂脸,今日一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套路……

梨香院。

这里本是当年荣国公暮年静养之所在,小巧雅致的十数间房,客舍厅堂俱全。

庭院内,一棵茂盛的老梨树上,万千梨花如初雪般绽放。

雪白而动人。

两个薛家的嬷嬷引着贾琮顺着抄手游廊往内宅去,路过梨花时,贾琮顿下脚步,细细观看了几眼。

那两个嬷嬷不敢催人,站在一旁静静的候着。

却见贾琮一身月白儒衫,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俊秀不凡。

与一树梨花相对,愈发好看。

尽管两人都知道贾琮的身世,可这会儿竟也生不出反感来。

只觉得赏心悦目。

过了稍许,贾琮与两人致歉后,往后宅正房走去。

……

“哎哟!三爷来啦!”

门口处,一丫鬟搬着把小凳子,坐在浅浅月台上打络子,看到贾琮到来后,登时欢喜的站起来迎道。

贾琮认得这个伶俐乖巧的丫头,正是薛宝钗的心腹丫头莺儿。

先前曾跟着她姑娘,往荣府去过。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莺儿将手里的针线一收,灿烂笑道:“三爷快里面请,我们太太、姑娘、大爷还有宝二爷正在里面说话呢。”

贾琮闻言笑道:“宝玉也在啊。”

莺儿小心的看了贾琮一眼,轻声道:“我们家大爷伤还没好,所以我们太太请了宝二爷来作陪。”

贾琮闻言心中了然,薛姨妈为何敢冒着贾母的禁令来请他,原来是打下了这个埋伏。

贾母虽然不想让贾家姊妹们再和贾琮接触,可却未必就想让贾宝玉和贾琮隔绝往来。

哪怕她再不愿承认,也得认下贾琮是个极有手段的。

贾母自己是用不到贾琮什么,身为一等国公夫人的诰命,除了天家,满天下的女人比她贵重的,数不出一手之数来。

先荣国留下的余荫和香火情,足以让她自在安乐的受用余生。

哪怕之前几次变故,看着那般唬人,却也没人敢惊扰她这个老封君。

否则,锦衣亲军奉旨拿人,哪有在门口等着的道理?

只是她明白,她用不着,贾家的后人未必用不着。

尤其是宝玉……

这个衔玉而生的孙儿,看起来虽如宝似玉,可处世手段,到底比不上心里藏奸的……

因此,贾母也愿意看到他的心头肉和贾琮交好,以备日后遇事能有个使唤的。

当然,主次一定要分清。

所以,薛姨妈去请宝玉时,贾母欣然应下。

她也想瞧瞧,贾琮对宝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

“请姨妈安,薛大哥安,宝姐姐安。”

入了正房后,就见薛姨妈坐在炕边,薛蟠趴在炕上,宝玉坐在薛姨妈身旁,薛宝钗则坐在下面椅子上。

贾琮给年长于他的依次请安后,又对宝玉笑了笑,道:“几日没见,怎么感觉你清减了些?”

宝玉面上其实是有些尴尬的,昨儿他奶嬷嬷跑去贾母处告状,害得贾母大怒,狠狠训斥了贾琮一番,连带着姊妹们脸上都没脸。

虽然这件事当真和他没干系,只是茗烟在李嬷嬷跟前多了嘴,可旁人却不这样看。

后来他同黛玉解释,黛玉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心里发虚又憋屈,吵了几句嘴后,见黛玉气的将喝完的药呕了,他也后悔的一晚上睡不着觉。

再加上一些婆子丫鬟在背后说嘴,姊妹们异样的眼光,宝玉只觉在家几无容身之处,浑身不自在。

所以薛姨妈一请他,他就来了。

这会儿听闻贾琮之言,宝玉本以为贾琮是在故意嘲笑他心里有鬼睡不着吃不香,便涨红了脸生怒,不过再看贾琮神色,也不像如此,不忍心再怪罪人,便闷声道:“许是昨儿出去染了些风寒……”

也不知怎地,又瞥到了一旁薛宝钗淡淡的眼神,心里一阵无名火起,感觉自己快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嫌恶。

刚才他来时,宝姐姐对他就一直面色淡淡,让他心里好不自在。

这会儿对上正主,宝玉决定索性挑明白了说,是生是死都是一遭,若是再解释不清,他也活不下去了。

家里姊妹们都以为他是背后告密的小人,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因此宝玉一梗脖颈,道:“贾琮,昨儿的事我果真不知,是茗烟告诉了我奶嬷嬷,她才自作主张告密……”

“诶!”

没等宝玉说罢,贾琮就声音略高一喝,打断他笑道:“说这些做什么?自家兄弟,让人笑话。

也就你自己多心,偏要解释,难不成你以为我们还不知道你的性子?”

说着又笑道:“宝玉,我告诉你,这种解释的话,你再不必说,不说也没谁会疑你。

若你偏较真儿非要去解释,反而会让人以为你在向着你奶嬷嬷说话。

尤其是林妹妹,她心细想的多,你可千万仔细了。”

这一番话说罢,宝玉已经完全呆住了。

脑海里似被一道闪电劈中,恍然大悟!

是了是了,必是这样。

昨儿他一个劲儿给他林妹妹解释,此事是误会,此事是误会,却来不及解释到底误会在何处。

如此,黛玉她们岂不就误会了!

以为他在向着他奶嬷嬷说话,可天地良心,他看到那个老厌物也讨厌的紧,又怎会向着她说话?

想明白后,宝玉心里却又悔恨又憋屈。

憋屈姊妹们不懂他,再怎么着,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糟老婆子,和家里姊妹们作对啊。

见宝玉眼泪都落下来了,贾琮呵呵笑道:“宝玉,你可别坑我,刚我还见李嬷嬷在抱厦里吃酒候着,这会儿让她再听见动静,回头告一状,老太太那里我可真过不去了。”

宝玉闻言又羞又臊,道:“这会儿你分明说的是好话,老太太怎会教训你?”

贾琮哈哈一笑,道:“敢情你以为昨儿我说的是坏话啊?”

宝玉登时自知失言,脸都快成紫的了,连连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宝钗温声道:“昨儿琮兄弟不过是说他最敬服姊妹里的云儿,勇敢坚强,这么些年,那样苦都熬过来,还乐观开朗,大方痛快。

就这么句好话,也不知怎地便触动了云儿的心事,抱着琮兄弟生生哭晕了过去。

老太太知道后心疼的也顾不得其他许多道理,见云儿都哭晕了,就把琮兄弟叫了去好生一通教训。

真真冤枉哩!”

薛姨妈念了声佛,笑道:“阿弥陀佛!如今误会都解开了,都是好孩子!琮哥儿挨了老太太一通训冤枉坏的紧,宝玉被姊妹们冤枉,也冤枉了一宿,算是扯平了。”

贾琮先看了宝钗一眼,感谢她出口解释,继而微笑道:“老太太倒没冤枉我,那些话原不该我说,好端端的惹的云妹妹哭成那样,我心里也自责的紧。

赶明儿有机会了,再给云妹妹道恼。”

宝钗对着贾琮灿然一笑,巧若盼兮,眸光流转间抿嘴笑道:“琮兄弟可千万别再谢了,云儿昨儿醒来后得知琮兄弟被责骂,差点没将自己怄死,和宝兄弟闹的最狠的也是她,林妹妹不过敲了几句边鼓。

不过恰巧史家打发嬷嬷来接她回家,最后宝兄弟才是和林妹妹闹起来。不然,说不得云丫头能和宝玉两人打起来!”

“噗嗤!”

本来满面羞愧的宝玉,听闻史湘云要和他打起来,生生气笑,对贾琮道:“你是不知道,昨儿知道是李嬷嬷告的状后,云丫头和我快成了仇人!这没良心的,亏我平日里待她那样好。”

语气有些失落。

贾琮摇头道:“这你又想偏了,家里人对外人若是因为误会失了颜面,你说找哪个的麻烦?

我和姊妹们才接触几天,就算做了几首词,让她们有些喜欢,但说到底,也只是外面一个偶尔一见的兄弟罢了。

你和她们却是打小一起长大情分。

宝玉,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胸怀大气,哪有和姊妹们置气的道理?”

宝玉闻言又敬服又羞惭,躬身道:“受教了。”

贾琮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自家兄弟,你又跟我外道。”

一旁薛姨妈见之笑容满面,赞道:“兄友弟恭,真真都是好孩子。”又对巴巴趴在炕上一直没吭声的薛蟠道:“你瞧瞧人家怎样做兄长的,再瞧瞧你!”

薛蟠看到贾琮就想起当日在镇抚司诏狱中的情形来,自己最丢脸最见不得人的事被贾琮知道,看到他,薛蟠心里就满满的不自在,听闻薛姨妈之言,也只强笑了声,全无往日的霸道和不羁洒脱。

薛姨妈和宝钗见之都有些皱眉,贾琮却温声笑道:“薛大哥也是极好的,姨妈怕是不知,当日在诏狱里,薛大哥什么都能放下,唯独放不下的就是姨妈和宝姐姐二人。自言并不畏死,只怕人没了后姨妈和宝姐姐日后没了着落。”

此言是薛蟠当日在归程马车上所言,并非是在诏狱里说的,而且本是为了在贾琮跟前挽回点颜面。

这会儿贾琮笑着说出,他听了自己都觉得面上臊热。

因为他在诏狱里可没半点慨然赴死的气魄……

只是听在薛姨妈甚至宝钗耳中,却真真动容心碎,当场红了眼落下泪来。

薛姨妈一把将薛蟠那颗大脑袋搂在怀里,心疼泣道:“我的儿啊……”

宝钗在一旁抹泪。

连宝玉都对这呆霸王刮目相看了,怔怔看着他,不想薛蟠竟有此等担当……

然而正这时,就听贾琮再度开口笑道:“姨妈,不知薛大哥这回请我来,所为何事?”

薛姨妈正在心神失守之时,想都没想心里话就脱口而出:“你薛大哥想让丰字号来经营香皂,再和叶家搭上关……”

话没说完,已经惊醒过来,目瞪口呆。

一旁处,薛宝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张雪白俏脸满面通红,怨恼的颤声呼道:“妈?!”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心迹

这一刻,薛宝钗真真觉得一辈子的脸都要丢尽了。

尤其是还在贾琮当面,几无颜苟活!

更让她气愤的是,这件事她根本不知道。

本来她在荣府探春处说话,聊昨日之事,多为贾琮抱不平。

是薛姨妈忽然让莺儿将她喊了回来,只说有事。

她回来没多久,宝玉就来了,之后贾琮也就来了。

可贾琮必然不会以为她不知,况且就算她不知,她母亲兄长这样算计救命恩人,她心里都觉得颜面扫地,忘恩负义……

宝钗气的身子颤抖,根本连看贾琮的勇气都没有,惊怒的眼泪滚滚落下。

不止宝钗,连宝玉都觉得姨母这样算计,真真不地道,失了体面厚道。

眼见这梨香院内,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沾染着尴尬的气质,贾琮却呵呵笑道:“薛大哥有这样的心思,本是好事。宝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宝钗闻言,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只以为贾琮在说反话,以为日后必为他所看轻,心如刀绞间,泪水流个不停。

薛姨妈虽然看的心疼,可是……她更心疼儿子。

平常骂几句没事,可如今薛蟠想着要做大事,她就无论如何不忍心骂了。

一心想着该怎么圆回来这尴尬的局面……

贾琮却不用她圆,自己对宝钗微笑道:“宝姐姐,这世道多艰,想立身处世,难免不动动脑筋,使使手段。

不说别个,宝玉当知道,姨妈和宝姐姐没来前,我在东路院受嬷嬷苛虐,挨打挨骂,缺衣少食,几不能活。

后来更是连书本笔墨都被烧了去,实在被逼无法,只能使了些手段。

在大老爷生日那天,将伤处暴露于老太太、老爷、太太面前,这才得以苟活至今。

此举实非琮本愿,只不得不为之。

还有那日在杏花亭内,也同样如此。

非我不知曹子昂求学之路多艰难,能得中魁首,十分不易。

可他既然心存辱我之意,又行事下作不检,我便不得不先发制人。

亦是自保的手段。

人生当世,虽要始终坚持心性正直磊落,但变通的手段也不能少,否则岂不迂腐了去?

薛大哥想经营香皂,还想和叶家搭上关系,都是存了上进之心,且又无害我之意。

因此宝姐姐实在不需如此。

除非我与薛大哥都能和宝玉一样,做一世富贵闲人,不然,断没有他女儿般的品性。”

宝玉在一旁躺枪,却并不以为恼,反而眼神隐隐崇拜的看着贾琮:

这货真能吹……

可宝钗却只觉得贾琮所言,字字珠玑,也字字刻在了她心里。

什么样的人相处最舒服,最能赢得好感?

毫无疑问,三观相合的人,尤其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相合的人。

会觉得对方说的话做的事,件件都如此称心如意。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人,又怎会排斥借力的手段?

方才只是抹不开颜面罢了……

薛姨妈也海松了口气,感激不尽的念佛道:“阿弥陀佛!哥儿真真是个明白人!能体谅人心……

这世道艰难,什么事是不用点心思能做好的?想当年我们薛家经过多少磨难算计……”

薛姨妈为了挽回之前丢失的脸面,开始咕咕叨叨的讲述起当年薛家经历的险恶。

只是这些事除了贾琮有兴趣听听,以长见闻外,其他人哪有兴致听这些?

宝玉最不耐烦这个。

把外界的声音通通屏蔽耳外,开始瞧这屋里他关心喜欢的。

宝玉最喜欢什么?

当然是漂亮女孩子……

不然,难道去看薛大脑袋不成?

只是不看还好,宝玉眼睛往宝钗处一转,就觉得一颗心都要碎了。

只见宝钗目光入迷了般,痴痴的望着贾琮的侧脸,对周遭动静,竟也顾不得了……

宝玉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往常,他也是这般看林妹妹的。

若不是心里喜欢到了极致,又怎会如此?

况且宝钗性子与他不同,他行事恣意,不在乎旁人怎么管。

可宝钗不同,处处谨言慎行,人前藏愚人后守拙,从不行错半步。

现在连这些统统都不管了,可见她心里真是爱煞了……

念及此,宝玉心里压制不住的酸涩。

早半年前,府里就有了金玉良缘的说法。

虽说他心里更中意林妹妹,可是……

眼见着本该是心向他的女孩子,如今却这般看着别的男人,还当着他的面,这让宝玉心里着实难过。

只是,纵然如此,他又能如何?

只能在心里感慨一声:这天下女儿家的眼泪,果真不能只为他流……

好在,等了小半个时辰后,薛姨妈终于絮叨完了薛家的苦难发家史,以及她守寡以来的万般磨难。

薛蟠趴在炕上,脑袋已经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

宝钗则一直悄悄拿眼看着贾琮,宝玉却满腹心事愁怨,悲春伤秋。

思及贾琮所写的那两首词,虽不大愿意,可也不得不承认,实乃佳品绝句,非他能及。

也就愈发难过……

“听姨妈一席话,真真胜过数年苦读。早闻江南景色秀美,江山如画,人杰地灵。却不想世道竟如此诡诈艰险。地外豪强士绅抱团排外,隐隐与皇权抗衡博弈。贾史王薛四家,本起家江南,是江南旧族,故旧世交无数。却不想姨妈这些年竟如此难熬……”

贾琮是真的有些意外感叹道。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其实外面的风雨,倒有故旧世交帮着遮挡一下,最难防备的,却是家族内。若不是有你家和王家这几家至亲在后面帮衬着,我们连今日也熬不到啊。

也正是见我这些年熬的艰难,你薛大哥才动了心思,想着化敌为友,他先前还同我说,一来是为了还份人情。你们那香皂在丰字号售卖,一应抽成全都不取。

丰字号在大乾十三省,九十三州,一百四十府大都有门铺。

虽说这些年不少地方都遭了灾,行情不利,当地门铺都关了门,可在富省,丰字号还是很富余的。

给你们经销这香皂,怕要比你们自个儿派人下去方便许多。

正如哥儿之前说的,外省那些豪强们,要是起了觊觎争夺之心,幺蛾子着实不少。

虽说叶家那位极贵重,可明面上的麻烦没有,暗地里的绊子就太多了。

二来,若果真能搭上叶家的关系,对我们薛家也是个利处。正如哥儿所说的,出世不易,能多条门路,总能多点便利。”

贾琮闻言笑道:“姨妈说的极是,的确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薛姨妈闻言欣喜过望,薛蟠也顾不得“羞涩”了,抬头惊喜的看向贾琮。

真要能搭上叶家的线,薛蟠觉得以后他能在神京城里平着趟了。

这些日子,他越打听叶家的根底,就越觉得无敌!

原以为他们薛家、贾家还有王家都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族,可和人家叶家相比,完全就不够看。

虽然叶家多半只能兴盛一世,也就是太后活着的时候。

可薛蟠也不贪心,听说太后身子康健的很,再活十七八年二十年问题都不大,足够他威风了。

此刻兴奋之下,都顾不得腚疼,想挣扎着起来。

不过宝钗却没那么有信心,以她对贾琮的了解,他若任凭别人算计还往里面踩,那就不是他的性子了,尽管这个坑未必是坏坑……

果不其然,就听贾琮笑道:“事情自然是好事,只可惜这件事,我并没有决定权。叶家那位芙蓉公子对香皂之事其实也不怎么上心,今日只打发了个丫头出面……

这样吧,等忙完这一阵,我抽个功夫走一遭叶府,和芙蓉公子说一下这件事,看看她什么个章程。

如果她点头了,就可以合作。

不过纵是合作,也要等不短的功夫。

香皂的制造很麻烦,产量着实有限。

攒了那么久的家底儿,今日半天就全卖完了。

想再开门儿,竟要等到十日之后……”

“啊?”

听闻此言,薛姨妈和薛蟠二人大为失望。

都是知道经济买卖之道的,即使懂的不深,可耳濡目染之下,他们也都听说过,所谓经济之妙,就在于一个“快”字。

这个快,指的是进的快,出的更要快。

把银子流转起来,转一圈儿,就能生一份利。

转一圈儿的功夫越短,就能生出更多的利。

而贾琮这边……

头天开门就关门,再开门还要十天之后,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贾琮笑着解释道:“芙蓉公子与我都不是贪财之人,所以卖些玩意儿赚些银两,够用就成,我们志向原不在此。若是方子是我的,我索性就送与姨妈,姨妈赏我些银子就成。只是如今方子是人家的了,咱们再去指手画脚,怕让人以为咱们舍不得,让人瞧轻了去。”

这番话堵住了薛姨妈和薛蟠还未张开之口,他们原是想让贾琮去劝劝芙蓉公子的……

见薛姨妈和薛蟠二人面色一滞,一旁宝钗登时回过神来,道:“妈,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我寻思着想攀附人家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比咱们还富的人家,若是能搭上叶家,想来就是送个十万两银子怕都不会犹豫,可叶家又怎会要这样的银子?

如今有琮兄弟在其中,咱们得了这样的契机,原就比别人强了十倍百倍。

不管成不成,都该耐下心来静候着才是。

这哪里是心急能办成的事?”

一番话说的薛姨妈和薛蟠登时醒悟过来,又转过头连连与贾琮说好话。

贾琮好似浑然不知刚才的事般,一如之前那样谈笑风生。

若是黛玉在此,必然狠狠讥笑他一番,宝钗却极欣赏他这样的做派。

宝玉则在一旁惋惜不已,这样出众的一个人,本该清新不俗,不想竟成了这等浊物,真真辜负这身皮囊和才赋……

待气氛回转过来后,薛姨妈便要亲自去张罗酒席,又怕薛蟠鲁莽冲撞了外客,就让宝钗引着贾琮和宝玉两人进里间说话。

里间亦是北向落一炕的格局,看起来颇为素净,不过月窗之下,却有一书桌。

贾琮心知这间多半是宝钗素日住处,不好和宝玉一般往炕上去坐,她们是正经的血亲姨表姊弟,可以不论细节,他却不行。

因而就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

鼻中嗅着淡淡的香气,倒也舒心。

只是往桌上一看,他却忽然怔住了。

只见那桌几上有一张桃花竹纸笺,纸笺上写了两行秀气的字迹。

这字迹,分明就是他常用的“清臣体”。

这倒也罢,探春这二年来也一直在习这等字体,如今已有几分火候,因此不足为奇。

可这两行字,却很有些名堂……

只见桃花纸笺上写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更新延后……

如题,实在抱歉,今天家里所有亲戚都聚在我家,吃饱喝足后,又打麻将,我就是跑堂小二,累了一天,实在写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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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更动人

看到这两行字,贾琮忽然笑出声来。

原本见他目光落在桌几上,面色登时绯红,几乎坐立不住的宝钗,俏脸瞬间变成了霜白色。

眼中的悸动,让人心碎不忍。

然后就听贾琮轻笑道:“原来宝姐姐也知道越人歌的典故……”

宝玉正想为宝钗鸣不平,听闻此言,心知必有因果,问道:“是何典故?”

贾琮笑道:“《越人歌》出自汉代刘向《说苑》,卷十一·善说篇。全文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词秀美,委婉动听,令人折服。只是,若得知背后的故事,怕就只有取笑的份儿了。”

宝玉和宝钗虽然都所学甚广,可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书本里,也绝不会细说此越人的性别,最多,只说一越人桨女船夫对楚国王子的爱意。

因此此刻不明所以,宝钗还担心,贾琮是说那越女不知羞耻……

二人一起询问,如何只有取笑的份。

贾琮笑道:“宝姐姐、宝玉怕不知,这对楚王子歌者,非桨女船夫,而是一真正的船夫,男的。”

宝玉、宝钗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二人眼睛登时睁圆!

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

宝钗不敢置信道。

贾琮有些没好气道:“怎么没可能?国子监里这二年来,已有十七八个浪荡子跑我跟前唱这歌,差点没把我恶心死。”

宝钗面色登时古怪起来,而后“噗嗤”一口笑出声,人比花娇。

宝玉也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似已经看到了当时贾琮的窘状。

笑罢,宝钗绣帕掩口,一双水杏眼中眸光流转,似秋水涤荡,问道:“那琮兄弟是如何应对的呢?”

贾琮嘿的一笑,道:“我一人送了他们一面铜镜。”

宝钗:“……”

宝玉也摸不着头脑,就听贾琮又道:“我让他们对着镜子照一照,自问一声是谁给他们的勇气这般厚颜无耻。”

“哈哈哈!”

宝玉刚停下笑声,又一口喷出,指着贾琮大笑不止。

宝钗也在笑,可是在她笑容里,隐隐有一分忐忑和苦涩的味道。

她是明白,贾琮志向高远的。

他还颇得叶家那位芙蓉公子的赏识。

他手段了得,更做得一手好词,才华惊世,璀璨如明星!

他还生的那样好……

他会不会也送我一面镜子?

宝钗心里惴惴然,隐有苦涩。

纵然不送镜子,他这样说,未尝不是在说与我听。

不管寻日里再精明的女孩子,到了这个时期,也只有迷乱心慌的份儿。

贾琮见宝钗目光复杂,心思一转,隐有所得,便对她笑道:“宝姐姐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歧视他们丑陋,也不是歧视他们雅致的取向,只是我不过一俗人,实在受不得他们同性相吸的爱好。当时我都快忍不住拿砚台砸人了……”

“噗嗤!”

这下宝钗就心知贾琮是特意为她解释的了,一时心中甜如蜜饯,面容似外面梨树般忽地绽放如花,好看之极。

她看着贾琮,声音少有的婉扬俏皮道:“若她们是女孩子呢,你也拿砚台砸人?”

贾琮呵呵一笑,摇头道:“那怎么能?

若是对女孩子这般粗鲁,旁人不说,宝玉也不饶我。到时候往老太太处一告,我哪有好果子吃?

再者我还年幼,远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咯咯咯!”

听贾琮“含沙射影”的打趣宝玉,宝钗只觉有趣之极,一连串的笑声如银铃般洒出。

尽管还有后一句,可对她来说,也不是坏消息……

这让在屋里服侍的莺儿真真动容不已,多咱见过她姑娘如同小女孩子般欢笑过?

宝玉则又气又笑啐道:“真真该死!刚刚还替我洗白冤屈,这会儿又来冤枉我!再说,就算人家不知你是‘正经’人,也不用如此唐突羞辱才是。毕竟只是雅事……”

最后二言,竟是反过来规劝。

而一旁的宝钗,看起来竟也并无厌恶之感……

见此,贾琮心中感慨不已。

这个时代,人们的想法和后世有太多不同之处。

譬如孝道礼教,譬如男男之爱……

不止一些好雅事崇魏晋遗风的男人好这口,连女人对这方面,都宽容许多。

倒不是因为现在女人和后世一般,都生有一颗浓浓的腐女之心。

而是因为,相对于男人们去兴龙阳断袖,她们更不愿看到自己的夫君娶几个小老婆纳很多妾,再生一屋子的庶子庶女来分家产……

只要不彻底转弯,顽几个倡优又能如何?

既不会有宠妾灭妻,又不可能庶子夺嫡。

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值当什么?

尤其是豪门大宅中,对于这等事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意纵容。

连王熙凤那样好吃醋的人,知道贾琏顽女人必然闹翻天,可找几个清秀小厮出火,也是不闻不问……

大时代背景如此,宝玉心神往之,宝钗不以为意,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贾琮却还是摇头道:“宝玉,以后这等好事你千万不要同我说,你的这等好朋友也别介绍给我,我是一粗人,万一哪个上来牵手,必定会被一青砖砸脑袋上……”

话没说罢,就见宝钗这样稳重之人,已笑倒在炕上,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宝玉则羞恼的跺脚,站起身道:“好你个贾琮,竟敢这样排揎我!你才有这等好事、这等好朋友呢,今儿我就来牵你的手,看你要不要拿青砖砸我脑门!”

而看到贾琮的手缓缓抚在桌几上的砚台上,眼神警告宝玉。

宝玉也是个胆小的,竟真不敢再上前,只是扬着手虚抓,宝钗愈发笑的不成。

见她笑成这般,丫鬟莺儿也咯咯乐出声来,贾琮与宝玉对峙了片刻,听两个女孩子大笑不已,贾琮还好,宝玉却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满屋欢笑时,却听一道让人很不舒服的老女人声音传来:“哟!哥儿、姐儿们在说什么呢,这般高兴?让老婆子听听也高兴高兴。”

话音说罢,就见一五十来岁的老嬷嬷进来,脸上带着虚假的笑容,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

随之而进的,还有一身的酒臭气。

此人正是宝玉的奶嬷嬷,李嬷嬷。

她拄着拐棍进屋后,先含笑的看了宝玉、宝钗一眼,再看向贾琮时,目光显然有些居高临下……

宝钗、宝玉虽都极不喜此人,可面上却不好显。

宝钗忙起身笑迎道:“妈妈快坐。”

李嬷嬷却没有随着宝钗的请,往炕上坐,而是拄着拐咚咚咚的走到贾琮身旁,方回头对宝钗笑道:“姑娘虽是好心知礼,老婆子却不能倚老卖老,奴婢哪有和主子们一起坐炕上的道理?还是在下面坐吧。”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登时一变。

本来谁也没在意这些,宝玉能坐炕上,不是因为他自认主子,而是因为他和宝钗是姨表姊弟。

贾琮没坐上去,是为了避嫌。

可李嬷嬷这样一说,宝钗和宝玉登时就觉得坐蜡了,解释都不好解释。

更可恶的是,李嬷嬷回过头后,竟看着贾琮,似笑非笑道:“还劳烦哥儿让一让,我年纪大了,搬不动椅子喽。”

宝钗见之,气的脸都白了。

她不好和年高的人发火,只能恼恨的瞪向宝玉,这对她来说,也已经是怒到极致的表现了。

宝玉如何不知?

他亦气的涨红了脸,就要不管不顾的发火赶人时,却见贾琮面带微笑的起身,道:“尊老是我们贾家的教养,嬷嬷想坐便坐就是。”

说罢,又对宝钗道:“今日原本想叨扰姨妈和宝姐姐一回东道,只是外面还有些急事,实在受不得这福。”

宝钗闻言,泪花都快落下了,却不知该如何劝。

宝玉也愈恼,就听李嬷嬷嗤笑道:“不是老婆子说嘴,也不怕哥儿恼,哥儿既然来了,还是姨太太相请,这会儿走岂不是太不知礼了?再者,就算哥儿不看亲戚的份上,可宝玉在这里,你也不能不给宝玉这份体面。”

贾琮转过头,微笑道:“哦?嬷嬷是这样想的?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有何急事?”

李嬷嬷冷笑一声,道:“任凭什么急事,能值当什么?再大,还能大过宝玉和亲戚们的体面?”

贾琮点头笑道:“到底是老成的嬷嬷,此言大有道理。奴才的命,再怎么说,也不及主子的脸面重要。却是我想左了,有些妇人之仁。”

说罢,贾琮转身往炕边挨着宝玉的位置坐下。

李嬷嬷闻言面色一滞,又见贾琮竟往正经主子炕上坐下,登时大怒,尖声道:“也不知哥儿的规矩到底和哪个学的?还想杀我的命不成?就算杀我的命,姨太太家姑娘的炕,也是你能坐的?”

贾琮淡淡道:“我并不曾说要将嬷嬷如何,是刚出门儿时,有人传信于我,镇抚司诏狱里有人供出了嬷嬷一家。另外,这里想来并不是宝姐姐的闺房,只是宝姐姐寻日里在此陪姨妈之处。我坐的位置,也是宝玉一边。”

后面的话,李嬷嬷却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只前面一句,就已经让她肝胆俱裂!

李嬷嬷老脸惨白,自家人知自家事。

上回锦衣亲军围府拿人,她就唬了个半死,她素日里仗着奶过宝玉,除了几个有数的主子,谁也不放在眼里。

她儿子李贵是宝玉的奶兄弟,气焰如何能小了去?

虽然手段比不得赖家、周家、钱家几家,也没这些几辈子在贾家做事的人家有体面,可这些年也着实捞了不少油水。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家气焰实在嚣张跋扈,惯会仗势欺人,因此竟没出过人命……

可到底还是犯过不少事。

这会儿一听他们家的事犯了,一身酒气全都吓成冷汗流了出来,糊花了一脸的粉,模样让人厌恶。

宝玉看到自己奶嬷嬷这个德性,再想他曾经竟是这样一个死鱼奶大的,真真直欲作呕。

李嬷嬷却强撑着,梗着脸瞪贾琮,道:“你想唬老婆子我?跟着太太这么些年,我什么没见过?任凭为官做宰皇亲国戚家的诰命王妃,我都接待过不知多少遭!你以为我会怕你?人家锦衣亲军做事,还会提前给你说?”

贾琮却是连瞧她一眼都不瞧,淡淡道:“对,嬷嬷是年高有体面的,比赖老嬷嬷、周瑞家的还有体面,比二嫂还体面。你儿子李贵也比赖大、周瑞、单大良更有体面,你全家都有体面。镇抚司的锦衣亲军,也会给嬷嬷几分体面,对你家网开一面。”

宝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李妈妈难道忘了,连我哥哥都是琮兄弟寻了人情,亲自去镇抚司衙门救了回来。还有凤丫头……他在镇抚司里有门路的。”

宝钗本也是好意,想让李嬷嬷赶紧给贾琮伏低做小,哪怕多磕几个头,解了贾琮的恼,说不得还有一番转圜余地。

可李嬷嬷却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哪怕还有一丝幻想,她也不愿对贾琮低头。

打骨子里,她始终都看不起贾琮。

然而正这时,就见王夫人身边的丫鬟金钏急急赶来,对面色愈发惨白的李嬷嬷道:“妈妈快回去吧,外面又有锦衣亲军来拜访,说是请嬷嬷一家去问话。”

又对贾琮道:“老太太、太太请三爷也去一遭。”

贾琮点点头笑道:“之前得了信儿,本就该提前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只是昨儿老太太才让我别去后宅,所以就没机会。再者,正如嬷嬷之前所言,凭什么样的大事,都大不过姨妈和宝玉的体面,我便没着急。”

众人闻言面色古怪,谁也没想到,这翻手打脸竟打的这样快……

李嬷嬷闻言,更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心中的悔恨都要将她给煮熟了。

她这时还不知道,锦衣亲军为何又忽然翻旧账,发作她的真正缘故。

由于孝道所涉,贾琮没法对贾母如何。

老太太因为他生母的缘故,再加上人心都有亲近远疏和爱恶喜恨,对他“另眼相待”,贾琮心里其实也能理解。

三不五时的被口头教训一通,他只能认了。

既然大家都不喜欢,少见面就是。

贾母也从没像贾赦夫妇和之前王熙凤那样,使些手段折磨他。

所以贾琮还能忍她。

可李嬷嬷算什么东西?就敢跳出来在中间下眼药,挑唆惹事。

若不将她这股邪气打掉,这老贱妇怕会蹬鼻子上脸,拿他当成刷声望的道具。

今日不就如此?

吃了点酒,就敢跑来作践他。

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贱妇!

上回捉大放小,暂且饶过她一遭,这老货非但不知夹着尾巴做人,还仗着家里老人尽去,她倒成了牌面上的人物了。

处处倚老卖老,挑剔排揎。

索性贾琮干脆成全了她,动用关系,连她也一并送进去。

左右罪状都是现成的。

眼神凌厉的瞥了嚎啕大哭的李嬷嬷一眼后,贾琮与宝钗及闻讯匆匆赶来的薛姨妈道了别,又对宝玉道:“宝玉一起回去,也好送你这奶嬷嬷和奶兄弟最后一程。”

面对此等巨变,宝玉哪里有别个主意。

他虽厌恶李嬷嬷,可对一直服侍他的李贵儿还是挺顺眼的。

如今却要被一锅端了,他心里也不落忍。

只能惴惴应了声……

一旁处,宝钗看着贾琮之前眼睛里那段凌厉的目光,愈发肯定了李嬷嬷之事,多半是由他操纵的。

只是,纵然知道此事,可她心里非但没有一丝反感,反而愈发心动神摇,目现异彩!

大丈夫本该恩怨分明,有怨报怨,有恩偿恩。

虽然平时当藏愚守拙,可如何能被小人羞辱?

如此杀伐果决,让人于无声处听惊雷,对宝钗来说,这比世上最美妙的词,更动人。

……

PS:抱歉,晚了点,两章合一了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质问

荣庆堂。

贾琮眼神清澈的看着贾母,有些无辜,也有些无奈。

可贾母看着贾琮,却气的生生心口疼。

但凡得罪了贾琮的,几乎就没能熬过两日的。

一次这样是意外,两次这样是巧合,次次这样……

难道都是巧合?

他贾琮难道就有菩萨保佑不成,谁都招惹不得?

最可气的是,任谁搅破脑筋,也想不出贾琮的破绽在哪里,他是如何办到的……

没有一丝证据表明,这些是贾琮做的。

完全解释不通。

可是……这些偏又注定和他脱不开关系,不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若贾琮还是以前的贾琮,自然不需要证据。

贾母王夫人等人想把他搓成圆的就搓成圆的,想捏成方的就捏成方的,谁敢吭声?

可是如今真不同了。

名声在外,世位在身,更有各种连她们都感到棘手的人脉关系……

若她们果真有证据,证明贾琮“挟外自重”,吃里扒外,违背了“亲亲相隐”宗族规矩,那任贾琮如何了得,她们也能治他一个大罪,谁也护不得他。

可如今她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贾琮有问题,这种情况下,已经羽翼渐丰的贾琮,就不是她们几个内宅妇人想整治就能整治得了的。

贾母曾有一言抱怨的极有道理,贾琮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本事,就是为了对付她的。

仗着年高位尊,如今贾母想责骂贾琮倒是随意。

至于其他的,她也是有心无力了。

面对这等情形,再见着贾琮这小瘪犊子还在装无辜,贾母怎能不气?!

越是看着贾琮那张满是纯善的脸,贾母就越气,她咬牙切齿道:“如今,可得了你的意了?”

李嬷嬷一家七八口子,都已经被带走半个时辰了。

虽说这次动静要小的多,锦衣亲军根本没出现在荣国府,只将李嬷嬷一家的私宅给堵了,然后请人往荣国府里递话。

纵然如此,贾母等人也不会轻视,赶紧将李嬷嬷一家交出去了账。

再没有主子为奴才挡祸的道理。

可交人毕竟颜面尽失,还心惊胆战,贾母如何不怒?

她尚且惊怒,王夫人就更不用说了。

先有周瑞家的,原是她陪房被拿下,就已经让她自觉颜面丧尽。

那回还好说,毕竟前头有赖家挡着,又有那么多家府上极有体面的奴才人家,周瑞家也就不显。

可如今又牵扯出来李嬷嬷一家,还是独独他一份,偏又都是宝玉的人,这让王夫人如何能不恼?

因涉及到宝玉,她连面上的淡然都快维持不住了,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贾琮。

这一幕,着实让了解王夫人性子的人感到一股寒意。

面对贾母的逼问,和王夫人的敌视,贾琮却依旧平静,躬身道:“老太太这话,让琮如何当得起?”

贾母闻言险些气炸了,厉声道:“你有何当不起的?你如今翅膀硬了,在外面认识这个公子那个公子,仗着人家的势,翻手为云覆手雨,就差没将老婆子我也送进镇抚司的诏狱了,你还有什么当不起的?”

因为涉及锦衣亲军和宝玉,所以贾政也来了。

听闻贾母之言,他忙劝道:“老太太严重了,琮儿再无此心。”

不过见贾母着实气坏了,王夫人也不比寻常,贾政暗自头疼之余,又看向贾琮,问道:“听说琮儿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贾琮点头道:“许是因为前番交好之故,今日一早便有人暗自传信儿,说了此事。”

贾政皱眉道:“那你缘何不报?”

贾琮顿了顿,微微苦笑道:“缘由有二。其一,因为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嬷嬷,李贵又是宝玉的奶兄弟,家里若提前得知,哪怕为了维护宝玉的颜面,怕也会着人去周旋解救一番。其二,便是昨儿老太太让我少往内宅来……”

“放屁!”

贾母脸都气白了,自觉被屎盆子扣了一头,颤抖道:“你不能来,就不能打发人来?不能往内宅来,还不能往老爷书房去?我如今算是瞧明白了,你就是藏了奸的!但凡挡了你的,你都巴不得别人不得好死!”

这话就太重了,贾琮不得不跪下,解释道:“老太太先别怒,且听我说罢。若果真无理,琮愿任凭责罚,绝无怨言。”

贾母喘息着气,心中虽恨不得让贾政立刻施家法,可她到底不是全糊涂了,知道无论是贾琮还是贾府,都已今非昔比……

心中憔悴之余,便咬牙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若是说不出……嘿!”

周围人面色一变,贾琮却犹不畏惧,他道:“没有及时给亲长通报,此事的确错在贾琮,也的确藏有些许私心……”

听到这话,连贾政都变了脸色,目光掩饰不住的失望。

亲亲相隐是深入人心的规则,是孝道的延伸,为了私心而昧犯此规则,也是一种不孝。

这是大节有失啊!

贾琮却又摇头道:“老爷不必误会,侄儿这般做,倒不是为了自己。区区一个李嬷嬷,对侄儿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不是为了对付宝玉,我深知宝玉富贵闲人的性子,所以吾家必不会像其他高门那般,多有兄弟阋于墙之祸事。

兄友弟恭,在侄儿与宝玉之间,并非什么场面做戏之事。在我们兄弟之间,实实在在的没什么矛盾可言。

侄儿又不是蠢人,自寻麻烦,怎会对付宝玉?”

听他这般说,贾政面色登时缓和下来。

虽说他极看重贾琮,也视他为贾府日后的希望所在,可贾琮真若这个时候就要下手对付宝玉,他也必不会愿意……

谁也不是圣贤,就算是圣贤,也容不得如此。

贾母却不信,哼了声,说出王夫人的心里话,道:“你莫非是为了宝玉的那份家业?”

贾琮闻言,呵呵笑出声来。

贾母大恼道:“你笑个劳什子鬼?”

贾琮忙答道:“老太太许是不知,琮与叶家那位的香皂铺子沁香苑已经开张了……”

贾母冷哼一声,道:“不过一家门铺,有什么了不得的?”

贾琮轻声道:“今日沁香苑只开张了半日不到,便入账了六千多两银子。”

贾母:“……”

此言一出,莫说贾母都震惊了,连贾政、王夫人等人都动容不已。

都是管过家的人,焉能不知道,贾家那么多的田庄园子,加起来一年的进项也不过这个数字。

可是却要养多少人?!

贾琮这一天就能入账那么多,哪怕是两个人的,也足以比得上贾家半年的进项。

这……

贾琮见情形,知道她们误会了,便微笑解释道:“这是毛收入,里面要除却大部分的本钱和工钱,还有门铺租子。姨妈家是做生意的,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一直没出声的薛姨妈闻言,忙对贾母赔笑道:“哥儿说的是在理的,做买卖经济,数儿听的多唬人,其实能有二成利,就了不得了。大部分时候,也就一成利。”

贾母闻言,心里算了下,如此说来,也就几百两银子的事,虽说也不少了,但至少没那么唬人,便冷笑道:“凭他多少,和我又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老婆子还能惦记他的银子?巴巴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薛姨妈闻言有些玩味的笑了笑,心道若果真一日入账几千两银子,怕就不是这般说辞了。

贾家大房二房还未分家,按理说一切进项都要先入公中,以后大房二房平分。

只是先前有贾琮的誓言在,贾母、王夫人等人绝不希望日后果真来一场平分,索性就来个实质上的分家。

东路院过东路院的,二房过二房的。

但若果真贾琮一日入账三千两,还是开始,那就是两码事了。

贾琮解释道:“琮说这些,绝非浅薄炫耀。只是想告诉老太太、太太,琮并不缺银子,足够使了,何苦再为了些黄白之物,闹的阖家不宁,也坏了自己的名声?贾琮志不在此。”

贾母将信将疑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撞客了?”

贾政:“……”

贾琮:“……”

见二人如此,宝玉差点没笑出来。

贾琮干咳了声,道:“琮只是为了宝玉着想……”

贾母:“呵呵。”

王夫人:“呵呵。”

贾政则奇道:“琮儿此言何解?”

贾琮叹息一声,道:“老爷许是不知,因我家素来尊老,以孝治家,所以对于府上年高的嬷嬷,从来都是礼遇有加。对于奶嬷嬷,便更敬一层。因此,才有前番侄儿的奶嬷嬷苛虐于我之事。

而宝玉身边的李嬷嬷,虽不曾如此待他,但就效果而言,怕更歹毒。”

听他这般说,众人都变了脸色,贾母斥道:“你可不要胡说,李嬷嬷素来以宝玉为重,如何歹毒了?”

贾琮摇头道:“老太太,宝玉是老太太和太太亲自教出来的,心性醇和仁善,连一枝花都不忍心折,颇有老爷、太太仁义之风,在外也风评极佳。

可是他身边之人,却倚仗他的势,在外飞扬跋扈,胡作非为!

奴才造下的孽,竟全让主子在不知情中背下黑锅来。

这不是歹毒又是什么?

我知道老太太、太太不信,老太太、太太竟可使人去打听,都不用去外面,只这府里,打听打听那李嬷嬷行事有多乖张跋扈就行。

您二位甚至还可以直接问宝玉。

不说其他,只说昨日之事,李嬷嬷倒落下了个忠心护主的名声,得了老太太、太太的赏。

宝玉却让人在背后里使劲污蔑,各种难听诽谤的话连我都不忍心听。

方才在姨妈家我还劝他,我们都知他的性子,断不是背后行事之人,可他依旧闷闷不乐,冤屈的不得了。

这还只是在家里传,若是让人传到外面去,宝玉成了背后使坏的小人,还怎么得了?日后宝玉在外,又该如何自处?”

此番言论一出,贾母和王夫人惊怒更甚之前。

王夫人甚至激动的站了起来,眼泪都掉了下来,质问道:“说,是哪个烂舌根的混帐奴才,在背地里嚼舌坏我宝玉名声?”

……

第一百七十章 劝说

“太太,追究谁在嚼舌根是没用的。天子尚且难防民口,更何况是咱们?唯有根除了宝玉身边的隐忧祸患,才是对他最好的。这样一来,纵然真要哪一天出了什么事,宝玉也是清清白白的人,牵扯不上任何干系。

否则再让李嬷嬷那群人祸祸下去,到头来主子替奴才背锅,才真要气煞人!”

听闻贾琮之言,王夫人面上的阴沉敛去,恢复平淡,她看着贾琮道:“纵然如此,你也可将这些事告之老爷与我,何苦寻外人动手……”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表态道:“太太,此事绝非琮所告密。镇抚司的人说的明白,是上回进去的人,见家里见死不救,所以想拖宝玉下水。他们自然是痴人做梦,不知死活。而琮也想借此机会,彻底将宝玉身边坏事之人清扫干净,日后再无忧患。再者……”

“再者什么?”

见他犹疑,本听闻有人想拖宝玉下水而震怒的王夫人心中又起疑,沉声问道。

贾琮垂下眼帘道:“再者太太菩萨一样的人,心慈手软,琮自懂事以来,都没听说过太太罚过哪个丫头小子。

即使下面人做了错事,只要诚心认错,太太都以慈悲为怀,放过她们。

偏一些人不知感恩,反而仗此恣意妄为。

打着以孝治家和尊老的名号,派头比主子还大。

别说贾琮这样的,太太许是不知,连宝玉都吃过不知多少苦头。

偏碍于一个孝字,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太太不信,只管问宝玉。”

说罢,贾琮看了眼宝玉。

王夫人闻言变了脸色,她是亲眼见过贾琮的嬷嬷怎样对贾琮的,却从没想过,这等事也会发生在宝玉身上。

急急看向宝玉问道:“你嬷嬷果真有不对的地方?”

贾母等人也郑重相待。

宝玉闻言却犹豫了下,似不知当不当说,毕竟李贵平日待他还算不错,李嬷嬷也到底奶他一场……

就听贾政喝道:“该死的孽障,到底怎么回事,还不从实说来!”

宝玉听闻他老子的声音,登时打了个激灵,便把那些情义通通抛之脑后,赶紧老实答道:“嬷嬷常在屋里骂人,昨儿又骂哭了袭人,我劝了也骂我……

老太太、太太给我的好吃的,她也常自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她自己也吃……”

“这还了得?!”

贾母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道:“她敢骂你?”

宝玉讷讷道:“许是……许是嬷嬷吃酒吃多了,又赌输了钱……”

李嬷嬷自然不可能真骂宝玉,只是说他没用,一个正经嫡出的公子,压不住一个青楼窑姐儿出的庶孽。

说的那样难听,宝玉自然心里不舒服,也就当成骂人了。

可他这一当真,在贾母和王夫人等人的耳中,就太过骇人了。

贾琮被他嬷嬷打的遍体鳞伤,她们虽也震惊,可却没太深的感触。

高门大户凌虐庶子的情形,屡见不鲜。

不过大多数都是嫡母不慈,使下人动手,下人自己动手的情况极少。

贾琮这种情况,也分不清那秦显家的到底是不是受了邢夫人的指示,贾母等人不想深究,所以对于贾琮的处境,只是不忍罢了。

可这等事放在宝玉身上,哪怕只是挨骂,就已经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了。

乳母嬷嬷可以规劝,可以教导,哪怕仗着年高,拿些好吃的回去给她孙子吃,都不算大事。

可她敢骂宝玉,就真真是犯了大忌讳了。

连贾母、王夫人都舍不得骂一声,一个奶嬷嬷又算什么下贱东西,也敢骂宝玉!

今日敢骂,明日是不是也想学秦显家的,直接动手啊?

贾母、王夫人又是惊怒又是心疼,一迭声的大骂李嬷嬷。

贾母骂到火起,看着堂下宝玉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略了他老子在一旁的淫威,只以为是委屈的,便直接质问王夫人:“我素日里不管事,只当家里都是好的。却想不到,如今连宝玉都让人慢怠了去,你就是这样管的家?是不是赶明儿连我都要让人骂了去?”

王夫人闻言唬了一跳,忙站起来,连句辩解的话都不好说,只能跪下去听训……

论起来,在孝道当天的年代,媳妇才是真正最难熬的。

婆婆管教媳妇,不管对错,儿媳妇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哪怕占理,难道还敢驳斥是婆婆的不是?

多说一句,便是犯口舌的罪过,罪加一等!

多年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道尽内中艰辛……

而贾母训斥王夫人,薛姨妈自然不好劝,王熙凤又不在,李纨的性子遇到这等事从不会出头。

其她丫鬟一个个也都噤声,这等事再没她们开口的余地,鸳鸯都不成。

这事偏只有女孩子来出头,圆不过去,王夫人的脸面才真要丢尽了。

正这时,就见三丫头探春从东暖阁里走出来,笑道:“老太太素来公道,今儿却错怪人了。”

贾母也正想寻个台阶下,便问道:“我不怪太太,难道怪你?”

探春笑道:“我自然是愿意替太太担罪过的,可这事着实怨不得太太。老太太您想,太太和老太太一样心疼二哥哥,难道她还乐意见着嬷嬷欺负二哥哥?那李嬷嬷在老太太面前也经过好几遭,老太太都分不出她是忠是奸,太太比不得老太太,自然也认不出。”

贾母闻言气笑,却道:“罢,照你说来,果然是错怪人了。”

又对宝玉道:“宝玉快扶你娘起来,再给她磕头,说老太太年高眼花,委屈她了。”

宝玉闻言将王夫人搀扶起,又要下跪,却被王夫人赶紧拦下,宠溺斥道:“糊涂了不成,快起来断使不得,难道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宝玉听说忙站起来。

贾母对薛姨妈笑道:“你这姐姐极孝顺,冤了她也不言语一声。”

薛姨妈笑道:“合该如此,才是礼数。”

贾母又笑道:“我这么些孙女,属三丫头是个厉害的,像我年轻时候。”

薛姨妈也点头笑道:“我也喜欢探春姑娘,老太太家行三的都厉害。”

贾母闻言,面上笑容一滞,转头看向堂下静静而立的贾琮,眉毛都哀愁的耷拉了下来,疲惫的叹息了声……

唉,第二次封杀,再次告终……

……

梦坡斋。

落座后,贾政目光隐隐复杂的看着堂下的贾琮。

有欣赏,有欣慰,也有一丝不知所措……

贾琮的出色,让他惊喜过望。

尤其是近来所做的诗词,真真令贾政感到惊艳之极。

可是,贾琮随之的变化,却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太世故了。

贾琮行事手段之老辣果决,不止让贾母都感到疲惫,贾政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甚至,他有了贾琮已能与其分庭抗礼的“错觉”……

尽管贾琮在他前面,从来都是毕恭毕敬。

但贾政却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侄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庇护才能活命的孩童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可贾政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样突然,这样快。

“你新近做的那两首词我瞧了,写的极好,可以传家。还把环哥儿与兰儿都写了进去,吾家合该名传千古。”

终归到底,文艺中老年贾政还是念起了贾琮的好来。

贾琮谦逊一笑,道:“都是老爷教诲的好,侄儿蒙学书籍笔墨,都是老爷所赐。不然的话,怕也只多识几个字罢了。”

听闻此言,贾政真真老怀甚慰,笑道:“这又值当什么?本是该做的。”

又赞了几句后,贾政与贾琮分析起写这两首词时的心得来,譬如如何选词牌,如何限韵,如何承题,如何用典……

贾琮一一应答,让贾政愈发高兴。

待说到宋岩等人的境遇后,贾政却难免情绪低落下来,道:“松禅公品性高洁,德高尊隆,却不想因党争之祸,突然致仕。还有寿衡先生和润琴先生,都是正派人士。唉,群贤尽去,再不负众正盈朝之像……”

听闻此言,贾琮眉头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皱,贾政有这等心思,却是不大好啊。

若论宋岩等人致仕,受影响最重之人,怕就是他贾琮了。

但纵然如此,贾琮也绝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徒劳无益,还极易引来打击。

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不是“顶风作案”,在新党声势最炙烈时与其争锋。

而是坐以待对手毙……

这不止是宋岩等人丝毫不抗争的缘故,还是除了身在局中看不清的新党中人外,其他局外明眼人,都在做的事。

哪怕是按照天道循环的定数来说,新党已达至盛,接下来,也该走下坡路了。

最关键的是,随着对时局的了解渐深,贾琮对崇康帝变法的本心,产生了怀疑。

这位至尊变法的本意,除却变法强国外,怕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心思。

那就是清洗上一朝的政治势力,因为这些老臣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龙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王府中人的烙印……

而当将这些老臣清洗完后,势必就会以安抚为重,天子和首辅之间就会出现相左的意见。

到那时,新党的浩浩大势,不止会戛然而止,甚至还会发生雪崩,乃至遭到清算……

这是以正常的历史逻辑推理出的大局走向。

但这种话又无人会说出口,哪怕是和宋岩之间,师徒二人都是只意会而不能言谈。

但凡有一词半语传了出去,才是真正的灭门之祸。

所以,贾琮更不能与贾政说。

可是新党的气候,至少还有二三年甚至更久,中枢虽清洗了大半却还有地方,外省。

尤其是九边九省重地,才是“重灾区”。

这也是王子腾如今还在九省奉旨巡视的缘由。

九省不清理完,新党就绝不会完。

而这个时候,贾政若是满腹牢骚,说什么群贤尽去,不复众正盈朝,只会成为勋贵一脉中的出头鸟,招来雷霆打击。

贾琮想了想,对贾政道:“老爷说的是,如今新党一手遮天,但凡有相左之人,必会给予雷霆一击。老爷,以您淡泊名利之心性,又如何能在这样的处境下为官?不若以大老爷、大太太病重,要回家侍奉老太太及兄嫂为由,暂且辞官,而后读书传家,教诲族中未成年之子弟。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再起复,也不迟!”

贾政:“……”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恶言

翌日清晨。

许久没来墨竹院读书的宝玉,今日又出现了。

显然昨夜贾政与他这孽子,来了次深入的交心……

昨日在梦坡斋,贾政并未直接答应立刻辞官。

一来贾政身上的官位,得自先荣国贾代善临终时保本上奏。

轻易辞官于孝道有碍。

二来,这个世道,做官终究是天下男人心中大势所向。

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而且,就正统而言,贾家这样出身的男人,若不去做官,就和后世的浪荡子不肯工作一样,赋闲在家好比毕业待业,会让人说没个正经事做,没出息……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因为贾琮三言两语就下定决心。

当然,贾琮也没指望他一席话就能哄的贾政丢掉官位,那太玄幻……

但从贾政忽然对宝玉来了回再教育来看,昨日之言显然也不是全无用处。

若能有个正当理由,不用每日去官衙点卯,做一些琐碎无趣的边角小事,贾政未尝不心动。

“诶诶,再拉我手我举砖了啊!”

宝玉今日一上门,就拉起贾琮的手往外走,贾琮心里实在膈应,挣脱后半顽笑半认真的警告道。

后面贾环左顾右盼的模样,像是在寻找砖头……

宝玉气笑道:“谁乐得拉你一般,只是我受了人的托付,请你出去见一见。怎地,你去见不去见?”

说着,还虚张着手,好似贾琮不答应他又要去牵手一般。

贾琮哭笑不得,举手投降道:“我怕你了,你快把手放下来,我去见就是。”

宝玉没好气瞪了一眼后,两人出门。

贾环和贾兰两个小尾巴远远跟上,贾兰本是不敢来,可被贾环以淫威逼迫,不得不跟上……

众人刚出了门,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了下。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身着府上三等奴才衣裳的婆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跪在门前。

见贾琮出来,那婆子立刻磕头不止道:“奴婢带着孽子给三爷请安,给三爷赔罪来了!”

婆子身旁小厮也是苍白着一张小脸儿,跟着磕头。

贾琮虽不认得那婆子,却认得她身旁这个少年。

不是茗烟,又是哪个?

贾琮没有与他们说话,而是对宝玉笑道:“你这是来将我的军?你的小厮,跟我磕头是想害我再被老太太拎去教训不成?”

宝玉急的赌誓道:“再没有的事,我若有此心,必不得好……”

“行了行了,你就使劲坑人吧。”

贾琮没好气的打断宝玉的赌咒,他不在意,可传到贾母、王夫人耳中,却又是麻烦。

贾琮对他道:“这好端端的,跑这来闹什么?你还跟着一起闹。你该不会以为你奶嬷嬷是我整治的吧?”

宝玉心里其实也摸不准,总觉得蹊跷,不过他素来不喜欢想这些,因此笑嘻嘻道:“哪能?不过茗烟想着,凡是得罪了你的,事后必然遭瘟,他前儿告完状就后悔了,这两日都没敢合眼,不信你瞧他眼睛……”

“他为什么不敢合眼?”

贾琮奇道。

宝玉哈哈笑道:“他说他一合眼,就看到你让锦衣亲军去他家抄家拿人,抓进诏狱里严刑拷打。”

贾琮无语道:“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当镇抚司是谁家开的?我让拿人就拿人,我脑袋不比他脑袋还先落地?”

这倒是真话。

若不是上次崇康帝金口玉言,将此案定成了御案,镇抚使韩涛纵然再长十个脑袋,也不敢以此案做人情,交好贾琮。

尽管,他没断一份冤案,可是涉及开国勋贵一脉,绝不是他一个四品镇抚使就敢触碰的。

为了清洗武王留下的庞大痕迹,崇康帝耗时十二年,都还未取得决定性的成就。

尤其是军中,他不得不借助开国勋贵一脉在军中的能量,一点点磨除武王留下的印记。

而在开国勋贵一脉中,唯有荣国府出了第二位国公,在贞元朝的军中势力中,勉强能与武王一脉相提并论。

本该重用贾家,只不过贾家这一辈实在没人,所以才不得不让贾家至亲王家的王子腾,接手了贾代化的京营节度使一职,并大力扶持。

这等时候,宫里拉拢倚重贾家都来不及,又怎会打倒这个开国勋贵中的标杆府第?

那岂不是自毁城墙?

上回虽然动用了锦衣亲军,也是因为涉及洋人御状和皇朝国体,还被摆到了明面上,不得不有一个过场。

但即使如此,锦衣亲军都乖乖的在门口候着,让人往里面通报。

若不是贾家如今地位实在特殊,镇抚司拿人怎还会在门口候着,天子亲军岂不是成了笑话?

再者就算没有贾琮后来捣鼓的那一出,王熙凤也多半只是有惊无险,宫里瞬时开恩罢了。

这些,都是后来贾琮在宋岩的指点下,一点点悟透的。

在想通这些后,贾琮便将心中生起的那点骄矜通通丢飞,再不敢有一丝自得。

整件事里,他的作为怕是从头到尾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如同儿戏……

他们唯一疑惑的,也许就是贾琮是如何与那位洋人取上联系的。

呵……

听了贾琮的话,宝玉愈发笑不停,也觉得茗烟他们疑贾琮实在荒唐。

茗烟和他娘叶妈听着,也糊里糊涂,眼神茫然。

不过叶妈虽只是三等奴才,却也有小人物的智慧。

她赔笑道:“不管和三爷相干不相干,只是但凡得罪了三爷的,都要倒大霉,可见三爷是贵人,有佛祖保佑,实在招惹不得。我家这小畜生,猪油蒙了心了,做出那等下贱没脸的事来。今日我带他来给三爷磕头,三爷要打只管打,要啐朝脸上啐,只求三爷看在我这孤寡老婆子只有这一个的份上,饶他一遭罢……”

说着,落下泪来又磕起头来。

茗烟垂头丧气的跪在那,跟着磕头。

贾琮皱眉对宝玉道:“赶快把你的人劝走,我要有这个能为,难道只办李嬷嬷不办他这个滑头?”

其实不是他不想办,只是茗烟虽然顽劣,但并无恶行,他娘虽然也有不少小毛笔,但和李嬷嬷赖嬷嬷那些到底不同。

贾琮也不至于为了出口气,就办成冤案,那才是授人以柄。

宝玉听贾琮这般说,忙赔笑道:“好兄弟,看在我的面上,你就别恼他了吧,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宝玉身后,贾环用蔑视的眼光看着他,又看了眼茗烟,然后对贾琮点头示意了下,好像是让贾琮叫锦衣亲军拿人……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对宝玉道:“好,就看在你面上,这次我不和他计较了。如今你作保,再有下次,我再不饶他。”

宝玉自然连连保证,然后挥退了茗烟和他娘。

除了贾环低沉着脸不满意外,算是皆大欢喜。

不过没等兄弟叔侄重回墨竹院,就见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琉璃急急走来传话道:“老太太让宝二爷、琮三爷去荣庆堂,有外客来了。”

听闻此言,贾琮和宝玉还说什么,贾环却真真不高兴了,哼了声,用看叛徒的眼神看了眼贾琮后,转身回了墨竹院。

贾兰没那么些心思,见贾琮对他点了点头,礼罢也回去了。

贾琮有些奇怪,贾母又没发烧,怎会让他也去见客?

心中疑惑,便对琉璃微微一笑,问道:“琉璃姐姐,老太太怎会招我去?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贾琮卖相极好,阳光下,这一笑更显得耀眼,琉璃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被这一阳光灿烂的笑容熏的有些心醉,晕晕乎乎的就交待出了缘由:

“都是三爷写的那个香皂方子太好了,这两天都中一下传开了。好些人家没买着,或是后悔买少的。

昨儿镇国公府的大爷成亲,新娘襄阳侯家陪送了十盒儿沁香苑的香皂,打开后满屋沁香,又好看又实用,都赞是居家吉品。

都中这么多勋贵人家,哪月里没几场婚事?

有了襄阳侯府开的这个好头,谁也不愿落下这个体面,让人笑了去。

可现在他们就是拿银子去买也买不着,这不,听说沁香苑里有三爷五成的份子,所以都求上门儿来了。

所以老太太喊了三爷去说话……”

贾环闻言,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

荣庆堂。

“请老太太、太太安,请诸位太太安。”

贾琮与宝玉并肩而入后,入目处,便是满堂珠翠,绫罗耀眼,富贵逼人。

他二人今年不过十二岁,还不到避讳的年纪,所以纵然有几个年轻的媳妇,也都并没退后,一双双眼睛纷纷落在了贾琮身上……

“哎哟哟!如今满神京都说贾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孩子,生的极好!虽不及衔玉而生的福气,可同样出类拔萃!我原道是夸大其词,不想今日一见,竟比传言中的还好!”

坐在高台贾母软榻一旁的一位身着太妃王服的老太太,满头华发如霜,凤钗鲜艳贵气。

用一双居高临下,好似看丫头的眼神,肆意的将贾琮打量了一遍后,对贾母赞道。

贾母闻言,淡淡一笑,道:“小孩子家,哪里看得出什么好与坏来,太妃过誉了。”

此人,正是南安郡王太妃。

太妃闻言笑道:“这话可不是虚言,前儿我进宫去见太后,太后她老人家还同我说了此事。之前有人拿叶家文敏那丫头造谣生事,太后凤颜大怒,将张淑妃打入冷宫,他兄长也流放三千里。

事后太后又让人打听了你家这个哥儿的情况,得知后惋惜不已,与我说若只是庶出倒也罢,只要人好,她也不甚看重这些。

只是他娘那出身,着实上不得台面。实是耽误了这个好孩子,可惜了……”

王太妃说完这番话,荣庆堂内稍稍一顿,静了静。

众人纷纷侧目,不解南安郡王太妃怎会出此恶客之言,实不合礼数。

而贾母纵然再不喜贾琮,也是听不得这等言语的。

贾家素来和南安郡王府交好,她与这位老太妃的交情也不差,贾母知道这位王太妃之所以如此言语刻薄,是因为当年南安老郡王犯了和贾赦当年一样的毛病,甚至犹有过之。

为了南边儿一风尘女子,差点生生行下宠妾灭妻的勾当。

若不是老郡王暴毙,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自那以后,对于花魁之流的厌恶痛恨,便贯穿了老王妃这一辈子。

只是就算明白如此,贾母也不会让南安郡王太妃这样公然作践贾琮。

说到底,贾琮也是荣国公的亲孙,身上的世位,代表着荣国府的颜面。

这些日子她一再容忍贾琮那些幺蛾子,除却手中没证据外,也是因为贾琮近来着实为荣国府增添了不少光彩。

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贾琮这个世爵承嗣人,做的不错。

这时,她又怎能让南安郡王太妃如此揭贾琮的伤疤,给他定下性来?

贾母面色郑重了许多,正色道:“老太妃这话却是说偏了,我这孙子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干系?

他打落草起就抱进了荣国府,正经在大房太太房里养大的。

虽不是嫡出,却也是养在嫡母膝下,和嫡出没什么分别。

又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再者,叶家虽然富贵,可也没有贾家日后的承爵人,入赘到她叶家的道理。

太妃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南安郡王太妃闻言,回过神来,看了贾母一眼,苦笑道:“唉!真真是……让太夫人见笑了,的确是我说差了。

非我这把年纪还不知礼,太夫人也知道当年之事,想起相干的人和事,我心里那个苦啊……

唉,实失礼了……

可惜今日我那孙儿没来,不然必让他代我给你家哥儿道个恼。”

贾母闻言登时动容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太妃且莫折了他福寿!”

老太妃却还是摇头道:“今日本是上门求些人情的,却做了恶客。罢罢,再不好开口了。”

贾母忙道:“这值当什么,也用一个求字?缺些什么打发王府的人来说一声不就完了?”

老太妃闻言,却拿眼睛看向下面的贾琮,笑道:“我本是想同叶家那丫头打个招呼,可寻思着,那丫头是个厉害的,又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再者,王府与叶家也没有和贾家亲近,实不好同人家开这个口,才求到这边。

不过哥儿放心,该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只有多的份儿,没有短的份儿。

再没有叫你这做晚辈的吃亏的理儿。”

贾琮还没说话,贾母却笑道:“太妃若是有二三万两银子,只管赏他,若是少了这个数,还是别拿出来了,不合太妃的身份。”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正这时,却见一直垂着眼帘沉默不语的贾琮躬身道:“老太太和太妃娘娘说的莫不是沁香苑的香皂?这件事贾琮虽有一万分孝心,怕也有心无力。昨儿才同老太太说过,香皂的方子如今是叶家芙蓉公子的,虽给我五成的红利,可也只是红利。人家给也可,不给也可。

再者,正如太妃娘娘所说,前儿有小人在太后跟前说嘴,太后震怒之下,连皇妃都发作了一个,理藩院二品侍郎也流放了三千里。

之后又严令芙蓉公子少与琮接触,以免再让歹人说嘴……

所以,贾琮纵然想上门儿去求个人情也无门可入。

此事,还望太妃娘娘见谅。”

……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遗世独立

听闻贾琮这番“有理有据”且又“指桑骂槐”的言论,南安太妃登时沉下脸来。

不过她并未发作,而是看着贾母奇道:“照这样说来,莫非太夫人都没见过那沁香苑的香皂?”

这话就歹毒了去了,反手就是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了过去。

贾母还未说话,贾琮便道:“这也是琮的一点私心,给家里老太太、太太、老爷和姊妹们准备的香皂是特制的,与外面卖的都不同。

琮在方子里加了一些麝香和冰片,有安神醒神之效。

香皂还在制作中,还需再过三日才能制好。

还望老太太宽恕琮耽搁不孝之罪。”

贾母闻言,目光复杂的看了贾琮一眼,叹息一声,道:“这又有什么不孝的?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

贾琮谢过贾母后,再次在诸多贵妇形形色色目光的注视下,眼观鼻鼻观口静静而立。

宝玉在一旁看着之前发生的种种,时而感到心惊,时而感到恼怒,时而又感到悲哀。

可是他却发现,这种种俗事,却好似都沾染不到贾琮身上般,自始至终,他连脸色都未变化一下。

宝玉忽然顿悟一般,想到之前他还认为贾琮白瞎了这身好皮囊和好才赋,是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大俗人。

可现在看来,面对这一屋子的王太妃、公候妇人,连他这个清新脱俗的都忍不住在心中生起尊崇之心,可贾琮却好似绝世而独.立之人,根本没将这些人身上的富贵放在眼上。

不卑不怒,视若平常。

与方才对待茗烟母子的态度无二……

这比他素日里追求的不俗,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宝玉忍不住生出自惭形秽之心来,自觉黯然失色,怪道姊妹们如今更愿意和贾琮顽……

眼见荣庆堂内气氛低落了下来,贾琮果真不理此事,那这一屋子的诰命今日齐齐做了恶客上门,脸就都没地儿放了。

说起来,这世上还真有这等巧事。

今日来的,都是素日里和贾府关系相当不错的诰命,自忖亲近,想讨个便宜,所以才做了不速之客。

却没想到都挤在一起了。

若没撞到一起,贾琮推脱过去了也就推脱过去了,只当来贾府做一回客。

可既然南安郡王太妃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再推搪过去,就不止是不给脸面了,那是在打脸了。

还不是一家……

一次落这么多世交故旧的颜面,得罪这么些人,贾母都吃不消。

因而她对贾琮道:“虽然你有你的难处,可太妃和这么些诰命,都是往日里和家里极好的。若不是如此,如今遇到难处也不会到咱们贾家里来寻帮助?

自打你太祖父起,就再没让登门的故旧世交作难的道理。

如今传到你这了,难道你想改一改规矩?”

贾琮闻言哭笑不得,道:“老太太,这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

贾母瞪眼道:“分明就是一回事。我不管那么多,这件事左右你要办好,否则我断不依你。”

贾琮闻言,面带为难之色,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锦乡侯夫人心慈不忍,笑道:“太夫人,若着实为难,也不好太强求哥儿了,才多大一点……”

其她诰命虽也失望,却同样都以为没有再强逼的道理。

她们也落不下这个脸来,传出去实在不像。

说到底,今日本是她们不告而来,做了恶客。

再强逼索取,连自己都说不过去。

当然,今日若果真空手而归,日后众人对贾家的感观,总会差不少……

贾母岂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便是恶客讨厌之处,可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这些也没用,便径自问贾琮道:“到底能不能办,你给个准话吧。”

贾琮闻言轻轻一笑,道:“老太太都发话了,琮还能说什么?只是叶家那边不能指望,这个时候寻过去太后发作起来吃不起。只能委屈先委屈宝玉和家里的姊妹们,晚些日子再用。除了老太太、太太、老爷的,先匀出来家里另一部分给外客。

待事后再遣人跟叶家那边报备一声,然后再新制一批给家里。

这是当日便说好了的,除了家用外,贾家不可再私制香皂。

内务府问芙蓉公子寻方子,她都没给。

咱们既然给了人家还人情,就不好再随意。

老太太您说呢?”

贾母看了他一眼后,道:“就先这么着吧,太妃娘娘不满意再说。”

南安郡王太妃呵呵笑道:“哪里还能不满意?若非我那外孙女出阁,非要些沁香苑的香皂充牌面,我断不能厚着面皮上门做恶客。

我也不为难哥儿,襄阳侯府的千金出阁镇国公府,陪了十盒,我要十二盒就好。”

贾琮连连摇头道:“太妃娘娘见谅,家里总共也只预备了二十盒,除却给老太太、太太还有姨太太留下五盒外,最多也只能匀出十五盒。”

南安郡王太妃闻言登时不高兴了,道:“难道以我家门第,还要在襄阳侯府之下?”

贾琮淡淡道:“恕贾琮无能为力。”

贾母打圆场道:“罢了,家里先不留了,都拿出来给这些世交们分了吧。她们也不是自己用,都是给儿女孙儿还债。你们这些儿孙啊,都是我们的债主!”

南安郡王太妃闻言,啧啧叹道:“太夫人说的极是,可不就这样吗?我那女儿出阁都有二十年了,还是常回头闹我,真真是冤孽啊!”

众人都知道她家情况,闻言大笑起来。

其她人都不敢和南安郡王府比,也不愿再生事,因此你一盒我二盒的分罢,让贾琮得闲了早早送到各家府上去,再给银子……

因是恶客,又有逼迫之嫌,所以没人留下吃饭,早早离去了。

待外客走后,贾琮顺势告辞,却被贾母留下,问道:“你心里可有怨气?以为老婆子耳聋眼花,里外不分了?”

贾琮摇头道:“没有,琮不敢有此念。”

贾母闻言哼了声,道:“是不敢还是没有?”

贾琮心下无语,不过还是道:“当真没有。老太太都要为了贾家的利益,虚与委蛇,委曲求全。我若再怨老太太,岂不更不孝?”

贾母闻言,面色松缓下来,叹息一声,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见真是大了。贾家如今的声势,多靠这些世交故旧撑着。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若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得罪了,实不值当。”

贾琮点点头道:“贾琮明白。”

贾母又道:“明儿你使人将那香皂送去后,不许收人家的银子。这些人家之所以巴巴的来上门,倒也不全是因为前儿没买到,多是手上没什么银钱。开国勋贵一脉,日子过的好的,也不过那么三五家,都只是维持着面上的光鲜,内囊早就吃不住了。

你若再如数收银子,反而让人生怨。”

宝玉闻言都觉得过分,在一旁小心的看着贾琮,然而贾琮依旧面不改色,道:“不过些银子的事,老太太不吩咐贾琮也明白这个道理。都到了这个地步,没必要再让人说贾家小气,左右只这一回。”

贾母闻言,拿眼细细打量了番贾琮的神色,回头与王夫人对视了眼,二人都有些动容了。

这等胸襟气魄,她们是真正没想到的。

再看看和贾琮同岁,如今还整日里和家里姊妹们顽闹别扭的宝玉,两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宝玉分明才是衔玉而生的大福运者,怎地……

又看了看宝玉那张清新不俗似多有福寿的圆脸,贾母心里一叹,心道也许要看以后,想了想,又对贾琮道:“今日你去宝玉院里住,不许回去。

每一回生事旁人第二天多倒霉,今日我偏要看住了你,我倒瞧瞧,还有人倒霉没有。”

“……”

贾琮无语后,闷闷不乐道:“老太太,人家是郡王府,琮如何能让人家倒霉?再说先前之事也不是贾琮害的……”

贾母好笑的又与王夫人看了眼,道:“这可保不准!要是明儿人家再倒霉,我才信不是你治的,是有佛祖保佑你。

行了,你和宝玉去顽吧。

你大他半天,又比他世故,凡事要让着他,护着他。若敢算计到他身上,我和太太断不依你。”

许是因为自家人,所以贾母说话直白的让周围人尴尬。

王夫人都赔笑道:“老太太,他们二人一般大,让谁让谁也不好,好好相处就是。琮哥儿是个知恩义的,再不会算计宝玉。”

贾母瞥了贾琮一眼,却没搭理王夫人这茬,似忽然想起,道:“你知道南安太妃为何忽然排揎你的不是?”

贾琮摇头道:“琮不知。”

贾母哼一声,道:“我听说她早先想把她家最小的小孙子说给叶家那位,只是她那孙子实上不得台面,混帐之极,直接被人家给揭破否了。如今想必是听到了传言,心里不平,才故意来作践你一通。

你日后行事当知道谨言慎行,知礼明礼,不要再乱了分寸,招灾惹难。”

神情顿了顿后,贾琮回道:“贾琮明白。”

……

“宝玉,宝二爷,您先行……”

出了荣庆堂后,抄手游廊下,贾琮作势让宝玉先走。

听到身后丫头的嬉笑声,本来心中对贾琮满是同情的宝玉,一张圆脸登时涨红,气的要打人,跺脚笑骂道:“好你个贾琮,就会拿我取笑!今儿我再不饶你,你给我站住,别跑!”

贾琮哈哈一笑,往前面跑去,宝玉在后面紧追不舍。

外面的动静传到里面后,贾母和王夫人再次动容。

贾琮看起来绝不是没皮没脸的,可被人这样训斥作践,出了门儿居然还有心思顽笑。

他的心思到底有多大?

不知怎地,贾母和王夫人甚至李纨、鸳鸯等人,心里都有一种惊意悄然升起。

……

入夜。

永兴坊,叶宅。

宣宁堂上,叶清听完一尖帽婢女的话后,挥挥手让其退下。

青竹面上多有怨色,恼道:“小姐啊,那南安太妃太可恶了些。她这分明是在报以前的仇……”

话没说完,就见叶清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牢骚。

叶清面色淡然,提笔随手写了一行字,然后封好,对青竹道:“让人送去开国公府。”

青竹闻言面色一变,不仅没拿,反而惴惴道:“小姐,这……”

叶清淡淡一笑,道:“没事,去吧。”

青竹闻言,似也拿定了主意,眼中浮起兴奋之色,“嘿”了声,出门而去。

待青竹离去后,叶清起身行至窗前,临窗负手而立,观窗外月色。

银白的月光挥洒进屋,笼在她月白儒衫上。

素来从容的俏脸上,浮起淡淡的歉意和萧索。

绝色之颜,遗世独立。

……

PS:有书友说希望节奏缓一点,绝不说水,哈哈哈,是这样,因为这本计划着不像上一本写那么长,所以尽可能的写紧凑一点,这些情节不是为了故意装逼打脸而写的,我自己觉得也没刻意生硬的去写什么装逼打脸,都是为了引出下一个剧情和关键人物,挺注重逻辑性的。不过如果真的太急了,我稍微放缓一点也行。其实这几章已经是在过度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呸! 腌臜东西!

宝玉小院。

院门外,一行十来人提着玻璃风灯站在门前,轻轻扣门。

宝玉院小丫头子蕙香打开门后,惊喜道:“哎哟!姑娘们来了!”

连蕙香都知道这两日宝玉和姑娘们闹脾气,闷闷不乐,她们得了花大姐姐的提醒,也都小心翼翼的。

这会儿见着姑娘们竟主动上门,岂有不惊喜的道理?

一行人进门后,随行的丫鬟嬷嬷们都去了抱厦喝茶等候。

迎春、宝钗、黛玉、探春、惜春四人则由闻声赶来的麝月引着入内,却直接去了书房。

“宝二爷和琮三爷在书房里呢。”

迎春笑道:“宝兄弟难道往书房里去,今儿倒是奇了。”

探春则笑道:“近朱者赤罢。”

众人一笑,在门口处遇到了从里面端茶出来的袭人。

袭人生着一张柔顺的脸,见到几位姑娘忙赔笑问好。

尤其是见着林黛玉,再三道恼。

将茶盘交给麝月后,亲自引着众人入内……

里面贾琮和宝玉见众人入内,竟没起身相迎。

宝玉正襟危坐在那里,面色肃重的看着贾琮。

贾琮也不见轻松……

众人见之面面相觑,提起心来,以为又闹什么矛盾了。

不过当看到贾琮忽地将桌上的画板拿起,早就画过像的迎春、探春等人,一怔之下,无不大笑起来。

原先宝玉并不大喜欢贾琮,所以纵然姊妹们多画像了,他也撑着不画。

他不画,连带着黛玉也不好画。

却没想到,往日里一吵闹就怪黛玉变了心的宝玉,如今反倒偷偷摸摸的让贾琮画起像来。

迎春、探春等人知道这些,自然绷不住大笑。

黛玉则似笑非笑的看着面色已经红成虾爬子的宝玉……

宝钗劝道:“好了好了,如今他们兄弟二人亲密,本是好事。你们再笑恼了他,反而不美。”

迎春探春等人便不笑了,黛玉又冷笑了声。

宝玉听了心头一颤,弱弱道:“是贾琮非要给我画的……”

一边拿眼神示意贾琮,给他打掩护。

贾琮头也不抬,淡淡道:“对,宝玉脸大,我觉得好画非要给他画……”

“噗!”

却是宝玉自己撑不住,喷笑出声,抄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盏作势要砸过去。

黛玉、宝钗、探春等人更是笑弯了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贾琮素描画的极快,飞速勾勒了几十笔也就完事。

众人围过去一瞧,却见一个活灵活现的宝玉坐在那,一脸单纯无害……

画罢,贾琮与年长些的迎春、宝钗见了礼,对黛玉道:“也给你画一副?”

黛玉哼了声,道:“我才不画……”

贾琮眉尖一扬,笑问道:“果真不要?过了明日我就要闭门读书了,等闲不出门,一直到秋闱之后。秋闱之后说不定还要去游学……再回来就是二三年之后。唔……”

贾琮话没说完,就见黛玉绷着一张小脸,一边往对面的椅子走去,一边正经道:“罢,既然是三哥哥的一片好心,我画就是。”

贾琮呵呵一笑,没有多说说什么,执起画笔又勾勒起来。

打量“模特”时,难免四目相对,就见黛玉俏脸上不时飞起一片晕红。

一旁的宝玉看的心惊胆战,好在贾琮速度极快的画好了像。

众人站在贾琮身后,只见纸笺上活跃出的画像,好似生人一般。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芳口轻启,似有娇喘微微。

娴静似姣花照水,灵动如冬泉清流。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此貌世应稀……

贾琮似对自己画的也很满意,细看了两遍,对红着脸赶来的黛玉笑道:“林妹妹比宝玉生的好,画出来也好看。”

周围一片善意的笑声,宝玉都笑道:“我自然比不得林妹妹。”

黛玉抽出纸笺,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然后低头一看,自己都怔住了……

那眉眼间的绝世之姿,果真是她么?

“好了,林妹妹可以拿到一边儿去欣赏。今儿我被老太太圈在这儿不得回去,也看不得书,索性就做一回画匠。姊妹们有谁还想画的,只管坐那张椅子上去。”

贾琮似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众人都在静候着黛玉时,他却出口赶人。

黛玉回过神,眼神凶巴巴的瞪向贾琮。

贾琮笑道:“要不再给你画一张,全身像,就林妹妹现在这表情。”

黛玉闻言气的跺脚,羞恼道:“三哥哥不是好人!”

贾琮做势提笔,黛玉却绷不住了,赶紧让开。

少见林黛玉吃亏,探春等人无不乐的拍手大笑。

宝玉则目光中满是深意的看着黛玉,撇嘴笑着。

黛玉哼了声不理他,看向贾琮的眼神里,嗔恼中又多了分异样。

贾琮回头看了圈儿,道:“谁还来?宝姐姐?”

宝钗看起来颇为羞涩,素日来一向大方的她,这会儿却连连摆手退却。

自己事自己知,她知晓自己对贾琮的眼神,有一种奇怪的无法抵抗的感觉。

黛玉方才不过脸红了几次,换做是她,怕非软在椅子上不可……

所以连连推辞道:“我不爱这些,还是别个来吧。”

贾琮笑道:“罢了,我试着画一画吧,宝姐姐不用坐那里。”

说罢,在众人的围观下,贾琮提笔开始素描。

静悄悄的书房内,除却周围人的呼吸声,便只有笔与纸笺的摩擦声。

眼见宝钗的头部描绘罢,众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只见那一双含羞的水杏眼,多情多韵。

微微弯起的唇角,又多情温婉。

将宝钗素日的神态画的入骨三分,她自己看的都羞涩惊喜不已。

不过许是因为她站着,所以贾琮与她画的是全身像。

头像画罢,又往下延伸。

脖颈被衣襟领口遮着,考究的莲花纹都画的仔细。

众人见之,一瞬间数双眼睛齐齐看向宝钗的领口。

见果真是莲花纹,无不面色古怪。

黛玉更是毫不掩饰的用讥讽的目光打趣着宝钗,宝钗雪白的俏脸上,云霞朵朵。

这会儿却不再示弱,对黛玉道:“你就比我好?琮兄弟连你的病气都画上去了。”

黛玉闻言,哼哼了声,却终究不再说话。

病气在这个时代可不算贬义词,说来有趣,此时女子以“多病身”为美。

西子捧心,正是因为她有心疾,所以方有病如西子之说。

贾琮能将黛玉画成那般,可见心里是有她这样的形象的。

这种感觉,确实微妙……

不过接下来,众姊妹们无不瞪直了眼,宝钗更是羞臊的恨不得寻个地缝儿藏进去,慌不及的上前挡住画纸,羞恼急嗔道:“快别画了!”

“噗嗤!”

黛玉却好似终于扬眉吐气了,眼睛弯成月牙,红着脸掩住口咯咯直笑。

迎春探春惜春也都各自红了脸,羞涩偷笑。

贾琮莫名的看着从后面伸过手来,挡住画板的宝钗。

两人第一次这般近如咫尺,呼吸可闻。

四目相对时,贾琮能感到压在他背后的宝钗的身子,微微颤栗着,触感动人……

不过,贾琮并未多想,而是看着满面羞红的宝钗,奇道:“宝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是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宝钗却实不知怎么说,只颤着手将那未尽之画纸收起,看着贾琮懵懂的眼神,“哎呀”一声,一跺脚,娇羞无限的离去。

迎春、探春、黛玉也都红着脸,笑嘻嘻的随之离去。

倒是惜春还小,近来又读了不少关于墨画的书,咯咯笑道:“三哥哥,你虽画全身像,却该将宝姐姐的右手画起,这样,不就可以挡住前面了……”

惜春虽小,却也知道羞涩,将手往贾琮胸前一比,然后咯咯笑着跑开。

贾琮闻言恍然大悟,一拍额前,懊恼道:“我这脑子,莫不是糊涂了不成?”

他这才想起,古时仕女图,即使画近身像,也多画女子一手持帕挡于胸前,再加上宽大的袖袍,足以将胸前妙景挡住。

就算不举手放于胸前,也绝不会画的那样细致。

可素描……本就追求极致写实的像。

若是换做林黛玉也罢,这小姑娘胸前还没什么起伏……

然而宝钗身体却是有些丰腴,她今年已经十四了,胸前已成山峦。

贾琮虽只刚画了一个曲度,也足以让人联想到他画的是什么,怪道宝钗差点羞倒在他肩头……

念及此,贾琮有些无奈的抓了抓头,看着幸灾乐祸偷笑不已的宝玉道:“宝玉,你屋里有没有耳报神?要是有,一会儿老太太又该喊我去教训了。我只怪你……”

宝玉气恼道:“又提起这茬来,李嬷嬷告了你,又不是我指派的。如今李嬷嬷倒了霉,我屋里的只有高兴的,谁还会替她出气不成?前儿她还骂哭了袭人呢,不信你问袭人。”

见他当了真,贾琮哈哈一笑,道:“你也一点不识趣,开个顽笑你那么认真巴巴的解释什么?”

说着,贾琮双手抱于脑后,仰起头道:“我只是在苦恼,该怎么跟宝姐姐和姊妹们解释。她们该不会以为我是个轻浮浪荡子吧?好冤哪。”

看着贾琮这样的动作,宝玉和袭人都觉得好生潇洒,不带一丝拘束和俗气。

再听他的言语,又都觉得好笑。

袭人笑着安慰道:“三爷放心便是,不过是误会,谁还会当真?明儿就好了呢。”

贾琮闻言,看了她一眼,呵呵笑道:“但愿如此。”

……

平康坊,桂香苑。

作为平康坊七十二家之一,桂香苑驰名大乾。

内有美妓八十,名妓十七,花魁鞠娘更是名动京华。

多少王孙公子求而不得,就是想见一面,也要提前下帖子预约。

人人追捧之下,鞠娘虽为花魁,却如月宫仙子般清贵,少有人敢唐突。

先不说桂香苑极其硬实的后台,只说追捧鞠娘的众多王孙,若是落了鞠娘的颜面,岂不也落了那些贵人的颜面?

如此一来,桂香苑虽是烟花之地,倒比寻常正经之地更安宁,从无人敢闹事耍酒疯。

却不想,今日竟出了祸事……

“咦?这位军爷,您这是……哎哟!”

堂门前迎客的龟公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马鞭抽在脸上,惨叫倒地。

这突然之变,让原本热闹非凡的桂香苑登时一静。

能入此门者,非富即贵。

看着踩着“蹬蹬”脚步声入内的年轻人,也有酒意上头想主持公道的公子哥儿。

只不过刚一起身,就被身旁人死命拉住堵住嘴,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那公子哥儿便面色发白,再不想在美人跟前逞强了。

老鸨花姐闻讯赶来,还没上前,就被年轻男子的亲卫持刀逼开。

花姐素来八面玲珑,只是如今看着强龙过江的气势,虽恨的要命,却也不敢随便说话。

她认得此人,饶是桂香苑后台极硬,可这位一身酒气的主儿,真要一刀砍了她,她背后的东主也不能拿这位如何。

这位主儿是敢在皇城朱雀门前和另一位主儿演武起刀兵,和开战似得,连御林军都惊动了,到头来不也平安无事?

她只能赔尽可怜笑容,只求这位主儿别在这发疯。

真要砍杀了哪个,桂香苑的百年招牌就算全完了。

青楼之间的竞争也极激烈……

然而越是祈祷,事情越往不利一面发展。

只见那身着明光甲的年轻人,竟一步步往楼上走去。

楼上那可都是名妓啊,真正的摇钱树。

恩客们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不同。

然而,到了二楼,年轻人依旧未止步,竟明晃晃的往三楼走去。

这一下,花姐都站不住了,哪怕有披甲亲兵执刀相向,她还是花容失色道:“世子爷,楼上去不得啊!”

二楼的名妓是摇钱树,那三楼的鞠娘就是销金窟。

二楼有个意外她还能找点借口,可若是鞠娘有失,就算现在能苟活,明日她也会被东家给大卸八块儿。

只是楼上的年轻人对她的话恍若未闻,脚步却连停顿也未停顿一下,径自上楼。

花姐面色惨白,见那位主儿的随行亲兵只是拦着她不许上前,并未拦着她向后,便忙走向后面,寻了一个小幺儿,让他速速去搬救兵。

然而小幺儿还未出门,就听到三楼传来一阵惨嚎声和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哪个王八……哎哟!李虎,你他娘的疯了?你不是我?我是……哎哟!”

“住手,别打了,我是……哎哟……”

“李虎,我是南安郡王之子,你安敢打……哎哟!!”

“李大哥,李大爷,李爷爷,李祖宗……”

“有话好说,别打了,别打了……哎哟哟!”

半柱香的功夫后,桂香苑内愈发宁静,众多妓人无不花容失色,三楼传下的声音也愈发微弱了。

这时,才听到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尚鸣,人要有自知之明。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配不配惦记不该惦记的?

老子叫李虎,你也认识。

听说你家太妃娘娘最厌恨家中子弟逛青楼,今日老子要连夜回黑辽,正巧路过这听说你在里面,便替你家老祖宗管教你一番。

若有不服,只管到黑辽来找你家李爷爷。

咱们白山黑水间,真刀真枪见真章。

呸!腌臜东西!”

……

PS:今日可能一更,因为还有一舅舅家要走,最后一家。我舅舅家里的一个表姐的女儿,今年生了小孩。大家说说,我什么辈分了,惨笑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善良

崇康十二年,己巳日。

芒种。

今日一早,刚过了卯时,贾琮便起了身。

在厢房内简便锻炼了回后,就出去寻洗漱水洗漱。

昨夜宝玉抵足而眠的提议被他果断拒绝后,袭人就让他睡在了西厢客房。

这里本是袭人的睡房,只是她大半功夫都在宝玉房里陪床,鲜少睡这边。

袭人果然是个心思周全的,早早就安排了麝月带了两个小丫头守在这边。

贾琮刚起,外面麝月就打发小丫头子去取水和青盐,还有干净的帕子。

本要亲自服侍贾琮洗漱,被笑着婉拒后,就在一旁看着贾琮洗漱。

赏心悦目……

洗刷罢,麝月要帮贾琮梳头,又被婉拒了,贾琮笑道:“姐姐不必忙活,回去还要重新拾掇。今日要去尚书府陪师娘去大慈恩寺上香还愿,要回去重新更衣。

对了,宝玉什么时候起?”

就这样被贾琮明亮又有些锐利的眼光直视着,麝月有些心跳加速,不敢对视,忙垂下羞红的脸来,小声道:“宝二爷还要再睡一个时辰才起……”

贾琮笑道:“他倒睡的好,也好……那我就不去扰他清梦,回来再与他说罢。等他醒来,劳烦姐姐与宝玉说一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也谢谢姐姐的招待,今日身边没带什么,回头打发人给姐姐送份礼来。”

麝月素来与袭人一样稳当,可被一个“陌生”且又俊秀成这样的男孩子感谢,她还是不断的红了脸,连忙摆手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哪里要谢?对了,今儿是三爷和宝二爷的生儿,三爷何不再坐坐,一会儿老太太、太太许是要送东西过来。”

贾琮呵呵一笑,道:“我就不跟着宝玉沾光了……好了,我还得去尚书府那边,就不多说了,姐姐再见。”

麝月抬头见贾琮爽朗干净又好看的笑脸,羞赧一笑,福下礼道:“奴婢先给三爷道喜。”

贾琮一笑谢过,便出了宝玉小院,往墨竹院而去。

……

墨竹院里的丫头也都早起了,知道今日要出门,因此一个个都打扮的花枝招展。

贾琮甫一进门,就见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并觅儿、娟儿、小竹和秋珠四大四小丫鬟,满满一庭院丫头福下,齐齐脆声笑道:“给三爷拜寿道喜,三爷纳福!”

贾琮都忍不住乐出声来,揖礼还道:“谢谢诸位,心领了心领了。”

晴雯等人却又跪下一起磕了头,全了礼后,才起身。

晴雯今日打扮之后,愈发显得好看了,香菱也极养眼,不过两人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晴雯明快艳丽,外向中带着一抹锐利。

香菱却是懵懂秀美,静好中随着一份守拙。

一动一静,一风发一内敛,构成鲜明的两种风景。

贾琮多看了两眼,小红和春燕就发现了,不乐意的拿眼瞪他。

贾琮哈哈一笑,道:“现在就出发吧?师娘多半已经在候着了。我们要先去东路院接上平儿姐姐。”

小红忙道:“先等等!”

贾琮正疑惑,就见后面院门又打开,小红母亲,林之孝家的亲自端了一托盘,上置一带着盖儿的玉白瓷碗,边角儿还冒着热气。

小红忙上前接过后,林之孝家的万福礼道:“给三爷道喜,祝三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福罢,又要跪下磕头。

贾琮忙让晴雯、春燕拦住,笑道:“嬷嬷有心就好,我还年轻,怎禁当的起你们有年纪人磕头?怕折了福寿。”

听此言,晴雯等人唬了一跳,忙道:“今儿可不能乱说。”

又一起劝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笑罢,道:“却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如此。只是这一碗长寿面是将将才煮好的,厨房里张才家的最会下长寿面,一根便是一碗。”

晴雯等人闻言登时欢笑着拍手道:“三爷可不许咬断,要一口吃罢。”

贾琮也不忸怩,接过碗后,见里面其实只一口的量,不过图个吉祥如意的意儿,便笑着用筷子裹起,一口填入口中。

也不知有什么可乐的,别说晴雯等人,连觅儿、娟儿、小竹和秋珠四个小丫头,都笑的面红耳赤,激动不已。

吃罢,林之孝家的就带着托盘走了。

贾琮则在晴雯、春燕的服侍下,更换了衣裳,在二门换了车轿,往东路院而去。

……

“给姐姐道喜,姐姐生日快乐。”

贾琮领着一众丫头去了东路院,入了西厢后,对正与王熙凤说话的平儿作揖礼道。

今日,也是平儿的生日。

平儿先见贾琮领着这么多人进来,还有些讶然。

再听他之言,温婉可亲的面上登时一红,盈盈杏眼中却满是喜色,嗔道:“哪有主子先给奴婢倒喜的理儿?也不怕让人笑了去。”

说罢,却又福下与贾琮祝福,正要跪下磕头,却被贾琮一个箭步上前搀住。

贾琮笑道:“姐姐这一跪,我也要跪,自家人还是免了吧。”

听他这样说,平儿笑道:“你跪什么,我哪里禁当的起?”

贾琮却没先回答,好似脑后长眼般,回头对后面四个都撅起嘴的丫头道:“刚才没拦你们跪,是你们人太多,我冲上去连脚一起用上都扶不及。”

晴雯等人闻言,这才转嗔为喜,又都有些不好意思。

贾琮呵呵一笑后,回头对平儿道:“家里以后都不用买醋了,四个小醋缸,泡酸菜都够了。”

平儿一笑,道:“她们都是极好的呢。”

贾琮又对冷眼旁观了一阵儿的王熙凤道:“二嫂也在?二嫂安,怎起这样早?”

王熙凤:“……”

当老娘是透明人么?这会儿才看着!

王熙凤冷笑一声没说话,平儿却小声道:“琮儿,今日奶奶能不能一起去大慈恩寺?奶奶也想去上一柱香,瞧一瞧西院浮屠……”

贾琮看向王熙凤,见她眼中带着一抹期待,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现在不是好时候,再过些日子,二哥从宗祠那边出来后,风平浪静了再去吧。

如今二嫂出面,怕会落入有心人眼里。昨儿镇抚司里周瑞家的受刑不过,还把宝玉奶嬷嬷给攀咬了出来。现在……着实不是好时机。”

王熙凤闻言,想起自己那段污点历史,面色一阵青白不定,咬牙道:“都是平儿多事,我多咱说想去了?”

说罢,起身就走。

不过路过贾琮时,到底顿住了脚,从袖兜里掏出一双丝织的鞋,往贾琮怀里一塞,道:“给你的!”

而后红着眼疾步离去。

“奶奶……”

平儿急的想去挽留,却被贾琮伸手拦住。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先别急,这个时候二嫂出门露面,不止外面会有怪话,连里头老太太、太太都不喜欢,反而成了坏事。你素来精明,这会儿怎么想不明白?”

平儿闻言,这才静了下来,歉意道:“这几天奶奶一空闲就坐在那出神,有时还落泪,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三更天才能迷糊过去……”

贾琮闻言,却细细打量起平儿来,道:“怪道姐姐气色看起来不好,二嫂睡不好,你也陪着不睡?你也是傻,二嫂初逢巨变,如今尚处在余波中,难免情绪起伏难平,本是情理中的事。姐姐怎也搭了进去?”

平儿叹息一声,红了眼圈道:“打我记事起,就在奶奶身边服侍着,这么些年过来,何曾见过她这样?”

贾琮还未说话,身后的晴雯实在听不下去,提醒道:“姑娘虽是好心,可也记得现在是我们三爷的人了……”

“诶!”

见平儿俏脸霎时涨红,羞愧不已,贾琮回头一瞪,沉声道:“当初平儿姐姐还是二嫂的人,又和我什么相干?她还不是处处帮我,若没她,你以为能有我今日?姐姐就是好心肠,总不能只许她当初怜我助我,如今倒不能心疼二嫂了,人岂能这等自私?”

晴雯还从未见贾琮说过重话,见他如此,虽是辣椒一样的性子,却也不敢顶嘴,难得乖巧的对平儿赔了不是。

平儿听贾琮这般说,心里的愧疚感减弱了许多,又凭添了许多感动。

她没有怪罪晴雯,还帮她说话道:“晴雯也是向着你说话,只该赞才是。”

又道:“琮儿,今日原该陪你们一起去大慈恩寺。可奶奶这样,我实在走不开,去了也安不下心来。对不起……”

贾琮柔声笑道:“这也值当道歉?姐姐一直都是这样好心,我只有更敬服喜欢的份,怎会怪罪?”

平儿闻言,俏脸登时飞起云霞,垂下头去。

贾琮笑道:“姐姐跟二嫂说,等回来后,明儿我就去东府,问问珍大哥何时将二哥放回来,我寻思着应该也差不多了。二嫂如今就是没个主心骨,心里不安定,慌的很才如此。等二哥回来后,多半就好了。”

平儿苦笑道:“奶奶的性子……怕连理也不会理。”

贾琮道:“也就闹一回罢了,回头还是一样。”

平儿叹息一声,不多说什么,劝道:“琮儿快出门吧,还要先去尚书府,不近哩,不好误了时辰。”

贾琮不是啰嗦的性子,笑着应后,便带着晴雯等人出了东路院。

晴雯、春燕、小红、香菱都是难得出一次门,岂有不高兴的?

二门处,四人挤在一架马车里,叽叽呱呱说笑个不停,外面的婆子提醒了几回才安静下来。

没一会儿又小声的叽叽咕咕起来。

贾琮见之一笑,也登上马车,与送至门前的平儿招了招手后,放下车帘,马车起行。

一身桃花裙裳的平儿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目送着车马远行,俏脸上神情温柔娴静,便似一株静静绽放的桃花。

……

PS:居然写出来了,嘿嘿!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寸步不让

“三爷待平儿姑娘可真好啊!”

马车里,春燕抱膝而坐,感慨不已道。

晴雯闻言,撇了撇嘴没言语。

她知道贾琮的性子的,虽素来温润,但真要犯了他的忌讳,也是不能容情的。

方才贾琮算是一次警告了,她可不敢再触碰。

小红则提醒道:“你也是三爷身边的老人了,难道还不知当年三爷心里有多苦多凉,平儿姑娘雪中送炭之情就有多甜多暖的道理?”

春燕闻言,小脸上满是惋惜之色,道:“要是当时我也在就好了……”

“噗嗤!”

晴雯笑骂道:“不害臊的小蹄子,你想干嘛?”

春燕哼了声,道:“你想干嘛我就想干嘛!”

晴雯登时红着脸,啐道:“不害臊!”

“噗!”

小红扑到香菱身上,笑的抬不起头。

春燕得意道:“你倒是说说,你想的是啥,怎就不害臊了?”

回过神的晴雯一张脸愈发成了红绸,恼羞成怒道:“坏透了的小蹄子,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这时香菱方醒悟过来,掩着口,眼睛睁的溜圆,眼睛里满是笑意的看着晴雯。

晴雯刚将春燕摆平,见她也在笑,又过来抓挠香菱,春燕趁机复仇。

车厢内笑闹成一团。

若不是有婆子匆匆赶来再次提醒这是外面,她们怕能闹上一路……

大半个时辰后,三驾马车在布政坊尚书府门前停下。

门子开了侧门,除却随行婆子的马车外,前两驾马车直接驶入二门前。

停车后,贾琮领着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四人去了后宅。

……

尚书府内,虽依旧井井有条,但许多地方都变了模样。

尚书府是官宅,明日宋家人离开后就要收回。

府内为数不多的嬷嬷丫鬟们都在匆匆收拾着行囊,准备着明日离京返乡。

“小师叔来了!请小师叔安,给小师叔道喜。”

宋华于二门后迎着了贾琮,虽年长不少,还是规矩的跪下行礼磕头问安。

辈分之别,岂能顽笑?

贾琮叫起后,笑问道:“先生和师母都在?”

宋华回道:“祖父今日与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大人有事约谈,不过知道小师叔会来,因此还在丰正堂候着,祖母正在厨房里为小师叔煮寿面。”

贾琮闻言,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矫情的话,直接往丰正堂走去。

……

丰正堂虽还在,门上牌匾却已经取了下来。

丰正堂不是一间屋子,而是江浦宋氏的堂号。

宋家既然已经决定离京,堂号自然也要随之南下。

看着光溜溜的门楼,贾琮心里有些空落。

之前便打发了晴雯等人去九梅院,此刻贾琮与宋华入内。

就见须发全白的宋岩,正坐在正堂主位上喝茶看书,一身家居常服,再无官气。

“先生,弟子给先生请安。”

贾琮行礼问安,到底已是七十多的老人了,贾琮没敢太大声音,怕惊扰了恩师。

宋岩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暂也看不出致仕后的不适,他闻声看过来,见是贾琮,满是老年斑的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是清臣来了?好,好,起来吧。”

贾琮起身后,恭敬上前,侍立一旁,问道:“先生近来饮食睡眠可安?”

宋岩笑道:“安,都安。操持了几十年,终于能得闲休息了,怎能不安?只是听说你家里又闹腾了一阵,可还好?”

贾府里发生的情况,绝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宋岩一直关注着贾琮,自然对贾府内发生的事清清楚楚。

贾琮心中感激道:“先生放心,些许小事尔,实不值先生挂念。”

宋岩微笑着颔首,顿了顿,却语重心长道:“清臣啊,不要小瞧了家事,尤其是你们那样勋贵门第的家事,从来都是危机四伏。

你家的情形,连我看着都头晕,你不要以为已经万事大吉,就掉以轻心。”

贾琮闻言,心中一凛,看了眼宋岩,却看不出什么。

但他却知道宋岩说话从不无的放矢,必有因果,因此郑重应道:“先生之言,弟子谨记,绝不敢轻狂大意。”

宋岩点了点头,有些事在没发生前,他都不好说什么。

否则,便有诬人清名,离间至亲之嫌……

又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后,就见宋岩夫人吴氏带着一丫鬟满面含笑的进来。

丫鬟手上还托着一托盘,托盘上有一瓷碗。

贾琮忙跪下请安,被吴氏一迭声的叫起。

吴氏怜爱的看着贾琮,道:“今儿是你的生儿,老爷从未给儿孙辈过过生儿,却从昨晚起就跟我念叨,说是万不能忘了。

我又怎能忘?你打小儿是个没娘的,亲爹嫡母又不慈,可怜见的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让人心疼。

等明儿我们走了,可千万记得要爱惜自个儿……”

贾琮闻言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道:“师娘,弟子都记得了。”

宋岩却皱眉呵斥老妻道:“说这些做什么?徒蚀人锐气,慈母多败儿。”

吴氏并不惧他,嘲笑道:“也不知是哪个这两日不住让人照顾弟子的,一会儿不还要去见兰台寺左都御史?”

宋岩老脸有些挂不住了,哼了声,道:“胡说……”却又告诫贾琮,道:“虽托付了几位仍在都中的老友照看,可到底不比从前。他们也只能偶尔发力,不让那些人为所欲为。但终究,如今那边才是大势。

你和新党之间的恩怨,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

虽然新党暂时不会妄动勋贵,可对方若真抓住了把柄,动起手来,必是雷霆一击。

所以切记,要谨言慎行。”

见宋岩面色肃重,贾琮心里都凭添了许多压力,缓缓的点了点头。

却又听宋岩补充了句:

“不止在外,更在内。”

贾琮闻言,面色霍然一变。

这已经是第二次提醒了……

……

四月的长安,天气暖熏。

多有名流士子,王孙公子,携美妓出城踏青。

或往长安东郊观灞桥垂柳,或入曲江南池观杨柳依依。

而往大慈恩寺赏桃花者,亦是游者如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贾琮今日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从尚书府里,换了匹马乘行。

大乾高门子弟,多会骑马。

贾琮的骑术,是在国子监内学习的。

今日宋岩的叮嘱,让贾琮压力大增,吴氏嗔恼下,等贾琮吃完寿面,就让他和宋华骑马开路,护着她往大慈恩寺烧香还愿。

本是想让贾琮放松下心情,却忘了“红颜祸水”四个字。

大慈恩寺在长安城南郊,而尚书府却在长安东城,贾琮与宋华骑着马自尚书府出发,穿越半个长安城。

沿路上不知引起了多少姑娘媳妇的打望和指点……

官宦人家礼教森严,要求闺阁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寻常百姓家多追求生计,哪有那样严格?

她们也没曾见过贾琮这样俊秀非常,温润如玉的少年贵公子。

因为在城内不能纵马,只能徐行。

所以每穿过一坊,街道上总会有不少媳妇姑娘跟在后面,看新鲜……

这倒也罢,毕竟良家,纵然一些泼辣的小媳妇,也不过悄悄的笑闹几句。

等出了城,外面大道上许多士子所携名妓,甚至就是平康坊妓人自己出城踏青,看到了贾琮之后,热情就再也不加掩饰。

这首唐时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一路上不时有妓子唱起,几不停歇。

贾琮想回马车都被吴氏拦下,说少年郎就该风流……

宋华虽远远躲开,可也咧着嘴笑个不停。

等游人认出,这位俊俏少年郎就是写《赠杏花娘》和《定风波》的清臣公子后,越来越庞大的春游队伍气氛达到了高.潮。

若只一个俊俏,那些女子们虽火辣调乐,心里却未必真想亲近。

可再加上这等奇才,尤其是,贾琮若能将她们哪个写进诗词中,顷刻间便会身价百倍。

往日里做梦都想亲近的人如今出现在眼前,哪有不尽心讨好的道理?

宋家车队甚至都快挪移不动了,有名妓乘车于道路两旁,在车上抚琴高唱“人生若只如初见”,更有人直接将车顶拆下,于车板上翩翩起舞……

一双双媚眼抛出的秋波,快将贾琮淹没。

春游之人本就图一舒心愉快,见此奇景,焉有不凑热闹的道理?

叫好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贾家马车内,四个丫鬟一起大骂那些女人不要脸……

宋华见此都有些坐不住了,驱马至吴氏马车前,问道:“老太太,是不是让小师叔进马车避一避风头?”

吴氏笑骂道:“没出息,少年郎连这点风头都禁不起,还能成什么大器?你看你小师叔,可有一丝窘迫?”

宋华闻言看去,果真见贾琮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既无窘状,也没什么沾沾自喜,平淡自然。

他自惭形秽道:“孙儿不及小师叔远矣。”

吴氏摇头道:“各有各的好,你忠厚本分,也是有福分的。你小师叔,唉,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和你祖父一样,天生是个操累的命。”

宋华不大明白,不过没等他再问,就听后面传来一阵呼喝声和马蹄疾驰声,似有千军万马狂奔。

更有惊呼慌乱声连连传来。

他面色一变,当机立断,让车夫将吴氏马车引往路边。

回头看去,只见十数骑身披甲胄的战马,自明德门一路狂飙而来。

因为动静着实惊人,所以前面行人匆匆躲避。

虽未伤人,可依旧让春游队伍一片兵荒马乱。

看到为首之人,宋华微微皱起眉头来。

此人他认识,可就他了解,此人并非是这等跋扈骄横之性情啊。

宋华本想上前招呼一声,可这十数骑动作极快,从宋家车队边上呼啸而过。

就在宋华以为这些人会一阵风的过去时,眼睛却忽地圆睁,满面惊骇。

只见为首那骑,在冲至贾琮马前时,猛一收缰绳。

战马被勒的仰首跃起,前蹄于半空虚踹。

距离贾琮,只有咫尺之遥。

“吁!!”

在众人惊呼声中,贾琮强力安抚住受惊的坐骑,然后目光清冷的与为首那人,四目相对。

寸步不让!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称量

“还行,还算有胆,我本以为,你就是一个会写两首酸词,再搔首弄姿的废物。”

为首之人年不过二十,相貌不俗,额前有一疤痕,浑身的煞气,让贾琮坐下的驽马都十分不安,想要逃离。

说出的话,更是狂放无礼。

贾琮看着此人,沉声道:“我不知道你老子是谁,也不知道你祖父是谁,更不关心你是谁。但我可以肯定,你一定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哈!”

此人闻言声如惊雷般仰头大笑一声,然后睥睨的看着贾琮,讥讽道:“就和对付尚鸣那个废物一样吗?”

“尚鸣是谁?”

贾琮皱眉问道。

此人闻言,却愈发激动,拳头攥紧,逼视贾琮,怒声道:“昨日有人因为她孙子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所以故意跑去作践了某人。某人倒是畏惧权势不要脸面,安然承受下来,今日还有脸在外面卖弄风骚,洋洋自得。

却有个傻丫头,动用关系将那个癞蛤蟆打成了废人。

被告进宫里,又一人将事情全担了下来,结果,被太后行以廷仗。

你居然还有脸问我尚鸣是谁,来,你再问一遍?”

眼见此人就要爆发,贾琮的面上也渐渐浮起一层激荡的怒意。

他怒的不是眼前之人,而是这件事。

他完全都不知道,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叶清竟让人将南安郡王太妃的孙子给打废了……

她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

贾琮眉头紧皱,纵然她可以找借口说,不愿因她之事牵连到贾琮,可谁又会信?

只是贾琮实在想不明白,叶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叶清只凭那两三次见面,就倾心于他,愿意为他出气受刑,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贾琮从不妄自菲薄,但更不会黄酒迷了心,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美男子,人见人爱。

那得多肤浅才能做此念想?

更重要的是,换做旁个处世未深的女孩子或许还有可能,可是以叶清的智慧、心性和冷静,就算贾琮再加上做的那三首词的光环,也不至于让她降低智商如此行事!

好感,叶清兴许会有一些,但必不至此。对她和他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不是琼瑶剧……

昨日受辱,贾琮都能忍下来,因为他不是冲动之人,知道君子报仇不在旦夕的道理。

这世上,懂得克制远比爆发冲动更珍贵。

他都能有这个心性,叶清难道没有?

不会,叶清虽是女儿家,可自幼见识广博,对人性的认识以及对世情的阅历,比贾琮两世加起来都只会多不会少。

她又怎会想不到这些?

区区一个日薄西山的南安郡王府,想寻他家的麻烦,日后有的是机会。

徐徐图之便是!

那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唉……”

苦思无果后,贾琮暗叹一声,无视眼前之人,缓缓闭上眼。

不管叶清到底怎样想,她这般做,源头都只因他。

所以,哪怕叶清真的忽然心机清零才做下此事,他也不得不领情……

安定心神后,贾琮睁开眼睛,看着对面愈发不耐烦之人,道:“此事我知矣,你走吧,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我不会追究。”

来人似被贾琮的厚颜无耻震惊了,凝视着贾琮,一字一句问道:“你不准备做点什么?”

贾琮淡然道:“这和你无关。”

来人深吸一口气,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准备怎么做?”

贾琮见若没有答案,此人怕不会离去,便直言道:“并不准备做什么,今日回去后,就要闭门读书。”

“哈!!”

来人再次暴怒,眼睛睁的比铜铃还大,手中的马鞭都已扬起。

对面,贾琮目光凛冽如刀,分毫不惧。

后面宋华终于赶来,厉声道:“赵昊,你欲何为?我小师叔乃荣国亲孙,汝祖父当年亦不过是荣国麾下战将。今日小师叔为荣国承嗣之人,纵汝父亲至,亦当以礼相待,尔焉敢妄为?!”

千万不要以为忠厚老实人就是面团,可随意欺压。

宋华性格忠厚,却不是无用软弱之人。

否则,也不会被宋岩亲自教导抚育。

今日赵昊敢动手打贾琮,下午宋华就敢去敲登闻鼓鸣冤。

松禅公子孙,岂无刚烈之骨?

贾琮却也终于知道此人什么来头,原来是宣国公世子,赵昊。

与开国公世子李虎,并为这一辈武勋将门的双骄。

只是二人有些水火不相容,见面没有不打的。

两人上回在皇城朱雀门外演武起刀兵,差点闯下弥天大祸来。

若非叶清相助,二人怕要到天牢里去打了。

此人数次得叶清相助,难怪此刻如此气愤。

当然,或许不止如此……

贾琮眯起眼,看着赵昊淡淡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不愿再生出是非来牵连到清公子身上,坏她名节。所以我奉劝你一句,和你不相干,不要再在这生事。否则,宣国公府如今虽盛,却也担不起这个责任。除非她,将此事也揽在身上。”

赵昊一张脸阴沉,目光和刀子一样盯在贾琮脸上,咬牙道:“你果然不是废物,但你比废物更无耻。”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却不再看赵昊,挥手止住愤怒的宋华,道:“赵昊,如果你还想动手,就尽管动手。

若是不敢,麻烦请你滚开。

这一次,我看在你初衷的份上,不计较你今日之事。

但是,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如今崇康帝做梦都想清洗武王留下的痕迹,只是缺少动手的借口。

武王自囚于龙首原上的王府后,其旧部们一个个都本分之极。

大乾素以军功拜将,此为高祖祖制。

而如今够资格执掌方面大军的,又都是武王旧部。

所以无论怎么折腾,都是武王一脉执掌军权。

但如果荣国府愿意做这个先锋官,集齐开国勋贵四王八公府第的力量,勋贵们自相残杀,撬开一个豁口,崇康帝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若非万不得已,贾琮自然不会主动湮灭勋贵势力。

他如今能让新党忌惮的,也只有勋贵的身份。

但是,若赵昊果真飞扬跋扈动起手来,贾琮也不会无私的去顾全大局,说不得就要鱼死网破。

而他能想到的,赵昊没道理想不到。

只是越是如此,赵昊心中也就越厌恶有恃无恐不顾全大局的贾琮……

泛红的眼睛狠狠看了贾琮一眼,似要将他记在脑中般,赵昊点了点头,率部纵马离去。

“呼……”

见赵昊离去,宋华暗自长呼一口气,揉了揉僵硬的脸。

看贾琮侧目看他,宋华苦笑道:“小师叔不知,这宣国公世子赵昊,和开国公世子李虎,打小就是长安城内最跋扈的混世魔王。两人在宫里国宴上都打过,去年还在朱雀门外又打了起来。真真是见面打,年年打,根本不分场合。

陛下对两位将门虎子喜爱非常,又头疼不已。方才我真怕他发混,当真动起手来……”

贾琮摇头道:“他不会,他不是真的莽夫,知道什么事他负担的起,什么事他承担不起。

在宫里肆意,因为勋贵功高于社稷,天子也不好直接苛责。

但若对我下手,由开国武勋弹劾其跋扈,武勋自相残杀,宣国公府都未必能承得住。

宫里多半会顺水推舟,拔掉这一支军中巨头,呵……你当他不知道?”

“那他刚才是……”

宋华疑惑不解道。

贾琮垂下眼帘,道:“他是在称量,我有何德何能,能让一个人如此……牺牲。”

宋华还是听不大懂,问道:“他称量?他以为他是谁?”

贾琮呵呵一笑,道:“是啊,他以为他是谁?”话音一转,道:“不说了,子厚,去告诉师娘我无事,让车夫继续赶车。

这混帐虽然跋扈,倒也将道路冲开了,我们速行吧。”

宋华看了眼远远离去的围观游人,抽了抽嘴角,应道:“是,小师叔。”

说罢,又看了眼贾琮,觉得贾琮似忽然多了许多心事。

他方才在后面并未听到赵昊质问贾琮的话,但此刻他猜测,必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不是多事之人,不会打探贾琮的私事,因此驱马到尚书府马车旁,稍微解释了几句后,队伍再次启动。

……

神京西城,居德坊,荣国府。

荣庆堂。

作为今日的寿星,集万千宠爱的宝玉除了接受家里贾母、王夫人、嫂子、姊妹们、姨娘们乃至家里有体面的嬷嬷们丫鬟的礼外,还有宁国府那边,薛姨妈处,王家乃至许多世交故旧家送来的寿礼。

虽多不过是衣服、鞋袜、寿桃和银丝挂面等吉祥物,但也算热闹非凡。

宝玉在贾母处,每当来人送礼,他都要出面相谢。

不过到底只是小辈,外面府第多只派四个媳妇来送礼,再说几句吉祥话,领了红封也就退去了。

到了午时,便只有贾家人在,倒也自在。

贾母怜爱的摩挲着一声大红喜服的宝玉,看他脖颈项圈上佩戴的那块宝玉,更是喜爱不已。

下头的姊妹们看的好笑,今日湘云再来,已经忘记前日之恼,笑问道:“宝哥哥,听说三哥哥昨儿在你院里住的,怎不见他人?他和你还是一天的生儿哩。我也准备了双鞋袜送给他,对了,婶婶来前还让我跟三哥哥讨些香皂,只是寿礼钱还买不到一块香皂,怎好意思开口嘛!”

看着率真的湘云在那苦恼,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玉笑道:“谁知他又跑哪去了,说是今儿要陪他师娘去大慈恩寺进香,我瞧他却是带着晴雯她们去大慈恩寺游顽去了。至于香皂,等他回来你再同他说吧。我们也没见着呢!”

宝钗却笑道:“这话还是不提的好,香皂方子已经给了人家,便是人家的买卖,人家分的是红利,并不是原股。你问琮兄弟要,他也是拿自己的银子买了送,实在不像。”

湘云闻言,脸一红,道:“都是婶婶的主意,罢了,回去我跟她说吧。”

听了下面几个小儿女的对话后,王夫人若有所思的看向了薛姨妈,薛姨妈正巧也看来,微微的摇了摇头……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巧遇

皇城,慈庆宫,寿萱殿。

殿内气氛,远没赵昊形容的那样夸张。

今日殿内虽并无后妃环绕,但却似更加温馨。

叶老太后笑眯眯的坐在凤榻上,面前一昭容捧着一面玻璃镜。

身后,叶清面上带着笑意,轻柔的与叶太后梳头。

太后享受着叶清的服侍,从镜子中慈爱的打量着这位侄孙女儿的眉眼,越看越喜欢,道:“敏儿极像我年轻时的模样,愈发生的好了。”

叶清却连连摇头笑道:“比不了比不了,能有老祖宗一半好看孙女儿就高兴了。如今这般模样,旁人都以为我非要找个比我好看的才行,哪里能和老祖宗倾国颜色比?”

如今满天下也只有这个自家的侄孙女儿敢这样说话,太后闻言又好气又好笑道:“顽皮!也不怨人家多心,南安太妃不过说了贾家那小子两句,你就让开国公府的那个霸王打坏了人家最疼爱的孙子,别人不多想,谁还多想?”

叶清呵呵一笑,手里的篦子轻轻滑过太后花白的头发,不经意道:“这事可不怪我,她要不扯上我,爱骂哪个就骂哪个,打都没关系。

可她偏听信了谣言,以为我没相中她那吃喝嫖赌的孙子,是因为相中了贾琮,结果她无端去作践人家贾琮,这就是她的不是了。

她也不想想,贾琮今年才多大点,不嫌荒唐……

再说连我都没想到,贾琮捣鼓出的那方子,一天就卖了六千多两。

叶家得了这么大一份利,难得还是清清白白的,又不与民争利,又不损老祖宗的清名。

咱们本该谢谢贾琮才是,不想转头却因为孙女儿之故,连累那小家伙挨骂。

实在可气。

不过我真没让李虎打废尚鸣,那个莽夫也不知想什么,抽两鞭子也就罢了,下手这么重做什么。

回头我再寻他算账,总不能让绣心姐姐白替我挨了通廷仗……”

凤榻旁边站一昭容闻言,忙赔笑道:“那值不当什么,行杖的嬷嬷垫了厚厚的棉团,打上并不痛。不然奴婢现在也不能站在这服侍太后和姑娘。”

叶清侧眼瞧去,调侃笑道:“那你叫的那么惨,我听着都不落忍。”

名叫绣心的女官闻言红了脸,见太后笑呵呵的,便道:“那南安太妃赖在这不走,我在凤鸾阁里不叫的真儿一点,她还哭哭啼啼的,实在让人厌烦。”

叶清哈哈一笑,道:“就你聪明,不如跟了我去罢。”

叶清依旧穿着士子服,模样潇洒风流,一个媚眼抛过去,绣心差点接不住……

太后笑骂道:“我就这么一个可心乖巧的,你还惦记着?要旁个容易,绣心是万万舍不得的。没了她我夜里连觉也睡不踏实……

敏儿啊,都说你是女儿家里少见的巾帼英雄,太上皇也说,那么多皇孙里,赶上你的也没几个。

可说到底,咱们终究还是女儿家,生儿育女才是本分。

我许了你一世如意,让你自己挑意中人,为这事这些年受了多少风言风语?

结果你挑来挑去,却都挑成了伙伴朋友。

每每让我空高兴一回……

如今我年纪越来越大了,还不知能熬到什么时候。

你难道就忍心让我看不到叶家有后,便到地下去见叶家的列祖列宗?

当年因我要掩护太上皇之故,叶家阖族遭难,他们死的惨哪!

为此,我之后那么多年,悔恨自责的夜夜难眠。

偏你爹又是个不争气的混帐,为了一个男……

文敏,你若再耽搁几年,不能让我看到你为叶家多留几条血脉,老祖宗便是死也难瞑目哪!

若如此,我可就白疼你一世喽!”

这样赤果果的话,别说是女孩子家,就算换做一个男孩在此,都要羞惭的面红耳赤无处容身。

可叶清却只是面色淡然的低着头,呵呵应道:“老祖宗放心,我省得的。”

殿内一侧,青竹垂下的眼帘中,满是屈辱的泪水……

……

大慈恩寺,始建于唐。

以雁塔成名。

历朝历代新科进士金榜题名后,皆有曲江流饮和雁塔提名之美事。

今日芒种,游人众多。

大慈恩寺等闲不让游人车马入内,不过因为吴氏身上有二品诰命,再加上宋岩名满天下,所以宋家车马得以从偏门驶入。

方便之门内,也未必众生平等。

有知客僧引着吴氏贾琮宋华并诸位丫鬟,往大雄宝殿内礼佛上香。

大雄宝殿恢宏庄重,内有三尊释迦牟尼像并十八罗汉金身。

吴氏是虔诚的信徒,一一跪拜敬香,祈祷佛祖菩萨,保佑宋家上下平安康泰,福寿绵延。

贾琮,同样在内。

贾琮虽不信佛,却也和宋华两人,恭恭敬敬的陪着吴氏从头磕到尾,敬份孝心。

之后,许是因为即将离京南下,此生未必再能回返都中的缘故,吴氏虽略感疲惫,却游性不减,要与贾琮、宋华再游大雁塔。

大雁塔高达二十多仗,六七十米高。

吴氏六旬多的花甲老人了,这上去了都未必下的来。

贾琮忙道:“师母,不如让弟子和子厚代您走一遭吧?这塔着实太高了些……”

吴氏笑道:“你放心,我并不逞强。七层是上不去了,就上四层吧。”

贾琮还待再劝,可见吴氏主意坚定,没法子,只能去寻住持。

大雁塔寻常并不对游人开放,只有在大慈恩寺开无碍大会时,才会开启方便之门,迎八方客。

不过对于吴氏和贾琮的身份而言,上一趟佛塔,并不算什么……

住持至善禅师得知贾琮身份后,便使弟子亲自礼送吴氏一行人入大雁塔。

自南门而入,高塔之下,可见诸多前朝风流士子“名题大雁塔”时留下的诗作。

第一层内,塔内通天明柱上悬挂四副巨大长联,更是书有唐朝高宗皇帝并李杜之人的名篇佳作。

又有描写玄奘辉煌一生的《玄奘负笈像碑》和《玄奘译经图碑》,颇有古韵。

真要细细钻研观摩,只第一层,就足以品味多时……

不过吴氏对这些并不上心,因此贾琮、宋华便陪她并晴雯等匆匆游览一遍后,就顺着塔座登道,登上了第二层。

第二层塔室内,供奉着一尊铜质鎏金的佛祖释迦牟尼佛像。

两侧塔壁上,还附有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壁画两幅。

庄重肃穆,又不失慈悲之韵。

吴氏看重这些,便带着贾琮、宋华等人,往四方拜过。

吴氏从知客僧处寻来香火,再次敬香。

贾琮与宋华不好这个,便让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四人敬香许愿。

若不是今日正巧跟来,晴雯等人怕是难有这等机会。

因此人人都十分珍惜,也十分珍重。

虔诚认真的模样动人……

上罢香,众人再搀扶着吴氏上第三层。

在三层塔室的正中,安置一木座,座上存有珍贵的佛祖舍利。

与二层的释迦佛像,并为定塔之宝。

引领众人再次跪拜后,吴氏到底有了春秋,连上三层,气色已经苍白。

这回她不用人劝,就跪坐于蒲团上,对贾琮笑道:“果然是不成喽!当年我随你师父初入神京时,可是一口气登到了顶楼。那一会儿,你师父的身子都没我赢朗。如今却登不动喽……”

贾琮笑道:“合该弟子们尽孝心,师娘想心疼我们都拦不住。剩下的,不如就由弟子和子厚代师娘去拜?”

有知客僧送来茶水,吴氏饮用罢,又歇息了稍许,摇头道:“既然在佛前许下愿,要拜四层,就不可短了一层。

好了,也休息够了,咱们再往上看一看吧。

清臣啊,当年第一次入大慈恩寺登大雁塔时,最吸引你师父的,不是一层的古人诗词,你师父胸怀广大,并不以前人所作诗词为美。

也不是二层的佛祖金身和三层的佛祖舍利。他是儒家子弟,养浩然之气,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信这些。

最吸引你师父的,却是第四层那两页贝叶经。

他平日里也没甚别的喜好,不贪杯也没甚别的,只好钻研文字。

为了四层塔室内的那两页贝叶经,他当初还专门请了天竺人教他梵文!呵呵呵……

如今他年纪大了,登不上这雁塔了,咱们就再代他瞧一瞧。”

贾琮不想还有这等典故,笑道:“师娘,先生当年可曾解出这两页贝叶经?”

吴氏摇头笑道:“这我哪里知道?我并不关心这些。能把这一大家子的吃喝住行安排妥当,我就够累的喽!”

贾琮笑道:“师娘这些年确实辛苦了,弟子在尚书府住了两年,就见家里从来都是井然有序,仆人虽不多,却各安其职,做事皆有规矩所依。听说这些规矩都是师娘定下来的,真真了不得!”

吴氏呵呵笑道:“这也不值当什么,我们家算不得高门大户,不比你家一府三四百人。虽只几十人,可若没个规矩行事,那还了得?你师父从来都不理会这些,家里也没甚产业好打理,所以他连个清客相公也不请。只能我来操持……”

一行人走的极慢,贾琮为了不让吴氏感觉到累,就一直与她说话,问道:“弟子记得,师娘是苏州人士吧?弟子在国子监读书时,有一监生便来自苏州,说话极有趣,很有腔调哩。”

吴氏大为高兴道:“那是自然的咧!”语气上已是换上了吴侬软语,道:“苏州话,是顶顶好听的。苏州景也美,人也美,话也美。离乡大半辈子,终于能回去了。也不晓得我家那艘乌篷船,还在不在的了……”

贾琮闻言,连猜带蒙听了半懂,学着腔调笑道:“子厚,侬懂不懂苏州话?”

宋华闻言,与众人一起哈哈一笑,却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又忽地一怔。

此时已行至四层塔层入口处,宋华看向里面,表情意外。

贾琮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第四层塔楼内,竟已经有一老一小一对尼姑在那里。

知客僧知趣介绍道:“太夫人、清臣公子,这二位师父亦是来自苏州,是苏州玄妙观的慧静师父与妙玉师妹。

因听闻都中长安有贝叶经,故特来京抄写经文。

慧静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住持方丈亦十分敬重。

这数日来,均在鄙寺抄写经文。”

吴氏闻言,得知竟是同乡贤人,大喜过望,忙见过老尼,两人用苏州话攀谈起来。

贾琮则有些意外的看着慧静老尼身旁那个带发修行的小尼,他没想到,这个白纱遮面的带发俏尼姑,便是妙玉。

竟在此时相见……

……

PS:呵呵,巧不巧?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题

吴氏和慧静师太的语速轻快,语调好听,但贾琮听不大懂……

他也不好总盯着妙玉看,虽说能在此时见到妙玉,的确算是一种惊喜,可他连宝黛湘云都见过了,见到妙玉也谈不上激动。

不过,白纱遮面上,那一双清冷秀气的明眸,确实好看。

贾琮引着众人入内后,围在当中木台边,看着木台上黄锦中摆放的窄窄的两页贝叶经。

其实看不出什么来,因为都不识字……

“子厚,你认不认得?”

贾琮打趣问道。

宋华连连摇头道:“祖父并未教我,进学之后,还是以四书为主。”

贾琮笑道:“无趣。”又对一旁晴雯等人问道:“你们爱看热闹的戏,喜欢《孙行者大闹天宫》的热闹,喏,这就是孙行者保护唐三藏从西天取来的真经。”

晴雯等人本来见所谓的贝叶经只两片窄窄的树叶,颇感无趣。

此刻听闻贾琮之言,四双眼睛登时睁得溜圆,直愣愣的看着那“小叶叶”,不敢置信道:“三爷,这……这就是真经?”

贾琮点头笑道:“天竺古时可没纸张,经文都刻在这样的贝多罗树叶上。唐三藏取回的数百部经书,均是如此。”

香菱憨憨的问道:“三爷,那孙行者哩?”

贾琮摇头笑道:“孙行者不知去了哪里,不过我知道唐三藏在哪。”

“在哪?”

四个丫头齐齐问道。

贾琮道:“不就在楼下?”

晴雯眼睛都直了,结巴问道:“那……那舍利子?”

贾琮笑道:“就算那舍利子不是,不过这大雁塔内,必有玄奘法师的顶骨舍利,为大慈恩寺真正的镇寺之宝。”

“阿弥陀佛!清臣施主不止诗才冲星河,连我沙门典故都了如指掌,真真难得。”

知客僧惊奇的看着贾琮,念了声佛号赞道。

贾琮回礼道:“法师谬赞了。大慈恩寺乃长安四大译经场,又是法相祖庭,小子生于此地,不敢不知。”

“呀?!你便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清臣公子?”

一直带着清冷疏远气息的妙玉,听闻知客僧之言后,明眸登时睁圆,似比方才晴雯等人得知那树叶子便是西天真经还震惊,脱口而出问道。

一旁正与吴氏聊乡杍旧事的慧静师太回过头嗔诫了声:“妙玉!”

又对吴氏歉意道:“我这弟子,本为养身方入空门,心思并不全在佛祖灯前。虽然极灵慧过人,精通经文,可却更喜诗词。近来都中人人皆唱清臣词,她亦极喜欢。此刻得知这位小施主便是清臣公子本人,故而失态。”

吴氏闻言,便知妙玉不过暂存佛门罢了,并不见怪。

又见她带发修行,便笑问她的出身。

慧静师太说道:“她原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家住苏州定慧寺巷吴王桥后,本姓顾,亦是名望之族。因自幼体弱,舍了多少替身也不足,只好自入空门,方好了起来。却可怜家中父母早逝,如今只存一人,便一直跟着我。”

吴氏闻言,先是怜惜的看了妙玉一眼,却忽地想到什么,急问道:“吴王桥后顾氏?我记得当年有一堂妹便嫁入定慧寺巷顾家,姓吴,闺名琴颖……”

“啊!那是我先祖母!”

妙玉也全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等亲人在,眼神激荡。

一旁处,贾琮与宋华面面相觑……

……

荣府,荣禧堂东厢。

铺着猩红莽条褥的炕上,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二人坐于炕桌两边。

屋内竟无丫鬟服侍。

炕桌上只摆着两盏茶,淡淡的云烟自茶盏升起,香气清新。

不过王薛二人并未喝茶,王夫人淡淡道:“琮哥儿生的好,这倒也罢,关键他写的好字,连大司空那样的高官都喜爱之极,老爷也常常夸赞,如今又作得好诗词,都说是极好的。宝丫头她们又都是喜爱这些的,怎能不入了眼去?也是情有可原。

再者,日后这荣府的爵位都是他的,呵呵……”

薛姨妈越听越不安,满面愁容的唉声叹气道:“姐姐快别说了,我们成什么了……旁的倒也罢,现在想想,上回蟠儿惹祸时,琮哥儿出手相助,那一会儿怕就动了心了……姐姐啊,这可怎么办哪!

宝丫头素来懂事,如今怎就不想想,琮哥儿纵有万般好,可有那样一个娘……日后我死了都没脸去见老爷啊!”

王夫人闻言,面色和缓了许多,劝道:“你也是糊涂了,她这个年纪,刚知了人事,琮哥儿又是那样的情况,别说是她了,换做咱们年轻时,又能好多少?这个时候埋怨不顶用,你们母女娘儿俩,得将事情铺平了说,不用藏着掖着,自己娘儿俩怕什么?

宝丫头是个极明事理的,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再者,琮哥儿和叶家那位疯丫头又不清不楚,难保他们之间没什么。

真要有什么瓜葛,以后怄也要怄死,家里都没法做主,有苦也只能自己咽。”

薛姨妈奇道:“不是说没什么吗?那家可是要选入赘的……”

王夫人冷笑一声,轻声道:“他家姑娘养成了那样的性子,那太后抱的心思谁还不知?真要做出些什么丑事来,我倒觉得平常的很。他家为了传宗接代连脸面也顾不得了,太后一心做贤后,朝野都是赞誉,为的什么?不就是遮掩这点‘私心丑闻’吗?旁人只道她深明大义,些许小节也只是瑕疵,便不好指摘。可叶家那个丫头,才算被毁了。

她毁了不要紧,左右是她叶家的人,可咱们要是沾染上了,才真恶心了去了。

谁还敢和她抢男人不成?”

这等私密话,让薛姨妈悚然一惊,顺着王夫人的话往下想一想,心里就说不出的厌恶和恶心。就算之前还有些小心思,这会儿也彻底死绝了,连连摇头道:“姐姐说的是,沾惹不得,沾惹不得。回头我就和宝丫头直接说明白,就照着这个说。她是个明白的,必能明白咱们的苦心。”

王夫人闻言,面上终于又浮现起淡淡的微笑来。

薛姨妈却仍未轻松,她看着王夫人迟疑道:“姐姐,这两日老太太想尽法子在哄宝玉和林姑娘,我瞧着那俩小人儿又快和好了。老太太的心思,怕不是想要……亲上加亲吧?”

这其实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薛姨妈这会儿说出,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

我女儿昏了头,你儿子也没多好……

王夫人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的白了薛姨妈一眼,道:“这么大年纪了……”

左右看了看,见没丫鬟靠近,姊妹间说话愈发露骨了些,王夫人低声道:“纵然老太太有这样的心思又能如何?贾家上一辈虽有姊妹四个,可老太太嫡出的就林丫头她娘一个,如今爱屋及乌疼到林丫头身上,心疼狠一些也是有的。

若林丫头果真是个好的也罢,我便不说什么。可你瞧她那身子骨,可像是个有福寿的?

一年到头来药比饭用的还多,她年纪不大,心思又重,见天儿和宝玉闹。上回更是连血都呕了出来……

这样的福分,哪里能成事?

如今他们都还小,老太太也许有这个心思。

等再过几年,怕是老太太都不会有这个想念,外孙女到底比不得孙子。

再说,林丫头先天底气不足,日后怕连身子都长不开,如何生养?

能熬多久都不知道,你又担心什么?左右不过让她先陪着宝玉顽几年罢……”

薛姨妈闻言,虽也知王夫人说的是实话,可还是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真真是豪门无情哪……

……

“好妹妹,多谢你的寿礼!”

荣庆堂东暖阁内,贾家姊妹们均聚在此处顽笑,宝玉手里拿着一个香囊,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对黛玉已是谢了十来回了。

自己的心意被这般喜欢,黛玉面上虽不显,心里也高兴。

这几日贾母劝了她多少遭,哄了又哄,总算让她勉强原谅了宝玉当日的无心之言……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姊妹兄弟,两人便又和好了。

湘云在一旁看的不忿,她给宝玉做的鞋袜,费的功夫不比一个香囊多的多?

也没见宝玉这般谢她。

不过上回因为和宝玉吵架,又逢史家来人接,贾母就让她回去了,不像以前那样挽留。

回到史家,过的日子处处不顺心,也让湘云学了个乖,不再直接噎人。

她问黛玉道:“林姐姐,你送三哥哥什么?”

黛玉似笑非笑的看了湘云一眼,道:“自然也是香囊,我一次做了两个,都是一家的哥哥,难道厚此薄彼不成?”

湘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一次做了两双鞋袜。”

自忖“借刀杀人”之计不地道,便不再挑事,俏皮的对黛玉吐了吐舌头。

黛玉哑然失笑,不与她计较。

却看向一旁的宝钗,问道:“宝姐姐,你送给三哥哥什么寿礼啊?难道也和宝玉一样,是一把米芾留笔的折扇?”

听黛玉相问,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像米芾这样的大家留下的墨宝,能收集到一副都是难得,怎会有两把一样的折扇?

宝钗心知黛玉寻事,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不一般见识,可这等事上,却不得不反击,因而笑道:“虽不是米芾的,却是颜鲁公的字。林妹妹不厚此薄彼,我难道是不知礼的?”

黛玉:“……”

“咯咯咯!”

一旁湘云见黛玉难得被噎住,乐得咯咯笑了起来。

到底都是小儿女,没那么多计较,顽笑间也并不当真。

黛玉吃了一亏,又见湘云在笑,恼的上前捉打,啐道:“偏你惹出来的是非,你还有脸子笑我?”

湘云忙笑着逃开求饶,黛玉追她不上,见宝钗相拦,恼道:“好姐姐,怎没送三哥哥一副画,也好还个人情呀?”

宝钗:“……”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最后一道护身符

在大慈恩寺用罢斋饭,贾琮、宋华便侍奉着吴氏回了尚书府。

随行的,还有同乡慧静师太,及才认的外甥孙女,妙玉。

吴氏本就是热心好客之人,若只一慧静师太倒也罢,宋府即将南归,她也不会多事。

可年轻之时堂妹留在后世的唯一血脉,却绝算不上远亲了,她又怎能不理?

不容置疑的以姨祖母的身份,带了师徒二人同归。

待从大慈恩寺回到尚书府时,天色已暗。

因为明日一早,宋家阖府就要离京,所以除却两家世仆外,其余众奴仆竟已经遣散。

也正是趁着吴氏不在的心思早早遣散,否则以吴氏往日里宽厚待人的恩情,离别时非要哭成一片不可。

吴氏不忍宋岩受这等萧瑟悲凉的感觉,故意这般安排。

因此此刻尚书府门前已没了门子,开门迎归的,竟是吴氏的侄孙,贾琮在国子监的好友吴凡和陈然二人。

“咦,怎是你们俩?”

贾琮与宋华骑于马上,见两人笑呵呵的迎在门前,笑问道。

吴凡闻言,得意道:“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不能是我们俩?我是老太太正经的侄孙,子川他爹又我姑爷的门生,我们在这又有何稀奇?”

贾琮哈哈一笑,对宋华道:“子厚,这是师娘新招的俩门子吧?看起来马马虎虎,不过咱们也不好小气,来,一人赏个门包儿犒劳一下。”

宋华也是妙人,知道贾琮故意活跃气氛,减少人丁稀冷的萧瑟,配合道:“今儿出门没带银子,只有几文铜板……”

贾琮大笑道:“差不离儿就行了,这新门子连牵马坠蹬也不会,一点眼力都没,能有几文赏钱就该烧高香高乐去了。”

“哇呀呀!欺人太甚!”

吴凡圆脸狰狞,如唱戏中的大白脸儿般叫嚣起来,要扑上前将贼子斩于马下。

马车内,吴氏本来都快落泪的心情,被这一伙儿给闹的哭笑不得,笑骂道:“今儿有外客在,你们也只管胡闹!再敢顽劣,仔细你们的好皮!”

“哟!老祖宗今儿有客在啊?”

吴凡脸变的极快,臊眉耷眼的讨好道:“我竟不知,着实该死!快快快快,开门开门,迎老祖宗和客人进里面去。”

贾琮和宋华说笑着下了马,引着马车入内。

等到了二门儿前,因有外客在,前宅男子本该回避,陈然和宋华借口去请宋岩来见,便退了去。

吴凡却仗着和贾琮年纪一般小,又惯在吴氏跟前耍宝,赖着不走。

等看到晴雯等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双小眼睛登时瞪的溜圆。

被贾琮一个瓜崩儿叩在脑门上,忙贼眉鼠眼的转头,然后就看到了从吴氏马车上下来的妙玉。

一阵晚风吹过,妙玉下车时没有站稳,踉跄之下,虽无碍,可围在脸上的纱巾挂在了马车上,再一站直,便扯落下来。

晚霞辉映下,这一刻,吴凡真真打心底相信,这是月宫仙子降落凡尘……

妙玉见纱巾吹落,忙去捡起,重新戴罢,就见旁边有“八戒”呈一脸的猪哥儿相,嘴边竟挂着口水呆呆的看着她。

素来洁癖的她,差点没作呕出来……

面色白了白,不忍目睹,赶紧转身,去搀扶慧静师太。

贾琮差点笑出声来,同情的拍了拍吴凡胖乎乎的肩膀。

吴凡看到妙玉不加掩饰的厌恶,一颗心碎成八百片,回头哀伤的看向贾琮。

贾琮从上而下打量了番这圆滚滚的冬瓜,轻轻一叹,摇了摇头,眼神怜悯,就见吴凡额头青筋暴起……

……

宋岩从前书房回到内宅后,与慧静师太见罢,又受了妙玉的礼。

得闻妙玉身世后,宋岩感慨道:“当年我与令祖母还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她才……十二岁吧?”

吴氏有些眼红,道:“可不是嘛,我出阁那年,琴颖才十二。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

宋岩点点头,对落泪的妙玉道:“无论如何,咱们都不算远亲了。

既然如今你在家乡已没甚亲人,姑娘何不在家里住下?”

吴氏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既然还有我在,就断不会看你孤苦无依一个人在空门里受苦!不然等我死了,也没脸去见琴颖妹妹了。

当年,就属她与我最好。后来我随老爷来了京里,也不知怎地,渐渐就没了消息,去了几回信都寻不到人,再后来就说人没了,悲痛之下,也就淡了往来……不过没关系,如今只你一人在,便拿我当成祖母也是一样的,咱们都是吴家的血脉。”

妙玉也不知当年事如何,闻言后却极为难,她看了眼对她含笑点头的慧静师太,见师太年高体衰,双眉似雪,眼睛湿润道:“本该侍奉姨祖母膝下尽孝,可是师父将我抚养长大,师徒二人相依为命,怎忍心舍弃?”

此言一出,宋岩等人皆暗自颔首,心中欣慰。

这个时候还能念及恩师,可见此女是个重情义知冷暖的。

慧静师太却笑道:“为师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并不惧老无所养。汝本为养身而入空门,并未剃度,六根未净。

为师早先带你入京,就是算出你有一段因果要在此了。

只是没算到,你还有至亲存世。

痴儿不必难过,纵然不在为师身边,但只要心存慈悲,又何处证不得菩提?”

此饱含佛理的至言,让堂内众人眼睛一亮。

吴氏也连连点头,以为必能说通妙玉。

谁料此女却心思极正,哪里肯听?

她流泪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自幼多病体弱,是师父一手养大活命。如今师父年高体衰,熬不得斋饭煮不得佛茶,弟子焉能忍心远离?”

又对宋岩吴氏道:“姨祖父母庇佑之情,妙玉铭记于心,深感此恩,亦愿侍奉二祖膝下,共享天伦。只是实不忍弃师父一人孤守佛祖,还望二祖体谅。”

说罢,缓缓跪下。

宋岩闻言自然颔首不已,吴氏则感谢慧静道:“真真难为你,不仅将我这孙女儿养的这样好,还教的这样懂礼知孝,比养恩更重。”

说罢,起身给慧静行礼。

慧静忙避开还礼道:“太夫人实无需多礼,妙玉为我弟子。”

吴氏闻言愈发尊敬,道:“师太何不与我等一起南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慧静淡淡一笑,道:“太夫人无需如此,贫尼还有佛愿未了,只能辜负太夫人的好意了。”

吴氏闻言自不好强求,只是惋惜道:“可惜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南下了,唉,不知何日再能相逢……”

宋岩劝道:“有清臣在,自可照拂一二。待秋闱之后,清臣不必急于会试,总要再打磨几年学问。

到时可南下游学,赠广见闻。那时师太之事想来也已了结,可与清臣作伴,一起南下。”

吴氏闻言大喜,连连称是,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全!”

又拉着妙玉的手指着贾琮道:“好孩子,这位是你姨祖父的关门弟子,你和子厚一并称之为小师叔便可,是你的长辈。他家是荣国府贾家,顶聪明的一个孩子,日后若有事,只管去寻他。”

妙玉闻言,看向清秀持正的贾琮,打了个佛稽,却并未喊师叔……

贾琮笑着点头道:“师娘说的是,有事只管打发人去荣国府寻我便是。”

说着,从袖兜中取出一对牌,道:“我马上要闭门读书,准备秋闱。等闲人想来寻不到我,不过这两位师侄和师侄女你自然不同,若有事不来寻我,才是外道生分了。”

妙玉见比她还小几岁的贾琮张口叫她师侄女,清冷的眸眼无语的看着贾琮,贾琮并不在意,笑吟吟的将东路院的对牌递给她。

有亲长在,妙玉也不好使性子,便接过手来,又看了贾琮一眼。

吴氏果然愈发喜欢。

这时吴凡腆着脸笑道:“好姐姐,小师叔他要忙着备考,等闲不得空,我就不同了,我一向游手好闲,有的是功夫,姐姐……哎哟!”

话没说完,就被吴氏一巴掌拍在脑后。

吴氏对妙玉道:“这也是咱们吴家的人,不过并不是好的,你少理他,日后他若敢在你跟前顽劣,你只管教训,我给你做主。”

妙玉闻言,再次丝毫不加掩饰眼中厌恶的看了吴凡一眼,认同的点了点头。

吴凡生无可恋,吴氏面上都微微一滞,随之一笑。

这性子,的确不似出家人,不过更好……

入夜,宋府厨房准备了几桌斋饭。

用罢后,吴氏拉着慧静师太和妙玉去了后宅说话。

晴雯等人则去了九梅院,这大概也是她们最后一次住那个院子。

贾琮、宋华、吴凡、陈然等人则随宋岩去了书房。

此时书房里的大多书籍都已经装箱,送往了城外码头的船上。仅余一本书在书桌上,留余宋岩消遣光阴。落座后,宋岩对贾琮道:“该交代的,都交代罢了。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再分心。对你而言,秋闱才是头等大事,不可轻忽,存不得半点侥幸之心。”

贾琮郑重领命,道:“弟子记下了。”

宋岩点点头,看着贾琮又道:“你父亲身子情况如何了?”

此言一出,宋华、吴凡和陈然都看了过来。

若是贾赦这个时候挂了,那还谈什么秋闱不秋闱的,乖乖守孝三年吧……

贾琮顿了顿,沉稳道:“太医三日一瞧,说若是能熬到明年春来,总能好些。”

这话,自然要听话里的意思。

明年春来是个坎儿,那么至少今秋是无碍的。

宋岩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欣慰,却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名帖,道:“这是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大人的名帖,养正公一身刚烈,善养浩然之气。

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为两代帝王所重。

若汝日后遇不平之事难解时,可持此名帖,去杨府求助。

虽然吾与养正公只是君子之交,但他也会为你在朝堂上为你道一声不平。”

这世上绝大数的冤屈,都是因为上告无门。

无人能将冤案摆到台面上,就被压了下来。

若是有人能在朝堂上发声,一些人再想颠倒黑白、一手遮天便没那么容易了。

这便是宋岩离京前,给贾琮留下的最后一张护身符。

看着已至暮年,须发皆白,面上满是暗斑的宋岩,贾琮眼睛微热,上前跪地道:“弟子常思,究竟何德何能,能得先生如此厚爱?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苦思。唯一心谨记先生之恩德,却又不知,该如何报效先生如山重恩……”

见贾琮如此,连吴凡都面色郑重起来。

这个疑问,不止是贾琮,连他们也一直好奇。

宋岩待贾琮着实太好了些,便是待自家亲孙,都未必如此。

众人齐齐看向宋岩,希冀得到答案。

宋岩却摇头笑道:“方才你师娘那外甥孙女和慧静师太又有何渊源?慧静师太还不是一手将其抚育长大,难道不比我的恩德更重?慧静师太难道图谋她那弟子的报答?她尚能至此,你又何必疑为师之初衷?”

贾琮忙叩首道:“弟子绝不敢疑先生。”

宋岩摆手道:“你有疑心也是寻常,当日得了牖民先生的托付,去贾府瞧你,一见之下,果然见你心性不凡,便收为弟子。

再往后,你勤学苦读,一心向学,乖巧懂事,本就是极好的读书种子,我岂有不厚爱的道理?

清臣素来聪慧,不要妄自菲薄,自寻苦恼了。”

贾琮点点头,再叩首道:“弟子惭愧。”

宋岩笑着点点头,叫起后,又深深打量了贾琮一回。

他早已和牖民先生达成了共识,哪怕是为了贾琮好,也为了时局不再起波澜,决定不要将贾琮的身世泄露。

为此,宋岩连枕边老妻和多年挚友都未曾告诉过。

告诉贾琮又能如何?

徒增苦恼罢。

……

入夜,荣府。

今日宝玉生辰,贾母早早告诫过贾政,今日不许拘束着宝玉。

因此宝玉着实痛快的顽闹了一天,连姐姐妹妹们今日都让着他。

到了晚上,被他闹了一天的贾母着实累了,就打发一群人往荣禧堂王夫人处坐坐。

宝玉便和宝钗、黛玉、湘云及三春一起,说说笑笑的去了王夫人处。

彼时王夫人与薛姨妈犹在说话,见到宝玉等人进来,自然欢喜不已。

让坐之后,问了宝玉好些话。

譬如中午晚上吃了什么,又收了什么礼云云。

见宝玉被王夫人揽在怀里宠溺,黛玉等人都在一旁嘲笑,宝玉越发不好意思,钻进王夫人怀里不露头。

王夫人笑的慈爱,看向黛玉道:“大姑娘近来吃鲍太医的药可好些了?”

黛玉笑道:“也不怎么样,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太医的药。”

王夫人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与薛姨妈看了眼。

黛玉见之一怔……

众人正要再说笑,就听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持着封名帖匆匆进来笑道:“太太,舅太太打发人来报信儿,说舅老爷奉旨出都查边已经回来了!”

王夫人闻言,登时惊喜的站起来,道:“果真?”

……

第一百八十章 请示

翌日。

寅时二刻,天还未明,布政坊尚书府内,却已是忙碌起来。

贾琮等人早早起来,安排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并四个小丫头子,一起去帮吴氏收拾最后的行囊。

天色多云,有些阴沉。

不见星月。

自古多情伤离别,总有一股沉重压于心头。

连吴凡这样爱顽笑的,此刻面上都没了笑脸。

宋岩已七旬高龄,许多时候,一次离别便是决绝……

唯独贾琮面色尚好。

打发了吴凡、陈然提着灯笼,他亲自搀扶着宋岩,最后观看了一回尚书府。

贾琮笑道:“都中长安,虽为千古帝都,龙脉所在,但太过厚重了些,非养老之地。先生此次南归乡杍,以江南之秀丽风景,温和先生之体,必能延年益寿。”

宋岩看了贾琮一眼,老眼中满是赞许,叹道:“不怪为师如此厚爱于你,这般年纪,就能轻离别,举重若轻。这等心性资质,为师者,又有何人不爱?”

贾琮微微躬身道:“先生谬赞了。也是弟子知先生心性,淡泊虚名,不以权势为重,方能宽慰己心。”

宋岩闻言老怀甚慰,哈哈一笑,道:“如此虽有好处,但也有不美之处,清臣可知何事不美?”

贾琮闻言想了想,摇头道:“弟子不知。”

宋岩惋惜道:“清臣沉稳厚重,不为俗事悲苦是好事。只是若无忧愁,又何来好诗佳词?”

贾琮呵呵一笑,道:“这又何难?先生岂不闻‘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乎?”

众人听他拿自己的词说法,都笑了起来,陈然却嫌弃的“贬低”道:“再没见这么爱炫耀的,最可恨的是此人还忘义,去游曲江竟只带了自家子侄,竟不带我和吴凡!”

贾琮一笑道:“你叫我师叔,是我子侄吗?人必有亲近远疏,难道也有错?”

陈然:“……”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

宋岩微笑道:“虽能如此,却不必勉强赋之。汝旧作虽少,但首首皆应景抒情,无矫揉造作之嫌。若是强赋之,反而不美。”

贾琮躬身领教道:“先生教诲的是,弟子得知了。如此,不赋也罢。”

陈然吴凡二人闻言绝倒,宋华也有些失望,宋岩却欣慰颔首。

少年人血气重,傲气也足,为了体面素来宁直不曲。

然这世间诸事,若不懂得一个“曲”字,势必诸事艰难坎坷。

所谓心性之高,便高在对此字的体悟之上。

这一点,贾琮的表现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这又岂是一首新词能比的?

宋岩是真正世事洞明的长者,更看重贾琮这一点,因而愈发欣慰……

长安春时的清晨还有些寒气,少年人不怕,但宋岩年高体衰,却经不得。

就在贾琮想劝说结束游览时,吴氏派人送来了轻裘。

宋岩看起来心情愈发不错,甚至顽笑道:“这便是前人告诫我们,娶妻要娶贤的道理。”

说着,还格外看了贾琮一眼。

陈然等人见之,哈哈大笑起来。

陈然简直热泪盈眶,痛心疾首道:“师祖终于发现清臣的不好之处了?您是不知道啊,清臣公子之名在坊间都流传成什么样了!平康坊七十二家,每家花魁都放言,只要清臣点头,她们就自己赎身,拎着小包袱去他门下,为他红袖添香,铺纸研墨,倒茶暖床……平康坊里如今就没一个不会唱清臣词的,还说他不止才华不下古人,连相貌也倾国倾城。世间所谓的美男子与他一比,都成了懒猪泥狗……”

宋华、吴凡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宋岩却哼了声,斥道:“清臣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没有大小。子敬、文则他们如今也和子厚一起称清臣一声师叔,你难道就能例外,可以无视伦常?”

陈然:“……”

虽面色“悲愤”,但到底不敢违逆宋岩,咬牙切齿躬身敬称了声:“小师叔。”

贾琮与宋华、吴凡一起笑了起来。

笑罢,宋岩又淡然道:“这一方面,我是极信任清臣的,更胜过你们。”

原因很简单,世人皆以得名妓花魁之青睐为荣,唯独贾琮不会。

他甚至都不会迈入青楼半步,更不会去找一个花魁来红袖添香……

听宋岩这般说,吴凡、陈然二人再不往这上面说了。

因为都知道贾琮的身世……

四人陪着宋岩重游一回尚书府后,吴氏又打发人来传话,去正堂吃早饭。

一行人说笑着去了正厅,一起用罢一碗清面后,吴氏嘱托贾琮道:“清臣不必去送了,你送慧静师父和妙玉回西门外牟尼院罢,她们如今在那里落脚。”

贾琮连连摇头道:“无论如何,弟子都该送去码头船上。”

宋岩则道:“今日都不必相送,徒增离别之恼,添一份俗苦。慧静师父是得道高人,又有大恩于你师娘之后,你需代我们亲自送归,方显诚意。”

贾琮还欲争辩,宋岩摆摆手道:“就这样罢,吴凡和子川也不需送。古往今来,世人总爱长亭送别,自己苦,离人更苦,我等就不落这个俗套了。”

贾琮闻言,沉默了稍许,也只能缓缓点头,沉声应了声:“是。”

……

待先一步离开尚书府,送归慧静师太和妙玉二人。

折返居德坊时,贾琮心里到底沉重起来。

虽然宋岩说,待他秋闱之后南下游学时,自可再见。

可是谁都知道,秋闱之后,贾赦差不多也就迎来大限了。

到那时,贾琮哪里还能出外游学?

三年孝期后,宋岩都快成八旬耋耄老翁,谁又能知道他能否坚持到那时?

这一别,或许就是天人永别……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岩心态当真极好,不似贪权之人,一朝失去权位,极短时间内就衰老的不成模样。

宋岩是真的胸怀广大,拿得起放得下,就这一点,他的心境修养就超过了世上绝大多数人。

有这样的心境,再好生将养,纵然百岁高龄又有何难?

只是,到底年高体衰,免疫力下降的厉害。

若是有个伤风感冒……

贾琮忽然想到,他或许正好能将那款药剂给提炼出来。

马上就要闭门读书了,一应闲事再不理会,读书之余,刚好有足够的时间。

在这个零抗生素的时代,有了这款药剂,堪称保命神药!

念头一起,贾琮心中的沉重感略轻。

再一抬头,已至荣国正门前……

“三爷!”

还未从西角门入门,就见自东路院方向跑来一门子打扮的小厮。

贾琮见之眉头微皱,道:“张勇,何事?”

张勇为化名,此人是贾琮从外面通过倪二寻来的忠厚诚孝之人,以为耳目。

张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贾琮道:“三爷,有人送了封信给您,小的不敢耽搁,所以一直候在这里。”

贾琮接过信,见其上并无其他字迹,只画了一丛青竹,面色微微一变。

不过打开看了两眼后,眼中却闪过一抹轻松和钦佩,轻轻一笑,对张勇点了点头,张勇离去。

荣府的门子上来牵马,引着马车入内。

……

“老太太要见我?”

正要去见过贾政,贾琮在二门前被一嬷嬷拦下。

嬷嬷也说不出什么,贾琮只能前往荣庆堂。

“给老太太请安。”

荣庆堂内,贾母坐于高堂软榻上,宝玉坐于身旁。

又有王夫人和薛姨妈分坐两边,李纨、鸳鸯服侍左右。

堂下贾家诸姊妹依次坐着。

贾母面上有些古怪,见贾琮一身风尘,面色隐隐疲倦,知道他是送他先生去了。

想起他备受外人的疼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轻轻一叹,道:“昨儿是你的生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既然你一早到门前磕过头,也给你备了份礼。”

说罢,看了鸳鸯一眼。

鸳鸯忙去了东暖阁,取了一套衣帽鞋袜来,送与贾琮。

虽远不能与宝玉的相比,但总是一份心意。

贾琮磕头谢过。

贾母又问道:“昨儿你可听说了什么?”

贾琮闻言,摇了摇头,道:“不知老太太说的是何事?”

贾母冷笑一声,道:“南安王府的事,你果真没听过?”

贾琮恍然,道:“昨儿去大慈恩寺时,遇到宣国公世子,他倒是同琮说了件事。说是南安王府的尚鸣,被开国公府世子给很打了回。”

贾母面色又古怪起来,道:“你认识开国公世子和宣国公世子?”

贾琮摇头如实道:“并不相识。只是赵昊以为,是因为南安太妃骂了我,芙蓉公子才使李虎打了尚鸣,以为是我唆使之罪,所以才寻我算账。”

“难道不是?”

贾母质问道。

众人面色都古怪的紧,或许在话本里,看到这样的事大家会觉得刺激甚至美好。

可在当下这个世道里,这样的事只会让人尴尬,也会让人看轻了贾琮。

就好比在话本里读到有穷才子和富家小姐私奔,大家会感动钦佩。

可此时果真发生在自己身边,众人却只会厌恶嫌弃,骂一声不要脸的狗男女……

这一刻,经过昨夜母女长谈后的薛宝钗,眼神格外的复杂……

贾琮却似未发觉众人异样的目光,淡然道:“正因为怕产生误会,叶家芙蓉公子特意书信一封于我,解释了事情原委。”

贾琮将怀中信封取出后,道:“南安太妃极想将尚鸣说与叶家,数次托人说媒。这倒也罢,偏尚鸣还在外面信口开河,以叶家准女婿自居,败坏芙蓉公子清誉。芙蓉公子方动了真怒,使开国公府世子李虎给他一个教训。只是不知怎地,竟从南安王府传出了消息,说此事与我有关,尚鸣倒成了无辜之人……”

此言一出,贾母等人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若是如此,南安王府行事就太不厚道了。

又听贾琮继续道:“对了,还有一事琮要请老太太主意。”

贾母面色不大好,问道:“什么事?”

贾琮道:“芙蓉公子信里还说,宫里有一老太妃娘家孙女儿要出嫁,想寻十盒沁香苑的香皂做嫁妆。只是沁香苑的存货都售尽了,知道我为家里备了不少,因此想借调一些。她已经将此事说与了老太妃……

不过之前那几家的香皂因为量少,都送去了各家。

如今只剩南安王府的没送,琮想请示老太太,该怎么办才好。”

贾母:“……”

白眉下,一双老眼木然的看着贾琮,似看冤家对头。

旁人都面色不变,目光异然,独黛玉低着头,嘴角弯起一抹动人的笑意,消瘦的肩头不停的颤着……

这位三哥哥,真真能笑死人!

……

第一百八十一章 洗白

荣庆堂内,贾母直愣愣的盯着贾琮。

前儿她才逼着贾琮要顾全大局,将香皂送给折辱他的南安太妃。

今儿贾琮反手又拉出一个太妃来,反倒将她给逼到了墙角里。

南安太妃虽也是太妃,却不过是郡王太妃,如何能与皇太妃比?

更何况南安郡王府如今虽还有人承爵郡王位,但也只这一辈了。

大乾四大异姓郡王府,能将王位传至第四代的,只有北静郡王府。

南安郡王府的势衰不可避免。

这个时候,傻子也知道该如何选择。

只是,颜面上实在不好看。

兴许是见贾母有些下不来台,贾琮主动道:“若是老太太不好说,琮就让人去南安王府,问问太妃她老人家的意思。”

“行了!”

贾母恼火的斥了声,看着贾琮的模样,实在不想再说什么,对王夫人道:“去选些上等礼让人送去,将话讲明白了,就说我给她道恼。”

王夫人叹息一声,道:“就算如此,怕也要生分了。”

贾母哼了声,又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却道:“若果真还恼,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家做的好事,赖到贾家头上,难道我们还有罪过了不成?我虽老眼昏花,可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此言一出,别说王夫人等人,连贾琮都有些意外。

他原本是想借此事,彻底堵住贾母之口,待日后再有求上门来的,贾母也不好再逼他。

已经做好了被训斥一通的准备。

谁知老太太竟忍下了他的放肆,反而站在了他这一边……

开天辟地头一回!

贾琮正满心疑惑,就忽然听探春笑道:“也不知三哥哥那香皂到底有多好,舅舅家的小表妹早上还巴巴的派人来寻我,说舅舅才回家,她想给舅舅接风洗尘,必须要有沁香苑的香皂才好洗尘。好哥哥,能不能赏妹妹一个体面?不然下回再去舅舅家,在香儿表妹跟前可没脸了呢。”

众人听着这撒娇的话都笑了起来,贾琮先是一怔,随即心里猛然一亮。

原来如此!

是王子腾回来了。

若是如此的话……

贾琮脑中飞速转动,这才是贾母改变态度的缘由。

如今随着旧党一脉的大员悉数离京,贾琮背后最大的靠山已经没了。

就算还有一个摸不透情况的芙蓉公子,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丫头,难道还能干预荣府内事?

她和贾琮的事,本就传的沸沸扬扬,太后也不会容她再胡乱插手。

如此一来,荣国府内大房和二房之间的力量格局,瞬间便发生了变化,彻底失衡。

之前有贾赦、邢夫人在,有长兄长嫂的名义,总能勉强抗衡。

如今二人都半死不活,贾琮又失去了靠山,还是晚辈,哪里还能抗衡二房?

贾母倒不是不喜欢二房,只是出身大家的她,在豪门里经营了几十年后,所见所闻的经验教训,让她总不能看到一房独大。

尤其是背后还牵扯到王家……

贾母就算再不喜贾琮,可贾琮到底是荣国公的孙子,姓贾。

而王家,却是姓王。

或许在前宅外事上,贾母不大明白有些糊涂。

可内宅之事,少有她不清楚的。

王子腾回来,王夫人就有了强力的娘家后援支援。

这一点上,贾母都不会感到轻松。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电石火花间,贾琮想通透事情原委后,对探春笑道:“总能匀出一盒来,不好让妹妹在亲戚跟前失了体面。”

又对贾母道:“老太太,日后每月家里可制皂二十盒,一盒盛四块,其实一盒就够用半年了。其余的,老太太、太太和姊妹们可拿去赏人,也是好的。”

贾母哼了声,道:“我也不占你这个便宜,你当初说不要这份家业,自己去挣,我只当你和我置气,如今看来你倒是有分能为。如此也好,旁人家里,为了争份家业,兄弟阋墙打破脑袋的不知多少,咱们家要是能和和美美的分好家业,我死了也心甘。”

这种忌讳的话题,让众人都微微变了面色,素来淡然的王夫人也眯了眯眼……

贾母又道:“你能挣一份家业,那都是你的,我们也不好沾你的光。你在外面卖多少银子一盒,我们都给你。哪一个每月都有月钱,短不了你的……”

一旁薛姨妈和堂下的宝钗闻言,面色都古怪起来。

旁人不知价格,她们却是听说了的。

二十盒香皂的价格,真真不便宜哩……

贾琮忙道:“老太太,虽是如此,琮也好敬一份孝心才是。况且,只不过是一些日常用品,不值当什么的,谈何给银子?”

贾母却硬气的紧,道:“越是不值当的东西,越不好随便占了去。不然外面不定又说什么怪话来,快说,到底多少银钱!”

贾琮闻言,抽了抽嘴角,道:“十二两。”

贾母哼了声,没好气道:“你倒卖的不贱,二十盒卖十二两……”

一旁薛姨妈实在听不下去了,笑着提醒道:“老太太,沁香苑的香皂可不是二十盒十二两,是一盒十二两。”

贾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多少?”

薛姨妈赔笑道:“是十二两一盒,这还供不应求呢。前儿沁香苑准备的五百多盒儿,一天就卖了个精光。

原本不少人只是看在叶家的面上,买些送份心意,就当给叶家送个节礼。

谁知如今市面上,竟到处都是求这个的,添进嫁妆里,又好用又体面。

现在都出到十五两一盒了,哪家都不想落下颜面,被人家比下去。

偏咱们大乾又制不出这个,内务府都没这个方子。

可不就越来越贵?”

贾母闻言,面色古怪的看向贾琮。

真要十二两一盒,那一个月二十盒,就是二百四十两。

她这个国朝一等诰命国夫人,在府上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二十两,竟买不起两盒香皂……

“你掐我做什么?”

堂下,湘云恼火的瞪向一旁的黛玉,低声责问道。

黛玉一张俏脸通红,小声问道:“你不是常说我说话刺人吗?那你觉得,我说话有三哥哥刺人没?咯咯,我可不敢这样噎老太太……”

湘云:“……”

上头贾母拧着眉头,咬牙道:“怪道上回你说半天就卖了六千多两银子,我道你卖了几千盒儿……宫里出来的,都没你的贵吧?”

这一会儿,她再也不提什么给银子的事了。

贾家的内囊具体有多少她并不清楚,但她却是知道,贾家内囊已经上来了。

出的进的少,就算祖宗留下了一座金山,也隔不住一府几百人十数年的坐吃山空。

为了一个香皂,就每月往外出二百多两,贾家不是掏不出,是掏不起。

花银子的地方着实太多了……

贾琮淡然道:“是贵一些,不过东西也比海外进来的好。”说罢,贾琮岔开话题,道:“还有一事,想请教老太太、老爷和太太的意思。这会儿先问了老太太和太太罢。”

“又是什么事?怎一天到晚就你事情多?”

贾母真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了,今日出了两回丑了,她觉得心脏都有些受不住了。

贾琮解释道:“琮明日起就要闭门读书,一心准备秋闱。家里事务却极多,照应不过。所以琮想,是不是可以让链二哥出来了?”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悄然一静。

贾琏犯下的事,换做严厉些的人家,直接打死都是正常的。

尽管事后为了堵住人口,说那桃红不过是新买来的,贾赦还未纳入房里。

可谁又不知道怎么回事?

平日里大家连提都不好提,更何况后面王熙凤也跟着出了事。

这一对烧糊卷子,也就愈发让人忌讳了。

但实际上,贾琮知道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心里还是希望由这两人来管家的。

至少在他们夫妻二人管家时,贾家从没那么多让她们烧心费脑的事。

而且,也都听话。

在赖家、周家、钱家、单家等一大批贾府老人被清理之后,贾母和王夫人对贾府的情形,感觉快到了失控的边缘。

这让她们心中很是不安。

而贾琮接下来的时间里,又当真分不出心思再和她们勾心斗角。

与其坐等她们出一些想不到的幺蛾子,不如率先退一步。

退一步便可海阔天空。

再者,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都是身上带有污点的,且都欠恩于他。

贾琮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最重要的是,竖起一个对面能接受的挡箭牌,便可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这是在宋岩再三提醒他,要注意贾府状况前,贾琮便有的设想。

今日贾母的心思,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不然一旦等到王家牵扯进来,许多事就极难办了……

果不其然,这一招让贾母和王夫人大感意外。

两人对视一眼后,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动……

贾母问道:“这个时候,合适吗?别再让人说嘴了去……”

贾琮道:“这个时候应该正好,大老爷身子还未痊愈,链二哥正好去用心服侍,待大老爷好后,许就不恼他了,旁人也就无话可说。若是等大老爷自己养好了身子,那日后链二哥就……”

听他这般说,贾母和王夫人又变了脸色。

她们听出了贾琮何意。

这个时候,的确是最好的时候。

贾赦已经失去了神智,瘫痪在床。

这个时候让贾琏去侍奉,不会让事情变的更糟,反而能“将功赎罪”,洗白罪过。

而如果这个时候贾琏还不出来,那等贾赦有个好歹后,贾琏就算还能活下去,下半辈子也再无法在人前露面了……

这礼孝为王道的世间,容不下他这样的人。

不过,任谁都想不到,贾琮竟会替贾琏着想。

要知道,贾赦只有二子,贾琏更是荣府爵位的第一继承人。

换做其他府上,贾琮不落井下石置贾琏于死地,都是妇人之仁了。

怎么可能还想着替他洗白?

念及此,贾母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

她这一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让人头疼的孙子……

……

第一百八十二章 命太硬

“正如老太太先前所言,咱们府上不似别家,为了份家业打的头破血流,丑闻迭出。

贾家以孝治家,老太太和太太心存慈悲,连二哥二嫂当初都屡伸援手,救贾琮于苦难之中。

因此贾琮以为,能够和和美美,也算是一份孝心。

二哥此人,或许有些许小毛病,但心底到底不坏。

贾家男丁不旺,能有一个长兄在,相互扶持着,也能更好的光复先祖荣耀。”

许是见出了贾母等人的狐疑,贾琮淡然而真诚的解释道。

其实说来有趣,在贾府最大的作死强人贾赦就要完蛋后,不算宁府那边,荣府这边唯一的危机,就只有财务危机了。

而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缓缓衰败……

当然,前提是贾家要甘于衰败,贾政不要再给王子腾、贾雨村之流提供支持。

用先祖的余荫,来延缓这座豪门最后的余晖。

但若是心有不甘,依旧参与其中,那么迟早还是会被连累入局中,惨被清算。

但无论如何,只要贾家不似前世那般亲自下场,做一些类似贾赦所为的愚蠢而自大的勾当,那么贾家总不会再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凄惨结局。

然而现在由于贾琮的一些行为,却又将贾府带入了新旧党争中,还成了新党的对立面。

可以想象的到,如果形势不发生太大的变故,当新党将外省的局面理顺后,就该集中大势,清理皇亲勋贵了。不说江南那边,只关中土地,皇亲勋贵至少占去了三成,再加上皇庄,至少有五成。这是一个极恐怖的数字……

本来像贾家这般,大部分田庄都在关外黑辽三省,应该是在最次一级的清理对象中,甚至能逃过清理。

当年四王八公开国勋贵先后辅佐高祖、圣祖二帝,重拾河山,于黑辽之地一战毙虏酋,继而抵定天下后,圣祖皇帝以黑辽之土大封功臣,所以开国勋贵一脉当初赏赐的永业田庄,多在地广人稀的黑辽。

又有投靠女真胡虏的汉军旗为奴,耕种田庄以为基业。

只是自定都长安后,不少头脑灵活有进取心的开国勋贵,还是在长安以及江南之地,大肆兼并土地。

而像贾家这般“不思进取”的豪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勋贵中的良心了。

贾家“不思进取”,是因为当初贾代善目光长远,知道勋贵兼并之祸。

到了贾政这一辈,因肖祖法,再加上书生气重,也不愿谋此事。

贾赦虽刚愎自用,可在贾家内囊未尽时,他根本没有为银子考虑过,连朝堂都不愿站立,怎有心思筹谋这等下贱事业……

本来这种“不思进取”,在新党清查田亩时,反而会让贾家避开一难。

可是由于贾琮的缘故,贾家却势必会列入第一波强烈打击中。

以新党之手段酷烈,果真动手,贾家未必能够幸存。

只是这一点,贾家现在还无人知晓……

之前是贾琮怕被贾家牵累,如今形势却发生了变化,贾家和贾琮都注定不会本分老实,那么也就变成了大家互相伤害吧……

不过,贾琮还是希望尽量减少些内耗。

如果能够达到共赢,贾琮甚至愿意和王子腾合作。

说到底,他的年纪太小,按正常规律,十年内乃至二十年内,他都不可能掌握大权,只能借势。

文官不必说,熬资历是必经之路。

武将就更不必提了。

贾家虽以军功起家,军中也有不少余荫人脉。

但且不说如今天下四海承平,就算忽然出现战事,也和他没多大关系。

大乾积累下将帅无数,军中又素来论资排辈的严重,他得多大脸,才有资格独领一军,纵横驰骋?

再者,真让他独领一军,除却全军送菜外,基本上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所以,只要有可能用的到,又不会伤己的人物,贾琮都不介意合作。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他总不能和新党那群虎狼之师单挑……

只是对于贾琮的苦心和释放出的善意,贾母却持疑虑态度。

虽然今日经过南安郡王府的事,她已经不怎么再怀疑是贾琮背后捣鬼了,可她又起了另一个疑心。

贾琮的命太硬了……

克父、克母、克兄、克嫂、克对头……

几乎所有和他对上的人,都没落个好结果。

这样命硬的人,得罪不起,却也亲近不得。

君不见宋岩待贾琮何其之好,可转眼就被免了官。

听说,连贾政似乎也动了致仕的心思……

这样的人,谁还敢亲近?

贾母原就是个迷信的人,不然不会那样宠爱衔玉而生的宝玉,视若命根。

想到贾琮和宝玉就是两个极端,老眼中浮起一抹忌讳,巴不得贾琮离的远远的,不过话还是勉强柔和夸道:“也罢,既然你有这份兄友弟恭之心,我们难道还能不成全?不过这件事你要和老爷说清楚,他可未必愿意。”

贾琮闻言无声一笑,如今荣府的俗务快将贾政一颗文艺中年的心都搅碎了。

让一个惯看风花雪月阳春白雪的人去考虑地租佃户之类的事,何止是折磨……

所以,这方面问题几乎没有。

也看出了贾母依旧对他的疏离,贾琮却没什么失落。

他本也没想过祖慈孙孝的戏码,真让他做承欢膝下的孝子贤孙,像宝玉一般整日被老太太宠溺的摩挲爱抚,他一日都承受不起……

只要不内耗拖后腿就好。

……

梦坡斋。

自荣庆堂出来,贾琮便来去了此处,说明来意。

果不其然,贾政在听闻可以洗白贾琏后,登时动心了。

这段日子来,偌大一个贾府前宅之事都落在他头上。

自贾代善去世后,他主掌荣国,前宅的事就没让他操心过。

之前有赖大、周瑞、林之孝、吴兴登等精干管家相助代劳,他只偶尔听听罢了。

再往后贾琏长大后,更是连听也不用听了。

可如今赖大、周瑞等人被一锅烩了,贾琏又被圈在宗祠,贾琮又借口秋闱撂了挑子,贾政不得不亲自上马。

真真是心力憔悴!

那些田庄、园子的租子,还有各处月钱的核算发放,让他抓破脑袋。

只是……

“那个畜生做下那样的事,若只这般轻易原谅,是不是……”

贾政面子上还是抹不开。

其实他难道不知道,高门深宅中,这样的事几乎家家不绝?

只是人家没让自家老子给堵个正着,就算堵个正着,也只是私下打死,不会闹的沸沸扬扬而已。

贾琮自然不会大包大揽的去给贾琏脱罪,低声道:“老太太说,桃红不过是新买来的,不算姨娘,所以……

老爷,侄儿就要闭门读书一心准备秋闱了,却听说老爷这些日子十分操劳,几乎积劳成疾。

二哥的事,相比老爷的身体,无足轻重。

还是让他出来,一边侍奉大老爷、大太太,一边低调处置家务吧。

老爷毕竟有了春秋,不好再如此劳累了。”

贾政闻言,心中大感熨帖,看着贾琮问道:“今日你没去送松禅公?”

贾琮点点头,道:“先生说不喜离别之苦。”

贾政颔首,却又惋惜道:“今日诸多旧僚皆去灞桥相送,十里柳堤几被折尽,连宁元辅的公子都特意去长亭相送松禅公,你若去了,说不得又能得到好词……”

贾琮闻言,忽地皱眉道:“老爷,今日旧党魁首悉数离京。宁观宁元泽是专门去送我先生一人的?”

贾政不解其意,点点头道:“是啊……”他到底不是蠢人,说完也终于反应出来此中不妥。

贾政倒吸了口冷气,道:“宁元辅这个公子,好狠的手段哪!”

贾琮眼睛中目光有些凛冽,沉声道:“先生德望太高,葛致诚、陈西延等人虽为阁臣,但官位和名望到底是两回事。在台上还好,可如今致仕了,真正能担得起旧党核心领袖的,只有先生。新党对此自然放心不过,可是宁元泽就这样赤果果的去挑拨离间,却是要陷先生于不义,当面打脸了。

葛致诚他们才退位,正是心理最敏感时期,宁元泽此举阴毒。

此事必不是宁则臣所为,宁则臣手段酷烈归酷烈,却不会如此下作。”

贾政闻言,叹息一声,道:“是不好啊,不怪松禅公当面教诲他,做人要胸怀磊落,要他好好学学他父亲的格局。当时,宁元泽着实羞愧不已,匆匆告辞。”

贾琮闻言解恨的呵呵笑了起来,讥讽道:“先生何许人也?真正知行合一,学问通透的当世大家!就是宁则臣亲至,也要敬先生三分。宁元泽狂傲小儿,雕虫小技也敢拿来现眼叫卖,丢尽了他爹的脸面。”

贾政却担忧道:“虽是如此,宁家拿松禅公无法,可你是松禅公得意弟子,宁家的怒火会不会对准你?你就快要秋闱了……”

贾琮面色感慨道:“老爷不知,正是如此,先生才故意当面教诲于宁家子。若不然,以先生的胸襟,纵然识破小人奸计,也不会同一个小辈计较的。

葛致诚之流早已老朽,先生又岂惧之?

先生是知道,他若置之不理,我为弟子,必为师出面,费心思报此小人之仇。

他不忍我为此事分心,才将火头揽了过去。

或许日后新党会报此仇,但至少不是现在。”

贾政闻言,面色动容,对贾琮道:“松禅公果为良师,琮儿你能想明白这些,也极难得。

罢了,既然松禅公为了琮儿你的秋闱,都如此苦心积虑,我等至亲,又怎能不让你安心备考?

你去东府看看你链二哥去罢,若他果真知错了,就告诉你珍大哥,说是我说的,还是放链儿出来,侍奉大老爷大太太罢。”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去了宁府,贾琮没有先去打扰贾珍。

连贾政都明白,要先施恩于贾琏,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有了这份恩情在,日后贾琏的兄长身份,就弱化到了极致……

所以,贾琮便直接去了宁府西边的宗祠。

贾琏这数日来,自然不可能在宗祠吃喝拉撒睡。

而是在宗祠边的一处小小宅院内。

每日也只在晨昏定省时去宗祠里给祖宗磕头上香,忏悔自省,平时就拘在宗祠旁的这座小宅院里。

对于一个富贵了二十来年,从不委屈自己的公子哥儿而言,这样的幽禁,着实已经很难熬了。

看着面前这座不起眼的小宅院,贾琮脑子浮现出的,却是当初他在东路院假山后的耳房时,贾琏出现时不经意的傲慢。

也许,贾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等情形会颠倒过来。

当然,贾琮不会无聊的也来一出傲然而降的戏码。

再说贾琏当初也并无恶意,只是天性使然罢了。

想想贾琏的性子,贾琮暗自摇头,未再多想,举手叩向小院木门。

只是他没想到,这小小黑木门竟未栓,一推就开了条缝隙。

贾琮索性推门而入。

只是,一进门,耳中传来的声音,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想象中的萧索落魄完全没有,这宗祠之侧,怎会有淫靡之音?!

哪怕贾琮自后世来,心中没有太重的宗族概念。

可耳濡目染了两年后,也知道这个时代,什么是最重要的。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最重要的大事都是祭祀先祖和战争。

更何况对于一个宗族?

贾琏他……莫不是疯了?

可是,纵然他疯了,又怎会有女子出现在这?

贾琮面色凝重的步步上前,随着愈发靠近,他的面色也愈发古怪。

“好嫂子,如今……如今也只有你还记得我了……”

这是贾琏明显带有酒意的声音,只是……语气并不怎么悲伤落魄,反而有些浪。

“咯咯,琏兄弟说笑了,嫂子,嫂子不是常来瞧你吗?琏兄弟是个好人,不比……不比那些连小姨子都要玩弄的畜生……”

这声音中的醉意和恨意,比贾琏还强。

贾琏只是浪?他是没玩小姨子,可他顽了他爹的姨娘。

这倒是其次,关键是这声音……

以贾琮的定力,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的天,竟是破了案了。

前世多少红楼读者,都在探讨焦大那句“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中,后半句的出处。

有说王熙凤的,有说秦可卿的,就是没人往此人身上想。

尤氏!!

竟应在此处……

听闻尤氏之言,贾琏似乎愈发醉也愈发浪了,哼哼笑道:“比不得珍大哥哥会顽,大嫂子,你那两个妹妹又来了?珍大哥哥有福了,连蓉哥儿也跟着……哼哼。他们能瞒得过我?”

“呸!”

尤氏显然生气了,带着哭腔道:“你们这群爷们儿就没一个好东西,仗着公候子弟,就会欺负我们这等女人。但凡他把我当正经太太看,也不会不给我存一分体面。哪个会看得起我?如今……如今我竟成什么了?一家子被你们作践?”

贾琏是个老手,哄道:“好嫂子,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怎会作践嫂子?都说长嫂如母……”

“如你娘!”

尤氏又照脸啐了口,骂道:“你还有脸说长嫂如母,你的手摸到哪里去了……哎哟!你,你不就连你姨娘都偷,也不是个好货,如今,如今连我都偷……嗯,你……你……”

听至此,贾琮沉着一张脸,再也听不下去了。

不过他也没捉奸的心思,大家子里,这等事不算常事。

再说贾珍都未必在意,他又何必来做“小人”?

只是没等他走出门,就听到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幽怨话:“琏儿,你莫不是疯了,这活儿都……都不行了,还来撩拨我?凤丫头这些年难道在守活寡?”

“放屁!”

贾琏气急败坏大骂道:“都是那个老不死的!跟罗刹鬼一样闯进来,才唬的我不能硬了……这个野牛攮的老鬼物儿,可害死我了……”

尤氏的酒意似乎也醒了,喝道:“你疯了,小点声儿,你……”

话没说完,就听贴身丫鬟银蝶在外面庭院里传来惊呼声:“呀!琮……琮三爷!你你……你怎么在这?”

“轰!”

这一刻,尤氏和贾琏如遭雷击,面色惊恐。

……

“琮三……三爷。”

银蝶再没想到,她不过出去出恭一回,就闯下这等天祸来。

看着堵在门口的这个面色煞白的丫鬟,贾琮轻轻一叹。

原来还有放风的,只是刚才不知道怎么出去了。

不然,他也推不开这个门儿。

没等他说什么,屋里两人已经衣衫不整的跑了出来。

看见贾琮一脸肃然的站在那里,两人觉得心都在打颤。

银蝶哭声道:“奶奶,我去更衣了,没想到……”

这一刻,尤氏恨不得将这个心腹丫头的嘴撕烂。

她理也不理银蝶,强笑的看着贾琮,念了声:“琮兄弟怎么来了?”

贾琮想了想,道:“我同老太太和老爷求了情,放链二……哥,出去,侍奉大老爷。”

贾琏听闻“大老爷”三个字,竟是打了个寒颤,一迭声的摇头道:“不去不去不去,大老爷非杀了我不可……”

贾琮皱眉沉声道:“大老爷患了中风,偏瘫在床,连人都认不得。这个时候二哥你去尽心服侍,日后哪个也不会再指摘你什么。你果真不去?”

贾琏闻言心动了,可是……他低头看了眼裤裆,眼睛里满是悲愤。

他不知道再度看到大老爷,会不会和他拼了命,直接送他归西。

见他犹豫,一旁的尤氏差点破口大骂一声废物,一跺脚道:“糊涂种子,你是不是傻啊,出去了赶紧寻郎中……”

这个时候,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这股泼辣劲,倒让贾琮微微侧目。

至于红杏出墙绿了贾珍一事,毕竟和贾琮并无关系,他也没什么精神洁癖。

贾珍顽了尤氏的两个妹妹,尤氏翻过来也绿了他,贾琮并不觉得有多大逆不道。

毕竟连朋友都算不上,不亲近就好。

只是贾琏这混帐,着实太过了些……

而贾琏被尤氏一通骂也恍然大悟惊醒过来,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还可以寻郎中……三弟,你……多谢你还惦记着哥哥啊!”

这会儿他也终于知道感动了,深深揖礼谢道。

贾琮淡淡一叹,道:“二哥还是先收拾一番罢,我去见珍大哥。”

听到头顶草原之人的人名,小小庭院内气氛一滞。

尤氏面色煞白,强笑道:“琮兄弟,今日之事……”

这事若没人撞破,只是传言倒也罢,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贾琮揭破了,那尤氏除了死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贾琮垂着眼帘摇头道:“今日有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是长舌妇。”

“对对对……”

贾琏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智慧,连声道:“三弟是有大志向的人,从来不理会这等小事。三弟你放心,日后你去忙外面的大事,去……写诗做官,家里的小事全交给我,哥哥保证再没人敢拖你后腿,给你使绊子!”

贾琮闻言,点点头,看向贾琏问道:“二哥知道那日之后发生的事么?”

贾琏却讪讪一笑,道:“听说一些,不过没怎么上心。当日想着,这辈子算是毁了,不知哪天就完了,哪还有心思想其他……”

贾琮看着贾琏,不知说什么好。

王熙凤紧跟着他出事了,再往后乱七八糟的一通事,连赖家这样奴才中的豪门都被连根拔起,贾琏居然全无所谓。

摇摇头,不欲再多说什么,贾琮再次提出要告辞,去见贾珍。

却听尤氏劝道:“琮兄弟今日还是别去了,去了你大哥哥也不得闲。他一早就喝醉了,这会儿不知在哪间屋子躺着呢。”

想起之前的话,贾琮自然明白了什么。

心里腻味,对于豪门里的这些事,也有了更彻底的认识。

他点点头道:“如此,那我明日再去吧。”

说罢,实在不想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等贾琮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后,尤氏和贾琏努力赔着的笑脸同时颓败了下来。

老天爷,以后在贾琮面前,还怎么做人?

再没一张脸了……

还好贾琮不是个多事爱惹是非的,若是换一个人,真真不能活了。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这件事不能这样算了,必要弥补些什么,不然万一传了出去,生死难料……

暂时也只盼贾琮能够守口如瓶。

他们却万万想不到,贾琮在出门后,就在不远处还遇到了一个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焦大,焦老太爷。

不过幸运的是,焦大素日里虽然爱拿大,但在未喝酒时,并不是多话长舌之人。

因此,关于“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言论,暂时还未面世。

一片风平浪静中,第二日,贾琏自宗祠出来,回到了荣府。

先去荣庆堂,狠狠大哭了一番,忏悔己过。

之后便在贾母的痛骂之下,发誓痛改前非,去了东路院,一心侍奉双亲。

并在闲余时间,帮助贾政处理家务琐事。

和王熙凤的重逢自不必多提,相敬如冰……

而贾琮自从国子监出来后,也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一段平静安宁的读书光阴。

岁月飞逝,时间似如过眼云烟。

转眼间,秋闱将至。

……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甄封氏

秋雨蒙蒙。

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六。

黎明时分。

阴云弥天,天色阴沉。

墨竹院内,烛火通明。

不过才卯时二刻(凌晨六点),庭院内便不时有丫鬟的身影行来折往。

秋日的关中,夜已清凉,透着一股寒气。

若是往日里,墨竹院的丫鬟们自不敢违逆贾琮的意思,不会每半个时辰就进出一遭的折腾。

更换热茶和点心,还有随时备好的洗脸温水和帕子,连塞了熏香的马桶都备了两个……

可是如今她们有人撑腰,连贾琮都奈何不得,便只能随她们去了。

又到了每一个时辰便起来活动脖颈和手脚筋骨的时候,就见平儿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含笑进来。

一身藕黄色绣流水云纹的裙裳,让平儿看起来愈发温婉俏美。

绫罗珠翠耀眼,也衬的她更加靓丽,令人赏心悦目。

“琮儿,到点了,起来走走吧。坐久了伤脖颈,伤身子呢……”

平儿温软细语,轻柔动听。

这套说辞,本是贾琮与大家解释,为何坐一个时辰就起来活动活动的原因。

却被细心的平儿记下了,竟成了定例。

平儿甚至记起,当年先珠大爷,就是因为苦读才熬干了身子,早早没了的。

所以愈发督促的紧了。

自贾琏去了东路院后,虽十分不舍王熙凤,可为了避嫌,平儿还是主动搬回了墨竹院。

贾琮起身,在灯下看着眉眼如画的平儿,清峻的面上浮起笑容,笑道:“姐姐又何苦跟着熬?往前我都让晴雯她们早早睡着,不许起来。如今姐姐岂不成了坏人?”

平儿嗔视一眼,抿嘴笑道:“你马上就要秋闱下场了,就这么几日,我偏来做这个坏人,难道不行?”

贾琮呵呵一笑,道:“当然行,我巴不得求姐姐管我一辈子。”

“呸!”

听这直白之言,平儿俏脸登时飞起一片红晕,啐道:“琮儿大了,愈发不学好了。”

贾琮却一点也不忸怩,目光明亮大方的看着平儿,轻声道:“姐姐,非我轻浮。如今咱们虽看似情形好了许多,可真心诚意待我者,除了姐姐,还有何人?我不会为这世间浮华迷住了眼,始终看的清,若有一日再落魄,能与我相濡以沫者,唯有姐姐。”

看着贾琮俊秀的眸眼中,眼神是那样的冷静而柔和,平儿羞急之气敛去,温声道:“好好的,又说这些做什么?

我是你的丫头,自然要一直服侍你。再说,也不止我一人,晴雯她们不也一般诚心?”

贾琮笑了笑,道:“她们也是好的,但终究和姐姐不一样。”

虽话未说尽,但聪明灵慧的平儿还是明白贾琮的意思。

若他一直落魄,晴雯、小红她们这些心比天高的丫头,最开始都不会心甘情愿的跟他。

只是……

平儿目光愈发柔和了,温婉劝道:“世情如此,她们并没有错,如今也一心一意的服侍你,可不能再说这些了,寒了她们的心呢。

都说难得糊涂才是福,琮儿也别忒事事精明了。

仔细那句老话,慧极必伤哩。”

贾琮闻言颔首,听的舒心,便笑道:“我明白的,只是,也更感姐姐的可贵。所以才希望姐姐能一直管着我……”

平儿闻言,俏脸上又浮起红晕来,杏眼中也满是盈盈秋水,咬了咬红唇,轻声道:“我是你的丫头,只要你不嫌我赶我走,自然要一直做你的管事丫头。”

贾琮眼中泛起惊喜,道:“我同二哥说过,绝不许姐姐这样品格的人,沦为被人姬妾,所以姐姐又怎会一直是丫……”

“琮儿!”

话没说完,就被平儿着急喝断,平儿少见的羞恼,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后,才回过头来,红了眼低声道:“琮儿可是想逼死我不成?”

贾琮皱眉道:“姐姐何以至此?”

平儿气道:“我什么身份,琮儿又是什么身份?若是让人听去了一言半语,只当我是下贱狐媚子,把好好的爷们都教唆坏了,那还有我的活路?”

贾琮正色道:“姐姐放心,我就是再傻也不会现在就说与外人听的,那岂不是给咱们自己寻麻烦?只是想告诉姐姐一声,姐姐待我这样好,我也必不会让姐姐没个着落的。”

平儿闻言,心中又感动又心酸,强笑道:“你有这个心便是好的,可是,我又如何能禁得起这等心思?你如今还小,许多事都不懂,我……哎哟!”

平儿话没说完,就觉一股大力从腰身处传来,揽着她向前倒去。

惊呼一声,唬的闭上了眼,待落入某人怀中,才回过神来。

再一睁眼,正好与贾琮四目相对。

惊羞之下,正要挣扎,却骇然看到那张梦里出现千百回的脸不断靠近,唬的她再次闭眼,然后就觉得唇口被人咬住,惊骇之下,只感到天旋地转,平儿一身气力尽失……

贾琮却见好就收,抬起头,对闭着眼睫毛颤抖,满面晕红的平儿道:“如今说的再多,姐姐也不信,索性不再多说,好姐姐,只看以后吧。”

“琮儿,你……你……为……为什么是我?芙蓉公子前儿才给你送来文房四宝。还有……还有那宰相家的女儿……”

平儿没有睁眼,呼吸急促,颤声问道。到了这一地步,她也不至于再自欺欺人,所以将心底疑惑问出。

至于所问之事也是有典故的,因为贾琮就要下场秋闱,所以前儿叶清打发人送来一套内造的笔墨。

这倒也罢,沁香苑这数月来带给了叶清和贾琮十分丰厚的利润,叶清送一套文墨,也说的过去。

可宁则臣的女儿宁羽瑶也来凑份热闹,就让许多人想入非非了,在贾府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平儿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好奇已久……听闻她言,贾琮呵呵一笑,没有躲避问题,诚实回道:“很简单,她们都只是友情。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这一世的感情里,不会掺杂除了爱情外的其他任何杂质,就只有纯粹的你和我,相互纯粹的喜欢。”

平儿闻言,睁开水汪汪的眼睛痴痴的看着贾琮,轻声道:“琮儿,你真真……一点不像十二岁哩。”

贾琮闻言,看着面若桃花的平儿,忽然坏笑一声,道:“十二岁又如何?宝玉也十二岁,早和袭人成就好事了。我不过才亲了姐姐一口……”

这是先前贾环来嚼的舌头,消息来源赵姨娘。一个贾府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风吹草动其实都瞒不过有心人去……

平儿闻言,本就晕红的俏脸登时殷红如血,更是唰的一下从贾琮怀里挣脱,羞恼道:“再浑说,仔细……仔细你的皮!”

贾琮哈哈一笑,将桌上的莲子羹一口喝罢,对犹自羞恼不平胸前剧烈起伏的平儿道:“姐姐放心,我与宝玉不同,姐姐与袭人更不同。姐姐去忙吧,我要读书了。”

平儿见贾琮当即坐下,装模作样的大声诵读起文章来,又羞赧又好气。

却终究不忍打扰他读书,收起莲花瓷碗就要离去,就见一道身影忽地闯进珠帘,气喘吁吁的蹿进书房里,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平儿见之一惊,皱眉道:“香菱,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素来乖巧呆憨的香菱,此刻香菱却激动的唬人,大眼睛里眼泪扑簌扑簌的流个不停,竟不答平日里处的最好的平儿,只盯着贾琮瘪着嘴落泪。

见她如此,平儿摸不着头脑,贾琮却忽地眼睛一亮,道:“可是往南边儿去寻你娘的人回来了?”

香菱闻言,连连点头下,“呜呜”哭出声来。

眼神中充满期待,却又充满恐惧和茫然,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这般可怜模样,平儿心疼坏了,忙放下莲碗将香菱抱住,柔声哄劝道:“可怜见的,怎唬成这般模样?这是极好的事啊,在府上没人苛待你,大家都疼爱你,如今更连老娘都寻着了,可见日后日子会更好了,只有欢喜的道理,可不能再哭了。不然你娘来了见着你,只以为咱们欺负你了哩!”

听闻平儿柔声细语,香菱紧紧绷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却还是哭个不停。

贾琮起身笑道:“哭什么?既然来了,咱们就去迎迎吧。”

这时,小红、春燕、晴雯也急急进来,还是小红从她娘那里得知情况,最先告诉香菱的。

一伙儿人汇在一起,往前面赶去。

……

此时秋雨将将停歇,天刚明。

贾政门下清客相公程日兴、嵇好古二人并数名小厮,风尘仆仆的自江南护送着两人回到了荣府。

程日兴、嵇好古二人归来后,发现贾府形势大变,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旧友都没了下落。

连赖大、周瑞、单大良等老管家都不见了踪影,熟人只剩一个林之孝。

惊骇之余,却来不及多问,就将带回来之人,介绍与闻讯赶来的贾政。

事涉他极看重的贾雨村,容不得贾政不重视。

“请太爷安!”

“太爷吉祥!”

“太爷纳福!”

贾政来至外书房,与程日兴、嵇好古两位清客问了好,道了辛苦,又约定接风洗尘之日后,看向了他们从江南接回来的人。

一白发老翁诚惶诚恐,满面谄媚的跪地与贾政请安。

这等模样,贾政见之便不喜。

不过到底尊他年高,使人搀扶起来。

程日兴道:“世翁,此人便为江南大如州的老翁封肃,贾雨村中进士后便为大如州县尊,曾与封老翁之婿甄士隐为旧交。琮三爷先前所言之事,纹丝不差。这位……”又指着站在封肃身后一直低着头,头发花白的妇人道:“这位便是甄士隐之妻甄封氏,甄士隐自女儿走失后,精神愈差,终一日走失,据说去做了和尚。甄封氏便在家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虽封老翁常命她再嫁,只她性情贤淑深明礼仪,坚持为甄世隐守节,又有一期盼,才坚持到今日。”

贾政闻言心中既痛又生敬意,问道:“什么期盼?”

程日兴道:“甄封氏当日得到贾雨村许诺,会出力为她寻找被拐去的女儿英莲。因为当日甄士隐有大恩于贾雨村,所以她以为终有一日,能寻回爱女,所以苦苦等待。”

贾政闻言,再想想他极为看重、费心举荐,以为日后可以托之大事的贾雨村,一张脸羞臊的通红,恨的厉声骂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忘八东西,怎就能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混帐事?!他当日若说明此中缘由,难道吾家还会不讲道理不成?”

话刚落地,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清朗笑声:“老爷又何必生气?若是贾雨村说出此节来,还如何隐瞒他狡诈无义的面目?若非有葫芦庙的葫芦僧说出这段公案,谁能想到相貌堂堂的贾雨村,竟生的这样一颗狼心狗肺?

不止欺瞒了老爷,连姑丈一样也被他瞒骗。”

贾政闻言,怒气稍减,缓声道:“是琮儿来了……”

“英莲?!”

贾政话未说罢,就见之前一直低着头的甄封氏,抬头看向贾琮身后的一个女孩子,看了稍许,就发出了一声试探的呼唤。

众人根本不会猜疑身份真伪,因为甄封氏虽老,可和贾琮身后的女孩子,竟有五成相像。

“英莲!!”

一直卑卑怯怯的甄封氏,在愈发真切看到香菱的面容,尤其是她眉心处那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时,再不存疑,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声后,缓缓哭倒在地。

“……娘?”

……

第一百八十五章 真风流

外书房内,贾政坐于主座。

除却程日兴、嵇好古二人,还只余一个清客,名王尔调者,算是有点真才实学,善弈棋,精戏曲。

另有林之孝在屋内听候调遣。

此时甄封氏已被平儿等人搀扶下去洗漱休息,封肃也有仆人引着去用饭。

贾琮则暂留在外书房,参议香菱及贾雨村之要事。

听完程日兴将南下之行详细道来后,贾琮皱眉问道:“程先生,依你在大如州所闻,这封肃待亲女都吝啬非常。还常试图将其再嫁给一鳏夫,只为了十两银子的聘礼?”

程日兴叹息一声,道:“世兄所言不差,据我等探闻,当年甄士隐变卖家财前来投靠,手中的积蓄,多为此人贪墨了去。待银尽之后,又百般嫌弃作践……”

贾政闻言十分厌弃道:“这等小人,你们将他带来做什么?”

程日兴苦笑一声,道:“若不带他来,也带不来甄封氏。”

贾琮笑着宽慰道:“老爷放心,此等贪鄙小人,无足轻重,随意使个小计,必能让他知难而退。”

便对林之孝道:“麻烦林大叔安排两个人,拿出往日里高门门子的气派,和封肃算一算这些年替他养外孙女的银子,以及这一趟为他一家人相聚贾家的花费,还有为他外孙女赎身的银子。算罢后倒也不必相迫太甚,给他三日时间筹银子就好。”

贾政听了都不落忍,劝道:“琮儿,他一个外省乡下的民夫,怕没甚银子……”

程日兴却格外诧异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对贾政笑道:“世翁,世兄的意思是,那封肃贪财要命,却又是吝啬小气的性子,一旦府上问他讨银子,他势必吓跑,连一日功夫都不用,麻烦也就解决了。”

贾政闻言哑然失笑,摇头道:“竟是这么一回事,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大磊落……”

贾琮笑道:“倒也可以直接驱离,只是怕会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贾政闻言顿了顿,道:“也罢,就这样吧,不过好歹等人歇息一日才好。”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赞贾政仁善。

贾政又道:“这封甄氏和她女儿之事,始作俑者虽非吾家,但总归牵扯上干系。如今那丫头又是琮儿你的人,总要安置妥当才是。”

贾琮点点头,道:“老爷说的是,暂先让甄封氏在客房住下吧,这件事侄儿回头再安置。她们若是想回姑苏,就送她们盘缠。若是想留在都中,也好解决。老爷,这些都是小事,难题还在贾雨村处……”

贾政闻言,面色又难看起来。

他自认是最重人品性者,虽不说能慧眼识珠,但也自忖不会看错人。

当初见贾雨村,除却得妹丈林如海的举荐外,他与贾雨村亲自交谈后,也觉得此人是位大才,且光明磊落,可以重用。

贾家自身虽为显贵,但族中子弟并无出挑之才,也没人能去九边戍边苦熬,所以需要在官场上扶持亲近贾家的人才,以延续贾家的荣光。

然而这等事,最忌讳的就是所托非人。

再没想到,虽然他已谨慎又谨慎,可挑选出来的人,竟是这样的货色……

甄士隐对其如此厚恩,到头来,贾雨村却任凭甄士隐独女落到这等田地。

贾政就算再迂腐,也不会再信任这等人。

只是……

又该怎么办呢?

看着贾政愤怒而茫然的眼神,贾琮抽了抽嘴角,道:“老爷若是放心,此事就交给侄儿去办吧。待秋闱之后,侄儿来解决。”

贾政闻言眼睛一亮,道:“哦?琮儿准备如何处置?”

贾琮微笑道:“老爷,这件事贾家不好直接出面。总不好前面才抬举了人家,如今再打压废了。就算有缘由,可也必会有人说,咱们以朝廷公器为私用,留下后患。至于具体如何操办,侄儿目前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待理顺后,再上报老爷罢,不然漏洞百出……”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犯下机事不密之罪过。

贾政却笑道:“琮儿如今愈发出息了,罢,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又对程日兴、嵇好古二人道:“此为吾家千里驹也。”

程日兴忙笑道:“世兄果然大才,吾与好古兄虽远在江南之地,亦是满耳充闻‘人生若只如初见’。”

贾政闻言惊喜,问道:“江南之地,也听说了琮儿的《赠杏花娘》?”

嵇好古笑道:“如今十里秦淮上,哪艘画舫不唱清臣词?”

贾琮起身道:“老爷,两位先生,恕贾琮先告退。”

众人闻言一怔,嵇好古以为贾琮害羞,呵呵笑道:“世兄,吾等非贪花好色之辈。只是世事如此,想要做事,难免应酬。世兄如此高才,已为名士。而真名士,当自然风流才对。”

程日兴也笑道:“待秋闱之后,世兄的应酬怕便要多喽。鹿鸣宴之后,同年好友相互宴请已成习俗。赋诗作词,好不得意。”

贾政一直含笑,不过见贾琮始终不语,也以为他难为情,不忍强求,笑道:“琮儿还小,诸公且不必说这些。待秋闱中试之后,再教诲不迟。琮儿先去读书吧……”

贾琮告退。

……

重回墨竹院后,贾琮却见着了一意外客人……

“琮兄弟回来了?”

书房内,一身素雅裙裳的薛宝钗坐于客座上用茶,正与小丫头子觅儿说话,见贾琮回来,起身迎道。

一旁斟茶倒水的觅儿见之,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这话……

贾琮笑着点点头,问道:“宝姐姐怎么来了?哦……呵呵,是听说香菱娘亲之事吧,怎没去瞧?她们此刻应该在廊下小正房那边。”

宝钗闻言面上笑容顿了顿,水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自数月前其母薛姨妈与她长谈一宿,劝她和贾琮保持距离后,宝钗便不得不渐渐疏远了墨竹院。

虽然贾琮一直闭门读书,但闲暇之余,探春、湘云甚至黛玉等人,也会偶尔去墨竹院顽。

唯独她……再未来过。

可是越是如此,她心里的那个影子却愈深刻,挥之不去。

那字,那词,那人,还有那许多事……

她虽极爱贾琮的词,可却发觉,年少并非不识愁滋味啊。

最怕相思,偏又相思……

便可识尽滋味,却只能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原还不知……只入秋天凉,知琮兄弟就要下场,正巧南边送来一些防伤寒的药膏,我……我妈想起琮兄弟来,便打发我送来。”

薛宝钗盈盈的望着贾琮,温声徐徐说道。

贾琮见她认真的模样,笑道:“多谢姨妈关心,也劳宝姐姐走一遭。”

薛宝钗轻轻抿口一笑,轻声道:“这不值当什么……”

说罢,与贾琮对视一眼,见其目光清明中,有客气有尊重,唯独没有热情。

心中不由升起苦涩,竟有一丝伤感……

宝钗强笑一声,道:“不扰琮兄弟读书了,后日就要下场,记得让平儿备些厚衣裳,我听说考号里漏风,许多考生到一半就染了伤寒坚持不住了,必要用毯子遮一遮,还有……”

许是自觉说的太多,见贾琮和觅儿都怔怔看着她,宝钗登时羞愧的红了脸,不敢再看人,道了声:“我去看看香菱。”

就要匆匆离去。

贾琮心中一叹,他又非愚人,如何会看不懂她的心思?

他也非矫情造作之人,能有这样一朵晶莹如雪品质高洁的金钗喜欢,他心中难免窃喜。

只是,他不是真的只有十二三岁,也不是十七八岁。

在这样一个世道中,如果自身不强大,无法自主命运之前,空用风花雪月去动人,也不过又是一个贾宝玉。

到头来,留下受苦的只会是女孩子……

方才在外书房,他之所以告辞,不是因为什么难为情羞涩,只是实在不能苟同程日兴等人的说法罢。

纵情于声色中,品顽许多名妓美人,那也能叫风流?

不过是肆意的顽弄女性,行为下流罢了。

且不说那是不是尊重旁人,首先,就不是在尊重自己。

贾琮素来以为,只有在能克己、能承担、能担负得起之下的彼此喜欢,才叫真风流。

贾琮并不以为一夫一妻便是一定的,只要不滥情,就算有数红颜知己也未尝不可,但至少要做到不让女孩子去担负苦果。

而此刻,他对宝钗的任何承诺和回应,都只会让她陷入更艰难和痛苦的地步。

只薛姨妈和王夫人那一关,就会让她备受煎熬。

不过,若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却又是一种没承担……

见宝钗就要失落而去,贾琮笑道:“宝姐姐且等等,一起去吧。香菱心性还小,只会哭,得让她和她娘安下心来。

虽然她娘俩重逢,可她外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日子还长远,日后的难处极多,若不能提前安置妥当,就这样撒手。

虽我们自觉行下好事,痛快了一时,她们却未必能过好长远。

说不得反而让香菱吃上许多苦头。”

宝钗闻言,顿足回首,看着贾琮道:“琮兄弟思量的极是,我也这般想的……”

眼睛亮晶晶,似有惊喜。

贾琮与她一笑,道:“宝姐姐请。”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秘卷

墨竹院廊下小正房,原是小丫头子们住的屋子。

香菱在薛家便是大丫头,过来后自然不能降等。

不过墨竹院本就是书房改造,厢房没那么大。

贾琮身旁之前就有了小红、春燕和晴雯,虽说挤一挤也能睡,不过香菱还是在这边选了一间屋子,与娟儿觅儿的屋子为邻,左右在一个院子里。

这会儿甄封氏与香菱坐在香菱的床榻上,母女拉着手,只是哭。

甄封氏这些年能够活下来,最大的盼头就是有朝一日能寻回女儿。

如今终于找着了,心中滋味又哪里是外人能想象的出的。

而香菱这些年颠簸流离,被各种打骂教训,卖来卖去,同样过的艰难。

几万回幻想能有一个娘疼她,如今甄封氏从天而降,回忆起当初受的苦,岂能不哭……

虽然记忆中早已模糊,可一个“娘”字,就让她和甄封氏的手死死牵住,再不分开。

一旁处,小红和春燕倒也罢,娘都在跟前。

这会儿虽跟着落泪,却并不能体会个中苦楚。

平儿持重,虽心中哀痛,却也依旧在劝别人……

唯有晴雯,哭的几不能自已。

平儿劝了这头劝那头,额头都见汗了。

旁人不能理解晴雯为何这般,可与宝钗进来的贾琮,却明白她为何如此。

前世读红楼,最惨的丫头,不过就是晴雯。

送从病榻上拖出了大观园后,临死前孤冷冷的躺在干草炕上,梗着脖子叫一夜的娘……

贾琮上前,见晴雯趴在一张小小桌几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声道:“好了不哭了,我之前得闲的时候已经问过你那表哥。你家本在南省,因家乡连年遭水旱之灾,累年无收,不得已举家逃难。

路上却又陡然遇到了水涝,慌乱中一家人便分散开来。

你那表哥虽混不吝,倒是还记得护着你,一路来到京城。

虽说你父母已不知身在何处,可只要记得姓名和户藉,寻着也不过早晚的事。

待我日后为官,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到一地就在一地打探,也可请先生及诸位师兄,往各省打听。

哭是没用的,只要肯下功夫,就早晚能替你寻着。

不哭了。”

晴雯闻言,缓缓抬起头,眸眼红肿的望着贾琮,瘪嘴巴巴问道:“果真……果真能寻着?可是当日极险……”

贾琮笑了笑,道:“当日虽然险,可你和你表哥都能逃出来,你爹娘老子没道理逃不出来。

与其担忧那一小点不好的可能,不如憧憬极大的好的可能。

你想悲悲戚戚度日,还是爽利高兴的活着?”

晴雯闻言没有答,只梨花带雨的看着贾琮……

贾琮对她笑了笑,留下余地让她自己去想,又与平儿对视一笑后,对甄封氏道:“甄夫人且不必太过悲忧,夫人与香菱虽受离散之苦,如今却是苦尽甘来,不好忧喜太过,伤了身子反倒不美。

香菱性子极好,在府上人人喜爱,从不以婢侍待之。

如今与夫人相逢,吾家愿成.人之美,放还香菱的身契,还她清白身,日后……”

“不要!”

贾琮话没说完,就见香菱“噌”的一下站起,急道:“我不离了这地儿。”

她不会说话,就看向平儿,巴巴道了声:“平儿姐姐……”

平儿之前就知道了香菱外家不是好人,奇怪的看着贾琮道:“虽是好心,可是香菱在咱们这儿,岂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好?再者,她外家……出去了,未必能落着好。”

贾琮笑道:“我岂不知这个道理?封肃这两日自己就会回去了,他行事不检,贪财寡义,真将香菱给他抚养,多半被他卖了去……”

听众人说封肃的不是,甄封氏满面羞愧。

贾琮劝道:“甄夫人不必多心,我们不拿太太和香菱当外人,因此才没有避讳。为了十两银子,他就逼夫人你去改嫁瘸腿鳏夫,实在让人生不起敬意。

我家与香菱有缘分,主仆一场,也希望她有个好结果。

夫人若是愿意,我可代劳在都中寻一宅院租下,夫人和香菱可居住其中。

再为你二人寻些轻便的谋生活计,可使你们自食其力。

日后我有南下之日时,还可代你们寻寻香菱父亲,能寻到自然好,寻不着,你二人也可衣食无忧自在度日,再不会为人逼迫。”

宝钗在一旁笑道:“香菱原是我丫头,一切花费嚼用合该我家来出。”

贾琮回头看她,道:“如今我家也不缺这些了,平儿姐姐有的是银子。”

这忽然爆发户般的言论,让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平儿更是嗔怪了一眼,不过就听香菱哭腔道:“打我记事起,便一直被拐子卖来卖去,不听话就打,听话了也打,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了,三爷待我好,平儿姐姐待我好,晴雯、小红、春燕待我都好,我只当这里是家。

不管富也好贫也好,香菱只想在家里住着,不想再被卖来卖去,送来送去……

就算有天去乞讨,能和姐姐们一起去讨回来给三爷吃,饿着肚子也高兴。

求求三爷不要再撵我走,呜呜……”

说着,香菱哭着跪下磕头。

平儿等人都抹起眼泪来,薛宝钗面带愧色……

贾琮道:“好了,我这不是还没说第二种法子么?你先起来……”

香菱摇头,泪眼巴巴的看着贾琮,道:“三爷先说。”

贾琮没法,没好气道:“还有一种下策,就是专门为你这等傻子预备的。你要是不愿走,就还像以前这样待这里。你娘也不用在外面寻事做,帮着府上做些针线活计。左右吃喝嚼用都不用花钱,你还能存下银子。”

香菱闻言,连连点头,激动道:“好好好!三爷这个法子顶顶好!”说着,还竖起了两根拇指……

见她这般娇憨,平儿小红等人无不喷笑。

甄封氏也算是初步了解了女儿的心性,她原本自然不愿让女儿依旧为贱籍。

甄家虽非官宦,却也是姑苏望族。

甄封氏与甄士隐只此一女,怎忍心任她沦入贱籍,与人为奴为婢?

可是一来实在无银子傍身,不能给她赎身。

二来,纵然贾琮有好心成全,可听到香菱的心思后,她心里争强之心也淡了去,只有浓浓的亏欠。

既然贾家人待香菱极好,她又何必非强迫失散十来年的女儿,再一次伤心离开呢?

念及此,甄封氏跪地,感激涕零道:“民妇多谢恩人收留小女,又成全民妇母女相聚之大恩,虽结草衔环,亦难报此恩万一。只盼恩人能收留民妇,让民妇在府上当一三等婆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以表寸心。”

贾琮忙虚扶道:“夫人快快请起,甄家亦为姑苏望族,吾家怎敢如此托大……”

甄封氏悲戚道:“前事再不必提,余生能与英莲永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心愿。她以此处为家,她在的地方,也是我的家。

还求恩人开恩,收下民妇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贾琮劝道:“纵然夫人留在府上,也不必入奴籍。”

甄封氏却摇头道:“府上是高门,虽恩人心存慈悲,民妇却不敢坏了府上的规矩。未曾闻外人能入贵门做事,还能存留良籍者。

民妇已受大恩,又怎敢因自己使得府上遭受非议?

至于良贱民籍……民妇早已不在乎这些了,只要英莲过的顺心就好。”

“娘……”

香菱感动的一颗心都要化了,记事以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滋味。

而听到她这声呼唤,甄封氏也感动的连连点头,握住她的手不放开。

平儿等人在一旁又感动的纷纷落泪,平儿对贾琮道:“琮儿,就成全了她们吧。若哪日她们觉得不便了,再放出去便是。”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姐姐说的有道理,这件事劳姐姐费心了。”

平儿笑道:“本该是我做的,又值当什么?”

贾琮又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可惜我后日要下场,时间不多了,劳姐姐拿出些银子,做个东道。

一来算是给夫人接风洗尘,二来,也庆祝香菱寻到了她娘,苦尽甘来。”

平儿正要答应,一旁宝钗忽然笑道:“正巧前儿我哥哥才从外面收了三笼螃蟹来,都是极大的个儿。我妈和我两人如何吃的完?今儿一早送了一笼往老太太处,还有两大笼,不如取来一笼,大家一起尝个鲜。香菱也做过我的丫头呢,只是我哥哥太不像,不值得托付,才送到了琮兄弟这里,果然过的愈发好了。

不过,到底委屈香菱了,今儿的东道就算我家赔情。”

香菱忙道:“姑娘……姑娘和太太都待我极好,哪里禁当得起姑娘赔不是!”

贾琮笑道:“起来说话吧。”

平儿忙将甄封氏扶起,宝钗则将香菱拉起,笑道:“你可别多想,就是寻个由头请你们一个东道罢。你也知道,我家里人少,好东西吃了也没嚼头。你们这人多,又热闹,所以就来这搭个伙,叨扰一回。”

香菱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只是还是犹豫道:“这得听平儿姐姐的……”

平儿在一旁忙嗔道:“快别说了,真真是傻丫头,姑娘的东道,盼都盼不来!”

贾琮笑道:“好,你们自己去布置吧,我不打扰你们的好光景,先回去读书了。”

众人闻言,忙纷纷起身相送。

……

鼓楼西大街,福贤酒楼。

二楼临窗包间内,一白胖少年一人坐于酒桌边,优哉游哉的就着酒菜,看着窗外热闹的风景。

此人便是宋岩夫人吴氏的侄孙,吴凡。

他虽聪明灵活,却不好读书,宋岩等人离京归乡后,再三告诫他不许在外惹事。

吴凡在家里待了数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跑出来透风……

看着人来人往的人气儿,他终于觉得又活过来了。

正当他美滋滋的连吃带喝时,忽地,就见一贼眉鼠眼的男子推门进来。

吴凡见之眉头一皱,正要问何人,就听这个男子从怀里拿出一份薄册子,神秘兮兮的问道:“公子,要秘卷吗?这是从总裁官赵敏政家得来的,包你中举!”

吴凡闻言,登时一怔……

……

PS:再读红楼,读到晴雯之死时,真心难过了会儿。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么惨……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速之客

“小师叔,小师叔……”

过了午时,天上阴云散尽,烈日重出。

秋老虎肆虐下,长安都中竟再次酷热起来。

贾琮用过午饭后,正拿着一篇时文细细揣摩韵味,就听外面响起熟悉的呼唤声。

这道声音,当初在国子监时,隔三差五就会响起。

贾琮眉尖微微一扬,放下书卷,迎了出去。

“凡哥儿怎么来了?”

贾琮站在月台上看着打庭院里走来的吴凡问道,又对引着他入门的媳妇点了点头。

因为薛宝钗要请东道,不仅墨竹院的丫头,连内宅里的贾家姊妹们和相熟的丫头们也一并请了来。

宝玉自然也要来,也就惊动了里面的贾母。

贾母得知此事后,对香菱母女的遭遇颇为感动,便叮嘱李纨专门给她们寻了个空置的院子,让她们去高乐。

难得放松半天,用过午饭,贾琮便将院子里娟儿、觅儿等一干小丫头子也全都打发了出去,这几月来她们也跟着辛苦坏了。

所以这会儿是前面媳妇来引客。

媳妇退去后,吴凡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打量起周遭环境。

他早就听闻贾琮在贾府生活环境不妙,之前还被人凌虐过。

可眼下……

论起来吴家也不算低门,虽谈不上世代望族,当初不过一小乡绅。

可现在其父在湘为布政使,做了几十年的官,亦是一省大员,家底殷实。

然而以这等出身带来的眼界,吴凡也不以为这座墨竹院有哪处是寒酸的……

连过门砖上都雕着水磨云纹,墙角石刻和廊檐花雕更是美轮美奂,步步考究。

若这样的住处都算苛待,那他住的地方又算什么?

穷腿子住的窝棚?

见此,吴凡面上浮现出狐疑古怪之色……

莫不是他这位小师叔,以前都是在卖凄惨人设?

见他眼珠子乱转,面带疑色,贾琮如何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没好气道:“这是我家老爷当年读书时的书房,暂时给我住的……

问你话呢,先生临走前再三叮嘱,如今时局激荡,让你留在都中多读书少出门,还让我看着你。你父亲大人也特意给我书信一封,你……”

吴凡闻言,不等贾琮说完就忙投降道:“停停停停!”

等贾琮顿住后,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小师叔啊,我都将近四个月没出门了,还不能出来透口气?再说,我寻你又不是来耍子来的,我是有重要信儿给你说。难道我不知你后天就要下场了?要是没事我敢来扰你?”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见贾琮这幅模样,吴凡脸色一滞,反而不敢再演了,真怕扰了贾琮的心思,影响了后日的科考。

他巴巴的从怀里拿出一本小簿子,赔着小心道:“我今儿得了份秘卷,说是从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赵敏政府里传出的考题……”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脸沉了下去。

吴凡忙赔笑道:“别恼别恼,我怎会被这种把戏哄了?哪年秋闱礼闱前大街上不都是这种破本子漫天飞骗钱?”

贾琮闻言,哼了声,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这么蠢!那你这是干吗?这文簿怎么到你手里的?”

吴凡哭丧着脸道:“我这不是实在憋的无趣吗?子川这几个月真真闭门不出,一门心思的研制你那块金怀表,都快魔怔了。文则、子敬他们却成天泡在平康坊里……”

贾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虽不喜,却也没法干预别人的生活。

尽管李子敬和曹文则是李儒、曹永的孙子,又都托付他照顾一二。

可照顾一二不是管教,他们遇难的时候可以拉把手,若是指指点点,怕李儒和曹永都未必高兴。

贾琮没理会这些,问吴凡道:“那你怎么没去?”

吴凡垂头丧气道:“你当我不想去啊……姑祖父和姑祖母早就警告过,敢往那等地方跑,直接打折腿送回湘地去,回去我爹还不把断腿再打折一回?

再说他二老虽然离了京,可眼线却着实不少,我哪敢冒这个险?”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

这时,就见贾环和贾兰叔侄俩儿也一起走来。

简单介绍过后,贾琮让进书房里说话。

吴凡气不过道:“你也别得意,你以为文则、子敬他们有那么多银子在平康坊里胡混?”

贾琮闻言,心生不妙,道:“怎么说?”

吴凡嘿嘿笑道:“那两人倒有不少歪心,他们居然能想着打你的名头在平康坊混吃混喝,还混女人。

你如今的名头在那等地方就是金字招牌,他们说是你的师侄,还见天拿那日曲江游园的事吹嘘,那些花魁们最爱听你的故事,竟被他二人哄了去……

平康坊最出名的青楼都有七十二家,他们一天混一家,两个月都混不完。

再加上其他青楼的邀请,他们真真乐不思蜀喽。”

贾琮闻言,面色有些难看,不过他还没说什么,贾环就已经蹿起来跳脚开骂了,只见他眼睛都快气歪了,口中急速喷道:“好个蛆心的孽障,没造化的下流种子!老娘……我信了他们的邪了,琮三哥词里都骂了他们无胆,他们还有脸张扬?”

吴凡看着贾琮,面色古怪,没计较他自称老娘,干咳了两声解释道:“和我相熟的人告诉我说,他们把那阙《定风波·四月二十日》楔子里狼狈不堪的人,换成了弟环侄兰,把不觉狼狈的人,换成了他俩,所以……”

“哇呀呀呀!”

贾环闻言一张脸都蜡黄扭曲了,口中白沫都喷出来了,看的吴凡有些害怕。

贾琮喝道:“行了,做什么怪样子。”

贾环如牛粗喘一般,梗着脖颈呼哧呼哧的嚷嚷道:“我不干!那两个臭不要脸的,敢坏我名声。以后我……以后我和兰儿还怎么做人?贾琮,你再写首词,专骂这两个不要脸的骗子!还要写上,是我让你骂的!”

贾琮皱眉看着他,道:“你干什么来了?”

贾环正在火头,不答,只梗着脖颈瞪他。

贾琮看向贾兰,贾兰讷讷道:“三叔,环三叔说,他听说三叔这在吃螃蟹……”

“笨蛋,住口!”

听贾兰泄了底,贾环蜡黄的脸一瞬间就涨红了,瞪着眼凶神恶鬼般朝贾兰呵斥道。

更是扬起了手,作势要动手般。

贾兰唬白了小脸,往后退了两步,扬着手挡在面前。

怯怯的模样,让人心疼。

“兰儿……”

正这时,贾兰听到了贾琮的声音,他忙回头看去。

贾琮看着他一笑,道:“放下手,看着他。”

贾兰闻言,不知所措,贾环也滞了下。

不过基于对贾琮的信服,贾兰还是放下了手,却也愈发害怕的看着贾环。

贾环以为贾琮向着他,得意洋洋的又举了举手,威胁道:“再敢不听话,仔细我打你一巴掌。”

贾兰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委屈羞愤之极。

心中也不解贾琮到底何意。

然后就听贾琮淡漠道:“贾环,你回去吧。”

贾环刚耍完威风,听闻此言一怔,不解道:“回……回哪去?”

贾琮却看也不看他,垂着眼帘淡淡道:“自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听出一些不对劲了,贾环也是机灵人,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那……那我和兰儿先回去了,明儿再来。”

贾琮道:“你自己走就好,我还有事和兰儿说。明天你也不用来了。”

贾环脸色已经发白了,只觉得手脚发麻,盯着贾琮道:“你……你要赶我走,还……还不和我顽了?”

贾琮抬起眼帘,看着他,缓缓点点头,道:“对。”

贾环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瘪着嘴道:“凭什么?”他看了眼旁边也震惊了的贾兰,吼道:“我只是吓唬兰儿,又没真想打他!你凭什么不和我顽?”

贾琮轻声道:“贾环,你还记得那天你跟我说过,你最讨厌的模样是什么样吗?”

贾环:“……”

那日贾环和贾兰在墨竹院读书读的晚了,就留在这里睡了一宿。

那晚贾琮和他们叔侄俩说了许久的话,贾环也第一次吐露心声,悄声告诉贾琮,他最讨厌他娘的做派,不想变成那样的人,他希望下辈子也能生在太太肚子里……

自那日后,贾环贾兰就少来墨竹院了,因为贾政怕他们耽搁贾琮读书备考。

谁也不想,才不过两三个月,贾环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也不奇怪,贾环正是初步认识这个世界,形成世界观的年纪,整日被赵姨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熏陶着,耳濡目染下,难免如此。

唯一让贾琮欣慰的是,他那一巴掌没打下去,还有救……

见贾环瘪着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走,就是巴巴的流泪,贾琮一叹,道:“你自己想想你刚才的样子,是不是你以前最讨厌的模样?你都变成了这个模样,还让我们怎么和你相处?

你走吧。”

最后三个字,真真让贾环心中凉了。

在偌大一个贾府里,那么多姊妹兄弟,可没人愿意和他顽,愿意看他的都不多。

他自己也知道,就是因为他像他娘的做派,不讨人喜。

唯有贾琮不嫌弃他,愿意和他顽,还教他读书,教他许多道理。

他好多话,也愿意和贾琮说。

却万万没想到,如今连贾琮都不愿和他顽了。

心中难过到极点,贾环瘪着的嘴缓缓咧开,无声抗议的落泪,变成了哭出声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真真让人听了不落忍的心碎哭声。

见此,连贾兰都心软了。

吴凡心思却活泛的多,早看出了些名堂,这时干咳了声,正要寻台阶给贾琮铺垫,圆下今日这一出时。

他一双小眼睛,忽然就直了……

“又在哭什么?三哥哥马上就要下场秋闱了,你又跑这来闹?”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裙裳,好似一朵玫瑰正艳的年轻女孩子,俊眼修眉,神采飞扬的走来。

手里还端着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盘螃蟹。

本就心里悔恨的贾环,听闻这个声音更觉得了无生趣,奄奄一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最怕的姐姐探春竟然来了……

不过万幸的是,探春在忽然看到一个形容比贾环还要猥琐的白胖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来时,顾不得再教训贾环,鄙夷的瞥了眼猥琐之人,将托盘给贾琮放下后,便直接离去了。

看着她迅速远去,贾环心中海松了口气,而吴凡则有些失魂落魄,直勾勾的看着门口。

贾琮皱眉道:“凡哥儿,那是我妹妹也就是你的师姑,你再看一眼试试。”

吴凡闻言,满是悔恨的长长叹息了口气,哭丧道:“你说你好端端的,拜哪个为师不行,怎偏我姑祖父为师?这辈分问题成老大问题了,以后来不得你家了……”

贾琮懒得听他啰嗦,道:“有话快说,说完就端着那盘螃蟹回家去吧。现在也是你胡闹的时候?”

吴凡闻言,听出贾琮言中之意,眼中转了转,看了眼那盘鲜红的螃蟹,吞了口口水,便又叹息一声,道:“小师叔,临走前我得说句公道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位小兄弟刚才是做差了,可毕竟还小,你是哥哥,多管教一些就完了。让他认个错,以后改不就是了?何苦非要赶走,划清距离?”

贾琮见贾环登时巴巴瞧过来,淡然道:“你当我没教过他么?教了多少回,结果愈发放纵恣意了,还死不悔改,他不听我言,我也教不得他了。”

吴凡对贾环道:“你可有心悔改?再不认错,我也没法子了。我这小师叔在外面可是说一不二的人,谁敢像你这样和他叫喊?”

贾环见事情出了转机,此刻也顾不得体面了,他心里还是有数的,知道贾琮是真心待他好。

不然以前不会教他那么多道理,还带他一起读书进学,长进了许多。

便低头认错道:“三哥,是我的不是,往后我再不那样了。今儿……今儿我也是被那两人给气的,往常我从没骂过兰儿,你让我像个当叔叔的样儿,我上回买了串糖人,都让他吃脑袋,我吃……我吃腿。”

说的伤心委屈,贾环又哭了起来。

贾琮对吴凡使了个眼色,道:“你去外面找刚才那个嬷嬷,让她把螃蟹给你包起来带回去,让人热了吃。”

吴凡闻言,也不敢果真在这等时候耽搁贾琮大事。

将手里那册抢来的秘卷往书桌上随手一丢,端着盘螃蟹就笑呵呵的走了。

背后却又传来贾琮的声音:

“告诉李和、曹辉,我再听到一回他们打着我的名头行事,就亲自写信与寿衡先生和润琴先生,请他们亲自管教约束。”

吴凡闻言,幸灾乐祸的嘎嘎一笑,大声道:“小师叔威武,你放心,我一准儿带到!”

……

第一百八十八章 爆炭

“既然知道错了,就给兰儿道个歉。大丈夫敢做敢当,知错就改。硬扛着不认只能让人小瞧了去,勇于认错改正才让人敬佩。”

待吴凡走后,贾琮对垂着头的贾环说道。

贾环闻言,虽然很难为情,可还是对贾兰道:“兰儿,刚才是我不好,不该想打你……”

贾兰忙道:“不相干不相干的……”

“兰儿。”

贾琮叫住了连连避让的贾兰,等他看过来,正色道:“记住,我们贾家子弟,不去惹事,但也从不怕事。”

贾兰孺慕的看了贾琮一眼,又讷讷道:“可是他……环三叔是长辈。”

贾琮好笑道:“除却老爷外,其他亲长虽也能教诲你,却动不得手。遇到这等情况你也别傻乎乎的等着教训,去寻老爷做主便是。他要是真敢在老爷跟前动手,那时你再让他动手好了。”

这话,差点没让贾兰笑出来,紧抿着口,看了眼面色五颜六色的贾环后,点了点头。

贾琮顿了顿,又道:“你虽打小没了父亲,却也不必怯懦小心。还有老爷在,还有我和你……环三叔在。就算他平日混不吝,可真有人欺负你,他也必会和外人拼命,所以遇事后,你不用怕。”

贾环闻言,吸了吸鼻子,面色好看了许多,对贾兰道:“对,没错。前儿你不是和我说,贾菌在学里顽一匹木马,极有趣么?明儿我带你去抢了回来。”

贾兰唬了一跳,忙道:“环三叔,使不得,使不得!”

贾环高声“耶”了声,不过又连忙降低声音,皱眉道:“琮三哥刚说你别软趴趴的让人欺负,你就不听话了?再不听话也赶你走!”

贾琮气道:“你就听到这个?前面还说不惹事呢,怎么没记住?贾菌也是你侄儿,你敢欺负他,他娘告给老爷太太,你还有好皮在?”

贾环闻言,又垂头丧气起来。

贾琮道:“今日之事你怎么说?”

贾环道:“我抄《增广贤文》。”

这是先前贾琮罚他的法儿。

“抄几遍?”

“一……二?三遍,抄三遍!”

看着贾琮的眼神,贾环最终确定了遍数。

贾琮这才露出点笑脸,又正色道:“记得今日之事,去吧,和兰儿去隔壁院子吃螃蟹去,等我秋闱回来后再来。”

贾环和贾兰一起应下后,出了墨竹院。

待他二人走后,贾琮轻呼了口气,正要回书桌上读书,目光却刚好落在了临窗桌几上那个小簿子上。

哂然一笑,他上前捡起那本薄薄的册子,翻看了两眼,回到书桌后,随手摆在了一边。

这些题,就好似后世高考前的模拟卷一样,顶多不过是押题罢了。

投机的心思无益,他连试着破题都没去做,又专注的投入了自己的复习进度中……

……

距离墨竹院不远的一处二门内的庭院内,贾家众姊妹们发出一阵阵欢声笑语。

每个人都给香菱道了喜,还都送了些小玩意儿略表心意。

宝钗是个心细的,和平儿一起张罗了宴席,还备了些黄酒。

李纨使人送来了许多单人小几,愈发让众人欢喜。

因为没尊长在,众人索性连主仆都不分了,相互岔开了坐。

你敬我一杯黄酒,我敬你一只蟹腿,好不热闹!

湘云正拉着莺儿划拳,两人“老虎”、“杠子”、“小鸡”、“虫儿”叫的欢实。

旁人围观的也热闹,倒酒的倒酒,灌酒的灌酒。

都是入秋的时节了,黛玉都添了层粉白色的苏绸夹袄,湘云还热的挽起了袖子,露出一双雪白的胳膊来,脆生生的呼喝着。

正这时,就见勾头勾脑的贾环领着有些难为情的贾兰进来。

实在是贾环这幅猥琐模样太招眼了,正和晴雯顽笑的探春一眼就看到了,上前皱眉道:“宝姐姐才使人送了螃蟹到姨娘屋里去,你又来做什么?”

贾环闻言,耷眉臊目道:“是琮三哥让我们来的。”

探春道:“三哥哥必是不知道已经给你们送去了,这里都是姑娘姊妹,你们回去吃罢。”

贾环闻言,“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正围着湘云拍手加油的宝玉,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差点把探春气死。

就要再赶人,宝钗从旁处赶紧赶来拦住,嗔道:“宝兄弟都在里面,你撵环兄弟做什么?再说,还是琮兄弟安排过来的……”

对于宝钗的心思,探春抽了抽嘴角,不好说什么,拧着眉看着自己的胞弟,看他这幅德性,真真心累,咬牙道:“刚才你在墨竹院哭什么?老爷不是叮嘱过你们,秋闱前不准去扰了三哥哥的清静么?谁让你们去的?”

此言一出,宝钗都不劝了,她也不赞成贾环贾兰现在去寻贾琮哭闹,扰了贾琮的读书心境。

贾环低着头,小声道:“是姨娘让我们来吃螃蟹的……”

正说着,就见李纨在身边丫头素云的陪侍下从抄手游廊而来,没进门儿就笑道:“你们做的好东道,让我跑上跑下翻桌子倒椅子的侍候,却不请我吃个螃蟹,我再不能依你们。”

进了门,却发现贾兰也在,奇道:“兰儿,你怎么在这?”

探春咬牙切齿道:“和兰儿不相干,是环儿听了姨娘的话,拐着兰儿跑去墨竹院要螃蟹去了。八成是见三哥哥那没有,才在那哭闹。你等着,看老爷不揭了你的皮!”

贾环听说她要告贾政,登时唬白了脸,狡辩道:“不是为这个哭的……”

探春气道:“你还敢狡辩?”

宝钗见李纨也沉下脸瞪贾兰,忙劝道:“总要给人一个讲理的地儿吧?可别冤枉了好人。环兄弟你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探春冷笑道:“他的话能相信,猪也能上树了……兰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贾兰闻言,不敢隐瞒,将今日之事说了回。

虽想替贾环遮掩一二,可探春、宝钗哪个不是心思灵透者,尤其是探春,直接就戳破了他的掩护。

当听闻贾环要动手打贾兰时,别说李纨,连旁边围过来看“断案”的人都变了脸色。

惊怒之下,探春竟直接要上手,庶出的小叔叔要打没了爹的嫡出侄儿,这分明是在作死!

好在被宝钗一把拦下,宝钗素来是大事化小的性子,她嗔怪道:“都说晴雯是块爆炭,你怎么比她还厉害了?也不问问人家叔侄儿俩是不是在顽闹,环兄弟果真要打兰儿,兰儿还会帮他说话?再说,还有琮兄弟在呢。”

贾环被这陡然变化的气氛唬了一跳,结巴道:“我……我没想真打,真的,三哥教我要有做叔叔的样儿,去学里买点心,我都把好的分给兰儿,不信,不信你问他。”

贾兰也点头道:“三姑姑,环三叔没打我,也照顾我了。”

李纨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贾兰真要是被贾环欺负打骂,她豁出去了也要告到贾母处讨个公道。

她轻轻呼出口气,问道:“那你琮三叔怎么说?”

贾兰道:“琮三叔说,让我不要躲,看着环三叔。还跟我说,贾家子弟,不去惹事,但也从不怕事。”

此言一出,周围人目光纷纷一亮。

都以为这话说的极有分量,有担当的气概。

李纨闻言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的点点头,打贾兰出生后不久就没了父亲。

她虽能照顾好贾兰的饮食安居,可该是父亲教的东西,她却教不了,也不懂。

只能教他老实本分,不与人争强,莫理闲事。

可是只这些,到底差了些……

就听贾兰又道:“三叔还说,虽然我没了父亲,可是……可是还有祖父,还有三叔在,断不会让人给欺负了去。

所以遇到事,不用怕。

娘,我不怕。”

看着贾兰挺起小胸膛说这句话,李纨眼泪登时就流了下来,急忙用素色的绣帕掩口,才没哭出声来。

其她人也都感染的红了眼圈儿,纷纷相劝。

一旁贾环却急坏了,不顾眼下场合气氛拉着贾兰道:“还有我还有我!你忘了,我还说带你去抢贾菌的木马,他不给就揍他……”

得!

大好的气氛被这一句话全破坏了,要不是劝李纨的平儿和宝钗一起抱住探春,这位三姑娘真真要让她这个胞弟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人群后黛玉看着这一出出,咯咯的笑个不停。

宝钗有个那样的亲哥哥,探春有个这样的亲弟弟,真真是笑死人了……

不过笑着笑着,她又不笑了,眼泪缓缓流下。

虽然不像,可她们至少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

遇到难事时,总还有个依靠。

香菱那丫头虽然也命苦,可如今也母女团圆了。

而她……

看着屋内又渐起的悲欢喧哗,有人喜有人悲,有人欢笑有人嗔怒。

又见屋外庭院内一棵老桂树,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一阵风吹过,屋檐下挂着的铃铛发出一阵玎珰响声,可黛玉的心里,却愈发孤凉……

……

一转眼,两天匆匆而逝。

到了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八。

今日,是天下考生初入贡院之日。

天公似不作美,又起了蒙蒙秋雨。

寅时三刻,贾琮在墨竹院内由平儿、晴雯等人服侍着穿好士子襕衫,头戴四方巾,背好考箱后,告别诸人,又拜别贾政后,乘上马车,前往了顺天府贡院。

开启了秋闱之旅……

……

请假……

发生了点事,实在抱歉,就当今天休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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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雅赌

大乾科举制,大体承于宋,却又在不断改进中。

国朝三年一大比,各省于三千生员中取举子百数。

又由各省应赶举人,加上往科不试的前辈,共三千举人中,再取三百人为一科进士。

故而有士人叹曰:金举人银进士,乡试之难更甚于会试。

顺天府本为大府,关中诸家子弟皆在此应试。

因而竞争之烈,可比江南文教大省。

京城贡院在国子监东,礼部衙门西,光德坊内。

墙垣高耸,环境阴森,只外层围墙便有三重:

外棘墙、内棘墙,及砖墙。

内又有公堂、衙署,高大森严。

倒是考生考棚,十分简陋……

贡院大门为三间高大门楼:

大门、二门和龙门,俗称三龙门。

又有鲤鱼跃龙门之意。

三龙门前,又有青云桥。

考生们自青云桥上入龙门,寓意平步青云。

贾琮乘荣国府的马车而来,在距离光德坊一条街的距离前,就不得入内了。

因有披甲兵丁在坊门路口把守。

车夫停车后,贾琮携书箱下车,打起了油纸伞。

贾琏并贾环、贾兰叔侄三人自后面车上而下,迎了过来。

今日,他们前来送考。

“三弟,我来帮你送进去吧。”

贾琏见贾琮背着书箱,不乏殷勤的笑道。

这幅姿态,让贾环和贾兰两人微微侧目……

贾琮微笑了下,道:“不必,二哥,送至此便罢,带环哥儿和兰儿回去吧。”

贾琏笑道:“哪里这般急……”

说着,他看了看左右,见行人匆匆,却没人往这边瞧来,压低嗓音道:“过了唱名,到搜检时,三弟记得将书箱上的‘贾’字给兵卒瞧见。京城贡院的巡检兵丁都出自京营,老爷已经让王家那边打好招呼,不会为难三弟的。

不然,非得让那群下贱丘八们给作践了去不可。”

王子腾之前任职京营节度一职,执掌京营。

在他之前,这一职务则一直由贾代化及其旧部们占据,算是贾家的老地盘了。

而入贡院后的搜检,要比前世的安检不知严格多少倍。

除却惯例的搜检书箱、衣服、鞋袜等,连备好的饭食,都要切开细细查验。

更有甚者,监临官还会随机抽取士子,命其脱光了让兵卒从里到外查看。

百般作践。

不少考生平日里高谈阔论,经史子集烂熟于心,文章火候亦是十足,本该板上钉钉的中试,可经过这一关后,羞耻愤懑于心,往往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便是以贾琮的心性,若果真让一群男人给扒光了从里到外的检查,说不得也会影响状态。

听闻贾琏之言,贾琮点了点头,知道此必为贾政所谋,只是到底涉嫌谋私,贾政不好直面相告,因此才让贾琏代传。

贾琮道:“老爷和二哥有心了……二哥,时候不早了,我先进去了。”

贾琏应了声,笑道:“那三弟进去吧,好好考,咱们在家里备好大宴,等三弟捷报传来。”

说罢,看向贾环和贾兰,他叔侄二人巴巴来送,也当说些吉祥话儿。

贾兰等了稍许,见贾环似正在神游,没法子,只能越过他先道:“侄儿祝三叔此去蟾宫折桂,京报连登黄甲。”

见贾兰躬身祝愿,贾环这才回过神来,也结结巴巴的大声跟了句:“三哥,考个状元回来咱们光彩光彩!”

这粗白之言,贾琏都恨的咬牙,还不如贾兰……

贾琮却不在意,正要应两句,却听一旁街道上传来一道明显讥讽的嗤笑声……

听闻此声,贾琮、贾琏、贾环并贾兰,贾家叔侄四人一同看了过去。

不管诸人品性如何,却都遍身绫罗,锦衣华服。

纵然是贾琮身上的襕衫,都是用上好的苏锦织造。

灯火下,显得愈发光彩照人。

这一伙明显出身富贵,再加上四人相貌皆不俗,贾琮更是俊秀的不像话,一同投去的眼神,给人以莫大的压力。

发笑之人是一年轻士子,此刻被四道或清冷或俯视或愤怒或不喜的目光盯上,心头一时亚历山大。

越是在天子脚下,越是明白什么样的人家最惹不起。

那士子倒也乖觉,见笑错了人,忙作揖赔礼道:“是在下的不是,只是听闻这位小兄弟将秋闱当成春闱,因而失礼发笑。”

贾琮按住要跳脚的贾环,对贾琏道:“那我就先进去了,劳二哥带他们快回去吧。”

贾琏“嗯”了声,又目光淡淡的瞥了眼方才那人,对贾琮道:“家里的马车一直在这里候着,车里备了十二样宫里最新出的点心,还有鹿脯肉干果酒之类。三弟出场后,先在车上随意垫垫,待回家后再用饭。”

贾琮笑着应下后,方转身对那士子道:“这位朋友,一起进去吧。”

那士子之前听闻贾琏之言,心头的压力已经又大了数倍,心知这一行人果真是权贵人家,不然不会连宫里新出的点心都能用到。

若是寻常他自然也不会太怕,偏今日他理亏在前。

对上这等权贵,最怕的就是理亏在前。

原以为要遭殃了,却不想背着考箱之人,竟这般好说话,因而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的谢道:“好好……是是,谢谢,谢谢!朋友先请!”

贾琮轻轻一笑,并未推让,再与贾琏并环兰一礼辞别后,率先往坊内走去。

等见贾琮的身影消失在牌坊后,贾琏感叹一声,道:“三弟对人心的拿捏,真真入了火候。”

贾兰却有些疑惑,忍不住道:“二叔,三叔刚才不应该宽仁礼让么?”

贾琏哂然一笑,道:“你懂什么?刚才那人,近则不逊远则怨,你忍让他他反而会看轻了你,要是狠一些,他又易生怨毒之心。只有像你三叔那样,他非但不会看轻生怨,反而会巴结讨好。”

贾环和贾兰闻言对视了眼,四只眼里都是茫然圈圈。

贾琏也懒得与他们再解释什么,招呼二人上了马车,又叮嘱贾琮车夫看好马车后,便返回了贾府。

……

“什么,你……你就是贾琮,贾清臣?!”

光德坊内三龙门前,青云桥岸下,之前那士子眼睛差点没睁的脱落下来,不敢置信的惊呼道。

他这话贾琮还未回答,就如一块巨石投入湖水中,激起巨大涟漪。

“哗!”

周遭本就挤满了士子,听闻此言,登时一片哗然。

如开了锅似的,就见周围众人往这边一下涌了过来。

“可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贾琮贾清臣当面?”

“清臣兄,在下京兆张元张子奋,见过清臣兄。”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清臣兄之才,果然倾国倾城。在下晚年李如威,见过清臣兄。”

“清臣兄不愧倾城之名,不止诗词之才璨如星月,相貌亦是一表人才,万里挑一,在下长安周如玉,欲与清臣兄相交。”

“……”

见周围士子热情似火的招呼,贾琮面带微笑,一一揖手回礼。

直到之前那个士子,再次大声感叹道:“怪道贵家子弟说你必中状元,我原道童言无忌,不想竟是清臣公子当面。如此看来,今科解元非清臣兄莫属了。”

此言一出,原本沸沸扬扬的场面,像是一阵寒流吹过般,霎时一凝。

众人的面色登时变的微妙起来……

解元?呵呵。

对于天下读书人而言,什么最珍贵?唯有功名!

功名之重,有时更甚性命。

什么都能让,唯独功名让不得。

别说是贾琮,就是亲生父子,骨肉兄弟,都让不得一个功名。

再者,他们承认,以贾琮那几首词的水准,莫说他们,就是大乾开国百年以来,都少有人能作出这等水准的诗词。

可是,经义文章和诗词却完全是两个方向。

自古以来,诗词极佳者,又有几个经义大家?

李杜之流,又哪个中过状元?

凭借几首好词,就妄谈状元入吾彀中,是不是太托大了些。

一瞬间,众人对贾琮的印象跌落。

贾琮却只是目光淡淡的看着那士子,不疾不徐道:“魏源兄,方才说此言之人,是吾幼弟,今年不过八岁。因平日里贪顽不学,所以临别祷祝时,口中竟无辞,误以为中乡试者便是状元,不过小儿戏语罢了,也能当真?

吾辈都是寒窗数载苦读之人,难道还不知诗词和经义文章之间的区别?

诗词重灵机之感,经义文章却是大道,非脚踏实地勤学苦读者不可得。

我又焉敢生出轻视天下士子之心,妄自尊大?”

见贾琮没有一丝慌张失措,言谈亦如徐徐春风,众人不由便都信了他的话。

也都不信,这样一温润少年,会是狂妄之徒。

一旁张元张子奋则笑道:“清臣兄果然见识不凡,此言大有深意。诗词才乃天授,吾等实强求不得。不过经义文章,却是需要苦学磨砺。诗词之能,未听说勤能补拙者,然经义文章,却是有大器晚成之说。”

贾琮笑道:“正是此言,我还年幼,读书也没有几年。今科前来,也只以增长见识为主。”

这时,一对贾琮相熟的国子监内舍监生却笑道:“清臣兄是不是太过妄自菲薄了些?国子监谁人不知,自开监以为,再无第二人勤学如清臣者。我等虽痴长几年,可这些年读书的时间加一起也没清臣苦学的功夫久,都荒废了。

祭酒大人和诸多教谕先生,都视清臣兄为今科的希望,却让我等内舍生员面上无光的很。

不过,我等却也不服的紧。

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被一后进压下,心中实有不甘。

不如咱们来个雅赌如何?

咱们就比比,这次谁能名列五魁首,谁能折得解元桂冠,如何?”

看着这位国子监的监生和他身边几个鼓噪之人,贾琮眼中浮起一抹古怪之色。

他在国子监内认得的人不多,可眼前这数人,贾琮却都认得。

倒不是因为他们是什么风云人物,而是因为,他们都是旧党一脉的子弟。

如今他们的祖父老子都被贬迁出京,他们是吃错药了么,在此寻事?

文人相轻虽是天性,踩他扬名也的确是一个极好的路数。

可别说他们学问平平,就算果真天姿纵横,这会儿也该低调行事吧?

看着他们眼中隐隐透出的得意和兴奋之色,贾琮心中总有种不妙之感……

……

第一百九十章 死不死?

“咚!”

“咚咚!!”

正当贾琮揣摩对面数人的心机时,忽地,青云桥对岸响起了三声炮响。

整个光德坊内三千生员,在这一刻全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莫说是知道贾琮在此,就算是知道李杜复生,都没几个会去关心。

现下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此行必要一举成名天下知,鲤鱼跃龙门!

只一个秀才功名,着实算不得什么,说出去也没几分荣光。

唯有取得举人功名,才算真正迈入了士子行列,也可以待选候官,算是官身了。

相比之下,旁人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吱……呀!”

大门、二门、龙门三座龙门同时打开,发出一阵刺耳沉闷的摩擦声。

却愈发撩动众生员的心,许多生员,甚至已经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了。

又见一队队兵丁自龙门而出,分列三座龙门两侧,有兵卒开始呼喝规整队型。

报考生员人人皆有一份“贡院坐号便览”,与后世准考证异曲同工。

队伍便以座号为序。

待三千生员排成三组长队,贡院明远楼上响起一通鼓声。

衙役军士便开始依照贡院坐号唱名,生员入内,再过搜检。

搜检时,考生开襟解裤,从中鱼贯而入。

以二兵卒搜检一人,细查每人的衣服器具。

这个时候,大概是生员们最难熬,也是一辈子中最不愿提起的晦涩回忆之一。

贾琮倒还好,后世事业单位入职体检时,直肠指诊都是逃不过的惨痛遭遇。

如今这阵仗,其实还算小儿科。

尤其是,当贾琮抱着的书箱正面上,描着一个“贾”字,搜检的两个兵士瞧见后,只在他的书箱上装模作样了番后,也就放过了……

贾琮起初还担心,这些兵卒不识字的概率怕远远大于识字的概率。

但不管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搜检他的这两人,是识字的。

等贾琮顺利通过搜检,自甬道往里走去,在路边整理好衣衫,正要寻着贡院座号去寻号房时,忽听到身后一阵喧哗。

他回头一看,却差点没把眼睛辣出泪来。

只见两个士卒按住一个赤果大叫的考生,竟从他后庭处,拉着一根线,用力一拽,竟拽出了一卷小册子……

贡院内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和喧哗声,随即又响起监临官的咆哮驱逐声。

那位考生的命运已定,重枷流放三千里……

贾琮不再停留,寻到了他的号房后入内。

看到号房后,贾琮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传说中的臭号。

不然一巷号房上百人的屎尿,熏也能将人熏死……

进入简陋的号房,头顶隐隐透光……

贾琮便按照贾政清客程日兴教他的那样,率先搭起了号顶,以防漏雨。

又挂好了门帘,还吹燃火折于炭盆中点起火炭驱寒,另烧起热水,准备擦洗桌椅。

贡院三年不过开启两次,常年不用,桌椅上遍是灰尘。

等一切忙活妥当后,贾琮自书箱内将平儿给他备好的薄绒毯取出,铺盖好木板,开始休息。

一直过了大概三四个时辰后,全部考生才入场完毕。

这时,幸运的早先入场的贾琮,连晚饭都已经对付过去了。

至此方闻贡院内鸣炮三响,大门、龙门关闭上锁,由监临加封。

只余二门未锁死,此门是在考试过程中,给由于各种缘由失败,或自动放弃的考生准备的。

不过,自此门出的,大多都是被提前驱逐而出的生员,几乎无人自愿放弃……

虽八月初八这一天考生提前入场,但真正的考试,却是在八月九日。

这一夜,三千生员们可以草草休息一宿,平复一下身体被侵犯的心情,以及焦虑之心。

而致公堂里的内帘官们,却于今夜才开始论议今科考题。

主副考官,再加上同考官、内提调、内监试、内收掌四名官员,共六位内帘官,议出第一场科考的七道义题。

与前朝科举不同的是,为了防备舞弊泄题,乡试的每一道题,都会出三遍。

再由不同的考官,随机于三道不同的考题中,抓阄抓取一道。

抽取七道后,再交由贡院内备好的印刷工匠们连夜印刷。

印刷成大纸,贴于木牌上,到了九日,由数百兵卒高举,穿行于诸号房之间,公布考题。

如此一来,便可从最大程度上,防范舞弊的发生。

至少,贾琮想不出,考生们还能靠哪种法子提前得到考题。

这甚至比后世的高考和考研都严格的多。

那么,他那几个国子监的同窗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底气,要和他赌一赌,想踩他扬名呢?

带着疑惑,贾琮缓缓闭目睡去。

夜微凉。

……

“铛!”

“铛!”

“铛……”

外间的大座钟传来了足足十次钟声,荣庆堂西暖阁碧莎橱内,黛玉打起了瞌睡。

可是见一旁处正顽的兴高采烈的两人,她又不好说什么。

“幺爱三四五……对了紫鹃姐姐,前儿的螃蟹你吃的香甜不香甜?我……哎呀!又忘了,重数重数!”

“幺爱三四五……”

“噗嗤!”

湘云拉着紫鹃陪她赶围棋,紫鹃不善这个,每次都是湘云赢,乐的她俏脸笑成了花儿。

这把又是她赢,数目的时候,偏她话多,数着数着说几句话,便忘了数到几,又该从头数。

只是湘云咬字有些不清,也只有这个时候,黛玉才会提起些精神嘲笑一番:“明明咬舌子偏又是个爱说话的,连个二哥哥也说不出,以前只管着宝玉喊爱哥哥,如今赶围棋儿又咋呼着幺爱三四五,真真是笑死人。”

湘云披着头发,身上仅穿了身锦白小衣,袖子还挽起半截儿,烛光下,露出一双粉白的胳膊。

听到黛玉打趣,本就因要重数而懊恼的湘云,登时叉起蛮腰,反击道:“你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能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小嘴巴喷豆子一样,叽叽呱呱说了一大串,话没说罢,就见黛玉扑了过来,唬的她惊笑着连连逃跑,绕着桌子躲避。

紫鹃笑着拦道:“姑娘仔细跌倒,就饶她这一遭吧。”

黛玉气道:“我饶她这一遭再不活着!紫鹃你莫非里外不分,竟帮她戏弄我?”

紫鹃笑道:“你不打趣她,她也不说你,撩开手罢了。”湘云跑的急,此刻笑的满脸通红,躲在桌子对面求饶。

见她这般,黛玉又好气又好笑,分明是个顽童。

三人正顽闹时,就见宝玉从外面进来。

湘云避之不及,忙转过身去披了件外衣。

回头就有些恼火的要责怪,却被黛玉拉住,黛玉悄悄的使了个眼色。

湘云看去,终于发现了异样,宝玉竟不似往常那样活泼讨好,居然垂头丧气,魂不守舍。

她试探问道:“宝哥哥,你怎么了?”

宝玉生无可恋道:“我算是完了……”

黛玉都唬了一跳,忙问道:“生了什么事?”

宝玉哭丧着脸,看着黛玉哀伤道:“林妹妹,今儿我又被老爷喊去了书房,贾琮今天下场,老爷恨不能换了他去当儿子……”

“就这样?”

黛玉最了解宝玉,若只这个程度,宝玉应该无关痛痒才对。

宝玉闻言,眼泪都流下来了,道:“老爷命我从明儿起,就早早起来读书,今科是贾琮,下科要我也下场。要是考不中,仔细我的皮……”

黛玉闻言无语,若真这样,果然是要宝玉的命了。

她素来以为,读书和作诗词一般,都是要看天赋的。

贾琮明显就极有天赋,又勤学苦读,所以才能在今科下场。

可宝玉……他的天赋应该是吃喝玩乐,当个富贵闲人。

舅舅贾政逼他下场,实在强人所难了。

黛玉正想劝说,左右有老太太在呢,不妨事,就听湘云在一旁打趣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老爷,果然明远见。上回我说你你还恼,还赶我去别的姊妹的屋子。如今老爷也这般说你,宝哥哥,你这么有能为,怎不赶赶老爷,让他也去别的屋子去?”

黛玉闻言拦之不及,心道不好,果然再看去,就见宝玉连眼睛都歪了,哆哆嗦嗦的指着湘云,面色蜡黄。

湘云只当顽笑,还在大笑。

然后就见整个人已经高懵的宝玉,一把拽下项圈上的玉,狠狠的砸向地面……

“啪!”

……

兴道坊,宁相府。

瑾花院。

一品诰命夫人赵氏,看着丫鬟从房间内端出的食盒内,菜肴米饭分毫未动,满是担忧的叹息了声。

回过头,再看向儿子宁观时,眼中满是恼火,怒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宁观见之,面上满是无奈,解释道:“太太,那日是儿子莽撞了,口不择言错怪了妹妹。可是……好端端的她打发人去给贾清臣送礼,实在是……”

见宁观还这样的说法,赵氏愈发恼火,道:“实在是什么?你不就是在记恨贾家子的师父当面给你这个元辅之子难看,而你妹妹却给人家送了笔墨去,你就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你面子上过不去,就可以责骂羽瑶吗?你还有没有一点当兄长的担当?

你当面去给人家难看,还想使计挑拨离间人家,你爹爹是怎么训你的?

自作聪明!

你那都是小聪明,你妹妹为了给你补错,方才给人家弟子送些礼圆一圆。

你倒好,那样的话,也是你能骂出来的?下作东西!”

这时,屋里响起一阵委屈虚弱的哭声。

赵氏闻言,又怒又心疼,斥道:“还不快离了我这地儿,愈发没长进了!好歹你只是个宰相公子,你要是个王子皇子,还有我们娘俩儿的活路?”

这话让宁观唬了一大跳,他匆忙看了眼周围的嬷嬷丫鬟,急道:“我的娘啊,这等话怎能乱说……”

赵氏却管不得这些,啐骂道:“该死的畜生,你连我也要一并骂了去不成?”

宁观闻言,气的差点吐血,却实不敢多留,唯恐再激得其母说出什么骇人之言。匆匆一礼后,退出门外。

待出去后,宁观才面目阴沉,想起那始作俑者来,咬牙切齿的恨然道:“这一回,我看你死不死!!”

……

第一百九十一章 浓墨

荣国府,荣庆堂。

西暖阁内。

夜,天还未明。

也不知几时,湘云恍惚听到身旁有人在抽泣,从梦中醒来。

就着碧莎外的火烛转头看去,只见黛玉严严密密的裹着一套杏子红绫被,一把青丝拖于枕畔,却并未睡觉,而是在背着她,轻声哭泣。

湘云忙起身瞧去,就见黛玉竟连半边枕头都哭湿了。

她纳罕问道:“林姐姐,你怎又哭了?昨儿分明是我挨了冷眼,老太太、太太虽没骂我,可听说是我把宝玉气成那样,到底好好瞧了我两眼。估摸着昨夜我家里要是来人接我,又该我走人了……好姐姐,莫非你是在哭我?”

黛玉杏眼红肿,转头看向“嘲笑”她的湘云,啐了口,声音都微微沙哑了,嗔怨道:“人家就是在心疼你,难道不成?”

湘云揉了揉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又缓缓躺下,拉过锦靠,半靠在床榻,方轻声道:“自然成,不过大可不必。林姐姐,咱们命里相似,我却不像你这般心窄。真要处处较真儿,那还能活?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事事做此形象自苦?

况且你身子不好,素来多病,自己不爱惜些,只这般不好好睡觉,日后身子毁了该怎么办呐?”

黛玉闻言,再度落下泪来,哀伤道:“还能怎么办?咱们这样的人,合该这样的命,左右不过一死,或早或晚,又有什么相干?”

湘云闻言哼了声,道:“都像你这般,天下人得死一大半!我也不说别个,你自忖命苦,再苦还能苦过三哥哥?我告诉你,要是以前,我昨晚一准儿也要收拾东西,今早立马回家。可如今,哼哼!再怎么着也要等过了八月十五!”

黛玉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你家十五月亮没这里的圆?”

湘云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儿道:“你就会笑话人……我是在等三哥哥秋闱放榜后再走,我就想看看,命苦的人是不是果真一辈子都命苦!”小模样有些骄傲和不服。

黛玉没好气道:“你和他比?”

湘云眉尖一挑,惊讶道:“如何不能比?难道你也和那些嚼舌根的坏婆子一样,瞧不起三哥哥?林姐姐,论模样,论才气,论……”

话没说完,就听黛玉一迭声的啐恼道:“呸呸呸呸!你才和那些嚼舌根的坏婆子一样呢,我多咱瞧不起三哥哥了?

我是说咱们和他比不得,他那样的人,一万个里面挑不出一个。

咱们都算通点文墨的,做的诗词,往常瞧着也好。

可你敢和三哥哥写的比?上回若不是紫鹃拦着,我早把以前写的都烧了去。

所以我才说,咱们如何能和他比,你想哪里去了……

再者,你没发现么?”

“什么?”

湘云听了黛玉的解释,倒是听进去了。

只是结尾这话让她摸不着头绪。

黛玉轻叹一声,道:“我不比你和三丫头,更和那个素来精明,如今却把心都快丢了去的宝丫头不同……

一直以来,我冷眼旁观,就发现三哥哥面上虽温润,绝无失礼违矩之处,但心里未尝没有不是清冷的。

他在意的,不论贵贱,都是之前他落难时帮过他的人。

譬如环哥儿,譬如平儿姑娘。

至于其他人……”

湘云闻言顿了顿,道:“这难道能怪他?你难道不知道,三哥哥之前受的那是什么样的苦?”

黛玉摇头道:“怎能不知?我如何也忘不了,那年大老爷过生儿,请一家子去做客,出来时在假山后看到的那个场景。当时你不在,所以只听我们说。真是全身没一处好地儿,浑身都是被打起的血棱子,只看着都让人心寒。他却还要一个人,默默躲在角落里缝补衣裳。”

至今说起,黛玉都忍不住唏嘘。

“难怪他心里和咱们这些人亲近不起来……”

湘云闻言却又抱不平,压着声音道:“你果真不明白?”

“什么?”

黛玉奇问道。

湘云难得面带讥讽色,哼了声道:“从前我们都寻三哥哥画像儿,独你和宝哥哥不画,为何?不就是怕宝哥哥嫉妒生气吗?

昨儿晚上,宝玉为何恼成那样?往常我也说他,他也没气成那样,脸都蜡黄了。

如今这般,还不是因为有个比他出色的比的!

他倒不是恼三哥哥比他好,而是怕我们这些姊妹们都去和三哥哥顽了,没人和他顽了。

三哥哥也是个极明白的人,他岂能看不出这些?

所以才故意和咱们保持距离,不往亲近了走。

他许并非是怕老太太和太太恼他,我瞧着如今老太太、太太也不能拿三哥哥如何了。

他只是素来以为受了老爷、太太的大恩,所以才处处让着宝玉。

可恼宝玉是个不晓事的,昨儿又闹一出,我瞧着老太太和太太又把三哥哥给恼上了。

待三哥哥回来,不定又要闹出什么是非来呢。”

黛玉闻言,沉默了稍许,叹道:“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咱们毕竟和宝玉好了这么多年,他待咱们也好,总不好如今有了三哥哥,就疏远了他……”

湘云奇道:“我多咱说要疏远了他?宝哥哥和三哥哥都是一样的哥哥,难道非要分个亲近远疏?咱们只一般对待就好。

而且三哥哥确实比宝玉做的好,咱们也不必昧心的看不见。

倒是你这般,反倒忒委屈自己了,别人也未必看得见。

你只要不和宝姐姐那样,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黛玉闻言噗嗤一笑,新鲜道:“真真难得了,你也有说宝丫头不好的时候?”

湘云却没心思说笑,对她自己都没这样愁过,抓了抓头发,苦恼的小声道:“宝姐姐也不知怎么了,全不像她往日的性儿啊。三丫头和三哥哥是正经堂姊妹,亲近些也不碍事。可她……”

黛玉看着她道:“你难道没听过那句戏文?”

湘云一怔,问道:“什么?”

黛玉抿了抿口,轻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般说来,我倒有些钦佩宝丫头了,她竟有这等勇气,实在看不出。只是,日后怕也要受难了……”

……

崇康十二年,八月九日。

刚过卯时,天还未明,贡院明远楼上便已人影憧憧。

顺天府乡试主司赵敏政立于楼上,看着下面万间号房燃起点点烛火,与天上星光辉映,虽一宿没睡,可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自得。

因为自今日起,这些生员们就将正式成为他的门生了。

师徒名分定下来后,日后学生便要听老师的话。

天地君亲师,师乃纲常大义也。

内阁那些位高权重的阁老,哪个不是当过好多届的座师、房师,方门生满天下的?

这也是他们执政的根基。

本来,以赵敏政的资历,无论如何也不敢有此妄想。

朝廷内两朝元老多的是,论资排辈他这辈子都只能被压在下面。

却不想一朝之变,盘踞朝堂内的诸多旧党大佬们,纷纷被贬出京。

朝廷上竟成了新党独大,尤其是内阁中。

然而即使皇帝再想变法,也绝不能容忍这等情形出现。

不然长期以往,大乾将是谁家天下?

因此,曾经努力巴结都不入人眼,无法阿附新党的大臣们,如今便有了另一条路径可走。

他赵敏政,便是这条路径的旗帜!

因为他表舅,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

赵敏政是知道些内幕的,旧党式微后,崇康帝在勋贵势力与宦官之间,很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选择了宦官。

因为勋贵势力虽然好用,也容易扶持起来,可是却也容易坐大,不听使唤。

宦官就不同了,生死荣辱皆操于上手,容易掌控。

又因为大乾宦官不许直接干政,如此,便有了赵敏政的发迹。

宦官不能干政,阉党却可以。

赵敏政知道,不止今科顺天府的乡试,连来年春的会试,都将由他主持。

这等大力扶持,也算是给新党的一个旗号,行事收敛点……

想起近来遭受新党诸多大员的打击嘲讽,谩骂羞辱,赵敏政冷笑一声。

纵然那些人不断弹劾他,那又如何?

如今他简在帝心,谁能动他?

新党那群疯狗越是想灭了他,越灭不了他!

等这几批士子们长成后,他夹带里也有了人,到时候谁会怕谁?

念及此,赵敏政似已经看到了日后他入内阁,与宁则臣分庭抗礼的情景,心中升起万丈雄心。

“总裁,时间到了……”

一旁同考官,陪他在明远楼上吹了好一阵凉风,见时间已到,赵敏政还在出神中,忍不住提醒道,只是模样谄媚。

这一科同考官,均为阉党门下……

这个明显的做法,原本并不合规矩。

可是宁则臣为了避嫌,都压着下面的人不许提异议。

以他的胸襟气魄,如今都愈发感到高处不胜寒了……

这也就造成了,赵敏政在此次秋闱中,一手遮天的地位。

回过神后,他有些不悦的看了眼那位同考官,哼了声,见那位同考官诚惶诚恐后,心里又有些得意,用鼻音道:“那就开始吧。”

众同考官立刻如释重负,虽觉得赵敏政的做派愈发像他那表舅了,可没人敢说什么,连表情都不敢露,赶紧让军卒鸣鼓宣布开考。

鸣鼓之后,考官们各司其职,衙役小吏们将正卷和草稿纸陆续发下。

然后,便是公布考题。

今日是乡试第一场,按照惯例,这一场的题量为:《四书》义三题,经义四题。

经义是科举考试的一种科目,以经书文句为题,应试者作文阐明其中义理。

等再响起三声金锣声后,便见有衙役兵卒,高举等人高的木牌,上贴有今科乡试第一场的考题,穿行于各号房巷道之间。

至此,贾琮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好笔墨,铺展草稿纸,等候记录考题。

勋贵之位贵则贵矣,但限制太多。

能否在当世存下另一立身之本,就看今朝。

一阵脚步声传来,在他相临的号房前停下。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脚步声再起,贾琮忙提笔蘸墨,准备记录。

等一个衙役举着木牌,面无表情的站在他号房门前时,贾琮速速浏览了遍木牌上的考题,记下后,埋头就要往草稿纸上记写。

只是笔触还未落在稿纸上,贾琮面上的神色却忽地一凝,眼中瞳孔更是猛然收缩如针,面色剧变。

手一抖,一团浓墨渲染了稿纸……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啪!

贡院,致公堂。

明远楼上三通鼓罢,内帘官悉数回到致公堂内,禁绝外部交流。

赵敏政等内帘官昨夜熬了一宿,出题抓阄,又一起激动的畅想未来,到了这时,却都精疲力竭了。

正常惯例而言,在八月九日一整天的时间里,都没内帘官什么事。

因为那七道义题,再怎么了得的生员,也先要构思,再要往草稿纸上先写一遍。

细细检查无误,不存在犯忌讳的字眼后,再往试卷上誊写一遍。

这一通流程下来,至少也得一天功夫过去了。

然后外帘官收卷,再誊抄一遍,之后才会送到内帘来审卷。

因此,内帘官们最快也要等明日才有事做。

现下他们却是可以休息一番了。

不过,主司官赵敏政此时依旧没有睡意……

他坐在致公堂内堂不走,其他同考官自然也不能走。

此次同考官皆为赵敏政所奏,报与大明宫总管戴权,再由戴权转呈于崇康帝,然后批复下来。

因为阉党初兴,夹带里着实没几个人,所以天下十八省的乡试,他们只能占一个顺天府。

新党中人虽然觉得吃了颗苍蝇一般,可也不好当真一手遮天。

崇康帝起了分权制衡的心思,新党纵然再不满意,明面上也不敢有丝毫怨望。

因此留下京兆一地,随他们去折腾罢。

只要不是太过,宁则臣就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宁则臣而言,所谓的阉党,实是上不得台面的疥癣耳,只要不妨碍新法大行,他连多看一眼都嫌脏……

所以,赵敏政在京城贡院内,便可以唯吾独尊。

他披着件薄锦搭裳在身上,做派不像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倒像是个富家员外。

一口一口的啜饮着上等好茶,听着周围人不住的恭维:

“总裁大人劳苦功高,今岁之后,必然再度高升……”

“四天前我去总裁大人府上拜会,见花池内一束芙蓉竟花开并蒂,我就知大人必然吉祥高照,官运亨通啊……”

“诶,许大人此言差矣,非花开并蒂保佑总裁大人高升,而是总裁大人官运太盛,激得莲池内的水芙蓉,不得不花开并蒂……”

“哦?哈哈,是是,果然李大人高见!下官不如,佩服佩服!”

“不错,李大人所言极是。而且总裁大人福荫的不止是莲花,连我等不也要沾大人之光,才能落一个房师的位置。不然,这等广收门生的好事,何时能轮得到你我?我等实在受恩深重啊!”

“唔,张大人所言甚是。如今新党在朝中一手遮天,到了连陛下都不得不防备的地步,气焰猖獗啊!往日里,他们何曾愿意看我等一眼?如今有总裁大人为我等出头,我等焉能不鞍前马后,誓死效忠?一来感谢总裁大人再造之恩,二来,也可辅助圣君,匡扶社稷!”

“哈哈,刘大人言之有理啊!要我说,有总裁大人领衔,今科顺天府乡试,必然会考出大乾开国以来,水准最高的一科来。

咱们实打实的来评,少了二甲进士的水准,绝不容过!本官知晓,许多新党中人看咱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就让他们亲眼来验一验考卷,看文章火候如何!”

最先开口的许大人又开口附和夸赞道。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都微妙了起来,连连称是。

一直微微闭目养神,实在心中暗爽不停的赵敏政愈发知道权利之美了。

他睁开眼,矜持笑道:“诸位大人多有谬赞,本官如何当得起?不过是同舟共济,一起辅助圣君,平衡朝局罢。至于你们所言,今科乡试是开国以来水准最高的一科,这本官可不敢保证。但有一点,本官却能确定……”

说着,他卖起了关子,高深莫测的笑着。

其他五人自然慌不迭的捧起哏来,纷纷发问。

那副虚心请教的模样,真真让人感动,丝毫不逊于后世的公务员水准……

赵敏政见之哈哈大笑,精神愈发抖擞,道:“诸君岂不闻‘人生若只如初见’乎?”

“哎呀!哎呀呀!”

张大人拍着额头惊呼道:“我竟把此人给忘了,他也在本科中?”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

但是不管知不知,此刻都该当做不知。

其他人反应也不慢,纷纷惊喜起来,模样有些浮夸。

论起实务来,这些人自然并不在行,不然也不会那样不入新党的眼。

曾经想贴过去人家都不要。

可论起官场习俗来,怕是宁则臣都不是这几个的对手。

一个个表现的,让赵敏政心里熨帖不已,笑道:“论经义文章,本府的学子未必就能独占鳌头,引领风骚,强中自有强中手,也说不准。可论起诗词来,哼哼,有此人在,本府必然出众。”

张大人却又有些担心,道:“只是不知这位贾清臣的文章火候如何,只盼他不要辜负了总裁大人对他的期望才是。”

赵敏政摆手道:“本官问过国子监的人,都说此人勤学之苦,超乎想象。文章火候也已极为老道,取一个乡试名额不在话下。至于名次……容本官再想想。

本官听说,沁香苑的香皂极好,比海外进贡来的还好。

还听说,那是叶家那位芙蓉公子与贾清臣的买卖?”

刘大人闻言,眼睛转了转,赔笑道:“甭管是和哪个的买卖,若果真有贾清臣的份子在其中,他若录取了,便是总裁大人的门生,就该好生孝敬大人。总裁大人若果真取他为五魁首,他就是把沁香苑的份子全献给总裁大人,都抵不住恩情。”

赵敏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道:“能送几块好香皂就成,家里的莲弟喜欢的紧,每旬都要买,就是太贵了……至于他那份份子,哪个敢惦记着?叶家那位在后面看着呢。咱们现在的对手主要是朝里那些人,其他的,能为助力的还是要援引为助力。

五经魁就罢了,他年纪太幼,排名太高容易惹来非议。不过若其果真有此孝心,给他个亚魁又如何?”

五经魁便是乡试前五名,放榜时此五魁单列一榜。

第六名起另列一榜,如此,第六名亦是名冠一榜,称为亚魁。

“总裁大人英明!”

“总裁大人远见!”

“总裁大人高瞻远瞩!”

“总裁大人……”

……

贾琮现在还并不知道赵敏政等人的“好意”,若是知道他们现在还说这些话,心里怕只会愈发惊怒。

这等时候还说这等屁话,日后都他娘的是罪过!

以贾琮的心性,此刻也不禁如油锅上的蚂蚁,满是煎熬。

额头已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竟然,泄题了……

衙役举着的木牌上,那七道义题,与吴凡带来的那本小册子上所记之题,分毫不差!!

贾琮感到一股股寒意,如同冰冷的利箭般,从不知名的角落不停袭射而来。

这等黑手,分明是要毁人不倦啊!!

贾琮感觉到一个能将人吞噬的连骨头渣都不剩的巨坑,就在他面前,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会跌的他粉身碎骨。

他绝不信,此事只是一个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等巧合!

蓦地,贾琮又想起一事。

昨日那五名国子监的监生,失心疯了般要和他一较高低,当时他便感到奇怪,总觉得这几人有些癫狂。

如今看来,他们手里,必然也会有一本小册子。

更让人惊恐的是,他们却不会像贾琮这样,一无所知,而是心知肚明。

否则,也不会要与贾琮打那个赌。

“嘶……”

倒吸了口冷气后,贾琮心里愈发冰冷杂乱。

这是要彻底埋葬整个旧党啊……

好阴狠毒辣的手段,这是要将事做绝,将本已被逐出中枢的旧党,赶尽杀绝啊!

不过也对,他贾琮算老几,什么人会费那么大的心思,布下这样的大局,只为对付他一个?

他多半只是别人搂草逮兔子,顺带的一个罢了……

贾琮到底心志坚定,强迫自己在极短时间内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便有了决断。

不能再考了!

一个字,都不能写!

既然幕后黑手费尽心思将小册子送到他手里,就绝不会没有后手。

此时每落笔一个字,等后面就要费更大的力气去洗白。

更重要的是,贾琮绝不信,这科乡试还能作数……

既然注定要被废黜的乡试,他又何苦再去多写?

决断下来后,便是该考虑如何解决此危机。

贡院内便有监临官,是总摄考务的大员,多由兰台寺巡案御史担任。

考场上一切意外变故,都可告由监临官定夺。

只是……

即使是监临官,在贡院内也要听命于总裁官。

所谓总裁者,汇总裁决之人也。

对于贡院内发生的一切,总裁其事!

所以,如果贾琮此刻将泄题之事上报与监临官,那么监临官也要在第一时间,上报给总裁官。

只是,试题泄露到这个地步,贾琮就算再蠢,也不会相信那几个出题的内帘官是清白的。

绝不能抱以万一的心思。

为了掩盖科场舞弊,一些人丧心病狂下,纵火杀人的事绝对做的出来。

这又不是没有前例……

贾琮心思百转间,号房前举着木牌的衙役却拧起了眉头。

只觉这位考生是不是魔怔了,怎么一直保持着提笔的姿态,却是一个字也不写……

不过他并不会多事,贡院内的衙役小吏们,是绝对禁止开口的,说一个字都是大罪过。

书呆子又不是一个两个,都是读书读傻了的,和他什么相干……

所以,衙役只静静的等着,到了时刻,他便不再停留,举起木牌,前往另一号房。

他却没看到,他刚一离开,号房内,贾琮就做了件更“傻”的事。

他拿起了研满墨池的砚台,倒扣在了试卷上。

“啪!”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见了

“干什么?不准出号房!”

贾琮刚迈出号房,就听巡场外提官大声呵斥道。

贾琮没有辩解,站在门口将手中被浓墨污染了的试卷举起。

外提官便不再多言,责怪的看了眼贾琮后,怪他不小心,又对两位兵卒点了点头。

两位兵卒便走到贾琮身后,“护送”着他,往二门外走去。

大乾科举制度与前朝略有不同之处,便在于前朝贡院自锁门后,哪怕内中发生水火天灾都不许再开门。

但到了本朝,开国初那会儿,京城贡院发生大火,烧死举人九十余,天下哗然。

自此,便留下了二门,以为求生之路。

除此外,在考试中发生意外,继而考试失败的考生,也可自二门处出去。

只是从二门出去的考生,就无缘第二场和第三场了,只能待三年之后再来。

但是自二门开启后,便一直有一个传说。

从二门出来过的考生,日后再无有中试者。

几成定例!

因此,许多分明在贡院内因为各种缘由出了岔子失败的考生,宁肯干等一天,到了十日大门和龙门开启时再离场,也不愿从二门出去。

所以自二门出的考生,极少。

贾琮由两名兵卒衙役押送着,往二门走时,路过许多号房。

此时正是公布考题之时,号房的门帘多被挂起,所以这一幕便被诸多考生看到。

认出贾琮后,众人的面色都好看之极。

尤其是之前要与贾琮打赌的那几人,在看到这一幕后,当场笑出了声……

贾琮面色淡然的走过,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

此刻,他心中哪里还把这些人放在心里,只满心在盘算着,如何将他和吴凡从此事中摘出来。

至于其他人……

旧党的没落不是没有道理的,除却宋岩、李儒、曹永等寥寥几人,大多数的旧党,都和葛致诚、陈西延他们那样,已经腐朽衰败了。

贾琮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旧党,也就顾不得这些人的生死了。

人不作死,通常就不会那么容易死。

若是自己作死,那又怪得了谁?

不死都没天理!

至于事后,会不会有是非不明的人,迁怒到他身上,贾琮并不在乎。

连是非都不明的人,通常走不了多远的,又何必在乎?

背着书箱一步步走向二门,二门前牌坊下,已经累积了二十多名垂头丧气的考生了。

统共三千多人的贡院,哪怕按概率来算,也会有不少人粗心大意下出了岔子,失去了考试资格。

牌坊下,有外调官负责将这些人的“贡院坐号便览”没收,也就不会再有第二场考试了。

这些生员里有和贾琮差不多的少年,也有青年和中年,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年……

看着他们一个个悲戚哀伤,几不欲生的模样,贾琮面上的淡然,就显得有些出众了。

外提调官格外看了贾琮一眼,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贾琮叹息一声,躬身道:“书桌太窄,学生正准备笔录考题时,胳膊撞翻了砚台,污了试卷。”

外提调官闻言,皱了皱眉,沉声道:“十年寒窗,却因此等小事毁坏,实在不该。尔等需谨记今日教训,下科再试时,不可再误。”

贾琮闻言,额外看了这位提调官一眼,点了点头,道:“学生记住了。”

提调官又问道:“你是准备此时出去,还是等明日大门、龙门开启后再出?”

贾琮平静道:“学生准备现在就出。”

“嗯?”

不知这位提调官,连许多垂头丧气,痛不欲生的考生都一起看了过来。

提调官皱眉道:“你年纪还小,不要自误……”

贾琮躬身谢道:“学生谢过大人好意,亦听闻过关于二门的传言,只是学生并不信这些。为了此次乡试,学生家中有亲人在都中各大佛门道场敬香添油,施舍香火。可谁知……”

提调官闻言,缓缓颔首,道:“也罢,既然你一意如此,本官也不好多说什么,你好自为之吧。加上你,正好十人,你们出去吧……

来人!开二门!”

……

荣国府,墨竹院。

西厢房内,平儿带着晴雯、小红、春燕和香菱四人,跪拜着请回来的三尊神像。

分别是文昌帝君,文曲星和魁星。

文昌帝君和文曲星则罢,魁星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少有女孩子敢请进家里。

只见魁星面貌狰狞,右手持朱笔,左手拿墨斗。右脚踩大鳌鱼的头部,取独占鳌头之意。左脚向后踢起,应北斗七星。但凡被朱笔点中的人,都是金榜题名之人。

魁星朱笔尖儿上贴着一张鹅黄纸,上面有一行字,正是贾琮的生辰八字和姓名。

平儿、晴雯、小红、春燕四人虽不识字,可香菱却识字。

这些都是她所写,因此此刻她的模样最为虔诚。

西厢内烟气熏笼,每隔一个时辰,四人便会进来跪拜焚香一番。

自贾琮出门起,四人再未吃过菜,因为菜里也有油。

只以清汤米粥裹腹。

贾琮此次乡试,她们比贾琮本人还要着紧紧张。

尤其是平儿,她比旁人更明白贾府内部潜伏的暗涌有多可怕。

也是贾琮前番做出了不沾染贾家家业分毫的誓言,才让这股暗涌平静至今。

但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平静到何时。

贾琏虽然被废了,顶着那个名头,他一辈子都和贾家这份家业挨不上边儿了,只能真正做一个管家之流。

大房便只剩一个贾琮,有他在,荣国爵位就只能在大房。

可是,若他不在了呢……

这等不忍言也不敢言的心思,好多人连想都不敢想。

然而平儿却明白,在高门深宅中,为了一份家业,手段将会残忍到何等地步。

贾家难道真能例外?

所以,她只盼贾琮能够高中,有一个官身,日后真要闹将起来,哪怕将那个爵位舍弃了,一样能过的很好。

说不定,更能施展抱负。

因此,平儿极其认真的一遍又一遍的叩拜着掌管天下士子命运的三尊神像。

为此,今日整个墨竹院的清扫整理,都有娟儿、觅儿、小竹和秋珠负责。

平儿五人自昨日起,便开始闭门谢客……

……

荣府外,公侯街。

虽有不少行人走动,但自公侯街而过的行人,通常会放慢脚步。

荣宁二府的巍峨高门,和门楼上御笔亲书的敕造荣宁二座国公府,都给人以威严的压力。

再加上荣宁二府大门前均有七八位锦衣豪奴看守,扫视过往行人,所以也没几人敢高谈阔论。

不过,正当只相隔一箭之地的荣宁二府大门前的门子,都在月台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时,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声从街口传来。

众人不由都皱起眉头看了过去,不过早已练就火眼金睛的高门门子们,在看到那架相熟的马车后,竟都怔住了。

怎么会是这架马车?

待看到马车急急停在荣国府西角门前,而原本此时应该身在贡院内的贾琮却从车上跃身跳下后,众人心里纷纷咯噔一声,只一道声音:

莫不是又出事了?

贾琮却没有理会齐齐发愣的门子,谢过满头大汗的车夫后,快步往里面走去。

……

“哎哟!三爷!你这是……”

刚入大门,迎面碰上了正要出门的林之孝。

林之孝素来稳重寡言,此刻也不禁睁大了眼睛,紧张问道。

贾琮一摆手,道:“没时间多说,林大叔,老爷何在?”

林之孝心里亦是一沉,跟在急行的贾琮身旁忙道:“老爷此刻应该在梦坡斋,三爷要去见老爷么?”

贾琮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劳林大叔去告诉老爷,不管发生什么事,家里千万千万不要出面。”说着,他猛然顿住脚,转头看向一旁的林之孝,目光凛冽,沉声道:“记住了没有?”

林之孝面色已经发白了,干巴巴的点了点头,道:“记……记住了。”

贾琮见他如此,面色微微舒缓,安慰道:“不要慌,和家里干系不大。去吧,给老爷说一声,不要担心。”

说罢,又快步往墨竹院走去。

林之孝看着贾琮远去的背影,面色却愈发发白,只觉得心跳都有些压不住了。

老天爷!真又出事了……

“诶!”

一叹息,林之孝往里面走去。

……

“哎呀!三……三三三……”

行至墨竹院小门前,贾琮推门而入,正在庭院内忙活着的觅儿看到他进来,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似见了鬼般,结巴叫道。

贾琮却没时间多说,他径自往书房走去。

一路上,娟儿和小竹遇到后,也纷纷惊掉下巴。

“哎呀!三爷,你怎么在这?”

“三爷,出了什么事了?”

“三爷,你没事吧?”

一声声心焦的询问,贾琮都没功夫解释。

见贾琮不理,这三个丫头相互看了眼后,齐齐往西厢跑去,贾琮也没理会。

他进入书房后,直接去了书桌处。

他记得那日翻过小册子后,随手就将那本小册子放在了桌面上。

他的书桌,从来都只有他一人收拾,不习惯别人动手。

这个规矩,平儿、晴雯、小红、春燕和香菱都懂,也从不乱动。

然而现在,那本原该放在书桌上的小册子,不见了……

……

第一百九十四章 烈婢

“谁让你们进来的,乱叫什么?”

西厢内,平儿五人正在叩首祷告,就见娟儿、觅儿和小竹三个丫头冲了进来。

带进来的风冲的墙上的画像卷起,晴雯本就爆炭性子,见之大怒,厉声训斥道。

若不是这两日都是素面不戴珠钗,她非用簪子教这三个小蹄子好好做人。

觅儿此刻却顾不得怕她,急的跳脚道:“平儿姐姐,了不得了,三爷回来了!”

“你说什么?”

原本也不满意三个小丫头子鲁莽冲撞的平儿,听闻此言,惊的登时站了起来,焦急问道。

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四人也都唬了一跳,就听觅儿带着哭腔道:“姐姐们,三爷回来了,一点不像平日里的样子,急急的冲了进来,我们说话他也只是应一句不理人,直接往书房里去了,你们快去瞧瞧吧……”

平儿等人脸色都发白起来,一言不发,急急往正堂赶去。

贾琮的脸色,的确可怕!

他怕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在怕,身边竟出了内鬼!

朝夕相处几年,他早已将院子里的这些人都当成了家人。

就是那几个小丫头,也都宽和相待,叮嘱脾气最差的晴雯,不准她打骂她们。

月钱赏钱更是能多给就多给些,让她们补贴家用。

却没想到……

听到脚步声,贾琮转头看去,见平儿几人匆匆赶来,他先一步开口问道:“平儿姐姐,你们别担心,我没事,是乡试出了问题,我回来寻些东西。我书桌上的小册子呢,这个屋子谁打扫过?”

又扫了一眼后,他眼神忽地肃煞,问道:“秋珠呢?”

平儿等人闻言先是松了口气,她们也不大懂乡试到底能不能中断,只以为真的不当紧。不过又听贾琮问秋珠,还这般神色,知道事态严重,平儿看向觅儿,道:“秋珠呢?我不是叮嘱过你们,三爷的书桌不许人动吗?”

觅儿小脸苍白,道:“我们没动过啊,都知道三爷的规矩……不过今儿是秋珠清扫正堂,她……她刚刚还在。”

小竹接道:“三爷,平儿姐姐,秋珠她家刚来人了,说她娘得了疾症,要接她回去看看,才走没一会儿呢……”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

贾琮问道:“你可知道秋珠她家在哪儿?”

小竹忙点头道:“她家也是家生奴才,就在后面廊下……”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阔步而出,留下一言:“都不要担心,出不了大事!”

话音落地,人已经消失在墨竹院。

见状,平儿等人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晴雯更是气的大骂道:“秋珠这个浪蹄子,原我道她是好的,整日不言不语,话也不敢大声说,只知道做事干活,却没想到竟是个藏奸的贱人,再让我瞧见,非戳烂她的脸!”

……

“三弟!!”

出了墨竹院,贾琮正要叫几个奴仆随他去后面廊下抓人。

就见贾琏匆匆赶来,远远叫道:“三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来了,老爷赶紧让我来看看!”

身后还跟着喘气跑来的贾环和贾兰,不知他们之前聚在一起做什么……

贾琮沉声道:“二哥来的正好,你可知我院里小丫头秋珠的家?”

贾琏还没说话,跑的小脸儿发白的贾环就答道:“我知道,他家和钱槐家挨着,就在后廊下……”

贾琮闻言,道:“二哥,速速点上几人,随我前去,有大事。”

贾琏见状,还想问什么,却见贾琮目光陡然凛冽如刀,厉声道:“此刻没功夫解释,耽搁一刻都是罪过!”

贾琏性子软,又有把柄在贾琮手中,见贾琮罕见的震怒,连连应下后,不敢耽搁,在二门前点了六个小厮,一起赶往后廊下。

……

只荣国府一座国公府内,里外上下加起来,就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这样多的人,自然不可能都住在国公府里。

为了让他们能方便伺候,所以贾家便在荣宁二府的后街边缘处,盖了一长溜宅子,给下人居住。

后来,也有些混的实在不得意的贾族中人,子弟无处安身,也在这里混一处屋子蜗居。

不过大抵来说,还是以下人居多。

因为临着后街,多有小商贩来往,人口较杂。

人来人往,也无人留意什么……

秋珠家便在后街最靠西的一间小小的宅院里,秋珠一家四口,除了爹娘老子外,还有一个兄长。

兄长亦在府里当差,只是人懒口笨,得不到有油水的差事,偏在家里脾气大的很,典型的窝里横。

如今又成了亲,媳妇泼辣,对公婆不孝,一家子常闹的乌烟瘴气。

周围人也不愿和这样的破落人家来往,然而今日,秋珠家却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很好,就是这个小册子。”

一个气度倨傲的中年人,管事的打扮,从面色煞白的秋珠手中接过那本小册子,打开看了眼后,满意的点头道。

一旁,一个薄嘴尖眼的妇人推了一年轻人一把,那年轻人在家里厉害,可在人前却唯唯诺诺,搓着手张了张口,却又没胆说话。

见此,年轻妇人气的恨不能撕他一把,亲自上前赔笑道:“这位大爷,既然东西到手了,那之前说好的银子……”

那中年管事闻言,哂笑一声,道:“我还能哄你们不成?不过,银子能给,你们还要答应我一事。”

“什么事?”

那年轻妇人倒机警,防备的看了眼。

中年管事无谓道:“你们答应不答应都无妨,日后自有官差叫你们去答话,你们只要承认,从墨竹院取了这本小册子就行。”

说罢,中年管事冲身后一人点了点头,一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有些肉疼的从怀里取出两大块银子来,递给眼睛都眯起了的年轻夫妇二人,道:“这是二百两,收好了。”

年轻夫妇二人还没接过,就听秋珠盯着那中年管事,沙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是说,只是贪图我们三爷的诗写的好,才想要这个吗?还说只有这样的小册子,才是三爷亲笔写的诗词,不是外面传抄的,又怎会有官差问话?你叫我承认什么?”

那中年管事没想到在她兄嫂面前软弱的秋珠,竟会如此质问,他多看了眼,却发现原本极瞧不上的丫头,倔强起来别有一番滋味,眼中闪过一抹淫邪之色,哼哼笑道:“我是这样说,没错。不过你拿给我的,可不是什么狗屁诗词,而是他科考舞弊的证据!有了这个,他不死也难!小丫头,跟着那个将死之人有什么意趣,不如随我去罢。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哎呀!臭丫头,你干什么?”

中年管事的没说完,就见之前懦弱的和只鸡一般的秋珠,却忽然如同疯子一般,扑到他跟前,一把夺向他手里的小册子。

好在他有防备,一把举起册子避开了秋珠的抢夺,却不妨秋珠绝望之下,抓向册子而不得的手,同归于尽般抓向了中年管事的脸,几道血印子出现。

中年管事大怒,一耳光扇在了秋珠脸上,将她打倒在地,大骂道:“小贱人撞客了不成?”

秋珠兄嫂二人也大惊,不敢责怪暴怒的中年管事,反倒一起骂一边脸肿起,嘴角流血的秋珠:“小蹄子疯了?晦气的赔钱货,还不快给大人磕头赔罪!”

他们又气又急,因为眼见那年轻小厮竟将银子又收了回去。

秋珠嫂子更是要上前抓打秋珠,秋珠却反抗也不反抗,眼睛空洞的看着中年管事手中的册子……

正在这时,屋里人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声音:“三弟,这里便是陈贵儿家,他丫头便是秋珠。”

听闻此言,屋里人面色皆骤然大变。

那中年管事再无趾高气扬之态,四处看了看,见这屋子根本没后门,一咬牙,竟转头往外狂冲出去。

只是刚出门,就听到一声爆喝声:“拦下他,走了他,拿你们抵命!”

不过没等外面带来的小厮动手,就见那中年管事“噗通”一下栽倒在地。

摔倒后,中年管事惊怒交加的回头看去,就见一道瘦弱的身影,披头散发,面色决绝的抱住他的腿,死死不放。

中年管事见之大怒,就要去踹,却又感到前面有风袭来。

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从前冲来,飞起一脚,正正蹬在了他的面上。

一时间,中年管事眼前一黑,鼻子一酸,脑袋就懵住了。

手里的小册子,掉落在地。

踹他之人自然便是贾琮,他弯腰将小册子捡起后,长出了口气。

万幸来的及时,若是这小册子果真被人传走了,那事态就麻烦了。

对方之人也许只想坐实他的罪过,担心他毁灭罪证。

可真要丢了这个,贾琮就要变主动为被动,反而失去了证据了。

贾琏看到这一幕,就算后知后觉,也知道出了事,有人在害贾琮。

他愤怒的大声道:“来人,把这起子混帐东西都拿下!环儿,再回去叫人!”

六个小厮进来,将中年管事压倒按住,又将里面的年轻小厮和秋珠兄嫂全部控制住。

贾琮却看着秋珠,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印象中,秋珠从来都是少言少语,本分做事的好丫头。

就算和她说笑,她也多是静静一笑,惹人怜爱。

每月的月钱,她都会全部送给家里。

为此,贾琮还叮嘱过小红,多给秋珠发一份,她家困难。

他从未想过,秋珠会背叛他。

刚才还是连命都不要的秋珠,此刻却看也不敢看贾琮一眼,身子颤抖。

见她如此,贾琮轻叹一声,没有言语,转身准备离去。

只是他刚转身,秋珠的面色就成了雪白之色,身子摇了摇后,缓缓起身,然后往庭院的东北角踉跄走去。

“哎哟,使不得!”

贾琮听闻贾兰的呼声,心知有事发生,转头看去,就见秋珠已经到了一处石栏边,正回头看他。

那一眼的凄然愧疚和悔恨,让贾琮心惊。

再看看石栏处的那一口井,贾琮面色登时一变,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飞身扑向前。

……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忌讳

“哎呀!”

见秋珠一跃而下的情景,贾琏等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只是他们的反应行动力太慢,等他们想着上前救人时,贾琮早一个箭步冲上前,在秋珠就要落入窄窄的井口时,凌空一把将她揽了出来。

“呼!”

这一惊变,让众人纷纷长呼一口气。

也为贾琮的反应迅速感到钦佩!

贾琮看着眼睛紧闭,小脸一边煞白,一边红肿的秋珠,沉声道:“你若现在死,就要背着一个脏名而死。我是不信你会做出故意背叛我的事,料你必为奸人欺骗。你这清清白白的人,就甘心背着这样一个名声去死?”事后怎么处置且不说,即使秋珠不能再在墨竹院待下去,也没到以死赎罪的地步。

秋珠闻言,却没有辩解,只是眼泪滚滚流下,她宁肯贾琮大骂她一通……

秋珠的嫂子倒是乖觉,发现形势变化后,急道:“对对对,三爷说的极是,就是这个奸诈贼子,说什么仰慕三爷的诗文和文墨,才求到门儿上的。秋珠这丫头……我们发现他心存不良后,就和他厮打,三爷你瞧,秋珠的脸就是和他厮打时被打的,见他要带着这个东西走,秋珠拼死拉着他不让走。”

众人闻言,都面色感慨起来。

贾琮却冷笑一声,道:“秋珠自然是不知,可又是谁逼她拿我东西的?你当这样说就能哄过我去?”

说着,不理面色惨白的秋珠嫂子,贾琮对贾琏道:“二哥,这种贪财忘义的背主奴才,先拿下打四十大板,圈好了等我回来发落。”

这时,外面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就见贾环大喘着气儿,带了二三十个健壮家仆来。

贾琏又指派了十数人进去,命其压住又开始挣扎的中年管事和年轻小厮。

那年轻小厮也不知是不是中二太过,此刻竟然还敢叫嚣厮打。

可叹贾家的家仆都成了花架子,看起来人高马大,可三四个人竟压不住一个。

贾琮见之大失所望,再加上心中积怒,见那年轻小厮如此放肆,从井边拎起一截儿抬水竹竿,上前朝着满嘴威胁辱骂的年轻小厮嘴上,狠狠掼去。

“啪!”

肉眼可见,那年轻小厮惨叫一声后,嘴巴直接肿了起来,喷出一口血中夹杂着几颗牙,场面渗人。

见此莫说贾琏、贾环、贾兰,连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奴仆们,都唬了一跳。

却又见贾琮冷眼看着他们,道:“再有下一次,让我亲自动手,贾家就养不得你们了。”

听闻此言,奴仆们一个个臊的面红耳赤。

想保证什么,贾琮却不听他们多言,对一直巴巴看着他的贾环和贾兰道:“你二人送秋珠去墨竹院,告诉平儿姐姐,此事不关她的事,让晴雯不要动手。能不能办好,办不好我托旁人。”

贾环、贾兰二人一起挺起胸膛,齐齐应道:“能办好!”

贾琮又对贾琏道:“二哥,这两人你看好!有人算计咱们,想置我于死地,也想将贾家拖入党争之中,你告诉老爷,无论谁上门求情,都绝不能放人。我去去就回!”

贾琏道:“三弟放心,我省得!都算计到我家里来了,凭他是王爷还是宰相,都没这个道理!”

贾琮点点头,道:“好,多谢二哥了!”

说罢,对匆匆赶来的林之孝道:“派两个随从骑马来,跟我走一趟。”

事情,还远未结束。

……

永兴坊,叶宅。

宣宁堂内,叶清依旧一身宽松儒衫打扮,手里握着一本书正看,却听下人回报,镇抚使韩涛手下的人前来报急信。

等听完传信之人所言之事,叶清皱起眉头来,面色微微凝重道:“你是说,本该在贡院考试的贾琮,突然就回来了,还带人去贾家奴才家里,抓住了两人?”

那锦衣亲军进入宣宁堂后,连头也不敢抬一下,规矩答道:“回公子的话,正是如此。因为此事特别稀奇,所以卑职没等上报镇抚使大人,就先来禀报公子,这也是镇抚使大人吩咐过的。”

此言便有些深意了,贾琮的事,为何先要上报这里?

若是一般人,怕是要心虚解释一番,或是羞涩一点。

叶清却只是随意一笑,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她对贾琮的心思,这世上怕没第二人知道……

虽然贾琮弃考这件事,对许多人来说,如石破天惊,但对她这个眼界的人来说,虽也算严重,但还不至于那么心悸。

她想了想,问道:“贾琮抓的那两个人,你知道是什么人么?”

锦衣亲军摇头道:“卑职不知,看起来,只是管事小厮之流。”

叶清闻言,皱眉想了想,问道:“贾琮现在何处?”

锦衣亲军回道:“带了两个随从匆匆离去了,不知所踪。”

叶清沉吟了稍许,道:“罢了,我知道了。”

说罢,看了眼青竹。

青竹忙对跟在后面的嬷嬷道:“妈妈带这位军爷出去用茶吧。”

锦衣亲军老实告退,不过自然少不了他一个红封。

待外人离开后,青竹面色隐隐焦虑道:“小姐啊,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清臣公子断不会弃考的。必是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才……”

“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叶清若有所思的扬了扬眉尖,道:“在贡院里,他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

忽地,她似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

又站起身来回踱步几下后,叶清将手中书卷一卷,丢在软榻上,道:“青竹,收拾一下,咱们进宫。”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和薛姨妈、王夫人正在说话,她们业已听说了贾琮的动静。

贾母是真真一脸的无奈,对薛姨妈抱怨道:“也不知是我做了哪一辈子的孽啊,本就有了两个磨人的小冤家,没一日不让我费心。这两个也就罢了,疼了这么些年了,怪我自己心甘落他们手里……”

王夫人和薛姨妈都知道贾母说的是宝玉和黛玉,赔笑起来。

却听她又道:“谁知这两个冤家还没消停,就又蹿出一个更闹心的。虽说这个是一天也没疼过,还因为他娘的事,让人厌弃的紧,可又能有什么法子?真要是他不知礼不懂事,使人打死了账,偏他还都占着理儿,你们说恼人不恼人?

背后还有那么些大人看好他,连宝玉他老子也护着他……

可是容他吧,姨太太瞧瞧,这才总共安生了几天哪,又惹出是非来。”

这话薛姨妈不好接,说好说坏都不讨好,王夫人在一旁微笑着解围道:“也不全是琮哥儿惹事,这孩子虽然心机重了些,但多半不主动招惹是非。”

贾母比较满意王夫人这个评价,以为中肯,没有乘机上眼药,看着她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虽是如此,可这孩子总让人亲近不起来。纵然不提他那下贱的娘,他自身也是个没福好招灾的。

不过,我也不太在意那些灾啊难啊的……还别说,他命倒是比哪个都硬。

我活过这么多年,再没见过这样硬的命。

但凡招惹过他的,都没好结果!

所以如今啊,我也不太骂他了,只要别晃到我跟前,随他折腾去吧。

左右都是荣国公的孙子,还能怎么着?

只我那些家俬,日后都留给宝玉就是,一分也不给他……”

王夫人和薛姨妈听闻这赌气的话,一起笑了笑,不过也都觉得欣慰。

旁人不知贾母到底存下多少家当,她们姊妹俩平日无事时倒是算过一番。

老太太攒了一辈子的家当,那可真够支撑一个家族过上许多年幸福生活了……

虽然听说贾琮和叶家那位香皂卖的极好,卖了好些银子。

可是据说那物什本钱消耗也极大,利润赚不到多少。

贾家上下琢磨了一段功夫,一些心思也就淡了下去。

且不提叶家那位,再者也没人见贾琮忽然就有钱了,东路院的吃穿用度,还和以前一般……

许多人甚至还猜疑,香皂未必就能赚到什么钱。

说不定是亏本赚吆喝,若果真那么好做,内务府怎就做不出?

必是本钱耗费太甚,得不偿失,所以内务府才没做……

王夫人顿了顿,语速较缓慢道:“老太太话虽如此,只是不知到底又出了何事,让那孩子连乡试也不考了。我们倒无妨,只怕老爷那伤心……”

贾母哼了声,道:“那劳什子玩意儿考它做甚?他身上揣着爵位,日后想做官自然就能做官,难不成还想去当宰相?”

虽没有明文律法规定武勋不能参政,但这却也是需要主动避嫌的事。

自唐末藩镇割据之祸后,朝廷对于勋贵的防范,就从未松懈过。

薛姨妈笑道:“怪道我听说当初琮哥儿一万个不想接那个爵位,是老爷非压在他头上的。他拜了个大儒当老师,岂不就是想当宰相?老太太家里还真是有意思,别的家里为了那么一个位置,打破头的都有。你家倒是推让的紧,也是老太太管教的好,家中子弟都有出息。”

贾母歪靠在软榻锦靠上,由鸳鸯给她松快着筋骨,闻言哼笑了声,道:“他算什么出息,不过是轻狂不知轻重罢了,以为会写点好诗好词,写笔好字,就能做宰相了?这都是外面泥腿子愚妇们的见识。

我虽耳聋眼花,是个废物老太婆了,可当年先国公在时,却感叹过官场争斗之惨烈,更甚战场。

一将功成尚且需要万骨枯垫底儿,更何况一个宰相?

他考不上更好,守着一个爵位,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吧。”

王夫人正想说什么,却见堂下有一人影晃动,瞧着竟像她身边的大丫头彩霞。

见此,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看起来。

贾母却是“宽宏大量”道:“许是有什么机密事寻太太,还是问问吧。”

王夫人木然一笑,道:“出了什么事,这样急?”

彩霞素来稳重,这会儿变了脸色,急成这样,王夫人心里恼火之余,也在纳罕。

奇怪的是,彩霞竟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贾母何等精明,笑道:“莫不是让我们挪地方?”

王夫人闻言,脸都臊红了,难得板起脸瞪人,彩霞见实在躲不过,只能道:“太太,方才前面儿传过话来,说三爷带人去后廊下抓了两个贼人,可柳明家的却说,却说……”

柳明家的,是王夫人的另一个陪房,之前不如周瑞家的得用,可如今周瑞家的被抓去了镇抚司,王夫人没人用,只能用这个王家老人了。

听至此,王夫人心里隐隐生起不妙,再想避开贾母更不合适了,因此不得不顶着头皮沉声问道:“说什么?”

彩霞纠结着一张脸,道:“柳明家的说,其中一个,看起来有些像……有些像,有些像舅太太家二表少爷身边的小厮。”

荣庆堂内,气氛陡然微妙起来。王夫人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头皮都有些发麻!

众人又见,贾母那张老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尽管贾母方才所言,因为贾琮母亲之故,她不喜甚至厌弃贾琮,但是她也始终承认,贾琮是荣国公的子孙。

她可以骂他啐他让人责打他,那是因为她是他的祖母。

她却绝不愿看到,外人,尤其是王家人,对荣国公的子孙下黑手。

这里面的忌讳,大了去了……

……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丑闻

宣阳坊,吴府。

吴凡老子吴奎现下是湘省布政使,一方大员。因曾做过京官,所以在长安都中亦有宅第。

不过并不大,只是一座两进宅院。

且因为家中正经主子都不在京,如今府上只有一个老管家和几个仆人看守着。

吴凡入京在国子监读书后,方搬至此地。

也不常住,出了国子监后,通常会跟着贾琮一起往尚书府对付一宿。

只是宋岩致仕返京后,他便只能住在这里了。

想来一个人真真无趣到了极点,大门外边,都能听到他怒吼无聊的声音。

不过很快,他就不无聊了……

“小……小师叔?!”

前院里,看到从天而降的贾琮出现在眼前,吴凡先揉了揉眼眶,然后差点没将眼珠子瞪出来,不可思议的惊叫道:“你怎么还在这?”

贾琮将手里小册子举起,道:“还认识这个么?”

吴凡白胖的脸呆呆的点了点头,不过他虽不好学,却是聪明绝顶,根本不用贾琮再多说,立刻就联想到什么,圆脸登时煞白,眼神惊恐的看着贾琮,颤声道:“不会是真的吧?”

“一个字都不差!”

贾琮沉声道:“你还记得当日要售卖给你这个抄本的人么?”

吴凡哭丧着脸,摇头道:“我没问他名儿啊,问了估计也不会说真话。”

贾琮再道:“你是在哪里碰到他的?”

吴凡道:“在鼓楼西大街,福贤酒楼,我在二楼包间儿里……咦!”

他一顿,贾琮眼睛就是一亮,道:“二楼包间,根本不会有闲杂人等能上去。他能上去,一定和福贤酒楼相熟!”

“对对对!”

吴凡激动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师叔,咱们去找福贤酒楼!”

贾琮却摇头道:“咱们没官没权,人家不会认的。走,我带你去寻一人,他能办此事!”

吴凡也顾不得问去寻哪个,跟着贾琮匆匆离去……

……

吴府内气氛低开高走,先惊悚再到惊恐再到充满希望,然而贾家荣庆堂内的气氛,却完全用冰窟来形容。

虽然因为贾家后继无人,只能相助扶持王家的王子腾一路青云,这也是无奈中的法子。

可是面对这一无奈的局面,贾母未见得有多高兴。

原著中,贾母唯一一次对贾赦的抱怨,便是“放着好好的官儿不做,整日就知道和小老婆吃酒?”

而王子腾夫人过生儿,来请贾母去高乐一番,贾母也推说不去,心里不自在。

王夫人见之,便连自己也不敢去了,只打发了小辈们去。

可见,贾母心中对王家的感观,实在谈不上好。

在这等情况下,王家人竟明目张胆的跑来坑害贾家后辈,这等做法,是绝对触碰到了贾母的底线。

她还没昏聩到里外不分的地步。

王夫人自然更是惊怒交加,娘家人做出这等勾当来,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的嫌疑。

王夫人面色涨红,怒声道:“去将柳明家的喊来,还有,请老爷来,让琮哥儿琏哥儿都来,再派人去王家,请舅老爷和舅太太来!”

连贾母都没见过王夫人这般失态恼过,见她牵连这么广,想来必和她不相干,面色稍微缓和了些,道:“亲家那边是不是先不慌着请,总要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才好。不然巴巴的叫来,再弄成误会,反倒不好了,亲戚面上搁不住。”

王夫人却少见的不听贾母之言,她起身跪下,落泪道:“若果真王家有人行下骇人之事,媳妇再无容身之处。”

这话让满堂丫鬟媳妇都变了脸色,贾母沉声道:“纵然有人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和你又什么相干?你现在是贾家的太太,宝玉的娘。再说,也不定就有什么勾当。”

这话,怕是哪个都不信。

贾琮那样勤学,宁死也要读书,可想而知,他何等重视科举。

如今他连考试都弃了,就为了回来抓这两人,就算再自欺欺人,也不会有人信这两人是好的。

偏偏……其中竟有王家人。

太棘手了,贾母都头疼不已,更何况王夫人……

王夫人什么都不说,只能跪在那里,心里将王子腾二子王礼恨到极处。

再没见过这等蠢笨的厌物,更恼的是,他这般行事,还瞒着她,又将她置于何地?

就在尴尬凝重的氛围中,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贾政、贾琏等人才匆匆赶来。

此时,他们都还不知,今日抓住的两个歹人中,有一个来自王家……

等进入荣庆堂内一看,都是一怔。

就听贾母语气中满是怒意的一迭声问道:“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琮哥儿呢,他好好的乡试不考,又回来折腾什么?”

贾琏多少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忙解释道:“老太太,像是有人故意把一本泄露了考题的册子,放到家里来,三弟在贡院里看到了便回来寻这本册子,他明白写一个字都是罪过。可回来后,发现这册子倒是不见了,他院子里的小丫头秋珠也不见了,三弟便赶紧喊我一起去寻。到了秋珠家,就看到那两个该死的混帐,正准备取了册子要跑,被拦了下来。”

贾母闻言,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却又有些疑惑,道:“他们把那小册子带走是为什么?”

贾琏道:“许是为了不让家里毁灭证据吧,他们拿到那个,再有秋珠的证词,三弟就百口莫辩了。”

贾母闻言大怒道:“那个小蹄子也是黑了心的,合该打死!哼!那个孽障不是了得的很吗,专捡我们的奴才挑不是,如今他的丫头也出了这档子事,我看他怎么说!”

贾琏闻言苦笑一声,解释道:“老太太,那秋珠也是个不知情的。她是家生子儿,家里爹娘偏爱她哥哥,兄嫂又不慈,外面混帐寻到家里,只说是贪慕三弟的诗词和文墨,要用银子换。她兄嫂动了邪念,就逼她去偷,她抗不过,这才做下此事。

不过得知这是要置三弟于死地的证物时,她又拼了命的抢夺,还被打坏了。

等我们赶到后,她就往井里跳去,要不是三弟反应快,那样小的井口,跳进去都捞不起……”

贾母面色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这下流种子,一点也不记心,没见过女人是怎么的?整日里不该心软的时候偏心软,那些心里藏了奸的,你就一点看不透?她既然偷了一回,往后就能偷第二回!这回偷本书,下回她就能偷你的命!琮哥儿怎么说?”

贾琏讪讪道:“三弟说他是不信秋珠会背叛他的,让人送去了墨竹院,还让……还让平儿看着点,别让晴雯打了她去。”

原以为贾母闻言会更怒,谁料老太太闻言,面色竟复杂起来,回过头还是骂贾琏:“你连个半大孩子都不如!”

贾琏真糊涂了,莫名道:“老太太,三弟这不也原谅秋珠了吗?你怎么不骂他只骂我?”

贾母疲惫的看着他,道:“你啊,就好生给家里出力做事罢,其他的也别再想……”

贾琏闻言面色一变,低下头来,贾母心软了些,解释道:“那个孽障要是当场骂那丫头一通,再警告她往后再不许犯,那才是真正体谅了她。如今这般处置,只是为了安她的心,让她不再寻死。这般客气对待,回过头必然要打发出去的。

罢了,多说了你也不明白……”

贾琏面色一窘,就听贾母对下面一个紧张的媳妇道:“你就是柳明家的?”

那媳妇面色苍白,忙赔笑应道:“回老太太的话,我就是。”

贾母沉声道:“你说今儿抓的那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亲家太太家里二公子身边的小厮?”

此言一出,贾政、贾琏面色登时变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眼贾母,然后目光一起落在了跪在那里的王夫人身上,纷纷倒吸了口凉气,脸色难看的吓人。

若果真如此,这是何等骇人听闻之丑事!

柳明家的唯唯诺诺不敢说,不时拿眼看向王夫人,就听王夫人惊怒斥道:“你看我做什么?老太太问话,还不快如实说?”

这个时候还这般作态,是恨她不死吗?蠢到什么地步……

柳明家的何时见过王夫人这个模样,唬的噗通一下跪下,磕头道:“回老太太的话,琏二爷压着人回来时,正好被我家那口子瞧着,他认出年轻的那个便是舅太太家二公子边的小厮,名唤王勇。所以赶紧让我传话给太太,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别伤了亲戚家的体面。”

王夫人死死盯着她,问道:“果真是礼哥儿身边的人?”

柳明家的懦懦道:“太太,我家那位常往王家跑,多不会认错。”

王夫人闻言,登时面如死灰。

娘家人谋害贾琮,谋害贾家的承爵人,这是天大的丑闻啊……

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贾家族人的唾沫星子,都能让她名声扫地,无地自容。

便是眼下,这荣庆堂内,诸多媳妇丫头的目光,都已经异样起来……

好在这时,贾母长叹一声开口道:“珠儿媳妇,把你婆婆扶起来。此事多半是王家小辈们胡闹,真要是宝玉舅舅做这事,怎会让一个小辈的小厮出面。和太太不相干,和王家……也必没多大干系。”

见李纨将满面羞惭感激的王夫人搀扶起后,贾母又对脸色难看之极的贾政贾琏二人问道:“还有一人是什么来路?为何要害琮哥儿?还有,琮哥儿又野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

……

昭国坊,杨府。

贾琮和吴凡带着四个随从在此下马,看着眼前这座明显清贫的府邸,任谁也看不出,这里竟会是当朝从一品大员,兰台寺左督御史杨养正的门第。

也是再三确定后,贾琮方用宋岩留给他的那张名帖,敲开了杨府大门。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回护

杨府。

一老仆引着贾琮吴凡二人入内,一座小二进宅院,转眼即到。

看着庭院内简陋的陈设,贾琮心中感慨不已。

这世上,果真有安贫乐道,甘守清贫之士。

宋岩走后,他曾刻意打听过这位御史台掌印官的事迹,还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极有唐时魏征的风范。

甚至还要过一些,因为魏征虽也清贫,却没有拒绝朝廷的赐宅……

到了书房,只见房门上挂一匾,刻有明镜斋三个字。

贾琮心知,这必是应了那句“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典故。

书房外不似贾政的梦坡斋,外面没有侍立奴仆,里面也无清客说笑声,老仆进去通秉了声,就折返回来请贾琮吴凡入内。

不大的一间房内,却落满了书籍。

唯有中间一块闲地,一张陋旧的书桌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体笔直的坐在那。

眼神不似一般老人那样浑浊,而是凌厉老辣。

贾琮躬身道:“学生贾琮,见过御史大夫。”

左都御史执掌兰台寺,便相当于汉唐时的御史大夫,因而常被人如此尊之。

杨养正微微颔首,沉声道:“你是松禅公的弟子贾清臣,听你师父说,今科你不是下场秋闱么?怎么在这?”

贾琮轻吸一口气,道:“御史大夫容禀,此事是这般……”

说着,他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遍,条理清晰,用词简易,并未引经据典……

杨养正听闻贾琮在贡院所见之考题,竟与吴凡所得那小册子记录的一模一样时,就皱起眉头来。

国朝抡才大典,乃是朝廷选士之本。

若连此都玷污,日后谈何吏治清明?

再听到贾琮泼墨污卷,第一时间赶回家,册子不见了,又在婢女家抓到了两个急着那到“证据”的贼人时,杨养正眉头愈发紧皱。

收尾时,贾琮道:“御史大夫,还有一疑惑事,学生极为不解。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平日在国子监内,学业平平,岁考中等,昨日却无端挑衅,目光中隐藏癫狂必得之志。所以学生斗胆揣测,学生手中所得册子,他们未尝不会也有一份。”

“令广鸣、朱磊、江之文,他们又是何许人也?”

杨养正沉声问道。

贾琮顿了顿,道:“皆为旧党一脉子弟。”

至此,始终只皱眉头的杨养正,终于变了脸色。

贡院科场舞弊,虽也严重,但只要下辣手,惩治一批考官便是。

他早已看不惯那起子才刚一得志便开始猖狂的阉党,借此机会下辣手整治一番也好。

可是若果真如贾琮所言,那问题就严重的多了!

杨养正不是卖直邀名之辈,身为当朝左都御史,从一品大员,他也具有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政治素养。

他虽看不起阉党,可对于崇康帝扶持阉党的举动,心里却也是赞成的。

新党一党独大,对江山社稷而言,绝非好事。

他所做的,就是约束阉党和新党,都不可太过踩踏律法底线。

若此次秋闱,只是阉党舞弊,无非就是借几颗人头,给他们涨涨记性,让他们都有所收敛。

可将那么多旧党子弟也拉了进来,而且还不是他们自己去买的题目,至少贾琮不是。

那么也就是说,此事并非阉党所为。

不是阉党所为,那又会是哪党所为……

真若如此,事情的严重性,便是杨养正这等两朝帝王都倚重的元老,都感到心惊!

他沉声问道:“果真如此?”

贾琮果断道:“拿下后,一问便知。”

此言让杨养正再次侧目,他盯着贾琮道:“他们,可都是你旧党一脉的子弟。”

贾琮摇头道:“大人误会了,学生虽拜在家师门下,却非旧党中人。与令广鸣、朱磊、江之文之流,更非志同道合者。既然非志同道合者,又怎会为一党派所匡束?”

杨养正这次真正有些惊艳了,他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道:“松禅公有个好弟子,这个道理,那么多朝廷重臣还不如你一少年通透……

罢,老夫明白了。

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回家后闭门读书去吧。

老夫会派人将你家那两人带走,福贤酒楼也会有人去查封,你不可对外多说一个字。

你可明白何意?”

杨养正还担心,贾琮年少气盛,不肯放过暗算他的幕后黑手。

贾琮闻言,却万分感激道:“学生多谢大人回护之情!”

这分明是要将他从此次旋涡中摘出来啊,将起的巨大风暴,动辄粉身碎骨,根本不是有理就能无恙的,杨养正此刻将他摘出,情义不可谓不重……

再者,掀起这样大的风暴,别说他不想放过,就算他变身圣母,脑子进了水想要放过幕后之人,都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幕后之人是哪个,都会付出他付不起的代价!

见贾琮如此机敏懂事,杨养正忍不住生起爱才之意,指点道:“老夫记得你表字清臣,你可知这是哪位先人的表字?”

贾琮躬身道:“颜鲁公之字。”

杨养正忽地高声道:“对,正是颜鲁公之表字!老夫希望,你不要忘记此字的出处,行事时,要时刻谨记颜鲁公于乱军丛中斥骂李希烈之刚烈!你不仅有得其字,更要习其风骨!”

贾琮深揖到底,郑重道:“学生不敢忘先生和大人之教诲!”

“去吧。”

……

荣国府,墨竹院。

气氛极其凝重,且不安。

晴雯想起自家院子里出了一个害人精,一个内贼,就气的骂人。

偏她性子虽急,可骂人时嘴笨,翻来覆去就那几句。

平儿心情本就不好,听的恼了就让她到庭院里去撒疯。

晴雯知道贾琮最重平儿,所以不敢和她争吵,就气鼓囊囊的去了庭院里骂。

唬的觅儿、娟儿和小竹三人躲的远远的,怕殃及池鱼,可还是被骂了通……

正当晴雯威胁的可劲儿,就见一小人儿推开门,露进一脑袋来往里瞧。

晴雯一眼瞪过去,见竟是贾兰,压住火气,瓮声道:“你三叔今儿不在!”

贾兰赔笑道:“晴雯姑姑,我知道三叔不在,平儿姑姑在不在?”

晴雯这会儿火大,恼声道:“也不在!”

贾兰闻言一怔,正迟疑,就见里面出来一人,正是闻讯而来的平儿。

贾兰一喜,不过没等平儿开口问何事,竟又收回了脑袋。

晴雯正要跺脚指桑骂槐一番,就见贾兰和贾环带了一人进来。

晴雯见到此人,眼睛都直了,大声道:“好你个贱蹄子,你还敢回来!看我不……”

见晴雯三两步冲了上来,贾环和贾兰一起跳到秋珠身前,一起大叫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这是先前两人就商量好的。

见两人张牙舞爪的拦着,晴雯头都快气炸了,恨道:“你们知道这下作蹄子干了什么好事,就护着她?”

贾环忙道:“是三哥让我们送回来的,晴雯你可别动手了,秋珠为了和坏人抢那书本儿,快被打死了,刚才三哥要是慢半步,她就噗通一下跳井里去了。我和兰儿可是答应了三哥,看住她不能死,三哥还专门让平儿姐姐拦着你……”

平儿和后面听到动静出来的小红、春燕、香菱,赶紧上前拉住了晴雯。

看着面上肿起,多有血痕,一面是中年管事打的,一面是拖那中年管事的后腿时拖的,看起来凄惨无比。

晴雯其实也就是面上狠,真让她动手,看着此刻满身是伤的秋珠,她也下不了手。

贾兰替面色灰败的秋珠解释道:“平儿姑姑,秋珠是被她家里人所逼,让她在三叔书房里取一册子。外面那贼人哄她说,那册子是三叔亲笔写的诗词,秋珠信以为真,挨不过她兄嫂逼迫,就做了糊涂事。可回头她听那人说,那册子是罪证时,就和贼人拼了命抢夺,她脸上的伤都是争抢时被打的。贼人想跑时,她还拽住了那贼人的腿,将他绊倒,二叔他们才挡住了他。

后来见三叔不理她,秋珠羞愧的就去跑去跳井,多亏三叔快一步才救了回来,就嘱咐我和环三叔送她回来,给平儿姑姑看着,还不让晴雯姑姑打人。”

众人闻言,这才明白了事情原委。

春燕香菱几个心软的,都红了眼。

性子最爆的晴雯居然也掉了泪,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儿嘴上还是不饶人,骂道:“活该!谁让你不长脑子!但凡将这事说给我们听,你还能让人哄了去?这会儿把自己伤成这样,怪谁?”

平儿嗔道:“好了,快别说了。”

又对觅儿、娟儿和小竹道:“你们三个带秋珠回屋里洗漱一番,再给她上点好药,记住,寸步不可离人。到底该怎么着,等三爷回来再说。”

觅儿、娟儿和小竹三人闻言,拉着落泪不停的秋珠,往她们房间走去。

一个个都难过的紧。

她们都明白,秋珠做下这样的大错事,哪怕她后来弥补了许多,可日后多半也留不下来了。

她们理解秋珠此刻的心,香菱为何死也不愿和她娘走,宁肯留下当奴婢?

对她们来说,这天下还能再寻到比这里更好的家么?

……

待贾琮自杨府出来,又送归吴凡,叮嘱他近来万万不要出门后,就折返荣国府了。

他年纪太小,身份还远不到能上桌面下棋对弈的高度。

硬往上挤,只会适得其反,引得别人反感。

他也还没到刷政治声望的年纪……

回到荣国府后,贾琮便准备去梦坡斋见贾政。

只是刚一进门,就见林之孝在门口候着,慌忙给他牵马道:“三爷快去荣庆堂吧,亲家舅老爷和舅太太来了,他家二公子也来了,都在荣庆堂等着三爷呢。”

贾琮闻言一怔,随即想到某种可能,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

第一百九十八章 长安四公子

贾琮仰起头,看着秋日午时有些刺眼的太阳,心思百转。

若无事,王家人绝不会这般动静往贾家跑,必是出了大事。

今日,还有什么大事?

王家竟也陷进来了,呵……

也对,王子腾如今为崇康帝心腹爱将,正应了那句“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

而新党作为崇康帝最倚重的政治势力,和王家有交情,也并不意外。

念及此,贾琮的眼眸清冷的可怕,随即,眼中浮现出一抹嘲讽。

这场风暴掀起后,最坐蜡的便是新党,妄图对旧党和阉党赶尽杀绝不说,还和朝中大将牵扯上干系。

宁则臣,嘿!

虽然贾琮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在背后算计他,左右跑不出新党那些人。

那些人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如此果决警醒,没有一丝贪心,就这样弃考出来了。

王家反应倒是快,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来又有何用?

难道他们还想让他去帮他们摆平?

当然,人到了要紧时候,会自觉略去面皮这回事。

或许在他们想来,既然他无事,就该出把力,为了大局嘛……

只是,他真的无能为力。

这不是虚言。

收拾好情绪后,贾琮平复头时,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对林之孝点了点头后,大步往内宅走去。

……

荣庆堂。

贾琮顺着抄手游廊走来,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庭院紫檀大插屏下。

听到脚步声,往抄手游廊看来,看到贾琮的面容后,似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咬了咬牙,又低下头去。

贾琮见之,眼中浮过一抹玩味的讥笑。

他虽不知此人做了什么,但多半和今日在秋珠家抓的那两人有关。

呵呵,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三爷回来啦!”

荣庆堂门前“卷帘大将”小角儿眼尖,率先看到贾琮回来,抢先脆生生的喊了声。

里面登时传来一阵动静,就见贾琏匆匆迎了出来,笑道:“三弟回来了!快进去吧,里面等急了……”

一边给贾琮使了个眼色……

贾琮看了眼,没看懂他想说什么,便随他入内。

“请老太太安、请老爷安、请太太安……”

一连串的请安后,贾政面色复杂,隐带愧疚的对贾琮道:“琮儿,这位是宝玉舅家老爷,和舅家太太。”

贾琮见他的面色如此,微微眯了眯眼,又看向紧邻贾政坐着的一个气势渊重的男子,躬身道:“贾琮给世叔请安。”

这个称呼,不疏远,也不亲近……

王子腾相貌极威严厚重,浓眉大眼,方口阔鼻,他一双眼睛极有神的打量着贾琮,自他入门后起,没放过一举一动。

此时闻言,更是眯起了眼,眸光给人一种逼迫感,在他这样注视下,别说小辈,连许多将校都要大汗淋漓。

贾琮却好似不觉般,面色始终淡淡。

稍许后,王子腾转头看向贾政,点头道:“气色稳重,眼神不乱,可见心智坚定,小辈之中,此子当属第一。”

原本面色难看的贾政闻言,脸色好看了许多,道:“他到底还小,不好过誉。”

王子腾点了点头,又道:“回京这些日子,忙于公事,唯独听过名字的小辈,就只有贾家的清臣公子。一次是有同僚大将附庸风雅,知道贾王两家的关系,因此托我同贾家的清臣公子求一副字。第二次,是有部下爱女出阁,想托我求一盒沁香苑的香皂。再有一次,便是今日。”

虽为客,但王子腾的气势极足。

贾政、贾琏在其身旁,被压的好似陪客。

或许,这也是贾母不喜这一家的缘故。

贾琮一直垂着的眼帘抬起,淡淡的目光不畏不散的看着王子腾,道:“世叔谬赞了,纵琮略有所得,也是因家中老太太仁厚,老爷、太太慈爱,老爷、先生教导严格所致。琮不敢生分毫骄矜之心,亦不敢行半点有违家风之事。”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众人面色微变。

王子腾甚至都怔了怔,细细的看着贾琮,缓缓颔首道:“好啊!好一个不敢生分毫骄矜之心,不敢行半点有违家风之事!

可惜啊,你这般年纪都如此懂得道理,我家那畜生,空长你十岁,却把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

琏儿,将那畜生提进来。”

贾琏闻言,不敢耽搁,赶紧出门去叫人。

未几,带着之前跪在庭院内的年轻人进来。

进来后,那年轻人又老实跪下……

王子腾见之冷笑一声,道:“瞧瞧,这畜生这会儿装的多好,本分老实,你这是当哪个是傻子吗?”

“老爷,儿子猪油蒙了心了,听了人家挑唆,才行下错事,儿子任打任骂,绝不敢多言一句。”

说着,年轻男子砰砰磕起头来,没一会儿,额前就一片红肿。

女客位上,王子腾妻李氏见之心疼的抹起泪来。

王子腾却更怒,对贾政道:“听听,听听,这就是养于妇人手的畜生,把对付他娘的那一套,在这里现卖起来,这个畜生还嫌丢人不够多!”

贾政正要劝,王子腾却又转过头去,对贾琮道:“这是我二子王礼,我情愿没有这个畜生当儿子。今日你抓起来的那两人里,年轻的那个就是他身边的伴当,名叫王勇。琮哥儿,你可有话问他?”

众人各异的目光,齐齐落在贾琮身上,想见他如何回答。

贾琮面色不变,却摇了摇头,道:“世叔,这会儿子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以世叔的见识当明白,事已至此,早已非家事矣。”

众人面色一变,再不想贾琮敢如此说话。

上头贾母沉声道:“琮哥儿,有话好好说,不要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贾琮不知王礼是怎么说的,他躬身道:“老太太,若是在琮之前刚刚拿住人时,世叔就来,事情或许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可方才琮已经前往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大人的家中,将诸事详细上奏,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锦衣亲军来接管人犯。所以贾琮才斗胆说的直白,另外……”

不给众人惊怒的时间,贾琮再对王子腾道:“世叔怕还不知道吧,除却我外,至少还有五名旧党大员的子弟牵扯其中。

这一局,竟是要将初起的阉党,和已经落寞的旧党,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若只如此倒也罢,世叔,幕后黑手却偏偏将世叔这样的统兵大将都牵扯进来,其心思之毒……”

话未尽,王子腾便已不复之前的岳峙渊渟,他面色骤然巨变,霍然起身!

目光骇人的看着贾琮,他已经明白了贾琮所说的后果。

愈发肝胆俱裂!

新党本就已经为崇康帝所忌惮,他为崇康帝所倚重的军中大将,家中子弟却和新党中人勾搭成奸……

这是抄家灭门的祸根啊!之前还想厚着面皮在贾琮跟前讨个方便,如今却想也不必再想……

“啪!”

王子腾走到王礼跟前,扬起手重重一耳光扇下去。

他力道何等之重,一巴掌下,王礼整个人都被扇的仰飞出去,趴在地上都快动不了了。

李氏心疼的惊叫一声,扑了过来。

就听王子腾寒声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现在就毙了这个破家灭门的畜生!”

李氏哪里敢违逆,一下站住了脚,哭求道:“只求老爷看在我的面上,饶他这一遭,他还小……”

“慈母多败儿!”

王子腾咬牙恨道:“非让这个孽畜牵连的满门抄斩时,你才不护吗?”

听他说的如此骇人,李氏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王子腾看着王礼,厉声道:“再敢装死,我现在就成全你!”说罢,大步向前一步。

王礼闻言魂儿都快唬飞了,挣扎起身跪地,砰砰磕头哭诉道:“老爷,儿子真不知道其他啊,真不知道其他啊!只是上回听母亲说,贾家有个不知礼的小子,拿叶家那个丫头压人,儿子心里不忿,想要替母亲出口气,这才受了别人的挑唆,派人做下此事。”

王子腾此刻极怒的瞪了眼李氏,又恨不得将眼前这蠢货毙杀,怒声问道:“哪个挑唆的你?”

王礼忙答道:“是卢肇,他爹卢广孝是户部左侍郎。”

王子腾闻言,心里一沉。

户部左侍郎卢广孝,工部左侍郎石川,和吏部左侍郎陶志,此三大侍郎,为新党三大先锋。

素为宁则臣最倚重,视若肱骨大将。

然而愈是如此,现在就愈棘手。

这时,贾琮却忽然主动开口道:“我与卢肇素未蒙面,谈不上任何恩怨。哦对了,倒是听说过他的名字。长安四公子,宁府宁元泽,我先生家的宋子厚,还有就是这位卢肇,和世兄你。

世兄,卢肇和你谋划此事时,只你二人在,还是有第三人?”

王礼闻言,见贾琮这般与他说话,面色难看之极,眼神中的恨意几乎压抑不住,看的贾琮莫名其妙……

王子腾更是气的煞气腾腾,一脚踹在王礼肩头,厉喝道:“猪狗不如的蠢物,这会儿子死到临头犹自浑然不觉,还当自己是什么长安四公子?琮哥儿问你话,快答!”

王礼惊惧交加,懦懦道:“当时元泽也在……”

贾琮闻言一叹,摇了摇头,对王子腾道:“世叔,家师离京时,宁元泽自恃身份,巴巴的跑去行挑唆离间之计,被先生揭破后,恼羞成怒,暗怀恨心,设下此计,也就不意外了。

不过,他大概没想到,贾某人还没如此痴蠢贪婪,竟第一时间弃考退出,让他在贾家身上的谋算落空。

只是,世叔家,却有大凶险了。

世叔该早早谋划脱身才是……”

话刚落地,就听外面林之孝大声道:“老爷、三爷,外面来了锦衣亲军,说来接三爷抓住的那两个歹人。”

王子腾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魁梧的身子都摇晃了两下,引起一阵惊呼……

……

第一百九十九章 百年富贵

荣庆堂内,见素来如同擎天柱一样威严矗立的王子腾,竟摇摇欲坠起来,李氏真真害怕了。

忙上前要搀扶住他,可王子腾却推开了她,仰头悲叹道:“古人云:大丈夫纵横天下,却难免有妻不贤子不孝之痛。

万万没想到,我王家今日也会因不贤妻不孝子而败。”

说罢,虎目中竟浮现出沉痛的泪花。

正因为是崇康帝的近臣,所以他才愈了解这个帝王,到底有多深不可测,有多神威如狱,有多疑心冷酷……

崇康帝一手扶持起的新党,如今都到了百般防范的地步。

更何况是文武勾结这等犯大忌讳的事?

历来也没有哪个帝王,会容忍这等事出现。

见他如此,荣庆堂内众人也都变了脸色。

李氏和王礼到底不是极蠢之人,此刻也已经想到了缘由,一个个惊惧的痛哭失声。

看到兄嫂一家如此,王夫人心里极不是滋味。

可她又有什么法子?

她目光落到丈夫身上,却发现贾政只是一味的长吁短叹。

再看看贾琏,这个侄儿也只是在暗自摇头……

回头看看坐在贾母边神游宇宙的宝玉,王夫人目光一黯,最后看向了静静而立的贾琮。

虽心中并不情愿,可这个时候,王夫人也不得不开口,她面色悲伤道:“琮哥儿,事情果真如此严重?”

贾琮微微躬身回道:“太太,比想象的还严重。”

王夫人面色更哀,道:“难道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贾母这会儿也道:“你年纪不大心思多,有什么法子没有?”

贾琮苦笑道:“老太太,涉及惨烈之党争及天子圣心,莫说贾琮和贾家,就算一座王府填进去,也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哪怕一时不会发作,也必然会埋下极大的祸根……”

贾母等人听的心惊又将信将疑,贾政却恍然大悟道:“所以琮儿从贡院回来后,就让林之孝告诉我,无论你发生什么事,家里都万万不能伸手拉你?”

贾琮心里一笑,因为他知道真出了事,本就指望不上贾家,面上却肃然点头道:“是,正因此事着实凶险,所以之前侄儿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真到了骇人之时,相比整个家族,侄儿一人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听闻贾政、贾琮的对话,贾母和王夫人面面相觑,再不存疑,却愈发心惊肉跳。

竟到了这个地步……

贾政则有些愧疚的看着贾琮,道:“先前听说你忽然弃考回家,我还有些不喜,如今看来,多亏了琮儿的果决啊。”

贾琮躬身道:“皆得自老爷、先生的教诲。”又道:“老爷,不好让锦衣亲军久等……”

贾政颔首,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李氏尖声道:“不行,不能把人带走,不然礼儿就要被连累了……”

贾琮连和这妇人解释的心思都没有,只看了眼王子腾。

王子腾心智已经稳定下来,对贾琏沉声道:“去吧。”

贾琏刚动,王子腾又道:“等等。”

众人看向他,就听王子腾道:“把这个畜生,一并交出去。”

“老爷!!”

李氏心都要碎了,王子腾沉声道:“你是想等着锦衣亲军围府抄家拿人,王家一锅端吗?”

李氏闻言,再不敢多说,只是掩泪痛哭。

贾琮却不意王子腾竟有此决断,不过心中有了然。

能够上位者,又怎会有庸手?

却没想到,王子腾又看向他,道:“琮哥儿,贾王两家,世代至亲,不以异姓相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吾于计谋一道,不甚善之,却观汝奇才天纵,对于今日之事,可还有什么法子?”

贾琮心里冷笑,你老婆儿子算计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面色淡然,摇摇头正要说遗憾,就听王夫人悲声道:“琮哥儿,你舅舅家的事,你也上点心,只看在我的面上吧……”

贾琮闻言,神情顿了顿,苦笑为难道:“太太,侄儿虽有些想法,但多不成熟。说出来,怕引起误会,反倒……”

王夫人还未说,王子腾就沉声道:“你只管说便是,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能更恶劣?”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世叔方才的处置,杀伐果断,极明事理,的确,就算这会儿不将二世兄交出去,等锦衣亲军问明王勇身份,到时候还是免不了,反而更被动。

琮以为,世叔或许可以更进一步,化被动为主动。”

“如何个化法?”

王子腾语气略急,问道。

他不是没有心机之人,只是事情发生的着实太过突然,也太过惊悚。

王子腾又非机变无双之人,这会儿子是真的没法了。眼见贾琮虽年幼,但条理清晰,心性沉稳,自不会再轻视他的存在。

贾琮道:“世叔可立刻进宫,将事情原委悉数相告皇上。此事本也只是世兄一己之念,世叔原不知他所为之事。

不过世叔可向陛下自请管教不严之罪,以示清白。

世叔,圣天子在上,天下何事能瞒得过天子耳目?

咱们这几家,原本就是忠君爱国之臣,圣天子亦知吾等忠心,否则不会屡垂皇恩。

世叔将干系禀明后,圣天子自有公断。”

王子腾闻言沉思起来,李氏却差点没气的背过气去,尖声叫道:“我王家和你到底何愁何怨,你这样害人,害了礼儿不够,连老爷也想陷害,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害人……”

“住嘴!”

王子腾一掌拍在身边高几上,厉声喝断道。

李氏的话让整个荣庆堂都变得压抑起来,莫说贾政贾琏等人,连贾母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王夫人更是恨不能将这个嫂子的嘴给撕烂了,看看她嘴上到底有没有一个把门儿的。

这等话,私下里随意说不要紧,可能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说吗?

虽明白逢此大变,她心神失常,可但凡有一丝头脑,也不该在这等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子腾满面羞愧难当,起身对贾母躬身请罪道:“妻儿无状,做出丑事不自省反而见责无辜,让太夫人见丑了,王家实在汗颜。”

贾琮在一旁见之,心中暗叹:王子腾却是个明白人,知道贾家谁才是最不能得罪的。

得罪他贾琮无妨,甚至得罪贾政,也有王夫人周旋。

可若是得罪了贾母,那才是大事不妙。

王家根基远不如贾家,他想继续往上爬,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借助贾家先祖留下的人脉。

崇康帝重用他,很大的缘由,便是看他有此背景,能勾连起开国功勋一脉,抗衡贞元勋贵一脉。

若是恶了贾母,万事皆休。

见他如此,贾母还能如何,只能叹息一声,道:“罢了,她也是急了。琮哥儿的话不过是孩子话,亲家不必当真。”

王子腾苦笑道:“太夫人,琮哥儿之言,实乃千金不易的金玉良言。至此境地,与其坐以待毙,让对头弹劾参奏,不如主动去陛见请罪。这等法子,说来简单,可若非极冷静果决之人,绝想不出这等壮士断腕的主意,也下不得这样的决心的。

非晚辈恭维,贾家有此子在,未必不能重复先荣国时的光辉,再延家族百年富贵又有何难?”

贾母闻言,目光复杂的看向贾琮。

先前贾琮没来时,王子腾何等气度,岳峙渊渟,压的贾政、贾琏等人气场全无。

然而贾琮回来后,几番话,就挑的王家人仰马翻,更让王子腾甘愿去领罪。

这个孙儿啊……

王子腾又赞了两句后,便吩咐人送李氏回去,他则亲自带着王礼,并今日抓的那两人,一起送给了锦衣亲军。

随即,入宫请罪。

待贾政、贾琏、贾琮重回荣庆堂后,贾母止住了和王夫人的谈话,王夫人的面色看起来没那么差了。

贾母有些疲惫的问道:“都完事了?”

贾政应道:“已经带人离去了。”

贾母滞了滞,没好气道:“我没问你,我问他。”说着,指向贾琮道:“一天到晚尽你惹事!还没完没了,变本加厉了!我问你,这一出现在完了没有?”

贾琮面色淡然答道:“御史大夫将琮摘出此案,至此,应该没有贾家什么事了。”

贾母哼了声,道:“也不见得吧,我问你,你那丫头怎么办?你总拿眼睛盯着我们身边的奴才挑不是,现在轮到你自己的丫头不争气,我看你还有什么脸?”

贾琮有些无奈,道:“是,老太太教训的是……秋珠,虽未犯下大罪,但到底触犯了不该触犯的规矩。若是寻常失误,我不是不能容她,可是这种事……琮以为,在外面替她寻个活计做吧,家里却留不得了。”

贾母闻言,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面色发臊的贾琏,哼了声,道:“你倒是心狠,人家又为你和人厮打,又要跳井,你连一次都容不得?”

贾琮解释道:“并不是容不得她,只是与她换个做事的地儿,必回保证给她留给活路。”

贾母生生气笑了,跟薛姨妈道:“听听,听听,这就是读书人的说法!分明就是把人赶出去,还说的那样好听。”

薛姨妈今日尴尬的坐了一天了,这会儿将将回过神来,勉强赔笑道:“哥儿是个出息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也是有的。”

贾母哼了声,道:“他整日里除了惹东惹西不安生外,还能做什么?一大家子跟着他担心受怕,这就是他的出息?”

薛姨妈不好劝了,贾政正要辩解一二,今日之事,如何就能怪到贾琮头上?

却又听贾母叹息道:“也没个法子,摊上了还能怎么办?既然当初从外面抱回来了,就不能打死了账,若真能如此倒好了,我也能落个清静……

罢了,既然你容不得人家,院子里便要少一个小丫头子,回头把门口的小角儿领了去当扫洒丫头去吧。

免得你总在外面说嘴,说我们做亲长的,整日里苛待你。

你不害臊,我们还害臊呢!”

王夫人:“……”

薛姨妈:“……”

贾宝玉:“……”

不是说的好好的,连根毛儿都不给他么……

……

而就在贾家众人氛围,终于变得有些和睦时,在外界,由贾琮一手挑起的乡试舞弊案,却陡然狂风大作,掀起了惊涛巨浪!!

第二百章 事败

大明宫,上书房。

气氛恍若万钧雷霆压顶!

崇康帝一张脸自得到杨养正的奏报后,便再未晴过。

他简直不敢置信,竟会有这等事出现。

他并非养在深宫长于妇人手的昏庸帝王,知道历代科举,鲜有不泄题者。

但别人的泄题,多是云里雾绕的泄露一两个字眼,最甚者,泄露一两题就了不得了。

然而在这本小册子里,别说第一场的七道义题,连第二场五经题并诏、判、表、诰各一道的题目,和第三场的策论都记录在内。

这些题甚至还不应该存在,连主考官都不知道才对!

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手上,这就是他以帝王之尊,强行扶持的阉党……

崇康帝似乎已经看到那些新党中人,对他的讥讽和嘲弄!

“砰砰砰……”

养心阁殿内的金砖上,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跪在地上一直在磕头,额前已蒙血迹。

然而纵然如此,也难解崇康帝心头之恨!

见此,犹豫再三,杨养正还是将贾琮所猜测说出,旧党子弟怕多有一本这样的册子。

此言一出,整个养心阁内的气温再降三分。

崇康帝面色变得十分可怕,甚至有些狰狞,他眼睛直直的看着杨养正,声音渗人的一字一句道:“杨爱卿,你可确定?”

杨养正心中一叹,缓缓颔首道:“十之八.九,一查便知。”

崇康帝信任杨养正,听他如此之说,愈发连声音都变了:“好,好……”

戴权这次是真的怕了,他哭求道:“主子,奴婢指天起誓,这次乡试但凡收了一两一文银子的贿赂,甘愿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剐下来的肉下油锅,再喂狗喂蛇!奴婢不敢表功,但实是一心为主子着想,怎敢在这样的大事上弄鬼?求主子明察,奴婢甘愿粉身碎骨,甘愿粉身碎骨,只盼主子别怒坏了身子,那才随了背后之人的愿啊!”

这等诛心之言,让杨养正都忍不住紧缩了瞳孔。

好一个阴毒的阉人!

只是这等卑劣的挑唆之言,偏被自感尊严被践踏,颜面扫地的崇康帝听进心里去,崇康帝上前一脚踹翻了拼命磕头的戴权,厉声骂道:“瞧瞧你举荐的是什么狗东西?瞎了眼的狗奴才,朕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戴权被踹,心里却海松了口气,有时候挨打挨骂不是件坏事,真正看也不看一眼,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忙爬起来重新跪稳了,请罪道:“奴婢再三告诫过赵敏政,绝不可辜负主子皇恩,他如今犯下这等大罪,死有余辜!奴婢识人不明,也甘愿领死。只是奴婢敢用人头保证,旧党一脉的子弟被算计,绝非赵敏政所为。”

崇康帝闻言,喘息中,发出几声渗人的冷笑。

他焉能不知此事?

正因如此,他才愈怒,愈恨!

此刻,崇康帝当真生出一种养虎为患,尾大不掉的感觉……

杨养正躬身禀道:“陛下,依臣之见,此事必非元辅所为。以元辅之胸襟气魄,行事手段虽酷烈,却从不失光明。”

的确如此,宁则臣何等骄傲之人,想打哪个,直接打在明面上,霸道绝伦。

何须用这等下作手段?

崇康帝闻言皱起了眉头,却听戴权哭声道:“纵然不是首辅所为,也必是新党大员所为,这更了不得,赵匡胤陈桥兵变时,也是被部下强披黄袍……哎哟!奴婢该死,胡说八道,奴婢该死……”

然而崇康帝的目光,到底变得愈发骇人,阴森道:“是啊,陈桥兵变,也非赵匡胤本意。”

杨养正闻言,心惊肉跳,以他的心境修为,都忍不住颤栗恐惧,看毒蛇一样看着戴权。

可为了大乾社稷,他还是不得不出头,道:“陛下,元辅与赵匡胤,到底是两回事,他手中并无兵权……”

杨养正话音未落地,就见一黄门小太监猫儿一样悄无声息的入内,跪禀道:“启禀万岁爷,九省统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求请陛见,说是要……说是要请罪。”

崇康帝闻言,眼睛忽地一跳,紧抿的唇口中吐出一个字:“宣。”

“喏。”

小黄门下去后,崇康帝看了眼杨养正,发现这位忠心老臣,额头上已经露汗。

显然,他也有了不妙的猜想。

未几,王子腾入养心阁内,跪地行礼道:“罪臣王子腾,拜见陛下!”

崇康帝冷声问道:“何罪之有?”

王子腾听到这声音,心里一沉,却不得不咬牙道:“臣有教子不严之罪!”说着,将王礼之事说了出来。

听他说罢,杨养正闭上了眼睛,心里哀叹一声:

新党,危矣。

宁则臣,危矣。

崇康帝随将王子腾好一番厉声训斥,不过狂风暴雨之后,却又命王子腾领京营兵马,围了京城贡院。

又传来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对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七位旧党子弟进行抄家搜查。

若同样搜查出这样的小册子来,便可入贡院拿人了。

同时,缉拿户部左侍郎卢广孝之子,卢肇……

对于这等处置,杨养正心里明白。

对王子腾高拿轻放,是因为王子腾虽然有一个混帐逆子,可是他勾连开国勋贵一脉,制衡贞元功臣一脉的作用太过重要。

这个位置目前来看,几无人能取代。

而京营的兵权若是交给旁人,又不能放心。

满朝将臣中,背景干净,和那边没有干系的,屈指可数。

再加上王子腾主动来请罪,所以,崇康帝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当然,他那儿子就不要再想了,虽未必会死,也少不了流放三千里……

而对于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人的宅第抄家,是为了取得确凿罪证,让某些人死个明白。

最后,对卢肇的缉拿,却是一大杀招!

毫无疑问,卢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背后还有更大的大鱼。

抓进镇抚司诏狱内,什么样的罪名得不到……

虽然也不愿见新党在朝中一党独大,可杨养正还是不愿见到株连太广的事发生,因而劝谏道:“陛下,新法如今正在紧要关头……”

“所以,朕不会动宁则臣!”

崇康帝压低声音,低吼出声。

他看着杨养正,叮嘱道:“杨爱卿,你是两朝元老,太上皇多次告诫朕: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杨爱卿,便是大乾的诤臣。”

杨养正闻言,感动的老泪纵横,他是真正虔诚的视帝王为君父之人,今日能得此褒赞,自觉死而无憾矣。

崇康帝见他如此,心里也欣慰,叹息道:“天下臣子若皆像爱卿,朕何以落得这等地步?身为九五之尊,却被人戏耍至斯……”

杨养正忍不住劝道:“陛下,此事必为少数人所为……”

崇康帝盯着杨养正,一字一句道:“爱卿,非朕多疑猜忌,实乃有人贪心不足,辜负皇恩……不过,爱卿有一言说的对,如今新法初见成效,正在最紧要关头,耽搁不得,所以,此案朕不能直接出面。否则,新党才压下去的那些人,必会反扑上来,将他们撕碎扯烂,他们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因此,朕希望老爱卿能站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此案办到底!不管涉及到谁,或是谁家子弟,都要严惩不贷!”

杨养正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他明白,崇康帝竟是要推他出面,和新党打擂。

他面露为难之色,迟疑道:“陛下信重,臣感激不尽。臣为兰台寺左都御史,接手此案,合情合理。只是……”

新党如今势大到崇康帝都忌惮的地步,杨养正虽为两朝老臣,但他作风刚正,麾下门生不多。

虽执掌兰台寺,但仅凭如此,想和新党打擂,差距太大。

更何况,兰台寺内,也不是铁板一块。

崇康帝却眼神奕奕的看着他,沉声道:“老爱卿莫急,朕知道你的难处,爱卿尽管放心,先办理此案便是,朕会为老爱卿寻两个得力的助手!

这一次,绝不会再是一群土鸡瓦狗!”

说罢,狠狠的瞪了眼面色悻悻的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

……

兴道坊,宁相府。

前书房,宁元泽面色煞白的看着堂下之人,满脸惊怒道:“你说什么?”

堂下站着的人是一小厮打扮,面带惊慌,急道:“宁公子,我们二爷说,贾家那位根本没有考试,今早刚公布了考题,他就从贡院里出来了。回到贾府后,正好抓住了我们府的管家和王礼身边的小厮。

王家王子腾夫妇带着王礼去了贾家,贾家那位去了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养正家,回去后,王礼和我们府的管家还有他的小厮都被锦衣亲军带走了。

宁公子,我们二爷唬坏了,问公子如今该怎么办?

宁公子,我们二爷问你现在该怎么办?

宁公子,宁公子……”

“噗!”

一口心头血吐出,宁元泽面色愈发煞白如雪,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他心中一万个想不通,一个出身下贱,一个视读书科举为性命,一个攀附名利心如此之重的少年,怎会弃考?怎么可能?!

原本十面埋伏的必杀阵,却被这一出乎意料的弃考,给撕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如今更因卢肇和王礼的大意,反而引火烧身,逼入了绝地!

卢肇问他怎么办……

宁元泽惨笑一声,若是贾琮但凡生出半点贪心,今日都绝不会到这个地步。

腐朽的旧党一脉和猪狗一般的阉党一脉,都会被他一网打尽,赶尽杀绝,永无翻身之地!

就算事有意外,如果卢肇和王礼谨慎些,别用身边人去贾家办事,他也有法子来洗白此事。

可现在……

宁元泽只恨自己处事不周,又恨时运不济,更恨贾琮奸诈如狐,必是狼子野心之辈!

若非大奸大恶之人,如何会如此果决的弃考?

宁元泽心中悲怆:自己死不足惜,却还要累得最尊敬的父亲,功败垂成,甚至整个宁家,都要被抄家问斩……

念及此,心中愈炙的惊恐,让宁元泽的瞳孔渐渐扩大,他似看到了父母双亲上了砍头台,看到了妹妹落入教坊司,在向他哭诉求助……

“啊!!”

本就素来单薄多病的身子,踉跄了两步,大叫一声后,“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快来人啊!”

……

第二百零一章 小家子气

荣国府,荣禧堂东三间小正房。

自贾母院出来后,贾琮未能领着喜滋滋的小角儿回墨竹院。

他又被王夫人招呼到了此处,平日里王夫人的落脚处。

随行的,还有薛姨妈、贾宝玉及贾家姊妹们。

今日因有外客至,宝黛湘云和三春姊妹不得不在荣庆堂的东暖阁内藏身。

听了半天的大戏,这会儿贾母因疲倦要歇息,她们方趁机出来。

虽有王夫人和薛姨妈两位亲长在,众人不便急问,可一双双眼睛,还是都落在了贾琮身上。

初闻他弃考时的惋惜,此刻却都变成了对他处事果决的钦佩。

要有何等勇气,才能在那一刻做出那样的决定!

众人仿佛看到了他在贡院内,面色坚毅,扣墨污卷,毅然离开的模样。

真是……道不尽的风流啊!

“琮哥儿,快坐吧。”

王夫人和薛姨妈在主座落座后,就招呼着贾琮坐下。

贾琮还是等年长他的迎春并宝钗落座后,方与宝玉相邻坐下。

王夫人房的彩霞、彩云、金钏、玉钏等丫头招呼着数名小丫头端上茶来。

一时间,屋内茗香弥漫。

王夫人面上带笑的看着贾琮,温声道:“今儿我要宝玉代他舅家,给琮哥儿赔个不是……”

贾琮闻言赶紧起身,躬身道:“太太这话,贾琮实在担不起。”

“坐,坐,坐下说!”

王夫人伸手向下压了压,贾琮重新落座。

就听王夫人继续道:“上回分明是我嫂子听信谗言,到老太太处传了谎话,她却自觉受了委屈,才让王礼行下今日之祸。好在兄长明些事理,不然王家的人都要丢尽了。”

说着,含泪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兄嫂……唉,她性子本就急,口不择言。咱们这样的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外面的凶险?琮哥儿说了个好法子,她却识不得,错把好心当歹意。只盼琮哥儿看在你家太太的面上,别计较她的罪过吧。”

贾琮不得不再起身道:“太太、姨太太,琮自懂事以来,素以老爷为师,后又得先生教诲,知君子当有雅量。琮虽远不足君子之谓,然亦自认是一男子汉。胸襟不广,却也能容纳些许骂声。所以还请太太、姨太太放心,贾琮从来只记恩情,不记仇。”

他平日里的确是不记仇,但他不是不报仇……

王夫人闻言却满意的点点头,又道:“好孩子,快坐下,坐下说……难怪老爷见日里夸你,让宝玉和你学。”

贾琮看了眼有些害臊的宝玉,笑道:“宝玉富贵闲人,其实我倒想和他学,只是没那福运。”

宝玉气恼的瞪他一眼,笑骂道:“该死的,又来取笑我!”

众人闻言都吃吃笑了起来。

笑罢,王夫人问道:“琮哥儿,宝玉舅舅家,果真不当紧么?”

神色中掩饰不住心忧,她苦笑道:“我们这些内宅娘儿们,对外面两眼黑,什么也看不明白。家里也没个明白人,只盼你能如实同我说。”

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在贾琮身上。

贾琮沉吟了稍许,缓缓道:“太太,具体如何,侄儿亦不能确定,总要看天心如何,无人能保证,不过……大势而言,朝廷此刻多有倚重王家世叔之处,世叔所在的位置,极为重要,缺少不得。只要王家世叔本人没有和新党关联,并主动去宫里交代清白,重新取得天子信任,此事,多半吉多凶少。

当然,王家那位世兄……”

贾琮摇了摇头,事涉舞弊,更兼文武勾结,坑害勋贵。

别说律法不容,就算崇康帝果真想开恩,王子腾都不敢受这大恩。

这就好比在家里存下一定时炸弹,今日不爆,日后再爆就是满门皆亡的代价。

将这些话委婉的说了遍后,贾琮道:“性命未必有忧,但少不了一个流放之罪。”

王夫人闻言,叹息一声,心里放下心来,道:“都是被他娘给惯坏的,才做下这等事来……不过,总是保全了性命。”

对于王礼,王夫人算是将过往的疼爱都散了去。

因为这个侄子,害的她一张脸都快丢尽,在贾家几无立身之处。

如今心里只剩厌恶,能不死就行了,哪里还理他其他……

又感慨道:“外面的事,真真骇人!看似风光,却这般凶险,动辄丢了性命。”

说着,怜爱的看了眼宝玉。

各有各的好……

王夫人说罢,探春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三哥哥,如今乡试出了这样的纰漏,理该要重考吧?”

贾琮笑了笑,看着满眼关心的探春,点头道:“多半如此。不过具体如何,何时重试,倒也不好说。”

这场风波到底会如何,会不会演变乃至失控成为大清洗,谁都不好说。

甚至今科作废罢考,也不是不可能……

宝玉却忽然叹息一声,又拐了回去,道:“二表兄做的太差了,前儿他还打发人来问我要沁香苑的香皂,之前表妹还问三妹妹要,舅母难道不知……”

“宝玉!”

王夫人喝了声。

房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就听贾琮侧脸看着宝玉嘲笑道:“傻了吧?好心我领了,不过这世间并不是有理便能行天下的。天大地大,娘舅最大。你再乱说话,仔细太太捶你。”

宝玉气的要抓打,笑恼道:“你也知道我好心?”

王夫人却对薛姨妈念佛道:“阿弥陀佛!怪道老爷和那么多大人都喜欢琮哥儿,真真明白事理。只这番话,就比多少人明白了去。”

薛姨妈也感叹道:“谁说不是呢?难为他这么点年纪,怎地就想的这样通透?别说我们,之前你家老太太对琮哥儿并不上眼,我瞧如今也入了眼去。还不是看他如此明事理,让人心疼?换个不好的孩子,愈发没了容身之处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贾琮面上也浮着微笑,心里却暗自警醒起来。

今日之事,远谈不上皆大欢喜。

说到底,王家都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娘家,再怎样说,也比贾琮一个大房的庶子亲近。

王礼混帐也就罢,可还有王子腾在。

尽管今日冲突起于李氏王礼母子,可许多时候人们在意的不是起因,而是结果。

毫无疑问,今日王家吃了大亏,甚至连王夫人,都落了好大的面子……

她们要是这般宽宏大量,王熙凤也不会至今无人理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在东路院……

就听王夫人慈声道:“是个好孩子,日后就和宝玉姊妹们一起,多陪老太太说说话。虽然老太太过往说,家业一分不给你,今儿还不是赏你一个好丫头?可见老太太不过刀子嘴豆腐心,都是她的孙子,哪里会只偏心宝玉?

往后你多往荣庆堂走走,说些好话,老太太也一般疼你!”

贾琮心中哂然,原来如此,实在是……小家子气!

他有些“羞惭一笑”,道:“太太虽是良言,只是侄儿明白自己的性子,实难得老太太喜欢。

再者乡试之后,若是大老爷大太太身子无恙,侄儿便准备遵从师命,往南边去游学。

先生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侄儿志向游历大乾万里河山,仗剑长歌行天下。

至于在老太太膝下行孝,只能劳烦宝玉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听到这等“不现实”的话,心里都是好笑。

尤其是薛姨妈,她是知道行走天下是多么艰难的。

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虽无大乱,然路上减径蟊贼不知凡几。

贾琮说这种话,可见到底还是孩子。

她们不放在心上,却没注意到,贾家那些女孩子们,听闻贾琮这样的志向,一个个目光都放出异彩,打量着他。

今日之事,本就衬得贾琮形象非凡,光芒璀璨。

此刻再蒙上一层诗意和远方的光环,真真让这些骨子里都透着文青气的女孩子们,有一种谪仙人就是身边的感觉……

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有事,没注意到这些,可宝玉却看在眼里,一双多情目里,浮起一层抹不去的担忧,唉……

……

大明宫,上书房。

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躬身道:“启禀陛下,经搜查,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七位生员家中,都有一本记录考题的小册子。另还有根据考题,请人捉笔写的文章。

户部左侍郎卢广孝次子卢肇,也已承认,是其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次子合谋,企图陷害荣国府生员贾琮。

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七位生员手中的考题,也皆出自他们之手。”

崇康帝冷冷的看了眼跪在金砖之上的宁则臣和卢广孝,声音如寒冰一样问道:“卢肇手中的考题,又从何而来?”

骆成心里打了个寒战,小心答道:“卢肇寻了门路,买通了顺天府乡试总裁赵敏政的……男宠,杨莲。杨莲虽为倡优之流,但颇识文墨。今岁顺天府乡试的考题,皆……皆为他所作……”

“啊!!”

崇康帝闻言,一张脸生生涨红的发黑,整个身体都颤栗起来,他伏在御案上,将案几上的一块镇纸狠狠砸在了戴权头上。

戴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个字都不敢说,心里恨不能将赵敏政生撕了吞下。

崇康帝眼神如刀子般盯了眼的戴权,又转头看向宁则臣和满面灰败的新党大将卢广孝,嘶声怒吼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这就是朝廷的大臣,这就是满腹经纶,言必仁孝忠义的儒臣!

斩首!炮烙!凌迟!!

朕要将这些畜生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奇耻大辱啊!!”

……

第二百零二章 有一人例外

虽然贾家姊妹们有一万句话想说,可有王夫人薛姨妈在,她们也没法说出口。

生在大家子,起码的识别人心趋利避害还是懂得。

她们心里都清楚,王夫人此刻再怎么和蔼,心里还是希望宝玉是家里唯一的中心。

她们此刻若表现的热情,对贾琮,对她们自身,都不是好事。

因此,只能满心惋惜的看着贾琮告辞而去。

尤其是薛宝钗,看着那道清隽的背影,一双盈盈杏眼中,是几乎掩藏不住的留恋……

……

墨竹院,西厢。

平儿、晴雯等人看着背了个小包袱,大眼睛巴巴的望着诸人的小角儿,不由都有些头疼……

她们倒不是不喜欢小角儿,贾母院里的丫头,除却一个傻乎乎的傻大姐外,模样都是一等一出挑的。

小角儿虽只有六七岁,还扎着总角,可一副乖巧萌萌的模样,连平儿等人看了都喜欢。

尤其是不管哪个看她,她总会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小豁牙。

她才刚到换牙的年纪……

只是,大家喜欢归喜欢,却到底更念旧人。

秋珠是与大家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旧人”,素来柔柔弱弱不争不闹,只会小心翼翼做事的性子,极得大家怜惜。

虽然这次做下了错事,但本心却没有伤害贾琮的意思。

事发时又刚烈如斯,让人动容。

然而……

贾琮还未回来,替补丫头都已经来了,这让众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恨不得将秋珠撕碎揉烂的晴雯,竟率先抱起不平来,她道:“三爷心也忒清冷了些,旧人还没出门儿,新人先就进来了。”

小角儿知道在说她,可怜巴巴的垂下了头。

平儿最是怜贫惜弱,没好气瞪了晴雯一眼,道:“乱嚼什么舌头,什么新人旧人?你三爷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虽没和秋珠说过几句话,可对她的情况心里有数,常叮嘱咱们多给她支些月钱,帮衬一些,这也是清冷的?”

晴雯闻言语塞,羞愧红了脸,一跺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我就是想咱们能像一家子,哪怕犯了错,只要不是背主偷窃给主子丢脸的大罪,任打任骂都随意,何苦把人赶走?咱们这样的奴婢,被赶出了这个门儿,还怎么活……”

平儿笑道:“你就这么信不过琮儿?”

晴雯撇嘴道:“我如何能和姐姐比?在三爷心里,姐姐怕比以后的正经太太都……”

“晴雯!”

平儿闻言,心中一颤,恼唤了声。

晴雯天不怕地不怕,可她的确知道平儿在贾琮心中不同的地位,见平儿果真羞恼了,忙赔着笑脸去讨好。

平儿拿她没法子,点了她眉心一下,道:“你这性子,多亏是在咱们这儿,换个院子,你的好多着呢!”

春燕笑嘻嘻道:“去宝二爷院子也成。”

小红呵呵道:“你这才是说梦话,宝二爷的院子里,但凡高声说话都要被老太太、太太听了去。晴雯这性子要是去了,哼哼哼!保管让太太揭了她这张好皮!”

最后一句是压着声音幸灾乐祸的顽笑说道,却将晴雯气个好歹,“哇呀呀”的张牙舞爪要去捉打小红。

小红则绕着香菱、春燕跑,一时间闹成了一团。

小角儿在一旁看的眼热,想跳进去顽,可她毕竟初来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热闹。

每次晴雯路过她,她都强忍着伸出脚绊她一跤的**,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平儿总会嗔视她。

而她,则忙咧开小豁牙赔笑一回……

平儿对这个机灵的小淘气心生喜爱,可也怜惜不为父母兄嫂所喜的秋珠,暗自一叹。

正要让晴雯等人不要闹了,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这熟悉的脚步声,平儿俏脸上登时浮现出惊喜之色,转头看去,果然见房门被打开,贾琮站在门口。

不过没等她开口招呼,就见一道小身影“嗖”的一下蹿了过去,撩起了门帘,嘴巴漏风却脆生生的叫道:“三爷回来啦!”

平儿与贾琮对视一眼,莞尔一笑。

贾琮看着小角儿,问道:“怎还背着小包袱?”

小角儿眼睛弯成月牙,讨好道:“等三爷回来再落脚。”

晴雯走过来,笑骂道:“竟来了个小马屁精!”

小角儿一张小脸顿时成了“”字。

众人哈哈一笑,倒是个开心果儿。

贾琮笑道:“既然是等我回来再落脚,那现在咱们就去安置吧。”

小角儿自然喜之不尽,她也想早点找到新家。

只是平儿等人却纷纷面色一变……

晴雯性子急,正想追问什么,却被平儿用眼神止住。

晴雯颜色生的极好,荣国府里那么多丫头,大概也就香菱能和她一比。

可这不是她能娇蛮的理由,平日可以宽容,但该有的规矩必须要有。

贾琮恍若不知身后之事,与众人一起去了倒座,四个小丫头的房间……

……

“臣,死罪!”

大明宫,上书房内,宁则臣跪伏地上,声音沙哑沉重,一字一句道。

声音中的悲痛,感染了许多人……

崇康帝眼眸中却依旧是清冷之色,凝视着这位极倚重信任,付之于大权,但此刻却已生忌惮的元辅,声音淡漠道:“此事与元辅何干?”

卢肇此时还未供出宁元泽,但很显然,只要上面有意让他开口,他甚至能供出宁则臣……

听闻崇康帝之言,宁则臣声音悲痛道:“臣,教子不严,使其误入歧途。”

说着,宁则臣将其子宁元泽在宋岩等人离京时,送出城外,还使下小手段挑拨离间说起,再说到他女儿宁羽瑶送礼贾家贾琮,代其兄赔礼道歉,惹得其子愈发羞恼,最后终于走上歧途,酿成今日之祸……

条理清晰,因果分明。

只是,这却无法说服崇康帝。

若如此,只能说宁元泽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却无法解释,他企图将旧党、阉党甚至开国勋贵势力,一网打尽赶尽杀绝的阴谋算计。

无论是旧党还是阉党,甚至是开国一脉的勋贵势力,都是崇康帝龙椅下最坚实的根基。

若将这些都动摇了,崇康帝还坐得稳龙庭吗?

就算还坐得住,怕也只是新党供在台面上的泥塑菩萨。

这一点,最不能让崇康帝容忍。

也不会为任何一个帝王容忍!

宁则臣已然说完想说的,可崇康帝却一言不发。

寂静的暖心阁内,丝毫无法让人暖心,众人心中甚至能感觉到丝丝杀意……

惊恐!惊怖!

宁则臣到底是果决之人,他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之威,绝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宁则臣抬起头,不避讳的看着崇康帝,眼中热泪缓缓流下,悲声道:“臣本佐二小官,蒙陛下器重信任,得以位居元辅之位,施展心中抱负,以谢皇恩,以安黎庶。

今新党独大,陛下扶持异党以为平衡,臣心中唯有感激之情!

因为臣知道,陛下此举,不止是为了平衡朝局,也是为了保全陛下与臣这段君臣相得之义。

唯有此,臣才能得以善终。

此等天心,臣深明之,因此告诫诸臣,绝不可辜负皇恩。

臣之逆子,所存何心,臣不知。

但臣敢以全家四十六口人的性命,担保他绝无不忍言之心。”

崇康帝还是第一次见宁则臣落泪,对于这个自潜邸时就信任的臣子,他内心还是有极深的感情的。

但也正因此,当以为被背叛时,才会愈恨。

他冷冷的看着宁则臣,道:“他是何心,你不会问问他吗?元辅的体面朕还是给留存的,不然何以太宰百官?”

宁则臣面色悲怆道:“陛下,臣之子,之前让家仆送来一封遗表,臣斗胆,请陛下御览。”

此言一出,崇康帝眼睛猛然一眯,目光中却并无多少怜悯,唯有猜疑。

是杀人灭口,还是……弃卒保帅?

不过随即,他心里却压下疑心。

自杨养正持小册子入宫后,崇康帝便命锦衣亲军密切注视内阁,观察内阁诸臣的动静。

另外,宁府内本来就有密间……

都没发现身在宫中的宁则臣往家里发号施令。

再想想正如火如荼到了关键处的新法变革,崇康帝强压下心头的杀意,命戴权接过了宁元泽的遗表……

揭开火封后,他眯起眼,淡淡扫过字迹潦草的奏表。

见其在奏表中写道,一切罪过皆归他一人,其父绝不知情时,崇康帝嘴边弯起一抹讥讽。

再见宁元泽信誓旦旦保证,他所作所为,皆为了新法能够大行,减少内耗,一时迷了心才做此事,崇康帝更是想笑。

不过,看罢之后,崇康帝心中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大局为重!

他本就是隐忍之人,当年大将军王如日中天时,他便始终藏愚守拙,等待时机……

若非有一个坚韧且耐心的心性,他绝走不到今天。

而如今新法正在攻克京外诸省最后也最硬的诸多山头,这个时候,别说宁元泽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冷静下来的崇康帝都不会大办此案。

念及此,他缓缓合上宁则臣的遗表,声音低沉道:“宁观虽然手段偏激,但心中毕竟存的是好意。他不愿再看到党争内耗,白白阻碍新法大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宁元泽已死,不再入罪。

卢肇,王礼……剥夺官身,流琼州岛,永不录用。

京城贡院,内帘官皆斩,外帘官……免了他们的官位。

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舞弊之人,皆流三千里,子孙永不录用。

其余人犯,由兰台寺左都御史杨爱卿核实后,依法处置。

另外,这一科顺天府乡试作罢,今科考生待明年太上皇万寿恩科时再考。

不过,有一人例外……”

这般被轻易放过,心中正生出丝丝寒意的宁则臣、卢广孝闻言,抬起头,看向崇康帝……

……

第二百零三章 圣旨

荣国府,墨竹院。

倒座三间小正房内。

贾琮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秋珠,见她肩膀颤着,地面上甚至都湿了一滩,周围之人也被这悲楚的情绪感染,纷纷落泪,便温声道:“当真不是赶你走,你依旧是墨竹院的人,是我的丫头,而且我是想请你给我帮忙做事,不是和你断了干系。”

秋珠闻言,颤栗的肩头缓缓止住,平儿见了忙替她问道:“琮儿想让她帮你做什么?”

晴雯等人也生出好奇心,什么事她们做不得,非要秋珠来做?

贾琮微笑道:“你们知道杏花娘么?”

平儿等连连点头,小红笑道:“我等虽不识字,可最爱听人说书,三爷为了杏花娘,揭破了负心状元的真面目,这等故事咱们府上的丫头哪个不知道?”

贾琮笑问道:“那你知道杏花娘现在在哪儿么?”

小红一滞,噘嘴道:“三爷就会戏弄人,这我哪知道?”

贾琮笑道:“我当日告诉杏花娘:既然你诗画双绝,又何苦非要托付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我会为你寻一个落脚处,再寻一个力所能及的活计,保证你能凭借自己的能为,自己养活自己和孩子。

现如今,杏花娘在城外一座庄园里,专门绘画,沁芳苑香皂后面的画,皆出自她之手。

凭借这个本事,她又攒了不少银钱,足以让她和她快要出世的孩子活的很好。

只是她到底快临盆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接替她来做这事,不然,会影响大事。

在尚书府时,我就发现秋珠虽不爱说话,寻常一个人却喜欢在墙角勾画些什么,画的还很不错,有这个天赋。

所以我想请她帮我一个忙,去跟杏花娘学习画画,在杏花娘生孩子的日子里,接替她的工作。

当然,同样会有月钱拿……”

“我……我去,我不要月钱。”

秋珠孱弱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细声说道。

她其实才是一个孩子,只是懂事的极早。

贾琮微笑道:“不拿月钱可不行,你不仅要拿,还得多拿,给你家里这些姐姐们做个榜样,读书认字的,就多拿月钱。”

晴雯见贾琮如此安排秋珠,早已笑的面若桃花,这时跳脚道:“凭什么,三爷忒不公平!我们又不识字!”

不得不说晴雯确实生的好,这一娇蛮的撒泼,反而愈发给人俏生生的美感。

怪道前世红楼里,宝玉跟抖m小哥儿一样,被晴雯百般呛也甘之如饴……

贾琮笑道:“不识字就学,往后我的空闲时间多了,教你们识字。不要求你们吟诗作对,但也不能睁眼瞎,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银子。”

秋珠又羞惭的垂下头……

晴雯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三爷往后得闲功夫多?”

小红在一旁吃吃笑道:“又想赖着三爷给你画像儿?知道你生的好,可你也忒臭美了些吧?”

“该死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晴雯被说破心思,登时恼羞成怒,要去抓打小红。

只是小红机灵,抢先一步藏到了贾琮身后,并不惧她。

晴雯见之愈恼,一咬牙,直接踮起绣鞋,胳膊越过贾琮的肩头抓向后面,半边身子都正倚在贾琮身前。

一股幽香扑鼻,在一片惊笑声中,贾琮双手叉住晴雯的腰,将她旋转到小红身边,然后对张着小口羞红了脸,目瞪口呆的晴雯道:“你们摔跤吧。”

“噗!”

平儿掩口笑出,嗔怪了贾琮一眼后,对觅儿、娟儿、小竹道:“小角儿以后就随你们了,她小你们一岁,你们多让着她些。”

觅儿、娟儿和小竹一起看向背着个小包袱的小角儿,眼神复杂。

小角儿却咧开小嘴露出小豁牙,讨好一笑,三个大一岁的小丫头登时都乐了……

见此,贾琮对平儿等人笑道:“我们走吧。”

……

皇庭,内阁。

自上书房回来后,宁则臣便静静的坐在公房内,其余三位阁臣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分坐下列。

卢广孝则站着……

众人皆无开口之意,面色凝重。

谁也没想到,新党新法大好的形势,会在今日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宁则臣紧抿着口,凛冽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意,既悲新党的未来,也悲元泽……

沉闷了许久后,地位最低的卢广孝率先开口,声音沙哑道:“元辅,今日陛下虽未惩戒我等,可日后怕……难得善终。”

贾琮能想到的事,他们又怎会想不到?

今日崇康帝若是雷霆震怒之下,对他们削职贬官,但又施以皇恩,准他们戴罪立功,以功赎罪,那他们日后多半没有后患。

可是今日,崇康帝竟在极怒之下,宽容了他们……

这显然就为日后留下了不忍言的祸根!

可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本分做事,立下大功,待功成之日果断隐退,说不定还能留条出路。

若是这个时候就想撂挑子威胁君父,那才是顷刻间的灭门大祸。

这就是勋贵府第和寻常臣子之间的区别。

勋贵府第总有一份香火情在,有祖荫庇佑,夹着尾巴做人总能苟且几十年,换个皇帝,说不定就又起来了。

可是寻常臣子,纵然位列宰辅,一旦圣眷不存,说倒也就倒了……

宁则臣面无表情,缓缓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吾等教子不善,闯下这等滔天大祸,死有,余辜。”

“元辅……”

听闻此言,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三位阁臣纷纷色变,叹息一声劝了声。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他们与宁则臣相交数十年,志同道合,十分敬他。

但对于宁观宁元泽……却实在难以苟同。

倒不是说宁元泽痴蠢,事实上宁元泽是他们生平少见有才赋者。

只是虽有才却无沉稳心性,气度桀骜,偏内心又敏感多疑,使得身体孱弱多病,非长寿之相。

这样的人,再有才华,也难当大任。

只是众人虽早就认为宁元泽难成大器,却没想到,会给新党带来今日之厄。

若是……若是宁元泽有他苦心算计那位的心性就好了。

林清河缓声道:“元辅,阉党气焰未盛,就被一网打尽。戴权纵然未被处死,想来也再难有机会猖獗。只是……勋贵一脉,怕要起来了。或许,他们更棘手。”

宁则臣并未开口,赵青山不屑笑道:“林公莫要高看那一脉,若是贞元勋贵一脉,我等自然会如临大敌,他们军权在握,人才辈出,还未被腐朽淫乐荒废。可开国功臣一脉……哼!”

吴琦川提醒道:“北静王水溶气度温润,秉性也算正直。”

赵青山连连摇头道:“书生意气太重,不通实务,且四王家族功在太祖时,因而封王。到了圣祖时已经没了实权,再历经贞元、崇康两朝,只剩一空架子,实无妨碍。”

林清河则道:“水溶虽书生气重,可身份太高,且又颇得圣眷。再有……贾家那位。”

卢广孝面色忽然炙恨,插口道:“此贾家庶孽,实不当人子!因他一人,使得多少人受到牵连?此子心性狡诈,当早日除之。”

众人闻言,沉默了稍许。

卢广孝本为新党中坚,这且罢了,还有一个宁元泽,直接牵扯到新党魁首,大乾元辅宁则臣。

有些话,他们也不好说……

却听宁则臣声音低沉沙哑道:“稚圭,不要让仇恨迷住了心。此事若非……贾家子,及时捅破揭露,事后反弹只会更酷烈。元泽……还是太年轻,想法太简单。

现在,我等只需做好本分之事,秋闱舞弊一案,任由杨兰台去查。”

卢广孝闻言急道:“元辅,那贾家子此刻必然极端仇恨我等,若任由他们施为,必会打击报复!我们……”

宁则臣摆手,止住了卢广孝之言,目光透过窗子,淡漠的望着外面皇庭中的那株老梧桐,低沉道:“若他果真如此,本辅反倒放心了……”

……

神京西城,荣国府。

前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尝闻勋贵之家,多忠勇知义之士……”

“今有荣国之孙贾琮,孙肖其祖,于冲龄之年,孝闻天下……”

“处事机敏,断事果决,不落不义之诱,能全忠孝之节……”

“古有举孝廉以褒忠孝之义,今朕又何吝一举人业位?”

“今皇命钦赐汝为举人功名,垂皇恩以嘉孝义!”

“钦此!”

香案前,一身着大红蟒袍的太监阴阳顿挫的宣读完圣旨罢,满面笑容的对跪在地上的贾琮笑道:“举人老爷,快领旨谢恩吧!”

贾琮身上本就有世位在身,因而恭声领道:“臣贾琮,谢陛下天恩浩荡!”

一旁贾政、贾琏等人,皆激动不已。

对他们而言,一个举人并算不得什么,关键是这位圣眷,实在难得。

就算考中一个解元,一个状元,又哪里比得上这个荣耀?

贾琮却只面色淡然的站起身,自大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和举人文书后,再次致谢。

贾琏自后面而来,拿了红封送给大太监。

这种活计,贾府深得其味。

果然,大太监收了红封后,愈发亲热,对贾政、贾琏将贾琮赞了又赞。

最后又道:“对了,还有一事。贾公子,顺天府乡试舞弊一案,是由贾公子率先揭破,但现在只露出冰山一角。所以陛下希望,贾公子能够再度发挥机敏才智,帮助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养正杨大人,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案办成铁案,减少恶劣影响。

这一科乡试已然作废,贾公子是唯一的举人,就该担起这份荣耀和责任。

明日一早,贾公子可以直接前往贡院,与杨大人汇合。贾大人,贾公子,咱家告辞,请留步!”

……

第二百零四章 歇息

“三弟才十二岁,就开始办皇差了,了不得!”

荣府前厅,贾琏笑着恭维道。

一旁正在观摩贾琮举人文书的贾政闻言,忙抬起头来,也笑道:“是极不错,只是琮哥儿到底年幼,陛下虽有教诲之心,你却当有自知之明,遇事少开口,多听多看。”贾政虽不长于世事,但到底年长许多,有此见识。

贾琮忙躬身道:“老爷之言,实乃金玉良言!侄儿也是这般认为,侄儿自身算不得什么,只因侄儿姓贾,有先祖余荫庇佑,宫里许是只想为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大人添一份背景助力。”

贾政闻言,激赞不已,道:“难得琮儿如此明白,我就放心了!”

贾琏也反应过来,担忧道:“这一科只有三弟一人中举,虽说是好事,可得罪的人怕是海了去了。三弟,往后出门可不能不带长随了,马虎不得。”

贾琮点头笑了笑,道:“多谢二哥,我省得。”

这话不是虚言,今日之事,虽然出于无奈,可他得罪的人真的海了去了。

阉党且不提,基本上死绝了,但宫里到底还有一个戴权。

若说戴权心里对他没有恶意,那纯属自欺欺人。

再加上新党……

新党是真正大势已成,尤其是在京里,除却兵权外,方方面面都是他们的人。

别看杨养正执掌兰台寺,但兰台寺里的六道言官,有一大部分人,会听从新党的话。

对方真想对付贾琮,光弹劾都能将他弹劾到万劫不复!

这个时代的主流话语权,依旧掌握在新党手里。

只不过在这个敏感时刻,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就是。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就是旧党。

正因为那七名旧党子弟被贾琮检举而出,才将事态扩大出舞弊案范围,让新党难以招架,元气大伤。

但这他这样检举,却也彻底得罪了旧党一脉,自此必会被视若叛徒。

其实当初贾琮一阙《杏花词》打翻新科状元曹子昂时,就有旧党大佬提议,由贾琮出面,借杏花娘搞事,乘胜追击,打击新党。

甚至,不惜牵扯出宁则臣爱女宁羽瑶。

他们认为贾琮身为旧党大佬弟子,理应出这份力。

不过这样的提议都被宋岩不容妥协的抵挡了回去,自那时起,旧党中便有怪话说出。

再加上如今这出,可想而知,贾琮在旧党中人的形象,往后敌多过友人……

除了新党、旧党和阉党外,还有些无辜之人。

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的生员们,因为舞弊案会白白耽搁一年,尤其是那些自忖今科必中的生员,他们的怨恨,就算不全部集中到贾琮身上,也会分至少一半到他头上。

这些人有寒门子弟,有官宦子弟,还有世家子弟。

很有部分人在中二的年纪,怀恨在心之下,做出些疯狂的事并不意外。

若只如此,倒也罢,大家都罢考此科,谁也说不上什么。

偏崇康帝来了一记神助攻……

贾琮心里忧多于喜,不过一时还推测不出他一人中举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但今日之事,他自认为绝称不上大获成功,只能算是绝地求生罢。

在这等处境下,他自然不会拿自身的安危大意。

“老爷、琏二爷、琮三爷,老太太让奴婢来瞧瞧发生了何事?若是前面的事完了,请到荣庆堂说话。”

贾政、贾琏、贾琮三人正在说话,外面走进一丫鬟,正是贾母身边第一得用的丫头鸳鸯,福身说道。

贾琮苦笑一声,对贾政道:“完了,又要挨训了。”

贾政和贾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中午时候贾母才警告贾琮安分点,别再招灾惹难了,没想到还没到黑天,就又来了是非。

贾政笑着安慰道:“不妨事,老太太如今也看好你了,走罢……”

贾琏在一旁乐呵几声,四人一起往荣庆堂走去。

……

荣庆堂。

贾母:“……”

看了眼低着眉头瞪眼看他的贾母,贾琮觉得应该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贾政赔笑道:“老太太,和琮哥儿不相干,是宫里皇帝以为他是好的,才托付他……”

贾母冷笑一声,道:“你当我是老糊涂了的老废物不成?他若不是荣国公的孙子,宫里会认他是哪个?闯下这样的天祸来,非抓他丢进大狱不可!”

咦?

贾琮惊讶了下,这点上贾母倒是不糊涂……

贾琏这会儿也帮着搭话道:“到底是三弟不俗,不然长安都中公候子弟那么多,怎就他得了这份荣耀去?”

贾母恨的牙根儿疼:“什么好下流种子,你也有脸说这话?我也是奇了,你们爷仨儿倒是三种性子,你们老子一样人,你这个当哥哥的一样性子,这个小的又是一样性子。老的死命往家里窝着享福受用,大的也混帐,脏的臭的没有不摸的,小的更好,一股脑的在外面折腾,没一刻清闲的。”

贾琏自寻了个没趣,耷眉臊目的再不敢多言。

贾母瞥了眼手上的圣旨和举人文书,哼了声,阴着脸看着贾琮,道:“你若真有个上进心,就不该只顾着自己折腾,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考中个状元,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有好处也只是你一人得了去,有坏处倒是全家跟着受惊。有这样便宜的事?

你若是有能为把家里的宗亲爵位重新转为亲贵武爵,能再传上百十年,我任你怎么折腾!

不然只耗力气折腾这些,也值不当什么!还搅和的家里不能安宁,我再不依你!”

贾琮闻言,心里再度微微愕然。

这位老太太,在家族利益得失上,拎的可真清楚啊!

她还真没说错,将贾琮科举的利益得失,分析的鞭辟入里。

科举的确是只对贾琮好处大,对贾家几乎没什么益处……

贾政皱眉道:“老太太,宗亲之爵转亲贵武爵,是要去九边边塞熬年头,或者立下军功才行。琮儿还是个孩子,又这点子年纪,读书读的好好的,老太太……”

“好了好了……”

听贾政这么说,贾母疲惫一叹,摆手打断了贾政的话,道:“这是你们前面爷们儿们要想的事,和我们里面没什么干系,我也就那么一说,往后也不会再说。

你们这些荣国公的子孙都不着急,我又急什么?

日后你们见了荣国公,他问的也是你们,不是我,你们去吧。”

贾政等人闻言,无不汗颜愧疚。

贾琮心里则是奇怪,这位老太太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她不是一心想着高乐么,怎么想起让贾家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她睡午觉时,难道梦到了贾代善?

贾琮却不知,他这番猜测,竟是歪打正着。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王子腾强大的气势压的贾政、贾琏无法抗衡的缘故,贾母午睡时,梦到了贾代善在梦里垂泪,哀叹子孙不肖,丢了祖宗传下来的亲贵武爵。

正因为这个缘故,才让清醒后的贾母心里极不受用。

她不受用,自然不会让别人受用,索性就将压力和责任转移。

贾琮和贾政、贾琏出去后,在抄手游廊上,贾政轻轻一叹,看着贾琮道:“老太太的话不要往心里去,爵位之事再怎样也怪不到你头上。”

贾琮点点头,他自然不会因为贾母一番话,就脑子发抽去九边当兵,为贾家争一个公候爵回来。

穿越入红楼,就算不追求醉卧美人膝,却也不能跑去和一群大头兵挤帐篷吧?

至于贾家祖上的荣耀……

若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因为他如今才是荣国公的承爵人。

可若没机会,他也不会作死的强上。

刀枪无眼不说,九边那样苦寒,说不定一个头疼脑热就挂掉了,他和谁说理去……

所以,对于贾政的话,他自然点点头应下。

又说了两句后,贾政初见到荣国府子弟得了举人功名的激动兴致也散了,贾母的话令他心里也不大受用,便回梦坡斋小憩去了。

贾琏则又去前面忙活贾府庶务去了,快到中秋了,往年有赖大、周瑞他们操持,如今这些老人都进了镇抚司,新管事接手一下子也没那样快,只能贾琏亲自去操劳。

贾琮则回了墨竹院。

平儿等人早已听说前厅之事,等贾琮回来,一个个眼巴巴的围上前来。

圣旨是要供在宗祠里的,损毁不得,举人文书倒是可以让她们瞧瞧。

虽然不识字……可一伙子人围着那文书翻来覆去的瞧,怎么也瞧不够。

春燕崇拜的看着贾琮,道:“三爷,你把卷儿都污了,一个字也没写,都能中举,成了举人老爷,真真了不得哩!”

贾琮呵呵一笑,一旁小红没好气道:“三爷虽没考,可历了多少险?比考十次都厉害!再说三爷日日勤学,难道还怕考不上?”

晴雯则撇嘴道:“自己考的也没这个荣耀,不是说这一科乡试,几千人里就三爷一个有功名,就是了不得哩!三爷,来年春你还参加春闱不?”

香菱喜滋滋道:“要去要去,三爷考一个状元,中了状元,着大红袍,插上宫花,御街夸官,多风光啊!”

平儿笑骂道:“小蹄子看戏看魔怔了!你们三爷才多大点,中个举都累成什么了,再逼他去考进士,还不累坏了身子?”又对贾琮道:“可算中了试,往后总要轻快些吧。”

贾琮笑着点点头,道:“不急着会试,要多读几年书,再研深一些火候再下场。”

平儿念佛笑道:“阿弥陀佛,这样才好!总是绷着熬着,身子哪里受得住?瞧着都清减了不少,今儿也累坏了,快去歇息一会儿吧。”

贾琮确实感到身心疲倦,他活动了下脖颈,看着平儿笑了笑,道:“劳姐姐服侍一回。”

平儿闻言,俏脸登时飞起一片晕红。尤其是当看到晴雯等人面色各异的各自寻事离开后,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都快凝出水来。

这还是贾琮第一次开口让哪个来服侍她,眼见贾琮笑吟吟的看着她,平儿心里又羞又恼,恼的是这样一个俊秀的公子,怎就不知羞呢?

实在拿贾琮无法,平儿一跺脚,率先往里屋卧房走去。

贾琮无视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偷瞄过来的目光,跟在平儿身后去歇息了。

一夜无话。

……

第二百零五章 微妙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墨竹院正卧房暖阁的小门就被推开,一个只扎着两个总角的小丫头,悄悄探进头来,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

卧房内原本摆放着一个插屏,挡着门前视野,后来贾琮觉得不通透,就撤了去。

所以小丫头一眼就能看到屋里的景象。

一张拔步床外,并着一张小长榻。

一主一仆正在安睡……

小长榻并不寒酸,榻上罩着鸭绒垫,光鲜华贵也很舒适。

是专门为有体面的大丫鬟或是嬷嬷陪床准备的。

不过一般而言,少有贴身丫鬟用这种榻,多会和自家姑娘或是少爷在一张榻上睡,作暖床用,也方便照顾,比如宝玉房里的袭人……

只是平儿面皮薄,哪里肯睡一张床,到底另置一榻睡下。

当然,睡前也有些不可与外人道的亲密。

浅尝而止,却又别有一番风情和滋味……

平儿睡眠浅,她睡在贾琮床榻边的一张小长榻上。

门口刚有动静,她就恍惚中听到,待传来一阵小小的叽喳声时,她就醒过来,转头看去,就见小角儿正往门外传消息。

平儿本就灵慧聪明,哪里猜不出是哪些人在弄鬼?

她先转头去看贾琮,见贾琮也睁开了眼,不由关心问道:“可是被吵醒了?”

贾琮微微摇头,欣赏着美人初醒时的浅浅慵懒,却让平儿愈发娇羞。

门外人似也知道了里面的情况,“咯咯咯”笑出声来。

平儿羞恼的啐骂道:“一群惯会促狭的小蹄子,真真坏透了!哄着小角儿来出头,你们也有脸?愈发不知规矩!”

听闻此言,晴雯、小红、春燕和香菱嘻嘻哈哈的一拥而入,似四朵清新的晨花儿一般,笑道:“我们来给三爷和奶奶请安!”

平儿闻言,惊羞的连外裳都顾不得穿了,只着一件小衣,从软榻上跳下来捉住慢了一步的小红,满面通红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坏嘴!”

小红跺脚喊冤道:“老天爷!可来个青天大老爷吧,哪里是我喊的嘛!”

平儿何等精明,咬牙恨道:“晴雯是个直肠子,春燕和香菱也是好的,就你平日里心思最多,你当我不知道?”说着,回头对站在门口咧嘴小豁牙笑眯眯的小角儿道:“是不是小红让你来当先锋斥候的?”

小角儿不顾小红使眼色,点了点头。

众人哄然大笑,贾琮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小红见泄了底,撒娇道:“好姐姐,可饶了我这一遭吧,我也是好心……”

平儿气笑道:“你这也叫好心?”

小红弱弱道:“是啊,我们这不是怕三爷和姐姐误了时辰嘛!今儿三爷要去当钦差,可耽误不得。”

平儿对贾琮好笑道:“瞧瞧你的好丫头,她的由子多不多?”

贾琮笑呵呵道:“看在她们好心的份上,就饶过这一次吧。”

又对小红等人道:“只此一次啊。”

小红等人闻言,忙连连保证,道:“绝不敢有下一回!”

贾琮嗯了声,看了看外面将明的天色,笑道:“是该起来了,贡院那边,怕也都起来了。”

说罢,平儿晴雯等人不再说笑,一起服侍着贾琮更衣洗漱,又端来早餐。

用罢,贾琮往贾政和东路院走一圈后,带了六名长随,直接往贡院行去。

……

相比于贾琮昨日白天兴风作浪,夜里红袖添香,京城贡院的三千余名考生,过的极平静,又极紧张充实。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没发榜前,每一个考生都觉得自己的文章天下少有。

不敢说五魁首和解元,因为总有考官眼瞎……

但至少也能混个榜上有名吧?总不能全瞎……

再加上号房的寒酸简陋,饮食的粗糙,许多考生还被自己的艰苦给感动了。

认为苦心人天不负,此科必中!

所以到了交卷这一日,数千生员的心情,大多都格外激动。

“咚!”

“咚!”

“咚!”

辰时初刻,贡院明远楼上,三声鼓响。

今日第一波收卷时间到,凡是愿意此时交卷的,都可以交卷。

另外午时和下午酉时还有两波收卷时间,至晚上戊时天色全暗前终止。

三通鼓声止,众多号房开始交卷。

同时,一直封闭的大门和龙门缓缓开启。

第一场乡试,至此算是步入了尾声。

只是,当大门和龙门刚刚打开,内里戍卫贡院的京营兵丁甫一露面,就被贡院外青云桥上的场景给震惊了。

一万京营兵马将贡院团团围住,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王子腾亲临此地,帅旗招展。

上千锦衣缇骑如虎狼般盯着贡院大门,蠢蠢欲动,煞气逼人。

更有一身着朱紫官服的大老爷,站于青云桥上,俯瞰对岸……

看着这一幕,开门兵丁腿直接吓软了,当场跪倒在地,心里猛的一跳,心里只有一言:

出事了!

……

永兴坊,叶宅。

宣宁堂。

芙蓉公子叶清正与侍女青竹一起用早饭,虽身份显赫贵重,早饭也不过一碗胭脂米粥,和两碟小菜。

主仆俩虽名为主仆,实则姊妹般,吃饭时也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

不过多是青竹叽叽喳喳的说笑个不停……

“小姐啊,你说清臣公子聪明不聪明嘛~他那样重视科举,却敢一个字都不写就交卷,还从贡院二门出,嘻嘻,真是聪明呢!”

“小姐啊,你说清臣公子厉害不厉害嘛~卢肇和王礼他们自以为是什么长安四公子,巴巴的跑去算计人家,结果被人家逮个正着,真真笑死人了耶!”

叶清嚼着一口小菜,淡淡问道:“所以昨儿夜里,你在梦里都咯咯笑着说这些?”

“哪有?”

青竹红着脸断然否定道:“肯定是小姐听错了,昨儿小姐进宫听到消息后,也高兴呢!旁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小姐眉尖儿都……”

“吃饭!”

叶清已然喝完最后一口粥,青竹还剩大半碗。

也就她善待青竹,不然在旁人家,断没有主子搁下筷子丫头还能继续吃的道理。

青竹也知好歹,知道叶清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便噘了噘嘴停下了,一边小口小口的吃饭,一边美滋滋的。

让叶清看了,莞尔一笑。

不过,眼里却并没有多少轻松喜悦之色。

昨日初闻贾琮果断交卷拿人时的惊艳,已然退去。

这件事,贾琮虽处置的果决,可是到底留下了太多隐患,得罪了太多人。

这些倒都还罢,关键是,最后崇康帝补给他一个举人的功名,却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自此之后,几乎自绝于士林。

这一科三千人,不说全部恨他,但绝对全都不喜欢他。

这和品性无关,和人性有关。

换做哪个,在贡院里苦熬了三天两夜,自以为此科必中后,结果出了贡院,却被告知此科作废,因为有人举报舞弊。

所有人都要再熬一年去考,举报之人交了份自污过的墨卷一字未写,却成了这一科独一份的举人。

无论怎样的人,人们都难喜欢这个举报之人,包括天下其他的读书人,同样如此。

更不用说牵涉在其中的新党、旧党和阉党了。

叶清心里轻轻一叹,她对崇康帝这样的做法,多少有些揣摩。

那位怕是要堵绝贾琮在文官中的路,或许是想在日后,扶持他扛起开国勋贵一脉的大旗,和贞元勋贵一脉抗衡吧。

虽然现在有个王子腾,但王子腾到底不是勋贵,差了一截,对抗上贞元勋贵那一脉人,实在处于下风。

如今贾家出了这样一个心性手段都了得的,且日后又注定不能在文官系统中走的太远,因为毕竟有个爵位在身。

所以,与其浪费在士林,不如早早逼回勋贵行列,替崇康帝当刀办事,与贞元勋贵一脉放对厮杀……

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叶清的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眯起的眼睛好看之极,但目光却隐隐透着一些危险和疯狂。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等待相夫教子的闺阁小姐,从来不是……

……

“什……什么?”

贡院外,刚刚怀着激动的心情,自以为此科必能鲤鱼跃龙门的第一波交卷的生员们,刚一出龙门,就被门外的大场面唬了一跳,然后连说话的功夫都不给,就被安顿在青云桥岸边的空地上。

接着,由兰台寺左都御史大夫杨养正老大人,于贡院龙门前祭拜了孔圣像,向圣人禀明缘由后,一千京营兵马和三百锦衣缇骑方磨刀霍霍的进入贡院清场拿人。

等到三千生员全都或主动或被动的被集中在青云桥岸边,锦衣缇骑等人则将贡院内的诸考官和已知贿考的生员全部拿下锁出后,杨养正于众人面前,宣读了崇康帝的旨意。

在得知今科有人舞弊,且全部罢考后,一直按捺着心情的生员们终于再也忍不住巨大落差的失落心情,大声喧哗起来。

“铛!”

“铛!”

“铛!”

早就防备这点,杨养正身边一公人举起铜锣,用力敲了三下。

又有锦衣缇骑们的战马忍不住嘶鸣,煞气弥漫……

生员们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人人面色都难看之极。

这个时候的读书人,还未完全丧失傲骨和血性,有一年轻士子上前先躬身一揖,而后起身昂然问道:“敢问御史大夫,既然已经得知何人贿考、何人透露考卷,将这些考生的卷子剔除便是,何必非要废黜我等一科之苦?

大人亦是科甲出身,当深知科举一途之艰辛苦难,还请大人体谅做主!”

“还请大人体谅做主!!”

三千生员齐齐深揖请求。

其中,更有些皓首老翁,他们更是啜泣不已。

他们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秀才,为了考取举人功名破家舍业,自觉今科能中,却不想遭此横祸,焉能不悲?

此哭声引动了许多人心中的失望情绪,一时间,竟哭声震天。

不少人期待杨养正能为他们做主,挽回此科。

但也有许多明白人,知道此科必难挽回,心死之余,将目光放在了杨养正身边那个年轻士子身上,有认出他身份的人,眼神微妙起来,与身边之人悄然诉语……

……

第二百零六章 问心而无愧

虽然十分同情考生们的遭遇,但杨养正怎会犯下人臣大忌?

废黜这一科乡试的决定是崇康帝所下,他就是再蠢,也不会为考生们做主。

为官数十载,虽然清廉如水,生性正直,但正直不等于蠢货……

他缓缓摇头道:“考题已泄,除却贿买之人,还有其他人得到考题,无法查明详情,为了公正起见,陛下忍痛下旨,废黜此科。不过也降下皇恩,不必再等三年,明年乃太上皇逢十万寿,会为尔等开一科恩科。

老夫尝闻‘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尔等皆清白读书种子,焉能以贼人之题为进阶之试?”

“那明年可还要进行岁考?”

一生员问道。

并不是每个秀才都有资格参加乡试,只有经过岁考优等者才有资格。

这其中,要涮落许多人。

好多人都是凭着运气过了岁考,然后再凭运气过了乡试。

大部分生员其实都没指望过会试能中,中个举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可以回乡当个乡绅了,运气再好一点,还能当个官。

因此不少人听闻此问,都巴巴的看向杨养正。

杨养正熟知此中内情,闻言登时皱起眉头来,沉声斥道:“若是连岁考都无把握,只妄想凭一时气运过考,老夫劝尔等还是早早回乡种田罢。如今新法大行天下,再想像以前那般,只凭一个举人功名,就在乡里大肆收献土地,行兼并之事,是万万不能了。

新法之后,生员免田税三十亩,举人免田税一百二十亩,足够你们耕读嚼用。”

新法之前,秀才可免税赋八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

而实际上得到了举人功名后,根本不会再束缚于一千二百亩的法令内,往往是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因此,凭借功名下投献的田地,举人收租都能吃的盆满钵满,成为乡绅豪族。

但新党推行新法后,这样的“好事”再不会有。

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一点,新法在外省的推行,堪称举步维艰。

地方乡绅的反弹力量之大,超乎想象。

但宁则臣一伙儿还是强行压下,甚至调动异省驻军,协助清丈田亩。

灭族之事,也不是没出现过。

听闻杨养正这般说,众生员的面色无一好看……

稍顿,又有一生员向前出列,这一次的问题终于延伸到杨养正身边的年轻士子身上:“学生敢问御史大夫,身边之生员可同样是今科考生?”

杨养正闻言,目光微微一变,有些复杂的看了眼身旁少年,声音低沉道:“不错,他便是率先举报今科舞弊案的生员。”

“哗!”

众生员闻言,一片哗然。

更有认出少年者,将他的身份来历极快的传遍数千生员。

考前虽有人认识了贾琮,但绝大多数,都未见过他。

却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了近来大名远扬的清臣词人……

“不想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贾清臣当面,却不知贾朋友是如何得知今科舞弊的?”

一书生高声问道,眼神直视贾琮。

贾琮先与杨养正躬身一礼后,站直身体,声音清澈道:“因为考试之前,我一故友在鼓楼街吃饭,被人强卖了本考题。只因历届乡试前,总有狡诈之人以此幌子为由,趁机骗取钱财,因此我并未放在心上。但在贡院内见到公布考题,竟与那本小册子所记载的考题一字不差,贾琮虽极慕举人功名,却不能受此便宜,否则,何以养吾浩然之气?”

“善!”

杨养正并其身后诸多兰台寺御史纷纷称赞一声。

然而对于连举人功名都未取得的生员来说,这句话实在没多少说服力。

有生员质问道:“贾朋友有此高洁品格,吾等佩服,只是你为何不直接举报于贡院内的监临官?监临官为总摄考务的大员,你若举报,想来便会更换考题,让贿考者算计成空,也不会耽搁我等一科。贾朋友却直接弃考,将事情凭白闹大,未免有搏名之嫌!”

此言一出,考生中顿时响起无数附和声。

人心中有怨无处发泄,自然要寻一出气筒。

今日朝廷大动干戈,调集上万京营兵马和上千锦衣缇骑,为的难道是那些阉党考官和十数名贿考考生?

并不是,为的,正是这三千满腹怨气的生员。

如今京外十八省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新法推行,可用战火激荡来形容。

这个时候,若是长安神京,天子脚下出现大规模的动乱,那绝对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所以,今日才动用这般大的阵仗。

只是这等阵仗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稳定,却不是为了维护贾琮的名誉。

这个时候,连杨养正都不好弹压,为贾琮说话。

尽管他心中也在替贾琮担忧,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自此而后,士林中就再无贾琮容身之处。

可他依旧不能为贾琮出头,因为他明白,这是崇康帝的意志……

就在喧闹声起时,却见贾琮从身旁执锣士卒手中,取过了铜锣,然后“咣咣咣”的敲了三声。

场面再度安静了下来……

贾琮送回铜锣后,大声道:“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考题泄露到这个境地,绝非哪个考官就能办到的,此必为一窝案!既然是窝案,我又怎会寄希望于监临官是清白的?谁能保证他的清白?就是现在,谁敢替那位大人作保?站出来!”

“……”

众人鸦雀无声,脑子又都没进水,躲臭狗屎都躲不及,谁会去作保?

可这并不能说服他们,到这个份上,从来都是宽于待己,严于对人……

贾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而他继续道:“方才这位朋友既然认得我贾清臣,就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来,我需要用这等方式来邀名吗?”

方才质问之人闻言,满面羞愧,不再多言。

却仍有人站出,大声问道:“贾朋友三阙清臣词,早已名动天下,自然不需用此等方式扬名。只是敢问贾朋友,今日是以何等身份站在御史大夫身旁的?莫不是举报舞弊后的奖赏?”

此言一出,一旁的杨养正再度看了贾琮一眼,目光中透着担忧。

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给王子腾下令,注意警戒。

问题已经快要触碰到核心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贾琮根本没有用任何春秋手法遮掩,直接了当道:“今日我站在这,并非是举报舞弊的嘉奖,真正的嘉奖,是昨日皇上传下谕旨,赐我举人功名……”

“轰!”

此言一出,青云桥前面的生员们登时沸腾了,哄乱又以极快的速度传至整片人群。

三千生员,几乎都红了眼睛,看贾琮的目光,全部好似在看用他们的前途换取自己功名的不共戴天之贼!

此刻贾琮若掉入人群里,怕能被这些人给生撕了……

后世之人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举人功名对于生员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青云桥畔,忽然静谧的让人心生恐惧,一片粗喘声那样的明显。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青云桥上的贾琮……

执掌京营的王子腾看到这一幕,微微眯起了眼,坐于马上,手却抚在腰间马刀柄上。

他早已得到密旨,若真有人趁机生乱,就以舞弊考生作乱为名,果断镇压!

这个时候,宫里连新党那样的算计都能暂且搁置,还会没有镇压叛乱的决心?

只是……若真到这一步,贾家这小子,怕真要走上绝路了……

贾琮深吸一口气,他自然清楚现在的处境。

虽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

只是他现在还是不大明白,宫里那位素未蒙面的帝王,为何要这样做……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自绝于天下士林,因而他再度大声道:“我能明白诸位此刻的心思,但我此刻还是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诸位同年,你们因何而读书?”

下面没人回答,贾琮也没指望谁现在给他捧哏,所以他继续道:“认识我的人,想来都知道我的身份。

我乃大乾荣国公亲孙,身上承有国公府的世位。

哪怕我不读书科举,日后自有官爵可做!

可我,始终不坠读书之志!

昨日接得圣旨,贾琮虽深感皇恩之重,但并未惊喜若狂。

因为贾琮读书从未以功名为重……”

这话,别说那些被罢考的生员了,连杨养正身后的官员们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这不是得了好处又卖乖么?

这等情形下说这种话,未免有火上添油炫耀之嫌。

果不其然,立刻有生员声音怨恨的讥讽问道:“却不知这位天生有官做的贵人到底为了什么才读书科举,说出来,也让我等寒门子弟开开眼,见识见识你的志向。”

“对!贵人到底为何读书?”

“日后必有官爵还跑来做这样的事,忒不知足了,日后指不定想干什么……”

一道道或讥讽或怨恨的话响起,却见贾琮竟从青云桥上,一步步踏阶而下,引起一阵骚动。

在最后一阶石阶上,贾琮站住脚,只比诸生员高出一头,他目光毫无畏惧的看着众人,忽然举起一手,大声道:“告诉你们又何妨?君子当世,无事不可对人言!

贾琮以为,我辈儒生读书,当不为功名前程而读,亦可不为高官厚禄而读!

我辈儒生读书,当有始有终,只抱一种初衷,那便是: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某,贾清臣,以此读书,问心而无愧也!!”

……

第二百零七章 终于

张子四言在今世的初次面世,带给诸多儒生乃至在场官员的冲击,只能用振聋发聩来形容。

便是在后世,人们在读这四言时,心中都有震动,更何况这些自幼饱受儒学熏陶的儒生们?

贾琮摘抄于前世的那三阙词作,虽然也动人心,却也只是让人喜欢罢了。

然而张子四言,却完全是两个概念,也是两种意义。

词作可陶冶情操,让人爱不释手,而这四言,却可成为世间儒生的读书灯塔。

为天下儒生指明读书的方向。

这一刻,京城贡院外青云桥畔的空地上,三千生员和诸多兰台寺官员们,无不面色动容的看着身姿笔挺的站立在那的贾琮,甚至都忘却了罢考之事,心中如黄钟大鼓般反复涤荡着那四言,每个人,都是发自灵魂的震撼和颤栗!

吾辈儒生,读书所为何事?

当为天地立心!

当为生民立命!

当为往圣继绝学!

当为万世开太平!

面色激荡的杨养正携十数兰台寺御史,步步而下,至与贾琮平齐处未止,再下一台阶,站于众生员前,又整肃衣冠后,竟以古礼拜下。

三千生员丝毫没有哗然之意,跟随拜下!

贾琮却匆忙避开,急急还礼道:“实在折煞我了,贾琮如何当得起?”

杨养正坚持深揖一礼罢,起身声如洪钟道:“如何当不起?少年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

自今日始,吾辈儒生终知为何而读书!

百年之后,清臣必得‘贾子’之名,故当得起吾辈读书人一礼!”

何谓“子”?

老子、孔子、庄子、孟子、荀子、墨子、韩非子……

这些“子”,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天下师!

稚儿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

这是要生生将贾琮捧上圣位啊!

只是,贾琮心里却极为冷静。

若他是一寒门子弟,或是寻常官员家的子弟,倒也则罢了。

厚着面皮认下,日后清贵一生也不错。

可他一个武勋贵戚子弟,人间成圣,却绝非什么好事。

宫里本就因他不知道的缘由,给他设置屏障,这会儿再披一道金光,日后怕会更难。

贾琮并不需要这等虚名,因而躬身还礼道:“御史大夫实在过誉,此言虽为吾志,却是吾师松禅公教诲及与曲阜牖民先生书信中受益而来。

吾师松禅公和牖民先生虽未说过此言,但却始终践行此言。

故此言非小子之言,贾琮不过一少年,又焉能凭白说出这等深言?

实乃此言本为松禅公与牖民先生毕生之行,亦为其二人毕生之德,小子不过以口言出罢。

故万不敢窃此虚名,贻笑大方。”

杨养正闻言,心中的激荡稍稍平复了些,也终于明白过来此言非经年大儒不能言,的确不该是一个稚子能说的。

他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转头看向众生员,问道:“可还有以为贾清臣出卖尔等,以换取功名者?”

三千生员再无此声。

别说一个举人功名,就是拿个状元拿个翰林来换,他们都不愿换这四言。

真正可以一步登天啊!

然而贾琮竟然生生让了出去,实在让人钦佩。要知道,这四言的确出自贾琮之口啊……

杨养正再问:“可还有人以为,贾清臣不配得这个举人功名的?”

依旧无人开口,还能说什么?

杨养正见之满意,最后道:“今日我等何其幸也,能得闻此涤荡吾心吾志之言,更幸者,能见得如此品性高洁之少年君子。尔等当以其为友,也要以其为师,本官亦会禀明圣上,士林中虽有赵敏政之流为吾等之耻,但也有牖民先生、松禅公和贾清臣之人,为吾等荣耀。

大乾养士百十年,终究德大于耻也!

尔等归去当好生读书,以此四言为师,老夫相信,必有所得!”

三千生员,即使心有不甘者,可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至今心情依旧难以平静,似第一次找到了人生之路……

众人纷纷与杨养正并贾琮揖礼告辞,贾琮不停还礼……

三千生员,最终如水流般,分散流向京城各处,再流向关中各地……

贡院之难,虽有波折,总还算圆满结束。

站在青云桥上,待目送最后一个生员离开坊间后,贾琮忽然想明白,崇康帝为何单单给他一人举人功名了。

抛开其他的不谈,单单树立一个靶子来吸引火力,让人不再全都去嘲笑阉党,嘲笑强行扶持阉党的“昏君”,就足以让崇康帝付诸行动。

念及此,贾琮心里一片清寒。

怪道古人常言,伴君如伴虎。

他还没伴君呢,就已经被虎威所伤……

“清臣。”

青云桥上,杨养正看着微微出神的贾琮,唤了声。

贾琮回过神,忙躬身道:“老大人有何吩咐?”

杨养正微微摇头,道:“吾与汝师松禅公相识数十载,虽不及曹润琴、李寿衡亲密,但却是君子之交,汝不必太过见外。”

见贾琮依旧恭敬守拙,暗自点头,又道:“今日之事,你做的极好,远比老夫想象的更好。原本老夫以为……能得现如今这样的结局,可谓皆大欢喜,汝心中不可有他念。”

贾琮明白,杨养正必是在警告他,不可心生怨望。

贾琮坦然笑道:“多谢老大人提点,小子知轻重。”

见他如此明白,杨养正难得淡然一笑,道:“松禅公之孙子厚,吾亦见过,远不如你得松禅公之神韵。”

贾琮又不言,杨养正微笑敛起,道:“好了,剩下之事,便和汝无关了。老夫还要去兰台寺与北静王一起审问赵敏政、卢肇等一群败类,你回家去吧,记得好生闭门读书,等闲不要外出。京中风浪太大……”

说罢,杨养正与兰台寺一众御史们上了官轿,依次离去。

待其走后,有礼部官员留下收拾封闭贡院,而王子腾则率京营兵马回营,除遥遥颔首外,与贾琮并无交流。

等官面人物全都离去后,贾家长随匆匆上前,恭迎贾琮回府。

而与此同时,贾琮今日所言,也随着无数张口,飞速的传遍长安士林、传遍都中、传遍天下,引起了无数热议!

……

大明宫,上书房。

养心阁内,崇康帝看着手中的密折,面色微微有些古怪。

他亦是饱读经义子集之人,焉能看不出这四言的鼓动人心之处?心中同样生有震撼感。

不过,在看到贾琮的解释,此四言乃得自松禅公和牖民先生的教诲后,面色释然了许多。

若果真完全出自贾琮,那怕不是妖孽吧……

古人常言: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谁也不希望看到治下有这样一个超凡之人,尤其还是勋贵出身。

当然,有了现下合理的解释,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麾下臣子只分两类:能用的,和不能用的。

贾琮虽然年幼,但展露出来的才智和手段,都足以能为之一用。

只要不是妖孽,正常的帝王都会期望能用之人越能干越好。

真要到了碍眼的时候,随意打压两下,再点一个“心存怨望”的由头就能治罪。

这便是帝王。

以莫须有之名杀岳武穆的从来不是秦桧,而是那位宋高宗。

并不用费多大气力。

所以,崇康帝丝毫不担心贾琮展现出的聪明才智。

只是……

现在的情境,和他设想的很有些不同。

他原本是以为,贾琮能回到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好好的勋贵就该做勋贵做的事,而不是在文官体系中浪费时间。

只要有贾琮身上的爵位在,纵然他文华之气可冲星河,那又怎样?还不是终身不能入内阁。

这次赏他一个举人功名,一是为圆贾琮一回读书人追逐功名的梦想,算是这次舞弊案的赏赐。

二则,也是为了让他绝于士林。

至于残忍不残忍,是不是贾琮想要的,贾琮能不能接受……

都不是帝王需要考虑的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有选择的余地?

只是却不想,好端端的算计,反而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管这四言是不是得自宋岩和孔传祯的教诲,可到底出自贾琮之口。

所以他在士林中的文名,只会更盛。

皱了皱眉头后,崇康帝又哂然一笑。

还不到为这个发愁的时候,就他所知,贾琮之父贾赦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父丧丁忧三年后,他有的是手段来调理这事。

将密随手折丢在御案上,崇康帝又捡起一份挂着红羚尾毛的边关奏折。

只看了两行,便皱起眉头来。

大乾如今边关并无大规模战事,但是也从未真正的消停过。

黑辽边境与厄罗斯自崇康三年起,就始终冲突不断。

围绕着一座雅克萨城,近十年来你来我往反复争夺。

虽然战争人数一直控制在两千人内,还不如南方云梦泽里的一些水贼多,而厄罗斯又因为本国实力重心远在万里之外,实际上也很难真正对大乾造成威胁。

可是那区区千余人马,不停的骚扰边境那片苦寒之地,依旧让人烦不胜烦!

而且,为了守住那片几乎没甚臣民百姓居住的蛮荒之地,朝廷每年往黑辽都要多投入数十万两军费。

为此,不知多少大臣上书请求,弃了那片不毛之地,实在得不偿失。

包括如今完全由新党大员组建的内阁中的某些阁臣。

但崇康帝却死死咬住底线不放,总不能太上皇在位时,大乾一刻未停的开疆拓土,到了他手里才十来年,就丢了一片疆域吧?

他为何执意要和新党一起推行新法,做下前无古人之壮举?

就是为了超越他那个立下盖世武功,光芒万丈的兄弟。

他自忖在武功上比不过,便在文治天下上超越。

他自信,一定不会比任何帝王差!

御案之下,崇康帝眼眸中闪着坚韧有神的目光,执朱笔在边关奏折上写下“寸土不可失”五个字。武功之上虽无法超越那人,却也不能走到负面。哼了声后,他正要合起奏折,还未放下,就听“砰”的一声,暖心阁房门竟被暴躁推开,原本应该养伤的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头上包着纱布,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

见此,崇康帝眼角跳了跳,目光瞬时被怒火充满,厉声道:“混帐奴才,什么事?”

戴权都顾不得崇康帝的龙颜大怒,急急进来后,手指着外面结巴道:“主子,主子!外面……武王……武王他……”

听闻此言,再见戴权如此模样,崇康帝心里咯噔一沉,霍然起身咬牙道:“武王如何了?”

自他登基那一天,崇康帝就时刻防备着这一日。

难道,那人终于还是来了么?

……

第二百零八章 危临

荣国府,正门。

除了有宫中传旨天使降下,或是极贵之贵客临门外,荣国公府的正门,一年到头几乎从未开过。

然而今日,荣府正门大开。

贾家自贾政起,还有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甚至还有东府的贾珍父子,竟齐全了。

贾琮乘车归来时,见到这个排场也是一惊,忙令车夫绕路,不让从正门前过进西角门。

正要命车夫停车,他先下车,然后马车从后门入内。

却见贾琏带着宝玉、贾环和贾兰、贾蓉叔侄五人竟迎上前来。

远处正门月台上,看着他一副愕然不解的模样,贾政与贾珍哈哈大笑着,看起来,心情都极愉悦。

贾琮摸不着头脑,自车上下来后问迎上来的贾琏道:“二哥,老爷和你们这是在迎谁?”

贾琏也乐呵呵道:“除了迎‘少年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的‘贾子’,还能迎谁?三弟,你是愈发了不得了,都快成圣人了!”

贾琮闻言唬了一跳,一边往月台上走,一边摆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待近前,要给贾政行礼,却被贾政亲自搀住。

贾政看贾琮的眼神,真正比看自己骨肉还要亲,连连赞道:“好啊!好啊!”

贾琮忙解释道:“老爷,那四言……”

贾政笑着打断道:“我知道,是你得自松禅公与牖民先生的教诲。宝玉舅舅早早打发京营录事前来详细禀过了……”

贾琮好奇,既然知道怎还这般大张旗鼓?

一旁贾珍哈哈笑道:“三弟真是实诚之人,虽然此四言是你从你先生和衍圣公的教诲中所得,可到底还是出自你口,而不是出自他们之口嘛!

这样可以媲美圣人之言的话,是要录入族谱告之祖宗,日后也要传诸子孙的。

若非咱们家是武勋,连勒石立碑也少不了。”

贾政闻言,也颇为惋惜。

贾家荣宁二府皆以军功起家,如今祖宗伟业衰败成了宗亲之爵,本就是憾事。

若是再“衰”成文官,那祖宗的棺材板怕要压不住了。

所以这等锦上添花的事,不能太过操办。

贾琏笑道:“虽不能勒石立碑,能记进族谱也是天大的荣耀。”

贾蓉捧场道:“极是极是……”

贾珍对这个儿子却没甚好话,冷笑一声道:“你极是什么?你也有脸开口?下流孽障,你三叔叔说的那四言,你读得懂?”

贾蓉被骂的面红耳赤,其他人都不好相劝,贾政只能勉为开口道:“蓉儿也是懂事的,不过日后总要多读些书才好。”

贾蓉忙讷讷应下,心里颓废……

贾琏笑着对贾琮道:“先进去吧,给老太太请了安,再去宗祠上香。今儿老太太再不会骂你,这才多一会儿,已经来了好几拨送礼贺喜的了。还有不少问三弟的亲事……”

“哈哈哈!”

此言一出,莫说贾政、贾珍,连宝玉、贾环等人都笑了起来。

贾琮自然不会担心什么,现在贾赦没两个月好活了,谁家也不会这个时候来说亲,否则就有冲喜之嫌。

三年后的事,三年后再说。

只是贾琮确实没想到,这四言的影响力,会这样大……

想想前儿贾母还说,他读书读的再好,也只是一个人的光彩,想来她想不到,今儿他就会贾家迎来这样的荣光。

呵,老太太今日怕又要尴尬一阵了……

贾政和贾珍、贾琏又说起了中秋祭祖之事,今日已经八月初十了,再过四天,就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贾家要开祠堂行朔望之礼。

又言道往年中秋祭祖,祭拜先人总用一套老词,说说子孙无忧,家族繁衍,今岁却有了新词,祖宗跟前也有体面云云。

后面,贾环拉着贾琮,小声怪贾琮没有带他去见见世面,还遗憾贾琮这次没提他……

宝玉素来不愿搭理这个庶弟,这会儿闻言忍不住笑道:“怎么提你?难不成再加一句,读书是为了给贾环变戏法儿?”

贾琮和贾兰闻言呵呵一笑,贾环则垂着脸,一双眼睛不时往上瞟,目光中带有杀气……

贾家众男丁刚说笑着迈进荣国正门,忽然,打公侯街东面,一架马车疾速驰来。

马蹄铁踩踏在石板路上,竟碰出了火花。

车轮碾压声,都带着一股焦躁。

闻此动静,贾政、贾珍之流都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皱起眉来。

纵然贾家如今不比从前,可两座国公府矗立在此,正门前御笔亲书的敕造国公府也在。

在此门前,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对面街上行人也要放缓脚步,这是起码的敬意。

不止是对贾家,也是对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勋贵之家,便是与国同戚之族。

却不知,是何人如此放肆?

正当众人沉脸之时,却见那马车竟在荣国正门前堪堪停住。

看清这架马车后,贾琮面色登时一变。

这不是叶家的马车吗?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气氛陷入了某种狂躁之中。

崇康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眼睛睁大,罕见的面容激动,问道:“此言当真?”

戴权跪在地上,连连点头道:“主子,这是中车府埋在武王府最绝密的卫士传回来的信儿,千真万确!叶府的清姑娘已经赶过去了,还带去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四位名医,不过郎中进不得里面,清姑娘怎么求都没用,这会儿都哭的不成了!”

崇康帝闻言,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虽然骄傲如帝王者,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从无一日轻松过。

当初若不是那场变故,使得他那位胞弟大恸之下心智大乱,十万虎狼之师围城,屠尽飞鱼方收刀,更提兵杀进太极宫,天下哗然,又心灰意冷下弃了皇位,他根本没任何机会坐上这个位置。

可是,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他却无日无夜不再担心,他那位胞弟忽然变了心意,再想要回……

天下兵马将帅,十成里有八成都是武王当年麾下大将啊!

尽管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刻不再筹划着清洗武王势力。

可没有极大的威望,他如何能下刀?

稍有不测,就是倾覆之祸。

这也是他极力推行新法的缘故,唯有建立不世之伟业,才能以全新大势清洗旧有的势力。

然而在没有成功前,大乾军中依旧遍布始终以武王为信仰的贞元勋贵势力。

这让崇康帝夜不能寐,也是方才他被唬的心惊肉跳的缘由。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如星辰一般风华绝代,威压一世,只能让他暗中仰视的胞弟,今日,终于要走完他这一生了。

崇康帝心中,百味齐出,面容极其复杂。

不过他自己明白,这一百种感觉中,绝没有惋惜……

却又听戴权说道:“主子,还有一件奇事哩……”

崇康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戴权哪里敢拿乔,忙赔笑道:“也不知为何,清姑娘打发了她的丫头青竹,前往了贾家,在荣国府正门口接了贾家那位贾琮。贾家开始听说要让贾琮去武王府,哪里肯让去?开国功臣一脉,和贞元功臣素来不睦。再加上也忌讳……

可青竹那丫头哭的跟什么似得,到底说动了贾琮。

如今,已经往武王府去了。”

说着,戴权偷偷瞧了眼崇康帝阴沉的面色,小声道:“主子,这贾琮也太不像话了,武王府是什么地方,他也敢去?奴婢瞧着,他就是……哎哟!”

眼药没上完,戴权脑门上再度被一块镇纸给砸中,惨叫一声。

昨儿砸的是左边,今儿砸的是右边,倒是齐整了。

而后戴权就见崇康帝满面阴森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这老狗,还真想当个阉党权监不成?再敢言政,仔细你的脑袋!”

说罢,不理磕头请罪的戴权,冷笑一声道:“好糊涂的东西,你还记恨人家?若不是贾琮早早就将赵敏政那些腌臜事爆出来,真等到乡试罢,再让宁元泽那个蠢货揭破,你就是有一万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连朕都要颜面丧尽,威望大损。

不识好歹的狗奴才,连是非也分不清了,还想着给人上眼药?”

其实崇康帝并不是恼怒戴权给贾琮上眼药,他恼怒的是自己这个心腹奴才,连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武王一旦薨逝,贞元勋贵一脉就失去了精神领袖,不说化为一盘散沙也差不多。

正是团结开国功臣一脉,趁机痛打的好时候,偏这个时候戴权为了那么点狗皮倒灶的事想拿贾琮做法。

这不是蠢笨如猪狗又是什么?

戴权却真以为崇康帝是在维护贾琮,虽然心里奇怪之极,也绝不敢再触霉头,连连应下。

只是崇康帝面色依旧阴鹜,他目光森然的在暖心阁内连续踱步了几回后,忽然沉声道:“传旨军机阁,命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成国公蔡勇及宋国公刘志,前往武王府,探视武亲王!”

戴权:“……”

这个时候,不应该禁绝王府内外么?

不过见崇康帝狠狠瞪来,终于恢复了些许精明,想明白过来。

武亲王是自己伤病而殁,不是被人下暗手干掉的,这个时候让这些曾经忠于武王的旧部们见证一番,可以显示出崇康帝的光明磊落和清白。

戴权闻言,忙磕了个头,道了声“主子英明”,便匆匆去安排了。

待戴权出去后,崇康帝步至窗边,临窗而立,看着庭深不知几许,轻轻眯起了眼……

……

第二百零九章 白虎堂

龙首原,武王府。

萧瑟秋风,微雨淅沥。

武王府好似一座孤坟一般,静静的矗立在龙首原上,好似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又浑身暮气,似就要走向终点……

贾琮自马车上下来后,看着这一幕轻轻一叹,对依旧啜泣的青竹道:“不要哭了,进去吧。”

之前贾琮一行人于荣国府正门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青竹。

当青竹说明来意后,不用贾政、贾珍等人开口,贾琮就婉拒了她的邀请。

武王府实在是天下第一忌讳之地。

只是,青竹却传了叶清之意,让他还第二个人情……

说这话时,青竹眼泪汪汪,满面羞愧。

贾琮与贾政等人解释了缘何欠下的人情,当得知是因薛蟠和王熙凤之由所亏欠后,贾政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还想劝阻,可是,武王府虽犯忌讳,太后母族唯一的血脉,同样得罪不起。

真让叶清往慈庆宫太后凤驾前告一状,贾家也吃不消,关键是理亏……

没法子,贾琮只能走这一遭。

青竹一路上不停的哭泣道歉,贾琮说了几遭他并没有生气也不顶用。

这会儿依旧没有停止流泪。

巴巴的从袖兜里掏出一块青铜对牌,在王府前几个老卒面前亮过,青竹就引着贾琮进了这座蕴着巨大悲意的王府……

入内之后,贾琮发现,与其说这是一座王府,不如说这是一座兵营。

路上摆放的不是名贵花木奇石,而是一排排兵器。

不过,看起来兵器架子上的兵器都很老旧了……

一路上,不见任何奴仆侍女,只有一个个身着老旧军服的老卒,手持横刀,如磐石一样把守在各处。

同样,一个个面带悲意……

莫说青竹,连贾琮都被这股悲壮之气所感染,面色凝重起来。

进入二门前,青竹忽然悲伤道:“清臣公子,这些老卒都是王爷当年的亲兵,他们说,他们说等王爷去了,他们也要陪葬,呜呜……”

“……”

贾琮闻言,感到心口沉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直行到一间大厅门前,看到厅内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时,贾琮才被图中猛虎的威仪所惊醒。

抬头看去,只见一匾在门上,三个拙直大字:

白虎堂!

门前,两个披甲老卒持横刀而立,面色凄怆。

贾琮与青竹入内后,发现厅内有五人在,除却一仆人外,还有四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

无人说话,都静静的坐着。

贾琮原以为也要在此静候,却不想被青竹引着直接入内。

厅内五人见之,皆留意了贾琮一眼……

又过了一重院落,再进一间正房后,青竹才让贾琮稍候,敲了敲门,一个断了一只胳膊,面上还有恐怖伤疤的中年男子双眼布满血丝的出现,形容骇人。

青竹忙道:“古大叔,这就是小姐要找的人。”

中年男子闻言,血红的眼睛盯了贾琮一眼,这一眼,让素来自以为有一颗大心脏的贾琮,差点没冻结住。

贾琮前世在手术室内待过好几年,自认为见多了生死。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曾经见过的生死,有多小儿科。

心悸,心惊,心骇!

他可以肯定,这个恐怖的人,手上一定沾过不知多少条人命,杀人如麻!

青竹见贾琮面色唰的一下变白,忙握住他的手,看着中年男子央求了声:“古大叔啊!”

古姓男子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如铁耙刮地般刺耳,道:“还算有点胆子。”

说罢,转身入内。

青竹赶紧解释道:“清臣公子,古大叔人很好的,他只是……武王将小姐视若己出,所以……”

贾琮深吸一口气,这会儿也听不进什么解释,只想赶紧看到叶清,问她到底想怎样,解决完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太恐怖了……

他缓缓点头道:“放心,我没事。”

青竹闻言,才有些不舍的松开手,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引着他入内……

进了正间,青竹让贾琮稍候,她匆匆赶去东暖阁。

贾琮与那位古姓男子留在正间,气氛压抑凝固。

好在,这个古姓狠人没有再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响起脚步声。

贾琮看去,就见依旧一身白色儒衫的叶清脸上带着悲色,眼睛红肿的出来,对贾琮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九王叔因妻儿之死,自责煎熬了十多年,如今……重伤难治。因王叔爱妻生前极爱好词,我问王叔有何未尽之愿,王叔说,想为亡妻带一首新词做见面礼。我便想到了你……”

贾琮闻言,没用说什么,只静静的看着叶清。

他并未询问,叶清为何没有称呼武王的妻子为王妃,而是称之为“王叔爱妻”,这些并不重要……

他是极理智的人,他相信叶清也是。

若只这样一个借口,就将他卷入这场注定会激起惊涛骇浪的大变故中,贾琮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说辞。

叶清目光隐隐复杂,看着贾琮道:“这是最后一个人情。”

贾琮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品尝后悔……

沾染上这份因果,日后得付出何样的代价……

不过他并没有拿捏什么,既然当初欠了别人的人情,就必须要还,这点担当他还是有的。

再寻借口,凭白让人瞧不起。

他没有多言,见青竹一边落泪一边在一旁准备好笔墨纸砚,正在研墨。

贾琮上前,展纸提笔,蘸墨后,略一思索,挥毫书就。

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贾琮便收住了笔,侧脸看向叶清。

两人四目相对一刹那,叶清第一次先转移开目光,上前将纸笺拿起,只扫了一眼,心中原本存在的丁点怀疑就不见了。

眼眸瞬间泛红,落下泪来。

拿着纸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小姐啊……”

青竹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何事,哽咽唤了声。

叶清止住哭泣,对贾琮点了点头,道了声:“请再稍待。”

说罢,转身入内。

……

内堂,简陋的陈设。

普通木床粗布帷帐,没有燃香。

有股浓郁的腐朽烂臭气……

但是叶清并未在意这些,她持着纸笺入内后,看着木床上那个头发凌乱花白,枯瘦如柴,但面色平淡的男子,心痛的垂下眼帘。

她这位九叔,曾经是勇冠三军,霸绝千古的盖世英雄。

却为红颜骨肉,自囚自刑至如今的地步。

谁人又不心痛?

连叶清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快就……

他不是败在别人之手,他是没了求生之念啊。

“小九?”

木床上的男人似乎发现了叶清的不妥之处,他有些艰难的转过头,唤了声。

声音虚弱,但是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却蕴着让人心碎的忧郁和思念……

叶清甚至不敢多看,她抬起头,轻笑道:“九叔,我的心上人来了,他还为婶婶写了首新词,你听听,看满意不满意?”

武王已经没有笑的力气了,他眨了眨眼。

叶清见之,鼻子一酸。

她方才骗了贾琮,根本不是武王想要看什么诗词,她只是想让贾琮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

而对武王,她给出的则是“心上人”的借口……

见武王成了这样,叶清不敢再看,她平举纸笺,用并不纤柔的声音,微微沙哑的诵读道:

“江城子·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十闻有所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西暖阁,碧莎橱内,如今黛玉还在此休养。

入了秋,她的咳疾又犯了……

午饭罢,贾家诸姊妹们都在此处说话。

不过今日,众人的情绪都不大高,尤其是宝钗……

湘云气鼓鼓道:“真真忒没道理,哪有这样的人?难道凭她是太后的侄孙女儿,就能抢人?”

探春则面色复杂的再吟遍那四言,而后叹息道:“叶家那位姑娘,想来也是极好文之人,不然,也不至于此。”

今日青竹来请贾琮,并未说明来意,只说去武王府。

贾家姊妹们哪里明白武王府代表何意,连宝玉都不知道,只当是一群金枝玉叶想见贾琮。

湘云懊恼道:“三哥哥也真是,就那样跟人去了……”

黛玉娇滴滴的说了句公道话:“难道还能不去?都说了不是因为畏惧人家权势,也不是贪慕她富贵,当初为了宝姐姐的哥哥,不是欠了人家的人情嘛。人家现在指明了要三哥哥还人情,你说他还是不还?”

说着,侧着脑袋,瞧向宝钗。

宝钗闻言,差点没怄出血来,面色羞愧涨红,颤声道:“却是我家的不是,待琮兄弟回来,我给他赔罪。”

黛玉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见宝钗当真了,又忙笑道:“你也真是一点顽笑开不得,咳咳……素日里你们都笑我心思小,今日怎地都成了小心眼儿了?

三哥哥本就和咱们女孩子不同,咳咳……难道还能一直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见人?

虽说叶家那位是姑娘,可人家自己却不这样以为,不是说,太后将她和公子一般教养,还说日后只准她招赘婿吗?

咳……如此看来,人家多半也将自己当公子,和咱们并不一样,咳咳咳……”

秋咳的人,不能多说话,一说多就容易咳嗽。

见她咳成这般,宝钗心生愧意,忙起身走至黛玉身边,替她轻抚后背,道:“咳成这样,快别说话了。”

黛玉嘴上又不饶人了,怪道:“分明是……咳咳,分明是某人,快要……咳咳,快要背《长门赋》了。”

宝钗闻言,登时羞恼的俏脸浮起红晕,恨不能将黛玉那张刀子嘴给堵上!

《长门赋》是金屋藏娇的主人阿娇被冷落后,重金托司马相如作的怨词。

这话中深意又岂能瞒过别人,不过大家都装作没听懂,嘻嘻哈哈说起别的事来。

黛玉见宝钗一张脸都红透了,也隐隐自责刚才只顾逞一时口舌之利。

只是她又拉不下脸面来道恼,灵机一动,悄悄扯了扯宝钗的衣袖,神秘兮兮道:“你听说了么,咳咳,袭人的月钱,涨到二两了,都和你一样了,嘻嘻!”

宝钗:“……”

如贾家、薛家这样人家的小姐,月钱都有定例,大多是二两,和姨娘一样。

听起来不多,可也足够外面寻常百姓人家一家子一个月的嚼用了。

黛玉倒不大同,明面上虽也只二两,但贾母必会于私下里贴补不少,让她拿去赏人。

只是事情虽是这样的,可这话听起来,怎那样别扭?

和我一样?

难道我日后是二两的命吗?

……

第二百一十章 有个主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词念罢,叶清早已泣不成声,只觉肝肠寸断!

武王的模样,却较她好许多,只眸眼多了层湿润,目光中的忧郁和思念又深了几许。

他见叶清哭成那样,似多了些力气,慈爱的道了声:“不哭了,眼光不错,寻了个有才气的。”

叶清听得武王说话,忙擦去眼泪,笑道:“王叔,要见他一见么?”

武王闻言,犹豫了下,他本是谁都不见的……

叶清见他犹豫,忙加把劲,道:“王叔,帮我掌掌眼嘛!要是入不得王叔的眼,我就不要了。”

武王闻言,哑然失笑。

自妻儿惨死至亲之手后,这十多年来,他人生中唯一的亮色,就是这个打小宠爱的丫头了。

见她如此期盼,武王不忍让她失望,就缓缓颔首。

叶清见之大喜过望,连连谢过后,匆忙出去。

也只有在这个曾经凌天盖世的英雄九叔前,她才有这样的小儿女之姿。

她至今记得,幼时那年,武王最后一次出征前,在那匹黑龙驹上,将她抱起,接受十万欢呼的场面。

所以,她希望这个九叔,可以不留遗憾,能得善终……

……

“你说什么?”

贾琮面色肃重,看着叶清。

见不见武王,完全是两个概念!

匆匆来武王府做一首词,还一份人情,纵然宫里不喜,也不会太过刁难。

但若是再进一步,又会凭添许多麻烦,甚至是大/麻烦。

叶清歉意的看着贾琮,道:“你写的词太好了,王叔想见你。”

贾琮也歉意道:“王爷好意心领了,我怕有些不大方便,家里……”

话未说完,见之前那断臂骇人的男子出现在跟前,大有再啰嗦一句,他就亲自“送”自己进去,贾琮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王爷有王谕,我自然要遵从。”

机变聪明之人,都不会强吃眼前亏……

叶清眼中浮现一抹笑意,青竹则面色古怪,古姓男子依旧盯着贾琮……

贾琮无奈一叹,跟着叶清入内。

……

甫一入门,贾琮就被扑鼻而来的刺激性恶臭熏的不自然的皱了皱鼻子。

连看都不用看,他便能断定,这是持续的伤口化脓性感染,伤口没有及时处理,连续恶化后造成的气味。

瞥了眼一旁面色淡然的叶清,贾琮有些钦佩。

一个女孩子家,竟能面不改色的忍受这种气味……

只是因为这个缘故,贾琮却没有看到,他出现在门口后,对木床上那人,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而叶清又发生了变故,她看清木床上武王急剧变化的面色后,居然顿住脚步,对贾琮道:“糟了,忘了熏香。王叔刚才还叮嘱不能失礼来着,你先出去……”

说罢,竟挡在贾琮身前,又生生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然后她快步走到木床边,按住拼命挣扎想要坐起来的武王,泪流不止道:“王叔别急,万万注意身子啊!”

武王全身颤栗不止,见鬼怪般看着叶清,面色慌乱。

叶清流泪道:“王叔,他叫贾琮,是荣国府贾赦之子,生于戊戌年戊午月,已巳日,并非生在荣国府,而是诞在延康坊兴隆街……”

“啊!”

“啊!!”

武王泪流满面,嘴巴张大,这个曾经霸天绝地,威临寰宇的男人,此刻连话都说不出。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深爱之人,便是在戊戌年戊午月已巳日,在延康坊兴隆街他安置她的宅院里,为他诞下麟儿!

可是……在他凯旋归来的那一日,亲眼目睹了大火吞噬了那座宅邸。

事后,他只得到了一大一小两具焦黑骸骨啊!!

因为还未死透的管家临死前告之,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亲军放火杀人,他才引十万大军攻城,屠尽飞鱼方收刀!

更一举攻破太极宫,质问那人为何下此毒手?!

才最终到了今天这步……

可是……

可是……

这个孩子,和娴娘几乎一模一样!

他分明才是他们的孩子!

他才是!

武王颤栗不止,眼中除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外,还有对死亡浓浓的恐惧!

太迟了……

为何此刻才说?

武王目光极度不解的看着叶清,叶清落泪道:“我也是近来才终于打听清楚当年的情况,当初我初见贾琮时,就觉得他和九叔密室里的那个画中人极像,这几月来,我遣人秘密打探,才终有所得。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十有八.九,贾赦纳的那个花魁所出之子,和婶婶诞下的孩儿,被人暗中交换了!

不然,贾琮绝不会和婶婶那样相像。

我原准备等这个月二十四,每月定好来看望九叔的日子,再告诉九叔,不敢提前露出半点风声,也不敢让人有分毫怀疑。

九叔,我真不敢有一点大意,但凡有丝毫消息传出去,他一定活不了的!

咱们现在甚至连他都不能告诉,因为出了王府,必有人寻他问话的。

只是不想还没等到二十四,九叔你却……

你怎这样不爱惜身子啊?”

叶清痛哭出声。

武王闻言,终于明白过来叶清的苦心。

是啊,别说之前,就是现在,但凡有丝毫消息流出,贾琮就是有一万条命都活不下来。

宫里那位,绝不会让贾琮活下来。

是不能告诉他……

想起一旦事泄的后果,武王又激动起来,抓住叶清的手,可是身体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神哀求的看着叶清。

他一生,从未求过人。

今日却不得不破例……

叶清忙道:“九叔,看郎中吧!总还有希望的,之前你存着必死之志,才到了这个地步,等你养好身子后,总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这话,就太深了……

武王枯瘦的身子虚弱的半倚靠在床头,眼中充满懊悔,早知今日,他又怎会肆意的让伤口恶化!

只是到了今日,已经太迟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

不过,武王到底是武王。

既然事不可挽回,他就要做最后的安排。

他强压下全身的痛楚,看向叶清问道:“小九,我一直视你若己出,你告诉我,是不是真当……贾琮,为心上人?”

叶清明白武王何意,这是临终托付,她强笑了下,点点头道:“是,他极有才华,诗词不逊李杜,长的也极好。”

武王欣慰之极,颔首道:“好!这就好!你去叫他进来吧。”

叶清闻言,又落下泪来,点点头,起身先将一小几上的香鼎内插上香,点燃后方出门。

武王见之暗自点头,然后,目光紧紧的盯着门口。

未几,他眼神又剧烈波动了下,因为贾琮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门内。

“臣贾琮,见过王爷。”

贾琮上前行礼,等了片刻,才听到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贾琮起身后,就见一头发枯白散乱,满面灰白的老人,只是,这人的眼睛极有神,不像濒死之人。

武王静静的看着贾琮,眼神微微波动。

贾琮被看的有些不自然,看了眼叶清……

而后就听武王道:“你便是,小九的心上人?”

叶清到底是女孩子,有些不依的嗔了句:“九叔啊!”

贾琮莫名,有些懵……

武王眼睛却始终看着贾琮,片刻不曾移开,见他不言语,微微皱眉道:“怎么,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虽然这分明只是一个快要死去之人,可是这轻轻一言,却猛然给贾琮带来极大的压力!

不似方才外面那个古姓中年人的血煞之气,而是一种心头猛然一沉,似一座大山威临的沉重。

贾琮顿了顿,道:“王爷之言,小臣实不知从何谈起。”

叶清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不过她心性恢宏,并不似寻常女孩子那样娇羞落泪……

然而武王却怒了,不止为叶清抱不平,更是想为贾琮添一层护身铠甲。

他死后,若有一日贾琮的身份曝光了,能有太后护持,总能有一份生机……

武王沉声斥道:“放肆!”又霸道道:“本王今日命不多时,唯一憾事,就是想让小九一生快意幸福,谁能阻我,谁敢阻我?”

随着武王声音增高,房门又“砰”的一下推开,那古姓断臂丑男再次出现,眼睛猩红的盯着贾琮。

好似只要武王一声令下,就要将贾琮撕碎。

贾琮见之哭笑不得,看向叶清,希望叶清能说句公道话。

却不想叶清竟不看他,他不知,叶清心里才是满满的感慨。

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为何有的爹娘,拼命维护自己的孩子,而她的父亲却……

唉!

叶清在黯然神伤时,被她坑到沟里的贾琮却被逼到了角落,没了退路。

只是,他绝不可能在此时松口。

今日答应了武王,明日还有太后一关。

且不说太后对他的出身百般嫌弃,就算真的点头了,也是他“嫁”入叶家。

到时候,太后必然会安排教引嬷嬷来管束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得有错,错了就要受罚。

且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成了叶家的生孩子工具,这一世还能不能抬头做人了?

干脆寻块石头自尽得了……

可是若不答应,武王临死之威,别说他,就算是崇康帝亲临,怕都要给几分薄面。

真要发狠砍了他,贾琮连说理儿的地都没有。

眼见那个“红眼断臂刀王”步步逼近,贾琮忽地一咬牙,道:“王爷,小臣有个主意……”

……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杀气

“哎哟……”

一个时辰后,贾琮被“红眼独臂丑鬼”给夹在胳肢窝里,丢出了二门。

脸上的痛楚,再加上有心为之,让他痛呼出声。

王府二门外,十数名气息厚重,满是煞气的壮汉,齐齐站列于门前。

见二门打开,一个人影被丢出来后,都皱起眉头来。

不过在看到出面之人后,众人齐齐震动了。

“老古,王爷如何了?”

“老古,王爷何在?”

“古锋,你个狗日的,快带老子去见王爷!”

一片嘈杂爆喝声中,唯有一道声音独特:

“琮哥儿,你怎么在这?”

古姓男子没有理会诸多身着公候官服的军方巨头,而是看向那个开口之人,冷冷道:“忠靖侯,这是你家孩子?好大的胆,敢忤逆王爷!”

“嗯?!”

一时间,不知多少位大佬同时变了脸色,目光阴沉的看向才从地面上挣扎而起的贾琮。

见他灰头土脸上沾着污血,满脸不忿,愈发不喜。

忠靖侯史鼎闻言,更是声音严厉的呵斥道:“琮哥儿,怎么回事?”

贾琮看起来颇为憋屈愤懑,看了眼这位表叔,强压下怒火,道:“武王,让我入赘叶家。”

史鼎:“……”

虽然没见过几面,可史鼎是知道,贾琮为荣国府日后的承爵人的。

让他入赘叶家,贾家成什么了?

他劝说不得,可旁人管不了这些。

方才骂古锋的粗鲁男子,干脆上前一步,指着贾琮鼻子厉声道:“竖子好胆,去叶家辱没了你不成?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贾琮闻言勃然大怒,昂然反击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匹夫安敢辱我?”

那男子闻言眼睛都红了,握起拳头就要砸下,一旁忠靖侯史鼎一把拦住,沉声道:“淮安侯,他是荣国府贾家的子弟,身上承着世位。”

虽不及侯爵贵重,但国公府的根脚绝不比侯爵差。

淮安侯程胜闻言先是面色一滞,不过随即就变成了不屑,讥讽道:“原来是他家,不是早就成了宗亲之爵了么?听说袭了一等将军的那位,也没几天活头了,再往下是二品是三品还不好说呢。开国一脉,衰败成了这个鸟样子,还有脸拿捏,呸!”

贾琮冷冷的看了程胜一眼,道出了他曾经以为很中二,但此刻却不得不说的一言:“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莫欺少年穷!淮安侯,今日之辱,贾琮铭记!”

说罢,与忠靖侯史鼎一礼后,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淮安侯程胜竟没大怒,反而面带奇色道:“这小兔崽子挺有胆量啊,不过谁给他的勇气这样跟老子说话?他老子也不敢这样和我说话。”

几个身着蟒袍公服中的一人淡淡道:“他几年前就为衍圣公看重,推荐给松禅公为弟子,数月前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废掉了新党力荐的新科状元,前几日你还破口大骂的阉党,今日也因他的举报被一网打尽,今年他才十二岁。

你说他有没有勇气跟你说话?”

程胜闻言一怔,眨了眨眼,嘴硬道:“开国公,纵然如此,他能奈我何?今日要不是老史拦着,我打了他又怎样?放前些年,敢忤逆王爷,我宰了他!”

出言之人便是军机阁首席大臣,开国公李道林,他侧眼看了程胜一眼,淡淡道:“今日他若去他家老祖宗跟前哭诉,荣国太夫人一怒之下,持金册进宫寻太上皇太后告状,呵,有你的好处。”

另一人也道:“来日衍圣公再入京,堵到你淮安侯府大门前啐一口唾沫,你敢不敢和他动手?松禅公德望隆厚,名满天下,你今日辱他弟子,来日他一笔文章写出,你淮安侯府便能百世流芳。”

程胜面色一白,还想说什么,却没人再理他。

匹夫一个……

李道林看着古锋,沉声道:“老古,王爷到底如何了?”

古锋冷冷的看着众人,问道:“你们来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

之前第二个与程胜说话之人皱眉道:“是宫里传旨让我们来的……你这叫什么话?王爷有事,我们怎能不来?”

他便是大乾宣国公赵崇。

古锋并不畏惧这些权贵,可怖的面容上满是生冷的疏远,寒声道:“王爷无事,你们走吧。”

另一穿蟒服的国公沉声道:“老古,无论如何也该让我们见见王爷,否则,我们死不瞑目!”

古锋此刻最听不得一个死字,瞪眼骂道:“放你娘的屁!蔡勇,当了成国公就敢诅咒王爷,以为老子成了残废就动不得刀了么?”

蔡勇闻言黑面登时涨红,厉声骂道:“你才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是说我死不瞑目,你胡吣什么?你动得刀,老子就动不得?来来来,老子让你一条胳膊!”

眼见两人激起火来,李道林瞪眼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老古,我问你,王爷到底有碍无碍?为何还不请太医?”

李道林为大乾六大国公之首,当年在武王麾下亦是最倚重的方面大将,第一个被封国公。

他的话还是有些分量,被斥之后,二人终不再呛火。

古锋沉声道:“王爷被九姑娘说服,已经开始接受郎中的治疗。”

李道林闻言,摇摇头道:“外面的郎中信不过,我府上有一郎中,医术极为高明,我现在让他过来。”

古锋闻言,目光稍软了些,道:“药材都是王府积蓄的,又有崔老看着,不妨事。道林,你们回去吧,王爷先前只是不愿让郎中治伤病,一直拖着拖坏了。如今既然被说服了,想要亲眼见九姑娘出阁,就一定不会有事!”

说着,又盯着史鼎道:“也多亏贾家那个王八蛋死扛着不点头,气的王爷震怒,何曾有人敢如此忤逆王爷?不过今日他若是点头了,怕就要坏事了……”

李道林闻言,深吸了口气,面上露出喜色,对一脸无语的史鼎笑道:“告诉那小子,好样的,武勋子弟,就该有股虎气!老子回头请他吃酒!”

之前与贾琮怼的淮安侯程胜有些坐蜡的抓了抓大脑袋,懊恼道:“他奶奶的,骂错人了!这救命大恩,老子回头得赔他一条胳膊才行!”又抬头对古锋道:“老古,听说你胳膊断了后,又练了套独臂刀法,回头教教老子!”

古锋瞥了他一眼,冷冷怼了五个字:“老子教你娘!”

……

大明宫,上书房。

贾琮跪伏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心里想的却是:这样的金砖,现下的造价都要一两黄金一块,后世看新闻,有人拍卖了两块,卖了八十万。

跪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他才听到上面传来问话声:“武王如何了?”

声音低沉,分不清什么情绪。

贾琮注意力一凝,恭敬答道:“回陛下,臣不知。”

沉默了稍许后,上面再传下话来,声音又低沉一分:“将经过叙来。”

贾琮老实应道:“是。”

说着,自青竹从荣府门前强行让他去武王府说起,一直说到武王问他是不是叶清的心上人,及他拒绝。

其中一字不改,俱与事实相合。

御案上,崇康帝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密折,上面记载的,与贾琮所言,几乎无异。

不过,他未看到贾琮垂着的面上,在说到下面之事时,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臣为荣国子孙,况且年纪尚幼,实不敢高攀芙蓉公子。因此,虽有武王王谕,又有一个断臂男子威胁,臣还是不敢答应。”

“后来,武王又说,可以说服太后,不用臣入赘叶家,只让……只让一个孩子姓叶就行,臣还小,不大……不大懂这些,也不敢答应,然后武王大怒,就让那个断了胳膊的人,把我丢了出去……”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微古怪,问道:“武王说,不用你入赘,那你为何不应下?”

贾琮顿了顿,咬牙道:“臣不敢欺君,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怎么说?”

崇康帝问道。

贾琮小声道:“臣观武王垂垂老朽,头发花白,面色枯败,骨瘦如柴,连说话都艰难,房间里都是腐朽臭气,怕是……怕是要……

万一事后,太后不认,臣实在没说理之处。”

崇康帝闻言,先是目光一亮,不过随即面色却古怪起来。

还别说,这种情况真会出现。

太后对延续叶家的执念,没人比崇康帝更了解。

太后是绝不会让叶家唯一的血脉后人,嫁入他府的。

哪怕这会儿安顿住武王,事后也一定会变卦。

不过,崇康帝却不会这样说,而是板起脸来厉声将贾琮训斥了通,骂他不知好歹。

骂罢之后,又问了些细节。

譬如武王卧房内的陈设,窗户开了没开,喝的是什么茶等等。

没有直接问贾琮如何,只问点滴。

贾琮一一如实回答后,崇康帝最后问道:“你方才说,叶清带去的四个郎中,一直坐在外间,没能入内?”

贾琮心中一跳,小心答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崇康帝眉头一皱,问道。

贾琮道:“因为臣一直不答应,武王大怒之下,说……说小九不得幸福,他死不瞑目。芙蓉公子趁机哭求,让武王看郎中,不然日后她必被人欺负,说不得会惨死,然后……然后武王不知怎么了,就变了主意,臣被丢出去的时候,那四个郎中都进去了……”

崇康帝:“……”

贾琮能感到,崇康帝看他的目光里,真切的多了分杀气。

但无论如何,也要比崇康帝知道真实情况好百倍,况且这样说法,反而能取信于人。

贾琮似等候了好久也没动静,“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去,却正好与那双冰冷的没有一丝人情色彩眸眼对上,骇然……

……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为父则强

自宫里出来,上了马车后,贾琮发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

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令他反感厌恶到极致!

对叶清的印象,也降到了冰点。

今日之事,他纯粹被无辜卷入其中,且从头到尾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尤其是在武王卧房内,最后一幕……

当他说出以救武王为条件做交换时,卧房内三个人只当他是痴人说梦。

不过当他从怀兜里拿出贴身收藏的小小药盒,取出里面的一支银制注射器和一小包青霉素药粉,并将武王的病难治在何处解释了一遍后,叶清、古锋都迟疑了起来,目光里充满了怪异和怀疑,毕竟闻所未闻。

武王却相信了他……

武王看他的眼神,让贾琮此刻想起都毛骨悚然。

也让他彻底相信,天家皆怪物!

银制注射器和青霉素药粉都是之前他闭门读书的几个月里,抽时间弄出来的。

注射器好办,都中的能工巧匠无数,银匠水准之高,有的甚至能达到巧夺天工的地步。

贾琮画了图纸,让人秘密交给倪二去办理,不费什么功夫。

至于青霉素药粉,其实也不费什么功夫。

前世读大学时,药学是每一个医学生必学科目。

等上了研究生后,青霉素的手工制取和提纯,连一个小课题都算不上。

只要知道工序,动手十分简单。哪怕非专业医学人士都能动手,更何况贾琮?(大家可以搜一搜土法制作,万一谁穿越了好用。)

只是在当下,以他一人之力,能产出的并不多。

积数月之功,也不过提纯了几个单位。

今日出门,原是担心会有冲突,万一受了伤,好及时自救。

却没想到,竟会用到武王身上。

武王的身体状况并不复杂,就是因为身上的伤病拖延不治,造成伤口化脓感染,病菌毒素累积,侵蚀坏了身体。

如今他因为叶清之故,重拾起求生欲望,愿意接受治疗。

外面的郎中就会给他进行清创排脓,只不过最难的是内部毒素的沉积,中医很难清除。

那么贾琮给他打的这一针青霉素,就很有效了。

在没有抗生素肆虐、人体耐药性还未节节升高的年代,一剂青霉素被称为救命神药都丝毫不为过。

再加上他走后,那四位名医必回精心调理护养,王府绝不缺少珍贵药材,所以武王的性命多半能保住。

如果还保不住,那贾琮也没法子了……

只是这件事,到底将贾琮陷入一极险的境地。

他虽解释这份东西偶尔得自海外异人,但必然还是会让人怀疑。

再者,他救了武王若是被崇康帝知道了,也多半会寻机会将他碎尸万段……

天家这些事,沾一点都是大忌讳,更何况武王这样敏感之人?

好在,叶清的心还未完全黑化,她建议这件事要绝对保密,谁也不得外泄,毕竟知道此事的只有四人。

武王、叶清和死士古锋不说,贾琮自然更不会乱说,四人统一口径,便就有了贾琮对崇康帝后面的说辞……

“嘶!”

面上的痛感让贾琮从回忆思索中清醒过来,为了做出武王震怒的姿态,他的护卫头子古锋是动了真格儿的,将他从二门内丢出二门外。

结果面部着地,蹭破了表皮。

虽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但还是很痛。

用帕子轻轻捂住伤口,贾琮眉头皱起。

此刻,他心里还是有很多谜团难解。

譬如武王的态度,叶清的巨坑,乃至最后崇康帝的变化……

只是他目前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完全理不出头绪来。

外面太复杂,他手上的力量又太小,纵然有倪二等人,可他们的层次又太低,根本打听不到什么密辛。

贾琮一叹,打定主意,在解决完最后一事后,好生在家休养读书几年,默默积累实力。

不然像现在这样,几乎两眼一抹黑,实在太被动了。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甫一归来,就被唤至此处。

看着贾琮身上出现近来极少见的狼狈样,灰头土脸,面上还有一处擦伤,众人面色各异。

贾母沉着脸问道:“不是说被叶家那位喊去了么?怎么弄成这样?土眉土脸的,也像大家子读书的公子?”

贾琮没有隐瞒,本就想将此事按照设想让人知道的内容传出去,对于叶清的名节,他也不甚在意了。

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后,面色愈发古怪。

贾政面色震怒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要他家女儿,就要动手打人?”

贾珍倒是宽解道:“也是武王自知大限将至,所以才不得已为之。不过淮安侯太过放肆,敢如此辱我贾家,必不能轻易放过!”

贾琏道:“淮安侯程胜是都中有名的浑人,据说当年战功显赫,若不是人品太混,除了武王谁也不认,连皇子都敢骂娘,他的战功也是能封国公的。原是这样的浑人,实没法计较。”

说了一圈下来,全给别人解释,给自己寻了台阶下。

贾琮心里一叹,这样的家族,还是武勋家族,血气成了这般,难怪旁人看不起。

贾母一直沉着脸,满脑子的官司,看着贾琮问道:“既然人家武王说了,不用你入赘,你怎么也不应?”

贾琮道:“回老太太话,一来武王身子已病入膏肓,事后太后必然不认。再者,琮还小,没想过这等事,也不愿去攀龙附凤,况且也于礼不合。”

贾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是此时大势。

私相媾和,为礼不容。

这话让贾母也无言以对。

如果贾琮身上没有世爵世位在身,贾母未必没有送他入赘的心思。

对于这个一天都不停不断惹事的孙子,她真是心神俱疲,问道:“可还有什么手尾没有?总不会过两日还有祸事上门?”

贾琮想了下,摇头道:“不知道。”

贾母:“……”

贾政见贾母面色愈发不好,忙替贾琮解释道:“老太太,此事实怨不得琮哥儿。”

高台软榻边,薛姨妈也赔笑道:“都是当初我家里那个孽障惹出的是非,不然琮哥儿也不会欠人人情。”

听薛姨妈这样说,贾母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沉着脸对贾琮道:“打今儿起好生在家呆着,哪也不许去!再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非要搅的阖家不宁你才满意?你老子娘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你就一天不得安生?”

贾琮还能说什么,只能应道:“是。”

贾母正要赶人,却见贾珍笑道:“还要跟老太太讨个赏。”

贾母哼了声,笑道:“你还跟我讨赏?”

贾珍忙道:“自然不敢惦记老太太的好东西,知道老太太偏心宝玉,都给他留着呢。”

众人一阵大笑,贾珍继续道:“是蓉哥儿和他媳妇两个,求了我好一段日子了。”

贾母奇道:“哦?他们小两口有什么事?”

贾珍叹一声,道:“蓉哥儿媳妇有一弟弟,名唤秦钟,是个老实孩子,只因业师过世,亲家又年迈体弱,照顾不得,她担心幼弟无人照顾,管束课业,就想接到府上来,只是实张不开口。”

贾母笑道:“真真是小心,这点子事也值当正经来说?你那边难道还养不得一人嚼用,也罢,你小气我这个做太祖母的不能小气,接到我这边来养吧!”众人知她顽笑,又大笑一阵。

贾珍羞愧道:“老太太说笑了,并不是如此。是因为三弟近来名声大噪,都中无人不知其文气倾城,连蓉哥儿和他媳妇都听说了。如今又得了举人功名,愈发了得成器,所以他们两个动了心思,想让秦钟能跟着三弟读书。并担保,该有的束脩必不会少!”

贾母气笑道:“对,你赏他几万两银子当束脩!”

又问贾琮道:“你大哥哥的话听了,你怎么说?”

贾琮躬身道:“上回珍大哥就同我提过,我便说秋闱之后,自然要说话算话。不过原本秋闱之后已过十五,如今马上就要中秋了,不如等过完节再来。因为读书做学问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中断,尤其是开始。另外,中秋之后,环哥儿和兰儿也要一并到墨竹院读书,正好一起。宝玉养好身子也可以来……”

贾珍闻言,虽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点头道:“三弟考虑的周全,那就……那就过了中秋赏完月再来。”

贾母看出贾珍不喜,便道:“就这么说定了,再不可拖延。你大哥哥求你一点事,你还拿捏上了不成?你会的那点子东西,也就值这么些用。”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摇头道:“并不曾拿捏。”

见贾琮有些凄惨的面上少见的带着疲惫,贾母也训斥不下去了,摆手道:“罢了,你回去吧,让你嬷嬷丫头好生给你看看。”

贾政也温声道:“琮儿回去休息去吧。”

贾琮点点头,躬身一一行礼罢,折身离去。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上,还沾染着尘土,总有一种在外面受了伤的羔羊回家后又被冷冷嫌弃的心酸感。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感慨:

就算孩子再出色,可到底是一个没娘的,又能怎么样呢?

只能白白受人欺负,可怜见的……

两人暗自一叹,又一起微微摇头……

……

龙首原,武王府。

四名郎中已经离去,清创排脓之后,又服下汤药,武王便开始发热。

都劝他好生休息,可武王却怎样都不肯闭眼,将古锋赶了出去,只让叶清留下,让她给他讲贾琮的一切。

叶清执拗不过,只能将她探听到的消息相告……

而当武王听到贾琮在贾家被凌虐的遍体鳞伤,被圈禁在一间耳房内,挨饿受冻,被人百般凌辱时,原本奄奄一息的身上,一股惊人的气势腾腾升起!

恍惚间,叶清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光芒万丈、顶天立地的绝世男子,重新归来!

叶清见之感动的落下泪来,她知道,武王是强逼着自己活下去,为父则强!

他还有一个苦难的孩儿,等他去庇佑……

……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巧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看着戴权,寒声道:“那四个郎中怎么说?”

今日之变故,跌宕起伏,形势急转而下,忽高忽低,让崇康帝都心情紧张疲惫。

这会儿面色阴鹜,神情森然。

戴权小心答道:“回主子,那四位郎中分别是都中济世堂、同仁院、安民堂和辅仁堂的坐馆名医。他们都说,武王的身子近乎油尽灯枯,沉疴旧疾病入膏肓,遍体疮伤,神仙难救。”

崇康帝闻言,面色虽依旧阴沉,但目光微微和缓了些,问道:“他们是如何诊治的?”

戴权答道:“他们说只能略尽人事,将武王身上的疮伤洗净,又开了副固本培元的方子。不过外面的伤好医,骨髓里的毒难清……”

崇康帝闻言,沉默了稍许,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戴权道:“四人皆道,若是挺不过今夜,怕就要……若是挺过了今夜,那也没甚大用,不过多煎熬些时日,白白受苦。内里毒素除不去,疮脓迟早复发,直到全身溃烂而终……”

又沉默了片刻后,崇康帝道:“告诉老五,从内务府多选好药,给他九叔送去。”

崇康帝共生五子,两子早夭,如今余三子:二子、三子及五子。

五子刘升最幼,虽顽劣,却极受宠,如今执掌内务府。

听闻崇康帝之言,戴权知道其还是想为世人做出兄友弟恭的表率,因此应下,前去传旨。

临到门口,却又听到崇康帝问道:“贾琮回家后,可有向其亲长哭诉?”

戴权忙顿住脚,回头赔笑道:“他哪敢哭诉?主子不知,那贾琮本为大房庶出,他娘又是花魁出身,因此极不得贾家人喜爱。这次回家后,贾家一家子看他如此狼狈,别说为他出头,没笑话他都是好的。荣国太夫人只寻常问了几句,还责备他整日招惹是非,然后就撵他走了。主子您不知道,他就和条丧家狗一样,嘿嘿嘿……呃。”

太监幸灾乐祸的奸笑声响起,可是没等他笑够,就在崇康帝森冷的目光下,笑不出来了……

随即他便想起,眼前这位主子在年少时,虽不如贾琮活的憋屈,却也没快意到哪去。

因为武王的光环实在太耀眼了,耀眼到太上皇统共十二个皇子,其余十一人全部活在他的阴影下。

郁郁而终的都有三四个,其他人也都活的自惭形秽。

对太上皇和皇太后来说,似乎有那样一个儿子在,就足够了。

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剩下的都是儿臣。

可想而知,这些皇子们活成了什么样……

戴权甚至记得崇康帝年轻时有一回被叔王家的世子欺负,回到宫里得到的亦不是安慰,而是无视。

虽然和贾琮不尽相同,但又大体相同。

戴权也不知他哪句话勾起了崇康帝的痛处,在崇康帝直愣愣的眼神下,尴尬的赔了个大笑脸,因为一脸的纱布,所以极其丑陋。

看到崇康帝手下意识的摸向镇纸时,戴权打了个寒颤,赶紧告辞离去……

……

荣国府,墨竹院。

贾琮自归来时,便有门子往墨竹院报信儿。

王熙凤管家时,平儿施下无数恩惠,愿意做她耳报神的多了去。

因此墨竹院内众人都得知了贾琮受伤归来的消息,一个个心焦如焚的候在庭院里。

时已入秋,平儿、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丫头都换上了秋裳,一人一件蜜荷色的薄坎肩。

再加上觅儿、娟儿、小竹和小角儿,墨竹院的庭院站去了大半。

等贾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恍若进了一女儿国……

此时日已西斜,他除了早晨用过一些早晚,还滴水未尽。嘴唇有些干裂,再加上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沾染了些血迹的脸,这幅卖相的确有些凄惨。

尽管他带着微笑进门,可平儿等人见之眼泪还是纷纷落下,齐齐掩口围了上来。

贾琮也的确很疲倦了,他微笑道:“出了点意外,不过并不妨事。”

又对平儿微笑道:“比起当年,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准备些热水,我洗漱一番,再张罗些饭菜来。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了。”

见平儿等人还是心疼的落泪,贾琮好笑道:“男儿在外本就是经历这些的,困在家里安享富贵倒是安全,可谁又来保护家人?”

平儿等人渐渐被说服,晴雯却咬牙切齿道:“分明是那个浪蹄子不要脸!”

“诶……”

贾琮一摆手喝断,正色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事情很复杂。总归,咱们欠人家人情,所以就得还上。还完了,日后就没事了。现在吃点皮外苦头,不当紧。”

晴雯气的俏脸涨红,怪贾琮还为叶清说话,平儿却拦住了她,道:“外面的事三爷自有他的道理,咱们里面的人不懂就不要添乱。你带着觅儿娟儿去准备热水,备下给三爷沐浴。”

晴雯差点憋出内伤,一跺脚转身就走。

平儿又让小红和春燕去厨房要份晚饭,道:“三爷受了点伤,不能吃发物,就让柳嫂子备几个清淡些的,再准备碗紫菜蛋花汤送来。”

又指派香菱去备热茶,吩咐一圈罢,平儿搀扶着贾琮去休息。

小角儿如今成了墨竹院的卷帘大将,小腿飞快的迈向前,给二人卷起门帘。

进了屋内落座后,平儿忙弯腰伏下去给贾琮褪鞋袜。

她知道皂文朝靴看起来体面,可穿着裹脚,穿上走一天,脚会生疼。

看着跪在地上也不嫌气味要给他揉脚的平儿,贾琮忙拦下,拉着平儿的手笑道:“使不得,怎敢如此唐突姐姐?”

平儿笑道:“本就该我做的,如何使不得?你累了一天,该好生歇歇。我原是你的丫头……”

说着,又要去服侍。

贾琮呵呵笑着,拉着她的手一用力,将平儿拉起,又强让她坐于腿上。

二人虽有过不为人知的亲密,但还从未在白日这般亲密过。

平儿面红耳赤,急的转头向门口看去,却见小角儿扒着门大眼睛滴溜溜的往里看着,见她瞧来,咧开小嘴露出豁牙一笑,然后“嗖”的一下不见了。

平儿羞的差点掉下泪来,不过见贾琮一脸的疲惫,还有隐隐的落寞,她又顾不得害羞了。

她本就是贾琮身边的大丫鬟,贾琮对她的心思,别说旁人,怕是连贾母、贾政等人都明白。

她们都没说什么,这等事在大家子里本就司空见惯。

因此她不再挣扎,伸手轻轻抚上贾琮脸颊处的伤处,道:“琮儿,先上点药吧,仔细受了风……”

贾琮揽着她软棉的腰,将她往怀里抱了抱,轻轻呼出口气,道:“那只蹭破点皮,并不当紧。只是今日被人坑惨了,心里有些不受用……”

也只有在平儿面前,他才会吐露些心声。

相比于常做出“一心一意为主子服务”姿态的袭人,平儿才是真正的“愚忠”。

跟了他后,心思就会全在他这里。

果不其然,听贾琮这般一说,平儿愈发担心起来,急急问道:“琮儿,可有事没事,要紧不要紧?”

见她俏脸上浓浓的关心,眸眼中也尽是贴心,贾琮呵呵一笑,在她殷红的唇上啄了口,见她俏脸唰的一下满是云霞,方笑道:“不当事,都过去了……”

平儿垂着眼帘看都不敢看他,正要说什么,就听门口处传来一声娇滴滴的惊呼:“哎呀!快别进来了,来的可不巧!”

听到这声音,平儿魂儿差点没唬飞,再顾不得其他,赶紧站了起来。

转头看去,人都晃了晃,就见黛玉笑嘻嘻的站在珠帘后,张着手作势拦下后面的宝钗、湘云并迎春、探春、惜春姊妹们。

可哪里又拦得住人家的眼睛?

正自觉无处容身活不成时,贾琮却站起身,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不慌!”

又对外面笑道:“素闻林妹妹最是促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还不进来?”

林黛玉咯咯笑着撩起珠帘入内,笑道:“我不和你说,只见过好嫂子!”

其她人也都笑呵呵的进来。

都是大家子出身,别说旁个,连宝钗见了,心里虽多少有些异样,却也没当太大的事。

这样的人家,身边若没个跟前人,反倒是件奇事。

世情如此。

平儿却羞臊的满面通红,说话都颤着声,道:“姑娘取笑了。”

黛玉忙道:“这可不是取笑,前儿我还这样跟袭人说哩。”

平儿到底禁不住,眼睛都不敢抬,说了两句场面话,匆匆离去。

等平儿走后,贾琮直勾勾的看着黛玉。

黛玉被看的心慌,俏脸一红,嗔道:“三哥哥怪我说错话?”

贾琮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噗嗤!”

众人喷笑。

黛玉也气笑道:“再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三哥哥。”

贾琮笑了笑,对年长于他的迎春和宝钗道:“二姐姐、宝姐姐坐。”

然后才对黛玉、探春等人道:“你们也坐,宝玉呢?他怎么没在你们队伍里?”

众人又笑,黛玉哼了声,不理他。

湘云却咯咯笑道:“宝哥哥被老爷喊了去,又要挨教训喽!”

众人嗔她幸灾乐祸,湘云丝毫不怯,一一回怼。

一时间墨竹院书房内热闹非凡。

唯有宝钗,一双盈盈杏眼,关怀的看着贾琮。

一旁黛玉瞥见,暗自冷笑……

正这时,众人却见小红引着一婆子进来。

宝钗更是诧异,因为这婆子是她薛家之人,她哥哥薛蟠的乳母叶嬷嬷。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去问道:“妈妈怎么来了?”

叶嬷嬷笑道:“夜了,太太要回去,让我来喊姑娘一声。”

宝钗心奇,这会儿时候还早,天还未黑,就算她娘回去,也不必拉着她一起走吧?往日也没这样的。

因而笑道:“妈妈先去吧,给我娘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回。”

然而更奇的是,叶嬷嬷居然不听,坚持让宝钗和她一起走。

众人诧异之余,都想到了些什么,气氛忽然变得微妙尴尬了起来……

……

第二百一十四章 规劝

见姊妹们眼神异样,宝钗心里又气又羞,更有一抹愧意。

偏她虽是个规矩大的,可叶嬷嬷在薛家地位不同寻常,年高有体面,不能随意呵斥。

她不好说,黛玉却不在意,看着叶嬷嬷冷笑一声道:“也是奇了,平日里在二哥哥那里顽不要紧,今儿到三哥哥这里连坐也没坐下,就巴巴的赶来叫人,想来嬷嬷也和其她人一样,以为三哥哥是个没娘的,所以就小瞧他?”

这话也只能她来说,因为她也是没娘的,又不怕得罪人。

叶嬷嬷闻言,一张老脸登时臊红,又气又急,哭笑不得道:“林姐儿一张嘴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这算什么?”

黛玉素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若是下人知礼懂规矩则罢,若是不知礼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惯着她们,听叶嬷嬷这般说,哼了声,道:“嬷嬷说我算什么,你做得我说不得?”

眼见叶嬷嬷下不来台,宝钗虽也涨红了脸,却不得不圆回场面,不然以后真没法做人了。

她忍下心酸,亲昵的在黛玉腮上一拧,笑道:“颦儿这张嘴真真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不过是我妈怕一个人寂寞,喊我回去作伴,你也为我抱不平?”

黛玉到底只是刀子嘴,不愿宝钗太难看,只哼了声不再多说什么。

宝钗又对旁人告辞,最后看向贾琮,却不知怎么开口,杏眼中隐有水花现……

贾琮若果真是中二少年,许还会耍耍性子,维护一下自尊心。

可这会儿以他的心性又如何会让宝钗无谓的难看为难?

他似什么都不觉一般,轻笑道:“宝姐姐快去吧,姨妈有了春秋,薛大哥又少在家,宝姐姐合该早点回去相陪。”

宝钗依旧没说话,只看着贾琮的目光又深了几分,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并未与叶嬷嬷一起,叶嬷嬷面色悻悻,赶紧跟了去……

等宝钗离去后,众人的面色都有些拘谨。

今日她们一直在荣庆堂西暖阁里与黛玉说话,也听着外面的动静。

贾琮今日发生的事,她们都听说了。

而贾母等人的态度,她们也得知。

因此才来安慰贾琮……

只是再不想,薛姨妈竟会是这样的态度。

要知道,先前若非贾琮相助,薛蟠能否活命都是两说。

可如今……

金玉良缘的说法,大家并非没听过。

只是,唉……

大家也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还事涉王夫人和宝玉。

只觉得委屈了贾琮,也连累了宝钗……

贾琮自己倒没想太多,说到底,大家年纪还小。

这个时代也不似后世以为的那样,十二三岁就能谈婚论嫁了。

正经书香大家门第,都是子弟进了学后才开始提这样的事。

早的也要十五六,迟一些的二十上下并不少见。

贾政门生傅试的妹妹傅秋芳不就是二十多岁还未出阁么……

宝钗对他的好感,贾琮是知道的。

情窦初开的年纪,感觉都很美好,也很纯粹。

对于宝钗这样一位知礼懂事的姑娘,他也觉得不错。

但他却并非真的只是懵懂少年,他能清晰的认知出好感和爱情的分别。

经得住现实考验的好感,才叫爱情。

经不住的,只是心头的一阵过眼云烟……

目送宝钗离去后,贾琮见晴雯来喊他去沐浴,先笑问黛玉、湘云等人的来意。

湘云笑道:“听说三哥哥又得了首好词,今儿要是见不着,再不能闭眼睡觉!”

迎春则笑道:“听说琮弟受了伤,便来瞧瞧。”

贾琮笑着谢过后,道:“若只来瞧瞧,我自然感谢。可若是想来看新词,怕要难了。”

黛玉侧着头不服问道:“这是为何?给叶家姑娘就能瞧,给我们瞧不得?”

贾琮呵呵笑道:“尤其是你们瞧不得!万一你们再哭的哄不住,没的再让我被老太太骂一通。”

此言不说还好,一出口,几个女孩子家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似后世女孩子们痴迷琼瑶和韩剧一样,分明被虐的哭成泪人,可却乐此不彼,多过瘾啊!

连素来爽利的探春都撒起娇来,拉着贾琮一只胳膊娇语道:“好哥哥,给我嘛!”

贾琮摇头笑道:“一会儿林妹妹、云儿哭出了好歹,老太太骂起来,你帮我拦着?”

黛玉和湘云都是有前科的,这会儿听贾琮翻旧账,又羞又气,也围上去闹:“今儿再没耳报神,我们也不会哭!三哥哥快给我们,快给我们……”

迎春性子柔软,并不闹,只是笑。

惜春还小,则在一旁咯咯咯笑不停。

贾琮心里有些暖,他知道,她们今日过来,并非是单纯为了看一首词,而是存了安慰他的心思。

不然,以她们的性子,必不会做此姿态。

贾琮笑道:“罢,既然你们要看,我写就是。”

走到桌几旁,贾琮一边提笔蘸墨挥毫,一边简略的说了下武王之事作为背景铺垫。

写罢,贾琮搁下笔笑道:“可以哭,但不能大哭,也不能哭晕过去。”

“呸!”

黛玉、湘云大羞,齐齐啐了口。

贾琮则呵呵一笑,随着晴雯去沐浴了……

贾琮刚走,黛玉、湘云、探春三人就急忙围到书桌旁,观看起纸笺上的文字。

只看了第一行,三人的面色就变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

梨香院。

秋叶铺地,烛火幽幽。

见女儿素着脸,不言不语的坐在炕边,知道她真恼了,薛姨妈叹息一声,道:“你哥哥不在家,就咱们娘儿俩,有什么话还不能敞开说?你心里怕不是在想,我是为了薛家,为了你哥哥,才想要讨好你姨娘,非要全一段金玉良缘。

傻女啊!你哥哥虽是我儿,可他那个模样,哪里能及你在我心里的重要?

我是盼着你能活的好啊!

琮哥儿是好,长的也好,又有才气,日后袭了爵,说不得还能做大官。

可千好万好,却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他的娘不好啊!

想来今日你们在里面也都听到了,他家老太太说的什么话。

他那一身学问,在老太太眼里也不过那么点用处……

不管琮哥儿日后是为官还是做宰,可在他家老太太跟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尚且如此,何况跟他的人?

咱们女人家,终究是妻以夫贵。

还有你姨母那边……”

说着,薛姨妈面色微微变了变,目光隐隐出神,道:“你那姨母,当年便是个厉害的,这些年虽然吃斋念佛,可你看凤丫头在的时候,敢对她有一丝不敬?你若是和宝玉……她念在亲上加亲的份上,还会疼你。

可你若是……

你连现在的凤丫头都未必强的过!

你也大了,又是个有心的,自幼也见识了不少。

当明白,大家子内宅事,哪有那么简单轻快?

你瞧着他家老太太、你姨母还有凤丫头她们光彩,却不知她们背后的手段!

哪个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就是珠哥儿媳妇,也不是好相与的!

我听你姨母说,珠儿生前屋里何曾没有几个人房里人?

可你大嫂子进门儿后,也是死的死,散的散……

还有,往日里你们只觉得东路院大太太可恶,却没见过她的可怜。

因为大老爷不得老太太的喜,连带着大太太,做什么都不得老太太的喜,底下人也不尊重。

乖女,你如今大了,动了女儿之思,本是寻常事。娘却不得不与你敞开了说,难道日后你想和东路院大太太那样?”

宝钗面色雪白,盈盈杏眼中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可他……不是大老爷。”

薛姨妈皱眉道:“我知他不是大老爷,可不管他是哪个,总要听老太太的话吧?老太太的态度你也知道了,她是喜静不喜动的。她辈分高,地位又高,有她在一日,琮哥儿在家里就没有出头之日。

纵然日后到了大限,可她临终吩咐,大房二房不许分家,琮哥儿头上就始终压着叔婶。

当初宝玉他爹还有大恩于琮哥儿,他又得矮一头。

所以纵然老太太不在了,琮哥儿在家里还得伏低做小!

谁跟了他,都要看你姨母的脸色,头上顶着那么多婆婆,你当那是顽笑的?”

薛宝钗面色愈发霜白,烛火辉耀下,没有一丝血色,似成了透明白玉。

薛姨妈见之大为心疼,可为了让宝钗彻底死心,又劝说道:“再说叶家那位……如今看来,她是认死琮哥儿了。虽今日琮哥儿拒了武王的逼婚,可来日还有太后,还有皇帝!

她是太后娘家唯一血脉,太后许她一世如意,她若认死了琮哥儿,到时候圣旨、懿旨颁下,琮哥儿难道都能拒得了?

就算他拒得了,他家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也拒绝不了。

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真到了那一天,你却情根深种,又该何去何从?

我的儿啊!娘是为了你好啊!

快离他远些吧……咱家欠他的人情,十万百万两银子随他拿去,我却不能让我的乖女受委屈!”

薛宝钗闻言,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一株薄带春雨的牡丹。

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儿,映着烛火,顺着极美的面庞缓缓流下……

容颜凄美。

不抹而红的丹唇,微微开合着:

春日游,杏花开满头……

……

第二百一十五章 胡说

翌日清晨。

墨竹院正堂卧房内,晨曦挥洒进屋,阳光如颗粒般落在每一处角落。

屋内卧房并不大,这里原本只是贾政当年读书进学时偶尔小憩的地方。

摆放着一张拔步大床和一张小长榻后,便没太多位置了。

小长榻是贴身丫鬟陪睡之处,往日里平儿都在此榻上安睡,只是今日,小长榻上却并无人。

而拔步床上,帷帐后却躺着一双人……

平儿缓缓的睁开眼睛,侧过脸去,看着身旁还在闭眼沉睡,左边脸颊有点擦伤的贾琮,见他即使在梦中,也眉头微皱,杏眼中浮过一抹心疼。

昨夜,贾琮与平儿说了好些话。

第一次倾诉了在东路院时的事,那年的苦,那年的痛,那年的伤,和那年的寂寞……

又说了贾家如今的境地,朝局的艰险,新党日后的威胁,那些他不得不努力奋斗的理由。

最后,还说了昨日之险难,昨日之失望抑郁,昨日之疲惫……

平儿第一次得知,原来贾琮心里压着这样多的事,和这样大的压力。

她自责自己帮不上他什么,他却笑道“你只用负责花容月貌”,然后相信他就好。

平儿为他自信的笑容感染,却依旧心疼。

也因此,才允了贾琮同床而眠的请求……

不过贾琮什么都没做,他还笑言正在长身子,不想日后只当个五尺男儿。

并详细为她解释了内中关联……

看着他毫不羞涩、大方自然的为她解释“精血”“蛋白”和劳什子发育的关系,平儿又羞又好笑。

她早已知了人事,嬷嬷们私下里说话说的多了,但都没贾琮说的新鲜。

她埋头羞涩之余,决定今日早餐多准备两个鸡子,给贾琮多吃点蛋白……

想着昨夜的事,平儿渐渐有些出神。

直到忽然感到身前有一胳膊横过来,拦在了胸前……

“哎呀!”

平儿瞬间惊醒,轻呼一声,俏脸通红的嗔向贾琮。

有时她甚至怀疑贾琮到底怎么长的心,分明是个如玉君子,可做起这等事来,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又理所应当,好似吃饭喝茶一样天经地义……

“平儿姐姐,早上好。”

贾琮一脸认真的问候道,模样纯洁的好像晨起的朝露。

见此,面红耳赤的平儿也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

然后伏在枕头上,一把青丝散在一旁,很笑起来。

直到贾琮的胳膊退了退,直接用手握住了一处……

“嘤……”

平儿抬起头,面如晚霞,杏眼中满是水意的看向贾琮,嗔道:“琮儿啊……”

贾琮呵呵一笑,收回手,道:“孔夫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亦曰:食色性也。意思就是说,亲密的人之间做亲密的事,乃天经地义,符合天道,不必害羞。

所以绝大部分读书人都是面上道貌岸然,私下里却为所欲为,二圣所教也。

不过我确实还有些小,各方面……所以现在只能浅尝而止。”

平儿眼中雾气弥漫,听他扯这些,也没听进心里去。

别说只是触摸,贾琮哪怕真要将她如何,她也不会抗拒,她本就是丫头啊。

只是心里到底会有些失落,因为他当初说过……

“其余的,等日后拜堂成亲时,洞房花烛夜再说。”

贾琮不知平儿心思,却一边起身更衣,一边笑言道。

平儿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道:“琮儿快别再说这个了,我哪里禁得起?”

贾琮从床榻上下来,按住平儿不许她起来服侍,自己趿上鞋,将头发归于脑后之后,回头笑道:“禁不起?呵呵,平儿姐姐,世人大都取笑我为花魁之子,还因此看轻于我。也有人笑你是奴几辈的,上不得台面。可在我心里,谁又比咱们高贵?

你且等着吧,总有一日……”

平儿却实在不敢听下去了,忙打断道:“好琮儿,好祖宗,快别说了!昨儿那几个姑娘哭成那样走的,我担心今儿老太太又要喊你去训一顿……”

贾琮:“……”

心里自嘲,再怎么老成,他也是个男人,喜欢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吹牛。

结果人家都不信……

贾琮难得幼稚一回,咬牙切齿道:“平儿姐姐放心,她们都不算什么的,我若想……”

这话更了得,还没说完,就刺激的平儿从床上蹿起来,想伸手捂住贾琮的口,不让他说出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之言。

不过举到半路想起还未净手,可见贾琮还要“胡说”,没法子,只能一闭眼,将自己的口送上,堵住了“炮楼”……

等她闭着眼睛给贾琮更完衣后才松口,然后连推带搡的推他出门:“好祖宗,快去外面晒晒太阳吧,梦里睡迷糊了!”

待将呵呵笑着的贾琮推出去,关上门后,平儿反靠在门上。

她真的没有将贾琮的那些“疯话”当真,但心里依旧极甜,心跳的极快。

女人都喜欢花言巧语,并非没有道理……

……

慈庆宫,寿萱殿。

女人不止喜欢听花言巧语,有的女人还喜欢煽风点火。

南安老太妃便今日一早进宫,到了太后处请安。

武王府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长安都中上层圈子里的警觉。

作为最敏感的人,大家想不关注都难。

敏感性太差的家族,早已成了飞灰。

而作为昨日之事的核心事件,由于武王府方面并未隐瞒,因此传的沸沸扬扬。

南安太妃便为此而来……

“真真是忒不像话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阿物儿?下贱种子一个!也有脸拿捏?”

“武王亲自做媒,又是那样的情境下,他就敢忤逆不从?他眼里可还有天家,可还有太后?”

“清姑娘多好的女孩子,我们家是求都求不到!真若成了一家人,我这老婆子攒的一辈子的家底儿,全都给她!这样的好姑娘,居然还有人硬往外推?他当他算什么?”

“如今他倒扬了名,听说还做了首酸诗,可害得清姑娘成了笑柄!”

听着南安太妃絮絮叨叨的话,叶太后的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她不是不知道南安太妃存的什么心思,借刀杀人的手段,在宫里简直烂大街了。

可是,南安太妃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就算贾琮昨儿答应了,她也不会点头。

可昨儿贾琮没答应,也让她感到恼火!

现在外面传了出去,坏了叶清的名声,更是大罪过!

就当太后掉下脸来,准备寻个由子狠狠发作一通贾琮,甚至贾家时,就听一道讥笑声传来:

“我却不知太妃对我这小女子如此关照。”

太后抬头看去,就见一身儒裳的叶清看起来俊俏非凡,风流不羁的款款入内,潇洒之极。

她面色一喜,却又听叶清冷笑一声,道:“只是丫头我有些不解,太妃如此好心,怎你家媳妇和下人却满天下替我宣扬那些‘丑事’,唯恐世人不知!要不要我请太后好好谢谢她们?”

南安太妃闻言老脸登时涨红,笑道:“姑娘顽笑了,我家怎么敢?”

叶清目光讥诮的看着她,道:“顽笑?我从不和不熟的人顽笑。”

此毫不留情的言论一出,南安太妃面色一白,知道将叶清得罪狠了。

太后宫里人也都纳闷,怎地素来不与人结怨落脸的叶清,今日竟当场撕破面皮?

太后虽然也觉得不妥,到底是开国四王,可到了这等时候,她自然毫无保留的站在娘家孙女一边,也落下脸来,沉声道:“太妃日后就不要进宫了,回去好生管教好家人,再有丁点风声传出,本宫就派教引嬷嬷去教她们做人!”

南安太妃闻言唬了一跳,真若如此,南安王府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不说,还要如同被圈禁一般看管起来。

她忙起身磕头赔罪。

太后也不好做的太过,武勋门第和平常不同,总要留几分体面给世人看。

哼了声后,就让南安太妃跪安了。

南安太妃刚出了慈庆宫,就有宫人收了她进宫的对牌。

偷鸡不成蚀把米,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到头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南安太妃欲哭无泪……

待其走后,叶清却变回笑嘻嘻的脸,走到太后凤榻边坐下,笑道:“老祖宗,该怎么赏孙儿?”

太后哼了声,嗔道:“赏你个窝头!说,昨儿是怎么回事?”

叶清眉尖一挑,笑道:“老祖宗,孙儿昨儿施妙计,生生让九叔没了死志,开始接受郎中治疗,又好了过来,难道还不该赏?”

听闻此言,太后面色一变,眼中积泪道:“我苦命的九皇儿……”

叶清忙哄道:“老祖宗放心,九叔如今已经好了,昨儿挺过了一夜,说怎样也要挺到看着我顺心如意的出阁才安心闭眼。老祖宗您说我该赏不该赏?”

太后闻言一滞,道:“什么意思?”

叶清笑道:“我先缓两年嘛,等九叔身子骨养结实了再说。昨儿我为何偏说那贾清臣,就知道那人面上好说话,骨子里硬着呢。

昨儿九叔身边那个卫士古锋都动了手,贾琮脸都破了,还是没松口,我瞧着都提心吊胆!

太后您想想,昨儿要是贾琮没扛住,一松口,九叔可就真的险了!”

“是么?昨日九弟果真如此之险?”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后和叶清的面色齐齐一变,转头看向来人……

……

第二百一十六章 病倒

慈庆宫。

这威严沉重的声音传来,太后与叶清都变了脸色。

她们没想到,崇康帝这时会来,还没让人通秉……

似乎看出了叶太后眼中的疑惑,崇康帝面上难得带上一丝笑意,道:“朕担心扰了母后的清静,所以没让外面人传话。”

说着,又让叶清免礼平身,问道:“清儿,你九叔到底如何了?”

叶清没有怎么犹豫,便答道:“皇伯伯,九叔已经开始接受郎中的诊治了,王府还有崔老在,崔老虽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但毕竟是大国手。之前九叔心存死志,都没法子。可现在……总能维持性命。只是……”

没说完,叶清的面色黯淡了许多。

崇康帝面色看不出喜怒,问道:“只是什么?”

叶清低落道:“崔老说,王叔身子积重难返,虽能保全性命,可……”

再度止住话题,叶清红着眼圈,担忧的看了眼已经泪流满面的太后。

崇康帝心里有数,便不再相问,坐在凤榻边,温言劝道:“太后不需悲戚,九弟世之英雄,什么样的艰险闯不过?朕相信,他必能闯过此关。”

太后用锦帕拭泪后,道:“皇帝有心了,听清儿说,昨儿你还打发了小五给他九叔送了好些药材过去?”

崇康帝点点头,道:“应该的,以前也送,只是王府那边一直不收。如今总算好了……”

说这话时,崇康帝目光幽深之极。

忽地,他又看向叶清,面上浮起一抹微笑,道:“朕听说,你相中了荣国府的贾琮?”

叶清俏脸上浮起一抹娇羞,摇头道:“没有。”

崇康帝对太后笑道:“一转眼,清儿也大了。”

太后笑道:“谁说不是呢?”

崇康帝竟不无埋怨道:“这孩子打小就和她九叔亲,和我这伯伯却不亲,她昨日若不是寻她九叔,直接来寻朕,难道朕为她做不得主?朕就不信,贾清臣有胆子抗旨!他也就敢小觑你九叔如今躺在床上是个废人……

怎样,现在太后也在,你若愿意,朕现在就成全你。

既然朕许了你一世如意,自然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看着声音激昂、掷地有声的崇康帝,太后和叶清心里,却升起了彻骨寒意。

……

荣庆堂。

到底还是又被叫了来……

不过,这一次出了问题的不是黛玉她们,或者说,不止是黛玉她们。

还有贾母……

十年生死两茫茫,对于黛玉、湘云等人,不过是幻想中的悲痛。

可对于贾母而言,却是真正的字字泣血!

昨夜黛玉等人大哭后而回,虽为了不牵扯到贾琮,都抹尽泪珠,可神情中的悲苦之色又如何能瞒人?

问明缘由后,本要立即喊来贾琮训斥。

恰巧宝玉在,先问了遍到底是何诗词。

等湘云哽咽诵了一遍后,贾母就如遭雷劈般怔住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阙词中的每一字,都好似针一般刺在贾母心上,过往的记忆涌起,让她流了一夜的泪。

先荣国仙逝,也不过十来年啊。

贾代善当年,文武双全,温润如玉,又是世之英雄……

这十来年间,她又何尝不是苦苦思念过相守数十年的夫君?

又因有了春秋,再加上悲痛之极,一夜之后,贾母便病倒了……

贾琮是被王夫人唤来的,到了之后贾琮才知道,病倒的不止有贾母、黛玉,连薛姨妈也病倒了……

贾琮有些好奇,薛姨妈又是如何知道这阙词的?

宝钗昨日分明没看那首《江城子》。

当然,这些不是贾琮要关心的,他关心的是,王夫人喊他来,是为了什么?

不过贾琮并不担心什么,因为贾政也在。

贾琮与两位请过安后,就等待发落。

王夫人苦笑一声,道:“琮哥儿,往后这样的词还是少写一点吧,老太太到底有了春秋,经不起啊。”

贾琮点头应道:“是,太太。”

他并没有去辩解什么,因为没意义。

只是他不说,贾政却问道:“叶家那位就是让你写的这个?”

贾政的目光十分感慨,他是真正识货的,也爱写几首诗词。

可他自己明白,他再写十万首,也写不出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来。

连他都忍不住艳羡起贾琮的才华来……

贾琮答道:“是,芙蓉公子将武王苦思亡妻的事告诉侄儿,又说这是还最后一个人情,侄儿有感武王深情,因此才写出此词。是侄儿的不是,往后必不再写了。”

贾政连连摆手道:“这等好词,必使吾家流芳百世,琮儿能写出当然要写。只是这等悲痛至极的诗词,往后不要给你姊妹们看了,她们经不住。”

贾琮苦笑着看了眼一旁羞愧低头的湘云、探春等人,点了点头道:“侄儿知道了。”

贾政便不再多说什么,他之前已经请了太医来替贾母瞧过,如今贾母吃了安神的药睡下了,他也不准备再这多留。

贾政离去后,王夫人对宝玉、探春等人道:“去梨香院瞧瞧姨妈去吧。”

又对贾琮道:“琮哥儿也去。”

贾琮应下后,便与宝玉等人一起出了荣庆堂。

……

“三哥哥啊,对不起……”

湘云最磊落,错了就道歉。

迎春、探春和惜春在一旁也都面带歉意。

昨儿说好了不牵累贾琮,结果今日到底还是连累到他。

这还是贾母生病了,不然更没他的好。

贾琮摆手笑道:“不碍事,本就意料之中的事。”

湘云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我读过的诗词成百上千,再没比这首词更摧人肝肠的。我们哭本是意料中的事,不哭成什么了?我就知道三哥哥大气,再不会怪我们的。”

湘云仰着小脸儿,眯着红肿的眼睛看着贾琮笑。

贾琮好笑道:“瞧瞧你的眼睛,还好意思说这些?”

这话让同在抄手游廊上的迎春、探春和惜春都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们的眼睛也是红肿的。

湘云笑道:“我这不算什么,等你瞧见了林姐姐就知道了,紫鹃现在提起三哥哥就恼!咯咯!”

贾琮呵呵一笑,对一旁同样眼睛红肿的惜春道:“四妹妹,你这又是怎么了,你才这么大点……”

这是思亡妻的词,了不起代入后思亡夫,惜春今年才七岁,应该早熟不到这个地步吧?

惜春也正在换牙的年纪,听到贾琮之言后,小手掩口挡着小豁牙,眼睛弯成月牙笑道:“三哥哥,我昨儿在想娘亲,她也……”

话没说完,泪珠儿又滴答一下从眼睛里涌出。

见她如此,同样命运的迎春和湘云也一下掉出泪来。

宝玉和探春也唏嘘不已红了眼。

见惜春慌不及的用小帕子拭泪,贾琮心里也忍不住心酸怜惜。

这小小的丫头,虽然才这点大,就要学会趋利避害。

她知道哭泣不讨喜,所以即使心里难受,也要赶紧擦泪……

贾琮弯下腰,看着惜春一点点将眼睛擦干,微笑道:“四妹妹,你、我、二姐姐、云儿还有林妹妹,咱们都是一样的,咱们的娘亲,都早早的离开了咱们,可是我们还是慢慢长大了。

咱们不止要长大,还要勇敢快乐的长大。

因为咱们的娘亲吃了太多的苦,甚至正是因为生下咱们,才早早的离开了。

她们临走时,心里最放不下的,一定是咱们。

所以咱们才要更好更快乐的生活,这样才能让在天上的娘亲安心。”

惜春闻言,大滴大滴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旁众人更是泣不成声。

惜春平视着弯腰的贾琮,声音沙哑的问道:“三哥哥,所以你挨了那么多打,吃了那么多苦,还是要勇敢的读书上进么?”

贾琮灿然一笑,道:“对,正是这样,我才不会向任何挫折和磨难妥协,我是娘亲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怎能不坚强努力?

我始终勇敢快乐的生活学习,不畏惧,不自苦,就是要告诉天上的娘亲,她含辛茹苦生下来的我,不会比谁活的差,我也不会辜负她的生养之恩,请她在天之灵安心吧。

你云儿姐姐和二姐姐同样也是如此,四妹妹以后长大了,也要如此,记得了么?”

惜春闻言,看着贾琮极好看的脸,重重点头,同样笑的灿烂,应道:“记得了,三哥哥!我们不会比谁差!”

见她如此,贾琮心里感慨,前世那个孤拐生冷的四丫头,何尝不是因为环境造就?

愿她今世不会再冷面冷心,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直起身,见湘云、迎春都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贾琮颔首一笑。

……

梨香院。

往日祥和安宁的气氛,不复存在。

淡淡的安神药香弥漫整个小院……

廊下正房内,薛姨妈躺在炕上,默默流泪。

她做梦都没想到,素来乖巧懂事明礼的女儿,竟如同着了魔一样,相中了一个窑姐儿生的儿子。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也没蛮横,她将所有的可能都分析透彻了,可是……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她那个素来知礼守礼懂规矩的女儿,怎会念出“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句词?!

可是看着宝钗平静如雪的神情,薛姨妈就知道,她这女儿真是死了心了……

惊怖之余,薛姨妈也能理解。

哪个少女不怀春?

越是静若处子,常年被规矩礼数裹的死死的人,一旦萌动了那颗心,就越如滔天洪水般汹涌。

宝钗性子稳重,自然不会如此激烈。

但即使是涓涓细流,若是持之以恒,也能水滴石穿,汇成汪洋大海。

然而,在见识到贾母对贾琮的态度后,薛姨妈绝不允许宝钗掉入那个深坑里。

她不愿宝钗日后吃苦,薛家,也不允许她任性。

所以,她重重的病倒了……

……

第二百一十七章 变化

慈庆宫,寿萱殿。

崇康帝已去。

凤榻上,太后面色悲伤,轻叹一声,道:“之前也有人跟我说,让你嫁入天家算了。不拘给哪个皇子做正妃,或是说给哪个王府,都能富贵一世。可我终究没有点头,你道为何?

自古天家无骨肉啊!”

“老祖宗……”

知道方才崇康帝的话伤透了太后的心,又让太后想起了当年的惨案,叶清劝了声。

如今崇康帝登基已逾十年,大义在手。

尽管在军中还未完成清洗,可借着新旧党争,却将朝中旧臣悉数清扫出京,完成了对朝纲的强力统治。

外省新法亦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伴随着的,又是外省大员的一轮调整洗牌。

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崇康帝如今大权在握!

成了半个至尊。

至于为何是半个至尊,自然是因为军权。

没能完全掌握军权的至尊,只能算半个……

不过,崇康帝到底名分已定,十余年来强推新法,惠民无数。

大势所向之下,成为真正的至尊,也用不了太久。

这等情况下,就是久不露面的太上皇和皇太后,都对他形不成牵制了……

所以,方才崇康帝的话,便是一种警告。

对太后,对叶清,对叶家的警告。

当年光芒璀璨如骄阳的武王,如今已成了躺在床榻上的废物。

而他,才是大乾亿万黎庶的共主!

让她们,不要多事,更不要有妄想。

他能保叶清一世如意,自然也能让她不如意……

太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经历了太多,也见识了太多。

所以才有“自古天家无骨肉”的悲叹。

对于这一情势,虽叶清灵慧过人,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大乾的皇室,与前朝皇室没什么两样,都充满了血腥、猜疑、诡计和杀戮。

从不曾绝。

太后到底是老宫人了,心智也就苦涩了这么一会儿,缓过神来,她看着叶清,道:“你可果真中意贾家那位孩子?”

叶清咯咯笑道:“老祖宗也说他是孩子了……老祖宗放心,等遇到合意的,必让早早告诉老祖宗,断不会让老祖宗等太久的。”

太后闻言,欣慰的握着叶清的手拍了拍,道:“好!这就好!我这一辈子,头几十年里,最疼你九叔,他却因一妖女闯下滔天大祸,连爹娘和江山都不顾了,算是白疼了他一场。后十来年里,最疼的就是你,如今看来,你比你九叔强多了!”

叶清闻言,干笑了两声,点点头正色道:“是,是要强一些……”

见她作怪,太后只当她彩衣娱亲,没好气道:“就会顽皮!”

叶清:“……”

……

梨香院。

已至中秋时分,梨香院内几株梨树都落下黄叶。

金色的叶子铺满清幽的庭院,自廊下观之,极美。

宝钗一身浅色秋裳,一柄淡白色玉钗绾着青丝,素雅清美,静静站于门前,候着前来探望薛姨妈的诸人。

先与迎春等人福礼谢罢,目光一一接触众人,最后落在了贾琮面上。

目光悠然一变,多了一抹幽怨,多了分委屈,也多了分自怜……

迎春、探春、湘云等人知道她的心思,都没说什么,先一步入内。

宝玉虽然感觉到一股来自呼伦贝尔大草鱼的清风吹过发梢,可他心思柔软不争,又自忖比不过贾琮,也只能面色复杂的入内。

等众人都进去后,宝钗丫鬟莺儿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亦悄悄的进去了。

她并不担心会发生何事,因为薛姨妈就在里面卧病在床,果真外面有什么动静,薛姨妈非吐血不可。

宝钗最是孝顺,必不会让这等事发生。

她也只是以迎客的机会,最后入内罢……

莺儿明白的事,宝钗又如何不懂?

可愈是如此,心中滋味愈是难熬……

看着泪花渐起的宝钗,贾琮如何不能明白她的处境?

也猜出了薛姨妈忽然病倒的缘故。

昨夜薛姨妈遣叶嬷嬷将宝钗匆匆寻回,归来后,母女二人必然发生了分歧。

而显然,素来乖巧听话的宝钗,这一次并未听薛姨妈之命。

一个被礼教熏陶大的女孩子,能做到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贾琮不知道。

但这份勇气,足以让他尊敬。

“宝姐姐不需作难……”

贾琮的话,让宝钗面色刹那间霜白。

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这份平淡的态度……

莫非在他心里,丝毫不以此事为重么?

不过就在她一颗芳心要碎裂时,却听贾琮轻声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宝姐姐之心,琮已深知。此后宝姐姐只需听命姨妈之言即可,万般难处,自有吾一力担之。

只望宝姐姐能信我,对琮而言,虽需要几年光景,但并不难的。”

经过昨日之事,见识过帝王之危,品尝过生死操于人手的滋味,贾琮的心思,已然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宝钗闻言,却觉有一颗惊喜的种子在心田炸开,幸福来的太突然,她甚至有些站不稳,摇了摇身子。

贾琮忙上前搀扶了把,两手双手相握那一瞬间,一层瑰红色,瞬间浮满宝钗雪白的俏脸。

惊艳!

贾琮没有松手,看着垂着脸的宝钗轻声道:“宝姐姐,我就不入内了,宝姐姐可告诉姨妈,都想明白了,以孝为重。其余的事,都交给我吧。”

宝钗闻言,孤冷无助忐忑了一夜的心,终于着地了。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盈盈杏眼中被情意堆满,看着俊似谪仙的贾琮,贝齿咬住红唇,缓缓的点了点头。

贾琮见之,呵呵一笑后,松开那双软绵如玉的手,退后半步,轻轻一揖,宝钗忙还福。

而后,就见贾琮转身离去。

映在宝钗眼中的背影,是那样的潇洒不羁……

……

转身进屋时,宝钗面上的痴情皆已敛去,换上了清冷带悲之色。

屋内,薛姨妈躺在炕上,正拉着宝玉的手,心神不宁的与迎春、探春、湘云等人话家常。

见宝钗这般模样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心中大喜,面上却还要装作不知,问道:“琮哥儿呢?不是说一起来了么?”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落在宝钗身上,宝钗却低垂着头,声音平静之极,道:“琮兄弟……外面还有大事,我告诉他,母亲无恙,让他先去忙吧……”

“啊?”

众人先是惊呼,然后纷纷心中大为怜悯宝钗。

让她说出这等话,怕是要受剜心之痛。

看着宝钗一直低着脸,众人无不心疼,薛姨妈自然更加心疼。

她嗔道:“如何就急这一会儿?你素来是明白人,这点道理都不懂?如今琮哥儿来这里是客,你不让进门,回头你再去墨竹院,也休想进去!”

众人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大喜,难道薛姨妈想通了?

宝钗却最是明白她这母亲,外面的事或许不那么精道,可内宅女儿家的心事算计,却最最了得。

这会儿她若如其她人一般惊喜,那自然证明她还未死心,她母亲的病就绝不会好。

这是试探……

因此,宝钗面色未变,声音也未变,平静道:“不见就是。”

见她如此,薛姨妈总算海松了口气,以为这女儿终究还是明白过来了。

知女莫若母,她知道这个女儿一旦打定主意,等闲不会再变,否则岂不是轻贱了自己?

宝钗心中有多骄傲,没人知过薛母。

至此,薛姨妈才算放心了,竟反过来嗔笑道:“真真是糊涂话!都是一家姊妹们,日后还能不见了不成?你是年岁大些的,反倒闹起性子来。”

说罢,又对宝玉笑道:“昨儿也不知怎地,头也痛心口也痛,熬了一宿,今儿见你们来了,反倒都好了!可见你们都是有福气的人,带来的福运把病厄都惊退了。”

宝玉笑的和吉祥物儿似的,对于长辈的宠爱,他心里还是很自得的。

薛姨妈又问起贾母的好,宝玉登时就笑不出了。

薛姨妈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宝玉叹息一声,将贾母因贾琮新作大恸而病一事说出。

薛姨妈本就新奇今日湘云姊妹们的红眼,分明因流泪所致。

只是方才心忧宝钗,故而没顾得上询问。

此刻再听闻连贾母都因此病倒了,就更奇了,因而问道:“琮哥儿又有新作?是在武王府所作的吧?”

昨日她也在荣庆堂,不过只知道贾琮有一首新词,具体是何却不知。

这时自然再也压抑不住好奇心,开口询问到底是何词。

当年闺阁中无趣,学习女红之余,她亦读书识字,吟诗作对过。

宝玉犹豫了下,还是将那阙《江城子》诵出。

然而自第一句起,薛姨妈便怔住了……

对于任何一个曾经美好过的鳏夫或是寡妇而言,这阙词,都能断人肝肠……

……

东路院。

自贾琏从宗祠出来,平儿搬回墨竹院后,贾琮就往这里来的少了。

除了每日一早天未亮时往贾赦、邢夫人房外行礼外,白日里极少至此。

如今,东路院由贾琏、王熙凤做主。

不过由于贾琏对贾赦的恐惧,对邢夫人的内疚,平日里也基本不往此处走。

和王熙凤更是相敬如冰,出来几个月,两人加起来也没说上十句话。

一个因为偷姨娘丢了爵位,一个因为私下放印子钱被抓去了镇抚司,失了妇德……

都是内心骄傲的人,谁也不肯向谁低头。

就这样,整个东路院,都弥漫在暮气沉沉和萧瑟之中。

连仆人身上,都露着腐朽衰败之气……

丝毫不见中秋将至的喜悦。

贾琮顺着穿山游廊,从侧院过了二门,准备再“探望”一下贾赦夫妇时,路过一处小小亭轩时,就见一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的年轻妇人,独自坐于凉亭上,怔怔出神的看着亭轩下落满枯叶的地面,神情落寞,脸上挂满了泪痕……

……

第二百一十八章 伏手

“二嫂?”

贾琮眉头微皱,此时天已入秋转凉,亭轩周围又无遮蔽之物,这般让秋风吹拂着,还落泪,时间久了,寒气非侵蚀入体不可。

只是他这一声唤,王熙凤似没听到般,依旧怔怔出神流泪。

贾琮看了看周围,也没个奴婢婆妇服侍,想了想,走向亭轩。

待近前后,他再唤一声:“二嫂?”

声音提高了些,王熙凤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转头,却是一张憔悴的脸。

她看清是贾琮后,第一眼倒是先看到了贾琮左面颊上的伤痕,脱口问道:“三弟这是怎么了?”

贾琮轻笑了声,道:“不妨事,摔了下……二嫂怎在这?”

王熙凤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忙用锦帕拭泪,强笑道:“没什么事,就坐坐……”

听她不愿多说,贾琮也不好多问。

毕竟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密,他点了点头。

就听王熙凤问道:“平儿呢?平儿近来如何了?”

贾琮笑道:“她很好。”

王熙凤闻言,目光复杂的看着贾琮,道:“她是个有福的……”

贾琮点了点头,道:“是。”

王熙凤:“……”

贾琮见其目光幽怨,也自觉不该这样聊天,便问道:“二嫂近来在忙什么?可是下面人有人不识好歹,胡乱说话?”

到了这个世界数年,贾琮对于主仆关系的认知再三被刷新。

要是以为占着一个主子的名义,就能为所欲为,那才是笑话。

若果真如此,也就没有“刁奴”这一词了。

不过东路院的奴仆们之前才被贾琮筛了一遍,而且也安置了眼线,他不大信还有人敢顶风作案……

果不其然,王熙凤摇了摇头,又面色苦涩的叹息一声。

贾琮正好奇,到底何事,忽然就见王熙凤身边的小丫头子丰儿蹬蹬蹬跑来。

大秋天里,跑的满头大汗。

手里抱着一个小包裹,面色却哭丧着……

都没看到贾琮,远远的就叫道:“奶奶,照儿媳妇说这套头面外面只给当一百二十两,当不了二百两,奶奶说少了二百两不当,她就取回来了,问奶奶可还有别的头面没有?”

贾琮闻言一怔,就见王熙凤面色涨红,眼泪羞愤的落了下来。

丰儿跑近后,才发现贾琮也在,唬了一跳,忙顿住脚,讷讷的喊了声三爷……

贾琮皱眉道:“东路院的嚼用,每月三十底儿我就让人送了来。这月十五是大节,连发下人的喜面儿也一并给了。二嫂难不成没收到?”

王熙凤正用绣帕抹泪,闻问忙道:“给了给了,都充足着呢。”

贾琮奇道:“那这是怎么了?还当了几幅头面?”

王熙凤还没说,丰儿就带着哭腔答道:“三爷,这不是要到八月十五了么?奶奶还没往南边儿给太爷、太奶奶送中秋礼,还有舅舅家的,也没头绪。上回抄家后,奶奶她的嫁妆就被太太收了去,二爷也不理……”

“好了!”

王熙凤最好体面,喝住了丰儿的话后,对贾琮强笑道:“不妨事的,三弟今儿来看大老爷和大太太么?”

贾琮摇头苦笑道:“二嫂啊,你可把我害苦了……”

王熙凤一怔,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贾琮道:“这东路院老太太划给了我,如今二嫂奉养在这里,结果被逼的去当头面,这要是让人知道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如今我在外面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想拿我的把柄。这件事要是让仇家得知了去,怕是就该二嫂你去镇抚司看我了……”

王熙凤闻言唬了一跳,变了脸色急道:“怎么会?”

贾琮连连摆手道:“快别说了,赶紧把当票都拿出来,我赶紧派人给赎回来。真让人得了去,那可怎么了得?”

王熙凤往日的精明也被这段日子的窘迫给消磨了大半,赶紧让丰儿去取来,贾琮让丰儿交给前面的管家徐泰,徐泰自会赎回。

等丰儿拿着当票兴高采烈的送走后,贾琮对王熙凤道:“二嫂,对咱们这样的人家而言,银子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你既然需要,就该早早开口就是,我早年虽贫苦些,却也不是把一文钱看的比月亮还大的穷措大性子。

哪怕你暂且借去周转,日后富余了再还我就是。

何苦拿头面去当?”

王熙凤不知该说何言,只能泪流不止。

贾琮叹息一声,知其心中苦闷,道:“明儿我让人给二嫂送一千两银子来使,另外今儿都十二了,再往南边送,怕来不及……让人亲自走一遭,带两盒沁香苑的香皂去,就说路上遇到了些意外迟了。想来南边二嫂父母能理解……”

见王熙凤愈发泣不成声,贾琮劝道:“二嫂,你素来是女儿堆里的英雄,精明能干,不让须眉。如今虽遇到了点挫折磨难,也不该如此才是。”

王熙凤抽泣道:“三弟,你如何能知我心里的苦?”

贾琮笑道:“二嫂,你这点苦,难不成能和我以前比不成?我记得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假山旁,二嫂亲自验过我的伤。二嫂你信不信,那一会儿,我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苦。”

王熙凤自然不知道贾琮当年那一身伤是用楠树叶子擦出来的,所以一万个不信。

贾琮笑道:“我当时真不觉得苦,还觉得刺激,二嫂知道,当时我和环哥儿一起,准备把赵嬷嬷给坑了……”

“噗!”

或许是被这个“坑”字逗乐,王熙凤破涕为笑道:“三弟那会儿这么小,就有这等心机,怪不得如今大了些愈发了得!”

王熙凤体格苗条,俏脸风骚,这一笑一嗔,更带足了少妇的韵味。

贾琮欣赏了两眼,继续道:“所以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许多事情,当时看起来好似天塌地陷,永无出头之日,其实过些日子回头再看,就会发现原来柳暗花明之日就在前方不远,曾经那些以为多了不得的事,却都成了过眼云烟罢了。

我记得二嫂的身子骨并不大好,何不趁着这段难得清闲的功夫,好好保养保养?

或许用不了多久,二嫂又该忙碌起来,甚至比以前还忙……”

王熙凤听他话里有话,还想再问什么,贾琮却告辞离去,不给她询问的机会。

不过,王熙凤听了心里还是砰砰直跳……

她知道,贾琮年纪不大,却是主意极正的人。

说话也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样说,此事就必然有八成把握!

王熙凤知道自己的性子,她是闲不住的。

打小她就要强,因为她爹娘在王家不强……

哪一家都有得意的和不得意的,他爹性子弱,在王家便是不得意的。

所以她自幼喜欢跟着当时还是王家二小姐的王夫人,打小的亲近讨好,让她在知人事之后,被王夫人带到了贾家,嫁给了贾琏。

或许因为出身的缘故,所以她极好强,不想输给人分毫。

自从镇抚司出来入了东路院以来,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这样被冷落的日子,对她来说就是痛苦的煎熬。

她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尽管当日贾母、王夫人的袖手旁观,伤透了她的心,让她再不会如曾经那样死心塌地的侍奉一家子。

可她还是想重回往日的荣耀……

原本她以为再也不会,可今日听了贾琮的话,王熙凤心里和猫抓一般,她料定必有事发生,才会让她被贾母、王夫人接回。

可是……会发生何事呢?

……

东路院内宅,西厢廊下三间小正房中,最北面的一间房。

这里,曾是贾赦捉奸贾琏偷环桃红姨娘的地方。

后来贾母派人来看了桃红姨娘后,桃红姨娘就喝药自杀了……

贾琮接掌东路院后,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唯独他在每日往贾赦、邢夫人处请安后,会在此停留半个时辰左右。

其实,就算有心人来到此处,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因为此处已经变成了用石灰刷的粉白的屋子,除了净手的地方,和储存了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发霉的馒头的地方外,就只有最北间的房间里,一张简单的木桌上,摆放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铁架,有瓷棒,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有些还装着液体似漏斗一样的器皿。

有陶的,有瓷的,还有瓦的……

这些东西里装的事物,经得起任何仵作来验。

了不得,也只能算是污水……

可是在贾琮看来,却是现下最重要的东西。

在外间净了手,又取了口罩戴上。

那是他画好图纸,由倪大娘亲手缝制,还经热水煮沸过的。

再穿上一并制作的白大褂,恍惚间,贾琮似回到了前世……

他行至木桌前,开始了操作。

其实也并不神秘,或研磨、或涂抹、或分量、或浇灌。

如孩童顽弄泥水一般……

只是,贾琮的神色却十分的认真、严肃。

一丝不苟。

在许多计量工具都没有时,贾琮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前世无数次试验中得到的经验。

不过,今日的工序,他并未准备太过精细。

可以允许相当大的误差。

因为这一次,他所制作的东西,并非是用来救人的……

……

PS:下午还有一更……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中秋 (一)

崇康十二年,八月十五。

中秋。

作为古人最重要的三节之一,中秋节的地位不下于春节和端午。

往年,中秋之日也是贾家最热闹的节日。

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往来皆富贵,谈笑有鸿儒。

然而今年中秋,荣国府内却笼罩在一片愁容中。

因为,贾母自前日病倒后,便一直没好过来。

贾母病了,林姑娘也病了,连住在梨香院做客的亲戚薛姨妈,也一病不起……

这等情况下,贾家又如何能高乐得起?

而在听说病因是由于贾家那位贾琮所作的一首词引起的,尽管词作流传出去,引来了无数的赞扬,可在贾府,私下里还是有人在说,这位主儿命太硬!

克父、克母、克师,如今愈发连祖母和亲戚都一并克了……

还由不得人不信,将一条条一件件列出来后,能反驳的人都少。

也就愈发坐实了贾琮命硬之说。

在这样怪异的氛围下,贾家又岂能安乐?

尽管,贾琮为了避嫌,已经自困于墨竹院,极少露面了……

荣庆堂,高堂软榻上。

贾母头上敷着毛巾,半躺在锦靠上,面色泛黄憔悴,短短几日的功夫,似老了好几岁。

鸳鸯担忧的跪坐一旁,不住的为贾母揉腿捶肩,油亮的麻花辫散在胸前,却也顾不得了……

坐在软榻上的宝玉,不时的拿眼瞄一眼,心里极想拿来把顽,嗅一嗅头油的香气,他能断出是哪一种花儿香……

王夫人坐在一旁,默默念着佛经祈福,不止为贾母,亦为她妹妹薛姨妈。

太医名医都请了来,却只说此神思不属,是为心病。

心病尚需心药医,他们无能为力。

连郎中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她们?

劝说劝了几百遭,可哪里管用……

只一闭眼,就会与先去的人照面。

或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或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而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她们肝肠寸断。

不敢闭目,又不愿睁开……

贾政坐在下面,唉声叹气,亦是束手无策。

东府的贾珍和尤氏都来了,尤氏与李纨服侍着贾母,贾珍、贾琏、贾环等则陪着贾政。

贾珍问道:“二叔,是不是请一些法师来做法?”

所谓法师做法,就是请一些和尚道士设法坛道场念经。

若是贾赦还能活动,多半也就这么干了。

可贾政素来不信这个,他摆手道:“之前亦有人出主意,或请端公送祟或请巫婆跳神或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可到头来并无用处。”

偏这时,上头贾母忽然开口道:“请个老尼来念念也好,把心里那孽障写的劳什子玩意儿压下去,许是就能安稳了。”

王夫人忙道:“那就请水月庵的净虚老尼来?”

贾母哼了声,道:“那老货懂什么念经?她馒头倒是做的好……”

“噗嗤!”

一旁宝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见他老子眼睛瞬间瞪过来,唬的圆脸煞白,一声不敢吭。

贾母都熬成这样了,还是心疼她的命根子,斥道:“你瞪宝玉做什么?好好的孩子让你们唬成这样。我还在你就瞪他,我若死了,你还不扒了他的皮?”

听她说的厉害,贾政忙起身赔笑道:“老太太误会了,儿子只是看他当着老太太的面还敢笑,全不顾老太太平日里待他的好……”

贾母虚弱的辩驳道:“胡说!他的笑也是为了哄我,你快去请人才是正经的。你若心诚,就请个得道的回来,许还管用些。”

贾政闻言,不好再拿宝玉出气,可又犯起难来,问王夫人道:“都中可有什么有名的尼庵?”

王夫人哪里知道这些?她素来里诵经,也只是诵份心安罢了……

她不知,李纨、尤氏等人更不知。

贾珍、贾琏、贾蓉自然也不知……

就要各自想法子使人去打听,却见一直站在下面的贾环,不时勾头看他。

见他那贼眉鼠眼不端重的模样,贾政心里就起火,喝道:“该死的孽障,有什么话不能正经说,做那副模样给谁看?”

贾环唬的一跳,不过上头一直低着头的宝玉唬的更厉害,还以为贾政是在骂他,打了个哆嗦就要请罪。

好在贾环开了口:“回老爷的话,儿子知道哪里有得道老尼。”

此言一出,贾政的鼻子差点没气歪。

一旁贾珍、贾琏等人则纷纷面色古怪,目带笑意。

贾环见贾政气的面色发白,吓的噗通一声跪地,巴巴解释道:“老爷莫恼,不是儿子知道,是琮三哥知道……”

“嗯?”

众人现在听到这个名字都有些敏感,纷纷看了过来。

贾政皱眉斥道:“小畜生浑说什么?琮儿素来本分,从不与你和宝玉那个孽障一般,怎会认识什么尼庵?”

贾环忙道:“真的,不过不是琮三哥哥故意认识,儿子听人说,是琮三哥上回侍奉他师母去大报恩寺礼佛时,他师母认下了一个侄孙女儿,那侄孙女儿的师父就是个极厉害的老尼,来京就是为了看什么叶子经……”

贾政自然知道那是“贝叶经”,只是他更想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贾环讷讷解释道:“琮三哥有一师侄,名吴凡,是琮三哥师娘的娘家侄孙,他前儿来寻琮三哥不得,就和儿子耍,说话时说起的……”

吴凡也是在家快憋疯了,怕出门乱跑惹祸,他也敏锐的感觉到京里风向不对。

所以就往贾家跑,又怕贾琮赶他回去再圈起来,都不寻贾琮顽了,直接找上回遇到过的贾环耍。

还别说,两人还挺臭味相投。

南集市胡同逛一圈胡吃海喝一通,然后各自吹各自的。

不过因为两人只有在贾琮处交集,所以吹的多和贾琮相干。

而吴凡吹这件事,只是为了吹嘘妙玉小尼姑有多好看……

再不想,让贾环今日能用到。

问明白后,贾政试探的问贾母:“老太太,要不让琮儿过来,仔细问问?”

贾母一脸的厌弃,道:“请他来?还嫌他害人不够狠?”

贾政一脸无奈,他是万万不以为这件事和贾琮相干的。

这几日不知多少文坛名儒书信于他,一来恭贺贾家出此文杰,二来邀请他携子侄赴文会。

虽然因为贾母及贾赦都卧病在床,不能前往赴会,可这种光鲜荣耀感,还是让他十分欣慰高兴。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往贾琮头上按上“命硬克亲”的帽子,只是没等他为贾琮说话,贾母就不耐烦道:“见就不必见了,你去跟那个孽障说,速速将人请来。念好了算他的功,念不好,哼!再一并与他算账!”

母命难违,贾政也没法子,只能摇头叹息出去了。

贾政刚带着贾珍、贾琏等人离去,史家保龄侯夫人朱氏、忠靖侯夫人赵氏便一起上门来。

昨儿二府的节礼已经派人送来,得知贾母卧病后,今日就亲自登门了。

在门口还遇到了一并前来探望的王子腾夫人李氏。

贾、史、王、薛四家,上百年来始终互通姻亲,如今贾母年岁辈分都高,地位更高,有了不适,她们于情于礼也必须要来问候。

朱氏、赵氏、李氏三人殷勤问安后,得知病因,自然少不得将“罪魁祸首”责备一番。

保龄侯夫人朱氏向王夫人问道:“不是说早就分家了么?怎还住在墨竹院里?”

王夫人忙摇头道:“并不曾分家,有老太太在,再没有分家的道理。只是先前住在东路院,因为今秋要下场,所以才在墨竹院里温习学问……”

朱氏道:“还是早早打发回东路院的好,这孩子好归好,就是太能折腾了。”

王夫人笑而不语,一旁赵氏笑道:“就算去了东路院,左右也不过几步路,还能拦得住他?”

王子腾夫人李氏忽然道:“不如送到九边算了……”

王夫人闻言都唬了一跳,以为她这嫂子又吃错药了乱开口,忙道:“嫂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他才多大点?如今又闯下了那般大的文名,还得了举人功名,再送去军中像什么?”

朱氏笑道:“是不像,都中本就有起子妇人不干正事,专挑公候门第内宅事造谣。”

李氏闻言面色一滞,目光里闪过一抹恼色,上回她就因为传了次谣言,才被贾琮利用叶家那位打了脸。

回去后跟二子抱怨了番,才惹出后面那么多事。

如今二子惨被流放,虽说都已经打点好了,找好了关系,不会让王礼受苦,可这份怨气怎能咽?

不想今日被保龄侯夫人当面打脸……

只是这一回,李氏却丝毫不惧,她冷笑一声,道:“造谣?谁敢造谣?你当这是我这妇道人家的心思不成?”

众人听话听音,听出话中有异,王夫人便问道:“嫂子这是何意?”

李氏眼中闪过一抹傲然,道:“是我家老爷说,陛下亲口对他说,贾家子果敏勇毅,不愧为荣宁之后,日后身上又有爵位,在文官中厮混实在可惜了。

陛下金口玉言,这话会是随便说说的?”

听闻此言,连贾母都变了脸色,一起沉默了起来。

她们又岂能不解此中深意?

李氏看起来是在夸贾琮,可是,心思何其险也……

真要送贾琮去九边戍边,贾母、王夫人是万万张不开这个口的。

正当犹豫之时,就听忠靖侯夫人赵氏道:“怪道来时我听我家老爷说,老太太这心病,多半就是和此事相干。我家老爷说,荣国府两代国公,何等显贵,如今却沦落成宗亲之爵,老太太正是因此,才觉得愧对先荣国……

老太太,您侄儿说了,他斗胆劝您老可不要一味的想着疼惜孙子,想当年先荣国他们,何尝不是从血水里趟杀出来的?

还说只要您点头,其余的都不用您操心,他来安排琮哥儿去九边,总要把这宗亲之爵给转回亲贵武勋才是正经的。

方才李太太传了陛下的话,那说的再正经不过,不管琮哥儿书读的再好,也不管是举人还是进士,日后他总要承爵不是?

既然如此,读那么多书,考那些功名又有什么用?往后还是要转到武职来。

您啊,还是早点下决心吧!”

贾母:“……”

……

第二百二十章 中秋 (二)

墨竹院。

此刻的荣国府内,墨竹院或许是最快乐的地方。

因为贾琮坚持,所以墨竹院的一应供给,都由和东路院一样,由贾琮自负嚼用。

贾政劝了两遭,贾琮都只拿贾母来推搪,也就应付过去了。

对贾琮来说,贾家最珍贵的资本并非这些,而是荣国府的名头。

虽不占这些小便宜,实则占了大便宜。

单说这数月来,倪二正经打出以荣国府贾琮为主的名头后,他的菜贩生意圈便以极其嚣张的速度扩张到了南城甚至东城。

这等“贱业”寻常高门府第是决计不会自甘下贱去做的,所以只一个国公府的名号,就让无数混下九流的菜霸们忌惮。

当贾琮以贾琏的名义写了条子,递给了长安县通判傅试,让他帮着下狠手处置了几个想走“黑路”下黑手的菜霸后,就再无人敢阻挡倪二的步伐了。

同样,挂在世翰堂名下的说书先生,也在以几何倍数增加。

京城大,居不易。

作为下九流的说书先生,从来都是被人豢养并压榨的对象。

能够养家糊口都是勉强,而世翰堂大肆收留说书先生,更被无数地下势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任何地下势力都不敢对世翰堂下手,即使世翰堂断了他们的财路。

原因很简单,京营是贾家的势力,而世翰堂的东主林诚明白的告诉和他谈判的人,他是荣国府贾琮的门人。

没有哪个地下势力,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得罪背后靠着贾家的世翰堂。

断人财路的确如杀人父母,可得罪了世翰堂,他们那些背景不干净的,就不止死父母那么简单了,而是死一户口簿……

再加上说书先生能够创造的收益实在有限,犯不着因此和一座国公府放对。

因此哪怕世翰堂下汇集了上百名说书先生,也无人敢动手脚。

当然,也不是没有怪话。

他们都想不明白,贾家如此富贵的人家,怎还会和他们抢这点鸡毛生意?

是要撑不住了,家底快干了,还是怎么样?

不过当沁香苑的香皂里有一半份子属于贾家日后承爵人,而合伙对象更是太后娘家唯一的侄孙女儿的消息传出后,所有的荆棘便全部消失。

一个贾家就够他们喝一壶的,再加上太后的娘家,嫌死都没那么作的……

尤其是那些大头目,严令手下得罪世翰堂。

因为真惹得国公府大怒时,并不会自降身份去寻小喽啰的不是,只会拿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大头目出气。

所以,凭借着贾家的招牌,贾琮已经轻易完成了他一些设想的初步架构。

然而这些事,贾家人还全都不知。

其实纵然有一日知道了,他们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些。

一来对这些贱业的轻视,二来,只要贾琮不去与他们争夺真金白银,其他的,并不放在他们心上……

他们不放在心上,索性贾琮就让出他们放在心上的。

少花点银子,便少些内耗和算计。

而且,还自在许多。

因为自给自足,贾琮又是大方的性子,所以东路院和墨竹院生活水准极不错。

早早的,东路院管事徐泰就送来了瓜果月饼和果酒,又有一篓子上好的螃蟹。

除此之外,猪羊鱼肉也极丰盛。

墨竹院的嬷嬷柳嫂子厨艺不错,赖大、单大良等一大批老人被清洗后,贾府暂时没再进人。

空出来了一间厨房,贾琮便让柳嫂子单管一处,供给墨竹院。

如此一来,墨竹院的伙食虽不能和贾母媲美,但也是一等一的。

几个小丫头近来脸都吃圆了……

这几日贾琮闭门不出,除了每日往东路院去大半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墨竹院也愈发热闹。

晴雯见天儿缠着贾琮空闲时给她画像,不止画她,还根据她仅存的一点记忆,画她爹娘老子的像……

小角儿哪见过这样神乎其神的画技,自然也每天咧着小豁牙围着贾琮拍马屁,央求贾琮给她也画一幅美一美。

画一幅自然是不够的,又求着平儿给她画上眉,涂上粉和胭脂,小红、春燕她们也是爱顽的,过家家般将小角儿打扮的花枝招展,让贾琮画像。

她们在一旁看了,自是笑成一团。

总之,每日里,关着门的墨竹院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不过当有人来时,大家还是会小心收敛起来……

“哟!三弟在家呢……”

小黑油门被敲开,贾琏见贾琮正在庭院,笑问了声。

因为上回被贾琮撞破,贾琏在面对贾琮时,总感到心虚。

尽管贾琮从未要挟过他什么……

见贾琏忽然到来,庭院内晴雯、香菱等大丫头退到里面去了。

花枝招展的小角儿也蹬蹬蹬的跑到角落里藏了起来……

贾琮往里迎道:“二哥进来说话吧,有事么?”

贾琏干笑了声,见正堂门口一道身影闪了进去,像是平儿的模样,心里一阵黯淡,那个让他眼馋许久的俏婢,到底没了缘分。

他摇头笑道:“不进去了,三弟要是没事,就随哥哥一起往梦坡斋走一遭吧,老爷有请。”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并没什么事,既然老爷相招,现在就走吧。”

说罢,贾琮将画板和笔交给了觅儿,收拾了下,随贾琏一道出门。

往里走去的路上,贾琮问道:“老太太可好些了?”

贾琏笑了笑,不经意道:“还是那么着,太医说身子上并没什么事,只心里不受用罢……这不,珍大哥哥说请些法师做法,老太太就想听老尼念经了。水月庵的净虚师太她老人家又瞧不上,偏环儿那个冻猫子说三弟你认识一个南边儿来的有道高尼,老爷就打发我请三弟去问问。”

贾琮闻言,听说竟是贾环的锅,不由有些无语。

却也没说什么,总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一路无话,到了梦坡斋……

……

梦坡斋内,礼罢,贾琮将妙玉和宋岩老妻吴氏的关系说清楚后,又将慧静师太来京之意说明。

贾政、贾珍自然认可了慧静老尼的资质,以为是得道之人。

贾政目光温和的看着贾琮,道:“既然是你师母托付,可曾照顾妥当?”

贾琮答道:“每月都往西门外牟尼院送些柴米香油,又将一架马车送与她们,不虞遇到强人放肆。”

贾家的马车,都有荣宁二公的标记。

等闲人自然不敢冲撞,真遇到嚣张而又不长眼的,车夫直接可以马车为凭证,请五城兵马相助。

主要也是担心妙玉生的太好,引起歹人注意。

听贾琮这般安排,贾政就没有再说什么了,点了点头对贾珍笑道:“吾家何其之幸,能得琮儿之才?这几日不知多少世交故旧都中大儒书信而来,艳羡吾家文运,皆言吾家必将流芳百世。又每每请吾携子侄前往文会赴宴,只因老太太和大老爷皆卧病在床不便饮宴推却之。想来珍儿也遇到这等吃请了吧?”

贾珍笑道:“谁说不是?侄儿那里请东道的名帖擂了一摞了。有想求三弟的墨宝的,也有想请三弟出席,给他们宴席添彩的,还有想走门路,求几盒沁香苑的香皂的……不过我都没搭理,吾家三弟好比谪仙,岂能受此世俗浊染?

只是有些实在亲近的亲朋,着实推却不过,也只能先来问清三弟的意思……”

贾琮眉尖轻挑,道:“不知珍大哥受何人所请?”

贾珍苦恼笑道:“光禄寺的一个官儿……”说着对贾政解释道:“就是老赵。”

贾政点点头后,贾珍又回头对贾琮道:“他下个月女儿出阁,问能否寻两盒沁香苑的香皂,最好是新近出的合家欢礼盒,取个彩头,给他女儿当嫁妆。

三弟啊,你们那个沁香苑……卖的着实太少了些。

每十日开一次门儿,一回只卖那么百十盒,只那些王府贵戚们都不够分的,其他人是拿着银子都没地儿买。

他们听说咱们家因为三弟的关系,有单独的份额,每月托请的人踏破门槛儿啊!

三弟就不能和叶家那位说说,多造些,还能多得些银子!

实在不行,让咱家多造些也成啊。

咱们不卖,只落人情……”

贾琮摇头笑道:“这事儿掺和不得,前儿才听说掌着内务府的五皇子和芙蓉公子央磨,想要方子,都被一顿骂走,太后那也没落着好。

太后是要将这桩买卖留给叶家世代生发的,我这里五分的利都不知能留到什么时候,不好再去讨了。

不过珍大哥那里作难,小弟这里还存了三五盒儿,晚会儿打发人送到东面去。”

贾珍闻言,面色微微一滞,又恢复笑容,道:“若如此,那也没法子了,只能这样和那些人说。”

贾政颔首道:“都是明理的,断不会怪到你头上。”

再对贾琮道:“那慧静师太既然是在西门外牟尼院,想来也不远,琮哥儿打发人去请一遭吧。给老太太念几遍经文,好了后阖家过中秋。”

贾琮点头道:“还是侄儿亲往一遭吧,也算是尽点孝心。”

贾政闻言,满意的点点头,道:“善。”

……

荣庆堂内,贾母见一干后辈都等着她拿主意,叹息了声,将额上的帕子取下,道:“你们说的再有理,却忘了他今年不过十二岁。这一家子老人大人都在,让他一个孩子去九边苦熬,又像什么?

纵然圣意如此,也得再过几年再说。

我虽不喜他好折腾,却也不能让他去送死。

说到底,他也是荣国公的孙子啊……”

众人闻言面色一怔,纷纷讪讪不再开口。

西暖阁内,陪着黛玉的贾家诸姊妹们,听到贾母之言,一颗颗快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中秋 (三)

西直门外牟尼院。

贾琮被知客引入待客房候着时,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匆匆出来。

“你怎么在这,你在这做什么?”

贾琮皱眉问道。

吴凡白胖的脸上,小眼睛滴溜溜的转,却理直气壮道:“耶?小师叔这话忒没道理!我姐姐在这里,今儿八月十五,我来接她回家过节,难道不成?”

贾琮上下打量了这锦衣小胖子一脸,道:“妙玉师父理会你?”

吴凡得意道:“那当然!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倒是件好事。”

吴凡却又耷拉下脸来,道:“我只送了瓜果月饼来,妙玉姐姐却不跟我回家去,我还特意让人寻了头上好的暹罗猪……”

贾琮:“……”

见贾琮用看猪的眼神看自己,吴凡忽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生生将脑门拍红了,又疼又气的骂道:“真真是头暹罗猪,我竟忘了,出家人不吃那劳什子东西!”

贾琮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要是一个人过迷糊了,要不到我那里去?我在东路院给你备一间客房,平日里和我一起读书。”

吴凡忙摆手道:“可别!你一天到晚的读书,我可不想和小师叔一样。”

说着,又啧啧称奇的看着贾琮,道:“要是姑祖父和姑祖母他们知道了小师叔你中了举,还是这一科的唯一一个,不是解元胜过解元,又说出那四言,他们得多高兴啊!”

见吴凡脸上有些落寞,知道这小子真孤独了,贾琮道:“一会儿随我一起回家过节吧。”

吴凡却仍是连连摇头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你在你家地位微妙,我去了反而不美,还是在家自在些。晚上还约了子川到我家来耍,小师叔来不来?”

贾琮想了想,道:“家里有长辈在,多半难出门。”

吴凡愁眉苦脸的叹息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问道:“小师叔,你来寻慧静师父做什么?”

贾琮正要说,就见年迈的慧静师太由妙玉搀扶着,缓缓出现,他忙上前行礼道:“小子见过师太。”

慧静师太笑的慈悲,道:“清臣公子佳节安康,承蒙公子照顾,昨日又遣人送来瓜果素斋,贫尼感激不尽。”

妙玉依旧一身白色素裳,轻纱遮面,只一双清冷的眸眼,静静看着贾琮。

见他左脸颊隐隐还有些伤痕未消,眼波微动。

贾琮有些赧然道:“师太,小子今日前来,却是有事相求。”

慧静师太忙问何事,贾琮便将贾母等人生病之事说出,又想听高德老尼诵经。

慧静师太自然没问题,而一旁的妙玉则睁着眼,水灵灵的看着贾琮。

一旁吴凡则给贾琮使了个眼色,贾琮不用他使眼色,也知道这阙词不适合妙玉。

凡是有至亲病逝的,都能被这阙词引出锥心之痛来。

尤其是今日还是团圆佳节……

故而他对妙玉歉意道:“此词为一贵人丧亲所作,太过悲忧,就不告诉你了。”

妙玉闻言,白纱后的俏脸登时冷了下来,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贾琮却没有心软,倒是慧静师太缓声道:“读诗词亦是一种修行,清臣公子的诗词中,更暗和天道佛理。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连老尼诵读之都颇有所得。妙玉好诗词,并以此为修行,出家人四大皆空,悲又何忧,喜又何欢?”

贾琮道:“师太言之有理,只是小子到底俗人,不忍妙玉中秋佳节落泪,待明日,再由小子浅人送来吧。”

慧静师太淡淡一笑,点头道:“如此也好。”

妙玉也舒缓了脸色,又看了贾琮一眼后,搀扶着慧静师太,一起赶往荣国府贾家……

……

马车一直驶至二门前,贾琮先一步下马,安排人放置脚蹬后,让嬷嬷搀扶慧静师太下车。

他虽不信佛道,但对于这等虔诚者,到底心生敬意。

李纨、尤氏代贾母、王夫人迎了出来,二人一素一艳的妆扮,对比鲜明。

李纨还罢,尤氏看到贾琮后,面上却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羞红。

当然她和贾琏的好事,都被贾琮听了去……

不过贾琮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让人引着慧静师太和妙玉前往荣庆堂,他则去了梦坡斋。

与贾政汇合时,贾珍父子已经离去。

宁国府也有一大家子事要做,给宁府一脉的族人分放瓜果月饼等节礼。

好多人家,甚至要指望着宗族出手援助,方能过一个中秋。

不过到了夜晚,他们还是会过来吃团圆宴。

“已经接来了么?”

贾政此时面色并不大好,见到贾琮过来,方缓和了些,问道。

贾琮答道:“已经去了老太太房,只是老太太并不喜侄儿,所以就没入内请安。”

贾政摆手道:“老太太并非不喜你,只是……都是上一辈的事,和你无关。”

贾琮见贾政气色不好,问道:“老爷,可是有事发生?”

贾政闻言,迟疑了下,还是叹息一声,道:“上回在武王府里,你表叔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贾琮闻言一怔,想了想,摇头道:“并未说什么,当日淮安侯程胜仗势欺我,还是表叔阻拦相助。”

贾政闻言,面色舒缓了些,想了想,道:“怕正是这个缘故……”

“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贾琮愈发好奇,问道。

贾政叹息一声,道:“方才太太回来说,宝玉舅母转述了宝玉舅舅的话,陛下对他说,想让你重归武勋之列,在文官里厮混终是无用。这倒也罢了,吾家子弟想走文官之路,也不是完全不可,日后在兵部做事就是。

可你表叔让你婶婶也劝老太太,希望你能将贾家的宗亲之爵复归亲贵武爵。还说若是老太太点头,之后送你去九边的事,就由他来安排。

李氏的话,老太太并没放在心上,可史家的话……

说到底,老太太也是史家人。”

贾琮闻言,面色淡漠,轻声道:“老太太可是答应了?”

贾政笑了笑,道:“再怎么说,你都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她虽头疼你事多,却怎忍心让你这点大就去九边受苦?放心吧。

我刚才只是担心,再过几年,他们会旧事重提……

毕竟,你身上日后要承爵位。”

说着,贾政又叹息一声,道:“都怪琏儿不争气,惹出那样的祸事来。不然吾家一文一武,何愁家业不旺?”

手往炕桌上一捶,颠的炕桌上擂的书散落一炕……

贾琮帮着将书一本本拾起放好后,平静道:“老爷,事情摊上了就没法再避开,到了这一步,再怪琏二哥也无用。”

贾政闻言,哑然失笑道:“我倒还没你看的开,我岂能不知如此?只是……到底为你的文华之气惋惜!以琮儿的文气和心性,日后出入宰辅,并非难事啊……”

贾琮垂下眼帘,轻笑道:“世间又安得双全法?若不是要侍奉老太太,照顾家族,想来老爷也不止是工部员外郎……”

后世经过各种报告洗礼,贾琮对于说这等奉承话简直没有丝毫心里压力。

但效果却出奇的不错,贾政简直“龙颜大悦”,满面欣慰的颔首道:“琮儿果真长大了!如今竟能体谅亲长之难,莫说宝玉、环儿,就是琏儿怕也没这份心思……”

贾琮谦虚道:“老爷谬赞了。”

叔侄二人一个明夸,一个自谦之余再还一记恭维过去。

贾琮心中倒没什么不敬,只是有些好笑,贾政却聊的愈发有神。

他本就是被一群清客相公们恭维惯了的,如今清客们七零八落,他已经好久没人夸赞了……

如今得到贾家最有出息的弟子贾琮的恭维,自然愈发神清气爽,直到王夫人回来时,他还意犹未尽。

不过贾琮请安罢却看出王夫人心情不佳,面色担忧且欲言又止……

贾琮心中好奇,便问道:“太太可是有何吩咐?”

王夫人闻言,道:“琮儿可还认识别的得道老尼?你姨妈如今也很不好,看起来比老太太还不得用。方才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琥珀说,那老尼确实是个有道行的,她诵着经,老太太竟平平稳稳的睡着了。你姨妈那里却还是挂着,已经几天没合眼了,熬的不像……”

贾琮想了想道:“化外之人侄儿了解的不多,不过慧静师太还有一弟子同来,名唤妙玉,经文也极娴熟,不如先请她去给姨妈诵经。

若是不成也不当紧,我再去外面寻寻。

都中佛庵极多,必能寻着有道高人的。”

王夫人闻言,喜道:“阿弥陀佛!怪道老爷如此疼你,果真是个有出息的。蟠儿在那边只是跺脚着急,请了多少郎中也没用,你这般一说,连我心里都轻快了许多!”

贾琮谦逊笑道:“薛大哥只是关心则乱,可见孝心之诚。如今妙玉就在荣庆堂,我随太太前去请她一遭。她亦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性子还有些清高,不比她师父道行深。”

王夫人明白,笑道:“若如此,自该好生请她一请。”

贾政道:“那你们就去吧,我再去前面看看,琏儿正准备中秋团圆宴,还有其他俗世,如今都是他一个人张罗,未必忙的过来。”

又对贾琮叮嘱道:“晚上记得过来用团圆宴。”

贾琮躬身应道:“是。”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面色凝重的看着手中的密折,寒声道:“可打听清楚了,这就是武王府往忠靖侯府传的话?”

戴权跪地道:“主子,千真万确,都是中车府的卫士亲耳所闻!这些年,奴才费尽心思,才取得这么点微功……”

崇康帝瞥了眼戴权脸上的邀功笑脸,却不见分毫轻松,冷冷看了眼后,沉声道:“他也让贾琮转武?为什么?”

戴权闻言一怔,道:“主子,武王府的内间不是说了么?武王的心思,想让贾琮答应娶清主子,就得先打掉他读书人的酸气。丢到九边折磨几年,他就知道轻重了……”

崇康帝闻言,紧皱的眉头微微舒缓了些,不过,目光却愈发幽深,冷笑一声道:“怕是没那么简单。朕这边才想让贾琮转武,再给开国一脉立个牌子,以抗衡贞元功臣,以勋贵对勋贵,那边就有了动静……

真要让他们把贾琮送到九边养起来,养上十年又能如何?了不得熬出个二等伯,还是个废物!白白废掉朕这颗棋子。”

目光凛冽间,崇康帝看向龙首原方向,淡漠道:“朕的九弟,未必不是又有了其他心思。只是,朕又岂能如你所愿……”

……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中秋(四)

梨香院。

宝钗带着莺儿站在廊下,静静的候着来客。

王夫人先一步派了丫鬟彩霞至此,说了请人来诵经安神的方儿。

得闻贾母终得安宁,宝钗薛蟠兄妹二人自然激动不已。

不过因为诵经者是年轻姑子,所以需要薛蟠避讳。

此刻,便只有宝钗在此迎着。

荣国府这边,则是由贾琮亲自护送着妙玉过来。

妙玉的确不为公候府第的富贵气派所动,根本不愿离开师父。

还是贾琮好言相说,总算让她勉为其难的答应。

只不过虽是答应了,李纨正要安排人送她过去,却被她冷冰冰的一口回绝,让李纨好生落不了面子来。

贾琮心里好笑,前世读红楼时,他就奇怪李纨为何极不喜欢妙玉,以为她讨厌的很,没想到到了这一世,竟还是不对付。

妙玉不听李纨的,贾琮便只好亲自送她过来。

随行的,还有宝玉……

对于从天而降的妙玉,身姿袅袅,白纱遮面,好似月宫仙子,宝玉一颗心都吸引了进去。

痴痴的看着人家……

他倒不是想干什么,就是被这等姿态所吸引。

因此不顾姊妹们的嘲笑,要和贾琮一道去探望薛姨妈……

三人来至梨香院后,廊下,遥遥之远,贾琮就见穿着梨花月白裳的宝钗,静静的站在那。

四目相触时,秋波盈盈。

似心儿也颤,似眼儿也媚,娇若牡丹……

见此,贾琮弯起嘴角,目光柔和,微微颔首。

对于这个眼前这个女孩子,贾琮心中所勾勒的形象,并不是前世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姑娘,也并非“任是无情也动人”,阴差阳错下,宝钗反倒更像前世林妹妹的敢爱敢恨。

不拘礼教的约束,超越了前世的印象……

而越是知道前世她是如何恪守于礼教,今世贾琮心中越是触动。

对于这样一个倾心于他的女孩子,甚至为了他鼓起勇气反抗心目中最重要的礼教纲常,原本就有些欣赏的贾琮,自然没有拒绝的想法。

当然,他承认,对宝钗的欣赏,有前世印象的加成分,也有对她肌肤似雪容貌丰美的喜爱。

一个好看又有气质的女孩子,除了道德夫子外,极少有人愿意拒绝。

重生一世,心头的一些想法近来又发生了变化,贾琮并不愿再被前世的规则所约束。

宝钗盈盈相望中,见贾琮面若冠玉的脸上微笑颔首,心中的紧张期待,一瞬间化为最迷人的甜蜜。

这种滋味,好似能将她熏醉。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不止醉心于贾琮的俊秀,也不止醉心于贾琮的诗词,更醉心于贾琮的自强不息,勇于向上的人生态度。

每个少女都会在闺阁中幻想未来的良人是何等形容,而贾琮,便是宝钗心中幻想过最向往也最期盼的良人模样。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当着她娘的面,念出那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更让她庆幸且幸福的是,良人知其心,并将压在她肩头的压力,一力担之!

这一刻,在贾琮温润目光的注视下,宝钗微微垂下眼帘,发自内心的绽然一笑,恰似水仙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一幕,让宝玉再度痴了眼,也让妙玉又远离了他半步……

“宝姐姐,老太太那边由慧静师太诵经,已然安睡下。这位妙玉师父是慧静师太的高徒,佛法高深,经文娴熟。便请她为姨妈诵经吧……”

贾琮温言微笑道。

宝钗福身道:“有劳琮兄弟费心了。”

贾琮微微颔首,笑道:“进去吧,我和宝玉去前面寻薛大哥说话。”

这等大气又不见外的回应,让宝钗眼中的秋波再盛一分……

不过到底心系母亲,她与贾琮顺带宝玉点点头后,就恭敬的请妙玉往里面去了。

莺儿在后面也施一礼后,也跟了进去。

等人去楼空,贾琮就听身旁响起一道心碎的叹息声:

“唉!”

他回头看去,就见宝玉满脸幽怨的站在那,说不出的哀婉……

贾琮笑骂道:“什么模样?”

宝玉没好气看他,满是怨气道:“原来前儿你和宝姐姐在弄鬼,糊弄姨妈!”

贾琮眉尖一挑,道:“你要告密不成?”

宝玉气啐道:“呸!你才是耳报神呢!”

崇尚女儿家的宝玉,言行举止都有些娘气……

不过贾琮无意也无能为力去纠正一个人的审美观念,他笑道:“行了,何时成怨妇了?走,去前面寻薛大哥聊聊。”

宝玉生无可恋道:“和他有什么说的……”

话虽如此,也没别的去处。

他倒想到里面去坐着,可又不合适,只能去寻薛蟠。

……

江南,金陵,江宁县。

宋宅。

宋岩自长安致仕而归,便寄居于此。

数十年未归乡杍,幼时老宅早已不再。

如今的宋宅,是其子宋先提前让人购置。

三进宅院,不算豪宅,但也不小。

祖孙三代同住,簪缨之族,以诗礼传家,并不孤寂。

松禅公之名天下皆知,德望高隆,更兼门生故旧满天下。

江南文华之地,每日都有名士前来拜访。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今日中秋,本是三节两寿之一,诸多宋岩门生,甚至是其长子宋先的门生,纷纷登门拜见。

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今日议题中心,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

确切的说,是宋岩的那位关门弟子,贾琮贾清臣。

相较于长安都中更偏重于政治气氛,江南则更重于文教之气。

贾琮于京城贡院三龙门前所言的四言,在京中虽也引起一通热议,但却远不足千里之外的江南来的震撼!

江南富庶,近乎家家皆有子弟读书。

然而却极少有人能说明,读书所为何事。

虽然心里都明白,十年寒窗只为官,而千里做官只为财。

但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况且,以此为读书的动力,也不能激动人心。

谁也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神京长安,一个稚子竟说出了读书所为何事的箴言!

当那四言传至江南,整个江南士林都为之轰动!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振聋发聩!

而贾琮所说,此四言得自松禅公和牖民先生的教诲,更为这二位本就德高望重的大儒,披上了一层圣光!

儒教以“立德”、“立功”、“立言”三者为不朽之准,宋岩和衍圣公孔传祯的“德”与“功”,世人无人怀疑。

只是“立言”方面,却还差些。

事实上,历朝历代,都不缺宋岩、孔传祯这样的精诚大儒。

德望高隆,有功于民。

只是大儒常有,圣人鲜见,相差者,便是一个“立言”。

贾琮将“四言”之功落于宋岩和孔传祯头上,就等于给二人披上了层圣光。

即使一人分一半,二人也将成“亚圣”!

至此,原本对宋岩如此偏爱关门子弟还有些腹诽怨言的宋家子弟,再无任何异议。

虽然许多人还未曾蒙过面,却已将贾琮视为亲人。

包括曾因为听说宋岩偏爱小弟子胜过长孙的长媳叶氏,同样出身仕宦人家的她,再明白不过家族里出一个圣人意味着什么。

余荫足以恩泽数百年!

至少在大乾一朝,宋家必然清贵不衰。

这其中宋华作为宋家长子长孙,自然会受益最多。

再加上贾琮送来的节礼中有近来名噪一时的沁香苑的香皂,更让叶氏满意非常。

因此心中再无芥蒂……

到了夜里,门生故友告辞离去,宋家一家人阖家团圆。

除了长子宋先外,次子宋元、三子宋崇并诸多孙辈也皆来江宁相聚。

早早用过团圆饭后,留下吴氏、叶氏等人商议宋华的亲事,宋岩则带着三子并长孙前往书房谈话。

香茗上罢,老仆退下,屋内只剩下宋家几位男丁。

如今宋岩、宋先皆致仕,宋元、宋崇也被调至闲职,宋华没有出仕,权利已经远离了这间书房。

落座罢,宋先笑道:“小师弟年虽幼,手段却极为老辣,不愧为父亲调理出来的学生。发卷之日果断交卷,当机立断之能,连吾也不如也。新党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元气大伤。宁元泽殒命,新党于陛下心中信任再度动摇,张狂不可一世的新党,已有颓败之势。”

次子宋元叹息道:“虽是如此,可如今在诸省,新党势力愈发紧逼,甚至不惜调动驻军清缴,手段酷烈狠毒,让人侧目啊!”

宋崇年纪最幼,不过也有三十几岁,他眼睛眯起,淡漠道:“也不知宁则臣到底何想,今日他的手段越毒辣,日后反弹也就越狠。父亲说的果然不错,宁则臣长于谋国,拙于谋身。以我看,终难以善终。”

见宋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宋华想了想,道:“祖父,孙儿近几日在外与友人相聚,发现随着‘四言’传颂,大多数旧党中人对小师叔的态度已经发生变化。可是还有令家、朱家、江家等几家,总是拿小师叔检举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人说事,败坏小师叔名誉。孙儿几番与其理论,纵然小师叔不检举,事后只会更严重,他们却不以为然。许多生员受其蛊惑,也对小师叔多有指责,以为小师叔卖友求荣。”

宋岩面色不变,淡淡道:“你们以为如何?”

宋先兄弟三人闻言,纷纷皱起眉头来。

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人当日之所以敢挑衅贾琮,并非失心疯所致,而是因为他们都出身大族。

令家、朱家、江家等七家,皆为江南巨室。

虽然宋家近来在江南士林中的威望如日中天,可是若是和这七家撕破脸为敌,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见他们的神情,宋岩心中暗自摇头,做官做的久了,遇事第一思考的,就会成为利益得失。

见利而忘义也!

他又看向宋华,他相信,他这个亲手调理抚养长大的长孙,不会让他失望。

果不其然,宋华见祖父看向他,便躬身道:“祖父,孙儿以为,祖父当以书信正式告诫那七家,不得再因己家不修德,而坏小师叔清誉。君子有谦人之礼,却不可纵容恶意诋毁。再者,小师叔秋闱已过,业已取得举人功名,却也恶了新党、阉党和京中旧党,祖父何不书信请小师叔南下,让江南士子,见见小师叔谪仙之风采!”

宋岩闻言笑道:“子厚与吾所想一般!不过,却不用再去告诫他们了。这七家行事不检,不修己德,在江南大肆兼并田地,并有家中子弟犯有命案,已经被朝廷关注。就老夫所知,过了十五,怕就要动手了。

至于清臣……老夫的信,应该和你祖母准备的节礼,一并到了都中。

若无意外,再过一月,清臣当下江南!

江南多有名医异士,清臣可拜访之,为其父母求药。

更幸之,牖民先生也要来了,呵呵呵,今岁江南士林要热闹了。”

……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中秋(完)

荣国府,荣庆堂。

在经声中熟睡了几个时辰后,贾母精神焕发的重新出面了。

不止她,连薛姨妈都好了过来,好似经文声果真能将她们心中的执念压下。

事后,虽然千留百留,可疲惫的慧静师太和妙玉还是坚持回了牟尼院。

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们留在贾府并不合适。

并婉拒了贾琮相送。

到了酉时初刻,荣国府内张灯结彩,各式彩灯悉数点起。

中秋灯会,是仅次于上元灯会的盛会。

荣庆堂前的庭院内,摆着各式彩灯,如百鸟朝凰、双龙戏珠、嫦娥奔月等等……

色彩鲜明,故事有趣。

内眷们先赏过一遭后,就都进了荣庆堂。

而外男们,则在廊下摆了两桌。

除却贾政、贾珍、贾琏、贾琮、宝玉、贾环、贾蓉、贾兰等两府男丁外,还有贾蔷、贾菌、贾芸等旁系子弟。

另外,秦钟也被贾珍贾蓉带了来。

只说秦钟之父秦业得知要跟随大名鼎鼎的贾清臣读书,早早就送了来。

贾政见秦钟文文弱弱,相貌清秀,也没说什么。

倒是宝玉与秦钟一见如故,喜欢的不得了。

知道这个连说话都娇羞的男孩儿明日要去墨竹院读书,宝玉打定主意从明日起也去墨竹院勤学苦读……

廊下桌席旁,贾政自然位居上座。

左手边为贾珍,右手为贾琏。

贾琮坐于贾珍之后,宝玉坐于贾琏之后。

其余依年纪序齿落坐。

内堂更传来欢声笑语,外面廊下亦是笑语连连。

天上一轮皎皎明月高悬,月光照进千家万户。

一盏盏大红灯笼挂于游廊檐下,廊下两张圆桌上,摆满珍馐佳肴。

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只是因为有尊长在,热闹也都浮于表面……

子侄辈里,唯有贾琮自如。

“听说金陵和山东两边都给你送了节礼来?”

略略吃了几口后,贾政就搁下了筷子,笑吟吟的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闻言,也忙搁下筷子,应道:“是,中午时恰巧送到。”

此言一出,贾珍笑道:“三弟好大的体面!牖民先生和松禅公皆为当世大儒,却如此爱护,连吾家都不曾有的荣耀。”

一旁贾蔷、贾芸、贾菌等人暗自艳羡。

贾琮客气道:“珍大哥谬赞了,也是因为我姓贾。”

贾琏笑道:“三弟愈发谦逊了,我等也姓贾,怎没人给咱们送礼?”

众人哄笑。

贾政笑道:“可来信了没?”

贾琮点点头,顿了顿道:“恩师和牖民先生在信中除了关心侄儿的课业外,还说了一事。”

“哦?两位大德有何指示么?”

贾政素来喜欢与文人交往,而无论宋岩还是孔传祯,都是他极向往交好的人。

因而特别感兴趣……

贾琮道:“牖民先生说,他下月要去金陵会友,另外听闻江南有数省遭灾,有诸多蒙学缺少蒙师,他老人家要去看看。先生则同我说,江南多有高明的名医及高人异士,说不得能缓解大老爷、大太太的伤痛,他已经让人帮着寻找了,不过有些高人性情怪异,怕是需要我亲自走一遭去请。正巧牖民先生下个月也要去金陵,他面子大,还能帮我说说好话……”

众人谁都不是傻子,知道所谓名医和高人都只是托词。

江南名医高人再多,难道还能多过京城?

不过是为了遮掩“父母在,不远游”的遮布罢了。

宋岩的意思,是要贾琮南下游学。

这个先生做的,还真是……

贾政问道:“琮儿是何打算?”

贾琮笑道:“自然要听老爷的意思。”

贾政沉吟了稍许,缓缓道:“入秋后,大老爷的身子有些起伏,这个时候……琮儿暂且还是不要出远门了吧,归之不及啊。”

贾琮点头笑道:“侄儿明白,回头给先生去信,说明此事。待明年春日,大老爷身子养好些侄儿再下江南。”

宋岩邀他南下之意,贾琮自然明白。

如今新党在朝中一党独大,崇康帝扶持阉党失利后,帝权与相权间隐隐失去了平衡。

新党在外省强力推行新法,如火如荼。

京中却渐渐收敛起羽翼,小心翼翼,然即使如此,敏感之人,也能隐隐嗅得出惊涛将起的味道。

这还只是边角,真真厉害之处,还是崇康帝和贞元功臣,及贞元功臣背后站着的那一位。

崇康帝不将在军中的这些人彻底清洗或是收复,他是断然不会放心的。

而崇康帝对付贞元一脉的不二利刃,便是开国功臣一脉。

这个时候,宋岩希望贾琮能避开旋涡中心。

这些话,都没有落在文字书信上,是宋岩老仆林叔之子,以口相传。

贾琮虽感激宋岩为他的谋划,只是宋岩有一点却不知,他也不好明言。

那就是,贾赦真的没几天了……

能够挺到今日,贾琮都感到惊奇。

只能感叹,中医古术的神奇。

这个时候他若南下,怕是刚到了金陵没几日,就会收到速速北归的急信。

见贾琮如此尊重自己的意见,甚至不顾衍圣公和宋岩的书信,贾政心情大好。

竟举杯问贾琮:“琮儿能饮否?”

贾琮忙起身,举杯道:“侄儿敬老爷一杯!”

见此,贾政满意颔首,一旁贾珍却连声笑道:“诶!不可不可……吾家三弟高才,祝酒词断不可如此简略!当多言两句。”

听他如此说,众人都看了过来。

贾政见贾琮面色为难,知其担忧贾母等人会恼,便笑道:“今日团圆佳节,琮儿可以喜庆二字为题,不拘形式说两句小令儿即可。”

贾琮没有推诿,想了想,朗声道:“祥云浮紫阁,喜气溢朱门。”

“好!”

只念了一句,贾珍、贾琏就纷纷喝起彩来。

出身公候门第,最喜这等富贵词。

“帘短能留月,楼高不碍云。”

“兰经香风满,松窗夜月圆。”

念罢,众人又齐齐叫起好来!

一时间,声音竟盖过里面的欢笑声。

贾政满意之极,与贾琮尽饮。

众人再度喝彩助兴,气氛终于热闹起来。

正这时,就见里面贾母打发了丫头出来问何事这般热闹,请说来让里面也高乐高乐。

众人闻言,却担忧的看向贾琮。

贾母之前下了严令,不许贾琮再写些酸诗酸词害人……

贾政却笑道:“不妨事,我进去给老太太说。珍哥儿,你带着这些兄弟子侄继续饮宴罢。”

他知道他在这里,家中子侄都不尽兴。

所以借这个机会离席,腾出地方来。

一会儿直接从荣庆堂侧门离去……

果不其然,贾政进了堂内后,席上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贾珍让坐在贾琮身旁的贾环让了个座儿,令秦钟坐到了贾琮身旁,然后耳提面命,让秦钟好生听贾琮的话,并唤之为叔云云。

又见贾琮不似往日那般推诿,甚至还说秦钟今日都不必回去,留在府上,明日一早晨读。

让贾珍大喜过望!

连连举杯,与贾琮共饮!

另一旁,贾蓉面色则隐隐勉强……

不过贾琏似乎对他格外关照,不时举杯,与他共饮。

宝玉又与贾环换了位置,和秦钟挨班儿,不一会儿就拉起手来,叽叽咕咕的说的热切无比。

就连里面贾母、王夫人让人喊他进去都不肯……

菜过三巡酒过五味,贾珍心中怀有大喜,喝的已经有些醉了。

他拉着贾琮的手道:“三弟啊,那个香皂方子,果真就没法子了么?哎呀!实在可惜了啊!若是你早点说出来,咱们家自己来做,那可是一座金山哪!如今叶家那位我看也是稀里糊涂,她年纪太小,又受太后宠着,还不知银子之美……

哪有十天才开一次门这样做买卖的?这不是把金山银海往门外推么?

三弟啊,你得想个法子,再弄出个方子来啊!

咱们家看起来富贵,其实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虽然祖宗留下的家底还有些,可也渐渐入不敷出了。

如今你就快要承爵,又有这份能为,何不出把子气力?

我来和你合作,你只要有方子,其他的都不用管,只等着收银子就好!”

贾琮面色因为喝了不少酒而熏红,眼神看起来似乎也有些迷离,他笑道:“既然珍大哥开了口,小弟……小弟自然要用点心。这件事回头就办,若果真再能查出套方子,一定和珍大哥合伙儿!

叶家那边,清公子是个清贵惯了的,银子多少她并不在意,我也……我也没法子。”

贾珍闻言,虽还有些失望,不过总算让贾琮开了口,还是觉得大喜,想着沁香苑的那么些银子,日后他也有机会吃一口,心头砰砰直跳,跳的他有些憋气,却只当是喜庆的,不以为意再度举杯道:“来来来!三弟咱们再饮一杯!”

贾琮呵呵一笑,并不辞让,举杯饮罢,又用酒壶给贾珍添酒。

添罢才道:“珍大哥,咱们喝了不少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喝了?”

贾珍闻言,本还觉不过瘾,他是恣意惯了的,不过想到一事后,眼睛微眯,哈哈一笑,道:“好!就听三弟的劝,咱们就再饮最后一杯!里面老太太也该歇息了,咱们就散场罢。”

说罢,再度举杯,与贾琮一饮而尽。

饮罢,觑眼看向也喝的面红耳赤的贾蓉,斥骂道:“好下流的种子,爷还没喝高,你倒是快醉了!还不快请你老娘、媳妇家去?”

贾蓉闻言忙起身,唯唯诺诺的应下后,往荣庆堂走去。

却又被骂道:“该死的畜生,黄汤迷了心了?爷和你三叔还没走,你急什么?”

贾蓉闻言怄的差点吐血,却不敢说什么。

只是今日着实饮了不少酒,总觉得心里有一团邪火快要压不住了,怕被看出什么,他忙低下头站在一旁。

贾珍见之,哼了声,起身与贾琏、贾琮、宝玉等人进了荣庆堂。

荣庆堂内,许是因为贾母、薛姨妈今日饱睡了一天的缘故,这会儿竟然还不困,精神抖擞的说笑着。

见贾珍等人进来请安告辞,贾母还奇怪道:“怎么这会儿就高乐完了?”

贾珍笑道:“三弟有心,见我年纪大了,劝我少喝点,他是好心,我就不多喝了,再者今日着实也不早了,老太太也该就寝安歇了。”

贾母闻言却大感扫兴,掉下脸来瞪向贾琮,道:“这份家业还没落你手里,你就如此小气了?”

听她这般说,贾家诸姊妹们都担忧的看向贾琮。

贾琮无言以对,躬身道:“不是贾琮小气,只是担心珍大哥的身子……”

贾母哼了声,道:“用不着你担心,珍哥儿的身子好着呢!”

这倒不是虚言,相比于贾赦、贾珍甚至贾琏,贾珍身量高大强壮,看起来的确挺好。

贾琮便不再说什么了,一旁王夫人笑道:“也确实夜了,老太太前几宿都没睡好觉,不如今夜早些安歇吧。”

薛姨妈和尤氏等人也劝了起来,贾母这才作罢,就此散了。

贾珍、贾蓉携尤氏、秦氏归家,薛姨妈则引着宝钗回去,王夫人带着宝玉离去,顺带送三春回各自的小院。

贾琮则回了墨竹院,又和平儿、晴雯等人说笑了阵,沐浴之后,由平儿服侍着躺下。

只是,一直都未合眼。

听着身边平儿细细的呼吸声,贾琮觉得那样的美好。

直到夜里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左右,二门上传事云板忽然连叩了四下。

丧音传来……

……

第二百二十四章 惨剧

“琮儿!!”

睡眠素来很浅的平儿,听闻云板声传来后,霍然起身,惊骇的看向一旁的贾琮。

贾琮握住她的手,面色凝重目光却没什么波动,道:“平儿姐姐不怕,没事的。”

平儿面色发白,道:“可是……可是老爷那边?”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贾赦,或是邢夫人……

贾琮眼睛微微一眯,摇头道:“还不知,我起来去看看吧。”

平儿闻言再不敢多言,赶紧起身,给贾琮穿了衣裳。

晴雯、小红等人这会儿也赶了来,个个唬了一跳。

一起服侍着贾琮穿好一件白色儒衫,就听墨竹院外有人敲门。

众人心头愈发惊骇,待小红大着胆子开了门,就听一婆子唬的面色发白,道:“给三爷传话,快往东府去罢,珍大爷没了。”

“啊!!”

小红闻言,一下捂住了嘴,脸色煞白。

后面赶来的诸多丫鬟们闻言,也齐齐变了脸色,惊呼出声。

贾琮沉声道:“都待在家里不要出去。”

吩咐罢,走出墨竹院,往东府赶去。

……

匆匆赶到宁府门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杂乱无章。

正要往里去,就见身后贾母、贾政等人的车轿过来,车轿旁是惊惶的一群婆子。

贾琏骑于马上护从,灯火下,面色亦是惨白。

因为是丧门,车轿并未直入其内。

于正门前,贾母、贾政、王夫人并宝玉都下了车,落了轿。

一个个面色惨然,目光发直,看到贾琮,也只略略点了点头。

诸多婆妇丫头搀扶着贾母、王夫人,往里走去。

贾琮则上前,与宝玉一起搀住面色悲戚的贾政。

一行人刚一进正门,就见满院慌乱,众多仆人和无头苍蝇般乱蹿,连个理事之人都没有。

也怪之前贾珍拿下赖二后吃了个贼饱上了瘾,之后又寻由子发作了几个这些年吃的满腹油水的管事的。

虽然为公中挽回了一大笔银财,但如今陡然遇事,新提拔上来的管事又哪里顶用?

见他们这样,贾母等人既顾不得,也没个好法子。

贾政就更不用提了,贾琏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这会儿也没留意这些。

贾琮却不得不提一嘴,道:“老爷,任他们这样混乱,耽搁事不说,也不好看。”

贾政惨然道:“这个时候,又有什么法子?”

贾琮道:“还是老爷发话,先让林之孝夫妇进来管管吧。一会儿再请尤大嫂子出面,等天亮城门开了,让人请敬大伯回来……”

贾政闻言觉得妥当,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说罢,对身后跟着的林之孝吩咐道:“就说我说的,你先帮着管起来,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林之孝是个干练的,话不多却极为精干,应下后,就去寻宁国府现任的管家去要权了。

前头行走的贾母听闻这番交谈,微微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前行……

……

宁安堂。

震天哭声中,夹杂着难言的惊惶和恐惧。

“西府老太太、太太、老爷来了!”

门前婆子用哭声往里传道。

贾母等人入内后,就见尤氏、贾蓉、秦氏扑倒过来,嚎啕大哭不止。

贾母亦是老泪纵横,悲戚哭道:“这是怎么了?我的珍哥儿刚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此言一出,三人的哭声竟小了些,面上均浮起难言之色。

或许自忖到底躲不过,贾蓉跪地拼命磕头,大哭道:“老祖宗,都是重孙这个畜生,害了老爷,重孙儿黄汤迷了心,撞客失了魂儿,才和老爷动了手……”

此言一出,满堂大惊,贾母几乎快骇昏了过去。

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上前,一脚踹翻贾蓉,厉声道:“混帐!胡说八道什么?你现在才是黄汤迷了心,满口胡言!”

众人大骇之余,见此又是大惊。

贾母等人看着贾琮忽然挺身而出踹翻贾蓉,一时惊的不知该说什么。

却又见贾琮抓住贾蓉的领口,竟生生将他拽了起来,一字一句道:“这番话你再说一遍,整个贾家都跟着遭殃,你也要被凌迟处死,千刀万剐!蠢货!”

骂罢,又转身对贾母、贾政躬身道:“请老太太、老爷做主,让人记好宁安堂众嬷嬷丫头的名字,但凡有一言半语传出去,悉数株连!”

贾家奴才多是家生子,按照律法生死皆掌在主家手中。

只是平日里贾家主子多施恩于下,极少立威,所以才另许多奴才忘了主仆之别。

此刻贾琮此番言谈说出,宁安堂内诸多嬷嬷丫鬟都变了脸色,担忧的看向贾母,希望她不被黄毛孺子所左右。

她们都听说过,贾母极不喜欢贾琮。

然而却不料,贾母竟点了点头,让身边一老嬷嬷将堂内诸嬷嬷丫鬟悉数带去厢房……

等下人都去了后,贾母看了眼站在一旁不再出头的贾琮,颤声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贾蓉一脸灰败,声音似生无可恋般木然道:“今日从西府回来,老爷已经喝多了,他……他没有随太太往正房里去,而是跟着我,和秦氏,到了我那边……”

听至此,贾母等人的脸色无不难看之极!

贾珍的心思,她们并非全无所知,隐隐都有听说。

只是谁也没料到,会到这一步……

一旁秦氏已经面色惨白的痛哭出声……

“老爷往我脸上啐,还……还解开裤子,当着秦氏的面,往我头上尿……”

“他还拉扯秦氏,要,要……”

贾母几乎晕厥过去,颤着身子一迭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其他人也都面露恶心作呕之色。

不过她们心里都明白,这就是贾珍的做派。

往贾蓉脸上啐,甚至指使奴才往贾蓉脸上啐,都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这般管教儿子,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今日喝醉了酒,又起了那等不要脸的心思,这样作践贾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贾蓉反倒似什么都不在乎了,继续木然道:“我见秦氏挣扎惨叫,就想去拉开,却不想,老爷劈头盖脸就打,我……我似中邪了般,就推了把。

我没想的,只轻轻推了把,老爷他就……他就倒了……

脸也成紫色了,捂着心口作呕,可又没力气吐出来,没一会儿,就过去了……”

人伦惨剧啊!

可是,这又能怪谁?

贾敬早早出家为道,将这样大一座家业都丢给贾珍。

贾珍年纪尚年轻时,突然接掌家业,却一味的高乐纵欲,为所欲为,也无人能约束,终于酿成今日之祸。

听完贾蓉说罢,贾母等人无不苦闷落泪。

贾珍竟是被醉酒呕吐物给呛死的……

她们都或悲苦或恶心,贾政也满脸热泪,贾琮却不得不再度提醒道:“老太太、老爷,今夜之事,断不能传出去,也绝不能认!太骇人听闻了,这等丑闻一旦拿到朝廷上,宁国爵位不保,贾蓉千刀万剐不说,连荣国说不得都会受到牵连。”

贾母长叹一声,哪有什么法子?

她看着贾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王夫人、尤氏、贾蓉等人也看了过来……

贾琮吸了口气,正色道:“虽死者为大,可今日之事,却也不能都怨蓉哥儿。珍大哥醉酒之后,实在是……荒唐。”

贾母皱眉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珍哥儿平日是好的,都是今日和你们吃酒吃多了……你还是说说该怎么办吧。”

贾琮心中一叹,道:“只能对外说,珍大哥得恶疾暴毙而亡。”

贾政道:“你珍大哥身上有爵位,忽然没了,朝廷是要派人来查验的。”

贾琮道:“那就让他们验吧,最多,他们也只能验出珍大哥是醉酒后意外而亡。老爷,这件事实在不能传出去,就算传出去了,吾家也万万认不得!”

贾琏这会儿也反应过来,面带惊色道:“对对对,三弟之言在理,这样骇人的罪名,削爵流放都是等闲,而且宁国若倒,荣国多半难以独全。”

荣宁二府,才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今日之丑闻传了出去,旁人不会只说宁国贾门风败坏肮脏,私德沦落。

整个贾家都会为之蒙羞。

在这个时代,这等事一旦捅到台面上来说,绝非小事。

贾母闻言,叹息一声,道:“就这么办吧,蓉哥儿以后……也不要再说之前的话了。”

贾蓉再不料还有生机,泪流满面道:“老太太,重孙儿罪该万死……”

贾母悲愤骂道:“你当你的罪过轻了?一群下作种子,不当人子的畜生,做下这样的好事来!等过了这一遭,再同你们算账!”

贾蓉再不敢出声,贾母瞥了眼平日里还较喜爱的秦可卿,见她面色惊惶,却生不出怜意来。

不过这个时候到底不好多说什么,真要再逼死一个媳妇,公公媳妇一起死,贾家就彻底成粪坑了。

她对哭泣不止的尤氏道:“出了这样的祸事,只哭有什么用?看看你管的这一家!”

尤氏愧然大哭道:“老祖宗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媳妇出身卑贱,这个当家太太当的也没分量,他们又有哪个肯听我一句?”

贾母闻言叹息一声,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因而道:“不管怎么说,这一大家子事,你要先管起来。乱哄哄的,像什么?

虽说你是续弦,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可到了这会儿,你也是这边府上的老太太了。

往日里都是珍哥儿做主,下面的人未必听你的,如今便是你做主,哪个不听直接报来,拿下打死也不妨。纵是蓉哥儿也不敢不孝!”

贾蓉自然磕头不止,尤氏闻言,心中则说不出是悲是喜,连连应下后,就听贾母再问道:“灵堂何在?”

……

第二百二十五章 今生不再红颜薄命

灵堂设在偏厅。

只是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寻得棺栋,贾珍之身,摆放在一处长桌上。

寿衣也未还,有些狼藉,面色紫绀,嘴角尚有秽物……

贾母见其惨状,念及其往日之孝来,悲从心来。

贾政、王夫人等人也无不大哭……

此时皆以死者为大,万般罪过,也能以死化之。

更何况贾珍在贾母、贾政等人面前素来恭敬。

连宝玉都放声大哭起来,唯独贾琮,目光清冷的看着长桌上的贾珍。

漫言不肖皆荣出,罪祸开端始在宁。

秦可卿的身份到底如何,贾琮不知。

但可以肯定,必然和皇家少不了干系。

贾家这样的人家,再怎样,也不会娶一个养生堂里抱养来的女人做长房长子长孙妇。

养生堂内的孩子,许多都是平康坊里的妓人无意中怀孕后生下,送入其中的。

再加上她房中的陈设……

所以,哪怕为防万一之祸,贾琮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宋岩离京前,再三叮嘱他仔细贾家内部,贾琮以为,此言绝非无的放矢。

前世读红楼,贾珍前面倒还安好,可是到了后面,聚集一群勋贵子弟练习骑射,又聚赌淫乐,与贾雨村勾结……

如今贾赦即将归西之际,他便是荣宁二府最后一个大祸根。

最可笑的是,贾珍竟然不知死活的打起了香皂的主意……

外面大势激荡,风云将起,贾琮此时实无心思将精力消耗在内斗中。

贾珍占着族长、兄长的名分,真要在大事上发话,贾母贾政都要给他几分体面。

所以,哪怕是宁杀错不放过,贾琮也不得不借机除掉他。

方法并不难,青霉素加酒虽然也有一定概率发生双硫仑反应,但概率却不大。

然而换做头孢,效果就强得多。

贾琮目前自然无法提炼出纯化的头孢,但他却知道,头孢本就最先出自排水沟的孢菌中,会产出天然头孢菌素。

以他前世在实验室中的操作经验,收取菌种培养并不难。

再加上他并不是为了救人,所以根本不需考虑提纯的问题。

因此,他并没有费多大气力就能获得足够的量……

而以他的手法,自然又可以轻而易举的在酒席上屡屡斟酒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放入……

双硫仑反应的严重程度与饮酒量和入药量成正比。

所以,以他放入的量和贾珍饮酒之量,贾珍必无幸存之理。

只是他没想到,会将贾蓉给牵扯进来……

看着哭的心惊胆战,痛不欲生的贾蓉不住磕头,贾琮不得不感慨礼教在这世上的森严及深入人心。

前世读红楼时,每回读到贾珍因一点小事,竟让奴才往贾蓉面上啐,贾蓉竟纹丝不敢动时,他就觉得恐怖。

也没想到,醉酒之后的贾珍愈发恣意,居然当着儿媳妇的面,脱裤子对着儿子当头撒尿。

实在令人发指!

然而这一会儿,贾母等人好似都忘了这些……

似乎即使老子对儿子做的再差,也是天经地义。

呵呵……

“老爷,还要往族内挂白报丧。老太太年事已高,不好过多悲苦。”

贾琮搀扶着贾政,轻声说道。

贾政悲叹一声,对贾琏道:“琏儿安排人去报丧。”又对王夫人道:“你们扶老太太起来吧,人命有数,天意如此,逝者已矣,生者还要活啊。”

王夫人、李纨等人忙将贾母搀扶住,苦苦相劝。

正劝着,却见一旁尤氏仰头昏了过去,登时又一阵慌乱。

等让人将尤氏送回去休息,让贾蓉跪灵堂,贾母一行人重回宁安堂。

落座后,贾母哭道:“我家常积善,缘何无余庆?珍哥儿才三十几许,就英年早逝,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夫人等又劝说。

不一会儿,贾琏回报,族人已来。

贾母收住眼泪,对贾政道:“政儿你去看看吧。”

她知道这个儿子于庶务一道不大通,又对贾琏道:“琏儿此事要多费心。”

贾政、贾琏应罢,贾母犹自担心人手不够,看向贾琮道:“老爷素来厚待于你,你心思多,多帮衬着他。”

贾琮点点头,应了声:“是。”

贾母面色已经极不好了,蜡黄枯槁,虽然白日慧静师太诵经后她美美睡了一觉,可是顽笑了半晚上,精力早已耗尽,还未恢复。

再加上前几日根本睡不好,这会儿子已经坚持不住了。

连王夫人的脸色都隐隐苍白。

见她们要走,贾琮不得不提醒一句:“老太太,尤大嫂子身子不适,眼看短时间内不能理事。天亮之后各家诰命必来吊丧,内宅没人接待,实在不像。”

已经有些头疼耐不住的贾母闻言,愈发觉得脑子里嗡嗡响。

可这会儿她又有什么法子?

族内虽然多的是女眷,可却不能随意让人进来。

名不正言不顺。

贾珍倒是有十几房姬妾,可让妾去招待诰命,贾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屋外起了夜风,秋风萧瑟,天气清寒。

一时间,众人心里无不悲凉。

王夫人倒是有想法,可却不该她说。

她看着贾琮,道:“琮哥儿,如今老太太疲惫的紧,一时间想不到人手,我也没个主意,你素来主意正,可有想法没有?这会儿子不是藏愚守拙的时候,你也大了,可以为家里分忧了。”

贾琮微微苦笑道:“太太言重了,但凡侄儿能做的,必不会拿捏。只是侄儿年纪还小,想法不成熟,说出来,怕惹得老太太生气着恼……”

贾母哼了声,道:“你若真有孝心,平日里少给我惹些祸事我就阿弥陀佛了!却不是让你这会儿小心的……”

贾琮点点头,却没接这茬儿……他道:“二嫂子素来是精明能干的,东路院如今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之前的事后来也都平息了,想来她也有了教训,往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老太太、太太若是消了气,何不让二嫂子过来帮忙?纵然尤大嫂现下不能理事,可有二嫂和蓉哥儿媳妇在,必不会有差池。”

听着前面,贾母和王夫人还都有喜色。

可到后面,听到蓉哥儿媳妇五个字时,却都沉下脸来,看向站在角落里一直哭泣的秦可卿。

到现在为止,众人还不知道,秦可卿与贾珍,到底有染没有……

是奸夫**,还是受害者?

其实即使是受害者,众人也会觉得谈不上无辜……

只会以为是她不守妇道,狐媚子勾人。

否则好好的爷们儿,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见贾母、王夫人乃至李纨都沉下脸来,贾琮心中一叹,道:“不管如何,在治丧期间最好不要露出任何马脚。一旦让外面知道了这桩丑闻,宗人府和礼部追查下来,绝不是闹着顽的。老太太,就琮所知,宗人府宗正忠顺亲王好似对贾家感观并不大好……”

贾母闻言面色一变,晕乎道:“这是为何?”

贾琮看向贾政,贾政叹息一声,道:“都是当年的恩怨……忠顺王为当今陛下皇叔,太上皇之胞弟。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与太上皇夺嫡兵变,正是那一次使得太后一族近乎族灭,太上皇正位后,虽未当即发作,只圈禁在王府,可在二十年前,还是让人以谋逆之罪动了手,株其全家。正是父亲领受此命,又令时任京营节度使的代化伯父动的手。

忠顺王虽为太上皇胞弟,偏和义忠亲王老千岁关系不差,当初太上皇正位登基后没有立即下手,传言便是忠顺王求来的情。

结果义忠亲王终没有逃过灭门之难,忠顺王不敢记恨太上皇,只能对贾家生恨。

所以这几十年来,两家从无往来。”

听到这等前事,贾母王夫人等人直觉得头大,再不想,无缘无故又冒出一个世仇来。

只是又纳罕,既然有仇恨,怎么这些年来一直都没动静……

却听贾政继续道:“琮儿的话是有道理的,之前咱们贾家一直恪守德行,再加上父亲大人的余荫未散,朝堂上多有故旧照应,太上皇也念及荣宁之功,所以一直不妨事。可若有大把柄落入旁人手中,难保不寻事。”

贾母闻言,只觉头疼欲裂,沉着脸皱眉看向一旁已经瑟瑟发抖的秦可卿,寒声问道:“秦氏,我只问你一句,可还有清白在?你如实说来,我还会去问蓉哥儿。”

秦可卿只觉得羞愤无比,跪地大哭道:“老太太明鉴,虽然公公……常逼迫,但媳妇始终未从啊。”

贾母冷笑一声,道:“你少弄鬼,若未从,让你弟弟拜琮哥儿为师,又是什么说头?他若没得好处,会这样上心?”

秦可卿愧红着脸,此时却也不敢隐瞒,道:“公公强势,蓉儿护不得我,我只能寻由子百般推辞。自从知道琮三叔为了一不相干的女子,也要推翻一状元,媳妇就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得到帮助,所以才……原是打算,等今日后,再托词等钟儿考上功名,没想到,没想到公公大醉后……”

听她如此说,贾母等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幸好还未真的做下那丑事,不然以后家宅不宁,脸面全无。

料她不敢说谎,贾母等人再不愿多留,交代让人喊了王熙凤先到东府来帮忙管事,秦可卿打下手,不可有疏漏后,一大众丫鬟媳妇护送着贾母、王夫人、宝玉等人离去。

贾政、贾琮等人也要去前厅招待族人,临行前,贾琮看了眼犹自跪在地上哭泣的秦可卿。

正好见她抬起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

那一双饱含委屈、惊惧、幽怨、自怜的含情目,似能勾魂夺魄。

诉尽了女人的柔、媚、怜、弱之风情。

秦可卿再看到贾琮时,先是惊惶不宁的一惧,随即又满是感激的看着他。

贾琮微微颔首后,却转身离去。

可卿虽美,他却不是贾珍。

如今贾珍已死,她自能继续她的生活。

因前世读书时每每怜惜之交,贾琮心里祝福她,今生不再红颜薄命。

……

第二百二十六章 告诫

宁国府,前厅。

黑压压的来了满满一堂族人,贾琮随贾政进门后,只他认识的就有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等等。

还有不少他认不全的。

贾家自高祖起,往下足有二十房,族人究竟有多少,贾族人自己都说不准。

只都中这八房,正经子弟都有百余人之众。

而百年繁衍下来,虽开枝散叶众多,只是子孙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毕竟都是一个祖宗,有的人过的锦衣玉食,有的人勉强只混个温饱,寒碜度日。

心里生怨不平,自然亲近不起来,也只这等时候红白事时才会相聚。

贾政与贾琏、贾琮到来后,除却贾代儒、贾代修两个代字辈外,其余兄弟子侄及孙辈纷纷起身相迎。

众人面色都绷的紧紧的,谁也没想到,一族之长贾珍正当壮年之际,竟会忽然暴毙而亡。

真说起来,贾珍这个族长当的并不算差。

逢年过节,总会将许多东西分给族里过的困难的兄弟子侄。

长辈跟前也有孝敬。

贾代儒这样连个生员功名都没取得的远支长辈,都落了个管教族学的差事,每年落下许多银财来。

因此此刻不少人都落下泪来,哭问缘由。

贾政叹息一声,当着贾琏、贾琮的面却说不出谎话来。

只摆摆手,落泪让贾琏道。

贾琏只能说是吃酒吃多后摔倒在地,呕吐物呛住喉咙,给憋死了。

贾代儒老泪纵横,却满是惊疑道:“好好的怎会如此?珍哥儿一族之长,如此尊贵,难道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其余人纷纷疑惑,贾琏有些耐不住便道:“大老爷脾性你们还不知,今日吃酒后躁的很,没让人跟,自己栽倒在宁安堂,等人发现时已经迟了。明日宗人府必会派人来验,到时候就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虽还怀疑,却也不再多想了。

是啊,虽然豪门承爵人暴毙而亡总会让人多想,可还有朝廷宗人府那一关。

再者,宁国府里只贾珍父子爷俩儿,贾珍就贾蓉一个儿子,爵位早晚落到贾蓉头上,不存在争夺害命的可能。

所以众人也就按下不表。

贾琮上前拜见贾代儒,以学生礼见之。

贾代儒虽然为人迂腐,但性子方正。

当初正是他在贾族中为贾琮扬名,逼的贾赦夫妇不敢再下毒手。

自贾琮出来后,三节两寿之礼便不曾断绝过。

见他当众行礼,虽然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可贾代儒还是满脸的欣慰。

旁人见之也纷纷暗自点头,随即又说起贾珍的丧事来……

贾代儒、贾代修都是年老经事多的老人,将该注意的事都提点到,贾琏、贾琮听进心里。

此时的丧事远没后世那样简单,停灵三日便可下葬。

尤其是公候勋贵之家,要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

另设一坛于宁安堂,使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这四十九日光景也足以让诸多亲朋故旧,远方亲属归来奔丧。

还要在这段日子里在祖坟之地建造陵寝,四十九日后下葬。

极其繁杂。

莫说不通庶务的贾政,就连贾琮、贾琏一一记下后,都觉得吃力。

这四十九日熬下来,非得累死人不可。

好在贾政也体谅他二人辛苦,命贾琼、贾琛、贾芸、贾蔷四人相助听命。

指派罢,贾琮与贾琏正出去要赶紧办事,就听到偏厅灵堂处传来大哭声。

这熟悉的声音,令贾琏眉头皱起。

贾琮见之,想了想,对贾琏道:“二哥,虽然我还小,但也听说夫妻间没有隔夜仇。到了今天这一步,你和二嫂都有问题,所以才该相互体谅。”

贾琏叹息一声,苦笑道:“三弟,你不知你二嫂那脾性,她认为是我丢了爵……怕是要恨我一辈子!”

贾琮呵了声,道:“刚开始自然难接受,不过她难接受的时候,是在和我放对,下了几次狠手对付我。如今过了这么久,我想她也明白过来了,爵位没了,有二哥在就足够了。

二哥怕不知道吧,二嫂的嫁妆被太太收了去,中秋给王家送节礼,她是当了身上最后两件头面换来的。她过的实在艰难……我都不记恨她坑我,二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有我无辜不成?”

贾琏闻言,讪讪一笑,又想起当初两人的恩爱来,迟疑了下,道:“三弟,你说我现在去看她,她会不会以为我伏低做小,往后就怕了她要低她一头?”

贾琮好笑一声,道:“我不大明白夫妻间到底该怎样,但我想,一段关系的维持,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都一定要彼此尊敬和包容。尊重人格优点,包容缺点,有了这两点,总不会差。”

“尊重优点……包容缺点……”

贾琏生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笑道:“三弟果然有大智慧,我好似明白了,成,我这就去看看!”

走了两步,却又情怯,他是真的怵那个要强的妻子。

他知道王熙凤是多么期望妻以夫贵,可如今他丢了爵位……

如今两人相敬如冰,其实倒不是王熙凤说了他什么,而是他自己一直在犯怵。

贾琏回头看向贾琮,干笑道:“要不……三弟与我同去?”

贾琮无奈的点点头……

……

偏厅灵堂处。

王熙凤跪地大哭,以尽亲情之义。

不过……

她哭成这样,倒也不只是哭贾珍,亦是哭她自己。

她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复出……

一旁丰儿一起落着泪哭劝着,在平儿走了后,丰儿就是王熙凤最贴心的丫头。

贾蓉当孝子跪在一旁,看着这主仆俩哭成这样,渐渐平静下来的心里,有点莫名其妙。

只是见王熙凤一张俏脸哭的梨花带雨,眉眼怜人,跪伏在那里的身子玲珑有致,不由有些眼晕……

正想入非非间,却听门口处传来脚步声,忙耷眉垂目,余光悄悄瞥着,就见贾琏、贾琮到来。

“呀!二爷和三爷来了!”

丰儿眼尖,看到二人后忙通风报信道。

正在伏地大哭的王熙凤闻言后,身子一僵。

继而就听闻之前恨的牙根疼,却也常常想念的声音响起:“行了,别哭了。老太太让你到这边管事,你若哭坏了,岂不辜负了她老人家的心意?这么大的人,也该懂点事了……”

“咳咳!”

贾琮站在一旁,仰头咳嗽了声。

这个时代,不管女方再怎么强势,可男人面上的“爷们儿”架子也不会放下。

前世凤姐儿过生,贾琏趁机偷了鲍二家的,被捉奸后,反倒提剑要杀凤姐儿。

到后来也不过是低头道个恼就了账……

贾琮愈发看明白了,与其说贾琏畏惧王熙凤,不如说他见妻子如此强势精明,畏惧心中的自尊。

好在因贾赦“教化之功”,让他性子软弱,不然只这等心态,换个要强性子的,非得将王熙凤折磨死不可。

王熙凤听到贾琏之言,心中泛起冷笑,不过也庆幸有了台阶可下。

虽然无奈,可正如贾琮之前对贾琏所言,总还要继续过日子。

老这样相敬如冰下去……她毕竟姓王,贾琏才姓贾。

没了贾琏,她在贾家根本没有立足之处。

往日里贾母虽总说,这个孙媳妇比孙子还好,可真到危难时候……呵呵。

所以,王熙凤正准备就坡下驴,却听到那声咳嗽声……

王熙凤心头猛然一颤,想起了前儿贾琮对她说的话,他说,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柳暗花明,比先前更忙了……

看着灵堂上贾珍凄惨无比的尸身,王熙凤生出一个打骨髓里颤栗恐惧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

难道和他有关?

贾珍才多大点,素来也没听说有什么恶疾,怎会……

他怎么知道,她马上就要更忙了……

每一个念头,都如最惊悚的噩梦般,让王熙凤生出无限恐惧。

可是她这边恐惧着,那边贾琏没有得到回应,脸上却彻底挂不住了。

“哼”了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这等夫妻之事,贾琮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好再劝。

他轻叹一声,道:“二嫂起来吧,原以为中秋这几日,家里实在忙不过来,老太太、太太就会让二嫂出来,前儿我听兰哥儿说他娘累的快熬不住了。没想到这边府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便将你荐给了老太太、太太。你多费点心,等忙完这边,老太太就要将你喊回去了。”

听贾琮这般说,王熙凤“啊”了声,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定是如此。

否则,好端端的他凭什么要害贾珍?

好好的一个人,也不是那样好害的。

竟是她自己多想了……

念及此,王熙凤又后悔之前忘了搭理贾琏,不过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先起身谢过了贾琮。

又见秦可卿带着宝珠瑞珠两个丫头过来,原来也是听到她的大哭声,过来相劝。

两人见面自然又哭了回……

贾琮见贾蓉看也不看秦可卿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淡淡道:“蓉哥儿。”

贾蓉忙抬头,强笑一下,应道:“诶,侄儿在。”

贾琮还显稚嫩的脸上,多了层威严之色,看着贾蓉告诫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思也无益。你如今年纪不小了,往后当思量该如何照顾好家人,担当起你该担当的。

不要因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琐碎心思,闹的家宅不宁。

若因此惹出是非来,再牵连出旧账,到时候你自己思量是何后果。”

贾蓉闻言,只觉心事被这个小叔叔全看破,慌乱之余,也被贾琮的神色镇的心惊胆战,忙保证道:“三叔放心,侄儿断不敢胡来,一定好生孝敬太太,也……也照顾好家人,不给外面可趁之机,也不敢辜负三叔的教诲……”

这一刻,贾蓉完全忘了几年前,他俯视贾琮如小丑的往事。

如今的贾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化成为真正威严的长辈。

贾琮见他如此,便没再多说什么,贾琮也知道,这种话的作用未必有多大,贾蓉心中的心结,只能靠他自己去想通。又与凤姐儿和秦氏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看着贾琮清瘦却又挺立如松的背影,王熙凤和秦可卿二人的眸眼中,目光渐渐复杂迷离,这才是男儿……

……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寿材

翌日清晨。

荣国府,荣庆堂。

昨夜自东府归来后,贾母并未立刻睡下。

鸳鸯寻了两剂膏药替她贴在太阳穴后,又上了参茶。

等贾母用罢参茶,琥珀将蒸热的牛乳羔羊汤送来,服侍着贾母用下后,贾母脸色方才缓和过来些。

又寻了郎中来瞧过后,才沉沉安歇下。

一觉醒来,终于回过了精神。

一早王夫人、薛姨妈来请安,老太太半躺在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上,靠着锦靠长叹息一声,面色依旧悲戚。

王夫人在一旁劝道:“老太太且看开些吧,人的命数福寿如此,奈何不得的。”

贾母闻言,感慨道:“珍哥儿打小在我跟前孝顺,原道他是好的,身子保养的也好,官也做的不差,谁曾想一顿酒席就吃没了,又是在咱们家吃的酒席……”

王夫人道:“菩萨定好的数,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琮哥儿还专门劝他少吃点酒,珍哥儿还不大高兴。要是……”

说至此,王夫人面色微微一滞,目光有些古怪起来。

薛姨妈也唏嘘不已,面色动容。

贾母哼了声,道:“你们也发现了?”

王夫人迟疑了下,缓缓道:“怪道老太太说琮哥儿命硬,这也……太硬了吧?怪渗人的。”

薛姨妈道:“珍哥儿和琮哥儿不相干吧?”

贾母沉默了下,眼睛微微眯起,道:“我早先听翡翠说,昨儿珍哥儿问那孽障讨香皂的方子……”

王夫人和薛姨妈闻言,面色登时一变。

在这个敬鬼神信命的年代,她们并不怀疑命格硬这等事。

尤其信命运福禄之说。

不说她们,一时间连荣庆堂内的丫头嬷嬷们,此刻都觉得身上发寒发冷。

她们并不会怀疑贾琮动什么手脚,只是会觉得,贾琮的命格是不是也太硬了些……

就听贾母又感慨道:“珍哥儿如今也没了,宝玉这一辈的里面,如今就数他了。”

王夫人闻言,面色又变了变,她知道,这个“他”字,指的自然不是宝玉,而是贾琮。

先前她就和贾母谈过,宝玉这一辈,有贾珍这个大哥在前面挡着,又袭着爵,又最年长,还是族长,下面的人就算再能蹦,也蹦不出圈儿来。贾珍素来对宝玉还算不错……

可如今贾珍就这样没了,再往下,却是没谁能压得住贾琮了。

指望贾琏显然不行……

她们虽是内宅人,也看得明白贾琏的性子,不是个争强好胜的。

贾琏不是,宝玉就更不是了。

如此一来,贾家外面的男丁子弟里,还有谁能制住贾琮?

贾环么,呵……

想到日后宝玉要指望贾琮过活,王夫人的面色隐隐难看起来。

至今为止,在她眼里,贾琮也远远不如宝玉贵重。

甚至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贾母自然看透了她的心思,语重心长道:“淑清啊,这个孩子不要再想着去压了。我可以啐他骂他都不妨事,我是他祖母,年纪又这般大了,说他两句不碍事,受用了一辈子福寿,难道他还能克我?你们就不要说他了,以防万一……”

王夫人闻言,忙道:“并不曾说过他,老爷最是器重他的。”

贾母闻言无奈笑了笑,道:“也得亏老爷喜欢他,我瞧着他也最敬重老爷,和宝玉、环儿也亲近……往后就这样吧,有个命硬的在外面顶着,宝玉他们在家里享福受用也踏实。”

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震动。

她们明白,贾母是被贾琮这样的命给唬住了。

其实她们也一样被镇住了,只是……

王夫人缓缓道:“就怕琮哥儿太能闹腾,惹出祸事来,牵连到家里……”

贾母想了想,面色悲戚道:“东路院那边,怕是挺不过年关去了……到时候,他身为人子,就要守孝三年。

后面又有大太太……来回加起来就是六七年,到时候,也有十八.九了,想来会沉稳许多。那时宝玉也大些,兰哥儿也长起来了,总会好的。”

王夫人闻言,也没别的法子,颔首道:“老太太想的周全。”又道:“那凤丫头那儿……”

贾母道:“等过了这一茬,就让她回来吧。可怜见的一个人在那边,我听说还让身边小丫头子去当了头面换银子……”

一直不好插口贾家家务事的薛姨妈闻言登时震惊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贾母还没开口,王夫人就忙道:“真真是个傻丫头!前儿那会儿有锦衣亲军抄家,我担心回头再抄一回,就先将她的嫁妆收了起来,她一直没回来,我也就忘了给她送去,她既然差银子使,也该派人来说一声。”

薛姨妈闻言心里微微一寒,不过还是有些疑惑,问道:“我听说,东路院那边的嚼用花销没从公中走,都是琮哥儿自己供给,莫非他没银子了?”

这话题说起来让贾母都觉得不自在,啐骂道:“那个孽障整日里弄鬼!家里还差他那一口,偏他做这个可怜姿态,也不知给哪个看?”

一旁鸳鸯笑道:“倒不是琮三爷没给银子,我常听下面小丫头子叽咕,说琮三爷真真大方的紧,这些日子来墨竹院的丫头都吃圆滚了。”

薛姨妈听着好笑,道:“我瞧琮哥儿也不像是小气的,连我这样在家里做客的亲戚,每月都还让人送香皂来,给银子死活也不要。”

贾母忙道:“这是应该的,又有什么好说的?他不给才是不对。是凤丫头想给南省老子娘送中秋礼,还给王家那边她舅舅送,手头没银子,没法子,只能让丰儿去当。偏当铺小气,那样好的头面连二百两都不给。让琮哥儿给撞见了,恼的说了她一通。”

薛姨妈笑道:“他说什么?”

贾母气哼哼道:“他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嫌给他丢了脸,一个长嫂养在东路院,结果差银子使竟去当头面,你当他脸上好使?巴巴的给了一千两银子,让丰儿赶紧赎回来。”

薛姨妈笑道:“哎哟!可见是亲嫂子!之前两人也闹的不对付,到了关键时候,到底还是亲人。”

贾母闻言面色好看了些,道:“他虽比不上宝玉,可也还将就。要是能给我省点心,就更好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听闻戴权禀报后,皱眉道:“贾珍?朕记得,他今年并不大吧?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戴权阴鹜的眸眼中隐隐有些激动,道:“嘿!主子,真真是乱啊!宁国府的密间说,昨儿贾珍、贾蓉父子携内眷一起往荣国太夫人处用团圆宴,没想到他们父子二人都喝多了。待从荣国返回后,贾珍竟当着儿媳的面啐贾蓉,还让他跪下,往头上撒尿!”

崇康帝闻言,厌恶的骂了声:“不当人子的混帐!”又问道:“所以贾蓉就杀了他爹,他敢弑父?”

戴权摇头道:“这倒没有,听说……听说贾珍还想对贾蓉妻子不轨,贾蓉实在忍不住了,才推了贾珍一把,想把他推开。可贾珍喝了太多,站不稳,一推就摔倒在地,也不知碰到哪儿了,肚子里的酒货呕出,却卡在了喉咙处,生生呛死了。”

崇康帝对勋贵府第这等骄奢淫逸堕落之事深恶痛绝,恨不得下令将这起子乌烟瘴气的混帐斩尽杀绝,让他们活着简直浪费粮食……

可是,纵然是帝王,也不能随心所欲。

这个时候,他还要留着贾家这样在军中还有不小影响力的开国勋贵有大用。

不过,他却也不愿白白放过这次机会……

求着用,和打压着用,他显然更中意后者。

念及此,崇康帝眸眼微眯,沉声道:“传宗人府宗正,忠顺亲王觐见。”

“喏!”

……

宁国府,仪门正院。

庭院内,诸多族人站立。

一早天刚亮,贾琏便率贾蔷、贾芹等人亲往城外玄真观请贾敬归府。

至半上午时,外面传来动静,门子禀道:“老爷回府!”

继而又是一阵大哭声。

贾琮与诸贾族族人迎了出去,走出仪门,就见贾琏等护送着一身着道袍的清瘦老人,往里赶。

此人便是贾敬……

贾琮等人忙行礼,贾敬满脸悲色,并未多言,径自往里走去。

贾琮等人随后,直到偏厅灵堂。

贾蓉正当孝子,见贾敬归来,心里唬个半死,面上却是痛不欲生,跪行上前,抱着贾敬的腿大哭不止。

贾敬一眼就看到长桌上贾珍的尸身,看到贾珍凄惨的面容,恍若恶鬼,身子都晃了晃。

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纵然修道多年也难承受。

又见长孙如此悲恸,他亦老泪纵横。

贾政闻讯赶来,惭愧不已道:“大兄,都是我照顾不周,才让侄儿英年早逝。”

贾赦来时已经得知贾珍死因,只是之前早已商量过,再不能与人道是贾蓉之过,也怕贾敬受不住人伦惨剧,同样没有相告实情,只说是醉酒后呕吐呛死。

他并没有迁怒于贾政,只落泪悲叹道:“都是珍儿命运不济,福寿浅薄。只是,我儿为何连一副棺栋都不能受用?”

贾政闻言,看向贾琮。

贾琏一早出城接贾敬,其余庶务由贾琮总掌。

贾琮道:“回大老爷的话,已经派人去取木料了。这会儿想来快到了……”

这时的丧事,大家子都不用外面现成的棺木寿材,而是自己选上好木料解锯糊漆制作。

正说着,外面传来议论声:

“哟!棺木到了!”

“瞧着像是上等的杉木,不错。”

“足有五寸厚吧?可以!”

“是好木料啊!”

贾敬出门见之,却大怒道:“吾儿贵重,焉能盛于这等贱木?”

贾琮并不畏惧,问明白管事之人后,禀道:“大老爷,这是下面人跑遍七八家寿材铺里,能找到最厚的木料了。”

贾敬瞪了眼过来,神情有些激动,斥道:“混帐话!跑七八家寻不到,不会多跑几家?寿材铺里没有,不会使人去城外去伐么?”看了贾琮两眼,觉得眼生,质问道:“你又是哪个?什么时候吾家轮到你在这说话了?”

贾琮面色淡然,一旁贾政正要开口介绍,却听外面通传声响起:

“宗人府左司理事刘呈祥大人到!”

……

第二百二十八章 谣言

宗人府左右二司理事官是属官,为正五品。

左右二司分掌宗室及勋贵谱牒,序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爵、名谥,并核准承袭次序,秩俸等差,及养给优恤诸事。

宗室为之。

宗人府左司理事刘呈祥,便是宗室。

只是大乾建国百余年,宗室繁衍日广,到了崇康年间,宗室子弟不下千人,且由于降爵承袭,太祖年间的亲王到了这一朝,若无恩典功绩,也不过是奉恩镇国公。

而当初的奉恩镇国公,到了这一朝早已在宗室谱牒上除名了。

倒不是天家苛刻,若为宗室,则不能科举为官,又不能从军领兵,只能在内务府或是宗人府、光禄寺等闲缺儿上厮混。

就这样,也是僧多肉少。

每年发的那点奉恩银,举家食粥都不够。

索性脱去这一层桎梏,反倒百无禁忌。

刘呈祥本为太祖三子成王一脉,只是祖上初封着实不高,到了这一辈虽还未脱离谱牒,却也没什么爵位了。

空担着一个宗室的名头,因为文名不弱,因此在宗人府里任正五品的属官。

给宗正、宗人等王爵打下手……

同为太祖子孙,有人如今袭着王爵,贵重位显,有的却和奴仆下人一般,任人驱使。

其心态可想而知。

刘呈祥便是宗室里比较“反动”的反骨仔,期望“革命”发生的一位。

分明是宗室,他却敬重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又仇恨勋贵一脉的膏粱败类。

因而寻常宗室、勋贵一脉往宗人府办事,在他手里常落不到好,百般刁难。

偏他到底还是宗室,别人还不能拿他如何。

尤其是勋贵……

而刘呈祥被引入仪门时,正好看到贾敬迁怒于贾琮,厉声呵斥。

若是寻常,他也不会心有他想。

最多冷笑一声狗咬狗。

可是贾家不同,因为素来自诩文名的他,知道贾家近来出了一位清臣公子。

他虽没见过本人,却听说过,贾家这位清臣公子,年虽不高,但相貌之俊秀,直追宋玉潘安。

站在人群里,当真是人如美玉,倾国倾城。

更有传闻,其师松禅公之所以以颜鲁公之字为其表字,就是想借颜鲁公千古之刚烈气息,中和一番他过于神秀的相貌。

因此,当刘呈祥甫一入仪门,看到贾琮第一眼时,就认出他来。

实在太过明显了,分明鹤立鸡群。

再加上那副淡然不俗的气质,与传闻中一模一样,刘呈祥断定此人便是“神交已久”的贾清臣。

而见一个能口出“四言”,能书“清臣体”,能写出“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少年文杰,被一个“奇装异服”,满身腐朽气息的勋贵斥骂,刘呈祥心里瞬间再恶劣三分。

之所以认定贾赦是勋贵,因为在宁国府这样的国公府中,敢当着无数人训斥喝骂的人,难道还会是真道士不成?

对于贾家情况已有了解的刘呈祥,甚至直接断定此人便是宁国府那位抛弃爵位家业,也要出城在道观里厮混的贾敬。

念及此,他面色更低沉三分。

虽然身为宗室,本身便是权贵,可在他这个落魄宗室眼里,仗着勋贵身份作威作福的人,算个屁!

腌臜鼠辈,也敢凌辱文杰?

而对面一众贾家人见这位低沉着脸到来,也不知出了何事。

勋贵门第多不在乎文官,因为文官管不到勋贵。

哪怕作奸犯科,也是天家和宗人府来管。

所以,勋贵门第忌惮宗人府。

刘呈祥虽只是属官,却也是宗室。

贾敬、贾政等人上前见礼问好,并问来意。

然而在王公勋贵面前都有体面的贾家诸人,在这个宗室“反骨仔”面前,竟吃了个闭门羹,被冷落了。

刘呈祥勉强对贾政回礼后,并未答来由,反而看向贾政身后的贾琮,问道:“汝可为松禅公弟子,四言贾清臣?”

贾琮在贾家诸人异样的目光中不卑不亢站出,揖礼道:“学生正是贾琮,却不敢当四言之名,此为吾师松禅公及牖民先生之教诲。”

见他如此谦逊,刘呈祥心中好感更甚,颔首道:“汝虽为权贵,但向学之心,吾甚嘉之。望汝再接再厉,不为勋贵身份所耽。”

贾琮心里好奇此人是何方神圣,面上却恭敬应道:“多谢大人教诲。”

刘呈祥闻言,只觉君子如玉,如沐春风,真想好好聊一番,只是到底知道身上有公事。

见对面贾敬一张干瘦的老脸黑成了锅底,非但不惧,反而冷笑一声,道:“你就是贾敬?”

贾敬哼了声,道:“正是。”

刘呈祥又问道:“宁国冢孙贾蓉何在?”

见没人答,贾琮投桃报李,答道:“回大人,贾蓉为孝子,正在灵堂还孝。”

贾敬眸眼森然的瞪向贾琮,他看出刘呈祥是来寻是非的。

他却并不惧怕。

贾家一门双公,如今虽然不比从前,但说任人上门欺负,却也是不惧的。

贾琮这等行径,在他看来,就是内贼。

不过没等他发作,就听刘呈祥阴声道:“奉宗人府宗正忠顺亲王王谕:招宁国府贾敬、贾蓉入宗人府问话!”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大变!

喊去宗人府问话,大概是勋贵门第最不想听到的话。

也是最耻辱之事!

偏生,他们还不敢拒绝。

因为宗人府管着勋贵的命脉,核准承袭,甚至定降袭程度。

若宗人府考核优等,原级承袭的事虽然罕见,却也不是没发生过。

若宗人府考核劣等,连降三级的事屡屡不鲜。

而被喊去问话,显然已经到了极恶劣的情况……

否则,无论如何天家都会为与国有功的勋贵门第留几分体面。

见此,贾敬再也端不起一族之尊的派头了,面色浮现畏色……

……

荣国府,墨竹院。

平儿等人都已经得知了东府的事,自然是“阉割版”。

不过得知贾琮在东府管事,平儿、晴雯等还是觉得有趣荣耀。

却没想到,一院子人正在屋里吃午饭,竟见贾琮回来了……

平儿等人忙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怎这会儿回来了?”

晴雯口直心快,急问道。

贾琮微微一笑,道:“被东府大老爷给罢免了,就回来了。”

对于贾家这群爷们儿,贾琮是彻底没脾气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贾敬临走前居然还让贾蔷取代了贾琮,以宣示他的权威。

当然,他或许是不想让荣国的手伸的太长,但无论如何,他这样做都让贾琮感到荒诞。

看来果然不管一国还是一家,到了末期都会生出妖孽……

贾琮虽说的平心静气不痛不痒,可平儿、晴雯等人却着实气坏了。

一个个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她们之前以为,到了今天这一步,贾琮再不会受此等羞辱了……

见她们如此,贾琮反倒笑道:“你们也是傻,当这等事谁爱干不成?若不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又是老太太亲口指派,我躲还躲不及呢。”

其她人觉得好像是这个理儿,平儿却懂得多,提醒道:“这也是机会啊,可以正式和那么多王公大臣,世交故旧们见面。”

贾琮闻言微微侧目相看,平儿说的其实在理。

这等时候,的确是各种王公旧交们往里认识,结交扩展人脉的最好时候。

也是之前贾琮卖力做事的动力,只是人家不领情不给机会,他也不好强求。

当然,在家里不能这样说,凭白让人担忧惋惜。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想多了,虽然和那些贵人见面机会难得,可见他们的人多了去。他们自家子弟天天见他们,成就也就那样,不肖子弟更多。所以,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多和他们见几面,其实还不若多读几篇文章。”

平儿将信将疑,晴雯等人却立刻叛变过去,连连点头道:“三爷说的才有志气!”

平儿笑骂了两句,也就撂开了手。

张罗着去给贾琮准备午饭。

贾琮见她们的小饭桌上摆着四盘小菜:油盐炒枸杞芽儿、野鸡瓜子、鸡髓笋、胭脂鹅脯,另有一海碗火腿鲜笋汤和一木桶粳米。

见粳米还有大半,他便笑道:“不用再忙活了,就着这些就好。”

平儿忙道:“这哪里使得?都是剩的。”

小红立刻就要去厨房让柳嫂子再炒菜,却被贾琮喊住,道:“一家人,有什么剩不剩的,添双碗筷就好。”

平儿等人闻言,登时不说话了,看着贾琮温润如玉的面容,目光都变得柔情似水。

众丫头又一起落座,陪侍着贾琮吃了起来,多是让着他吃。

刚吃完搁下碗筷,就见贾环一阵风似的跑来,满头大汗。

贾琮看了眼,问道:“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原计划着是今日来墨竹院读书的,可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读不成了。

贾环听问,却神秘兮兮的瞟了平儿等人一眼,然后装模作样的不说话,似有婢女在不方便,看的贾琮无语的抽了抽嘴角……

平儿等人暗自好笑,也不会和贾环一般见识,想想他身后的赵姨娘,实在惹不起,也不愿招惹,便一起收拾了碗筷离去。

等人离去后,贾环才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激动道:“琮三哥,我听说珍大哥是想强女干蓉哥儿媳妇,才被蓉哥儿打死了?”

贾琮闻言,面色霍然一变。

……

第二百二十九章 问话

“混账话!哪个给你说的?”

贾琮面色肃穆,厉声呵斥道。

贾环如今心里愈发敬畏贾琮了,不是对贾琏、宝玉那样因为年纪大而生的畏惧,而是因为贾琮有能为。

连他娘赵姨娘都屡屡教他,让他跟紧贾琮,因为贾琮是个心里藏奸的,日后准有大出息……

见贾琮脸色难看,贾环也不敢顽劣了,垂着头老实道:“是听我母亲说的……”

贾琮闻言轻吸了口气,虽然他早就料到,宁府之事一定瞒不过有心人,却万万没想到,消息会散播的如此之快,只一夜功夫,一天都未到,却是连赵姨娘都知道了。

事情要坏……

这件事一旦大范围传开,宁国危矣!

这件事虽并无证据,贾珍也只是死于酒后作呕,可外人却不信。他们或许会以为,若是没贾蓉推倒那一下,贾珍未必就吐不出来……

在此以孝治天下的世道中,弑父之罪,即使是无心之举,也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要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

再加上贾珍做下的那些无德之行,宁国若不除爵,简直天理不容。

昨日贾琮虽及时让贾母下令制住了宁安堂内的嬷嬷、丫鬟,可是如今看来,在此之前,怕就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

有没有人推波助澜他不清楚,毕竟这样的事本就极易传播开来。

可是,若果真如此……

他心里要有准备了。

“三爷,琥珀姐姐来了……”

贾琮正面色凝重的寻思着,就见觅儿引着一大丫鬟进来,正是贾母房里的大丫头琥珀。

琥珀与贾琮行礼罢,看了眼贾环,对贾琮笑道:“三爷,老太太请三爷去一趟。”

贾琮点点头,道:“知道了。”

……

荣庆堂内,气氛还算不差。

贾母与宝玉坐在软榻上,王夫人、薛姨妈坐于高台两边。

堂下,贾家姊妹们坐于交椅上,轻声说笑着。

对于内宅而言,贾珍暴毙虽亦骇人,但她们一年也见不到两回人,所以也只是惊骇了一下罢了,除了被送回去的贾珍胞妹贾惜春外,余者心里并不在意……

就听上面贾母对薛姨妈埋怨道:“都道我偏心宝玉,不待见那个孽障,可你瞧瞧,他可有一刻钟让人安心的没有?昨儿才叮嘱他,好生帮衬着老爷和琏儿,他倒好,转眼回家来吃饭。东府难道就没他一口吃的?”

贾母的耳报神只探听到了这个,因此回报与她。

对于贾琮如此恣意无礼,不知轻重,贾母心里极恼。

薛姨妈闻言,面上作疑惑状,道:“这不像是琮哥儿的性子啊,再说老爷还在那边,岂有他独自回来用饭的道理?”

贾母哼了声,道:“保不准他就会欺哄老爷,故意如此……”气话说罢,又无奈叹息道:“我也怕冤枉了他,所以才喊来问话。只不管如何,他也不该丢下老爷一人回来受用。”

薛姨妈这话就不好接了,只是依旧纳罕。

王夫人缓缓道:“许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贾母现在就听不得出事,听到这两个字,太阳穴都直跳。

正想着是不是再寻两剂膏药贴上,就见琥珀引着贾琮入内。

贾琮行礼罢,没被叫起,听上头贾母沉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帮衬老爷么?”

贾琮面色平静,道:“东府大老爷赶我回来的。”

“……”

贾母千想万想,也没想过是这个缘由。

王夫人都奇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你还在他家里帮忙……”

贾琮苦笑一声,道:“回太太,侄儿派人去给珍大哥选寿材,特意叮嘱人挑选最好的回来……”

“是下面人不尽心?见你年小糊弄你?”

贾母沉着脸问道。

贾琮摇头道:“这倒不是,孙管事选回来的木料已经是半个西城寿材铺里最好的木料了,族人们也夸好,足有五寸厚,只是东府大老爷还是觉得不够。且他也不识得琮,以为我不配在东府做事,就让我回来了。”

贾母听闻原来是这回事,面色稍微舒缓了下来,又奇怪问道:“老爷呢?他最向着你,没和东府大老爷说清楚?”

贾琮顿了顿,道:“敬大老爷没给老爷机会……”

贾母闻言面色登时难看起来,以为贾敬烧香修道修得脑子糊涂了,敢不给贾政体面,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贾琮道:“因为敬大老爷和蓉哥儿被宗人府的属官带去宗人府问话去了,他临走时匆匆罢免了我的差事,老爷来不及解释,他们就走了。”

贾母:“……”

贾母耷拉着眉头,直瞪着贾琮。

王夫人、薛姨妈面色也都变了,她们自然明白,被宗人府喊去问话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见贾母气的说不出话来,看着贾琮怨怪道:“你这孩子,这样的事怎不早点来说?”

贾琮似有些莫名,道:“太太,大老爷和蓉哥儿被喊去宗人府,要紧么?”

王夫人见他如此,只当他不明白此中道理,奇道:“老爷没和你说什么?”

贾琮摇摇头,道:“老爷只面色担忧的叹息了声,没说话,就被族里几个叔伯给劝到里面去了。侄儿本还想解决了寿材之事,只是贾蔷他们几个宁国那边的说不敢劳侄儿费心了,侄儿就先回来了。”

王夫人闻言,沉下脸来。

她对这些事门清,对贾母道:“如此看来,贾蔷他们倒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贾蔷亦是宁国嫡孙,当年宁国公贾演生四子,代化最长袭爵,贾蔷是贾演第三子之后。若是贾珍贾蓉倒了,他未尝没机会承爵,只是……

贾母还没言,就听贾琮忽地面色凝重道:“其实就算老太太不唤我来,琮也要来的,有一急事,我刚得知,不得不来告知老太太、太太。”

贾母沉声道:“又怎么了?”

贾琮将贾环刚去墨竹院说的话说了遍,只因内眷在,所以将强女干说成了欺辱。

可饶是如此,还是听的贾家姑娘们面红耳赤,纷纷起身去了西暖阁。

贾母等人却顾不得她们了,真真又惊又怒!

贾母急怒道:“那个下作娼妇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贾琮摇头道:“这个我便不知了,不过琮猜想,必是昨夜我们这边过去前,就有人传散开来。老太太,要有准备了……”

最后一言,贾琮声音凝重,听的王夫人和薛姨妈愈发提起心来。

贾母更是惊骇,她并不糊涂,东府那边的事当真传了开来,对于贾家必然是天崩地裂的冲击!

那是扒灰弑父的丑闻啊!

莫说贾家,天家都经不起这两项罪过!

唐明皇娶杨贵妃,还让她出家掩饰一番,贾珍却要当着儿子的面强上。

若是扒灰还能勉强遮掩,弑父则是真真千刀万剐的罪过!

甚至,还能祸及家族。

昨夜正是因为知道这点,她才会听了最不喜欢的孙子的话,让人将宁安堂的嬷嬷丫头都控制起来警告。

可没想到,到底还是出事了。

再一想贾敬贾蓉被带走……

贾母的面色惨白起来,显然,她也想到了,必是宗人府得到了信儿去。

至此,贾母心乱如麻,再没了主意。

她没主意,王夫人自然更没主意。

这等祸及家门的事,她们内宅妇人能有什么法子?

王夫人看向贾琮,问道:“琮儿,这事到底要紧不要紧?老爷和你琏二哥都不在,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薛姨妈也道:“琮哥儿年虽不高,但在外面读了两年书,见识的多,见闻也广,合该给老太太、太太分忧才是。”

贾琮躬身道:“老太太、太太、姨妈且安心,纵然事情到了最坏之处,荣国这边应该不会有事。”

王夫人闻言一怔,继而赶紧问道:“这话怎么说?”

贾琮没有先回答,而是看向了堂内的嬷嬷丫鬟们。

见他这般,贾母哼了声,道:“你们先下去罢。”

堂内一众侍候的嬷嬷、丫鬟们福身后,悉数出去。

贾母身旁的鸳鸯也站起身来,贾母却道:“你不必动了,若是连你也是守不住嘴的,这个家我待着也没甚意趣了。”

鸳鸯闻言拿大眼睛看向贾琮,王夫人薛姨妈也连连给贾琮使眼色,贾琮见贾母瞪着他,点点头道:“老太太说的在理。”

贾母闻言,面色舒缓了些,她还真担心这个混账孙儿让她下不来台,偏他若真执意让鸳鸯下去,她也没法儿……

贾母哼了声,道:“你别哄我,赶紧说你的道理,说不出才有你的好!”

贾琮点点头,将如今朝廷局势简略易懂的说了遍,道:“托先荣国的福,开国功臣一脉,唯有荣国府在第二代还维持着军中的威势,至今尚有影响,虽远比不得贞元功臣一脉势大,但总还能为陛下所用。

所以,相较于国朝重事,家里这点子事算不得什么台面上的事,荣国这边必然无忧。

其实若是昨日消息封锁的早些,没有弄到现在人尽皆知,连宁国那边也不会有太大的事。

可如今却……”

听贾琮这样一说,贾母和王夫人还有薛姨妈面色都好看了许多。

只要荣国府没太大干碍,就伤不了她们根本。

念及此,再看贾琮,三人的目光都隐隐复杂。

薛姨妈对贾母笑道:“虽有大不幸,可万幸老太太家里有这样一匹千里驹,外面的事都明白,也是好事。”

贾母缓缓点了点头,难得没骂贾琮两句,纵然她心里再不喜欢贾琮,可经历这么多事,贾政、贾琏他们都没甚好法子时,贾琮总能在一团乱麻中分析出道理来,确实难得。

贾母看着贾琮俊秀非常的脸,眯了眯眼,又问道:“那你说说,东府那边,最差的结果是什么?”

贾琮顿了顿,道:“怕是……要除爵了。”

此言一出,贾母等人无不面色大变:“怎会到这个地步?”

……

第二百三十章 愚蠢

“怎会如此?”

这一声疑问,同样发生在宗人府中。

听到左宗人顺承郡王刘浩的质询后,见孙子贾蓉跪在地上颤抖,贾敬如遭雷击般,不敢置信的颤声大喊道。

他虽修道,却非是因心性无为而修,反而是由于心中有大欲望,欲求长生不死,永享富贵而修。

纵然修道期间,贾敬其实也未曾真正断绝过红尘事,不然小惜春又从何而来?

所以他的心性,远没有真正修道之人的淡然境界。

因而这出惊变的人伦惨剧,让他痛入骨髓!

儿子欲图奸淫孙媳,孙子杀死儿子……

贾敬连呼气都觉得困难,似有人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贾蓉一言不发,顺承郡王却也不给贾敬多话的机会,沉声道:“贾蓉,实情到底如何,你还不从实招来?若是还不招,本王就以弑父大罪,转呈忠顺王爷,再上告陛下,判你凌迟处死千刀万剐之刑!”

贾蓉闻言,唬的魂儿都要飞了,哪里还记得贾琮的叮嘱,将事情经过一股脑的说出。

最后,贾蓉满脸涕泪的磕头道:“王爷明鉴,王爷明鉴啊!小人只是听闻妻子惨叫求救,上前推了把,老爷就自己倒下……”

“畜生啊!!”

贾敬闻言仰天悲叹,这一刻真真是求死而不得。

顺承郡王面无表情的听完贾蓉所言后,再冷冷瞥了眼痛不欲生的贾敬。

虽然分不清他是真痛苦还是在做戏,顺承郡王觉得也无所谓了。

勋贵府第中,腌臜是非事本就多,不下于天家。

扒灰的事虽然爆出来的少,可在宗人府中看到过的,却不知凡几。

夺爵的勋贵乃是宗室家族,几乎都发生过这样的事。

可弑父之人,却极罕见。

当年武王极怒之下,挥军杀入太极宫,最终都未走到这一步……

若是贾蓉能硬咬着不松口,只说贾珍是喝酒醉死,那宗人府也不会强逼。

可惜他只一诈,贾蓉就将一切都倒了出来……

或许,贾敬悲痛欲绝的不只是儿子之死,更悲痛有这样一个废物孙子……

等一旁笔帖式将贾蓉所言记录完毕,顺承郡王刘浩一挥蟒龙袍袖,看也不再看贾敬、贾蓉爷孙二人,对一旁属官道:“押下去,等待宫中旨意。”

属官忙命持戈御林将瘫软在地的贾敬、贾蓉拖了下去。

左司理事刘呈祥看着贾敬此刻恍若朽木的模样,厌弃的瞥了眼。

贾家一个黄昏勋贵家族,对寻常人或许还是庞然大物,可对宗人府……

便和眼前这位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贾敬一样,日暮西山,不值一提。

这样的混帐,还敢和他拿大。

其实今日本无贾敬之事,只是刘呈祥极不喜此人猖獗,故将他一并带了回来。

对于宗人府来说,只要带回贾蓉,是不是稍带上一个贾敬,无关紧要。

总而言之,扒灰弑父之罪已落实,贾家宁国一脉……

完了。

……

宁国府,宁安堂。

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等人,与贾政平坐。

虽然他们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到了宗人府丝毫不给宁国体面,在大祭治丧之日,将贾敬、贾蓉传唤至宗人府问话,可见事情绝不会小。

代儒、代修二老倒没别的心思,他们只是关心,贾蓉不在的时候,谁来当孝子?

大丧期间,总不能没有孝子。

贾敕、贾效、贾敦等人心思虽都不单纯,但殊途同归,终究还是落在谁当孝子上。

因为若是贾敬、贾蓉果然坏了事,回不来了,孝子便是承嗣人……

贾家二十房,在京八房,除却荣宁二府外,还有六房。

而其中宁国一脉又有三房。

贾敕便为宁国一脉三房老大,他对众人道:“无论如何,先选个人来当孝子罢。要我说,珖哥儿是他们这一辈里最长的,就让他来当吧。”

贾珖为其子。

贾效闻言却冷笑道:“焉有兄弟给哥哥当孝子的道理?岂不让人可笑?这话不通的很。”

贾敕闻言一滞,道:“那就让贾菱当罢。”

贾菱为贾珖之子。

贾效却又笑道:“贾菱在那一辈,又非最长了。要我说,就该让贾菖来当这个孝子,他才是艹字辈最年长的。”

贾敦却摇头道:“不妥不妥,贾菖非宁国嫡脉。”

贾效闻言面色登时涨红,怒视贾敦。

贾菖为其孙,贾敦说贾菖非嫡,岂不也是在骂他是小娘养的?

贾效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来,咱们三房又有哪个配当这个孝子?当年先祖宁国公共有四子,除了代化公,只另一子为嫡……”

说至此,三人面色都微微一变。

那一支虽然快死绝了,可毕竟还没绝,还有一人在。

贾代儒缓缓开口道:“就是贾蔷吧?”

贾敕、贾效、贾敦三人面色一变,贾敕笑道:“老太爷,蔷哥儿虽为宁国嫡脉,可是……可是他年纪太小,又无父兄。有什么事,连个帮衬的也没有。又没子嗣,他若再有个闪失,总不能再选孝子吧?”

贾效、贾敦二人连连附和道:“极是极是。”

贾代儒、贾代修还要说什么,却听贾琛阴阳怪气道:“说到底,这是宁国一脉的事,两位太爷还是……哼哼,不要管的太宽才是。”

贾琛为贾敦之子,他这般无礼,贾政等人原以为贾敦会厉声训斥,不料竟连一丝反应也无。

贾代儒、贾代修见状气的白须颤抖,贾政亦是皱起眉头,勃然大怒道:“放肆!”

贾琛忙跪下磕头请罪,贾敦则不疼不痒的骂了两句。

毕竟是人家儿子,贾政也不好管教太狠,只能撂开手。

贾代儒、贾代修见此,叹息一声,摇摇头起身离去。

宁安堂上气氛怪异,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怦然心动,也能看出彼此的敌视和防备。

这是一座国公府的家业啊!

虽然到了这一代,往下也没两代好传承了,可再如何,对他们来说,也是金山银海。

岂能不动贪念?

贾政坐着也是为难,他也猜得出这些人的心思,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就算强说什么,怕他们也不会听。

贾琛虽说的放肆,却也不无道理……

说到底,这确实是宁国一脉的事啊。

正无可奈何时,就见贾蔷、贾菱、贾菖进来。

贾政皱眉道:“不在外面迎客,你们进来做什么?”

贾蔷躬身道:“回太爷的话,不是我等偷懒,实在是……自宗人府的人走了后,再无一人登门啊。”

贾政等人闻言,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明白必是那些人家在观望,看看贾敬贾蓉到底会落个什么结果。

反正丧期有七七四十九日,迟几天上门也不相干。

贾政知道不能再内讧下去了,否则贾家的脸面都要丢尽。

他想了想,难得拿一回主意,沉声道:“蔷儿先当孝子,至于其他的事,等办完珍哥儿的丧事再说。”

他一发话,贾敕、贾效、贾敦等人虽犹不服气,却也不敢说什么了。

贾政虽不可怕,可贾政身后还有一个老祖宗。

若得罪了那位老祖宗,那才会坏事。

因此三人纷纷附和起来……

贾政不喜这些市侩之辈,叹息了声,起身返回荣国府。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御案后,崇康帝看着忠顺王呈上来的折子,眉头紧皱,沉声道:“贾蓉果真如此说?”

忠顺王须发皆白,但身形魁梧,他躬身道:“老臣岂敢欺君?”

崇康帝看了这位皇叔一眼,又瞥了眼殿内另一年轻王爷,脸色隐隐有些难看。

他也没想到,贾蓉如此草包废物。

出乎意料啊。

推了一把……

这等话,焉能承认?

纵然只是无心之失,也绝不能往身上揽。

无意弑父,那也是弑父!

贾家难道就没个明白人教他么?

这个蠢货!

崇康帝心里生起恼火……

如此一来,他就是想加恩于贾家都难。

原本他只准备敲打宁国府,再转过来侧压荣国府。

可如今……

棘手了。

“叔王,按律,贾家该如何判罚?”

崇康帝看着忠顺王,试探问道。

他不信,忠顺亲王看不出他为何意。

只是……

忠顺王却面无表情道:“回陛下,按律,贾蓉虽无意弑父,但贾珍毕竟死于他手。所以,纵然凌迟可免,但死罪难逃。”

崇康帝闻言,脸色登时一沉。

一旁站着的年轻人,头上带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

他见崇康帝撂了脸色,忙笑道:“老王爷这话却是说偏了,贾蓉虽有过失,但绝不到弑父的地步啊。贾珍吃酒吃的连伦常都不要了,那个紧要地步,贾蓉难道还能置之不理?他只是将贾珍拉开,却没想到贾珍自己没站稳摔倒了。且贾珍是死于醉酒,和贾蓉什么相干?”

忠顺王闻言,看向这个年轻人,淡淡道:“北静王虽和贾家有旧,却不可强行为其洗白。贾蓉自己都已认罪,北静王又何须多言?”

这个年轻王爷,正是开国功臣四王八公中的北静郡王一脉,新承袭王爵的北静郡王水溶。

四大异姓郡王中,唯有北静郡王当年功高,数度救太祖于危难间,因而至今犹袭王爵。

其余三大王府,却只能承袭三代,到了水溶这一辈,就要降等了。

水溶虽只是郡王,但因为祖上功高,所以在宗室亲王面前也有体面,并不惧怕忠顺王刘隆。

水溶对崇康帝笑道:“陛下,贾蓉那小子我是知道的,胆小之极,被人一唬,别人让说什么他就认什么。再加上为人至孝,以为贾珍之死与他相关,所以……”

水溶话没说完,就听忠顺王沉声道:“陛下,老臣不知,若此十恶不赦之罪都能寻借口逃脱罪责,天下还有何公正可言?”

崇康帝刚因水溶之言缓和下来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干净

荣国府,荣庆堂。

贾政回来后,先至此处。

甫一进门,就见贾琮站在堂下,旁边还跪着赵姨娘和贾环母子。

而堂上,贾母却在落泪,王夫人也唏嘘不已,面色悲戚。

待叫起贾琮行礼后,贾政又见过贾母,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贾母不答,贾政则看向贾琮。

贾琮顿了顿,将从贾环之处得来的消息,极之后之事简略的说了遭后,贾政果然惊怒,看向赵姨娘母子厉声道:“混帐!是何人在传散谣言?这个该死的畜生……”

贾琮摇头劝道:“老爷,环哥儿和姨娘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和他们不相干,也不重要。他们不传,别人一样会传,环哥儿能及时告诉我,反倒有功。

如今重要的是,该如何预备……

这个事情显然已经大范围传开了,再想堵是堵不住的,侄儿唯一盼望的,就是蓉哥儿能将昨夜侄儿对他说的话听进心里,无论谁问他,都不能承认珍大哥之死和他相干。

否则……天家想留情面,都留不下。”

此言一出,贾政终于知道贾母在哭什么了。

贾蓉能坚持住个屁啊!

自家子弟都是什么货色,其实谁心里没数?

往日里只不过都是得过且过罢了,真到了大事时,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家子弟绝对上不得台面的。

而一旦贾蓉在宗人府认下罪名,那……

想想弑父之罪的刑罚,贾政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白。

贾琮赶紧搀扶住贾政,道:“老爷且宽心,侄儿以为,蓉哥儿性命总是无忧的。”

贾政闻言忙道:“哦?怎么说?”

贾琮解释道:“蓉哥儿毕竟没有心存杀意,只是想阻拦珍大哥,且只拉了把。珍大哥真正要害之处,是他自己吃酒吃的太多了,和蓉哥儿并不相干。贾家先祖毕竟有大功于朝廷,若蓉哥儿果真没扛住,将事情说了出来,侄儿以为,宫里总还要给贾家留几分情面,不会杀了宁国先祖的血脉。珍大哥虽出了意外,但实在非蓉哥儿本意。”

贾政连连点头道:“极是极是,琮儿所言极是!”

说罢,贾政看向高台软榻上,对贾母道:“老太太,琮儿所言有理,老太太不必太担忧……”

贾母叹息道:“我非悲蓉哥儿,那起子下流种子,做下这样没人伦的事,我又何必哭他们?我悲的是贾家的爵位,那可是贾家的根本呐!”

贾政闻言大惊,急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

贾母没应答,只指了指贾琮。

贾琮苦笑道:“老爷,侄儿也只是猜测……看在宁国先祖功于社稷的面上,宫里和宗人府未必会取蓉哥儿性命。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贾家失德,又有弑父这等骇人听闻的惨案发生,就算宽宥了蓉哥儿的大罪,宁国的爵位怕也难保,这本也是以武功爵抵死罪。

爵位之贵,便在于此。

更何况,宗人府宗正忠顺王与吾家……”

贾政闻言,竟直接落下泪来,魂不守舍悲声道:“祖宗基业,竟于我等不肖子孙手中丢去,他日酒泉之下,吾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这个以孝为天的时代,通常将祖产看的比性命还要重。

宁国虽与荣国分家,可荣宁本就一家。

宁国失了爵,荣国也会大伤元气。

一门双国公的门第失去,贾家又与寻常落魄勋贵还有何分别?

见贾政如此悲痛,贾琮心中一叹,劝道:“老爷,此皆侄儿一人推测,未必得准。再者,爵位虽失了,只要人在,总还有机会……”

这话,贾琮自己都不信。

贾政自然更不会信了,他摇头悲叹道:“琮儿不必安慰于吾,此乃吾家之难,天命也。”

贾琮顿了顿,又低声道:“老爷,宁国有难,咱们荣国这边,往后也要低调行事了……”

若果真荣宁二府失去一府,那在勋贵中的地位必然会狂降。

曾经与贾家交好的家族,自此也会态度大变。

许多人脉,都会大打折扣甚至消失……

荣国府再想像从前那样悠然自得,享福受用,又百无禁忌的话,就非明智了。

譬如,贾宝玉再有个头疼脑热,林黛玉再有个咳嗽喘息,甚至贾政、王夫人身子不适了就请御医来治,便是在坑贾家。

原本,他们就没有资格享受这等待遇。

贾家有这个资格的,除了贾赦夫妇外,只有贾母。

等贾母、贾赦夫妇没了后,就只有贾琮了……

这方面贾琮能想到的,贾母、贾政等人自然不会想不到,心中也就愈发悲戚……

贾家最盛之时,得宠的姨娘甚至有体面的丫头都能请御医来瞧。

现在却……

看着满堂悲的贾家诸人,贾琮心里其实很奇妙。

他没有丝毫悲伤之意。

他心中只想着一言: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今虽看似艰难,贾家因此落难。

可自此而后,贾家最大的两个祸根都没了,也基本上就没了日后抄家灭门的万恶之源。

虽然外部仍有大敌,其中不少还是由贾琮引来的。

但只要内部再无刚愎自负的蠢货们拖后腿,以贾家的门第,外面的敌人极难彻底覆灭贾家。

甚至这一次,如果贾蓉能扛得住,咬死贾珍之死与他不相干,宁国府都未必有事。

当日,贾琮十分明白,骨气血性早已被贾珍在这些年的羞辱打骂中折磨干净的贾蓉,在宗人府内绝难挺住。

昨夜他给贾蓉出主意,也只以为宗人府会派人来验尸时问一句,不会将人传去……

不过宁国若除,对他的牵扯拖累反而会更小许多。

毕竟,若是贾蓉承爵宁国府,且身为族长后,他的手也不好常伸到东府去……

贾蓉做什么决定,用不着听荣府这边的意思。

所以,看着满堂悲色,贾琮的心里,却是出奇的平静和心安。

总算基本干净了。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眼神森寒的看着忠顺亲王。

登基十余载,如今大权在握,大义在身,太上皇一朝时的旧臣,悉数出京。

满朝文官皆其一手提拔。

军权虽还未全部掌控,但不得干政的将军们,又如何能成气候?

最重要的是,能够指使这些骄兵悍将的人,如今几死于床榻上。

这个天下,谁还能威胁于他?

这便是他敢让新党在整个大乾推行新法的底气!

却不想,忠顺王竟敢如此不识好歹,妄想坏他大事!

军机阁中六大军机虽然在这十多年内,被他以手段分化的各自为雄,彼此间多有间隙,不能构成威胁。

可说到底他们都是那人当年的班底,总还有威胁在,崇康帝不能对他们放心。

这让崇康帝心中极不满,也愈发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大乾的军中制度,就注定了掌控军权者,必以军功为重。

使得崇康帝想要找到能取代六大军机的人都难,因为有足够军功者,都是当年跟随武王打天下时立下的。

他费尽心机才将六大国公分化,在他们中制造出重重矛盾,使得彼此虽不成仇寇,但也早不复当年的情义。

若是再换个新人,还是武王旧部不说,之前的安排也都作废了。

所以,他只能在开国功臣一脉寻找。

只是开国功臣四王八公,四王且不提,虽然在太祖时功高盖世,每人都救过太祖姓名,因而封王。

但四王本人及旧部,也都在太祖时就死伤殆尽,军中势力甚至都未能传至圣祖一朝。

而八公中,也只有贾家荣国府,第一代荣国公贾源历经太祖、圣祖二朝,执掌军权。

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于圣祖及太上皇两朝,掌军权,虽远不能与武王相比,但较今日六大国公却并不逊色。

在军中,也留有足够的余荫人脉。

所以,崇康帝决定拉拢贾家,扶持开国功臣一脉,对抗贞元一脉功臣。

只待新法大行之后,便携天下大势,一举完成军权洗牌。

适时,军政大权皆在其手,他才是真正的崇康帝,天下至尊!

这一进程中,任何阻拦他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区区一个叔王,也敢违逆圣意?

忠顺王自然不傻,他焉能看不出,当年未登基前,平淡无奇,远不比武王光芒万丈,只本分做事,待人宽厚三皇子,早不复当年风度。

当年三皇子待他甚恭,言必称叔王。

而这些年来,忠顺王也帮他极大的安抚住了宗室中原本亲向武王的势力。

可是现在……

忠顺王在崇康帝森冷的目光中,不得不屈辱躬身道:“陛下,老臣糊涂,以为……北静王所言有理。贾家,到底有殊勋于国朝,荣宁二公皆功于社稷。若因无心之失,就斩宁国血脉,恐寒武勋之心。”

说罢,忠顺王额头冒着冷汗,心头则在滴血。

他为太上皇亲弟,在贞元一朝时,都不曾这般低过头。

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受此屈辱。

可是,他心中却也只能悲凉一叹。

崇康帝正位十数年,太上皇于太极宫中静养,等闲根本不出面,从不理会政事。

武王亦自囚于龙首原上的王府内,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制衡崇康……

崇康帝见忠顺王低头,面色微微缓和,又念及这些年此人功劳,不愿逼迫太甚,想了想,觉得也不全是坏事,便道:“叔王言之有理,贾家到底有大功于国朝,就以武功爵抵罪罢。”

忠顺王闻言,老眼一亮,躬身道:“陛下圣明!”

待忠顺王领旨告退后,崇康帝哼了声,眼睛微微眯起。

宗室诸王倒是被此人调理的妥妥当当,只是未免也太妥当了些……

不过,此时还不到理论这些的时候,这个时候宗室不能乱。

总要等龙首原上的那位化成骨头以后再说……

他转头对水溶道:“你去一趟贾家,将此事告诉他们,就说虽然朕几番保留,却耐不过忠顺王以宗法相劝。另外,这半年来朕的案头上弹劾贾家的折子都快堆不下了……

你告诉他们,贾家之荣耀,皆源自军功。

若想不会自此式微灭亡,为他人所轻,就只有再立军功可挽!

功名但在马上取,武勋子弟,就该有武勋子弟的模样!”

……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二王

“这群该死的孽障!什么好下流种子,这个时候,也敢做这等美梦?”

荣庆堂内,贾母听完贾政说罢东府发生的事,气的打颤,恼声骂道。

又质问贾政:“你怎不直接啐他们?东府大老爷和蓉哥儿还没死,轮得到他们争?”

贾政叹息一声,不好说什么。

都是同辈的族兄,且人家才是宁国一脉的,他能怎么办?

见他如此,贾母又恼向贾琮,斥道:“你也是个窝里横的,在家里倒是厉害,怎就这样巴巴的被人赶回来了?”

这就不讲理了,完全不是一回事。

贾敬让他走,他还能赖着不成?

贾琮想了想,还是不愿背锅,道:“东府大老爷的话,琮还是不得不听的,不过老太太且安心就是,如今东府那些人……实不足为虑。

若是敬大老爷和蓉哥儿回来,自然没他们的事。

若是不能回……他们现在争的,其实也都是没趣味的。空欢喜一场……”

贾母沉声道:“若你猜错了呢?万一让他们得逞了,岂不是成了笑话?”又对一旁薛姨妈解释道:“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东府的事我原不该多管,可这会儿珍哥儿还未出殡,尸骨未寒,这起子没面皮的下作东西就做出这等勾当来,实在不当人子,痴心妄想的畜生。”

贾琮忍不住笑了下,垂下眼帘道:“老太太真不必担忧,若果真如此,宗人府也必会来问询老太太之意,那些人一时被贪欲迷住了心,想不到这点。如今反而因此恶了老太太,所以谁都有可能,就是他们没可能。”

贾母闻言一怔,随即抽了抽嘴角……

她倒忘了这一茬……

似乎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贾母叹息一声,神情低落,道:“宁国的爵位,果真留不住了么?”

也没等哪个回答,贾母又落下泪来,神情凄然……

正当贾政王夫人等人想劝说时,却见贾琏神色恐慌的跌撞进来,面色惨白,一进门便道:“了不得了,老太太、老爷,御林亲军围了东府,宗人府派人连大门牌匾都摘了下来……”

“啊?!”

如一记闷雷炸响在耳边,众人闻言无不面色惊变骇然,贾母更是直接仰倒过去。

惊的鸳鸯、王夫人等人惊呼连连,哭声成片。

贾政亦是凄泪盈眶,满面惨然。

却听贾琮沉声喝道:“二哥,慌什么?”

声音清澈坚定,不带一丝慌乱。

贾琏巴巴的看着贾琮,一句话说不出,唬的魂儿都快掉了。

勋贵人家,最骇人的情景不是见到死人,而是看到之前贾琏看到的那一幕,真真是唬的肝胆俱裂。

贾琮轻吸一口气道:“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有何必要慌张?既然只围了东府,说明此次难关只涉及东府,不会殃及这边,也就给贾家留下了足够的余地,不会演变成祸及阖族的大难……”

贾琮见贾母让鸳鸯强搀扶着坐起,他躬身道:“老太太且安心休憩便是,琮去东府看看。

虽罪在宁国,但其罪远还不到抄家的地步。东府为贾族宗祠所在,不可让人惊扰祖宗。”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目光闪动的看着处变不惊,淡然沉着的贾琮。

此时此刻,连最不喜贾琮的贾母都不得不承认,贾家果真出了个了不得的子弟……

看看执掌荣府多年的贾政,再看看办了好几年庶务的贾琏,二人慌张无神,束手无策。

对比之下,此刻的贾琮简直耀眼夺目。

见他如此沉稳,众人原本惶恐不宁,心中惊悸的心,似乎都随之平静了下来。

贾母深深的看了眼贾琮,声音疲惫沙哑道:“那你去看看吧。”

贾琮点点头,躬身领命后,又对贾政笑道:“老爷且宽心,必不妨事的。”

贾政闻言不知该说什么,只长叹息的拍了拍贾琮的肩头。

贾琮又笑了笑后,对贾琏道:“二哥,我们走。”

贾琏脸上的惊惶之色还未退去,听闻贾琮之言,面色更是一白,眼中竟浮现哀求色……

贾琮见状一怔后,便没有强求,想了想道:“罢了,这边府上不能没人,二哥还是留在此处侍奉老太太、老爷、太太罢。”

说罢,就要离去,却见一直跪在地上的贾环忽然抬头大声道:“三哥,我和你去!”

贾琮正要转身,闻声忽地顿住了,惊讶的看向正被慌了神的赵姨娘玩儿命往下拉的贾环。

这个时候……

谁知道会不会如同贾敬、贾蓉一样被带走就回不来了,那可不是长安县衙门,是宗人府,是皇家的御林亲军!

看看贾琏吧……

贾琮问道:“怕不怕?”

贾环理直气壮道:“怕。”

众人:“……”

赵姨娘更是快撕破面皮,骂道:“该死的孽障,怕还扯你娘的臊!还不给我跪下,也不看看你算哪个牌面上的,就轮到你上这个高台了?”

贾环却没理会赵姨娘,他红着眼瘪着嘴看着贾琮,身子都有些颤栗,道:“三哥不是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么?还说有些事怕也要去做,我怕归怕,可我知道什么事是该做的!贾家又不是三哥一个人的,我也想出把力,帮帮你……”

贾琮闻言,心中真真欢喜,他笑着点点头,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快气炸了的赵姨娘一把将贾环拽倒,然后对贾政赔笑道:“老爷,这小畜生……”

贾政狠狠瞪了赵姨娘一眼,道:“住口!他能跟着琮儿长进至此,我唯有高兴的份!还不松手!”

赵姨娘素来得宠,不过也最听贾政的话,只是虽松开了手,却红了眼圈儿,眼神里满是哀求和担忧。

贾环顾不得他娘,趁机爬起来,走到贾琮身边。

贾琮笑着抚了抚他的前额,目光赞许的点点头,然后对赵姨娘道:“姨娘放心,必还你一个好好的环哥儿。”

说罢,带着贾环对贾母等人一揖后,出门而去。

……

西暖阁内,听闻这番动静的探春先惊后喜,最后竟掉下泪来。

一旁宝钗劝道:“三丫头不必担忧,有琮兄弟在,环哥儿必然无事。”

黛玉嗤笑了声,道:“都说你蕙质兰心是个明白人,偏这会儿怎么糊涂了?难道你看不出人家是喜极而泣?她亲弟弟忽然就从那样变得现在这样有出息了,连老爷都高兴,别说她了……等着吧,过了这一关,若是环哥儿果然变好了,三丫头夜里睡觉都能笑醒。”

听她说的促狭,饶是此刻气氛不对,众人还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湘云格外看了眼宝钗,知道她并非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此刻宝钗的心八成都被外面那人给带走了,匆忙间做好人安慰探春,这才落给人话柄。

湘云素来敬佩宝钗,不愿让她尴尬,因而急问道:“林姐姐你是最精明的人,那你可知道这一遭家里到底要紧不要紧?”

黛玉冰雪聪明,哪里不明白湘云的心思,没好气白她一眼后,想了想道:“咱们再别多想,此事三哥哥说的极明白,必不会和荣府这边相干。只是……东府那边究竟会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一直默不出声的迎春忽然叹息道:“真真没想到,连环儿都跟着琮弟学好了。只是奇怪宝玉怎么没一起去……”

正说着,宝玉从外面进来,闻言,一张圆脸登时满是愧红……

……

公侯街,宁国府。

荣宁二府相距不过一箭之地,此刻宁国府门前列了两列身着大红甲胄的御林亲军。

此行乃皇家国事,非帝王私事。

因此动用的是御林亲军,而非锦衣亲军。

公侯街东头业已戒严,随着贾敬、贾蓉被带走,本就凋零稀少的吊孝之人,彻底没了影踪。

萧瑟秋风吹拂街道,只有两盏白灯笼在挂满白色哀布的大门内,幽幽晃荡着。

正门之上“敕造宁国府”的牌匾,果然没了……

莫说贾琮心中凝重,连贾环此刻唬得煞白的小脸上,都快忍不住落泪。

“来人止步!”

一校尉见贾琮引着贾环而来,推手警告。

贾琮沉声道:“我乃荣国公世爵继承人贾琮,来看诸位亲军此来何事。贾家先祖荣宁二公神位供于宗祠内,若无抄家旨意,诸位不可相扰!”

那校尉没想到贾家竟派两个孩子出面,不由有些愕然。

不过没等他说什么,就见从里面出来两个身着王袍的年轻男子。

其中一人出来后打量了贾琮几眼后,清秀俊美的脸上浮现笑容,道:“可是笔出清臣体,口诵惊世四言,三词动京华的贾清臣当面?”

贾琮见之,忙拉着快僵硬了的贾环,与二人行礼道:“贾琮携弟贾环,见过二位王爷。”

之前开口之人竟三步近前笑着搀扶起来,再度上下打量了贾琮一番,愈发亲近道:“小王北静王水溶也,久闻贾家清臣公子大名,只恨无缘一见。数次递名帖来请你去王府一叙,竟不能成行,小王深以为恨。”

贾琮躬身请罪道:“王爷恕罪……不敢欺瞒王爷,自琮得些许薄名后,每日均有王侯府第的名帖前来,传王谕请赴东道。只是贾琮只有一人,实在分身无术,不好厚此薄彼。再者,又要备考秋闱,因而福分浅薄,未能早日与贤王相见。”

水溶闻言,愈发喜欢贾琮之真诚,笑道:“都言贾清臣倾城君子也,果不欺我!”

水溶身后跟着的身着玄色蟒龙袍的王爷,也近前来打量起贾琮来,此人看起来比水溶还要年轻几分,只眉眼间多了几分玩世不恭,他站在月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贾琮,似笑非笑道:“贾琮,可认得我不?我也请过你来着,还想问你要张香皂的方子,你竟理也不理我。如今你家倒了大霉,可愿意献我一份香皂的方子否?你若给,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去宫里给你求份人情,怎么样?”

……

第二百三十三章 除爵

听闻此人之言,贾琮眉尖一挑,道:“王爷恕罪,琮手中只有一份方子,已经送给了芙蓉公子。王爷若想取方子,何不去叶家讨要?”

“你……”

只有十五六岁的小王爷闻言,一张脸登时拧巴起来,瞪向贾琮。

水溶忙打圆场,笑道:“清臣,本王与你介绍,这位是陛下爱子,皇五子五殿下。如今为陛下掌着内务府,方才之言不过顽笑之言,你不必当真。”

又道:“今日我二人至此,一是为了除爵,宁国府出了那样骇人听闻且失德之事,宗人府不得不为之。二来,则是面见你家荣国太夫人,请她不必担忧,陛下也有口谕相传。

只是东府这边,怎会没人主事?”

贾琮闻言,抽了抽嘴角,揖礼道:“琮实在汗颜,家门不幸,多出不肖子孙。之前他们还在为何人来当孝子而争吵,还将我家老爷气的离开,不想这个时候却又……”

水溶见他如此坦荡,不掩家丑,愈发欣赏其人磊落,点头道:“清臣不必惭愧,家大业大,自然多有不肖子孙。他们竟还气走政公?呵呵,他们难道不知,纵然宁国另择承嗣人,宗人府也必会询问太夫人之意么?”

贾琮还能说什么,只能摇头苦笑。

水溶正色道:“既然他们不敢担事,此事还需清臣你来为之。贾家宗祠之地,多有御笔,等闲人无旨意不可擅入。我等虽奉旨前来,但也不愿对荣宁之灵不敬。清臣你自去,将宁国之丹书铁券取来,御林亲军就不入内了。”

贾琮闻言,大感其德,深揖拜之。

待水溶将起扶起后,贾琮不再啰嗦,带着贾环入内。

……

“三弟,这是怎么了?”

贾琮带着贾环甫一入二门,就见王熙凤与尤氏、秦氏三人带着一群婆子丫头,皆惶惶不安的迎了过来,哭腔问道。

贾琮心里一怔,他都忘了内宅这一茬……

这会儿忙道:“大嫂、二嫂不需惊怕,因为昨夜之事,蓉哥儿在宗人府没扛住全招了,所以宁国不得不除爵……”

“啊!!”

尤氏闻言,真真心也碎肝也碎,一如当日贾琏被废时,王熙凤的感受。

她还要更深些,因为宁国被除,她这个三等将军夫人的诰命也就没了。

就好比当世进士被剥夺功名般,焉能不痛心?

王熙凤闻言倒没多大感受,这会儿也顾不得别人了,她问道:“可和咱们家相干不相干?这边会不会抄家?”

听到后面一句,尤氏秦氏的心又提了起来,一起巴巴的看着贾琮。

贾琮摆手道:“并不相干,西府无事。且东府也只除爵,其他的……目前还不知,但和内宅不会有什么关系。

大嫂、二嫂你们且安心稍待,我去宗祠内取了丹书铁券,与两位王爷去给老太太传完口谕后,问老太太是不是让你们先去西府。”

王熙凤、尤氏等人听闻内宅无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都舒了口气。

贾琮不再耽搁,径自去了宗祠。

……

宁府西院,黑油栅栏内座落一道五间大门。

正是贾氏宗族宗祠大门。

上悬一匾,刻有贾氏宗祠四字,乃上一代衍圣公孔继宗所书。

大门两侧为两道长联,书曰: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贾琮带着贾环从此门而入,顺着院中的白石甬道一直上了正殿月台。

就见月台上一白发老翁,在擦拭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

正上方抱厦上悬一九龙金匾,上书“星辉辅弼”四字。

抱厦后五间正殿,殿门上悬一闹龙填青匾,上书:“慎终追远”四字。

门两旁又有两府长联,书曰: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看着这幅长联,贾琮轻轻一叹。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少豪门贵族,终究一点点败落,化为青史之灰。

却不知宗祠内贾家先祖得知今日之事,会有何等感想……

“琮三爷,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发老仆似听到了贾琮叹声,起身回头皱眉问道。

贾琮将今日之事简略说罢,道:“蓉哥儿按律当判凌迟,宫里以宁国丹书铁券为其免死,却要除爵。因到底念及先祖功业,北静王不忍御林亲军踏入贾家宗祠,故命我前来取铁券。”

此老人正是东府资历最深之老仆,焦大。

他听闻贾琮之言,如遭雷击,一张脸煞白,如若失魂。

看的贾环都可怕,往贾琮身后藏了藏……

贾琮叹息一声,道:“焦老,丢了祖宗基业,是我等不肖子孙之过,但救人要紧,耽搁不得。”

焦大闻言,终于缓过神来,然后木头人一般一步步入了宗祠,没一会儿,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焦大原为贾演亲兵,甚至救过贾演性命,他眼睁睁的看着贾演为了建立这份家业,历经多少磨难,最后甚至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却不想今日这番基业,竟被一群畜生给这样败了……

贾琮无奈一叹,这般年纪的人哭成这样,即使是他,听了心里也不落忍。

可是,又能如何?

贾琮只能不顾焦大如丧考妣的痛哭,入内自神位上,取下属宁国的那块丹书铁券。

铁券上镌刻着赐券的日期,宁国公的姓名、官爵、邑地,记载着宁国公贾演对朝廷的功勋业绩,及圣祖皇帝赐予的特权,如免死,最后则是圣祖皇帝要与贾家共富贵的誓言……

这是每一份国公府内的丹书铁券都有的。

取罢,贾琮再朝着贾家先祖灵位跪拜一番后,出了宗祠。

背后,焦大的哭声长久不绝……

……

极快的重出了宁国府,二门内尤氏、秦氏等人的哭声,同样摧人心肝。

悲意太浓。

将丹书铁券交与水溶后,一行人就往荣府赶去。

贾琮已让贾环先一步去报信,等进了荣府时,贾政、贾琏等人迎来。

贾母得知有崇康帝口谕,也更换了大妆,于荣庆堂内等候。

薛姨妈和李纨则去了西暖阁,与贾家姊妹们一起暂避。

待水溶与五皇子刘升赶到时,贾母由王夫人和宝玉搀扶着,在香案前战战兢兢拜下迎旨。

水溶面相清秀柔美,笑道:“太夫人且请起,陛下有旨,荣国太夫人年事已高,不必行大礼跪拜。”

贾母等人闻言心头一松,又由宝玉、鸳鸯搀扶起来。

就听水溶温言道:“太夫人,陛下有言,荣宁二公有大功于社稷,贾家本不该罹此磨难。圣上原也有心宽宥,只宗人府大宗正忠顺王刚正不阿,言贾蓉虽无意弑父,但贾珍终因其死。又有贾珍行为无状、无德,故而贾蓉本该判以腰斩弃市,宁国抄家……”

水溶的每一言,都让贾家众人的面色惨白一分。

贾母更是摇摇欲坠,惶恐不安。

唯有贾琮,虽在皇五子刘升的挑衅注视下,却面色不变。

他以为,到了这一步,想施出隆恩之效,必先打压一番,这是套路。

如今恐吓之词说罢,该转圜成施恩了……

果不其然,就听水溶继续道:“虽忠顺王言之有据,但陛下圣心仁厚,因念及荣宁之功,及当日与代善公相识之义,终不忍见贾家落至如此地步。故而下旨以宁国之丹书铁券,作免死金牌之用,宽恕贾蓉死罪。只将贾敬、贾蓉流放西海子,遇赦再归。”

贾母等人闻言,一个个面色凄然,唯贾琮奇道:“敢问王爷,吾家敬大老爷何罪?”

皇五子刘升懒散道:“那个糊涂老官儿,本没他什么事,教子不严和天家没什么干系。可他在宗人府大牢里竟口出怨言,心怀怨望,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啧啧,真真是修道修坏了脑子……”

听他这般说,贾母等人面色一阵青白变幻,只觉得颜面丧尽。

可刘升只拿眼睛盯着贾琮看,见他依旧面不改色,不由觉得无趣,还想说什么,却被水溶拿眼睛止住……

水溶干咳了声,道:“流放西海子也是有考虑的,当年先荣国曾于彼处驻军,百战营旧部多在那里……”

贾母等人闻言,自然再次感谢圣心仁厚。

水溶却叹息一声,道:“太夫人,这些其实都还是小事。

宁国那边已成定局,无力挽回,如今贾家却要想着如何保全住荣国这边。

陛下让小王和五殿下来此,就是想让我二人传其口谕:告诉贾家一声,这半年来,朕御案上弹劾贾家的折子都快堆不下了。

念及荣宁之功,朕可庇佑一时,却护不住一世。

贾家之荣耀,皆源自军功。

若想不会自此式微灭亡,为他人所轻,就只有再立军功可挽!

功名但在马上取,武勋子弟,就该有武勋子弟的模样……”

见贾家众人无不心惊胆战,骇然欲绝,唯有贾琮一双明目清冷的看着他,水溶干咳了声,继续道:“太夫人,你我两家虽为两姓,但祖上相交莫逆,世代亲近,故此小王从不以异姓视之,有话就直明所言了。”

贾母颤着声音,虚弱道:“王爷但说无妨。”

水溶正色道:“真真圣明不过陛下,金口玉言中,就给贾家指明了出路。如今朝野局势激荡,潜流暗涌,危险之极,不比前些年了。贾家再想像以往那样得过且过,怕是也难独善其身。

所以,挑选族中俊秀子弟,再立军功,延续家族气运,已是刻不容缓之事!

况且有军功在,陛下护佑贾家还有几分底气,不然再有下一回,宗人府忠顺王逼着陛下将贾家抄家问斩,陛下又以何法来维护贾家?

话至此,悉出自小王一片丹心,望太夫人明鉴。

另外,宁国府要暂且封存,贾家要于三日内,清空宁府内仆婢内眷。

具体如何处置,还需等待圣意。

小王告退。”

……

第二百三十四章 静

水溶与五皇子刘升走后,荣庆堂内一片静谧。

似都还在回味北静王转述的那番恩威并存的口谕……

也有不少人的目光,悄然落在了贾琮的身上。

上回王子腾夫人李氏及忠靖侯夫人赵氏建议贾琮从军的话,还在众人耳畔旋绕着。

没想到,今日贾家就到了这个地步。

上一次贾母断然拒绝了,却不知这一回……

是否还能坚持。

对于各种目光,贾琮浑然不觉,他躬身道:“老太太,东府先珍大哥不能再停灵了,先送入铁槛寺吧。尤大嫂子、秦氏和在东府管家的二嫂子是不是先接到这边来?东府现在人心惶惶,只留她们在那里,着实不妥。”

贾母闻言,深深的看了眼贾琮,道:“难得你还有这番心思,你去让人安排吧,先送去铁槛寺,就说是我的意思,哪个不听,直接撵走……”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改口道:“罢了,让琏儿去吧。你若去,他们又欺你年幼。”

贾琏忙领命而去,未几便回,禀道:“已让林之孝安排人将贾珍装入棺栋,抬上车先送入铁槛寺了。”

虽嫌草草,此刻却也没人在意这些了……

因贾珍之祸,贾家遭受百年来最大厄难,虽因死者为大无人说什么,但每个人心里都认为……

他死有余辜。

又过片刻,几个嬷嬷引着尤氏、王熙凤和秦氏进来,少不得又是一番痛哭。

等哭罢,连薛姨妈并贾家姊妹们听闻动静一起出来。

贾母看了眼王熙凤,顿了顿,没有说什么,问道:“这西海子到底在哪处?”

旁人皆不知,贾琮道:“回老太太,贞元十八年间所修《大乾一统志》称:榜葛刺、拂菻、古里、柯枝、锡兰山及西洋琐里等国位处于西海。这些国皆为大乾属国,岁岁上贡,奉大乾为天朝上国。本国西北百姓常称其为‘西海沿子’。”

贾母听的迷糊,道:“我这听着晕乎,怎么还到别的国去了,这到底有多远哪?”

贾琮想了想,道:“这些国本就为大乾当年从蒙古国手中打下来的,因远离华夏,所以未收入版图中,只扶立心向大乾之人立国,如今也有少许大乾驻军仍在彼处。

至于多远,应有万里之遥。”

用后世的说法,西海子中除拂菻国位于地中海西北岸一带外,其余数国均在南亚,傍孟加拉湾、阿拉伯海与印度洋。如古里国、柯枝国便在后世印度西南沿海的科泽科德与柯钦一带,均为东西交通重要港口所在,而锡兰山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

前世红楼中薛宝琴随父亲为买洋货而到“西海沿子”,大概就是指此处。

听闻此言,贾母等不知该说什么。她们虽听不明白别的,但明白万里之遥是什么意思,都绝了这辈子再见贾敬、贾蓉爷孙俩的心思……

尤氏、秦氏也都再次哭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女人依附男人存活的世道。

即使贾敬和贾蓉爷孙再不堪,他们也是宁国最后的两个男人,他们没了,尤氏和秦氏也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所依存。

见此,贾母叹息一声,道:“你们不必哭,往后就到西府来过活罢,难道还能让你们活不下去?”

尤氏和秦氏闻言忙感激不尽,旁人则罢,唯宝玉看着艳丽的尤氏和绝美的秦氏,想到日后能常相见,顿时觉得世界都美好起来……

说罢,贾母又对贾琏道:“明儿你带人去铁槛寺,安葬了珍哥儿。”

贾琏虽觉晦气,不过看了眼尤氏后,还是点点头道:“是,应该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贾母等人微微皱眉。

贾琏自觉失言,忙补救道:“我是说,这事本是应该的,只是蓉哥儿不在,如今选哪个作孝子?”

一旁王熙凤却将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丹凤眼狐疑的看了眼面色不自然的尤氏,又看了眼目光中隐隐慌乱的贾琏,心中刺痛。

贾母等人此刻却没这些心思想这些,不疑有他,问道:“蔷儿呢?”

贾琏忿然道:“老太太快别提那个小畜生了,之前他不知轻重,仗着敬大伯的势,阴阳怪气的将三弟挤走。老爷本让他当孝子,可宗人府来人后,他竟比哪个都跑的快,让贾家出了好大一个笑话……”

贾母闻言一滞,亦是一脸的晦气,骂道:“好个没出息的下流孽障!”

身为孝子,便是人子。

关键时候不护着亡父遗体,落荒而逃,孝道何存?

这样做是自己堵死了自己的路子。

可除了贾蔷,贾母也想不出让何人去当这个孝子。

贾蔷好歹还是宁国嫡脉,其他人却都是旁支庶出……

宁国虽然除爵,可毕竟没有抄家,还有偌大一份家业在。

见众人束手无策,贾琮想了想,前世读红楼时,贾敬死金丹,尤氏独艳理亲丧,直接送往铁槛寺三日便下葬,也没什么孝子不孝子的。

如今贾珍毕竟死于歹命,实不必大办。

他将这番意思说出后,贾母等人寻思片刻,也只能如此了。

贾母对贾政、贾琏道:“虽西海子远去万里,但蓉哥儿到底还小,未尝没有回来的一日,所以那边若是哪个惦记着什么,告诉他们少痴心妄想。”

宁府银库中,怕还存有十数万两金银,甚至更多。

又有那么多田庄园子,宁国一脉中惦记这份家业的,不知多少。

贾母提前定下规矩,免得再生出是非来。

安排完东府,贾母最后看向王熙凤,数月未见,见她清瘦成这般,叹息一声道:“凤丫头往后还是到这边来罢,当日的事情都过去了,日后哪个都不许再提。只是你自己也要注意了,不可再向往常那般行事。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

“老祖宗……”

王熙凤闻言,悲呼一声,跪下磕头。

听她哭的凄凉,贾母并贾家姊妹们,多有陪着落泪者。

贾母让人劝了起来……

至此,其他琐事都告一段落,只剩下最后一议。

贾家,到底该不该再派人入军中,夺取军功。

若该,又该选哪个去从军,再为贾家以命搏富贵?

荣庆堂内,忽然陷入了一片宁静中……

……

大明宫,归极门内。

军机阁。

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成国公蔡勇,宋国公刘志,郑国公屠尤及信国公左崇,此六大国公于贞元年间,追随武王南征北战,纵横万里无敌。

从南到北,自东到西,凡日月所照,凡马蹄踏出,皆为大乾国土。

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因功得封六大军机,掌天下十八省兵马。

位高权重,地位稳如磐石。

因大乾自开国以来便立下铁律,军方不得干政。

虽极大限制了军头们的权利,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军机阁由此而从不被卷入政堂风波,因为无论是哪个文官,都不希望这些武勋将门在朝堂权利中分一杯羹。

所以在历年斗争中,军机阁竟都平稳无波。

纵然天下人人皆知,崇康帝一直在寻机会,想将这武王的六大干将清除出军机阁,可是,却始终寻不到好机缘……

这一日午后,军机阁内,气氛稍显怪异。

除却在外巡视天下兵马的郑国公和宋国公外,其余四大国公,难得聚在一起,喝些茶,闲聊几句。

公堂上门窗大开,但内中并无勤务兵侍候。

只四个衣蟒大汉,静静的坐在公堂交椅上喝茶。

沉默许久后,香茗饮尽,成国公蔡勇忽地冷笑一声,意味深长。

其余三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后,并无人开口。

蔡勇性子火爆,当年在战场上,便如火霹雳般,令敌人闻风丧胆。

这么多年过去,其性子依旧未改。

这一会儿,他见其他三个老友都装深沉不开口,一拍桌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也不理其他三人石头一样无动于衷的神色,咬牙道:“这算什么?竟要将官场那套拿到军中来?就是咱们几家的子弟,哪一个想要晋身,也要在九边苦熬上十年八年,待兵马娴熟,军阵更烂熟于心后,才能带兵上战场得军功。如今倒好,生生要往黑辽塞一个狗屁娃娃书生进去镀金。这将军中规矩都要弃之不顾了?这到底是为甚?”

为甚?

呵呵,又有哪个不知?

可是知道又能怎样?

有君臣大义在,纵然他们军功盖世,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都不能心存怨望。

高处本就不胜寒。

开国公李道林为六大军机之首,他看了眼蔡勇,淡淡道:“你又何必这般动怒?雅克萨之战虽然动用兵马过万,但大半皆为辅兵。瑷珲城往北,人烟稀少,沿途粮草运输不能依赖百姓,所以真正能战之兵,不过两千人,厄罗斯罗刹鬼也只千余人。这等规模战役,又有几分军功可分?况且……”

李道林面色愈发淡漠,道:“军机阁只答允安排一人去宁古塔大营,至于去了做什么,只会按规矩来。军功也只分与作战者,他想分军功,便只有去雅克萨城头攻城。他若果真有此敢勇,能活着下来,分他一点军功又有何妨?”

宣国公赵崇在军机阁地位仅次于李道林,在军中的势力,也只略略逊色一丝,虽然这些年来,由于种种缘由,两人渐渐不睦,但到底多年袍泽情义,远不到撕破脸的地步。

相较于李道林的威重如山,赵崇则温润的多,身上有几分儒雅之气。

他颔首微笑道:“李公所言极是,既然宫里开口了,我等也不好强拗,毕竟是做臣子的……且这个要求,也谈不上太过分。只送人过去,但并不干预如何安排。

那位若果真有乃祖遗风,斩几颗罗刹鬼的首级,分他一点军功也不是不可。”

正当气氛渐渐缓和时,信国公左崇却忽然开口道:“那若是,他战死了呢?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

公堂上,蓦地一静。

……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三哥……

军机阁公堂上,信国公左崇之言,让其余三人都皱起了眉头。

成国公蔡勇提醒道:“老左,那小子是清丫头相中的人,王爷最后的心愿,就是想看着清丫头过的如意,你不要乱来。”

宣国公赵崇也道:“我听说,之前王府派人去忠靖侯府,让史鼎转过荣国太夫人,命贾琮转文为武,为的就是打掉他身上的穷酸清高气,日后不和清丫头闹别扭。多少年了,难得见王爷如此用心一回,你若动些手脚,害了那小子的性命,王爷不喜。”

信国公闻言哭笑不得道:“尔等以为我为何人?就算没这层关系,难道我之胸怀还容不得一个稚子?他若果真是个有能为的,不负某人所望,立下擎天巨功,老夫退位让贤都无不可。只是……

我担心破了这个例,往后军中规矩会不会一步步被突破,都成了废话?

再者,他若果真上战场,难不成还要分一队兵马特意护他周全?

那军中威严何在?”

李道林摆手道:“老左,不必激动,没有谁会分一队兵马护其周全。我等子嗣入军中,尚且要以真刀真枪立威信,自取富贵,何况他人?

那小子究竟如何安排……且再容我想想。

嗯,总要给两边都有个交代。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上不得前线。

军国大事,决不允许儿戏!”

……

“我去!”

荣庆堂内,宝玉涨红脸,面色悲壮的挺身而出,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两个字。

莫说贾母、王夫人,连贾政都傻了眼儿。

贾家要不要派人去军中获取军功,已经是不必讨论的了。

到了这个地步,宫里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贾家若犹不识趣,堆在崇康帝御案上弹劾贾家的折子,就真的压不住了……

到时候,山崩之势涌来,莫说宁国,就是荣国这边,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如今一定要有人去九边从军。

但到底让哪个去,却不好定夺……

偏这个时候,宝玉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站了出来。

虽眼中饱含慨然赴死的热泪,但到底还是站出来了。

贾母和王夫人正要将他拉下,却听贾政连连点头,难得赞许一回,道:“好!好啊!你如今也长大顶用了……”

“好个屁!”

贾母勃然大怒,厉声斥道。

这还是她第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以粗言斥责贾政。

不过,其他人却也顾不上这些了。

实在是……宝玉今日太敞亮了……

王夫人一把将宝玉拉过身边,哭道:“我的儿啊,你可想让我不能久活不成?你要有个闪失,我又能去指望哪个?”

宝玉落泪不言,贾母沉声问道:“是哪个辍叨你的?”

堂下迎春面色一白,湘云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方才迎春的无心之言,让宝玉下不来台阶。

迎春自己也又自责自悔,只是她生性木讷,不善机变言谈,不知该怎么转圜局面。

好在有湘云在,戏说着调侃宝玉方才不出面,是为了日后在大场合出头,并非是让三哥哥和环哥儿专美于前。

本只普通一句戏言,谁能想到宝玉就刺激成了这样……

幸好宝玉心软,没有将迎春、湘云供出,他落泪道:“并无人辍叨,只是贾琮与我同岁,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之前连贾环也长大了,只有我一人还没有……如今家里落难,老祖宗、老爷、太太心忧,也该我出面了。纵然一死,也要回报老太太疼爱之恩,老爷、太太养育之德。”

宝玉自己其实对生死并无太多概念,只是单纯的崇尚死亡,以死为大,为美。

可他的话,却如刀子般戳在了贾母、王夫人的心头。

两人搂着宝玉一起心肝儿肉的叫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贾环悄悄给贾琮使了个眼色,撇了撇嘴。

然后,眼神又变得担忧起来……

不过,没一会儿,贾环眼珠子转了转,歪了歪下巴,示意贾琮往一边看。

贾琮顺着他的……下巴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贾琏。

不过,贾琏看到这兄弟俩看过来的眼神时,如被蝎子蛰了下般,肩膀都明显有个往后缩的动作……

贾琮面无表情的收回眼神,贾环眨了眨眼,也不看他了。

贾琏面色一白……

他心中惨然,担心贾琮拿他和尤氏的事要挟。

真到那个地步,可该如何是好?

从,还是不从?

正当他心思百转哀愁时,就听上面贾母声音传来,问道:“你们怎么说?”

贾政心里或许果真望子成龙,他赔笑道:“老太太,难得宝玉有这个心,他于文事上艰难,不爱读圣贤文章,如今他有心肖祖,于沙场上取军功,也是好事。不如……”

贾母闻言,恨不得将这个小儿子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豆腐脑!

她咬牙瞪眼道:“你真真糊涂了不成?宝玉这么娇弱的身子,经得起那等苦寒?他拿得动刀枪和人拼命?”

贾政辩解道:“到底是武勋子弟,我家亦是以武传家,老太太……”

话没说完,就让贾母截断道:“你现在知道是以武传家武勋子弟了?当年你父亲问你们兄弟时,又有哪个愿意去九边?当年你们都不愿去,如今倒逼着你儿子去,你也有脸?”

贾政闻言,满面愧红,再不多言。

贾母见之,哼了声,目光在贾政身旁面色淡然的贾琮脸上顿了顿,又看向贾琏,问道:“琏儿,你怎么说?”

贾琏忙赔笑道:“宝兄弟自然是在顽笑,他有这份心就是极好的,可他若真去九边,老太太、太太必夜不能寐,吃不好睡不好,害了身子反倒成了宝兄弟的不孝了。”

贾母面色缓和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她叹息一声道:“你们都是贾家子弟,也都是我的孙子,我难道还能厚此薄彼?虽确实偏爱宝玉一些,可我委屈过你们哪个没有?就是琮哥儿,你在东路院受那样的罪,我知道后,不也让你到这边来过?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哪一样比旁人差?虽也常骂你,可曾苛待过你没有?”

贾琮躬身道:“老太太慈恩,琮谨记于心。”

贾母再叹息一声,道:“你虽还小,却是个明白人,比琏儿还明白。又有能为,那么多大官大儒都喜欢你,待你比亲孙子还亲,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往常我寻思着,你能有这份造化,也是好事,是你自己的福气。哪怕日后你为官做宰,出将入相,都是你自己的,我和老爷太太不占你的便宜。你那香皂弄的那样红火,你当没人在我耳边聒噪?

如今又没分家,子弟一应收益都该收入公中才是,岂有自个儿顾着自个儿的道理?若都如此,那家里没本事的难道只能饿死去?

理儿虽是这个理儿,可我还是没听她们的。为何?因为从前你在东路院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

你心里不怀恨贾家,都是好的,再逼你出银子,那像什么?再说你月月都给家里人送香皂,合下来,比哪个进账都多。

最难得的,你还知恩义。

知道宝玉他老子娘善待你,便处处护着宝玉、环哥儿和兰儿,但凡有好事,都想着他们。

这些老婆子我都看在眼里,不然,凭你连番折腾,搅和的家宅不宁之罪,我岂能轻饶于你?”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躬身大礼道:“琮知老太太之明义也。”

明义者,圣明之道义也。

见贾琮如此,贾母到底心软了,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来,最后道:“罢了,至于哪个去,你们自己商议罢。何苦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微变,气氛愈发紧张沉重。

见许多人看向自己,贾琏干笑了声,道:“要不……要不,要不就我去吧?”

“好!”

众人听他心虚,正不知该说什么,就见贾环满脸欢喜的大声叫好,还崇拜的给贾琏比划了根灰不溜秋的大拇指。

看着那根大拇指,贾琏面色瞬间黑了下来,心里恨不得将这小畜生的肠子给踹出来。

其他人面色也纷纷古怪起来,贾琏快哭了,强笑道:“只担心……只担心家里没人管事,我又是个被废了的,怕……怕人不认。”

贾环认真道:“二哥不用怕,没关系的。”

看到这一幕,贾琮眼睛微微湿润了。

往日里,贾环哪里敢这般跟贾琏说话?

他也从不敢在贾母、贾政、王夫人和王熙凤面前这样说话。

如今这样将贾琏往墙角里逼,贾琮自是知道他是为了哪个……

一旁赵姨娘都忍不住啐骂道:“环哥儿你迷了心,和你什么相干,再敢多嘴,我……”

贾琮没有听赵姨娘说下去,他轻轻拍了拍贾环的肩头。

贾环正和他娘急眼,被贾琮一拍肩头,他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回过头拼命给贾琮使眼色!

劝告、警告、威胁贾琮,别他娘的犯傻!

看着这张扭曲的小脸,贾琮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轻声笑道:“在家里记得好生读书,孝敬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你如今果真长大了,要帮我照顾好墨竹院里的人……”

听他这般说,贾环登时急了,眼珠子瞪得溜圆,跳起脚来要堵贾琮的嘴。

贾琮却呵呵一笑,将他一把抱住,不让他挣扎,然后对上头红了眼圈的贾母道:“老太太,我去。”

“哇!!”

就听怀中,贾环大哭出声,痛心嘶叫道:

“三哥!!”

……

PS:这章写的比较满意。

第二百三十六章 清冷

“三哥!”

贾环有些凄厉刺耳的哭声响起在荣庆堂内,不似往常惫赖,反而让人动容落泪。

宝钗、黛玉、湘云和三春姊妹,纷纷哭出声来。

她们从未想过,兄弟之情也可如此真挚动人……

诸姊妹哭声,又引得凤姐儿等人落泪,一时间,堂上哭声连连,悲情不已。

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看到这一幕,也跟着红了眼。

贾政自不用提,泪眼纵横。

连贾琏也似羞愧的用袖角抹起泪来……

唯有贾琮,面色还算平淡。

他心中一直保持清醒,知道这些人纵然感动,也只是一时。

况且还有些并非因人而感,只是受环境影响方落泪而已。

流泪罢,终究还是利己为上……

贾琮拍了拍贾环后背,然后对李纨示意了下,请她先引姊妹们下去吧。

不然这哭声今日怕止不住了……

李纨会意后,用帕子抹着泪,请诸姊妹往后面去。

只是一时间哪里请的动?

贾琮看向宝钗,目光平静温润。

他相信,最知人心的宝钗必会懂他。

果不负所望,宝钗微红的明眸在与他对视了几呼吸后,目光幽怨怜人,但终究还是缓缓落泪颔首。

然后起身,与身边诸姊妹说了两句,其她人也跟着起身了,一起看了贾琮一眼后,随着李纨、宝钗一起去了暖阁。

等她们离去后,荣庆堂上就只有贾环一人的哭声,哭的十分伤心……

一旁赵姨娘见之,又心酸又失落,她心想,不知她死时,这蛆心的孽障会不会哭成这样……

“好了,别哭了。”

贾琮拍了拍贾环,说道:“老太太、老爷都在看你呢。”

贾环闻言,小身板儿明显一僵,然后悄悄的放手……

对他而言,贾母和贾政永远属于恐怖级别。

方才已经是“感情用事”超常发挥,大哭一通情绪发泄出来后,冷静下来,便开始后怕……

可仍是一脸的委屈,怕被骂不敢抬头看人,垂着脸不停的抽泣着。

心里暗怪贾琮不听他的金玉良言,刚才多好的机会啊,怎就不让琏二去呢……

见他如此,贾母、贾政等人并未骂他,反倒面色欣慰,贾母道:“你们兄弟能这般友爱,也是好的。看来环哥儿如今也长大了,长好了……”

贾政等人也点头附和,贾琏却有些不自然,贾环对他可不友爱,心里暗骂这个小畜生,往常白对他好了。

之前他心情好时遇到贾环,也会施舍给几钱碎银子花花……

赵姨娘见贾环难得被夸一回,激动的满面花开,忙对贾环道:“还不快给老太太磕头!”

贾环犹在抽噎,不过到底知道孝道,跪下给贾母磕了个头。

等起来后,贾母点了点头,让鸳鸯取了个金项圈给他。

然后就让欢天喜地的赵姨娘领了回去……

等赵姨娘母子离去后,贾母看向贾琮,道:“你原是荣国嗣爵人,本就该你去,只是你年岁太小,之前她们劝我送你去军中打熬,我没有同意。可如今家里到了这个地步,不同意也不成了,你心里不得生怨。

若是你琏二哥没出那档子混帐事,你就是想去都没机会。你明白么?”

贾琮点头道:“贾琮明白。”

这倒不完全是虚言,贾琮如今为贾家从军出征,那么贾家在军中的香火人脉,便会自动落到他头上。

先荣国留下的军中香火情,都会对他照顾。

贾母等人虽然不看重这些,但她们并不傻,不是不知道这些香火情的珍贵之处。

贾家那么多子弟,穷困潦倒的不少,难道果真没有愿意以命搏富贵的?

他们只是没机会罢了,没有贾家的举荐,自己去从军,也只能从大头兵做起。

如今天下太平,想靠熬资历起家,基本没可能。

当然,贾琮的情况又有不同。

他并非穷困潦倒,也不需要以命搏富贵……

贾母等人正是明白这一点,方说这些好话。

不过她们不知,其实贾琮心里并不抗拒。

自那日被人从武王府中丢出后受辱,又在宫里游走在生死边缘,感到性命操于人手,和狗一样朝不保夕时,内心无比骄傲的贾琮,就已经盘算着去触摸军权了……

若非如此,他有太多法子避免去边关。

见贾琮明理,贾母点点头,对贾政道:“一会儿让人将家里武库打开,多少年没开过了……武勋从军,一应马匹铠甲兵器都是自备的。当年国公在时,早早就给你们兄弟俩备好了小盔甲小兵器,那会儿你们也和琮哥儿这般大,只是你们都没这份心,后来也就收起来了……如今正好再翻出来,给琮哥儿用,都是上好的。”

又道:“好好选些随从,老太爷时分下来好些骚鞑子,这么些年只是在马圈里喂马,旁的也不会做,侍候马匹却都做的极好。国公爷还在时就常说,在军中马匹极重要,好多时候一匹好马能保命。这次去多带些人,当侍卫亲兵也好。”

贾政忙应下,贾琮也再次感谢。

贾母顿下,王夫人又对王熙凤道:“九边这会儿怕是已经下雪了,你给琮儿多备些厚衣裳,大氅捡好的厚的,里外发烧的,还有手炉脚炉也都要备下。”

里外发烧,就是里外均是毛皮。

薛姨妈笑道:“太太不说我还想不到,咱们这边冬日里也不大冷,穿的都是狐皮鹤氅,要不就是灰鼠貂皮,结果前年蟠儿不知从哪儿寻了件那样厚的黑熊皮大氅,老天爷,人穿上后直冒汗,当褥子都嫌厚。

对了,说到褥子,我又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张狼皮褥子,密实的紧,也是热的让人受不住,一会儿一并给琮哥儿送来。”

贾政闻言,面色总算好看了些,看向贾琮道:“如此这般,去了九边冬日里就不怕冷了。且放心,如今太平时节,也没甚战事,你在九边待上二三年就回来。我会给边军送去书信,让他们多照顾你一二。到时候,还能再下场。可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一时想不到也不相干,书信回来,家里自给你送去。”

贾琮面上感激道:“劳老太太、太太、姨妈费心,至于其他的,就不用了,毕竟是去从军,不是去享福受用……倒是可以安排人送两箱书过去,不敢断了学业。”

贾母等人无言,贾政却老怀甚慰,连连点头道:“琮儿至此不忘向学之心,极好极好!”

只是,贾政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至此时,仿佛千言万语都显得太过单薄……

尽管贾琮身上有荣国世位,可从一开始,他就始终谦让这个世位,主动要让给宝玉。

现在王夫人心里都有些后怕,当初她不是没动过心思,要不是贾政强压着不许人动歪脑筋,这个世爵会落在谁头上,还真说不准。

若当日果真动了手段,让宝玉落了世位,那王夫人今日怕是哭死的心都有。

贾琮谦让不掉,不得不承继了那个世位,结果还被逼的自愿放弃贾家偌大的家业。

那么多田庄、园子和金银,悉数不要,只落了个空名头。

结果现在,他却要因为这个空名头,要远赴九边苦寒之地,以延续贾家的气运,好让贾家这些人,继续享福受用……

别说贾政,就连贾母等人,面上也很有些难为情。

勋贵人家,最好体面。

别管背地里下手多么狠辣,面上一定是慈眉善目的。

这也是方才贾母、王夫人等人这般大方的缘故……

只是,看着一直面色淡然平静的贾琮,她们自然明白,之前那些恩惠都哄不住这个孩子。

可她们也无法付出更多……

荣庆堂上,渐渐陷入一阵尴尬的平静。

过了稍许,贾母叹息一声,道:“去吧,让老爷先将你名字凭证报去兵部,等公文下来后,家里备宴,给你送行。等你回来后,就搬到宝玉旁边的院子吧,你是贾家的孩子,没有老在二门外住的道理……”

此言一出,王夫人面色微变,目光都深幽了几许,不过随即又释然。

贾琮什么时候能回来都是未知数,他得先活着回来……

再者,若他真吃了苦头回来,为贾家再延续上百年富贵,那就算搬回内宅,也没什么。

她相信,纵然贾母现在这样说,可到那个时候,贾琮的地位也高不过宝玉去……

……

慈庆宫,寿萱殿。

几个老太妃与叶太后话着家常,周围又有皇妃及公主贵人们围绕着。

满殿珠翠耀眼,至尊至贵。

不过说话的内容,也不过是家长里短。

这个亲王府家生了儿子,那个郡王府家嫁了郡主。

哪家的世子又淘气了,哪家的则十分出息……

也有人故意压低声音,说几句听来的阴私故事。

别以为这些人都是尊贵无比,就只谈伟光正之事,其实一样生有八卦之心。

哪家的侧妃又仗着会勾引伺候王爷,和正妃斗了起来,哪家的小王子偷了嫂子,摸了庶妃……

一些年轻的妃子和公主,分明听到了这些话,却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可晕红的俏脸和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眼中冒出的八卦之火,却暴露了她们内心的刺激……

不过太妃们往往会将结局说的凄惨,算是以此来教诲警戒后辈。

芙蓉公子叶清随意的靠在一张交椅锦靠上,手里拿着本闲书瞧着。

对于太妃们说的那些事,丝毫都不能影响到她。

《聊斋》里香艳的故事简直不要太多,人与兽,人与妖,人与鬼,人与女鬼,人与男鬼……

这点又算什么?

瞥了眼神情荡漾的“年轻人们”,叶清微微弯起嘴角,掠过一抹玩味。

越是禁的,反倒撩拨的乱了人心。

还不如她光明磊落的看罢,知道也不过那些混帐事罢了。

不过随即,她的面色就微微一变……

一太妃笑道:“这些倒也罢,还有更了不得的呢。昨儿听了桩新鲜事,这勋贵人家,还真是无奇不有。”

众人忙问又怎么了?

这些幽居深宫的妇人,也只能靠些新鲜事活出趣味了。

老太妃笑道:“听说贾家宁国府那边,中秋夜里老子吃醉了酒要强迫儿媳妇,结果儿子自然不愿意,推了一把,就推出了人命。这下可好了,老子死了,儿子流放到西海沿子去,爵位也给除了,可见,真真是万恶淫为首。”

另一老太妃附和道:“这么说,贾家的家风可不大好?”

正是这一言,登时让叶清警觉。

内宫妇人,纵是寻常顽笑间,也多藏着机锋。

或你掐我,或我打你。

之前说了那么些个王府中的阴私事,都没提一个家风。

贾家这桩和前面又有何本质上的不同?

怎就提到家风了?

叶清眼睛微眯,看了过去,就听前面一太妃笑道:“可不是嘛,他家这些日子闹出了多少笑话?可见家风不净。对了,前儿我恍惚还听人说,他家还有个大姑娘在宫里,近来还被皇帝召见过,哎哟哟,这可要仔细了呢,指不定也是个有心的……”

叶清眼眸,蓦然清冷。

……

墨竹院。

荣庆堂的事,早在贾琮还未回来前,便传了回来。

平儿等人闻言,自然恍若天崩。

待贾琮自荣庆堂归来后,甫一见面,便是一声声凄然的哭声。

看着平儿、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和四个小丫头一个个泪流满面,呜咽出声,贾琮心里都不好受。

他进了院子后将木门关上,然后哄着众人进屋,将事情从好处着眼,仔细分析了回。

譬如如今天下太平,边关都是太平官儿……

譬如贾家有先祖余荫,在军中根本不用吃苦,就和出去打猎一般,若非如此,开国公、宣国公等几家国公府,还有那么多候伯府第的世子,何等贵重,怎么能在九边待的住……

再有就是此事的好处,等熬完几年回来,以后就是亲贵武爵,真正的爵爷了。

以国公府的门第,日后传诸子孙,又有百年富贵!

还有,前宋之前,汉晋隋唐时,士大夫皆允文允武,上马为将,下马为相的人杰,他素向往之。

焉能做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

他也素来锻炼身体,从未间断过。

听他面带微笑,一桩桩一件件理顺后,晴雯、春燕、香菱等直肠子的丫头都信了。

虽依旧不舍,可也推崇贾琮心怀大志。

小红虽未尽信,却也只能往好处想,跟随众人出去。

唯有平儿,年长许多,见识广远一些,知道九边远不是贾琮说的那样美好。

此刻关中长安还是秋天,虽然夜里有些清寒,但白日却极为清爽舒适。

然而九边关中,此刻多已下起大雪。

先前她还跟着王熙凤时,王子腾奉旨去九边巡视,王熙凤就嘀咕过这些,担忧王子腾的周全。

王子腾正值壮年尚且如此,更何况贾琮?

至于公候门第的世子在九边打熬,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这么些年来,折在九边的公候世子并不是一个两个,只她亲手帮王熙凤准备的吊丧孝礼都不下六七份。

崇康七年宋国公世子、博安候世子,崇康八年景重候世子,崇康九年万武伯世子……

这一连串夭折的公候世子,又岂是顽笑的?

亲贵武爵,没那么好承嗣!

九边何等苦寒,一场风寒就能要人性命。

又无名医良药……

真要有个头疼脑热,只能靠些军中庸医开些虎狼药,熬的过去就活,熬不过去就死。

世间名医有数,纵然公候府第,也没奢侈到派个名医驻于军中,只为世子一年里生一回病时用。

除却名医难得外,也有僭越之嫌。

所以,也就愈发显得九边恐怖。

这怎能让平儿放心?

不过,她最解人意,知道贾琮不喜人哭泣添恼。

况且事情已经成了定例,她再哭又有何益?

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担忧,开始为贾琮远行准备行囊……

……

PS:今天有事,下午那章要请假,捂脸……

第二百三十七章 闲话

慈庆宫,萱瑞殿。

看着那名太妃风言风语的说着贾家的家风,再影射到宫里贾家大姑娘身上,叶清微微皱起眉头。

她认得这位太妃,在宫里素有老好人的印象,极少听说她和哪个生口角绊子,今日怎就给贾家大姑娘挖了这样狠毒的一个坑?

一旁永泰郡主刘陶陶见叶清蹙起眉头,登时喜笑颜开,嘻嘻笑道:“清姐姐,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叶清瞥了她一眼,道:“又值当什么?随意一打听不就清楚了。”

刘陶陶闻言大感无趣,悄悄瞄了眼叶清,见她果然不在意,噘了噘嘴道:“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就是。我听宫人说,皇后娘娘近来在准备为陛下选妃,如今陛下后宫才几人?别说一个皇贵妃,两个贵妃,四个妃,六个嫔没凑齐,连贵人也没几个。皇贵妃且不提,多半是轮空的。可两个贵妃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前儿陛下单单见了贾家那位大姑娘,可不就碍人眼了?董太妃还想让她娘家侄孙女儿进宫呢……”

叶清闻言哂然一笑,没有理会。

刘陶陶见之大奇,道:“清姐姐,你不帮贾家大姑娘说话?”

叶清觑视之,道:“我帮她说什么?”

刘陶陶撇嘴道:“你甭想瞒我!如今谁不知道,你眼里中意贾家那位清臣公子,为了降服他,连武王叔都出面了,安排人要把他丢进军里打磨,磨掉他那身文人傲骨。等过两年,他老实了就回来和姐姐成亲,到时贾家在宫里的那位大姑娘就是你的大姑姐了,你不帮她你帮谁?”

听她嘟嘟嘟的说了一通后,叶清直接上手,捏住了刘陶陶的脸颊,扭了圈儿后似笑非笑道:“你还不到二十,就整日里家长里短的传闲话,这张好嘴不想要了是不是?”

刘陶陶“哎哟哎哟”的叫着痛,求饶道:“好姐姐,又不是我故意打听的,这些话都是自己往我耳朵里钻,我想不听也不成啊!”

这边动静惊动了太后等人,太妃皇妃们见叶清扭的刘陶陶大叫,一个个面上笑着,心里却侧目不已。

刘陶陶贵为郡主,又一直养在宫里,和公主无异,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还被叶清如此欺负,可见有太后在一日,叶清之荣宠就无人可及。

太后都嗔怪道:“好好的,你欺负陶陶做什么?她若顽皮,你教导她便是。”

众人闻言,纷纷抽了抽嘴角……

叶清笑着松手后,道:“孙女儿这不正在教导她么,这小丫头,年岁不大,就跟一起子长舌妇学着家长里短的传闲话,竟还传到我头上了。”

那两个太妃闻言,面色忽地变得不大自然起来。

太后则眉尖一挑,道:“又传什么闲话了,怎还和你相干?你素不招惹是非,是谁闲的没事做了?”

叶清笑道:“没什么,不过还是当日在九叔王府的事。那日情形孙女儿都给太后说过,太后也道多亏了贾琮那小子。结果现在外面到处传的乱七八糟,说贾家如何如何了,惹人厌的很。算起来,咱们还欠人家一个人情呢,这还没还上,又累得人家掉泥坑里了,着实头疼。好在贾琮为了贾家,马上要去九边打熬去了,不然真没法再见他……”

太后也不糊涂,知道叶清在说什么,她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听说他不是和前朝李杜一样,是个极会作诗写词的么,怎么好端端的跑九边那么远作甚?”

叶清大眼睛微微眯了下,扫过太后凤榻边的诸人,笑的愈发灿烂,道:“方才太妃娘娘不是说了嘛,贾家宁国府那边做下了混帐事,结果好些人落井下石,连荣国府也一并扫了进去,皇伯父虽知道荣国与宁国不同,可奈何弹劾的人太多,皇伯父就传旨贾家,想要安稳,就再立些军功吧。贾琮身上承着荣国府的世子位,就不得不往九边去了。

这本也寻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合该他的命不好,谁让他姓贾?偏宫里到处传着,是我让九叔安排他去九边,要熬掉他的傲骨,再入赘到叶家。

老祖宗您听听,敢情我就这么没人要啊?”

见凤榻上太后凤颜震怒,要肃清宫闱,好好收拾那群犯口舌的贱婢,也使得之前两个老太妃落了好大的面子,刘陶陶暗自撇了撇嘴,冲叶清皱了皱鼻子,还狡辩什么“帮他说什么”,这若不算帮,什么还算帮?

忒不讲理了……

……

荣国府,墨竹院。

夜幕时分。

正堂内,看着依次落座的贾家姊妹们,个个杏眼含泪,贾琮面带微笑道:“这都是怎么了?”

宝玉叹息一声,道:“贾琮,这次本该我去的,我自幼受用许多福祉,原该由我出力,只可惜老太太、太太不准……”

宝钗、黛玉、湘云等心思灵透者,听他这般,个个面色浮现古怪。

虽也知道宝玉的性子,不是虚伪作假的,可这样说到底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给众人端茶上水的晴雯,都忍不住狠狠剜了宝玉一眼,心道快闭上你的鸟嘴……

贾琮却似无所觉,笑道:“以后还有机会,等你再大些,我下回出征带上你。”

宝玉没好气道:“去一回还不够,还想去二回?”

湘云实在听不下去这尬聊了,岔开话题问道:“三哥哥,听说九边苦寒,十分寒冷,你去了后,万万要穿厚些,如今又没甚仗打,宁可穿成大包包,行走不便些,也不能冷着呢。”

宝钗也轻声道:“家里的黑熊皮里外发烧大氅和狼皮褥子我都带来了,我比量了下,看着有些长,琮兄弟让人裁剪裁剪,穿着暖和……”

贾琮见宝钗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微微颔首,笑道:“你们也别把我看的那么娇贵,打小在东路院,冬日里不生火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九边虽苦寒,但火炕却热。再说,九边驻扎了那么多军民,数十上百万之巨,人可往,吾亦可往。虽常年读书,但却从未中断打熬筋骨,不是真的弱书生,你们不必担心的。”

宝钗闻言,忙低头用帕子拭去泪水。

她知道贾琮是个坚强的人,也一定喜欢坚强的……

黛玉则看着贾琮,轻叹一声道:“三哥哥好洒脱的性子……”

贾琮呵呵一笑,道:“林妹妹谬赞了,不过是尽力将事情往好处想罢了,将不利化为有利,自怨自艾解决不了问题,自强可以。”

黛玉何等聪慧,登时听出贾琮言语中的劝诫,她心中感激,垂下臻首道:“谢谢三哥哥教诲……”

贾琮闻言点点头,与宝钗相视一笑。

探春看着贾琮,抿了抿唇角,道:“三哥哥何时启程?我们姊妹想做个东道,请三哥哥一请。”

贾琮笑道:“看吧,老爷明日会将我的身份凭证报与宗人府和兵部,由他们议定派往哪方,报道时间的截止日期后再定夺。”

探春眼睛明亮,看着贾琮道:“三哥哥可有什么嘱托的没有?”

贾琮想了想,道:“家里仆婢中原先诸多老人,大都被拿下。虽起因皆由其多行不义,但难免会有人迁怒于我这边。如今罪魁祸首都入了诏狱,但必然会有漏网之鱼,以及旧时关系。我在时自然无人敢动作,但我离开后,多半会有人发作到我院子里的丫鬟身上。三妹妹可以帮忙看顾一二……”

探春闻言,爽利的点头道:“三哥哥放心,若果真有不知好歹的,我必不会不管,我若管不了,就去寻太太、老太太。真闹一场,看哪个能落着好!”

听她如此说,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宝钗道:“瞧把你厉害的。”

唯有惜春一直默默寡欢,小小的身子靠在交椅上,像藏缩在里面一般,也不说话,也没有笑容。

当众人的目光随着贾琮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时,惜春下意识的把小身子往椅子里藏去,有些惊慌不敢看人……

东府的事,许多人都不以为意,拿看笑话的心思去看。

唯有惜春,受伤最深。

贾琮面上微笑淡了些,宁国惨烈至斯,他是始作俑者,幕后推手,却不希望伤到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他看着垂着眼帘靠在椅子里的惜春,温声问道:“四妹妹也来送我?”

“嗯。”

惜春小声一应,悄悄抬眼看了贾琮一眼,又赶紧垂下眼,一双小手不安的拧着手里的帕子。

众人见之也都不笑了,贾琮心中一叹,却微笑道:“上回就和四妹妹说过,咱们是一样的人。虽然都早早没了娘亲,可还是要慢慢长大……四妹妹怕是不知道,那年六月二十八,我在东路院西墙根子里一个人瞧蚂蚁窝子,就听到墙那边传来许多女孩子的说笑声,四妹妹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吗?”

“……六月二十八?”

惜春怯怯的问道,眉眼间多了些灵动。

贾琮点头笑道:“对,就是六月二十八,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是第一次,我知道原来人和人真的不同……那一天,我掏蚂蚁窝掏的浑身是泥,还只是傻乐,却听到墙那边,一群女孩子在给一个小姑娘庆生。

宴席上香甜的气息飘过墙来,真香。好多姊妹们欢声笑语不绝,热闹非常,听说那个小姑娘还得了好多礼,有新衣裳,有新鞋袜,有字画,还有首饰……

那会儿我就想,要是我是那个小女孩就好了,哪怕只过一天那样的日子,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四妹妹,你知道那个小女孩子是谁么?”

周围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探春,还有晴雯、小红、春燕几个服侍的,听完这番话早已泪眼涟涟,心中忍不住怜痛,惜春则犹豫道:“许是……许是我的生儿……”

说罢,格外愧疚。

好似贾琮当年那样惨,都是她的错。

六月二十八,正是她的生日。

贾琮笑道:“对,就是四妹妹的生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正是从那日起,才坚定了我一心向学的志向!

不管周遭环境多么恶劣,不管旁人如何看我如何待我,也不管她们如何说我娘的不是……在我心中只有一言从未改变,那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外人怎么看咱们不重要,咱们自己积极向上才最重要。

若无当日四妹妹的生儿,我未必能有此心,也未必能有今日。

所以今天,我将这句话送给四妹妹,希望四妹妹以后也能和三哥哥一样坚强的生活,好不好?”

惜春闻言,明白了贾琮的心意,她大眼睛怔怔的看着贾琮,泪花却缓缓积聚落下,她瘪起嘴,声音沙哑道:“我听嬷嬷们私下说,东府从里到外都是脏的臭的,只有门口两尊狮子是干净的。如今大老爷和蓉哥儿被流放了,再也回不来了。大哥也死了,都是带着恶名脏名,往后旁人说我,必也是坏名脏名,日后一辈子被人嫌被人厌,是个丧门命……”

“胡说八道!”

贾琮还未开口,探春登时站了起来,修眉飞扬,咬牙切齿道:“哪个嬷嬷说的?东府那些事,和你什么相干?

我道昨儿起咱们怎么哄你也哄不好,只当你是在为他们伤心,原来竟是听了这些黑心肝的闲话。

四妹妹你说,是哪个臭婆子在乱嚼舌头,今儿我必和你讨个公道!”

惜春却摇摇头,道:“不用了,东府出了那样的事,又何止一个两个在说?哪里又管得了这许多……我还是听三哥哥的话吧,往后再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自己好好活就好。心里再苦,还能苦过三哥哥?”

众人闻言齐抽嘴角,哭笑不得,贾琮却呵呵笑道:“对!四妹妹能这样想就对了……其实现在看起来比天还大的事,好似能压的人要活不成了,但等过几年回过头再看,眼前的这些事,其实都不算事。”

看着原本是安慰的对象,如今却将她们大多数人的短处做了劝慰和叮嘱,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言谈成熟沉稳,理事举重若轻。

儒雅不俗中,又透着处世的智慧。

黛玉、湘云、探春等看了会儿贾琮,又下意识的看向身旁正盈盈望着贾琮的宝钗。

宝钗感觉到姊妹们的注视,先是诧异不解的回头看去,迎上众人随即一张雪白的俏脸,登时飞起红晕。

白里透红间,仿佛一株牡丹盛开。

PS:事情没处理完,实在抱歉,具体什么事,就不多说了,太负能量了。这一章对惜春的话,其实也算自勉。许多事情真的没办法,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希望过几年回头看,会淡忘。被至亲伤害,哭都没眼泪流。但生活就是如此……

不多说,希望书友们能给几天时间让我调整一下,剧情也到转折处了,心急的书友可以攒几天……

实在抱歉,希望理解。

第二百三十八章 九死一生

崇康十二年,八月二十日。

一早,贾琮便去了南集市胡同,倪家。

倪二业已成亲,娘子小家碧玉,虽不识字,但为人极孝诚。

知道贾琮与倪家的事后,待其若亲嫂般。

一番热情招待后,倪大娘将贾琮请上炕热乎着。

老人年纪大了,入了秋,倪二两口子就给她烧起了火炕。

如今倪家远比倪二在赌坊内放印子钱时生发的多,也不心疼那点火炭钱。

坐上暖煦的热炕后,倪大娘拉着贾琮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慈爱道:“琮哥儿今日怎有功夫来了?我听说你们东府出了事,要紧不要紧?”

倪大娘知道贾琮和贾家的关系,在荣国府内尚且不亲密,更遑论宁国?

因此并没道丧。

贾琮摇头笑道:“并不当紧。今日来,是有一事要招呼。担心倪二哥不听我的,就让大娘来说。”

倪大娘闻言登时沉下脸来,目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倪二,不过没等她开口训骂,倪二就叫天屈道:“真真是冤死个人哩!老二我多咱敢不听公子的话嘞?”

贾琮笑道:“那是我还没说何事。”

倪二拍着胸口道:“不管何事,老二必听公子的!”

贾琮面上笑容一收,道:“那我让你把手上的事全都交出去,带着老娘和嫂子换个地方住,你也听我的?”

倪二闻言一滞,怔怔的看着贾琮。

倪大娘则关心道:“琮哥儿,可是出了甚事?有事你可一定要说哪,老二别的没有,可有一把子气力,能给你牵马坠蹬,跑腿办事。他是再忠心不过的人,他要敢对你不忠,我也认不得他这个儿子了。”

贾琮笑道:“大娘放心,不是旁的事。因为我家东府出了那一档子事,为了不连累阖族,所以我不得不去九边军中打熬。这二年来,咱们无中生有做下了一番事业,却也得罪了许多人。我在都中时还能无事,可我一旦去了九边,旁人知道倪二哥和我的关系,必会对他的下手。到时候我不在京中,官字两张口,他们想怎么给二哥定罪,就怎么给二哥定罪。说不得还能连累到大娘身上,所以咱们要未雨绸缪,先一步做好预备。”

听他说的骇人,众人都变了脸色,倪大娘唬道:“竟这样险?”

贾琮点点头,道:“当初咱们让别人家破人亡,他们若得机会,绝不会放过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倪大娘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这等事侥幸不得。”

倪二大手抓了抓脑袋,道:“如今咱们手下有二三百挑夫,往东西二城的坊间卖菜,若是放了手去,那些伙计该怎么办?”

贾琮道:“化整为零,让他们暂且各自为生。等我从九边回来后,再重新召集。如此,也能看看里面到底被人掺了多少泥沙……”

倪二闻言,见贾琮连这个都想到了,虽有些灰心丧气,不过还是点头道:“公子拿主意就是,我听公子的。”

他从未掌控如此大的事业,如今一下被剥离,难免承受不住。

贾琮笑道:“好好休息一段功夫,等我回来后,有更大的事业要做。”

倪大娘也劝道:“若无琮哥儿,你现在还在烂泥里厮混着,能有今日?如今琮哥儿也是为了你我好,你要知道报恩……”

倪二拍着大腿苦笑不得道:“老娘将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还会埋怨公子不成?只是心有不甘,将公子的事业就这样给丢了,对了……”

倪二又问道:“公子,诚哥儿那边怎么办,要不要一起躲?”

贾琮想了想,摇摇头道:“世翰堂如今每年给牖民先生那边赠去若干银子,支持他老人家蒙学教化,是有大功的。世翰堂上如今便有牖民先生的墨宝,还有御史大夫的墨宝,我料那些人必不敢乱来。”

倪二手下的穿街过巷的贩夫是耳目,世翰堂下那百余说书先生则为口舌。

耳目易寻,口舌难得,不到万不得已,贾琮舍不得丢下那些说书先生,不仅不会丢,还要继续扩增……

倪大娘又怜爱的看向贾琮,道:“哥儿这点年纪,就要去九边那等苦寒之地,不如让老二给哥儿做个长随马弁,有自己人照顾着,总放心些。”

贾琮笑道:“此去未知几年,大娘年纪大了,嫂子又有了身子,老二离不得家。我身边也不缺人,大娘放心就是。对了,大娘一家可有去处没有?若没有,不如先进国公府里暂住些时日?”

倪大娘忙笑道:“这倒不必,我们去城外乡下亲戚家住些时日就可。”

倪大娘一辈子在市井中过活,虽不识字,却活出了出世的智慧。

贾琮不在,他们若去国公府,怕连三等奴才都不如。

又闲话几句,敲定在贾琮出征后三日内,倪家随之出城避祸后,贾琮便从倪二家出来,去了通义坊鼓楼大街后的那间小院子。

如今邱三掌着整个香皂制作的工艺,虽说对外宣扬这套法子都在叶清手里,作坊也在叶清城外庄子上,但核心事宜一直都为邱三掌握,就连售卖和宣传法子,都是他一手操办,是难得的商业人才。

不过每月逢十之日,他都会来这座小院,等候贾琮的差遣。

这一次,贾琮并无许多事吩咐,只叮嘱他在自己未归前不要来此小院,又从邱三手里拿了五只木盒和几只拳头大小的瓷瓶。

木盒中内存工匠精心打造的银质注射器,以及消毒过的纱布若干。

而瓷瓶中,则备着提炼出的酒精。

往九边,不拘是东北、正北还是西北,若没个伤风感冒,都是逆天而行。

提前备用些必须品,便是应存之义。

另外,还有这一月沁香苑的收益,四千两银子整。

连上几个月的收益加起来,除却开支,贾琮手里有一万两银子。

这笔银子在当下不算太多,但也绝不算少。

之前之所以没有开挂大肆敛银,最重要的缘由,便是他的地位还太尴尬。

但这次回来后,就会大大不同了。

因为那时,贾赦必然已死,他将承爵……

而这次从军,他自然不可能运筹帷幄,决胜疆场。

莫说他现在只是一等将军之子,纵然是国公亲子,也没机会第一次从军就领兵作战。

军国之事,焉能儿戏?

哪怕果真有人让他带兵去前线厮杀,他也必会想法躲开。

因为那不是想送功劳于他,那是想送死于他。

但又不能果真用时间去熬资历,所以,手中这些资本,就是他博取富贵的筹码。

至于到底如何运用,他还没有头绪,这等事,本就在于机变。

总之,贾琮相信,必不虚此行!

……

自外面回来,贾琮甫一进荣国府,就感觉到路上仆人们看他的眼神不对。

不似以往敬畏中带着疏远,而是怜悯、同情和一丝丝兴奋……

可见,贾琮在贾府下人中的名声多半不大好。

随意扫了眼众人后,贾琮径自往墨竹院走去,只是刚过仪门,就被林之孝拦下,道:“老爷请你速去荣庆堂。”

贾琮见素来沉稳的林之孝,此刻都面带悲色,皱眉道:“林大叔,发生了何事?”

林之孝从来嘴严,这会儿也只是摇头,道:“三爷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贾琮也不见怪,看了林之孝一眼后,点点头,往荣庆堂走去。

……

荣庆堂内,隐有啜泣声。

贾琮入内后,与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请安,起身后,就见贾母面色凝重,王夫人目光怜悯,贾政面色悲愤而无奈,唉声叹气。

连贾琏、宝玉等都愁眉不展,而哭泣声,则由贾家诸姊妹们传来。

气氛简直沉重……

贾琮见众人连个开口说话的都没有,心知必然出了事,而且多半和自己有关。

他主动看向贾政问道:“老爷,可是出了何事?”

贾政闻问,欲言又止,满面悲愤甚至羞愧,摆摆手后,指了指贾琏。

贾琏见躲不过,只能干笑了声,对贾琮道:“三……三弟,今早老爷将你的身份凭着递上去了,原本以为凭军机和兵部那些官老爷,出来结果说不定等明年去了,谁知,谁知早上送去的,那群人中午就将你的身份执照给送来了,实在……”

贾琮闻言,顿了顿,在众人注目下轻轻一笑,道:“这并不值当什么?早晚都要出发,晚几天早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贾琏闻言,连眼神都不敢看贾琮了,目光移开到别处,干笑道:“还有……还有兵部那些混帐,把三弟从军之地,定在了……定在了瑷珲城。”

贾琮闻言一怔,瑷珲城,便是后世的黑龙江城黑河市爱辉区。

他之所以知道此城,是因为前世曾来此旅游过,作为全国最冷城市排名前十的存在,冬日零下四十多度,撒尿成柱之地。

此时再北的雅克萨城几乎不驻军,百姓更没有。

所以瑷珲城就是大乾最北部的城市,或者说,是军事重镇。

比宁古塔更北,更偏僻,更苦寒。

若非厄罗斯狼子野心,总是南侵,瑷珲城都未必会驻多少军队。

太过苦寒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若贾琮没记错,现下瑷珲驻军正源源不断的发往雅克萨,与再度来犯的厄罗斯罗刹鬼子战争。

在冰天雪地中战争!

怪道家里人都这般模样,换个常人来看,此行也是九死一生啊。

……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作死便不会死

听到宝钗、探春、湘云还有惜春几个呜咽哭出声,贾琮方回过神来。

他却没有和贾母、王夫人等人想的那样沮丧,反而笑道:“哭什么?这本是好事。”

“好事?”

贾母等人都直了眼,以为贾琮莫不是被气糊涂了。

贾琮看了眼梨花带雨的宝钗,对贾政道:“就侄儿所知,并不是每个功勋子弟都有机会凑这个热闹。国朝承平数十年,想要军功难如登天,大部分人都只能苦熬。除了开国公府世子李虎在黑辽外,连宣国公世子赵崇及其他四大国公世子,都只能在九边熬资历。他们并非不想痛痛快快的去战场立战功,而是没机会。所以侄儿以为,此必是陛下念及荣宁功勋,恩赏于贾家。但凡子弟有一分作为,都不必苦熬个三五七年,才能转成武爵。”

贾母等人闻言默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军功自然是个好东西,谁不想要?

可要想得了,就得用命去换啊!

不然谁家不愿承那亲贵武爵,出入有亲兵部曲护卫,连奉恩银子都比宗亲爵高一等,地位就更不必提了。

只是却又有几家能狠下心来,送世子用命去换贵爵?

贾政见贾琮到这个地步,还反过来安慰于他们,心中愈发不忍,眼中含泪悲声道:“琮儿,若知道他们如此安排,我是万万不会送你的身份凭证过去的。”

贾琮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又不能给贾政等人说,有青霉素在,苦寒之地最大的危机就不复存在。

况且他去瑷珲城并非是去当大头兵,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从军,起步多是一个昭武校尉。

当然,多半没有实权,只在军中观摩学习。

但即使如此,营帐、伙食及炭火供给,都远不是寻常兵卒能比的。

就他所知,大部分勋贵子弟从军,都会被分在城池里。

虽外面天寒地冻,可屋里烧的滚热,最多只是吃食上和京中没法比。

但也可在外面打猎快意。

好多人在边关待的年头多了,反而会喜欢上边关的粗犷。

只是这种享受,在富贵乡里受用了一辈子的贾家诸人,是没法想象的。

听闻贾政心酸懊悔之言,姊妹们连宝玉一起,都再次落泪。

贾母极不喜这种氛围,皱眉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琮哥儿刚才说的对,这等事旁家想去都去不得,他能去还是皇帝恩赏的福气。那边也有几万人在,不都好好的?听说开国公李家的世子也在,人家都能待,琮哥儿就待不得?

家里厚实的大氅都搜刮出来给他带上,再多备点好药,银子也多准备些。

能做的能给的我们都做了给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能承这个爵,就要有这个命,没这个命承不住,那也怪不得哪个。

这份家业,本就是祖宗提着脑袋流着血打下来的,想太太平平就承这份基业,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止琮哥儿一人,这回若是祖宗保佑,宗亲之爵转回武爵,往后就都照这个来。

谁想要这份家业,早早的就去九边熬着去。

祖宗留下国公府的根基,熬都能熬出一个二等伯来。

都记下了没有?”

……

“环哥儿,怎么坐在这啊?”

贾琮自荣庆堂出来,回到墨竹院,就见贾环一个人坐在门口门槛上,好奇问道。

贾环没回话,也没抬头,院子里的小丫头觅儿却探出脑袋来巴巴的道:“环三爷来了就坐这,姐姐们劝他到里面喝茶他也不理。”

贾琮点点头,道:“你先进去吧。”

觅儿看了看贾琮,又看了看贾环,溜了进去。

贾琮弯腰,看着垂着脑袋的贾环笑道:“变大姑娘了,不敢见人,头也不敢抬了?”

“你才变大姑娘呢!!”

不是每个人都是宝玉的三观,以为姑娘是好话,贾环才不这样觉得。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一脸的泪水,和红肿的眼。

贾琮见之,缓缓不笑了。

见他不笑,贾环更怒,声音尖锐刺耳的叫道:“你要死了!你死定了!你这个蛆心的孽障,没造化的种子,呜呜……”

喊叫完,嘴一瘪,又仰着难看的脸,大哭了起来……

里面人早已听到动静,平儿等人站在门后,亦是人人泪如雨下。

唯有小角儿,似和贾环比声高般,哭的揪心。

即使在她们最坏的想象中,贾琮都不会去那么远,那么冷,那么险的地方。

贾琮见她们如此,却忽然又笑了起来,轻快道:“来来来,先进屋,都先进屋。你们啊……都说无知者无畏,怎么你们这些无知者都怕的要死呢?”

贾琮极少评价人,即使顽笑的时候,也从不说人长短。

这会儿忽然这般开口,果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等贾琮将贾环推进墨竹院,反手关上门后,又轰着众人进了正堂,让心里七上八下的大伙儿落座后,没有直接展示辩才,而是拿出一张纸来,用炭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他画的极快,没一会儿,就在纸上画出了一片天地。

就是一片天地,白雪皑皑。

白雪中,有一栋样式和关中房屋迥然不同的屋子,尖尖的房顶上,亦是白雪。

但烟囱里,却冒着滚滚的云烟。

又有一图,图上依旧是一片冰雪中,但雪上有林地,有奔跑的兔子,有狗拉爬犁,有鹿拉爬犁,有紫貂,有熊,有虎,有狍子……

最后一图,图上画着的是人,准确的说,是贾琮自己。

只是与此时的温润如玉不同,画中的贾琮,头戴皮帽,披棉甲,持长弓,骑在一匹神骏的宝马上,一只海东青盘旋在头顶,英姿勃发!

不过没等贾琮现卖这三张画,就听到外面木门被推开,一阵脚步声传来。

没一会儿,就见贾家姊妹们齐至。

一个个均面带悲戚之色,似要天人永别……

宝钗眼中的凄苦哀绝之色,更让人心惊动容。

贾琮笑着让她们坐下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首先,黑辽的确是苦寒之地。但此苦寒之言,却并非对所有人如此……”

“对民夫,对辅兵,对寻常士卒而言,黑辽是真正的苦寒之地,那样冷的天,还要在外劳作,还要在外打仗,自然又苦又寒,丧命者众……”

“但对将军,对军官,对勋贵,对有权有钱有势者而言,黑辽,其实只是一个天地广阔的猎场罢了……”

“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你们千万别说出去,否则又有麻烦事……”

“就我所知,大半折在九边的勋贵子弟,都是打猎打的太尽兴,忘乎所以之下出了身冷汗,再被寒风一吹,这才染了风寒后故去的。九边太冷,风寒入体直接刮入骨髓,病情蔓延如烈火,所以纵然有好药都来不及……”

“你们瞧瞧那里多好顽,狗拉爬犁,鹿拉爬犁,射兔子、抓狍子,打狗熊,追老虎,爱顽的人高兴起来,岂有爱惜身子的……”

“也正是这个缘故,才让许多看起来健壮的半大少年,白白丢了性命,正是贪顽的年纪,又都争强好胜,追跑起来哪里还记得其他……”

“可我却不同,我对打猎没兴趣,我知道生命之珍贵,我知道人生还很漫长,还有更多的精彩在等候,所以我不会去作死!人不自己作死,通常就不会死……”

“再者,我还年幼,没有谁会逼我去第一线作战,谁都担负不起这个罪名!”

“所以我的姊妹亲人们,请相信我吧。我虽比不得霍骠骑,不满弱冠之年,便能纵横漠北惊得单于夜奔,封狼居胥。但我自信,一定能活着回来,而且,还会活的极好。”

“天地娘亲生于我,师长姊妹友爱于我,我怎能不珍重?”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叶清罕见的一脸惊慌,目光哀求的看着崇康帝,道:“皇伯父,清儿求你了,怎就把贾琮支到瑷珲去了?那里比宁古塔还远,他会死的……”她已经在这里央求了半个多时辰。

崇康帝眯起眼看了叶清一眼,终于撂下了朱笔,而后笑道:“女大不中留,上回你还和朕犟,这次看你怎么说?”

叶清落下泪来,伤心道:“皇伯父啊……”

崇康帝闻言,嘴角浮过一抹玩味,道:“你素来精明,如今怎就傻了?瑷珲虽苦寒,但只要照顾妥当,绝不会有事。贾清臣虽然年幼,却是个有心思的,不会孟浪行事。而且就朕所知,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每日都打熬身子,极好。

清丫头,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送他去那边分润一点战功。另外,也好洗去他身上的酸腐迂气。见过生死后,还怕他再拿捏?

等他回来转了武爵,日后才好成事……

你放心,朕会传旨给瑷珲将军蒋克宁,命人看顾好贾琮,随军御医可与贾琮共享之。

只是,你还得去求你九叔一遭,让他给他那些旧部们说一声,宽容些对待贾琮。

天不杀人人杀人,军中倾轧不是顽笑的……

去吧。”

说罢,再度埋头批改起奏折来。

叶清见之虽伤心却也无法,只能流泪告退。

只是任谁也不会发现,她心中的惊喜之意,恨不能给崇康帝磕个头。

又对武王钦佩的五体投地,他竟然连崇康帝的言辞都算到了……

武王,到底还是武王!

待叶清走后,崇康帝顿下了手里的朱笔,眼中闪过一抹自得的嘲讽。

他对叶清说的没错,的确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将贾琮派往黑辽。

若不是叶清的干系,他不管派哪个去分润战功,派去之人的结局只有一个:死的不明不白!

相比于朝堂斗争的阴诡险要,军中的斗争更激烈残酷也更直接。

他不是没想过从武王旧部中收拢人手为己用,但被他选中的人,几乎都没活过第二年的。

那时他便明白:

帝王,没有军权的帝王,远远谈不上至高无上……

所以,再没有比贾琮更合适的人了。

那些忠于武王的军中骄将们,绝不会忤逆武王之意。

而他,却将会坐收渔翁之利!

太后,绝不会让叶清嫁入贾家,而贾琮,必然死也不会入赘。

甚至,在他的推波助澜下,还会反目成仇!

这是一无解之绝题!

“哈哈哈!”

为这计感到痛快,崇康帝难得大笑出声……

……

第二百四十章 再请

“主子……”

见崇康帝大笑之后一个眼神看过来,戴权忙躬身赔笑上前。

崇康帝见怪不怪,吩咐道:“看看清丫头到何处去,是往慈庆宫哭诉去了,还是去龙首原了……”

提到龙首原三个字,崇康帝眼睛微眯。

这座皇宫里,也只有他才能提这三个禁忌之字。

然而即使他,提起这三个字时,也觉得有些拗口不自在……

戴权闻言唬了一跳,不敢多言,应下后,猫儿一样的退了出去。

未几而归,答道:“回主子,御林侍卫看见清姑娘在宫门口哭了一会儿,就往龙首原去了。”

崇康帝闻言,笑了笑,道:“她是个聪明的,天资极佳,怪不得能相中贾琮……”

提起贾琮,崇康帝眉尖轻轻一挑,想了想道:“派人去告诉贾琮,让他大气点,不许和清雅丫头闹。

老九看人其实还是老道,就该把他身上的清高迂气给打磨掉。他这回能不能保命,都要靠清丫头了。没这层关系,朕都保不住他这条小命。

军方自成体系,针扎不入水泼不进。凭白出来一个不守规矩的,进来分润战功,想他死的人不知多少。

不靠清丫头,哼,他就不用再想回来了……”

戴权闻言,小声问道:“主子,就这般给他说?”

崇康帝狠狠瞪过来,骂道:“好糊涂的狗奴才!”

这等话能明说么?明说如此,他这个皇帝还有何体面在?

若不是戴权是他在潜邸时就跟着的奴才,素来忠心耿耿,又替他执掌着中车府,这等蠢奴才早就被发落到浣洗局里刷马桶去了。

混帐东西!

戴权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忙赔笑道:“奴才明白了,奴才明白了……”

……

贾府,前厅。

贾琮送走一黄门侍者后,就见贾政、贾琏等人都面色古怪的看着他。

贾琮苦笑的摇了摇头,道:“这个口谕,我也不解何意。”

贾琏有些酸溜溜的道:“三弟生的好,读书又读的好,还会赚银子,还会写诗词,不怪人家中意你,我要是个女的……咳咳。”

见贾政贾琮怪异的眼神,贾琏忙止住话头,干笑道:“怪道三弟先前说,这次去瑷珲城从军是陛下恩赐的,如今瞧来果然如此。换个人家,哪有这样的圣眷?陛下还派个小黄门儿来传这样的家常话,了不得!”

贾政面色也和缓了许多,颔首道:“虽如此,却也大意不得。苦寒蛮荒之地,不是闹着顽的。琏儿,药材都准备齐全了吗?别的都省得,这个万万少不得。”

贾琏笑道:“桂枝、芍药、葛根、大枣、附子、麻黄、茯苓、人参……各都准备了一大包!就是见天吃都够……呸呸呸!我竟说了放屁的话……”

贾政懒得理他,又问道:“随从可都选齐了?可有推诿不从的?”

贾琏笑道:“倒是有不少人给我送礼想逃苦差事的,却哪有这样的好事?挑了十八个家生子,都是稳重能干的。又有十八个马奴,都是骚鞑子,喂的一手好马,也是家生奴才,还是当年太祖爷爷时,扫平蒙古后封下来的家奴,也都是本分老实的。咱们在黑辽本就有庄子,乌头山距离瑷珲城虽有些距离,但和宁古塔那边不算远。再从宁古塔转往瑷珲城,就没多少路程了。

回头写信给乌庄头,常送些给养过去。三弟若是有甚需要,也只管吩咐便是。”

贾琮点点头,道:“我记下了,多谢二哥。”

贾琏摆手道:“自家兄弟,谢什么?”又问贾政:“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贾政闻言,想了想,忽地叹息一声,道:“琮儿走前,再好生往大老爷床前磕个头罢。”

此言一出,前厅内忽地安静了许多。

贾琏犹豫了下,道:“老爷,若果真有个万一,难道三弟不能回来?”

贾政瞪眼道:“若只是随军驻扎九边也罢,可瑷珲那边正在战事中,你见哪个战场上的军卒打到一半,后方报丧就要回家的?咱们到底是以军功起家的勋贵门第,虽亦以孝道治家,但能在战场上立下军功,保证门楣不坠,便是最大的孝道。”

贾琏闻言登时不出声,贾琮也感慨不已。

这也是前世一个疑惑……

一本红楼里,着实死了不少人。

可是,衣麻戴孝的却几乎不曾见过。

唯独闹出一次孝事,还是王熙凤抓奸尤二姐时,将贾琏告到衙门,才提了什么国孝家孝,但也只是个幌子罢了。

不说别人,就是黛玉,母丧在前,父丧在后,也不过尔尔,依旧穿红着翠。

所以可见,红楼世界里的孝在生前,不在身后。

听闻贾政的安排后,贾琮缓缓点了点头,沉吟了稍许,道:“老爷,虽然兵部的公函要求在十月中至瑷珲大营,还有近两月时间,可关外此刻已经下雪,路途不好走。所以侄儿打算,后日一早出发。”

“这样急?”

贾政、贾琏闻言纷纷一惊。

贾琮摇头道:“宽裕点时间总是好的,路上不必急着赶。”

贾政闻言,轻轻一叹,面色有些落寞道:“家里果真是落寞了,要是你祖父还在,怎会有今日之难?”

纵然武王光耀千古之时,荣国公贾代善亦是不容忽视的一大军头。

整个开国功臣一脉,唯有荣国公传至第二代,这也是荣国府之前如此超然的缘故。

可现在……

宁国一落,荣国已然有独木难支之相。

贾琮笑着劝慰道:“老爷,事在人为。祖宗当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比今日之难何止百倍?却依旧创下了这份家业。

侄儿虽不才,却亦有志气,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看着容貌神俊的贾琮目光中的自信,贾政老怀甚慰道:“好,好啊!琮儿所为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你那几首词,必能流传百年,那四言,更能名震千古。这次出征,我不盼你建功立业,也不求你于武功上追赶先祖,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归来,我就心满意足!那样,才是真正的大孝,你记下了吗?”

贾琮躬身领命。

贾琏正想说些什么,前面门子却来通秉道:“老爷、二爷、三爷,外面来了永兴坊叶家的马车,说是要请三爷去哩。”

贾政、贾琏、贾琮三人闻言,面色均微微一变。

方才崇康帝派黄门传下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命贾琮不准和叶清闹脾性,却不想是应在这里。

连宫里都知道如今贾琮对叶家的不喜,可想而知,贾琮此刻的心情。

当日在武王府受辱,又在宫里经历那一遭,贾琮心中的屈辱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想受不到的。

和在贾家受气不同,在贾家,任何时候贾琮都有掀桌子的能力,也有游刃有余的自保能力。

可是那日在武王府,及后来在宫里面圣时,那种生死荣辱俱被人掌握,身家性命都在人一念之间的感觉,着实令贾琮发自心里的厌弃。

奴才二字,简直令人作呕。

虽然即使在崇康帝面前,他也不必自称奴才,可实际地位又与奴才有何不同?

生死皆操于人手!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当日无故将他唤去武王府的叶清。

搭上一首词不说,连原计划绝不轻易暴露的青霉素,都被泄露出去,却仅仅是为了自保。

此刻听闻叶清又喊他去,贾琮打心底里感到厌恶,哪怕叶清是个极美也极出众的女孩子。

更让他厌恶的是,因为宫里刚才传过话来,他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使得他目光中几乎掩藏不住的屈辱和愤怒!

只是这种屈辱和愤怒,在贾政和贾琏眼中,却显得有些没来由……

皇帝亲传口谕劝和,这是多大的体面和恩宠?

叶清身为太后母族唯一的传人,被她青睐,不该在心里偷乐了吗?

贾政见贾琮气色不对,便唤了声:“琮儿,可有何不妥之处?”

贾琮闻言回过神,吸了口气后,强压下心头的负面之感,微笑了下,摇头道:“并无事。”

贾政见之笑道:“既然无事,那就去见见罢。虽然吾家世子绝不可能入赘,但也不好生硬的伤了和气。再者,如今军中多是武王旧部,叶家那位芙蓉公子,最得武王宠爱,世所皆知,你和她相处的好,总有益处。说起来也是可惜,你若是去西北随军,还能有你祖父旧部照拂,在黑辽之地,却一个也无……”

贾琮闻言点点头,受教后就出门而去。

既然打定主意见最后一面,就没有再拿捏什么了。

只是此次他并未乘坐叶家马车,而是带着两个随从,骑马赶往东城。

……

永兴坊,叶府。

宣宁堂。

叶清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的,说来有趣。

分明是她不求回报的在做善事好事,可却又不能让人知道。

到头来,因为消息不对称,她却成了恶人。

如今要见苦主,心里惴惴然,这到哪儿去说理?

不过她生性恢宏,不会因此而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见丫头青竹端了茶盘进来,她随手将手中的书放下,半倚靠在锦靠上,道:“你先出去吧,一会儿贾琮来了,让他自己进来就是,看住院门,不准任何人靠近。”

青竹眉毛撇成八字,目光委屈又狐疑的看着叶清:

该不会是想以身赎罪,白昼宣淫吧?

瞅见她的眼神,叶清没好气的卷起一旁的书卷往她脑袋上敲了下,笑骂道:“再偷看我的书,仔细你的好皮!小小年纪不学好……”

青竹嘟嘴道:“我哪里不学好嘛,我分明在学小姐你啊!”

叶清这会儿没心情收拾这从小一般长大的丫头,道:“先下去吧,等忙完这几天正经的,我带你去庄子上顽几天。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香皂到底怎么做的么?”

青竹懂规矩,看出叶清此时心情不好,乖巧的一应后,便收拾茶盘出门了。

没一会儿,叶清就听到外面院子里青竹欣喜的声音响起:“清臣公子,你来了呀!快进快进,我们小姐在里面等你好久了哩,屋里就小姐一个人哟!”

叶清:“……”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也好

宣宁堂内,静谧的空气中,气息隐隐凝重。

贾琮入内后,便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问道:“不知芙蓉公子相招,有何贵干?”

如果说两人曾经的关系,已经快达到了红颜知己的地步,那么现在这一刻,两人之间似隔了一道天河般遥远而疏离。

饶是以叶清的心性,此刻也不由感到一丝委屈。

不过,她极快的冷静下来。

她素来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一会儿她就算承受再大的委屈,也不能吐露分毫。

贾琮的真正身世,除了她和武王外,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

多一人知道,不止贾琮危险陡增,连武王亦是如此。

武王能稳妥的活到今日,除却他影响力着实太大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缘由,那就是他绝后。

一个没有血脉子嗣的人,又到了这个年纪,基本上已经绝了坐上那个位置的可能。

所以,那位才能容忍至今。

但若让人知道了真相,那么宫里那位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一定会斩草除根。

甚至不惜鱼死网破!

在宫里长大的叶清,再明白不过皇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它可使夫妻恩绝,可使父子成仇,可使骨肉相残!

历朝历代的皇宫里,都上演着一幕幕血腥、残酷、畸形、诡异的阴谋大戏。

周而复始,从未衰绝。

另外,今日的崇康帝,也已不是十年前那位平凡无奇的王爷了……

当年又有谁能想象得到,那位其貌不扬的低调王爷,在登基十年后,会有如此堪称雄才大略的心胸和手段?

武王都没想到……

崇康帝手中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量,军中到底被他拉拢了多少人,谁还是忠心的,都是未知数。

武王和叶清均不曾奢望,当日追随武王打江山的那些旧部,还会全部死忠于武王……

六大国公坐镇军机,执掌天下兵马,位高权重,业已达到了人臣的巅峰。

想让他们仅凭十数年前的忠诚,就冒着抄家灭族遗臭万年的风险起事,可能吗?

更不用说都中十二团营中,除却始终站在宫里那边的京营外,其余十一大掌军使,又被宫里分化拉拢了几许……

若说他们还全都忠诚可靠,武王和叶清自己都不会相信。

所以,但凡有一丝消息泄露,就是天崩地裂之势。

素来想做一番事业出来的叶清,又怎会做这等蠢事?

因此,她心中那丝委屈极快消散。

叶清相信,日后总有贾琮与她道谢赔罪时……

她面色淡然的靠在锦靠上,修眼看着贾琮道:“一来感谢你上回出手援救之恩,二来……希望再得一剂神药。王叔的身体,还未好利落……”

见贾琮面上浮现一丝嘲讽,想都不想就要拒绝时,叶清提前提醒道:“贾琮,王叔不会白受你的大恩。但如果他不能完全转好,当日知道事情的除了你我和王叔三人外,还有那个古倔头。他是认定你还有神药的,若是知道你见死不救,日后必然会说出去,到时候你……”

这一番“善意提醒”说罢,贾琮的脸色直接成黑的了……

他几乎用看仇人的目光在看着叶清,不明白之前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转眼间心就黑成了这样!

天家的人,果然没他么一个是好东西!

却又听叶清幽幽道:“贾琮,再教你一个乖。在身份地位不匹配之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我素来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怎么还这么幼稚?”

贾琮脸色由黑转红,再到白,最后恢复正常,他缓缓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盒来,放在一旁高几上。

叶清见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她看出来了,贾琮这一套卖相,其实未必是真,至少有一半是装给她看的。

因为他早就料定会有这一遭,但他这样表现,也堵死了她下次开口的路数。

只是他这番心思却白费了,若有下一次,她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和难为情……

心中笑罢,叶清面上也一笑,道:“别这样,我说了,王叔绝不会让你吃亏。我院子里有匹极好的战马,送给你。另外你贾家没有亲兵多少年了,我从王叔那里要了四个人……怎么了?”

叶清没说完,见贾琮目光如冰的看着她,眉尖一扬,问道。

贾琮一字一句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

叶清呵呵了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贾琮,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另外,你这心态要不得。”

贾琮简直想笑,道:“武王还不是君呢!”

这话已经算是撕破脸皮了,但叶清笑的比他还灿烂:“对你来说,有区别么?”

贾琮发誓,这是他自入红楼以来,第一次如此厌恶一人。

他将叶清那张脸深刻入心底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戴权看着忙于政务的崇康帝,几番欲言又止。

直到又批改完一次奏折后,崇康帝才淡漠的看了这个奴才一眼,道:“什么事?”

戴权忙赔笑道:“主子,清姑娘从武王府带出了一匹骏马和四个老卒,之后她又请了贾琮去了永兴坊,将马和人都送给了贾琮。”

崇康帝哼了声,道:“太后素来将她当男儿教养,如今倒是……罢了,左右都是叶家的事。”

又问道:“贾琮怎么说?”

戴权忙道:“清姑娘连青竹都一并打发出了宣宁堂,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不过,内间上呈,贾琮从宣宁堂出来时,脸色难看之极,绝不会是作伪的。清姑娘的丫头青竹都哭了……而且看起来,贾琮不愿在叶家多停留一刻,极快出了叶府,马和人他也只看了一眼,好似被人强行给的一般……”

崇康帝闻言哼哼一笑,似觉得有趣,道:“贾琮是松禅公和牖民先生调理出的弟子,小小年纪搏得如此大名,内心岂能不傲?清丫头却仗着老九的势,强压他一头,逼他接受城下之盟,真是一朝臭棋!哈哈哈!

到底是老九教出来的小九,果然和他当年一样霸道啊……”

说着,崇康帝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起来,暖心阁内,氛围一瞬间转寒。

连戴权都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了许久,方才听崇康帝没头没尾的又道了声:

“也好。”

……

待贾琮与两个随从带着一马和四个亲兵回到荣府时,天已暮色。

四个满身军伍气息的老卒,似连笑也不会笑一下,骑着马跟随至此,当被安排至马圈旁的草房时,面色也未变一下,径自随人离去了。

看到这一幕,贾琮稍微松了口气。

他倒非故意折辱于人,他只是想看看,领回来的是不是四个大爷。

若果真如此,他就要早早的想法子,除去他们了……

带着四个不受掌控的人,偏他又有不少秘密在身,不能暴露,着实让人别扭。

心情不佳的回到墨竹院,还没坐稳当,就收到了一张请柬,打开一看,面上终于露出点笑容:

娣探谨奉

三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又思兄之境遇,潸然泪下。

然更佩兄之恢宏,器宇英豪,不以小挫为忤,视筚路为平途,昂然而行。

娣能得兄如此,何其幸哉?

知兄后日将远行万里赴戎机之始,心中实难亲舍,便与姊妹相邀,今夜于娣处,设东席会宴吾兄。

若蒙兄之不弃,能踏月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

贾琮看罢,对一旁的平儿笑道:“三妹妹素有雅量,今日以文邀我去赴宴。她的字也有些火候了,嗯,还是真卿体更适合她……”

探春描了一年多“清臣体”,始终难入门槛,在贾琮开导之下,终于舍弃之,重拾颜体。

如今看起来,颇为大气,已得三分真意。

平儿笑道:“难得她有这份心,家里姊妹们这么多,就属她最让人钦佩喜欢。我以前听二.奶奶说,连老太太那里都几次说,家里姑娘属三丫头好。”

贾琮闻言笑了笑,道:“都好……对了,二嫂最近在忙什么?”

平儿闻言笑道:“她如今比先前更忙许多呢,当初她管家时,有赖家、钱家、吴家那么多家老陈人帮衬着,虽累但也还好,如今却真真要把她忙毁了。不过我瞧着,她精气神倒比在东路院时强许多。”

贾琮点点头,权利的确能让一个权势欲强的人容光焕发。

他想了想道:“二嫂没说让你帮忙?”

平儿摇头道:“如今我是这里的人,她怎好开口?”

贾琮笑了笑,道:“怕也快忍不住了,不过经历上一遭,她必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她不是傻子。”

又道:“你若闲的无事,帮她一把也可以。”

他知道平儿惯是怜贫惜弱的,王熙凤自然谈不上贫弱,但处境也不算太好。

贾琏至今还未与她和好说话,就是公事上的交流也不过那二三言,谁也不肯与谁让步。

再加上贾府事务繁杂,王夫人又将这些事一股脑的全交给了王熙凤,只看结果,不理过程。

王熙凤心里憋着一口气,自然只能没日没夜的做事。

这些事平儿看在眼里,若不心疼,也不是她了。

只是她又最知规矩,如今彻底跟了贾琮,就要以他的意志为主,他不开口,她也不能过去帮忙。

否则让贾琮这个主子如何自处?

如今得到了准信,自然欣喜万分。

不过,再怎样也要等平平安安的送走贾琮以后。

二人又说了阵家常话,不外是一些嘱咐,虽老话长谈,却也情意绵绵,温馨暖人。

直到墨竹院内将灯全部挂起时,贾琮才换了衣裳,往内宅探春院行去。

……

第二百四十二章 美好

“呀!琮三爷来啦!”

探春院的丫鬟翠墨提着灯笼开了木门,见正主到来后,惊喜迎道。

贾琮微微一笑,月下面容冠玉,令翠墨俏脸一红,又赶紧往里迎。

心里无力呐喊:天爷哩,怎生的这样好?让女孩子们怎么活嘛……

入门后,就见里面人早已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小小庭院内站着俏生生的一众姑娘,梅兰竹菊各有千秋。

或温婉可人,或神采飞扬,或端庄大气,或灵秀动人,或英豪淘气……

又个个笑颜如花,美不胜收。

在贾琮画出那三幅黑辽生活景图后,虽说众人心里仍存疑虑,但到底给了贾琮最大的信任。

都非俗人,不再哭哭啼啼,私下里约定,让贾琮心无所忧的去瑷珲……

而众人此刻看着贾琮身着月白儒衫,头上未戴儒巾,一头长发只被简单的束在脑后,潇洒不羁。

再搭上那张儒雅神秀的脸,月下愈发显若谪仙。

莫说贾家姑娘们看的动心,连宝玉见之都自惭形秽,喟叹不如。

只是思及这样一个俊秀如女孩子的雅人,竟要远赴蛮夷荒野之地当军卒,宝玉心中惋惜不已。

探春作为东道,笑着上前迎道:“三哥哥,快进来吧。我原道三哥哥不能来了呢……”

贾琮一边随其而入,一边笑道:“焉有此理?”

宝钗柔声道:“听说外面有人请了你去,不知道能否回来呢。”

贾琮闻言,看着宝钗好奇道:“叶家请我去,还能留我过夜不成?”

宝钗闻言俏脸登时绯红,自觉脸颊发热,心里埋怨这人儿啊……

一旁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愈发让宝钗羞赧。

却听贾琮又问黛玉:“林妹妹怎么了?”

黛玉:“……”

蹙起眷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嗔视着贾琮,道了声:“三哥哥今儿不是好人!”

贾琮闻言也忽然自觉心态不稳,连忙拱手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今儿是在外面受了些挫折,一时没缓过神来,唐突姊妹们了。”

“嗯?”

众人自然不会果真生气,注意点都落在了受气上。

她们可是都知道,贾琮是被叶家那位芙蓉公子给请了去的……

探春先问道:“三哥哥,不都说那位芙蓉公子,极中意哥哥么?”

此言一出,宝钗等人的目光都幽然起来。

贾琮嫌弃的很,摆手道:“市井之言岂能信?天家贵女,和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不同。她们……罢了,不好在身后说人是非。总之,和你们想的完全不同。”

说罢,又补充了句:“我极不喜欢。”

“嘻嘻!”

黛玉、湘云等闻言,都笑嘻嘻的看向了宝钗。

宝钗此刻甚至都顾不得羞赧,脸上掩不住的惊喜。

对她而言,已知的平儿、晴雯乃至香菱等人,都不会让她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样的人家,这样出色的人儿,若是没几个房里人,连她自己都坐不安稳。

一个妒妇的名头在这时代能逼死人。

可是对于叶家那位,宝钗真真心中无力……

她之前最怕的,就是宫里太后忽然不再执着让人入赘叶家了。

这并非无解难题,子嗣兼祧叶家,同样可以继承叶家香火。

若果真如此,她连一丝幸存之理都无。

甚至连贾琮都难反抗……

正如当初崇康帝对叶清所说,那日她求错人了,若是直接求到御前,贾家就没多少考虑的余地了。

幸好听说了太后绝无变心之理,才会安下些心来。

可又忧贾琮心属叶家天女。

据说叶家那女儿生的国色天香,再加上那样的家世,又有点评芙蓉榜之才。

还主动看好贾琮,甚至数次帮过贾琮。

这样的女儿家,连宝钗都想不出不喜欢她的理由。

多少夜里,她因此而辗转反侧,患得患失……

却万万没想到,贾琮对那人的感观,竟如此嫌恶。

她和其她姊妹都能清晰的感觉出贾琮发自内心的不喜,周围丫头和上灯的婆子们也能感觉得出……

见有嬷嬷在,宝钗到底稳重,压抑住满满一心房的喜意,劝道:“都别在院子里说话了,去屋里罢。”

姊妹们方欢笑着一起进了正屋。

探春素来喜欢疏阔,三间正屋都没有隔开,一气打通。

东面一张架子床,西面则是书房。

正中间摆了好大一张圆桌,业已摆齐了碗筷,只是还未上菜。

等众人序齿落座后,探春作为东道,吩咐侍书道:“去给凤姐姐说,可以上菜了。”

侍书去罢,贾琮呵呵笑看着挨着他坐的探春,道:“二嫂如今这么忙,咱们自己让厨房上几道家常菜不就好了?”

探春没好气道:“你以为凤丫头是个好相与的?为了这桌东道,她抓了我三天的闲,让我给她记账画册子!”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贾琮点头笑道:“倒是二嫂会算计的做派。”

黛玉轻笑一声,却又一叹,道:“凤姐儿这次回来,和先前大不同了呢。”

此言一出,桌旁众人忽地一静。

当日王熙凤固然可恨,可贾母、王夫人等人见死不救,也让人寒心。

到头来,竟是王熙凤先前对付的贾琮出面,才救了她的名节和性命。

这次回来,王熙凤虽然看起来和原先无二,可众人心底感觉,内里其实是不同了。

起码,远不如当初那样亲近可心……

湘云有些不满道:“今儿是给三哥哥办的践行宴,说这些做什么,再说,我觉得凤姐姐挺好的!”

黛玉闻言涨红脸,气恼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说她不好了吗?”

见她俩怼起来,宝玉在一旁急不可耐,想劝这个撂开手,又担心那个恼,想劝那个,又担心这个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贾琮却呵呵笑了起来,看起来倒是比先前的情绪好了许多。

黛玉见之便以为他在笑自己,委屈的眼泪都落下来了,不过还没牙尖口利的向贾琮“放箭”,就听贾琮笑道:“真是美好啊!原先我在东路院时,最盼望有个兄弟姊妹能来和我拌嘴。兴许过几年回头想想,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如今你俩拌嘴拌的厉害,日后感情必然也最深,因为记忆深刻,梦里都咬牙切齿……”

“噗嗤!”

迎春等人闻言都笑了起来,不过也都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黛玉、湘云两人都垂下眼帘,心里怨气消散,反而真有种奇妙的亲切感升起……

坐于贾琮身边的宝钗则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贾琮。

对于这个成熟睿智的人,她心里愈发没了抵抗力。

再加上俊秀的不像话的侧脸,那眉、那眼、那鼻梁……

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赏心悦目,动人心弦。

她愈发明白,原来一个男孩子也能好看成这样……

只是想起贾琮即将远行,她的心又苦涩了起来,分明人还在眼前,近在咫尺,她却已然开始思念……

“哟!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时,就听外面庭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又一道熟悉的说笑声传来,众人纷纷起身。

等来人入内后,黛玉先取笑道:“我就说这人最是讨厌,哪里热闹偏往哪里闯,分明又没人请你。”

来人正是王熙凤,她上穿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绣鞋踩在足下,走的飞快。

进来后听闻黛玉之言,却看向贾琮,笑道:“听听、听听,三弟你听听!我这群大姑子、小姑子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尤其是这个最标致的小姑子,哎哟哟,我这做嫂子的听说你们要起东道,巴巴让人给你们做好吃的好喝,又亲自给你们送来,结果非但落不到好不说,还让人讨厌往外撵,这日子真没法活了……”

到底还是凤辣子老辣,一番话说的黛玉差点又掉下眼泪来,又羞又愧。

贾琮笑道:“林妹妹不过亲近你与你顽笑,你就欺负人?来来来,咱们让劳苦功高的二嫂坐上座!”

本来年最长的迎春忙往一旁让,探春和湘云两个则去拉着想要往外走的王熙凤,惊笑着推入了上座。

王熙凤却真慌了,道:“真真不是我客套,刚才确是顽笑话,老天爷,我连喝水都是在路上喝的,哪里有功夫坐这吃饭哩!若是耽搁这顿饭,夜里再也不用想睡了……”

说着,要起身离席。

听她说的那般可怜,连黛玉都心软不恼她方才之言辣人了,劝道:“何苦逼的那样狠?”

王熙凤叫苦道:“先前家里的老人黑了心,都被送去诏狱了。如今新上来的管事媳妇,个个笨的和木头一样,恨不能有人手把手的教她们。事事都要我出头,但凡一点看不到,准要出岔子。这不,之前厨房里采买的人就出了问题,又将帐记错了。如今前面管库仓的是赵二,闷葫芦一个又认死理儿,对不上帐下月就不给拨付银子。一出出的真叫人头疼……

快走快走快走,我就来瞧瞧你们,最多再给三弟敬杯践行酒,坐下来吃饭是万万使不得的。”

旁人闻言都沉默了,家里那些老仆婢家出事,被丢进诏狱里,不就是被王熙凤举告的么……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贾琮却笑道:“素闻二嫂机变,如今怎不知变通了?”

王熙凤拿一双丹凤眼看着贾琮,奇道:“这该怎么变通?”

贾琮笑道:“二嫂之难,一在于分身乏术,其二,则在于识字困难……”

“噗嗤!”

黛玉一口果酿喷出,伏在桌上大笑。

其余人也纷纷笑了起来,王熙凤则是又气又笑道:“三弟何苦取笑我?”

贾琮摆手道:“再无取笑之意,我是说,二嫂怎没发现家里有的是这二者兼得的人?二姐姐、宝姐姐、林妹妹、三妹妹还有云儿妹妹……一人帮你分担一项,你每夜里都能轻松睡个好觉。别的不说,这厨房的上帐,不拘是宝姐姐还是林妹妹、三妹妹,都能轻易解决吧?是吧?”

最后一问,却是对身边的宝钗所言。

宝钗雪白的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她从来是藏愚守拙的性子,万事不愿出头,可贾琮之言,她又怎会说一个否?

因而缓缓点点头,应了声:“嗯……”

……

第二百四十三章 离别

在人后,或是说在没有贾琮存在的地方,宝钗素来端庄淑重,沉稳大气。

从来都是她教人道理的,何曾见过这样乖巧过?

不过众人却没有取笑,因为都知道,薛姨妈中意的并不是贾琮……

在这个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二人的前景,几乎看不到几分光明。

其中,又夹杂着一个宝玉,一团麻……

所以,没人说什么顽笑。

她们能做的最大的贡献,就是不透露出分毫风声出去。

连黛玉都格外钦佩宝钗奋不顾身的勇气……

王熙凤一拍额头,岔开话题娇笑道:“哎哟哟!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怎地忘了这些能人?”

探春没好气的啐了口道:“少来!今儿早上我去寻你,请你帮忙置办个东道,你扯七扯八,最后好歹赖着我帮你记三天账本子,这会儿倒来装好人!”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王熙凤也不恼,任人取笑,笑闹了片刻便让外面站着的仆婢们进来摆放饭菜。

摆放罢,除却各自的贴身丫头外,外面的二三等丫鬟仆婢们都出去了。

极丰盛的一桌饭菜,贾琮看着探春笑道:“三妹妹的梯己银子够么?”

听他问的直白,探春又好笑又无奈道:“我自己的自然不够,好在有宝姐姐、林姐姐她们帮衬着。”

贾琮还没道谢,就听凤姐儿奇道:“怎还不够?我记得琮兄弟每月都送你们香皂,就是你们全院子人都用,一盒也够用半年多了,其余每个月都是富余的,使人卖出去,一个个都是小富贾,还请不起一个东道?”

探春闻言不语,面色有些低落。

湘云哼了声,道:“你以为能落到探丫头手里?”

王熙凤愈发奇道:“怎么落不到,谁还敢贪了去不成?”

探春没好气白了凤姐儿一眼,又对湘云道:“你也别说我,你自己那份还不是被你婶婶派人拿了去?”

王熙凤恍然大悟,心知探春的那份必是被赵姨娘取了去,冷笑一声,道:“你们也别忒惯着她们了,这可不是个将心比心的世道……”

“诶……”

贾琮笑着摆手道:“二嫂此言差矣,孝道当头,哪有她们选择的余地。为了点香皂,再闹出是非来,得不偿失。往后我会让人格外再送一份与你们……”他倒不是真心以为如此,却也不能让王熙凤蛊惑两个丫头去挑战礼教。

“不好!”

“不用!”

探春和湘云都是极骄傲的人,哪里肯受这等照顾?

贾琮笑道:“我有能力改善家里姊妹的生活,使你们活的稍微轻快些,就顺手为之,不过惠而不费之事罢。多一份少一份又真值当什么?你俩何必拘泥于此?罢了,干脆不给香皂了,直接送到宝姐姐处,让她兑了银子给你们使吧。连二姐姐、四妹妹她们一起。”

探春忙道:“三哥哥,真不用的,我们并不缺银子使。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一应都是公中银子所出。”

贾琮笑道:“你莫当我不知道下面那些人的勾当,虽然内宅的花用都是外面买办买了让媳妇送进来交给你们,可外面那些混帐,每月里不是买办托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些用不得的东西搪塞你们,到头来你们还是要让人使银子自己去买。

如今我就要远行出征了,实没功夫和他们理论,也不想临走前再闹老太太一顿,所以你们暂且收下。

等我回来后,与外面的人说道好后,再提其他。”

宝玉不可思议道:“贾琮,你连这个都知道?”

贾琮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又不是书呆子,在东路院也理了几天家,如何会不知?”

湘云看向宝玉,怂恿道:“你去和他们闹!”

宝玉闻言,登时迟疑道:“外面那些买办……都是老陈人,他们和我很要好……落不下这个脸面……”

湘云毫不留情面的嗤笑了声,让宝玉面色臊的通红。

宝钗忙拦住湘云,贾琮也好笑湘云的直爽,就听小惜春笑眯眯的问道:“三哥哥,黑辽果真和你画的那样好顽吗?”

贾琮笑道:“往后若有机会,一定带四妹妹去瞧瞧。”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惜春也不信,但笑的愈发灿烂,问道:“三哥哥,你怎么懂的那么多啊,连黑辽那等地儿都知道。”

这个问题可不止惜春一人想知道,他笑道:“因为牖民先生曾去过那里,书信中与我所言。”

众人闻言顿时恍然,大家都知道,曲阜那位孔家的衍圣公极喜欢贾琮,虽未和大司空松禅公一起教导,但常有书信往来。

每逢年节,贾琮甚至还能收到衍圣公府的年节礼。

只这一样,就羡煞旁人。

大家也不再纠结贾琮画的那三幅画儿是不是真的了,与王熙凤略略解释一番后,便觥筹交错起来。

吃了两口后,贾琮忽然觉得不对,抬头问道:“怎不请环哥儿来?”

探春闻问忙道:“他毛毛躁躁的,来了又不能大气说话,惹人厌的很,我已经让人独给他送了一份去。”

贾琮笑道:“还是请了来罢,若是在旁个院里,我也不多事。只是在三妹妹院里,你若独不请他,回头姨娘必和你闹。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何苦来哉?”

宝钗也跟着劝道:“就是如此,我之前还同你说,你不当心,如今琮兄弟也说,你快听了罢。”

一旁黛玉禁不住想冷笑……

探春犹豫了下,等连王熙凤也说了两句,道“环儿如今和以前不同了”,就打发了翠墨去请。

没一会儿,就见贾环到来,只是一身风采和众人口中“与以往不同”还是有差别的,环三爷的风采依旧……

吊着半拉肩膀,眉毛一高一低的看人,目光闪烁不敢直视。

见他这幅模样,探春直欲吐血……

倒是贾琮替贾环与众人解释道:“他不是故意如此,只是一紧张后便成了这样,也不知在学里跟哪个学的,日后大了,也就慢慢好了。”

众人闻言,明白过来贾琮之意。

不过她们也知道,贾琮是为了照顾探春、贾环的面子,也为长者讳,所以没说是与赵姨娘所学。

无论如何,有了贾琮这番解释,众人便不再小瞧贾环。

安排着他坐在了惜春旁边后,又继续说笑用餐起来。

至亥时末刻而散,主客兴尽。

唯有离别时,难忍泪千行。

虽然贾琮后日方离京,但明日要祭祖,又要于贾赦病床前侍奉一日,根本没机会到内宅来。

后日一早,也只拜别贾母、贾政夫妇,才有机会与众人匆匆一别。

因而今夜之宴,当真是离别之宴。

先前还没所感,等吃到最后,却是没几人还能举得起筷子。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伤感之下,宝玉、黛玉、湘云等先道别而去,探春又命贾环速归。

王熙凤还有庶务,不得不去。

迎春带着惜春含泪离去。

最后,唯有素来稳重的宝钗,迟迟不愿走。

连贾琮亲自劝了两遭也无用,探春叹息一声,与翠墨和宝钗的丫鬟莺儿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正屋。

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但是前面厢房内还有嬷嬷等着,也没多少时间……

待探春等人出门后,贾琮看着已经泪流不止的宝钗,温声道:“又何必如此?我会回来的。”

不说话还好,此言一出,宝钗竟呜咽出声。

哭声中,饱含着化不开的担忧之情……

素日里再持重,可到了此时,她也只是一个正在经受离别之苦的少女。

见她如此,贾琮眸眼中浮现暖意,他轻轻握住宝钗有些冰凉的手,然后微微一曳,便将她带入怀中。

被拥入怀的宝钗先是身子一僵,却又缓缓舒缓下来。

贾琮鼻间嗅着动人的幽香,心中却一片宁静,柔声道:“宝姐姐,相信我,我从不会让在意我的人失望。”

宝钗沉默了稍许后,才微不可闻的应了声:“嗯。”

贾琮又稍微用力抱了下后,松开手,见宝钗一张俏脸满是羞红,便道:“还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那句词么?”

宝钗一字一句答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贾琮笑道:“可想得全了?”

宝钗抬头看他,杏眼中绵绵情意如水。

贾琮笑了笑后,牵着她的手,往西边书桌上行去。

桌几上有现成的笔墨纸张,贾琮铺展一张纸笺后,提笔蘸墨,挥毫书曰:

鹊桥仙·赠宝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书罢,见宝钗痴痴的看着纸笺,贾琮笑道:“今儿虽不是乞巧节,但我心意如此,却亦不妨此词。

宝姐姐,此刻离别虽苦,但我相信,来日相逢时,必胜过人间无数。”

宝钗闻言,抬眼看向贾琮时,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又落下。

唇儿轻颤,虽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倾诉……

只见情郎颔首,四目相对时,道了一句“我懂得”。

有此一言,便让心中沉重,纷纷化蝶而起。

美不胜收。

鼓起千般勇气,投入君怀中……

……

崇康十二年,八月二十一。

贾琮随贾政、贾琏等入宗祠祭祖。

上意恩准划贾氏宗祠入荣国府。

自宗祠而归,贾琮沐浴更衣后,一日间侍孝于贾赦病床前。

只贾赦中风至今未有愈向,神智不明。

黄昏又往邢夫人房礼孝,不得入……

于门前跪至子时而泪归。

人皆言至孝……

……

崇康十二年,八月二十二。

辛酉月,丙寅日。

宜祭祀、除服、谢土、出行。

辰时初刻,贾琮着戎装于荣庆堂拜别贾母、贾政、王夫人并贾家诸姊妹,聆听亲长教诲。

辰时三刻,携三十六贾家随从,并四员武王亲卫,于神京西城开远门而出。

万里赴戎机。

……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一岁光阴,匆匆而逝……

……

PS:这本书不含红楼人物的副本基本上不会有,emmm……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将归

崇康十三年,七月初八。

又是一年秋……

乞巧刚过,大乾神京长安都城内,各大坊市内处处可见乞巧残留之物。

关中百姓素重七夕乞巧,闺阁中本无太多趣事,能有一日活动,自然喜之不尽。

自新法大行以来,虽然士林中骂声震天,但百姓手中却渐渐宽裕起来。

尤其是都中长安的百姓。

国库丰裕后,再不复往年亏欠京官俸禄之事。

京中官员成千上万,也就养活了成千上万个家族。

再加上驻京官军,宫中侍者,连其家族,足占了大半个京城。

他们的日子好过,连带着长安城内其他百姓的日子也好过。

国力日强,民心安定,盛世可期。

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暖心阁内,崇康帝端坐御座上。

只是素来以宵衣旰食,夙夜忧勤著称的崇康帝,今日却并未处置公事。

甚至,其衣着也并非龙袍。

而是戴着假发,穿着海西洋服,甚至还戴了副眼镜……

下方,与御案相对之处,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站在一面画板前,不住在画板上勾勒着。

另有一洋人,则在不同的燃料缸里调理颜料。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外间的西洋钟连响十二下,两个洋人同时罢手,崇康帝也起来活动了下筋骨。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带着几个小黄门,送来了净手的热水和帕子,又添了热茶。

戴权服侍着崇康帝往内室更衣,未几,换了身常服的崇康帝重归御座后,见两个洋人已经净手罢,向他行礼,便和颜悦色道:“两位爱卿免礼。”

此二位洋人,一来自海西佛朗斯牙,赐名张诚,一来自佛郎机,赐名徐日升。

二人极得崇康帝之信任,崇康帝常于大臣面前言:“朕鉴于所用西人,皆忠贞可靠,足资信赖。”

寻常二品大员,也多只能在十日一朝的大朝会上,遥遥目睹圣颜。

然此二位供职于钦天监的洋人,却能每五日来上书房暖心阁,与崇康帝相处一二时辰。

足可见宠眷之隆,无以复加。

崇康帝问道:“不知这幅西洋图,还有几回能全?”

张诚躬身,用有些怪异的官话道:“回陛下,只要再画三次就好。”

崇康帝闻言暗想:一次五日,三次就是半旬。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后,从御案一角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戴权,戴权会意后走下御阶,递到了张诚手中。

崇康帝问道:“爱卿看这幅画,亦是惟妙惟肖,可是听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用不到。”

张诚拿来一瞧,见上面画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然后不以为意的笑道:“陛下,这是最简单的素描图。在佛朗斯牙,每个学画的画童都能画得出。很简单,臣也会画。不过这种画不好保存,最多一二年,就会模糊了。”

崇康帝闻言,眼中隐隐闪过释然之色,道:“初学画的画童也会画么?”

张程耸耸肩,笑道:“非常简单。”

崇康帝瞪了眼面色讪讪的戴权后,撂开此事,又和颜悦色道:“两位爱卿,承两位爱卿忠孝之功,自海西佛朗斯牙和佛郎机引进红衣大炮和佛朗机炮,使得今次雅克萨之战我大乾火炮锐于彼国,终大获全胜。三日前,信使已传回捷报。厄罗斯困顿于雅克萨城,摇旗请降,并请求谈判,两位爱卿都是熟悉海西诸国之人,以为朕当受不受?”

张诚和徐日升闻言,二人对视一眼后,先躬身恭贺,待叫起后,徐日升言道:“臣以为,陛下当接受他们的投降。”

崇康帝眉尖一挑,道:“哦?为何?厄罗斯人言而无信,屡次冒犯大乾边境,岂能轻饶?”

徐日升道:“陛下,厄罗斯人建立雅克萨,只是为了在远东寻一立足点,然后开通商路,厄罗斯并不会对南下大乾感兴趣的。”

崇康帝奇道:“这是为何?”

徐日升道:“因为厄罗斯人正在欧罗巴大陆,与奥斯曼帝国作战。他们两国已经打了上百年了,如今还在战争。他们是真正的世仇,而大乾与厄罗斯相隔万里之遥。虽然欧罗巴大陆没有‘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的兵法,但也有类似的常识。只军队给养,他们就赔不起的。除非,他们的皇帝觉得失去了尊严……”

崇康帝重点却落在了前一句,有些悚然而惊道:“你是说,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进行了百年大战,还未消停?”

徐日升点点头道:“是的,臣以为,只要他们两国有一国还未灭亡,战争就会一直继续下去。他们每次大战,都会出动数十万大军,极其惨烈。厄罗斯人性格暴虐,好记仇,没有什么理性可言。所以臣才建议,陛下可以答允厄罗斯人的求和谈判。”

崇康帝闻言,默然不语。

能够坚持打百年大战,就足以证明罗刹鬼之暴虐和穷兵黩武。

在华夏历史上,纵然汉末三国之战,也不过七八十年。

然而这七八十年,让五千万户的煌煌大汉,沦落成为只有八百万户的孱弱之朝,终究惨为五胡践踏。

若是果真让厄罗斯那个疯子惦记上,那……

雅克萨城区区千余罗刹鬼,就劳动上万余大军常驻瑷珲,军马粮草耗费无数。

若是有上万罗刹鬼远征而来

后果不寒而栗。

如今新法眼见就要完全铺展开来,只剩下江南几处顽固偏又势力庞杂的州府未能拿下。

百姓还在休养生息,实在难展开一场倾国之战。

若果真如此,近十载新法成果,必一朝尽丧。

这还是一场战争,若是展开百年……

大乾怕是连灰都不剩了……

念及此,崇康帝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彼贼残暴,吾国之民,贵于彼国,朕会三思而行……若是行谈判之举,还要劳二位爱卿,往雅克萨一行,大乾并无通语之人。”

张诚和徐日升闻言,纷纷躬身道:“愿为陛下效力。”

崇康帝闻言,颔首而笑。

待两位洋人跪安后,崇康帝静坐了稍许,又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已经批阅过的奏折,展开再度御览。

扫了一眼后,饶是已经是再次批阅,他的面色还是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是一份来自黑辽的奏功折,记录着此次雅克萨大战中荣获军功之将校兵卒。

在奏折首页,记录着这次战争中,军功最著的四名首功将士:

第一位,为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雅克萨城的游击将军,开国公世子李虎。

第二位,为指挥炮兵,一炮干掉厄罗斯大将托尔布津的炮兵校尉崔铮。

第三位,为冒着严寒,领三百将士,绕过雅克萨城,断绝厄罗斯人供给及后路的虎贲校尉赵立兴。

第四位,为改良军中伤兵营,立下军中急救十八法,并带领亲兵随从,于战阵上亲自救回伤卒三百二十三人,使得战损大减,又救下冻伤辅兵无数,更救治了身中枪子的开国公世子李虎的贾琮,贾清臣!

崇康帝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在他原本的预料中,只会出现两种情形:

第一种,贾琮暴毙于黑辽。

这种可能,概率极其之大,天灾与人.祸皆有可能成之。

若如此,以贾琮在天下士林中的人脉和文名,他只需稍加推波助澜,就能让以衍圣公并宋岩为首的士林集团,对贞元勋贵一脉,展开口诛笔伐!

适时,他进可顺势而行,对贞元功臣一脉进行削减打压,退亦可趁机加恩开国功臣一脉,分其兵权。

第二种,则是贾琮安然无恙,但也不会立下什么军功。他却可强行加恩于贾琮,于军功簿上,与他分润一功。

如此,亦可强行加剧开国与贞元两脉功臣之间冲突,以开国功臣一脉为刀,砍向贞元一脉。

贾家亏欠如此大之皇恩,焉能不甘为走狗鹰犬?

然而崇康帝万万没料到,贾琮竟会以这种方式,上了奏功折的首页!

军医?!

救人如此之众,使得战损大减,的确是大功一件。

再加上救治了开国公世子李虎……

对于李虎,崇康帝有所了解,确是战起来恍若疯虎的将门虎子。

和宣国公世子赵昊敢在他的宫宴上打成一团……

先前他就得到密折,这次李虎亲自攻上雅克萨,虽有家将亲兵以死相护,到底于腹前挨了一枪。

因伤势极险,连随军御医都放弃了。

贾琮却带着伤兵营的几员民夫,开膛破肚给救了回来……

有此大恩在,崇康帝有些头疼,接下来该怎么安排布局。

毕竟,他是绝不想看到这一幕出现的……

另外,这四名首功将士,即将归来受检。

其他的都好办,只是这贾琮……

他需要好生思量一番。

……

神京西城,居德坊。

公侯街上,路旁几棵高大繁茂的银杏树下,落了一地金灿灿的黄叶。

路对面,是曾经煊赫一时,占据了大条街的荣宁二座国公府。

只是如今宁国已除,国公府正门上也贴上了封禁。

而于去岁经历了种种风波,历尽劫难的荣国府,今年却终于平静了下来。

自去岁冬日荣国府承爵一等将军贾赦病故后,荣府便一直处于沉寂中。

少与人来往,也无甚大事传出。

虽然去年贾家一副风雨飘摇,颇有大势将去的山崩之态,但在贾赦病亡后,宫里念及两代先荣国的功绩,特赐以二等伯之礼下葬。

又有诸多王公驸马,侯伯府第前来吊孝,声势浩大,哀荣之极。

连军机阁都因荣府世子在前线作战不能归,亲派一军机前来吊丧。

以嘉荣国之忠义。

如此,贾家不宁之势,竟又安抚了下来。

贾家上下,也终于放下心来,再度回复了往日的安详。

既不理朝堂风云,也不关心天下大势。

贾家人闭上门来,自享安乐富贵。

只是,也有不同处。

在贾家从来都是人憎狗嫌的二房庶子贾环,在这一年里,人缘却变好了许多。

往往每两月,贾家姊妹们都会请他一遭东道。

宝钗、平儿等私下里甚至还会送他些许顽意儿或是金银……

因为,每隔两月,都会有书信从遥远的黑辽寄往长安。

除却寄给贾政者外,还有就是贾环处会得一封。

这一日,又有一封书信传来……

……

第二百四十五章 这样急?

探春院。

“你皮痒了是吧?还不拿出来?”

饶是探春正屋疏阔宽敞,可挤了乌泱泱一群人后,还是有些挤。

这么一大群人,除了宝钗、湘云三春姊妹及宝玉外,还有墨竹院的数名丫鬟。

黛玉因其父病重,春月里已随贾琏前往苏州去了,故而并不在此。

十来人对着贾环一人,急等他取出信来观看,可贾环今日却不知何故,臊眉耷眼,就是不肯动弹。

探春脾气大,故而大声呵斥道。

见贾环虽挨骂也不见动静,众人正纳罕,湘云聪慧,转了转眼睛笑道:“可是有人还没送礼的缘故?”

一岁过去,一众姊妹女孩子们,都出落的愈发俏丽动人。

唯独贾环,虽相貌不俗,可气质还是过往那般。

见他闻言后扬了扬眉,没有否认,探春恨不得抄起身边的野鸭掸子丢他脸上去。

不过好歹被宝钗拦下,宝钗一摸袖兜,发现荷包未带,想了想,从手边取下一金镯来,要递给贾环。

探春实在忍不住了,指着贾环厉声道:“今日你敢接,我就揭了你的好皮!”

贾环一脸委屈,跺脚道:“又不是落我手里,都是母亲教我要的,若不落东西回去,又该啐我半日畜生……”

说的委屈,贾环呜呜哭了起来。

听他如此,众人心里原本的鄙夷都散了去,只剩同情怜悯。

唯有探春一张脸都青了,眼里满是绝望悲哀,只觉再无颜见人。

见她如此,宝钗婉言劝道:“你也忒较真儿了些,又不是人人均是大家小姐出身,纵是大家小姐出身的,也有极看重银钱的。怎就好事事以己度人,以己强人?你忘了琮兄弟曾言,银子只是用的罢了,只要不缺就好,不必太看重。你何苦怄成这样?”

探春落下泪来,道:“她难道还少银子不成?不说月钱银子,连香皂三哥哥每月都不少她一份,知道她还强要我的,就多给我两份,她得了信儿竟连那份都取走,再加上环儿那一份,只这四盒香皂,一月就顶她两年的月钱,还不知足?!

她如此也就罢,竟把环儿也逼成这样,她就不为儿女想想?”

宝钗笑道:“好啦!说破天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哪里就苦成这样?等你三哥回来知道,必笑你小气!”

宝钗心想,若是她娘能用几盒香皂便能说服,她一月供奉一百盒都愿意。

只可惜,唉……

探春闻言红了脸,心里宽慰了许多,叹道:“宝姐姐和三哥哥真是一样的人……不过,这镯子你快快收回去,不然我再没脸见人了。”

说罢,强将宝钗的金镯子戴回腕上。

看着宝钗露出一抹欺霜赛雪的手腕,一旁宝玉眼都直了……

这一幕被旁边的晴雯看到,恨的咬牙。

给宝钗戴好镯子后,探春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锭散银子,给了贾环。

贾环抽泣了两声,在手里颠了颠,面露为难之色,少了……

不过见探春修眉再次竖起,火气又上来,立马不敢再多言,赶紧将怀里的书信取出,老老实实的递给了探春。

探春一把接过后,狠狠的瞪了一眼胞弟,又转手将信交给了宝钗。

宝钗俏脸一红,不过也没遮掩什么,当众拆开信封,阅览起来。

只扫了一眼,素来沉稳端重的宝钗便呼吸一顿,神情登时激动了起来。

站在她一旁,惦着脚靠她身上的湘云看过后更是惊喜的大声叫出来:“哎呀呀!三哥哥要回来啦!”

宝钗另一边,探春亦是激动不已,欢喜道:“三哥哥说六月初十启程折返……去岁往黑辽去时,是八月二十二,到达瑷珲城用了三十九天。那会儿黑辽已经下雪,路并不好走,如今正是好行路时,必然用不了三十九日。那么,那么……”

探春话虽未尽,意却已明。

若无意外,应该就是眼前这数日了……

念及此,众人面色无不欢欣雀跃!

宝钗贝齿轻咬朱唇,与平儿对视一眼后,二人抿嘴一笑。

两双杏眼齐齐看向窗外,似要穿过重重深院,看向城门,看向灞桥,等待良人归……

……

“驾!”

“驾!”

“吁!!”

神京城光化门外十五里,兵部驿站。

一行三百余骑于驿站门前勒马,声势冲宵。

只是驿站衙役看到这一幕,面色敬畏中又带着些古怪。

因为这三百余骑中,有一半左右,都是断胳膊少眼睛,或是穿脸凿颊的,煞是可怕。

不过队伍中二人,虽看起来年轻,气度却极为不凡,顾盼自雄。

只是其中一人脾性应该不大好,见衙役们发愣,登时怒火万丈,大声骂道:“瞎了眼了,还不快来牵马迎人?”

一群门子驿卒被喝了个激灵,忙呼喝的忙碌起来。

或从里面喊人,或慌忙张开木栏迎人。

见此,骂人的年轻人又笑骂了声,与众人翻身下马。

等下马后,却没急着入内,而是对身旁之人笑道:“可算回来了,只是看到这神京城,我怎么有点心虚啊……清臣,明儿陛见之后,你能不能先随我回家一遭?有你在,我家老祖宗和太太总要给我留一分余地。”

此人正是开国公世子李虎,去岁冬日雅克萨大战中,战至兴起,披甲冲上雅克萨城后,光荣负弹。

若非贾琮相救,小命业已不保。

当时只觉得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纵然马革裹尸还,亦是英雄本色。

可事后却惊惧非常。

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死后家里老太太、太太难过,而没死也不落好,早有人持开国公府太夫人的手杖来教训过他。

当时只是走个过场,命他好生养伤。

可如今回来了,用膝盖想也知道会有什么待遇……

站在他身旁之人,便是贾琮,贾清臣。

一载而逝,贾琮不仅身量增高不少,于战阵前历练罢,气度也凝练沉稳。

去岁时其相貌俊秀不俗,如今又凭添了三分英气,愈发出众。

与开国公世子李虎并肩而立,气场不落下风。

他遥望着远处的神京城,眼神变得深幽了些,口中却轻笑一声道:“子重兄安心,汝家太夫人见你平安归来,又立得首功,怜爱不及,怎会见责?”

李虎闻言,面色讪讪。

他已经近二十岁的人了,让人说起家中事,不免难为情。

主要因为贾琮说的是对的……

不过,李虎随即又笑道:“早晚少不了这一遭,最迟后日,我必去你家亲自请你。”救命大恩,且不止是救命大恩,怎能不报?

贾琮闻言笑了笑,目光闪烁了下,轻声道:“先不说这些,且打发人各自往府上归去报信吧。另外,也要往兵部递上勘合,送入宫里等待召见。”

李虎闻言,与贾琮一起各自打发人先一步进城报信后,又意气风发起来,与贾琮一起遥望长安神京,豪爽大笑道:“赵昊小儿,处处与我作对!他仗着年长我一岁,先一年入军伍中,便以老资格自称。如今我立得头功一件,青云直上不说,连在九边熬年份都省却。看下回再见赵昊小儿,他还有何面目与吾争锋!哈哈哈!”

贾琮笑而不语,见驿站官员出来请礼,忙温声叫起。

虽皆名驿站,但实则分为驿、站、铺三种。

驿是用来接待官员和运转官方物资的,站则专属军情,为军方所有,铺则是为地方官府传递公文所用。

此处驿站便专为军中所用,驿站官员为七品,不必轻慢。

驿站小官躬身道:“两位世子远征凯旋,能于驿站落脚,下官不胜荣幸。站内已备好房间、热水,厨房也在做着酒菜。只是……”

李虎听不得一个“可是”,皱眉道:“可是什么?有什么可是的?”

小官知道李虎乃当朝开国公,军机阁首席大臣李道林之子,是敢在朱雀门前带兵火并的猛人,被一喝问,唬的变了脸色,战战兢兢道:“世子恕罪,下官……下官驿站,最多……最多只能备五十人饭菜。”

“混帐!你说什么?”

李虎登时变了脸色,就要发作。

贾琮眼神怪异的看着他,道:“子重,你是第一回住驿站么?”

李虎闻言纳罕,道:“自然不是,可从前从未出现过这等情况。必然是这狗官小觑我等,故意作怪。”

贾琮哂然一笑,嘲讽道:“你也是个少爷兵,你问问你身后家将,往常可能带兵住驿站不能?”

李虎本想反驳,只是见贾琮不似顽笑,回头看去,一开国公府家将禀道:“除军中信使,旅率之下,无资格入住驿站。校尉可带三人……”

李虎闻言傻眼儿,张了张嘴,问道:“那以前怎么回事?”

家将苦笑道:“以前也是咱们自己在外面买了酒肉,扎营自顾吃喝的。”

李虎也不恼,看着贾琮气笑道:“我原先竟没发现。”

贾琮喜他心胸开阔,气度豪爽,并未取笑,道:“你随军带有粮草总管,不用理会也是有的。”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来,对身后一独目军卒道:“郭郧,去附近买些酒肉回来,招待弟兄们用吧。”

独目军卒闻言,没有多言,接过银两就去准备了。

当初从贾家带出的三十多人,都被贾琮打发到黑辽农庄上种地去了。

贾家承平数十年,别说寻常奴仆,就连那些养马的鞑子都蜕化成了废物,不堪任用。

如今这一百余残废,都是在雅克萨被贾琮带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抗回伤兵营里救活的。

只因残废,在军中已无法立足,因此都发誓卖命于贾琮。

这次回来,贾家又可纳亲兵部曲了……

见贾琮如此,李虎摸了摸自己怀中,面色纠结起来。

回头望了望自家部曲,问道:“你们有没有银子?”

李家部曲大眼瞪小眼,个个茫然。

李虎见之笑骂了声后,看向贾琮道:“平日里奢遮惯了,都不想着存些银钱备用,来来来,清臣你借我二百两,回头我请你吃酒!”

其身后李家家将羞愧的几以手掩面。

自家世子的性子,还真是不见外。

只是,什么样的酒席,能值二百两?

贾琮却不在意,又取出二百两后交给李虎,待他吩咐家将亲兵自寻酒肉后,两人与另外同行二人往驿站走去。

正要入门时,却见数骑自长安方向飞速奔来。

四人顿足看去,只见三名小黄门,手持明黄圣旨勒马而来:

“圣旨:召雅克萨之战大功四人即刻入宫觐见!”

贾琮与李虎闻言面面相觑,这样急?

……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三人成虎

按制,边军或是外省官员入京陛见,当先递请奏折,待恩准后,由礼部派官员教习礼仪。

学三五日娴熟后,提前三日内沐浴更衣焚香罢,才能入宫觐见。

非如此,如何壮皇威?

如今日这般,却是极少见……

更让贾琮心惊的是,他们才刚到驿站没一盏茶的功夫,距离神京城尚有十五里,宫中竟提前得知了他们的到来。

这等消息之灵敏迅捷,着实骇人!

不敢生轻慢之心。

一路无言,贾琮、李虎、崔铮、赵立兴四人随宫中黄门疾驰往皇城。

于大庆殿沐浴更衣后,又等候了大半个时辰,方被宫人引入煌煌大明宫,上书房。

“臣贾琮(李虎、崔铮、赵立兴),叩见吾皇万岁!”

四人入上书房后,被宫人引至叩礼处,行跪拜大礼。

此时,上书房内除却崇康帝外,还有内阁四位阁臣,及军机阁四位军机。

国朝重臣,悉数在此。

气氛凝重。

两股对立之势,十分明显。

崇康帝叫起后,见李虎、贾琮面色肃然恭敬,而崔铮、赵立兴二人却战战兢兢,神情隐隐激荡,不由暗自颔首。

前两人为勋贵出身,王公皇亲见过不知凡几,敬畏自然不如后二人。

崇康帝虽然更愿重用后二人,可是只一场千余人战争之功,还不足以撑起这二人的前程。

军中无人照拂,寸步难行。

日后,也未必有甚大仗等着他们去立战功。

这种情形,纵是帝王之尊,也徒之奈何……

崇康帝简略的说了几句嘉奖之言后,便直接进入正题:“瑷珲将军蒋克宁上奏,厄罗斯人乞和,请求两国以谈判划分边界。雅克萨距长安太远,无人知前线究竟如何,内阁、军机意见不合。汝四人才从瑷珲归来,说说看,厄罗斯人到底什么情况?罗刹鬼军力如何?详实道来,以供内阁、军机参知。”

四人相互看了眼后,自然由地位最高的李虎先言,他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道林,而后躬身道:“启禀陛下,罗刹鬼,皆虎狼之徒,狼子野心,只可战,不可信也!”

崇康帝看起来很喜欢李虎,竟难得展颜笑道:“罗刹鬼如此残**诈,那你怎么敢身先士卒第一个攻城?”

上书房内除却李道林外,诸位重臣都笑了起来,连宁则臣都不例外。

李虎闻言,登时窘然,又悄悄看了眼理也不理他一眼的李道林,心里惴惴然,面上却丝毫不露怯,大声道:“臣为大乾勇士,世受皇恩,焉能畏惧罗刹小鬼?”

“哈哈哈!”

除却李道林外,三个军机大臣纷纷大笑。

崇康帝也连连颔首,龙颜大悦,嘉奖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开国公有此后勇,可保百年门楣。李虎勇冠三军,晋封骠骑校尉!”

此言一出,李道林父子连忙躬身拜下,以谢皇恩。

骠骑校尉虽非将军,却比寻常杂号将军贵重百倍。

这是千年前汉武帝册封霍去病之荣耀。

素以霍骠骑为榜样的李虎自然大喜过望,其余人目光却是都有些微妙起来。

有羡者,也有目光闪烁者。

霍骠骑,可是未能活过弱冠之年……

李虎罢,崇康帝又将目光落在赵立兴身上,道:“虎贲校尉领三百众,绕过雅克萨,断敌粮道,阻敌后援,果敢勇毅,诚孝可佳,晋为虎威将军。”

从校尉到将军,是一道极深的沟壑。

多少军官一生都迈不过这个门槛,尤其是太平时节。

赵立兴以战功晋升将军,自然喜之不尽,再三叩首。

又问厄罗斯之事,答曰:“厄罗斯诡诈如狼不可信,末将愿远征再战。”

此言中规中矩,军机阁闻言均颔首。

此前军机阁主战,内阁主和。

如今自前线归来的将士皆言主战,他们自然高兴。

内阁四员大臣则不然……

雅克萨之战虽不大,但劳师远征,耗费何其恐怖。

万余大军驻扎瑷珲城,粮饷草秣一日都是恐怖数字。

再加上路途之遥远,每送一石粮,都要耗费一成不止的损耗。

如今新法初步大行,国库刚刚丰裕,他们着实不愿见到好不容易攒出的一点家底全都耗费在战事上。

尤其是,极可能发展成无止境的大战中。

军机阁自然乐意见到战争,没有战争军方还有什么存在感?

朝中奏请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折子不知凡几。

军方,尤其是靠战争发家的武勋们,岂能善罢甘休?

不过宁则臣等人并不慌,因为他们相信,御座上那位,也必不会见到再起战争。

哪怕不为别的,只为遏制贞元勋贵们进一步扩张膨胀,他都不会愿意。

因此并不着急……

赵立兴之后,崔铮被封为火器营游击,同样以为厄罗斯当战,不可信。

崔铮之后,崇康帝与八位军国大臣的目光,齐齐落到了贾琮身上。

连一直无动于衷的李道林,都侧目看了过去。

贾琮之所行所为,当得上一个奇字。

大乾疆土广阔,臣民亿万,天才不知凡几。

三岁能文、四岁能诗、十二举人、十五进士,这等天才大乾出过不止一二个。

或力大无比,战场之上能生撕虎豹者亦有。

可是如贾琮这般者,却是少之又少。

或许也有,但能上达天听者,仅此一人。

崇康帝看着面色淡然的贾琮,眼睛微眯,直问道:“贾琮,你那煌煌二万言的战场伤病营事条例朕和军机都看过,十分详实妥当,虽简略,但却有大用。你从哪学的这些?跟谁学的?何时所学?”

贾琮躬身答曰:“回陛下,臣大多是自学,自臣父母卧病于床时,臣便开始读学医书。只是无名师指点,始终未曾入门。臣往黑辽行时,所携两箱书籍中,便有数本医书。于军中随军医见闻数日,因见民夫和士卒着实可怜,故展露微薄之力,勉力为之,十人之中也不过能救回四五人罢。

战场伤病营事条例中所记载之医术,也皆为极浅薄之医术。且许多条例,皆得自随军军医。”

崇康帝拧眉道:“你给李虎开膛破肚,取出火枪子丸,也是微薄之力?”

贾琮抬头,看着崇康帝苦笑道:“陛下,当时子重……李校尉业已重伤昏迷,御医不能治。其家将亲兵哀绝深恸,纷纷要以死相殉。臣实不忍心见此惨剧,只能赶鸭子上架。当年臣年幼时,曾于西城南集市胡同附近遇一海西洋人,教过臣一些粗略的画技,还教过一点人体结构,就是心肝脾肺肾及肠胃等人体器官在身体上的布局。结合此理,臣才试着破开了李校尉的肚子,取出了子丸。其实再与臣一次机会,臣未必敢这般动手。”

“为何?”

崇康帝面上看不出信与不信,随口问道。

李道林等人都凝视着贾琮。

前线送回的那份伤病营事条例他们都看过,也寻了医术高明的名医看过,都言虽然浅显,但确实有效用。

唯独开膛破肚之事,匪夷所思。

贾琮眼中有些后怕道:“臣也是事后才反应过来,幸好当时救活了李校尉,若是当时没救过来,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非杀了臣给他陪葬不可。适时那些人,实在有些疯魔了……”

见他如此,崇康帝哼哼一笑,眼神深邃的看着贾琮,道:“你确实胆大包天,当日若果真失了手,后果之严重,怕是你们两个都承受不起的。”

此言一出,连李道林都变了脸色。

若当时贾琮仗义出手相救未果,反被李家家将亲兵所杀,那……

整个大乾勋贵功臣,都会乱成一团。

开国功臣一脉必然会借此掀起轩然大波,适时整个开国公府都要为之受累。

至少,李道林这个军机大臣,必然再难当下去。

国公之位会不会被除,亦是两说之间。

那时崇康帝拉东家打西家,再拉西家打东家,主动权尽归其手……

何其险也!

念及此,李道林第一次看了眼李虎,只见李虎一张脸惨白,冷汗直流。

显然,并不愚蠢的李虎,也想到了这种可怕的后果……

心中冷哼一声后,李道林收回目光,决议回去后,教教这个混账儿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至于贾琮相救之恩……

李道林虎目微微一眯,遗忘比铭记报恩,对贾琮更有好处。

御椅上那位的心思,他又怎会不明白?

开国公府若果真交好贾琮,怕反而对贾琮不利。

就听崇康帝又问道:“幼时洋人又是怎么回事?”

贾琮闻言,丝毫不见慌乱,答道:“臣初入族学时,因出身鄙贱,所以少有顽伴。后在上学途中,遇到一名唤保罗之洋人,他与臣说话,因其官话怪异,臣觉有趣,便渐渐相熟。保罗教了臣画技和一些西洋医理……”

听贾琮直呼保罗之名,宁则臣等人都微微皱起眉头。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岂能不避师长名讳?

“那后来呢?”

崇康帝面色不变,淡淡问道。

贾琮答道:“后来,保罗要求臣入他的上帝教,信奉其上帝。本也没什么,世人可信佛信道,臣当时不懂太多,以为信个上帝也没大碍。可是入教后,保罗教臣读圣经,要求臣只信上帝,不可再跪拜父母,年节乃至清明时都不许祭拜祖宗,甚至,只认上帝,不许祭拜孔圣。彼时,臣虽年幼,亦知此必为邪教也!自此再不敢见此人,后来,便不知其人下落了。”

听闻此言,宁则臣等人恍然,若是邪教,贾琮直呼其名便不为忤逆,反而算是改邪归正了……

唯有崇康帝依旧神色不变,心中却十分满意,因为据锦衣亲军和中车府打探,的确探闻出都中曾有这个名叫保罗的洋人。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在居德坊附近百姓口中流传的保罗,其实起源于西城一些菜贩之口。

三人成虎罢了……

……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封赏

神京西城,荣国府。

贾琮身边已无去岁荣府同出老人,虽仍有武王府亲卫四人,贾琮却极少支使他们。

前来荣府报信的,是一独目老卒。

面上还有几道骇人的伤疤,骑马而来时,唬了荣府门子一跳。

不过当得知是为出征在外的琮三爷归来报信时,几个门子登时顾不得害怕,欢天喜地的往里面通报请赏去了。

都没想到,今早才收到从北面来的信,中午人竟到了长安。

贾政正在外书房,与程日兴,蔡德明等清客清谈。

蔡德明、徐瑞杰、赵普阳三人,都是近一年来新招的清客相公,各有才干。

四人与贾政所言,也多为贾家麒麟儿贾清臣之趣事。

今日所言者,非清臣之才,亦非清臣之能,而是清臣之孝……

贾琮自去岁八月末远赴黑辽瑷珲城,至十一月初八,贾赦病故。

等贾琮接到丧信时,业已过了新年。

适时雅克萨之战正酣,贾琮便每日白日,领着伤病营的辅兵,竭尽一切可能,救死扶伤,清理伤患。

而到了夜里,他则换上孝衣,独自守孝。

黑辽如此苦寒,连辅兵都有肉吃有酒喝御寒,贾琮得到丧信后,却再无饮食半点荤腥。

此事还非贾琮写信回来所言,而是前线他人的家书传回都中后,方才传到贾政耳中。

一时间,贾家门风纯正子弟仁孝之名大盛。

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世道里,再无比此名更好的美名了。

一众清客们以此为聊资,一来是为贾家传名,二来也是在讨好恭维贾政。

贾政闻言后果然神情大悦。

这一二年来,贾家算是先苦后甜。

之前凄风厉雨,颇有大厦将倾之感。

连一座国公府的基业都给丢了,真真让人痛彻心扉。

好在之后贾琮弃笔从戎,才算是暂时安抚住了不利局势。

待到贾赦病亡后,宫里方想起原荣宁二公当年的鼎定功勋,让贾赦死后哀荣。

贾家这才算是彻底稳定下来。

而今又不断的锦上添花,家风愈佳,先前经受了莫大压力和挫折的贾政,心里焉能不喜?

正当他要说些谦逊之言时,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嘀咕嘈杂声,继而就见门口侍立的奴仆躬身进来,满脸堆笑道:“老爷,大喜啊!”

贾政先是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霍然站起身来,急问道:“可是琮儿回来了?”

早上他收到信时,盘算着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原以为兴许是三五日内,却不想……

除了此事,他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大喜之事。

果不其然,那奴仆连连点头道:“正是!三爷打发了人先一步回来报信儿,他如今到了光化门外十五里驿站,又被宫里传旨宣了去。让一亲兵先一步回来报信儿,以免老爷担忧!”

贾政闻言激动的无可无不可,一迭声道:“快快,快让报信的人进来说话!”

那奴仆也是听门子通报,并不知其他,因而出去宣命。

未几,当一面目骇人的独目兵卒进来后,贾政等人却无不唬了一跳。

他们都是承平富贵惯了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形容惨烈之人?

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

那兵卒却是明白人,知道中间上座之人为贾琮长辈,恭恭敬敬行一军礼后,径自出了贾家。

而后回归驿站。

待他走后,贾政才回过神,一口气刚吐出,眼中热泪就滚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想象,贾琮现在是什么模样。

若也成了这般……

老天爷!

……

大明宫,上书房内。

隆正帝解开许多心中疑惑后,心情好了不少,又问道:“贾琮,你在黑辽前线也见闻了一番,以为罗刹鬼如何?厄罗斯可信否?”

贾琮躬身答道:“回陛下,厄罗斯人可信不可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乾不能给他们不可信的机会。”

此言一出,八位军国重臣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

内阁四位阁臣,目光明显生厌。

标新立异之辈,故出惊世之言。

他们甚至猜测,贾琮故意这般说,是为了能得到高封赏……

崇康帝却淡漠道:“此言怎讲?”

贾琮道:“陛下,臣在雅克萨与厄罗斯俘虏聊过几句,得知不少彼国实情。厄罗斯原本只是不足大乾一省大的小小公国,然而在短短数百年里,该国疯狂侵略吞并周边邻国,扩张领土。如今,其国疆土之广,甚至已在大乾之上,却犹不知足,依旧不断的继续往西往东扩张。更可怖的一点是,厄罗斯所行国体,为农奴制度。”

听闻上半言本已经面色肃重的军国大臣,在听完下半言后,连最主张战争的军机阁大臣面色都愈发肃穆。

贾琮沉声道:“臣还听说了一个说法,在厄罗斯,除却贵族和地主外,寻常百姓根本不叫人,而被称为灰色牲口。厄罗斯根本不存在仁恕之道,灰色牲口死了一批,还会有另一批。所以在战场上,厄罗斯人的坚韧程度,超乎想象。

雅克萨之战,千余人罗刹鬼死守坚城,至李校尉率先攻破城池时,他们又退居城内巷道内,打起巷战来。

至最后在他们将军府中请和时,只余六十六人,大半皆是军官。

寻常兵卒若是敢降,全家都没好下场。

由此可知,罗刹鬼的冷酷心性。他们不止对敌人残忍,对自己人,更残忍。

这样的敌人,十分可怕。”

崇康帝看着贾琮,沉声问道:“贾琮,你究竟为何意?”

贾琮道:“臣之意正如先前所言,绝不可给予厄罗斯大规模侵边的机会。”

崇康帝眉头皱起,道:“说详细点。”

贾琮道:“陛下,大乾在雅克萨打一仗,动用万人,劳师远征,纵然打赢了,看起来也没什么收获,代价却极大。然而对厄罗斯而言,其代价至少三倍甚至五倍于大乾。因为雅克萨距离厄罗斯富庶之地,距离他们的王城,实在太遥远了,远比距离大乾遥远的多。而且,自雅克萨往南,越走越温暖,也越好走,补给相对容易些。而雅克萨再往北,却是越走越难走,越酷寒。

厄罗斯如今落脚之地,名为雅库茨克,那里一年来,只有三个月勉强算是温暖,其余时候大部分都是冰天雪地中。

然而就是在这样严寒恶劣的情况下,厄罗斯还是调集了千余人驻扎在雅库茨克,寻找时机南下侵犯我大乾疆土。

如果,厄罗斯得到一块温暖可驻扎之地。让其有机会从厄罗斯本土缓缓调集上万甚至数万大军,到那时……

对于整个黑辽,都将会是一场灾难!

所以,臣之浅见,认为在我大乾战胜之时,断不可给予厄罗斯半点机会,以仁恕恩赏之道待之。

彼国者,禽兽也!

焉配享我华夏礼教仁义之美?”

始终未开口的宁则臣淡淡道:“若是因此使得厄罗斯求和不成,恼羞成怒,调大军来攻呢?你也说了,彼国禽兽尔,虐民如畜,不惜民力,怎会有理智可言?”

贾琮躬身道:“元辅所言甚是,只是下官之前也说了,厄罗斯想要战争,所耗费的代价远甚于大乾。就算彼国虐民如畜,可他们哪怕邀赶着一群畜生来作战,也会耗费大量国力。只要不给他们在边境缓缓蓄力的机会,所造成的威胁只会是疥癣之疾也。

另外,厄罗斯如今正和西边另一大国展开国战。每隔数年,那两国就会展开一次大战。此等战争已经历经百年矣,厄罗斯绝无能力再在东方,再开展一次国战。”

宁则臣等人信息不对等,默然不语。

李道林则皱眉看向怔怔看着贾琮的李虎,沉声道:“贾琮所言之事,你可知之?”

李虎干笑了声,答道:“回老爷……回大人话,末将在养伤中,所以……并不知。”

李道林冰冷的哼了声,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崔铮和赵立兴二人,问道:“汝二人可知?”

崔铮和赵立兴闻言,尴尬的对视了眼后,一起摇摇头。

李道林见之,重新看向贾琮,目光中多了分猜疑。

贾琮淡然一笑,道:“大人,下官所言之事,其实不用在北面寻人都能得知。如今大乾国力强盛,海西诸国多有往来经商者,大人命职方司寻些海西洋人,探查一番便也能得知。这些,并非甚机密之事。”

李道林闻言,按下心中怀疑,看向崇康帝。

崇康帝缓缓颔首,心中沉重,拧着眉头看着贾琮问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派人去查,你可还知道什么没有?”

贾琮想了想,道:“倒有一事……陛下,诸位大人,海西洋人自古不受孔圣教化,只认利,不认义。故对于洋人,大乾可用之,却不可信之。虽然海西各国彼此间多有仇恨,但他们却共同信奉一个神,就是所谓的上帝。又将我等不信上帝者,视为异端。千年以前,所有被视为异端的人,都会被他们烧死。所以臣以为,洋人绝不可轻信。”

崇康帝眼神深沉的看着贾琮,注视了半晌后,缓缓答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心,也罢,朕原还为难,你年纪尚幼,该如何赏你大功。现在却有数了……贾琮听旨!”

贾琮忙行大礼道:“臣在!”

崇康帝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道:“今有一等荣国公之嗣孙贾琮,诚孝仁勇,忠毅可佳,不足志学之年,首功于雅克萨沙场。立言立德,忠于王事,朕心甚慰。今特擢升于二等忠勇伯……”

至此,八位军国大臣虽然都眯了下眼,却并未有何异议。

贾家国公门第,贾琮又确实以首功上得奏功折,开恩赏一个二等伯也说得过去。一个二等伯,在勋贵中着实不起眼。

只是崇康帝接下来一言,却让八位岳峙渊渟的军国大臣,无不面色大变:

“贾琮,汝既然熟悉海西番人,于此道又有所长,如今朝廷急需此方面资讯,你就做个锦衣亲军指挥使吧,替朝廷管理搜寻各国番人讯息,尽快呈上来。”

……

第二百四十八章 寡恩

以超品二等伯之身份,做一正三品的锦衣亲军指挥使之职,自然绰绰有余。

但是,这个指挥使之位,却没那么好做。

在圣祖和贞元朝时,锦衣亲军曾一度气焰滔天。

锦衣亲军指挥使之职在那会儿,当得起位高权重之称。

多少一二品大员见之,都畏若恶虎。

纵是武勋亲贵,皇亲国戚,亦心存忌惮。

只是这等阵势,在十三年前一夜之间冰消瓦解。

十万雄兵围神京,屠尽飞鱼方收刀……

自那夜起,锦衣亲军元气大伤,再不复往日之威。

更难堪的是,他们似乎也被君王遗忘,不复为天子亲军……

这十数年来,锦衣亲军默默的躲在角落里,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

根本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但凡有一丝活跃,必然会招致雷霆一击。

他们从不敢出现在贞元功臣面前,纵然公众场合不得不露面,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用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的话来说:“那些贞元勋贵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杀意。”

所以,哪怕为了不让锦衣亲军报当日屠杀之仇,也没人愿意看到锦衣亲军死灰复燃。

武勋如此,文官同样如此。

谁也不愿看到一个可以不经三司审问,就能直接拿人下狱的怪物复活。

现下锦衣亲军虽然犹存,且偶尔会出来活动一番。

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值一提。

现任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在内阁和军机面前,连站直了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贾琮不同……

他身为开国功臣一脉,荣宁二公之后,以门第论,并不逊色任何贞元功臣,因而不会也不必惧之。

况且,他还和武王最疼爱,视若己出的叶清不清不楚,如今又救了开国公世子……

所以如果他当了锦衣亲军指挥使,贞元勋贵便不可能再轻易打压之。

名分不足。

同为勋贵一脉,谁又能轻易打压谁?

就是文官,对贾琮同样无可奈何。

贾琮师从德高望重的松禅公,更为天下师牖民先生所重,自身文才惊世,天下士林敬之。

文官亦是文人,而文人终究还是要靠文名来定位。

所以,纵然是宁则臣,也无法像对骆成那般,对贾琮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斜眼睥睨之。

再加上贾琮身上的旧党烙印……

真要让他带着锦衣亲军坐大,不啻于旧党卷土重来,死灰复燃。

如今满朝新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斗败旧党,让他们以这等方式起死回生,如何心甘?

他们不愿意,贾琮更不愿意。

锦衣亲军,天子爪牙也!

权虽重,但位实则不高,还极招人恨。

崇康帝此举,虽假托收集海西洋人讯息之名,但锦衣亲军显然不只是干此事的。

崇康帝是想让贾琮做一把尖刀……

或许可以煊赫一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若从之,日后多半难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结局。

这要将他放在文武百官的对立面,既当刀,又当靶子。

这绝对是一个险之又险的位置。

贾琮怎敢轻受?

他躬身道:“陛下之恩,臣铭记于心。只是臣尚年幼……”

贾琮话没说完,就听崇康帝淡淡道:“你年虽不高,但所行之事,持重沉稳。况且,你也不算小了。于文一道,业有举人功名。于武一道,亦有首功在身。

胆子更是不小,爵位没到身,那一百多老卒就敢收入囊中,你还小么?”

贾琮闻言心中一惊,请罪道:“陛下,此事是臣……”

话没说完就被崇康帝截断道:“朕没怪你,为将者,当有果敢仁厚之心。你能如此善待那些残废老卒,算是功德一件。”

话语权在别人手里,反也是人说,正也是人说,贾琮只能谢恩。

可是,还是不愿如此就范,他迟疑了下,又道:“臣谢陛下嘉誉,亦愿为陛下分忧。只是臣父于去岁新丧,臣身为人子,当需守孝三载……”

此言一出,莫说崇康帝和八位军国大臣,连李虎等人都抽了抽嘴角。

将门本身不讲究这些且不说,贾琮在军中也服过百日孝。

再者,若贾琮身上带着热孝,他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身在此处,便说明热孝已过,再拿此事说事,未免太过牵强。

崇康帝目光淡漠的看着贾琮,没有言语。

其他人均身在局中,不好开口。

锦衣亲军之事,事涉武王,着实太过敏感。

另外,锦衣亲军为天子心腹,不列朝班,他们也无阻拦之理。

只是面色均不大好看……

贾琮心头苦笑,压力山大,只能躬身领命:

“臣糊涂,臣遵旨。”

心中一叹:自今日起,他怕只能做一个真正的孤臣了。

与贞元一脉刚刚建立起的一点联系,顷刻间化为乌有。

即使和李虎关系莫逆,也绝难得到贞元一脉的信任,几乎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而文臣一脉,更将视他为异己。

只是,纵然明白这些,又能如何?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生死富贵,皆为造化。

天子一言,千钧之重,又岂是能讨价还价的?

婉拒了两次,已是出格……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只有先祖余荫,却无父兄庇佑。

他本就是孤臣……

看着清瘦的贾琮推辞不得,只能跪谢皇恩。

旁人则罢,心智早已坚如铁石。

为臣者又有哪个容易?

唯李虎心中总觉得有块巨石压在心头。

再看看高居御座上的崇康帝,他虽有千般怨怒,却也无处发泄。

只能在心中嘶吼一声:

好一个寡恩的帝王啊!

……

自宫中而出时,大功四人皆换了行头,得了御马。

算是另一种御街夸功。

崔铮和赵立兴则罢了,寒门出身的二人,一次战功也不过堪堪升了一级。

当然,太平时节,这一级其实已经十分珍贵了,尤其是从校尉至将军的提升,难之又难。

若非有战功打底,熬资历都没他二人的份……

这一次,两人算是从中级军官上升一格,跨入了中高级军官行列。

而贾琮和李虎就受益的太多了……

贾琮且不必提,二等伯加锦衣亲军指挥使,高出一般将军十倍不止。

然而受益最大的,其实是李虎。

虽然现下他只得了一个骠骑校尉的职务,比起原先的游击好似还降格了。

可骠骑校尉本就不在军中序列里,乃是皇恩钦赐!

就和当年霍骠骑的冠军侯一样,整个大汉独他一份,贵比王爵。

有了这个封号,李虎也就远远领先于这一届的将门虎子们。

待日后李道林薨逝,李虎至少都是一个侯位,甚至能一步到位国公!

年轻一辈中,数他第一。

如今天下承平,这等机会少之又少。

领先一步,也就步步领先。

崇康帝言其此功,可保开国公府百年门楣,又岂是信口开河?

看着一着飞鱼服,一着麒麟服的二人,赵立兴和崔铮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禽兽补子将官服,都有些意兴阑珊。

人和人,实在不能比……

崔铮倒也罢,一炮干掉敌酋,内中有运气成分。

可赵立兴却是实打实的军功,亲率三百人在冰天雪地中绕过雅克萨,阻击敌援,断其粮道,军功勋著。

结果也不过从虎贲校尉晋级为虎威将军,还是个杂号将军……

二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苦涩。

只是让两人摸不透的是,得了这样大的封赏,贾琮、李虎二人看起来竟也没多少喜悦。

崔铮、赵立兴愈发猜不透勋贵子弟的心思,只能提前拱手告辞。

道不同不相为谋……

待二人离去后,贾琮和李虎则往城外驿站打马而去。

他们还要带着亲兵家将一起归府,手下无兵马,谈何军门。

一路无言,直到出了光化门二三里后,李虎才顿然勒马,脸色凝重,仰天长啸!

似有一心愤懑要发泄。

贾琮看着厉声长喝的李虎,心中却有几分暖意。

相处之日虽不长,他却看出,李虎虽贵为国公世子,却是个豪爽纯粹之人。

若非如此,也不会得崇康帝之喜爱。

李虎极聪明,但更骄傲。

骄傲到不屑去用阴谋诡计。

然而不屑用,不代表他不懂。

出身国公府,什么样的计谋他没见过,没学过?

可是他自以为当世英雄,可于战场上称雄,以军功保富贵,何须阴谋诡计?

却不想,今日之事,终于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幼稚。

常闻人言:伴君如伴虎。

又闻朝堂风云险恶,远胜沙场。

从前他不信,以为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蝇营狗苟的算计?

然而今日,他却真的心寒齿冷了……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感受到李虎啸声中的悲愤,贾琮纵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贾琮知道,李虎非为自己而怒,而是为了他。

不过,他并不需要……

李虎转过身,看着平静如水,清瘦但气度恍若谪仙的贾琮,虎目微微泛红。

贾琮轻笑一声,道:“子重,你也不必想的太多。锦衣亲军如今大猫小狗三两只,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陛下也知道,所以短时期内,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况且,我等所行,也必是有律法所依,不会盲目行事的。

另外,锦衣亲军所行之事,也并非全是爪牙之事。对于海西诸国的情况,我还真有兴趣了解。

此次大战你也看见了,厄罗斯手中的火器,远比我大乾的鸟枪射程远,威力大。鸟枪的枪子是破不开你身上的棉甲的,可罗刹鬼子的火器,却轻易给你打了个窟窿。

此事,不可不查也!”

李虎看着贾琮神姿俊逸,叹息一声,道:“我李虎从不服人,为了和赵昊那忘八争高低,就是朱雀门外也敢起刀兵。可得遇清臣,却知世间果有谪仙人。

若非你果断相救,我此刻怕已化为白骨……

清臣,事已至此,陛下钦点,我也无能为力。不过若是遇到难事,尤其是事关贞元一脉功臣事宜,请务必告知我。

正如你所说,锦衣亲军实力太弱,贞元功臣多有亲兵部曲,根本不畏锦衣。

他们多有盖世战功傍身,若是起冲突,你难落好处。

我告诉你,我拿你当兄弟,你若有事不找我,我必不罢休!”

贾琮哈哈一笑,道:“好,若有事棘手,我必劳烦子重……走吧,时候不早了,家人都等急了,咱们汇合了亲兵,回家!”

李虎也是豪迈之人,将心中郁闷抛开,大笑道:“好,回家!”

……

第二百四十九章 归来

荣国府,荣庆堂。

一岁而逝,荣庆堂一如往年富贵。

甚至由于上一年鲜有事发生,又有诸多恩赏降下,荣庆堂比去年更加荣耀喜庆,不负荣庆之名。

因而一年过去,贾母史老太君非但不见显老,反而看起来容光焕发,愈发富态。

只是此刻,老太太面上不见往日祥和的笑容,虽亦带着微笑,可笑容里却多少有些不自然。

看到这一幕,坐于高台一旁的王夫人心里忍不住好笑。

她自然明白贾母缘何如此,自贾琮去岁贾琮走后,整个贾府好似都瞬间安宁了下来。

等到贾赦病亡,天子赏恩,贾家从风雨飘摇中稳定下来后,贾家更恢复了往日的富贵荣华。

静谧祥和。

贾母每日与孙儿孙女顽笑热闹,穿绫罗宫缎,吃珍馐佳肴,自在胜神仙。

可是……

那个最能折腾的子弟,又要回来了。

还不知会不会再惹出什么是非……

想起去年时候贾琮折腾出的那些事,别说贾母,王夫人都有些头疼。

而如今贾家危机已解,贾琮对贾家的用处,就没之前那么紧要了。

王夫人心想,贾母此刻心情必然也十分复杂,或许,当初她许诺等贾琮回来就搬到宝玉院旁边的话,已经忘却……

堂下,贾政等人还在焦心等待,既有期盼,亦有担忧。

贾政到底是大人,没有将之前看过传信亲兵后的担忧说与旁人,然而心里到底放不下这块石头。

若果真那个温润如玉的侄儿也变成了那个亲兵模样,贾政怕是会生生怄死过去。

来日,他有何颜面再见牖民先生,再见松禅公?

原本,让贾琮去黑辽,已经让他极难自处了。若是再身毁如斯,那……

他贾存周还有何面目存世?

抱着此等心情,贾政几乎坐立难安。

这等模样,自然让上头贾母和王夫人皱眉。

不过,也感染的其她人心中惴惴。

一年过去,宝钗已到及笄之年,愈发出落的花容月貌。

纵然是更喜爱黛玉的贾母,也不得不承认,先一步长开的宝钗,已成倾国倾城之色。

更难得的是身上的那份端重和大气。

若非黛玉为其爱女贾敏之孤女,生的也更合她的意,灵秀活泼,她怕都要动了别的心思……

这一刻,宝钗垂着眼帘,端坐在交椅上动也不动。

不似迎探惜三春姊妹和湘云那般,不时往门口方向看去。

见到这一幕,王夫人和薛姨妈二人不动声色的相视了一眼后,先是微微皱眉,不过随即又释然。

以她们的老辣,在后宅阅人无数的经历,怎会看不出宝钗是故意如此?

宝钗虽也聪慧过人,但在内宅中,目前还是比不过阅历丰富的两位长辈。

若果真心中平淡,又岂会是这般作态?

只是,二人又以为不算什么大事……

哪怕心中还有些残念,但只要懂得克制压抑,就是好的。

都是从少女时过来的,哪里不明白若是少女必怀春?

她们年轻时,又何曾没有动过凡心……

只是敬畏礼法,终究走回了正道罢。

如今宝钗这样,想来和她们当年一般……

看过宝钗,王夫人又回头看向被贾母握着手坐在软榻上的宝玉。

见他神思不属,形容哀戚,不由又微微皱了皱眉。

她知道最近宝玉和原东府蓉哥儿媳妇的弟弟,一名唤秦钟的少年走的极近。

只是自去岁冬二人一起往铁槛寺送丧贾赦,归来后秦钟就染了风寒。

这大半年来竟一直未好,听说前几日更已是咽不下水米了。

宝玉和他靠近,着实晦气的很。

拿定主意,回去教诲宝玉,这个时候不好外出,打发人送去二十两银子帮扶一下便是了。

又因秦钟想到尤氏和秦氏身上,王夫人的面色再难看一分。

由于东府除爵被封,尤氏和秦氏这对婆媳被贾母安排至荣府来住。

本也没什么,都是亲戚,二人又都有嫁妆,也不费什么。

可这二人一个生的比一个艳,尤其是秦氏,实在惹人眼。

这一年来,家里渐有不好的闲话传出,虽然她已让凤丫头狠狠治了回,但终于难防人言。

家里只有宝玉一人在内宅里厮混,若是沾染上了坏名声,可怎么得了?

这件事,她已经筹谋了许久,只是暂时还没有头绪……

坐于王夫人对面的薛姨妈,如今愈发慈眉善目。

她面上总是带着微笑,贾母便极喜欢她这点,以为是福相。

薛姨妈这会儿心里却在感慨,幸亏当日听从王夫人之言,做对了选择。

那会儿她其实也犹豫过,毕竟贾琮日后必定要袭爵,年纪虽幼,但行事手段颇有章法,甚至堪称老辣。

若果真能得这样一个佳婿,未尝不能照拂薛家。

然而当日王夫人告诫她,薛家日后是其子薛蟠当家的,以薛蟠的能为,能不能抵得住贾琮?

若是抵不住,薛家这百万家财到日后落入谁手,都未尝可知。

家族之间,这种鲸吞蚕食之事简直太多了,引狼入室的故事根本算不得新闻……

要知道贾琮和薛家,可没甚血亲关系。

正是这一言,让薛姨妈对贾琮彻底死了心。

贾琮越是了得,她反而越要敬而远之。

知子莫若母,薛蟠是什么成色的人,薛姨妈再清楚不过。

别说抵住贾琮,薛蟠根本连和贾琮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当日薛蟠出事,惨被投入诏狱,这件事,薛姨妈渐渐回过味来。

虽还不能十分肯定,毕竟时间和证据上都不充分。

可只这一份疑心就足够了。

无论如何,薛蟠都绝不是贾琮的对手。

也就是对上宝玉这样的,才能让她放心些,说不定还能占些上风……

更幸运的是,去岁动荡不宁的贾家,又重新安宁富贵起来,宫里赏下天大的体面,亲朋故旧也再次亲密起来。

王候诰命往来不衰。

这等情况下,薛姨妈以为贾琮纵然再出色,也不过是个出色的子弟罢了。

有贾母、王夫人在,贾家还轮不到他当家做主。

宝玉,到底贵重有福。

她也看出了贾母头疼的神色,心里一叹:

这个孩子,果真非福相啊……

正当荣庆堂内百样人生百样心思,仿佛等待没有尽头时,忽然一道半大孩子的身影“哗啦”一下冲开珠帘,闯进堂内,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张着有些稚嫩的公鸭嗓子大声叫了声:“三哥回来啦!”

说罢,也顾不得堂内人人色变,又刺溜一下钻了出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串“蹬蹬蹬”的飞奔脚步声。

贾政却也顾不得啐这个孽子,满面惊喜的站起身道:“哎呀!可算回来了!”

说罢,竟带头往外而去……

……

“哒哒!”

“哒哒!”

“哒哒!”

荣府西角门外,门子明显可闻一阵恍若千军万马齐奔的震动声。

未几,便见街头转角黑压压的一众骑乘出现,气势彪悍惊人。

气势自然惊人,敢以命和厄罗斯罗刹鬼子正面冲杀的人,岂能不彪悍?

这等边军气息,哪里是享惯太平富贵的豪门门子经得住的。

好在为首的中年门子持重些,眼尖看到了骑乘为首的那人,这才转惊悸为惊喜,大声叫道:“快快,快往里面给老爷报信,就说三爷回来啦!”

打发一人进去报信后,门子领着其他七八个仆役,齐齐跪伏在门前,恭迎贾琮回府。

“吁……”

贾琮于门前勒马,身后百余骑紧跟其后,齐齐勒马。

也是由于雅克萨着实太过遥远,所以出征会战时,黑辽大营多选骑兵前往。

故而如今这些老卒,多有一身上乘骑术。

这会儿整齐勒马,动作划一,愈发显得精锐。

贾琏、林之孝本就候在前面,这会儿听闻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甫一见面,就被门前阵势给惊住了。

不过等看到自一神骏宝马上下来之人后,林之孝匆忙上前大礼跪拜迎道:“恭迎三爷回府!请主子大安!”

贾琏则满脸振奋的看着一身飞鱼服的贾琮,大喜道:“三弟,可回来了!”

贾琮看着贾琏热情的笑脸,也微笑着颔首礼道:“经久不见,二哥可还安康?”

“好好!安……”

再度上下打量了番贾琮后,贾琏忽然眼睛一红,落下泪道:“三弟可清减的太多了……”

看着落泪的贾琏,贾琮目光微微闪动了下。

他这个同父兄长,虽然浪荡好色,没有大志,但要说坏,却也谈不上。

就是一个心思还算正的纨绔子弟。

也好……

贾琮躬身谢道:“让二哥挂念了。”

贾琏忙伸手用力扶起贾琮,用袖子拭去眼泪,惭愧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分明是大喜事……三弟快进快进。”

贾琮颔首笑了笑,却未动弹,而是对恭敬侍立在一旁的林之孝道:“劳林大叔安顿我这些亲兵往东府前宅落脚,再安排人送去米粮菜蔬,另十只黄羊、两头生猪和鸡鸭若干。回头我让人将银钱送往账上……”

林之孝和贾琏闻言都怔住了,贾琏小声提醒道:“三弟,东府被封了……”

贾琮笑道:“不妨事,方才陛下将东府赏赐与我暂做落脚之处,只要将僭越之处改建一番便是。”

“啊?!”

贾琏闻言,眼睛都直了……

林之孝倒是沉稳些,虽也大吃一惊,可又觉到底是好事。

忙安排人去准备米粮酒肉,请了一应相貌可怖的亲兵往东府走去。

还没走几步,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未几,便见一八、九岁的稚童满面通红,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

只是看到门口处挺身而立的那道身影,对他温润而笑时,却又忸怩起来,耷眉臊目的,吭哧了好一会儿才吭哧出一句:“三……三哥,你回来了……”

他这幅模样,气的贾琏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贾琮却并未在意,温声笑道:“我回来了。”

说罢,却又肃穆下脸来,正当贾琏等人以为出了何事,就听贾琮悲声道:“劳二哥,先带我往大老爷灵前一拜。”

……

第二百五十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前院偏厅游廊下一间小正房内。

白色帷幔挂满房间,正中设着灵堂。

虽已过去近一年,然孝子未归,灵堂未移。

北面墙壁上挂着贾赦影像,因是以二等伯之礼下葬,因而得以披蟒带玉。

供桌上供着灵牌,上书其名。

看到这一幕,贾琮跪于堂中蒲团上,大哭出声,泪如雨下。

心中念的,却是前世之父母……

然贾珩、贾环、林之孝并其他仆役并不知,只以为贾琮如此大哭,是为哭亡父,感其声悲绝,不由都跟着落下泪来。

又思及当初贾赦如此苛待贾琮,贾琮竟能哭的如此诚心,愈发暗叹贾琮之纯孝……

哭了许久,贾珩、林之孝将贾琮扶起,刚准备劝说,就见后宅有人前来传话:“三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在等三爷呢,老爷让珩二爷、环三爷劝着三爷些……”

贾珩本还不知该如何劝,这下有法子了,笑道:“三弟快进去罢,不好让老太太、老爷久等。”

贾琮点头,拭去满面泪后,往外走了两步,见贾珩竟没动,奇道:“珩二哥不进去?”

贾珩憨厚笑了笑,道:“三弟进去吧,我前面还有许多事哩。”

贾琮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后与贾环一起往内宅走去。

进了仪门,就听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的贾环忽然开口道:“他如何能进二门?”

贾琮见他开口,笑道:“不认生了?”

贾环抬头看了贾琮一眼,又垂下头去……

贾琮笑着抚了抚他的脑袋,贾环瓮声道:“三哥又黑又瘦,没以前俊俏了……”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雅克萨那处,靠近西伯利亚,偏向北极圈,纬度那么高,太阳辐射自然强。

他白日里又成天领着伤病营的辅兵各处奔波,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就成了泛黑色。

在以白为美的当下,便失了俊秀。

贾琮没理这茬,一边携着贾环往里走,一边问道:“珩二哥为何进不得二门?他也是荣府近支子弟。”

贾环撇嘴道:“不过是来帮闲的,他算哪门子主子?他也就是面上好,心里藏奸的……”

贾琮挑了挑眉,声音微沉道:“为何出此言?他做了什么不诚之事?”

贾环滞了下,闷声道:“那倒没发现,不过他家以前精穷,贾珩来府上才做了半年管事,他家又买房又置地,他儿子贾菱在学里花钱都大方起来了……”

贾琮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倒没什么意外。

他又不是火眼金睛,能辨人忠奸。

曾经交往时,贾珩看起来确实像个好的,憨厚本分,谁能想到内里是这样子?

贾琮问道:“你没将此事告诉老爷?”

贾环撇撇嘴道:“家里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谁管得了谁?左右这份家业也不是我的,理他呢?”

又看着贾琮身上的飞鱼服,啧啧出声道:“三哥,下回出兵放马,你也带上我?我给你当军师!回头换身麒麟服就成……”

异姓公候,最贵蟒服,次之斗牛,次之飞鱼,最后便是麒麟。

贾琮功封二等伯,原也只该穿麒麟,不过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指挥使恩赐飞鱼服。

听贾环之言,贾琮轻声一笑,道:“好,下回有机会,也带吾弟上战场。”

贾环闻言,喜的无可无不可,嘎嘎直乐,又拉着贾琮的袖角,咕咕哝哝的说起了贾琮离京后家里的琐闻。

贾琮面带微笑静静听着,倒是贾环自己说的,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一路上仆婢媳妇众多,请安之余,看到这一幕,不由都觉得有趣。

大房二房两个庶出的老三倒是极亲近,不过随即,众人的目光又被贾琮那身耀眼的飞鱼服所吸引……

所谓飞鱼服,鲜明类蟒也。

飞鱼类蟒,亦有二角,作龙形而加鱼鳍鱼尾为稍异。

其实亦是一种蟒服。

自先荣国代善公故去,贾府已经有十数年不见这等类蟒贵服了。

众人心知贾琮必是已经嗣爵,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爵,总不能是侯爵吧,老天爷哩……

未几,贾琮与贾环行至二门前。

二门前穿墙外西侧的一座小院门口,此刻站满了人。

平儿、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并觅儿、娟儿、小竹和小角儿四个小丫头,俱是满脸惊喜又带满泪珠的看着微笑而立的贾琮。

“请三爷安,三爷万福,三爷吉祥!”

平儿领着一院子丫头,福身问安。

一岁过去,平儿晴雯香菱等人,出落的也愈发好看了。

贾琮躬身还礼道:“安,你们在家可也好?”

平儿等人起身后,看着贾琮那张清瘦泛黑的脸,心儿都快疼碎了。

只是见那双温润有神的眼睛,依旧明亮,神情依旧柔和,身上也不见伤处,才让她们压下几百天来心里的担忧思念和揪痛。

平儿俏面温婉,一双杏眼移不开贾琮身上,不过到底最明事理,她柔声劝道:“我们都好……三爷还是先到里面,见过老太太、老爷、太太,等夜里回来再说罢。”

贾琮笑着应下后,与众人目别,再一礼后,与贾环转身入了二门。

待行至贾母院,甫一进门,就见抱厦前廊下月台上,贾政、宝玉、贾兰甚至还有探春、惜春、湘云等人候在那里,面容焦急而期待。

又有诸多丫鬟婆子侍立在廊下,一起候着。

直到看到一身飞鱼服的贾琮大步而入,众人眼睛纷纷一亮。

贾琮快步上前,于月台下行大礼跪拜之,道:“不孝侄儿,拜见老爷,请老爷万安!”

贾政在看到贾琮不像他那亲兵时,便已经海松了口气,再见他如此,也红了眼,快步走下月台,亲自将贾琮搀扶起,细细上下打量了几番后,动容道:“好啊,好啊,回来就好!高了,黑了,也瘦了,琮儿受苦了……”说着,落下泪来。

一旁跟下来的宝玉、贾兰、探春、惜春、湘云等人都目光奕奕的看着贾琮。

贾琮颔首,目光一掠而过后,对贾政笑道:“并不苦,只是北边气候如此。”

贾政还想说什么,不过目光落到贾琮身上的飞鱼服后,神情一震,却没有继续多问,拉着他道:“走,先去里面给老太太请安。”

一众人又匆匆进了荣庆堂。

待入门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三人,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贾琮身上那一身飞鱼服,无不震惊动容。

却没看到,堂下宝钗在那一瞬间,看向门口时的目光,浓浓的思念和情意,能将人融化……

宝钗颤着朱唇,杏眼中点点泪花凝聚,心有万语千言,却不能在此刻诉说。

只得到一眼神的回应,相视那一刹那,却似永恒……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若是此刻王夫人、薛姨妈看到宝钗的形容,必然会识破她往日的伪装。

只“可惜”,她们现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身飞鱼服上……

除却相夫教子外,女人一辈子的心愿,也不过是一身凤冠霞帔,诰命大妆。

然而这个世道,只能妻以夫荣。

譬如王夫人,因贾政只是五品小官,也就是出身显贵,才得了宜人的诰命。

如此,却已经十分难得。

薛姨妈虽家有百万之富,却也没个诰命在身。

她们虽然一直都以为,宝玉乃至薛蟠远比贾琮、贾环之流贵重百倍。

可是此刻,看着贾琮那一身鲜明耀眼的飞鱼服,二人心中还是忍不住动摇……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

“贾琮请老太太安,请太太、姨太太安。”

贾琮至堂中,大礼拜下。

贾母等这才堪堪将目光从飞鱼服上收回,叫起道:“起来吧。”

贾琮闻言起身,站在堂中。

贾母上下打量了番贾琮,见他虽不似去年那般俊秀,黑了不少,但也不见什么伤,便问道:“这么说,打完这一仗,倒是省下了在九边打熬的几年功夫了?”

贾琮应道:“是,爵位传承最重军功,在九边熬功夫反倒是下乘。”

贾母奇道:“你这是上阵杀敌立功了?怎么……”目光又落在贾琮身上的飞鱼服上。

她是知道这身衣裳到底有多贵重,这可不是当年锦衣亲军穿的玄色飞鱼,而是勋贵所衣赤色飞鱼。

其贵仅在蟒服与斗牛之下。

先荣国贾代善生前也不过是一身斗牛,等到病逝后,才恩赐以蟒袍玉带下葬。

故而在宗祠内,荣国公的神影着蟒袍。

可贾琮才多大点,又能立何功勋?

怎配着飞鱼?

贾母原想着,最多封个子爵,或是转个男爵也就顶天了。

再不想……竟会是飞鱼!

这一疑问,也是王夫人等人的疑惑。

贾琮面色淡然,垂着眼帘解释道:“琮于前线,打理伤病营,以自习医术,救活数百伤兵。又整理成战时伤病营事条例,献与朝廷,可极大减少战事损耗,陛下隆恩,因功得封二等忠勇伯。”

贾母先是神色一震,注视了贾琮许久,又缓缓疑道:“二等伯不该着麒麟服么?”

贾琮轻声道:“陛下隆恩,点琮为锦衣亲军指挥使,故而钦赐飞鱼服,以掌天下锦衣。”

……

第二百五十一章 “龟孙儿”

贾琮声虽轻,但此言一出,却若惊雷般,令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纷纷失神。

若只位高则罢,怎好赋予如此权重……

她们是内宅妇人,不清楚也不关心外面的风云变幻。

只知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必然权重天下。

一个二等伯虽让她们动容,却也只那样罢。

与贾家来往的王侯府第不是一家两家,贾家本身就是国公府的门第,眼窝还没那样浅。

再者大乾勋贵素以军功晋升,如今天下承平,贾琮能走天运捞上一个二等伯,基本也就到顶了。

日后纵然再有战事,朝廷多也不会再派他去分润战功。

大乾勋贵无数,好事怎能让一家占全了?

故而一个二等伯虽也贵重,可相比于贾母的一等国夫人,还差了好几个品级。

然而锦衣亲军指挥使的实权,却着实让她们心惊了。

有名分不可怕,名分再高高不过贾母,更高不过孝道。

可有权却不同了,有权就有大义,尤其是天子亲军,更为皇权大义。

世上若还有何事能高过孝道,那便是王事!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

有此大义在,贾母等再想像以前那样,支控一切,已是不可能……

明白这一点,贾母等人默然不语。

连贾政都有些不甘,不过他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遗憾:“以琮儿之才,本该问鼎琼林才是。如今怎做了这个……”

贾琮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见侄儿对西洋之事略有了解,便赋以大权。再者,侄儿身上带着武爵,不好再走文臣之路。”

贾政又叹息一声,只是到底无可奈何,他叮嘱道:“也罢,文武虽殊途,却皆为王事。琮儿文武双全,当勤于王事……对了,你那亲兵呢?我之前见罢,心惊胆战,唯恐你也成那般惨烈。”

贾琮躬身道:“让老爷担心了……回来报信的,是侄儿的亲兵队正。共一百四十五人,皆是在雅克萨大战中负伤残缺之卒,为侄儿所救。因身体残缺,不能再留军伍中,又无一技之长,侄儿便收下他们。现下都在东府里安歇……”

“嗯?”

其余的话,贾母等人并未留意,都在默默打量着一年未见的贾琮。

虽说不上亲近之意,但到底是家人。

可听到最后,众人却都霍然一惊,齐齐看向贾琮面上。

贾政也奇道:“东府?”

贾琮顿了顿,道:“陛下知吾身边多有亲兵悍卒,以为煞气太重,不好惊扰了荣国太夫人,故另赐居地。宁国已除爵,东府为官宅,陛下便将东府相赐,只是要将府内逾制之物拆除。”

贾母:“……”

王夫人:“……”

薛姨妈:“……”

贾母王夫人之前千方百计为宝玉争夺利益,甚至不惜闹出大笑话,逼得贾琮举誓不占荣府家业分毫。

薛姨妈也因此而轻呼贾琮……

万万没想到,贾琮西边不亮东边亮,竟得了整个东府!

要知道,论起来宁国府比荣国府还要宽绰些,毕竟当年,宁国居长!

旁的也罢,只宁国府后面那个偌大的花园会芳园,就是贾母都稀罕不已,却也只能盘算着在荣庆堂后,开一座大花厅。

然花厅如何能比得上会芳园?

会芳园内还有一处活水,流聚成湖泊,亭轩楼阁俱全,美轮美奂……

念及此,贾母等人真真有些眼红了。

贾母直接问道:“是只一座东府,还是东府全部家业?”

宁国府所遗留的,可不只是一座宁国府,还有至少几十万两银子,和十多处田庄,良田万亩!

再加上一些园子、门铺,何止万贯家财?

这可不是顽笑的。

就是宝玉,日后也分不得这么多东西。

毕竟西府除了宝玉外,还有贾琏、贾环和贾兰。

就是贾琮,虽他起誓分毫不占,可贾母等若果真不给一些,脸面上都挂不住。

这样一分,宝玉还能有多少,哪里比得上独占一府的贾琮?

所以贾母希望,贾琮最好只得一座宅第……

然而,贾琮所答却另她失望了,他轻声道:“圣意是将宁国基业所赐,所以,应当是全部家业。”

此言一出,贾母、王夫人乃至薛姨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贾母、王夫人自然是为宝玉不平,以为最好的东西,合该都归宝玉。

薛姨妈则是隐隐后悔先前的抉择。

贾琮如今得了这样大一份家业,虽未必及得上薛家百万家财,却也少不了多少。

她也从未得知贾琮是个贪财的,若是贪财,又怎会每月舍出去那么多盒香皂?

早知如此,她当初又何必做歹人,硬拆鸳鸯。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更不能改口了,不然薛家一张脸面也就丢尽了。

只是,心中到底难掩后悔和遗憾。

几个妇人心思复杂,贾政却是极为高兴,大喜道:“真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本以为吾辈不肖,丢了祖宗基业。却不想,竟会被琮儿重新得回,好!好啊!”

正当贾母再想说什么,就听外面一阵娇笑声传来:“哎哟哟!到底来迟一步,没赶得及迎吾家大将军!”

话音刚落,众人就见珠帘挑起,四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熙凤一马当先,李纨、尤氏、秦氏三人紧随其后。

尤氏、李纨因成寡妇,所以穿着素雅。

凤姐儿和秦氏依旧遍身绫罗,簪金戴玉,光鲜照人。

四人均相貌极佳,少妇颜色,与闺中女儿形容又有不同,即使再素雅,亦有一种少女未有之风情韵味。

尤其是秦氏,一颦一笑间,当真风情万种,勾魂夺魄。

见她如此模样,荣庆堂内诸多女子下意识便不喜起来。

贾母看向宝玉,王夫人先看向贾政,又看向宝玉……

贾政还好,依礼垂眼未看,宝玉人却痴痴的看向秦氏,恨得王夫人咬牙……

宝钗自然第一时间看向贾琮,她虽是个自负的,自忖容貌并不下于秦氏几分,但那等风韵,她着实比不了,也不喜。

却也知道,男人们多半喜欢这样的。

不过在看到贾琮只面色淡然的与三位嫂子见礼,并未多看,更没像宝玉那样成了呆头鹅,心里顿时放下心来。

就听王熙凤惊叹道:“哎哟哟!可了不得了,三弟这是飞鱼服?莫非是封侯了?”

尤氏、李纨、秦氏三人也纷纷惊喜讶然。

贾琮简单解释了番后,王熙凤的面色古怪了起来,话语慢了半分。

当初她就是被锦衣亲军和如同十八层地狱的镇抚司衙门差点给吓出尿来,还差点坏了名节和性命。

却不想……

李纨看着清瘦许多的贾琮,关怀道:“三弟可清减了许多呢,可是瑷珲城那边吃的不好?”

贾琮笑了笑,道:“还好,劳大嫂惦念。”

贾政插言叹息道:“又如何能好?在那样苦寒之地,你却坚持茹素守孝,不食半点荤腥。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难道不知权变之道?”

贾琮还未客气,就听上面贾母似不耐烦听这些,直截了当问道:“如今皇帝将东府的家业都赐给了你,这般大的家业,你可曾想过怎么办没有?”

此言一出,新来的四人倒吸了口凉气,或惊或喜不一。

贾政等人却都臊红了面皮,这算什么?

贾母见之皱眉道:“珍哥儿前车之鉴你们都忘了?若不是偌大一份家业那样早交到他手里,随他恣意妄为,哪里就能到这个地步?莫不成还想再来一次悲事?”

贾政辩解道:“琮儿与珍儿还是不同的……”

贾母哼了声,道:“都是贾家子弟,又有什么不同?”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贾琮颔首道:“倒有些想法,还不完善,请老太太、老爷指正。”

贾母道:“你且说。”

贾琮道:“东府家财庞大,原是宁国长房一脉家业,被琮所得,虽是天子隆恩,但琮也不好尽占,否则宗族中不好交代。”

贾母和贾政齐齐颔首,贾母道:“你能想到这处就算是好的。”

贾琮淡淡一笑,继续道:“琮狂妄,早先就曾言过,祖宗可创之基业,琮自可取之。虽不敢言兴复先祖荣光,但些许家业还是能得。所以东府家财,除却钦赐东府外,其余的,琮并不准备私受。”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亮了眼,也有人目光或骄傲或担忧,还有的,多了抹贪婪……

贾母眯眼问道:“那你准备如何?”

贾琮道:“东府之事出时,琮心中有所感念,思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者必跌重。否极泰来荣辱兴衰,自古周而复始,此乃天数,非人力可保常也。故而吾家当做未雨绸缪之事。”

这回不用贾母言了,贾政都急问道:“如何做未雨绸缪之事?”

贾琮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亦无一定的供给。依侄儿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如此,便是日后有个万一,再复东府之事,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却是不必入官的。

纵然失了富贵,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琮预备,将东府所有田庄,悉数划为祭祀产业,为阖族共有。除却供给祭祀之费外,产出还可赠与族中生计艰难之家。

其次,东府公中存银,与田庄所余,俱作族中子弟读书进学亦或从军之用。

日后族中子弟读书进学,再不费一文,且读的好的,尚有嘉奖。

子弟有从军入伍者,族中月月供奉米粮,且拨付二十亩田产作为资用。

如此,不出二十载,吾族当出文臣武将,不复去岁之耻也。”

看着不满志学之年的贾琮,清瘦的身影站如青松,谈吐清朗而持重,立意高尚而睿智,轻资财而重长远,虽百万家财亦作等闲,何等气魄,何等风采!

宝钗眼中目眩神迷,见而倾心,以为贾琮竟比她百般思念中的模样,更高大,其志更鸿远,是为伟岸奇丈夫也。

探春、湘云等人亦是钦佩之极。

连贾政都连连称赞,以为金玉良言,更为贾琮不重银财重宗族之义而喜。

唯贾母、王夫人,面色黯然,却如看痴儿败家子般看着贾琮。

可是,偏她们连句劝说之言都说不得。

贾琮之策,是利及整个贾族宗亲的大计,她们若说半个不字,于族中的名声便会顷刻间臭不可闻。

这个年头,如果一个人坏了名声,寸步难行。

而如果一个妇人坏了名声,那她说话都成放屁之言,更别提威望了。

所以,纵然是快意了一辈子的贾母,此刻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沉着脸耷着眉看着堂下那个“龟孙儿”。

她果然没担忧错,她才过了不到一年的好日子,到底又结束了。如今,甚至比原先更头疼,原先她还能随意斥责啐骂一番,如今却是连斥骂都张不开口,何其气人也……

……

第二百五十二章 观戏尔

崇康帝以宁府基业相赐,其实是惠而不费之事。

宁国贾珍等所为,说到底也只是无德。

私德不犯国法。

除爵已是极致,焉能再行抄家之事?

若如此,岂不令勋贵齿寒?

先宁国有殊勋于刘氏社稷,仅因失德就除爵抄家,将事做绝,天下人都只会道君王寡恩太过。

所以,宁府被封只是暂且之事,宫里寻个时机,多半会还赐贾家。

而贾琮,只是恰逢其会罢。

对贾琮而言,这座庞大的家业,算得上是意外之财。

但这笔意外之财却不好生受,哪怕没有贾母今日之言,他也不会果真收入囊中。

若如此,别的不说,宁国一脉那三房人必然怨声载道。

其他族人见其独揽一府家业,又得荣国爵位,亦少不得红眼生事。

宗亲之难,为天下大难。

便是礼教,都要求宗亲之间要亲亲。

若连宗亲血脉之间都不能亲亲,又何以亲亲百姓?

一人不得宗族内部亲族之名,必会被人以此攻歼。

名声大坏。

贾琮窃以为,这怕亦是宫里那位的算计。

锦衣亲军指挥使,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况且到那时,贾母作为贾族至尊至贵者,出面发话分配东府资财,也就名正言顺了,贾琮都没法子。

所以,与其到时被动,贾琮干脆行釜底抽薪之计,化被动为主动。

将偌大家业悉数划为族产,恩惠整个贾族。

如此一来,除却少数心怀贪念者,贾族这数百上千族人,必会对他交口称赞!

只一瞬间,贾琮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也将由此直接掌控贾族大权。

宁府被除,贾敬、贾蓉流放,贾珍丧命后,荣府就是贾族的宗府,贾琮身为承爵人,便是贾族当仁不让的族长。

若是他凭白上位,怕不能服人。

但掌控如此大一份家业的分配权,施恩之后,贾族族人只会对他拥护爱戴。

当贾族上千人都赞他好时,那么就是连贾母,都会忌惮如此好名声的孙儿。

哪怕她再说一声贾琮不孝,又如何抵得住上千族人赞他纯孝?

再加上贾琮本就为贾族安危弃笔投戎,恢复祖业,并于沙场上便开始守孝,不食荤腥,归来后又大哭灵堂,感人至深……

至此,贾琮于不声不响间,终于塑造出了可抗衡贾母身份的道德光环。

至于宫里的算计……

贾琮在旁的事上,可以做到只恪守本心,不狂刷声望。

但于孝道一面,却绝不愿留下任何瑕疵。

自古而今,连青史留名的奸臣都是孝子,可想而知孝道之重,近于天道。

而按照贾母本来的心思,这么大一份家财,纵然不说见者有份,也该先归入荣府公中,由长辈先代管起来再说。

其实别说贾琮,便是她的嫡亲外孙女黛玉,在其父亡后,亦当是此例。

却不想,贾琮竟起了这样的“糊涂”心思,还让她也无可奈何……

王夫人不动声色看了眼贾母的面色后,心中暗暗一盘算,知道事已难为。

既然难为,便不好强为。

她不比一些眼皮浅的,自然明白为了些许意外之财,坏了名声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不过,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心思转动间,眼睛微微眯了眯,缓声道:“琮哥儿能有此心,也是极好的。只是你们爷们儿做大事,也别忘了里头人。如今东府解封了,珍哥儿媳妇和蓉哥儿媳妇是要回去的,琮哥儿当多照顾一二。”

贾琮闻言一怔,回头看了眼面色戚然的尤氏和秦氏,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嫂子一个侄儿媳妇,都如花似玉,艳光照人,让他照顾,怕不方便吧……

只是这个不方便,又不能由他说出嘴。

不然岂非心怀不善,此地无银三百两?

没有事也被传出事来。

贾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贾政。

贾政自然知道贾琮的难处,只是没等他开口,就听贾母开口道:“合该如此,本就是她们的家,琮哥儿要照顾妥当。如今你得了东府,往后敬大老爷和蓉儿回来,你也要安置妥善了。”

这倒没什么,贾敬贾蓉流放中亚,能回来的概率不足一成。

就算回来,也只能是贾蓉一人回来,贾蓉是晚辈,随意他怎么安排都成。

可这尤氏和秦氏……

贾琮甚至不无多疑的猜想,贾母王夫人该不会是想等着他犯错,再以此为把柄拿捏于他吧?

只是虽如此想,可看着泫然落泪楚楚可怜的婆媳二人,贾琮心里一叹后,只能领命:“是。”

这个时刻,也没有他说“不”的余地。

好在他自忖并非色中饿鬼,还不至于落入这样浅显的美人计陷阱中……

其实贾琮这次还真是想多了,贾母和王夫人再怎样,也还未下作到这个地步,用这等伎俩,坑害自家子孙。

她们还是为了宝玉罢……

宝玉看秦氏的眼神,实在令她们心忧。

之前就和秦氏之弟传出了些难听的话,好在如今那小儿快死了,不用再担心。

若再和秦氏闹出些什么来,宝玉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再加上,她们都隐隐听说了贾琏和尤氏的事。

虽说大家子里这等事不鲜见,可能少一事最好少一事。

早早的把“祸水”打发出去,才是极好的。

琐碎事处理罢,凤姐儿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笑道:“三弟,刚得闻三弟今儿要到家的信儿,老太太、太太就打发我们四个一起给你张罗接风宴,这才没赶得及迎三弟归府。这会儿饭菜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三弟可饿了没有?今儿三喜临门,我一定和三弟多喝两盅。”

贾琮还未应允,就听上面贾母气恼道:“喝什么喝?热孝还未过,也是能敞开喝的?”

王熙凤闻言一怔,她记得昨日乞巧时,分明就是老太太带人饮宴的,这会儿又讲孝不孝了?

不过经过那些事,她也早不是那样脆弱的心思了,忙赔笑道:“哎哟!是我的不是,竟忙糊涂了,罪过罪过!”

虽如此转圜,可荣庆堂内本就怪异的气氛到底冷落了下来。

对此,贾政也没甚好主意。

说起来,老太太还算是在偏心他这一房……

且又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打他和宝玉一般大时,老太太就这样做了。

只是被打压的对象,从贾赦换成了贾赦之子。

贾政虽心中愧然,却也无法忤逆母亲之意,只能待日后再说……

……

一顿虽丰盛之极但又没滋没味的晚宴,草草了事。

饭罢,贾琮却好似浑然不觉般轻快说道:“此次归京,因得大功先行觐见,故而轻骑急行,未能携带黑辽土产,所备之礼,犹在后头缓行。待归府后再献与诸亲长家人姊妹,望海涵。”

在众人或期待或沉默中,王熙凤捧哏道:“哎哟,我听说黑辽的貂皮熊皮极好,可以做大氅。还有那什么鹿茸……老参?”

贾琮轻笑一声,点头道:“都有,因吾在雅克萨中对诸将士薄有微恩,所以他们将打猎之所得相赠,上等的熊皮、虎皮、狼皮、貂皮都有,鹿茸和长白老参也送了许多,连东珠也有数颗。待归来后,少不得二嫂一份。”

王熙凤闻言,夸张的哎哟哟直乐,一副财迷惊喜的模样,连贾母都忍不住被她逗乐,又绷着脸啐骂道:“呸!也是个没出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果真是穷酸破落户出身,这般没见过世面?”

王熙凤闻言也不恼,高声笑道:“那哪里能一样?外面买的再好,也比不过自家骨肉兄弟相赠!别的不说,宫里赏赐的香皂,虽是从海西运来的,就没三弟那香皂好使。外面虽也有卖东珠的,可都是不得用的多,三弟出手自然不是凡品,到底是自家人的好!”

听她这般说,贾母沉吟了稍许,叹息一声,道:“你们姊妹兄弟能相亲相爱就好,只盼你们能永远归好,我便是闭了眼也能放心了。”

说罢,怜爱的看了眼宝玉,宝玉垂头不语……

众人皆能感其怜孙之情,却又以为偏心忒过了些。

贾家可不只有宝玉一个儿孙。

倒是贾琮在宝钗等担忧的目光下,笑意吟吟。

他心怀大志向,怎会为内宅妇人这等小心思小算计而怒?

见之好笑罢。

再者,贾母所存之心,不过是为宝玉多争一点好处罢。

无非是金银财货,到底内宅妇人,实在小家子气。

她们若所图甚大,譬如贾家爵位,那贾琮说不得还要动些心思料理一番。

可只为一些金银财货……

贾琮实如观戏尔。

他见王夫人等人的眼神瞧来,洒然而笑,知道她们在等自己回应,便爽朗笑道:“老太太虽爱护宝玉,却未免多虑了些……”

众人听闻此言,心中纷纷一沉,以为贾琮仗着今日之势,连贾母都敢忤逆。

贾母亦是瞬间阴沉下脸来,却听贾琮继续笑道:“宝玉、环哥儿,吾之兄弟手足也,兰儿,吾之子侄也。宗族之亲,琮尚且能思虑周到友爱亲之,更何况至亲?

倘若连至亲都不能亲亲者,天下人何以观琮,琮又何以自处为天子之臣?

东府百万家财吾尚且视若等闲,难道还照顾不妥手足兄弟?

宝玉、环哥儿与吾虽非同产,然老爷有殊恩于琮,故而琮素来视宝玉、环哥儿为骨肉手足,焉能不友爱之?

且宝玉、环儿等皆心思良善纯孝之辈,不比别家子弟。故琮斗胆妄言,老太太过于多虑了。”

贾琮言罢,席上气氛登时缓解,连王夫人都露出笑容来。

哪怕她心中依旧认为宝玉为世间第一贵重之人,可也不得不承认,论能为手段,宝玉不及贾琮。

日后能有贾琮友爱看护宝玉些,也是好事。

尽管王夫人以为,纵然没有贾琮,宝玉也有王家母舅照看……

但能多一人爱护,岂不更好?

以她观贾琮素日行事,确实是个知恩义的。

王夫人此刻有些庆幸,当初善待贾琮之事了。

虽当初不过是见贾政喜爱贾琮,她夫唱妇随,让贾政面上好看罢。

但当日她若不收留善待,使得贾琮衣食住用都是上等,以贾琮命格之硬,会出何事还真说不准……

王夫人自思,佛家言“善有善报”“因果轮回”,果非虚言也。

而贾母也终于回过神来,心中自省是被贾琮那身飞鱼服和锦衣亲军指挥使所刺激,再加上东府偌大家业,这般厚重的福报,竟被贾琮得了去,替衔玉而生天生富贵的宝玉不平,因而失了常态。

如今明白过来贾琮是这样的心思,又知宝玉非庶务干才,真将这份家业与他,他也未必能守住。

能在后面做个富贵闲人,也是福气。

顶在外面的人,看着光鲜,却未必受用。

念及此,贾母终于展露出笑脸来。

贾母露出笑颜,席上气氛也就缓和过来,渐起热闹。

又过半晌,贾琮才终于说出了今日之目的:“天子许琮三日休沐,今日得老太太设宴接风洗尘,琮不胜感激。因而预备明日于会芳园设宴,还老太太、太太并诸位姊妹一个东道,望老太太、太太、姨太太赏个体面。”

贾母闻言,听到会芳园,心里又泛起酸气,哪里肯去看贾琮得意,她摆手道:“我年纪大了,动弹不得,就不去了。你请太太她们去罢。”

王夫人自然也不会去,长辈本就鲜少赴晚辈的东道,她温声笑道:“我这几日也不舒坦,便不去了,你们姊妹们自去顽耍就是,长辈在跟前反而不自在。”

薛姨妈见贾母、王夫人不去,自然也不会去。

倒是凤姐儿笑道:“旁人去不去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去的。会芳园我眼馋多时了,以前不好随意去,如今却不妨事了。”

此言一出,贾母王夫人连连呵斥,因为一旁尤氏、秦氏的面色低落之极。

王熙凤忙给二人赔不是,却实没放在心上。

她虽面上与尤氏交好,心中未尝不鄙视之极。

在一片嬉闹笑骂声中,贾琮看向迎春下手的宝钗,宝钗似心有灵犀般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时,心中共念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第二百五十三章 第一把火

自荣庆堂而出,贾琮先回墨竹院。

此刻墨竹院诸女孩们个个仿若化身望夫石,快要望穿秋水。

待贾琮着飞鱼服的身影出现在二门外时,娟儿、觅儿、小竹和小角儿四个小丫头登时一片欢呼。

平儿、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人也激动欢笑。

这才是家啊……

贾琮心里道了声后,大步上前。

等近前后,众人面上激动的欢笑敛去,又纷纷滚下泪珠来。

相比于印象中,贾琮好似变了一人般,清瘦了许多。

不过,精气神却愈发盛了,有股锐利之气。

想着原本好好一如玉公子,变成如今武将模样,怎能不让人心疼?

在当下,武夫到底比不上秀气书生。

只是她们并非嫌弃,而是怜惜。

贾琮却笑道:“不当紧的,唐之前士人皆上马为将下马为相。上马打仗时餐风露宿,风吹日晒,难免黝黑清瘦。等下马为相后,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又会变得白皙似玉。皮囊之事,小道尔。内中吾终是吾,没有改变。”

话虽如此,晴雯等人还是心疼,平儿心细稳重些,她强笑道:“咱们先家去吧。”

贾琮摇头道:“此地非复家也。”神情复杂悲叹。

此言一出,平儿等人纷纷色变,不解其意。以为是贾母等人收回了住处,又要赶去东路院……

贾琮却忽然灿烂笑道:“天子降恩,赐我尔等忠勇伯,并锦衣亲军指挥使,又以东府家业相赠。如今,咱们的家在东府了。”

“啊?!”

众人闻言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

且不说贾琮得了伯爵贵位,还有那什么指挥使之职,只东府那座公府,就足以让众人乐昏了头。

她们都是熟知贾家事者,岂能不知东府之奢华,更在荣府之上。

会芳园之美,连贾母凤姐儿之流都眼馋,更何况丫头们?

再者,荣府虽好,可头上的主子着实太多了些,她们为了不给贾琮惹麻烦,只能困守在一座墨竹院内,日复一日,何其枯燥。

可东府就不同,那里没了主子,就算尤氏和秦氏都在,可她们也没了正经位份,只两个也算不得什么。

哪里像荣府这边,丢块石头砸下去都能丢出一个主子来……

如今得了东府,简直,简直……

晴雯、小红等人喜的快要跳了起来!

贾琮对平儿温声笑道:“平儿姐姐带她们收拾东西去罢,待我从东路院探望过大太太回来,咱们就去新家安顿。虽不能逾矩住那宁安堂,却可选个正经大院落住住。”又看着晴雯、春燕、娟儿、觅儿等人道:“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奔波流离,吃尽苦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这番话说的晴雯、春燕等人又泪眼朦胧,落下泪来。

贾琮呵呵一笑,对平儿道:“带她们去收拾罢,另外让封大娘、柳嫂子她们也准备一下,都搬去东府。”

平儿心中对搬往东府独住也颇为喜然,抿嘴笑着应了声:“嗯!”

……

东路院。

又是一岁秋,贾琮入门后,东路院管事徐泰引着一众仆役匆忙上前行礼。

当初徐泰就极畏贾琮,如今见到贾琮这身飞鱼类蟒服,更是毕恭毕敬。

贾琮看着假山后那座小小的耳房,问道:“这一年来,这里可还好?”

徐泰恭敬道:“回主子的话,一切都好,链二爷没往南省前,每日都来此一遭。二.奶奶也是日日清早来一回,只是二.奶奶进不得太太屋里,只在外面请安。”

贾琮闻言心中哂然,早在一年前他就知道,邢夫人受创后性子愈发孤僻了。

她肺部受了贯通伤,又被王善宝家的一压,在没抗生素的年代,能强行救回一条性命,还是多亏养在富贵人家。

只是之后的化脓感染,和呼吸困难,让她生不如死。

受伤之后,她见不得光见不得风也见不得生人,说话都困难,如同活在鬼蜮中一般,性情不变都是难事。

偏她竟还坚强的活着,没有死去……

不过活着也好,有这样一个嫡母在,又不会添麻烦,又能挡住一些人对他指手画脚。

因为有嫡母在,许多事旁人便不好直接做主。

譬如婚姻大事,就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邢夫人在,其她人便不能强行与他订下一门婚事。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譬如……叶清。

想起那个将他坑惨的女孩子,以贾琮的心性,都按不住生起一阵怒厌之气。

不过他很快摆脱了这种情绪,他如今愈发能制怒了。

挥退了徐泰,让其寻来一名唤王成的门子来。

王成原是倪二手下之人,贾琮当初缺人用,便调此人入东路院,以为耳目。

未几王成来后,见到贾琮激动不已,纳头便拜,还未说话就落下泪来。

贾琮见他神情不对,皱眉道:“出了何事?”

王成道:“主子,倪二爷出事了。”

贾琮心头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王成哭道:“倪二爷当日听从主子之言,将手下人手暂且散去。那些挑贩多是从周围农庄里寻的老实人,从前有主子和倪二爷护着,只管贩卖菜蔬,倪二爷遣散之日也劝他们暂且撂手,可那些农户却以为没倪二爷护着,贩菜还能少份抽头,便自己去做。结果主子出征没二日,好些农户挑贩就被运漕帮的人给打了,还逼迫他们以后替他们贩菜。

倪二爷管他们时,只抽三成利,可运漕帮却强收他们八成利。挑贩卖菜又能赚几多银钱,余两成连一日口粮都不足。可他们不从,运漕帮的人就往死里打。

那群挑贩没法子,只能遍寻倪二爷,还真让他们给寻到了。

见了面又是大哭又是磕头,倪二爷本就是义侠之人,那些挑贩当初都是他一手从周边农庄里挑出来的,虽不听他言,却也不忍弃之不顾。

当初倪二爷本也与运漕帮相熟,城外许多菜蔬,都靠运漕帮在漕渠上运至金光门的。

倪二爷原以为凭过往的交情说个情就能解决,却不想运漕帮竟撕破脸,话也未说完,就将倪二爷拿下,一顿毒打后,送往五城兵马司去了。

至今还被收在里面,也不知还有性命没有……”

贾琮闻言,面色阴沉,他知道运漕帮突然翻脸,根本不是运漕帮的主意,而是背后五城兵马司的人出了问题。

否则他纵然出征,以国公府的光环笼罩,运漕帮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倪二一根手指头。

但加上五城兵马司就不同了……

虽然当下五城兵马司只是个六品衙门,在京中完全不起眼。

可其权并不小,计有抓捕盗贼、巡视风火、管理市场、清理街渠、检验尸伤、编审铺户、赈恤灾贫等项。

放在后世,相当于戍卫区加全城派出所。

对于上层人物或许不值一提,可对寻常百姓,几乎操有生死大权。

而就贾琮所知,如今掌管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乃是开国一脉景田侯之孙裘良。

景田侯府,与贾家相厚。

裘良之父时,因战场战败,丧城辱师,罪该问斩抄家。

却是先荣国代善公念及当初景田侯功高,因而请免死罪,只除爵位。

裘家因此待贾家甚恭,裘良谋这五城兵马司之职,贾家亦出过力……

呵呵,却不想,这混帐好胆谋。

贾琮见王成大哭,知道当初王家为义侠倪二所助过,因而忠心,便道:“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去了战场上,并未出事,所以倪二哥必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就去景田侯府,告知他家,今夜亥时初刻前,我要见到倪二哥。”

王成还没应,就见徐泰领一人进来,甫一露面就跪倒在地,大哭呼道:“公子……”

“星严?”

贾琮见是世翰堂林诚至,问道:“可是为倪二哥之事所来?”

林诚闻言抬头,哭道:“不止,公子,连我家世翰堂,亦被人夺走了。若非我跑的快,几不能生见公子,也不能照顾倪大娘和我娘了……”

贾琮闻言怒极反笑道:“看来认为我必死的人还真是不少,牛鬼蛇神就这样都出来了……谁家夺得世翰堂?”

林诚恨声道:“小人暗中打听了半年,才打听出是工部左侍郎府的三公子石守义,侍郎府这位三公子原是要和李文德之妹成亲的,当初李侍郎家这位公子暗中开着富发赌档,侵吞我家产业。后来公子出手,让李文德命死,李侍郎也被罢官回家,李家和石家的亲事也就作罢,不想着石守义竟一直记恨在心,待公子走后没两日就动手了,对了,如今那富发赌档又开了起来!”

贾琮闻言又笑了声,问道:“挂在世翰堂名下的说书先生可还都在?”

林诚羞愧不已道:“都被打出去了,如今又被都中各处下九流强人给占住,肆意压榨勒索,公子,小人愧负公子托付!”

说罢,跪在地上大哭着叩头。

贾琮叫起后,道:“你能保全住自己就是极聪明的,若是学倪二哥那浑法,反而坏了事。这样,你先和王成一道前往裘家,取了倪二哥回来。直接送他去见倪大娘,让大娘放心。

世翰堂之事,明日我会派人出面处理。

你放心,不管是谁,凡是欺负过咱们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多少人欺他年幼,等他笑话。

也好,他就用裘良和石守义的脑袋,来烧第一把火吧!

……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上门请罪

待林诚和王成二人离去后,贾琮收拾了番心情,往内宅东厢而去。

时至今日,他手中的牌面已然不同,对付这等事,已经不需要再去借力了。

锦衣亲军虽然示弱十数年,那是因为蛇无头不行,将熊熊一窝。

上一任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出身寻常,根本抵不住贞元一脉勋贵的威势。

再加上,当初武王初自囚那几年,虽自困龙首原,但世上没有哪个敢轻忽于他。

武王亲自下命屠杀飞鱼,哪怕是崇康帝登基的前五年内,依旧不时有身着飞鱼的锦衣亲军在路遇中被贞元勋贵随手杀死。

这等情况下,崇康帝甚至不能为其做主。

锦衣亲军也就丧失了天子亲军的尊严和意义……

但是,现在世事变化,又不同了。

崇康帝威权渐隆,如今再无擅杀锦衣亲军之事。

当然,也和锦衣亲军不再穿飞鱼服有关,且都绕着贞元勋贵走。

但贾琮相信,即使锦衣亲军再偶遇贞元勋贵,也无人再敢擅杀。

而他,也不是骆成。

以现在手上这副牌,他若是连一个纨绔和一个六品小吏都对付不了,崇康帝大概会直接考虑换人吧……

将琐事丢于脑后,贾琮往邢夫人厢房而去。

……

“进去通秉大太太,就说不孝子贾琮回来了,想给她请安。”

东厢游廊下,贾琮对侍立在门口的丫鬟说道。

丫鬟万福之后入内禀告,未几而出,面色微微古怪,道:“大太太请三爷进去。”

贾琮闻言眉尖轻挑,眼中闪过一抹讶然。

他原是以为还会像过往一样,邢夫人不愿见他,只让他在门口磕头,却不料……

不过他也不会畏惧什么,与丫鬟颔首之后,推门而入。

甫一入门,尚在外间,贾琮就能隐隐闻到一股腐臭气味。

外间坐着两个婆子,见贾琮进来忙赔笑请安。

贾琮颔首之后,问了两句邢夫人的情况。

两个婆子拣好话说了一箩筐,什么思念三爷,盼三爷归云云,贾琮也只当顽笑。

直到里面传来一阵空洞的咳嗽声,两个婆子才止住意犹未尽的讨好。

她们做梦都想让邢夫人示好贾琮,如此也能给她们落些好处。

不然白守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真真没有盼头。

贾琮自然明白她们的心思,微笑道:“诸位嬷嬷用心侍候大太太辛苦了,琮无以为报,明日放赏,每人纹银二十两,只盼诸位嬷嬷能够再尽心侍奉大太太,待大太太痊愈之日,琮不吝以百两金银相赠。”

两位嬷嬷闻言惊喜过望,跪下给贾琮行大礼。

不过等里面再传出气急的咳嗽声,贾琮便入内了。

……

相比于外间,里面的空气已经不能用污浊来形容。

而是如烂洋葱般刺鼻辣眼。

因为窗子被厚厚的帷帐遮蔽着,屋子内只远远的点了盏幽暗的蜡烛。

屋内昏暗阴森,还回响着邢夫人一直哮喘般的呼吸声。

在里面侍候的两个小丫头子面色苍白憔悴,楚楚可怜……

贾琮看了两人一眼后,伏地对床榻上睁着眼看着他的邢夫人道:“贾琮恭请太太安康。”

邢夫人面容蜡黄,眼睛泛着血丝,枯瘦如柴,十分可怖。

她枕在锦枕上,侧着头看着贾琮,见他身着一身飞鱼服,本就吃力的呼吸,愈发沉重了。

如风箱一般,发出“吼”“吼”的空响声。

过了半晌,才听邢夫人极为吃力问道:“你……承爵了?”

贾琮恭声道:“回太太,琮蒙圣恩,得袭二等伯之位,特来向太太道喜。”

邢夫人脸上哪有一丝喜色,她目光阴森恐怖的盯着贾琮,似准备要用眼神将他吓死……

哪怕是贾琏承爵,承个三等将军,也比这个庶孽承爵来得强。

邢夫人自知当初是如何苛虐贾琮的,她一万个不相信,贾琮会心怀纯孝,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会孝敬于她。

她也不稀罕哪个来孝敬她了,她如今生不如死,受尽折磨,偏又不敢死,不愿死……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她嫉恨世间一切,嫉恨贾府一切,上至不公的贾母,再至鸠占鹊巢心里藏奸的二房,再至天打雷劈的不孝儿子贾琏和儿媳王熙凤,最后还有眼前这个孽障。

她恨不得所有人陪她一起死,那样她才甘心去死。

否则,天地不公也!

只是,她如今连说话都费劲,又能有什么法子?

可又不甘心原本属于贾赦和她的家业,被一起子奸贼霸占。

她必须要想个法子,夺回,至少分润一部分,才能甘心。

而想做到这一步,只靠她自己是不行的。

邢夫人明白自己的身体,尽管她死活不愿闭眼,可再怎样强撑,也撑不了几年了。

如今连沐浴更衣都只能在床上,任由丫鬟操持,说话尚且费力,她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她一定要寻个可靠的人来帮她。

若是王善宝家的没被打发去黑辽庄子上,她倒是把好手,可惜,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除了王善宝家的,她还能寻哪个?

邢夫人缓缓陷入了沉思,厢房内一片死寂,恍若坟墓。

贾琮也不急,他有足够的耐心,等邢夫人让他离去。

好在,没过太久,邢夫人喉咙里的“呼噜”声忽地急促,贾琮从心事中回过神,抬头看去,竟见邢夫人原本森然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片火热,她死死盯着贾琮,虽艰难却也坚持着问道:“你可还有一点孝心?”

贾琮轻声道:“身为人子,琮不敢不孝。”

这当然是场面话……

邢夫人闻言,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只是衬在干瘦蜡黄的脸上,愈显恐怖,她声音干咧道:“有孝心……就好,我……我一辈子,没儿没女,如今身子不安,想……想见亲人。”

贾琮闻言,眉尖轻轻一扬,道:“不知太太想见哪位亲人?是二嫂子么?”

邢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厌弃,口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恨声道:“她算哪门子亲人?你们……你们都不算!”大口喘息了几口后,又道:“南省,我还有……我还有胞弟在。你让人……让人请了来。”

邢夫人的胞弟,算是贾琮的舅舅了。

在这天大地大娘舅最大的年头,请回这样一人来,显然不是便宜的好事。

贾琮却并没怎么在意,点点头道:“还不知太太胞弟姓名为何,家住何处?”

邢夫人见贾琮并未口称舅舅,恼哼了声,道:“他叫邢忠,字国全。家住苏州玄墓山蟠香寺附近,你自去寻便是。”

贾琮记在心里,颔首道:“太太放心,最多三月便能请来。另有一事要请太太的意思……因琮于战场上薄有微功,陛下隆恩,除赐琮二等伯外,另将东府相赠。如今琮要搬去东府,不知太太可愿随……”

话未说罢,就听邢夫人一迭声急促的咳嗽,似快要将肺都咳出。

贾琮有些无辜的看着面色血红如鬼的邢夫人:“太太,您怎么了?”

……

自东路院回到墨竹院后,就看到墨竹院门前已经停了三四驾马车。

由才总角的小幺儿牵引着骡马,又有健妇从院里,将一个个箱笼搬上马车。

待马车装满后,驶向外面……

贾琮进门后,见小院里也堆满了箱笼,除此之外,觅儿、娟儿四个小丫头子,还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袱,正被晴雯等取笑。

满院欢声。

众人见贾琮回来后,忙欢喜迎上前,围着贾琮看,似怎么也看不够。

平儿笑道:“封大娘、柳嫂子和二.奶奶派来的八位嬷嬷,先往东府去了,先将东厢收拾出来。那八位嬷嬷原就是东府的老人,几辈子在那边卖气力,如今回去了也便宜。二.奶奶说让三爷先暂用着,有不合适的再打发回来。其她的丫鬟们,问三爷是从这边调,还是去外面买?原东府的丫鬟,连同之前那边府上的一些姨娘们,都被遣散了。”

贾琮心道看来东府不干净的事这边也都知道,不然不会将丫头和姨娘全部遣离,他点头道:“如此便极好,再请人将厨房料理妥当,暂时就差不多了。大太太不过去,尤大嫂子和秦氏自有身边的丫头婆子侍奉。咱们自己住的地儿,少请些外人,便宜些,也少些是非。”

平儿等闻言都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晴雯高兴道:“正是这个理儿,咱们一天到晚闲在家里做什么?都有手有脚的,就这么点人,自己的事自己做!”

春燕却撇嘴道:“那你的马桶可别让我倒……”

众人:“……”

一个个红了脸的丫头都瞪向春燕,晴雯更是面红耳赤的直接上手啐道:“小浪蹄子,你是疯了不成?”

春燕醒悟过来,见贾琮笑吟吟的看着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直接想找个缝隙钻进去,都不用晴雯掐就想死……

却听贾琮笑道:“粗使婆子总还是要寻几个的,你们若知道哪个嬷嬷本分老实,也可请了来。”又对晴雯道:“可让你那管庖宰的姑舅哥哥去前面厨房里帮闲,一百多个亲兵,再寻四五个厨子也不够,月钱给足。”

晴雯闻言,心里一暖,轻声应下。

平儿笑道:“对了,柳嫂子有个女儿名唤五儿,她托了我几回,想让她女儿进府上来做事。原本早就该办妥了的,可这边才接了东府那么些人,一时竟没位置,就一直没能进来。现下却是好了,可请她也来。”

贾琮笑道:“这些事劳平儿姐姐掌着眼就好,只要不是是非之人,都能进来。”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婆子传话:“三爷,老太太、老爷请你去荣庆堂,前景田侯府的太夫人和裘老爷来了,说是要向三爷请罪……”

……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卖菜……

外面婆子之言,让墨竹院小院内众人一怔,齐齐看向贾琮。

贾琮却没有立即答应,他想了想,道:“去告诉裘家的人,寻我就往东府去,不要扰了我家老太太的清静。”

外面婆子和平儿等人又是一怔,不过外面的事,平儿等人自然不会插口,那婆子也只是愣了会儿,就赶紧往荣庆堂去了。

开天辟地头一遭,贾府还有老太太、老爷请不动的人。

出大事了……

待婆子走后,墨竹院内亦是一片宁寂,平儿担忧的看着贾琮,却不知该怎么劝。

在贾府内,她亲眼目睹了贾琮当初的孱弱可怜,受人欺负凌辱,吃了多少罪,咽下多少苦……

她又怎能劝他大度?

可是……

见平儿担忧的模样,贾琮好笑道:“平儿姐姐在想什么呢?果真是不愿让这些人扰了老太太清静。往后这等事不知凡几,若都来这边闹,那老太太、老爷怕再无一日宁日。”

平儿闻言,见贾琮面色不似作伪,这才海松了口气,婉言劝道:“虽然琮儿这些年比不得宝玉他们,可当初毕竟是老太太开口,亲自将你要到这边抚育的。若不然,纵然是老爷,也不能强和大老爷要了你到这边。若是仍在大老爷那里,你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和罪哩。所以……”

贾琮呵呵笑道:“平儿姐姐放心,你当我还是小孩子么?总不能和宝玉去比谁受宠吧?你放心,贫贱使人成长,我虽年不满志学,但心地早已成熟。怎会因为这些,就和老太太置气,没的让人笑话,也会让人说我不孝。”

平儿闻言,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怪道二.奶奶总夸赞说,我们爷是个有大气魄大志向的,日后……”

见她顿下不说,贾琮奇道:“日后如何?”

平儿俏脸一红,抿口不言。

贾琮还待再问,就听一旁小角儿咯咯乐道:“二.奶奶说日后我们都是有福气哒!”

继而就见晴雯等人纷纷羞笑啐骂起来:

“小蹄子有你什么事?”

“不害臊的小东西!”

“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小角儿却一点不害怕,养着头“咯咯”的笑的欢实。

正当气氛再次热闹欢庆起来时,就见一道苗条身影进来……

“二.奶奶怎么来了?”

平儿欣喜问道。

王熙凤没好气白了她一眼,对贾琮道:“我的好三弟,你可没把老太太气毁了!如今又外客在,你怎也敢这么不给体面?”

贾琮想解释,王熙凤却上前一把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道:“可别解释了,好端端的又闹出是非来,快与我走罢!”

贾琮又哪里是她能拉的动的,贾琮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回头与平儿等人道:“你们先过去,我回头就去,今晚咱们先吃一顿乔迁宴,明儿再请二嫂和姊妹们。”

平儿见王熙凤使劲气力也拉不动,脸色都涨红了,贾琮这边还在谈吃请,忙笑道:“好了我的爷,快去罢!”

贾琮这才在王熙凤的“搀扶”下,往荣庆堂而去。

……

进了贾母院子,就感到气氛不大安宁。

廊下几个小丫头都没人敢说笑逗鸟了,静静的侍立在那里。

王熙凤对贾琮使了个眼色:瞧见了吧?

意为贾母震怒了,让贾琮自求多福……

贾琮淡然一笑,没有说什么,进了荣庆堂。

一入内,就听到堂上有人哭泣落泪。

又有王夫人等人的劝说声……

贾琮上前,瞥了眼坐在贾政下手的中年人后,心中冷笑一声,先拜见贾母等亲长。

贾母却没叫起,直接沉声问道:“方才叫你,你也不来,我这老太婆请不动你了不成?如今你也大了,又为官做宰,成了伯爷,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一片肃穆。

贾琮却不慌忙,奇道:“老太太这是何话?琮怎敢如此?具体缘由,琮不是已经让嬷嬷转告了么?往后像今日这般之事,实不知凡几,若每家都来人叨扰老太太,老太太怕没一日安宁时。”

贾母:“……”

王夫人对面的年老妇人听贾母没了动静,又呜咽哭了起来。

贾母见之叹息一声,道:“人家上门来,说是跟你请罪,我倒不知,你哪来这么大的威风做派……”

贾母话音刚落,就听贾琮接道:“老太太此言差异,琮如今为荣国传入,肩负祖宗余威,另外,又为锦衣亲军指挥使,身负皇命,实不敢妄自菲薄,坠了祖宗威名,天子体面。”

贾母闻言又是一滞,差点没一口气憋过去。

这时,坐于贾政下手的中年男子起身,行至贾琮侧面,微微躬身拜下,满面惭愧道:“因我治下不严,万万没想到手下人竟做下那等事,抓了与伯爷相熟之人。实是我……”

“裘良!”

贾琮虽依旧保持着与贾母请礼姿态,但却沉下脸来,冷肃的看着这中年男子,声音清冷的喝了声。

这突然之音,连贾母等人都怔了下。

她们还从未见过贾琮这般姿态……

那中年男子闻言,老脸一怔后,随即满面愧怒之色。

其祖景田侯原为第一代荣国公麾下重将,相交莫逆。

其父又得第二代荣国公相救,贾家于其全家都有救命之恩,因而年年拜礼上门,也自诩与贾赦、贾政平辈。

在他看来,贾琮不过一晚辈,怎敢在他面前如此拿大,竟直呼其名?

自觉颜面尽失,心中等贾母贾政等回圜补救,至少要喝斥贾琮无礼吧……

贾琮却没给这个机会,他直视裘良,目光中渐起煞气,只听他声音清寒道:“你裘家受吾祖父大恩,连你这五城兵马司之职,亦有我家出力,虽我家不会行挟恩图报之事,却更容不得中山之狼!

你还敢狡辩?

去岁你见我出征黑辽,料我九死一生,故而勾结运漕帮,夺我产业,还将我手下之人关押囚禁,严刑拷问。

那时,你可思曾及两家之交情否?

如今,你见我大功而回,得封伯爵,更得陛下钦点锦衣指挥,又上门来攀交情,求体谅……

好个没面皮的东西。

若连你这等负心悖逆,贪婪狡诈之徒都能放过,日后世人只当荣国无人!

现在,立刻回家闭门,等待锦衣军调查发落。

若你只对我一人下手,念在我家老太太、老爷替你求情的面上,我可从轻发落。

但若你还有枉顾国法之恶行,当知举头三尺有神明,锦衣亲军为天子亲军,自要维护国法昭昭!”

裘良被贾琮毫不留情面的揭底,呵斥的满头大汗,心中慌乱。

他见贾琮半点情面也不通,拿虚言敷衍他,胆战心惊下,又想向贾政求援,却听耳边传来贾琮忽然严厉的威胁:

“裘良,你再敢多言半句,本座即刻传锦衣亲军,将你拿入诏狱,严刑拷问!

迷了心的腌臜东西,也敢欺吾家老人宽厚仁善,真当荣国无人耶?!

日后胆敢再来惊扰吾家者,一律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滚!!”

看着头戴紫金冠,一着飞鱼服,一身蟒纹贵不可言的贾琮,再被他毫不留情面的当面斥“滚”,裘良也是近五十的人,满面惨白,失魂落魄,却在贾琮的逼视下,当真多一言不敢发。

其母虽爱儿心切,心中悲苦,但怕惹恼贾琮,连累裘良,也是一言不敢发。

母子二人失魂落魄的草草给贾母行了个礼后,悲戚而归。

裘家母子走后,贾琮又恢复了垂眼请安的姿态,静静跪在那,好似方才一番惊雷,与他毫不相关……

荣庆堂上一片静谧,高台软榻上,贾母怔怔的看着贾琮,眼睛却渐渐模糊。

她好似看到了,五十年前,她初见先荣国贾代善时,代善公的影子……

那年,先荣国亦是如此意气风发,与她傲言,视万千强敌若等闲,谈笑间,强敌即可灰飞烟灭……

虽然,底下之人还比不得代善公举重若轻,但是……已经极相似了。她那样厚爱宝玉,除却衔玉而生外,不就是因为后辈子孙中,唯有宝玉相貌最似先荣国么……

“老太太?”

高台旁王夫人忽见贾母老泪纵横泪流满面,不由大吃一惊,惊呼道。

贾政、王熙凤、李纨、尤氏等闻言,也纷纷上前问安。

贾母却缓缓摆手,接过鸳鸯递来的锦帕,拭尽眼泪后,问贾琮道:“你方才说裘良忘恩负义,什么意思?他夺了你何基业?”

众人不料贾母还在关心这个,纷纷看向下面贾琮。

贾琮答道:“读书时,因好买书,虽费尽月钱而不足。琮就想了法子,与南集市胡同一名唤倪二者,合伙做起了贩卖蔬菜的勾当。

因我们日日从城外农庄运菜,十分鲜美,所以后来渐渐做大,不止在南集市胡同处卖,还召集了许多城外农庄农户,挑着蔬菜在各处贩卖,赚了不少银钱,足够琮读书之用,甚至还稍有富余。

这过程中,琮曾与运漕帮合作过,运漕帮背后靠着的便是裘良,先前双方均安然无事,只是自琮出征瑷珲城后第二天,裘良就让运漕帮将倪二打伤抓了起来,挑贩尽归其有。

故而实非琮不念祖上交情,因此等小利,裘家就敢夺我产业,害我友人。

若有十倍利,裘良必敢出卖贾家,坏我性命。

所以……琮绝容不得他。”

贾母闻言,震惊的看着贾琮,有些不敢置信颤声道:“你……你为了读书的嚼用花费,竟去……卖菜?”

王夫人等人也纷纷一脸动容,红了眼圈。

她们自忖都不是小气之人,哪怕为了体面,也不会如此苛待贾琮,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贾政更是落下泪来,悲声叹怪道:“痴儿痴儿,吾家纵然再短吃用,焉能缺你读书之用?汝如此,又置吾等亲长于何地也?”

贾琮见众人怜悯于他,甚至连贾母都不例外,他轻笑一声,正色道:“老爷,侄儿习《易》,首学乾卦,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侄儿知道当时若向老爷求助,必能得到相助,但侄儿想先自强自助试试,若不成,再向老爷求助。

这并没什么的,只是一个自强的过程。

若无当日之磨砺,许也无侄儿今日之所得也。”

贾政闻言,缓缓点头,目光渐渐欣慰,忽地,又若有所思的转头看向了贾母身旁的宝玉,卖菜……

……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败家之本

见贾政若有所思的看向宝玉,别说宝玉登时打了个寒颤,连贾母和王夫人都唬了一跳。

这还了得?

宝玉这样贵重的人,怎能做如此贱业?

贾母连忙转移话题,对贾琮道:“这个……我瞧你这般做,也是故意的。

只顾着自己,没想着大人。打你到这边来,老爷太太可短了你的花费嚼用?宝玉、环儿多少,你一般多少。

纵然旁的上面奢遮不得,可你要买书短了银子为何不早说?难道他们不给你银子?

偏做下那等事来,坏了大人名声不说,但凡遇到坏人,或叫花子给拍了去,岂是顽笑的?

你虽受过不少苦,可到底是公候门第家的孩子,比外面百姓家的孩子受用的多,所以才娇惯的你任性胡来。”

贾琮沉默不言,贾政辩解道:“也是琮儿志气高,早早的说下不要这份家业,他也不易……”

“胡说八道!”

贾母不听这句还好,一听这句登时大怒,道:“难道是我逼得他去卖菜赚些买书钱的?不想我倒成了不慈恶人?”

这话传出去,贾母妥妥的要顶上一个不贤不慈的名头。

所以贾琮方才没往这方面提,贾政没想那么多,一说此事,便触及到贾母的痛处了。

见贾母又气又怒,掉了泪来,贾政忙赔不是道:“再没这样的事,老太太多想了,就是琮儿平日也多提老太太的大恩。老太太又不是个小气的……”

贾母辩白道:“我但凡是个狠心小气的,他能有今日,我能让他承爵?都道我偏心宝玉,可家里最贵重的爵位落在哪个脑袋上了?换别的府,为了这份家业,闹出性命的还少?我和太太若是果真偏心宝玉,还能养大他到今日?”

一连串直白的问话已经令人毛骨悚然了,但众人也以为,这是实话。

世爵传承和皇位传承其实没多大差别,为了一个世位,皇子们夺嫡起来骨肉相残,父子相残者甚众,公候府第,这等事的残忍黑暗程度,也绝好不了多少。

莫说贾琮这样一个父母不爱的庶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公子,被害掉性命的还少了?

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贾母太过苛待贾琮的贾政,见贾母这般哭诉,又想起传说中其他公候府第中种种阴私骇人之事,他叹息一声,对贾琮道:“日后要记得孝敬老太太……”

贾琮轻声道:“是,正因始终谨记老太太之恩德,故而素来恭敬。琮亦多闻他家骇人之事,所以当初才坚辞爵位,又推让家财,只不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琮亦知,若非去岁家中实在难以为继,老太太亦不会让琮这般早就去九边的……”

听他这般说,贾政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上头贾母、王夫人闻言,脸色也好看许多。

有了贾琮亲口所言这些事,外面就不会有人乱嚼舌头了。

不然逼的承爵孙儿卖菜读书,外界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没……

当然,若果真如此,贾琮也得不到好。

自前宋司马光在《涑水家书议》中所言:

“凡为人子者,毋得蓄私财。

俸禄及田宅收入,尽归之父母。

当用则请而用之,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此言为家长管教子孙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但凡子孙在外蓄私产者,皆为大不孝。

贩卖菜蔬之时,贾赦夫妇尚在,且未知。

这已算得上是蓄私产了。

只这一点,就会生出无数是非来。

因此只要贾母等人不触及根本,寻常折腾贾琮都会容让一二。

在他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内宅把戏罢了。

如今他就要另居东府,日后交往只会越来越少。

何必为逞一时琐碎之气,闹到两败俱伤?

他也不耐烦这些家长里短的勾心斗角……

就见贾母拭去眼泪,叹息道:“我素来相信家和万事兴,虽然看着一直严苛于你,又偏心善待宝玉,那是因为你得了世爵去。有了这份世爵,一辈子都不用愁,连子孙都不用愁。

你又有衍圣公和你先生那么多为官做宰名重天下的大儒照拂着,也就不必多管你了。

但是你要说买书的银子不足,不拘是哪个,都必不会少你的。”

贾琮点头道:“是,琮明白。”

贾母看着贾琮,老眼中目光微微复杂,这个孙儿果真能折腾,回来不足一天,就惹出这么多是非来。

可是也确实是个有能为的……

她有些疲倦道:“就这样罢,往后外面的事,你自己和老爷去商量。”

贾琮心中一笑,面上恭敬道:“是,不敢扰老太太清静。”

有了今日扰内宅罪加一等的说辞,想来日后没什么人上门拉关系了。

这也是贾琮今日寸步不让的缘故。

见贾母疲倦不堪,贾政等人就要告辞,正当众人起身要离去,就听外面又有婆子进来传话道:“启禀老爷,前面有个官老爷,说是老爷工部衙门的部堂老爷家的管家,替他家大人书信一封给老爷。”

贾政闻言一怔,自贾赦病故后,他就一直告病假赋闲在家,况且素来和前工部左侍郎,现任工部尚书石川石榆斋并无交情,怎会好端端的给他书信一封?

林诚的消息到底还是闭塞了些,不知道自宋岩告老还乡后,工部便由新党中坚石川所掌,只当他还是侍郎。

贾琮却知道此人在宋岩去后,必掌工部,因而问道:“老爷,如今大司空可是石榆斋石大人?”

贾政颔首奇道:“正是此人,只是吾家和他……并无甚交情。此人寒门出身,颇为清高,因此并不喜与我等勋贵门第交往。”

贾琮轻笑了声,道:“清高?老爷怕是不知吧,他那三子石守义打着他老子的名头,胡作非为,将当初户部侍郎李峥之子李文德所开的富发赌档又开了起来,谋财害命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他家清高?”

贾政听贾琮这般说,就知事出有因,忙问道:“此事莫非和琮儿还有干碍?”

贾琮正想说什么,忽又反应过来,笑道:“老爷,还是去书房说罢,不好继续扰了老太太、太太们清静。”

这话却一点没让贾母感动,平素里她们内宅妇人是不愿理会外面的事。

可这会儿是家里的事,又不是外面的事,说到一半断住了,这不是和听说书先生说到关键处,下面竟没了一样可恼?

贾母命道:“就在这里说罢,你又惹出什么是非来?”

贾琮轻笑了声,摇头道:“倒不纯是私事,富发赌坊的事,虽和贾家也有点干系,但关系不大。

族中有不少子弟在里面厮混,但这事他们自己老子都不管,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样的人日后基本不要想沾宗族的光了……石家之所以派人给老爷送信,多半也是想说情。”

贾母奇道:“族里那些没出息的畜生自己去人家赌坊,和人家有什么干系?好端端的说什么情?”

贾琮解释道:“石家可不止开赌坊那么简单,当初世翰堂出了事,因缘际会下是我帮忙将冤屈告到先生处,原户部侍郎李家因此倒掉。石家三公子原是和李家小姐说过亲事,李家败落了,这门亲事也就作罢。

偏石守义以为我是始作俑者,平日拿我没法子,等我去了黑辽,他便和裘良一样以为我必死无疑,就让人霸占了世翰堂。这会儿见我不仅回来封伯了,还得了锦衣亲军指挥使的差事,所以才让他老子出面,给老爷书信一封。

他家也忒托大了些,做下这等混帐事来,只一封书信就想打发了账,呵呵。”

见贾琮虽说的风轻云淡,但话中之意令人胆寒,众人不禁纷纷侧目。

贾母又奇道:“那世翰堂,莫非也是你的产业?”

贾琮摇头道:“琮在其中,不占分文。世翰堂是家老字号书坊,却不以赚银子为本,他家赚出的银钱,多捐赠给衍圣公为天下蒙学出力。因此,世翰堂内还有牖民先生的题字……”

贾政闻言都变了脸色,道:“如此石家子也敢霸占?”

贾琮笑道:“老爷,如今新党势大,满朝重臣皆出自新党一脉,石家出了个掌部部堂,日后说不得还能进内阁,石家子有何不敢?他们如今气焰嚣张的很。”

贾政担忧道:“若是如此,琮儿你还要拿他们问罪?”

贾琮闻言,缓缓垂下眼帘,道:“若非他们太过嚣张放肆,陛下又怎会认命侄儿这样一个局外人,来当锦衣亲军的指挥使?”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众人都明白过来。

贾琮这个职位,竟是要和那些气势滔天的新党重臣打擂?

贾母沉吟了稍许,缓缓问道:“你能办得妥?你这点年纪,人家又是尚书又是宰相的,别欺负了你去……”

贾琮不意贾母能出此言,他抬头看了眼后,微微躬身道:“老太太尽放心便是,琮奉天子命,着飞鱼掌锦衣,以罪不忠之臣,此为煌煌天道也,谁人敢欺,谁人能欺?

如石家子这般猖獗行事者,便是败家之本。

老太太不必忧虑,老爷亦不必理会许多,实不足为虑……”

贾母闻言又沉默了下去,贾政则问道:“琮儿预备如何处置?石部堂为朝廷大员,不可伤了体面,此亦是朝廷体面。”

贾琮笑了笑,道:“老爷且静观便是,必让石部堂无话可说。”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凤姐儿

自荣庆堂而出,先行送别贾政、王夫人、宝玉、李纨等人后,王熙凤与贾琮同行一段路。

她还要往东路院往邢夫人门前见个礼,也算是晨昏定省一番。

身后照例跟着四五个婆子丫鬟侍奉着。

出了贾母院后凤姐儿笑道:“瞧老太太的神色,日后三弟怕要和宝玉一样了!恭喜三弟,贺喜三弟!”

听她说笑的浮夸,贾琮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女人自上回出事后,愈发会保护自己了……

只是,这话怎么可能?

女人都是多愁善变的情绪生物,今日贾母不知想到了何处,对他稍微缓和改观,明日却不知会如何。

况且,纵然再改观,也绝谈不上和宝玉比。

不过贾琮也没所谓,往后他住东府,公务繁忙,过来西府见面的时候都不多。

纵然每日晨昏定省,亦是在贾母等人还未起身前,于门外行礼罢。

又何须理会哪个的态度如何?

只要维持住表面的孝道不亏就好……

另一边,看着原本便俊秀不凡如今又添了英武锐气的贾琮,不疾不徐含笑而行,王熙凤心里幽幽一叹。

她再没想到,竟会有一日会羡慕她的丫鬟平儿……

倒也不是想要和贾琮如何,她素日里虽与兄弟子侄们说笑不禁,但内心何其骄傲,怎会违逆妇道,污了自身清白?

但是,不会做,不代表没想过。

不管是此时还是后世,人们行为上或许可以恪守道德本分,但精神上一定都会产生幻想,或者叫意.淫……

再道貌岸然的道学家,也少不了如此。

凤姐儿又非圣人,又如何能例外?

再加上这一年来,纵然贾琏在家时,都不曾与她同寝。除却府里事,两人连话也不多说两句。

夫妻恩绝至斯。

因此,每当夜深露重衾枕寒,孤夜难眠又心比夜凉时……

凤姐儿总会想起那日锦衣亲军抓她入镇抚司时的恐怖情景,在那日,正是她先前恨不得死的人,一路护着她,哪怕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从头到尾搀扶着她,不让她被外男触碰。

又为她欠下偌大人情,护她周全。

情深义重,果勇担当!

在她绝望欲死时,让她有所依恃。

那一日,她因恐惧浑身无力,连行走都不能,大半身子都倚靠在贾琮身上,至今,她还记得那时有所依靠的感觉。

真好……

夜深人静无人时,她也曾幻想过,若是她所嫁者,是弟贾琮而非兄贾琏,那她该何等幸运……

纵是少活二十年,也心甘情愿……

只恨她,早生了几年。

君生我已老……

再思之薄情的贾琏,凤姐儿神情凄然恍惚,心中悲苦,眼角隐有泪珠现……

“奶奶小心!”

正恍惚中,凤姐儿听到后面嬷嬷的警醒声,还未回过神,就觉得脚下一落空,人竟往前栽倒下去。

原来是走到一处台阶前,台阶下竟是鹅卵石铺路,路面上不乏凸起的石头尖子。

王熙凤唬的一身冷汗,只觉汗毛炸起。

这要是正面摔在上面,脸还要不要了?

可手脚到了此刻哪里还听使唤,又有什么法子?

正当王熙凤心中绝望时,就感到胳膊被人拽住,往前栽倒的身子竟又被生生拉了回来。

贾琮一手拉着王熙凤的胳膊,另一手则虚扶在她另一侧肩头,见她站稳后,就没搭上去,皱眉道:“二嫂可是累坏了?”

他这般规矩,倒让后面一众嬷嬷丫头们纷纷眼前一亮。

虽她们未读过书,可听戏里常有什么如玉君子,只素来也没个形象,到底什么样的才算是谦谦如玉君子?

此刻,她们下意识的都以为,眼前这位三爷的做派,便当是这样的人。

在这等时刻,还始终恪守叔嫂之礼。

好懂规矩的小叔子……

王熙凤站稳后,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意中摔倒最是唬人,尤其方才如此之险。

见她一时没回过神,贾琮温声道:“二嫂,去年临走前,我不是说让宝姐姐、三妹妹她们帮你么?怎还如此辛苦,竟累成这般?”

王熙凤还没说话,后面一婆子笑道:“三爷不知,这是内宅里的一些规矩。未出阁的女孩子,身骄肉贵,好些事都不好让她们知道,更别说让她们做了。家里那么多口子人,到头来还不是二.奶奶操持?”

贾琮闻言点点头,温声道:“原来如此,不过,姊妹们不便宜,尤大嫂子该便宜啊……”

许是见贾琮太过好说话,那婆子竟轻狂起来,当着贾琮的面嗤笑了声,道:“三爷你不知,那府上能有好人?还是作大嫂子的,竟和链二爷这个小叔子的独处一屋,真真是……”

“放肆!”

贾琮闻言勃然色变,厉声一喝。

那婆子这才惊醒过来眼前之人是哪个,忙跪下磕头赔罪。

贾琮冷眉冷眼的看着那婆子,薄怒道:“我也是奇了,家里如此没了规矩么,这等话,也是你们能随意造谣的?什么时候,家里奴才能拿主子说嘴取乐了?”

几个婆子唯恐贾琮喊来锦衣亲军,把她们丢到诏狱里去,心里把那口无遮拦的蠢婆子骂个半死,一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乱说话的那婆子更是唬的自己掌起嘴来。

王熙凤见之吃了一惊,忙收敛心思,赔笑道:“三弟,快别恼了,她们平日里嘴上没个把门的,乱说惯了,并不是对三弟不敬。说到底,也是有人行事不谨,才让人说嘴去。”

贾琮心中自然明白,却也不能任这些婆子“造谣”,总不能让荣府的名声也变成宁府那样。

他拧眉道:“叔嫂虽于礼不该独处,可都是自家骨肉,何须如此较真儿?难不成下回我来见二嫂说事,还得巴巴的寻上几个见证不成?上回在东路院偶遇二嫂,不也没个旁人,难不成后来也让你们说了嘴去?”

听他声音愈发森寒,开头那婆子连连举誓辩白道:“若是老婆子说了三爷和二.奶奶一个不字,就让我烂嘴烂舌全家不得好死啊!”

贾琮沉声道:“本就无事,自然不用你们说……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难道果真不明白你们与贾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等造谣主子的话传到外面,固然贾家名声扫地,你们就能落着好?

为了逞口舌之快,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何其蠢也!

这次二嫂替你们求情也就罢了,再有下回,自有发落你们的好去处。”

几个婆子闻言,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保证再不会了。

贾琮回头看了眼王熙凤,凤姐儿道:“罢了,总算饶过你们这遭,往后嬷嬷们也都长点心吧,三弟回来后,家里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乱糟糟没规矩了。

他可不似我,只嘴上说着厉害,真惹恼了他,老太太也救不得你们。丰儿留下,嬷嬷们且去罢。代往东路院报个信儿,就说今儿我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明儿再去给大太太请安。”

四五个婆子闻言忙告退。

等她们离去,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丰儿留着时,王熙凤好笑道:“几年前,她们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三弟能有今日……”又自嘲道:“别说她们了,我又何尝能想到?不然,那会儿就该好好巴结巴结三弟了。常听人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现在看看,果然如此。阖府上下,如今哪个还敢小觑三弟?”

贾琮哑然而笑道:“二嫂莫不是以为我在家耍威风?”

王熙凤摇头道:“三弟是有真能为的,所以是不怒自威。像其他人……比如原先东府珍大哥,那样厉害的人,下面人也没个怕,任意说嘴。今儿三弟这通脾气一发,家里保管肃静了,三弟没承爵做官时都能将赖家、吴家那样体面的奴才办了,更何况这会儿?”

贾琮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眼见到了二门,便问道:“二嫂还要去哪儿么?”

王熙凤笑道:“还能去哪?不过是散散步罢……明儿三弟设宴,可要我过去帮忙?”

贾琮摇头道:“不过姊妹们吃一顿家宴,不用讲什么排场规矩,二嫂明儿过来吃宴便是。”

王熙凤笑道:“那敢情好……”说罢,忽地就垂头沉默了,却也不说走。

贾琮见之,暗挑眉尖,正准备告辞,就见王熙凤抬头看向贾琮,眼睛湿润的道:“三弟,我有一事问你,你可能心诚的答我?”

贾琮闻言道:“二嫂只管问。”

王熙凤道:“我听人说,上回你去东府接你链二哥回来时,正好堵了他和那边大嫂子的门儿,有这回事没有?”

此言一出,贾琮面色顿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

见他如此,王熙凤眼中泪珠儿登时流下,模样凄然。

她容得下贾琏偷鸡摸狗,去赌去嫖,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贾琏如此行为,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虽然她心下早有准备,去岁尤氏到了荣府后,就有人瞧见贾琏往她屋里钻。

可是……

可是……

见王熙凤泪如雨下,跟在她身后的贴身丫鬟丰儿也瘪起了嘴,跟着落起泪来。

贾琮见之却颇感头疼,清官难断家务事。

贾琏和王熙凤的事,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典型的性格不合。

即使上一世贾琮没有穿越,两人到了最后一样红颜未老恩先断,王熙凤难逃“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惨结局。

一个性喜温柔小意,一个偏偏生性刚强,如何能彼此喜欢?

贾琮向着哪个都不对,而且也没道理管这样的事。

好在王熙凤自己也知道不妥,收敛的哭声,强笑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琐事,让三弟见笑了。三弟快回吧,今儿三弟才回来,好烦乱的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了。”

贾琮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二嫂若是心里不痛快,可以常到东府去,往会芳园里逛逛。我相信,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负二嫂,独平儿姐姐不会。”

王熙凤闻言,破涕为笑,点点头后,却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句差点让她自己钻进地缝的话:“平儿不会负我,那三弟呢?”

……

PS:不会走醉迷的路数,大家放心就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幸的和幸福的

连丰儿都被她主子的话给震惊的睁大了眼,又见贾琮看了过来,小脸登时惨白。

该不会……要被灭口吧?

贾琮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声,对王熙凤道:“我应该谈不上负心吧?不过二嫂是我长嫂,我自然会照顾好二嫂的,尽放心就是。”

见贾琮似没用多想,王熙凤心中大为庆幸,她本也不是那个意思,忙爽快笑道:“若如此,我这做嫂子的心里就踏实了!行了,我那股难受劲儿也过去了,三弟回罢,平儿她们怕是等焦心了。”

贾琮再无多言,微微躬身一礼后,就着月色,大踏步往东府而去。

看着贾琮远去的飘逸背影,也不知怎地,人前坚强的王熙凤,此刻心里却总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贾琮急着回去,必是想与平儿等人相聚,她也一直知道,平儿这一年来日日思念贾琮不休。

平儿尚还有个盼头,还有个不负她的良人。

所以贾琮回去后,必是满堂欢喜满堂热闹。

那才叫过日子啊!

可她呢,想起那座冷冷清清的抱厦和冷冷清清的闺房,凤姐儿到底又坠下两行清泪来……

……

此刻的东府,已和往日里的宁国大为不同。

虽然正门上没了那块“敕造宁国府”的牌匾,也没了当初那些穿着体面锦衣的豪奴。

唯有八位气息彪炳的老卒披甲持戈分列门楼两边。

更特殊的是,这些兵卒或断手,或瞎眼,或少耳,或面如厉鬼,竟无一人是完人。

然而越是如此,越给人肃煞之感,好似此处是何龙潭虎穴。

在一些人眼中,此处也的确成了龙潭虎穴……

贾琮刚从荣府回来,还未进门,门族刚行罢军礼,就听一门卒朝东面街上厉喝一声:“什么人?”

贾琮闻声回头看去,已有两名门族护住了他,门内又瞬间出来一队持戈亲兵,与之前六名一起布阵以待。

杀过不知多少罗刹鬼的沙场悍卒,这一刻激起的杀气,让整条公侯街为之一静。

这等阵势,却把来人唬了一跳。

只见从街边阴暗处走出二人,还都是“故人”。

两人头戴无翼三山帽,身着黒鹄锦衣服,腰悬宝刀,躬身上前……

“卑职韩涛(向固),见过大人!”

两人近前,距离贾琮十步远时,就拜倒在地,大礼参见。

此二人,一人为北镇抚司镇抚使,一人为百户。

曾与贾琮几番交道过,只是当初他们是看在叶清的面上,对他面上恭敬。

现下又不同了。

贾琮为天子钦点锦衣亲军指挥使,又是以国公府门第而封的二等伯,身份贵重。

且天子钦点贾琮之意,朝野皆知,贾琮有天子作靠山,锦衣亲军内谁敢扯后腿?

两人也是仗着“故人”的身份,提前来拜山头……

看着年不过志学,却身着飞鱼服,一手执掌锦衣大权的贾琮,韩涛、向固等人也只能在心里苦笑:

任劳任怨脏活苦活累活干了大半辈子,却不如生的好……

又能有什么法子?

贾琮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心声,当然,也能猜想到一些,不过也并不在意。

他道:“起来吧……你们二人怎在此?”

韩涛起身后,笑道:“一载不见,没想到大人竟成了卑职的顶头上官。想着大人就要执掌锦衣亲军,许有什么要备问的,所以卑职就带了人来。”

贾琮闻言,似笑非笑道:“来了也不通秉,你怎知道我在荣府,就巴巴的在这边等着截我?”

韩涛:“……”

眼见贾琮目光隐隐清寒,韩涛心里连连叫苦,大意了……

谁能想到,本该正志得意满不拘小节才对的贾琮,居然一瞬间就能想到破绽。

眼见大门灯火下照的韩涛冷汗都快流下来了,贾琮呵呵笑了声,不再提这一茬,等正式上位后,再慢慢清理吧。

他对韩涛道:“你来了也好,不然明儿一早我还要派人去传你。我有两件事要你去办,你这样……”

说着,贾琮将裘良和石守义的事说了遍。

说罢,却见韩涛干笑了声,道:“大人,裘良和运漕帮好办,早有下面儿郎们说过他们干下的黑心龌龊事,镇抚司里就有现成的证据,直接拿人就好。可是石家衙内……”

韩涛看贾琮皱眉看了过来,忙解释道:“大人,像石部堂家那样的门第,没有旨意,是绝不能轻动的。否则事情哗然,朝野皆惊,那时麻烦就大了,毕竟一部尚书,也是朝廷的体面……”

贾琮有些嫌弃的看着韩涛,道:“你们镇抚司这些年是不是窝囊惯了,胆子比鸡还小?”

韩涛被骂的脸色发青,却也只能苦笑道:“大人,就是当年,锦衣亲军没有天子旨意,也动不得一个当朝从一品大员啊。”

贾琮奇道:“我却不知道,石守义何时成了当朝从一品大员了?”

韩涛:“……”

石守义虽不是,可他老子却是。

石川石榆斋在新党中都是有名的性烈如火,强势之极。

当初若不是宋岩名满天下,德望太隆,换个尚书怕都能被他架空。

韩涛自然知道石川的性子,贾琮不怕他,可他韩涛怕啊。

贾琮见他这般,气急反笑道:“罢了,我不逼你去和石家对着干了,你先去拿下富发赌档,拷出具体罪证来,再来寻我。给你两日功夫,若是再敢推诿,办事不利……韩镇抚,你就不要怪我不念故人之情了。”

听闻贾琮之言,分明老辣无情,韩涛哪里还敢再有一丝侥幸之心,恭声应道:“大人,不用两日,明日卑职便能办妥!对付不了石家父子,若是再对付不得一群泼皮,卑职也再无颜为官了。”

贾琮闻言,颔首道:“行了,那们你去准备吧。”

“喏!”

见韩涛、向固离去的背影,贾琮面色漠然。

不是他不念旧情,实是锦衣亲军和其他衙门不同。

其他衙门的堂官,多是先收揽投靠过来的人,再恩威并施,如此方好办事。

可锦衣亲军这样的暴力机构内,暂时还容不得恩。

因为这个衙门的骨头已经被打断十多年了,绝不是靠赏恩就能接上的。

不打几场大仗硬仗,先把他们心中贼给斩了,不要让他们在心里跪着,他日后才好带队办事。

否则,只能是一群烂泥。

……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宁府内宅东厢房内。

满堂胭脂气,又混杂着不浅的果酒香气和熏笼香气。

虽东厢房只是宁安堂东侧的厢房,但规格却不比寻常大户人家的正房小多少。

更因当初贾珍性喜奢华,故而布局陈设皆华贵无比。

且又因宁安堂常需宴会宾客,即使以贾珍之性,也不好奢靡太过,反倒是厢房不碍。

因此东厢内除却各式家俬古董非比寻常外,连地上都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

这一面上,荣府都不如宁府奢靡。

此刻,昨夜新铺上的波斯绒毯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正酣睡的丫头。

桌几上一片狼藉,觥筹散乱,瓜果也散落到地面上。

唯一一张较为宽绰的软榻上,贾琮与平儿睡在一头,另一头,还有一个半大还留着总角的小丫头子,挂在他脚上,呼呼大睡。

“铛!”

“铛!”

“铛!”

里间的西洋座钟连敲了七下,睡梦中的丫头们似不喜这等聒噪之音,纷纷秀眉轻蹙,却不愿醒来。

唯有平儿素来睡眠浅,听到这般动静后,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秀美的眸眼先是茫然的看了看,似不知身在何处,怎这等奢华。

过了稍许,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这是哪里……

心里暗自拿定主意,今日要重新将屋子收拾一番,奢靡太过,实非好事。

念及此,她侧过头来,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看到那张虽因风吹日晒而色暗,但愈发俊秀英气的脸,平儿嘴角弯起一抹微笑。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了……

平儿低头看去,只见一条胳膊横其胸前。

一只手竟……探入襟中。

一刹那间,平儿俏脸红成云霞。

放眼看去,见满地人均还未醒,平儿心中暗松了口气,赶紧握住那只手,轻轻的移开来。

等放归原处后,才放下心来,只是心中忽有所感,神色一僵,转头看去,正与一双漆如点墨,灿若星辰的眼眸对上。

“哎哟!”

平儿惊的甚至轻呼出声来,却见贾琮微微一笑,伸手抚在其脸上,轻轻的摩挲着。

平儿面若滴血,水眸中更满是娇羞,心想方才贾琮必然是醒着的,念及此,平儿恨不得立刻起身逃离……

只是,贾琮略有些粗糙的手心,摩挲她脸的感觉,让她的心儿又酥又麻,一年的思念,似都在此时,因而舍不得就此起身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儿只觉得两人相视的眼神都快黏稠在一起了,而贾琮的手,也摩挲到她脖颈处了,再往下,又该……

她倒不是不许,过往也曾随这个冤家折腾,只要他喜欢,怎样都好。

可此处实在不是好地方,此时也不是好时候,要是被其她丫头看到,她干脆也别活了。

因而眼中的柔情蜜意,变成了乞求之色。

平儿本就生的娇俏可人,又善解人意,此刻这般一乞求,差点激得贾琮“兽性大发”。

在外他虽然始终恪守礼数,但对内,贾琮从不遮掩自己的真性情。

毕竟,所谓的礼教只为了更好的入乡随俗,和原计划中的科举一般,只是为我所用的务实手段罢了。

他难道还真做一名道学家不成?

之所以一直没动真格的,是因为他知道,过早沉溺于房.事,大害于身体。

正在长个儿的时候,若落个本源巨亏的结果,长不高个儿是其一,寿命都有损害。

仅此而已。

他到底并非真的只是个毛头小子,他有极强的自制之力。

强行按下心中的欲念,抬头往平儿樱红的唇上亲了口后,坐起身来,准备着衣下榻,去院中锻炼一番,以消耗过剩的精力。

只是刚坐起身,贾琮却发觉抬不起腿。

原来榻尾部他腿边还躺着一个小拖油瓶,正抱着他的脚呼呼大睡。

“噗嗤!”

平儿收拾好心情,正从另一侧下了榻,回头看到这一幕,登时笑出声来。

此时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人听到动静也纷纷睁开了眼坐了起来,看到贾琮无奈的看着抱着他脚睡正酣的小角儿,也跟着平儿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起,小角儿便被吵醒了,先是睁开大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周围,等看到大家都在看着她笑,连为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咧开嘴和大家一起笑,笑罢才发现,她竟抱着贾琮的脚睡了一晚,登时耷眉臊眼的低下头来。

不过没臊一会儿,就又仰起头,眉飞色舞的乐了起来。

晴雯等人纷纷笑骂不已,一时间热闹非凡。

晨曦的阳光透过明窗,看着满堂欢笑的女孩子,俱是明眸皓齿,美丽可爱。

贾琮心情舒畅不已,伸了个懒腰后笑道: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

PS:总而言之,终不会有不幸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游园

贾琮这一言,真让屋里的姑娘们心都暖化了,仿佛都看到了幸福二字。

如今居于华美的东府,阖府上下也没几个正经主子。

纵然尤氏和秦氏回来,也是以被赡养人的身份。

如今宁国除爵,她们又是出了三四辈血脉的堂嫂和侄儿媳妇,断没有插手家务的道理。

再者,府上也没那么多当了几辈子差的体面老人,不像西府,处处需要小心,不能得罪了人。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是她们过往做梦都想不到的。

头上没那么多主子“婆婆”们约束着,凡事都是自己做主,也不必再拘在那间小小的墨竹院里。

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吗?

因而一张张俏脸,笑颜如花。

贾琮起身后,平儿对众人笑道:“都别傻欢喜了,赶紧服侍了老爷更衣洗漱,今儿还有许多忙呢。”

此言一出,旁人尚且没说什么,贾琮就瞠目结舌道:“老……老爷?”

“噗!”

“哎哟哟!”

见他这个模样,晴雯等人无不喷笑而出。

平儿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后,对晴雯等人啐道:“三爷如今袭了爵,又到了东府单过,大老爷也没了,不叫老爷叫什么?”

晴雯等人闻言一滞,心想果真是这个理儿。

然后就见小角儿一骨碌的翻身跪趴在地上,欢喜大的磕头叫道:“小角儿给老爷磕头,给老爷请安咯!”

晴雯、小红等人见之面容都快扭曲了,几人冲上去将小角儿按在地上一通蹂罹,大骂马屁精,小角儿反倒笑的快抽过气去……

闹了好一通后,贾琮摸了摸鼻子道:“没外人的时候,还是像以前那样罢,老爷……总有些怪怪的。”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嬉笑,反而纷纷凑趣唤起老爷来。

平儿笑骂道:“好了,可别都真的放肆起来,传到西边儿老太太耳朵里,派两个管教嬷嬷过来,你们的好多着呢。”

晴雯等人闻言色变,唬了一跳,忙收敛了一些,不敢太过。

伺候贾琮更衣洗漱,又一起用了早餐。

等贾琮自西府转了一圈请安归来时,东厢正堂已经被平儿带人收拾罢。

两个粗使嬷嬷用木桶收了垃圾离去,平儿几个正商议今儿该怎么做好东道……

“当然是在天香楼嘛!又高又宽敞又气派,里面和王府皇宫也不差了。”

晴雯笑道。

她还跟着赖嬷嬷时,就曾去过那里一回,那时才叫真正开了眼,什么要奢靡华贵。

平儿也去过天香楼,她想了想摇头道:“那里忒过了些,琮儿和姑娘们必然不喜,她们都是雅人。”

春燕嘻嘻笑道:“就是就是,要我说,凝曦轩就好,我听说那里原就是请人看戏看打十番的地方。”

晴雯啐道:“小蹄子,你懂个屁!那里多是爷们儿们高乐的地方,怎好让一群姑娘们去那里?”

“哈哈哈!”

小红、香菱几个闻言大笑,春燕闻言也不恼,抓了抓头。

平儿想了想,道:“如今刚过乞巧,天还有些闷热,不如就去逗蜂轩吧。那里在半山处,居高临水,可观满园景色,又凉快,又没蚊虫。若是林姑娘在也罢,她体格弱,上不得道路。如今她不在,其她姑娘身子骨都还好,正好上去顽笑。”

小红笑道:“只咱们侍候的辛苦些,往上端菜不易。”

小角儿在一旁捧哏:“我不怕!我跑的快,我来提食盒!”

小红没好气白了眼:“瞧把你能的,还没食盒高……”

贾琮入门后笑道:“今儿你们也不用忙,咱们也不必非要在逗蜂轩吃饭,可以在天香楼吃饭,吃罢再去逗蜂轩观景游顽。或是先游顽,再下来吃饭。会芳园不小,够赏顽好些时候。”

会芳园本就是大观园的前身,虽不及大观园广阔华美,但也颇为秀丽。

亭台楼阁,假山真水,花卉竞荣,鸟语花香,煞是好看。

贾琮虽未进去过,却听贾环炫耀过一回。

一众人正说着,听到外面传来觅儿的声音:“哟!宝姑娘、史姑娘来啦!”

听到招呼声后,贾琮等人都起身往外迎去,因为宝钗年岁比贾琮还大两岁……

出了正门后,正巧迎上宝钗、湘云上了月台,几个丫头一阵问好。

平儿正要福身见礼,却被宝钗急上前一步搀住,嗔道:“你也与我轻狂,每回都非要我拦你一遭不成?”

平儿笑道:“礼数如此,不敢有失。”

宝钗还要说什么,就听贾琮笑道:“宝姐姐常见平儿姐姐?”

宝钗闻言俏脸一红,轻声道:“琮兄弟出征时,我会偶尔去墨竹院坐坐。”

平儿却笑道:“宝姑娘常来送些时鲜和衣裳来,家里姑娘们有的,竟连我们也不少一份。有段日子,小角儿见天儿守在门口,专等宝姑娘的东西呢。”

贾琮闻言,看着宝钗笑了笑,竟连个谢也没道。

然而越是如此,宝钗心里却越如同吃了蜜一样甜。

有心人之间,“不见外”三个字,最是动人也最迷人……

贾琮又问道:“宝姐姐怎来的这样早?”

宝钗温婉答道:“先过来瞧瞧,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为的……对了,我哥哥听说琮兄弟分立东府,又要请姊妹们东道,正巧他铺里伙计送了头暹罗猪和几条大黄鱼,又几篓螃蟹,他便让我问问琮兄弟,若是不嫌弃,就派人送来。

这些日子一直得琮兄弟沁香苑的香皂供应,连我妈和我哥哥都有,再加上西府里诸位姊妹们用不了的,都放在我家铺子里卖,只此一项,就让我家里在都中的门铺经济好上了几番。

我哥哥一直想谢琮兄弟,只是若以金银相赠,着实唐突了,也小瞧了琮兄弟,所以才有这番心思。”

贾琮闻言笑道:“不过惠而不费的事,且两边皆欢喜,并不值当什么,哪里就用谢……”见宝钗目光隐隐嗔怨,便又改口道:“倒不必使人送来,我派人去取罢。”

宝钗这才转嗔为喜,平儿在一旁也笑道:“还是让人去宝姑娘家里去取吧,东府不比西府,都是我们爷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老卒把守。宝姑娘坐车过来见不着,若是送东西的人见了,必唬一跳。”

湘云在一旁面色怕怕的道:“还真是,方才来时,我只挑了车帘看了眼,真真吓人!三哥哥,你怎么找些身体残缺又那样骇人的人当门子啊?还是换一些体面的吧……”

贾琮闻言目光微微一凝,声音略低沉道:“他们不是门子,他们都是我的亲兵。他们是最值得尊敬的人,其中有的人,还在战场上为我挡过枪子,挡过箭矢,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他们,今日我便是他们那样,肢体不全,甚至,未必有机会站在这里。”

这番话一说,众人都唬的变了脸色,尤其是悄悄留意过那些亲兵是何样的宝钗、湘云、平儿三人。

简直胆战心寒!

贾琮却又温声宽慰道:“都过去了,你们也不必再担忧,我倒是没你们想的那样险,只是有一回带着伤病营的辅兵去救人时,靠的雅克萨城太近,才险些遇难,只那一次罢……可那些士卒们,却每日里都冒着风险冲锋陷阵。所以,咱们断不能小觑了他们,要善待之。”

湘云又愧又自责的落泪道:“三哥哥,都是我的不是……”

贾琮笑道:“不知者不罪,何况云儿妹妹也非本心。”

宝钗、平儿也跟着相劝几句,湘云本是气量恢宏之人,道恼赔礼过,也不再疚苦,没一会儿回复过来。

贾琮打发人去梨香院取了暹罗猪等物来,虽令人亦邀请薛蟠同来,不过薛蟠识趣,只推脱下回他请东道。

到了巳时初刻,迎、探、惜三姊妹并宝玉、贾环、贾兰皆至。

巳时二刻,凤姐儿欣然而至。

众人聚齐,一起往会芳园走去。

甫一入门,便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一路行来,众人且行且赞,喜欢非常。

凤姐儿、宝玉等人皆是又羡又艳。

平儿、晴雯等人见家里有这样一座佳园,则是欣喜欢乐。

如今家里人丁稀少,除了贾琮一个正经主子,不必去服侍别个,每日里必然清闲,有这样一处好去处可逛,岂有不高兴的?

到了午时,众人才意犹未尽的聚到了天香楼。

此时早先一步过来的平儿已经领着诸多嬷嬷摆好了菜盘碗筷,又命人备好了热水、香皂和帕子,以供众人洗漱。

等贾府姊妹们洗漱罢落座后,平儿又让丰儿、莺儿等一众丫鬟,另坐一桌。

最后才在一众人的催促招呼中上了主桌。

王熙凤高声笑道:“如今也有当奶奶的样儿了。”

众人大笑,平儿娇羞的嗔怪了几句。

王熙凤又道:“可惜这府上初立,还没个女篾片,不然席间逗乐也有趣。”

贾琮想起手下有上百说书先生,便笑道:“今儿来不及了,下回专门给二嫂请一个女先儿,每日二嫂忙罢无趣时,可听听女先儿说书,也得些趣味。”

贾琮话刚说完,众人正觉得他暖心,却见凤姐儿丹凤眼中两行泪瞬间落下,且一发不可收拾,趴在了桌上嘶声大哭起来。

声音悲切,令人心疼。

众人唬了一跳,平儿更是一起落下泪来,慌得离席上前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宝钗等人也连连相劝,却劝不动,反被她悲凉的哭声感染,纷纷红了眼圈儿。

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她在哭什么,可又有什么法子……就听贾琮眨了眨眼,道:“二嫂,若是你嫌女先儿寒酸,我给你请一台戏班子则罢,何必这般委屈?”

“噗嗤!”

一直被人劝也不好的凤姐儿,闻言却破涕为笑,抬起脸露出挂满泪水的俏脸,羞恼道:“三弟如今大了,反倒捉弄起我来,这般促狭!”

贾琮摇头道:“我这不算促狭,倒是知道环儿比我促狭的多。”

因王熙凤、宝玉、探春等人在,一直做透明人的贾环闻言唬了一跳,不知和他什么相干。

探春也奇道:“环儿如何促狭了?”

贾琮对贾环使了个安心的眼色,然后笑道:“记得那年环儿才入族学里读书,先生教他认字,要求熟记,第二日要考。第二日早间,先生果然考他。先于纸上写了一撇一捺,问其何字?环儿答曰:人。先生点头,又在人后又加一撇一捺,问环儿何字,环儿略略迟疑后答曰:从。先生满意,最后在从之下加了一横,问环儿此字为何?这却将环儿给难住了……

他抓耳挠腮了半晌,答曰:先生,此字莫非是炕?”

识字的宝钗、湘云之流顷刻笑喷,因为早先贾琮就交待家里要识字,所以去年平儿晴雯等人专门请了探春的丫头侍书来教字,此刻都识得上千字,故而也知其意,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凤姐儿有些傻眼,不懂再笑什么。

同样懵然的还有贾环,他都记不得有这一出。

不过再看到姊妹们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友善亲近起来时,心里登时偷乐,面上装起不好意思来,还拿起杯喝了盏果酒,摇摇头叹息一声,似往事不堪回事,要和往事干杯……

却又听贾琮道:“先生闻言,眉头蹙起,环儿便知不对,忙改口道:不是炕,那当是床……”

“哎哟哟!”

众人哪里听过这等好笑的话,连素来嫌弃贾环的宝玉,此刻都趴在桌上大笑,其她众人更是捂着腹部,笑的着实肚子痛。

然而又听贾琮继续道:“先生闻言,连脸色都黑了下来,环儿怕被打手心,颤了个激灵,大声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必是念榻!”

众人还未反应,却见凤姐儿面带怒色,一拍桌子大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字?”

“咚!”

湘云当场连人带椅子仰倒在地上,却连起来都顾不得,躺在地上狠笑。

其她姊妹们亦是东倒西歪,没一个能坐住的。

连素来端庄持重的宝钗,都笑的落下泪来,身子不由歪倒在一旁,臻首正好枕在贾琮肩头,伏在那里笑颜如花……

……

第二百六十章 近在咫尺

一顿东道,贾琮话虽不多,却每每妙语连珠,使得席上始终趣味勃然。

主客尽欢。

莫说贾家姊妹们,连素来不招人代价的贾环,和性子有些孤拐的贾兰,都兴高采烈,笑容不断。

待宴散后,众人依旧不愿离去,在会芳园的秋景中散步徜徉。

唯有凤姐儿西府里实在事多,吃罢就先过去了。

其实别说平儿、晴雯等,就是贾家姊妹们,能有一片这样家长不在跟前管不到的地方,自由自在的说笑顽闹,心里都是喜欢之极。

怎奈贾母、王夫人等都极不放心宝玉,怕这边人慢怠了他,一连打发了四五拨人催归。

宝玉不喜,其她姊妹们更觉扫兴,一个个难得埋怨宝玉一回。

眼见宝玉面红耳赤,额头青筋都爆起了,就要当着嬷嬷的面上演摔玉大戏,贾琮却笑道:“就隔一面墙,我这里也没亲长约束需要奉礼,你们抬脚过来便是。都是自家姊妹,难不成还要生分?

不过你们若果真让宝玉赔礼,就让他同老太太说说,在后宅墙上开个小门儿,如此一来你们才方便来往呢,也不必乘车坐轿的绕一大圈,惊动那么些人。”

此言一出,面上最高兴的自然是贾家姊妹,心里最喜的却是宝钗。

她才是来往最不方便的一个,因为有薛姨妈在后面盯着。

但若有这间小门儿,那……

确实是抬脚就过来了。

只想一想,就让人怦然心动,面色飞起一片晕红。

探春笑道:“二哥哥,日后咱们能不能常到这边园子里逛,就全看你的脸够不够大了……”

“噗!”

和贾兰站在后面的贾环听到这句话,登时喷笑出声。

宝玉本不愿理会贾环,可这会儿他刚被姊妹们埋怨过,见连贾环都耻笑于他,心中登时大怒,瞪向贾环恼道:“你笑什么?”

贾环背地里整天和贾琮吹牛,多想把宝玉如何如何,可被宝玉当面一喝,就瞬间蔫儿了,垂头耷眉的站在那里。

这幕一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不说旁人,探春心里就极不受用。

她对贾环素来确是喝来训去,可那是因为她恨铁不成钢,若她果真厌恶贾环,她连理会都不会理会,又怎会每每为了贾环不争气而郁结于胸?

这会儿见胞弟连顽笑时都不能笑一声,心里忍不住酸楚。

其实宝玉说罢也后悔了,往日里他不是没听说过赵姨娘贾环母子俩在他背后各种编排,他都不曾理会。

就是顾忌旁人说他以嫡欺庶,而且纵然他平日里什么都没做,都有这样说。

现在看到周围人这样的反应,宝玉心中不由委屈之极,掉下泪来……

见宝玉落泪,前来迎人的两个嬷嬷登时不愿意了,看着贾环指责道:“环三爷也忒没了恭敬些,二爷是当哥哥的,你不说敬着,竟还敢耻笑?”

另一个也道:“太太素日里待你那样好,吃穿用的样样不少你,二爷是太太的命根子,你就笑他?总不会是姨娘教的吧?”

贾环被说的小脸惨白,眼睛里满是惊慌恐惧。

姊妹们也都沉下脸来,若是旁的人,探春也能挺身而出教训两句,偏她是贾环的胞姊,刚才又是她起的顽笑。

若是这会儿再向着贾环说话,贾母王夫人知道了,才真要动真怒了。

她忍着难受,对贾环道:“环儿,给二哥哥道恼赔不是。”

贾环心里难过的要死,却不得不低头,准备下跪赔礼。

不过还没等他跪下,就觉得胳膊上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抬头看去,就见贾琮微笑的看他。

贾环嘴一瘪,眼泪就落了下来……

就听贾琮笑骂道:“没出息,你哭什么?”

听他这样说,贾环反而愈发难受,虽拿袖子擦泪,却怎样也擦不尽。

探春见他如此,也跟着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贾琮无语的呵呵笑了笑,然后声音微微低沉的对还在低着脸抹泪的宝玉道:“宝玉,抬头。”

宝玉似听闻贾政的声音般,一个激灵后忙抬起头来,就见贾琮目光奇怪的看着他,问道:“可是我招待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宝玉一滞,摇摇头道:“和你不相干。”

贾琮奇道:“那你好端端的哭什么?想林妹妹了?”

“噗嗤!”

站在周围的宝钗、迎春等人又笑了起来。

两个嬷嬷又不高兴了,其中一个阴阳怪气道:“三爷,这不是明摆的……”

“住口!”

贾琮正色喝断,然后目光微微清冷的看着被喝住的两个嬷嬷道:“嬷嬷们爱护宝玉的心我是知道的,只是宝玉是我和环儿的手足兄弟,难道我们还会有心害他不成?

自家兄弟,口角两句闹闹性子本是极正常的事,牙齿和舌头还有咬住打架的时候,有误会闹两句又算得了什么正经事?

就让你们感觉和天塌下来一样,非要闹的兄弟们生疏了生怨了成仇人了你们才高兴?”

听贾琮一番话,周围姊妹们心里本来极难受也极难解的事,好似忽然变得微不足道了。

是啊,兄弟之间闹些小别扭小矛盾,绊点口角,值当什么?

哪里就要这般大惊小怪了?

林妹妹在时,和宝玉一天吵三回都不嫌多,可曾给宝玉磕头赔礼?

连宝玉刚才也没想过让贾环磕头赔礼,只是想着往后少和他来往罢。

这会儿听贾琮一说,也同仇敌忾的嫌恶起嬷嬷来。

见贾家一众主子们抱成了团儿,都恶起她们来,两个嬷嬷真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赔情道:“三爷说的是,是我们老悖晦了。”

贾琮也不愿太为难她们,到底是王夫人跟前的人,他见一众姊妹们情绪不高,便笑道:“都别觉得扫兴,生活中不能总是欢笑和鲜花,若总是那样就太乏味枯燥了些。偶尔有些眼泪和荆棘调剂,反而会添几分变化的生动,让日子更有趣些。

如今大家年岁都还小,等再过些年回头回忆时,能记起来的必然不是每日的顽笑热闹,而是今日的一些小矛盾。

不过我想那个时候,大家一定不会觉得这些是扫兴,反而是姊妹手足间最真挚的感情触碰。

日子过的很快,如白驹过隙。

希望咱们手足姊妹们能在最纯真的年纪里,且行且珍惜罢。”

这番远远超脱出寻常高度的话,触动了每个人的心。

连那两个老悖晦了的嬷嬷,这会儿也不再以为贾琮是在欺负宝玉了。

看着气氛和谐无比的一群贾家哥儿、姐儿们,两个嬷嬷素来阴暗的心思,仿佛都明亮了一些……

……

荣府,荣庆堂。

宝玉一行人回来后,自然被等了一天的贾母、王夫人喊了去。

连薛姨妈也在。

等众人到了荣庆堂后,贾母王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宝玉流过泪。

这还了得?

原本想立即让人喊了贾琮来问罪,却是宝玉急的几番解释求情,才堪堪劝住了大怒的老太太。

贾母让人将今日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都不敢藏着掖着,将如何游园,如何入席,如何说笑解闷都讲了通。

最后闹矛盾的话尽量说的平淡些,贾母自然不信,就让那两个嬷嬷来。

两个嬷嬷心里犹豫了番,还是没有添油加醋的将事情原委说了遍,又将贾琮的那番话说了回。

本来听说探春和贾环姐弟俩笑话宝玉让宝玉落泪勃然大怒的贾母和王夫人,在听完贾琮说的那番话后,却又都沉默了下去。

见下面探春惴惴然,薛姨妈笑道:“老太太,真真不是我恭维。老太太家里能有这样一个明白道理的哥儿领着,想不兴旺都难!宝玉环儿能有这样一个兄长,也是他们的福气,前头有琮哥儿办大事,光耀门楣,宝玉却是大福气的,就在后面享福。”

一番话说的贾母面上重新露出笑脸来,见气氛转圜过来,探春出面跪下落泪请罪道:“老太太、太太,都是我的不该,不该随意和二哥哥顽笑,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贾家三个女孩子里,贾母王夫人最能入眼的便是这个三丫头。

方才还有震怒迁怒,这会儿却已经回过神来,贾母念叨道:“这才是糊涂话!你们亲姊妹,难道连个顽笑话都不能说了?我小时候,就常和姊妹们顽闹,有时候也要翻脸,过后就好了,这值当什么?”

王夫人也笑道:“快起来吧,又没人怪你,都是宝玉小气,顽笑不起。”

宝玉抱屈道:“我何曾顽笑不起,我就问了环儿一声,什么话都没说,两个妈妈就非要环儿给我磕头赔礼,我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本来一点事也没……”

贾母自然认为宝玉说的是对的,道:“我就道宝玉不是小气的人!”说罢,将两个嬷嬷好一顿骂,赶了出去。

等两个嬷嬷一脸懵逼的晦气离去后,湘云在下面连连给宝玉使眼色。

宝玉会意后,对贾母道:“老祖宗,那你说能不能在东面墙上开个小门儿?那会芳园果然极好,景儿也好,几处亭轩也好。贾琮说他平日里忙,也没功夫去逛,不如让姊妹们多去逛逛,就是老祖宗和太太,也可以常去逛啊……”

贾母闻言,淡淡一笑,道:“我哪里还去逛的动……”

她是要体面的人,怎肯去逛贾琮的园子?

不过眼见宝玉巴巴的看着她,底下女孩子们也都盯着她瞧,心里到底软和了些,道:“不好在墙上开门,东边就是宗祠,哪里敢惊动祖宗?”见众人瞬间满满失望,她又好笑道:“我恍惚记着,在太太院子后面,梨香院那块儿往东,和东府夹着一条甬道。甬道内并没开门,所以不通。若是开个门,岂不正好连在一起?”

宝玉等人闻言,无不欢欣雀跃!

唯有宝钗垂着头,没让人看到她眸眼中的那抹蜜一样的喜悦。

如此,就真真近在咫尺了呢……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废物,诛之

就在荣庆堂上惊喜满满时,东府前厅,贾琮却是怒急反笑。

他看着面前的锦衣力士,简直不敢相信道:“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那锦衣力士面色苍白,神情狼狈,不敢直视贾琮的目光,怯懦道:“大人,镇抚使大人和弟兄们在南厢锁子胡同处,被巡城御史带百姓给围住了,小的,小的来求援。”

饶是贾琮知道锦衣亲军如今势弱,却没想过会势弱到这个地步。

这算什么?

堂堂镇抚司镇抚使,被一小小巡城御史给带人围了,跑到指挥使处求援……

贾琮脸色难看之极,咬牙道:“韩涛怎么不去死?这种废物,还救他干什么?”

那力士闻言,却跪在地上噗通噗通的磕起头来,哭道:“大人,真不是小的们天生废物,小的们也想像爷爷辈那会儿,呼喝威风,想拿哪个就拿哪个,小的们也不是不敢拼命。可是拼了命,朝廷里不给做主,砍了头不算,连家也要抄了。那些贵人们路边看到咱们锦衣亲军的人,想打杀就打杀,别说偿命,连罚银都不用。小的们贱的连猪狗都不如啊……”

贾琮闻言面色稍缓,道:“你先起来说话……”

等力士站起来,露出一脑门子青红时,贾琮道:“前些年的确如此,可这几年锦衣亲军不是又好起来了么?怎么连个七品的巡城御史都拿不住?”

力士抹泪道:“巡城御史隶属五城都察院,可直达天听,且他们都是最清贵的科道言官。连内阁大老爷们都给他们体面,一句话就能置小的们于死地……”

贾琮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那你们也不至于让一个巡城御史就带人给围了吧?”

力士跟在贾琮身后,道:“大人不知,那些人都是一伙儿的,且围人的人还有五城兵马司和富发赌坊的人。巡城御史清贵,挡在前面,镇抚使大人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围着挨打啐骂,真真憋屈……”

贾琮闻言冷笑了声,道:“那你怎么出来的?”

力士小声道:“小的是镇抚使大人的表侄儿,原就是负责在路口守着探风,镇抚使大人今日出发前就曾叮嘱过小的,若是出了事,就要小的往大人处求救……”

贾琮没有再多言,往庭院内兵器架旁边的一面军鼓上连敲了十下。

原本散落在各处的亲兵,以极快的速度集合。

甫一露面,这一百四十五名连笑都不会笑一下,满身残缺却又满是煞气的亲兵,让那名哭哭啼啼的锦衣力士瞪直了眼……

“郭郧。”

贾琮点道。

排头一独目老卒沉声应道:“在!”

贾琮道:“点齐两队人马,随我出发。”

大乾军制: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

两队兵马便是百人。

郭郧领命后,回头只比划了两个手势,便有百人亲兵出列,去马棚引马。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马齐整的再度列队。

这等干练精锐,让那名锦衣亲军差点惊掉下巴。

镇抚司里也有骑兵,便是锦衣缇骑。

虽然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如同虎狼之辈,但在内部,大家都明白,那就是个样子货。

即使当年缇骑横行,天下惶然的时候,那些缇骑也不过是挑选的人高马大的力士,只要能唬人就成。

和真正的边军对上,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人杀鸡屠狗般屠了个干净。

想来,当年屠尽满城飞鱼,让如今锦衣连飞鱼服都不敢再穿的边军,就是这等模样吧……

“带路。”

此时,贾琮骑于马上,对力士道。

力士忙收敛神情,心里隐隐有些激动,想起他表叔说的那些话,目光兴奋。

或许,真的要不一样了!

……

城关南厢,锁子胡同。

虽然锁子胡同亦在寸土寸金的西城,但又有不同之处。

这里与寻常显贵街道不一样,居住的都是寻常百姓人家。

但又有关系,因为这些百姓人家,多是开国勋贵时期那些公候王伯的亲兵家将的后裔。

有这样一层血脉关系在,没有人敢逼这些百姓腾地方。

即使是贞元勋臣,都不会逼迫这些人。

亲兵家将对于一座将门而言,有时候比族人更重要。

但是,也许正是这种纵容,才让此处变得快成了法外之地。

赌档、暗娼门、人牙子,坑蒙拐骗偷,三教九流,这里几乎无所不包。

再加上他们基本上不会动高门贵族族人,反而时不时的孝敬拉拢一番,所以愈发恣意妄为。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等缘故,他们才敢围困锦衣亲军,甚至其中还有一名镇抚司指挥使……

锁子胡同口,胡同里嘈杂混乱,声音沸反盈天。

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想挤进去却进不去,只能在胡同口往里眺望……

“大良哥,咱们跟着起什么哄?那富发赌档是外面人搞的,刘三只是他们寻的地头蛇,做个掩护,和咱们不相干……”

“你懂什么?怎么能叫不相干?你不是老羡慕那些贞元勋贵们气派,不是开国一脉能比的么?你当他们的气派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打仗打出来的么?”

“打个屁!贞元一脉是厉害,可开国一脉难道就差了?老祖宗们那会儿比贞元朝时难十倍百倍不止,和骚鞑子拼命,和流贼拼命,四王八公都打没了几个,那才叫惨烈!比战功,谁比谁差?”

“还真是这个理儿……那大良哥你说说,贞元一脉怎么就这么气派?”

“嘿!还不是那年,人家带兵围城,那一夜……啧啧啧,了不得!那会儿锦衣亲军多能耐,路上走路都没人敢挡道儿,甭管什么王孙公子,都得让人一头。结果,嘿!让那位王爷带着贞元功臣,一夜给杀了精光!!就是前几年里,还常听说有贞元一脉的大老爷们路上遇到缇骑,抬手就杀了,这才杀出了人家的气派来!”

“我的个天!原来是这……”

话没说完,这位就明白过来,惊恐的看着对方,结巴道:“大……大良哥,你该不会是……祖宗诶,大良哥你可别糊涂,人家是勋贵大老爷,杀了也就杀了,你要是动手,非掉脑袋不可!大娘可就你一个儿子,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

大良哥闻言却露出一抹疯狂的笑容,咬牙道:“蠢才!你瞧瞧里面,有个傻鳖自以为精明,拿咱们锁子胡同的人当枪使。这傻鳖也不瞧瞧,锁子胡同往日里干的都是什么营生!看到了么,最里头刘三哥、贾四哥、赵五哥他们,必也是这个心思,牙花子都快露出来了……”

“可是贾四哥不是贾家七房的么,如今荣府那位承了爵,还当了锦衣亲军指挥使,贾四哥怎么……”

“蠢才真真是蠢才!那些高门里的狗皮倒灶事,一家比一家下作,还用多想?贾四是宁国一脉的,如今宁国都被荣国给吞了,他娘的能咽下这口气才怪!我听说贾珍死时,贾四他老子想让他当孝子来着……不多说了,记着,一会儿往死里打,把这几十个狗皮全都弄死,往后咱们锁子胡同就更厉害了!咱们出力多,入了刘三哥他们的眼,也能打响名头,这出了名儿,就有银钱!记住了没?”

大良哥回头面容狰狞的说道,旁边那清瘦些的年轻人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原本煞气腾腾的大良哥,面上的狰狞忽然凝固了。

原本年轻气盛怀着江湖厮杀梦的眼睛,此刻也没了疯狂,唯有恐慌。

清瘦的年轻人见之诧异,顺着大良哥的目光回头看去,也登时变了脸色。

眼见一队“鬼怪”一样的骑兵煞气腾腾而来,他哪里还记得大良哥方才说的豪言壮语,拉着已经木掉的大良哥,往街道一边避开了去。

这等举动,却让他和他的大良哥避过一劫……

“锦衣亲军办案!阻挡者死罪!”

援兵力士得到吩咐后,朝拥挤的胡同口嘶声力竭的大喊道。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已经能看到里面见红了……

听到他的声音,半胡同口子的人看了过来。

有人犹豫,有人不屑,还有人狰狞……

然而连十个呼吸都没过,就见一整队披甲骑兵,面容骇人的在胡同口整队,那副森然可怖的气势,让胡同口的百姓呼吸都为之一滞。

之前的民痞气势瞬间瓦解,大部分人抱头鼠窜。

也有不信邪的,想在胡同里路边上站着看热闹。

只是又十个呼吸过去,就见百余骑悍卒跃马而入,路过每一个还未清场的人时,马鞭“呼”的一下就探了出去,血肉横飞。

没一会儿,惨呼哀绝声就充满了整条胡同。

等到骑兵冲至事发地,一座门楣上挂着富发赌档的门面前,骑卒们方面无表情的勒马。

沿着胡同街道布戒。

里面人早被这一下死手的凶悍劲给唬的魂飞魄散,死寂一片。

最里头有一身着七品补子服的文官,十数五城兵马司兵卒,和几十个膀大腰圆的青皮粗汉,这会儿也都被气势所慑,大气不敢出一口。

正这时,就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节奏不疾不徐。

自胡同口缓缓而来,一匹轻骑渐渐现身。

马匹上,一身着儒衫的少年,面色清冷的看着富发赌坊前的一幕。

地面上已经躺了七个身着玄色黑鸪锦衣的身影,多有血迹。

又有十几个人被押跪在路边,只有五六人还坚持着,却也人人带伤。

镇抚使韩涛看到少年到来,又愧又愤,正要激动的开口,就听少年轻声骂了句:“废物。”

韩涛拄着绣春刀跪地,大泣道:“大人,卑职,羞愧!”

贾琮瞥了他一眼后,看着正准备出面想说些什么的年轻巡城御史,淡淡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奉天罚罪,以固皇统。

敢辱其者,诛之。”

……



第二百六十二章 辣手

贾琮之言一出,登时引来一阵慌乱。

贾琮虽然没什么,只一少年书生模样,可他那百余亲兵,实在太骇人了。

看着他们那张张木然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那一张张布满创伤疤痕的可怖之脸,再加上或独眼、或缺耳、或断臂……

好似从修罗地狱中出来的罗刹恶鬼般,哪里是所谓的“江湖豪杰”能受得住的?

莫说他们,连十数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都面色苍白的干吞口水。

“韩涛,汝虽无能,回去自有家法惩戒。现在,找出方才出手的人,不要错漏一人。”

韩涛听闻命令后,狠狠磕了头后起身,指着巡城御史狰狞道:“除了这个躲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让卑职等下狠手还手外,其余这群人,人人都动了手!这群畜生啊,我手下的弟兄都不还手,他们也下的去杀手……”

贾琮看了眼倒在地上血泊中的七八人,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森冷,道:“这是你的无能,回头再说……”又道:“既然事主都在这儿,那也不必再等了,动手罢。”

神情高度紧张的诸人,听着贾琮的轻声细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然而郭郧等亲兵的马蹄,却又踩踏开来。

虽然在并不宽敞的胡同里骑兵发不起冲锋,但对于连甲和兵器都不披的青皮们,却是足够了……

“啊!!”

“爷爷啊!饶命啊……”

“救命啊!都是这个狗官挑唆的啊……”

“大人,我们也是兵,五城兵马司的兵,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然而一切哀嚎乞求辱骂都没有用,贾琮这一百从瑷珲城带回来的亲兵,虽然都是残缺之体,然战力之悍勇,绝对属当世头列。

连一个回合都没用,之前围殴打不还手的锦衣力士时气势滔天举世无敌的青皮和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就全都倒在了血湖里。

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巡城御史,面色惨白的站在那里,两股战战……

贾琮却没看他,而是对韩涛道:“我刚才见有人钻进富发赌档里去了,现在你总能带出来人了吧?”

韩涛沉声领命道:“卑职领命!”

正如他所言,他不是废物,只是不能在头顶没人扛着时,白白让兄弟们跟着抄家送了性命。

如今有了贾琮坐在马上顶天立地,他又怎还会继续废下去?

带领着之前五六个坚持的,和十来个跪着的锦衣校尉,韩涛煞气腾腾的冲进了富发赌坊。

没一会儿,就押着一众备受惊吓的人出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还有贾琮的熟人……

“贾琮,琮哥儿,是我啊!”

“贾……琮三叔!救救我啊!”

贾玕,贾菖。

贾族六房和七房的弟子,贾琮当年在族学中的同窗。

只是,从不以正眼相看……

贾琮却并未理会,他看着韩涛。

韩涛大声道:“禀大人,富发赌坊掌柜、荷官、伙计皆在此,另有一工部尚书府管事,此三女,其夫皆为富发赌坊设计而家破人亡,女人被逼为娼奴。另有账簿三册……”

贾琮颔首,面色平静,道:“带荷官出来。”

韩涛手一挥,两名力士将一中年鼠须者押出。

贾琮淡淡问道:“你们给这位御史大人给了多少银子,让他如此卖力为你们站台?”

此言一出,那巡城御史面色大变,若非地上的血湖就快淹到他,他一定大声反驳。

那中年荷官也变了脸色,犹豫了下,摇摇头道:“大人,小的不知啊……”

贾琮轻笑了声,道了两个字:“枭首。”

中年荷官闻言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何意,就见一面容可怖如鬼的亲兵持戈上前,环首刀手起刀落,荷官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脑袋就咕噜噜的滚落到地。

鲜血如红练般,自他断颈处喷射而出。

看到这一幕,富发赌场的人和贾玕、贾菖及那位巡城御史,差点没当场昏厥过去。

一个个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贾琮此刻平静的面容,在他们和诸镇抚司校尉力士眼中,也高大了无数倍。

却又听他道:“将掌柜带出。”

两名力士不用韩涛下令,就大声应道:“喏!”

然后气如虎狼般将一白发老头拖了出来。

贾琮再问道:“你们给了这位巡城御史多少银子?让他如此为你们站台……”

没等那掌柜的回应,贾琮又对韩涛道:“围攻锦衣亲军者,罪同谋逆。却不是只诛一人便能恕罪,记下之前那些人的名讳,抄其满门,阖家流放瑷珲城,与披甲人为奴。”

韩涛闻言,都倒吸了口冷气。

这是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啊……

不过他也知道,在南厢这块儿,随便仍一把斧子砸死三个人,都不会有一个人是枉死。

这里没做过恶的人,屈指可数。

因此他忙躬身领命。

那位老掌柜的闻言却彻底撑不住了,他年纪大了,真不怕去死,他死后,背后的东家会善待其家。

可若是连家人都不放过,再撑着还有什么意义?

老掌柜跪地磕头道:“回大人,富发赌坊每月给崔御史和五城兵马司各二百两纹银。”

“你……”

那位巡城御史闻言,身子都打起摆子来,尖声刺耳叫道:“你血口喷人!”

老掌柜却豁出去了,磕头道:“小的不敢胡说,每月送礼的数目时间账簿上都有记录。”

贾琮笑了笑,又问道:“那你们富发赌坊,每月给石守义多少银子?”

老掌柜的:“……”

他没说话,背后一年轻人却急了,大声道:“这位大人,可不要胡乱指派罪名。这富发赌坊和我家三公子有何相干?”

韩涛拱手道:“大人,这位就是石家管事,一直在富发赌场后宅住着,这三个妇人就是被弄来让他顽弄享用的。”

贾琮道:“可有苦主?”

韩涛回道:“俱在。”

贾琮笑了笑,无视那年轻管事色厉内荏的叫嚣,道:“都带回去吧,连同咱们这位为民请愿的御史大人……对了,石守义石三公子何在?”

韩涛闻言,眼皮子一跳,不过在贾琮冷眼看过来时,忙答道:“卑职听说,石公子正在平康坊烟雨楼中。”

见贾琮俊秀的眉尖轻轻一扬,韩涛忙又道:“大人,卑职听说,今儿是平康坊七十二家一年一度举办百花节,是为大乾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福的日子。都中各家有名望的子弟,都会于今日登场,吟诗作对,之后还要上报礼部,经付梓之后传播天下。您看,要不换个时候……”

贾琮奇道:“你一个镇抚司的镇抚使,还了解这些?”

韩涛老脸一红,有些惭愧道:“卑职汗颜,只因……只因卑职小女……”

“好了好了……”

知道些韩涛家事,贾琮拦住了韩涛自爆家底,道:“既然是为了天下社稷祈福的百花诗会,那咱们就更应该去了。有才的捧个才场,没才的捧个人场。咱们就去捧个人场罢……”

不再给韩涛劝说的机会,贾琮命道:“让人将这些人全部带回镇抚司,关入大牢。尽快让人取得供证,从烟雨楼回来时,我还要和人对峙呢。韩镇抚,这点事要是还办不妥。日后你怕也没机会再照顾你家那一双儿女了,明白了么?”

韩涛闻言登时一凛,忙单膝参拜,大声道:“卑职明白!”

回罢,又比先前更打起十二分精神,厉声道:“去到临近坊市,调三队锦衣力士来,抄家,拿人!再传百户向固、试百户陶圩,备齐刑狱,今日镇抚司再与大人丢脸,就悉数挥刀自尽吧!谁还想再当泥猪赖狗?”

之前去贾家请援兵的年轻力士,泪流满面的嘶吼道:“不想!愿为大人效死!”

“愿为大人效死!”

正士气高昂起,却又有两道破坏氛围的声音响起:

“琮哥儿,我们冤枉啊!我们就是来耍耍……”

“三叔,侄儿冤枉啊!”

贾玕、贾菖二人愈发被这疯狂的气势给惊住了,知道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赶紧哭声求饶道。

贾琮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问韩涛道:“适才他们可曾动手?”

韩涛犹豫起来,贾琮沉声喝道:“照实说!”

韩涛闻言大声道:“此二人虽未亲自动手,却在旁边指挥旁人动手!”

贾琮冷笑一声,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此二人虽为我之族亲,然围攻天子亲军之罪,却不在亲亲相隐之列。

我虽重亲族,却更重王法!

还不将此二混帐拿下,打入诏狱,再派人抄其家,流放满门!

我倒想要看看,自今日起,还有谁敢辱我锦衣!”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坐于御案后,看着手上的卷宗,眼眸眯起,面上无喜无怒。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小心翼翼的观摩着崇康帝的面色,却觉得这位主子愈发深不可测,根本看不出丝毫心中波澜。

他试着说道:“主子,新上任的这位锦衣指挥使,是不是胆子忒大了些?一口气杀了那么些人,还抓了位巡城御史,他这不是给主子惹麻烦么……”

“惹什么麻烦?”

崇康帝冷冷的瞥了眼,哼了声,道:“再惹麻烦,也比你寻的那起子废物强!”

上回阉党闹出了多大的乱子,史书上都不会错过,让崇康帝丢尽了颜面。

相比之下,现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人家所为,是在维护皇统尊严!

戴权心里也反应过来,登时满脸讪讪,心里又泛起酸来,道:“主子,可是他现在又往平康坊去了。那里……”

见崇康帝目光如刀般刺了过来,唬了他一跳,忙改口道:“奴婢的意思是,四皇子刘正现在那里,主持那百花节,为我大乾祈福风调雨顺,这贾琮看着不是个省心的,还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万一他……”

崇康帝闻言,眼神忽地变得幽深起来。

他今年五十三岁,所出五子,站住了三子。

二子刘仁勇武桀骜,白瞎了他的名字。

四子刘正儒雅好学,礼贤下士,朝野上下颇有贤王之名,备受推崇。

国朝虽还未立储君,但竟多有人以为皇四子必能克承大统。

呵呵……

五子刘升,顽劣淘气,妃母早丧,一直养在皇后膝下,颇得宠爱。

虽只此三子,但内中也并不太平。

崇康帝并非聋子瞎子,莫说皇二子和皇四子明争暗斗,连皇五子,都在其母族的挑唆下,渐渐不安分起来。

皇子间内斗并非坏事,但是却要有一个度。

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承嗣皇统之人选,并非他们哪个斗赢,哪个最得民心就是哪个。

在此之上,唯有圣心独.裁!

所以,崇康帝反倒希望,有人能给某些人提个醒……

见崇康帝不置可否,戴权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间,又想不出问题来,只能暂且顺其自然……

……

第二百六十三章 没法子……

皇城午门内,东南侧。

大乾内阁所在。

作为执掌天下大权的内阁,自有一套消息体系。

当南厢锁子胡同的“惨案”传至上书房时,没过一柱香的功夫,内阁便也得到了消息。

登时引发轩然大波!

宁则臣、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以及新晋的三位内阁大臣宋广先、娄成文、张云谷在得闻消息后,无不勃然大怒!

巡城御史虽只为七品小官,却隶属都察院,必是正经清白的科甲出身。

非二甲进士不得为之,清贵非常。

这等官员,内阁都无法置之于死地。

当初新旧两党打的正炽热时,宁则臣等新党魁首的裤子都快被那些隶属旧党一派的御史给扒光了。

最可恨的是,科道言官可以风闻言事,根本没影儿的事,也让他们造谣的漫天飞。

一时间宁则臣等人的形象,纵然是误国误民的李林甫杨国忠再生,都比之不过。

气的一众新党大员恨不得扒其皮嚼其骨,可那又能如何?

到头来他们执掌大权,一手遮天后,别说杀人了,连抓人入罪都不能。

谁敢以言入罪?最多流放出京,寻个地儿让他们依旧好端端的当外官去。

仅此而已。

刑不上大夫,这算是一种潜规则。

然而贾琮就敢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在没旨意的情况下,让锦衣亲军将一巡城御史押着游街,还直接下了诏狱。

这是要翻天啊!!

他以为,如今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武夫的天下么?

错!

当今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

凭借一次小战役,靠着祖宗余荫封了一个二等伯,就敢如此跋扈。

此人,当为天下贼也!

在内阁这样轻易都不会下结论做决定的地方,七个人中至少有四人,用唇枪舌剑将贾琮诛杀了千百回。

不过,这等大事最终还是要宁则臣来拍板……

两鬓霜白了许多的宁则臣,在经历过丧子之痛后,愈发清瘦也愈发内敛,城府极深,不动如山。

众人都明白,论对贾琮之恨意厌恶,无人能比得上这位……

想来这一回,这位内阁元辅,必将施雷霆手段,将那无知小儿打入十八层地狱。

当满朝大臣皆言可杀时,当朝野民声都言当杀时,他们就不信,谁还能护得住一个猖獗小儿!

宫里那位都不行……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原本面色震怒的宁则臣,这会儿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一样,开口所出之言,竟毫无关联:“台甫、广成、子孝,姑苏那边,新法依旧推不动么?一连换了三任知府,竟始终拿不下一大府来,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行?还有华亭、青浦、姚城几县,到底何时能行?这几地江南最富之州府,始终难行新法。其他各地本已推行下去的新法,转眼间又动摇观望起来……

诗云:行百里者半九十。绝不可掉以轻心,以为大势已成。如果此时松懈,新法之势,必将前功尽弃矣!”

台甫、广成、子孝为新晋内阁大臣三人的表字,听闻宁则臣之言,三人登时不再去思量如何杀贾琮了,纷纷面起难色。

他们新入内阁,又都曾做过南省总督,所以宁则臣便将剩余几地的新法推行交到他们手上,算是分润点余功给他们。

不然日后计算起大功时,他们面上太过难看。

只是,这三人宁愿不要这份“好心”……

宋广先为难道:“元辅,此数地,乃江南半数文华聚集所在,文人遍地大儒层出。都是名满天下誉满天下,门生旧交亦满天下的天下名士。几任知府、知州上任,都要以弟子甚至是徒孙之礼拜门。这……”

宁则臣声音清冷道:“他们不止是名士大儒,其族,亦是当地巨室,拥地千倾的豪右之族吧?”

宋广先闻言一滞,却难再开口。

新法推行,丈量田亩,均输法、青苗法,以新革旧,革的是何人?

便是这些当地巨室,豪右之命!

且不提丈量田亩,是掘根之行,就说那青苗法,就让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儒名士们吃不消。

这些名士们锦衣玉食,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却又都不事生产。

除却田地里刨那点食外,最大的进项,就来自放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

后世除却丧心病狂的网贷外,正常贷款年息甚至不足一成,譬如百姓从银行中借款一万,年终还款利息不超过一千。

然而在这个时代,年息不翻上一番的民间借贷,简直都算得上是菩萨心肠。

翻一番,利上滚利,翻两三番都是常有的事。

百姓因此而背上子孙债,一辈子还不清就让儿孙来还,最终还成巨室家的奴仆佃户,家财与人俱归大族。

正是靠着这种手段,那些名士们才能每日逍遥度日,观风赏月,写下名传四方的道德文章,诗词歌赋。

而不虞生计之忧。

但是青苗法这等官府借贷,却以五成的“极低”息钱,将他们除却田地外最大的财源给斩断。

虽还远不如后世的一成,可在这个时候,却真真是满天下寻不出第二例的良心价钱了。

百姓有此选择,怎还会选巨室的印子钱?

所以,新法一行,巨室日渐囊中羞涩……

断人财路更胜杀人父母,这等新法,怎能不招天下名士的恨意?怎能不让道德文章名重一时的大儒们抨击?

若都如此,他们还拿什么风花雪月,书写文章?

宁则臣带着一众新党,是以极强之势,以其前三十年养天下之重望,强力甚至蛮力推行着新法。

他能这样“蛮干”,可宋广先三人,身份并非属新党之列的新任阁臣,却不愿这样蛮干。

尽管他们是在江南省份推行新法得力,而被提任中枢的。

只是他们当初所在的省份,阻力远没眼下这数地的阻力大,一省都不如一个松江县的名士多。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宋广先三人明白,若他们三人强行为之,这个阁臣之位,根本连坐热都不能,就得在朝野声讨之中退位让贤。

可若不推行,又过不了宁则臣这一关。

这位让天下人爱之深恨更深的元辅,手段老辣之极,以阳谋之姿,将闯入他地盘的三个新人,调理的欲仙欲死。

三个新手别说和他过招了,连自保都艰难……

好在眼见三人面色难看却都沉默不言,宁则臣没有逼迫过甚,只言道:“台甫、子孝,你们三人还是再去用用心思,好生催促一番罢。”

三人正尴尬的要命,几无地自处,闻此言忙领命而去。

再不言杀某跋扈小儿了……

不过他们不言,吴琦川等人也要言。

只是没等他们开口,宁则臣就淡淡道:“南厢之事你们就不要再多说了,此事暂且没法子的,不过我心中已有计较,放心罢。”

没法子?

林清河拧起眉头,有些不信。

这等事,堂堂内阁元辅说没法子?

见他们如此,宁则臣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道:“你们就不想一想,在那样的处境下,还能赢得孝名远播之人,怎会如此之蠢?此子虽年幼,但对借势之能,几达炉火纯青之境。清河,你们仔细想想,陛下为何推这样一小辈出任锦衣亲军指挥使?

是果真对这一天子亲军破罐子破摔,选择放任自流么?

糊涂!!”

这饱含怒气的高声斥骂,将林清河三人给骂懵了。

不是如此,还能是怎样?

自十三年前那场大变后,锦衣亲军至今都还藏在阴暗地里舔舐深可入骨的伤口。

虽然底层力士校尉渐渐补齐,却也只是添了些吃饭的饭桶罢。

上头百户官缺一批,四大千户更是一个都没有。

当年大变之后,残存的那个千户,第二年又让贞元勋臣撞见后随手杀了,尸体弃于路边,无人认领……

这样的局面,别说是一个黄口小儿,换做他们出面,都未必能打开局面。

那小儿又能如何?

宁则臣简直冷笑:“又能如何?今日他之所为,你们没看到么?还问又能如何……我告诉你们,只此一举,他不止立威,更会简在帝心!他虽因此得罪了文官,得罪了咱们新党,甚至说不定还会得罪四皇子,可是你们看着吧,哪个又能动他分毫!

‘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奉天罚罪,以固皇统’,只这四言,你们凭什么动他?

凭什么?

记住了,本朝非前宋,不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之朝。

若非如此,你们以为新法能推行的下去?哼!”

……

古今名重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长安东区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

因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用后世的说法,地方各方镇的“驻京办事处”叫做进奏院。

崇仁坊内才有进奏院二十五个,而平康坊内,就有十五个。

驻京办的官员为穷酸京官们提供一条龙服务,忒便利……

所以,平康坊内放眼望去,不是白衣宽袖的士子,就是身着员外服掩护的官员,要不就是富家公子贵门衙内。

还有就是龟公小厮跑堂们。

年复一年,人来人往,穿梭不息……

唯独,在平康坊内,这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军卒,更未见过锦衣力士。

贱役焉能入“贵地”?

寻常兵卒想入内,平康坊大门处的坊正都会带人阻拦下。

然而今日,当二十锦衣缇骑并二十面容骇人的兵卒,护着一年轻士子不疾不徐的进入平康坊时,大门口处的坊正只被一亲兵用独眼看了眼,就浑身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行四十一骑,堂而皇之的进入坊中……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因公而来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人孟郊在科举中试后,写下了这首《登科后》,道尽了千古盛唐之风流韵诗和骚气。

一个士子,在金榜题名后,迫不及待,立刻马不停蹄,一日……看尽长安花。

而看花之地,便是在平康坊。

尽管几经战火后,当年盛唐的平康坊早已埋在青史余烬中。

然而,自新朝初立时便有人谏言:若无平康坊,怎能和盛唐比肩?

百余年来,终使风流再现。

雕梁画栋,朱楼深宅。

三十六家云阁,繁华似锦。

七十二处绣楼,处处添香。

有五陵少年,白衣足风流,骑马倚斜桥,引来满楼红袖招。

似千载之前,有李太白脱靴唱云裳,有乐天挥泪,叹万古长恨。

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繁华富贵之地,留下了多少风流文华,也留下了多少悲欢离苦……

只凭这历史余韵,哪怕只是承续之韵,也足以让世人对此地产生足够的敬畏。

更别提能在此处设一云楼者,皆非富即贵。

逍遥快活天经地义,但若想寻是非,却是来错了地方。

谁能知道,在此处不知哪座楼里,坐着只着一身员外服与人闲谈话酒的老人,其实是六部高官?

谁又能知道,在平康坊哪座香闺锦被中,裹着哪家王府世子……

纵然是名满天下德望高隆的牖民先生和松禅公,亦曾在此与名家对弈,听媚娘抚琴。

所以,就算韩涛不在贾琮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平康坊这处销金窟的骇人背景,贾琮也未曾想过,要用这百十亲兵血趟一遍。

做孤臣都不是这样做的,那不叫孤臣,那叫智障。

南厢锁子胡同那处烂泥坑,和这处“火坑”,到底是两回事。

因此,贾琮的面上又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若非身边的亲兵着实骇人,一路上路过的云楼窗边眺望的姑娘们,少不得招呼这样俊俏的小郎君。

平康坊,烟雨楼。

即使在坊内七十二家名声鼎盛的青楼中,烟雨楼也能排名前三甲。

除却楼中清倌人才貌双绝,花魁李九娘艳绝天下外,烟雨楼的壕,也是极重要的一个因素。

煌煌九重烟雨楼,颇有气冲凌霄之势。

整个平康坊内,亦数此楼最高。

烟雨楼花魁李九娘便居住在第九层处,或抚琴或吟唱,俯视着平康坊内的千百妓人。

骑于马上,贾琮仰头望着这座青楼,心里有些震撼。

虽然这座如能观云海烟雨的高楼,远比不上皇宫中三大殿来的震撼。

可一座青楼,就能以九为数,还能如此气派堂皇,贾琮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无论如何,可见此楼背后的背景,有多深不可测……

此时,烟雨楼前的街道前停满了车马骡轿。

又有不知多少身着儒衫的士子们,挤在烟雨楼门楼前,只为一观百花榜佳作。

今日能上烟雨楼者虽然不少,但更多的,却只能在外等候。

且能入百花节的妓者,亦是极其有限。

然而越是层次低的妓者,越不能落伍潮流。

她们需要第一时间得到最新最流行的诗词进行弹唱,若是落后,就会卖不出好价钱,不再为士子所喜,逐渐成为贩夫走卒的顽物……

因此,若能第一时间与她们送去新词者,不仅能不付资财的当一宿入幕之宾,说不得还能倒得些钱财。

这等好事,怎会不被还未入仕而囊中羞涩的士子们所喜?

故而烟雨楼外,众多书生们拥挤成潮,期待着百花榜贴出,谁也不肯落后。

若不是贾琮身边跟着二十骑“恶鬼”般的亲兵,他根本无法近前……

不过,贾琮的道路在烟雨楼门楼前,到底被一众豪奴所止。

这些豪奴,未必是烟雨楼的门丁。

因为他们的衣裳显然不是一家……

“敢问这位公子是哪家贵人?”

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惊疑不定的在贾琮身边的亲兵身上打了个转,又扫了眼另一边的锦衣亲军后,看着正中的贾琮恭声问道。

不止此人好奇,连被强行分开人群,让出位置,敢怒不敢言的一众士子都盯着贾琮。

贾琮呵呵笑了声,看了眼周围众人,拱手道:“在下贾琮,因身负公干,不得已为之,望诸位见谅。”

“哄!”

一片哗然!

贾琮归京不过二日,或许京城上流中都有耳闻,可寻常书生们哪里得知?

虽然贾琮离京已过一载,可士林之中,他的名声何曾衰弱过半分?

原本敢怒不敢言的一众书生们,此刻纷纷面带惊喜,眼神激动道:“不想竟是贾四言当面!之前曾闻先生因尽孝悌之义,不得不投笔从戎,远赴北地蛮荒之地征伐。学生等还为之扼腕叹息,为先生担忧!万幸今日得见先生归,受吾等一拜!”

说罢,一众数百书生或主动或被动的拜下。

贾琮忙下马还礼道:“贾琮年幼学浅,安敢得先生之名?诸位仁兄实在高抬了,不敢当,不敢当!”

“吾辈儒生,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当初吾等每每学而自苦烦恼,乃至茫然不知前路时,何等苦闷?多少儒生因熬不过这一关,弃学成庸。直到先生发此振聋发聩之学道四言,让吾等再不有迷茫之苦。”

“连兰台寺御史大夫杨养正公,都赞先生‘稚子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有志不在年高,先生如何当不起?”

更重要的是,能言儒生之德者,必是自己人!

贾琮正色道:“吾又有何德何能,可出此四言?贾琮数次释之,此四言乃小子取恩师松禅公及牖民先生教诲所得,安敢窃为己有?琮与诸位仁兄一般,不过寻常少年,并非妖孽也!”

“哈哈哈!”

这番自嘲引起一阵哄笑,也瞬间拉近了众人的距离。

还好,到底让众人去了“先生”之称。

这把火,贾琮目前还受不起……

又有人高声道:“清臣公子太过谦逊了,吾等才薄,却是写不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否则,也不必挤在这里了。不过清臣公子必然能进楼,若是连公子都进不得烟雨楼,吾等也不屑在此守着了。”

“极是极是!”

本就在楼下等的心焦的诸士子们,纷纷鼓噪起来。

这会儿,楼内早有人听到动静,与管事的去禀报。

只是想要破例请一没带请柬之人入内,寻常人哪里做得了主,只能上九楼。

贵人们上九楼有“升阁”可乘,仆人们却只能靠脚来爬楼,因而一时间竟没人出来缓场。

贾琮却也不急,听诸多士子们或吹捧或埋怨。

忽地,一士子大声言道:“清臣公子,去岁一载公子因孝悌之义,弃笔投戎,万里赴戎机,吾等心中实在憾然。然又心存侥幸,古有王少伯、高仲武,皆为边塞诗大家。不知公子去岁可有所得?”

王少伯即王昌龄,高仲武便高适,二者以边塞诗著称。

贾琮见烟雨楼内依旧无人出来,想了想,笑道:“在下只入军中一载,自身并无什么体会。但却有幸与奉天老将军赵浩固成为忘年交,几番长谈后,心有所感,又因老将军颇通文墨,相请诗词一首,不好推却,便书一阙《江城子》,赠与老将军。诸位仁兄若不嫌,在下便诵背一番,请诸位指点。”

“好!”

数百人之叫好声轰然作响,直冲云霄。

又瞬间寂静,侧耳聆听。

贾琮朗声道:“《江城子·赠奉天将军赵浩固》。”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好!!”

又一阵比方才叫好声更热烈的喧嚣喝彩声,冲天而起。

这何止是一阙词,分明就是一副不老廉颇将军画!

自此之后,奉天将军赵浩固当如汉时李广、唐时哥舒一般,为世人所传颂。

这时,外面比烟雨楼内更热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高层”。

三名衣着儒衫的年轻士子被烟雨楼奴仆们簇拥而出,尚未出门便遥遥拱手见礼道:“哎呀呀!万不想清臣公子近日能从瑷珲归来,实在是不得一点消息,吾等失职,吾等失职!半月前我还在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之贾三首不至,此届百花会有名无实也!万幸今日无憾矣!”

“在下李珣李朝宗……”

“在下吴谦吴受之……”

“在下方鸿方密之……”

“见过清臣公子!”

这一刻,方见贾琮于士林之中的地位。

此三人与张贞张定生,被长安士林称之为长安四公子,端的炙手可热。

周围士子们见这三个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如此恭敬,却并不奇怪。

因为文人,终究还是要以文说话。

更何况贾琮师从松禅公,又备受天下师牖民先生喜爱,这等出身和师承,再加上其天赋奇才,谁人能不敬,谁人敢不敬?

文人相轻“文无第一”是没错,可那是在彼此实力相仿,所差不多时才会如此。

然而以贾琮自“出道”至今日所作之文,大乾开国百年,敢言胜之者,又有几人?

纵然当下有人敢自言胜之,也都是不要面皮,无自知之明者。

但凡有稍微要脸的,都当甘拜下风。

所以,贾琮合该受此推崇,理所当然之势。

不过贾琮却不会以此而自得,他不卑不亢的还礼道:“实不敢当诸位兄台之赞……贾琮日前自黑辽而归,今日却是因公而来,做了恶客,皆为琮之失礼也。”

此言一出,众人才猛然想起,贾琮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些恶鬼罗刹般的悍卒,和下贱的番子。

因公而来?

因何公而来?

……

第二百六十五章 贤王

李珣三人出了门楼后,只看了眼贾琮身后的亲兵,就纷纷变了脸色。

李珣面色不自然的笑了笑,看向面色淡然带着微笑的贾琮,拱手道:“清臣兄,不知你这是……”

贾琮未答,而是笑问道:“朝宗兄,不知大司空石部堂三子石守义石公子,可在楼上?”

李珣等人闻言面色纷纷一变,犹豫了下,还是点头道:“正在楼上。”

贾琮呵呵一笑,道:“极好。那在下可能进楼?”

李珣闻言苦笑道:“若是方才,在下自然求之不得,可现下……”说着,李珣躬身道:“还请清臣公子明言,到底所为何等公事,而后在下还要上楼禀报过贵人后,才能决议,是否让公子入内。百花节是荟萃文华之气,为大乾国运祈福,还望公子体谅。”

从“清臣兄”又变回“清臣公子”,距离疏远矣。

贾琮闻言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掌许大小的玄色铁牌来,上刻二字:

锦衣!

见此铁牌,李珣等人都变了脸色,就听贾琮道:“朝宗兄,在下不日前以军功得袭二等伯之爵,为陛下执掌天下锦衣。

锦衣行事,只向陛下承奏负责,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法司不得过问,亦无权过问。

正是因为在下知道,今日乃百花节,故而以礼而入。

却不需哪个准许……”

见李珣等人面色难看,贾琮笑了笑,道:“不过本座亦不愿为难朝宗兄,汝可上楼禀报,就说锦衣指挥使在楼下候着,一盏茶功夫后,上楼请石守义石公子回衙问话。”

李珣闻言,面色稍缓,其身旁吴谦忍不住道:“清臣公子,你何等清白之人,师从松禅公与牖民先生,怎会自甘堕落,接任这等职位?”

锦衣亲军,说好听些,是天子亲军。

说难听点,便是天子鹰犬。

素为士林所嫌恶。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道:“天子所命,琮岂能不尊?”

吴谦有些不服,想说难道不能抗旨吗?

古往今来,白衣傲王侯者,数不胜数,何等气节?

不过没等他再开口,李珣就插言道:“我等可体谅清臣公子的难处,只是……大人,可否言明石公子所犯何事?可有天子旨意?”

贾琮呵呵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想了想,面上浮过一抹迟疑后,叹道:“也罢,只此一回,下不为例。锦衣亲军办案,除却天子之外,其余之人闻之便是大罪。只某不愿让诸位仁兄对吾等产生误会,以为我等锦衣,是是非不明之辈。”

说着,他将石守义如何为前户部侍郎之子李文德出气,及与李文德之妹曾有婚约之事说出。

又将富发赌坊及世翰堂之事说出。

条理清晰,言辞简明。

最后,贾琮拱手道:“林星严者,小民也。然其有高洁之志,纵然前番被辱,亦不恨此世道不公。世翰堂每三月,便将所得利润汇总,悉数送往曲阜衍圣公府,助牖民先生襄助天下寒门童子进学。此等品性,纵是吾师松禅公,都称赞不已。

却不想今有司空之子,强行霸之,更辱打星严,驱散星严怜之说书人。

可耻,可恨!

又有富发赌坊,害民无数,设局坑害百姓,待其家破人亡,逼其卖妻卖女。

石守义派石家一管事入驻富发赌坊后院,便强行奸淫了三位良家女眷。

本座得南厢锦衣上报,不敢耽搁分毫,派镇抚使镇抚司带力士前去查探,竟让巡城御史带五城兵马司兵卒及数十富发赌坊内的打手青皮围攻,死伤十数人。

敢问诸位饱读圣贤书之贤兄,这等大案,本座可能忍否?

石守义,当抓不当抓?”

不管这些士子平日里行径如何,但在对旁人之事上,自有一颗求公道之心。

听闻高官之子石守义如此恶行,令人发指,焉有不怒者?

群情激荡下,更有人高呼要簇拥贾琮强入烟雨楼,捉拿贼子石守义。

看到这一幕,李珣并后面烟雨楼的仆役们脸色瞬间惨白。

真要发生这一幕,事态势必会失控。

当秩序遭到了毁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还好,贾琮只给亲兵队正郭郧一个眼神,郭郧回首一个手势,二十亲兵同时拔刀,群情激昂之烈气,瞬间被压下。

贾琮心中哂然,面上却正色道:“诸位仁兄之好意,贾琮心领之。诸位兄台之义愤,可见诸圣子弟,公道自在人心。只是国有国法,石守义犯此大罪,自有我锦衣罚之。在下腆为锦衣指挥,受命于天子,亦有力罚之。诸位圣贤子弟,只需掠阵观之即可。”

众人闻之有理,再看如鬼厉凶煞般的亲兵,竟不再惧之,反而生出信心来。

也有人艳羡贾琮大权在手,又能指使这等悍勇的兵甲之士,真正允文允武。

楼外的士子们大感过瘾尽兴,可李珣、吴谦、方鸿三人却是如坐针毡。

都不是寒门出身,对于贾琮所言之罪状,他们三人心中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能说石守义棋差一筹,没算到贾琮能回来。

如果贾琮没回来,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事。

也只有衍圣公那边复杂些,但也不是没法解决。

可现在……

不过没等三人多想,身后就传来一道阴柔的声音:“四皇子有谕令:请清臣公子上楼……只他一人。”

门楼前众人看去,只见一着奴仆服的无须中年男子,微微躬身笑道。

显然,这是一内侍。

李珣等人闻言松了口气,总算将干系推了出去,又看向贾琮。

只一人,却不知敢不敢上?

贾琮闻言,却是呵呵一笑,想了想,道:“也罢。四皇子之言,并无不可之处。”

他回头对韩涛、郭郧等人道:“且在此暂等稍许,我去去就来。”

……

烟雨楼外之事,早就传至楼内。

因此自贾琮入内,绕过玄关后,烟雨楼一楼大厅内,无数双眼神瞬间瞧了过来。

若是贾琮还只是那个清臣公子,此刻必然群情亢然,无论是士子还是妓者,不说顶礼膜拜,亦当诚心见礼。

但是……

此刻贾琮已非当日贾琮,他现在是执掌天下锦衣的锦衣指挥使。

入楼来,是为了拿人。

不管他的目的如何,今日百花节,风头已散。

这让为了博出位花费了巨大代价才能入内的诸人们,心里如何好受?

再多的崇拜欣赏,终还是敌不过一个利字。

贾琮却对各色目光恍若为觉,自一楼起,层层而上。

贵人们可乘“升阁”,以人力驱使,直上九重高楼。

贾琮这个不速之客,却只能步步而上。

好在,他并非弱不禁风的书生,未曾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让一些人失望了……

在其不疾不徐中直上九楼时,无数人目睹了当初声势无两的清臣公子的风采。

只这淡然气度,就不负盛名。

终至第九层……

帷帐重重,锦绣如烟。

又有巨大“雨帘”自窗前淅沥而落……

论享受,后世之人真未必比得过古人。

虽无空调,可那一座座晶莹小巧的冰山,却让此间清凉爽利。

微微的凉意刺着肌肤,舒适宜人。

贾琮的目光不见丝毫拘束,将九楼风光收入眼下后,又与楼中那十余双男女一一对视过去。

果有倾城色。

有人对他好奇,有人对他敬重,有人对他漠然,有人对他憎恨……

及至中间那位身着蟒龙袍的年轻男子,贾琮与其温润的眼神相对后,二人都谦和的笑了笑。

贾琮躬身礼道:“锦衣亲军指挥使,见过四殿下。”

此身着石青色五爪金龙四团蟒袍者,便为当今天子四子刘正。

此子素有礼贤下士、儒雅贤明之称。

乃朝野公认之贤王。

尽管,他还并未开府封王……

刘正面上丝毫不见皇子高高在上的贵气,反而似老友一般,看着贾琮嗔怪道:“清臣啊清臣,今日终得见你庐山真面目也。吾往你府上下请柬不下十封了吧?却一次都未能如愿。却不想,此次吾未请你,你倒自己来了,可见咱们缘分之深也!哈哈哈!”

与刘正同席而坐的一倾国色女子,正是烟雨楼之花魁大家李九娘,她面容精致而大气,眸眼如玉,看着贾琮称叹道:“贱妾久闻公子大名,亦曾下拜帖求见,只恨无缘。再不想今日得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其幸也。”

李九娘声音极为动听,声如沁玉。

再加上那双极美的眸眼中的钦慕之色,当得起国色天香之魅。

贾琮微微躬身颔首道:“非贾琮自命清高,行事矫情。实因家父母皆身体有恙,又因琮不自量力,志于秋闱,因而辜负了四殿下与姑娘之美意,琮之过也。”

气氛愈发缓和起来,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刘正邀请道:“且莫站着说话了,快快,安排上座,就在吾旁!若无清臣,吾等安敢言诗?”

众人又笑,有侍者在刘正长几之侧,新置一几一席。

又有酒菜佳肴布上。

刘正笑道:“清臣先入席,待果腹之后,吾等要见佳作!”

贾琮却始终未动,他看着刘正,轻声笑道:“蒙殿下厚爱,琮不胜感激。陋作倒是有一首,只是今日琮因公干而来,却是不能入座了。”

刘正闻言,面上谦逊温润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贾琮正色道:“清臣啊,今日百花节,我等汇聚文华为大乾祈福,是件盛事。不管你与丰明有何误会,下去再谈如何?”

贾琮笑了笑,道:“殿下所言有理,在下正是请石三公子下去谈。”

一直没吭声但却用目光“谋杀”贾琮的一年轻男子,终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你这狗番子,你以为你是什么阿物?也配请我去谈?”

对其歇斯底里之丑状,众人都微微皱起眉来。

贾琮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石守义,如果你现在主动与我回镇抚司衙门,交代罪状,那么此事,便只是你一人所为。

与令尊无关,与石家也无关。

如果你现在始终抗拒,我便只能将目前所掌控之罪证,悉数上奏天子,请求圣裁。

霸占世翰堂和掌管南厢富发赌坊的人,都是你石家的人。

到那时,不管令尊司空大人是否知你行事,必罪责难逃。

本座可以给你保证,石家,绝不会还是现在的石家……

去与不去,你自行思量罢。”

说罢,贾琮与面沉如水的皇四子刘正躬身一礼,又与李九娘等人微微颔首后,转身而去。

身姿飘逸,背影潇洒。

唯有石守义一张脸,惨白如鬼。

虽屈辱悲愤万分,可他终究不敢再坐下去了。

憔悴乞求的与刘正一礼,却见刘正只是低头看着面前长几,并无反应。

石守义惨笑一声后,踉跄而走。

正这时,却听刘正出声唤道:“等等!”

刚行至楼梯口的贾琮,与石守义同时顿脚回首。

贾琮目光讶然,眉尖轻挑。

石守义则面色狂喜,目光放光。

然却见刘正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他不存在般,越过他看向楼梯口的贾琮,温声笑道:“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不能凭白走一遭。不留下一首好诗词,焉能放你离去?”

听闻此言,贾琮瞳孔猛然收缩,心中恍若被毒蛇盯上。

只有隐忍之人,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可怕……

不过事已至此,也无他法,贾琮果断一笑,躬身礼道:“敢不从命!”

说罢,在众目睽睽中,折身回到为他预备的桌几上,提笔蘸墨,挥毫一气书就。

……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天子剑

皇四子刘正,能得朝野称赞其贤,自然非是只会做作之辈。

今日他数番礼贤下士,招揽贾琮而不得,更让贾琮当其面,威胁麾下一人去投案。

若无动作,其贤名必然受损。

故而在最后之时,刘正开口命贾琮留作。

贾琮不管心中喜与不喜,都不能拒绝。

否则,便是太过狂傲,不尊皇子,自寻死路也。

此为扳回锋头之一。

待贾琮诗词落成,刘正与之点评。

或褒或贬,即使是褒多于贬,亦尽掌主动。

若成佳作,对外亦可留刘成之名。

若非佳作,以宽厚待之,明褒暗贬,更可寻回一城。

此为扳回锋头之二。

然而无论如何,今日贾琮所为,都恶了这位四皇子殿下。

若他此刻写就一首歌功颂德之词,或能挽救一二。

否则,哪怕他写一首风花雪月之佳作,亦为人所轻。

更何况,此刻以他的身份,又是以公干而来,怎好写风月?

可写歌功颂德,又能成何佳作?

即使成了,也只是为今日四皇子所主持之百花节增光添彩。

又有屈膝“投靠”之疑……

可见,贤王之名,实非浪得虚名。

明眼人心中感叹,继而就见贾琮搁笔。

有侍者接过纸笺,正要呈给刘正。

却被一旁伸出的一只纤纤素手接过……

李九娘对刘正歉意笑道:“殿下,贱妾素来爱煞清臣词,今日恕奴僭越,先赏为快。”

刘正自然极有风度,微微颔首微笑道:“自无不可。”

李九娘谢罢,又对贾琮笑着点点头后,方将目光落在手中纸笺上,只扫了眼,面色就微微一变……

此时有其她名妓笑道:“九娘姐姐也别收着自己瞧,不如当回宣读官儿,诵出来让我等也现赏一回清臣词。”

刘正见李九娘面色有异,心中也起疑,笑道:“九娘不妨诵出,看看清臣又出何等惊世之词?”

李九娘抬头看了眼正在风轻云淡净手的贾琮,目光隐隐复杂,而后她缓缓颔首,轻启朱唇,诵道:

“秋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五绝一出,烟雨九楼一片静谧。

刘正面色瞬间阴沉如水!

若单将此作放入百花节,可谓格格不入。

可放置方才的微妙氛围中,却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刘正的脸上。

他实想不通,竖子怎么敢?!

却见贾琮净罢手后起身,面上带着微笑,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般,淡然如故,再度与众人拱手作别道:“陋作不堪入目,贻笑大方之家,请诸位海涵,在下告辞!”

说罢,不再羁留,转身离去。

满堂人看着其逸然背影,恍惚间,有人似见太白复生,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也有人震惊其胆大跋扈,暗叹其埋下灭门祸根。

而石守义则彻底失去了希望,再不敢怀疑贾琮方才之言,亦步亦趋垂头丧气的离开。

连四皇子的面子都敢当面打回去,他石家又算什么……

……

“大人!!”

见贾琮身后跟着石守义而下,韩涛惊喜过望,上前拜罢便急声道:“大人,方才向固遣人来报,一切供词皆已获得。那巡城御史只看了眼刑具,就……”

贾琮莫名的看了韩涛一眼,没有说话。

韩涛登时醒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亏他还是个老锦衣,一时间臊的满面愧红。

贾琮没有理会太多,道:“带石三公子回去,尽快问清勾当再来回我。”

“喏!”

韩涛应下后,见贾琮没有再与外面那些士子多言,径自走向马匹,便忙跟了上去。

众人见贾琮面色淡然,却隐隐拒人于外,又有悍勇亲兵护从,也不敢靠前。

贾琮翻身上马后,方面浮微笑,还是没有多言,只与众人一拱手后,在亲兵和锦衣力士的护随下,离了这九重烟雨楼,出了平康坊。

……

入夜时分。

午门东南,皇城内阁。

宁则臣看着手中的纸笺,面色隐隐微妙。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何等桀骜狂妄!

却又力透胸臆,直指脊梁。

凛然风骨,可另鬼神变色。

刚韧之坚,气势之壮,世间几人可敌?

可杀,不可辱也!

生性从来刚烈的宁则臣,这一时对此子产生了浓浓的认同感。

尽管,其有一子,亡于人手。

一旁处,次辅林清河看着宁则臣眼中激赞的神色,不由有些无语。

他道:“元辅,此子所行,实在有些……偏激了。”

“偏激?”

宁则臣眸眼未转,还是盯着纸笺上的那首五绝,冷笑道:“大丈夫行事,宁可过犹不及,焉能畏首畏尾?”

林清河苦笑一声,道:“纵然他为天子亲军头目,需要做一个孤臣,可是……皇四子乃……”

“源吉,此事非人臣所能言。”

宁则臣打断了林清河之言,又道:“你们要做些准备了,明日朝会,必有人攻讦此子。”

吴琦川奇道:“元辅,我等做什么准备?难不成还要护着那猖狂小儿?”

宁则臣面色木然,仰头望天。

正这时,就见一侍者悄然而来,躬身通秉道:“禀相公,内史省起居舍人命奴婢通告诸位相公,陛下于仁智殿内接见了新任锦衣亲军指挥使,并赐天子剑以示嘉赞。”

吴琦川:“……”

林清河:“……”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宁则臣哪里是让他们护那小子,何其荒谬,是让他们护着那些不明真相的御史而已。

……

皇城武成阁西,仁智殿。

贾琮自平康坊出,便递了牌子,入宫觐见。

锦衣亲军指挥使,是少数几个能直入皇城,递牌求见的大员。

寻常六部尚书,都不能“越级上访”。

将今日之事,乃至起因都说了遍,甚至连私心都未隐瞒,贾琮得到了崇康帝之嘉赞。

当其说出“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而非皇子亲军”时,连戴权都能明显发现,崇康帝心中之喜悦。

坦然、果敢、直率、干练,还有最重要的忠诚。

有此五样,想让人不喜欢都难。

崇康帝看着面色恭敬而又淡然的贾琮,若有所思道:“看来纵然出身贵门,儿时多些磨砺也是好事。没有当初那些苦楚,也磨砺不出你这把锋利刚硬的宝剑来。”话音一转,又问道:“贾琮,你说说看,石守义一案,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贾琮闻言,想了想,摇头道:“陛下,臣不知。”

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道:“是不知,还是不敢?”

贾琮摇头道:“当真不知,臣人都抓了,并不曾有何不敢。石守义触犯国法,该抓就抓,而后按律行事,若当杀就杀……至于接下来,是不是抓工部尚书石川……臣确实不知。”

崇康帝闻言,以他的城府,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本意只是想问贾琮该怎么处置石守义,连他也只准备着狠狠敲打一番石川,震慑新党。

结果贾琮所谓的不知,却是不知该不该抓石川……

真要让贾琮带着锦衣亲军抓了工部尚书,朝廷上非造反不可。

这些年,工部大权大半都在石川手中,此臣行事干练有方,勤于国事。

长江、黄河近十年来纵然遭遇洪峰,亦少有决堤之事,石川功不可没。

于水利一道,朝野称赞。

岂能因为其子混帐就抓了这样一个功臣?

到底还是年轻啊……

崇康帝想了想,决定还是限制一下这个少年臣子,他道:“自今日起,五品及以下官员,锦衣亲军可先拿后奏。以上的,还是要呈上来朕看过再议。”

贾琮领命道:“臣遵旨!”

崇康帝又觉得贾琮才刚为锦衣亲军立威,现在他却加上一层笼口,有些不大合适,思量稍许便道:“朕赐你天子剑,真至重要时刻,三品以下,你可先斩后奏。但要记住,绝不可轻易使用,不要自误!”

此言一出,连戴权眼睛都红了。

虽然有后一句警告,可……

可这也太过了罢?

原本只是象征性的一把剑,只示贵重。

现在却加成了一层“如朕亲临”的圣意,还可先斩后奏!

往后这娃娃岂不是更招惹不得了?

他这个大明宫总管太监才不过区区六品啊……

贾琮亦是明白人,跪旨谢恩,道:“臣明白,臣并非嗜杀之人。”

崇康帝呵呵了声,道:“到底是上过战场,见过尸山血海的,以亲兵屠杀青皮,换个二品大员也没这个胆子……”

不过他本非心慈手软之人,因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能用些青皮无赖的人头,竟快重竖锦衣之威,崇康帝再满意不过了。

如今形势越来越激荡,换个人都未必有贾琮这般胆量。

有这般胆量者,背后又无这种底蕴。

总之,今日之事崇康帝极欣慰。

忽地,他眯起眸眼,又问道:“今日你驳了刘正的脸面,与他划乌江而隔,嗯……你就不怕他日后寻你算账?要知道,人家可是朝野称赞的贤王,但是贤王也会记仇。”

贾琮想了想,没有拿吾皇千秋万寿来敷衍,认真道:“陛下,臣若只是荣国府的二等伯,四皇子如此厚爱,臣自然感激不尽。但臣还是锦衣亲军的指挥使,锦衣亲军为天子亲军,陛下耳目……臣以为,一双耳目,只能是一人的,不能为两人所有,即使是父子也不成。至于四皇子会不会记仇……臣想四皇子虚怀若谷礼贤下士,想来会明白臣之苦衷。”

“哈哈哈!”

崇康帝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笑声,但这已经十分难得了,让一旁的大明宫内相戴权愈发眼热。

他明白,他这主子是极喜欢这等说辞。

只是他又想不明白,贾琮不是读书人么?不是牖民先生和松禅公的弟子么?

怎会说出这样揣摩圣心的话来……

就听崇康帝又沉声道:“好生去做事,尽快将锦衣亲军重新拉起来,多寻些当年未被杀尽的老人,朕料想他们一定还有残余。

现今镇抚司都是韩涛那种只会自保的废物,难成大事!

总之,要先将四个千户支起来。

你好生做事,朕自能保你无后顾之忧。”

贾琮躬身应道:“微臣,遵旨!”

看着身量笔直,大步离去的贾琮,崇康帝深邃清冷的眼中,缓缓浮现出一抹欣赏之色。

果然是个能用之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锦衣指挥使,就当有这等大气魄!只此一绝,其志便超过凡夫俗子无数。

崇康帝很想看到,贞元勋臣们看到这一五绝后,会是何等反应……

他赐贾琮天子剑,又岂是为了点微末小功?

只是为了让贾琮能够自保罢。

在大事为决前,他还不想见贾琮枉死……

……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发落

怀抱天子剑,贾琮出了皇城。

汇聚二十骑如枯木般候在含光门外的亲兵,一行人无话,往西城居德坊打马而去。

今日一行,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处处危机。

于无声处藏惊雷,刀光剑影……

郭郧等亲兵无不暗自心惊,不敢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护送贾琮回府。

好在,一路无事。

……

“三弟可算回来了!”

队伍刚至东府门前,在荣府帮着管家的贾珩未等马停稳,就急急迎了上来,一迭声道:“快快快,老太太那边都闹翻天了,一直等着三弟呢,好些族内老人都来了,三弟也是,都是亲族,怎好就下此狠手?”

贾琮坐于马上,目光清冷的看着犹在扮演憨厚老好人的贾珩。

这般目光,登时让贾珩吃不住了,目光闪烁起来……

过了稍许,贾琮淡淡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府上凭白亏空出的银财回到账上。第二,你们全家去和贾玕他们作伴。”

贾珩闻言面色大变,如看鬼怪般看着贾琮,张大口结巴道:“三弟,我……我我……”

东府门前亲兵上前,扯住还拦在贾琮马前的贾珩,往后一拖。

贾琮面前再无此人,继续驱马往西而行。

一箭之地后,翻身下马。

对门子道:“开正门。”

众门子闻言均是一怔,国公府的正门,除却年节时,或有贵客登门,或有天使传下圣旨时才会开启外,寻常时候纵是贾母,亦不过从西角门而出。

这是礼,也是家规。

这……

不过门子们没犹疑多久,就在贾琮愈发强盛的“淫威”下低头,连连呼喝着开了正门。

只是到底有耳报神,匆匆报往里面。

贾琮也未理会,翻身下马后,怀抱天子剑大步入内。

一路上,自仪门起,数座门楼,皆开启正门相迎。

这番动静,到底惊动了里面。

还未行至二门前,就见贾效、贾琛、贾琼、贾芹、贾芸三辈人都从里面出来。

贾效为文字辈亲长,按礼贾琮当以子侄身份问好。

然而贾琮却只侧目看了眼,点点头,便径自往二门内而去。

见到这一幕,贾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又急又怒!

贾芹在一旁小声道:“叔爷爷,不都说琮三叔极懂礼数么?里面两个太爷还在为他说话,怎么……”

“他懂个屁礼数!”

贾效看着前面贾琮已经没了身影儿,破口大骂道:“猖獗小儿!今儿我非要问问政老爷,到底怎么算!抄家拿人拿到自己族人头上了,他也配承爵?天打雷劈没有孝道的种子。”

后面贾芸听闻此言,低下头,无语的撇了撇嘴角。

南厢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敢情这位族叔祖竟还有胆子惦记这些……

果真是银财迷人心,好蠢的东西!

……

贾琮刚至贾母院,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嘈杂声。

对于素来喜欢优容自在的贾母,这样的嘈杂必然是极不喜的。

寻常时候,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由此也可见,今日贾琮命锦衣亲军拿下贾玕、贾菖二人,并抄其家流其满门,在贾族中影响何其之大。

进了院门,上了抄手游廊后,就见游廊上站满了“艹”字辈族人,如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等。

一个个虽压着嗓子,却都七嘴八舌嗡嗡嗡的说着话。

忽然见贾琮来,却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和宝玉不同,多是在外面散养的,知道南厢胡同那里是什么地方。

虽然南厢胡同的人从不设计西城高门子弟,但这些贾族子弟还是见识过那些青皮们坑害人时的狠毒凶悍。

哪怕他们都是贾族族人,也都忌惮那些“亡命之徒”的凶残。

却不想,那样厉害的一群人,就被眼前这个曾经上不得台面的族叔带着亲兵给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厉害啊!

虽也有人嫉恨,以为贾琮是因为得了祖宗的爵位,方有此威势。

若是他们得了,同样能这样威风,甚至比他更厉害。

可这会儿,人在屋檐下,没哪个有勇气作死挑衅。

纷纷行礼请安:“三叔安。”

并连忙让出道路。

贾琮轻声应了声后,没有多言,直接入了荣庆堂。

而廊下的动静显然已经被里面得知,当贾琮进门后,就见满堂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贾母坐在高堂软榻上,面无表情,脸色隐隐苍白。

因有外男在,身边连鸳鸯都未露面,更不用说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

只有四个满头苍发的老妪侍立在软榻旁边。

堂下,于交椅前又设二座。

坐着老迈的贾代儒和贾代修。

虽二人是支脉,且在族中地位并不算高。

但毕竟辈分极高,因而礼遇。

接着,面色疲惫,颇感头疼的贾政坐于左侧交椅上座,再往下便是一众族人。

如贾敕、贾敦、贾敀、贾敂、贾敃、贾敄等。

又有贾玖、贾玗、贾玘、贾玚者站立。

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竟也来了,坐于右侧交椅上。

有人叹息,有人落泪……

见贾琮入堂后,竟未与一众长辈请安,贾母本就恼火的心愈发生气,沉声一哼。

原宁国一脉的贾敦更是冷笑道:“琮哥儿,你如今贵为伯爷,又为官做宰的,不拜我们这些也就罢了,怎连老太太也不拜了?当真连祖宗都不认了么?”

此等诛心之言,引起一阵议论。

终究还是有人,想看看能否浑水摸鱼。

贾琮却是看也未看此人一眼,步步入正堂后,并未跪下磕头,只是轻轻躬身一礼,道:“贾琮请老太太安。”

贾母见此都怔住了,孙子给祖母请安,还能站着请?

贾敦被贾琮忽视,本就一肚子怒火,再加上认为贾琮抢了原属于他宁国一脉的家业,而他这一房本该最有资格接掌宁国,所以恨贾琮入骨。

这会儿见贾琮如此无礼,登时蹿起来叫嚣道:“了不得了!不料老太太一番慈心竟养出这样的下流畜生来,进个门儿还要开正门不说,连老太太也不跪了,今儿我非要……”

“呛啷!”

一道宝剑出鞘声,众人只觉荣庆堂内明光一闪,就见贾琮拔出怀中宝剑,对准了面容狰狞口中污言戛然而止的贾敦,清冷道:“跪下。”

这一举动,除却贾敦唬个半死,再无一点猖獗外,其他人都皱起眉头来。

贾母气的打颤不说,贾政也沉声道:“琮儿,这是做什么?”

在礼孝为尊的世道,拿利器对一族叔,命其跪下。

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贾琮微微颔首道:“老爷,非侄儿狂悖,只是……”

说着,他缓缓举起另一手中的剑鞘。

在烛光火影的照耀下,众人才看清原本并未在意的宝剑剑鞘是何样。

一条暗金色五爪金龙,盘旋其上。

就众人面色大变之时,听贾琮冷声道:“侄儿刚自宫中,得陛下钦赐天子剑在身,三品之下,可先斩后奏!

天子剑尚未供入宗祠上告祖宗,贾琮焉敢随意下拜?

天子剑在身,如朕亲临!

贾敦,你狗胆包天,也敢辱骂于我?

跪下!!”

最后一声凌厉怒喝,让已经五十出头的贾敦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贾琮根本没有与他们解释的意思,目光凌厉的看过一众贾家爷们儿,寒声道:“贾玕、贾菖,败类也。南厢所在,污秽之地。他们混迹其中,以贾族名义,与青皮无赖勾结,坑害百姓家财性命。更敢围攻锦衣亲军,致六人丧命。此灭族之祸,非死难偿其罪。

自明日起,贾族凡与南厢有过勾结害人者,一律逐出家族,流放黑辽。

凡是过往有吃喝嫖赌劣行者,一律发往黑辽农庄务农改造。

可以不去,但自此与贾家再无干系,族谱除名。

另外……”

看着一众如遭雷劈,敢怒不敢言的贾族中人,贾琮声音稍缓,道:“我刚归来时,就与老太太、老爷说过,宁国一脉家业,琮分文不取,俱归族产。自明日起,族中六十岁长者,月月供米供银。

凡子弟读书者,不必再交分文束脩,吃喝用度皆为族**给。

读书优异者另有奖赏,下场科考花费,亦为族中承担。

连续三年岁考不合格者,剔除族学。

凡子弟习武从军者,族中拨付良田二十亩,另同样供养其家父母,月月供米供银。

就算天资平庸者,但只要胸怀诚孝之心,本分度日,教养子弟怀善念,族中亦会多有关照。

自今而后,贾族容不下不肖子孙。

做过孽事者,明日自行去镇抚司报道。

若要等到锦衣亲军上门抄家时,就不是一人一家之事了。

勿谓言之不预。

都出去吧,日后无大事,不得入府打扰老太太清静。”

贾敕、贾敦、贾敀、贾敂、贾敃、贾敄等人闻言,面色或惨然,或震惊,或欣喜,不一而足。

或多有不平者,只看着贾琮手中可斩三品之下大员的天子剑,无人敢张口。

一把天子剑,对他们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个勉强与贾母一礼后,侍奉着几个老夫人,绕开贾琮,匆匆出门而去。

贾代儒、贾代修体弱难行,二人子孙贾瑞、贾玔上前搀扶。

路过贾琮时,就听贾琮淡淡道:“贾瑞,太爷于我有恩,所以你之前行事不检,我暂且饶你一回,下不为例。若我再闻你荒唐行事,会在族中择一良善,过继于太爷,承嗣香火。你记住了吗?”

贾瑞闻言,一时间魂儿也险些唬掉,又见贾代儒似疑惑的看了过来,又吃一惊,忙应道:“琮……我再也不敢不听祖父教诲了,一定好好做人,好好读书。”

贾琮没有理会他,与贾代儒躬身一礼。

贾代儒看着贾琮,良久之后,方叹息一声,道:“虽过于苛责凌厉,似法非儒,但若能整顿贾族乱象,想来祖宗也会欣慰体谅。”

贾琮直起身后,笑道:“太爷所言极是,乱世需要重典,如今虽说大乾盛世将期,但毕竟还未至。这天启明之前,才最是黑暗之时。这个时候,再留诸多祸害于都中,就是自己埋下破家灭族之祸根。早日清扫出去,贾族再无破绽!”

贾代儒说到底只是一遵循礼法的腐儒,他心中也有点自知之明,故而闻言只笑了笑,便让孙子贾瑞扶持他离去。

等最后二人离去后,贾琮心中轻轻一叹。

转身看向高堂软榻上的贾母,他一言不发,对视稍许后,躬身一礼。

转身,怀天子剑而去。

……

第二百六十八章 这岁月,这江山

自荣府而归,贾琮先入了东府宗祠。

将天子剑供奉在供桌前,又祷告了先祖……

天子剑的确是大杀器,但贾琮只需要这个名义就够了。

若果真整天怀抱天子剑而行,来个亲王都得先给他行礼,那崇康帝大概吃过午饭就该考虑将天子剑收回去了……

实际上,只要有此大义在,有天子剑的光环在,便足够贾琮办事,也足够他自处之了。

再加上,若天子剑在外丢失或损毁,那就是掉脑袋的勾当!

所以,贾琮从没想过以其为随身佩剑。

倒不妨准备一把相似的,狐假虎威……

……

出了宗祠,回到宁安堂东厢院时,业已过了巳时。

如墨的夜空上,一轮半圆月高高升起。

抄手游廊下灯笼明亮,随着凉爽的晚风摇摆。

远远的,就能看到两个小萝卜坐在围栏边叽叽咕咕的说话,童真童趣。

贾琮见之有些好奇,其中一个他熟悉,正是他院里去岁新进的小丫头小角儿。

可另一个,却看不出是哪个……

等靠近一些,贾琮就被小角儿发现,一骨碌的跳下围栏满面喜气的跑了过来。

跑了一半儿却又顿住了脚,冲贾琮露一大大的笑脸,然后折身跑回去将后面的那个小丫头拉住,又笑嘻嘻的一起跑向贾琮。

等近前后,贾琮才看清那小丫头子是哪个……

“小角儿和小吉祥给老爷请安!”

小角儿拉着小吉祥跪下磕头问安。

贾琮笑道:“怪道家里人都骂你促狭,好端端的磕哪门子的头?”

又看着有些拘束的小吉祥道:“你怎么来了?”

小吉祥垂着脑袋,小声道:“我们奶奶让我来服侍环三爷……”

话音刚落,就听后面传来一道小公鸭子嗓:

“三哥回来啦!”

贾琮先对两个小丫头温声道:“你们起来吧。”

又看向狂奔而来气喘吁吁的贾环,道:“就这几步路你跑什么……你怎么来了?”

贾环嘎嘎笑道:“以前不是说要跟着三哥读书么?老爷也是答应过的。昨儿我就同我娘说,要搬到这边来和三哥一起读书。我娘还当真了,她哪里知道,三哥如今是大官,根本不用再读书,哈哈……耶?小吉祥你这样看我做甚?你敢回去当耳报神,仔细我捶你!”

可怜小吉祥被唬了一跳,瘪了瘪嘴就想落泪。

贾琮奇道:“谁告诉你我做了官就不读书了?我每日一样要早早起床读书的,在黑辽都不曾断过,何况现在回家了?嗯,既然你想到这边来,一会儿我让平儿姐姐安排好书房,明儿一早我让人去喊你读书。”

这一下,轮到傻眼儿的贾环瘪起嘴来,绝望的快要落下泪……

平儿等人从后面迎出来,见礼罢笑道:“已经让嬷嬷在前面给环三爷准备了一处小院儿,如今家里就是屋子多。我想着兰哥儿说不得也会来,就一并备下了。”

贾琮刚颔首,却听贾环又干笑了声道:“三哥、平儿姐姐不必白忙活,若是之前,我们还能来这边过。可我娘听说甬道那里要开一道门儿,从我娘那里到这边,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哪里还肯放我过来?老爷昨儿也说,三哥如今极忙,不许我太过叨扰。就许我过来住三天,多一天都不得行……”

原本,贾环寻思着要是在这边住的舒服,整日可以在会芳园里逛,爬树捉鸟下湖捕鱼逍遥自在的话,就一直赖在这边。

可听了贾琮方才之言,贾环又觉得三天是不是有些太长了……

见他顽劣至斯,贾琮也不见恼,敲了下他的小脑瓜,道:“都进屋说话吧。”

一行人进了正堂后,贾环又活跃起来,激动的不得了,道:“三哥,我听说你把南厢胡同那些坏种子都砍头了?连贾玕、贾菖都被抓了?哈哈哈!这些下流种子,当初还欺负过你骂过你,还骗过我钱!我就说,三哥再不能熊,等出头之日,必叫他们血债血偿!”

贾琮落座后,接过平儿送上的热茶喝了口,道:“你胡说什么?我又岂是为了这些?环儿,我警告你,这段日子老实一些。若让人将你攀咬出来,你也少不得往黑辽走一遭,去种地。”

贾环气急败坏道:“和我什么相干?”

贾琮呵呵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曾拿着五百钱去锁子胡同富发赌坊里,想博把大的。要不是人家知道你是贾家人,早把你卖给花子拐了去。”

贾环闻言一怔,随即却更怒道:“那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给你买点吃的和衣服送去,你那会儿被关在东路院假山后,那样惨,还天天被打……好你个贾琮,如今发达了,倒想治我的罪,你个没良心的……还有贾玕那起子蛆了心的孽障,合着外人坑我的钱,呜呜呜,我,我不活了……”

平儿晴雯等人前面听着还红了眼圈儿,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可听到最后,又纷纷面色古怪起来,哭笑不得。

心知这必又是和赵姨娘学的……

贾琮见怪不怪道:“我何曾说要治你的罪,分明是治了贾玕他们那伙子的罪。当初坑骗你的赌坊,全家都被抓了起来丢进诏狱了,你还想怎样?我只是告诫你,不可再想着去赌了,他们都是骗人的。”

贾环闻言,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抽噎道:“我才不会去赌呢,你猜怎么着?今儿下午我去南集市胡同逛,又去买糖人,那里的贩夫竟不收我钱!一个个都巴结的看着我笑,竟还有人往我怀里塞铜钱……”

别说贾琮,平儿等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天上何曾能掉馅饼儿?

贾环却得意之极,摇头晃脑道:“我当时也唬了一跳,只当他们是藏奸的,想拐了我去当乞儿,谁要他们的东西?把东西丢给他们,就赶紧跑了。回来才知道,三哥你在南厢那边杀了那么些人,嘎嘎嘎!南厢那些人平日里多厉害,霸王一样,还常欺负南集市的人。如今三哥连他们都杀了,南集市胡同的人不更怕咱家?以后再不用花银子吃糖人卤煮喽!”

平儿等人听着骇人,面面相觑,不过又都是懂规矩的,内宅的丫头极少说前面的事。

老太太、太太她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们这些丫头?

再者贾家本就是以武起家,贾琮又是去过沙场的,带人杀些坏人,她们也见不着,听着只觉得威风……

贾琮却摇头道:“倒不必怕,只是往后买东西还是要给银钱的,没银钱花了,就来寻平儿姐姐要。买人东西不给银钱,岂不成了无赖青皮?人家心里会骂的。”

贾环哼唧了几声后,嘀咕道:“那我怎有脸要?”

平儿忍住好笑,从绣囊中取出一锭银子来给了小吉祥,道:“以后你们环三爷短了银子使,你就来寻我。”

小吉祥怯怯的看向贾环,贾环连连使眼色,让她接上。

如今贾琮生发了,贾环本就是来吃香喝辣的……

晴雯等虽看不惯他一身“赵姨娘”的影子,可念及当初贾琮落难时,阖府上下就这么一个肯出手,哪怕只是为了一个顽伴,可也难能可贵。

所以他只要不过分,谁也不会吝啬待他。

只是,心里到底生厌……

贾环犹不自知,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忽地小声道:“三哥,我刚才听我娘说,往后这贾家算是变天了,你如今能耐之极,连老太太都敢见而不跪,走时也打声招呼,我娘让我多溜着你点……”

“快住口,不敢胡说!”

贾琮还未开口,平儿却变了脸色,顾不得主仆之别,大声斥道。

这等话传出去,那还了得?

贾环自己说罢也觉得大逆不道,被训斥后垂着脑袋不言语了。

贾琮解释道:“因为陛下赐我天子剑,还未供奉起来时就被喊了去。手持天子剑,就不好给老太太下跪,连话也不能多说。语气恭敬些,有负天子剑。语气不恭敬,又有负孝道。所以最后我只是行了一礼,就出来了。和贾家变天什么的,没一分一毫的干系。

宫里天子尚且要诚孝礼敬太上皇和皇太后,我敢不孝,岂不是自寻死路?

如今外面盯着我的人不知凡几,我又怎会行此疏漏?”

平儿等人闻言海松了口气,贾环却大失所望,嘟囔道:“这么说来,贾家还是没变天,以后她们还能啐我啊?亏我没有先去那边嘚瑟一圈,要是去了……”

往那条线上想了想后果,贾环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眼睛里瞳孔放大。

“噗嗤!”

春燕实在被这环三爷都逗的忍不住了,她一笑,其她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贾环要真的狐假虎威往荣庆堂走一圈儿,这会儿多半尸体都凉了……

贾环知道贾琮待屋里人和善,拿她们当家人,也可能当老婆,反正他也不愿得罪她们。

他听他娘说过,这世上枕头风可是了不得……

所以也就任她们去笑了。

唯有小吉祥见她们环三爷被人取笑,有些难看的耷拉下了毛毛虫眉,一双小手捏着衣角……

不过没一会儿,见贾环又和贾琮等人嘻嘻哈哈顽笑起来,乐不可支还手舞足蹈的,小吉祥也高兴了起来。

她在家里,极少见贾环这般高兴过,怪道他这个主子,总想和琮三爷这里的人顽。

堂外一轮皎皎明月升起,银纱般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一群欢笑中的少男少女身上。

这岁月静好。

……

龙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王府内。

在最里面一间只有方寸之地的密室中,武王坐在一轮椅上,看着密室墙壁上一副画像,眼神温柔如水。

良久之后,他自膝上拿起一张纸笺,低哑的声音吟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念罢后,武王温柔的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也变得凌厉起来,而后,他缓缓发出笑声。

十三年来的,第一次笑声。

“呵……”

“呵呵……”

“哈……”

“哈哈哈……”

武王对着画像仰天大笑,声震四周。

笑了良久,面色隐隐苍白的武王才收声,锋芒敛尽,目光重复温柔的看着画像,轻声道:“听到了么?不愧是你的儿子,好大的志向!好烈的傲骨!”

“只是我却不配……”

“咳,咳咳……你放心,我终究会看着他成长起来,不会再急着去见你,否则,你必不原谅我……”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总要得到补偿才是……”

“这江山啊……呵。”

“咳,咳咳……”

……

第二百六十九章 误会

翌日清晨,启明未明。

宁安堂东厢北屋。

平儿俏脸晕红,羞的几不敢抬头。

可目光却又宠溺蜜意的看着枕边人,任他的手在衾内爱怜抚用……

唯让她吃不住的是,分明是少年郎,怎做这等事如此理直气壮,眼神中除了喜爱和情意外,没一点羞涩。

似看出了她的不解,贾琮笑道:“好姐姐,你难道不知,这世上每个表面道貌岸然的男人,背地里一定都有一颗狂热闷骚的心。故而老夫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所以,自然理所当然!”

平儿闻言又面热又想笑,发软的双手抱住怀中的那只不安分的手臂,娇羞嗔道:“哪有说自己是闷……的?”

贾琮笑道:“姐姐错了,我怎会说自己?我哪里是道貌岸然之人,真正道貌岸然之人,是那种在自己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会端着礼法的派头,一本正经,他们做得偏说不得,被窝里行事再急切,言辞上也依旧煌煌正义,从不言欲。好像说一个字就会脏了他们的大道一般,呵呵,我不同,我做得更说得!”

见贾琮愈发理直气壮,还洋洋自得,平儿实在忍不住,伏在他肩头很笑起来。

此刻,平儿身上只有一件藕荷色锦兜,白皙如脂玉的肩膀露出被外,香气更是沁人。

一把青丝拖在枕边,锦被内的风光,更是美的惊心动魄。

贾琮此时却有些郁闷,叹息一声,不等平儿不解发问,就开口解释道:“遗憾我今年才十三,虽说大户高门中的子弟,十二三岁多已知人事,有了房里人,可以折腾了。可我却知道,这个时候肾气未壮,强行之,非但对寿元有损,还会影响个头。我虽不畏死,可若为贪一时之欢,却无法让我俩长长久久相伴一世,岂不愚蠢?我是舍不得早早离去,留姐姐一人在这世上受苦的。”

这番话,比世间最动听的甜言蜜语,还能打动人心。

尤其是对一个前面那些年心中始终孤苦的女子而言……

见平儿眼泪一瞬间落下,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呜咽,贾琮呵呵一笑,环抱住她,轻抚那一把青丝,柔声道:“姐姐又何必哭?我步步惊心走至今日,虽还只是起步,但也比当初强百倍不止。无论如何,总能保全咱们自己。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平儿也觉得哭不吉利,虽然她是感动的,不过到底收敛起激荡的心情,抬眼看向贾琮,有些担忧道:“可昨儿夜里,琮儿你不是说和一贤明的皇子成了对头么?若是他日后……”

许多话,贾琮不能与任何人说,却又不想一人憋在心里,憋成一个心机阴沉不见阳光的狠人,所以就与最亲近的人说了……

他闻言后嗤笑了声,道:“平儿姐姐,陛下落下三子,此皇四子最贤,然而偏这最贤之子,如今却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甚至已经丧失希望,你知道为何?”

平儿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只是见他无比俊秀的脸上洋溢着指点江山的自信,是那样的好看时,鬼使神差的忍不住主动上前亲了口,醒悟后又迅速伏在贾琮坏中,幸福甜美。

贾琮哈哈一笑,紧了紧抱着她的胳膊,继续道:“陛下为了推行新法,破釜沉舟,可以说是费尽了气力和心机,以国运相赌。

甚至还因此在南省诸地,落下不知多少骂名,也在所不惜!

可是,哈哈哈,这个皇四子,竟为了所谓的贤名,和那些家族的人勾勾搭搭,暗地里也不知许下什么诺言,才让皇四子贤明之名,传遍天下,朝野皆知。

平儿姐姐,你说他到底有多蠢?

难道他以为他老子,是个能被所谓的‘民心’所左右的‘圣贤’之君么?”

平儿闻言,恍然大悟,道:“怎么可能?陛下若是如此,怎会推行新法?你不是说,这新法极不得读书人的民心么……”

贾琮愈发高兴,挑起平儿下巴狠狠亲了口,惹的平儿娇羞不依,贾琮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软腻,声音悠然道:“是啊,怎么可能?偏这位皇子,许是被身边的人洗脑洗迷瞪了,真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呵,虽说以历史大势观之,此言不虚。可他却不明白,这话在乱世中有效,在治世中,就是个笑话!

所以,这样的蠢货,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反而还能让陛下认为我是纯臣……”

见平儿眼睛茫然,贾琮决定不再和美人说这等无聊的话,虽然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喜欢听。

贾琮费了好大的力气和决心,在一番缠绵后,终于离开这温柔乡。

回头止住平儿要起身服侍的意愿后,贾琮笑道:“平儿姐姐,你说我有此毅力,天下何事不成……欸别起别起,你先睡着,我从西府回来后,你再起不迟。”

平儿不顾锦被从身前滑落,露出大好风光,奇道:“这会儿去西府?”

贾琮咂摸了下,神情微妙道:“正是这会儿才合宜,昨儿估计将老太太气坏了,这几天还是避开她为好。说到底,当初如不是她发话,将我从东路院强要到二房,好些事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轻快了,不好闹的太僵。”

平儿点头笑道:“老太太只是太过疼爱宝玉罢了,所以其她的子孙多顾不周全。”

贾琮呵了声,道:“我还能去和宝玉争宠不成?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好了,姐姐继续睡吧,我往荣庆堂去后,还要去东路院,转过来锻炼罢身体才回来,你好好休息,睡不好也会减寿数的。”

平儿闻言,乖巧的点点头。

贾琮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姑娘,心中一叹:若这世上没有强权,没有随时可决他生死之人,他又何须如此筹谋算计,战战兢兢,自苦勤上?

能和家里这些女孩子顽笑度日,才算逍遥似神仙。

只是若果真如此,怕只会成为第二个宝玉,到最后连一个身边人也护不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自己着好衣裳后,贾琮又作别平儿,出门往西府而去。

……

贾母院,荣庆堂。

贾琮有些无语的跪在堂上,给高堂上的贾母行礼请安。

他没想到,素来注重将养身子的贾母,今日居然这么早就起来了。

分明一脸的倦色……

贾母气息衰弱的靠在锦靠上,眼神不善的看着堂下的贾琮,讥讽道:“这会儿知道跪了?我老婆子如何能当得起?”

昨儿她是一宿没睡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贾琮最后临走时看她的眼神。

她真真是一万个没想到,贾琮敢如此无礼。

昨夜她将最坏的情况都想到了,如今家里显然没人能治住贾琮。

可若贾琮果真敢无礼,以为仗着一个二等伯,一个锦衣亲军指挥使和一把天子剑,就能在府上作威作福,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拿大欺辱她和贾政宝玉,如同昨日呵斥族人一般让她们也跪下,那她就要举着当年中宫皇后,如今的太后赐给她的诰命金册,进宫里告御状了。

她就不信,这礼孝为天的世道,她一个一等国夫人还能被一孽孙给治死了。

然而她却没想到,贾琮今日竟一大早就来磕头请安……

将贾母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后,贾琮心里好笑,面上却恭敬道:“老太太,昨儿非琮不敬,忘了孝字何解,只是天子剑在身,便以天子剑为主,琮都只是个副的,动静之间都带着圣意,实不敢随意举动,以免为御史弹劾,还连累到老太太。

原本将天子剑连夜送去宗祠,上告祖宗后,就准备再来请安,只是天色实已太晚,不好打扰了老太太休息,因而今日一早就来请安。”

贾母闻言后,看着堂下恭敬的贾琮,才明白过来昨儿她是想岔了,怄了一夜,谁知道竟是这个缘由……

心中又累又恼,虽明知这个孙儿回来后,家里必然不会清静,却没想到会闹腾到这个地步。

只是……

她就算再老糊涂,也看出来今时真非往日了。

放在几年前,贾琮还在东路院,或是在墨竹院的时候,他敢像昨日那样,当着她的面将一干族人训孙子一样训的灰头土脸么?

更别提和她对视一眼后,话都不说一句转身就走了。

心里一叹后,尽管明白贾家如今能有这样一个人当家应该是好事,可情感上还是觉得不舒服……

然而如今,连她也不能拿这个孙子如何了。

难不成还真拿着金册去宫里告御状?

到那时,就是鱼死网破,贾琮落不着好,贾家也要彻底完了。

她又怎可能这样做……

“族里那些人,你准备怎么办?”

沉默了好久,贾母问道,没等贾琮答,又补充一句:“到底是宗亲,不要太过苛刻,不然,你当外面人不说你?”

贾琮原以为会被骂一通,没想到贾母会这样说,他想了想道:“老太太放心就是,能骂的,都会被送走,留下来的,基本上都会得到好处。若是得了我的好处,还敢在外面说我……那就继续送走便是。”

贾母:“……”

一旁鸳鸯原本绝不该说话,可见老太太脸色都隐隐发青了,忍不住道:“三爷,老太太也是爱护你,担心外面人说你不……”

话没说完,见贾琮清淡的目光看来,心里打了个哆嗦,不知怎地,死活张不开口了。

然后就见贾琮对贾母微笑道:“老太太尽放心就是,琮能存生至今,无他,唯知一个度字。不会让歹人逍遥,也不会让良善觉得苛刻。

老太太春秋已高,外面的事就不要费心了。

荣国有子孙,贾家有男儿,承荫先祖偌大基业,若连外面的那点事也办不妥,还要老太太操心,岂非太过废物了些?”

贾母闻言,半点感动也无,瞪眼道:“你是变着法儿嫌老婆子碍事吧?”看着面上微笑不变的贾琮笑而不语,贾母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连连摆手赶人道:“罢罢罢,你能为大本领高,你去逞你的能去吧!老婆子我管不得你,也不爱管你……”

贾母气鼓鼓的说了好些话,声音却越来越低,最终,缓缓的合上了眼……(若是断在此处,必不能苟活也。)

鸳鸯见贾母沉沉睡下,轻轻将锦靠取下放平,又往贾母身上盖了件绒毯,服侍妥当后,走下堂悄声说道:“三爷放心,我最了解老太太,她虽嘴上说的厉害,可心里却是信三爷的,所以才能踏实心安的睡下。其实先前那几年,老太太私下里不知骂过族里那些大爷多少回,只是也没甚法子,只好置之不理。如今三爷也算是给老太太出气呢,三爷快起来,去忙您的吧……”

贾琮闻言点点头,站起身来,看着鸳鸯清秀的脸,轻声道:“若是老太太有什么需要的,鸳鸯姐姐只管派人来告诉我,或是告诉平儿姐姐也可,不用外道。如果往后老太太还有什么疑惑的,也劳姐姐派人来说一声,再像昨夜的误会,不好再有了。”

鸳鸯闻言面色一滞,她没想到,贾琮竟看出了老太太昨夜的心思。

往常虽也觉得这位琮三爷厉害,却还是头一次发觉,他如此精明!

而且,他的话里,还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却又并不让人生厌……

鸳鸯看着贾琮,缓缓点点头,福了福轻声应道:“三爷放心,奴婢知道了呢。”

……

第二百七十章 急召

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

几根小儿手臂粗的明蜡点的通亮。

贾琮将昨夜之事讲明一遍后,同样一宿未安睡的贾政,明显轻快了许多。

昨夜贾琮的那番表现,震动的远不止贾母一人。

头一回,贾政感觉到贾家的大权,不知不觉中从二房转移到了大房……

而这一切,竟还是由他一手造就的。

若果真贾琮自此目中无人,贾政心里都不知该是什么滋味。

并且,还往下想了许多……

好在这会儿释然了许多,贾琮还是那个贾琮。

贾政未睡,王夫人自然也没怎么睡,坐在一旁看着贾琮缓声问道:“这么说来,老太太是一宿未睡?”

贾琮有些愧然一笑,道:“昨儿敦四老爷的话,还是让老太太担了心,以为真养出了个忤逆白眼儿狼。不过方才将事情讲明白后,老太太数落着我,就睡着了。”

贾政和王夫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贾政道:“年纪大了,就怕见到家里发生波折乱事。琮儿昨儿应该下来再和族里人说那些事……”

贾琮想了想,道:“老爷说的原是道理,只是一番苦心他们未必明白,若不早早断了他们的妄念,必还会闹到老太太和老爷跟前求情,让老太太、老爷、太太作难。其实若非他们做的太过混帐,侄儿也不愿下此辣手。老爷怕不知道,那些人做下了多少坏事,让人根本想不到,那些会是贾族子弟能做出的混帐事。

如今天下大势激荡,朝堂内外惊雷滚滚。外省新法一旦推行完毕,接下来必然是对勋贵宗亲们下手。贾家若不提前自行除害,到时候少不得会有人来‘帮’咱们一把。就凭现在查出的问题,贾家上下抄家三次都不够替他们赎罪的!”

原本还想劝贾琮温和行事的贾政,听闻此言后,与王夫人一同变了脸色。

贾政皱起眉头来,道:“竟到了这个地步?”

贾琮点点头,道:“回头侄儿让人送一份他们的罪状来……捡一些轻的罪证吧,不然侄儿担心老爷气出好歹来,就不值当了。”

王夫人都怔住了,半晌后缓缓问道:“那轻些的,他们都做了什么?”

贾琮道:“贾玕、贾菖伙同南厢富发赌坊的人一起,设局坑害百姓,让人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人命都出了三五遭。最可笑的是,坑害别人得到的银钱还落不到贾玕他们手里,都让人取了去。”

贾政又惊又怒,道:“这起子混帐东西,他们怎么敢做这等没天理的事?”

王夫人则奇道:“那他们图什么?”

贾琮苦笑着摇头道:“就图一乐子,再接一点人家吃剩下的……总之,恶劣恶心之极。不仅如此,他们曾经还坑骗过环儿,带他往锁子胡同去过一遭,是环儿伶俐,发觉不对后赶紧远离。另外,还有宝玉……”

听闻贾环已经够让贾政夫妇心惊了,再一听闻宝玉二字,王夫人惊的差点没站起来。

一来担心宝玉被人带坏,二来担心贾政大怒之下,要打宝玉……

果不其然,就见贾政咬牙切齿骂道:“那个畜生也跟着他们做下好事来?”

贾琮忙摆手道:“宝玉心地纯善,怎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王夫人闻言,海松了口气,贾政也不觉轻松一些,却听贾琮又道:“只是当初贾玕金荣等人,与不知哪房的亲戚做妖,取了‘香怜’‘玉爱’之名,在学里厮混胡闹,还让他们去和宝玉、秦钟接触……好在老爷后来发怒,将金荣等人赶出族学,不然这些心里藏奸的,难免哄骗了宝玉去。”

贾政、王夫人闻言,都觉得后怕,果真让宝玉也成了他们那样,是打死还是不打死……

贾琮又将贾珩之事说了遍,贾政甚至迷茫起来:“我家到底是怎么了?连珩儿这样忠厚之人都成藏奸的……”

贾琮闻言笑道:“老爷,家大业大,族人众多,难免良莠不齐。往后老爷严加管教,总会好的。”

王夫人则担忧道:“那前面岂不是又没了管事的人?”

贾琮想了想,道:“侄儿瞧后廊下五嫂家的贾芸,侍母诚孝,又颇能行事。家境贫寒,却始终未与贾玕之流厮混,洁身自好,可以一用。”

贾政点头道:“那就让他来吧,总要撑到琏儿回来才好……”许是庶务说多了,贾政也起了心思,担忧问道:“琮儿,你把那些坏事的族人都打发到黑辽庄子上,可到了那里他们就成爷了,若是拿大作威作福,岂不是……”

贾琮闻言笑了笑,温声道:“老爷放心,这件事原本就准备寻个功夫和老爷说。二府在黑辽田庄管事的,是乌家乌进忠、乌进孝兄弟并他们乌家子弟。只因我家主子宽仁,如赖家、钱家这样在眼皮底下的家生奴才,都一个个吃里扒外往自家捞去多少好处,乌家那样山高皇帝远的,就更不用多说了。

侄儿在黑辽时让人打探了番,乌家在奉天一地,成了有名的大家豪族。虽是奴才身份,可家里却是奴仆成群。许多当地百姓根本不知道那些田庄是贾家的田庄,都以为那是乌家的产业。事实上,乌家也的确将贾家的田庄当成了自家产业。每年最多将三成收益送往都中,其余都截留给他们。最可笑的是,之前家里曾让他们代为发卖过几处田庄,他们便用极低的价钱,自己买到手里,成了他们的产业。监守自盗,无过于此。”

贾政闻言气的发抖,怒道:“我家何曾亏待过他们,缘何如此不忠?”

贾琮道:“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见老爷宽仁,得陇望蜀。”

王夫人在一旁先劝了贾政两句,又问道:“那琮儿是怎么处置的?”

贾琮笑了笑,道:“让亲兵捆了送去宁古塔了,太太今年瞧瞧,送来的红禀贴上,必比往年多两倍不止。”

王夫人笑道:“那如今也是琮儿的亲兵在管着?”

贾琮点头道:“对,所以老爷不必担忧送往黑辽的族人会无法无天。虽然都是些残缺了肢体的,但也不是他们能翻天的……不过这边送去的族人,都会被送到原宁府的田庄上做事,让他们知道生存之艰难,不再混来。荣府这边的田庄,还需老爷太太费心,派些可靠的人去管着。”

王夫人闻言,对贾政笑道:“这孩子……我不过一问,他倒是多心了。老爷和我又能让哪个去管?到头来不过又是一个乌进孝。”

贾政闻言亦颔首笑道:“太太说的是,还是琮儿让人管着吧,论起识人来,呵呵……不想琮儿于诗词文墨一道惊艳,连管家也这般得心应手,想是祖宗保佑,合该我贾家兴旺。”

贾琮谦逊了两句,见贾政夫妇黑眼圈都起来了,便起身告辞。

待王夫人让彩霞送了贾琮出门后,一边服侍着贾政上了炕卧下,一边到底还是忍不住,担心道:“老爷,若是那些产业一直都让琮儿管着,你我在时还好,若不在了……”

贾政靠在锦枕上,疲惫的摆摆手道:“琮儿非是那样的人,再者,他真若有那样的心思,你以为宝玉那个孽障能守得住家业?好好待琮儿吧,他是个知恩义的。再者……”

贾政轻轻一叹,目光有些茫然和无奈,道:“谁能想到,他才这点大,就到了这个地步。你昨儿没见到,琮儿当着老太太和我的面……唉,也不必多说了。好在他是个心里存善的,只要咱们一如既往的好生待他就是了。”

王夫人闻言,心里虽多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贾政虽未告诉她昨夜荣庆堂发生了什么,可如何又能瞒得过她?

所以她能理解贾母和贾政缘何一夜难眠,就是她,心中也多有惊悸。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个躲在东路院假山后,被嬷嬷打的遍体鳞伤,还要自己缝补破烂衣裳的孩子,竟到了无人能治的地步。

贾母、贾政都没法子,她又能如何?

让王家想法子么?

心中轻轻一叹,王夫人让彩霞吹灭了灯,躺在炕上安歇了……

……

从荣府出来,贾琮又与亲兵一起锻炼了身体,舞刀弄枪了番。

而后又去书房读了起子书,直到巳时初刻,方回到宁安堂东厢。

洗漱一番后,与平儿等人一起用了饭。

贾环许是担心贾琮捉他一起晨读,早早就带着小吉祥,主仆二人从角门溜回了荣府……

到了巳时三刻,镇抚司镇抚使韩涛带人将昨夜诸案卷宗送来。

另外,还带来一人一车。

人为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

锦衣亲军麾下南北两大镇抚司,北对外,南对内。

南北相对,所以韩涛与姚元看起来,并不怎么对付。

不过在贾琮面前,二人都十分谦卑。

昨日一役,已经在神京都中的锦衣亲军系统中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也无人不为之振奋。

如泥猪癞狗般苟活了十来年,眼看着又能恢复荣光了,韩涛、姚远吃饱了撑的,才会和贾琮阴奉阳违。

再加上明眼人都看得出,贾琮非真正心慈手软的文弱书生,昨日西城南厢锁子胡同,几被血湖淹没……

车则为前锦衣指挥使骆成之座驾,通体精钢所制,可防强弩!

是姚元带来的见面礼……

“大人身份贵重,锦衣之职虽权重,但敌人也多,难免有人心存歹念,设计加害。有了这架马车,再辅以大人之亲兵护随,至少行路之上,大人可无忧矣!”

看着姚元那张谄媚的臭脸,韩涛恨不能捶个稀巴烂。

心里后悔不已,自己怎么没早一步想到这架马车……

贾琮则饶有兴趣的看着这架“防弹”马车,他之前就有想过此事,日后仇家不少,不能大意。

却不想今日就得了一架。

姚元见贾琮感兴趣,登时大喜过望,他原还怕贾琮是九边归来的勇士,淡漠生死呢……

见贾琮喜欢,他越发来了精神,躬身为贾琮介绍道:“大人,这架马车是前指挥使骆大人精心打造的,四面皆用三寸厚的精铁包裹,寻常弓弩箭矢,绝无可能穿透。而且,这里还另有玄机!”

说着,姚元将车马打开,从里面将前车壁上的一把手转动了一周,就见车门正上方,缓缓露出一排闪着森然光泽的利箭。

姚元笑道:“此车攻守兼备,必不会让大人失望。”

一旁韩涛酸溜溜道:“真到了让大人一个人在车内放箭杀敌的地步,哼哼,就算箭矢再多一倍,精铁再厚三尺,又有何用?”

“你……”

见韩涛当面拆台,姚元大怒,瞪眼过去。

正准备书什么,就听贾琮笑道:“如今都中锦衣亲军里,就你们这几个顶用的了,若是还无故内斗,呵呵,换谁来当这个指挥使也没用。”

“卑职不敢!”

韩涛、姚元忙躬身请罪。

贾琮一边打量着马车,一边随意的摆手道:“敢不敢随你们自己,我虽是锦衣指挥使,却也是荣国府承袭二等伯的勋贵,真觉得扶不起你们,大不了向陛下请辞,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能再拉你们一把。到那时,陛下说不得会下狠手,清洗一遍,从起炉灶,其实陛下原有此意……”

韩涛和姚元二人闻言,唬的纷纷变了脸色,跪地誓道:“卑职绝不敢再让大人失望!”

贾琮见好就收,叫起后,吩咐道:“你二人回去,整理一下外省各卫的锦衣名单,专挑出一批资历在十三年以上的精干老人,我会签发调令,调其入京。如今都中人手太过单薄,底层多是些混事的。也就能在贾家这样的良善人家里充当个耳目,没多少用处。”

说着,看了韩涛一眼。

韩涛闻言面色悻悻,忙担保道:“都中各府的人事分布,卑职稍候派人给大人送来。”

贾琮摇头道:“按规矩来吧,另外……”他看向姚元,沉声道:“南镇抚司的作用要尽快发挥出来,锦衣亲军就要重竖威严,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容出混帐事。盯着咱们的人不知有多少,这不用我再多说吧?”

姚元闻言神色一震,心中对贾琮的看法又上了一层,他万没想到,贾琮会有这等居安思危的念头,忙保证道:“大人放心,卑职省得。”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面色不大自然的韩涛,正色道:“下面的力士是什么成色你自己心里清楚,比南厢那些青皮强不了多少。所以,更要趁现在还未尾大不掉时,早早淘洗干净,不给朝堂上那些人发难的机会。

你们务必要明白一点,锦衣亲军不是文官,更不是勋贵。文官若犯错,了不得贬官流外,武勋犯些错,朝廷甚至都不会计较。可若锦衣亲军犯了错,丢了陛下的体面……

锦衣家法,你二人比我熟。”

此番言论一出,韩涛和姚元二人,更是如看鬼神般看着贾琮,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贾琮能想的如此深远,如此……滴水不漏!

二人再度跪下参拜,沉声道:“卑职愿遵大人之命!”

贾琮几番敲打,至此为止,道:“那就去做事罢,记住,想要让锦衣亲军真的重新站起来,甚至比原先站的更稳,那就一定不要让对手发现破绽。对于锦衣亲军而言,越是低级的,越致命。”

韩涛、姚元二人正要领命,就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贾琮亲兵队正郭郧领着两个黄门太监急急入内,为首一黄门看到贾琮后,明显舒了口气,而后大声道:“陛下有旨:传二等忠勇伯,锦衣亲军指挥使贾琮,入文华殿自辩!”

……

PS:出了点事,这会儿才写完一章,脑子疼,实在写不动了,明天还要上班,捂脸请假:我有罪……

第二百七十一章 悲意

皇极门西,文华殿。

大乾十日一朝,除月初于大明宫皇极殿内大朝外,其余皆在文华殿内小朝。

贾琮乘坐那架特制马车,在四匹马的牵引下,行至皇城顺义门,步行而入。

至文华殿,待黄门入内通秉,未几,得诏宣入。

除却一众着仙鹤、锦鸡、孔雀的朱紫大员外,就属着鸂鶒补子的七品菜鸟官最多。

其他官员却是少见,可见这等小朝会,并非是每个京官都会参加。

朱紫大员多面色平静,气度渊渟岳峙。

而七品菜鸟官,却多义愤填膺,似恨不能用目光,将进入殿内那白衣书生,千刀万剐!

“吾皇万岁。”

贾琮虽比那些鸂鶒补子的科道御史还年轻,可气度却似和那些着仙鹤补子的朱紫一般镇定,按礼数觐见。

见他如此,龙椅上面色淡漠的崇康帝微微颔首,叫起道:“平身。”

又道:“贾琮,科道御史弹劾你猖獗残虐,视律法为儿戏,暴戾如禽兽,论罪当诛,你怎么说?”

贾琮起身后,摇摇头道:“臣依律而行,无话可说。”

一年轻御史忍不住,站出列大声呵斥道:“依律而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都未定罪,你依何处律法行事?”

又有一年轻御史出列,厉声道:“南厢百姓皆当年开国武卒血裔,汝亦为武勋出身,竟能下此辣手,二十八条性命,今年陛下亲笔勾决的处斩人头都没这么多。残暴至斯,你还敢不认?”

又有一御史出列,眼含热泪,声音悲悯道:“南厢百姓何其无辜也?竟惨遭禽兽之手……”

又有一御史出列,似对生死仇寇般,怒声道:“御史者,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也,何等清贵?汝一浊吏,怎敢枉拿巡城御史?汝欲反耶?”

……

半个时辰后,贾琮似成了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满朝皆言当杀。

只这等气势,换个人来,也当战战兢兢,汗如浆下。

贾琮却还是一脸漠然,垂着眼帘纹丝不动。

这做派,让不少人暗中侧目……

“贾琮,你有何说法?你认为,言官之弹劾,对还是错?”

崇康帝再度问道。

这一回,贾琮没有再说什么无话可说,他躬身道:“陛下,言官风闻言事,无对错之分。”

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冷笑,道:“那你是准备认罪伏法了?”

贾琮摇头道:“陛下,臣之意,是御史只管言事,不论事情之对错。听到了,就说说。”

崇康帝:“……”

连一直放空养神的几个内阁和军机阁大佬,都被贾琮之言震惊了。

这是不怕死呢,还是故意作死呢?

就连内阁几位一手遮天的新党大佬,当初都被一众御史咬的恨不能一个个捏死了账,偏又动不得。

那会儿他们在明面上也只能以笑脸相对,唯恐担上权奸的骂名。

御史,本就是为了对付权臣的,尤其是权相!

当然,前提是帝王要英明,不然只能是以卵击石……

贾琮如今,多少也算得上一个小权臣了,他敢这般说话?

果不其然,科道言官们没有让他们失望,一个个化身斗战胜佛,朝着大放厥词的小儿阵阵咆哮。

诛心之言层出不穷!

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崇康帝点头,贾琮顷刻间就会被打入天牢。

至于罪证……

呵呵,三板重尺下,什么证言得不到?

哪怕得不到,“莫须有”三个字也足以让人万劫不复。

后世都是人大于法,更何况现在……

这本就是科道言官的作用。

崇康帝只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也不阻止。

只是他不阻止,内阁元辅宁则臣却有些静不下去了。

如今科道言官,多是新党门生。

眼看着他们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掉,他这个新党魁首都有些心疼。

这些年轻人,多半就像贾琮说的那般,连怎么回事都没闹明白。

他们清贵归清贵,但论实务,明白的真没几个。

当然,朝廷本就需要他们这股啥也不知道的冲劲。

等将傲骨培养齐全了,资历也熬深了,再外放到外省去当一任知府,成为新党中坚。

这些门生来之不易,新党本就缺人,更缺根红苗正的自己人,宁则臣舍不得让他们折在这里……

他不动声色的与吴琦川使了个眼色。

吴琦川心中一叹,虽恨不得加一把火,将贾琮真的灭掉,却也明白此事是不可能的。

很简单,不是因为贾琮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证据,能证明南厢那些人死有余辜。

而是因为他简在帝心……

吴琦川出列,先与崇康帝躬身一礼后,折身对言官们道:“既然是让贾指挥使来此自辩,汝等总要给人说话的机会罢?再者,尔等身为御史,岂能在御前失仪,肆意咆哮?”

安抚住暴躁的御史后,吴琦川又看着贾琮,冷淡道:“请贾指挥自辩。”

贾琮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笺,平淡道:“南厢锁子胡同富发赌坊,去岁之前的恶事,在前工部尚书宋大人时就已经诉过,此处吾不再赘言。自去岁九月起至今,富发赌坊一共坑害百姓三十六户,直接、间接害死人命二十三条,逼迫四十六位良家接客,因此而自尽之妇幼,十三人。涉案赃银,共两万八千六百五十三两四钱,包括房产、田地、门铺等。

每一桩每一例,皆有证可查。

另外,锦衣亲军得到举报后前去查案,被富发赌坊麾下数十青皮围殴致死六人,扣押十数人。”

此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呈词说罢,文华殿内一片静谧。

之前咆哮不止的御史恍若在听天方夜谭。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有御史诘问道:“民若真有不平,为何不去衙门状告?”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都低下了头……

贾琮还未答,又有御史迫不及待问道:“锦衣亲军,虎狼之军也,怎会被市井泼皮殴打丧命,何其荒谬?”

又有官员变了脸色……

贾琮淡淡道:“因为有巡城御史张勇,拦在锦衣亲军之前,不准他们动手伤民,所以锦衣亲军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终使得六人丧命,受伤者数十。”

“胡说!”

一御史色厉内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必是锦衣亲军戕害百姓,才为张勇所拦!”

贾琮面色平静的从手中卷宗中抽出一张来,淡淡道:“据张勇招供,其每年自富发赌坊得银二百两,除此之外,还于西城诸暗娼、人市并帮派之处,一年得银共计五千八百两。张勇寒门出身,居官不足五年,年俸不足百两,却于南城通义坊置办了一座二进宅院,家中仆婢十五人,存银三千两,田契八百亩。”

又是一阵尴尬到凝固的沉默后,一年长些的御史道:“纵然张勇有罪,轮得到你锦衣亲军拿问么?”

贾琮道:“那谁来拿问?”

御史正色道:“自有三法司在!”

贾琮奇道:“据我了解,在南厢那座富发赌坊受害的百姓,求告了一年,到头来比不告的人更惨,家破人亡。那个时候,三法司何在?”

有年轻御史不知糊涂了还是天真,也奇道:“怎会如此?你该不是信口开河吧?”

看着这个比自己都大不了几岁的娃娃脸御史,贾琮认真解释道:“很简单,因为富发赌坊的东家,是工部尚书石大人的三公子。”

相比于御史们的震惊,朱紫大员们的反应则平静太多。

如果果真是番子制造冤案,那他们哪怕鼓荡起惊天阵势,也会和狗番子一较高低,哪怕他背后站着的是御案后的那位。

可是……

自作孽者,不可活。

无论是张勇还是石守义,都不过是自己作死的小喽啰。

东窗事发之时,这些大佬就已经放弃了他们的生死。

包括石守义他父亲,工部尚书石川,石榆斋。

只见一面容刚强,看起来连五十岁都不到的衣紫大员出列,取下官帽搁置一旁,跪下请罪道:“臣教子无方,有负皇恩,愿接受弹劾,请三司会审。但凡查明,石守义之罪行与臣有丝毫相干,臣愿领死,以谢陛下知遇之恩。”

崇康帝闻言,眼睛微微眯了眯,却将目光看向贾琮,问道:“贾琮,此案是你接手的,你怎么说?”

贾琮躬身道:“石大人知道不知道臣不知道,但若说其子罪行与他毫不相干,就不知从何谈起了。石守义若非石大人之子,凭什么仗势欺人,又凭什么巧取豪夺?”

石川也是刚硬的,他回头看了贾琮一眼,那种气势当真有些骇人。

他缓缓点头,道:“贾大人言之有理。”

而后转头再度叩下,沉声道:“臣辜负皇恩,求一死以偿此罪!”

次辅林清河看向贾琮,沉声道:“若石大人要为其子罪行赴死,那贾大人是不是也要为你族中那些罪恶,同样付出代价?”

贾家如今不说万众瞩目,也必然被无数人盯着。

贾琮昨夜那番动静,根本瞒不过任何人。

贾族族人的罪责,同样也瞒不过任何人。

贾琮闻言,表情依旧不变,道:“林大人,下官执掌锦衣以来,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清查族人罪责。但凡有罪者,重者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轻者同样流放黑辽,在农庄上务农改造,这是否为代价?第二件事,就是命南镇抚司清查锦衣力士,严肃法纪,绝不因他们是麾下力士就加以庇佑。

下官明白一点,若自身不正,何以严人?

锦衣亲军,为天子亲军,乃陛下耳目。

虽清流视之浊贱,然下官不以为然。

若无锦衣,南厢之冤魂何时能安?

陛下爱民如子,并因此而推行新法,以求国富民安。

又怎会知就在天子脚下,有人敢如此戕害百姓?还仗的是新党大员之子之势!

林大人耳目灵通,下官刚处置完族中不肖子弟,大人就知道了。

那大人可否听过南厢被害百姓冤魂之声?

还是说,大人虽听闻过,却也碍于石大人之清名,置若罔闻?”

林清河闻言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余光却惊奇的发现,龙椅上那道身影,竟站了起来。

一言不发的转回后殿去了。

大明宫总管太监适时尖着嗓子大声道:“退……朝!”

满朝皆惊!

还伏在地上的石川,一瞬间面如血色。

林清河同样一脸震惊,不敢置信。

唯有宁则臣垂下眼帘,目光中闪过一抹悲意:

陛下,飞鸟犹未尽,狡兔犹未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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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训斥

悲凉,这一刻,是文华殿内所有新党大臣们的心情。

刑不上大夫,这就是为了给官员们以体面。

哪怕果真要治罪,也该堂堂正正的治罪,让他们死的心服口服。

可现在……

折辱!

堂堂大司空,国朝从一品六部尚书,跪在那里以死请罪,竟被晾在那了。

石川到底是死还是不死?

死,不明不白,到底有罪无罪?

不死……

又有何面目苟活?

林清河,内阁次辅,堂堂一品武英殿大学士,国之柱臣。

就让一个“鹰犬”当面怼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石川纵然其子有罪,可他这些年来,常年奔波于大乾境内河流湖海边,为了治水患,曾三年未入家门一步。

终在崇康八年,使得黄河水清!

河道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可是石川主政八年,家中却清贫未改。

入主工部后,更是常年住在衙门公房内,一心国事。

若非如此,以松禅公宋岩的德望,也不会将工部大权悉数相付。

要知道,宋岩可是旧党魁首。

称其为国之干城,丝毫不为过。

林清河之功绩又何曾少过?

最简单的,青苗法,便是他主政地方时,助民乃至活民无数的良法。

这二年来,国库甚至因此丰厚了一倍。

功莫大焉!

然而,这样的功臣,崇康帝就任其被一竖子羞辱!

如今正主走了,且不能生怨望,就只能对准“始作俑者”了……

“贾琮,你也是饱读圣贤书的,还被牖民先生所重,又是松禅公的弟子,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吴琦川简直痛心疾首的指责道。

贾琮不卑不亢问道:“大人,贾琮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手下多有人命,可下官敢担保,无一人含冤。所以下官实不明白,到底所行何事,让大人以为下官枉读圣贤书,有负师恩?”

赵青山沉声道:“朝廷自有法度,不容锦衣妄为!圣祖、贞元两朝,缇骑横行,满朝昏暗,官员出门朝不保夕。纵然你一时能控制得住,你能控制得住一世么?”

贾琮闻言沉默了稍许后,道:“大人所言或许有理,但是……琮负皇命,不得不忠于王事。下官只能保证,在下官任职内,绝无锦衣猖獗拿人邀功之事发生。锦衣出行,只罪不法。

大人,琮亦为读书人。”

文华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就听一直未离去的军机阁臣中,宣国公赵崇淡淡道:“贾琮。”

贾琮回头看去,见四大军机齐齐看着他,也并不气弱,点头道:“下官在。”

赵崇淡淡道:“南厢那些青皮杀了六个力士,所以你让人将他们都杀了。我也杀过锦衣,不止六个,我杀了六千六万。这笔血债,你准备何时讨还?”

此言一出,连宁则臣都变了脸色,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

这等禁忌之言,实在是……

宁则臣回头,看了眼一直闭目养神的兰台寺御史大夫杨养正。

杨养正似有所觉,睁开眼帘与宁则臣对视一眼后,缓缓点头,又深深看了眼一载未见的少年,而后领着科道言官们退下。

赵崇之言,已经不是寻常人臣能听的了……

待言官们离去后,贾琮摇头道:“那些事,和下官无关。下官只理会在任期间……”

成国公蔡勇明显嗤笑了声,道:“老夫现在去街边杀几个番子,你能如何?就凭你手下那百十残兵和一群烂泥番子?”

贾琮也嗤笑了声,道:“大人尽管可以一试。”

成国公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国公,不是贾赦贾政等蒙余荫的公候子弟,听闻贾琮之言,气势顿变,一股肃煞之气铺面而来,就听他沉声道:“若非看在贾代善的面上,老夫杀你如杀鸡!跳梁小丑,你那点狗屁功勋,也敢在本公面前夸功?”

贾琮丝毫不见势弱:“成国公也不必居功自傲,论战功,下官自然不能与国公相比,但吾贾家有曾祖荣宁二公,又有祖父荣国公,论战功,三个蔡家加起来都不及。下官若为跳梁小丑,那成国公之子孙,岂非猪狗不如?”

“嘶!”

内阁那边,吴琦川、赵青山、林清河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倒吸了口冷气。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明白崇康帝扶持贾琮的真正用意。

再换任何一人,谁敢和成国公如此说话?

成国公蔡勇闻言真正动了真怒,“哈”了一声,就要发作,却听李道林皱眉道:“老蔡,你今年也十三岁么?”

蔡勇:“……”

成国公这会儿才想起,他在和哪个说话,一张黑脸憋成了五颜六色。

李道林没有理他,而是看向小号的“斗战胜佛”,还是皱了皱眉头,道:“贾琮,注意你的身份。正如你所说,锦衣亲军只是一个衙门,你一个正三品指挥使,就敢这样与内阁军机阁臣说话?”

贾琮躬身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下官身为荣国子孙,锦衣亲军又为天子亲臣,实容不得门楣受辱,更不敢让皇权受辱。下官位虽卑,却并不贱。人敬我,我敬人。”

他非战斗狂人,若只就事论事,他也能低头。

可在不讲道理的强权面前,今日他若低头伏低做小,那往后就更别想抬起头说话。

这些人心里,也会轻视于他,不拿他当回事。

见他如此,李道林城府极深,并不见怪,道了句:“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与三名军机大臣一同离去。

贾琮正要告退,就见戴权竟气喘吁吁的跑了来,见殿内众人没走,海松了口气,道:“传诸位相国、王大人、贾指挥使,上书房暖心阁觐见。”

……

上书房,暖心阁。

一番雷霆之怒。

被训斥之人,却是贾琮。

“为何不事前承奏?这些事朕都不知道,你就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全抖露出去,让朕都下不得台!”

“石爱卿功高社稷,天下人因之而免于洪涝之灾者,不计其数,国之干城,朕之肱骨也!就因为其子无状,你就欲牵连其罪耶?”

“恃宠而骄,不懂谦卑,与礼绝百僚的内阁阁臣说话也敢不敬,猖獗无状!”

“小小年纪,身负重权,却辜负皇恩,汝该当何罪?”

贾琮跪于金砖之上,面色沉重,心中却并无太大压力。

他知道,崇康帝这是在给新党一个交代。

尽管这个交代原本应该在百官之前给……

崇康帝若果真对贾琮所为不满,根本不会有这一场,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只是……

以帝王之尊,这般做了,就这般做了。

能有这个交代,已经足够让林清河和石川感恩戴德了。

石川磕头谢恩道:“皆臣教子不严之罪也!子不孝,父之过,臣甘愿领罪,绝无怨言!”

崇康帝见之,叹息道:“爱卿何须如此?朕又非不知爱卿之苦,为治河工,爱卿整整三年过将门而不入,河道衙门,天下肥差也,爱卿却以清贫为德……朕亦有子,故朕知爱卿不易,怎能罪之?”

这一刻,新党诸臣仿佛又看到了当初初登基时,礼贤下士,大力扶持新党的那位明君。

石川泪流满面,连话都说不出,只是磕头谢恩。

崇康帝见之,看向贾琮,沉声道:“你现在怎么说?”

贾琮道:“所有罪证,只与石守义关联,而与石大人无关,是臣之疏漏。”

“嗯?”

崇康帝闻言登时不悦,声音严厉道:“与石守义相干,还是与石家管事相干?!石守义未至弱冠,果真和他相干?”

宁则臣等人闻言,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侧目看向贾琮。

却见贾琮缓缓挺直腰身,正色道:“回陛下,千真万确。石守义因与李文德之妹……”

“住口!”

崇康帝大怒喝道。

贾琮是住口了,却又垂下眼帘。

心里却对这君王之寡恩感到心寒……

自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石榆斋。

崇康帝若果真念及其为国之功,想为他存些清名,根本不需要在这等场合问话。

甚至,在文华殿时就该阻止贾琮说出此案。

可是,崇康帝并未这样做,只是任事态发展至此。

而到了这个时候,石川但凡还有一丝官场智慧,都不可能让石守义得活。

因为那会为整个石家埋下灭顶之灾。

贾琮明白这个道理,石川更明白。

石川再度磕头道:“陛下之恩遇,臣深知之。只是石守义触犯国法,十恶不赦,焉能让陛下为其网开一面?唯有绳之以法,刀斧加身,才能洗清石家清誉。”

这一刻,贾琮分明看到石川笔挺的腰身,一下躬了下去。

事皇恩一生,到头来,却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哪怕放在后世,这等只要没亲手杀人叛国的衙内,多也只是无期徒刑,再减刑,再保外就医,再逍遥国外……

总要给功臣一个体面,可是……

谁让他是新党中坚……

世事变幻,新党渐渐成了天然的政治错误。

崇康帝今日之安抚,不过是因为新党还未尽全功罢……

所以这会儿,他又做出过错皆在贾琮之姿态,将贾琮又训了一顿。

只是丝毫不提怎么惩罚犯了大错的贾琮……

这个情境,居然让戴权看的有些眼热,心生嫉意……

虽然常常在大事上要做出不解圣意的愚蠢状,这样才能活的长久些。

对于一个多疑且自负城府极深的帝王,绝不允许被人揣测到圣意,哪怕是身边的狗。

但实际上,戴权对崇康帝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

他分明看出,若非贾琮之前在文华殿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在崇康帝离开后的那段表现,深合帝心,崇康帝绝不会这样训斥贾琮。

因为这会儿训斥越深,反而代表信任越重,往后给权也就越重。

毋庸置疑,自今而后,贾琮将愈得信任。

戴权明白这个道理,宁则臣同样明白。

所以就见他出列,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贾琮与锦衣亲军,不宜再留在都中。”

此言一出,崇康帝面色登时阴沉了下来……

……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不二人选

尽管极大的忤逆了圣意,但崇康帝还是给了这位曾经如鱼得水的元辅最大的尊重,他沉声问道:“此言何意?”

宁则臣先不偏不倚的将之前文华殿上贾琮与成国公蔡勇的事诉说了一遍,尽管谁都知道,崇康帝必然早就知道了。

但宁则臣还是一字不漏的复述了遍。

崇康帝疑惑:“就因为朕的锦衣指挥使不许成国公随意杀锦衣亲军,所以你就让他离京避难。若是哪天他们看朕也不顺眼,是不是朕也要离京避难?”

宁则臣苦笑一声,躬身道:“陛下,臣非此意。只是……以成国公之功勋,及在军中的地位,哪怕他不杀锦衣力士,想要打压,还是易如反掌。且若他果真杀了,朝廷难道还真能治其大罪?长安十二团营中,有九营兵马都是那边的……”

说到底,崇康帝不是马上的皇帝,他于军中根本谈不上威望。

对付勋臣,可以据大势缓缓以图之,但若妄想如对付文臣那般,以莫须有之名罪之诛之,却是做梦。

尤其是对贞元勋臣这样自刀山火海中厮杀出来的盖世虎将们。

崇康帝换成武王,或许有这等威望,就凭一个太平帝王……

兔子逼急了还能咬人,更何况是那些虎贲悍将?

宁则臣的话,让崇康帝的脸色变得极难看,心里又恨又苦。

自觉他这个皇帝,做的真是没滋没味。

费尽心机扶持新党,才将前朝老臣悉数赶出朝堂,结果新法还没全行,新党又呈尾大不掉之势。

刚起了遏制新党的心思,他娘的……

贞元勋臣又出来露脸!

虽然崇康帝丝毫不担心贞元勋贵会造反,且明白最好的法子,就是等这一批勋臣慢慢老死。

等下一代,根本不用他费心,这些勋贵们就会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败。

可是,作为一个帝王,他又岂能允许自己活的战战兢兢,窝窝囊囊?

分明是帝王,却要担心一群臣子……

宋太祖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何况,睡在他宫旁的,不止一个人,而是十二团营,十数万大军!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允许。

看了眼新党众人,崇康帝忽然自省,他的确是太心急了。

哪怕果然要打压这些大臣,也不是现在。

比起那些吃人肉嚼人骨用无数白骨铸就功名爵位的贞元武勋,新党这些大臣们带来的威胁,不能说微不足道,但远没那么致命。

况且,无论如何,日后新法总要持之以恒下去,他不可能真的将新党斩草除根。

所以……

深吸一口气,崇康帝心里有了主意,看向宁则臣,目光都多了丝温情,问道:“爱卿,朕听闻你还有一子?”

宁则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怔了怔,不过他到底是智慧高绝之人,转眼就想明白了原委,心中不知是该苦涩还是该庆幸,他躬身道:“是,臣还有一子,名宁远,文不成武不就,极不成器……”

崇康帝想了想,道:“爱卿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管教,总是赋闲在家,难免养成纨绔子弟。不如……去锦衣亲军做个锦衣指挥同知如何?”

锦衣指挥使是正三品,同知为从三品,是指挥使的副手,堪称位高权重。

这个恩典,不可谓不重。

不过宁则臣还是赶紧婉拒道:“臣代犬子谢陛下恩典,只是……”

宁则臣苦笑了番,摇头道:“臣次子虽比贾琮年长数岁,但就心智而言……十个宁远加起来,都无法和贾琮相比。

宁远不似贾琮这般,自幼吃苦磨砺出来。所以……

陛下,锦衣亲军眼看就要大用,最好都是精干之人领头,否则难免将熊熊一窝。”

崇康帝闻言,竟笑了出来,道:“爱卿实在太贬低自家子弟了……”不过见宁则臣面色坚决,他也没有逼迫太过,准备过后思量一番再说,又道:“爱卿之前所言,贾琮与锦衣亲军不好再待在都中,是何意?”

宁则臣正色道:“陛下,因为当年之事,贞元勋臣们绝不会愿意看到锦衣亲军东山再起。不管现在的锦衣缇骑,会不会还像圣祖、太上皇二朝时那般,肆无忌惮,夜半敲门拿人……”

说着,宁则臣颇有深意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自然不会表态什么,他始终明白锦衣指挥使的本分。

倒是崇康帝,摆手道:“锦衣亲军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弄的朝廷人心涣散,乌烟瘴气。锦衣亲军之用,只为守卫皇权,不为臣下所欺瞒,不做聋子瞎子,不做逢乱之时,连一兵一卒自保之力都无的泥塑帝王。”

崇康帝不理跪地请罪的内阁大臣们,而是看着贾琮,沉声道:“自今日起,锦衣亲军更名为锦衣卫,贾琮,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贾琮拜下,沉声道:“锦衣卫,誓为皇权护卫!”

崇康帝深深看他一眼后,叫起了诸臣,又请宁则臣继续说。

显然,宁则臣不止是让贾琮出京那么简单……

宁则臣看了眼沉稳站立一旁的贾琮,在御前竟忍不住一阵恍惚,见崇康帝目光怪异的看他,苦笑着解释道:“陛下见谅,臣方才实在忍不住自省臣教子之道,似乎出了偏差。臣幼时亦是寒门出身,因而勉强也算早慧。磨炼的多,吃的苦多,懂得事也就多些。这个道理臣是明白的,可明明明白这个道理,却没做到,方使元泽……走上了歧途。”

似乎反省过来说的太多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宁则臣请罪道:“臣果然老了,居然在御前走神,请陛下治罪。”

说罢,跪伏在地,崇康帝目光清冷的看去,只见他这位元辅两鬓如霜,当年笔挺如枪的腰背,不知何时竟佝偻了起来。

眼睛眯了眯后,崇康帝轻轻一叹,道:“爱卿比朕还要小两岁,今年刚过知天命之年,缘何言老?朕还盼望着你,早日将新法大行于世,你我君臣,共造崇康盛世。”

宁则臣闻言,激动的隐隐红了眼圈,叩首沉声道:“臣本微末之吏,承蒙陛下知遇之恩,简拔至元辅之位,臣虽肝脑涂地,不足报陛下隆恩之万一也。臣只求早日见新法大行,国库充盈,黎庶安乐,盛世早临,至彼时,臣方能稍安私心,以功成身退之喜,归乡享天伦之乐。若再能教诲出一二贾琮般的子孙,则此生于公于私,无憾矣。”

崇康帝闻言,看着真情流露的宁则臣,心中还是有不小触动的。

只是……

若果真让宁则臣完此全功,使得新法大行,京内京外,朝野上下,必遍其羽翼。

其德望之高,怕是行废立之事都轻而易举。

崇康帝心中微微一寒,面上却作动容状,亲自将宁则臣搀扶起,温声道:“爱卿平身,这些且等新法克竟全功后再说罢。到那时,怕又有新的国之难事。

国有难,思良臣。若爱卿舍朕而去,朕又能寻何人解难?”

宁则臣心中如有一块冰凉的石头缓缓压下,却又无可奈何。

原以为能借今日武勋冲突之机,趁机缓和君臣之间的根本矛盾,为日后功成身退做伏笔。

却没想到……

心中一叹后,又说了两句谢恩之言,宁则臣转回正题,道:“陛下,锦衣亲军在都中必然难以成长,纵然强行扶之,也难免与贞元一脉发生剧烈冲突。到那时,危之险之。

如今新法眼见就要克竟全功,等外省大行,国力昌盛,陛下与朝廷之威望,更上一重时,便能以煌煌大势,缓缓图之。

臣等皆相信军机之忠,只是为防万一之险……

所以臣建议,将锦衣亲军……哦,现在是锦衣卫了,调出都中以壮大之。

毕竟,当初也只是长安都中的锦衣受损,外省各卫所的犹存。

另外,臣还想像陛下求援……”

崇康帝对宁则臣之言不置可否,听至最后,眉尖轻挑,道:“哦?不知爱卿有何难事,竟做不得主?”

宁则臣苦笑道:“新法于京外诸省之铺行,几竟全功。唯有金陵、姑苏、扬州等寥寥数地,更换了数任督抚知州,始终寸步难行。此事内阁原交给宋大人、娄大人、张大人,只是以三位大人于数省积累之经验,也无法解之……”

言至此,一直泥塑菩萨一样跟在新党四大魁首之后的三位内阁新人,一个个臊红了脸,心中愧恨交加。

尤其是看到钦点他们入阁的崇康帝,轻疑的眼神看来……

宁则臣继续道:“陛下,到了这个地步,好言相劝,怕是难以说服那些文华之地树大根深的望族们。江南巨室多同气连枝,苏扬九姓,世代簪缨之族,自前朝起就清贵显赫。江南各地官员,无不与其有千丝万缕之关联。衙门内的胥吏,更大半是其族人子弟。江南繁华胜地,竟隐隐有针扎不入水泼不进之势。苏扬二州,三成土地皆为九姓所有,却连一文税银都难收上,着实可怖。

更兼门下婢女如云、奴仆如雨,已成豪族之势,王法难束。

陛下,哪怕没有新法,江南局势,也到了不得不解决之境地了。

而解此难题,只派一钦差天使南下,怕难以化解。

唯有选一本身不被江南望族所抗拒,有手段,有魄力,亦能代表皇权,且不乏勇武之人,以智勇之能,解此难题。

臣以为……”

说着,宁则臣的目光落在贾琮身上,道:“贾指挥使,为满朝不二之人选!”

贾琮迎视着宁则臣鼓励的目光,面无表情的呵呵一笑……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请设火器司

被贾琮呵了一脸,宁则臣丝毫没有动怒。

他再度开口,对崇康帝道:“陛下,贾家本就为江南巨族,至今江南尚有金陵四大家族之称。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所以……”

崇康帝没等宁则臣再说下去,淡淡问道:“贾家在江南占地多少?”

宁则臣连想也未想,就将详实数据报来,道:“贾家金陵十二房,在江南诸省共占地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亩。”

“可曾交田税?”

“勋贵之族,未曾。”

崇康帝闻言,眉头皱起,道:“勋贵之族,只有永业田可免税赋。贾家的永业田在江南么?”

宁则臣摇头道:“太祖圣祖皇帝英明,早就料到勋贵圈地之害,故而早早就将开国一脉勋贵之永业田,悉数定于黑辽。贾家荣宁二府,共赐田庄二十六座,合计良田十二万亩,并不在江南。”

崇康帝闻言,面色阴沉的看向贾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贾琮并不慌张,他想了想道:“臣初接手贾家,具体事务也不大清楚。不过贾家如今在黑辽共有田庄十八座,共七万余亩,其他的已被转卖……或许后来在南省又买过地,不过臣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崇康帝闻言眉尖一挑,问道:“你贾家都中八房和金陵十二房早已分家,怎么解决?”

贾琮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依旧为贾族族长……”

崇康帝冷笑道:“朕还是大乾皇帝呢,说的话,又有几人肯听?”

贾琮不得不掏出干货来,道:“陛下,臣不讳言,开国功臣一脉,至这一代,多已腐朽堕落,成贪婪无能之辈。若只如此倒也罢,可少不得有不肖子弟倒行逆施,仗势欺人,枉顾国法,与祖宗蒙羞。臣身为锦衣,不能只看外面不看家里。所以……”

崇康帝面色隐隐古怪,道:“宗族之难,就是朕都为之棘手。亲亲相隐,合天理伦常。你这是准备下辣手大义灭亲?”

贾琮摇头道:“陛下,臣虽才智疏漏,却有不同浅见。”

崇康帝见他一本正经的站在一群内阁宰相中答话,还一板一眼,面上不由浮过一抹笑意,道:“哦?既然有不同之见,不妨说来听听。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

贾琮躬身应道:“是。陛下,臣以为,当宗族内部有人行枉顾国法,行祸乱百姓之佞事时,包庇遮掩,绝非明智善举,反而会愈发纵容其恶行,最终害人害己,连累全族。唯有看到害虫时,当机立断剔除腐烂,才能护得大树永葆青春!

所以臣以为,对族中严厉要求,并非不顾孝道伦常,反而是大忠大孝!

臣相信,祖宗在天之灵若得知,必会夸赞臣!”

“哼哼哼!”

看着贾琮自信稳重的模样,崇康帝难掩喜爱之意,低笑了两声后,对宁则臣道:“若先荣国泉下有知,必欣慰有此佳孙也。”

宁则臣点头附和道:“生子当如贾清臣。”

然而这等高规格的赞誉,却没让贾琮有多高兴,反而心里无奈一叹。

怪道这对君臣能将盘踞朝纲数十年的旧党大佬们悉数赶走,简直逆天行事般强行推行了“与民争利”的新法。

他们还真是重实务,一唱一和间,将贾琮逼到了不得不忠于王事的地步……

林清河捧场道:“古有甘罗十二能为相,今日我大乾难道就出不得一英才?”

贾琮闻言转过头去看他,目光隐隐似看智障。

甘罗可是不得好死的……

见贾琮始终清醒,一殿算计之人都难掩悻悻之色。

不过,对朝堂强人而言,面皮什么都是笑话。

越是明君能臣,越注重实务。

对他们而言,其余一切都可不提,只要有用。

新法大行,别说宁则臣等人,连崇康帝都成了某些人嘴里咒骂的桀纣之君了。

可那又如何?

只要你乖乖推行新法,一切好说,私下里骂几句随你。

可若你敢阻拦新法,哪怕嘴里全是歌功颂德,也绝无好处。

如此务实之辈,对于使唤贾琮一个年轻臣子,心里没有一丝负担。

只要好用能用即可。

贾琮出身江南大族,至今贾家在金陵依旧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此为其一。

其二,新法在江南最难推行之地,也是文华最盛之地。

诸多德望高隆之大儒名士,别说当地督抚知县,就是宁则臣亲往,也要以礼相待。

宁则臣的师承,可算不上什么“豪门”。

然而在这一点上,贾琮却有得天独厚之优处。

他是如今江南文名最盛,几已立地成圣之松禅公的关门弟子。

还有天下文宗孔圣传人,衍圣公牖民先生看重。

所以是师承名门,且算得上是江南文乡的自己人……

其三,贾琮自身更是才华横溢。

数首诗词,名动天下,为世人传唱。

这等才子南下,必为江南人所敬仰喜爱。

对其所为,总会有许多包容……

再加上贾琮行事素来不见轻狂,可以托付重任。

此三点长处,少有人能及,故而可用。

当然,此事自然不会以他为主。

朝廷还未荒唐至此,贾琮毕竟太过年轻……

崇康帝看着贾琮,温声道:“不是让你去和那些人敌对,你去南边,先把锦衣卫给立起来,堂堂一锦衣亲军指挥使,三品大员,总不能就带着手下那几个人办事吧?再者,南边海外洋人也多,你正好给朕收集些海西诸国的情况,详实一些。你之前呈上来的奏折朕看了,朕没想到,徐日升、张诚他们竟会和厄罗斯罗刹鬼是一教兄弟,险些坏了大事。这等情况,你收集的越多越好。”

听崇康帝提起,贾琮心中高兴,没有白费他一宿功夫,道:“陛下,厄罗斯重在西方,所以绝不会大肆挑衅大乾,也没那个实力。臣以为,绝不可割让大乾疆域。北海是汉时苏武牧羊之地,自古便为我汉家河山,绝不可弃!”

一众君臣闻言,面色都古怪起来。

吴琦川抽着嘴角问道:“贾琮,苏武牧羊时……那是匈奴人的地盘,怎会自古便为我汉家江山?”

贾琮连一丝认错的表情都没有,正色道:“吴大人,匈奴人今日何在?”

不等吴琦川答,他便自答曰:“自两汉时强汉铁骑将匈奴打断成南北两部,北部不知所踪,然南部却臣服于大汉,赐国姓,成为汉之藩篱。

至魏武统一北方后,又将匈奴人分为五部,使之互相独立,以便分而治之。这五部分居于今之汾阳、祁县、隰县、忻州及文水,俱在晋西境内。

虽日后再度作乱,但终究还是失败,血脉散落融入在华夏各族血脉之中。

今日晋西刘姓者,未必无其血脉。

所以,匈奴曾占之地,便该是大乾所拥之地。

北海,自古就是大乾疆土!”

崇康帝看着贾琮看了半晌,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极有道理,朕也是这样想的……”

贾琮躬身道:“陛下英明!”

宁则臣在一旁干咳了两声……

崇康帝回过神来,觉得那么遥远的蛮荒之地,不该是今日之重点,不能被贾琮岔开来……

他清了清喉咙之后,正色道:“你才从黑辽归来,也不必立刻动身南下。朕再给你三日休沐之期,好好在家休养一番。等南下后,一要尽快筹立起锦衣卫的骨架,招办人手。其二,协助两江督抚,推行新法。你不能只将贾家那些田地清理干净,自身无罪就得过且过,你还是大乾二等伯,锦衣指挥使,就要让新法大行于江南!”

贾琮明白,人家看重的不是他有多厉害,是要借用他的身份,去给江南督抚们当枪使当刀用,为新法披荆斩棘。

只是,他虽明白,却无推却之法。

他不是宁远,没有父祖在头上遮蔽风雨。

皇帝也不会问他能不能去,只会让他如何去做……

既然如此,贾琮就要争取一些主动,他躬身道:“陛下,臣去江南,可是要听命于江南各省督抚?”

崇康帝想了想,摇头道:“锦衣卫为天子亲军,自不能听命于疆臣。他们若遇难解之事,需以皇权直接相助时,可请你出手。你持天子剑南下,可便宜行事。但是,一定要谨慎行事。

江南之地,天下税赋大半出于彼处,绝不容有大动荡。”

贾琮道:“臣自然明白,焉敢妄为?只是,若南省督抚请锦衣出动,直接拿人,臣可否斟酌行事?”

崇康帝看着贾琮,颔首道:“自然。”

又问道:“可还有其他顾忌?”

贾琮略一思之,道:“陛下,臣查之,锦衣亲军在圣祖、太上皇二朝时,设有火器司。臣此次南下,若能和气成事最佳,可臣以为,未必乐观。江南巨室财势极大,虽是非法所得,可要强剥夺之,难免有狗急跳墙之辈。锦衣卫新立,若只靠刀剑,未必能够挡得住利欲熏心之辈。所以,臣希望能复设火器司。”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内,贾母半靠于高台软榻上,神色依旧有些疲惫。

昨夜一夜未眠,再加上胡思乱想担惊受怕,精力损耗过多。

虽早起补了一觉,可到底还是觉得不得劲……

高台一侧,王夫人同样面色淡淡,昨夜她陪贾政耗了一宿,也不年轻了,此刻面色自然不会太好。

不过强打着精神,听薛姨妈和贾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贾母叹息一声,道:“姨太太瞧瞧,都说我放着那么一个能干的孙子不理,只偏疼宝玉,她们却看不到宝玉的好!宝玉何时这般闹腾过?他虽也闹腾,不过在家里和姊妹们置点气,顽笑罢也就完了。

可你看看那个……这才回来没三天,就和孙行者大闹天宫,哪吒闹龙宫般,搅和的人没一刻安生时候。

今儿一早给我磕头,还让我少管外面的事,可不管能放心?

好好的又被宫里喊了去自辩,也不知是犯了什么过错……”

薛姨妈哪里懂这些,只能捡好听的说:“必不会有大干碍,否则也不会请了哥儿去。”

贾母想想也有道理,却还是捏了捏眉心,道:“要是换做宝玉去,我必不会担心。可这个孙儿啊,太不省心了……”

又对凤姐儿道:“再打发人去前面看看。”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贾母心里到底是希望贾琮好,还是希望他不好……

怕是连她自己,都在为难,所以才这般煎熬。

王熙凤笑道:“已经打发了两班人在东府那边候着了,只要三弟一回来,必先过这边来……”见贾母面色不好,忙又转口笑道:“罢,既然老太太这般关心孙子,我这当孙媳妇的还能拦着不成?我亲自去迎……”

堂下宝钗、探春等人正一边担心,又一边吃吃笑着凤姐儿的口误。

就听外面传来通信儿声:

“琮三爷回来啦!”

……

第二百七十五章 清冷

荣庆堂内众人只听得贾琮来,便只有几个年幼于他的姊妹们起身相迎。

结果等珠帘挑起,却发现进来的是贾琮与贾政二人。

其她人连王夫人起,都纷纷站起身来。

一番礼罢,贾母落着脸看贾琮,问道:“又出了何事,让宫里喊了你去自辩?”

其实见到贾政的笑脸时,她已经放下心来。

只是担惊受怕了一天,不训斥两句,气焉能平?

贾琮也知道让家里担忧的事了,微微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并无他事。”见贾母脸色又沉三分,便道:“因为琮让人捕了工部尚书石大人的三公子入诏狱,还有一位巡城御史,所以朝堂上有些不同的意见。陛下请我去自辩,说完后得了褒赞,又领了新差事……”

贾母也没完全糊涂,她竟还记得:“你先生不就是前工部尚书?你这是在替他出气?”

贾琮忍不住笑了下,摇头道:“并非如此,只因其子触犯国法,与巡城御史勾结,戕害百姓。琮自辩之后,其父石大人已经向陛下请罪。”

看着在贾母不悦的诘问下,依旧不慌不乱,甚至还面带微笑的贾琮,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内容却是如此让人心潮澎湃。

当朝从一品尚书之子,只因戕害百姓,就被锁入诏狱!

纵然女孩子们对外面之事不感兴趣,可这等高大正义又威风凛凛之事,还是给本就俊秀如画的贾琮,更添了层风采。

当着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的面,宝钗都忍不住心动神摇……

贾政也是才知此事,他有些担忧道:“石部堂为新党干将,颇受元辅重用。琮儿你锁拿其子入狱,使得石部堂请罪,元辅可有话说?难道没有为石部堂说辞?”

贾琮闻言,呵的一笑,道:“宁大人倒是说了一句……”

贾政忙问道:“他说了什么?”

贾母等人也知道贾政口中的“元辅”,乃是礼绝百僚的当朝宰相,忙提起精神,齐齐看向贾琮。

贾琮垂下眼帘,道:“宁大人说了句戏言:生子当如贾清臣。”

“哎呀!”

此言一出,却是王熙凤最先惊喜道:“我记得戏里也有这句话,叫什么生子当如孙老二?”

“噗!”

本就强忍心中欣喜骄傲的宝钗,听闻这话登时笑出声来,继而艰难掩口忍笑。

湘云、探春心底宽绰,便随意的多,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连一直绷着脸的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间隙,目光还多停留在贾琮身上。

难掩目光中复杂神色……

贾琮笑了笑,道:“是生子当如孙仲谋……不过他确实行二。”

王熙凤本来被笑的难为情,听闻贾琮之言,登时大喜,眉飞色舞道:“听听,三弟才是有大学问的!难道仲不是二?我极明白的!”

宝钗笑道:“是是是,你是最明白不过的,往后我们便不叫你二嫂子了,只唤你仲嫂子!”

“哈哈哈!”

探春等人又是大笑,连见贾政出现,乖巧的猫儿一样的宝玉,闻言都忍不住喷笑起来。

贾琮目光落在宝钗身上,见其着一件葱黄色细锦裙上绣着几朵浅色牡丹花,一柄温润玉钗簪别青丝。

冰肌玉骨,肤如凝脂,眼若水杏,皓齿明眸。

举止娴雅。

似感觉到贾琮的目光,宝钗望来四目相对时,娇羞点点……

却又听贾政问道:“你刚才说,又领了新差事?”

贾琮点点头,道:“陛下命侄儿三日后,持天子剑南下,重建锦衣。并协助江南督抚,推行新法。”

“啊?”

一片惊呼声中,宝钗的呼声并不突兀。

只是却觉得芳心被蚂蚁叮咬了一口般,酸痛慌乱……

贾政都变了脸色,道:“怎就这样急?你才回来都没三日,就又要出京?”

贾琮难得说句顽笑话,道:“不止家里老太太瞧我头疼,朝堂上诸多大臣,见侄儿同样头疼。”

贾政面色古怪忍笑,见贾母沉下脸来,责怪道:“不许胡说,老太太何曾见你头疼?不过是关爱你。”

贾母道:“我也是奇了,这满朝文武大臣,王公勋贵无数,那么多人,怎就偏让你去?朝中无人了么?”

不止她奇,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也奇。

倒不全是看不起贾琮,实在是贾琮年轻太轻了些。

这点上,贾政却是知道一些,他笑道:“老太太不知,江南之地,遍地文华,多有大儒名士,德高望重者,纵是官府也不好强为之。朝廷中虽高官无数,可他们若去江南,也是要在那些大儒面前伏低做小的。敢不敬者,必为天下士林唾弃,因而江南更换几任督官,也不能推进新法。

吾家琮儿却不同,一来贾家本就南省大族,不会被人视为异己。

二来琮儿恩师松禅公与牖民先生皆为天下师,又是一重便利。

其三,琮儿自身文名远传江南,多少江南故旧曾书信于我,想求得琮儿墨宝。

他下江南,的确最便利不过。”

贾母闻言,却皱眉道:“那岂不是让他去做得罪人的事?若是也在南省横冲直撞一番,那么多老亲世交还不被得罪干净?”

贾政闻言,面色一滞,也没甚法子……

贾琮淡淡道:“老太太,琮去处理此事,好过其他人去。朝廷推行新法,乃是皇朝大政,任何人,任何家族都不能抵挡。朝廷派贾琮前往,便是最后一道怀柔的底线,若还有人抗拒,接下来之事,便没那么好说话了。说到底,江南巨室们都是理亏的一方。这个道理,总会有人明白,明白人会记着贾家的好的。”

贾母沉声道:“那不明白的呢?”

贾琮垂下眼帘,轻声道:“不明白的,想以螳臂当车来阻碍国朝大势之行,这等糊涂人和糊涂家族,必将化为齑粉无疑。

家族想要长保富贵,就要看得清大势。看不清还不听劝,执迷不悟者,神仙难救。

他们若想怨恨我,那便去怨恨吧。

总不好为了几个糊涂的,就累的大家一起倒霉。”

贾母:“……”

老太太终于明白,她为何总是喜欢不起这个孙子了。

除却其母的缘故外,还有就是,这个孙子太得理不饶人了,虽说他的话有道理,却实让人下不来台,可气!

而且,也太清冷了些。

那么些世交老亲,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说舍弃就舍弃!

许是幼时的遭遇,让他寡淡恩情……

愈是如是想,贾母心里越揪得慌。

她担心她死后,宝玉该怎么办……

正这时,却听贾琮看着王夫人身边的宝玉笑道:“宝玉,可想随我往南边走一遭,游学一番?此行先去金陵,再往姑苏,链二哥和林妹妹便在那处照顾姑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必大有进益。”

宝玉闻言,猛然抬头,一脸的惊喜,眼睛放光。

不过当目光看到贾琮身边的贾政盯着他时,全身瞬间僵硬,差点发了癔症……

贾琮对贾政笑道:“先生数次写信于侄儿,邀我往南边游学。然今侄儿身兼武职,怕难以再行文事。不如让宝玉、环儿、兰儿此次随我南下,寻入名师门下,得以教诲,也好早日成才。”

贾政闻言,登时心动。

他一直以为,贾琮能有今日成就,多亏了松禅公之教诲。

若宝玉、环儿和兰哥儿也能寻得名师,那……

见贾政意动,王夫人忙赔笑道:“老爷,宝玉身子不大好,哪里敢出远门?再说,老太太也不放心,必要牵肠挂肚……”

贾政闻言,看向贾母,隐隐劝谏道:“总要长进些进益些才好……”

贾母沉默了稍许,叹息一声道:“当年你和太太管教珠儿时,我何曾多过嘴?自家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的事。可是,珠儿啊……”

听贾母提起长子,贾政王夫人都变了脸色,王夫人更是啜泣出声,李纨也掉下泪来。

当年贾珠不就是因为一心求学,生生熬坏了身体,刚娶亲没二年就去了么。

贾政闻言,长叹一声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如此之难。

贾珠之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让他痛彻心扉……

见贾政面色悲戚,贾母则对贾琮道:“罢了,难为你有这份心就好,只是他们和你不同,没摔打过,经不起这些,再大些吧……让你二嫂子多准备些都中特产,送到南省世交老亲处,备厚一些,你也好说话些。去了金陵,往老宅处转转。荣宁街啊……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我还记得二门前有棵老桂树,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贾琮一一应下后,贾政道:“老太太还是再歇息歇息吧,仔细伤了神。”

贾母闻言,疲惫的睁开眼睛,看了贾政一眼,目光又落到他身旁的贾琮身上。

眉毛耷拉下来,心累……

不过好在,这个孙子马上又要离京了,想了想,贾母又叮嘱道:“再给玉儿带些衣裳过去吧,去了后劝着些,别哭的太狠……”

贾琮又应下,贾母便让众人散了。

贾政昨夜也没睡好,这会儿也倦了,便回了梦坡斋去歇息。

薛姨妈则同王夫人去了荣禧堂东厢说梯己话,王熙凤、李纨各有事要操持,只余贾家一干姊妹们。

贾琮见众人围着他瞧,便笑道:“我临走时叮嘱人在甬道处开个小门,也不知他们办了没,当不曾偷懒罢?”

宝玉笑道:“之前就听东边儿咚咚咚的响声,想来应是在扒墙,还唬了老太太一跳。”

一行人不约而同的往夹道方向走去,宝玉正说着,就见两个小身影咧着嘴,兴高采烈的从那边过来,口中相约天天去东府逛一遭。

不过转眼看到这边一大群人,登时站住了脚,可脸上还是绷不住的笑。

见这二人的笑脸,贾琮笑道:“必是门已妥当,走,一并去瞧瞧。往后你们有玩乐的地方了……”

……

PS:感谢无良野猫兄成为新盟,加更且容我缓缓,实在抱歉,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具体怎样先不说,负能量,等二十七号复查后再看,如果没有问题,连之前欠的章节,下个月肯定会还清,希望安好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私会

在贾环和贾兰叔侄儿俩的带路下,众人从贾母院后,穿过东西穿堂,又过了南北夹道,穿过西花墙,自荣禧堂后廊下王夫人院东角门处,入了东院,便可以看到原私巷甬道的墙上,开了一面小黑油门。

黑油门往北不到十步的距离,便是梨香院的院门……

看到这一幕,宝钗下意识的看向贾琮,见贾琮也瞧了过来,雪肤上瞬间浮起晕红来。

好在其她人注意力都被那扇小门吸引,宝玉已经上前去开门了,不过贾琮却看到贾环和贾兰面上带着促狭。

眼见宝玉手就要推上门,贾琮见贾环眼中已经快冒出精光来……

贾琮开口道:“宝玉,等等。”

宝玉性子软,容易听人言。

听到贾琮的话后,果真就住了手,有些莫名的回头看向贾琮。

他以为贾琮不许他去会芳园呢,有些委屈……

贾琮没解释,见贾环有些气急败坏,往他头上叩了下后,上前轻轻推开木门,然后就见一面上有几道骇人疤痕的亲兵站在那里。

看到这人,距离还很有几步,可宝玉她们却还是唬了一跳。

探春更是狠狠瞪了贾环一眼……

这亲兵却极懂规矩,眼睛根本不乱看,垂着眼帘与贾琮行一军礼。

贾琮奇道:“王阚,你怎么在这?”

名唤王阚的亲兵沉声答道:“回将主,郭队正命卑职在此处布哨。后花园临街,又有后门。虽后门常锁,但不得不防。”

贾琮看了眼不远处紧锁的后角门,还是不解:“在此处布哨?”

王阚道:“外面有一明哨,卑职是暗哨。”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也对……以后仇家越来越多,再小心也不为过。不过现在还不用……白天不设暗哨,夜里再设。另外,日后外面还要加强防护,也要设暗哨。”

王阚沉声道:“郭队正已经在街角布哨。”

贾琮轻声笑了笑,道:“好,那你先下去吧,夜里再布哨。也别在这里了,万一过人,唬着人家。”

“喏!”

王阚一捶胸口,行一军礼罢,往北走去,自后门而出。

直到走路时,门外诸人才发现,他竟是个跛子……

等王阚身影消失罢,贾琮对大家解释道:“此人为我亲兵,雅克萨大战,王阚悍勇之极,强攻城头时,因守城罗刹鬼密集,他就抱着一人,强摔下城,之后众人效仿,才打开了一处缺口,攻破城池。只可惜,如此强卒,摔下城池后,腿骨碎折,不能再留军中。因为是我带人去将他从尸山血海中刨出,救了他的性命,所以后来就跟了我。”

众人闻言,感慨其勇武,宝玉则奇道:“既然受了伤,为何不在家里歇着?他们这样为国负伤的兵卒,朝廷难道没有抚恤?”

贾琮轻轻一叹,摇头道:“极少。况且,这些悍卒何等桀骜?怎甘受嗟来之食。家中又有父母亲人需要养活,实难安心卧于榻上。”

宝钗轻轻抿了抿口,看着贾琮道:“怪道这些人对琮兄弟忠心耿耿,想来他们不止要报琮兄弟救命之恩,也要报琮兄弟收留之义。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有尊严的生。”

贾琮笑着点了点头,对宝钗道:“所以日后大家要是无意中撞见了他们,也不必惊慌害怕。对于武勋将门而言,亲兵与家人无异。若遇到突变之难事,也可前来唤人帮助。”

宝钗见之,知贾琮是对她而言,心中如蜜般甜美,轻轻一应。

吃了一肚子狗粮后,众人入内。

……

这一回,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因见贾环、贾兰在跟前不大自在,贾琮便笑道:“想到哪里逛,只管自己去顽。不必跟在跟前,只是不要跑到水边。”

贾环、贾兰闻言大喜,就要跑走,却被探春喊住。

探春对众人道:“这园子有湖,没人看着他俩容易出事,我还是看着他们罢。”

众人见贾环一瞬间如被闪电击中般,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姐,不由都笑了起来。

湘云瞟了眼宝钗,笑道:“干脆大伙也别聚在一起逛了,成日里在一块儿也怪腻的,各逛各的最好!”

众人闻弦歌知雅意,除了宝玉外都呵呵笑道极是。

一转眼,探春便领着垂头丧气的贾环、贾兰叔侄俩往凝曦轩而去。

湘云同宝玉去了登仙阁,迎春则领着笑嘻嘻的惜春去了逗蜂轩。

最后,剩下宝钗和贾琮两人留在原处。

看着雪般白皙的肌肤上,晕染了一层晚霞般的红泽,贾琮轻笑了声,道:“宝姐姐,就顺着那条活水走走吧。”

“嗯。”

听闻贾琮之言,宝钗柔声一应,两人顺着一条曲径慢慢往前走去。

此时天已入秋,园中遍地黄花。

不远处一条小溪湍急流淌,溪水冲刷着河床中的鹅卵石,激起如雪水花。

一拱白玉石桥勾连两岸之间,水畔一片疏林,红叶翩翩如画。

几声鸟啼清脆,却愈显得此处静谧。

两人缓缓前行,并无言谈,然气氛却似愈发紧张……

素来淑雅大气的宝钗,此刻仿佛快走不动道了般,步履越来越小。

她是真正在礼教中长大的姑娘,素来又最以礼教为重。

不是表面的,而是打内心中遵从。

唯有在贾琮身上,她才鼓起全身勇气,抗争过一回。

却也只是浅尝辄止,她与贾琮连见面的机会都没几次,更何况单独相处?

还是在这样唯美的秋景中……

她既喜欢的颤抖,又对这种类似话本中“私会”、“夜奔”的行为感到恐惧紧张。

就在她快要走不动路时,忽然感觉左手被一只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握住。

宝钗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眩晕,站立不稳,就要往一旁歪倒去,然后就落入贾琮怀中……

不过贾琮并未乘人之危,他明白宝钗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也尊重她。

若是以强势生生磨去她的性格,并非美事。

所以等宝钗稳住重心后,贾琮便放开了她,柔声微笑道:“宝姐姐,你怎么了?”

宝钗俏脸晕红如血,杏眼中少见的慌乱。

怜人,动人。

她不是怕贾琮,而是怕自己失了礼,行为不端,让贾琮小瞧了去……

想想方才自己崩塌式的表现,宝钗难过的落下泪来。

贾琮却看戏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愈发让宝钗揪心。

不过贾琮再度握住宝钗的手,并试着用帕子替她拭泪。

宝钗既心慌意乱,又羞涩嗔恼,垂下头婉拒。

就听贾琮笑道:“宝姐姐太过追求完美了,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甚至太苛刻了些。

在我看来,生活中偶尔出些岔子,才更有真实的气息。

差点跌一跤不会损害宝姐姐的美丽,反而更添一分生动。

虽然诗词中的世界唯美如画,可那终究只是臆想出的天地。

真正的人世间,还是由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俗,和磕磕碰碰的痛组成。

而想要在俗和痛的世间活出唯美雅致的诗意,唯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宝钗闻言,甚至都忘了方才的窘意,还挂着泪珠儿的杏眼,痴痴的看着贾琮。

不同于后世饱经言情洗礼后“见多识广”的女孩子们,宝钗从未听过如此朴实无华却又如此有道理的情话,这本就是她最向往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一生的誓言么?

可是……

睫毛上的那颗泪珠,终究颤落而下,宝钗微微哽咽道:“可是……可是我娘……”

薛姨妈的态度,贾府人所共知。

金玉良缘之说,热度始终未消。

若非贾母自始至终未开口,且仿佛更中意自己的亲外孙女黛玉,怕有些事已经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这怎能让宝钗不忧不愁?

贾琮却哑然失笑道:“宝姐姐,还记得去年在你家廊下,我说的话么?”

宝钗看着贾琮缓缓点头,落泪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贾琮摇头道:“不是这句。”

宝钗闻言一怔……

贾琮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温润而又坚定的道:“是我告诉你:一切有我!”

宝钗闻言,心里猛然一定,怔怔看着贾琮,杏眼明亮。

贾琮微笑道:“或许对旁人而言,此事极难。可对我来说,只是略施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罢了。”

宝钗闻言,眨了眨眼,迟疑问道:“小手段?什么样的小手段……”

话本戏文中,因难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被逼死的才子佳人不知凡几。

若只小手段就能解决,那么那些殉情的鸳鸯们,岂不冤枉?

贾琮也迟疑了下,不过随即坦然的看着宝钗,笑道:“说来有些欺负人……我是锦衣亲军的指挥使,正常来说,五品之下,我皆可先拿后奏,真到了紧急时候,三品以下可先斩后奏。你哥哥……咳。”

见宝钗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贾琮尴尬的笑了笑,宝钗略略担忧道:“琮兄弟,当初,你不是说已经将香菱之事消了案底了么?”

贾琮忙点头,道:“那件事是已经过了,绝不会再被人提起。不过,还可以再设局嘛,设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局,然后让你哥哥钻进去,到那时,不怕姨妈,咳咳……反正又没恶意,只是委屈一下你哥哥。”

看着贾琮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形象,狡黠中难掩奸诈,宝钗真真哭笑不得,梨花带雨中跺脚嗔道:“琮兄弟,原来你不是君子!”

贾琮目光温润平静的看着宝钗,道:“我从来都不是君子,也不想当君子。我只想在这冰冷危险的世间,守护住自己喜爱的人和在意的人,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即使与这世间为敌,即使背上百世骂名,即使坠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

如果说之前那番情话是一道利箭,射中了宝钗的心,那么这几言,就恍若天雷般轰响在宝钗心田。

在她整个心灵世界中,什么礼法规矩,什么矜持大义,什么流言蜚语……全都不复存在。

唯有这一番话,句句回旋……

让素来端庄持重的宝钗,再难自已,破釜沉舟般主动投入了贾琮怀中,紧紧相拥。

拥着佳人入怀,鼻中嗅着淡淡沁人的幽香,贾琮轻轻一笑。

他虽没有宝钗这样纯情而奋不顾身的初恋情怀,他只是比较喜欢这个“相识”两世的美丽女孩。

但那又如何?

在这个陌生、寒冷,处处充满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间,他不愿一个人孤独的活着。

他要努力建立一个家,家里都是他喜欢、在意,同样也在意、喜欢他的人。

彼此喜欢、尊重、幸福、快乐,彼此互为温暖的寄托。

他有能力保护她们。

他愿意建立一个这样的家,也是他此生为之奋斗的动力源泉。

怀抱佳人,眺望天上一行北雁南飞。

西风乍紧。

……

第二百七十七章 凤姐之苦

在寸土寸金又肃穆厚重的京城,有一座引入活水的后花园,绝对是一件极其惬意的事。

潺潺溪流在鹅卵石铺就的河床上流淌,蜿蜒的小径两边,黄花满地。

与心上人牵手度过的每一步,似都印下一抹幸福时光。

不时看一眼心上人俊秀逸然的侧脸,宝钗盈盈杏眼中,浓郁的情意似要溢出……

不似往日里的端庄持重,此时的她多了分人前罕见的俏皮。

带着吴侬软语的南省口音,轻轻诉说着这些年的过往经历。

喜欢一个人,总想知道他的一切,也甘愿分享还未在一起时的一切。

好似如此,才算完整。

贾琮看着宝钗白里透红恍若凝脂般的俏脸上,始终未中断过热情而幸福的笑容。

十五岁的时光,已是豆蔻之年。

微微丰润的身量,着一身淑雅的绫裙,人比花儿还娇艳。

回眸看到贾琮有些炙热且不加掩饰的目光,宝钗俏脸愈发晕红。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已走的很远,已到活水的入口处。

站在此处,遥遥可望天香楼。

见此,宝钗心里怦然而跳,只觉面上如烧起般滚烫,垂下眼帘不敢看人……

本还未多想的贾琮,看到她如此娇羞动人的一面,心中既好笑,也渐起心动。

始终未曾松开的手,稍一用力,再起紧张的宝钗,便一个踉跄跌入怀中。

轻轻一声惊呼,宝钗抬头看向贾琮,四目相对时,一双眼眸炙热如火,一双则似能滴出秋水来。

拥着香软绵玉的身子,感受着玲珑有致的身材,看着动情而绝美的容貌,贾琮轻轻吻上那张不抹而红的朱唇……

“嗯……”

宝钗恍若熏醉般,身子微微颤栗,绵软无力的倚在贾琮怀中。

双眸紧闭,秀美蹙起,双手握紧,呼吸却似停滞了般……

贾琮浅尝而止,不愿因贪婪过早的破坏女孩青涩美好的初吻。

曾几何时,他也曾因此而激动过。

虽稍显笨拙,但的确是心中极美好的回忆……

秋日午时的阳光明媚而不烈,大朵大朵的白云漂浮在天空。

红叶翩翩的枫林旁,姑娘将头埋在心上人的怀中,双手紧紧怀抱……

“君还未曾远离,妾已始之思念。”

宝钗心里忽然涌起难过,隐隐哽咽道。

这大概是她能说出最大胆的情话……

贾琮轻笑了声,扶起她的臻首,看着近在咫尺这张艳若牡丹的绝美俏脸,柔声道:“你若想随我一起南下,我也能做到。”

宝钗迷离动情的杏眼一亮,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又隐隐激动和期盼,离别之苦,当真如针锥刺心之痛。

只是,难道真要夜奔?

可……

除非到了破釜沉舟时,怎好如此?

见宝钗迟疑纠结之色,贾琮狡黠一笑,道:“你若果真想,回头我就给你哥哥设个局,让他冲撞贵人,再让贵人打他一顿板子,我便可带他一起南下避祸。到时候宝姐姐就可借口要照顾哥哥,随我一起南下了。”

“噗!”

宝钗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不依的娇嗔一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贾琮眉尖一挑,笑道:“法子虽不正直,可极管用,姨妈虽整日骂薛大哥,可那才是她的命根子。况且等南下之后,自有薛大哥的好处。”

宝钗没好气看了贾琮一眼,嗔笑道:“那也不成,像什么?忒胡闹了些……”

建议被否,贾琮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她。

本就是顽笑……

两人相拥,彼此呼吸可闻,宝钗又羞红了脸,眼波盈盈的望着贾琮,咬了咬红唇,道:“我并不是……我可以等的,我愿意等,不管多久……”

然而却发现,贾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唇口处,瞬间大羞。

还未等她却低头,就感受到贾琮又袭了过来。

宝钗根本无力抗拒,娇吟一声,便闭上眼,任君采撷……

……

未时初刻,贾家姊妹们在天香楼汇聚。

却是王熙凤早早忙完过来,要自掏腰包,请大家一个东道。

将众人招了过去……

今日贾母、王夫人精神不佳,一直在休息。

也就解放了王熙凤半日光景,不用服侍在前,难得有个空闲。

便让厨房准备了好大一桌好菜,送至天香楼来。

众人在天香楼一楼落座后,纷纷说起园中美景热闹。

唯有贾环因对凤姐儿之畏惧深入骨髓,在得闻其到来后,竟拉着贾兰悄悄溜走。

众人按下此节不提,只说趣事。

不过,王熙凤的目光却总有意无意的落在宝钗那张娇艳若桃花的俏脸上。

在得知贾琮是与宝钗在园中独逛时,眼神颇有深意……

只是她到底明白闺阁女孩子的娇羞,没有太过放肆,一旁贾琮已经看了她一眼了……

等酒菜摆好后,凤姐儿对右手边的贾琮笑道:“今儿借三弟这园子请一回东道,一是提前为三弟践行,二来,也有些托付。”

贾琮先夹了一块酒酿清蒸鸭给身旁的宝钗,方笑道:“托付?我是南下办差,又不是留在京里,二嫂托付我什么?难不成托付我照顾好琏二哥?”

众人先挤眉弄眼的看了眼宝钗,直让宝钗看的不敢将头抬起,心中却又羞又甜。

也庆幸贾琮能有这样一个自己的园子,方可避开家里的嬷嬷丫鬟。

不然,再没这个机会的……

不过听闻贾琮打趣凤姐儿后,众人又嘲笑起凤姐儿来。

王熙凤红着脸啐了口,艳羡的看了眼宝钗后道:“我理他做甚?他还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呢……我是想求三弟帮忙,带些都中土物特产给我南省的老子娘!”

贾琮眉尖轻扬,笑道:“这点事,也值当二嫂做个东道?”

王熙凤见众人都看了过来,便坦然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三弟,也不藏着掖着,想问问三弟,之前在老太太那说,要去南省帮助推行新法,我恍惚听人说,这新法就是让原不纳田税的人家纳税。不知是不是这个理儿?”

贾琮笑道:“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凤姐儿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是让人从荷包里掏银子,怕没那么容易。怪道我听人说,外省现在乱哄哄的,因为这个,抄家流放的都有一坨坨了……”

贾琮喝了口汤后,点点头道:“是挺乱。”

他看了眼王熙凤,大概明白她想说什么了,问道:“二嫂可是担心王家和你爹娘?”

王熙凤闻言微微有些难为情,又见宝钗等人都拿眼睛看过来,不由笑了笑,道:“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我这做二嫂的,也没道理拿娘家事让三弟为难。都是自家人,也都清楚自家事。宝丫头知道,王家虽富贵,可我爹娘老子在王家并不显。

王家的事,也轮不到他们做主,所以先不必担忧王家。

我爹娘兄弟都没多大能为,就是靠着族里分的那点田宅度日。

当初我嫁到贾家来,一应嫁妆还是太太和舅舅出的……

所以,就算收税他们也没多少。”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他是知道凤姐儿娘家老子娘在王家排不上号的,倒不是说庶出,只是王家人口繁多,凤姐儿父亲并不是个有能为的,所以就不怎么出众,默默无闻,平庸之极。

若非如此,想来凤姐儿也不会如此好强恋权。

更不会在前世被休之后,落了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凄惨结局。

只是若如此,贾琮又搞不明白王熙凤到底何意了……

不是为了王家,她父母也没多少田地,那她是为什么?

就听王熙凤道:“我想着,若事情顺利,他们都好说话,早早将税银交了,那一切自然休提。可若事棘手,族里人都不好相与,只盼着三弟看在我这二嫂的面上,也别寻我老子娘,让他们出这个风头……”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道:“二嫂实在多虑了,我并非不识世情之人。若果真如此,那日后二嫂父母如何还能在王家立足?”

王熙凤合手笑道:“阿弥陀佛!怪道我听人夸,三弟真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果然贴心明理!”又隔着贾琮看宝钗,道:“宝丫头好福气!”

众人吃吃偷笑,宝钗最不怕凤姐儿,张口啐道:“颦儿确是没说错,凤丫头最讨人嫌!”

大家笑罢,王熙凤却又道:“三弟,我的意思是,若事情真的棘手,我老子娘不好单独交税银,可不交日后怕又要落下祸事。我寻思着,能不能我来替他们将这份田税交上……”

此言一出,大家都微微变了脸色。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三从四德中直接点明女子出嫁从夫。

可作为贾家的媳妇,王熙凤竟要自掏腰包贴补娘家人,给娘家人交田税……

要知道,她的银子,便是贾家的银子,焉有此理?

这是大忌讳!

旁人不好说,可宝钗与王熙凤是姨表姊妹,她皱眉直言不讳道:“凤丫头,这可不是好心就该办的事,传出去,你的好多着呢,我劝你赶紧收了这心思。”

王熙凤落泪道:“这个道理难道我不知?只是如今我心里也只有这么些惦念的人了,实不愿见他们再出岔子。

况且我就算再落难,还能落难到哪去?”

听她说的凄凉,天香楼内众人连饭都吃不下了。

贾琮也是回来后那夜听平儿说起,才知道王熙凤如今在贾家的地位,远不比当初。

虽然面上看着还和从前一样,可谁都能感觉到,贾母、王夫人待她,哪还有一分亲情?

毕竟她当初犯了事,往诏狱中走了遭,这等事在内宅妇人眼中,和脏了身子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家里实在没人使唤做事,才不得不将她喊出来管家,可心里始终膈应……

再加上贾琏与她相敬如冰,夫妻之义几乎恩绝。

王熙凤在贾家的日子,可想何等煎熬……

另外,她还要担负起后宅各样的琐事。

这些倒在其次,她本就是好权的,可是除了劳累外,她还要承受各种非议指点。

不说家里的婆子嘴贱者多,就是族人里说三道四的也少不了。

世言如刀,可诛心杀人。

看着伏在桌上哭的近乎崩溃的王熙凤,几个女孩子同情的红了眼,想当初多好强的一人,到了这个份上,怎能不让人心疼?

宝玉都唉声叹气的掉起泪来……

贾琮与宝钗对视一眼后,轻轻一笑,淡淡道:“二嫂,这点小事,也值得你哭成这般?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这样,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也不必你来替你爹娘交税,传到外面着实有麻烦。不如就让……嗯,宝玉?算了,宝玉动静太大,还是让宝姐姐来吧。你们是姨姊妹,二嫂的爹娘是她的舅舅、舅母,名分上并无违碍之处。”

宝钗自然不会有何不妥,笑着应下后,一众人开始劝起王熙凤来。

王熙凤也不是矫情之人,她明白这只是个由头罢了,难道她还能果真让宝钗掏银子去帮她爹娘?

不过转道手。

况且,她家里那百十亩地,一年着实用不了多少银子。

解了心忧,凤姐儿坐直身子擦去眼泪,举杯笑道:“还是三弟法子多,也要谢谢宝丫头。今儿我必要和宝丫头好好喝一盅!”

看着强打起精神来恢复笑颜的王熙凤,有些人以为便是雨过天晴万事大吉,譬如宝玉。

也有些人看着心里却愈发心疼心寒,唯恐日后,也落了这样的下场,譬如迎春探春。

不过不管众人何等心思,宴席终究又热闹起来。

世间多有烦恼苦,谁没一把心酸事?

日子却总要继续下去……

唯有贾琮,有些超然的看着这群红楼女子,心中略有感慨。

因为他的到来,有些人的处境变好了许多,未来也必不会像前世那样悲剧。

可也有人反而处境变差了许多,如前世红楼中最出彩的宝玉、凤姐儿……

但就性情而言,她们依旧是她们。

正当他心生感慨时,却见平儿自外面匆匆而来。

刚开席时,就打发人去前面喊人,不过那会儿平儿等人都没来。

这会儿见平儿到来,众人忙热情招呼。

平儿温婉笑着与众人见礼罢,对贾琮道:“前面人传话,说是外面来了开国公家的世子,急着要见你呢。”

贾琮闻言笑着起身,却又在众人哄笑声中将平儿按在了他的座位上,道:“劳平儿姐姐代我吃完二嫂的这顿东道,不然实在不恭。我去前面看看,若无事再回来。陛下只准了我三天的休沐之期,实不耐烦去外面。”

湘云咯咯笑道:“三哥哥莫非也要和宝哥哥学?”

宝玉闻言气急败坏道:“和我学难道不好?”

众人大笑,贾琮笑道:“等吧,等什么时候世间尽太平,再无乱事,我就学宝玉,也做个富贵闲人享福受用。”

说罢,在众人起身相送中,出了会芳园,大步往前宅而去。

……

PS:捂脸,状态成渣,今天就一更。不过也有喜事,有个湾湾论坛联系,说要将醉迷做成动画,还要找最好的CV还原女主,嗯,等做成后老书友可以瞧瞧。

请假……

纠结了一天,还是上来请个假吧,身体情况确实出了问题,坐在那,口中都是血腥味,吐口口水都是红色的。

这个决定极难下,庶子开篇成绩很差,但是上架后,一直都在飞涨,只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超过了醉迷两年的成绩,而且还在不断增长中,这一断更,可以预料到数据立马掉到心碎……

可是再不忍心也熬不住了,从头到背,各种疼,心情更是灰暗的,感觉快抑郁了。

所以实在对不住诸位书友,请容我请个小长假,修养一段时间。

等身体康复后再回来认真续写红楼。

愧对大家了……

《红楼之庶子风流》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露个头,致谢,请假……

看到书评区好多书友还在,心里感激万分,就上来说一下情况。

胃溃疡基本上控制住了,胃已经不疼了,比较麻烦的是肝炎,还要等十一号的复查结果出来。

自我感觉好像好了许多,但因为自己就是学医的,知道肝病和其他疾病不同,真要有明显症状,基本上就是恶变晚期了,比如贾赦……

因此还是安不下心来码字,总担心会有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心情难免有些灰暗,不过整体上还是乐观的,因为教授说恶变的可能性极低……

所以亲爱的书友们容我再请几天假,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再有就是,叮嘱大家少吃烧烤,少熬夜,少点外卖,工作压力别那么大,到底生命最重要……

干巴巴的,就说到这吧,虽有许多话,感觉也不用急于这一时,我总认为应该还能为大家说许多年的故事……

最后,谢谢一直还在的书友们,感谢你们的不离弃,感谢你们的陪伴,等我回来……

谢谢大家,我无事。

刚从人医回来,我无事,谢谢大家。

一个月的水深火热,自己差点没吓死自己,所以说医者不自医是有道理的。

把自己的各种症状疯狂往癌上靠,越靠越神似,结果复查结果是虚惊一场,虽然是肝炎,但是是小三阳,肝功转氨酶正常,甚至不用吃药治疗,只要好好休息,禁止熬夜,少点压力,常复查,就能活到七老八十……

肝区的疼痛是胃病引起的,呕吐什么的都是消化系统症状。

所以,只要养好胃病就好……

这些日子来十分难熬,我甚至一直没给家人说,因为真要是癌,我肯定放弃治疗,何必浪费那点家底人财两空,而家人又肯定不许,所以一直没说。

晚上一个人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看史书,记历史事件,背历史人物,熟悉穿越指南,牢记火药玻璃水泥配方……

真不骗大家,我本来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准备过去后大展雄图,我隐隐看到了脱离光棍儿的希望。

哈哈!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心和支持,我休息两天,还有一些胃部治疗,十五号复更。

缓过这一阵,慢慢还债。

我很幸运,还能为大家写书多年。

再次谢谢大家一直不离弃。

屋凉敬拜。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将武阁

东府,偏厅。

贾琮到来时,便见开国公世子李虎正大马金刀的坐在交椅上吃茶。

李虎是真正的勋贵,与贾琮自诩为读书人而尚宽大儒衫不同。

他素来爱穿一身利落干练的玄色箭袖锦衣,头戴紫金冠,腰悬宝剑。

英武大气,又方便随时出手……

看到贾琮入门,李虎爽朗一笑,站起身拉着他就往外走。

贾琮莫名其妙道:“这是往哪去?”

亲兵队正郭郧等人在门前廊下分列拦道,隐隐有出手之势……

李虎见之,气的笑骂道:“你们还想跟我动手不成?”

虽如此,言语并不倨傲,反而透着亲切。

转头对贾琮道出实情:“走走走,赵昊那群孙子都回来了。如今咱们在黑辽喝了头汤,吃的膀大腰圆,那些人差点没把眼珠子红瞎,哈哈哈!这不,听到动静后都跑回来,想法子也要往瑷珲城那边走一遭,如今还未谈判,未必见不着军功。

不过我瞧着悬,如今罗刹鬼都被杀怕了,塞北又入了冬,一年半载内别想再动手。况且再怎样,也比不得咱们兄弟。攻城和守城是两回事……他们摆了席,请咱们去讲讲仗是怎么打的,咱们不小气,就去教教他们怎样立功!”

看着李虎从头到尾嘴巴也合不拢,得意的眉开眼笑的模样,贾琮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你别哄我,他们会专门摆席请咱们讲打仗?”

李虎见瞒不过,又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贾琮年虽不高,却是一等的明白人,便如实道:“虽然只是一次贞元勋贵子弟的聚会,可我觉得他们就是在请咱们兄弟讲打仗的,咱们不藏着掖着,去教教他们!”

贾琮无语,摇头道:“我并不是你们圈里的,还是不去了。”

李虎忙道:“怎么不算?你家与旁家不同,既算得上开国一脉,也是贞元朝一波的,你祖父不就在贞元朝晋的国公?”

见贾琮不为所动,李虎又压低声音劝道:“好兄弟,哥哥知道你这官儿就是为了对付谁的,可你也要明白,那位并不是让你将咱们斩尽杀绝,只是想打压咱们……

兄弟你想想,这九边大将,满朝武臣,七八成甚至九成都是咱们的人,谁能杀的光?谁敢杀的光?

哥哥给你说句大逆不道的:谁敢以莫须有之名开第一刀,谁就是仇寇!咱不是岳武穆,大乾军方也容不下风波亭……

所以你别死脑筋,总要留几分香火情,至少告诉他们,公是公私是私。

贾家和你自身,对他们是没有敌意的。”

贾琮心中凛然,看着李虎,真诚道:“子重,多谢。”

这种话与一个锦衣卫头子说,非真正推心置腹,性命相交的兄弟不敢为也。

李虎“啧”了声,不悦道:“跟我还说这些?外道!”又正色道:“那日在雅克萨攻城,眼见弟兄们拉着敌人从城墙坠落,慷慨悲壮,我也是杀昏了头,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破城。可大战结束,我中弹负伤后,才知道后怕。

尤其是连瑷珲将军随军军医都说我没救了……不怕兄弟耻笑,当时我真是万念俱灰,往日里一腔争荣夸功之心,都成了浮云。当时就算给我个盖世奇功,我都不愿要,只想回家再见见爹娘父母。可惜哪里还有机会……

那种等死的滋味,让我刻骨铭心。

却没想到,在哥哥我最绝望的时候,兄弟你不避嫌疑,用奇术救了我。那时我便想,自此往后,咱们就是亲兄弟!”

贾琮呵呵一笑,拍了拍李虎的胳膊,点了点头。

李虎却又急了,叫道:“我说你到底去不去啊?”

贾琮笑道:“去,总不好辜负你一番好心。”

李虎闻言哈哈一笑,拉着贾琮往外走,边走边小声道:“我同你说,这两天我在家可是受了老鼻子罪了,家里老太太和太太念经一样絮叨我差点没念破我的头,今儿才可以出门……她们还几次命我早日上门把你请家去,说要好生感谢你。倒是我爹,说了些朝堂上的事,你刚接任锦衣指挥使,这会儿上我家对你犯忌讳,老太太、太太她们才勉强按捺住,不过也是迟早的事,等你从江南回来吧……”

……

朱雀大街,将武阁。

与文人士子喜爱混迹平康坊七十二家不同,武勋将门子弟……或者说,贞元一脉的武勋子弟,是决计不敢踏入彼处半步的。

说起来,贞元一脉当真幸运,有开国一脉的惨痛经验做现成的教训。

眼见当初的四王八公府第,只用了一代人的光景就衰败到让人胆寒的地步。

贞元一脉开拓者还未死,怎敢重蹈覆辙?

所以但凡开国一脉沉迷之事,贞元一脉子弟敢步后尘者,必难逃家法。

若是世子,甚至可能直接剥夺世子位。

防范之严厉,可见一斑。

而这等手段,也的确有效,整个贞元一脉中,少见不肖子弟。

至少世子中没有。

或许资质天赋难及父祖,但都愿意去九边苦熬,从没哪个敢自诩高门贵族,就鄙夷军伍之业。

不过,将门子弟总也要有应酬戏耍之地。

一味的苦熬不是长法,刚过易折的道理都懂。

因此,也就有了将武阁的出现……

翻身下马后,将坐骑交与亲兵牵往院内,李虎对贾琮介绍道:“此处便是我等常吃酒顽闹之地。”

贾琮看着面前这栋三层木楼,笑道:“这楼怕是经不起你们打闹吧?”

李虎和宣国公世子赵昊是敢在宫中国宴上动手的主儿,这里难道能幸免?

李虎干笑了声,道:“这里是清公子的产业,咱们这一辈没欠她人情的屈指可数,我和赵耗子都不知欠她多少回了,哪个敢在这里动手,非揭了他的皮不可!本就不赚几两银钱,再打坏人家此处,谁还有脸再见……咦,清臣你怎么了?”

见贾琮听闻清公子三个字时就微微变了脸色,面上笑容敛去,李虎奇问道。

贾琮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今日芙蓉公子不会也来吧?”

李虎道:“不知道,一般情况下,她不爱和我们混。虽咱们都欠她人情,可她却不爱和咱们这些武夫混,她就喜欢诗啊词啊的,对了,嘿嘿,你不就因此而入了她的……”

“好了好了,咱们进去吧。”

贾琮没等李虎说完,就打断他,率先往将武阁内走去。

李虎不是蠢人,看出了贾琮的不喜,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和贾琮是兄弟,可和义薄云天的叶清同样是好友,多少回的祸事都亏了叶清转圜。

原本他就听闻过这二人的传言,本以为是戏里唱的才子佳人一对,还暗中高兴。

可现在看来,怕是有矛盾啊……

暗中吸了口凉气,李虎正头疼该如何想法子化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醉意熏然的怒吼声:

“哪来的穷酸秀才,瞎了眼了?还不滚出去!”

继而便是“啪”的一声摔碎声。

李虎面色一变,几个跨步冲了进去。

……

一楼大堂上,贾琮微微往一旁侧了步,躲开了一醉酒小年轻砸过来的酒坛。

其他人都同样醉意熏然,没人阻拦。

倒是里面一个掌柜的匆匆出来,看了眼贾琮的璞巾,好言相劝道:“这位老爷,这里是将武阁,专招待军爷的地儿,您还是往别处去吧。”

老掌柜的出头后,里面人倒没再多看他一眼。

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年轻人长灌一口酒,语气郁闷道:“你们说说,这算什么事?咱们打十三四就开始往九边熬着,熬了这些年,命都丢了几次,还不如人家逛上半年的。”

另一人嗤笑了声,道:“如今那位摆明了要捧出一个开国功臣来压咱们,所以别说那孙子只逛了半年,就是只逛上半天,你又能怎么说?”

“放屁!”

一满脸胡茬子的魁梧青壮咬牙道:“军功封爵制是太祖、圣祖两代先祖定下的铁律,有这铁律在,大乾的军队就不会成软脚鸡。谁坏了这个铁律,谁就是大乾的罪人!”

“狗东西!还站在那里看个球!”

先前醉熏熏砸酒坛的年轻人,见门口之人还没走,反而饶有兴趣的站在那看他们牢骚,眼珠子都红了,咆哮着冲上来要动手。

只是没等掌柜的拦,就见这年轻人倒飞了出去,“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挣扎了两下也没起来……

书生背后,李虎将脚落地,抹了把虚汗,假模假式的自责道:“哎哟,怪我怪我,忘了规矩!”

他看着贾琮一身儒衫,道:“清臣你在黑辽就这一身,我起初也恨不得揍你一顿,后来才习惯,却忘了这里的规矩。”

贾琮笑道:“这里规矩不让穿成这样?”

李虎潇洒的耸耸肩,笑道:“只有清公子可以,旁人嘛……没先例。”

又对地上挣扎的那位道:“少在那里装死狗!回头送你一把铁剑,到我府上去取。”

地上那位本来强忍一口血,听到这里却再也忍不下去了,一口喷出……

给把宝剑也好啊,给铁剑……

只是他也只敢这样想想,他的身份只能在将武阁一楼大厅上待着,上面还有两层。

李虎是在第三层楼都是绝对最核心的人物,衙内圈里的等级,表面上没有,其实更森严……

没人理他,贾琮也没再看一个醉汉,笑了笑道:“既然是我先不合规矩,今儿就算了吧,下回再来……”

话没说完,就听楼上楼梯处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未几,就见一群人黑压压一片出现在转角处。

为首的还是一熟人,曾当面“教诲”过贾琮的宣国公世子,赵昊。

身后跟着数十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公子。

个个气傲彪然。

看到地上躺着吐血的人,赵昊脸色一黑。

虽然这家只是男爵子弟,可也是宣国公一系的小弟,没少在他后面摇旗助威。

无论如何,赵昊都不能置之不理。

看着下面还在谈笑风生的两人,他根本无视贾琮,盯着李虎沉声道:“怎么着,还要再打一回?”

若是往年,李虎巴不得如此。

可现在他却哈哈大笑起来,得意的摇头群嘲道:“不打!如今身份都不对等,咱现在是有头等军功的人了,欺负你们一群苦哈哈,丢不起这人!”

赵昊:“……”

……

PS:嗯,回来了,好久不见,大家好啊~

第二百八十九章 冲突

将武阁。

听到李虎的嚣张之言,赵昊差点没原地爆炸。

两人打小就相识,打小就相冲。

从小斗到大,一直不分彼此。

正如贞元勋臣一脉,开国公势力和宣国公势力一般。

虽说开国公势力略略胜出半筹,但几乎可忽略不计。

兴许是家族缘故,李虎和赵昊两大国公世子,同样不对眼,又同样势均力敌。

却没想到,只一场两千人的国战,李虎就脱颖而出。

小战赵昊不是没打过,马匪、叛军,九边总没消停过。

穷山恶水多刁民,边关怎会真有太平时候?

可那些又与国战不同,无论是马匪还是嗑错药的叛军,都是内战。

砍几个发昏的百姓脑袋,真算不得什么军功。

除非达到几千上万规模的大战,否则指望这种小打小闹积累军功,比熬资历快不了多少。

所以当赵昊等人听闻李虎实打实的打了场国战,最可恨的是,还被他夺了头功,一下将大家原本相差无几的差距拉开十万八千里,他们心头滴的都是愤郁不平之血……

换做他们,他们也敢冲杀,可是那些狗日的罗刹鬼子不往他们那里去,又有什么办法?

这会儿再被李虎当面炫耀打脸,一个个公候大衙内的鼻孔里都快喷火……

“哈哈哈哈!”

李虎看到对面那群人的表情,心里不知道有多酸爽。

他从来不是伏低做小的性子,国朝上下也没几个能让他伏低做小的,心里痛快,自然就要笑个痛快。

一边笑,还一边捶着贾琮的肩头一下,挤眉弄眼的,似想让贾琮与他一起笑……

这些人对李虎没什么法子,就如文人终究要以文章来说话一般,武将同样最终只能以军功论高下。

李虎是真正身先士卒攻上雅克萨城的,并且为此还身负火器药子,几乎丧命的。

这等战功,就算赵昊也没什么话说。

可是旁边那个……

赵昊冷笑一声,道:“你笑什么?没你那点家世,没你祖宗那点功劳,你就是个沐猴而冠的猴子,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贾琮拦下身边要暴起的李虎,好笑道:“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没你爹那点战功,你也配在这大放厥词?再者,没我祖宗那点功劳,你家说不得现在都在给鞑子当奴才呢。”

见赵昊勃然大怒,李虎讥讽道:“赵老鼠,清臣就算不是勋贵子弟,可人家写字作词的本事,天下几人能及?去哪不是座上宾?可你要不是宣国公世子,又算什么东西?我看你如今愈发上不得台面了,连老荣国公都敢说嘴,你回家问问你爹,看他敢不敢拿老荣国公说嘴?”

赵昊闻言,脸色愈发难看,因为他发现,他竟他娘的无言以对。

虽然贞元一脉认为开国功臣的后代无一人入眼,但对于老一辈的功臣,他们打心底里还是钦佩的。

就是他们的父辈,也无人敢说就超越了开国一脉收复燕云,再造华夏万里河山之功。

见赵昊不吭声,身旁一长脸年轻人极其厌恶的看着贾琮,甚至很失.身份的往地上啐了口,阴森道:“写点酸诗算什么能为,就你这样的,我一只手能打死十个!”

贾琮再度伸手拦下动了真怒的李虎,笑问道:“子重,这又是哪位?”

李虎目光如刀的看过那长脸男子,回头对贾琮道:“这位是成国公世子蔡畅。”说罢,到底忍不住,对蔡畅一字一句道:“一会儿咱们来过,我让你一只手。”

蔡畅闻言脸色难看,冷哼了声,不接话茬。

这一辈中,之所以由李虎和赵昊领头,除了因为开国公和宣国公两座国公府的势力冠绝六大国公府外,更因为这两个顶级衙内,都是个顶个的搏击高手。

也只有二人能够互相匹敌,其他人根本无十合之敌。

所以他失心疯了才去和李虎斗……

却依旧目光挑衅鄙夷的看着贾琮,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拼命想要挤入他们圈子中的跳梁小丑。

贾琮笑道:“真不是我狂妄,你连我一回合都比不过。”

众人闻言哗然,贞元功臣一脉最大的特点,就是务实。

所以他们才会死守军权战功。

也只有开国功臣一脉,才总会吹嘘祖宗的功绩,继而衬托自己的身份。

这是贞元一脉最鄙夷的地方。

听贾琮满口放炮,连李虎都尴尬起来了……

蔡畅哈哈大笑起来,眼神激动道:“贾琮,你也算是个人物,这等话你也敢说?真真不愧是开国一脉的不肖子孙……”见李虎快要翻脸了,蔡畅忙道:“今儿你要能挡得住我一回合,我给你磕头叫大爷!要是挡不住,老子也不要你磕头,只求你以后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说是什么武勋子弟了。不然武勋子弟的脸,都让你这样沽名钓誉的人丢尽了!”

贾琮第三次拦住李虎,面色平静道:“亮出你的兵器吧。”

众人一阵哄笑,蔡畅更是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道:“就你,还……还亮兵器?”

贾琮很平静的点点头,道:“我擅使兵器。”

蔡畅不笑了,他看出贾琮是认真的,他也给予对手尊重。

“呛啷”一声,蔡畅拔出随身宝剑,挽了个剑花后,道:“既然你擅使兵器,那我成全你。”

其他人看着贾琮,目光都有些狐疑……

难道果真是一个使兵刃的高手?

贾琮如其所愿,然而纵然这里都是练武之人,每人都有一身好拳脚,这可会儿却没人看轻贾琮的动作。

只这一手,就让众人眼睛一亮。

不过亮罢,一群豪门衙内无不色变。

对面的蔡畅更是一脸的精彩,只见贾琮手里不知何时举起一把两尺多长的“短小”火器,单手擎起,正对着他,目光凛然。

“噗!”

不知哪个衙内喷笑出声,继而又是哄堂大笑,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

唯有李虎不笑,目光讥讽的看着对面一众人。

见他如此,赵昊忽地止住了嘲笑,眉尖一挑,道:“贾琮,你该不会不知道,这火器是需要火折子点燃引信的吧?这几步距离,你用这顽意儿……李大猫光顾着给你揽功,就没教过你这些?”

贾琮一言不发,只是将枪口忽然抬高,冲着不远处的那个酒坛子,扣下了扳机……

“砰!”

一阵硝烟浮起,众人无不大吃一惊,面色骇然的看着这一幕。

甚至连贾琮在不动声色间,以极快的手速重新装填完子药都顾不得,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支离破碎的酒瓮。

见他们如此,李虎嗤笑了声,道:“老子这几日听说,有人四处在怀疑老子是用苦肉计赚军功,说什么火器填装药子,再用火折子点燃瞄准,这么一长串过程,就是头猪也知道躲开。哪个王八羔子说的,来,现在站出来躲一躲!”

赵昊、蔡畅等人无不面色阴沉如水,目光却全部落在贾琮手上那支火器上。

他们看的分明,贾琮根本没拿出火折子,甚至,这火器上连火捻子都没有!

这时,从赵昊、蔡畅身旁分出一波人来,自楼梯上走过来,一个个与李虎重重相拥。

其中二人贾琮曾在当年贾源百年华诞时见过,就跟在李虎身后,只是不知其名。

李虎与众人见礼罢,对贾琮介绍道:“这是信国公世子左思,这个是郑国公世子屠承。”又介绍其他人道:“这个是临安候世子赵思阳,江夏候世子周遂,永城候世子梅祖……”

一连串公候子弟说罢,李虎又对自己一帮发小沉声道:“今日那群孙子的话,要是敢在雅克萨伤病营里说,那群老兵都能撕碎了他们。多少百战老兵,都是我兄弟带着人冒着炮火子药的林射,一个个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又把肠子里拔出来,一点一点找出弹子,才救活过来的,包括我。

他还将制定了伤病营的规矩,往后所有大乾军中的伤病营,都以此为律,真要再起大战,那伤病营就能活人无数!这才是清臣得头功的缘由,这些事,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知道。一个个黑了心的东西,睁着眼睛骗自己还是怎么着?”

李虎最后一番话,却是瞪着眼对赵昊说的。

赵昊闻言,再度沉默了。

他亦是极骄傲的人,虽心中由于某种原因,极其厌恶贾琮,这会儿却不愿违背事实。

只是,这些事在贾琮手里那把火器面前,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甚至连脸面都不算什么了……

虽然一般年轻人脸面大于天,可对这些打小在利益圈子里泡大的贵门世子们而言,利益永远才是第一位的。

当他们忘了这一点时,距离家族衰败也就不远了。

赵昊似根本没听见李虎的讥讽,甚至忘了之前发生的矛盾,领着宣国公一系的子弟上前,细细打量起贾琮手中的火器来。

大乾虽然严禁火器流通,家藏十具弓弩,三副甲胄,一把火器者,阖族俱斩,尤以火器为重。

但对于始终掌控着军权的贞元勋贵而言,虽不能珍藏火器,但对这等兵器,却绝谈不上陌生。

只是……

也并未太多看好。

在他们的印象里,火器太过繁琐,也太过娇气。

开一枪的时间,足够射出三五箭不止,而且一遇到阴雨天就成了废物。

再者,准头根本就靠蒙,有时候还会炸膛。

敌人没杀死,自己先被干掉了……

远不如弓弩好用。

可是刚才贾琮开的那一枪,着实惊住了他们。

不止他们,李虎身边那两个国公世子,同样被吸引住了。

屠承一双不大的眼睛直直盯着那把雕刻着繁杂西洋花纹的火器,赞叹道:“若是火器都是这等装填射击速度,那可就真是了不得了,不用火折子点引,那岂不是不怕下雨天……”

对面宋国公世子刘志笑眯眯的对贾琮拱了拱手,自我介绍后,就想上手,笑道:“这个……清臣,这火器与我瞧瞧吧?这是从罗刹鬼那里弄来的?好家伙!你们这头等功立的好哇!”

贾琮轻笑了声,道:“刘世兄且稍候,在下和成国公世子还有一赌约未完,等完事后,世兄再观看也不迟。”

此言一出,赵昊、蔡畅等人的脸色,无不阴沉如水。

蔡畅更是看仇寇一般瞪着贾琮,似欲拼命。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讥讽,手中短枪指着他的眉头,目光中寒星点点,吐出四个字:

“跪下,磕头!”

……

第二百八十章 生门

将武阁内原本渐缓的气氛,随着贾琮这一言,登时凝结。

在除却李虎之外的所有衙内眼里,贾家这个在军中早已没落了的荣国府的承爵人,只是李虎的跟班而已。

纵然如今荣国府的宗亲之爵重新变回亲贵武爵,成了一个二等伯。

可区区一个二等伯又算得了什么?

连上将武阁三楼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提这个二等伯还是通过整治伤病营得来的,含金量天然低三等。

然而就这样落魄世家子弟,敢逼大乾六大国公府之一的成国公世子跪地磕头……

蔡畅心中起了真怒,眼中甚至多了杀意,无视那把指着他的火器,一字一句道:“你的倚仗是什么?谁给你的底气?”

贾琮呵的一笑,道:“还真不愧是父子,昨日你爹在文华殿上,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蔡畅闻言,眼中杀意更盛,看着迎面的火器,面色铁青咬牙道:“你敢杀我?”

贾琮无趣的摇摇头,翻手将火器收回,轻声道:“如果有人把赌约当放屁,我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只是……”

话未说完,他只再度轻轻摇了摇头。

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这等轻视的做派,犹如一把尖刀,将蔡畅的面皮划的支离破碎。

这比让他下跪磕头更耻辱!

眼见蔡畅眼睛赤红,就要与贾琮拼命,却被赵昊拦下。

赵昊森然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贾琮,沉声道:“你若以此为标新立异扬名之举,怕是起错了主意。这等手段,只会更让人瞧不起。”

贾琮闻言,面色隐隐古怪,道:“标新立异,扬名之举?赵昊,人还是要多读点书长点见识为好,才不会妄自尊大。放眼大乾着眼天下,知道你赵昊的有几人?知道有贾琮的又有多少……你也配与我提扬名?”

“哈哈哈!”

李虎及身边众人纷纷狂笑起来,幸灾乐祸。

尽管他们都知道赵昊的意思,是说贾琮在这个圈子里标新立异夺取注意。

可是贾琮反手将圈子扩大到整个天下,如此一来,与贾琮相比,赵昊那点“威名”,就成了十足的笑话。

赵昊闻言,面色再度一沉,缓缓吸了口气,不再言语,细长的眸眼一直盯着贾琮。

再加上其背后二十余面色不善的贵门衙内,这股势力和气势,就是李虎都不得不正颜相对。

然而只身着一件白色儒衫的贾琮,却依旧风轻云淡,不疾不徐微笑而立。

这等姿态,刺痛了许多人眼……

与赵昊对视稍许后,似觉得无趣,贾琮微微摇了摇头,又蔑视的看了眼面色铁青的蔡畅后,转头对李虎道:“子重,贞元一脉功勋之后,的确非寻常腐朽纨绔可比,血勇之气未消。但是……格局也有限的紧,今日一见,我颇为失望。”

李虎眨了眨眼,故意问道:“清臣,这话怎么说?赵老鼠这群人虽然讨厌了些,但比开国一脉的后人,强的不是一点半点吧?当然,和你不能比。”

贾琮呵呵一笑,道:“原因很简单,人可以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气。纵然有傲气,也不能有莫名其妙的傲气,有这种傲气的人,注定成不了大器。翻开史书,遍观青史名家,无不如是。所以子重,你不要和他们学。”

郑国公世子屠承、信国公世子左思及临安候世子赵思阳等人,原本只是碍于李虎的颜面,才勉强将贾琮视为一个圈子的,但绝谈不上任何尊重。

直到此刻,听完这番话后,他们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比他们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却能博得如此大名,果非侥幸之事。

原来他并非李虎的跟班儿,看看李虎缓缓点头且一脸郑重的神色,两人怕还是亦师亦友,甚至不知谁为师……

屠承、左思等人无不侧目。

而赵昊之前所言,本也是他们心中以为:

贾琮不过借大言来标立己身,凸显存在。

如今见他这等气度……

哪里还不知道,贾琮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权贵子弟圈子放在眼里。

贾琮说的虽是赵昊这一伙儿,却未必没有包括他们在内。

因为他们之前也是存在莫名其妙的傲气……

可,就算贾琮说的有道理,那又如何?

正是年轻气盛时,他们老子的话他们都未必听得进心里去,贾琮又算老几来教训他们?

念及此,屠承、左思等人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起来。

对贾琮的感观迅速变差……

贾琮将周遭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却缓缓舒了口气。

能用这样一种方式,在不伤及李虎颜面的前提下,和除李虎外的将门割裂开来,哪怕是亲近开国公府李家一脉,也对他敬而远之,贾琮心中十分满意。

实由不得他行事不谨小慎微!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手中掌控着远远超越寻常司法权的大权,更能组建武力部队。

如果这个时候还和天子的眼中刺搅和在一起,亲密友好,那只一个“蠢”字是远远不足以形容的。

贾琮绝不会忘记崇康帝扶持他为锦衣指挥使是做什么的……

只是他又不好回绝李虎的好意,更不能过早的得罪整个勋贵一脉。

正如李虎所言,就算是天子,也从没打算杀绝贞元功臣。

只能以大义及大势打压。

所以他若过早的得罪整个贞元功臣,必不得善终。

贾琮处境之险之难,近乎死局。

却不想,今日将武阁风波,竟给他提供了如此一个破解死局的生门。

大善!

他心里庆幸,这些将门虎子们打小都在九边熬着。

虽然熬出了悍勇之血气,但在谋略上,显然还没有得到学习实践的机会。

若是换个心机城府深的,今日根本不会想着给贾琮难看。

他们只要好言好语好酒好招待,营造出祥和友善的气氛,贾琮就得万分头疼该怎么洗干净身上的“污点”和疑点了。

崇康帝可不是一个好说话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万幸,这些乳虎尚幼……

眼见气氛僵硬生冷,连自己周围的人都露出不喜之色,李虎不由头大如斗。

他头疼的看了眼身旁的贾琮,眼神疑惑:这还是那个在雅克萨城下,以强大亲近的魅力,鼓舞那些身残近死的老卒们勇敢的活下去的睿智书生么?

若是拿出一半那会儿的姿态,今日局面也绝不会成这样啊……

贾琮见李虎一脸的为难之色,心头暗自一叹。

他很欣赏这个留着一颗赤子之心,豪迈侠气犹如前世武侠里乔峰一样的青年,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什么的,世上人千千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朋友。志不同道不合者,又何必强求?真正能肝胆相照的兄弟,能遇到一个都是幸事……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又对屠承、左思等人拱了拱手,无敌意但又明显疏远的道了声:“诸位世兄再会。”

说罢,转身离去。

然而刚行至门口处,却又顿住了脚,眼睛瞬间眯起……

“呵,怎么这就要走了,是我来迟了么?”

一道身着月白儒裳,手持折扇的身形出现于门槛外,秀气大方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从容的微笑。

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看着贾琮,亲切问道。

大厅内看到此人到来,之前的生冷和沟壑一般的隔阂,一瞬间全都不翼而飞了。

一群人热情的向前打起招呼来……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见到这样一群黑汉涌过来粗声嚎叫着问好,不昏过去也要吐出来。

此来者却丝毫不怯场,笑呵呵的一一回应着。

只是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贾琮面上,啧的叹了声,道:“黑了,也瘦了。”

后面李虎领头怪叫了起来。

众人哄笑。

连赵昊等人,也皮笑肉不笑的嘲笑了几声。

当然,是看在来人的面子上。

不提她被武王视若己出,只说他们这群衙内,就几乎没人没欠过她人情的。

尤其是赵昊,更对她极为欣赏,视其为天下第一奇女子……

几近完美。

只是这些人的热情,却没影响到贾琮。

看着来人,贾琮的面色和目光都渐渐清冷下来,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后,他与对面前之人轻轻一礼,道:“家中老太太、太太身子不适,三日后又要离京,所以不便久留,告辞。”疏远冷淡之态,一目了然。

芙蓉公子叶清闻言微微一怔,明亮的大眼睛稍微黯淡了些,不过随即恢复。

她笑着点点头,道:“知道你在雅克萨城下都在守孝,也好,孝道大于天,你先回吧,回头再见。对了,你如今回来了,沁香苑那边的收成回头我让人兑了银票送到你府上去。”

贾琮闻言,又看了她一眼后,道了声谢,没有理会身后李虎的挽回、赵昊等人的叫骂及两伙人快要火拼的动静,大步出门而去。

……

大明宫,上书房。

已然点起金龙烛火的暖心阁内,崇康帝一人腰背笔直的坐在御椅上,一点不像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

两鬓如雪霜白间,一对眼眸目光犀利。

他看着手中的密折,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满意之色。

御案边服侍的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悄悄打量了崇康帝一眼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崇康帝冷笑一声,笑骂道:“你这条老狗,和朕还打马虎眼不成?”

戴权忙躬身赔笑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寻思着,这贾琮也忒能惹祸忒自大了些。一天到晚,怎么尽得罪人?奴婢瞧着,这满朝文武,都被他得罪光了,还有皇四子和九姑娘那边,也都被他得罪了,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经事,不堪扶持啊……”

崇康帝闻言,满脸讥讽的看着戴权,道:“你这老狗倒是一把年纪经历的事多,上回你那摊子要是支撑起来,朕也不会丢那么大的脸面!就你这脑子,朕也是瞎了眼了,当初才想着让你替朕分忧。原还指望你成一个高力士,没想到就是一坨烂泥!

你怎就有脸说人家年轻气盛不堪造就?”

戴权被侮辱的眼泪都下来了,委屈的不行,却不敢反驳一个字。

见他这般模样,崇康帝哭笑不得,又看了眼手中的密折,双手一合,难得有功夫有心思解释一二,道:“贾琮是朕的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极为重要!朕本来就是想要他做孤臣,他……”

说至此,崇康帝眼睛忽地一眯,顿住了话头。

极长时间内没听到崇康帝的动静,戴权抹了把泪,小声问道:“主子,这贾琮该不会是猜到了圣心,故意而为吧?”

崇康帝想了好一会儿后,方缓缓摇头,道:“不会,也不可能,他虽是个聪慧绝顶的,但绝不会有这等见识,否则,岂不成了妖孽?再者,今日之事,亦绝不可能是事先布置好的。贾琮原本是要和他们吃酒饮乐的,只是受人侮辱,才到了这一步,这极好的一步。

贾琮就算果真妖孽,能猜到朕的心思,他又有何德何能,安排赵昊、蔡畅等人陪他演戏?

此必为天命在朕,才会让事态发展到朕想看到的局面。”

戴权闻言,忙跪下磕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康帝冷哼了声,不过眉间深邃的褶痕却缓缓舒展开来。

他是自负自信之人。

看了眼趴在地上颂圣的戴权,崇康帝心情愈发好了一分。

上位者,贤明与否,便在于用人。

用人正,则为贤明,用人偏差,则为昏聩。

不同之人,就要用到不同之处,又有不同的用法。

只要是有用之人,无论出身、年纪还是背景,都无关轻重。

这是考验上位者的眼见和手段,譬如戴权,虽蠢笨如猪狗,可胜在忠诚。

对于崇康帝而言,一个虽稍有野心但无论智慧和手腕都远远不足,却又忠诚十足的近侍,最适合于他。

他绝不想要一个将他的帝王心思都揣摩透了的内侍,如果遇到那样的人,他第一件事,便是将其赐死!

圣心,只能独.裁。

大乾非大唐,容不得权监!

还好,这个狗奴才,还算堪用。

“传旨,摆驾凤藻宫!”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安慰之言

“啪!”

西城延福坊,宣国公府,偏厅。

成国公世子蔡畅狠狠将一只茶盏掼在地上摔成粉碎,面容狰狞。

今日他被贾琮以火器相逼下跪磕头,虽然终究未跪,可是当时连句狠话都不敢多言。

他惜命……

只是过后,贾琮之举,却如同一记记耳光不停扇在他脸上般,让他几不能苟活。

可想而知,过了今日,整个神京圈子里,都是流传将武阁之事。

他这个成国公世子,也就威名扫地。

“这个下贱种,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蔡畅不停的嘶吼着,若是贾琮此刻在此,他说不得要将贾琮扒皮抽筋喝血。

只是其他一些人的目光就隐隐微妙了起来,真有这等能为,刚才干什么去了……

倒也不是没有搭台阶的,林城伯世子郭毅笑道:“仲羽兄,你又何必跟一爆发户计较?那小子不过走了狗屎运,救了李大猫儿一命,然后被开国公府那边弄了个一等功当还礼。他自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作起死来,真是……”

话没说完,郭毅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上头坐着的赵昊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蔡畅虽然听的过瘾解气,可也不愿自欺欺人,他摇头道:“没那么简单。”

这些人虽然十二三就去了九边打熬资历,多用武少用脑,但这样人家出身的子弟,又怎会真的无脑?

若果真如此,宫里那位也不用如此心急了……

所以尽管蔡畅依旧恨的咬牙切齿,可已经多了分冷静和算计,道:“这孙子能从一下贱庶子走到现在,心肠和鸡肠子也差不离。蝇营狗苟之辈,虽难成大器,却也恶心之极。也不知清公子相中了他哪一点……”

说着,一双三角眼瞄向了主座……

迎上赵昊森冷的目光后,蔡畅忙赔笑道:“义高,我就是不明白,那杂碎凭什么?”

他知道赵昊对叶清的心思,虽然两人绝无可能,可赵昊看叶清的目光是什么样的,瞒不了人。

蔡畅故意刺激一句,就是想挑起赵昊的恨意,好同仇敌忾。

只是……

赵昊却理也不理蔡畅,灰黑的面色阴沉,看不出心思来。

见撞了个没趣,蔡畅又看向赵昊身边独自饮茶之人,咬牙道:“宣宫,你说说,那杂碎到底是什么心思,有什么倚仗?他贾家如今还算什么?等荣国太夫人薨了,就剩下一窝子废物点心,老荣国的香火情也就散了大半。就算贾家日后再有人想到九边熬,老子让他们连位置都得不到,得到了也是必死之地。那杂碎难道想不到这些?他以为开国公李家能护他一辈子?”

饮茶之人黑胖,一张脸弥勒似的,一直笑口常开。

此人正是宋国公世子刘志,是这个圈子里公认的智将,连李虎赵昊都敬他三分。

听闻蔡畅之言后,刘志笑眯眯道:“仲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贾清臣如今是做什么的你都忘了?”

蔡畅闻言,面色一僵,目光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志,夸张道:“你是说锦衣……就他?”

刘志呵呵笑了笑,点头道:“对,就他。”

蔡畅面色瞬间比刚才更加难看,咬牙道:“宣宫,难道那位不是寻一个垃圾官儿给他当当敷衍一二,还真想让他有作为不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这样一个杂碎,才出来没三年年,就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全得罪完了,他这也能成事?日后贾家要不因他而亡,算我蔡畅有眼无珠!我不信,我都能看明白的,旁人会看不明白!”

蔡畅话刚说罢,正有人要捧场,却听赵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道:“诸位兄弟,今日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除却蔡畅、刘志之外的二十余侯伯子弟,面色均微微一变。

知道是蔡畅之前所言涉及到宫里,赵昊这是在清场。

虽然心里都有些不舒服,可都是识趣之人,知道彼此身份地位不同,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纷纷打着哈哈告辞离去。

最后,只留下三个国公府世子。

赵昊看着蔡畅微微皱眉道:“以后说话注意点,那位,哪位?”

刘志也劝道:“仲羽,如今不比从前了……”

蔡畅脸色却愈发难看,还是咬着先前的事不放,切齿道:“我就是不明白,那个狗杂碎他怎么敢!”

赵昊和刘志对视一眼,知道蔡畅还是放不下颜面,贾琮那句“跪下、磕头”,怕要成他的心魔了。

到底从小一起长大,又是盟友,赵昊对刘志点点头示意了下,刘志颔首一笑,“唰”的一下打开折扇后,笑道:“其实你也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相信罢了。那贾清臣虽然比咱们都小,但他的心机城府,绝不比咱们浅。仲羽,如今真不比从前了,那位皇威日隆,且还随着新法大行与日俱增。有那位当贾清臣的靠山,你说他为何不敢正面抗你?”

蔡畅面色铁青,道:“那位能护他一辈子?”

刘志摇头一叹,道:“自然不能,不过……”

“不过什么?”

蔡畅阴沉着脸问道。

刘志神情莫测道:“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煞费苦心从开国一脉中扶持出一位来对抗咱们贞元一脉,所以在咱们这边没有式微落魄能被人随意拿捏前,贾琮这把刀就一直有用,除非他自己作死。

否则,只有等到咱们都完了,宫里那位才会放弃这颗棋子、尖刀、走狗。

极有可能,他会死在咱们后面。

贾琮也必是想明白这点,所以才如此行事……

你说说,他又怎会将你放在眼里?”

蔡畅闻言,面色登时涨红,怒声咆哮道:“他算什么阿物?锦衣亲军算个屁,那位若果真要护着他,怎会让他跟落水狗一样被赶出京去?!他这是拉大旗,扯虎皮!”

刘志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蔡畅道:“仲羽,你也不想想,他整天在京里晃荡着,得罪完这个得罪那个,连清公子都……

若是武王府再传一道武王令下来,要再来一次屠尽飞鱼方收刀……

你成国公府是动手还是不动手?

当年武王他老人家开府建牙,武王令与军机虎符也没两样。

真到那时,谁能救得了那小子?

宫里八成是想到这一点,才遣他出京。

你说说看,那位对他是不是护得紧?呵呵。”

蔡畅闻言面色一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满堂寂静。

唯有蔡畅如牛般粗喘声,透出刻骨的恨意。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贾琮才自外而归,就被西府来人,叫了过去。

是贾政相招。

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内,贾政坐于炕边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上,右手胳膊搭在一面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正啜饮着香茗,悠闲自得。

雍容的王夫人坐在另一边,面带微笑。

彩霞、彩云、金钏等几个大丫头侍立在旁。

政夫妇二人正在闲话,就听外面小丫头传话,贾琮来了。

贾政面色一喜,忙吩咐传入。

贾琮入内后,与贾政、王夫人见礼罢,起身问道:“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贾政先未答,而是从小几上拿起一叠信来,一旁王夫人则笑道:“琮哥儿来了?坐着说话罢。”

贾琮谢过后,就听贾政道:“不日你就要南下了,如今琮儿是我贾家的承爵人,去了南省,许多故旧老亲不可不拜会。今日我什么也没做,就写了这些书信,待你南下后,记得一一去拜会。如此,你公干时也便宜些。”

不管用得到用不到,只这份心意贾琮就要心领。

有了这些信,他在江南的行动,的确会便利许多。

不管古今,华夏土地上都是人情社会。

再度大礼谢罢,贾琮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老爷、太太,果真不能让宝玉去游学一番么?在家里老太太溺爱着,短时间里来瞧确实受宠,可到底于进益无补,往后的日子还长呢。若是能随侄儿南下,托付于真正的名师教诲,只三五年必能脱胎换骨。再以后,不拘是做官还是做学问,总有一番事业……”

这番诚恳之言,别说贾政,连王夫人和彩霞等丫头听了都动容。

然而却是贾政叹息一声后摇摇头,语气遗憾道:“琮儿好意我与太太知矣,只是……老太太那里着实难成。若只老太太宠溺也罢,关键那个孽障自身不争气不愿去,也就不必强求了。他若是能有琮儿一半用心好学,我就是死也瞑目!”

“老爷……”

王夫人心里难受的紧,赶紧劝了声。

贾琮却笑道:“老爷,命数乃天定,强求不得。有的人整日奔波操劳,虽有权势傍身,但到底过的好还是不好,还真不好说。而有人虽清闲,却胜在逍遥自在,又能受用荣华富贵。只要有一颗孝心,也不必苛求太过。不敢瞒老爷太太,若是侄儿能有这份命数,必会欢喜不尽。只可惜侄儿命数不比宝玉富贵……”

听他自嘲,不说王夫人露出笑脸,连贾政心里都好受了些,人心便是如此。

不过贾政还是连连摇头摆手道:“这等安慰之言,琮儿就不必再说了,也只老太太信这个……那孽障,往后到底能有什么造化,现在说还早。无论如何,往后总要你们弟兄相互扶持。”

贾琮笑着点头应下,王夫人亦是面带微笑,只是心里却并未当真许多。

在她看来,宝玉日后或许没贾琮那么大的权势名望,但富贵日子绝对少不了。

只老太太和她的嫁妆,就足够宝玉一生衣食无忧,几辈子花不尽。

至于权势……

宝玉母族王家,有他舅舅在,难道还庇佑不了他?

王夫人只是因为顺从贾政,才善待贾琮罢。

贾琮虽然如今愈发出众了,又袭了爵,可他才多大点?

王夫人自忖身子骨还算不错,以后未必不会像老太太那样康健。

如此,她还可再活二三十年,甚至更久。

哪里还需要贾琮去庇佑宝玉?

又说了几句闲话,见贾政困顿了,王夫人便让贾琮下去了。

……

第二百八十二章 欣喜

东府,偏厅。

贾芸赔尽小心,半躬着身,满目恭敬的看着主座上这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少年。

他之恭敬,并非浮于表面,而是真心敬服。

贾族人谁人不知眼前这位当初处境之艰难?

要说惨,怕没几个比这位还惨。

包括他。

可偏这样一个被大老爷、大太太百般凌虐,恨其不死的庶子,竟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这让贾芸怎能不敬,怎能不服?

“侄儿给三叔请安。”

跪下行大礼问安罢,贾芸就听上面传来一道平静清淡的声音:“起来吧,五嫂还好?”

贾芸起身后,忙答道:“回三叔的话,母亲极好,也让侄儿寻机会,代她向三叔问好。母亲说,若非三叔惦记,侄儿能得一个好差事,真真是连年也过不去了。母亲教诲侄儿,虽没出息,但要知恩义,要有孝心,往后必要好好孝顺三叔。”

贾琮看着堂下这个容长脸言语有些市井气的少年,点了点头,道:“芸哥儿,你自幼失怙,是五嫂辛苦将你抚养长大。吃过的苦头多了,处世也就圆滑许多,这是好事。清高不能当饭吃,若无祖宗些许余荫,好些人必不如你。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当好生做事。如今琏二哥在姑苏林姑丈处做事,家里没人照看,我知你孝悌,所以举荐给老爷太太,让你进来管事。一来算是对你磨砺长进一番,二来也好添补些家用,孝敬你母亲。

你好好学着该怎么理事,往后还有大用。

另外,我也要警告你一点,眼皮子不要那么浅,不要学贾珩,貌似忠厚,结果贪心比谁都重。

你要是想走他老路,就当想想,往后谁人给五嫂养老送终。”

贾芸先听完贾琮一番犀利剖析,心中感动之极,还没等谢恩,又听其严厉警告,忙跪下起誓道:“侄儿手脚但凡有一点不干净,也不敢脏三叔眼睛,侄儿自己拿刀砍了去,也没脸再见母亲。”

贾琮点点头,道:“你也不小了,穷人家的孩子都懂事的早……行了,不必起誓,心里有数就好,回去代我问五嫂好。”

贾芸虽然还有些不适应贾琮雷厉简明的训话风格,他心里还想再聆听教诲,不过既然贾琮开了口,他自然没有继续停留的道理,毕恭毕敬的行礼罢,缓缓退出门外。

刚走出偏厅,就见一行锦衣亲军从外而入,步伐谨慎,路过他时,甚至还微微躬身颔首与他见礼。

贾芸忙慌张回礼,为首之人对他笑了笑,没有耽搁,大步向前行去,至偏厅外门而止。

一行五六人齐齐躬身拜下,大声通报道:

“卑职韩涛、向固……求见指挥使大人!”

待厅内走出一亲兵,冷冰冰的道了句“伯爷请诸位入内说话”,韩涛等人连忙谢罢后,方恭敬入内……

这番做派,端的让贾芸看直了眼。

心中浪潮澎湃,脑中唯有一言反复回荡:

大丈夫,当如是也!

……

“这么说,江南各省的锦衣卫所,也早都烂透了?”

偏厅内,贾琮听完韩涛等人的禀报后,眉头皱起,沉声问道。

韩涛苦笑一声,道:“大人,当年那场风波过后,都中锦衣亲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自指挥使到六大千户甚至绝大多数百户,全部丧尽。都中如此,外省的锦衣亲军自然更要个个缩起了脑袋不敢露头,唯恐遭到驻军的围剿……虽说这等事没发生,可也自此威望不再,自身难保。再加上后续的经费粮饷一减再减……外省各地的锦衣亲军比都中的虽好些,但也好的有限。”

说罢,韩涛又小心翼翼的看着贾琮问道:“大人,卑职尝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重建锦衣卫,最难的就是金银,不知陛下可曾……”

贾琮摇摇头,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户部是不可能掏银子的,只能从内库中取。可去年天下天灾不绝,陛下早将内库中那点银子大半用于赈济,就算还剩下一点,也要留给太上皇、皇太后用,不可能给我们。”

韩涛等人闻言无不大失所望,百户向固甚至忍不住直接开口道:“大人,若无军费,怎么可能重建锦衣?陛下莫不是拿咱们逗乐……”

“放肆!”

贾琮还未开口,韩涛就面色大变的厉声呵斥一声,向固回过神来,忙跪下请罪。

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向固怕是要领受家法了。

锦衣卫的家法,是能将人活活打死的!

贾琮先看了韩涛一眼,见其面带乞求,贾琮哼了声,道:“下次嘴里的牙齿再不能把门,就不要再留它们了?记下三十板子,回头再犯一并处置!”

向固是韩涛的徒弟,是一手带起来了,也是为了等他退位后,庇佑他一双儿女。

贾琮正是用人之际,也要给韩涛一点面子。

听闻贾琮之言,向固心中海松一口气,再三保证绝不敢再失言后,方满头冷汗的起身。

南镇抚使姚元沉声道:“向固虽然无礼,但所言……大人,若无军费,再树锦衣亲军,当真无从谈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贾琮摆手道:“陛下给了我自筹经费之权,这对我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另批了十万两盐税,去江南后再提取……金银之难,不需要你们考虑。现在重要的,是要寻些可靠能干的锦衣老人,先把锦衣卫的架子搭起来。堂堂锦衣卫,就两个镇抚使和几个百户、试百户支撑着。六大千户一个都没有,实在是……原我还想着,江南之地人才鼎盛,又未受太大损失,必能填补上空缺。可如今看来……”

顿了顿,贾琮难掩失望道:“这个刘昭……堂堂江南省锦衣千户,竟成了江南本地世家和巨贾们的走狗,偏偏他们利益关联,相互勾结,又成了坐地虎,不容小觑。还有两湖、浙省等地,情况也都差不多。我们南下后,这些人怕不止会阳奉阴违。”

韩涛苦笑一声,道:“也能想到,如今是强枝弱干,中枢空有大义之名……此次南下,怕是极难之路。”

贾琮沉吟片刻后,道:“有大义之名也就够了……韩大人,你是老锦衣了,不可能对外省的人才一无所知。想来总还有些联系,姚大人也是。你们二人可有举荐的人才?一定要忠诚可靠,身有傲骨……”

韩涛和姚元两个素来不睦之人,闻言相互看了眼后,齐齐躬身,相互攀比似得各自说出了七八个名字……

在这个体系中打熬了数十年,又怎会没几个班底,夹带里总有几个可用之人……

贾琮将这些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后,面色和缓了不少,道:“安排人先一步过去,前往江南诸省,通告各省锦衣千户:十月十五,本座奉天子剑南下金陵,要在紫金山玄武湖畔召见他们。

逾期不至者,斩!”

……

内宅,宁安堂东厢。

一屋子小女孩子,叽叽咕咕说笑着,你抓我一下,我挠你一下,虽已是亥时初刻,可抱厦内还是热热闹闹。

不过,内间的平儿、晴雯、春燕等人却并没多少喜悦。

贾琮才从黑辽回来,都没安稳的待几天,就又要南下了……

几人正各自难过,而后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欢喜呼声:

“三爷回来啦!”

觅儿、娟儿、小竹、角儿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的见礼罢离去,平儿等人则从里面迎了出来,一阵笑语后,小红去准备铜盆热水,春燕、香菱则取来了更换的衣裳。

古人规矩极多,出门、归来、迎客均要更衣。

哪怕时间已晚,不用一个时辰就该安歇了。

洗漱罢,换了身家常衣裳,没让春燕扎辫子,看着身边一圈娇若百花的女孩子,贾琮笑着说道:“因为要奉旨南下公办,十一出发。这一次出门怕是不比去黑辽日子短,甚至二三年内未必能归……”

此言一出,平儿等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寡淡,甚至还红了眼圈。

三百六十苦,最苦不过相思……

平儿、晴雯等人,如今都是将整个人生都寄托在贾琮身上。

日思夜想……

她们宁愿不要偌大的富贵,只要一家人长相守便好。

眼见就要落泪,却又听贾琮笑道:“这次,我决定带你们全部南下。”

“哎呀!”

“果真?”

众女真真惊喜过望,一张张破涕为笑的俏脸恍若桃花。

平儿又喜又忧,迟疑道:“这……这怕不大合适吧?家里总要有人守着。”

贾琮笑道:“没关系的,现在只一个荣府,大事自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做主,用不到你们出头。留在都中,不过白白空守在这里。虽说东府比墨竹院要大许多,可再大也就是一座院子,待久了难免无趣。正好如今我也算可以做主了,在外面日子又长,就带你们一起南下吧。”

平儿愈发惊喜,却还是担忧:“可是你南下是有正事要做的……”

贾琮笑道:“不用我陪你们太多,晚上回家,一家人能在一起就行。另外,林妹妹是南省地主,她做东道。到时候让她带你们去南省各佛庵寺庙见见光景,玄武湖紫金山之美,连我也心神向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你们二三年也逛不完。”

众人闻言,更加欢喜起来。

这年头,大家子里别说姑娘,就是丫鬟们,都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成年累月里被拘在一小方天地里,哪有不对外面的天地憧憬的?

原以为世道如此,此生也只能如此了,却不想,竟会有这样的机会。

晴雯甚至已经在招呼香菱去拿酒,要提前高乐一番了。

却又听平儿对贾琮道:“尤大奶奶派了好几回人来,说是想见见你,许是有什么话说……”

贾琮想了想,道:“那现在过去吧,平儿姐姐和我一起去,虽还年幼,总要避讳一二。”

平儿闻言,婉然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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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可卿

庭院幽深,不知几许。

贾琮与平儿一起走在东府后宅,看着重重院落环套,却俱是一片黑压,不自觉心中便生出一股寂寥。

屋大伤人,吸人气。

住在这样的地方,恐难长寿。

就算能,心里也必然压抑扭曲……

连抢到为贾琮和平儿拎灯笼任务,一路上叽叽喳喳欢快的如同百灵鸟的小角儿,往深走过几套院落后,都悄悄的闭上了嘴。

从在前面蹦蹦跳跳,到渐渐落后到贾琮身后……

看着不远处那座院落里,院门未闭,缝隙间传出一抹幽幽的烛光。

透过门缝,可见正屋窗纸上倒映的身影,似在抹泪……

贾琮眉头微皱,对身旁平儿道:“大嫂她们住的太偏了。”

平儿叹息一声,犹豫了下,道:“是老太太、太太打发了年老的嬷嬷来,直接安排在这里的。”

贾琮闻言沉吟了稍许后,道:“后日一早咱们就要离京了,宁安堂不能没人看守……”

平儿眸光温暖的看向贾琮,只是又迟疑道:“老太太那里……”

贾琮摇摇头,道:“无事,我会去说的……走吧,进去说。”

……

“哎呀!三弟来了?”

丫鬟银蝶迎着贾琮、平儿入内后,一身素衣的尤氏惊喜不已,忙起身相迎。

论年纪,尤氏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她本是续弦。

容貌美艳,可与去年时候相比,明显憔悴了不止三分……

贾琮躬身一礼后,看着尤氏,问了声好。

见贾琮执礼恭敬,尤氏心底落下一块大石,面上添了几分感激之色,有些激动道:“坐坐,快坐,平姑娘也坐!”

贾琮落座后,平儿却没坐,笑道:“奶奶跟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尤氏不依,笑道:“三弟待你如何,家里都看在眼里,你自己说说,谁还拿你当丫头?这二年,老太太、太太都赏你不少东西吧?”

平儿闻言,俏脸瞬间红透,羞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贾琮看了平儿一眼,笑道:“坐吧,大嫂子是明白人。”

平儿闻言,愈发羞恼的嗔了一眼后,却到底不愿违拗贾琮之言,在末席落座,满脸娇羞,更加动人。

尤氏以过来人的目光赞了声“好福气”后,就听贾琮率先开口道:“今日前来,是有事想劳大嫂相助。”

尤氏闻言一怔,忙问道:“三弟有事只管说。”

平儿和银蝶也都好奇的看了过来……

贾琮道:“因我有皇命在身,要南下公干,后日一早就要带着平儿姐姐和一直跟着我的那些丫头南下。宁安堂里不能没人照看,荒芜久了宅子也就废了。所以希望大嫂和秦氏能搬至宁安堂西厢去住,也好帮忙照看一二。此次南下,不知年岁几许,所以要劳烦大嫂。”

尤氏闻言,简直不敢相信。

她是女人,还是这座豪门的前女主人。

她自忖,若换做她是贾琮,一定极力提防她的存在。

她今日再三派人去请贾琮,就是想表明心迹: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绝不会对这份家业有任何痴心妄想,更不会“倚老卖老”耍大嫂子的威风。

可尤氏万万没想到,贾琮竟会如此安排她们。

她是极明事理之人,自然知道贾琮所谓的照顾宅子只是借口,随便安排几个嬷嬷丫头天天打扫就是了。

贾琮这样做,分明是为了照顾她和秦氏。

豪门奴才,多是狗眼看人低。

只这几天,她就品尝够了个中滋味。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落下脸来数番遣人求见贾琮。

若能让贾琮开口说句话,她的处境便不会太过艰难。

只没想到,贾琮会先一步开口。

而这显然不会是巧合……

尤氏如今其实算是在最好的年华,她出身鄙薄,原不过是贾珍妾室,却因聪明乖巧,懂事顺心,所以在贾珍原配过世后,被顺势扶正。

能以一介苦寒之身,位居宁国大妇,尽管是续弦,也可想而知,她的容颜如何,心智如何。

在曹公红楼中,对她的描写便是“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一个“艳”字,道尽风华。

论容貌论心智,绝不在凤姐之下。

然而尤氏却极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贾琮这般照顾,绝非与贾珍之流一般。

且不提他年纪差别,只那双平静到清冷的眼睛,尤氏就知道贾琮对她连起码的欲.念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贾琮知道她和贾琏丑事的缘故……

念及此,尤氏又羞又愧,几无脸抬头见人。

不过她到底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没有因这些小心思耽搁了“大局”,她面带十分感激的看着贾琮,道:“三弟的心意,嫂子明白,只是如今我和秦氏身份不大方便再住宁安堂,哪怕三弟不在京,也难免有人说闲话。我和秦氏都是福薄之人,只求苟且余生,却不能因为我们让三弟担上不白之名,若是如此,我们就是死一万次也难赎大罪……”

见贾琮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尤氏愈发感激,提前堵道:“三弟能有此心,就比什么都强。”

贾琮闻言沉默了下,又问道:“大嫂,秦氏呢?”

尤氏叹息一声,道:“家里才出了这样的事,她父亲和兄弟先后过世,再加上她心思本就多,老太太、太太让我们搬回来后,她就一病不起……”

贾琮闻言,皱眉道:“可曾请了郎中瞧过?”

尤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打发了个嬷嬷,请了同仁堂的一个郎中,问了两句开了个方儿……如今不比从前,蓉哥儿没回来前,秦氏见不得外男。”

贾琮闻言没有义愤填膺,在这个纯粹的男权社会,女人的贞.洁大于天,连最接近后世风格的叶清,都有诸多枷锁困扰,更何况是区区一个落败孙妇?

虽同为女人,可在贾母、王夫人等人的眼中,贾家的清誉,显然不是秦氏的安危能比的。

王熙凤都是如此……

这也不能怪贾母、王夫人等人心狠,千百年来华夏大地上都是如此,归根到底,这本是男人制定下的规则。

想了想后,贾琮道:“这件事我会和凤嫂子说的……”

尤氏苦笑了下,简直无地自容的低声道:“凤丫头……如今话也不同我说的。”

平儿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对于尤氏和贾琏的勾当,她一清二楚,不止王熙凤对她说的……

今日之所以跟着贾琮一起来,也是为防万一。

深宅豪门中,不甘寂寞的女人不顾廉耻的勾引男人,这种事连旧闻都算不上。

贾琮对这种私德之事没法判断对错,他当然不赞同尤氏和贾琏的做法,可贾珍娶尤氏为妻,却将尤二姐、尤三姐当成顽物,甚至连贾蓉都不干不净,这种做法,若还要求尤氏心中无恨,也是太道德婊。

他帮不了许多,也没太多时间和兴趣,只是到底是人命……

他想了想,道:“二嫂那边我去说……另外,宁安堂大嫂不愿住,那就去旁边的宝茹院吧,这里太偏。”

尤氏闻言,再止不住眼泪了,眼神婆娑的看着贾琮,就想拜下。

贾琮忙给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会意后赶紧上前搀扶住。

宝茹院是原贾珍宠妾单独居住的一处院落,前后两进套院,比现在这座寒酸之处强百倍不止。

尤氏见平儿来扶她,便知道贾琮是为了避嫌,心中愈发敬重。

犹豫了下,方又问道:“三弟可要去看看秦氏?她怕是……不大好了。”

听她这样说,贾琮和平儿都唬了一跳,不再推诿,随尤氏往西暖阁走去。

……

小小一间房,谈不上寒酸,但比起曾经所居,肯定天差地别。

秦氏丫鬟宝珠正端着一份药从后门进入,面色看起来也有几分悲戚。

见到尤氏引着贾琮、平儿到来,虽福下行礼,但看不出喜怒来……

尤氏等人入内,甫一进门,就嗅到一股浓郁药味。

宝珠先绕过插屏入内通秉,未几传来一阵柔弱痛苦的咳嗽声……

过了稍许,另一丫鬟瑞珠过来,请尤氏、贾琮一行人入内。

秦氏靠在一个锦靠上,她如今已经挣扎不起来了。

只见她身着一件披肩薄袄,面色惨白,唇间也不见一丝血色……

却仍不失礼,对尤氏和贾琮目光歉意道:“不能起身相迎见礼,请太太和三叔责怪……咳咳……”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

尤氏算起来,已经是极美艳的妇人了,但她的美艳,还在寻常可接受范围内。

并不罕见。

至少,温柔可人又俏丽的平儿,并不输她多少。

可是如今只靠在床榻边的秦可卿,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病容美……

眉眼间那抹幽幽之情,只一个欲语还休的眼神,就能拨动人的心弦。

一身孝衣,鬓间一朵白色珠钗点缀。

咳嗽时用绣帕掩口的娇弱,点点泪光神色哀伤,眸光忧郁心碎……

这等作态,当会让每个男子见之都忍不住生出怜意。

别说贾琮,就连尤氏和平儿见其凄然自哀的神色,心中都微微动摇。

红楼第一美人,又岂是虚传?

此种风情,就算贾琮两世为人,都头一回见到。

当真世间绝色……

不过想起此女的身份,和身上不知多少根堪称凶险的因果枝蔓,贾琮也能做到很快的心思清静。

毕竟,他的内心并非真的只有十三四岁。

成熟的成年灵魂最大的“弊端”,就是在其世界价值观中,利害关系占据极重要的位置,而在没有重要感情因素影响时,趋利避害便是理性的选择……

所以,在秦氏愈显娇怜无助时,连尤氏和平儿都再三劝她好生休养,贾琮的表情平静的有些淡漠甚至冷酷。

秦可卿见之,神情愈发哀怜,只坐着,就微微喘息不止,垂泪呢喃道:“侄儿媳妇不孝,累三叔劳动贵体,只是,也用不了几时了……”

哽咽两句,两行清泪顺着眼帘垂下,凄然之美惊心动魄……

连平儿都忍不住怜惜之,有些嗔怨的看向贾琮。

却听贾琮平淡道:“平儿姐姐又何须生气?人若轻贱自己,不爱惜自己性命,旁人又如何能劝之?”

平儿闻言哑然,就见秦可卿抬起眼帘,一双含着无尽幽怨的眼眸,看向贾琮。

这等风情……

……

第二百八十四章 相依相伴

听闻贾琮之言,秦可卿惨白而绝美的脸上多了抹血色,她轻轻咬了咬干涸的唇角,眼神凄然哀怨……

尤氏不敢多言,平儿却心地最善,开口婉声劝道:“三爷如何这般说话?蓉大奶奶身子不好呢。”

她以为贾琮是当面斥责秦可卿当初与贾珍做下的丑事,可当时的丑事分明是贾珍欲枉顾人伦,和秦氏何干?

就算果真有什么,如今秦可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口出恶言?

一旁秦可卿两个丫鬟宝珠和瑞珠,更是眼带怒色的瞪向贾琮。

却又见贾琮摇头道:“她年纪轻轻哪有什么重兵,不过是心病太重,存了轻世之心罢。”说着,又对泪流不止的秦可卿道:“秦氏,想来你心思敏慧,又素有争荣夸耀之心,非是如此也不至忧思成这般。

只是到底是妇人之见,难免本末倒置。”

秦可卿被如此训斥,先是一懵,随后本已如灰烬般的心又泛起一抹不服,幽幽叹道:“侄儿媳妇素来愚鲁,怎当得起心思敏慧之赞?还请琮三叔教诲不足之处。”

贾琮道:“你以外人目光为忧、以外人指点为耻,担心物议非非,忧虑旁人笑话,殊不知这等心思实是杞人忧天。我问你,当初我在东路院假山后那座耳房中受人辱骂鞭笞时,你可曾笑话过我?”

秦可卿闻言,略略激动的咳嗽了几声,答道:“怎敢如此失礼?实在不曾。”

贾琮淡淡一笑,道:“我相信,只是你不是不敢,而是你根本未放在心上,你当时怕是连我是何许人都不会关心,对否?其实不止是你,除却一些下贱的仆役整日里无事生非嚼舌头外,正经主子里谁会真的当回事?”

秦可卿闻言一滞……

说至此,贾琮转头看向身旁,正好与身边也瞧向他的平儿对视了眼,平儿目光温柔暖煦,轻轻一笑。

那时,也只有平儿这位王熙凤身旁的红人,因为过往的一点缘分细心关照他。

让他度过了那时难关……

此时此刻再想起,早已忘记当日之难,却难忘当日情分。

收回目光,贾琮继续摇头道:“说这些不是为了指摘怪罪你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谁也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重,以为发生点什么,天下人都会笑话你。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忧思看的太重,想的太杂,夜里连觉都睡不好,你不病才是怪事。

这样所行没有一点益处,反倒将自己的性命都轻视了去,这样的糊涂人,又如何能让人尊重?

你不是个蠢人,当明白我什么意思。”

至此,尤氏、可卿等人焉能听不出贾琮是在说什么?

尤氏目光复杂的看向贾琮,秦可卿更是泪光点点面色动容的看着贾琮。

她们都未想到,贾琮会用这样的话来点醒人。

心里凄苦的日子过了太久,几乎就要难以为继,如今却忽地被这种特殊的关怀包绕,一时间秦可卿感动莫名,目光感激的看向贾琮……

偏贾琮似一不懂风情为何物的冰冷石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微微皱起眉头道:“赶紧将养好身子,我后日就要带着平儿姐姐南下,家里不能没人照看。已经和大嫂说好了,明日你便和她一起搬去宝茹院,每日负责照看宁安堂的清扫和后面花园的打理。

人不能闲着,闲着就容易矫情多思。

虽是些粗活,还是希望你们亲自动手带人去做……”

秦可卿闻言,心思百转,各种滋味纷杂,眼中既有感激,又有幽怨,稍许后应道:“三叔有命,侄儿媳妇自然不敢不遵,亦知三叔好心。只是……怕外面不知情之辈,非议三叔清名……”

这话倒没说错,让人知道贾琮命寡嫂和侄儿媳妇干粗活,那对他的名声着实有碍。

一个女人体贴不要紧,可一个世间极美的女人,这样贴心的着想,便是传说中最难消受的美人恩了……

换个骨头软的,此时怕是心都要化了。

贾琮眉头却愈发皱起,盯着秦可卿喝道:“敢情我前面说的话都成了耳旁风不成?我怕何人毁谤?口出腌臜之言,必是腌臜之人,这等小人乱言,何须在意?”

秦可卿本是冰雪聪明之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陡然羞愧的满面通红,垂下眼帘,不安的用绣帕掩住半面俏脸,心里却愈发生起暖意……

尤氏一双美眸,看看床榻上的儿媳,又悄悄看了眼贾琮,眨了眨眼后,笑道:“三弟说的极是,你就是心思太多,担心完这个又愁怕那个,生生将自己的身子骨熬坏了。咱们妇道人家都是没能为的,难免如此,可你也不想想你三叔是何等英雄,还会怕那些嚼舌头的?他只是关心你……”

“好了。”

贾琮截断尤氏的话,道:“都在这座宅子里过活,便是一家人,相互关照原是本分,大嫂不必说这些。

若果真谢我,就帮我照看我东府吧。这样大一座宅子,大嫂和秦氏若不用心照看,长久无人,很快就会破败下去。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们的家。”

又看着秦可卿,问道:“若做不到就早说,我再托付她人帮衬大嫂,免得过二年我带人回来,落一个飞鸡钻狗的荒宅。

说话,能不能做到?”语气已有不耐。

秦可卿闻言都呆住了,再度怔怔的看着贾琮……

何时有人这样同她说话?

就算西府老太太、太太打发她们到这边来,面上也是好言好语的说话。

下面的奴才虽心里都不再恭顺,也绝没人对她明面上有半点不敬。

更不用说当初贾珍、贾蓉父子还在世的时候……

那时,但凡这世间有的,无论她想要不想要,对她来说都是轻而易得。

几乎是平生头一回,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看着贾琮俊秀沉稳的脸,目光显得严厉,又有稍许怀疑。

或许也有些关心,但唯独不见曾经家里男子见她时的那种想要“吃人”的眼神……

可卿心里新奇一叹:

真的很不同啊。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崭新体会和感觉,一种被托付,自己成了有用之身的体会。

虽然贾琮言谈有些冷酷无情不温柔,可也在秦可卿灰暗冰冷孤寂恍如一潭死水的内心,荡起一抹有生气的涟漪。

与贾琮久不得回应仿佛渐渐不耐烦的目光对视了几个呼吸后,秦可卿缓缓点点头,应道:“三叔放心,侄儿媳妇记下了,必不负三叔所托呢。”

……

“蓉大奶奶真是好颜色!”

归途中,平儿赞叹一声,又看着贾琮嗔怪道:“琮儿还是长辈哩,如此狠心。”

贾琮呵呵一笑,道:“这你就不知了,若是和旁人一样,好言好语的哄劝,必说不动她。长的太好了,受到的宠爱也太多了,就习惯了那样的劝言,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平儿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明白人。”

贾琮闻言,有些诧异看向平儿,平儿回过神来,俏脸腾的浮起一片绯红。

贾琮却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在空旷的东府后宅里,回声阵阵。

平儿听他笑的如此爽朗,羞红的俏脸上,唇角微微弯起……

前头提着灯笼一路小跑的小角儿听到后面的动静,又巴巴的跑了回来,却被贾琮一个瓜崩儿重新驱赶到前面。

见平儿羞愧的快走不动路,似做下了什么极坏的事,贾琮再次感慨这个时代……

好妒,乃是七出之首。

世代相传的妇德中,也要求女子不可妒。

不妒,为女人的天命和本分。

正室尚且如此,需要主动替夫纳妾,以显大度,更何况其她?

所以平儿才为方才那句含酸之言羞愧,贾琮也为这个世道暗爽……

他轻轻扶住平儿细腰,感觉到她霎时一颤,便温声道:“秦氏虽然生的极好,可不提她的身份,就是其人,在我眼里也没平儿姐姐好。”

平儿闻言生生气笑了,她虽自忖亦生的俏丽,可也有自知之明。

真真比不得秦氏那等祸国殃民。

若非如此,贾珍也不会因此丧了性命,还累得贾家失了偌大一座国公基业。

这便是戏文中说的红颜祸水。

她又如何能及?

当然,贾琮能这样说,她心里还是高兴……

贾琮见平儿气笑,也笑道:“不是为了哄你。就相貌而言,这世间能比得起秦氏的的确没几个,可那又如何?在我心里,十个秦氏加起来,也不及平儿姐姐重要。我非好色之辈,更重品性和感情。秦氏或许极美,平儿姐姐却是与我同甘共苦之人。”

平儿闻言,心花怒放之余,又忍不住替人小声辩解道:“琮儿,珍大爷之事……是强迫……”

到底不是什么雅事,有些说不出口。

贾琮先欣赏了眼平儿羞红如胭脂的脸,而后摇头轻笑道:“我说的不是如此,我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所以才会劝她一遭……我的意思是,纵然是女子,也不能以相貌为人生之全部。相比秦氏世间罕见的颜色,我更喜欢姐姐一颗善良仁顺的心。”

这大概是平儿今年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了,这世上怕也没几个男人会这样甜言蜜语。

尽管,平儿料想再过上几年,贾琮再长大些,真正知道男女之事后,许多事未必说的准……

可此时她真的高兴。

感受到腰间掌心微微用力,平儿没有再抵挡,顺势依偎进了贾琮怀中,提心吊胆的看着周遭空荡荡的宅院,要是被人看到真的不用活了。

好在这里无人,两人一起往宁安堂走去。

相依相伴的感觉,真好。

……

PS:唉,没穿越成功,不求秦可卿,能有个平儿相依相伴也好啊,泪目……

第二百八十五章 门神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贾琮刚由平儿、晴雯等人服侍着起来,就听前面通传,西府环三爷来了。

让人引进来后,一年未见的环三爷面无表情,也不看人,眼睛往窗口外瞄,不过开门见山道:“贾琮,听说你要带宝玉到江南耍?”

贾琮上下打量了贾环一番,刚回家时没仔细瞧。

一岁未见,贾环长高了不少,但还是瘦。

原本的相貌不赖,只是身上的气度实在拖后腿。

好好的清秀眉眼,偏给弄成高低眉和半白眼……

这种表情一般人就是故意做都做不到,也让这半大孩子瞬间变得有些讨人嫌起来。

不过贾琮看着他袖口下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和眼睛里难掩的失望和愤懑,笑了笑后问道:“吃早饭了吗?”

贾环闻言面色又难看三分,不过看了眼贾琮脸上温和的笑容后,吸了下鼻子,耷眉臊目的道:“没有。”

贾琮对小红道:“再取一碗面来,多洒点葱丝和盐,你环三爷口味重……”

小红咯咯笑了声,在贾环怒视中出门。

过了没一会儿,端了碗面进来。

贾琮道:“吃罢。”

贾环撇了撇嘴,道:“昨儿晚上就没吃……”

贾琮用目光止住满脸桃花的晴雯几个,笑道:“是因为听说我要带宝玉南下?”

贾环神色变得有些委屈起来,眼神左顾右盼,变了声调道:“我娘说的,还说,还说你和宝玉是一伙的……”

贾琮笑了笑,道:“宝玉要是能去,你自然也能去。我原打算舍下面皮来,求我先生松禅公介绍一位好先生给你们,好生教导读书。可老太太、太太舍不得宝玉,也没法子。一会儿我去同老爷说,单让你随我南下吧,一定寻个极端正的老夫子给你当先生……”

贾环闻言下巴差点都掉了,站起来结巴问道:“不是和你下江南顽耍?”

贾琮眉尖一挑,道:“我下江南公干,整日各省奔波,哪有功夫顽耍?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寻一个名师……”

“别!”

如同杀鸭子般,贾环发出一道“凄惨”的声音,然后在贾琮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干巴巴解释道:“三……三哥,我还小,不经事,老爷和我娘年纪也大了,我不好远游的……”

“咯咯咯!”

晴雯一干人实在忍不住,发出促狭笑声,让贾环面色涨红。

平儿从里面出来,带走了用眼神和贾环放对的几人。

等屋里只有兄弟俩后,贾环反倒比先前更不自在了,总感觉一年不见,贾琮威仪更甚……

将碗里的粥米吃尽后,贾琮瞥了眼坐立不安的贾环,道:“这次南下实有大事要办,没功夫顽耍。你好好在家待着读书,明年这个时候我会派人回来接你,去江南好好顽几个月再回来过年。记住了?”

贾环忙起身应道:“记住了。”

贾琮“嗯”了声,又道:“将粥吃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你瞧你瘦成什么了?”

贾环闻言,讪笑了两声后,又有些委屈的瘪嘴道:“昨儿我根本吃不下,连觉也没睡好……”

贾琮呵呵一笑,笑骂了声:“没出息。”

等贾环嘿嘿笑着将一碗碧梗粥吃罢,知道贾琮忙,就主动离开了。

春燕又进来收拾碗筷,趁机嘲笑贾琮、平儿和晴雯。

说昨夜三人也不知搞什么名堂,大半夜还在折腾笑闹,她听到晴雯的尖叫声……

偏刚才任她们怎么嘲笑激将,晴雯都不吐口。

贾琮正准备吐口,可前面又有人传话,开国公世子李虎来了。

只好与春燕约好“下回分解”,贾琮便匆匆去了前厅……

……

“清臣,都说你家豪富,怎么连个端茶倒水的丫头没有?来你家吃个茶,还要看黑子这张鬼脸……看什么看?我说错了?”

贾琮甫一进门,就听到李虎骂骂咧咧的和站在一旁的亲兵逗乐。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嬉笑怒骂也要看人。

换个矜持身份的,根本连一句话都不会说,无视才是真正的傲慢。

贾琮亲兵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并未恼怒。

贾琮挥手让亲兵纪彪退下后,笑道:“你怎么又跑来了?被你家太夫人和太太念叨的?”

李虎讪笑了声,道:“也不全是如此……昨儿和赵昊他们到底做过了一场,闹的动静有点大,回去后我家老祖宗好一顿教训,哈哈……”打了个哈哈后,李虎正色道:“明儿你就要南下,我身份不好去送,所以就提前来送送你。另外,也有些话嘱咐。”

贾琮点点头,道:“昨儿叶清在,你们也打的起来?”

听贾琮直呼清公子名讳,李虎眼神又不正经起来,挤眉弄眼道:“我们可从来不敢叫人家闺名哦……昨儿你一走,人家也走,连我们后面大战也不理了,啧啧,你不知道,赵昊那孙子差点气疯了,那小子的心思,你知道不?”

贾琮闻言,微微垂下眼帘,没有回应。

李虎忙道:“你放心,清公子虽与我等交好,但无人敢对她不敬,她也从来都有分寸。也就赵老鼠那孙子痴心妄想,也不瞧瞧他什么德性,清公子能瞧得上他?”

贾琮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子重方才说有事交代?”

李虎正了正脸色,压低声音道:“武王府送给你的那四个亲卫,还在吧?”

贾琮闻言眼眸微眯,缓缓点头,道:“正准备送回去……”

“啧!”

李虎登时不高兴了,一拍大腿,斥责道:“你傻啊?这个时候还顾着清高不成?你自己说,要是没那四个在,你在黑辽能不能立足?”

贾琮闻言沉默起来,军中山头林立,没有根底的人贸然去军中抢食,被身后黑箭干掉的可能比前线还危险。

贾琮虽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去岁往瑷珲城一行,武王府那四名亲兵让他的边关之行畅通无阻。

不管在黑辽大营,瑷珲城亦或是雅克萨城,有这四人在,虽一言不发,可也解决了贾琮无数麻烦……

尽管已有十数年未曾露面,可在军中,武王二字,依旧恍若天神。

只是……

贾琮若是在军中打熬,有这四人傍身,自然就好比扯了一面遮天大旗,万邪不侵。

可他并非是在军中混,而是成了锦衣指挥使。

身为天子近臣,身边带四个武王亲兵……

这难道不是作死?

李虎自然不是蠢人,他愈发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当然不能带在身边,可就在家里放着不闻不问总行吧?有他们在,宣国公府成国公府那几家就不敢太过放肆。而且,这未必就不是宫里那位的心思。

难道你还不明白,那位就是想利用你和清公子的关系,勾连上武王府那边做个缓冲。

没有这层关系在,换个锦衣指挥使像你这样办事试试?

十条命都不够丢的!

六大国公都是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武王他老人家也还在,真要有人想下辣手干掉你,只要打上武王他老人家的名号,你以为那位会为你鸣不平?

别做梦了!”

这等多处犯禁的话,其实就算是父子间都不会说。

由此也可见,李虎这样心思坦荡豪爽的人,是真拿贾琮当兄弟。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并未猖狂自大。

比起六大国公府所领的贞元勋贵,连崇康帝都头疼棘手,他这个狐假虎威之人,又算得了什么?

见贾琮点头,李虎精神一震,继续道:“所以,就算不带在身边,留在家里比门神都管用!兄弟,哥哥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可别迂腐啊!”

贾琮闻言,苦笑一声,道:“兄长之言皆为至理,只可惜迟了一步,昨晚我就吩咐了郭郧,让他今早送四位武王亲卫回去。这会儿怕是……”

“哎呀!”

李虎闻言懊恼的一拍大腿,悔恨道:“怪我怪我,没有早点和你说这些!我原以为你回来后能做个清闲官儿,谁曾想……”

贾琮正准备出言安慰,却见亲兵队正郭郧大步而来,与二人见礼后,面色凝重道:“伯爷,那四人不走,说是没有武王谕令,他们不会离开……”

“好!太好了!”

贾琮还没说什么,李虎却激动的一下跳了起来,先越俎代庖的连连挥手让郭郧下去后,方才近似威胁的对贾琮道:“老子不管你和清公子搞什么名堂,但什么都没你的性命重要!你要是敢学那些酸腐书生,讲什么清白气骨那一套,仔细我捶你!

你也是勋贵高门出身,难道还看不明白,那一套都是哄别人用的?

自秦皇汉高起,哪个有成就者不是不择手段之辈?只要不故意行恶,凡事皆可为!

汉高、唐宗尚有白马、渭水之盟,你明白我的意思?”

李虎并外人始终以为,武王府那四位亲兵,是叶清为心上人所求……

……

午时,阳光明媚。

荣国府后宅,宝玉院。

虽说宝玉宅院规模上与其她姊妹的院子几无分别,可是作为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儿,宝玉的院中摆设到底非寻常姊妹可比。

自入门起,各式插屏、草木、花石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精致华贵。

几个衣着远比小角儿、觅儿、小竹光鲜靓丽的小丫头子在庭院内嬉笑顽闹。

除了她们外,还有几个似迎春、探春、宝钗身边的丫头,在抱厦前坐着说话。

见大丫鬟袭人一脸温婉笑容的引着贾琮入内,众人一边遣人通报里面,一边纷纷迎上前见礼,今日宝玉请东道。

未几,就见宝玉、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人笑语盈盈的迎了出来。

贾琮含笑而立。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巧合

“宝玉怎想起做东了?想请我带你去南省寻林妹妹么?呵。”

进屋落座后,贾琮目光与宝钗接触罢,对宝玉笑道。

今日刚送走李虎,袭人就亲自来替宝玉送请柬,不过这个东道应该也是临时起意,不然不会饭都做好了再叫人……

宝玉闻言圆脸一红,笑骂道:“该死的,就会拿人家取笑!”不过顿了顿又埋怨道:“若是果真能去江南见识一番也则罢了,偏你要说劳什子延请名师去读书,哪里敢去?”

众人闻言纷纷嘲笑起来,三丫头探春如今愈发俊眼修眉神采飞扬,灿然一笑道:“二哥哥,你林妹妹不知哭成什么样,你去看她难道不好?读书怕什么,在家还不是一样读书?”

宝玉咬牙道:“那如何能一样?在家里和姐姐妹妹们一起读书,倒还能忍受那些酸腐文章。可要是去了南边,整日里和群满腹名利的蠹虫念书,还不如死了干净!”

湘云没好气道:“又是这一套说法……千百年来读书人难道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偏你就不行?”

眼见又要争吵起来,宝钗温婉劝道:“好了,这些车轱辘话翻过来覆过去说了一百遍也不止,今日就别说了。”

贾琮对湘云笑道:“云妹妹倒是个有志气的,只是人各有志,哪里好强求?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过日子,总要自己过的舒爽顺心才好。”

湘云与众人一起看着贾琮的脸,目光各异,听他说罢,湘云抿了抿口,有些不服道:“可宝玉整日里在我们女儿家队伍里厮混,日后怎么办?”

贾琮笑道:“宝玉是极聪明的人,只是越是聪明的人越自负,不会轻易被人说服。这世上大部分人也都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

宝玉奇怪:“你到底是向哪边儿的?”

众人大笑,贾琮摇头笑道:“都没错,若是贾家能始终昌盛富贵,你当一辈子富贵闲人未尝不是幸事,也不必非要读书受罪,你本没有一颗争名夺利的心,不像我这样的俗人……只是若贾家哪天家道中落,到那时你才能明白云儿和三妹妹对你的好心,你不该怪她们的。”

众人闻言不笑了,宝玉都沉重起来。

贾琮却又微笑道:“你也不必如此,世事难料,就目前来看,保贾家三五十年富贵不衰,比你浪子回头考中举人进士的难度小的多,三妹妹和云儿也是在难为你……”

“噗嗤!”

靠在贾琮身旁的宝钗闻言笑出声,嗔了贾琮一眼。

探春、湘云等人跟着大笑起来,宝玉也不恼,只用手指着贾琮虚点了点,苦笑道:“幸好你明儿就要走了,不然非得被你欺负死……”

听宝玉这般说,气氛又急转而下。

宝玉倒没什么,迎春、惜春有几分不舍,探春、湘云多几分惋惜,宝钗心里却是极难受。

坐在贾琮下手的探春道:“三哥哥,不知你这次离家,几时能归?”

贾琮看着她清爽精神的俏脸,想了想,认真道:“要看我何时能将锦衣卫重新整治起来,也要看新法在南省何时能通行无阻,不过两者是相辅相成之势。

待十万锦衣再度纵行天下,奉天罚罪时,便是我北还神京之日。”

此言一出,探春、湘云等无不目现异彩,宝钗更是心动神摇,一双妙目尽在贾琮脸上……

向来寡言的迎春也举杯,有些讷然笑道:“恭祝琮兄弟早日功成名就,也早点家来,姊妹们都惦记你呢。”

贾琮陪饮一杯酒后,笑道:“多谢二姐姐牵挂,琮必不辱家人所望。”

见他如此豁达大气,贾家诸姊妹们也多放开心思,再度开怀起来。

个个好奇黑辽情景,北国风光。

是不是果真和贾琮邮寄回来的书信里夹着的画里画的一样,无尽的林海雪原……

众人多听的有趣,独宝钗心不在此,间或寻机会问道:“平儿她们可曾收拾妥当了行礼?”

贾琮道:“这次南下,带她们一起去。”

宝钗闻言面色微变,心里忍不住生起一股醋意。

探春等人也纷纷艳羡不已,她们虽是贵门小姐,可一生能去的地方实在有限。

正当宝钗想说点什么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众人往门口看去,就见袭人引着一丫鬟匆匆进来。

见到来人,宝钗一怔后,心头一沉,问道:“同喜?你来做什么?”

同喜是薛姨妈身边的贴身丫鬟,此刻她一脸惊慌,看着宝钗哭腔道:“姑娘,了不得了,大爷出事了!”

宝钗闻言唬了一跳,本就雪白的俏脸,愈发白皙。

其她人也都提起心来……

贾琮皱眉沉声道:“不要慌,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同喜被贾琮皱眉面对,心里一紧,赶紧道:“是跟在大爷身边的人回来说,大爷本在锦云楼赴宴看戏,不知怎地和成国公府的二公子因一戏子起了冲突,两边打了起来,大爷被打狠了,冯梁逃回来求救,说要是再慢点,大爷就要不行了……”

听闻此言,宝钗骇的身子都摇了摇,却忽地转头看向贾琮,目光惊疑!

旁人都以为她是向贾琮求救,只有贾琮明白她的心意。

贾琮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成国公府与我不睦,昨日还与成国公世子发生了冲突……”

见宝钗惊疑的目光渐渐舒缓下来,贾琮心中一暖。

换做是他,怕都不会相信有这种巧合。

他前日才与宝钗说过,要寻人故意将薛蟠打个半死,好借机带她南下。

明日他就要离去,偏薛蟠今天被打……

宝钗目光中能渐渐释疑,这需要极大的信任。

旁人正对二人的表现摸不着头脑,贾琮已经站起身,对同喜道:“姨妈现在哪里?冯梁呢?”

同喜忙道:“我们太太在老太太处,冯梁在前面候着。”

贾琮对宝钗道:“你先去陪姨妈,我带着冯梁去救大哥,去去就来。让姨妈放心,是小事。”

宝钗闻言,面色动容,杏眼中目光感激的看着贾琮,似不知该怎样开口感谢……

贾琮面色却忽地变得隐隐古怪,道:“大哥这样的性子,怕是不能再在京中待了,至少我不在时,不好在京中待……罢了,等我救人回来后,再与姨妈说罢。”

说罢,看了俏脸已然绯红一片的宝钗一眼,又与满头云雾的贾家诸姊妹告别后,大步而出。

……

延福坊,锦云楼。

原本华贵销金之地,此刻却满地狼藉。

一楼大厅内,七八个华衣奴仆死狗般躺在污秽的地上,动也不动。

多见血色。

更有一人被倒吊而起,身上衣裳被扒的只剩贴身亵.衣,丑陋不堪。

周围数十人不时有人将吃剩下的热茶丢向那人,激起阵阵惨叫,也让围观之人发出一阵阵大笑……

被倒吊之人,便是薛蟠。

周围围观取乐的数十人里,有半数披甲亲兵,看起来着实悍勇。

这二十余人不动如山。

又有半数,多是身着华服的贵公子。

有人捧,有人溜,有人劝……

中间主座是一十七八岁左右的年轻人,面色倨傲。

此人便是成国公府二公子,成国公世子蔡畅之地蔡珅。

他今日将事情做到如此绝的地步,便是为了给蔡畅出气。

当然,这不是因为兄弟情深。

豪门是非多,为了一个世子之位,多少高门内斗得水深火热。

蔡珅比蔡畅小几岁,但素来志向高远,不服其兄。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证其比蔡畅强的机会,怎能放过?

原本是想寻贾琮的麻烦,只是贾琮极少出门,寻不到好时机。

这个“机会”便落到了薛蟠头上。

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且如今薛家更是完全依附贾家而存。

作为薛家如今的家主,被如此羞辱,也算是为其兄报了昨日受辱之仇……

想想他那兄长得知此事后,会有的脸色,蔡珅心中舒坦之极。

至于那个狗屁贾琮……

呵呵,一个小小二等伯,又算得了什么?

贾家当年的确阔过,可如今真的不行了。

或许还有不小的余荫势力,可就算如此,难道贾家还会为了两个纨绔子弟争风吃醋大动干戈?

笑话!

自忖百无一漏的蔡珅,志得意满的看着被倒吊起的薛蟠哭爹喊娘。

贞元一脉的子弟从未瞧得起开国一脉,这会儿见之愈发鄙夷。

然而正这时,蔡珅忽地眉头一皱,若有所感的看向外面,正要说什么,就听到门口哨卫的成国府亲兵发出一道怒喝声:

“勒马!什么人?大胆……”

怒喝声未吼罢,就传来两声惨叫和来不及的预警声。

大厅内二十余成国府亲兵不算废物,听到怒喝声时已经开始警戒。

只是到底十余年来未再接触战阵,比不得刚从九边血杀回来的悍勇老卒。

战阵还未结起,就见十数匹铁骑自楼外突击而入。

所拦之人,不是被马鞭抽翻,就是被狠狠撞开,少不得伤筋断骨。

一时间,原本对上薛家豪奴如杀鸡屠狗的成国府亲兵,溃不成军……

这等直转而下的变化,让蔡珅及一干狐朋狗友们都懵了。

尤其是从天而降的这些骑兵,个个面容如鬼……

好在这些煞气腾腾的骑兵冲进来,打溃了阻挡之人后,就四散结阵围绕起来,并未再继续动手。

蔡珅咽了口唾沫,正想自报门第,用家世退敌。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他比他哥哥蔡畅到底差在哪里了。

他早就听说过蔡畅跟着赵昊一伙儿,和开国公世子李虎那一波打过无数次,断骨头都不止三五回。

原他以为自己也行,可现在看来……

他心跳快的连呼吸都有些难了。

正这时,就见封住一楼大厅门口的数骑铁骑忽然让开,一匹白色战马打着响鼻缓缓入内。

哒哒的马蹄声扣动诸人心声,马背上少年凛冽的眼神,更让众人心寒。

被倒吊在那里的薛蟠,看到白马上的少年后,眼泪哗哗的倒流,终于敢开口了,唤亲人一般的呼唤了声““琮……琮哥儿啊,你怎么才来啊……”

贾琮见之,只轻轻点了点头,瞥了眼后就不再多看,将目光落到拥在一起明显色厉内荏的一群衙内身上,语气平淡道:“将这些人衣服扒光,全部吊起示众。”

随着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锦云楼中风云乍起!

……

第二百八十七章 救回

“贾琮,你疯了?”

就算蔡珅再蠢,也知道了来者何人。

更何况他其实并不算蠢……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平凉候府郑春,你敢……”

“我是颍阳侯府杨左……”

“我是广德侯府……”

不止蔡珅,其身旁的狐朋狗友们见一个个容貌凶残的悍卒打马上前靠了过来,都唬的魂飞魄散,纷纷自爆家门,以图用家世止住贾琮的混帐命令。

虽然多是与蔡珅一般,这些人并非侯伯府第的世子,但至少也是嫡次子之流。

地位不凡。

衙内圈子的划定,其实极为严格。

不对等的,根本融不进去。

而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所代表的能量和势力,十分惊人!

或许在他们想来,贾琮只是虚张声势,因为再蠢的人,也不该一次得罪这么多家。

可是他们忘了,他们今日所为,本就彻底撕破了脸皮。

原就成了敌人,今日贾琮若再留手,那他连优柔寡断都谈不上,根本是上不得台面的蠢货。

好在,他不蠢,并且极有魄力。

贾琮麾下亲兵执行力极强,在贾琮未下令停止前,根本不会因为敌人的身份而停止。

眼见二十余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般的悍卒越来越近,蔡珅等人目眦欲裂,从疯狂叫嚣怒骂,变得开始攀交情说好话:

“贾琮,同为勋贵一脉,得饶人处且饶人!”

“贾琮,我颍阳侯府与你贾家老国公曾是旧识……”

“贾琮,我和李虎打小是旧友……”

“贾世兄,在下卫若兰,本是今日东道……”

听闻最后一言,贾琮一直打量周围环境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落在了说话之人的面上。

一个模样不俗的年轻人……

也不奇怪,都是王孙公子,哪怕当年老祖宗相貌再奇伟,可这个地位,子孙讨老婆肯定不会讨丑的。

几代人努力基因改良,后辈的相貌自然不会再不入眼。

譬如贾家,贾琮自身不提,贾琏、宝玉、贾环、贾蓉等,都是相貌不凡。

所以卫若兰仪表不俗,也不算什么奇事。

对郭郧微微扬了扬头,郭郧就将卫若兰放了过来。

卫若兰近前后,满面愧色的先对贾琮行一大礼,而后道:“着实愧对世兄,今日原本是在下请几位朋友相聚,却未想出了这样的事……”接着,卫若兰便主动将事情原委说了遍。

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卫若兰请了三五好友聚一聚,其中便有薛蟠。

薛蟠虽没有什么大智慧,也没读过什么书,但待朋友还算真诚,又出手不凡,在开国一脉的勋贵人家里,人缘不差。

原本也算好事,却没想到,蔡珅一行人不知怎么也来到了锦云楼,还都挤到了三楼,并强行将卫若兰请的戏班子里的青衣旦官给掳了去。

卫若兰等人虽也算王孙公子,但到底和当朝六大国公府第不能比,原是准备忍气吞声的。

只有不想喝过头的薛蟠怎样也按不住,非要带人去抢人,最终落到这个地步……

贾琮闻言,面上看不出喜怒来,目光却落在卫若兰丝毫不乱的衣襟上。

卫若兰非愚鲁之辈,见到贾琮的眼神所在,就明白过来,愈发惭愧,深揖道:“世兄……是在下没有血勇之气,与文龙并肩作战,只是并非在下怕死,实不敢给家里招祸……总之,皆为在下过错。”

文龙为薛蟠表字。

至此,贾琮也不好再多言什么,看向依旧被倒吊的薛蟠。

薛蟠这会儿见形势转变,居然又恢复了生气,虽然身上伤痛不轻,却还顾着仗义,大声叫嚣道:“没事,我不怪你!好汉做事好汉当……”

不过还是连连给贾琮使眼色,发现贾琮太过迟钝,无法领会他的意图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琮哥儿,先将我放下来啊,看我不把这些球攮的打杀了账!”

另一边,郭郧等人已经带人强行开始吊人了。

尽管贞元一脉子弟比起开国一脉好了许多,都有挣扎的血勇。

可被贾琮亲兵一人来了一下狠的后,也只能乖乖顺从。

只是都宁死不肯被扒光,只能和薛蟠一样去了外衣。

再将一人打的满头血也不肯就范后,贾琮使了个眼色,也就如此了。

待十几个王孙公子被各自的汗巾倒吊起后,锦云楼就显得有些壮观了。

等所有人被吊起后,薛蟠才被放下来,刚一下来,就想去泄恨,可惜连站都站不稳……

贾琮没有再耽搁,薛大傻子都知道请救兵,蔡珅他们难道比那夯货还笨?

没必要现在就对上……

等薛蟠被解救下来后,贾琮就命人带上他,直接回府了……

至于卫若兰等人,不管他们有什么勾当,今日见了蔡珅等人的狼狈,往后自有他们的果子吃。

说什么巧合,呵呵……

……

“回来了!回来了!”

居德坊公侯街,荣国府。

等的心焦的门子远远见到一队轻骑飙至,一边赶紧往里面送信,一边匆匆上前问安。

贾芸甚至还提前准备好了竹竿软轿。

贾琮打发了亲兵回府,叮嘱好他们注意警戒,以防一些人狗急跳墙……

然后让人将哼哼唧唧的薛蟠抬上软轿,送往前厅。

此时,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在前厅候着了。

……

“我的儿啊!!”

刚至庭院,站在抱厦前月台上的薛姨妈就惨叫一声,扑向了似不成人样的薛蟠。

王夫人跟上前看了看,见薛蟠鼻青脸肿,身上还有血迹,也皱起眉头。

贾政在一旁叹息一声,问贾琮道:“怎么闹成这样?这伤可要紧不要紧?”

贾琮摇头道:“老爷放心,只是些皮外伤,断了根肋骨……是这样,薛大哥受卫若兰之请,去吃东道。酒后和成国公府的二公子蔡珅起了冲突……”

话没说完,就听一直装死人的薛蟠大叫道:“是那个球攮的……是那个忘八太霸道,我们好好吃席看戏,谁也没招惹,他就让人把琪官抢了去,别人怕他,我不怕,就去理论。谁曾想那些忘八不讲道义,以多打少,才把我打了,哎哟哟,妈你轻点……”

“偏你能!”

薛姨妈虽然心里心疼的要命,这会儿面上还是责骂:“该死的孽障!人家抢什么人,和你什么相干?灌了几杯猫尿就不知自己是谁了……你若果真有这份能为也罢,却强出头,落到这个地步,让人打成这样。你若有个好歹,你让我和你妹妹去指望哪个?不省心的畜生……”

薛蟠不逞强了,又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薛姨妈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赶紧去关爱。

贾政见之叹息一声,摇摇头,又问贾琮,道:“那边你是如何处置的?”

听他这样问,薛姨妈、王夫人和薛宝钗都看了过来。

虽然她们心里都埋怨薛蟠不争气,可谁也咽不下这等窝囊气……

她们想看看贾琮会怎样做,只可惜让她们失望了,贾琮只轻描淡写道:“没怎样,只略略惩罚一二。”

好在薛蟠又不甘寂寞了,强撑脸面道:“琮哥儿还是够义气的,他见我被人吊起来打,一口气将那些球攮的活忘八们全都吊在那!那群忘八也都是欺软怕硬的混帐,就敢欺负我这喝醉的,看到琮哥儿去了又是求饶又是攀交情,我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不过我也不算丢人了……琮哥儿,回头我请你吃十回东道!”

原本脸色隐隐难看的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闻言,面色一下舒展开来。

宝钗更是都不顾王夫人、薛姨妈在旁,一双美目水汪汪的看着贾琮……

一众人进了前厅,又打发人去寻了郎中。

薛姨妈百般怜爱薛蟠,贾政则问了些对方的情况。

贾琮却苦笑着摇头,似欲言又止。

贾政见之奇道:“琮儿可是有何不放心之处?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此言一出,又将王夫人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贾琮想了想,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已经抬不起头的宝钗,而后郑重道:“老爷怕是不知,贞元一脉的功臣子弟,多武勇好斗,以拼杀为乐。想来老爷也听说过,当初在宫宴上,开国公世子李虎和宣国公世子赵昊都敢大打出手。后来两人甚至带着各家的部曲亲兵,在朱雀门外演武,险些闹出大乱……

这些人无法无天,又颇为记仇。今日我见他们如此欺辱薛大哥,一怒之下,就将他们全部吊起来。

受此奇耻大辱,他们没机会拿我怎样,就是日后薛大哥,怕是要当心了……”

听他这样说,薛姨妈等人无不色变,薛蟠也变了脸色,不过犹自嘴硬道:“我会怕他们那群活忘八?”

贾琮继续危言耸听道:“这些人家都极有能量,贞元一脉又很是抱团……再起冲突,怕是连薛家的生意,甚至是王家和史家都要跟着受牵连。贞元朝所册的六大国公主持军机,王家舅舅和史家两位表舅都为其下属……

当然,如果自此薛大哥能够不再出去,不再和他们照面,等二三年后我从南省回来,能够相互照应了,也就不怕了。

否则……”

又担忧怜悯的对薛蟠道:“下一回,他们怕是要下死手。那些人素来没个轻重……”

别说薛姨妈快要吓昏过去了,连薛蟠都不敢嘴硬了。

那些丘八们今日让亲兵打薛家奴仆时的狠辣,其实吓到了他……

更重要的是,要他像宝玉那样在家里宅上二三年不出门,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这怎么办,如何是好呢?

根本不用人引导,薛蟠就难得开动脑筋道:“要不,我明儿还是跟琮哥儿回南省吧,总不能连累别人……”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看向了一旁衣着一身藕荷色裙裳的宝钗。

跟在后面一直没开口的宝玉,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这边,又看了看那边……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好羞涩

“回江南?”

王夫人在一旁微微皱起眉头,道了声:“至于吗?”

这回不用贾琮开口,贾政就摇头道:“太太不知道那些衙内们的脾性,贞元勋贵皆以勇武传家,家中子弟个个悍勇好斗。方才琮儿也说了,他们在宫里御宴上都敢动手。都是半大少年,下起手来没个轻重……”

贾政对薛蟠的感观,自然不会很好。

若是能让薛家回南省,对他而言不算坏事,对薛家也不算坏事。

薛姨妈听了气的发抖,哀声道:“难道还没王法了?”

贾政闻言心中一叹,这会儿讲王法,当初薛蟠在江南打死人的时候,怎不讲王法?

这些年那些勋贵子弟们因为斗武而致残的也不是一个两个,难道还要求王法来断公道?

贾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薛蟠也怕薛姨妈真将他困在梨香院二三年,不许外出见人,那他如何受得住?便忙道:“妈你也别怕,咱们上京几年了,我正好回南边去看看各处的生意,并不是怕那群忘八。等看完后,我就赶紧回来,再对付他们……”

薛姨妈闻言自动忽略不靠谱部分,叹息一声道:“那等你养好伤再说吧……”

贾琮干咳了声,轻声道:“姨妈,薛大哥若果真要南下,那还是随我一起走罢。

今日薛大哥和成国公府、颍阳候府、平凉候府等诸多公候府第的公子起来了冲突,大打出手,虽然薛大哥是受害者,可后来我也依法炮制,替薛大哥出了这口气。

那些将门衙内,最好体面,今日颜面丧尽,心中岂会不恨意滔天?

若是知道薛大哥单独南下,怕会在路上使坏……”

只听贾琮说出那一串勋贵的府第,薛姨妈就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这一刻,她都不知道贾琮替薛蟠出头,到底是好还是坏……

王夫人的着重点又不同,她皱起眉头,看着贾琮担忧道:“琮哥儿,那宝玉以后……”

贾琮忙摆手道:“太太放心,只要薛大哥离京,给对面一个台阶下,我会让开国公世子李虎传话给对面,让他们到此为止。否则,贾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对面也只是要个台阶下,绝不敢牵扯到宝玉身上。宝玉身份不同,真惹恼了老太太,持金册往中宫皇后处告一状,他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断不会对宝玉如何的。”

王夫人闻言心里海松了口气,转头对薛姨妈道:“那就先让蟠儿随琮哥儿南下吧,过个二三年,琮哥儿回来后再跟着一起回来……”

既然涉及到宝玉的安危,那薛蟠还是尽早上路为好。

贾琮犹豫了下,又道:“姨妈能否一起南下?不是我推脱,不愿照顾薛大哥,只是身负皇命,到了南省也待不了许久,就要往各省行走,着实没有功夫照顾薛大哥。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敢因我之过,耽搁了薛大哥养伤。再者,南边如今也不算太安稳,最好有人能陪伴约束薛大哥一二。薛大哥为人豪爽仗义,我怕会被有心人利用。今日之事,就微妙的紧……”

众人闻言,除却宝钗心跳愈快外,其他人无不侧目。

薛姨妈却落泪为难道:“我倒是想走,可是这么大个家业,好不容易搬进京来,一时半会儿哪里能理得清撒手不管?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薛蟠脸上难得有几分悔恨之色,劝道:“妈也不必难过,如今儿子知错了,往后再不会浑来,你就放心罢,不必担心我,随便安排两个丫头服侍就够了,不敢劳动妈,更不能抛家舍业……”

薛姨妈听了又欣慰又心疼,骂道:“你的话要能信,龙也能下蛋了。我和你妹妹在跟前都管不住你,要是离得远了,你还不成了脱笼的野马?再说,如今你又伤成了这样……”

宝钗轻轻一叹,道:“妈,就让我送哥哥南下吧……”

薛姨妈下意识的摇头道:“你一个姑娘,如何能行?你一个人……”

宝钗道:“怎会一个人?二叔二婶宝琴薛蝌他们不还在南省吗?”

薛姨妈还是摇头道:“你二叔爱四处走动,他们家一年到头不知在金陵能待几日,哪里顾得上你们?”

王夫人却忽然想到什么,缓缓道:“琏儿和林丫头还在南边呢,他们倒是可以相互照应……”

薛姨妈闻言,沉默稍许,对贾琮道:“琮哥儿去了南边,果真要各省的走?有你在,你薛大哥怕还有人管着些……”

贾琮心中一呵,面上遗憾的摇头道:“对不住姨妈了,琮身负皇命,要重建锦衣亲军,实在没有法子。”

薛姨妈听了,却并没有难过什么,反而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你如今承爵为官,做的都是正经事,比你薛大哥强一百倍一万倍,哪里好为他耽搁了?我不过白话……只是,必得明天就走?”

贾琮点点头,道:“陛下给的假只有三天,拖延不得。”

薛姨妈闻言,又想了半晌,看向宝钗,道:“那……只能由你先护着你哥哥南下了,我在都中让人尽快打点好生意就回南边寻你们……”

宝钗摇头道:“当初为了北上,南边的经济买卖断了许多,都挪到都中这边了。若是再折腾一遭,怕是折腾不起。妈不必担心许多,等哥哥养好伤,我就和林妹妹一道回来便是。他如今也大了,哪里还能管他一辈子?”

这话连贾政听了都连连点头称是,薛姨妈欣慰之余,点头道:“那就这样罢,等郎中来了给你哥哥看过,就抓紧功夫给你们收拾行李……”

说着,又问贾琮,道:“船可曾寻好了不曾?”

贾琮微笑道:“锦衣指挥使有一艘专门的座船,是三层福船,宽绰舒适,又没有外人,一路也没什么关卡敢拦,便宜的紧……”

说着又看向宝玉,笑道:“果真不随我们一起去?不用读书,与林妹妹会面后,一道回来就是。”

当着贾政的面被调笑,宝玉眉毛生生撇成八字……

王夫人见贾政皱起眉头,赶紧道:“琮哥儿不要哄宝玉了,老太太那里断然不准的。”

这一刻,宝玉也不知素来被贾母宠爱要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只能艳羡的看着即将远行之人……

……

东府。

等郎中到来,给薛蟠正骨开药后,薛家三人就被送回了梨香院,准备行囊。

时间太仓促了,别的不说,只宝钗的衣裳首饰都要装上三大箱笼。

贾琮会派人提前送上城外码头上的船上。

待又去与贾母略略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听闻招惹了那么多硬茬,明显让贾母头疼了一阵后,贾琮便回到东府。

刚入东厢,就听到一阵嬉闹叫闹声。

“闹什么呢?”

贾琮见晴雯举着一根野鸭子毛掸子四处追杀,偏追杀不上几个,一张俏脸通红,眼睛闪亮,便笑问道。

听贾琮询问,小红、春燕等人还没开口,就听晴雯尖声阻拦道:“不许说!谁敢嚼舌头仔细我撕烂她的嘴!”

可惜这二年的相处,都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没哪个怕她。

春燕圆脸上也是激动的绯红色,大眼睛忽闪,吃吃的看着晴雯笑:“昨晚你们一起闹的动静,还怕说?你倒是说说,昨儿三爷到底将你如何了,怎大半夜的不害臊学猫叫?”

“呀!!”

晴雯疯了,披头撒发也不顾,誓要将大嘴巴春燕斩于野鸭子毛掸子下。

春燕就尖叫着藏到贾琮身后,左闪由躲,惊险连连之余又兴奋的笑叫不已。

其她丫头们也无不抱着肚皮笑弯了腰。

贾琮料想必是平儿不在,不然必不能闹成这般。

小红和香菱站在一旁,大笑之余又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哑然一笑,大方解释道:“昨儿晚上有个听墙根儿的小耗子,我听到动静出门,没想到她反倒受了惊吓,叫的声音那么大……”

“噗嗤!”

顿时明白怎么回事的小红等人,无不嘲笑起来。

晴雯都顾不上去拿春燕了,纤白的细手就往贾琮嘴上堵去,被贾琮捉住后还拼命挣扎,好似一匹最烈的胭脂马。

贾琮实在受不得她的闹腾,就反手将她抱住……

嗯,在一片寂静中,晴雯终于消停了。

原本激动的红脸,变成了满脸娇羞……

“不闹了啊……”

贾琮温声道,让晴雯觉得浑身酥软,快站不动道了。

“噗嗤!”

可惜,周围还有别人……

听到讥笑声,晴雯赶紧挣脱出来,羞红秀美的俏脸上,一对眼角微微上挑的美目作凶恶状,怒视周遭。

最后竟对上了贾琮,咬牙切齿道:“你才是偷听墙根儿的耗子!昨儿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发出那样的声音,扰的人睡不着觉,倒怪我?”

小红、香菱、春燕几人如今都是知人事的年纪了,听晴雯说的这样直白,无不啐她。

晴雯自己说出口后都后悔了,一张脸差点成了酱紫色,唯独贾琮依旧风轻云淡,道:“平儿姐姐这几天肚子疼,我替她揉一揉,有问题么?”

几个女孩子的脸又是一阵大红,简直用仰慕的目光看着贾琮,这样一个俊秀不凡的王孙公子,怎会这样理直气壮的将这等私密事说的这样光明磊落?

连躲在小假山后面的小竹、小角儿几个年纪还小的丫头,这会儿也都红着脸低着头,用脚上的小绣鞋轻轻的划着圈圈。

好羞涩……

正当贾琮心情轻松愉悦的与几个近身丫鬟说些害羞刺激的话题时,却见平儿从外面匆匆进来,道:“琮儿,前面传话,说是叶家那位芙蓉公子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贾琮闻言,眼神中的笑意渐渐散去……

……

第二百八十九章 甜美

叶家,芙蓉公子叶清……

心中微微一叹后,贾琮面上重新浮起微笑。

他忽然明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纯粹的事,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更何况,他自己知道和叶清的关系,绝非像旁人想象中的那样。

叶清不是性情中人……

这个姑娘对他,或许有很小一部分是欣赏,但是,更大部分大概是因为他在武王府救了武王一命。

虽然以贾琮对叶清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卑鄙的以此作为要挟,威胁他这个锦衣头子暗中站队。

毕竟以前都是她先有恩于贾琮,再提要求……

但是这等事,还是不得不防。

处世越深,贾琮越觉得人性之复杂……

即使二世为人,心智成熟许多,他依旧不敢大意分毫。

不过贾琮并不怕,因为就算叶清想要威胁他,那也是等到他壮大之后的事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或许会让许多人大吃一惊……

……

贾家东府,前厅。

衣一身月白儒衫的芙蓉公子不客气的倚坐在主位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这座原宁国府前厅的布局。

都中久传贾家豪富,但今日所见,这座前厅内也没甚过于奢靡的古董家俬。

只是整洁,还有些空旷。

因为前宅没有小厮丫鬟,所以叶清饮茶竟是其丫鬟青竹亲自所斟。

亲兵不得入内,茶盏都是嬷嬷送至门口,也不得再入内。

论气派,叶清主仆虽只二人,却好似可威压一座国公府……

不过,叶清并未散发什么王霸之气。

她只悠然的坐在那里,也没什么客人的觉悟,似世间礼法,皆不在其眼中。

倒是丫头青竹厉害,娇蛮的把守在门前,辣椒似的将贾府亲兵都远远的撵开,不许靠近……

叶清看在眼里,目光充满戏谑,这很让青竹娇羞。

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她是在守门,还是在等人……

“呀!清臣公子来啦!”

一年未见,青竹愈发出落的秀气灵动了,好似一株初晨中蒙露的翠竹。

不变的,是她对贾琮的亲近。

而看到她,贾琮原本清淡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对青竹作揖还礼道:“青竹姐姐,好久不见,可还安好?”

青竹好看的眼睛里甚至激动的浮起一层水光,福了一福后道:“好,公子也好?”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大方的看着青竹,反倒将这小娘给看羞涩了。

“哎呀,公子先进去嘛,先见小姐!”

青竹小声提醒道。

贾琮呵呵了声,不过还是应下了,却请青竹先行……

这就是青竹最喜欢贾琮之处,在别的地方,或许旁人看在叶清的面上,也对她尊重,不将她视若寻常奴婢。

但纵然是被视为贵婢,也还是区区婢女。

唯有贾琮,是真正与她平等相待,给予了她真正尊重的。

这种感觉,旁人或许感觉不到,可对她自身而言,是那样的分明。

譬如此刻……

不过越是这样对她,青竹反而愈发亲近,有些娇羞的将贾琮推入厅内后,她再度叉起蛮腰来站在门口,瞪着又靠过来的两个亲兵,竖起柳眉道:“耶耶?怎么又过来了?不知道清臣公子要和我们公子说话吗?过去!!”

两个贾家亲兵并不是怕女孩子,只是这样单纯的小丫头,他们也不愿欺负。

他们看得出贾琮方才与青竹的亲近喜爱……

所以两个亲兵就离的稍远一些,在庭院插屏之后站定。

“哼!”

冲两个亲兵做了个鬼脸后,青竹又匆忙入内。

……

满神京的衙内公子,都喜欢并且尊重芙蓉公子叶清。

就连最不合的开国公世子李虎和宣国公世子赵昊,都与其为至交好友。

只需一个口信,两人便甘愿鞍前马后……

还有昨日那位上蹿下跳傲气冲天目中无人的成国公世子蔡畅,与叶清说起话来都极为友好客气……

除此之外,国朝那些真正的重臣们,乃至内阁那些新党魁首,都似很欣赏这位身份特殊的奇女子。

但这些并不只是因为叶清的身份。

要知道,就连崇康帝的三位皇子,加起来都还没这等分量……

贾琮认为,只要看看叶清的眼睛,或许就能知道原因所在。

叶清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女孩子都不同,只那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便与这个男权主导的天下格格不入。

眸眼中不见一丝妩媚柔弱,更不见什么自卑自怜之意,连羞涩都少见。

叶清明亮的眼睛中,只有柔和的自信、明媚的大方和诚恳的亲切。

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侵略性,也没有被礼教束缚后的唯唯诺诺。

这样的目光,再配上她的身份,就很容易让人发自内心的亲近,进而仰慕……

贾琮曾经也会如此。

“见过芙蓉公子。”

贾琮客气而保持距离的问候。

叶清放下茶盏后,好看的眼睛微微一横,语气也有些不善道:“都说男子汉当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清臣,你怎么就这样小气?”

贾琮眼睛微眯,不动声色道:“贾琮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叶清闻言叹息一声,不过眼睛依旧明亮,她起身走到贾琮跟前,距离不到一尺,站定后微道:“没想到成见这么深……”

顿了顿,她又道:“清臣,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当初之事,我本心绝非只为了胁迫你。除却为了帮武王叔外,我也想为你增添些帮助。结果如何,我相信你都看到了。”

见贾琮想说什么,叶清抬起纤细修长的手止住他,正色道:“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我那样做没有问过你的意愿,只凭一颗心,哪怕是好心,就强迫你做那些,实在是自私傲慢,令人厌恶。我可以向你致歉……”

说罢,轻轻福下。

起身后,又诚挚的道:“但是你应该相信我,我从未有过恶意。”

“小姐啊……”

贾琮有些出乎意料,所以怔住了,一旁青竹却心疼的泪眼涟涟,连忙上前搀扶起叶清,然后委屈的看向贾琮,道:“公子,我们小姐从未……”

“不说这些……”

叶清止住青竹后,对贾琮明媚笑道:“你也不用多想,哪怕不是你,我做错了事,一样会如此。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我的本心通达。”

看着真诚自信的叶清,贾琮想不通,这个礼教当头的世道,怎会诞生出这样一个放在后世都必然出彩的姑娘。

即使两世相加,都很少有人能让贾琮生出赞美的感觉。

但是此刻,他真的有点钦佩叶清。

不过,也只是钦佩。

曾经的一些幻想,也早在崇康十一年便已悉数湮灭……

定了定心神,贾琮爽朗一笑,道:“如此说来是我小家子气了……也罢,此事就此揭过,不再多言,可好?”

一旁青竹闻言,激动的蹦跳了下,看着贾琮嘴巴张合了下,看着贾琮柔和友善的目光,似羞赧的不知说什么,又转身抱着叶清的胳膊,欢喜道:“小姐啊!”

叶清却没青竹那样欢跃,特别有神采的眼睛深深的看了眼淡然微笑的贾琮,也轻轻笑了笑,道了声:“好。”

……

梨香院。

从贾母院出来,王夫人就带了宝玉、迎春、探春等姊妹来看薛姨妈。

此时梨香院已经忙乱成一团,四五个嬷嬷和六七个丫鬟不停的出入着。

薛蟠被安置在厢房修养,王夫人和薛姨妈在东暖阁炕上话着家常,宝玉三春姊妹们则和宝钗、湘云一起在里面说话。

宝玉看着面容美貌、肤如霜雪的宝钗,由衷的叹息一声:“唉,连你也要走了……”

探春讥笑道:“是啊,你林妹妹还没回来,宝姐姐又要走了。三哥哥请你一起南下你也不去……”

听到这个宝玉就恼火,跺脚道:“再说这个就真恼了,我愈发看透了,贾琮就是故意捉弄人!”

湘云因宝钗就要离别心情不美,横了宝玉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宝钗扯了扯袖子,才没说出好话来……

小惜春却一本正经道:“宝哥哥,三哥哥不是捉弄你哩,是好心,他想带你去南省求名师……”

宝玉面容都快扭曲了,气愤道:“明知我最不喜……”没说完,又烦恼的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当他是好心吧,再多说,我倒成了不识好歹的歹人了。贾琮这小子,真是……好坏啊!”

听着不含恶意的埋怨,迎春、探春等人纷纷嘻嘻一笑。

宝玉见了,也不大情愿的乐了起来。

宝钗在一旁暗自点头,心道宝玉虽无上进之心,但说到底心地不坏,也没甚嫉恨歹心,从未仗着贾母和王夫人的宠爱欺负家中姊妹,贾琮有这样一个不折腾的兄弟,其实是幸事。

“宝姐姐,也不知你何时能回来……”

湘云与宝钗最厚,故而此时最是难舍。

宝钗抚了抚湘云的鬓角,温柔笑道:“不会太久的,我怎能让我妈一个人久居都中?哥哥那边没事了,我就回来。”

又对宝玉打趣道:“说不得就是和颦儿丫头一并回来。”

探春笑道:“现在先别说,不然二哥哥什么都做不了,只盼望你们回来了。”

宝玉又高兴又难过,还有些吃醋,道:“这下贾琮倒好了,又可以陪你下江南,又能见到林妹妹……”

他不傻,隐隐觉得今天之事有些蹊跷。

尤其是之前贾琮对宝钗的解释……

却又听宝钗微微摇头抿口道:“他那么多大事要做,哪有功夫陪我们?”

不过嘴角弯起的那抹微笑,别说宝玉,连木讷些的迎春都觉得笑容如此甜美……

……

第二百九十章 悖晦

是夜,贾母院。

因为明日贾琮并薛家兄妹南下,贾母于大花厅内做东道设宴宴请众人。

如今贾家荣府男丁不旺,因此撤下了屏风,男女共聚一堂。

贾母居中,王夫人、薛姨妈分列左右,贾政与贾琮、贾环、贾兰相邻。

宝玉陪贾母而坐,姊妹们另一边。

李纨、王熙凤、鸳鸯在周围侍奉着,尤氏秦氏未受邀请。

酒过三巡后,贾母见薛姨妈兴致不高,宝钗临其母,亦多不舍,便劝道:“哥儿、姐儿都大了,再说南省不是旁的地方,老亲世交多的是,姨太太不必担心。”

王熙凤在一旁也笑道:“打发去看船的人回来说,那船是极好的,又大,也没什么外人。太太让我打发了几个老成的嬷嬷先上去准备了,虽然仓促,不过吃穿嚼用家里原本备的都有,老太太、太太让拣好的给,不用姨妈挂念。”

薛姨妈感动的红了眼,对贾母道:“都是我家那个畜生招惹的祸事,劳累老太太跟着费心。原就住在贾家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落难,还是靠你们家……”

贾母摆手笑道:“姨太太外道了,都是至亲,几辈子的交情,这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也是琮哥儿惹出的事,他不出力谁出力?”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贾政下手的贾琮,却见他面色淡然,不喜不悲的吃饭,纵然被贾母点名,也未落下碗筷……

贾母见之刚皱起眉头,薛姨妈却连忙道:“老太太快莫这样说,今日若不是琮哥儿,我家那孽障不定会落个什么下场……”

贾母又看了贾琮一眼,叹息一声后,道:“我也不是老悖晦了,只是……既然明知道那些人是不讲理不知礼数的,救人时只救回来便罢了,何必逞能再将那些人也吊起来?

若无这一茬儿,姨太太家的哥儿和宝丫头也不必大动干戈离京受罪。

可见到底还是他没能为,处事不利,心思不周,只知鲁莽行事的罪过。”

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若贾琮只将薛蟠救回来,对方那些人也就没了再发难的理由,薛蟠、宝钗姊妹也不用这般仓惶的南下避难。

念及此,王夫人、薛姨妈的脸色隐隐难看。

姊妹们面上则大都多了抹忧色……

而贾琮还是一直在举止文雅,但速度又不慢的吃饭。

等贾母说罢,停顿了不短的功夫,气氛渐渐凝重又尴尬时,贾琮才搁下筷子,用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后,抬眼道:“老太太,琮虽年幼,却也不是心思肤浅之辈,只顾争强好勇,逞一时之勇。

蔡珅之流在锦云楼明目张胆的挑衅薛大哥,更以极屈辱的方式羞辱殴打于他……

因为薛大哥是太太的亲外甥,姨妈、宝姐姐又待我极好,所以于情与理,我都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而且,这其实已经不是薛家一家之事了,更涉及到贾家、史家、王家的尊严,尤其是贾家。

姨妈和薛大哥宝姐姐这几年都在咱们家住着,薛家的颜面便是贾家的颜面。

他们践踏羞辱薛家,便是在践踏羞辱贾家。

甚至,这可能才是他们原本的目的。

琮得幸承爵荣国,便有责任维护贾家的荣耀和尊严,也有责任维护祖宗的威名不坠。

所以,即使知道后果,琮也不得不为之。

另外,今日琮若果真不出手,薛大哥乃至薛家,日后怕都不能在世家中立足……

当然,姨妈若是见责,琮也可道歉。”

此番话一出,王夫人薛姨妈登时心中释怀,薛姨妈连连摆手道:“姨妈哪里能怪你?这话再莫说,不然人家只道薛家恩将仇报……”

贾政也缓缓点头,道:“家族清誉,不容践踏。那些纨绔衙内太过放肆了,琮儿做的不差。”

贾母却不大高兴了,对薛姨妈道:“听听,听听,都说我偏喜欢宝玉,不喜欢这个承爵的孙子。宝玉何时敢这样和我说?

原就一个凤丫头和我顶嘴,可凤丫头顶嘴也是为了哄我高兴。

这个孙子倒好,我说他一句,他反过来就是一大串道理。

打小供他读书,到头来全用来对付我?”

薛姨妈许是受了贾琮的人情,这会儿给他讲起好话来,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这话可是偏了,宝玉有宝玉的好,琮哥儿有琮哥儿的好。宝玉是极懂事知礼,能在家里孝顺老太太,让老太太长命百岁。可琮哥儿也能在外面拼搏,继承祖宗家业威名。他们兄弟两个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合在一起,岂不就是最好的?宝玉今儿在梨香院还说,若不是实在舍不得老太太,他也要趁这个机会和琮哥儿一起往南省逛逛呢。

兄弟俩这样的情谊,也是贾家的福气,是老太太管教的好。”

贾母闻言,连连摇头道:“宝玉身子虚,哪里受得了这个罪?还是好好的待在家里吧,不然我是一宿也睡不安稳。

至于他们弟兄……老爷、太太如何待他,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若不多对宝玉好点,怕是老天爷也不依他。”

说到这,贾母又担忧起来,看着贾琮问道:“那起子衙内那样霸道无理,若是记恨贾家,会不会盯上宝玉?”

这话早先其实已经问过一遍了……

贾琮还是解释道:“我已经让人送信到开国公府,有子重兄出面传话,那边会知道规矩的。”

贾母还是不放心,道:“你别哄我,我恍惚听人说过,成国公府和开国公府不对付,开国公世子说的管用?别是火上添油……”

越说越担忧,声音也越凌厉,最后更是对贾琮厉声警告道:“若是因为你今日的罪过,让宝玉吃了亏,我断不与你善罢甘休!”

听她这样说,其她人或凝重或严肃或担忧,唯贾琮面色依旧不变,只缓缓垂下眼帘,淡然道:“下午的时候,叶家芙蓉公子来访,我与她也说了此事,她答应会传话给蔡珅等人,告诫他们此事到此为止。

芙蓉公子在他们中极有影响,别说蔡珅之流,就是成国公世子蔡畅乃至成国公跟前,芙蓉公子都有几分薄面。

所以老太太不必多虑。

若果真有人不知死活,伤了宝玉,我就用他们的脑袋来赎罪便是。”

说至此,贾琮起身,往上方躬身一礼,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太太,明日就要离京,琮要去看看大太太,锦衣卫那边也还有些许事情要交代,请恕贾琮不能多留,就先告退了。”

说罢,又对面色各异的贾家姊妹们微微颔首后,贾琮也不等众人反应,转身离去,径直出了荣庆堂。

留下背后席间,一片寂静。

宝钗一双美眸担忧、心疼的看着贾琮的背影……

……

金城坊,成国公府。

偏厅。

在人前暴虐傲慢的蔡畅,此刻神情中却透着精明的阴狠。

他看着跪在当堂灰头土脸的弟弟蔡珅,眼中闪烁着危险的气息,似气急而笑般,咬牙道:“你替我报仇?替我挽回脸面?你还真是我的好兄弟!”

若不是成国公蔡勇此刻坐在主座上,蔡畅会好好教教他这个“好兄弟”,什么叫长幼尊卑!

只是当着其父的面,他还不好放肆。

成国公府,暂时还轮不到他当家做主。

深深看了眼蔡珅一眼后,蔡畅对其父蔡勇道:“老爷,叶家清公子打发人当着义高和宣宫的面跟儿子说,要和贾琮为敌,随便怎么冲突,只要不出人命都不相干,但是最好堂堂正正的做过,且祸不及家人,更没有设计人家亲戚的道理。就算那薛蟠倒了霉,难道就能伤得了贾琮?

义高和宣宫听到消息也极不高兴,以为蔡珅他们这样做,丢尽了我们贞元武勋的脸。儿子在他们跟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蔡畅和蔡珅虽皆为成国公嫡子,但却并不同母。

蔡畅之母早逝,蔡勇娶了续弦后,又生下蔡珅和一妹。

所以两人名为嫡亲兄弟,实则仇寇之意更重。

再加上蔡畅常年在九边打熬,蔡珅却在国公府中于父母膝前尽孝,备受宠爱,几乎成了实际上国公府的长公子,这才有了夺嫡之心……

蔡畅并非傻子,焉能不知此事?

只是除却占据一个嫡长之位外,他的筹码并不多……

听闻蔡畅之言,蔡勇面上却不置可否,淡淡道:“意气之见,跟敌人还讲什么道义……”不过到底还是给长子留了几分颜面,没等蔡珅得意,就沉声斥道:“寻人破绽没错,可你寻的最不成器的一个,到头来还被人打成这样,可见你这畜生有多不争气!”

蔡珅委屈道:“老爷,是贾琮带着骑兵偷袭我们的,要不然必没他的好……”

“行了。”

别说蔡畅听不下去,蔡勇面皮都臊的慌。

若是在平原上,几十骑兵自然虐杀步卒。

可是在酒楼里,人数不落下风的一群人,竟被几十个骑兵杀成这样,何其蠢也?!

若是早点警戒发现敌骑,借助酒楼布置简易工事,迫使骑兵变成步卒,又怎会落到一触即溃的地步?

更不用说贾琮麾下那些亲兵,都是一群残废!

念及此,蔡勇喝道:“该死的畜生,还不嫌丢人现眼?滚到后面去,让你娘看看到底伤哪了,回头再与你算账!”

蔡珅闻言,自觉在蔡畅面前丢了脸面,怏怏不乐的往后宅走去。

却不知蔡畅心中更是冷笑连连,做下这等混帐事,居然就这样轻松放过。

昨日他与贾琮敌对失手,回来后却差点没被那一对母子讥讽到吐血……

待蔡珅离去后,蔡勇问道:“赵昊和刘志怎么说?”

蔡畅低头道:“义高和宣宫说,既然清公子发话了,就不好再从背后侧面下手,况且贾琮此下江南,就算不是九死一生,也极难再有作为,贞元勋贵一脉在这件事上本就敏感,不好过多插手,如今最好静观其变。如今最重要的,是随使团北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再与厄罗斯一战!”

蔡勇闻言,面色依旧不变,只是目光深邃的看了蔡畅一眼后,淡淡道:“你们有了主意就照着办吧,赵昊和刘志皆大将之才,对敌能不乱阵脚,你好生与他们学习,不要再像昨日那般,丢人现眼了。”

说罢,蔡勇抬脚往内宅走去。

背后,蔡畅的眼底深处,愈发阴鹜……

……

第二百九十一章 起航

深夜,贾家东路院。

贾琮在邢夫人房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形容枯槁的邢夫人,也不知还有多久的光景,看起来有些恐怖骇人。

失去了肺部张力的她,呼吸起来就好似一部风箱。

每一次呼吸都极痛苦艰难,连入睡也是受尽折磨精疲力竭后才能昏然睡下。

如今的她,丝毫不见当初凌虐辱骂贾琮时的威风霸道……

贾琮没有多说什么,只尽人事般简单的交代了要南下办差的事。

又说会尽快将邢夫人的兄弟一家送到京中来,与邢夫人团聚。

行完“孝道”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这便是此世间大多数的礼法孝道……

……

自那间似比黑夜还要沉闷压抑的屋子里出来后,贾琮抬头仰望着头上稀疏的星空,夜已近子时。

心情有些复杂。

放在后世,邢夫人的病虽也棘手,但并非不能医。

当然,他也只是以前世的医德惯性想想而已。

若邢夫人果真被医好,回过头来怕第一个就要再来对付他,呵……

“三弟!”

提着一盏灯笼,贾琮还未出东路院二门,就听到迎面假山拐角处传来一道女声。

贾琮抬眼看去,就见竟是王熙凤带着丫鬟丰儿走了来。

又看了眼夜色,他微微皱眉道:“都这会儿了,二嫂怎么还往这边走?”

王熙凤走近些后,一阵香气扑鼻,她笑的灿烂,道:“隔几日总要过来瞧瞧太太,今天正好……”却又道:“不过今日确实晚了许多……丰儿,你到里面瞧瞧,看看大太太安歇了没?若是安歇了,今日就不进去了。”

丰儿应了声后,提着灯笼往里去了。

贾琮见王熙凤二人的灯笼远去,他也不好就此离去,再看凤姐儿面上难掩疲惫,便指着甬石小道旁的石桌石凳道:“坐下说吧。”

说着,还掏出帕子要擦拭一下石凳。

王熙凤见之一怔,然后忙抢先一步,用绣帕在两个石凳上拂了几拂后,直起腰身后笑道:“哪有爷们儿做这等服侍的活计的?”

贾琮呵呵一笑,淡然道:“你是长嫂,我服侍一下又如何,坐吧……二嫂,你这整日里早起晚睡,弄的一身疲惫,不是长法。”

王熙凤闻言丹凤眼中的目光愈发柔和,叹息一声摇头笑道:“家里的老人不剩几个了,管事媳妇们也……没个二三年功夫,调理不出从前那样,不过也有好处,老陈人虽然能干,可资格老架子也大,专挑主子的不是,在背后嚼舌头。最初来贾家的那两年,我真是战战兢兢,怕被人说嘴了去……”

贾琮轻笑道:“不能吧?我瞧她们都怕二嫂。都言二嫂泼辣能干。”

王熙凤没好气横了眼,道:“我不泼辣些,能镇得住哪个?那会儿还有平儿帮我,替我分担了大半琐事,哪像这会儿,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拿来烦我,一天到晚睡不到三个时辰……”

这一刻的王熙凤,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张牙舞爪。

双腿并齐坐着,双手捏着绣帕,放在腿上,仿佛又回到了闺中淑女的年纪。

灯笼里散发出朦胧的烛光,入秋的月夜,有些清寒。

贾琮想了想,缓缓道:“管一家,和管一国差不太多。英明的上位者,最重要的是懂得用人。敛权不如放权,这一点,司马懿比诸葛亮强。”

说着,贾琮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如何操劳过度累死,导致北伐失败,蜀汉灭亡的故事说了遍。

王熙凤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听着。

末了才眼睛闪亮的笑道:“这个我在戏文里也瞧过,只是戏里没三弟说的好!”

贾琮呵呵一笑,道:“我相信道理二嫂都懂,只是争不过一颗好强的心……还是那句话,二姐姐、三妹妹都大了,可以分担了,尤其是三妹妹。”

王熙凤点点头应下后,又看着贾琮笑道:“听平儿说,东边儿大嫂子求你了?三弟这样的人物,可多留个心眼。”

贾琮听她语气有些怪异,再看她脸上笑容有些闪烁,不由微微皱起眉来。

王熙凤见之忙慌着解释道:“三弟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就是……就是……就是多句嘴,跟三弟说,那女人不是个好的,她……她……”

王熙凤大概还从未这般慌张无措过,可是有些鄙陋的词,她真的没法在贾琮面前说。

在她心中,贾琮恍若谪仙人。

世间粗鄙的脏话,怎好在他面前说?

她似乎已经彻底忘了,只数年前,在假山那座耳房前,有两个嬷嬷整日不休的用脏话骂人……

见她如此小心,贾琮面色稍缓,温声道:“二嫂想说什么,我都明白的。尤大嫂子那边行事……我不好多说。只是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到底罪不至死。我听人言,唯有胜利者方能大度。宽恕别人,也是宽恕自己。

我还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二嫂你明白么?”

王熙凤闻言,怔怔的看着贾琮……

……

东府,东厢。

贾琮自东路院归来时,子时将尽。

平儿等人还在忙碌着,虽然大的箱笼都已经提前送去了城外船上,可还有些贴身包裹,明早用的珠钗衣裳等,都要备好。

十多年来始终被圈在府里,极少出城的一众丫鬟们,此刻似激动的睡不着……

“三爷回来啦!”

小角儿远远的瞧见贾琮进门,就一蹦一跳的迎到跟前。

哪怕被后面端着一个铜盆的晴雯笑骂是“西洋点子花哈巴狗”就会摇尾巴也不恼。

小角儿接过贾琮的灯笼后,呱呱唧唧的说个不停,还不用贾琮回答,自问自答,开心不已。

里面的人迎出来,见她黏着贾琮,纷纷无奈。

不过也没哪个教训她,都知道小角儿虽然黏人,其实大规矩都懂。

而且,贾琮也很喜欢这个小丫头。

众人进屋后,贾琮询问过几个小丫头子,可曾与家里父母道过别?

觅儿、娟儿等人都是贾家家生子,都道已经说妥当了。

和寻常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儿女不同,她们这样早早在府上当差赚银子贴补家里的女孩子,和父母爹娘相聚的光景有限。

离别之苦,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打发了四个小丫头下去休息后,贾琮的面色却变得严峻起来。

甚至罕见的主动关上门窗,还让平儿、晴雯、香菱、春燕、小红五人一起去了卧房……

见他面色严肃,平儿等人不敢违逆,只是心里个个七上八下。

这是要做什么啊?

春燕圆圆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娇羞的茫然:人太多了吧,一起来么?

不过等贾琮收拾妥当,一脸严肃的看着坐在床榻边的五人时,连香菱都知道他必不是为了做坏事……

贾琮面色肃然的看着五人,沉声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我信任,就是你们。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被他这般郑重其事乃至沉重的话唬了一跳,平儿忙起身,慌忙问道:“琮儿,可是出了什么事?”

晴雯更壮烈,咬牙道:“有什么要做的,三爷只管吩咐便是,拼了命咱们也去办!”

小红、春燕、香菱没有多言,却都跟着站起身来,神色坚定。

信任二字,重如泰山!

她们都不愿辜负贾琮的信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个时代,有时女子比男人更加刚烈!

贾琮见之心中生出暖意,面色却更加肃然,沉声道:“是这样,明天,你们这般……”

桌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不时炸起一朵烛花。

平儿等人听着贾琮的话后,面色先是吃惊,随即骇然,等到最后,又恢复了决然的坚定!

夜色愈深。

……

崇康十三年,七月十二。

晴,宜出行、动土、开门、上梁。

天未明,寅时三刻,贾政率贾琮、宝玉、贾环等贾家男丁入宗祠祭祖。

卯时二刻,众人回到荣庆堂。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并李纨、王熙凤和诸多姊妹们,在送别宝钗。

薛蟠是外男,又只能躺着,所以先一步送进了马车内躺着。

贾琮一干人回来时,薛姨妈薛宝钗母女正在落泪。

贾母、王夫人等在一旁劝,可效果并不太好……

见贾琮一身飞鱼蟒服大步而来,荣庆堂内忽地一静。

连薛姨妈和宝钗的流泪似都顿了顿……

昨夜贾琮在席上说完一番蕴着杀气的话后,率先离去。

这件事在贾家造成的震动,绝不比今日薛家兄妹离京弱,甚至更强。

所以打贾琮入内后,包括贾母在内,都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贾琮恍若不觉,依旧照礼数规矩,依次行礼。

见他这样,贾母不知心中何感,沉默了稍许后,叫起道:“起来罢。”

贾琮起身后,贾母又问道:“拜过祖宗了?”

贾琮回道:“是。”

贾母再看他一眼,问道:“你昨儿说这次出门时间怕不止一二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如今你也承爵了……”

贾琮想了想,道:“旁的自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做主,琮只盼家中亲长身子安康,万事顺心,别无它求。”

贾母点点头,道:“东府那边呢?”

贾琮答道:“留下三队亲兵守家,我走后前面诸门皆关闭,只留一后门供奴仆买菜进出。另就是这边甬道处开的小门开着,除却这边老太太、太太及姊妹等人去会芳园顽乐外,我归来前,东府不再迎客……这些我都交代给留守亲兵了,不会有碍。”

这也就是说,前宁国府这片家业,被贾琮看顾死了。

除了他本人外,贾族旁人连随意进入都不能够。

不过,本就该如此。

沉默了稍许后,贾母淡淡道:“既然你都准备妥当了,那就这样吧。”

贾政又叮嘱了几句后,看了眼屋外隐隐变白的天色,道:“时间差不多了,早点上路吧。”

贾琮应下后,再度跪下行大礼拜别。

……

卯时三刻,四架八宝簪缨马车自贾家东西二府同时出行。

一百余全身披挂的轻骑自东府鱼贯而出,护佑在马车周围,煞气顿生。

贾琮却并未骑马,应是在为首的马车中。

队伍自金光门而出,直至渭水码头。

依旧未停留,四架马车上了一座高大的三层楼船。

百余骑兵依次上船警戒。

辰时二刻,楼船拔锚起航!

汤汤八水绕长安,七水注入渭河,渭河灌入黄河。

至黄河段,再借运河通济渠入淮,接长江而下。

这一艘船,自开动起,便吸引牵挂了无数人的目光注视。

或期待,或冷淡,或恶意……

直至江南岸。

……

PS:这里面有个坑啊,大家能猜到么?

第二百九十二章 暗谋

崇康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夜。

金陵府江宁县,金陵千户所。

锦衣千户,加指挥佥事衔刘昭,与麾下四大副千户关泽、阮洪、张泰、魏晨齐聚议事厅,共商大事。

刘昭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身材清瘦,保养得当。

看起来如同一教书先生,丝毫看不出会是江南省锦衣千户所的掌门人。

他面色不喜不悲,只是眼神难掩凝重之色,端坐主座上,没有言语。

下作分东西两列,副千户关泽、张泰位东排交椅,阮洪、魏晨居西。

看起来身宽体胖的关泽却是个急性子,他大声道:“大人,那位人还未到,声势却已炙烈逼人!中秋一阙《明月几时有》,骚动了大半个江南!现如今秦淮河上,随便进哪家画舫里都在唱这阙词。

此人声势已壮,来者不善,不可不防啊!”

关泽下手的张泰身形倒不突显,胖瘦适中,只是肤色偏深,且眉角一颗黑痣让其看起来不是善类,关泽说罢,他接过话来,不阴不阳的笑道:“京里早就传来消息,那位就是来招兵买马重建锦衣亲军的……哦,现在改叫锦衣卫了。他一个十几岁的黄毛小儿,就算成了精,又能有几斤几两?”

对面坐着的阮洪嗤笑一声,阴森道:“他自然没几斤几两,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却可以压住我们。到时候问咱们金陵千户所要人要银子,你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张泰厉声道:“他只管要要看,我给他一分银子他就是我爹!”

阮洪嘿了声,还想说什么,却见刘昭摇了摇头,也就住了口。

最后一名副千户魏晨一直没开口,直到其他诸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时,他才放下茶盅,啧的一声,摇头道:“大意不得啊!自打北边来了信儿,我就特意使人打听了下,这个荣国公的孙子,年纪不大,处事却极老辣,而且根基不浅。除了贾家本身的势力,还和贞元一脉开国公世子李虎相交莫逆,更和太后那位独苗侄孙女儿不清不楚,极是麻烦!

这些都还罢了,天高皇帝远,暂时还影响不到金陵这边。关键是,贾家本就是金陵顶级望族!金陵府至今还流传‘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护官符。

金陵府贾家十二房,枝枝蔓蔓牵扯极广。再加上史家、王家、薛家的关系,嘿!

别看咱们在这经营了十来年,还真未必比得过人家,麻烦啊!”

听魏晨这般说,厅内气氛愈发凝重。

魏晨虽然在五人中年纪最轻,但他素来有智多星之称,为刘昭等人信重。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心中都沉甸甸的。

倒是魏晨本人说罢这些后,仿佛便不在意了,看着主座的刘昭,关心问道:“大人,福海镖局展家的案子如何了?”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再冰寒三分。

关泽、张泰、阮洪三人甚至有些侧目的看着魏晨……

因为他们都知道,福海镖局展家的案子里,牵扯到刘昭的独子刘越。

刘昭之子刘越半年前无意中羞辱了展家一个女子后,被暴怒的展家公子生生削成了人棍。

五肢俱断,惨不忍睹。

是刘昭亲手结束了其独子的痛苦,让他不再凄厉惨嚎。

杀了爱子后,刘昭当场吐出一口心头血……

展家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除却动手的展家公子逃脱外,如今展家全家俱被关在金陵府衙大牢内。

之所以没落到锦衣千户所手中,除了因为锦衣亲军这十来年式微外,还有一个缘故。

福海镖局展家在江南立足超过一甲子年,虽未出过什么将相名臣,但展家家风纯正,知交广阔,颇有几分根基。

和江南诸多望族世家皆有交情,正是那些世家望族们的发话,展家才能被关入金陵府衙大牢,而不是锦衣千户所的牢房。

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还是锦衣千户?

展家的人脉根基,还不足以保全他们度过此劫。

因为就算锦衣亲军这十来年已经没落,可锦衣千户到底有直达天听的密折权,没人愿意为了一个镖局世家,就和一个锦衣千户为敌。

毕竟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但是与展家交好的世家,还是尽力保证展家不会成为被肆意凌虐的祭品,只准刘昭发文书缉补捉拿展家长子展鹏。

若是寻常世家也则罢了,刘昭身为一省千户,手下掌着过千人手,缇骑都有三百,寻常望族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但是发话的人是江南甄家,即使出面的只是甄家的一个管事,也绝不是刘昭敢大意的。

不提甄家那位已故奉圣夫人与圣祖当年近乎母子的情义渊源,就是甄家现任家主甄应嘉,身上也有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差事。

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替天家坐镇监视江南。

就连江南督抚都要敬上三分,远非一个锦衣千户可比。

如此,刘昭杀子仇人一家,也就在金陵府衙大牢内安稳的住了下去。

这件事几乎成了刘昭的泣血大恨,眼中刺肉中刺,平日里少有人敢提,因为谁都没资格去让甄家松口。

主动提起岂不是自找不自在?

却不想今日魏晨主动提起……

不过刘昭并未对这个心腹大将动怒,而是声音阴寒的道:“还没进展,魏晨,你有什么法子?”

魏晨呵呵一笑,道:“大人难道不知,贾家和甄家是几辈子的老亲了,又是世交。如今他这个指挥使南下,想要重振锦衣雄风,总不能看着卑职们带着冤屈不平做事吧?到时候以贾家和甄家的关系,展家的案子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张泰提醒道:“那位可不是抱着好意来的。”

魏晨摇头道:“一介竖子……也不对,那位的确极有才华,不愧为松禅公的弟子。可是文人到底是文人,不是武官。他年纪轻,是个好面子的,咱们就给他个面子,然后供着他吟诗作对,秦淮河上随他逛,我们替他扬名。至于其他的粗事,我们就替他效劳便是。

若果真做的好,大人大仇得报轻而易举,且未必不能更上一层楼,京里圣上目光如炬,自然能看清能做事的人是谁。

到那时,大人说不得能带我们往神京都中锦衣衙门里坐一坐……

圣祖和贞元两朝时,锦衣亲军指挥使的威风可是不下于军机大臣啊。”

众人闻言,面色变幻不定,刘昭的脸色也舒展了许多。

到了他这个年纪,寻常财富女色什么的,都已经不能打动他了。

亲手结束了独子性命后,唯有寄余生于权势,才能让他更能活下去……

听了魏晨之言,他岂能不动心?

沉吟稍许后,刘昭道:“你的意思是……架空他?”

不用魏晨答,一旁阮洪便笑道:“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要不是他有那样的好家世,这会儿怕还在吃奶呢!又是个好风花雪月的……我听说他整日里和一群丫鬟在那艘楼船上嬉戏顽闹,好不快活!这样的人,嘿!倒也不难对付……”

关泽摸了摸肥大的脑袋,道:“这么说来,那小子到来,说不定还是一桩好事?我还寻思着,他要敢仗着腰子乱来,就让人做了他……”

魏晨难得正色,警告道:“千万不要乱来,朝廷大力推行新法,内阁宁则臣将那黄毛小儿推到江南来,就是为了让他当尖刀。

如今天下只金陵、姑苏、扬州等寥寥数膏腴之地未成,朝廷上下都看着这几处,这个时候谁敢硬来,谁就是活靶子,生生凑上去给人杀头立威。再说,就算动手也根本不用咱们出手。

新法大行是要世家巨室们性命的,最不愿看到那位在江南搞七搞八的就是那些世家望族,最急的也该是他们。

江南十三家,除却甄家、贾家、史家、王家和薛家外,还有八家。

哪一家不是良田万顷,豪奴如云?就是贾家在金陵的十二房,都未必会支持新法。

没了那么多地,或是要交那么多地租,他们吃什么去?

但切记,不要妄自行动。”

说罢,见关泽不以为意,便看向刘昭。

刘昭缓缓点头,对关泽等人道:“魏晨言之有理,既然他有法子,我们就用这个法子,得到的好处比打打杀杀大的多。明白了吗?”

关泽一脸肥肉颤着笑,道:“大人放心,就饶那黄毛小儿一条小命!老关还等着和大人一起进京当皇差呢!”

刘昭半年来一直阴沉的脸色,这会儿也稍微见晴了,皮笑若不笑的道:“魏晨,这件事你多上心,尤其注意贾琮的行踪,看他何时能到……”

魏晨笑了笑,不屑道:“大人放心便是,我一直在留意。呵,说来也让人想不通,宫里陛下到底如何作想,竟会命这样一个小儿做锦衣指挥使。他哪像是办差的人?出京之后就一直慢慢悠悠的逛着,听说时不时的还在船上饮宴一番,很是做了几首好诗词。

那阙人人传唱的中秋词,就是他在船上写的。

倒是阙好词……

如今楼船还在山东境内,运河上漂着。

以目前的行程速度来看,想到金陵,至少还得一个半月,甚至两个月。”

众人闻言愈发放松,纷纷大笑起来,嘲笑之前还下令十月十五要在紫金山玄武湖召集各省千户,真是大笑话……

……

山东境内,运河之上。

明月高悬。

河床上,一艘三层楼船缓缓漂浮着……

楼船上偶有说书女先儿的说书声隐隐传出,时而又有戏曲小调的唱腔传出。

丝竹之乐,不绝于耳。

两岸时有有心人探望,日落月升,日复一日。

……

第二百九十三章 暗棋

大乾南部疆域,粤省香山县。

这里距离神京长安,已有三千里之遥。

站于香山县之南,临海眺望,可见百米之外的一岛。

东西五六里、南北半之,有南北二湾,可以泊船。

或曰南北二湾,规圆如镜,故曰濠镜。

于后世,称之为澳门。

岛上除却汉民外,来来往往间还有许多红毛洋夷。

这在大乾极少见到。

而且看这些红毛洋夷行走间悠闲自得的神色,显然未将濠镜当成异乡。

也是,早在大乾立国之前,还是前宋时,这些红毛洋夷便以借居晾晒之名,借住了小岛。

待大乾立国后,红毛洋夷每年交与五百两银子的“租金”,愈发名正言顺的住在这里。

岛上官府常受其礼贿赂,遇事便多睁只眼闭只眼。

百余年来,红夷存在,已成司空见惯之事。

洋船往来停泊,多有西洋货物自此入关大乾。

岛上货栈林立,各省行商不计其数。

来来往往生人极多,因此,当岛上新出现了数名陌生面孔时,并未引起什么特别的关注。

……

濠镜,富力洋行。

洋行内站着五人,三名汉人,两名红夷。

时已午后,洋行最忙碌的高峰期已过。

忙碌了大半天的洋行职员们,看起来都有些疲惫。

三三两两或倚靠在柜台或倚靠在墙壁上休息……

正这时,门口忽地一暗,众人抬眼看去,就见从外面进来三个生人。

看起来,均是气度不凡。

尽管三人中有中年,有青年,有少年。

汉人员工忙迎上去,陪着笑脸问道:“三位客官,不知想要点什么?我们富力洋行有西洋……”

没等他将话说完,就听那中年男子沉声道:“高立良和陈然可在?”

其他四位洋行职员听到这两个名字纷纷看了过来,汉人员工则小心问道:“不知您三位是……”

中年男子轻轻一笑,道:“我们是他们的朋友,旧交。”

见此职员迟疑,一直没说话的少年开口道:“你告诉陈然,一位姓贾的朋友来探望他了。”

那职员闻言,看了看少年,见他俊秀之极,但又不显轻浮,气度持重,不容小觑,便点点头,折身进了里面。

没一会儿,就听到里面遥遥传来一道“惨叫”声。

然后就见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后面小门里蹿了出来,满身油污,面部神似另一个世界为世人所熟知的“马爸爸”,此人一出来后,看着三人中少年那位,又“惨叫”一声,扑了过来,唬了众人一跳。

“呵呵呵。”

少年见到旧交,轻笑起来。

张开手,与冲撞过来的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清臣!!”

“子川,一年未见,可还安好?”

两少年,一个便是应该在运河楼上风花雪月的贾琮,另一个,则应该是在都中长安读书的陈然陈子川。

一年多前,是贾琮临出征前,安排醉心天工一道的陈子川来到此处。

“喔……贾,原来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两旧友还未叙旧,就听后面小门处又传来一道惊喜的欢呼声,便见一高大的洋夷从小门中挤出来,欢笑着迎了过来。

贾琮先拍了拍依旧激动不已的抱着他的陈然的后背,两人松开后,贾琮对陈然嘲笑了眼后,方与那位高大的洋夷抱拳问好道:“法森先生,你好。”

这位洋夷便是当初与贾琮合作,从王熙凤手中讨回祖传宝贝的洋人,名唤高立良·德·法森。

听闻贾琮之言,高立良声如洪钟的大笑了几声后,道:“贾,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们大乾人总是叫我高,上帝,难道他们就不能叫我的姓吗?贾,你长的愈发英俊了!”

说罢,张开双手想要来个拥抱。

贾琮呵呵笑着后退半步,摇头道:“法森先生,你太热情了……有安静点的静室么?我想我们可以叙叙旧。”

高立良干笑的收起双手,耸耸肩后道:“那么跟我来吧,我请你喝正宗的佛朗斯牙红茶和甜美的香肠。”

高立良又从那间小门,挤了进去。

贾琮一行人跟进入内。

……

“子川,还过的好么?”

到了后面一间安静的堂屋,高立良去亲自准备红茶和点心后,贾琮再次询问道。

陈然看着旧友平静淡然的目光中蕴着关心之意,开心笑道:“虽然开始吃了不少苦头,但现在越来越适应了。清臣你说的对,这里确实适合我,洋夷奇淫巧技之多,果然远胜大乾。”不过又摇摇头,道:“也不全然如此,我大乾有《天工开物》这等奇书,许多技艺并不逊于番夷,只可惜,学习之人太少,难成气候,又无人继承,也就越来越落后。”

贾琮轻笑着拍了拍陈然的肩膀,道:“有你这样的人在,我们就始终存有希望……如今我也算有点小权了,会尽力支持你的。过了这两月,要银子要人,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陈然闻言面色隐隐有些复杂,终究还是感谢,看着贾琮道:“虽然有你先生松禅公说情,可家里到底还是恼了,我若闯不出名堂,死了怕也难进祠堂。清臣,全靠你了。”

贾琮郑重的点点头,道:“放心,不用十年,看不起你的人,一定会为其目光之短浅而后悔。子川,你帮我良多,我必不负你。”

陈然闻言连连摆手,恢复了神气,笑骂道:“屁话!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是我自己喜好这个,就爱这个,才随便问了你的主意到这边来的。还没谢你让松禅公给我爹帮我说情呢,和你什么相干……”

贾琮呵呵笑了笑后,问道:“怎么样,这一年的辛苦,有成果么?”

陈然点头,道:“怀表之类的小物件儿,都已经可以上手营修了。咱们自己造怕是不行,钢料轧不出,齿轮也难,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至于火器,倒是简单些,不过也还要再学……”

言至此,就见贾琮与身后他不认识的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人都肃穆起来。

陈然不再迟疑,压低声音道:“这一年来,洋行与来往的洋船暗中交易,一共高价收购了二十六杆短火器和四十八杆长火器,还有子药若干。濠镜就有营造维修火器的作坊,我常去那里观看,工艺不难。真想仿造,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清臣,这东西绝不能私藏,大罪啊……”

贾琮闻言眼睛转了转,心中飞速盘算着,稍许功夫后,才对满脸担忧关怀的陈然笑道:“不妨事,如今我已经奏请陛下,取得了复立火器营的旨意……对了子川,现在我是锦衣亲军指挥使,奉旨南下,重建锦衣卫。所以,你不必担心大义,也不必心急,将火器技艺琢磨透彻,”

陈然闻言,登时目瞪口呆,再没想到,只一年不见,他这位当年在国子监堪称惊才艳艳的同窗好友,竟成了锦衣亲军的指挥使!

可那一双可书清臣体的手,能握得住绣春刀吗?

陈然搞不明白,宫里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等他明白过来,就见高大的洋人高立良端着好大一托盘过来。

上面除了精美的番邦银质茶壶茶盏和一叠红肠外,还有一个木盒。

陈然帮着将茶壶茶盏摆放好,高立良则满脸得意的将木盒抱着,对贾琮道:“贾,你猜猜,这是什么?”

贾琮呵了声,道:“燧发枪?”

高立良脸上的得意劲头一滞,叹息道:“你真的太精明了……”

贾琮微笑道:“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总不会是你祖母烘烤的饼干吧?”

高立良的笑点有些低,听闻这个干巴巴的笑话,也能笑的人耳朵疼。

笑罢,他献宝似得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宝贝,的确是一把短枪。

看起来大约是一尺长,握把为黑色胡桃木制作,经过涂油后非常亮丽。

长长的枪管、击发锁板、击锤和火镰看起来都十分精致,底火盘和准星为黄铜所制……

贾琮拿起火器,仔细看了看,抽出枪身卡着的刚条看了看后放下,然后手往身边一伸,高立良和陈然甚至都没看清,贾琮的手中就又多了把火器,看起来比高立良摆放出的火器还要长些,也要旧些,但大致还是相同的。

将两把火器都放在桌上,贾琮又拿起新的,一点点将其分解拆开。

仔细观察了每一个部件后,又很快的重新组装。

点点头后,再将火器交给身边年轻人。

年轻人同样不生疏的将火器分解开,又重新组装起来,并不生疏。

看到这一幕,无论是高立良还是陈然,眼皮都隐隐在跳。

因为无论怎么看,面前之人都不像是善茬……

半个时辰后,贾琮面带满意之色,看着高立良郑重道:“法森先生,谢谢你的用心,如果你手里的火器都是这样的成色,那么我很满意。并且,我希望我们的交易能够继续进行,扩大进行。”

高立良闻言又喜又忧,道:“贾,就我所知,你们国家并不允许公民随意携带火器,后果极为严厉……”

贾琮微笑道:“这点法森先生不用担心,我已经取得了合法持有火器的资格,我保证不会有问题。”

高立良闻言大喜,又问道:“还是这次的价格?”

贾琮呵呵一笑,垂下眼帘点点头,道:“只要东西好,银子不是问题。”

高立良一拍胸脯,保证道:“绝对不会有问题。”

贾琮闻言,站起身,在高立良和陈然诧异的目光中,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然后对高立良道:“那就现在交货吧,我赶时间,今日就走。等那边安稳了,请你和子川做客。另外你们可以继续收货,最迟三个月,我派人来取。”

高立良和陈然齐齐失声叫道:“这样急?”

……

今天晚上更。

今天要去做个胃镜复查,晚上更新啊,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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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路不平

“驾!”

“驾!驾!”

就着夜色的掩护,二十一骑轻骑在南方古道上奔驰而行。

天公作美,月朗星灿,不用火把,就能看清道路。

“吁!!”

连续飞驰了两个时辰后,座马都已疲乏,喘息声在夜色下突显,队伍为首一少年主动降低马速,引领着人马勒停路边。

不远处,有一处河流,一片小树林。

“这里离粤州城只有十五里了,修整一下,都人困马乏。”

少年从马上下来后,一边姿势有些艰难的活动着周身关节,一边交代身后诸人。

此一行人,正是从大乾最南边往北折返的贾琮一行人。

自濠镜北还,日夜兼行二百余里,将至粤州。

“大……大人,您身体还撑得住吧?”

昨日与郭郧一起陪同贾琮去收拢暗子的中年人凑到贾琮身边,打招呼问安的声音都在发颤。

此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韩涛,因以指挥使心腹自居,所以得到了一路同行的待遇。

也不知他此刻心中是否后悔……

贾琮活动完发僵的双腿后,又开始松快上半身的肌肉骨头,听闻韩涛之言,他淡淡道:“还好,去年一年在黑辽,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练习骑马。”

韩涛闻言钦佩道:“大人果然不凡……唉,卑职到底比不上大人神武,连续赶了一个多月的路,三千里云和路啊,如今只这么一动……哎哟喂,就觉得一身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不过心里舒坦,嘿……”

贾琮顿住了动作,侧眼看去,呵呵笑道:“果真?”

韩涛忙赔笑道:“怎敢诓骗大人?虽然这段日子是苦了些,可纵横天下的感觉却是之前十几年都不曾有的。憋屈了这么久,眼见又能堂堂正正做个锦衣亲军,就算身体再苦再累,心里也高兴!”

贾琮闻言不置可否,看了看周围,除却已经开始埋灶做饭的亲兵外,还有一部分人下明暗哨警戒预备,点了点头。

观察完后,方对韩涛道:“希望韩大人永远不会忘记今日之苦,曾经之辱。

锦衣卫最屈辱最苦难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刘昭、汪海之流,当年未曾就没有过你现在这等心思。只可惜一步差,步步差。

终难回头。

我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不要在若干年后,让我为了你,也来这么一出千里奔袭。

记得你有一双等你还家的儿女……”

刘昭为江南省锦衣千户,汪海为粤省锦衣千户。

然而就所调查资料显示,这些人都已经变质,成了与地方官绅大户勾结,为虎作伥乃至为害一方的毒瘤。

万死亦难辞其咎!

韩涛闻言,拍马屁的心思顿时没了,月夜下脸色有些发白,沉声道:“大人提点之恩,卑职必牢记于心,绝不敢辜负大人厚爱!”

贾琮点到为止,又活动了番颈骨,而后问道:“你说的那个粤省老百户沈炎……果真靠谱吗?不是我多疑,毕竟十多年没怎么交道了。”

韩涛拍着胸脯打包票道:“大人尽放心,卑职对沈炎比对卑职自己都有信心……大人是没接触过他还不认识他,等大人见了,就知道此人性如烈火,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一家三代为锦衣世家,是锦衣亲军里的老人了,大都认识,有一份香火情。若非如此,他怕也不能活到今天。十三年前,原本粤省千户所千户的位置就该是他的。锦衣巨变后,便一直被打压到今日……

咱们先去寻他,他必然会出力,不为富贵,就为了清理锦衣一脉他也愿意!

如今大人手下没多少能干之人,他就是极好的干将,而且手下有一批人还不错……”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那就去看……”

话未说尽,就听远处哨戒亲兵忽然传来一声警告:“注意,有动静!”

刚饮完马,给马匹加了夜料的亲兵们听到警告声后,只三五个呼吸内就取出兵器,列阵戒备,将贾琮护在正中。

纷纷安静下来,除却篝火中木炭“噼啪”的燃爆声和马匹甩响鼻声外,一片静悄悄。

然而没多久,就隐隐听到一阵呼啸斥骂声传来,还有兵器碰撞的锐利声。

“退后,让开道路,莫理闲事。”

贾琮漠然道。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没有筹谋了那么久的事重要。

这个时候无故横生枝节,得不偿失。

二十余亲兵闻令,立刻列阵守护着贾琮,让开了大道,退往路边。

连明哨都收了回来,只余暗哨依旧隐蔽……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迎面而来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偶有惨嚎声。

又过了稍许,众人就着月光,终于看到了不速之客。

一个浑身血迹的年轻人,披头散发的在官道上跑着。

速度不快不慢,但身形步伐都有些不自然。

背后相隔一箭之地左右,是四名轻骑和七八名步卒在追赶。

后面那群人原本看起来并不算急,似想慢慢耗尽逃人的气力。

只是陡然看到前面点燃的篝火及二十余不似善类的陌生人,纷纷提起心来,追赶的速度也就加快。

恰这时,前面奔跑的逃人一个踉跄,好似被路上的石子给绊倒了般,朝前栽倒过去……

连韩涛都忍不住扼腕一叹,后面的追杀之人更是欢呼起来,七八个步卒拼命狂奔向前,有人还从腰间取下铁链,似要将逃人活捉……

正当众人都以为逃人要完时,忽地从他身上似浮起了两轮耀眼的明月,其人也凌空倒飞而起,迎着追杀之人反向相冲。

“当心!!”

“贼子尔敢!!”

后面四名骑兵见此情形目眦欲裂,就想扬鞭相救,可哪里还来得及。

凄厉的惨嚎声撕破夜空,三条残肢断臂飞起,带出一条条赤练般的血带凌空飞舞。

这一刻,贾琮都惊呆了。

他很早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武侠的世界。

没人能一掌打出十八条龙,刀剑也不能截断星河,更没有可排山倒海的内功。

在黑辽一年,见到的也都是悍勇之卒。

却听人说,再雄壮的勇士大将,面对十个训练有成的披甲老卒结阵相敌,也难逃败亡一途。

这也是贾琮亲眼所见。

因为厄罗斯的罗刹鬼子普遍高大强壮于大乾兵卒,但依旧被杀的落花流水。

可眼前这一幕,又该如何解释?

似猜出了贾琮的疑惑,他身旁站着的韩涛悄声解释道:“大人,此人必为江湖匪人,武艺高强。他使的是两把弯刀,刀法极为了得。过去锦衣亲军中也有不少这样身手高强的校尉,刑部也有,甚至有人比这人还强,不过锦衣卫里的高手后来都被屠了……”

贾琮轻声道:“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屠杀?”

韩涛苦笑一声,道:“大人你看此人,虽然杀伤性极强,但他却从不敢正面对抗三人以上的敌人,因为他没有三头六臂。

正要有三把刀同时砍向他,他也不敢硬挡。

此人只是速度极快,一触即走……”

贾琮闻言看去,果不其然,就见那披头散发之人虽然将两把尺许左右的细长弯刀舞的密不透风,月光折射下似两团光轮。

但他并未与敌正面相抗,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在人群中左右挪移着,每次出手,都带出一道惨叫声……

韩涛摇头道:“此人已经强弩之末,除却最开始那几下狠的,他现在出手已经很无力了,不过是给那些人又添些不严重的伤口罢了。他这样用刀,耗费的体力也极多,撑不了多久了,他身上本来就带着伤……不过,追杀他的人也损失惨重,他还有临死一击之力,对面那些人未必能落到好。最重要的是,他要想继续逃,未必逃不掉,再往前冲百步,过了河就能入林了,到时候骑兵也就没多少威胁了……”

好似听到韩涛的话一般,那人忽地将手中弯刀舞出一阵刀光,逼退了敌人,转身往道路一边疾驰而去。

速度极为惊人!

追杀之人却好似已被杀破了胆,一时间竟没人去阻拦。

眼见此人就要逃出升天,摆脱追杀,骑在马上一人忽然厉声喝道:“展鹏,你敢再逃!你逞强好斗,金陵刘大人独子因你而亡。整个福海镖局都因你被拿入大狱,你却和丧家之犬一样逃路,刘大人说了,自中秋之夜算起,每过一个月你不归案,就从福海镖局的人里捉出一人杀头!从你祖母起,再到你爹娘,还有你的姊妹兄弟……”

身形已经要隐入树林的逃人,速度却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停止。

他霍然回头,藏身阴影中,披头散发恍若厉鬼,声音更加凄厉绝望,怒吼道:“卑鄙无耻!刘越那畜生当街羞辱我师妹,他罪恶滔天,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们都瞎了吗?你们为官差,不去抓他,反而坑害我一家,分明就是是非不分,善恶难辨的狗官!”话虽如此,可他到底不敢再逃,还一步步折返回去……

贾琮身旁一直没说话的亲兵队正郭郧忽然开口道:“伯爷,除非卑职始终带着手下结阵护卫,否则遇到这样的人偷袭,很难护得住伯爷。”

贾琮闻言,眼睛微眯,道:“我听子重说,只要十个披甲老卒,就能抵得住世间绝大多数强人的攻袭。这个人,有这样强?”

郭郧摇头道:“除非这样的人犯蠢自寻死路,非要正面硬上,否则以他们的速度,四处游走寻机会袭杀,很难对付。若是给这个人机会喘口气,这些追兵再多一倍都不够他杀的。”

韩涛也附和道:“倒也没错,当年那夜,实在是人数太多,大军破城后把锦衣亲军都堵住了。不然不至于这么惨,逃出去总还能够……”

贾琮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再看看。”

……

PS:晚了,抱歉,实在汗颜……

第二百九十五章 恩公

“哈哈哈哈!”

看着那个名叫展鹏的年轻人悲愤绝望的步步归来,追杀他的那些人都畅快的大笑起来。

当然,多是狞笑。

为了追杀展鹏,他们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只刚才,八个步卒都是好手,如今四死二重伤,剩下两个轻伤也摇摇欲坠。

他们自然将展鹏恨之入骨。

不过这时,这些人也终于有心思注意贾琮一伙了。

四骑中为首之人,纵马上前几步,目光深沉的看着郭郧等人沉默彪炳的气势,眼皮一跳,沉声道:“我乃江南锦衣省百户狄功,奉命缉拿朝廷要犯,尔等何人?”

贾琮微微扬起目光,看着马上这位耀武扬威之人,眼神淡漠,没有言语。

他不开口,其他人更不会开口,便如此沉默相对。

这等沉默,使得气氛瞬间肃煞起来。

狄功是个老手,被这股气势一冲,人也冷静下来,没有再愚蠢的挑衅。

他眯了眯眼,打了个哈哈笑道:“出门在外,大家相遇便是缘分。诸位兄弟若是去了江南金陵,遇到难处时,只管往锦衣千户所来寻我!”

可惜,他想缓和气氛的场面话同上一句一般,石沉大海,连个浪花都没激起。

见此,狄功脸色再也挂不住了,阴沉如水。

不过碍于双方情形,狄功没有发作,只深深看了贾琮等人一眼,没再自讨没趣说什么,拨转马头折返回去。

他是识时务之人,对面人数远超于己方,看起来又如此凶悍。

这荒郊野外若是冲突起来,就是把他们活埋了又有谁知?

狄功心中盘算,等办完此事再说,他有的是手段让这些人吃不了兜着走!

回来后,狄功又看向展鹏,阴森道:“跑啊,怎么不跑了,你不是很能跑吗?桀桀……你为了那个贱婢将越少爷砍成人棍,你猜猜那个贱婢现在在哪里?”

原本已经快要认命的展鹏听闻最后一言,豁然抬头,双眼猩红的看向狄功,嘶哑质问道:“你们将蓉妹如何了?你们这些畜生,披着官皮,竟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

狄功畅快大笑一声后,狰狞道:“得罪我锦衣亲军,还妄想有个好下场不成?小贼,乖乖的束手就擒吧。”

展鹏只关心一点:“蓉妹到底如何了?”

看着如同火山般即将爆发的展鹏,狄功非但不怕,反而笑的愈发得意,他狞笑道:“那个贱婢害的越少身死,既然她被越少相中,自然只能去陪越少。你想不到吧?就是本官亲手将她庖制成人蜡,让她跪在越少墓里,口中灌着灯油长明……”

“啊!”

“啊!!”

“啊!!!”

展鹏整个人都疯魔了,穿插在腰间的两把弯刀滑落手中,脚尖一点,便冲向了狄功。

看似搏命一击,势不可挡,可是别说郭郧、韩涛之流,连贾琮也知其自寻死路,舍己之长,用短处与人拼杀。

果不其然,眼见展鹏扑杀而来,狄功却笑的愈发兴奋,他不怕展鹏正面来击,只怕他逃窜刺杀。

如今这样……呵呵。

根本没用他动手,其他三个骑士中的两个忽地齐齐一扬手,两张渔网一般的网状物落在了展鹏身上。

展鹏避之不及,或者说他根本没想避,然后整个人就陷落了,越挣扎,越挣不脱……

渔网里,只剩下一阵阵凄厉的哀鸣声。

两个轻伤步卒上前,狠狠的踹在展鹏身上……

然而狄功却似觉得这样还不够诛心,挥手挥退了两个步卒后,对展鹏讥笑道:“蠢货!大人的确是打算将那个贱婢做成人蜡,可是更希望当着你的面来做,所以她现在还被关押着,你家人也一样……你若是在外面多逃几天,他们还能活一阵,如今却好了,你落网后,他们同样罪责难逃,我倒要看看,谁还能为福海镖局说话,哈哈哈,蠢货!”

这番话,真真比千刀万剐更让展鹏心肝寸断,哪怕在到处是倒勾挂刺的渔网里,他都忘记疼痛的拼命挣扎起来。

又发出阵阵哀绝的嚎叫声……

狄功一行人,却愈发兴奋的仰天大笑起来。

对他们而言,寻常刑罚已经失去了乐趣。

最过瘾的,莫过于杀人诛心!

等到展鹏的动静越来越小,狄功等人也不笑了,正准备命人押着展鹏回去复命领赏时,却忽然听到幽幽一声叹息:

“我本以为,同为锦衣亲军,你们就算比韩大人坏一点,也该坏的有限。却没想到,韩大人同你们比起来,简直算得上十世善人了。”

“大胆!你们是何人,敢这样说话……”

“你们……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你们……”

志得意满之下的狄功回头看去,厉声质问还未完,满脸得意和戾气就变成了惊骇欲绝的惊恐之色。

继而便是一阵巨响的“鞭炮”声响起……

“啪!”

“啪啪!”

“啪啪啪!”

寂静的荒野上,喧嚣声传的很远。

阵阵硝烟包围了原本的小战阵圈子,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散尽。

贾琮看着一地的躺尸,面上却没那么高兴,回头看着郭郧笑骂道:“还要再练,对面就六个人,你们放了二十枪,子药不要银子吗?”

郭郧惭愧道:“初次用这样的火器杀人,不知道效果如何,不放心。”

贾琮笑道:“罢了,那就去看看。”

说罢,带人走了过去……

……

效果极不错,狄功之前粗狂阴狠的脸上,已经成了筛子,恶心之极。

其他三个骑在马上的人,也都没了呼吸。

倒是那两个轻伤的,此刻变成了重伤,和另外两个重伤的一起双眼呆木的仰望着星空,似乎已经失去了灵魂……

郭郧命人将中弹的几人全部扒光衣服,去检查到底哪里中的子药是致命的,那两个变成重伤的,又是哪里中的枪,为何会没死……

一柱香功夫后,郭郧几人看起来大有收获,又顺便结束了那四个重伤者的性命,将尸体拖离官道。

贾琮则看着韩涛将展鹏从渔网里扒了出来……

展鹏并不全傻,知道事情出了转机,一颗支离破碎绝望的心又重现了希望,挣扎出来后眼神激荡的看着周围,最终寻到了看起来不该是主事人的贾琮,颤栗着,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越看,越觉得面前之人的不俗。

然而贾琮俊秀的面上,面色却是清冷沉着的,目光更是不见一丝温度。

丝毫没有义薄云天仗义出手后的豪迈大气。

他目光近乎淡漠的看着展鹏,让展鹏心里渐渐忐忑,甚至难以支撑,眼见展鹏气色愈衰,贾琮方平静道:“本座的亲兵队正告诉我说,你是个武艺强人,是个刀法盖世的有用之人。本座的麾下官员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以一用。

可是看到刚才那一幕,本座真是失望之极。用有勇无谋来形容你都是抬举你,你根本就是蠢不可言不堪造就的废物。

本座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蠢货。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我很不喜欢你。

不过本座也相信,你活不长久的,就算能够苟活,也永远都是废物一个。”

说罢,贾琮在郭郧等人的护从下,回到了篝火边休息,吩咐大伙再吃些东西,就可上路。

而这边展鹏却是整个人都懵了,他万万没想到,仗义出手之人,会说出这样一番刻薄无情的话。

没随贾琮过去的韩涛却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呵呵笑道:“小兄弟不要生气,也不用难过,我们大人天纵奇才,天下人若是和他比,多少人都是废物,能入得他眼的又有几人?

其实大人若是真讨厌你,就不会救你。若不救你,小兄弟的家人和心上人,怕就要……呵呵,你懂得。”

展鹏闻言,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展某岂敢生气?展某行事冲动鲁莽,被人戏耍于手掌之中毫无反抗之力,险些害死至亲和蓉妹……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言至此,展鹏完全迷茫了,再次绝望起来。

纵然他现在还活着,又能怎么样?

凭他一己之力,难道能造反吗?

就算他能劫狱,也不过是去送死……

看着祖母双亲和那些师伯师叔师兄弟们因为他的鲁莽而死,看着他最爱的蓉妹因为他的无能要被庖制成最残忍的人蜡,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让他恨不得自己活剐了自己!

“小兄弟,你的事要说难也难,凭你自己,怕是改不得日月换不了天,可是要说救人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哎呀,年纪大了,瞧着你的岁数和我家犬子相仿,遇到就是缘分,就多啰嗦了几句。

说到底,你也不是真的蠢,只是太挂念亲人才被人利用,这是孝道啊……”

说着,韩涛就要起身,可展鹏却已经完全醒悟过来,他看着之前将他逼上绝路,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狄功等人,此刻如同死狗一样躺在路边,正被一群彪悍恐怖的人拖往小树林,哪里还不明白这群人不简单。

他现在不管这群人到底什么来路,哪怕他们是造反的山大王,哪怕他们是地狱来的恶鬼,只要能救家人,他们就是至高无上的道祖佛陀!

挣扎起身后又一下跪倒在地,展鹏如同溺水之人看向最后一根稻草般看着韩涛,颤声道:“求……求恩公指点迷津!只要能救……”

话没说完,却见韩涛一步避开,不受其礼。

正在展鹏心一下冰凉时,却又听韩涛对他笑眯眯道:“你啊,真是糊涂了!拜佛也要拜真佛啊!我算得什么恩公?”又压低声音神秘道:“小兄弟,我看你顺眼,总让我想起家里那个小子……就给你多透露点。你若能入了那位贵人的眼,别说救出你的亲人,就是让你亲手杀了你家仇人又有何难?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小兄弟,这人呐,一辈子难免会犯错,而且还会犯许多错,小错,大错……

但很多人幸运,只要做一件对的事,跟一个对的人,就能将之前所有的错都弥补了。

我以前就犯了许多错,所以才蹉跎到今日,万幸遇到了我们大人,才能有今日,啊,哈哈哈……”

展鹏闻言,若是再不明白韩涛是何意,就可以寻一块石头撞死了。

他强挣扎着起身,忍着全身剧痛,一步步步履蹒跚的走到篝火边,单膝跪下,奉上珍若性命的双刀,一字一句沉声道:“天涯沦落人展鹏,厚颜求恩公指路,求恩公收留!恩公但有所命,虽刀山火海赴汤蹈火不敢辞也!若违此誓,展某生生世世沉沦畜生道,永不为人!”

……

第二百九十六章 老锦衣

八月二十六,粤州。

八月的神京长安,早已是菊花灿烂,黄叶满地。

身子弱些的姑娘小姐们都已经换上了薄夹袄,可是在粤州,却是正热的时候。

有身份的官员、士子、富商们穿着丝绸长褂,普通百姓则穿着短衣,苦力们更是打着赤膊。

粤州不同于关中,关中冬日下雪结冰,大户们可在冬日准备些冰块藏于冰窖中,夏日时分取出消暑避夏。

粤州夏日却只能喝些凉茶,然后尽量保证不动,否则稍有动弹便是一身的黏汗……

直到落日黄昏时分,这座几百年的古城,才会进入热闹喧哗之时。

被热浪困顿了一天的百姓涌上街头纳凉,热闹不已。

粤州虽不比神京长安百万人口之巨,却也有数十万人之多,是大乾南方有数大城之一。

城池和天下大城的格局类似,同样是以长安为例: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在南城,多居住的是一些贫穷之极的苦力或是手艺匠人。

他们住在草棚矮房里……

而这样的百姓城区,为大部分官人差役最不喜欢,因为没有油水可捞。

被分配到这里的官员,多是没有什么关系,或者没有上供的倒霉鬼,譬如,分管粤州南城的锦衣百户沈炎。

锦衣亲军始自圣祖朝,君王为耳目聪灵,不为圣听蒙蔽所设。

又在贞元朝借着武王开疆拓土之威而大盛。

天下十八省省会及苏扬二州,皆设千户所,以监听天下。

若非十三年前之巨变,或许还会拓展到一百四十府……

不过由于锦衣亲军的特殊身份,起着监视作用,还超然于地方司法,因此不为地方官员所喜。

为了保证锦衣体系的忠诚和纯洁,锦衣亲军内部采取世袭传承制度。

在锦衣最盛之时,旁人很难进入这个体系,只有锦衣内老人的子孙,才能直接入职校尉,再慢慢升官发财……

数十年来,便出现了不少锦衣世家,譬如沈家。

沈家其实原是京城的锦衣世家,因为这一辈家主沈炎年轻时极为出色,被当时的锦衣指挥使看重,便调往粤州,准备当做锦衣千户培养。

一省之千户,在贞元朝时地位不亚于封疆大吏,油水十足。

只是贞元朝锦衣之变后,一切都陷入了停滞。

沈炎也从当年锦衣亲军内炙手可热的新秀人物,十多年来渐渐沉沦。

若非亲眼所见,连韩涛都不信,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有大志向的年轻人,会是面前这位盘腿坐在凉席上,敞开胸怀,用蒲扇扇风纳凉的老人……

“沈兄,可还记得在下否?呵呵。”

换上一身粤式百姓衣裳的韩涛,目光复杂的看着一个人在大榕树下乘凉的沈炎,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拱手问道。

沈炎突闻官话,先是一怔,随即紧盯着韩涛,黑瘦的面庞皱起一脸褶子,忽地一震,不敢置信道:“你是……老韩?”浑浊的目光中出现惊喜!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幼时好友。

韩涛却没有失态,借着干咳的功夫四下里打望了圈后,低声道:“老沈,有说话的地儿没有?”

沈炎到底是锦衣老人,门道知道的不比韩涛少,神色极快恢复正常,又瞥了眼不远处淡然而立的三人后,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点点头道:“里面请。”

说罢,先一步在前引路,将人带去了一座红瓦院内……

……

“沈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咱们的新铛头!荣国府承二等勇毅伯,锦衣指挥使贾琮贾大人!”

进了一间简陋但干净的堂屋,还未坐下,韩涛就赶紧引见道。

沈炎闻言,额头的山字纹更深了,打量着贾琮,目光中根本没有掩饰怀疑和愤怒。

对于一个锦衣世家的传人,一个生在锦衣、长在锦衣、志向于锦衣的人而言,摊上这样一个毛头老大,沈炎简直感到悲哀……

不过再想想自十三年前巨变后,都中锦衣亲军几乎名存实亡,换个这样的人做老大也没什么关系。

左右上头发不下饷银,只能靠外省各千户所自筹,也就失去了权威性。

念及此,沈炎表情冷淡的拜下:“卑职见过指挥使大人。”

韩涛见之急切,想提醒一二,被贾琮一个眼神止住。

贾琮没有叫起,而是开门见山问道:“沈百户,本座得报,粤省千户所千户聂琼贪鄙无耻,搜刮百姓手段酷烈,与世家巨贾勾结,戕害百姓,欺君枉法,此事属实否?”

听着贾琮平静沉稳的话语,沈炎心头忽地一跳。

他自忖算是阅尽世间浮沉繁华,见过无数人嘴脸,看人之准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七八分的分寸。

之前看到贾琮时,他满心以为是个靠祖荫家世混富贵的纨绔子弟。

可是这一会儿,他却瞬间推翻了刚才判断,并且以为面前之人,并不简单。

那不疾不徐的语气之稳,意味着持重的信心。

虽然言谈中自居高位,但对他也没有任何炫耀做作之势。

开口便是干净利落的直指主题……

这股气度,是做不来假的。

现在都中的年轻人,都如此厉害了吗?

见沈炎居然隐隐恍惚,韩涛急的跺脚。

倒不是全为了关照当年的故人,幼时的好友。

韩涛认定,锦衣卫的重建后,内部要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他和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便是两个山头……

贾琮摆明了要用他们的旧关系打底,谁的关系可靠得用,日后在锦衣卫内部,谁的分量就更重些。

大丈夫权势为先,韩涛也摆脱不了这等心思。

如今既然他得了先手,就不能让这等好机会变成坏事。

更何况韩涛还他清楚,沈炎之才,绝不下于他。

韩涛压低声音提点道:“老沈,大人是奉皇命持天子剑南下,重建锦衣卫。第一件事,就是要扫除沉珂,革新气象!你忘了咱们当年起的誓言了?你真准备在这个破地方混吃等死不成,宫里陛下的识人眼光,难道还不如你……大人问你话呢!”

沈炎正想回答,却见贾琮轻轻一摆手,目光中堂屋里打量了圈后,又问道:“你的手下呢?百户所里就你一个人?”

沈炎闻言面色一变,有些苦涩道:“大人,卑职手下都去外面讨生活去了……”

贾琮闻言眼睛微眯,问道:“讨什么生活?”

沈炎叹息一声,道:“十年前,粤省千户所就发不出全数的俸银,八年前就只有半俸,五年前连半俸也没了,这几年,都是卑职们自己自谋生计。”

贾琮没有什么震惊之色,似在意料中,他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聂千户呢?”

沈炎闻言,冷笑一声,道:“他倒是吃的膀大腰圆,坑蒙拐骗再加上嫖赌和人市买卖,聂家如今是粤州城里的高门大户有钱人了。”

贾琮道:“这么说,本座收到的举报属实?”

沈炎沉默了下,点点头。

只是他看了看贾琮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残废一个气色衰败,猜不出贾琮能干什么……

就算如今锦衣亲军再衰败,聂琼手下也有二百来人。

其中五十人更是精锐好手。

贾琮没理会沈炎眼中的怀疑之色,再问道:“你手下有多少人……如果今夜拿下聂琼,你能否控制住千户所的局势?”

沈炎闻言面色一震,眼神愈发惊骇的看着贾琮,在韩涛的催促下沉声道:“卑职手下算上犬子,只有三十八人……”

贾琮皱眉:“你一个百户,手下就三十八人?”

沈炎苦涩道:“没有俸银……”又正色道:“大人,虽只三十八人,但卑职敢担保,皆是心向锦衣的忠勇之辈!否则,绝留不到今天。再者,聂琼手下虽有二百余人,却有一百多人只拿正常俸银当差,不是心腹。唯有直属聂家指挥的五十力士,才是其中坚力量,轻易都不会离开千户所。所以只要拿下这五十人,控制千户所并不难办。”

贾琮闻言点头,道:“看来聂琼也是怕死之辈……”

沈炎咬牙道:“此獠坏事做绝,怎能不心虚?粤州城内,恨其不死者成千上万,以‘聂人鬼’称其名。”

贾琮看了看外面昏沉下去的天色,轻声道:“这个时候,他们会不会外出纳凉?”

沈炎摇头道:“越是这个时候,他们反而不会外出。前些年常有深恨聂琼之人,想趁着夜色刺杀他,所以他愈发谨慎。不过这几年这种事极少,平常戒备并不算严。不过卑职听说今日聂琼为其三房小妾过生儿,其实就是敛银子。

外人不会给一个小妾过生,请的都是他的心腹手下……

今日必然都到场饮宴大醉!”

说到最后,沈炎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变了。

眼神紧张又期待,好似已到了一个人生的重要关头!

贾琮没有让人失望,他目光依旧平静的看着沈炎,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咱们和聂琼也算是一个体系的同僚。既然知道聂千户家有喜事,咱们就不能不去捧个场。沈百户听令!”

沈炎闻言,一下握紧拳头,厉声道:“卑职在!”

贾琮呵呵一笑,道:“让人准备两车炮竹,随本座前去给聂千户道喜,一起祝他,长命百岁,公候万代!”

……

ps:抱歉晚了点,因为昨天有事,又不能熬夜,所以没写完,下一章也到晚上了,我尽快调整过来,抱歉。

第二百九十七章 如塑金身

粤州城西,锦衣千户所。

三进的大宅宽大阔气,这里本是公房,不过后来却变成了锦衣千户聂琼的官邸。

相比于粤州城内督抚知州官衙生人勿进的派势,锦衣千户所多了许多生活气。

披红挂彩,迎来送往,热闹不凡。

但是,也因此显得世俗了许多。

锦衣亲军本是特务组织,神秘原该是其最具威力的属性之一。

如现在这样好似酒楼般咋咋呼呼,实在是自废武功。

不过,据沈炎所讲,各省千户所早就没了当年的威严。

没有人在中枢呼应做主,都中的锦衣衙门成了摆设,外省分支又如何强硬的起来?

这些年千户所不仅成了各省督抚派去干脏活累活的苦力,还是没有粮饷接济的叫花子。

为了赚银子养活一干人马,以维持自身的势力,各省千户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当年最过分的也不过是在暗中扶持一些黑道帮派,或是给秦楼楚馆、赌坊和放印子钱的地下钱庄做保护伞,收些保护费。

这些年却已是明目张胆的自己开设青楼赌坊,还给地方大员们送干股红利。

当年那些帮派黑道虽也不怎么讲规矩,但至少明面上还过的去。

青楼里的女子多是贱价买来的,赌坊虽也出千设局,坑的多是外地赌徒。

然而现在,那些千户所开的青楼中的女子,居然大半是逼良为娼。

只因赌坊设局害的人家破人亡无力还债,最后典妻当女的就不计其数。

还有对一些没什么跟脚人家的绑票、陷害、勒索……

如果这还是一定范围内的坏,那么堂堂锦衣千户所,还养一群拐子专门拐卖孩子,卖掉资质好的孩子,剩余的毒聋害哑打断腿后命其乞讨牟利,就是彻头彻尾的丧尽天良了。

很难想象,这世上会有这样多连畜生都不如的人,干出畜生都不会干的事。

偏他们看起来还衣冠楚楚,甚至相貌堂堂。

就沈炎介绍,粤省锦衣千户聂琼看起来就是个慈眉善目且乐善好施的富家员外。

每年也是修桥补路,还赈济一些贫苦百姓,因此常为督抚所嘉奖称赞。

“大人,前面就是了。”

站在粤州西城一条大街拐角处,换了身皱吧百户官服的沈炎对身旁的贾琮说道。

不远处,便是粤省千户所的位置。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

有作知客的管家在门前迎客念礼单,门子负责引着客人装着礼物的车马货担入内……

看着那一个个身着玄色黑鸪锦衣,头戴三山无翼纱帽的锦衣百户官们蝇营狗苟的模样,其他人则罢,贾琮身后跟在郭郧身旁的年轻人,眼睛渐渐猩红,呼吸凝重,看起来恨之入骨。

郭郧正要皱眉训斥,却见贾琮目光冷漠的看着那人,淡淡道:“展鹏,一个男人是否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看他敢不敢舍得一身剐,轰轰烈烈的去死,而是看他有没有勇气为了一个理由谦恭甚至卑微的活下去。活着,是为了担当和责任。

你若一直不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就算你刀法超神,也难成大器。”

这个年轻人,正是贾琮一行人在粤州城外救下的倒霉鬼展鹏。

虽然他为谋出路,主动真心投效,目前也只能跟在郭郧手下打熬。

正如贾琮所言,这个人虽然身手不凡,但身上的破绽同样也大,还需调理。

陡然让其身居高位,不过是害人害己。

韩涛也认为此举适当,当初锦衣亲军内那么多高手,能上位百户的都屈指可数。

而且展鹏对其投身锦衣的身份,心里也有心结。

这个心结,怕只有等他亲手摘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敌的脑袋,才能解开……

听闻贾琮之言,展鹏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渐渐平息了气息。

贾琮见之收回目光,对沈炎道:“按计划行事吧。”

沈炎闻言,老农般皴黑的面上,眼睛一亮,轻吸了口气后,手往后一招……

五人身后,三四十人护着四架大车驶动向前。

每架大车上都系着大红喜绸。

贾琮、韩涛、郭郧、展鹏四人,扮作沈炎亲随,跟在他身后,往锦衣千户所正门走去……

这般动静,其实早就引起了千户所门子的注意。

不过看到来人不多,且没见到随身兵器,看起来送的礼又不少,所以知客和门子们都没别处想。

只是奇怪沈炎这块出了名的臭石头,居然也有今天。

一个个似笑非笑的矜持候着……

倒是几个偶遇的来客,看到这等阵势站住了脚,纷纷眼神莫测的打量着这一行人。

其中一同样身着百户武官服的中年人,看着沈炎阴阳怪气道:“瞧瞧这是谁,莫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从来不与我等厮混,不和咱们同流合污的沈百户沈大人,今儿这是来做什么?”

另一人也眨着眼,似犹不敢相信道:“老沈,你这是……”

听语气并没多少恶意,看来和沈炎关系不恶。

其他还有两三人,或着百户服,或着试百户服,都面色疑惑的看着沈炎一行人。

沈炎对第二个同他招呼的人道:“老周,老子熬不下去了,林家把亲事退了,小浪到现在也不肯回家……老子就这一个儿子,他娘临死前托付我……”

言至此,沈炎似难过的说不下去了,垂下眼帘,面色带着痛苦。

他没说假话,他儿子的亲事的确因为家境太苦寒而被退了,当然,里面或许还有别人的手脚。

他儿子沈浪也确实没回家,但不是因为责怪他这个父亲,而是不愿让老父难堪……

沈炎这一番话,真多假少,对面之人自然无法分辨,全都相信了。

他们以为,沈炎这块出了名的茅坑里的臭石头,终于要“改邪归正”了。

至于高兴不高兴,他们还不好说。

毕竟好位置就那么多……

只有与沈炎似有交情的老周了解的多一些,深深叹息一声后,上前拍了拍沈炎的肩头,道:“都是没法子的事,世道如此,老沈你能看得开就是好事,我劝你多少回了……这次给千户大人赔个情,大人是有心关照你的,换个油水足的地方,两年就起来了,小浪的亲事也不是难事。”

第一个开口的人又阴阳怪气道:“不对吧,老沈你能筹备这么多重礼,还没银子给你儿子成亲?”

那四大礼车,着实有些刺目。

沈炎淡淡道:“只有两车是……我当了老妻留给小浪的传家玉佩。”

“那另外两车是……”

“炮竹。”

“炮竹?哈哈哈!”

对面三四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有老周维护道:“行了,今儿大喜之日,来两车炮竹喜庆喜庆,大人也必会高兴的。”

贾琮默默的看着这几人交锋,目光大部分都在这位老周身上。

心里叹服不已,若不是沈炎先一步告诉过他聂琼手下这几位大将中,老周负责为青楼搜刮输送女人,并且用残忍法子逼良为娼的,只看此人此刻忠厚踏实的模样,谁又能想到此人的真实面目?

更不用说,就沈炎推断,林家之所以与沈家悔婚,很可能就是这个老周在背后推波助澜。

此人用精彩绝伦的表现,给贾琮上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的一课……

然而,就在他心中感慨时,没想到会有人将话题引到他身上……

之前一直没说话的一名百户,目光从那几车重礼上,转移到了贾琮的脸上。

三角眼透出的目光中的贪婪和炙热,着实令人作呕。

此人桀桀笑道:“老沈,都说你是块臭石头,我看你却是个老狐狸!”

老周奇怪:“老李,怎么说?”并顺着此人的目光看向贾琮。

姓李的百户目光简直是不加掩饰的欲.望,啧啧道:“老沈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从哪儿找来的这么极品的兔爷相公?要不是猜想你想献给大人邀宠,就是一千两银子,我也跟你讨来……”

说着,终于舍得移开目光,隐隐期待的看着老沈。

看起来只要沈炎点头,他立刻就能掏出一千两银子来,哪怕千户大人聂琼也是个好男风的……

不过他看到的却是沈炎骤然一变的面色和升起怒意。

其身后的几个陌生面孔也都变了脸色,千户所大门前气氛瞬间变得阴森了许多。

这几人的气势变化,引起了对面几人的疑心。

至于么……

不过没等他们提防发问,就听贾琮用阴柔的声音轻声道:“沈爷说,若得那位千户大人的喜爱,往后我过生儿也能这样热闹,不知当真不当真?沈爷可不要骗人家呢……”

这番话,在对面几个百户耳中,很合乎情理。

似也能解释沈炎为何会色变,这等极品,想来就是为了孝敬巴结千户大人的。

贾琮一番“娇柔”的语调,差点没让那位李百户神魂颠倒……

可是在沈炎等人耳中,这番话却恍若惊雷一般。

沈炎、韩涛几个老江湖倒还好,到底能隐藏自身表情。

而那个展鹏却还年轻,震惊到满面骇然。

好在现在众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否则必被人看出破绽来。

展鹏心中真真荡起惊涛骇浪,一万个不敢置信。

之前贾琮在街角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心中其实未必服气。

对于贾琮的身份地位,他无话可说,对于救他的大恩,他也真心感恩戴德。

可是对于他讲的那些大道理,展鹏却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大道理他自幼听过太多太多,只要是个读过点书的,或者是活的年纪大些的人,都能说些空泛的大道理。

然而能做到的,他却着实没见过几个。

大道理都是要求别人的,自己却做不到,这样的道理这样的人又如何能让人拜服?

展鹏原以为贾琮也是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却没想到……

以贾琮的身份地位,之前表现出睥睨的贵气和霸道,展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能放下身段来有此刻的表现。

再联想之前街角的教诲,这一刻,展鹏真的服了!

这,才是能成大事的人。

这,才叫能屈能伸!

他果然不如也……

纵然自幼屡屡被赞为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展鹏也因此自视甚高,但经过这半年噩梦般的磨难,还是让展鹏明白了许多道理。

此刻的他明白,论身份地位,十个他加起来都比不上贾琮。

可这样一个身份贵重之人,为了行动成功,竟会如此屈辱自己,腌臜自己,糟践自己……

并且面不改色!

若是在他出事前,展鹏或许还会瞧不起这样的作为,太不择手段了。

可是现在,在经历过那么多险恶后,他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王道。

贾琮在他心中,如塑金身,光芒万丈!

这一瞬间,展鹏自觉长大了太多太多……

……

PS:晚了,抱歉啊。另外谢谢大家理解关心,受宠若惊,谢谢。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骑白马开吴疆

“哈哈哈哈!”

一阵放肆又猖獗的大笑声,引得路边行人连连观望,却又不敢驻足。

在行人眼里,此处怕便是一个鬓狗窝。

看着贾琮,李百户简直艳羡,问沈炎道:“老沈,你从哪寻摸到的这样的极品?这回你可要得意了……”

沈炎微微摇头,不愿多说,将礼单递给了一旁的知客管家。

知客管家展开礼单后,眼睛一亮,其他几人也围了过来,却纷纷皱起眉来。

因为他们看到礼单上打头就是纹银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绝不是什么小数目,便是在粤州西城都能买下一处不小的宅院了。

李百户记恨沈炎不理他,讥声笑道:“老沈,你老婆留下的到底是玉佩还是金山?值这么多银子?”

沈炎老农一样皴黑的脸上,浮现的并不是怒意,而是悲伤,他语气低沉道:“内子本是神京长安中山候府贵女,下嫁于某,最终却穷困而亡……那玉佩,是当年她的陪嫁嫁妆,为中山候所赐。”

李百户等人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当年可是出身长安锦衣世家,原本是要接班一省千户的俊杰。

那时的锦衣千户,贵比封疆!

娶的,是王侯之女。

若是没当年巨变,这会儿李百户等人得跪着跟沈炎说话,还得看沈炎高兴不高兴。

一瞬间,心里的嫉恨让李百户等人面色难看。

不过嘛,再看看当年的俊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李百户等人心中的嫉意消失,还畅快之极!

沈炎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对当知客的管家道:“这两车我让人推进去,那两车炮竹就在旁边放着,等会儿里面吉时到了,再传信儿出来点火。另外,让他们在前院儿待待,见识一下千户所的威风气派。”

管家看在重礼和沈炎递过来红封的面上,终于不再是皮笑肉不笑,他灿烂笑道:“好说好说,沈百户真是太客气了……”

说着,又命门子引路,让沈炎带来的人将礼车送入府中。

等看着三十余人牵引着两架车马被引入千户所,只余数人留在外面护着那两车炮竹,沈炎的浑浊的眼中,浮过一抹深不可测的微笑,带着亲随和众百户一道入内……

……

金陵府,江宁县。

雨花街宋宅。

书房临窗小几上摆放着棋盘,致仕已经两年的前大司空宋岩正与大半生的好友兼老部下,前工部侍郎曹永曹润琴对弈。

只是今日曹永的心神似乎不宁,几次落子都心不在焉。

下到一半时,颓势已经大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宋岩将手中黑子放回棋钵,不愿胜之不武,他看着曹永呵呵笑道:“也是一把子年纪了,须发都已白尽,还这样沉不住气?”

曹永摇头叹息道:“到底没松禅公的境界,放心不下……松禅公,你这位关门弟子情势不妙啊!现在都知道他是宁则臣那奸猾之獠举荐南下江南,重整锦衣亲军,为的是推行新法……

毒啊!

清臣是你的弟子,注定会被江南新党重臣们提防甚至排挤,只会拿他当刀使,让他去干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

偏清臣身上的差事,必会罪江南本土士卒。不说别家,连我家那些逆子逆孙这两日都跟我敲边鼓,说他们和清臣也算是师兄弟,自家人,到时候能不能放曹家一马,曹家也就几千亩薄田度日,嘿,我这张老脸简直丢尽了……

咱们尚且如此,松禅公,你想想其他各家是什么心思?

新党使坏、旧党戒备,他又肯定调不动驻军,纵然有天子剑也不行,那是犯大忌讳的。

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那,他能如何破局?

你虽德高望重,可宋家和曹家一样,本就是局中人,你做什么都会被人冠上师徒之义,也就没了效果。

哎哟,这两日想这事想的我头疼,这孩子虽只是你的弟子,可也算是我一起看着长大的,才多大一点……

对了,我还听说,江南六省的千户,已经互相通气,要听调不听宣,直接架空他那个狗屁指挥使差事。

哎哎!松禅公,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无啊?”

须发洁白如雪的宋岩面色从容,呵呵一笑,站起身踱步到书案边,一边儒雅的研墨,一边道:“润琴啊,梅花香自苦寒来,年轻人多些磨砺是好事,比起真正的磨难,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你不要将他再看成是孩子。”

曹永皱眉道:“松禅公,大意不得,江南十三家虽然明面上都是诗礼传家世代簪缨之族,可背地里的勾当,旁人看不到,你我还看不到吗?连朝廷都投鼠忌器,才使得新法在江南始终不能通行无阻。清臣就算天赋奇才,他手上无人可用,又能如何?”

宋岩研好墨后,提起笔,在纸上挥毫,口中淡淡道:“牖民先生昨日来信,他会在九月九重阳之日来江南,与那几家人谈谈……”

曹永闻言眼睛一亮,这一把子年纪,还三两步急行到书案前,隐隐激动道:“衍圣公牖民先生?哈哈哈,太好了!有牖民先生出面……”话未说完,曹永又有些迟疑不定起来,道:“牖民先生,能帮着清臣抵定江南乱象?先生虽德望高隆,可是……”

一个人的威望再高,怕也难强压着人,自断财路。

这种事,何其不智?

孔传祯一世清名为天下人敬仰,可称天下师。

可是……

就听宋岩呵呵笑道:“牖民先生倒不会如此,他只是要会晤诸家家主,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的与清臣与朝廷作法……呵呵,不希望有泼污水或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对于清臣。毕竟,五百年也难出一人,能写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样的佳作。”

看着宋岩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之色,曹永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来,郁闷到口不择言:“你这老石头,这等事怎不早说?害得我这两夜都没睡踏实……不行,你得补偿我!”

宋岩哈哈大笑道:“好,今日就赔你一幅字罢。”说着,又俯身一笔一划刚劲有力的书写。

曹永也跟着高兴起来,不过没着急去看字,而是来回踱步道:“有牖民先生这句话就好办多了,至少咱们几个老货不用担忧清臣的安危。这孩子能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啊,受过多少罪,在都中都硬撑了过来,若是在江南有个什么闪失,哎哟哟,咱们这几张老脸就要丢尽了……咦,松禅公写完了?我瞧瞧看今日你写的什么。”

说罢,走到书桌旁看去,就见纸面上落着十四个苍劲如虬龙的大字:

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

……

粤州城,锦衣千户所。

三进大宅热闹非凡,前面庭院内落坐着诸位贵客的亲随,前厅坐着一些小旗、校尉,二门前仪厅内招待的则是总旗、试百户及送礼在百两之上的来客,后宅正厅内,招待的却是聂琼的几个心腹百户,及送礼在三百两以上的土豪。

能直入二门内,就算得上是通家之好了……

多是聂琼手下生意上的能人,如青楼的老鸨、赌档的掌柜等。

这些人跟着聂琼发财,出手孝敬自然不能小气。

不过今日内宅正厅,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鸨,也不是脖颈上戴着粗大金链子的赌坊掌柜,更不是财大气粗威猛雄壮的地下钱庄老板,而是沈炎和他身后带着的两个年轻人。

尤其是,面色苍白的那个……

连之前注意力都在贾琮身上的那位李百户,此刻眼睛都瞪的溜圆。

他万万没想到,沈炎居然做了两手准备,除了之前那个相貌清秀似绝代佳人的“极品”外,原本默默无闻的一个年轻人,到了这里后,竟忽然变得无比妩媚甚至妖娆起来。

相比于之前那个“极品”有些发暗的肤色,现在这个苍白的面容虽不及之前那个,但眉眼间的神色却远胜之前那个。

李百户看的眼珠子都隐隐发红了,像他这样的人,任凭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在秦淮河上见过?

可现在整个江南都更稀罕男风,以为雅事!

只是他过手了那么多红相公,却从未见过如此的极品……

心中大恨沈炎走了狗屎运,发现了两个这样的人物……

其实不止他惊讶,连贾琮和沈炎都微微讶然的看着身边“搔首弄姿”卖弄风.骚的展鹏。

计划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几个眼神的交流后,两人就明白展鹏的心思。

展鹏是不愿贾琮再作践自己,也以此举划开这些人对沈炎转变的怀疑……

这个时代,总是有士为知己者死,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的气节。

见他如此,贾琮和沈炎也不再强求什么。

虽然之前展鹏受伤不轻,但多是皮外伤,这两日虽还未痊愈,但论动手能力,他还是远强于贾琮的。

正当一众人欣赏展鹏的妩媚动人时,后门处传来嬷嬷的通报声:

“老爷和三姨娘到!”

然后贾琮等人就见一个笑似弥勒般慈悲的男子,身边陪着一个娇俏艳丽的年轻女子,在四个丫鬟的陪同下从后面走了进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起立道贺恭喜,好不热闹。

而聂琼陪着小妾入内后,第一眼先看到了穿着一件皱吧百户服,点头哈腰的沈炎,见他脸上神情尴尬苦涩,聂琼眼中闪过一抹自得和嘲讽,也有一抹释然。

脸色尴尬才对……

今日大喜发财之日,他也还算给脸,微微点头回应。

接下来,聂琼的目光竟略过了收敛气息垂头而立的贾琮,直接落在了愈发展露风骚的展鹏身上,先是一怔,随即一双小眼睛一亮!

与诸位早已烂熟无数客套的手下随意点头后,当着他三姨太的面,聂琼就直勾勾的看着展鹏,温柔笑道:“这位相公又是哪位?”

他那三姨太竟没怎么吃醋,反倒拿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不时的瞟向贾琮……

沈炎先是一阵带着尴尬的躬身哈腰,然后对展鹏喝道:“小……雁子,还不快去拜见大人?”

展鹏闻言,学着戏里旦角的姿态,虽然生疏,但还是身姿婀娜的上前。

原本英气的眉眼,变得妩媚多情,看的贾琮都好笑。

记得前世曾在网上看到人说,每个汉子体内都有娘的一面,因为男人也有雌激素。

如今看来,还果真如此……

聂琼弥勒般亲和的笑脸问了几个问题,展鹏柔声细语的答了后,聂琼愈发喜欢,直接问道:“小燕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李百户、老周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靠近展鹏,都没注意到沈炎和贾琮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移开了距离,注意到的也只以为他们懂进退,腾开地方……

展鹏也笑的灿烂动人,他抬起一直“娇羞”不敢看人的眼帘,双手插入袖兜如同女子般福礼,然后看着聂琼微笑道:“我来给大人送礼呀。”

聂琼见之愈发心动,身体往前靠了靠,笑眯眯问道:“不知小燕子给本座送何礼?”

就见展鹏一只手从袖兜缓缓伸出,取出的礼却让聂琼面色骤变。

因为展鹏取出的,是一把送葬死人时才洒的黄纸钱。

心知有变,聂琼瞳孔猛然收缩,就想开口呼救,可哪里还来得及?

展鹏将手中纸钱洒出,漫天纸钱飞落,遮住了众人视线。

烛光下,似有两道光团飞起,一瞬间划过聂琼肥大的脖颈和面部。

那张弥勒般的胖脸瞬间支离破碎,脖颈处更是喷泉般喷出一股骇人的血流,将那位懵了的三姨娘淋在其中……

这陡然的变故,惊呆了堂上众人。

眼见唬飞魂魄的三姨娘就要惊叫,展鹏刀光一闪,随手将其砍杀。

这时堂上诸人才回过神,年轻些的李百户与地下钱庄那位掌柜最先暴起。

只是没等两人发动反击,两声“爆竹声”突然炸响。

李百户和钱庄掌柜身子一震,脑袋上喷出两朵血花,倒地身亡。

沈炎不知不觉中摸到了老周身旁,在其转身回看后面动静时,一把匕首狠狠的刺入他的腹部。

面貌忠厚的老周面色登时狰狞起来,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炎,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随着沈炎一下又一下的刺入,一股鲜红的血色泡沫从老周嘴角流下,双眼缓缓失去神采……

青楼老鸨的尖叫声终于响起,只是这个时候,前面大门外已经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竹声。

将自前院始的厮杀声淹没……

一夜,鱼龙舞!

……

第二百九十九章 斩草除根

“啊!!”

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响,再看看几乎眨眼功夫就死伤满地的惨状,五个还活着的百户和赌档掌管等人无不目眦欲裂。

贾琮等人却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沈炎、韩涛当年就是锦衣亲军里的精英干将,自幼受训,虽远没有展鹏的天赋,年纪但以出其不意之暴起,杀几个慌了神吓破胆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这些百户、掌柜之流,借着一身虎皮欺压不敢还手的良善百姓还行,真刀真枪的厮杀起来,他们焉有狗胆?

接下来根本没用贾琮出手,将锦衣亲军恨之入骨的展鹏和沈炎、韩涛三人,几个起落间,就将剩余几人屠鸡杀狗般杀死。

连那四个丫鬟,也被韩涛一并打昏,随手扯下她们的汗巾捆了起来。

等一切平定后,沈炎、韩涛、展鹏三人都大喘息起来。

紧张有之,激动有之,兴奋也有之。

沈炎没想到憋屈了半生的困局,就这样破了。

韩涛则是为一个开门红感到振奋,锦衣复兴之路,已然起航!

而展鹏比二人更激动,这半年中,他心中对锦衣亲军之恨,倾尽三江水也洗刷不尽。

可是仅凭他一人之力,却又无论如何都没法复仇,他恨自己无能仅次于对敌人的恨意。

却没想到,遇到贵人后,只用了短短几天功夫,就让他的大仇开始得报!

看着激动难当,双目泛红的展鹏,已经平息气息的贾琮面色柔和了些,道:“你知道你的事错在哪了吗?”

展鹏闻言,恭敬的看去,悔恨道:“属下无能。”

贾琮摇头道:“你若果真无能,我也不会收你……你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刘越欺你师妹,你自当杀之,否则何以做人?这点没错。

可是你做的还不够绝,畏手畏脚。遇到大事,一定要果敢决断,要做,就要做透彻!

你若果真对刘昭刘越父子斩草除根,后果虽也严重,但绝对比现在轻松的多。

哪怕是你后来逃亡之时,也该如此。他们以你的亲人威胁,你就该立即反击之,先寻一罪恶滔天之人,屠其满门,鸡犬不留,以此震慑警告敌人,让他们明白,谁敢动你亲人一根手指,你必诛其九族!

那些人多是自视为贵重瓷器之辈,哪个敢与你换命?所以你看似重情重义不怕死,实则困死了自己。

明白了吗?”

展鹏听在耳中,如洪钟大鼓般震撼心神,直到韩涛提醒后,才单膝跪下,大声道:“多谢大人教诲。”

贾琮微微颔首,听着前面渐渐衰弱的厮杀声,道:“郭郧他们要完事了,走吧,去看看。沈炎……”

沈炎躬身应道:“卑职在!”

贾琮沉声道:“自今日起,由你接掌粤省锦衣千户之职。”

沈炎老眼中一阵激荡,奋声应道:“卑职领命!”

贾琮微微皱眉道:“你不要高兴的太早,有什么可高兴的,你的担子很重……我要你今日就将千户所接管起来,收取可用之人。

自今日起至少五日之内,千户所封门闭户,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务要保证消息不泄露。

五日之后,若实在隐瞒不住,你就持我书信,送与粤省总督赵坤鹏,告诉他今日之事,到那时,大义可定,谁也不敢将你如何。

但能迟些,就尽量迟一些,你要顶住压力。

然后再抄没聂琼等人之财,招兵买马,稳固势力。

最后,要在十月十五前抵达金陵府,这是死命令。

我会在金陵玄武湖畔的千户所,候着你们。

记下了?”

沈炎郑重领命后,刚起身,就见一身血气的郭郧领人进来复命:“禀大人,共诛贼子六十八人,收降七十五人,无一人逃脱。千户所诸门皆已戒严,禁止通行。”

贾琮点点头,问道:“下面弟兄们可有伤亡?”

郭郧眼中闪过一抹暖色,答道:“只有三人轻伤,并不碍事。”

贾琮嗯了声后,道:“后花园挖个坑,将尸体填埋。天气太热,仔细尸毒瘟疫。其他人修整就餐,两个时辰后整军出发。从千户所选择好马……”

郭郧领命后,回头派人去做。

没一会儿,便有亲兵进来,将一具具尸体拖走……

等堂内干净些后,沈炎则对郭郧身后一年轻人道:“沈浪,过来。”

那年轻人亦是浑身血色,腰间别一绣春刀,应当是方才缴获。

听闻沈炎之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步行来,面色板正,不苟言笑。

沈炎躬身对贾琮道:“大人身边虽人才济济,但卑职观之尚少一牵马坠蹬鞍前马后之人。犬子虽不成器,愚鲁蠢笨,但有一长处,知忠孝二字。故卑职斗胆,恳请大人收其为长随亲兵……”

说着,见贾琮眉头微微皱起,又连忙解释道:“卑职也是有点私心,希望他能跟在大人身边,若能学到大人万一之才,也能终身受益。”

贾琮看了眼沈炎之子,见其面色木然,对沈炎直白道:“你这是想送人质?用不着。你这边事情繁杂,正是用人的地方。

况且,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真有一日,你想学聂琼之流其实也没什么。”

沈炎苦笑道:“大人胸怀天下,豪气万丈,非卑职可揣测,让大人见笑了……不过卑职是真心希望犬子能追随大人左右,大人指点展兄弟那番话,连卑职都有所进益,深知大人奇才天授。犬子生性木讷寡言,不是独当一面之才,留在这里用处不大。若能得大人指点一二,必能受益终身!

卑职这点私心,还望大人成全。”

说着,单膝跪下请恩。

见其父跪下,沈浪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依旧不苟言笑的跟着跪下。

郭郧站在贾琮身旁,轻声道:“伯爷,沈浪武艺不俗,拳法精湛。”

贾琮看向沈浪,道:“你学过武?跟谁学的?”

沈浪虽然沉默寡言,但不是好歹不分,今日之变,对沈家之好坏他还是明白的,因此沉声答道:“家父。”

贾琮闻言诧异,就他刚才所见,沈炎虽然也不错,但比起展鹏来,至少差三个档次。

可郭郧却说沈浪武功不错……

许是看出了贾琮的猜疑,沈炎解释道:“大人,习武之人成就大小和天赋悟性相关,卑职天赋平平,不想犬子倒是有点天资。虽习同样家传拳法,卑职在犬子十三岁时,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贾琮闻言点点头,对郭郧道:“既然你相中了,就带着吧。”

沈炎闻言大喜,拉着儿子沈浪大礼拜谢。

过后,韩涛对贾琮道:“大人,是不是歇一夜再走……卑职等不相干,可是大人……已经奔波操劳了太久了。”

贾琮踩着残余的血泊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呼了口气,沉吟了稍许,还是摇头道:“耽搁不起时间,再坚持段时日吧。”

“大人!”

韩涛面色微微激动,道:“大人若信得过卑职,卑职现在就带人赶往桂西,去和姚元接头。桂西千户所还不如粤州……若拿不下桂西千户所,卑职提头来见!大人则可休息两日再北上……”

贾琮回过身来,比起自都中出发时,他的脸消瘦了许多,显得颧骨有些突出。

但相貌依旧清隽不俗。

一双漆若星辰的眸眼,似愈发明亮有神。

面上虽有疲惫之色,却无倦怠之意,贾琮目光扫过众人,道:“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了,连月奔波,心神俱疲,我也是。

只是,若不抓住这个时机,在敌人骄傲怠慢之时出其不意,予以雷霆一击,干净利落的将其斩成齑粉,待他们回过神来,再想除去他们,要花费的时间、精力和代价就太大了。

这个道理我相信诸位都懂,所以,还望大家再坚持一个半月。

不必担心我,诸位能坚持,吾亦可为之。”

“愿为大人效死!!”

良才都怕难遇明主,如今见贾琮这般年纪,心性却如此坚韧果断,众人岂有不高兴的?

无论老人新人,纷纷齐表忠心。

未几,有亲兵来问:“伯爷,内宅妇孺内眷如何处置?”

韩涛上前,咬牙道:“大人,当斩草除根!”

贾琮闻言,看向沈炎,道:“如今你是粤省千户,你怎么说?”

沈炎想了想,犹豫了下,道:“聂琼、李炳、周扬等人已死,其家眷不足为虑……先关入地牢吧,放是不能放,这些人心中有恨。杀了……人数多了些。”

贾琮摇头道:“男丁高于车轮者皆杀,余者送入养生堂。女眷打入贱籍,暂且关入女牢,日后我有用处。”

众人闻言心中凛然,不过沈炎并未迟疑,沉声应道:“大人言之有理!属下……属下惭愧,一把年纪了,竟还看不透斩草除根的道理。”

其子沈浪却似心有不忍,忍之再三,还是开口道:“高于车轮者也是孩子……”

贾琮眼神漠然,没有回答。

沈炎却沉下脸子来,喝道:“孩子也能长大,也会记仇报仇!等到他们报仇之时,会不会放过我们家中的孩子?”

韩涛说法更直接:“小浪,当初要不是聂琼他们傲慢大意,放过你爹和你两条小命,今日他就算依旧难逃一死,可我们也要大费周章,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不止沈浪明白了,一旁原本面色不大好看的展鹏也明白了,尽管心里依旧压抑。

贾琮看着地上残存的血痕,轻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亘古不变之理。对敌人之仁慈,便是对自己和家人的残忍。现在站在这里的,都将会是锦衣卫的核心骨干力量。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这个道理,不要为了心中一些愚蠢的想法,害人害己,早早丢了性命掉队。”

虽然面上说的风轻云淡,贾琮心里还是一声轻叹。

带领队伍,最难的就是聚拢人心。

人心不齐,思想理念不统一,就永远不可能带出一支铁打的队伍。

所以,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化身政委。

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洗礼的……

念及此,贾琮将此事暂且搁置一边,对郭郧道:“取些饭菜来,吃罢休息一会儿好上路。正好今日聂琼待客,都是现成的酒菜……”

……

一个半时辰后,贾琮等人吃饱喝足,沈炎带人为其重新备了一批上等好马,皆选自聂琼马厩。

并备足了干粮以及五万两银子的银票。

这是聂琼搜刮了半辈子存下家底的一部分,剩余那些,贾琮留给了沈炎招兵买马。

夜色已深,贾琮一行二十余骑自千户所后门鱼贯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更新在晚上……

如题,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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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暴露

金陵应天府,锦衣千户所。

雷雨交加。

书房内,一身儒雅之气的锦衣千户刘昭伏案书写着什么,挥毫泼墨,气度雍然。

书房内只有二人,除了主人刘昭外,便是四大副千户中的魏晨。

江南省与大乾其他省份不同,这个省实在太富庶了。

不提金陵应天府冠盖东南,还有苏州、扬州等地,也皆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昌盛地。

有钱就有势,更何况刘昭远非聂琼等鼠辈可比。

刘昭虽谈不上雄才大略,但也颇工于心计,处世很有手段。

与江南督抚百官相交莫逆,敛财吃相又没那么难看,更懂得利益共享。

如此,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在其他省份的千户所只能苟且存活,干些脏活臭活勉强维持时,金陵千户所竟比当年还要发展的好。

是天下诸千户所中,唯一设立副千户的。

而在刘昭麾下四大副千户关泽、阮洪、张泰、魏晨中,以年纪最轻的魏晨,最得信任。

因为魏晨智谋最深,堪称军师。

金陵千户所能有今日的声势地位,魏晨占有一半的功劳。

或也因此,魏晨在刘昭面前,有些超然。

他没用什么拘束的懒散靠在楠木交椅上,端着一盏明前春茶喝的有滋有味。

虽一人独坐,却也丝毫不觉枯燥,有滋有味。

香炉里的一柱檀香燃尽,刘昭落了笔,瞥了眼悠然自得的魏晨后,自己从桌边取来一方帕子净手。

魏晨这才放下半个时辰才喝下半盏的茶盅,笑道:“大人写完了?哎呀,该我服侍大人才对。”

刘昭将手中帕子往一边随手丢去,笑骂一声:“假模假式,愈发没规矩。”

面上带笑,眼中却闪过一抹痛楚,看着魏晨这张年轻的脸,他就想到了被他亲手毙杀的独子刘越。

原本,他是准备将魏晨留给刘越用的。

也准备将锦衣千户所当成一份家业传下去。

如今却……

感觉到气氛微变,魏晨垂下眼帘,似未察觉般笑道:“大人今日招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刘昭放下心思,看着魏晨道:“你近来可发觉有些不对?”

魏晨奇道:“什么不对?都还好啊。”

刘昭皱眉缓缓道:“你不觉得这月余来太安静了些吗?南边有几个省,至今没有通消息过来。”

南方诸省的千户所,素有同气连枝互通有无的习惯,自知道京里要来人重整锦衣,他们通信的频率就更高了。

且多是其他省份的千户所派人送信,商议众千户所隐尊金陵应天府千户所为首,以图互保。

可这一个多月来,书信却越来越少。

魏晨想了想,还是摇头轻松道:“应该没事……这大半月来,江南各省都在下雨,不少地方还出现了洪涝,天灾连连,路途不通。南边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事,也是山东来的那位衍圣公在搞事……”

“诶……”

责怪了声后,刘昭皱眉肃然道:“不可对牖民先生无礼。”

魏晨没所谓的笑了笑,点点头。

他知道刘昭一直都将自己当成文人。

天下文人皆视衍圣公为精神领袖,刘昭也是如此。

只是在魏晨看来,未免有些可笑……

笑罢,魏晨还是重复旧题道:“那位衍圣公近来可是一直不消停,一大把年纪不在曲阜享受天伦,还跑到江南来。这几日不停的接见江南诸姓的族长,摆明车马的告诫他们,不许对贾家那位动手段……

大人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贾清臣何德何能,能让一代文宗,为世人敬为天下师的衍圣公这般厚待!我想了几日,还是想不通,大人说的莫非是此事……”

刘昭闻言却笑了起来,摇头道:“你是因为不好文词,所以不懂那位贾家子的才气。论文才之盛,天下灵气十斗,贾清臣独占八斗,此言丝毫不过逾。再加上他又是被牖民先生发现后才介绍给松禅公当弟子的,有这一层渊源,衍圣公怎会不上心?

上月中秋夜传出的那阙中秋词,整个江南文坛震动。贾清臣之名,再度名动天下。

这种情况下,衍圣公又怎会不上心?”

魏晨闻言,想了想后笑着爆粗口:“也是,近来秦淮河上那些画舫,没一个不唱清臣词的,都他娘的附庸风雅,我就觉得没卵意思……”

见刘昭又要教训他什么,魏晨忙岔开话题正经道:“大人既然以为衍圣公不妨事,那大人在担忧什么?”

刘昭站在窗前观屋外风雨,眼眸微眯道:“孔传祯行事,不过是为了保贾琮一条性命和清名罢了,实质上,还是帮不了他太多。若是小事,江南诸家或会给衍圣公一个面子。可是新法大行,是要坏人根基性命的,那几家连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其她?所以,衍圣公之事并不相干。我并没有担忧什么,只是……

子扬,你不觉得运河上那艘船,实在太慢了些吗?”子扬是魏晨的表字。

魏晨闻言面色一凛,他坐直身体,正色道:“从那艘船出京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后来便觉得慢的过分。七月底出京,现在都已九月中,近两个月了,才行了那么点路程,十月十五能不能赶到都不好说……我当初就怀疑有诈,认为贾家子极有可能不在那艘船上,可是后来中秋节忽然传出的那首中秋词,大人又说那必是贾琮所作……”

刘昭点头道:“这个必然没差,可以确定,但那之后……”

魏晨闻言眼睛一眯,明白了刘昭的心思,道:“大人的意思是,贾家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中秋节之后,就……上岸了?”

刘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语气低沉道:“上回你提醒我,纵观此子在京中的种种作为,实不可小觑。再联系那艘慢船,我便料定此中必有问题。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真要乘着那艘船顺风顺水的逛到金陵,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明白,所以,此间必有疑问。”

魏晨缓缓点头,只是又皱起眉头,道:“可是就算他白龙鱼服,提前来到江南,他又能做什么呢?就消息所知,他身边也不过一百来个残兵废将,船上肯定要留下大半,掩人耳目。剩下那点人,他就是能翻出花儿来,对咱们也没威胁吧?”

刘昭道:“正是因为猜不透,我才请你来帮着想想。虽然不知其动机为何,但却可以肯定一点……”

魏晨点头道:“没错,可以肯定,必是来者不善!”

说罢,他站起身来回踱步了两圈,站定后看着刘昭道:“大人,此子最大的优势,一是其身肩大义。有一个锦衣指挥使的名分在,名义上,天下锦衣皆为其麾下一员。只要千户所不准备造反,就不能做的太过,先天低他一头。其二,便是他的出身。贾家本为金陵四大家族之首,虽然迁居神京多年,可底蕴依旧深厚无比。不说其他,只贾家和甄家的关系,就够许多人头疼了……”

说到这,魏晨眼眸一亮,道:“大人,你说他若果真弃水路走陆路提前来金陵,会不会秘密联系故旧世交去了?他若真能说动甄家帮他,咱们就要遇到大.麻烦了。甄家代天家坐镇江南一甲子年有余,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圣眷隆厚,是能和天家叙交情的。有甄家开口发话,那贾家子就能翻起大浪来……”

刘昭闻言沉吟了片刻后,摇头道:“我原也有此猜想,不过……新法对甄家同样极为不利。当初圣祖爷在世时虽赐予了奉圣夫人不少永业田,免除租赋,可这些永业田占据甄家产业两成都不到。如今甄家的万倾良田,都是这数十年来积攒起来的,没交过一文钱的税。

江南若果真要将新法推行彻底,甄家同样损失惨重。他家富贵惯了,真要切去那么大一块肉,我想必是承受不起的。

有这等利益干碍,我不认为贾家子能得到甄家的支持。甚至不止是甄家,连贾家在江南的十二房都不会支持他。”

魏晨糊涂了,问道:“那依大人之意,他到底想做什么?”

刘昭阴沉下脸色来,道:“正是因为推测不出那贾家子到底想做什么,心里才会有些不安。子扬,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根据此子在京中的做派,胆大心细,又是自逆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绝不能因其年岁小就小觑于他。我以为,首先要确定此子到底在哪!”

魏晨闻言,眉尖轻挑,道:“大人之意是……”

刘昭沉声道:“让沿河之人,趁其换水米之时,靠近请安,探其虚实,不妨稍微强硬些。若仍不得知,就派遣水鬼,伺机摸上船去!

总之,务必要先弄清那贾家子到底在不在船上。”

魏晨缓缓点头,道:“若在如何,不在如何?”

刘昭道:“若在,便不必多事,至金陵之日,便是其龙游浅谈虎落平阳之时。若不在……

不管在不在,子扬你今日便命人封锁自北而来的各处要道,细查贾家子行踪。既然他离开那座官船,白龙鱼服便是鱼,咱们不妨成全他,让他变成一条死鱼!”

魏晨郑重领命后,又补充道:“大人,若是贾家子不走金陵府又如何?咱们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再者,说不定他已经到了……”

刘昭这会儿心里基本上已经断定贾琮必是行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因而不会以为魏晨多虑,他眯起眼,面上儒雅之气尽去,寒声道:“不走金陵府,那他往哪去?”

魏晨想了想,道:“我听说,扬州盐政衙门巡盐御史林如海为贾家东床,林如海病重,荣国府长孙护送林如海孤女回扬州侍疾。若是贾家子不走金陵,八成是要落脚扬州。

大人,应天府有大人在,无论如何也翻不了天,不若就由卑职往扬州走一遭吧。

都说贾家子乃文曲下凡,我是真想会他一会……”

“也好。”

……

PS:小小的解释一下,其实胃本来已经快好了,感觉已经没有不适了,然后昨天朋友吃零食时分享了一包小辣鱼,一块钱一包,汪涵代言的,嘴馋吃了包后就悲剧了,灼烧一样的疼……这件事毫无疑问是我的问题,脑子进水了,当时完全不知在想什么,居然吃辛辣的东西。懊悔无用,就当教训吧。不过折腾了两天,已经好多了,争取早日补更,捂脸。

第三百零一章 拦船

“轰隆隆!”

“劈啪!”

白昼如夜,闷雷滚滚,闪电嘶鸣。

漫天雨幕中,素来繁华的临安府清河坊大街上空无一人。

坊间一条深巷内,座落着一套三进宅院。

这里,便是之江省锦衣千户所之所在。

本该紧紧闭合的大门,却在风雨中一张一合着。

尽管暴雨清洗着整个人世间,可是若有人靠近这座宅子,却能隐隐嗅到一股血腥气。

……

“啊!!”

“混帐!”

“我不服!不服!!”

“周青,老子待你不薄啊!你敢杀我?!”

仪门内庭,暴雨与鲜血掺杂在一起,之江省锦衣千户田文龙满面悲愤不平。

他看着突然惊变后的遍地残骸和断肢浸泡在血水中,再看看面前这个由他一手提拔起的百户,恨欲狂,厉声嘶吼道。

素来讲究仪表派头的田文龙,此刻被一个身着百户服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带着十数个锦衣校尉包围着。

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这等天气,出其不意下,整个千户所就被轻易屠遍。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不过,田文龙目光最后的落脚处却不是眼前包围着他的叛徒,而是仪门门楼下,一方小小桌几旁坐着的年轻人,或者说,是少年……

暴雨一直未停,无论敌我都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可仪门楼下那个少年书生,身上却干干爽爽。

他就着桌几上的几碟临安小菜,认认真真的吃着饭……

换个环境,这应当只是世间最不起眼的一幕情景。

可眼下庭院内残尸遍布,血流成河。

一条条人命比猪狗还贱般被收割……

而这个书生竟然还吃的不慌不忙,平静淡然。

这就让田文龙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

他恐惧,他怕死,他大口喘息……

他还想活下去。

田文龙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书生是何人,尽管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据了大半,但他还是想最后挣扎一番:

“大人!卑职冤枉,卑职不服啊!”

门楼下静静用餐之人,便是贾琮。

自八月从粤州北返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贾琮经历了许多,也自觉成长了许多,明白了许多。

自南而北清理锦衣千户所,比预想中轻松的多。

只“出其不意”四字,就威力无穷。

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神兵天降,从神京长安直降大乾最南,再由南而北清理。

更没人能想到,他会以这种不讲规矩的手段来清理门户。

在他们原本的盘算中,贾琮当只会以大义逼迫,了不起会用些计谋策略,仅此而已。

因为没人敢动乱江南,江南担负着大乾大半税赋,江南不稳,则天下必乱!

他们以为,投鼠忌器下,贾琮绝不敢轻举妄动,况且他也没轻举妄动的实力。

朝廷尚且不能将他们如何,更何况区区一个光杆儿指挥使?

再加上有内应,里应外合下,几乎不费什么代价,贾琮就平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千户所。

甚至,过了桂西后,贾琮还大胆的分出一支兵马,由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率领,带着一半兵马往湘南鄂北二省而去。

一半兵马,其实也就是十来人。

所以再后来动手的,就是挑选的内应。

贾琮愈发清晰的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他身怀大义,可以认命锦衣千户。

为了一个锦衣千户,有太多人愿意拼死一搏!

之江省不同其他省的千户所,这里没有韩涛信得过的熟人,但贾琮却有把握,一定能挑出一个“心怀大志”者。

果不其然,几番打听下,就选中了临安城内五大百户中最不得意的周青。

周青此人尚不到三十,十年前本只是临安城锦衣千户所内的一名小旗。

位虽不高,但颇有勇武之名。

后来田文龙借着都中巨变引发的混乱上位后,为了慑服四方,便收周青之武为己用。

周青也不负所望,用武力帮田文龙除去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屡立战功后,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周青就从一小旗升为百户。

原本这应该是一场“君臣相得”“皇叔遇子龙”的佳话,可是好景不长,临安城内平服千户所内再无敌手后,田文龙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敛财之上。

只靠勇武是维持不了势力的,又不是造反,坐稳千户之位后,田文龙更需要的是财。

武力方面周青为个中翘楚,堪称悍将。

可在敛财方面,他却连个小旗都不如。

又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去干太过伤天害理之事,甚至还曾劝诫过田文龙,其结局也就可知了……

虽然名义上还是临安城五大百户之一,实际上连一个被田文龙器重的实权总旗都敢不给周青面子。

三番五次有人敢欺上头,有田文龙压着,周青只能无比郁闷的活着,看着当年志向远大的锦衣千户,成了只会刮地皮的走狗……

在这等情况下,只需一份认命勘合,其他的事便都顺理成章了。

听着田文龙的怨怒嘶吼声,贾琮恍若未闻,依旧不疾不徐的吃着饭。

连续两个月马背上的长途奔袭厮杀,贾琮快瘦的脱形了,面色也极不好,不复当初风流。

唯有一双眼睛,愈发明亮有神。

他没有理会田文龙的意思,身旁侍立的韩涛却答道:“冤枉?不服?你田文龙在临安城干的那些事,诛你九族都够了,如今只杀你一门,你有什么好冤枉不服的?”

田文龙看着贾琮,心中愈发森寒恐惧,他对韩涛咬牙道:“田某何罪之有?证据何在?”

韩涛好似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大笑道:“证据?田文龙,你也算是锦衣亲军里的老人了,锦衣亲军行家法,需要证据吗?更何况,有周青在,想要什么证据没有?”

田文龙闻言,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浑身血雨的周青,恨之入骨,但他犹不甘心,对贾琮大声道:“大人!卑职愿降,卑职发誓,永远效忠大人,为大人门下走狗!卑职愿献上家财,卑职比周青强十倍,知道之江省无数私密,卑职还有一爱女,天香国色……”

在田文龙无比期盼和周青微微色变的目光中,贾琮搁下筷子,用帕子擦拭过嘴角和手后,在韩涛举着的宽大油纸伞的遮蔽下,踩着血水往前走了几步,对田文龙道:“你知道为何本座选他而不选你么?”虽为点明,田文龙也知道贾琮所言何人。

田文龙用从未有过的卑微哀求的声音求道:“大人,周青就是一条喂不饱的白眼狼,养不熟的家狗啊!大人,卑职愿为大人效死啊!”

贾琮呵呵一笑,道:“周青的确有野心,但我最不怕的,就是有野心之人,因为这样的人通常有能力……至于我选择他的缘由就很简单了,虽然他也有一身的臭毛病,听说也做过不少混帐事,但他至少还有底线。

人可以追求权势富贵,可以不择手段,但一定要有自己的底线。

若是连底线都没有,那就不配为人,便是畜生。

本座素来求贤若渴,不论出身门第,但不能收畜生。

你田文龙,就是该死的畜生。”

说罢,贾琮微微扬了扬下巴。

在田文龙绝望暴怒的嘶声怒吼中,周青迎面一刀劈在他的脸上,终结了他的性命。

事罢,周青率领部下跪倒在地,大声道:“卑职拜见大人,谢大人收留!”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此人,道:“方才之言,是说给田文龙的,也是说给你的。周青,自今日起,你为临安城锦衣千户,望你好自为之。”

冒着大雨,周青抬头看向贾琮,大声道:“大人,卑职不想当千户,甘愿为大人麾下一总旗!

愿随大人开疆拓土,为大人牵马坠蹬,望大人成全!!”

韩涛、展鹏分立贾琮左右,都面色凝重的看着周青。

此人果然野心勃勃!

自古以来,最防备也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背主弑主之人。

在韩涛和展鹏看来,这个周青便是鹰视狼顾之辈。

今日能杀田文龙,来日未必就不会再次弑主……

贾琮也打量着周青,他道:“你有这份心倒也难得,临安府虽是繁华昌盛之地,但往后千户所做事的难处并不多,没甚意思……不过我还需要人将此处稳定下来,你先暂代此职,收拢安抚好千户所力量。至于是否真的愿意跟我吃苦,还是留在这享福受用,下月十五日金陵应天府大会后再说。若到时你仍有此心,本座成全你也未尝不可。神京长安六大千户,至今也的确还没着落……”

听闻此言,周青大喜过望,一个头重重叩在地上,沉声道:“谢大人成全!”

贾琮点点头,看着他道:“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的底线,旁人以为你背主,我不认为。若是有朝一日我堕落成田文龙之流,不怕被你所杀。”

周青闻言,面色霍然动容,抬头看向贾琮,颤着唇角,眼眸泛红,嘶声道:“周青,誓为大人效死!!”

士为知己者死。

贾琮俯身拍了拍周青的肩头,直起身后,对展鹏道:“告诉沈浪,尽快收尾。修整两个时辰后启程,前往扬州。”

“喏!”

……

崇康十三年,九月二十七。

京杭大运河镇江段。

一艘三层楼船在江面上漂浮着,将在此处转入长江。

桅杆上,挂着偌大一面旗帜,上书“锦衣指挥使”五个大字。

船尾又有一面旗杆,上挂稍小些的旗帜,书“荣国府”三个大字。

前者代表朝廷乃至天子体面,后者代表荣国府贾家的尊严。

有这两面大旗在,楼船自北而来,沿路无数关卡,一路畅通无阻。

楼船船舱为船工们所居,一楼为贾琮一百名亲兵所居之处。

二楼则住着随行的诸多嬷嬷、厨娘和粗使丫鬟,以及养伤中的薛蟠。

三楼上,住的是楼船主人贾琮、薛家姑娘薛宝钗、及贾琮身边的一众婢女。

平日里无事,一楼之人绝不允许踏上二楼,二楼未得允许,同样不得上三楼。

旁人倒还罢了,闺阁中的女孩子,被小小一方天地圈了十多年,别说在船上看两个月的风景,就是再长些也能坐得住。

可已经将伤养的七七八八的薛蟠却差点闷出病来,整日里被拘束在二楼,和一群臭婆子、粗丫头为伍,楼下又是一群石头一样的丘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薛蟠想死的心都有。

楼船在水上已经行驶了两个月了,连日阴雨天难得今日放晴,楼船又要靠岸码头,修整一下,还要补充些净水和新鲜的瓜果蔬菜及肉食。

这个机会薛蟠说什么都不愿错过,便非让婆子请了妹妹宝钗下来,闹着放他上岸去逛一天。

这艘楼船不止上船不易,就是想下船,也不是随便能行的。

没有宝钗和平儿两人一起点头,别说薛蟠,就是船上的亲兵都不准下船。

站在二楼地板上,看着哭丧着脸闹喊着要下船的薛蟠,宝钗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不是她母亲薛姨妈,绝不会在这等要紧事,漏出半点破绽。

虽然她也是上船后才得知了许多事,但她能想到“机事不密祸先行”的道理。

眼见薛蟠愈发闹的不像,宝钗正要训斥时,忽然听到下面楼梯口处传来沉沉的脚步声,脚步声止时,来人却未露头,只在楼梯上传话:

“请嬷嬷上去传话,江南甄家大爷甄頫并镇江府府学廪生,求见大人。”

此言一出,别说宝钗等人色变,连薛蟠都不闹了,睁着铜铃大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虽浑赖粗傻,但还没蠢透。

贾琮摆了那么大一个阵势,瞒天过海,若是让人拆破了,用屁股想也知道不是好事……

素来持稳冷静的宝钗,此刻也不禁慌了神。

换个人哪怕是镇江府知府,都可以轻便打发过去。

之前二月里楼船靠岸补给时,也不是没人前来请安问好,但只要说一声不便相见即可。

可如今是江南甄家……

那是贾家的世交老亲,按理说就是来个嬷嬷都要贾琮亲自接见,更何况还是甄家大爷亲自求见,哪里是能随意打发掉的?

过了好一阵后,到了不得不下决定时,宝钗方咬着不抹而红的朱唇,有些艰难的一字一句道:“取些都中土产来,另备上等文房四宝四件,请朱嬷嬷和刘嬷嬷带人送给甄家大爷和府学廪生,就说……就说三爷这几日过了病气,见不得外客,请甄家大爷海涵。等到了金陵,三爷必去府上拜会请罪,请甄大爷万万见谅。”

看着朱嬷嬷和刘嬷嬷两个老成的嬷嬷带了四个丫头下去后,宝钗长长的呼出口气,目光却丝毫不见轻松,万一甄家大爷不善罢甘休,要亲自登船探望呢?

宝钗心中不宁,只能祈祷最好能将此事混过,不然……

日后,她该怎么见他?

……

PS:应该还有一更……

第三百零二章 大鱼

两个月光景过去,宝钗似乎清减了许多。

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中,凭白被压上了一座大山,是真正的压力山大。

虽未得贾琮亲口叮嘱,可也得书信一封。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百余字,却将这艘船上二百余人都托付于她和平儿。

平儿又是凡事以她为主,所以宝钗怎能轻快?

她在上船前的那一夜,幻想过无数船上的温馨、惊喜和幸福,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她倒并不觉得难过或是失望,心底反而有种“男主外女主内”的感觉。

她的本性便是凭风借力上青天。

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根本没有再多言,宝钗用眼神就让薛蟠那鸟人闭上嘴到床上去挺尸了。

对于这个极出色的妹妹,薛蟠是又爱又畏。

而后宝钗就回到三楼,静候消息。

……

楼船三楼其实就好似一套精巧的宅院,虽不大,但同样按布局分了好些房间。

正房、暖阁、厢房、耳房、倒座……

正卧房自然是为贾琮所留,他不在,其他人不好入内。

宝钗和莺儿住东厢,平儿与晴雯在西厢,小红、春燕等人也均是一房二人,可相互照应。

“宝姑娘,下面如何了?”

见宝钗回来,只知道她是去安抚她那不省心的兄长,平儿关心问道。

宝钗神色却不似寻常,只微微摇头,竟没有答话。

她走至窗前,悄悄拉开厚厚的帷帐一角,看向外面眺望。

三楼算是闺阁,为防码头上的行人观望,此刻都被帷帐遮蔽。

从来没见过宝钗这等动静,心细的平儿便知有异,让晴雯将追打顽闹的春燕、香菱、小角儿一伙关到小屋子里安静后,她走到宝钗身旁,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出了何事?”

宝钗没有隐瞒,将烫手的甄家大爷来访之事说出,平儿闻言自是唬的变了脸色,一时间没了言语。

宝钗虽然心中沉重担忧,面上却平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窗外。

楼船距离码头只有几十步的距离,虽然看不真切,但从窗边也能看到靠近楼船的码头上,站着十数人。

个个身穿儒衫头戴璞巾。

刘嬷嬷和朱嬷嬷引着四个丫头下了船,将礼送给了中间一个男子,说了一阵话,自然听不清……

不过能看到人群似发生了一阵骚动,好些士子往前挤了挤。

然后中间那个男子,应该就是那位甄家大爷甄頫,不知和朱嬷嬷与刘嬷嬷说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两位嬷嬷就带着四个丫鬟折返回来。

待两位嬷嬷重上三楼后,宝钗面色凝重的急问道:“两位妈妈,外面人说了什么?”

朱嬷嬷道:“姑娘,那位甄大爷说,既然三爷病着不便见客,那他们也不好强求。只是想求三爷一副墨宝,最好是那首中秋词的手稿,另外问三爷可有新作没有?”

宝钗闻言,海松了口气,平儿站在她身边,甚至能感到她紧绷的身子放松。

却听宝钗吩咐道:“去将琮兄弟留下的那两首词包裹好,让妈妈送下去。”

平儿忙去正屋准备,没一会儿取了两个纸卷来。

宝钗接过后,在纸卷上摩挲了番,似心中不舍,不过到底眼前事重要。

她将纸卷交给朱嬷嬷,道:“嬷嬷告诉甄大爷,就说除了中秋词外,另一首《临江仙》是前日所作,请甄大爷及镇江府的诸位朋友先贤雅正。”

朱嬷嬷闻言,忙领命而去。

不过宝钗却又叫住了刘嬷嬷,道:“劳烦妈妈去一楼告诉齐副队正,就说今日有人拦船,之后必有人窥伺行舟,这是三爷交代过的,请齐副队正打起精神来,务必小心仔细,不是顽笑的。”

刘嬷嬷闻言不敢大意,匆匆下楼。

未几,又上来复命,说齐副队正请姑娘放心,伯爷早有预料安排,必万无一失。

等刘嬷嬷再下去后,平儿正想夸宝钗,却见她摇晃了下身子,似站立不稳。

平儿唬了一跳,忙上前搀扶住,候在东厢门口的莺儿也几步跑了过来,哭腔叫道:“姑娘……”

宝钗长长呼出口气,雪白的额前浮着一层细汗,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叫好声。

她赶紧走到窗边,挑起一抹帷帐外望,就见码头上一众白衣士子们正激动的围着甄頫大声叫好。

甄頫捧着一张纸卷,似在大声诵读。

朱嬷嬷已经折身回返了,只是还未上楼。

平儿也挑起一角帷帐外望,正好看到码头上好些人,竟对着楼船作揖行礼。

礼罢,众儒生一起转身离去。

朱嬷嬷这才上楼来,转述道:“宝姑娘、平姑娘,外面那位甄大爷看了三爷的字后十分满意,还劝三爷好生休息,他说不日也要回应天府,到时候一定请下东道候三爷大驾光临。”

宝钗闻言,对莺儿点了点头,莺儿会意,忙从袖兜里取出荷包,拿了一锭二两左右的银子递给朱嬷嬷。

朱嬷嬷推辞,宝钗笑道:“请妈妈和刘妈妈喝茶。”

平儿也劝道:“宝姑娘素来大方,妈妈们领受了才好。”

朱嬷嬷这才千恩万谢的下去。

等人走后,看着宝钗清减的脸,平儿埋怨道:“三爷也忒不知心疼人了,宝姑娘何曾这样劳过心?也没和姑娘商议,就这般欺负人。等回头见了面,必让他给姑娘赔不是。姑娘快坐……”

宝钗由平儿和莺儿扶着落座后,垂着眼帘轻笑道:“咱们这算什么累?坐着船好吃好喝,下面还有说书的女先生和小戏班子,每日里教你们读点书写点字,做做女红……却不知,琮兄弟现在如何了。”

平儿闻言,心头一颤,焉能不心忧?面上却依旧强笑着宽慰道:“宝姑娘尽放心,三爷说了,让咱们十月十五到金陵,他必会在那日到达金陵。”

宝钗闻言,看着平儿笑道:“怪道琮兄弟最看重你,忒可心了些。”

平儿羞笑道:“姑娘又拿我取笑……”

二人正说着,就见刚被关进小屋子里的小角儿、香菱等人又跑了出来。

宝钗看着小角儿,真真有些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小角儿笑眯眯道:“宝姑娘,咱们中午再吃长江鱼可好?”

平儿噗嗤一笑,捉过小角儿,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脸蛋儿,道:“你就不瞧瞧你胖成什么了,和福娃娃一样,还嘴馋?”

小角儿理直气壮道:“香菱姐姐才嘴馋!”

众人一笑,也没错,除了小角儿,便只有心思最单纯的香菱无忧无虑。

她母亲封氏也在船上帮忙,不似其她人还挂念家人,在船上吃的好顽的好睡的好,活动范围却有限,怎能不胖?

不过香菱不似小角儿胖成福娃娃,她只是丰润了许多。

听到小角儿的出卖,香菱急的跺脚,否认道:“才没有!”不过好看的眼睛还是滴溜溜的转。

宝钗和平儿对视一眼后,好气又好笑,不过忽然又都有一种大人为孩子遮风避雨,保护成功家的安详宁静后的自豪。

又挑开帷帐看了眼窗外,见那些士子已退后,宝钗放下心来,想了想笑道:“想吃江鱼……香菱你自去和你妈说,让她给下面人交代一声。不过都不能贪嘴了,女孩子太胖了到底不好。”

香菱耿直,笑眯眯的应道:“嗯!姑娘以前胖,现在就好了……”

连平儿都跟着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觉得不妙,嗔退了香菱。

宝钗却并未着恼,反而跟着笑了声,期盼道:“再过半月就好了……”

平儿心里明白,嗯了声。

再过半月,就能重逢了呢……

……

崇康十三年,十月初六。

江南各省大雨,官道多为山洪与泥石流所阻。

所以自临安到扬州的六百里路,贾琮一行人足足走了九日。

十月初五夜至扬州,寻一寒酸的脚递铺修整一宿后,一行十二人于六日清早天未明时,就冒雨赶往彩衣街鹅颈巷。

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这一布局开始收官的阶段了。

前面几千里奔袭奇杀,都堪称完美。

眼下距离最后一战也差不多只一步之遥,以贾琮的心性,自然不会大意轻敌。

他身边统共才十来人,阴沟翻船的概率并不小。

不过扬州并非省城,只立一百户所。

再加上刘昭用人手段高超,江南又为天下第一等富庶之地,很难寻找到类似沈炎这样的人物来里应外合。

所以,就只能强袭!

贾琮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都在帮他,这一个多月的阴雨连天,给了他太多的便利。

相比之下,道路上造成的那点阻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站在鹅颈巷路口,天色还是一片昏暗,百户所门楼下的那两盏油纸灯也已熄灭。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也是人一天中睡的最沉之时。

贾琮带人走到一座门楼前,展鹏一个起跃,摘下一个灯笼,躲进门楼避开雨用火折子慢慢点燃,晕起一片不算醒目的火光。

贾琮亲自接过灯笼后,对展鹏微微颔首,展鹏会意,手一翻,取出藏于袖兜内的一把弯刀,顺着门缝轻轻一勾再一推,大门便被打开。

生性不苟言笑的沈浪一言不发,身形却如猿猴般轻巧疾速而入,手中一把短剑,一把匕首灵动。

和展鹏一起,二人根本不停顿,警戒四方的同时,一路往里急冲而去。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盛世时节会有人强袭锦衣卫所,又是这样的天气,所以百户所内几乎没有任何防备。

展鹏、沈浪二人负责直捣黄龙,擒拿或是格杀扬州百户孟保国。

擒贼先擒王,贾琮有大义在身,只要拿下孟保国,其他人群龙无首,就不可能再有翻盘的机会。

而除却留下两人保护贾琮的安危以防万一外,其他人则顺序“清扫”整个百户所。

以锁拿为主,有敢反抗者,杀无其他人赦!

贾琮自己举着油纸伞,由韩涛和郭郧护卫着,一步步往内走去。

耳边渐渐响起一些惊疑声和闷哼声,不过都不成气候。

直到一柱香的功夫后,二门内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厮杀搏斗声,却也没持续太久。

没一会儿,贾琮就见面色如冰的沈浪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和满面兴奋的展鹏一起押着一个狼狈的年轻人折返回来。

刚出垂花门看到贾琮,展鹏远远就激动叫道:“大人,捞了条大鱼!!”

……

8)

第三百零三章 为难

似有些天凉,贾琮双手怀抱在胸前,目光淡淡的看了眼被展鹏锁拿之人,问道:“什么大鱼?”

展鹏兴奋的有些难耐,激动道:“大人,此人就是刘昭麾下四大副千户之一魏晨,也是刘昭的军师,最是诡计多端,平日里神出鬼没,原本以为就他最难捉,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没想到啊……”

贾琮倒没多激动,他目光淡漠的俯视着狼狈不堪的魏晨,没有说话。

魏晨也有些艰难的抬起头,看向贾琮,两人目光接触后,魏晨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猜错了……”

不用多问,他就知道面前之人为何人。

贾琮依旧没开口,只是打量着魏晨,倒是展鹏摸不着头脑,问了句:“猜什么?”

韩涛帮忙解惑:“就和你说的高手相对,一招见高低一个道理,聪明绝顶的人,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的斤两。魏晨猜错了大人的高低,所以落到这个地步。”

展鹏闻言,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低头看了看魏晨,又抬头看了看贾琮,脑袋快成了浆糊。

他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

看一眼就能看出斤两,吹牛皮都不是这样吹的吧?

就在他怀疑时,却听到一旁传来沈浪冷冰冰的哼声,不掩讥讽之意。

这个声音展鹏就瞬间领悟了:

沈浪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东施效颦,哼他看个锤子。

展鹏自然闻声大怒,不过碍于贾琮在场,不好发作,只以目光仇视之……

此二人都是好武之人,比起来展鹏刀法远胜沈浪,但沈浪拳脚功夫又超过展鹏一大截。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谁也不服谁。

再加上年纪相近,一个性格跳脱好动,一个却如冰山般不苟言笑,所以和冤家差不多。

贾琮没有理会二人炸刺,审视的目光重新变成淡漠,对魏晨道:“你知道我会来?”

魏晨苦笑道:“只猜到了会落脚扬州,八成可能出现在盐政衙门……”

贾琮眉尖轻挑,微微眯起眼,道:“你怎么猜想的?”

魏晨道:“很简单,早就怀疑大人不在那艘船上,船走的太慢了……直到上月下旬,想了个法子探了探船……”

似感觉到陡然巨增的压力甚至是杀气,魏晨忙叫道:“大人,卑职绝没有惊扰船上贵客,正巧甄家大公子在镇江府,所以卑职就想了个法子让他知道大人的楼船靠在码头,让他去拜见了番。因为船上说大人过了病气不能见人,甄頫没有强求,只要了两幅大人墨宝……原本刘千户是准备安排水鬼摸船的,不过卑职确定后就没有让人攀船。”

贾琮面无表情道:“那你如何得知我不在船上的?”

魏晨道:“正是那两幅大人亲笔书写的墨宝泄露的消息,卑职粗通字画,能根据墨色推断出落笔时间。卑职看了大人那两幅墨宝后,立刻就能断定,那两首词作成于……”

贾琮打断了魏晨之言,沉声问道:“此事还有谁知?”

魏晨道:“近来江南大雨,道路不通,我确定后,没有回金陵,便直接来到此处……”

贾琮奇道:“你为何能断定我会来扬州?”

魏晨犹豫了下才道:“卑职听说,大人南下并未得到军饷,只能从盐政衙门筹措,所以……”

贾琮闻言冷笑一声,这个消息只有内阁几位重臣才知道,看来是有人不想他太轻松……

念及此,贾琮目光再深沉一分。

许是见贾琮不言,一旁韩涛看着魏晨继续问道:“听说刘昭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把他卖了?”

魏晨惨笑道:“待我不薄?四大副千户里只有我没有手下人马,他最防的就是我,只想我给他当个幕僚,等他儿子接了他的职务,再继续给他儿子卖命。要不是他儿子惨死,呵呵……”

贾琮又开口,声音淡漠道:“也许是这个缘由,也许不是。你是聪明绝顶之人,聪明人却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惜命,或者叫怕死。你魏晨智谋高绝,就这样死去多半是不甘的。”

魏晨摇头苦笑道:“在大人面前,如何敢提智谋二字?只是……”迟疑了下,魏晨道:“大人,卑职不知当问不当问,大人奇袭此处,卑职的确一万个想不到。可是只拿下此处又有何用?卑职愚鲁,看不出此中真意。江南锦衣千户所的主力始终在金陵城内,由刘昭和其他三个副千户亲自掌控。就算大人将扬州和苏州等地的百户所都拔掉,也难伤其根基。更何况,还有其他各省的千户所……”

贾琮淡淡道:“你认得这个捉你之人么?”

魏晨干笑了声,点点头道:“卑职见过展少侠的画像……”

展鹏在他身后冷哼一声,虽恨不能立刻撕碎了这个刘昭的帮凶,可到底知道规矩。

如今,他愈发敬服贾琮,所以愿意遵守他的规矩。

贾琮瞥了眼展鹏点点头后,继续道:“我是在粤州城外遇到的他,当时他正在被一个叫狄功的人带人追杀……”

话没说完,就见魏晨早已瞠目结舌,面色骇然的看着贾琮。

聪明绝顶之人就这点好,一点就透。

贾琮只提了一个粤州城,就足够魏晨想明白许多事。

可越是这般,魏晨就越惊恐……

他从不妄自尊大,也自忖为当世人杰,自信并不愚笨。

可无论如何,他的目光始终拘束在江南省内,他从未想过,贾琮会直接南下粤州,再自南向北。

再想想今日贾琮的作为,以及他身上的大义优势,很顺畅的他就想到了沿途其他各省锦衣千户所的下场……

一瞬间,魏晨几乎想要跪拜!

他用不加掩饰的仰慕眼神看着贾琮,如见天人。

然而,得到的却是贾琮冷淡到淡漠的目光回应。

见此,魏晨心里一沉……

就听贾琮道:“其实我听说过你,你手下没有直接带兵马,所以刘昭一伙许多罪恶与你没有直接相干的关系,论罪,未必当死,你又有绝顶之才,原该是一有用之人。

只可惜,我答应过展鹏……

金陵千户所皆为其不共戴天之敌,福海镖局从上到下都还被关在大牢。

本座麾下弟兄的死敌,便是本座之死敌。

越有才,越该死。

魏晨,下辈子好好投胎,重新做人吧。”

说罢,贾琮对已经感激激动到颤栗的展鹏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展鹏似乎比较感性,尽管贾琮目光已经有些责怪了,他还是激动到热泪盈眶。

此时,或许贾琮命他直接提着刀往长安杀去,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如此,魏晨却唬的魂飞魄散。

从一开始,魏晨就不断的表明立场、划清界限、伏低做小和扮蠢,又适度的显露才华,为的就是能够活命。

贾琮方才说的极对,越是聪明绝顶之人,越是惜命。

好端端的,魏晨还未活够,还未享受过世间繁华,他还有老母亲要他养老送终,家中还有娇妻幼子……

总之,魏晨绝不想死。

在他刻意奉承讨好,又卖弄了些才华和小手段后,原本以为能够逃过一劫,却没想到,情形竟急转而下!

似乎感到了身后的杀气,再看看一旁被沈浪扔在地上的人头……魏晨冷汗直冒,他忽然大声道:“展兄弟,福海镖局的事当真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相干。我巴不得刘越完蛋,不然我这辈子都要被刘家父子困死!刚才展兄弟杀的那两人,名为保护我,实则是刘昭派到我身边监视我之人。

展兄弟也是知道我魏晨的,你想想,若是当日捉拿你由我亲自调兵遣将,你可有机会逃没有?再者,我若果真想害你家人,一个金陵府衙能拦得住?展兄弟也是应天府老人,可曾听闻我魏某人做过一件恶事?”

魏晨到底是用脑子的出身,相比起来,年纪相差不了多少的展鹏就单纯的太多。

竟被这一番话说的动摇了起来……

好在,一旁沈浪冷冷的哼了声,言简意赅道了句:“蠢货!刘昭能坐大,他居功至伟,想想你老子娘。”

魏晨被骂的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清醒过来。

想起还被关在牢里的祖母、爹娘,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念及此,展鹏杀意复生。

可魏晨又大声道:“展兄弟,当时是各为其主……展兄弟,我可以帮你将你家人早点救出来,我不知道你们原本准备怎么救人,但我可以告诉你,应天府大牢里有刘昭的人,专门等着你去劫狱呢!而且刘昭下过死命令,只要你一现身,就当着你的面先动手杀人……我可以帮你救人!

咱们无冤无仇,我能帮你。而且我还知道许多刘昭的秘密,知道如何破金陵之局,还知道许多江南豪族的秘事,我对指挥使大人有用啊!

大人,卑职愿意效忠……”

展鹏闻言,又犹豫起来,一旁的沈浪也不理他了。

这已经不是展鹏一人之仇的事了。

展鹏只能看向贾琮……

天上雨水渐渐停了下来,贾琮让韩涛撤下油纸伞,他抬头望了眼还被阴云遮蔽的天空。

过了不知多久,贾琮俯下视线,目光再落到展鹏面上,道:“这件事就由你自己决定吧,是杀是活,你可以自己做主。既然答应了要救你家人,要让你报仇,那么到底该如何做,你都有主动权。

我并非收买人心,只是在我眼里,你并不只是一个打手。

尽快处理好此事,然后去盐政衙门寻我。”

说罢,转身往外行去,郭郧、沈浪连忙护从左右。

韩涛则带着五人留了下来,帮助展鹏处理此局。

……

PS:我努力第二更,要是没有就捂脸……

第三百零四章 ……嗯

不到扬州,不能领会江南之美。

连日的阴雨初歇,天地间都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中。

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斑驳的纹路印刻着岁月的痕迹。

并不宽绰的街道两边的民宅,皆是灰瓦白墙。

锐利的飞檐料峭。

偶有小河穿行,可见白石拱桥高高弯起。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恍若画中。

贾琮前世从未游过扬州,此刻行走在扬州古街上,深感名不虚传,不负江南之美。

与雄壮巍峨的神京长安,恍若两个世间。

“大人,前方便是盐政衙门了。”

沿着东关大街一路南行,至一处三进大宅时,亲兵队正郭郧见贾琮似无所觉,便轻声提醒道。

眺远的贾琮回过神来,看向街道一旁,只见一座高大门楼座落在那。

门楼上悬一匾,题曰:

扬州盐政。

大门紧闭,左边为一鼓楼,右为一钟楼。

此刻天空刚放晴,久违的晨曦透过朦胧的雾气笼罩在门楼上,涂上了一层金光。

东关大街上已经有行人往来,来往的行人都会注意到站在盐政衙门前的这七人。

似乎这些外乡人与这人杰地灵的江南,格格不入……

“叩门,就说长安荣国府来人,奉荣国太夫人之命,探望林姑爷和林姑娘。”

……

三进盐政衙门中,第一进为门厅,是门子打更、报时、监管人员进出的第一道防卫之门。

盐政衙门不是寻常衙门口,巡盐御史手下有三百盐兵,专缉私盐。

敢走私私盐者,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之徒。

所以盐兵便是扬州城内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就贾琮所知,林如海如今所得重病,就是当初带领盐兵缉拿私盐犯时,受伤难愈落下的病根。

林如海乃奉旨钦差御史,探花出身,何等清贵之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可想而知,其手下盐兵何等骁勇。

被人引路穿过前厅时,看过前门的一队盐兵,贾琮心中都诧异。

很明显,这些盐兵都见过血气的。

若是各省千户所内的校尉都是这等水准,贾琮自忖怕是连一座千户所都难拿不下。

即使拿下,也是惨胜。

过了仪门,便是第二进宅院。

可见中厅与左右厢房,皆仿照衙署,为各个部门办公和处理盐务之场所。

此刻尚早,并无官员公人上衙。

穿过议事厅便是第三进,也就是后宅了。

这里是巡盐御史和家人的住处,外男不得入内。

带路之人也便从小吏变成了嬷嬷,自然,只能由贾琮一人入内。

郭郧、沈浪二人坚持候在垂花门外,其他五人随衙役下去吃茶。

贾琮则两手空空,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随林家嬷嬷进了垂花门。

……

内宅西厢,小姐香闺。

“砰!”

这数月来闺房内沉闷哀伤的气氛,似都随着这无礼的推门声被打破。

拔步床上,一倚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清瘦姑娘听到动静后,抬起头看向门口,微微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满和怪怨。

推门而入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紫鹃。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这个素来最体贴心向她的丫头,如今也不顾她的心思了……

眼见自家姑娘再度垂泪,紫鹃却不似往日里那样千劝万哄,她有些兴奋的上前,语气激动道:“姑娘,你快猜谁来了?”

紫鹃口中的姑娘自然便是扬州盐政林如海之女林黛玉,林如海病重,自知时日不多,便派人去将女儿接了回来。

按规矩,临终前若无子女侍奉在前,死后就成了孤魂野鬼……

近来林如海身子愈差,眼见没几日光景了,黛玉岂能不悲?

她现在整日悲悲戚戚,哪有什么心思去猜谜……

何况,除了都中老太太或是苏州林家几个远支来人,还能有谁来?

眼见黛玉理也不理,继续流泪,紫鹃却笑的满脸花开,偏要强拉着她起身。

黛玉气恼斥道:“你这丫头今儿是疯了不成?管他来的是哪个,和我什么相干?苏州来人就让管家去接待,老太太打发来人便让琏二哥去理会,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我亲自去迎?你想换主子不成……”

紫鹃闻言气的差点仰倒,跺脚嗔道:“我的好姑娘,是三爷来了!琮三爷……”

紫鹃第一次提起三爷时,黛玉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第二回说到“琮三爷”,黛玉方明白过来来人是哪个。

她微微蹙起眷烟眉,疑惑道:“是他,他怎么来了?”

心里迅速浮现出一道身影,君子如玉。

与她,许多相似……

这种感觉,有些复杂。

紫鹃开心道:“理他什么缘故,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事呢!”

说罢,又强拉着黛玉往外走。

这回黛玉不挣扎了,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就知道你这蹄子不安分,这里才是我家乡,你快回你家乡去罢。”

紫鹃不说话,只笑着拉她走。

几步路,便到了正堂。

……

“三弟!!你怎么来了?”

正堂前厅,贾琏看着从天而降面色淡然的贾琮,惊喜非常。

前厅还有一中年妇人,容貌秀丽端庄,乃林如海妾室岳姨娘。

自发妻贾敏病逝后,林如海便一直中馈乏人,没有续弦。

后宅事皆由岳姨娘安排。

得知都中长安来人,岳姨娘自然要出面接见。

只是她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荣国府如今的承爵人。

贾琮先对岳姨娘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岳姨娘只是妾,对她行礼于礼不合。

乱来反而会让人看轻,点到为止正正好。

而岳姨娘见贾琮没理贾琏,反倒先与她点头,平静眼神气度沉稳持重,心中顿时收起了因其年幼而起的轻视之心。

她是见多了人和事的,知道只这等眼神,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不过当她陪起笑脸时,贾琮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贾琏。

贾琏头上戴着一个璞巾,比旁人的璞巾深些,遮住了右耳。

看起来,贾琏气色不错,比起去年时白胖了不少。

贾琮虽比贾琏年幼,但身上承袭着爵位,又是贾家族长,所以也不必行大礼,也只是对贾琏点点头,道:“一年未见,二哥气色不错。”

虽贾琮好似有些不近人情,连笑脸也没一个,贾琏却是不见外,依旧热情,高兴笑道:“江南养人啊……”又有些惭愧道:“倒是三弟清减多了,怎瘦成这样?想来是黑辽之地太过苦寒。对了,三弟怎会来此?”

贾琮闻言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些了,去看看姑丈吧。”

贾琏闻言一拍脑袋,自责道:“怪我,忘了正事。”说着又一声叹息,介绍了岳姨娘后道:“姑丈身子不大好了,郎中说也就是这几日了……”

岳姨娘在一旁哭泣起来。

贾琮冷眼旁观看的明白,想来岳姨娘和贾琏心里都有数,林如海的身子骨真的不行了,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悲伤有些浮于表面。不过岳姨娘应该有几分真意在,毕竟林如海去世后,她也将成为无根之木,心中难免恍惚。

……

入了内卧,迎面就是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

贾琮嗅的出,这是感染化脓后炎症得不到控制所致。

在这个时代,便是绝症。

自前线下来,贾琮知道所谓的战斗减员,至少有七成甚至更高的比例,都是因为这种伤病难治而亡。

直接战死的只是少数,有时候反而是幸运的。

因为死于感染受到的痛苦,比直接战死痛苦百倍。

发热、呕吐、寒战、全身酸痛……

反复发作,来回的折腾。

就是一个壮汉,也会被各种并发症折磨成废人,更何况原本只是文弱书生的林如海……

走近前些,就可见病榻上林如海枯瘦如柴,人事不省。

屋内除却两个嬷嬷服侍外,另有一年轻些的女人,亦是林如海之妾。

见贾琮、贾琏等人入内,忙避到屏风后……

贾琮没有对至亲将死表现出痛苦哀绝之情,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高强度奔袭杀伐,让他变得有些麻木。

不仅忘记了怎么去笑,也忘记了怎么去表演……

坚强习惯了,便似心如铁石。

他只是默默的行了一礼,然后就与贾琏、岳姨娘出来了。

刚行至廊下,还未说话,就见游廊下迎面走来一对主仆。

正是黛玉、紫鹃二人。

只是别说黛玉,就是原本兴高采烈的紫鹃,看到迎面的贾琮,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高了、瘦了、黑了……

比起印象中那个俊秀的不像话的如玉君子,此刻的贾琮,从气质上看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就连当初温润如玉的目光,都变得深邃凌厉的让人不敢对视。

那目光,仿佛能刺透人心……

不过到底是大家闺秀,没有因为对方的变化而失礼。

两人走近后轻轻福下,黛玉用蕴着悲意但依旧清幽的声音问候道:“三哥哥安。”

紫鹃则道:“给三爷请安。”

贾琮点点头,与黛玉还了一礼后,道:“奉旨南下江南,有所公干,正好路过扬州,便来探望林姑丈和林妹妹。”

黛玉闻言,抬起眼帘又瞧了贾琮一眼后,再垂下眼帘,轻声谢过。

一年不见,黛玉也长高了些。

其实女孩子这个时候,身量长的比男孩子还要快些。

十二岁的黛玉,已经出落的沾染了江南灵秀之气。

贾琏在一旁好奇问道:“公干?三弟不是去了黑辽么?”

贾琮淡淡道:“战争已经结束,因在雅克萨大战中积功一等,得封二等伯,又领锦衣指挥使之职,奉命南下……”

说罢,没再理瞠目结舌的贾琏,又对悄悄看着他的黛玉道:“老太太、太太给你捎来的东西还在后面船上,宝玉和家里姊妹们也都托我给你问好。

另外,宝姐姐也来了。还有平儿姐姐、晴雯、香菱她们……等船到金陵后,你们便可相聚。

林妹妹你是东道,等姑丈病好后,当带我们好好领略一番江南之美。”

“……嗯。”

……

第三百零五章 远支

一直悄悄打量着贾琮的黛玉,见其看过来时,就移开了目光。

自觉得心儿砰砰的跳,有些慌。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贾琮说了什么,就应了声。

应完才反应过来,复抬眼看去,微微红肿的眸眼里似还浮着一层水汽,吃惊道:“宝丫头……她们,怎么也来了?”

提及宝钗、平儿,贾琮眼中的凌厉都减弱了许多,多了抹柔意,他回道:“因为接下来我会在江南停留一段时日,平儿姐姐她们在家闲着也无事,就一起带出来逛逛。”

一旁紫鹃闻言简直艳羡,这就好比后世老板公费请员工去马尔代夫度假一样。

黛玉不关心这个,她眨了眨眼问道:“那宝丫头呢?”

一旁的岳姨娘见之,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深意。

贾琮笑道:“宝姐姐是因为她兄长在都中闯了祸,惹了麻烦,又受了伤,只能由她护着离京到江南来避祸。”

黛玉“哦”了声,又垂下头去。

一旁紫鹃见黛玉不吭声了,便灿烂笑道:“三爷,你在这边要待多久呀?”

紫鹃脸有些长,但相貌清秀好看,她原是贾母身边的丫头,老太太一生就喜欢漂亮,能在她身边的丫头,除了一个粗壮的傻大姐外都好看。

再加上前世的印象,知道紫鹃是个极有忠心的,所以贾琮对她的语气也比较随和,回道:“还不知多久,但多半不会短。”

紫鹃又问道:“三爷,宝姑娘她们什么时候来扬州呀?”

这话又让黛玉抬起头来,灵秀的眼睛静静的看着贾琮。

贾琮目光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后,对紫鹃道:“等十月十五之后。”

紫鹃扳手算了算,距离十月十五不到十天,就带上了笑脸。

不过这次笑的并不明媚,因为她不大清楚,林家老爷能不能再坚持十天了……

一直旁观的岳姨娘开口柔声道:“还是到屋里去说罢,亲戚远到而来,总要接风洗尘一番。”

贾琮点点头,又客气说道:“姨娘叫我琮哥儿便是,姑丈为贾家至亲,姨娘也是长辈。”

听他这般说,岳姨娘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贾琮虽说的客气,可他如今与麾下说的话都是说一不二的命令,潜移默化中语气里便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不是一个内宅妇人能推让的。

众人笑了笑后,一起往会客偏厅走去。

……

在偏厅内一一落座后,又有婢女上茶。

贾琮打量着林家婢女的行事风格,与贾家还是不同的。

林家家中没有贾家那般浓厚的勋贵奢靡之气,这也许与江南风气更开放有关。

而且林家厅堂上的家俬布局也是以生活气息为主,舒适简明,清丽秀中。

与神京诸勋贵府中的华贵肃穆不同。

贾琮心中感慨:

果然是江南更适合生活……

堂上正座被空出,贾琏、贾琮兄弟居左边客位,岳姨娘与黛玉则在右。

落座后,贾琏问候了贾母、贾政、刑氏等人安后,又得知了薛蟠惹出的祸事,叹息道:“也不知都中现在是何情形?宁府……唉。”

他虽在扬州顽了个痛快,还寻了个老郎中,把当初吓到不举的毛病给治好了……

但是自幼在都中生活,到底还是有些牵挂。

尤其是宁府被撤爵后,贾琏能明显感觉到一些世交故旧对他态度上发生了变化。

虽还谈不上怠慢,但比起曾经的热络恭维,肯定冷淡了许多。

贾琏也明白,世间道理本是捧高踩低追涨杀跌,可他心里还是难受。

他以为,若贾家没因为他出现那么些变故,宁府也未必会除爵,那以贾家一门双公的底蕴,也不至于护不住一个亲戚。

贾琮见他神色低落甚至自责,便道:“东府事已了,蒙天子皇恩,东府门封已拆,陛下将东府赏赐给了我。”

见贾琏面色动容,瞠目结舌,他又对黛玉道:“我来前还和家里姊妹们在会芳园里游顽了几回,林妹妹回去后也有地方逛了。”

黛玉闻言,看着贾琮勉强一笑,灵秀的眸眼中却又是泪光点点。

她知道她回去之日,就是她爹病逝之时。

她还要孤零零的扶她爹的灵柩回苏州林家祖坟下葬……

念及此,黛玉哪里还能止住泪珠?

贾琮见之,正想问问林如海的病情如何,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和恣意的说笑声。

贾琮闻声眉尖轻挑,看向旁人。

见对面岳姨娘面色微变,隐隐有些难看。

黛玉也眉头蹙起,表情厌烦不喜,倒是贾琏还是呵呵笑着……

贾琮心中纳罕起疑,不过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人自如的进来,面上带着的竟是欢迎客人的热情表情。

饶是以贾琮的智慧,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两人会是什么来路……

看着进门二人面上矜持的笑容下隐藏的得意,贾琮眉头都皱了起来。

再看看对面,黛玉垂着眼帘不说话,岳姨娘面色阴沉,目光中还有一丝悲戚哀愤,贾琮眼睛微微眯起。

而身旁的贾琏却站起身来,面对他给着笑脸,似准备为他介绍来人……

贾琮还是想不明白来人到底会是什么身份,不过这里不是京中,没有几人能以身份来压他,所以他也不用委屈自己,便直截了当问道:“琏二哥,这二人是什么人?林妹妹和姨娘在此,除却至亲外,外男怎敢登堂入室?”

此言一出,贾琏和那两名男子都变了脸色,岳姨娘和黛玉倒是抬起了头,有些吃惊的看着贾琮……

贾琏忙解释道:“三弟先别怒,是这样,这两人是苏州林家的人,姑丈派人请来的。姑丈膝下无子,真到不忍言之时,总要有林家人摔盆……况且日后逢年过节时也要有人祭祀香火。”

听闻贾琏之言,贾琮面色稍缓。

怪不得……

这个时代,对于香火承嗣之说看的比性命都重,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是莫大的恐惧。

岳姨娘脸色如此难看,想来是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就要尴尬甚至艰难了……

至于林黛玉,心里自然也不会喜欢让一个陌生的人来分享她的爹,甚至往后的地位还远远高于她。

可这种事在当下,简直是理所当然。

否则林如海不会主动如此。

归结起来,也无非是因为男尊女卑。

既然是林如海自己的决定,贾琮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原本就该这样过去……

只是贾琮没想到,树欲静偏风不止。

不知道是不是被即将能到手的家业冲昏了头,还是这些日子被人阿谀奉承的真以为自己成了盐政衙门的贵公子,本是好心来见亲戚的,谁曾想被人如此无情的质疑驱赶,中年男子尚能憋忍,那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就实在不能忍了,冷笑道:“真是奇了,不知是谁家的规矩和礼数,客人到主人家做客,还反客为主,赶起主人来了!”

听闻此言,众人都变了脸色。

中年男子立刻回头呵斥道:“该死的畜生,你道你是什么阿物,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多嘴?”

然后才对贾琏、贾琮赔笑道:“犬子年幼,不懂规矩礼数,说话让人嘲笑,实在少了教养……”

这话明着说他儿子,可实际指摘哪个,谁又听不出?

一直带着笑脸的贾琏都沉下脸子来,眼神阴沉的看着对面一对父子。

在他心底,要说没有对贾琮的嫉恨那是谎言,毕竟贾琮取代了他的位置。

但他是个性子温和,没甚脾性的人。

这辈子除了恨一个女人外,几乎再没恨过什么人。

连将他一只耳削飞的贾赦,他都不恨,因为那是他老子,天经地义之事。

所以对贾琮的嫉恨,他也只是偶尔想想。

更多的,还是将贾琮看成是弟兄。

就算没多亲近,至少也比对面那两个林家人近的多。

此刻那两个林家人当着他的面指桑骂槐骂贾琮,他怎能不恼火?

不止他,连黛玉和紫鹃也都面色涨红,怒视那两个林家远亲。

论起亲近远疏,这两个林家人远不如贾琮。

至今二人还用着贾琮送给她们的香皂……

不过没给贾琏发作的机会,就听贾琮平静道:“劳烦二哥去二门请沈浪进来。”

贾琏性子好,也不问沈浪是哪个,猜测许是贾琮的亲兵,便直接出门而去。

中年男子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贾琏是去干什么去了。

但他以为,贾琏顶了天了也就能叫一个荣国府跟来的亲随。

若是放在一年前,他自然不敢和京中豪门放对。

贾家能给他留下点残羹冷炙他就能烧高香感恩戴德了。

可这些日子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如今的贾家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贾家。

偌大的贾家长房宁国府都被除爵,这说明贾家圣眷不在。

他还听说贾家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当朝新党巨擘,简直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要不是宫里念及荣宁二公的旧功,又命贾家还打发了个子弟去九边送死赎罪,贾家怕连荣国府都保不住。

贾家虽为开国功臣,可如今执掌军权的是贞元一脉。

贾家早已不再执掌军机,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等腐朽的豪门,他这个“新贵”又如何还会畏惧?

而且他还早就打听明白,扬州知府乃是新党中坚,根本不会理会长安城里一个开始衰落的豪门。

贾家在江南虽然还有许多故旧老亲,可这里是林家!

他虽是林家远支,也是林家人,是林如海亲自写信请来的……

他就不信,这世间还没有王法了,能让一个贾家人在林家欺负了林家人!

最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林家前宅的管家和盐政衙门官员甚至盐兵头子都对他以礼相待。

扬州城内数家顶级盐商都请过东道,宴请他吃席。

见过这等世面,他又怎会害怕一个毛头小子?

面上简直是在冷笑,中年男子对他儿子道:“林原,去前面给崔管家说一下,老爷正在养病,别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若有人强闯,就让人到前面给赵营正说一声,总不能让人乱了我林家清静。

现在不是当年了,如今圣天子在上,容不得无知小儿猖獗。”

名唤林原的年轻人闻言兴奋的脸红,昂着脸扫视了一圈后,出门而去。

面色丝毫不改的贾琮见对面岳姨娘拘束不安,黛玉和紫鹃都是面带担忧悲愤,目光关心的看着他,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许久不曾露出的笑意。

贾琮对黛玉淡淡笑道:“今日来的匆忙,没给姑丈和林妹妹带礼,就越俎代庖替林妹妹清理一下家里事吧。这里虽不是都中,老太太不在跟前,可我也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欺负了妹妹去。不然,怎当得起林妹妹一声‘三哥哥’?呵。”

不知为何,虽然刚才还认为林家远支的那一对父子占尽上风,可现在看着贾琮那几乎察觉不出的平淡笑脸,无论是黛玉还是紫鹃,都对他生出了强大的信心。

黛玉轻声道了句:“谢谢三哥哥呢。”

……

第三百零六章 好自为之

偏厅内一片寂静,林黛玉和岳姨娘都静静的坐着,心里难免对即将出现的冲突感到担忧和紧张。

贾琮却依旧平静的不似一少年,气度可用渊沉二字来形容。

他不慌不忙的饮着茶水,目光落在正面墙壁上那副字帖上,看起来不像是在装腔作势,而是真的在欣赏。

见他如此,那中年男子反倒心里有些不踏实起来。

他还没蠢透,能看出贾琮是真的轻松,仿佛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这得多自信……

心思急转了几圈,中年男子脸上竟又浮起笑容,上前一步试探道:“鄙人林辽,是苏州吴中人,不知这位公子是荣国府的哪位公子……”

黛玉和紫鹃等人都诧异的看着林辽,她们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还不知道贾琮是谁。

众人又齐齐看向贾琮,看他如何反应。

却不想贾琮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只是无动于衷的看着正墙上的那副字。

见他这般,黛玉等人心中好不痛快!

而那位林家远支的脸色却犹如打翻了砚台般,黑沉似墨。

如今自诩为江南新贵的林辽哪能受得起这等气,他现在也是体面的人。

要知道现在多少扬州名门望族都给他一分颜面,以礼相待!

不想这狂妄小儿竟敢如此无礼!

冷哼一声,林辽快走几步,直接坐到了主座上。

贾琮、黛玉也不过坐在客座……

见他这般,黛玉气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岳姨娘更是站起身来,怒视林辽。

就算林如海死后,林原过继到林家主支成了家主,那个位置也是林原的座位,和林辽什么相干?

他怎么敢如此无礼?

岳姨娘就想与他理论,可是却见贾琮对她摆了摆手,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怒意的对她道:“姨娘又何必动怒?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人若想作死,旁人又如何劝得住?姨娘且安心静观吧。”

岳姨娘闻言犹豫,而正当自以为被冒犯的林辽满脸凶恶的想说什么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呼喝叫骂声,不过声音刚起便止。

林辽这下坐不住了,因为那戛然而止的怒喝声分明是他儿子的声音……

可是没等他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进堂上。

知道有外男将入内,黛玉、紫鹃与岳姨娘忙躲入屏风后面暂避。

林辽慢一步起身,他刚一站起,门口处贾琏带着一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进来。

“大人。”

沈浪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声音也是寒冰一般。

这幅作态,让贾琏都不适应的离他稍远了些……

贾琮放下茶盅,轻声吩咐道:“将这位林辽林员外拿下,与他儿子一起,让人送入百户所大牢内关押。”

沈浪沉声一应,起身上前,面色大变的林辽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沈浪反手拿下,刚要惨叫,就听“咔嚓”一声,林辽的下巴被沈浪卸掉了……

拿下林辽,沈浪又道:“大人,展鹏他们回来了,和盐政衙门侍御史一起在门外候着。”顿了下又道:“魏晨也来了。”

贾琮对目瞪口呆的贾琏道:“二哥,去让他们进来。”

可怜堂堂荣府琏二爷,被眼前这一幕唬掉了魂儿,忘了自己的身份,又跟小二一般巴巴的去传话了。

一盏茶功夫后,就见一众人出现在偏厅门外站立。

贾琏先入内通秉……

等他再次为贾琮传话,请众人入内后,外面一众人方规矩入内。

江南锦衣副千户魏晨规规矩矩的跟在韩涛、展鹏之后,贾琮的目光却落在他们身旁跟随而入的中年文官身上。

“扬州盐政分掌侍御史詹敬,见过贾伯爷。”

显然,此人已经得知了贾琮的身份。

只是,他称呼贾琮为贾伯爷,而不是贾大人。

这表明他只认爵,不认官。

也就是只认虚名,不认实权。

也难怪……

天下新党干臣,本就没几个喜欢贾琮的。

作为天下第一等肥差之所在,盐政衙门的分掌侍御史,自然是新党中坚。

贾琮却似无所觉,他只看了詹敬一眼后点点头,就没有再说什么,叫起了地上众人。

韩涛起身上前笑道:“大人,金陵千户所副千户魏晨已弃暗投明,扬州百户所大恶皆除其余全部归顺。”

贾琮嗯了声,似不大在意,只是看着魏晨道:“有什么说法?”

魏晨此刻恢复了些潇洒不羁的派头,不似先前被展鹏抓鸡一样擒拿时的狼狈。

他恭敬一笑,道:“大人,卑职知道刘昭的诡计。他原准备在十月十五,大人到达金陵之时,会同江南六省千户,一起向大人催讨之前十三年锦衣亲军的亏欠粮饷。

甚至还会暗中鼓动底下一部分锦衣校尉带头闹饷,造成兵乱……十三年六省锦衣千户所的拖欠军饷,加起来是个极大的数字,大人自然拿不出。

如此一来,大人初至金陵,便威仪尽失,颜面丧尽,坐不稳锦衣指挥使之职了。

到时刘昭再力挽狂澜,平息动乱,也就入了京中大人物的眼中,自此平步青云,取大人而代之未尝不可……”

此计不可谓不毒,若真让刘昭得逞,贾琮必然被动之极。

当然,现在看来,此计只是笑话。

不过魏晨能当着众人面将刘昭的老底揭开,自绝退路,也算是投名状了。

贾琮看着魏晨,道:“这份计谋,原是出自你手吧?”

魏晨讪笑了声,点点头道:“雕虫小技,瞒不过大人,让大人见笑了。就算今日卑职不说,也不过徒惹人笑。

谁能想到,江南六省千户所除却金陵外,已皆在大人掌控之中。啧……”

说着,他还满脸感慨的摇摇头,又道:“世人皆言大人于文词一道才华盖世,连刘昭都说天下才有一石,大人独占八斗。

可卑职却以为,大人谋算之才其实更胜……”

没等他拍完马屁,贾琮就打断道:“废话少说,展鹏家人怎么办?”

魏晨小心且亲近的看了眼盯着他的展鹏后,赔笑道:“此事卑职亲自去办,即刻去做!只要大人信得过……”

贾琮呵了声,摇头道:“无所谓信得过信不过,你自己的路自己选择就好。”

魏晨闻言苦笑一声,愈发敬服道:“卑职真不知大人这等胸襟智慧究竟是如何养成的……大人所言极是,到了这个地步,大人已成煌煌大势,就是傻子也知道哪边是生门,哪边是死路。

卑职自诩非蠢人,所以断不会生二心,自寻死路。

卑职此去金陵,一为救出展兄弟家人,二则救出我自己家人。

刘昭虽不准卑职亲自带兵马,但这些年卑职还是有些心腹手下的。

只救人,不算难事。

只是不知大人何时能抵达金陵……”

贾琮淡淡道:“十月十五。”

魏晨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提醒道:“大人不提前去,就不担心走露了消息,刘昭狗急跳墙,破罐破摔生出乱子来?他手下可有千余校尉……”

贾琮瞟了魏晨一眼,道:“金陵不是锦衣亲军的金陵,论力量,十个金陵千户所加起来都比不上江南大营。

金陵城内还有督抚提标营,知府衙门、江宁县衙皆有衙役官差。

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千户所,他要敢乱来,我倒省了心了……”

魏晨闻言,看向贾琮的目光愈发惊为天人,虽有做作夸张的成分,但也很有几分是真心。

能将整个金陵城的势力,甚至将整个江南的势力都收在心中,运筹帷幄借势布局,还是在这样的年纪里,怎能不让人惊叹?

想了想后,魏晨又笑道:“卑职料定必不会有事,老天都在帮助大人。江南诸省一连阴雨多日,道路艰难,大人每平一地,又都留出至少五日的时间缓冲,再加上麻痹大意……就卑职所知,至少到今日,金陵城内肯定还没得到消息,不然必有人招我回去议事。”

贾琮点点头,道:“他们大意,我们不能。你们现在就启程吧,先将你和展鹏的家人救出来,安置妥当。需要多少人手?”

魏晨笑道:“就展鹏兄弟一个就够了!先救他家人,福海镖局展家多的是好手,等救出后,不愁没人用。”

贾琮看了魏晨一眼,又看向睁着一双眼满脸兴奋的展鹏。

展鹏见贾琮看着他,无辜的眨了眨眼,嘿嘿一傻乐。

贾琮见之微微抽了抽嘴角,不再看这脑容量不足五的少侠,他对魏晨直言道:“展鹏身有英豪之气,侠肝义胆,又有赤子之心,我深重之,待其再历练一番会有大用。所以,绝不准他出任何事。

魏晨,他要有个闪失,天地虽广阔,也难有你魏家容身之处。”

魏晨闻言,简直嫉妒的看了眼热泪盈眶的展鹏,不见外的对贾琮叫道:“大人,卑职何时才能有这等分量?卑职可不比他差多少!”

虽是在卖乖,却也有几分是真心艳羡。

当然,他不是艳羡贾琮对展鹏的照顾,而是艳羡上下之间这等没有防范的关系。

这种相处之道,会令人轻松愉悦,也会更有凝聚力。

他渴望加入……

瞥了魏晨一眼,贾琮明白这个聪明人之意,却轻轻哼了声,道:“祸害遗祸千年。你落到我手里都死不了,这世上能杀你的人也不多了,又何须我的照顾?”

魏晨闻言有些得意忘形的哈哈笑了起来,道:“能得大人夸赞,乃魏晨之幸也!痛快!”

说罢,对贾琮一揖到底后,招呼展鹏:“走!出发救人!”

展鹏还在抹泪,跪下给贾琮重重磕了个头后,又转身对沈浪道:“小浪子,保护好大人,出了半点闪失仔细我回来拿你是问。”

沈浪回答很简答:

“滚。”

……

待魏晨、展鹏离去后,韩涛又向贾琮说起了扬州百户所的事。

总共一百一十二人,除却百户及两个试百户和若干总旗、校尉被杀外,其余大部都被收编。

魏晨之所以敢来扬州坐镇,就是因为这里有他不少熟人,剩余的一个试百户更是他的心腹。

如今这位名叫宋义的试百户,暂领百户之职,掌管百户所。

禀明此事后,韩涛还想再说什么,一旁那位盐政衙门的分掌侍御史詹敬却已经站不住了,脸上的惊骇之色完全掩饰不住。

他万万没想到,沉沦了十多年的锦衣亲军,又要死灰复燃!

他犹记得当年贞元朝锦衣猖獗时,是何等的不可一世……

而锦衣亲军的指挥使,竟是眼前这位士子打扮的少年。

更没想到,这个少年能有如此手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中横扫了江南大半,形成大势。

面对此等情形,詹敬虽不愿看到,可他根本无能为力。

就是想往外传递消息,怕都来不及了。

况且,他又能传给谁?

不过自登科以来,被人如此视若无物还是令他愤怒,因此寻了个空隙,詹敬插口道:“贾伯爷,不知林辽林原父子所犯何事,需要大动干戈被锦衣擒拿?他们毕竟是御史林大人请来的,你如此做,不大妥当吧?”

看了眼想挣扎却被沈浪一把按住的林辽,贾琮正色道:“詹御史误会了,林辽林原父子涉里通敌国之罪,似与厄罗斯罗刹鬼勾结……锦衣卫不得不大动干戈。”

詹敬闻言肺差点炸了,这叫什么屁话?

还厄罗斯罗刹鬼,林辽林原这乡下来的爷俩儿见过罗刹鬼子么?

詹敬死死盯着贾琮,咬牙道:“贾伯爷,林家父子里通敌国?可有证据?”

贾琮闻言点点头,肯定道:“当然,没有证据锦衣卫怎会随便抓人。”

林辽被冤枉的剧烈挣扎起来,却被沈浪一拳砸在脊椎上,瞬间老实。

詹敬见之大怒,厉声道:“证据何在?简直荒唐!”

贾琮呵了声,面上却看不出笑意,他看着詹敬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莫说你一侍御史,就是当朝首辅宁则臣亲自在此,也不敢插手锦衣之事。

詹御史,本座奉劝你,最好明白你自己的位置……

另外,我再好心告诫你一句:

今日堂上之事,除却锦衣卫诸人外,就只有你一个外人知道。

这等机密但凡传出去只言片语,坏了陛下和朝廷的大局,你詹家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侍御史大人,你好自为之。”

詹敬闻言,一口心头血涌上喉头,看剧毒蛇蝎般看着上面的纯良少年……

……

第三百零七章 爱护

“大人,就这样放他走了?”

等郭郧带人将林家父子拿下送去百户所关押,盐政分掌侍御史詹敬狼狈退下后,韩涛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机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他也懂。

贾琮摇摇头,道:“都不是蠢人……你以为魏晨为何这样热心往这边靠?到了这一步,锦衣复兴已成了定局,无论刘昭还有什么手段都没用,不过是螳臂当车垂死挣扎。所以,魏晨才这样积极往这边靠拢,他是个聪明人。

其他人也一样,但凡头脑正常,都不会再起什么心思。就算和锦衣卫没什么交道的,也不会再给那边报信,以免留下马脚,引火烧身。

这个道理,詹敬不会不明白。方才我将责任推到他头上,他非但不会乱说话,还会约束这盐政衙门的人,不准他们多嘴。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带人下去修整一番,吃喝用度直接问管家要便是,这里是我姑丈家,不用客气。

吃饱喝足休息罢,三日后,我们启程前往金陵。”

此言一出,别说韩涛、沈浪等人,就是一旁看了半天大戏的贾琏都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三弟怎这样急?不是说十月十五吗?今儿才初六。”

韩涛也纳闷:“不是说等姚元他们么?”

贾琮道:“此一时彼一时,刚才人多口杂,哪能透尽根底?不多说,去准备吧。”

韩涛闻言了然,心里为魏晨祈祷,哈哈一笑后,大礼参拜退下。

郭郧、沈浪也再度回到二门前侍立护卫。

等外男去尽,贾琏看着贾琮啧啧称奇道:“三弟愈发出息了,真真了不得,这一套套的,光看我都看晕乎了,真要掺和进去,被三弟卖了怕还在给三弟数银子!”

“噗嗤!”

屏风后,岳姨娘与黛玉、紫鹃出来后,听到贾琏的感慨,都笑出声来。

三人都目光奇异的看着贾琮……

内宅妇人闺阁小姐丫鬟,就算听说过哪个人如何厉害,可这种厉害多是抽象的。

她们甚至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才是厉害。

可是今日,贾琮近在咫尺的给她们上演了一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好戏。

也第一次将男人世界的权谋斗争赤果果的展露在她们面前,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过岳姨娘有话说:“琮哥儿,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林辽林原父子就是小人得志,轻狂的很。可是……可是他们毕竟是老爷请来的,为了日后的大事……唉。”

听岳姨娘这般说,黛玉脸上久违的那一抹笑意瞬间不见了,悲戚之色再次上脸,眸眼中泪光闪亮。

贾琮想了想,道:“姑丈现在到底如何了?还能醒来么?”

岳姨娘跟着落泪了,用绣帕掩泪,缓缓摇了摇头,道:“已经两天没醒了……”

贾琮问道:“郎中怎么说?”

岳姨娘叹息一声,看了眼身旁已经悲伤的哭出声的黛玉,道:“郎中也无能为力了,整个扬州的名医都请遍了……”

犹豫了下,岳姨娘再度落泪道:“我们吃些亏受些气不要紧,老爷走时,身边总要有孝子磕头,也要有人摔盆啊……”

贾琮想了想,对哭成泪人的岳姨娘和黛玉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别急着哭,姑丈还在,就有希望。我知道一人在扬州,此人虽学识渊博,医理了得,可断人生死,只是并未开医馆,所以你们多半没请过他。”

岳姨娘忙问此人何人,贾琮道:“姓张名友士。”

一旁处贾琏恍然:“便是给大老爷治病的那位张老先生?”

贾琮点点头,道:“老爷当初之病远胜于姑丈,张老先生妙手回春,为老爷延命许久。若请得他来,就算不能药到病除,想来也能缓解一二。”

岳姨娘和林黛玉闻言惊喜交加的看着贾琮,黛玉都心急不已,催道:“三哥哥,这位张老先生如今可在扬州?”

贾琮道:“这倒不大清楚……我派人持我名帖,去他家看看吧。当初我以弟子礼相待,若他在家,多半会给个颜面。林妹妹,何处有笔墨?”

黛玉忙打发紫鹃去自己闺房去取文房四宝来,紫鹃匆匆而去,未几而返。

黛玉帮着铺展纸笺,又让紫鹃倒水研墨,贾琮提笔疾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落笔。

等墨迹稍干后,对一旁候着的贾琏道:“琏二哥派人……罢了,还是劳烦二哥亲自持此名帖,前往杏花坊张家老宅,看看张友士在不在家。若是在,就请他来盐政衙门一会。”

贾琏乐得跑腿,这几日连日阴雨被困在家,今日难得放晴,正好出去透透气。

他从贾琮手中接过名帖后就出门而去了。

待他走后,贾琮对明显充满期待的岳姨娘和林黛玉道:“若是张老先生能来最好,若不在,我会派人尽快寻回,只是命数乃天定,强求不得。果真寻不着,或者寻来也……那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一言说的岳姨娘和林黛玉又悲戚起来。

其实岳姨娘比林黛玉要惨的多,林如海死后,林黛玉至少还能回都中长安外家去住。

有贾母在,林黛玉便依旧是尊贵的娇小姐。

可岳姨娘一个无出的妾室,命运就难熬了。

碰到不讲究的,多半是随意给点银子打发出去自生自灭。

到了她这个年纪,又曾为人妾室,出去之后人生之路必然艰难坎坷。

若是碰到讲究的,那就更惨。

为了家族名节,就会强迫她在佛庵里苦熬余生,直到熬的油尽灯枯。

无论遇到哪种,都不是好路。

所以林如海一旦死了,岳姨娘的命运也将迎来巨大转变。

她怎能不悲?

心里,也不无对林如海的怨意……

贾琮看着悲伤哭泣的两人,岳姨娘则罢,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却不是贾琏那等品味独特之人。

对于女色,他现在还未有太多的想法。

而且在他看来,脱离感情的欲.望,其实很枯燥乏味。

可是黛玉……

对于有红楼情结的人来说,总不想让这个汇聚了大半部红楼灵气的女儿流尽眼泪而亡。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贾琮还是希望能帮助她好好活下去。

也许这些红楼女儿家的存在,是维系他前世记忆的见证,让他明白,那不只是一场梦……

顿了顿,贾琮又对二人道:“如果真到了不忍言之日,我认为还是不要再找林辽林原这样的人了,纯属引狼入室……哦,说错了,纯属引狗入室。”

“噗……”

“三哥哥啊……”

黛玉被逗笑后还不满,嗔怨了声。

贾琮歉意点头,继续道:“我听说林家近支没什么人,现在苏州林家那些人都是极远的血脉了,血脉淡薄的几乎可忽略不计。所以就算选嗣子,也不必非要从他们那边选。选来后帮不上什么忙,心思还不纯粹,干脆从养生堂抱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来充作孝子,养在姨娘膝下。

因为林妹妹肯定是要回长安都中的,林家也可效仿薛家,举家迁移至京。

有老太太在,有老爷太太在,有那么多兄弟姊妹在,必然能照应好。”

岳姨娘闻言,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结巴道:“还……还能这样?”

林黛玉也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琮,因为贾琮所言,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贾琮道:“为何不能这样?这样做,岂不是比寻两个白眼狼进家强百倍?姨娘和林妹妹也绝不会受这样的气。”

岳姨娘是真的心动了,关键是贾琮说养到她膝下,那她这个姨娘日后岂不和太太一样?当然,她会守着本分的,她也不是有野心的狐媚子,明面上还是要尊贾敏为太太。

可实质上,她就是太太啊。

不过,她还有犹疑:“可那到底不是林家血脉,老爷怕不会答应……”

贾琮摇头道:“姑丈若醒来,一切不必再提。若醒不来……就抱一孩子来,赐他姓林,他就是林家血脉,对外也可宣称他就是林家人。不过有一点要说明白……”

岳姨娘忙问:“什么?”

贾琮正色道:“抱养之子毕竟非姑姑、姑丈所出,也非林妹妹亲弟,往后也是姨娘养他,不是林妹妹养他,他和林妹妹之间并无姊弟情义。

所以林家这份家业,和他没有关系。

他给姑丈当一回孝子,林家抚育他长大成人,供他读书进学,便算是报酬。

其余的就不要多想。

林家这份家业,皆为林妹妹所有。

如今家里的姨娘,愿意在林家守着的,林妹妹会按月供银供米,养老送终。

不愿守的,也会给一笔不薄的银子作遣散银,林妹妹不是小气之人。

但谁要敢仗着这点乱张口乱伸手,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林辽林原父子便是前车之鉴。

总而言之,林妹妹是我亲表妹,不管姑丈在不在,我都断不会让人算计欺负了她去。

劳烦姨娘给家里人说明白。”

这番话说的岳姨娘面色一阵变幻,似心中那点小算计被人看透还当面揭破,她强笑了笑,道:“真到那时,姑娘能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还敢妄想其他?”

又转头对垂着头的林黛玉笑道:“大姑娘有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往后再不怕孤苦无依受人欺负了呢,是好事。”

黛玉低着头不出声,她身旁的紫鹃却看着贾琮抿嘴笑道:“三爷对我们姑娘好着呢!”

贾琮摇头笑道:“我这点不值当什么,林妹妹原也没孤苦无依过。都中老太太疼她疼的跟命根子一样,姊妹们也都爱护她让着她,宝玉就更不用提了,呵呵呵。”

说罢,他见黛玉抬起泛着泪光的眼看他,声音便愈发温和,说道:“林妹妹不要自苦,你是见过什么是真正受苦之人的,你再苦,能苦的过我去?”

最后一句,贾琮语气中少见的出现了调笑之意,好像还有一点点骄傲自豪的气息。

听出来后,林黛玉忍不住破涕为笑,这也能炫耀?

不过,她认为贾琮说的确实没错。

他当年的苦,她都看在眼里。

可是他却从未自苦自哀,而是一步一步坚强的走了出来。

他有资格说这句话。

看着贾琮眼睛里的目光,灵慧的黛玉看得出那是兄长对姊妹的真心爱护眼神,看的她心里很暖……

黛玉白皙的面上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轻声道:“没有自苦呢,谢谢三哥哥。”

……

PS:感谢“願往须臾”兄成为本书盟主!

第三百零八章 没有白疼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是午时。

盐政衙门距离杏花坊张家老宅很有些路程,贾琏饭前必是赶不回来了。

所以岳姨娘就让人去准备饭菜,给贾琮接风。

她则同黛玉一起,引着贾琮往客房去看看。

作为天下第一等肥差,盐政衙门虽然受限于品级,在规格上不敢僭越。

但内中装饰,绝对远超同等品级的官宅。

客房都是现成的,单独一套小院,与贾琏院相邻。

不大不小的三间套房,陈设精致。

各式家俬古董也以精美但并不华丽的瓷器为主,如江南水色般看起来赏心悦目,很是舒适。

岳姨娘面上一直带着温婉的笑意,引着贾琮看了看三间屋子,道:“这处房虽一直没人住,但常有人打扫,很是干净。琮哥儿若是不嫌弃,就在此处歇息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

贾琮自然没什么不满,谢过岳姨娘。

岳姨娘笑道:“琮哥儿是我们姑娘的亲表哥,不是外客,千万别外道了……”说了两句后,又道:“我去后面厨房里瞧瞧,再让人准备热水,琮哥儿清洗一番正好吃午饭。”

说罢,不用贾琮相送,便带着两个丫鬟离去了。

等岳姨娘走后,贾琮看了看留在屋子里的黛玉和紫鹃,面上带点笑意,道:“林妹妹,我可是到了你的地盘,如今你是东道,你要招待好我呢。”

没了外人,黛玉似开朗了些,看着贾琮抿嘴笑道:“还要怎么招待呢?”

贾琮坐在床榻上,感觉着榻上柔软的被褥,放松心神的躺了下去。

虽显得有些失礼,但黛玉和紫鹃见之非但不见责,反而更高兴了些。

因为贾琮能这般自如,便是将此处当家里一样,也拿她们当亲人。

贾琮轻声呻.吟了声,道:“终于能正经躺下歇一歇了,骨头都散了啊……去,哪位给寻一杯参茶来,得补补……”

“噗嗤!”

紫鹃笑道:“三爷可真不客气哩!”

贾琮没开玩笑:“没有吗?”

黛玉忙瞪了紫鹃一眼,急道:“有的是!”又对已经往外走的紫鹃道:“前面一直给老爷准备参粥,你去端一碗来,那个更补。”

再问贾琮:“三哥哥吃吗?”

贾琮疲惫的应道:“吃,越补越好,越快越好。”

紫鹃连忙小跑出门。

等紫鹃出去后,黛玉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却见贾琮忽然坐起身来,唬了她一跳。

然后就见贾琮将衣襟前摆撩起,双腿岔开……

黛玉一张俏脸晕红,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要将眼睛移开,却看到贾琮变戏法般,从腿间取出一把长长的兵器……

又翻手从侧面、后面摸索出各种兵器。

这还没完,他将袖兜挽起,贴着手臂还有一张小弩……

忙活了半天,床榻上也堆起了一座小兵器库。

似终于收拾利落,贾琮将床角的被褥掀起,将武器搁置在那里,复又铺盖好后,才再次躺下。

长长的呼出口气,透不尽的疲惫……

看到这一幕,也不知怎地,没来由黛玉就忍不住想落泪,或许是怜悯同情。

似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贾琮头都没抬,只温声道:“在林妹妹前失礼了,实在抱歉。

在马上折腾了两个多月,睡觉都在马上赶路,如今挨着床了,所以就恣意妄为了回。

林妹妹你先回吧,回头我再跟妹妹赔不是。”

林黛玉拿帕子抹泪,嗔道:“三哥哥忒多心了,我哪里是这样小气的?”

贾琮听着这娇娇软软的声音,觉得愈发轻松,也愈发困倦,勉力打起精神,他轻笑了声道:“对,林妹妹从不小气,大方极了,呵呵……”

黛玉又不是傻子,尤其是最后那两声“呵呵”,充满了调笑气息,黛玉俏脸晕红,跺脚不依道:“三哥哥不是好人!”

贾琮嗯了声,想再说些什么,可真的坚持不住了。

一股股倦意冲击着他的神经,阻滞着他的思维,眼皮上也如挂了千斤巨石般,缓缓合了起来。

黛玉坐在一边,还等着回话呢,却听到一阵均匀的打鼾声响起,让她睁大了眼。

她轻轻起身,连裙角的风声也不带起一点,踱步向前,看着床榻上已经沉沉睡着的贾琮。

比起记忆中的模样,贾琮黑了许多,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没了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的衬托,贾琮面上满满是遮挡不住的疲倦。

他太累了……

想起之前在前厅屏风后听到的话,黛玉也知道贾琮不是从都中直接到扬州来的,他好像用了一招瞒天过海的计策,哄过了天下人,然后纵横六省,清理了锦衣亲军的门户。

黛玉其实不大知道江南六省的概念,但她知道,那一定很远很远。

所以贾琮才会累成这样……

然而,他累成这样,还是来看她,为她出头,保护她……

他是一个好哥哥……

只想到哥哥二字,黛玉又红了眼圈。

不过她没落泪,因为她看到贾琮并没躺好。

由于没有脱靴,所以贾琮此刻是斜躺在床上,两条腿还垂在外面。

这样睡,一定很不舒服吧……

黛玉担忧的想到,犹豫了下,她缓缓向前。

她自然是从未伺候过人的,可是想到贾琮累成这样,又那样爱护她,她照顾他一点,又值当什么呢?

他说他是她亲表兄,所以护着她。

那她也是他的亲表妹,伺候他一回也是应该的……

念及此,黛玉屈膝蹲下,不嫌贾琮脚上那双沾满灰的文靴脏烂,双手握住,轻轻往下褪……

又担心惊醒了贾琮,所以动作轻柔缓慢。

只一只脚,就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褪下。

可刚一脱下靴子,黛玉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要不是还有自制力,她险些惨叫出声……

太熏人了!!

天呐……

黛玉泪眼花花,简直快要窒息了。

可她性子里也带有刚性,虽然颤抖着双手,还是坚持将事做完。

又鼓足勇气,将另一只靴子也脱掉。

这下惨了,两只脚都脱了,那扑鼻的气息变成了刺鼻的气息,呛的黛玉打起了喷嚏,甚至还有些干呕……

这等动静自然瞒不过贾琮,他虽然疲惫之极,可最起码的警惕心还有。

听到一连串“阿嚏”、“阿嚏”的喷嚏声后,贾琮立刻醒来,睁开眼后目光凌厉而防备。

不过在看到头顶上的帷帐时,又醒悟过来这是何处。

再做起一看,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贾琮不是宝玉那等闺中少年,他也没将只十二岁的林黛玉视作高不可攀的女神,因而一点羞耻害臊的心也没有。

看到黛玉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儿,竟还哈哈笑出声来。

不过到底还是将靴子再蹬上,收起了污染源。

黛玉见贾琮大笑,又将她舍命取得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简直痛心疾首:“你还笑?”

贾琮不笑了,解释道:“这两个月来就没安生休息过,自都中南下,又自南而北,加起来纵横万里有余。虽也抽时间在路边湖泊江河里沐浴,可也只马虎而为之。常常三五日甚至更久,脸都不洗,更别提脚了。

唐突林妹妹了,是我的不是。”

听他这般说,本也没什么怒意的林黛玉反而不好意思了,如葱的两只小手纠结着,小声道:“并未怪三哥哥呢,三哥哥这样辛苦劳累,还是再歇歇吧……”

犹豫了下,又问道:“三哥哥怎要这样奔波?何苦来哉?”

贾琮这会儿自然不能再睡了,轻笑道:“我不是宝玉,没有他那么淡泊名利,我心中还有功利心,所以愿意纵横天下,换一身荣华富贵,也保得家宅平安……俗人一个。”

黛玉水亮的眸眼一直看着贾琮,听闻贾琮自嘲之言,她轻轻摇头,道:“三哥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保家宅平安,保家人平安。三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会是俗人?”

黛玉说完,还是紧紧看着贾琮。

贾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黛玉正色道:“继续……”

黛玉闻言怔了下,随即抿起薄唇,秀美的俏脸开始扭曲,消瘦的肩膀颤抖起来,忍的好辛苦,最终还是没忍住,不可抑制的咯咯咯乐了起来……

直到发现贾琮一直看着她微笑,才有些羞赧的停住了笑声,俏脸绯红的嗔道:“三哥哥看我做什么?”

贾琮呵了声,道:“林妹妹笑起来很好看,比哭的时候还好看。”

黛玉这次是真的红脸了,连耳朵甚至是露出一点点雪腻的脖颈都成羞红色,根本不敢再抬头看贾琮,低着头站在那里。

贾琮也自觉失言,不过他是真没一点不敬之意。

正想着如何挽回一二,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转眼间,就见紫鹃端着一个食盘进来,上面摆放着一个莲花碗,盛着参粥。

不过紫鹃进来后却唬了一跳,不是因为待遇低着头站在那,而是皱起鼻子来,惊骇道:“什么味道?”

“噗嗤!”

黛玉又忍不住喷笑出声,贾琮解释道:“刚林妹妹脱鞋了……”

紫鹃自然一万个不信,黛玉更是跺脚啐道:“呸!三哥哥不是好人!分明是你的脚……”

紫鹃明白后,咯咯笑出声来,往贾琮脚上看了眼,也不嫌弃了,端着托盘入内。

见之贾琮起身去迎,却被黛玉喝住。

贾琮莫名看她,就见黛玉取出绣帕,将他的双手擦了擦。

贾琮怔了怔,看到黛玉晶莹的耳际都成了瑰红色,手都有些抖,想来已在后悔。

他反而大方一笑,对咬着下唇的紫鹃道:“我这个妹妹,没有白疼吧?”

紫鹃呵呵一笑,道:“三爷如今比先前能让人亲近了呢。”

贾琮奇道:“以前我端着身份么?”

紫鹃摇头道:“以前三爷只和环三爷亲近。”

贾琮:“……”

黛玉又“噗嗤”一笑,给贾琮将手擦净后,明媚一笑道:“三哥哥快吃罢。”

……

第三百零九章 忠婢

喝了碗参粥,贾琮身上精力恢复了些。

正好岳姨娘派人来说,厨房那边准备好了热水。

贾琮就赶紧跟着来请人的小丫头去洗澡了,刚才他虽然淡然处之,心里未尝不窘迫。

一双臭脚熏的林妹妹眼泪哗哗,若是前世读红楼的人知道了,怕是下巴都要掉了……

许是看出贾琮的步伐有些急,黛玉在后面悄悄抿嘴一乐。

等贾琮消失在门口,紫鹃犹豫了下,提醒道:“我曾听小红说,琮三爷有些习惯古怪,他沐浴从不让小丫头子侍候,都是自己,后来还是小红、春燕、香菱她们几个主动要求后才能近前。家里的小丫头子,怕服侍不好他……”

黛玉闻言先是一怔,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再一想,目光古怪的看了紫鹃一眼,道:“现在我去哪儿寻小红她们去?”

顿了顿,又皱眉道:“如今三哥哥是客,不好怠慢了去。”

“要不……我去看看?”

紫鹃羞红了脸,毛遂自荐道:“我一个奴几辈的丫头,原是服侍人的命,本也没什么。”

黛玉闻言却俏脸大红,啐道:“你胡吣什么?你是我的丫头,是服侍我的跟前人,怎能再去……呸!

算了,不理他了,随他怎么沐浴……”

话虽如此,她到底又心软,想起贾琮一路来的奔波辛苦,之前在床榻上的困倦疲惫。

还有在前厅为她出气时的霸道……

黛玉叹息一声,可又舍不得让紫鹃去干这等事。

紫鹃看了看黛玉的脸色,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初袭人不还先跟着史大姑娘,后来才跟了宝玉?这又值当什么,我本是奴几辈伺候人的。

我去看看,要是三爷在里面有人伺候则罢,要是他不许旁人伺候,到了咱们家里,总不能怠慢了他,三爷待姑娘这样好,是不是?”

黛玉闻言,犹豫了稍许,似被紫鹃说服了,缓缓点头道:“那……你去看看?”

紫鹃点点头笑道:“行,那我去看看。”又道:“姑娘先回去歇歇吧。”

黛玉摇头道:“我去姨娘那瞧瞧,看看有没有老爷没穿过的新衣裳……三哥哥身上那身洗的泛白了,都有味了,哪里还能穿?还有鞋袜……”

说着,见紫鹃笑的有些诡异,不知怎地,黛玉心里忽然有些心虚,凝眉质问道:“你诡笑什么?”

紫鹃嘿嘿:“没有,我就是高兴!”

黛玉听了更要讲道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三哥哥人极好,再说来家里做客,难道不该招待周全?”

听她这般一本正经的解释,紫鹃却愈发抑制不住的咯咯乐了起来,连声道:“极是极是,该招待周全才是!”不过见黛玉涨红了脸,真的动了羞怒,她也不敢放肆了,忙道:“我去瞧瞧三爷!”

说罢赶紧走了,可还是忍不住的在笑。

也许真是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所以格外敏感些。

紫鹃以为,今日的黛玉与往日不同。

黛玉平日里是最好干净的,别说别的男人,就是婆子用过的东西,她也必不会留着。

可是方才在那臭气哄哄的屋子里,她竟似无所觉。

和贾琮说话也亲近自然,还替他擦手……

就是宝玉,都不曾有过这等待遇。

或许黛玉自己都还不自知,但紫鹃看的却明白。

而且她还知道,黛玉一直以为,她与贾琮是一类人,都是早早没娘的苦命人……

……

“咚咚!”

厨房边的一处水房内,贾琮正在一木桶内泡着,偏热的热水让他浑身舒坦,这时却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贾琮问道:“谁?”

就听外面传来声音:“三爷,是我。”

贾琮奇道:“紫鹃姐姐?我在沐浴,你有急事么?”

紫鹃笑道:“在家里时听小红说过,三爷身子贵重,沐浴更衣都不让小丫头服侍。原我还不信,今儿可信了。姑娘说,不能慢怠了三爷,就打发我来伺候三爷一回……”

贾琮哭笑不得道:“林妹妹糊涂了不成?这……这怎好劳动紫鹃姐姐?”

紫鹃笑道:“我难道就不是大丫头,比不上小红春燕?服侍主子本是天经地义。除非三爷认为我粗陋愚蠢,不配伺候三爷。”

贾琮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实在不方便。心意我领了,紫鹃姐姐你回去吧,一会儿我就洗好了。你若过意不去,回头把我的衣裳洗了就好。”

紫鹃闻言,眼中愈发满意。

她能舍弃清白面皮不要尊严的非要给一个爷们儿洗澡,难道真是不知羞耻?

她是为了她姑娘林黛玉。

这些日子以来,紫鹃算是看清了,若是没个人用心护着,她主子黛玉迟早被人欺负死。

不说旁人,林家老爷还没死呢,为了死后香火,都顾不太多黛玉这个幼女太多了。

若无他的纵容,又怎会让林辽林原两个林家远支登堂入室?

让他们得寸进尺的嚣张不可一世,连正经主子林黛玉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这等迹象,林家老爷不是不知。

之前他还清醒的时候,岳姨娘就对他隐晦提过。

可一切都比不上死后变成孤魂野鬼的恐惧和传承林家香火的重要……

其实,林家老爷若果真疼爱黛玉,也不会在她五六岁时就送入都中,五六年难见一面。

这个时代,女儿真真算不得血脉……

林家老爷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靠不住了。

那琏二爷贾琏甚至还和林家那两个坏东西出去吃花酒,真真不要面皮!

都中虽有老太太疼爱着,可老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又能再活几年?

等老太太也没了,就紫鹃这几年的观察,太太王夫人对黛玉可算不上亲切。

到时候黛玉可就当真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了。

虽还有宝玉在,可只要老爷、太太一句话,宝二爷连魂儿也要唬掉大半,哪里还能照顾黛玉?

还不眼睁睁的看着她受人欺负……

若是没有别人,或许宝玉便是唯一选择。

可是紫鹃也没想到,家里还会出现一个惊才艳艳的琮三爷!

不说其他,只看他今日出面,三言两语间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那可恶的林家父子打跑,还慑服了岳姨娘,就知道他是多么厉害了得了。

关键,他还是真心爱护她主子林黛玉的。

只是紫鹃旁的分明,这种爱护和宝二爷那种不同,琮三爷的爱护,是基于兄妹之情的爱护,不干其他。

这种爱护,又哪里能长久顶用?

所以,紫鹃才这般自甘下贱不要面皮,一个大姑娘非要给贾琮沐浴。

她知道薛家宝姑娘的心思,谁都看得出宝姑娘的心意。

可纵然如此,紫鹃也顾不得了,她要为她姑娘争一回!!

咬着牙,紫鹃推门而入……

……

贾琮有些无辜的看着顶着一张大红脸走进来的紫鹃,不知该说什么。

紫鹃的勇气随着一步步入内,越来越小,步伐越来越慢,腿也越来越软……

“紫鹃姐姐,虽然我是林妹妹的客人,但也不用招待的这样周全吧?”

见紫鹃的脸都快滴血,身子似也隐隐在颤抖,贾琮自然不会再说让她出去的话。

进了这个门,做不做事,性质都是一样的。

真再将她往外赶,就太刻薄了些。

听着贾琮的戏谑,紫鹃稍微放松了些紧张的心情,目光落在木桶上不敢看贾琮,说道:“姑娘……姑娘见三爷疲惫的紧,就让我来服侍三爷。”

贾琮自然知道这不可能是黛玉的意思,像紫鹃、莺儿、司琪这样的大丫头,又被人称为“二小姐”,在外面代表的都是她们主子的体面。

她动手,和黛玉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传出去连黛玉的清誉都要受影响。

日后,等她们主子出阁时,她们便是陪嫁丫头,到了男家,通常就变成了通房。

这辈子或许会给别的男人洗澡,但那个男的,十之八.九是她的姑爷。

这等事,黛玉是万万不会让紫鹃主动做的。

所以,这必是紫鹃的心思。

若非前世读红楼对紫鹃有所了解,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贾琮或许还会想歪,瞧她不起。

可此刻,贾琮心里是真有些感动。

至今他还记得“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部红楼梦,全心全意为黛玉着想的,只有紫鹃这个忠婢。

只是他没想到,她为了黛玉能有这样的勇气。

贾琮看着紫鹃,温声劝道:“你不需如此,我说过,林妹妹是我表妹,不管姑丈在不在,我都会护着她,不会让她被人欺负了去的。

现在是,就算日后出阁,同样如此。

林妹妹是个有福气的,能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服侍照顾,我要替她谢谢你呢。

以后有什么事,受了什么欺负都不要忍,告诉我就是,我必会为你们做主。”

这一番话,说的紫鹃大为动容,很少落泪的她,眼圈都红了,怔怔的看着贾琮。

就在贾琮想要再次劝她出去时,却见紫鹃忽地一咬牙,本已没了气力的双腿陡然加速,走到了木桶边,拿起搭在木桶边的浴巾,替贾琮擦起背来。

贾琮:“……”

……

半个时辰后,紫鹃俏脸晕红,长长的眼睛里满是水光。

她虽有决绝的勇气,可刚才所为所见所触,对她来说还是劲爆级的……

她又不敢看贾琮了,接过了黛玉打发小丫头子送来的新衣裳鞋袜,回身关好门后,要服侍贾琮更衣。

贾琮先自己快速穿好了里面的衣服,然后紫鹃才帮他将外面的衣服穿好。

等穿好后,紫鹃让贾琮先走一步,因为她要收拾贾琮换下来的衣服,准备洗涮。

贾琮以为她害羞,所以也不强求,道谢后先行一步。

等他刚出门,紫鹃一下就瘫软坐在一张小杌子上,一张脸如火烧云般绚烂……

她不敢奢求其他,只求有此一次经历,往后她姑娘和琮三爷的关系能更近一步。

但愿,他言而有信,真的能庇佑爱护林姑娘一生,但愿……

紫鹃缓缓闭上了眼,将滚烫的脸贴在膝上……

……

第三百一十章 三哥哥不是好人

午宴设在东厢小厅,虽然只四个人,可菜品十分丰富。

看着色香俱全的一桌佳肴,贾琮都觉得胃口大开。

之前两个月,他吃的东西简直不能回忆。

饿极了烤的半生不熟的蛇虫他都吃过,还担心感染寄生虫……

而今天这桌菜岳姨娘显然是用了心的,除了正菜外,还特意准备了八小碟江南小菜。

岳姨娘气色看起来也较之前好看许多,或许是因为贾琮之前那番计划,让她没了后顾之忧。

不用再担心林如海死后被扫地出门,或是被人欺负。

贾琮之法若能贯彻,那不管林如海之死活,她都能活的比世上大部分女人都轻快。

寻到了这样一座大靠山,让岳姨娘心里踏实。

原本紫鹃是不能入席的,可是由于贾琮一力要求,岳姨娘也附和着劝说,最后连林黛玉都发了话,紫鹃才入的座。

只是感觉岳姨娘看她的目光,极有深意……

显然,岳姨娘知道了紫鹃刚才做了什么。

贾琮没有坐主座,坐在客座首位,他提起筷子,却见对面三个女人都不动手,便道:“都吃啊……对了,吃前我要先给林妹妹赔个不是。”

黛玉唬了一跳,看向贾琮,道:“怎么呢?”

贾琮微笑道:“原先我一直以为林妹妹是温室里的花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弱不禁风难经事,可没想到,林妹妹原来这样会照顾人,我要谢谢你。来,我敬你!”

说着,他举起一小盅杏花清酒,对黛玉说道。

黛玉秀丽明媚的小脸飞起一抹红晕,她也已经回味过来身边贴身丫头去伺候贾琮意味什么了,此刻眼睛都不敢看贾琮,轻声道:“三哥哥外道了,不值当什么的……”

说着,微微抬起眼帘,见贾琮将清酒一饮而尽,也悄悄抿了口烫热了的黄酒。

意思罢,贾琮没有再喝,只是对岳姨娘口头道了谢后,提起筷子道:“往后在林妹妹眼里都没模样了,反正都是臭烘烘的,我也就不装模作样,放开了吃了。”

黛玉闻言,想起之前那双臭脚,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

浅翠色的绣帕掩口,眸眼浮着水光的瞥着贾琮,一时间觉得又亲近了许多。

就好似两人相处为友,知道彼此的优点长处不算什么,因为外人也能知道。

只有知道对方别人不知道的短处丑处,那才算是亲近的自己人。

贾琮看了黛玉一眼,对她抿嘴嘲笑的目光微微一笑后,低头开动……

贾琮吃饭并不粗鲁,没有呼噜声,也没有“biaji”嘴声,只是速度比寻常人快的多,比闺阁里的小姐一粒米一粒米的品尝,更是快了十倍百倍……

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书香门第,讲究的都是细嚼慢咽,以养生长寿。

何曾见过这等“气吞万里如虎”的吃法?

感觉简直神奇,只见贾琮一双筷子点点点,他碗里的饭和面前的菜就飞快消失了。

黛玉等人握着的筷子还没下去夹菜,贾琮的一碗饭就没了……

也不知怎地,又惊又骇然的黛玉,看着看着就乐不可支的咯咯笑了起来。

同样笑着的紫鹃先看了看贾琮,见他没有生气的迹象,方欣慰的看向黛玉。

自都中下江南已经大半年了,黛玉加起来的笑声都没有今天半天多……

等紫鹃起身去盛饭时,贾琮对还一直抿嘴偷乐的黛玉道:“别光顾着傻乐,你也多吃些,瞧瞧瘦成什么了。”

或许还从未有男人这般随意不客气的同她说话,但也愈发感到亲近,再加上没有姊妹们在旁边,轻快无羁了许多,黛玉被说是傻也不恼,只嗔了贾琮一眼,道:“三哥哥吃那么多,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贾琮解释道:“我是因为动的太多,所以吃的饭都消耗了,这样看起来虽然瘦,但是是精瘦。林妹妹就不同了,你素来不爱动弹,没处消耗精力自然就吃的少,吃的少也就愈发不爱动,反复如此,林妹妹的身子也就越来越瘦,越来越弱。我劝你还是多吃点饭,林姑丈的身子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往后……林妹妹要管家呢,这都是你自己的家业。虽有姨娘帮衬着,你若一点不上心又如何能好?所以愈发得多吃点。”

黛玉闻言,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心中悲意又起。

哪里还有什么林家,就只剩她一人了……

只想想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女孩子,要担起偌大一个家,黛玉心里简直升起悲壮之情。

却又听贾琮道:“这点林妹妹可以和宝姐姐学学,说起来林妹妹比宝姐姐还轻简些……”

不管什么时代的女孩子间,总免不了攀比。

听贾琮说她不如薛宝钗,黛玉都顾不上悲壮了,眯眼斜视着贾琮,问道:“我却不知哪里比她轻简了,她还有姨妈和哥哥,我……”

贾琮呵了声,道:“快别提她那个哥哥了,若是宝姐姐有神通,一定会把她那哥哥塞回娘胎里,让他重新做人。”

“噗嗤!”

黛玉听说这个就高兴了,问道:“怎么呢?先前我就想问,宝姐姐到底为何也来江南。”

贾琮将薛蟠干的那点破事说了遍,道:“姨妈快气吐血来,不过还是护着她儿子,心疼的紧。可怜宝姐姐,被她这个兄长坑了多少回了。如今又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和人为一戏子争风吃醋惹出祸事来,不得不照顾他逃难江南。有这样一个大.麻烦在,林妹妹你说你是不是轻简的多?

宝姐姐那样倒霉,还吃的肌体丰润,你怎么就不争口气呢?”

黛玉闻言,笑一下忍一下的笑了好一会儿,一会儿瞪眼一会儿嗔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个时代,女孩子对“胖”字同样也是敬而远之的。

不然《红楼梦》里对于宝玉调侃丰似杨贵妃一说,宝钗也不会当面撕破脸子反击。

这会儿贾琮说宝钗“肌体丰润”,其实和说她胖是一个意思。

黛玉心里暗爽,只是她并不知道,贾琮其实真的喜欢稍微丰润些的姑娘……

直到紫鹃盛好饭送给贾琮,黛玉才咬着唇角道:“你就会向着宝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什么名堂!”

虽是眼中带着笑意,可说完这句话,也不知怎地,黛玉心里忽然有种钻心的痛,瞬间红了眼圈,心酸的别过头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贾琮即使在调笑宝钗丰润时,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亲昵。

他到底和她才是一伙儿的,合起来欺负她……

贾琮虽然聪明绝顶,可对于女孩子的心思,却实在难把握。

那不是用逻辑思维可以推导出的……

看着忽然色变落泪的黛玉,贾琮仿佛体会到了宝玉的无奈:林妹妹,你到底在哭啥子哟?

明明刚才还忍笑忍的那么辛苦……

不过他不是宝玉,不会患得患失战战兢兢。

看着委屈落泪的黛玉,贾琮反倒笑了起来,这才是林黛玉的风采吧?

他先扒拉了一口饭,在饭桌上拣了块茄子下饭,而后道:“林妹妹该不是嫌我吃的太多,心疼米饭了吧?真是小气啊!罢了罢了,我少吃点……”

黛玉闻言,本来快哭到无力,却又被这一言气的充满力气,怒发冲冠……

她转过头来,泪眼惺忪的怒视贾琮。

结果却发现,贾琮吃的比刚才更快了……

“噗嗤!”

许是气急反笑,黛玉郁闷的一跺脚,嗔怪道:“三哥哥不是好人!”

贾琮抬眼看了眼,筷子的起落速度再快三分。

黛玉见之,一下趴在桌上,消瘦的肩头拼命的颤抖着……

紫鹃也很是抿着嘴笑,视线在贾琮和黛玉之间快速移动着,神色欣悦。

唯有岳姨娘,目光艳羡的看着黛玉……

这世间,自古便是男尊女卑。

男人对女人,端着身份高高在上者有,相敬如宾以礼相待者有,疼爱宠溺视若珍宝者有,打骂随心弃之如履者也有。

无非就是这几种情形。

然而即使疼爱宠溺视若珍宝者,他们依旧是身份相对尊贵的爷,可以花银子可以哄却不会放下身段来逗乐。

对于男人来说,彩衣娱亲是大孝,但那是对亲长的,不是乾坤有序阳上阴下的妻妾。

可是眼前这个贾家三爷,做的这样大的事业,却还能如此逗女孩子欢笑……

不是福气又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直起身抬起头,白皙娇嫩的脸上满是红晕,笑意还未褪尽,眯着眼斜视若无其事吃的欢畅的贾琮,看了好久,黛玉忍不住嗔道:“三哥哥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着竟还对身旁的岳姨娘道:“三哥哥原先在家时极是君子,一言一行都规规矩矩的,一点都不会笑的。”

又折过来对贾琮道:“我道三哥哥是君子呢!”

这话让紫鹃又一阵紧张,小心的看向贾琮,唯恐他生气。

贾琮却呵了声,顿下筷子,咽下口中食物后道:“君子者,当养青松之正气,法竹梅之风骨。但是,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也要有亲情友情。

我是你哥哥,难道也要在你跟前端着君子的身份?你不累我还累。

从前那是没法子,不谨言慎行的话,苦头有点多,这你也知道……

但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

没有人,再能无故给我苦头吃。

所以我希望在家里,能轻松快乐些。

不好吗?”

黛玉怔怔的看着对面贾琮暗色但极为英俊好看的脸上,那充满自信的微笑。

似被感染一般,慢慢的,慢慢的,她秀美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浅浅的,明媚的微笑,轻轻点头,道了声:“好。”

……

第三百一十一章 活死人

一顿午饭吃的极有趣味,贾琮一本正经说的一些小段子,往往能让对面三人捧腹大笑。

原本只黛玉、紫鹃会笑,可当贾琮轻描淡写的说出自己兄弟贾环比黛玉还要大方,请东道请一根三文钱的糖人,还咬掉大半只剩一双糖人脚给他时,连岳姨娘都忍不住笑出眼泪。

自然,也引得黛玉娇嗔连连。

或许笑声能下饭,今日午饭,黛玉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面色也多了几分红润。

等丫鬟婆子们收拾好饭桌,又上了饭后茶,黛玉见贾琮面上还是有许多疲惫之色,便好心劝道:“三哥哥,你再去歇息去罢。”

贾琮正要说饱食后不能立刻睡觉,却见一个中年婆子匆匆进来,通报道:“姑娘、姨奶奶,贾家二爷回来了,让我请你们过去。”

听闻这个消息,黛玉和岳姨娘登时站了起来,满脸紧张期待和畏惧。

一时间,之前那个轻松快意欢乐的午餐时光,好似只是个梦幻。

现在,又突然梦醒回到冰冷的世间。

黛玉面色苍白,眼神惊恐无助。

尽管自她母亲贾敏过世后,五六年来她都与林如海没见过几面,记忆里的模样都已模糊。

自然谈不上多深厚的父女情。

但是,无论如何,林如海都是她的父亲,是她在正是世上最后的至亲。

如今到了能断他生死的时候,她怎能不怕不惧不紧张?

只是遇到这等大事,光害怕是没用的……

见黛玉和岳姨娘都面色紧张,黛玉更是再度垂泪,却没什么实质反应,贾琮边起身边问道:“嬷嬷,我二哥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中年嬷嬷闻言忙回道:“回……回三爷的话,贾二爷是带着一架马车回来的,去时没有……”

虽然这个婆子之前没有见过贾琮,但近来即将入主林家的林家父子忽然倒霉一事,还是在林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其中的主角自然不会被忽视,而此刻贾琮的身份,也就不问可知了。

听闻中年婆子之言,贾琮对黛玉喜道:“恭喜林妹妹,看来运道不错,那位张友士张老先生在家!”

正紧张害怕的满心混沌的黛玉听闻此言,怔了下后才明白过来,可随即又激动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贾琮见之哑然失笑,走到她跟前,道:“傻了,赶紧去正房姑丈那里等好消息啊!”

黛玉再次醒悟,羞赧的俏脸绯红,也顾不得这些了,拉着紫鹃一起,和岳姨娘一道往正房赶去。

她却没看到,背后贾琮的眼神里,是多么的遗憾。

病到林如海这一步,已烂至肺腑内脏,比当初武王肌体外伤之溃要严重太多。

贾琮若放开手段来医,开腔排脓,再凭借青霉神效,连续使用几个疗程消炎,或许还能够挽回。

但真要那般,不仅会将他的底牌泄露,甚至还会让人联想到武王莫名其妙活下来的原因……

这等风险实在太大,别说他不会主动为之,纵然黛玉知道他有此手段来求他,他都不会答应。

林如海是崇康帝的心腹大臣,正经的天子门生探花郎,同时也是宁则臣一伙人所重的新党重臣。

何其清贵权重?

这样一个人,就算被他救活,也绝不会听他摆布。

若以为凭借救命之恩,就能让人纳头便拜,那世间权势最大的岂不就是郎中?

所以,权衡利弊,贾琮最终选择不出手。

他能做到最好的,就是寻一名医,尽量延续林如海的生命。

在延续生命缓解病情这一方面,西医还是比不过中医。

贾琮希望张友士能让林如海,再活半年。

不止为了林黛玉,也为了他目前的利益需要……

……

“一年不见,今见老先生依旧身康体健,可喜可贺。”

正堂上,贾琮面色淡然的对张友士拱手道。

张友士终究不过一白丁,就礼法而言,贾琮能做到这一步先一步行礼,已经很算是礼贤下士了。

张友士也的确很感动,须发皆白的他躬身道:“劳伯爷惦记,小老儿荣幸之至。”

他这般回礼倒也合理,可藏在屏风后的黛玉却大失所望。

她原以为这位被贾琮说的极高明的张友士老先生会是一位世外高人,当白衣傲王侯才对。

怎会这样卑微?

莫不是水平不济……

她却不知,若只张友士一人,他或许真能做到白衣傲王侯。

可他还有子嗣后人,上回进京被请去治贾赦,便是为了给他儿子捐官去的。

一个有着牵挂的人,是成不了世外高人的。

贾琮又问了些张友士儿子的情况,捐了什么官儿,在哪里上任等。

虽然没明着许诺日后会有怎样的照顾,可张友士活了一辈子都快成精了,怎能不明白贾琮的意思?

愈发感激之极。

见气氛活络的差不多了,贾琮方道出本意:“老先生如此年高,还劳动先生来此,实是不该。只是,我家大人身患重症,寻常名医请遍也无甚大用。所以才不得不厚颜再累先生走此一遭……”

有先前的预热,张友士哪里会嫌麻烦,忙道:“小老儿些许微薄之术能得伯爷记挂也是福气,只恐小老儿医术不精……”

贾琮微微一笑,道:“先看看吧,不管成不成,我荣国贾家,都记老先生一份人情。”

嚯!

张友士闻言一把白胡子都乐得翘了起来,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哪!

对于最顶级那圈权贵来说,荣国贾家这些年的确在走下坡路。

可这世间有几个人能站在那个圈子里?

普天之下,绝大多数的人都在那个圈子外,而在这些人眼里,堂堂荣国府绝对是顶级豪门。

事实也是如此,至少贾家若想运作一个官儿,算不上多有难度。

在《红楼梦》里,赖嬷嬷之孙赖尚荣不就因为求了贾家,捐了官儿又补了实缺儿吗?

所以这个承诺,极有分量。

张友士不再多言,跟随贾琮进屋,诊治林如海。

屏风后,黛玉早已泪流满面……

……

“你们都先出去吧,在门口候着就是。”

进了内室,贾琮让在里面侍候的嬷嬷丫鬟先离开,之前在里面服侍的一位姨娘也早早避开。

等人都出去后,张友士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从被中取出林如海一条枯瘦的胳膊诊脉。

贾琮抱双手于胸前,静静的等着。

看到床榻上面色已成灰败色,气若游丝的林如海,不由暗自摇头。

会不会太迟了……

对于贾琮来说,林如海活着,哪怕是人事不省的活着,都有极大的好处。

在江南,盐政一道,就好似一张大网,可以将方方面面的力量牵扯在一起。

贾琮需要利用这张网来行事,有这层关系在,他后面许多事都会方便太多。

若是林如海此刻就死去……

那许多事都会比较麻烦,当然,也只是麻烦。

……

“伯爷,看得林大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最严重的是,肺腑处曾受钝创,迁延不愈而溃烂成毒疮……事已至此,药石难医,神仙难救啊。小老儿惭愧之极……”

一柱香的功夫过后,张友士面色愧然的对贾琮说道。

贾琮闻言,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张友士心里有些忐忑,好在没过多久,就听他问道:“老先生,我姑丈还有多少时日?”

张友士想了想,叹息一声道:“若无小老儿出手,也就是今天最迟明天的事了。”

贾琮闻言眉尖一挑,道:“若有老先生出手呢?”

张友士闻问,老脸一红,道:“应该……可以拖到后天。”

贾琮:“……”

张友士许是也觉得不大妥当,有些耍人之意,便忙补救道:“伯爷,小老儿的意思是,能让林大人清醒过来,然后活到后天,也可交代后事。若是小老儿不出手,林大人这两日内并不能醒来,就直接过去了。”

“哦……”

贾琮颔首,道:“那确实不凡。”不过还是惋惜一叹道:“三日太短了,我们晚辈不能长陪左右尽孝,心中实在难安。要是能再长些,哪怕只有半个月也好……”说罢,眼睛直直的看着张友士。

张友士见之,犹豫了半晌,忽然咬牙道:“伯爷,小老儿之所以能让林大人清醒的再活三日,便是打算以金针刺穴,逼出其心脉内的所有余力,让林大人再坚持三日。可如此一来,也就彻底断绝了林大人的生机。

林大人肺腑溃毒会随着经脉回旋而入心脉,最终大罗神仙下凡也难救治。

可是……可是若小老儿以金针将林大人之心脉封死,不让肺腑溃毒流入分毫,如此一来,那林大人其实还能活很久!只是,只是……”

贾琮闻言精神一震,忙问道:“只是什么?”

张友士惭愧道:“其实封死心脉,乃是假死之术,与治病救人不相干,实非正道。行此术后,病者看似没死,却已经不能算活人了,当称之为活死人。一直昏睡不醒,就算用针锥十指烈火燎烧,也没有一丝感觉。这样其实生不如……”

张友士话没说完,就被贾琮打断道:“如此一来,姑丈也感觉不到伤病之痛了?”

张友士闻言一怔,下意识的点点头,道:“自然不能,死人怎……”

话又没说完被打断,贾琮问道:“若行此术,我姑丈最长还能活多久?”

张友士看着贾琮没有丝毫表情的面色,和那双漆黑的眼睛,心里隐隐生寒,他道:“若如此,最短林大人也能活三个月,若是有人参、虫草等大补之物不断,再有人精心照料,常服侍清洗,那就是再维持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甚至能更久,只是……”

只是这种活死人,有意义么?

贾琮没有听张友士的“只是”,他转过头看着床榻上生死不知的林如海,眼神中隐隐有些愧意,不过也是一闪而逝。

若他没有请张友士来,林如海本就要在这两日内彻底死去,同样不会醒来。

如今,不过换了种方式罢。

况且就算他清醒过来,怕也会要求贾琮放了林原,来给他摔盆当孝子,不当孤魂野鬼。

又有何益?

所以,就请姑丈大人,再继续“活”下去吧……

……

第三百一十二章 恩威

林家正堂,外间。

黛玉激动的不敢置信,淡淡的眷烟眉曲起,一手用绣帕轻掩雪腻的下巴,一手抓住贾琮的袖角,问道:“三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我爹爹他,他真的能……”

看着黛玉杏眼中的泪花,贾琮点点头道:“张老先生说了,虽然姑丈病入肺腑,却可维持住心脉不断,日后再慢慢寻良法医治。若是服侍照顾妥当,再辅以补药,纵然延寿一二年也不算难事。”

黛玉闻言,喜的几乎难以自持,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不过眼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一旁岳姨娘也在拼命念佛道:“真真是菩萨保佑!”温婉的面上满是惊喜。

紫鹃同样高兴,连贾琏也笑道:“到底是三弟寻的名医,果然不凡!扬州城里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个个都说神仙难救,就这一两天了,害得我连寿材都准备好了……如今可好,又没事了,真真是天大的喜事!三弟,怎就你一个人出来了?”

贾琮道:“张老先生还在里面施针,不能被人打扰。琏二哥去吩咐管家……算了,把管家叫来吧。”

贾琏闻言奇道:“三弟要见老崔?哦,就是崔管家?”

一旁站着之前去叫黛玉、岳姨娘的那位中年嬷嬷面色有些不自然,似有些紧张起来,赔笑道:“三爷要见外子?不如奴婢去叫人……”

贾琮闻言,看了过去,打量了这中年嬷嬷一眼,旁边紫鹃介绍道:“三爷,这位嬷嬷是内宅管事媳妇,人称崔义家的,他男人崔义便是咱家的管家,跟了老爷三十多年了。”

贾琮点点头,对崔义家的道:“那你去叫他来吧,就说我有事吩咐。”

崔义家的也是见识过贾琮厉害的,哪里敢耽搁,赶紧出门而去。

等她走后,贾琮对黛玉、贾琏等人道:“之前听说,林辽林原在时,这位崔管家很是往那边亲近。姑丈身子重病未愈,家里难免人心惶惶。危难之际,最见本心。

虽然林家爷俩是姑丈请来的,崔义靠向那边原无可厚非,可林家爷俩飞扬跋扈鸠占鹊巢甚至胆大包天敢欺负林妹妹时,崔义还袖手旁观,纵容无视,就很说明此人有问题了。不过到底如何处置,且看他自己如何把握吧。

到底是林家老人,跟了姑丈多年,若是他能诚恳认罪,不是不能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他连我也敢欺,自作聪明以为能浑水摸鱼,那这个人就留不得了……

林妹妹,你怎么说?”

黛玉闻言,咬了咬唇角,眼神幽幽的看着贾琮道:“我哪里懂这些,既然三哥哥以为他不好,凭三哥哥处置便是。”

离家五六年,她连林如海的印象都不深了,更何况一个管家?

之前崔管家坐视林家父子猖狂却不发一言,甚至助纣为虐,黛玉也讨厌他的很,怎会替他说话。

贾琮闻言一笑,道:“好。我很快就会离开,走之前总要帮林妹妹把家里给理顺了才是。”

正说着,崔义家的带着一个身着管家服的中年男子进来。

许是崔义家的说了什么,崔义倒也乖觉,甫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砰砰砰的磕起头来。

这一幕让黛玉、紫鹃和岳姨娘等人都有些吃惊,她们都是知道崔管家的。

作为林如海信任甚至信重的人,崔义自身就极有儒雅之气,否则也难入林如海之眼。

崔义虽为管家,却也熟读经义,再加上相貌不俗,这便是林如海信重他的缘由。

可此刻,在林如海面前都未这般行大礼的崔义,却磕头如捣蒜。

都不是糊涂人,哪里看不出他在心虚?

若没做亏心事,怎会怕成这般?

“崔义,你可知罪?”

心里感叹着到底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不似林家父子那般蠢货,识时务,贾琮声音淡漠的问道。

此刻崔义脑门上已经一片红肿,隐隐见血。

崔义闻言,忙抬头答道:“奴才迷了心了,忘了老爷这些年的礼遇之恩,只顾着讨好林辽、林原父子,不配为人……”

贾琮沉默了稍许,崔义脸上冷汗直往下冒。

林辽、林原父子这些日子来何等得意,尤其是林如海每日里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直至完全不醒后,林家爷俩已经以林家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就是在外面,也有许多达官贵人给他们爷俩一个面子。

毕竟,只要林如海还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谁也不愿轻慢得罪林家。

可谁曾想,这样风光的两人,转眼间就被丢进了锦衣百户所大牢里,生死不知。

崔义自忖他的脸没林家父子大,人家收拾林家主子都这样辣手无情,更何况他一个林家的奴才?

所以感觉身家性命都在人的掌控中,崔义畏惧的心脏几乎都攥在了一起。

“姑丈病重这些日子,你们也撒欢了吧?林家银库没被你们搬空?”

贾琮眯着眼,轻描淡写的说着诛心之言。

崔义闻言面色霎时一白,张开嘴就想辩驳什么,却见贾琮一伸手,止住他开口的意图。

贾琮又淡淡道:“原本以我的脾气,定是要将尔等背义欺主之辈丢入锦衣大牢里,好生炮烙一番,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忠义本分。可是……林妹妹却跟我求了情,说你崔家是林家家生子,几辈子都在林家做事。

她心慈仁善,为你们夫妇说了好话,所以,我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动了手脚的,都自觉还回去。下面哪个人不安分,你就给外面我带来的锦衣校尉说,将他们送入百户所大牢……别以为我在随便说说,我给你三个名额,今日酉时末刻前抄家拿人。要是你也心存仁善不忍动手,那就用你全家性命去补名额吧。”

崔义闻言,唬了一跳,忙又磕头道:“不敢不敢,奴才算哪个位份上的,敢发这份善心去藏污纳垢?”

贾琮呵了声,道:“你也知道藏污纳垢?那就赶紧把身上的泥洗干净了,下去吧。”

崔义又带着他老婆磕头,再给黛玉感激不尽的道谢罢,带着一身冷汗出去了。

待他们走后,贾琮就见黛玉眯着眼,目光不善的瞄着他,嗔道:“三哥哥不是好人!我何曾说过要放他们一回,怎就成了我藏污纳垢?”

贾琮正色道:“借林妹妹的虎威一用……”

“三哥哥啊!”

在黛玉娇嗔不依中,贾琮微笑解释道:“我下次再来时,需要用到姑丈的招牌。崔义久跟姑丈多年,在外面就是姑丈的象征,所以留着他还有用。所以这次先借林妹妹的名义施恩……”

黛玉没好气道:“这还叫施恩?快吓死他们了。”

贾琮微笑道:“只施恩,不凌威,他们哪里知道好歹?今日给他们一个教训,往后他们愈发感激林妹妹,林妹妹管家也方便些,不敢有人阳奉阴违。”

贾琏在一旁捧哏道:“林妹妹,二哥我没能为,护不了你周全。如今可好了,三弟能为大,来了不过半日就将那些混帐玩意儿压服,往后日子可就舒坦喽!”

许是真有人撑腰了,平日里半年加起来也没说过十句话的林黛玉,这会儿都敢冷嘲热讽了:“琏二哥之前过的不也舒坦?”

紫鹃闻言唬了一跳,忙在一旁悄悄拉了拉黛玉的袖角。

黛玉话出口,自己也后悔了,贾琏毕竟行长为兄,又不远千里送她回家探父,没功劳也有苦劳,这般说就太失礼了。

可让她道歉,却也说不出口。

正尴尬难堪之际,却听贾琮笑道:“林妹妹慧眼识人,没有说错。琏二哥和宝玉差不多,都是富贵闲人,哪里肯委屈自己?”

贾琏性子软和,也不在意,呵呵笑道:“其实之前和那些人打交道也费心,如今却是好了,三弟来了,不用再和那些人打交道了。”

贾琮摇头道:“我很快要去金陵,这里还是要二哥多看顾些。”

黛玉闻言面色微变,神情低落下来,眼圈渐渐泛红。

不过就听贾琮又道:“最多一个月,我会从金陵回返扬州,宝姐姐、平儿姐姐、晴雯她们也会一并跟来,林妹妹也就有人作陪了。到时候二哥就可以回都中长安,回去后刚好过年。老爷年纪大了,宝玉又是个吃现成的……虽现在有芸哥儿在管着事,可他到底还年纪小,林之孝他们未必服他。再者,二嫂一个人也快撑不住了……”

说前面之言时,贾琏还笑着连连点头,可贾琮说到最后一句,贾琏登时不笑了。

生冷的气息,连黛玉都吃惊的看着他。

贾琮见之心里也是一叹,这一对,还真是难啊。

贾琏的性子好,讨厌的人不多,可偏对王熙凤,简直是发自心底的抗拒和厌烦。

自从当初贾琏偷贾赦姨娘,闯下大祸,丢了爵位后,两人就开始彼此厌恶。

或许贾琏开始并不厌恶王熙凤,他是害怕她,愧对她。

可这种情绪时间长了,也就变成了抗拒和怨怒。

等到王熙凤又因为放印子钱惹出祸事,往锦衣卫诏狱中走了一遭后,贾琏干脆借此机会,彻底和她割裂开来,相敬如冰,互不往来。

算不上仇人,只是漠视。

归根到底,王熙凤太过好强,给贾琏的压力太大,贾琏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性格不合。

这等情况,贾琮又有什么法子?

正要岔开话题,再交代些别的事时,就听林如海卧房的房门被打开。

黛玉、岳姨娘等忙躲进屏风后暂避,贾琮和贾琏迎了上去……

……

第三百一十三章 欲哭无泪

“老先生辛苦了……”

看到张友士苍老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汗水,疲惫的不得了,贾琮都心生不忍,忙上前搀扶。

张友士还想避让,只耐不过贾琮,感激的点点头,道:“多谢伯爷。”

贾琮摇头道:“这话原该我说才是。”

说着,对贾琏道:“让人送碗参汤来,老先生出了大力。”

不理张友士推辞,贾琏便忙出门给侍候在门口的婆子交代,又赶紧折回。

贾琮搀扶着张友士坐下后,不用他问,张友士便笑道:“幸不辱命,伯爷保佑,让小老儿施针顺利,护住了林盐院的心脉。只要接下来贵府照顾妥当,日日常擦拭,林盐院性命已无忧。”

屏风后传来一道充满惊喜之意的轻呼,贾琏也大喜过望的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称谢。

贾琮则问道:“不知姑丈何日可清醒?”

张友士闻言老眼颤了颤,而后愧疚答道:“林盐院沉珂太久,伤了根本,小老儿无能,暂时只能稳住盐院大人的性命。至于何日能醒来,还需要时间,或许三五个月后,林大人自己就能醒来……”

贾琮沉吟不语,似乎不大满意,一旁贾琏却已经十分如意了,还难得敢以责怪的语气说道:“三弟可千万别不知足!之前我请了多少名医,扬州城内有名号的都请遍了,银子都花了不知多少去,灵丹妙药也灌了一大筐,结果什么用也不顶,到头来一个个都说姑丈病入膏肓,已是不能救了。如今老先生妙手回春,救了姑丈的性命,已是神医圣手,你也该知足了!”

贾琮闻言,哼了声,似是不悦。

贾琏见之一滞,不敢再多言,正当为难时,却见岳姨娘和紫鹃一起扶着黛玉出来,张友士忙要避开,黛玉已经缓缓福下,拜谢道:“多谢老先生援手相救之恩。”

岳姨娘和紫鹃也一并福下见礼,张友士忙作揖回礼道:“不敢不敢,姑娘折煞小老儿了。治病救人,原是医者本分,不敢当谢。只愧小老儿才疏学浅,不能救醒盐院大人,辜负了伯爷的厚望,惭愧之极……”

张友士老脸上还有汗,再配上惭愧的神色,简直看得可怜。

见他如此,众人皆心生不忍,黛玉都抱不平了,正色对还不说话的贾琮轻声道:“三哥哥,老先生已经很难得了,爹爹本就……如今能被老先生救回性命来,我已感恩戴德,不敢奢求其他。要好好谢谢老先生呢……”

贾琮闻言,这才撤下淡漠的脸,道:“既然林妹妹都如此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说罢,起身对张友士一揖做礼。

张友士忙还礼。

见贾琮听劝,还只听她劝,黛玉心里一颤,妙目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对张友士道:“老先生,不知可否入内探视家父?”

张友士忙道:“小姐自去便是,不妨事的。”

黛玉闻言,再度感激一福,又看了贾琮一眼,和岳姨娘、紫鹃一起进了里面。

看着床榻上的林如海,三人似乎都觉得情况比先前好多了,至于到底好在哪,又说不上。

三人只慢慢看着,不过就连黛玉,都没有再流泪……

外间,贾琮没有听到痛哭声,满意的点点头。

若没有方才那出“做作”,黛玉这会儿怕还要为林如海不能醒来伤心大哭。

有些道理,从别人口中说出和从自己口中说出是两回事。

能有这等良效,也不枉贾琮一番算计。

不过至此,贾琮能为林黛玉再做的,已经不多了……

重新落座后,张友士道:“往后每个月小老儿来施一回针便可,再开个方子……伯爷、二爷放心便是,不会出问题的。”

贾琮感谢道:“难为老先生了……”顿了顿又道:“不知世兄如今在何处为官?”

张友士闻言喝茶的手都抖了下,忙放下茶盏答道:“如今在内务府做个笔帖式。”

贾琮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在五皇子手下做事……”

皇五子刘升虽然顽劣不成器,但最受崇康帝和皇后喜爱,太后面前也伶俐得宠,如今执掌内务府,管理一应皇商,比如薛家。

张友士的儿子若是做到管事级别,那照应起来就困难些。

到了那个地位,真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背后牵扯的利益极大。

可区区一个八品笔帖式,都不用贾琮出面,贾琏出面都够了。

寻些亲朋故旧,在内务府里说几句话就能照顾到。

露出这个口风后,张友士顿时感激不尽。

他儿子是晚来得子,家里宠的厉害,却是文不成武不就。

张家虽薄有家资,可就是留下一座金山也不够吃一辈子。

所以张友士就寻思着给他儿子捐个官儿,上回便是进京跑官。

可他年事已高,虽身体还算硬朗,可说不准哪天就有个灾难。

最放心不下的,自然就是他那个宝贝儿子。

如今能为他儿子留下这样一份香火情,张友士自然满意之极。

都坚决不肯收贾琏封的大红封,喝了参汤,就匆匆告辞离去。

等贾琮、贾琏兄弟二人将其送出盐政衙门,折返回后宅,走到穿山游廊时,贾琮正想与贾琏交代些什么,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贾琮唬了一跳,问道:“出了什么事?”

贾琏看起来是真的伤心,之前怕惊扰了贾琮,还死憋着不敢出声,这会儿见被贾琮发现了,索性不再强忍,呜咽痛哭起来。

若是个女孩子这般哭,贾琮也就勉强忍了。

可一个大老爷们儿委屈的哭成这样,贾琮登时腻味坏了,皱眉喝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听出贾琮的不耐和恼意,贾琏哭声一收,赶紧用帕子抹了把脸,红着双眼抬头看向贾琮,赔笑道:“三弟,是我的不是……”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你是我二哥,不用这样小心的和我说话……说,到底怎么了?扬州有谁活的不耐烦了,敢给我二哥难看?”

贾琏闻言心下感动,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是……”说着,又有些伤感的哽咽道:“我刚才瞧张友士为了他那儿子,竟做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再想想咱老子……”

贾琮:“……”

贾琏摸了摸右脸根处的空缺,那是被贾赦一剑削去的,面上表情也不知是悲是痛还是恨。

贾琮不愿劝说什么,道:“行了,咱们要不是托生在贾家,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当泥腿子种地呢,有得必有失。瞧那张友士,也算是一身能为惊人了,可就是因为出身不算好,一把年纪了也只能为他儿子卑躬屈膝,伏低做小。

再说,你委屈个屁!

大老爷虽然……厉害,可你不一样敢胡来?

这会儿还敢在这道委屈……”

若不是贾琏自己色胆包天偷了贾赦的小妾,他也不至落到这个地步。

贾琏闻言登时不难过了,一张脸臊的通红,支吾道:“三弟,那事都过去了,还说它干甚……”

贾琮冷哼一声,道:“过去了?之前没机会说,我问你,你眼睛总往岳姨娘处瞧什么?你当我看不出那眼神什么意思?鬼鬼祟祟,你到底怎么回事?”

贾琏闻言,脸都唬白了,叫道:“三弟,你可别诓我,我可没对她做什么!”

贾琮怀疑:“那你们俩的目光怎么那么别扭?二哥,你可别当我是傻子。”

贾琏吭哧了会儿,方小声道:“三弟,我和岳姨娘真没什么,就是……就是被她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贾琮皱眉道。

贾琏小声道:“发现了我和邱姨娘的事……”说罢,小心翼翼的看着贾琮,赔着笑脸。

贾琮闻言都愣住了,邱姨娘就是在林如海房里侍候的那个姨娘。

如果说岳姨娘还是风韵犹存,那邱姨娘绝对是正值艳色时。

关键是……

那邱姨娘一张脸冷若冰霜,分明就是冰山美人啊,怎会干出这等事来?

再者……

贾琮打量了贾琏一眼,直言问道:“你不是身有难言之疾吗?”

这是当初他撞破贾琏和尤氏苟且时得知的。

贾琏闻言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别说脸,连脖子都成红色的了,不过羞愧到极致,也就不要脸了,瓮声道:“我在青楼附近寻了个江湖郎中,如今已经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

贾琮问道。

贾琏吸了下鼻子,耷眉臊目的难为情道:“我只能和喜欢的在一块儿时才行,还得是……还得是别人家的老婆……”

“放屁!”

贾琮气骂道:“你要脸不要脸?”

贾琏垂头丧气道:“三弟你别恼,我真没哄你,我后来又去青楼里试过,爬上清倌人的床根本没用,其她的也不行。倒是龟公他老婆还行……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三弟也别恼,哥哥我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不过我从不强迫别人,都是别人自愿的……”

见他又在那边抹泪边偷看形势,贾琮吐了口恶气,郁闷道:“你先收敛点,别浑来。回头再正经寻几个名医给你瞧瞧,你也别讳疾忌医,总不能一直胡闹,早晚让人打死。再说,你这毛病谁还敢让你登门?”

不知想到了什么,贾琏脸都变白了,保证道:“三弟放心,我就是再不是人,也不敢在家里乱来……”

贾琮闻言气的恨不能毙了他,道:“你敢在家里乱来,我直接送你下去伺候你爹!”说罢,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背后留下贾琏一人欲哭无泪:“……”

……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八大盐商

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

庭深不知几许的一处偏厅内,重檐架紫烟。

堂上一尊铜鹤口中不时吐出一股股熏香,沁人心脾。

八个衣着富贵,或须发皆白,或正当中年,或年纪轻轻的男子,分坐于堂上。

八人虽年纪各不同,但看起来都颇有威势。

望而可知是长期手掌大权之人。

此八人,便是天下闻名的扬州八大盐商。

正中主座上所坐之人,便是白家这一代家主,白世杰。

也是八人中唯一一个年轻人。

但是,他看起来又不是位居末席的小辈,反而是八人中的中心人物。

此刻虽未有人说话,然其他七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的停留在白世杰的脸上,似在等待他拿什么主意。

白家,的确是八大盐商之首。

不过白世杰能坐正中,靠的不仅仅是家世。

自大乾立国以来,扬州城内的八大盐商并非始终是此厅内坐着的这八家。

只有白家和另一个赵家始终列居八大,其他六家则是风水轮流转,每六年就会更迭一回。

百十年来,晋商、徽商、鲁商、粤商等各省大商巨贾们,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这八个铸金山淌银海的位置。

而白世杰之所以能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成为八大盐商之首,便是因为在他继任白家家主后的这十年里,不止一次的带领其他七家盐商,狠狠打退了来自晋商、粤商、鲁商等大阀的狙击。

很有几次,他甚至不惜命白家下血本,也要帮助其他七家。

帮他们度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

然后再带领八大家不断的发展壮大力量,终成八家庞然大物。

正是靠着实打实的利益襄助,才使得白世杰成为了整个扬州城甚至整个江南的翘楚人物,被公认为当世人杰。

虽然八大盐商家族并不在江南十三家中,那也只是因为朝廷刻意限制了这八家人科举入仕,禁止此八家盐商入官途。

但论实力,这八家绝不在江南十三家之下。

八大盐商本家虽不会入仕,却不断通过联姻,资助等方式,培养其在官场上的力量。

整个江南,都被这八家织成一张大网。

而作为大本营的扬州,更是被这八家经营成了铁桶阵!

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今日锦衣百户所之变,以及贾琮至盐政衙门后所说的那些话,只用了不到半天功夫,就悉数为八家人所知。

虽然因为黎明时阴雨天之故,百户所内发生的事暂时还知道的不大明了。

但盐政衙门内发生的事,八大家却知道的几乎分毫无差。

自然,也都知道了贾琮两月间驰骋万里,横扫五省锦衣千户所,收复江南大半锦衣江山的壮举。

这也是他们八位盐业巨擘此次聚首的直接原因。

作为江南几大势力中的一部分,锦衣亲军的力量其实并不算强大。

没有中枢支撑,外省锦衣亲军到后来几乎沦落为合法的“地痞打手”,为其他几大势力充当干脏活臭活的角色。

然而正是这个原本许多大佬连正眼都不愿看一眼的势力,此刻却忽然变的极为危险。

因为锦衣亲军曾经干过的那些脏活臭活,现在却极有可能成为让诸多大势力死无葬身之地的直接罪证!

其中,就有他们八大盐商。

“原以为武王还活着,当夜动手的贞元功臣也还在重位,锦衣亲军就不会死灰复燃,没想到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色凝重的说道。

这位老人名叫邱仑,是八大盐商邱家家主。

值得一提的是,邱仑有一孙女,嫁入了盐政衙门内,成为了林如海的妾室……

邱仑说罢,一中年男子接口道:“荣国府的这位伯爷可不简单,除了文名动天下,师承牖民先生和松禅公外,他还和太后侄孙女儿很有几分不清不楚。

听说那位尊比亲王公主的叶家独女十分欣赏贾家子,在武王跟前为他说过不少好话。

贾家那位写了那首‘十年生死两茫茫’送给武王后,太后那位侄孙女便趁机说服武王,送了四个武王亲卫给贾家子当还礼。

有了那四个武王亲卫护着,贞元功臣就不可能再对他出手。

宫里那位就是算计到了这层关系,才封了他一个锦衣指挥使的官爵。

老辣啊!端的会算计。”

这位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名为郑泽,是八大盐商郑家的家主,素重威仪,行事持重,智慧不浅。

他说罢,又有一人接口道:“还不止如此……为了给贾家子铺路,牖民先生上月初九便至金陵,一口气召见了江南九大家族的族长,要求他们爱护五百年一出的文华种子。

一阙‘明月几时有’,将贾家子的文名推上了巅峰。

有牖民先生和松禅公作保,江南许多家族,甚至许多官员都不好和贾家子一般见识。

唉,宫里那位真真是个会用人的,寻了这样一个棘手的人物做刀,刺猬一样让文武都难以下手,真让人为难啊。

谁敢直接动贾家子,就算真杀了他,也难得善终,反而会迎来灭族大祸。

京里那位太后侄孙女儿不是吃素的,撒个娇发个脾气,天子都让她三分。更别说牖民先生和松禅公了……

这二位天下师要动了真怒,谁能扛得住?纵然我们无所谓,可家风门声还要不要了?”

牢骚不绝之人,名唤安华,是安家家主,看起来很富态,穿一身员外服,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有点像财神爷,人缘极好。

不过他的话,却让堂上气氛愈发凝固。

接下来,就无人说话了。

一个自带防御光环,文武不侵的人,怎么对付?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世杰看了堂上一圈后,轻声道:“咱们八大盐商,初时并不显贵,甚至还曾被人视若年猪,肥时宰杀。直到圣祖南巡时,我白家先祖用了半数家财,为圣祖爷打造了一艘五牙龙舟,作为圣驾行在,忠孝之心终感圣祖,自此,盐商之位才有所提升,不再任人鱼肉宰杀。

到了贞元朝,武王率天下兵马南征北战,为大乾拓土万里。只是这武功赫赫下,却难掩国力耗费太甚,国事日渐艰难,士林中渐有穷兵黩武之议。

又是我白家先祖,邀八大盐商齐聚,共筹白银二百万,资作军费,才有了武王追亡逐北,单于夜逃的辉煌。

那一次,只我白家一门,就出资一百万两。

至此,贞元帝与武王亲自召见我祖父,御笔亲赐‘国之义商’,传位佳话。

崇康二年西北大旱,崇康四年蜀中地龙翻身,崇康五年黄河决堤……

一次次国难,又是我白家与诸位叔伯每每倾尽全力相助。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表功,只是相信,天子不会忘了这些,朝廷不会忘了这些,天下人,也不会忘了这些。

不会让猖獗小儿恣意妄为的,所以诸位叔伯不必太过惊慌。”

这一番话,让众人神色一震,面色都好看了许多。

只是……

邱仑语重心长道:“世侄啊,话虽如此,可这些年各省锦衣千户所,或多或少都替咱们干了些不光彩的事。其中,就有替咱们除却私盐对头……”

“世叔!”

白世杰沉声警告道:“我们八大盐商,从没有和那些人有过直接联络,也不会和那样的人联络。我们是清清白白的盐商,是圣祖、太上皇和当今天子都褒赞过的商人。谁都不能只凭借屑小的污蔑之言,就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这些年来,咱们修桥补路,赈济灾民,是世人共认的良善人家,是太上皇御笔亲书的‘国之义商’。

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

邱仑虽然年高,可此刻面对小几轮的白世杰,却不曾倚老卖老,反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世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白世杰面色放和缓些,微笑道:“诸位叔伯这般慌张前来,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当然,这件事不算小,但也不至如此兴师动众。如今最该着急的,其实并非是我们啊。多少人靠着那些锦衣丘八们赚些脏银子度日,金陵城外秦淮河上的妓人,有三成都是那些混帐摸来的,更别提那些黑赌坊和人市。

若是让他们知道即将大难临头,诸位叔伯,你们猜他们会不会坐以待毙?

金陵那位林昭会不会认命?

况且,大家早已得知,贾家子是为了助朝廷推行新法而来。

这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咱们呐。

咱们八家是靠着这盐吃饭,只要盐引在,就是世代的富贵。

可别人却不是,旁的不说,江南十三家,哪一家不是良田万倾?

呵呵,所以天塌了有个高的顶在前面。”

听闻白世杰一番话,众人面色愈发轻快了。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笑道:“世杰贤侄不愧为我八大盐商之首,有你在,我们心里就踏实的多。我家那些混帐,要是有世杰贤侄三成能为,我就心满意足喽!”

此人为八大盐商周家家主周至,为人行事素来阴柔,不过此刻看起来比较真诚。

白世杰谢过后,顿了顿又道:“原本今日世杰是要做个东道,难得能请诸位叔伯一聚。只是想来诸位叔伯还要回去收拾一些手尾,不如就等十月十五之后,再由世杰做个东道,请诸位叔伯务必赏脸。”

其他七人闻言,纷纷起身笑言“客气”,然后没有太多客套就离去了。

他们的确有不少尾巴要早早斩断……

等他们离去后,白世杰收起笑脸,唤来一心腹,沉声吩咐道:“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往金陵,将今日之事告诉刘昭,让他务必在十月十五日前,动用全部力量诛贾清臣于金陵城外!”

……

PS:感谢塞外沙尘兄的盟主,出去一天回来看到这个,真是受宠若惊,心情大好,谢谢老兄。另外也感谢cells?ta?r兄每天都不中断的打赏,真心温暖,谢谢你们。

第三百一十五章 闺房夜话

戌时二刻,扬州古城迎来久违的夜空。

月朗星稀,天色清湛。

东关大街盐政衙门后宅,西厢房中,一支烛火明亮。

紫鹃弯腰在笼着一层云烟纱帐的拔步床上铺着锦被,黛玉则就着烛火坐在月牙窗前,右手支着凝脂如荔般的腮侧,侧着头静静的出神。

女儿家,本就心事多……

紫鹃在床上铺平抚展后,直起身来看黛玉。

见她一本书搁置在桌几上,半天也没翻动一页,便上前坐在一旁,轻笑道:“姑娘可是困了?”

黛玉恬静舒适的状态被打断,回过神后,没好气的白了紫鹃一眼,道:“这话倒是问的奇了,我一夜几时睡,你也难道不知?”

黛玉素来少觉,常常醒半夜,哭半夜,凌晨时分勉强入睡一会儿。

也难怪她身子不大好。

紫鹃今晚却极有信心,道:“姑娘今晚必能睡个好觉!”

黛玉敏感防备:“你想说什么?”

紫鹃嘿嘿一笑,道:“如今家里的烦心事都让三爷摆平了,老爷也算是安稳了下来,姑娘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黛玉轻笑一声,却又缓缓摇了摇头。

紫鹃敛起笑脸,看着黛玉小心道:“要是三爷能一直在家里就好了,姑娘说是不是?”

黛玉没好气道:“你要是想跟他去,我成全你。”

紫鹃急道:“姑娘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如今就咱们主仆两个相依为命,姑娘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黛玉闻言沉默了稍许,又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我劝你别再这样说,更别再这样想了,没的轻贱了咱们自己……”

紫鹃想不明白:“如何就轻贱了?姑娘瞧瞧那宝姑娘,那才是……”

黛玉皱眉道:“不许胡说!”声量又低下来,道:“你也知道宝丫头的心思,她已经那样了,你还在这胡思乱想,像什么?还能去争不成?”

紫鹃正经道:“什么那样了?我瞧着哪样也没有!咱们离京前,不是还听到有妈妈在念叨什么金玉良缘,戴金的要和戴玉的配么?当谁不知道,这就是从姨妈和太太那边传出来的。我早听人说了,家里太太和姨妈看不起三爷的出身,认为三爷的生母不显下贱,而且家里老太太、太太都最爱宝玉,宝玉和凤凰一样,所以才传出了那样的话来……”

黛玉闻言面色黯淡了许多,目光落在燃烧着的烛火上,看一朵烛花炸开,轻轻眨了眨眼,道:“你也是三心二意的,先前那几年,不是成天在我耳边念叨宝玉如何好吗?如今见三哥哥出息了,再说他的好,你当我是什么?”

见黛玉缓缓落下泪来,紫鹃气道:“姑娘想到哪里去了?原先那会儿为宝二爷说好话,是见姑娘见天儿和他吵闹,我怕姑娘闹脾性惹恼了太太,对日后不利,才给宝二爷说好话的。姑娘那会儿才多大,我能想什么?

姑娘你想想,太太对你是不是从来不闻不问?好几次姑娘和宝二爷生气,太太脸上都没好脸色。

若是宝二爷懂事点,能像三爷那样爱护姑娘……”

“好了!”

黛玉打断道:“越说越不像,这怎能比?宝玉虽然……但他也是个好哥哥。你忘了,先头那几年,不都是他让着咱们,有好吃的好顽的都紧着咱们?”

紫鹃闻言面色一滞,神情有些失落,道:“宝二爷也是极爱护女孩子的,可是……可是……”

黛玉摇摇头,道:“没什么可是,两个都是好哥哥,宝玉像女孩子些,他本就喜欢女孩子。三哥哥,大气霸道些,他也只拿我看作是表妹。两个哥哥虽不同,却也是一样的。”

烛光下看着黛玉有些黯然的神色,紫鹃心里一叹:姑娘这是自己在哄自己,哪里就一样?

她又危言耸听道:“如今老太太还在,所以姑娘才能自在,等过几年老太太……姑娘想想,太太还能容姑娘和宝玉拌嘴不能?不看别的,琏二.奶奶如何?她还是太太的亲内侄女儿呢,出了点岔子,谁发话救她?到头来还是重情重义的三爷不计前嫌,出手把她从那烂泥坑里给救了出来。

琏二.奶奶和太太这样的关系,可还要站规矩、管家,一天到头睡不满三个时辰,累成什么样了,也不见得到好。大家子里的媳妇不好当哩!可琮三爷就不同了,如今他承了爵在东府另居,家口简单,日后连站规矩都不用,也没那么多婆婆管着,真真是十辈子都求不到的良缘……”

黛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紫鹃巴巴的模样,忽然不可抑制的咯咯笑了起来。

紫鹃一怔,随即险些没气死过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红着眼圈道:“我的小姑奶奶,为了你的事,我连面皮也不要了,只盼能为姑娘寻一靠谱的好人家,这辈子也就安心了。你倒好,还笑我……”

见紫鹃真恼了,别过身去落泪,黛玉忙赔笑脸道恼:“姐姐可别真生气了,我明白你的好心呢!我从来也没个兄弟姊妹,是上辈子的福分能遇到姐姐,一直为我上心操持,我焉能不知好歹?要没姐姐,我骨头怕都已经化了……”

紫鹃闻言唬了一跳,转过头见黛玉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你是上辈子的福分,我是这辈子欠你的!好端端的,又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起身服侍黛玉擦泪洗脸,一番折腾后,夜色已深,天渐清寒。

紫鹃见黛玉还没睡意,也不逼她,从箱笼里寻出一件薄袄,披她身上,又倒了盏热茶。

重新落座后,黛玉也变得真诚了许多,轻声道:“三哥哥是极了不起的人,他比咱们见过的人都厉害。写字作诗词考功名,样样出彩。如今连武事也是纵横天下无敌手,赫赫武功不凡。再加上他相貌那样好……”说着,似有些羞赧,黛玉俏脸微红,垂下眼帘,声音愈低,轻叹一声,继续道:“可是,他真的只拿我当表妹啊。那样磊落,也不似宝玉那般缠人……虽然他帮了我许多,我很感激,却也不能不要脸的贴上前去吧,那岂不是更让三哥哥看轻了去?”

紫鹃正经道:“那怕什么?姑娘你瞧宝姑娘,那才是豁出去了。往年里宝姑娘什么样的性子?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都不肯,事事尊着礼法。宝玉敢和姑娘闹,他敢和宝姑娘闹一回不敢?可是她看出三爷不凡后,就敢自己贴上去!

我听人说,三爷开始其实也没怎么另眼看待宝姑娘,都是宝姑娘自己靠上去后,三爷才担当起来,那也是为了维护宝姑娘的体面。

若真能成了也罢,我也不会不害臊的去争,可贾府里连浆洗的嬷嬷都知道金玉良缘……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府里这样传,必是太太和姨太太的意思。

姑娘你自己说,到时候宝二爷敢不敢违逆老爷太太的意思?

他在老爷面前,连句话也不敢说!就会和姑娘生气……

今日这等情形,宝二爷要是也在这里,他能做什么?他能压服那一对讨人厌的父子,还是能请来张老先生给老爷治病?

他这辈子只能当个富贵闲人,护不住姑娘的。

还有那太后的侄孙女儿,多金贵的人,正经的金枝玉叶,不也一眼就相中了三爷,各种法子往这边靠?

若不是打听清楚,她必是要让人入赘的,谁能争得过她?

她们都敢争敢抢,姑娘你为何不能?

我瞧三爷看姑娘也很是喜欢呢!

姑娘,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辈子什么都能让,独独不能让好郎君啊……”

黛玉闻言满面绯红,啐了声笑骂道:“真真是不害臊的小浪蹄子,胡吣什么?越说越疯了,这也是女孩子家能说的话?今晚撞客了不成?”

紫鹃不害臊,理直气壮道:“闺房里说些悄悄话怎么了?又不会让人听了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别的姑娘闺房里也没少说三爷!上回我还听侍书说……”

话没说完,紫鹃忽地住了口,与黛玉一起变了脸色。

因为外面竟然响起了敲门声。

两人往窗外一看,月都升到正中了,这深更半夜的……

要不是敲门声很轻,她们怕都要以为是林如海那里出了变化……

“谁?”

紫鹃警惕喝问道。

“是我。”

回应声也很轻,但是落在屋里这一对主仆耳中,却如惊雷般。

紫鹃简直喜上眉梢,急急就要去开门。

却被黛玉拉住,两人一起走至外间,黛玉轻声问道:“三哥哥,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是有事吗?”

贾琮轻声道:“我就要走了,来和林妹妹道个别,免得落下不告而别之罪。林妹妹若是不方便,那就这样罢,我只说一声就往金陵去了,林妹妹,咱们后会有期!”

黛玉闻言面色登时一变,都不用紫鹃了,连忙上前拔开门闩,打开了房门。

就见贾琮果然收拾的一身利落,甚至还换上了黑色的夜行衣站在门外,转身要走。

黛玉心里发慌,急问道:“三哥哥怎么现在就要走了?可是哪里怠慢了三哥哥……”

眼见黛玉急的红了眼圈要落泪,贾琮却一闪身进了屋,反手关上了门,对瞠目结舌的黛玉、紫鹃二人一笑,道:“林妹妹也忒多眼泪了,怎又哭了?”

黛玉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砰砰直跳,看着贾琮俊俏的不像话的脸,自己俏脸也泛红,声音几乎微不可察道:“三哥哥,你这是……这样晚了……你……”

贾琮上前一步,低声道:“去里面说吧。”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慧黛玉

别看之前黛玉都快被紫鹃说动了,可这会儿却满心慌乱。

大半夜的往姑娘闺房里闯,这算什么?

连紫鹃都傻了眼儿,看着贾琮。

贾琮这才自觉不妥,他左右看了看,直言道:“那就不进去了,到那处角落里说罢,我需要林妹妹的帮助,掩护我顺利离开扬州府。”

见他神色肃穆,黛玉、紫鹃对视了眼,知道事情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贾琮没给她们选择的余地,往房间东北角走去。

黛玉、紫鹃二人被他强势气息所慑,下意识的跟了过去。

落座后,贾琮开门见山道:“林妹妹,我要连夜离开了。”

黛玉闻言心里又是一慌,忙问道:“怎这样急?不是三日后吗?”

贾琮笑了笑,道:“那是给有心人听的……扬州府内豪族巨室太多,耳目就更多了。今日在盐政衙门里发生的一切,必会为外人所知。此次我奉旨南下,是为了重建锦衣。这里面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甚至是身家性命。所以,他们不会想看到我平平安安赶到金陵进行收官结尾。我给出的三日之期,其实就是为了给他们留出时间给金陵传话用的,不然他们等不及,自己就准备来杀我,反而棘手。”

这番话黛玉、紫鹃自然听不懂,却也能听出其中到底蕴着多少风险。

见两人唬白了脸,贾琮宽慰笑道:“你们不用怕,这都是小事。别看我现在狼狈而逃,等再回来时,我让他们念三字经他们不敢念百家姓!”

听了一小笑话,黛玉和紫鹃果然呵呵了声,不过还是担忧的看着贾琮。

黛玉小声道:“三哥哥方才说,要我帮你?”

贾琮道:“是这样,这瞒天过海之计,瞒的越久越好,他们发现的越迟,我就越安全越顺利。我的那几个亲兵下属已经有了妥善安排,晚饭时我让崔义给他们单独准备了一套院子,可以躲人耳目。主要是我这边……我希望明日一早,林妹妹就和紫鹃一起,端一碗粥去我房里,再让紫鹃出去端一盆洗漱用的清水进来,假装服侍我洗漱,然后你们就一直待在里面。

只要能拖到午饭的时间,一夜加一早上的时间,足够我带人跑出百里之外,也就安全了。他们就算反应过来,也无力回天。再想趁机将我拿下,已是不能。”

看着近在咫尺的贾琮智珠在握的谈吐定计,黛玉的心里渐渐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觉,一双妙目静静的盯着他瞧。

虽然即将要离别,可黛玉现在却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能亲身参与大事的使命感!

这种感觉,很有些庄重,也有些自豪……

等贾琮又叮嘱了二三小事后,最后说道:“就这么多了,林妹妹在家中姊妹里最是灵慧过人,这些事对你来说不算难。等下个月回来,我请你吃酒!”

黛玉闻言又好笑又惊喜,抿起嘴角,惊喜道:“果真?”

贾琮轻轻哈哈一笑,道:“自然是真的!姊妹们都说林妹妹是水做的就会哭,我却不觉得……好了,就这样吧,我还要赶时间,回头下个月再聊。林妹妹、紫鹃,明天就看你们的了,告辞!”

方才本以为自己不会难受,可这会儿黛玉听到这一言后,又忍不住揪起心来,红了眼圈。

看着贾琮的目光,隐隐已经有了牵挂……

贾琮并不以为意,一来黛玉还小,二来宝黛二人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他穿越过来的这些年,两人的关系也的确亲密胜过其他姊妹兄弟。

贾琮无意去破坏别人之间的关系。

此刻,他只将黛玉这种眼神当成幼妹对兄长的依赖。

看着瘦瘦弱弱又灵秀好看的黛玉泪眼蒙蒙,贾琮不由笑着抬手拨了拨她额前的一缕头发,笑道:“不经夸!刚说完你就哭?行了,我走了,下月再见!”

说罢,最后看了眼垂着一张脸不敢抬头见人的黛玉,又对不知为何满脸喜色的紫鹃点点头后,转身大步离开,出门而去。

转眼间就没了声响。

等他的身影消失后,黛玉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羞容满面的俏脸。

虽还显得稚嫩,但已有妩媚多情之色……

……

翌日清早,辰时初刻。

当第一束深秋的阳光照进扬州古城时,盐政衙门后宅,抄手游廊下,换了一身瑰红色新衣的林黛玉带着丫鬟紫鹃,往客院行去。

紫鹃手中还托着一托盘,上放了一碗参粥。

主仆两人轻声说笑着什么,看起来心情不错。

一路上有嬷嬷丫头请安,往常不大理人的黛玉,也会轻轻点点头回应。

到了客院后,黛玉推开黑油木门,领着紫鹃入内,并未关门。

外面扫洒的两个小丫头子隐隐听到了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三哥哥,起来了吗?”

正想靠近了听听动静,却见紫鹃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关上了黑油门。

不过没一会儿,紫鹃又匆匆出门,没多久,端了洗漱的铜盆和巾帕过来。

手里还捏着一包漱口的青盐……

而后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

两个粗使丫头对视一眼,表情奇怪的退下。

等两人走后,紫鹃悄悄探出头看了看后,反手关上黑油门,坐在门口石阶下,做起了女红……

……

“喝,再喝!”

“痛快!”

盐政衙门前院客房,连之前在二门外站哨的郭郧和沈浪,昨夜落日时都被贾琮赶至此休息。

贾琮还让崔义往这套客院内搬足了酒肉瓜蔬,并命令除却院内的四个仆役外,其他人无事绝不可打扰。

如此,从昨夜起,到今日清臣,里面竟一刻未歇的不断传来敬酒划拳声。

在外面听起来,感觉都沙哑了。

好在天明时分,里面终于没了动静,仔细听,仿佛隐隐还能听到打鼾声。

过路人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惊动里面的凶人,出来将他们丢入锦衣大牢……

……

时间一点点流逝。

辰时、巳时、午时,直到未时末刻(下午三点),内宅和前院的客房里,还是没有动静。

有贾琮的话在,前面崔义是绝不敢随意打扰的。

反正客院内有仆人,还有足够的食物酒水。

也许是昨夜折腾了一夜,里面那些丘八大爷们困了累了,开始睡觉了。

这也正常。

倒是内院的客院里,黛玉和紫鹃进去那么久都没出来,连午饭都是紫鹃用食盒提进去的,就难免让人多想。

过了未时末刻,岳姨娘带着一个丫鬟来到客院,敲了敲黑油门。

里面登时传来似有些警惕的声音:“谁呀?”

岳姨娘闻言笑道:“紫鹃是我。”

紫鹃将门从里面打开,岳姨娘往里一看,只见门檐下摆着一小杌子,一个小箩筐里收着一些针线。

她笑道:“怎么在这做女红?姑娘呢?”

紫鹃面色看起来有些不大自然,笑道:“姑娘和三爷在里面说话……”

岳姨娘眼睛往里面瞄了眼,看不到什么,笑道:“这都说一天了呀,果真是亲表兄妹。”

紫鹃正色道:“我们三爷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写诗作词连衍圣公他老人家都夸赞,顶呱呱的好!我们姑娘也是个爱诗词的,自然话多。我听不懂那些,也不敢打扰她们,就在这做女红。姨娘有事没有?”

岳姨娘有些激动的拍手笑道:“可不就是你刚说的这些……我也没想到,你家三爷有这样了不得的能为和体面,虽才第一次来扬州,可名声早就大的顶了天了。

前面派人来请,说是扬州府学廪生们和诸多扬州名士,还有瘦西湖上几个画舫的当家花魁都在门外,想要求见大名鼎鼎的清臣公子呢!

啧啧!我一个内宅妇人,都听说那几个花魁个个是人间绝色,寻常人根本见不到。

没想到人家今日都巴巴的跑到门外来求见了,真是奇事呢!”

岳姨娘说的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可是紫鹃的脸却慢慢变白,眼睛呆滞的“啊”了声……

……

“姑娘,可怎么办啊?”

紫鹃平日里极懂事,对黛玉的照顾不遗余力,可是这都是在内宅,对于外面的世界,她真真一点主意都没有。

听岳姨娘说了外面的情形后,她唬的眼珠子都呆滞了,匆匆跑到屋里来寻主意。

好在没忘记叮嘱岳姨娘别进来……

黛玉闻言也唬了一跳,但是她又和紫鹃不同,平日里多少也留心一些世事,好读些杂书,知道的多一些。

因此这会儿虽然也慌乱,可比紫鹃的提心吊胆还是好的多。

贝齿用力咬着唇角,来回踱步了两圈,黛玉道:“虽然三哥哥说,能拖过午时就足够了,可他也说,瞒天过海之计,拖的越迟越好!”

紫鹃跺脚急道:“这我也知道,可还能怎么拖啊?外面那么些大人物都上门求见呢……”

黛玉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的转了转,而后神色一定,道:“你附耳过来。”

紫鹃闻言一怔,靠了过去,黛玉在她耳边小声说了起来……

紫鹃听罢,脸上却不见一丝轻松,反而心惊胆战起来,结巴道:“姑娘,我……我不行啊……”

黛玉嗔眼,道:“你怕什么?让两个嬷嬷陪你去,说完行了礼就走。难道你不想帮你三爷?”

见紫鹃脸都吓白了,黛玉又狡黠一笑,道:“这会儿三哥哥多半已经到金陵城了,就算露馅儿了也不相干,你就当去顽一回……等你三爷回来,再让你伺候沐浴。”

“呸!”

紫鹃满脸羞红的啐了口后,又犹豫了稍许,然后一咬牙道:“去就去!”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弥天大谎

虽然朝廷在扬州设立两淮巡盐察院署和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负责两淮盐政,但主掌盐政衙门的巡盐御史,却是最高盐务专官。

在扬州地位尊崇。

所以盐政衙门外虽落满了小轿车马,但都耐心等候着,无人大声喧哗。

不过其中有几顶花纹秀美的轿子,格外引人注目。

衙门门前的空地上,隐有暗香浮动。

这几顶轿子,便是瘦西湖画舫上最著名的几位花魁,其名不在秦淮名妓之下。

十来位青衫儒巾穿着的年轻人,忍不住往那边靠近。

虽然他们是扬州府学廪膳生员,皆饱读诗书,可距离这几位名传天下的花魁,还有些遥远。

能在瘦西湖上登上这几位花魁所在画舫,并能与其相见者,非大富即大贵,而且还得是雅富雅贵。

寻常爆发户或是士林中官声不佳的高官,都难得见她们一面。

一些空有清名的穷酸书生自然不用提了……

穷酸书生得遇白富美花魁,被慧眼识珠供养,中状元后双宿双.飞的故事,早五十年已经成了扑街剧情,因为没人会信。

当然,倒不是说花魁本身多么了得地位多么崇高……

这些规矩,说到底还是男人们,或者说是读书人们制定的游戏规则。

那些爆发户和官声不好的高官们,再有钱有权,也敌不过整个阶层制定的规矩,只能遵守。

所以,在这样的秩序下,那些花魁们也就被显得格外“清贵”。

而世人最向往的,就是一个“求不得”。

不说这十来个廪生,就是那几位风流气派十足的扬州名士,也都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往那几顶花轿处靠去。

想试着套近乎……

“圆圆姑娘也得信来了?”

扬州名士何彦在十月的天里依旧摇着折扇,站在一处花轿旁笑问道。

以他的地位,还是能见到几面的。

沉默了稍许后,花轿里才传出清幽动人的声音:“原来是静落居士,恕奴家不能当面见礼……奴家得闻清臣公子自北而来,落脚盐政衙门府,因奴家爱煞清臣体清臣词,故而厚颜不请自来,求见公子。”

何彦自号“静落居士”,圆圆姑娘则为瘦西湖上十大画舫之一“锦绣画舫”上的花魁,工于书法,长于诗词。

江南名士李君花排江南百美图,锦绣画舫的圆圆姑娘位居第七。

整个扬州城,也只有两位花魁能排在前十。

另一个,便是富临画舫的白香秀,排名第四,今日同样至此。

不过众人都知道,此女是八大盐商赵家四公子的禁脔,无人敢招惹。

八大盐商中,除了白家外,只有赵家是百年盐商。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谁都知道赵家深不可测。

因为白香秀在百美图上的排名,据说就是赵四公子的功劳。

虽然白香秀亦是绝色之姿,可百美图看的不仅是姿色,还要有所长。

譬如圆圆的字和诗词。

传说,赵四公子为白香秀展示的所长,就是江南百美中无人能及的财富,毫无疑问的第一富婆……

却不知今日,白香秀怎会至此。

都知道那位赵四公子虽然豪气,但也是出了名的霸道……

圆圆姑娘的话音刚落,距离她不远的一座最为精致的花轿里传来一道悦耳的笑声,道:“圆圆妹妹真是好有诚意,想来清臣公子必会见妹妹,更会为妹妹绝世美貌所倾倒,成就才子佳人的佳话呢。”

圆圆姑娘闻言,顿了顿后,声音依旧清幽不变,但话语也不再客气:“论姿色,我这蒲柳之姿如何及得上香秀妹妹?若非如此,赵四公子也不会以百万之富,助妹妹登上百美图榜。只是不知香秀妹妹今日前来,四公子知否?”

两个名动江南的花魁突然针锋相对,一群枯燥等候的人再不感到枯燥了,一个个眼睛睁的溜圆,兴奋到亢奋。

虽然女人吃醋争吵常见,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花魁也会放对,就太刺激太过瘾了……

白香秀听出圆圆话中的讥讽,冷哼一声,有些得意道:“四公子自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给了我一大笔润笔银子,让我请清臣公子作词一首。你又来做什么?”

这番话,真是让外面的名士和廪生们感到心寒。

虽然早就听闻这个白香秀空长了一张艳绝人寰的绝世之姿,却于琴棋书画之道草草。

可他们没想到,竟会草包到这个地步。

窑姐儿爱银财,这是人所共知的,也是天经地义的。

除了金银,她们还能爱什么?

可这世道,当表子也得立块好牌坊啊!

否则凭什么叫花魁?

万万没想到这位百美图上排名第四的花魁,会说出这样没水准的话,犹如市井村妇。

不过也有人愈发对她产生了兴趣,想看看她到底美到何等地步,这等水准也能让赵四公子如此上心。

圆圆姑娘这回却不再争锋相对了,她清幽叹道:“我不比妹妹,素来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平生不好金银富贵,只爱笔墨诗词。今日前来,便是腆颜登门自荐,奴家愿为清臣公子膝下一小婢,若能为公子铺纸研墨,端茶倒水,略尽一点微薄之力,此生足矣。”

“哗!”

众人闻言愈发一片哗然,都觉得今日来的值了……

要知道,这是瘦西湖上最红最有名的头牌花魁啊!

多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别说求一夕之欢,就是见上一面都要排队等候。

若不得其意,纵然再多富贵也没用。

可就这样一个几乎代表了扬州风流文人体面的招牌花魁,竟要自荐为贾清臣膝下一小婢!

这算什么?

这就是话本戏词里写的佳话啊!

虽然心里都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可对于佳话,他们还是乐于看到的。

最主要的是,他们对那位清臣公子的才华,心服口服。

就算不服,也绝不会想去挑衅,那叫自取耻辱。

既然连嫉妒的资格都够不到,那他们不如故作大方,成全佳话。

能够见证佳话的诞生,日后他们也有谈资……

许是因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诸多名士廪生们不再压制声音,纷纷大笑恭喜起来。

连盐政衙门口看热闹的门子,都跟着乐了起来。

正这时,就见衙门里面传来一阵动静。

众人分忙打起精神来,不管是名士还是士子,都整理起自身衣襟来。

几名花魁也在圆圆姑娘和白香秀的带领下,走出花轿,面上带着极美极温柔的笑容,看着前方。

她们都想亲眼目睹,传说中占天下八石才,且相貌俊美胜潘安的清臣公子,到底是何等风采。

只是……

让人没想到的是,出来的人,只是一个丫头……

……

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

书房内,白世杰眉头紧皱,深思许久后,沉声道:“他要在扬州城内停留三天,百户所那边已经清扫干净,并无大事,他还有什么事要做?”

来回踱步几圈后,又道:“我本想派人缠住他,好从容布局。他却不露头……”

言至此,白世杰眼睛忽然一睁,看向下方一管事打扮的中年人,大声道:“不好!怕是中了金蝉脱壳之计!快,让人去盐政衙门前院客房看看,贾家子带来的力士还在不在?”

中年管事闻言一震,抬起头面色惊讶道:“金蝉脱壳?老爷,不可能吧?贾家子不是说三日后……”

话没说完,就见白世杰目光如刀般瞪来,中年管事一个激灵低下头,忙道:“老爷息怒,奴才这就去办!”

说罢,头也不敢抬,匆匆去安排。

半个多时辰后,中年管事匆匆回来,满头大汗,面色难看之极。

只看他的脸色,白世杰就知道了答案,冷冷的看着他。

中年管事迟疑了下,还是满面惭愧的直接回禀道:“老爷,衙门衙门那边果然是空的,一直在里面喝酒划拳的是昨夜进去的四个仆役。他们被锦衣亲军那些丘八威胁,若不按他们说的办,必诛其满门,鸡犬不留……大意了,实在大意了!请老爷治罪!”

中年管事羞愧难当的跪地请罪,细眸中满是对贾琮等人的怨毒恨意。

他本是替白家处理江湖事的人,素来待遇优渥,然白家地位极高,这些年难得有一棘手之事让他去做,可每年到手的银子却不断增加,让他愈发想为主家出力。

却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却出了这样的漏子。

见白世杰话都不愿说,中年管事愈发羞愤欲死胆战心惊,他惭愧道:“注意力大都放在百户所那边了,再没想到,贾家子连一夜都没歇息……大人,今日才十月初八,扬州府到金陵不过二百里路,一天功夫足够了,他那么早去扬州做什么?不是说十月十五吗?昨儿老爷已经派人去通知刘昭了,他就不怕……”

话没说完,就见白世杰快变成了黑世杰,一张脸黑的如同锅底。

中年管事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啪!!”

白世杰失态之下,一把将书桌上的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摔成粉碎,他抬起头后厉声咆哮道:“十月十五他娘!!这个竖子,这个竖子撒了句弥天大谎,他骗了整个天下啊!

奸贼,无耻的奸贼!!

他是故意在扬州停留,放出风声传到金陵,这会儿刘昭手下的好手,怕是全都在往这里赶!

金蝉脱壳,瞒天过海,调虎离山,还有那个狗屁十月十五……

我怎么就相信了这个畜生?

好一个阴险狠辣的奸贼啊!”

听闻至此,中年管事也终于大致明白了整个套路……

他面色瞬间惨白,眼睛惊恐瞪大,目光无神的喃喃道:“这么说来,刘昭他……”

“必死无疑。”

白世杰面色阴沉之极,深吸一口气后,森然道:“来不及了,都被那个竖子所骗。白福,立刻斩断所有和锦衣亲军的联系,所有经办人,全部除去。再派好手入金陵,伺机刺杀刘昭一系满门!务必不能使战火,烧进扬州城。”

名唤白福的中年管事忙领命,又问道:“老爷,可还要刺杀贾家子?”

白世杰闻言狠狠瞪了他一言,厉声道:“蠢货!除非他死在刘昭手里,否则这个时候谁敢自作聪明往上沾,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他为天子亲军心腹,死在金陵城,江南总督都要受到牵连。但凡露出一丝风声,沾染上一丝瓜葛,都是夷九族的滔天大罪!

时机已逝,不能再用这个法子对付他了。

不过,他就要浮到明处了,那些阴谋诡计小手段也再没用了。

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使奸计!

十月十五,十月十五……畜生啊!”

……

PS:哈哈哈,过瘾不?

第三百一十八章 齐聚

金陵城,东南形胜之地,虎踞龙盘之所。

上元门外,有大江东去,千帆林立!

金陵城东倚紫金山而建,紫金山山巅,常有紫金色云彩漂浮,因而得名。

紫金山西,有一内湖,名唤玄武湖。

玄武湖南,有一内城门,门曰太平门。

太平门内有一民坊,叫太平里。

太平里内,有一五进深宅,重院相套。

高大的门楼上有一匾,上书“金陵锦衣千户所”七个大字。

金陵千户所不同于其他省府的千户所,没有那样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此处甚至比神京长安内的锦衣卫指挥所还要肃穆,庄严。

背靠紫金山,后临玄武湖,山水城浑然一体。

千户所门前两队身着玄色黑鸪锦衣,头戴三山无翼纱帽的锦衣校尉,腰悬绣春刀而立。

威武雄壮。

大门洞开,不时有一队队缇骑策马扬鞭而去,如虎似狼。

整个千户所的气氛,深沉凝重到压抑。

千户所内,议事堂上。

金陵锦衣千户刘昭不复曾经之儒雅,面色阴森怨毒的令人生怖。

麾下四大副千户,此刻只有三人在此:关泽、阮洪、张泰。

原本举足轻重大权在握的副千户魏晨,却不见踪影。

江南五省的情况,终于传至金陵。

好似一道惊雷炸响,将刘昭等人炸的头晕眼花,几乎晕厥。

原本当在几百里外楼船上的锦衣指挥使,竟从头到尾都不在船上。

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奔袭数千里,横扫五省锦衣千户所,在应天府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的情况下,收复了江南大半锦衣天下。

如今,曾经江南锦衣执牛耳之金陵千户所,竟成了孤城!

再想想那位指挥使对待其他五省千户所的阴狠毒辣手段,众人心头愈发如压一块巨石。

“好一个魏晨!大人如此器重他,这点年纪就做到副千户之位,没想到竟养出了条吃里扒外的白眼恶狼!”

副千户关泽尖声斥责道。

阮洪也是满面怒气,道:“之前金陵府衙还派人来要人,说是锦衣千户所强行从应天府大牢带走了福海镖局一家,还让我们交人。魏晨与咱们也是十多年的交情,一起共事时懒懒散散,大人向来礼遇厚待。不想如今给人当狗,倒是殷勤起来。”

关泽问道:“他家人老小呢?”

阮洪愈发郁闷,道:“他连展家人都救走了,更何况他的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贼子向来诡计多端!这会儿,怕早已经带着家人逃出金陵城了。”

张泰瓮声道:“我还是派了一营人在搜。”

阮洪苦笑道:“金陵城人口巨万,真要藏几个人,哪里能寻得到?要我说,还是截杀那位才是正经的,最后的机会了……他如今还没有表出身份,众人只当他还在船上。真等他进了金陵城,江南各处势力都不会让他有闪失的,尤其是江南总督方悦。”

张泰对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锦衣千户刘昭拱手道:“大人,那小贼还要在扬州城停留三日,等苏州的人汇合,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这贼厮鸟虽然给咱们来了个出其不意,但他却骄傲大意了,非要等到十月十五。

他在扬州府留三日,在路上走两日,再与楼船汇合,正好十五。

呵呵,到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无论如何,咱们一定要在十月十五之前,把他斩杀在金陵城外。”

关泽尖声道:“没错!从扬州到金陵,也就那么几条路,之前派了五个百户出去,不过还不够,要再派!守在这是等死,不如出去放手一搏!”

阮洪大声道:“若让那贼厮鸟进城,必不会放过咱们,咱们誓与大人共生死!”

关泽、张泰也大声附和道:“誓与大人共生死!胜负未分呢!”

一直一言不发的刘昭见他三人如此激动,面色缓和了许多,他缓缓点头,沉声道:“三位弟兄说的不错,胜负尚且未分!贼子来者不善,动辄杀人满门,不留余地,如此,我等也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昨夜已经派了五百人出去,还不够,再将家里的好手全都派出去。那人还在扬州府盐政衙门,会有人时刻将他的动静报给咱们,咱们的机会还很大!

只要他出了扬州城,就下辣手除去他。

他未表露身份,只要除去他,一切都会不攻自破!

至于魏晨……

我视若己出,他的背叛极为痛心,但他要往邪路上走,谁又能劝?

我料想,他此刻必然带人逃往扬州府,要和那位汇合。

既然他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我们不顾旧情……

等捉住他,先不要杀,我要带他去越儿的坟前……

与那贱婢一起做成人蜡,烧了他!”

魏晨,本就是他计划留给他的独子刘越所用。

关泽、阮洪、张泰三人神色一凛,就听刘昭继续道:“等那位不明不白的死后,锦衣亲军还是以前的锦衣亲军。我会趁机上奏陛下,为三位兄弟请封五省锦衣千户之位。天子要重建锦衣亲军,那贼子死后,天子必然会重用我等。到时候,咱们兄弟相互扶持,每十日通一封书信,又有天子为靠山,地位不在封疆之下!”

关泽大声笑道:“好!到那时,我老关还是以大人马首是瞻!”

阮洪则道:“大人,好手全派出去?是不是留些守护在这里?”

刘昭摇头道:“不必浪费人手,缇骑全部撒出去,我手下还有三十个门客……等你们出去后,我也不留在这。中午收拾一下细软,下午我要去拜见金陵府各位大人,就是散尽家财,也要给咱们弟兄留一条后路。

晚上我会去金陵游击王昆将军府暂住,安危无忧。

到时,我连手下这些人也派出去,都是江湖好手,个个以一挡十……

你们不用担心我,只要你们杀了那个人,所有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杀不了他,若让他一步踏入金陵城,后果难料。”

关泽、阮洪、张泰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后,齐齐拜下,沉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

崇康十三年,十月初九。

辰时初刻。

金陵城金川门内,一处再平凡不过的二进百姓住宅。

院门紧闭,屋门同样紧闭。

屋内正堂上,却跪着一地的人。

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婴孩。

贾琮亲自将两个老人搀扶起后,再度道:“都起来吧……展鹏是我弟兄,魏晨是我属下,都是自己人,不必行此大礼。”

一旁展鹏自然咧嘴笑的欢实,一脸的得意骄傲。

而魏晨则有些遗憾的对一老人笑道:“爹放心,儿子还在努力,争取早日也成为大人的心腹弟兄。”他性格放浪不羁,喜爱顽笑。

老人却哼了声,道:“早就劝你不要跟着那起子黑了心的混帐厮混,坏阴德!如今大人是皇帝派来的天兵天将,是大义正统,你要忠心用事,早点把坏掉的阴德补回来,若再敢像以前那样混来,我也认不得你了。”

魏晨呵呵笑着连连称是。

展鹏则对另一位老人得意道:“祖母,这回孙儿可是因祸得福了,爹爹之前总骂我就会惹祸,瞧瞧,如今家里就我最有出息!”

老太太慈爱,可起身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客气了,咬牙骂道:“该死的畜生!若不是这回得遇贵人,福海镖局从上到下都要为你陪葬。你老祖宗这把年纪,还为你的事进了大牢,你还有脸子招摇?”

虽然之前已经跪过大哭过,这会儿听他老子这么一骂,展鹏还是再次红了眼圈,愧疚难当的跪倒在地。

不过老太太心疼小孙子,忙拉了起来,对她老儿子斥道:“鹏哥儿本是行侠仗义,还不是你教的?难道看着他小师妹被歹人欺负,袖手旁观才是好的?”

展父赔着笑脸道:“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畜生行事太过放肆,赶跑人家就是,何必……幸好遇到大人,不然他死不足惜,累得母亲受苦,实在罪该万死。”

说着,又对贾琮躬身行礼。

这两家人,一为魏晨一家,一为展鹏一家。

这处民宅,则是魏晨狡兔三窟留下的秘密地点,除了他自己,连他家人都不知道。

金陵城人口百万,就凭锦衣千户所那千把人想找到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贾琮一行人也是沈浪跟着展鹏留下的暗号,一路追踪至此。

沈浪、展鹏二人虽然好似一对冤家对头,但默契倒还不错,早早留下了“密码”……

等展鹏、魏晨将家中长辈大致介绍了遍后,贾琮道:“时间紧,今日先暂且这般,少了礼数,回头再摆宴给老人家赔罪。”

展家、魏家人忙道不敢。

贾琮微笑道:“那就且这般吧,待平定乱贼之后,我等再同饮庆功酒!”

说罢,就要带人出门。

展鹏接到家中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挤眉弄眼后,厚着面皮叫道:“大人!”

贾琮顿住步伐,回头看去。

展鹏忙赔着笑脸道:“大人,刘昭那厮手下有不少好手。虽然卑职身手不凡,但猛虎难敌群狼。您看,能不能让我这几个兄弟一起护着大人?他们武艺虽比卑职差那么一点点,但也能帮把手……”

无视周围十六七个悍勇的年轻人喷火的目光,展鹏举荐道。

贾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道:“我们做的都是与奸邪贼子搏命之事,流血受伤丢了性命都是等闲事。有你一个不够,还要拉上家人?人都走了,你家祖业镖局怎么办?”

展鹏闻言,小心翼翼的看向他老子展天寿。

展天寿对贾琮拱手道:“请大人让他们去吧,虽不能报答大人活展家全家性命大恩之万一,但若能为大人出一点绵薄之力,福海镖局上下也能稍微心安一点。”

贾琮闻言,又看了看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微微颔首,道:“那就一起去吧,出发!”

“喏!!”

……

第三百二十章 出尔反尔

“啊!”

展鹏揉身进了千户所大门后,随即里面传来一道惨叫声。

“什么人?大胆!!”

从里面较远处传来一道怒喝声,且由远及近。

听的出,他在迅速靠近。

不止如此,前院明显有不少人被惊动,响起一片嘈杂怒骂声。

展鹏却已经飞身逃了回来,冲众人嘿嘿一笑,退身到一边。

未几,一道粗壮的身影提刀追出门来。

只是他刚一出门,展鹏身后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同时扑身向前。

两把绣春刀凌空劈下,刀光耀眼。

不过来人虽被打了突然,却也非庸手,生生将手中钢刀横起,迎着两道袭来的刀光格挡回去。

“铛铛!!”

两声刺耳的撞击声后,大汉借着冲力,倒摔回门内。

然后冲着里面大喊:“快来人,展家贼子杀上门来了!”

里面脚步声明显加快,一眨眼,六七条大汉同时冲到大门前,伙同之前摔倒那人,一起怒吼着杀出门来。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不是之前的双刀,郭郧领着麾下六名亲兵同时抬手,对着五步之外的七个人,同时扣下扳机……

“砰砰砰……”

硝烟瞬间笼罩了众人,也传来了一阵惨呼声。

郭郧在硝烟中一挥手,身后两个亲兵上前,不管死没死透,一律补刀。

还真又响起几声惨叫……

这等狠辣,别说魏晨,就连展鹏和他的一群堂兄弟表兄弟师兄弟们,都心中生寒。

“准备。”

等硝烟被巷道里的风吹散了些后,里面再度传来一阵脚步声,贾琮面无表情的沉声命令道。

郭郧等人已经再度装填完毕,静静等着。

没一会儿,就见又有八名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冲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

又是迎面一阵火器声和惨叫痛骂声响起,不过这一波人的反应,明显比之前七人快许多。

或许有了些准备,这次直接倒地的只有六人,但明显有几人并未被击中要害。

还有两人眼看要撤回院中,贾琮双手在两腿边一划,两把精美的火器出现在手中,速度如电般抬手扣下了扳机:

“砰砰!”

郭郧先有些敬佩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再一挥手,又出来三名亲兵,小心谨慎的上前,准备补刀。

三人正走上月台,就见先前一直不动的一具“尸体”诈尸般滚身爬起,怒吼着挥刀砍来。

若是寻常校尉,遇到这等杀招多半防不胜防。

只可惜,这三个亲兵都是从九边沙场下来的百战老兵。

若是连这点防备手段都没有,他们也活不到今日。

三个亲兵虽谈不上什么高强武艺,但对这等杀招的破解,简直成了本能。

三把绣春刀在三段时间,分别砍在袭来长刀的三段位,将巨力层层化解。

挡住第一轮攻击,后面展鹏已经赶到,手中弯刀化作一团烈日,飞过那人脖颈处,一颗大好头颅飞落……

“杀进去!!”

见四人配合,连续将几个受伤垂死或装死的门客击杀,贾琮厉声一喝后,带头往里冲。

可其他人哪敢让他在前,连魏晨都快他一步,隐隐将他挡在身后。

不过进了千户所正门,前庭内连个人影都没有。

寻常奴仆下人想来也早已经逃走。

一行人再往里走,魏晨熟悉此处,不断提醒哪里肯定会有伏击。

不过直到穿过前厅到达中院时也没再遇到阻击,但是众人的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愈发凝重谨慎。

若非魏晨肯定金陵千户所为了防卫,从来没有后门和侧门,大家甚至怀疑他们已经从后门逃跑了。

好在,当穿过中院,在二门前,终于遇到了他们……

“贾琮,贾清臣?”

刘昭被十余人护着,面无表情的站在二门前,看到一群生人煞气腾腾的进来,细眸微微眯起。

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被严密护在中间的贾琮脸上,开口问道。

之前有人报他,是福海镖局的人和魏晨杀来了。

可是,连续两拨门客都有去无回,前面更传来火器之声,若还以为是福海镖局和魏晨,那刘昭这些年就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那位来者不善的贾伯爷,还能有谁?

只是……

“你不是,十月十五,才至金陵么?”

刘昭根本不用贾琮回答,就继续问道。

他已经认定了对面那个面容俊秀,又带满风霜疲倦的少年便是他的生死大敌,贾琮。

贾琮却没表现出什么得意,甚至眼中连兴奋之色都没有,他平淡道:“那只是计谋。”

一旁魏晨噗嗤一笑,根本没有见到旧主该有的尴尬……

刘昭却也看都不看魏晨一眼,只是死死盯着贾琮,半晌后,才一字一句道:“我乃江南省锦衣千户,大人虽为指挥使,却也不能不教而诛,随意杀我……敢问大人,我刘昭何罪?”

贾琮疲倦的眼神里闪过一抹讶然,奇道:“我乃锦衣指挥使,行家法杀你一个千户,需要给你理由吗?”

刘昭一张脸陡然涨红,森然怒吼道:“不教而诛,我不服!!”

贾琮仍是奇怪:“你做这般作态,是为了拖延时间吧?不然你自己做的那些好事,还有脸说我不教而诛?

你在等哪个救你?说出来听听,若果真是能救你的,我可以再给你一柱香的功夫,等他来救你。

你也不必费力演戏……”到了这一步,贾琮似乎真的好奇,谁还敢逆风而行的对刘昭伸出援手。

“噗嗤!”

魏晨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或许是因为彻底放下心来,他心情不错。

这一次,他的笑声终于引来刘昭的目光,那是刻骨铭心的恨意:

“背主之贼!我如此厚待于你,你却吃里扒外。我就不信,别人会重用你这样的背主小人!”

魏晨有些无奈,道:“千户,若是刘越没死也就罢了。我魏晨遇到你们爷俩儿自认倒霉,为了一家老小的周全,给你们当一辈子狗头军师,将就着过吧。虽然就算那样,你还是防贼一样的防着我,处处提防我……

可刘越死后,你就使劲往我家派人,连厨房水井边和我孩子身边都安插人手,你派在我身边那两个门客连睡觉都是一人一个轮着睡,剩下一个睁只眼盯着我,我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什么了,竟让你防备忌惮到这个地步。

你是怕你刘家最后一个血脉刘建压不住我,是不是?呵。

所以就算指挥使大人没来,我没弃暗投明,你过些年老的动不了的时候,也要提前诛我全家,给你侄儿铺路吧?

何必还说什么厚待不厚待……

况且就算这些都不必提,指挥使大人乃是上官,我听他的命令行事,也算不上背主吧?

再者你也不过是我的上官,可我又不是你奴才,怎么就成背主了呢?”

往常魏晨与他说话,虽也随意许多,可到底还带几分敬畏。

可此刻,刘昭从魏晨的话语中感觉不到一丝敬意,只有赤果果的调侃,这让刘昭愈发暴怒!

然而就在刘昭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忽然听到“砰”的一声火器声响起,他身体一震,不可思议的努力看向前方。

却已经无法看清那张言而无信、卑鄙下流,没有一丝道义诚信可言的脸。

因为如同爆豆子般的声音,接连响起,硝烟弥漫了庭院……

他身旁的门客一个个在惊怒叫骂声中惨呼倒地,再然后,他就不知道了。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刘昭心中有极度不甘的惋惜和怨恨。

惋惜的是,到底没拖延成功,没有足够的时间等来援兵。

怨恨的是,又上了这奸贼小儿的当,不是说好一柱香的功夫么?

这才一半不到啊……

不止刘昭和他剩余的十几个门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贾琮身边韩涛、展鹏等人也都唬了一跳,面面相觑后,纷纷错愕的看向已经垂下手臂,再次冷静的装填子药的贾琮。

等郭郧又一次派人去补刀时,展鹏虚心向学的问道:“大人,怎么就突然动手了?刚才不是说好了,要给他一柱香的功夫么?”

在这个讲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世道里,贾琮所做所为,堪称奇葩,不要脸的奇葩!

展鹏这等义字当先的江湖少侠,整个人的身心和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当着面都能出尔反尔,这得多不要脸……

贾琮没有开口理会,倒是站在他一旁的魏晨突然神经质的大笑起来。

笑的前仰后合,形容狷狂。

笑了好一阵后,魏晨拉着展鹏道:“你我何其幸哉,能着大人这样的天纵奇才……展兄弟,你说咱们之前若是刚进来一照面就动手,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出其不意的一举拿下刘昭和那十几个武艺高强的门客?”

展鹏想了想,摇摇头道:“他们就站在垂花门前,只要用心戒备,一个纵身就能退到里面去……”

魏晨还在笑,他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水,感慨道:“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啊!大人正是思虑如此,所以才故作自大,说要给他留下一柱香的功夫,骄其心,松其神。

我原本其实没猜到缘由,只是顺着大人的意思,和刘昭喋喋不休的聒噪瞎扯,心里其实挺急。

不过发现对面人随着时间的拖延居然慢慢放松了下来,我就隐约明白了些。

你别看刘昭刚才暴怒绝望,他心里多半在高兴,他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军。

可没想到就是这个时候,大人突下杀手……

哈哈哈!一柱香,十月十五……

刘昭下地府走在黄泉路上怕都要念叨着这两个时间,哈哈哈!

高!实在是高!

这就叫,兵不厌诈!高明!”

展鹏闻言晕晕乎乎的,也不知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好像没道义,可又好像有道理。

他看着贾琮眨了眨眼,又看看前面正在补刀的亲兵,抓了把后脑,不去思考那些有的没的,若有所思道:“其实他们最没想到的,应该是大人手里的火器,为何没有点火就能放。要是还要吹火折子点火,他们也能来得及跑到里面去……”

“呃。”

魏晨闻言笑声一滞,诧异的看向展鹏,道:“不错啊,你也会动头脑了?”

眼见展鹏面色不善的盯来,魏晨忙打了个哈哈,对贾琮道:“大人手中火器实乃神兵利器!不用火折子点引,就是雨雪天也不怕,若是能大量装备,了不得!”

贾琮先对韩涛道:“带人去清理里面,所有人关押起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韩涛带了十个亲兵进后宅打扫战场,贾琮方对魏晨摇头道:“大乾将作监的匠艺还造不出这等火器,连钢铁都不合格,强行仿造,敌人还没杀死,就要先炸膛,慢慢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之前留在外面放哨的两个亲兵之一疾步跑了过来,禀道:“伯爷!外面来了两百余骑骑兵,携带强弓,为首是一游击将军!”

众人闻言面色一凛,贾琮却轻笑了声,对魏晨道:“果然不出所料,你没担忧错,这个刘昭的同乡把兄弟兼合伙人到底还是来了。”

“大人!”

魏晨面色凝重,叮嘱道:“不能大意,王昆不是善茬……”

贾琮眉尖一挑,问道:“他敢造反吗?”

魏晨缓缓摇头,道:“他和刘昭勾连的太深了,金陵游击将军分掌金陵十三门,进出要害在他手中。若没有他的配合放行,刘昭许多勾当都没那么容易做到。若是事发,诛他三族都够了。所以……”

贾琮闻言笑了笑,道:“到底只是仗权势欺人的狗官,他也配谈将军二字?不过狗急跳墙倒是有可能……走,咱们去收尾!”

说罢,贾琮大步向前走去,眼睛明亮骇人。

……

第三百二十一章 收官

锦衣巷,千户所门楼前。

并不算宽绰的巷道,只能容得下四匹马并列。

又因为之前刘昭将所有家财都堆上了车,十多辆车马拥挤在巷道里。

所以,王昆虽然带了两百骑杀气腾腾的杀来,却不能展开冲击战阵。

据魏晨说,金陵锦衣千户所是十年前迁至此处的。

贾琮猜想,刘昭应该是从十三年前都中锦衣衙门被武王带大军一冲而垮后惨遭屠戮中得到的教训。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这等设计有朝一日反倒困住了他的援军……

一位披着大红斗篷,身着游击将军军服的中年大汉,满面狰狞的骑在战马上,看着千户所门楼前殷红的血迹,对站在门前警戒的亲兵厉声道:“何方奸贼,敢白日行凶?锦衣千户刘昭何在?”

此人正是金陵游击将军王昆。

门口亲兵漠然的看了他一眼,理也未理。

王昆见之愈发暴怒,就要命手下人动手,却又见那傲慢的兵卒忽然单膝跪地,大声道:“伯爷!”

听到这二字,王昆眼皮子一跳,面色阴沉了下来。

贾琮带着展鹏、沈炎、郭郧、韩涛、魏晨五人出来,看着对面一巷道的披甲轻骑。

嗅着空气中飘荡着的马骚气息,看向王昆。

不等王昆开口相问,贾琮清冷的声音便先一步回荡在锦衣巷道内,清晰可闻:

“本爵荣国公府承二等伯贾琮,受天子命,官拜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奉旨南下,清理各省千户所乱象。

今刘昭、聂琼之流皆已授首,阁下何许人也,敢以兵马临压锦衣?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奉皇命罚罪臣,尔等敢以军马相压,不惧诛九族耶?”

一番话,说的王昆头上青筋乱颤,冷汗都流了下来。

魏晨才赋不浅,天资惊艳,只可惜受出身和地位影响,他目前的眼界还是太窄了些。

始终在金陵城内厮混,所见有限,所以许多事还看的不那么透彻。

诸葛孔明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那终究只是话本故事。

魏晨过往的见闻经验告诉他,王昆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必是绝世凶人。

可在贾琮看来,王昆也不过是借着手上的权柄在恣意妄为罢了。

这种人看似凶威,实则不过是纸老虎,最是惜命。

你弱你怕他就强,而你若更强,权势更大,他也就卑微了……

贾琮露面就率先表露身份,别说王昆,就是他手下之人都敬畏起来。

让他们欺压一下良善百姓,他们都是虎狼之师。

对付一些强盗蟊贼,也有几分余勇。

可让他们杀一个国公府的承爵人,还是奉天子命的锦衣指挥使,就算王昆下令,敢动手的也没几个。

没听人说“尔等不惧诛九族耶”?

他们惧。

身后兵马的骚动,成了压垮王昆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终于压下心中邪火杀念,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原来是京里来的贾伯爷,伯爷见谅,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下马请安。末将是听说有歹人在此处行凶,才匆匆赶来的,如今一看,原来是误会。

大人杀了刘昭清理门户,末将也是深感振奋。末将听说,刘昭此人极为奸邪,就会用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去污人清白,用下作勾当害人,此人真是死有余辜。”

见王昆软了下来,贾琮身旁的魏晨海松了口气。

贾琮身边只有三十来人,虽有火器这等神兵利器,可也对付不了两百个披甲持弓的武卒。

更何况王昆麾下还不是只有两百人……

能软下来就好,说明今日有余地。

至于后账,有的是机会去算。

然而魏晨高兴的还是太早了些,他简直心惊胆战的听完贾琮下一句话:

“刘昭的确死有余辜,可本爵怎么听说,你是他的同乡把兄弟,还是狼狈为奸的同伙?”

王昆的面色瞬间阴沉下去,目光浮现凶光,寒声道:“听说?贾伯爷听何人所说?”

贾琮呵呵一笑,道:“自然是听刘昭所说。”

王昆一字一句道:“可他死了,死人之言,不足为信。”其胯下坐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溢出的杀气,不安的甩着响鼻。

近前的几员骑兵跟着面色肃煞起来,面无表情的盯着门楼方向。

贾琮身旁几人也都屏住了呼吸,魏晨简直想跪下来对贾琮喊爷爷,何必这个时候闹?

贾琮却好似完全没感觉到王昆快要撕破脸皮就要翻脸的架势,他很久都没笑的这么灿烂了,边笑边点头道:“王将军说的没错,刘昭确实已经死了。所以,将军作为他的同乡把兄弟,还是下去陪他一起上路吧。”

说罢,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也不敢相信的情况下,贾琮并不算迅速的抬起右手,自袍袖中露出一根铜黄色的枪管,对准十数步之外的王昆,扣动了扳机……

“砰!”

并不算准,没有打在眉心,但也没偏差太多,子药打在了王昆右眼眶处。

一朵红白相间的血花爆起,王昆脸上还残留着惊骇不信的表情,人已经仰头翻摔下战马。

一片惊寂中,贾琮猛然踏前一步,前所未有的厉声怒吼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身负皇威,何人敢挡!

本座奉天子剑南下,欲荡奸邪、除邪祟、诛不臣!

游击将军王昆,心怀叵测,敢以军马冲击本座,欲图谋不轨,罪当抄其九族问斩!

今首恶已诛,尔等欲为其从犯耶?

还不滚下马来,跪地请罪!!”

已经回过神来惊怒交加的王昆属下,本皆躁动暴怒,可是听闻贾琮之言,又都犹豫了。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京里来的“钦差大臣”打个你死我活,尤其是在主将已死的情况下……

“我杀了你这个暗箭伤人的卑鄙小人!!”

一个和王昆相貌六分相像年轻人此刻却暴走如疯魔,抽出腰刀,纵马朝贾琮冲杀而来。

不过他还没近前,展鹏飞身而上,凌空自腰间抽出两把弯刀,瞬间舞成两团耀眼的光团。

沈浪同时动身,赤手空拳迎向战马,避过马首,厉吼一声,一拳砸在马颈上。

那年轻人哪里抵得住展鹏刀威,两人交叉相过,人首落地。

战马被沈浪一拳轰在颈部,嘶鸣一声,也倒地而亡。

展鹏、沈浪二人之悍威,震慑住了其他骑兵,鸦雀无声。

然而贾琮心中却在感慨:怪道都说骑兵是冷兵器时代的战略力量,只一骑,就动用了他手下两大高手才阻截下来。

还是在骑兵没有形成冲锋之威时。

不过,在繁华红尘地纵横的骑兵,到底比不得九边精锐。

本就亏于大义,此刻又被锦衣凶威所慑,再无人敢逆贾琮之锋芒。

前面一人被贾琮目光逼视下,缓缓翻下马声,跪倒在地。

有一人带头,其他一百余人自然无人再自寻死路……

和那些锦衣力士一样,他们也不过都是吃一份皇粮的士卒。

若是对上山贼路匪,或许还有勇气拼死一击。

可是对上神京城里来的贵人,冒着抄家灭族的罪名去出一时怒气,他们这些兵油子怎会做这样的事?

尤其是对方,杀伐果决!

不过,这还未完结,就听那位少年贵人又道:“刘昭和王昆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坏事做尽!其二人皆已伏诛,其家族必将被牵连问罪。尔等虽为从属,尊军令而行,罪不至死,但也难逃国法。”

跪地一百多士兵闻言,泛起一股骚动和不服。

若贾琮果真要将他们打杀,他们绝不甘心俯颈就戮。

“本座给你们一个既往不咎的机会,本座刚至江南,手下正是用人之际。我观尔等兵马娴熟,还算有可用之处。锦衣缇骑正缺人手,若你们愿听调遣,将功赎罪,过往和今日之罪,本座便可既往不咎。若做的好了,日后还可受到重用,来日与本座回神京,调入锦衣卫指挥所听用,也不是不可能。”

身后魏晨、韩涛等人无不面色怪异,他们自觉一辈子受到的惊吓和惊讶,都没今天一日多。

之前还喊打喊杀,一枪毙了一个从三品的游击将军,这会儿竟然起了收编其部下之意。

常听人说某人“扒皮、抽筋、吸髓”,展鹏等人还没多少具体印象。

可是今日一见……果然了得!

然而哪有这样容易让人改弦更张的?

跪了一巷道的游击兵马,此刻都沉默不语。

韩涛上前笑道:“诸位兄弟还在犹豫什么?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虽然前些年出了岔子,可如今天子亲点我们大人为指挥使,重建锦衣卫。你们中若有年纪大些的,当知道十三年前锦衣亲军是何等模样的。如今我们大人执掌锦衣,只会比当年更威风!

再者,你们今日其罪也着实不小,虽然祸首为刘昭、王昆,可你们从逆谋刺天子亲军,准备杀害锦衣指挥使,我们大人还是大乾荣国公府承爵人,二等毅勇伯。

朝廷真要论起罪来,你们纵然不会被杀头,全家流放九边是断然少不了的。

所以啊……”

前面韩涛正喋喋不休的做着“政委”的工作,后面魏晨心有余悸的对贾琮道:“大人,再没下一出了吧?”

贾琮冷眼瞥他一眼,语气讥讽道:“蠢货!这种注定了会成生死之敌的人,自动送上门来求着被杀的机会,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这一局江南行中,能纯粹以杀戮解决的问题,这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错过这次机会,再对付这个王昆,你知道要耗费多大的精力?

不知抓住机会,你还婆婆妈妈,束手束脚,和裹脚老太太一样!好生学着。”

魏晨面色陡然涨红,尤其是后面展鹏“噗嗤”一笑,更是让他觉得一张脸都烧了起来。

不过没等他开口辩解什么,就听自巷道口处,传来一阵铜锣大鼓声,又有司吏员用尖锐声通报道:

“江南总督方悦方大人到!”

众人闻言皆变了脸色,韩涛却急急过来报喜,说降卒们认了。

贾琮一喜,忙命韩涛领着这近二百骑兵种子去号房暂歇,等巷道空出来后,看着巷道口处的旌旗招展,他回头对郭郧、韩涛等人微笑道:“自七月末神京而出,两个多月来纵横江南六省,袭杀叛逆清理门户,今日终可收官。

尔等劳苦功高,忠勇可嘉。

琮,多谢诸君相助!”

“愿为大人效死!!”

……

第三百二十二章 破局,临近

将麾下亲兵叫起后,贾琮又看向后面那些展家福海镖局的青壮年轻人,问道:“现在还想跟着我做事么?”

贾琮行事风格,与江湖人行事风格实在是截然不同。

展家开镖局,吃的是江湖饭,素来重然诺,江湖义气第一位。

为了一个义字,头可断,血可流。

视为义而死为佳话。

道义二字,便为他们的血性和脊梁。

可贾琮……

连展家人眼中最卑鄙邪恶的刘昭、王昆,都被他活生生的坑死了。

江湖上最令人不耻的小人,也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可贾琮却是当面一套,然后接着连面都不用背过去就是另一套……

这已经是两种极为对立的世界观的冲突了。

或许他们依旧会感激贾琮的救命之恩,但为这样的人卖命,他们实在做不到,即使勉强,也做不开心……

而且他们也做不到对妇孺下手,方才郭郧带人去里面清理收尾时,刘昭父子二人那些娇滴滴的妾室女眷们,哪个敢哭啼拖延撒泼,郭郧和手下那几个亲兵,好似没有感情的魔鬼一般,直接拿腰刀抽打。

怜香惜玉,不欺妇孺简直不存在这世间一般……

这对展家儿郎来说,简直快触碰到他们的底线了。

若不是立场缘故,平日里碰到这样打女人孩子的,他们非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可。

即使战死,为了心中的“义”字也不会视而不见,退后半步。

展鹏当初所作所为,就是榜样。

所以,这一刻听闻贾琮之言,展家人都迟疑矛盾了。

贾琮见之并未太过在意,这些人的确都是好手,但并不适合干锦衣卫,强求不得……

他又看了面色为难的展鹏一眼,淡淡道:“你带着他们回去吧。”

展鹏闻言面色登时涨红,好似受到奇耻大辱般,瞪着眼激动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以兄弟待鹏,更救鹏与展家全家性命,鹏怎能……大人,你要赶我走?”屈辱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冷静!”

贾琮皱眉喝道:“什么脑子?我是说你先带他们回去,又不是让你滚蛋!你当我锦衣卫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展鹏闻言,这才海松一口气,讪讪一笑后看了眼自家弟兄,皱了皱眉,又瞥了眼巷道口的兵马戒哨声,犹豫了下道:“还早,不急。”

贾琮也没在意,早一时晚一时也没什么相干。

而韩涛见贾琮这会儿竟还有心思站在这处理这些小事,忍不住上前道:“大人,江南总督到了,您看是不是去见见……”

贾琮摇摇头,道:“锦衣卫自成体系,除天子外,任何人都无权调动,所以我们也不用看哪个的脸色……”顿了顿又道:“去,让之前关押的那二十校尉带出来,让他们清理打扫千户所。另外,魏晨……”

素来自负智谋过人的魏晨,这会儿却好似受到了大刺激,有些呆木。

直到贾琮皱眉再喝一声后,方回过神来忙告醉道:“大人恕罪,卑职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才使得神智恍惚,没有听清大人训话……”

贾琮摆手道:“金陵千户所的人面你熟,虽然刘昭这些年压着你不准你直接掌权带兵,但我相信以你的手段,外面那些准备伏击我的一千余力士、总旗和百户之流,你必是认识大半的。我命你带十人即刻骑快马出发,去寻找在外的锦衣亲军,晓以大义,威以家法,让他们速速归建。告诉他们只除首恶,从犯一律既往不咎。

但若是执迷不悟者,株连三族问罪!

给你两天时间,做得到么?”

魏晨闻言,老脸一红,惭愧道:“若是今日之前,卑职怕是心有怀疑。可今日接二连三的见到了大人以大义为刃,连杀强敌之风采,若再没点长进,往后也没资格再为大人做事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看向巷道口,隐隐担忧道:“大人,就这样晾在那里?”

巷道口也有人在观察这边。

贾琮面色平淡,道:“你去办你的事,出去时顺便告诉外面的人,今日本座行家法清理门户,不便待客。来日,本座再登门拜会。”

“这……”

魏晨小声提醒道:“大人,江南总督乃封疆大吏,执掌江南文武大权,手中更是有王命旗牌的。”

至少在明面官场上,江南总督方悦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贾琮却冷淡道:“他有王命旗牌傍身,我也有天子剑在侧,同样可先斩后奏。我需要低他一头么?”

魏晨闻言眨了眨眼,似明白过来贾琮的心思,叹服的深揖一礼后,就点了十人出发了。

……

贾琮自神京南下,身有两重使命。

一为重建锦衣亲军,二则是助江南诸地推行新法。

但是受命之时,贾琮又在崇康帝面前讨到了独.立自主权,并不受外省督抚辖制。

这一点至关重要。

贾琮不信江南总督没有得到密折,但方悦今日还是这个做派,多半是想趁着初见之时,立下个主客高低的规矩来。

若能这般就让贾琮伏低做小,自认矮他一头,那今后江南的局面便还在他方悦的掌控中。

说到底,方悦就是想欺负贾琮年幼,以为他无知。

他却不想想,若贾琮果真如此愚蠢低头,当初又何必在御前讨一个自主行事权?

贾琮干脆直接入金陵府,投身新党干臣麾下,借新党之力收复六省锦衣旧地,岂不更加轻松舒适?

他又何须冒奇险,走这一遭数千里长征奔袭之路?

因为贾琮明白,若他那般选择,正中了宁则臣的阳谋。

靠新党扶持崛起,则必然受制于新党,终为新党犬马走狗。

到那时,贾琮就是新党手中的一把锋利刀刃,却连一点自主权都难。

要助他们推行新法,要替他们干脏活累活,还要代他们受骂。

最后难免落一个狡兔死走狗烹,被推出去平息民怨的下场……

当然,宁则臣、方悦等众多新党大臣都没想到,单枪匹马下江南的贾琮,竟能在虎狼环伺间,不靠新党而自己趟出一条路来。

这样一来,新党原本等君入瓮的阳谋之计就轻易攻破。

再想拿捏贾琮,让他当刀做狗,却不容易了。

如此倒也罢了……

可如今在贾琮分明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情况下,方悦还来一出下马威,想压服贾琮,就太过小瞧于他了。

他虽为封疆,可贾琮亦是锦衣指挥使,更有贵爵超品伯。

王命旗牌和天子剑也是半斤对八两。

方悦若果真想探视,就该自己进来平等相见,而不该摆出一副召见的姿态。

也没有一丝的尊重。

对于不尊重自己的人,贾琮自然不会还与他一个尊重。

所以,他要从开始就与方悦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总督府的命令,也就落不到锦衣卫头上。

虽然都有推行新法的使命,但大家还是各干各的好……

侧眸淡漠的看了眼巷道口魏晨引起的一阵“骚乱”,贾琮与那抬八抬大轿上的人遥遥对视了眼后,转身入了千户所。

新党虽说不上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宁则臣建议贾琮南下的算计,至此彻底流产。

而放虎归山的效果,终有一日,他们会亲自品鉴……

贾琮进入门楼后留下一言:

“韩涛、沈浪,命人将车上财货重新入库清点,另,原千户所内所有仆役婆妇,寻一田庄全部流放,管事以上皆斩。所有二十岁以下丫鬟暂扣,严加审查清白,我一百余亲兵弟兄,都还未成家呢。”

“哈哈哈!”

展鹏性子活络开朗,听闻贾琮之言,无视他欺男霸女之行,而是对郭郧等亲兵大声嘲笑起来。

郭郧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九边悍卒,这会儿竟一个个面红耳赤的羞臊了起来。

不过看向贾琮的背影,却愈发感激忠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们也想娶妻生子……

这时,锦衣巷外督标营的兵卒护卫着江南总督的八抬大轿,开始缓缓转向。

为首的四面总督旌旗与铜锣再度开道,一行人离开了太平里,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只是,连太平里的百姓,都能嗅到残留在空气中的冰冷、尴尬和……愤怒。

……

进入千户所的贾琮什么都没干,寻至刘昭书房,让展鹏寻来一软榻后,便躺在上面埋头大睡。

这两个多月来的奔袭,让他几乎忘记了什么叫疲惫,什么叫酸痛,一切仿佛都已经麻木。

挣命之苦!

贾琮怀疑,若是再延长半个月那样的日子,他自己就要崩溃。

而他也没想到,他果真能坚持到这一步。

不过,活着本就不易,谁都不易,更何况他还有大抱负……

总之,肯拼搏便没有失败,努力之后不会后悔。

呼呼大睡中的贾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在一座美轮美奂的园子里,在山水花木亭轩间,与一群花容月貌的锦绣姑娘们追逐嬉闹,吟诗作对。

梦里没有紧绷如弓弦的压力,没有日夜不停的奔波,没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心,也没有那冰冷难咽的干粮。

真好啊……

……

距离金陵城不足百里外的江面上,一艘三层楼船缓缓滑行着。

三层楼上,临窗边,一肤如雪泥的闺阁姑娘,托腮而坐。

聆听着窗外船下江水的激荡声,看着夕阳西下染红了大半江面,明亮动人的眼眸怔怔出神……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做媒

“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

“哈哈哈!果然不愧是松禅公,一语中的,一语中的!”

金陵城安德门内雨花巷,宋府书房内,曹永满面红润的大声笑道,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态。

当初曹永担心贾琮南下后难以成事,甚至有性命之险。

贾琮恩师松禅公宋岩便写下这十四字,作为偈语。

曹永原是想不明白的,可没想到,今日传来的消息,竟会如此震撼!

“痛快,痛快啊!”

曹永真是心神激荡,看着面带微笑的宋岩大声道:“干的漂亮!不想清臣去了趟九边,如今连兵法都如此精通。这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用的出神入化,他似神出鬼没啊。

实在让人想不到,清臣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横扫六省千户所,将六省锦衣一举抓在手里。

了不得,了不得!咦……不对!”

高兴了半天的曹永忽然一滞,猛然看向宋岩,变了脸色问道:“松禅公,清臣之计,是不是先一步告诉你了?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会一骑白马开吴疆?”

一直默然不语,享受着此时痛快心情的宋岩,听到老友质问,不由呵呵一笑,道:“的确如此,琮儿在离京前,便派一员亲兵南下见我,将他所筹谋之计悉数告之于我。”

曹永闻言恼火道:“松禅公忒不地道,既然如此,缘何不告知于我?亏我那么多天担忧的吃睡不香!”

说罢,老小孩一般扭过头去,呼呼生气。

宋岩微笑劝道:“没告诉你?我那十四言难道说的还不清楚?”

曹永气苦叫道:“老天爷,谁能想到还真要按字面意思去理解?若是清臣没有先一步告诉你,你会明白,会相信?”

宋岩呵呵道:“琮儿为我关门弟子,我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曹永闻言一噎,一甩袍袖,果真生起气来。

曹永今年其实不到花甲之年,致仕前官居工部右侍郎,为二品大员。

致仕时头发还黑多于白,然而如今不到两年的光阴,曹永的头发就已经如银霜一般雪白。

读书人十年苦读,为的便是后半生数十年的官宦生活。

不管在位时何等清白之姿,可一旦失去权柄,也多半会失去精气神。

到了金陵后,曹永每日待在宋家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家的时间还长。

他视宋岩如师如父如友,可却没有想到,宋岩竟会瞒他这样大的事。

见他如此,宋岩好笑道:“谁让你近来愈发贪杯,常常醉酒?这等机密之事,但凡提前泄露出一言半语,让人得知后,清臣都必死无疑!你说说,我敢告诉你吗?老夫连老妻都未说过,却给你说了那十四字,你还不知足?”

曹永闻言,感觉言之有理,又哈哈乐了起来。

宋岩见之摇摇头,这多年好友,如今似已活成了老顽童。

只是……可惜这位老友子孙不肖,争名夺利,才让他有家不愿归……

曹永乐了一会儿,忽然又若有所思的问道:“松禅公,清臣让人带话给你,不止是为了安你的心吧?”

宋岩点点头,道:“当初我南归时,琮儿就请我和他师娘为他挑选出一批仆婢管事,另外,再寻些身家清白的落难孩童,教他们读书认字。上回他派人来,就是告诉我一声,他快要用人了。”

曹永闻言一怔,不解问道:“仆婢管事,落难孩童,清臣他这是……”

宋岩淡淡道:“琮儿在贾家的处境你也知道,没什么底蕴积累。如今单立一府,身边连个信得过的可用人都没有,如何能放心的下?他也只能托我和他师娘代他训出一批可用人手来。至于寻些清白孩子读书,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我也不知,他是将这批人用在身边账房里,还是用在锦衣卫中。”

曹永倒吸了凉气,骇然道:“清臣这孩子,一年前就料到今日了?”

宋岩好笑道:“怎么可能?只是纵然料不到今日,处境也差不了多少。就算他没有接这个差事,这批人手一样能用的到。”

曹永点了点头,又笑道:“也不知他今日来不来瞧你这个恩师……”

宋岩摇头道:“琮儿不是俗套之人,他那边多少事等着清理?就算不忙,也该好生歇息一宿。再者,今日他将那位方总督晾在锦衣巷外,呵呵,若是转身再进我门中,新党那边怕是惊悸的连觉也睡不着了。”

曹永闻言哑然失笑道:“也不知松禅公你是怎么教的这小子,这么点年纪,怎么看的这么透彻?他得有多少个心窍,才能长成这样?这一桩接着一桩,就算换个大人,都未必能时刻拎得清楚。

今日这一出后,江南本地望族对他的敌意,怕是顷刻间降低大半。

原本连我家那几个孽子都担心,清臣和新党勾结在一起,给他们当刀,那真正是要亲者痛仇者快了。

不过今日之后,怕他们又要将名动天下的清臣公子认为‘师弟’了。

这小子真真活成人精了!”

宋岩缓缓垂下眼帘,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肖其父祖罢了。”

曹永嗤笑一声,道:“什么肖其父祖?荣国公贾代善也还罢了,他爹贾赦是什么模样,难道松禅公你还不知道?要我说,除了他天资好外,多亏了松禅公那二三年的悉心教导,再加上牖民先生也书信不绝,才调理出了这么个妙人。”

又叹息一声,悔恨道:“论教诲子弟,我不如松禅公多矣。不提清臣,便是子厚如今也是一等一的俊秀了。还有宋先、宋元、宋崇,被人称之为宋门三杰,宋家后继有人啊。再看看我家那些畜生……”

见刚刚还大笑不止的老友此刻竟又泪流满面,宋岩叹息一声,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何必这般看不开?再说,文则也还是不错的。”

文则,便是曹永长孙曹辉,举人出身。

只是心性和天资都有限,到了举人也就止步了。

至此,曹家竟无人再入进士。

等曹永过世后,曹家多半也就没落了。

也不知他那些儿孙这些年拼命敛财兼田做什么……

看着趴在桌上嚎啕大哭的老友,宋岩无奈,对书房门口的长孙宋华点了点头。

宋华忙带着两人,搀扶着曹永到客房去休息了。

并非只有酒和美色能醉人,苦痛和绝望同样能醉人……

……

崇康十三年,十月初十。

酣睡一长夜的贾琮醒来后,虽然感觉浑身骨头都跟针扎的一样痛,肌肉也是酸痛的,可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为了安全考虑,现在还没安排丫鬟服侍,所以贾琮在展鹏的帮助下,洗漱完毕。

不过见展鹏今日格外殷勤,跑动跑西嘘寒问暖,不似往日少侠风采,贾琮便知他必有事相求。

等去前厅一起吃早饭时,贾琮才道:“有事赶紧说,这几日忙,这会儿不说后面更没时间了。”

展鹏闻言一滞,憨笑起来,道:“没……没什么事。”

贾琮闻言点点头,便不再开口。

见此,展鹏登时傻眼儿了,一旁沈浪这样的冰山人物却忍不住哼笑了声,满是讥讽。

展鹏挥手赶人:“出去出去,冰疙瘩你先出去!”

沈浪理也不理,大口的嚼着马肉。

怕人下毒,如今千户所里连厨娘都没有,也不敢从外面请,所以就来干脆的,清水煮马肉。

展鹏见赶不走,骂骂咧咧了声后,转过头却又忸怩起来。

不过眼见贾琮快吃完食盘里的肉,结束早饭时,展鹏就有些慌了,顾不得遮掩,道:“大人,卑职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贾琮吞下一口粗糙的马肉,随口问道。

展鹏脸都臊红了,低着头看脚,小声道:“您给卑职做个媒呗……”

“噗!”

餐桌对面,沈浪一口肉汤喷出老远。

展鹏一张脸成了血色,跳起来要去抓打,被贾琮喝住后问道:“就是你那蓉妹?”

展鹏连连点头,眼神可怜巴巴的看向贾琮。

不用他说什么,贾琮就明白了展鹏为何有此一求。

虽说当初刘昭之子刘越没有得手,可在这个世道,展鹏那位蓉妹的“贞.洁”已失。

就算福海镖局展家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纵然女儿家也能抛头露面。

可是多半也不能容忍一个女子被人调.戏,惹出天大的风波后,还能娶进门来。

这个世道对女人而言,本就不公。

只是难得展鹏一片痴情……

贾琮没有犹豫什么,点头道:“忙完这一阵再说……”见展鹏面露失望之色,贾琮笑骂道:“你急什么?忙完这一阵再说。不过我有内眷即将到来,如今形势不算安宁,我需要寻一些会武艺的女镖客来护卫内宅。你有好的人选推荐么?你那师妹武艺如何?”

展鹏化悲为喜,一脸谄媚让贾琮和沈浪快要吃不下饭去,连声道:“大人放心,蓉妹是我小师叔亲女,一身武艺尽得我小师叔真传,绝不在卑职之下!若非如此,当初说不得就被那畜生给得逞了,那厮可带着两个门客……”

正当展鹏恨恨说时,就见韩涛带着一人从外面匆匆进来。

展鹏沈浪不识来人,一起站起来戒备。

但贾琮却笑了起来,因为与韩涛一起来的,正是之前与贾琮兵分两路前往两湖及苏州办事的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

韩涛素来与姚元不对付,可此时两人看起来也前嫌尽弃。

姚元见贾琮起身,忙上前几步跪下,大声道:“启禀大人,托大人洪福,卑职幸不辱使命,两湖千户所并苏州百户所皆已平定!长沙千户林邦,汉阳千户吕全皆誓死效忠大人,并约定于十月十五日抵挡金陵,拜见大人。

卑职一行十三人,虽偶有小伤,但并无战损,归来复命!”

“好!”

正当贾琮大声嘉赞时,就听前院传来一阵纷乱声。

贾琮皱眉看去,见郭郧引着两人入内。

除却满面春风得意的魏晨外,另一人更让贾琮高兴:

“子厚!!”

“给小师叔请安。”

一温润如玉的年轻人,站在庭前大礼拜下。

……

PS:感谢干罗佳和诸葛姓朱同学的万赏。

第三百二十四章 悔婚

“子厚快起!”

贾琮连忙叫起后,看着当初那个醇厚年轻人,如今愈发君子如玉,笑道:“先生师娘可还好?”

宋华也看着贾琮,眼泪却先下来了,又有些羞惭道:“都好,只是若见小师叔今日这般,必然心中难过。小师叔,受苦何其多也?”

贾琮目光愈发温和,微笑道:“子厚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宋华郑重点头道:“祖父说,小师叔是他老人家的骄傲。祖母也极挂念小师叔……”

贾琮闻言,迟疑了稍许,而后感叹道:“本该即刻去拜见先生师母,只是此时前去,怕给先生带来非议,先生清名不容玷污……子厚回去后,务必告诉先生,就说琮无时无刻不想念先生和师母当日之教诲和慈爱之恩。待十月十五后,便去拜访先生和师母。”

宋华忙道:“出门时祖父大人就吩咐过,说小师叔近来必然忙,万不可以俗礼虚情为先,小师叔做好当前事才是本分,并不用急着过去……另外,祖父大人和祖母调理出的人手我都带来了,十二个能识字断文的少年、四个管家、四个厨娘、二十四个嬷嬷和媳妇、二十四个前院仆役和二十四个丫鬟,皆是清白人家。前二年江南大水,多有灾民逃荒,祖父大人亲自过问,挑选了几十户清白人家替小师叔买了。这些人多是一家人,方便管教。”

贾琮闻言满意道:“太好了……展鹏,去将管家和那十二少年叫来。”

展鹏领命而去,空隙时间,魏晨忙插话道:“大人,属下忙了一宿,终于把事情办完了。关泽、阮洪、张泰皆已授首,那十个百户都降了,关泽、阮洪、张泰三人手下的三个缇骑百户亦被俘,金陵千户所步骑共一千五百余人,此刻集结在城外十五里杨柳营里。那里原本是锦衣缇骑训练之所在,这些年荒废的差不多了,也就能暂时落个脚。”

贾琮点点头,也不问魏晨如何办到的,只赞道:“干得不错,辛苦了……且等候在外面的人进来再说。”

魏晨一滞,面色讪讪,听贾琮又对宋华道:“子厚和谷家小姐成亲了否?”

早二年前,宋华便和京城谷家小姐定了亲,原是约定去年成亲的。

听闻贾琮之言,宋华却垂下眼帘,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婚约解除了。”

沉默了稍许后,贾琮呵了声,眸光转冷,道:“谷正伦还真是有眼无珠啊。”心中大怒。

谷正伦便是谷家小姐之父,太常寺寺卿,新党大员。

谷家世代簪缨,诗礼传家,是京中有数的人家。

原是佳配,却不想……

竟然悔婚。

这是撕破脸皮之举,贾琮想不通,宋家虽然已经无人在官场上,可宋岩之名望,几为天下师,士林中人所敬仰。

谷家怎敢如此?

就他过去了解,谷正伦也是颇有清名的君子。

听着这毫无温度森然之言,宋华反倒宽慰道:“不妨事的,小师叔不必挂怀。也不是谷家故意如此,只是……”

“只是什么?”

听有玄机,贾琮沉声问道。

宋华犹豫了下,方在贾琮目光逼视下轻声答道:“有一回静淑……往南安郡王府赴宴,无意间被永宁郡王看见,之后南安郡王太妃便数次往谷家说媒……”

“永宁郡王?”

贾琮眉头紧皱,脸色阴沉,道:“当年宗室里除却武亲王外,还有一能征善战的皇族,就是永宁郡王。只可惜最后一战,这位郡王战死沙场。现在这个永宁郡王,是其留下的子嗣?”

宋华叹息一声,道:“正是,刘实和其妹永泰郡主自幼养在宫里,去年才准其开府,天子恩其三代不降王爵,宠爱有加。此子……有些跋扈。”

贾琮再问道:“谷家可与永宁王府订下亲约?”

宋华摇摇头,道:“还没听说,婚约也是八月份才解除的。”

贾琮闻言,拍了拍宋华肩膀,道:“这件事你不用再理会,也先别在先生面前提起,京里我会想法子去转圜。

子厚也不必生恨,只盼他们全部身家清白,但凡有一丝污点,日后我必让他们知道悔恨二字怎写。

南安郡王府,呵呵。

至于谷家那边,我也会让人先稳住的。我虽不能给你打包票,但也一定会尽力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宋华羞赧道谢后还想说什么,却见展鹏领着十数人进来。

他忙撇开私事,开始介绍起来:“小师叔,这四人便是薛故、杜江、曾七和陈九,都是身家清白忠厚本分之人,祖父大人都亲自过问了几回,可做管事,薛故尤为得祖父称赞。”说罢,又对四人介绍了贾琮。

知道眼前少年才是正主,四个中年人忙跪下见礼:“奴才给主子请安。”

贾琮叫起后,宋华又指着后面那一排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道:“这十二人由我教了二年,按照小师叔的吩咐,不必教经史子集,只教识字、术数和忠义三样。小师叔要不要考他们一考?祖父大人也见过他们……”

贾琮摆手道:“若是连先生和子厚都信不过,这世上我还能再信谁?”

宋华笑了笑,指着排头一个沉稳少年道:“他叫薛正,资质最好,书法和术数都极有水准了,是薛故之子。”

又指着第二个少年道:“这个叫杜豪,也都不错,性子活络点,是杜江的幼子。”

名叫杜豪的少年,抬头对贾琮咧嘴一笑。

贾琮点点头,而后下令道:“薛正、杜豪,你二人每人再选四人,跟着魏晨前往杨柳营,从今日起,为锦衣卫试用笔帖式,给你们三日时间,将杨柳营一千五百兵卒连其家人住址全部重新登名造册,能不能做到?”

薛正和杜豪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宋华却笑了起来,提醒道:“你们还不快磕头谢恩,好端端的落头上一个官……”

少年还未反应过来,薛故和杜江两人却齐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感谢贾琮大恩大德。

二人之子薛正和杜豪也回过神来,领着一群少年跪地谢恩。

贾琮摆手道:“先别高兴的太早,好生做事,试用二字也就去了,再放还你们的卖身文书,做个清白人,然后才能做这个从九品的笔帖式。只要做的好,往后自然继续往上升。”

薛故反应最为激烈,他满面涕泪横流,身体都在颤栗,哽咽道:“大人再造之恩,奴才粉身碎骨亦不敢忘却分毫。薛家自今日起,必世代忠于大人,但有半分辜负,男为奴,女为娼,不得好死!”说罢,又开始磕头不止。

杜林同样如此。

他们本是良善百姓,因天灾人.祸沦落为奴,成为贱籍。

成为贱籍,便自此断绝了清白身,成为猪狗般的奴才。

若只他们一人一身还罢,可连他们的后代子孙,生生世世也都是贱籍。

恍若坠入阿鼻地狱,永世沉沦一般。

他们自己不畏死亡,不畏沉沦,却不愿子孙也如此。

能有一支血脉熬出头也好啊!

原本早该心如死灰,能带着妻儿活下去就好。

却不想今日初认新主,就得此大恩,他们怎能不激动?

其他人也都羡慕的看着他们……

贾琮叫起后,温声道:“不用羡慕他们,只要你们也用心做事,子嗣争气,日后都有机会出头。虽然你们签的是死契,但我可给你们一个承诺,只要你们忠于用事,十年之后,是去是留,全凭你们自己本心。

好了,就这样,薛故、杜林,自今日起,你们一为大管家,一为二管家。既然先生都看重你们,我也信你们。

你们先安排人手,把后宅支起来。

另外再看看曾七和陈九哪个合适,安排在库房和银库。

还有两个识字的,领了去做好清点。

这些你们都做的好吧?”

薛故、杜林两张脸还布满涕泪,听闻正事却立马端正起来,躬身道:“老爷放心,这些事在宋府跟着林老管家都学过。”

贾琮点点头,道:“那就去做吧,今晚我不想再在书房里凑合一宿了。”

薛故、杜林二人闻言愈发郑重,赶紧领人去忙活。

等他们走后,贾琮对郭郧道:“你和魏晨一起,带上薛正、杜豪他们十人,连同号房的那二百余人一起,去城外杨柳营,将队伍全部重新登记造册。每登一人,发放五两安家银子。银子从银库中去取……

再让人去买足粮米酒肉,伙夫造饭,放开的吃。

明日一早,将总旗以上的军官全部带回,我要训话。”

郭郧素来并不多话,魏晨虽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郭郧大步往外走,他也只能无奈跟上。

等他们离去后,贾琮对韩涛、姚元道:“派人与五省千户人马联系,不管现在在哪,我要他们十月十五日巳时初刻出现在金陵城外长元码头,早一刻不准,晚一刻问罪。”

二人领命后,就听贾琮又道:“再让人和楼船联系,让他们加快速度,最好也能在十月十五日抵达金陵。”

韩涛、姚元二人领命而去。

他二人还未出门,就见新任管家薛故匆匆进来,对贾琮道:“老爷,外面来人求见,是从荣宁街老宅来的,叫金彩。还说是都中老太太身边一名唤鸳鸯姑娘的老子,来问老爷何时回老宅……”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反其道行之

“奴才给三爷请安……”

金彩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满脸谄媚,做了一辈子的奴才,已成了本能。

贾琮并没有觉得厌恶,谁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若是金彩自己能选择,他也不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叫起后,贾琮淡淡道:“鸳鸯姐姐在都中一切都好,有老太太喜欢着,她比寻常主子也不差到哪去。”

金彩起身后闻此言,忙点头哈腰道:“都是托主子洪福!能得老太太的赏识,是金家几辈子的福分,祖坟上冒了青烟儿。奴才几回回托人捎话给她,奴才和她娘用不着她惦念,也用不着她孝顺,但凡她还有一颗心,就要好生给老太太当牛做马,若是有半点闪失,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奴才也认她不得了……”

贾琮呵了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到金陵了?”

金彩忙道:“如今应天府哪个不知咱们荣国府贾家三爷的威名……”

贾琮截断道:“说人话。”

金彩脸上的谄笑一凝,看着贾琮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就是一突。

做了一辈子的奴才,奉承人的话简直能被他说成八股文,却没想到,眼前这位爷不吃这一套。

不过他倒也乖觉,见势不妙,赶紧老实本分起来,答道:“是九房的大爷告诉奴才的信儿。”

贾家自高祖以降共二十房,八房在京,十二房留在金陵。

在京八房以宁国为长房,在金陵十二房则是以九房为长房。

虽然荣宁街的两座国公府依旧属于大房、二房,也还有些田庄祖产在南边,但金陵贾家,其实已经不由大房、二房做主了。

在《红楼梦》中,后期贾家败落亏空,贾琏都到了让鸳鸯偷贾母压箱底的首饰去当银子用的地步,也没有想过从金陵这边要钱。

这便说明,分家后的贾家,早已各过各的了。

贾琮问道:“九房大爷……是珲大哥吧?”

金彩赔笑道:“正是珲大爷。”

贾琮道:“他常去老宅吗?”

金彩虽是奴才却不蠢,最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听闻这句话,就知道贾琮在想什么,他连忙摇头道:“老宅寻常都不开门,奴才都是从西南下角门进出。珲大爷是主子,怎能走偏僻角门?这边几房的主子都不会去老宅,只有偶尔有事时才来。

也就是上回琏二爷路过金陵时住了一宿,才与几房的大爷们照了个面儿。

珲大爷今日是第二回上门,让奴才来见三爷,问几时回家,他好和各房人商议如何给三爷接风洗尘……”

贾琮嗯了声,道:“你回去告诉珲大爷,就说我身负皇差,是公干,不能住回家里去。等忙完公务,再回老宅子设宴请诸房大爷的东道。”

金彩忙应下,不过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瞄眼打量了下前厅,见连个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没有,便赔笑道:“大人身边连个照顾人都没有,奴才还有二女,不如……”

贾琮摆手道:“这些都不用你管,我身边也不短人伺候。没别的事,你回去吧。”

金彩听出贾琮的不耐烦,不敢耽搁,忙赔着笑告退。

等金彩离开后,贾琮轻轻呼出口气,见宋华坐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茶,笑骂道:“你倒是自在,有先生教导,你的心性是比我强。”

宋华闻言苦笑着摇头,道:“小师叔何苦笑话我?祖父大人和润琴先生这两日将小师叔快夸出花来。宋诚、宋谦他们不服,一天到晚嫉妒的眼珠子都是红的。我也有自知之明,能守住一个拙字,本分踏实就是好的。若不知足,想学小师叔你这般纵横睥睨,必会东施效颦。不过祖父还是命我来跟小师叔学习……”

贾琮摇摇头,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各有各的好。本来我这边正是用人之时,能有子厚相助必能省心。可是我要做的事,太凶险,也太污浊。宋家……虽都说宋家一门三杰,可说句猖狂之言,我那三位师兄其实都是中人之姿,唯有子厚你未来必成大器。你是先生最有希望的传人,我不能带你入局,更不能因我的事,让宋家卷入是非中。你不必多说……”

伸手止住了宋华的话,贾琮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先生是想让你磨砺,但我这边的事太难太险,不适合磨砺,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参与到这种事中来。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所以不要意气用事。”

宋华闻言,不得不苦笑点头道:“小师叔如今愈发强势了,不过祖父想让我来帮小师叔。”

贾琮笑道:“你就将我的话说给先生听,先生会明白的。不同的人,就该有不同的用法。我自幼搏命,只能剑走偏锋,好用奇招。这些做法自然瞒不过人,所以我现在就只能做这样的事。你不同,你自幼被先生以正道大道教诲之,骨子里都是正的,所以你最好只走正道走大道。走我这条路,走不出多远的。”

宋华沉默了稍许,点头道:“小师叔言之有理。”

贾琮笑了笑,道:“想明白就好,回去吧,回去后代我跟先生和师母磕个头。”

宋华应下后,却没急着走,而是问道:“我还有一惑,请小师叔解之。”

贾琮想了想,问道:“可是从船上传出的那两阙词?”

宋华忙点点头,道:“正是此事。”

贾琮笑道:“很简单,我早就料到必会有人生疑拦船,所以提前准备了两首词,放在船上预备着。”

宋华听贾琮这般轻描淡写的说完,简直无语:“小师叔,那可不是简单的两首词,祖父和牖民先生都说,那阙《中秋月》是古往今来第一中秋词!《临江仙》更是让润琴先生和几位老先生嚎啕大哭,祖父大人也为之神伤。

这样的佳作,小师叔竟似可随手得之?

若非明白这种佳作断不会隐没于世,能写出这样佳作的人也不会默默无闻,好些人甚至怀疑它们不是出于小师叔之手呢。”

贾琮闻言,眨了眨眼,拍了拍宋华的肩膀,认真道:“子厚,老天爷从来都是公平的。他给了你一个世间最好的祖父,给了你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还给了你正人君子的风骨,可是却没有给我太多。他唯一给我的,就是一个比大部分人好一点点的天资。

所以,就这么简单。”

宋华闻言,面色克制不住的古怪,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贾琮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没笑两声,就见展鹏拿着一张名帖进来,道:“大人,前面说金陵知府来了想见你,还和大人是本家……”

……

江宁县,江南总督府。

东朝房。

江南总督方悦面色阴沉如水,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同样面色不愉。

此四人,便为富甲天下的江南省地位最高的四位大员。

能让此四人如此震怒之事,在江南的地界上,屈指可数。

上一次,还是因为新法推行不利,受到内阁言辞训斥,大失颜面后才这般。

布政使为总督和巡抚的副手,唐延见方悦和郭钊都不说话,便叹息一声道:“原本元辅是想派一个身份微妙之人来破局,贾家子为天子心腹,自然心向新法。天子派他南下,也确实是为新法而来。再加上他和旧党一脉密切之极的关系,还有贾家与江南诸家的亲密关系,由他出面破局,总比我们硬啃轻便些。

元辅更是将计就计,让他只身南下,本该与我等共谋,却没想到他竟会独辟蹊径,自己就将锦衣亲军给收拢了起来,让我们没了插手操控的机会。

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还请督抚两位大人示下。”

方悦依旧没有开口,郭钊沉吟了稍许,缓缓道:“人家既然自己收拢了锦衣亲军,锦衣亲军又是天子亲军,他又有天子剑傍身,我等再想制辖于他,让他为我等所用,却是不易了。不过……

唐大人所言亦有道理,既然他是天子亲军,就免不得要推行新法。若是他不为之,天子必不容他。

不如,静观其变吧……”

“静观其变?”

方悦沉声道:“那要观到几时?京里天子和内阁元辅对我们是一日耐心少过一日。可江南那几家,态度丝毫不软半点。若是按照国法强行推行,金陵城内怕留不下几家望族了。

江南重地,天下财赋三成出于此,敢有一丝动荡,则社稷不稳。

新法推行不利,我等只是受到训斥。

江南之地若是不稳,我等人头都要落地!

投鼠忌器之下,手脚被缚而行,使我等封疆之臣犹如废物一般窝囊。

怎么静观?”

郭钊、唐延闻言叹息,想要从巨室望族身上割肉,还要忌惮生乱,何其难也?

偏京里天子和内阁不能体谅,使得他们处境艰难。

一直未曾出言的按察使诸葛泰放下茶盏,忽然道:“依我看来,此局还得那贾家子来破。江南各家,素以甄家为首。甄家与天家关系渊源,纵然奉圣夫人已死,可香火情至今存留。这就注定了我们动不了甄家,然而我等若想只靠一张嘴来说服甄家奉行新法,不异于痴人说梦。但是我们不行,贾清臣或许能行。”

方悦皱眉道:“这些难道我们不懂?元辅大人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可是昨日贾清臣摆明与我等划清界限,如今金陵城各大家族哪个不知?”

诸葛泰呵呵一笑,道:“大人,贾清臣南下的初衷,不会因为昨日之事改变。这一点咱们知道,那些旧党和巨室也知道。贾清臣是个极精明的少年,他也明白,所以昨日才故意如此,只是为了缓和他初来乍到引起的周围敌意。

但是既然咱们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缓缓图之,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山不来就我,我可去就山。

他下令十月十五江南锦衣汇聚金陵,以扬声威。

我们何不趁机成全他,壮其声威?

大人您说,那些满心防备敌视着新法的江南大族,看到我等与这位注定要与他们为敌的锦衣指挥使如此融洽,会如何对待?

还容得下贾清臣徐徐图之么?

待到两虎相争之时,总有契机……”

方悦等人闻言,无不眼眸一亮。

……

第三百二十六章 木箱

“贾雨村?”

听闻展鹏之言,接过拜帖后,贾琮扫了眼,面上浮起冷笑。

贾雨村的拜帖写的很客气,甚至是谦卑。

分明与贾政、林如海平辈论交之人,如今与贾琮也成了平辈论交。

此人游戏官场的火候,的确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也难怪他在前世能步步高升。

贾琮将拜帖随手丢在一旁,食指叩着梨花几面,发出均匀的闷响声。

他在思考的时候,展鹏等人从不敢惊扰。

倒是宋华,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小师叔,祖父曾说,金陵知府贾雨村乃官场佞人也,非善类。此人好弄权钻营,偏又相貌堂堂,看似一身正气,出口成章……”

贾琮闻言,知道宋华在担忧他,便笑道:“子厚无需担心,我深知此獠何许人也。”

说罢,对展鹏道:“去告诉贾雨村,就说我奉旨南下,复建锦衣。如今诸事繁杂,不得分心。请他多多体谅,待十月十五日后,我必寻时机亲自拜访。”

展鹏领命而去后,宋华也起身告辞。

贾琮送至二门,宋华再三请他留步,道:“祖父命我相告,小师叔但有疑难不解之处,务必往家里传信儿,不需小师叔亲往,派一心腹相见就好。小师叔肩上重任太重,不要以繁文缛节为羁绊。”

贾琮恭敬领教后,看宋华还在迟疑不决,似不想走,便笑骂道:“来日方长,你啰嗦什么?”

宋华不掩担忧道:“不是我对小师叔没有信心,实在是金陵局势实在复杂难明。各大名门望族,各大世宦,还有乡绅豪右……连江南督抚封疆都束手无策,头疼之极,小师叔……”

贾琮双手抱于胸前,面带笑意的看着宋华满面担忧的喋喋不休。

宋华见此,羞惭的住了口,道:“祖父也说我杞人忧天,还说小师叔走一步看十步,非凡夫俗子可比……”

贾琮哈哈笑道:“子厚,先生说前一句还有可能,后一句绝不可能出自先生之口。”

宋华一张脸都臊红了,不好意思道:“确是我杜撰的。”

贾琮又一阵爽朗笑声,在真正亲近人,或者说亲人面前,他才能笑的如此畅怀。

拍了拍宋华的胳膊,贾琮微笑道:“子厚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意,也不会在金陵城内以力破局的。金陵为江南六省中心,局面不是一座小小千户所可比,形势错综复杂又瓜蔓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那么好解,江南一干督抚重臣也不会等到今天。”

宋华听闻此言,终于放下心来,一揖见礼道:“祖父所言不差,果然是我多虑了。小师叔,告辞!”

……

“大人!”

送走宋华,贾琮还未折返书房,就见姚元、沈浪二人匆匆而来,面色凝重。

贾琮道:“发生了何事,可是问出了什么?”

姚元、沈浪二人之前被打发去审问刘昭家眷及奴仆,姚元是南镇抚司镇抚使,本就精通刑罚,沈浪也不是展鹏那些侠骨柔肠的心软之人,二人正合做这等事。

虽说刘昭声明要散尽家财保平安,但贾琮以为,这等人必然会留下一份家财,以备东山再起之用。

姚元抱拳道:“大人,刘昭管家招了一句极有用处的口供,卑职不敢耽搁。”看模样,比较兴奋。

贾琮道:“什么口供?”

姚元左右看了看后,尽管周围无人,还是压低声音道:“刘昭管家说,刘昭书房里有暗阁,里面存放一大箱子,里面记载着这些年他搜集的江南官员、豪族等势力做下的勾当和部分证据,还有他贿赂江南各大势力的礼单,和一些秘密财产的契约文书!!”

贾琮闻言眼眸一眯,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问道:“这等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他一个管家就能知道这么详细?会不会是坑人的诡计?”

一旁沈浪闻言抽了抽嘴角,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位少年大人什么都好,可似乎精明的有些过头了,看什么都像有阴谋……

姚元则体谅,因为他见惯了算计,想了想后道:“虽说有这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刘昭那管家交代,他和刘昭关系不浅,明是管家,实则是他的男宠。还有好几个清客相公,都是刘昭的男客。”

贾琮并未大惊小怪,世风如此,犹以江南为盛。

他想了想,道:“先不管真伪,去看看吧。若是真的……也未必是好事。”

沈浪不解,姚元则点点头,沉声道:“骑虎难下。真要搜寻罪证,总督府、巡抚府不会找不到,可是江南局势,的确不是是非黑白就能解开的。”

以沈浪素来冷淡的心性都忍不住好奇道:“有罪证都定不了罪?”

姚元也奇怪的看着沈浪:“粤州千户所当初为恶无数,连遮掩都没功夫去做,难道别人给他们定罪了?”

沈浪闻言一滞,就听贾琮淡淡道:“说到底,是力量不同。江南士族在本土的势力太大,真要狗急跳墙,江南半壁江山顷刻不稳,就算我们是以律法而行,可若惹得江南生乱,到头来也是大罪。

尤其是在新法方面,江南本土势力团结一致,愈发让人忌惮。”

沈浪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道:“不懂。”

贾琮呵呵一笑,道:“不需要都懂,各有各的活计。走,先去找找那个暗格,真要如刘昭管家所言,其实也是一份大礼,能省许多功夫。”

……

刘昭书房东厢房中,这应是刘昭读书困倦后,卧眠之地。

房中有一张偌大的拔步床,床上还有一炕桌。

沈浪上前将炕桌并被褥全部拖开后,露出床板来。

姚元在床头摸索了一会儿,手放在一处凸起的莲花纹上,用力一转,床板上竟翘起一块。

三人精神一震,姚元将翘起的木板揭开,露出下面的一个大木箱……

沈浪上前一把提出木箱,搁置在地板上,见上面有一铜锁,沈浪连斧头都不用,一把生生拽了下来。

木屑飞舞……

贾琮嘴角弯起,道:“瞧,这就是你的长处,换做我就万万不能。”

沈浪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下,道:“卑职可为者,众人可为。大人可为者,世间罕有。”

贾琮呵呵一笑,拍了拍沈浪的胳膊,赞道:“有前途。”

一旁姚元哈哈大笑起来,沈浪难得脸红一次,随即又恢复成冰山模样。

等打开木箱,就可见里面满满的账簿纸笺和书信。

贾琮随手拿起一份账簿,看起来应该是最新的,打开一瞧,眼睛就眯了起来。

只见第一页上面直白写道:

崇康十三年七月十八,江南甄家管事刘容,送白银千两,三等瘦马四名。

又翻一页:崇康十三年八月初九,江南甄家大总管柴敬,送白银三千两,二等瘦马四名。

又翻一页:崇康十三年九月十一,江南甄家二爷甄吉,送清客三人,清秀小厮五人。

再一页:崇康十三年九月三十,江南甄家大爷甄頫,送孤本六册,瘦金真迹六副,一等瘦马两名。

……

甄家,当初圣祖南巡,圣驾在甄家西花园驻跸。

圣祖当着身边重臣并江南文武之面,指着奉圣夫人称其为“吾家老人”。

并御笔亲书奉圣夫人住处为“萱瑞堂”。

萱瑞二字,本就寓为家慈母亲福瑞之意。

甄家由此生发,并于接下来的六十多年里,世代承袭江南总裁之位。

为天家在江南之耳目。

纵然在江南总督面前,甄家家主都能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六十年经营,甄家江南第一家之名,绝非虚传。

刘昭往甄家送礼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贾琮再翻一页,面色却微微一变:

崇康二年,甄家管事赵程之子强抢民妇李庆娥,并殴打其夫王强致死,江宁县衙不敢抓人,以王强病故结案。

崇康二年,甄家三太爷甄崇,带人抢方家庄水田二百亩,打死乡民八人,告状状纸无人敢接。

崇康三年,甄家外戚李序,纵马狂奔,冲撞踩死妇人一人,幼童三名,李序反咬妇人惊马,判赔白银五十两,妇人夫举家自.焚……

……

好厚的一本账簿,贾琮感觉重若千斤。

每一页纸上,都记载着斑斑血泪和一条条人命,这还只是甄家一家……

尽管贾琮理解,只要是人类社会,就必然会有阶级。而不同的阶级,就意味着人有高下,有贵贱。

也就少不了这等事发生。

律法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统治者便于统治被统治者,和公正的关系不大。

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熟视无睹又是另一回事。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贾琮一直以为这句话不需要再深解,字面理解就极有道理。

只可惜,他做不了圣人。

将账簿合上,贾琮轻呼了口气,看着地上那样大一个木箱,笑道:“这里面不知记载了多少人命,记载了不知多少腌臜勾当。可惜啊,对于寻常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对于他们来说……”

说着,贾琮随手将账簿丢进木箱里,“噗”的一声,又冷冷道:“现在拿出来,不过是交出一个奴才出来顶命了账罢了,甚至连个奴才都不用给。姚元……”

姚元闻言一凛,躬身应道:“卑职在。”

贾琮沉声道:“将所有知道这一木箱消息者,悉数杖毙,我们的人也要下最严禁口令。记住,若箱子里的这些人家知道有这个箱子存在,必会有狗急跳墙者。

咱们没必要和他们鱼死网破,还有的是时间和他们慢慢算账。

沈浪,你坏了木箱,就想法将它重新收好。

不然我为你是问。”

说罢,再不看木箱一眼,转身出门。

……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选择

翌日,辰时二刻。

贾琮正奋笔疾书,将这两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全部写成奏折,写好后送往京里。

从头到尾,除却在路上给自己用过两次青霉素没写外,其余事不分巨细,悉数写在奏折上。

贾琮很清楚,他身边必有天子耳目。

所以但凡他有半点私心作祟,以崇康帝刻薄多疑的性子,对他的那点信任和耐心将会极快消耗干净。

这是贾琮短时间内不想看到的……

所以,不如他自己坦白。

虽然就目前而言,他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寻常少年该有的能力。

但华夏历史上不满弱冠之年就惊艳青史的少年人,绝不在少数。

相比于霍骠骑十八岁就率千军万马纵横草原无人可挡,二十岁封狼居胥的壮举,贾琮这点事,其实真的算不上什么。

尽管他现在比霍骠骑还年轻五岁,可双方的敌人也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江南六省千户所里的锦衣卫们,连当年匈奴打猎时放的鹰犬都不如。

所以,贾琮的所作所为还不足以引起太大的忌惮。

自昨夜开始书写,贾琮晚上饱睡了四个时辰,今早又继续书写,已经写了厚厚几本密折,可还有一半未写。

贾琮本想继续,可展鹏却带着魏晨、郭郧二人回来了。

魏晨禀报道:“大人,杨柳营内正在登名造册,大人高明,每人五两安家银子发下去后,军心迅速安定下来,可以一用。若是接下来兵饷都能发足,那军心很快就能收齐。那些百户和总旗也都发话,大人如此豪爽大方,他们都要为大人效忠。”

贾琮抬起眼,问道:“人都到齐了?”

魏晨笑道:“他们听说大人要请东道,都来了!如今在甲子号号房里,薛管家命人送去了好酒好菜,他们正等大人去训话后大吃一顿。”

贾琮面色不变的点点头,道:“魏晨你代我去招待,上等酒管够,我这边要赶着给京里陛下写折子,还要将新任各省千户、百户的名单附上。此事极关重要,不过晚饭我会亲自招待。”

魏晨闻言,面色微变,知道是要划分蛋糕的时候了,心头一跳,点点头道:“大人的事自然更重要些……”

贾琮看着他,轻声一笑,道:“金陵你最熟悉,人手也都是老熟人,我问你,金陵千户一职,你有意否?如果想,一会儿这个位置就写上你的名字。

这些日子来你跟着我东奔西走,任劳任怨,劳苦功高,我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你家风纯正,令尊是个有是非的明白人,你又是个大孝子,为了家人屈身于贼十数年,所以我也放心用你。

怎么样,有心思吗?”

魏晨闻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听得出贾琮说的极诚恳,也有道理,可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妙感。

他想不明白这股不妙感来自何处,暂做不理,可对于接手不接手江南千户一职,倍感犹豫。

魏晨看向贾琮,想从他面色或者眼神中分析出点什么,可是贾琮根本不看他,始终伏案疾书。

看着贾琮下笔如飞,魏晨心里愈发生出紧迫感来。

眼见锦衣卫要起复,纵然一时比不上贞元朝之强盛,但以眼前这位少年的来历和手段,恢复当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要知道在贞元朝时,锦衣亲军之威,贵比封疆!

这其实是不应该犹豫什么的选择,可每每魏晨想要开口时,心底总有一股力量,阻止他去争取那个贵位。

每每如此,魏晨虽想不出到底缘何,他还是隐隐察觉出了不对……

深吸一口气后,魏晨拱手正色道:“卑职当初下决心追随大人,便说过要在大人身边,哪怕做一小吏也好。千户之职位高权重,卑职真心想要,但却不能违背本心。”

贾琮抬头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问道:“那你的本心是什么?”

魏晨想了想,道:“不怕大人笑话,卑职曾颇为自得,还以俊杰智将自居,之所以放荡不羁,是因为不将周围人放在眼里,以为可把玩他们于股掌间,直到遇见大人,卑职才知自己竟成了井底之蛙,自大自狂,坐井观天。许多事,不是卑职智谋不足想不到,而是眼界不够看不到。

所以相比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卑职更想追随大人身边,见见这世间真正的风采。

若只能守在这金陵一隅安享富贵,终究也不过是一只受用的井底之蛙罢了。”

贾琮一直看着魏晨的双眼,听他说罢,点点头,道:“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就不要后悔。虽然大乾十八省,除却江南六省外还多有位置,但最好的肥缺就是这六个,江南省的又是肥缺中的肥缺。过了今日,往后再想这个位置,十年内没有希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魏晨闻言,心里其实至少有一半的动摇,不过心底的不安还是未消除,一咬牙道:“卑职还是想追随大人身边,多看看这世间到底有多大!”

说罢,心底的不安散去,整个人陡然轻松了下来,当着众人面长呼一口气,然后不在乎的作态抹了把脑门虚汗,笑道:“这权势富贵还真能熬人心,差点没挺过来。”

见他如此,连郭郧看他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展鹏也愈发拿这个前生死仇敌当兄弟。

贾琮似笑非笑的看了魏晨一眼后,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在我身边任个录事吧。”

都不用别人笑,魏晨自己都自嘲的不行,不过还是点头道:“谢大人。”

贾琮扬了扬下巴,道:“去代我多敬他们几杯,另外,一人五十两银子的安家费。”

魏晨闻言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一时又理不清,只能领命而去。

不过没出门,就听贾琮道:“郭郧留下。”

魏晨脚步一顿,郭郧折身回返后,他才大步出门而去。

……

太平里,锦衣巷内。

甲子号号房。

这里原就是锦衣亲军总旗驻地,比其他号房宽绰舒适的多。

今日虽然多了十余百户和若干试百户,可大家只是饮酒作乐,依旧足够宽阔。

一个千户所,原本定数十个百户。

但金陵千户所远比寻常千户所庞大,不算在苏扬之地的百户所,在金陵城内就有十五个百户。

这些百户多是刘昭麾下除却魏晨外三大副千户直属,由刘昭直领的三个缇骑百户已被诛,剩余十二个百户归三大副千户统领。

关泽、张泰、阮洪三大副千户死后,连三大缇骑百户也死了,剩余十二百户虽为了家人而降,但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唯恐被清算。

直到昨日魏晨等人带了大批银子和酒肉去了杨柳大营犒赏三军,每人发了安家银子,他们心中才稍安。

等到魏晨说指挥使要召见总旗以上的军官时,他们心中又忐忑起来。

万一是鸿门宴呢?

所以他们人人刀不离手,戒备非常……

不过当魏晨带着一箱箱金银和更多的酒肉到来时,这百余名总旗以上的军官终于可以稍稍放下心来。

再听指挥使是在给天子写奏折,暂时不能前来,等晚上再来会聚,就更加安心了。

魏晨是个极善口舌之能的能辩之士,说起话来自然一套一套,极能活跃气氛。

昨夜这些人辛苦了一宿,又提心吊胆了大半天,这会儿每人分得白眼五十两,再加上好酒好肉管够,本就没有多自律的人,登时本性毕露,席上觥筹交错,酒气熏天。

只可惜没找来几个窑姐儿,这会儿正有人闹呢。

魏晨笑骂道:“张大胡子,你个臭丘八不带点脑子这会儿闹!指挥使大人是天下闻名的文人词客,连山东衍圣公都喜欢,这样的谪仙人请东道,你他娘的找一堆妓女来闹,你是和自己过不去是不是?大人这会儿正将诸位百户的名讳写在奏折里要上报进京给天子过目,你惹恼了大人,大人一笔勾划了你,你就可以好好寻窑姐儿快活去了。”

这一番骂,让那个喝的满脸通红的大胡子百户登时满脸臊意,周围原本还附和的人,这会儿落井下石的大声嘲笑。

张大胡子也算是有名的凶悍之辈,这会儿却没甚脾气,被人笑骂反而乐的哈哈大笑,举起酒瓮就灌,喝的酒水沾湿了大把胡子,放下酒瓮后他一抹胡子,大声笑道:“真真没想到,换了个新主子,恁地大方。这百岁坛一坛就要五六两银子,刘昭那贼厮鸟在时小气的紧,从没请过这等东道。没说的,赶明儿老子就去城外抢几个小娘来送给大人开***!要是喜欢相公,我敲昏两个秀才也使得!”

众人闻此粗鄙之言,大感刺激兴奋,纷纷大笑起来,招呼着千户所的奴仆不停的搬酒。

又猛灌一阵后,张大胡子见众人快活,愈发高兴,酒意上头放浪形骸道:“之前还担心有人使坏心害咱,这会儿咱也明白过来,管他哪个来当爷,总少不了咱们出力干活吧?要是都杀了,就剩一根光杆儿有甚用?

如今咱放心了,咱就是个宝,谁给的银子多咱就听谁的,谁不给银子爷就不伺候,弟兄们说对不对?”

一伙人都喝到位了,还保持清醒的不多,因此纷纷大声附和,狂笑连连。

这些酒后真言,却让魏晨渐渐皱起了眉头……

只是也并未全当一回事,只当他们吃醉了酒在放屁。

昨夜这些人还给他磕头,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要给他当儿孙……

流水般的酒肉送进号房内,一直到午时,送入的速度终于减缓,最终不动了。

里面的一群锦衣军官们,似都喝高了头,劫后余生的放纵,一个个连话都说不清楚,

等第一个人倒趴在油腻的桌上呼呼大睡后,其余人也都困醉不醒,一时间号房内鼾声如雷。

魏晨有些恶心的看着这一幕,正寻思着另寻一地躺着醒酒晚上再接再厉时,却见号房木门忽然从外被人推开。

面色肃煞的展鹏、沈浪二人率先进入,郭郧带着十五个亲兵紧随其后。

最后,贾琮的身影也缓缓出现在门口……

看到这一幕,魏晨心里忽然一突,忙起身想要叫其他人起来见礼。

可一时间那群醉鬼又哪里能清醒过来?

就算还有能动弹的,也都晕晕乎乎胡言乱语着。

“大人,他们……”

魏晨虽然心中有所感,可这会儿酒意熏头,头脑转的慢,一时间还理不清,只本能的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贾琮却只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过身去,淡淡吐出一个字:

“杀。”

魏晨醉意熏然的脸,瞬时煞白……

……

第三百二十八章 成全

太平里,锦衣巷。

千户所前厅。

贾琮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看书,身上的衣衫更换一新,因为终于有浆洗的嬷嬷可以洗衣服也有负责裁剪的媳妇了……

不过他还是拒绝了丫鬟近身服侍,倒不是假道德,只是不愿让船上那几个丫头伤心。

前世读红楼时还不解晴雯、麝月她们为何对只给宝玉倒了次水的小红那么大的敌意。分明都是年纪相仿娇花一样的女孩子们,为了点小事就能撕破脸,说的话和刀子一样刻薄甚至毒辣。

到了这世上几年,他渐渐明白了,那不只是一杯茶的事,那是她们安身立命之本,也是身份荣耀的象征。

尽管以后世的目光看,这似乎有些可悲,但在这大世道下,一点错都没有。

所以贾琮体谅也尊重她们。

他可以杀伐果决,他可以冷酷无情,他可以翻脸不认人,但是贾琮依旧希望心中存有温暖的净土,能够让他保持住最后的底线。

而那些相伴数年和他极为亲近的女孩子们,就是他心中最后的温暖,她们也是他的家人。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贾琮的遐思,聚拢目光后,贾琮就见展鹏、沈浪、郭郧、韩涛四人浑身煞气的走来,身上皆见血迹。

四人身后还跟着一脚步踉跄面色惨白之人,正是魏晨。

“大人!!”

进入堂后,四人抱拳见礼。

贾琮点点头还礼,然后将眼神落在失魂落魄的魏晨面上,淡淡道:“以你的才智,想不通么?你若想不通,之前会舍了千户之职?”

魏晨闻言惨笑一声,道:“大人,卑职虽自忖才智不俗,可哪里能与大人这等惊艳之才相比?只这等杀伐果决,卑职再修练十年都做不到……”

“做不到?”

贾琮轻笑一声,道:“过了今日,你很快就能做到了。魏晨,没人喜欢杀人,没人喜欢见血,我们不是地府的恶鬼。我们能做的,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可是若留下那些人,那些被外面掺满沙子和刀子的人,我们活不好,甚至活不下去的。你明白么?”

魏晨闻言,沉默了稍许后,叹息一声道:“卑职明白。”

贾琮却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你这个人,才智不俗,但缺点也明显,有谋无断,甚至是优柔寡断。刘昭心机才智都不如你,但抓住了你这个缺点,所以能死死的吃死你。”

说至此,见魏晨面色恍惚,贾琮点到为止,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想的明白明日辰时来书房见我,想不明白就带着家人离开吧。

知道我为什么能视展鹏为手足,但对你却始终保持疏远么?”

见魏晨抬头不解又期待的看着他,贾琮一字一句郑重答道:“因为聪明人都怕死,而你又有如此致命的缺点,我不想重蹈刘昭之覆辙。”

魏晨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晃了晃,面色惨然,却又无言以对。

草草拱手一揖后,踉跄出门而去……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时,贾琮对韩涛道:“派人暗中保护他。”

韩涛忙小跑出去安排,一盏茶功夫而归。

等重聚后,贾琮不问甲子号房那些总旗百户的结局,他对韩涛问道:“锦衣亲军一名校尉一月多少军饷?”

韩涛答道:“回大人,贞元年间锦衣亲军军饷与军饷最高的黑辽边军平齐,一名校尉月饷一两四钱加半石大米。一名缇骑月饷是一两八钱加半石大米。朝廷折价一石大米八钱银子,但实际要高一些,总的来说,一名校尉一月能得二两银子,缇骑为三两。不过……”

“不过什么?”

见他迟疑为难,似有什么话不好说,贾琮追问道。

韩涛苦笑一声,道:“不敢瞒大人,军中一直有克扣军饷的陋习存在。名义上一名校尉力士一月能得银二两,缇骑三两,可实际上能发到手的,一名校尉能得一两二钱都算阿弥陀佛了,缇骑也差不离。还有吃空饷的情况也很普遍,几乎都成了不成文的明规矩。”

贾琮闻言,面色淡漠的对沈浪道:“今日起,你为南镇抚司掌刑千户,稽查军中不法。首抓喝兵血之事,若有发现,百户以下,可先斩后奏。”

沈浪闻言,单膝跪下,冷酷的面上浮现起激荡之色,沉声应道:“喏!”

之前贾琮对魏晨说,视展鹏为兄弟,他心中多少有些吃味。

可这会儿,沈浪心中唯有满心的感激和效忠之意。

虽非封疆千户,但刑名千户位高权重,地位不比管辖一省的千户低。

更何况他父亲沈炎还是粤省千户,一门两千户。

这在锦衣一脉中,都属罕见。

沈浪怎能不生出士为知己者死之心?

倒是一旁展鹏,艳羡坏了,对沈浪挤眉弄眼起来,沈浪照例无视之……

贾琮叫起沈浪后,又对韩涛道:“兵饷暂时不变,升米恩斗米仇。不过,却可以设定一个激励的体制。”

韩涛等人不明白,贾琮便道:“距离十月十五还有几天,正好留给咱们一个整军的机会。郭郧……”

亲兵队正郭郧上前一步,沉声应道:“在!”

贾琮道:“选出十五名弟兄,下去担任百户。兄弟们随我奔波万里,出生入死,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郭郧闻言却无喜色,素来视军令如山的他,这会儿竟迟疑起来,不等贾琮问,便道:“伯爷,兄弟们只想跟在伯爷身边当亲兵。他们也不会做官……”

贾琮面上浮起一抹笑意,道:“锦衣卫的官和官场上那些官不同,咱们没有那些迎来送往媚上欺下的臭规矩,越不讲人情越好,这一点,没人比咱们弟兄做的更好。弟兄们多伤病在身,能坚持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让他们好好歇一歇,也不算歇,替我好好训练一批能战的人马出来,就算帮我大忙了。”

郭郧闻言,再不迟疑,领命称是。

贾琮又道:“百户由你们分领,下面的小旗、总旗和试百户,就在这几天进行选拔。军中到底以武称雄,以军功为王。锦衣初立,暂还谈不上军功,那就以武来分高下。十五个百户,设十五座擂台。你们下去自己制定规则,自己选人,无比保证公平公正,不使明珠埋尘。

选定之后也要告诉他们,好生操练,如今官职皆为暂署。一年之后还有机会,校尉不服小旗可挑战之,小旗不服总旗可挑战之,总旗不服试百户也可挑战之。

与其给他们提高粮饷,不如给他们建一条能往上攀爬的路,这更重要。”

韩涛等人齐齐抱拳赞道:“大人英明!”

贾琮见展鹏巴巴的看着他,笑了下,道:“我麾下要建立一营直属缇骑营,人数暂定为五百。另外还要筹建一火器营,人数定为三百。你想负责哪一头?”

展鹏闻言,赔着笑脸道:“要不卑职操劳些,都管?”

沈浪都忍不住哼笑了声,满是讥讽。

要不是在贾琮跟前,展鹏非得和沈浪干起来不可,狠狠瞪了他一眼后,展鹏对贾琮解释道:“大人,连这座冰山都能当个千户,卑职比他强出七八个头,管八百人应该算屈才了吧?”

贾琮懒得理他,韩涛在一旁笑道:“缇骑营且不说,只那三百火器营,就抵得上两个千户不止。展兄弟志向太高远了些吧?”

贾琮想了想,道:“你先总管也可以,缇骑营要等十月十五后从各省来人的精兵里挑选,宁缺毋滥。火器营更不用急,一定要确保十分忠心者才能入内,一年之内建立起来就好,买足火器也要等很久时间。”

展鹏闻言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哀伤道:“大人,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啊?”

沈浪皱眉喝道:“你急什么,大人身边没人护卫。”

展鹏得意笑道:“你懂不懂什么叫直属?就是一直跟在大人身边。倒是你,如今为了高官,要登高枝跑了!”

沈浪都不屑理会,看也不看。

他才是一直听命在贾琮身边,随时准备当刀杀人清理内部的人。

而且沈浪还明白,他还是贾琮直接插手南镇抚司的手段。

只要贾琮想,就能随时架空姚元……

不过这些没必要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展鹏多说。

大事说完,贾琮顿了顿又道:“之前薛故带人清点银库,金银不算,金陵城内外还有诸多产业。青楼、赌坊、当铺和放印子钱的钱庄。”

说着,他走到一旁桌几上,拿起一个尺许长短的木盒,打开后从里拿出厚厚一叠纸契。

回座后继续道:“这些腌臜不义之财,不能让留守在那边的人给卷跑了。展鹏你是金陵人,地面熟,明日郭郧从杨柳营那边选出五百人,你和郭郧一起带人抄了这些地方。

刘昭在城外还有几处大庄园,一律充公,抄没的人全部送入田庄关押,一一审问。

罪大恶极者抄家斩首,次之抄家下狱,再次之关入农庄劳作,无论男女。”

韩涛担忧道:“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起反弹。”

贾琮呵呵一笑,道:“只要我们不去触碰新法这座快要炸开的火山,其他事,谁敢伸手,我们就斩断他的手!新法是涉及到了整个江南士族的根基,所以反弹剧烈。可是除此之外,谁想找死,我们不妨成全他。”

……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月十五(一)

接下来的三天内,整个金陵城歌舞升平的气氛,被一股突如其来又强势霸道的力量给撕成了粉碎。

十多年来不被江南名门看在眼中的五百锦衣力士,突然纵横应天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凶威昭然,且无人能治。

原本任何一股力量,都不可能一家独大。

连天子都要与相权与宗室诸王还有封疆大吏们通过博弈取得平衡,所谓天子一言言出法随,那都是戏曲话本上的戏言。

可是,金陵城内突然崛起的这股力量,一时间竟找不到可以平衡的力量,处于可怕的失控状态。

按理说,执有王命旗牌的江南总督方悦可以与持天子剑南下的这位过江龙抗衡,甚至可以借助地利之便压制一二。

但奇怪的是,之前和贾琮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江南总督,此时居然丝毫没有出手警告的意思。

正是在他的“纵容”下,原本只是金陵城内并不算起眼的锦衣势力,猛然张牙舞爪起来。

短短三日内,连抄了应天府四十八家场子。

赌坊、青楼、人市、当铺……

凡是沾点黑灰的,几乎都没逃过毒手。

若此时改名为锦衣卫的锦衣亲军只查抄刘昭的产业也则罢了,可他们连刘昭只占一部分股的产业也都抄了。

这就激起了千重浪来,义愤难平!

敢在应天府开青楼赌档的,又怎会是简单人物?

底气弱一些的,就去督抚衙门告状,知府衙门都瞧不上。

底气足一些的,干脆直接带人抵抗。

甚至还凭借深厚的人脉关系,寻来城防守备将军带兵阻拦。

不过当贾琮亲自出面,一枪毙杀了那位城防守备,并以谋逆罪抄其全家后,整个金陵城内瞬间平静了下来,再无人敢抵抗。

只是这平静之下的潜流,也更加汹涌。

每日里督抚衙门门前车水马龙,多少名门望族族长面色凝重登门拜访。

派往京里告状的快马,更快要堵塞了官道。

而原本都持观望态度,没准备热脸去贴冷屁股的江南诸家,现在派往太平里锦衣巷递拜帖或请帖的管家,也是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贾琮到金陵前两日始终没露头的无数贾家亲朋故旧世交老亲,似才收到消息,纷纷上门热情联络拜访。

甚至连贾家金陵十二房中“代”字辈的长辈,也被人请了出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出现在太平里……

只可惜,所有这些人都见不到贾琮本人。

无论是老亲还是世交,都被全部拦在千户所大门外。

理由也冠冕堂皇:

皇命在身,复建锦衣。

锦衣未兴,不敢私交。

按理说私交不容,公务总该容吧?

可是锦衣卫又太过独特,身为天子亲军,只听命于天子。

若是贾琮未来,督抚衙门还有些许建议权。

可有贾琮这个指挥使亲至,江南总督都无权调动。

如此一来,太平里的锦衣衙门竟成了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一块铁石!

整整三天,数十缇骑和五百锦衣力士如虎狼般抓人,杀人,抄家!

偌大的金陵城内空似刮起了阵腥风血雨!

好在在第三日正午午时,锦衣卫五百凶神恶煞终于收了手。

锦衣巷放出风声,逆贼刘昭家产已经抄没完毕,收兵。

消息放出后,应天府各处府第内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没错,朝廷对江南巨室们是投鼠忌器,不敢大动干戈。

可是江南巨室们对上朝廷大义也绝不敢为所欲为,实际上更加忌惮。

共同抵制新法时,各大望族还能做到相互扶持厮守,可是除此之外,没人愿意为了别人家屁股上的屎出力。

好端端的,谁又真愿意玉石俱焚?

再加上贾琮的身份实在让人挠头,衍圣公牖民先生才离开江南不久,松禅公就在江南,再加上贾家在江南数不清的故旧世交,没有哪个家族愿意为了一个青楼或是一个赌档就和贾家撕破脸皮。

这些本是新党期望贾琮在推行新法时用到的香火人情消耗,贾琮却用在了搜刮前任千户的贼赃上……

但效果奇好!

锦衣卫初步立威,再无人以为锦衣巷里那些人不过是披层虎皮的下三滥……

……

崇康十三年,十月十四日夜。

夜空晴朗无云。

喧嚣了一天的金陵城,已经恢复了宁静。

夜色已深。

然而玄武门内太平里锦衣巷口处,却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打破清静。

百余轻骑虽然马速不快,但马蹄铁碰撞青石板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还是极为刺耳。

再加上一架马车的车辕碾压石板路的声音,使得锦衣巷热闹了起来。

不过并无人开口说话,待为首的六名缇骑护卫着马车进入千户所后,其余缇骑很快回了乙字号房歇息。

一路行至仪门前,展鹏翻身下马。

牵引马车的人由缇骑换成了小厮,从仪门一直牵引至二门前。

小厮退去,四名健妇抬着软轿上前,一个劲妆打扮的少女跟在轿后,一起迎了上来。

数盏灯笼将周围照的明亮,待马车停稳后,一名如花美婢自马车上走下。

消瘦的肩头上背着一个锦囊包裹,双手将一把长剑紧紧抱于怀中。

美婢自马车上下来后,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隐隐有些不适,不过还是快快的上了软轿。

由健妇抬入里面。

身后,展鹏看着那劲妆少女嘿嘿一乐,满面阳光灿烂。

劲妆少女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嗔道:“傻子,笑什么?”

少女不同之前那美婢精美好看的俏脸,身上带有一股英气,眉毛也不是此时闺阁女子们常有的柳叶弯眉,而是斜入鬓中的黑眉。

虽有弧度不是剑眉,但在这个时代应该也极少见,倒似后世的林清霞……

听闻少女嗔骂,展鹏笑的愈发高兴,道:“蓉妹,在这里可还习惯?”

原来这劲妆少女便是展鹏的师妹,李蓉。

李蓉闻言,黑白分明的有神眼睛里,目光柔和了些,道:“难为你开口求这个情,不然我说不得还被圈在家里学女戒……”

展鹏自然明白,情况远比李蓉说的凶险。

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福海镖局展家并不像读书人家被礼教深深拘束。

可是李蓉上次“招蜂引蝶”引起的祸事太大了,几乎整个展家都为其陪葬。

尽管“招蜂引蝶”的过程只不过是李蓉在街上被刘越看了一眼,但在这等滔天大祸前,诱因的大小甚至对错都无关,因她而起,她就得背锅。

所以即使后来大家都被放出来,可展家还是有不少声音,希望李蓉为贞洁而殉。

李蓉自幼丧母,为其父一手带大,李父也就是展鹏的小师叔。

李蓉一身武艺尽得其父真传,其父因镖局而死后,她便立誓女承父业。

心中没太重的礼教思想,自然也就对为贞洁殉葬并无兴趣。

可到底亏欠镖局,容不得她反抗,日夜被展家一些老妇人念叨。

好在这个时候,展鹏传了展家救命大恩人贾琮的谕令,要为后宅选女护卫,并指明要李蓉。

这才终于救得李蓉脱了虎口……

若是再被那些妇人没日没夜的念叨下去,李蓉未必能坚持太久。

听闻李蓉之言,展鹏忙笑道:“蓉妹你还和我客气?我对你……”

没等展鹏说出口,李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就走,道:“里面快到了,赶紧别迟了,大人在正堂候着呢。”

展鹏闻言忙跟上,不过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张脸上却忽然忸怩不安起来,边跟着李蓉快步走一边小声道:“蓉妹,你看大人如何?”

李蓉头也没回,答道:“极好。”

展鹏闻言面色一变,咬牙道:“是,大人出身贵重,又机智无双,还长成那样,又会写字作词,又……”

听他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李蓉忽然顿住脚,转身看着“嚓”的一下急刹住身子的展鹏,奇怪问道:“你莫非想给我做媒,把我说给大人?”

展鹏闻言,如遭雷击,双眼简直瞳孔放大,悲伤的口涎都快流下来也不自知。

见他如此,李蓉“噗嗤”一笑,一脚踩在展鹏脚上,疼的他抱脚叫唤,却听李蓉笑道:“好蠢的东西,也不看看刚才那个姑娘,不过一个丫头的身份,就生的比仙子还要好看秀美,多少大家闺秀都比不上。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大人身边的一个婢女,人家能瞧得上我这粗手粗脚的丑女人?呆子!”说罢,扭身就走。

展鹏被这一声“呆子”骂的心花怒放,顾不得脚痛,就巴巴的跟了上去。

等走到正堂前,就见马车刚刚停在正门前。

贾琮站在月台上,面容难得一见的温和带着微笑,目光更是温润期待。

健妇放下脚梯,从外面打开车门,背着锦囊包裹怀抱宝剑的极美俏婢自马车上小心走下。

还未走下车,看到月台上那道身影,眼角微微上挑的杏眼中两行泪珠就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

“呵呵,晴雯,你也娇气了?你和宝姐姐一道来的,不是和林妹妹一道来的,跟谁学的?”

听闻日思夜想之人的话,美婢委屈又倔强的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但也不擦,走下马车后一步步上了月台,甚至都顾不上将手中那把可斩三品以下文臣武将的天子剑奉上,就眼泪哗哗的看着眼前人哽咽道:“我的爷哩,怎就……怎就熬成了这个样子?你怎就不知爱惜自己呢?”埋怨声中,心疼痛惜之意不加掩饰。

贾琮面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用帕子替眼前美婢擦了擦眼泪,建议道:“等明儿人到齐了,你们一起批判吧,那样才过瘾。不然明儿你还得再来一遭,真要学林妹妹?”

“噗嗤!”

正揪心痛的晴雯闻言破涕为笑,不依的嗔怪了声:“三爷啊!”

……

第三百三十章 十月十五 (二)

晴雯是被贾琮派快马和马车提前从楼船上接回来的,为的是将他锦衣指挥使的行头以及镇压楼船的天子剑带回。

他当然没指名晴雯,应该是船上宝钗做的主。

看着梨花带雨美艳无双的晴雯站在那心疼的落泪和娇嗔不依,除了在“蓉妹”面前图表现的展鹏外,连李蓉这个女孩子都看的心动。

人总是羡慕自己做不到的事,江湖儿女李蓉看着举手投足间都充满闺阁淑女气质的晴雯,眼里满是羡慕。

当然,果真让她去学这一套,她还是不肯的,只是欣赏……

“先去里面歇息吧,也累了。”

贾琮温声说道。

晴雯哪里肯走,她本是辣子性子,情绪上来了容易不管不顾的。

见她不理只是看,贾琮好笑道:“一会儿就进去瞧你,快进去,我这边还有事要处理。”

听贾琮还有事,晴雯这才知道了分寸,噘了噘嘴后往里面走去。

晴雯进去后,贾琮和展鹏一道去了前厅。

前厅内早有人在,韩涛、姚元两大南北镇抚使皆在,沈浪、郭郧也在。

如今南北镇抚司的大体框架已经初步建立起来,贾琮很有魄力,大胆放权。

北镇抚司对外,南镇抚司对内。

北镇抚司有展鹏相助,而南镇抚司有沈浪相助。

韩涛、姚元本就不对付,展鹏和沈浪也是一对冤家。

好在内斗处于可控范围,尤其是展鹏和沈浪,一火一冰,虽处处争锋相对,但又都没有恶意。

见贾琮随手提着一个锦囊包袱,手里拿着一柄剑,众人眼睛均是一亮。

不过贾琮入座后却没先提起此两者,他看着韩涛、姚元道:“五省人马都到了?”

韩涛、姚元二人站着回道:“回大人,五省千户所每部三百人,共一千五百人已于今日傍晚前悉数至城西十五里外杨柳大营待命。魏晨调度了大批酒肉果蔬送去,让他们歇息休整一番。”

贾琮点点头,看向沈浪,道:“去看你爹了没有?”

沈浪面无表情道:“不敢因私忘公。”

说罢,目光还冷淡的瞥过展鹏。

展鹏登时炸毛了,跳起来道:“臭冰坨子你什么意思?我爹过生儿我不能回家看看?你说谁因私废公……”

沈浪又面无表情的看了展鹏一眼,淡淡道:“你家四十八口,镖局一百多口,你是不是准备三天回家一回给人过一次生儿?”

眼见展鹏被气的快爆体而亡,要和沈浪决一死战,却被贾琮喝住:“闹什么?”

展鹏憋闷道:“前儿回家被我爹骂了个半死,叔伯们也怪我,寿宴都没吃上一口就被赶出门,回来还被这臭冰坨坨说嘴……我多咱三天回一次家了?”语气委屈的不行。

虽然一身惊人天赋能将两把弯刀使的神出鬼没登峰造极,可展鹏的心思却简单的和半大孩子差不多。

见他果真委屈了,贾琮无奈的捏了捏眉心道:“沈浪没怪你回去看你爹,他现在不去看也是因为这两日忙,等忙完了他也得去看,总不能跟了我做事后,连爹娘老子都不要了吧……等往后再闲一些,韩镇抚使和姚镇抚使也要回京探家,见见老婆孩子。”

展鹏闻言得意了,感激的看了贾琮一眼后,抬起下巴傲视沈浪。

沈浪用看失智少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并没理会……

趁两个活宝再闹前,韩涛先一步大声道:“大人,这几日缇骑四处出动,可真是威风了,都快赶上当年的盛况了。原本底下儿郎们被打散的精气神,如今也都提了回来!现在谁还敢再瞧不起咱锦衣亲军?

杨柳营里新来的各省校尉们听说了弟兄们的威风后,也都高兴的不得了,与有荣焉!

大人,军心可用啊!”

贾琮还未开口,一旁姚元就沉声道:“得意不要忘形,若有人敢触犯军法家规,南镇抚司绝不会容情。”

韩涛面色一沉,还想说什么,却见贾琮摆手道:“提高军心是好事,心气高了做事才得力。严格执行军法也是好事,骄兵悍将我不怕,但若是带出一批目无法纪的狂兵,那就不是好事了。所以从一开始就防微杜渐,老姚做的不差。

军纪是事关一个军队生死存亡的根本,对锦衣亲军而言,更加重要。”

韩涛、姚元二人躬身受教。

随着时间的延长,韩涛等人对贾琮愈发心存敬畏。

自七月末出京至今,他们经历的事比他们大半辈子经历的事都精彩的多。

做了大半辈子的老锦衣,亲身经历了锦衣亲军由盛而衰,再到如今即将复兴。

韩涛、姚元远比年轻人感慨更深。

这时,魏晨也从外面进来,平静的给贾琮行礼罢,静静的坐在末座听着。

贾琮看着他道:“事情都办完了?”

魏晨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相比于之前的放浪不羁,此刻的他沉稳了太多。

对于贾琮的询问,他先整理了下思路和措辞,然后才稳稳开口道:“三十八家青楼赌档和当铺都已经清理完毕,六家青楼内的老鸨、龟奴和打手悉数杖毙抄家,妓子发往城外田庄暂养。赌档内掌柜的、荷官、打手亦悉数杖毙抄家,当铺和地下钱庄封存,已经发了通告,十月二十日苦主凭当票前来领取当物,钱庄借据悉数焚毁,有苦主长跪不起,谢大人恩德无限……

查抄的浮财现银没多少,加起来五万三千六百两,不过留下的门铺店面地段都不错,能值不少银子。”

贾琮点点头,道:“这些等十五之后再说……子扬,忙完这几天,你要负责组建一支咱们锦衣卫的镖局,主要用来专门往返于各省锦衣千户所之间的运草秣粮饷,和押人护送。这件事极重要,你先心里有数,等明日之后我再寻你私谈。”

魏晨起身应道:“是。”

重新落座后,魏晨心中慨然:那日贾琮借其手,一举将原金陵千户所总旗之上的军官全部杀死,令其心惊胆战。

甚至若非他侥幸选择对了一次,连他也难逃毒手,之后又被贾琮一通训斥或者说教诲后,他终于收敛了曾经骄矜散漫的心态,开始变得沉稳成熟起来。

曾经性子里的浪漫天真,再不复存。

深思一夜后,他又与贾琮进行了一次无人得知内容的长谈。

再之后,魏晨就成了大乾锦衣指挥佥事之职。

虽说锦衣佥事只是指挥使的副官,没多少自主的实权,但就品级而言,锦衣佥事甚至还在镇抚使之上。

若不谈独.立大权,是名副其实的位高权重。

而贾琮除了没给他带兵之权外,也的确托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

比如锦衣卫内部的财政大权。

除此之外,他还担任贾琮幕僚,有参议大事之权。

甚至,贾琮不在之时,魏晨有资格代其暂署锦衣,直接命令南北二镇抚司行事。

也许正是这等重任,才压的魏晨没了往日的随意不羁……

……

又过了半个时辰,将诸多事情大致商议或是吩咐妥当后,贾琮目光环顾众人,道:“目前就这么多了,你们可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见众人不语,贾琮笑了笑,道:“虽然以后的路依旧布满荆棘,坎坷难行,但总的来说,最难的一步我们已经一起迈过去了。希望往后,你们依旧能同心协力,一起壮大我锦衣之势,不负皇命。”

“愿为大人效死!”

前厅内一众人沉声回道。

贾琮笑了笑,道:“好,有此心就好。夜了,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向江南六省,向整个大乾天下宣告,锦衣亲军,又回来了。”

“喏!!”

韩涛、姚元等人再度一应后,一起告辞离去。

只有魏晨似还有话要说,留守不行。

展鹏走至厅门口又顿住了脚,回头侧目看着魏晨。

只是贾琮却摆了摆手,让他离去。

展鹏不敢抗命,却没有真的离去,出了厅门后站在了月台上侍立着。

魏晨恍若未见,对贾琮道:“大人,卑职这几日清理抄家过程中,愚有所得,想和大人说说。”

贾琮坐下后,往下面交椅处扬了扬下巴,道:“坐下说。”

魏晨知道贾琮的性子,没有客套,坐下后又开门见山道:“明日锦衣大典必然不会出岔子,有风声传言,江南督抚衙门都会派人前来助势。但卑职以为,纵然明日大典大兴,可锦衣卫在金陵城内,能作为的着实有限。”

贾琮闻言若有所思,问道:“怎么说?”

魏晨道:“金陵城平静已久,这等平静不是死水一样的平静,而是江南省各大势力形成平衡之后的平静。卑职举一例,就军力划分来说,金陵城内外有督标营、抚标营、提督营以及河标营这四股军力,除却江防之用的河标营不谈,金陵城内就有三大营在掌控。各有各的地盘,但又彼此交叉存在。在这等情况下,锦衣卫就算能强插进去,所为也实在有限的紧。

往后再行动,就不再是清理锦衣内部叛逆之事了,再想像前几日那样纵横睥睨绝不可能。

随便有个风吹草动,督标营和抚标营都有权利插手干预。

锦衣卫虽是天子亲军,大人手中也有天子剑在,可封疆大吏手中同样也有王命旗牌,与天子剑对上,并不落下风。

一旦形成僵持局面,锦衣卫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名,顿打折扣。”

贾琮闻言沉吟了许久后,点点头道:“子扬思量的没错,我之前也有此想。那依你的意思……”

魏晨抬眼看着贾琮,眼神坚定,道:“卑职认为,锦衣卫如今虽在金陵城内声势愈大,看起来烈火烹油,但实则难有作为,不如尽早脱离这个稠滞的泥潭。

大人早先曾说过,会复返扬州,卑职认为,越快越好!

不然,锦衣亲军内部,一定会被他们渗透,坏我根基。

大人可知,这几日有多少江南世家寻到我家里送礼?金银财宝古董田产,连女人都送了十来个……”

贾琮坐在主座位,右手搭在身边明几上,手指不轻不重的叩着几面,目光却看着堂外的月夜,静静的思索着,听到最后却哑然失笑道:“我知道。”

魏晨:“……”

与贾琮目光对视了两个呼吸后,二人同时大笑出声。

堂外展鹏心里如同猫抓一般好奇,却懂得规矩不敢入内。

贾琮往外看了眼,收了笑容,魏晨却依旧在笑。

贾琮看他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过了好久,魏晨才停下来,气息不均匀的道:“大人……大人知道,哈哈哈!

卑职其实也知道,大人知道……

卑职还知道,大人知道卑职知道大人知道,哈哈哈!”

又笑了好久后,魏晨才平息下来,一边擦着眼角一边看着贾琮笑道:“只是卑职没想到,大人会如此直白相告。

士为知己者死,嘿,我这辈子,算是遇到真正的克星了。”

贾琮哼哼一笑,站起身走到魏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后,大笑着往后堂大步走去。

魏晨也跟着站起身,看着贾琮有些消瘦但笔挺如松的背影,面带苦笑,又叹服不已:

这才多大的年纪啊,却已是一身登峰造极的用人之术。

真是天生的贵胄啊!

……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十月十五 (三)

夜色渐深,已过子时。

贾琮一人走在深宅大院内,虽有灯笼照明,但也显得空旷寂寥。

若非贾琮前世学医出身,这会儿许会更不自在。

因为就在短短几日前,这里不知杀过多少人……

若这世间果有冤魂厉鬼,这会儿怕是都来寻贾琮了。

江南的建筑与关中并不类同,江南房屋最鲜明的特点,就是那锋锐到狰狞的飞檐。

初一看或许觉得有些突兀,但看久了,也能看出一种另类的美。

深秋的夜风拂过,飞檐下挂哨的银制铃铛,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老爷回来啦!”

后宅庭院内两个才总角的小丫头,操着一口浓浓江南口音的官话,坐在门檐上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后恍惚了下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齐齐欢呼叫道。

也不知师娘吴氏从哪儿寻来的这样的小丫头,居然还是一对双胞胎。

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最可爱之时。

使唤她们,总让贾琮有一种黑心资本家的罪恶感。

“方方元元,快去睡觉吧。以后到了亥时就必须上床睡觉,这是命令,听到了么?”

贾琮对两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子说道。

方方元元手牵着手,仰着两张小脸儿笑嘻嘻的看着贾琮,异口同声道:“听到了,老爷!”

贾琮点点头,温声道:“去吧。”

两个小丫头乖乖的应了声后,又手拉手的顺着抄手游廊往她们自己的房间去了。

目送着二小回房后,贾琮就见一道身影从他卧房门内走出,顺着抄手游廊迎了过来。

“三爷回来了!”

在月光和挂在廊下灯笼的火光照耀下,一身浅绿色裙裳的晴雯笑吟吟的走过来道。

灯火月夜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不愧是红楼中最好看的丫鬟,如今身量已成,“削肩膀,水蛇腰”,身姿婀娜。

贾琮看的赏心悦目,笑道:“我就料到必是你来。”

原本被打量的面颊发烫的晴雯闻言后顾不得羞涩,惊喜问道:“三爷怎知是我,不是小红?”

贾琮轻声笑道:“小红虽也大方勇敢,可还没胆大到一个人跟着百余缇骑走的地步。旁人都说你性子泼辣娇蛮,我瞧着却挺好,勇敢也识大体。这两个多月,在船上可还好?”

晴雯一双似桃花的美眸愈发亮晶晶的看着贾琮,声音好轻柔的回道:“都好呢。”

贾琮却不大识趣,大声笑道:“我就说奇怪,你越来越像林妹妹了,跟谁学的这么娇弱?”

晴雯气个半死,咬牙切齿道:“我还想问三爷呢,这才见了两面,三爷说了几句林妹妹了?也不怕宝姑娘心里吃酸枣!”

贾琮有些不客气的伸手捏了捏晴雯好看的鼻尖,待捏掉她的嚣张气焰,见她再次羞赧的低头后才笑道:“还别说,我前几天才从扬州赶来,见过林妹妹了。宝姐姐和平儿姐姐都还好?”

晴雯听到贾琮提起去过扬州见过林黛玉时就吃惊的抬头看向贾琮,听他问话后才回过神,道:“哦,宝姑娘和平姑娘都还好,就是宝姑娘瘦了许多。”

贾琮牵起晴雯有些冰冰凉凉的手,带她回屋,边走边问道:“宝姐姐怎么了?是船上伙食不好么?我记得柳嫂子和封大娘都上船了吧?”

晴雯被贾琮的忽然牵手弄的心头小鹿直跳,嗅着身边人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男子气息,不由的往近里靠了靠,道:“都好呢,就是三爷将那样大一艘船托付给她,宝姑娘那样好强的人,自不愿让你失望,所以每日里都提心吊胆的。

莺儿说,她姑娘以前都是早早睡下,可上船了后,每日她都睡的很晚,要让嬷嬷们下去交代船夫们务必仔细,她又怕人嫌她多事,就总是花些银子请船夫和亲兵们吃茶吃酒。

再加上她那兄长不素净,自养好伤后整日里闹腾。几次想下船都让宝姑娘命亲兵给拦住了,可也闹的宝姑娘掉泪,她那样好强的人,真是给她丢脸了!

这样熬了两个多月,哪能不瘦?

又不是小角儿,没心没肺的胖成圆球了!!”

贾琮呵呵一笑,道:“她是无忧无虑,也好。”

晴雯都不忿了:“三爷就不为宝姑娘说句好话?”

贾琮摇头道:“见面再说。”

“……”

晴雯噎了一下后,又哼哼了两声,不过到底舍不得摆脱贾琮的手。

两人进了屋,贾琮坐到床榻边,晴雯也默默的跟着坐下,小声道:“我听池玉说,三爷不准丫头进屋服侍?”

池玉是宋岩妻吴氏为贾琮培养的大丫鬟,很是知书达礼,本是书香门第的庶出小姐,只是遇逢天灾人.祸,家道中落又父母双亡后,被嫡兄卖身为奴,只因相貌平平一直没卖到好价钱,备受屈辱,好在遇到了吴氏……

因为是个懂事的,所以贾琮也客气相待。

听闻晴雯之言,贾琮笑道:“我身边的事都是你们在管,真让别人来插手,那不知要怎么和我闹……尤其是你。”

晴雯真是又喜又羞又气,按捺不住的侧着脸大声道:“怎么尤其是我了?”

贾琮动手,捏起晴雯雪腻的下巴,笑道:“你胆子最大,连墙角都敢偷听,还不敢和我闹?”

晴雯闻言,一张脸“唰”的一下通红。

贾琮说的是他自黑辽回京后的一天夜里,他和平儿说些悄悄话,做些亲密事时,却听到门口有奇怪的声音。

等他轻悄悄的去打开门,就看到晴雯坐在地上靠在门边,最了不得的,是一只手似乎放在两腿间……

等她发现了贾琮出现后,那声惊叫简直能吓鬼神。

也就有了第二天小红等人的调笑……

不过小红她们不知道的是,那夜若非平儿帮贾琮连哄带劝了大半夜,晴雯当时是要用铰头发的剪子自杀的。

开始根本劝不住,自觉再没脸见人的晴雯,铁了心的一心寻死,最后还是贾琮在平儿的劝说下,早早许了她一个姨娘的位子,才算了了这段公案。

这会儿贾琮再度提起,此刻屋里还就两人在,晴雯羞臊的身子都颤栗了起来……

见她如此,贾琮见好就收,狠狠伸了个懒腰,叹道:“哎哟喂,这两个月骨头都要散架了,睡了几天还是骨头缝里酸痛,不过总算熬了过来,也把你们盼到了……

晴雯,今日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很想你们呢。”

最后这一句朴实无华的话,不知何处触动了晴雯,她闻言后,一双泛桃花的眼睛痴痴的看着贾琮,然后鼓起勇气一把抱住了贾琮,将脸紧紧的贴在贾琮肩头,哽咽道:“三爷,我……我也好想你,好想再见你!好想好想!”

贾琮呵呵笑着反手揽住晴雯纤细的腰,感受着她剧烈的情感波动,温声笑道:“往后去哪里都尽量带着你们,就算带不上,也不分开太久了。我就你们这些亲人,也舍不得再分开太久。”

晴雯闻言,简直感觉快醉了,软绵绵的靠在贾琮身上。

若是其她人都在,她多半没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可此刻就她一个人在,好似大胆了许多。

鼓起勇气抱住贾琮后,就不愿再放开。

直到感觉到贾琮身体某处发生了变化……

看着晴雯羞容满面如欲滴血般从他怀里起身,头也不敢抬。

贾琮似完全不知羞为何物,还笑道:“这怨不得我,爷们儿和漂亮姨娘在一起的时候都这样。”

许是被“姨娘”两字给刺激到了,晴雯猛然抬起头,看着贾琮,面色简直悲壮,声音都嘶哑了,道:“三爷,我陪你睡!”

“噗!”

贾琮怔了下后,实在忍不住喷笑而出。

不过当看到晴雯惨白的脸上流下泪来,又赶紧止住,将她都僵硬了的身子重新拉入怀中,柔声道:“你可别多想,我说了要你当姨娘,你想跑都跑不了。现在不能要你,是因为我正在长身体长身高,若是泄了元阳,就长不高了。你生的这样好,我又那么喜欢你爽快率真的性子,你可不许胡思乱想。我这几个月真是累坏了,坐着骨头都疼,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按按?”

听他这样说,晴雯立刻就信了,赶紧让贾琮趴下,她要好好按按。

说着,还蹲在地上替贾琮去了鞋袜,抱着他的腿放在床上。

等贾琮翻身趴在床上后,晴雯开始用纤细修长的双手小心的替他揉按着肌肉。

发现她按里面的肩膀吃力时,贾琮就笑道:“你也上来,可以坐到我身上。”

晴雯“噗嗤”一笑,白了贾琮一眼道:“哪有这个道理?让老太太她们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贾琮呵呵笑道:“咱们在闺房里行乐事,怎会让老太太知道了去?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我的女人,谁都不行……快点,你虽瘦,但屁股那样翘,肉多坐着舒服,也当按摩呢。”

听着贾琮用极平淡无华的语气说着这样私密让人害羞又甜蜜动人的话,晴雯感到刺激羞愤的同时,又如同中了迷.魂咒般,鬼使神差的就上了拔步床,跪坐在贾琮身上,满面红晕的替他按着肩背,绝美的脸色笑容甜蜜……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洒落人间,透过窗子照在一双相依相偎的小儿女身上,夜色微熏……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十月十五 (四)

江宁县,江南总督衙门。

东朝房。

庭院内洒了一地的月光,东朝房内却是熏香袅袅,好似仙境般。

不过,里面却没有仙子,只有四个皆年过半百的老人。

此四人,便是富甲天下的江南省官职最高的四位大员:

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

虽已是深夜,东朝房内的气氛却还不错。

众人品着上等香茗,密议大事……

布政使唐延为督抚佐官,最懂得官场规矩,笑道:“督臣大人真是英明,放任贾家子妄为,不但让他惹得金陵城内怨声载道,各大世家都对他颇有看法,还令许多人都认定了他与我新党一道。大人只略施小计,便取得如此大的成效,真是了得啊!下官佩服,佩服!”

其他人笑呵呵的附和了几句,方悦起居八座,一方封疆,自然不会肤浅的面露得意之色,他只面色淡然的摆摆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本督也没想到,此子竟如此大胆,手段贪虐酷毙。查抄了刘昭的家财不计,但凡沾点边的都不放过,还那样强硬……

所以此事原是他自己猖狂,本督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巡抚郭钊笑道:“是狂妄啊!那郭家虽在江南十三家中居于末席,但根基同样不可小觑。自郭家高祖以降,算上前朝一门九进士,祖孙五翰林。虽然崇康朝还未出过封疆,可祖辈却有一人入阁臣,还有三人封疆,一人兰台,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这样的人家若不犯十恶不赦大罪,寻常小罪过哪里能轻动?

可就为了两家当铺和钱庄里有刘昭的股,贾家子就敢命人带人抄了当铺和钱庄,郭家掌柜的带人阻拦,直接被缇骑给打伤冲散。

郭家四公子甚至请了金陵城防偏将助阵,然而对峙了没一盏茶的功夫,贾家子便亲临现场,在整条街的百姓注视下,用火器一枪毙杀了那位偏将……

啧,当时郭家四公子直接吓落了马,只被贾家子看了眼,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禁,郭家颜面扫地。

我等至江南经年,受天子与元辅所托,为了推行新法殚精竭虑,却为江南豪族巨室所阻,收效甚微。

郭家家主尤其难缠,使我等每每无功。

如今看来,我等朝廷重臣竟不如一小儿莽撞妄为的效果好……”

唐延连忙摇头恭维道:“抚台大人太过谦逊,贾家子所为,不过倚强妄行,算不得高明,而且可一不可再。

行此一次,怕是连京里天子都感到压力。

再说江南重地,但凡有一丝不稳迹象,天下都为之震动。

郭家故旧无算,朝野上下皆有旧识,我想这会儿弹劾贾家子的折子,怕已经如雪花一样开始飞往宫里了。”

按察使诸葛泰似乎不喜唐延这等风骨,摇头道:“不至于,贾家在江南的根基不比郭家差,在官场上的故旧更不是一个郭家能比的。说起来,郭家与贾家十六房还有亲,真要去告状,旁人也只会说贾家子大义灭亲。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元辅当初举荐贾家子南下,为的不就是这一日吗?

我等今日至此商议明日之事,也不过是为了拉拢他,或是做给江南大族们看,贾家子与我等为一路人。”

说罢,诸葛泰不欲再与唐延争论,看着方悦正色道:“大人,江防营那边已经打好招呼,明日寅时到未时,上元码头附近长江水道二十里内,只准出现那艘锦衣楼船。为防屑小,上元码头自今夜起便禁止百姓流动,不过码头外随便百姓观看……

还有,自上元门至玄武门之间的道路,也皆有兵丁布防,声势极壮。

贾清臣是个明白人,我等做到这一步,他不领情也要领情。

关键是,自此在江南世族的眼中,他再难逃新党烙印。

事关家族根基,他们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明日之后,贾清臣在金陵风光已极,也就不可避免的要走下坡路了。

江南巨室们的反击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降临,以那几大世家的势力,贾清臣必然难逃“撞墙”。

等他被逼到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时,他也只能和咱们合伙一条路,听从调遣。

也就又回到了元辅谋算的那条路上……”

顿了顿,诸葛泰又沉声道:“江南形势太过复杂,金陵城内更是犹如泥沼,举手投足间都要受人掣肘。所以,我们需要磨一把锋利的快刀,劈开淤泥斩断牵扯住我等手脚的烂草根!”

最后,诸葛泰对似不大高兴的唐延道:“不要觉得不甘,现在捧的越高,使其气焰越嚣张,用完后不用我们动手,他就死的越惨!历来锦衣指挥使,能善终的有几个?越高调,死的越快!”

方悦缓缓点头,看着诸葛泰赞道:“元宫不愧有‘小孔明’之誉,计谋深算,老辣周全。”

诸葛泰谦逊几句后,方悦又道:“其实磨砺这把刀,最大的希望就是用他来撬动江南激流中的那块顽石!奉圣夫人过世也有十数年了,圣祖、贞元二朝备受荣宠的那家人,到了本朝其实圣眷已衰,只是到底树大根深,一时间还看不出太多来。

这把刀若是能替我们斩去护着那家的天家神光,哪怕刀折人亡,我们往下也好下手了。

所以仲达……”

表字仲达的唐延忙道:“督臣有何吩咐?”

方悦淡淡一笑,道:“贾清臣少年得意难免轻狂,但我等非但不能与之计较,反而要助其气焰,不然,他怕也未必够胆气和甄家对敌。仲达明日代我等出面相迎,若其强势,仲达暂且忍耐一二,总有出气之日。”

唐延闻言面上做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道:“原是如此,督臣果然思虑深邃,下官险些误了大事……”

一旁诸葛泰闻言,借着吃茶的功夫,掩盖面上的不屑之色。

这样的人,靠着登峰造极的溜须拍马功夫,竟生生做到了布政使的高位上,也真是奇葩。

……

金陵城二十里外,大江之上。

江防水师六条战船横行江面,设水上关卡,截断东西两向往金陵来的行船。

直到一艘三层楼船自东缓缓行驶而来时,拦江的三条战船方让开水道,请楼船通过。

等过了关卡,楼船三楼上遮蔽船窗的帷帐被缓缓打开一条缝,确定的确过了关卡后,帷帐才被完全扯开。

一群环肥燕瘦美丽多姿的女儿家站在窗边,看着江景夜色,也眺望着遥遥可见的金陵城。

比起出京时清减了许多的宝钗和依旧时时带着温婉可亲微笑的平儿站在一起,两人独享一个窗帷。

月色下两人幽幽的目光看起来要穿透夜色,穿过厚厚的金陵城墙,看到那紫金山下玄武湖畔的千户所……

“夜深了,明儿就到了,姑娘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吹了一阵清凉江风后,平儿柔声劝道。

宝钗轻笑一声,道:“好姐姐就容我熬这一回吧,现在别说我,你瞧瞧那几个,乐的都快疯魔了。

眼看就要见到她们主子,我在这也不顶用了。”

平儿回头就见对面船窗边挤着小红、春燕、香菱还要小角儿、小竹她们,那么多小丫头,就算压低嗓音也听得出声音里的兴奋快意。

往日里因为宝钗最是端庄重规矩,所以小丫头们都怕她,只有等宝钗在她自己屋子里休息时,她们才敢在大堂上嬉闹。

不过今日似乎果然如宝钗所言要管不住了,小红、春燕带着小角儿和小竹、娟儿她们一群小丫头子,你掐我一下我挠你一下,闹的好不开心……

见此,平儿也不再说什么了,她自己心里又何尝不高兴振奋?

打昨儿白天,金陵方面派人将晴雯接走后,船上就已经陷入了惊喜期待和兴奋中。

都说归心似箭,她们便是。

有贾琮的地方,便是她们的家……

不好再劝,平儿就聊些别的,她看着宝钗叹服笑道:“原我以为,我们二.奶奶就是巾帼里的英雄,女儿家里顶顶要强的。

只这二月来才发现,姑娘比二.奶奶也不差,甚至更了得呢。

这样一大船人,难为我们爷怎么就敢托付给你,不过他没信错姑娘。

唱戏里说伯牙子期是知音,还有个叫什么知己的,想来我们爷和姑娘就是知音知己……”

宝钗俏脸上雪白的肌肤似敷了层胭脂般透红起来,有些嗔怪的看着平儿轻声道:“姐姐也取笑我……这二月多来要不是姐姐时时帮我,我也未必熬的下来。再说,琮兄弟难道就没托付姐姐?他还是先托付给姐姐的,也最信姐姐。”

许是宝钗心里也有些激动,居然也开起顽笑来,她又对平儿笑道:“家里姊妹们谁不知琮兄弟对姐姐的心意?记得平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听听,多美的词,我们可没有呢……”

平儿一张温婉好看的脸也成了云霞,不过她没有反击,只是红着脸拿一双美眸尽量眺望远方。

真期盼早一点天明呢……

她虽无言,可宝钗又怎能不懂?

也将目光重新投入了江水月夜中,愈近愈思念……

……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十月十五 (五)

崇康十三年,十月十五。

卯时二刻。

太平里锦衣巷千户所,后宅正房。

其实安静歇息了也没两个时辰,青纱帐内就又有了动静,该起床了。

这几日来一直清爽的屋里,此刻多了层沁甜的香气,女儿香。

晴雯一头青丝批在肩头,身上只穿了件白色里衣,一张脸艳若桃花,丝毫不像刚睡醒起身的人。

现在她看贾琮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

昨夜除了没有真正同房,贾琮带着她把能做的都做的差不多。

可怜晴雯也算是知人事的年纪,在荣府听一些婆子嬷嬷们也说过许多不害臊的话,可那点微不足道的知识,和昨夜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贾琮用光明磊落的姿态,教了她许多不用突破最后一步,也能极乐的大学问……

这一会儿,素来爽利泼辣的她,居然羞涩的不敢直视贾琮的目光。

或许心里也在疑惑,平日里一派正人君子气质淡泊的三爷,怎么床围内的花样比府上那群不要脸的嬷嬷们知道的还多?

尽管贾琮给了她“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解释,可这一年多来已经开始识字的晴雯总觉得,只“颜如玉”三个字,应该教不出这么高明的学生吧……

“呵呵……”

“笑什么?”

正跪在床上给刚下床站在床边的贾琮系腰间汗巾的晴雯,听到头上忽然传来一道轻笑声,再看看自己这个姿势极像昨夜的某个姿势后,登时羞愤不已,抬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羞恼嗔道。

贾琮面色依旧淡然,只是比寻常多了抹微笑,他俯视着晴雯半仰的俏脸,见她眉眼如画,似嗔似怪的笑脸笑颜如花,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她前世的结局。

在那间矮屋草席上,凄声嘶叫了一夜的娘,最终咽气……

贾琮伸手缓缓抚在晴雯的面颊上,目光柔和语气更柔和的道:“我在笑,如今我终有能力,护你一世周全,不再让你孤苦伶仃……”

两滴眼泪一瞬间从晴雯眼中滑落,仰着脸怔怔的看着贾琮,眼睛里有些委屈。

贾琮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发现擦不尽,便又温声道:“过了今天,锦衣卫复立,我就让人开始打探你爹娘的行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找到了,你可不能跟他们走……”

话没说完,晴雯就一头撞进贾琮怀里,力道之大让贾琮后退了半步,晴雯死死抱着他的腰,咬牙发誓道:“就是你赶我走,我一头碰死在家里也不出这个门儿!”

贾琮哈哈一笑,道:“我会赶你走?你少想的美!不过若短时间内找不到,你也不要失望……”

晴雯又抬起头,红着眼圈道:“找得到就找,找不到不找也行,你是我的爷,我怎会失望?”

贾琮看着她笑,忽然俯身在她娇嫩的樱唇上亲了下,晴雯大羞,不过这次却没低头,任其轻薄……

直起身后,贾琮问道:“想和我一起去码头么?”

晴雯顾不得羞了,满脸惊喜的问道:“我也能去?”

贾琮笑道:“你一个人在家也没趣,不如和李蓉一起坐上马车,由她护着你在外面看看热闹也好。等接到了平儿姐姐和宝姐姐她们,咱们再一起回家。过两天闲下来好好逛逛江南,一起去秦淮河上划船,也可以到各处寺院逛逛。”

晴雯也是个爱顽的,听到这等安排,简直心花怒放,鼓足勇气,半起身狠狠亲了贾琮一口……

……

辰时初刻,天色将明。

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蟒服的贾琮出现在前厅,手下韩涛、姚元、展鹏、沈浪、魏晨、郭郧等也皆是崭新的玄色黑鸪锦衣服,头戴三山无翼纱帽,腰悬绣春刀!

见贾琮到来,五人齐齐单膝跪地拜下:“卑职参见大人!”

贾琮叫起后语气平淡的问道:“楼船到何处了?”

韩涛答道:“已到金陵城五里外停泊。”

贾琮道:“传令起航。”

“喏!”

韩涛沉声一应后,出门对侍立在庭院内的一校尉吩咐了声,校尉转身快步出门,骑上马便往外狂奔而去。

韩涛回到堂内,就听魏晨在说话:“自太平里至玄武门再到上元门,十数里路上皆有兵丁把手,人数大概在三千人左右。一部分出自督标营,一部分出自抚标营,还有一部分是江南大营的兵。大人,虽然基本上可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可当日大人毙杀的那位偏将,可就是出自江南大营。万一……”

贾琮还没说话,展鹏就大剌剌道:“只要不是千军万马的成叛军,我就能保着大人逃出生天,再带兵剿灭他们!”

一旁沈浪简直不加掩饰的哼了声,展鹏登时红了脸,他自己也知道在吹牛。

若是面对江湖仇杀,用边追边杀或是边逃边杀的放风筝战术,他能干掉上百个敌人。

可若真面对正规军结阵相对,一次十个甚至五个就够他受的。

五把长枪同时刺过来,除非早早逃奔闪避,否则所谓的身法武功都是笑话。

沈浪亦是习武之人,知道深浅,所以当面讥讽他吹牛皮!

不给两人再闹腾的机会,贾琮道:“今日安危不用担忧,未表露身份之前若是出事,江南方面未必承担多少责任,可今日若出事,江南省从上到下都要担责。再说有展鹏、沈浪二人在,又有一队亲兵在,除非果真有数百人围攻,否则不怕逃不出生天。”

魏晨想了想,点头道:“卑职多虑了。”

贾琮淡淡笑了笑,道:“有备无患当个警醒也是好的……杨柳大营那边安排妥当了?”

姚元答道:“大人放心,一切皆已妥当!”

贾琮点点头,道:“那就出发吧。”

“喏!”

……

队伍自太平里而出玄武门。

八骑缇骑排头,四面旌旗招展。

贾琮着飞鱼服披大红斗篷位于旗后,展鹏、沈浪护佑左右。

又有四十缇骑随后。

队伍末,再有四十步卒校尉,护卫一马车落尾而行。

队伍出玄武门后,沿着内城墙并玄武湖畔而行。

沿途经过神策门、金川门、钟埠门、外金川门,至上元门而出。

一路上,无数各式各样人的各式目光看着这一行人。

还有人穿街走巷抄近路追着看,有人想亲眼目睹前几日在金陵城内掀起惊涛巨浪的绝世凶人到底是怎样的凶神恶煞,也有诸多身着士子服的读书人想看看,能写出诸多可传千古之佳作,被吹捧为大乾第一文气才子的贾某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更有众多乘着花轿,或是扎花马车的红尘女子,不顾抛头露面也想看看能为一青楼花魁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清臣公子到底是何等绝代风华!

所以,虽有兵丁沿街一路防守,但在街道两旁,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拥挤起来,并不断追随着那队锦衣队伍,一路追出了上元门,直至上元码头。

……

上元码头,原本此刻早该商人、百姓、劳力们人潮拥挤,闹市繁华。

然而此刻,偌大一个上元码头,却只站满了黑压压一片身着玄色黑鸪锦衣,头戴三山无翼纱帽,腰悬绣春刀的锦衣校尉。

以中间空出的一道宽约两丈的道路为分界,分成十个方阵东西而立。

东面为金陵千户所一千五百锦衣力士,西面则为江南五省来人。

共三千锦衣,却寂静无声,不动如山。

旌旗林立!

虽人数看起来未必有码头外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多,但整体气势却骇然惊人!

再想想之前数日这些人在应天府做出的大事,愈发让不少人感到心惊惧怕。

“哎哎,快看,来了来了!”

忽地,东面人群中响起一片喧哗。

因为他们看到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江江面上,有一高大楼船自东缓缓驶来。

楼船上飘一迎风招展的大旗,上书偌大的“锦衣”二字。

靠近江岸边的百姓有些不知深浅,竟然朝着楼船欢呼招手……

不过东岸边的热闹喧哗声,很快就被西边官道附近的围观百姓大声惊喜声给压下去了:

“哎哟!正主来了!”

“老天爷,这样年轻!”

“天爷!怎那般俊俏……”

“好一个俊秀不凡的小郎君,哎呀,好想与他一会,若贾郎能上我画舫,我愿……”

“不都说是一文弱书生么,怎么看起来英姿勃发……”

“真乃谪仙人也!”

西边官道上,八名雄健威武的缇骑开路,之后又有四人持旌旗跟随。

再之后,穿着飞鱼服披着大红斗篷的贾琮,骑白马驰骋奔来。

至上元码头后,八名缇骑与四名持旗者绕至两旁停立。

贾琮一马当先,展鹏、沈浪二人紧随其后,三骑而入。

贾琮战马甫一踏上中间空白道路,经过第一序列时,站于东面的韩涛率三百金陵锦衣校尉与站于西面的粤省千户沈炎率三百校尉同时单膝跪下,大声拜道:“卑职参见大人!”声如惊雷!

贾琮未理,纵马前行,至第二序列,站于东面的姚元率三百金陵锦衣校尉与站于西面的之江省千户周青率三百校尉同时单膝跪下,大声拜道:“卑职参见大人!”势如惊涛!

上元码头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目光紧紧盯着码头上的军威。

大乾承平数十年,应天府这等内陆腹地更是已近承平百年。

纵然有督标营、抚标营、江南大营等军营在此,可又有哪个敢做此等阅兵之姿?

也只有奉皇命南下重建锦衣卫的贾琮,敢以此昭示天下,锦衣复立。

此等雄壮军威,怎能不吸引江南水乡百姓之关注?

待贾琮走过第五序列,三千雄兵悉数跪伏拜下,贾琮猛然一勒马缰,胯.下战马抬起前蹄,仰天嘶鸣。

贾琮看了眼渐渐停稳的楼船,目光扫过三楼窗边那一双双激动凝望的眼眸后,挥手调转马身,反手抽出腰间天子剑,斜举刺天!

天子剑出,如朕亲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十月十五 (完)

贾琮以天子剑斜指刺天,展鹏、沈浪两个中气十足的“捧哏少年”声震四野。

韩涛、姚元、沈炎、周青、魏晨等锦衣大将率三千锦衣跟随其后,威势冲天。

声势又冲出上元码头,波及到码头外至官道上无数游人百姓。

无数人如同参演戏曲般纷纷伏地跪拜,虽然从热闹之心居多,但自圣祖南巡后,江南数十年不见此等盛况矣,故而一张张面上难掩兴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万人山呼万岁之情境,便是大乾开国以来,也不见几出。

楼船三楼船窗前,几双眼眸遥遥看着船下那道触手可及的消瘦身影,看着跪伏在他马下那成千上万的雄兵,看着更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海……

如果说胭脂水粉金玉头面是世间女子最好的装饰,那盖世的权势,便是男子最佳的点缀。

尤其是因家庭出身缘故,素有争荣夸耀向上好强之心的宝钗,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激荡难平,美目中泛起夺神光彩。

“本座奉吾皇命,持天子剑南下,复建锦衣,以诛奸佞、除邪祟、荡不臣,永固皇威。”

“蒙天子隆恩,得以锦衣复兴,自今日起,锦衣亲军更名为锦衣卫!”

“吾辈锦衣当谨记天子亲军之身,敢犯我大乾皇威者……”

朗声说着,贾琮手中天子剑似欲划破苍穹般横向一挥,又以一剑花复指向天,怒吼一声:

“杀之!!”

三千锦衣在韩涛、姚元、魏晨、郭郧等人率领下,齐齐起身,拔出腰间绣春刀,挥刀向天,怒吼一声:

“杀!”

“杀!”

“杀!!”

长刀如林,杀气直冲霄汉,令天地为之变色!

这一日,散漫没有着落,被视为干脏活臭活粪勺一般的锦衣卫,终于又有了归处。

韩涛、姚元、沈炎等老一辈锦衣,无不热泪盈眶!

锦衣卫!

上元码头周遭,不少人为此等声势变了脸色。

有人郑重,有人担忧,有人蔑视,有人忌惮,还有人厌恶……

同样,也有人暗中冷笑:天子剑轻易怎敢出世?本该只有极为危难之时方可用之。

像现在这般狐假虎威,以天子剑收取军心民心者,根本就是犯大忌讳。

消息传入神经长安后,必有兰台御史弹劾之。

再加上贾琮“鹰视狼顾”,这么点年纪就能使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又杀伐果决,性子坚韧,已露枭雄之姿……

如今越是威武高调,越会被朝中忌惮。

必不能善终!

能看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在少数……

贾琮却似毫无所觉,他沉稳的骑在战马上,依次接见江南六省锦衣千户。

原本这六省千户只是暂署,今日亮相方算是正式任命。

金陵千户由原亲兵队正郭郧的副手王亚龙为千户,在贾琮从黑辽带回的一百五十二名亲兵中,王亚龙是为数不多身子周全没有残疾的,虽然面上有一道伤痕,却并不太骇人。

他孤苦一人在世,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比郭郧还要话少,所以不大适合做主将领兵。

因为当初在雅克萨城下受伤,肠子都流了出来,是贾琮亲自带人将他抬出,鼓励他坚持住,并在伤病营中救治好了他,因此王亚龙自康复后就只认贾琮一人,几为死士。

江南重地,贾琮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就将重任托付给王亚龙。

之江省千户则仍由周青领命,虽然周青与魏晨一样,都想追随贾琮左右,但贾琮麾下暂时没有人才能取代周青。

两湖千户张赫、白齐,还有两广千户沈炎、李谦。

其中白齐和李谦没有见过贾琮,今次得见,再加上这两日耳闻之事,方知名不虚传。

六大千户齐齐单膝跪于马前,宣誓效忠。

三千锦衣云动:

“愿为大人效死!!”

贾琮目光扫过六人,在王亚龙沉默坚毅和周青狂热的面上顿了顿,然后调转马身,面对已经停靠妥当并将船板搭上码头的楼船。

护卫楼船的一百余亲兵此刻皆目光崇敬的看着贾琮下马登船,昨傍晚上船接应他们的亲兵,早已将贾琮这二月来所行之事相告。

百余亲兵为这等奇迹感到振奋的同时,也为他们的缺失感到遗憾。

但无论如何,对于奇迹的缔造者,他们都由衷的感到钦佩。

“恭迎伯爷!!”

贾琮步步向前,目光扫过众人,道了声:“大家辛苦了。”

百余亲兵声音愈大:“誓死效忠伯爷!”

贾琮点点头叫起后,又一步步向前……

三楼窗边的那一双双眼睛看到他渐渐靠近,都激动的几乎不知该如何自处。

要不是小红和春燕、香菱死死拉住,小角儿差点要跳脚欢呼。

船上人激动,可码头内外的人却纳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虎头蛇尾?

而且该亮相的也都亮相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是不是该收兵撤退了?

上元码头作为金陵城长江岸边三大码头之一,十分忙碌的。

占据这么久,还堵塞水道,不知多少商贾正急的跳脚骂娘。

也有些性子急的,以为等不了热闹了就离开了。

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没走,因为今日除了锦衣卫那边难得一见的热闹外,还有一个比这更吸引人的热闹。

秦淮河上三十六家画舫,金陵城内七十二家青楼的当家花魁名妓,今日悉数至此。

靠近上元码头西北向方圆数百米的地方,挤满了各式花轿宝车,更站满了数不清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如百花争妍。

她们不走,大部分百姓都不会离去……

贾琮并不知有这样一群人为他吸引注意力,他一步步登上楼船。

从一楼,至二楼。

向他见礼的人,也由亲兵、仆役、船夫变成嬷嬷、厨娘、粗使丫头和……薛蟠。

只是贾琮连薛蟠的问好都没怎么搭理,点点头后又登上了三楼。

“给三爷请安!”

小角儿、觅儿、娟儿、小竹、秋珠率先跑到楼梯口处跪下,一张张笑脸激动兴奋的请安。

贾琮微笑着“嗯”了声,继续往前走,春燕、小红、香菱三个大丫头则有些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屈膝福下道:“请三爷安。”

贾琮点点头,微笑应道:“安。”

然后继续往里走,最里面,穿一身菱白裙裳头插点凤钗的宝钗和衣着淡藕荷色裙裳的平儿静静的站在船窗边,目光盈盈唇角含笑的看着他。

二女一端庄典雅,一温婉可亲。

眸光似水,诉不尽的亲切和思念……

两人未开口,贾琮近前,也未开口。

他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下,竟直接牵起两人之手,道了句:“跟我走。”

说罢,牵着二女直接往外走去。

“诶……”

春燕和莺儿忙唤了声,可根本叫不住人。

众丫头只能慌慌张张的跟着下去……

至二楼,薛蟠正急的团团转,不知何时能下船好好快活一番,就见贾琮居然牵着他妹妹的手下来了。

薛蟠铜铃大眼一怔,竟呆呆的看着贾琮和他妹妹牵手走过,连一旁的平儿都没看见……

直到三人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一会儿,春燕、小红等人的身影也消失后,他才陡然惊醒,面色大变的一蹦而起。

不过面色不是变的难堪,而是变的无限惊喜!

傻子都能看出贾琮风光无限,前途无量,更何况是大傻子,薛大傻子!

旁的不说,往后去青楼里,只要说自己是大名鼎鼎贾清臣的大舅佬,连嫖资都能减半!

念及此,薛蟠不顾旁边嬷嬷们诡异的目光,“哇哈哈”的仰头大笑三声,拔腿往下追去。

……

一楼,见贾琮领着两个内眷下来,唬了船夫、仆役们一跳,纷纷躬身低头避讳。

堪堪到了门口,贾琮才顿住脚,转头看向花容失色的二女,微笑问道:“怕不怕出去露个面?”

不过他问的是宝钗,而不是平儿。

宝钗闻言,登时犹豫了。

抛头露面,在这个礼教当先的时代,对女子而言可谓是失礼之极。

贾琮温言道:“不去也不当紧,马车已经停在甲板上了,我送你上去。”

宝钗轻呼了口气,点点头道:“那好吧,多谢琮兄弟了……”又看向一旁平儿,道:“姐姐也随我一起上车吧?”

贾琮却摇了摇头,道:“我得劳平儿姐姐帮个小忙呢,宝姐姐先上车。”

宝钗闻言又微微色变,道:“帮忙?那我也……”

贾琮呵呵一笑,道:“不必如此,我明白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性子,尊重也喜欢你这样,走吧!”

说罢,又牵着两人的手出门。

有亲兵已将内眷乘坐的马车从船舱中取出套好了骡马,贾琮送宝钗至第一架八宝簪缨车前,因为嬷嬷们还没赶来,就直接将惊呼一声的宝钗抱起,送上了马车。

其实抱上车后贾琮也在后怕,暗自感慨下次不能强出头。

要不是这一年多来勤锻炼,宝钗又的确瘦了许多,刚才险些没抱起来……

又与在车上坐稳的宝钗点点头招呼一声后,贾琮关上车门。

他牵起了平儿的手,两人对视一笑,万语千言皆在目光中。

贾琮左手牵着平儿温润的右手,二人穿过一众亲兵,忽然出现在甲板上,正面面对北面万千人群。

原本上元码头上虽有千户、百户镇压都有些隐隐不稳,开始交头接耳说话的三千锦衣,在看到重新出现在甲板上的那道身影,和他身旁之人后,诡异的一静。

而码头外,人潮拥挤声音鼎沸嘈杂的万千人群先被码头上的异状吸引,再顺势发现高大楼船甲板上的那一幕后,也随之诡异一静。

无数双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的看着站在高高船檐上的两人……

平儿为这突然出现的安静担忧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的缘故坏了贾琮的大事,想挣脱贾琮的左手……

不过,贾琮左手紧握的同时,右手猛然将身后大红斗篷高高抛起,再顺势将腰间天子剑连带剑鞘取下,横举向天。

不等三千锦衣轰然狂啸,远处的数万围观群众们,就为这一幕率先发出了今天以来最大的欢呼声!

尤其是上元码头西北向三十六家画舫、七十二座青楼的花魁名妓们,看见这陡然出现的一幕红妆,更是娇声尖叫,愈发引起人潮澎湃!

官道正北向聚集的一众江南名士们,则纷纷哈哈大笑起来,其一长叹曰:

“果不愧名动京华的贾清臣,这一世风流啊……佩服!佩服!”

……

PS:努力第二更,等不及的明早看啊!另,谢谢书友“干罗佳”的万赏。

胭脂是女人最爱的化妆品,那么权势,便是男人最佳的点缀。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风骨

看着码头内外狂啸的人群,贾琮微微弯起嘴角。

今日他旨在壮锦衣之威,传锦衣之名。

让天下都知道,锦衣卫又回来了!

虽然以一把天子剑强撑起了场面和格调,但这等威势会随着距离的延伸而衰减。

出去三百里,则闻者寡矣。

想要声明远播,还需想个法子。

贾琮想的法子,便是在这漫天武装中,添一抹红妆色彩。

无论是前世今生,还是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的故事,从来都是百姓茶余饭后最佳的谈资。

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还是小儿女的心思,那些准备弹劾他以天子剑取军心民心的人,怕要大失所望了……

崇康帝就算要敲打他,也是敲打他这般儿女情长。

听着对面丝毫不衰减的热情欢呼,似一重重热浪般袭来,感觉到身边佳人的颤栗,贾琮转头看去,就见平儿俏脸通红,杏眼中目光激荡,也在看向他。

贾琮靠近些轻声道:“我知道,纵然刀山火海森罗地狱,姐姐也愿意陪我走一遭的,所以刚才我没问你。”

平儿闻言,本就闪亮的眼眸愈发水汪汪的,她笑着轻轻点点头,不过又道:“宝姑娘也会的,她只是……”

见她如此善良贾琮哑然失笑,道:“我明白的……好了,姐姐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快去车里罢。”

这时后面的嬷嬷们已经跟了上来,听闻贾琮之言搀扶着平儿上了马车。

待一众内眷上了四五架马车后,贾琮在亲兵的护卫下,率先走下楼船。

在码头上翻身上马,面对依旧呼啸呐喊的锦衣校尉,他抬手一撑。

六大千户忙转身压制麾下,三千锦衣呼声骤止,开始重整阵列。

贾琮见之,满意的微微点点头,继续驱马前行。

身后,数架马车已经开始从甲板缓缓驶下船。

贾琮止住校尉们呼喊,许是为了不要惊吓了骡马……

不过,锦衣们好劝,码头外的围观群众们就不好劝了。

随着贾琮纵马缓缓往外走出,离围观百姓越近,码头外的声势竟愈发膨大。

尤其是当贾琮经过西北向时,三十六家画舫、七十二座青楼的百余名当家花魁名妓们看着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腰悬天子剑,还披着一件华贵的大红斗篷的贾琮骑在白马上,俊秀非凡的面容神色坚毅,嘴角边却又浮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一百单八朵娇花们已经不屑再用和寻常百姓一样叫喊的方式来表达仰慕之情了,不知是否是相约好的,还是不约而同,三十六家画舫、七十二家青楼的人手竟然就在西北向官道下生生腾出一片空地,摆放上了古琴、琵琶、洞箫、圆鼓等乐器和席位。

一百单八佳丽入场,屈膝坐于几前,或抚琴、或轮指、或吹箫、或擂鼓……

而唱出的,竟是清臣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众多书生士子们原本发出勃然的呼声,不过随着诸女凄婉悲戚的和声,让整个天地间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欢呼声止,人群竟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连贾琮都在近前勒住了马缰,静静看着她们展示才艺。

这不是后世流行音乐的曲调,而是古乐经流传下来“宫商角徵羽”的唱法。

虽没有那么强的歌唱性,但韵味悠然深邃……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曲罢,不知多少人为之落泪。

一百余花魁唱罢,齐齐看向贾琮。

见贾琮点了点头,百余佳丽无不振奋,为首一满身仙气的白衣女子面蒙白纱,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看着贾琮,在贾琮看过来后,微微颔首躬身为礼,而后一双纤长细手在古琴上一挥,曲调骤变,其她诸女赶紧跟上。

听闻此曲调,周围本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沸腾起来。

不过在花魁们轻启丹唇开唱时欢呼声又戛然而止……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竟是贾琮留在楼船上,流传出去的中秋词!

贾琮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一曲中秋词,让他得到了天下第一才子的美誉……

秦楼楚馆中,清臣公子之名,谁人不知?

一曲不似人间韵意的《水调歌头》唱罢,贾琮于马上微微躬身致敬。

见他如此,原本跪坐的一百零八佳丽,竟连忙起身,均是白衣飘飘,屈膝福下还礼:“谢公子!”

贾琮再度点点头,距离三十余步说了一声:“唱的不错。”

说罢不再耽搁,纵马继续向前。

身后却传来众佳丽和声一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贾琮回首一笑,座下马蹄却不停歇,到底远去。

身后上元码头车辕滚滚,战马嘶嘶。

车厢内,宝钗和平儿面面相觑,有担忧,亦有自豪。

而还在楼船上慢了一步的薛蟠,看着码头上那一幕幕,羡慕的口水直流,恨不能取而代之!

老天爷啊,要是能分他一半儿就好了!

不过……

薛蟠想起他妹妹和贾琮的亲密关系,铜铃大眼珠子溜溜的转了起来……

前面贾琮自然不知道后面已经以大舅哥自诩的某人的心思,他纵马行至上元码头出口处,却忽然勒住了马缰,竟翻身下马。

这番动作,自然又引起了无数关注。

却见之前或英姿勃发,或风流不羁的贾琮,此刻居然有些失态的连行数步,在码头出口处一露台边生生跪下叩首。

这等突变,让满朝皆惊。

“不孝弟子,拜见恩师!”

本是码头管事居中调遣的露台上,摆放着几张交椅,上面坐着几名老人,正中一人,便是天下文宗松禅公宋岩。

他已经极老极老了,面上布满了老年斑。

唯有一双老眼,依旧透着睿智的目光。

周围一阵善意的笑声响起,宋岩用老迈的声音说道:“琮儿起身吧。”

说罢,又对身边侍立的宋华摆摆手。

宋华忙上前搀扶贾琮,道:“小师叔请起。”

消息如石子落湖中般荡漾开来,原来是那位锦衣指挥使大人清臣公子遇到了恩师。

如此尊师重道,在文华遍地的江南是极为受人称赞的。

尤其是到了贾琮这等身份这个地步……

宋岩看着满脸尊敬濡慕的看着他的贾琮,微笑道:“好了,今日是你的大事,不要在此作小儿女之状了。等忙完,到家里看看你师母,她很挂念你。”

贾琮还未答,一旁的曹永吹胡子瞪眼道:“小清臣,你不认得老夫了?”

贾琮微微躬身笑道:“弟子见过润琴先生。”

曹永这才转嗔为喜,对旁边的几位老人道:“我就知道,这孩子最是谦恭知礼,乖巧孝顺!”

曹永身旁老者亦是一身儒衫,面目清隽,颔首笑道:“久闻清臣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更甚闻名。”

贾琮恭敬问道:“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诲?”

老者看了看贾琮的脸色,然后绕过曹永对隔座的宋岩道:“都说你这弟子飞扬跋扈,霸道狠辣,我看着其实还好嘛!”

宋岩呵呵一笑,对贾琮道:“这是博陵崔氏的崔铉公,近来在江南会友,听闻你最近闹腾的厉害,便来瞧瞧你究竟是真是伪,是仁是厉。你自己当面说说吧……”

贾琮恍然道:“不想是谦明老人当面,贾琮有礼。”说着,再一鞠躬见礼。

即使贾琮之前一年都在黑辽熬守,可也知道当今天下三大文宗,皆可言称天下师者,除了德高望重的牖民先生、松禅公外,便是这位出身千年望族博陵崔氏别号谦明老人的崔铉公。

博陵崔氏出身于清河崔氏,乃是千年以来除却孔圣门第的第一名门。

再加上崔铉公自身德望高隆,在士林中清名不在宋岩之下,甚至还在其上。

在这个士大夫掌控绝对话语权的时代,就是天子都不敢轻慢了这些儒林巨擘,更何况贾琮?

不过贾琮也并不惊慌,他挺直腰背后,目光直视崔铉公朗声道:“小子不敢自言真伪仁厉,只是,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当今天子最是爱民,所以小子才以天子剑,尽诛残民之贼也。”

崔铉公显然对这等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官方说法不满,他不讳言道:“天子爱民?那为何士林中多有质疑之声?新法大行后,天下怨声载道……”

贾琮恭敬道:“谦明老人,小子年不满志学,跟随先生只习得仁义二字,还不知朝廷法政之重,小子南下行事,也与新法无关。”

崔铉公闻言,白眉挑起,正色道:“你可知你今日之言既出,若日后所行有违,则明德尽失矣。”

贾琮呵呵一笑,眸眼不避打量,朗声道:“小子从不敢妄言。”

周围响起一片各色杂音,有惊喜也有不满,崔铉公与宋岩对视一眼后,沉默稍许,道:“那你前日抄家,牵连广众,多有无辜之财,又怎说?”

贾琮面色忽然肃穆,道:“老先生,小子实不敢苟同无辜二字。小子查抄之人,皆是与逆贼刘昭同流合污之辈。能与一丧心病狂者同谋生利之人,又谈何无辜?”

“你胡说!分明是刘昭强迫我们分给他干股,你还趁机搜刮……”

贾琮说罢,忽然自崔铉公身后冲出一年轻人,站在老人身前,厉声叫嚣着。

崔铉公见此,白眉皱起,不过还是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冷笑一声,眼中敬意敛去,沉声道:“来人,将此郭家子与我拿下!”

身后展鹏站出,一步站出擒小鸡一般抓住郭家那位四公子的脖颈,给带了过来。

贾琮看着明显动了真怒的崔铉公,静静道:“本不该在老先生面前动手,但就刘昭所遗账簿显示,他与这位郭家四公子牵连极深,有多条无辜女子人命在身。小子原准备今日后再去郭家请这位四公子回千户所问话,既然先祖他自己跳出来了,本官也就却之不恭了。”

“崔爷爷救我……唔!”

郭四公子话未说完,下巴已被卸去。

崔铉公看着贾琮问道:“果真有账簿?”

贾琮遗憾叹息一声,道:“被烧去了大半,只留下不多几份,这位郭四公子很不幸,便是其中之一。证据确凿,若谦明先生想过目也可……”

崔铉公闻言,对宋岩苦笑道:“松禅公,老夫今日颜面尽失矣,不好再留江南了。”

宋岩忙道:“哪里话,郭家令远公与汝有问道之恩,令远公虽逝,但他家人求上门,你也不好不问。如今问清楚了,也则罢了,与谦明你的清誉无干。”

崔铉公苦笑着摇摇头,又对贾琮道:“要学好你先生:养青松之正气,法竹梅之风骨。继续往下走,切记,不可迷失于权谋之道。你先生就从不好此……”

说罢,站起身来,与宋岩、曹永还有数位江南大儒一揖礼后,有两童子搀扶着他坐上一牛车,飘然远去。

……

第三百三十六章 秦王破阵乐

等众人目送这位儒家巨擘带着世之高人的风采飘然远去后,宋岩看着贾琮道:“琮儿不必担心,谦明公乃当世大家,能明辨是非,不会迁过于你。今日你还忙,且去吧……”

贾琮正要谢过告辞,另外几个老人却不依了。

其中一富态老者满面不满道:“松禅公,我等虽不如谦明公德高望重,但到底也活了一把子年纪,算有丁点见识。难道就不配与你这弟子照个面,相识相识?再说,上月牖民先生专门为你这弟子来寻我等,好生一通嘱咐,今日见到正主不认识一番是说不过去的。”

富态老者的话得到了其他四五个高矮胖瘦各不同但皆气度雍然的老人附和。

宋岩许是疲惫了,微笑不言。

曹永虽亦是须发皆白,但到底年轻一些,对贾琮介绍道:“小清臣……咳咳,清臣,这位是江南褚家的老头儿,叫褚信,人称褚胖子……”

不等曹永戏谑完,贾琮便对那富态老人微微躬身一礼,问候道:“原来是东明先生当面,小子贾琮有礼。”

褚家乃江南十三望族之一,而且排名靠前。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甄家如今的当家太太,甄应嘉的夫人为褚家嫡女。

因为贾家与甄家同样有老亲,所以勾算起来,贾家与褚家也有一层关系。

褚东明看起来慈眉善目,听热络的一个老人,他看着贾琮道:“好好,不愧为先荣国之孙,有汝祖父遗风。”

贾琮谦逊了两句后,曹永又为他介绍了其他四个老人,同样都是江南十三家中其中四家的族长,皆德高望重。

一番认识罢,看起来地位最高的褚东明又笑道:“清臣,之前你与谦明公所言,可皆属实?”

贾琮还未答,曹永就不高兴了,道:“东明老头儿,你这是何意?”

褚东明呵呵笑道:“润琴兄啊,你可不要好坏不分。有牖民先生和松禅公在,我还能有什么坏心不成?非但没坏心,反倒是一片好心。你想想,连谦明公都为流言所扰,心存疑虑误会,更何况其他人?今日干脆就由老夫做回恶人,早早问明白了,都有好处。问完话,今晚老夫在望江阁摆下大宴请东道,为咱们的清臣公子接风洗尘。”

贾琮在曹永回绝前,点头微笑道:“接风洗尘倒不必了……晚辈怎敢在谦明老人面前说谎?”

褚东明紧跟着问道:“果真不是为了新法而来?”

贾琮正色摇头道:“晚辈年不过志学,才疏学浅。朝廷上衮衮诸公都难解之题,晚辈又怎敢妄自尊大?事涉大道之争,晚辈实不敢有此心。”

褚东明点点头,道:“不愧是牖民先生和松禅公调理出来的,只凭这份见识,年轻一辈就属你了。那……你先前所言刘昭遗留账簿,又是怎么回事?果真烧了?老夫倒不是畏惧什么,褚家和刘昭素无瓜葛。只是你果真要存有这样的东西?留着是祸不是福啊。”

这话可以看作是好言相劝,但也可看作是威胁。

不过无论如何,褚东明敢当着锦衣指挥使的面谈这些,可见江南十三家在江南之地的底气,是何等之足!

当然,他说的也没错。

官渡之战后,曹操携大胜之威,兼席卷天下之势,收缴到内部将领写给袁绍的效忠信都不得不一把火烧了,更何况区区贾琮?

真要妄想以一箱所谓的证据,就能清理江南天下,那就是纯粹的作死。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对和错,也从来都不纯粹……

贾琮闻言笑了起来,点头道:“的确有,刘昭心思狡诈,凡是与他勾结为恶之人,他都留有账簿证据,以作要挟之用。不过当日晚辈带人诛杀刘昭时,千户所不幸失火,焚毁了大半,只抢救出一小部分。至于是祸是福……再说吧。仅凭一份逆贼留下的罪证,其实也掀不起大风浪来。”

说着,贾琮目光扫往周围……

原本只是枯燥无趣的交谈,可周遭的气氛却凛冽如冬。

不知多少人身体绷紧,面色凝重的看着他。

听他说刘昭存有账簿时,许多人眼中都浮现出惊怒甚至是杀意。

不过当听到大半焚毁时,又都面色舒缓,只存留些许惊疑。

人心便是如此,只要有一条可能的退路在,绝大多数人也就淡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和玉石俱焚的勇气。

呵呵一笑收回目光后,贾琮再看向褚东明。

褚东明显然对贾琮之言不大满意,不过也拿他没甚好主意。

毕竟宋岩还坐在一旁,虽在闭眼假寐,但褚东明明白,宋岩只要坐在那里,就是对许多人的警告……

顿了顿,褚东明轻叹一声,看着贾琮道:“刘昭此人老夫也见过,还算谦恭知礼,实在看不出他有谋逆之心……如今看来,人果真不可貌相。

只是连老夫都看不透,想来其他人也未必看的透。

因为知道老夫与松禅公亲近些,所以这几日颇有人上门求情。希望老夫劝松禅公,让他命你网开一面。老夫并未对松禅公开口,因为知道他的脾性和风骨,再者你又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不过今日老夫腆着老脸,想跟清臣你讨个人情。

有几家的门铺生意里刘昭只占了点股,并未插手经营,而且老夫敢作保,绝对都是家风清正之门。

他们以那点小生意为生,方可安稳读书。

清臣你看……”

贾琮闻言,看了眼依旧半闭着眼睛假寐的宋岩后,微笑道:“东明先生开口,小子怎敢拒绝?这般,劳烦东明先生告诉那几家,用银子赎买回去便是。看在东明先生的面上,小子不出高价。”

竟然当着大儒谈价钱……许多人面色怪异起来,褚东明则关心的是:“赎买刘昭占的干股?”

贾琮摇头一笑,呵呵道:“全部。”

褚东明闻言,原本笑的和善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以全价赎买,代价就太大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宋岩却忽然睁开眼,看着他道:“就这么着吧,谁要是还有不满,让他来寻老夫便是。”

褚东明闻言,老脸上嘴角抽了抽,道:“也罢,我也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下去……唉!”又堆着笑脸对宋岩道:“松禅公可别怪我以老欺小,那几家如今还坐得住,全靠松禅公和牖民先生坐镇,可也快没耐心了。我是真不希望松禅公您这得意弟子被人当刀使,和江南本地那几家人冲突……”

宋岩闻言缓缓颔首,道:“东明不必多说,老夫明白,琮儿也明白。”

说罢,又对贾琮用眼神比了比后面,道:“见过你三位师兄后就回去罢,占了那么久的码头,不好再耽搁了。”

贾琮应下后,对站在宋岩身后的三名中老年男子拱手作揖道:“小弟见过三位师兄。”

此三人,便是宋岩三子,如今皆已致仕……

长子宋先、次子宋元和三子宋冶。

三人皆满面笑容的与贾琮见礼,约定明日宋府相聚后,贾琮又与宋岩、曹永等老人告辞。

礼罢,重新翻身上马,往外行去。

只是并没能直接回城,只行了数十步,就不得不再停下来。

因为江南省布政使、金陵知府、江宁县令等七八位官员的官牌竖立在路边。

看起来这些新党中坚们与宋岩、曹永等旧党巨擘们真的是井水不犯河水,或许之前打过照面,但也只是照面而已,其余时间泾渭分明。

路旁几把清凉伞下设着几把官椅,坐着七八位身着官服的男子。

看起来面色都不算好,眼神也都不大好……

正中一身着从二品补服的大员,更是面无表情。

想来,之前贾琮在前面与那些阻挡新法通行的老顽石们所说之言,已经传到这边。

尤其是他再三确定,不会插手新法推行。

这显然让新党大员们极为不悦……

贾琮驱马路过勒马时,布政使衙门佐二官、应天府知府及同知、判官、江宁县县令等官纷纷起身相迎。

唯有正中端坐的江南布政使唐延未起身,因为方才那些老顽固们都没起身,他怎能自降身份?

不过出乎他所料的是,他没起身相迎,贾琮居然也没下马……

见此,唐延心中的不悦和厌恶,瞬间变成了极度的厌恨。

他本无治政之能,但极善官场逢迎之道,方能平步青云。

原本就算不喜贾琮,也能做到虚与委蛇。

更何况昨夜方悦等人还有过提点……

可是方悦等人不知道的是,唐延曾有一亲妹,嫁给了原都中理藩院左侍郎张群,生有一女名张怡。

张怡长大后被选入宫中,后得宠封为四妃之一,淑妃。

这可是唐延正经的嫡亲外甥女啊,结果却因为掺和贾琮与叶清之事被震怒中的太后打入冷宫,张群也被流放而死。

这原该是唐延此生最大的助力和政治资源,甚至能恩及三代。

却因一竖子而绝,这怎能不让唐延心痛之极,心恨之极?

他不敢恨太后,也够不着去恨叶清,便只能恨贾琮这个“无耻小人”。

原本贾琮若老老实实的按照新党计划那般,本本分分的做把刀,用完后自己“折断”,他也能逢场作戏笑脸相迎。

可听闻贾琮之前的表态,唐延彻底压抑不住心中的厌恶了。

再见贾琮如此无礼,连马也不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更是怒不可揭。

他看着贾琮,冷声道:“贾大人,天子和元辅命你来江南,难道就是让你胡闹的?不为新法而来,要你有何用?对你刚才之言,你最好能有个解释!”

周遭人群一片宁寂,倒是后面不远处的旧党阵营里,传来一些喧哗声。

贾琮并未等援兵,他坐于马上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讥讽。

眼见唐延眼中愈发喷火般愤怒,贾琮收住笑声,微微昂起下巴朗声道:“给你一个解释?唐大人,你最好明白你自己的位置。

我贾清臣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笑话!”

说罢,不理会想要做中间人的应天府知府等人的“好言相劝”,贾琮扬起马鞭,虚甩出一声鞭花,胯.下战马腾蹄而起,向前奔去。

“驾!”

数百锦衣缇骑紧随其后,三千虎贲追随。

正此时,西北向忽然传来一阵激昂的筝声,有知音律者脱口而出道:

“此为秦王破阵乐!!”

唐延闻言,只觉一股血腥气涌上喉头,双拳紧握,恨欲狂。

……

第三百三十七章 狡猾

至此,一路上再无人阻拦,贾琮率人,出上元码头又入上元门。

经外金川门、钟埠门、金川门、神策门而入玄武门,终归太平里。

“大人,三千兵马皆已返回杨柳大营,士气正壮!”

锦衣巷下马后,锦衣佥事魏晨近前禀道。

其实不止三千校尉士气正壮,连魏晨等人,神色也与之前明显不同。

因为自今日起,天下复知锦衣矣!

至于为何不带兵马入城,那是因为金陵城乃天下有数的大城。

所以客兵不得入内。

虽一千五百金陵千户所的校尉可入,贾琮却没准备让他们进城。

因为在金陵城待不了太久了,没必要折腾。

回头见数架马车缓缓驶进巷内,贾琮却没去迎,而是对魏晨、韩涛、姚元、郭郧、展鹏、沈浪并六大千户道:“已让伙夫准备膳食,我们先去议事。”

……

前厅议事堂。

贾琮去了斗篷,卸下天子剑供于正桌上,而后落座。

又命众人入座后,方道:“自今日起,锦衣卫复立。尔等皆为锦衣要员,位高权重。当谨记自身身份和使命,不要再将锦衣卫堕落成青皮打手恶棍走狗。”

刚刚落座的众人又赶紧起身,躬身道:“卑职不敢!”

贾琮摆了摆手,道:“坐下说话……十年荒废啊,虽然如今大体框架重新竖立起来,但内里差的还太多。比如说暗间……”

所谓暗间,就是隐藏在暗处的眼线,间谍。

就贾琮所知,在锦衣最盛时,暗间的人数足足是明面上锦衣亲军的三倍还多,有五六万之众,遍布大乾十八省五十四府。

暗间几乎存在于各种人间,有士子、有商贾、有员外、有农夫、有奴仆、有嬷嬷、有丫鬟、有小妾、有妓子……

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着整个大乾。

这些,才是锦衣卫最宝贵的财富。

只是如今的暗间,早已百不存一,甚至千不存一了……

韩涛忙解释道:“大人,许多珍贵的暗间原本是直接与都中锦衣衙门联系,都中事变后,这些人就断了联络。最关键的是,当初那场巨变,一把火后暗间部的名册也被一把火焚尽。没有具体名单,根本无法再联系上曾经的暗间,谁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在哪。

再加上前几年锦衣亲军连粮饷都断了,养暗间本就极耗银两,所以这些年外省的千户所也基本上断了这一支。”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还是要再搭建起来,锦衣卫想要复兴当年锦衣之势,严密的耳目绝不可少。你们都是老锦衣出身,这点不需要我再赘言吧?”

粤省千户沈炎黑瘦的面上气度不俗,他沉声道:“大人言之有理,若没有无孔不入的暗间,锦衣亲军……锦衣卫也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老虎罢了。暗间,是一定要重建。只是下官担心,暗间所费银两能不能跟上?养一名暗间所费银两,常两倍于正规校尉所费。”

贾琮道:“这些不用你们担心,我到时自有办法。”

沈炎闻言点点头,又看了眼与展鹏一起站在贾琮身后的沈浪,没有作声。

因为沈浪连个眼神都没给……

之江省千户周青问道:“大人,不知外省千户所可能使用火器?”

这个问题,让众人都提起了精神。

韩涛、姚元、魏晨等人则注视起周青来。

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

贾琮道:“暂时还不能,陛下只给了我三百神机营的兵额,而且不准扩散。”

周青闻言不加掩饰的遗憾,道:“火器之利,卑职深羡之。”

贾琮淡淡道:“不必心急,迟早的事,只是眼下还不能换装。一来大乾将作监还打造不出上好的火器,二来想要普及火器,也必是从京营和边军开始……

火器且先不必说,今日第二议题,便是轮训校尉。

杨柳大营已经荒废多时,暂时不能用,所以我会让人重选一地作为锦衣卫轮训之地。

所谓轮训,就是将你们手下的校尉轮流送进大营严训。

训罢,也会重新分配千户所就职。

若仍在乡杍之地,难免会受人情世故影响,甚至被人收买渗透。

所以轮训制度常开,就从你们这次带来的三百人开始。

没有问题吧?”

此言一出,六大千户除却金陵千户王亚龙是贾琮亲兵副队正出身,毫无理由的支持外,其他五大千户面色都微微一变。

因为这样一来,岂非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而且这次带来的力士,都是最精锐的最可靠的,被剥夺了去,回去后……

贾琮给出答案:“所以,锦衣卫要有极严的军法和家规,一切操行均需按照法规行事。

如此一来,底下校尉们就算换个地方,只要懂得依法规而行,就不会有大疏漏。

你们中有人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有人是我身边弟兄的父亲,有熟人,还有初次见面者……

但不管是哪个,本座都希望你们牢记一点,那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要将锦衣卫看成你们自己的私军。

刘昭等人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其尸骨尚未彻寒……

记住,锦衣卫,只能是天子亲军!

谁要以为在一省独当一面,大权独握,就可以蔑视军法家规,肆意妄为,就可以辜负皇恩,那就不要怪本座不念今日之情,以家法严惩之!”

六大千户齐道:“卑职不敢忘本!”

贾琮闻言面色和缓下来,道:“只要不忘此本,我等便是一家兄弟。锦衣卫实力还弱,各省间要相互扶持帮助。若是有难解之事,也可派人来寻我,我为你们做主。”

“谢大人!”

贾琮最后道:“这两个月都没怎么休息,今日取得开门红,就好生休息一日吧。好酒好肉好菜管饱,需要什么只管和魏晨说。我年还幼,不能饮烈酒,就让展鹏和沈浪代我好生敬敬诸位。

吃饱喝足后大睡一觉,明日巳时二刻,再在此处列会,商议锦衣军法家规的增补。

今日便先到此,我先行一步。”

“卑职恭送大人!!”

……

“呼……”

怀抱天子剑,踏归内宅后,贾琮轻轻呼出一口气。

进入二门,似也逃出了那片恐怖的高压世界。

行至今日,有惊有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虽谈不上九死一生,但也历经了不少生死。

好在,终于挺了过来。

如今虽然依旧艰难,前方荆棘密布,但要比先前不得不各种剑走偏锋安稳一些。

贾琮有自信,在这泥沼一般的世道里,趟出一条大道来!

过了充满江南韵味的檀木插屏,上了游廊,再往里就是正堂套院了。

远远的,贾琮就看到院门口门槛上挤满坐着三个小人儿。

中间那个同样扎着总角,福娃一样胖嘟嘟的。

她坐在正中,小手一左一右搂着比她瘦小一些的方方元元嘀咕着什么。

还说的兴高采烈,贾琮靠近时都没发现。

贾琮就听小角儿搂着一对小双胞胎,狡猾狡猾的悄悄笑道:“你们年纪还小,又没娘疼,以后我疼你们俩!早上和晚上当差最辛苦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还要长身子,不能起太早,也不能熬太晚,不然会长不高哟!所以以后你们俩就白天当差,早上和晚上交给我!谁让我比你们俩都大,我不照顾你们照顾谁?”

长身子的那段话是贾琮曾叮嘱小角儿的,没想到她还记住了,并且学以致用。

只是贾琮一般也就早上和晚上出现,白天通常都不在内宅,小角儿把两个竞争对手打发到闲置时间里,难怪她一脸狡猾狡猾的。

“嗯哼!”

贾琮轻轻清了清嗓子,院门口三个小人儿齐刷刷的抬起头。

小角儿虽然最怕,反应却最快,一蹦跳起,欢呼道:“三爷回来啦!”

方方元元是在宋府被吴氏调理过的,就乖巧的多,像模像样的屈膝福了福,笑的甜甜的问候道:“老爷回来啦!”

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生的一模一样,动作一模一样,连语气都一模一样,这样可爱,别说贾琮,连小角儿自己都自惭形秽了。

站在一旁吃着一只白嫩嫩的小胖手,大眼睛里居然有些落寞和自卑……

贾琮见之忍不住好笑,先对方方元元点点头后,又对小角儿道:“在船上宝姐姐太忙,没功夫管你吧?吃的这样圆滚……”

小角儿垂头丧气的点点头,贾琮揉了揉她小脑瓜,道:“刚才做的极好,小角儿长大了也懂事了,会照顾年纪小的妹妹了。方方元元没有姊妹兄弟,以后我就把她们两个交给你,能照顾好她们么?不能的话我去找觅儿……”

话没说完,就见小角儿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高兴叫道:“能能能!三爷,我可会照顾人啦!往后我带着她们俩耍猫猫……”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正要再说些鼓励的话,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稍稍侧身一看,就见里面抄手游廊上出来了一大群女孩子,为首的,正是宝钗和平儿。

贾琮进了院门,上了抄手游廊含笑迎上前去。

宝钗柔声笑道:“琮兄弟回来了,方才在里面拆箱笼,没听清外面的动静。幸好晴雯耳朵灵……”

贾琮闻言点点头,与平儿身后抿嘴轻笑的晴雯对视一眼,却见她唰的一下红了俏脸,宝钗、平儿都是冰雪聪明之辈,见之眼中一起闪过一抹狐疑……

贾琮忙咳嗽一声,道:“箱笼暂且不开,三日后咱们还要出发去扬州,到了扬州林妹妹那再拆吧。”

本来还盯着垂首晴雯看的宝钗和平儿,听闻此言后,登时齐齐看向贾琮,眨了眨眼……

林妹妹?

……

第三百三十八章 义无反顾

贾琮目光一一看过宝钗、平儿等人的面庞,而后忽然弯起嘴角,随之愈发灿烂。

笑容是可以传染的,见贾琮笑的如此灿烂,宝钗、平儿等人也不自觉的就跟着抿嘴笑了起来,一个个笑颜如花。

“三爷你笑什么哩?”

嘴巴咧的大大的,春燕还是用燕子般好听的声音埋怨道。

贾琮轻声笑道:“能和家里人重逢相聚,于我来说是最高兴的事。”

女孩子们闻言又都灿烂起来,一双双眼睛都水汪汪的。

小红道:“那刚才三爷在码头上那样威风厉害,难道不比见到我们强?”

小红话罢,晴雯忽然酸溜溜的道:“就是,秦淮河三十六画舫,金陵城七十二青楼,一百单八花魁,羡煞人也。她们还唱清臣词,一个个仰慕的不得了。我在外面马车里,都听附近有书生说,百花榜上排名第一的青兮姑娘早早就传出风声来,只要清臣公子点头,她立刻就愿洗净铅尘,素手调羹。哎哟哟……”

听晴雯这般说,宝钗等人都看向贾琮。

贾琮则一脸奇怪的看着晴雯,问道:“你这一套套的……都是跟谁学的?”

“噗嗤!”

宝钗等人都了解贾琮的为人,也知道他的“心结”,因为他生母出身之故,他是断不会去青楼画舫与花魁名妓有染的。

所以本就淡淡的醋意很快消散,纷纷取笑起晴雯来。

晴雯被取笑,一梗修长的脖颈怒视贾琮,结果身边却传来一道惊呼声:

“哎呀!晴雯,你脖子上这是怎么了?该不是生病了吧?”

香菱看着晴雯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竟长着几朵“草莓花”,唬了一跳叫道。

晴雯一张脸登时成了血色,忙缩起了脖颈,娇羞的想寻条地缝钻进去。

宝钗、小红几个女孩子懵懂不解,春燕还想去扒晴雯的领子,平儿却跟着红了脸,温婉的目光颇有深意的看着贾琮。

贾琮也看她,不过略带挑衅神色的目光望平儿身上转了圈后,平儿羞愤的嗔了他一眼:坏蛋!

虽如此,可平儿心里却如蜜一样甜。

之前在船上看着码头上如盖世英雄般的贾琮,固然令她心动神摇,崇拜仰慕。

可在家里,她更喜欢现在这样容易亲近,有些坏坏的男人。

只一个不羁的眼神,就能让她心跳加速。

终于隐隐明白了什么的宝钗,看了眼周遭情况,抿嘴笑道:“进屋里说话吧,这也没个坐的地方。”

贾琮点点头,与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穿过抱厦进了正堂。

一一落座后,春燕、香菱负责倒茶,贾琮看着宝钗道:“昨儿晴雯还同我说,宝姐姐和平儿姐姐这一路劳神费心,都清减了许多,她都心疼呢。今日一见,宝姐姐和平儿姐姐果然瘦了。”

宝钗还没说话,平儿忙道:“可没我什么功劳,都是宝姑娘上心。我理会一些三楼的事还凑合,一楼二楼和船舱里一应都是宝姑娘在劳心。每日早早起就下了二楼,又要照顾她兄长,又要看看嬷嬷们做事,还要让嬷嬷到下面看看亲兵和船夫们怎样,可有生病不适的,船靠岸采买时,宝姑娘还常用自己的银子买好些酒肉,犒劳亲兵和船夫们,把一船人……”

听平儿一长串的恭维,贾琮听的津津有味,晴雯、小红等人还跟着附和,宝钗自己却受不住了,忙打断平儿道:“好姐姐快别说了,不过是做点小事,哪里就值当你这样夸?让人听了必笑话了去。本就是应该做的……”

贾琮呵呵笑着接道:“是,是应该做的。”

“噗嗤!”

平儿带头一笑,晴雯、小红等也是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宝钗白皙如玉的面上飞起一抹胭脂红,水汪汪的眼睛似嗔似怪的看了贾琮一眼后,羞涩的低头。

平儿看了看宝钗,抿嘴一笑,又看向贾琮,道:“虽只三天,也有许多东西要拾掇清洗,琮儿和宝姑娘先在这说事,我们去厢房里收拾一下,再和柳嫂子、封大娘往厨房里看看。还有许多给金陵老亲们送的礼,二.奶奶再三叮嘱给王家送去,都不敢忘了……”

絮絮叨叨的一边说着,平儿一边起身招呼其她人一起离去。

贾琮不料平儿这般大方,道:“何必急在一时?”顿了顿又道:“平儿姐姐也留下一起说话。”

平儿闻言,笑的愈发温婉可亲,摇头道:“我可不放心她们,就顾着顽闹去了。再说宝姑娘在船上累了这么些天,好好歇歇吧。”

说罢,就带着晴雯、小红等人鱼贯而出。

没一会儿就都没了影子,最后出门的香菱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陡然安静下来,可气氛似乎却更热了。

贾琮看着连耳根都晕红了的宝钗,温声道:“这一路劳宝姐姐操持,辛苦你了。”

宝钗缓缓抬起头,又抬起眼帘,面若娇花,她轻声道:“你方才不是说……是应该的么?”

说罢,俏脸愈发红艳,似不经娇羞,看了贾琮一眼后,又低下头去。

贾琮前世就不是初哥了,这时自然不会干坐着傻笑,人家不会感谢你守规矩……

他起身走到宝钗身前,看着宝钗陡然紧绷的身子和愈发低垂的臻首,伸手用食指托住她雪腻的下巴,缓缓抬起……

看着这张艳若牡丹般娇艳的俏脸,感觉到佳人微微紧张急促的呼吸,与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对视。

许是被贾琮徐徐靠近的脸吓住,宝钗娇躯微微颤栗着闭上了眼,继而就感觉到,樱唇被人轻轻吻上……

不过,只是轻轻的一吻,贾琮就离开了那温润的香唇。

他牵起宝钗紧攥着绣帕的手,抚平后握住,见宝钗睁开了眼,轻轻一拉,让她也站了起来。

两人身量相仿,正好平视。

宝钗眸光似水的看着贾琮,虽依旧娇羞,但比先前要勇敢些,她咬了咬唇角,道:“你黑了。”

贾琮呵呵一笑,道:“你也瘦了。”

宝钗抿嘴一笑,却见贾琮的脸再度靠近过来,心里砰砰的跳着,却没有拒绝,轻轻闭上了眼……

贾琮在宝钗香软的唇上肆虐了稍许,并不满足,舌头在对方贝齿上叩了叩,许是宝钗大意了,松开了关防,就被惯会剑走偏锋的贾琮乘虚而入……

宝钗哪里经过这等事,腿一软差点跌倒,好在贾琮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不知被轻.薄了多久,直到腰下被人侵略时,宝钗忽然惊醒,头往后仰开,躲过了追逐后,目光隐隐哀求的看着贾琮,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弱道:“不行的……”

能让贾琮这般肆虐的轻.薄了这么久,已经到宝钗的极限了。

素来以礼教为行事准则的她,若非心中真的爱煞一人,怎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随他这般胡来?

可再继续,却是不能了。

否则,岂不是成了那些妇人口中不要面皮的荡.妇?

贾琮也理解她的性格,没有再过分,牵着她的手,先坐在身后一把交椅上,然后将宝钗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

宝钗哪肯坐,若是有人突然闯进来,还能不能活了?

贾琮笑道:“那去里面休息?我不使坏,就好好说说话。过几天又要忙了……”

宝钗本来还犹豫,可听到后言,就点了点头,随着贾琮牵着她手带她进了里面卧房。

房间已经被池玉收拾过了,更换了新的床单被褥……

贾琮坐在床边,再轻轻一用力,拉着宝钗坐在他的腿上,见她娇羞无限的垂着臻首,凑上前吻了吻她秀美白皙的侧脸。

“噗嗤!”

许是被亲的痒,宝钗不知怎地就笑出声来。

贾琮奇道:“怎么了?”

宝钗转过头,与贾琮近在咫尺面对面,依旧羞容满面,道:“你早上还和一大英雄般,外面也是如玉君子的模样,怎么……怎么现在却……”

话虽羞涩,宝钗水盈盈的杏眼却没有移开,暖暖的看着贾琮。

论模样,贾琮是她见过男人里最好看的。

原先还有些清秀太过,再配上清冷的神色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亲近。

现在虽然黑了些,却不再那样让人不敢靠近,反而真实了许多。

听闻宝钗之言,贾琮弯起嘴角,笑的有些坏,道:“世之英雄就不能有儿女情长了?我总不能举着天子剑来和宝姐姐亲热吧?”

“哎呀!”

宝钗闻言羞不可耐的不依娇嗔一声,埋头靠在贾琮肩处,不理他。

贾琮右手在宝钗腰间轻轻摩挲着,轻声道:“我其实并不愿做大英雄,也不愿做如玉君子……若是我能自己选择,我更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和宝姐姐、平儿姐姐你们一起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但世道艰难,让我不得不拼搏奋斗,才能在这世间立足,才能拥有你们,保护你们……

我不怕艰难险阻,不怕流血受伤,更不怕苦累伤痛,只要能够拥有你们,保护你们,能让你们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切都值得……”

宝钗早已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贾琮,杏眼中满是感动的泪光,听闻贾琮说罢,她微微哽咽道:“琮儿,你为何待我……我们这样好?”

贾琮笑了笑,道:“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因为你认为我值得你托付终身,所以,我是你男人。”

宝钗闻言感动的泪流满面,看着温柔为她擦泪的贾琮,鼓起全身余力,义无反顾的吻向了贾琮……

……

第三百三十九章 枭雄之姿

在太平里千户所正卧房内的一对小儿女甜如蜜时,今日上元码头上发生的一幕,也如巨石入海般激荡起无数浪花,涌向四面八方。

在当下这个世道里,传播速度最快者,必是读书人。

而传播效率最高者,则必是秦楼楚馆。

今日上元码头发生的一切,都太有传奇性了。

贾琮阅兵倒也罢了,看起来其实不算什么,可他之前的布局痕迹都被“热心人”给传播开来。

自出长安神京起,一系列的计策譬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代桃僵”、“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千里奇袭”等等,都被人传播的活灵活现。

金陵城内最热闹的酒楼茶肆,甚至是江南百姓举办社戏的地方,都有人详细的传说着。

有了这么多前戏铺垫,再看他今日阅兵,但代入感就增强了十倍百倍不止。

再加上贾琮亲自登船,在众目睽睽下与一女子一起露面,这一出事关英雄美人的传世佳话,便愈发让人向往且推崇。

若只如此,传播性依旧没有达到最高峰。

直到秦淮河三十六画舫及金陵城七十二青楼的花魁齐齐出面,为清臣公子当面唱了一回清臣词,并且公认清臣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为贾琮挣下天下第一公子之名……

至此,上元码头之事,便彻底升级为千古佳话!

崇康十三年十月十五这一日,整个金陵城都在谈论一人,贾琮贾清臣!

这似乎远比看戏读书更过瘾!

当然,层次高端些的人群,讨论的话题中除却风花雪月外,还有目前最紧张的政坛局势。

原本在传言中,贾琮是天子和内阁为了推行新法而送往江南的一柄刀!

因为贾琮和贾家与江南世族的关系,要让他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好多家族原本都十分忌惮甚至敌视贾琮的到来,想要针对他做些什么的人不计其数。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贾琮当着博陵大儒崔铉公和江南诸多世家家主的面,斩钉截铁的保证他与新法毫不相干!

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年代,今日更不是能信口开河的场面,贾琮能说出此言,对江南世家来说都是惊喜之事。

然而更让他们惊喜的,却是贾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场和江南布政使唐延对峙起来。

那一句“我贾清臣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尽显这位勋贵公子的霸气绝伦,也将贾琮与新党之间的敌意不和,展现的纤毫毕露。

至此,再无人怀疑贾琮的立场。

贾家本来就是出身金陵的世家豪族,与诸多家族都有亲旧,再加上衍圣公和松禅公两大天下文宗的庇佑,以及贾琮光芒万丈的文名,在没有了利益敌对后,一日内,贾琮又成了整个江南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虽还未入夜,可金陵城内诸多青楼,秦淮河上众多画舫,远不止那三十六家七十二座,全都唱起了清臣词。

不知多少花魁再度声明,只要清臣公子点头,她们就愿意自此隐退,甘为公子麾下一小婢。

愈发使得贾琮的名声如日中天!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

有人喜欢爱煞他,自有就有人反感厌恨他。

江宁府江南总督衙门,东朝房内。

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四人便面色阴沉的坐着。

唐延面上怒气未消,面容还有些狰狞,这等养气功夫看起来不像是从二品封爵大员,他咬牙切齿道:“竖子!竖子!拿着天子剑抖威风,敢让万民山呼万岁,我看他就是有不可言之志!”

“光天化日之下,和一内眷抛头露面还牵扯不清,斯文扫地,端的无耻!”

“和旧党中人还有江南世家那几个老匹夫眉来眼去,狼狈成奸,当着数万官民士子的面说什么绝不推行新法,贼子可恶!”

“本官堂堂一省布政,好心给他捧场迎接,他见我居然连马都不下,居高临下蔑视于我,他不止是蔑视我,还蔑视整个江南官场!无知狂妄,无知狂妄!”

听着唐延的诉状,方悦等人眉头愈发拧起。

虽然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事情和唐延说的稍有差异,譬如蔑视不蔑视的……

但整体而言,唐延并没有说错。

其他的他们不关心,可贾琮当着崔铉公、宋岩、褚东阳等士林巨擘的面,夸下海口,绝不掺和新法之事,就真让方悦等人心里不悦了。

不是为了拿他当刀,元辅宁则臣会让他南下?

原本事情已经进入了正轨,连衍圣公都被惊动,亲自出面警告江南十三家家主,不可欺负了贾琮去。

江南还有德望高隆的松禅公坐镇,再加上贾家在江南的深厚底蕴……

这一切优势具备,只要贾琮用心,推行新法虽然还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已经不再是不可能之事。

而付出代价的只是贾琮和他亲密的一方势力,朝廷却不会付出多少。

贾琮身为大乾勋贵臣子,身为天子格外提拔重用的心腹,本该有此觉悟才是,这也是他的荣耀,可他居然如此辜负皇恩!

诸般期待成功,方悦等人心中自然震怒!

“督臣,现在该怎么办?”

这就是不通政务的悲哀了,唐延心中用最低俗恶毒的话问候了贾琮祖宗十八代后,现实里却寻不到整治他的法子,只能求教方悦。

方悦默然不语,一旁巡抚郭钊皱眉道:“此事要尽快写成奏折上报给京中天子,锦衣亲军身份实在太特殊,为天子亲军,我等人臣丝毫没有法子插手干预。若没天子剑,督臣凭借王命旗牌还能制约一二,可他手里又有那把剑……”

方悦闻言眉头也紧紧皱起,看向一直未开口的按察使诸葛泰,问道:“元宫,你的意思呢?”

诸葛泰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下,沉声道:“此事,不对。”

“不对,怎么不对了?诸葛大人说我说的不对?”

唐延最先不满,一连串的质问道。

方悦低声喝道:“仲达,稍安勿躁,听元宫慢慢说来。”

诸葛泰连看都没看唐延一眼,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面方砖上,似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眼神并未聚焦,显然在飞快深思着,他道:“天子派贾清臣南下之意,他绝对不会不知。但他敢这般说……必然也奏明过天子!贾清臣虽然年幼,但我等绝不可小觑之。只看到自出京之后施展的各般手段,天下又有几人能为?这些计谋的确并不算高明,但能将这种寻常计谋真正使出来,还使出这等效果,殊为难得!”

唐延实在忍不住,道:“诸葛大人要夸他能不能换个时机?”

诸葛泰依旧没理,倒是郭钊明白:“元宫之意是说,贾家子有这等智谋,就不会干蠢事,更不会看不清天下大势。虽然如今江南数省仍有不少膏腴之地未能推行新法,但就整个大乾而言,绝大多数地方新法已经是畅通无阻。江南虽然依旧顽劣难训,但几块顽石难挡滚滚大势!这个时候,贾家子是不会和他们绑在一块石头上沉沦陪葬的。

元宫,这就是你说的不对吧?”

诸葛泰微微躬身,点点头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依我所料,贾清臣今日所为,十之七八为故意行之。目的,无非是骄敌轻敌之策。”

唐延闻言,脸色登时涨红,按照诸葛泰所言,他竟成了贾琮做戏的道具不成?

这比当真蔑视他更让他感到羞辱!

唐延霍然站起,厉声道:“贾家小儿在谦明老人和松禅公与大半金陵士子面前起誓,绝不掺和新法之事,难道也是计谋障眼法?”

诸葛泰抬眼看了唐延一眼后,又垂下眼帘淡淡道:“就我所了解,贾清臣此子行事重实务而轻虚名,所谓起誓之事,未必可当真。”

听他这般说,方悦都来了兴趣,道:“元宫,贾琮是如何个重实务轻虚名法?”

诸葛泰顿了顿,道:“督臣,九月底贾清臣自南边传来消息后,我就格外关注此子,想探听一些他的消息。只是金陵距离长安太远,派人专程前往耗日太久,时机上赶不上了。正巧听闻贾家有一位二公子就在扬州盐政衙门,探望病重的巡盐御史林如海,我就派了人去,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些消息。这个琏二公子倒好说法,让人招待好后,许多话都说出来了,也就得知了贾清臣一些较为私密的消息……”

说着,诸葛泰面色较为肃穆的将从贾琏口中得出的,贾琮当初是如何从荣国府东路院那间狭小的耳房,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其中许多次,都可以看做是用苦肉计来行事。

在这些算计中,贾琮根本没考虑颜面,更重实效。

等诸葛泰将知道的都说完后,对方悦道:“督臣,俗语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贾清臣自幼便有此心机,难道今日他就没有?所以下官以为,今日之事必有内中缘由。我等其实不妨再静观一段时日,我想,到那时必有变化!

若果真还没有,再和他清算一番也不迟。”

方悦闻言眉头紧皱,面色凝重,他沉思了好久后方缓缓点头,说出的话却和诸葛泰之建议没多大相干:“若果真照元宫所言,那这个贾家子,分明是枭雄之姿啊!”

……

第三百四十章 本心

“枭雄?呵呵,督臣不必多虑,我大乾圣天子在堂,又有元辅这等贤相能臣为辅,外省还有督臣这样心怀社稷的干臣封疆,眼见新法大行天下,大乾盛世将至……别说贾家子只是出色一点,就算他真是什么枭雄那又如何?一样也得乖乖夹紧尾巴做人。大乾,容不得乱臣贼子。更何况他也远远做不到那一步……”

巡抚郭钊冷笑着劝慰道。

方悦闻言,也自觉可笑,摇头道:“是本督想多了……”

众人说笑几句后,又回到前题:

“督臣,我以为诸葛大人所言不妥。”

虽然觉得诸葛泰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可唐延怎么能忍受奇耻大辱静观其变呢?

他若连今日之耻都能咽下去,那往后江南谁还拿正眼瞧他?

这是唐延绝不允许的。

而方悦身为总督,尽管已经认可了诸葛泰的话,但也不好无视唐延,这是为官之道。

他和颜悦色的对唐延道:“仲达有何高见,不妨也说来听听。”

见方悦如此给面子,唐延面色舒缓了些,他道:“督臣,我以为贾琮今日之言和往日那些小把戏不同,今日他是当着他的恩师宋岩说的那番话,他就算再务实,难道还敢欺师不成?再者,就算他果真是在欺师灭祖,可他把戏演到这个地步,我以为我等非但不能视而不见,还要配合他一番。今日他如此猖獗的蔑视江南官场,我等若充耳不闻,岂不让人生疑?”

听他这番言论,哪怕是明知唐延是为了给他自己挽回些颜面,可方悦等人还是有些刮目相看,连诸葛泰都是。

方悦看了看郭钊和诸葛泰,见他二人都有些深思,便知道他们也动了心。

他缓缓点头道:“仲达言之有理,无论贾琮是不是在作伪,江南官场的确该配合他一番。可是……又该怎么配合呢?”

唐延愈发来了精神,似有如神助般,大声道:“下官以为可从如下几点出手:第一,督臣大人可发一份公文去千户所,命贾家子解释今日之事,新法乃朝廷根本国法,他怎敢当着江南士绅之面胡言乱语?

第二,锦衣亲军抄家所得之赃银,不该私自截留,而是应该交给国库!今年江南夏旱秋涝,多地有灾,让贾家子分出一部分银子来救济灾民,给他留下一二成就够了。这是国孥,轮不到他拿来收买军心!

第三,划分好职权范围。锦衣亲军是天子监察天下的耳目,不是让他恣意妄为的!若没有谋逆造反这等大案,寻常小事轮不到他们插手!既然不是来推行新法的,那金陵城内的事他们最好少管!”

这三点一出,最看不上唐延的诸葛泰甚至都侧目了……

这草包居然能想出这等法子来?

方悦、郭钊、诸葛泰三人面面相觑后,又都有些意动起来。

不过前两条就罢了,今日唐延让人给个解释,就直接被堵了回来,贾琮未必就不敢这般堵方悦。

唐延已经丢了一回脸,难道还要拉着方悦下水,大家一起丢人游水?

至于第二点,银子这种事就更不用提了。

就算要上交也是上交给国库,不可能让江南省截留。

再说赃银具体有多少谁知道?

贾琮就算说只有千把两,谁还能去搜查千户所不成?

倒是第三点,大有可为……

巡抚郭钊正色道:“问题倒是都问到点子上了,可人家要是不理会怎么办?银子也别多想了,本抚听说贾清臣下江南,天子并未给一文银子,我等难道还能强迫他?倒是最后一点,本抚以为十分有用。

锦衣亲军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直接向天子负责,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无权过问,权柄太重。

如今锦衣卫刚刚兴起,若是能从开始就限制它的权利,那也算我等人臣为社稷尽的一份忠孝之心。

本抚愿与督臣联名,一起致公文于千户所那边,告诫贾琮一番。

旁处我等管不着,但在这金陵城内,容不得缇骑放肆!”

“好!!”

这话唐延就太爱听了,高声道:“抚台大人不愧为我等表范!下官同愿署名!”

说罢,瞥向诸葛泰。

诸葛泰和方悦对视一眼后,缓缓点头,道:“做此表态,表明我等立场,也是可以的。这样也对,不管他贾清臣打的什么主意,像之前那样的乱来,再容不得第二回了,否则必然生乱。江南重地,若是出现半点差池,不是顽笑的。”

方悦点头道:“便如此行事吧。”说罢忽又对诸葛泰问道:“元宫,你以为那几家人,会不会和你有同样的想法?”

诸葛泰立刻道:“毫无疑问。江南世家皆底蕴深厚,没一个是好相与的。连我都能想到的事,他们断不会忽视了去。贾清臣此计最多也只能起到浑水摸鱼之效罢……”

郭钊呵呵笑道:“元宫莫要妄自菲薄,汝素有小诸葛之誉,元辅大人都说过,元宫日后必成大器。能比得上你的,江南又有几人?”

诸葛泰谦逊一笑后,却又摇了摇头,道:“旁人不好说,但赵家那一龙,是断瞒不过他的。贾清臣也算是少年里不世出的俊杰了,堪称惊艳。但江南赵家的那条隐龙,不会让他专美于前。当然,论文词功夫,贾清臣还是举世无双的。”

听闻此言,连方悦都啧了声,道:“之前我就听人说过南赵北贾,如今北贾见识了,还算不错,可南赵就在江南,我等居然难得一见,怪道人称神龙见首不见尾。赵家那位,听说也才不到二十岁吧?”

郭钊也有兴趣,道:“赵家那位……是叫赵宁吧?都中礼部右侍郎赵琼赵大人之孙?”

诸葛泰呵了声,捋着黑须感叹道:“知道他的人,都称呼赵礼部为赵家一龙之祖。嘿!若不是那几家也不和睦,内部传出的信儿,谁能想到,数次将我等狙阻于外的,会是这样一个年轻人……褚东阳何其高傲之人,私下里对这年轻人也是赞服不已。有此人在,贾清臣不会寂寞。果真是盛世将临,奇人辈出,只可惜赵家那位年轻人,站在世家那边。”

方悦淡淡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奇才,只要敢阻拦大势,便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也就算不得什么奇才了……不管那几家怎么想,先联名致公文过去吧。量那贾家子,不敢对我江南督抚衙门也放肆。”

……

金陵城,明雨街。

宋宅,书房。

曹永一脸的想不通,看着主座上轻品香茗的宋岩,不解道:“松禅公,你说小清臣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明立场,和新法无关,他就不怕交不了差?难道他怕了?”

堂下交椅上,宋家三子分坐,亦都多有不解。

次子宋元道:“不管怎样,能避免和江南世家决裂敌对,总是好事。”

三子宋冶点头附和道:“极是,这些日子以来,那几家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僵硬,清臣那会儿还没到呢。今日若是……”

没等宋冶说完,宋岩对曹永道:“你现在知道,琮儿为何那般说那般做了吗?”

书房内忽地一静,曹永转头看了看宋家三子,又看了看侍立在宋岩背后的宋华,打了个干哈哈道:“松禅公多心了,仲颖他们非此意……”

宋元、宋冶二人老脸涨红。

宋岩叹息一声,道:“琮儿自幼便极懂事,几年之前,那会儿琮儿才十来岁,就曾对老夫说过,求人不如求己,他说不愿欠人人情,更不愿将自己的事自己的麻烦,强加给别人。那会儿,其父贾赦未亡,其嫡母不慈,琮儿虽入国子监读书,一年只回去二三日,也总被人寻衅无端教训。我本想给他做主,他却很感激的婉拒了。因为不愿给老夫添恼……”

宋元宋冶继续难堪,长子宋先却微微皱了皱眉,缓缓道:“父亲大人之意是……小师弟只是在说大言?那可是当着那么多官员士子和天下百姓的面哪……”

宋岩看了眼长子,缓缓道:“琮儿不会说这等大言,也不会如此不智。”

宋先三人一脑门子问好,还想问些什么,宋岩却摆手道:“下去歇息罢。”

宋先三人虽憋闷但也不敢多言,只能告退。

等他们出门后,曹永急问道:“松禅公,小清臣到底怎么个打算?”

宋岩摇摇头道:“老夫也还不知,不过不管怎么个打算,也一定会对得起他的本心,这就够了。”

……

太平里,千户所。

内宅正卧房。

梳妆台前,满面羞红的宝钗有些紧张有些不安有些不自然的坐在那。

身后,贾琮拿着他日用的一把梳子,轻轻替她梳理因之前亲密而有些蓬乱的秀发……

按照习俗,这本是夫妻成亲一日后,丈夫才能为女子做的事。

前世红楼中,因宝玉替麝月梳篦了头发,便被晴雯讥讽:“哦,交杯盏还未吃,到上头了。”

晴雯明白的道理,宝钗怎会不知?

可是看着西洋玻璃银镜中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英姿而俊秀不凡的贾琮,认真仔细的为她梳理着秀发,宝钗心中流淌出一股股幸福甜蜜的暖意,怎忍拒绝?

她杏眼中眸光如春水一般,绵绵妩媚,与贾琮的目光在镜中相对,白皙晕红的俏脸上浮起一抹羞涩甜蜜的笑容。

……

第三百四十一章 琮兄弟学坏了

“好了。”

贾琮站在宝钗身后,和她一起端详着银镜中的头发,与平日里她自己梳理的一般无二,微笑着表功。

宝钗则视线下移,看向贾琮双手,忽然抿嘴笑道:“琮兄弟的手,比女孩子的手还秀气好看呢。”

贾琮闻言抬起双手,看了看后微微抽了抽嘴角。

这一双修长纤细的手,若不是风吹雨淋日晒黑了些糙了些,的确秀气的不像话。

他故意握成拳头,在宝钗面前挥舞了下,正色问道:“宝姐姐,你见过这般如砂锅大的铁拳么?”

宝钗看着贾琮认真的神色和秀气的拳头,有些圆润的肩头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绣帕掩住朱唇,咯咯欢笑起来。

白皙如雪的面上,笑容美不胜收。

每个女孩子笑的时候,都好看。

再加上身上飘出清幽的香气,美目中羞涩而热情的目光……

贾琮忍不住伸手将她拦入怀中,轻轻吻上朱唇。

过了不知多久,只能倚靠在贾琮怀中方能站立的宝钗轻轻推开了贾琮,声音轻柔道:“外面……别让她们等太久了。她们都极想你的……”

贾琮点点头道:“也好,该吃午饭了。”

却又在宝钗朱唇上亲了口,方牵着她微微有些清凉的手,往外走去。

前厅自然没人来打扰,两人便出门顺着抄手游廊去了厢房。

到了西厢廊下,果然听到里面传出热闹的声音。

是晴雯正在舌战群雌,狡辩她脖颈上只是被蚊虫叮咬了,春燕似乎不信,想招呼香菱、小红、莺儿帮她一起按住晴雯,看看有没有伤口。

宝钗早已知道晴雯的身份不同,未来是要做姨娘的,因此对此只是抿嘴一笑。

莫说素来端庄大气的宝钗,就是原著中的林黛玉,对于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等丫头,也从没吃醋过。

这个时代,爷们儿屋里若是没几个房里人,反倒是古怪事。

当然,这也和妾室的地位太低,对她们完全没有威胁性有关。

贾琮推门而入后,春燕、小红、莺儿一伙儿顿时不闹了,嘻嘻哈哈的迎上前来。

平儿也温婉笑着上前道:“刚柳嫂子还打发人来问何时开饭呢,正巧!”

宝钗闻言,俏脸上飞起一点晕红,轻声解释道:“有些船上的事要和琮兄弟交代,还有这几日要给一些世交老亲送礼……”

小红、春燕、莺儿几个早知了人事的,将信将疑的在后面笑,平儿嗔了她们一眼后,对贾琮正色道:“宝姑娘这些日子来真真累坏了,以前在姨妈家何曾吃过这样的苦?琮儿要好生谢谢宝姑娘呢。以前二.奶奶那样操持,琏二爷还不知好,那样可不得行哩!”

见平儿温婉俏丽的脸上满是认真,似姐姐对弟弟的劝导,贾琮笑了笑,看了眼身旁羞涩的垂头不语的宝钗,对平儿道:“我省得的,不止要谢宝姐姐,平儿姐姐同样要谢。”

宝钗抬起头笑道:“极是呢,都中府上都说凤丫头如何如何厉害,现在我才瞧清楚了,名声都让她得了去,苦活累活都是平儿姐姐在操持。船上这二月里若没好姐姐帮助,我也坚持不下来呢。”

平儿忙客气道:“我不值当什么,不过做些琐碎事,都是姑娘在掌着大事呢。”

宝钗笑道:“又能有什么大事?都是琐碎事罢了……”

贾琮好笑的打断两人的谦让,道:“快别让下去了,不然一天都让不完。”

见小红、春燕、香菱、莺儿并觅儿、娟儿、小竹都看着他,便笑问道:“这一路上,看景儿可看过瘾了?”

别说觅儿、娟儿、小竹她们,连小红、春燕、香菱、莺儿都乐的合不拢嘴。

后世之人完全想不到,在古代女子们会被约束到何等地步。

越是大家子里的女孩子,越被桎梏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她们的本分。

甚至有些礼教森严到变态的人家,家中女儿过了六七岁便只能待在绣楼中,一步都不能外出,以免被人看了去……

小红她们虽然好的多,但就算是大宅院里的丫鬟,等闲也不可外出的。

她们长这么大,出过贾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次随贾琮南下,又没长辈在前,真正是过足了眼瘾。

“外面真大真好看哩!”

“开始船晃的我头晕,后来习惯就好了,河里的水是比会芳园里的小溪大的多……”

“家里出门儿时夜里凉的都要穿薄马甲了,结果越往南来还越暖和了,真有趣!”

“一路好多人呀,有的时候船也多……”

一群丫头叽叽喳喳的越说越热闹,小红咯咯笑道:“都没小角儿过的好,她每日里就坐在船窗边看外面的景儿下饭,小嘴儿又会说,会讨宝姑娘和平儿姐姐的欢心,零嘴儿不断。才两个来月,胖的快成圆球了!”

“哈哈哈!”

众人笑成一团。

连宝钗都忍俊不禁道:“船上有那样一个活宝,每天都热闹快活的紧。”

贾琮奇道:“小角儿呢?”

平儿道:“今天交了两个新朋友,就是那对小双胞胎,刚还在,这会儿子又不知去哪疯去了。船上不许她疯跑,现在可欢实了。”

贾琮笑道:“能跑也好……不在这说了,咱们去正堂那边准备吃饭吧,都过午时了。”又对小红道:“去跟池玉说,在正堂摆饭。”

小红高兴的应了声,和春燕一起往厨房那边去了。

其她人则又一起回了正堂坐下,香菱胆子似乎稍微大了些,许是因为她找回了母亲之故。

众人落座后,她对贾琮嘻嘻笑道:“三爷寻的那两个说书女先儿真好,见天儿下午来说一回也说不完,不带重样儿的。”

贾琮看着香菱那张甚至不逊色宝钗、平儿的俏脸,见她笑的纯真,也跟着笑了笑,问道:“你最喜欢什么话本儿?”

香菱嘻嘻笑道:“昨儿女先儿说的孙行者的故事!可惜今儿还没说,早知道有这样好的故事,前面就不听别的了,只听这!”

娟儿、觅儿、小竹三人也连连点头。

贾琮笑了笑,道:“女先儿没讲,我来给你们说一段孙行者的故事吧。”

香菱拍手叫道:“好啊好啊!”

其她人也都盯着贾琮瞧。

贾琮还没开口,自己先笑了笑,惹得众人跟着笑了笑,他方道:“话说王母娘娘过寿辰,命七仙女去蟠桃园摘蟠桃。适时正逢孙行者被太白金星哄上天,被玉帝封了个看守蟠桃园的官儿。这一日孙行者吃蟠桃吃了个大饱,变成一蟠桃躺在树枝上睡觉。七仙女进园后,发现大桃都没了,只有一些小桃,正好七仙女中的小七看到枝丫上好大一颗仙桃,高兴去摘,刚一摸到桃却大吃一惊,只见那桃儿会蹦,一蹦就变成了一只猴儿,猴儿羞恼问道:‘尔等何方妖怪,敢偷俺老孙的桃儿?’”

宝钗、香菱、娟儿、觅儿等人都听的津津有味,可平儿听至此却忽地红了脸,美目变得水汪汪的嗔了贾琮一眼。

又悄悄往宝钗方向瞥了眼,见她聚精会神的看着贾琮,毫无所觉,心里稍微有点甜……

就听贾琮继续道:“七仙女答曰:王母过生儿,要宴请天庭诸位仙人,故而来采摘仙桃。孙行者问七仙女都请何方神圣,七位仙女说遍大小神仙,也没说到孙行者,最后得知他连个官儿也不曾有,故而不能去。孙行者大怒,施法将七仙女通通定住,然后进蟠桃园狠狠吃起桃来。”

贾琮的口才并不算好,故事远没说书女先儿讲的精彩,不过香菱等人都善良,再者故事本身还不错,因此都给面子的鼓鼓掌。

贾琮却忽然笑了笑,道:“这个故事还造成了一桩公案,你们知道吗?”

咦?还有这事?

众人纷纷摇头。

贾琮道:“那位摸桃的仙女是七仙女,后来孙行者下凡护着唐三藏去西天取经,天庭恢复了平静,可七仙女一直不能平静,当日之事竟成了她的心魔,久久不能忘怀。于是她便私自下了凡间,遇到了一个名唤董永的男子成了亲,这才终于解开了心结……”

“噗嗤!”

香菱等人听的茫然,宝钗虽然对贾琮的联想能力感到钦佩,可也有好些不解之处。

七仙女为何不能平静?

孙行者偷桃怎会成为七仙女的心魔?

这等心魔又和董永什么相干,怎地七仙女还要和他成亲才能化解心结?

唯有之前就听懂了的平儿听罢,整个人无法自抑的趴在身旁桌几上,拼命的抖着肩膀,倒是唬了众人一跳。

宝钗知道内中必有缘由,她轻轻白了贾琮一眼后,走到平儿跟前,小声问道:“好姐姐,这是在笑什么?”

不问还好,宝钗这一问,平儿愈发笑的连小方几都带着晃了起来。

她头也不抬,伸出一只手来连连摆着,结巴道:“让……让香菱她们……先,先去端菜。”

宝钗回头看了眼,莺儿最是乖巧懂事,和香菱带着其她三个小丫头一起出去后,平儿方抬起头,满面晕红,先难得的狠狠白了贾琮一眼,嗔道:“琮儿真真学坏了呢!”

说罢,才往愈发好奇的宝钗耳边附去,轻轻嘀咕了一会儿。

贾琮坐在一旁,就见宝钗的俏脸上似敷了层胭脂般,慢慢成了瑰红色。

听到最后,“哎呀”一声挣开远离了平儿,美目中似能凝出水光来,也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再不敢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又回味了番故事,才和平儿又一起吃吃笑了起来。

“琮兄弟真是学坏了呢!”

嗔罢,宝钗又心想,她这算不算也动了凡心……

……

第三百四十二章 自荐登门

三个人坐在正堂上,气氛渐渐升温。

原本这些私密话,连最亲近的手帕交都不好说出口。

尤其是宝钗这等端庄持重守礼的,连想想应该都觉得不该。

可是这一刻,宝钗和平儿虽都垂着脸羞红了脸,却并没有感到厌恶和恶心。

这或许就是都中宝二爷“女儿观”中认为的那样: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但这只是宝玉的看法,对于女儿家来说,若能得一心中仰慕之良人,有朝一日在闺房里话一些亲密羞人的私密话,其实是极幸福也极向往的。

哪个少女不怀春?

贾琮见二女娇羞欢笑,心中也温暖喜欢,他道:“我再说一个笑话……”

“不要!!”

宝钗、平儿同时抬头,齐声娇嗔道。

嗔罢,二人对视一眼,又羞又可笑,一起“噗嗤”一笑,再次低下头。

开顽笑,只这一个就已经让人羞的没法儿见人,再来一个,她们两人以后都不能再看彼此了……

贾琮见好就收,没有再唐突,转而说起正事来:“明儿我要去先生家,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她们四个原在尚书府住过,就带她们一道去。回来后再陪着平儿姐姐往王家走一遭,见见凤二嫂的老子娘,将二嫂托付的土产带过去。宝姐姐先休息一日,后日我陪你去见见薛家的亲眷,看看你叔叔婶婶……大后日白天去甄家,拜见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晚上在荣宁街荣国府老宅会宴贾家金陵十二房族亲。十月十九,启程东去扬州。宝姐姐、平儿姐姐以为如何?”

听贾琮说罢,宝钗和平儿也暂且忘却娇羞了,宝钗神色严肃,道:“二叔二婶未必在家,她家各省都有生意,二叔喜欢到处逛……可先派遣嬷嬷去瞧瞧再说。

还有几家老亲旧交,我倒不必亲自去,让哥哥去送礼便是。二叔若在家,我就去二叔家看看。若不在,我就在这里待着……

琮兄弟,去了扬州,要在哪里落脚?

这么一大家人,不好都去叨扰颦儿丫头吧?”

贾琮想了想,道:“也是,军营有地方安置了,已经派人去建。至于家眷住处……等去了再抄家也来不及。不如还是先在林姑丈处委屈几日,我去后带人抄几家……”

宝钗本来郑重说事,听贾琮这般说,忍不住咯咯笑嗔道:“哪有这样的?好似……山大王一样霸道!”

平儿也嗔怪道:“哪有为了自己住去夺人家业的道理?”

贾琮呵呵了声,道:“我本良善,只可惜有人上赶着求死……罢了,这些小事不在家里说了。实在不行,先让人去租赁一处庄园。”

宝钗却又笑道:“不必去别处住呢,我记得我父亲在时,便在扬州置办下一处别业,供游憩之用。虽不比别家宽绰,但只住家里这些人,还是足够的。”

说罢,竟有些小心的看着贾琮。

虽然只是一处落脚地,但内中又有太多的说法……

贾琮却似无所觉,略略一想后就点头道:“也好。”

宝钗灿然一笑,平儿也微微颔首。

正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池玉引着一众丫鬟端着食盒进来。

又有四个健妇扶着一大圆桌入内,八名小丫头捧着碗筷茶盅和茶壶,又有洗漱用的铜盆和毛巾。

晴雯、莺儿等人则一人抱着一个小圆凳,嘻嘻哈哈的进来。

宝钗、平儿等人已经和大丫鬟池玉认识,对于这个相貌平平但处事端庄稳重,一丝不苟的女孩子,她们都很喜欢。

嬷嬷们将圆桌支起后告退,晴雯等人将雕刻着江南流水莲花云纹的圆凳摆好。

池玉指使八个小丫头子或摆茶碗筷勺,或斟茶倒水,或伺候主子们净手漱口。

又将桌子擦拭一遍后,方铺展桌布,将食盒内用热水温着的一盘盘江南佳肴摆上桌。

八个小丫头随后站在周围侍立,池玉则要告退。

宝钗、平儿等人哪里会允,强要她上桌。

池玉恪守本分,只说不敢和主子同席。

平儿笑道:“今儿这里除了琮儿和宝姑娘,其她都是丫头,哪个也不比你贵重,你若不敢上桌,那我们干脆也别上桌了,就留三爷和宝姑娘两人吃。”

池玉为难,贾琮开口道:“坐下吧,以后都是一家人。现在没亲长在身边,大家都是同龄人,不必太拘束于规矩。”

池玉闻言微微吃惊,她服侍贾琮数日,知道贾琮应是极重规矩之人。

书房不许进,卧房不许进,一日三餐要准点,说话严肃……

没想到这会儿居然也会放宽一回。

池玉坐下后,贾琮扫了圈喜笑颜开的丫头们,又对池玉道:“晴雯、小红她们过去跟着我吃了太多苦,这次南下便是让她们顽乐的,所以平日家里的琐事就不要劳烦她们了。你多辛苦点,带人做了。”

池玉还没开口答应,晴雯、小红等人却不干了,纷纷嚷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自己的事自己做,不做事也顽不痛快!”

说罢,还警惕的看了眼刚才还亲如姊妹的池玉一眼。

对于自己的地盘,丫鬟们都十二万分在紧。

贾琮哑然失笑道:“随你们,先吃饭罢……对了,小角儿呢?”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

旁人则罢,池玉微微皱了皱眉。

不提在宋府经吴氏的调理,就是她原来那户勉强算殷实的家里,都不允许丫头这样走路。

转眼就见小角儿拉着方方元元两个小丫头的手跑了进来,三人都是一脸通红,满满的童趣。

晴雯最先开口,咬牙骂道:“小蹄子愈发没个规矩,也不怕让人笑话了去,旁人只道家里没人教,都和你一般不知规矩!”

她先前看到了池玉皱眉,因而教训道。

不过,也算是警告一下某些人,不要越俎代庖。

小角儿被这般教训,登时老实了下来,她也只是贪顽些罢,不是不知规矩。

敢这样没规矩的乱跑开心,其实也是在船上时晴雯、小红她们纵的。

平儿温婉笑道:“好了,先吃饭吧。”

小角儿听到平儿的声音,小圆脸儿登时乐开了花,她虽小却知道平儿姐姐心最好,说话也最顶用,连三爷和宝姑娘都给她体面,有她发话,就再不用怕什么了。

晴雯见她仰着的一张小脸都笑的皱了起来,小嘴巴也咧到最大,可以看到白白的小牙齿和颤着的红红的小舌头,不由也被她放肆却又纯真的欢笑感染,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啐骂道:“小蹄子,有人给你撑腰,就这样高兴?”

宝钗等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入席,方方元元本来不敢,被一桌子人注视后,两双大眼睛里的畏畏缩缩更是让人心疼。

不过小角儿却理直气壮道:“别怕,三爷让我照顾你们,三爷喜欢你们呢!”又声音略小的补充了句:“和喜欢我一样喜欢你们。”说罢,大眼睛悄悄瞄向贾琮。

贾琮对宝钗、平儿等人笑道:“我相信你们在船上必不会沉闷。”

宝钗笑着摇头道:“都是躲着我闹,我理完事就回屋,随她们去顽。”

平儿笑道:“有个怕的人也好,不然就无法无天了。”

贾琮点点头,率先动筷子,在金陵名菜松鼠鱼上夹了一筷子添进宝钗的碗中,又夹了一只凤尾虾给平儿后,笑道:“都吃吧。”

一群丫头看着脸上飞起羞容的宝钗和平儿,嘻嘻笑着,开始动了筷子。

其实摆下这么大的阵势,一桌子上那么多江南名菜,可一群女孩子哪里吃的动?

一个个看模样似要化身饕餮吃货,可吃了一刻钟都没有,就吃不动了。

最后只看着贾琮,虽然文静但速度绝对不慢的不停吞咽着。

在军营中历练了一年,又经过这二月多的地狱模式,除了心智毅力的磨砺外,贾琮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副硬朗坚实的身体,和颇大的胃口。

坐在他身边的宝钗和平儿不停的从远一点的地方给他挪菜过来,有时看他吃的实在香甜,本来已经饱了的女孩子们,也会再吃一两口,连宝钗都是如此。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贾琮终于停歇了筷子,从平儿手中接过香茶喝了几口,又从宝钗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脑门的细汗,才算结束。

春燕咋舌问道:“三爷看起来瘦了这么多,怎还这样能吃?老天爷!四碗饭哩!”

“吭哧吭哧!”

春燕话罢,众人就听桌子尾部传来一阵闷乐声,放眼看去,便见小角儿一张脸都涨红了,一只小手捂在嘴上,在那偷乐。

看到被发现后,不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的乐。

众人又被这欢乐给感染了,纷纷跟着笑出声来。

晴雯跳过去,把小角儿的手强拉下去,笑中含威的问道:“你笑什么?”

小角儿不怕,咯咯乐道:“我不是……我不是最能吃的了!咯咯咯!”

“哈哈!”

晴雯都撂开了手,大笑起来,又捧住小角儿的圆脸揉啊捏。

一席人正热闹,却见外面一婆子匆匆进来,站着距离饭桌六七步开外,躬身道:“老爷,前面传话,说外面来了一个望江阁的花魁,名叫青兮,还带了个丫头,说要来给三爷当婢女,求三爷收留!”嬷嬷语气中都带有一丝兴奋。

似担心贾琮这个外地人不知道深浅,特意多嘴加了句:“老爷,奴婢听说青兮是百花榜第一名家,色艺双绝。多少达官贵人王侯将相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咧!”

宝钗、平儿等人闻言,面面相觑,齐齐看向贾琮。

……

第三百四十三章 生变

“都看我做什么?”

见宝钗和平儿都看着自己,眼神隐隐有些小凌厉,贾琮难得无语道:“我来金陵这几日,从来都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连门儿也没出过几次,方圆二里内,靠近过十步之内的女人只有池玉,五步之内的一个都没有,倒茶水都是我自己来……”

这一连串的话,反倒让宝钗、平儿羞涩了起来,晴雯等人更是咯咯直乐。

她们这样的年纪,刚刚知了人事,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期待。

这会儿和她们年纪差不多的人在她们面前上演这一幕,真是有趣之极。

池玉倒是很郑重的作保:“老爷来后不准奴婢们服侍,自己更衣梳头,自己斟茶倒水,十分清苦。”

这下,别说晴雯等人,宝钗都心疼了,道:“何至于此?传出去晴雯她们也难做。”

晴雯、小红等人眼圈都红了,尽管之前她们就已经知道了此事。

不过之前她们得知后是震惊、欢喜和感动,现在的感觉却是内疚惭愧。

一点不夸张,在千百年来华夏女人被《女诫》《烈女传》等女人规范的洗脑下,男尊女卑的思想再往后推迟几百年都清洗不净,更何况是这个年代?

莫说是几个丫鬟,就算是正房太太,若是身子不适不能侍寝时,都要主动安排通房丫头或是侍妾伺候丈夫。

这是当家太太的义务,甚至是责任,传宗接代的责任。

若不能这般,少不得要担上一个“妒妇”的名声。

而“好妒”之名,在这个时代和“好淫”罪量等同!

一个当家太太都担当不起,更何况一群丫鬟?

所以宝钗有此言。

贾琮却摆手道:“我不过不喜欢生人服侍罢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宝钗点点头,她这会儿心思也不在这,想了想看着贾琮问道:“那外面……”

贾琮对那嬷嬷道:“你去转告青兮姑娘,就说我贾清臣多谢她的厚爱,只是如今有皇命在身,公务繁忙,顾全不得许多,也照顾不好她,请她见谅。”

嬷嬷闻言诧异的抬头看了贾琮一眼,不过被贾琮清冷的目光一盯,心底登时一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不敢多言,悄声退下。

宝钗、平儿、晴雯等人的面色都明显明媚了起来,再怎么《女诫》,也不过是强行压制女人的天性罢了。

哪怕是最以这等规范来要求自己的宝钗,对平儿晴雯这样长期跟着照顾贾琮的,她还能接受。

可对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花魁女子,她打心底里不喜甚至厌恶。

但是她又不能将这种情绪带在脸上,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份目前还没资格,更有一个禁忌:贾琮的生母,便是花魁。

她能想到,平儿也能想到,所以都不能说什么。

好在贾琮洁身自好,从未借着才子之名去风流快活,现在婉拒,也让她们心中欢畅喜欢。

虽没有开口表扬,可美目中的明媚之色,是那样动人。

贾琮呵呵一笑,倒笑的两人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还没等贾琮再说什么,却见李蓉大步走来。

她素穿贴身劲妆,看起来颇有英姿,和寻常闺阁女子完全不同,进来后也不是屈膝福礼,而是对着贾琮抱拳一礼,开门见山道:“大人,外面魏佥事让我进来告知大人,对于青兮一事请大人务必三思。因为青兮在江南名气太大,在士子中尤是如此。江南名士为之倾倒者不计其数,为江南秦楼楚馆代表女子。大人扬名之始,便是为都中花魁杏花娘鸣不平,解救她于水火中,就因为此事,天下但凡有井水之地,便诵清臣公子美名。

如今青兮自赎己身,自投上门,甘愿为奴为婢,此刻整个金陵城的目光都在此处。

大人若是婉拒之,顷刻间曾经的美名悉数丧尽!

大人能救杏花娘,为何就不能带青兮脱离苦海?

况且也不用真的为奴为婢,知道大人行事清白,就当请个清客如何?

哪怕不接触就养在那里,让她过平静的生活也好。

什么时候平静够了,再送走也好啊……

就这么多。”

说罢,李蓉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垂着眼帘不苟言笑。

连之前关系还不错的晴雯也不搭理……

倒不是她端着,只是那一屋子穿金戴玉美貌无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拿眼睛审视了她七八个来回了。

就算一身劲装,自诩江湖儿女,可女人的本性还是让她感受到那些女孩子们的提防。

作为名花有主之人,她不想担当这个莫须有的罪过,因而此刻表明立场……

而见她这般作态,一屋子女孩子也的确收敛了目光,彼此看了看后,呵呵笑了起来。

贾琮没笑,还皱起眉头道:“告诉魏晨,让他闭嘴,没有下一次了……内宅的事他少管!”

别说李蓉,连宝钗、平儿等人都没见过如此严厉的贾琮,侧目看他。

李蓉点点头后便告辞出门。

等她走后,宝钗和平儿对视一眼后,平儿犹豫了下,道:“琮儿,我觉得人家说的在理,实在不行,就当养个闲人也好,别因为意气坏了大事……”

贾琮呵呵一笑,道:“你们……就听外面人吓唬。魏晨这个人是个极聪明的人,不然我也不会重用他。但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想走捷径。他哪里是什么好心,分明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再造声势扬名。我的名声越大,锦衣卫日后行事越轻便。这是他的毛病。”

宝钗微微蹙眉道:“那他说的话……”

贾琮摇头道:“外面人心叵测,就爱用一些诈术,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唬人。听起来有大道理,实则一文不名。我堂堂荣国府承二等伯,大乾锦衣卫指挥使,天子近臣,还用这些小事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当然,今日那些姑娘来助阵,的确给我很大的帮助,欠了她们不小的人情,如果她们需要,我也会帮她们一回,但却不用都收进门儿。不然我这点俸禄,都不够买胭脂水粉的。”

听他这样说,宝钗、平儿等人就放心了。

却没想到,事情还没完。

饭后茶还未喝完,李蓉又进来了,贾琮虽不愿对女孩子使脸色,却也真有些不高兴了,道:“魏晨还敢掺和?”

李蓉忙道:“不是魏大人,是来了客人,说是大人先生家的公子,还有一个姓吴,说是大人师母侄孙……”

贾琮一喜,道:“是子厚,吴凡也来了,快快请进!”

李蓉强笑了下,道:“大人,他们二人将青兮姑娘带进来了。”

“胡闹!”

贾琮脸色登时一变。

没进门他请人家离去,情义上虽有点亏欠,毕竟早上人家才帮了这样大的忙,但道理上并不亏欠。

可那位青兮姑娘一旦进了门儿,再让人家滚蛋,这就是逼人去死了。

没进门离去,身价或许会掉,但还是能寻到一个好人家从良。

进了门再出去,怕是嫁给屠夫走卒都会嫌弃她,还会时常打骂。

“让那两个混帐滚进来!”

贾琮面色冷厉的说道,李蓉一言不发赶紧出门。

李蓉离去后,前堂一片宁寂,过了稍许,宝钗才笑着宽慰道:“琮兄弟,既然事已至此,也不必非要赶人走。再撵人出去,怕是不合适……”

贾琮轻轻吸了口气后,摆摆手道:“这些等会再说……子厚不是莽撞之人。此事,多半是先生之意,只是到底为何,我还猜不透。”

宝钗道:“那我们先回避一下吧。”

贾琮点点头,宝钗带着平儿等人往插屏后藏去。

没一会儿,宋华和吴凡二人从外进来。

宋华面带苦笑,吴凡则是幸灾乐祸的朝贾琮挤眉弄眼。

“小师叔……”

贾琮皱眉喝断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胡闹什么?”

宋华苦笑摇头,吴凡理直气壮道:“是姑祖让子厚这么干的!”

贾琮问宋华:“先生何意?”

宋华道:“小师叔,青兮姑娘很早前就开始筹备今日之事,三十六家画舫、七十二座青楼的花魁今日能造出这样大的阵势,青兮姑娘功不可没。”

贾琮皱眉道:“人情我可以想法去还,但不必让她进门吧?”

青兮这样名动天下的花魁,进门后怎么可能真让她为奴为婢?士林中人非啐他贾清臣满头唾沫不可。

可要当闲人养起来,传出去又是是非。

贾琮不信这点宋岩想不到,但他又肯定宋岩绝不会害他,所以他极好奇。

宋华却摇头道:“具体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是祖父听闻传来的消息后,料到小师叔必不会接纳,才命我和吴凡走这一遭,帮青兮姑娘一个忙……”又道:“小师叔放心,青兮姑娘是清倌人……”

“闭嘴!”

贾琮很少这样对宋华说话,也可看出他真的动了真怒。

宋华自知失言,只能面色悻悻的一笑。

清倌人便是指卖艺不卖身的妓子,但是这会儿说这个,的确没意思……

不过宋华还是宅心仁厚,小心建议道:“小师叔,有什么异议,明儿去问过祖父就好。现在小师叔是不是先见见青兮姑娘?人家主动自荐上门,还……”

“去去去去去!”

贾琮一挥手斥道:“看你这点出息!你们俩先回去吧,过了明天再寻你二人算账。”

宋华灰头土脸,拉着一直静观其变的吴凡匆匆告辞。

贾琮回来踱步几遭后,叹息一声。

任他智谋百出,当下也无计可寻。

只能对候在门口的李蓉道:“先去请人过来吧。”

李蓉闻言,抽了抽嘴角,大步离去。

……

PS:吹空调吹的头疼,想请假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脸……

第三百四十四章 青兮

李蓉出去后,宝钗、平儿等人便从插屏后出来,一个个都面色淡淡。

江南第一花魁,百花榜第一人,万千士子追捧,众多名士为之倾倒……

纵然是内心自负的宝钗,心里都有压力。

她虽没见识过什么花魁,可是以前听闻她哥哥薛蟠说过。

薛蟠这厮将花魁夸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勾魂夺魄。

尽管以前宝钗从未想过这些,但“惊喜”突然降临,容不得她不多想。

眼见“新人”要进门,宝钗甚至都顾不得避讳什么,以亲戚家表姐的身份,与贾琮并坐主位,候着新人。

平儿、晴雯还有小红、春燕、香菱等人也在堂下交椅上坐着,许是想看话本儿戏曲里才见过的“西洋景儿”。

不过,看着一张张绷紧的小脸儿,似乎都有些紧张啊,连宝钗都不例外……

贾琮目光扫过一圈,笑了笑,不过没等他开口缓解一下气氛,就见李蓉引着一双女子进门。

原本李蓉穿一身劲装,对于大家后院的女孩子而言,是堪称特立独行甚至惊世骇俗的。

贾家的粗使丫鬟都不会这样打扮。

可是当李蓉陪同那两个女孩子进门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为首的那个女子所吸引。

千年前,曹植于《洛神赋》中书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洛神赋》平儿、晴雯等人许是不知,但宝钗一定熟记。

所以当看到进门女子后,宝钗心中原幻想的妩媚、妖娆,狐媚眼神勾魂夺魄的形象瞬间崩塌,唯有洛神再世。

尤其是当她站定后,将蒙在面前的白纱取下后,露出一副惊世容颜。

肤如凝脂,犹胜白雪,一缕阳光自窗外照进,照在青兮如透明般毫无瑕疵的面上,更显一分惊心动魄之美。

其眸若星辰,清澈如水。

目光掠过,似能给人一股清凉高洁之感。

贾琮看了一眼后,余光却去注意宝钗等人的反应,就见她们一个个面色木然,目光都有些木然了……

女孩子心里的危机感,都挺重。

“青兮,见过清臣公子。”

如清泉出溪谷,清脆又不失温和,只语气中又带有一股隐隐的忧郁气息。

再者,青兮并未自称奴家……

遗世而独立。

别说春燕、香菱几个平日里疯顽的野丫头,就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宝钗,都黯然失色。

但也有疑惑,这样的人物,会说什么为奴为婢?

贾琮却只轻轻点头,语气平淡道:“子厚方才与我说了,今日姑娘相助,乃是月余前便做了准备,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人情,我很感动。”

青兮闻言,绝世容颜上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意,愈发美貌不可方物,轻声道:“只尽一份心罢。”

此言一出,宝钗等人面色均是微微一变。

你尽的什么心?

贾琮笑了笑,道:“却不知有什么事我可以为姑娘出一份力的?”

青兮闻言,面色忽地黯淡下去了。

这一变化,竟能让宝钗等人都心生不忍!

唯有贾琮似不为所动。

倒是青兮身后背着个小包袱的小丫头,十四五的模样,闻言极不忿道:“我们小姐是来投靠公子的,小姐把所有梯己都拿出来给我们主仆俩赎身,如今……”

“不要说了。”

青兮不厚不薄的朱唇轻启,止住了小丫头的话后,又对贾琮屈膝一礼后,声音语气都未曾有多少变化,道:“叨扰了公子了,青兮告辞。”

说罢,转身往门外行去。

可她身后的小丫头子却跳脚了,急道:“小姐,咱们还能往哪里去?”

青兮未答,脚步也不停。

小丫头见之,嘴一瘪,眼泪就流了下来,回头凶巴巴的瞪了贾琮一眼后,呜咽着追她小姐去了。

这等凄凉的场面,宝钗还隐隐坐得住,可平儿几个却受不住了。

怎能让人这样离去?

平儿看向贾琮,虽未开口,可目光哀求。

贾琮见之,面色古怪,看向一旁的宝钗。

可宝钗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眼见青兮主仆二人就要出门,贾琮清咳了声,道:“青兮姑娘请留步。”

“小姐!!”

青兮的小丫头听到身后之音,急忙喊住她。

青兮顿足回首,娥眉轻蹙,目光不解。

贾琮想了想,道:“有一件事,想厚颜请青兮姑娘再帮个忙……”

青兮闻言,犹豫了下,看着贾琮的目光,似看出了他的真诚,问道:“何事?”

贾琮道:“我家里有几个姊妹,好诗文琴乐,却难觅良师。久闻青兮姑娘诗琴双绝,天下无双。如今姑娘是自由身了,可否请姑娘暂留吾家,做一西席?”

贾琮语气比较慢,似乎很诚恳。

眼睛也一直真诚不失礼貌的注视着青兮,青兮没有迟疑作态,缓缓颔首,道:“多谢公子。”

说罢,又轻轻一福。

贾琮笑了笑,对李蓉道:“让池玉带青兮姑娘去休息,现在家里姊妹们大都不在跟前,青兮姑娘可以好生休息些时日。”

李蓉点头应下,青兮也没别的反应,主仆二人跟着李蓉下去了。

她们出门后,贾琮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不意外青兮的出色,天下第一花魁自然不会是庸脂俗粉。

能坐稳这个位置,除了容貌外,智商情商都不会低。

可是再怎样,都应该会露出一丝破绽来,可竟然没有……

贾琮从始至终,都不曾相信他凭借才华,就能吸引天下第一花魁来投。

这种事,在戏曲话本儿中都不存在。

因为在戏曲话本儿中,也是两人先相见后相知,花魁才被对方展露出的才气打动,抱着百宝箱相随。

越是阅人无数者,越会小心谨慎。

当然,尽管如此,她们也常难得好的结局……

所以不管如何,贾琮都可以冷静的断定,今日之事必有蹊跷。

只是通过方才观察,他一时间竟寻不出破绽来。

贾琮正在深思,却没发现堂上气氛正在慢慢转变……

宝钗、平儿等人见人走了,贾琮还望着空荡荡的门痴痴的凝望留恋,一个个面色都难看了下来。

她们自幼在内宅听各种人讲各种狐媚子勾人心的故事,原并不当真,可今日她们想不当真都不能不当真了。

连贾琮这样出挑的人,都被一花魁勾掉了魂儿。

虽然她们也承认,就算相貌上不逊色青兮多少,可那股气质,是真的比不上……

但你贾琮也不该这样没出息吧?还是当着大家的面。

尤其是宝钗,简直心如刀割!

刚刚还在温存梳头,现在就……

“咳咳……嗯!!”

还是晴雯见宝钗都红了眼圈儿,忍不住给贾琮提了个醒。

贾琮回过神后,立马发现了不对,再一看众人难看的面色,宝钗都红了眼圈快落下泪来,不由好笑道:“你们想哪去了?我是在思考,这青兮姑娘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背后到底是何人在谋算我,你们以为我是色迷心窍之人吗?在我心里,你们哪个也不逊色于她。”

许是刚才贾琮“花痴”的模样太深入人心,这会儿他的话竟没人尽信,都是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晴雯更是牙尖嘴利道:“我们如何能和她比?”

她最自惭形秽,论模样,倒不差什么。

可青兮一派大家风范,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好似带着仙气,和她一比,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人都成了疯婆子!

更让晴雯心里扎刺者,是这青兮分明是冲着姨娘之位来的!

她晴雯才获得那个位置没多久,就迎来了这样一个碾压级别的对手,心里能受用才怪!

贾琮见几个女孩子脸色都是如此,虽未开口但面色附和,便呵呵笑道:“虽然背后评论人不好,评论一个女孩子更不好,但我还是做回小人罢,不然你们心里心结难解……”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便继续道:“你们怕是不知道,像青兮这样的女孩子,多是自幼被人买去,然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怎么成为一名好花魁。从怎么走路,怎么吃饭,怎么说话,怎么站立和端坐,甚至怎么用眼睛看人都要练习。

她们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她们没有丝毫的自我,只能按照别人严格打造好的模子去变成那样的人。

变的最好的那个,便是天下第一花魁。

虽然美则美矣,却是用模子刻出来的。

这样的人,大家不用去羡慕,更不用去嫉妒,她们很可怜。”

听完贾琮的剖析,宝钗等人面面相觑。

贾琮再加一把火:“我之所以在家里不愿晴雯、春燕她们太守规矩,就是不愿扼杀她们性子中最美好的真我。你们想想,若是人人都像青兮那样还了得?

规矩是要有,无论谁都不能太恣意,都要守规矩,但不能都成了一个模子。再美的模子,终究也只是模子。所以相比于近乎完美的青兮,我更喜欢宝姐姐的端庄大气,喜欢平儿姐姐的温婉善良,喜欢晴雯的泼辣率真,喜欢小红的伶俐、春燕的活泼、香菱的娇憨。

你们才是我最喜欢的。”

宝钗等人闻言,心中之前的痛和酸楚,一瞬间不翼而飞,反倒一个个腼腆羞涩起来。

这样直白的表白,在当下这个世道里,还是极少的。

看着她们一个个转嗔为喜的模样,贾琮呵呵一笑,眼神温润。

……

PS:咳,捂脸说一下,今明两天都是一更,太热了,不开空调受不了,坐一会儿身上都是粘的,开空调头就和针扎一样疼,关上热一会儿就好,我也是见了鬼了!好在就要下雨降温了,容我度过这两天就好,后面会回家避暑就好了。

每次请假都有一种浓浓的愧疚感,唉,脸皮还是太薄,太青涩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亲切

“琮兄弟,你方才说什么谋算不谋算的,又是怎么回事?”

最先收敛好心情后,宝钗关心问道。

正在暗喜的晴雯等人闻言也关注的望过来。

平儿则担忧道:“琮儿,可要紧不要?我怎么听着……有些骇人。”

贾琮摆手笑道:“平儿姐姐只管放心,说句不害臊的话,如今大势在我,都是别人小心谨慎的防着我,就算有人想谋算我,也是狗急跳墙,想使黑手……”

平儿一点也不放心:“狗急跳墙,使黑手?”

晴雯也怀疑:“那青兮姑娘能怎么跳墙?使黑手……该不会下毒吧?”

这话着实唬了众人一跳,贾琮却哈哈大笑道:“想什么呢?我虽然猜疑青兮背后多半有人指使,但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还真不好说,因为先生专门让子厚来送她进门……

论起心机智慧,我虽然自忖不差,但比起先生来,真的差的太远,还要多多学习。

若不是先生品性高洁,又以社稷黎民为重,不愿真与新党放对,再加上旧党又是一群……嘿!

那新党能不能坐稳朝堂还真是两回事呢。

如今先生退出政堂,愈发风轻云淡,这世上能瞒得过他的计谋勾当,怕是没多少。

他开口放进来的人,初衷好坏不好说,但必然不可能下毒。

当然,你们若有心情,平日里多睁一只眼留心也好。”

晴雯闻言,白了贾琮一眼,扬了扬雪腻的下巴,傲娇道:“盯着就盯着!我倒想看看她怎么使坏!”

贾琮还未说什么,宝钗就对晴雯摇头道:“不可无礼,大司空送进府的人,要客气些。当初你们随琮兄弟住在尚书府,人家是怎么待你们的?”

晴雯闻言,嘴巴张了张,可饶是她伶牙俐齿,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老实应了声:“知道了。”

宝钗又对贾琮微笑道:“你外面公事繁忙,内宅的事就不用操劳了,如今我和平儿姐姐在,能帮你分担一点是一点。虽不值当什么,但总能帮衬点。”

贾琮笑道:“怎能说不值当什么?宝姐姐许是不知,早在我南下前,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央先生和师母为我培养一批信得过的人手。前面的管家薛故、杜江,后面的池玉她们都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家,没有一个可靠可信的后宅,纵是天下英雄,也难顶天立地。所以宝姐姐、平儿姐姐你们帮我的可不只是一丁点……”

宝钗、平儿闻言,又娇羞了……

……

翌日清晨,天尚未明。

太平里千户所后宅正房暖阁中,拔步床上悬着葱绿色绣花卉的纱帐。

原本应该平静无澜的纱帐,此刻却似水面落入石子,荡起千层浪。

一阵呜咽声从纱帐中传出,又传出一阵坏笑和娇嗔。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人从纱帐中走下床,满面神清气爽。

然后纱帐被撩起一面,一上身只着锦绣肚.兜的美貌女子,俏脸晕红的坐在那里盘着满头青丝,准备穿衣系扣。

只见她如雪般白皙的肩膀白的耀眼,双手绕在脑后绾着秀发,却不想这般动作会使得侧面春光大露。

从腋下看去,可看到一抹露于外的惊心动魄的圆弧。

唯一不美的,是那雪白的侧面弧丘上,也能看到某人种下的“草莓”……

“哎呀!琮儿……”

平儿绾好发髻,正觉得旁边怎么那样安静,好奇看过去,却见贾琮正双手抱于胸前,津津有味的看着她春光乍泄的侧面,登时羞恼嗔怪道。

贾琮呵呵一笑,并不解释。

平儿似恼非恼道:“以前怎就看不出,琮儿这般……有色心!”

贾琮坦然道:“男人……除了太监外,不管何时都会有色心,这是人族繁衍延续的本能。只是当初我连自身安危都做不得主,更没有保护你们的能力,所以只能老老实实的压制住自己的本能和本性,以免牵累无辜。

现在嘛,虽然前途依旧艰难,仍需要不懈的努力。但是……却不必再委屈自己忍着了。

我来这世上一遭,是希望领略这世间美好的,却不是为了做苦行僧的。

尤其不愿在自己女人面前装腔作势……”

平儿现在对这些话似乎都有些耐性了,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瞄着贾琮,似笑非笑道:“如今这张嘴愈发会哄女孩子了,宝姑娘这样连老太太都赞端方大气的好姑娘,如今都被你哄的……还没进门就开始替你操心了。赶明儿薛姨妈知道了,才有你的好呢!”

贾琮抱着双臂看着平儿忽然乐了起来,而且笑的还很剧烈。

可平儿却不自在了起来,侧脸羞嗔道:“你笑什么?”

贾琮哈哈大笑了几声后,又晃着坐回了拔步床,看着面色警惕的平儿道:“我原以为姐姐不会吃醋呢,谁曾想,我心目中最贤惠最温柔的平儿姐姐原来也会吃醋,哈哈哈!”

平儿气的差点跳起来,道:“我何曾吃什么醋?歪讲!”

贾琮赶紧握住平儿肩头,温柔揽入怀中,笑道:“你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我真的很高兴。这说明平儿姐姐已经开始在同我敞开心底说话了……不是说你以前说话不真诚,只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些谁都不想告诉的秘密,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会说……”

平儿抿嘴一笑,道:“这张好嘴,往后也不知会骗了多少姑娘的心去。好了,快让我起来,服侍你洗漱罢还要去宋府呢。”

贾琮呵呵一笑,不再多言,起身任平儿施为……

……

辰时二刻,贾琮带着晴雯、春燕、香菱等曾住过尚书府的诸丫鬟一道前往宋府。

宋府大门门楼下,宋先、宋元、宋冶并宋华、吴凡等宋家子弟,悉数相候。

尽管贾琮年纪最幼,但他与宋先三兄弟平辈,再加上身上的高官贵爵和如今在文坛士林中的地位,以礼数而言,宋家这般对待虽稍显隆重,却并不为过。

贾琮却并不会托大,相距门楼一箭之地就引着麾下八十骑早早翻身下马,步行至宋府门楼前。

虽然面色清淡,却做足了礼数,与宋先等人见礼。

宋先三兄弟见他如此知礼,之前候在门下的那点不悦便烟消云散了,宋先最长,一步上前搀起贾琮,笑道:“清臣,咱们弟兄之前虽素未蒙面,但彼此都神交已久。

不怕你笑话,当初知道家翁如此厚爱于汝,为兄等还曾吃味过,家翁可从未这般宠爱过我们,连子厚这一直养在身边的长孙都没有。可如今看来,到底是太爷眼光卓绝,慧眼识珠。

如今与清臣你明珠之光相比,为兄等都成了灰泥土瓦,实在自惭形秽矣!”

贾琮面上不改清淡,目光却似笑非笑的看着宋先道:“大兄,这种话你也当着子厚说?一会儿我就和先生师娘说说,大兄嫉妒我这小师弟受宠,让他们二老多关注关注大兄……”

“噗嗤!”

一旁宋元、宋冶喷笑出声,宋华、吴凡虽不敢笑出声,可一张脸也憋成了紫色。

谁也没想到,贾琮真会以平等姿态和语气,不客气的与年岁和贾赦相仿的宋先调侃。

偏生以他现在的地位,他这般调侃并不会引起旁人反感。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的位置摆放在了宋家一门里,以宋岩关门弟子的身份自居。

这个世道,关门弟子的地位绝不低于自家子嗣,甚至比某些子孙地位还高。

贾琮如此说话,摆明了自认为宋门中人。

这般亲近,虽早已在意料之中,但此刻再度确认,还是令众人高兴。

宋先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大员,气度深沉,自然不会生恼,反而豪气的大笑几声,笑罢,主动引着贾琮往宋岩书房走去。

……

“不孝弟子拜见先生!”

看着满面老年斑的宋岩,一脸慈爱的看着他,饶是昨日已见过,贾琮依旧心神激荡,跪地请安。

言辞诚诚,令人感动。

宋岩虚抬双手,道:“琮儿起来罢,何必多礼?”

贾琮应道:“弟子遵命!”说罢,却又叩首一拜,方站起身来,走到宋岩身边,握起他干瘦布满黑斑的手,再问候道:“先生身体可还康健?”

宋岩颤巍着手,反过来拍了拍贾琮的手,慈爱道:“好,都好,这几日尤为之好。这二月来,你做的极为出色,为师心中甚慰。”

贾琮有些腆然一笑,道:“都是得自先生教诲,不安自傲。”

宋岩面色肃穆了些,点点头道:“能这样想就是对的,你的路还长,也极难。旁人妄自尊大,不过是固步自封。你却不能,明白吗?”

贾琮点点头,道:“弟子片刻不敢或忘,这是一条有进无退之路。不过先生也不必为弟子担忧,只要弟子一心忠君,忠于皇事,不恣意妄为,总会闯出一条生路来。”

宋岩闻言,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却对宋先等人道:“你们去前面看看吧,我与琮儿说些事。”

早多少年就官居封疆的宋先闻言,不由面露苦笑,却不敢对耋耄之年的老父有任何违背,带着宋元等人告退。

他们走后,宋岩看着贾琮道:“你可是想问我关于那个青兮丫头的事?”

贾琮闻言,眼眸中瞳孔微微一缩……

宋岩用的是,“丫头”二字?!

这般亲切……

……

PS:明天恢复更新,然后努力补更,绝不吹牛!

第三百四十六章 教诲

“先生所言不差,弟子的确想问问,先生为何让子厚带青兮姑娘进千户所大门?弟子知道先生必是为弟子着想,只是弟子愚笨,实在想不出此举深意。”

贾琮为了不让宋岩仰头难受,便蹲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宋岩诚声道。

见其孝举,宋岩目光愈发慈祥,他颤巍着手,捋了捋白须,眼神似陷入了回忆中,问道:“琮儿可知道王知宁?”

贾琮闻言,想了想道:“先生所言者,可是贞元三年的榜眼,后任江南学政的帧甫先生?”

大乾历届众多,贾琮自然记不全,但每届三鼎甲却还是记得住的。

宋岩点点头,道:“正是此君,琮儿可知其下场?”

宋岩先用一“此君”来敬称王知宁,又用“下场”来描述其结局,可见此人品德高尚,官声极佳,但结局凄惨。

贾琮摇摇头后,宋岩叹息一声,道:“贞元二十四年,大乾北疆喀尔喀蒙古勾结厄罗斯罗刹鬼复叛,围攻驻边汉军。烽火传回神京后,朝野震惊,武王震怒,集结大军,誓要荡平蒙古,绝杀入境罗刹鬼。

这本也是好意,为了国朝尊严和体面。只是……

贞元朝的六次大征,早已耗尽太仓之银。

虽然每一次出征皆为光彩夺目之大胜,战功显赫,可军饷粮草的消耗和战后赏赐之重,却压的天下人都喘息艰难。

可是武王光芒太盛,又有出师之名,故而朝野上下没几人敢反对。

唯有王知宁……”

听闻至此,贾琮似乎明白了青兮的身份,就听宋岩继续道:“王知宁时任江南学政,亲眼目睹了本该是世间第一等繁华胜地的江南都民生凋敝,百姓为每每增收的税负苦不堪言,甚至是卖儿卖女。因此诚然上书,请求朝廷缓征喀尔喀。并且给出了谏言,请朝廷放弃漠北蒙古,准其名义上受朝廷羁縻,实质自立。如此一来,喀尔喀蒙古与厄罗斯罗刹鬼的勾结必会不攻自破,还会反目成仇。因为漠北蒙古要戍卫他们自己的领地……

王知宁还说,漠南之地距离关内有万里之遥,且苦寒之极,除了驻军和流放罪人外,无甚百姓。大军驻守彼处,除了空耗国孥外,别无益处。每年百姓往札萨克图送粮,病死、饿死、冻死在沿途者,不计其数,实为恶政也。

所以……”

贾琮见宋岩似难以续言,便道:“武王当时权倾天下,更难得者,还与贞元皇帝君臣相得,父子相亲,不是储君,胜似储君。帧甫先生以直言相谏,怕是会激怒武王,也会激怒寻求战功的贞元勋贵一脉,连贞元帝,怕是都不会心喜。

贞元帝受用了一世开疆拓土之名,必还想在后世留下圣君之誉,怎容得下割土丧师之辱?”

宋岩再叹息一声,道:“便是如此了,王知宁清名满江南,就是在神京城中,朝野上下也素有褒赞。唯有此次,其言似犯下何等大逆不道的罪过,满朝朱紫皆言当斩……为师当时尚在翰林院,诸多清贵翰林,亦群情激奋,皆言王知宁当诛。

为师所能做者,只能是闭口不言。

结果,王知宁父子三人被腰斩弃尸于菜市口,其妻女悉数关入教坊司发卖。

王知宁发妻、长女、儿媳悬梁自尽,惨烈之极!

唯独留下一三岁幼女……”

“就是青兮?”

贾琮面色凝重的问道。

宋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王知宁死后,武王集结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准备出征,太仓无银,就准许天下富户捐银买官,吏治自此崩坏。但是仍空缺二百万两,最后是由江南八大盐商凑齐。

武王得此军资,方以率十万铁骑,追亡逐北,大胜喀尔喀蒙古和厄罗斯联军,一举抵定了大乾北疆二十年的太平。

但是……大军凯旋后,封功臣、赏大军,发战死兵卒烧埋银子,处处要钱哪!

太仓无银,只能又一次次的加派税赋。

当时若非大乾武功太盛,怕真要处处烽烟!

武王归来神京巨变,但一夜平息,贞元帝退位,武王自囚,怕都是为了刘氏江山思虑。

那个时候真真是破家灭门者不计其数,江山动荡,险之又险啊。

也是那个时候,朝野上下才想起王知宁之谏言,方知其一腔忠义!

虽然因为给王知宁惩罚定罪的是太上皇和武王,无法翻案。但江南士林还是想尽办法,善待王知宁遗留幼女,将起从都中教坊司接回了江南,只因难除贱籍,所以养在望江阁,取名青兮。”

贾琮似乎明白了,苦笑道:“太上皇和武王尚在,贞元勋贵依旧执掌军机,没人敢收留青兮,哪怕她自赎己身,也没人能承得住为王知宁翻案的压力,所以就寻到了弟子?也罢,弟子虱子多了不怕咬!”

宋岩呵呵一笑,道:“王知宁曾经的门生,现在是应天府同知贺祝,早在你要南下的消息传来时,他就上门央过我此事……”

说着,宋岩老眼看着贾琮。

贾琮闻言一怔,看向宋岩,道:“先生,此事非先生所提?”

宋岩缓缓摇头,就见贾琮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宋岩问道:“你怎么想?”

贾琮皱了皱眉心,摇头道:“此事若为先生提议,弟子自然不会多想什么。可是……”

宋岩看着贾琮小小年纪,遇事却如此敏感小心,以他的心境都有些心疼,顿了顿,提醒道:“琮儿再想想,可曾疏漏了什么?”

贾琮闻言,心中自然便认定了此事必有问题。至于疏漏……

他仔细的从开始回忆,一路下来,也没发现哪里有漏洞。

再看看宋岩,忽地眼睛一亮,道:“先生,是何人将青兮姑娘从都中接来江南的?”

宋岩老怀甚慰的哈哈一笑,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赞罢言道:“是贺祝等人,托扬州府白家家主白世杰所为,望江阁,便是白家产业。”

贾琮:“……”

宋岩又面色肃穆道:“白世杰此人,堪称枭雄。白家数代家主,都是英杰。

极有魄力,也极有手段。

数次几乎倾家荡产为皇家出力,接济救助同行,在江南名声极佳。

从天家至宗室至勋贵再到江南官场,白家都能勾连上。”

贾琮点点头,看着宋岩,眨了眨眼后忽地嘿嘿一笑,道:“先生知道弟子的心思了?”

宋岩见他难得狡黠顽皮,宽容笑道:“破局点还是极好的,白家虽然底蕴深厚,看似无懈可击,但毕竟白家无人在官场。朝廷不允许盐商子弟科举入仕,所以终归到底,也只是一介商贾。相比于江南巨室士族,的确好下手。只是也不可掉以轻心……”

贾琮点点头,又疑惑道:“那青兮?”

宋岩叹息一声,道:“琮儿未曾见过王知宁,不知其风采。不要以为他是只知迂腐刚硬之辈,若是如此,他也不会想到让喀尔喀蒙古和厄罗斯罗刹鬼内斗的计谋。当年的榜眼啊,风头却不逊于状元谢琼,堪称风华绝代!

他是为了大乾的江山社稷而死,其行可敬,其心……更是可贵!

为师不愿让他最后一丝血脉,沦为权利斗争中的牺牲品。”

贾琮见宋岩面色悲然,甚至带有自责,便忙劝道:“先生放心,弟子就算不知这桩公案,也断不会对一个可怜女子如何。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要做逾矩之事,等弟子解决完江南之事,会为她寻条好出路的。

弟子受先生教诲,亦敬重忠义之人。”

宋岩点点头,道:“我见过那个丫头,是个知礼的,也极有灵性。帧甫若还在……罢了,不说这些了。为师真的老了,往后的路,你要走稳,走正,要不负本心。”

贾琮起身,理了理衣襟后,躬身道:“弟子谨遵先生教诲。”

抬起头又道:“先生,弟子大后日要往扬州去,就不来告辞了。”

宋岩世之大家,自然明白贾琮苦衷,点点头,道:“原该以大事为重。”想了想又道:“你三位师兄,资质并不高,心性修为也……往后,他们若有不正之求,你当明白怎么做。为师素来都教你,委曲求全于人于己都非善事,为师也不会高兴,你明白为师的意思么?”

见宋岩老目盯着自己,贾琮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来,再抬起时,已恢复正常,他笑着安抚道:“先生放心,弟子承您教诲良多,难道连这点都不知?不过弟子相信自己,一定能寻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先生春秋已高,实不必再为这等小事耗费心力神思,当相信弟子的能为!”

宋岩呵呵笑着点头,道:“好,好……相信你。走罢,去里面看看,你师娘也常念叨你。”

……

申时二刻,一场丰盛但不华贵的大宴后,贾琮携诸丫鬟告辞宋门众人,折返千户所。

对于宋先、宋元、宋冶三兄弟用官场做派的拉拢,以及三人妻子对其待遇的“不忿”又顺便为她们孩儿讨公道半认真的顽笑,贾琮都淡然处之。

看着一直都恍若未闻,其实也有些无可奈何的宋岩,贾琮心中感慨,怪道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处理不好家事,以宋岩的智慧,也对这一地鸡毛无处下手。

却不知,他自己未来会怎样?

马车过了二门,看着正房廊下迎出来的宝钗、平儿等人,贾琮忽地灿然一笑。

古人教诲:娶妻娶贤。

贾琮以为,他必能做到这一点!

……

第三百四十七章 薄情

“琮兄弟回来了!”

宝钗面带浅笑问道,不过看到贾琮忽然灿烂一笑,面上微笑也加深了。

平儿在一旁好笑道:“怎么高兴成这般?”

贾琮不言,但眼神温润。

晴雯、春燕几个从后面车上跳下来,帮忙答道:“宝姑娘、平儿姐姐你们不知道,那位宋老大人和老太太多心疼三爷!他们三个儿子都一把花白胡子了,儿媳也都可当祖母了,还都在吃醋,真真能笑坏人!”

宝钗没好气道:“尽胡说!旁人那是彩衣娱亲,是难得的孝行,你们怎敢笑?”

晴雯撇嘴道:“我看不像,那三位夫人有些话说的酸里酸气的,好像我们三爷亏欠了他们一样,口口声声让三爷以后不能忘了宋家的好,要多提携她们儿子……”

见宝钗、平儿看向自己,贾琮微笑道:“好了,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顽笑话。”

晴雯、春燕几人不信是顽笑,不过也不敢再说什么,宝钗却微笑劝道:“纵然是真的也不值当奇怪,世情如此,换做其她人也会如此。连我妈当初都说,琮兄弟必是天生富贵,才会有那么多非亲非故的大人物厚爱庇佑。衍圣公和大司空都是当世大儒,却能待琮兄弟胜过自家子孙,岂非奇事……咱们都觉得稀奇,所以更要理解别人,多记旁人的好。”

晴雯等人面色悻悻,平儿却高兴笑道:“到底是读过那么些书的,真真明事理!宝姑娘不说,连我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宝钗闻言白皙的俏脸上浮起一抹胭脂红,对平儿没好气道:“好姐姐,你也拿我取笑?”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你们不也开始读书了?往后都一样的。”

平儿摇头笑道:“宝姑娘是天生的大气大方,这样的人儿哪里能学的像?”

春燕附和道:“就是就是,都是读过书的,林姑娘可不像这样……”

宝钗忙打断道:“越说越不像了,颦儿也是极好的,比我还好,只是口舌伶俐些罢,不然宝玉……”说至此,岔开话题道:“平儿姐姐给舅舅家的礼都备好了,太太和凤丫头让捎的土产也都装好了车,你们是现在去,还是用了晚饭再去?我哥哥早先已经去了,才醉醺醺的回来……”

贾琮看看平儿,道:“我无所谓早晚,看平儿姐姐的。”

平儿道:“你先歇息一会儿,吃盏茶吧?”

贾琮摇头笑道:“在先生家酒足饭饱矣……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平儿笑道:“也好,就是去瞧瞧。奶奶家在鼓楼大街后巷内,离这倒不远。”

贾琮道:“那就速去速回!”

宝钗却没好气的拦道:“琮兄弟没所谓,可平儿姐姐还要好生装扮一番呢!如今姐姐的身份不同了,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贾琮忽然惊醒道:“我是不是忘了给你们多买些头面首饰?”

平儿忙说不用,宝钗也好笑道:“你是做大事的,再劳烦你做这些,那我们成什么了?况且也不必再买,我那里多的都快盛不下了,我又不爱戴那些,分姐姐一些去戴戴就是,空压在箱底有什么意思……哎呀,你看我做什么?”

其实宝钗对这些也并不熟练,只是学着曾经见过的、书里见过的大妇应有的姿态去做。

若非心里真真爱煞一人,再加上贾琮曾与她说过希望家里永远和和睦睦,友善亲爱,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断断不会这样做的。

可恨贾琮不识好人心,还满脸“嘲笑”的看她!

宝钗转身拉过平儿的手,满面羞红的折身往闺房里快步而去。

……

金陵城鼓楼大街,后巷王府。

王熙凤生父虽行大,却是个不大成器的,再加上又不是嫡长,所以在王家这家的大家子里,很不显眼。

所以分家时,只在鼓楼街后分了一套二进宅院。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在这样的繁华富贵地有一套二进大宅是极奢侈的事。

可对贾家、王家这样的门第,极体面的一些奴才,怕都要比这住的强,譬如当初的赖家,一个奴才家,修的园子都有贾家大观园的一半大。

要知道,大观园可是贵妃的省亲别墅啊!

八十缇骑如虎狼般忽然降临在一条小巷内,这般动静着实唬了不少人一跳。

不过好在早先贾琮就让人往王家送了拜帖,所以等车马停稳当后,王家人已经迎了出来。

平儿在马车内悄声介绍,迎接之人,名唤王仁。

对于此人,贾琮虽未曾谋过面,但却久仰其大名。

巧儿判词中: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狠舅”,便是此人。

身为巧儿的血亲舅舅,竟想着要卖巧儿去青楼……

这等人道他是衣冠禽兽都侮辱了禽兽。

但从表面来看,除却眼神有些飘忽外,王仁相貌周正的根本让人想不到他的本性到底是怎样的。

“在下王仁,恭候贾世兄多时矣!”

贾琮从锦衣卫指挥使的特制马车上下来,久候在门楼下的王仁满面热情的迎出道。

贾琮自然不能以今世还未发生的事给王仁以冷脸,却也没有多热情,只清冷的面上少了些凌厉,点点头道:“原来是二嫂的兄长,世伯可在?”

王仁对贾琮的冷淡不以为意,贾琮对外的形象素来也是以清冷见人。

昨日在上元码头,他敢直接与一省布政森然对峙且居于上风,王仁自忖也没地位让少年得意的贾琮另眼相待。

贾琮见他一副攀附权贵的做派,再想想王熙凤的高傲,心中不由暗自摇头。

不过据平儿说,王熙凤的做派,其实学的是王夫人年轻时的样子。

王夫人当年在王家,也是极能干爽利的。

这一点,前世读红楼时,贾琮曾见刘姥姥这般说过,因此并不见疑。

只是连平儿都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让王夫人忽然收敛了性子,交出管家权开始礼佛……

“打开大门!铺门板!”

说明父母都在后,王仁忙大声招呼着门楼后的小厮开门,再在台阶上铺上马车可过的木板。

贾琮今日前来共带了三驾马车,除却自身乘坐的外,还有两驾马车。

一车为王夫人所带礼物,一车为王熙凤所捎带。

只不过王夫人是带给王家几个体面老人的,王熙凤却是带给她老子娘的。

进了正门后,贾琮简单交代了两句后,王仁似有些失望的安排小厮去卸车。

他原以为这两大车都是他们家的……

空顶着江南四大家的名头,可王仁这一支过的着实不富裕……

绕过一方精巧的照壁,贾琮见还未有婆子过来,便对王仁道:“有内眷去拜见伯母,代二嫂传些话,劳烦请两个健妇来牵引马车去二门。”

王仁闻言,忙让人去里面喊人,没一会儿出来两个婆子。

可婆子看到贾琮那架马车如此高大,四匹白马也威武雄壮,哪里敢牵引?

贾琮不愿为难,便道:“可有软轿?”

婆子为难道:“只奶奶和少奶奶有,并无客用的……”

因王仁父子皆无官身,所以内眷当不得太太之称。

王仁忙道:“快去取了少奶奶的来!”

说罢,还讨好的看向贾琮,可惜贾琮依旧只是一副清淡的脸色。

王仁眨了眨眼,问道:“早上文龙来时,并未说表妹要来啊……”

贾琮看他一眼,道:“不是宝姐姐,是平儿姐姐。”

“平……平儿……”

王仁眼睛睁大,没想到贾琮这般郑重对待的,原不过是他王家当年的一个丫头。

不过王仁也是会察言观色之辈,看出贾琮对平儿的郑重,等那两个嬷嬷来后,他上前小心叮嘱了几句,让嬷嬷往里面传话,务必不可慢待了平儿。

然后他便和一众仆役小厮避开,请平儿下车,上软轿。

其实哪里用他多嘴,两个嬷嬷看着马车上踩着脚梯,盛装走下的平儿,一个个都瞠目结舌起来。

她们是王家老人,都还记得平儿当初什么模样。

虽然也穿金戴银,可也绝没有到今天这个地步,名贵非凡。

连脸上的笑容和气度,也和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她们虽然也知道人靠衣装的道理,却想不到宝钗的收藏有多丰富。

薛家本就有百万巨富,宝钗又自幼得宠,虽然平日里不爱戴,但妆奁里的首饰绝对能让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子艳羡。

今日为了给平儿“回门”壮脸,宝钗选了好些精品出来,华贵却不庸俗,不容平儿拒绝的与她佩戴上。

此刻平儿下车,真是让两个知道她的嬷嬷大吃一惊!

等上了软轿进了二门,在后堂上见到了王熙凤母亲和嫂子后,更是亮瞎了不知多少双眼睛……

不过,却没人敢面露什么嫉恨之色。

若是平儿依旧跟着王熙凤,这会儿怕各种明着暗着的嘲讽早就来了。

或是贾琮没有那么强势,没那么威名赫赫,那也必然有人讥笑平儿“攀上高枝儿忘本”了。

可是贾琮的大名早就传遍了王家,再加上早上薛蟠的添油加醋,贾琮的形象之高大,早已突破了后宅妇人的想象。

而王仁让嬷嬷传回来平儿是贾琮女人的消息,虽然依旧让一众女人羡慕嫉妒恨,但面上却只有羡慕和巴结!

不过平儿并不大喜欢……

前厅,贾琮也在应付着王家爷俩儿的客气和王仁的巴结。

将王熙凤托付他的话大致说了遍后,叮嘱王父保重身子,吃了一盏茶,又坐了半个时辰,贾琮起身告辞。

王父老实巴交,说不出什么留客话,王仁倒是想巴结,只是贾琮始终是不冷不热的疏远神色,让他心生畏惧不敢过分。

往里面传话后,不想王母和王仁妻子都跟着送平儿出来。

王母倒是比王父伶俐些,却也不是个聪明人,偏又喜欢说自以为聪明的话……

一家人围着贾琮讨好了半天,但是没有一句是关心王熙凤的。

再驻足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贾琮带着平儿返回了太平里千户所。

而平儿的神色,似也未王家这一房的贪婪和薄情所伤,隐隐不乐……

……

PS:制杖一样,空调一开一关,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忘了这样会感冒……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简直匪夷所思,一定是被宝姑娘化身的花神撞客了。不过我要坚持住,加油!

第三百四十八章 密折

“好了。”

马车上,见平儿神色低落,贾琮宽慰道:“趋利避害,人心如此,人性如此,不必为他们的做派失望。”

平儿摇摇头,道:“不是为这个……她们,只关心奶奶带回来多少东西,却没一个问奶奶在京里过的怎么样,连老奶奶都不问……奶奶对他们那样好,那样想念他们……”

贾琮闻言沉默了下,道:“这世上就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心,才不会显得单调无趣。不说二嫂,谁又能想到,我的老子娘还恨不得我死呢?虎毒尚不食子啊。”

平儿闻言唬了一跳,脸色唰的一下变的惨白,忙担忧的看向贾琮,自责愧疚道:“琮儿快别这么说了,都是我的不是,不该说这些……”

贾琮却洒然一笑,摆手道:“我早就释然了,只是想让平儿姐姐知道,旁人怎么样其实和咱们自己并没关系,哪怕是自己的老子娘对咱们不好,咱们一样要活的好好的。”

平儿还是心疼,连连点头,再不说王熙凤了。

贾琮却知道她心里未必真放的下,揽过平儿的腰肢,轻轻摩挲着,温声道:“只要你好好的,难道还怕二嫂日后没人照顾庇佑?都知道我是脸酸心硬的,家里没人敢给你脸色,你在,也就没人敢给二嫂难看,还用担心?”

平儿一颗心都要化了,身子柔软无力的依偎在贾琮怀里,杏眼水汪汪的,都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

世上女人最怕的不是韶光易逝红颜渐老,也不是生活中的贫穷艰难,最怕的,是所遇非良人。

王熙凤极美,恍若神仙妃子,生活中也不缺银子,可她现在却过的艰难痛苦,让平儿心疼不已。

对比之下,平儿觉得她真的太幸运太幸运了。

……

一路相依至太平里,天色已经渐暗。

进了二门儿,贾琮、平儿两人被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迎到。

本就不错的心情,看着三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女娃后,愈发舒畅。

连平儿都被恭维的笑颜如花。

三个丫头都到了换牙的年纪,尤其是方方元元,一张口连门牙都掉的一样,真是稀罕死人。

上了抄手游廊,方方元元跟在平儿身旁,小角儿则笑嘻嘻的跟着贾琮。

贾琮随口问道:“今儿在家耍什么了?”

小角儿嘿嘿乐道:“和方方元元在后面园子里采菊花!黄橙橙的真好看,三爷,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采菊花?”

贾琮微微抽了抽嘴角,婉拒道:“不了,我更喜欢山茶花,不爱菊花。”

小角儿还不放弃,诱惑道:“三爷可以和宝姑娘还有平儿姐姐一起去采菊花哟!”

贾琮哈哈一笑,揉了揉小角儿的脑瓜,道:“那可不是正道……”

这话别说小角儿,连平儿都听不明白。

可平儿虽听不明白话中意思,却听的出贾琮笑的有些坏。

他只有在帷帐内做羞人的坏事时,才会这样笑。

因而平儿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却愈发让贾琮得意的大笑起来。

许是贾琮得意的笑声惊动了里面,没一会儿,就见宝钗、晴雯等人从正屋抱厦内出来,笑意盈盈的过来。

宝钗看着贾琮笑问道:“这样快?我道你们会在王家用了晚饭呢。”

晴雯则问道:“笑什么呢?”

贾琮先回道:“外面的饭哪有家里的香甜?”又道:“笑小角儿。”

晴雯直接上手,把小角儿的两个圆脸蛋揉成了面团儿,笑骂道:“整天就知道溜须拍马,早晚仔细你这张好嘴!”

小角儿逆来顺受,脸都变形了还嘿嘿赔笑,弄的刀子嘴豆腐心的晴雯自己不好意思松开了手,惹得众人好笑。

一行人回到屋里后,平儿去卸妆,小红等人则去厨房招呼饭菜,宝钗先说正事:“我哥哥刚才传话进来,说派去二叔家的人回来说,二叔、二婶都在家,只是二叔身子似不大好,卧病在床……”

说着,宝钗眉头微微蹙起,面色隐隐担忧。

贾琮道:“那明日我们与薛大哥一起去看看吧。”

宝钗一笑应下后,面色又罕见的犹疑起来……

贾琮见之奇道:“宝姐姐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宝钗闻言,竟微微垂着头,有些惭愧道:“是我哥哥……”

贾琮有些明白了,宝钗这样要强的人,偏摊上薛蟠这般不靠谱的兄长,心里估计腻味的不行,笑问道:“薛大哥可是央我什么事?”

宝钗连连摇头道:“我正想同你说这个,我哥哥那人……心不坏,但人不靠谱,琮兄弟只看我的面上,千万不要搭理他,也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看着愧红了脸,语气带着哀求的宝钗,贾琮笑道:“你当我是耽于美色,是非不明的糊涂人么?”

宝钗闻言不依的嗔目,她的性子难得做出这等小儿女姿态来。

贾琮呵呵一笑,解释道:“我不是顽笑话,薛大哥是宝姐姐你的嫡亲兄长,所以只要他不犯大错,不去欺负人,应该没有谁能欺负到他。但我也不会纵容他去胡作非为,毕竟我喜欢的人是宝姐姐,不是他,两码事。

宝姐姐不会觉得我太冷清吧?”

宝钗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轻松了口气,看着贾琮笑道:“这是哪里话?本该如此。我虽是内宅女儿家,却也知道‘惯子如杀子’的道理。只是父亲去的早,母亲又管教不听,我几番相劝也无用……往日里他和姨丈、舅舅们差着辈分,不敢打着他们的名头乱来。可如今……哥哥那日看到你拉着我的手下楼船,所以……”

见宝钗为难的难以续言,贾琮微笑道:“他就算看到我背你上花轿都没用。”

“哎呀!又胡说!”

宝钗一张白皙的俏脸满是羞红,水杏眼中目光温柔的似能软化百炼钢。

“背你上花轿”,大概是女儿家一辈子能听到最动听的情话。

贾琮呵呵笑着看宝钗,宝钗更是眼神柔媚,似要将目光种入贾琮眼中生根发芽,再不离开……

……

一起用过晚饭后,又在千户所后花园内散了半个时辰的步,夜色已黑。

宝钗是个生活极规律的人,到了点就要歇息,入困,因而就和莺儿去厢房就寝。

平儿、晴雯等丫头则陪着贾琮一同回正房,又欢腾了半个时辰,终于一个个都困倦了起来。

晴雯、小红等人正要告辞,平儿却忽然道:“晴雯留下。”

小红等人虽然好奇,但房里规矩容不得她们多问,这是大忌,只能带着好奇离去。

晴雯似感觉到了什么,俏脸微红的看着平儿道:“姐姐有事?”目光却飘向了贾琮。

却见贾琮也讶然的看着平儿。

平儿面上也浮现出一抹羞赧,轻声道:“我这几日不大舒服,你服侍好你三爷。”

女孩子家彼此间大都知道对方的日子,晴雯掐指一算,奇道:“怎早了两天?”

平儿羞恼道:“就你知道的多?”

原本是该按日期来才对,可是昨夜被某人欺负了一宿,人一激动,就提前到了……

被贾琮“好奇”的目光看的心颤,平儿一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

神京长安,大明宫。

上书房。

江南金陵尚且温润如春时,关中已是干燥冷冽。

虽未落雪,但干冷的天,让皇宫内早早烧起了滚热的地龙。

屋外朔风凛然,屋内却是一片燥热。

暖心阁内,崇康帝端坐御案后龙椅上,目光扫视堂下。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侍立在御案一侧,面色隐隐古怪,似有惊骇,似有不甘,似有嫉妒……

丹陛前两支铜鹤矗立,长长的脖颈劲头,两股龙涎香气不断的从鹤嘴中喷出。

堂下两排朱漆交椅上,坐着内阁七位阁臣。

首辅宁则臣居首,此刻面色淡漠的看着手中的奏折。

只是捏着奏折边缘的手指隐隐苍白,却显示出其力道不凡,心中必然同样不静。

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宋广先、娄成文、张云谷六大阁臣虽还未见奏折,但他们其实早先已经听闻了些许风声。

如今只看宁则臣的神色,就可断定那些传闻空穴不来风……

可是……怎么可能?!

御案后,崇康帝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清冷而讥讽的看着堂下这七位执掌天下权柄的阁臣。

他虽贵为帝王,却也不得不倚靠这七人才能掌控好大乾天下,亿兆黎民。

君权和相权,相辅相成,却又彼此对立。

对君权而言,希望相权能完美的执行天子意志。

但对相权而言,圣天子却当垂拱而治,无为而治……

君权强势则相权弱,相权强势则君权就要衰减。

这本是客观规律,可崇康帝与宁则臣君相二人,皆是铁腕强势之人。

两人一路君臣相得至今,已是极为难得。

却也快到了极限。

虽远说不上撕破脸皮,但许多事已是心照不宣……

他们都在等着江南事毕。

一个希冀尽新法全功,而后能全身而退。

另一个同样希望新法大行,而后视情况而清算……

原本君臣都以为贾琮南下会成为江南新党的一把利刃,却没想到,利刃本身竟跳出了桎梏,另开了一片天地。

这对宁则臣等人来说,自然是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

对崇康帝而言,却是不好但也不坏的消息。

尤其是贾琮还上了一箱密折,将七月末从长安出发至十月至金陵这数十日内发生的事,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

甚至比从另一个渠道传上来的密折,记录的更详实。

再加上精准到每一个百户的名单,尽管贾琮行事超乎了崇康帝的预料,但就结果而言,崇康帝十分满意。

若果真能将锦衣卫重新建起,成为拱卫皇权的一把利刃,崇康帝又怎会不乐意呢?

至于那个撒下弥天大谎,戏弄了整个天下的贾琮……

崇康帝眼睛微微眯起,眼缝中透出的目光,显然不是欣赏之色……

……

第三百四十九章 出乎意料

夜色已深,可时间似乎对上书房内的君臣没多大意义。

因为无论白昼还是深夜,他们总在忙。

等宁则臣面色冷漠的将厚厚一份密折看罢,崇康帝淡淡问道:“元辅怎么看?”

宁则臣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贾清臣能以奇兵席卷六省千户所,一举抵定半壁江山之重,真乃世之奇才……”

听闻此言,崇康帝面上淡淡一笑,没有理会。

尽管他心中也有忌惮,偏他又是一个执拗刚愎之人,再加上对宁则臣的忌惮,远胜于贾琮,两者重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所以宁则臣这般说,崇康帝心中反而不疑了。

就听宁则臣继续道:“陛下,既然贾清臣已经完成了对江南锦衣亲军的整合,是不是就该出力了?毕竟派他南下,本就是为了推行新法。可臣观之,他似乎并无此意……”

崇康帝并不意外宁则臣的“眼药”,淡淡道:“贾琮与朕保证,三个月内当可破局。”

宁则臣等一干重臣齐齐抽了抽嘴角,这些年新党更换了三四波干将担任江南督抚,结果面对那些顽石一点办法都没有。

江南各府县,除却主官外,其他绝大多数属官皆为江南人。

衙役吏员更是悉数为江南本土人士。

甚至连江南大营的兵员,都多出自江南之地。

朝廷就算下再大的决心,也不可能将整个江南官场血洗一遍,尤其是应天府、扬州府、苏州府、镇江府、松江府等数大天下闻名的文华膏腴之地。

不比旁的省府,有顽固不悔者可用枷锁锁链和钢刀行事,这些府县,即使是小小一个华亭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耕读家族,就可能出过二三品大员,再加上七八个位不高但权不轻的吏员,还有诸多读书人……

以此为底,扩散出去的关系脉络甚至能直通满朝朱紫。

这些世代耕读的家族通常又以清正家规教化子弟,族人个个明经义,知周礼。

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压之?

若敢这样乱动,江南必然一夜生乱!

这个风险,是天家和朝廷万万不敢冒的。

若非如此,那么多堪称人杰的江南大员,难道还啃不下这块顽石?

贾清臣虽然此仗打的着实漂亮,堪称惊艳。

可他要是把那江南那些家族当成烂泥狗屎一样的六省千户所,那他就是自寻死路。

真要惹出乱子来,崇康帝不把他五马分尸给江南各家出气都是怪事!

可就算这样,朝廷也经不起这么大的动荡损失。

朝廷的威严,新法的前途,容不得儿戏!

宁则臣是让贾琮去江南给新党做牛做马做搅屎棍的,却不能眼看着贾琮失控。

他沉声道:“陛下,江南重地,容不得一点闪失。贾清臣虽为不世出的奇才,但到底年轻,还是让他暂受江南总督节制吧?方悦此人虽魄力不足,但胜在沉稳。有他看着,贾清臣惹不出大乱。”

崇康帝闻言,面色隐隐犹豫,一时间拿捏不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庭院内落满的秋叶,眉头紧皱……

……

翌日清晨,江南。

到底入了深秋,早起天色蒙蒙之时,满是雾气。

依然深绿的树叶草枝上,露水极重。

太平里背靠玄武湖,因此整个千户所都在一片白蒙蒙中……

“嗤嗤……”

正卧外间,绘着江南仕女图的插屏后传来一阵水流声,贾琮缓缓睁开眼睛。

虽然还不到辰时,但他要起身锻炼了。

插屏后,蹲在朱漆木虎子上小解的晴雯听到插屏外的动静,忙收拾利落,盖好木虎子后走出插屏。

在梳妆台旁的铜盆里就着清水净了净手,忙去服侍贾琮更衣。

一睁眼就看着艳若桃李的漂亮丫头披着乌黑的长发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小衣,温柔体贴的伺候,这种感觉真好。

怪道总有英雄难过美人关,宝玉也宁肯一辈子在女儿家的队伍里厮混。

替弯着腰给他系汗巾的晴雯将垂下肩头的一束秀发收回身后,晴雯抬起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对贾琮抿嘴一笑。

贾琮温声道:“嘘嘘完了,再回去多睡会儿。”

晴雯闻言,一张俏脸登时刹红,知道刚才方便时的声音被听去,起身跺脚嗔道:“三爷啊!”

贾琮呵呵一笑,屈指轻轻刮了下晴雯挺直精巧的鼻梁,道:“快去睡吧,昨夜睡的迟了……”

晴雯原本满心酥暖,却被后半句又激的满面羞红,俏脸上故作凶狠状,似要和贾琮拼命。

贾琮仰头哈哈一笑,不再拖延,抱了抱晴雯后大步出门。

晴雯看着贾琮的背影,甜甜一笑后,回到拔步床上沉沉睡去……

……

贾琮下了抄手游廊,走后门直接进了后花园。

千户所后宅本为刘昭内眷所居,他许多姬妾娈.宠,花园修的不小。

亭台轩阁,小桥流水,假山飞庐一应俱全。

典型的江南园林。

绕过假山奇石,穿过一座白玉石桥,贾琮正想去往日晨练的坡地上锻炼,却意外发现了有人捷足先登一步。

画面更是有些出乎他所料……

只见浅坡地上,一袭青衣和一身着碧绿衣裳的两道身影,轻盈的犹如两只彩蝶般,翩翩起武!

竟是青兮和她的丫头彩儿!

更让贾琮想不到的是,她们居然精通拳脚功夫!

那十二三的碧色丫头倒也罢,可一身青衣劲妆的青兮,连贾琮这样粗通武道的人看来,都觉得不是花架子。

这就……

他甚至顾不上欣赏昨日根本没发现的青兮好到火辣的身材,眼中只有凝重忌惮之色。

这样一个人若是在内宅爆起,他不认为哪个人能挡得住。

正这时,贾琮感到身后有人,猛然回头看去,就见是李蓉到来。

李蓉看着青兮的武动,对贾琮轻声道:“大人不需担忧,这个姑娘的拳法虽然老练,但无一丝凌厉之气,也无锐利之意,根本没实战过。她也无歹心……”

贾琮不信,皱眉道:“你是不是说的太玄乎了?这也能看出来?”

李蓉摇头道:“读书人都说见字知根性,对我们习武之人来说,招式间也可见根性。有的人大气稳重,有的人轻浮飘忽,心性如何,拳法剑法都能看的出。”

贾琮挑眉道:“展鹏怎么没和我说过?”

李蓉嘴角弯起,道:“他就是个呆子,除了练那两把刀,会说什么?不过他要是看到这位青兮姑娘,必然比我还能肯定她无恶意。因为他的武道,比我纯粹。”

贾琮不是刚愎之人,选择了相信李蓉,但还是叮嘱道:“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你要在内宅盯紧些。李姑娘,我不怕你生气,在事关家人安危的事情上,我是个极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你担保了青兮不会有歹意,那我就信你。但如果有任何差池,福海镖局从上到下,都没人能在大乾立足,你明白吗?”

李蓉面色隐隐难看,但看了眼已经练功完毕走了过来,将贾琮之言悉数听进耳中的青兮主仆二人,还是点点头,道:“我明白。”说罢,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想去准备什么,竟然转身离去了。

她也不怕刚才将贾琮的话听的明白的青兮主仆,会不会当场把贾琮给干掉!

青兮的小丫头彩儿,此刻就瞪着一双有些三角但很甜的眼睛,盯视着贾琮,很是不忿。

贾琮却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神色,与青兮清冷的眸光对视了稍许后,点点头,走向浅坡。

擦肩而过时,青兮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贾琮似有所感,犹豫了下,顿足道:“还请姑娘见谅,我与令尊不同,令尊是心怀黎庶万民的倾世大儒,在下却只是一微不足道的自私之人,我救不得太多人,也牵挂不了许多人,只想保护家人的周全。若有冒犯,并非不敬。”

说罢,再不停留,大步朝浅坡走去,活动起筋骨来。

却不见身后,青兮一张绝世芳华的俏脸上,那动容震惊的神色。

清冷眼眸中,那股化不开的悲伤哀意,只看一眼都能让人心碎,更何况她本人……

“小姐啊……”

彩儿看着青兮的神色,难过的呜呜哭了起来。

青兮闻声缓缓收回涣散的眼神,抬起手在彩儿湿漉漉的刘海上抚了抚,喃喃道:“彩儿不哭,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彩儿闻言,委屈的瘪着嘴,用袖子擦着眼泪,道:“我不哭,小姐也不哭……小姐,咱们回屋去吧……”

青兮点点头后,与彩儿一起往外走去。

走过曲折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时,余光看到那个名动天下的清臣公子,正绕着浅坡慢跑着……

……

金陵城东城,雨花街。

薛家宅第。

后宅正堂,薛礼正妻赵氏坐在次座上,精美的莲纹绣裙和华贵的头面首饰也遮掩不住面上的悲意。

堂下站着一双儿女,男儿名为薛蝌,为薛礼与赵氏的长子,秉性忠厚,虽不善进学之道,但于操持内务一途,颇为得力。

女儿名为薛宝琴,年纪小小便已是绝世之姿,倾世之颜。

早先已和都中梅翰林之子有了婚约……

赵氏看着儿子薛蝌,声音悲戚道:“应天府那么多名医,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治好你爹爹的?但凡能治好,就算倾我所有也好啊!”

薛蝌面色亦带悲色,语气艰难道:“母亲,金陵城所有有名号没名号的郎中都瞧了个遍,还有远些姑苏的名医也都请了,都说……”

赵氏虽早已知道,这会儿听闻还是大悲,薛蝌自责不已,也抹着泪。

倒是其女薛宝琴冷静些,道:“妈,咱们家常在外省住,爹落了病才回来,认识的名义未必齐全。说不定有些隐士高人咱们不知道的……堂兄和堂姊今日要来,不妨请他们想想法子。”

赵氏闻言,忙连声道:“极是极是,乖囡这个话说的极是,他们必是有法子的!你爹爹是他们亲叔叔,他们也要上心的……”

正说着,就听有婆子来传话:“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大老爷家的哥儿和姐儿还有贾家的那位伯爷要来了!”

赵氏母子三人闻言一惊,薛蝌忙道:“妈和妹妹且在这坐着,我去迎迎。”

赵氏应下,薛宝琴却有自己主意,道:“宝钗姐姐也来了,只你一人去迎不好,我也去罢。”

赵氏也连声说好,薛蝌犹豫了下,还是和妹妹宝琴一起往外赶去……

……

第三百五十章 亡羊补牢

雨花街,薛家宅第。

大门门楼前,薛蝌余光看着八名提前一步来驻防的锦衣缇骑,心里既有些惊慌,也有些艳羡。

如今连他都知道,这些头戴三山无翼纱帽,身着玄色黑鸪锦衣服的校尉们,再不是前些年人人厌弃的狗番子了。

看看他们雄壮威武又骄傲冷酷的神色,让人感到威严。

而他们身后那个比他年纪还小些的锦衣卫指挥使,又该是何等风采?

没多会儿,远远的就看到更多的锦衣缇骑们护从着一架高大如暖阁的马车过来。

马车旁紧紧跟着一骑,马上之人居然在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

不是薛蝌的堂兄薛蟠又是谁?

对于这个混不吝的堂兄,薛蟠心里又是不屑,又是佩服。

人能活到这个份儿上还能如此开心,也算了不得了。

眼见队伍越来越近,缇骑队伍的首领甚至与薛蝌“商量”,进前院布防。

薛蝌哪有机会说不,二十名锦衣卫就进了薛家大门,四处查看哨戒。

薛蝌脸色僵硬起来,好在这些人还有些规矩,没说往后宅去布防,不然他非得理论一番不可。

好在,正主儿终于到了……

“大兄……”

薛蝌先对还坐在马上仰头哈哈大笑的薛蟠问好,薛蟠铜铃般的大眼瞄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对马车里叽呱起来,好在车内传来一道持重含威的女孩声:“薛蝌在和你问好!!”

薛蟠这才回头又对薛蝌道:“把门板铺上,马车直接到二门。”

薛蝌忙招呼仆人动手,在月台石阶上铺上木板后,有缇骑牵引着马车进了正门,又在仪门前换了薛家小厮牵马,直到二门前。

小厮们退去,只余两个健妇在门前看管马匹。

薛宝琴从二门内走出,先给薛蟠见礼。

薛蟠待宝琴态度要好些,不过许是自家人缘故,所以不像对外面美人那样热络。

马车门从内推开,宝琴正要迎上前去见宝钗,却不想当面竟走下一少年。

正要避讳,又见那少年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蟒服、腰盘玉带、脚踩文王靴,相貌清秀出众、眼若星辰、顾盼有神……

虽然宝琴不是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常年随其父薛礼来往于大乾各省,暗中见识过数不清的人,可却从未见过当前这样俊美又不失英姿的少年……

“琴儿,看什么呢?”

宝琴怔怔的看着贾琮,而贾琮也在打量面前这个号称红楼第一完美女孩时,身后传来宝钗的轻笑声。

宝琴面色霎时通红,再想要躲开避讳,可宝钗已经露面了,让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姐姐,你们怎么会在一架……”

话没说完,却也把宝钗说的满面通红。

若在那些礼教森严的道德先生家里,女子到了七岁纵是父兄也不可同席,更遑论同车?

宝钗自幼深受礼教熏陶,为人行事端庄持重,也只在贾琮一人身上逾矩。

平日里平儿、晴雯等人自不会多说,此刻却被妹妹宝琴点破,原一张白如梨花的俏脸上,皆是血色,无法下台。

却听身旁贾琮淡淡道:“宝姐姐是我姨表姐,此次南下前,姨妈就叮嘱她照顾好我。先前我奔袭万里席卷六省千户所斩杀无算,却也受了些暗伤。宝姐姐心善友爱,不放心我在车上颠簸,故而同车照顾。小丫头,你还有问题么?”

宝琴方才出口就后悔了,她冰雪聪明,只看两人相处的神色就能看出两人关系密切,却不该这般说出口才是。

不过听了贾琮的胡诌,她本还暗赞此人机变,最后一句却惹恼了她。

小丫头?!

看着宝琴垂着眼帘撅起嘴不开心的模样,被先下车的贾琮接下车的宝钗笑道:“琮兄弟可别欺负我们琴儿。”

旁边薛蟠不在乎这些,若是宝钗相中一个穷酸书生或是未承爵前的贾琮,那他现在就抄起门闩砸人了。

可经过前日下船时一百零八天下名妓齐迎清臣公子的大场面,贾琮早已成了薛蟠心目中的精神领袖,人生导师!

贾琮能和他的亲妹妹在一起,薛蟠做梦都能笑醒。

满心希望贾琮能看在他妹妹的面上,给他介绍两个花魁……

刚才一路行来,贾琮和他说话还客客气气的,虽然他说三句贾琮才回一句,可外界本就有传闻,清臣公子性如隐士,不喜红尘俗事,连诗会都极少参与。

能回他几句话,还句句说在点上,薛蟠简直感恩和自豪!

再加上贾琮曾经见过他人生的黑点,又救过他,若是能成为一家人,那薛蟠以为曾经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算彻底翻篇了。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蟠拉着薛蝌介绍道:“蝌哥儿,这位便是都中贾家荣国府的承爵人,现袭二等伯。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十月十五那天你没去码头看?好家伙,金陵城三十六秦淮画舫,七十二……”

薛蟠本就是不着调的,这几日满脑子都是上元码头一百单八花魁齐迎清臣公子那千古难逢的画面。

当然,在他的想象中,他通常会将贾琮取而代之,然后那幸福感爆棚!

这会儿又忍不住说起,可宝钗却不愿提及此事,打断道:“薛蝌,琮兄弟是专门来看望二叔、二婶的。”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百年来同气连枝,互结姻亲。

所以贾琮身为这一代贾家承爵人,来看望薛家长辈,也是应当的。

明日他还要在老宅大宴贾家十二房长辈和史家一些长辈,请帖都已派出……

贾琮问道:“薛世叔可还好?”

薛蝌相貌比不上其妹出众,只能算普通,但看起来秉性忠厚,听闻贾琮之言,他忙躬身应道:“家父正卧病在床,还未醒来,多谢伯爷挂念。”

贾琮点点头,犹豫了下,看向宝钗道:“怕是不便探望,没的惊扰了薛家世叔,不如宝姐姐和薛大哥去看看婶母?”

宝钗闻言迟疑了下,道:“一起去吧?过门而不见……”

贾琮轻笑道:“也罢,一起去给长辈请个安。”

宝钗抿嘴一笑,一旁宝琴悄悄打量着二人的目光交流,雪白的贝齿轻轻咬了咬唇角……

还骗人!

……

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偏厅。

白世杰面色阴沉的看着堂下之人,眼睛里闪动着震怒的目光。

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为了避嫌,没有在贾琮还未表明身份前,果断调集力量将其狙杀!

十月十五贾琮在金陵城外上元码头表露身份后,再想将他灭杀,就算成功,付出的代价也不是哪方势力能够承受的起的。

然而最可恨的是,那个死鬼刘昭,竟还给他留下这样一处杀招。

堂下,刘家最后一点血脉刘建哭丧着脸,垂头丧气的在那抽泣。

这没出息的模样,倒引不起白世杰丝毫忌惮,可带来的话,却如臭蛆一般让白世杰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刘昭让刘建带话,只要刘家的血脉不绝,那白世杰与他的秘密就无人会知。

白世杰大恨,这是在威胁他啊!

他和刘昭能有什么秘密?无非就是合伙走私私盐。

八大盐商以官盐为立身之本,可官盐的成本实在太高。

别的不说,只“送程仪”“索规礼”“遇别敬”三样浮费,八大盐商一年就要付出上千万两银子的巨大开支。

这还不算“平、上、去、入”四处截角的名目。

盐运司衙门书吏足足十九房,一道请发盐引的文书要辗转十一次,经过大小衙门口十二处。

哪一处不要银子开路?

若只靠官盐吃饭,八大盐商别说积累下千万家财,怕是连底裤都要赔光!

所以,只能靠私盐贴补。

私盐不需交税,不用走那么多文书拜那么多衙门,而且还不愁销量,真真是一处挖不尽的金矿。

走私私盐者不计其数,场私、军私、官私、邻私、船私、商私、枭私各有神通,又彼此为敌。

白世杰神通广大,自身便是场私,又打通了河道衙门、江南大营、江南各处官府衙门,与之共同走私,共分金山银海。

然后再与刘昭合作,击杀邻私、船私、商私、枭私,以壮己身。

如此一来,刘昭手里就必不可少的会有他走私私盐的证据。

这是其一,除此之外,还有他写给刘昭的手书,让他灭杀其他私盐贩子。

这些年他二人合伙杀死甚至灭门的私盐贩子,都不下百人。

刘昭若是果真将这些都存了证据,那白家就危险了……

白世杰恨啊!

他从不是小气之人,只要有用之辈,无论贩夫还是走卒,他都舍得花银子。

这些年送给刘昭的银子足有百万之巨,两人合作极为愉快。

走私私盐是抄家灭族的罪过,白世杰也没想过刘昭会连自己也一起坑。

更重要的是,他素来以为刘昭是个人物,不会那么容易完蛋。

就算真有一天出事,以刘昭在金陵城十多年的经营,也总有僵持的机会。

只要给些时间,白世杰有信心让他心甘情愿的带着秘密去死!

却没想到……

事到如今,他不知道刘昭将秘密藏在何处何人手中,甚至不知道刘昭到底有没有藏住,会不会被贾琮发现了去……

这种阖族生死操于人手朝不保夕的感觉,着实太坏!

深吸一口气,白世杰看着刘建并刘昭的四个托孤死士道:“你们安心在这里待着吧,有我白家一日,就要护你们周全。诸位来此不易,路上担惊受怕,先下去洗漱休息吧。”

刘建等人告退后,白世杰挺直的腰板忽然弓了下去,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若是朝廷派来一位钦差大臣,他都没有这样的压力。

可是那个妖孽一样的少年……

心狠手辣不说,胆子也奇大无比。

他又怎能不担心?

不过白世杰到底非常人,只愁闷了稍许就重新振作起来,走去书房,挥笔疾书起来。

有些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

第三百五十一章 堕落

金陵东城,雨花街。

薛家后宅。

贾琮对着上座的赵氏微微躬身,问候道:“贾琮与夫人请安。”

赵氏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虽有一双长大成.人的儿女,但保养的极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只是面上掩饰不住的悲戚之色,令人同情。

赵氏右手拉着宝钗,看着堂下的贾琮,眼睛微微一亮,忙叫起道:“好好,快快不必多礼!”

又让座,命薛蝌好生招待,让厨房准备酒菜。

贾琮不坐,道:“不必麻烦……夫人,若是便宜,晚辈还想去探望世叔一番。”

赵氏闻言顿时动容,感动道:“难为哥儿有心了,只是……”犹豫了下,还是对薛蝌道:“罢,蝌儿引着你这位世兄去看望你父亲吧。”

宝钗道:“我与哥哥也去看看二叔。”

赵氏红着眼圈点了点头,道:“也好,我随你们一起去。”

说着,一众人往后面卧房走去。

贾琮与薛蟠、薛蝌兄弟走一路,却发现旁边还有一人时不时拿眼瞄他。

转头看去,就见还留着头穿一身浅荷色裙裳的宝琴正眼睛滴溜溜的看他。

那眼神自然不会是什么一见钟情,多是好奇,还有审视……

许是在审视这样一个人,怎会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和“明月几时有”。

见贾琮发现了她的窥视,宝琴俏脸一红,忙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母亲和姐姐。

宝钗若有所觉的回头看了眼,贾琮毫不心虚的微微一笑。

“到了……”

赵氏推门而入,房间内满是药味。

一个老成的嬷嬷和两个丫鬟在内侍候,听到动静都迎了过来。

绕过插屏,贾琮就看到一个瘦骨嶙峋之人眼睛紧闭着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知。

赵氏见之落泪,薛蝌面色黯淡,宝琴也红了眼圈。

薛蟠眨了眨大鼓眼,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宝钗叹息一声,轻声安慰赵氏。

贾琮上前,对着病榻躬身一礼,薛蟠被宝钗看过一眼才醒悟过来,上前草草一礼。

贾琮礼罢,转身问赵氏:“不知可有晚辈能出力的?若有何难处,夫人尽管开口。”

此言倒是出乎了赵氏等人所料,唯有宝钗一双杏眼痴痴的望着贾琮。

若非是她,贾琮与薛家又有什么相干?怎会出此揽事……

贾琮感觉到宝钗的目光,迎上看去,微微一笑颔首。

赵氏犹豫了下,看了看薛蝌和宝琴后,神色低落道:“不敢劳烦哥儿,家里虽不如府上贵重,该有的也都不差。只有一点……这扬州府的名医寻了个遍,都说没法子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以为这天下必有大贤隐于野,或许还有法子,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未必知道。我家也常年在外省,金陵这地儿好些年都没回来了,所以就想看看姐儿和哥儿可知道什么名医不知道?”

赵氏没有看贾琮,在她看来,贾琮一个都中来的少年,怕是比她还不如。

她央求的看着宝钗和薛蟠。

薛蟠知道个锤子的隐士贤人,哪有暗藏的青楼他倒是知道不少。

宝钗也不知啊,她一个内宅闺阁姑娘,怎会知道这些?

当初其父卧病时,她还是个小丫头。

见两人神色,赵氏本就悲戚的面色愈发失落,又掉下泪来。

贾琮想了想,道:“我倒知道一名医……”说着,将扬州府张友士为林如海医治的情况简单说了遍。

他本意虽然未必想说,可等宝钗到了扬州府也必会知道,到时怕会不美。

贾琮说罢,赵氏等人简直惊喜莫名,恨不得立刻让人去接了张友士来。

贾琮却道:“因为不知世叔病理,所以晚辈也不敢保证张老先生必能救治。再者老先生春秋已高,一时间也急不得。他数次有恩于贾家,晚辈不能强迫命之。”

赵氏忙道:“不强迫不强迫!让薛蝌去请,多带银子,多带银子,只要能救回老爷,他就是要座金山,我们当了家业也都给他!”

又看着贾琮哀求道:“哥儿能不能再帮个忙,手书一封……”

一旁宝钗、宝琴姊妹也齐齐看着贾琮。

贾琮轻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虽如此,到底人命关天。

贾琮被薛蝌引去书房,结果许是关心心切,一众人都跟了去。

宝钗主动研墨,宝琴则帮着铺展纸笺。

贾琮取下一狼毫笔,蘸墨一气书就。

写的很简单,辞藻并不华丽,讲明了薛家之人为贾家故旧老亲,因而请老先生务必来一遭。

措辞虽简明,但字体看起来却极为赏心悦目。

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飘逸隽秀、整洁而不失大气。

落笔时似行云流水,观之舒适。

莫说宝钗、宝琴这等酷爱文墨诗词的闺中才女,就连薛大傻子都觉得贾琮写字时好像天上神仙一样,身上带一股仙气。

唯有赵氏,虽也欣赏贾琮的字迹,也关心请人的笔墨,可她一个过来人,却还是看出了宝钗看贾琮目光的不同……

那是一种全心全意的投入和痴迷,就像她对薛礼。

可是,她和薛礼是夫妻,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如今宝钗这等情况,似乎……

不过赵氏又念及她那妯娌能放宝钗南下,许是已经有了心思,便不再多想。

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个一表人才又极有势力的少年,都是一个极好的东床娇客。

念及此,赵氏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宝琴。

见她也望着贾琮,眉头微微一皱,不过待看清宝琴只是好奇的目光时,就放下心来。

她这女儿虽还未长成,却已经出落的极为出众。

在她心里,这样的颜色就是当个贵妃也尽够了。

不过早几年薛礼还康健时,就在都中与梅翰林相约,早早为宝琴定下了亲事。

也不知梅家那位公子,比起这位贾家少年如何……

……

因为薛蝌急着往扬州赶,贾琮、宝钗和薛蟠并未在薛家留饭。

回程的路上,宝钗与贾琮道了谢,却被贾琮趁机悄悄轻.薄了番。

最可恼的是,她哥哥薛蟠就在马车外,叽叽呱呱话里话外想让贾琮给他介绍个花魁……

一路上紧张、羞涩、着恼又刺激的回到太平里千户所,贾琮终于见好就收,薛蟠也闭上了聒噪的鸟嘴。

不过马车还是在仪门前被拦下……

“大人,有急事禀报!”

拦车者是魏晨、韩涛和姚元,当前锦衣卫三大巨头。

贾琮自马车上下来,薛蟠离去,宝钗被送入后宅。

一行人去了议事厅。

……

议事厅内,众人落座。

魏晨面色有些兴奋的说道:“大人,寻到周老黑了!”

贾琮眉尖一扬,道:“他招认了?”

一旁韩涛嘿了声,道:“锦衣卫诏狱里能咬住不开口的人,少见。还没怎么上刑,他就全招了。”

姚元也道:“此人也是有心机之人,从他供出的秘密落脚地,搜出了三大本账簿,上面记载着这几年他和金陵府知府合谋干下那些勾当。卑职大致数了数,只近三年来,周老黑通过坑蒙拐骗还有偷抢等手段,从江南各地弄走了至少三百名孩童,一百余少妇和少女。这些孩童或被贩卖,或被致残乞讨,或被训练成贼偷,各种手段残忍之极。女子则大都被卖入妓院,颜色极好者,调理温顺后被送人顽弄。

大致罪过,与刘昭所记无大差错。”

贾琮闻言,面色肃穆,皱眉道:“贾雨村也是读书人出身,堂堂二甲进士,还是堂堂应天府知府,他怎会赚这样的脏臭银子?”

魏晨三人对视了眼后,魏晨干咳了声,道:“这个,周老黑还真知道一点,不过……”

见魏晨面色有异,贾琮心里一沉,喝道:“不过什么?”

魏晨干笑了声,道:“大人,属下认为周老黑必是胡言乱语。”

贾琮听出味来,气笑道:“总不会和我有关吧?”

魏晨撇清道:“这可不是卑职说的……”见贾琮目光不善,魏晨不敢再废话,说道:“周老黑曾听贾雨村酒后失言道,他本是走都中荣国府的门路起复的,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为众人所知。原本也没什么,走贾家的门路也没什么不好。可不知为何,这几年贾家对他忽然就不上心了,这个时候他再想转投别家,别家也不敢收。

所以他就借着还在位的机会,想尽法子多刮点银子,一来是想用银子试试能不能再打开贾家的门路,二来,万一不成,也算能留下点家底。

大人,贾雨村这二年不断的寻求新路子,银子花的跟流水一样,还没见到成效。

到了他这个品级,又岂是一个改换门庭就能上位的?

所以他未免有点破罐子破摔,什么银子都敢抓。”

贾琮点点头,道:“那就拿他开刀吧。锦衣卫新立,天下人瞩目,若没有一个开刀祭旗的,怕会让人小觑了去。方悦那边等着咱们动作,江南本土家族也都在观望中。也好,咱们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魏晨、韩涛、姚元纷纷笑了起来,魏晨道:“大人,他们想看的可不是这个。江南士族希望看到大人和督抚衙门那边冲突起来,最好彻底撕破脸皮见真章才好。督抚衙门那边还指望大人背负皇命,对江南十三家下重手,好给他们打开僵局。他们怕是谁都想不到,大人会拿自己人开刀……”

贾琮冷冷一笑,道:“想不到就对了,让他们都想到了,锦衣卫还如何自处?”

说罢,站起身又道:“今夜午时三刻,锦衣缇骑出动,缉拿金陵知府贾雨村归案。敢有阻拦者,杀无赦!”

“喏!”

……

第三百五十二章 到底做错了什么?

入夜。

金陵知府衙门后宅,一片灯火辉煌。

虽然自古便有官不修衙的说法,崇康帝登基这十三四年里,也从未主动拨付给地方政府一文钱让其修衙。

但江南太有钱,那么多义商乡绅们每隔几年就会主动捐赠一笔银子,帮助督抚府县修缮一下办公居住之所。

尤其是后宅,每一任新官上任前,总会尽力再增添更换些陈设。

如此一来,这些官衙的后宅就好似一座座江南园林,美轮美奂,舒适宜人。

知府衙门后宅,后花园内。

一座亭轩里,精致小巧的梨花几案上,摆放着几碟江南小菜。

一壶清酒温在铜盘中,几只羊脂玉盅分散。

虽已过了十五,夜空上明月依旧皎皎。

金陵知府贾雨村正与几个妻妾赏月饮酒,但亭轩内气氛并不算惬意。

因为即使在饮酒赏月,贾雨村眉间的山纹也从未舒展过……

正室夫人娇杏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自然是续弦。

她本是香菱娘亲封氏的丫鬟,因当年贾雨村落魄时曾得甄世隐诸多照顾,除却赠银赠衣外,还每每请其去甄家饮宴,故而与娇杏相识。

后来甄世隐因香菱被拐伤心走失,贾雨村得官重逢娇杏,便从封氏处讨来做妾。

待贾雨村原配病逝后,又将娇杏扶正做了正室夫人。

娇杏从一介女婢变成了知府太太,岂能不知足?

余生只一心想将贾雨村照顾好,这几天见他都如此低落沮丧和不安,真真让她心疼坏了。

今日她不顾心中的酸意,将贾雨村几房比她还美艳的姬妾全部拉来,就是为了讨贾雨村的欢心。

可是……

看起来并无甚效果。

娇杏就自责的抽泣起来,贾雨村回过神便问发生了何事?

娇杏将缘由说明后,贾雨村心中又是无奈又有些感动,叹息一声道:“我忧虑之事与你等无关,有你做夫人,我已经极满足了……”

娇杏落泪道:“可是我等姊妹实不愿见老爷忧愁,人说君忧臣辱,老爷忧愁,我等也自觉无用。”

贾雨村闻言心中生暖,温声道:“和你们并不相干……”说着,犹豫了下才将自己心事吐露。

娇杏等人听的震惊莫名,原本在她们看来,堂堂应天府知府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从来都是别人在巴结她们,没想到,贾雨村居然如此煞费苦心的想要巴结别人,居然还为巴结不上茶饭不思……

娇杏简直快要信仰崩塌,众姊妹面面相觑后,娇杏迟疑了下,道:“老爷如今已是四品高官,还这般年轻,就算慢慢熬,未来也必能为相做宰,又何必自降身份……”

贾雨村闻言不悦喝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官场上若没有跟脚靠山,连自保都难!”

娇杏悻悻道:“可老爷何等贵重,又那样有才干,还用去巴结一个半大孩子?”

贾雨村深叹一声,眼中已有醉意,摇头道:“才干有个屁用,大乾立国已逾百年,贵贱早已分明。再有才干,没有出身,什么都不当事……唉,我贾雨村自诩人杰,若是能投胎到高门大户,就算阁臣首辅之位……”

话没说完,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娇杏等皱眉看去,就见是一管事媳妇跑来,没等被责骂,就先开口道:“老爷、太太,前面让传话,说老爷派往都中去的陈管家回来了,还说带来了好消息,要立刻见老爷。”

本来直抒胸臆被打断的贾雨村正怒,听闻此言后却惊喜若狂!

他倾尽全部身家,只为再求一条门路。

原本都要放弃了,不想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又迎来转机!

连内眷都在也顾不得了,一迭声叫道:“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

明月高悬,古城幽寂。

江南之地不同关中神京,不用宵禁。

不过过了子时,昏暗的街道上到底没什么行人了。

只有城防司的更夫们,在金陵城内各个街坊内巡城打更。

提醒百姓,当心窃贼和火烛……

在没有钟表的年代,更夫是古老却又轻贱的职业。

多是孤寡无依的老人才会为之。

也只有这样的老人,才有耐心和空闲,夜复一夜的在古城的各处巡逻报更。

“铛!”

“铛铛!”

子时三刻的铜锣声响起,西城古柏街上,两个佝偻身躯的更夫,沿着老街慢慢走着敲着。

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笼照路,月夜下显得愈发清寂。

然而就在此时,两个老更夫忽然一起顿住了脚,老眼中都浮现起一点惊疑之色。

他们彼此看了眼,确定对方眼中的疑惑后,就变了脸色,一起蹒跚的转过身,往后面幽深的街道尽头看去……

空荡荡的街道,什么都看不见,可两个老更夫的神色却愈发凝重。

因为那“哒哒”嘈乱的马蹄声越来越明显,声音越来越大,连地上的青石似乎都被震的颤抖了起来。

两个老更夫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时,没一会儿,就看到街道口拐角处出现了一批如幽灵般的骑兵。

玄色的衣服似乎能将他们融入黑夜中,煞气冲天的气势,更让人感到惊怖!

眼见铺面而来的缇骑势若洪水般涌来,两个老更夫连看也不看多看一眼,慌张的躲到了街边高门的门楼下,大气也不敢喘。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黑色洪流很快过去时,却见为首的那两名缇骑忽然勒住马匹,其身后诸多缇骑也纷纷勒马,队伍居然停了下来,使得两个老更夫,就在队伍的中段,瑟瑟发抖的靠在那里。

好在没人看他们一眼……

过了好久都没动静,老更夫也反应过来,对他们没什么危害,便抖着胆子悄悄往外打量去,正好就见为首缇骑翻身下马,走到高大的金陵知府衙门大门前,然后双手划过后腰,那名缇骑双手就各出现了把细长的弯刀。

那人用弯刀插进门缝里,用力往上一勾,“哐当”一声,门闩砸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大门内传出一道疑惑声,似疑惑好端端的,门闩怎就掉下来了……

然而就在此时,就见为首那一缇骑抬腿一脚,猛然踹在大门正中。

“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同时被踹开。

持双刀的缇骑一马当先冲了进去,身后黑色洪流紧随其后,滚滚而入!

看到这一幕,两个老更夫只觉得心都快停息了,两双腿软的撑不住老迈的身躯,缓缓瘫坐在地。

老天爷啊!

……

知府衙门后花园,正中那座亭轩内,贾雨村欣喜若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管家,甚至都忘了叫起。

他面色涨红,连双眼都隐隐泛红,激动道:“忠顺王老千岁果真这样说?”

陈管家抬头笑道:“老爷,老王爷当真这般说。他让大人只管好生做着官,如今江南正值推行新法的关键时候,大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怎么都能捞到功劳。只要大人忠心朝事,有孝心,等新法大行后,大人就能入中枢为官了!!”

贾雨村闻言,兴奋的隐隐颤抖,他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回踱步几遭后,也不理会娇杏等妻妾的恭喜,忽地顿住脚,猛然回头看向陈管家,问道:“那老王爷可曾问过贾家的事?”

陈管家忙道:“奴才正要和老爷说此事呢,老王爷说,让老爷继续和贾家保持联络,尤其是和贾政,这对老王爷有点用处……”

贾雨村闻言,微微皱眉道:“什么用处?”

陈管家摇头道:“老王爷没说,只这么一说……还说等用到的时候,自会告知老爷。”

贾雨村点点头,道:“那你可曾说否,有人惦记着我这个应天府知府的缺儿?”

陈管家高兴笑道:“奴才也说了,老王爷说老爷只管安心做官便是,像老爷这般有孝心的好官,又怎能让无能之辈给挤下去?”

贾雨村闻言既高兴又心疼,道:“是有孝心,本官为官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送出去了,谁还比我有孝心?”

陈管家看来果真是心腹,劝道:“老爷,奴才听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有大官做,银子以后有的是……”

贾雨村心情大好,笑骂道:“你这狗才,老爷我还用你多嘴?”

一旁娇杏等人见贾雨村真的开心了,也都纷纷笑着恭贺起来:

“祝老爷公候万代!”

“老爷平步青云,封公拜相!”

娇杏不同些,柔声道:“老爷将积蓄都送了出去,是做正经大事业的,如今老爷囊中不富,这些年老爷也给了我许多,我一个妇道人家用不了什么,都攒在那里,不如拿来让老爷做大事。”

其她妾室闻言,不管心甘情愿否,都纷纷附和起来。

这一刻,贾雨村当真有人生赢家的感觉,虽然婉拒了贤良妻妾的好心,但还是仰头大笑起来。

而就在他志得意满之时,忽然听前面传来一阵狼哭鬼嚎声,那是丫鬟婆子们在极度惊吓时发出的叫声:

“啊!!”

“什么人?”

“救命啊……”

听到这等动静,后花园亭轩内众人都变了脸色。

贾雨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尤为难看。

可他目光中,更多的不是畏惧,而是不解。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完了

“本官乃朝廷命官,应天府知府,尔等何许人也?敢擅闯官衙,可知此为谋逆大罪!还不快快退去……”

看着好似地狱而来的一大群锦衣缇骑出现,娇杏等人吓的瑟瑟发抖,贾雨村面色惨白,却强撑着精气神,色厉内荏道。

缇骑中一中年男子伸手展示出一块佩牌,沉声道:“本官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奉指挥使命,拿你归案。”

虽然早就料到如此,可贾雨村还是心肝俱裂。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最盛之时莫说是一个应天府知府,就是江南总督也能锁拿。

可贾雨村还是心存侥幸厉声道:“混帐!尔等想造反耶?本官为朝廷所命正印官,就是总督大人未得旨意都不得动我,尔等……你们干什……呃!”

话没说完,却见韩涛右手一挥,两名缇骑上前,一人将手中锁链直接套在贾雨村头上,再一勒扯,贾雨村就闭住了嘴。

“老爷!!”

见贾雨村拼命挣扎着将套在脖颈上的锁链扯开一些,大口喘息,再不敢多说一言,娇杏大哭出声。

韩涛没有理会,看了眼畏畏缩缩往后藏的陈管家觉得奇怪,怎会有外男入内宅花园?

想了想,对身边人示意一下,便又有力士上前,将陈管家一并拿下。

原本就心惊胆战的陈管家见有人冲他而来,腿一软瘫倒在地。

韩涛冷笑一声,大手一挥道:“带走!”

……

江南总督衙门,东朝房。

“啪嗒!”

汤匙掉落碗中,激飞几许甜羹污了官袍,方悦却也顾不得了,他瞪着堂下佐官,大声道:“你说什么?”

那佐官跪在地上,恭敬道:“督臣大人,外面有知府衙门的人来传信儿,说锦衣卫突然上门,将他们知府大人贾雨村和贾雨村的管家锁拿带走了。”

方悦闻言简直不信,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贾雨村此人,江南官场众所周知乃是贾家安排到江南做官的。

以贾家的根基,安排这样一个人来江南不算难事。

再者贾家原本金陵城内四大家族之一,贾雨村凭借这个关系,即使是寒家子出身,依旧混的风生水起。

尽管有风声传言,贾雨村近来得罪了都中荣国府,为贾家所厌弃。

好些人寻思着找机会将他取而代之。

大乾内陆承平百年,积累下等待候官选官的人不计其数,为了一个实缺儿,愿意花大把银子的财主也有的是。

贾雨村的位置,有些岌岌可危,可在没有从都中贾家传出明确的消息前,谁也不敢动手。

为了一个知府位,去和一个国公府交恶,少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可谁能想到,旁人还没动手,贾家人自己却动起了手。

这算什么?

方悦沉思起来,想着贾雨村这几年来干的勾当,隐隐有些明白。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贾雨村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其实瞒不过多少人去。

没人出来弹劾他,只是因为收益和付出的代价不够大,终归还是忌惮都中贾家。

如今贾家亲自出手,莫非是为了清理门户,以免牵连到贾家?

可就算如此,还是太让人意外了,这个敏感时候……

方悦有些糊涂,难道那位贾清臣想以此破局?

那他未免想的太简单了些……

正寻思着,外面又有衙役禀报:“报督臣,巡抚郭大人、布政使唐大人、按察使诸葛大人求见!”

方悦忙道:“快请!”

说罢,他自己也不顾官场规则,起身相迎。

今日发生之事,明显异于官场规则,这种突兀感让方悦很不适应。

郭钊、唐延、诸葛泰三人依次鱼贯而入,纷纷见礼罢,唐延沉不住气率先叫嚣道:“肆意妄为,肆意妄为!猖獗的简直不可一世,堂堂应天府知府,就算刑部、大理寺都无权直接拿问,那小儿怎么就敢直接拿人?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方悦、郭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诸葛泰皱着眉头提醒道:“锦衣卫有这个权利,贞元年间,别说知府,就是皇亲国戚都拿过。”

唐延哑口,不过依旧满脸厌恶。

郭钊缓缓道:“督臣,贾清臣要出手下官不意外,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烧一起。可他拿下贾雨村……是想做什么?”

方悦缓缓摇头,道:“我刚才也在疑惑,是不是他知道贾雨村在金陵城内的勾当,怕被牵连,所以提前清理门户?”

郭钊皱眉道:“选这个时机?岂不是打草惊蛇……”

方悦看向诸葛泰,问道:“元宫,你怎么看?”

诸葛泰摇摇头,道:“下官也是一头雾水……且再等等看吧。”

唐延不愿意:“还等?再等那竖子会不会闯入我等衙门来拿人?”

众人闻言面色微变,虽然知道这八成不可能,但以贾琮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有两成还真说不准。

督抚衙门倒都不怕,有督标营和抚标营在。

可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却挡不住虎狼一般的缇骑……

顿了顿后,方悦却沉声道:“绝不可能!他若再敢肆意妄为,本督就请出王命旗牌,调动江南大营,与他分说个清楚!”

“那现在……”

郭钊迟疑道。

方悦拧眉道:“就按元宫所言,且再等等看吧。本督倒想看看,他下一步到底想怎么走!”

……

江南十三家,褚家大宅。

褚家家主褚信褚东阳本已安歇,却被人生生叫起。

本来极度不满的老人,在看到前厅候着的三名面色凝重的老人后,也肃穆起神色来,看了他儿子一眼,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半夜的……”

其子褚明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还是毕恭毕敬的道:“父亲大人,太平里那边方才突然出动上百缇骑,强入知府衙门,锁拿走了贾雨村和他的管家。”

褚东阳闻言,还残留的瞌睡全都没了,瞪眼看向其他三家的老人。

这三位老人当日与褚东阳一并去上元码头,见过贾琮。

分别是江南十三家中石家、梁家和孙家的家主。

江南十三家除却贾、史、王、薛四家外,其他九家基本不在金陵城,除却分布在扬州、苏州、镇江等地外,还有几家甚至在外省。

褚家、石家、梁家和孙家四家家主之所以在金陵,还是上回衍圣公来,最后会见他们,再加上一些其他事给耽搁了下来,这才暂时留在金陵城内。

顺便也观望观望风向……

“东阳,你说贾家这个小儿,到底想做什么?”

石家家主石康,字公寿率先开口问道。

褚东阳在正座上落座,端起茶盏喝了口浓茶后,提了提精神,道:“这谁能猜到?原以为他要么对江南士族下手,要么与新党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对立。他怎么会先拿他贾家人开刀?”

梁家家主梁彦,字正平,提醒道:“东阳,贾家也是江南士族之一。”

褚东阳闻言眉头登时一皱,迟疑道:“贾雨村……不算吧?”

孙家家主孙鹤,字永言,苦笑一声道:“这就是让人为难之处,说贾雨村是江南士族吧,他偏生不过寒门出身,只是由盐政衙门的林如海举荐给都中贾家贾存周,然后发迹的。按理说,当是都中荣国府门下之人,和江南干系不大。可要说不算吧……贾家在金陵又有十二房,是金陵城四大家族之一,贾雨村与这十二房以族亲相论。

若是新党中人出手对付他,那贾家必然会认为是在朝他们动手,也就是在朝江南士族下手。

可是贾家人自己动手……人家算是清理门户吧?

我听说这贾雨村官声极为不佳,贪弊酷烈,搜刮无度……

总之拿不定主意,还请东阳公指点迷津。”

褚东阳苦笑一声,道:“我能指点什么迷津?这小子明明师从松禅公,松禅公一生行事大气端正,行事只用阳谋,结果教出一个只好剑走偏锋的关门弟子,真是……”

此言引起众人附和,梁彦叹息道:“若是当初松禅公能落下脸来用计,焉能让新党一家独大?唉,官场之上太光明磊落君子之风,是要吃亏的。”

孙鹤道:“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松禅公的弟子才会如此诡异行事,让人想不出他的心思来。”

褚东阳摆手道:“诶,我等不要妄议松禅公,他如今为天下师,断不会如此教导弟子的……现在想什么都无用,还是再看看吧,先看看金陵贾家这边的动静。”

“对!”

石康闻言眼睛一亮,抚掌道:“正该如此!我等却是先急了一步,还扰了东阳你的清梦。”

褚东阳苦笑道:“咱们这个年纪,哪还有什么清梦?也由不得咱们不急啊,京里对咱们虎视眈眈,越逼越近……唉,再看看吧。”

“也只能如此了……”

……

太平里,千户所大牢。

被铁链枷锁的贾雨村面色震惊,简直不敢相信的看着号房内的两个女子,又看向贾琮,齿冷道:“就为了她们,你就将我拿下?贾清臣,你疯了?!政公就让你这般恣意妄为?!日后谁还敢投你贾家门下?”

贾琮淡淡道:“见微知著,甄员外当初给你的帮助,不下于贾家给你的帮助。若无甄员外资助于你,你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齐,焉有金榜题名之荣耀?甄员外对你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又送金银赶考之资。到头来甄员外独女落难,你又做了什么?

如你这样的品性,贾家焉敢信之重之?”

贾雨村闻言差点一口血喷出,怒道:“纵然本官品性瑕疵,你大可弹劾罢官,本官又有何罪,要被锁入诏狱,毁坏清白?”

贾琮挥挥手,让两个战战兢兢的健妇将哭成泪人的封氏和香菱带回去,正要与贾雨村说周老黑之事,却见魏晨急匆匆赶来,走到贾琮跟前附耳说了几句。

贾琮闻言面色一变,平淡的目光瞬间变得阴沉起来,皱眉看向贾雨村,道:“忠顺王?你这会儿就勾搭上了?”

贾雨村闻言,如遭雷击,登时木然。

虽然抱有侥幸,可他没想到,陈管家到底将他的机密之事给交代出来……

完了。

……

第三百五十四章 娇憨香菱

“这是怎么了?”

从地牢中折返回后宅,刚进门,就见一众女孩子围着香菱劝慰。

香菱却哭成了泪人,看到贾琮出现,哭声还更高了些。

门口处,小角儿和方方元元三人手牵手,巴巴的看着。

见贾琮入内,宝钗、平儿等回头相迎,一直和香菱要好的春燕巴巴上前道:“三爷,香菱回来就一直哭,问她什么也不说。”

贾琮对各色目光道:“我之前喊她和她娘去,是为了给她们报仇……”说着,将香菱家的事大概说了遍,众人这才明白。

除了晴雯咬牙切齿大骂贾雨村外,其她人还是安慰香菱。

可香菱虽然不哭了,看起来还是低落,和往日里脸上一直憨笑的模样不同,也更让大家担心。

贾琮笑了笑,道:“香菱,我给你讲个笑话。”

众人闻言纷纷一怔,连宝钗都侧目看贾琮,贾琮还没给她说过笑话呢。

春燕、小红、小角儿几个却跳脚拍手叫道:“好啊好啊!”

还没讲,小角儿就咧着嘴咯咯乐了起来。

这样没原则的表现,得到了晴雯一阵揉脸……

贾琮微笑道:“狼老爷和狼夫人一直很担心,因为它们的狼宝宝总是只吃胡萝卜,肯定会长不强壮。终于有一天,狼太太它们看见小狼在追一只兔子,它们很高兴,以为狼宝宝终于要改吃荤了。狼宝宝动作敏捷,很快就抓住了小兔子,一爪子按住,大叫:快把胡萝卜交出来!”

这么冷的笑话,却还是让众女孩子咯咯乐起来。

只有香菱想笑却笑不出的模样很古怪,然后众人就见贾琮从袖兜里摸索了番,再拿出手,便是一阵惊呼声,因为贾琮居然从袖兜里真的掏出一根胡萝卜。

他递给香菱,道:“吃吧,别哭了。”

“噗嗤!”

香菱难得反应超快一回,喷笑出声后,怯怯不依的嗔了声:“三爷呀,我又不是狼宝宝……”

“哈哈哈!”

众人大笑。

贾琮收起胡萝卜,正色道:“说些大道理:不要为过去的不幸悲伤,要珍惜现在拥有的快乐。你现在有你娘在,家里还有那么多姊妹陪着,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福了,明白吗?”

香菱乖巧的点点头应下,贾琮道:“好了,都快过子时了,大家快去休息吧,宝姐姐都快睁不开眼了……”

宝钗闻言抿嘴一笑,杏眼是有些迷离。

她生活作息本就极规律,这个点没睡,确实难为她了。

她也不强撑着,与众人告别后,又与贾琮对视一眼,便与莺儿一起离开了。

平儿与贾琮目光交锋了几回合,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俏脸飞起一抹晕红,也告辞离去。

小角儿、方方元元一起去睡觉,小红招呼春燕、香菱要走,可正这时,晴雯却道:“香菱今晚留下。”

小红和春燕都愣住了,不解的看向晴雯。

晴雯厉害,赶人道:“你们俩先走!”见小红和春燕同仇敌忾不怕她,又咬牙道:“明儿轮着你们。”

小红和春燕脸一红,见贾琮也是一脸莫名,嘻嘻笑着跑了。

等屋里只剩下三人时,贾琮看了眼眨着无辜大眼睛的香菱,问晴雯:“你这是……”

晴雯有些羞涩也有些懊恼道:“我和平儿姐姐一样,也不舒服,今儿就便宜香菱这傻丫头了。”说罢,对香菱道:“快去给你三爷暖床!”

这话香菱终于听懂了,“呀”了声,俏脸大红,看了贾琮一眼,转身往里跑去。

晴雯在后面跺脚笑骂道:“我就瞧这小蹄子是装的,怎么不往外跑?”

贾琮呵呵一笑,温声道:“肚子痛就轻点动作,你等着,我去给你充点姜糖水。”

晴雯闻言,既羞又温暖,不过哪里好意思让贾琮照顾她月事?强推着贾琮往后面卧房去,叫道:“不用大爷你操心!”

贾琮到底转过身来,将她搂在怀里抱了抱,怜惜之意让晴雯泼辣的目光都柔软了下来,眼睛水汪汪的。

贾琮又吻了下,才在晴雯的推搡中回去卧房。

身后,晴雯无比留恋的看着贾琮的背影,直到他折入角门后,还驻足了好久才离去。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女孩子来了月事有男朋友当牛做马端茶倒水伺候着,外加腹部按摩服务。

古时视月事为不祥,来月事又叫来晦气,尤其认为对男子相冲。

别说是丫鬟,就算是正房太太,此期间都要分房而睡,不能将晦气过给丈夫。

所以就算贾琮不怕,她们也断断不会放松要求的。

不过,有贾琮这一个拥抱和这些话,晴雯还是觉得暖煦煦的,笑颜如花的离开。

……

进了内卧,贾琮见屋内没人,再看床榻上,果然,一席薄锦被内,裹着一道身躯。

贾琮哑然失笑,因为被子将整个人都裹着,头也没露出来,只有一头青丝在外……

许是听到了动静,锦被里的人竟吓的颤了下,然后又纹丝不动。

看起来,连呼吸的起伏都没了……

贾琮被逗的好笑,上前轻轻将锦被拉下些,就看到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憋气憋的通红。

贾琮伸手在香菱的鼻子上捏了捏,笑骂道:“真傻啊?”

香菱登时破功,大口喘息起来,面色愈发羞红,不敢抬眼看贾琮。

夜色已深,贾琮摇摇头,不准备继续逗这个娇憨的丫头。

他自己去了外裳、鞋袜,拉开点被子钻了进去。

不过刚躺下,贾琮就怔住了,转头看向香菱。

香菱似乎整个人都成了通红色,脸蛋、耳朵、脖颈……

不过这次她没躲,睁着大眼睛眨啊眨的看着贾琮。

贾琮无语道:“你脱那么光干什么?”

香菱俏脸上的羞红色再度加深,不敢再看贾琮了,垂着眼帘颤着睫毛,小声道:“是……是我娘教我的……三爷,你……你不喜欢?”

说着,似乎想乖巧的起身穿衣服。

这就太残忍了……

贾琮忙拉住,安抚道:“喜欢,可是你现在还小……”

话没说完就顿住了,看着轻轻惊呼了声的香菱,贾琮面色都尴尬起来。

他本是想收回拉在香菱胳膊上的手,没想到手一滑,就落在一处香软滑腻上。

真是人不可貌相,一手居然掌不过来……

看着羞涩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香菱,贾琮缓缓收回手,柔声道:“我看书上说,年纪不到十八岁的人,太早在一起,若是有了宝宝,女人分娩时会很危险的。我希望家里人都能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所先不急……等你娘悄悄问你时,你就这样答,记住了吗?”

香菱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抬眼看着贾琮,目光暖绵绵的,点点头后,抿着嘴靠近贾琮。

她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亲近关心她的三爷……

不过香菱忽然眨了眨眼,看着贾琮奇怪问道:“三爷,你把胡萝北也带进被子来了么?”

贾琮看着香菱纯真的眼睛,这一刻都觉得羞愧了,迟疑了下,他摇了摇头,道:“没有。”

“可是……”

香菱轻声疑惑着,又鼓起勇气,伸手朝顶着她的“胡萝北”摸去。

摸到手后拔了拔,似想拔出来给贾琮看,不过看着贾琮面色越来越古怪,还有一点痛楚……

再加上那胡萝北居然还变的滚烫,还变大了……

香菱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忽然反应过来后,猫儿一样“呀”的叫了声,一下将头埋进被窝里。

贾琮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后世就算上小学的女孩子,怕都比眼前这个娇憨的丫头知道的多。

贾琮怜惜的将香菱搂进怀中,想起她原本的命运,目光愈发柔和。

这个本该一世幸福的女孩子,幼年被拐子拐跑,几番贩卖,又落入呆霸王薛蟠手中。

被收入房后,稀罕了没十天也就撂到一边,薛姨妈待她也并不宽和。

等河东狮夏金桂进门后,更是百般虐待折磨。

好不容易熬死了夏金桂,坏了身孕被扶正后,却又难产而死。

正应了她的那句判词: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看着将他当做依靠般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的香菱,轻抚着她的秀发,贾琮希望今生,命运会给她温柔的对待……

……

翌日清晨,整座金陵古城都隐藏在一片晨雾中。

太平里千户所衙门,同样如此。

不到辰时,贾琮便从睡眠中醒来。

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着件肚.兜的香菱,紧紧挨着他还在酣睡。

昨夜本来是什么都没穿的,可那样贾琮实在无法入睡,他毕竟不是圣人。

因此就帮香菱穿了件里衣,遮挡了些妙处……

当然,纯真的和一朵白莲的香菱,也不可避免的被贾琮欺负了好多去,羞羞答答嘻嘻哈哈的顽闹到半夜才睡下……

轻手轻脚的从床榻上下来,又替香菱盖好锦被,穿好衣裳后,贾琮就出了房间,往后花园走去。

女人和孩子可以偷懒可以犯错,男人不行。

而作为医学出身的贾琮,两世为人最明白一个道理,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所以即使当年在东路院假山后那间小小耳房内时,他都不曾中断过锻炼身体。

来到后花园的浅坡地上,欣赏了片刻青兮和彩儿的拳脚功夫。

等两人香汗淋漓的停止后,彼此点了点头擦肩而过,贾琮就开始了他的慢跑、拉筋、俯卧撑……

青兮和彩儿在小径上驻足了一会儿,看了阵新鲜后,翩然离去。

……

第三百五十五章 鸿门宴

晨练结束,沐浴更衣罢,贾琮与聚集来的女孩子们一起用了早餐。

看着晴雯、小红几个丫头围着香菱各种打趣套话,香菱只红着脸不吭声。

直到逼急了,才把贾琮让她跟她娘说的话说出来,惊起一片笑闹声。

不过到底都是女孩子,心里难掩感动。

换个旁人,谁会关心丫头的死活……

贾琮任凭取笑后,正色道:“这不是虚言,我看过不少医书,都是这样的道理。打明儿起最好都别睡懒觉了,起来和我一起去锻炼身体。日后有孩子时,你们也安全些,孩子也健壮些……”

这在后世本是很寻常的话,可当下却让一桌子的姑娘都羞的抬不起头。

不过心里都是暖洋洋的,贾琮再要求一遍,方一一轻声答应。

在羞涩微熏的气氛里,贾琮最先吃完早饭,然后对宝钗和平儿道:“今日我要回老宅见见贾家和史家的一些老人,估计会回来晚些。你们在家可以提前收拾些东西,明日一早咱们就下扬州。”说着又对众女孩子一笑,道:“金陵城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不少,所以也不能让你们出去逛逛。等到了扬州,形势就简单的多,你们也可以出去逛逛,见识一下江南景色。”

一群人高兴坏了,晴雯好奇道:“三爷,那扬州府为啥就简单的多?难道扬州府没坏人?”

贾琮呵呵一笑,道:“扬州府就是那几家盐商的天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他们的人。但凡你们哪个出半点差池,我就把他们全都抓起来种到地里当胡萝卜!”

“咯咯咯!”

一阵得意自豪的娇笑声中,唯有香菱面色羞红,头也不敢抬……

……

金陵西城,荣宁街。

贾琮的“指挥使专车”在荣府正门前停下。

原本堵塞在荣宁街上的车马骡轿,已经被随行护从的锦衣缇骑赶开……

展鹏、沈浪二人左右护卫着贾琮走下马车。

荣国门楼下,十来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数十位或花白或黑灰或黑色头发的男子,都候在那里。

贾琮忙上前几步,躬身礼道:“小子为后辈晚生,怎敢当诸位叔祖、叔伯相迎?”

不过面色依旧平淡。

为首一耋耄老人被一头发花白的男子搀扶着,荣府管家金彩在一旁躬身介绍道:“三爷,这位便是九房的老祖宗,这位是珲大爷!”

贾琮明白过来,九房是金陵十二房之长。

这位老人便是十二房贾家的族长,贾代彦。

贾琮再度见礼,贾代彦口齿已经不清,还是自当话事人,介绍起他身旁的一些老人来:“这是十房你十八爷爷,名叫……名叫贾代勋。这是十一房你二十三爷爷……”

代字辈时族里还未分家,所以排行是在整个族中排的。

到了文字辈,就排不过来了,各房按各房来排。

代字辈祖父一级的拜见罢,还有文字辈,一一见礼后,还有玉字辈的,都比贾琮年长。

为首的,便是九房的大爷,贾珲。

除却贾家人外,就是几个史家老人和中年人,不过看起来并不亲近,也不疏远,似只旁观。

黑压压一大群人在门楼下耗了近一个时辰,才总算大致过了遍。

这还只是今日到来的十二房里有头脸的人物,族人远没有到齐。

进门楼后,贾琮自觉以主人之姿走前面,一路问金彩各项事宜可都备齐全否?

与一群祖辈尊长一起,气势并不落下风,但也看不出有轻狂之处。

十二房各色人物见此,彼此目光交叉对视,面色各异……

至正堂,贾琮坚持请诸位尊长落座。

可诸人也请他坐正中,说到底,贾琮不仅是这座荣国府的主人,还是京城八房贾家族人的族长。

这十二房人就算有倚老卖老之心,却做不出倚老卖老之行。

真要按辈分年岁序齿排座,贾琮坐到大门口的位置,传出去贾家的脸面怕是要丢尽了。

更何况,贾琮坐到那里,他们又同哪个说话?

最后几个代字辈长辈同时发话,贾琮才在正座上落座。

虽是一番虚礼,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众人对待谦逊的贾琮的感观,却是好了太多。

这便是华夏礼仪的妙处……

等大多人都落座后,贾代彦、贾代勋几个老人家问贾琮:“都中老太太身子骨可还安好?”

贾琮答曰:“老太太向来安康,饮食睡觉都很受用。”

众人高兴一阵,又道:“老太太捎来的都中土产我们都收到了,等哥儿回去时,该将我们的心意也带回去才好。”

贾琮应下,并起身代贾母致谢。

又是一番客套后,贾代彦问起真章来:“宁国府突然除爵,贾家根基动荡,元气大伤,虽然有书信过来解释,却也不大明白,哥儿可能再说说?”

不管都中贾家八房还是金陵贾家十二房,到底是同祖同宗,他们倒有这个资格和权利询问。

贾琮便将贾珍父子如何在那年中秋节饮酒之后失德起了冲突,贾蓉失手杀害贾珍之事简略说了遍,这等骇世丑闻,使得宫中天子震怒,最终让宁国除爵。

金陵十二房的代字辈长辈们闻言无不痛心疾首,颤巍着老骨头对天请罪,自言愧对列祖列宗。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许是见他没什么反应,贾代彦问道:“那……你老子和你哥哥,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琏哥儿的世子位怎就没了?”

贾琮心里揣测着这场鸿门宴的目的,面上微笑道:“琏二哥做了些错事,父亲大人知道后,就让我承爵了……”

听他说的轻描淡写,偏又没太大漏洞,几个年纪大的有些迷糊了,这时九房大爷贾珲笑道:“三弟怕是说简单了吧?为兄怎么听说,是琏兄弟太不像话,以子偷母,才气得赦大伯气倒在床,最终不治而亡的。唉,可怜我赦大伯,好生生一个人,竟养出这样一个忤逆人伦的畜生……”

其他人虽早已听说,此刻还是一片哗然。

贾琮却皱眉道:“珲大哥,这话是从何说起?以子窃母?这样的话岂能乱讲?”

贾珲冷笑一声,道:“怎么?三弟还想为你亲哥哥遮丑不成?虽是妾室,但那也是庶母,庶母不是母么?”

贾琮连连摇头道:“再没这样的事,此事家里老太太最是清楚,那个女子本就是琏二哥买进府里的,本来的确是准备服侍老爷,但那会儿老爷已经卧病在床多时,此事都中故旧人所共知。老爷根本连见也没见过那女子,后来琏二哥才动了凡心,将她收了房。这也算是庶母?那珲大哥你家的庶母怕是不知凡几了吧?”

贾珲闻言大怒,正想再说什么,其祖贾代彦摆手,口齿不清道:“原来如此,到底距离太远,南边都听不明白,我也说不会如此……不过,无论如何,京里那边做的都太不像了。”

贾琮点点头,道:“九叔祖说的是,不过现在都已经好了,家里有二老爷在管家,如今都在向好。”

贾代勋忽然道:“我听说,你将宁国府的家财都散了?”

贾琮道:“琮出征黑辽,得立军功一等,因此天子将宁府基业悉数赏赐于琮。然琮自知福薄德浅,不敢妄受厚财,所以请示了老太太和二叔父,将宁府家财悉数用做族产和族学花费。”

贾代勋等人连连点头称赞,又问道:“陛下是只将都中宁国府赐给你,还是连南边儿的一起?”

贾琮奇道:“南省的宁国府和都中宁国府不是一家吗?”

一众头发苍白的老人哑口无言……

贾珲笑道:“这么说来,三弟也准备将这边宁府的家财也一并散给族中了?”

贾琮也笑:“倒不是不可以,不过还是要先书信一封去都中,请示老太太和二叔父的意见。”

贾珲进逼一步,道:“这么说琮兄弟是同意了?”

贾琮点点头,道:“同意。”

贾珲闻言大喜,进一步道:“三弟果然不愧是贾家麒麟儿,公正大气!不过还有一事,三弟啊,咱们金陵这边共有十二房子弟,人口日繁,可祖宗留下来的宅第却是有数的,如今许多后辈成亲,连个屋子都寻不到,真是不像话的紧。可这边荣宁二府,却空着……”

贾琮摆手笑道:“贾珲大哥,这个主我可做不了,若是连这份祖业也散了去,怕是祖宗在天之灵也不答应。我听说珲大哥住宅颇为宽敞,不如分出去一些合适。南省十二房,九房才是大房啊!”

“这……”

贾珲干笑了两声,道:“九房人口也多……”

贾琮呵呵一声,没有言语,就听贾代彦道:“这些都不要说了,哥儿说的对,别的都可分,祖宅不可乱动。”说罢,还瞪了贾珲一眼。

这件事贾珲却是连他都没知会……

“不过……”

贾代彦话锋一转,道:“有一事,不知哥儿是不是弄错了?”

贾琮问道:“不知叔祖所言何事?”

贾代彦道:“咱们房偏支远亲出了个人物,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如今是金陵府知府,原还是走的荣府的路子谋的缺儿。到了金陵后,与咱们这些贾家人,十分亲厚。三节两寿都时常孝敬,谈吐不俗,对贾家本宗也敬重的很。

怎么好端端的听说,你把人给抓了起来?这太不该了,有什么事,自家人好说才是……”

贾代彦说罢,登时如开了锅一般,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但凡是个人都在张口。

或相劝或相哄,还有的更干脆,直接就是命令。

贾琮一直微笑不乱,等几个代字辈老人安抚住局势,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眼神都玩味的看着贾琮时,贾琮面上却浮现出惭愧之色,道:“诸位叔祖、叔伯说的晚了些……”

众人闻言,面色都隐隐难看起来,连德高望重的贾代彦都坐不住了,质问道:“这话怎么说?”

贾琮叹息一声,道:“昨夜贾雨村被带回诏狱,因为答话认罪态度不诚恳,已经被拷打致死……”

“什么?”

贾珲脸色最难看,这几年他靠着贾雨村这个金陵知府位置之便,兼并了不下三万亩良田,这等着再接再厉,却没想到这个财神爷居然会被贾家自己人给拷打致死。

贾珲大恼,站起身指着贾琮叫道:“贾琮,你疯了?你凭什么杀人?你……”

贾琮看着贾珲,从进门起就一直和善的目光陡然森冷如刀,寒声道:“因为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与本座说话的语气,太放肆!”

贾珲一脸的羞恼急怒之色瞬间凝固在面上,看着贾琮的目光,整个人如掉入冰窟一般,从心底最深处,寒到全身每一个角落,倒退了两步,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满堂死寂!

……

第三百五十六章 生辰

都不是蠢人,贾琮这陡转凌厉的气势,等于撕破了脸皮。

谁都没想到,本来好好一个懦弱好说话的绵羊,怎一转眼就变成了呲着獠牙欲择人而噬的恶狼?

不过正当众人想着怎么下台时,却又见贾琮脸上煞气顿失,满面关怀的问道:“珲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紧张冰冷的气氛一缓,贾珲借势下坡,忙挣扎起身,干笑道:“无事,无事,年纪大了……”

贾琮笑了声,道:“原来如此,小弟还以为大哥已经知道贾雨村在诏狱中栽赃诬赖了大哥呢。”

贾珲刚放下的心,闻言又“唰”的一下就堵在嗓子眼,面色一白,紧张道:“三弟,贾雨村他……他栽赃诬赖我?”

贾琮犹豫了下,在众人注目下,道:“本来诏狱之事,断没有往外说的道理。不过……今日这里都是族亲,贾家血脉,我就稍微透露一些……”

“极是极是,我等至亲啊!”

贾珲一迭声叫道,代字辈几个老人到底年事太高,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附和道:“我们都是贾家子弟,理当相互扶持。”

贾琮点点头,道:“是这个理,宗亲之间当以亲亲为仁……罢了,我就透露一些吧。贾雨村言,这二三年来,珲大哥和十房、十三房、十五房的几位大哥一起寻到他,让他帮忙买地。却又不是以正常市价去买,而是用征发徭役、民夫、将民户列为黄册上上户等手段,威胁金陵府的百姓卖地。更甚者,凭空捏造冤狱,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人问罪,逼其低价转让田地。

不过二三年间,你们在江南省圈地几万亩!呵呵……”

贾琮目光扫过一张张面色僵硬的脸,又道:“当然,我知道这是贾雨村狗急跳墙,想拖我贾家下水使用的诡计……”

贾琮话刚说完,贾珲、贾珂、贾珄、贾珅、贾珇等一干十二房如今管事的玉字辈忙不迭附和道:“极是极是!这个狗东西,枉我们还拿他当同宗兄弟,竟这样害我们!死的好,死不足惜!该杀!该杀啊!”

这一刻,方才还恨贾琮下手太狠的众人,只恨贾雨村不能死的早一点……

然而却听贾琮又呵呵道:“我家虽是功勋贵戚之家,但历代皆以诗礼传家。所以我相信,贾家族人必不会做出这等混帐事来。有件事我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金陵知府到底是朝廷正四品大员,杖毙之后,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因此他所口述的所有口供,都必须要呈交给朝廷,今日一早,我已派六百里加急送密折北上。

另外,江南督抚衙门处也要送一份……

其他大多罪名已有证据,关于你们的罪名却是白话。

我猜测朝廷未必会理会,但未防万一,你们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朝廷会派人下来查探证据。

当然,你们也不用准备什么,本来就没做过的事,随便他们查就是!

我贾家世代簪缨,功勋之族,容不得小人诬蔑!”

贾珲、贾珂、贾珄、贾珅、贾珇:“……”

看着面无人色的一干贾家族人,贾琮嘴角浮现一抹浅浅的冷笑。

没错,这个时代除却谋逆大罪外,不存在大义灭亲。

若是大义灭亲者,非但不会受人推崇尊敬,还会为世人鄙夷唾弃。

因为连宗亲尚不能亲亲者,又如何亲亲百姓?

贾琮是不能大义灭亲,却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借刀杀人!

虽然难免使得贾家清誉受损,让外界看起来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但除去腐烂臭肉之后,贾家这个庞然大物,才会真正重现生机!

……

神京,皇城。

大明宫,上书房。

崇康帝御案前垒着高高三摞奏折,大乾江山万里,黎民亿兆,每日之事车载斗量也不能记其万一。

就算有内阁七位阁臣辅政,需要崇康帝亲自过目的大事还是无穷无尽。

再加上其疑心日重,自觉需要过目的奏折剧增,所以政务愈繁。

皇威厚重的面上,眉间山字纹日渐加深。

大明宫内相戴权悄无声息的侍立在御案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研墨点朱砂的动作也轻盈如猫,眼睛时刻注视着崇康帝的一举一动,甚至表情的变化。

忽地,戴权瞳孔一缩,因为他发现崇康帝始终肃穆的面色发生了变化,他顿时打起精神来,以备崇康帝吩咐。

却见崇康帝面色渐渐古怪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随口问道:“太常寺寺丞朱林,和贾琮有什么恩怨?”

这问题让戴权一怔,作为天子近侍,只会溜须拍马是绝对不够用的。

他还要记住百官的出身来历,以及知道一些传闻和小道消息,不能让天子真被圈在九重深宫内,受人蒙骗摆布。

也因此,他才有大明宫内相之称。

只是太常寺这个与世无争,只管礼乐的部门,清贵虽清贵,实权着实有限。

戴权平日里还真没怎么留心……

不过,好在太常寺少卿他格外注意。

想了想,戴权躬身答道:“主子爷,太常寺寺丞朱林是少卿叶纶叶大人的属官。叶大人是清主子的父亲……”

崇康帝闻言一怔,道:“小九?”随即古怪的面色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对戴权来说,简直太惊奇了。

崇康帝没有理会在一旁捧哏的戴权,拿着奏折又看了遍,眯眼沉思片刻后,问道:“小九这几日在做什么?”

戴权答道:“回主子爷,清主子这几日心情不好,前儿还和永泰郡主刘陶陶一起,将永泰郡主的兄长永宁郡王刘实给狠狠教训了通。”

崇康帝眉尖一挑,道:“这又是为何?”

戴权答道:“奴婢听说,永宁郡王刘实相中了太常寺谷寺卿家的小姐,可那位谷家小姐之前已经与前司空宋岩长孙有过婚约。永宁郡王和永泰郡王自幼都是养在宫里的,和旁的宗室不同,地位超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的谷家退了亲。

清主子知道后,动了真怒,狠狠教训了永宁郡王一通,警告他再敢胡闹,就禀告太后,然后送他去黑辽戍边,和罗刹鬼去打仗,子承父业。

永宁郡王唬坏了,再不敢提什么谷家小姐了……”

崇康帝闻言有些恍然,捏着奏折道:“此必是贾琮求的小九,这贾琮也混帐,这边求着人情,那边带着美人游江南,怪道小九动怒……”

说至此,面色隐隐难看起来,骂道:“不知轻重的混帐东西,若不是有小九在,牵连着那边,他有十颗脑袋也掉尽了。这会儿居然贪起色来,不知死活!”

戴权闻言,忙上眼药道:“谁说不是呢!主子爷,奴婢听说这贾琮惯会做正人君子圣贤模样,其实背地里最是贪花好色!打小儿就对他哥哥贾琏的房里人起了心,稍微得了势,就将人强要了回来。如今和他一道南下的薛家姑娘,本是贾家二房相中的儿媳妇,荣国府里早就有金玉良缘之说,却又被他拐了去!主子爷,此人面上做事看起来了得厉害,和圣人一样,其实私德亏欠的很,必难成大器!这边诓着清主子,那边……呃,奴婢多嘴!”

戴权说的高兴,却被崇康帝狠狠瞪了眼,住了口。

崇康帝最是刚愎之人,哪会听人多嘴?

不说还好,越说他偏要和旁人想的不同……

哼了声后,崇康帝冷冷道:“他若真是圣人,那朕是什么?《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好色,不正常吗?聒噪!你倒是想好色,好的起来么?”

戴权委屈,小声道:“主子爷,奴婢哪里还想好色?”

崇康帝被自己逗笑了,哼哼笑了几声。

戴权见状,忙赔笑道:“奴婢的意思是,贾琮不是还要借用清主子的关系吗?若没有这层关系,嘿,他也能有今日?”

崇康帝闻言,面色又阴沉下来,缓缓点点头,道:“倒也是这个理……”想了想又觉得荒唐,骂道:“真真混帐!朕日理万机,还得操心这些狗皮倒灶的破事。”

戴权忙道:“其实不必主子爷操心……”

崇康帝问:“怎么说?”

戴权赔笑道:“荣府的人传信回来说,早几日薛家太太和王家太太就打发了人南下,说要接薛家姑娘回来,只说薛家太太身子不好,要女儿回来侍疾呢。主子爷,荣府的人还说,这就是清主子让人给王家太太和薛家太太通风报信,上的眼药!”

崇康帝闻言,眉头挤了挤,似笑非笑道:“老九留给小九的那些人手,她就用来干这个?”

戴权捂嘴笑道:“清主子到底是姑娘嘛,只恨那贾琮讨厌的紧,不知道惜福……”

崇康帝冷哼了声,将手中奏折合起,沉吟了稍许,道:“派人去告诉贾琮一声,以公务为主。另外,江南有什么小玩意儿,让他买些给小九送去……”

见戴权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崇康帝目光一冷,戴权陡然惊醒,忙赔笑道:“主子爷真是仁君,还教臣子……”

没说完,就被崇康帝愈发凌厉的目光盯的闭上嘴,崇康帝一通臭骂道:“朕怎么就有你这样的蠢奴才!”

戴权唬的面色发白,跪地请罪。

崇康帝似已经心灰意冷,懒得和这蠢货计较,问道:“小九现在在哪?”

戴权想了想,小心道:“今儿是十月十八,武王爷的生辰,清主子一早就去龙首原武王府那边了。”

崇康帝闻言,眼眸微微眯起,走至窗前,眺望北边……

……

第三百五十七章 腐朽荒唐

龙首原,武王府。

深秋时分,苍茫的龙首原上,光秃秃一片,不见一棵树木。

唯有一座武王府,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

秋风萧瑟处,却连落叶也无一片……

王府后院,无仆妇婢女,也无内监伺候。

悉数琐事,皆由武王亲卫队正古锋一人负责。

十数年来,向来如此。

不过今日却不同,王府内多了两人。

叶清自厨房而出,手中端着一食盘,盘上放着一只内造纹龙瓷碗,里面盛着一碗寿面。

身后跟着丫头青竹,也捧着一个食盘,盘上有几碟看起来就颇为美味的小菜。

两人进了后宅后,在外间看到古锋,叶清嘲笑道:“古叔想吃,自取就是。”

古锋吞了口口水,就要外出,却听叶清正色道:“保险起见,古叔还是先夸几句。”

古锋闻言,哈哈大笑,连连赞道:“好吃好吃!清丫头煮的寿面,只闻着就比天下最好吃的美味还香!”

青竹在后面咯咯直乐,叶清也呵呵一笑,往里间走去。

这里便是武王府内,也是禁绝之地。

“九叔!”

推门而入,绕过一扇素净的插屏后,就见一个清瘦的男子坐在一张轮椅上,深邃的目光望着窗外的秋色。

叶清满面含笑的招呼一声,甜美笑道:“九叔,来尝尝我的手艺!这碗寿面我可是学了好久……”

武王刘成收回目光,转面看向叶清,清幽的眼神转暖,多了分慈爱,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

叶清爽朗一笑,和青竹一起摆放好面和小菜,青竹出去后,武王也不客气,缓缓用罢寿面后,有些苍白的面部多了些血色。

等青竹进来收罢残局出去,武王看着叶清笑道:“你也不怕元寿恼你告他?”

元寿为乳名,是当年武王与爱妻赵娴相约所定。

武王提醒道:“这小子什么都好,独独胸襟算不得宽广。”

叶清咯咯笑道:“九叔哪里话……”又解释道:“不如此,落在旁人眼里怕就是破绽。再者,他锋芒太锐,虽然已经做了些遮掩,可还是不够。所以我再争风吃醋一回,替他遮掩遮掩。”

武王闻言,明白其心思,眼中浮现一点感动,道:“这臭小子日后若不好生待你,孤必不依他。”

叶清垂下眼帘,似有些羞涩的一笑,又抬眼劝道:“九叔好生休养身子,日子还长呢。”

武王呵呵一笑,道:“不长了……元寿以奇兵破敌,已收奇效。凭借锦衣卫,足以在江南立足。以他的胆略和魄力,天马行空之谋略,江南那几家看似根深蒂固,实则暮气已深,又无举旗造反的魄力,顶不住大势的。

江南事了,回过头来,就看三哥想对哪个先下手。

宁则臣,还是勋戚……”

叶清闻言,看着举重若轻洞若观火的武王,目光崇拜,道:“九叔的谋略眼光,可观天下大势。这一点元寿就传自九叔。我都没想到,他能用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诓骗了世人。”

武王摇头笑道:“他这一招你多半料得到,倒是他敢自南而北的席卷,出乎了你的所料。最后那个十月十五的幌子,更是连孤也信了,以为他会在十月十五才对刘昭动手,呵呵呵……”

虽是摇头,可武王笑容里的自豪,根本不加遮掩。

叶清取笑道:“九叔是不是越看越觉得像您自己?这些计谋,都是九叔当年征战时惯用的!”

武王闻言,目光忽地深邃起来,眺望窗外,过了许久才轻笑了声,道:“是啊,有子承之,孤之幸也。”

叶清再次柔声劝道:“九叔,日子还长呢!”

武王摇摇头,看着叶清道:“你早上说想要往南边去逛逛?”

叶清点点头,道:“做戏总要做全了。”

武王好笑道:“未必尽是做戏吧?”

叶清俏脸微微一红,不依道:“九叔!”

武王点头道:“去看着也好,只是……”他隐隐有些担忧道:“以那臭小子的脾性,你去了多半要受点气。”

叶清沉默了下,应道:“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也不止为了做戏,如今宫里那批人手盯我盯的越来越紧了,与其让他们坠在京里,不如带出去放风,也让京里不那么紧张……”

武王赞赏的看着叶清,道:“日后,你要多帮帮元寿。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不然……”

叶清抿嘴一笑,就听武王道:“你要南下,孤如今也没什么相送的,就送你一个人吧。”

说着,武王手指在轮椅扶手端叩了叩,发出的声音却不是咄咄声,而是似军鼓般的“咚咚”声。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独臂大汉古锋出现。

武王道:“将银军喊来。”

古锋没有二话,看了叶清一眼后直接出去。

叶清却变了脸色,忙道:“九叔,银军可是……”

话没说完,武王摆摆手,轻轻一笑,清隽而又沧桑的相貌上浮起一抹回忆之色,道:“金、银、铁三军,曾是孤麾下直属大营的三位先锋大将。金军主攻,铁军擅守,而银军,却是斥候头领。最后一战,金军在乱军中失踪,尸骨无存。铁军为保护孤王,身中数箭,没有挺过来。唯有银军尚在……”

正说着,就见古锋引着一其貌不扬,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进来。

此人面色木然,眼睛呆滞,只有看到武王时,才多了丝生气,以军礼请安。

武王叫起后,轻声道:“银军,往后就跟着小九吧。外面的人手,孤早先就大都交给了她,你再过去帮她看看。”

银军闻言,木讷的眼睛看了武王一眼后,缓缓点头。

武王笑了笑,对叶清道:“银军姓封,本名叫甚连孤都忘了。跟了孤大半辈子,也吃了大半辈子的苦。小九,往后他跟着你,你代孤善待他吧。”

叶清郑重点头应下,道:“王叔,我记下了。”

武王点点头后,道:“去吧,银军这一露面,那人也就放心大半了……”

叶清闻言眼睛一亮,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屈膝一福,请了当年令无数大人物忌惮不已的银军一同离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武王眯了眯眼后,缓缓垂下眼帘……

……

金陵城,荣宁街,荣国府。

正堂内,几个代字辈的老人思维已经转不动了,吃饱喝足罢,只能死气沉沉的干坐着,偶尔转动一下眼珠。

可贾珲等几个族中活跃的话事人们,却一个个面色铁黑,甚至咬牙切齿的看着贾琮。

贾琮摆手道:“几位大哥不必如此看我,愿不愿意都随你们,我只这么一说,呵。”

贾珲看起来肺都要炸了,咬牙道:“把江南田地都交出来,换成黑辽的,三弟,你干脆让我们换成厄罗斯的更好!”

贾珂皱眉道:“三弟,这着实忒过了些,咱们金陵十二房不比你们都中八房富裕,人口繁多,没这些地,连口饭也吃不上。”

贾珄、贾珅、贾珇等纷纷附和道:“是啊,都快揭不开锅了……”

贾琮淡然一笑,道:“都随你们,小弟才多大点,又能有什么见识?不过白话罢了。”

众人气急,若不是你将贾雨村拉下马,还将口供上交朝廷和江南督抚衙门,谁管你有几点见识?

只是这些话他们偏只能压在心里,哪个再将贾琮当软弱可欺的主儿,才是失了智……

贾珲强咽下一口气,一脸肉痛憋屈问道:“三弟,你看,交出三成行不行?”

贾琮笑了笑,道:“珲大哥,你真的误会了。首先此事未必会追查下来……当然真要追查下来,三成怕是远不能让一些人满意,到时候几成其实都一样。

但具体怎么样,小弟着实不知。我才来江南几天,是不是?对江南了解远不如你们深厚。”

一众人听着将信将疑,贾珲隐隐有些底气道:“也是,江南十三家哪家不是这样干的?我贾家又不是兼并最多的。朝廷……新党,能拿我们怎样?”

贾琮呵呵点头,道:“对,不能拿你们怎样。”

贾珲看了贾琮一眼,忽然问道:“三弟,你去甄家拜会过了么?”

贾琮摇摇头,道:“去送了拜帖,只是听他们管家说,他们家老太太这几天打醮,家里不接外客。”

他自然知道,这多半是甄家那位大公子甄頫,为了报复他诓骗之仇,故意使然。

只是这段过节却不必同外人说。

贾珲等人闻言,却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了贾琮一眼。

在江南,十三家加起来分量都不及一个甄家强势。

江南十三家,说起来都是百年华族。

可是除却早已分家的贾、史、王、薛四家,其实九家别说百年前,就是三十年前,都远没有今天这等声势,也谈不上什么江南十三家。

然而一甲子年之前,甄家就是江南排名第一的巨室望族。

经过圣祖、贞元两朝,甄家愈发如日中天,却又隐藏于十三家之下,不为外人所知。

贾琮却不能到这样的人家登门拜访,在贾珲等人看来,分量着实有限的紧……

罪证被呈交上去的事,他们似乎也丢到脑后,不再担忧了。

似乎他们只要能交好甄家,这些都不算什么。

看着又趾高气扬起来的十二房大爷们,贾琮心里只有荒唐二字。

他似乎忽然明白醉生梦死利令智昏这八个字的意思,或许前世清末那些八旗子弟,大多也是如此吧。

享受了会儿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意,贾琮对贾珲等人道:“九老太爷他们都困顿了,今日就先到此吧?往后机会还多……”

听他这般说,贾珲等人虽觉得话还未说尽,也只好领着好大一群十二房的子弟,护送着几个老太爷归家休息。

等史家那几位旁观者们也都告辞之后,贾琮命老宅金彩将老宅收拾妥当,在一股腐朽死气的气氛中,看了眼正门门楼上敕造荣国府的牌匾,登上马车,折返太平里千户所。

……

第三百五十八章 明月照人

“春愁压得碧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怎不喜坏少年郎!”

“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那木兰当户织停梭惆怅,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

“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红娘搀扶我大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芳春?”

贾琮自荣国府老宅归返回千户所,在前面交代了些明日一早出发的事宜后,就回了内宅。

还在游廊上,就听到正堂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贾琮不算这个时代的新人了,自然听得出里面唱的是《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相会的曲段。

这本是大人们才能看的戏,若是在家里,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是断不会让家里姑娘们瞧的。

可见如今是天高皇帝远了,听着里面隐隐兴奋的叫好声,果然过瘾!

“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

贾琮进门,竟见是青兮和她的丫鬟彩儿在堂中唱戏。

而且,青兮居然还是坤生。

这个时代大家子的女人内眷是不能去赶堂会的,戏班子里的男人自然也不可能进大门内宅。

所以好些有家底的人家,都会专门养一些戏班子,譬如后来大观园里的十二小官。

虽都是女孩子,却有人负责男人戏,女扮男装者,便是坤生。

可是青兮素来清冷如雪山冰莲的气质,还会扮男子?她不该演大青衣么……

不过不得不承认,女扮男装的青兮,当真俊秀非凡!

也不怪这一行当里,常有虚鸾假凤之事。

见到贾琮进门,青兮和彩儿都停了下来,彩儿甚至有些紧张甚至防备的看着贾琮。

这让贾琮有些纳闷,摆手道:“继续吧,唱的很好。”

又让宝钗等人坐下。

宝钗却笑道:“可不能唱了,传到京里去,我们的好多着呢。”

贾琮道:“难道我是长舌之人?”

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笑起来,贾琮见之,微笑道:“《西厢》不能唱,我不能坏了你们的兴儿,这样,我写个简单点的小曲儿,给你们平日里唱着顽,好不好?”

这就太让人惊喜了,别说宝钗、平儿等家里人,连青兮都眼睛一亮,素来清冷的眸光,微微热切的看向贾琮。

不用贾琮吩咐,晴雯、小红、春燕就跑去取来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一伙姑娘们颇为兴奋的研墨铺纸,贾琮上前,酝酿了稍许后,提笔蘸墨挥毫,在纸笺上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

宝钗自觉站在左边,看着贾琮书写的文字眼中光彩夺目。

其她女孩子们虽也识字了,但也只是识字。

旁边位置平儿最有资格去站,不过她却没有去,反而对诗文大家青兮比划了下。

若是旁的事,青兮自然不会唐突越位凑上前,可贾琮的墨宝,当真是这世上最能让她心动的事物之一,她难以拒绝。

无声的谢过平儿后,青兮在众人注视下,上前走到贾琮身后右侧,与贾琮保持一尺之遥的距离,聚睛观看。

只见贾琮笔下写道: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思

……”

平心而论,这首曲段别说和《西厢记》比,就是和随便一个酸秀才写一段文字也不能比文采。

简单直白。

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直白的文字,却将梨园祖师爷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深情写的入骨三分!

此生只为一人去,长恨一曲千古思!

这种悲伤的爱情,比华美的文辞,更能动人心魄。

宝钗和青兮两个最知文的女孩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眼圈都红了。

贾琮的字笔画园劲秀逸,平淡古朴,其书风偏又飘逸空灵,丰神独绝,云卷云舒,如清风飘拂。

再搭配上贾琮俊秀淡然可与女扮男装的青兮媲美的形容,旁观的平儿、晴雯等女孩,许是因为读书还少的缘故,心中只能想出一个那日听来的词:

公子世无双!

贾琮最后在纸笺上写下“二黄四平调”后,就收笔了。

转头看了看身后面色动容的二女,轻轻一笑,却将纸笺递给适才唱青衣的彩儿,道:“唱唱试试,很简单。”

彩儿看了看她小姐青兮后接过手,只扫了眼,轻笑一声,然后开口唱道: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

一曲唱罢,一屋子的女孩子们都痴了。

贾琮走到平儿跟前,见她热泪盈眶,悄声问道:“肚子还痛么?”

平儿本来动容的俏脸,一瞬间通红,嗔了贾琮一眼后远离几步。

若是私下里问也就罢了,可这里还有那么多人,哪怕除了贾琮外都是女孩子,问这样的问题也够让人羞耻的了。

小角儿不怕羞耻,拉着粉雕玉琢的方方元元蹦跳过来,咧着嘴露出小豁牙,眉开眼笑告密道:“姐姐们刚才也唱了……”

“该死的小蹄子,快闭嘴!”

晴雯上前扯住小角儿的脸蛋,撑出一个鬼脸。

小角儿却讨好的巴巴看她,晴雯刀子嘴豆腐心,被这样一看就心软使不出劲来,松开手骂道:“坏透了的小蹄子,就会来这套!”

一旁小红、春燕几个快笑岔了气,一起上前抱住小角儿就是一阵揉!

小角儿根本不反抗,还咯咯咯的笑的欢实。

热闹的一幕,连站在一旁格格不入的青兮,眼中都多了抹暖色。

贾琮不理会丫鬟间的“霸凌”事件,反正小角儿自己很受用。

他寻了张交椅坐下后,微笑道:“该谁唱了,谁还没唱?”

这个时代虽没有KTV,但有人类社会起便有了音乐,只是此时的音乐以乐曲为主。

汉时各种乐府诗词,套上乐经里的曲牌词牌,便是上好的乐曲。

当然,现在不是汉唐宋时了,剧情精彩的戏曲更受人喜欢。

《红楼梦》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里,吃酒后连素来最是沉稳持重的袭人都唱了小曲儿。

可见这个时代,亦有娱乐性。

不过这会儿大家都没吃酒,哪里肯唱?

见贾琮“嘲笑”,晴雯气不过,跺脚道:“你先来!”

本来众人没在意,可贾琮却爽快点头道:“好啊。”

然后七八双眼睛“唰”的一下看向贾琮,目光甚至隐隐惊恐!

只有小角儿拉着方方元元蹦脚欢呼道:“好啊好啊!”

贾琮丝毫不见羞赧,面色爽朗微笑道:“我唱《水调歌头》吧。”

“真唱啊?”

宝钗担忧问道。

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不是没有男人唱曲儿,可那都是倡优之类做的事。

最好的,也是篾片相公。

寻常男子想活跃气氛,顶多不过说个笑话,譬如红楼中贾赦与贾政就与贾母说过。

却没有唱的,因为实在不尊重。

贾琮垂下眼帘,眼中的一抹悲伤和哀思没有让人看去。

今日,是他前世母亲的寿辰。

明月几时有,是她最喜欢的歌……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

一曲唱罢,抬起眼帘,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惊喜莫名的脸。

贾琮眼中的思念和伤感早已敛去,微笑着看着众女孩子,问道:“还好?”

一群人这才惊醒过来,热情拍手!

宝钗都激动的笑道:“这不是《水调曲》啊!这样好听!”

古代词曲创作,多是“选词配乐”,后来将其中动听的曲调筛选保留,依照原词及曲调的格律填制新词,这些被保留的曲调仍多沿用原曲名称,也就是曲牌。

水调歌头是词牌名,源于水调曲。

水调曲早在唐时便久唱不衰,贾琮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传出后,天下青楼画舫皆用水调曲谱之。

虽也好听,但远不如贾琮所唱的新鲜。

连平儿都感叹道:“真想再听一遍。”

贾琮笑了笑,看向青兮,道:“青兮姑娘唱罢,我声音太低,并不好听。”

晴雯怀疑:“只一遍,她可能记不住……”

平儿笑道:“你当人家是你?就你识字不用心。宝姑娘都赞青兮姑娘学识了得,听一遍就记得住。”

贾琮看出来了,笑道:“她记不住我再给你唱。”

平儿抿嘴一笑,看向青兮。

青兮点点头,道:“记得差不离。”又看了贾琮一眼后,轻启檀口,唱了一遍。

她唱的的确比贾琮好的太多,或许人比较仙气,所以声音也很空灵。

贾琮唱时,周围人面上是惊喜的表情。

可青兮唱完,除却贾琮外,几乎所有人都泪流满面而不自知,包括青兮自己……

此处多是离别人,饱尝离恨苦。

虽心知“不应有恨,此事古难全”,可又怎能无恨?

一曲终了,满场唏嘘。

贾琮率先鼓掌,可并未能带起到带头作用。

女孩子情绪易放难受,连宝钗都只低头用绣帕拭泪。

青兮似最先收拾好心情,不过眼睛直视着贾琮屈膝一福后,就领着丫头彩儿离去了。

贾琮并未起身,点点头目送她远去。

屋外夜空一轮明月升起,月色皎皎。

今月曾经照古人,却不知能否照去未来……

……

第三百五十九章 信心

平儿等人都散去后,贾琮送宝钗回房,不过她想去花园里走走,便一起去散散步。

距离两人身前十来步,莺儿提着一只灯笼照明。

“怎么这么伤感?”

见宝钗情绪微微低落,贾琮笑问道。

宝钗犹豫了下,才有些不好意思道:“打小也没和我娘离开这么远过,有些想念,也有些担心……”

贾琮闻言,笑道:“你若实在想念的紧,我可以派船送你回娘家探探亲。”

“哎呀!”

宝钗跺脚羞嗔一声。

也只有在贾琮面前,她才会流露出这般小儿女之态。

也不见贾琮动作,他本放在身侧的手一伸出,一朵粉色秋菊好似凭空出现般,就出现在他手上。

贾琮将花儿插进宝钗的鬓间,端详了下赞道:“人比花娇。”

宝钗虽羞赧,却并未低头,抿口微笑着,勇敢的和贾琮对视。

贾琮再赞一句:“真好看!”

宝钗有些扛不住了,嗔了贾琮一眼,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亭轩,便先一步往前面去了。

贾琮哈哈一笑,宝钗听到笑声,走的反而更快了些。

倒是莺儿落在后面,踱到贾琮身边,古灵精怪道:“三爷,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

贾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道:“好处在哪里?”

莺儿娇憨婉转的小声道:“我们姑娘身上天生带一股冷香,衣服虽然从不让熏香,可里面还是香喷喷的,又不甜腻……”

贾琮点点头,道:“嗯,这我知道。”

莺儿闻言,眨了眨眼,道:“三爷,你知道?难道是姑娘自己告诉你的?”

贾琮摇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嗅出来的。”

莺儿:“……”

正当莺儿满面通红简直抬不起头时,前面宝钗唤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

莺儿顾不得害羞忙叮嘱道:“可不许告诉她!”

贾琮笑道:“你也是。”

莺儿又害羞的低下头,脚下小碎步加快,去寻她姑娘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贾琮无声笑了笑。

他不是看不出莺儿的小心思,但并不会反感。

就如当初紫鹃主动服侍他沐浴一般,这个时代的好丫鬟,都崇尚《西厢记》里红娘的义侠之气。

想为她们的姑娘寻个好依靠……

因为她们都明白,无论她们的姑娘如何优秀,如何出类拔萃万里挑一,最终还是要择一良人相从。

而在紫鹃和莺儿眼中,贾琮显然是个优绩股……

不过,贾琮想来紫鹃怕是病急乱投医,有些莽撞了。

而莺儿也只是锦上添花……

走进亭轩,就见宝钗在问莺儿方才的事,莺儿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贾琮笑着解围道:“劳烦莺儿去取点茶水来吧,有些口渴。”

莺儿忙答应,可是又为难,因为只有一只灯笼。

宝钗道:“你先拿着去吧,再请池玉帮你送来。”

莺儿这才打着灯笼去取茶水,等她走后,亭轩内便只有一片月色一双人。

贾琮靠着宝钗坐下,倚在栏杆上,仰头看着亭外月色。

一旁宝钗看过来,淡淡的月光笼在他身上,侧脸如此好看……

贾琮似有所感,转过头正好与宝钗四目相对。

月夜下,两人的眼睛都很闪亮,看在一起,怦然心动。

“刚才莺儿和你说什么了?”

宝钗先开口轻声问道。

贾琮一点立场也没有,转头就出卖了莺儿,道:“她说她姑娘身上还有几处世人都没有的好……”

“呸!”

宝钗俏脸飞红,啐了口羞不可抑道:“这丫头疯了!”

贾琮呵呵笑道:“还不是为了我们?”

宝钗闻言低下头,沉吟了稍许后,轻声道:“我娘她……”

贾琮问道:“姨妈怎么呢?”

宝钗叹息一声,垂着的面上滴落两滴泪珠,道:“哥哥不争气,所以……”

贾琮牵过宝钗柔弱无骨的手,笑道:“所以,姨妈才应该找我这样有能为的东床快婿啊。”

“噗嗤!”

宝钗笑了声,嗔怪了一眼后,又低落了下来,摇摇头道:“家里的家业已经够大了,不用太能干的人再做大,只要能寻一个硬实的靠山就行……”

宝钗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羞愧,好似这个想法多见不得人。

贾琮替她说完:“太能干的反而不好,万一鸠占鹊巢,外戚篡权……”

“别说了……”

宝钗哀求道,她心里难过之极。

贾琮牵着她的手,微微一用力,将她拽入怀中,笑道:“你真是杞人忧天,一来这本是人之常情,姨妈也并不容易。二来,你也知道你相中的人太能干,你还为这等事费心神?”

宝钗闻言,脸上的难过气息减去不少,虽然她还想不到贾琮会有什么好法子,但她真的好喜欢贾琮的这种体谅和自信。

贾琮似猜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姨妈和太太虽然是后宅斗争中的高手,但对外面之事却鞭长莫及了。”

宝钗无语好笑道:“哪里就成斗争了?还高手……”

贾琮揽着她腰的手轻轻摩挲着,感受着她腰肢肌肤的软腻香滑,道:“便是这个意思罢了……我只告诉你,以后再不必为这种事费心。哪怕真有一日,姨妈逼你,你也只用保持沉默就是。你要对我有信心,我当初能从东路院那间小小的耳房走到今天这一步,就不信还有什么能拦得住我的。”

宝钗抬头,水杏眼仰望着贾琮,问道:“你不生气吗?”

贾琮在她红润的唇口上亲了下,笑道:“我气你不信我,其他的,又如何值得我生气?”

宝钗眸光愈发闪亮,看着贾琮的眼神里的爱恋浓郁的似要溢出来。

贾琮弯起嘴角,轻轻吻了上去……

宝钗鬓间花儿滚落在地,花心对着拥在一起的两人,似在笑这一对贪婪的少年少女……

……

江南总督衙门,东朝房。

总督方悦看着面前书案上高高垒起的案宗,眉头紧皱,脸色也难看的紧。

不止他脸色难看,下面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脸色都不好看。

唐延叫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到底是谁拿谁当刀使?”

贾琮昨夜动用百余缇骑,强入金陵知府拿下贾雨村后,今天就给他们送来了贾雨村的犯罪案宗和诸多罪证。

那一份份原本提都不该提的罪名,如同一记记耳光扇在他们这些同城为政的封疆大员的脸上。

官做到贾雨村那个高度,已是士大夫之位,可代表朝廷颜面了。

一般而言,就算要罢官拿问,随便捡一两个轻点的定罪就是,譬如贪腐,懒政,了不起是谋逆。

可贾琮却将一些黑暗到不能再黑暗的罪过全都记载在案,譬如勾结帮派份子偷蒙拐骗孩童,女孩卖进青楼,男孩打残乞讨,不从者生病者弃尸乱葬岗,还有为赌档做保护伞,助其设局害人,使得不知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卖妻卖女。

这些罪过不止金陵会有,大乾十八省一百四十府一千一百三十八县,哪处没有?

可几时又见其他人诉于纸面?

实在见不得人!

再说,也不算什么危害国朝社稷的大事啊……

都说当官应当爱民如子,可实际上又有几人做到?

替天子牧民,一个“牧”字,早已道尽了为官的真谛。

民如韭,割了一茬再生一茬。

民又如牲畜,肥了一批还有一批,可作劳力,可宰杀喝血吃肉。

但这些道理知道就好,却是万万落不到纸面上的。

因为不合仁礼之道。

所以一旦落到纸面上,就成了没有遮羞的罪过。

可以想象,治下出了贾雨村这样丧心病狂的知府,朝中会有多少御史疯狂的弹劾江南督抚御下无方之罪。

这且在其次,贾雨村还将他勾结金陵贾家十二房贾珲等人,逼迫江南省诸多百姓以低廉的价格转卖田地,使得新政大行之时,却在江南督抚的眼皮底下大肆圈地的事也交代出来。

贾琮还真记录在案……

这份案宗,才是棘手之处。

方悦、郭钊等人,都不知该如何向天子、向内阁解释他们的视而不见。

更不知该如何去处置……

督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若是现在发布命令,让人去调查贾家十二房那些罪证。

顷刻间,整个金陵城整个江南都会知道此事。

因为衙门中不知多少人都是他们的眼线……

“江南是江南人的江南”,这句话可见其猖獗,也可见其底气。

知道此事后,便会有各种力量暗中拦截调查,调查结果往往会变成另一种答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

让人憋屈又无奈……

可是贾琮将这份烫手山芋丢了过来,难道他们还能无动于衷?

唐延见他刚才的叫嚣一点用也没有,方悦和郭钊都没有理会。

又沉思了许久,一咬牙道:“督臣,明日还是命贾清臣前来议事吧?这件事因他而起,因他贾家而起,那就该由他来终结。换旁的事也罢,可贾雨村分明是他贾家人举荐而起,又和贾家人勾结犯下大案,难道他还想置身事外?”

诸葛泰提醒道:“他多半会以回避原则,来规避此事。”

唐延冷笑道:“贾清臣不是总说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要诛不臣固皇威么?贾家十二房所为,便是动荡江山根基,有损皇威之逆事,锦衣卫此时不出手,何时出手?”

见众人都沉吟不答,一咬牙道:“明日下官去和他谈!”

方悦、郭钊对视一眼后,一起点点头,道:“善。”

又都看看唐延,原以为此人只是溜须拍马、钻营逢迎之辈,才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没想到遇到实事时,也还是敢于任事的。

唐延见被刮目相看,登时心中自信满满。

斜眼瞥了眼垂着眼帘坐在那不吭声的诸葛泰,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队车马自太平里千户所衙门而出,未有惊动金陵内城的百姓,自玄武门北出,绕过玄武湖,又自上元码头登船,直接往扬州航行而去……

……

第三百六十章 要沉住气

巳时二刻,唐延闻讯后才从布政使衙门惊慌跑来。

看着往日里连巷口都布下精兵校尉警戒的太平里此刻却空空荡荡,唐延只觉一口心头老血直往上涌!!

全金陵城全江南全天下都在等着贾琮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第一把算是刘昭,第二把算是贾雨村,可第三把呢?就这样没了?

金陵城为江南诸省城之首,他不在这待着,往哪跑?

还有,听说他连甄家都还没拜见,就这样走了?

这算什么?

还讲不讲道理?按不按常理做事?

官场规矩人情往来还讲不讲?

站在太平里锦衣巷的巷道口,想想诸葛泰那不阴不阳的鞋拔子嘲讽脸,唐延看着湛蓝的天空,却觉得官途如此晦暗……

……

金陵西城,栖霞里。

甄家大宅。

书房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清隽的面庞上,隐隐带着疑惑。

看着书房内的几个清客相公和管理家中庶务的侄儿甄頫,问道:“贾家这位文曲星,就这样走了?”

甄应嘉与贾政生性相近,最喜文事。

听说贾家那位不世出的文华种子南来,早先就心情激动,盘算好必要秉烛夜谈。

甄家与贾家六十年前便是老亲,又是世交,一甲子的深厚交情,几乎不以异姓相待。

之前甄应嘉没让人去叨扰,是怕耽搁了贾琮的大事。

甄家代天家坐镇江南重地,抚慰监视士林动向,自然不会不知道贾琮面对的困境。

甄应嘉甚至想过,若是贾琮遇难求上门来,该如何帮助。

他却从未想过,贾琮连甄家大门都未登过,就离开了金陵……

贾家难道想和甄家划清界限?

听到甄应嘉之言,甄頫面色有些不自然,想了想道:“许是贾家世兄有大事要忙……”

这话虽明着是在为贾琮说话,可居心不良。

贾琮到金陵十数日,刘昭已经拿下,贾雨村都被拿下了,还有什么大事?

再说,他能登宋岩之门,能登薛家之门,能在贾家荣国府老宅宴宾客,就不能来甄家?

念及此,甄应嘉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正这时,前面管家忽然来报:“老爷,外面有一锦衣校尉说,奉指挥使之命,给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送信一封。”

说着,眼神有些不自然的看了面色骤变的甄頫一眼。

他也是无奈,若是旁的事,他不得不卖这位甄家大爷一个面子。

可人家打着公事的名号,他要是还敢弄鬼,回过头事露,甄家老爷怕是能杖毙了他全家!

终于感觉到不对,甄应嘉先扫了甄頫一眼,然后接过管家手中的信,拆开匆匆扫了一遍,面色愈发难看,等看罢,满脸震怒,瞪向早已跪地请罪的甄頫……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边贾琮带人将内眷和一百亲兵送至上元码头登船后,又折返至十五里外杨柳大营。

三千锦衣,经过数日的初步磨合,虽还是样子货居多,但总算已能成建制。

薛正、杜豪等八个宋岩为贾琮培养出的识字少年,经过这些日子已经将这三千锦衣中金陵千户所的千五百余人,全部记档在案。

如此一来,便彻底知道且掌握了根底。

再加上异省当差,对于五省千户而言,这一千五百人分赴五省后,可培养成为核心校尉。

再以此为骨干,收兵买马,五省千户所即可重建。

而一千五百客兵,从五省而来,初至江南,也还未被污染掺杂。

等南镇抚司清录司将他们的家底也全部摸底收录之后,同样也可大用。

这些就是贾琮以后的主要班底。

集六省之力,如今也不过集出一千五百匹马。

这一千五百匹马作为先头军,先一步兵发扬州。

不过,贾琮心知肚明,必有人比他们先一步抵达扬州。

大军行动,无论如何都会因为庞大而延迟。

单骑却不会。

太平里的千户所和城外的杨柳大营,早就被不知多少双目光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盯死。

贾琮起家的几次突袭着实惊艳了世人,也惊恐了世人。

可这样的突袭落到自家头上,却一点都不惊艳。

所以江南的数大势力,都有眼线日夜盯着太平里和杨柳大营。

昨夜缇骑突袭知府衙门那是没办法,动作太突然,让金陵城内各方势力来不及反应。

可是此次锦衣卫出动,虽也出人意料,却给人留下了不少的反应时间。

一匹匹快马不计成本不惜马匹的往扬州方向狂奔而去。

早上出发,不到午时就已经到了二百里外的扬州。

消息也第一时间散播至整个扬州,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八大盐商,再度齐聚……

……

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

气氛压抑凝重,还有淡淡的恐慌。

和金陵千户刘昭有牵连的,并不止一个白世杰。

李家家主李鑫头发已花白,他看着主座上的白世杰沉声道:“世侄,这个时候当如何是好?不得不防啊!”

郑家家主郑泽怀疑:“那人不是为新法而来么?他往我扬州来做什么?”

邱家家主邱仑摇头道:“不管做什么,多半来者不善。此人……难以捉摸。”

白世杰被七人注视着,想了想,道:“倒也未必。”

其他人闻言,精神一震,忙追问道:“怎么说?”

白世杰虽然年纪最轻,但气度沉稳,不慌不忙道:“贾家那位看起来飞扬跋扈肆无忌惮,纵横江南无人能挡,但他心里明白,在金陵之地,他能挪移之地,已经到了极限。前夜他突击的若不是金陵知府衙门,不是他贾家自己人,换任何一方,后果都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至少,绝不会有这样轻松。

拿下贾雨村后,他能做的事也就不剩什么了,举手投足都要被人束缚。所以,他才要换个地方,多出些余地来。”

这番话入情入理,其他七人都不是蠢人,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不过……

陈家家主陈南提醒道:“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未免万一……”

其他人纷纷附和道:“是啊,正是这个理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白世杰也缓缓点点头,道:“诸位叔伯都是老成之言,世杰亦做此想。我以为,趁着还有些时间,咱们召集些人手回来。八家老宅都不是简单的园林,这些年咱们和那些私盐盐贼们斗,仇家不少,为了不让那些贼子蹿入家里作祸,咱们家里都做了准备,也安排了人手。不过还不够……”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陈南道:“世侄的意思是……叫些盐丁回来?这……”

他们又不是盐政衙门,哪有什么盐丁?

明面上,那些人是护卫官盐的护院镖头,实际上,却是八大盐商自己豢养的护卫私盐贩卖的军队!

这些人远不止是护卫之用,更用来绞杀八家之外的私盐对手。

这些年来,哪家的人手不是杀的人头滚滚,动辄灭人满门?

凶悍之极。

正在靠着这些人手在,八大盐商才能稳稳坐镇扬州府,将偌大一个繁荣昌盛的扬州城,经营成一块铁通。

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安家家主安华面色凝重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吗?”

真要用这些人手抵抗锦衣卫,那就是造反了!

其他家也纷纷看向白世杰。

白世杰苦笑一声,道:“诸位叔伯,不是我心存逆念,若是换个正常人来扬州府,我都不会作此想法。必会给他准备好金准备好银,还准备好天下第一等的扬州瘦马,但凡天下有的,我都给他寻来,只要能给咱们一条生路……

可贾家那位,简直就是个疯子啊!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若真要起了猖狂暴虐之心,难道我等就只能引颈就戮?”

一直都未开过口的赵家家主赵朴缓缓道:“若是起兵对抗,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白世杰眼眸一眯,看着白发苍苍的赵朴道:“老爷子,若不对抗,便是死路一条。若是对抗,最好能联起手来直接灭了那贼子,然后再凑出金山银海,晚辈亲自押送着送往都中长安,求天子给咱们一条活路!那样,未免不会有一线生机。

这些年,咱们八家盐商的子弟虽不能直接入仕途,但咱们资助的士子不下千万,入朝堂做到二三品的也有几个,这个时候该说话了!”

说罢,看向赵朴。

其他六人都没开口,虽然八大盐商齐名,但他们自己知道,论实力,只有白家和赵家才是真正齐名的。

这些年白家虽然出尽风头,赵家始终不声不响。

可是谁都不会真的以为赵家落魄了,赵家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白世杰都要几分颜面。

这会儿赵朴既然发话了,其他人便只能等着。

听闻白世杰之言,赵朴半闭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在众人的静静等候下,道:“世侄言之有理……”

白世杰闻言大喜,却又听赵朴道:“但是,还不到这一步。正如世侄之前所言,贾家那位多半是想找个有余地的地方落脚。当然,为防万一,请些盐丁回家看顾着些也好。只是能不起冲突,还是别起冲突的好。他初来乍到,总还要银子使……”

听着赵朴喋喋不休的说着,白世杰眼中却难掩失望。

真是老糊涂了!人家短银子用,难道不会自取之?

赵朴似看破了白世杰的失望,淡然一笑,道:“咱们盐商不比那些破烂千户所,杀了一批还能扶持一批。

八大盐商供应天下六成的盐货,每年为朝廷交纳的盐税达六百万两。这部银子若是短了,呵呵,贾家小子担待不起。

所以,要沉住气。”

……

第三百六十一章 请林姑娘去白园做客

七位家主离开后,白世杰面沉如水。

同为八大盐商,都说同气连枝,可是又怎么可能当真如此。

面对其他商人巨贾的进攻时,他们或许能做到这一步。

可真到了生死存亡时……

赵家那条老狗,果然坐不住了!

白赵两家是八大盐商中始终长存两大家族,根基要比其他六家壮实的太多。

但是这数十年来,白家始终强压赵家一头。

到了他这一辈,同样如此。

只是,白世杰接掌白家时,形势并不算好。

其祖父、其父亲两代白家家主早丧,使得白家元气大伤。

白世杰年不过二十便接掌白家,一面要安抚内部的动荡,一面还维持白家的地位。

这些年来,他付出的努力和代价超乎想象。

除却银子外,与刘昭勾结甚至与江南六省千户所全部勾连在一起,扩大白家私盐的出货渠道,并且打击其他私盐贩,甚至其他七家的私盐渠道,为白世杰站稳脚跟立下了汗马功劳。

白家迅速的壮大,再次强压赵家一头,也让白世杰的名声不逊先祖。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也埋下了祸根!

同行是冤家,这个时候,赵家和那几家不想着携手共度难关,竟打起了观望的心思。

何其蠢也,又何其毒也!

难道他们以为,贾家子灭了白家后,会放过他们?

“老爷,事情未必就如此……”

管家白福小声劝慰道。

白世杰缓缓摇头,道:“我有预感,贾清臣,必是来者不善……白福!”

白福忙应道:“奴才在。”

白世杰沉声道:“将齐刚、冉候、孔英叫来。”

白福闻言一怔,齐刚、冉候、孔英三人为白世杰手下四大金刚中的三位。

除却一个鲜少在人前露面,甚至连白福都没见过的“关世英”外,四大金刚头一次全部聚齐。

毕竟,他们都是藏在阴影中的人物。

白福犹豫了下,不过到底没敢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

“白老爷!”

三人抱拳行礼,问候白世杰。

一人高大魁梧,头发却已花白,名唤齐刚。

一中年身形消瘦,面相阴柔,名唤冉候。

最后一人竟是个侏儒,但一双铜铃大眼看起来颇为恐怖,名唤孔英。

这三人便是白家麾下四大金刚中的三位,抛开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关世英,就是这三人撑起了白家私盐大业的三根支柱。

面对他们,白世杰亦是以礼相待。

拱手回礼罢,白世杰微笑道:“都坐,今日请你们来,不过是叙叙旧……算起来,从我祖父那一辈起,便和你们齐家、冉家和孔家成了生死之交。几十年来,一辈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连我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

齐刚、冉候、孔英三人忙道不敢,都自承是三家指着白家吃饭。

说起来也是,如今齐家、冉家、孔家都成了扬州府的高门大户,婢女如云,仆役如雨,一般的朱楼豪宅林立。

这些都是托了白家厚遇的福。

客套话罢,白世杰却忽然叹息一声,语气哀伤道:“我本以为,白家能与三家世世代代生死相连下去,却不想,到今日却不得不要终止了……”

见此,齐刚、冉候、孔英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后,齐刚抱拳道:“白老爷,可是出了何事?俗话说的好,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白家虽不是君,可待我们比皇帝老子还亲,皇帝老子只知道让咱们收税纳粮,白家却活我们全家性命富贵。但凡有事,白老爷您只管招呼。”

冉候和孔英二人也是连连拍胸脯保证。

白世杰摇头道:“倒不是皇帝,凭我白家和天子的关系,怎会害我家?”

管家白福在一旁补充道:“太上皇给我白家题的国之义商的牌匾,还在祖祠上悬着呢。”

齐刚闻言更纳罕:“连皇帝老子都护着咱们,谁还敢闹事?”

白世杰只是唉声叹气,白福在一旁忍不住道:“还不是那个贾家的黄毛小儿!”

“是他?”

齐刚、冉候、孔英三人再次面面相觑,眼中有忌惮,但也有不屑。

他们听过贾琮的事迹,一个能只身转战数千里,席卷六省千户所的人,不得不说是强人,他们自然会忌惮。

可不屑的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再者,旁人不清楚那六省千户所是什么模样,他们常年交道,还能不清楚?

所以对于他的真实战力,并不重视。

只是……

侏儒孔英奇道:“他不是天子亲军,挂了把天子剑肆意招摇吗?皇帝老子都善待白家,他一个犬牙,也敢招惹白家?”

白世杰摇头道:“此子年少得意,飞扬跋扈,如今六省千户皆为其所掌,可是天子并未给他们一两银子。也不知他听何人所说,我白家富可敌国,便动了歪心思。”

齐刚大声道:“这岂不是无法无天了?还有没有王法?”

虽然齐刚言之有理,可旁人还是觉得好笑。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一天,让齐金刚都开始讲法了。

扬州府的寻常百姓谁不知道,论霸道不讲理,齐家那个老金刚论第二,扬州府没人敢争第一。

冉候皱眉道:“白老爷何不同知府衙门打个招呼?”

白世杰苦笑道:“贾家子跋扈的程度你们想都想不到,别说扬州知府,连金陵知府他说抓就抓,说打杀就打杀。江南总督是手握王命旗牌的顶天人物,可到金陵千户所去看他,他连理也不理,门都没让进。”

“这……”

齐刚、冉候、孔英三人都棘手了,没法和一个愣头青讲道理啊。

孔英问道:“白老爷,这个贾家小儿到底想如何?”

齐刚、冉候闻言也看了过来,他们都意识到,怕是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白世杰面色惨然道:“我听消息说,贾家小儿领了一千多骑锦衣卫,正在往扬州杀来。”

三人闻言面色微变,可一时间却迟疑起来。

杀私盐对手,杀强人,杀百姓,他们都不怕,也愿意为白家效死。

可是和官家对放……

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然而就听白世杰继续道:“旁人都以为贾家小儿未必冲我们盐商而来,可我却知道,他杀了刘昭,得了刘昭留下来这些年和咱们合伙的罪证,此次必是因此而来。”

这话,就让三人面色瞬间大变,心头狂震!

这他娘的……

白家和刘昭勾结,暗中行下的那些勾当大都是通过他们三家来办的啊!

真要让白家倒了,他们三家不一样都完蛋!

念及此,齐刚大声道:“白老爷,你就说出个章程来吧!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白家这棵大树要是倒了,我们三家一个也逃不了!”

冉候和孔英也大声表态,愿共进退。

白世杰神情一震,大声道:“好!只要咱们自己能同心协力,必能度过这次难关。我白家自开国以来,便屡屡被天家褒赞为义商。绝不会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落下个灭门的罪过。

贾家小儿猖獗妄为,想图谋我白家的银子。但只要咱们能挡得住他的突袭,保全住自己,回头我就让都中供养的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和王爷驸马们,一起弹劾这个不当人子的孽畜,必让他不得好死!”

“对!必让他不得好死!”

齐刚、冉候、孔英三人大声道。

齐刚又问道:“白老爷,那咱们如何对付他?”

白世杰道:“贾家子带了一千五百人赶来,从金陵到扬州有二百里路,他们一天赶到,必然人困马乏。但贾家子素来骄狂自大,不会修整一晚再动手。你们将盐丁悉数调至我白家大宅,就以逸待劳,等着他们动手。

咱们的盐丁足有三四千人,扬州府里也有两千人,足够对付他了!”

侏儒孔英再问:“白老爷,若是贾家小儿不动手呢?”

白世杰傲然一笑,道:“若是他今日不动手,明日江南大营便会有兵马调动至扬州。他再想动手,却是不可能了!”

……

扬州盐政衙门。

公事房内,分掌侍御史詹敬自林如海病倒后,便一直代其执掌盐政大权。

在盐政衙门内,虽还是辅官,却已有一言九鼎之气概。

可是此刻,詹敬面色上却满是犹豫不决的为难之色。

公事房内并无其他官员或是差役,只有一个身着仆人服但气势一点也不似仆人的男子,他看着詹敬,声音低沉道:“詹大人最好明白,若是我们老爷完了,詹大人难道能有好结果?”

詹敬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可最终只能化为无奈,他摇头道:“贵府老爷只管放心便是,有圣祖皇帝的嘉赞、太上皇的御笔丹书,虽不是免死铁券,但没有圣旨,也不会有人敢动,何必将事做绝……”

可那仆人却不卖面子,沉声道:“这件事我们老爷只求万无一失!詹大人,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们老爷的至交好友!还有,那林大人到底是如何病重的……”

“够了!”

詹敬面色骤变,喝断了仆人的话后,面色隐隐有些惨然,道:“也罢,既然你们想请我们林大人的千金小姐去白园做客,就好生去请罢。不过本官警告你们,最好不要放肆!”

那仆人闻言笑道:“大人放心,我们是请贵客……还请大人带路。”

詹敬闻言叹息一声,道:“里面请。”

……

盐政衙门后宅,黛玉、紫鹃方随着岳姨娘探视过林如海,就见管事媳妇崔义家的匆忙前来,面色不大好,道:“姑娘、姨奶奶,前面詹大人带话进来,说白家白老爷派人请姑娘代老爷去白园做客。”

说着,有些惊惧的回头看看站在游廊外,六个膀大腰圆的健妇……

……

第三百六十二章 今夜,扬州城内不封刀

看着那六个面无表情摆明了来者不善的健妇,素来柔弱悲春伤秋也会落泪的黛玉,却没有惊慌恐惧。

她居然转头和紫鹃对视一眼,而后抿嘴一笑。

崔义家的莫名其妙,那六名粗壮健妇也皱起眉头来。

和她们料想的不一样……

然后众人就见黛玉和紫鹃主仆二人,转头看向了抄手游廊尽头。

游廊尽头,本是内宅禁地,却不知为何会出现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别说崔义家的和那六个健妇,就是岳姨娘都懵了,她都不知道家里何时来了这两人……

紫鹃看起来颇为高兴,对黛玉激动笑道:“姑娘瞧瞧,我就说三爷是一等一的英雄,又把姑娘放在心上,断不会料错的,怎么样?”

黛玉羞涩一笑,没好气道:“再乱嚼舌头,仔细你的好嘴!”

这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已经走了过来,都是劲装打扮,连女孩子也是。

男子英俊潇洒,不过懂规矩,脸上虽然笑的灿烂,却不往黛玉、紫鹃方向看一眼,只是乐呵呵的看着那六个健妇。

女子身量小巧,面色却十分冷峻,走到黛玉等人面前,抬腿一跃,跃过栏杆。

男子站定,对那六个已经觉得不妙的健妇灿烂笑道:“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六个健妇脸色阴沉,似想往后退,可跳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子却已经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动起手来。

她一个箭步加速上前,屈膝跃起,膝盖狠狠撞在了当头一名健妇的腹部。

力道之狠,让那名健妇连惨叫声都发不出。

男子见怪不怪,倒是黛玉紫鹃两人,眼睛睁的溜圆。

她们从未想过,世间还能有这般女儿家!

女孩子一击得手并不停歇,落地之后,避开另一健妇吼叫抓过来的大手,小手穿过对方手臂,精准的抓在对方发髻上,猛然往下一扯,左脚同时抬起,对方惨叫歪倒,却让太阳穴正巧对上姑娘脚尖,闷哼一声,健妇倒地……

剩余的四个健妇见状,齐齐伸出双手狰狞成爪,抓向女子。

女子却往一旁避让开来,跑了几步,双脚踩上游廊庭柱连点几下,而后猛然折身,迎上扑来的两个妇人。

健妇猝不及防下,躲也没处躲,就见两只脚丫迎面踹来。

“砰砰!”

力道奇大的两脚,将两个妇人踹的仰翻栽倒,眼睛一翻昏迷过去。

最后两个妇人终于认清了形势,转身就跑,可年轻女子连追两步,两只小手往并排逃跑的健妇脑袋两侧一叩,就听“嗙”的一声,两个大脑袋撞在一起。

两人跑着跑着,就晕倒在地……

年轻女子解决罢,折返回抄手游廊,对满脸谄媚讨好的年轻男子道:“速战速决。”

男子领命:“尊令!”

说罢,对崔义家的道:“带我去前面。”

崔义家的如梦初醒,忙点头,领着男子离去。

等他们消失后,岳姨娘才长呼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天老爷!真是开了眼了……”又激动的问黛玉:“姑娘,这都是你那位表哥哥安排的?真是……真是了不得!他惯会神秘了,走之前就诓了我一天,如今又藏下一手!”

黛玉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她简直用崇拜的小目光看着动手的女孩子,道:“李家姐姐,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年轻女子正是展鹏的心上人,亦是他的小师妹李蓉。

贾琮大军压进扬州府,怎会不考虑到打草惊蛇?

他要的就是打草惊蛇,但也担心有人狗急跳墙。

所以提前安排了展鹏和李蓉二人早一步至扬州府相助。

只要某些人还没丧心病狂到举起造反的地步,这两人就足够用了……

……

崔义家的领着笑容灿烂的展鹏快走至二门,忍不住提醒道:“这位哥儿,外面有不少人,四五个呢,有人还带着刀,你一个人……”

展鹏侧目看了眼崔义家的,笑了笑,道:“大婶,就那些臭豆腐烂瓜皮,再多也没用。快点,忙完这头,外面才是最热闹的,我可不能缺席了。”

崔义家的也不知该说什么,领着他出了二门。

二门外,那个强势的仆人领着三个人正在等候,旁边有一架马车。

盐政衙门分掌侍御史詹敬面色阴晴不定的站在一边,眼神有些颓丧。

今日事毕,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好下场。

就算白家胜了,他在士林中的名声也完了……

正当这时,众人听到里面的说笑声,为首的那位仆人眉头明显皱起,感到意外。

不过也没多想,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漏子,本来在外面逛的贾琏提前回来了……

展鹏大方方的自垂花门中走出,目光扫视了一圈后,灿然一笑。

双手往后腰处一划,双脚如在地上写字般脚走龙蛇,就滑了过去。

见此,其貌不扬的仆人面色大变,猛然往后退去。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原本挂着人畜无害展鹏一瞬间凌厉的好似一轮太阳。

双手舞动的两把细长弯刀,更是夺目耀眼!

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有某种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天赋。

展鹏当初一个人一双刀,生生在刘昭的天罗地网下,从金陵杀到粤州。

靠的,就是这种无可匹敌的刀法天赋!

这仆人本是白家外务管事,手下掌着不少好手,就是他自己,也有些不俗的武技。

可惜,这世间大部分人的天赋总是平凡的,哪怕优秀,也难出众。

而他们却遇到了展鹏……

“啊!!”

“混帐……”

“该死!!”

几声惨叫相继响起后,待展鹏双手往身后一抹,“咔”的一声,双刀重新收回,地上已无活口。

只余盐政衙门分掌侍御史詹敬面色惨白的站在那里,见展鹏一步步靠近,詹敬色厉内荏强撑道:“本官乃朝廷命官,你想做什么?”

展鹏笑道:“巧了,我也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对牌,上刻锦衣卫三个篆字。

见詹敬面色一白,展鹏笑容转冷,骂道:“狗东西,等大人回来再同你算账。”

虽被当面辱骂,可詹敬心里却是一松。

他就怕这会儿眼前这个杀神当场给他杀了……

然而没等他庆幸完,就见展鹏冷笑一声,抬脚一脚踹他肚子上。

詹敬一个文官,哪里受得住这等打击,倒飞而起撞在墙上,缓缓滑落,腹中痛入火燎刀绞,头一歪,昏了过去。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展鹏回头看去,就见数十余盐政衙门的盐丁迟迟方至。

看到满地血河尸体,和昏迷不醒的詹敬,众人大惊。

不过没等他们动作,展鹏再将身份对牌举起,厉声道:“詹敬勾结私盐贩子,欲图劫持林家小姐以自保,本官奉锦衣卫指挥使之命,前来相救。尔等有不怕抄家灭族的,只管上来!”

听他如此说,盐丁们顿时犹豫了。

他们不过吃一碗公家饭,又不是詹敬的私兵,哪里肯为他送命?

只是……还要保证展鹏所言不虚。

展鹏将手中对牌丢给为首的一个盐丁队正,让其查验几番后,方将将取信于人。

盐丁队正本还想让展鹏留下,等锦衣卫指挥使率部前来后再放人。

展鹏哪里肯留,还鄙视人家:“外面马上就是百年难遇一次的大戏,你们还守在这?”

盐丁队正见他大大咧咧一个人,竟真的犹豫了起来,问道:“什么大戏?”

展鹏嘿了声,拍胸脯道:“安排好人手看好这里,想看热闹顺利立个大功的,就随我来。”

盐丁们左右彼此看了看,虽然都觉得有些荒唐,可是……

看看一脸阳光自信的展鹏,竟都动了心……

也不得不说奇妙!

……

“驾!”

“驾驾!”

展鹏带着那个盐丁队正和五名盐丁,一起骑马往扬州府广陵县打马而去。

广陵县位于扬州府主城区西侧,两者接壤的官道处,有一茶驿。

茶驿前,黑压压的一众身着玄色锦衣的缇骑。

虽已是深秋,马匹甩着响鼻,满身大汗。

缇骑们同样如此。

茶驿内有四五个伙计,一个妇人。

几个人亦是忙碌的满头大汗,大铁锅烧的沸水滚滚,灌入一壶又一壶中,再放入茶叶,沏好茶送与诸人。

只可惜,任凭他们如何勤快,也无法供给一千多人马的饮水。

“吁!!”

数骑自东而来,正是展鹏一伙。

翻身下马后,展鹏招呼着明显拘束起来的几个盐丁,然后往茶驿内走去。

“大人,事已办妥!”

走入茶驿,展鹏对正中间一个桌子上的客人拱手笑道。

那少年不是贾琮,又是何人?

贾琮闻言点点头,啜饮了口茶水后,问道:“果真有人去叨扰盐政衙门?”

展鹏嘿了声,道:“几个不知死活的,派人去接林盐政家的小姐回劳什子白园做客,被我杀了了账。”

说罢,展鹏干咳了几声。

贾琮抬眼看去,见展鹏冲其嘿嘿傻笑了几声,嗓子有些干哑。

贾琮自桌面上翻过一只茶盏,倒了盅清茶后,递给他。

展鹏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又与贾琮介绍了那个盐丁队正和几名盐丁。

贾琮也没有怠慢,点了点头。

走出茶驿后,贾琮看了看天色,叹息一声,道:“你原跟我说,这里有个茶驿不错,可以落脚。我本想请诸位兄弟喝口茶,如今看来却是来不及了。”

展鹏惭愧的抓了抓脑袋,想解释什么,却听贾琮对张赫、白齐、沈炎、李谦、周青、王亚龙六大千户厉声道:“即刻出发,按原定战略突袭!

今夜,扬州城内不封刀,杀尽盐贼!!”

“杀!!!”

……

第三百六十三章 敬茶

“大人,你怎么不让我去?”

茶驿内,展鹏前所未有的哀怨道。

贾琮下令一千五百锦衣兵发六路,直扑扬州府。

可展鹏、沈炎并二十背着怪异“铁棍”的亲兵却留了下来。

这等热闹大戏不能凑热闹,展鹏想死的心都有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看向重新沏好茶端过来的茶娘子,问展鹏:“你不是与我说过,当初刘昭派人追杀你,你身负重伤,便是在这被茶娘子所救么?今日见了救命恩人,怎不谢恩?”

茶娘子是一三十来许的中年妇人,布襟木钗,不施粉黛,但风韵犹存。

听闻贾琮之言,茶娘子面色一滞,看向展鹏。

展鹏则埋怨的对贾琮道:“大人,不是说了不好暴露十三娘子么?万一让人听了去,刘昭还有些爪牙同伙没肃清,给人家招惹麻烦!”

贾琮呵呵一笑,道:“往后有你展大侠照看着,谁敢与十三娘寻麻烦?”

茶娘子面上重现客气笑容,给贾琮桌上换了茶水,道:“大官人说笑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贾琮目光落在茶娘子面上,道:“我听展鹏说,当初若非十三娘机灵,将他藏身水缸里,他必逃不过刘昭那些门客的追杀。当时整个江南都是刘昭的人,十三娘敢当着刘昭犬牙的面舍己救人,当真是好胆色!在下佩服。”

茶娘子赔笑道:“大官人谬奖了,舍己救人不敢当。奴家不过一个开茶驿讨生活的,哪有什么胆色不胆色?当日只是看这位哥儿……这位大人落难,顺手帮了回。咱们开茶驿的,吃的江湖饭,义气当先。来来回回的,都靠他们捧。有能帮一把的,就尽量帮一把。

行好事,落好报!这不,如今这位大人摇身一变就成了大树,咱们茶驿也能在大树底下乘凉哩!”

展鹏闻言脸笑开花,拍着胸脯保证道:“十三娘放心,日后有什么事,只管往百户所去报我的名号!”

茶娘子喜之不尽,连连道谢。

贾琮在一旁旁观,点点头,笑道:“十三娘这话实在,不过……这扬州府内,八成人都靠一个盐字谋生。

八大盐商,富可敌国。

背后又有不知多少跑私盐的,他们扬州府的江湖,扬州府的大树哪。

十三娘与他们常有来往,想必安排照应,更为周详。”

此言一出,展鹏面色一变,不解的看向贾琮。

倒是茶娘子面色不变,笑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下八仙桌,来的都是客。大人说什么盐商私盐的,奴才实在不清楚。相逢开口笑,人走茶就凉。奴家一介妇人,以茶谋生,哪里懂得什么江湖不江湖的?”

贾琮笑着点点头,道:“也有道理……”

展鹏海松了口气,就怕贾琮再说什么,忙岔开话题道:“大人,咱们在这干什么?”

贾琮道:“等人。”

“等人?”

展鹏不解,就见面无表情的沈浪走了进来,沉声道:“大人,人来了。”

众人一起往外看去,就见茶驿前一架马车在十数家奴的护从下缓缓停了下来。

未几,车门打开,一个身着轻便员外服的老人,由一双侍女从车上搀扶下来。

见到这老人,旁人都还好,唯有茶娘子眼睛微微一眯,面色一变……

贾琮分明看着前方,却好似侧面也有眼睛一般,头也不回的问道:“十三娘认识此人?”

茶娘子不大自然的笑了笑,道:“赵家的赵老员外,是整个扬州府人人敬仰的大善人,哪个不认识?”

贾琮呵呵了声,点点头道:“是啊,不过认识十三娘的也不少……义薄云天,江湖人称女菩萨的茶十三娘,连我都有耳闻。”

茶娘子闻言,面色愈发不自然,呵呵一笑,正想说什么,却见贾琮起身,迎向来人。

“老朽赵家赵朴,见过大人。”

来会面的老人白发苍苍,但气息沉稳,客客气气的抱拳见礼。

贾琮也没倨傲,毕竟一大把年纪了,点点头还礼罢微笑道:“我原道老人家不会来呢……坐。”

赵朴在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丫头的搀扶下落座后,一旁茶娘子忙给他斟茶。

只是赵朴道谢后却并没有饮用,外面自有随行管家提进一食盒,取出精美的茶壶和茶杯,斟茶倒水。

赵朴对贾琮致歉道:“老朽年纪大了,不惯用外面的生水,让大人见笑了。若是大人信得过老朽,不妨品尝品尝老朽带来的茶水。老朽一生不好金银财货,不好美酒美人,唯独爱一个茶。”

贾琮爽朗一笑,道:“好茶者多为雅人,好,我就品一品老人家的茶。”

听闻此言,赵朴身旁的一小婢忙替他斟了一杯茶,贾琮啜饮一口,赞叹道:“茶味清淡苦涩,后又甘醇,余韵无穷,好茶。”

此时夜色渐深,自此往东望去,可见扬州府内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不过,也有几处似走了水,火光冲天!

赵朴看了眼后,就垂下了厚重的眼帘,轻轻一叹。

贾琮也不开口,只是静静欣赏着远处越来越灿烂的“烟火”……

最终,赵朴似还是坐不住了,抬眼道:“大人,白家,是天家钦点的国之义商啊!”

贾琮听的很奇怪,道:“怎么呢?”

赵朴抽了抽嘴角,心里大呼,大乾怎就出了这样一个妖孽?!

他无奈道:“不敢瞒大人,若是今日白家就这样被除名,其他七大盐商,包括我赵家,都要心存退意了。到了这个地步,老朽说不说也都是明白事,索性就敞开了谈……

大人,咱们大乾的盐商,就没有一个不私贩私盐的。如果不贩私盐,我们连每年上供给各处的浮财都凑不齐。”

贾琮呵呵笑道:“老人家,这些道理我都知道。虽然我年纪不大,却也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世道除了白就是黑。

各行各路,都有他的潜规则,也有它的生存之道。

我只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是内阁首辅,并没有改变世间规则的想法。”

“那现在这是……”

赵朴不解问道。

贾琮手指轻轻叩动桌面,道:“人要有自知之明,既然选择了当个商贾,那就本本分分的做个商贾。

以金银美色腐蚀官员,已是罪过。

还以此为把柄,要挟胁迫,以官威为己用……

这便是谋逆之心了。

扬州府,是天子的扬州府,是大乾万民的扬州府,不是哪个商贾的扬州府。

这一点,赵家始终做的不错,天子很欣慰,本座也很欣慰。

故而邀请老人家前来喝茶。”

不轻不重的一番话,却让赵朴满头大汗。

他明白,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贵胄少年,不止是在敲打一个白家,而是在为天下商贾,划出了条红线。

越线者死!!

好大的气魄啊……

白家……这一关难了。

似看透了赵朴的心思,贾琮摇头道:“我不会血洗白家,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不会让你们八大盐商有唇亡齿寒之感……”

赵朴闻言,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贾琮。

他这个年纪,这般动作实在有些大了,身后两个婢女都担忧的看着他。

一旁的茶娘子,也是满脸震惊的看着贾琮。

不是在血洗白家,那扬州府火光冲天,隐隐甚至能听到喊杀声,又在杀谁?

贾琮呵呵笑道:“老人家想不出谁在倒霉?”

赵朴一辈子老江湖的经验在此刻起到作用:“白家麾下的四大金刚?”

贾琮摇摇头,道:“顶多三个罢了。”

赵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道:“就老朽所知,那三家将盐丁大都调到了白家去守着,这……”

贾琮点点头,道:“对,是故意的,故意打草惊蛇。”

赵朴再道:“齐家、冉家、孔家出事,齐刚、冉候、孔英三人必然调人手回救,路上……”

贾琮道:“会有人等着他们。”

赵朴直直的看着贾琮,好一会儿后,才长叹息道:“老朽服了!没了私盐贴补,大人就算不对白家出手,他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而且,白家留下盐货渠道的空缺,会立刻被人给顶了。白家……生不如死,也只能等死。

就怕,白世杰会狗急跳墙哪……”

贾琮呵呵一笑,啜饮了口茶水,看着赵朴道:“所以,我才请老人家出来喝茶。本官需要老人家与我一个保证,盐道不能乱,盐价不能涨,最重要的是,扬州府,不能乱。能不能做到?”

赵朴闻言,抽了抽嘴角,老脸上满是为难之色。

贾琮见之,挑了挑眉尖,道:“若是老人家为难,本座也不强求。明日,我在流云阁请晋商、鲁商和粤商几位头面人物吃个宴席……”

赵朴闻言面色终于大变,忙道:“大人放心,老朽担保,必然万无一失!!”

如今盘踞扬州府的八大盐商,基本上都是出自徽商。

他们祖祖辈辈用了多少代人付出了多少代价甚至是性命,才占据住了这方“金山银海”,他们自己无论怎么折腾都不妨事,却绝不能让其他人来染指。

绝对不行!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天色已晚,老人家回去歇息吧。”

赵朴闻言苦笑一声:“歇息……”他今夜能眯片刻都是幸事了。

不过还是起身告辞:“不敢耽搁大人大事。”

说罢,由两个俏婢搀扶着,登上马车远去。

等目送赵朴离去后,贾琮喊住了正准备倒一盏茶自己喝的展鹏,道:“这一杯茶,你该敬十三娘。敬完后,咱们也该出发了。”

展鹏闻言一怔,然后笑道:“大人说的是……”说着,将手中茶盏递向茶娘子。

却见茶娘子面色渐渐苍白……

……

第三百六十四章 我要你。

“本座是该叫你茶十三娘,还是该叫你女菩萨,亦或是……观世音?”

贾琮轻描淡写的话,却如惊雷一般炸响在茶驿中。

连展鹏都将眼睛瞪成铜铃,看了看贾琮,又看向茶娘子,本可思议道:“你是……观世音?怎么可能……”

双手还举着一盏茶。

茶娘子没有开口,可茶驿原本几个帮闲的伙计,却已经变了脸色。

一个个悄悄围上前来,面色不善。

见此,展鹏一步站在贾琮身前,以防有暗器发难。

丢了茶杯,双手抚在腰部,眼睛死死盯着茶娘子。

沈浪一挥手,十个背着怪异“火棍”的亲兵围上前来,“火棍”对准诸人。

到了这个地步,茶娘子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看着贾琮,无法理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琮笑道:“不用这样看我,我并不是鬼怪,也不能未卜先知。白世杰将刘昭当鬃狗在养,却不知刘昭也不是甘于做狗的人。你也没想到吧,他居然能摸清你的底……呵呵。”

茶娘子面无表情,可眼中的恼恨之意,还是难以遮掩。

展鹏还在迷糊:“关世英,观世音?怎么会……我听说白世杰第四位金刚虽从不露面,可没她在白世杰晚上都睡不着觉……”

说着,疑惑的看向茶娘子。

虽然风韵犹存,可看起来……只是亲切啊。

茶娘子闻言眼睛狠狠瞪了展鹏一眼,一旁沈浪都觉得素来还算光明磊落的同伙,今日简直丢人现眼。

没观世音睡不着觉,难道是字面意思吗?

展鹏自知失言,干笑了两声,然后忽然脸色一收,正色道:“好姐姐,弃暗投明吧。只要你答应和白家划清界限,小弟展鹏用性命保你平安!”

这话若让贾琮说,怕是都没什么效果。

可是看着展鹏一脸纯粹的天真气,茶娘子本来面无表情的面色都缓和了些,她轻叹一声,道:“小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话没说完,就见展鹏翻手从腰后抽出一把弯刀来,道:“好姐姐,虽然我不是聪明人,但也不是是非不明的糊涂人。姐姐那日救我,我看的明白,你分明是个好人!我欠你一条命,今日你若不答应,我就把这条命还给姐姐!”

茶娘子简直被展鹏势不可挡的直脑筋给打败了,她哭笑不得的看看展鹏,怎么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纯粹的人,心中有无奈,当然也有感动。

她拿展鹏无法,便只能看向贾琮,道:“贾指挥使,你的人这样……你也不管管?”

贾琮淡淡道:“他从来都是这样,若是变了一个人,我也不敢再用他了。”

茶娘子叹息一声,看着展鹏道:“小兄弟,姐姐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真的不必了……哎哟,你这……快住手!”

她只多说一句,展鹏手中弯刀直接划破衣襟前面,刺破胸口,血色直接染红了前襟。

茶娘子气的跺脚:“你这算什么?”

她并非心慈手软之辈,掌着白家所有情报脉络的她,手里不可避免的沾有人血。

但她所杀之人,多为大奸大恶之辈。

寻常江湖人,她能帮的,几乎都力所能及的去帮。

若非如此,也没有“女菩萨”“观世音”的美名。

展鹏和她本来没什么关系,当日救他,也不过顺手为之。

她素来看不惯刘昭一伙人的作为,还曾经暗中使过绊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露了痕迹……

如今这个满面天真纯粹的小伙子,为了救她,却不惜以死相逼……

这种感觉,实在是……

见茶娘子下不来台,贾琮在一旁指了指方才展鹏倒的那杯茶,笑道:“有这杯东西,你已经可以对自己的良心和义气有个交代了。十三娘,虽然我不知你的来历和过往,但你和白世杰、刘昭之流不是一回事。

看在这个混账的面上,我给你个机会,也给你这么多手下人一个机会……”

见茶娘子沉默不言,展鹏又要以死相逼,贾琮摆手笑道:“罢了,为了这个混账,我再退一步。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会为白家留下一条血脉,由你安排,抚养长大成.人……”

此言一出,整个茶驿的人都面色动容。

这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了,连展鹏都嘬了嘬嘴,感动羞愧的看着贾琮。

留下一条血脉,便是一条后患哪。

尽管贾琮与赵朴所言,今夜不会动白家。

可依照他们的设计,白家接下来怕是要渐渐死绝。

哪怕是侵占了白家私盐渠道的其他几家,都不会容白家继续活下去……

“十三娘……”

见茶娘子依旧没有吭声,她身后的几个“伙计”,忍不住叫了声。

虽然贾琮没说什么,但是如果茶娘子还不答应,那么毫无疑问,白家麾下这一脉金刚,一定会被血洗!

白世杰没有茶娘子的消息,晚上会睡不着觉,可想她的重要性。

但是越重要,越留不得。

除非投诚……

展鹏也学会动脑子了,劝道:“好姐姐,白家犯的是谋逆大罪,本是要株连九族的。连你们本也要牵连家人……”

茶娘子瞪道:“你还威胁我?”

展鹏连连摇头道:“不是威胁,我连命都准备还给姐姐,怎还会威胁?只是实话实说,也就是我们大人宅心仁厚……”

茶娘子闻言,差点一口茶泼展鹏脸上将他泼醒,生生气笑道:“你当他是好心?你早晚让他卖了还给他数银子!”

展鹏正色道:“小弟自知不是聪明人,大人或许也还有别的盘算,但小弟知道,大人一定没坏心!!姐姐你若说出他有一样坏心眼的,小弟我当场抠出这双眼珠子赔你!”

茶娘子:“……”

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长叹息一声,茶娘子手一翻,将藏在手里的一把钢针丢在地上,看着贾琮正色道:“果真能留白家一条血脉?”

贾琮点点头,道:“可以让他隐姓埋名的生活,这些你自己安排便是。”

茶娘子正色道:“那你想要什么?”

贾琮呵呵一笑,看着茶娘子道:“你。”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

……

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高墙之上。

齐刚、冉候、孔英三人面色狰狞的看着白世杰,强烈要求带人回救。

就在距离此处不到两三条街的位置,火光冲天,杀声阵阵!

他们三人又怎能看不出,那三处分明就是他们的老宅?

可是白世杰就是不放人:“这是调虎离山分而击之的毒计!”

齐刚须发皆张,怒声道:“分兵之计?那贼子只有一千五百人,分三处一处不过五百人,我们难道还怕他?”

白世杰头疼:“那里必是虚张声势,故意引你们出去。你们在这里有白家坞堡守着,以逸待劳,一旦出去,优势尽失……”

正说着,只见从街道口跌跌撞撞的跑来一人,被戒哨盐丁厉声喝住后,却被冉候认出是自家一马夫。

冉候忙问:“家里可还安好?”

马夫哭天抢地道:“老爷,快回去救人呐!那些强人都疯了,见人就杀,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全被杀了!!”

“啊!!”

原本气质阴柔的冉候闻言,目眦欲裂,大叫一声,再不顾白世杰阻拦,厉声道:“随我回去杀贼!!”

齐刚、孔英心中同样不妙,白家虽为其恩主,可再大的恩主,也比不上全家老小的性命啊。

尤其是齐刚,头发都花白了,若是家人都死绝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见三大金刚每人带着四五百盐丁离开,白世杰面色震怒,可心中又无可奈何。

他到底不是带兵之人,就算日后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三家,可眼下却行不了军法。

只能让剩下的六七百人严加戒备,并让管家抬出几大箱银子,散发给盐丁,保证过了今夜,还有大赏!

他已经派了十几匹快马,往扬州知府和金陵督抚衙门及江南大营提督衙门求援。

求援信里,措辞并不都是哀求……

……

齐刚骑着高头大马,带人自白家钰琅街而出。

此刻因为城中生乱,扬州百姓无人敢露头,唯恐惹灾上身。

所以街道上少有阻障。

因为心中急切,齐刚一马当先,赶在最前。

刚转出钰琅街,来到渡江街,再过一条街道就到齐家了,也愈发能看清高高的火焰甚至能听到内宅妻儿凄惨的哀嚎声。

齐刚真正目眦欲裂,厉声吼道:“加速!加速!!”

再三抽打座下马匹,然而就在这时,余光看到街道边民宅上,忽然亮起几朵火苗,同时几声炸响响起。

齐刚登时想起传闻中某人的做法,脑子刚出现“完了”二字,整个人就震了几震,连马匹都惨叫一声,而后连人带马在急奔中轰然倒地!

队伍登时大乱。

四五百人本就奔跑的气喘吁吁,这一惊乱,愈发不成阵型。

这时,街道两边的房屋上,有人拿着几团不知何物的东西点燃后,仍进盐丁队伍中,黑烟滚滚,熏的人七蹿八逃。

又有几多火苗亮起,不停有人惨嚎栽倒。

这时,街头街尾出现黑压压的一群锦衣卫,吼声震天道:“跪地投降,敢妄动者,以谋逆罪论,株连九族!!”

到了这个份上,平时最是悍不畏死的盐丁们,也不觉得他们能拼出一条生路来。

和别的私盐贩子搏杀是为了搏富贵,赢了自然大喜,就是死了,白家也会重金抚恤他们家人。

可是和锦衣卫搏杀,赢了死了都要死,谁还愿意拼?

除了几个齐刚的死忠,呼喊了半天没人理会,冲上去被人乱刀砍死外,其余人都跪地求饶。

这里如此,文昌街、汶河街的情况也大抵相同。

只一夜,江南八大盐商之首白家数代人攒下的大部分力量,就此湮灭。

……

看着面前的宅院,再往身后街道对面的后墙看了眼,贾琮看向茶娘子,道:“白世杰的别院,果然在这里?”

茶娘子没好气道:“奴家诓你有甚用?整个扬州府,数这块儿最周全,没人敢在这里动手。恼了盐院大人,八家共诛之。”

展鹏提了提马缰靠近谄媚道:“大人,属下进去探探?”

此刻展鹏一点都没英俊潇洒,浑身上下连面部都是鞭痕,是之前贾琮对他不拿性命当回事以及擅自做主的教训。

若非茶娘子求情,这会儿他未必能骑得动马。

贾琮回头又看了眼背后盐政衙门的后墙,然后转过头,微微颔首道:“不要见血,这处别院,被征召了。”

……

第三百六十五章 密辛

茶娘子阻止了展鹏的唐突,她解释道:“此处外宅除却奴家外,少有人知。里面除却白老爷……白世杰的外室和孩子外,只有几个嬷嬷、丫鬟和一个管家、几个仆人,都是本分老实之人。”

贾琮奇道:“白世杰也算是枭雄了,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娶回家,还要养外宅?”

茶娘子摇头道:“白世杰正室夫人是江南十三家秦家的二小姐,当初白家老爷骤逝,白世杰以弱冠之年接掌白家,若不寻一强力妻族,几乎难以立足。秦家那位二小姐父兄皆为朝中高官,可想其生性如何……其实也还好,除了好妒些。”

贾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十三娘就由你出面,安置了这些人吧。我说话说到做到,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将她们安排至都中长安去。”

茶娘子闻言眉头皱起,看着贾琮问道:“为何?”

贾琮笑了笑,道:“因为十三娘你日后必然会去神京,锦衣卫在都中设有六大千户,除却展鹏、沈浪外,你是第三千户。有你亲自照拂,她们总会周全些。”

茶娘子闻言,登时犹豫起来,思量再三,缓缓点头道:“也好。”

贾琮问:“需要我安排吗?”

茶娘子连连摇头道:“不用,奴家在都中也有人手。”

贾琮呵呵一笑,道:“也好。”

茶娘子闻言,看向贾琮,正色道:“大人放心,奴家是知道规矩的人,既然答应追随大人,往后这些人手,大人自可让人接手。”

贾琮摆手道:“用熟不用生,还是由十三娘你来掌着。”

茶娘子颇为无奈的看着贾琮,又看了眼傻乐的展鹏,忍不住道:“大人和展兄弟,一个心深似海,一个连小渠沟那点深度也没有,怎么看都奇怪……”

贾琮对展鹏道:“你认的这个姐姐说你心深似海。”

展鹏闻言更高兴了,笑声在整条街道上回荡:“大人别以为我真傻,我姐姐说的分明是大人!”

茶娘子忍俊不禁,摇摇头,又对贾琮正经道:“大人还是派人来接掌一下吧,总要有个底。”

贾琮还是摇头:“你也不必试我,你这一分支锦衣为暗卫,只用你一人与我联系,其余的谁都不用理会。当然,你手下也有不少漏子,不然刘昭不会摸清你的根底,回头我再跟你说……去安排吧。”

茶娘子面色一黯,然后点点头,带着四名心腹,叫开了眼前这座雅致的二进宅院大门后,往里面去了。

只是没一会儿,里面却传来惊喝声,紧接着就是男子求饶声……

本也没什么,毕竟这座外宅里还有管家、奴仆等男人,可是贾琮听到那道求饶声,面色却骤然一变,古怪起来。

他本是等在门外,这会儿却忍不住,带人往里面进去……

……

“二哥?!”

二门前,看着被茶娘子的手下死死按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贾琮简直有些震惊的喊了声。

饶是他心机不浅,这会儿一张脸都觉得臊热。

二门内,一个颇有江南风韵的年轻妇人,面色惨白的站在那,双目垂泪,目光竟还落在倒地之人上。

妇人腿边还站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童,男童手里握着一个纸风车,过门风吹的风车呼呼转着,可男童却没留意,只是看着倒地之人大哭,哭了两声,还蹦跶着小腿冲上去,虎头虎脑的踢踹茶娘子手下。

这一刻,贾琮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疑惑的问茶娘子:“这里真是白世杰的外宅?”

茶娘子看了眼嘤嘤哭泣的年轻少妇,对贾琮道:“白老爷……白世杰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有了孩子后,就极少过来,也为不招人耳目,平日里都是我安排人悄悄送来银钱。只是……

这个男子,是你二哥?”

“三……三弟……”

被按在地上摩擦的贾琏,因为施暴者稍微松开了些劲,终于能艰难的转过头来,看着贾琮悻悻喊了声。

贾琮看了眼满脸关心贾琏的少妇,甚至帮助他的那个孩童,蹲下来看着贾琏,真心诚意的求教道:“二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身后,展鹏等人又愤怒又好笑。

江湖规矩,****女者罪大恶极。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又充满了滑稽喜感。

贾琏也是好面子之人,臊的不行,却还先求饶道:“三弟,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先起来再说话……”

贾琮看了眼还按着贾琏的男子,那男子被贾琮看了眼后,忙松手,解释道:“他躲在二门后,拿着木棍……”

贾琮笑了笑,道:“没事,不怪你。”

贾琏龇牙咧嘴的直腰坐起,而后居然没有先和贾琮解释,反而先抱着那小男儿哄道:“小虎不哭不哭,叔叔没事没事,一会儿再带你去买糖人儿,好不好?”

那小孩儿闻言,这才转哭为笑,见众人都看着他,忙跑回他娘身后藏起来,偷瞄众人。

贾琮一直没说话,摸了摸鼻梁看着贾琏。

贾琏回过头,发现贾琮一直在打量他,干笑了声,道:“三弟,你听我解释……”

贾琮摆手道:“不用解释了。我问你,白家现在完了,你愿意不愿意收养这一对母子?”

“啊……”

二门内妇人轻轻惊呼一声,却没有悲痛白家,而是目光紧张的盯着贾琏。

茶娘子等人目光也都审视的看着他,到了这一步,再追究狗男女之罪也没什么意思。

就看这个男人会怎么选择……

贾琏闻言却大喜过望,道:“果真?白家真的完了?太好了!三弟,我原还想厚着面皮跟你讨个人情,让你去白家帮我……嘿嘿嘿!白家完了,真是太好了!”

贾琮轻声提醒道:“他们进不了贾家门的。”

贾琏笑道:“不当事,我在京里也置办个宅子,往后多住在外面……”

贾琮眼睛微微变冷,道:“家也不要了,二嫂怎么办?”

贾琏似哭似笑的苦笑一声,道:“三弟,二哥都到了这一步,哪还有脸在那座国公府里待?至于你二嫂……唉,你也是知道的,我真是……”说着,刚才被踩在地上都没怎样的贾琏,居然满脸痛苦的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

贾琮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没兴趣听,你也不用在这说……既然你看重这二人,那现在就启程,送她们去京里安置吧。会有人送你们去的……记住,从今天起,不许再有人在这孩子面前提一个白字,随便他姓什么,不许姓白。”

说罢,起身对茶娘子道:“准备条船,送他们一道去京里吧。”

茶娘子还能说什么,对四个手下点点头。

……

连同管家和仆人、嬷嬷、丫鬟一并打包送走后,这座精美的江南小院,就成了贾琮的落脚地。

其实也并不小,二进宅院,相当于前后两套四合院。

加起来三四十间房,足够住了。

前厅,贾琮坐在上侧主位,看着一旁茶娘子在奋笔疾书,他则将写好的纸笺一张张过目。

看一张,就往一旁的火盆里丢一张。

茶娘子起先还侧目,不过随后面上就是无奈之色。

人情的羁绊,对她这种人来说,更勒紧……

半个时辰后,贾琮脚下火盆里的灰烬都堆了半盆,茶娘子才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道:“还有些人情关系,也不知道还作数不作数,就不给大人过目了。”

贾琮笑道:“你自己攒下的人情,就自己留着吧。”顿了顿接过桌几上的笔,拉过一张新纸笺,在上面写了四五个人的名字,然后递给茶娘子,道:“我之所以知道你的情况,包括品性、家世,都是这几个人告诉刘昭,刘昭又记录在册的。”

茶娘子面色沉重的接过一看,面色震惊动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她并未说什么“不可能”的话。

她并非闺阁中不经世事的小女孩……

却听贾琮又道:“还有一件事,本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不过想了想,还是一次相告吧。”

茶娘子有些吃力的抬起眼,看着贾琮,问道:“什么?”

贾琮道:“你关家几辈人都是一个性子,大义气大心胸,能帮人就从不吝啬。这样的好处是你关家知交满天下,极利于帮助白家走私私盐,所以白家历代家主都待你家最好,甚至白家上代家主,还将二子入赘到你关家,成为你夫君。但关家的人脉太广,人情太多,多到让白家都心存忌惮的地步。再加上,你父亲越发看不过白世杰日益没有底线的行事手段,几番相劝无果。所以,你父亲和你外子才会出事……”

“不可能!”

茶娘子终于喊出了这三个字,面色惨白。

贾琮摇头道:“你心里明白,没什么不可能的。就像你之前所说,白世杰不是贪花好色之辈,他是真正的枭雄。能被我逼到绝路,不是因为我多厉害,是因为朝廷大义厉害。若是在乱世中,这样的人,必然能有一番大事业。他的手段如何,想来你也是清楚的。若非女承父祖之业,想来你也早就看他不惯了。”

茶娘子咬破唇角,死死盯着贾琮问道:“这件事,你可有证据?”

贾琮叹息一声,道:“这件事是刘昭带人亲手做的,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大的魄力,敢将你这个被白世杰如此信重的人放在身边还毫无防范?因为我知道,白世杰是你的杀父仇人,杀夫仇人。刘昭亲笔写的秘簿就在我手中,你若想看,回头我送给你。相信你手下一定有能人,能分辩出他的笔迹。”

至此,贾琮不再继续相逼,起身道:“十三娘,这世间有你关家这样侠肝义胆正直之人,有展鹏这样光明磊落不见一丝阴暗的人,也就有白世杰这样为成事不择手段之辈,这世间本就如此,你不必多想。

我先去白家盯着了,你若不想来,就先好好歇息一晚吧。”

说罢,带人大步离去。

……

第三百六十六章 教训

夜色已深,却有无数火把,自四面八方照亮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周围,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

但并无人上前冒犯……

“大人!”

锦衣卫佥事魏晨面色兴奋甚至亢然的上前行礼。

他本就是金陵人,知道八大盐商之首白家是个什么概念,因而愈发比旁人激动。

贾琮点点头回礼,往白家眺望一眼后,问道:“那些盐丁都安置妥当了?”

魏晨道:“派了三百缇骑,带去了凤凰岛大营,修建兵营去了。往日里走私私盐虽然也是掉脑袋的事,不过扬州府不知多少人都在干,他们并不怕什么。但现在不同了,哪个也没胆量真的造反,株连九族,还求着要将功赎罪呢。”

贾琮不置可否道:“先押在兵营那边吧。”又道:“白家可有人出来?”

魏晨笑道:“派了几回了,先威胁,威胁不通又讨好。还派人出来犒军,哈哈!”

贾琮也轻笑了声,道:“像白家的手段。”

正说着,见韩涛、姚元两大镇抚使带人到来。

二人上前见礼罢,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来,韩涛大声道:“大人神机妙算,命卑职等在各处拦截,果有大收获!卑职拦下七匹快马,一看就是有鬼的……”

姚元也笑道:“大人,卑职也拦下六封求救信。”

贾琮接过手来,拆开后一目十行,又换一封,最后只看开头所提的名讳。

看完十来封信后,哑然失笑道:“人要作死,拦都拦不住。哪怕你们没拦下来,这些信送出去后,也有的是人要白家永远闭嘴。不过有了这些,白家的罪名算是彻底坐实了。”

也不知是真的被逼急了,还是脑子进水了,白世杰写的这些信,很失水准。

他竟然用威胁的口气,逼迫江南诸多官员来救他,连鱼死网破这样的话都说的出……

魏晨似看破了贾琮的心事,他匆匆扫完几封信后,对贾琮笑道:“是大人给他的压力太大,如今江南官场普遍认为大人不按常理做事。他担心大人果真要以奇兵强袭白家,若那样,就一切皆休。按照大人之前的种种做派,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事涉全家满门的性命,由不得白世杰不如此。只要能救下性命,缓过这一口气,他有的是法子弥补。只是他没想到,大人会提前派人拦截,反倒坐实了罪名。”

韩涛啧啧称奇道:“也不算诬陷他了,他一个盐商,居然敢同这些二三品的文臣武将这种口气说话,了不得啊!江南布政使都……嘿!”

姚元迟疑道:“江南布政使,是新党中人吧?”

贾琮淡淡道:“没什么分别。”

众人神色一凛,魏晨正要说什么,却见后面一阵骚动。

贾琮回头看了眼,然后对一旁护卫着的展鹏道:“去接她来。”

是茶娘子带着数人前来。

韩涛、姚元、魏晨等人还不认得她,贾琮简单描述了番后,三人面面相觑。

展鹏领着茶娘子近前后,贾琮让他们互相认识了番。

贾琮问茶娘子:“你想亲口问问白世杰?”

茶娘子默默点了点头,道:“我关家四代人,多少子弟为白家卖命而死,忠心耿耿,矢志不渝。两家甚至血脉相通……奴家想问问白世杰,为何能下此毒手……”

贾琮想了想,道:“虽然你心里都有答案,不过既然你想问那就问吧,问了能解开点心结也好。”

说罢,对展鹏道:“护着你这姐姐,去和白世杰搭话。”

展鹏应下后,护着茶娘子往白家大宅前走去。

茶娘子身后,两个相貌不显衣着普通的男子,同样护卫左右。

素来沉默寡言的沈浪看了这二人后,轻声对贾琮道了四个字:“都是高手。”

贾琮不问他怎么看出的,只点了点头。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如果展鹏没有遇到贾琮还能存活下来,只要茶娘子需要,他多半也会赴汤蹈火。

白世杰为何那么忌惮茶娘子的父亲和他兄弟,就是因为关家这些年来攒下的人情实在太恐怖了。

孟尝君收三千门客得以活命,纵横三国为相,关家几辈人百十年攒下的香火情,又岂能小觑?

身边有几个死忠高手,情理之中。

若非茶娘子身上负有如此大的能量,贾琮也不会如此费心待她……

……

“连你也背叛我?!”

白家门楼高墙上,白世杰看到骑马而来的诸人中,出现了茶娘子的身影,真真目眦欲裂。

这是他原本计划中最后逃亡所用之人,最后的后路。

有关家几辈人闯出的路子,他自信能逃出生天。

可现在,连最后的路都断绝了。

茶娘子仰头看着暴跳如雷的白世杰,声音清寒的问道:“白世杰,你为何要杀我父亲,杀你弟弟?”

白世杰闻言一滞,随即矢口否认道:“这种混帐话你也信?!关家几代人与我白家同荣共辱,从未起过龌龊,我为何要杀你爹?”

茶娘子眼中忍不住的失望,道:“你还狡辩?你让刘昭动的手,刘昭都认了,你敢做不敢当?”

“不可能!刘昭已经死了,怎会……”

白世杰听闻刘昭二字,面色大变,继续否认,可是说一半,就止住了。

若非方寸大乱,他绝不会露出这等岔子……

见下面茶娘子面色冰冷,目光森然,白世杰还在挽救:“十三娘,我的意思是,刘昭已经死了,都是那些小人在作祟诓骗你!刘昭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他怎么敢说这些话?”

茶娘子不言语,一旁展鹏大声道:“你这小人还敢狡辩,不止刘昭留下秘簿写了你做的好事,连你的手下齐刚都认了,你这敢做不敢当孬货!”

白世杰怒急骂道:“放屁!齐刚根本不知道……”

“喔……”

展鹏得意的拖长声音,对茶娘子道:“姐姐,你瞧我也不傻,是不是?他们还都说这姓白的厉害是枭雄,我瞧他还不如我!”

茶娘子嘴角扯了扯,点点头道:“他是不如你,差远了。”

说罢,调转马身,再不听白世杰叫喊,转身离去。

白世杰气的颤抖,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体会到虎落平阳被犬欺,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看着远处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人影,但是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就在那里看着他。

白世杰用尽气力怒吼道:“贾琮,贾清臣,你出来!!”

“卑鄙小人,我白家几代有功于国!太上皇御笔亲书褒赞我白家国之义商,你这天家的走狗,也敢欺上门来?!”

“贾琮,贾清臣,有种你出来!”

“我白家世代……”

白世杰在白家宽厚的高墙上喋喋不休叫嚷着,钰琅街的尽头,贾琮坐在马上,却连面色也不变一下。

等茶娘子折返回来后,贾琮轻叹一声,道:“世道如此,十三娘不必悲戚。”

茶娘子缓缓摇摇头,沉吟了稍许,从袖兜里掏出一张纸笺,递给贾琮,声音微微沙哑道:“这上面是白家在扬州府、金陵、苏州府、镇江府、之江省、粤州省、两湖还有神京长安等地的暗桩和头目。”

贾琮接过手看了一遍后,交给一旁的魏晨,道:“将名单送给各省千户,告诉他们,六省通缉,务必不可走漏一人。”

“喏!”

魏晨领命而去。

茶娘子又道:“白家和江南秦家是姻亲之交,关系亲近密切。还有江南甄家……”

“好了。”

贾琮温声止住茶娘子的话,道:“今日就先不说这些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心里必然不静。不过你心怀大义气,会看的开的。回去好好休息一宿吧……”

茶娘子闻言,深深看了贾琮一眼,点点头,正要勒马而走,就听一旁展鹏问道:“姐姐,你还要护着白家血脉么?”

茶娘子未答,贾琮就喝骂道:“你懂什么?十三娘护的不是白家的血脉,而是关家骨血中的忠义。白世杰虽然不仁,十三娘却不会不义。以后好生和十三娘学学,不要整天就知道拿刀戳自己。”

最后一句,让面色沉重的茶娘子都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来。

与贾琮点点头后,在几个手下的护从下,茶娘子骑马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韩涛啧啧道:“大人,论起在江南地界的真正实力,咱们怕还不如她,大人高明……”

贾琮侧目道:“你以为我是白世杰之流,也为了关家几代人攒下的香火情?”

韩涛嘿嘿了两声,言不由衷道:“不敢不敢。”

贾琮冷笑一声,扫了眼周围诸人,道:“这就是眼界的高低,所以我这个年纪便能坐在这个位置,你韩涛四十岁才沾我的光重新露头。”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韩涛面色悻悻,道:“卑职哪敢和大人比?像大人这样的,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贾琮没理会,继续道:“我看重十三娘,不是因为她手下能量巨大,不是想要借势收揽力量,更不是为了贪图美色……

只是为了这个人。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我警告你们,不要以为如今站稳脚跟就可万事大吉,就可安享太平富贵了……

还差的远!

锦衣卫内部,从来没有铁帽子。

能者上,庸者下。

你们谁要是就此固步自封,以为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喝嫖赌,我劝你现在就脱下这身锦衣。

念在之前的交情上,我保你们一世太平。

但只要还穿着这身锦衣不去,就不要恣意放纵。

尤其是你们几个,堂堂须眉男儿,若是哪个让十三娘赶超过了,自己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罢,一拨马缰,纵马而去。

展鹏、沈浪连忙带人护卫。

身后,姚元看着老冤家韩涛,笑呵呵道:“老韩,你小心了一辈子,今儿倒是大胆,连大人的心思也敢当众揣摩,啧啧啧,得意忘形了吧?我劝你还是早点脱了这身锦衣,回去照看你那双儿女算了。不然赶明儿再犯糊涂,没的把这点情分都磨光了……”

韩涛闻言,勃然变色,怒视姚元,只是看了半晌,终于颓丧的垂下头,一拍嘴巴,自骂道:“这张臭嘴真是欠的慌!长教训了,长教训了!”

“哈哈哈!”

……

第三百六十七章 哼!

“沈浪不用跟着了,去和王亚龙汇合,将扬州府内白家的暗桩全部拔掉。憋一天也憋坏了,去过把瘾吧……”

回到白家外宅,入门前,贾琮回头对沈浪说道。

沈浪这等冰山性子,闻言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一旁的展鹏就傻眼儿了,可怜到极点的看着贾琮。

贾琮冷笑道:“你以为今天的事过了?你放心,我不会再惩罚你,自有人给你教训。”

似想到了什么,展鹏被抽了一鞭子的脸上登时煞白,生无可恋。

为了一个女人,哪怕是救命恩人,他差点自尽……

当时看起来的确是义薄云天,传到江湖上也可为佳话。

可在亲人眼里,这种二笔行为,活该被吊起来打死。

更何况在恋人眼里……

连沈浪都同情的看了展鹏一眼,然后叮嘱了始终护卫在贾琮身边的八十名亲兵好生护卫后,就快意的打马离去。

背后展鹏满脸艳羡……

……

白世杰这座二进外宅,虽规模不大,但收拾的极为精致有江南韵味。

前院不算,二门后便是一座太湖奇石垒成的假山,以为照壁。

再往里有潺潺小溪蜿蜒,白玉拱桥指路。

拱桥尽头便是抄手游廊,游廊下的庭院则是一方花坛。

贾琮看着这一幕,想的却不是此处宅第之美,而是钦佩贾琏。

他完全想不出,贾琏到底是如何跑进这个深宅内的,贾琮自忖是绝没这个水准。

一笑了之后,贾琮带着展鹏在后院内看了看。

虽然各处陈设皆为上品,也俱齐全,不过多是白世杰那个女人所用。

当然,他琏二哥许是也用过。

也不知站在白家大宅门楼上的白世杰知道这事,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

不过无论他怎么想,这里今夜怕是不好安歇了。

转一圈,贾琮又带着展鹏出去,在亲兵护卫下,往盐政衙门而去。

……

之前随展鹏见世面的盐丁队正已经回来,一直候在盐政衙门正门。

虽然刚才展鹏没有机会动手,却安排了盐丁队正和那几个盐丁们跟着六大千户去行动了。

对于盐政衙门的盐丁们而言,击杀那些“地下盐丁”,是实打实的功绩。

展鹏送给他们那么多功劳,不可谓不是重恩。

再加上,扬州地界上的人,就没人不知道白家威名的。

在扬州府,白世杰的话比扬州知府的话更有分量。

然而今夜,这些盐政衙门的盐丁们,亲眼看到一座豪门轰然倒塌。

这种刺激,足以让他们一生难忘,也就愈发心存敬意。

“见过大人!!”

显然,今夜的事迹已经在盐丁队伍中广而告之,贾琮在八十亲兵护卫下来到盐政衙门,还未下马,面前二三十个盐丁就大礼拜下。

贾琮自马上翻身而下,呵了声,叫起后微笑道:“都起来吧,到这我就不算大人了,顶多算是表少爷。”

没想到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还会同他们顽笑,众盐丁轰然大笑,自觉极有体面。

大门里面的盐丁们怕是连怎么回事都没闹清,也趴在门口跟着乐。

展鹏对之前认识的那位盐丁队正道:“今夜说不得会有什么人狗急跳墙,劳烦弟兄们上心,赶明儿事情都落地了,我请全部弟兄喝酒!”

盐丁队正也会做人,道:“客气,理该由我等做这个东道……咱们弟兄都是粗人,虽不畏死,却不善护卫贵人,不如内院就由展兄弟带人守护?我等在后街和偏门处多加几道哨戒。”

展鹏哈哈大笑,爽快的拍了拍盐丁队正的肩头,道:“明儿一定不醉不归!”

说罢,盐丁队正安排手下与贾琮的八十亲兵换防。

二门至仪门处,全部交由贾琮亲兵防卫。

到了二门,管家崔义早就候在那里。

让人准备好了热酒热菜,招呼亲兵们轮流去吃。

被展鹏拦住,要求就地解决就好。

展鹏本还想留下来和亲兵们同甘共苦,却被贾琮讥笑着识破鬼心思,带进了二门。

里面早已被通知到,所以进了二门,绕过一面紫檀大插屏,就见挂着数只灯笼的抄手游廊入口月台上站着数人。

游廊下,崔义家的和两个媳妇候在那里。

台阶上,李蓉依旧一身劲妆,虽然依旧酷酷的,但已经能和黛玉、紫鹃和岳姨娘说笑了。

见贾琮带着展鹏到来,李蓉的目光立刻落在展鹏身上,看到他面上的鞭痕,和衣襟前的血迹,脸上绷紧,嘴唇抿起,目光冷了下来。

“三哥哥……”

黛玉、紫鹃等人自然和展鹏不同,先和贾琮照面。

此时即使江南之地也已入深秋,天气转寒。

黛玉体弱,早早的换上了月白绣花小夹袄,头上挽着随常云鬓,簪上一支赤金雀簪,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

灯笼烛火的招摇下,肤白如雪,一双似冬泉般溢满灵气的眼眸含笑。

看见贾琮,似乎很喜悦……

贾琮也微笑的点点头,笑言道:“才多久没见,林妹妹又好看了。”

此言让岳姨娘等人轻笑,黛玉娇羞不已,嗔怪了句:“三哥哥才来就拿我取笑,不是好人!”

紫鹃高兴:“三爷是赞姑娘美!”

贾琮道:“紫鹃姐姐也好看了。”

紫鹃登时说不出话了,俏脸绯红,黛玉终于可以报仇了,咯咯直乐。

这边笑的欢畅,李蓉心里却愈寒。

展鹏为这些贵人卖命,浑身是血,脸上是鞭痕,没人过问一句,竟然嬉笑起来。

在这些贵人眼里,他们的命果然下贱……

而且,展鹏身上的伤她可以理解。

但是她却不信,谁能用鞭子抽到他脸上,除了这位少年贵胄,还有谁?

念及此,李蓉身子都颤抖起来。

一直留心这边动静的贾琮见之,对还在装可怜的展鹏喝道:“你说还是我说?混帐东西,再不说你这小师妹怕是连我都要打杀了!”

此言让众人唬了一跳,展鹏也大吃一惊,抬眼看去,见李蓉眼睛都红了,忙道:“蓉妹听我说……”

不过还是先跪地解释:“大人,蓉妹绝无犯上之心。她也知道,若非大人,福海镖局满门皆亡!”

贾琮之言不是顽笑的,若果真让人当成诛心之言,展鹏李蓉还有背后的福海镖局都担当不起。

这一点展鹏还是明白的……

李蓉脸上掉下两滴泪来,也跟着跪下道:“民女怎敢忘却大人大恩?只是……”话没说完,让展鹏拽住了口。

贾琮刚才突然发难,黛玉等人也唬了一跳,再看原本已经熟悉了的新交好友李蓉惊恐成这般,她的心上人一身伤痕还要求饶,尽管不知发生了何事,黛玉还是忍不住求情道:“三哥哥……”

贾琮微笑着摆手,道:“让他们自己说,别让我当恶人,说罢李蓉必会感激我。”

黛玉不言,展鹏见实在躲不过,才将今日之事说了遍。

果不出贾琮所料,李蓉闻言,娇小的身体差点气的膨胀,几次扬起紧攥的小拳头,可是看着脸上挂着鞭痕的展鹏,到底下不了手……

正这时,贾琮“恍然大悟”道:“哦,展鹏,你好奸诈!”

展鹏傻眼儿道:“我……我怎么了?”

贾琮道:“怪不得你让我朝你脸上抽两下,原来是为了苦肉计!”

展鹏闻言面色大变,急声道:“蓉妹,你听我解……啊!!”

话没说完,就见李蓉几番没落下的小拳头,终于一拳轰到脸上。

打完人,看都不看流下鼻血的展鹏一眼,李蓉起身就走。

展鹏顾不得和贾琮掰扯,无比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后,撒腿就去追。

见此,最是灵慧的黛玉侧目瞄贾琮,美目似笑非笑道:“三哥哥,这人脸上的伤,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吧?”

贾琮诚实的点点头,笑道:“这个混账忠肝义胆,就是有些一根筋,重义而轻性命。我抽他一顿怕不能给他长记性,所以再助他一臂之力。”

黛玉咯咯笑道:“这哪里是助人一臂之力?分明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三哥哥果真不是好人。”

贾琮横眼:“林妹妹,你往哪边倒?”

黛玉闻言简直有些得意,拉着身边紫鹃的胳膊,歪着脑袋咯咯笑的欢实。

一旁岳姨娘感慨道:“这么些日子,也就哥儿来的这几日我们姑娘才笑的这样高兴……”

贾琮呵呵一笑,黛玉却不笑了,低着头不说话。

岳姨娘忙道:“哥儿还没吃饭吧?崔义家的快让厨房上饭菜!”

贾琮轻呼一口气,道:“先让人打盆热水来,洗把脸。”

听出他的疲惫,黛玉也不矜持了,忙安排跟在崔义家的身后的两名媳妇去准备。

岳姨娘亲切笑道:“哥儿还是去上回收拾好的那套小院儿吧?哥儿走后,姑娘和紫鹃常去……”

话没说完,就见黛玉涨红脸不喜道:“好了,姨娘自去忙吧。”

岳姨娘见黛玉起了小性儿,忙赔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去看着。”

说罢,转身离去。

紫鹃眼睛转了转,道:“我去端热水来,三爷和姑娘先去。”

说完,也转身就走。

可她这一走,却让黛玉尴尬了,好似是她将人都支走了般。

贾琮又不傻,看了看岳姨娘和紫鹃的背影,再见心思敏感的黛玉一张脸涨红,似无容身之处,便冲着紫鹃的背影笑道:“紫鹃姐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噗!”

紫鹃喷笑一声,却是头也不回,脚步飞快。

游廊下,黛玉抬起小脸,美目“怒视”贾琮,一跺脚道:“三哥哥取笑人,不是好人!”

说罢,转身就走。

可许是转身转的太急太羞,素来机敏的黛玉,竟然闹出了左脚绊右脚的笑话,只一绊,身子就往栏杆下倒去。

贾琮见之忙上前半步,顺手一抄,揽过黛玉柔弱无骨的小腰,扶了起来。

揽过后,就见黛玉一张苍白的俏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悸然之色,看着贾琮的眸眼中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这一幕,美的惊心动魄,我见犹怜。

纵是贾琮也怦然心动,不想小小年纪,便已长成倾国颜色!

不过,也只是欣赏……

眼见黛玉委屈的红了眼圈要落泪,贾琮却好似一个无良兄长般,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一点气氛全无……

黛玉气的生生收回了眼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在贾琮的脚上“重重”踩了下后,转身就走!

却听着背后贾琮边跟上边继续爽朗大笑不停,好似多有趣之事。黛玉气着气着,又被那笑声感染了般,忍不住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气恼的折回身,美眸嗔视着贾琮,小巧的鼻中发出一道怪怨的音调:“哼!”

……

第三百六十八章 八字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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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书中黛玉的性格

黛玉的性格,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多半是一位喜欢静静流泪,静女其姝岁月静好的病西施的模样。

然而读过许多遍红楼的书友,在读第一遍时,有好感的通常是宝钗,知书达理,知人解意。

这个时候的黛玉,通常有些刁蛮,甚至哭的莫名其妙。

但再往后多读几遍时,通常就越会发觉得黛玉的率真,黛玉的纯洁,她的心好似水晶一样,她才是真正的解人心意。

她会在生气时有小脾气,有时也会牙尖嘴利伶牙俐齿的嘲笑人,比如刘姥姥,但她从没有恶意,因为她心里从未恨过谁。

她在宝玉偶尔帮她一起怼宝钗时暗自得意,她也会在宝钗待她好时感动莫名。

她会在和姊妹们一起玩时哈哈大笑,她还会在静寂的秋夜里彻夜咳嗽流泪……

这些都很美好。

但也不可否认,她也有自己的缺点。

黛玉的心思太过敏感,经常玩着玩着就会生气,就会使小性儿,就会怼人,就会哭。

这些都会让人措手不及。

这便是大多数人第一次读红楼时,对黛玉印象并不算好的缘由。

所以这本庶子里,黛玉的形象不似上一本那么完美,让人有些棘手。

但我以为,完美其实并不是真的好。

提起红楼十二钗,大家印象最深的一定是宝黛凤姐湘云和探春。

因为她们各有各的美好的同时,缺点也是那样鲜明。

黛玉的小性儿,宝钗的外热内冷,凤姐的霸道狠辣,探春对生母的做法,娇憨湘云的缺点大概就是不那么美……

但正是有了这些缺点,她们才是最鲜明的十二钗。

我对十二钗中最没印象的,便是宝琴。

她相貌不输宝黛、才华不输宝黛,连性格都那样完美,这也好那也好,可最后却好似一片空白。

最重要的是,这时的黛玉,和主角相处的时间还太短。

或许在一些影响下,譬如紫鹃,她心思有些发生变化,但此时还远谈不上相恋相思,只是亲近了许多的表兄,和当初的宝玉相同。但这个表兄又是那样的不一样,那样的有趣,所以心底已经有了些萌芽。

仅此而已。

所以她展现的性格,或许不那么太讨人喜欢,但这就是林黛玉。

第三百六十九章 哥哥

贾琮自然不能真让紫鹃给他擦脸,笑着接过帕子后,自己去洗了把脸。

刚洗罢,就见岳姨娘带着两个丫鬟提着三个食盒进来。

在西侧圆桌上摆开,七八碟精美的江南菜肴,散发着清香。

贾琮邀请道:“姨娘、林妹妹一起坐下吃点?”

岳姨娘忙摆手笑道:“哥儿和姑娘吃吧,我还要去看看老爷。有什么需要的,千万不要外道……我也是多嘴,哥儿是我们姑娘正经的表哥哥,本不用我来说。”

说罢,笑着离去。

外面夜色已深,送走岳姨娘后,贾琮对黛玉、紫鹃道:“太晚了,你们也去休息吧。女孩子最不能熬夜,熬一夜老三岁,熬十天你们俩就四十多了。”

黛玉、紫鹃都没好气的看他,黛玉不出声,紫鹃道:“再怎么晚,也不能留三爷一人孤零零的吃饭。让人知道了,回头只道我们姑娘不知礼,慢待了三爷!”

贾琮笑了笑,道:“就你聪明!”

说罢,也不客气,坐在桌边大吃起来。

贾琮的吃相并不粗鲁,没有稀里糊涂的声音,也没有吧唧嘴声,但很快。

黛玉、紫鹃两人坐在他对面,并不吃,只看贾琮吃。

就见他一双筷子使得出神入化,飞快的将几盘菜不停的送入口中。

许是看人顺眼后,什么看起来都顺眼,连吃饭,在这一对主仆眼中都吃的那么有神采……

干净利落,儒雅有礼。

倒是贾琮自己,吃着吃着,将最后一口饭吃罢后收了筷子,咽下口中食物后,看着对面笑道:“你们两双眼睛四只眼盯着我看,我都不好意思再吃了。”

黛玉和紫鹃二人,看着贾琮手中空空如也的饭碗,和面前被吃的七七八八的小菜,一起蹙起眉头继续盯着贾琮,对他的印象,再度改观……

“三哥哥今儿心情极好?”

紫鹃去斟茶后,黛玉问道。

贾琮闻言一怔,笑了笑,道:“这你都看的出?”

黛玉轻哼了声,道:“往日你可不会这样说笑,必是心情极好才这般……”见贾琮没有反驳,她眼珠转了转,又问道:“三哥哥因何而喜?总不会是因为宝丫头明儿就到了吧?”

贾琮点点头,道:“有一部分原因……”见黛玉微微抿嘴,又补充道:“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见到了林妹妹。”

“呸!”

黛玉羞恼:“和我什么相干?”只是嘴角到底弯起。

贾琮轻挑眉尖,道:“他乡逢故知尚且是人生四大喜,何况是与亲表妹见面,还被热情招待!”

黛玉高兴些,哼了声,却见贾琮若有所思问她:“果真这样明显?”

说着,面色渐渐清冷下来。

黛玉一怔,道:“什么明显?怎么了?”

贾琮摸了摸鼻梁,道:“若不是妹妹提醒我我都不自知,看来这两天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最近事情挺顺利,又收了一员大将,手中力量大增,所以……

嗯,多谢林妹妹及时提醒。”

再一回想,今日是有些喜怒形于色了。

并不是他做作,追求深沉。

只是到了他这个地步,喜怒形于色真不是好事。

黛玉这才听明白,可……

“哥哥高兴点都不能么?”

清亮的眼眸中,渐起怜惜。

贾琮高兴了,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过随即赔礼道歉。

黛玉气红了脸,怒问:“你笑什么?”

多咱见林妹妹关心过人,难得一次发善心,还被当面嘲笑,简直岂有此理!

贾琮忙摆手道:“好妹妹别误会,我是没忍住心中的窃喜,才笑出声来,绝无不敬之意。”

黛玉还是敏感,打破砂锅问到底:“必是与我有关,你说,你在窃喜什么?”耳朵微红。

贾琮正色道:“从没人像林妹妹方才那样称呼我一声哥哥,这比三哥哥和琮哥哥更亲近,让我觉得自己有了亲妹妹一样。

妹妹也知道,我打小一个人长大……”

原本被贾琮当面点破亲昵称呼,黛玉还羞的不知该怎么接话,晕红了脸低下头。

可是贾琮最后一句话,却一下融化了黛玉的心,两滴晶莹剔透的同情眼泪瞬间滴落……

黛玉自懂事起就自觉很惨,很不幸,很孤独。

但这世上如果她自认为要比哪个命好些,那就是面前这位三哥哥了。

时至今日,她依旧能清晰的记得,她与贾琮初次相见时的情景……

那年贾赦大寿,一大家人去东路院吃喝玩乐。

酒足饭饱后散步回西面,快走出二门时,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假山后,穿着件小衣在缝补衣裳的贾琮。

当王熙凤命贾琮脱下衣服,验证贾环所言时,众人多是将信将疑,连黛玉也是如此。

她从不相信,世上有那样恶毒的嬷嬷。

可是当贾琮脱下那层单薄的里衣后,那遍体红肿的伤痕,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那时,黛玉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悲惨的人……

这些事,即使在后来贾琮情况转好,被贾政接到西府墨竹院住后,姊妹们依旧禁口不提,唯恐伤到他。

今日贾琮主动提及,却让黛玉生起比方才还触动的怜惜甚至是怜爱。

她本就善良的似天上仙子……

贾琮见她这般反倒失落起来,苦恼道:“好妹妹,你要不愿意摇摇头就是,不用害怕的落泪吧?

我就这么丑?难道是因为最近变的黑瘦了……”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黛玉见之生生破涕为笑,安慰道:“不是,不丑呢……咯咯!”

贾琮海松了口气,正色道:“那就好。”

黛玉忙用绣帕掩口,咯咯笑个不停。

俏脸上,泪痕未干,又升起胭脂红晕……

紫鹃终于取了茶水来,左右瞄了眼后,笑着与贾琮斟满。

贾琮一饮而尽,舒了口气,便对黛玉、紫鹃道:“都过子时到丑时了,快去睡觉,你们以为为什么叫丑时?这个时间不睡觉,统统变成丑八怪!”

黛玉啐了口,抿口娇笑道:“哥哥才是丑八怪!”

贾琮闻言哈哈一笑,紫鹃听到这个称呼,却如同被使了定身术般,登时不动了。

只有一双眼珠左右移动……

哥哥?

什么情况?

不过没等她看出什么名堂,黛玉就与贾琮告辞要离去了。

紫鹃只能在外面取了玻璃风灯跟着离开……

只是刚出了套院,紫鹃就迫不及待的神秘兮兮问道:“姑娘,你刚喊三爷什么?”

黛玉并不羞涩道:“三哥哥说他打小就一个人,觉得我像亲妹妹,他喊我妹妹,我自然就喊他一声哥哥。怎么了?”

紫鹃闻言却急的差点跳脚:“我的好姑娘,哪里就成了亲哥哥亲妹妹了?你真是……傻!”似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黛玉沉默了稍许,许是空荡的夜色给了她不一样的勇气,让她也敢直白些的谈此事。

如远黛般的烟眉平舒,眸眼望着夜色星空,轻声道:“好姐姐,我明白你的心,可是以后别再说这些了,好么?

能当兄妹已是极好的了,三哥哥待我,本也只有兄妹之情。

他心里已有宝丫头……咳,咳咳。”

看着清瘦的黛玉仰望夜空面上空灵的神色,紫鹃却心疼的想落泪。

她何尝不知这样做并不好?

可是……

黛玉真的不同别人,她这样瘦弱,身子这样不好,母亲早逝,父亲躺在病榻上,连一丝知觉也无。

都中老太太春秋已高……

等他们都没了,谁还会多看这个病小姐一眼?

原先紫鹃还指望过宝玉,可是自上回黛玉和宝玉吵闹,宝玉摔了玉且发了癔症,她是亲眼看到王夫人是如何厌弃甚至仇恨的看了眼黛玉后,紫鹃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真要随了宝玉,等老太太没了后,黛玉活不了几年的。

紫鹃太知道大家子内宅妇人的手段,到底有多狠辣恶毒……

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个良人,怎能认做劳什子哥哥?

可是看着黛玉坚决的神色,她现在到底不好多说。

不过她也有她的心思……

荣国府里谁不知道“金玉良缘”的说法?

谁又不知太太和姨妈的心思?

王夫人相中薛家的财势,宝姑娘的性子又极合她的性子,又是姨表亲,因而一百个满意。

薛姨妈则羡慕贾家的富贵权势,能够庇佑薛家,庇佑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再加上宝玉这等性子,虽不出息,可也没威胁不是……

在她姊妹二人看来,便是天作之合,真正的金玉良缘!

有父母之命在,紫鹃不信,宝姑娘能违母命!

如此一来,紫鹃相信她姑娘还有的是机会!!

看着忽然坚定了神色,雄赳赳气昂昂的陪着她往回走的紫鹃,黛玉好笑道:“你今儿不伺候三哥哥沐浴了?”

紫鹃哼了声,语重心长道:“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

黛玉没好气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理会,回到自己的闺房洗洗睡了,入梦难得香甜一回……

……

翌日清晨,贾琮早起,在盐政衙门后花园内锻炼了半个时辰身体。

回到正堂,准备去看望林如海。

在门前遇到了黛玉、紫鹃,正要招呼,却见崔义家的领着茶娘子、李蓉到来。

茶娘子看着贾琮面色微微焦急道:“大人,奴家得到消息,有人挑唆了扬州府学和下面几个县学的生员,如今正往钰琅街上涌去。还有一些扬州府的举人和别地在扬州府游学的士子,也都在往那边去。他们都受过白家的恩惠……大人,这些有功名的人闹事,连督抚老爷都头疼呢。”

黛玉、紫鹃等人闻言,无不面色肃穆。

李蓉这等江湖儿女,天然对读书人有种敬畏,故而更加如临大敌。

唯有贾琮面上依旧带着轻快的笑意,目光在茶娘子身上打量了一圈,道:“十三娘本是金闺花柳,素日里偏爱打扮成三十多岁的老相,如今能忘却故事,重新开始生活,恭喜你。”

这等直白之言,未免有些过于直白肉麻,茶娘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可是看着贾琮真诚的目光,那点不适也变成了感动,笑了笑道:“多谢大人。”

每个女人,真心笑起来都很好看。

一旁,黛玉看了眼对面这个二十来许身材丰润胜过凤丫头的美艳女子,又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一马平川,低头直接可以看到脚的身量,她眨了眨眼,想起刚才贾琮放光的眼神,又想起宝钗的丰腴,不由的蹙起眷烟眉来,咬了咬唇角……

……

第三百七十章 掌嘴。

扬州西城,钰琅街。

一千五百锦衣缇骑将白家大宅前后左右围的水泄不通。

并不攻伐,但便是连只飞鸟都要射落。

所举大义,便是诛除盐贼!

包围了一夜,白家人无一人敢合眼。

都知道锦衣卫的这位少年指挥使,最好奇袭。

万一他们刚闭眼,成千上万的缇骑涌上来抄家灭门,那该如何是好?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令人恐怖的是,白家每每用吊篮派人去交涉。

不管是要金要银还是要女人,只要开口,万事都好商量。

可是,派出去的人,却都如石投大海,连声回响都没有……

白家人就在黑暗和恐惧中熬过了平生最难熬的一夜,老幼妇孺一起,几欲崩溃。

直到东方启明星升起,一抹鱼肚白突破黑暗,天色渐明后,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肉香味,白家人才疲惫的发现,终于熬过去了。

而那肉香味,却是自四处街口驻扎的锦衣缇骑处传来的。

他们在食肉粥……

遥遥看到这一幕,百十年里在扬州府都不可一世的白家人简直血泪满眶!

还有没有天理?!

在高墙上瞭望了一夜的白世杰,再度派人去搭话,还准备了两筐黄桥烧饼。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是怎么消失掉的了……

那四五个仆人刚靠近锦衣缇骑驻扎之地,就扑出一群虎狼之兵,将他们全部拿下,然后押到街角拐弯处,不见了。

生死不知!

送去的黄桥烧饼和点心洒落一地,无人理会。

看到这一幕,白世杰打心底深处发寒。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护卫白家大宅的盐丁们的军心已然不稳。

白家的赏钱是高,可银子再多,也没性命重要,还是全家性命!

这可不是乱事,地方巨室豪族建个土堡就能割据自保的时代。

虽然天下多有不太平,蟊贼很多,但大体国势却还是稳中向上的。

这个时候和天家锦衣卫对抗,是嫌全家活够了吗?

若非白世杰每每拿历代皇帝的褒赞,甚至连太上皇御笔亲书赐给白家“国之义商”的牌匾都从白家祖祠中抬了出来,就放在门楼上,盐丁们怕早就散了!

这是一个生死关啊!

这一夜,白世杰快将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贾琮带着那十来人在扬州府露面时,他就该使出雷霆手段,一举将其击杀!

那个时候,杀这一行人对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为了避嫌,他竟然迟疑了。

然而这一迟疑,那位贾清臣就再没给他机会,反而利用了他,使出一招瞒天过海之计,一举拿下了刘昭。

自此,才真的在江南地界上成了气候。

放虎归山,果然后患无穷!

只一夜,曾经扬州府权势最炙的白世杰,仿佛老了十岁二十岁。

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

他现在不盼其他,只希望曾经施下的恩惠,泼出的金山银海,送出的绝世美人,能助他白家度过这一劫。

他已不指望其他七大盐商伸援手,从赵家那条老狗站出来的那一刻,白世杰就知道,其他七家指望不上了……

白世杰虽然年轻,但不幼稚。

好在,他的希望并没完全落空……

辰时刚过,死寂的钰琅街终于出现了波澜。

五六十名戴璞巾着青衿的生员出现了,别看这些瘦弱的儒生们只这点人数,但对上千余彪悍缇骑,竟毫不落下风。

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锦衣卫落魄了十多年,十多年前这些士子多是稚童,哪里知道锦衣之威?

再加上读书人的超然地位,生员见官不拜,举人与县官以朋友相称。

这些读书种子们聚在一起,连督抚衙门都敢进,更何况一群突然出现的丘八?

这太平盛世,轮不到武夫逞威!

“白家乃忠义之家,铺桥修路,赈济灾民,活人无数,缘何受此之辱?”

“县学府学,常年受白家资助,得以让我等有读书之所,有米粮果腹,此为大乾养才也,尔等怎敢放肆?”

“问你们白家何罪,尔等竟说不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随着一群生员举人们的讨伐,而锦衣缇骑们答不上来,气势似衰落下去,原本远远围观的百姓们也都拥了过来,纷纷替白家说好话……

在这个极注重乡党的年代,鱼肉乡民唯有痴蠢之极的蠢货才会为之。

像白家这样的百年豪族,最重造福乡杍。

不提扬州府受过白家恩惠的有多少,单说靠白家吃饭的人家,都成千上万!

之前没人起头,所以没人敢上前对官军如何。

如今有那么多读书种子起头,这些百姓们顿时被带动起来,呼啦啦的围过来。

左一个道白家仁慈,右一个说白家恩义。

七嘴八舌的,都说白家千好万好,渐成汹涌之势……

眼见无数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数十儒生的带领下,越发往里逼近,驻守钰琅街的六大千户额头见汗。

这等阵势,别说他们,就是江南总督至此,也不敢妄动刀兵,只能好言相劝。

只可惜六大千户加一起,也耍不过一个秀才的嘴皮子……

眼见形势危急,锦衣缇骑们连连后退,激进些的百姓甚至开始捡石子丢人,忽然从百姓后方传来两道巨大的“炮竹声”。

然后就见拥挤的人潮如同被一艘巨舰劈风斩浪般划开……

数十身着玄色锦衣的缇骑,个个面容可怖,疤痕骇人,以强力将人群分开,敢有反抗者,劈头盖脸便是一通绣春刀伺候。百姓就是如此,你软他就硬,你硬时,他也就安分了。虽然听起来嘲讽,但大多时都是如此……

众悍勇缇骑,护着当中一个骑白马的贵少年缓缓驶来。

而见到这位少年到来,之前一直连连让步的锦衣缇骑们气势陡然一变,也变得凶悍起来,再不肯退让一步,哪怕被那群举人、生员们相逼。

当贾琮骑马到来时,便看到一个中年举人指着之江省千户周青的鼻子在训斥,气焰嚣张之极。

见到贾琮到来,那中年举人似乎还准备将矛头对准贾琮,冷笑睥睨相看,不用贾琮介绍就问道:“你就是写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贾清臣?”

贾琮声音淡漠的吩咐道:“扒去他的头巾儒衫,打入诏狱。”

“喏!”

对面羞愧不已的周青立刻领命,安排手下动手。

那中年举子横眉冷对,尖声道:“谁敢?我是贞元二十三年戊戌科桂榜二十四名举人周韵安,哪个敢对本老爷不敬?一群狗番子,你们以为还是前朝缇骑横行时?”

“掌嘴。”

贾琮淡淡道。

周青许是为了补过,亲自上前,一把抓住他这个本家的领口,在众人惊骇声中,大耳刮狠抽起来。

贾琮不说停,他就不停手。

只七八个耳光下去,周韵安干瘦的脸就已经“圆满红润”起来,等到十三四下时,整个人已经站立不稳,目光涣散。

贾琮这才开口道:“扒下他的青衿儒衫,打入诏狱。”

周青狠出了口恶气后,神清气爽,目光敬仰热切的看着贾琮,大声应道:“喏!”

却听贾琮冷淡道:“下一次再让人指着鼻子训斥,损我皇威,家法处置。”

周青神色一凛,低头愧道:“卑职有辱大人威名,罪该万死。”

贾琮点点头,却没有再理会,而是看向其他五十多名生员,声音清冷道:“都是读书种子,读圣贤书,受圣贤教诲,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道理是靠聚众生乱闹出来的么?”

若没之前的下马威,自然没人愿意和他谈什么。

可有周韵安前车之鉴在,不管事后贾琮会受到什么影响弹劾,至少现在没人再愿意吃眼前亏。

所以,也就愿意好好谈一谈……

为首几个举子装束的读书人相互看了眼,推举一年轻得体的举人出列,与贾琮拱手问候道:“敢问,可是贾清臣贾朋友当面?”

举人之间互称,以“朋友”相称。

眼下这个称呼,明显是亲近之意。

贾琮并不倨傲,翻身下马回礼道:“正是在下。”

那年轻举人见他不以高官显爵自居,仍以读书人相见,面上带笑道:“贾朋友,在下应天府举子孟浩,表字子思……”

贾琮冷静听之,孟浩干咳了声,继续道:“我等也是听闻扬州府积善之家,太上皇亲自褒赞国之义商的白家忽然被围,便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何事。白家年年捐赠学资与江南省各处府学、县学和乡间塾学,牖民先生亦多得白家襄助。所以……”

贾琮点点头,道:“理解,生员举子关心国事,也是心怀忠义。不过,这些百姓,是否也是子思兄带来的?”裹挟百姓和为民请愿,完全是两回事。

孟浩忙道:“裹挟之事,学生等再不敢为。这些义民也都是自发的……”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竟重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义民”,大声道:“锦衣卫于扬州府设大营,就在凤凰岛上。如今营建活计还剩一半,正要征召百姓前去劳役。尔等义民如此忠义,自当不落人后。一柱香后开始清点在场人数、姓名、住宅地址,明日卯时初刻(凌晨五点)凤凰岛点卯,登记在册而不至者,流三千里!”

此番言论一出,在场的百姓如同躲避瘟疫般个个脸色苍白拼命往后躲靠。

如果说这个世上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还有什么是比税赋更可怕的,那一定是徭役。

税赋只要银子,徭役却有可能要命!

本朝徭役虽然可以用银子来抵,但若官府一定要征召,谁又能扛得住?

所以根本不用一柱香的功夫,只一转眼,原本汹涌澎湃想要主持公义的人潮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孟浩孟子思等数十个读书种子们见此,无不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琮。

权利,还能这样用?

……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中计了……

虽然震惊于贾琮对权术运用的娴熟和高超,但这些生员、举子们并不钦佩,反而隐隐有些抵触和鄙夷。

这个时代,读书人对于“浊流”总有一种天然的蔑视。

在他们看来,真正的读书种子当一心只读圣贤书,金銮殿上中得一甲进士后,入翰林院继续读书观政当储相,养浩然之气,那才是正经读书人该做的事。

学权谋诈术,那都是师爷、幕僚乃至吏员们该做的事,而不该是清清白白的读书种子所为。

贾清臣做了这劳什子锦衣卫指挥使后,果然不再复士子之风流矣。

干咳了两声,孟浩回过神来,看着贾琮的目光有些疏离,淡淡道:“贾大人,下民易虐,然民心难欺。贾大人以此手段行事,于士林中未免无光,必有人言下作二字。”

“大胆!!”

“放肆!!”

分立在贾琮身边的展鹏、沈浪二人厉声咆哮。

凶悍之气,冲的对面孟浩险些站立不稳,面色苍白。

然而孟浩却并不后退,眼神倔强的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眼中闪过一抹讶然,竟轻笑了声,摆摆手止住展鹏、沈浪二人凌厉的攻伐之势后,他看着孟浩道:“原以为……看来背后有高人啊。子思,刚那位倒霉的仁兄,平日里怕也不是之前那副德性吧?”

孟浩闻言一怔,犹豫了下,还是道:“周兄……平日里便是如此,好抖威风欺人……”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眼睛隐隐发亮,道:“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见孟浩不解,他也没有多言,便道:“子思兄你与周韵安不同,对付周韵安,我只能用对付泼妇撒泼之法相对,但对上子思兄你,我们不妨辩论一二。

下民易虐,民心难欺,此言大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贾清臣也不愿名声狼藉。”

孟浩闻言,精神一震,忙道:“此方为四言贾子!我辈儒生,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言南来,江南士林为之震动,若非贾大人再三表明此四言得自松禅公及牖民先生之教诲,‘贾子’之名,早已遍传天下!”

贾琮呵呵一笑,道:“这些且不谈,我有些好奇,以子思兄的家世和见识,难道果真与之前那些百姓相同?白家到底是什么货色,你们果真不知?”说着,贾琮目光凌厉的看着孟浩的眼睛。

孟浩虽是儒衫,但也是上等好纱裁成的儒衫,腰间还佩着美玉,脚上穿的是文朝靴,这等衣着,百分百出自江南官宦富贵人家。

以他的层次,看到的真相绝不至于那么浅薄。

孟浩闻言一滞,他眼神不再那么倔强,避开了贾琮的目光,沉默了稍许后,再道:“若是贾大人说的是白家靠私盐谋利,那学生的确知道。但此事不止学生知道,江南官场甚至都中朝堂,也无人不知。个中缘由,应该不需学生赘言。”

贾琮点点头,道:“不错,自古以来,盐政就是一大难事。盐业是一处金山银海,又几乎是无本的买卖,最大的成本,竟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浮费。若只卖官盐,则盐商无人能立足,只能破产。而若以朝廷经营,呵呵,怕每年收到的盐税,不足现在三成。”

孟浩闻言,拱手道:“大人洞察秋毫,所言不虚!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如此苛待白家?就学生所知,白家虽也贩卖私盐,但并非为富不仁,只知敛财之辈。白家所得百万家财,大多捐赠出去,惠及乡邻,恩泽四方,更兴教化,助无数寒门子弟读书……”

随着孟浩的声音越来越大,别说那些跟随他的生员举子们个个昂首挺胸,正气浩然,连一些锦衣缇骑,都面色愧然起来,好似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一般。

这就是贾琮之前说,这事背后有高人的缘故。

若是以利益寻一些蝇营狗苟之辈出头,那自然奈何不得贾琮。

一通训斥便能杀鸡儆猴。

偏生请了些品格正直的读书人,胸怀浩然之气……

他们还没被官场世俗污染。

倒是之前打头的周韵安,是为了误导人所用,让人以为这些士子都是周韵安之流。

若是贾琮下令,对付其他人也如同对付周韵安这般,怕是真要激起民乱来。

江南不稳,贾琮之前所取的一切成果,悉数功不抵罪!

所以,背后必有高人设计……

贾琮见群情激荡的场面笑了笑,回头看向魏晨。

魏晨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贾琮微微颔首,对孟浩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心怀正义,不畏强权,江南儒生之修养,今我知矣。

在下犹记当初,尚是一稚童时,师从松禅公。

先生教诲第一学便是:我辈儒生,当养青松之正气,当法竹梅之风骨!

吾不敢一日或忘也。

过往所见,多是曹子昂、周韵安等卑鄙小人,吾心中甚失所望。

不想今日,得见子思你等儒生,方知儒道未绝!”

饶是以孟浩等人的立场,听闻这番话后,一个个也都忍不住激动兴奋。

只要此番言论流传出去,他们也算可以天下扬名了。

哪怕他们之前听人言,贾清臣贪图白家豪富,想尽取其财以作军资,因而愤怒,乃至破口大骂……

但也不得不承认,能得他这番点评,对他们而言,简直受益无穷。

孟浩与一群同年好友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

只是……

孟浩硬着头皮,拱手问贾琮:“清臣兄,我等实不敢当此等赞誉。只是……心中天良未泯。白家在江南多行善事,且非一朝一夕。百十年来,多少江南士子,尤其是寒门学子,深受其恩……”

贾琮提醒道:“是朝廷,是大乾有恩于你们,县学、府学的廪米,是朝廷所发,不是白家。白家所出之银,皆来自贩卖私盐,此亦本为天下之财。

是朝廷以天下之财养士,不是白家。”

孟浩语滞,又道:“我等自然不会忘此大义,可是……”

话未说完,竟又被贾琮打断赞道:“说的好!子思亦知这才是大义!子思果然不错……”

孟浩眨了眨眼,愈发跟不上贾琮的思路,他甚至有些心虚的回头看向同年伙伴们,疑惑的想确定一下,他们说的是一件事吗?

这也叫辩论……

然而就听耳边忽然炸响一道清冷的厉喝声:“然而,连我等后进末学都知道朝廷大义,可有些人,食君之禄,受君之恩,高官做得,大权在握,虽是名教前辈,却是狼心狗肺,忘了朝廷大义,辜负皇恩,也忘了社稷之重!

堂堂朝廷命官,沦为商贾走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子思,还有诸位江南士子,今日你们为了公义赶来围我锦衣卫,可见你们心中有浩然正气在。

那你们可敢为了心中大义,与我贾清臣一起,共讨国蠹奸佞?!”

孟浩等一群江南士子,一个个眼睛眨的飞起,脑袋里的脑浆快转成了浆糊……

啥意思?!

最后,还是孟浩出头,语气有些没底,道:“贾大人,若果真有此类,我等自然声讨之,只是……却不知大人所言何人?”

贾琮淡淡一笑,看向街头,道:“来了。”

……

扬州知府赵寅面沉如水的坐在官轿里,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笺,眼眸中满是骇然和惊怒。

从昨夜那些锦衣卫突然兵临扬州府,赵寅心中便生不妙之意。

等到锦衣卫与白家盐丁们几番剧烈冲突后,又围了钰琅街白家大宅,赵寅心中的不安感愈烈。

只是再不安,他也没想到,在这个关头,白世杰竟敢给他送来这样一封措辞威胁的信。

玉石俱焚!

这个混账,他怎么敢?

可是……

再怎么震怒,赵寅终究不敢不来,哪怕他没什么把握。

他赴扬州任虽不过三年,可自白家那里收到的好处,不下二十万两。

另外戏班子收了两班,大名鼎鼎的扬州瘦马一年两双……

更要命的,是田产。

他是新党干员,本来身负清量田亩推行新法的重任。

新法原本目的就是极大的遏制土地兼并,可他却……

赵寅心中说不出的悔恨和愧疚,但不能怪他啊!

虽然白家每年给他一大笔孝敬银子,三节两寿都不是小数,可他一样要往上面上贡。

扬州知府是天下有数的肥缺儿,哪有那么容易坐?

另外,家里人口日繁,别说那戏班子,只那每年新进的两房小妾,花钱就和流水一般。

再加上别的开支,真的不够用。

只能靠多收些田产,添些进项……

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这些苦衷又不能说与人听,只能越陷越深。

终至今日,受人威胁而不得不从。

赵寅心中大恨,只盼度过此难后,再与白家算账!

……

官轿前衙役举着知府衙门的回避旗牌,用铜锣开道。

快至钰琅街,赵寅先让仆从前去打听。

待仆人转了一圈回来,说诸多县学、府学的生员和扬州府的举子们都在寻锦衣卫的麻烦,并且说了几个扬州府风云儒生的名字后,赵寅心情大好。

江南本就人杰地灵之地,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养读书人。

但是士子素质参差不齐,有好有坏。

坏的自不必多提,好的里,有几人连他这个正经皇榜进士出身都觉得十分不错,前途无量。

不止学识,品性也极佳。

更重要的是,皆出身江南望族!

他们背后的力量集结起来,绝不容小觑。

有他们打头,今日事便多了几分把握。

赵寅心头大定,命轿夫再次起轿。

一路行至钰琅街锦衣卫停驻处,官轿落地,轿夫正缓缓压下轿杆,仆从掀起轿帘,准备请知府老爷下轿。

却见十名锦衣校尉煞气冲冲而来,扬州知府衙役正要上前阻拦,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为首一锦衣走至官轿前,伸手一把抓进轿帘,将安坐在内的赵寅扯出轿子,掼倒在地。

然后在他袖兜和怀兜内摸索了番,搜出一封信笺看了眼,高兴的举起对贾琮喊道:“大人,找到了!”

原本摔落在地心中暴怒的赵寅,在看到这一幕后,面色瞬间惨白,全身冰凉。

他不同孟浩等一干官场小白,只冲来人目的明确的搜身搜出那封要命的求救信,赵寅就知道,这他娘的,分明就是一个大坑!!

中计了……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樯橹灰飞烟灭

“这,大人,这……”

眼前这一幕真真唬坏了孟浩等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在他们看来,贾琮虽然之前辣手处置周韵安,那是因为周韵安自己态度太恶劣,太嚣张。

贾琮对他们遵守礼数之人,同样以礼还之。

可这扬州知府赵寅,堂堂朝廷命官,还是天下有数州府的知府,从四品掌印官,竟被锦衣卫这般粗暴对待!!

刑不上大夫啊!

贾琮先没与他们解释什么,一挥手,周青立刻带人去将扬州知府所携带的衙役、仆从一伙瑟瑟发抖的人全部羁押过来。

赵寅则被展鹏提鸡仔一样拎了过来……

见此,孟浩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拱手对贾琮正色道:“大人,还请给朝廷留几分体面!”

贾琮摇头道:“他已经不是朝廷命官了。”

话音刚落,展鹏就一把拍掉赵寅的官帽,撕扯落他的官服。

孟浩等人见之面色愈发难看,他们中有不少人,曾得到赵寅的指点,被他褒赞过。

虽然赵寅是新党,但他对扬州本地望族,还是心存敬意,所以这些生员们于他,也是有敬意的。

见他被如此折辱,几乎感同身受。

一瞬间,他们对贾琮的感观恶到了极点。

贾琮却似不知,他从展鹏手中接过那封信后,随手转交给了孟浩。

孟浩有些僵硬的接过信笺,犹豫了下才打开,与周围二三人一起看了起来。

只是似乎信中的内容比方才那一幕更让他们吃惊,也更让他们不敢置信,一个个面色涨红,孟浩甚至连手都颤栗起来。

贾琮依旧没有理会身旁的情况,他看着面色灰败的赵寅淡漠道:“是不是你也没想到,白世杰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你没想到,平日里睿智英明的一方豪雄,会犯这样的错误?”

不等赵寅回答,贾琮就给出他答案:“你应该想到的。白世杰什么人?商贾。不管他平日里表现的再睿智再英明再仁义,他的骨子里,所求者无非利益二字。他给你送银子,给你送宅子,给你送女人……你以为他为了什么?讨好你么?

他为的就是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你来给他当狗,来救他这个主子。”

“我不是狗!”

赵寅披头散发,一身狼狈,但读书人的骨气,还是让他满面怒容,涨红脸色咆哮道。

贾琮摇摇头,用依旧淡漠的声音道:“你若不是狗,来这做什么?”

“……”

赵寅喘着绝望的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贾琮也不愿多说什么,往一旁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先带到一边去,今日我们看看,到底会来几条狗。一介商贾,以金银女色控制朝廷大员,以为己用。书信之中呼喝威胁,唤之即来,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乃动摇我朝根基之第一谋逆大案。”

“贾清臣,你血口喷人!”

赵寅本已颓丧认命,可是听到贾琮之言,还是急怒攻心,拼死挣扎起来。

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和谋逆大案完全是两个天差地别的罪名。

前者以他科甲进士的出身,了不起只夺官,甚至只贬官。

而后者,却是要危及满门抄家灭族的大罪。

赵寅面容狰狞的看着贾琮,挣扎着想上前理论,可哪里挣的脱,只悲愤欲绝道:“本官与你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何故非要置我于死地?”

贾琮不愿多说什么,让人带他下去暂且收押。

一旁孟浩深吸一口气,看着贾琮迟疑道:“学生不想此中有这等骇人之事,论理,白世杰等人皆罪当问斩。只是……谋逆?大人,学生认为……”

贾琮摆手打断孟浩之言,道:“子思,且不要急着下定论。究竟是不是谋逆,不妨再等等看,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功夫,你就明白了。”

听他这般说,孟浩等人就算心中有千言万语,也只能等着。

好在,果如贾琮所言,没有等太久……

不过先来者,竟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江湖女子。

因为这个女人,一身劲妆,极不成体统。

孟浩等人看着一个相貌美艳身量羞耻的女子翻身下马,在贾琮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又骑马而走。

一个个忍不住摇头叹息。

虽然还是有几人在女子胸前扫过几眼,但流露出的面色,竟是以皱眉为主。

贾琮见到他们的反应,心中不由好笑。

这个时代,胸前丰腴并不算美事。

男人们最喜欢的,都是十五六岁碧玉破瓜年纪的女孩子。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最典型的便是鸽乳,以小巧玲珑为美……

大户官宦人家的女子,成亲后极少亲自哺乳,多是以乳母喂养,原因之一便是若亲自哺乳,那胸怀便会变得广大,容易失宠……

这个世道里,拥有大胸怀者,多是当乳娘的粗鄙仆婢。

小巧玲珑,才是主流审美观。

连贩夫走卒,也多以此为美。

偏家中找的粗婆娘多是丰豪之流好生养,也就越不讨喜……

世风如此,虽然茶娘子已经用抹巾尽力束勒住,可她天生的资本太过雄厚,为了方便行事又以紧身的劲妆穿着,还是突显出来,惹来非议。

幸好,非议并未持续太久。

孟浩等人的注意力就被彻底转移了,他们看着到来之人,震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来者他们虽从无来往,却识得此人正是扬州府城防营都司姜峰,掌着他身后扬州城防营的两千军马。

竟倾巢而出……

城防营,那是连扬州知府都无权随意调动的啊!

孟浩等人看了看骑在战马上的杨勇,又下意识的往白家大宅看去……

过线了!

贾琮看了眼沈浪,沈浪立刻牵来贾琮坐骑,贾琮翻身上马。

周围展鹏、沈浪、韩涛、姚元并六大千户连忙跟上。

马蹄声“哒哒”的踩踏在青石板上,也牵动着无数人心。

近来锦衣卫好大的名头,传言纵横江南六省无敌。

可是明眼人都看的清楚,他的对手是什么样的货色。

十多年的沉沦,让各省千户所成了鸡鸣狗盗藏污纳垢之地,对上这样的敌人纵横无敌,又值当什么?

贾琮如今麾下的一千五百缇骑,看起来煞气冲天,威武不凡,可实际战斗力……

不提也罢。

真要对上对面的两千正规军,怕是挡不住人家一个冲锋。

然而贾琮,却只带着八个人上前……

两军相隔十步,贾琮勒马,目光清冷的看着对面之人。

他自然知道此人是谁,昨日拦截下来那些信的原稿,就在他手里,如今这些人手中的信,都是茶娘子手下的能人仿写的。

然后再派人一一送去……

那些信里,自然又添加了些具体的“佐料”。

倒不是胡言乱语,有茶娘子在,他们的底细一目了然,所记俱是事实,但比“原著”中要直白粗糙了太多……

这也是孟浩等人面色震惊的缘由。

而面前这位城防营的都司姜峰所行之事,却是最让人作呕发指的。

此人看起来是个昂臧大汉,却不喜女色。

若只好男风,也可祝福他,可他最好的,却是男童。

且每每淫.邪之后,将男童剖心挖肝割下“小二”泡酒,残忍之极。

这些男童,多是白家从外省各地拐骗偷抢而来,其中还有不少,是通过先前各省锦衣千户所的渠道得来。

这件事,也是茶娘子对白世杰分歧最大之事。

“末将姜峰,见过指挥使大人。”

姜峰到底还没有鱼死网破扯旗造反的胆量,还想着用官场的规则,来为今日讨个生机。

而且在他看来,只要度过今日,那他和贾琮几乎就是同盟,都想要弄死那个敢威胁胁迫他的白世杰,以除后患。

所以,此刻姜峰脸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诚意!

贾琮同样很有诚意,他笑的很有诚意,问道:“这位将军,便是扬州府城防营都司姜大人?”

这个开局很好啊……

姜峰心中暗喜,忙点头道:“不敢当大人之称,正是区区在下。”

贾琮笑了笑,目光温和的看着他,道:“那便好,姜大人且记住了,下去之后若有人问起,便告诉他,杀你者,贾清臣也!”

说罢,目光陡然凌厉,双手自双腿两侧划过,再抬起手时,两把火器对准姜峰,在他骇然的目光下,扣动扳机……

“砰砰!”

在全场震惊中毙杀了姜峰后,贾琮不退反进,纵马上前数步,对着目瞪口呆的城防营将士厉声道:“经查,扬州都司姜峰作恶无数,擅调兵权,阴谋叛乱,当诛九族!

今主谋已死,尔等还不跪地投降,欲同谋造反耶?!”

展鹏和沈浪紧紧跟在贾琮身边,小心戒备的看着整条街道上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军,心中紧张要命。

而韩涛、姚元、沈炎等人则老成太多,这个时刻,纷纷纵马向前,同声厉喝道:“姜峰阴谋叛乱,匪首已诛,尔等还不跪地投降,欲同谋造反耶?”

背后跟来的魏晨补上最后一句:“今日只诛首恶,与尔等无关,莫要为你痴心妄想的恶人,搭上九族性命!”

这一言,终于击溃了两千城防营将士的防御。

终归到底,这是太平之世啊!

但凡有条退路,谁愿上梁山?

随着第一个兵卒缓缓放下兵器跪倒在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一片一片的悉数跪倒……

看到这一幕,贾琮也只是微微颔首点点头,可他身后的一众锦衣卫们,却如同看天神一般看着他。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一席话,说降十万大军……

数字虽然夸张点,可对锦衣卫目前这群乌合之众,两千和十万又有多大分别呢?

这一刻,锦衣卫气势如虹!!

然而,就在一箭之地外,站在白家门楼高墙上的白世杰,看着那跪了一地的降兵,面色惨白,再也忍不住心中绝望之火,一口心头血喷出,仰头倒栽过去……

……

第三百七十三章 到来

“大人,这些兵马尽快疏散,首恶已诛,其他的……由江南大营去处置吧。”

魏晨走到贾琮身边,小声道。

贾琮点点头,道:“可。立刻疏散,我还想再钓几条鱼……”

魏晨哭笑不得道:“大人,钓不得了。如今这等阵势,哪个还会再自投罗网?更何况,有这两个在,其他的有大人手中的信笺在就足够了。”

贾琮遗憾的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再等等,先不急着收网,旁人或许忌惮,可那一家人在江南横行惯了,未必会怕。能抓住一条大鱼,掺在里面,就很好办了。”

魏晨应道:“确实如此……”又笑着赞道:“大人神威,当场毙杀扬州都司,慑服两千军马。自此锦衣卫内部无人不敬,无人不服!士气愈盛,军心可用!”

贾琮瞥了魏晨一眼,道:“神威?那是因为我是天子钦命锦衣指挥使,依皇威行事。若非如此,不说他们,你魏晨又认识我是老几?以后这种拍马屁的废话少说!”

魏晨闻言也不尴尬,还嘻嘻笑道:“大人这都能做到不骄不狂,卑职心中对往后的前途,愈发有谱了!”

贾琮扬了扬手中马鞭,唬的魏晨忙往旁躲闪了下。

贾琮笑骂道:“这里就交给你了,白家大宅围困三日,飞出一个苍蝇我为你是问。”

魏晨领命后,又问道:“大人,若再有官员前来……都拿下?”

贾琮道:“那十来封信里的,见面便可请来调查。之外的,敢扰乱行事者,拿下,反抗者杀无赦。只询问因果的,让他往盐政衙门来问我。”

魏晨拱手领命:“喏!”

……

扬州东城,康安里。

赵家大宅。

同张扬华美的白家大宅比,赵家大宅便入赵家历代家主一般,低调,务实。

赵朴须发洁白,着一身常服,坐在主座上,老眼半睁。

除白家外,其余六大家主邱仑、郑泽、安华、李鑫、陈南、周义分坐客座两列。

听完赵朴之言后,六大家主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若那位锦衣指挥使果真有这等见识,那……

这次风波,似乎也不尽是坏事。

见周围人都不开口,邱家家主邱仑性急些,拱手道:“老爷子,怕不是疑兵之计?先让我等放心,待收拾了白家,再轮到我们……”

赵朴没说话,一旁的郑泽笑的有些深意,道:“老邱,我们这些人有这份担心倒也罢,你还担心这?”

邱仑闻言,登时皱眉道:“德祖,你这话什么意思?”

郑泽笑道:“老邱你家二房的丫头不是送进盐政衙门里了么?论起来,还是那位少年显贵的长辈。他见了你,得行礼呢。”

邱仑闻言面色陡然涨红,邱家将一个庶出小姐送给林如海做妾室,这等事本没什么,可是说出来就是不好听。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一个小姐,就是小姐身边的丫鬟,都能被寻常大户人家追捧,娶进门里当正室都行。

送一个亲孙女给人当妾,着实难看。

郑泽这般说,不知是嫉还是别有用意。

邱仑正待动怒,对面李家家主李鑫做和事佬,劝道:“这个时候,两位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斗嘴,太不像了!”

郑泽哼了声,道:“我自然不是不识大局之人,就怕有人和白家关系太密切,想拉着大家一起给白家陪葬!”

邱仑“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郑泽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想拉着大家一起陪葬?郑德祖,你还有没有一点良知,那年你郑家在北省的铺货路子被晋商给截了,是谁帮你抢回来的?”

郑泽脸色不自然了下,又理直气壮道:“是,我承认那年是白家帮了我郑家大忙,可是晋西本是我郑家的路子,结果白家却把手伸了进去。他若只占当初三成,我也认了。可这些年白世杰却越来越强势,从三成到五成,如今都快将我郑家赶绝了!

他每年喂给那些官儿的浮费越来越高,他白家家大业大,我郑家却给不起!”

邱仑还想说什么,被李鑫拦道:“老邱,你不会真想这个时候拉白家一把吧?”

邱仑闻言不语,只深深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李鑫还想说什么,忽见赵家管家匆匆进来,当着众人直言道:“老爷,前面传来信儿,贾家那位指挥使将扬州知府给抓了,还用火器毙杀了姜都司。”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色大变。

赵朴瞬时睁开老眼,问道:“姜都司?他干什么去了?他一个人去的?”

邱仑等人听的明白,姜还是老的辣,赵朴一下就问到了棘手处。

老管家答道:“据说是白家家主写了信让他们去救场的,姜都司带了两千兵马去,却被贾家那位指挥使当面打死,还喝的那两千兵马跪地投降,如今被赶回了城防营里听命。”

“嘶!”

一阵倒吸冷气声后,赵朴让管家退去后,看着邱仑,问道:“伯和,你还想拉白家一把吗?”

邱仑简直惨笑,道:“世杰糊涂啊!”

郑泽有些幸灾乐祸道:“一个盐商,一封信调来两千兵马,嘿!”

安家家主安华淡漠的看了郑泽一眼后,对赵朴道:“老爷子,犹豫不得了,赶紧照那位的意思办吧。白家丧心病狂,连兵马都敢调动,这是想带着咱们盐商一起往死路上走啊!扬州府再闹出任何乱子,我们七家就真的要给白家陪葬了。这些年眼红咱们的还少了?”

这番话,让诸人又变了变脸色。

赵朴赞许的点点头,道:“平叔见识不浅,心思冷静,不错。”

他年纪最长,辈分最高,虽然安华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但点评一番,足够资格。

安华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还有什么冷静,一夜三惊,几不能眠。”

赵朴点点头,道:“都差不多……世杰小儿,太过轻狂,这些年行事早已逾越盐商身份。老夫每每提点,却只当我心里藏奸,白家至此,怪不得谁。所以,就按贾伯爷说的办吧。白家许多门路,都挤占了你们各家的,你们收回来便是。但有一点要保证,盐价不能涨,盐业不能乱。最重要的,一定要把白家的残余人手肃清干净了。

老夫警告你们,贾家那位和他的身边人,若是在扬州出了任何差池,我们都要陪葬。

这位不是个贪财的,得牖民先生和松禅公教诲,他也懂得世间的一些规则。

这是咱们的运道。

若换个贪一些的,就凭白家这一出,咱们八大盐商难过此劫!”

其他六人纷纷点头称是,世人皆道八大盐商富可敌国。

若是遇到个贪财的,趁着料理白家之机,就算不把其他七家连根拔除,也要狠狠的压榨搜刮一大笔。

邱仑问道:“老爷子,那位果真不要银子?”

赵朴点头肃穆道:“贾伯爷当面警告老夫,不许往锦衣卫送钱送人,不许掺沙子,否则后果自负。”

众人面面相觑,这不要钱的当官的,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见。

当初那林如海,堂堂探花郎出身,不一样该收的孝敬一样不少?

因为他也要往上递孝敬,这叫官场之礼。

不过就听赵朴话音一转,道:“当然,虽不能送银子送人,但总有些礼数要敬。伯和,你家姑娘既然已经嫁出去了,如今盐院大人身子不适,你家里也该常派人去看看,别让人说失礼。”

邱仑闻言,忙应道:“老爷子放心,我省得了,回头就派家里人去探望。”

赵朴点点头,道:“应该的,不过注意下分寸,别太热情了些,唬着伯爷家里人了。”

邱仑苦笑着点头应下。

下面郑泽忽然为老不尊的嘿嘿一笑,道:“老爷子,说起来您家里也有人和那边能扯上关系。”

这点赵朴还真不知道,问道:“什么人?”

郑泽笑道:“您家四公子啊!”

赵朴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赵家家训严格,门风低调,唯独他二子晚来得子,便是外人口中的赵四公子,宠溺过甚,屡屡教训也不长进。

他二子病逝后,二房就只那根独苗,赵朴也不愿太过苛责,但也不喜这个孙子。

几为赵家笑柄。

此刻被提起,他自然不悦。

郑泽看出来后,忙解释道:“老爷子您许是不知,府上四公子以前与薛家那位呆霸王关系极好,志同道合……当然,还有我家里那位孽障。”

听他自嘲,众人都呵呵笑起来,赵朴微微摇头,道:“什么志同道合,不过臭味相投。薛家……嗯,倒也是条路子。且先看看吧,不要引起恶感。

你们也别觉得委屈,只一个少年郎不算什么,可他身上却有皇命在身,那才是要命的。

好在他在江南,至少在扬州府,未必能待几年。

暂先忍忍吧。”

……

扬州府,古河码头。

原本天下数一数二嘈杂繁华之所在,今日好似有净街虎般。

两百头戴三山无翼纱帽,身着玄色黑鸪锦衣,腰悬绣春刀的锦衣校尉,护卫八方。

正中,戴紫金冠、着飞鱼服的少年贵胄,静静而立,看着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停靠在古河码头

船板铺下,数架八宝簪缨马车驶来。

车窗帷帘拉开一条缝隙,一双微微有些茫然的眼睛偷偷打量外面,在看到码头中心独自站着的那人,并与其目光相碰时,懵懂的目光登时变得羞涩而甜美起来……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喜重逢

“琮兄弟!”

贾琮让马车先行,车队后,薛蟠骑在马上仰头晃脑的高兴招呼道。

贾琮笑了笑,淡淡道:“薛大哥,一路可还顺利?”

薛蟠高兴了,嘿了声道:“有我看着,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嘿嘿,当然,琮兄弟的船也好使,都没人敢抢水道!”

眉飞色舞的说着,薛蟠一拍脑瓜,懊恼道:“琮兄弟该和咱们一起乘船的,也好派人把扬州府的宅子好生打扫打扫,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唉,都怪我妹妹还小,早跟我说,这会儿就可以直接去吃午饭了!

琮兄弟也忒心急了些,早一天来能做什么?不如一起乘船来,也省得我一人在船上闷的慌。”

贾琮呵呵道:“不必,我已经寻好了落脚地。此处不好久留,耽搁人家生意,薛大哥跟上便是。”

说罢,翻身上马,在一众亲随护卫下,越过车队,引着往盐政衙门后驶去。

刚出古河码头,就听到道路旁有人往队伍龙,诶诶,文龙兄!!”

声音轻浮,底气不足。

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

贾琮勒马,整个队伍停止,数百双眼睛看了过去。

热情招呼声戛然而止。

道路旁那个锦衣年轻人,差点没被这些眼睛给钉死。

刚铲除白家势力,谁都担心会有漏网之鱼垂死挣扎。

好在这个年轻人没有轻举妄动,不然怕会直接被击杀……

“赵小四?”

薛蟠倒是激动坏了,看到当年一起嫖过娼的人生铁友,在船上憋屈了两个多月他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就想纵马过去,被两个锦衣缇骑拦下,这才好歹想起来这是谁的队伍……

他忙向前方贾琮挥手招呼:“琮哥儿,我去看看就来。这是我以前在南省的好朋友,不能现在发达了就不认旧友了是不是?俗话说的好,富不易妻,贵不易友……”

道路两边传来一阵哄笑声,不过也有叫好声。

为首马车内传来宝钗焦急的快气骂的喝斥声,贾琮忙温声安抚了句,然后对身旁展鹏点了点头。

展鹏纵马过去,吩咐了四个缇骑跟着薛蟠,然后就不管了。

队伍再度前行。

贾琮只能保证薛蟠在扬州不出生命危险,至于他到底学好还是学坏,贾琮又不是他爹,又如何管教的了……

小插曲之后,队伍再无阻碍,一路行至盐政衙门后原白家外宅。

马车直入二门。

……

后面先下车的嬷嬷、丫鬟们匆匆上前,放下脚凳,服侍一群姑娘们下车。

此时外男早已退下,只贾琮一个男丁,因此一群姑娘们下车后,纷纷嘻嘻哈哈乐呵起来。

算起来也不过才一天没见,却好似久别重逢一般热闹。

唯有宝钗面带歉疚不安,同贾琮道:“我哥哥他……”

贾琮笑道:“不妨事的。”

宝钗面色黯淡,道:“给琮兄弟丢脸了……”

贾琮忍不住仰头哈哈一笑,在众人注视下拉起宝钗的手握住,问道:“宝姐姐,你想什么呢?我是大丈夫,脸面是靠自己一点点挣出来的,除非是我自己做了什么卑躬屈膝丧失底线原则之事,否则又怎会丢脸?再说,薛大哥不过是性情中人,见到老友喜悦,哪里就算丢脸了?男人和女儿家不同的,你也别自我要求过苛了。

宝姐姐你有薛大哥,我也有琏二哥,还有宝玉,还有环哥儿……

咱们谁也别嫌弃谁,将就着过吧。”

宝钗闻言又羞又感动,可被周围人看的抬不起头来。

“就是就是!”

莺儿却高兴了,拍手叫好道:“方才姑娘还在马车里落泪呢,我怎么劝也劝不好。还是三爷有能为,我们姑娘也听三爷的!”

宝钗止住了莺儿的“聒噪”,又好歹从贾琮手里抽出手来。

平儿也上前安慰了两句后,笑问道:“琮儿,这是哪里?”

贾琮道:“之前不是说了嘛,先来抢一处宅子落脚,就是这里了。”

旁人倒罢,独晴雯和香菱两人,也不知哪里戳到了笑点,抱在一起咯咯笑不停。

晴雯还嫌不过瘾,抓过胖乎乎的小角儿揉捏起来,小红、春燕上前解救,一时间闹成一团。

有贾琮在,那些嬷嬷们根本不敢上前啰嗦。

贾琮对宝钗解释道:“我其实并不介意去你家当上门女婿,只是让人看了看,距离城里有些远,好些事不大方便。再者姑丈家便在这里,林妹妹心思敏感些,我不住她这个亲表妹家,跑你家别业里去住,嘿嘿。”

贾琮虽没明言,可意思却清楚。

不过他说的坦白,目光也正直没有闪避,不知为何,宝钗心里一直压着但从未说起过的一块石头,忽然没了。

女儿家最了解女儿家,贾琮没出征前,黛玉看贾琮的目光,已有些不同……

不过,贾琮对黛玉,似乎一直未变。

宝钗抿口笑道:“这倒也是……颦儿丫头家就在附近么?”

贾琮回头一指,道:“就在前面,你们先进去洗漱更衣,一会儿去她家里吃她一顿东道!”

晴雯不和小红她们抢小角儿了,撂开手后走过来笑道:“啧啧,也不知林姑娘现在怎样了,还爱哭不爱哭。那会儿林家来人接她时,可哭的了不得。袭人说,林姑娘走后,宝二爷干什么都没气力了,连书也不好好读了。”

贾琮忍不住哈哈笑道:“这话倒说的有趣,林妹妹在时,宝玉就好好读书了么?”众人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他又摆手道:“快往里面去更衣罢,等会儿见了林妹妹,你们将这些话说给她听,她必念宝玉的好!”

一行人往里走,除却宝钗、平儿外,都少见这等江南风味的宅子,因而个个看的津津有味。

平儿对贾琮笑道:“这一路可都长见识了,也顽疯了。如今见着什么新鲜的都想瞧瞧,等回京后,我看她们怎么办。”

贾琮又握起了平儿的手,道:“我比较欣赏宝姐姐她二叔原来的做法,带着家人各个省去逛,多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长了见识也有趣。老窝在家里那么点地方,有什么趣?往后我争取多带你们出来逛。”

宝钗笑道:“琴儿是比我们见识的多,连性子也和我们这样的不同。不过二婶婶前面还愁,她这样日后怕不讨舅姑喜欢。”

贾琮笑道:“那小丫头生的好,也乖巧懂事,不怕梅翰林家不喜。再说,那边真要不懂事,不还有你这个堂姐么?”

宝钗白美的俏脸上飞起红晕,低头不言。

到了里面,贾琮道:“宝姐姐先去里面,我和平儿姐姐说点事,和二嫂有关,回头再说。”

宝钗点点头,没说什么,和莺儿去了西厢房。

其她姑娘们也各自寻屋落脚,贾琮则拉着面色有些焦急的平儿去了正房。

这里的被褥陈设早被人全部更换完毕,都是新的,而且等安定下来,还要再换。

进了里屋后,平儿急道:“琮儿,奶奶怎么了?”

贾琮道:“别急,二嫂没事,倒是二哥有点事。”

这件事瞒不过去,平儿太在乎王熙凤,索性早早说开。

果不其然,等他说完后,平儿姣好的面容简直扭曲。

她看了看这间房,突然觉得恶心。

贾琮见她极不适应,知道她为王熙凤伤透了心,便上前轻轻拥住她。

平儿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靠在贾琮怀里,伤心问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奶奶她要是知道了,非得怄死……”

这个贾琮也没法子,只能宽慰道:“总会好的,我叮嘱过二哥,回京后,先不许让那个女人和孩子露面。等我回去后,咱们再一起想法子……好了,提前告诉你,就是让你心里有数。放心吧,一切有我。”

说着,替平儿吻去眼泪。

素来羞涩的平儿,却忽然动情,紧紧的抱住了贾琮。

贾琮感受的到她内心的激荡和不安,也紧紧搂住她。

平儿呜咽道:“奶奶到底哪里不好?他宁肯要一个那样的女人,疼别人的孩子,也不愿回家……”

贾琮轻叹一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八字不合吧。有的人看起来极好,可是在一起相处时,却怎么都觉得别扭,怎么都不顺心,很压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想,二哥二嫂兴许就是这样的情况。二嫂太好强,从不服人,二哥也知道这点,所以他偷了大老爷的姨娘,然后将世位给丢了,自此再无法面对二嫂,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的。很多时候,人心里愧疚着愧疚着,就成了厌弃。只能说造化弄人……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有你在,总能护住她的。”

平儿闻言,心情低落的倚靠在贾琮怀里,贾琮低头啄了口,哄笑道:“好了,世上无难事,回去后总有解决的法子。实在不行,我就把二哥捆起来,丢到二嫂房里,随她收拾便是。”

平儿终于破涕为笑,道:“尽胡说!好了,先不想这些了,不能让人等急了……”

贾琮忙道:“我来帮姐姐更衣。”

平儿大羞,哪里肯,到底将贾琮推出门外去……

……

一柱香的功夫后,一群姑娘们重新更换了衣裳,一个个花枝招展,好看动人。

聚集后,贾琮挨个夸赞一番,让她们又羞又喜。

女儿家终究为悦己者容。

等好一通热闹后,众人又去了二门前,上了马车,然后一起往前面盐政衙门赶去。

与此同时,两骑快马风尘仆仆的进了扬州城。

在城门口问清了盐政衙门的方向后,匆匆赶去……

……

8)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京中来信

“颦儿!!”

盐政衙门后宅,下了马车刚进二门,宝钗看到门前黛玉、紫鹃和一个妇人四个媳妇丫鬟,数人候在那里。

她惊喜唤道。

平儿等人也纷纷问好,黛玉凝脂般的腮边刚浮起微笑,眼泪就流了下来。

宝钗上前,先与岳姨娘点点头,然后拉了拉黛玉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鬓角,嗔笑道:“颦丫头倒是一点没变,见着我们也哭?”

黛玉不承认:“谁哭了?风迷的。”

她是标准的瓜子美人脸,面上坠着泪珠,我见犹怜。

宝钗的脸则稍显月圆,但肌肤白美,相貌同样秀美。

二人站在一起,如娥皇女英,难分上下。

平儿、晴雯等人跟上前,平儿笑赞道:“姑娘出落的愈发好看了。”

黛玉有些羞涩,小否认道:“没有,姐姐才好看呢。”

目光又一一看过笑颜如花的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人,最后落在牵着方方元元的小角儿身上,“噗嗤”一笑,道:“小角儿,你怎么吃成圆的了?”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不过黛玉目光又被方方元元吸引。

两个一模一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真真稀罕人。

好在岳姨娘及时道:“姑娘,快请客人们去里面坐吧,到饭点儿了。”

黛玉俏脸一红,见后面贾琮竟也跟着看笑话,泉水般灵秀的美眸羞恼的嗔了眼,然后请众人入内。

宝钗回头,与贾琮对视一眼后,呵呵一笑,一起入内。

……

一一落座后,岳姨娘借口去厨房看菜,就退去了。

她一走,厅堂内便都是老熟人了,愈发热闹起来。

原本平儿、晴雯、小红等都不好和主子们一同上桌的,不过黛玉知道她们一直跟着贾琮,位份不同,便强扭着她们落座。

这会儿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同黛玉、紫鹃说着来时的见闻。

不过随即晴雯就奇道:“紫鹃,你和林姑娘来时,难道没瞧见这些景儿?”

紫鹃抽了抽嘴角,没好气道:“你们乘船是三爷的专船,那样大一条船,可着你们疯。我和姑娘乘的是客船,哪里能随意抛头露面,窗子都不敢开。”

贾琮忙解释:“这可不赖我,你们过来的时候,我还在黑辽过冬呢,就算回来了也没这样一条船。”

紫鹃哭笑不得,那边黛玉看着宝钗,轻声道:“怎瘦成这样,你晕船?”

宝钗摇头轻笑,平儿在一旁解释道:“都是琮儿,他为了做大事,就将那样大一条船托付给宝姑娘,船上几百人,样样都要宝姑娘操心。林姑娘还没见宝姑娘刚下船时的模样,瘦的才吓人。在船上连笑都不会了……”

见黛玉怔住了,宝钗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忙笑道:“可别听平儿姐姐夸张,哪就不会笑了?而且也没管那么些事,一楼亲兵们自有队正管着,二楼嬷嬷们也都比我明白事,就是我哥哥让人烦心。三楼除了小角儿她们闹腾,其她都还好。再说,琮兄弟也不止交给我一人,还有平儿姐姐和我一起。她做的事才多呢……”

见平儿又要谦让,贾琮头大,笑道:“好了好了,都一家人,都一样的功劳,先吃饭……林妹妹,给我们介绍介绍你们的……淮扬名菜!”

最后四个字,却是学着用扬州话所说,逗的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黛玉没好气白了贾琮一眼,道:“宝姐姐、平儿姐姐和莺儿也是南省的……”不过还是同晴雯她们认真介绍道:“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软兜长鱼、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都是江淮名菜。淮扬菜素有‘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之美誉,只可惜我是个不能吃的,没有这份口福。你们尝尝……”

又回头对宝钗道:“你真该多吃些,不然回去后姨妈见了还不该心疼死?倒说我没招待好你们。这倒也罢,万一到时候姨妈得知罪魁祸首是哥哥,那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娇滴滴的笑说罢,就见一桌人的眼睛都盯着她,回过神来黛玉登时俏脸晕红,强撑道:“都看我做甚?”

紫鹃忙帮着补救,赔笑道:“当初我们老爷病重,眼瞧着都不行了,正巧三爷赶到,请了神医来,这才救活了我们老爷,结果苏州林家来的人又可恶,竟敢对我们姑娘无礼,又是三爷让人把他们抓到大牢里狠狠教训了通,替我们姑娘出了口气。我们姑娘不知该如何谢三爷,三爷就说,我们姑娘是他嫡亲姑表妹,哥哥护着妹妹,还用一个谢字?所以让我们姑娘叫他哥哥。

我还不知道,三爷竟这般有趣,他见我们姑娘不高兴,几个笑话就哄的……”

“好了,乱嚼什么舌头?这话让人听着还以为……”

黛玉喝住了紫鹃后,对宝钗、平儿等人笑道:“三哥哥整天拿我当小丫头哄,真真让人又气又好笑。”说完,还嘲讽的看了贾琮一眼,称呼也变回了三哥哥。

看来日后有人时,怕再不会叫一声哥哥了。

贾琮呵呵笑道:“你不是小丫头难道还是大姑娘?遇到事只会哭,叫我一声哥哥也不委屈你吧?”

宝钗本来淡了些的笑容又变得灿烂起来,笑道:“你多一个哥哥还不好?正好我有一个哥哥,如今你也有一个。不过你这哥哥比我哥哥靠谱的多……”

黛玉闻言笑了笑,轻轻的看了贾琮一眼,垂下眼帘,抿了抿薄唇。

贾琮忽然想起:“青兮呢?”

宝钗等人也不知,小红笑道:“她不来,只说身份不合适。”

黛玉好奇道:“青兮?好奇怪的名字……”

宝钗简略的说了下此人的出身来历,黛玉就瞪直了眼看贾琮,目光似责怪他不学好!

贾琮好笑道:“林妹妹,你看我做甚?又不是我……”话没说完,因为有些话即使青兮不在,也不好说。

想了想,贾琮正色道:“青兮姑娘的父亲,原本是朝廷大臣,因为对一些国事的谏言惹怒了太上皇,才使得举家落得这个下场。先生因和其父有旧,所以就让我收留了她,留在府上当教音律的西席先生。”

黛玉闻言,标准的瓜子脸上小冰冷融化,被一旁宝钗等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又羞不可耐的解释道:“我帮宝丫头看着你!”

众人呵呵一笑,黛玉忙道:“既然是西席先生,何不一道请来?”

宝钗等人看贾琮,贾琮摇摇头道:“青兮生性清冷,既然她不愿,也不必强求。咱们自家人吃顿小团圆饭就好……”

到底是一群女孩子,前世今生都不会改变八卦的本质,晴雯、小红她们与紫鹃八卦起青兮来。

天下第一花魁,性子如何冷淡,模样生的如何好,还是唱坤生的……

贾琮也不理会,自己吃的高兴,还给轻声细语话家常的宝钗、黛玉、平儿夹菜。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才吃完,女孩子其实也没吃多少,多只尝个鲜。

宴罢,黛玉这个小东道,领着众人去偏厅喝茶休息。

贾琮对黛玉笑道:“宝姐姐有午睡的习惯,我带她去我院里休息,你们说哈吧,正好我前面还有些事,下午再来看你们。”

黛玉闻言眨了眨眼,看向宝钗。

宝钗也好奇,对黛玉笑道:“你哥哥在这里还有一套小院?”

黛玉解释道:“上一回三哥哥来时还没地儿落脚,就在家里住了。”

宝钗笑着捏了捏黛玉凝脂般的腮侧,道:“他是你好哥哥,自然住你家!”

“好哥哥”三个字里加了调笑的重音。

“呸!”

黛玉轻啐了口,俏脸上浮起绯红,反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原还想让他当上门女婿,住你家里,不害羞!”

见宝钗一张脸“唰”的一下变得比黛玉还红,黛玉自觉失言,想补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旁贾琮却哈哈笑起,拉起宝钗的手道:“还不快走?一年不见,你就忘了林妹妹这张让你又爱又恨的小嘴了?哈哈哈!”

黛玉气的跺脚,瞪眼怒视贾琮,可她却也明白,贾琮不是宝玉,可以由着她使小性儿,万一贾琮真恼了,那她……

越想越委屈,眼见黛玉红了眼圈,就要掉泪,宝钗正想劝,就见贾琮呵呵笑着伸手将黛玉额前的刘海儿揉乱,对瞬间懵掉神色萌化的黛玉笑道:“不要小气,不然就是八字不合……”

黛玉倒吸一口凉气,小脸儿上都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似乎想要表现出狰狞,可最终却成了一脸娇羞气愤……

贾琮则大笑着牵着宝钗的手,往他的小院去了。

直到进了里屋,宝钗才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颦儿说……八字不合?”

八字不是只有在谈婚论嫁时才让风水先生算的么?

贾琮笑了笑,将之前那个关于贾琏和凤姐儿八字不合的小笑话讲了遍,宝钗低头轻笑,却感到前方一片安静。

她呼吸登时微微急促起来,鼓足勇气抬起头,就见近在咫尺处,贾琮目光炙热的看着她。

只对上这双明亮的眼睛,宝钗就有些站不稳,继而便被贾琮揽腰抱入怀中,吻上了不抹而红的朱唇……

……

盐政衙门大门外,两匹骑乘被盐丁和锦衣缇骑同时拦下。

其中一人大声道:“我是从都中长安荣国府来的,奉老爷太太之命,来给我们三爷送信!”

说着,递上了腰牌凭证。

不过饶是如此,两人还是被锦衣卫拉下马来,好生检查了番后,才接过信,派人往里通传……

……

第三百七十六章 心碎的薛蟠

盐政衙门,贾琮小院。

正房,宝钗俏脸晕红的整理好发髻和衣襟,羞涩的嗔怨了贾琮一眼。

贾琮目光温润,对视一眼后,方去开门。

莺儿本在廊下搬着小马扎坐着打络子兼放风,这会儿面色不大高兴,嘟着嘴和紫鹃一起站在门前。

贾琮微笑问道:“怎么了?”之前他正与宝钗亲密,却被敲门声打断了节奏。

紫鹃忙将手中信递出,道:“三爷,前面派人送来这个,说是京里老爷太太给三爷来的信。”

宝钗从后面走来,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不过眼中却闪过一抹忧色和不安。

贾琮打开信封后,拿出信扫了一眼,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少见的犹豫了番,才将信笺递给了身边的宝钗。

宝钗接过看了一遍后,惊呼一声,面色煞白,眼泪就落了下来。

莺儿忙跑过来哭腔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贾琮沉声道:“先别急。”然后又对紫鹃道:“劳烦姐姐去前面带话,让人带京中来的那两人到偏厅候着,我一会儿去问话。”

紫鹃看了眼泪流满面的宝钗,不敢迟疑,忙应下出去。

贾琮又对莺儿道:“去取清水帕子来。”

莺儿担忧的看了眼宝钗后,也出去了。

等屋里只剩二人时,贾琮才小声道:“宝姐姐安心,信上所言必然是假的!”

宝钗闻言吃惊的看向贾琮,贾琮还是小声,道:“我在京里留着眼线,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给我传来消息。因为你的缘故,我特意叮嘱过他们留心姨妈,姨妈若果真重病不起,咱们必然早就得到了这封来信,我保证。”

宝钗闻言,心里忽然轻松了一大半,只是还是担忧,道:“那这信是……”

贾琮呵呵一笑,道:“多半是太太和姨妈商议的法子,诓你回去的。她们这会儿必是回过味来,后悔让你和我一起南下了。咱们情投意合,又是孤男寡女……”

“哎呀!”

宝钗羞容满面,不依的嗔了声。

贾琮笑道:“她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必有风险,所以才出了这样一个主意。瞧,信里还说,太太已经求了老太太出面,让史家那两位侯爷和宣国公府他们打了招呼,求下人情,你大哥的事就算了了,可以回去了。你想啊,若真要是姨妈忽然病重,哪里还有时间考虑这些?必是先让你们赶紧回返,然后再处理此事。”

宝钗闻言便彻底信服了,不过面色刚一好转,又低落了下去,难过道:“我妈她……为何,为何要这样……”

贾琮呵呵一笑,用帕子替宝钗擦拭面上的泪水,道:“咱们将心比心,不说其他,若是日后有哪个坏小子,把咱们的女儿给诓骗出去,你以为我还会写信?早就让人抓起来,打到他爹娘都不认识他……”

“噗!”

宝钗闻言,又羞涩又气恼,喷笑出声后,嗔了句:“琮儿啊!”

贾琮将她抱进怀里,看着她近在咫尺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并不是为了宽你的心才逗你笑,只是想告诉你,这种事对旁人来说,或许会十分作难。但对我来说,实在有太多的法子去化解。几个内宅妇人,也能拦得住我?”

见宝钗湿润了眼睛,贾琮捧起她清秀绝美的脸,声音坚定道:“我知道你主动喜欢我,对你的性子来说,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我还知道,你心里明白,虽然你哥哥的事并非我所为,而且我一定有旁的法子来解决,但你还是选择了跟我南下。

你已经做的够多够好了,所以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只要相信我,并高兴的生活就好。

好吗?”

宝钗痴痴的看着贾琮的眼睛,感动的眼睛发红,眼泪缓缓滑落。

还有什么话,比眼前更醉人?

她咬了咬唇角,点点头,应道:“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声音软糯悦耳。

贾琮讪笑了声,道:“你怕是还得回去,虽然知道那边在弄假,可她们到底是亲长,占着孝道大义,招你和你哥哥回去,你们就不好耽搁……”

这个时代,就算是男人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都能寸步难行。

更何况是女子?那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宝钗理解,轻轻点头。

贾琮又道:“不过这一次,宝姐姐不必急着赶路。你乘着我的座船,慢悠悠的往回走便是。我会让人在路上走慢点,沿路各省各地的名菜小吃,都会让人备好了送上船……”见宝钗再次红了眼,满眼的不舍,他轻声笑道:“放心,我并不会在江南待上三五年,最多一二年便回。另外,你回程也不会孤单,平儿姐姐多半也要回。”

宝钗大吃一惊,问道:“怎么呢?”

贾琮将贾琏的荒唐事说了遍,又道:“这事若是传回府中,二嫂多半想不开,她那样好强要体面。平儿放心不下,刚才说的就是这事。

有些遗憾,没能让你们在江南多游顽看看,跑来没几天就要返程。”

宝钗反而安慰道:“事出有因嘛……”说至此,她忽然又沉默了下来,眼神担忧甚至心碎的看着贾琮,道:“琮儿,若是我妈和姨娘……逼我……”

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贾琮忙道:“说都交给我,你又不听话。你也不想想,若是金玉果真是良缘,哪里还用暗地里放风声?早就在老太太跟前开口提点了。正是老太太一直不开口,所以这种说法只能在暗地里流传,上不得台面。老太太的心思,多半还是心疼林妹妹,希望林妹妹能有个着落。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其他的都交给我,再胡思乱想,家法伺候。”

说罢,揽在宝钗腰上的手下滑,在隆起处给了她一个狠狠的教训……

宝钗惊呼一声,目光如水般嗔怨的看着贾琮,见贾琮靠近,又轻轻闭上了眼……

……

“什么?”

偏厅,黛玉正和平儿几人说话,见贾琮、宝钗回来,将事情说了遍后,纷纷震惊。

黛玉忙道:“姨妈可还安好?”

宝钗强笑了声,道:“还好,就是思念我和哥哥太甚,卧病难起。”

黛玉面现忧色,道:“那……宝丫头你……”

宝钗叹息一声,道:“我怕是要回去了。”

黛玉作难:“可你才刚到……”

晴雯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平儿却心动的看向贾琮,目光期待但又犹豫为难。

贾琮见之,微笑道:“知道你挂念二嫂,刚就同宝姐姐说了,你若想回,正好一并回去。”

平儿闻言,细细的眉毛下,杏眼中绽放出感激的目光。

黛玉又吃一惊:“平儿姐姐也要走?”

贾琮道:“发生了些事,琏二哥回去后,凤姐儿怕是会遇到难处,平儿姐姐和凤姐儿名为主仆,实则为姊妹。当年平儿姐姐尚且为我一只蒙面几回的人动了菩萨心肠,更何况凤姐儿?留在这里,她心里也始终记挂着,顽也顽不好,吃睡也不踏实,我也心疼。索性一并回去,找机会再接你们回来。”

这般体贴,别说平儿感动流泪,其她人也无不动容。

戏文里说: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

大家子里见多了端着身份的大老爷,像贾琮这般柔情体贴的,哪里还有第二个?

哪怕是原本公认最喜欢女孩子的宝玉宝二爷,也恨不得让漂亮女孩子一步不离身边,又哪里在乎她的心事……

贾琮被一双亮晶晶的目光看的好笑,道:“好了,你们先说着话,另外林妹妹可以准备些土产礼物,让宝姐姐、平儿姐姐捎带回去给老太太、太太和家里姊妹们。我再去前面问问情况,然后将薛大哥寻回来……

这世上总会有各种各样不如意的事发生,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用坚强勇敢和乐观心去面对,所有的不如意,终究会变成我们生活中最美丽的点缀。

面对艰难,我从不惧之,相信你们也会如此。”

干了一海碗鸡汤后,贾琮扬长而去。

……

前衙偏厅。

简单问了两句话后,贾琮就打发了那两个贾家仆人下去。

薛姨妈病重的消息,他们居然都不知道……

也就愈发印证了贾琮的猜测。

不过无论事实真相如何,难道重要么?

哪怕是薛姨妈和王夫人连一点遮羞布都不要,指名要宝钗回返,谁还能说个不?

在话本戏曲里为爱私奔是唯美的,可放在现实里,瞬间遗臭万年,成为世人的笑柄。

贾琮自忖也不必走这种路数,太lo。以他现在手里的牌,多的是法子解决。

实在不行,就再委屈委屈他那大舅哥……

再不行,就从宝玉身上找找路子……

贾琮正面色淡漠的盘算着,展鹏来传话:“大人,薛家那位带着之前他寻的那个玩伴一起来了。”

贾琮眉尖一挑,问道:“在哪找到的?”

展鹏抽了抽嘴角,道:“瘦西湖上的画舫里……”

贾琮呵呵笑了下,道:“叫进来吧。”

展鹏转身出去,未几,领了满面春光眉开眼笑的薛蟠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带拘谨之色步履不大稳的公子哥儿……

“琮兄弟,这般急着寻我来是何事?莫不是要吃接风宴?嘿!都一家人,客气了,客气了!”

薛蟠极有江湖豪气的拱手道,又指着身后跟班义气介绍道:“这是当初我在金陵城时就认得了兄弟,叫赵冲,家里排行老四,人称赵四公子。”

赵冲忙上前见礼道:“见过贾伯爷,家祖让小人给大人请安。”说罢,跪下磕了个头。

薛蟠大眼珠子瞪的和铃铛一样,愣在那里,看了看赵冲,又看了看面色淡淡的贾琮,眨了眨眼。

贾琮叫起后,道:“回去给令祖父说,把该做的事做好。”

赵冲忙点头道:“记下了。”

贾琮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去吧。”

赵冲老实领命,给薛蟠使了个眼色后,乖乖退下。

薛蟠满眼不舍,伸长脖颈目送了老远,却把脖子上一个鲜红的口印暴露出来……

贾琮瞥了眼后,沉声道:“薛大哥,刚才京里派快马送来信,姨妈思子太甚,卧床不起,家里让你和宝姐姐速归……”

“劈啪!!”

恍若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中脑门儿,薛蟠闻言后整个人都凝固住了,连眼珠子都不动弹一下,傻傻的站在那里。

贾琮也不催,喝了口茶,静静的等着。

然后就见两行心碎的泪水,自薛蟠铜铃大眼里,缓缓滑落……

好委屈,好心痛……

……

第三百七十七章 伤心

是夜。

内院偏厅,还是那张梨花大圆桌上。

满满当当的一大桌菜,两壶杏花清酒和一壶绍兴黄酒摆在正中。

两边的烛光将屋里照耀的恍若明昼,气氛虽不悲伤,却难免低落。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宝钗素来不愿以自己的事麻烦人,但今夜也只能强颜欢笑。

黛玉却比贾琮想象中表现的成熟,热情的招呼着众人吃菜,并以黄酒敬酒。

只是气氛始终热闹不起来……

这个时候,就要看男人的承担了。

贾琮含笑温言道:“说起来,宝姐姐和平儿都是南省的人,这次虽不能好好游顽,也不算太深的遗憾,以后也还有机会。而且就算留下,怕也只能和林妹妹一起去逛逛佛寺。我马上就要很忙了,收拾了白家,后面还有大鱼。对了……”

说着,贾琮看向末座一身白衣宁静的青兮,淡淡道:“青兮姑娘,听说当初是白家将你从京城带至金陵的,望江阁也是白家的产业。三日之后我要抄了白家,满门拿问,你可有什么话带给他么?”

既然温情缓和不了悲伤凄苦的离别气氛,就用严肃的事来冲击吧。

青兮闻言,绝美清冷的容颜似愈发苍白,她抬起眼帘,看向贾琮,清声道:“我知道大人的意思,但是我欠白家的恩情,已经还了。

当年,是我父……我父亲的同年旧交门生故吏,托白家家主将我从都中教坊司带回江南。

这些年,他们一直照顾着白家的生意。我也为望江阁赚了许多银子……

所以,白家与我并不相干。

也是我父亲的门生,现金陵应天府同知贺祝贺大人,与我书信一封,让我求到大人门生请求收留的。”

贾琮闻言,点点头,看着青兮道:“不管有没有隐瞒,我现在相信你,因为我先生松禅公也替你作保。他说,王知宁的血脉,必是光明磊落。青兮姑娘,我可以给你透漏一点风声,但你绝不能外泄。”

青兮没有说话,与众人一起静静看着贾琮。

贾琮道:“当年令尊递上去的折子,不为天子和满朝文武所容。但是,却极入时承雍亲王,也就是当今天子的眼。先生与我说,陛下曾几度私下里怀念令尊大人,以为大乾天下第一爱民之忠良干臣。只是……毕竟太上皇还在,所以一时间……

但早早晚晚,令尊会有洗刷去身上冤屈的那一天。

所以,不管有没有人暗中鼓动于你,你最好能保持清明。

王家上下四十六口,除却你之外四十五口的清白和荣耀,都在你一身。

不要被人利用……”

贾琮说罢,青兮本就白皙的肌肤,在灯火照耀下,愈发不见一丝血色,几成透明。

眼泪缓缓流下,整个人似处在永恒静止的空间……

这一幕,别说其她姑娘们为之动容,连贾琮自己都微微眯了眯眼睛。

只是,依旧没有心软。

到了他这个位置,若还轻易被一些浅层因素影响,必难长远。

另外,他也并无太多安全感……

过了好一会儿,青兮方回过神来,起身谢过贾琮后,声音沙沙的道:“大人,青兮愿与薛姑娘一起折返长安,静候朝廷平反之讯,再不履江南半步。”

贾琮闻言,瞳孔收缩了下,此女背后果然还有人!

她是为了王家的清白和平反,才要离开江南,断绝联系的。

贾琮缓缓点点头,没有逼问她背后到底何人。

这个女子,心智早已坚硬如铁,若非他用其家人的清白触动,绝对逼问不出什么。

既然她不说,自有她的想法。

不过,却留不得她再在府中。

贾琮看着青兮道:“你心中有执念,还不得自由。回京后,我会让人为你安排一处幽静绝密的住所,不会让人打扰你,多给你准备些书。等我回京后,会在陛下面前提一提王家的事。”

青兮再度落泪,屈膝一福,感谢过后,又与诸女行礼后,转身离去。

不带一丝烟火气。

“呼!”

等青兮离去后,贾琮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的凝重色缓解下来,看着众人都盯着他看,笑了笑,道:“青兮身上背负着太重的东西,重到她早已忘了怎么去笑。我能做的不多,帮她减少一点而已。”

黛玉却有些不解:“可是……刚才你对她……”

刚才贾琮对青兮,哪里有一分温柔?简直冷酷。

贾琮笑着解释道:“她不是我的亲人,甚至不是我的朋友,若非先生主张,我都不会让她进家里,尽管她是江南第一花魁……

虽然无法避开,但我要保证她身上没有太多因果线牵扯。刚才,我就是为了帮她斩断背后牵扯着她的线。”

众女懵然,贾琮见之好笑,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当着你们的面解决此事,就是想告诉大家,咱们这点离别之苦,不值得太过悲戚,我们应该珍惜现在的美好……来,大家一起先干了这碗鸡汤,再喝酒。”

“嘻嘻!”

场面终于被贾琮说活泛起来,众人举碗……

“干!”

……

金陵府,江南总督衙门。

东朝房。

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四人皆面色凝重在座。

尤其是布政使唐延,面色更是铁青,神情几乎气急败坏,大声喊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扬州知府赵寅不仅是新党干将,也是唐寅的得意门生。

文官不似武勋贵胄,可以血脉相传。

但文官却可以培养自己的门生,将权力一代代传递下去,庇佑子孙后人。

这也可看作是另一种世袭。

唐延当过乡试主考官,真正收入门下且成长起来的,目前只有一个赵寅,原本是寄予厚望的,也花费了大气力扶持,不想还未收获成果,就被贾琮以谋逆大罪给打入了诏狱。

这等痛苦,不比失子之痛好多少。

缺少了权力的继承,等他致仕下台后,谁来庇护他唐家?

这是要绝他的根基啊!

方悦、郭钊都没说话,江南地界出现了这样大一桩谋逆大案,他们督抚二人难辞其咎。

如此多的要员被一个盐商控制,书信言辞如同喝斥家奴,竟还招来了两千军马……

这等骇然丑闻,令他们如坠冰窟。

这个时候,谁还理会唐延的叫嚣?

贾琮已经将白世杰写给江南官场那十数封信的“手抄版”送了过来,就如十多记耳光狠狠扇在江南这四位大员的脸上。

偏他们不但不能还手,还要主动为贾琮擦屁股……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唐延此刻与其说是在叫嚣,不如说是在害怕。

“元宫,以你之见,如今该怎么办?”

方悦面色木然,冷冷瞥了眼色厉内荏的唐延后,对沉默的诸葛泰问道。

诸葛泰沉吟了稍许,叹息一声,道:“谁也没想到,这些被寄予厚望的新党干将们,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就堕落到这个地步。如今,咱们要先下手为强,将贾清臣还未拿下的那些人手,提前拿下。然后上报朝廷,请罪吧。”

“不行!”

此刻唐延的表现一点没有封疆大员的气度,简直如燎了毛的野猫子般,激动的跳脚质问诸葛泰:“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是想害死我们……”

“仲达住口!”

方悦沉声一喝,喝住唐延后,厉声道:“你以为我们不上奏,贾家小儿就不上奏了么?真要等他将江南官场抓个遍,我们想致仕还乡都难!”

巡抚郭钊惨笑一声,道:“元辅算尽天下,将贾家子算到江南,原意是为我等之刀,却不意太阿倒悬,锋刃过利,未曾伤敌,竟先伤己,真是讽刺啊。”

唐延忍不住道:“从那黄口小儿刚至金陵时,我就看出来他来者不善,分明就是冲我新党而来,他骨子里就是旧党的根!如今总算露出尾巴来,竟肆无忌惮的残压迫害我新党中人……是,赵寅他们的确有过,可那不过是小过,相比于新法大行,迎来崇康盛世而言,这些小过根本微不足道!

什么谋逆造反,白世杰又不是疯子,他一没官二没兵,不过巴结些官员好做生意罢,怎会和谋逆牵扯上关系?

要我看,这分明是那黄口小儿残害我新党官员!

督臣抚臣,您二位大人一定要为我江南新党官员讨个公道啊!

若在这样下去,人心惶惶之下,还怎么推行新法?”

督抚不言,诸葛泰冷冷的道:“小过?堂堂一州知府,被人呼喝而至。两千城防兵马,连我等都无权调动,白世杰又有何德何能,能以一介商贾之身调动?这不是谋逆大案又是什么?

唐大人,你最好明白,这件事如果我们再次陷入被动,必然是灭顶之灾,死无葬身之地!”

方悦止住唐延的反击,沉声道:“就按元宫所言,速速上奏朝廷请罪。另外,劳元宫往扬州一行,与贾清臣合力行动。这一次,算是我新党内部自查。”

唐延面色涨红,道:“督臣,难道就任凭那黄口小儿耀武扬威?”

方悦眯起眼,道:“如果这一次过后,他还没有动作,江南之地,必让他寸步难行!”

……

“呜呜呜……”

“咦咦咦……”

“啊啊啊……”

扬州盐政衙门中院客房内,薛蟠趴在床上,哭的那样伤心,那样无助,想起又要在船上憋上两个月,薛蟠只觉得人生黯淡无光,想想他的把兄弟赵四给他安排了那样多的名妓那样多的红相公,他居然只来得及看一眼,心里就和锥子锥的一样痛,打定主意,回去后一定和他娘好好闹一回……

……

第三百七十八章 我也要!

神京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皱眉看着戴权,问道:“确认了?不会和贾琮一般,也来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吧?”

戴权忙赔笑道:“万岁爷,中车府的人就在队伍中,不会看错的,银军确实护着清主子呢。”

崇康帝闻言,眼神莫测道:“之前那些郎中都说,老九没多长日子了,结果他又活了一年多,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不过,他连银军都遣了出来,送给了小九儿。武王麾下三军,剑锋所指,所向披靡。最后那场大战后,金军已死,铁军残废,只余一个银军,掌着斥候情报的人手。那些人手之前大都送给了小九儿,如今连银军也都送出去了……”

戴权小声道:“主子,中车府在龙首原上的绝密内间今儿传回信儿,说他隐隐听说,里面让准备棺栋,只是听的并不详实准备,还要再探查探查。”

崇康帝闻言面色一变,目光凌厉的看着戴权,寒声道:“怎不早报?”

戴权唬了一跳,忙解释道:“那内间只是隐隐听说,并不精准,奴婢原本寻思着,等确认后再……”

“蠢货!”

崇康帝如看蠢猪般瞪了戴权一眼后,起身来回踱步了几回,又问道:“其他府里可有异动?”

戴权小心道:“并无……倒是开国公今日午时去武王府探望,但并未能进去。古锋都未出面,以前开国公去探望武王,就算进不得里面,古锋也会出面说两句话的……”

崇康帝闻言大怒,抄起御案上的碧玉镇纸就朝戴权砸来。

戴权还不敢躲,“砰”的一下被砸在脑门上,流下血来。

偏他还不知犯了什么错,只能跪地请死……

崇康帝急步走至其跟前,怒声道:“你这狗奴才眼里还有没有朕?这等大事,你这会儿才来禀报?”

戴权差点没委屈死,回道:“主子,你从早起就开始忙,连午膳都对付着用,哪有功夫……再者,每回不都是这个时候才上报么?”

崇康帝面色一滞,随即愈发暴怒,一脚踹倒戴权,不过力道并不狠,冷哼一声道:“你还敢还嘴?这等事与寻常事能一般么?”

骂罢,崇康帝的面色却比先前好看了许多,连一天的疲惫似乎都消减了大半。

他眼眸精亮,吩咐道:“让人不惜代价,打探清楚王府内详实情况。如今看来,朕这个九弟,确实要走到尽头了……”言至此,崇康帝忽然又犹豫了起来,迟疑片刻后道:“算了,别刻意打探了,顺其自然吧。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做不了什么了。逼迫太过,反而不美。”

戴权似乎想不明白,直愣愣的看着崇康帝。

崇康帝瞥了眼,讥笑一声,也不理会,重回御案后坐下,理起政务来。

脑中闪过那个人的身影,虽多年未见,但依旧清晰。

不过随即,崇康帝冷笑一声,身影消散。

如今,朕为天子!

……

龙首原,武王府。

王府后院,那间十数年来鲜有人进入的武王卧房中,并不孤寒,地龙烧的滚热。

临窗前,武王刘成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喝着一碗药粥。

此时的他,看起来依旧瘦弱,毕竟积毁十三年……

但是,面上的惨白之色已然不多,出现了唯有健康之人才会有的红润。

眼中目光更是内敛深邃,古波无澜。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将死之人能有的目光……

“咔哒。”

忽地,寂静无声的房间角落,突兀的响起一道声音。

原本平滑的地面,翘起一块砖石,然后周围三尺见方的地面整个被推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洞来。

武王面色不变,侧目看去,就见其心腹古锋,从地洞中爬了上来。

素来不苟言笑古板的如同铁疙瘩的古锋,此刻竟然面色激荡,目光振奋。

他两步从地洞中跨出,然后走到武王身边,附耳小声说了片刻。

许是太激动了些,所以有些话音隐隐传出:

“王爷,那位说……不忘……只等……就可……”

武王却始终未变面色,一直平静的听着,等听罢,也轻声耳语了几句后,古锋脸上的激荡立刻平息下来。

他看着武王,重重点点头,肃穆道:“末将知道了。”

武王微微颔首,将手中药碗中剩余不多的药粥一口饮尽,才旁拿起一本书,聚在烛火下静静看了起来。

古锋看着此刻的武王,忽然觉得,其威仪,竟比当年更甚!

……

翌日清晨,盐政衙门后街。

原白家外宅。

正门大开,四驾马车缓缓驶出。

贾琮骑于马上,在展鹏、沈浪并二百锦衣缇骑的护卫下,护送着四驾马车驶往扬州城外古河码头。

至码头,四驾马车未停,直接从船板而上,贾琮一般骑马登船。

至船楼前,马车止,亲兵退后,数名嬷嬷上前,放下脚凳,请了宝钗、黛玉、平儿、莺儿、紫鹃、晴雯、青兮、彩儿等人下车。

除却宝钗、平儿、莺儿、青兮和彩儿外,其她人都是前来送行的。

宝钗看了看偌大一艘巨船,再次对贾琮道:“其实乘寻常客船就好的……”

平儿也附和道:“正是,哪里用的了这么大的船?”

贾琮摇头道:“这些不用你们操心,男主外,女主内。”

黛玉在一旁掩口冷笑道:“好嫂子,可别忒贤惠过了。虽大船耗费些嚼用,可也比我这三哥哥心疼的强!”

宝钗俏脸大红,气的去揪黛玉,啐道:“好个颦丫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好嘴!”

说着,开始捉起黛玉来。

如今偌大个甲板比一个庭院还大,亲兵们又还未上来,就可着她二人追逐。

旁人还好,只看着她二人顽闹。

小角儿却拉着方方元元一起蹦蹦跳跳的加油,恨不能参与其中。

黛玉毕竟体弱,跑了几步就娇喘微微,额头见了细汗。

宝钗心细,赶紧叫停,道:“快先到里面凉凉汗,江上有风,吹风寒了可不是顽笑的。”

后面的嬷嬷们也上前劝说。

黛玉这才和众人一起进了船楼中,一起上了三楼。

“啧啧啧!”

方才见这样大一条船,黛玉就羡慕,这会儿看到三楼的陈设,更是吃起醋来。

当初她来京和南下时,乘坐的客船和这锦衣卫指挥使专船相比,就同茅草屋遇到了荣国府。

三楼的陈设尤其舒适奢华,根本就是一座豪宅。

她本就小性儿,这会儿可酸的不得了!

宝钗在一旁也气:“你若喜欢,只管和我一起走,我把最好的屋子给你,三层都给你也成!”

黛玉不承认了,小傲娇道:“谁喜欢了?”

本还想再刺两句,不过念及宝钗马上就要走了,到底心软了下来,嘴下留情。

她从紫鹃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裹,递给宝钗,道:“送你的仪程。”

宝钗好笑,在她眉心处点了点,道:“你这送我的是金银还是头面首饰?苏扬锦绣也不差,我也喜欢。”

黛玉红脸道:“我可没你家富裕,这是南边儿把三哥哥这些日子来的事迹写成了话本儿,你们才来这边,未必听过。你若不喜,就还我!”

宝钗却赶紧抱住,笑道:“好,怎么不喜?有了这个,回去就能和三丫头交账了。”

黛玉闻言,看了贾琮一眼,笑道:“是,三丫头最喜欢她这个三哥哥。等看过这个后,愈发了不得了。”

宝钗笑了笑,探春喜欢贾琮她可不怕……

等黛玉、紫鹃两人将三楼观看了遍后,贾琮笑道:“好了,就这样吧,宝姐姐还要回去看姨妈,咱们就不在这留午饭了。”

此言一出,宝钗、平儿等人的面色都黯淡了下来。

黛玉轻轻一叹,劝道:“倒也不必太悲戚,顶多一年功夫,我们也要回都中去。爹爹身子那样,做不得掌印官,兴许不要一年呢。”

宝钗关心道:“那往后怎么办?”

黛玉又看了眼贾琮,眼圈微红,轻声道:“三哥哥说,林家举家迁往都中,也好有个照应。”

宝钗点点头,道:“合该如此。”

正这时,李蓉带着两个女孩子从楼下走来,对贾琮道:“大人,她们二人是我二师伯和四师伯家的女儿,一个叫小五,一个叫小七,和我一般,都不通文墨女红,只会些粗陋拳脚功夫。”

听她这般说,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贾琮也打量了番二人,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一二的模样,都还留着头,便看向李蓉问道:“她们这点大,能护得住人么?”

李蓉抽了抽嘴角,道:“小五和小七年纪虽不大,功夫也没多高,但两人天生奇力,莫说我,连展鹏对上她们比气力都吃力。”

许是见贾琮不信,惹恼了其中那个叫小七的小丫头,就见她几步上前,抄起一个圆凳,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呲牙一喝,随即就听“咔嚓”一声,实木凳子腿儿竟生生被她拆了下来……

满堂人都唬了一跳,小七则仰着脸傲娇的看贾琮……

贾琮眨了眨眼,看向李蓉,问道:“听话不听话?这力气和孙行者一样,万一在家里闹起来,谁治的住?”

李蓉好笑道:“小五、小七很乖的,就是有一点……”

“什么?”

贾琮忙问道。

小五、小七俩姊妹羞赧的低下头后,李蓉道:“她们打小吃的多,一个人顶四五人的饭量,所以挨了不少骂。到了贵府上,还请小姐多担待些……”

宝钗闻言简直哭笑不得,上前抚了抚小七的头发,道:“这叫什么话?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点又值当什么?回头我专门寻个厨子给你们,什么时候想吃只管吩咐一声都行。”

小五、小七闻言眼睛简直放光,直愣愣的看着宝钗,问道:“当真?”

宝钗微笑着点点头,道:“当真。”

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登时高兴的抱在一起笑起来,经李蓉提醒后才回过神来,要给宝钗磕头。

宝钗自然不许,也就愈发得了两个小丫头的喜欢。

黛玉在一旁看的真真眼红,因为马上就要分别了,忍了又忍,才将“宝丫头惯会做好人”的好话给咽下去。

不过一双灵动的眼睛,看了贾琮一眼后,又滴溜溜的落在李蓉身上。

她家里好多会拳脚的女孩子,有小五小七,说不得就有小三、小四、小六、小八……

我也要!!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忠义之家

午时初刻,扬州城外古河码头。

码头上,看着渐行渐远的楼船,贾琮面色淡漠。

自古多情伤离别,他又岂能例外?

只是,他如今肩负的东西太多,还容不得他悲春伤秋。

“回府。”

……

盐政衙门大门前,贾琮勒马,对身旁的八宝簪缨马车内道:“林妹妹,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原本贾琮等着一声回应后,就折身离去,可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内静悄悄的,一直没有回应。

贾琮眉尖轻挑,用马鞭轻轻挑起车窗帘帷,偏过头看里面,就见黛玉坐在那流泪……

贾琮好笑道:“莫不是马车里也起了风,迷了林妹妹的眼?”

黛玉头一扭,不理。

黛玉心里满是委屈,就算琮三哥和宝丫头相好,可这待遇相差的也忒大了些吧?

对宝丫头送到船上不说,还目送了半个时辰,直到看不见大船为止。

可对她,别说送上船,连大门都不送进去。

忒狠心!

也忒偏心!

虽然她不是他的什么,可哪怕是妹妹,也不该这么区别对待吧?

三哥哥不是好人!

贾琮又不傻,哪里看不出这位已经憋了一肚子的小委屈?

可他又不是贾宝玉,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陪小意儿赔笑哄人的经验,想了想,贾琮温声道:“我不是厚此薄彼慢待妹妹你,只是想着赶紧忙完外面的事,然后带林妹妹和晴雯、小红她们四处转转逛逛,见识见识南省的风景。

不然好不容易来了南边一回,却只能每日里坐着小爬爬,西大咯刚的过一二年回去,白瞎这一遭机缘,对不对?”

“噗嗤!”

黛玉破涕为笑,前面一句还是讲道理,后面就是逗趣了。

“小爬爬”和“西大咯刚”都是扬州土话,小爬爬是小凳子的意思,西大咯刚是稀里糊涂的意思。

贾琮学的有些生疏,也就愈可笑了。

黛玉转过头,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也浮起了笑容,嗔视着贾琮道:“那三哥哥可说准了,等忙完外面的,带我们出去逛逛。”

贾琮笑着点点头,道:“君子一言……”

黛玉俏生生的接口道:“驷马难追!”又补一条件:“让晴雯她们在我这顽。”

贾琮呵呵笑着颔首,黛玉也抿嘴一笑,又看了贾琮一眼后,放下帷帘,贾琮与车夫点点头,马车进了衙门大门。

……

盐政衙门后街小院。

前厅。

贾琮坐于主座,听着魏晨说起钰琅街白家大宅那边的情况。

魏晨钦佩道:“前儿卑职还在纳闷,大人待那些书生这般客气是为哪般?这两日就看出大人的英明来。白家在扬州府坐大了百十年,于金银方面又是大方的,这么些年来,资助了不知多少县学、府学的生员,还有许多村落的塾学都是白家捐建的。

这白家当了近百年的八大盐商之首,还真不是徒有虚名。这两天,不知多少读书人从各地赶来扬州,想为国之义商的白家讨个公道。

好在那日大人安抚好的孟浩等五六十个书生帮忙解释,还将那封信拿出来佐证,才证实了白家的狼子野心。

若非如此,光这一波波的生员们,就足够咱们头疼的了。

一不好,闹出民变来,那可是捅破天的大事。”

贾琮面色淡淡,点点头又道:“不要只报喜不报忧。我就不信,都是通情达理的。”

魏晨苦笑了声,道:“大人明鉴……那些读书人最善明哲保身,听说白家犯了谋逆大罪,大部分都翻脸唾弃,没有翻脸的也立刻转身就走。可是扬州府不读书的百姓们,尤其是那些市井之人,就没那么明事理了。

这两天一些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一些贩夫走卒们,竟想着趁夜‘劫法场’。连掘地道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嘿,杀不胜杀啊!

另外,扬州府的百姓们对咱们,日益仇视。若非畏惧锦衣威严,怕是连米粮果蔬都不愿卖给咱们。

大人,民心不在我们啊。”

贾琮摇头道:“我们本不需要民心,甚至不需要好名声,我们只要威名就好。锦衣卫不会常驻扬州城的,这里只是一处台阶罢。另外,扬州也不只是白家的扬州,其他七家会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不妨事的。”

魏晨敬服道:“大人英明……”又微微皱眉道:“大人,那十来封信的主人,至今再无一人露面。不过盯梢的人传话回来说,其实他们昨日一早都有出门,不过走到半道不知接到何人传信,又纷纷折返回衙了。大人,您说到底是何人在给他们传信?”

贾琮一点不意外,道:“这里毕竟是别人的主场,人家经营了几十上百年,能被咱们硬生生的插进一刀来,也是他们太大意,没把咱们当一回事所致。如今他们回过神来,以前的招数也就都不灵了。呵,你信不信,就在咱们这座宅院周围,至少有上百双眼睛盯着,但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线。相比之下,给人传递点信儿,又值当什么?”

魏晨点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宅子周围街道上,忽然多了好些小商小贩,各式买卖人担货郎都有,要不卑职让人清理一番?”

贾琮呵呵笑道:“不必理会,只要不靠前就罢了,你去做好你的事。告诉韩涛、姚元和六大千户,务必围死白家大宅,我料必会有大鱼上钩!”

魏晨领命,贾琮又道:“另外,让沈炎抽出身来,和沈浪一起,准备接应从金陵步军而来的一千五百校尉。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是今日了。沈浪……”

一直如木头一般侍立在贾琮身后的沈浪站出,沉声应道:“在。”

贾琮道:“好好选兵,宁缺毋滥。锦衣卫南镇抚使姚元年纪大了,做了一辈子官,快成老油子了,让他肃清锦衣卫内部家法军纪,好些时候他未必能落下面子来,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沈浪军礼参拜,大声道:“喏!”

“去吧。”

贾琮说罢,魏晨与沈浪一起离去。

二人刚走,展鹏就领着四人进来。

贾琮起身相迎……

“参见大人!”

四个或年老或中年的男子与展鹏一起拜下,贾琮虚扶道:“快快起来,不必外道。”

此四人贾琮在金陵时便认得,为首头发花白者为展鹏父亲展天寿,跟在其后的是展鹏叔父展辰。

再后面二人亦是福海镖局的老伙计,展鹏的师叔刘大江和宋谦旺。

众人起身后,展鹏额外介绍道:“大人,刘师叔和宋师叔就是小五和小七的爹。”

贾琮看过来,刘大江和宋谦旺忙再抱拳作礼,诚声道:“小女多劳大人照看!”

贾琮心里好笑,这两个看起来偏瘦偏丑的男人,居然会生出那样乖巧又力大无穷的女儿来。

世间还真是神奇无比。

他笑道:“原是我劳烦福海镖局,不止展鹏助我良多,连内眷也要烦你们出力。”

展天寿忙道:“大人哪里话!展鹏素来鲁莽行事,若非大人,别说他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我们福海镖局上下,都要被恶贼害死。大人对我展家,对我福海镖局,皆有活命大恩。小人等能为大人出一点力,能报答大人大恩之万一,也不枉今世为人。只求大人千万不要客气,但有所命,展家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也是家母再三交待的。”

贾琮微笑颔首,赞道:“展家一门,忠肝义胆,侠骨丹心,连老太太都能深明大义,贾琮佩服之至。”

听闻贾琮称赞,展天寿和其弟展辰忙躬身道谢,唯有展鹏咧着大嘴在一旁高兴,被他爹斜着脸狠瞪一眼后,才醒悟过来忙跟着道谢。

一番客套后,贾琮又对刘大江和宋谦旺两人道:“小五和小七去京里,你们再不必担心。非我轻狂自夸,荣国府虽为高门,前宅规矩或许重些,但后宅里从不苛待女孩子。另有家里几位姊妹照应着,吃穿用度不会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差。你们家里若有功夫的,也可去都中探亲,一应往返嚼用,都算我的。”

刘大江和宋谦旺两人诚惶诚恐,忙道:“怎敢不放心大人?只怕小女粗鄙不通礼,冲撞了贵人,就万死不辞了。”

来回又说笑了几句,既安抚了人心,又拉近了距离后,众人一一落座,说起了正事。

贾琮道:“上回在金陵时就提起一句,只是当时时候短,没来得及详谈。是这样,这次请诸位来,盖因两家关系愈发亲近,有些麻烦事,先问问诸位有兴趣否……

锦衣卫决定成立一个专司押运的押运司,设百户官一名,试百户三名,总旗、小旗若干。

人员暂定三百,当然,还可以招帮闲,多多益善,但要懂规矩的。

押运司迟早会扩充至千户规模,甚至更大。

问问展老,可有兴趣来屈尊位就这个百户职位?”

可怜展天寿本想与天齐寿,可才活到花甲之年,却差点被活生生喜死……

那可是官哪!!

还是正六品的百户,寻常百户麾下才百余人,一个试百户。

他麾下足有三百人,三个试百户!

老天爷!

展天寿眉毛胡须剧烈颤抖了片刻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的力道让贾琮心忧,“砰砰砰”三个响头后,展天寿抬起通红的额头,声如洪钟道:“展家上下四十六口,愿为大人卖命!但有半点不忠,展家断子绝孙,坠阿鼻地狱,受千刀万剐之苦!!”

……

第三百八十章 很好呢

贾琮微笑着将眼前这位老江湖义士搀扶起,道:“展老太过外道了。”

他卖相本就极为出众,更兼执掌大权后,威仪日重,端的将“权贵”二字表现的淋漓尽致。

展天寿这等跑了一辈子江湖的,见个知县都要敬着,如何能不敬畏贾琮?

见他如此礼贤下士,真真感动的热泪盈眶!

士为知己者死之心愈炙。

展辰、刘大江、宋谦旺三人也跟着重重磕头,个个红光满面,被叫起后,目光也有不同。

在这个官爷主掌万民的年代,一个“官”字,当真是给座金山也不换。

贾琮却再添一把火候:“展老,锦衣卫的官儿做的好,可以做成世袭的官职,只要自家子弟争气,能通过考核,就是世世代代的官,和爵位比都不差了……对了,展鹏是你的幼子,他这一支就不用你管了。他若是用心好好干,自身就有个千户的官儿承着。所以展老你好生调.教好家中子弟,让他们争气啊。”

展天寿一张老脸都涨成紫色了,颤着嘴巴,咬牙切齿道:“敢不好生做事,老子……小人锤死他们!”

说罢,恶狠狠的瞪向展鹏。

这个时代,儿子都怕老子,展鹏唬的跟耗子见了猫儿似的。

贾琮哈哈一笑,道:“好了,这些都是后话。说正事……”说着,对展鹏道:“取舆图来。”

展鹏立马转身去取,未几而回。

将一副好大的地图挂在墙面的钉口上,再轻轻的卷放下来。

展天寿等人虽然一辈子走南闯北的送镖,天下地形尽藏胸中,但这等舆图却是从未见过的。

此刻一见,无不眼前一亮,颇为震撼。

他们是金陵人士,大城百姓,总比偏远之地的百姓享受许多便利,都多少上过几年私塾,认得些字。

所以看得懂这舆图。

贾琮自展鹏手中接过一根桃木棒,往舆图上的一处比了比,道:“这里,就是扬州所在。”

展天寿四人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后,点点头。

贾琮手中木棒南移,一直拉到地图最南边,在一处圈了圈,道:“这里,叫濠镜。”

虽然在舆图上不过数尺之遥,但众人还是倒吸了口气,因为他们看的出,中间足足相隔数省之地。

贾琮肃穆道:“展百户,你要尽快招齐人手,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与我打通这条通道,不惜一切代价。”

展天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展百户是何方神圣。

直到身边老兄弟提醒,才回过神来,忙应道:“大人放心,展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松了这口气,必要做成此事!”

贾琮点点头道:“就要有这股气势!不过,倒也不用你们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以展老锦衣卫百户的官身,自北而南,官道上自会畅通无阻。官方敢有无故设卡阻拦者,一律杀无赦!

你们最需要注意的,是绿林中那些目无王法的土匪恶棍。如今正值新法旧规冲突激荡之时,难免有牛鬼蛇神趁机做乱。再加上我锦衣卫树敌太多,他们官面上不敢给你们为难,但暗中手段必然少不了。”

展天寿闻言,与展辰、刘大江三人对视一眼后,哈哈大笑起来,昂首道:“大人只管放心!小人……”

贾琮微笑提点道:“往后展老可自称属下了。”

展天寿闻言面色又是一阵振奋,高兴道:“属下,虽不成器,但三十多年行走江湖,还是积存了些薄面,往日里最头痛的,其实是官府那些人,阎王小鬼,过境拔毛……”

贾琮摇摇头,正色道:“展老,大意不得!你虽是老江湖,可是你却心胸太过磊落。其实你的江湖经验远比我丰富,应知道当有人给出足够多的利益时,以往所谓的义气和交情,当不得数的……

我虽经历的事不多,却知道一点,这世上如你展家这般忠肝义胆的人,并不多。”

展天寿闻言,老脸涨红,觉得太有光彩,心中亦是感激不尽,抱拳道:“大人说的是,属下必然铭记在心,绝不敢因为大意坏了大人的大事。”

贾琮点点头,道:“好,你们的官身文书、腰牌和官服,可以去寻魏晨去取。尽快招集人手车马,所需银两,列好账簿后,往银库上承上,户房那边会优先你们,核实后发放。总之,除了人手要展老你们自己操持外,其他的要权给权,要势给势,要银子给银子。

我只要一条,一定要将这条路子给本座趟的固若金汤,不容办点事闪失!

能不能做到?”

展天寿深吸一口气,老眼中目光坚毅,再度一个头磕下,沉声道:“大人,展家先得大人救命之恩,又得大人知遇之恩,如今又还被大人赏了世世代代站着做人的官身,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得,展家上下四十六口,再不配为人!!”

……

“呼!”

一直到外面天色昏暗,厅内上了灯,贾琮才与展家四人散了会。

四个都是多年送镖的老江湖,许多事说起来并不费劲。

只是事情太多,需要叮嘱的禁忌也多,所以才说到这会儿。

等送走他们后,贾琮才起身活动了下颈椎,就见李蓉从外进来,先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正收拾舆图的展鹏,然后才对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贾琮道:“大人,前面盐政衙门派了几回人了,说大家伙儿都等着大人过去吃晚饭呢。”

贾琮闻言点点头,正准备往外走,却见门外又来了传信的,这回是前面戍守的亲兵:“伯爷,外面来了一个大官,说是江南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递了拜帖,求见大人。”

贾琮眼睛一眯,门口再度出现一人,却是茶娘子。

贾琮对茶娘子并没有太过约束她的行踪,她本是最适合在江湖中畅游的凤尾鱼,困在鱼缸水池中,就会失去原本的神光。

茶娘子进门后,有些歉意的对贾琮道:“晚了一步,江南按察使诸葛泰是出了名的智谋之人。他掩藏了自己的行踪,进了扬州后手下的人都没发现,直到他往大人这边来时,才察觉到。大人,这个诸葛泰是个人物,不比方悦、唐延之流。”

贾琮面色凝了凝,道:“连十三娘你都这么说,那必是了不得了。也是,新党能异军突起,积十年之功就废了旧党百年老底,将他们赶出朝堂,如日中天。若都是赵寅、方悦这些货色,那也太委屈天下英雄了……李蓉!”

李蓉忙应道:“大人。”

贾琮道:“给前面说,让她们先吃,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李蓉答应后,急步离去。

贾琮又问茶娘子:“十三娘,我让你探查那家的动静,今日如何了,还那般沉得住气么?”

茶娘子笑道:“那家人老的还行,年轻人就不成了。白……白世杰的夫人,便是那家人,她有个弟弟,姊弟俩关系极好。已经到了扬州府了……”

贾琮哈了声,道:“极好!”又对茶娘子道:“十三娘若是方便,不妨再给他加点火油。”

茶娘子闻言,眼睛明亮,咯咯笑出声来,看着贾琮点点头,道:“奴家知道了。”

她本就生的极美,只是往日里故意往粗丑里打扮,如今摆脱白家这个压在心头的巨石,如同得到解脱般,整个人的风情都不同了。

莫说展鹏,连贾琮都觉得眼前色彩变得鲜亮了许多,赞赏的点点头后,道:“去忙吧。”

茶娘子并不忸怩,转身离去。

贾琮头也没回,对展鹏道:“别看了,让李蓉瞧见了,非抠出你的眼珠子。”

展鹏闻言,惊的差点没炸起来,前后左右看了圈没发现李蓉的身影,也发现了贾琮根本没回头,哭丧着脸道:“大人,干吗吓唬卑职,卑职肠子差点都吓出嗓子眼儿来了。”

贾琮讥笑道:“没那个贼胆,就不要生贼心,提醒你一下,不用双刀,拳脚功夫你打不过李蓉……行了,让外客进来吧。”

展鹏一脸悻悻的出门去传话……

贾琮看着这小子的背影,摇了摇头,面上却也带起了抹自嘲。

……

盐政衙门后宅,花厅。

农历十一月的扬州,夜里已经清寒无比。

莫说身子娇弱的黛玉,纵是晴雯等人,也都穿上了薄夹袄。

不过这会儿都敞着怀,扬州冬日百姓并不生火,可地位最高的盐政衙门里,却烧着滚热的地龙。

花厅内花团锦簇,一屋子姑娘们也是五颜六色,再加上个个娇艳如花,香气逼人,让这花厅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厅。

黛玉作为东道,比在荣国府时沉稳的多。

招呼着晴雯、小红几个吃些南品点心,喝些果酒黄酒,问些船上的趣事。

这般做派,着实让晴雯、小红几个熟知她性子的人吃惊。

也纷纷暗自揣测,必是因为东道的缘由,在家里,就有底气。

不过这样自然极好。

正说笑着,就见李蓉一人从外进来,七八双眼睛瞧来,李蓉心里都微微一颤,抽了抽嘴角,道:“大人本来已经准备起身过来,偏外面来了一个江南省的大官儿,要拜见大人,大人便让我来传话,让姑娘们先吃。”

众人闻言免不了遗憾,纷纷拿眼睛看向黛玉。

黛玉面色有些失落,不过却又很快振作起来,吩咐旁边的侍女道:“把菜都捡出一些来,在温汤里热着,其他的上上来吧。”

说罢,对晴雯等灿然一笑道:“三哥哥没口福,我们也不等他了。他如今当着官,外面的事自然着紧……”说着,垂下眼帘轻笑一声,道:“若是以前,我许是不高兴的。可经了些事后才发现,若没人在前面做那些烦人的事,又哪有里面咱们这样自在的日子?三哥哥他……很好呢。”

……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吃相

“诸葛大人好雅兴,若不是有大印为凭,谁能相信,这等村夫乃是提点一省刑案按察的三品大员?”

看着面前这位粗布麻鞋衣着的男子,贾琮略略讥讽道。

难怪以茶娘子在金陵、扬州的眼线,都没能及时发现这位江南小诸葛。

诸葛泰其貌不扬,面上表情“憨笑”中却无憨意,丢在人群中便是最普通的百姓。

可是细细观察时,就会发现,你根本看不出此人半点心意外露。

端的可怕。

听闻贾琮之言,诸葛泰面色不变,依旧带着笑意,拱手道:“若非当面,在下也不敢相信,这等浊世佳公子,竟会是权倾天下名动江南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正三品。”

贾琮没再说废话,手一比:“诸葛大人请坐。”

诸葛泰眼睛微微眯了下,呵呵笑着谢过后,落座。

等亲兵上茶之后,诸葛泰眼中又闪过一抹奇色。

他是知道贾琮出身的,都中长安荣国公府。

这等高门显族,又是承爵之人,身边何时能缺少美妇艳婢的服侍?

却不想,贾琮身边竟使用亲兵端茶倒水……

果然非常人,行非常事。

茶过三巡后,贾琮开门见山问道:“臬台大人公务繁忙,怎有时间来我锦衣衙门做客?”

诸葛泰面带苦笑,摇头道:“大人行雷霆一击,震动大半江南。十数封信,几乎将江南大半主官一网打尽。若是本官再不露面……受督抚之托,本官特来感谢大人,为我江南官场查出奸邪毒瘤。若非得大人相助,江南官场不堪设想啊。”

贾琮眉尖一挑,道:“臬台说笑了,诛奸邪、除奸佞,本是我锦衣分内之事,却不是为了助你们。”

诸葛泰闻言,心里暗叹不已。

官场上行事,素来讲究和光同尘。

哪怕生死敌人,表面上也鲜少会针锋相对。

多是当面谈笑风生,背地里下狠刀子。

这种做法,叫做官场存活之道。

却不想,眼前这位少年显贵,根本不吃这一套。

不过,本也在诸葛泰的意料之中。

他点点头道:“于指挥使大人而言,的确如此。但对我江南官场而言,大人依旧有大功大恩。所以,这次本官就来相助大人一臂之力,虽然本官远不及大人之才,恍若萤火之光与皓月之辉。但本官到底是江南按察使,刑案一事总不好袖手旁观,也能出点小力。”

贾琮心中讶然,这位江南省排名前四的封疆大吏,竟然能将姿态放到这么低……很显然,这是一个难得的务实官员。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在接下来对白世杰信笺上的那些官员进行查处时,要有江南省府的力量在其中。

如此一来,那几位江南巨头至少不会太被动……

不过,他们能不能补救,还要看他贾清臣会不会点头。

尽管江南总督方悦也可动用王命旗牌,行使王权,但如今天下都知道,这件大案是锦衣卫出手操持发现的。

总督衙门突然插手,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诸葛泰此行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说服他,让其给江南四大巨头留些余地,分润点功劳。

贾琮本身不能说不值一提,但也并不足为惧,可他身上锦衣卫指挥使的大义,着实让人棘手……

故而,诸葛泰才如此能放的下身段。

贾琮呵呵一笑,道:“诸葛大人和督臣抚臣是担心我大开杀戒,大肆株连吧?”

诸葛泰沉默了下,点点头道:“这也是一个缘由。指挥使大人非寻常年轻人可比,自当明白江南之地安稳的重要性。新法到了极关键之时,赵寅之流所行之事,让官府十分被动……当然,这并非是锦衣卫分内之事。但本官想,天子一定希望锦衣卫能助江南推行好新法。当前之下,再没有什么比新法大行更重要的事了。指挥使大人以为如何?”

贾琮不置可否,反而提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来:“臬台大人,锦衣卫正要筹建一押运司,专司在各省千户间押运犯人和抄没罪证等所用。只是锦衣卫初立,好些事做起来难免不通达。譬如,骡马车船等事物,尤其是骡马大车,还差一千匹骡马,两千架大车,以及五十条大船……”

诸葛泰面上的“憨笑”终于维持不住了,扯了扯嘴角,道:“指挥使大人,江南虽富,可这……刀子也忒狠了些吧?”

贾琮:“呵呵,呵呵呵……”

……

子时末刻,已近丑时。

天气愈发湿寒,贾琮却亲自将热的满头大汗的江南按察使诸葛泰送出门外。

“大人,留步,快请留步!”

诸葛泰面上苦笑连连,再三请求贾琮别送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贾琮会就这件事上,与他进行如此坦诚的利益交换,还如此娴熟,丝毫没有君子不言利的觉悟。

虽然他连连抵挡,可最终还是被贾琮的“血盆大口”咬下了七百八十匹骡马,一千六百架大车,二十条千石大船,三十六条五百石小船……

将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全部发动,大概也需要一个月的功夫凑齐这份清单。

好在,贾琮没有开口提银子。

否则,更伤感情……

对于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显贵,诸葛泰着实感到头疼。

以往的一切经验全然无用。

好在,在江南省府最重视的谋逆大案上,贾琮倒地放开了条口子,这就值了……

再度拱手道别后,诸葛泰在两个粗布大汉的护从下,匆匆离去。

看着那二人的背影,展鹏咂摸了下嘴,啧啧道:“大人,那两个护从是好手!”眼中目光跃跃欲试。

贾琮见怪不怪道:“诸葛元宫为官多年,又执掌一省刑案,自然接触高手的机会就多,天下的好事,总不会被我一人占尽了……行了,闲话少说,我们去盐政衙门看看吧,寻点吃的。李蓉多半也在等你……”

展鹏嘿嘿一乐,甩了个响指后,从周围暗处走出一队亲兵来,与展鹏一道护着贾琮前往盐政衙门。

……

“咦,林妹妹还没睡?”

被守夜嬷嬷引至盐政衙门后院花厅后,贾琮就见林黛玉一人坐在梨花软木雕花桌边,单手支在腮边,静静的出神。

再往里面些摆着一张秋香色银红撒花软榻,横卧着一个女孩正在浅睡,不是紫鹃又是何人?

听到贾琮的声音,黛玉忙抬头看去,原本睡眼惺忪刹那有神,惊喜笑道:“三哥哥回来了?”

一旁本就浅睡的紫鹃听到动静后,也醒了过来,坐起身看了贾琮一眼,道:“我去叫她们送饭上来。”

贾琮微微有些责怪道:“怎熬到这会儿?自家兄妹,留个饭便是了,你还自己苦熬。身子本就不好……快去睡觉吧。”

虽被责怪,黛玉却并不恼,抿嘴笑道:“往常这会儿也不睡呢。你瞧,只紫鹃在睡,我并没睡。”

贾琮却还是摇头,面色肃穆道:“林妹妹,我不是在和你说笑。人若睡眠不足,常常熬夜,精力不好倒在其次,关键是心中精血消耗,动辄心痛,有时连呼吸都难,身子疲乏无力,吃饭不香,有损寿元。睡不好,心情自然也不好,易多思多忧,易生气,肝火一旺,自然愈发恶化……”

黛玉听着贾琮的“絮叨”,看着他俊俏的不像话的脸,心里不知想到何处,小脸竟慢慢红润起来,灵动如泉的眼眸,目光轻柔幽软的盯着他,悄悄弯起了嘴角。

贾琮还待再说,忽然感觉气氛不知何时变得“琼瑶”起来,再见她如此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她额前刘海儿揉乱,怪道:“少给我打马虎眼,讨好我也没用,快去睡觉!养成良好的睡觉习惯,往后到点了就能睡着。瞧宝姐姐,为何能养的白白胖胖,就是因为睡觉睡的早睡的好!”

原本黛玉猝不及防下又被当小孩儿一样拨乱头发,还污蔑她讨好人,让黛玉极为气愤,可听到后面一句,“宝姐姐为何能养的白白胖胖”,黛玉极恼之中,又“噗嗤”一口喷笑出来,还一发不可收拾,伏在桌上剧烈颤抖着削瘦的肩头笑个不停。

即使贾琮在一旁提醒“宝姐姐白白胖胖和杨贵妃一样好看”都不管用……

贾琮无奈的看着狠笑的黛玉,心里纳罕这个水做的江南姑娘,原来并非只爱哭,也爱笑。

想想似乎也确实如此,在《红楼》原著里,她大笑的时候也并不少……

这其实是个精灵般的女孩子,率性纯真……

看着黛玉伏着瘦弱的身子在欢快的笑,贾琮嘴角也轻轻弯起。

正这时,紫鹃领着四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

看到她姑娘在笑,紫鹃圆长脸上也一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几乎是表扬般的看了贾琮一眼,道:“三爷快吃,都是姑娘先前特意吩咐给三爷留出来的好菜。”

黛玉也终于直起腰肢来,满面潮红还未退去,却绷着小脸佯作生气状,帮着摆菜。

贾琮知道她的意思,是怕他当着众人的面再“唠叨”她。

好在贾琮不是唐僧,他只看了眼垂着眼帘的黛玉,然后从紫鹃手中接过饭碗和筷子,开始了深夜的晚餐,并不粗鲁的狼吞虎咽。

而在他专注大吃时,坐在一旁的黛玉又竖起了左手支在腮边,眸光清幽的看着贾琮的吃相,心中轻轻一叹:

他是当兄妹呢……

……

第三百八十二章 爆炭脾气

一顿饭吃了不到半个时辰,贾琮就将几碟江南小菜吃了个精光。

江南菜肴精美倒是精美,可就是分量比不上北方菜系。

好在品类多,就着七八个菜吃了三碗碧梗米后,贾琮收功,转头一看,就见黛玉正用鲜红的小舌头在添嘴唇……

模样本来极为诱人,可贾琮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道:“林妹妹,你饿了想吃早说啊,我给你留点。你看现在,我都完了,你又馋了……”

黛玉闻言,一张俏脸羞的直红到晶莹的耳际,见贾琮还可恶的哈哈嘲笑,恨的牙根儿疼,起身不依道:“看我不撕了你的这张嘴!”

说罢,跺脚起身一只纤白细手朝贾琮面上捉去。

暗香扑来,贾琮忙闪开投降道:“好了好了,不过是顽笑……”见黛玉犹自不依,贾琮笑道:“我饭后还没净口,都是油腻,妹妹动手会污了手,染的一手油腻腻的,怪恶心。等回头我净了口,妹妹再撕好不好?”

黛玉又不是真要撕他,听贾琮这般求饶,便算作罢,不过还是威胁道:“下回再嘲笑人,你仔细着!”

一旁软榻上,紫鹃和透明人一样笑眯眯的坐在那里,也不言语插话,视线左右移动着,也不困倦了。

贾琮却忽然对她道:“紫鹃,交给你一个任务。”

紫鹃唬了一跳,忙起身道:“三爷有什么吩咐?”

贾琮道:“往后夜里要提醒你们姑娘早点睡呢,老这么熬,早晚熬毁了身子,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紫鹃闻言大为自责,愧疚道:“三爷,原我也是劝的,可是姑娘她……”

黛玉有时候会听劝,可有时候执拗起来也会发脾气。

紫鹃说到底只是个丫鬟,黛玉不上床睡觉,她也不能捆着她去。

好在黛玉这会儿公道,替紫鹃辩解道:“和她并不相干,是我自己睡不着,躺在那做什么……干瞪眼么?”

贾琮温声道:“老这样下去,就老睡不好……”见黛玉噘嘴不服,贾琮不得不下重药,沉声道:“往日里你心中不安定,总以为寄人篱下,受人眼色,心里不踏实睡不好也罢。可如今你就在家里,姑丈他老人家虽还未醒,但总算平稳下来了,你还有什么不安的?再者,万事还有我这个兄长给你做主,这世间谁还能欺负了你去?怎么,莫非你是不信我还是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之辈?”

黛玉被劈头一阵训,委屈的垂着头,红了眼圈,听到最后,心里一攥,抬头看了眼,咬着唇角,缓缓摇头道:“没不信。”

贾琮并未怜香惜玉,还是沉着脸道:“既然信我能护你周全,就更该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再这般熬下去,你二十岁都活不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妹妹素来乖巧懂事,不该在这等大是大非上犯糊涂。”

见黛玉眼泪巴巴的落下,贾琮又看向也红了眼的紫鹃,道:“林妹妹年岁还小不懂事,你长两岁,该知道劝说才是。林妹妹素来敬重于你,名为主仆,实则拿你当姐姐。若再在这等事关她性命的大事上让步不知规劝,你怎当得起姐姐之名?”

这话就极重了,紫鹃一边抽泣,一边跪在地上,道:“都是奴婢的不是……”

黛玉急了,就想说话,却见贾琮亲手将紫鹃搀扶起,声音和缓下来,道:“我不是责怪你,也不是在抖威风立规矩。我亲眼见你和林妹妹相依为命,百般为她着想,实乃世间最难得的忠婢。我心里尊重你,也敬重你,所以才直言不讳的说这等事,你别见恼。”

紫鹃闻言,心中冰冷软化,重新温暖起来,看着贾琮认真道:“三爷说的是,我原不该在这事上让着姑娘。往后姑娘再不睡,坐那掉泪,我就用刚才的话说她。有三爷护着,还担忧什么?三爷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要护姑娘一辈子,就一定能护好姑娘一辈子!姑娘再不珍惜自己个儿的身子,就是对不住三爷的疼爱……”

一旁黛玉见贾琮嘴角都在抽抽了,虽心里百味复杂,可还是忍不住笑着制止道:“好了,越说越不像了……”又瞄向贾琮,娇生生道:“现在三哥哥是好哥哥,等日后三哥哥再大些,成了亲……哪里还认得我这个妹妹?”

贾琮好笑的屈指轻轻叩了下黛玉额前,听她“哎呀”一声嗔怪,笑道:“什么时候和环哥儿一样的心思了?”

黛玉闻言这下真怒了:“我和环哥儿一样?”

贾琮哈哈笑道:“林妹妹我警告你,不许歧视我兄弟。环哥儿怎么了?环哥儿虽然受姨娘熏陶的多些,可骨子里还是好人。明年我准备接他到这边顽些日子,你不会真瞧不上他吧?”

尽管黛玉心里真瞧不上贾环,虽然她从没坏心,可她心里小骄傲多着呢。

不过自然也不会当着贾琮的面承认,她是知道贾琮和贾环这两个“老三”当初的情义的。

黛玉撇撇嘴,不服气道:“谁瞧不起人了?我没有。”

贾琮见之,又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好,我信你。不说了,都到丑时了,再不许有下次,不然我真恼了。我生起气来,自己都怕……走,送你们回去。”

黛玉不倔强了,不答应但也不反对,只跟在贾琮身边,一起往西厢走去。

贾琮心中感叹,女儿家果不然不能一味的宠着让着,尤其是黛玉这等娇弱又有些娇蛮的性子。

其实,她未尝不在等一个真正能折服她的人,护着她,也管着她……

这个钟灵毓秀女孩子,希望她不复前世覆辙。

……

送归黛玉、紫鹃,让她们速去安歇后,贾琮没有回白家外宅,而是直接去了盐政衙门内他的小院内。

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人今晚都没回后面,留在他的小院内过夜了。

让贾琮意外的是,她们似乎也还没睡……

推门而入,屋里亮着烛火。

热气中带着女儿香气扑面而来,入目处,晴雯侧脸枕着胳膊伏在桌上睡着,香菱则趴在床边睡着。

贾琮轻轻将门关上,然后上前轻声唤道:“晴雯,晴雯?”

晴雯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贾琮,恍惚了稍许后,涣散的眼神才凝了起来,坐起身,直勾勾的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奇怪,柔声问道:“怎么了,怎么睡在这里?”说着,伸手要去捡起一丝压在晴雯嘴角的头发。

却不想晴雯竟然躲避开了……

贾琮一怔后,皱起眉看沉着脸的晴雯,再问一遍:“怎么了?”

晴雯不沉默了,咬牙冷笑道:“三爷今儿没让人去服侍沐浴?”

贾琮奇道:“我多咱让外人服侍沐浴了?”

晴雯愈怒:“还说没有?你倒想抵赖,只是别人却恨不得招摇起来!”

贾琮听她阴阳怪气的话,想了想,眉尖一挑道:“哦,你是说紫鹃吧?她怎么会同你说这个?”

晴雯本就是爆炭脾气,这些年虽修养的好,少有爆发。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性如此,又怎能完全抹杀?

听闻贾琮之言,她简直一蹦而起,跳到贾琮面前,桃花眼中喷火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真是了不得,三爷你问问自己的心,可对得起宝姑娘不能?可对得起平儿姐姐不能?她们两个在船上一宿一宿的不敢睡觉,只怕坏了你的大事。我们也天天为你担心,天天在菩萨前给你诵经,宝姑娘悄悄刺了血混着朱砂给你抄经祈福,还不让我们跟你说,你倒好,在这和林姑娘……”

话没说完,就被沉着脸震惊的贾琮喝断:“你混说什么?”

晴雯似乎比他火气还大,叉着腰叫道:“我混说?三爷是敢做不敢当?紫鹃都伺候你沐浴了,我混说?若是宝姑娘她们知道,非怄死不可!白瞎了她的心……”

一旁忽然传来“呜呜”的哭声,贾琮与晴雯看去,就见香菱跪坐在床榻边,面色苍白,蕴满泪花的大眼睛看着争吵的二人,瘪着嘴呜呜哭着。

贾琮正想安慰,晴雯却怒斥道:“哭什么哭?就知道哭!就你最没用……”

香菱目光愈发惊恐,忙伸手掩住口,可泪珠还是不停的滚落,一脸委屈。

然后她就见贾琮肃煞着脸,看着晴雯道:“晴雯,这个家是不是快容不下你了?”

晴雯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本来因愤怒涨红的脸色瞬间雪白,她眼睛里的怒火消失了,转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绝望,泪水也流了下来,瞪着贾琮道:“三爷是要赶我走?”

贾琮声音提高,喝道:“我让你跪下。”

别说晴雯,香菱都惊呆了,巴巴的看着贾琮。

晴雯扬着脸,与贾琮对视着,可贾琮哪里肯让,晴雯便只能一边落泪,一边屈膝。

不过没等她跪倒,就听贾琮道:“不是跪在这,跪在那。”

晴雯顺着贾琮的手指一看,一怔后气的差点再次跳起来,怒视贾琮。

可贾琮还是寸步不让,脸色凝重肃穆。

晴雯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可贾琮是主子,这般严肃下,她也不能不听。

几乎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挪移到床榻边,然后背对着贾琮,跪倒在床上。

等她跪好后,贾琮上前两步,从后面一下推倒她,然后伸手在她挺翘的屁股上下手不轻的抽下,“啪”的一声,晴雯拧着眉咬牙不叫。

贾琮教训道:“你今天是疯了不成?我骑马跑了两个月没歇好一晚,紫鹃知道我不让生人服侍的习惯,所以才帮了我一回,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说罢,又往晴雯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再道:“自小到大,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富不易妻,贵不易友的道理还是我教你们的,我若不讲情义,就你这爆炭脾气的丫鬟,早被我赶走八回了,还能容你这会儿喷我一脸口水?”

说罢,又是一巴掌,再道:“好好的道理不讲,非要学泼妇跳脚骂街,你还有理了?香菱那么乖,素来又讨好你,你也忍心骂她?再不教训教训你,你都快成山大王了!”

似越说越恼,隔着裤子打不解气,贾琮手一伸,就从晴雯腰间扯掉汗巾,然后一把扯下晴雯里外两层绣花裤,露出圆滚滚翘挺挺的两座雪白的弧丘,弧丘上已有三道巴掌印,贾琮犹不满足,手起手落,“啪”的一声,再添一道手印。

这时,晴雯似乎终于被打服了。

她回首,桃花眼里水汪汪的,看着贾琮求饶道:“爷,别打了,人家知错了……”

还娇憨跪坐在床边忘记动弹的香菱一下睁大眼,看向晴雯,因为她头一次听到晴雯用这么腻嗲的声音说话。

不过随即香菱早就涨红的俏脸,再红三分,因为她忽然想起,三爷在床上欺负她的时候,恍惚间,她发出的声音似乎也是这般……

正在香菱怀疑时,贾琮不顾晴雯的求饶,竟再次狠心的打了一下,这一下,晴雯“嗯”的一声拖长音脱口而出。

腻的香菱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身上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不过她也终于确定,这声音确实是三爷欺负她的时候才会发出。

念及此,香菱小心的瞄向晴雯,先看了眼她露在外面的屁股,面红耳赤。

然后再瞄向前面,只能看到晴雯将脸埋在床上,不敢抬头,许是她在害羞?

正在胡思乱想间,香菱忽然发现贾琮在看她,唬了一个激灵,怕怕的反手护着自己的屁股……

贾琮好笑道:“你乖,不打你。好了,晴雯也知错了,咱们这次原谅她好不好?”

香菱眨眨眼,连忙点头。

贾琮道:“往后她再敢那样骂你,你就学我,揍她屁股!”

香菱红着脸自卑:“我……我不敢,也不会……”

贾琮笑道:“那你就同我告状,我打!本是一家人,该相亲相爱,怎能欺负人?”说着,他忍不住疲惫的打了个哈欠,道:“夜深了,本就忙了一天,又闹这一晚……”

趴在床上不动弹的晴雯忽地坐了起来,背着贾琮小心的提上了裤子后才转过身,脸上的红晕和眼泪未消,跪在那里开始铺床……

贾琮对香菱道:“你也上去吧,今晚咱们三个挤一宿,相依为命……外面太冷,再出去伤寒了。”

香菱乖巧的应了声,脱去绣鞋和罗袜后,帮着晴雯铺床。

等铺好后,晴雯又起身走下床,开始替贾琮更起衣来,贾琮则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

第三百八十三章 吹吹

夜,愈发寂静。

原本一人躺下十分宽绰的拔步云床,在躺下三人后,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再加上只有一个枕头,香菱最懂事,只枕着她折叠起的夹袄睡。

晴雯则背对着贾琮,头在床上,什么也没枕……

香菱心思最单纯,没什么杂念,也困的很了,躺下没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而另一边,晴雯的呼吸还是一抽一抽的……

贾琮心中一叹,手伸过去,揽着她的肩头,感觉她身子一僵,便轻声道:“枕到枕头上来。”

晴雯似犹豫了下,才缓缓抬头,往后靠了去,落到枕上才放下,却依旧背对着贾琮。

贾琮好笑,本来握着削肩膀的手往下滑去,攀至一处香软滑腻时,就感到身边身子猛然绷紧,然后又瞬间软绵,倒进他怀中……

晴雯身量很苗条,但又和黛玉那种因体弱多病而消瘦的瘦不同。

晴雯削肩细腰,但该有肉的地方,却并不吝啬……

感觉到晴雯愈发急促的呼吸后,贾琮轻声笑道:“还和我闹脾气?”

晴雯不说话,却蓦地转过身,将头死死藏进了贾琮的怀里。

贾琮呵呵笑着揽她入怀,感受着她在自己脖颈处抽噎,笑着宽慰道:“好了,不委屈了。本来好好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你非跳着脚和我吵,还殃及无辜。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可你这脾气也忒爆了些吧?得亏咱们家里没亲长,不然你早晚要吃大亏不可。打重了没有?”

晴雯听着贾琮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只觉得心都要酥了,听他发问,抬起一张流满泪的脸,委屈道:“快疼死了……”

贾琮轻轻的亲吻着她脸上的泪,最后又在她唇口上点了点,问道:“还疼么?”

晴雯晕晕乎乎的,听他问话后方稍微回过神来,又将头埋进贾琮脖颈处,闷声道:“紫鹃那小蹄子是故意的。”

贾琮不否认,道:“她许是有这个心思,但也没恶意,只一心为她姑娘着想……你和她也吵了?”

晴雯哼了声,道:“我就那么不识大体?咱们还住在人家家里,我也不能给三爷丢脸,不过脸色肯定不好看……”

贾琮呵呵笑道:“不好看就不好看。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仔细伤了和气,我心里有数。对了,你刚才说宝姐姐刺血抄经书是怎么回事?宝姐姐可不信这些哪。”

宝钗是红楼中少有的不迷信之人,她外热内冷,心里极为明白事理。

金钏跳井后,她主动将自己的衣服献出来给金钏的遗身穿。

这等事别说在这个时代,就是在后世,女孩子们也忌讳不已。

就是男人,心里也会膈应。

宝钗却坦荡自然,不畏因果。

一本红楼中,贾母王夫人信佛,王熙凤虽不信会坠阿鼻地狱,但巧儿病了她也以为是撞客了。

黛玉更是几度念佛,求菩萨保佑。

唯有宝钗,再大的事,也没听她念一句“阿弥陀佛”。

万万想不到,她会刺血抄佛经……

晴雯气道:“是二楼那些婆子们嚼舌头时瞎扯的,宝姑娘素来最明白不过的人,竟也信了她们。不过她也是太担心你了,我们这些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的丫头不知道三爷在外面到底做什么,宝姑娘似都明白,所以她比我们更担惊受怕。她每日里……”

听着晴雯靠在他怀中絮絮叨叨的说着宝钗的好,贾琮心中大为感动的同时,也有些迷糊了,他记得红楼中,袭人喜欢宝钗不喜黛玉,可晴雯却是反过来的。

贾琮隐约记得,晴雯还抱怨过宝钗:“有事没事的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觉”……

可如今似乎很不同了。

贾琮问道:“你也很喜欢宝姐姐?我记得之前在家里,你亲近林妹妹啊。”

晴雯似乎犹豫了下,道:“林姑娘也好,说话直,嘴巴毒,但心好。”

贾琮笑了笑,道:“这点你们俩很像。”

晴雯又往贾琮怀里挤了挤,然后道:“林姑娘也很好,可是……三爷已经和宝姑娘好了啊。若是变了,那岂不成了负心薄幸的男人?我们都好不喜欢琏二爷的,这样的男人最可恨。”

贾琮笑着道:“好了,这些我心里都有数。咱们一起好几年,你瞧我是那样的人么?”

晴雯哼哼了声,道:“那谁又看的透?林姑娘生的和仙女儿一样,那双眼睛还会说话,连女孩子看了都觉得美。俗话说的好,女追男,隔层纱,那还不一捅就破?”

贾琮坏笑道:“我连你都还没捅破,哪会捅旁人?”

“哎……呀!”

晴雯也是接受过贾琮“启蒙教育”的,听他说的这么粗鲁这么刺激,整个人都觉得快烧了起来。

正扭动腰肢不依,不想碰到了要处,屁股生疼,“哎哟”的低声惨叫一下。

贾琮居然还笑,原本搂着小腰的手下滑,道:“我给你揉揉?”

晴雯差点没哭出来:“我的爷,可别折腾我了,哪里还经得起揉?火辣辣的疼。”

贾琮问:“那怎么办?”

晴雯脱口而出道:“你给我吹吹……”说完就后悔了,一下将头藏进枕头里。

贾琮小哈哈的笑道:“这么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要求……我喜欢。”

晴雯“噗嗤”一声,伏着脸狠劲的抖着肩头。

不过感觉身上被子被掀起,然后腰下的锦裤又被拉下去,唬了一跳,忙抬头回首,反手抓住贾琮的手,眼睛水灵灵的道:“爷,我是顽笑话,我哪里当得起……”

贾琮却已经俯身吹了起来,确实下手狠了些,隔着纱帐外幽幽的灯火,都能看出是肿了起来。

吹了第一下时,晴雯就软的连脖颈都支撑不住,重新软倒在枕头上。

等吹了五六下后,晴雯却又忽然有了力气,抓着贾琮的手拼命往回拉,不准他再吹了。

贾琮也不强拗,仔细的给她将锦裤提上去,替她盖好被子后才躺下。

就见晴雯静静的平息好呼吸后,忽然竟然挣扎着往被子里滑下去……

贾琮见之“噗嗤”一笑,忙把她重新拽上来,道:“今儿就算了,等你养好了伤,我再好好教你。”

晴雯不敢抬头,小声道:“我不碍事的。”

贾琮还是搂着她不放,笑道:“我又非色中饿鬼,你养好屁股再说……好了,睡吧,这么晚了。明儿让人买些猪屁股肉回来给你补补……”

晴雯在贾琮怀里不依的闹了两下后,忽然道:“以后我再不骂人了。”

贾琮笑着紧了紧揽人的手,道:“强要你改性儿,未必是好事,我也喜欢你这火脾气,不做作。只是要守住一个底线,要讲道理就好。另外就是,不能欺负无辜的人。香菱打小受了那么些罪,所以胆子小,你那样骂她,虽然没有恶意,可对她还是一种不小的伤害……不要哭,我在给你讲道理,不是责备你。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的晴雯是最聪明伶俐的,我相信你以后会注意的,乖,睡吧。”

“嗯……”

……

翌日清晨,贾琮早早起床。

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晴雯和香菱,他穿好衣服后,出门而去。

“大人。”

贾琮刚出二门,就见展鹏、李蓉站在那里说话。

想来是因为展鹏进不得二门,所以约李蓉在二门处约会……

贾琮好心道:“以后没大事你们可以寻个地方坐坐,有事让下面人招呼你们一声就可。”

饶是李蓉是江湖儿女,还是忍不住红了脸,狠狠瞪了眼嘿嘿高兴的展鹏。

展鹏忙老实了,正经道:“有事。大人,盯着的那位一大早派人送了张请柬来。”

贾琮接过手后,打开看了眼,嘴角浮起一抹讥讽,随手将请柬丢给展鹏,道:“你父亲他们走了?”

展鹏将请柬攥在手里成废纸团后,嘿嘿笑道:“昨儿连夜回金陵去了,说不敢耽搁了大人的大事。如今我爹也成官儿了,说不能辜负大人的信任,还训了我好一会儿。”

贾琮点点头,轻声道:“你父亲是个好人,所以有些事我不好对他直言。这次他回金陵,会召集你家在江湖上的旧交相识,愿意吃皇粮的都可以来。但这些人必然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之辈,想大用,就要清理一遍,才能试出真金。

第一次出镖,我料定必有人下狠手阻击。所以这一趟,你要劝说你父亲,不能把好事都让福海镖局占尽了,让其他势力多出些力,因为第一回有重赏,千金买马骨……”

展鹏也是心怀狭义之辈,听贾琮这般算计,怎么都觉得不光明,登时为难起来,一脸的纠结。

贾琮的心思若是让他老子知道,展天寿必然一万个不会答应,宁肯福海镖局多流点血,也不能让朋友吃亏……

贾琮喝道:“慈不掌兵义不生财的道理没教过你吗?不是我卑劣,而是官没那么好当。

你展家能得这次机遇,是因为我看你展家人忠义,我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你们,所以才会回报你们做官。

其他人与我何干?随便就能得一个官,那满天下读书人又何必头悬梁锥刺股的十年苦读?

我知道你们展家人不怕死,但我希望就算你们去死,也死在更重要的地方,而不是被一些魑魅魍魉之辈所害。

事后若有人因此指责你们,你们只需往我身上推便是。

一切罪因罪果,我贾琮一力承担。

明白吗?”

展鹏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大人,卑职明白了,会劝我爹把第一次机会让给旁人的。”

贾琮嗯了声,道:“只有经历后烈火焚烧,才能试出哪个才是真金。”

一旁李蓉一直旁观着,看看贾琮再看看展鹏。

忽然觉得,尽管展鹏比贾琮还大好几岁,可在贾琮跟前,和个二憨子没啥区别。

不过,相比于城府深不见底,心机无算的贾琮而言,她更觉得简单直爽光明磊落的展鹏才是最好的。

若是遇上贾琮这样的,怕是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银子……

……

PS:友情推本书《系统之善行天下》。

第三百八十四章 凤凰大营

用过早饭,贾琮在展鹏并八十亲兵、一百缇骑的护卫下,赶往扬州城外凤凰岛。

昨日黄昏时,一千五百原金陵千户所的校尉力士,终于步行至扬州,被接送上凤凰岛。

这一千五百人,多是金陵人士出身。

若让他们留在江南,势必被人想尽法子去掺沙子。

所以,贾琮将这一千五百人用来置换其他五省千户此次各自带来的三百人。

虽然仍难免有疏漏,但已做到尽力。

其他方面,再设法拦截便是。

沈浪如今不分昼夜所为者,便是组建南镇抚司缇骑营,专司纠察锦衣卫内部违法乱规之事。

南北镇抚司建成后,锦衣卫大体框架也就成立了。

凤凰岛是扬州城东面大运河上的一处岛屿,大运河分出一支名唤凤凰河,因而起名凤凰岛。

占地和一个小县城差不多,岛上还住着些打渔为生的百姓。

显然,凤凰岛大营的建立,让这些百姓极为惊恐担忧。

乘船登岛后,贾琮看了眼不远不近漂浮在凤凰河上的十来条小渔舟,对迎上来在岛上帮着处理杂务的管家薛故、杜江问道:“他们几天没靠岸了?”

薛故答道:“老爷,自大军进驻大营以来,他们就不敢上岸了。”

贾琮看了眼不远处驻扎的兵营,和正在挥舞着铁锹锄头劳作的囚犯,问道:“那些白家盐丁们可还老实?”

薛故道:“都老实,沈大人不是个好脾性的,之前也有带头闹事的,说干不动。沈大人就当场砍了脑袋,还派人去将他家人都抓了来,继续干。其他人再没敢闹事的了……”

正说着,远远的来了数骑骑兵,靠近些一看,正是沈炎、沈浪父子和张赫、白齐、李谦三大千户。

除却之江省临安千户周青外,外省五大千户皆至此矣。

“给大人请安!”

众人下马见礼。

贾琮叫起后,问道:“兵员都挑好了?”

沈炎答道:“回大人话,都选好了。”

贾琮点点头,又问:“可还满意?”

这下,都不出声了。

贾琮也不见怪,道:“自古以来,城市兵丁就不如乡下农户兵丁好用。而这些金陵千户所的力士,更多是油滑之辈,自然难以让人满意。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沈炎、张赫、白齐、李谦四大千户忙请教:“请大人指点迷津!”

贾琮摇头道:“无非是恩威二字罢了。”

沈炎皱眉道:“赏功罚过的道理属下等也明白,可是若有人花重金收买……我等所能给予者,无论如何比不过有心人。毕竟锦衣卫需要负责全部校尉,而心怀叵测者,只用收买其一便可。”

贾琮笑了笑,道:“老千户这话却是差了,外人能给的,锦衣卫也能给。外人不能给的,锦衣卫还能给,而且,还是普天之下唯一能给的。”

沈炎眉头一扬,道:“大人是说……天子亲军的身份?”

贾琮笑着看了沈炎一眼,道:“正是如此。你们可以告诉手下人马,正式加入锦衣卫后,便是天子亲军的身份。除却锦衣卫内部,无人能将他们如何。连其家人,也都是天子亲军的家眷。苛捐杂税一概免除,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之说,也对他们再无意义。

只要他们自己不触犯国法家规,他们便是世上最自在最有尊严的一波人,谁也欺负不得!

任何敢欺负锦衣卫和其家眷者,都是我锦衣卫的生死大敌。

他们可以前往任何一个锦衣卫千户所或是百户所告状,都会有人为他们做主。

百户所做不得主的上报千户所,千户所做不得主的直接报与本座!

这个待遇,普天之下除了我锦衣卫,谁还能给?”

沈炎、张赫、白齐、李谦四人闻言对视一眼后,目光中无不出现振奋之色!

沈炎抱拳道:“大人,若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锦衣卫内必然士气如虹,假以时日,当为铁板一块!”

贾琮并不如此乐观,摇头道:“总有人心不足之辈,欲壑难填。所以,除却施恩外,还要有威。

沈浪你们都认识,他现在正在组建南镇抚司缇骑,建成之后做什么,你们也都当明白。

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们都是锦衣卫老人,锦衣卫家法为何物你们也都清楚。

我只警告你们,当年视家规国法如摆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刘昭之辈的下场,你们都看在眼里。

沈浪在公事上不是个讲情面的,我相信他会执法如山。就是他老子沈老千户犯了过错,他都不会视而不见。

所以,等他翻脸不认人时,你们也莫到我跟前告状,更不要对抗家法,那只会让后果更严重。”

沈炎、张赫、白齐、李谦等人忙道不敢,也都表态,会严厉执行家法,严肃军纪。

一行人走至一处半坡高地,可以居高遥望凤凰河,也可俯瞰兵营。

一千五百个“稀稀拉拉”的孬兵站没站相的散落在兵营各处,看到这一幕,沈炎、张赫、白齐、李谦四人老脸都抽抽了起来,只觉得面上无光。

倒也不是没有好的,在东北角,大概有三四十人的人数,笔直的站着一伙兵。

看起来并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高的,但很稳。

贾琮见之笑了起来,对沈浪道:“这是你选的兵吧?”

沈浪依旧是冰山脸,道:“是。”

贾琮点点头,没有多说,还是对沈炎等人道:“要维持好军功晋升制度,从平时训练起就要培养好这个意识。认真训练的,训练效果好的,就要积功。小旗与小旗间,总旗与总旗间,百户与百户间,乃至千户所与千户所间,都要比!以此为晋升的基础,也以此为淘汰的基础。你们莫要以为坐在千户的位置上就可以安享富贵了,一年之后,若成绩果真太差,我想你们自己也没颜面再坐在这个位置上。”

说罢,贾琮不理会面色纷纷凛然的众人,抬脚往下走去。

前面凤凰河边,一直没有靠岸的十来条船里,有三条这会儿靠岸了,上来几个人,往这边赶来。

贾琮一动,展鹏、沈浪先一步带人冲了过去。

这般阵势,唬的来人直掉头往回跑,可哪里跑的过展鹏、沈浪二人?

被围起来后,上岸之人就跪倒在地,磕头求饶起来。

展鹏、沈浪二人却不理会,一起动手搜身,仔细检查上岸的三人身上有没有携带兵器或是暗器。

好在没有……

而河岸边,见一群官兵欺负渔夫,船上他们的家人,多是内眷妇孺,哭喊着跳下船上了岸,跑了过来。

展鹏或许会因为那些是妇孺有些为难,可沈浪却不会,再度上前阻拦。

见沈浪上前,展鹏也不犹豫了,一咬牙带人去拦。

江湖上靠妇孺动手害人的,又不是一起两起……

见官兵冲向他们的妻儿,原本跪地求饶的三个黑瘦男子,拼命挣扎而起,想要去救。

可周围围着的可不是兵营站着的那些孬兵,而是贾琮从黑辽战场上带回的亲兵。

三个亲兵两下就将渔夫给按倒在地,这时,贾琮也带人过来。

摆摆手,道:“放开他们。”

三个亲兵忙松手,贾琮又对后面的沈浪、展鹏道:“都放过来吧。”

等那一群妇孺也带过来后,看着他们一家人团聚后惊怕啜泣的模样,贾琮这边人都觉得没意思的紧……

贾琮问道:“你们不要害怕,并不是要对你们不利,他们只是负责我的安危,担心你们会害人。”

或许是贾琮的卖相太好,也或许是他温声言语起到了作用,本来极度惊恐的三家人终于能缓缓呼吸了……

三个男子跪地,用扬州土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美女说这等话叫吴侬软语,十分悦耳。

中年黑汉说就如同天书了……

好在展鹏是金陵人,他听了后,对贾琮嘿嘿笑道:“他们是见大人像大人物,富贵,所以想问问这军营要不要鱼?他们说,看到有人从外面买鱼回来,其实他们就能供鱼。”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道:“你们还真是大胆,要钱不要命啊?”

周围一遭人附和着大笑起来,那三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好长一串,展鹏翻译道:“大人,他们说打渔并不能赚多少钱,就是为了老婆孩子。他们要么老婆有病,要么孩子有病,耽搁不起。”

众人不笑了,贾琮对薛故道:“给他们一人二十两银子,当做定金。以后每天往兵营里送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现在临水,就要吃水,要保证校尉们的伙食。

什么时候送完二十两,再拨付银子。”

展鹏给他们翻译后,三家人又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贾琮叫起后让他们跟着薛故去领银子,回到坡地,再看了眼稀稀拉拉的孬兵后,笑着摇摇头,对沈炎、张赫、白齐、李谦四人道:“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还能做的,就是保证你们粮饷草秣不缺。剩下的,就要看你们自己的能为了,我不会再插手,给你们最大的自主权。

一年之后,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我还要再检阅一遍。

到那个时候,若还是这些孬兵……

呵,黑辽瑷珲城那边还缺一些打扫城池冰雪的辅兵,我给你们留着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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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莲苑

自凤凰岛而出,贾琮又带人往扬州西城钰琅街白家大宅赶去。

今日已是三日之期最后一天了……

贾琮在展鹏与亲兵的严密护从下,骑乘在扬州古街上。

一路上,都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百姓们的厌恶乃至恶意的目光。

对于大乾而言,白家是蛀虫,是坏人,对贾琮而言,他是一个踏脚石……

可对扬州府的百姓而言,白家是仁义无双的积善之家。

在扬州府积德行善,兴化教育,造福乡杍,好事做尽……

好在这是太平盛世,百姓敬畏王法,还掀不起人民战争,不然贾琮这会儿未必能安稳坐在马上。

“展鹏,你这个模样是什么意思?”

侧眼看到护卫在身旁的展鹏羞愧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贾琮好奇问道。

展鹏唬了一跳,干打了个哈哈后道:“大人,百姓都看咱们呢,我刚还听到有人骂咱们狗官……”

贾琮扯了扯嘴角,问道:“所以你就觉得自己是狗官?白家做的那些事,百姓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再者,他们未必不知道。”

展鹏闻言一怔,道:“大人,若是百姓知道白家所为之事,怎还会站在他们一边?”

贾琮理所当然道:“民趋于利,白家对朝廷有害,对社稷有害,对亿万黎庶有害,可对扬州府的百姓极好。扬州百姓为何不站在他这边?”

展鹏:“……”

看着他一脸懵然的模样,贾琮好笑道:“这种复杂问题,你就不要多想了。只记住一点就好,不管是谁,站在我们对面并且对我们发起攻击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如果像现在这样只敢用目光鄙视我们的,置之不理便好,我们问心无愧。”

展鹏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认真道:“大人说的是,卑职问心无愧!而且,他们多半不会骂我狗官,冤有头债有主……”

话没说完,身上就挨了一鞭子,抬头看去,就见贾琮笑骂道:“混帐东西,让他们找我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吧?”

展鹏闻言,打了个干哈哈,道:“哪能呢……”眼珠子左转右转,全是心虚。

贾琮呵呵一笑,不再多言,将马鞭甩了个虚花,大声道:“加速前行。”

一队百余骑,往钰琅街快速行去。

……

“大人!”

钰琅街,魏晨、韩涛、姚元并金陵千户王亚龙、之江省临安千户周青得信后纷纷迎上前来。

如今白家大宅四面八方被锦衣卫团团围住,街道墙角边每隔十步还可见有一大缸埋半截入土。

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掘地道进出,都必会被发现。

几乎万无一失。

贾琮转过一圈后,遥遥往白家大宅的门楼处看了眼。

白世杰已经不再了……

魏晨在一旁解释道:“今天早晨不见的,之前一步未下,一直在上面熬着。之前两天还不断派人出来,今早清明时开始也不派了。大人,白家是不是想有什么动静?”

贾琮摇摇头,道:“狗急跳墙也未尝不可能,白世杰是个枭雄心性,手段也不凡。若不是面对的是朝廷大义,又昏了头写了那些信,他未尝没有生机。且再看看吧,等到今晚亥时初刻,若再钓不上鱼来,就可以收网了。”

魏晨迟疑了下,摇头笑道:“那家人再不智,也不会……不过也不好说。”

贾琮叮嘱道:“只是为了后续之事好办些而已,不必报太大希望,但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小心。这件事出了篓子,你们的老脸也就丢尽了。现在不是之前小打小闹的时候了,六省千户已立,盯着你们位置的人我就不信没有。”

魏晨、韩涛、姚元闻言,都绷起脸来。

王亚龙和周青两个千户,则眼观鼻鼻观口,尤其是他二人一个曾为贾琮的亲兵副队正,最正经的根红苗正。

另一个也是从一开始就想追随贾琮身边做事,甚至不惜让去千户大位。

感觉到气氛微微尬起来,贾琮呵呵一笑,继续查看四周。

无论哪个上位者,都不会希望麾下人马果真能相亲相爱。

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发生党争?

尤其是圣君当朝时,更少不了党争。

无非是为了平衡掌控罢。

“大家抛弃成见齐心协力,减少内部损耗一起做大事”这种美梦,只有没看过史书的小朋友才会去做。

从人类社会诞生的那一刻起,从人类有了社会意识的那一刻起,斗争便如影子一般存在了。

而睿智的上位者,要做的不是消弭斗争,而是能掌控它的度,维持它的平衡。

贾琮也只是初学者,但他不得不学……

尽力塑造出一个良性竞争圈子,比放任他们在私下里手段尽出进行恶斗要强太多。

“大人!”

正当贾琮带着心思各异的几位锦衣卫大佬巡察时,却见茶娘子忽然骑马匆匆赶来。

她翻身下马后,径自走到贾琮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其他人面面相觑……

贾琮眉头却微微皱起,道:“孟浩他们也在?”

茶娘子点点头,脸色严肃道:“金陵府、扬州府、苏州府、镇江府、松江府甚至还有临安府有名号的名士、举子还有百花榜上排名前五十的名妓,今日几乎都来了,连甄家那位大爷甄頫也来了,全聚集在莲苑。

此刻都在等着大人你,秦家那位给甄家大爷等几个极有名望的说,他给大人送了请柬,大人答应会来。可这会儿大人还不至,好些人面色都不好看起来。我手下人多监看江湖事,对于读书人的事不大关注,也是才探听到这件事,请大人恕罪……”

贾琮摆手道:“何罪之有?非但无罪,还有大功。我一直等着那人出招,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到底是江南十三家中人,好大的号召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震动半个江南。

只是手段太下作了些,他请柬上说是私会,却弄出了这般动静……

呵,也罢,我就去看看,他虚张声势到这个地步,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

莲苑。

论威严厚重,天下无出神京长安者。

京城富贵繁华,然一百零八坊皆有定数,不得逾越分毫,否则便是僭越。

譬如,国公府第以下,不得私自引活水入园。

这一点上,就远不如江南的气息。

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会建个小花园与家人受赏。

花园中多半会引入条活水。

所以在花园中引入活水并不为奇,为奇者,是将活水引入楼阁中。

譬如莲苑。

在偌大一座朱阁中,引入瘦西湖之水,积水成池。

池中种满莲花。

最难得的,是在池子淤泥下方,仿北方地龙之例,铺了几层孔心砖。

所以即使当扬州府进入冬寒时,不止莲苑内温暖如春,连莲池中的莲花,都盛开如夏!

论奢靡享受,古人从不输后人。

虽然莲苑只有三层楼,但占地颇广。

进入抱厦,初入门内,便可见门前左右“生着”两排铜莲。

莲蕊中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熏香。

香气并不腻人,名为花蕊夫人衙香。

是以沉香、栈香、檀香、乳香、甲香和麝香炮制而成。

自抱厦而入,又有一四阶高的月台。

四层阶梯上铺着流水云纹绣荷毯,朵朵莲花盛开。

踩在上面,寓为步步生莲。

等女扮男装头戴尖帽的侍女为贾琮挑起珠帘,只见正中一数百步见方的莲花形莲池周遭,设着百余座莲台。

每一座莲台上都设有一莲花长几,又有几张蒲团,供雅客跪坐。

莲池中的一方莲台上,十数名白衣若仙的妓子,或抚琴或轻舞。

美艳动人而不带俗气。

这才是真正会享受的一群人……

……

“哎呀!清臣公子终于来了!虽是姗姗来迟,可终究还是未缺席啊!”

一身着月白团福如意锦缎长衫,头戴黑羽缎方巾,腰间系着皂色系带的年轻男子,满脸惊喜的站起身快步走下莲台迎了出来。

此人卖相不俗,若不是有贾琮在前面对比着,也算是眉清目秀之人。

身上并不便宜的衣衫,也能衬得出一身贵气。

只可惜贾琮自进来后,只站立不动,目光扫视一圈,就将绝大多数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这一刻,不知多少江南名妓在心中激动大呼:

好一个俊俏绝伦的少年郎!

再加上其头上的紫金冠,身上的飞鱼服,腰间的“天子剑”,这一身在江南地界堪称“无敌神装”的配置。

迎上来的那一年轻男子被对比的黯淡无光,配合上他有些“谄媚”的迎接,真好似乡下老表在巴结城里来的大官人……

贾琮面色平静淡然,目光扫视一圈,看遍楼中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

见他们虽目光各异,但纷纷起身相迎,贾琮也并不倨傲,整理了下衣衫长袖后,抱拳揖礼道:“贾琮见过诸位大贤,本以为是秦公子的私会,不想今日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贾琮来迟,为吾之过,亦为吾之憾也。”

贾琮声音清朗持重,充满诚意,再加上言辞中所含之意,让许多人目光闪烁了下,因而原本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变得理解起来。

除却为首那个年轻男子外,满堂人或作揖或万福纷纷还礼:

“见过清臣公子!”

贾琮再还礼罢,直起腰身,看着对面这个面色隐隐不自然的年轻公子,淡淡道:“想来阁下便是江南秦家的长房长孙,生员秦栝吧?”

“噗!”

后面有一江左名士素来放浪形骸,礼罢见识过大名鼎鼎的贾清臣为何许人后,大感传言不虚,兴致所至,举起酒壶仰头大灌。

可听到贾琮那句“生员秦栝”后,就将满口美酒悉数喷出。

生员,大概是今日莲苑中地位最低的“小喽啰”。

秦栝若果真只是一个生员,不是秦家子弟,他连莲苑的大门都进不来。

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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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国朝第一文

“奴为公子研墨。”

贾琮收回目光后,身旁的圆圆姑娘轻声道。

贾琮看她一眼,点头道:“多谢。”

圆圆姑娘目光幽软仰慕,抿嘴一笑。

锦白纱衫下曼妙的身躯挺直,开始研起墨来。

有暗香流动。

只是贾琮似无所觉,注意力都用在观察莲苑内的众人。

他的做派极为与众不同,目光毫不遮掩的一一看过每一个人。

其实他本就是整个莲苑内最受瞩目之人,除却几个早就接受任务的“枪手”外,其他大部分人都在或明或暗的关注他。

此刻见贾琮看过来,许多明着打量他的人登时慌神,避之不及的闪开眼神。而另一些暗中打量的人,则收正之前偏向的眼神,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倒也有敢与他对视的,却多是名妓之流。

女子的胆色,有时未必逊色于须眉。

贾琮目光触及之后,一一微笑颔首示意。

坦荡大方。

而那些名妓们见之,则多喜形于色的躬身还礼。

这番动静落在众多江淮名士的眼中,激起的涟漪倒也有趣。

自古文人相轻,读书人的心眼从来不大。

若是平常,见哪一个骚客如此骚包,一次撩这么多妹子,必然会引起公愤的。

冷嘲热讽明枪暗箭都是少不了的。

可此刻,贾琮所行之事却好似理所应当。

就好似武夫之间是以武功高强来见真章一样,文人之间,终究是要靠文墨来论上下。

以贾琮过往那些诗词的成就,今日在座诸位全部加起来都难及其万一。

当彼此相差不多时,会有人嫉妒。

但当彼此相差的距离恍若星辰之遥时,众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起。

若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这般鬼斧神工文词的清臣公子都没资格这般做,试问天下还有谁人可为之?

尽管今日他们多是受秦家大公子邀请而来,又有甄家大爷的面子,在江南地面上,少有人能不给他们面子。

但是,除却一少部分如门下清客般常年在甄家、秦家打秋风的名士外,大部分人还是有自主自尊的。

他们看得出秦家大少与清臣公子似有龃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贾琮的欣赏。

最重要的是,论身份地位,贾琮也并不逊色于秦家和甄家的两位大公子。

所以哪怕是站队,他们也是站中间,正好赢得公平公正不谀之名。

“公子,墨好了。”

贾琮目光转过一圈后,心中刚有个大致的印象,没有惊喜,但也不算失望,就听耳边传来一道糯软的声音。

他侧脸看去,就见圆圆姑娘连纸笺都已铺展,笔也蘸了四分墨,捧在手中唇角含笑的伺候着……

贾琮微笑着道了声谢后,从圆圆姑娘手中接过长笔,肌肤难免触碰时,微凉。

此时,对面莲台上,秦栝已然在奋笔疾书。

虽然只有一个生员功名,但秦栝自认为绝非无能之辈。

他只是一个有着灵性却不好读死书写酸臭八股的清高文人。

他将读四书五经钻研八股文章的功夫,都用来学习真正唇齿留香的好文。

并因此而得到过偌大的美名,成为江淮名士。

可恨贾清臣目中无人,只以为他是靠秦家余荫而出风头的无能之辈。

今日秦栝就要让贾琮明白,论文章之道,他贾清臣拍马难及其万一。

秦栝要踩着贾琮天下第一才子的虚名,成就文名!

念及此,秦栝愈有干劲,将早已润色好的文章,下笔如飞的书写出。

瞥见这一幕,贾琮呵呵一笑。

身旁圆圆姑娘目光中似隐隐有些担忧,又有些期盼。

贾琮又将笔在砚台上蘸了稍许,至五分时止,而后落笔成书。

他这一动静,瞬间将满堂人的目光吸引来。

而圆圆姑娘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往中间挪移了稍许位置,偏着头看着纸面上的文字,眼睛逐渐明亮,乃至激动……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

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

至此,两行清泪无言而下,面色动容,几不能自持。

这般状况,别说满堂江淮名士和名妓们见之愈发好奇心动,连对面的秦栝都被惊动了。

只看了一眼,秦栝的心就乱了……

他的文章之前也寻过颇通文墨的百花榜花魁看过,虽然也得到了交口称赞,可是别说动容落泪不能自持,人家连根眼睫毛都没颤一下!

好在秦栝到底对自己的文章极有信心,况且也得到名家指点修正过,他就不信,贾琮一介庶子,真能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来。

另一边,圆圆姑娘却好似魔怔了般,任凭眸中眼泪横流,口中无声的诵读着纸笺上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直至贾琮收笔,等纸笺上的墨迹半干,将其折起,放在早就备好的托盘上,交给一旁侍立的侍者,乘舟送往莲池中的莲台后,圆圆姑娘才回过神来,再看向贾琮的目光完全不再遮掩,似要将他融化。

看到这一幕,不知多少江淮风流名士,一个个羡慕的眼珠发红。

他们要有这等本事,那江淮之地成百上千的花魁名妓,还不是任他们采摘?

看那圆圆姑娘,恨不得带着百宝箱贴身为奴任君采劼的模样……

啧啧啧!

上天不公啊!

对面秦栝见贾琮已经写罢,愈发心急,好在他早已纯熟于心,字迹虽愈显潦草些也顾不得了。

终于在送贾琮文章上莲台的莲舟靠岸时,收了笔完工。

其他数人也跟着停了笔,开始封折。

甄頫见之抚掌大笑,道:“好,那就这样了。今日咱们就看看,到底是我这清臣老弟才高八斗,还是我江南名士学富五车!”

说着,又对莲池中大莲台上的十数位名妓笑道:“诸位姑娘,我知道我这清臣老弟论相貌,论文名,论师承门第,都可居天下名士之左。

以我甄家和贾家的关系,且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居长,本该偏向我这小老弟。

可我还是要公正的提醒一下诸位姑娘,文章不是诗词!

大家可千万不要以清臣诗词之名,先入为主哦!

诸位姑娘都是清倌人,可不能落入俗套。”

众人闻言大笑,清倌人卖艺不卖身,都是极清高之人。

若落得一个俗套之名,

莲台上的十数位名妓则纷纷表示,必会公正示人。

况且每人的佳作,都会诵读于众,想要暗箱操作也不得。

如果一个名妓坏了名声,也就全完了。

没人会拿自己的声誉顽笑。

莲池中莲台上的花魁们开始了评比,而贾琮身边,圆圆姑娘却还在看着贾琮。

贾琮有些无奈,转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圆圆姑娘泪痕未干,如梨花带雨,雪一般的肌肤上,满是诚恳甚至哀求之色,轻声道:“奴蒲柳之姿,比不得青兮姑娘倾国之色,亦无其离奇身世祖辈余荫,能使公子垂青怜悯。可是……奴真的好爱公子词墨,只觉字字都写进奴心中。

虽有无数寒夜苦冷,却有清臣词可温暖此心。

奴不敢有一丝痴心妄想,唯愿能在公子身边,做一研墨铺纸的小婢,此生余愿足矣!”

贾琮对这位圆圆姑娘的感观还算不错,倒不是相貌,而是她说这番话的声音,只有他二人能听的见。

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以势相逼。

这一点,她比青兮做的都好些。

不过,也只是感观不错。

贾琮眼神真诚的看着圆圆姑娘,道:“姑娘错爱了……非我推辞,只是家里规矩甚严。青兮姑娘也已被送入京中,另寻静地独存。不过虽不能全姑娘所愿,但若姑娘想求一自由身,遇到何人刁难阻拦时,尽可告知于我,请允许我略尽一点微薄之力。得自由身后,姑娘也可如青兮姑娘那般,寻觅一小院,过自己的生活。姑娘还很年轻,人生还很漫长呢。”

圆圆姑娘闻言,虽难掩失望,但她能感觉得到贾琮的真诚,苦笑了声,摇摇头后,又迟疑着微微点头,道:“若真能如此,奴也能进京寻一小院求生么?可能再见公子否?”

这下轮到贾琮苦笑了,他道:“京城那么大,姑娘想去,自然可去。至于能否再见……可做书信之友,只是我寻常琐事太多,未必能及时回信。当然,姑娘若遇得难处,也可寻我,必不推脱。”

圆圆姑娘闻言,眼睛黯淡了下,不过随即又灿然。

清臣公子果然没有辜负她心中勾勒的情况,换做其他名士,哪怕只为了她的姿色,得到她的身子,也会虚与委蛇,先骗到手再说。

品性再低劣些的,说不得连她的财也骗。

这么多年,这种事见到的还少了?

可清臣公子虽然好心,却时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让她多想。

平日里可做书信之友,还未必回信。

只有在遇到难处时才可求救,这只是友情。

但这样的清臣公子,不正是她所想的清臣公子吗?

圆圆姑娘眸光如水的看着贾琮,缓缓的点点头……

这姿势,落在旁人眼里,岂不就是含情脉脉,相约黄昏后了么?

正此时,莲池中的莲台上,传来一阵悲咽的抽泣声,令人动容。

众人看去,只见为首一美貌妓子面上还挂着泪珠,手中却若捧稀世珍宝般捧着一份纸笺,清声道:“经评比,奴等皆以为,此篇文章为今场最佳!甚至,奴家窃以为,自大乾鼎定以来,此文当为国朝第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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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醉酒

“国朝第一文?这话说大了些吧?”

秦栝也是有拥泵的,明摆着今日是要给秦栝搭桥的,这群名妓却搞不清对象,胡言乱语。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说诗词他们也认了,可道德文章是两回事。

没有一定的积累,只靠天赋哪能写出传世佳作?

虽然还未宣布到底是何人的文章,可那一排排齐刷刷的眼睛,也不必多说。

听到质疑声,再看看秦栝面沉如水的脸色,为首妓子婉然一笑,道:“是否轻狂,不妨由诸位名家自己判断。”

说罢,她如咏叹一般,将短短一文百余字的《爱莲说》诵读了遍。

之后,整个莲苑内,都是一片宁寂。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每个人都难免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每个人也都有身边怎那么多“傻叼”的寂寞感,每个人也都有举世皆浊吾独清,或者吾比他们清的优越感……

整个江南士林年轻一辈,今日没来的人,会以高姿态来鄙夷到场的“阿臾”之辈,如淤泥般只会奉承甄家和秦家。

今日到场之人,没有曲言阿附甄頫、秦栝者,会鄙夷那些为了打秋风连尊严骨气都不要的“名士”。

就是秦栝,也鄙夷那些眼里只有权势富贵和只注重外表、名望的肤浅之辈,奉承贾琮。

更不要说在场的名妓们,清倌人鄙夷靠接客搏得艳名的花魁……

这便是每个人生活中都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似乎也是一种人性和大道。

可是少有人能用文墨来写出这种人生感受,直到《爱莲说》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道尽了无数人长久以来苦闷的辛酸和内心:

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尤其是那些清倌人名妓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们自认为绝不是那些妖艳的贱货能够相比的!

但也有名士,如突然顿悟般,终于认识到自己就是一坨污泥般,不能做到“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因而自惭形秽到难以自持,伏案嚎啕大哭起来……

见此,愈发让人唏嘘不已。

忽地,秦栝站起身,从莲台上拿起一壶酒和一个酒盅,自己斟满后,仰头一饮而尽,冲着莲池大声道:“不用再评了,也不必再诵读了,此文一出,天下谁还敢再写荷?”

这般姿态,倒是出乎许多人意料,得到了不少赞赏的目光。

秦栝却没有因此而得意,他似乎已经醉了,拿着酒壶和酒盅,步伐有些踉跄的走到贾琮莲台前,二话不说举酒壶倒酒,一饮而尽后,才道:“贾清臣,我敬你三杯,我不如你也!”

说罢,再倒再饮,再倒再饮。

后面甄頫带头抚掌大笑,大赞一声“好”!

然后又对贾琮笑道:“清臣老弟,可能饮否?”

贾琮自然不能不饮,否则就有些失礼了。

况且他身旁,圆圆姑娘已经温婉体贴的替他斟了一杯清酒。

贾琮接过,与其微微一笑,而后起身道:“我也饮三杯。”

说罢,在众人,尤其是众花魁名妓的叫好声中,举止得体的连饮三杯。

又是一片喝彩声。

秦栝拱手一礼,正要退去,却被贾琮叫住:“秦兄且稍候。”

秦栝闻言一怔,道:“清臣兄有何指教?”

贾琮道:“刚才不是说,还有一彩头么?”

秦栝闻言,面色登时难看了起来,兴许他以为,低头认输赔酒三杯就已经是彩头了。

不过被贾琮当面提起,他也只能咬牙认了,拱手道:“清臣兄只管说便是,想要何物?”

贾琮笑了笑,道:“我又岂会贪图什么?毕竟彩头要符合孝悌之义。在下之意,是想劝子远兄早日归家,多陪陪令尊令堂……”

秦栝面色一变,看向贾琮的目光没有几分善意了,问道:“贾大人这是何意?”

贾琮风轻云淡的微微一笑,道:“就我所知,江南八大盐商之首白家,是秦家的姻亲。白家家主白世杰的夫人,似乎还是秦公子的嫡亲姐姐……秦公子,恕我直言,之前接到秦公子请柬时,我本不愿来。因为我理解你的心情,明白你的心意,但却无能为力。”

说着,贾琮目光由秦栝身上,转移到莲苑内莲池上,面向广众,大声道:“白世杰,一介商贾尔!竟敢以卑劣手段,行贿各方官员,又记下其丑事,以之为把柄,胁迫威逼他们听命于他。呵斥科甲出身之官员,如同呼喝一犬尔!更能一封手书,调动二千兵马为己用,此等猖獗谋逆骇人之事,自国朝定鼎以来,还是头一桩!”

满堂宁寂震惊时,贾琮又同情的看向秦栝,道:“所以,尽管我知道令姊出身秦家,必然温良贤淑,知书达礼,可我还是无能为力。

因为,国法无情!!

秦公子,回去后多陪陪令尊令堂吧……”

秦栝一张脸陡然涨成血红色,就要发作,却被甄頫从背后一把扯住。

甄頫正色道:“子远,这件事清臣说的很明白,和他不相干。你若让他网开一面,那也是在难为他。且先等等吧,回头我会求我大伯往京里递个折子,看能否保全你姐姐出来……”

贾琮这时又道:“其实也并非全无法子。”

甄頫闻言一怔,看向贾琮,秦栝也愣了下,显然没想到贾琮会出谋划策,瞬间不醉了,忙问道:“清臣兄,有何法子?只要能救我姐姐出来,秦家愿付出任何代价!!”

这话显然不可信,因为秦栝并不能做这个主。

不过贾琮似不知此点,他微笑道:“只要令姐愿与白世杰和离……”

话未说完,满堂哗然。

秦栝更是如同看仇寇一般怒视贾琮,一字一句问道:“贾清臣,我秦家与你到底何愁何怨,你要如此羞辱我江阴秦家?”

这个时代,连寻常百姓家出了和离之事都会让人觉得门楣蒙羞,更何况是江南十三家这等高门?

他们宁肯让少妇守寡至死,让失洁女儿饿死,都绝不会允许任何有辱门风的事发生。

贾琮这般说,的确有羞辱之意。

将秦栝的表现看在眼里后,贾琮拱手致歉道:“是在下失言了,抱歉。”说着,将酒盅递给圆圆姑娘,道:“再斟满。”

圆圆姑娘毫无百花榜排名第七,扬州府排名第一顶级花魁的风范,温顺的替贾琮斟满了酒,贾琮微笑致谢后,再一饮而尽。

甄頫趁机劝秦栝下台,道:“罢了,清臣毕竟年幼,许多事还不明了,不知者不罪。看在我的面子上,子远饶过这一遭吧。”

秦栝这才缓解怒意,坐回莲台,独自灌酒。

甄頫则对贾琮笑道:“清臣,你自己说说,与我喝几杯?上回晃了我一枪,让我出了好大的丑,这回我又帮你一回,你自己说……”

贾琮呵呵笑了笑,瞥了眼暗中关注他的秦栝,然后笑道:“甄大哥与旁人不同,若是旁个,我这般年纪是不会再多喝的,家里大人管教极严。不过甄大哥不同……也罢,就再喝三杯吧。”

“好!”

看着贾琮已经上脸的模样,甄頫大笑一声,抚掌道:“好!清臣兄弟给我面子,我也陪你喝三杯!”

说罢,便有人上前倒酒。

众人喝彩。

圆圆姑娘也为贾琮斟酒,目光柔软。

贾琮连喝两杯后,眼睛已经泛红,对甄頫道:“劳烦甄大哥派人往外通知小弟亲兵一身,请他们进来,准备接我回家。实在不胜酒力,担心醉酒失态。若是当着江南文华灵秀之面做了丑事,那……实在不得体面。”

甄頫哈哈一笑,道:“好说!大哥怎会让你出丑?”

说罢,安排人去外面通知人准备。

贾琮直到看到展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才放心的将最后一杯酒饮尽,面色愈红。

眸眼中醉意熏然,身子似乎都要站不稳了。

见他摇晃了两下,圆圆姑娘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搀扶住。

贾琮朝她微微一笑,谢道:“那就劳烦圆圆姑娘送我到门口……”

圆圆姑娘点头,搀着贾琮往外走。

不过走了两步,贾琮忽又顿住脚,问圆圆姑娘道:“姑娘现在哪个地方?”

圆圆姑娘闻言,面色一黯,道:“在瘦西湖上花语画舫。”

贾琮点点头,回头对正目送他离去的甄頫道:“甄大哥,小弟在江南地面不熟,劳烦你给花语画舫的东家说一声,圆圆姑娘要从良了,让他不得阻拦。若敢刁难半分,我派锦衣缇骑去和他谈,呵,告辞。”

说罢,再不回头,任由泪流满面的圆圆姑娘送至门口,再被展鹏接过后,出门乘坐马车扬长而去。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甄頫回头,与秦栝对视了眼……

……

“大人,茶娘子刚才派人来传,东边儿已经就位。”

“知道了。”

……

盐政衙门大门前。

盐丁队正见展鹏竟是将贾琮背下车,登时大惊上前。

这几日他已和展鹏成为知交好友,询问可是出了何事。

得知是被人灌醉后,配合的骂了几声后,忙安排盐丁铺门板,让马车直进二门。

展鹏闻言,也随他们去,重新将贾琮放回马车。

进门前远远扫视一眼,就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在街角观望。

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牵拉马匹入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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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章 弄鬼

“呀!这是怎么了?”

到了二门儿,展鹏都不能入内了,招呼了李蓉带着两个健妇抬了竹竿软轿来,将醉醺醺的贾琮抬入内宅。

因为有小角儿和方方元元早早跑里头报信,所以软轿还未送回贾琮小院,黛玉等人就已闻讯赶了过来。

看到醉意熏然的贾琮坐在软轿上歪斜着,纷纷惊呼出声。

李蓉在旁解释:“大人今天本是去凤凰岛查看兵营的,不想有人汇聚了江南大半名士和名妓在莲苑等候大人,说要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便去了莲苑。好像又写了篇极好的文章,然后被人恭喜灌了酒,这才喝醉了。”

她也是听展鹏大致说了几句经过,以便应付内宅。

听闻此言,黛玉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变成关心之色,对紫鹃道:“让妈妈准备醒酒汤,厨房烧些热水。”

又对晴雯、小红等道:“一会儿你们服侍你们三爷沐浴,一身酒气隔这么远都熏死人。”

晴雯笑道:“林姑娘如今愈发会做东道了。”语气中带了戏谑之意。

论斗嘴,林妹妹怕过哪个?

她嘴角习惯性的浮起一抹冷笑,道:“倒也未必,我瞧晴雯你这丫头今日走路不甚方便,难道不是我这东道做的不好,床上没铺软褥,让你硌得慌?”

黛玉眼睛何其毒,早就看出今日晴雯走路小心翘着屁股。

虽猜不出怎么了,但这羞处拿来反击一下,岂不妙哉?

果然很妙,晴雯一张脸都红成了晚霞,张了张口,可她虽嘴利,其实并无捷才,哪里抵得住黛玉?

一时间挑衅不成,差点把自己憋死!

这时健妇们已经将软轿放下,李蓉力大,将贾琮送上床榻,健妇们取了软轿离去。

黛玉见晴雯怄成这样,心里也有些悔意,不过她从不是伏低做小的主儿,并不开口安慰。

小红等人虽想打圆场,可都熟悉黛玉的性子,唯恐她再多想……

正这时,就见贾琮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笑意,哪里还有一丝醉色?

“老爷醒来啦!”

却是一直小心翼翼观察“酒鬼”的方方元元最先发现了这一点,一起大声叫道。

众人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就见贾琮靠在锦被上,笑眯眯的看着她们。

黛玉许是因为“仗势欺人”被抓了现行,先红了俏脸,眼睛不敢和贾琮对视。

晴雯则巴巴的看着贾琮,瘪着嘴有些委屈。

贾琮好笑道:“你委屈什么?好端端的你撩哪个不行,非撩林妹妹,她牙口那么伶俐。你见你林姑娘嘴上何曾饶过哪个?何况是你这么笨的!”

黛玉才不识好人心,羞嗔道:“三哥哥冤枉人!”又质问道:“你怎么不醉了?”

贾琮伸手指在嘴前“嘘”了声。

黛玉何等灵慧,见之眼睛一亮,抿嘴小声笑道:“你又弄鬼!”

贾琮呵呵一笑,对靠后站着的李蓉道:“吩咐前面,准备车马和游船,今儿我要带家人出去游顽……唔,就去城郊外大明寺。派人去大明寺通报,让他们封寺,本座要携家眷游寺礼佛,让佛祖和菩萨一起帮个忙,保我家宅安宁和睦。”

李蓉闻言抽了抽嘴角,侧目看了眼面色羞红的黛玉和晴雯,转身离去。

李蓉走后,黛玉低头不言,心中滋味繁杂。

其她丫头则高兴的喜形于色。

唯有晴雯肠子直,这会儿还在计较贾琮方才之言,走到床榻边不服问道:“三爷凭甚骂我笨?我哪里笨?”

她生的极美,性子泼辣,但大道理上又极懂事,并不胡搅蛮缠,在这世道里,这种丫头极少见。

见她如此,黛玉都悄悄看了过来,想见贾琮如何处置。

就见贾琮叹息一声,目光怜悯的看着晴雯,道:“说你你还不信,那我就考考你……”

听说要考校,晴雯登时紧张起来,巴巴的盯着贾琮,咽了口唾沫,底气不足道:“那……那你考吧。”

一旁众女孩子喜滋滋的瞧热闹。

就见贾琮竖起一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晴雯脸登时黑了下来,“仇视”贾琮,咬牙切齿道:“三爷拿我当小角儿吗?”

小角儿不乐意了,嚷道:“晴雯姐姐,我可认得这是一哩!”

其她人险些没笑死,晴雯利索,一把抓住想要逃跑的小角儿,将她的圆脸揉成小兔子还在上面咬了口才放开“死里逃生”的小角儿。

贾琮跟着笑道:“好,这个算你认识了,那这是几?”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

晴雯气道:“我连二都认不得?”

贾琮点点头,道:“很好!”然后又竖起一根手指,问道:“那一个加一个等于几个?”

看着贾琮竖起的三根手指,晴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三个!”

“噗嗤!”

早一步就洞察了贾琮心思的黛玉,听到这声“三”后,哪里还忍得住,一口喷笑出后,还一发不可收拾,坐倒在床榻边,靠着栏杆绣帕掩口狠笑不止。

等小红等人也开始大笑时,晴雯才面红耳赤的反应过来,桃花眼倒竖,瞪着还竖着的那三根手指,如同在看生死大敌一样,再被黛玉、小红、香菱乃至小角儿、方方元元的笑一激,她简直豁出去般扑向了贾琮,要将那三根可恶的手指给撅了!!

可是贾琮哪里能让她得逞,将手指一手,手举到后边,然后……

晴雯整个人就扑倒在贾琮身上,还挣扎着要去抓那只手。

这面对面的厮磨,还是当着众女孩子的面,让贾琮瞬间起了反应,而晴雯整个人也是一僵,桃花眼里眼神迷离……

“咯咯咯!”

小红和春燕两人笑着上前,要将晴雯拉起来,善意嘲讽道:“你也忒心急了些,不怕让林姑娘再笑了去……”

正巧,岳姨娘带着两个丫头进来,看到这一幕“哎哟”了声背过身去。

这让晴雯如趴在一块儿火红焦炭上般,腾的一下蹿了起来,转身藏进屏风后,再没脸见人……

黛玉目光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又瞬间醉意熏然的贾琮后,转了转眼珠,起身对岳姨娘道:“姨娘怎么来了?”

岳姨娘笑道:“听说哥儿和姑娘要去大明寺逛逛,就过来瞧瞧,可要备一些果脯点心?外面的到底不如家里的干净。”

黛玉正要答应,却听身后贾琮醉醺醺道:“不劳姨娘费心了,一会儿……唔,一会儿到东城门外徐家老店,买点云片糕就尽够了。”

岳姨娘闻言目光落在贾琮面上,笑道:“哥儿怎醉成这般?可吃了醒酒汤不曾?”

黛玉代答道:“紫鹃已去准备了。”

岳姨娘点点头,见小红、春燕、香菱等人都静悄悄的,知道她是“碍事”的,便笑道:“如此就好,那我也不多事了,哥儿和姑娘顽的开心些。尤其是姑娘,回来一年余,一直都没出过门儿呢。”

黛玉抿了抿口,点点头道:“多谢姨娘。”

贾琮却还是半睡半醒间……

岳姨娘又看了眼后,告辞离去。

等她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起离开后,李蓉也折返回来。

贾琮看着李蓉,轻声问道:“十三娘来了没有?”

李蓉摇摇头,道:“还未来……已经派人去大明寺传话了,车马骡轿和舟船也都安排妥当。”

贾琮点点头,李蓉退下。

黛玉面色却变得无比黯淡起来,她看着贾琮,问道:“三哥哥,连姨娘也有问题么?”

刚才贾琮的表现,分明是在防备岳姨娘。

贾琮眼睛微微一眯,然后笑道:“好妹妹,你可千万别怪我多心。只是今日实在是关键时候,除了这个屋子里的人,我哪个都不敢轻信,否则就会前功尽弃。等完事后,我再向姨娘赔礼就是。”

黛玉闻言,仔细的看着贾琮,问道:“果真?”

贾琮笑着点点头,道:“林妹妹是极聪敏之人,刚才就看出我又在弄鬼。这话倒也没说错……具体的,等事成之后,我再与你们说罢。”

黛玉虽是傲娇性子,但大事上还是明白事理的,看着贾琮,轻轻点点头,见紫鹃回来,便道:“三哥哥先去沐浴更衣吧,一身胭脂水粉的香气,怪腻的。”

“就是,我刚还想说呢!”

在屏风后冷静下来的晴雯一步跨出,叉腰竖眉道。

贾琮呵了声,对黛玉道:“喝多了,所以让圆圆姑娘搀我出门,仅此而已。”然后看向晴雯,往她翘臀上扫了眼,道:“又想挨家法了是不是?”

“……”

晴雯刚平复下来的脸色,唰的一下又通红一片。

黛玉真是心思灵透,只凭只言片语加上之前晴雯腰腹处的不适,再有了这个眼神,就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俏脸微熏,似笑非笑的白了贾琮一眼后,带着紫鹃离去了。

黛玉离去后,贾琮对晴雯等人道:“你们也都去准备准备吧,用胭脂水粉好好美一美,咱们今天好好逛一逛这南朝古寺,扬州第一名胜之所。”

晴雯关心道:“那谁服侍三爷沐浴?”

贾琮看了圈,目光落在春燕面上,笑道:“春燕吧,当初春燕可是服侍最好的丫头呢。”

眼见春燕红了眼圈,连晴雯都没说什么了,与小红、香菱等人下去了。

看着低着头站在那里捏袖角的春燕,贾琮柔声笑道:“如今还攒银子,留给我用吗?”他从未忘记,当初有个黄毛丫头,将自己偷偷攒了许久的私房钱,要全赠给他去当拜师礼,希望他不让人看轻了去……

春燕闻言抬起头,眉毛蹙了蹙,圆圆的嘴巴瘪了瘪,见贾琮张开双臂,终于闪着泪花扑了上去……

……

莲苑三楼。

偌大一层三楼,布局却好似一处大殿般。

主座上,甄頫轻松自在的坐在其上。

莲苑,本也是甄家的一处产业,为白家所赠。

身旁,秦栝感激不尽道:“多亏大哥的人手,又召集如此多名士花魁来助阵……自此之后,小弟和秦家,必唯大哥马首是瞻!”

甄頫呵呵一笑,气势矜持道:“自家人,说这些做甚?不过子远也别大意,那孺子最善奇袭,咱们再等一处消息后,才能安心施为。你且放心,各处我都吩咐下去,已安排妥当,必会万无一失。”

秦栝闻言,愈发感激,深深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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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逃之夭夭

“铛!”

“铛!”

“铛!”

扬州大明寺,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而得名。

这座千年古刹,曾迎来多少文人骚客!

李白、杜甫、刘禹锡、高适……

他们曾畅游此刹,曾在此挥毫泼墨,留下千古文章。

然而这样一人杰地灵之地,今日却也不得不屈从于权贵之势,封门闭寺。

甚至连寺内僧人,除却寥寥几位年迈的大德高僧外,都要被约束在僧舍内念经,不得外出惊动了贵人……

大明寺虽为化外之地,却终究还是在王土之上。

……

“阿弥陀佛!老衲慧法,见过清臣公子。”

大明寺山门外,除却四名知客僧外,便只有两个老和尚站于门外迎接,其中身披方丈袈裟者,念了声佛号,打量了马上少年权贵一眼后,躬身相迎。

贾琮翻身下马,看着数名僧人行礼,还施一礼,道:“冒昧而来,叨扰大和尚了。”

慧法闻言,道:“大明寺本是化外之地,当开方便之门。清臣公子亦是居士,谈何冒昧?再者,以清臣公子之才,若能为鄙寺留下只言片语之墨宝,不让姑苏城外寒山寺专美于前,其功德不下于佛门护法。”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道:“小子虽从不妄自菲薄,但也不会妄自尊大。大明寺千年古刹,李青莲、白乐天在此留下墨宝,他们都难为之事,我且有自知之明。再者,大和尚,实不相瞒,小子并不信佛。”

“阿弥陀佛!”

慧法方丈用一声佛号,镇住了身后的躁动,宽容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纵然不是信徒,清臣公子虽自言不是居士,却亲身往我佛之地一观。可见,公子与我佛有缘。”

贾琮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回头看了展鹏一眼,展鹏一挥手,一亲兵捧着一托盘上前,展鹏揭开托盘上的锦帛,露出一盘银子来……

贾琮道:“今日登山门叨扰,只为陪家人游此千年古刹。叨扰贵寺闭寺,小子心中过意不去。些许银两,施与贵寺,修补僧舍吧。”

慧法禅师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苦笑,道:“请恕老衲修行不足,犯了贪痴之戒……老衲厚颜,可否以此香火之钱,换清臣公子为鄙寺复建牌楼题一幅字?”

贾琮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

慧法禅师闻言大喜,再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三月老衲往金陵鸡鸣寺一行,得会尊师松禅公,于彼处观清臣体,以为天下字体禅意深厚无过于此者。能得清臣公子书一牌楼,乃我大明寺之幸也。

清臣公子,请!”

……

于一庄严高大的牌楼下,贾琮书罢“栖灵遗址”四字,慧法禅师再三端详,心满意足后,也感觉出贾琮的不耐烦。

知趣的留下一副山寺舆图后,就领着众僧告退。

等外男都离去后,在车轿内坐得不耐烦的一群丫头们,终于得以解脱了。

一个个自马车小轿中走下后,看着面前四柱三楹,下砌石础,仰如华盖的牌楼,一个个张大了嘴。

一群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们,哪里有机会这般自在的观览古寺。

这会儿也没个外人,也就可着她们顽闹了。

别说小角儿、方方元元和晴雯、春燕几个爱闹的,连黛玉、紫鹃都笑弯了眼,啧啧称奇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看了好一会儿方罢,又往里去。

李蓉先一步让出自福海镖局的几个懂些武力的中年妇人往四处探查,其实展鹏早已经让人看过几回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再往里走,便是天王殿。

殿内供有弥勒像,背面为护法韦驮,两旁分立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大天王。

弥勒慈祥,护法和四大天王则个个凶神恶煞,端的骇人。

一群女孩子们哪里看的了这个,纷纷集结在贾琮身边,恨不能绕道而行。

贾琮笑呵呵的护着众丫头穿过天王殿后,顿见一片开阔的庭院。

古木参天,香烟缭绕。

庭院对面便为大雄宝殿,面阔三间,前后回廊,檐高三重,漏空花脊。

屋脊高处嵌有宝镜,阳有“国泰民安”四字,阴有“风调雨顺”四字。

观之心生庄严之感。

见一群小女孩子,连小角儿都绷紧了脸,贾琮不由好笑。

引着众人进了宝殿,只见殿内法相庄严,经幢肃穆,法器俱全。

正中坐于莲花高台之上者正是释迦牟尼大佛,被尊称为“大雄”。

大佛两侧是他的十大弟子中的迦叶和阿难,东首坐着药师佛,西首坐着阿弥陀佛。

佛坛背后是“海岛观音”泥塑群像,两边是十八罗汉像。

金光焕彩,法相庄严。

佛前摆有蒲团,黛玉在问过贾琮之意后,先去跪拜礼佛。

她信这个……

黛玉、紫鹃拜罢,晴雯、小红等人依次去拜,都默然许愿。

唯有到香菱时,她虔诚之至的磕头后,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求佛祖保佑我爹爹早日回来,保佑他老人家不生病,求佛祖爷爷……还我爹爹回来吧。爹爹回来后,香菱给你磕长头……”说着,一边磕头一边落泪。

这陡然的变故,让一众女孩子都红了眼。

贾琮给小红、春燕使了个眼色,她二人不嫌香菱娇憨傻笨,平日里相处的极好。

见贾琮使眼色,两人忙去拉起香菱,拉到一边哄了起来。

这等事,在此处不好乱说。

等香菱收了眼泪,过来害羞的与众人道歉,一阵嘻嘻哈哈的取笑后,大家伙继续游寺。

不过到底都是女孩子,哪里步量过这么多路程。

逛完大雄宝殿,转完平山堂,一个个就已经面色泛白,香汗淋漓,难以继续了。

贾琮笑道:“今儿就到此为止吧,天色也暗了,明儿再去攀登一番久负盛名的栖灵塔。我叫软轿来,送你们去西园。西园中有唐人点评的天下第五泉,泉水甘美。今儿咱们就用这天下第五泉水,煮山茶吃。”

这等有趣的事,哪个不喜欢?

本来疲倦的神色一扫而空,又叽叽喳喳笑语起来,好不欢快。

贾琮呵呵笑着,招呼人抬来软轿,将一个个小丫头送至西园。

……

扬州园林天下盛名,西园便是扬州盐商们为孝敬佛祖而捐建。

园中古木参天,怪石嶙峋,池水潋滟,亭榭典雅。

山中有湖,湖中有天下第五泉。

此时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红光映着这山、这水、这树、这人……

美不胜收!

坐于湖心一亭轩内,黛玉等人静静的观看着晚霞落日。

若独自一人观此美景,或许会心生寂寞寂寥之感。

可此刻众人聚集此处,恍若一家人团圆,再看此景,心中只会更添几分美好。

连素来爱悲春伤秋的黛玉,此时观此景都弯起了嘴角,目光柔和……

当夕阳落山,黑夜降临,早有嬷嬷点起了七八只风灯,悬于亭下。

照耀的一片通明。

又有船只开来,几个媳妇提着十来个食盒,盛着大明寺的素斋来备晚宴。

论奢靡享受,古人其实更胜后人……

许是走路太多又心情舒畅的缘故,连黛玉今晚都多吃了大半碗斋饭。

吃饱后,大家又一起吃了天下第五泉泉水煮出的山茶。

一群小年轻,哪有品茶的经验?

不过是好顽罢,尤其是小角儿,也不知是品出了何等仙韵,装模作样的摇头晃脑咋舌称赞。

惹得众人笑弯了腰……

弦月初升,漫天稀星。

有嬷嬷烧了几盆锦炭至于亭内,又用纱帷将周边拦起半截以遮夜风……

亭内温暖起来,黛玉身着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长袄,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

其她丫头则是清一色的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配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皆是贾琮所赠。

纵然是荣国府内,寻常丫头哪有这样的衣服和斗篷穿戴?

也只有袭人妈死时,王熙凤为了让她体面回家,才赠送了一套“姨娘配备”。

不过贾琮对于这些与他从苦日子里一点点熬出来的丫头从不小气,都是当大家姑娘在养,所以个个穿的极美。

黛玉坐在贾琮身旁,看了群叽叽喳喳仿佛说不完的顽笑话的丫头们,悄声对贾琮道:“你待她们可真好!”

贾琮斜倚栏杆,看着烛火下黛玉那种极美的俏脸,赏心悦目下心情舒爽,笑道:“她们如此待我,我便如此待她们。”

黛玉闻言,面色忽地黯淡下去,垂首不语,过了好久,才又抬起头,眸中星星点点,看着贾琮问道:“三哥哥,当初你极难时,我没有帮你,你可曾,怨恨过我?”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看着满脸愧疚不安,颤着睫毛难过欲泣的黛玉,愈发大笑起来。

见他如此,黛玉虽到底落下眼泪,可心里一块久久压抑的石头,却悄然松动了些。

贾琮站起身,随手拨乱黛玉额前发梢后,转身面向池水夜色,遥遥远眺扬州城内,突起的冲天火光,洒然道:“林妹妹且安心,你也太小觑你三哥哥了……”

远方的火光倒映在贾琮明亮胜过星辰的眼中,他又轻声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吾为大丈夫,头可顶天摘星辰,脚踩厚土安世间。

天下大事尚且忙不尽,又哪有时间去回想那些蝇营狗苟之事?欲为大事者,必有大胸怀!”

……

扬州西城,钰琅街。

就在贾琮带着一众女孩子畅游大明寺,在用天下第五泉泉水煮茶饮用时,白家大宅处,也终于发生了变故。

冲天而起的火,自内燃烧。

大火以极快的速度,烟火蔓延至整条街。

白家大门忽然大开,上百匹蒙住双眼的好马,马尾浸油,点燃后奔腾冲阵!

马声嘶鸣,一时间,锦衣卫大乱。

盐丁趁势冲杀,又有强人自外接应突袭。

被围困了三天,无数人视为必死之局的围攻,竟被生生撕开了道口子。

白世杰夫妇在门下死士的拼死护卫下,逃之夭夭。

白世杰临行放话:“凡欺我者负我者,唯以血火还之!”

扬州府为之惊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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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露馅

扬州府,赵家大宅。

前厅。

赵朴、邱仑、郑泽、安华、李鑫、陈南、周义七位大盐商面色凝重的齐聚一堂。

有数人,眼中甚至还带有惊悸之色。

这几日,他们以雷霆之势将白家在大江南北的地盘悉数鲸吞蚕食。

对于白家的旧人,更是不遗余力的打击。

原本以为白家已是必死之局,谁曾想,到了这个地步还被白世杰给逃了出来。

打虎不死,后患无穷啊!!

白家虽然损失惨重,可底蕴太深,连他们各家都有藏在暗中的力量,更何况是八大盐商之首白家?

东山再起或许没甚机会,可若展开血腥报复……

必然惨烈!

之前对白家敌意最大的郑泽,此刻脸色最难看。

盖因郑家这几日对白家的打压最狠,甚至暗中出了不少人命……

所以,此刻他最是害怕。

白世杰手段之狠毒,旁人不知,同为八大盐商的他会不知?

气急,郑泽一拳砸在身边桌几上,骂道:“老话说的果然不错,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等局面也能让人翻盘,能成何大事?信错人了!”

众人没怎么理会失态的郑泽,也没反驳什么。

对锦衣卫不满者,并非独一郑泽。

邱仑有些不解的看向赵朴,问道:“老爷子,秦家那位出现在扬州府,咱们不就已经给锦衣卫传过信儿了么?况且三日之期今日已至,无论如何都应该考虑到白家会有狗急跳墙的事发生。怎么会如此大意?”

赵朴不言,安家家主安华摇头叹息一声,道:“说到底,锦衣卫复建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如今这些缇骑校尉,多不过是乌合之众,就算提前预防了,也难挡突然之袭。再加上……那位到底少年郎,心性贪顽,和一群美眷出游,哪里还会将瓮中之鳖放在眼里?所以……”

听闻此言,邱仑等人不由眼睛一黯,以为言之有理。

不过他们并不觉得是他们眼光不行,毕竟之前贾琮所为,只能用惊艳二字来形容。

谁也没资格将他当成一个黄口孺子。

却没想到……在这样的要紧时候,他会带着一群美婢内眷,去游大明寺。

“老爷子,要拿主意了。白世杰生性如何,再无人比咱们明白。他一旦决定报复,那后果……”

陈家家主陈南紧张道。

想起这十来年被白家狠辣灭门的私盐盐商们,其他人没一个能轻松下来。

赵朴半睁半眯的眼睛缓缓睁开,扫视了圈众人,沉声道:“老夫不知那位少年权贵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以老夫观之,他绝不是会出这等疏漏的浅薄之人。或许他的目标,从开始就不是白家,或是说,不止是白家……但无论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些牢骚抱怨的话,一文不值!接下来,我们几家只能做到牢牢防御。老夫相信,不管那位少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都不会允许白世杰外逃太久!”

……

“甄大公子,大恩不言谢,白某今日能得脱牢笼死地,全靠甄大公子和小弟的帮助,回头必有厚报!”

扬州城东,运河码头上,虽一身狼狈,但白世杰满面精光,气息不复之前三日的绝望,抱拳对面前一身锦衣长袍的甄頫大声说道。

他已知道,今日他能得救,是他妻弟秦栝求了甄頫,才得以灌醉贾琮,调虎离山。

甄頫又派甄家门下的异人,渗入包围圈内与白世杰相约。

也是甄家门下的强人,从外攻了个出其不意,才使得白世杰能领着大部分白家人逃出升天!

此大恩,白世杰当然不能不报。

况且,他还心存继续求甄家庇佑甚至往宫里转圜的渴望……

甄頫矜持的领了谢后,微笑道:“我与子远相交多年,他最是关心胞姊,我感他孝悌,方出手相助。今日子远也功劳不小,为了哄住贾清臣,装疯卖傻了大半天……好了,时间不多了,你们先上船,离开扬州府再说。贾清臣麾下锦衣虽声势浩大,可如今其实还是个空架子,也就扬州地面上消息灵通些。

只要你们出了扬州府,便是虎入深林,再想在江南地界捉拿,却是不容易了。

江阴,是秦家的江阴。白员外去了江阴后,可放心修整。”

说着,看了眼和白世杰夫人站在一起,微微得意的秦栝一眼。

白世杰夫人爱怜的抚着幼弟的额头,一如幼时。

白世杰闻言,冷酷一笑,道:“大公子说的是,等我白家熬过这一关,就让他明白明白,白家当年是靠什么起家的!

大公子,多谢的话白某暂且不说了,只一言,往后大公子但有所命,白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甄頫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呵呵一笑后,拱手道:“白员外客气……赶紧上船吧,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白世杰重获新生精神抖擞的抱拳道,刚要转身上船,却又顿住脚,回头对甄頫道:“大公子,白家老宅后花园地下,还埋有金银冬瓜合计白银八十万两。短时间内白某是没机会寻回了,与其便宜了那伙奸贼,不如赠与大公子。大公子在扬州府亦是一呼百应的地位,若能取出,八十万两金银白家悉数相赠!只当白家聊表一点心意……”

说罢,白世杰再不啰嗦,登上了一艘五牙大船,与大多数白家人一起,顺江而下,直往江阴……

等大船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后,甄家门下一门客对甄頫道:“大爷,咱们也该走了,不然一会儿锦衣卫和其他几家的人手追上来了……”

甄頫闻言,呵呵一笑,回头往扬州西北方向眺望去,虽只能看到一片夜色,他却似乎看到了正在游顽的某人忽然接到噩耗时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情极为愉悦道:“不妨事,来了又能如何?正好我要与清臣老弟谈谈,白家欠我八十万两银子的事,呵呵。”

……

“都困了,就去睡吧?夜了。”

大明寺西园池中亭阁内,贾琮看着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分明已是哈欠连天,却都贪心的不肯去睡,便笑言劝说道。

早有管事大丫头池玉领着一干嬷嬷媳妇,将客房清扫干净,又将自家带来的被褥铺好,笼好的熏笼。

渡船泊在亭下,船娘一直在静静候着。

尽管十分不舍,可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得不去休息了。

看着有些闷闷不乐的丫头们,贾琮笑道:“赶明儿得闲了再来就是,往后,我多半会闲上不少,有的是机会带你们逛……”

晴雯等人这才高兴,依次上船后,船娘往客舍划去。

上了岸,往东走不远便是一排精舍。

原本就是为官员和富贾们留宿寺中准备。

黛玉和紫鹃一间,晴雯和香菱一间,小红和小竹一间,觅儿和娟儿一间,小角儿和方方元元挤一间,留下春燕今晚服侍贾琮。

如今她们都是小姐待遇,连洗漱的热水都有人送来,还有夜里起夜的木虎子,也就是马桶,也都备好了。

精舍内虽未烧地龙,但都点着熏笼,散发着又香又软的热气。

春燕将池玉送来的热水分舀成两份,一份给贾琮洗脸,贾琮洗罢她方洗。

另一份则给贾琮泡脚……

实木盆她端着有些费劲,贾琮要端她还不准,等为贾琮脱了鞋袜,将他的双脚泡入热水中,看着贾琮一脸舒爽惬意后,春燕圆圆的眼睛也弯了起来,笑的好甜好甜……

贾琮看着她的目光温润,总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他之前对黛玉说,没有功夫去回想当初的蝇营狗苟,倒未说虚言。

因为当初苛待过他的人,都死的凄惨,或是生不如死。

所以没必要再去多想。

但他从未忘记过对他好的人,也愿意百倍还之。

譬如平儿,譬如春燕。

无论何时,无论到什么地位,她们在他心中的地位,总会特殊,甚至比妻子都要特殊些……

感觉到贾琮目光里的亲近后,春燕愈发高兴的抿抿嘴,细心的为贾琮洗脚。

只是或许乐极生悲,这样无声而又甜蜜的美好光阴,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后,传来一道女声:“大人在否?”

贾琮闻言,见春燕面上甜蜜的表情一僵,好笑的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然后扬声道:“是十三娘么,进来吧。”

屋门被推开,茶娘子一身玄色劲服,大步而入。

见春燕嘟着嘴站起身,端着木盆蹙眉瞪了她一眼后,哑然失笑。

不过春燕还是懂事,没有胡闹,趿着绣鞋出门了。

她也听说过这个茶娘子,是在她三爷手下做大事的。

宝钗很早就教过她们,里面的人万万不可耽搁贾琮前面的大事。

不识大体的女孩子,必不会让人喜欢……

等春燕出去后,茶娘子敛起俏脸上的笑容,看着贾琮沉声道:“大人,白世杰已经冲了出去,乘舟往江阴方向去了。今日是甄家大爷甄頫动用了甄家门下的强人,与白世杰里应外合所谋。锦衣卫……战死八人,受伤三十六人。他们并不知大人所谋,所以士气十分低落……”

贾琮摇摇头,踩上鞋后站起身,行至窗边,往扬州城方向远眺,轻声道:“事已至此,锦衣卫江南之局已破八成。等郭郧带队行罢最后一击,剩下的活儿,就交给江南督抚衙门去做吧。

传令下去,厚葬战死弟兄,查明此八人家在何处,命千户所月月供米,岁岁供银,直至为此八人父母养老送终,待其子嗣长大后,纳入锦衣卫中,子承父业。”

茶娘子听出贾琮语气中的低落和愧疚自责,有些动容的看着这个奇谋百出的少年显贵,柔声劝道:“大人不需自责,我等属下吃的就是这碗饭,将士于沙场上马革裹尸而还,并非不幸。”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回头看着茶娘子,正色道:“我不信这样的话,国朝并未到这种时候,底下那些校尉力士们,并没什么太大的抱负,他们其实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我们这些人该做的,是尽可能的谋划周详,让战亡之事尽可能的少发生……

不说这些了,十三娘,告诉魏晨,扑灭白家大宅的火后,再次严密封锁,不准任何人妄入。

等沈浪带着他的兵从凤凰岛归来后,开始查抄白家……

天子曾与我言,锦衣卫查抄所得,三成归锦衣,七成归内务府。

此次查抄锦衣所得,全数分给一千五百名校尉,不作截留。”

说着,对面色隐隐疑惑的茶娘子解释道:“我不是一味重赏,只是这次到底不同……心中实在有愧。而且,这些力士们的表现,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很不错……”

茶娘子抿口一笑,道:“大人不必同我解释的……”

贾琮微微摇头,笑道:“十三娘,你不知有你这样一位能干的女下属,我很有压力的。”

茶娘子高兴笑道:“大人说笑了,十三娘才敬佩大人无双鬼才呢!”

贾琮看着茶娘子,呵的一笑,二人对视了两个呼吸后,又一起移开了目光。

那是……惺惺相惜吧?

沉默了稍许,茶娘子拱手道:“大人歇息,属下先去通知魏佥事了。”

贾琮点点头,道:“忙完后你也早点休息吧。”

茶娘子颔首,又看了贾琮一眼,大步离开。

等茶娘子离开后,春燕猫儿一样又蹿了回来,冻的小脸苍白。

不过眉眼间都是笑意……

贾琮没好气道:“偷听到什么好话了?还不快上床盖被子暖和!”

等春燕嘿嘿直乐的上床藏好后,贾琮又推开门,唤了声:“展鹏……”

一道黑影从屋顶跳下,却又是一个傻乐的:“嘿嘿!大人有何事吩咐?”

贾琮道:“告知外面,明日不管何人求见,都不见。”

展鹏闻言一怔,满脸疑惑的小声问道:“大人,那不就露馅了吗?”

贾琮道:“你懂什么?要的就是露馅!”说罢,往屋顶上瞥了眼,对面色隐隐不自然的展鹏道:“大冬夜的,你就带人家在屋顶上吹冷风?别仗着年轻时身体好就硬来,以后有的是罪受。我这里不用你一直守夜,忙完后和你蓉妹就近寻个屋子歇息去吧。”

展鹏闻言,臊的满脸通红,垂眉耷眼的应了声,可等贾琮转身进屋后,他却猴儿一样的一个后空翻出了游廊,连连朝屋顶上招手……

“呸!你再跟着大人学,学坏后仔细你的皮!”

将廊下之言听的明白的李蓉,面红耳赤的从角落跳下来后,拎着展鹏的耳朵好一通教训。

展鹏连连答应,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洒出,可心里对于贾琮,其实艳羡的紧……

……

第三百九十二章 变天之时

运河上,一艘大船顺着冬季少有的东风,扬帆疾行者。

再过两个时辰,就能自运河入长江了,届时船速还会更快一些,也就愈能远离危险远些。

客船内,白世杰看着拉着幼弟的手不住摩挲脖颈的夫人,心中难免有些庆幸。

娶妻娶贤,更要娶门当户对,老人之言,诚不欺他。

当年白世杰十四五时,何曾没有对爱情的向往?

也曾幻想过纯粹的感情,可是这种想法被家里毫不留情的镇压了。

白家花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泼出了山海般的银子,最终才从江阴秦家娶回了这位嫡女为正妻。

尽管这位正妻极为好妒,还是“扶弟魔”,各种往娘家送物送银送好处,他几番看不过去想要发作,却都被他当时还在世的父亲给制止。

也许是感念公公的大仁大义,秦氏后来渐渐收敛了往娘家搬东西的做派,除却依旧照顾幼弟并好妒外,她愈发能做得好白家的当家大妇了。

原本,白世杰以为这就是他父亲的高明之处,却没想到,他父亲的远见远不止如此……

当初他父亲的纵容,今日竟得到了这样巨大的回报!

被锦衣缇骑围住白家大宅时,连白世杰都已经渐渐失去信心感到绝望,然而他这个素来都瞧不入眼的妻弟,却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惊喜……

秦栝竟然求来了甄家那位大公子甄頫相助,还果真将他一家给救了出来。

死里逃生啊!

只这一次,秦栝就将他以往欠下的所有的“债”都还个精干还有富余。

只是……

听着对面那姐弟俩的对话,得知今夜之事原来秦家本不同意出手,是秦栝为了救姐自作主张行事后,白世杰眼神渐渐微妙起来……

也对白家的处境不那么乐观了,难道百年华族的白家,如今就要面对寄人篱下之辱?

不!白世杰虽然不乐观,但也不会悲观。

因为无论如何,秦栝插手了此事。

秦家就算再想冷眼旁观,想避免引火烧身也已经晚了!

如果白家现在再出了什么事,难保不会供出秦家,到时候秦家就会涉嫌谋反,便会落到和白家一样的下场……

忽地,白世杰眼睛猛然圆睁!

他想到了一个极让人恐怖骇然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汗如浆下!

秦家?!

是秦家!

那个心毒手辣的黄口孺子,他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白家,从来都是秦家!!

今夜,是他故意使然!

一瞬间,之前好多如迷雾般遮蔽事情头尾,令白世杰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这一刻好似如有天助般,让他终于贯穿明白过来。

说什么他以一介商贾控制官员,说什么心怀不轨图谋造反……

都是放屁!!

这些,都是那黄口竖子为了助新党推行新法,为了新法在江南迟迟不能解开的僵局破局!

而这竖子破局的法子,就是透过白家,击打秦家!

他不敢直接对付江南世家,尤其是江南十三家以及背后隐藏的庞然大物甄家。

他怕引起江南动荡……

所以,那黄口小儿就当着天下人的面说什么此次南行与新法无关。

现在看来,却是早已挑中了他这个“软柿子”。

又是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啊,只是这一回他做的更隐晦,也更阴毒……

好深的心机!

好狠的计谋!

好可恨的贼子!

白世杰心中愤怒欲狂!

却不只是为了这番算计,而是……

那贾家小儿将白家看成了什么?

是让他踏脚而上的白骨阶梯么?

这个没人性的畜生,在他眼里,偌大一个白家,只是一个引子?!

虽在心中咆哮疑问,

若非如此,早就得到了罪证的锦衣卫,为何还要再围困三日而不是直接动手?

那心思缜密的小贼,偏生在收网之日去游劳什子大明寺……

他这是明目张胆的骄敌之策啊!

偏生一群蠢笨如猪的人都信了……

上当了!

上当了!

白世杰猛然站起身,抬脚要往外走,可是刚刚抬起的脚,却又缓缓落下。

站起的身子,也一点点坐回了原位……

白世杰面色变幻起来,事到如今,他说出来又有何用?

若无秦家帮助,在白家原有人脉渠道大部损毁的情况下,白家一家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逃出海的。

是的,他已经打算去出海谋一条生机。

白家是知道自南海往西,还有一片大乾的王法管束不到的天地。

白家曾与那边之人通过商,甚至设有门铺在彼处。

只要能够往南逃,逃到海船上,白家才算真正的逃出生天。

往后,再慢慢想法子洗刷罪名,回归故土。

白家绝不能过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但又总要先活下去再说其他……

所以,他更不能将之前的那些猜测说出来。

他若说出来,白世杰相信秦家姐弟俩绝不会让白家人暂时躲入白家修整,更不会让秦家的力量来帮助他们南下。

说不定,还会大义灭亲!

这是白世杰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深吸一口气后,白世杰面上再次浮起微笑,插入秦家姊弟间的话,道:“夫人,这次白家得以逃脱大难,子远居功甚伟。刚才在码头上,为了感谢甄家那位大公子,将老宅后花园埋的那八十万两银子给了他,我这个做姐夫的对外人尚且大方,对自己的小舅子难道还能小气?

这次逃出门虽然慌乱,现银没带多少,银票也只有十几万两之数,但白家在江南六省的门铺商契和田产地契都带了出来。

咱们在岳家修整几日就要继续南下出海了,留着这些田宅商铺也没甚用,夫人你最疼爱子远,不如都给了他去用吧。

虽然没多少,但价值二三百万两银子还是有的。”

“嘶!”

秦家姊弟俩听闻如此巨大的数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别说秦栝,就是“扶弟狂魔”秦氏,都有些吃不住这么大方,犹豫了下,劝道:“老爷,就算要南下,将那些宅地变卖些,当做盘缠也好。纵然一时卖不掉,暂且留着,等日后总有归来时,一样是白家的产业呐!”

白世杰闻言,心里微微不忍的动了下,不过随即再度坚硬,他笑道:“夫人,咱们并不缺盘缠。况且真到了归来那一天,也还有子远帮衬着咱们。与其让那些产业白白荒废在那里,不如给他拿去用。这回他帮白家这样大一个忙,背后人情必不会少。并且以后的人情交往经济事务都不会少,夫人你就要随我南下,餐风露宿,吃苦受罪,我知夫人最爱子远,能给他们些帮助,你日后也不会太担心。”

这番话真让秦氏感动的泪流满面,她拉着秦栝叮嘱道:“往后你可一定要记住你姐夫对你的好,往后白家回来时,你也要记得回报!那些财产,你只用一半,剩下一半给你姐夫时刻留着。”

秦栝一点不小气,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连连点头道:“姐夫、姐姐放心,我不过暂时替白家保管一二罢,谁还真有脸贪墨自己亲姐姐的财产?”

秦氏闻言欣慰道:“果真长大了……你姐夫给你,是真心实意想谢你,你虽不必都受了,受一半也是好的。等回了家,你同爹娘说了,他们就不会怪你这次自作主张了。”

秦栝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白世杰笑道:“我去让人将地契什么的取来,你们姊弟再多说会儿话。”

说罢,在秦家姊弟的护送下,出了房间。

等出门后,白世杰仰头望着船外苍穹上稀疏的晚星,眼中寒芒闪烁。

朝廷破了秦家,以此为突破口得以推行新法后,必会再安抚江南世家。

到时候,白家再想法子,看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银子使足了,总有机会。

等白家喘过这口气,度过这一劫后……

他的敌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白世杰眼中的恨意惊人!

……

翌日黎明,天色尚暗。

一阵阵悠扬的钟声响彻大明寺这座千年古刹。

贾琮自睡梦中醒来,看了眼身边如树獭般将他牢牢抱住的春燕,不由微微苦笑。

看起来,她还只是个小女孩……

小心的将“树獭”剥离,让她继续睡觉,贾琮悄然起身,穿好衣后,出门往庭院内走去。

“大人!”

精舍前院,早有人候在那里,见贾琮到来,展鹏、李蓉忙迎上前去。

贾琮眼神有些怪异的看了他二人一眼,却没多提闲事,问道:“怎么了?”

李蓉俏脸通红的低下头,展鹏则有些得意的打了个哈哈,然后正色道:“大人,大明寺山门外来了好多大官儿和员外爷,都急着要见你。还有上回那个按察使也连夜来了,好说歹说都要求见大人。”

贾琮闻言,仰头看了看东方的一抹鱼肚白,心中算了算时间,摇摇头道:“还不到时候……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已经派人去追查白世杰的下落。当前之际,首重查抄白家大宅,继续寻得谋反罪证……白世杰丧家之犬耳,无需关注许多。”

展鹏闻言,抓耳挠腮道:“大人,是不是太敷衍了,这番话连属下都说服不了,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白家还需要什么罪证……”

贾琮皱眉道:“你懂什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说的太明白和什么也不说,反倒不如这般。行了,别在这想了,赶快去办事吧。等忙完这一阵,我给你和李蓉放几天假,你们去游山玩水一番。”

展鹏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连谢过贾琮后,脚下如飞般去办事了。

李蓉也红着脸离去,正好空出位置来,让贾琮一点点拉伸起筋骨来……

……

扬州府,赵家大宅。

经过一夜详查,赵朴终于弄清了昨夜之事的大致状况。

只是没等他做出什么定论,就得闻甄家大爷甄頫前来拜会。

赵朴亲自将甄家这位大公子迎进堂内,几番客套话后,从甄頫口中得到的消息愈发印证了他的推断。

只是,以赵朴活了一辈子的智慧,他都猜不出这件事甄頫为何会插手?

而当甄頫后来终于忍不住道出来意,他想借用赵家地主之便,等他从白家老宅起出八十万两金银后,请赵家帮他融了,再送往金陵。

听完甄頫之言,赵朴彻底震惊了。

他一声不响的看着甄頫看了好久后,才婉言拒绝,而后端茶送客。

等甄頫不高兴的离开后,赵朴面上的震惊动容之色还未消散。

布满老年斑的脸仰起,看着头上这片江南的天……

似乎,真到了该变之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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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什么鸟都有

扬州府,大明寺。

贾琮晨练结束后,返回精舍。

没进门儿,就听到里面已经闹成了一团。

似都在取笑春燕……

贾琮进门后,就见晴雯、小红、香菱再饶上角落里小角儿带着懵懂的方方元元看戏,几个人围在床榻前,肆无忌惮的笑话着春燕。

原来她们之前悄悄进来时,看到还在梦里的春燕抱着被子梦呓,语气娇娇的叫“三爷”。

用晴雯的话说,“就和叫春的猫儿一样”。

这可把她们给笑坏了!

春燕哪里是好惹的?

就穿着一件小衣便敢叉腰还击:

“你就好?当初不害臊还偷听三爷和平儿姐姐的墙角儿,还被三爷发现了,大晚上鬼叫唬人!”

“昨儿也不知做了什么好事,走路都要翘着屁股!狐狸精!!”

“香菱你笑甚?当我不知道你的好事?”

春燕一连串的反击,气的晴雯动手:“猖狂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春燕咯咯笑着在床榻上躲,道:“每回说不过就动手,仗着你力气大?回头再让三爷打你屁股!”

晴雯闻言愈发不得了,誓要撅了这小浪蹄子的膀子。

好在快笑岔气的小角儿和方方元元发现了贾琮进门,叫了声后,前面闹腾才止。

春燕则趁着晴雯注意力分散之机,赤着脚跳下床,叫笑着跑到了贾琮身后藏了起来。

贾琮拉住她后一把将她抱离地面,斥道:“仔细染风寒了!”

又让香菱将春燕的厚衣裳取来,小角儿乖觉的去拿鞋袜。

春燕被抱起后,就一声不吭了,一脸的娇羞暗爽,差点引起公愤。

晴雯气冲冲的跑来,还要抓打春燕,贾琮忙单手起了个佛礼,道:“这位女菩萨还请息怒,此处佛门静地,不好吵闹太过,扰了佛祖的睡眠就不好了……”

“哎呀!”

晴雯一张脸上又是忍不住的笑,又有惊慌,忙伸手去堵贾琮的嘴,惊怪道:“我的祖宗!哪里就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说罢,又连忙合并双手闭上眼,向佛祖为贾琮之前的无意之言请罪。

其她女孩子们也都不笑了,小红和春燕还跟着一起请罪。

这是个深信有神佛的年代……

贾琮虽不信这一套,但也很享受她们的关心。

一边等她们念咕,一边将春燕放在床上,让她穿衣。

等她们念咕完,春燕也穿戴齐整了。

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咯咯乐了起来,贾琮也是呵呵笑着。

“哟!一大早热闹什么呢?老远就听你们笑闹。”

屋外传来一道娇脆脆的笑声,就见黛玉内着一身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袄,外罩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梳着垂云髻,摇摇的走进来。

紫鹃跟在其后,也是面带欢笑。

只是,晴雯等人到底觉得隔了层,不会将方才那些话说与外人听。

贾琮则笑着解释道:“她们能有什么事?无事也能闹半天。”

黛玉呵呵一笑,看着贾琮。

贾琮道:“一会儿多吃点早饭,今天要爬栖灵塔,九层高呢。吃不饱,可爬不动的。”

黛玉有些狡黠的笑了笑,道:“让紫鹃准备了点心和茶水。”

贾琮哈哈一笑,道:“也好,让供奉在塔内的佛祖也欣赏一下林妹妹吃饭的美姿。”

“呸!”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啐了口道:“三哥哥魔怔了,连佛祖也敢编排。”然后合十双手祷告了番,请求佛祖原谅。

见她如此,晴雯等人都笑了起来。

林妹妹何其敏感,见她们发笑就真不高兴了,贾琮解释道:“她们不是笑你,之前我劝她们闹的不要忒过,仔细打扰了佛祖睡觉,她们也如同林妹妹现在这般。”

黛玉这才放下心来,没好气嗔了贾琮一眼,道:“三哥哥仔细些呢,可不敢口无遮拦。”

贾琮笑着应下后,见池玉带人送来了早饭,便领着一众姑娘吃了顿早餐。

秀色可餐,香气环绕,莺莺燕燕笑语不绝。

这让进来禀报佛塔已经检查过的李蓉,愈发担心展鹏跟着学坏了……

一顿早饭吃饱后,众人愈发精神抖擞,径直往栖灵塔出发。

……

扬州西城,钰琅街。

白家大宅。

钰琅街的封锁虽还在,却不似之前那样严苛了。

重兵只集中在白家大宅前后门处。

此时的白家大宅哪里还有曾经的辉煌奢靡,遍布焦炭气息,满目狼藉。

诸多扬州百姓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白家被灭门,所以连远远围观都不曾,就算不得不经过,也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唯恐惹祸上身。

但也有不怕的……

钰琅街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贵公子,和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径自朝白家大宅方向走来。

“来人止步!”

临时关哨前,一锦衣校尉厉声喝住来人,并且同时有力士去通知驻防百户官。

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名百户官便带着麾下百名校尉大步赶来。

如今锦衣卫几乎所有的百户官,都是贾琮亲兵出身。

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残疾,却愈显凶悍。

百户官面容上多有疤痕,形容可怖,连声音都沙哑干咧到刺耳,他声音低沉道:“此处为锦衣卫处置谋逆反贼大案要地,不相干人等止步。”

带头的那位鲜衣贵公子闻言丝毫不惧,反而笑呵呵的对身边人道:“也是新鲜事,江南地界儿上,还有人让我止步的。”

周围一片哄笑,一士子大声喝道:“你这番子,好不长眼,也不看看这位是何人?”

另一士子赶紧接力道:“这是江南甄家的大爷甄大公子!别说这条小小的街道,就是江南总督衙门,甄大公子出入也无人敢拦。还不让开?”

百户官面无表情,沉声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若奉命出入总督衙门,也无人敢拦……退后!”

他模样本就骇人,再陡然一喝,唬的那叫嚣的二人差点没一屁股坐倒地上。

甄頫不高兴了,道:“贾琮呢?让他出来见我。昨儿还巴巴的和我喝酒,大哥长大哥短的叫人,今儿就让底下人和我叫板?我倒要看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大哥?去,叫贾琮出来见我!”

百户官闻言,狐疑的看了甄頫一眼后,摇摇头道:“大人今日并未至此,只下命令,如何人不得靠近白家大宅,违逆者,与白家同罪!”

甄頫闻言一滞,又大声道:“没来?那还不去叫?就说白家欠我一笔账,今儿我要同白世杰算算。他犯事归犯事,可欠我甄家的债,总要该还吧?不信你们将白世杰叫出来,我与他当面对峙。”

百户官摇头道:“这我不能做主。”

甄頫了不得,喝道:“那就去找个能做主的。”

这会儿白家大宅内,魏晨得闻消息后匆匆赶来,了解了情况后,上前对甄頫拱手笑道:“原来是甄家大爷……这样,若是旁的人来,本官必不理会。不过以我家大人和甄家的关系,也只能派快马去请示大人的意思。还请甄大公子稍安勿躁,不要为难本官……对了,白家究竟欠了甄大公子多少银子?”

甄頫闻言,微笑道:“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万两。”

魏晨呵呵一笑,连连点头道:“好好,有数字就好。甄家大爷稍等,本官这就去请示大人。”

说罢,安排了两个缇骑,往扬州府外大明寺赶去。

魏晨则让人取来椅子和茶水,就地请甄頫等候。

他心思灵敏,口才极好,将甄頫哄的怒气渐消。

一个时辰后,快马从大明寺折返而回,带来贾琮的命令:“大人说:请甄大哥暂等三日,三日后,他会让白世杰来给甄大哥还帐。”

魏晨闻言,笑眯眯的看着有些懵然的甄頫,道:“甄大爷,那就按我们大人说的办吧。三日后,请甄大爷再来,我们大人必让白世杰出来给你还帐!”

甄頫:“……”

看着这位甄家大爷满面不悦的转身带人离去,魏晨看着背影啧啧称奇:“这世道啊……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甄家,嘿,甄家!”

……

午后。

栖灵塔七层,塔壁上皆是佛陀雕像,神秘似有梵音回荡。

不过塔内的气氛,却和这穆然神圣的环境有些不大相合。

贾琮带着一群素来少运动的丫头们,爬到第三层时,就有人撑不住了。

自然便是病若西子的林妹妹……

众人一道休息了片刻后,由紫鹃和香菱搀扶着黛玉继续往上爬。

经过两次休息后,爬到第七层时,所有女孩子都撑不住了。

一个个面色潮红,娇喘吁吁,眼神迷离……

贾琮笑道:“要不今儿就到此为止?下回再……”

话没说完,就被女孩子们纷纷打断。

晴雯不依道:“都到这儿了,哪里不能再上两层?再多歇歇就好!”

贾琮却知道,若让她们坐在这歇下去,一会儿更没法攀爬了。

腿内积累的乳酸发酵,又酸又痛,怕一点力气也无,到时候还是只能下去。

他笑道:“这一歇就站不起来了,你们在这里慢慢走走,我一个一个送你们上去。”

说罢,先拉起晴雯的手,拽的她咯咯笑不停,将她送上九层高塔。

然后再下来,又将小红、春燕等丫头一一送上去。

最后只剩黛玉和紫鹃,黛玉眸光幽幽,喘气道:“紫鹃先上去吧,我还要再歇歇。”

贾琮只好先送了紫鹃上去,等再回来时,黛玉不喘了,他倒喘了起来,一头汗水。

黛玉笑问道:“三哥哥急什么?慢点不好么?”

贾琮拿手抹了把汗,摇头道:“你胆儿小,这神佛雕像看多了怕你一个人瘆得慌……”

“又乱说!”

黛玉惊的跺脚嗔怪道,然后忙朝四面佛像请罪,请罢罪,见贾琮额头还有汗,咬了咬唇角,似稍稍犹豫了稍许,到底还是拿出了绣帕上前,微微踮起脚伸手替他擦了擦汗。

贾琮微微意外的垂头,对上黛玉那双琥珀般清亮透明的眼睛……

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暖煦,透过佛窗照进塔内,挥洒在一双小女儿身上,气氛微熏。

贾琮却忽然笑道:“我这妹妹生的真好。”

大方夸罢,伸出左手拨乱她额前发梢后,顺势牵起黛玉的右手,笑道:“走,咱们一口气到顶!”

……

第三百九十四章 花开两朵

江南省,常州府,江阴县。

卧龙乡。

竹林片片,松樟成林。

乡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水道纵横有序。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村头乡塾内,垂髫蒙童诵经背卷。

村内老树下,有黄发耋耄谈古说今。

一片宁静详和,好似桃花源中。

这里是江南之地的一个乡间,但又与寻常江南乡间不同。

因为卧龙乡人,人人皆着儒衫,戴方巾。

江阴县、常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都知道卧龙乡间有贤德。

此贤德,便是江南十三家之秦家。

秦家少高官,官职最高者,亦不过一大宗伯,即礼部尚书。

并无入阁之宰。

但秦家多学政!

秦家佼佼者,可为提学一省之大宗师。

秦家平庸者,亦是可提学府县之宗师。

大乾十八省,九十三州,一百四十府,一千一百三十八县,秦家人做过学政者,不足十一。

但其搭建起的人脉脉络,却遍布大乾朝野上下。

受过秦家人指点恩惠之士子,车载斗量!

号称以德化教天下的秦家人无强权,无巨富,却以此人脉势力,成为江南十三家之一。

纵是整个大乾的各大家族排行,秦家也不会掉下三十之数。

然而这样一个庞然大家的核心,便是在这片静谧的卧龙乡内。

秦家家主秦浩,字德璋,原官居礼部侍郎之位。

早在四年前因极力反对新法不得,而致仕还乡。

自此在江南之地,名望不降反涨,愈发尊隆。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相貌清隽,举止言行皆遵古礼。

将秦家的人脉势力,勾连的愈发强大。

时人敬之为“卧龙先生”……

然而这一刻,卧龙先生秦德璋,却没有丝毫德高望重之大儒的表现。

他目眦欲裂简直浑身戾气的看着秦家半月堂上跪着的儿子,用后世的话来形容,他此刻恨不得当初将这个逆子射到墙上活活晒死!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比畜生还蠢的下作东西?”

秦浩气的发抖,若非怒到极致,反而浑身无力,他必要行家法,将这个逆子生生杖毙!

秦浩发妻吴氏见爱子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唬的瑟瑟发抖的跪在那里,女儿则面色哀戚的跪在一旁,女婿也面无表情……

她忍不住劝道:“老爷,要打要骂随意,仔细气坏了身子,先去歇歇吧……”

秦浩声音都变了:“歇歇?我秦家百年清名,今日都被这畜生毁了,我还有脸去歇?”

秦家能屹立于世,靠的是什么?

不是权,不是势,更不是富。

就是自先祖起,一辈辈积累下的清名。

让世人一提起江南秦家,第一反应便是此家家风清正,德望高隆。

有此名声,秦家子弟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在外出仕,都无往而不利。

可若是让世人知道,秦家家主女婿成了谋逆反贼,这倒也罢,这个反贼还被他儿子劫法场般从锦衣卫的包围中救回了家……

秦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根基被掘不说,甚至还有可能被引火烧身。

若让人知道了去,连秦家都成了谋逆之贼。

这是要将整个江南秦家,拉入万丈深渊,幽冥地狱啊!

这一刻,当初致仕还乡时都不曾有过的痛苦,差点没将秦浩内心给撕裂。

再看看那个秦家的东床娇客……

当初他本就不同意与一盐商之家结秦晋之好,是族内长者,不知收了什么好处,玩儿命的为白家说好话。

说他们是什么商中君子,国之义商。

说他们如何铺桥修路,兴化教育,与人为善。

现在好了,这个女婿,成了江南秦家的索命鬼!!

眼见秦浩这般不加遮掩的仇视自己,白世杰长长一叹,直起身拱手道:“泰山大人不必如此,此事皆是小婿之过,泰山大人不必为难,小婿这就带着静淑和白家族人悄悄离去,绝不给大人添恼。”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

秦浩面色一变,与众人看去,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十数位秦家近支族人匆匆而来。

为首一耋耄之年的老者,不住的用拐杖拄地,大声道:“祸事啊!祸事啊!秦家的祸事来了啊!”

秦浩见之,恨不能一盏茶泼到此老面上,因为当初就属此老鼓噪将他女儿嫁给白世杰鼓噪的最响。

可孝道当前,他还不得不去拜见这个叔祖……

“六叔祖,您怎么来了?”

秦浩带人强颜欢笑的问道。

秦家六叔祖进入半月堂后,看了看秦浩,又看了看白世杰、秦栝等人,气急败坏的顿拐道:“我再不来,秦家就要坏大事了!德璋哇,你说说看,你说说看,怎好将一谋逆反贼带回家里?这是想做什么,这是想做什么?

当初我就同你说,不要贪慕白家巨富,我江阴秦家清白士卒,怎能与商贾之家通亲……”

听这老头儿喋喋不休的数落,秦浩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个老而不死的老贼!

这些年他为了给这老贼一房的子弟擦屁股,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

家族太大,总会良莠不齐。

秦家大体虽还好,可这老贼一房的诸多子弟,打着秦氏之名,大肆兼并土地不说,连欺男霸女谋财害命之事都做过不少。

他为了遮掩,舍了不知多少颜面出去。

这个老贼,这会儿居然还有脸上门质问!

秦浩怒极之间,也顾不得孝道了,面无表情道:“六叔祖准备如何?”

这秦家老头等的就是这句,他理直气壮道:“我秦家不能白白庇佑他们白家,我们秦家收留他们白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承担多大的风险?我……”

不等秦家老头说完,白世杰就拱手道:“六祖大人,晚辈已将白家所有的田契和商铺地契,都送给了子远。白家不日就要南下出海,远离乡土。那些家财留着亦是无用……”

听至此,秦家老头和他这一房子弟的眼睛都红了。

没等秦浩厉声训斥秦栝,白世杰又道:“不过子远百般拒绝,最后也不过勉强收下一半。剩下一半,价值约百万之数,本准备将地契烧毁,如今不如送给六祖,以感谢六祖多年来对晚辈的关爱。”

秦家六祖闻言,本来嫉妒发红的眼睛,瞬间变成了孔方形,白世杰在他眼中,又变得无比可爱起来:“世杰啊!好孩子啊!!”

白世杰叹息一声,拱手道:“六祖慈爱!本该好生孝敬六祖,只可惜白家被奸人所害……今晚白家离开时,晚辈就不去给六祖告辞了。唉,本来有一尊汉白玉菩萨,专门请给六祖的。慌乱间也不知放在哪个箱笼里了……”

“今晚就走?”

秦家六祖闻言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这哪里可以?”

又语重心长的叮嘱秦浩道:“德璋啊!亲戚上门,虽是落难了,可也不能小瞧了人家,谁家还没个落难的时候……”

秦浩忍的极艰难,才没将一口带着血腥气的口水吐到这个老头的脸上,他咬牙道:“六叔祖,这不是落难不落难的事……”

谁知秦家六叔祖极蛮横的摆手道:“不必说了,必要让世杰这孩子好生修整修整再说,我就不信了,谁还敢到我秦家来拿人!不管是哪个,谁敢来要人,只管让他来找我!”

说罢,又慈爱的拍了拍白世杰的手,叮嘱他放心修养,就拄着拐杖带着儿孙们离开了,回家等着接收巨额财富。

看着外面渐渐落山的夕阳,秦浩只觉得全身一阵冰冷……

同一时间,静谧的卧龙乡外,阡陌之间,忽然出现了不知多少,似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黑暗缇骑……

……

扬州府,大明寺。

九层栖灵塔上。

夕阳的余晖挥洒入塔,居高观之,整个大明寺都收于眼下,美不胜收。

高塔上虽寒风朔朔,却阻挡不了众人欣赏美景的心情。

黛玉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盯着已经有西沉了半轮下山的夕阳。

晴雯、小红等人则看着漫天晚霞啧啧称奇。

她们不是没见过落日和晚霞,却从未在这样高的地方,也从未在这样肃穆神圣的环境中看过。

唯有贾琮与小角儿和方方元元似无法受用这些景色,起初过了把瘾后,剩余的功夫,都落在了送上九层高塔的斋饭上。

大明寺的素斋,不止在扬州,在整个江南都颇有名声。

再加上今日着实累了,贾琮带着小角儿和方方元元吃了一个痛快。

黛玉、晴雯等迷信的女孩子们百般劝说无果后,只能听之任之。

贾琮吃饱喝足后,站在黛玉身边,笑道:“林妹妹,你们果真不吃点?你昨儿不是最爱吃翡翠馄饨么?食盒里还热着呢。”

黛玉回头严肃道:“怎敢唐突佛祖?”

贾琮呵呵笑了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林妹妹你着相了。”

黛玉:“……”

一旁晴雯许是怕黛玉动摇,忙道:“在家吃酒肉也不怕,在这里哪里能吃?”

又去骂小角儿:“小蹄子就知道吃,都快圆成柚子了!在佛门高地也敢贪嘴,不敬佛祖仔细以后下去了割舌头!”好在还有点小脑,临了补充道:“三爷不怕,他是带兵的大将,又是贵爵!身上有贵气和煞气,什么小鬼都不敢靠近,往后是要成神的。”

贾琮见小角儿果真怕了,小脸发白,瘪起嘴来要哭,忙道:“不听她瞎说,我是贵爵是大将,那小角儿就是我的卷帘大将,小鬼怕我难道就不怕你们?谁敢割你舌头,我割他脑袋!”

小角儿闻言登时不怕了,抱着贾琮的胳膊喜滋滋的看晴雯,眉毛挑的飞起,气的晴雯嗷嗷叫,却也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又顽闹了一会儿,等夕阳完全落山后,李蓉领着四个会些拳脚的妇人上塔来接应,众人方终于舍得下了塔楼。

饥肠辘辘下,痛快的吃了顿斋饭后,都困倦倦的睡下,连黛玉都不失眠了……

快乐的一天,结束了……

……

PS:今天表妹结婚,我要去送亲,争取写出第二更,争取。

第三百九十五章 收网

夜色中的卧龙乡,静谧安宁。

偶有鸡鸣犬吠或孩啼之声,愈显祥和。

不能怪卧龙乡的百姓或是秦家人没有警惕心,大乾边关虽才从未真正平静过,总有小摩擦。

可大乾內腑之地,是真正已逾百年无战事。

而卧龙乡因为秦家教化之故,更是早已达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治世盛境。

连小偷小摸都鲜少听说,谁又会警惕夜间的动静?

所以,当秦家六叔祖领着他那一房子孙们,兴奋之极的从大房族长家里出来,快回到自家时,迎面遇到了一群好似从地狱中走出的幽冥骑士。

“哒哒。”

“哒哒。”

“哒哒。”

一阵阵节奏而混乱的马蹄声,踩踏在乡间古路上,马蹄铁发出的声音,一记又一记的敲打在六祖一房人的心田上,如同洪钟大鼓作响。

他们多么希望,这一刻他们能学会隐身术,这样这群明显来者不善恶魔般的骑兵,就能看不见他们,从而放过他们。

哪怕之前在秦浩面前表现的利令智昏的六叔祖,这一刻都不再糊涂,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些缇骑为何而来。

“我给你们带路!!”

眼见恶魔骑士越走越近,一把把腰刀抽出,在月光的折射下,散发出森然的寒芒,六叔祖简直犹如卧龙附体,灵机一动,为自己寻到了一条生路。

……

“秦浩秦德璋!你若还自认是秦家人,就赶紧将你女儿女婿和白家反贼交出来!我秦家,世代清白,绝容不得藏污纳垢,更不能藏匿谋逆反贼!”

“秦浩!虽说宗亲族亲间当亲亲相隐,但谋逆大罪不在其中。你若再不交人,别怪我秦有才要大义灭亲了!”

“秦浩!你为一脉之私,做下这等没面皮的事,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

大房门前,秦家六叔祖根本不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耋耄老人,好似在与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对峙般,跳脚的骂着。

后院,秦浩得闻下人回报,六叔祖在门外骂街,让他交出白家人,秦浩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六祖刚刚才得到了偌大的好处,方才对白世杰比对他亲孙子还亲,怎连半个时辰的功夫都没用,就又翻脸了?

而下人并没有看清外面的具体情况,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浩却耽搁不下去了,不管到底发生了何事,他都不能让这个愈发跋扈的六叔祖再继续聒噪下去。

不然江阴秦家的清名,都让他给糟践尽了。

不过,他好歹有几分机警之心,唤来一心腹管家,命他从偏门出去,若见势不妙,就速往驻江阴县衙寻县尉赵志带人来援。

……

“六叔祖,你这是做什么?”

秦家二房、三房、五房等人听到动静后纷纷赶来,看到六叔祖堵在大房门前骂街,纷纷劝了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理越辩越明,果真有什么不满,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嘛。”

六叔祖梗着脖颈,一脸倔强,眼睛却总是溜往街道东面拐角处的黑暗中,大声道:“还有什么可分辨的?秦浩让他儿子勾结人救了他女儿女婿回来,他那女婿如今可是犯下了谋逆大罪!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二房、三房、五房中人闻言,纷纷“震惊”,好似才知道般,看向秦浩。

秦浩见之,心中无奈之极。

秦家的确以德教传家,可秦家传世百年,见惯红尘繁华,真正能守住本心的,又有几人?

争权夺利之心,几为本能。

平日里有他镇着,其他各房总还能守住本分。

如今有六祖上蹿下跳,他们若不趁机捞点好处,也就不是他们了。

不过……

若六祖真的只因为“不知足”,才又拉着这几房人来闹,那,事情还不至于太坏。

秦浩暗中舒了口气,压下心中对六祖愈发腻味的厌恶,打发人去喊白世杰来。

仆人去了好久,才终于等来了白世杰。

这一次,白家人来了不少,更带来了不少箱笼。

等白家下人将箱笼放在地上打开后,火光下,尽是金光银色!

又有人捧着诸多契书来,展示于秦家诸房家长面前。

白世杰这才领着白家人上前,一一躬身施礼问好,然后奉上道恼之礼。

秦家各房人见秦浩默然不语,似是默许。

在一番客气谦让下,都收下了白家重礼。

唯有六祖一房不收,六祖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大义凛然道:“我不要!你当我江阴秦家是什么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

听着六祖在那喋喋不休的数落他,白世杰面色铁青,回头看向秦浩。

翁婿两人的目光中,同时出现了惊恐之色。

见鬼了,所以……出事了!

其他各房的人,也如同看什么开天辟地的新鲜事般,看着还在喷唾沫的六祖。

直到……

“哒哒。”

“哒哒。”

一阵缓慢的马蹄声传来。

始终留意街道拐角处的六祖瞬间闭嘴,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然后就见一个面容可怖,头戴三山无翼纱帽,身着玄色黑鸪锦衣的缇骑,从黑暗中骑乘而来。

这从天而降之人,惊骇的一些秦家人尖叫出声。

却见他嘴巴忽然张口,嘶哑的声音宣判道:“扬州白家谋逆造反,罪当诛族。秦家秦栝勾结歹人,与白家里应外合,袭杀锦衣卫,罪同造反。秦家窝藏叛逆,同罪。奉指挥使命,捉拿谋逆反贼归案。敢有反抗者,斩立决!”

这一道晴天霹雳,将原本心意不错的秦家诸人,直接打懵了。

谋逆造反?!

这个世道最邪恶最阴毒下场最凄惨的罪名,居然会落到江阴秦家的头上?

怎么可能?

秦家也不是所有人都懵,六祖简直如同后世迎鬼子进城的皇协军般,点头哈腰的走到缇骑面前,赔笑道:“这位大人明察秋毫,我与他们并不相干,我一直和他们划清界限,我是清……”

白字没说完,月夜下一道刀光闪过,六祖好大一颗六阳魁首凌空飞起,面上还带着不解之色。

那缇骑淡淡道:“我锦衣卫,从不与厚颜无耻下作之人为伍。”

说罢,冷漠的目光看向早已惊呆了的秦家诸人和白家诸人。

却是秦浩最先反应过来,他是像突然爆发,仰天惨笑道:“好一个厚颜无耻,好一个下作之人!!可是,你锦衣卫又能好到哪去?那位名满天下的清臣公子,也不过是个无耻小人!他如此谋算我秦家,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若非他故意围困白家三天,那个逆子焉能有机会落入其陷阱中?”

“若非他故意放纵,以他的手段,白家若还能突围而出,也不至于有今日!!”

“若非他早早谋算我江阴秦家,你锦衣卫莫非是神兵天将,从一瞬间从扬州飞到江阴不成?”

“说什么人如玉,世无双……呸!不过一阴险卑鄙的小人耳!”

“哒哒。”

“哒哒。”

“哒哒。”

沉重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张张肃煞冷冽的脸,如欲噬人。

秦浩还是有风骨的,昂着头,丝毫不惧。

其他人瘫软在地者都有,白家人听完秦浩这一番点评后,也大都绝望了……

为首的缇骑伸手止住了越逼越近,杀气越浓的手下,对秦浩道:“这些话,等你见了大人,再去问他吧。但是我劝你不要再在我们跟前说第二遍,否则,秦家人的血,不够流。”

说罢,不再理会秦家人,而是看向了白世杰。

白世杰双目猩红,他做梦都没想到,贾琮能算出他会来到这里,还会早一步在秦家埋下伏兵。

怎么可能?!

那个黄口孺子,成精了不成?

可是,没人能给他答案,虽然他猜的已经很接近了……

但白世杰绝不会束手就擒,他与为首的缇骑对视了稍许后,忽然爆喝一声:“白福!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白世杰身后原本抬金银箱子的十数人,忽然暴起,朝为首的缇骑冲去。

看身形,没有哪一个是庸手。

在这并不宽敞的街道里,也没有足够的冲锋距离,骑兵的威力远没有想象中的大。

然而就在诸人以为,为首缇骑必死无疑时,忽然自他身后,响起一阵“炒豆子声”。

然后就见身形飞快的突袭之人,一个个如同中了定身术般,身形凝固,栽倒在地。

后面秦家和白家人里也有倒霉者,被“流弹”击中,倒地惨嚎。

为首缇骑一挥手,手下数骑上前,走到倒地之人身边,一一踏马补刀。

除却之前死绝的人,还留有一口气的,都被近半吨重的缇骑踩的骨断吐血而亡。

这惨烈的一幕,让秦家、白家的剩余人,再无人敢反抗。

为首缇骑正准备让麾下校尉动手拿人,就听队伍后面一阵嘈杂声,远远有声音传来:“快快,县尉大人快,贼人就在前面!”

这一变故,让原本绝望的秦、白两家人又升起了希望……

然而就见为首缇骑单骑折返至街头,厉声道:“锦衣卫在此奉命捉拿谋逆反贼!郭郧传指挥使令:此行敢有阻拦者,一律按谋逆罪论,杀无赦,抄家诛九族!!”

此言说罢,黑暗中就立即又传来一阵声音:

“诶诶,县尉大人留步,县尉大人留步啊!”

“我家老爷是……县尉大人!不能走哇!”

“老天爷呀,我对不起老爷哪……”

为首缇骑,也就是贾琮最信任的亲兵队正郭郧面无表情的回返,看着面色灰败的一众人,沉声道:“抄家,拿人!”

……

扬州府,大明寺。

精舍会客厅。

江南按察使诸葛泰一脸焦急不安,甚至是愤怒的看着贾琮,沉声质问道:“大人谋算江阴秦家,为何不事先通传一声?两厢合作岂不更稳妥?大人如今突然而为之,若让秦家看出马脚来,后续又没有跟上,大人可知道会引起何等动荡?!

一旦江南有所不稳,贾大人你担待不起!

你怎么敢如此妄为?!”

到了这个地步,尤其是甄頫和秦栝行事不密,昨夜的事瞒不过有心人。

所以明眼人几乎都看得出贾琮的目的来……

只是,看好他的并不多。

一旦江阴秦家那边先动手,将白家藏匿起来,没了证据……

然后秦家再勾连江南十三家一起发声,天下必然震动!

这股能量,连天子都不能无视,甚至陷入被动。

到那时,整个新法大业都要受到影响。

贾琮没有言语,他自顾自的吃了一盏茶后,站起身来。

展鹏忙将他的斗篷与他披上,贾琮自己系好丝绦后,淡淡的瞥了诸葛泰一眼后,转身离去。

……

PS:写出第二章了,但是明天早上的更新肯定要推迟了,不敢熬夜了,请大家体谅。

第三百九十六章 明香教?什么鬼?

翌日清晨。

贾琮鼻中嗅着幽香,从睡梦中准时醒来。

睁开眼,便是一片漆黑如墨的秀发散在眼前。

手掌轻握间,触及一片香软滑腻……

贾琮面上流露出极少在人前见过的笑容,虽无言,但目光中却透露出满足:

这才是生活……

真想自此君王不早朝啊!

可是,不行哪。

他距离恣意享福受用的阶段,还差十万八千里。

别说是他,就是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位,也不敢沉溺于后宫三千佳丽中。

他敢这样做,整个大乾风气就会立刻垮掉。

所以,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

权利越大,背负的义务也就愈重。

心里默默的梳理了遍哲学观,说服了自己后,贾琮终以莫大的毅力,将手收了回来。

虽然离开的那一刹那,贾琮心里感到莫大的失落,尤其是晴雯这丫头还同猫儿一般呢喃了声……

但贾琮感觉自己的心性和韧性,又得到了一次洗礼。

等他动作轻缓的下了云床,开始穿衣时,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慵懒娇柔的声音:“三爷起来了?”

贾琮回头看去,就见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上,还残留着羞涩的妩媚,一双桃花眼眨啊眨。雪腻的一双膀子露出锦被,上有点点淤红……

贾琮见之心头一跳,笑骂道:“狐媚子丫头!再敢乱撩,以后去和小角儿抱着睡!”

晴雯习惯性的眼睛一瞪,不过发现对贾琮没效果后,又变了路数,桃花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嘟起嘴撒娇道:“三爷帮人家穿衣服嘛……”

贾琮二话不说上前,掀起被子按住人,然后朝腰下隆起处“啪啪”两下,打的晴雯“哎哟哎哟”了两声后,问她:“还要不要爷帮你穿?”

手放在她里裤腰畔,似得不到正确答案,就要拉下来再施家法。

晴雯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双手死死拉住裤腰,声音娇柔的求饶道:“不敢了不敢了,奴再也不敢了。”

贾琮忍不住气笑道:“怪道常听人嚼舌头,说你是个狐狸精,倒也没冤枉你……不过,爷喜欢。”

说罢俯身,在晴雯樱红的小口上狠狠啄了口,手也从她腰畔穿入,在腻滑弹性的隆起处“啪”的一声又拍了下。

“嗯……”

一道又酥又嗲的声音从晴雯喉咙处发生,贾琮都差点没扛住。

站起身骂道:“小狐狸精!今晚回去后和小角儿去作伴!”

说罢,恨恨的转身离开,听着身后吃吃的笑声,加快了脚步。

出了里屋门后,贾琮抹了把虚汗。

晴雯这小蹄子素来胆大妄为,敢爱敢恨。

也怪他,教的太快了些,有些超纲了。

刚才的话不是顽笑的,一定要让她去寻小角儿中和中和,收一收。

不然贾琮怕他真快要扛不住了……

……

出了外房门,就见精舍游廊下静静站着一道身影。

外着一件石青大氅,内罩暗红色丹纹深衣,看到贾琮出门后,微微一笑。

贾琮左右看了看,奇怪问道:“十三娘怎在这?”

茶娘子道:“东边儿派快马连夜传回消息,郭队正已经得手功成,正押着秦家和白家人手往回折返。”

贾琮面色一肃,问道:“你的人传回来的消息?”

茶娘子笑了笑,道:“也是大人的人。”

贾琮与茶娘子对视了两个呼吸后,又开口问道:“怎么不敲门?这么冷的天就在外面站着。”

茶娘子笑道:“知道大人快起了……不过,今日比寻常晚了一盏茶的功夫。”

贾琮抽了抽嘴角,不理这茬,道:“下次直接敲门,你是女眷,不用忌讳那么多。”

茶娘子点点头后,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岳姨娘……”

贾琮忽然伸手,止住了茶娘子的话头,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后,对茶娘子道:“去议事厅说话吧,这里风凉,万一冻坏了墙角里的小耗子就麻烦了。”

茶娘子也往里面瞧了眼,再看看贾琮的面色,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等两人走后,门后只穿了层小衣的晴雯,羞容满面的跺脚,不过打了个寒战后,赶紧跑回里屋,钻进被窝里,裹啊裹……

……

议事厅。

贾琮与茶娘子落座,等池玉给二人填了热茶,领着小丫头下去后,贾琮才正色问道:“查出来背后是哪家了?”

茶娘子点点头,道:“跟了两回,接头的婆子都进了安家。”

贾琮眉头皱起,道:“安家?安华?”

安家也是八大盐商之一,只是远不如白家和赵家底蕴深厚。

在八大家里,不显山不露水。

茶娘子道:“安家也有我们的人,只是一时间还查不出安华到底什么心思。不过,手下人说,曾发现安家有位公子,曾和甄家大爷走的近。但时间比较长远了,不知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贾琮闻言眼神一凛,问道:“前日甄頫在莲苑做东道,安家那位公子去了没有?”

茶娘子摇摇头,道:“并没有。这也是奇怪处……”

贾琮嘿的一声冷笑,道:“欲盖弥彰!”

茶娘子闻言,迟疑了下,道:“仅凭如此,怕还不能……”

这种关联太牵强了。

贾琮摆摆手,对茶娘子正色道:“十三娘你记住,做我们这一行,若是事事都要讲证据行事,那不仅难成大事,有时甚至还会连自己都要搭进去。对于这等事,只要有个三四成的把握,就宁杀错,不放过!

不管岳姨娘和安家人什么关系,有没有受胁迫,她在这个时候数次与安家人联系,就留不得她继续待在内宅了。

至于安家……

八大盐商,随便抄一家人,都不会有个冤字,十三娘你信不信?”

茶娘子苦笑一声,道:“这我还能不知道么?莫说安家,天下那么多大家子,抄哪一家都不会冤……”话刚说完想起眼前这位主也是国朝有数的大家子,忙又赶紧补救:“我不是说大人家。”

贾琮哈哈一笑,道:“这我不会辩白什么,我贾家一些人干的破事,比八大盐商更没底线,也更可恨!所以……”

说至此,贾琮笑容一收,往茶娘子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等战火烧到金陵那边后,十三娘你要帮我将那边贾家十二房里行混帐事的那些人,全部拉扯到这桩案子里。

原还想着给他们条生路,结果……嘿!

我越来越明白了,留着他们,除了害人,更会害己!

与其留着他们继续腐烂整个贾家根基,不如趁这一次,壮士断腕,彻底扫清。”

看着贾琮近在咫尺那张俊秀脱俗的脸,看着他果断坚毅又狠辣霸道的眼睛,茶娘子一时间都没了反应,怔怔的看着他……

贾琮等了稍许后没得到的回应,再看茶娘子的眼神,不由呵呵笑了起来,等茶娘子蓦地回过神来,面红耳赤,他方笑道:“十三娘你侠肝义胆,心思仁厚善良,凭一个义字,知交满天下。如今见我小小年纪,就这般心狠手辣,连自己的族人都要往死里算计,震惊被吓住也是有的,只是希望你不要厌弃于我……”

“我没有!”

茶娘子脸上红晕退下,急促否认道:“并不是厌弃,只是……”

贾琮闻言,反倒骄傲起来,笑道:“不是厌弃?哦,那么就是……人通常会崇拜自己做不到的事,而却能做到此事的人。

十三娘你崇拜我?”

茶娘子“噗嗤”一笑,看了贾琮一眼后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是做不到大人这样,天下人懂得壮士断腕道理的,不计其数。可真正能将道理做好的,却又屈指可数呢。”

贾琮呵了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能说出大道理的那么多,说别人说的起劲,自己却做不到的比比皆是。就比如忠厚仁义四个字,满朝文武都在谈,天下读书人更是日日话不离口。可我见过那么多王公大臣,见过那么多达官贵人和读书人,他们加起来也比不过十三娘你一半。”

十三娘:“……”

看着害羞的无言以对,低头不语捏衣角的茶娘子,一点都不像开茶馆时与八方来客谈笑风生的“十三娘”,贾琮摸了摸鼻梁,好奇自己为何会越来越甜言蜜语,越来越轻浮。

这个时代,当面说这样夸赞的话,就是轻浮。

虽然说的都是本心话,可不自觉的就开始讨好女孩子……

再这样下去,快成贾宝玉了……

“大人!”

扫了眼茶娘子广阔的胸襟,正想转换有些粉红的气氛时,展鹏大步进来,喊了贾琮一声后,看到茶娘子也在,嘴巴登时咧开,讨好叫道:“咦,姐姐也在!”

茶娘子抬起头时已经收拾好脸色,瞬间变成长姐模式,上下打量展鹏一番后,责备道:“怎穿的这么单薄?一会儿我去问问蓉儿,莫不是舍不得给你备新衣?”

展鹏立刻瓜怂了,求饶道:“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习武之人,最受不得往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尤其是我还要使双刀……”

茶娘子不理,回头看着贾琮问正事,道:“大人,那岳姨娘之事……”

贾琮轻轻一叹,道:“念及她还未造成什么恶果,让她自己同林妹妹说,就说她爹死了,要回去奔丧守孝。林妹妹心善,不会不同意的……另外,让她将她身边的丫头也一并带走吧。日后,再陆续更换林家所有仆婢。”

茶娘子领会后离去,刚出门,就听展鹏与贾琮汇报道:“大人,这白家还真是谋逆贼窝!大人猜沈浪他们在白家密室查抄到了什么?您瞧这个佛像……嘿!这是明香教供奉的明王菩萨!”

茶娘子听到“明香教”三字,登时眉头一蹙,回头看去。

就见贾琮莫名其妙的拿着一个尺许长的怪异佛像观看着,问道:“明香教?这又冒出的什么鬼?”

……

第三百九十七章 抱着硌手

“十三娘知道这个东西?”

见茶娘子站在门口回首蹙眉,贾琮笑问道。

茶娘子又折返回来,面色微微凝重道:“展鹏说的没错,这就是谋逆邪教。名头打的倒是响亮:日月重开大宋天。可实际上却是靠蛊惑百姓,逼捐良善人家家财为生,行事下作不堪。明香教内部鱼龙混杂,十多年前曾猖獗一时,被朝廷雷霆打击后,便销声匿迹了好久。

虽然江湖上不时传出点明香教的风声,但都没造成什么大动静,多是哪家百姓因为误信明王,最后家破人亡。这个教派,邪恶之极。我曾有一朋友,就是因为家人进了明香教,最后阖家不得善终。”

贾琮肃穆着脸色,对茶娘子和展鹏道:“对付这样的教派,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杀无赦!

关于白家谋逆的案子,锦衣卫的任务就快要完成,等我们功成身退后,就开始练兵。我们不可能每次都靠奇袭取胜,这非常路,所以一定要练强兵。

练兵需要对象,空练不成,所以我们就拿这明香教当练兵的对象。你们别看他们现在偃旗息鼓,可一旦国朝有点动荡,最先跳出来弄鬼者,一定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鬼东西。

十三娘、展鹏,你们都是江湖出身,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些他们的消息,多留意打听一下,等忙完这边,就狠狠的打击这些孤魂野鬼!”

“喏!”

二人领命后,茶娘子又疑惑道:“白家和明香教有关联,这一点我从未听说过。”

贾琮笑道:“白世杰也算是个人物,要是没几手压箱底的牌面,他也做不到八大盐商之首。我猜他手下的那些门客,你也未必都认识。”

茶娘子点点头,道:“是有一些从未见过……”

贾琮点点头,道:“去忙吧,这些事回头我们再仔细商议。”

又对展鹏道:“让人告诉魏晨他们,先不要管这个,好好抄家。白家的秘密,必然不止如此。另外让人准备,早饭后准备回城。”

……

扬州府,赵家老宅。

陈安堂内,赵朴坐在上座,手里拿着一份纸笺拧眉看着,一旁海青石桌上还摆放着一叠。

里间的西洋座钟连敲了九响,似也惊醒了赵朴。

须发皆白的老人,缓缓将手中的纸笺放下,拧了多时的白眉也渐渐舒缓开来。

看着堂下坐着的两个中年人,深沉一叹道:“后生可畏啊。”

这两个中年人正是赵朴之子,如今在扬州府替赵家搭理诸事的长子和幼子,长名赵传,幼名赵楼。

都传承了赵家低调务实不张扬的家风,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有正事不开口。

此刻听闻赵朴的感叹,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却都有些不解。

顿了顿,大哥赵传缓缓道:“父亲大人,就目前来看,贾家那位显贵少年,真正想对付的是秦家。其目的……多半还是归结到新法上面。不过此事高明之处在于,他绝口不提新法二字。任何人也无法明着指摘他偏向新党,毕竟白家一案牵涉太广,其中大部分官员都是新党干将。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是……

他如今还未到尽全功之时,就开始享福受用了。白家人逃脱,就算有人发现其中有秦家人的影子,就算有人检举白家人逃窜至秦家,可只要秦家人先一步安排白家人远离,那被动的就是贾家那位少年了。

秦家不是白家,没有确凿罪证,江南十三家容不得外人如此放肆。

可父亲又说,后生可畏……”

赵朴闻言,看了看长子,又看了看幼子,问道:“你也这般想?”

赵楼比赵传还沉默,他只点点头,应了声:“是。”

赵朴也见怪不怪,赵家人向来信奉言多必失的箴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是有道理的。

所以他并不见责,淡淡道:“若只看这一件事,你们的看法都没错。就目前看来,贾伯爷并未及时的留下后手,秦家还有反击之力。只是……你们当从此人一贯之作风来看,他是会留下这种浅显破绽之人么?”

见话说到这个份上,赵传和赵楼二人还是沉默着拧眉,赵朴暗自摇头一叹。

这就是人性啊!

越是经历过诸多江湖险恶的人,越不愿去相信别人。

他们只相信眼见为实,相信发生的事,相信他们自己。

这不能说不好,只是……未免狭隘了些。

不过,赵朴也不会多说什么。

秉性,不是靠他劝说就能改变的。

若是真让他三言两语就能劝服二人改变生性,他反而会不安……

赵朴曲起干瘦的手指在身旁海青石桌上叩了叩,苍老的声音道:“此事不必多言了,就按我之前说的办。秦家且不谈,只看白家的事,就再次证明一个道理,商不与官斗。我们赵家是正经的商贾,尽可能的不要去掺和官场上的事,更不要做些妄想,以为商可在官上,谁敢有这个想法,谁就得死。

再有一个,就是比投胎更重要的事,就是站对队。

白家的罪过是有,但远谈不上谋逆造反,秦家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他们站错了队。

到了白家、秦家这样的位置,对和错都成了其次,站错队,才是真正要命之处。

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你们现在还不心服,那就再等十天看看,你们会明白我的话的。”

“是。”

……

大明寺,精舍。

贾琮正准备回去吃早饭,走过游廊下,恰巧与端着铜盆出来的紫鹃遇了个正面。

贾琮看了看天色,辰时都过了,他好笑道:“你们姑娘才起来?”

紫鹃抿嘴笑道:“昨儿可累坏了呢,今儿难得多睡一会儿。”

贾琮点点头,道:“能睡好,不过还得能吃。林妹妹胃口小,一次吃不多,但可以一天多吃几次。慢慢的养好胃口后,就唬越吃越多。她现在的身子骨还是太瘦弱了些……”

紫鹃越听越高兴,连连点头道:“三爷尽放心,我一定把我们姑娘给三爷养的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的……”

贾琮闻言眉头微皱,正想说什么叫给我养的白白胖胖?就见紫鹃身后屋门被打开,露出黛玉那张含羞带怒的俏脸,瞪着紫鹃骂道:“一大早你这丫头疯了不成?乱嚼什么舌根?你才白白胖胖壮壮实实呢!”

紫鹃一点不怕,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拖长声调道:“哦~~原来姑娘只是不想白白胖胖、壮壮实实……”

黛玉闻言登时急了,涨红一张脸,跺脚怒道:“你……今儿我再不饶你这张好嘴!”说罢,要去捉打紫鹃。

紫鹃端着铜盆,却不影响灵活,绣花鞋一转,一下挪移到贾琮身后,咯咯笑道:“既然是好嘴,那就说姑娘认为我说的都对喽!”

黛玉气的说不出话来,绕着贾琮继续追紫鹃。

可她毕竟体弱,追了两圈就气喘吁吁,委屈的眼圈都快红了。

眼见紫鹃还在胡说八道,心一急,往前一扑,紫鹃没扑到,左脚却磕在右脚上,自己把自己绊的失去了平衡,往前栽去。

别说黛玉唬的面无人色闭上了眼,紫鹃都吓傻了。

这要是正面着地……

她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干脆往井里一跳了账。

好在,就见黛玉惊呼栽倒之时,贾琮及时反映过来,弯腰顺手一抄,将黛玉抄起。

只是明明被救下的黛玉,却又发出一道惊呼声,双臂环抱起来。

贾琮则面色不变,只是将抄底的手不动声色的下移了三寸……

将满脸血红色的黛玉抱起扶正后,贾琮一言不发,从还处在傻傻状态中的紫鹃手里接过铜盆,将铜盆放在地上,然后抓过紫鹃,往她腰下隆起处重重的抽了两下。

这用足力道的巴掌,一下将紫鹃打醒了。

可她一点也不委屈,甚至都没叫疼,只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一脸的后怕。

倒是黛玉不愿意了,赶紧从中隔开贾琮和紫鹃,看着贾琮带怒道:“三哥哥,你做什么?”紫鹃挨打的声音着实不小。

贾琮道:“不给她个教训,下次还这么口无遮拦。以奴欺主,这还了得?刚才若不是我抱的快,林妹妹你的脸就压成平的了!”

黛玉偏着脑袋狡辩:“又没真摔着,紫鹃又不是故意害我。”

贾琮气笑道:“她要是故意的,就不是打两下屁股的事了!”又瞪黛玉训道:“你也别光顾着护她,还有你自己!这么大了还差点摔跤……看你瘦的,轻飘飘的路都走不稳。抱在手里,骨头都硌手!”

说罢,转身就走。

留下黛玉在身后,差点原地爆炸。

咬牙切齿,美眸怒嗔,右手捏着绣帕放在胸前,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

呸!软绵绵的,哪里硌手?

等贾琮的身影消失在游廊转角处,黛玉才咬着贝齿,暗恼的骂了声:“放屁!”

“噗嗤!”

身后,紫鹃一手捂着身后,一手掩着口,差点没笑歪倒。

她刚才虽然在“傻傻”的状态,可又怎么可能真傻?

她眼睛一刻都没从黛玉身上移开过,所以最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会儿听黛玉骂“放屁”两字,也越好笑。

黛玉俏脸腾的又红了,转身怒视紫鹃,不过到底心软,看她一手捂着身后,没好气道:“知道厉害了没?再敢乱嚼舌根,下回就真要开花了!快到里面去吧,我给你看看。”

紫鹃不笑了,眼泪又下来了,委屈道:“我的娘咧!三爷下手忒狠了些,火烧一样!路都不敢走了……”

……

第三百九十八章 纯粹

午时二刻,贾琮携出游了两天的内眷返回扬州城,进了盐政衙门。

一排马车停靠在二门前,林家的婆妇们取来脚凳,后面先下车的丫鬟们前来服侍姑娘们下车。

下车后,本还有软轿抬到里面。

不过贾琮却道:“多走走好,一天到晚都坐着,又吃那么多,对身体不好。”

这话引起一片娇嗔声。

这两日在大明寺走的太多太累,女孩子们难免胃口好些,多吃了一碗饭。

哪里就成了吃那么多了?

黛玉尤其敏感,因为今早受了刺激,所以她比平常硬是多吃下半碗粥,谁曾想这坏人竟又反过来嘲讽!

贾琮与一群姑娘“冷嘲热讽”了一阵后,忽然对小红道:“小红,你准备一下,一会儿随我出去一趟。”

这话让周围顽闹的气氛登时淡了下来,一双双“妙目”盯上了小红。

小红差点直呼冤枉……

在贾琮身边的一干女孩子里,小红是十分特殊的一个。

她和春燕一起最早到贾琮身边服侍,但她又和春燕不同。

春燕打小就相中了贾琮,喜欢他,心疼他,愿意将自己当差以来一直积攒的私房银子全给贾琮,好让他置办份礼谢谢先生,不想让他丢脸。

然而小红就很明白她的位置,就是个丫鬟,不去做妄想。

她不是不喜欢贾琮,但受家庭教育,也就是林之孝两口子的教育,让极早成熟的她明白,人生不止有喜欢,感情并非生命中的所有。

所以,在贾琮当初不得不离府去尚书府住的时候,春燕、晴雯等丫头跟了去,小红却没有去。

因为她的根在荣国府。

虽然她也陪过床,也服侍过贾琮沐浴,但和她相处时,贾琮从来都是中规中矩的,因为小红不会主动,他更不会。

小红陪床就是为了方便照顾贾琮夜里喝水或是起夜,沐浴也只是帮贾琮擦背,贾琮也不让她擦洗前面,甚至不用她服侍穿贴身里衣。

这份距离,始终保持的恰到好处,又不失本分。

因为极聪明的小红明白,在贾琮的身边,很难有她一份位置。

就算有,也是十分微不足道的……

论颜色,她虽然也不错,但哪里比得起晴雯、香菱?

论旧情,她也比不上春燕……

还有一个她从未说出过口的缘由,那就是……

她感觉的到,薛家那位宝姑娘,不喜欢她。

小红也不知为什么,她甚至觉得冤枉,可是她就是能明确的感觉到,宝钗对她的疏远和不喜……

如此,小红也就愈发注意和贾琮的距离。

对于她这样的做法,贾琮并无遗憾,反而乐见其成。

他不曾幻想过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他,哪怕喜欢他,也未必就一定要跟着他。

他给不了那么多人的幸福……

譬如小红,贾琮很喜欢她这样的聪明,这种喜欢和男女无关,只是欣赏她的独立,和对她自己的负责、有她自己的追求。

这种聪明人相处起来很轻松,贾琮相信,如果小红是个男的,那她一定会比大多数人混的好。

其实两人的这种关系,其她姑娘也都看的明白,也乐见其成。

却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另眼相待了……

连黛玉都好奇的看着贾琮……

贾琮坦然微笑道:“有些事需要小红帮忙,以后小红要升官儿了,不只是我身边的丫头,还是咱们家的管事丫头!再往后就和她爹娘一样,不过比她爹娘的权力要大许多,还要拿两份月钱呢。”

春燕等人满心欢喜的上前恭喜小红,小红也面带笑容。

虽心里总有一分遗憾,但并不算难过,和贾琮对视一笑后,福礼拜谢。

面对晴雯带着小角儿等小丫头一起嚷嚷的请东道,也大方应允。

贾琮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笑容满面。

这笑容落在黛玉眼中,只觉得和阳光一样干净清澈,也有些耀眼。

……

“什么,怎会这样?”

黛玉和贾琮回来后先去正房探视还在昏迷中的林如海,可还未进门,就听迎来的岳姨娘哭诉,说她娘家老子没了,她家又没兄弟姊妹在,想回家理亲丧,再守孝几年,伺候老娘。

黛玉最是心软,听到这个消息后眼圈儿都红了,哪里会说个不字?

不仅如此,还关心道:“姨娘一个人哪里照顾的过来?可多带几个老成的嬷嬷回去帮扶。等理完丧,还可接了老太太过来一起度日。咱们家里就这几个人了,也没那么多规矩讲究……”

听闻此言,岳姨娘看着黛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是哭,贾琮在这哭声里听出来些许愧疚之意……

黛玉劝了好一会儿才劝住,岳姨娘拉着黛玉的手,红着眼睛道:“就不这样了,于礼不合,会让人笑话林家没了规矩,纵然姑娘好心肠不怕,也要为太太着想……”

若是岳姨娘将她老娘接到林家来养,虽无太太之名,却有了太太之实。

她要是被扶正了倒也罢,可没名没分的这样做,旁人不止会笑话她,也会笑话林如海过世的夫人贾敏。

听她这般说,黛玉自然不好再劝了,却愈发感念岳姨娘的好。

岳姨娘拉着黛玉的手不松开,又流着泪叮嘱了好些话,说的黛玉也泪水涟涟。

原本,二人是打算等朝廷派来新的巡盐御史,就一起携林如海往京里去,相依为命。

可如今……

见黛玉愈发泣不成声,贾琮不得不上前,温声劝道:“若是旁的家里,顶多只让姨娘回家探视一二就是,不会允许姨娘长久在外照顾亲人,规矩如此。可林妹妹你心善,既然允了姨娘的请,就该祝福她才是。往后的日子还长呢,不必急这一二年,是不是?”

听闻此言,黛玉眼泪方稍收敛,又与岳姨娘一起入内,见证了岳姨娘在林如海床前诚心磕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对她来说,除却林如海外,对她素来关爱的岳姨娘真的是她在林家里唯一的亲人了。

除了岳姨娘外,素来冷漠不语的邱姨娘,算不上亲人的。

可是,她又阻拦不得。

等岳姨娘不得不离去时,黛玉已经哭的不能走路了。

闻讯而来的紫鹃照顾着她,贾琮亲自送岳姨娘出门。

出了正院,贾琮面色变的淡漠起来,他看着岳姨娘道:“我知道你必有苦衷,安家或许用了什么你极在乎的人或事威胁你,你若在他们威胁你时就来告诉我,事情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可惜你没有。你现在可有话说?”

岳姨娘闻言,雪白的脸看着贾琮,张了张口,又颓然闭上。

贾琮点点头,道:“那就走吧,你可以多带点银子和你用惯了的人,背后算计的安家,或是安家背后的甄家,都不用你担心。”

“哥儿……”

岳姨娘闻言,面色动容激动的喊了声。

若没了安家和甄家,她还怕什么?

贾琮却只摇了摇头,转身进去。

不管什么理由,出卖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贾琮不会在这上面心软。

对待身边人,他可以给予无限的温柔。

但对待不相干的人,就算直面他人的生死,贾琮都未必会眨一下眼睛。

……

“好了,不要哭了。”

贾琮多少能明白黛玉此时的心境,孤独、哀伤。

她看似嘴上不饶人,可心思却比哪个都软。

紫鹃劝不听,贾琮只能亲自上阵:“姨娘她老子没了,她老娘又一个人,她也没个兄弟姊妹,总不能……”

话没说完,就见黛玉抬起一张泪的脸,看着贾琮恼道:“你还哄我,你当我不知姨娘老子早没了,她还有两个娘家兄弟?”

“……”

沉默了稍许,贾琮一直看着黛玉的眼睛,见她寸步不让,便皱眉:“她同你说的?”

不应该啊,茶娘子同他说过,岳姨娘同她保证,这些事黛玉并不知道。

在贾敏生前,她和黛玉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贾敏没了,黛玉就上京了。

虽然这次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来了一年多,可黛玉一直心情低落哀伤,哪里会聊这些家常?

那她是如何知道的?

黛玉红着眼落泪,目光失望的看着贾琮,咬了咬唇角道:“不是她和我说的,是我之前听她与旁人闲聊时知道的。三哥哥,你怎好骗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琮闻言,揉了揉眉心,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委婉的将岳姨娘和白家乃至背后的甄家勾连的事说了出来:“她应该不是对你有坏心,只是将我的行踪和在家里做的事透露出去。而且,多半是有人胁迫她。”

见黛玉闻言后,面无表情的坐在那,眼神都凝滞了,莫说紫鹃跟着哭出声来,贾琮见了都难免心疼,上前拍了拍黛玉削瘦的肩头,温声道:“好了,不至于此。平心而论,对你,岳姨娘一直都做的很好了。哪怕临走时,最关心的还是你。原本我也犹豫,是不是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因为白家、甄家那几个烂螃蟹臭虾米根本掀不起风浪来。只是后来我想了想,在小事上可以有善意的谎言,但在这样的事上,最好不骗你。所以最后,我还是让人请岳姨娘离开了。”

黛玉终于有了动静,她低着头,声音凄然问道:“这又是为何?”

贾琮想了想,道:“我以为,你必然会认为她是背叛,哪怕事实上没有背叛你,但感情上也背叛了你,毕竟,我是你表哥……而你这丫头的心又纯净的像水晶一般,是万万容不下不纯粹的感情的,哪怕是亲情。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与其让你日后得知消息后呕血,不如将长痛化为短痛。我也相信,你不会为了一个不纯粹的人,伤心太狠,太久,因为那样太不值得了。”

黛玉闻言,一直没有说话,手里攥着帕子被松开,无意识的放在并齐的双腿上,一遍遍的折叠着。

眼睛眨了又眨,却不再流泪。

……

第三百九十九章 故人

见黛玉终于不再流泪,贾琮心里舒了口气,继续加力道:“我就知道林妹妹是极聪敏之人,想的透这个道理。我们何曾需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或许我们身边总会发生不善的事,总有对我们心存恶意的人,但我们从来都不懦弱,又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才能苟存,我们自己就能活的很好。我们生活的越好,越是对那些歹人最好的反击。”

黛玉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了,还有些泛红的美眸嗔视着贾琮,语气有些不善道:“三哥哥又哄我。”

贾琮打了个哈哈,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不过他却不伏低,反而责怪道:“林妹妹真是……这个时候你应该拍手夸赞:三哥哥说的真好,极有道理,超级棒!”

见他这个模样,黛玉嫌弃的皱着鼻子小嘴微微张开,小脸简直扭曲,不过眼睛里却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她不愿在流泪后被逗笑,可紫鹃却顾不得,掩口咯咯乐出声来。

不过在贾琮看了一眼后,紫鹃也不笑了,白了贾琮一眼,显然还记恨之前那两巴掌……

贾琮对黛玉微笑道:“去洗漱一番吧,哭成花猫儿了。”

黛玉哼了声,扭过脸去不让贾琮看,起身与紫鹃回屋去了。

已看不出多少悲意……

临出门前,还转过头,“凶巴巴”的嗔了贾琮一眼!

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贾琮淡然一笑。

前世读红楼,黛玉是留给人印象最深的人物之一。

提起林黛玉,脑海中首先浮起的,就是一来自江南的姑娘,容颜绝世,生性孤傲,眸间常坠泪珠。

白衣胜雪,不食人间烟火,尽是仙灵之气。

本是绛珠仙子降世,最终泪尽而逝。

凄美,决绝。

然而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她只是一个孤苦的小丫头。

若让她自己选择人生的方式,她未必会选择那条看起来凄美,实则肝肠寸断的悲苦人生。

因为黛玉也爱顽闹,也爱说笑,甚至还会爆粗口骂人……

让她自己选择,她未必愿意做那个别人想象中的没有吃喝拉撒,只能餐风饮露,不沾染红尘俗气的绛珠仙子。

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贾琮宁愿让她俗气些,接地气些,但能快乐些的生活下去。

微微一笑后,贾琮正要离去,就听后面传来动静。

他回头看去,就见林如海那位冷若冰霜的邱姨娘走了出来,看着他欲言又止。

贾琮见之微微皱眉,他不是下半身控制上半身思维的人,不会以为对方在犯花痴。

可是他与这位姨娘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她这会儿明显是冲他而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为了邱家?

还是为了……贾琏?

想起这位二哥留下的风流债,贾琮不由有些头疼。

他都想不明白,贾琏这个虽谈不上坏人,但也归纳不到好人行列的纨绔子弟,怎么在少妇圈子里如此吃香……

果不其然,就听邱姨娘面红耳赤的低声问道:“琏……琏二爷,可……可……”

支吾了半天,愈发不堪,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贾琮轻轻一叹,知道她这样的性子,若非心里纠结到极点,思恋到极点,她是不会抛下所有尊严,问一个外人的。

想了想贾琏的性格,贾琮道:“那日情况紧急,我要出手对付白家,有紧急之事让琏二哥立刻启程回京,所以他连拜别姑丈和林妹妹的时间也没有,就匆匆回京了。等朝廷派下新巡盐御史后,姑丈一家会迁至神京。到时候二哥就又可来见姑丈了……”

邱姨娘得闻事情原委后,苦涩的眼中明显流露出惊喜和希望,不过看了眼面色淡淡的贾琮,到底感觉羞耻不安。

她能感觉得出,贾琮知道她和贾琏之间的丑事。

这让她几乎无地自容……

更怕贾琮看轻于她,贾家不容于她。

虽然她明白,断没有进贾家门儿的可能,哪怕在和贾琏偷情时,贾琏什么话都敢许给她。

可她又怎么会信“等休了家里黄脸婆后就扶正她”这样的话?

她只盼此生能有一温柔体贴的男子,不嫌弃她,能善待她。

她不傻,看得出贾琏是真心喜欢她,不只是为了顽弄她,所以才……

贾琮看着邱姨娘站在那似无地自容,又流露出缠绵幽怨的神思,无语的抽了抽嘴角,将他那便宜二哥“佩服”到极致。

无言的拱了拱手后,转身离去。

……

回到自己小院儿,就见小红已经收拾利落,正和晴雯等人相处嘲笑。

一群人笑她要当“管事婆子”了,马上就变成宝二爷嘴里的“鱼眼珠子”了。

小红丝毫不惧,还耻笑一群丫头整天白日做梦想攀“高枝儿”。

贾琮进门儿时,两方人正闹的不可开交。

不过见他进门,一个个又都收敛起来,成了淑女……

贾琮好笑,却没说什么。

女孩子间的相处方式,本来就与同男人在一起时的相处方式不同。

他问小红:“可都准备好了?”

小红笑着点头,贾琮又对其她人道:“午饭你们和林妹妹一起去吃,不必等我们了。晚上我们再回来……”

晴雯等人都知道规矩,外面的事一概不问,一人叽喳了两句后,贾琮带小红出门。

……

扬州府,东城。

甘泉街。

百余亲兵缇骑的护卫下,贾琮的马车在一处二进民宅正门前停下。

大门前,一个高大粗汉和一个面目白胖的年轻人候在门前,见马车停下后,立刻上前。

不过没近车身,就被展鹏肃穆着脸色拦了下来。

百十余煞气腾腾的亲兵缇骑,均面色不善的盯着二人,让这二人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好在这时,马车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倪二哥、星严,好久不见。”

展鹏将车马打开后,贾琮走下马车,满面含笑的看着故人。

“公子!!”

倪二和林诚二人看到贾琮,激动的喊了声,又想上前。

贾琮挥退亲兵,让二人近前后,看他们眼泪花花,便微笑道:“也不过数月未见,何以至此?”

倪二嘿了声,不好意思的抹泪道:“让公子笑话了,老二我以为,都好些年没见了。虽才不过几个月,可公子干出的大事,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老娘听说了,直怪我不中用,连给公子牵马坠蹬都不能。让公子一个人在外吃了那么多苦……”

林诚也道:“我娘也怪我……不过林大娘和我娘又说,既然大事上帮不得公子,公子交代下来的小事要是也做不好,那真真没脸再见公子了。这不,大人前年交代下来的方子,我和二哥折腾了一年半才总算弄明白,可以产出了,立刻就来寻大人!”

贾琮笑着点点头,道:“先不急,里面说。”又道:“车里还有个内眷,随我一起来见见大娘,搭个过门板吧。”

倪二和林诚二人闻言,忙不迭的叫人取出过门板铺在台阶上,让人吆赶着马车进里面。

亲兵缇骑们在外面守着,展鹏带着六人随贾琮等一起入内。

到了二门,便只余展鹏一人。

贾琮将车门打开,对里面的小红笑道:“到地方了,下来吧。”

小红搭着贾琮的胳膊下车后,看到除了展鹏外还有两个外男在,就有些不自在。

而倪二和林诚二人,见从车上走下一个身材细挑,俏丽甜净的姑娘,周身打扮不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太太差,哪里敢多看一眼,纷纷低头避讳。

贾琮也不急于一时,笑道:“走吧,先进去见见大娘。”

……

“大娘,给您请安了。”

正了后宅里屋,看着倪大娘满头白发的坐在榻上,贾琮面上带笑的拱手问安道。

倪大娘见贾琮进来,忙将盘在榻上的腿搁下,要下床去迎。

贾琮忙上前一步拦着,温言笑道:“大娘还拿我当外人?”

倪大娘闻言,面色动容的上下打量着贾琮,哽咽道:“哥儿还好?”

贾琮笑的愈发灿烂,道:“好,比以前更好了。二哥没寻个说书女先儿来给大娘说书?话本里都有我的故事呢。”

倪大娘双手握着贾琮的手,连连点头,应道:“有有有,我天天听来着,好哇!真好哇!哥儿比原先更有出息了,也吃了好多苦啊!”

贾琮目光愈发柔软,微笑道:“不苦,比当年好多了。当年我被家里苛待,没吃的饿得慌,早上就跑去大娘家混吃食。大娘怜我娘死的早,没个看护的,就给我烙大饼吃,还不许倪二哥跟我抢。后来我被家里关起来,大娘还每回去送,又被狗奴才欺负,这些我都记得。如今比原先强多了呢,大娘,我不苦。”

倪大娘闻言,眼泪一直往下落,看的一旁小红也跟着一起流泪个不停。

倪大娘抓着贾琮的手,流泪道:“是哥儿先救了老二的性命,又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投缘呐!那会儿看着哥儿这么大点,被虐待成那样,老婆子心疼的紧!好哇,如今都好哇!”

贾琮歉意道:“还是不够好,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要劳大娘跟着二哥背井离乡来江南,连个火坑都没有。”

倪大娘不哭了,笑容满面道:“我一个老婆子,在哪不是待?哥儿能不嫌我老太婆拖累,让老二下江南也带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火坑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这里不比都中苦寒。”

贾琮笑道:“那也要盘一个,大娘不在暖炕上盘坐着,怕是没得精神。再者,这次请大娘一起来,可不只是为了见见大娘,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大娘……”

说着,贾琮又对倪二道:“将制好的东西拿一包来。”

倪二忙跑去取,未几,取了一个纸包来。

贾琮见了先对倪二笑笑,道:“这个包装肯定不行,要换,要用雕工精美的木盒盛放……”倪二点头应下后,贾琮将纸包打开,对着倪大娘笑道:“大娘,尝尝,看甜不甜?”

倪大娘笑道:“这个老二拿回来给我尝过,甜,比霜糖还甜!”

倪二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脑袋,嘿嘿直乐。

贾琮也不见怪,笑道:“应该的。”说着,将纸包转交给一旁的小红。

小红不怯场,接过后捻起一点往嘴里尝了尝,惊喜道:“三爷,这是雪花洋糖?我以前在府里见过。”

寻常丫头自然接触不到这种高级货,可小红老子娘是林如海夫妇,有这等好物自不会少他们开眼界的份儿。

贾琮笑了笑,对倪大娘道:“这不是洋糖,是咱们自己熬出来的糖,这也是一座金山。我特意让二哥将大娘和星严他娘一并接来,就是想让大娘和林大娘看住他们,当金山筑成,银海淌来时,一定要让他们守好本心,不能迷失。

我往后忙,没功夫看他们,只能劳烦两位大娘看着他们。”

又看着倪二、林诚道:“咱们是相识于微末中的,我是一心期盼着大家能像一家人一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若是你们往后被金银迷了心,可叫我如何下手啊?”

这番话一出,众人面色皆变。

不过没等倪大娘吓坏,贾琮又笑着道:“所以我就叮嘱二哥,务必要将大娘接来!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里,就有大娘你,有你看着,二哥必然学坏不了!”

倪大娘闻言,长松了口气,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我还道老二学坏了,背着哥儿做下那没面皮的事,真若那般,我也是不能活了……”

一旁倪二叫天屈道:“公子,老二俺何曾有过坏心?”

贾琮摇头道:“你不坏,是这世道坏。如今你手里还没见银钱的,之前虽也赚了些银子,其实值不当什么的。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什么是大富贵了。到那时,各种诱惑皆至。没有大娘看着,你八成经不住诱惑。

除了大娘外,我再给你们上一层保险……这个丫头叫小红,是我身边最聪明也最得用的人,她老子娘也在都中府上给家里当管事,是贾家的家生子,我极信重。

往后我若不在府上,账上的问题都交给她,她手上会有一部分人,很厉害的。

二哥,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我之所以这样煞费苦心的防范未然,就是因为我太珍惜咱们的交情,更珍惜和大娘的这份亲情缘分。

你明白吗?”

倪二闻言,面色微变,深深吸了口气后,点点头正色道:“公子放心,倪二是在市井里厮混大的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所以更明白大人的苦心。你放心,我和星严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贾琮闻言满意的笑了笑,对小红道:“你在这和大娘说话,商议商议你们一老一小怎么帮我看住他们别学坏。我和他们去前面说说怎么挖这座金山,舀这片银海!”

小红笑着走到倪大娘身边坐下,笑道:“大娘是公子的亲人,自然也是我这丫头的亲人,一定会代公子好好孝顺。”

贾琮又与笑的嘴都合不拢的倪大娘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引着倪二、林诚往前面走去。

想做事,没有金银是不成的。

靠抄家积攒的那点家当看起来不少,可转眼就没了,而且,这些银子也都在有心人的眼里……

所以,贾琮需要自己开拓财源。

……

第四百章 震怖江南

“公子,甘泉街这座宅院是和后面广陵街那边的宅子一起买的,之所以不买在一起,是我和二哥商量的,担心万一有个事,不能被人一锅端了。”

进了前厅,林诚对贾琮笑道。

贾琮有些无语,没好气道:“真要到那个地步,你再远离两座城都没用。寻常周全问题不用你们费心,我会安排好。你们只用寻几个勇武之人,防范一下小蟊贼即可。”

真到了能把他们一锅端的地步,一定是他贾琮出了大问题。

也就不是隔两个街道就能保全的了。

等一一落座后,贾琮问道:“作坊厂地可曾瞧好了?”

倪二沉声道:“选了三处,一是金陵城外的江心岛,一是大人现在军营所在的凤凰岛,另一个则是江阴。我和阿诚都比较看重凤凰岛和江阴,尤其是后者,水路极为好走。北上、南下都好走。”

贾琮却哈哈摆手道:“江阴不用想,我刚派人将在江阴经营了上百年的江阴第一望族给连根拔除,你要是去那边,光民怨就够你受的,你连人手都招不到。扬州这边,怕也够呛。不过扬州这边总还好些,金陵就算了,那边这两年都不会素净,咱们就不要去给江南督抚衙门添乱了。”

倪二点头笑道:“行,那就扬州府。”

贾琮却还是提醒道:“扬州府也没那么简单,倪二哥,你要拿出当年在赌坊放印子钱时的泼皮劲头,不要怕被人针对,强势一点。法无禁止即自由,只要你不犯法,其他的随你出手,我为你做主。”

倪二闻言,光棍儿的抓了抓大脑袋,嘿嘿笑道:“好!有公子这句话就成!不瞒公子说,这几年为了不给公子丢脸,老二我都束着性子做人,快憋闷死我了,这回可好了!”

贾琮呵呵笑道:“你看着办就是……对了,说书先生的队伍还在增加么?”

倪二忙正经道:“一直在增加,不过除却骨干核心那几位,新加进来的人,包括说书的,唱小曲儿的,说篾片的……都不知道咱们的根底。”

贾琮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是对的,你和展鹏认识一下,他会再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另外你再领一块锦衣卫百户官的牌子。有需要,拿着这个牌子往江南六省任意一个锦衣卫户所,都可求援。把那些下九流艺人收拢起来,必然会触碰到一些地头蛇的利益,少不了争斗。”

倪二笑道:“阿诚的主意,说是成立了一个大点的戏台班子,取名青花园。就用这个班子将人都拢在一起,谁敢找麻烦,就用青花园的名头去办。”

贾琮赞赏的看向林诚,道:“这个法子好啊,以后再找锦衣卫出头,旁人只当你们使了银子的。”

林诚闻言,嘿嘿一笑,又有些遗憾道:“可惜公子不让世翰堂生利,不然也能赚好些银子。”

贾琮摇头道:“靠印书赚不到什么的,赚到的捐给老国公去兴化教育,是好事。旁的不敢说,明面上江南没人敢欺辱你吧?”

林诚得意了,道:“连个闹事的都没有。”

贾琮点点头道:“这就是好处,你生性与世无争,这就足够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很快我就另有安排,有大用。”

接下来,三人又言归正传,商议了些雪花洋糖的事宜。

大乾只有霜糖,霜糖色暗,不比从西洋舶来的雪花洋糖好看。

一包雪白晶莹的雪花洋糖,价值八两银子都有价无市。

就算在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中,能有资格尝用的都不多,甚至黛玉也是得了宝钗的赠予才有一包和燕窝吃,可见其贵重处。

贾琮早在还未去黑辽前,就通过暗地里的实验,用石灰石法试验出了将廉价的霜糖澄清成雪花洋糖的方子。

只是想大规模的制作,还需要人工进一步的探索工艺。

倪二和林诚有了现成的方子,又用了近两年的光景寻了不少老师傅才终于摸索出来。

如今便到了收获的时刻……

而贾琮,也即将需要大量的银子。

别的不说,光养一支超前时代的“水军”的花费,就不会便宜……

……

酉时末刻,天色已暗,贾琮才告别了倪大娘和接过来的林诚母亲,与小红一同折返盐政衙门。

路途中,小红问贾琮:“三爷,我能做什么呢?”

她有些不安,有些茫然,但也有些兴奋。

兴许正是这种不甘平凡,或者说不甘平庸,她才不为心性传统的宝钗所喜……

贾琮却并不讨厌,女孩子上进些,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他笑道:“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但终归不过是用人二字。我会为你组建一个账房,请五六个账房先生,不要求你有算账的能为,但至少要看得懂账目,这十分重要,也是你当务之急需要学习的。有信心没有?”

一时间,小红感觉压力山大,不过,她喜欢!

小红看着贾琮点点头,郑重道:“一定不让三爷失望!”

贾琮笑了笑,又叮嘱道:“起初半年,要多学多看多记,但少说。不要做外行指导内行的傻事,你最大的任务,就是保证我不为外面的人所诓骗,而不是去指导他们如何去做大。”

小红明白这个道理,连连点头。

又说了四五个需要注意的问题后,车辆在盐政衙门口停下。

展鹏通报道:“大人,郭郧派人先回来一步报信来了。”

贾琮道:“怎么说?”

展鹏让赶回来的亲兵上前,那亲兵大声道:“禀伯爷!卑职奉郭队正之命,先回来给伯爷报信。昨日凌晨丑时初刻,郭队正便率领卑下等二百亲兵校尉,埋伏于江阴县卧龙乡外的树林中,一日不动。待下午酉时二刻斥候见白家人进入卧龙乡,三刻郭队正率我等出林,直扑秦家老宅,一举将白家人手与秦家大部分人员悉数擒获。白家虽负隅顽抗,在火器之威下,终不成气候。

昨夜亥时初刻,除却留在卧龙乡负责封门的五十弟兄外,其余人押着六百八十五人要犯,乘船折返扬州,今夜必到扬州府!”

周围人闻言都高兴起来,贾琮在车内看了眼风尘仆仆满身灰土的亲兵,温言道:“张安,辛苦你了。”

那面上有个恐怖箭疮的亲兵听闻贾琮之言,眼睛登时圆睁,面容愈发可怖,他激动道:“伯爷知道小的名字?还认识俺?”

贾琮呵呵笑道:“你是我从雅克萨城下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当时受伤不轻,我都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我记得当时你都迷糊了,还托我照顾你老娘……也没过去多久啊,我怎会不认识?”

张安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过他没有和贾琮一起闯江南,是跟随大船而来的。

本以为贾琮早已忘了他,却没想到……

激荡之下,张安就要跪下给贾琮磕头。

贾琮让展鹏拦住,笑道:“你是我亲兵,和自己亲人一样,就不要外道了。一会儿从管家那里领二十两银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老娘的,让她攒着,给你娶媳妇用。”

“哈哈哈!”

展鹏和其他亲兵们闻言,顿时满堂哄笑。

盐政衙门口的盐丁们也跟着大笑,眼睛里却充满艳羡。

银子倒是小事,关键是跟对了人难得。

张安抹着泪,被贾琮笑骂着进去休息。

贾琮自己却从马车里下来,让马车进去送小红,他则骑上亲随牵来的坐骑,对展鹏道:“走,咱们就去码头,接咱们的功臣回来。另外,让人通知十三娘,甄家那边可以收网了。就说……请我这位甄家大哥,去跟白世杰讨那八十万的欠账,呵。

驾!”

……

一天一夜的光阴,足够百余里外的江阴将发生的事传到扬州。

这一天里,扬州城内极为宁静。

甚至整个江南,都处于一片死寂中。

人们猜测过江南十三家这样的人家,将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衰败。

通常而言,都是猜测家中子孙不争气,人才断代,无人入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或是子嗣不昌,绝嗣而终。

但谁都没有想过,江南十三家这样清名德望满天下的望族,会以最恐怖最骇人的谋逆罪,被一夜间连根拔起!

一时间,江南震怖!

甚至连本该趁机而动的江南督抚衙门,都没有丝毫动静。

唯恐一个不甚,引起江南士族强烈反弹,引发大动乱。

江南一旦不稳,他们要动的就不只是乌纱帽了,怕是连脖颈上的脑袋都要搬家。

所以这一刻,江南督抚衙门没人感谢贾琮。

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扬州府?

这也是一天里,没有一个人来寻贾琮的缘故。

他们都在等着贾琮的下一步,也在等着江南十三家……不,现在是江南十二家的反应。

在他们眼里,江南,是大乾的江南,是朝廷的江南,但终归还是江南人的江南。

……

扬州城外,古河码头上。

冬夜寒风朔朔。

贾琮披一件雪狐镶边捻金猞猁皮大氅骑于马上,身后是数百不动如林的锦衣缇骑环立。

展鹏与茶娘子亦骑于马上分列贾琮左右,落半步而站。

不远处,堂堂甄家大公子甄頫被锁拿在侧,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刺耳,却无人理会。

附近又有几名甄頫的长随门客,躺倒在地,有血渍污地,不知死活……

子时初刻,江面上终于出现了两艘大船。

破江而来。

……

第四百零一章 刀下留人?

“哗!”

“哗!”

江水滔滔,两条大船缓缓靠岸。

船板铺下,郭郧阔步走下,单膝跪地以军礼参见:“伯爷,卑职复命。”

贾琮点点头,叫起道:“很好,辛苦了。”

郭郧不善言辞,只摇了摇头,起身不语,朝船上打了个“止”的旗语后,两条船上各一百亲兵缇骑,开始往下押人。

第一条船上,率先押下来的,便是白世杰。

三十来许的白世杰,此刻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满面死灰之气,双眼木然。

一步步颓唐的走下甲板,虽然能看到骑在马上的贾琮,却好似视而不见。

他倒是想直接走过去,可哪有这样的好事。

走到近前时,郭郧上前一脚踹在白世杰腿弯处,踹的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满目惊怒。

只是他的怒视,又怎能吓的住郭郧。

郭郧眼睛里没有丝毫情感的目光,好似森罗殿上的大将一般,盯着白世杰。

没几个呼吸,就让他气虚的转头避开了。

就听上方传来一道轻笑声:“白世杰,本不想这么急着将你缉拿归案,可我甄家大哥非逼着我要你欠他的八十万两银子。所以不得不着紧些把你带回来……来,带我甄家大哥过来,他不是说要当面和白世杰对峙吗?”

展鹏嘿了声,转身过去,将后面已经闭上嘴的甄頫提溜了过来。

白世杰尽管理智上明白,贾琮说的都是屁话。

就算没有甄頫,贾琮也不会放过他。

可给出了这样一个理由,白世杰还是极为迁怒,再加上到了这个地步,他犹未完全死心,表面的绝望不过是做出来的。

若是能将甄家这位大爷拉下水来,说不得能靠着甄家的势力,留存一命。

念及此,白世杰苦笑的看着甄頫,道:“我的好大爷哟!你还真是要钱不要……那八十万两银子,是我酬谢大爷你从外搭救我白家才许给你的,你怎么……直接上门要,这不都招了吗?”

甄頫闻言,差点一口血呕出,气急骂道:“你放的什么屁?我招什么了我?”

白世杰闻言一怔,满脸懊悔的“哎呀”一声,自责道:“大爷你没招?哎哟,都怪我说漏了……可大爷你没招,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甄頫恨不得将白世杰那张脸踩烂,大骂道:“就是为了让你这头蠢猪这个时候放屁的!快闭上你的狗嘴!”

一旁贾琮冷笑了声,道:“你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么?呵。”

甄頫闻言立刻转头看向贾琮,之前贾琮连给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他抓住时机,忙大声道:“清臣老弟,无论如何,我们甄家和贾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从祖辈起就是老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再大的误会,总能解开,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让整个古河码头都安静了下来,包括从船上押下来的白、秦两家人。

如果贾琮能对甄頫网开一面,那他们也就有把握去争取一线生机。

而贾琮身边的亲兵和锦衣卫缇骑们,也都默默的看着骑在黑色骏马上的那个显贵头领。

在他们眼中,这个头领虽然年岁不大,但所行之事,无不惊天动地!

值得他们敬仰与追随。

只是……

他们还是希望,这个头领能够再为他们这些部下,尤其是前日夜晚战死的那些弟兄,报仇!

可是他们也明白,大人物考量的,更多是利益。

就如战场上,有时会设诱饵,将敌人引入陷阱。

虽然最终能取得大胜,但作为诱饵的那一部分兵力,多半死无葬身之地。

可谁又会在乎他们……

也许为将者,必须要狠心。

贾琮坐于马上,垂着眼帘,似乎完全不知周遭的氛围变化,也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

甄頫说完好一会儿后,他方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对,以你我两家的世交亲故,再大的误会都能说的开……”

这一刻,甄頫心中狂喜。

而诸多亲兵缇骑心中却是纷纷黯淡……

却听贾琮继续语气淡漠的道:“可惜,你没有珍惜这份交情。在你让人与白家里应外合,偷袭我锦衣卫的那一刻起,你只是一个谋逆反贼。甄頫,不用再浪费口舌了。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人杀了我锦衣卫的部下,还可以活命。

即使是你这位甄家大爷,也不行。”

说罢,在诸多亲兵缇骑热切的目光中,贾琮对展鹏点了点头。

展鹏转身,往后面打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后面来了数名亲兵,抬着一个长条桃木桌摆放在码头前。

又有八个亲兵,面色肃穆的捧着八个灵牌沉步踏来,陈列在长条桌上。

看到这一幕,一股肃煞惨烈之气滕然升起。

白家、秦家人都变了脸色,甄頫更是面色惨白。

贾琮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长条桌前站定,似感到有些寒冷,拢了拢两肩的斗篷,看着那八个灵牌似聊天般说道:“这几日,我每晚都睡不踏实。闭上眼,就能看到你们。你们死的冤哪……我贾琮,对不起你们。”

“大人!”

“大人!!”

“我们愿为大人效死!!”

只简单一句话,就让周遭的锦衣缇骑们,个个热泪盈眶,激动呐喊。

贾琮伸手止住了激昂的报效之声,轻叹一声,继续道:“你们的高堂父母,锦衣卫会代你们尽孝抚养。你们的妻儿子女,锦衣卫会代你们抚育长大。只要锦衣卫在,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们孤儿寡母去,因为锦衣卫的弟兄们,都不会答应……

今日请你们来,就是为了最后一件事……”

贾琮的话音刚落,不用他指示,展鹏就一个箭步上前,将甄頫又提溜了过来。

并不算完,又将白世杰抓摔了过来。

另一边,郭郧带人将秦栝,白家队伍里七八位身强体壮有勇武之力者,还有之前甄頫身边被打倒在地的门客,悉数押了过来。

秦栝就算再蠢,心里也感到不妙,拖在地上不肯上前,大声呼救。

只是他又哪里拧的过贾琮的亲兵?

秦栝父亲秦浩、母亲吴氏和他姐姐看到这一幕,都想上前阻拦。

只是他们忘记了此时他们已不再高贵,刚有动作,就被早已心情澎湃的锦衣缇骑一记腰刀抽了回去,惨叫连连。

可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理会他们。

所有人都看着被押在香案灵牌前那十多个人,被一个个压倒在地跪下。

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大人物,此刻这般狼狈赎罪,码头上的缇骑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全身颤栗。

“清臣,清臣!你想干什么?你这是在羞辱我甄家,你这是在羞辱奉圣夫人!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一刻,甄頫还以为贾琮是想让人压着他,给死去的那八个锦衣校尉磕头。

他这一挣扎,秦栝这个小弟也跟着挣扎:“贾琮,我是江阴秦家的人,是德祖公之后,你敢辱我?”

贾琮如若未闻,他从展鹏手中接过一柱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插在香案前的香炉内。

而后他在香案前,躬身三鞠以为礼。

这一幕,自然再度让在场的校尉们动容不已。

倒是秦家的秦浩等人无不面露鄙夷,上位者对下位者行礼,就好似君对臣、父对子行礼,在他们看来,贾琮这般做分明是为自己邀买人心,却在损耗死者的阴德。

那些卑贱的丘八,哪里经得起?

贾琮礼罢转过身,目光森然的看着甄頫,沉声道:“羞辱甄家?怎么个羞辱法?”

甄頫大声道:“要杀要剐容易,想让我这个奉圣夫人的子孙给这些下贱番子们下跪磕头,是万万不能的!”

在甄頫想来,贾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他。

却不料贾琮闻言后,面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点点头道:“好骨气!不愧是奉圣夫人的子孙,我成全你。”

甄頫似是没听明白,竟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只是刚笑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拖着上前。

然后又看到一个面容骇人的大头兵,递给了贾琮一把厚实的鬼头刀。

一股寒气一瞬间从心底钻起,整个身子打了个激灵后刚反应过来,却又开始麻木。

当贾琮的目光看向他时,甄頫平生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发自心底的恐惧。

不止是他,白世杰、秦栝等人也都发现身后各自出了一个拿着鬼头刀的人站在那,一个个简直懵了。

这是想干什么?

就算他们犯了谋逆大罪,总也要上报朝廷,经过审判吧?

哪怕不经过大理寺、兰台寺和刑部的审判,总也要天子朱批吧?

如今你贾清臣什么都没有,你想干什么?

可这个架势……

甄頫面色惨白,颤着声音道:“清臣,清臣你别冲动,我愿意……愿意磕头赔罪,清臣,清臣你……”

话没说完,一个亲兵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往前拉。

身后又有展鹏押着动弹不得,于是,脖颈便长长的露了出来。

甄頫这下怕了,拼命的挣扎,可他一个纨绔公子,力气哪有贾琮麾下的亲兵大?

对方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一前一后拉的死死的。

贾琮手中鬼头刀高高举起,厉声道:“记住了,下辈子,不要再与我锦衣为敌!杀我锦衣兄弟者,死!!”

说罢,鬼头刀一往无前的斩下。

正这时,码头后面传来一阵飞马疾奔的马蹄声,又有一人嘶声力竭喊道:“刀下留人!!!”

只是,贾琮却恍若未闻,一刀斩下!

伴随于此,其身后十五把鬼头大刀,齐刷刷斩下……

……

第四百零二章 抽身,救赎

夜空下,在不知多少支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当人头落地,一股股鲜红的血练喷起时,在周围数百锦衣校尉的眼中,这一幕是那样的美,比世上盘子最靓的娘们儿都美!

可是在白家女人和秦家女人以及码头外不知多少暗中观察之人的眼中,这一幕好似森罗地狱般恐怖!

怎么可能?

他怎么敢?

疯了吗?!

白家女人和秦家女人不约而同的放声尖叫起来,白家男人和秦家男人则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贾琮。

你耍了这么多花招,最终为的不就是新法么?

你将这些人物捏在手里,你知道可以谈下多大的利益?

可以推进多少新法的铺展?

你费了这么大的劲,到头来什么还没收获时,你就杀人?

说实话,当看到白世杰、秦栝等人被杀,白家和秦家其他男人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主谋已死,且死无对证,接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谋逆之罪了。

以秦家这些年留下的人脉,主谋死后,他们必不会死。

正这时,就听“嗒”的一声,贾琮将手中鬼头刀拄在地上,然后转头,看向了他们。

这一看,别说白家和秦家的男人们唬的魂飞魄散,连哭天抢地的女人们都吓的面色惨白,噤声不哭了。

好似盯着她们的,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巨虎。

朔朔寒风中,凡是被贾琮目光盯及者,无不遍体生寒,好似被冻住了般。

就听贾琮沉声道:“将他们分开就地审问,男人一人一张纸一支笔,写白家和秦家的罪状。我就在这等着,写不明白的,写的少的,以谋逆大罪,送他上路。”

之前早有准备的一众锦衣缇骑上前,吆赶牲口般将剩余的白家、秦家人分开带往码头几处,然后给了纸笔,等候他们“交卷”。

贾琮则给展鹏扬了扬下巴,让他将之前在码头外拼命呼喊“刀下留人”的人,带过来。

未几,展鹏领着一个“熟人”过来。

这“熟人”倒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急步进来,看到满地狼藉的尸首后,满脸懊悔之意,让旁人看着都不落忍。

他怒视贾琮,道:“贾清臣,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贾琮平静的看着他,淡淡道:“臬台大人,你最好明白你在同谁说话。”

来人正是江南按察使诸葛泰,他消息还是知道的慢了些,更没想到贾琮会这样做。

听闻贾琮之言,诸葛泰愈怒,不过周围一双双饱含煞气的目光还是让他这个老刑名给冷静了下来。

诸葛泰深吸一口气,讲道理:“贾大人,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诸般布局我诸葛泰心服口服,拍马难及!!有了白家、秦家甚至甄家的突破口,江南便可以轻易的将士族间对抗新法的联盟给撕开一道口子。新法大行,必将势不可挡!

这个时候,你杀他们做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啊!”

贾琮垂下眼帘,语气漠然道:“因为本座知道,若将他们交出去,就会成为你们和江南各家谈判的筹码,他们也就多半不会死。”

诸葛泰简直难以理解:“不过几个无足轻重的纨绔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贾大人非要杀他们?”

贾琮看着诸葛泰一字一句道:“大前夜,甄頫、秦栝、白世杰相互勾结,袭杀我锦衣卫八名校尉,重伤三十二人,所以他们一定要死。”

“……”

诸葛泰似是懵掉了,他看着贾琮的眼睛,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想看看面前这个少年,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他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他虽心机过人,但暂时还看不出这件事是贾琮“功成身退”,从江南乱局中抽身而出的方式。

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将白世杰、秦栝和甄頫交给江南督抚,交给新党主导的朝廷,那锦衣卫身上就不可避免的打上新党的烙印。

天下人都会这样认为,这便和当初十月十五贾琮在天下人面前对松禅公宋岩和几名天下名儒保证之言悖逆。

他就会成了失信之人。

哪怕他可以狡辩,他只是在诛除叛逆。

但这样的话,欺的了百姓,欺不了明白人。

强行圆说,反倒落了下乘,让人小觑。

所以,杀了这些谋逆主谋,断了新党们最大的谈判底气,也让锦衣卫恢复了超然,不会过度偏向新党。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贾琮对诸葛泰所言,他希望这些人必须死。

不是为了所谓的法律公正,只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心。

因为这八个校尉,原本是不用死的。

可由于贾琮故意的疏忽和放水,才让他们战死……

贾琮无法用战场上慈不带兵的说法说服自己的卑劣,所以只能用白世杰、甄頫等人“高贵”的人头和鲜血,来完成自我良心的救赎。

况且,就算白世杰、甄頫等人死了,贾琮给江南督抚衙门留下的资源依旧极为丰厚。

这些,都是他们没出一分一毫的力气白得的。

还有什么脸挑肥嫌瘦?

诸葛泰非一般人,从贾琮的眼神中,多少能猜出些他的意思。

诸葛泰咬牙切齿提醒道:“贾大人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你不顾朝廷大局,为了区区……本官必会上表弹劾于你!”

贾琮挥手止住快压抑不住杀气的周围校尉,对诸葛泰道:“请便吧,让宁则臣一起弹劾我都行。”

诸葛泰闻言,深吸一口气后,满眼失望的看了贾琮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看来,贾琮为了权力斗争,于新法大政不顾,实在是走上了邪路!

贾琮没有理会诸葛泰到来的插曲,诸葛泰的确不是方悦、唐延之流,但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优秀的封建官僚。

仅此而已。

贾琮相信,京里的天子,也未必愿意看到锦衣卫为新党冲锋陷阵。

……

小半个时辰后,展鹏收回了好厚一摞纸笺,交给了贾琮。

贾琮随意看了四五张,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这就是人性。

连用刑都不需要,白家、秦家中人为了活命,一个个恨不得将各自家族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尽。

各种阴私事,欺男霸女,偷妻盗嫂,甚至奸污庶母的乱事,层出不穷。

至于兼并土地那些勾当,更是重中之重。

当然,他们写的,都是族人们的罪……

贾琮将罪状收好后,吩咐道:“列队。”

展鹏、郭郧忙去指挥,一柱香功夫后,一百亲兵、四百校尉合计五百精锐,齐齐整整的站列于古河码头上。

最前方,有亲兵已将十六颗人头在香案前垒成京观……

贾琮接过展鹏递来的一大粗海碗烈酒,缓缓横洒在地上,然后双手高高举起空碗,竭力大声道:

“英魂,归来!”

古河码头内外所有人,听到这一声嘶吼,无不震撼动容。

五百部下更是感到一股来自灵魂的颤栗和归属,齐齐自心底怒吼出声:

“英魂,归来!!”

这股令天地变色的凝聚力,看的后面角落里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秦浩眉头紧皱。

这哪里还只是在收买部下,这分明是在培养死士啊!

或许对于功名之人和上面心怀野心之人,他们只认利益得失。

可对于这些最底层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的草莽青皮而言,用这等情感义气来牵笼,却是最厉害的手段。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无谓的重义轻生死。

这个少年,他想干什么?

……

扬州城,赵家老宅。

会客厅内,赵朴、邱仑、郑泽、李鑫、陈南、周义六人鸦雀无声的坐着,默默体会着方才接到最新传回的消息。

无不一脸骇人和震怖。

扬州城,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刀兵了?

过了许久,邱仑最先开口,声音苦涩道:“老爷子,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这样看着?”

语气中,充满不甘和憋屈。

八大盐商在扬州经营了多少年,见过多少达官贵人?就算是当年圣祖南巡,都接见过他们。

也没有如此“嚣张跋扈”的喊打喊杀。

这一刻,邱仑心中极为窝火。

赵伦还未答,郑泽就冷笑一声,道:“怎么老邱,你还准备替白家报仇不成?”

此言一出,邱仑面色骤变。

这话要是传出去,邱家顷刻间就要担上莫大的风险,甚至遭受打击。

如今锦衣卫风头极盛,谁敢抗衡?

邱仑“腾”的一下站起,指着郑泽厉声道:“你血口喷人!”

郑泽这次却没有争锋相对,反而笑吟吟的道:“老邱啊,我知道你们邱家和白家走的近,当初你那孙女嫁给林盐院当妾室,还是白世杰做的媒……这些年,你跟在白家后头,很是捡了不少好处。不过我今日好心劝你一句,没人落井下石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不要自己再上蹿下跳的折腾了。真要惹恼了那位把火烧过来,你以为你邱家挺的住?”

“你……”

邱仑闻言,老脸一阵青红变幻,可粗喘了几声后,又长叹一声,竟先对郑泽拱了拱手道谢,然后解释道:“我何尝想为白家说话?这不是心里极不踏实,总觉得朝不保夕么?不怕你们笑话,我胆小哇……”

陈南、周义等人无不苦笑摇头道:“哪里就你一个?你当我们就踏实?还不是没法子,谁让咱们只是商贾呢……”

一直半闭合着眼睛的赵朴忽然睁开眼,疑惑道:“伯道怎还没来?”

伯道是安家家主安华的字。

听闻此言,郑泽、邱仑等人面面相觑后,均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不过,心里也都生出一点不妙。

正这时,赵家老管家匆匆入内,面色苍白,至堂下躬身道:“老爷,南边儿传来消息,锦衣卫把安家也围了!”

“砰!”

赵朴闻言惊骇,霍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座椅亦不觉。

……

第四百零三章 蠢猪

“怎会如此?”

不止赵朴动容惊骇,其他人也无不如此,连郑泽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问道。

白家出事,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似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大家都看得到,这些年白家行事愈发出圈了,手往官场里伸的太长,行事太过凌厉跋扈。

可是安家不同啊,安家虽不如赵家低调,却也是八大盐商中仅次于赵家的低调。

甚至没听说过安家掺和什么官场之事,平日里手段温和的不像是靠走私私盐起家的盐枭……

若是连安家这样的盐商,都会被无缘无故被围,下场不测,那其他六家……

“老爷子!”

邱仑再度激动叫道。

这一次,连郑泽都不说话了,他也怕了……

赵朴张开枯瘦的手,止住了邱仑的话,然后对管家沉声道:“备车,去安家。”

……

扬州东城,安家大宅。

八大盐商中,有几家极为出挑的。

譬如白家、邱家、郑家、李家、周家。

这几家每年都会斗富,给世人留下了许多传说。

但也有几家中规中矩,甚至低调的不似“盐贩爆发户”。

除却最低调的赵家外,就数安家最不出奇。

安家的宅院,看起来与寻常扬州府富户的宅院没什么不同。

谁也没想到,横祸天降,索命的阎王帖,竟会落进安家大宅……

贾琮勒马于安家前庭照壁前,目光淡漠的看着跪满庭院的安家人。

茶娘子站在一旁,仰头看着马上的贾琮,说道:“大人,安家人已经招认,的确有人和甄頫勾连,抓了岳姨娘的兄弟子侄,胁迫岳姨娘听其所用。不过主谋人不是安家家主安华,而是他的次庶子安泽。另外,安泽也承认,甄頫身边的确有人提议,在盐政衙门内下毒……”话没说完,茶娘子就下意识的看向周围,似乎有些压抑不住暴虐之气的缇骑们。

茶娘子见之,眼睛微微眯了眯,她是知道这些缇骑们的成色的。

不能说是纯粹的乌合之众,但骨子里多有油滑之气,她心里其实并不很看好这些力士。

可是现在……

这股气势着实让她心惊,这群兵,似忽然脱胎换骨……

“贾伯爷,此事皆为孽子所为,与我安家无关,与我安家无关啊!”

庭院内,安华被押跪在那里,满脸冤屈的喊道。

贾琮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对茶娘子道:“若我没猜错,这个安泽平日里,在安家并不受重视。”

茶娘子点点头,有些话却不好说……

贾琮并不在意,轻笑了声,道:“庶子嘛,养来做什么?就是这个时候顶罪用的。”

说罢,不理会安华的继续嘶叫,对另一边侍立着的之江省临安千户周青道:“剩下的事交给你了,周青,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我的底线。不该犯的错误,碰都不要碰,明白么?”

周青忙抱拳礼道:“大人放心,属下会约束部下,绝不会乱来。再者,属下特意从沈千户那里请了十个宪卫来监督者,若有敢藏私,有敢对女眷乱来者,绝不轻饶。”

贾琮点点头,道:“好好做事,等我回京时,会带你过去。”

周青闻言,大喜过望,忙单膝跪下,参拜道:“卑职绝不辜负大人错爱!”

贾琮不再多言,在茶娘子、展鹏的护从下,出了白家大宅。

等出了门后,展鹏犹豫了下,还是道:“大人,我觉得周青不像好人……”

贾琮哑然失笑,和茶娘子对视一眼后,问道:“他怎么就不像好人了?”

展鹏心性纯粹,在武道之外的心思花费的极少,看似蠢笨,实则心思敏感。

正因如此,他能感觉得出贾琮真心实意对他的好,才以性命相托,忠心耿耿。

这会儿听贾琮发问,便毫不犹豫道:“我就是能感觉到,这个人狼子野心,以后要是做大了,多半会噬主!”

见贾琮还是一脸轻松笑意,展鹏有些急了,却听茶娘子没好气道:“我的傻弟弟,你还为你家大人担心?他拔下一根眼睫毛,里面都是空的。那周青功利心之重,连你都看得出,你家大人难道还看不出?”

展鹏闻言,恍然大悟,嘿嘿乐着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茶娘子笑道:“展鹏能跟着大人,实在是他的福气。他这性子,若是一个人在外头,怕是被这江湖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

展鹏不服气:“姐姐,我武功高着呢。”

贾琮在一旁冷笑道:“对,你武功高的很,当初在粤州时,你武功最高。在扬州时也高,那你怎么还让十三娘把你藏进水缸里?”

展鹏闻言,登时哑口无言,皱巴着一张脸无地自容。

茶娘子咯咯笑着叮嘱道:“以后大人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要懂规矩,大人知道你是赤子诚心,坦荡不遮掩,可落在外人眼里,你就是不知尊卑恃宠而骄了,很不好呢。”

展鹏连连点头,道:“姐姐放心,有外人在时,我根本不说话,我爹也叮嘱过我,说我一张嘴蠢笨,言多必失,所以没事就少开口。”

茶娘子嗯了声,赞道:“这就对了,你傻人有傻福,那样的绝境下还能遇到大人,就更要惜福呢。”

展鹏又连连应下,贾琮在一旁呵呵笑道:“展鹏确是有福气的,不然当初不会遇到十三娘,得脱大难。我也是沾了他的光,才能让十三娘归心,助我一臂之力。这世上虽有黎庶亿兆,但心性如十三娘和展鹏者,万中无一。展鹏倒也罢,纯粹是傻。十三娘却是极难得,当得起观世音之名,得十三娘实我之幸也……”

贾琮并无他意,真是肺腑之言。

一个女子能承得起关家的“忠义”门风,这是世上绝大多数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茶娘子所作所为,也的确不负奇女子“观世音”的美名。

贾琮两世为人,亲眼所见者,也只她一人。

不过听到“归心”二字时,茶娘子俏脸就红了下,等听完,脸色更红了。

这个年代,当面夸赞一个女子,实在是……

只是她到底是江湖儿女,一点波澜不算什么,恢复平静后,茶娘子看了贾琮一眼,轻声笑道:“大人这话说反了呢。奴家这样不读《女戒》不修女红的粗妇,世上不知凡几,又值当什么?大人这样文武双全,出身显贵却从不拿身份压人的贵人,才是极少见呢。”

展鹏连连点头附和道:“我祖母和我爹我叔他们也都这样说,还让我好好给大人效命,不然砸断狗腿!”

“噗嗤!”

茶娘子又咯咯笑了起来,看了眼展鹏,又看向贾琮,目光柔软。

关家到了她这一代,只剩下她一根独苗。

刚刚过门儿没半个月功夫,她父亲和夫婿就在与私盐贩子的厮杀中陷入包围,双双陨命。

这些年白世杰不停打她手中关家力量的主意,白世杰的夫人、母亲又如同防贱人一样防备着她,以为她想做什么无耻之事。

其实茶娘子自身都很看不惯白世杰的许多做派,行事太过没有底线。

“君臣”二人早已相左。

这等境地下,茶娘子若非天生气度恢弘,关家在江湖上的旧友又数之不尽,换个性子的人,怕自怄也能怄死。

尽管如此,她终究是个女人,前途渺茫没有定数,连个依靠的人也无,可想而知心中何等凄苦。

当日虽迫于为手下人思量,且又有展鹏这个傻小子要以命报恩,逼的她不得不“委身投敌”。

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贾琮这个“天子小鹰犬”,竟会如此重视她,更想不到,他会如此信任她。

甚至连她手下的力量都没有强收,连掺沙子都没做,放任她继续做大,甚至还给她力量扶持。

只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腰牌,就足以让她这个草窝里的丑小鸭,一飞冲天,变成翱翔天际的天鹅。

她受家庭影响,本爱江湖事。从前最大的烦恼,就是官府的刁难阻挠。

可如今有了这个腰牌,就好比虎入深林龙归大海,随她徜徉。

这种人生际遇的变化,怎能让她不感动?

而且,他还不嫌她粗大的胸,那日他的目光……

念及此,茶娘子俏脸又发热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压制住了旖念。

她是个正直清白的人,尽管贾琮的表现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但茶娘子也不会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她的人生,早已定型……

正当三人三骑出了安家宅院,在亲兵缇骑的护从下,往青阳街外走时,忽然听到前方有前哨发出厉声警告:“来者止步!”

顿时十数亲兵纵马上前,围了过去看看发生何事。

展鹏和茶娘子一左一右一起纵马上前,护住了贾琮,以防万一。

看到这一幕,贾琮暗自苦笑,却没办法。

茶娘子和李蓉一样,都是从小打熬的武艺,三个他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他倒是问过展鹏,以他灵敏的双手,可还有机会成为武功高手。

结果……不言而喻。

他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命了……

“老夫赵朴,求见贾伯爷!”

听到前面传来的苍老洪亮的求见声,贾琮对展鹏点点头。

展鹏纵马前去,未几,引着赵朴、邱仑、郑泽、李鑫、陈南、周义六人前来。

“见过贾伯爷。”

赵朴领着六人见礼罢,贾琮问道:“深夜至此,你们有何急事?”

赵朴诚恳的看着贾琮,抱拳道:“打扰伯爷公务,还请伯爷海涵。只是若不得安家罪名,我等其余六家,实在无法自处啊!”

贾琮笑了笑,道:“我理解……安家与甄頫勾结,逼迫盐政衙门中人,下毒谋杀于我,不知道这个罪民够不够抄家拿问?”

赵朴老脸一白:“……”

心底比这冬夜更寒。

他不怕对手强势,贾琮若果真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八大盐商并非当真只有束手待毙之份。

哪怕以现在剩下这六家的力量,也足以将扬州府,甚至半个江南,搅和起惊天巨浪。

可是,若队友都是这样的蠢猪……他又能怎么办呢?

只不过,安华会有这样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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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冬夜

有这样疑惑的,自然不会只有赵朴一人。

安华平日里行事太低调,谁会相信他敢如此行事?

不过赵朴年老性稳,纵然心中有怀疑,也不会当面直接声张。

可他面对大变有这份心性,其他人却难。

尤其是邱仑,简直无法接受,似乎贾琮是在用最粗浅的谎言愚弄他们,大声道:“简直荒谬!扬州府谁不知道,伯道兄最是本分仁厚?他怎会行这等无知暴虐惨事?”

贾琮看了眼愤怒之极的邱仑,问赵朴:“怎么说他也是八大盐商之一,平日里场面上迎逢的客套话说的未必比他卖的私盐少,若说他没城府心机,连白世杰的鬼魂怕都不信。那他现在这个做派又是为了什么?

是想试探我,还是给他背后哪个看?总不会真在跟我发怒吧?

那我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赵朴哑然,看了眼面色骤变的邱仑,沉吟了稍许,道:“不敢瞒伯爷,邱仑行事初衷,或许皆有之。但终归,还是因为熟悉安华往日行事风格。莫说他们,就是老夫,也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做下这等狂悖之事……”

贾琮笑了笑,心里骂了声老狐狸,面上道:“我不大了解这位安家家主什么心思,不过安家与甄頫勾结,绑架我姑丈妾室的家人,胁迫其听他们的命令,并且欲下毒害我之事,安家已经承认。虽然安华推脱,说是他次庶子安泽所为,但是对本座来说,有分别么?

赵老爷子,我尊敬你是个明白人,你来说说看,安家如此行事,有没有道理?

这样大的事,安华推脱到一个庶子身上,他可笑不可笑?”

赵朴这下当真震惊了,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贾琮也不等他平复,目光淡漠的看着六人,道:“原本锦衣卫行事,就是江南总督方悦至此,本座都不必解释什么。只是天子爱民,我等身为天子亲军,不愿在民间留下蛮横无理的恶名。所以你们如果还有什么不信,明日可以再来寻我。我猜想,今日诛杀了甄頫、秦栝、白世杰之流,明日来寻我要说法的,不是一个两个,也就不多你们几个。

现在,本座可以离开了吗?”

……

“呼。”

回到盐政衙门后院时,已至深夜。

坐在前厅,守夜的丫头给他取了壶热茶后,就被贾琮打发去休息了。

一杯热茶入喉,贾琮长呼一口乏气。

在外面看似威风八面,可一直绷着神经,颇耗精力。

又要时刻提防着明枪暗箭,再耗三分心力。

不过总体来说,形势已经极好了。

他是幸运的,不断的发现收拢可用人才,尤其是福海镖局和茶娘子两处势力的收服,直接夯实了他的实力基础。

虽然之前也有韩涛、姚元南北两大镇抚司的镇抚使,但贾琮其实十分清楚,这二人不是他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被他们传回京里。

当然,他们不说,贾琮也一直将消息传递回去。

只是到了这一步,随着茶娘子的入彀,贾琮终于有了自己挪移之地。

因为韩涛、姚元他们,完全无法接触茶娘子的力量……

这也是贾琮极为大胆,破格重用茶娘子的原因之一。

这本是极冒险之事,哪怕有原金陵千户刘昭对茶娘子一家的描述,可人心叵测,谁敢轻易尽信?

好在,茶娘子没有辜负贾琮的信任。

这个女子,果真让人敬佩!

多少须眉男儿,口口声声以“忠义”为先,可能做到者,寥寥无几。

而茶娘子,明知白世杰害死她父兄,可为了全关家和白家百年恩义,不忍杀他,还留白家一条血脉。

放在后世旁观者或会骂她一声“圣母婊”,可对贾琮来说,却是最完美的投名状。

对白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日后对他?

有了茶娘子这一系在暗,福海镖局这一系在明,再加上当初安排至六省千户所中做掌权百户的二十余亲兵,展鹏组建的直属缇骑,沈浪组建的南镇府司“宪卫”……

这些,都将是他的核心力量。

时至今日,他手中终于有了一股不弱的力量。

属于他的力量。

等到倪二、林诚将凤凰岛上的雪花洋糖作坊建起,滚滚财源到来后,还能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力量。

脑子飞快的思索着,心情愉悦下,贾琮搭在身边梨花高几上的手,屈指轻叩几面,发出均匀的“咄咄”声。

除了这些武力力量外,贾琮想起,他还有一部并不算弱的软实力,就是他早在二年前就开始筹备的“水军”。

也只在当初对付曹子昂时牛刀小试,其余时间都在暗中囤积力量。

贾琮现在还舍不得用他们,等真正用到他们时,必会让世人大吃一惊!

如此看来,他现在拥有的力量已经不弱。

但贾琮清醒的知道,相比于他想做的事,想要的自由身,想拥有生死不操于他人手的地步,他现在的力量,如同蝼蚁一般弱小。

所以,远没有到他自尊自大的时候。

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好在,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梨花高几面被贾琮屈指叩出一声声“咄咄”音,在寂静的前厅内汇成韵律。

为闭目畅思的贾琮伴奏……

忽地,贾琮手指停住,闭着的眼睛也睁开,左手缓缓放在腿边,触碰到一物,眼睛则紧紧盯着门口方向……

“沙、沙、沙……”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的传入耳中。

贾琮的左手拨开了衣襟前摆,将一直藏身于腿侧的火器拿出,又从怀中取出一油纸包,从中取出一纸壳子药,押入枪管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用了几个呼吸,而后,又紧紧盯着门口方向。

“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贾琮面色也愈发凝重。

现在是寅时初刻(凌晨三点),茶娘子和展鹏、李蓉都被他打发去休息了。

守夜的丫头婆子也被他叮嘱过不许过来,她们没有胆量忤逆他的命令。

那还会是何人?

贾琮眼睛眯起,将手中火器对准门口,手指缓缓放在扳机上……

人出现了!

贾琮眼睛陡然一睁,随即黑着脸咬牙道:“林黛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噗嗤!”

也不知这话有什么好笑,黛玉偏着头,咯咯笑的欢实,手里的玻璃风灯晃呀晃。

她穿着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棉裙,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愈发映衬的肤白如雪,眉眼如画。

贾琮瞪她一眼后,将火器中的子药退出收好后,站起身,看着门内亭亭玉立的女孩,黑着脸问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睡觉?敢情上回我说的话都是耳旁风?”

黛玉不怕,烛火照耀下,亮晶晶的眸光看着贾琮,轻声道:“睡了呢,醒来后听外面守夜的嬷嬷说,三哥哥才回来,也不去睡,就在厅里坐着,好奇怪……我就来瞧瞧,看看三哥哥怎么不睡?”

说着,走了进门儿,俏生生的。

不过贾琮见她靠近,忙伸手阻拦:“止步!”

黛玉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面色一白,贾琮没好气道:“就你小脑瓜爱多想,我刚在外面动了手,身上染着血气煞气,我怕冲撞了你们。没见我连自己屋子都不回,就在这坐着?”

黛玉闻言,方轻轻呼出口气,面色缓转过来,看着贾琮反埋怨道:“那三哥哥怎不去沐浴?”

说着,又往前挪了半步。

贾琮摇头道:“太麻烦,我要是去沐浴,又要兴师动众。喊晴雯她们不好,不喊她们也不好,明儿准怪我。索性就在这坐两个时辰,等明儿天明再洗。”

黛玉闻言,目光柔和了许多,嗔道:“就没见过你这样当主子的!”说罢,又朝门外喊了声:“你还不进来?”

贾琮看了眼门口方向眉尖一挑,道:“是紫鹃在外面?”

黛玉笑道:“上回你那样吓她,还动了手,她怎敢这个时候再在你这露面?”

说着,就见紫鹃抿嘴笑着从门口进来,一张脸冻的发白。

没等紫鹃问好,黛玉就道:“三哥哥舍不得叫醒晴雯她们,就劳你去准备些热水,让三哥哥沐浴吧。不然他今晚竟是连觉也不准备睡了……”

贾琮忙拦道:“紫鹃虽也是伺候人的,可哪里做过这样的活计?算了,左右不过再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何必再折腾?”

紫鹃笑道:“三爷当我打小就是副小姐么?我也做过二年粗使丫头才入了老太太的眼的。”

说罢,扭身就走。

所谓“副小姐”,就是指大家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如紫鹃、袭人、侍书、司琪等。

这些大丫鬟做的事不过是服侍姑娘们吃喝玩乐,寻常粗活半点也无,且她们也跟着小姐们吃喝用度,待遇极好,因而被戏称为“副小姐”。

若只是“副小姐”,自然烧不得水做不得粗活,不过若有二年粗使丫头的经历,这些也就不再话下了。

等紫鹃离去后,前厅内又安静了下来。

黛玉静静的站在那里,垂着眼帘,娴静如云。

只是……她的亲近向好之心,贾琮又如何感觉不到?

可是……

贾琮心里轻轻一叹,面上浮起微笑,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你身子那么弱,夜又太凉,风寒了不是顽笑的。再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林妹妹可不要缺席咱们的年夜饭啊?我给你保证,年夜饭会热闹的很,你要不得闲必会后悔呢。”

黛玉抿嘴一笑,俏声道:“我才不会缺席呢,如今的身子好多了……”

贾琮摇头笑道:“小心无大错……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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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大军压来

夜风湿寒。

南方的风与北方的风不同。

北方的风看似轰轰烈烈,但只要穿一件厚实的大氅,就能阻隔在外。

而南方的风,虽然感觉温柔缠绵,没有什么威力,却能不动声色间穿透层层阻隔,冷入骨髓。

冬夜的风尤其寒冷,黛玉虽里穿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棉裙,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可依旧挡不住冷风。

不过,她一边收缩着削肩,一边咯咯咯的暗乐起来,吓了贾琮一跳,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别是撞客了……”

黛玉没好气嗔了他一眼,而后细声笑道:“我想起哥哥刚才看见我时的模样……”说着,她顿住脚步,咬牙切齿的学道:“林,黛,玉!噗嗤!”又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呵呵道:“你还笑?当时可让我紧张了会儿,我以为是仇家上门儿了呢。”

黛玉闻言,目光柔和的看着贾琮,温声道:“哥哥在外面,有很多仇家么?”

贾琮嘿嘿一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看不惯的多,但敢报仇的,目前没几人,都被我抓了起来。”

黛玉不乐,她默默的走了几步,然后抬头看着贾琮,正经道:“我虽然不懂外面的事,可也看了些杂书,书上说,做官不能特立独行,处处树敌,就算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也该做到和光同尘。树敌太多,就如身陷淤泥,越陷越深,到最后连抽身而出都做不到……你笑什么?”

贾琮哈哈笑着举手投降,道:“没笑你没笑你,是高兴的笑!你也知道,咱们家里都是一群膏粱子弟,要么就是清新脱俗以世事为晦气的世外高人……没想到,家里还有妹妹这样的女诸葛!”

黛玉不依的跺脚娇嗔道:“又哄我!你就是在笑我!”

说着,似被自己娇柔勾魂的声音酥了身心,身子打了个寒战。

贾琮见之,解下肩头的大披风,给黛玉披在身上,将丝绦摆在她身前,道:“系好快走,再吹会儿风明儿你非起不来不可!”

黛玉抿嘴看了贾琮一眼,双手抓住丝绦挽了个结,静静的往前走着。

贾琮心中苦笑,总有种女孩子,一举一动,都是幽情,一颦一笑,都能让气氛变成粉红色……

“咳咳!”

干咳了两声后,贾琮一脸正人君子道:“这个……通常而言,寻常的官儿在官场上厮混,的确要像林妹妹说的这样,要和光同尘,不能标新立异。人得罪完了,他也就完了。只是我这个官哪,和寻常的官不同。”

黛玉来兴趣了:“怎么个不同呢?”

贾琮笑道:“说好听点,我是特务头子,说难听点,我就是朝廷鹰犬,天子爪牙。”

“噗嗤!”

黛玉其实何尝不知贾琮的官是做什么的?

汉之大谁何,唐之丽竞门,宋之皇城司,乾之锦衣卫,都是一丘之貉。

翻开史书秘册,这些天子爪牙机构,少有好名声。

只是黛玉没想到,贾琮竟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还挺高兴。

她嗔道:“哪有自己说自己是鹰犬爪牙的?”

贾琮呵呵一笑,道:“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做官的都是在为天子出力,只是他们是替天子牧民,对付的是百姓,而我们,对付的是坏人。只有坏人,和为坏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人,才会骂我们,才会害怕我们。若是心底无私,光明磊落,又何必怕我们?”

黛玉一直静静的看着贾琮,贾琮没好气提醒道:“看路,再别像上次那样绊倒了!”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再想起那句“抱着硌手”,羞恼的瞪了贾琮一眼,可宝玉吃这套,贾琮却并不吃。

他呵呵笑着,伸手拨乱了黛玉额前秀发,教训道:“快走!”

黛玉自己都奇怪,被这般教训,为何心里不恼……

见贾琮继续往前走,她也认真走起路来,又问道:“可是史书上也记载了好些你们做的坏事,遇到昏君,你们……”

贾琮忙打断叫屈道:“妹妹这话却是说偏了,怎么就成‘你们’了?八竿子打不着啊!

如今的锦衣卫,都是我一兵一卒建起来的,和之前的锦衣亲军都没什么瓜葛,更别提那些臭名远扬之辈了。

其他文臣武将在历史上难道就没出过奸臣逆贼?不能一概而论吧?”

黛玉见贾琮这般委屈,愈发“呵呵”笑的开心。

她好读书,读过许多杂书,知道许多事,但从未和人说起过这些。

如今学有所用,所以心情极好。

她自然不知道,后世有个说法,将这种情况叫“共同语言”……

不过,她的房间终于到了。

见黛玉意犹未尽的站在门口,似不想进门,贾琮自己动手将她系在身前的丝绦解开,取下斗篷,披回自己身后,因为黛玉太瘦,不用担心触碰到什么……

抽了抽嘴角笑了笑,贾琮道:“快进去吧,好好暖暖身子,喝杯热水,不过不要喝茶,不然又睡不着了。等我忙完这几天,再带你们去瘦西湖上逛逛。你虽生长在扬州,怕也没什么机会去那里顽。到时候你们可以都穿上士子儒衫,当一回风流公子。”

说完,见黛玉的眼睛都在发亮,贾琮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绛珠仙子?分明也是个贪顽的丫头。

“好好休息,我走了。”

替她推开门,目送黛玉进屋后,贾琮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黛玉却又从门里走出,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

“哗啦!”

厨房边的屋子,便是沐浴房,贾琮走到时,正好听倒水声传出。

他推开房门,就见紫鹃正气喘吁吁的提着空桶,从脚凳上下来。

贾琮忙上前,要接过木桶,道:“我道你会寻两个守夜嬷嬷来倒,早知道你自己折腾,我就不让你来了,万一烫着怎么好?”

紫鹃一边喘息着,一边笑道:“哪里就能烫着?再说我也没那么傻,都是先舀一小半凉水,再兑热水,就算烫上了也烫不狠。三爷来的正巧,快准备洗吧。”

说着要上前服侍,贾琮温声道:“今儿我就随便泡泡吧,你快回去,林妹妹刚才冻了一路,我瞧着面色不大好,你赶紧准备一碗姜汤……两碗,你自己也喝一碗,不要不当回事。刚还和林妹妹说,过两天等我忙完了再一起出去逛瘦西湖,你们冻坏了哪一个都不美。”

紫鹃闻言,犹豫起来,道:“可是三爷你……”

贾琮笑道:“我就泡一泡就好,不妨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好了不耽搁了,快去吧,你们姑娘身子有多弱你不是不知道,往后夜里再不好让她出来了。”

紫鹃这才下了决心离开,不过还是解释了句:“姑娘也是担心三爷呢。”

贾琮笑了笑,摆手让她离开,紫鹃到底更记挂黛玉,赶紧离去了。

贾琮关上门后,去沐桶边试了试水温,正好,便去了衣裳,进了沐桶浸泡起来。

“呼……”

……

“咦,你怎么回来了?”

黛玉正靠在花梨木宝榻边,双手轻轻按着两处太阳穴处,见紫鹃端着托盘进来,诧异问道。

紫鹃抿嘴笑道:“还不是三爷,担心姑娘身子弱,说你吹了半宿的冷风,说什么也要打发我煮一碗红糖姜汤送来……姑娘果然冷着了,头疼是不是?”

黛玉将手放下来,没好气道:“什么头疼,是困的!三哥哥把他的斗篷都给了我,差点热出汗来!”

“啊?”

紫鹃见黛玉面色果然如常,还有些红润,中气不浅,顿时傻了眼儿了,看了看托盘里的红糖姜汤,奇怪道:“那三爷干吗让我回来?”

话刚说罢,紫鹃就后悔了,黛玉的面色也黯了黯。

贾琮此意,皆在不言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黛玉方才又轻轻笑了笑,道:“你把姜汤喝了吧,今儿你也吹了冷风,仔细风寒了。”

“姑娘……”

紫鹃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黛玉又沉默了稍许后,轻声道:“快睡吧,现在就挺好呢。”

紫鹃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

翌日清晨。

虽然睡的很晚,但贾琮还是准时起床。

且他甚至没和家人一起吃早饭,卯时三刻锻炼完后,他就带着展鹏等人,前往古河码头。

茶娘子通传,金陵方面昨天下午就传回了消息,甄家家主甄应嘉与江南十三家在金陵停留的四家家主,以及贾、王、史三家在金陵长房的家主,一起亲自登门造访了前大司空府宋家,请了名满天下的当世大儒松禅公宋岩出山,齐往扬州府赶来。

除此之外,还有江南总督方悦、江南巡抚郭钊、江南布政使唐延、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阴县令姜超等一众江南文武大员,也齐齐动身,赶往扬州府。

整个江南,风起云涌!

值得一提的是,江南总督方悦麾下的督标营、巡抚郭钊麾下的抚标营均满员而至。

江南大营提督、总兵麾下,更是有三千兵马随行。

加上各家的随从、仆役,浩浩荡荡满万人,齐压扬州府。

而贾琮身边却依旧只有百十人,静静的护卫着他,勒马于古河码头,观满江大雾。

直到辰时二刻,一行大船破开晨雾,缓缓出现在了大江之上。

为首一千石大船,旗杆上高高飘着一面大旗,上书五个大字:

江南总督,方!

贾琮的目光却未在那上面,他只轻垂着眼帘,看着江水滔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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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群嘲

“呜!”

“呜呜!”

一阵阵号角声自大船甲板上传出,更有金锣阵阵,鼓声隆隆。

一方总督,封疆大吏,官居二品,起居八座。

又有王命旗牌在身,在地方上,几乎为不可战胜的存在。

出入自然声势惊人,以壮官威。

若是平常时候,此刻古河码头上的百姓都要退避三丈,避之不及者,都要跪地相迎。

非如此,何以言贵?

可是此刻,码头最前方,唯有一骑独立。

贾琮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肩披猩红色貂毛大氅,腰悬天子剑。

面如冠玉,贵气自显!

面对庞然大船靠岸,他亦丝毫不动。

他不动,身后百余亲兵亦不动。

气势虽不如对面恢宏,但始终凝固不散,不动如山。

“总督驾到!闲人退避!”

总督府班头站在甲板上,大声怒喝道。

只可惜,码头上的人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换做扬州城内其他任何人,此刻都只有跪迎的份儿,偏偏此刻码头上站着的,是佩天子剑的贾琮。

论官品,他的确不如江南总督。

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正三品,还是武官。

江南总督是正二品,方悦身上还挂着尚书衔,就是从一品。

高贾琮两级。

两人一人有王命旗牌,但一人还有天子剑,皇对皇,扯平了。

可惜,贾琮身上还有一个二等伯的爵位。

就算是二等伯,也是超品伯。

贵在一品之上。

所以抵对起来,贾琮还在方悦之上。

方悦身傍王命旗牌,不用给他行礼,他自然更不用给方悦见礼。

故而能站立不动。

见他如此,船上之人本来大怒,可从船楼中匆匆走出一人,与他耳语几句后,那班头登时闭嘴,畏缩的看了码头上贾琮一眼后,大船竟又往前开了开,避开正中,这才开始搭下船船板。

有此前车之鉴,后面的船自然知趣,避开正中泊位,直到第三条大船,稳稳的停在码头边。

甲板上数位精气神明显不同的老人站在船边,看着码头上诸人,目光各异。

贾琮这时利落的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船板铺下,贾琮不等船上之人下来,反倒先一步上船。

“先生!”

登上甲板,贾琮几步上前,于一披着青色斗篷的老者前拜下。

这位老者,自然便是名满天下的高德大儒,松禅公宋岩。

宋岩看着贾琮,微笑着颔首叫起道:“好好,起来吧。月余光阴,琮儿没有虚度。”

贾琮闻言,起身后谦逊一笑,躬身道:“先生谬赞了。”

宋岩点点头,指着他身旁的一个一直注视着贾琮的中年人,介绍道:“虽然你们两家是世交故旧,不过你们大约还未见过,琮儿,这位便是江南甄家的家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大人。”

贾琮闻言看了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一眼后,见礼道:“贾琮见过世叔。”

甄应嘉目光无比复杂的看着贾琮,终于化为一声长叹,道:“甄自作自受,我还要谢谢世侄你啊。”

这是明白人说的明白话。

贾琮犹豫了下,直言道:“世叔,甄不死,牵连太广,琮不得不下辣手。世叔怕是不知,甄大哥与扬州盐商安家勾结,要在盐政衙门内下毒毒杀于我,此事安家已经招认……”

“哗!”

甲板上一片哗然,宋岩面色凝重,身边四个老人也都目光震惊,看了看贾琮,又看向面色苍白的甄应嘉。

“这个逆子!!”

甄应嘉气的浑身战栗,面色惨白,道:“他怎么敢?”

一旁一老人也无比好奇道:“清臣哪,你和甄家大哥儿有何过节?”

宋岩为贾琮介绍此老:“这是徐州方家家主,你称为叔和先生便是。”

贾琮明了,此人便是江南十三家方家家主,方哲方季行。

方家势力,犹在江阴秦家之上。

他微微躬身道:“小子贾琮,见过叔和先生。说来无奈,琮与甄家大哥此前从未见面,毫无交集。不过事已至此,甄大哥为何如此想置我于死地,已经不重要了。小子受先生教诲,自然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也请甄世叔理解,当日晚辈不得不出手的苦衷。”

方哲明显欣赏贾琮的成熟,对面带羞愧之色的甄应嘉道:“忠清,若不是清臣果断下手,甄家这次有大难矣。”

甄应嘉连连点头,对贾琮拱手道:“世侄之恩,甄家铭记。也请世侄放心,我甄家并非是非不明之辈。”

贾琮忙避开此礼,客套一番后,还是提醒道:“世叔,甄大哥虽死,但此事我怕有人未必就会放下。”

甄应嘉一脸苦涩,点点头道:“只要世侄这边能稳住,那一边……”说着,他看向前面那两条大船,沉声道:“就慢慢谈吧。”

贾琮道:“昨夜动手时,江南按察使诸葛泰强行阻拦,想要收押白世杰、秦栝和甄大哥等人。他还以为,我对白家、秦家甚至甄家下手,是为了他们新党推行新法。呵呵,在他刀下留人中,我强行下令动手,事后他恼羞成怒,扬言要上本弹劾于我。

我明言相告,我虽师承先生,但并非旧党中人,更非新党中人。出手对付白家,是因为他家与原金陵千户刘昭勾结,妄图控制官府,谋逆造反,铁证在手,这是铁案。

甄、秦栝勾结,与白世杰里应外合偷袭锦衣卫,救出反贼,所以我不得不对秦家和甄大哥动手,却不是为了新党做刀。

而当场杀了白世杰等人,是为了锦衣卫死去的部下报仇。

和新党没有任何干系。

对了,剩下还有些手尾,譬如甄大哥那边,在金陵之地还留些问题……

到时候,还请世叔见谅。

当然,会在不惊动甄家大宅的情况下去解决。

这就是我的立场。”

甄应嘉于世务并不精通,闻言还不大明白贾琮之意,一旁一老却叫道:“清臣这话是不是偏了?你是松禅公的弟子,不是旧党是什么?再说你不是已经对新党下过几次狠手了?这次你又故意先杀了白世杰等人,没有让祸事在江南本土牵连,分明就是我旧党……”

“好了,公寿,这些且不提了。琮儿曾与老夫言明,他还未亲自接触过世事如何,更不知政务为何,自然不该有先入为主的政见,老夫深以为然。年轻人有自己的看法是好事,我们当扶持指点,却不必束缚,对琮儿如此,对子厚亦是如此。”

宋岩止住了此老之言。

贾琮认得此人,是江南石家家主石康石公寿,上回在金陵城外码头上,此老与梁家家主梁正平,褚家家主褚东明都在。

这几位老人,平日里在江南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就是江南总督当面,他们也不落下风。

不过,就名望而言,业已成天下师德望的宋岩,还是高他们一头。

宋岩这一开口,石公寿虽心中不满,却不再倚老卖老了。

宋岩年长于他,名望高于他,致仕官爵亦高于他,士林文名更是让他拍马难及,虽然江南十三家多出过宰辅重臣,但当下,江南各家家主的地位,无人高过宋岩。

宋岩止住石公寿后,对贾琮道:“下船吧,前面有江南督抚在,后面还有你们贾家、史家、王家的几位家老。我在金陵时,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这几家人对你的评价并不好……宗亲之间,当以亲亲为重。”

贾琮闻言点点头,往后方眺望去,却见七八顶华丽的轿子已经从后面船上抬下……

谁先下船是有讲究的,有宋岩在,连督抚船上都还无人先下,贾、史、王三家倒先下船了。

贾琮好奇:“先生,谁请他们来的?”

宋岩对这些高门大户的傲慢也感到无奈,而且这些人已经不是傲慢了,是老朽了……

宋岩自身对这些虚节倒不甚在意,但礼数如此,规则如此,这些人却公然践踏。

而贾史王三家人率先下船后,有他们带头,督抚船上也就开始下船了。

不过宋岩还未言,就听甄应嘉简直有些无所措道:“是我。只是我并不知他们……”

贾琮呵呵一笑,道:“他们倒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以为我这个晚辈是地主,却没有先迎他们,许是生气了。”

这种事,当着外人的面,宋岩也不好教他什么,否则难免有离间宗亲之嫌。

他只暗自一叹,看着贾琮道:“走吧,我们也下船。”

几顶车马自船舱牵出,贾琮和后面跟着的宋华一起搀扶着宋岩上了马车,又叮嘱宋华好生照看好后,才走下甲板。

等他下船后,就看到江南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阴县令姜超一众江南文武走了过来,另一边,贾家、王家、史家几位家老也下了轿,一步三晃的过来,觑着眼等他这个贾家“孽子”请安。

他们一面自以为代表着朝廷大义,一面自认为代表着人伦孝道。

一个个目光漠然,隐隐居高临下的端着身份注视着贾琮,等他低头。

贾琮呵的冷然一笑,缓缓将腰间天子剑解下,怀抱于胸,目光自西而东横扫一圈。

群嘲!

到了这个地步,他虽然远不到为所欲为的境地。

但对于这些至今还摸不着情况,依旧以他们的官场观世界观饱含恶意的来看待他这个“公门庶子”,还拥有莫名其妙优越感的人,贾琮若还需要逢场作戏的去迎合,那就是自轻自贱了。

所以,他当着众人的面,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可笑!!”

……u

第四百零七章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哼!”

西面方悦、郭钊等江南督抚重臣见贾琮如此,无不面色一沉,冷哼出声。

而贾家这边贾代彦、贾代勋等几个老人更是直白的多:

“大胆!”

“孽障!”

“天打雷劈的不孝种子……”

连他们身后跟着服侍的贾珲、贾珂、贾、贾、贾等“小辈”,也都跟着指责起来。

“虽是分了宗,可到底还是一个祖宗……”

“可不是?咱们老祖难道就不是他老祖?”

“咱们大乾可是以孝治天下……”

这等局势,让对面一干江南重臣们无不幸灾乐祸,更有人已经开始在心里打底稿,上表弹劾。

连宗亲长辈都不敬,当街斥责,可见某人的不孝行径有多可恶。

然而贾琮却一点也不慌,他冷眼看到江南按察使诸葛泰匆匆而来,与督抚道了歉后看过来,便冷笑道:“果真让我动手?一群废物,证据给了你们还要拖延至今,也有脸看我笑话?也好,我就自己解决。往后江南方面任何事,都与锦衣卫无关。”

说罢,似就要下令。

方悦、郭钊二人还拧着眉,诸葛泰却是面色大变,忙道:“等等!此案不劳锦衣卫出手,我江南官场自有定论。”

贾琮嘿的冷声一笑,道:“等到什么时候?本座明白告诉你,有十分证据表明,他们掺和到谋逆案中,妄图谋害于我,就在锦衣卫送给你们证据后!”

此言一出,连方悦、郭钊等人都变了脸色,他们虽不知道贾琮说的什么事,可贾琮这厮却明显想将战火烧到他们身上。

当日贾琮突袭金陵知府衙门,缉拿金陵知府贾雨村,事后贾雨村暴毙而亡,但却供出了许多口供罪证。

其中一部分,就是关于眼前这些贾家人的。

贾琮将这些案宗一式两份,一份快马递送上京,一份则交给了江南督抚衙门。

按律,就算不立即抄家拿问,江南督抚也该派人密切注视贾家,甚至监控起来都不为过。

可眼下贾琮却说,他有十足的证据,证明金陵贾家谋逆!

一旦让他深查下去,他们江南督抚却成了什么?纵容同伙?

好在不等他们表态,诸葛泰就为上官分忧,大声道:“来人,即刻将贾代彦、贾代勋、贾代运并贾珲、贾珂、贾、贾、贾等人拿下!羁押回金陵按察使衙门大牢,等候定罪发落。”

这突然的变化,让贾家一干人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本以为已经平息的雷,会在这个时候被引爆。

贾珲见一众衙役提着铁链如虎似狼的朝他们奔来,面色惨白,这时他终于记起了家人的好,看着贾琮大声道:“三弟!咱们都是贾家血脉,你知道,当日贾雨村不过是胡乱攀咬啊!三弟,咱们自己弟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哥哥们同你赔不是!”

“三弟,咱们是宗亲弟兄啊!你可不能看着外人欺负咱们啊!”

“三弟……”

贾珂、贾、贾、贾等也纷纷开口,杂七杂八的求救。

贾代彦、贾代勋等人还不信那些衙役敢拿他们,拄着拐杖仇视贾琮……

贾琮目光冷然的看着他们,道:“你们最好祈祷贾雨村没有冤枉你们,进了江南刑名大佬后好好待着。只要你们出来,我就会追究你们和甄一起谋算我的事。你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你们这群蠢货,连机事不密都做不到,也想害我?”

此言一出贾珲、贾珂、贾、贾、贾等人登时傻眼儿,一个个面色惨白,如见鬼怪般看着贾琮。

贾琮冷冷一笑,理也不理他们。

任诸葛泰的人,将他们一众当了大半辈子大爷的人给押走。

这时,宋岩、方哲、褚东明等人的马车才缓缓从船板上下来。

不过都是老江湖了,似根本没有发现后面吱哇鬼叫的一幕,别说贾家那些人,他们连码头上一干江南文武重臣都没看进眼里,一个个自马车上下来后,观光起这扬州府的风物景色,指点江山,自得其乐。

看到这一幕,贾琮心里都为那些督抚们感到难过。

都说破门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更何况是堂堂一省督抚?

可那只是对寻常百姓人家而言。

对于大部分出过入阁宰辅的江南十三家而言,总督又如何?

不提他们各家自身出去的官员,只那些门生故吏,和数十上百年来交织出的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就敢当仁不让的站出来告诉世人,他们才是江南的主人!

最重要的是,江南十三家多有清名,造福乡,兴教化,各处风评都极好。

哪怕是秦栝、甄这样的人,在百姓面前,都是温文尔雅极有道德修养的儒家公子。

从不仗势欺人,更别说欺男霸女这样的恶行。

这些人家,对家里的佃户仆婢也都宽和有佳。

如此一来,谁会惧怕官府?

谁家又没有官?

所以,看到这些望族巨室们如此蔑视他们,方悦、郭钊等人虽差点咬碎牙呕出血,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但也更坚定了他们推行新法的信念!

若长此以往,大乾必回重现唐时五姓七家的旧况,朝廷威严何在?

或许大部分人未必有这样心怀天下的胸襟抱负,他们只是单纯的忍不得自己被人如此无视羞辱。

但殊途同归,这一刻,江南文武重臣们,都无比渴望将新法大行天下。

江南十三家能如此超然,除却他们个个家风不错,向学之风严谨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基础,那就是每一家名下都有庞大的土地,有数以千计的佃户为他们劳作,所以他们不缺银子,不缺仆婢。

正是有了这个基础,他们才能心无旁骛的去求学,去延请名师,去游学交友,去勾连门生故旧,去编织一张张越来越庞大的关系网。

只有断了这个根基,这些巨室望族们,才会断了继续壮大成怪兽的养分,渐渐枯萎。

念及此,方悦深吸一口气,看着贾琮露出善意的笑容,大声道:“不愧是松禅公的弟子,果然心怀天下。我等官员老朽,折腾经年,始终打不开新法的门路。还是贾大人下江南不到半年,就为我等开辟出了新局面,佩服,佩服!”

郭钊也笑着附和道:“早二年前,本抚已知清臣公子大名。一笔清臣体,三阙清臣词,四言惊天下,名动京华。更为了孝道,弃笔从戎,在雅克萨城下立下一等大功。原来本抚其实并不深信,直至今日,终于再无疑虑。天降英才于大乾,国朝之幸,社稷之幸,亦是我等老臣之幸!”

话音刚落,布政使唐延就接着道:“说起来,也难怪贾指挥使能写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好文来。贾指挥使出身贾家这样的家门里,却能长成这样。而且虽然有旧党的成分,可行事却极偏向我代表天下民心所向的新党……”

“唐大人!”

贾琮没让唐延将话说完,也不等变了脸色的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使眼色制止,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眼神讥讽的看着唐延,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唐大人还能出现在此地。”说着,又看向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诸葛泰,道:“臬台大人,本座交给你的那封信,莫非你隐匿起来了?今日你最好与我有个交代,不然我会对你们新党更好的。”

诸葛泰面色一变,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不劳贾大人费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方悦,沉声道:“督臣,这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贾大人交给下官,当日白世杰派人送出求救信之一,是……送给唐大人的。”

“不可能!”

唐延闻言,面色骤然一变,眼神如瞪厉鬼般瞪向诸葛泰手中那封信。

等面色阴沉的方悦接过信后,诸葛泰叹息一声道:“下官本等着折返金陵后再交给督臣,毕竟,事关重大。”

方悦犹豫了下,不过见贾琮在一旁虎视眈眈,又有宋岩并江哲、褚东明几个江南十三家族长旁观着,虽心中恨极,也不得不当着众人面拆开信封,只浏览一遍,面色瞬间铁青。

唐延见之亡魂大冒,大急道:“大人,白世杰已死,仅凭一封莫须有的信,怎能定我堂堂一省布政使大罪?”

方悦闻言,顿时迟疑起来。

却听贾琮冷笑道:“唐大人应该很好奇,本座手中怎会还有这样一封信吧?呵呵,因为唐大人手中那封,是本座派人临摹后,派缇骑装作白家人,去送给唐大人的。有趣的是,唐大人接到信后,就急忙忙的出了府,对了,本座手中还有详细记录的时间……唐大人是巳时初刻接到的信,然后连一刻钟的犹豫都没有用,巳时二刻就出了门,急着往码头赶去。”

“胡说!”

唐延声音尖利的叫着否认:“本官若是如此,怎未来扬州?”

贾琮叹息一声,摇头道:“因为江南还是有一只黑手啊,唐大人即将到码头之际,有人与你通风报信,阻止了你的行动……当然,你也可以不认,毕竟那只黑手极了不得,根本没留下踪影。但是……只要本座将你当日随行人员拿下审问,唐大人你猜猜,他们会不会认,嗯?”

唐延原本庆幸之心,听闻此言后,登时一沉,面色苍白的看向方悦,道:“督臣,下官一省布政使,焉能让他这个佞臣胡为?他是旧党中人,刻意诬陷打击下官这等新党干臣啊!”

贾琮奇道:“唐大人,你刚才不还夸本官虽出身旧党,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吗?你是新党干臣啊,说话总不能和放屁一样吧?”

“噗!”

其他大佬们都还扛得住,宋岩身旁搀扶他的宋华却还是功力浅些,被贾琮故意激怒方悦、郭钊之言给逗的喷笑。

不过等无数双眼睛看来,一时间宋华差点连呼吸都停住。

骇然之余,却愈发钦佩正中间,与几方人马正面交锋而占尽上风的贾琮。

方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来人,先请唐大人下去,待本督……上书奏明天子,等待圣谕,再作处置。”

说罢,方悦目光幽深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洒然一笑,看向宋岩。

宋岩老眼中的激赏根本不加遮掩,颔首问道:“琮儿,近来可有新作否?”

此言一出,在场无论新旧二党,甚至正被推向后面的唐延,都不由自主的看向贾琮。

他们终归都是文人。

贾琮想了想,笑道:“回先生,今日之作没有。不过当初自南而北,清扫锦衣叛逆时,弟子路经赤壁时,倒有所得,当时并不完整,正巧,今日补完。”

宋岩哈哈一笑,抚掌道:“好!今日正是好时机,既已补完,琮儿何不诵来?”

贾琮微微躬身礼曰:“诺!”

应罢直起身,侧身正转,面向滚滚江面。

烈烈江风吹拂斗篷飞扬,贾琮大声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第四百零八章 超然

【雄姿英发解释】:姿容威武雄壮。近义词:贫苦 穷苦 穷困 反义词:幸福 甜蜜 相似词:英姿勃发 英姿焕发 英姿 雄姿 英姿飒爽 飒爽英姿 英雄 草莽英雄

1、人正当年轻力壮,谁去想三灾六病,人正当雄姿英发,谁去想衰朽残年、奄然物化;人正当兴致勃勃、钻研学问,谁去想身后的浑浑茫茫?赫兹里特

2、愿你心情愉快精神焕发,身体强健雄姿英发,事业有成意气风发,鸿运当头一触即发,财源滚滚富贵大发。5.18我要短信给你发,祝你一路发发发!

3、我知道眼前这个雄姿英发的人是位将军。

4、5.18要发日,愿你心情愉快精神焕发,身体强健雄姿英发,事业有成意气风发,鸿运当道一触即发,财源滚滚富贵大发!518祝你发发发!

5、你不是雄姿英发的塑像,而是塑像下的一块垫石。

6、然而,想象中自己的外表却总是雄姿英发.

7、梦想之路的地平线,踌躇满志,雄姿英发.

8、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

9、今天5月18,又名我要发。所以我把短信发,祝你雄姿英发,精神焕发,意气风发,图强奋发,买彩票也能一夜暴发,这条短信就当锦上添花(发)。

10、雄姿英发的人生并不只属于新生的年轻人,毕竟每个人都年轻过。只是风流总会被雨打风吹去,再强劲的雄狮也总有疲惫的时候、衰老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就像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未来一样。猫腻

11、嬴荡也不得不赞一声,好一个雄姿英发的铁甲骁将。

12、东汉末年,群雄纷争,正所谓乱世出英雄,雄姿英发,千古传诵的周公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谱写了一段优雅而厚重的历史。

关于魔改之事。

争议太大,稍微解释两句:

首先啊,改动这种诗词,肯定会拉低水准。

我要是能改高了,还能单身到今天……

其次,关于押韵的事,《念奴娇》不是小令,没那么严格的字韵要求。

原词早生华发是仄平平仄韵,改动后是仄平仄仄韵,变格后还是仄韵格。

当然,这部分我也是一知半解,肯定贻笑大方之家。

最后,原作里“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个早生华发不是简单的长了白头发。

是苏轼自嘲,周公瑾英姿勃发时已经“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他一把年纪快五十了,却被对手用文字狱的罪名撸到黄州,快被撸成灰灰了,心中抑郁难抒而作。

与周公瑾的英姿勃发成对比。

不是说贾琮熬夜熬出两根白发,意境上就能对得上的。

当然,这种千古名作,早已深入人心,任何改动,就好比在一个早已深入人心的绝世美人脸上动手术刀一样,怎么改都是毁容。

不过是为了勉强应景,自娱一二。

请诸位大佬息怒,勿喷勿喷,嘿嘿。

第四百零九章 老匹夫!

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并一应参将、游击、都司随行而至。

太平盛世时,文贵武贱乃是常理。

都中长安军机阁内六大军机之所以能超然些,是因为他们乃大乾当世的六大国公。

均有盖世功勋于江山社稷,因此即使面对内阁首辅,也不会逊色太多。

但再往下,效应便层层衰减。

九边军镇重地还好些,到了内陆各省驻军大营,提督衙门其实没什么太大的话语权,也不敢有什么话语权。

朝廷对于藩镇的提防,自唐末宋始,从未减弱。

所以之前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在说话时,陶克、卢明等武将只能压后。

等大佬们谈完了甚至谈崩了后,他们才敢露头。

只是他们对文臣能伏低做小,对于同样序属武官的锦衣卫,却没那么好的脾性。

一个个虎威不浅,面色阴沉带着煞气看着贾琮。

贾琮自然知道为何,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是宣国公赵家的旧部。

这位陶克提督,十三、四年前追随宣国公赵崇,是血洗神京锦衣亲军的帮手之一。

当年死在他手下的锦衣亲军都不知有多少,那么多远比今日锦衣卫强势的锦衣亲军尚且在他的屠刀下狼奔豕突……

惯性使然,他又怎会将今日的锦衣卫放在眼里?

“贾指挥,本督今日前来,便是想问问你,本督麾下金陵游击王昆、扬州城防都司姜峰二人,到底犯了何罪,被你无故杀害?今日贾指挥还需要与本督一个交代才是。否则,江南大营八千将士们,必不会答应。今日随本督同来的三千兵马,也不会答应。”

陶克身量并不魁梧,还有些精瘦,但气势却极足。

是在沙场上见过血杀过人经历过大阵仗的人,确实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像王昆、姜峰那样已经被腐化,所以底气十足。

此刻甄应嘉等人的车马软轿队伍已经离开了码头,江南督抚方悦、郭钊之流虽还在一旁,他们却只顾着商议如何对付江南那些“土顽”,对这边发生的事丝毫不觉。

展鹏虽率领百余亲兵护在贾琮身后,但与对面的三千大军相比,就算展鹏双刀使出花来,也扛不住对方的碾压。

所以,展鹏一边让麾下一亲信回去报信,一边小心翼翼的护佑着贾琮。

还暗中吩咐其他人,若有冲突起,让他们务必拼死拦截,给他时间护送贾琮返回凤凰岛。

其实就算返回凤凰岛,调集那一千五百校尉,再与扬州城内的一千五百缇骑汇合,他也没信心干得过对面这三千江南大营兵卒。

三千锦衣校尉和正规军相比,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对面兵卒可都穿着棉甲!

锦衣卫身上的衣服虽然好看,但防御力差了十倍不止。

绣春刀也扛不住长枪弩阵啊。

因此,展鹏无比紧张,唯恐从韩涛、姚元等人口中听说过的锦衣大劫,再度发生。

不过,贾琮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因为,时代已经不同了。

贾琮没有拿出天子剑来威压,对于这些骄兵悍将而言,一把天子剑,还真未必压得住他们。

有宣国公在他们身后,这个罪可大可小,转圜余地十足。

但若贾琮此刻拿出天子剑,却震慑不住他们,那必然威严尽失。

他苦心经营的锦衣卫形象,瞬间破碎。

所以,他不会冒这个险。

贾琮面色淡然的看着陶克,道:“无故杀害?看来本座将证据送往江南督抚衙门后,他们不止没有清理文官,连江南大营的那份都没传到。”

这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可陶克却好似没听懂一般,大声道:“贾指挥,你还未说明,为何无故杀我部将?为何无故杀我部将?”

秀才遇到兵,大概就是眼前的情形。

贾琮眯起眼,凝视着对面老人,沉声道:“陶将军,你想造反?”

“造反?”

陶克声音愈发大如洪钟,他厉声道:“老夫一生三子,皆从老夫追随武王,为大乾征南逐北,誓死血战。三子二死一残,八年前那残废亦死,我陶家满门孤绝。天子要赐爵,老夫尚且不就,因为无子可传。黄口小儿,你道老夫造反?!”

贾琮闻言,幽深的目光凝了凝,看着对面须发皆张的老人,问道:“老将军,你到底何意?王昆、姜峰之流,与刘昭白世杰勾结,罪证确凿……”

话没说完,又被陶克打断:“什么罪证?死无对证!!不管是谁,敢往老夫部下头上泼脏水,都是我江南大营的死敌!”

贾琮看着陶克,有些纳罕,心中疑惑无比。

王昆、姜峰,都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看起来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泼皮,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强兵悍将。

这位陶克就算再护短,也不该如此护着这样的东西。

这其中,必有他所不知的蹊跷。

正疑惑僵持着,忽然,身后展鹏碰了碰他胳膊,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贾琮借收拢斗篷之际翻手一看,眼睛微眯。

这是茶娘子的字迹:“王昆、姜峰之父,皆为陶当年亲兵,因护卫陶而战死,托孤。”

贾琮恍然大悟,再看陶克,眼中忌惮之色尽去。

这个老丘八,身份太棘手,纯粹一个滚刀肉。

若他真只是为了护佑部下,贾琮还真不好拿他怎样。

自古而今,乃至未来,在华夏这片让“忠孝节义”浸泡了两千多年的土地上,独特的军华,从来不曾改变。

若无私心,陶克一心庇佑已死的部下,这种行为会被整个军方认同,然后凝集在一起,对抗任何反对他们的人。

这股力量,别说贾琮,就是崇康帝都不敢轻逆锋芒。

好在,陶克是因为私心,这完全是两码事。

贾琮将身前斗篷拢了拢后,再看向陶克,淡漠道:“之前本座曾好奇,以王昆、姜峰腌臜之流,怎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后来探听了下消息,才知道此二人生父,皆为陶将军当年之亲兵。他们都有个好爹啊……

本座身上这个二等伯,尚且要往雅克萨城下,甘冒枪林箭雨走一遭才能得,他们就靠有一个给陶将军当亲兵的爹,他们的爹又救过陶将军的性命,所以就能直至高位。

在陶将军的眼里,大乾的军制,又算得了什么?

也是,你连爵位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什么?

只是,这不是你为所欲为,践踏国法的理由。

陶将军不是想问,本座为何会亲手诛杀王昆、姜峰二人么?

原本此案本座是准备让江南大营自查的,既然陶将军力有不逮,查不出什么……

这等论罪诛九族的谋逆大案,便再由我锦衣卫接手吧。

十天之内,本座会给你一个清晰的交代。”

说罢,瞥了眼陶克老脸上终于维持不住的霸道,贾琮讥讽的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一声爆喝:“站住!!”

陶克麾下一游击一挥手,数百营兵列阵上前,将贾琮一行人围了起来。

长枪相向。

贾琮霍然转身,反手抽出天子剑,厉声道:“大胆!!天子剑在此,尔等欲谋反耶?”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打出这张底牌。

怪不得崇康帝对军方忌惮至斯,这群混帐,果然无法无天!

贾琮先前的担忧没有错,陶克这等老丘八,根本不惧怕天子剑,他目眦欲裂,拱手大声道:“昔年亚夫军细柳,天子至营门不得入。入则徐行,不得驱驰。亚夫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曰:此真将军也。

今日便是天子亲至,亦介胄之士不拜。

汝黄口小儿,狐假虎威,假天子剑行乱事,本督焉能惧之?”

一旁江南督抚重臣们,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无不面色动容。

难免有人幸灾乐祸,这不讲理的缇骑番子,也终于遇到更霸道了。

但更多的人是紧张,若是江南大营今日在他们眼皮底下,屠了锦衣卫,杀了贾清臣。

陶克固然难逃一死,可江南督抚也都做到头了。

方悦、郭钊面色阴沉,诸葛泰则眉头紧皱。

他们并非不想出面,按道理,方悦总督江南,连江南大营都在他的节制之下。

但那只是名义上的。

如今陶克这个老丘八炸毛,连天子剑都不认,方悦不认为他会在乎多一面王命旗牌。

方悦心中其实希望,陶克只强硬的拿下贾琮,让他威严扫地,却又不伤他性命。

如此,才会对江南督抚最有利。

可看贾琮的模样,显然不准备束手就擒……

棘手啊!

果然,贾琮面上半点慌乱也不见,他持着天子剑,冷笑道:“陶克,你以为如今还是十三年前么?你这个老独户百无禁忌,生死不惧,我就不信,其他人也都是独绝之人。今日谁敢妄动,来日天子必诛汝九族!

陶克!”

不给陶克说话的机会,贾琮厉喝一声,讥讽道:“老匹夫,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摆功高。我贾家荣宁二祖从龙驱逐鞑虏开疆拓土,血洒江山之时,你尚不知在哪里苟活,还轮不到你在我贾家人面前耀武扬威。

今日你大可试试,我贾家男儿,是会迎面战死,还是会屈膝投降?

只可笑你为一己私心,害得整个江南大营,背上叛逆罪军之名!

枉你口口声声为部下出头,无耻匹夫!!”

论嘴炮,一个老丘八再老奸巨猾,又怎抵得过读书人?

贾琮骂罢,另一手反手划过腿畔,再抬起时,手中已然多了把火器,直指陶克。

他目光凌厉之极,手指已然搭在了扳机上,对面凛然,贾琮几次战绩,都离不开火器之利。

对于火器,他们已经不再陌生。

包围圈外码头上的一干重臣更是紧张之极。

眼见诸葛泰就要等不及方悦、郭钊开口,便想要劝阻。

他心中还在不甘的破口大骂,他相信,贾琮一定算到他必然会劝拦,江南督抚也一定不会让两方兵马在他们眼皮底下火拼。

可哪怕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诸葛泰依旧真心怕大家都玩脱了……

正这时,忽地码头外传来一阵骑乘飙驰的剧烈马蹄声。

数骑如风,转眼即至。

一道从容大气,又夹带些许疲倦的女声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传了过来,引得无数人侧目不已:

“清臣,不想你如今竟如此威武热血,看来黑辽一年,果然对你历练不浅呢,呵。”

又道:“陶将军,还识得此牌否?”

贾琮缓缓转头,看着码头上从天而降的那人,那双充满神采的眼睛,心中轻轻一叹:

叶清。

……

PS:嘿嘿,说一下,感谢大家虽然讥讽的讥讽、打击的打击,但订阅票票都没落下。

另外解释一点,抄诗词,不是为了装X,而是为了刷声望维持住贾琮文人的身份,不能变成纯粹的特务。在古代不被士林接受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嗯,就说这么多。

8)

第四百一十章 惊才艳艳

叶清的装扮,不带一丝女儿气息。

马靴、马裤、夹袄,连斗篷都是墨绿色刻丝貂鼠皮氅。

头上还戴着一顶猞猁皮帽,面上遮着青色厚纱。

严严实实的,只余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在外。

即使只这一双眼睛,也会让见过她的人,在这样的情境下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明亮,有神,却没有压迫感。

让人很容易产生亲近心。

但她眸光中那股让人无法忽略的贵气,又那样的鲜明。

再加上一对有些英气的眉毛……这样的女孩子,只这一双眉眼,放在后世就能男女通杀!

此刻,她手握一块玄铁对牌,对牌上篆刻一个血色的“武”字,极为醒目。

看到这个对牌,始终强硬的江南大营提督陶克终于变了脸色。

目光中充满骇然的看向叶清,大声道:“武王令?!你是何人了?”

叶清不理,轻笑了声,对贾琮道:“看来王叔说的没错,这块牌子果然不大灵光了。”贾琮保持沉默。

叶清也不见怪,回头对身后数骑中一其貌不扬极为普通的男子道:“银叔,也不知你出面,还有没有用?人家如今做到一省提督,未必认你哦。”

那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面色淡淡,也不答话,纵马上前看着陶克,一言不发。

陶克这样的老丘八见到他,却比之前看到武王令时更加骇然,嘴巴张合了几下,才终于吐出一道干涩的声音:“你是……武王帐下,金银铁三军中的银军?你还活着?”

封银军一脸漠然,语气亦是寻常的没有一丝起伏,淡漠道:“陶克,你不认得武王令了?”

陶克闻言面色再变,张口想辩解什么,可他敢同贾琮拽几句细柳营的典故,但对上封银军那双漠然的眼睛,却是连一个字都多说不出,更不再提什么“介胄之士不拜”的话,上前大礼拜下:“末将陶克,拜王令!”

见主帅拜下,陶克部下自然没有不拜的道理。

至此,其强硬勾勒出剑拔弩张的气势,骤然削减。

只是,贾琮的面上非但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不跪天子剑,却拜武王令。

这一刻,他多少能体会到崇康帝这些年的心境。

也能体会到,崇康帝对武王是何等的忌惮之心。

贾琮着实不愿掺和到这等最凶险的皇家内斗中,遗憾的是,他早已被叶清一把牵扯进去。

当日在武王府,他为图自保,不得不用青霉素救了武王……

什么叫一入江湖难回头?

这便是。

也正是这个原因,尽管之前数次贾琮都是靠借叶清的势,才得以在贾家那个烂泥塘里自保成活。

甚至,后来渐渐的还对这个在当下时代难得有如此独立性格和追求的女孩,生出了一点好感。

但到后来,叶清再度索要青霉素,甚至威胁于他,并明言告之,这是在让他还人情时,贾琮心中那点好感便化为灰灰。

贾琮不会幼稚的仇视,让局面更坏。但也已将两人的关系,极为清晰明确的定位在普通朋友的行列。

再往下一点,就是陌路人……

然而不想今日发生之事,再度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今日哪怕没有叶清的从天而降,贾琮也有把握让这场冲突会无疾而终。

不说江南督抚和按察使都在一旁,哪怕他们不在,以陶克的老奸巨猾,也绝不会让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

贾琮多少已经摸到了些这个老独物的心思,他怕是想逼迫贾琮放弃追究王昆、姜峰二人谋逆的大罪。

若是逼迫得当,他还想为二人洗白。

或许不需要贾琮付出太大的代价,但只要能逼迫他退步,承认二人清白,那他就能保全王昆和姜峰二人的家人。

陶克是个老丘八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他心思绝不会太糊涂。

有了这个底线,再加上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在侧,双方又怎会真爆发出剧烈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贾琮有把握,让事情转圜到正规轨道内。

可惜的是……

叶清的从天而降,倚武王之威,强势化解了当前局势,让他不想欠,也得再欠她一个很大的人情。

而且这个人情,又将他拉入了崇康帝与武王兄弟二人间的冲突中。

祸大于福。

偏生,在天下人眼中,没有一人会认为他不该谢谢叶清……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自贾琮来到这个世上,唯有与叶清打交道时才有过。

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聪明到贾琮二世为人,也未见过能出其右者。

她对一件事的局势掌控能力,和主导手段,高超到让贾琮望而生畏的地步……

贾琮甚至很没出息的庆幸,庆幸这个妖孽般的女孩子,是个女人。

而这个世道,对女人有天然的压制。

不然,他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女孩到底能走到何等地步……

贾琮心思百转间,就听叶清温言对陶克道:“陶将军,我南下拜别九王叔时,他老人家还与我提过陶老将军。说当年扎萨克图血战时,陶老将军以三子为前锋,与厄罗斯哥萨克铁骑正面冲锋对决。二子皆亡而不退半步,王叔他老人家赞你为盖世虎将呢。”

听闻此言,陶克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戾气,老脸上泪流满面,激动哽咽道:“王爷他……还记得末将?”

叶清笑了笑,道:“当时银叔也在,不信你问他,他可不会骗你吧?”

陶克慌忙道:“不敢不敢,末将怎敢多疑?姑娘……不,贵人可是哪家的郡主?不知王爷如今可好?”

叶清微笑道:“并不是,我只是太后的侄孙女儿,不过自幼就和王叔亲。王爷还好,就是常回忆当年的战事和人。”

陶克闻言,又满面动容,虎目含泪,想说什么,却终究不知该怎么说。

有太多话,现在都成了忌讳之言,说出来,是要谋反的。

且现场就有一个崇康帝的心腹犬马……

见陶克瞪向贾琮,叶清道:“清臣与我是旧友,王叔这些年来唯一接见的外人就是他。当初他去黑辽从军出征,王叔还赠了四个王府护卫给他,连我都羡慕呢。”

陶克闻言,老脸再次呆滞。

崇康帝的心腹,武王如此爱护,这……

他虽远在江南,却常与都中有书信往来,自然知道皇宫与龙首原上那座武王府间的微妙。

实在无法想象,两者会在贾琮身上出现交集。

可若不信,连武王令和银军都出现了……

“老将军,今日小女子远道而来,还想请清臣做个东道,且有些话要说。不知老将军与他有何过节,今日……”

叶清话没说完,便含笑不语。

陶克忙拍胸口道:“贵人放心,只要贾大人不再捉着我们江南大营不放,之前的事,老夫通通忘记。有了这层渊源再闹腾,实在让人笑话!”说着,陶克看向贾琮,见他不喜不悲的垂着眼帘不语,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和暗恼,岔开话题道:“贵人来江南,若是没有落脚处,我江南大营尽可招待。虽然营中没有女眷,但城里却有婆娘,不过都是粗手粗脚的,贵人若不嫌弃,还请允许末将尽一点地主之谊。往后去京里,见了王爷也好有个交代!”

叶清呵呵笑道:“若不是还有些事要和清臣说,今儿说什么也得去叨扰老将军。好在我在江南还要待些日子,总有机会。”

陶克闻言,高兴的老脸菊花开,自觉得了大脸面,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清目光温和的呵呵一笑,登时醒悟过来,忙下令道:“收兵收兵,动作都慢点,不要惊扰了贵人!”

等围困着贾琮的那数百将士收队后,陶克拱手道:“今日不便,等贵人闲暇时,只管往江南大营传信,老夫必要好好做一回东道!对了,贵人身边似乎没多少人,也不见服侍的跟着,要不要……”

叶清轻轻摇头笑道:“多谢老将军好意,不过有他在,就不用劳烦老将军了。”

陶克闻言,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关系……

不过,一个贵人女子能骑马自神京城赶往扬州府,本就是惊世骇俗之事了。

她又是太后的娘家唯一血脉,再做出些超出世情的事,也没什么太了不得。

话虽如此,陶克还是打定主意,以后少去招惹贾琮。

别的不说,要是厌恶了他身后的这个女孩子,在太后处撒个娇,别说是他,就是宣国公都要头疼。

念及此,陶克再不多想,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带着人迅速离去,率队往扬州府城防营赶去。

江南督抚重臣们更是早先一步离去,陶克与武王有旧,所以可以和叶清多说几句。

可他们这些文官要是敢谄媚,不用旁人,御史都能将他们弹劾成筛子。

更何况他们也不敢掺和天家那些惊险之极的内事中。

故而转眼间,古河码头上,就只剩贾琮手下,与叶清一行人。

叶清骑在马上,缓缓的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张天香国色的脸来。

贾琮身旁的展鹏见之,都眼前一亮,然后艳羡的看着贾琮……

他这么明显的动静,自然难逃叶清的目光,叶清看了他一眼后,也看向贾琮,笑道:“真不该同你比,当初出发时,想着你能一月狂飙突进数千里,我为何不能?论起来,我五岁就在宫里,和刘仁、刘正、刘升他们骑马。可没想到,只强行了十来天,骨头都要散架了。恨不得这辈子都不骑马……清臣,扶我一把让我下马。”

说罢,见贾琮沉默不动,叶清笑道:“喂,绿竹还在后面乘船,要过许久才能来,你总不会让银叔他们扶我下马吧?”

此言一出,连展鹏这个王八羔子都目光奇怪的看着贾琮,好像在看天下第一负心人……

贾琮心中一叹,上前举起胳膊,让叶清将手搭扶在上面,支撑她翻身下马。

这一过程中,叶清的目光,始终看着贾琮的眼睛。

贾琮并未避让,目光清淡的对视着……

下马后,叶清冲贾琮灿然一笑,道:“走走吧,先不急着休息,也让我领略一番这天下第一繁盛之地的富庶气象。”

贾琮微微笑笑,点头道:“请。”

……

PS:叶清的形象大家先不要急,后面会继续勾勒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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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坏笑

冬日的扬州,难得露出一抹暖阳。◢随*梦◢小*.lā

依河成街,桥街相连,穿竹石栏,河埠廊坊。

又有两边深宅阁院,重脊高檐。

负手漫步在古道青石板上,叶清看的津津有味,啧声叹道:“果真是唐风孑遗、宋水依依,烟雨江南,名不虚传。”

贾琮闻言,侧脸看了她一眼,呵呵一笑。

他也不好始终沉默,顿了顿,问道:“不知清公子此时下江南,所为何事?”

叶清看向贾琮,灿然一笑,道:“我说为你而来,你信吗?”

贾琮呵呵一声,道:“我有自知之明。”

叶清也哈哈一笑,道:“说是到南边寺庵内代太后进香祈福,另外沁香苑的香皂也要往这边多卖点,我近来花销大,虽然太后给了我好多珍奇,可又不能卖,唉,我就是一个守着金山的穷人。”

贾琮怀疑:“你这真的不是在自夸炫耀?”

叶清咯咯笑道:“对旁人是炫耀,对你不是。”又正经道:“虽然香皂的生意极好,但好多门户我都不好意思收银子。全不收又不好,对不住你,所以就自己贴补些弥补公中损失。”

贾琮摇头道:“我无所谓的,当初不是说过将沁香苑送给你了么?”

叶清呵呵笑道:“你就算想送聘礼,也太早了些……其实若不是近来手下多了不少人,也够用了。”

贾琮不言,对于一个自幼受教帝王术的女孩子,矜持本是不存在的东西。就听叶清又笑道:“你就不问问我,手下多了什么人?”

贾琮从谏如流,问道:“你手下多了什么人?”

叶清呵呵笑道:“武王叔将他手下的人大部分都给了我,之前那个银军便是……”

贾琮再度不语,连面上的微笑都敛去了。

“怎么了?”

叶清关心问道。

贾琮轻轻吸了口气,沉声道:“清公子,以你绝世之才,不会看不清世局。如今圣天子在堂,勤政爱民,朝堂政局稳固,万民民心所向,天下大势早已定矣。武王……虽大功于社稷,但此时非彼时。

如今你愈陷愈深,太后凤体安康时自然无事,可是……”

需要忌讳的词太多,贾琮都难以继续,他摇头道:“该怎样做,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清公子也比我更了解。我视清公子为友,希望你好自为之。

另外……”

贾琮余光看了看左右,展鹏和叶清身边的人手,此刻都在四面八方警戒,不在近前。

他方又压低声音道:“清公子,那种能治创伤的药,不是包治百病的救命圣药。它可以暂时治疗武王的病痛,却不能恢复他的生机。武王心存死意,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就是华佗再世,也难让他重现生机。

你这样亲近武王府,就不怕日后……”

叶清充满神采的大眼睛里,看着贾琮的目光说不出意味深长,她扬起嘴角,大眼睛也愉悦的弯起,笑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贾琮心里无语,太精明的女孩子,无论何时都不会让别人掌控主动,左右话语权。

他费力劝说,虽然本质上是怕日后叶清遭清算时,会牵连到他,但未尝就没有关心之意。

可这丫头,一句话就翻了盘……

见贾琮瞬间冷脸,叶清先是得意的哈哈一笑,然后歉意道:“顽笑话,别生气嘛。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真要事不可为那一天,你只管奉命来拿我便是,我不怪你,更不会牵连你……你信么?”

贾琮闻言,生生被气笑,他信个锤子。

不过,真到了那一日,他未必会给她牵连到他的机会……

也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贾琮的心思,叶清也不言语了,两人沉默的沿着古街行走了许久,叶清却又忽然笑道:“清臣,近来可有佳作出?在这秀美的江南水乡散步,无诗词为伴,岂不是缺憾?”

贾琮摇摇头,道:“没什么佳作。”

叶清笑道:“《爱莲说》不是?呵呵,有时候真让人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惊艳之才?也不怕你着恼,起初时我并不相信那阙《赠杏花娘》是你所作,不信的人也很多。可各方人士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你背后到底有何人捉笔。无可奈何下,不得不承认。只是如此一来,你的才华就太让人嫉妒了。大乾开国百年,加起来的传世之作,都没你一人多。”

贾琮摇头道:“我若说,这些都是梦中贤能所作,我不过是拾人牙慧,你信么?”

叶清抿嘴笑道:“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贾琮抽了抽嘴角,看着她戏谑的绝世美颜,恨不能给她一锤……

你那神色是信的神色么?

贾琮无语摇头道:“不说我了,没什么好说的,说你自己吧。”

叶清笑道:“让我作诗?太难为我了吧,你故意想出我的丑?不过我可以诵诗一首,应应景。我念一首女人的诗如何,不能让你们男人专美于前……”

贾琮呵呵道:“也好。”

叶清还真清了清嗓子,诵道:“弯弯柳叶愁边戏,湛湛菱花照处频。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怎么样,这首《柳眉》不错吧?”

贾琮面色古怪的看着嘴角带着坏笑的叶清,认真道:“清公子,你这是在调.戏我么?”

叶清哈哈大笑起来,明媚充满神采的大眼睛和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有些炫目,大笑罢,她坏笑着问贾琮:“你来江南也有些日子了,金陵有你先生在,你不敢去秦淮河上顽乐,可这瘦西湖也是人间一等一的好去处,你就没去领略一番风采,展现你天下第一才子的风骚?”

叶清诵的《柳眉》,是唐代平康坊名妓赵鸾鸾所作。

《柳眉》倒也平平,她还有一首诗写的更好,诗云: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叶清诵她的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首极香艳的艳诗。

故而有贾琮“调.戏”之问。

而她一个女孩子敢当街念此诗,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放飞自我那么简单了,简直是走火入魔。

正常来说,贾琮若果真是儒家门生,就算不当面斥责,心里也要骂一声“不自重”,割袍断交。

可他却这样问叶清,就让她笑的如此开颜。

叶清知道自己,本就是异数,本就当作男儿教养,又何必再拘谨自己作伪?

而贾琮的应对,也是她一直以来欣赏他的缘由。

这世间,怕再无第二人能有这等接受能力。

贾琮见她高兴成这般,问这样直白的话,苦笑摇了摇头,道:“还没时间,尽忙着那些破事……不过倒是和家里姊妹们约好了,过几天寻两条船,去瘦西湖上逛逛,见见景儿。”

叶清高兴的大眼睛愈发明亮,道:“好啊!正好和你家女孩子认识认识……唉对了,你可以叫两个花魁作陪嘛。”

贾琮点点头,咬牙道:“对对,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点个当红头牌,让你好好快活快活!”

叶清闻言半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似想用她那绝世美颜贿赂老天爷……

虽然自出京之后,她就全身轻松了许多,但也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痛快。

笑罢,叶清一边擦拭着眼角笑出的泪水,一边感慨道:“我还真没想过,此生能与一人这样聊天。”

贾琮冷笑道:“你这一生还长,现在回忆是不是太早了些?”

叶清不理,问道:“对了,还忘了问你,那位薛家姑娘如何了?京里满是你们私奔的消息,我让人在你府上打听了下,那位薛姨妈和你家那位王夫人,很是不高兴呢。”

贾琮闻言,转头看向叶清,面上没有笑容。

叶清提醒道:“你别看我,是你自己行事不密。京里盯着你的人家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我在太后娘娘跟前否了你后,要不是你家还在孝期,往门上提亲的人怕要踏破门槛。薛家在金陵算是豪门,可进京之后,实在算不得什么。再者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带着人家南下……”

贾琮呵呵笑着打断道:“既然你已经查了,就当知道她们为何南下。知道了还说这些闲言碎语,就极可笑了。”

叶清深深看了贾琮一眼,道:“也罢,你本不是世俗人,自不会理会这些。那些人,也多半不是你的对手。只需防住人言可畏就好……好了,不说这些了,如果需要帮助时,甭客气便是。清臣,你可有落脚地安置我?若没有,我和薛家姑娘凑合两天也没关系。放心,我不会欺负她。”

贾琮无奈道:“她已经回京了……才刚到这,京里就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她娘思子女过甚,病倒在榻,让速归。”

叶清“哎呀”了声,大眼睛看着贾琮道:“你上当了呢!这种计谋你也看不破?这是曹阿瞒逼徐庶离刘之计!”

贾琮目光深意的看着叶清,道:“这种阳谋高超的很,看破了又能如何?”

叶清呵呵笑道:“你不会是以为我使的计吧?”

贾琮呵呵一笑,不回答,道:“倒是有一处落脚地,才抄了白家,他有一外室,正好在盐政衙门后面,原本是给我家姊妹准备的,结果她回京去了,你带人住进去吧,一应陈设都是新的。”

叶清笑道:“那确实正好……那你住哪里?虽然咱们友情不错,可要是同处一院……我是无所谓,就怕日后太后追究起来,你脱不开身呢。”

贾琮哼哼了声,无语道:“你放心,我不住那,我在盐政衙门里住。”

叶清不笑了,眉尖一挑,道:“哦,我还忘了,林盐院的女儿,还是你表妹呢。”..

贾琮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响指后,展鹏忙颠儿颠儿的牵马过来,叶清已重新遮好面纱,对贾琮道:“先扶我上马。”

……

第四百一十三章 未可知

神京,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暖心阁内,地龙烧的滚热。

崇康帝只披了身蟠龙绣白袍,端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批改着奏折。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凌厉。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侍立在旁,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崇康帝。

但又不能直视,只能用余光来看。

这是他的一项极自豪的本领,坚持几十年用余光观察,能将崇康帝的一丝表情都不错过,还没长成斜眼……

戴权认为他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正自豪间,戴权的神色忽然一凛,愈发集中起精神来,因为崇康帝的面色发生了变化……

“哼!”

崇康帝本就森严的面相,此刻更显刻薄,两抹并不浓密的胡须下,薄唇弯起一抹浓浓的讥讽,目光打量着手中的奏折,道:“这些混帐东西好快的速度,比贾琮的六百里加急都没慢两天。”

戴权自然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他谦卑的躬身道:“主子爷,是弹劾贾指挥使的折子到了么?”

崇康帝瞥了他一眼,见他嘴角居然含笑,气的有些咬牙,骂道:“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货,都和你一个德行!”

也不理戴权委屈的神色,崇康帝站起身来,扫了眼御案上十七八本弹劾贾琮妄为的折子,哼了声后,走到窗边站定,看着皇庭内萧瑟之景,摇摇头道:“朕都没有想到,扬州府白家盐商,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和金陵千户刘昭勾结,竟敢收集官员罪证,私造名册,以为要挟。白世杰一封信,能调动两千城防营兵……江南局面崩坏至此,朕居然是靠一个才复立的锦衣卫才得知。

去,派人去内阁,传元辅来。”

崇康帝觉事情严重,命戴权去传宁则臣。

戴权忙去安排黄门去请,未几,一小黄门毕恭毕敬的引着大乾元辅宁则臣至上书房。

崇康帝免了他的见礼,恩准其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前日就有六道言官齐齐上书,要惩治贾琮擅杀金陵知府贾雨村之罪,朕留中不发。今日又有人上书,要严惩贾琮搜刮江南,诬陷国之义商的大罪。宁爱卿怎么看?”

宁则臣沉吟了稍许,微微倾身道:“陛下,无论如何,贾琮无旨且不经三司定罪,就擅杀一朝廷四品大员,此等做法着实不妥。哪怕贾雨村本为贾家举荐,反而更加不妥……”

崇康帝挑了挑眉尖,提醒道:“贾琮可不是在杀人灭口,他还亲自将贾家金陵十二房的混帐罪证,悉数上交给了朕,包括他们和贾雨村之间的勾当!”

宁则臣闻言一滞,心里苦笑不已,大乾开国百余年,再没见过这等事。

这算六亲不认,还是像外面传的那般,贾清臣是属疯狗的……

他沉默了下,道:“贾琮此举虽有大义灭亲之举,却未除恶务尽。至于江南白家……若罪证确凿,白家当杀。”

崇康帝冷冷一笑,道:“就这样?”

宁则臣闻言,面色一变,神情有些僵硬起来,不过,到底扛不住崇康帝愈发凌厉的目光,缓缓起身,而后跪倒在地,一字一句道:“唐延、赵寅之流,皆为臣举荐,不意短短三载,竟腐化至斯,此皆臣之过也。臣,请罪。”

崇康帝寒声道:“只如此?新党应新法而生,以新法大行为己任,为天下百姓不再受兼并之苦,朝廷不再因兼并无银为志向。因有此心,朕放任你们结党勾连,放任你们排除异己……自古而今,有几个皇帝,能给臣子如此大的信任?满朝大权,皆在尔等手中,可是你们呢?明着丈量田亩,推行新法,暗中倒是毫不客气的将收拢起的田地放入自家口袋,堂堂一省布政,堂堂一州知府,被一介商贾当成走狗一般呼来喝去,你们还有脸弹劾贾琮?朕的脸,都要让你们给丢尽了!!”

宁则臣闻言,痛苦的闭上眼睛,重重叩首道:“臣,辜负皇恩,死罪也!!”

崇康帝眼眸眯起,看着跪在金砖上的大乾首辅,暖心阁内虽地龙滚热,可气氛却比窗外寒冬更冷。

连戴权都屏住呼吸,连余光都收了回来,不敢造次分毫。

过了良久,宁则臣跪在地上腰背都已佝偻,花白的头发看着有些凄然,崇康帝方叹息一声,对戴权道:“扶元辅起身。”

他坐回御案后,语气有些乏力疲惫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元辅,吏治之难,自古而今,再至以后,都会是一个大难题。更混帐的是,贪官通常都是能做事的官,廉吏只顾邀清名,反倒成不了什么事。为此,还专门有一句水至清则无鱼的混帐话……”

宁则臣沉吟斟酌了稍许,语速缓慢道:“陛下英明之见,确实如此。根治贪腐之难,更胜登天。高祖时,纵有剥皮充草之酷刑,亦难阻绝官员腐化。臣斗胆谏言,如今之重,还当放在新法推行之上。待新法彻底大行天下,民心安定之后,朝廷便可再下辣手,大力清理吏治。只数年光阴,那些黑了心的官,还成长不成门阀,只要朝廷下决心整治,必可一荡而平!到时多借几颗人头,也可使民心所向。”

对于宁则臣来说,推行新法,丈量田亩,摊丁入亩,断绝地方豪族巨室的生存根基,是他毕生之志向。

他之所以顶着各种猜忌,甚至承受着丧子之痛,继续打理国事,便是为了实现此志。

崇康帝也正是因为深知这点,才能容忍宁则臣长居首辅相位。

他思量了会儿,点点头道:“元辅此言大善,为老成谋国之策。”

宁则臣凝重的面上松缓了稍许,谦逊了两句后,又道:“陛下,连臣也没想到,贾琮这般年纪,就能行下如此大事。少年早慧,天下第一才子之名,未有虚传。再加上有松禅公与衍圣公教诲,忠心无忧,臣希望,他能再为新法大业,出些气力。

一个金陵知府,一个金陵贾家,再加上一个盐商白家,虽已硕果不浅,但到底未触及江南本土望族根本……”

这番话,让崇康帝心中冷笑一声。

宁则臣明着是在夸赞贾琮,实则却是在给他上眼药。

什么少年早慧、天下第一才子,一个勋贵小小年纪如此出众,又有文官鼎力相助,还手握重权,怎能不让人忌惮?

只是宁则臣怕是想不到,贾琮会将自南下后几乎所有事悉数录入密折,送往京城。

比崇康帝那几条密线呈送上来的更细致,也更详实。

不仅如此,锦衣卫内至总旗级别的人员名单,也都在崇康帝手中。

贾琮还会于一些军务上,请示天子教诲……

这样一来,在崇康帝心中,整个锦衣卫其实都在他手中亲自掌握。

若臣子都如贾琮这般忠心赤诚,他也不用这般劳苦了。

更可笑宁则臣前面上完眼药,后手又要贾琮去做干脏活累活担负骂名的活计。

尽管锦衣卫本身就是干这些的,可是天子可以,旁人却没资格。

对于锦衣卫,崇康帝虽然本意让其为尖刀,但刀下之人,却不是江南士族,或者说,远不止江南士族。

他还有大用!

念及此,崇康帝随意敷衍过宁则臣后,便让他退了。

等宁则臣有些遗憾的折返内阁,崇康帝问起戴权:“小九儿果真带着那些人南下了?”

戴权闻言,神色一凛,尽管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七八回了,可这一次他依旧认真答道:“回陛下,清主子的确带着银军和数十人一起南下了。那些人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中车府的卫士跟了三十里路后,就被警告离开了。下面人说,那些人都极了得……”

崇康帝再问:“武王府果真彻底闭门了?”

戴权忙点头道:“自从十三那天,王府侍卫长古锋亲自押了一栋棺木进王府后,王府大门再没有打开过。在中门的密间费尽气力传出消息称,内院中常可听闻隐隐的呜咽声,十分悲痛……”

崇康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方淡漠道:“六大国公,十二侯爵,都去了武王府?”

戴权干巴巴的吞咽了口唾沫后,余光看到崇康帝眼中危险的神色,小心答道:“是,开国公、宣国公、成国公等,都去了龙首原。”

“忠靖侯还哭了?”

崇康帝脸上的冷笑愈浓,眸中目光愈寒,问道。

听到这声音,在燥热的暖心阁内,戴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股寒气自骨子里冒出。

当武王死后,当贞元勋贵的精神领袖不再了,再无人能将内斗不断的贞元勋贵聚齐,到那个时候,就是崇康帝用帝王术,一一下手整治之时。

想想这些年跋扈的贞元勋贵们做出的事,随便搜刮一点罪证,都能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首当其冲的,大概就是这位进不去武王府而大哭的忠靖侯史鼎。

问明白后,崇康帝没有再多说什么关于贞元功臣的事,今日奏折已经处置完毕,到了该就寝之时。

不出戴权意外,崇康帝再度点了凤藻宫的牌子。

想起那位还未封妃的女昭容,戴权心里有些沮丧:

荣国贾家的崛起,看起来已经势不可挡。

不过也正常,不扶起开国旧勋一脉,又怎么清扫贞元一脉?

这本是帝王之术。

只可惜,竟便宜了贾家。

但以这位君王的心性,日后到底是福是祸,其实也未可知……

……

第四百一十四章 银匮

扬州府,盐政衙门。

后宅,原林如海书房。

夜色已深。

“吱呀”一声,书房门没有敲动,就自行被推开。

贾琮眉尖一挑,眼神凌厉的看了过去。

在看到来人后,目光又软了下来,道:“怎么又没睡?”

只见黛玉亲自挑着一只风灯进来,她里面穿了件沁雪白绫青丝绣衣,罩一件天青色纱衫偏襟锦褂,外披着云烟罗氅衣。

柔柔弱弱的身子,娇俏怜人。

黛玉抿了抿口,灵动的眸眼俏生生的看着贾琮,语气有些神秘的问道:“三哥哥,听说……那位太后的侄孙女儿从京城追来了?”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黛玉撇嘴,如画的容颜上居然流露出一抹鄙视,嫌弃道:“不安分!”

贾琮一怔后,咬牙切齿道:“林黛玉,你跟谁学的这一套?”

也不知为何,听贾琮直呼其名,黛玉总是忍不住想笑。

不是娇羞的笑,而是很轻松自在的笑。

笑罢,她有些得意的扬了扬小下巴,好似真是一个顽皮的妹妹,威胁道:“仔细我告诉宝丫头!”

虽然贾琮今日回府,直接进了书房做事,不许任何人打扰。

但他传下去的命令,依旧在内宅激荡起不浅的涟漪。

让李蓉从邱姨娘那里取了几身新衣服,给京里来的贵人送去……

打听出贵人的名头,也并不费力。

至少展鹏就知道,那是太后的侄孙女儿。

展鹏知道,李蓉也就知道。

而李蓉和晴雯的关系极好……

叶清,黛玉在荣国府时,就曾知道这个女孩子。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位芙蓉公子会追到扬州府来。

这种事发生在现实中,就发生在身边,感觉比戏曲话本中还刺激!

当然,前提是黛玉也知道,作为太后娘家的唯一血脉,芙蓉公子此生是要招赘婿的。

这点她曾听贾母和薛姨妈闲聊时说起过。

太后的懿旨,谁能抵挡?

而现在的贾琮,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给人当赘婿的。

即使老太太强求都不行。

所以黛玉才能这般轻松自如的打趣贾琮。

贾琮听闻她提及宝钗,面上的笑容都带上了一丝甜意,呵呵笑道:“那有什么?谁都知道,清公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黛玉好奇:“她怎会来江南?”

贾琮道:“听说是为了给太后祈福,瞬间游览一番江南景色……好了,不提她了,有什么问题,改明儿她来寻你顽时,你自己问她就是。”

黛玉微微偏着臻首,美眸看着贾琮,笑了声问道:“人家是金枝玉叶,会寻我顽?”

贾琮闻言一怔,有些想不通道:“林家四代列侯,姑丈更是堂堂的探花出身,何等清贵?再者姑姑还是大乾一等荣国公的嫡女,天下女孩子比你这身份高的,我实在数不出有多少……林妹妹,你真的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家世?”

黛玉闻言,羞红了俏脸,啐了口道:“呸!三哥哥才炫耀呢!”烛火下,一双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不过随即,她敏感的想到了贾琮的身世。

虽然他的父系显贵,可他的生母……

念及此,黛玉眼眸中的笑意敛去,变了歉意的忧色……

贾琮见之,心中赞了声这善良的丫头,岔开话题问了句:“林妹妹,你平日里还哭么?”

黛玉生气道:“好端端的,我哭什么?”

贾琮笑道:“关心你嘛,以前你就是个爱哭猫儿!说个笑话你都哭……”

“噗!”

黛玉又气又笑,一手拎着风灯,一手捏起小拳头上前,不依的威胁道:“你再胡说?多咱我听笑话都能听哭了?”

贾琮呵呵笑道:“只是顽笑话罢……好了,夜深了,你该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你睡的好,气色看起来都好看了许多。但不能只坚持二三天,要持之以恒。快去吧……”

黛玉闻言,忽地想起正事来,正色道:“还有事同你说哩。”

贾琮笑道:“那就边走边说,走,我送你回去,我也要休息了。”

黛玉闻言,犹豫了下,点点头道:“也好……”

二人出门,并排在抄手游廊下往不远处的西厢走去。

黛玉认真道:“是邱姨娘家来人看她,热情的不得了,又说了一轱辘子好话,最后非要请我们去邱园做客。那位太太还带了两个我们一般大的女孩子来,也都热情好客。我倒不愿动弹,不过她们和晴雯、春燕顽的好……”

贾琮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若有所思的顿住了脚步,口中轻声道:“邱家?”

黛玉瓷玉般白净的俏脸上,本带着浅笑,可见贾琮如此,她也登时不笑了,有些紧张的问道:“怎么呢?”

她近来最爱做的事,已经不是读书了,而是听李蓉、晴雯她们说外面的事。

晴雯她们问的最多的,自然就是贾琮的事。

所以黛玉也就知道了,贾琮在外面做的是什么样的大事,难事……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黛玉从来不是一个默守陈规的乖家女,否则前世她也不会与宝玉同读禁书。

对于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身边人的世界,她同样新奇。

越是新奇,也就越惊叹贾琮的所作所为。

他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完成了世人都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事。

然而能让这样一个大英雄变了脸色,又岂会是小事?

见黛玉仰着头担忧的凝望着自己,贾琮随意伸手拨乱她额前发梢,笑道:“瞎担心什么?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做的有趣的事罢……”

黛玉闻言,眸眼一亮,道:“什么有趣的事?”

贾琮在妹纸跟前也不会嘴软,哈哈一笑,道:“等事成了你就知道了……”

见黛玉微微撅起嘴来,目光也变得不善,贾琮没有让步,而是叮嘱道:“你就回复邱姨娘,你们后日早上去邱园,用了午饭回来,让邱家人准备好迎接。我会亲自送‘你们’过去。兴许会给一些人一个惊喜……”

黛玉看着贾琮面上玩味深意的笑容,有些迷糊了。

她在猜想,会是什么惊喜呢?又为何要给邱家惊喜……

贾琮见她如此,不禁笑了笑。

素来见惯黛玉灵慧过人的模样,此刻却变成了小迷糊,倒也有趣。

转眼到了西厢,贾琮便不往前送了,道:“回去好好休息吧……对了,过了这个年,朝廷派来的新巡盐御史大概就会到来……”

听闻此言,黛玉面色“唰”的一下惨白,一瞬间红了眼圈,眼泪眼见落下。

新的巡盐御史到来,即意味着她要带着她昏迷不醒的父亲,从这座盐政衙门内搬走。

可天下之大,何处是她父女的容身之处?

这一刻,黛玉心中被揪心的漂泊孤独和不安感充满……

见她如此,贾琮非但不安慰,反而“可恶”的哈哈笑了起来,嘲笑道:“好妹妹,你该不会又把自己幻想成苦哈哈的天涯沦落弱女子,幻想一个人孤苦无依的背着姑丈在朔朔寒风中可怜求活吧?哈哈哈!”

“你……你还笑?”

黛玉都泪流满面了,这坏人还在笑,顿时委屈不依的叫了声。

贾琮收敛笑声,认真提醒道:“林妹妹,你大概是这个世上极少有的富家小姐,你比大多数人都有钱。你还有京里国公府里的老太太宠着,就算在扬州府,也有我这个当哥哥的护着你。

你若想回京,等过了年我就安排船妥妥当当的送你和姑丈去京里养病。你若还想留在扬州府,也可另寻一处极好的园子,暂做落脚之地,会比盐政衙门里生活的更好。

你知道我希望你做哪种选择么?”

黛玉泪眼巴巴的看着贾琮,可怜兮兮问道:“哪一种?”

贾琮灿烂一笑后,忽然有些期待的说道:“我希望后一种,因为我就要用很多银子,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所以你若回了京,我怕买米买肉给下人发月钱的银子都紧张,说不准小角儿都要瘦成林妹妹这样。

林妹妹,你是有钱人,能不能大发慈悲,带哥哥一程?”

此言虽然有些夸张,但贾琮手中的银子是要开始计划着用了。

虽然他从抄家中得到了不少,但不养军队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吞金兽。

只目前扬州府这三千兵马,每天人食马嚼吞进去的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尤其是贾琮还无比大方,不仅要让兵马吃的饱,还要吃的好。

餐餐白米不谈,鱼肉果蔬都要跟上。

这种伙食,别说地方军队,就是京里御林军都没有这个水准。

这还不算贾琮组建押运司后,要从濠镜购买火器,以及重金去买火器生产线所需要的银子……

等到江南六省的千户各回各省千户所,往后他们的粮饷,同样需要贾琮来供给。

那更将会是一个无底洞。

在贾琮记忆中,被军队拖垮的王朝难道还少了?

所以他所言也不算夸张。

当然,不管怎样,他都不至于会没吃没住。

毕竟,锦衣卫还是一个可以暴利创收的单位,譬如可以抄家,还能收保护费……

只是黛玉哪里知道这些?

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软得不得了。

她擅长将自己代入苦命的角色中,此刻也擅长将贾琮代入苦命的角色中。

再看贾琮时,目光中简直多出了怜悯的泪花……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孤苦悲伤,关心问道:“三哥哥,你需要好多银子么?明儿我就问问崔义家的,让崔义看看我家里还有多少银……”

“呵呵!”

没等黛玉将那句可以轻易击穿人心的话说出,贾琮就笑着打断,毫不客气的揉乱了她的头发,而不只是拨动发梢。

在黛玉羞恼嗔怪的目光中,贾琮目光柔和的温声道:“好妹妹,日后别这么实诚,守好你的银子傍身用,谁也不给,往后啊……”

黛玉也不客气,没等贾琮说完就打断了他,她低着头,轻声道:“三哥哥这般对我,我也盼着能帮上三哥哥一些呢。若没有……若没有亲人的护佑,我要那么些银钱,又有什么用呢?”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少年

崇康十三年,十一月初三。~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

天气阴寒。

神京城,荣国府。

今日是学里休沐之日,所以近来在族学混的风生水起的环三爷,只能窝在家里。

对他而言,富丽堂皇威严贵气的荣国公府,真不如他在族学里自在。

虽然当年他混的极惨,除了身边的小幺儿钱槐跟着他,贾兰偶尔搭理他一下,其他人都是用看笑话的心思看他。

而他也只能在比他更惨的贾琮身上找回平衡……

可是如今不比当年啦!

贾家谁不知道,他环三爷是和贾琮同患难一路走过来的。

贾琮最心疼的兄弟,不是成了废人的“一只耳”琏二爷,更不是就会窝在家里不出门的宝二爷,而是他环三爷!

且不提贾琮已经承了荣国府的爵儿,更是继承了宁国府偌大的家业。

单说他现在成了锦衣卫指挥使,还在江南杀的人头滚滚,威风八面,就让他成了如今京城里贾家八房人口中最了得的爷们儿。

如今好些说书先生,都在讲贾琮用了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蝉脱壳”之计,瞒天过海后,又和当年汉之冠军侯一般,千里突袭,连杀了六省的锦衣千户,一下成了天下间有数的大人物之一。

英雄,英雄啊!

虽说如今英雄不在家,还搁外面折腾呢,不过没关系啊,英雄的弟弟在家!

托贾琮的福,打他的消息一段段的传回京后,贾环的地位是水涨船高,一日比一日威风。

在学里从人人躲避的“臭狗屎”,到半羡慕半嫉妒的“清臣公子小弟”,再到现在人人讨好的“伯爷最亲近的好兄弟”。

现在去学里,每天中午请环三爷赏脸吃宴席做东道的族人,都要排队争抢。

这还要看环三爷的心情如何,还要看请东道的人心诚不心诚,最重要的是,不能太穷太丑。

对于那种只舍得花百十钱在南关街上请卤煮吃的穷丑鬼,有多远就滚多远。

这种水准也好意思请环三爷吃东道?

真是长的丑想的美,哪凉快哪待着去!

这种日子,逍遥快活胜神仙,比在家里伏低做小强多了。

所以贾环最不愿的,就是休沐日。

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平日里进学时,他被贾母及贾政夫妇免了晨昏定省问安礼。

可休沐之日,他却要转一圈儿。

偏那些人眼里只有宝玉,都不拿正眼瞧他。

如今他环三爷也是有自尊心的爷们儿了,哪愿意受这种气?

本想赖在炕上装病躲过去,可他生母赵姨娘却逼着他都往正房那边走走……

“上不得高台的东西,没造化的种子,你蛆了心了?就知道睡睡睡……我告诉你,我可都听说了,近来好些王公驸马府上的诰命都往府上走动,隐约听说是宫里的大姑娘要大喜了。你还不多往那边走走,有什么好处总少不了你一份……”

听赵姨娘叨叨叨个没完,贾环眼皮都不带抬的,不耐烦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快走开我还要困觉……”

赵姨娘闻言,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顺手抄起野鸭子毛掸子,朝贾环身上猛抽下去,骂道:“你个下流没刚性的,倒是就敢冲我瞪眼,人家宝玉这些日子得了多少好去,你一般是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去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本事的,我也替你羞的紧。”

尽管隔着一层棉被,可贾环还被唬了一跳,再听他娘这么糟践他,一蹦而起,气道:“你这么会说,你自己又不敢去,就挑唆我去闹。回头我挨打,你又低了头不敢说话。”

赵姨娘闻言一滞,眼珠子转了转,换了路数,凄苦道:“我算什么?人家连我都不拿主子看,你好歹还是个爷,这会儿能多要些,往后你大了,也好说门好亲。我还指望以后你能养我……”

小时候听她这么说,贾环还能听进去。

如今却腻烦的紧,道:“往后我自有本领赚家业来养你,跟臭乞儿一样和人讨要算什么?你放心,我和琮三哥学,往后也骑大马做大官……”

“好!”

贾环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帘子后传来一道激赞声。

听到这声音,贾环母子俩差点没吓跪了。

便见门帘挑开,走进来笑呵呵的二人来,竟是他母子二人最怕的凤姐儿和三丫头探春。

只是两人进来后,都没怎么看赵姨娘,两双妙目齐齐看着强自欢颜赔笑的贾环。

王熙凤对探春笑道:“怪道你们常说近朱者赤,环儿跟着琮兄弟果真学长进了,竟能说出这样志气的话来,谁能想到?”

探春也笑着点头,瞪了快跪在炕上的贾环一眼,喝道:“刚夸你,就好好站直了!”

贾环一个激灵,瞬间站直溜了。

探春没好气的白了眼后,问道:“你果真这样想?”

贾环紧张的点点头,吸了吸鼻子,看着他极害怕的三姐姐,道:“当……当真。”见探春眉眼高兴,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圈儿,又道:“三姐姐,琮三哥当年还在东路院假山后的耳房住时,就和我说了,咱们虽是庶出,可那怕什么?他还说,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咱们也不比谁差什么,只要自己要强,往后也能封将拜相!三姐姐,等你出阁时,我骑大马送你,还给你金元宝!”

前面说的还像话,可听到最后,探春一张俏脸“唰”的涨红,怒视贾环,可瞪着瞪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圈,落下眼泪来。

一旁凤姐儿正惊讶的唏嘘,听到最后哑然失笑,再见探春落泪,牵着手安慰道:“哎哟哟!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环儿也能变成这样,这是极好的事啊。前儿还有人说,环儿在外面混帐的很,做的那些混帐事,让人哭笑不得。我原本还想来敲打敲打他,谁知道,竟出息了……”

说着,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满脸心虚的贾环。

探春正想说什么,当了半天透明人的赵姨娘终于不甘寂寞起来,她不敢跟王熙凤聒噪,便对探春道:“听听,到底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弟兄,比旁个强吧?你们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就该比别的更亲近才是。你兄弟这点大就知道以后给你金元宝,平日里你有银子,也当先给他,琮哥儿送你们沁香苑的香皂,你要用不完……”

这番话,别说让凤姐儿恶心探春灰心,连如今开始要体面的环三爷都听不下去了,抹了把额头打断道:“你快停下吧,琮三哥就给三姐姐一份,倒是给你了两份,里面还有一份是我的。你让赵国基卖了银子花不完都自己收着,还惦记三姐姐的做什么?那是琮三哥给三姐姐花销的,你要了去,赶明儿琮三哥回来必不高兴。”

赵姨娘还想说什么,被凤姐儿抢先了步,高声笑道:“到底是跟着琮兄弟的人,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如今愈发明白了,好,这样就好。行了,别在这磨牙了,洗漱罢先去给老太太磕头,再去见老爷太太。我和你三姐姐刚从太太房里出来,太太今儿要抄经文,宝玉要和我们去舅舅家坐坐,太太让你快去呢。”

贾环闻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王熙凤见之笑骂一声,道:“行了,太太什么人,还能让你白抄?刚宫里来人送了两瓶玫瑰香露,本是进上的,金贵的很,老爷看了都说好。总共只有两瓶,太太说了,一瓶给宝玉,一瓶给你。你再不去,一会儿云儿来了给你抢了去。”

贾环闻言,再不拖沓,在眉开眼笑的赵姨娘帮助下,套好了锦袍鞋袜,一溜烟儿的跑了。

……

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

火炕烧的暖煦如春,熏笼里的熏香甜而不腻。

几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在廊下站着,或清扫,或擦拭。

外间炕桌边,王夫人和薛姨妈对坐着说话,贾政已经走了。

里间炕上,贾环看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和经书,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心里埋怨王夫人不会做事,也该先将那玫瑰香露给了,再抄经书啊。

总不会见老爷走了,就想赖账吧?

还是彩霞进来看他一眼,见他还未落笔,小声怪道:“这会儿来都来了,还不好生抄写?”

贾环哼了声,撇嘴道:“不是说有玫瑰香露么?莫不是都让宝玉拿了去?”

她知道贾环和赵姨娘处学的小心眼,没好气道:“太太菩萨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那点子东西,能比太太的体面还大?该你的迟早给你,你快写罢。”

贾环闻言,这才放心,看了眼身量高挑的彩霞关心看他,有些得意的撇了撇嘴,赞道:“还是你有眼光,看出我是个好的,早早引起了我的注意……”

彩霞听这疯话,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伸手在他眉心处狠狠点了下后,扭身出去了。

里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贾环见之也不在意,他还没到稀罕女人的时候,还不懂那些趣事。

正提起笔,准备抄经时,却听外间隐隐传来一段对话:

“老太太的意思,多半还是要再等个二三年,看看林丫头的身子能不能长壮些。这般单薄,连子嗣怕都无福生下,老太太虽心疼外孙女儿,但还是更看重宝玉……”

“哟,再等二三年啊……”

“也是没法子的事,老太太嫡出的就那么一个女儿,还早早死了,留下这么一根弱苗子。但凡她身子能养好些,老太太都想着来一场亲上加亲。”

“那……”

“你担心什么?林丫头的身子什么样,你还看不出?她爹眼瞧着也不中用了,再经这场亲丧,呵呵,怕是要愈发艰难了。如今她不在家里,没人狐媚宝玉,咱们让人去叫了宝丫头回来,让他们姊妹多相处相处。老太太虽疼外孙女,可要是宝玉自己喜欢,她也不会强求许多。”

“唉,也只能这样了……对了,听说大姑娘在宫里,果然得了意?”

“呵呵,就是那样一说……”

听至此,贾环就不再听了,他脸上紧绷,眉头皱起,鼻子中粗喘气。

看着桌面上一字没抄的纸笺,一咬牙,不抄经书了,提笔写道:

三哥,不好了,太太和姨妈要让宝玉抢了宝姐姐去,她们商量了奸计!

你要早点回来啊,我只能尽力帮你拖延,坏他们的好事,但也不知道能扛多久,你一定要快回来啊!

“扛”不会写,贾环苦恼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就画了个小人,扛了根木头,以作解释。

最后又补了句:我和三姐姐她们都极想你,就是八月十五的时候,宝玉不想,希望三哥早点回来。

写罢,将纸笺叠好,放进靴桶里藏好。

然后忽然“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外间王夫人听到动静打发彩霞来问怎么回事。

贾环只道忽然肚子疼,彩霞回报王夫人,王夫人就让他先回去了。

贾环去谢时,又有些犹豫,眼睛不时瞄向炕桌里面的那个玻璃小瓶。

王夫人和薛姨妈相视一笑后,让彩霞拿起给了他。

贾环这才抱着肚子高兴离开……

……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心腹

扬州府,盐政衙门。

“还没起来?”

午时二刻,贾琮正与韩涛、姚元、魏晨等人议事,清点核对抄家所得,听到池玉亲自禀报后,不由皱眉道。

池玉肯定回答后,贾琮想了想,道:“清公子是累坏了,当初我从京城骑马南下时,一夜快要散架。若不是郭郧他们教我马上睡觉的法子,根本坚持不到濠镜……行了,你回去后让人准备好热水和清淡些的小菜,随时等她起来用。”

池玉闻言退去后,韩涛面上露出一抹关心之色。

他当初是投靠在叶清门下的门人,受她庇佑良多。

若非如此,在京城那片锦衣卫生存沙漠里,他焉能活到今日?

念及此,贾琮眉尖忽地轻轻一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一旁的姚元。

韩涛是受叶清庇佑,才没有死在贞元勋贵的手中。

那姚元呢?

瞥了眼眼观鼻鼻观口的姚元,贾琮并没有问什么。

原本,南北镇抚使的存在,就是方便天子越过锦衣卫指挥使,直接指挥锦衣卫。

如果说儒家两千年来的辉煌历史,为上位者留下了什么最有用的经验,那就是平衡之道,制衡之术。

任何破坏这个规则的人,无论是君还是臣,都难落一个好结果。

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所以,贾琮可以容忍他们的异心……

因为,原本他们也只是可用之人,而非心腹。

……

“大人,七成交给藩库,这……这也……是不是太多了?”

韩涛肉疼不已的讨价还价道。

白家、秦家再加上一个自己作死的安家,三大家抄家所得,只现银就近一百五十万两。

主要是秦家是个搭头,他家财富大部分集中在田产上。

这一百五十万两现银,不敢说抵得上半个太仓,但也抵得上西北数省一年的税银。

而太仓一年收支完后,能落下一百万两银子,都是丰年了。

盐商富可敌国,岂是顽笑?

若再将田契、地契、商铺和古董家俬等算上,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抄没这样巨富的家,实在是一件考验人性的事。

这几日沈浪带着他手下南镇抚司的宪卫们,因乱伸手之事,脑袋都砍了七八个,依旧止不住伸手藏匿之事发生。

费了那么大功夫抄的家,居然要将七成送进江南省藩库内,这让韩涛极为不舍,也想不通。

锦衣卫初立,处处都是用钱之地啊。

就他的了解,若只截留三成,那只能勉强应付六省锦衣卫的基本开支。

可锦衣卫总还要壮大才是,尤其是情报系统,那才是真正的销金窟……

却听贾琮淡淡道:“老韩,你是老锦衣了,难道就不知道那些不得善终的指挥使都是怎么死的?”

韩涛闻言,悚然而惊。

一旁姚元等众人亦是面色一肃,纷纷看向贾琮。

贾琮摆手止住韩涛想要起身辩解的动静,道:“并没有怪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还有你们,都记住一点,锦衣卫纵然是天子亲军,也要守规矩,守国法。锦衣卫是一个超然的存在,只需要向天子负责。但锦衣卫的最终使命,就是维护天子的权威,维护天子的利益。而天子最大的利益,便是国泰民安,江山稳固!所以,锦衣卫不是破坏者,而是维护者。

我们要维护大乾的秩序,消灭所有敢践踏秩序破坏秩序者。

曾经被天子杀掉的锦衣亲军指挥使,不是天子卸磨杀驴,而是因为那些指挥使自身,忘了他们真正的使命。

身为维护者,却在破坏朝廷的法度和规则,破坏天子御民的根基。

这种人,不死都难。”

这番话,沈浪、展鹏他们只是一知半解,可听在韩涛、姚元两个老锦衣和腹有韬略的魏晨耳中,却如惊雷般震撼。

他们眼中满是骇然之色的看着贾琮,根本没想到他能认知到这一步!

三人对视一眼后,一起起身拜下,心服口服的道了声:“大人英明!!”

贾琮眼中一抹玩味之色一闪而逝,而后沉声叫起,又道:“所以,既然天子和朝廷只允三成,我们就要控制自己的贪心。干我们这一行,不能自律的人,早晚横死。”

……

“唉……”

出了盐政衙门,魏晨先行一步,韩涛、姚元两个老冤家难得平静相处,听韩涛一声长叹后,姚元笑眯眯问道:“老韩,这是怎么了?”

韩涛摇摇头,不理。

姚元呵呵道:“是觉得大人太过生分?待展鹏、沈浪这些后来人都比咱们好?”

韩涛自嘲的笑了笑,道:“我也是老人了,怎会这样幼稚?咱们这些老货身上,沾染了太多旁人的印记,脏的要命。只能当属下,难成心腹。这点道理我若还想不开,这些年也白活了。”

“这不挺明白么?那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姚元好奇道。

韩涛呵呵了声,不回答。

姚元眼睛转了转,忽然笑道:“你莫不是在担忧你背后……”

“住口!”

韩涛面色骤然一变,厉声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

“打住打住!”

姚元也变了脸色,忙伸手制止,道:“咱们谁也别说谁。”又苦笑一声,道:“以大人绝世之姿,怎会想不到这点?所以,咱们没给大人当心腹的福分。”

此言一出,二人再无兴趣多言。

大丈夫当世,不能从龙,亦当从虎。

持三尺剑,立不世功,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越是老江湖,越明白跟对一个人的好处。

都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其实这句话反过来也对。

当官一世,遇到上官成百上千,可能配得上“明主”二字的,凤毛麟角。

而贾琮,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等一的明白人。

尤其是今天这番话后……

可惜……

他们很难当其核心下属了。

因为就算贾琮给他们机会,他们也没办法切断背后的链锁……

……

“就这些么?”

等韩涛、姚元等离去后,贾琮与展鹏、沈浪二人入了内间,只三人在。

看着沈浪从怀里掏出的一卷银票,贾琮似有些遗憾的问道。

沈浪冰山一样的面上,忍不住浮现出一抹尬意。

这辈子他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当贼……

他是贾琮亲自任命督查抄家的南镇抚司宪卫千户,专门稽查手脚不干净的力士。

查抄之前,他会先带人记录彻查一番,以免被人浑水摸鱼。

然而谁能想到,整个锦衣卫内最不近人情的沈浪,会做监守自盗的事……

贾琮看出沈浪面色不自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心里不要有负担,若有一日事发,你只管推我身上便是,本也是我让你做的……”

展鹏闻言嗤笑了声,沈浪不吭声,漠然的瞥了展鹏一眼后,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拱手赔情道:“顽笑话顽笑话,我若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做这样的事。只是到底难为你了,你是极真诚的人……不过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你也知道,缺银子,尤其是缺你和展鹏还有十三娘扩建力量的银子。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让沈浪你做这样的事,是我强人所难了。

等过了这一关,等开拓了财路,往后就好办了。”

沈浪摇头道:“大人非为私,是为公,属下并不难堪。这些银子若入藩库,能有一半用于百姓都是幸事。”

展鹏大咧咧道:“大人,下次让我来干,我就没那些事。这分明是劫富济贫的侠义之事,矫情什么!”

贾琮警告的看了他一眼,道:“这件事绝不允许往外传半个字,包括李蓉。若是外面有一点风言风语,你就和你爹跑镖去吧。”

展鹏闻言,登时苦下脸来,道:“大人,我又不是长舌妇……”

贾琮懒得和他多言,正色道:“闲话少说,我们合计一下邱家的事。”

此言一出,展鹏、沈浪都严肃了起来。

尤其是沈浪,瞥了眼小几上并不厚的一叠银票,眼中闪过一抹自责。

当时嫌丢人,拿少了,下一次,绝不手软!

……

夜色降临。

酉时末刻,忙碌了一天的贾琮才回到了后宅。

前往正房,探望一番林如海。

今日张友士又来施了回针,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改变,可白天他不在,晚上不好不来看看。

正房外有两个守夜的嬷嬷候着,见贾琮进来,忙道:“哥儿来了,姐儿在里面呢。”

贾琮点点头,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往里面去了。

原本这些人都要更换了,可贾琮手里目前没有合适的人。

若是在扬州府人市上去买,那他敢保证,十个里面九个都是别人的人。

豪门的底蕴是什么,就是夹带里层出不穷的可用之人。

譬如贾家,几代人积攒起的家业里,就有随时可以更换的家生子。

虽然未必可靠,但比在外面现买的,要知根知底的多。

在不能继承那份家业的情况下,贾琮如今的底蕴,还太薄。

所以只能暂且留着这些人……

“三哥哥忙完了?可吃了晚饭没有?”

进了里面,就看到黛玉从一张珊瑚圆凳上起身相迎道。

她上身穿一件莲白色夹金线绣襦,下面是芽黄掐云仙纹绫裙。

俏美动人,让人眼前一亮。

贾琮打量一眼后,笑了笑,道:“忙完了,还没吃,来看看姑丈。怎么样,姑丈好些了么?”

黛玉闻言面色微微一黯,摇摇头轻声道:“还是那样……”

贾琮温声笑道:“那说明没有恶化,这便是好事!”

黛玉闻言一怔,抬头看向贾琮,虽还未被说服,但眼睛却不再黯淡。

贾琮对她笑了笑,绕过一面桃木四扇围屏,看了看床榻上毫无知觉的林如海,眼睛微微眯了眯后,躬身一礼,然后对跟在身边的黛玉道:“你也早点回去吧,不打扰姑丈休息了。姑丈操劳一生,太累了,等休息好了,就醒来了。”

哪怕明知这是安慰人的虚言,黛玉闻言,还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看着贾琮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这双黑白分明的明眸中蕴着感谢之意,贾琮笑了笑,左右看了看,问道:“邱姨娘和紫鹃呢?”

黛玉抿嘴笑着轻声道:“邱姨娘听说明儿都要去邱园做客,便先回去准备了。紫鹃,晴雯刚来找紫鹃,说是要刻个鞋样儿。前几日晴雯还不大喜欢紫鹃,这两天又好了。”

贾琮点了点头,笑道:“她就是直性子,喜欢不喜欢都在面上……咱们也走吧,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吃饭。”

黛玉白一眼,细声道:“急什么,天还早,我去你院里坐坐,再和紫鹃一道回。”

贾琮自然不能说不,便微笑着与黛玉一起往他的院落走去。

出了门,起了夜风,天上一轮淡淡的玄月升起。

贾琮见黛玉没穿大氅,摇摇头,将自己的解下,披在她身后,责怪她一句不小心。

黛玉抿嘴一笑,没有辩解,也未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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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江南不安

“六……七……八!”

“幺!幺!”

“六……七……八!”

“……”

贾琮与黛玉二人刚进小院,就听到里面一阵阵热火朝天的笑叫声。

黛玉掩口笑道:“三哥哥这里倒快成赌档了!”

贾琮苦笑摇头道:“宝姐姐在时,还能约束住她们,她们还有个怕的,每天能读两个时辰书,写两个时辰字。宝姐姐走后,她们就顽疯了。我外面事情多,也没时间理会……算了,让她们再闹些日子吧。”

黛玉闻言一撇嘴,轻声道:“宝丫头确是好的,可莺儿不一样耍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贾琮呵呵道:“丫头们平日里也没甚顽的,随她们去吧,小赌怡情嘛。”

黛玉闻言抽了抽嘴角,对贾琮护佑宝钗的行为无言的鄙视。

二人进屋后,就看到正房里一群丫头笑的东倒西歪,抱肚子的有,抹眼泪的都有。

笑的最欢颜的,当属小角儿。

她上身穿一件绣千枝梅大红袄,下面是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跟个大福娃一样。

见贾琮进门后,一骨碌的跑了过来,双只小手抓满了铜钱,上下蹦跶着嘎嘎叫道:“三爷三爷,看看都是我赢的,都是我赢的,赢得晴雯姐姐她们的,都输给我!”

春燕从后面笑冲冲的跟来,在小角儿屁股上拍了巴掌,笑道:“今儿撞客了,怎么耍都是这小东西赢,谁和她顽谁输,大家都快笑疯了。”

“三爷三爷,我棒不棒?”

小角儿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激动兴奋的笑意,等着贾琮夸赞。

贾琮自然不吝啬夸奖,伸出右手大拇指,对已经合不拢嘴眉开眼笑的小角儿道:“厉害了小角儿,你是最胖的!”

“啊哈哈哈……额?”

小角儿刚兴奋尖叫的跳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贾琮,奇怪问道:“三爷,最什么?”

“噗嗤!”

一旁黛玉等人早就笑喷了,一个个解气的看着委屈巴巴的小角儿大笑不已。

贾琮揉了揉小角儿的发髻,笑道:“小角儿当然是最棒的!”

许是体胖心宽,小角儿一点不记仇,有了这个肯定的回答,她又眉飞色舞的乐了起来。

一旁黛玉简直有些艳羡的看着她,能有这个气量心性,真是福气呢。

不过,她还是记得贾琮没吃饭,因此提醒了下。

春燕最着紧,忙带着香菱去寻柳嫂子,小角儿也带着方方元元去帮忙。

紫鹃从里面出来,拿着一双鞋样子,送给了犹自在大笑的晴雯。

晴雯脾气虽爆,手也灵巧,就是一根筋,反应也有些慢。

和人吵架的时候翻来覆去就会两句话,人家吵完走了她才在背后想各种话来反击,反倒又将自己气个半死。

笑也是,高深点的笑话,旁人笑过半个时辰后她才开始笑,且一个人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倒也有趣……

紫鹃将鞋样儿交给晴雯收好后,走来见黛玉披着贾琮的斗篷,抿嘴笑道:“哎呀,都是我的不是,原说着回来取了斗篷给姑娘送去,没想到让晴雯拉着刻了三双鞋样,到底迟了。好在有三爷在,不然可是大罪过!”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解开了丝绦,取下身后青金缎面斗篷,还给贾琮。

贾琮则对紫鹃笑道:“那你还不快去为你们姑娘取来?”

紫鹃咯咯笑道:“忘了也不当紧,还有三爷嘛!”话虽如此,她还是走出门去,替黛玉取斗篷去了。

黛玉落座后,托着凝脂般的腮侧,看着贾琮轻声问道:“三哥哥,明儿几时出发?”

贾琮昨夜约好了明日去邱园,黛玉虽并不期待去哪里,但喜欢大家一起出去透风。

且她也不想贾琮太忙碌了……

贾琮想了想,笑道:“辰时太早,午时又太迟,就巳时吧。逛个把时辰就够了,太久了也没趣。等过了这几天,咱们就去瘦西湖上划船。自家人在一起才自在……”

黛玉笑着点点头,就见晴雯蹬蹬蹬的走来,手里拿着一双浅青色真丝做的鞋。

走到贾琮跟前蹲下,将贾琮脚上的青缎粉底小朝靴脱下,又给他套上了新鞋。

轻软舒适。

穿好后晴雯仰着头问贾琮:“可紧不紧?”

贾琮笑道:“很合脚,不过下次穿鞋让我自己来。不然林妹妹看了笑话去,以为我在家连鞋都要让你们穿,成大老爷了。”

晴雯听到合脚就站起来了,看着黛玉笑道:“林姑娘才不会笑呢,她自己还不是在给三爷做荷包?”

黛玉俏脸一红,羞恼骂道:“小蹄子,乱嚼什么舌根?哪个是给你家三爷做了?”

晴雯张口就想还口:不是给我家三爷做的,难道还是给京里的宝二爷做的?

不过她如今到底还是长了些脑子,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痛快一时,但后果却会严重的超过那点痛快。

所以她只张了张口,话到喉咙处还是咽了回去。

贾琮见之呵呵一笑,新奇道:“如今连晴雯也长进了?”

在原著里,她可是当面埋怨宝钗常往怡红院跑,害得她们也睡不好,后来更是将黛玉当成了宝钗,关在外面不开门,还狠狠怼了回,这才有了黛玉葬花……

怼宝玉更是家常便饭,宝玉那样喜欢漂亮姑娘,都气的想要赶她出门。

论情商之低,整部红楼比得过她的寥寥无几,大概也就妙玉了。

不想这会儿,她也能控制住了……

听贾琮如此打趣,黛玉呵呵笑出声来。

往年里她在荣国府内冷眼旁观,府中几个出挑的丫鬟她都认得。

袭人、司琪、侍书、莺儿还有贾琮身边的晴雯等,她都观察着。

虽然都是好的,但她以为,这里面唯有晴雯命最好,福气最大。

因为她跟对了人。

倒不是说贾琮富贵了,哪怕贾琮还只是个书生,也同样如此。

因为晴雯这个性子,就算跟了府里最喜欢女孩子的宝玉,或许能自在一时,可等惹厌了王夫人,将来必然没有好结果。

所以这会儿听见连贾琮都为晴雯懂些事感到惊喜,黛玉就觉得好笑。

可见晴雯的性子多了不得,丫头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

正笑着,就见晴雯不经夸,听到贾琮调笑,又见黛玉嘲笑,眉尖登时挑起,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敢得罪姑娘,万一日后姑娘成了我们奶奶,那还有我的好?”

听到这话,黛玉一张脸“唰”的一下血红,想还口,却突然间不知要说什么。

只能下意识的去看贾琮,灵秀的眸眼中,满是雾气和委屈……

贾琮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这丫头是疯了,林妹妹不和她一般见识。”

说罢,看向已经面露悔意的晴雯,正色教训道:“口无遮拦,这也是你该说的话?还想挨家法是不是?”

听到“家法”二字,晴雯忽然打了个激灵,俏脸与黛玉一般,“唰”的一下变红,双手更是下意识的捂向身后。

充满委屈、悔意的眼睛里,还多了丝羞涩的妩媚和妖娆……

见她这幅模样,黛玉都顾不得委屈羞愤了,怔怔的看着她。

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个模样的晴雯,甚至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态的女子……

晴雯被这眼神看的心虚的腿都软了,女孩子可以爷们儿前做出妩媚之姿,但在同样的女孩子面前,这样做就极有羞耻感。

因此晴雯忍无可忍,一跺脚扭身跑到里面去了。

那是贾琮的卧房……

见她如此,黛玉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转,然后似笑非笑的看向贾琮,神色意味深长。

瞧着鬼灵精怪的黛玉,贾琮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屈指轻轻在她额前叩了下,道:“好好交代,是不是看了什么禁书?”

黛玉俏丽登时绯红一片,矢口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你浑说!”

且美眸圆睁,红着眼圈瞪向贾琮,大有你再说,我就哭的架势。

见她如此傲娇,贾琮愈发想笑,不过还是摆手道:“林妹妹你想左了,我说的禁书,是一些涉及前朝密辛的史书。和风月无关……”

黛玉闻言,这才作罢,比较满意的收回目光后,想了想,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好在这时春燕和香菱嘻嘻哈哈的拎着两个食盒进来,小角儿与方方元元三人一人拿碗筷一人拿碟子一人拿汤勺,也乐呵呵的进来。

黛玉见此也不去思量哪里不对了,帮着一起将饭菜取出铺展开来。

静静的看着贾琮狼吞虎咽罢,她方和取了斗篷来的紫鹃一起,折返回自己屋子。

……

扬州城西,沐子里,兰钵街。

街角末,一座幽静深宅庭院内。

寥寥二三盏幽黄的烛火,只能照亮方寸之间。

幽暗,萧瑟。

庭院内,寂静的站着五人,皆如雕塑般,丝毫不动。

房门前,一彪形大汉目光极为有神,见之不凡,此刻却只能谦卑的侍立着,似在等候着什么。

这寒夜里,纵然夜风刺骨,也无人动摇分毫。

不知过了许久,屋里才传出一声轻叹。

然而只这声轻叹,便让屋外六人神情一凛,愈发恭谨。

“此计浅显,吾料必难逃贾清臣之心眼。故而,此行者,十之八.九难逃升天。”

“只是,又不得不行之……”

门口那大汉恭敬道:“公子所谋,必有道理。奴才们不怕战死,更愿为公子赴死。只是盐政衙门内的密间已经探知了异动,对面怕已有准备。若是出其不意,凭借那些死间还有可能得手,可如今……奴才们只想知道,值得否?当然,绝无对公子不敬之理,更无不尊公子命令之心。动手命令,早已传下,且是死令!只是……”

房内安静了片刻,就让大汉额头上的冷汗直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里面呵呵笑道:“也怪我,总想教你们用头脑做事,才能做大事……也好,告诉你们也无妨。

贾清臣近来行事,堪称惊才艳艳。看似东面西面都得罪了,可他打完西面打东面,各打五十大板,反而又将锦衣卫打成了超然的存在,两边都留下极大的余地。

这绝不符合我们给他的定位。

所以,我们要打乱他的阵脚,让其愤怒,让其失去理智,让他大开杀戒。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再度卷入旋涡中。

才能让,江南不安哪。”

……

捂脸请假。

今天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加起来,让我码字思考的时间不够,所以到现在还没写完第一更。

所以请求休息一天,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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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五成把握

“呵呵。”

屋外天色将明,房间内贾琮双手枕在头下,背靠锦靠,看着正一脸晕红跪坐在一旁羞恼擦拭樱唇的晴雯,轻笑一声。

听闻这声轻笑,晴雯俏脸愈红,扭头狠狠白了贾琮一眼,可那眼中的流光哪有一丝怒意,分明是妩媚娇羞。

晴雯看着贾琮俊秀如画中谪仙一样的脸,脸上始终淡然温和的带着一抹微笑,平静的眼眸中,只一眼目光就能看到她心窝深处,让她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为他做任何事……

贾琮见晴雯看着他的目光愈发如水般柔顺,便从脑后抽出一只手,对她招了招。

晴雯虽噘了噘嘴,脸上神色似不大情愿,可眼中的笑意却无法藏住。

她慢慢挪移过去,软软的靠进了贾琮怀中。

贾琮轻抚着她散在背后的青丝秀发,虽一言不发,却无声胜有声。

每抚摸一下,晴雯都觉得心化了一回……

不过,当晴雯动静的抬起头,想要主动亲吻贾琮时,贾琮却避开了唇角。

这让晴雯眼眸一凝,咬牙道:“爷这是什么意思?”

贾琮呵呵一笑,看着她摇头道:“你还没漱口。”

晴雯眼睛都竖起来了,切齿道:“你嫌弃……你自己?”

贾琮如实的点点头,道:“怪怪的。”

晴雯恼的猫儿一样伏在贾琮身上,张口咬了口。

不过她模样凶狠,可哪里舍得用力?

只轻轻一咬,就松开,脸埋在贾琮怀中,闷声道:“再不给你做了……”

贾琮呵呵一笑,依旧抚着她背后的三千青丝,道:“那可由不得你。”

晴雯闻言心里一点也不恼,只抬头用水灵灵的眼睛狠狠瞪了贾琮一眼,腻声埋怨了句:“爷最霸道!”

贾琮“嘿”了声,双手从脑后抽出,捧了捧晴雯的脸后,却不再留恋,起身下床。

晴雯一怔后,忙准备跟着起来服侍穿衣,却被贾琮按在锦被里,道:“今日有事,你继续睡。”

晴雯奇道:“可是我不也要去邱园么?”

贾琮玩味一笑,道:“你不去。”

晴雯眨了眨眼,眉毛委屈成八字,道:“不让我去?”

贾琮笑道:“你们哪个都不去,邱园今日就是个战场,你们去干吗?”

晴雯漂亮的眼睛瞬间茫然,不解道:“战场?”

贾琮揉了揉她的脑瓜,将仰起的头按倒在枕头上,笑道:“你不用管,今日好生在家待着就是。睡吧,我去别处,与她们也说说。对了,没到巳时,不许出门。”

说罢,贾琮又替晴雯盖了盖锦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对视一笑后,方转身离去。

……

“不去了?不是说好了么……”

已经起来梳妆打扮了好久的黛玉,听闻贾琮之言,眼中登时难掩失望之色。

贾琮上下打量了眼,见她上身着一件芙蓉广袖垂花锦衫,下面则是一烟霞银罗花绡纱棉裙。

头上倭堕髻上簪一枚白玉珠钗。

灵秀动人,美若皎花。

一旁的紫鹃亦更换了身新衣,梳起了双鬟头,怔怔的看着贾琮。

贾琮将缘由解释了番后,对傻了眼儿的主仆二人道:“我寻思着,邱家实在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请东道……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只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把握?”

黛玉小脸都纠结起来了,想想都尴尬,她哭笑不得道:“万一是三哥哥你想太多呢?你一点凭证也没有,就……”

贾琮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林妹妹,我不会让我的家人轻易去冒一分的风险,更不要说五成了。”

黛玉闻言哑然,目光也一下柔软了下来,看着贾琮轻声道:“我们倒是不妨,本也没多想去她家,不去也不值当什么。只是若是三哥哥猜错了,岂不是下不来台?既没了体面,也无法给邱家交代呀……”

听着她轻声软语的担忧,贾琮呵呵一笑,伸手拨动了下黛玉额前发梢,心中想到,这丫头其实心肠很软……然后他双手抱于身前,扬起唇角笑道:“给邱家交代?呵,林妹妹,你三哥哥如何行事,又何须向邱家交代?随便寻个由子,他会理解的,林妹妹尽放心便是。

好了,你们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对了,记住,没到巳时,不许出门。”

说罢,转身离去,没有分毫犹豫。

然而黛玉、紫鹃二人眼中却绽放出明亮异彩的目光,恨不得跟了他去……

……

辰时二刻,一驾翠盖珠缨八宝车和四驾马车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出盐政衙门。

后又有六个嬷嬷,上了衙门口停着的两驾青帘马车上。

共七驾马车,由贾琮并二百缇骑护卫。

临出发前,贾琮于盐政衙门大门前宣布:“自此时起,至吾归来,盐政衙门行戒严之策,任何人不得出入,内外院隔绝,违令者杀无赦。如今奸邪太多,本爵仇敌太多,需防备贼人谋害姑丈。”

“诺!”

三百缇骑齐应,而原本负责警戒的盐丁们,也无人反对。

如今巡演御史林如海病重在床,分掌侍御史直接被干掉,整个盐政衙门群龙无首,而贾琮除了是锦衣卫指挥使,超品二等伯外,更是盐院大人的内侄,正经的亲戚,盐政衙门的表少爷……

所以,他这般做主,没人能说什么。

等安排妥当后,贾琮不再多说什么,一纵缰绳拨转马头,往邱家赶去。

不疾不徐。

……

扬州东城,双槐街。

邱园。

邱家家主邱仑年近五十,本也是渊渟岳峙的一方豪雄,气度沉稳。

可此刻,看起来却颇有几分不安的在邱家大门门楼下来回徘徊着。

眼睛不断的睁开眯合,似举棋不定……

前日他的夫人唐氏去盐政衙门看他的庶女,也就是盐政衙门内的邱姨娘,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邀请林如海家的内眷到邱园做客。

她归来后,只说是客套邀请,谁曾想,昨天盐政衙门传话,林盐院家的小姐和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最心爱的几个丫头,今日都会来邱园做客,还是赴约而来。

这个时候……

昨日一天一夜,邱仑都没安稳下心来。

几次想寻个理由,推了这次东道,可都无法决定。

最终,他不得不去求问赵家那位活成精的老爷子,赵朴。

赵朴给了他肯定的建议,建议邱家与盐政衙门做好这次会宴。

他认为贾琮的动机很简单,白家、安家连续出事,八大盐商如今只剩六家,彼此间的信任自安家灭亡那一刻起,降到了冰点。

所以贾琮此举,极有可能是在主动缓和关系。

赵朴还看出,贾琮如今已经想让锦衣卫抽身事外了,新法究竟能否在江南大行,就看新党和江南本地望族之间剩下的斗法结果了。

而想要恢复锦衣卫超然地位的贾琮,就没必要让他和他的锦衣卫,与剩余的六大盐商关系恶劣下去。

尤其是锦衣卫的诸多布局,都建立在扬州府,譬如,凤凰岛上的那些东西……

只有和扬州府真正的掌控者缓和关系和睦相处,锦衣卫才有可能在扬州府立足。

否则,凭借强权和杀戮,压服不了扬州城数十万百姓。

邱仑深以为然,便接下了这个缓和盐商与锦衣卫的光荣任务……

只是他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因为他知道,贾琮可以轻易调查出来,邱家曾经是白家最坚定的支持者。

甚至在锦衣卫圈禁白家的那三天里,邱家都有想过做些什么,来声援白家。

这些,并算不上绝密。

只要用心一查,贾琮就能知道。

如此,贾琮今日亲自前来,会给他好脸色看么?

踌躇不定的来回踱了数百步,邱仑一咬牙,心想到了这会儿,他还纠结这些又有何用?

既然赵家那位老爷子都判断贾琮是为了缓和而来,那贾琮必然不会愚蠢的让他下不来台。

口舌之利,毫无意义。

退一万步,就算贾琮当面给他一些难看,也不会真将他怎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邱家一介商贾,并不将所谓的“家族清誉”和“家族名声”看的太重。

若果真能借此机会,和盐政衙门并锦衣卫打好关系,利远远大于弊!

想明白这个节点,邱仑总算安下心来。

不过忽然又想起昨日去赵家临走前,赵朴给他提的醒:“这个时间,一定要注意周全,绝不能出现半点闪失,将好事变成了坏事……”

原本邱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邱园内会有意外发生。

因为邱园内哪怕是一个扫地的仆役丫头,都是邱家几十年来攒下来的家生子,知根知底,全家祖辈老小都在邱家做事,值得信任。

可这一会儿,他又觉得还是不够稳妥,因而对身旁一直躬身侍立之人道:“宋耳,园子里各处可都安排妥了?一草一木都不可漏过,还有湖里,我知道有几家最善养水鬼,埋伏在水里伺机刺杀……”

那宋耳闻言,赔笑道:“老爷,奴才难道还不知这个道理?您放心就是,奴才也防着这点呢,所以亲自带着三十人持着削尖了的竹竿,狠狠往池子里刺了几千下,哪一处都没漏过,还让人拖网来回过了两遍后,这才罢休。至于其他地儿更好说,张保儿带人牵了十来条家养的大狗,昨晚折腾了一宿,绝不敢漏过一寸地儿。”

邱仑闻言缓缓点头,想了想又道:“那服侍之人的安排都可靠否?”

宋耳忙答道:“今儿不同往日,所以奴才自作主张,非两代以上的老陈人,今儿不准进园子,谁请托都不行。”

邱仑闻言,终于满意了,赞赏的看了宋耳一眼。

宋耳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是邱家老管家的儿子,宋家也是从祖辈起就在邱家当差。

原本邱仑还担心宋耳太年轻,当不起大管家一职,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家生子,自幼耳濡目染,果然好用。

正想说忙完今天,回头赏宋耳些什么,却见宋耳忽地小眼睛一睁,道:“老爷,来了!”

邱仑闻言一个激灵,转头看向双槐街西面街口,就见四匹缇骑当前开路,后面紧跟着数架马车,缓缓驶来。

第一驾马车前,一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腰悬宝剑的显贵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光彩夺目,贵气逼人!

不是说巳时么,这才辰时啊……

……

第四百一十九章 妖魔鬼怪

“贾大人亲临寒舍,使吾家蓬荜生辉,邱家上下感激不尽!”

还有一箭之地远,邱仑就引着管家和二子三孙,一起迎上前,拜下见礼。

贾琮面上浮起一抹微笑,道:“邱员外说笑了,你家请我们来逛园子,该是我们谢谢你们的招待才是。”

说罢,翻身下马,以示还礼。

听到贾琮顽笑之言,邱仑心头大喜!

心中将赵家那位活成人精的老爷子敬服到骨子里去,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这位少年显贵,确是来缓和关系的。

心头大定后,邱仑愈发好话迭出,又热情的介绍了自家的家人。

自然不会出现少年气盛脑残冲撞的场面,纵然是邱仑三个比贾琮大不了多少的孙子,亦是毕恭毕敬的与贾琮问好。

只贾琮流传在外的名声和成就,便远非他们同辈人可比的,更不用说他背后庞大的背景。

邱家儿孙们连嫉妒的心都难生出,更别提流露恨意了……

事实上,这些年轻人们在有长辈存在的大场合中,礼数讲究言行举止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等介绍完毕,邱仑对贾琮歉意道:“邱家女是林盐院房里人,有这层干系,原本早就该请大人来府中做客。只是一来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不敢轻扰。二来……正值冬月里,百花凋零,池水枯竭,无甚美景可观,故而迟迟未成。幸好今年园中梅林竟比前些年早开了半月,总算有了赏景之处,在下便让贱内去了盐政衙门,一是探望一下盐院大人贵体安康,二来,便是请大人和府上几位贵小姐来邱园赏梅。原也只是抱着诚心前去一试,毕竟大人高门,且公务太忙,万没想到大人竟会赏脸,实在是邱家之幸事啊!”

这番话姿态之低,让邱仑儿孙们面上都有些不自然了。

邱家再怎么说,也是扬州八大盐商之一。

整个扬州府,整个江南,论根基实力邱家亦是数得上的人家。

就是江南总督亲至,就是白家白世杰亲至,邱仑也不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却不想,今日在一少年面前,这样委曲求全……

贾琮也没料到,他是知道,邱仑曾几次想要声援白世杰的,天下本没不透风的墙。

现在看来,他倒是想弥补一番。

只是……

不动声色的将邱府门前众人的神色扫了几个来回后,贾琮心里原本只有五成的把握,便上升到了六成,甚至七成……

虽然邱仑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他身边诸人也多还好,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

因为他发现至少有三个人,眼神闪躲飘忽……

贾琮可以清楚的分辩出,这种眼神并不是对贵人的敬畏避让,而是一种心虚,是一种不善……

收回目光后,他微笑道:“邱员外太过客气,邱姨娘每日细心照顾我姑丈,不惧劳累,我等晚辈心中颇为感谢。邱家虽为盐商之家,但却能以忠孝家风传家,值得我等尊敬。故而今日前来,有交好之意。”

这话虽有居高临下之意味,但邱家人谁也没有觉得贾琮轻狂。

不提贾琮身上的官职权位,只他出身神京一等荣国公府,身上更是现有一个二等伯的贵爵,就足以压倒扬州府任何一人。

以他的身份,提出交好之意,便与荣国公府要和邱家交好没什么区别。

邱家人除了高兴外,又还能有什么其他感受?

再加上贾琮以晚辈的身份夸赞了邱姨娘,愈发让邱仑心中喜之不尽。

自然,又是好一番热情洋溢的客套,让气氛愈发热潮。

邱仑看了眼始终护在贾琮身后的展鹏,善意一笑后微微点头表示理解,而后邀请道:“大人,不如先进府饮茶,贵府小姐们也可先入内堂休憩稍许,以解车马之劳。寒舍虽远不如府上富贵,但还是收藏了些好茶……”

贾琮呵呵笑着婉拒道:“这倒不必了,本爵今日还有公务,先将内眷送来,让其与邱姨娘并邱家小姐相会,还要去兴雨街那边瞧瞧,白家和安家的抄家活计要收尾了……”

此言一出,邱仑本还想再劝的话登时咽下了,面色也隐隐变得不自然起来。

贾琮微笑提醒道:“邱员外,你是个公道的人,你说说看,白家和安家,究竟是死有余辜,还是我锦衣卫故意刁难他们?尤其是安家?”

邱仑闻言,老脸都抽了抽,见贾琮一直看着他,无奈叹息一声,苦笑着摇头道:“安家的确死有余辜……谁也没想到,安华素日里这样老实本分的老好人,竟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来。”

贾琮呵呵一笑,道:“所以嘛,只要不做亏心事,就可以无所畏惧。我锦衣卫行事,难道不是依法而行?不犯国法之人,实在不必畏惧我等。”

听闻此言,邱仑还未开言,他一直在附近当透明人的孙子邱林看起来实在忍不住了,小声问道:“大人,若是如此,锦衣卫和寻常衙门还有何分别?”

邱仑及邱林之父见之大怒,正想训斥,却被贾琮挥手止住,温言解释道:“锦衣卫与大理寺、刑部和地方衙门最大的分别,就是他们必须要通过正规的渠道获取证据后,才能按照规矩行事。很多时候,官府明知道对方有罪,但却因为有很多关系阻挠,无法取证,甚至取证后,也无法将犯人绳之於法,还要帮他们压下去……譬如白家。

白家的罪行,难道地方官府不知道么?他们知道,但他们动不得,也不敢动。不过没关系,他们动不得,锦衣卫动得。他们不敢动,锦衣敢动。你明白了么?”

邱林闻言,干笑了两声,点点头道:“明白了,大人威武……”

贾琮呵呵一笑,道:“不是我威武,是天子威严!我不过是倚皇权行事……”

借着这番对话的机会,他又将周围人的眼神面色打量了圈,心中不由同情起邱家来。

他话锋一收,对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的邱仑道:“邱员外,咱们里面请。”

邱仑回过神忙笑道:“请请,大人先请!”

贾琮呵呵一笑,在展鹏护卫下,与邱仑并众邱家人进了邱家门楼。

最后面两驾马车内的六个嬷嬷先一步下车,走到前面几辆马车边照顾着,缓缓进入大门。

二百缇骑则被邱家人安排到前院招待,邱家马棚虽然一次喂养不了两百匹战马,但分开饲喂还是可以的。

不过,随着马车入内的,依旧有二十亲兵。

……

盐政衙门,后宅。

已近巳时,原本早该热热闹闹的后宅,今日却出奇的安静。

小角儿、并方方元元还有娟儿、觅儿、小竹并宋岩老妻吴氏为贾琮调理出的十个小丫头,往日里早就应该在庭院内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清扫顽闹了,黛玉不似宝钗严谨,不拘束着丫头顽皮。

但此刻,后宅内显得空荡荡的,悄无声息。

各房守夜的嬷嬷早已去休息,只有大丫头池玉带着几个宋府出来的媳妇,在各处房间巡查一番,看着几个林家的粗使丫头将各院洒扫完,也就各自做事去了。

偌大个盐政衙门后宅,竟没有多少声息,显得许多萧瑟……

不过忽地,四个看起来只是三等嬷嬷打扮,虽在二门内,却不在里面伺候的健妇,悄然出现在了黛玉院门前。

四人虽为妇人,但颇为健壮,素日里常以抬软轿为分内事。

她们没有说话,彼此看了眼,目光中都透着一股阴冷毒辣。

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四人径自往院内走去。

……

莲苑。

宋岩放下笔,站在书桌旁端详了片刻后,淡然一笑,道:“书法亦要天赋,于清臣体一道,我不如琮儿也。”

一旁,其孙宋华看着桌面纸笺上的文字,微笑道:“祖父大人,小师叔笔力隽秀超逸,但刚劲却不如祖父。”

宋岩哑然失笑,摇头道:“他这套书法,本不用刚劲……”说着,老眼中忽然多了抹欣慰和畅思,回忆道:“记得那年,他比现在还瘦的多,穿一件极不合体的粗衣,面黄肌瘦。但那一笔好字,却惊艳了我与寿衡和润琴。我本受牖民先生托付,前去收他为弟子,原以为只是为了……呵,再没想到,琮儿竟有如此惊艳之才。现在牖民先生每每提及此事,都后悔不迭,恨不得光阴逆流,他必会舍下老脸,亲自收了琮儿为徒。”

见宋岩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宋华好笑,恭维道:“祖父,这就是天意,合该小师叔成为祖父关门弟子,传承祖父衣钵。”

宋岩呵呵笑了笑,道:“他传承的,可不是我的衣钵啊……”不过也未多言,继续道:“原本,我看他如此清瘦,又被生父嫡母凌虐,这般年纪,书法中就透着出尘之禅意,担心他生出离世之念,便为他取名清臣二字。”

宋华道:“这是唐时颜鲁公之表字,颜鲁公一生刚烈忠孝,于乱军之中,敢当面唾弃叛逆李希烈,此等风骨,吾辈当学之。”

宋岩点点头,面上收敛起笑意,道:“没错,这便是吾之本意!你小师叔,也没有愧对这二字,甚至,其风骨之刚烈强硬,不逊于颜鲁公!

走吧,既然你小师叔相邀,我们就去看一看,今日到底有没有妖魔鬼怪,敢在这朗朗乾坤下,兴风作浪,妄乱天下!”

……

第四百二十章 小八

“咚,咚咚。”

一阵叩门声,在安静的庭院内,声音突显的格外大。

只是,屋内似乎无人,并没人应答。

“咚,咚咚……”

叩门的婆子加大了力道,又敲了几下。

这一次,里面竟有了回应:“谁啊?”

这是紫鹃的声音。

四个婆子互相看了眼后,目光中既有吃惊,亦有凝重和压力。

吃惊的是,紫鹃不应该和黛玉一起去邱园做客么?

有压力的是……她们本只是受命补刀,以防万一。

没想到,家里果真还有人在。

而她们这次动手后,未必能活的下去……

可既然有人在,她们就不得不出手。

那婆子清了清嗓子,道:“是我,前面赵婆子。池玉姑娘打发我来给姑娘送个东西,快开门吧。”

里面传来疑惑的声音:“池玉派你来送东西?送什么……算了,你去回池玉,就说我说的,有什么事等三爷回来后再说。今儿我们姑娘身子不适,昨儿吹了凉风伤寒了,见不得外客。”

门外那四个婆子闻言相互看了眼,有些意外,她们没想到,黛玉也在。

那婆子转了转眼珠,狞笑一下,道:“紫鹃姑娘快开门吧,怪道池玉姑娘打发我来送药,原来是姑娘伤寒了。快吃了这碗药,再闷着睡一觉就好了。”

里面安静了会儿后,紫鹃声音再度传来,她有些不耐烦道:“姑娘说了,这会儿不想吃药,你们端走吧,别来了。”

那婆子闻言,并不觉有他,反而与其他三人点了点头,示意这就是黛玉的性子。

旁边一婆子冷笑一声,从袖兜里取出一把短刃来,虽平平无奇,可等堵在门口的婆子让开后,她将短刃插进门缝中,一点点上划,等听到“啪”的一声,门闩落地后,婆子一把推开门,顾不得多看,赶紧让其她三个婆子进来,又反手关上门,怕动静太大引来旁人。

然而还没等她再转过身,就觉得从天而降一物什,一下将她勒住,继而一股力道传来,她就栽倒在地,和其她三个婆子挤撞在了一起……

“打她们!”

一道还有些稚嫩的女孩声音传来,然后四个惊慌失措的婆子就感觉到棍棒、椅子、杯子、茶碗儿、野鸭子毛掸子……各式各样的东西纷纷朝她们砸来。

其实除了棍棒、椅子外,其他物什的杀伤力基本为零,不痛不痒。

可关键是四个人被渔网收住,根本挣扎不开,只能被动挨打。

她们不过是健妇,虽然皮粗肉厚有一把子力气,可连点粗拳脚也不会,被棍棒打椅子砸也会痛。‘

尤其是那椅子,真正抡出呼啸风声来往她们身上狠狠招呼……

因此纷纷哀嚎起来:

“老天爷!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人了!”

“我的亲娘!好端端的怎打人咧?”

“我们就是担心姑娘的身子,不肯吃药岂不是坏了,这才进来瞧瞧劝劝,怎经得起这般打啊?”

“祖宗,快别打了……”

屋子里并没多少人,除却黛玉、紫鹃主仆外,只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茶娘子,一个则是还留着头的半大少女。

茶娘子手里提着一个哨棍已经停手了,那半大少女手里则提着一个实木椅子,还在招呼……

四个婆子被砸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大半都是那留头少女出的气力。

听到她们哀嚎,躲在后面一直悄悄往前面丢东西的黛玉和紫鹃二人,原本激动的面红耳赤,眼中既有惊惧之色,又有兴奋之色,可此刻又有些动摇。

紫鹃小声道:“姑娘,可该不会打错人了吧?”

黛玉何等灵秀聪慧,没好气道:“你想什么呢?平日里的聪明哪里去了?池玉刚走,难道不知道我病没病?”

紫鹃闻言,羞愧的脸红,拍着胸口道:“看她们嚎,我慌了神了。”

黛玉正要说话,就见门外来了好些人。

晴雯、春燕、香菱她们和池玉并四五个媳妇,还有几个陌生女人,一大群人堵在门口。

其中一个年轻妇人道:“小八,别砸了,留着等大人回来审问。”那半大少女这才收手,见众人都在惊奇的看她,登时低下头去,羞容满面。

茶娘子则看着那年轻妇人笑道:“福海镖局名不虚传,这鱼钩网我也只是听说过,没想到今日见识了回。”

那年轻妇人很有江湖气的抱拳问好道:“女菩萨说笑了,只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罢,对付四个蠢妇。临行前我家老太太还说,若有机会看到大人麾下的观世音,代她老人家向女菩萨问个好。哪怕不提展鹏,之前福海镖局就曾受过女菩萨大恩。”

茶娘子呵呵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这些且不必再提。好了,将这四个蠢妇带下去吧,不要惊扰了贵人。”

那妇人闻言,忙看向后面的黛玉,亦是抱拳行礼,歉意道:“惊扰贵人了。”

黛玉微笑着福了福还礼,道:“是我该谢谢你们……”又看向一旁那个似乎比她还小的提椅丫头,笑道:“也谢谢小八妹妹。”

她哪里能想到,之前在屋里羞涩内向的连话也不肯多说半句的女孩子,居然那么暴力,把那么沉的椅子抡的呼呼作响,砸的婆子们满头包……

想起之前听说贾琮送了宝钗和平儿两人一个“小五”一个“小七”,都有千斤之力,神勇无比。

这会儿黛玉看着小八,眼睛里都快跳出爱心了。

小八果然羞涩,虽然手里还提着一把梨花实木大椅,可却羞红着脸一言不发。

那展家妇人见小八不答,忙对黛玉赔笑道:“贵人勿恼,小八打小胆小,虽也练武,可平日里连门也不敢出,不敢见生人,也不知这回怎么了,蓉儿回去招人,她头一个要来,不许来还执拗,这会儿又上不得台面,在贵人面前失礼了,等回去后再多教她礼数……”

那小八听闻此言,登时急了,小声道:“俺娘病了,要银子买药,爹跟着大老爷去跑镖了……”

此言一出,除了地上还哎哟的四个妇人,其她人都是一静。

那展家妇人气的跺脚道:“你这孩子,忒不懂事,既然李婶病了没钱抓药,你怎不和我说?若拖延出个好歹来,等十三叔回来,我们怎好交代?”

小八眼泪巴巴的往下掉,委屈道:“是娘不许俺说,说大老爷在为了镖局里叔伯哥哥们的前程搏命,这是关系到镖局一辈子几辈子的事,银钱可不能为了她浪费了。俺听说小五和小七才出去没一个月,就使人往家捎了银子回来,四婶她们都高兴。俺也想给贵人卖命,给俺娘抓药吃……”

这番话茶娘子、展家媳妇等人听着虽也动容,可也还算好。

这世道,比小八可怜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出了扬州城,卖儿卖女的不知有多少……

可是黛玉这样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尤其还是没了娘的女孩子,听到这样的事简直心都要碎了。

比小八眼泪掉的还狠,她上前拉起小八没提椅子的手,道:“好妹妹,往后你就跟了我吧,我不要你卖命,就跟在家里一样。要吃什么药,就同崔义家的说……”

正说着,她便看到崔义家的从门外挤进来。

自从池玉来后,崔义家的很自觉的将里面的事大都交给了池玉。

黛玉见她进来,赶紧道:“崔大娘,小八她娘病了,要什么药你给她抓了去。家里的比外面买的好,等她娘好了,再请她来跟我,你不能怠慢了去。”

崔义家的哪里敢怠慢,忙应道:“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好。”

小八不会应酬,这会儿似是傻了,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一旁的展家媳妇却惊喜笑道:“小八,还不快给贵人磕头。”

小八这才将手里的椅子往那四个婆子身上一丢,然后跪在地上给黛玉砰砰磕起头来。

黛玉忙去扶她,道:“快起来快起来,不用磕头。”

小八这才乖巧的站起身来,看着黛玉的目光里满满的感激。

黛玉又让紫鹃去取银子,却被展家妇人给婉拒了:“贵人万莫如此,福海镖局有福海镖局的规矩,出一份力吃一碗饭,江湖道义为先。小八能跟姑娘是她的福气,拿药已是不该,若是再受了银子,回去要挨家法的,连她娘也跟着受累。”

黛玉闻言敬佩不已,不过她心思灵活,想了想道:“那我就不能先给她支半年的月钱?”

那妇人闻言登时犹豫起来,茶娘子笑道:“展鸣家的,你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客,怎这般拘泥?这点子事也值当琢磨?再说,若是旁人的银子你不收是对的,要提防他们使坏心。可这位贵人和大人是正经表兄妹,关系极亲近。你们收她的银子,和收大人的银子没区别。”

说罢,她又对红着脸的黛玉道:“姑娘怕还不知,这位年轻妇人,是展鹏的大嫂子。和寻常妇人不同,早几年就和展鹏大哥一起出镖,江湖上有名的红娘子就是她。”

展鹏嫂子闻言,满脸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爽气道:“观世音哪里话,什么红娘子,比起名满江湖的女菩萨观世音,我根本不值一提……”

茶娘子呵呵笑了笑,道:“不多说了,将她们带下去好生看押,我就守在这里,大人那边多半已经动手了……”

又对黛玉笑道:“大人还是着紧姑娘,这样大的事,却不带我去出力,只下死命令给我,照看好姑娘和大人的几个丫鬟。若出了半点差池,连以前的情分都顾不得了。结果这般大的阵仗,就等来这四个蠢妇。”

黛玉闻言,脸上好一阵羞热,却不知该说什么。

茶娘子见好就收,等展鹏大嫂带人将四个婆子拖了出去后,她也跟着出门不知去守在哪里。

崔义家的领着小八去抓药,池玉带人将屋里的东西重新摆放齐整后也退下了。

等外人都走后,紫鹃这才回过神来,同晴雯她们说起了之前无比惊险的那一幕,以及她和黛玉拿东西砸倒坏人的传奇故事……

……

第四百二十一章 火光冲天

扬州东城,文昌街。

蓬莱酒楼。

三楼天字号雅间内,赵朴、郑泽、李鑫、陈南、周义五大盐商临窗而坐,频频向西边眺望。

尽管此处距离双槐街还隔着两条街道,看不真切,但自此处往西看,还是能隐隐看到邱园的些许轮廓,和邱园那座标志性的白塔。

他们都曾在那座白塔上饱览过池光春色,品尝过世间美味。

而今日,邱家做东道宴请的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及内眷。

这件事绝不是一件小事,关系到贾琮所代表的锦衣卫皇权势力,和扬州本土盐商之间关系走向的重大风向。

因此,以赵家老爷子赵朴的沉稳心性,都忍不住选了这个距离邱园最近,视线最好的酒楼来落脚,以便能在第一时间内,得知事情的发展近况。

只是一时间,还没有什么动静。

唯有仆人回来汇报过一次,主客相见甚欢,才让酒楼上一直提着心的众人心中海舒了口气……

郑泽似乎性子活络些,旁人都无言品茶,静候佳音,唯他坐不住,左看右看了一阵后,对上座的赵朴笑道:“老爷子,您说这老邱是不是忒奸猾了些?往日里就数他闹的凶,每每替白世杰喊冤叫屈。

得,刚刚那边连灭了白家和安家,咱们正准备冷待那边时,他倒好,巴结上了!

啧啧啧!真真是出乎意料啊……”

赵朴老眼中目光淡然的看了他一眼,语气缓慢道:“邱家女为林盐院的房里人,有这层干系在,子全出面便宜些。他并非为他自己,也是为了扬州盐商。

如今那位少年伯爷就住在盐政衙门,他想要拿捏咱们盐商,轻易不过,只需借林盐院的名义行事即可。

民不与官斗,能和解,总比僵持着强。”

郑泽叹息一声,道:“老爷子,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不甘心这弄人的造化啊。搭上了那位贵人的线,往后邱家可算是要抖起来喽!白家在时他紧跟着白家,如今来了这样一条过江龙,邱家又赶紧靠了上去,怎好事都是他的啊?”

赵朴懒得搭理这些酸话,一旁陈家家主陈南呵呵笑道:“郑兄,老爷子说的对,能破开局面,总比僵持着好。原我还担心,后面会越来越糟,这几日睡不踏实啊,老邱这一请东道,倒是将我这颗心给安了回去。今儿我会账,谁也别抢。至于其他的事,倒不用多虑。盐道有老爷子这根定海神针在,谁也翻不起浪来,我放心。”

李鑫、周义也纷纷乐呵呵的附和起来,并劝诫郑泽放宽心。

郑泽想了想,还真是这里理儿。

贾琮和锦衣卫近来雷厉风行的狠辣动作,着实让他们心惊。

八大盐商在扬州在江南呼风唤雨的时日久了,都生出一种他们是江南,至少是扬州府主人的心态。

可是贾琮率领不过三千锦衣缇骑,就将他们这种幻觉打的支离破碎。

纵然是之前跳的最欢的白世杰,在被锦衣包围后,想的也只是举家逃窜出海,而不是造反。

曾经已经用金山银海堆出的关系,关键时刻甚用也不顶。

怎能不焦心?

如今却是个好事,至于邱家会不会一跃而起,成为另一个白家,现在还不好说。

那就先不管了……

郑泽举杯,高兴道:“老陈难得请一回东道,来来来,咱们一年到头也轻快不了多少,邱狐狸在他的邱园请客,咱们就在这蓬莱阁高乐,也算清闲一天。老爷子,您老也喝一盅?”

赵朴看起来心情是不错,他平日里滴酒不沾,今天却破了戒,呵呵笑道:“也好,就喝一杯清酒吧。”

众人大笑起来,气氛愈发高涨。

郑泽亲自给赵朴斟满了一杯杏花清酒后,大家一起举杯,也不俗套的说些场面话,就美滋滋的举杯而饮。

一时间啧啧声起,真是颇有滋味。

掩盖下心事后,赵朴又给体面,郑泽很是愉悦的喝下一盅酒,正要放下酒杯再斟,忽地,他面上的笑容奇怪的凝固了。

眼睛里的笑意更是被浓浓的惊恐和骇然取代,双手剧烈颤抖,竟是连酒杯也握不住,“啪”的一声摔落在酒桌上。

临窗而坐的赵朴看到这一幕,白眉一皱,正想问发生了何事,忽地想到了什么,霍然转头看去,面色瞬间大变。

只见邱园内那座原本精美优雅的白塔,此刻竟被滚滚黑烟笼罩,隐有火光冲天!

“老天爷啊!”

陈南周义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纷纷缓缓起身,面色苍白。

郑泽这会儿哪里还有嫉恨之心,唯有满腔的兔死狐悲和惊恐之心,看向赵朴,颤声道:“老爷子,这……可怎么办啊?”

赵朴苍老的身躯缓缓站起,却忽然显得比往常高大太多,他沉声道:“召集盐丁,去邱家,为盐商们,讨个活路。”

听闻此言,其他四个大盐商无不身体一震,骇然的看着赵朴。

不过随即,又都纷纷点头。

盐商家族,哪一个不是靠私盐起家,哪一个又会怕血?

与其等人个个击破,抄家灭族,不如拼死一搏!

……

邱府。

贾琮与邱仑一行人至邱园入门前。

邱园并不与邱府合并,类似于贾府与大观园的布局,另有大门出入。

入邱府过仪门后往东走,穿过一宽敞的甬道,便可见一白石所砌的大门,上有名家手书“邱园”两个大字。

贾琮看到这二字,笑了笑,道:“这莫非是牖民先生所书?”

邱仑闻言得意起来,道:“正是!牖民先生为天下村塾蒙学奔走四方,邱家虽为盐商之家,亦知教化之功,因而每年都捐赠一笔银两送往曲阜。这些年累积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这等诚孝之心,才打动了老人家,高抬贵手,为我邱家书此二字。”

贾琮呵呵笑道:“一字千金,果然值得,邱家也值得敬重。”

邱仑闻言,这般城府竟也笑得合不拢嘴。

邱家人更是一个个喜形于色。

这时,邱园大门洞开,邱仑邀请贾琮并诸车辆入内。

门内已有诸多青衣小厮并健妇候着,邱仑笑道:“大人,就由这些嬷嬷送贵家小姐们去白塔,与我邱家女孩子们相聚吧。在下等人陪大人,去北山坡望月厅上,居高饮宴。不知可否?”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正要说好,却听身后展鹏叫了声:“大人,有急报!”

贾琮回头看去,只见一缇骑从后面匆匆赶来,军礼拜下大声道:“大人,盐政衙门有变,有贼子闯入,欲图谋不轨,请大人速归!”

贾琮闻言面色骤变,厉声道:“姑丈大人可曾有事?”

那缇骑摇头道:“并无,有内卫拼死保护。”

贾琮点头,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邱仑并邱家诸人道:“今日到此为止,后会有期。”

转身就要离去,展鹏亦下令五驾马车调转车头。

邱仑张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盐政衙门有凶徒闯入,于情与理贾琮并林如海的女儿都该回去。

可是……

到底有些惋惜。

不过他只惋惜,却有人替他打抱不平,就听身边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贾大人莫非在消遣我家老爷?”

这一言,没将贾琮惊住,却将邱家上下骇个半死。

邱仑怒道:“宋耳,你疯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我闭嘴!”

宋耳一脸忠仆模样,愤愤不平道:“老爷,这位大人分明在羞辱我邱家。”

邱仑闻言差点没气晕厥过去,指着宋耳大声道:“来人,将这个患了失心疯的狗奴才给我拖下去杖毙!”

旁边忙上来六个人围了过来,邱仑顾不得看宋耳的下场,就转过身赔着笑脸想给贾琮解释。

却见贾琮忽然伸手在腿边一划,再抬手,手中多了一把精致的铜色火器,对着他,“砰”的一声扣动扳机。

邱仑见之亡魂大冒,闭上眼睛,以为必死无疑,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不,是连着五声惨叫。

他回头看去,登时目眦欲裂!

只见原本围上来捉拿管家宋耳的六个下人,除了他身后倒下一个外,其他五人哪里是去捉拿宋耳,竟一人一把刀,狠狠捅进了他二子二孙腹中,殷红的鲜血流出。

惨叫者,是他的儿孙!!

只余邱林一人,还是被贾琮的手下给救了一命,提溜过来。

“宋耳!!”

邱仑面容狰狞的看着得意洋洋看着他的管家,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却听宋耳叫的比他还大声:“锦衣卫杀害老爷、大爷、二爷,给老爷报仇,为邱家赴死,杀啊!!”

甬道内原本谦卑躬身侍立的四五十个邱家奴仆小厮,此刻一个个化身疯魔般,朝车队这边涌来,喊打喊杀:“为老爷报仇,为邱家报仇!”

其中当前十数人,从怀兜中掏出一巴掌大小的瓷葫芦,狠狠砸了五辆马车上。

“啪啪”碎响声响起,五驾马车上都沾满了黑糊糊的黑油。

继而一根根火折子飞去,本就有丝帛包绕的马车,齐齐“轰”的一下烧着。

火势冲天!

而邱园内,那座最为炫目的白塔,也冒起了熊熊大火。

见此,邱仑只觉眼前一黑,就要昏厥。

……

第四百二十二章 乱如麻

这突然之变,让邱仑几乎崩溃。

转眼间二子三孙死绝大半,邱家下人攻击锦衣卫,烧死了林盐院的女儿和少年贵爵的美婢。

邱园内白塔烧着,邱家女眷生死不知。

天塌地裂!

甬道末就算还有十来名不是宋耳一伙儿的,可他们看不真切发生了何事,有人往外逃去,有热血的,竟跟着宋耳等人往前冲杀而来。

不过他们唯一算错的,就是没想到护卫马车的那二十亲兵,遇袭后根本没有拼死去保护马车内的人,直接跳跃开来,蹲下,取出挂在腿侧的火器,开始冷静的射击。

“砰!”

“砰砰!”

“砰砰砰!”

一阵呛鼻的硝烟弥漫起,分三段连续二十响后,喧闹的甬道内相对安静了许多。

原本疯魔般的喊杀声弱了下去,哀嚎呻.吟声增多。

二十亲兵根本没有理会前面情况,冷静的重新装入子药,用铜棍捣实后,几乎没有停歇五个呼吸,射击声再起。

又一轮后,白色的硝烟弥漫了整个甬道,根本看不清人影了。

也没有再冲喊冲杀的声音,二十亲兵这才收手,将枪管滚烫的火器放在地上,抽出腰间绣春刀,开始沉默列阵。

对于能在酷寒之下,冒着枪林弹雨冲杀雅克萨城的边军悍卒而言,当前这点阵仗,实在不值一提。

若非贾琮要求他们不断熟悉火器作战方式,只手中腰刀,就足以对付这些犯上奴仆。

而贾琮身边,展鹏一双弯刀早已出鞘,将宋耳及另外五人圈在两团刀光中。

除却最后两人是好手还能坚持外,其他四人都已倒地。

贾琮之前报信的那个缇骑护卫,此人为沈浪假扮。

见沈浪虽然压着那两人打,但短时间内始终不能斩杀,贾琮对沈浪道:“你去帮他一把。”

沈浪闻言,看了一旁邱家祖孙二人一眼后,难得一次没有领命,摇头道:“大人安危第一。”

贾琮呵呵一笑,没有见责,只是再次将伏在腿侧的两把火器取出,装填完毕后,等看到展鹏暴走的将那两名不知真实身份为何人的奴仆压制到角落里打,他抬起双手对准那边,忽然大声道:“展鹏,让开。”

展鹏极为默契,闻声一个侧跃跳开,贾琮立即扣下扳机。

“砰砰!”

一阵硝烟两声爆响后,对面本就精疲力竭的奴仆立刻倒地。

后世中华大地清末时,经过多少血泪才让百姓明白,火器并非妖法,靠喝符水跳大仙请神上身是防不住的。

更何况是这一会儿?

有些人是不明白,有些人则是不愿明白。

其中甚至包括贾琮身边之人……

展鹏追求的是纯粹的刀法,沈浪追求的是极限的拳脚功夫。

两人对寻常人就能举起杀人的火器,并不喜欢。

不过此刻,看到火器之威后,两人都心有所感。

这世道,果真变了……

等硝烟散尽,二十亲兵有条不紊的一一抽查补刀。

不过贾琮却留下了未死的宋耳,只命展鹏卸掉他的下巴,斩断他的手脚筋。

“啊!!”

“畜生!”

“畜生啊!”

直到这一刻,邱仑才终于从巨大的惊变冲击中回过神来,看着倒在地上挣扎蠕动的宋耳,他扑身上前,就想撕碎了他。

不过却被沈浪所拦,贾琮道:“邱员外,杀了他,就找不到幕后黑手了。”

邱仑一个激灵,连连道:“对对,幕后黑手!幕后黑手!”又冲宋耳破口大骂道:“你这该死的狗奴才,几辈子在邱家当差,何曾亏待过你家?喂不熟的白眼狼,黑了心的畜生啊!说,到底谁指使的你,你这畜生是要让我邱家抄家灭族啊!”

宋耳下巴被卸掉,哪里说的出话,只流着口水呜呜乱叫。

贾琮对沈浪道:“带十个人进邱园里,能救火就救,救不了就救人,实在救不了也不用勉强。遇有阻挠者,无论男女老幼,杀无赦。”

“喏!”

沈浪沉声一应后,数了十人带进邱园。

贾琮又对邱仑道:“邱员外,前面还在厮杀,为防范邱家仆人被杀光了,太无辜,咱们还是先去前面吧。否则时间一长,真中了旁人计谋。”

邱仑闻言面色一变,看了面色淡然的贾琮一眼,忍不住声音沙哑的问道:“大人,早知此为他人计谋?”

目光落在那五驾已经被烧空的马车上,里面哪里有人……

贾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只有五成把握。邱员外自己不觉得,这个关节点,邱家请我上门做客,有些诡异么?”

邱仑闻言惨笑一声,道:“此为我夫人……”言至此,眼神忽地一凝。

贾琮呵呵笑了笑,道:“到底和令夫人有关系否,一会儿便可知。”

来之前,沈浪那里他就下过命令,要先拿下邱仑夫人唐氏。

此事若说和她没有关系,那才是笑话……

见邱仑目光阴晴不定的看着自己,贾琮也不在意,善意的提醒一句:“邱员外,今日之事,和锦衣卫关系不大,和你邱家关系极大。待事后,你还要与本座一个交代,呵。”

说罢,大步往前走去。

身后邱仑唯一的亲孙邱林悲声道:“祖父,刚才若非那位大人的手下相救,孙儿也要惨死……”

听闻此言,邱仑身子一震,目光清明过来。

是啊,若非贾琮,他差点就要断子绝孙了……

长叹息一声后,邱仑让邱林扶着他,赶往前面去。

……

双槐街。

自东西街头两端,分别进来了一大队人马。

东面,一长溜或古拙或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

西面,则是以五顶四抬大轿当先,背后却是密密麻麻的盐丁队伍。

两方人马在邱府正门前相对。

当头一架马车率先开门,宋华搀扶着宋岩缓缓下车。

见这般动静,对面五顶轿中人也匆忙下车,不敢延误,迎了过来。

宋岩看了眼对面煞气腾腾的盐丁队伍,白眉紧皱,对当先来问好的赵朴道:“元俭,你一世沉稳持重,今日之事,唐突了。”

当世能叫赵朴表字的,已经屈指可数了。

可宋岩却叫得,赵朴闻言,苍迈的身躯微微前躬,苦笑道:“松禅公啊,若非逼到绝路,小老儿我焉能出此下策?我们扬州盐商,只求一条活路啊!”

宋岩眼眸中目光凝了凝,道:“依你之见,邱府内的事,是贾琮逼迫为之?”

赵朴沉默了下,缓缓道:“昨日邱仑亲自登门,向我寻计。是小老儿告诉他,此为锦衣卫那位大人缓和关系之法。邱仑欣喜应之,他不会欺骗我的。”

宋岩白眉一扬,道:“你要明白一事,今日之事,是邱家人宴请贾琮,而非反之。前日,琮儿便来我府上询问,邱家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请一场东道?老夫亲口告诉他,这其中,有一半的可能有诈。此刻再看看你们这般动静,老夫有十成把握,此间必有诡计。”

此言一出,赵朴等人无不色变。

郑泽有些忍不住道:“松禅公,您老当然替您的关门弟子说话。可能有什么诈?现在是邱家正在被灭满门,被人烧杀!您是闻名天下的大宗师,可要讲公道……”

“放肆!!”

宋岩面色一沉,就要开口,却听邱家大门前传来一道厉声呵斥。

众人看去,便见贾琮出现在门内,面色凛冽步步走来,目光如刀的看着郑泽。

郑泽明显被唬了一跳,不过他到底是一代盐商豪阀,还不至于被贾琮喝一嗓子就跪地求饶。

更何况,他背后还有郑家的数百盐丁在。

再看到为首的赵朴面色阴沉的看着贾琮,郑泽强鼓勇气,大声道:“贾大人好手段,邱家好心请你东道,伸着笑脸想缓和与大人的关系。贾大人倒好,借这机会,烧杀邱家满门!却不知这一次,贾大人又给咱们盐商定的什么罪过?”

贾琮冷冷看他一眼不答,只道了句:“郑泽,我希望一会儿你还有此时的气魄。”

目光又扫了眼街道西面密密麻麻的盐丁,而后看向目光凝重的赵朴,冷笑一声道:“聪明一世,毁于一旦。”

说罢,不理会盐商众人的反应,走向宋岩、甄应嘉并江南十三家方家家主方哲、褚家家主褚东明,石家家主石公寿等人。

与宋岩见礼罢,宋岩开口问道:“果真有算计?”

盐商队伍那面个个默不出声,等着贾琮的回答。

贾琮点点头,然后道:“让邱仑自己出来说吧。”

此言一出,赵朴面色便是一变。

这时,邱仑在其孙邱林的扶持下,终于跟上前来,面色悲愤苍凉。

他先看到的,是赵家赵朴,踉跄上前,悲声道:“老爷子啊!!”

赵朴扶住他,沉声道:“子全,到底怎么回事?”

郑泽也急道:“老邱,发生了何事?”

邱仑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让人急不可耐。

赵朴到底冷静,看向扶着邱仑的邱林,沉声问道:“元化,到底发生了何事?”

邱林也落泪道:“赵老太爷,原本都好好的,可就在祖父请贾大人进园时,管家宋耳不知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撞客魔怔了,竟带人暴起杀害了我父亲和二叔,还有两个哥哥,他们还要杀祖父和我,是被贾大人所救。他们还烧了贾大人的马车,诬赖说是锦衣卫要杀邱家满门,他们还烧了白塔……”

“啊?!”

此番真相一出,无人不动容。

正在此时,又听西面传来一阵动静。

有铜锣开道,有军鼓阵阵。

数面旌旗招展,上书“方”、“郭”、“陶”等字样。

竟是江南督抚并江南大营总兵齐至。

见此,赵朴等盐商面色无不再难看三分。

事情棘手了……

……

第四百二十三章 圣母明王

看到督抚大官的八抬大轿抬来,旁人倒则罢了,赵朴却焦急慌乱,愈发沉不住心神,目光简直哀求的看着贾琮。

贾琮哪里会理会?

聚众生乱,本为佞事。

就算江南督抚不打压,他都会下辣手惩之。

见贾琮铁面无私,赵朴心中更急,现在明显理不在盐商这边。

之前判断失误,怒而兴师,此刻却成了要命的罪过。

若是让督抚那边抓住把柄,以新党的做派,扬州盐商休矣!

锦衣卫已经连抄了两家盐商,新党们若不趁着这个机会,一举破除剩余所有,继而彻底打开扬州新法大局,那他们也不是新党了……

好在赵朴经验老道,见贾琮这边通不过,赶紧哀求的看向宋岩,面色灰败。

若此刻这世间还有何人能说服贾琮掩下此事,除却眼前这位天下师,还有何人?

赵家和宋家虽无太多交集,但过去二年来数次相见,赵朴对宋岩都是毕恭毕敬,礼数周全。

每年年节时往宋府送的节礼,都不靡贵,但颇费心思。

宋岩见他如此,眼睛眯了眯,微微颔首后,对贾琮简单道了句:“弊大于利。”

贾琮闻言,沉吟了稍许后,看着宋岩缓缓点头。

事已至此,若是果真将扬州盐商抛出去,那么得利最大者,就成了江南督抚衙门。

贾琮什么都落不着不说,还要继续为这件事出力收尾。

一旦盐商不肯束手就擒,狗急跳墙,引起扬州府动乱,江南督抚一准将罪名全推到贾琮头上……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为他人做嫁衣的事,贾琮又怎会为之?

冷冷的看了赵朴等人一眼后,就见江南总督方悦、巡抚郭钊、按察使诸葛泰等一干大小官员的官轿落地。

又有江南大营陶克、总兵卢明等武将骑马而来。

后面,督标营、抚标营、扬州大营兵马,齐齐压上来。

一时间,气氛肃煞凝固。

方悦等上前来,先与宋岩见礼。

不提宋岩为名满天下的当代文宗大儒,就说他致仕前便已位居大司空之职,就不是方悦等人能轻忽的。

若是从前,他们还会主动与甄应嘉见礼,但今日没有……

见此,甄应嘉面色一黯。

礼罢,方悦开门见山质问道:“扬州盐商忽然聚集数千盐丁,妄图作乱耶?”

赵朴心头一颤,老眼看向贾琮。

贾琮轻轻哼了声,沉声道:“是本爵将其召集来,事发突然,本爵自凤凰岛大营调兵时间不足。特派人请盐商们速调盐丁来援……”

听闻贾琮之言,赵朴心中好大一块压天石,终于落地了,海松一口气后,身子都微微晃了晃……

方悦作为官场老人,察觉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岂有看不出众人神色道理?

且贾琮所言,实在算不上高明。

方悦沉声道:“事发突然?何事如此慌张,竟让贾指挥使连朝廷规矩都顾不得,私自聚民为兵?这可是天大的忌讳!”

贾琮淡然道:“此事本爵自会向天子说明原委,不劳大人费心。”

方悦面色一沉,厉声道:“扬州府乃江南辖下,本督得朝廷王命旗牌相赐,受命总督一省,扬州府内发生聚众之事,本督焉能不管?”

贾琮正准备硬顶,宋岩却在一旁开口道:“琮儿,公事之上,不可意气用事。既然总督与你商议,你好生分说便是。”

贾琮躬身领教道:“先生教诲的是。”

言罢起身,面色淡然的看着方悦,道:“今日本爵受邀,前往邱府做客……”

说着,贾琮用简洁之言将今日之事完整的说了一遍,比邱林说的连贯的多。

赵朴等人一直看着邱仑,邱仑满面悲色的点头附和,证明贾琮并无虚言。

待贾琮说罢,满场死寂。

良久后,宋岩长叹息一声,道:“好毒的手段哪。”

宋岩身旁方家家主方哲亦沉声道:“此计分明是挑拨清臣与扬州盐商关系的毒计,若杀得了清臣则杀,杀不了,也让清臣与扬州,乃至江南本地望族生死相向。若果真杀了清臣,锦衣卫指挥使与钦差无二,那整个扬州盐商皆要遭受打击。”

褚东明在一旁冷笑一声,道:“没那么简单,若真如此,受害者又岂是扬州盐商?连我等都要受到牵连。至于谁是幕后黑手,只需看看谁受益最大,谁就是!”

此诛心之言,让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江南督抚一干重臣,纷纷变色。

褚东明虽未言明,可傻子都听得出,他剑锋所指何人。

眼见贾琮目光森然如刀的看过来,诸葛泰忙沉声道:“东明先生此言谬矣,以本官观之,能做成此事者,非与邱家相厚,且势力更在其上的家族不能为之。那宋耳几代人为邱家家奴,那些奴仆亦皆为家生子,本官实在想不出,除了寥寥几大家族常年布局外,还有何人能有此等手段,收买人心成为死士。”

这一记反击,让江南十三家在场的几大家族族长都沉下脸来。

可是……他们竟寻不到反击之处。

因为他们心里,其实也隐隐如此认为。

太可怕了!

能将邱府那么多家生奴才策反成死士,这等手段,几为妖孽!

绝不是新党那些“爆发户”能够做到的。

不是有数的几家外,还能有谁?

他们心虚,赵朴等人自然也不会想不到,一个个目光幽深的看向他们。

就在人心涣散彼此猜疑防备乃至仇恨时,却听贾琮淡淡道:“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雁过留痕,人过留声,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此事,不管涉及何人,不管涉及哪一家,哪一姓,哪一个大官还是巨贾,也不管到底是老谋深算者为之,还是哪家的庶子棋子为之,一经查出,皆以谋逆罪论。”

众人闻言面色凝重,皆从这番话中,听出浓郁的杀意。

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一队锦衣缇骑拖押着数人,从邱府大门走出。

邱仑看到为首被押之人,变色瞬间铁青。

那正是他的正室夫人唐氏,虽然是续弦,那也是正室。

就这样被几个丘八反手押着,抛头露面。

邱家家风必成笑柄,斯文扫地。

“大人!这……”

邱仑实在忍不住,沉声对贾琮道。

就算是女囚,也有女牢吧?

贾琮没有理会,沈浪大步上前,抱拳道:“大人,在邱园内放火者,便是唐氏命手下妇人所为。白塔内连同丫鬟计共四十五人,只救出十三人。”

众人一片哗然,连邱仑都面色狰狞,怒声咆哮道:“毒妇!!缘何下此毒手?”

那唐氏披头散发,虽被唬个半死,可抬起头来,眼睛里却满是怨毒之色,声音尖锐道:“为我唐家报仇!”

邱仑闻言一怔,随即身子都颤抖起来,指着唐氏“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琮忽然道:“邱员外,你这夫人,该不会和原江南布政使唐延有什么关系吧?”

唐延早被白世杰给腐化了,而邱家原本和白家走的最近。

听闻贾琮之言,脸色难看的不止邱仑,还有江南督抚重臣。

邱仑在贾琮目光逼视下,苦涩的点点头,道:“唐氏,是唐延族妹。”

贾琮呵呵一声冷笑,转头看向方悦:“方大人,唐延现在何在?”

方悦面色阴沉如水,听闻贾琮之言,一言不发。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诸葛泰,道:“臬台大人,本座先前便说,你们要是顾念新党旧情,舍不得动手,就由本座锦衣卫来动手。是你担保,回去动手。你现在告诉本座,唐延何在?你们动手,该不会是罚酒三杯吧?”

诸葛泰满嘴苦涩,道:“命其自囚于布政使衙门,等朝廷旨意。”

贾琮呵的一声,点点头道:“好,好一个自囚于布政使衙门,本座终于见识到你们新党的做派了……来人!”

陡然一声厉喝,沈浪抱拳一应:“在!”

贾琮厉声道:“命金陵千户王亚龙,带一营兵马,速去金陵,将谋逆反贼唐延并其全家老幼一并取来!敢有反抗者,立斩无赦!”

“喏!”

沈浪大声一应后,转身去安排,命一缇骑飞马前往凤凰岛传令。

看着方悦、郭钊等人阴沉的脸色和极怒的眼神,贾琮冷笑一声,理也不理。

这件事,还不算完。

果不其然,都不用贾琮发作,方哲、褚东明、石公寿一等江南望族家主,开始直面质问起总督方悦来。

“唐延虎狼之辈,与反贼勾结谋逆,竟只自囚衙门?闻所未闻!”

“以此等下作卑劣之手段,挑唆江南望族与锦衣卫厮杀内斗,新党做派,必令世人叹为观止!”

“自今日起,天下士林方知新党以何为新!”

一句句诛心之言,差点没让方悦、郭钊等新党中坚吐出血来。

唯有诸葛泰,强压下心中的羞恼愤恨,拱手道:“诸位,恕本官直言,非为唐延开拓,只是此事必有蹊跷。因为以唐延之能,绝无可能做到此步,他要有此等谋算,也不至于被一白世杰驱使落马。”

褚东明冷笑一声,道:“到了这个地步,人证俱在,你们新党还想抵赖,指鹿为马?”

诸葛泰并不理他,只是看着贾琮道:“贾大人,上回你我便有共识,江南地面,有一只黑手在幕后搅风搅雨。这只黑手隐藏极深,势力极大,能够操弄人心。此黑手,才是危及江山稳固的罪魁祸首。”

贾琮若有所思,沈浪忽又道:“大人,缉拿唐氏时,她正在佛庵中礼佛。只是,她所拜者非佛非道,而是这个……”

说着,沈浪一挥手,两个缇骑抬着一尊二尺高的金身神像走来。

看到这神像,旁人则罢,竟是宋岩第一个变了脸色,拧着白眉面色难看道:“这是明香教所拜的,圣母明王!”

……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只如此?

“圣母明王?”

贾琮看着眼前这尊看不出男女,面容一般狰狞一般慈善的神像,皱起眉头道:“之前在白家也曾查抄出一个这样的神像,说是叫明王菩萨。”

宋岩目光深沉的看了眼神像后,眼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看向贾琮声音低沉道:“贞元二十五年,武王奏请天子,有明香邪教,仿黄巾旧事,于民间生乱,请天子下旨严厉惩之,以免黄巾之祸。天子遂令天下锦衣亲军,与各省官府、驻军配合细查,凡供奉圣母明王者,皆杀。盛极一时的明香教,自此转衰。明香教教首并诸多头目,亦被武王麾下银军一网打尽。

原以为,明香教早已灰飞烟灭,不想竟又死灰复燃。想来,当初兴许还有漏网之鱼……”

贾琮见宋岩罕见流露忧色,忙宽慰道:“先生不必担忧,早先抄了白家时,弟子便已经定下策略,将严打明香教这等害人邪教。不过是魑魅魍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逃不掉的,也成不了黄巾之祸。”

宋岩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叮嘱道:“对于这等妖言惑众的邪教,万不可大意,一定要下辣手,下死手,杀的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虽然诧异宋岩的震怒,不过贾琮还是郑重领教:“是,先生所言极是。就从此案开始,严查明香之祸。”

宋岩点点头,又补充了句:“但也要注意尺度,不好牵连太广。”说罢,对一旁的方悦、郭钊和诸葛泰道:“如今看来,的确是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可能是明香教,也可能是某一伙势力,扶持明香教死灰复燃,继而行下此事。其根本目的,是想挑起纷争来,扰乱江南。”

方悦、郭钊、诸葛泰三人一起点头,诸葛泰沉声道:“松禅公放心,此獠今日毒计失败,便现了原形。江南按察司自今日起,也会下令江南各府各县,严查明香教。”

宋岩点点头,道:“能如此便好,老夫是已致仕之人,本不该多言,只是一颗凡心不死,所以再多嘴一句。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今日如果不是贾琮早有准备,果真让贼子得逞。亦或是贼子再进一步,杀了邱家满门。无论哪一种,此刻的江南,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幕后黑手一日不除,这等毒计便会层出不穷。要慎重哪。”

方悦、郭钊、诸葛泰三人闻言,相互看了眼后,缓缓点头。

……

扬州城西,沐子里,兰钵街。

街角末,是一座幽静的深宅。

茶娘子看着身旁一个手下,问道:“便是这里?”

那其貌不扬的男子忙道:“回娘娘,便是这里,保准没错。这几日下面人就见这里神神秘秘的,此处原本一直是一座空宅,听说当年也是殷实人家,后来全家信了明香教,就再没了声息。如今忽然有了动静,不少强人来往,神出鬼没,一准是他们的人没错。有几个弟兄本想进来探查一番,可里面的戒备太严密了。”

茶娘子被人敬称为“观世音娘娘”,手下人便多尊一声“娘娘”。

听闻此言,茶娘子叹息了声,摇头道:“你们这一探查,便已经打草惊蛇,此刻多半人去楼空了。”

手下之人闻言满脸惭愧,抱拳道:“都是小的办事不利,请娘娘治罪。”

茶娘子呵呵一笑,道:“不是你们的过错,今日之前,谁又能想到明香教会能掀起这等风浪?没事,进去看看吧。”

手下之人大为感动,领命后上前,一脚踹开大门。

“轰”的一声,大门破开……

“阿虎小心!”

茶娘子美眸圆睁,厉声呼道,正要上前解救。

可她自己却被身旁一直服侍的一个老妪给强力带到了一旁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庭院内所设的机关,喷出三支利箭,射向手下之人。

好在这时,一道矫捷的身影凌空跃来,快如闪电,两团耀眼的刀芒升起,将袭来的三支利箭圈在一起,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三支利箭断成了一堆截秆,掉落在地。

本一必杀之局,竟被这般解开。

茶娘子长出一口气,看着得意洋洋的展鹏,惊喜道:“展兄弟怎么来了?”

展鹏咧嘴笑道:“是大人听到姐姐的传信后,让我过来瞧瞧,护着姐姐些。嘿嘿,看来我刀法又进步了,往常这等利箭,最多只能拦下两支……可惜,大人不准我试试能不能拦下火器子药,其实我觉得差不离儿了。”

茶娘子又好气又好笑道:“挨骂了吧?”

展鹏抓了抓脑袋,苦脸道:“何止挨骂,差点被大人吊起来拿火器打。”

“噗嗤!”

茶娘子一笑后,没好气道:“那是你们大人关照心疼你。”

展鹏咧嘴笑了笑,道:“我知道,不过大人更关照心疼姐姐,他还和那些盐商谈判呢,听说姐姐这边出手,也不要我护卫了,就打发了我来……”

茶娘子闻言脸色都变了,急道:“大人身边没人保护?你……”

展鹏忙道:“有有,沈浪还在。不过他没我厉害!”

茶娘子这才海松了口气,见展鹏眼里藏着坏笑,恨的咬牙,道:“早晚让大人将你吊起来,拿火器打你!”

一旁被救下的阿虎这会儿也调整好羞愧的心思,上前拱手道:“兄弟,多谢救命之恩。”

展鹏不在意的摆手道:“这值当什么?你是姐姐的手下,姐姐救过我的命,我救你理所应当。再说,现在都在大人手下当差,自家兄弟。”

见他这般磊落,那阿虎面上也带上了笑容。心地纯粹的人,总是让人喜欢。

茶娘子道:“去里面看看吧,都仔细些。”

说罢,众人入内。

小心谨慎的推开正堂屋门后,便见堂正中摆放一供桌,上设一尊圣母明王像。

神像前香炉内,一炉檀香尚未燃尽……

……

文昌街,蓬莱酒楼。

三楼上,贾琮亲自给宋岩斟了一碗茶。

然后就被宋华接手,依次给众多长者斟茶续水。

偌大一张楠木桌上,除却宋岩与贾琮师徒二人,其他都是江南本土望族巨室。

今日他们便是来做个见证……

赵朴带领邱仑、郑泽、李鑫、周义、陈南,共六大盐商,齐齐向贾琮躬身行礼。

贾琮没有避让,受了一礼后,沉声道:“聚集盐丁一事,绝没有第二回。今日回去,立刻遣散。扬州城内绝不允许再留存数千盐丁,你们想干什么?现在是太平盛世,轮不到你们举兵造反!”

赵朴没有因为被贾琮厉声训斥生气,反而满脸苦涩,摇头笑道:“大人之前骂的极是,老朽真真是老悖晦了,谨慎小心了一世,却一时间犯了致命之过。老朽也不想想,今日若果真酿成大祸,赵家满门又该何去何从?江南大营早已准备好了天罗地网啊。”

甄应嘉有些奇怪道:“他们怎么来的这样快?”

褚东明冷笑一声,道:“所以说,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赵朴摇头道:“无论如何,我扬州盐商都欠大人一个天大的人情。大人但有所需,只管开口。当着松禅公和江南十三家几大家主的面,老朽也敢开这个口,就算是百万之巨,老朽破家舍业,也心甘情愿为大人凑齐。”

贾琮手中拿着茶碗盖,轻轻的研磨着青花瓷碗,淡淡道:“本官是朝廷命官,为天子和社稷敬忠,岂有搜刮地方之理?故而金银之谈,再莫说起。”

此言一出,宋岩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老脸上,满是不加遮掩的欣慰和自豪感。

江哲等人亦是连连点头,君子不言利,至少不会当面谈那些阿堵之物,合该此理。

赵朴致歉道:“是老朽猪油蒙了心,唐突了大人的清雅……”

贾琮摆手道:“好了,你也一把年纪了,今日事出有因,不必再伏低做小了。”尊老始终为儒家传统,贾琮也不愿见赵朴七八十的年纪,给他低头折腰。

不过此事远不能就此揭过:“今日出力,是不愿见新党落井下石,借机搅浑池水,拿我当刀使。不过既然诸位愿尽一份心,我也不会故作清高的婉拒,倒还真有些事,需要你们这些本土望族的助力。

锦衣卫要建立一押运司,从无到有。这些年各省锦衣千户所就算不是摆设,也是声名狼藉,非但出不了力,反而会拖后腿。你们在各省都有各自的渠道,都是地头蛇。

所以本座希望,你们能担保锦衣卫押运司不要出现太多无谓的阻挠,尤其是绿林之中。”

赵朴等人闻言,一直沉默等候着,直到发现贾琮确实说完后,才纷纷满眼不信的面面相觑……

只如此?

……

扬州府衙。

方悦、郭钊、诸葛泰三位江南权力顶峰的大佬分列而坐。

扬州知府被拿下后,这里还没有主官,暂由同知代掌。

此刻同知自然上不得台面,入不得核心……

静坐许久后,巡抚郭钊叹息一声,摇头惋惜道:“那位贾家子,果然与我等非一路人,其心可诛啊。今日若是他站在我等这边,则江南局势一日破开!不得不说,从盐商处下手,是招绝妙之棋,江南势力密密麻麻,层层牵绊,扬州盐商,便是其中分量极重的一子,可惜之前我等并未想到。更可惜的是,今日此路被堵绝矣。”

方悦闻言,面色愈发阴沉,冷笑一声,道:“你可惜,那竖子却不可惜。这一会儿,他不定怎么与那些盐商狮子大开口。见利忘义的混帐,松禅公子弟也不过如此,本督一定上本参他一回!”

说罢,他看向一直拧着眉头没有开口的诸葛泰,问道:“元宫,在作何想?”

诸葛泰缓缓道:“督臣,今日是何人与督臣相报,扬州盐商聚众生乱,围杀锦衣卫和贾清臣的?”

方悦闻言,道:“哦,是仲真那孽障。他正在扬州府游学,听闻此事后,便……嗯?”言至此,方悦忽地回过神来,面色一变,看着诸葛泰沉声道:“元宫,你此言何意?”

诸葛泰倒吸了口冷气,看着方悦,久久未言。

按照双方同时抵达双槐街的速度来算,方悦之子来报信时,冲突根本还未发生……

方悦自然也反应过来,脸色随之一点点难看阴沉起来,咬牙切齿道:“这个孽子,蠢笨如猪犬,必是被人诓骗利用。”

诸葛泰:“……”

……

第四百二十五章 獠牙狰狞

“公子快走!”

扬州大明寺东,观音山紫竹林内。

数名大汉护着一锦衣公子,狼狈急蹿。

身后已经陆续分出了二十余顶尖好手,去拦截从天而至的袭杀之人,却依旧难挡追兵脚步。

“到底是什么人?”

逃窜公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面色铁青。

可谁知道背后那群如同地狱里钻出来的杀神们,到底都是些什么鬼?

而在身旁一直紧紧护着他的一老者,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堪的往事回忆,本来微微喘息泛红的老脸,渐渐苍白起来。

那锦衣公子十分敏感,感觉到异常后,一边气喘,一边问道:“吴伯,莫非你老认识他们?”

老者沉默了好一阵,等到后面又遥遥传来一道惨呼声,意味着他们分出去拦截追兵的人又少一人,老者才缓缓开口道:“看他们动手的手段,辛辣狠毒,没有什么花招,简明直接,好似……军伍中人。”

此言并没让锦衣公子联想太多,却让身后一个单衣大汉面色骤变,急声问道:“爹,你是说,这些人是当年灭绝圣教的那一起子人马?”

吴伯未答,而是下令再分出三人去阻拦。

至此,锦衣公子身边只有五人了。

锦衣公子并无拳脚在身,坚持至此,已到了极限,他忽然站住脚,剧烈喘息道:“跑不动了……吴伯,你告诉我,后面那些人,到底是何人?就算……就算是死,我也不愿……做个糊涂鬼。”

吴伯并不停脚,只吩咐了声:“阿大,背上公子。”

单衣大汉亦是脚不留步,顺手抄起锦衣公子,背在身后,大步赶路。

锦衣公子见之,面色苍白的摇头道:“吴伯,带上我,大家都跑不掉。你只需告诉我,到底从哪里冒出这样一股杀神……”

吴伯依旧冷静,只是老眼中还是忍不住闪现出一抹难掩的恐惧和后怕,他道:“如果老夫没猜错的话,这一伙杀神,便是武王麾下的银军。当年,正是这股银军,一举强杀了圣教教主和诸护法、舵主,才使得圣教群龙无首,被杀的毫无反击之力,从鼎盛转衰。”

锦衣公子闻言,面色微变,道:“就是那年深夜吴伯藏入我家宅院之时?”

吴伯嘿了声,应道:“圣教自教主往下,几乎悉数死绝,唯有我这个传法长老见势不妙,提前逃得一命,这才得公子相救。只没想到,今日又招来了这群从阿鼻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们。武王都快要死了,银军竟然还敢动手。”

锦衣公子惨然一笑,道:“他们跟着那位太后侄孙女来扬州府,我们就该戒备。谁能想到,她会盯上我?吴伯,之前我就问过你,你始终不答。今日可否告诉我,当初明香教的魁首们,为何会齐聚京城?若非如此不智,也不至于被一锅端。”

一直面无表情的吴伯闻言,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摇摇头道:“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只因我们都被人骗了,还是被一个女人骗了,骗的太惨,太惨……”

锦衣公子闻言皱眉,还想问什么,可随着身后紫竹林内传来几声惨嚎,剧烈的厮杀声又止。

见此,众人面色纷纷一变,没有谁还有功夫再去想当年之事。

忽地,吴伯顿住脚。

“爹?!”

背着锦衣公子的大汉一惊,大叫了声。

吴伯摆手,沉声道:“阿大,记住,拼死护着公子离开扬州!只要离开扬州,圣教在江南还有基业。公子在,圣教便在。赵东、马陆,你二人随老夫阻敌。圣母明王在上,我圣教圣火不熄!”

“圣母明王在上,我圣教圣火不熄!”

另外两个大汉眼中浮现炙热的目光,一起大声念道。

锦衣公子和背着他的大汉一起劝拦,可吴伯哪里肯听,厉声命令他的儿子赶紧离开。

大汉不敢违命,只能背着锦衣公子,往观音山另一边狂奔而去。

远处山巅,摘星楼高高耸立,似可摘星辰。

那里留着后手……

而吴伯带领最后两个好手,面色阴沉凝重的站在原地,等待着追兵到来……

……

蓬莱酒楼。

赵朴、郑泽等人看出贾琮果真没有搜刮一层的意图后,便纷纷沉默了。

他们除了在心中再度高看他一重外,又感到厚重的压力。

到了贾琮这个层面,人情债其实远比金银更贵重,自然也更难还……

他们六个盐商沉默,几大江南家主却没有沉默。

方哲方叔和问道:“清臣,对于今日之事,幕后之人,你可有何想法没有?”

贾琮谦逊道:“小子见识浅薄,诸位皆是前辈,还请指教。”

方叔和对宋岩笑道:“松禅公,你这个弟子啊,天下灵气,大半都聚到了他身上。”

宋岩呵呵一笑,却没有代贾琮谦虚什么。

在老友面前,他也不必虚伪。

石公寿、褚东明、甄应嘉等人也无不目光激赏的看着贾琮,当然,这也与他今日给了江南督抚狠狠一记耳光有关。

虽然在江南督抚方面,拿江南十三家这些本土巨室颇为头疼,如刺猬一般难以下手。

可对江南十三家而言,承受的压力只会比他们更大。

他们只敢巧用各种法子名目来阻挠江南官府行事,却无法正面抗衡。

今日贾琮当着方悦、郭钊的面,下令将他们自囚布政使衙门的唐延抄家拿人,算是狠狠为他们出了口恶气。

怎能不欣赏?

石公寿须发皆白,却颇有豪气,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清臣年虽不高,但谋略胆魄,皆为一等一的上选英才。尤其是胆魄,真真了不得!以身为饵,作局中局,计中计,诱得敌手出手,再一举扭转乾坤,掌控大局!这等冷静的心性谋略,这等大气魄,多少年没在年轻人身上见过了?”

贾琮微微欠身,道:“公寿先生过誉了。今日之事,其实晚辈也不过五成把握。若是再多一些成算,便会与邱员外商议了。”

褚东明瞥了眼面色灰败的邱仑,摇头道:“纵然把握再高一些,也不可如此。机事不密祸先行,若果真动了妇人之仁,今日结局怕就不是这样了……清臣,你果真对幕后之人,毫无头绪?”

贾琮闻言,看了眼宋岩,见其微微颔首后,也点了点头,道:“倒也不是毫无头绪……”

“哦?”

众人注意力瞬间集中过来,连盐商们都是如此。

方哲沉声道:“清臣不妨细说,到底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如今江南局势极为敏感,堪堪达到平衡。今日之祸若果真成行,那只有一个结局,江南大乱,天下大乱!此獠贼心狠毒也。”

邱仑强打着精神,疑惑道:“难道不是明香教作乱?”

贾琮垂下眼帘,道:“若说十多年前,明香教还有这等势力底蕴为祸。可这十多年来,明香教除却偶尔露出些风声来,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邱仑皱眉道:“他们这是在隐藏潜伏。”

贾琮目光莫名的看了邱仑一眼,道:“邱员外,不管是明还是暗,想要扩充势力,都少不得一个字,那就是钱。没有海量的银财,谁也无法支撑起这般大一个势力,在暗中兴风作浪。没有庞大的势力,也无法将偌大一个明香教,在江南银财的如此好。

能做到这两点的,难道很多么?”

此言一出,满堂人皆变了脸色。

以赵朴为首的六大盐商,根本不加掩饰的将探究的目光看向了甄应嘉、方哲、褚东明、石公寿等人。

除了江南十三家,江南还有何人,能有如此财力,能有如此势力?

而这一刻,贾琮在几家家主眼中,也不再可爱了,变得獠牙狰狞,欲择人而噬!

……

扬州盐政衙门,后宅。

晴雯、小红、春燕、香菱还有小角儿等一大群丫头,听完紫鹃绘声绘色的说完惊险奇遇后,一个个刺激的俏脸通红。

太过瘾了!

光想想悄悄躲在屋内,见一把锋利无匹的长刀挑开了门闩,四个膀大腰圆的健妇闯了进来,欲图谋不轨时,却被一张挂满了鱼钩的渔网盖了满头,那画面……简直爽的不要不要的!

连香菱都激动的了不得,崇拜的看着黛玉道:“连林姑娘这样柔弱的小姐,都能拿贼人了!了不得哩!”

黛玉一直娴静的坐在旁边,听她们吹。

此刻听闻香菱之言,也只抿嘴一笑。

她自然不会告诉大家,之前她的腿都是软的,虽然也捡了茶碗丢那些坏婆子,可她的力气哪里丢的远?

只丢到半路就落了下来,连人家一根头发都没砸着……

众人正说的兴高采烈,就见之前被崔义家的带走的小八,又怯怯的跟着池玉回来了。

见她进门,紫鹃就和见着自己亲姊妹一样热情上前,拉起她的手往里走。

黛玉都站了起来,奇道:“不是让小八回家侍奉她娘亲么?”

小八不敢抬头说话,池玉忙答道:“是展家嫂子说了,不必让小八回去,她们自会帮忙照看小八她娘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老毛病了,如今有了姑娘送的药,一准能好。让小八早点来服侍姑娘,好好报恩。”

黛玉自然不大高兴,还想让小八回去,小八终于敢抬头了,看着黛玉道:“俺是自己愿意留下服侍姑娘的,俺在家也做不了什么,还……还吃的多……”

“噗嗤!”

晴雯最是直性子,当场笑了出来。

可怜小八打小内向,被人一笑,脸一下通红,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黛玉替她出气,责怪晴雯:“你明白什么,吃的多力气才大,今儿多亏了小八。”

晴雯本也不是坏心,忙上前道了恼,然后笑嘻嘻的问小八:“前儿有个小五和小七,也都是千斤之力,你家里人难道都是孙行者的亲戚,能举起金箍辘棒不成?”

小八感觉的到善意,虽然还是羞涩,但也愿意答话了,她摇头道:“小五、小七是天生力道大,俺不行,就能拎起一个小石锁……”

说着,颇为愧疚不安的看了眼黛玉,许是害怕主家不满意退货。

黛玉何其灵敏聪慧,又心善柔软,见她如此愈发怜惜,对小八笑道:“那也了不得了!咱们家里也不是贼窝,拎起一个石锁尽够用了。下回再有恶婆子来欺负人,可就全靠你了哦。”

小八连连点头,见周围一圈人都善意的看着她,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

心里感激不已:贵人家里的人,和戏文里说的一点不同呢,她们也不打骂,也不罚跪,都好好呢……

……

8)

第四百二十六章 事不可为

观音山上,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木盾,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

寺处山巅,以块石垒基,建筑皆气宇轩昂,崇楼杰阁。

殿宇内,供有文殊、普贤、地藏、观音四大佛门菩萨。

却是以观音为主,巨像煌煌。

圆通宝殿内,叶清负手而立,打量着殿内观世音的三十二应身,颔首称奇不已。

山寺主持侍立在旁,化外之地终究还是吾王之土,又怎能完全脱俗?

叶清虽未自报身份,但其周身气派,加上身边侍卫,好大的阵仗,让山寺主持不敢怠慢分毫。

其貌不扬的封银军站在不远不近之处,低垂着眼帘,却能保证随时出手。

一柱香烧罢,主持正准备询问,贵人是否去寺舍进些佛斋,便听见圆通宝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没多久,就见四个不苟言笑也不见多壮的汉子,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老人,进了大殿内。

主持见之骇然,正想劝佛门净地,容不得血污,却见一直打量着菩萨的贵人对他灿然一笑道:“大和尚何不开一回方便之门,容我等借你这宝刹大殿一用?对了,这里就不用大和尚作陪了,请。”

看着贵人那双明亮的眼眸,虽目中没有丝毫仗势欺人和跋扈之色,可山寺主持竟连反驳之言都说不出口。

虽早已揣测此人必是非富即贵,却没料到竟会贵到这一步……

即使和颜悦色,也给人莫大的强势威压。

非身份极贵者,不能如此。

念及此主持长叹一声后,念了声佛号,躬身道:“贵人虽贵不可言,但还望体谅我佛慈悲之心,莫要在宝殿内杀生。”

叶清呵呵一笑,抱拳还了一礼,道:“大和尚只管放心便是,我只是想用这大殿内的无边佛法,感化一个妖魔邪道。不会污了大和尚这方化外净土的。”

山寺主持闻言,心中那点屈辱和不满散了大半,又施一礼后退下。

等主持离去后,一直静立不动的封银军却动了,将几处有可能藏下暗耳的地方,譬如菩萨腹中等地,细细暗查了遍后,对叶清摇了摇头,示意不妨。

叶清这才点了点头,走到那个被带进来已经断了手脚筋的老者附近站立。

封银军跟在其后,率先问道:“只此一人?”

其手下忙道:“还有一人背着一头人,进了山林中,下面兄弟正在追索,跑不掉的。”

封银军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叶清看着砖地上挣扎蠕动的老人,微微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明香教早在十四年前就败了,首脑人物被王叔斩尽杀绝,娘娘亲自过目尸首,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死透了。所以后来就算有一二漏网之鱼,王叔也没再费气力去追杀。你大概就是那条漏网之鱼吧?”

吴姓老者闻言,老眼死死的盯着叶清,目光中仇恨怨毒骇人,却一言不发。

老江湖极明白,用言语复仇是最没力度的,也是最没出息的。

他只盼那位锦衣公子能够逃出升天,凭他们这些年在江南六省的布置,只要等到时机成熟,早晚能成大事。

世道将乱,本以为这次能添一把柴,没想到……

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叶清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吴姓老者的面色和眼神,即使这老人用最怨毒阴狠的目光看她,她都不曾回避分毫。

看了好久,吴姓老者一言不发,目光从怨毒变成嘲讽和诅咒,可叶清原本凝重的神色,却渐渐轻松下来。

她忽然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且笑声越来越大,谁也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笑了一会儿,笑声又骤然一收,自言自语的叹道:“婶婶不愧是能让王叔舍弃江山而择美人的绝代佳人,偌大一个明香教,只被她略施小计,就杀的七七八八,让剩余的余孽,连为何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着,又怜悯的看了眼吴姓老者,讥笑道:“好蠢的老狗,真以为江山这么好坐?你们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被骗的团团转,一窝子死绝逃窜,还想造反?”

吴姓老者目光喷火,真真被叶清这等狂傲之言气的血气翻滚,他厉声道:“妖女可恨,那贱人最后不也不得善终?若非她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摆脱圣教,若得圣教继续襄助,大业早成!焉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凄惨结局?还有你这妖女,面生强横之相,一看便是牝鸡司晨不同善终之主!”

听他说完此言,叶清非但分毫不怒,心里反而彻底放心了。

被她故意激怒到这个地步,这老者都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可见他果真不知贾琮的身世。

这世间,怕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了。

如此,贾琮安危无忧矣……

……

蓬莱酒楼。

见诸位族长都眯眼看着自己,贾琮呵呵一笑,摇头道:“诸位前辈不必如此,吾虽有此推断,但也能料定,此事断非诸位前辈所为。”

方哲最先开口,他笑道:“清臣啊,你之前分析之言,极有道理,看的也透彻,明香教当年是靠大肆吸收信众,命信众供奉家财,从而敛去大量金银以为根基。这些年虽偶尔也听闻有这等惨事发生,但多是孤立之事,刚露出些苗头便销声匿迹了。仅凭这等手段,明香教是无法立足的。势力之言同样如此,这般看来,倒是我们几家嫌疑最大。为何你又会撇清我等?清臣,你可不要因私废公,见我等与松禅公有些旧交,就放我等一马哦。”

此言让众人都笑了起来,贾琮亦是微微一笑,道:“叔和先生雅量。之所以这般认定,是因为若是几位前辈所为,必是为了阻拦新法,以求自保。但前辈等人却绝不会希望见到江南生乱,还是大乱。诸位前辈皆为品德高洁大儒,名扬海内,怎会为一己之私,乱了社稷根基?况且,一个动乱的江南,对前辈们也绝无好处。所以晚辈以为,绝非前辈等人所为。”

褚东明奇道:“清臣,你先说我们这几家最有嫌疑,然后又说绝不是我们,那到底是何人?”

贾琮笑而不语,褚东明还想追问,却听宋岩道:“好了,小辈的事,就交给小辈们去解决罢。”

听闻此言,褚东明等人面面相觑,似有所悟。

方哲看了眼宋岩,又看向贾琮,道:“清臣,我等如今皆不拿小辈视汝,有些事,也想跟你寻个主意。”

贾琮忙道:“不敢。”

方哲叹息一声,看向宋岩道:“松禅公,大势难挡啊。自秦家、白家、安家始,漏洞频现,江南本地望族抵挡新法的防线,被撕裂了好大的三条口子,虽还未倒塌,但大势已经远去……其实,就算没有此事,亦是早晚之事。可到底是百年家业,吾等宗族立世之本。连清臣都明白,若无财力,明香教难成大事,更何况吾等?可如今,吾等老朽当真计穷矣。”

从秦家、白家、安家三家开始清算,可以将大半个江南,甚至大半个官场都牵连进来。

高举清查谋逆的大旗,朝廷只要下狠手,基本上想拿下哪个就拿下哪个。

这一点,但凡明白点的人,都看得出来。

不用别人,只要差遣锦衣卫行事,没哪家能挡得住。

方哲深知此道,故而向贾琮求助。

倒也不算是向贾琮求助,而是向贾琮背后的天家势力,求条生路……

事情,总不能做绝了。

就算崇康帝,本意也不是将这些地方豪族斩尽杀绝,那不可能。

宋岩闻言后微微颔首,沉声道:“自旧党于中枢内阁全面溃败以来,实际上大势就已经定了。叔和能有此想,算是远见。”

方哲闻言,苦笑着连连摇头。

论本性修养,他本大儒,焉会愿意坠入名利财势的算计中以自污?

只是……

若没有方家那万顷良田,成败上千的仆婢,他也不可能取得今日的读书成就。

真当诸葛孔明躬耕南阳,他就是在种地?

不出茅庐而知天下大势,与天下名士书信往来,那都是要花费巨量银财的。

不然就是想读书都没有书读,在古代,书本是奢侈品。

财侣法地,财居首位。

可见其重要性。

所以,为了方家百年世家的传承,方哲不得不放下清高,四处奔波寻计。

宋岩见方哲如此,便问贾琮,道:“琮儿,果真没有什么后路么?”

贾琮沉吟了稍许,道:“先生垂询,弟子不敢隐瞒。在金陵处理贾家内务时,贾家亦有人询问出路。弟子言之,可以江南之地,换取黑辽之地。黑辽虽然苦寒,但土地肥沃异常。国朝鼎力之时所册封的八大国公,皆在黑辽有田庄,收获不浅。当然,论收成远不如江南,但总是一条出路。不过,此议被贾族众人毫不犹豫的否决了。除此之外,弟子别无旁策。”

黑辽三省在这个时代,连三成土地都未开发出来,还是名副其实的北大荒。

作为世界三大黑土平原,东北黑土区的潜力无穷。

后世,仅黑辽三省产出的粮食,就足够养活几亿人口,而大乾总共也不过一亿人口出头。

当然,以现阶段的生产力和生活工具,远不能和后世相比。

但无论如何,黑辽之地若是开发出来,都能极大的缓解大乾内陆日益激烈的土地兼并问题。

可是,贾琮知道那是一块宝地,然而对当下世人而言,黑辽之地是真正的苦寒蛮荒之地。

对其印象,唯有茹毛饮血的蛮族人,和占据一年半数时间的冰天雪地。

他们又怎会甘心去那里?

纵然以方叔和的智慧和心性,听闻此谋,都紧紧皱起眉头,眼中忍不住的抗拒。

宋岩与贾琮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后,无奈一叹。

事不可为……

……

第四百二十七章 今夜无眠

“阻力太大,纵然他们身为一族之长,但想要做出这等决议,也断无可能。”

天色渐暗,贾琮与宋岩同车,送他返回莲苑。马车内,宋岩叹息一声说道。

毫无疑问,贾琮建议方哲等人以黑辽之地换江南之地的法子被否了。

虽然没有明面上去否定,但就各人神色而言,还是能看出他们几乎不留余地的否决。

贾琮自然无所谓,道:“随意他们罢,新法之事弟子不会再谋。事已至此,新党中人就算是头猪,也能将剩余的藩篱拱开。”

宋岩闻言,哑然失笑。这等小儿之言,他很少听贾琮说过。

贾琮又面色惭愧道:“今日又借先生之名行事了。”

一直老实侍奉的宋华着实想不明白:“小师叔怎么借祖父大人之名行事了?”

在他看来,贾琮现在的状态,用后世之言便是“狂霸吊炸天”,各种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

今日宋华一直在场,没见过贾琮打着宋岩的名号行事啊。

贾琮未答,呵呵笑着对宋岩道:“先生,还是让子厚出来历练一二罢。”

宋岩看了看虽在惭愧但还不知错在何处的宋华,微微摇头道:“子厚是做学问之人,世事洞明之道,他无天赋。”

贾琮闻言不再多言,宋家子弟自有宋岩去安排,还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不过他还是给宋华解释道:“先生坐在那里,便是给了我借势之旗。若非如此,如叔和先生、东明先生他们,哪一个不是士林大家,德高望重?他们连方悦的脸面都不给,会在乎我一个后辈晚生?此为一。

其二,今日虽然我没有对盐商们提什么要求,分文不取,但有先生在,还当着诸位江南家主的面,他们欠下的人情反而更大了。原本我一直思量该怎样打开押运司的局面,有了今日之事,押运司建立的道路基本上一路畅通。

就是这几家家主所在的地盘,也会看在先生的颜面上,关照一二。

其三,有先生在,江南士林中人才不会信口开河,将日后新法大行之‘罪’,强加在我的头上。

子厚,你说说看,我是不是该谢谢先生?”

宋华闻言,怔了好一会儿后,看了看含笑的两位长辈,摇头笑道:“叹为观止,叹为观止。祖父大人曾言:世事洞明皆学问。我原不能深解此意,今日听闻小师叔之言,方知何谓世事之学问。”说罢,缓缓陷入深思。

宋岩也不点拨他什么,这些事还需要自悟。

他看向贾琮,老迈的声音低沉道:“琮儿,到了这一步,你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尽。要韬光养晦,要开始藏拙了。锦衣卫如今声势惊天,但内中却还空荡,还经不起真正的硬风硬雨。这段时间,对你而言是极难得的光阴。你要正大光明的壮大自己,做个有用之人,明白么?”

这已经算是极露骨的传授了,甚至已经坏了宋岩的处世之道。

贾琮不明白宋岩到底怎么了,但他极感动的躬身领教道:“弟子明白。”

起身,看着宋岩苍老衰弱的面色,贾琮心起担忧……

……

夜幕降临时分,贾琮亲手服侍着宋岩躺下休息,叮嘱了宋华仔细照看后,方在展鹏率领亲卫的护从下,折返回盐政衙门……后面白家外宅。

叶清传信给他,说要送他一份大礼……

能让天之骄女叶清用“大礼”二字来形容,贾琮都不敢怠慢。

白家外宅已经不是门前可罗雀的状态了,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派了一营三百人前来听候调令。

贾琮昨日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知是该为武王的影响力感到惊叹,还是为陶克的忠义感到动容,还是该为他不知死活感到惋惜……

贾琮甚至都想不通陶克、卢明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不过,这都是他们的事,与贾琮无关。

军中的忠义文化,他了解的本也不深。

让人通秉后自然放行,不过贾琮和展鹏只到了前面庭院内,就不用再往里走了。

因为叶清就坐在正庭院内,她身上穿一件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袄,外披火狐领芙蓉白大斗篷,坐在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上,周边立着一扇玉刻湖光山色屏挡风。

本就天香国色的叶清,在这等妆扮下,愈发显眼。

几盏玻璃风灯,将精致的庭院照的通明。

亦照的叶清肤白如雪。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却是挂在抄手游廊下的三个人……

“清公子。”

贾琮颔首见礼后,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那三人身上。

叶清见之,气极反笑:“我送你这般大的一份重礼,你就这样谢我?”

贾琮面色平静,问道:“不知这三人是……”

见他一点情趣也无,叶清也懒得再说笑,道:“喏,那个老头儿,就是明香教的护法,在明香教内位高权重,姓吴,叫吴振。旁边那个大汉,叫吴辉,是他儿子,也是明香教中人。那个锦衣公子就更厉害了,清臣你聪慧天下第一,可能否猜测一番?”

贾琮走近前些,目光落在那个狼狈不堪闭着眼睛的锦衣公子脸上,忽地一愣。

不过虽然看似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贾琮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出众,堪称一时人杰的俊秀人物,竟这般栽在了叶清手上……

“玉华兄,别来无恙。”

贾琮轻轻一叹后,问候道。

玉华,赵玉华。

又名,赵家一龙。

当年赵玉华与其弟赵彦飞还登门拜访过他。

只是……

这赵家一龙怎和凤雏庞统一样,还未绽放异彩,就被一次意外给干掉了。

就手段而言,此子绝不算庸手……

赵玉华眼皮都不抬一下,贾琮也不觉得没趣,回头又看向叶清。

叶清绝美的容颜上,灿然一笑,道:“算不算一份大礼?”

贾琮闻言,看了眼叶清身后不远处的银军,见他垂着眼帘纹丝不动,目光又折了回来,点点头道:“此礼甚厚。”

叶清嘴角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明亮的大眼睛愈发明媚,看着贾琮问道:“那你准备如何报答我?”

此言,未免太煞风景。

不过贾琮早已习惯,对方本就不是会风花雪月之人。

风花雪月之人,也做不出这样强悍的事来。

贾琮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想不出我有的,而清公子又欠缺的。”

叶清失笑道:“那你就准备白受这份重礼?罢了,我也不难为你,就当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你记住了哦。”

贾琮心里一叹,人情……芙蓉公子的人情,又哪里是这么好欠的?

只是,也只能如此了。

见贾琮点了点头,叶清笑的真切了许多,站起身看着贾琮道:“清臣,什么时候去游瘦西湖?我还等你的东道呢。”

贾琮垂下眼帘,避开叶清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似考虑了稍许,而后道:“明日吧。”

叶清自然能感觉到明显止于朋友的距离,她眼睛眯了眯,随即又爽快笑道:“好,那就明日……行了,你带人将这三人带走罢,我去休息了。”

贾琮点点头,再度拱手一谢后,让展鹏带人进来,带走了这三个明香教匪首。

等手下人带人离去后,贾琮又回头看了眼叶清,二人凝视一眼,贾琮点了点头后,大步离去,留下满地月华,清冷如霜……

今夜,注定难眠。

……

“传令!命韩涛、姚元、沈浪,各领一队人马,单人双骑,连夜突袭梁溪赵家,自老而幼,悉数擒拿抄家,不可漏过一人!敢有阻拦者,不拘何人,杀无赦!”

“喏!”

“传令!命两湖千户张赫、白齐,两广千户沈炎、李谦,之江千户周青,即刻前往凤凰岛整军,明日卯时三刻开拔,回返各省,清扫各地明香教势力。”

“喏!”

“传令!命郭郧停止缇骑训练,即刻折返扬州城,护卫盐政衙门。展鹏,自此刻起,命衙门亲卫提起一级戒备。命十三娘速速来见我!”

“遵命!”

……

“大人!”

茶娘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听展鹏说的要紧,便以极快的速度折返盐政衙门。

贾琮手下,只有展鹏与茶娘子单线联系,旁人根本摸不到她的身影,至少在扬州府,无人可以寻到她。

盐政衙门中堂,贾琮指了指被捆在柱子上的三人,道:“一个赵家潜龙赵玉华,一个明香教护法吴振,还有一个是吴振的儿子,明香教最高级别的三个首脑。”

茶娘子闻言,漂亮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瞠目结舌的看着贾琮。

贾琮没功夫欣赏美色,捏了捏眉心,道:“十三娘不必惊讶了,他们就是这样栽了。锦衣卫复建,当初负责刑名审问的那套班底,早已散去多年,我手下没有精通刑术的。不知十三娘手下可有此等能人?要绝对放心可靠的。”

茶娘子闻言,忙点头道:“自然是有的,江湖上逼供手段极多,不过多残忍非常。”

见她犹豫,贾琮笑道:“对付邪教妖人,自然越残忍越好。你手下既然有这等手段,那这三个妖人我就交给十三娘你了。你立刻带人来此,就在东朝房里审问。要尽可能快的审问出明香教在江南各省的分布,还要问出,他们在高层到底藏了多少暗子,今日是通过何人去秘告江南督抚的。不过最后一点倒也不用急着问,我估计,扬州府衙那边多半已经得知了消息,往这边赶了。”

后面白家外宅的门人都是江南大营的,消息走漏是一定的。

做贼心虚者,岂能不焦虑?

茶娘子闻言,知道事情着急,不敢多耽搁,匆匆一礼之后,下去寻手下能人去了。

她务必要在江南督抚寻上门前,打开这三个妖人的嘴!

……

第四百二十八章 狂喜

等该下的命令都吩咐下去后,贾琮静静的坐在中堂上,看着透过大开的门和窗洒进来的满地月华,微微皱起了眉心。

唉……

心中轻轻一叹,纵然两世为人,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叶清这样让他捉摸不透的女孩子。

贾琮完全猜不出她的动机,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一团麻。

若果然只是纯粹的美人恩重,哪怕叶清身份特殊,贾琮也愿意不负美人恩。

他有他的担当,也勇于担当。

可是很明显,叶清并非为此,至少并非纯粹为此。

她是一个自幼受教帝王术的姑娘,心性之恢弘庞大,根本不是贾琮能比的,即使他二世为人。

毕竟,就算他前世接触过海量的信息,可所处的高度决定了他的层次。

他也曾热血的吹过一些有关政治抱负的牛皮,也看过各种各样所谓的高层密辛,但那些到底只是小人物的意淫和揣测罢了。

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不是他妄自菲薄,这只是社会学的客观性和必然性。

而这样一个天资卓绝目光远大的姑娘,又怎会感情用事?

所以,这份相交并不纯粹。

贾琮也很难找到与叶清正确的相处方式,因为他摸不准她的心脉。

而就算只当人情债,也太危险、太艰难。

毕竟,在贾琮看来,武王那边早已成了绝地。

一个油尽灯枯早无生志,十多年不接触外界的亲王,哪怕他当年风华绝代,可如今也只是一个苟延残喘风烛残年的濒死老人。

不管叶清什么想法,她站在那一边……

或许她有太后庇佑,最后能得善终。

可和她干连的人,贾琮实在看不出能有活下来的一丝可能。

别说心性本就严苛的崇康帝,换任何一人为帝,都容不下这样厌恶的势力存在。

贾琮敢担保,武王丧命时,便是六大国公集体跪磕崇康帝时。

然而就算他们到时跪舔,最多十年之内,必会有人被清算。

十年甚至不用十年之后,军机阁内多半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

这就是皇权。

贾琮以为,他已经走在钢丝绳上了,这边叶清还在不断的将他往深渊里牵扯。

似不看着他粉身碎骨便不罢休……

关键是叶清的手段……

让人避无可避。

她根本不屑于用阴谋诡计,只“人情”二字,就能将人死死套牢。

什么叫阳谋,什么叫帝王术,贾琮算是又切身体会了回。

这样强势的女子,即使再貌美如花,也只能让人敬而远之吧……

不过,贾琮也不得不承认,今日叶清这个人情的确厚重。

锦衣卫自此完成了对准江南本土望族的最后一击,新法大行江南,也将再无阻力。

锦衣卫居功至伟,可以真正的深藏功与名,埋头发展了。

这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惊喜,不然就算贾琮有把握一点点将赵玉华给揪出来,也要付出颇多的精力和代价。

他只是一个穿越者,不是神。

至于叶清的人情……就当作这个惊喜的代价吧。

毕竟,人生在世,只想获取而不想付出,并不现实……

但是……

如果这个代价,果真是要他和他保护的人粉身碎骨来还,贾琮虽不愿,也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大人!招了!”

一道声音自屋外而来,打断了贾琮的沉思,他抬头看去,就见茶娘子急步而来,姣好的容颜上浮着一抹激动的红色。

贾琮有些诧异道:“赵家一龙这么不顶用么?”

茶娘子笑道:“不是他,那书生倒比想象中还硬,是那个叫吴辉的大汉招了。大人,这明香教还真了得,不仅用金银女色买通了江南布政使唐延,还用男色、金银和名气,买通了江南总督的晚来子方纵。今日便是方纵提前给方悦报的信,盐丁们一动,扬州府衙那边就得了信儿。若非有松禅公忽然出现,拦下了赵朴,盐丁队伍杀进邱府,江南大营正好围剿,说不得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又有些反胃道:“男色,金银我明白,名气又是怎么回事?”

茶娘抿嘴一笑,道:“大人当然不明白,大人才华天赋,惊才艳艳,根本不需要考虑如何扬名,几首好诗词就让大人有了天下第一才子的美名,也是大人从不流连秦楼楚馆,不然自然知道这个名头有多响亮。可天下其他读书人,尤其是年轻人,却还在为一个名字犯愁。我开茶肆的那几年,便常听落魄书生发酸气,说什么没有名的读书人,活的连狗也不如。若有了名,成了名士,那才能出人头地,往后做官都容易些。方纵虽为总督公子,却也希望自己能有大名。正好,明香教能替他圆梦。”

贾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十三娘也好诗词?”

茶娘子眼波微微一低,轻声道:“大人,我也做过闺阁丫头的。并非生而粗鄙……”

贾琮忙补救道:“十三娘,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在我看来,十三娘飒爽英姿,忠义仁心,和粗鄙二字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都说世人眼中自有公论,十三娘能被公认为观世音娘娘,可见十三娘之心性高洁。”

茶娘子被夸的头都抬不起来,连一旁展鹏都看不下去了,干咳了声,道:“大人,要不我先出去?”

这话让贾琮脸色都臊红了下,怒视展鹏道:“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我说的堂堂正正,哪里有错么?”

“没有没有没有……”

展鹏一迭声的否认,只是总有种撞破奸情的坏笑意味,贾琮赶人道:“滚滚滚!去把那劳什子方纵带回来,给你两个时辰,带不回来,我让你出卖男色去找他。”

“噗嗤!”

茶娘子抬起头,脸上已无羞色,她听得出,贾琮那些夸赞之言里,的确没有任何轻浮之意,是堂堂正正的。

若是心存他意,就不会当着展鹏的面说这些话了,因为那就是作践人了。

一笑之后,茶娘子爽利道:“展兄弟还是留在此处护卫大人吧,以防明香教余孽狗急跳墙。至于方纵,我带人去找回来就是,本就在监视下,极快。”

贾琮点点头,道:“也好,十三娘注意周全。”

茶娘子笑着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

“你说什么?”

扬州府衙,已经安歇的江南总督方悦听闻管家之言后,一跃起身,根本不似他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敏捷。

管家忙道:“老爷,按察使大人在前面急求见,说是锦衣卫把明香教的头子都给抓了,明香教的头子,是江南赵家的公子,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家一龙……”

方悦闻言,一双老眼珠子差点都激动的跳出来,极失态的哈哈大笑一声,尖声道:“果真?!”

近三四年来,这个连面都极少露的赵家一龙,着实给江南督抚重臣们添了太多的堵,可谓诡计无穷。

方悦几乎不能相信,贾琮能如此轻易的抓到赵玉华。

老管家见方悦如此激动兴奋,也跟着高兴起来,笑道:“是真的,臬台大人也很高兴。”

方悦确认后,竟赤着脚在地上来回踱步起来,语气依旧激动,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个逆贼能指使士绅们活活烧死自己,以抗新法,闹的天下哗然,士林中人差点没骂死老夫。原来,他是邪教的头子!好,好得狠!端的心狠手辣啊,为了对抗新法,他安排了多少士绅以死搏命,本督都为之骇然。这一次,哼哼,这一次……”

老管家见他如此兴奋,还是提醒了句:“老爷,地上凉。巡抚大人和臬台大人还在前厅候着您呐……”

方悦忙道:“对对,快更衣,快更衣!”

也顾不得体面,方悦自己抓起衣裳就套,不过套了一半,忽地动作一顿,问道:“无忌可回来了没?”

无忌,便是他的晚来得子方纵。

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世道里,方悦一直快到五十才得了这根独苗。

虽然平日里也端着严父的身份教训两句,实则爱到骨子里,再加上家中老母老妻的溺爱,简直让方家这个大衙内横行无忌,正如他的乳名。

今日他带队前往邱府,便是他这个宝贝儿子给的信息,说是从其朋友处得来的可靠消息。

方悦并非愚鲁之人,之前便感觉到了不对,回府后就让人去寻方纵回家。

可直到这会儿也没见人回来……

老管家闻言,愧疚道:“之前派人去寻哥儿,只是哥儿正在瘦西湖上与扬州府的几位名士饮酒作诗,不肯回来,所以……”

方悦厉声道:“立刻派人再去,就说我说的,让他马上回来。”

“是是……”

老管家一迭声的答应后,伺候着方悦穿好衣服去了前厅。

前厅内,不止巡抚郭钊、按察使诸葛泰,连江南大营提督陶克亦在。

消息,便是从陶克处传出来的。

将所知情况具体说了遍后,诸葛泰大声道:“督臣,还是要立刻去盐政衙门要人!如果让贾清臣杀了,不过又是一个甄家,于大事无补!”

方悦沉声道:“他敢!甄頫与赵玉华,完全是两起不同的案子。甄頫是个人混帐,针对的也只是贾琮,赵玉华却是彻彻底底的邪教反贼,赵玉华在赵家的地位,也远非甄頫可比。贾清臣若敢杀人灭口,老夫就敢以王命旗牌,调江南大营拿下他!事关社稷国运,容不得半点儿女私情,更容不得无知小儿胡闹!

诸位,此事关乎到新法大行天下的根本大事,举朝上下满朝同僚,皆为此事操劳。元辅不顾闲言,简拔我等于此重任,信之重之,只为社稷之重,不存丝毫私利。若还是旧党盈朝,论资排辈,我等岂能居此高位?

故而,今日我等绝不能再后退半分,让猖獗小儿得势。

陶提督,今夜即便武王令再出,你也不得手软,不然,王命旗牌下,留不得逆臣!”

陶克闻言,脸色一变,可见方悦一双眼睛死死逼视着他,也只能缓缓点头。

见此,方悦心中大定,厉声道:“立刻启程,前往盐政衙门要人!吾等殊功,便在今夜!”

……

第四百二十九章 土鸡瓦狗尔

盐政衙门,后宅。

黛玉与紫鹃、晴雯、春燕、香菱等一众大丫头一起吃过晚饭后,轻轻一叹,道:“三哥哥今儿又不得闲……”

晴雯撇嘴道:“别说三爷了,连小红那小浪蹄子,如今都忙的见不着人影儿。整日手里拨弄一把算珠,划拉的噼里啪啦响。”

黛玉呵呵一笑,道:“你三爷不是也让你试了么?结果怎样?”

听闻此言,紫鹃、春燕、香菱等人都咯咯笑了起来。

这里是有典故的,晴雯是个不服输好强的性儿,见小红受重用,多少有些吃味,贾琮看出来,就说她没这个天分。

这不是骂人笨么?这还得了?

晴雯本就是爆炭性子,哪里肯服?

当场和小红比起算数来,她自忖平日里数钱算针脚也不比哪个差!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小红差点没赢得她怀疑人生,闹了好大一场笑话。

这会儿被黛玉扯出此事来“鞭尸”,晴雯自然怄个半死。

论牙尖嘴利,她并不怕黛玉。

可黛玉到底是主子,还是如今的东道,她再直也不能硬顶,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黛玉说罢就微微后悔,不过她自然不是给人道恼的主儿,见晴雯生闷气,便撩拾道:“诶,晴雯,要不你去前面瞧瞧你三爷去,问他吃点什么不?再问问他明儿还有功夫么,实在不得闲就先不去瘦西湖上逛了,正事要紧呢。”

晴雯转头,见黛玉一本正经的同她说,恨的牙根儿疼,气鼓鼓道:“林姑娘如今愈发坏了。”

黛玉差点没笑出来,又绷起脸道:“这话倒是奇了,我怎么坏了?”

晴雯冷哼了声,道:“宝姑娘早就教过我们,爷们儿在前面做正事的时候,最不能去打搅,那叫不识大体不懂规矩。平日里在里面怎么热闹都不妨事,可要是恃宠而骄坏了爷们儿前面的正事,就没好下场!我就不信,宝姑娘知道的事,林姑娘会不知道。分明知道,还教我去,就是变坏了!”

黛玉被这一番伶牙俐齿给怼懵了,天地良心,不过就是开个顽笑,哪里就成黑了心的?

黛玉气极,站起身红着眼圈儿怒道:“我又如何同宝丫头比?左右我没当过管家的,哪里知道你家那么多弯弯绕绕?你说去前面就是坏了心眼,没好下场,那我现在就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好下场!”

说罢,扭身就走。

晴雯见此,差点没懊悔青了肠子。

她其实说的也都是气话,哪里还不知道林姑娘虽口舌尖利,可心肠却是好的,怎会有坏心肠?

只是让她这会儿去伏低做小认错磕头,也实在难为她的性子了。

红楼原著中,在王夫人面前晴雯尚且不肯低头下跪,今世虽没有那么乖戾,但终究秉性难移,被贾琮打红了屁股,短暂的服输后又不认了,宁愿再被打一顿……

所以,她只能满怀歉意的看着黛玉如细柳拂风一般远去……

紫鹃则狠狠的瞪了晴雯一眼,忙追出门去。

等这主仆二人走后,春燕和香菱担忧的围了上来,春燕责备道:“好好的,你说那些做什么?林姑娘本来就……”

晴雯恼火道:“我也不是存心的,再说,也是她先说我。”

春燕认真提醒道:“林姑娘是主子,咱们是做奴婢做丫鬟的,虽然三爷待咱们好,你可别真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也就是在林姑娘家,若是在府上她给老太太撒个娇,你想怎么死?”

晴雯差点呕出血来,气道:“我不过那么一说,她顽笑我就不能顽笑?”

香菱悄声道:“人家林姑娘是主子嘛……”被晴雯狠狠瞪一眼,香菱忙改口道:“你也是主子,你也是主子……”

晴雯气笑道:“我算个屁主子!”

春燕还是担忧:“一会儿好歹给林姑娘道个恼,她不会和咱们一般见识的。我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年,早看明白了,都说林姑娘心眼小,可也没见过她和宝二爷以外的人小心眼过。虽说和史大姑娘拌过几回嘴,也不过转眼就撂开手了。你多咱见她非要治过哪个?倒是每回发月钱时,得了她的好的小丫头子不知多少。”

晴雯不贪慕富贵,咬牙道:“要我去磕头,那也不能。她是姑表小姐,又不是三爷老爷太太老太太,没有这个理!”

春燕见她不听,就下狠招:“三爷可是心疼林姑娘的紧,虽说是兄妹,可……你真惹恼了林姑娘,仔细三爷赶你出门!”

晴雯闻言,差点没当场炸开,“滕”的一下站起身,叉腰厉害道:“他赶我出门?我一头碰死在他跟前,也不出这个门!”

贾琮不在这,自然唬不到,却把春燕和香菱唬了一大跳,两人忙拉住红了眼圈儿的晴雯,知道她心里全是贾琮,也将这个家当成生命最终的归宿,只假设一番,晴雯心里怕已是如刀割一般。

春燕不怕道歉,诚恳道:“都是我白话,你也恼成这样?你放一万个心,三爷赶哪个走也不会赶你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晚上那些勾当……”

“呸!”

晴雯闻言终于顾不得虚幻中的生死苦恼了,一张俏脸简直如同烧开了的铁锅,都快可以烙烧饼了,狠狠啐了春燕一口,骂道:“看我不撕了你这浪蹄子的好嘴!”

春燕撒腿就跑,咯咯求饶。

香菱则红着脸,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懵懂模样,踩着小碎步跟上去劝架:

“哎呀呀,不要动手嘛,仔细摔着!”

刚说完,就听“咕咚”一声,晴雯倒地……

香菱:“emmm……”

……

盐政衙门,中堂。

贾琮自茶娘子手中接过一叠纸笺,随意扫了两眼后,眉尖微微一扬,道:“都是读书人,人家赵家一龙到现在都没开口,这个方纵这么草包,连他强抢民妇的事都说了,你们问的?”

茶娘子气笑道:“哪个问他这个?是他自己想多交代一点,少挨揍。这方纵是总督府凤凰一样的少爷,一家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自幼到大一点苦也没吃过,被阿虎一记耳光扇过去,立刻什么都招了。”

贾琮点点头,道:“其实也是聪明人,硬抗着不如早招,临死前,少吃点苦头也好。”

茶娘子轻声道:“他爹毕竟是江南总督,官居从一品,有王命旗牌在,大人果真要砍他的脑袋?”

贾琮点点头,道:“事涉邪教,若方纵只是一普通人,放他一条生路,倒也不妨。可他这个身份,又是被放纵长大的,若不死心,换个地儿再发展起来,必生祸乱,不知有多少百姓因他而家破人亡。”

茶娘子闻言,目光都柔软的许多,看着贾琮问道:“可是人家毕竟是总督府的公子,为了些许百姓,得罪一省总督……”

贾琮看了茶娘子一眼,呵呵笑道:“我不想标榜什么,也比不得十三娘。但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确实会尽力去多帮些人。助人为乐,不止帮人,也会洗涤心灵。”

茶娘子闻言,眼睛都闪亮起来……

正这时,却听到一道不合时宜的干咳声:“咳咳,咳咳咳!”

贾琮和茶娘子一起莫名其妙的瞪过去,什么腌臜人,将志同道合同志间的惺惺相惜,想的那么龌龊!

展鹏满脸无辜的小声提醒道:“来……人……了!”说着,还往后堂方向努了努嘴,别提多膈应人。

贾琮笑骂道:“正经头脑不到五岁,装神弄鬼做促狭倒是无师自通,也不看看你几岁了还卖萌,你恶心不恶心?”

展鹏一脸懵逼,啥叫卖萌,怎么恶心了?

正想辩解什么,就见黛玉拂柳一般摇曳着身姿走来。

展鹏知道规矩,连忙离开中堂避讳,茶娘子亦拱手道:“大人,我再去东朝房看看,有没有新进展。”

贾琮点点头,道:“去罢。”

茶娘子与黛玉微微一笑,也不等回应,就转身离去。

贾琮则看着红着眼圈,神情幽幽的林黛玉,问道:“林妹妹,这是怎么了?坐吧。可是今天白天受了惊吓?”

言语虽关切,却并未表现出什么着紧之意来……

因为他知道,家里其实都还好。

黛玉眼神诉怨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垂下眼帘,轻声道:“没怎么,只来看看三哥哥,可曾吃晚饭了没?”

贾琮知她所言不实,却也没有拆穿问底,呵呵笑道:“还没,等忙完这一会儿就去吃。林妹妹吃了么?”

黛玉闻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低声道:“那我回去了,不耽搁三哥哥正事……”说着,连声音都委屈的变了,红眼圈也流下泪来,说不出的窝心。

贾琮见之纳罕,呵呵笑道:“正事快完忙了呢,林妹妹难得来这做客一回,总要坐坐才是,不然岂非我这当哥哥的招待不周?”

黛玉摇头,愧疚道:“是我不识大体,打搅三哥哥了……”好似罪孽深重,自责不已。

贾琮一瞬间,觉得当初那个林妹妹又回来了,不过,这可不是好事。

他现在可没贾宝玉的福气,整天围着女孩子风花雪月……

贾琮走到黛玉跟前,不客气的伸手揉乱了她的发梢,教训道:“和我闹性子?什么打搅不打搅的,有时我倒希望能有个能抄写的帮手帮我一把,展鹏笨的就像头猪!也考虑过把林妹妹请来为我捉笔,只是想想以后让京里的老太太知道了,后果太严重,再者妹妹的字虽清秀,可写的忒慢了些,只能作罢……林妹妹平日里也是个大气的,今儿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撞客了哪路花神?”

黛玉懊恼责怪的恨了贾琮一眼,伸出一只右手将额前细发理顺,不过却听出来贾琮果真想过让她到前面来帮手,不然怎会考虑的这样周全?

如此一来,便可证明晴雯说的那些话,都是没道理的。

一瞬间,黛玉心里似炸开了一股喜悦,虽泪珠未干,可眉眼间却浮起了一抹笑意,看着贾琮抿嘴喜问道:“果真如此?三哥哥,我也能写快些的……”

贾琮正要婉拒,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前面传来,他回头看去,就见茶娘子面色凝重的大步进来,看着贾琮沉声道:“大人,扬州府衙那边传回来十万火急消息,江南总督方悦、巡抚郭钊、按察使诸葛泰、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带督标营、抚标营并江南大营,合计六千兵马,正往这边围来。江南总督方悦下令,此次若不能压服大人,便以王命旗牌,强行拿下大人!”

“啊!”

茶娘子说罢,贾琮还没反应,一旁的黛玉面色苍白,失声惊呼一声,看着贾琮满眼的担忧惊恐。

贾琮见之,轻轻将她头上一缕方才被揉乱却没有抚平的发丝理顺,而后微笑道:“林妹妹莫怕,没事的,不过土鸡瓦狗尔。”

黛玉闻言,怔怔的看着微笑的贾琮,直到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中堂门外……

……

第四百三十章 背后插刀

无数只火把汇成一条滚滚火龙,照亮了整条关东大街。

由督标营、抚标营、江南大营三方人马构成的六千人大军,在扬州府是一支足以碾压任何势力的强横力量。

其中,又以江南大营的三千正规军最为强大。

只是这股势力,目前节制于江南总督方悦,包括巡抚郭钊的抚标营。

在方悦看来,人越多,统一指挥才更有力道。

“哒哒。”

“哒哒。”

“哒哒。”

方悦甚至没有坐那抬八抬大轿,而是直接骑在马上。

面部深邃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格外威严肃重。

他纵马至盐政衙门前,蔑视的看着前方列起的军阵,区区二百人的队伍,在他眼里连根鸿毛都不如。

方悦沉声道:“贾琮何在?本督至此,缘何还不出来迎接?”

守在盐政衙门前的人是郭郧,自赶赴江阴起,他便一直以边军的手段,在锻炼麾下二百缇骑。

这支队伍虽然只有区区二百人,但内中却有八十名自雅克萨城活下来的老卒。

以严法训练了半月,一应粮饷草秣供给皆是第一等,使得这支队伍有了精兵的底气。

郭郧面上没有方悦那么多表情,如木头人一般坐在马上,麾下两百骑亦是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

两百双眼睛漠然的看着方悦。

对方悦而言,六千大军的确是一股扬州城内任何人无法匹敌的力量。

可在郭郧看来,这六千人分明就是败笔。

若只江南大营的三千人马,他此刻必然无比防备忌惮。

可方悦将他和郭钊麾下合计三千人马的督标营、抚标营一起混了进来,就是最愚蠢的败笔。

尤其是此刻,方悦命金玉其表的督标营在前抚标营在中,力量最强的江南大营反倒垫底。

这样的阵型,简直是存心让对手打出倒卷珠帘的惊世战绩。

郭郧不知道为何对面江南大营的提督和总兵没有阻拦劝谏,或许他们也认为,只凭人数,就能所向披靡吧。

看着盐政衙门大门内寂静无声,自己喊完话连个鸟叫声都没有,方悦气的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恨不得大手一挥,千军万马踏破这座鸟府。

好在他城府够深,忍得住一时怒气,正准备命号令兵击鼓,他不信十数面军鼓齐响,还轰不出那个竖子来。

结果他手刚伸起,可还没等他下令,便见盐政衙门大门门楼下出现了两人。

为首那位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腰悬天子剑,肩上披着鲜艳的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少年显贵,不是贾琮,又是何人?

这让方悦已经到了喉咙的话,又生生被堵了回去,还是他自己堵的……

方悦面色愈发阴沉,收回手后,看着静静站立在盐政衙门门楼下的贾琮,沉声道:“贾大人,好大的架势。本督领六千兵马来见贾大人,也迟迟不至。”

贾琮淡漠道:“本爵公务繁忙,没有夜间宴客的习惯,方大人亦非本爵之客,对于方大人的指责,本爵原数奉还。”

言下之意,不请自来者,莫要逼逼。

方悦自然明白言中之意,可他却忽然不怒了,如今大势在他,只要将赵家那位号称一龙的年轻人要到手,江南最顽固的本土望族势力,将会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

自此,新法必将彻底铺展开来。

而他江南总督方悦,将会是名留青史的一代名臣。

新法大行江南之日,便是他进京入主内阁,封阁拜相之时!

而眼前贾琮此刻的反应,在他看来,不过是色厉内荏之举。

他堂堂一介封疆,以大势压人也就够了,何必再与一黄口小儿做口舌之争?

没得辱没了身份。

念及此,方悦又拔高了姿态,语重心长道:“贾大人,本督得知贾大人一日未过,便生擒明香教匪首赵玉华,不知此事当真否?”

贾琮面色平静,他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这与方督臣何干?”

方悦闻言此事果为真,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放下,他大声道:“贾大人,赵玉华与旁人不同,他乃梁溪赵家嫡子,此案牵扯之大,超乎你的意料。明香教邪教恶毒,遗患无穷,为保江南安稳,本督现要亲自接过此案,务不使一人漏网。贾大人,交人吧!

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的功劳,属于你的功劳,本督半点也不会贪墨。本督业已起居八座,官居从一品。

到了这个地步,功名利禄与我何加焉?

本督心中,唯有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唯有这亿兆黎庶。

但使天下苍生、亿兆黎庶安宁,但使大乾之江山社稷稳泰,本督一身之功过荣辱,就交由春秋去定吧!

贾清臣,交人!”

贾琮听闻罢这慷慨激昂的一番宣言,他只能靠低下一点头,避开这个“脱口秀演员”的脸,才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空留方悦在那养足了气氛和架势,安静等待。

正应了那句老话: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

眼见方悦就要下不来台,夜空下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巡抚不动,诸葛泰不得不出面圆场道:“贾大人,赵玉华为明香教匪首之事,太过骇人听闻,此事之重,甚至到了危及江山社稷的地步。赵家,远非秦家可比。族人门生,多任各地主官。一旦生乱,后果不敢想象!邪教之恶,容不得一点大意啊!”

贾琮终于开口了,他点点头道:“臬台大人说的是,邪教之恶,不得不让人警惕。”

见贾琮终于服软,方悦都顾不得吃诸葛泰的醋了,正想让贾琮快快交人,却听贾琮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臬台大人说,赵玉华是明香教匪首,却是错了。臬台或许不知,明香教内,赵玉华并不算顶尖,还有一人,身份比他更高。不止见不得光的,就是明面上的身份,也比他高。赵家人的确多在各地任主官,不过不要紧,自有锦衣卫去缉拿,他们只是州县小官。可明香教内还有一佛子,尊崇无比,其父,却是天下有数的大官!本爵以为,此人,更需让人警惕。”

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闻言,无不懵然。

同时,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官做到他们这个地步,做实事的能为或许有强有弱,但听话听音的本领,必然是当世顶尖。

再加上之前就有过一些迹象,容不得他们不多想。

郭钊与诸葛泰二人,都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面色已然铁青的方悦一眼。

之后,二人对视一眼,郭钊再度垂下眼帘,极谙明哲保身之道,诸葛泰心中一叹,却再度开口问道:“不知贾指挥使口中所谓的佛子,是何许人也?”

不等贾琮开口,方悦便沉声道:“赵玉华狡诈阴狠,虎狼之辈,信口开河借机胡乱攀咬,也是有的。本督之意,贾大人还是即刻交人为妙,以免夜长梦多!”

贾琮淡漠的看向他,道:“谁告诉方大人,是赵玉华招出的佛子?”

方悦大声道:“不管是谁招的,都极可能是心存陷害!”

见他如此失态,贾琮冷笑一声,问道:“方大人怎么知道是心存陷害?莫非方大人知道谁人是明香教高高在上的佛子?”

方悦佛然不悦道:“混帐话!本官封疆一方,怎会知道那些下作邪教?”

贾琮懒得再和他打机锋,明言相告道:“是明香教的佛子,亲口承认他的身份,并且甘愿签字画押,还将他的诸多罪行交代的清清楚楚。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本爵才不能将赵玉华交给方大人,以免乱了江南之地,酿成大祸!”

“放肆!”

方悦心中虽已有惊惧之虑,面上却勃然作色,厉声呵斥道:“贾清臣,你好大的胆!本督奉天子命,亲受王命旗牌,官督江南,岂容你这黄口孺子浑泼污水,栽赃陷害?”

贾琮冷笑一声,将袖兜中抽出一叠纸笺来,交给身旁展鹏,道:“去,将此佛子亲笔书写之罪供,交给臬台和巡抚过目。”

展鹏一个纵身上前,在对方护卫还未反应过来前,滑步至诸葛泰马边,双手奉上。

诸葛泰见之,神情犹疑不定。

这个纸笺,好似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让他不知到底该不该接,该怎么接。

他不怕任事,可此事……

诸葛泰是认识方悦之子的,也知道此子的秉性和成色,和贾琮口中犹在赵玉华之上的佛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就算他真的是佛子,也不过被拐骗,坑了一个名头自己戴上。

和赵玉华完全是两回事。

只是这些话,上不得台面啊。

方纵若是不招供倒也罢,大有转圜余地。

可他自己笔录了份案宗,事情就棘手了……

落字成书,谁还敢指鹿为马?

诸葛泰最怕的,是方纵这个草包,连赵玉华那份罪名也接了过去。

这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江南那几家求到了宋岩头上,说服他顾全旧党大局……

这个念头,让诸葛泰不寒而栗,愈发不敢接展鹏手中的纸笺,甚至想为了新法来之不易的局面,毁了它!

然而就在这时,始终恪守“默言”的江南巡抚郭钊却纵马近前,从展鹏手中接过了纸笺,轻声笑道:“元宫,既然锦衣卫将罪供转过来,你身为江南臬台,焉有不过目之理?若这佛子果真如贾大人所言,其父乃天下数的上的高官,那我等若不当心,日后出了差池,咱们便不止一个失察之罪,夺了乌纱就可交代得过去了。督臣大人,您说呢?”

……

第四百三十一章 尽兴而归

江南巡抚郭钊的这一接,实打实的给贾琮上了一堂生动的官场插刀课。

新法尚且未能大行江南,只看到一点曙光,争功夺名的战争已然开始。

而且甫一开端,便是炙热惨烈的白刃战,刀刀见红!

江南总督,相当于后世高配政局委员的一方大员,寻常时日,有总督在,巡抚只能算是佐二官。

再加上方悦向来强势,郭钊同为二品巡抚,可在江南省的话语权着实不高。

他也识时务,这数年来,从来都唯方悦马首是瞻,任劳任怨。

谁又能想到,郭钊会在这个时候,在方悦身上狠狠的插下了这样一刀?

后世那几个插刀教的教主,和郭钊相比,真真连提鞋也不配。

连贾琮都对这个从来闷声不叫的巡抚大人,刮目相看。

方悦自然是目眦欲裂的死死盯着郭钊,他万万没想到,对他而言属臣一般的下官,竟会在这个时候内斗!

见郭钊面色凝重的在那里装模作样,方悦怒极反笑,厉声道:“本督乃天子所命封疆督臣,节制江南一切文武,尔等欲造反不成?”

贾琮理也不理,郭钊则将手中的纸笺转交给了……陶克,道:“老将军,元宫不敢看,你来看看吧。今日若是铸成大错,江南文武自上而下,将无人能得以幸免。”

第二招,更狠辣。

若无江南大营三千正规军,只靠督标营那两千样子货,又能成的了什么事?

郭钊平日里屁都不愿多放一个,但眼睛却毒,出手打三寸。

而陶克听他说的这样骇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替方悦背锅的道理,接过纸笺糙糙看了一遍后,眉头随即紧皱。

再看向方悦的目光,已经变成了审视。

江南总督之子,竟然是邪教佛子。

而江南总督居然带领大军前来要人……

文官杀人,当真是狠辣透骨啊!

陶克这样的沙场老将,此刻都觉得胆寒。其实他也知道方纵的成色,那个一眼能看到底的纨绔若也能成为明香教的真正头脑,那明香教不知灭亡了几百回了。

方纵多半是被人给引诱了,才戴上了这个帽子。

但就算如此,到了这个地步,谁敢为他脱罪?

竖子死不足惜,却将他老子的大好前程,给坑到了爪哇国去。

可惜了。

陶克不想与方悦分辩什么,直接纵马到他跟前,将纸笺交给了他。

方悦是颤抖着手接过纸笺的,他心中已经有了绝望的猜测,可真看到纸笺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和惊悚的内容时,方悦才知道之前的绝望,根本算不得什么。

恍若一把烧红了的利刃,狠狠的刺入了他的体内,狠狠剜着他的五脏六腑,并不停的搅动着。

这一刻,方悦第一次明白“生不如死”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字字锥心,字字泣血!

“噗!”

方悦面色自青转黑,再成白,最终面如金纸,摇摇晃晃间,一口心头血喷出,将厚厚一叠纸笺染红,浸透。

好在一旁展鹏伶俐,见状不好,一个箭步上前,在方悦掉下马前搀扶住了他。

展鹏倒不是担心方悦摔死,是不想他在盐政衙门大门口摔死。

这个粗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方悦没摔下马,却也昏了过去,临昏迷前,他听到了最后一言:“来人,督臣身体有恙,病情危急,派船送督臣大人折返金陵,延请名医救治……”

金陵,金陵……

扬州府到金陵足有二三百里之遥,骑马倒罢,乘船非二三日不能至。

郭钊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

盐政衙门,中堂。

“姑娘……”

紫鹃在堂外站了好一会儿,腿都快冻僵麻了,贾琮离去后,她才进来。

自然不是她怕贾琮,只是不想打扰好时光。

且她还不是自己来的……

黛玉看了她身后一眼,奇道:“好端端的,你把小八叫来做甚?还穿的这样单薄。”

小八看起来清瘦,才十二岁,怯生生的模样惹人怜。

虽然黛玉送了她一件斗篷,可这会儿她并没穿。

紫鹃没好气道:“这也是个死脑筋的,我让她穿她却不肯,问急了才说想捎回去给她娘穿,她娘还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

听紫鹃出卖了自己,小八羞愧的差点没把脑袋藏进怀里。

黛玉笑道:“有孝心是好事,害什么羞?你先穿着这身,等明儿你想回家了,再送你一身便是。”

黛玉的声音糯软温柔,却又不失清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小八都觉得心里暖暖的,她抬起头看着画儿一样好看的黛玉,感激而认真的道:“可不敢再要姑娘的东西了,俺爹娘打小教俺,无功不受禄,有仇要报,有恩更要报。受了一份恩就要先报恩,不能一份还没报,就厚着面皮又受第二份。若是如此,日子长了,心也粗了黑了,成了没骨气的。今天,俺已经受了姑娘好多恩了……”

说到最后,小八愧疚的红着脸,又低下头去。

黛玉有些挠头,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忽然笑道:“在长安府里人都笑话我是风一吹就倒的人儿,如今身边又多了个一说话就脸红的丫头……”取笑罢,她又宽慰劝道:“既然你懂得这个道理,那就不妨事了,断做不出得寸进尺忘恩负义的事来。如此,又何必再拘泥于陈规旧俗里?你有孝心,不愿先你娘穿好衣裳,我即使是做主子的,也不能驳了你的孝心。那就变通一些,提前支一些你的月钱,再买一件,可不更好?”

小八闻言心动,不过看了眼黛玉身上的大红羽纱面鹤氅,还是摇了摇头,道:“俺买不起。”

黛玉被她的实诚劲儿给逗笑了,嗔道:“买不起新的,还买不起旧的?”

小八认真讲道理:“姑娘身上这样的,俺伺候十年也买不起,旧的也买不起。姑娘的好心俺记在心里了,只是俺真不能再要了,俺是练武的,不怕冷。”

紫鹃在一旁有些不耐烦笑道:“买不起姑娘的,买我的旧的总成了吧?真没见过你这样倔的,怪道李蓉都托我容你一点,说你古怪。”

小八又惭愧了,小声辩解道:“俺做事从不耍懒……”

紫鹃没好气白她一眼,然后对黛玉道:“姑娘,我专门把她叫来,以后让小八跟着你吧?”

黛玉莫名道:“你准备去哪里?”

紫鹃气笑道:“我也跟着!只是我又不会拳脚,再又丫头不尊重,就让小八打她!”

黛玉闻言,一口喷笑出来,笑骂道:“紫鹃丫头你真是疯了!”

紫鹃很正经道:“我是快被气疯了,可还没疯呢!”

黛玉闻言不笑了,温声道:“好了,我都不气了,你还气?素日里你和晴雯也是要好的,这会儿就寻小八去打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爆炭性儿……”

紫鹃闻言气苦道:“这爆炭性儿,倒成了她护身符了不成?”

黛玉又劝:“好了,往日里我和哪个闹别扭,你必先说我的不是,再从中劝和。今儿是怎么了?再说,今儿也是我先撩拨取笑晴雯的……”

紫鹃闻言跺脚:“姑娘,你就是忒心善忒心软了!哪有让一个丫头龇牙的道理?再说,她还没成三爷屋里人呢,就敢欺负你上头……”

黛玉蹙起眷烟眉,看着紫鹃严肃道:“你又浑说什么……哪有你想的那么可恨?晴雯不是恃宠而骄的,她就是直肠子,做寻常丫头的时候就这样,还没小角儿有脑子。不信明儿你瞧她怎么说,虽不和你道恼,但必涨红脸说些软话,她心里也愧疚着呢……行了,我知道你护着我,可也别小心的忒过了点。换旁个人你这般恼也罢,晴雯那烧糊卷子,你果真不了解?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哪个也伤不了,不比那些面上说好听的,心底里阴私的。”

紫鹃还是闷闷不乐,道:“姑娘说这么些为她开罪,还不是因为她是三爷的房里人。若不是这个,姑娘会饶了她?”

黛玉哑然,轻轻一叹后,笑道:“总之,她不是个有坏心的,这件事不许再提了,更不要在三哥哥跟前多嘴。他在外面那么多大事,我只听了一件就骇的不行,若是咱们再拿里面的事烦他,那才真是不知轻重呢。”

紫鹃闻言,也觉得有道理,只能点了点头,不过心里还是打定主意,往后多让小八跟着黛玉,叮嘱她谁再敢跟黛玉龇牙,就狠狠教训她什么是规矩!

到底是她姑娘太好说话太心善了,换成那位宝姑娘,谁敢不尊重?

看出紫鹃闷闷不乐,黛玉笑着起身,道:“走吧,咱们回去歇息吧。外面的大事帮不上,也别在这里给三哥哥添恼了。”

说罢,领着紫鹃、小八二人回了内宅。

……

盐政衙门大门外,依旧亮如白昼。

看着接替了方悦后,继续向自己讨要赵玉华的郭钊,贾琮摇头道:“这件事不必多说了,方悦持王命旗牌都从本爵手中要不得人,郭大人和诸葛大人就不要多想了。”

郭钊闻言面色一沉,不过他深谙隐忍之道,也知道他一个没有王命旗牌的巡抚,的确无法和手持天子剑的锦衣卫指挥使抗衡。

所以他并没有发怒,反而以商讨的语气道:“贾指挥使,督臣大人之前所言还是有道理的,赵家不比秦家,势力牵连颇广,你看,是不是锦衣卫再度与江南巡抚衙门联合起来,一起办案……”

贾琮想了想,道:“梁溪赵家已经有人去办了,最多明日日落前归来,就不劳巡抚费心。至于赵家在江南的近支族人,就由巡抚衙门和按察司衙门派人一起办吧。今夜本座便会连夜上书,将此事原委悉数上奏天子,不会忘了江南巡抚衙门和按察司衙门的功劳的。至于赵家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就由天子定夺。若是天子下旨,将此事交由江南方面处置,锦衣卫自然会遵旨行事。”

郭钊闻言大喜,拱手道:“指挥使大人果然深明大义,没有辜负天子重托,佩服,佩服!”

说罢,不再停留,招呼了江南按察使诸葛泰、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等人,率部离去。

虽还未进总督职,但气概上似已提前到位。

诸江南文武率领六千大军,乘兴而来,倒也还算尽兴而归。

等东关大街上重新恢复成空荡荡的后,贾琮正要折返回屋,远远看到西边街角站着数人。

当头一人,不是叶清又是何人?

她却没有近前,只远远的抱拳一礼后,潇洒离去。

身形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

第四百三十二章 教婢

“嗯?”

贾琮折返回内宅后,回到自己院落内,还未进门,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声。

还哭的这么伤心……

这是怎么了?

心里纳罕一句,贾琮进屋之后,就见晴雯歪倚在一张长榻上,虽泪眼渣渣,却并没掉泪,反而在不耐烦的骂哭成泪人的香菱和自责落泪的春燕:

“香菱别哭了!你不过提醒一句,和你什么相干?若你咒就能咒死人,那那些年拐了你的拐子,早就死绝了!”

“春燕小蹄子你也消停吧,见天打闹,摔一下又值当什么?我还没死……唔唔,拿开你的手!呸呸呸!”

春燕恼道:“再说什么死不死的,我还捂你的嘴!”

晴雯正要骂,却见到贾琮站在插屏前,笑眯眯的看着她。

疼成那样都没哭,这会儿见到贾琮,好看的桃花眼里,泪花滚滚而下。

春燕见之,小声腹诽了句:“天生当小老婆的命……”

晴雯那点情绪瞬间被这句话打败了,她面红耳赤的挣扎起身想要撕烂春燕的嘴,这一回是要动真格的!

可她这一动,差点没把她的三魂七魄给疼飞了,“哎哟”一声伏在长榻上,疼的呜呜哭了起来。

贾琮见之唬了一跳,忙上前关怀道:“这是怎么了?”

听他这么一问,香菱又巴巴的掉起了眼泪。

还是春燕靠谱,虽也愧疚,还能说出话来:“晴雯追我顽闹,结果摔倒了,摔坏了……”

贾琮了然,可见香菱哭成那样,奇道:“那香菱哭什么?”

春燕苦笑道:“香菱刚提醒仔细摔着,晴雯就摔倒了,所以香菱就以为是她咒倒了晴雯。”

贾琮闻言,哭笑不得,揉了揉香菱的脑袋,道:“真是傻透了,你要是有这个能为,三爷我什么也不用操持了,天天写了仇家的生辰八字扎成小人,让你来咒就成了。”

香菱委屈,可被贾琮这样一说,心里却好过了许多,不哭出声了。

贾琮又见晴雯疼的厉害,就对春燕道:“去林妹妹那里请她房里的孙嬷嬷来,我记得孙嬷嬷好像懂摸骨之术,可惜当年我骨科……咳咳。”

春燕正要去,却听晴雯闷头喊道:“不许去。”

贾琮好奇:“这是为什么?”

晴雯忍着剧痛回头问道:“林姑娘没同三爷说?”

贾琮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摇头道:“没说什么,就问我吃饭了没,怎么,有什么事么?”

春燕在一旁干笑道:“没事没事……”

晴雯不接受好意,咬牙道:“今儿我和林姑娘吵架了,还把她气哭了,活该遭报应!”

贾琮先让春燕去请人,然后坐在软榻边,看着眼泪不停流的晴雯倔强着一张脸,轻抚她的脸笑道:“其实在我心里,你和林妹妹,甚至和天下最贵重的金枝玉叶公主郡主,都没什么分别。

都是人嘛,谁又比谁高贵?

所谓的身份贵重,不过虚妄。

别人都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生的好,他们却不知,若只看相貌,天下间美人何其多,怎不见我去喜欢她们?难道青兮的相貌就粗陋了?并不是。

我喜欢你,不止因为你生的好,更因为你有一颗不畏强权的心。或许在旁人眼里,你这样是不懂规矩,是胡搅蛮缠,是不知尊卑,可他们却不知,你这一点,和我最像!”

晴雯听的都已经忘却身上的疼了,眼泪也早已流淌成河,哽咽道:“果真,果真和三爷最像?可是,三爷可以从东路院的耳房里挣扎出来,还长成了现在这样,我就一个下贱的奴婢,凭什么……”

贾琮呵呵笑着点头,却又摇摇头道:“本心总归是一样的……只是啊,我还要劝你一遭。人生在世,不论是谁,都难以随心所欲。

我是不愿见你们哪个去伏低做小,我连你们服侍我洗脚都心疼。可是,这世道里,连我有时也不得不向规矩低头哪。

我要给皇帝磕头,要给亲长磕头,他们训我,不论对错,我都要忍着。

因为这就是礼数,凡是不遵守礼数的人,必定没有好下场。

你是我心疼的丫头,谁要让你没有好下场,我肯定不依,我会和他们拼命。

只是丫头啊,你能不能多忍几年,等三爷我再强大一些,才能更好的庇佑住你,让你随心随意……

不然,咱们俩也只能拿着刀和剪子,与别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了。”

说起来,贾琮是有些卑鄙了。

他知道晴雯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屁股打的肿起三尺,回头就改口不认,再打也不认。

再加上榆木一样的脑袋一根筋,强按她低头,能把她活活逼死。

所以贾琮就反其道而行之,想以柔情来划去这丫头的狷急之气……

对上这个一根筋的傻丫头,效果自然顶呱呱的好。

晴雯简直是嚎啕的匍匐在贾琮腿上,疯了一样大哭道:“三爷,我错了!我再不蛮横无礼了,我再不敢和主子顶嘴了,三爷,我错了,你打死我吧……”

对晴雯而言,若是让贾琮为了她去拼命,为了她去与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不如让她死一千次一万次一万万次。

贾琮的女人里,最爱他的人或许说不清楚。但爱他爱的最烈,毫不犹豫愿意为他去死的,只有晴雯。她双手死死抱住贾琮的腰,披头散发的脑袋死死抵在贾琮小腹处,似唯恐他去与人拼命。

她甚至都不去想贾琮到底要和谁去拼命,也根本不敢想。

贾琮见之唬了一跳,心想这药下的似乎猛过头了,正要抚慰,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黛玉、紫鹃、春燕和一个中年嬷嬷进来,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也是春燕使了脑筋,急切切的只说晴雯伤着了,请孙嬷嬷快来看看,却没说怎么伤着了。

所以黛玉她们在廊下听到晴雯惨叫认错,还让贾琮打死她,都吓坏了。

进门看到晴雯狼狈的都快不行的模样,睁大眼的黛玉忙上前去用力拉扯贾琮,脸都急红了,责怪道:“三哥哥怎下的去这样狠手?晴雯又没大错!你……”

别说黛玉,连原本有气的紫鹃都唬白了脸,那“惨叫”瘆得她头皮发麻,看着晴雯的惨状,吞了口唾沫后,上前帮黛玉拉开贾琮,以防他再下死手。

可另一边晴雯却又死死抱住贾琮的腰不放,贾琮哭笑不得,先抚着晴雯的头发,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你懂事就好,不哭了!孙嬷嬷来给你瞧瞧,林妹妹她们都来了,让人笑话……”

再三安抚后,晴雯才松开了手。

孙嬷嬷上前,贾琮则被黛玉、紫鹃拉出了房间。

黛玉很严肃的看着贾琮,道:“三哥哥下手忒狠了!怎能这样?”

贾琮笑道:“我下什么手?是她自己摔的。”见黛玉明显不信,贾琮想了想又道:“算了,随你怎么想,总之就当让她长个记性,对她以后也好。还好是在林妹妹家,你又是个大度的,知道她没坏心,换做旁人,或是在长安府中,她此刻哪还有命在?说起来,我都要谢妹妹大气,不然也没脸再留在盐政衙门了。”

黛玉闻言心里猛然一惊,忙道:“这叫什么话?本没什么事,是三哥哥自己大惊小怪!”

贾琮闻言呵呵笑道:“让京里人看到林妹妹现在这般,会不会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黛玉这才反应过来是贾琮打趣自己,没好气嗔视道:“分明是三哥哥小题大做!”

贾琮点头笑道:“林妹妹教训的是,是我太过小气了,嗯,应该向林妹妹学习,唯有心胸大气者,方能多福多寿!”

黛玉一张脸红成了晚霞,跺脚羞怒道:“三哥哥不是好人,又拿我取笑!该死的,看我不撕了你的……”

黛玉哪里听不出贾琮的打趣,她多咱成了心胸大气者,简直笑死人!

她伸手威胁着去撕贾琮,这等动作本大半是唬人之意,这个时候贾琮该避让开来躲避,或是转身就跑。

可他却笑呵呵的站在那里,结果便是黛玉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伸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实在是忒可恶了些!

贾琮欣赏了会儿黛玉面红耳赤的小模样,然后呵呵笑道:“好了,去休息吧,夜了。明儿还要去瘦西湖上逛呢,不养好精神,明儿可顽不痛快。”

黛玉闻言收回手,惊喜道:“三哥哥明儿不忙了?”

贾琮点头笑了笑,道:“忙里偷点闲,带家人一起轻快一日也是有必要的。”

明日急的人可不是他,而是江南各家。

巡抚郭钊这条不叫的老狗,负责缉拿江南各州府县的赵家人,这般动作一起,各家势必惊若累卵。

加上之前的秦家,这两家只凭姻亲关系就能将大半个江南望族牵连到一起。

狠狠追查下去,整个江南都剩不下多少望族。

郭钊是官场老人,不会如此不智,所以接下来的,必然就是郭钊、诸葛泰与江南各家的谈判。

赵家的事实在太犯忌讳了,江南各家根本没有多少本钱去讨价还价。

这也是郭钊隐忍数年,而后今日反手一击的缘由。

隐忍多年,该吃肉了……

然而这些,贾琮却并不准备插手,更不会愚蠢的去插手。

他只会对付明香教。

虽然拿下了赵家会让江南士族产生一些看法,但他也干掉了新党一位即将入阁的大员,算是勉强扯平了。

扯不平的部分,自有他的老师松禅公替他抹平。

大势即将抵定,他带几个漂亮姑娘去泛舟瘦西湖上,想来没谁会指摘他不务正业……

看着黛玉恬静欢喜的模样,贾琮呵呵笑着,伸手拨乱了她额前一缕秀发,道:“去休息吧。”

“嗯……”

……

第四百三十三章 我会的

神京城,荣国府。

贾母院。

业已从工部致仕的贾政,如今常受邀与京中名士品读诗作佳文。

虽然实在说起来,贾政的文章木色,没有一丝灵气可言,除了与门下相公们雪夜清谈时会被各种恭维外,其他时候并不讨人喜欢。

但耐不住贾家出了位国朝鼎定以来,首屈一指的大文豪大词圣。

一首首光耀千古可压唐宋的佳作传遍天下后,贾家自然被公认为人杰地灵的文华之地。

而世人也多已知道,贾琮自幼父不仁母不慈,是靠贾政这个叔父百般呵护庇佑,方能长大至此,出人头地。

如此,众人对他的敬意,也就不算唐突了。

所以现如今都中长安的士林中,贾家贾存周亦算得上一号人物。

贾政本就不耐俗务,只好清谈,辞官后融入此等环境中,岂不如鱼得水,逍遥快活?

今日贾政被国子监祭酒邀请去欣赏才从南边传回来的清臣词,正至酣畅处,却被贾母命人急急招回。

本以为发生了何事,贾政匆忙赶回后宅,就发现荣庆堂内气氛沉闷,不似往日欢快。

而且,堂上还多了好几个他未曾见过的老妇。

见贾政进来,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等站起身来。

等贾政与高台软榻上生闷气的贾母见完礼,王夫人道:“老爷,这是打南边金陵来京的几房长辈,九房太夫人、十一房太夫人、十二房太夫人……”

一气介绍完七八个老妇和中年媳妇后,贾政忙一一见礼。

这些老妇算起来,也都是他的长辈。

问候完,贾政好奇道:“几位太夫人怎此时进京?”

那几位老妇闻言,一起红了眼圈儿,纷纷坠泪。

贾政见之大惊,问道:“这是何故?可是怪贾政无礼,怠慢了几位老夫人?”

上面贾母见不得老儿子给人鞠躬作揖,喝道:“你倒想往身上揽,可人家不是冲你来的!还不是那个孽障,在南边做下那等不知孝道的混帐事来,才让几位老夫人冰天雪地的乘马车来求我。只是她们也高看我了,如今我也拿那个孽障没法子,等他回来说不得也要抄我的家,我又去求哪个?”

贾政闻言脸色难看,看了眼那几个啜泣抹泪的老妇,憋着气对贾母道:“母亲说的是琮哥儿?”

贾母脸色比贾政还难看,一拍软榻,道:“不是他还有哪个?不听不知道,这一听倒是让我开了眼界了。他往南省去,先不回家见过家里的那么些长辈,倒是先去宋家见他先生。就算天地君亲师,亲也在师之前吧?人家看他年纪小,不与他一般见识,他倒好,威胁人家把南边的家业都给他去邀功,他还有王法没有?”

贾政闻言忙解释道:“老太太说这事儿子也知道,这件事是……”

不等他说完,贾母就厉声道:“你也知道?你就纵他胡来?就算南边儿族人有什么过错,旁人都没发作,他倒去做青天大老爷?他需知他姓贾,不姓刘!连亲亲相隐都做不到,与禽兽何异?”

见贾母动了如此大怒,满堂皆惊。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不敢说话,李纨、凤姐儿自然更不好说。

尤其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听几个老妇说,贾琮连王家的体面也没怎么给。

尽管王熙凤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王家了,却也不能当着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的面替贾琮说话。

贾政被训的心慌,他无奈解释道:“老太太且听儿子说,此事非琮哥儿故意为之,他去江南整理锦衣卫,发现金陵千户所与金陵知府贾雨村勾结,偷抢百姓幼儿贩卖,甚至故意残废之,逼其乞讨为生,天良丧尽,灭绝人伦,琮哥儿震怒之下,就抓了他们。结果审问过程中,贾雨村当堂承认,他还和南边十二房里的一些人勾结,做了些骇人之事……琮哥儿已经念在族亲的份上,没有出手抓人,只劝那几房人退还别人的田地,有害人性命的,给出交代,多给些银钱弥补,哪怕是为了积阴德,也不好再小气了。结果……”

贾母闻言怔住了,她简直不敢置信道:“你说那劳什子贾雨村和人勾结,偷抢婴孩贩卖,还和南边十二房勾结?”

贾政点点头,道:“此为琮哥儿亲笔书信告诉我的,而且都有呈堂证供,人证物证俱全。”他见几位老妇矢口否认,便道:“这些都是外面骇人的事,自然不会让几位老夫人知道。今日若不是几位老夫人前来,政也不会将此等腌臜之事告诉老太太的。这样的事,别说做,听着心里都不喜。”

贾母脸上的怒色褪下,换上了疲惫之色,她看着靠她近些的一个老妇,目光复杂的问道:“慧心,家里就难到这个地步了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老妇闻言,讷讷不言。

她倒想说过的不好,可她一身的行头,卖了都够寻常人家开销二十年了,哪里又能谈一个惨?

贾母见她们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会写信命贾琮想法周旋,便让人带她们下去休息了。

等她们走后,贾母长叹一声,累个够呛。

之前听闻那几个老妇哭诉贾琮六亲不认时,贾母真是觉得一张老脸丢尽。

虽然都中八房与金陵十二房分家多年,可再怎么分家也是贾家至亲。

寻常亲戚上门贾家都要善待,不让人空手而归,说贾家闲话。

结果正经族亲却被贾琮快弄的家破人亡,贾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贾政见贾母犹自闷闷不乐,犹豫了下,才小声道:“母亲,其实南边儿做的不止如此,琮哥儿因为担心家里不知情,会为南边儿那几家人求情,特意派快马送信回来,他说……南边儿九房、十房那几家,和歹人勾结,收买了扬州盐政衙门里的人,企图下毒害他,人证物证俱在……”

此骇人听闻之言,让贾母等人骤然色变,无不骇然的看向贾政。

贾政忙道:“母亲不必担心,琮哥儿并无碍,大姑娘也没事……”

贾母拧眉吸气道:“此事果真?!”

贾政点点头,有些难过道:“不会作假,此事甄家老爷也知道。”

贾母奇道:“和甄家又什么相干?难道是甄家提醒的琮哥儿?”

贾政惨笑一声,摇头道:“是甄家大哥儿,嫉妒咱家琮哥儿之才,方与九房等人勾结,企图下毒谋害。甄家大哥儿还卷入了谋逆案中……”

贾母:“……”

她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心中悲叹:她才过了没两年安生日子啊。

她从不怀疑那些人能害死贾琮,因为这个孩子的命,是她活到这个岁数,见过命数最硬的人。

贾母甚至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命数如此之硬的孩子?

凡是和他作对的,竟都不得好死。

才轻快了没二年,她又被这种恐惧笼罩了……

见贾母面色苍白,眼中含泪,贾政等人正想劝,就听贾母叹息道:“不管怎样,妇孺总是无辜的。你告诉琮哥儿,南边儿做下恶事的爷们儿随他怎么整,要杀要剐任他耍威风。可贾家的妇孺们,却不能让人糟践了。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贾政忙应道:“是。”

等出了荣庆堂,贾政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庆幸还好老太太没有为难人,让贾琮去救南省那几房混帐,只让他救妇孺。

那几家就算被抄家,流放杀头的也只是爷们儿,妇孺们都会被贩卖。

如此,就好操作的多了。

贾政并不为九房那些人惋惜,对他来说,贾家这样的武门勋贵,多不容易才能出一个文华种子,那些混帐还想下毒害了,他们简直死不足惜!

……

一夜过去,江南似乎变了天。

扬州府原本是繁华祥和的红尘软地,今日初晨起,气氛就骤然变得肃煞起来。

虽万里晴空,却似有黑云压城。

不知多少平日里衣冠楚楚举止遵礼且出身望族的名士,此刻都面色铁青的来去匆匆,似有大祸临头。

一架架标记有江南最有名望家族家徽的马车,在扬州大街上川流不息。

各式各样的陌生脸面,出现在扬州城内。

且脸上多没善意,更有欺辱百姓者。

好在当两个魁梧大汉当街欺负一卖饼老妪时,被锦衣卫缇骑当场砍掉脑袋,挂在北城门上,以作警示,扬州城遂安。

“啧啧啧!”

骑马与贾琮并肩而行,看着城门楼上挂着的那两个骇人的人头,叶清笑叹道:“如今清臣是愈发威风了,借人头一用的伎俩使的愈发娴熟,了不得。只是你把这两颗人头挂在这,不怕吓着我,难道就不怕吓着你那些宝贝姊妹们?”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什么意思?好端端的阴阳怪气,姊妹就是姊妹,宝贝姊妹怎么说?”

叶清似笑非笑道:“你和我还弄鬼?我原也只当你是要给我接风洗尘,可再一想又不对。你将明香教的教主、护法、佛子都押在盐政衙门,却将亲卫都带了出来护卫你的表妹和丫鬟们,留下一座空府邸在那。呵呵,清臣,你如今愈发了得了,这等请敌入瓮的本领,你使得愈发娴熟。偏生那些人就算猜到了这极可能是计,盐政衙门里非但不是空的,还会是天罗地网,他们也压不住心里的侥幸,多半会飞蛾扑火。人心啊……”

贾琮没有否认,他仰头看着门楼上那两颗首级,淡淡问道:“若你是明香教妖人,你会落入网中么?”

叶清明媚的大眼睛看着贾琮,轻声道:“若是你陷在里面,我会的。”

贾琮:“……”

……

第四百三十四章 玉镯

瘦西湖原本不叫西湖,其实就是扬州城外一条较宽的河道,名叫保扬湖,方圆近五百亩。

原是唐罗城、宋大城的护城河遗迹,南起北城河,北抵蜀冈脚下。

时至大乾,许多富甲天下的盐商们纷纷在沿河两岸,不惜重金聘请造园名家擘画经营,构筑水上园林,成为沿河景色。

自圣祖南巡至今,沿河已有海内闻名的二十四景,此二十四景,涵尽江南风光。

贞元年间,有寓居扬州的诗人汪沆,书诗一首,感慨富商挥金如土的豪气,诗曰:

“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自此,俗气的保扬湖,就被雅致艳丽的瘦西湖取而代之。

码头边,看着空荡荡的湖面上,一艘闲杂船只也无,叶清看着贾琮,摇头叹气道:“你也忒霸道了些吧?你家姊妹想游瘦西湖,你就清场?圣祖南巡时,瘦西湖上尚且有游船呢。”

贾琮没好气道:“你少给我找麻烦,我能和圣祖比?他老人家是与民同乐,又被世人敬仰,连个仇家也无。我能一样么?我给天家卖命,敌人没一万也有八千。我自己不惧,却不能牵连家人亲眷。”

叶清闻言哈哈一乐,道:“你也忒无趣了些,顽笑也不会开。难道我还能寻御史告你?”见贾琮不搭理,她又岔开话题,道:“这艘画舫不错,是盐商们孝敬你的吧?”

码头边一艘极为精美的画舫静静停泊着,飞檐翘角、玲珑精致。

上下二层,前后足有七八丈长,比寻常画舫大两倍不止。

一楼是前后五进的船体,格子花窗,浮雕栏杆,遍布红灯,与豪宅无异。

二楼上设一四角亭,亭内有美人靠,可坐靠其上,赏风赏月。

贾琮点头答道:“这是赵家那位老爷子送来的,听说我在寻画舫,就派了他儿子送了来。”

叶清笑道:“他没把船契一并送来?”

贾琮忍不住也笑了笑,摇头道:“这个老翁,活成了人精,他不会干这么没水准的事。”

此时,展鹏命手下亲兵们已经开始登陆另一艘船,倒不是画舫,而是战船,为护航之用。

另有数十亲兵随着桨夫下内舱,以作监视。

早有李蓉带着展家女人将画舫里里外外仔细搜查过。

等这些安排妥当后,池玉领着七八个媳妇、厨娘和十来个负责服侍的小丫头子们开始登船。

手里拿着大包小包,都是主子们自己用的茶碗衣服,甚至还有铺盖。

看着这一套又一套的做派,叶清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

贾琮被看的无奈,道:“清公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我贾家奢华,而是世人本就如此。你不能强求大家都和你一样潇洒不羁吧?”

叶清大眼睛明媚,笑道:“难道我说什么了?没有呀!哦……你是说我另类是吧?”

贾琮不搭理,等该上的人都上完了,又有几个健妇抬着软轿过来,要送黛玉等人上画舫。

贾琮却实在受不了叶清的目光了,对健妇们道:“不麻烦嬷嬷们了,你们下去吧,画舫和旁的船不同,这船矮,姑娘们走上去就行,不劳你们了。”

健妇以为贾琮是心疼她们,为首的婆子忙赔笑道:“不相干,不相干,哪里就麻烦了?本是婆子们该做的勾当,一点也不累,不累……”

听一旁叶清直接笑出声来,贾琮脸都黑了下来,那婆子好歹还算有脑子,总算明白过来贵人其实不是在心疼她们,忙赔着笑离开了,左右做事不做事都有银子,她们巴不得清闲。

等婆子们离开后,叶清也收住了笑,问道:“诶,清臣,你是不是对所有的女人都这么温柔?”

贾琮扫了她一眼,不接茬,论口才,他还真未必怼的过人家,不过想了想还是伏低道:“一会儿你收敛点,别吓着我家姊妹们了……”

这下轮到叶清黑脸了,扬了扬眉尖,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琮不解释,只道:“你懂得。”

叶清面上伪色敛去,哼了声,直接对伺候在当头一架马车身边的嬷嬷道:“请你们家姑娘下车吧,我倒看看,能不能吓着她。”

那婆子强笑了声,看向贾琮,贾琮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婆子见状,忙取下脚凳,打开车门后,先搀扶紫鹃下车。

紫鹃下车后,先悄悄瞥了与贾琮同骑在马上作书生打扮的叶清一眼,被叶清目光扫中心头一慌,忙避开过去,然后再搭起胳膊,引着车里的黛玉下车。

后面几架马车里,晴雯、春燕、小红、香菱和娟儿、觅儿、小竹、小角儿、小八等丫头,也齐齐下了车。

晴雯昨儿不过摔倒时撞到了硬物,并未伤到骨头,让孙嬷嬷按了按,修养了一宿也就好了。

贾琮翻身下马,叶清也跟着下马,黛玉等上前,贾琮对黛玉引见道:“这位就是你们知道的芙蓉公子,也可叫她清公子。”又对叶清道:“这是我表妹,你称她林姑娘就是。”

叶清问贾琮:“你怎么叫?”

贾琮莫名道:“我自然叫她林妹妹。”

黛玉看着贾琮身旁俊俏非凡的“书生”,被她大眼睛目光明亮的打量着,俏脸微霞,却并不怯场,礼数周全的微微福了福,大方问候道:“见过清公子。”

这就是大家闺秀的修养。

叶清看着黛玉好一会儿,才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怪道清臣视我为草木,整日里就惦记着家里的姊妹,林妹妹真是仙子下凡啊!”

黛玉闻言大羞,再也撑不住了,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心里却奇怪,她怎么也叫我林妹妹……

贾琮无奈的看向叶清,叶清却不看他,咯咯笑着上前,牵起黛玉的手,然后竟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打开后,露出一枚杏黄色的玉镯,望之不凡。

叶清当场将玉镯戴到了黛玉的腕上,笑道:“初次见面,总要送点什么才是,这镯子本是去年太后赠我的生辰礼,我哪里爱戴这些,与其压在箱底蒙尘,不如赠给妹妹。宝剑赠英雄,美玉送佳人,正合适。”

黛玉并非小门小户出身,好东西不知见过多少。

旁的不说,只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天下人能赶得上的,屈指可数。

只是她运气不好,叶清正好在这屈指可数中。

贾家当年给贾敏筹备的嫁妆再丰厚,也不可能丰厚过太后去。

翠色的玉寻常,纵然是帝王绿,也只在常理中。

黄色的翡翠不是没有,但水色好成这样的,通体杏黄色,却是可遇不可求。

即使有,也大半在皇族手中,等闲富贵人家,持着都是僭越。

所以,就连黛玉都没见过这样好的玉镯。

她哪里肯轻受,只是等她抬起头想谢还时,却见叶清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亲切和喜欢,她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发梢,笑道:“走吧,上船说话,这里风大。”又回头问贾琮:“清臣,你答应给我找的花魁可来了?”

听闻此言,黛玉都忘了还玉镯了,呆呆的看着贾琮。

贾琮无奈的先冲黛玉安抚一笑后,对叶清道:“放心,不会耽搁你风流快活的。”

叶清咯咯一笑,不再理他,牵着黛玉的手,大方的往画舫上走去。

贾琮见晴雯、春燕等人面面相觑悄声走来,个个神色紧绷,他笑着宽慰道:“不妨事的,就当她和家里二嫂子是一类人即可。”

这话连香菱都哄不住,她小声道:“二.奶奶虽厉害,怕还是没这人厉害吧?”

贾琮呵呵一笑,香菱立刻低下头去,贾琮又问晴雯:“敢不敢怼这位?”

晴雯气个半死,狠狠白了贾琮一眼,惹得贾琮哈哈笑道:“当真不必拘束,今日就是好好顽乐的,夜里在画舫上过一夜,像这等湖光景色,唯有落日和朝霞时,光景才是最美的。”

晴雯有了底气,不过还是小声道:“三爷,她不会真想让你入赘到太后娘家去吧?”

芙蓉公子的身世,对她们来说并非秘密。

不过见贾琮闻言后脸上笑容寡淡了些,晴雯忙捂住嘴,呜呜道:“再不胡说,再不胡说了!”

昨夜贾琮那番话,对她来说刻骨铭心。

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但晴雯为了贾琮,愿意改了她的性儿……

等晴雯、小红、春燕等人一一登上画舫后,贾琮脸上的笑容便彻底收敛起来,他看着一旁的展鹏,沉声道:“衙门那边果真万无一失?”

展鹏难得有些不满道:“大人,您都问了几遍了?”

贾琮喝斥道:“混帐东西,那里是你父兄!”

展鹏见贾琮真动了怒,忙赔笑道:“大人您放心,不相干的!我爹我大哥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这些年一直都没放下功夫,再加上大人您留下的那二十杆火器,对方只要不派大军来攻,绝出不了岔子。再说,我爹他们常说,愿为大人效死……”

“放屁!”

贾琮气的骂道:“押运司马上就要上马,关系根本!你父亲他们的大事还没开始,别说死,就是伤着了都是大损失。”

展鹏嘿嘿笑道:“我瞧大人更担心茶娘子姐姐……好了好了,我不多嘴了。大人您就放心吧,一群歪魔邪道,上不得台面的。就算我不把我爹他们请来,只茶娘子姐姐手下的人手,都足以把来敌给灭了。那些最善使阴招的鬼祟们可不知道火器之利,我是担心茶娘子姐姐手下的人损失太大,耽误大人大事,才请了我爹他们来襄助。保证万无一失,保证万无一失!”

贾琮哼了声后,叹息一声,只盼望那些邪教人事不会同话本写的那般,悍不畏死。

他对展鹏道:“事已至此,也只能选择相信十三娘和你家老爷子他们了,另外姑丈那边也留了二十亲卫,事情危急时,也会出手相助。好了,不想此事了。一会儿你和李蓉也不必在外面干站着,去二楼吧,也轻快一日。”

展鹏闻言,登时眉飞色舞起来,嘴巴咧的老大。

贾琮没好气的瞪了眼,摇摇头,率先上了画舫。

展鹏喜滋滋的跟着上船后,大手利落一挥,有亲兵解开缆绳,船舱内伸出几只长长的单桨,驱动着画舫缓缓离开了码头,驶向湖中……

……

第四百三十五章 离经叛道

贾琮登上赵家这艘画舫后,入目处极尽奢美。

雕梁画栋,苏锦作幔。

以明珠为灯,将绒毯铺地。

熏笼袅袅,暗香扑鼻。

有隔间暖层,使得纵是冬日,画舫内依旧温暖如春。

此类只等闲。

当庭又有朱栏白石,绿树清溪。

奇石栅栏内,朵朵鲜花娇艳。

不似人间……

打开格子花窗,可尽览湖光景色。

西南一角,又有露台一方。

上有古琴,还有一白衣佳人抚乐。

贾琮穿过珠帘饶过插屏进来后,就见晴雯等人一个个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打量着画舫内的各种陈设。

虽说她们也是公府豪门长大的丫头,眼界并不算窄。

但在船上造山造水造花池,又以夜明珠为灯的奢靡做派,她们却是闻所未闻,头一回开眼,哪能不新奇?

只是碍于某个气场强大的存在,她们只能巴巴的瞪眼看……

贾琮笑道:“想看什么就近前好生看,南省人常笑北人土,不懂风情,如今看来,的确是他们会顽。”

见晴雯几个低眉耷目,还是不敢动。

上面叶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贾琮指着她对晴雯等人道:“今儿在画舫上,不用当她是金枝玉叶,她也不在意这个。都拘束着,反而逛不痛快。”

叶清终于发话了:“我本来就不是金枝玉叶,我爹不过四品小官儿,还没你们主子的官儿大。不过今天不用论出身,忒俗气,想怎么顽就怎么顽,都是难得出门逛一回。”

晴雯等人这才高兴起来,一点点挪步,往画舫中间的小花园走去,彼此间眼神神秘交流着。

小花园内还有几个圆凳,几张矮几,几上皆是瓜果点心。

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直达目的地……

贾琮这才不用管了,往里面走去。

到了跟前,就听叶清正和黛玉嘀咕道:“外面都说他不好女色,谁能想到他养了这么多美婢?林妹妹你瞧他刚看的那个,啧啧啧,一看就是房里人!其她那几个,八成也都是。”

黛玉闻言,绣帕掩口轻笑不已。

贾琮好奇问:“你也会聊这些?”

叶清挑眉警告:“太羞辱人了吧?我也是女孩子!”

贾琮似迷糊了:“女孩子还问我要花魁?”

黛玉咯咯乐出声来,灵动的美眸,看看贾琮,又看看叶清。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贾琮用这种语气态度和人聊天。

好似客人,有些疏远。

但是……真若是客人,也不会这般直白。

叶清翘起二郎腿,潇洒不羁,扬了扬下巴,道:“说好的花魁呢?坐画舫游瘦西湖,若没扬州瘦马作陪,岂不缺憾?”

贾琮先看了眼低下头的黛玉,无语对叶清道:“你好意思不好意思啊?瘦马是将女孩子圈养起来养成花魁,这般作践,你身为女子也顽笑?”

叶清更好奇:“我不好意思?你们男人做得,我们女人说不得?”

贾琮:“……”

黛玉看着叶清崇拜道:“姐姐真厉害,头一回看到有人能辩赢三哥哥。”

叶清自嘲一笑,道:“林妹妹可千万别学我,女人越逞强越不讨人喜,你这三哥哥心里快厌烦死我了。你若学我,却是自讨苦吃。”

黛玉闻言一怔,看向贾琮。

贾琮摇头道:“我没这样说过。”

叶清讥笑道:“但你就是这么想……行了,我管你喜欢不喜欢我,快将花魁请来,我还没见识过江南美色呢。”

贾琮警告红着脸但眼神活跃的黛玉:“你别跟她学,刺激的并非都是好的。”

一言说的黛玉面色羞红,却被叶清连连挥手赶开:“就准你们臭男人快活,还不准我和林妹妹见识一回?快去快去!”

贾琮无语,去了露台处,那抚琴美人忙起身见礼:“圆圆见过恩人。”

贾琮忙止住,道:“不要这样叫,没必要……你的东主没有为难你吧?”

圆圆姑娘目光盈盈的看着贾琮,轻轻摇头,道:“有恩……公子之言,扬州府没人为难奴家。”

贾琮并不为这股幽情所动,他点点头,道:“那就好,往后好好生活吧,你的日子还长,若有何难处,可往锦衣衙门求助。今日本不欲劳烦姑娘,只是我也不认得其她人,所以只好劳烦姑娘一回。不过姑娘放心,今日都是我家里的女孩子,唯一的客人亦是女子。她虽爱顽笑些,却并无坏心。”

圆圆姑娘闻言感激一笑,福了福,道:“公子不必解释呢,能为公子略尽绵薄之力,本是圆圆日夜所盼。且,奴家自幼便学着如何服侍人,想来不会出差错的。”

贾琮笑着点点头,便邀请她一起往里面去。

“圆圆见过公子、小姐。”

圆圆姑娘见叶清书生打扮,便以公子相称,而黛玉自然是小姐。

不过这会儿黛玉脸实在红的厉害,眼睛都不敢直视,打她记事起,就没做过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虽然之前也见过青兮,可从良妓到底不同。

现在却是和传说中爷们儿做的风流事一样,乘画舫,招花魁。

若是被府里老太太、太太们知道了此事,哪怕她再受宠,怕都要受责问。

好在这时贾琮解释道:“圆圆姑娘也已经脱了贱籍,今儿是最后一次出场。”

听闻此言,黛玉总算舒了口气,抬起眼帘看着贾琮抿嘴一笑。

虽然见识花魁确实刺激,可传出去到底与名声有碍。

贾琮寻一个这样的来,那就不相干了。

叶清却不满:“喂,你给我打折扣啊!”

贾琮对圆圆道:“让这位叶大爷,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圆圆早知道叶清是女儿身,所以也不顾忌什么,其实哪怕叶清果真是男人,只要贾琮开口,她也不会拒绝的,只是心里总会有些失落。

这会儿却不妨事,她闻言后幽情一笑,然后碎步上前到叶清跟前。

见叶清明亮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她,心里一慌,咬了咬唇角,轻轻坐在叶清腿上,幽怨哀婉的唤了声:“大……爷……啊。”

换做平常男子都未必能吃住这股劲,一旁黛玉只被余波波及,此刻眼睛里都是水汪汪的,叶清却哈哈高兴起来,还伸手捏起圆圆雪腻的下巴,细细端详起来,直看的阅人无数的圆圆姑娘心里发毛,然后才听叶清问道:“好美人儿,可会吹箫否?”

“噗!”

贾琮刚坐下喝了口茶,听闻此言后,悉数喷出!

……

扬州北城,剪子巷。

扬州府虽不似都中长安严谨的格局,但总体而言,还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布局。

东城富贾西城官,南城贫民北城贱。

所谓的贱,指的是从事的行业。

偌大一座富贵城,有光鲜的一面,自然也就少不了下九流的行业。

剃头搓脚,贩夫游郎,戏子龟奴。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剪子巷内,原本住的都是戗菜刀磨剪子的手艺人,只是后来有一两户不做这行业搬走了,房子也就空了下来。

不过,空了几年的房屋,昨夜却忽然搬来了新人,人数还不少……

并不宽敞的堂屋内,挤了十三四人,人员亦是五花八门。

有僧有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读书人有庄稼汉,有屠夫还有公门中人……

不过坐于正中主事的,却是一个黑纱蒙面的妇人。

她是明香教内的地位,仅次于教主和吴护法,是明香教内掌控财权的护法,被人称为幽姨。

是与吴护法一个时代的老人。

昨夜得闻明香教教主、护法并两大舵主被擒的被擒,被杀的被杀,震惊之后,幽姨便召集了扬州附近的所有好手,前来议事,商讨如何拯救教内高层。

负责打探消息的人早已传回消息,教主等人就被羁押在盐政衙门内,而盐政衙门内除却一些盐丁外,锦衣卫反倒不多,听说大部分锦衣卫都护卫着那位天子鹰犬携家眷一起去游瘦西湖了。

这就给了他们极大的机会!

“护法,咱们重金收买了三个盐政衙门里的人,都说衙门里现在没多少人了。虽说还有不少盐狗子,但只要派人去举报,扬州城外发现有人运私盐,就能调走大半。凭咱们的身手,至少有八成把握救出教主!”

一道人看起来颇为精明,手里握着一把拂尘,大声道。

一旁一书生却迟疑道:“我怎么总觉得,这又是那贾清臣的一个毒计?”

旁边一老渔夫苦笑一声,道:“谁还看不出这是计?可纵然这是请君入瓮之计,但他的确将盐政衙门内的大部分兵力都调离了。只剩下几十人,摆明了是给咱们一个机会。若是能敌的过这数十人,就能救走教主护法他们,若是敌不过,本领不济,那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书生皱眉道:“吕老,此人这么自负?”

老渔夫点点头,道:“他就是这么自负,也有自负的本钱。”

一婆子皱眉道:“那到底该怎么办?”

老渔夫道:“这等大事,只能请幽姨来拿主意了,到底该怎么救?”

一直居中沉默的幽姨,见满屋人都看向她,等她拿主意,便缓缓点了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道:“教主、护法为我圣教根本,不容有失。既然贾家竖子给了我们这次机会,我们就给他这个面子。此次出手,人数贵精不贵多。就按剑道人所言,先想法抽调开盐丁。待到夜里,再辅以火攻,乱其阵脚。你们率教众在外做佯攻,教内身手最好的二十人与老妇一起进去,营救教主护法!圣母明王保佑,务必趁贾家子回返前,救出教主、护法!”

“是!”

……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公道

“清臣,你这是何意?”

见贾琮又帕子擦嘴角,叶清奇怪的问道。

不过贾琮分明看得出她大眼睛中淡淡的戏谑之色,以及耳垂处的晕红。

也是,对于一个阅览过金瓶梅的女儿家来说,吹箫二字何解,她又怎会不懂?

更别说宫里无穷无尽的秘戏图……

而黛玉则是真的迷糊了,怎么呢?

而圆圆姑娘,早已面绯如霞,心中惨笑:我倒是不介意给您这样的贵人吹,可您也得有箫才成啊……

贾琮无奈的看着叶清,叶清理直气壮道:“小杜有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喏,外面就是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我请圆圆姑娘吹箫,有问题么?倒是你,在想什么?”

说着,目光先看向一旁的黛玉,见她神色茫然,又看向不远处装作事不关己的晴雯等人。

这一见,就看到晴雯、春燕还有香菱三人,一个个面红耳赤的,香菱更是差点没把头埋进坏里。

见此,叶清冷笑的看向贾琮,点头道:“贾清臣,你好样的!”

贾琮忍不住老脸一红,恼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叶清哼哼笑了两声,对一旁犹自迷糊的黛玉道:“林妹妹想知道怎么回事?”

贾琮唬了一跳,忙道:“诶诶,别教坏小孩子!”

这下却惹恼了黛玉,小眼神简直瞬间凌厉起来,怒视贾琮。

目光威胁:谁是小孩子?

贾琮气笑道:“都是青楼里的混帐话,你想听?”

黛玉一下没脾气了,哼了声,扭过脸去不理他。

叶清见好就收,拍了拍圆圆姑娘的蛮腰,让她继续去抚琴,然后问贾琮:“今儿在画舫上过夜?”

贾琮点点头,道:“劳清公子照看一下。”

叶清眉尖一扬,道:“你不留下?”黛玉等人也看了过来。

贾琮没好气道:“我现在留下,等回京之后,太后怕要扒了我的皮!”

叶清好意安抚道:“其实没关系的,太后未必会扒你的皮。”贾琮闻言笑了两声,笑而不语。

不扒皮,就是另一种选择,其实还是会扒皮,尊严的皮,那怎么可行?

叶清讥讽的看了贾琮一眼后,转头问一旁黛玉:“林妹妹,你怎么说?可愿意看到太后扒了你三哥哥的皮否?”

换做晴雯之流,八成连话中意思都听不明白,黛玉却何其灵慧,她干笑了两声,道:“做了错事,太后自然要惩罚。”

说完,就见叶清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好看的嘴角也弯起一抹坏笑,黛玉登时面色大羞!

她宁愿看到太后收拾贾琮一顿,也不愿看到贾琮和叶清变得名正言顺,此间心意若何,似被叶清一眼望穿……

贾琮解救道:“来,都吃点西瓜,难为赵家能留存到现在。”

叶清顽笑够了,正经起来,起身走到贾琮身旁,打开一扇窗,任凭湖风水气吹进,吹的帷帐飞舞,衣衫翩翩。

本就性格鲜明魅力无穷的叶清,这一刻恍若谪仙,风华绝代!

黛玉、晴雯等人,无不艳羡的看着她。

大气、幽默的叶清,令她们打心底折服。

看着她们的目光,贾琮心中苦笑,叶清若为男儿,怕是真没他什么事了。

许是听到了贾琮的心声,叶清忽然转过头来,对贾琮微笑道:“清臣,不用羡慕我,我的起点比你高太多,但桎梏也多太多。你还有无限的可能,而我,早已经达到了极限。其实都中好多人家都在谈论你,包括李虎、赵昊他们。出京前大家一起吃酒,他们都说,将自己放在你当初的位置,没人自忖能比你做的好。当然,他们也不会服你。”

贾琮淡淡道:“清公子想多了,我从没有羡慕过任何人,也从未主动的将任何人当做过对手。你们有你们的光芒,我有我的自我。我会欣赏一些人的一些方面,比如欣赏李虎的义气豪迈,比如欣赏清公子的开朗性情,但也仅此而已。我从未想过活成别人的样子,因为不需要。”

这一番话,将叶清绽放出来的魅力抵消的干干净净。

不止让贾琮这一刻能与叶清分庭抗礼,甚至还要超过她,也让黛玉、晴雯、小红、春燕等人快要失守的心灵,刹那间恢复,面对叶清时不会顶礼膜拜,不会失去自我。

她们也只是欣赏。

感觉到这一幕,叶清明媚的大眼睛中,目光渐渐复杂。

她看着贾琮,直白道:“这就是我对你不同的原因,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娘们儿而已。身上本就不属于我的权势富贵,从不能折服你的骄傲,你理应如此。”

贾琮想了想,摇头道:“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听不懂。不过无所谓了,你是我的朋友。尽管有时你的友谊是需要交换的,也不是我需要的,但我依旧感谢你的友情。所以不需要客气,今天我请东道。”

叶清咯咯笑道:“好吧,其实赵昊那一伙子若是能和你多相处些时候,就会明白我和李虎,为何能与你成为朋友,并且在友情中,我们还从来不是强势的一方。”

言至于此,不再深入,她招手叫来黛玉,道:“林妹妹,你是扬州地主,可曾逛过这里没有?”

黛玉低垂着眼帘轻声道:“很小的时候,我娘……还在时,曾坐车来瞧过。”

叶清伸手顺了顺黛玉额前秀发,柔声道:“那你比我要幸运呢,我已经记不起我娘的模样了,和清臣的情况倒是相仿。”

黛玉闻言,本来故地重游触景伤情的心思登时淡了,她歉疚的抬头看向叶清,不知该说何言宽慰。

叶清见她如此却笑道:“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黛玉闻言大羞,关键是叶清身上的士子服女扮男装,着实古怪。

贾琮在一旁提醒道:“你能不能委婉点,别吓着我妹妹,她胆小。”

叶清还没说话,黛玉都不领情了,不高兴的小声否认道:“我没有。”

这下叶清高兴了,揽着黛玉得意的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笑颜如花,明媚大方,一个娇羞歉意,碧玉动人。

赏心悦目。

贾琮无奈的摇头,不再理会她们的交情……

他斜倚朱栏,回头问站在后面窗子边向外观看的晴雯等人:“好看不好看?”

晴雯等人高兴道:“和画儿里一样。”

确实如此,远处的山、近处的水、中间的园林和古树,勾勒成一幅泼墨山水画。

画尽了江南的秀美和妍丽,美不胜收。

贾琮笑道:“等夜里和明儿早晨才好看呢。”

晴雯小声问道:“三爷,你一会儿要走?”

贾琮摇头道:“等晚上了,白天走,怕是会让许多人吓的门也不敢出。”

小角儿肚子圆圆的带着同样肚子圆圆的方方元元过来,讨好道:“三爷最厉害!”

贾琮还没说话,和黛玉说了会儿悄悄话的叶清看了过来笑道:“你怎么养的丫头,养的这么圆润?还有一对双双?清臣,这对双双送我如何?”

贾琮还没什么,一番话倒是唬了小角儿一跳,下意识的伸开双手,把方方元元紧紧护在身后,蹙起眉头看了看叶清,又巴巴的看向贾琮。

贾琮笑了笑,道:“没门儿,我家里人,只进不出。”

叶清闻言睁大眼睛,看了圈大厅内十多个大小丫头,道:“以后你都收房里?”

贾琮气笑道:“想什么呢?”扫了圈一起看过来的女孩子,微笑道:“养到十五岁,想出去的都放归。”

见好多女孩子神情一下黯淡了下来,贾琮好笑道:“你们也太杞人忧天了吧?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阶段的美好,未必就是此时最佳。况且,就算放出去,也不一定会离别。家里的家业只会越来越大,还需要许多管事媳妇呢。嗯,到时候你们就都成了管事媳妇了。”

如觅儿、娟儿、小竹等人都还小,虽耳濡目染,略略知了人事,可并不透彻。

这会儿听贾琮以管事媳妇取笑她们,非但不羞恼,还觉得有趣,嘻嘻哈哈的又顽闹起来,相互打趣为嬷嬷……

叶清对黛玉道:“看到你这三哥哥没,多会哄人,以后你三嫂子可少不了。你这小姑子可不轻松呢……”

熟络后,黛玉也不只会逆来顺受了,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看着叶清坏笑道:“那你想不想当我三嫂子?”

叶清认真道:“你不会反对吧?如果你不反对,我会考虑的。而且我做人最是公道,义字当先,你帮我一回,回头我也帮你哦!”

“……”

黛玉瞬间被打败,她多咱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叶清见她如此,愈发得意的搂着她哈哈一笑。

亲密无间。

黛玉见她笑的纯粹,也跟着吃吃笑了起来,眸光流转,看向了一旁窗边,一直看着窗外风色,恍若未闻的贾琮。

……

扬州城,莲苑。

除却方哲方叔和、褚信褚东明、梁彦梁正平、石康石公寿四大家主外,还有连夜赶来的孙家家主孙毅孙伯歧,刘家家主刘玉刘彦材和欧阳家家主欧阳正欧阳德谋。

至此,江南十三家除了已经除名的秦家、赵家,以及金陵四大家族外,其余七大家族悉数到齐。

孙伯歧、刘彦才、欧阳德谋三家家主倒并非是得知昨夜消息后才来,他们是得知秦家消息后便已经开始往这边赶。

昨日接到赵家巨变的消息后,又快马加鞭,才于今日齐聚扬州城。

七大家主,再加上江南甄家家主甄应嘉,此八人汇聚的能量,足以惊动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天下。

新法不能大行天下,最大的阻力,便在此八人身上。

此刻,这八位能量巨大的巨室家主们,却一起出现在松禅公宋岩的房间内,请求他主持公道。

缘何贾琮贾清臣,每每针对江南士族,痛下杀手,行亲者痛,仇者快之妄事?

……

第四百三十七章 宫妆

轻松惬意的在如诗如画的美景中顽闹了一上午,叶清去了后面净手的房间里更衣。

嗯,其实就是去嘘嘘的雅称。

等叶清离开后,贾琮饮了口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微笑着问黛玉:“林妹妹喜欢出来顽么?”

黛玉抿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贾琮呵呵笑了声,道:“对清公子,可以为友,但不要受她的影响。天下只有一个芙蓉公子,且她的心里也未必喜欢现在的样子。你别被她带偏了……”

黛玉闻言一怔后,缓缓的点了点头,目光中竟流露出一抹怜惜……

贾琮见之好笑,道:“你可别心疼她,她有太后宠着,世上再没人比她享有更多的宠爱了。”

黛玉琉璃一般纯净的眼睛看着贾琮,轻声道:“不是的,她是和三哥哥一般骄傲的人,所以才不用人同情。三哥哥,你们很像呢。我也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三哥哥。”

贾琮哈哈一笑,伸手拨乱了黛玉额前发梢,取笑道:“你懂什么?”

黛玉垂下头,道:“三哥哥喜欢揉乱我的头发,清公子则喜欢为我理顺……”

贾琮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这里面有许多极复杂甚至极凶险的事在,清公子也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她和寻常闺阁女孩子不同的。不要多想了,今日出来散心的。”

黛玉执拗,抬头看着贾琮问道:“是因为太后么?”

贾琮也没岔开话题,他看着黛玉正色道:“太后只是很其次的一个因素,还有许多远比这个更恐怖的事情,牵扯极大,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黛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终于黯淡下来。

贾琮心知她被叶清的魅力折服,希望叶清能有一个好结果,便笑着宽慰道:“她有太后护着,还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给她留下了许多人情香火,再加上她是一个女儿身,所以她将来终究会有一个好的结局,林妹妹不必为她担忧呢。”

黛玉看着贾琮问道:“那三哥哥会帮她么?”

贾琮想了想,道:“当然,我和她是朋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中,她遇到难处,我都会帮她的。”

黛玉闻言,终于又露出了笑脸,站起身来要离开。

贾琮好奇道:“你干什么?不会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吧?不用了……”

黛玉闻言,俏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没好气嗔道:“三哥哥真是醉了!我只是去更衣……”

说罢,扭身离去。

贾琮哑然,看着黛玉的背影,想起后世网上一个关于林黛玉如厕的荒唐段子。

不过没回忆完,就将这份恶俗的段子驱逐出脑海中……没的自找恶心。

他临窗倚靠,看着瘦西湖上的湖光风色,思量起当前局势,面色柔和。

虽然未来危机重重,但他已经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

京里天子想要做的大动作还有很多,新法大行之后,江南需要安稳,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还有权势即将达到顶峰的新党。

早在贾琮去黑辽之前,天子对元辅宁则臣的忍耐度已经快到了极限。

宁则臣的权势太大,大到了已经可以危及皇权的地步。

很难想象,他会有好下场。

除此之外,还有牢牢掌控军机的贞元功臣。

贾琮能够想到,掌控军机的六大国公还有分掌京中十二团营的十二侯爵中,必然有不少的一部分早已投靠到崇康帝麾下。

但这一部分,必定是少数。

六大国公中有两位,十二侯爵中有四位便已是极限。

不然,崇康帝何必隐忍至今?早就大刀阔斧的分拆军方了。

所以,大乾的主体军力,军心还在龙首原上的那座王府中。

对于这个如鲠在喉的局面,崇康帝到底会先选择对付新党魁首,还是会先选择对付军机阁,谁也不清楚,唯有圣心独裁。

除了这两处之外,还有并不安分的宗室诸王。

贞元朝时,大乾皇族的宗室诸王就没有不跪舔武王的。

因为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武王必定登基。

甚至那场巨变之后的五六年时间里,许多宗室都在等候,还有的王府还亲自登门劝说,想让武王出来,继承皇位……

可想而知,当时崇康帝的心情是怎样的惊惶。

以贾琮对崇康帝的了解,他若能忘记这些事,也就不是崇康帝了。

因此,贾琮这把尖刀,还有太多的用处。

他的身份,注定了能给他带来诸多的便利。

崇康帝也需要贾琮开国功臣一脉的身份,来作为必要的缓冲。

如果能顺势剪除对手,贾琮自然能留到最后。

而如果事情不顺,闹出了类似“七王之乱”的岔子,那崇康帝也会顺应民意,清君侧,正乾坤。

因此,只要贾琮自己谨慎小心不作死,那么在崇康帝完成所有大业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毁掉锦衣卫这把利刃的。

这也就为贾琮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去发展壮大。

而如果眼下能给他两年的时间,让他在江南自由的扩张,那么……

“想什么呢?”

正当贾琮看着如画的景色遐想畅思时,肩头忽然被人一拍,耳边传来一道笑声。

贾琮回头看去,就见叶清已经换了身衣裳回来,这身衣裳,却不是士子服,而是一身芙蓉金广袖垂花宫锦长裙,头上戴着一枚金凤累丝如玉八宝凤头钗,耳垂挂着一双白玉滴珠耳坠。

何谓国色天香,人间绝色,无过于此。

贾琮上下打量了两回,迎上叶清那双明媚动人含笑的眼睛,轻声问道:“出了何事?”

叶清显然很满意贾琮之前惊艳的目光,她得意笑道:“这叫什么话?我不能这般穿?好看不好看?”

贾琮点点头,道:“好看,不过,若无事,你未必会这样穿着,所以到底出了何事?”他一直看着叶清的眼睛。

叶清目光柔和的与贾琮对视着,呵呵笑道:“和聪明人交道就是这点不好,太无趣,流露出一点马脚,就会被抓住不放。”

说着,她挨着贾琮身边的椅子坐下,拿起高几上的一盏葡萄酒,啜饮了口后,叹息一声惋惜道:“我不能在扬州久留了,此次南下,本是为了给太后祈福。如今到南省好些天了,却只拜了一个大明寺。若是被太后知道了,我倒没什么,只怕会牵连到你。”

“……”

贾琮无言以对,他倒没问为何会牵连到他。

叶清对他的感情,就算不纯粹,但也与别人不同,这一点贾琮不会不承认。

虽然他感到有些冤枉……

见贾琮郁闷的模样,叶清哈哈一笑,道:“别生气,我这不是在安慰你了么?”

贾琮没接这茬,他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叶清笑道:“先去金陵与青竹会和,拜完鸡鸣寺后,再去临安那边,拜拜金山寺和雷峰塔。我出京前,太后迷上了白蛇传,每旬日里必听一场堂会。我要替她老人家去那边看看,还个心愿。剩下的就一路祭拜吧,南省多的是寺庙,拜足九九八十一座,我就折返都中。”

贾琮沉默了稍许,而后道:“江南各省的千户所都已被我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去那边。”

叶清虽然怀兜里就有太后赐给她的凤刻金牌,大乾虽大,她何处皆可踏足,不过她还是接受了贾琮的好意,点了点头。

她又笑道:“临别前,咱们最好再做一场戏,比如爆发一次大争吵……”

“什么意思?”

贾琮好奇问道。

叶清无奈一笑,道:“回京之后,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若是让太后知道了……你还是要倒霉。”

贾琮沉吟了好一会儿后,缓缓摇头,坚定道:“清公子,虽然我至今没有明白你南下的真正目的,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善意。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背负上一个不好的名声,回去让人耻笑。而且这样做,太后同样会不满。”

不管叶清到底抱着什么目的而来,但在外人来看,她都是为了贾琮而来。

事实上,贾琮虽然猜不透她的本心,但他也能分辩出,她的确是为了他而来。

天家贵女千里迢迢前来寻他,结果却爆发了一场争吵,然后灰溜溜的折返回京。

在这个男人为尊的世道里,责备贾琮的声音不会有多少,甚至还会有人称赞他不媚权势。

可是叶清的名声,必然会臭大街。

就算碍于太后,无人敢当面说什么,但背地里都会给她贴上“不自重”、“不自爱”的下贱标签。

等太后薨逝后,她多半会成为这世间最惨的那一类女子。

贾琮虽对她无别的意思,但还有友情,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叶清见他如此,恐吓道:“你不怕回京后太后逼你?”

贾琮呵呵笑道:“到了我这个位置,想来陛下不会见死不救。”

叶清闻言一滞,皱眉道:“这样做对你我都有好处,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拘泥不化?”

贾琮直视叶清,道:“如果清公子能坦白直言,缘何对我如此另眼相看,或许我会答应。”

叶清闻言眼眸微微一眯,避开贾琮的目光,咯咯笑道:“当然是对清臣你的倾世之才和……”

话没说完,就被贾琮打断:“好了好了,你不愿说就算了,不必拿这些来搪塞我。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难言的苦衷,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没有恶意。

所以,对于你许多次明着出手相救,实则将我牵扯到你们天家的凶险纷争中,我都没有怪你,依旧将你当朋友。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你自己最好也不要……罢了,这些事你比我更明白,我就不劝你了。

清公子,你是我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很珍惜这份友谊,所以我希望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还能如今日这般泛舟游湖,共赏江南风色。

这一杯为你践行,干杯。”

“干杯!”

叶清似心情不错,丝毫不受即将离别的影响,爽利的与贾琮碰杯后,一饮而尽。

……

第四百三十八章 怜爱

扬州城,莲苑。

除却甄应嘉为中老年人外,其余七家家主,皆为白发老人。

此八人面色凝重的坐在宋岩的房间内,看着宋岩怡然自得的在书桌前挥毫……

他们分明是逼宫之势,可在老而弥坚的宋岩面前,八人的气势如冰雪遇到阳光,只能化为春水东流去。

足足写了大半个时辰,宋岩才收笔。

然而纸面上,却只留下九个大字。

自宋华手中接过帕子净了净手后,宋岩面色淡然的看着房间内诸人,道:“叔和、东明,你们来品鉴品鉴。这幅字,是老夫近年来的得意之作。伯歧,你是书法大家,也来指正一二。”

八人听闻此言,相互看了看后,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却不得不压下心中的焦躁,起身去看宋岩的字。

众人来到书桌前,就见桌面纸笺上,书着九个苍劲古拙的大字: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松禅公……”

褚东明等人看出宋岩之意,不由都变了脸色。

宋岩不等他们开口,便摆手止住,道:“你们除却是江南诸家的族长,亦是大乾士林中有数的当世大儒。许多道理不用老夫赘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们还是寻上门来,老夫很失望。”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面露惭愧之色。

方哲方叔和拱手苦笑道:“汗颜呐!松禅公教训的是,我等……唉,终究做不到松禅公知行合一的境界。”

道理他们都懂,他们哪一个不是饱读经史子集,哪一个不是千年青史烂熟于心?

难道他们不知道土地兼并之祸,是亡国之由?

所有的这些道理,天下能说得过他们的,寥寥无几。

可那又能怎样?

因为他们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

寻常人家,供养一个普通读书人都要三代积蓄。

而他们这样家里人人读书的家族,一年的花销缺口又要多大?

况且他们又与寻常读书人不同,江南十三家中的子弟,读书不止要考试,还要扬名。

纵然科举不第,也要成为江南名士。

成为名士之后,地位并不比中第的举人进士差。

然而想要扬名,却需要极大的代价……

这些,都是他们当族长的人需要费心考虑的事。

如果任朝廷推行新法,丈量田亩,摊丁入亩,且按律法严格执行读书人免税赋的定额,那对他们而言,将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

因为按律,一个秀才优免田不过八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未仕进士优免田三千三百五十亩。

听起来很多,但在江南这个堪称科考灾难之地,中秀才容易,中举人却是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一个宗族能中举者,百中无一。

能中进士者,更是十年难有二三人。

相比于江南各家动辄数十万亩的田产,这些优免田的份额相差太远太远。

一旦执行新法,光交田税,他们就能交到破产。

这让他们如何能够知行合一?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孙家家主孙伯歧沉声道:“优容养士,乃圣祖皇帝定下的国策。当今天子苛待太过,搜刮太甚,岂不闻天命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变乎?若朝廷逼迫太甚,难免江南不安。”

宋岩闻言,淡然一笑,看着孙伯歧道:“不意伯歧竟有此等魄力,也好,不尝试一番,焉知哪条路能走得通?”

孙伯歧:“……”

方哲几乎是用耻笑的目光看了这糟老头一眼,威胁到宋岩头上,何等不智?

再者,就你孙家那些势力,果真能造反不成?

孙伯歧被方哲看的恼羞成怒,怒声道:“独我孙家一家自然掀不起大风浪来,但若我等八家联合,天下谁敢小觑?谁敢轻辱?只怕人心不齐,方使百年华族,被小儿辈各个击破,成为笑柄。”

又是一阵沉默后,甄应嘉叹息一声,道:“秦、赵两家之过,怪不到清臣头上。”

欧阳德谋摇头道:“元仲,此处无外人,事已至此,又何须再避重就轻?松禅公这位关门弟子南下之意,用那些借口瞒得过旁人,还瞒得过咱们么?他就是为了新法而来!”说着,欧阳德谋看了眼耷垂着眼帘的宋岩,眼中闪过不满之色。

刘家家主刘彦才点头附和道:“白世杰、秦栝、甄頫,他们或许有违背国法之事之行,但若谈其谋反,实在难服人心。以此罪名大肆抄家灭族,手段狠辣,非君子之行也。”

二人说罢,房间内再度沉默。

他们在等宋岩给他们一个说法,或是说,一个交代。

过了良久,一直垂着眼帘的宋岩缓缓抬起眼,昏老的眼睛扫过众人,苍老的声音道:“站在你们的立场,或许便是如此。但站在琮儿的立场,自有他的道理。老夫老了,已是风烛残年,接近油尽灯枯之时,无力再为你们做主。琮儿也已长大,你们若有何不满,可直接去寻他讨个说法。亦或是,你们联合起来,向朝廷讨个说法,皆可行。

老夫唯一能提醒你们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言至此,老人浑浊的老眼渐渐锋利起来,看的众人不自在起来,听他继续道:“此时并非乱世,百年前,太祖高皇帝率领开国一脉,耗尽心血和气力,死亡百万之众,才终于覆灭异族,复我中华故土,安定了天下。谁若妄图以一家一姓之私利,动乱江南百姓,此为自取亡族之道。秦家不过抄家流放之罪,而梁溪赵家,九族难全。

煌煌大势不可逆,不自量力者,只能化作齑粉!”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面色灰败。

造反个屁啊!

江南巡抚郭钊,按察使诸葛泰,再加上锦衣卫的人,早就趁着缉拿白家、秦家余孽之机,派军队入驻江南各州、府、县,昨夜更是再度调动了锦衣缇骑和江南大营,强压至江南省各处。

当然,他们若果真想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能鼓荡起偌大的风波来。

只托庇于他们各家的佃户和奴仆,加起来也有数万人。

再加上故旧、姻亲等相交之族,还有他们几家在乡杍间的名望,掀起百万之众起事,也未尝不能。

只是这等仓促起事,毫无疑问会以失败告终。

而失败之日,就是他们阖家阖族男女老幼一起上菜市口被腰斩之日,且会背负上逆贼之名,遗臭万年。

这等事,他们又怎会去做,怎敢去做?

方哲苦笑道:“松禅公,我等岂会如此不智?若早知赵家一龙是那等身份,当初也不会和赵家走近。那孩子可惜了……”

褚东明冷笑一声,道:“有何可惜?不过白日做梦罢。赵家有那么点前朝皇族的血脉,其实早就连宗室都算不上了,却做起了那样的蠢梦,自取死路又怪得了谁?只恨竖子混帐,连累我等。”说罢,又看向宋岩道:“松禅公,我等此次上门,并非为发难而来。只是……实在走投无路矣。正如松禅公所言,大势煌煌,我等已无法抗衡。可若任凭新党施为,江南士族俱死无葬身之地。

松禅公为吾江南士林执牛耳者,德望高隆,智谋如海。

故而,吾等登门求见,只想请松禅公指点迷津,为我等江南士族,点一条活路啊。”

说罢,褚东明躬身拜下。

继而,方叔和、石公寿、梁正平等人亦纷纷拜下。

宋岩闻言,苦笑道:“老朽行将就木,又有何德何能为尔等指点迷津?不过,你们先起身吧。俗语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一起商议商议,总能想出个法子来。

虽君子不言利,但诸家收献那么多田地,无非是为一个财字。

若无此财,则家中百事难行,连读书怕也读不起了。

所以,归根到底,你们执念者,便是财也。

对否?”

这般直白的破题,让一干士林大儒们有些磨不开颜面,不过终究还是苦笑着点头道:“松禅公所言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确为此理。”

宋岩闻言呵呵一笑,道:“老夫曾与琮儿深谈过此事,他有一些见解,倒是勉强还可入耳。老夫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今日就不与各位商议了。等明日午后,琮儿来此处时,诸位再与他分说罢。”

方叔和等人闻言,相互看了看,忽然觉得,他们似乎掉进了这对师徒的一个坑里……

……

瘦西湖上。

亦是梳洗一新的黛玉回到正厅内,看着换上宫妆惊艳绝伦的叶清,一怔后眼睛都眯了起来,上前笑道:“姐姐好美啊!”

叶清嘴角弯起一抹笑,见黛玉目光落在她头上,便顺手将簪在头上的那枚金凤累丝如玉八宝凤头钗取下,然后插在了黛玉发髻上,端详了番后笑道:“还是妹妹戴着好看,我戴头上,总觉得不自在。”

见黛玉慌乱的要取下来还她,叶清笑喝道:“不许取!送人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这样的头面首饰,我家里几大盒子,一年也戴不了几回,白放在那里做什么?”

黛玉闻言,轻声道:“姐姐之前都送过见面礼了。”说着,她轻轻握了握手腕处的玉镯。

叶清笑道:“那是见面礼,这是分别礼,刚好。”

黛玉“啊”了声,有些惊慌道:“姐姐要走?”

叶清呵呵一笑,道:“不是现在,明早吧。我是奉命南下给太后祈福的,不能常留一处。”见黛玉红了眼圈,她笑着伸手将她拉到跟前,道:“真是善良的好姑娘,到底还是妹妹更像女儿家,我这样的,连离别时都难生起悲意,难怪让你三哥哥厌烦。”

见黛玉很是不满的看过来,贾琮微笑道:“清公子那是在谦虚,她多够女儿家,女儿家指鹿为马栽赃陷害的刁蛮本领,她已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谁敢说她不是女儿家?我都能冤死。”

黛玉“噗嗤”一笑后,又赶紧变脸嗔怪。

倒是叶清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见恼,只挥起宽袖,拂过贾琮的面,以作惩戒。

身上那件芙蓉金广袖垂花宫锦长裙,被她穿出大气瑰丽之美。

收拾完贾琮后,叶清伸手将黛玉发髻上的凤钗正了正,笑道:“难得有个心思纯净的好妹妹,让人怜爱。林妹妹往后若受了人欺负,只管差人来见我,我为你做主。”

不远处的晴雯等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总觉得画风不对。

倒是黛玉的丫头紫鹃,喜形于色!

老太太年事已高,不知还能支撑几年,可这位凤凰大腿,却还能抱一辈子哩!

……

PS:有些无奈,本章说里的大佬们,别骂架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聊点涩情点的话题不好么,骂架多尴尬啊!

第四百三十九章 生不逢时 (第三更!)

扬州府衙。{随}{梦} щ{suimеng][lā}

江南巡抚郭钊面色阴沉的坐在正衙上,看着堂下几个灰头土脸的抚标营营官狼狈的跪在那里,眼中压抑不住的怒意。

他没有想到,手下人如此废物,都到了这一步,前往各地缉拿赵氏族人,竟也能被堵了回来。

“抚台大人,不是卑职们不用心,实在是……咱们连地方都进不去啊!”

一营官诉苦道。

郭钊厉声道:“这叫什么混帐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为抚标营营官,江南何处去不得?”

那营官灰头土脸道:“昨夜卑职们领命后,连夜赶往扬州府附近的双沟、杭集、宜陵及沙头、瓜洲等地。谁知每至一处,必有二十来生员、举人拦在正道中,在那里饮酒作乐,吟诗作对。卑职们要过去,就被他们啐了个满脸灰。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生员、举子,卑职一介武官,哪里敢将他们如何……”

郭钊闻言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怒声道:“那你们就这样折返回来?废物!废物!”..

巡抚可以直接下令革除生员、举人的功名,扒去青衿。

只是他没想到,那些读书人竟然如此大胆。

营官连忙摇头道:“卑职们原本是想强硬闯关过去的,他们毕竟只有二十来人,就算被他们当面啐骂,用酒泼面,卑职们也忍了。等拿下人后,自有抚台大老爷做主。可谁知,还没等卑职们强闯,又来了一批白发老人,俱是各地的乡老,大人……”

郭钊闻言,憋怒的一掌拍在身边案几上,“砰”的一声。

回震的力道差点没折了他的手腕骨,让他的黑面一白……

一旁肃穆的按察使诸葛泰挥了挥手,先让底下那几个营官退下,然后对郭钊道:“抚台,如此看来,江南那几家人到底还是出手了。他们好快的速度……”

郭钊愤怒道:“扬州府本就是各家经营的要地,再加上他们与那几家盐商不清不楚的关系,自然比我等更快些。只是本抚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怎么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维护叛逆!”

诸葛泰苦笑道:“大人,他们并没有明着对抗呐。这等手段,实在让人头疼。如今就是不知,锦衣卫那边前往梁溪的人手,是否得手了。”

郭钊闻言,皱眉道:“那边八成没有问题,贾清臣年虽不高,行事手段老辣之极。深谙兵贵神速的道理,早在消息传出前,就派了缇骑一人双骑赶往梁溪。这一会儿,怕已经快折返回来了。唉,都是我等麾下无能。若是也有贾清臣这样的属下,何至于如此窝囊。”

诸葛泰摇了摇头,道:“事情怪不到下面人头上,终究还是要和那几家谈。他们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拦得住我等,也拦不住锦衣卫。我等要受世俗规矩阻拦,锦衣卫行事百无禁忌,真要下辣手砍一颗脑袋,其余人也就一哄而散了。

抚台大人,听说除却金陵那四家外,其余七家连同甄家共八家族长,都到了扬州府,住进了莲苑。他们是与咱们谈判来的,在没谈妥之前,这一步,他们是不会与咱们退让的。

他们或许也已经知道,锦衣卫暂时不会插手……”

郭钊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

他原本是极能隐忍之辈,不该如此喜怒形于色。

只是眼看事关一生的事业一朝将成,却卡在这里,让他难免失态。

不过怒火发泄了一些,他也回归了理智,拧着眉头沉声道:“谈判?到了这一步,他们还耍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可见江南诸家黔驴技穷了。”

诸葛泰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心中对这个插刀高手的评价又高了一分,他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想守着什么底线……”

郭钊冷笑一声,道:“守着底线?新法在江南大行,已是无人能挡的局势。真要按着秦、赵两家的脉络清算起来,他们哪一家能逃得脱干系?唯一的底线,就是毫无保留的执行新法,交出多余的田地。这几家将江南最肥沃的田地占了个七七八八,江南分明是天下膏腴之地,可田税收成还不如其他一些中等省份。简直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这一次,为了大乾的江山社稷,为了新法大业,我等绝不会手软分毫!如今,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魄力,与我等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

扬州北城,剪子巷。

最里面的那座民宅中,十来条大汉守在庭院内。

房屋外间,又有四五个老妪不苟言笑的坐着。

里间,明香教地位最高的护法幽姨静静的坐在那里,身后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为她梳头。。

那女孩子相貌不俗,面色却满是担忧,她一边拿着梳子轻梳,一边有些不满道:“幽姨啊,咱们和吴护法他们分明不合的嘛,从来都是对头,干吗非要涉险去救他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明香教原本就非名门正派,私下里的斗争更是残酷之极。

幽姨原是明香教圣女一脉的护法,地位尊崇超然,更在吴振之上。

只因当年不同意教主废黜原本圣女,扶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圣女,结果与她情同母女的圣女因谋害新圣女不成而被杀后,她一怒之下离教远去。

后来明香教发生剧变,一夜之间自教主到各堂舵主悉数死绝。

四大护法只余一吴振苟活。

她又回归明香教,与老对头吴振一起,重建起了圣教。

虽然两人事事相冲,麾下人更经常相互算计,大打出手,但是,对于明香教的感情,他们还是一样的。

幽姨声音沙哑道:“敏儿,这种话你再莫出口,若只吴振倒也罢,可还有教主在其中。若无赵家遮掩,我圣教这些年连苟存都难。教主年纪虽轻,但雄才大略,不下前任教主,甚至犹有过之。”

被称为敏儿的姑娘闻言似不屑,嗤之以鼻道:“若果真这般厉害,也不会被太后的侄孙女儿随手就给逮住了。”

作为扎根江南的地下势力,少有事是他们打听不到的。

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幽姨他们已经探听清楚。

除却感叹一声造化弄人外,她们无话可说。

“住口!”

喝止住少女后,幽姨站起身来,转头看着敏儿,沉声道:“一会儿我会派人送你去江北分舵,那里是铁拐李的地盘,这次他并未前来。这次若我们营救成功,也会连夜离开扬州府赶往那边,你们负责接应。若是不成……敏儿,自此你就金盆洗手,寻个小城去归隐吧。切记,不要想着为我等报仇。有一事你说的对,教主本已是天纵之才,雄才大略。可惜,他生不逢时,遇到了两个比他更厉害的。我们尚且非那一双人的敌手,你若去……不够人随手打发的,只能白白送死,明白吗?”

……

扬州城外,瘦西湖上。

夕阳西照。

精美的画舫缓缓飘荡在湖面上,经历了卷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览胜、蜀岗晚照、万松叠翠、双峰云栈、山亭野眺、临水红霞等二十四景。

到了这一刻,晚霞映的湖面波光粼粼,夜雾渐起,愈发美的惊心动魄。

贾琮、黛玉、叶清三人登上了画舫二层的四角亭内,看着这世间美景,眸光闪闪,一时间,竟连话也不愿说。

一阵晚风吹过,黛玉终究体弱,打了个寒战。

贾琮见之,将身后银狐大氅取下,披到她肩头,让她自己系丝绦。

黛玉原本冷的发白的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尤其是看到一旁叶清似笑非笑的眼神,愈发羞赧,她想将大氅还给贾琮,不过又觉得这样做反而愈发显得心虚。

迟疑之间,模样更加怜人。

叶清见之不厚道的哈哈大笑,清朗的笑声飘荡在瘦西湖湖面上,传向远方。

见黛玉果断下定决心要取下斗篷,叶清揽怀抱了抱黛玉,笑道:“不必取,下去吧。南边儿的风能往里面钻,穿着厚也挡不住风。我都觉得寒气沁人了,妹妹哪里受得住?”

黛玉闻言,拿眼看向贾琮。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道:“也好,景色虽美,但也不必急着一日看尽。今日看了瘦西湖,等翻了年,咱们再去临安看看真正的西湖。想来又有一番风色。”

黛玉闻言高兴了,看着叶清道:“姐姐不是也要去临安么?何不等翻了年一起去?”

叶清闻言,笑着抚了抚黛玉额前发梢,道:“到底是我的妹妹更好,不过我怕是等不及了。我要在明年三月太后千秋节前回京,时间太紧。”

见黛玉面色黯淡下来,叶清反而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的,咱们才多大点,往后有的是机会。妹妹要养好身子呢,虽不必像我一般体壮,总要再强一点才好……”说完,瞥眼呵呵直乐的贾琮,道:“我说自己体壮,就这般可乐?”

贾琮哈哈笑着,摇头道:“没,清公子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可乐的,哈哈!”见二女皆面色不善的看他,贾琮忙道:“好了好了,愈发寒了,快下去暖和吧。吃了晚饭,我该去忙了。”

二人这才作罢,嘻嘻说笑着,往下面走去。

贾琮回头看了眼岸边园林中闪亮的灯火,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后,转身大步走下画舫。

……

第四百四十章 大人危险!

盐政衙门,中堂。

客座上,茶娘子端坐其上,身旁坐着的,则是展鹏兄嫂等人女眷。

她看着对面展鹏父亲展天寿,笑道:“有我一个女子就够了,展老又何必让展家内眷亦来?”

展天寿头发花白,气息不弱,大声笑道:“虽然展家女眷比不得观世音娘娘威名,但展家人也不甘人后!”

其实茶娘子明白展天寿的心思,是想让这几个女眷护着她。

只是她并非弱女子啊……

不过茶娘子早就领略过展家人的倔强,不再赘言试图说服。

想了想,茶娘子道:“大人原本是没想过请展老来助阵的,倒不是小瞧福海镖局的英雄,只是我了解大人的心思,当下他最看重的,还是押运司的建立。展老身负极重的干系,但凡出现一点差池,都会影响大局。大人因为顾及展老的颜面,不好多说什么,但还是希望今夜展老居中指挥便可。就是展家的英雄们,也不上太靠前……”

这话让展天寿、展辰和展鹏大哥展鸣脸色都吃不住了,他们自觉受贾琮深恩厚重,一直寻求能报答万一的机会。

展鹏让人带话来,请他们今日前来助拳时,展家人当真心中激动。

他们这些义字当先的江湖人,最怕的就是亏欠于人。

而他们对贾琮,远不止亏欠那么简单了。

能让他们卖命受伤,他们心里还会舒坦些。

谁曾想……会是这样的局面。

用不上他们上前……

展鸣到底还年轻,抱拳大声道:“观世音娘娘只管放心,展家但有一人在,就绝耽搁不了大人的大事!”

茶娘子笑而不语,展天寿面上却挂不住了,骂道:“混帐东西!活这么大,连好歹也不知分了么?”

展鸣妻子在茶娘子身旁也代他道歉,茶娘子摇头道:“展家男儿皆心胸磊落之辈,我怎会误会?只是大人实在太过重视押运司的建立,想来你们身上皆有要职,别说出什么事,哪怕伤到了哪里,都有可能耽搁大事。”

展天寿点点头,道:“大局为重的道理,老夫还是知道的。只是老夫在外也有几个朋友,他们传信老夫,说明香教此次动静极大,扬州附近的好手悉数被他们招来,好多都是在江湖上久不露面之辈。

一个江左渔夫,一个八臂罗刹,一个五毒童子,此三人最是歹毒。那个老渔夫善使一杆收缩自如的鱼竿,鱼线是用上等冰蚕蚕丝所作,无影无形,上面挂有八十一枚鱼钩,每一枚皆可要人性命。那八臂罗刹是个老妇,善使暗器,一旦动手,漫天暗器遮天蔽日,让人避无可避。那五毒童子则是一侏儒,极善用毒,但凡碰触,必死无疑,让人防不胜防。

除却这三人,还有剑道人之流的阴毒好手,都不可小觑。

不过茶娘子所言也极是,如今老夫已不是江湖人了,所虑不能以江湖事为重。今日,福海镖局上下二十四人,就听茶娘子指挥。万事以大局为重!”

茶娘子赞赏的看着展天寿,很江湖气的拱手道:“怪道大人与我说,展老爷子深明大义,一定会明白苦心的。”

听闻此言,福海镖局众人原本有些不舒服的心思,登时被捋顺了。

只凭贾琮一声“展老爷子”,就给足了展家的体面。

茶娘子也是煞费苦心,她其实并不怕福海镖局的人厮杀,甚至还需要他们出一把力。

但她却担心福海镖局的人太过光明磊落,要和来犯之敌讲江湖道义,一对一的单挑。

这种事,福海镖局的人真能做的出来。

他们也是凭借这一股磊落义气,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

可现在茶娘子不需要他们这般磊落。

定下话事人后,茶娘子对展天寿正色道:“老爷子,此战非江湖同道之战,如今咱们是官,对方是谋逆邪教,所以万万讲不得江湖规矩。今夜,咱们最大的目的,就是将来犯之敌斩尽杀绝!”

展天寿闻言,白眉拧了拧,然后缓缓点头道:“老夫明白观世音娘娘的用意了,你放心,老夫省得。若是其他江湖同道,老夫或许还会争辩一番,可对上明香教那些邪魔外道,老夫又怎能迂腐?对于他们,江湖同道本该人人得而诛之!”

茶娘子闻言,抚掌笑道:“老爷子此言大善!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老爷子可不要再叫我什么观世音娘娘了,实在折煞我了,您是长辈,就同大人一样,喊我一身十三娘便是。”

客套了几句后,茶娘子点入正题:“今夜,明香教妖人必然会来犯,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西朝房后的地牢。但是大人担心,他们会强入后宅,企图挟持林盐院,以作要挟。而林盐院由于身体不适,挪动不得,所以咱们不得不分兵两路。内宅这一路,就交由老爷子您带着展鸣夫妇二人,还有展二叔……”

话没说完,展鹏二叔展辰忙道:“娘娘思虑周到,但若展家人都躲进后宅,实在不像,我大哥带着鸣哥儿他们进去,我领着剩余十二人在前面帮娘娘一把。”

茶娘子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接下来不可再讨价还价了。”

虽是顽笑话,展辰还是起身请罪道:“江湖粗汉,只活一张脸面,鲁莽之处,望娘娘海涵。”

茶娘子笑道:“还是别叫我娘娘了,本是江湖诨号,展二叔喊我关家娘子便是。”

说笑两句后,茶娘子又正色道:“大人留下的二十火器营亲兵,留下五人在后宅。若有敌人来袭,老爷子务必等他们五人先开火射击一轮后,再动手。火器之利,老爷子或许还未见过,但还请相信大人。”

展天寿闻言,缓缓点头,道:“江湖上已经流传开了锦衣卫火器之事,各种传言皆有,传到后来太过离谱,信的也就不多了,今夜老夫定要好好观看观看。”

茶娘子笑道:“如此,老爷子的事就这么多了。其余的,便是中庭的事,一会儿,就请展二叔领着手下弟兄,就在此地防御……”

展辰虽还想上前线,但之前茶娘子已经将话说的明白,没有他再度讨价还价的份,便只能应下。

其实按他的想法,展家人就算不去西朝房后的地牢附近与敌手正面硬抗,至少也要守在前门。

展天寿问道:“十三娘,不知何时开始准备?”

茶娘子正要开口,就见一个亲兵大步从外赶来,沉声道:“禀千户,队正命在下传信,外面有人举报,扬州城外有大批人马走私私盐,户房主事下令,调三百五十名盐丁前去缉拿。”

茶娘子闻言,道:“告诉郭队正,我知道了,去吧。”

“喏!”

亲兵利落离去后,茶娘子对展天寿笑道:“马上就来了,老爷子,让展鸣家的带你去后宅准备吧。还请老爷子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时,您老千万别出手。不是小女子看不起您,只因您现在肩上的重任太大。”

展天寿闻言哈哈一笑,道:“老夫自己都没料到,这个年纪,还有机会能成就出一番事业来!十三娘放心,老夫不会鲁莽行事的。”

说罢,由展鸣夫妇带领,展天寿外加九名福海镖局的好手,一起往后宅去准备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茶娘子微微点头。

贾琮这般看重一个江湖人士,不以出身论英雄的做派,极让她欣赏。

展家这位老爷子在江湖上的名头,绝不在关家之下。

若非如此,当初展家也不会在刘昭的强硬攻伐下,还能保存下性命。

有展家的力量在,押运司通行江南六省,在绿林中就安全的太多。

锦衣卫的队伍,在官面上自然无所畏惧,可在山野间行路……

虽不至于人人喊打,也差不了太多。

所以贾琮才格外看重这一家,极为明智。

等展天寿离去后,茶娘子安顿好展辰十二人的位置后,便带人赶往了西朝房地牢处。

两边房舍的死角处,安排了十名长枪手。

西牢房的地牢口处,安排了五名。

今夜,她根本没准备用江湖手段江湖规矩来对付明香教之人。

贾琮专门带她去荒野中见识过火器之利,也让她亲手试过,开过眼界后,今夜,她就准备用这二十杆威力绝伦的火器,来给明香教的高手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杀啊!!”

忽然,前面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杀声,又有不知多少支火把飞入。

茶娘子哂然一笑,并未理会。

这等乌合之众,看似声势浩大,但只要仪门处留二十悍卒,以军阵相抵,只要杀上一轮,就能击溃之。

今日重中之重,还是在西朝房。

正这般思量,茶娘子忽然有感,往西边一看,只见月夜下,西朝房周边的高墙上,不知多少道身影翻墙跃下……

虽然那处落脚地与她之前预料的不同,但等她数到大约二十之数,高墙上不再往下跳人时,一阵干脆的爆响声,忽然自西朝房正房、厢房、耳房的屋檐夹角处,“砰砰”响起。

凄厉的惨叫声和叫骂声随即而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响起在屋檐上,还有火星乍现。

那是对手们丢掷暗器袖箭等兵器砸出来的。

然而火器营亲兵们早就防备着这一手,躲在死角里不露面,顺便重新装填火器,然后再度露头,瞄准下方还站立的十来个黑衣人发动射击。

“砰砰,砰砰砰!”

只这一轮,下面的黑衣人就没人能再站立了。

似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看到这一幕,茶娘子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拧起了眉头。

她一挥手,二十余精锐高手提着盾上前,小心翼翼的一一斩断黑衣人的手筋脚筋,无论死活。

虽有黑衣人惨叫,但却无人反抗。

看到此情景,茶娘子的脸色愈发凝重,她走上前,挑开一个黑衣人的蒙面,却只见竟是一个年轻男子。

再连续挑开几人,均是寻常年轻人,根本不是明香教内有数的那些好手。

渔夫、道人、老妇、侏儒……

一个没见!

那他们折腾出这般大的声势,是为了……

忽然,一个骇人的念头陡然出现在茶娘子脑海中。

她面色骤然大变,惨白如雪,惊呼一声:“不好!大人危险!!”

……

第四百四十一章 先杀人

扬州城外,瘦西湖上。

画舫内,眼见已过了戌时,叶清看着一直面带微笑与她和黛玉偶尔闲聊一句,但大多时候旁听的贾琮,奇道:“你不回去忙?今夜你空闲时候不多吧?”

贾琮摇头道:“能用到我的地方不多,若事事都需要我亲自动手,那这些日子我也算白忙活了。”

听闻此言,叶清忽然笑的明媚了些,道:“清臣,你该不会舍不得我走吧?哎呀呀,你这一去,明儿就来不及送我了,此一别,天高水长,江湖路远,不知何日再能相会……噗嗤!林妹妹,你落什么泪?”

见贾琮面上无动于衷,可身旁的黛玉却红了眼圈儿,滚下泪珠来,叶清得意的哈哈一笑,拥住黛玉入怀,对贾琮道:“要不我带了林妹妹去?她跟我比较好呢。”

黛玉闻言唬了一跳,忙挣开解释道:“清姐姐,我还要服侍爹爹。”

叶清顿时失落了,道:“唉,我这姐姐到底比不过三哥哥。”

此言羞的黛玉俏脸通红。

见此,叶清咯咯一笑,瞥向波澜不惊的贾琮,斥道:“林妹妹比你有趣多了!”

贾琮呵呵一笑,道:“如今南省不太平,乱糟糟的,难免会有不开眼的人,你身边虽有强人护着,但未必不会出现阴沟翻船的倒霉事,明日走时,果真不用我派缇骑护送?”

叶清收敛笑意,认真了些,睁大眼睛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清臣,既然你话说到这,我也提点你两句。你如今愈发好弄险了,你以计谋人,焉知对方不会以计谋你?”

其他像贾琮、叶清这一类人,对于所行之事,都有自己的通体谋算。

除非十分敬重之人,譬如武王于叶清,譬如宋岩于贾琮外,其余时候,他们并不喜欢旁人对他们的事指手画脚。

往往越聪明的人,越刚愎自用。

自古而今,莫不如是。

不过贾琮虽然也很自我,很少问计于人,但他知道面前这位女孩子智深似海,她所言者,未尝没有道理,因此很有诚意的问道:“怎么说?”

叶清见他如此,心里一轻,嘴角弯起一抹笑意,道:“若我是明香教妖人,根本不会去踩你布下的阳谋阵。你我为敌,我怎能让你主导战局?”

贾琮奇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连黛玉都眼眸转也不转的看着此时愈发有风采的叶清。

叶清笑着看她一眼后,又道:“我会让人在盐政衙门处佯攻,吸引住你的兵力。然后带齐真正的战力,在你折返回城的路上,半道击之!只要擒住你,便可一举扭转乾坤!”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幸好他们不是你。”

叶清眉尖一扬,提醒道:“你不要太骄傲了,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智谋,只是换个角度去想。我知道你手下的人不弱,又有火器之利……不对,贾三,你故意拖延不走,是不是早已经想到了这点?你敢戏弄我?”

贾琮闻言,这下真有些动容了,见叶清睁眼瞪他,忙笑着拱手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我也是刚才在上面观景时,见雾气升起,才忽有此想。”

叶清不听,扬起眉尖道:“你好奸诈!明香教那些妖人,必然不会一直久等下去。因为盐政衙门那边一旦露馅,肯定会有人看破此计,将有大队人马前来相救。你在这耗着,明香教妖人们却在寒夜里紧张兮兮的干候着。他们久等不至,又寒又冻,说不得就要狗急跳墙,要么折返回城,拼死一击,要么直扑此地。”

贾琮面上难得露出一抹顽皮笑意,道:“清公子,你女孩子家家这么聪明做什么?大乾又不是大唐,你莫非还想做武则天?”

本是顽笑之言,谁知叶清却霍然变了脸色,沉声道:“不许胡说!”

贾琮闻言一怔,黛玉也欷歔的看着叶清,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生气了?

贾琮的眼神和面色都渐渐发生了变化,联想到叶清接纳了许多武王遗泽……

再加上她自幼与皇子皇孙一并读书长大,心智又惊艳近妖,不甘人下……

而向来从容不迫的叶清,此刻看到贾琮面上的狐疑变化和眼中隐隐的忌惮防备之色,竟然罕见的流露出惊慌之色。

她就是在九重深宫见识过太多帝王的多疑,才更加明白这一颗种子一旦种进心里,将会长成何等可怕的大树……

叶清无比郑重的看着贾琮,一字一句道:“清臣,我叶清从未想过要做武瞾。从前不曾,现在没有,日后更不会!”

“三哥哥啊……”

见叶清如此,黛玉有些嗔怪的唤了声,然后担忧的看向叶清。

贾琮心中诧异了下,然后看着叶清笑道:“你怎么了?这么明显的顽笑话,你也当真?你真是愈发像女孩子了,比我林妹妹还小气。”

叶清闻言,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后,正想说什么,就听到画舫外忽然遥遥传来一道厉喝声,继而便是一道怪异刺耳的尖叫大笑声。

而这尖叫笑声还由远及近,飞速向画舫方向靠拢。

本与叶清同仇敌忾的黛玉面色骤然一白,眸眼中浮现出惊惧之色。

她哪里经过这等事?

叶清顾不得和贾琮分辩什么,拉起黛玉的手笑道:“几个跳梁小丑,不值当什么,就当咱们夜里无趣,来几个耍百戏的给咱们解闷儿!”

说罢又对贾琮皱眉道:“喂,外面鬼叫声难听死了,有完没完?看看你那个宝贝丫头,都坐倒在地上了。”

贾琮回头看去,就见香菱面红耳赤的想要挣扎站起,小角儿和方方元元在用力的拉她……

贾琮走到窗边,大声道:“要不要我亲自出去动手?”

此言一出,一直跟在画舫后护卫的那艘战船上,忽然爆起一阵炒豆声。

随即,那道刺耳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而更远一些的湖畔边的园林中,则响起一阵激烈的厮杀声。

对方之计谋,不可谓不妙。

若贾琮当真没想到这一点,或是叶清也没有提醒他,那么之前他就会带着数人连夜折返扬州城。

大队亲兵缇骑毫无疑问会留下来护卫亲眷。

如此,贾琮身边护卫人数不足,对方十有八.九能拦截下他。

若他果真落入明香教手中……

呵呵,呵呵呵。

满腔抱负自此皆化为东流之水,天子都不会再让一个俘虏执掌锦衣。

就算他能逃得性命,这辈子也难抬起头来。

万幸,他没有被得意冲昏了头,没有轻敌,总算想起了这个漏洞。

尽管此前他只有不足三成的把握,明香教会有人半道阻击,但如今看来,对方能够死灰复燃,果真是有高人存在。

可惜,这个奇谋被破去奇字,也就平平了。

不过,叶清似为了报之前的一箭之仇,在一旁牵着黛玉的手,提醒他道:“你先别得意,明香教显然还是有高人的,你迟迟不返城,便说明你多半看破此计。而扬州城内的人只要不是傻子,多半也能猜到些什么。我若是那人,面对此等境地,虽然还会派人来袭扰这边,但重点却一定会重新放回盐政衙门内。正好那边挂念你的安危,必然会大举出动,前来救援。盐政衙门一空,他们杀个回马枪,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

一旁黛玉见叶清侃侃而谈,目露崇拜之色。

贾琮闻言,则微微皱眉道:“不会吧?我之前给十三娘下过死命令,不准她出府出击……”

叶清闻言,微微抽了口冷气,正色道:“清臣,你若不下这个命令还好,那个茶娘子必然会亲自带人来救你。就算地牢的人被劫走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大事,再追杀便是。可你下了这个命令,茶娘子关心你心切,必会将盐政衙门内的大部兵力都调动起来,前来救你。她力量单薄的守在盐政衙门,怕有危险呐。”

贾琮闻言,面色骤然一变,深深看了叶清一眼后,转身大步出门:

“展鹏,靠岸,调五十兵马,随我回城!”

……

扬州城内,关东大街。

盐政衙门。

中堂,茶娘子面色苍白的对展天寿道:“老爷子,如今看来,咱们中计了。明香教派进来的人,根本不是高手。我猜测,他们怕是算计到了大人身上。”

展天寿闻言豁然起来,厉声道:“好胆!”

茶娘子不给展家众人义愤填膺的机会,急切道:“闲话且不多说,我受大人严命,守护西朝房后的地牢,不容出现差池。所以还请老爷子带队,前往瘦西湖的官道上,迎接大人归来。此事十万火急,绝不容有任何差池!!”

言至最后,茶娘子已然厉声作色。

然而展家人却没人觉得失礼,展天寿沉声道:“十三娘放心,接不回大人,老夫提头来见!”

说罢转身就要领着展家人出发,却被茶娘子拦住,道:“老爷子,府内除却盐丁外,连同亲兵,共有八十好手。留下十个看守内宅林盐院,我这边再留十个足够了,你将其余人手都一并带去吧。”

展天寿皱起白眉道:“留下的太少了,万一……”

茶娘子大声道:“没有万一,大人安危高于一切!若大人不存,万事皆休!”

展天寿闻言,深吸一口气,敬佩的看了茶娘子一眼后,沉声道:“观世音娘娘保重!其余人,都随老夫出发!”

“喏!”

待展天寿带着盐政衙门中大多数人离开后,看着空荡荡的盐政衙门,茶娘子轻轻呼出口气,对身边人道:“李义,随我下地牢,先杀人,以防万一。”

……

第四百四十二章 冬梅

自瘦西湖到东关大街盐政衙门,不到二十里路。

在平坦的官道上纵马而行,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赶到。

只是往日里这段路似近在咫尺,今夜,却似有天涯之远。

“驾!”

“驾驾!!”

贾琮率五十轻骑,在官道上狂飙突进着,声势惊人,恍若千军万马奔袭。

一路上,纵然偶有二三行人行路,也远远的被这股声势所惊,早早让开。

贾琮早有命令,沿途若有胆魄坚决不让路者,队伍不避怜惜,直接突骑即可。

好在,目前还无人有这种胆略……

“驾!”

“驾!”

五十余骑,如同一阵钢铁旋风般,在黑夜中飞速前行,他们已经行完了一半路程。

然而就在此时,赤红着双眼突行在队伍最前的展鹏忽然厉声啸道:“前方有敌,戒备!!”

“吁!”

一阵勒马声响起,马速减缓。

贾琮身后二十余亲兵,从身上取下火器。

若前方来者为敌,他们不会纠缠,速战速决。

“前方可是大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苍迈激动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听闻此言,贾琮的心却往心底沉了下去,展鹏在前面更激动喊道:“爹,你怎么来了?”

展天寿厉声道:“孽障!大人何在?”

展鹏激动道:“爹,大人无恙!你们中计了,明香教妖人使了调虎离山计,把你们调出来,然后再去盐政衙门救人!”

展天寿也是老江湖,听闻此言只迷糊了下,随即霍然色变,“哎呀”一声,叫道:“好奸诈的贼子!”

贾琮纵马上前,看了眼展天寿身后的人数,闭上眼睛一叹,道:“闲话少说,立刻折返!”

说罢,一挥马鞭,狠狠抽在座下战马身上,战马“聿聿”一叫,往前窜出。

展鹏顾不得埋怨他爹,赶紧跃马跟上,护住贾琮。

其余亲兵紧随其后。

展天寿只觉得一张老脸丢尽,惭愧之至。

枉费贵人如此信任他,他自诩为老江湖,竟被明香教的贼子们玩弄于股掌间。

“爹,先别想了,快跟上去吧。”

展鸣在一旁虽也脸上火辣,却还是提醒了声。

若是连弥补都做不好,那福海镖局就真的没脸立足了……

展天寿闻言瞬间惊醒,厉声道:“立刻出发,拼死也要及时赶回衙门。记住,从今日起,我福海镖局与明香教妖人,不死不休!!”

“驾!”

“驾,驾!”

……

扬州城北门,一对风尘仆仆的百余骑乘鱼贯而出。

不过刚出了北城门,队伍就停了下来。

“大人?!”

就着火把光芒,为首一骑看着前方惊喜喊道。

“吁!”

前方来人勒马,驻足一看,大声道:“前方可是沈浪?汝怎会至此?”

沈浪立刻纵马上前,大声道:“正是卑职,大人,属下带人前往梁溪,缉拿赵氏族人而返。归来时听闻关千户说起大人危险,故而前来接应!万幸大人无事……”

贾琮闻言,惊喜道:“十三娘无事否?”

沈浪顿了顿,道:“好似受了些伤,不过属下担忧大人,并未细问……”

“驾!”

贾琮再不多言,一勒马缰,调转马头,绕过沈浪前行。

……

瘦西湖上,画舫中。

叶清看着面色眸光都是担忧之色的黛玉,笑道:“不用为你三哥哥担心,明香教不过邪魔歪道,也只能顽弄些见不得人的鬼伎俩,上不得台面。论实力,清臣轻松碾压他们,不会有事的。”

黛玉闻言,看着叶清,迟疑道:“可是……之前听姐姐和三哥哥说,那位十三娘姐姐怕是有危险呢。”

叶清闻言,笑着在黛玉凝脂般的腮边捏了下,让黛玉俏脸一红。

叶清道:“好妹妹,那茶娘子虽也是女子,可他们都是靠本领吃饭的公人。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本是寻常事,妹妹不必多念。这世间人口亿万,每日陨灭者数以万计。若每个人你都上心,那一刻也停不得落泪了。”

黛玉闻言,忽然有些畏惧的看了叶清一眼。

叶清见之一怔,继而苦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太冷血太残酷?”

黛玉忙致歉道:“没有呢,是觉得姐姐怎这般大的气魄?我还从未见有人能如姐姐这般……厉害!”

叶清摇头笑道:“林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和我学。这世间女儿家,终究还是柔弱怜人的更有福气。你知道为何么?”

黛玉红了脸,却还是摇头……

这个话题太涩情了……

叶清咯咯笑道:“因为男人更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这终究是一个以男人喜好来运转的天地,你若像姐姐这般,那才糟糕呢。”

黛玉总觉得叶清话里有一种难言的苍凉和悲意,她心思柔软,忙道:“也不一定全是这样哩,三哥哥就不喜欢柔弱爱哭的女孩子。”说着语气变得有些羞涩起来,她低头轻声道:“以前我就爱哭,可三哥哥并不哄我,还说爱笑的女孩子更好。可见,世人并非都是姐姐说的那般……怎么呢?”

黛玉还没说完,就觉得叶清气息变得有些奇怪,抬头看去,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红着脸问道。

叶清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亲昵的替黛玉顺着额前发梢,道:“天下竟有你这样水晶一样心肝的可人儿,怪道清臣这般心疼你……”

“哪有?”

黛玉真心觉得冤枉。

叶清笑道:“他在百忙中还抽出功夫来带你游瘦西湖散心,你不会以为真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吧?我猜猜,你们游瘦西湖,肯定不是昨日才起的意吧?”

黛玉语滞,叶清笑道:“傻妹妹,哪有给别的女孩子介绍自己心上人的道理?你善良的忒过些呢。”

黛玉大红着脸连连摇头否定道:“我不是,我没有……三哥哥早就说了,只拿我当妹妹。”

叶清闻言简直嗤之以鼻:“臭男人的话,你也信?不过嘛……我确实不讨厌你三哥哥。”

“啊?”

黛玉吃惊的看向叶清。

见她这般反应,叶清差点没笑岔气过去。

黛玉吃不住了,忙转移话题道:“姐姐,咱们回去吧?”

叶清奇道:“怎么现在回?明儿清早湖上的风光比晚霞还美呢。”

黛玉犹豫了下,道:“虽然姐姐说的都在理儿,可我想,三哥哥对那位茶娘子还是有些不同,很上心呢。她好像是三哥哥极重视的一个能干的属下……她若是没出事还好,若有个万一,三哥哥怕心也要碎了。”

叶清虽然啧啧出声,不过没有再打趣快支撑不住的黛玉,她想了想,道:“也好,出了这些事,你们也没多少心思留在这了,以后机会也多。那就传令下去,打道回府吧!”

……

扬州城内,关东大街。

整条大街皆已戒严。

不知多少人马面色森然的来回巡逻。

贾琮自正门前翻身下马,看了眼正用水冲洗地面青石板上血迹的盐丁,轻声问道:“今日下令调盐丁出城缉拿私盐者,何人也?”

迎出门的魏晨上前道:“是六房中值夜的吏房和户房主事。”

贾琮往门楼处看了眼,只见两个典型的官僚,面色苍白的站在那,点头哈腰,似想解释什么。

贾琮问:“平日里若有百姓登门上报私盐,盐政衙门几时出兵?”

不用那两个主事回答,魏晨就不屑道:“扬州城外若是有私盐队伍,根本不用盐政衙门,八大盐商就能将他们给灭了。若是八大盐商的私盐队伍,衙门也根本不会出兵。”

贾琮点点头,看也不看那两个面色惨白的主事,淡淡道:“勾结明香妖人者,以谋逆罪论,诛族。”

“喏!”

四名亲兵上前,将两个哭喊的主事拖下去后,贾琮大步入内,边行边问道:“茶娘子可还安好?”

因为知道贾琮不喜他们接触茶娘子,所以魏晨、韩涛、姚元等人都没有近前。

亲兵队正郭郧上前沉声道:“不大好,活捉贼人时关千户受了重伤……已经请来了扬州城内所有的名医,还有那位张友士高人,大都没甚妥善的法子。而且关千户受伤的位置在干碍处,她麾下的那些强人,在郎中们没有吐口能医前,也不准他们接触。”

贾琮面色阴沉,脚下不停,问道:“什么干碍部位?”

郭郧沉默了下,答道:“胸口处中了一记夺命钢针。”

跟在后面的诸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贾琮的脚步都顿了顿,而后继续前行道:“有毒没有?”

谁都能听出贾琮言语下压抑的火山般的怒意,韩涛、姚元这等老油子甚至下意识的落后了半步。

不过又立即快一步跟上,这个时候偷奸耍滑,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果不其然,等郭郧迟疑的答道:“郎中们说,不解衣难断有毒与否,只是关千户的部下护的紧,不准……”话没说完,就见贾琮霍然转身,素来温润的眼睛此刻如同狼一般盯着这群麾下,声音如同冰渣一般问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废物二字怎写?一群蠢货!!”

这是贾琮头一次发怒骂人,便如一记挂着倒刺的耳光狠狠扇在众人面上,让他们羞愧欲死。

贾琮不再理会,阔步赶往中堂,刚跨上月台,通过洞开的大门,就见茶娘子闭着眼睛,安详静谧的端坐在正中客椅上。

胸口处,一抹拳头大小的血渍,恍若冬梅……

……

第四百四十三章 名分

“大人!”

贾琮步入中堂后,守在中堂内的亲兵缇骑、郎中并茶娘子手下,纷纷起身相迎。

不过,亲兵缇骑们是面露喜色,扬州名医们则是面色忐忑不安,茶娘子的手下,却是带有悲愤怨怪之意。

贾琮一切都未理会,他径自一步步走到正堂茶娘子身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茶娘子端坐在那,生死不知。

唯有胸前微弱的起伏,代表着她还有一点活气……

贾琮淡淡问道:“十三娘伤处,可曾入毒?”

一阵无言后,与贾琮还算相熟的张友士答道:“因不便检查伤处,所以不好判断。”

贾琮皱眉道:“搀扶十三娘进里屋,即刻检查。”

有毒没毒是两个概念,若是有毒,又伤在心脉,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大罗金仙下凡都难救。

若是没毒,贾琮自忖还有些法子。

不过没等张友士答应,一旁七八个或高或矮或老或少的男子齐齐站出来,围上贾琮,当先一中年男子沉声道:“绝不许坏了娘娘的清白!这是娘娘昏迷前交代的,她宁肯死,也不能让外男触碰!”

贾琮即使已经穿越到这世上数年之久,也依旧无法理解贞洁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当然,他见过偷情的女人,比如尤氏,比如邱姨娘,也见过不自重的。

但更多的,是那一面面贞洁牌坊下,一个个被礼教和岁月熬成枯灯的女子。

贞洁,更胜性命。

尤其是对有过男人的,或是心里有男人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贾琮相信,今日换做任何一个良家女子,选择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最可笑的是,不止女人这般想,男人更是这种思想的主导者。

他们创造了这种观点,并将此想法铸成铁律,然后通行世间。

这些茶娘子的手下,不是不关心她的死活,只是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告诉他们,守护茶娘子的名节,比守护她的性命对茶娘子而言更重要。

否则,哪怕救了茶娘子,对她也是一种侮辱,糟践。

茶娘子对他们都有过大恩,在他们心中,便是观世音娘娘在世,他们怎忍心菩萨染污点?

所以他们誓死坚持。

看着贾琮如刀的目光森然看过来,这些茶娘子手下无不感到呼吸一滞。

贾琮本身不算什么,一点武艺也没。

他们中任何一人,一只手都能杀他千百次。

可贾琮身上的滔天权势,莫说他们,就是整个天下,又有几人能抗衡?

他们曾在茶娘子手下为白家做事,那时扬州八大盐商对他们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可白家这样的人家,也不过是一夜间,就被贾琮弹指湮灭。

所以贾琮带给他们的威压,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们依旧不退。

贾琮寒声道:“哪个想死就出声,我成全你!再敢阻拦,十三娘有丁点闪失,本座送你们全家入轮回!”

茶娘子麾下众人听闻此言,无不面色发白。

江湖上争斗时,放这等狠话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做到这一步的寥寥无几。

可贾琮一言,带给他们的压力却是铺天盖地不寒而栗的。

因为贾琮抄的家灭的族还少吗?

这才是实打实的威胁!

可是,为首那个中年男子还是咬牙道:“大人若杀便杀,在下高堂父母早逝,妻子早死,唯有一子,还是当年在娘娘的救助下得以活命。若为了娘娘丧命,也算还了娘娘当年的救命之恩……”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右手挥动间,一把火器出现在手中,指着他的脑袋,喝道:“顽固不化。再说一遍,滚!”

展鹏、沈浪、姚元等人纷纷上前,将茶娘子麾下团团包围。

中年男子面色涨到发紫,手一伸,一把短刃出现在手中,展鹏双手在腰间一划,两把弯刀在手,看着此人大声道:“李大哥,别犯糊涂!大人是为了救姐姐!”展鹏面色紧张之极,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兄弟相残。

中年男子惨笑一声,然后竟反手一刀,刺在腹中,看着贾琮道:“大人,李义没能护住娘娘,死不足惜,只求大人能留存娘娘最后的清白和名节!”

贾琮见此一幕,不知该夸他忠义悲壮,还是该骂他蠢笨如猪狗。

他倒不是下不了狠手杀人,可看着其他人都想效仿的模样,真要让这些人死绝,茶娘子就算救活了,也不会苟活于世。

这吃人的礼教!

正这时,张友士犹豫了好久,提醒道:“大人,倒不必非要老朽观看伤处,寻一内眷,只要看看伤处是否变黑流脓,是否有臭味即可。麻烦的是,想要取出暗器……”

贾琮没有听完就一拍脑门,大声道:“糊涂了!郭郧……”

郭郧立刻上前,道:“大人,按照伤病营标准,净室已经准备妥当。用沸水煮过的白布、白纱和器具是现成的,地面已用烈酒洗过。”

贾琮点点头,然后问李义:“我亲自救,可以吧?”

李义闻言,迟疑了起来。

对于贾琮和茶娘子之间的关系,猜测的说法很多。

总而言之,就是不寻常三个字。

其实理由很充分,若非不寻常,贾琮又怎会给茶娘子如此大的权力和信任?

除了自己的女人,谁会放心将这样大的一股力量交给一个来历不清的女人手里?

而作为茶娘子的心腹大将,李义自然也清楚,这位观世音娘娘对这位少年显贵的心思是不同的。

可是……

作为茶娘子的心腹,李义等人都知道,这两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茶娘子是不可能有名分的。

差距太大了,大到根本不是用姿色和忠心就能弥补的。

一个江湖女子,一个世代公门显贵伯爵。

茶娘子甚至还比贾琮大上六七岁……

他们每每以长辈的身份询问两句,都被茶娘子岔开话题。

他们都看得出,茶娘子并非不愿,只是自卑……

念及此,李义顾不得腹中的绞痛,看着贾琮试探道:“大人……若是大人能给娘娘一个名分,就可以……”

“放肆!”

“做梦!”

此言一出,贾琮还未说话,韩涛、姚元等人就纷纷呵斥起来。

尤其是韩涛,恨不得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妄图攀高枝当凤凰”当面说出口。

韩涛自以为知道叶清对贾琮的心思,且在他看来,贾琮出身公门,文才惊世,又有武勋封爵,相貌出众,真真如同凤凰一样的人物。若是贾琮愿意,他早就送了他女儿上门去当小妾了,还轮得到一个樵夫再嫁的江湖女子?

这等动静,让茶娘子麾下既羞愧又震怒,如同仇寇般瞪向韩涛、姚元等人。

贾琮却回头厉喝一声:“都给我闭嘴!”然后转过头对李义道:“我可以允诺你们,但这要等十三娘醒来后亲口答应。否则,我不可趁人之危。”

这话在贾琮看来是应有之义,可李义等人却不满意。

李义背后一白发壮硕老人大声道:“大人,我与关侄女儿的父亲关大金刀是结拜兄弟,也算得上是她的长辈!俗话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老儿厚颜暂以关丫头的长辈与你商议,只要你点个头能给她一个名分,这件事就算定了!谁敢说大人你趁人之危,老头子我第一个去和他拼命!大人让丫头自己点头,可哪有女方自己点头的道理?”

“对!除非是大人敷衍我们,娘娘自己哪里好意思点头?”

“就是!”

许是见贾琮露了口风,茶娘子麾下一干人纷纷呼喝起来。

韩涛之前被喝,此刻不敢再开口,说不是贾琮趁人之危,是你们这些草莽趁人之危。

他只能拿眼去看姚元,姚元无法,干咳了声道:“大人,如果你纳了关千户,那她就不能再为官了,没这样的规矩。本来女子为官,就是惊世骇俗之举,若是再……”

此言一出,之前呼啸的一众人忽然安静下来。

李义咬牙道:“一个官算得了什么?我等不在乎!”

那老者更是笑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三,已算高寿了。妻儿子女皆为仇家所杀,是关家救得我,只要关丫头能有个好结果,我还在乎一个官?”

其他人也连连附和起来,而后齐齐看向贾琮。

贾琮点点头,道:“好,既然你们都愿意,我还有何话可说?今日就收十三娘入门。”

李义激动道:“大人,不用和京中长辈商议?”

贾琮淡淡道:“家父已逝,嫡母卧病在床多年,不得见风和光。所以这等小事,就不必惊扰她老人家……好了,你们先下去候着吧。郭郧,取担架来。”

李义等人闻言,暗喜不已。

郭郧忙一挥手,两个亲兵抬了一个担架上前,贾琮亲自将昏迷中的茶娘子小心翼翼的抱起,然后放上担架,被送往净室。

临行前,贾琮轻声道:“沈浪……”

沈浪一步上前,抱拳应道:“属下在。”

贾琮道:“将……所有赵家人,和今日所有擒获的俘虏,悉数点在正门前。每半个时辰,斩首一人祭天。若是……十三娘不幸离世,则悉数枭首,筑京官,警世人。”

说罢,不理面色大变的众人,尤其是一群扬州名医,贾琮阔步离去。

……

PS:最近努力吧,所以求个订阅,交电费。唉,也不知道啥时候有女孩子的家长,逼我给他们女儿一个名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女人

行此暴虐杀伐之事,自然不只是为了出口气。

锦衣卫用多少颗人头,多少门阀的倒塌,才换取如今的威名。

若让一些搞“传销”的邪教给糟践了,就太可笑了。

所以,需要他们的人头一用。

且在贾琮看来,古往今来的那些“弥勒教”、“白莲教”、“明香教”以及后世的传销,都是一丘之貉。

无非在盛世中坑蒙拐骗谋财害命,在乱世中行黄巾之事。

这种害百姓家破人亡的恶棍们,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怜悯。

……

郭郧准备好的净室,是很早之前贾琮在黑辽筹办伤病营时,教给他的法子。

不过当初条件有限,许多应有之义只能从权为之。

譬如棉纱,譬如酒精,譬如手术器械。

如今贾琮的地位和可支配的资源,早非当日可比。

所以净室内的准备也充足了太多。

净室分里、中、外三间。

外间是更衣室,进入净室之人,想要入内之人,都要脱下自己的衣裳,在此更换沸水煮过的里衣和白大褂,戴上帽子,然后再三净手。

至此,中间净室已经准备多时的两个健妇用洁净的担架,接过茶娘子,然后在中间净室内为茶娘子更换洁净衣裳和帽子。

贾琮入中间净室,再度更换鞋帽和白大褂、口罩,再三净手。

他不厌其烦的重复这一过程,就是为了最大可能的避免手术感染。

即使他手中握有青霉素,但对于心胸外科这种大型手术而言,所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

所以术前多一分准备,多一分严谨,术后预防感染就能多一分把握。

也幸亏现在是冬天,感染发作的可能性降低许多。

若是盛夏闷热之时,那才叫棘手。

里间净室内,数十支手腕粗的无烟蜡烛将房间内照耀的明如白昼,没有死角。

手术台上,更换了消毒单衣的茶娘子已经被摆放在上面。

由于贾琮还没有培养出“一助”、“二助”、器械护士、寻回护士等助手,所以这例手术只能靠他自己。

手术台边的高脚凳上,一个被火光照耀的铮亮的银质大托盘上,摆放着手术刀、止血钳、组织剪、线剪、手术镊、缝针等器械。

恍惚间,贾琮似回到了前世……

深吸一口气,贾琮自门口处取来麻沸散,这等古代麻药的药效,贾琮在黑辽时已经验证过,虽然术后疼痛难当,但术中的确能让病患昏迷不醒,坚持过手术。

贾琮端着药碗走到手术台前,就要扶起茶娘子灌药,却忽地一怔……

脸怎么红了?

还有,眼睫毛也在……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贾琮目光再往下看,又是一怔……

怎么……这样大?

他眼神有些疑惑,之前见茶娘子,也能看出她胸口鼓鼓的,比当初在茶肆时丰润许多,原以为这便是原形了。

可现在……

按后世的度量标准,之前茶娘子不过是C,当然,已经很了不得了。

所谓C杯,指的是自顶端至底部,约十五公分。

这个厚度,是大多数东方女性都没有的……

而茶娘子现在,目测至少是D,甚至是E杯!

所谓D杯,指的是自顶端至底部,约十八公分。

所以,不止对东方男人而言,十八厘米是梦幻般的渴望。

其实对东方女人而言,十八厘米同样是梦幻般的渴望。

而茶娘子,却大概有二十公分,也就是国际标准中的E……

贾琮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茶娘子此刻面色红晕,睫毛颤抖了。

他上前,轻轻扯开茶娘子腰间的系带,棉质单衣攸然滑落两边,露出一具身形矫美的身子。

这一动作,却让茶娘子的身子猛然绷紧,俏脸愈红。

不过贾琮虽然欣赏了几眼,却并未生出亵渎之心。

毕竟,对于医学出身且经历过数百台手术的他而言,这点医德还是有的。

他轻轻俯下身,扶起伤处,在一处明显的伤口处嗅了嗅,而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中毒。”

然后又端起药碗,搀扶起俏脸红若晚霞的茶娘子,温声道:“把麻药喝了,伤情比预想中好太多,你胸前身子厚些,钢针被挡住了,没有穿入心里,也没毒,所以只要开一个小小的切口,就能将它取出,不会伤了性命的。你之前是自己吓自己,以为不行了,所以才昏迷不醒的。没事了……”

前世有人做过试验,将囚徒蒙眼倒悬,切伤其手流血,然后让他们听滴水声,以为是在滴血。

而后哪怕囚徒们手上的伤口早已愈合,第二天他们还是死了。

这就是自己吓死自己的典型……

就是不知道,茶娘子何时醒来的……

见茶娘子没有张口,也没有回应,贾琮想了想又道:“你的叔伯们做主,将你许给了我。所以你不要恼我轻薄欺负你……”

茶娘子终于睁开了水汪汪的眼睛,眼中虽有无尽的娇羞,可还是坚持问道:“大人是因为想救我,才要收我的么?”

贾琮闻言轻笑了声,摇头道:“不是,是因为我喜欢你。”

一箭穿心……

茶娘子眼中压抑不住的喜色,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栗,不过随即眼睛一黯,道:“我是嫁过人的女人……”

贾琮笑了笑,道:“这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影响。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在嫁给景帝之前,也曾嫁过人,还生过一个女儿。汉景帝都不在乎,更何况我?”

茶娘子闻言,如同少女一般看着贾琮,问道:“果真?皇帝老爷还要生过孩子的女人?”

贾琮笑着点头道:“等你好了,我带你看史书。”

茶娘子闻言,忍不住喜欢,看了贾琮一眼后又垂下眼帘轻声道:“那我比她好些,我没生过孩子……不是,我和白二爷还没圆房。成亲那天,我……我正好来了天葵,还没完事,我爹和他就被白世杰派了出去,再没回来……”

“好了好了,这些难过的事以后再不说了。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是忠义无双的十三娘,不论你的过往如何,我都很喜欢现在的你,这就足够了。来,喝了药,我将钢针给你取出来。”

贾琮温柔说道。

茶娘子红了眼圈儿,目光如水的看着贾琮,咬了咬唇道:“大人通岐黄之术?”

贾琮呵呵笑着点点头,道:“不逊华佗。”

男人,总脱不去雄性动物本能,喜欢在自己女人面前表现的高大些。

不过只论外科手术,若华佗真的重生,贾琮也的确有信心较量一番……

谁知茶娘子却眨了眨眼,小声道:“大人不必动刀的,钢针抵在了骨头上,若只靠……只靠身子,挡不住暗器的。大人把……把伤处扶正后,轻轻往下按压,就能将钢针抵出……”

贾琮提醒道:“钻骨很疼的,喝了麻药都不顶用。我在你胸前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用镊子轻轻的取,保证没干碍。”

茶娘子还是摇头,小声道:“会留下疤痕的。”

贾琮皱眉道:“这里只有我看得见,我喜欢就好。”

茶娘子执拗的看着贾琮,摇头哀婉道:“大人,求求你了……”

女为悦己者容,她宁肯多疼一些。

贾琮不以她胸前的“累赘”为粗鄙,她就满心幸福了。

既然她看得出,贾琮喜欢那一对“累赘”,她就想保护好她们。

她以为,她能做的,并不多……

贾琮无法,只能道:“那先喝了麻药吧。”

谁知茶娘子还是摇头,可怜兮兮的看着贾琮,道:“我想看着大人救我,我想记住这一天,一辈子不忘……”

贾琮皱起眉头,不想再让茶娘子任性。

钢针针尖抵着肋骨,甚至已经插入其中,这就是活生生的骨穿!

茶娘子之前倒未必是自己吓昏过去的,更可能是剧痛痛昏过去的。

不过没等他否定,就听茶娘子又柔弱道:“大人之前夸我,是义薄云天的茶娘子,忠肝义胆。能否,让十三娘今日也做一回女人的心思……”

贾琮严肃的面色缓和下来,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十三娘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是个江湖上人所敬仰的女侠,但这并不妨碍你在我心里是个好女人。听话,喝了麻药,我快点动手,很快就好的。”

茶娘子今天是极女人,抿嘴不言,落下泪来。

贾琮无奈摇头,道:“罢了罢了,今日都依你。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茶娘子一下破涕为笑,柔弱道:“以后都听大人的。”

贾琮摇头笑道:“还叫我大人?”

茶娘子俏脸瞬间晕红,满是水意的眼睛看着贾琮,轻声叫了声:“爷……”

贾琮灿然一笑,从一旁托盘内取出一个帕子,折叠了几个来回后,道:“来,咬着,不然仔细伤了舌头。”

茶娘子还想说什么,被贾琮眼神警告后,乖巧的听话,咬住了帕子。

贾琮再不啰嗦,走到手术台边,轻轻托起受伤之处,触手满是软腻,他却顾不得,因为茶娘子刚才还羞红的俏脸,一瞬间惨白如雪。

贾琮集中全部注意力,用巧劲将伤处扶正后,将伤口两侧轻轻按压下去,等露出一点针尾后,贾琮用镊子镊住后,用柔力一拔,他甚至顾不上去看足有手掌长的钢针带出一股刺目的鲜血,而是赶紧转头看向茶娘子。

就见茶娘子满头大汗淋漓,沾湿了耳际的头发,面色惨白,可眼神,却如水一般温柔的看着他,渐渐生笑。

见此,贾琮的眼睛微微泛红。

或许,此即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

PS:古代的女子和现代的女人,其实是两种生物……

第四百四十五章 你是那贱人之子(第三更!)

一个时辰后,贾琮缓步从净室内出来,面色淡然,目光却微微古怪,背在身后的右手,不停的摩挲着,似在回味什么美好的余韵……

“大人!!”

茶娘子麾下李义等人久候多时,李义腹部只匆匆裹了一层纱布,半敞开怀,也不嫌冬夜寒冷,急上前问道:“大人,娘娘可还安好?”

贾琮轻轻呼出口意味深长的气后,点头道:“很好,钢针已经取出,未伤及心脉。将养三日后就能恢复,今天夜深了,她已经睡下,明天中午你们再来探视吧。”

李义等人闻言,无不欣喜若狂!

这等草莽游侠之辈,虽然难以约束,但重义轻生死之心性,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不过让人讨厌的是,展鹏分明不是他们一类人,竟也跟着一起大吼大叫,一旁沈浪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他……

贾琮不理会他们,只打发他们滚远一点,酒肉管够后,就问沈浪:“今日闯入府中的明香教妖人在何处?”

沈浪忙道:“皆遵大人令,押在正门前。”

贾琮道:“收归大牢,令,取今日闯入府中的妖人前来中堂。我很想知道,明香教内到底哪位高人,如此神机妙算。”

沈浪得令忙去拿人,贾琮则径自往中堂走去。

……

“大人!”

中堂内,张友士等扬州名医见贾琮进来,忙起身赔笑相迎。

贾琮面带微笑道:“事发突然,属下粗鲁,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诸位杏林先生海涵。”

听闻此言,堂内十多名郎中心中一口气终于咽下,几个年高体衰者,甚至一个踉跄,跌倒在椅子上。

贾琮对身后跟来的展鹏道:“每位名医备诊金二十两,另派车马送归。”

展鹏沉声道:“喏!”

不过那些名医们可不敢受这份礼,且无论后世还是现在,打出名头的大夫也都不缺银子……

所以诸人连连推辞,只接受车马送回。

贾琮再度一一致谢后,将诸人送至中堂门口,只留下张友士道:“张老年高,非外人,就在府中暂歇一日,明日再归吧。”

张友士知道贾琮多半还想让他明日给茶娘子和林如海再看看,也没有推辞,让人领去了偏院休息。

不过展鹏将张友士送出门时,还是悄悄拜求了张友士,请他去给李义看看伤口。

他就喜欢忠义好汉,早已与李义交为好友,所以惦记着。

张友士念及不过惠而不费的事,并没有拒绝,前去为李义包扎。

贾琮对于展鹏的行为皆了然于心,却没指责什么。

能行善,就比行恶强,也比麻木不仁好。

迄今为止,他所收的力量,多是这样的人。

贾琮坐于中堂主座上,心中盘量着今日之事,一边等着沈浪提人来。

结果妖人没等到,却等到了亲兵来报,内眷归来的消息……

贾琮闻言,明白必是她们不放心,才赶回来瞧瞧,无奈迎了出去。

但愿大门前的人头滚滚没吓到她们……

……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仪门前,贾琮迎上大部队,见叶清、黛玉坐在头等车里,正撩起车窗帷帘看他,便笑问道。

二人先打量了眼贾琮,见他连神色也无事后,叶清对黛玉“抱怨”道:“看吧,我说必没什么事,偏你着紧的了不得,非回来看你三哥哥。如今人家还不领情,你白费心思了不是?”

黛玉羞恼反击道:“姐姐也别说我,路上我同姐姐说话,姐姐都没理我,必是想我三哥哥想的紧!”

这等反击力度,若是对上宝钗、湘云之流,自然堪称犀利。

可是叶清哪里在乎这个,她反而哈哈得意笑道:“我是在想你三哥哥,好妹妹你这般了解,必是和我想到一块儿了。”

可怜黛玉,哪经得住这等调戏,面红耳赤挣扎不住。

贾琮不得不助拳道:“好了,你别欺负她了。”又对羞恼不已的黛玉道:“再忍忍,大魔王明儿就走了……”

黛玉闻言,又心软起来,灵动的眸眼不舍的看着叶清。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轻离别之苦的……

叶清见她如此,愈发喜欢不已。

她自幼长在宫里,宫中女子,别说黛玉这样十二三岁的,就是七八岁的小昭容,凡是能靠到她跟前的,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没有心眼的,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就算能活下去,也靠不进核心利益圈去,走不到她跟前。

叶清在都中那个芙蓉会里的闺秀们,也多有成算。

看似朵朵白莲花,根部却难免被污泥浸成了灰色……

如黛玉这般灵秀,心思通透,却从不谋算人,不计较利弊得失者,少之又少。

她又怎会不喜欢?

叶清拉着黛玉的手,笑道:“走,咱们下去看看,我给你保证,你三哥哥今儿多半又给你添嫂子了!”

黛玉本不愿下去,耽搁贾琮正事,可听闻此言,不由自主的跟着下了车,一边看了眼面带微笑的贾琮,一边奇道:“姐姐怎么知道?”

叶清讥笑道:“你看他一脸浪样儿,就差没把‘发春’二字写在脸上,你看不出来?”

黛玉闻言,“噗嗤”一声笑出,看着叶清咯咯笑道:“姐姐,好大的醋味啊!”

叶清:“……”

见叶清难得吃瘪,贾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给黛玉比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

点赞!

眼见叶清就要还击,黛玉自忖接不住,忙赔笑道:“姐姐吃醋也是应该的,我帮你!”

见她如此小意,叶清不忍见责,便狠狠白了贾琮一眼,拉起黛玉就往中堂走去。

贾琮没有跟去,让健妇牵引马车去马棚,又看着后面马车上晴雯和小红探出的脑袋,问道:“你们要不要来?”

晴雯往前看了眼,已经不见叶清、黛玉的背影,然后撇撇嘴道:“我们才不去哩,一点话也插不上,也听不明白。那个芙蓉公子,好大的架子。眼里只有林姑娘和三爷,哪有我们这些丫头?”

贾琮呵呵笑着不解释,小红看了贾琮一眼后,替他分说道:“你当世上有几个三爷?咱们本就是丫头,人家是金枝玉叶,连寻常公主都比不上,你还想怎样?”

这话差点没把晴雯噎死,气个不行,可又说不过小红,只能自己生闷气。

贾琮上前,抚了抚她的红脸,温声笑道:“她本就不是你们女儿圈子里的,莫说你,你瞧林妹妹,在府里她服过哪个姊妹?可对上清公子,她也好些应付不来。以后相处的日子不多,哪里用得着生气?”

晴雯气呼呼了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咬牙骂了句:“她说话好不要脸!林姑娘当然接不住……”

小红都唬了一跳,狠拉了晴雯一把后,又急忙看向贾琮。

晴雯话一出口也后悔了,昨儿夜里才跟贾琮保证过,此刻一张脸和滴血似的,满是悔恨。

贾琮却没见怒,反而柔声道:“自家人骂两句出出气就算了,不过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她帮过我很多呢。况且,这种话也伤不到她的。她也是因为打小被太后当成男儿养,而且比寻常皇子还严,若让她自己选择,她未必不愿和你们一样做个闺阁女子。”

晴雯还是讲道理的,听闻贾琮之言,眼泪花花的,道歉道:“是我错了。”

她刚硬的性子,可是几乎从不道歉的。

贾琮笑了笑道:“不妨事,我背后也常骂别人,她又听不到,不用道恼。好了,快回去吧,收拾收拾准备睡觉。等忙完了,我就回去了。”

晴雯和小红应了声后,马车继续前行,她们在二门下车。

依次见完所有丫头后,贾琮折返回中堂,沈浪还未带人来。

贾琮对正在中堂坐着说笑的二人道:“搜查过了吧?有人没人?”

黛玉抿嘴笑,叶清笑道:“有人也不能藏在这,你那位观世音娘娘呢?”

黛玉咯咯笑,她从未见女孩子敢这般大胆直白的说话,好有意思……

贾琮笑道:“受了重伤,不过已经请郎中看过了,性命无忧,这会儿正在养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两人不笑了,叶清扬了扬眉尖,狐疑的看着贾琮,道:“真的假的?那女人要是受了重伤,你还笑的出?”

贾琮不多解释,道:“回去休息吧,这里一直开着门,太冷,你们仔细风寒了。我这边还有些正事……”

黛玉看得出贾琮没有说笑,主动站起身,对叶清道:“姐姐,咱们回去吧。”

语气不是商议的态度。

叶清见之,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黛玉虽然被笑的脸红,可还是坚持。

叶清无奈,站起身道:“好,给林妹妹一个面子,咱们走吧。不然,害得咱们看不成西湖日出,今儿你三哥哥非得补偿补偿咱们不可。”

贾琮目送二人说笑着往后堂走去,正这时,中堂正门处传来沈浪的声音:“大人,人带来了。”

贾琮回头,道:“带进来。”

先有二十亲兵进来布防,然后沈浪、展鹏拖着几个明显已经挑断了手筋脚筋的人进来。

当先一人,竟是个全身黑衣的老女人。

这老女人一直闭着眼,还有三人,分别是僧道儒,俱凄惨无比。

被拖进来后,都仇恨的盯着贾琮。

贾琮不理,问一旁的沈浪:“问出今日奸计是哪个所谋的了?”

沈浪抱拳道:“大人,有人指正,便是这个名唤幽姨的老妪谋划,此人诡计多端,是明香教的护法余孽。”

贾琮点点头,看着这老妇呵呵一笑,道:“好手段,果然不能小瞧天下英雄。只是你们有此本领,做什么不行,非要吃饱了撑的坑蒙拐骗,坏事做绝,自寻死路。”

那老妇听闻此言,缓缓睁眼,目光饱含恶意和讥讽。

若不是今日盐政衙门内还留有五把火器,打了她一个出其不意,今日谁胜谁负未可知也。

怎轮得到一个黄口小儿大言不惭的教训她?

幽姨缓缓抬起头,想刺一刺这位天子鹰犬,激怒他只求速死。

然而,只这一抬头,幽姨先是一怔后,瞳孔瞬间收缩如针,面色震惊骇然狂怒深恨,诸般情绪挤出一张狰狞的脸,化为一道恐怖的厉吼:“你是那贱人之子?!那贱人亡我圣教之心,化为亡魂也不终止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怔,而后堂即将走出后门的叶清,听闻此传来之声后,面色瞬间剧变!

她面上第一次掩饰不住的惊恐,毫不犹豫的转身往中堂狂奔而去。

留下唬了一跳的黛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

第四百四十六章 死而瞑目

“哈哈哈!”

“啊哈哈哈!”

盐政衙门中堂上,幽姨先是充满怨毒恨意的怒吼一声,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开始发出恐怖的笑声。

由低往高。

贾琮目光清冷的看着她,心中却止不住的震动。

自孔传祯和宋岩对他另眼相待起,他就揣测缘由。

排除贾家的因果后,便只有他从未蒙面的花魁生母。

可是,贾琮后来想过法子各方打探,也打听不出什么名堂来。

好像他那母亲的消息,似乎被人刻意抹除了一般。

连当初他出生的那座小院,如今都无影无踪,被人移为平地,变成了一座酒楼客栈的一部分。

至于当年服侍过他母亲的仆人,更是连打听之处都难寻。

只能打听到,他生母的确是一方花魁,因失宠,在生下他之后,郁郁而终。

他则被人抱回了贾府,说是遵贾代善遗民……

可是当年抱他回府的人,竟也找不到了。

一切毫无头绪。

贾琮原本都已经放弃了对他生母消息的探究,却没想到,今日竟从这妖妇口中,看到了一点希望。

他控制住自己的心境,看着幽姨淡淡道:“你认错人了吧?”

那幽姨状若疯魔,声音干涩沙哑的大声笑道:“你与那贱人长的一模一样,老身岂会认错?好,好啊!你是那贱人的儿子,你爹必然是……嘿嘿嘿!你如今却成了天子鹰犬,哈哈哈!”

这语无伦次之言中,透出的点点消息,却已经令人心惊肉跳。

沈浪深吸一口气后,抱拳道:“大人,卑职先将这几人押下去审问。”

贾琮看了他一眼后,点了点头,见沈浪面带忧色,便道:“这些都是自己兄弟,不用担心什么。如果我连他们都信不过,这世上也不知还能信谁。”

那二十亲兵个个面容骇然,或独眼、或穿面、或削鼻,恍若地狱中走出来的鬼兵。

他们听闻此言后,纷纷红着眼看着贾琮,面色激动。

见他们似想表态,贾琮温和一笑,道:“下去吧,替我守好家。”

沈浪便带着他们,押着面色灰败的僧道儒三人下去。

毫无疑问,下去之后,这三人会被立即处死。

幽姨看到这一幕,嘎嘎笑道:“你果然是那人的儿子,你果然是那贱人的儿子,你不愧是他们的血脉,收买人心简直是一脉相承,哈哈,好啊!好啊!”

贾琮目光清冷的看着这老妇,道:“你是我父母的仇人?家父荣国府一等神威将军贾赦,你与他有仇?”

幽姨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原本灰败绝望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疯狂的神采,她双手双脚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痛楚无比,可她却好似丝毫不觉。

亲兵退下后,只能像狗一样瘫软在地,也根本不觉凄惨,只看着贾琮那张脸,大笑不止,不断念叨着:“像,真像,真像啊!你和那贱人长的一模一样……”

一旁展鹏一脸懵然的看看贾琮,又看看幽姨,不解道:“大人,这疯婆子在说什么?她在骂你?”

贾琮没有理会,看着幽姨问道:“你知道什么?”

幽姨笑的愈发得意疯狂,也愈发刺耳,她根本不答,反而尖声叫道:“听说崇康狗皇帝把刘成圈禁成了废人,快要圈死他了对不对?惨啊!哈哈哈!崇康狗皇帝一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刘成做梦也想不到,当年动手的是哪个,啊哈哈哈……

崇康狗皇帝也不会放过刘成那些手下的,当初,就是这些狗贼围杀我圣教……你是崇康狗皇帝的鹰犬爪牙,必然是你来动手,对不对?想那个贱人当初处心积虑害我圣教,如今……哈哈,谁能想到,如今他们的儿子却会为我圣教报仇……

报应啊!报应啊!圣母明王保佑,报应啊!

那个贱人的儿子,居然会是崇康狗皇帝的鹰犬……哈哈哈!”

贾琮面色阴冷站在那里,却没有看陷入莫名狂喜中的幽姨,而是看着自后堂一步步走来的叶清。

叶清面色苍白,往日里明媚的大眼睛中满是凝重肃煞之色。

贾琮眯起眼睛,看着她问道:“你知道,她在说什么?”

叶清看了贾琮一眼,又看向幽姨,缓缓摇头,道:“我听到一阵大笑声,笑声里有得意之色,以为你出了事……她在笑什么?”

贾琮闻言,眉头皱了皱,狐疑的看了叶清一眼,却好似又在情理中……

他摇摇头,道:“不知所云。好像是说,我相貌肖母,我这生母还很了不得,设计调动了武王和他麾下,围杀了明香教。如今,我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以后会对……当初动手的人下手,所以天道循环?我却不知,我生母有这等本领。”

说着,贾琮又看向幽姨,淡淡道:“你说清楚一点,不是更痛快?”

幽姨却渐渐不笑了,死死的盯着贾琮,似乎已经看到了他悲惨的结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贾琮……

叶清却忽然对展鹏道:“下去。”

展鹏闻言一怔,扯了扯嘴角,可看着叶清不苟言笑肃穆甚至肃煞的目光,他一颗大心脏都忍不住缩了缩,避开叶清的目光,看向贾琮。

贾琮看向叶清,看了片刻后,对展鹏点了点头,展鹏这才离去。

他倒不怕脚下连站也站不稳的老妇还能伤人……

不过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身后叶清肃穆威严的声音再度传来:“今日之事,传出半个字去,福海镖局,鸡犬难留。”

“行了。”

贾琮朝叶清沉声一喝后,对面色陡然涨红,转过身愤怒看着叶清的展鹏道:“出去吧。”

展鹏应了声,再看叶清那双眼睛,大胆如他,都忍不住打了个颤栗,连忙出去。

他想不明白,一个女子怎会有这么恐怖的气势。

展鹏自忖不是胆小鬼,可刚才叶清说要杀他全家时,他真的感到一股切身的真实威胁,他觉得,这个丫头片子真的做的到……

“啧啧啧……”

看到这一幕,幽姨露出讥讽的笑容,看着贾琮道:“果然不愧是那贱人的儿子,攀龙附凤吃软饭的本领都是一模一样。”

“攀龙附凤?”

贾琮眼皮一跳,抓住个关键词,皱眉问道。

幽姨闻言面色一变,狠狠的瞪了贾琮一眼后,嘴巴一闭,再不开口。

她怎么可能告诉贾琮真正的身世,那名刽子手王爷还活着,他手下大将们也还坐在高位上,若是让贾琮知道了他的身世,岂不便宜了他?

她还怎么去看父子相残的人伦惨剧?她又怎么去看认贼作父,却灭杀亲父的千古大戏?

幽姨这一刻觉得,她就是再惨死一百倍,也能瞑目了。

这一刻,她无比虔诚的信奉圣母明王!

因为若非圣母明王保佑,这世间焉有这等奇事?

尽管她猜不破贾琮为何成了贾家的子弟,但贾琮的相貌,和她记忆中的那个贱人分毫不差。

尽管贾琮稍微黑一些,眉眼间多一些英气,但相貌上是没有差异的。

那个贱人,本也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

再加上她早就奉命调查过贾琮的出生年月,正好是贱人惨死的那一年……

所以她能断定,贾琮必是那一对狗男女的子嗣。

若非如此,怎能如此巧,如此相像?

好啊!

好啊,真好啊……

这世间知道真相的人,大概就只有她了。

所以即便她现在死去,也不会再有人能阻挡惨剧的发生。

呵呵,呵呵呵……

幽姨手脚筋都被挑断,身上还有重伤,此刻只能瘫在地上,蠕动颤抖着,嘴里的念词也渐渐含混不清。

直至没了声息……

看到这一幕,叶清不动声色的海松了口气。

万幸……

如果真相过早被贾琮所知,他身为崇康帝近臣,日后往后免不了常常伴君左右。

以崇康帝敏感多疑的帝王心性,但凡有一丝不妥,贾琮迎来的怕就是雷霆一击。

可是如今,荒废了十多年的武王,还远没有重新整合好力量,来保护贾琮……

还好,还好……

心中缓缓放松下来,忽地,叶清神色一凝。

她似有所觉的转过头去,正好与一双清冷肃然的眼眸相对。

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叶清,这一刻,心房猛然一跳,“噗通”一声。

不过她到底非同寻常,看着贾琮强笑了笑,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贾琮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垂下眼帘,语速平缓道:“清公子智谋无双,可否为我分析一下,这位明香教护法所言,究竟何意?”

叶清摇摇头,道:“清臣,我虽不知她说的到底是何意,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她说的,一定不怀好意!对于这种心怀叵测之言,你最好不要放在心上,白白扰乱心神。”

贾琮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

叶清抿了抿嘴,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黛玉悄悄从后堂走进。

她忙趁机道:“不能让林妹妹看到这恶妇,我先带她回去了,今夜我要与她秉烛夜谈。”

贾琮呵呵一笑,点点头,道:“好,快回去吧。”说着,与黛玉微微颔首。

黛玉一双美眸,视线在二人身上左右移动。

她能感觉得到气氛的异常……

叶清又看了贾琮一眼后,阔步上前,牵起黛玉的手咯咯说笑着离开了。

中堂内除却一具尸体外,再无第三人。

贾琮坐在主座上,任凭堂外的朔朔寒风吹进屋里,吹拂乱他的头发,却依旧纹丝不动。

他看着地上那具渐渐僵硬的死尸,渐渐陷入深思。

其实,这看似杂乱无章摸不着头脑的线索,还是能理出一些名堂的。

只是理出的这名堂,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月华铺地,北风渐起。

身体生寒,贾琮紧了紧身前的丝绦,眨了眨眼……

夜深了。

……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后会有期

“大人,夜深风寒,该歇息了。”

“知道了……传令:明香教妖人,悉数斩首,于扬州府北城门外,垒京观。将明香教邪事,告诸天下,警示世人。”

“喏。”

……

贾琮折返回内宅其小院时,业已是寅时初刻(凌晨三点)。

两侧厢房和耳房俱是一片漆黑,然而小正房内,竟仍点着烛火。

贾琮推门而入,因他不喜外间有人,所以外间没有守夜的嬷嬷。

过了外间,挑开大红撒花软帘,便进了里间。

熏笼里的炭火似快灭了,屋里有些清冷。

只点了一根火烛,也燃了大半。

开门的气息吹拂的火苗不稳,有些晃动。

拔步床上,晴雯跪伏在上面,拿着针线,极专注的在一凿一凿的缝制着什么。

她身量修长,体格苗条,往日里看不出什么,但此刻跪伏在床,却将臀部突显的圆滚滚,翘挺挺。

翠色襦裙之下,看起来似一颗饱满的蜜桃。

天地造物,女性阴柔之美,确实动人。

“哎哟!”

贾琮正在欣赏,晴雯似感到了什么,回头一看,见屋里有人,唬了个半死,手一抖,针脚扎在了葱根一样纤白的手上,痛呼一声。

贾琮含笑上前,见晴雯指尖已凝出了一滴血珠,满脸委屈的看着他,笑道:“吸了,不妨事,一会儿就好。”

晴雯闻言愈发委屈,蹙着娥眉,噘起红唇,手指往前一伸。

贾琮见此,忍不住笑骂道:“春燕她们说的没错,你就是天生当小老婆的命!”

不过到底还是心疼,替她吮去了指尖的血珠。

见晴雯一张俏脸笑颜如花,伸手在她臀上拍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后,晴雯桃花眼里泛起了水光媚意,猫儿一样上半身靠在贾琮身上,额头摩挲着贾琮胸前,柔声道:“爷,今儿还恼不恼?”

贾琮奇道:“我恼什么?”

晴雯滞了滞,小声道:“我又乱骂人了……”

贾琮呵呵笑道:“我不是说了么,你又没当面骂,谁还没背后嘀咕两句的时候?不过你能意识到这一点,还生出悔意,就更好了。以后不骂不就是了?”

晴雯悔道:“可小红同我说,那个太后侄孙女儿帮了爷好多回,我实在不该骂她。若是让她知道我骂她,她迁恼到爷身上可怎么了得?三爷,下回我再骂人,就用锥子戳烂嘴!”

听她生气赌咒,贾琮哈哈笑道:“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了。你就为这,才一直不睡觉的?”

晴雯抬起一张流泪的脸,娇艳无比,她委屈而自责道:“我怕会坏了爷的事……”

贾琮笑道:“能有这份心,以后就会越来越好的。我倒不怕你坏我什么事,只是往后咱们总还是要回京的。回到府里,若是你无心冲撞了老太太、太太,我又恰巧不在,那你多半是要倒大霉的。何苦为了一时痛快,就遭那份罪,是不是?真要是京里老太太使人赏你一顿家法,你说我回来该寻哪个替你报仇?打杀了拿棍的,你心里出不完气。难道咱们还能去寻老太太的短处去?”

晴雯梨花带雨的“噗嗤”一笑后,又赌气道:“那我活该被打死算了!”不过赌完气,又不好意思笑道:“我已经和小红、春燕那两个蹄子说好了,往后我再胡说话骂人,她们就狠狠掐我,我不怪她们。”

贾琮看着难得娇憨的晴雯,忍不住在她薄薄的红唇上啄了口,哈哈笑道:“那你不把她俩按在地上捶才怪!”

晴雯羞恼的仰起脸不依嗔道:“三爷啊……”

贾琮看着她娇艳脸上的认真劲儿,也正经了些,问道:“你能忍得住?”

晴雯点点头道:“连香菱都明白,爷对我们愈好,我们愈不能给爷丢脸。不能因为爷心疼我们,我们就纵的自己忘了本分。”

贾琮奇道:“香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晴雯闻言,也面露疑惑,忽地一睁眼,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小红那浪蹄子捣的鬼!她们算计我!”

贾琮哈哈笑道:“她们是在一起关心你,煞费苦心了呢。”

晴雯闻言,转了转眼珠想了想,又渐渐感动起来,点点头道:“嗯,难为她们了。”

贾琮心里笑的发抽,面上却不显,道:“好了,记下就好了,今儿不说了,咱们快睡觉吧,一会儿天都亮了。”

晴雯忙去收拾她的家伙什儿,手脚利落,没两下就收拾完,卷好放在一旁,又趿着绣鞋,往熏笼里添了几块银霜炭。

这才折回来替贾琮解衣,脱鞋袜,又去了自己身上的衣裳,钻进被窝里抱着贾琮的手放在里衣里,给他取手……

贾琮笑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晴雯笑的甜美,咬耳朵小声道:“我是爷的小老婆啊!”

甜的齁人……

贾琮手放在晴雯滑腻的腰肢上,细细摩挲着,然后又划到下方光洁的隆起处,享受的眯起眼睛,道:“这冷酷无情充满谎言诡计的世道里,只有晴雯的屁股才是最温暖的……”

“哎呀!”

晴雯羞恼的猫儿一样在贾琮怀里轻咬了几口,不过当贾琮笑着想将手从她身后拿出来时,她又反手按住了贾琮的手。

只把头伏在贾琮怀里,死活不肯抬头。

贾琮哈哈一笑,将她往怀里搂了搂,轻声道:“睡吧。”

“嗯……”

……

香玉满怀的一夜过去,翌日清晨,贾琮起的比寻常稍晚一些。

让贪睡的晴雯继续睡晨觉,贾琮先去了净室看望了茶娘子后,方去晨练。

中庭,火药残留的硝烟气息和血腥气味还未散尽。

贾琮出来时,沈浪、展鹏正站在当庭。

展鹏叽叽呱呱说着什么,沈浪偶尔回一句。

见贾琮出来,二人忙迎上来请安。

展鹏抢先道:“大人,明香教妖人已经被押往北城外行刑,昨夜用刑逼问了一宿,问出了不少明香教的暗桩和分舵。郭郧说他要用这些人练兵,就带着缇骑去清剿了。”

贾琮点了点头,开始做些伸展运动,活动筋骨。

展鹏答完,沈浪冷冷看了他一眼后,开口道:“大人,梁溪赵家留下了二十缇骑看护,魏晨已经派人前去抄家,属下是否跟去?”

贾琮问道:“你手下培养出了多少宪卫了?”

沈浪答道:“一百一十六人,皆可信之辈。”

贾琮点点头,道:“我相信你的选择,不过这次还是你带队过去吧。再带几次,将规矩列好,往后就可放手了。”

沈浪点头道:“是!”

犹豫了下,他又低声道:“大人,昨夜那二十亲兵,属下以为,可安排为护院兵勇……”

贾琮看了沈浪一眼,笑道:“这是为何?昨夜并无不可见人之处。明香教妖人虽然胡言乱语了一通,但谁会信她?”

展鹏忙道:“我就不信!聪明人都不信!”

沈浪狠狠瞪他一眼后,又迟疑起来,似在想怎么劝贾琮。

昨夜那些话,他只听了开头,都觉得隐隐骇然,若被传了出去,必然少不了谣言漫天。

贾琮若只是寻常官员则罢,可他的身份那般紧要,如果让帝王见疑,下场多半凄惨。

贾琮见他如此,笑着拍了拍沈浪肩头,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不过既然你这般担心,往后就让他们跟在我身边,做近卫吧。他们本是虎狼之师,偶尔轮值一二日倒也无妨,却不能长久做守宅之卒。”

沈浪点点头,道:“大人心里有数就好,属下这就出发,前往梁溪。”

贾琮嗯了声:“去吧。”

沈浪走后,展鹏撇撇嘴,正要说话,却见后面过来一遍身绫罗的大丫头,他忙闪避。

寻常丫头则罢,这种大丫头则需要避讳。

贾琮微微皱眉道:“紫鹃,你怎么来了?”

紫鹃急道:“我们姑娘请三爷过去呢,说是那位芙蓉公子这会儿就要走,她劝不住,让我快来请三爷回去……”

贾琮闻言,点点头,折返回后宅。

……

二门前,黛玉正红着眼在那里苦留。

她里面穿一身月荷色折枝花卉对襟棉衫,外罩一件雪狐镶边青红捻金猞猁皮鹤氅,双手拉着一身爽利士子服的叶清的胳膊不松手。

黛玉并非尽是留恋不舍,更是怜惜。

越是交谈,她越能感受到叶清其实也有一颗女儿家的心。

这样的女孩子,寒冬腊月里四处漂泊,想想心里都生疼……

叶清见贾琮到来,得意笑道:“怎样,林妹妹待我比待你好吧?”

一双明媚的眼睛细细的打量着贾琮……

贾琮呵呵一笑,还未说话,黛玉就红着眼圈急道:“三哥哥,再留叶姐姐一日吧。今儿天都是阴的,这样冷,怕是要下雪呢!”

贾琮点点头,对叶清道:“不用急于一时吧?”

叶清弯起唇角,眉眼间都是笑意,道:“早点去也好,说不定忙完后,还能赶回来和你们一道过年。若是去晚了,只能在路上过年了。岂不是更可怜?”

“啊?”

黛玉闻言,疑惑道:“那姐姐刚才怎不说……哦,好啊,姐姐就是等我寻来三哥哥才说!”

见黛玉气鼓鼓的瞪眼,叶清哈哈笑道:“别生气嘛,我面皮薄,又不好意思自己去寻他。”

黛玉生生气笑道:“姐姐这还叫面皮薄?”

叶清呵呵笑着抚了抚黛玉额前被晨风拂起的发梢,道:“笑了就好,好妹妹,往后多笑笑,比哭好。我又不是一去不还,区区离别,又非生死相隔,不值当落泪。好了,该见的人都见了,便不啰嗦了。清臣、林妹妹,留步,别送,后会有期!”

说罢,叶清翻身上了二门外的一匹白马,再与贾琮、黛玉拱手一笑后,鹿皮靴轻叩马镫,座下白马登时小跑起来。

转眼间,出了盐政衙门,与等候在外的护从们汇合后,打马扬长而去。

二门内,看着转眼消失的身影,黛玉到底还是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家里姊妹们虽多,但算得上朋友的,其实寥寥无几……

贾琮笑道:“哭什么?左右用不了两个月她就回来了,一起过年岂不更好?”

黛玉闻言,蹙眉看了没心没肺的贾琮一眼,不满的跺脚回内宅去了。

贾琮呵呵一笑,也不在意,目光看往外面,眼睛微微眯起。

清公子,后会有期……

……

PS:我也不知还能三更几天,上火了,牙肿了,果然是年纪大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成交

“三爷……”

贾琮小院,他正同晴雯、香菱、小红、春燕等丫头一起吃早饭,就见紫鹃进来,笑着叫了声。

贾琮咽下口中的葱油火烧,问道:“吃饭了么?”

紫鹃摇头笑道:“正要吃,被我们姑娘打发来请三爷。”

晴雯嘴巴张了张,好悬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憋的一张脸泛红。

紫鹃见之咯咯笑道:“说啊,怎么不说啊?我正等着呢!你不说我还不大习惯……”

晴雯恼火的哼了声,闷着头吃饭不理。

正当紫鹃想要表扬时,却听晴雯忽然爆发了:“你这浪蹄子,黑了心了?”

紫鹃懵了,不过随即发现晴雯骂的不是她,而是春燕。

春燕委屈道:“不是说好了吗?”

晴雯气的差点仰倒:“说的是我骂人了再掐,我一声不吭,你往死里掐什么?”

一旁小红、香菱笑的打跌,紫鹃反应过来,也大笑不已。

春燕歉意道:“对不起嘛,大不了让你还回来。”

晴雯气的捂着腿,恨的咬牙。

贾琮帮她揉了两下,笑道:“好了,今晚我帮你欺负回来。”

晴雯学会动心眼:“今晚赔我,我还有些针线没做完。”

春燕一码归一码,连忙摇头道:“这可不行……”

小红在一旁都快服死两人了,无语捧头道:“两个不害臊的小浪蹄子,看不见外人?”

贾琮喝完最后一口碧梗粥后,站起身道:“你们别忘了吃饭。”又对眼神高深莫测的紫鹃道:“走吧。”

说罢,他起身离去。

晴雯等人起身送了送,等贾琮出门后,又回过头打打闹闹起来……

紫鹃看着这一窝子热闹,心中羡慕不已。

……

黛玉正在暖阁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稀粥,她穿了身柳绿碧纱襦裙,愈发衬得她灵秀俏丽。

只是一双灵动的美眸中,目光看似有些懊悔……

她在懊悔,之前不该朝贾琮发脾气,无礼的转身而去。

黛玉自忖,若是旁人这般待她,她必然十分生气。

念及此,她愈发吃不下了……

“吱呀。”

忽然,外间传来开门声。

黛玉一个激灵,然后忙坐正,重新拿正筷子,小口小口的品尝着已经渐凉了的碧梗粥。

“林妹妹胃口不错嘛,那心情想来也不差。”

贾琮进来见到这一幕,开口调笑道。

之前紫鹃才告诉她,黛玉今早饭也进的不香,她劝不动。

听出贾琮话里带有调笑之意,黛玉侧目嗔视,道:“三哥哥这话奇了,好端端的,我心情为何要差?”

贾琮看着这世间少见的灵秀丫头,呵呵笑道:“当然是因为你清姐姐走了啊,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黛玉闻言,竟做了个凶巴巴的表情,看着她瞪眼睛皱起小鼻子的面容,贾琮唬了一跳,道:“林妹妹,你怎么了?莫不是撞客了吧……”

“呸!”

黛玉啐了口,没好气道:“三哥哥才撞客了……”又微微扬起雪腻的下巴,道:“我是和清姐姐学的,清姐姐说,女孩子也不是天生受欺负的,三哥哥以后可别欺负我哦!”说着,她竟还朝贾琮摇了摇小拳头。

这画风……

可爱的一塌糊涂!

只有看到她颤抖的睫毛,才能看出她根底里其实还是那个柔弱怜人的林妹妹,这般做,是鼓足勇气的一次尝试。

对于这种由哭哭啼啼悲春伤秋,往自强不息转变的画风,贾琮自然持鼓励态度,他连连点头,道:“林妹妹如今这么厉害,谁还敢欺负你?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很明显哄人的语气,黛玉听了却高兴的笑弯了亮晶晶的眼睛。

也不知这个模样被京里的宝二爷看了,会高兴呢,还是会捶胸顿足……

两人笑吟吟的对视了稍许,贾琮奇怪:“你看我做什么?”

黛玉先是气息一弱,随即又做出凶狠狠的表情,哼道:“奇了,三哥哥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目光又“对峙”了稍许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贾琮表扬道:“这样好,精气神足,身体就好。现在你身边不是有个小八么,每早可以和她学点拳法。等回京后,宝玉再欺负你,你当头一拳,他就老实了,呵呵呵。”

躲在外间偷听的紫鹃正捧腹偷笑,听闻此言,却懊恼不已。

这会儿提宝二爷做什么,没得惹姑娘生气。

托三爷您的福,当初在京里,两人吵了多少架了,姑娘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果不其然,屋里一下没了黛玉的笑声。

紫鹃气的直跺脚……

贾琮也奇怪:“怎么了?还生宝玉的气?”

黛玉低着头,摇了摇。

贾琮呵呵笑道:“他就是一个被宠着长大的孩子,心智还没你成熟,一心高乐受用,但其实并不坏。”

黛玉也轻笑了声,道:“没人说他坏,和好坏也不相干……罢了,他和三哥哥一样,都是哥哥。我总不能打三哥哥吧?”

贾琮干笑了声,就听黛玉又道:“请三哥哥来,是商议邱姨娘的事。邱家一早就派了个嬷嬷来问,邱姨娘能否回来……因为知道邱府好像出了不好的事,所以我就问问三哥哥,邱姨娘能回来么?”

贾琮闻言,登时迟疑起来。

那个冷若冰霜的美艳姨娘……

可不像表面那么冷艳呐,内心其实火热的紧。

贾琮当然不会简单的将她归结到潘金莲行当,毕竟她的情况属于这个世道下的牺牲品。

而且就他打听到得知,邱姨娘一直任劳任怨的照顾着林如海。

贾琏的出现和对她的温柔勾引,应该是温暖了她苦寒的内心,而不是因为欲.望出轨。

若是将她留在邱府,那她的下场,多半更加可悲。

贾琮思量了片刻,摸了摸鼻梁,缓缓道:“邱家的事,和她关系不大。”

邱姨娘到底该如何处置,由不得他来考虑,等回京后,这个问题交给贾琏去头疼吧。

贾琏人虽混帐,但其实还算靠谱。

哪怕偷个下人的老婆,也给足金银,不会白嫖。

邱姨娘这般待他,他应该不会让她没个下场。

念及此,贾琮又道:“那就让她回来吧,姑丈身边有个细心的人看着更好。林妹妹还有事没?”

黛玉摇头,道:“没了。”

小表情并不是很高兴。

贾琮嘲笑道:“你这样还跟叶清学?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当初在景阳宫和一群龙子龙孙读书时,把他们收拾的有多惨?”

黛玉闻言,蹙起眉头看贾琮,不过眼神倒是有些期盼。

贾琮呵呵笑道:“具体过程就不跟你说了,只告诉你结果,京中八大亲王府的世子嫡孙们,与叶清同学一年后,见着她都要点头哈腰的说话。当今天子的三位皇子,刘仁、刘正、刘升,在宫里出行,都要提前安排黄门儿当斥候,前探三里地,以免与这混世妖女相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黛玉杏眼圆睁,倒吸一口冷气,又觉刺激又觉兴奋,问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皇家的大人不管她么?”

贾琮笑道:“这点你和她很像,你有老太太宠爱着,她也有姑奶奶疼爱着,你可以把宝玉气个半死,她自然也能下狠手随意收拾表兄弟表侄儿们……

好了,不说这些了,别教坏了你。我外面还有事,要去忙。你让紫鹃把粥热一热再吃,早饭必须要吃好,不然伤身子。”

说罢,要离去。

黛玉忙起身送道:“三哥哥慢走……”

……

盐政衙门中堂。

贾琮看向不请自来的江南按察司按察使诸葛泰,问道:“臬台大人,有何事指教?可是当初答应我锦衣卫的骡马大车都备好了?”

当初贾琮以雷霆之势圈禁白家,又牵出秦家,抄家拿问,做成了江南督抚做梦都想做的事。

他们为了插一手进来,不得不答应贾琮提出的条件。

直至此时,诸葛泰想起贾琮狮子大开口,都忍不住心里哆嗦:七百八十匹骡马,一千六百架大车,二十条千石大船,三十六条五百石小船……

饶是以江南省府衙门的富庶,想要筹措出这些物资来,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办到的。

诸葛泰闻言面色一滞,干咳了声,道:“骡马大车都在筹备中,大人放心,金陵那边最多再有半个月,就能交接了。”

贾琮看着诸葛泰点点头,道:“希望臬台大人言而有信,不然,本座便要去江南藩库自取之了。”

诸葛泰闻言面色骤然一变,想要爆发,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压下怒气,道:“指挥使大人放心,江南富庶,大人所提要求虽多,但也并非太难之事。”

贾琮闻言,道:“那就再信臬台一回,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说罢,自顾自的喝起茶水来。

似是端茶送客……

诸葛泰见之苦笑,决定开门见山道:“贾大人,我是厚颜上门求援的。”

贾琮奇道:“臬台大人掌一省刑案,位高权重,寻我求援什么?”

诸葛泰没有打官腔,他知道在贾琮这个官场异数前所有的官腔都是自寻苦头,便将江南省府遇到的困难说了遍,譬如他们的人连扬州府周边县镇都进不去,和江南八家家主的谈判更是毫无进展……

贾琮闻言后,目光中毫不掩饰讥讽之色的看着诸葛泰,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居然还办不下来?”

诸葛泰是真感到惭愧了,连连摆手道:“羞愧之至,羞愧之至……”又叹息一声道:“抚台大人可以剥去一个举子的青衿,可以剥去两个举子的青衿,却不能将江南所有举人的青衿都剥了。更别说那些乡老了……大人,这都是赵家那位赵玉华留下来的计谋。”

贾琮呵呵一笑,道:“你不必激我,赵玉华的脑袋此刻都在扬州城外京观上垒着,本官的任务便算圆满结束了。至于其他的……恕我也无能为力。”

这种脏活苦活背黑锅的活寻到他头上,还是空口白牙,简直笑话。

他们动不得举子,动不得乡老,贾琮动了难道就能落到好?

他也要好名声的……

诸葛泰懒得周旋,沉声道:“大人若能助我等打开局面,本官保证,大人所需的骡马大车和大小船只,十日之内准时交付!”

贾琮提醒:“这是你本来就应该做的。”

“……”

诸葛泰气急,深吸一口气,道:“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一成!”

“三成!”

“一成半!”

“两成半!”

“两成!!最多两成,不成就作罢!”

“成交!”

……

PS:关于前文那个关于CDE杯的解释,原来是错的,我百度出来的居然都是错了……被一个资深读者piapiapia的打脸。在此郑重说明一下,虽然那个解释是错的,但我真有过女朋友,本人非处。

第四百四十九章 师恩似海

莲苑。

自宋岩、甄应嘉并江南七大家主入驻以后,此处便再不曾宴客。

这是甄家的产业,其实说来有趣,本该是日入斗金的销金窟,可贾琮查到的消息,甄家每年都要往这里赔尽至少上万两的银子。

原因无它,收费太低,且免单太多。

凡是名士在此举报诗会,莲苑都只收成本材费。

若是作得出好诗佳作,更是可以免单,只需将佳文送往金陵甄府便可。

而所谓的佳作,大多是或明或暗称颂甄家礼贤下士、甄应嘉贤明爱才及甄頫俊杰雏凤的作品。

虽然自莲苑里,甄应嘉成就了江南诗佛的美誉,甄頫更是位尊江南第一公子,可每年往这里赔进的真金白银,却让甄家也隐隐吃不消。

要知道,就算一个一等亲王的年俸,也不过是一万两银子。

甄家只在扬州府一座别业里一年就丢进一万两白银,奢靡之费,可见一斑。

不过,一分钱一分货,大把的金银撒下,这里的确是难得的受用之地。

贾琮被甄家豪奴请进来后,顿觉春风拂面,花香阵阵。

他身上的棉锦大氅,与内里诸人单薄潇洒的春衫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他看起来却并没什么不适应,也没有接过美婢们送来的春衫更换。

只解下大氅,交给尖帽侍者后,就直接往莲池边走去。

一群六七十岁的老翁看到他这个态度,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相互对视一眼,目光复杂。

一来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二来郁闷为何自家子弟中,就无这等成色的少年。

在这等场合下,绝大多数人的选择,都会是随波逐流,入乡随俗。

能有自己的坚持,且并非狂傲或自卑使然,而是自信处之……

这等心性,由小见大,由不得他们不激赏。

再加上贾琮愈发清秀绝伦的相貌,一身飞鱼服衬的恍若谪仙降世……

愈是老夫子,愈是明白“身、言、书、判”的重要。

大挑四目,“身”居其首,可见官场上颜值的重要性。

而这一项上,贾琮毫无疑问超过世间大多人……

贾琮稳步上前,先见过坐于正中莲台上的宋岩,行大礼道:“弟子见过先生,请先生安。”

宋岩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满是慈爱之色,根本不加掩饰,点头道:“好,安。起来吧,昨夜忙了一宿?”

昨晚那样大的动静,莲苑自然不会不知。

贾琮摇头,笑了笑道:“跳梁小丑,自取死路,无足挂齿。”

宋岩含笑点头,一旁的褚东明却啧啧道:“清臣,你好大的口气,明香教妖人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整个扬州府数十万百姓夜不能眠,甚至整个江南为之震动,你只视他们为跳梁小丑,莫非生有骄矜之心?这可不好,你的路才刚开始,须知骄兵必败的道理。”

其他老者也纷纷颔首,看贾琮如何答。

贾琮不疾不徐,无轻狂之态,亦无不安之色,他微微躬身答道:“东明先生所言,自是有理,骄兵必败。明香教匪徒,视我锦衣卫为无物,区区邪教贼子,也敢行劫牢之事,岂非不自量力?

至于先生所言扬州不安、江南不安,晚辈眼力浅薄,未曾发现。

只是于江山社稷而言,明香教之乱,确实不值一提。

他们最大的用处,就是成全晚辈以其百余贼匪之首级,垒京观,警世人。”

莲苑内忽然宁寂下来,众人打量贾琮的目光变得幽深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宋岩先开口打破沉默,他看着面色淡然的贾琮,道:“琮儿,你的在座诸位长辈们听闻你昨夜之事,虽对你痛击明香教妖人之事感到欣慰,但也有人认为你杀伐过甚,有伤天和。尤其是……你还将赵家上下悉数点在盐政衙门门口,预备悉数斩首?此中,可有老幼妇孺啊……”

贾琮躬身道:“先生,明香教昨夜公然袭杀盐政衙门,此举便是谋逆不赦之罪!弟子杀之无愧。至于赵家……”

贾琮缓缓直起笔挺的腰背,目光看过众人,沉声道:“赵家,世代簪缨之族,受皇恩深重,却……”

贾琮话没说完,就被孙家家主孙伯歧打断道:“清臣,赵家的确是世代簪缨之族,可受皇恩深重,不知从何说起?”

贾琮看向孙伯歧,奇道:“伯歧先生,若无天子优容养士,善待天下,赵家在梁溪和江南各地数以十万计的优免田是从何而来?若无皇恩浩荡,赵家仆从如云婢女如雨,赵家又是凭什么供养?”

孙伯歧闻言语滞,他总不好对一个晚辈狡辩,此为天经地义,他还要脸……

好在贾琮也未咄咄相逼,与孙伯歧微微颔首一礼后,他继续道:“明香教于十数年前遭受朝廷雷霆一击后,几举教灭亡。明香教所行恶事,想来诸位前辈不会陌生,说其罪恶罄竹难书,不为过也。然赵家却为一己之私,助其死灰复燃,之后十数年里,又不知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欧阳家主欧阳德谋沉声道:“此为赵玉华之罪也,焉能大肆牵连无辜?”

贾琮垂下眼帘,道:“无辜?德谋先生,因明香教而倾家荡产者,其家人无辜否?因明香教而家破人亡者,其家人无辜否?因明香教逼迫而卖妻女入青楼,任人糟蹋者,其家人无辜否?

她们因赵家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可有人为她们说一句无辜?

怎么到了赵家,就有所不同了呢?”

欧阳德谋沉声道:“那是因为我等不知江南有此等惨事发生,若知,必相阻。再者,赵家为名望士族,非庶人可比。”

贾琮抬起眼帘看向欧阳德谋,道:“晚辈姑且不去揣测先生此言之真伪,但我愿意相信先生之德,此为先生真心之言。”

欧阳德谋面色稍缓,问道:“这么说,你认为老夫所言是对的?”

贾琮呵呵一笑,摇头道:“对先生而言,此言或是对的,但对晚辈而言,此言却并不对,因为,晚辈与先生心中大道不同。晚辈承师志,愿为天地立心,愿为生民立命。此民,并非只是士族。”

欧阳德谋面色又沉了下来,看着贾琮道:“你怎知你的道就是对的?”

贾琮微笑道:“晚辈怎敢狂妄,去否定德谋先生之道?只是,晚辈会坚持自己心中的大道。德谋先生世之大儒,当深知大道之争,容不得礼敬谦让。”

欧阳德谋闻言生生气的白须吹起,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以强权行暴虐之事?所谓的大道,便是以你手中锦衣卫的绣春刀来争?”

贾琮看着欧阳德谋道:“以绣春刀来惩处罪人,晚辈并不以为有何不妥之处。”

欧阳德谋这次真的落下脸来,看着贾琮沉声道:“你果真要诛尽赵、秦二门九族?那可是数千条人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贾琮那张俊秀绝世的脸上,想看看这个相貌如谪仙一样不俗的少年,是否有一颗魔鬼般的杀心。

贾琮摇头道:“此案晚辈已以八百里加急上报天子,究竟如何惩处,自有天子与阁辅相议。”

欧阳德谋冷声道:“这也是你的道?”

贾琮颔首道:“犹记恩师首次授业,教弟子第一言为孝,第二言便是忠。故而晚辈不敢不孝,亦不敢不忠。”

方家家主方叔和面色凝重的插口道:“那仁呢?”

贾琮躬身道:“第三即为仁。不过叔和先生,晚辈以为,对罪人的恶,便是对良善百姓之仁!贾琮不养腐儒之仁!”

莲池旁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江南七大家主并甄应嘉,目光都肃穆的看着贾琮。

好一个刚愎霸道的后生!

若是,崇康帝命锦衣卫,将屠刀举向江南士族,他又会怎样为之?

正在这时,莲池旁传来一阵老迈的咳嗽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贾琮忙上前与宋华一起服侍,宋岩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而后对贾琮道:“琮儿,你能坚持自己的道,是对的,但你的道,并不完整。”

贾琮躬身道:“请先生教诲。”

宋岩喘息了几口,然后老眼看着贾琮,缓缓道:“你能怜悯众生,尤以百姓为重,此为大仁,但你却失之偏颇,何不反向思之?百姓之妻儿子女无辜,难道赵家、秦家的妇孺就不无辜么?他们如百姓一般,并未行恶啊。”

贾琮闻言,忽地一震,似醍醐灌顶般,深深一躬身,道:“多谢先生教诲,弟子明白了。”

宋岩又道:“虽汝之道与诸位先生不同,但亦需有虚心求学问道之心,不可自满骄矜。”

贾琮闻言,再深礼之,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又对其他几位老者行礼道:“请诸位老先生多多教诲。”

方叔和、褚东明等人相互看看,笑道:“松禅公到底为天下师,寥寥数言,便可令清臣知迷途其未远,大善也。清臣,吾问你,赵家、秦家内眷,当如何处之?”

贾琮答曰:“依旧恭听圣裁!不过晚辈以为,天子仁德,必会网开一面,不会令妇孺断命。”

欧阳德谋逼问道:“若天子命你株连九族呢?”

这一瞬间,连宋岩在内,众人目光都齐齐盯向贾琮。

贾琮沉默了稍许后,拱手道:“吾为天子臣,天命不敢违。”

一阵叹息声响起,褚东明连连摇头道:“亦不过一俗臣耳。”

其他人亦是连连摇头,惋惜贾琮不能超凡脱俗……

贾琮心中冷笑,想做国之铮臣,何不让尔等家门子弟来做?

尔等家中若出国之铮臣,第一件事,就是革你们的命!

不过也并非皆是失望,欧阳德谋道:“还好,并未说虚言诓骗我等……清臣,你好好陪陪松禅公吧,他很挂念你。等午后,我等老朽还有些事与你商议。”

说罢,几位权倾江南的老者就要离开,却听贾琮道:“还有一事,晚辈想请教诸位先生。”

等八人看来,贾琮道:“原本锦衣卫人手不足,所以晚辈便请江南按察使诸葛泰代晚辈去江南各地缉拿赵家族人,不想按察司的人却是连跟前也靠不近,诸葛泰今日前往盐政衙门致歉,无能为力。所以接下来,便是锦衣卫亲自前往拿人。锦衣卫乃天子亲军,缉拿不臣,若有阻拦,与贼同罪。敢问几位老先生,晚辈所为对否?”

……

宋岩房间。

贾琮与宋华搀扶着宋岩落座,等宋华出外准备参茶后,宋岩看着贾琮道:“是否感到枯燥烦闷?”

贾琮摇头道:“先生放心,弟子明白规矩的。”

宋岩缓缓道:“不是规矩……琮儿啊,你要记住,自古以来,太平时节,必是文贵武贱,何也?

盖因太平时节,文人掌控着这世间的话语权。江南十三家,何以言贵,竟连朝廷也忌惮其根深蒂固之势?

只因他们之言,可左右士林风向。而士林,可左右民心。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和他们撕破脸皮。

这不是窝囊,这是隐忍,是审时度势。

对于这些不再是纯粹的儒者,你要做的不是对抗,不是毁灭,而是要学会利用。

毁之容易,用之难。

以暴力强压之,为下策也。

新法大行之势终究难挡,如今之阻不过垂死挣扎……

现下,此八人皆重利,以求续其家族之清贵地位。

所以,琮儿便可趁机以利诱之。

但若只予利,其必生轻骄之心,不可取也。

故而为师书信于你,令汝与此辈有今日之谈,先立人以威!

威、利兼施,方可用之。”

贾琮点点头,郑重道:“先生之言,弟子记住了。”

宋岩有些疲惫的点头笑笑,道:“琮儿,你所做的,远比为师所想的要好,我放心的下。

但还有一事,你需注意。

现在之处境,并不平稳啊。

俗语言:伴君如伴虎。万不可大意分毫。

你知道朝廷缘何会放任你在江南施为,而不怕你尾大不掉么?”

贾琮轻声道:“因为养兵,需要银子。”

宋岩点头,赞道:“对!养兵,需要银子!朝廷不拨金银与你,又监视你不准你搜刮江南,你还将抄家所得,大部分都上交朝廷,这一切,皆在天子眼中。所以,无人怕你壮大。但你若自谋财路……是祸非福!

为师相信,许多有心人,都在等你走错这一步,包括天子,他要试探你的忠心啊……”

贾琮闻言,面色一变,良久之后,他深呼一口气,感受到背后的冷汗,后怕道:“若非先生提点,弟子险入歧途。可是若不谋财,锦衣卫必然难以扩充……还请先生教诲。”

宋岩呵呵笑道:“不是不准你谋财,而是不好私自谋财。琮儿,行事当大气,当不以眼前短利为限。”

贾琮闻言,眼睛一亮,略略激动的看着宋岩道:“先生,弟子明白了!”不过随即又有点迟疑,小声道:“先生,若是弟子大公无私后,上面翻脸不认人,反倒让人来摘果子……”

宋岩哑然失笑道:“痴儿,真到那一日,你才要欢天喜地的赶紧给人让位,那才是泼天皇恩哪!些许浮财,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为师以为,这一日怕是难了。天子所谋太大,需要用你的地方太多,怎会让你轻易脱身……琮儿,为师教你勾连江南士族,并非是为了让你争名夺利啊,只是想尽力为你谋一条后路,谋一条生路!”

“先生!!”

看着宋岩满脸慈爱和疲惫,贾琮眼中忽地滚下泪来,伏地叩首泣之。

此恩,太重……

……

第四百五十章 飞梭,开海

莲苑,偏厅。

方叔和、褚东明、梁正平、石公寿、孙伯歧、刘彦材、欧阳德谋并甄应嘉八人面色并不轻松的坐在偏厅内两排楠木交椅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熏笼里喷着沁人心脾的沉香。

桌几上摆着寻常大户人家也难见的佳果点心,精美的夜光杯旁,是用西洋玻璃制成的华丽酒瓶,装的是红的凄美的葡萄酒。

这原本应该是极惬意的一个午后,但此刻却无人受用这些。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宋岩身边的贾琮身上。

看着贾琮细心的将一方软毯盖在宋岩膝上,又将参茶调和到适宜的温度放在宋岩手边,不管他们之前有多恼火,这一刻,心里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在百善孝为先的当下,一个知孝道的人,总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一直默默的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宋岩笑道:“好了,琮儿,莫让人家久等了。”

贾琮这才作罢,给了宋华一个眼色,让他仔细照顾后,他方落座,与对面八人相对。

原本与宋岩最相厚,品德也是最佳的方叔和率先开口,道:“清臣,你是松禅公最心爱的弟子,亦是牖民先生极看重之人,他们二位,是天下士林共仰之天下师,亦是吾等最敬重的文坛大儒。从你口中传诸天下的四言,令二位先生当世封圣。所以,你理所应当属于吾辈中人,尽管你是武勋子弟。”

褚东明点头附和道:“武勋子弟并不妨碍什么,清臣一笔清臣体,数阙清臣词,足以光耀百世,还是戊戌科的举人,毫无疑问,他是我名教子弟。他若不是,谁还有资格自称举子?”

其他人纷纷点头,方叔和继续道:“但是你自南下以来的种种所为,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掩盖,终究还是在为急功近利的新党出力。”

此言一出,诸人面色又肃穆起来。

贾琮摇头道:“叔和先生,晚辈与新党向来不合,新党元辅宁则臣之子,礼部侍郎、户部左侍郎之子,等等新党中人,皆因晚辈之故而亡。如果说新党现在最想何人早亡,晚辈当仁不让。所以叔和先生所言,晚辈实不敢当,也当不起。”

“呵呵呵……”

许是想起了许多他们想做却做不到,或是不敢做的事,被贾琮做到,让他们曾大快人心,一群老人笑出声来。

笑罢,石公寿提醒道:“纵然如此,你之所为,到底还是在帮他们。”

贾琮道:“公寿先生,晚辈只是奉皇命复建锦衣,从无主动帮过新党行事。相反,江南总督方悦,江南布政使唐延,两大新党要员,皆落马于晚辈之手。晚辈自忖行事公正,无羞愧之处。晚辈敢担保,天下新党,包括都中内阁中,诸位阁老们必有人骂晚辈为旧党余孽。”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更认不得。

这便是宋岩教诲贾琮处世的智慧。

若是此刻示弱,那这场谈判刚开始就输了一大半,也就没法继续了。

果然,见贾琮如此滴水不漏,看他一本正经说话的脸,对面八人哭笑不得。

方叔和对宋岩拱手道:“松禅公教的好弟子啊!”

宋岩呵呵一笑,啜饮了杯参茶后,点了点头,继续假寐。

众人无奈,方叔和只能看向贾琮,道:“清臣啊,新党一意孤行,要推行新法,坏自唐宋以来朝廷优容养士的根基,吾等虽勉力抵挡,结果被你一阵乱拳打乱了阵脚,如今却是再也无力抗衡。眼见大势将去,天下士绅大灾将至,连耕读传家都做不到……好在听松禅公说,你有些想法?”

贾琮有些奇怪,道:“叔和先生,晚辈一直好奇。《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诸位先生皆学识渊博之前辈,自当深解此理。然缘何却一心扑于田地之上?读书传承是需要银子,可并非只有田地才能出银子。为何不改于商道?莫非果真认为商业为贱业?那也可安排仆役管事之流打理啊。”

方叔和等人闻言,无不摇头苦笑。

褚东明没好气道:“清臣,我等难道不知商贾之道能致富?可一行一业都有自己的门道,天下商贾千千万,又有几人能做大?当然,你若能将沁香苑所制香皂的方子拿出来,倒不失为一个好行道。你那香皂在南省卖的快比金子还贵了,黑了心了都!”

石公寿也气道:“我家内眷得知我来见清臣,有人想要求字,有人想要求文,有人想要求诗,但所有人都想问问,能否得几块沁香苑的香皂。老夫告诉他们,老夫这张老脸没那么值钱,去休!去休!”

众人哄堂大笑,贾琮也笑了笑,道:“香皂只是小玩意儿,一会儿我让人取来些,送与诸位先生便是。只是方子就罢了,晚辈早已送人。而且就算没有,晚辈以为,诸位家族若以香皂在大乾肆意圈钱,怕依旧会引起新党的侧目。”

石公寿皱眉道:“他们还想赶尽杀绝不成?真以为我等是泥捏的?”

孙伯歧冷声道:“若非清臣你一阵乱拳冲乱了我等阵脚,新党能奈我等何?我等从不惧之。”

贾琮摇头道:“不是惧不惧的问题,而是晚辈所思之法,若是施于大乾国内,则容易成害。”

众人闻言一阵拧眉,可看了看依旧闭目假寐的宋岩,方叔和问道:“清臣,你所思到底何法?”

贾琮未答,起身往偏厅门口拍了拍手,便见四个侍者抬着一架纺车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

四个侍者将纺车摆放在偏厅正中后,贾琮对那妇人道:“黄婆,不用怕,开始吧。”

那妇人哆哆嗦嗦的坐在纺车前,然后开始纺起纱来。

七大家主和甄应嘉虽然都是富贵人家出身,身边人自然没有靠纺纱为生的,但这个在当前时代和后世缝纫机、洗衣机差不多的工具,他们也不至于陌生。

虽不知贾琮打的什么主意,他们还是按捺住心中好奇,暂且观之。

说实话,若非有沁香苑香皂之珠玉在前,又有松禅公宋岩作保,他们哪有心思和一黄口孺子说这些。

但既然来了,他们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候。

纺车转起,“咔哒咔哒”的梭声响起,原本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幕,江南百姓家里家家可见。

然而八人却纷纷皱起了眉头,凝起了探究的目光看了起来。

这股压力,让那妇人手都颤了起来……

见她手愈发抖的厉害,贾琮无奈一笑,道:“好了,就这样吧。”

那妇人闻言海松一口气后,差点没瘫软在地上。

贾琮看向对面八人,道:“不知诸位先生,可看出些什么?”

梁正平走上前,俯身看着那座纺车,白眉皱起,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才织出几寸的新纱,抬头看向贾琮,道:“快了许多啊……”

贾琮微笑道:“正平先生所言极是,以此纺车纺纱,足足可快一倍。而且,犹有改进的余地。”

正是一把小小的飞梭,开启了后世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啊……

“嘶!”

除却甄应嘉外,其他诸人听闻此言,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是经世大儒,又都是一族之长,并非只皓首穷经,心无一策之辈。

自然明白一个小小的纺车纺纱快一倍,意味着什么。

江南为何如此之富,其中很大的原因便是江南百姓几乎家家养桑喂蚕,抽丝纺纱。

一匹丝绸十两银子,只要能纺出两匹丝绸,就足够寻常百姓一家一年的嚼用。

能纺出三匹,便能供养得起一个孩子读书。

多少江南妇人,日以继夜的坐在纺车前劳作,只为多纺些纱,多换些银钱。

若是将她们的纺车换成眼前这架,那……

整个江南,将会都纺出多少丝绸?!

那是多大的财富?

只是,贾琮刚才所言又是何意?

不是好事……

见他们询问,贾琮解释道:“诸位先生,丝绸,是一种贵重织物,寻常百姓是用不起的,只有富人才受用得起。如今丝绸的产出量,大概刚好满足市场……刚好能满足所需。也就是供给,与需求平衡。如果这等纺车流入百姓家中,根本不用一年,最多三个月,就能将现有的丝绸价格冲击的一塌糊涂,这对谁都没有好处。到那时,多少靠纺车为生的百姓,都要破产,甚至家破人亡。所以在没打开大销路前,这等纺车及纺出的丝绸,绝不能流入民间。”

方叔和等人闻言面面相觑,而后缓缓点头道:“此言大善。”

孙伯歧皱眉道:“那大销路又在何处?”

不用贾琮回答,方叔和便道:“莫非清臣打的是开海的主意?”

孙伯歧道:“前朝之时,宋以一隅之地而抗三国,国资所倚者,一为盐,二即为商税。宋时开海之策极为高明,时人将丝绸、绫罗、布帛、瓷器、茶叶、药材、铜锣、纸张、漆器等商货装于海船,贩卖至海外之国,可得五倍利。再将海外诸国之犀角、象牙、玳瑁、珊瑚树、玛脑珠、鹤顶、金母鹤顶、撒哈刺、白必布、姜黄布、西洋布、蔷薇露、沉香、降真香、片脑、乳香、麝香、金银香等商货运回,又可得五倍利。来往一趟,便可得十倍利,此为富宋之由。只是……

开国之前,华夏几沦为禽兽蹄下,一时间不知多少宋人划船出海,致使人口大衰。太祖高皇帝为此担忧,故而下令民船不得出海的禁令,如今也只准官船往来……”

贾琮摇头道:“此令已不合时宜,外国多有小国,或是西洋商人随意编造一国,伪造国书,便可搭载大批商货入我大乾,攫取金银。再换成丝绸瓷器,运返回西洋,所得何止三十倍利?所以,诸位先生若能以成全新法为棋,与新党商议开海之政。若诸位先生能趟出一条海上丝绸之路,使得大乾丝绸有了大出处,这新式纺车便可通行天下,如此,则可助国富民强。那么,诸位先生之行,便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欧阳德谋提醒道:“老夫听闻,海上多有匪患,狠辣无比,走船之人,常常人船两失,凄惨无比……”

此言如同泼了盆冰水一般,让偏厅内不知不觉高涨的气氛陡然一冷,却听贾琮微笑道:“并不妨事,陛下之前就命我细查海外诸国的详情,以备垂询。所以锦衣卫押运司会开辟一条海上航线,前往诸国探寻,顺便可为大乾商船开路护航。”

……

第四百五十一章 和小角儿的头一样大

等贾琮送宋岩回房间休息时,业已日暮黄昏。◢随*梦◢小*.lā

宋岩虽然在厚厚的楠椅上假寐了一下午,可这会儿看起来还是有些疲惫。

他打发了宋华去准备晚饭后,屋里又只剩他与贾琮师徒二人。

贾琮知道这是宋岩给他解惑的时间,也不耽搁,便直言问道:“先生,今日之事,必难瞒过天子。就算今日瞒过,以后自然也瞒不过。若是让天子知道弟子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和这些江南巨室勾连,会不会不妥?”

宋岩呵呵笑道:“瞒?为何要瞒?不仅不瞒,你今日回去,就将今日发生之事,事无巨细,悉数上密折相告。你这是为推行新法立功啊……”

贾琮隐隐有些明白,但关节点还是不大通,又问道:“可是弟子并非是铲除他们,而是与他们勾结。他们为士族,世代簪缨……”

宋岩闻言,忍不住笑道:“士族?世代簪缨?琮儿,你以为,他们家族今后还会有人能登科黄榜么?”..

贾琮闻言一怔,不解的看向宋岩。

宋岩耐心道:“你想想,如今这几家都已经有了尾大不掉之势,莫说天子和朝廷,就连为师,都已经看不过眼去。结党营私,对抗朝廷,这等人,天子怕恨不得办他们一个死无全尸的大辟之罪!怎还会再让他们壮大?

只是太平时节,不好杀伐过甚,这几家在士林中的影响又太大,所以朝廷投鼠忌器罢了。

但为师可以断定,自今而后,江南这几家就算还有人能中举,也难过会试一关。就算侥幸过了会试,殿试之上,也必然沦入三甲之流。

圣祖、贞元二朝,朝廷优渥士卒太厚,让他们渐渐迷失了自我,变得太自大了。你能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其实是救了他们满门性命,所以琮儿不需有负担。”

贾琮闻言点了点头,轻笑一声道:“弟子明白了……只是弟子没想到,原来还能这样做。若果真如此,不出二十年,等这几家的老一辈们都故去,他们也就泯然于众了。”

宋岩点头道:“你可以将这种想法写进密折里,直白一些,天子会明白你的忠心的。等江南这几家沦为寻常商贾家族,就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还是读书人毒啊……

贾琮佩服道:“先生教诲,弟子受益匪浅。”

宋岩叹息一声,摇头道:“这等权谋之术,为师原是不愿你学的。起初,我与牖民先生只盼你能在礼部做个清闲清贵点的官,读书写字,惬意一生。只是没想到……世事变幻,太快也太难捉摸,天子相中了你贾家子的身份,相中了你为我与牖民先生弟子的身份,再加上叶家那个丫头对你一见倾心,又能干连到武王那边……看似儿戏,可又非儿戏啊。

用你,可以最大的减少内耗,降低失控的风险,又有你作为缓冲……于天子和朝廷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唉,只是难为你了……”

在宋岩看来,贾琮快成了天字第一号倒霉孩子……

贾琮却笑了笑,道:“先生,世上又有谁人容易,谁人轻松?就是宫里的天子,也未必就轻松得了。”

宋岩呵了声,点点头道:“天子可不轻松,他怕是世上最不轻松的人了,也因此,才锻就出一副坚韧隐忍远超常人的心性。这一点,值得琮儿学习……

琮儿要记住,伴君如伴虎。跟在这样的天子身边,要尽量做到坦荡磊落。不到万不得已,凡事皆不要隐瞒,更不要自作主张。多疑为帝王本性,故而你要多上密折。还有,千万不要自大,任何涉及到帝王之事,你大可往最恶处着想。

虽然为师有许多政见诤言不得天子采纳,但为师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天子,是一个极厉害的帝王啊!”

贾琮缓缓呼出口气,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弟子明白了。”

……

自莲苑而归,贾琮就让人通知了凤凰岛上的倪二、林诚,于东朝房接见了他们。

三人密议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后,倪二、林诚方面带着苦涩离开。

贾琮无法给他们解释长远的战略计划,只能告诉他们,西洋雪花洋糖的计划要改变,不能如原本所想的那般,一夜之间卖遍江南,赚尽金山银海,如今只能很有限的徐徐图之……

而且,到以后坐大后,还很有可能被人收走,贾琮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另开炉灶……

等倪二、林诚离开后,贾琮一个人在东朝房内坐了许久。

这个决定难下啊,谁在框框里戴着脚镣顶着监视行走,都难受……

贾琮也曾想过,若他没有身上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若他没有别的念想就好了,他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发财度日。

可是这种无忧无虑多半也只能是想当然。

在后世,许多资本一旦丰厚后,尚且逃不过权贵们的饕餮爪牙,更何况如今?若无权势,又怎能守得住万贯家财,守得住美人亲眷?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最贵者始终是一个权字。

贾琮只盼有一日,不再这样跪着做人。

总有一日,不再。

……

盐政衙门,后宅。

净室旁的一座小院。

贾琮自前面归来后,就来到此处,探望受伤中的茶娘子。

只是他没想到,这里会这般热闹。

还未进门,远远的就听到黛玉、紫鹃、晴雯、小红等人的笑声。

等他进门后,就见黛玉等人一个个笑的面红耳赤,围在床榻边和茶娘子说笑,不过话题好像是对准香菱的。

茶娘子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也不同于叶清那种天之骄女,她是江湖儿女,又有八面玲珑的手段。

周旋于江湖大豪中尚且游刃有余,和内宅一些小姑娘们聊天,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看到贾琮进来,她倒比香菱还要害羞,唰的一下红了脸,低下头去。

晴雯等人强忍着笑意与他请安,问道:“三爷回来啦!”

贾琮应了声后,正要问她们怎么在这里,却见茶娘子欲挣扎着下床见礼,忙上前一步按住,责怪道:“都是一家人了,哪里就在乎这点礼数,就算讲礼数,也不在这会儿。”

茶娘子闻言,心里甜如蜜,面上却羞的不行。

她不过二十来许,算得上见多识广,早听说过都中高门贵户里,规矩多的要命。

行动间都要讲礼数,连下人都不例外。

谁要是做差了,必受人笑话。

而且在亲长面前做了违礼之事,还要受严惩的。

茶娘子今日担忧了一天,心里一会儿是喜,一会儿是忧。

虽然和晴雯等丫头聊天中,得知了贾琮独居宁府,除了一个不管事的寡嫂和侄媳妇外,并无亲长,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可草根出身的她,到底难掩忐忑。

这会儿贾琮当着一个小姑子和几个房里丫头的面,说她是一家人,还免了她的礼数,茶娘子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与外人道。

她又有家了……

晴雯等人还在嬉笑,可黛玉最是灵慧,看出了茶娘子似有不妥,红了眼睛,便笑道:“三哥哥,你倒是心疼好嫂子,刚一回来就过来看她。也罢,我们就不当碍事的了,先告辞了。”笑吟吟说罢,又与面红耳赤却在留客的茶娘子道别后,就领着晴雯等人离去了。

对于一个为了贾琮的事业,差点丢了性命的女子,她们打心里敬重。

且李蓉又与她们说了好多江湖上关于观世音娘娘的传说,因此在黛玉等人心里,茶娘子早成了聂隐娘之流的传奇女侠!

喜之不尽。

就是晴雯、春燕等人,在得知昨夜茶娘子猜出贾琮有危险,便不顾自身危险,将身边绝大多数人都派了出去后,也都敬重非常,故而无人吃醋。

只是出门后难免议论两句……

晴雯小声的啧啧道:“也不知这位姐姐是吃了什么,怎那样大?都快和小角儿的头一样大了……”

“噗!”

众人笑喷,黛玉气恼啐骂道:“小浪蹄子,胡说八道什么?”

晴雯闻言撇嘴,但不敢犟嘴,不过还是忍不住看了眼黛玉身前小小的起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就高兴了……

因为她知道,贾琮喜欢大的……

不过又看了眼嘿嘿傻笑的香菱,嫉妒道:“你笑什么?你的和方方元元的头一样大!”

香菱唬了一跳,忙否认道:“没有,我不是!”

春燕、小红等红着脸差点笑歪倒。

黛玉实在受不得这么露骨的聊天,正好到了她的住处,一跺脚转进门去,也不招呼这群疯丫头进来坐了。

进屋后,听着外面嘻哈打闹的声音远去后,她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忽然有些担忧起来。

不会一直这样平吧……

念头刚起,她又低声啐了口,面红耳赤,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呸!

……

茶娘子小院。

里间,贾琮将茶娘子卷起的上衣轻轻放下,又将没受伤的那处衣褶尽力抚平后,正色道:“嗯,伤处没有异味,说明没有恶化。也不见红肿,说明恢复良好。等夜里我再给你上点药,养半月就好了。”

茶娘子红着脸,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一本正经的贾琮,面色隐隐古怪,嘴角轻咬,忍了好久,可见贾琮自己先笑起来,就再也忍不住了,颤着身子低着头羞笑个不停。

虽然她早就知道贾琮不是迂夫子,呆书生,可她不知道贾琮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她虽素来洁身自好,可人在江湖,难免听到各种各样的混帐话,也就知道了各种各样的混帐事。

让她惊喜欣慰的是,贾琮看来真的和其他男人不同,他喜欢的不是鸽乳,他喜欢她这样的,毕竟,眼神和手脚做不得假……

旁的男人都说盈盈一握的小巧鸽乳贵重,大的都是粗糙蠢妇才有的。

她也是女子,也曾深深自卑过,还曾狠狠束缚过。

但从今后起,在他面前再不用了呢……

……

第四百五十二章 此子可大用

看着娇羞无比,但眼神愈发亲近的茶娘子,贾琮微笑渐深。

虽然前世他并非什么情圣之流,但读书时也谈过女友,也知道些女孩子的心思。

张爱玲说,征服一个女人,就要征服她的生命通道。

贾琮以为,张爱玲说的这种征服,并非是因为让女人爽后的征服,而是亲近的象征。

毕竟,在还未提倡女性天***的年代里,一个女人愿意让人征服她的生命通道,便是最亲近的表现。

由于各种缘由,贾琮还不便彻底征服茶娘子,她身上还有透骨的伤。

但做些亲密而轻薄的动作,却能极大的减少两人之间的“陌生距离”。

看着茶娘子眼中愈深的亲近感,和愈发红润的俏脸,贾琮拿出锦被中按摩腿部的手,温声问道:“十三娘,今儿可好些了?”

茶娘子抿嘴笑着点点头,声音轻柔的酥骨,应了声道:“嗯,好多了,药很好呢,谢谢爷。”

贾琮呵呵笑道:“我是你男人,你还谢我?”

茶娘子又羞赧的低下头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闺阁密语。

贾琮又问道:“十三娘分明是家中独女,怎会被称为十三娘?”

茶娘子轻声解释道:“因为我擅长使银针,最多一把可飞出十三根银针去,所以……”

贾琮闻言笑道:“厉害!我打小就敬佩侠客,尤其是女侠。展鹏他们说我根骨不宜练武,所以愈发觉得女侠了不得。当年我若是会武功,就不会被嬷嬷虐待的那样惨了。”

茶娘子闻言脸上登时起了煞气,怒声道:“哪个恶妇如此歹毒,敢虐待爷?”

贾琮目光柔和,微笑道:“都被我打发了,不过日后若再有人欺负我,十三娘可要用针扎他们哦。”

茶娘子咬牙道:“谁想伤害爷,我饶不了他们!!”

每个用心护着自家男人的女人,都可爱的让人心醉。

贾琮在茶娘子注目下,在她樱唇上温柔的吻了吻。

只一下,茶娘子就觉得身子都要化了……

又是一番在四零四界限范围内的亲密,虽点到为止,但两人也已如同新婚夫妇,目光触碰都是蜜里调油。

念及茶娘子还有伤在身,贾琮没有太深入,他握着她的手,问道:“十三娘今后想待在家里,还是继续在外面做事?”

茶娘子闻言,眼睛一下直了,看着贾琮震惊道:“我……我还能出去做事?”

这个年代,就是寻常百姓家新过门儿的媳妇,也要在家里宝贝几年,顶多洗衣做饭。

只有等生了孩子,孩子渐大后,成了糟糠之妻,才会在外面帮忙,或种地,或去大户人家做些浆洗活计补贴家用。

大户人家就更不用说了,但凡有些家底的,谁会让家里内眷见外男?

这个世道,越是有能为的男人,越是有强烈的占有欲。

所以高门大户里的内眷,一生都未必能见几个外男。

贾琮抚着茶娘子动容的俏脸,微笑道:“你本是江湖上侠骨柔肠人所敬仰的观世音,关家世代都吃着江湖饭,我虽舍不得你在外辛苦,但更不忍心将一只自由欢乐的江湖燕子,关在金丝笼里,只能在方寸院里,眺望天空。我不会这样自私,也不会这样残忍,那样不是爱你。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必须要做到。”

茶娘子眼中已经滚下泪来,看着贾琮连连点头道:“十三娘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别说一个要求,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十三娘也全都答应!”

虽然剧情变得琼瑶起来,但贾琮能感受到茶娘子一颗赤诚的心,他替她擦拭着眼泪,温声道:“我要求你,在困倦的时候,在孤独的时候,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必须要飞回我身边,飞回家里。在我身边,你可以舒适的休息,我可以陪你说说话,还可以保护你。只要有我在,想伤害你的人,必须先踏过我的尸体……”

“爷!!”

茶娘子一颗心都被这番话切割成了无数片,然后在每一片碎片上,都印刻上了贾琮的样子,她一下扑到贾琮身上,不顾身上因剧烈活动而引起的剧痛,将贾琮狠狠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年……

这些年……

她终于等到了,对的人……

……

“嘶嘶,啊……”

从茶娘子小院儿出来,贾琮一直稳着的面色,瞬间垮掉,倒吸了口凉气后,痛苦的呻.吟了声。

茶娘子好大的力气……

刚才动情之下,她快将他的骨头给勒断了。

好在她心里全是贾琮,发现不大对后,立刻松手。

贾琮还不能露怯,强忍着差点咽气的窒息感,也不好让茶娘子自责。

很有风度的安排好茶娘子休息后,他才起身告辞离去。

他自然不知道,他离开后,茶娘子幸福懊恼的快笑断了肠子……

一直走了上百步路,贾琮才算觉得好了些,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有些阴沉的夜空,一边揉着胸膛,一边面色阴沉的自省己身。

老实说,对于茶娘子,贾琮起初只有利用之心,认为她是一个可用之人。

所以他使了不少手段……

只是随着相处日久,贾琮又慢慢发现,这是一个心灵纯粹的江湖女子。

以仁义为信仰。

有信仰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灵魂。

再加上……贾琮能感觉到茶娘子看他时眼神里的微妙亲近。

或许因为他的相貌,或许因为他的文名,或许是他的一些做派……

总之,在他用并不算光彩的霸道手段兼并了她后,茶娘子却对他动了心。

而贾琮心动之时,却是茶娘子开始正经梳妆打扮时……

最初见面时,茶娘子差点就把她自己打扮成老妪……

那时,贾琮是真抱着谈不拢就杀的心态,绝不会心软留情。

所以说,男人啊……

不过,就算他后来渐生好感,却也远还没到今日那么肉麻的境地。

爱情没有那么轻易,也没那么简单廉价。

他之所以这样说,还是抱了些不纯粹的心思……

他对茶娘子有极重的托付,茶娘子手下的力量,对他十分重要。

他不得不“出卖”男色,将茶娘子死心塌地的拢在身边。

如果有朝一日,局势变得崩坏不可挽回,那么茶娘子经营的路子,将是他保命的路子。

未先虑生,首先虑死。

所以,他只能下作一点……

念及此,贾琮心里就真的一点不怪刚才茶娘子的“毒手”了,他还惋惜没再狠一点……

因为他素来只喜欢心思纯粹的女孩子,尤其是在感情上,希望彼此都能纯粹些,这是对对方,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可是他……

但是,贾琮扪心自问,自己对茶娘子确实是有感情的。

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他也会爱上她。

日后,还会善待她,尊重她,爱护她。

她是他的女人了。

这一世,他要做到不负此生,不负己心。

将念头理顺后,贾琮轻呼一口气,被夜风吹的身寒,他紧了紧系于身前的斗篷丝绦,而后大步朝自己小院行去。

……

神京,皇城。

大明宫。

皇庭内花池中已被积雪堆满,上书房内,地龙却烧的滚热。

崇康帝难得没有批改奏折,而是站在上书房的廷窗前,看着生着冰花的玻璃窗外的飘雪。

虽然玻璃在大乾还不能大规模的烧制,内务府一年烧出来的透明玻璃不够给宫里替换的,但给上书房装换上,还是足够的。

见崇康帝伸出手轻轻刮了刮玻璃,一旁的大明宫总管戴权忙上前关心道:“主子爷,仔细着凉……”

崇康帝连余光都不愿给他一个,戴权没得到任何回应,立马就知道闭上嘴巴。

崇康帝忽地轻轻一叹,这让戴权陡然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人间至尊唉声叹气的时候,屈指可数。

这必是发生了一些让这位帝王迟疑不定的事……

可是,会发生什么事呢?

戴权想了想今日崇康帝召见的人,除了阁辅外,只有五皇子刘升、宗室的义忠亲王、永宁郡王,还有异姓王北静郡王。

这些人天子时常召见,还不足以让天子迟疑。

对了!

天子今日还召见了荣国府的贾政,可是,也只是随意问了几句话,就让他跪安了。

贾政答的中规中矩,一点违矩之处也无,但也不见一点出彩的地方。

不过是俗套的表忠心,谢皇恩……

难道他能让天子迟疑?

不过不论如何,心中再怎么好奇,作为伴君的大太监,也绝不可能开口询问的。

若是那样,他怕是连灰都找不到了……

只是戴权没想到,他没问,崇康帝竟会问他:“戴权,你以为,贾琮此人如何?”

戴权闻言一怔,心头一跳,他更没想到,崇康帝是为了一个小儿迟疑不定。

不过想想近来那竖子传回的消息……

戴权眼皮颤了颤,答道:“主子爷,依奴婢愚见,贾琮是个好自己夸功炫耀的人。”

崇康帝回头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说?”

戴权忙道:“主子爷,您想啊,天下做官儿的哪有他这样的?为了显摆,他连手下总旗是谁,有多能干都上奏上来。天下有资格给主子爷上密折的统共不过十来人,数他的密折最劳主子爷费心,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写那么多,简直黑了心了……”

“闭上你的臭嘴!蠢货!”

崇康帝破口大骂一通后,心底反而舒适了些,不理会这蠢婢脸上的委屈,崇康帝面上的犹疑渐去,目光恢复坚定。

原本,对于贾琮的安排,只当是一波消耗品。

等用尽了价值,便可推出去,平息民愤。

历来锦衣亲军指挥使的下场,大抵如此。

具体能用多久,要看他自己的表现……

只是崇康帝没想到,贾琮在江南会做的如此出色!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身份骤贵的少年还丝毫不揽权不搜刮,做事的分寸,简直再合他的心思不过。

尽管,稍微有些好色……

不过这算不得什么缺点,少年慕艾本是天性。

昨夜江南最新的折子以八百里加急送来后,崇康帝心中对贾琮消耗品的定位,就动摇了。

今日一整天,他从国朝各方势力口中旁敲侧击的得到了对贾琮的不同评价后,刚才又由戴权补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的分量。

此子,还可大用!

只要他自己不行错路,始终保持着这份忠心,那么哪怕日后到了清理开国功臣一脉时,贾家,也可留在最后……

做臣子的,原该为朝廷出尽最后一份力,贡献出最大的价值!

……

第四百五十三章 告密

贾琮回到自己房间,只见桌上烛火快要燃尽。

一个身影斜趴在拔步床上,半面脸贴着枕头,打着轻鼾,睡的甜美,不时还咂摸下嘴巴,像个孩子……

今晚是香菱陪床,香菱比贾琮还要大两岁,可也许是因为打小被各处转手贩卖,还会挨打挨骂的缘故,让她性子有些憨。

不过如今已经好了许多,贾琮将她生母封氏寻来,母女相认后,现在香菱也灵慧了些,整日里与晴雯、春燕和小角儿顽闹,无忧无虑,过的很开心。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在睡梦中才会嘟着嘴笑罢……

贾琮俯下身,将香菱的绣鞋和罗袜脱下,将搭在床外的腿移到床内,又轻柔的将她“滚”到里面……

虽然贾琮每日都锻炼身体不辍,但想在不惊动的情况下将身子丰润的香菱抱到里面,还是比较有难度。

所以贾琮选了这种比较省力的做法……

可惜,原本应该继续呼呼大睡的香菱,却不知为何迷茫的睁开了眼睛……

看着面带歉意的贾琮,香菱“滕”的一下坐起,先擦了下嘴角,然后慌里慌张道:“哦哦,三爷回来了,哦,我,我服侍三爷更衣……”

眼神还迷糊着,香菱就扑过来上手,还挺熟悉,尽管有时眼睛都是闭着的,却还是在贾琮没怎么伸手的情况下,把他给扒光。

然后又三下五除二的把她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脱的只剩一个红肚.兜,方半眯着迷糊的眼睛又钻进被窝,只是刚躺下,又懊恼的抓了抓脑袋,想起还没吹蜡……

香菱又从被窝中钻出,跨过视线移动的贾琮,“咯噔”一下跳在地上,“呼”的一口吹灭蜡后,又凭感觉“腾”的一声跳上床,好悬没踩到贾琮,而后钻进被窝,猫儿一样幸福的“嗯”了声,头往贾琮方向一歪,呼呼睡了起来。

贾琮无声的哈哈一笑,骂了声“糙妹子”,又替她将一头青丝绾到枕后,方躺下休息……

……

神京城,荣国府。

眼看要进腊月了,今年荣府比往年更早些准备年事。

因为府上多数老人前二年里被贾琮收拾了个精光,去年过年时还按照往年那般,提前二十天准备,谁知道因为不少管事媳妇们都是新上手的,手上活计不熟,耽搁了许多功夫,凤姐儿咬着牙拼了命,也直到年三十晚上才将一切准备妥当。

回头被王夫人不轻不重的点了几回,很是丢了不少体面。

故而今年进腊月前,凤姐儿就开始张罗,从早忙到晚。

幸而还有能干的林之孝两口子在,不然她更要吃不消。

不过,她本是好强也好出风头揽权的性子,倒也算得偿所愿,苦的甘愿。

而且如今府里的管事媳妇,少了许多贾母、王夫人的关系户,多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让她用起来更顺手,不用担心被人从背后告刁状……

所以,凤姐儿的日子过的也算充实顺心。

这一日她在前面听贾芸和林之孝说完外面庄子的进项,又根据进项定下了今年年节里的花销和节赏银后,带着小丫头子丰儿折返回她的小院儿时已过了子时。

这个时间点,整个荣府的主子差不离儿都安歇下了。

凤姐儿身边丫头丰儿看着她主子疲惫的身子,满脸心疼。

当初平儿姑娘还在时,倒能帮凤姐儿分担好大一块儿杂事。

起码和管事媳妇们商讨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不用凤姐儿亲自出面。

可现在……

丰儿自责自己没个能为,帮不了主子太多。

正当她心里难受时,也近了家门儿,却见一旁拐角处一个黑影在门前晃悠。

丰儿挑着灯笼往前照了照,喝道:“什么人?”

那黑影也唬了一跳,“哎哟”了声往后大退一步,差点拔腿逃跑。

王熙凤看了过来,看着黑乎乎的拐角方向,疑惑道:“环哥儿?”

他那小公鸭子嗓音在后宅识别度太高……

见被识破,本准备逃跑的贾环登时将一只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赔着一张冻的发青的笑脸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道:“哟!二嫂,真真……真巧。”

王熙凤看他鼻涕都冻出来了,皱眉道:“大夜里的你个冻猫子不好生找个热炕去挺尸,在这做什么?”

丰儿也防贼一样看着他。

贾环闻言,吸溜了声鼻子,差点没把凤姐儿晚饭给恶心出来。

眼见王熙凤面色愈发难看,贾环忙道:“二嫂,最近难道没听说什么?”

王熙凤见他目光是关怀的,一边往里走,一边道:“进来说话,瞧你这熊样!再冻一会儿这年也别过了,去年祭祖就没你,今年再没你,往后谁还拿你当正经主子?”

贾环吸溜着鼻涕跟着进去后,嘀咕道:“不枉我来给二嫂报信儿,不给赏银也没事……”

“你说什么?报什么信儿,什么赏银?”

王熙凤何等耳目聪慧,听了个大概后,登时竖眉问道。

不过还是吩咐丰儿,去让别的小丫头子煮一碗姜汤来。

贾环巴巴的看着凤姐儿,问道:“二嫂,你果真没听说什么?”

王熙凤咬牙道:“有屁快放!再敢拿捏弄鬼,仔细你的好皮!”

贾环唬了一跳,忙投降道:“二嫂,我没拿捏,就是问问二嫂,可知道琏二哥回来的消息不?我听我娘说的……”

王熙凤闻言整个人都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环儿,你说什么?”

贾环似乎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声道:“二嫂,是真的哩。我听我娘说的,二哥悄悄回来几天了,还见过老太太和老爷太太……”

王熙凤闻言,一张俏脸瞬间惨白,身子都晃了晃……

她这才明白,为何这几日下人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一时忙没顾着审问,却不想……

是这等,奇耻大辱!

贾环许是觉得闯了祸,忙想补救道:“二嫂,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娘说这事要传出去,就闯天祸了!老爷都警告她,绝不能说出去。”

王熙凤木然道:“说。”

贾环眼睛发亮,压低有些兴奋的嗓音,道:“二嫂,二哥同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说,当初大老爷用剑伤了他的命根子,他都不能当男人了。好在从前他有一个相好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二哥说他如今也不指望家里的家业了,就求老太太、老爷和太太开恩,准他在府外过吧。不过,为了贾家的体面,他平日里还会在府上露面,也会孝敬老太太、老爷和太太的。我娘说,老爷他们都给了二哥不少梯己银子。二嫂,你千万别……二嫂!二嫂你怎么了?你吐血了!”

贾环见王熙凤嘴角溢出一抹殷红后,魂儿差点没唬掉,正要跳脚去叫人,却被王熙凤一把抓住胳膊。

贾环“哎哟”痛呼一声后,却见王熙凤木然着脸,松开手后从袖兜里取出荷包,打开荷包拿出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递给贾环道:“拿去吧,这件事,往后谁也不许告诉,记下了?”

贾环看着银子咧开嘴,不过犹豫了下还是道:“二嫂,我不是为了银子来的……三哥走前,叮嘱我要照顾好家人。我觉得二哥做的不地道,才来告诉二嫂的。不然三哥回来,不好交代。”想了想,见王熙凤还是木然一张脸,眼神看起来死灰一样让人难受,贾环抓了抓头,小声道:“二嫂别愁,等三哥回来后,必会给你做主的。我和三哥都向着你!三哥早同我说过,二嫂你伺候一家子,没有让你受委屈的理。”

王熙凤闻言,惨然一笑,将银子放在贾环手里,还想说什么,见丰儿和一个小丫头子端着一碗姜汤进来,她用帕子抹去眼泪,道:“拿着吧,喝了姜汤仔细伤寒了,喝完就回去歇息,二嫂头有些疼,就先去歇着了。”

贾环闻言忙一口干了辛辣的姜汤,然后弯腰将银子塞进靴子里,直起身见众人都看着他,羞赧一笑道:“仔细被我娘摸了去……二嫂,我走了!”

说罢,一溜烟儿的猫着腰出去了。

等贾环离去后,丰儿正撅起嘴想同王熙凤说两句批判的话,却见王熙凤面色白的吓人,摇晃了下身子,往一旁歪倒过去……

“奶奶!”

……

荡荡乎八川分流绕长安,渭水滔滔入黄河。

在渭南二河融汇处,一艘大船缓缓自黄河驶入渭水。

大船三楼,临窗前坐着一女,身上穿一件绣浅黄小竹桃红洒金袄,下面是蓝边轻纱百花腰裙。

眉眼如画,平和温润的目光中,隐隐透着担忧。

烛光点点,伴着外面的河水声,愈发显得宁寂和忧愁……

忽地,房门打开,一个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肌肤莹润,容貌秀丽的女孩子推门而入。

她看了窗前还在沉思的女孩子一眼,轻叹一声,上前道:“平儿,还在为凤丫头担忧?”

窗前女孩子闻言回过神来,忙起身道:“宝姑娘来了,快坐。”

此二人,正是从江南折返回京的宝钗和平儿。

宝钗按下平儿,自己也落座后正经道:“你是个明白人,当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掺和不得的道理……再者凤丫头也并非性软的人,不会受欺负不出声的。有太太和我妈在,她又能受什么大欺负?再说,咱们这都不是快到了么,你怎愈发忧愁起来了?瞧着人都清减了许多……”

平儿闻言轻轻一叹,相比来时,确实瘦了些,她看着宝钗道:“宝姑娘也不是外人,当知道二.奶奶好强的心性。纵然她和二爷早已相敬如冰,可若得知二爷带了女人孩子回家,还是那样一个情况,她面子上下不来,非得怄出个好歹不可。我服侍了她这么些年,说也说了劝也劝了,可奶奶始终改不了要强的刚性。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

宝钗沉默了稍许,轻声道:“世道如此,高门大户里,如这般情况的,并非一家二家。纵是宠妾灭妻的狠毒事,难道听得还少了?只能往好处想吧。”见平儿唬的面色发白,宝钗好笑一声,道:“我并不是说琏二哥也会纵出宠妾灭妻的事,不可能的,别忘了太太和我妈也姓王。不过……”她面上笑容淡去,轻声道:“太太她们未必能护得住凤丫头不受气,琏二哥到底是大房的长子……但只要琮兄弟回来,一切都不会有事的。你忘了,他最见不得乱了规矩礼法的。我瞧着,琮兄弟也敬着凤丫头呢。”

平儿闻言,痴痴的望着南边,似能看穿墙壁,看过万水千山,能看到身在江南之地的贾琮。

宝钗见之,轻轻一叹,也看了过去。

她又何尝不念想……

……

第四百五十四章 京中诸事

崇康十三年,腊月初三。

小雪。

大明宫,麟德殿。

大乾在圣祖时,为五日一朝。

贞元时,为十日一朝。

自崇康帝登基亲政以后,便是日日上朝。

此举一来督促百官勤政,有后世“点到”“晨课”的效用。

二来便于天子垂询议政,发还批复奏折。

其三,便是直面百官,杜绝内阁出现权相,架空天子。

虽然日日早朝,让五品以上的京官都苦不堪言,但天子乐在其中,又如此勤政,谁还敢多嘴?

不过今日上朝后,百官却发现了大殿内气氛之不同。

素来勤俭的崇康帝,今日竟换了一身全新的天子衮服!

明黄朝服上,五爪金龙金光闪闪……

平天冠下,那张阴沉威严令人心惊胆战了十多年的脸,今日居然……隐隐露有激动的笑意。

不止天子如此,连内阁七位阁臣:宁则臣、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宋广先、娄成文和张云谷,亦皆换了身新官服,神情振奋。

等吉时已到,礼乐奏罢。

百官列朝,山呼万岁之后,宁则臣两鬓斑白,持笏板出列,声如洪钟上奏道:“启禀陛下!江南巡抚郭钊上奏,自崇康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江南省十三府五十四县,业已全部推行新法。方田均税之衙役,已入乡间重新丈量田亩,考订黄册。全面废黜自始皇帝以降,征收千百年的丁口税,摊丁入亩!田广者多摊,田寡者少摊,无田者不摊,均贫富,抑兼并!

只金陵府、扬州府、苏州府、镇江府、常州府五地,现已多出二百五十万亩公田,若全部分发与无田百姓,则明年可增加地赋三百一十八万两!

待全部丈量罢,此数字或可倍增。然百姓非但未增加分毫负担,反而减负良多。丁口税的免去,让普天之下亿兆黎庶,无不跪谢圣恩浩荡!

自此而后,我大乾可民富而国富,民强而国强!此为圣道也!

臣本嘬尔小吏,蒙圣上简拔于微末,得以辅佐圣君,行新法,革旧弊,终就伟业,启崇康盛世。

臣……臣……

死而无憾矣!

唯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内阁元辅都泣不成声的跪呼万岁,百官焉能再忍,无不感动涕零的再度跪地山呼:“唯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崇康盛世万万年!”

崇康帝面上的神色,由起初的暗自激动,到神情振奋,再到后来,渐渐冷静下来,重复威严。

他的目光没有被后面的百官吸引开,始终看着大殿最前礼绝百僚的大乾第一权臣,宁则臣。

十数年前,君臣相知时,宁则臣尚且英姿勃发,一身才气惊艳了还是雍王的他。

对于世间的穷富不均,富者愈富且无耻的将税赋转移给贫穷百姓,土地兼并触目惊心之现状,君臣二人同仇敌忾!

皆以为国朝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地步。

为了达到今天这一步,他们君臣之间,付出了多少信任和努力。

他们一起白了头,一起苍老的容颜,一起佝偻了腰背,也一起……丢失了信任。

他不再是一个隐藏于王府,被那人光芒万丈的身影遮蔽的默默无光的无名王爷,他成了天下至尊。

而宁则臣,也不再是翰林院的一个不起眼的书吏,而是礼绝百僚,权倾朝野的一代权相!

君权,相权……

崇康帝眼睛眯了眯,沉声道:“元辅请起,朕得元辅相助,亦如文王得姜尚,是为幸事也。爱卿当得起,‘亮辅良弼’四字。”

“陛下!!”

宁则臣听闻这四个字后,身体一震,面色感动到无以复加,眼中满是热泪的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崇康帝。

崇康帝见他如此,面上也微微动容,道:“爱卿这些年,几无一日休沐之时,劳苦功高。如今新法总算通行天下,爱卿便休沐几日吧。”

宁则臣闻言,忙谢恩,而后哀声道:“陛下皇恩浩荡,法眼如炬。臣今年刚过天命之年,然已身毁体衰,目力弱极。每年春秋时节,肺咳难止,夜夜难眠。脑中亦是昏昏然,浊浊然,实难担当首辅之任。陛下,臣请……”

这番真心实感的乞骸骨之言,满满的哀求之意,令满朝文武百官侧目。

有些人愕然,不明白宁则臣怎会在这个时候请求致仕。

明眼人却纷纷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敢多动一下,静候天子回应。

这才是到了一言生,一言绝的时候……

上座的崇康帝未等宁则臣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新法初行天下,百业待兴。元辅比朕还小一岁,怎好轻言言退?新法离不开元辅,朝廷也离不开元辅,此事再莫提起……”

“唉……”

这一刻,不知多少人心中长长一叹。

继而,遍体生寒……

……

神京,荣国府。

凤姐小院。

王熙凤脸色蜡黄,太阳穴处贴着西洋贴,斜倚在床榻边,有气无力的喝着碗里的药。

自那夜呕血昏迷后,她便一直卧床不起,再加上月事始终不完,让她愈发虚弱。

贾母、王夫人虽都派人来问,可她自不会说出真相,只道积劳成疾,犯了旧症,怕传了病气,就不往两边去请安了。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都打发人送来了些好药好饭,之后便不再打扰她养病。

内宅一应事务,暂由李纨、探春襄助王夫人办理。

凤姐倒难得清修几日,只是半点也未养好……

听着前面遥遥传来的喧闹声,凤姐眉头微皱,问丰儿道:“前面热闹什么?”

丰儿闻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气得凤姐儿骂道:“迷了心的小蹄子,如今连你也一并敷衍我不成?”

丰儿委屈道:“我何曾敢敷衍奶奶,是……是宝姑娘和……和平儿姐姐从南省回来了。”

凤姐儿闻言面色一怔,看向窗外,道:“哦,平儿回来了啊……她怎么回来了?好不容易……”

丰儿闻言,愤愤道:“要不是奶奶,哪有她今日?如今她倒是得了意了,攀上高枝成了凤凰鸟儿,回来却不来给奶奶请安……”

听她叨叨叨,凤姐儿反而哑然失笑,道:“你这坏蹄子将谁都想的那样坏,这几日府上从上到下倒让你骂了个遍,不过你骂平儿却是冤枉她了,这个傻丫头必是知道了什么,不然她好端端的,怎会放着清福不享,又巴巴的回来看人脸子?你等着吧,一会儿她必来。”

正说着,凤姐儿神色一动,就听外面庭院里传来推门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人还未至,那熟悉的呼声已传来:“奶奶!”

凤姐儿张开嘴刚想应,眼中泪水却掉落下来滚入口中,好咸……

……

贾母院。

荣庆堂内,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宝玉等一起围着宝钗上下打量,见她拿来诸多江南土产,喜之不尽。

薛蟠因是外男,只磕了个头,就去前面见贾政去了。

待他走后,李纨引着迎春、探春、惜春、湘云从暖阁出来。

薛蟠已成.人,虽是亲戚,却也需要避讳。

薛姨妈已经见了儿子无恙,便放下心来,见宝钗将一些苏锦、刺绣取来一一送人,笑道:“不枉老太太和你姨妈常常惦记你,倒是带回来些好东西。”

宝钗微笑道:“我哪里去带这些,都是琮兄弟备好后送上船,托我带回来的。”

薛姨妈闻言,与王夫人对视了眼后,问道:“不是说你只在盐政衙门和你林妹妹住了宿就登船了么?”

宝钗笑道:“是啊,才到扬州一日,送信儿的后脚就跟来了。说妈身子不好,琮兄弟就赶紧将他的座船让出,又准备了这些,送我和哥哥回来。妈,你身子哪里不好?可请了郎中看过了没?郎中怎么说?”

薛姨妈闻言一滞,王夫人轻笑道:“你妈还不是挂念你哥哥和你,你们回来了她也就好了。如今她只你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哪里舍得离得远?”

宝钗笑着点点头,软榻上贾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看了眼自己的心肝宝贝,问道:“宝丫头,我那个玉儿可还好?”

宝玉啧啧道:“也不知哭成什么了……”

宝钗先对贾母道:“回老太太话,颦丫头如今极好呢。”又对宝玉笑道:“并不曾哭什么。”

宝玉稀奇道:“她没哭?怎么会不哭?”

探春在一旁笑道:“林姐姐不哭难道不是好事?你还盼着她哭不成?”

湘云耻笑道:“他就想看他林妹妹哭,好看噻!”

一阵取笑后,宝玉也不恼,呵呵笑道:“我是想着姑丈身子不好,林妹妹必然担忧会哭。”

其她人闻言也以为在理,宝钗解释道:“我听说林家世叔正病急危重时,赶巧琮兄弟从南边赶至扬州,然后寻了位隐世的名医,正是给大老爷和大太太瞧过的那位,那位老先生名不虚传,虽然没能治愈林家世叔,却稳住了病情,让病情不再恶化,转危为安。故而颦丫头便不哭了……”

听闻此言,众人都或多或少的高兴起来。

只王夫人和薛姨妈姊妹二人又对视一眼,目光中隐隐有忧色。

这丫头,但凡开口则必言一声“琮兄弟”,不妙啊……

幸好报信的赶早将她截了回来,不然,谁能保证会不会出点丑事……

宝玉则关心问道:“宝姐姐,那林妹妹何时回来?怎没和琏二哥一并回来?”

宝钗听闻贾琏的名字,面上笑容就淡了下来,道:“林世叔虽没了性命危险,但至今还未醒来,所以颦丫头还要侍疾。不过听说,等翻了年,新任的巡盐御史上任后,琮兄弟就派船送他们来京里。”

听闻此言,宝玉登时高兴起来。

贾母见他高兴也高兴,搂过他在怀里摩挲着脖颈,道:“这下高兴了?往后可不准再往外跑,在家好生等你妹妹回来一起顽。再往外跑,仔细你老子还捶你!”

见宝玉猴儿一眼的赖在贾母怀里,众人一阵哄笑。

……

第四百五十五章 扬州一日

扬州府莲苑已经人去楼空。

甄应嘉临走时,本欲将此处暂赠贾琮做落脚处,但贾琮婉拒了。

江南十三家,除缺被抄家的三两家外,其他家族都已低头让步,让官府之人入乡间丈量田亩,重造黄册。

大势难挡,如今又另有出路,再加上朝廷全方位的打压,让他们不得不识时务。

唯独甄家,依旧没有点头……

宋岩告诉贾琮,甄应嘉是个真君子,虽好虚名,但品性可嘉。

只是,其人长于妇人手,心性优柔寡断,名为甄家家主,实则甄家大事皆由甄家老太太决定。

牝鸡司晨,乱之始也。

一国如此,一家同样如此。

甄家必亡于此辈!

宋岩让贾琮疏远甄家,莫要被牵连其中。

甄家发迹于奉圣夫人,历圣祖、贞元、崇康三朝,代天家坐镇江南逾一甲子。

一旦被连根拔出,牵连之下,必然震动江南。

若被伤及无辜则不妙了。

贾琮本非善类,也不会大发慈悲的去当什么救世主。

他和宋岩几番相劝,然而甄应嘉劝不服甄家老封君,也劝不服甄家族老们,他们或许还以为,凭借奉圣夫人的余荫,能在江南富贵一万年……

就是甄应嘉自身,看起来似也不大信天子会对甄家出手。

当今天子未登基前,其实也曾给奉圣夫人写过书信,言辞甚谦……

既然他都如此认为,贾琮又有何法子?

而随着新法在江南大行,扬州府一下安静了下来。

由于郭郧受命清理扬州府的帮派势力,在连续半月的严打后,整个扬州府达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先贤地步。

如此,使得这江南富贵乡愈发如诗如画。

而这一日,盐政衙门大门忽然洞开,贾琮笑呵呵的走出,身旁除了茶娘子外,还是七八个穿着士子服披着青斗篷,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书生们”。

打出门那一刻,这些书生们就忍不住红了脸,眼睛滴溜溜的转,又忍不住吃吃的笑。

其中一个高挑的书生似被笑烦了,叉腰骂道:“小角儿,你笑甚?”

不骂还好,这一骂,那圆滚滚的小小书生愈发笑的满脸花开,咯咯个不停。

笑容有极强的传染性,不一会儿,一群书生们连那瘦高的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贾琮也不约束,任她们笑个痛快。

倒是他身旁一个清瘦灵秀的书生,笑着道:“好啦,到底是在外面,本就招人看……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这才安抚住一群没出息的笑的面红耳赤的“读书人”……

一行人这才收拾了下散乱的青衫璞巾,装模作样的干咳几声,而后随贾琮一起往外东关大街上行去。

……

今日天晴,太阳暖煦。

贾琮见姊妹们在家里闷了好些日子,整日里顽笑打闹也倦了,又极艳羡茶娘子在外面的传奇往事,索性就带她们出来逛逛。

虽然从长远思之,贾琮的地位险而又险,需要谨小慎微。

但在近二三年时间内,至少在江南地面,他几乎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还不用担心被冠上离经叛道之名……

当然,尽管打的主意是要与民同乐,但先前还是用锦衣卫缇骑将整条关东街来回犁了几遭。

致使原本该人潮涌涌的繁华街道,今日人群稀少。

街上百姓未必比便衣护卫多多少……

但这也足以让一群在内宅方寸地生活了十数年的女孩子们既激动紧张又羞涩害怕到颤栗,好刺激,好过瘾!

东关大街上店铺林立,成衣店、陆陈行、油米坊、绸缎庄、水粉铺、金店、八鲜行……

吃、喝、穿、用、戴,应有尽有。

这些店铺里的老板,先前几乎都被人提点过,今日明目些,但最好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要乱看。

生意人,自古都是最精明的一拨人。

怎会认不出贾琮为何人?自然也就明白了他身边那群“书生”为何人。

后面得到消息的店铺,甚至专门派人匆匆回家,将内眷接来照应。

别说和这位如今在扬州府一手遮天的少年权贵搭上关系,只要能讨好一回,对他们来说都有天大的益处。

这些自然逃不出贾琮的眼睛,周围随时有人与他汇报周遭情况。

不过他并未阻拦什么,本就是为了陪家人散心,又不是让她们来体会真实的民间疾苦,去和油腻奸猾的商贩讨价还价。

所以当一群人进了绸缎庄,黛玉挑出一匹浅黄色绣青竹的苏锦,满心喜欢时,贾琮就建议她同老板娘搞搞价格。

黛玉在得知这一匹苏锦价值十二两银子时,迟疑了下,还了个十一两二钱……

老板娘陪着笑脸还未说什么,贾琮便笑道:“哪有这样小气还价的,你要直接问六两行不行?”

这下老板娘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黛玉等人则笑开了花儿。

在她们看来,这太不讲理了。

然而,老板娘却接到了躲在店铺隔板后老板疯狂的眼神输出:答应答应答应,你个“差窍瘪色”快答应……

女人到底还是要听男人的,所以老板娘强笑道:“最低……最低六两,这位小郎君好会还价……”

老板娘话没说完,就听到隔板后传来“咚”的一声,唬了众人一跳,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帷帘后手忙脚乱的挣扎爬起。

他是被他婆姨那声“小郎君”给吓趴下的……

黛玉等人却顾不得他许多,除了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咯咯乐了乐,其她人都盯着老板娘,问道:“你十二两的苏锦,六两卖?”

老板娘强笑了笑,回头看了眼后,点头道:“卖!五两也卖!”

晴雯等人闻言真是乐开了花儿,愈发来了兴趣挑拣,然而黛玉却看出了什么,她拿眼看向贾琮。

贾琮笑道:“可别看我,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打过招呼。若我提前交代过,他们不会演的这么差,处处马脚。”

黛玉相信了,摇摇头道:“再去下一家看看吧,不好占人家便宜的。”

贾琮也不强求,问一旁一直笑呵呵看着的茶娘子,道:“你们想买什么不?”

茶娘子对这些自然门清,笑着摇摇头。

晴雯她们见之,自然也不买了,本也不缺什么,只寻份乐趣罢了。

出了绸缎庄后,黛玉拉了拉茶娘子的胳膊,笑道:“十三娘姐姐,你帮我们选啊,既不能占人家便宜,仗势欺人,又能买些物美价廉的。”

茶娘子看了贾琮一眼,贾琮笑道:“今儿你们做主,怎么好顽你们怎么顽。”

茶娘子抿嘴一笑,然后对黛玉道:“讲价不能讲太少,当然也不能像爷一样拦腰砍,咯咯。”

众人一起将贾琮取笑了阵后,又认真听茶娘子道:“十二两的绸缎,还九两、十两都成,一般还到十两三钱就差不多了。”

黛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晴雯忙问道:“若是二两的物什,该还多少?总不能还没了吧?”

茶娘子笑道:“一般还一成到两成的价就好。”

晴雯闻言,眉头皱起,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算不出。

贾琮呵呵一笑,道:“感觉差不离儿就行,不用这般较真儿。或者你让小红帮你算,她算得快。”

晴雯闻言登时高兴了,先喜滋滋的看了贾琮一眼,然后拉过小红来帮她算,二两银子还一两成的价,然后是多少……

她们在一旁嘀嘀咕咕,黛玉则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嘲笑他宠溺房里人,是个大色鬼……

贾琮不惯她,伸手拍了拍她的璞巾,道:“走了,好好逛街!”

黛玉皱着鼻子哼了声,到底还是和大家一起去逛了。

平日里跑几步路就喘息不上气的女孩子们,逛起街来,却爆发出让贾琮侧目的精力来。

看着她们一个个认真的拿着一件件物什,大到金银头面,小到一根绣花针,也同老板娘认认真真的讲价,贾琮似回到了前世……

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商铺的去逛,一直到午时,贾琮领着她们进了一家小店。

点了酱牛肉、牛肉汤和一簸箩草炉烧饼……

一群饥肠辘辘的“书生们”,大快朵颐!

甚至连素来细嚼慢咽的林黛玉,都喝出了啧啧声,让贾琮心里暗笑不已。

等吃饱喝足后,一群女孩子又变得元气满满,商议着走到街的另一面,然后从头逛到尾,刚好逛完回家!

贾琮自然不会有意义,又陪着她们一起逛了下去。

他充当着荷包、保镖和偶尔给意见的角色,至于一些大包小包,自有后面随行的马车负责装载。

李蓉与小八充当力士,将一包包“战利品”搬上马车,满了就运回去,再来装。

等到逛完最后一家米店,几个女孩子商议着买了些小米,感觉似乎可以熬粥喝,出门后,看着近在咫尺的盐政衙门大门,一群精疲力竭的“书生们”差点喜极而泣!

一个个迫不及待的回到后宅,甚至都顾不得贾琮了,唤来小丫头端水洗漱一番后,倒头就睡。

这一辈子,兴许都没这么累过……

贾琮则同茶娘子回到了她的小院儿,进了屋后,茶娘子服侍着贾琮坐下,然后才与他同坐。

贾琮看着她,拉着手笑道:“她们这些快乐,对你太简单了些。你本也不好这些,是不是无趣?”

茶娘子摇头笑道:“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

贾琮大为满意,道:“你别急,好好将养身子,把伤口彻底养利落,等一家人一起过了年,明年就放你出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正好,这段功夫你挑选几个绝对死忠的手下,去山里将火器练好。武功再高,也怕火器排射。明年你们有的忙呢!”

押运司第一支队伍的首次押送已经出发了,想来用不了太久,就会有不会太好的消息传回……

到那时,茶娘子的人手就可以出动,清缴再收服一支支绿林中的力量……

茶娘子闻言十分高兴,这些日子来,开始前三天她还能受用一下贵爵妾室的身份。

可三天之后,所有的一切服侍,对她来说都是在受罪。

内宅的礼数,对她而言更是一层层的束缚,让她好不自在……

从前她也羡慕过书中高门大户后宅中闺阁小姐们的生活,可真正体验后,茶娘子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最适合她。

若果真一辈子拘在小小一方后宅内,她怕是闷也要闷死。

偶尔一次出门逛街,对于其她女孩子们来说是刺激的惊喜,然而对自幼在江湖上漂泊的她来说,根本无法在内心荡起一丝涟漪。

所以,当贾琮说完这番话后,茶娘子心里甜如蜜,喜悦非常。

因此在听贾琮又说要为她检查伤口时,虽还是白日,她也没有阻拦,还乖巧的自己解开了衣襟对扣……

……

第四百五十七章 出大事了

“奶奶……平儿姐姐,二爷被踹的飞出去了……”

丰儿目瞪口呆的回报道。

王熙凤闻言,嘿嘿冷笑一声,看了眼小七后,问平儿:“从哪寻的这么一个女霸王?”

平儿犹豫了下,方道:“是三爷送我的……”

王熙凤闻言,不掩嫉妒的笑道:“你倒是丫鬟身子小姐命,他那是怕你回来吃亏,特意送你一个护身的,不过……他没留什么后手?只一个小丫头能护住你?老太太、太太恼了要发作你怎么办?”

平儿小声道:“三爷还给小七了一块锦衣卫的牌子,说到了坏事时,让她拿出牌子送我回江南……”

凤姐儿闻言,酸酸的冷笑道:“他倒是考虑的周全……”心里梗的难受,实在吃不下这狗粮了,便往坏处问:“就给了你,宝丫头呢?”

平儿坦然道:“宝姑娘自然也有,她身边的叫小五。”

凤姐儿冷笑道:“她倒是选了个姐姐做……琮哥儿不是给你许诺,以后不让你当姬妾之流吗?如今又怎么说?”

平儿沉默了稍许后,轻声道:“他还是一直这样对我说。”

王熙凤:“……”

……

扬州府,盐政衙门。

东朝房内,贾琮看着倪二、林诚二人,道:“我已上书天子,请从抄家之资里,在江南各州府和数个大富之县每处扣下了一处铺面,以正规的经济法子,做些营生,以供锦衣军资。”

倪二、林诚二人闻言面面相觑,稍许后,倪二问道:“公子,那这营生到底算谁的?”

贾琮道:“在我还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时,便是咱们的。不过一旦做大,多半会有人惦记上,也可能收归内务府……不过到时候,你们也许能进内务府当差。”

倪二、林诚二人闻言忙一起摇头道:“我们只跟着公子做事,离开公子我们也做不好什么,回去后也进不了家门儿。”

贾琮笑了笑,道:“你们都有个好娘,代我给她们二老问好……”说罢,话锋一转,道:“你们要注意发展的速度,旁人都只怕生意做不大,咱们相反,要细水长流的赚银子。不过,也不用太担忧。真到了交出手的那一日,咱们必然会有更大的买卖去做。实际上,也不用等到那一天,我心里已经有了些成算,但还不周全。等我思虑清楚后,再同你们说。”

倪二和林诚闻言,登时高兴起来,贾琮又交代了些关于他们和押运司合作的事。

听说还要付银资,二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这等通行渠道,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

等一个半时辰过后,大体事务都商议妥当,林诚忽然问道:“公子,邱三如今在哪,好久没见了……”

邱三,原是林家世仆,家生子。

头脑灵活,为人机变,更难得的是人心虽活络,却忠心耿耿,贾琮几度设计考验,都完美过关。

贾赦当初吃的“霉花生”,和贾琮手中的青霉素,都是邱三庖制的。

不过自从跟了贾琮做事后,邱三连同他老父都被贾琮从邱家接了出来,与邱家短了来往。

贾琮眉尖轻挑,看着林诚问道:“星严怎会问他?”

林诚忙道:“是我老娘昨儿提起的,她老人家说腊月初七是邱三的生儿,只比我晚一天,因此惦记起来问了遭。”

贾琮淡淡道:“邱三他爹身子不好,所以他留在京里照顾,等他老父养好身子就过来帮手……不过,这二三年你们还是先别指望他了……”

这话让倪二、林诚纷纷一惊,以为邱三老爹要不行了,不过二人也看出贾琮不想让他们谈邱三之事,便默契的没再多问什么。

又说了会儿正事后,二人告辞离去。

如今两人也算是有身份分量的人物了,因此身边都有了护从。

贾琮为二人每人安排了两个护卫,均带锦衣卫腰牌。

有这样的护卫,他们基本上都能化险为夷。

开辟财源,如今已经成了贾琮的头号大事。

如今他麾下数千兵马,人吃马嚼,一月花费堆起来都是一座银山。

靠抄家来的那些银子,又能支撑多久?

凤凰岛上的作坊已经成熟,日夜不停的产着西洋雪花洋糖,其实就是后世的白砂糖……

原料直接收购市面上的暗红色霜糖,再用简单的物化方法去色、结晶,得到的便是晶莹如雪,连堂堂荣国府都舍不得多食用的雪花洋糖。

贾琮并不担心它的销路,在富庶的江南,只要定价不贵的离谱,这等洋糖只会供不应求,便能一举解决锦衣卫的财政困难。

贾琮还让倪二、林诚适度控制它的销量,尽量晚一些引起京城方向的注意。

制糖业,即使在后世都是一个庞大的产业。

他也不可能独吞。

只要让他默默的发展上二年,局势将会大为不同……

“大人!!”

正在贾琮默默思量之时,忽然展鹏一脸惊怒的一步跨进来,叫道:“大人,出事了!”

……

扬州城外,古河码头。

一地死尸。

锦衣卫押运司第一次南下出行,刚出扬州府至瓜洲,就被人打了个埋伏。

福海镖局展天寿发下江湖召集令,召集的近五百名好汉中,三百余人出师未捷身先死,非死即残。

回来了不足三十人。

惨不忍睹。

这三百多人,都是听说头一次出镖会有丰厚的赏银甚至官位做彩头,才争抢出头的。

然而谁料,南省绿林中不知何处传出,此趟锦衣卫押运司,乃是押送大笔金银,往南边濠镜去购买火器。

锦衣卫在江南六省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贾琮自己都数不清。

从他自粤州开始清理千户所起,就动了太多人的蛋糕。

等他查抄了白家、秦家、赵家三家后,他就算不是江南公敌,也差不了太多。

无论是白家、秦家还是赵家,在桑梓之地都有超然的好名声,真正的修桥补路良善之家。

却被朝廷鹰犬天子爪牙,妥妥的大奸臣给祸害了。

绿林中想要替天行道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再加上明香教余孽在暗地里兴风作浪煽风点火……

平日里也就罢了,扬州城内早被锦衣卫和其他六家盐商经营的针扎不入水泼不进,去寻贾琮麻烦都是自寻死路。

但既然锦衣卫那劳什子押运司要走江南,还要穿过绿林……

那不对付他们,简直天理不容。

更何况押运司还装着自良善人家搜刮出来的赃银,但凡心中有忠义的,不来抢些回去花花,往后也有脸自称好汉自比英雄?

所以足足聚集了近两千人马,在瓜洲围杀朝廷鹰犬,下达了不留活口的必杀令。

几近全军覆没。

贾琮带队至古河码头时,哭声震天。

被死者亲友围在正中的展天寿,羞愧的几乎要自刎赔罪。

其余二百人也一散而空……

贾琮骑于马上,见有人手都要指在展天寿头上,质问他死的为何不是他时,贾琮拔出身边火器,朝天开了一枪。

“砰!”

突然的剧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

展天寿亦是目光复杂的看着贾琮……

贾琮看了圈众人后,大声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本爵当初年不过十三,便背负使命前往黑辽冰天雪地蛮荒之中,与罗刹鬼拼命,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前去的。怕死,就不要吃这一碗饭!”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又大声叫道:“展鹏!”

展鹏神情激荡的一应:“喏!”而后手一挥。

二十名亲兵抬着十个箱子过来,放在码头地上后,打开箱盖。

阳光直射下,恍若十座小银山摆在码头上,引起一阵惊呼声和吞咽口水声。

码头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效果比贾琮刚才开那一枪还好。

贾琮大声道:“方才本爵听闻,有人指责展百户故意让人去送死,可有人愿意花一百两烧埋银子买人送死吗?大乾边军的烧埋银子才十五两,人市上一条人命更是连十两都不值!”

这事当然不能这样算,死的这三百人,多是江湖好汉,通俗点说,就是黑道大亨,在江湖上至少有些名万儿的人,多有人命在身。

在各自当地,都是百姓畏惧的强人。

他们此次前来为锦衣卫效命,大多是为了混一身官身而来。

有了锦衣卫的官身,他们家族只会发展的更好,却非只为了银子。

现在还没捞上官身,就差点死绝,真真得不偿失……

但是十大箱银子的出现,还是震撼了所有人。

贾琮说的或许不全对,但至少,他表现出了他的诚意。

因为的确没人会花这么多银子买一堆炮灰去送命……

但是……

“大人,您是贵人!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发烧埋银子,确实是好心。可难道此事就这样算了?我大哥他们,就白死了?我侄儿今年才八岁啊……”

一个中年大汉悲声问道。

此声带起一片哭声,贾琮大声道:“算了?杀我锦衣卫者,唯有死路一条。血债,必要血偿!一月之内,本官要在此地,以谋逆贼虏的首级,筑成京观,以慰我锦衣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说罢,他又看向幸存的三十余或伤或残之人,道:“你们且安心养伤,等养好伤,或走或留都随你们,每人五十两安家银子。”

有人明显心存退意,但也有血勇之人,大声问道:“大人何时去报仇?老子……小的愿追随大人去报仇!”

贾琮看了此人一眼,点点头道:“你且安心养伤,有你报仇的时候。”

又转头吩咐韩涛、魏晨道:“厚葬死去的弟兄,三日之内,将烧埋银子发到每一位战死弟兄的家里。若家中有孤子者,可带回来,由锦衣卫抚养长大。”

“喏!”

贾琮最后看了眼古河码头上的横尸,带人转身离去。

……

盐政衙门,茶娘子小院。

贾琮从茶娘子手中接过一张纸笺,看了眼后,道:“就是这些?”

茶娘子面色凝重甚至有些沉重的点点头,道:“爷,就是这些,已经囊括了江南绿林八成人手了。这要全部清缴干净,那……”

整个江南绿林都要元气大伤……

关家吃的江湖饭,这张纸上有名号的大豪,她就算不认识,也大多听说过。

有些,甚至还和关家交情匪浅。

她也是利用这层关系,派人进入那伙人内部,记录下了他们的名字。

贾琮拍拍她的胳膊,温声道:“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是手上没有无辜人命的,你都可以留下一命,没关系的。

但我猜测,敢做出劫杀锦衣卫这等勾当的人,手上果真没有无辜百姓性命的,寥寥无几。

江湖强人,似秦汉游侠,多以武乱禁,扰乱地方,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江湖人。

我只喜欢十三娘这样侠骨柔肠,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

十三娘心怀慈悲,但也要记住:除恶,便是扬善!”

茶娘子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贾琮见之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

茶娘子靠近贾琮怀里,将头埋进他怀中,反手紧紧抱住了他……

贾琮微微倒吸了口凉气,渐渐变了脸色……

……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亲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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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胸骨疼痛,但又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惨烈,减一分则不解恨……

贾琮忽然醒悟,这女人是故意的!

是了,茶娘子毕竟是自幼在江湖上见识的女人,眼界心智又岂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比的?

贾琮这番布局,一下将整个江南的绿林几乎一网打尽。顶点更新最快

福海镖局、关家,明香教余孽,还有整个江南对锦衣卫有敌意的绿林好汉,全都跳了出来。

该栽的都要栽……

展天寿一世英雄,攒下的人脉全成了炮灰。

关家数代人积攒下来的人脉,也成了间谍渠道,自此再想像从前那样,就难了。

这一役后,江南绿林彻底洗牌。

当然,经过此次大乱,无论是福海镖局还是茶娘子的势力,都可在江南绿林的满地残骸上,汲取营养壮大起来。

远比他们现在会强大太多。

但这样直接粗暴的掀翻桌子,连福海镖局和关家的名望也一同打了个稀巴烂。

再从一地破碎狼藉里用白骨重新建起的势力,力量与其说是福海镖局和关家的,不如说更多属于锦衣卫或者说是属于贾琮的……

至少自此以后,贾琮调动起这部分力量时,会更得心应手,名正言顺。

而这种布局,或许可以瞒得过寻常闺阁女子,可哪里又能瞒得过茶娘子?

其实,也瞒不过展天寿……

这一会儿,展天寿多半正在毒打展鹏。

是展鹏劝展天寿把第一次出风头的机会,交给展天寿那些绿林好友们,未免人家说福海镖局吃相难看,吃独食。

展天寿听了这个逆子之言,才酿成此次惨案。

贾琮都不忍心去想展鹏的惨样……

若不是他早派李蓉去暗中策应,关键时刻提醒展天寿他的安危还需要展鹏护卫,贾琮怀疑展天寿直接打死展鹏的可能都有。

此刻,这一切都被茶娘子看破,所以她才故意抱痛贾琮以出气。

否则这些日子,二人搂抱了也不是一回,怎这个时候她这般用力?

她到底是江湖儿女,心里有怨气,也会用力量来发泄出来。

不过想来茶娘子还是知道他对她说的话,说喜欢她的话都是真的,不然这个力道可能会再加重三分……

明白过来这个道理,贾琮登时改变了对茶娘子的策略。

虽然不用当成叶清那种人间妖孽来防着,也不能将她再当成寻常闺阁女子一样哄着。

当然,手段还是要温柔,但需要更直接些……

贾琮用下巴轻轻摩挲着茶娘子的耳朵,轻声直白道:“不是想骗你,也不是想利用你。你的心是我的,你的身子也是我的,我还需要骗你么?只不想让你难做罢。

其实对展家也是如此……

你们毕竟是江湖人,对于一些打打杀杀的事看的淡薄。可有些人,视国法如无物。连锦衣卫的货物都敢劫掠,更何况其他百姓商贾的?

这些年受他们欺压抢夺的百姓怕是数不胜数。他们对江湖同道仗义疏财的银子,多是这样抢杀来的,不然难道是他们种地种出来的?

这样之人的存在,对于押运司要走的商道危害太大,对百姓的危害也太大,对我危害就更大了。

我没时间一点点和他们去耗,所以就布下这个局,让他们都浮出水面,然后一网打尽。

自此以后,这条路上无论是锦衣卫押运司,还是寻常百姓,都将畅通无阻!

而这条路,也将由十三娘你的人手来接管……

这个计谋如果我明着将此事拿出来与你和展家商议,你们多半不会同意。你们太磊落了……

就算同意,心里也必然痛不欲生。

展家人则罢,我又怎么舍得你难过?”

茶娘子抬起头来,眼圈微微泛红,还有些怨道:“又说这些好听的话,就知道拿这些话哄我……莫不是现在就好?又有什么不同?”

贾琮咦了声,正色道:“当然大大的不同了!一来你本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相熟之人来劫掠我的车队,又不是故意要害他们,是他们准备害你男人,你才记下他们名字的,难道不应该?”

茶娘子就不该和读书人耍嘴皮子,忘了他们连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怕是活在人心中……

听到贾琮之言,她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她是答应了贾琮派人去南边打听到底有哪些人会劫掠锦衣卫,却没专门针对谁。

他们是自己撞上来的,和她似乎没什么相干啊。

再说,他们还准备害她的男人,合该收拾他们!

茶娘子目光盈盈的看着贾琮,弯起嘴角问道:“那么二来呢?”

贾琮笑道:“二来,你还会是江湖上侠肝义胆扶危救难的观世音娘娘。绿林上虽然多是心狠手辣的险恶之人,这次估计能杀个七七八八。但必然也少不了十三娘这样知道忠义的侠客,明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这样的人,你要以锦衣卫指挥使如夫人的身份,出手救下他们,整合到你的部下中。”

茶娘子闻言,轻轻念了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后,眼睛闪亮的看着贾琮,道:“爷就不怕我胡乱救人?”

贾琮哈哈一笑,摇头道:“我相信十三娘的智慧,更何况,你若胡乱救人,往后那些人都视我为仇寇,恨不得杀我万遍,我岂不是日日处在危险中?十三娘虽然心地慈悲,却是舍不得我的。”

见茶娘子目光脉脉的看着他,贾琮语气也温柔了许多,道:“原本这些事,我都不准备让你知道的。家里的女人,我都希望能简简单单幸福快乐的度日。不过既然十三娘通过你的抱杀神功让我知道,其实瞒不过你的,所以我就全部坦白了,往后这些事也都直接告诉你。只希望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和负担,就算不愿做也没什么的,我绝不会怪你,一样喜欢你的。”

茶娘子闻言,笑的有些甜,眼睛看着贾琮道:“原本心里是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会听你的,因为你是我男人,还占着大义……毕竟是他们先劫镖的。如今你与我说了这些,让我明白了你并非不知江湖义气,爷的忠义其实比我们这样的人高明太多!我们只知道江湖义气,爷却教我明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道理。爷设局杀人,也非为了讨好朝廷邀功,而是为了不让他们再害百姓。我心里便一点疙瘩也没了,爷虽然没有武功,但却比江湖上武功最高的男人更高大,更顶天立地!!”

贾琮闻言,呵呵笑了会儿后,正经问道:“十三娘,江湖上武功最高的男人是哪个?在不在这张名单上?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准备和他过过招。”

说着,手一划,从身侧取出一把火器来。

茶娘子哭笑不得的看着贾琮,嗔了句:“爷啊!”

贾琮看着娇艳如花的茶娘子,忽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道:“十三娘,我不是一个磊落的人,我甚至不是一个心地纯粹的人,但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喜欢,没有夹杂任何功利之心。我喜欢你的侠义心肠,喜欢和你目光碰撞时心有灵犀的感觉,喜欢你对我的喜欢和关心。请你永远不要怀疑,我真的喜欢你。”

茶娘子闻言,眼泪一下落了下来,这一刻,她觉得贾琮真诚的有些可怜和无助,他似乎在自责自己不磊落不纯粹……

茶娘子心疼的反抱住贾琮,这一次十分的温柔,她道:“爷是心有丘壑天生做大事业的贵人,如诸葛孔明和周公瑾那样的天骄,我能跟爷,连朱伯伯和李大叔他们都说是我的福气,让我惜福呢。我也喜欢爷的眼睛,永远不会怀疑爷。爷,我虽是江湖女儿,但跟了爷,也懂得以爷为尊的妇德呢。我真的相信爷,也喜欢爷……”

贾琮听着这温柔可心的话,心里觉得交心应该到此为止了,解开心里疙瘩就好,再下去就太肉麻了些,还没天黑,而且还有正事……

正好,这时门外忽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两人分开后一起回头看去,就见鼻青脸肿的展鹏一下从外面闯了进来。

看到贾琮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而茶娘子非但没有生气也没动手,居然还有些情意绵绵的余韵。

这一刻,展鹏差点给贾琮跪了……

高手啊!

贾琮看了眼他脸上的伤,问道:“什么事?”

什么事?展鹏差点气哭,哭丧道:“大人,我差点没被我爹打死。要不是蓉儿和我二叔大哥他们说情,大人就再见不到我了。是蓉儿说我还要保护大人,展家还欠大人的恩情,我爹才放过我这一马……大人,我爹这一辈子英明全毁了,江湖上名声臭大街了,他恨不得自己抹脖子啊……”

贾琮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吧。”

茶娘子笑道:“罢了,还是让我去吧。爷去了还要赔笑脸说话……”

她怎么舍得……

贾琮自然明白,他正色道:“我更舍不得你赔笑脸。”

茶娘子笑颜如花,道:“我并不会,我不比展老爷子轻多少,我能明白的道理,他也会明白的。”

说罢,又与顶着黑眼圈生无可恋的展鹏点了点头后,便去寻展天寿了。

贾琮没功夫理会展鹏的洋相,将手中密密麻麻写满人名来历的那张纸笺交给他,沉声道:“传令郭郧,立刻率领缇骑,开始连夜扫荡名单所记之人,不需问罪,不需证据,直接斩杀!命沈浪带人随其后,将这些人的家人羁押,家财封存,等待十三娘去查看。立刻行动!”

那些伏击锦衣卫押运司的人并非是什么啸聚山林的山大王,而是江南各州府的坐地大户。

展鹏肃穆的接过名单看了眼后面色就是一变,上面有许多他都如雷贯耳的江南绿林大豪,不过惹上锦衣卫,他们必是死路一条!

犹豫了下,展鹏对贾琮道:“大人,家父说他一定要为死去的朋友报仇,请大人报仇时一定带上福海镖局……”

贾琮想了想,缓缓点头道:“那就让他们去吧。不过,这是抄家拿人,为战死的弟兄报仇,不是江湖一对一的厮杀,你让你爹明白这一点。”

“是!”

展鹏沉声一应后,一瘸一拐的离去。

等展鹏也离去后,贾琮看着门外,轻轻呼出口气。

旁的穿越主角,多从一开始便种田发展。到了这个时候,手下已经力量雄厚了。

而他,现在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种田”。

但愿,他能尽快的积累出足够的底蕴……

……

忙忙碌碌间,一日光阴就这样逝去。

贾琮正准备回自己小院吃晚饭,却见后院管事媳妇崔义家的面色古怪的过来,敬畏道:“表少爷……”

贾琮见是她,奇道:“有事么?”

崔义家的赔着笑脸,道:“表少爷,前面来人通传,说是门外来了一家人,领头的男的自称是表少爷的亲舅舅,想见表少爷……”

贾琮闻言,面色骤然一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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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解决

亲舅舅?

贾琮下意识联想到了他毫无印象但在心中又勾勒过千种模样的生母,又联想到了明香教、叶清、孔传祯、宋岩以及,武王……

他面色凝重,甚至无法掩饰将反感和厌恶之色流露出来。

虽然前世就曾听说过,面对命运的青睐,如果不能反抗就躺下享受吧。

可这种无法自主,如木偶般被人操控,还可能随时被拉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的感觉,让贾琮深恶痛绝!

本以为除去明香教头脑后,就能暂时消停上两年,谁知一个冬天都没过去,就神他么的冒出一个亲舅舅来。

在这个天大地大娘舅最大的世道里,舅舅的地位其实并不比父母低多少。

谁愿意无缘无故头上冒出这样一个“亲长”?

不过在惊怒之后,贾琮又迅速制怒。

冷静下来后,他就反应过来不对劲。

若是他生母的兄弟,是没资格自称他亲舅舅的。

礼法上,他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嫡母邢夫人。

嫡亲舅舅,只能是邢夫人的兄弟。

原著中赵国基死后,赵姨娘让探春照顾照顾她亲舅舅,探春却认也不认,只说她舅舅是王子腾,才升了九省检点,且连贾环也不拿赵国基当正经长辈,赵姨娘便无话可说。

在礼大于天的世道里,贾琮生母那边的人,是没资格自称舅舅的。

况且真要是那边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念及此,贾琮眼神冷了下来。

若真是那边的人,他先拿下来严刑拷问一番再说!

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个鬼情况!

舅舅,什么舅舅?

他连亲老子贾赦都下得去手,还在乎一个鬼冒出来的舅舅?

他快被人凌虐致死时,怎没见过什么舅舅?

但就贾琮猜测,来人八成是邢夫人的那位兄弟……

只是,他来干什么?

贾琮对一直恭候在旁的崔义家的道:“让人领他们去偏厅,另外,问问领头那个男人姓什么。”

崔义家的闻言,忙领命而去。

……

偏厅。

邢忠夫妇赔着笑脸,拘谨的看着堂上八位雄壮的亲兵。

他二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裘。

倒是他二人身后跟着的一个年轻姑娘,身上只一件旧毡斗篷,看起来拱肩缩背的,好不可怜。

但这位相貌出众的姑娘面上却不似她父母二人,没有那么拘谨廉价的笑脸。

哪怕在这样气派的偏厅内她那身旧毡斗篷显得那么寒酸,那么格格不入,还不如那些大汉亲兵身上的玄色黑鸪锦衣光鲜,可她面上并无自卑自惭之色,平静淡然,半垂着臻首,默默而立。

便是邢忠夫妇的女儿,邢蚰烟了……

这等心性,让暗中观察的展鹏,微微有些侧目。

他以为,这样的性子若是自幼练武,必成大器!

可惜了……

等贾琮确定了来人的确是邢忠夫妇后,便换了公候朝服而来。

紫金冠、飞鱼蟒服、天子剑、双梁靴。

当他身着这一身富贵逼人的朝服出现在偏厅时,堂上八名亲兵同时拜下,大声道:“参见伯爷!”

声势惊人,差点没让邢忠夫妇腿软的跪下去。

倒是邢蚰烟,抬眼看了贾琮一眼后,又垂下了眼帘……

贾琮“嗯”了声,叫起亲兵后,道:“你们下去,这是我家至亲,不当事的。”

八名亲兵列队离去后,贾琮看了邢蚰烟一眼后,方对赔着笑脸的邢忠夫妇温言道:“想来这便是舅舅、舅母当面,外甥本该礼敬。只是身上负有皇命,又有天子剑在身,未交皇差前,不敢因私费公,也拜不得私礼,望舅舅、舅母见谅。”

邢忠夫妇闻言,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这场景与他们二人私下里梦想的不一样。

在他们梦想中,贾琮应该毕恭毕敬的以大礼参拜才是,还要奉上金银宅子……

当然,这只是他们想的最美的情形,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没怎么指望。

邢忠忙赔笑道:“哥儿是贵人,自然要先办皇帝爷爷的差遣才是正经的。咱们自家人,何必外道?”

贾琮微笑着点头,道:“舅舅所言极是,是个有见地的……不知舅舅怎会至此?”

邢忠闻言,面上笑容迅速转成悲苦色,道:“外甥不知啊,这些年舅舅过的老苦了,也没个定所居住,就在苏州潘香寺庙里租了间房居住。原本也算能勉强度日,可谁知,朝廷忽然要开劳什子新法,连庙里的产业也要收税,那潘香寺黑了心了,一下将租子涨了一倍去,舅舅囊中空空,哪里有银子交?原本是想投奔旧友,可人家说,你嫡亲外甥就在扬州府当大官,何必舍近求远,放着真佛不拜,去求他那样的小鬼?所以……所以舅舅我才……”

“好了,舅舅不必多说了,我明白了。”

贾琮止住邢忠的诉苦后,对展鹏吩咐道:“命人即刻去租赁一座二进宅子,请牙人再买两个仆婢服侍。让薛故备好米面银财,送过去。今晚就要备好,舅舅、舅母要住。”

展鹏领命而去后,贾琮对邢忠解释道:“舅舅,此处为盐政衙门公房,我也是借宿于姑丈处,姑丈如今卧病在床,昏迷不醒,我不好待他留客。只能委屈舅舅、舅母先去外面住住。不过表姐可以留下,刚才姑丈家表妹听说太太家的表姐也来了,让我请表姐留下作伴,都是至亲,不必外道。”

邢蚰烟闻言,抬起眼帘看向贾琮,她目光坦然,并无自轻自贱之色,感谢的微笑了下,而后柔声道:“此事需爹娘做主,不过请表弟代我谢谢林家妹妹。”说罢,又垂下眼帘。

似不以物喜,似不以己悲。

贾琮见之微微侧目,再看向满满市侩气的邢忠夫妇二人。

两人巴不得能巴结到贾琮身上,哪有不准之理?

见他二人连连应下,贾琮便唤了声,从笑嘻嘻的跑来一丫头,穿金戴银,遍身绫罗,还披着大红羽纱斗篷。

若非她巴巴的跑到邢蚰烟跟前,喊她“姑娘”,请她往里面去,邢忠夫妇只当她就是林家的正经小姐。

看到贾家连一个丫头都穿的这般富贵,二人又惊又喜,眼中掩饰不住的贪婪之色。

等见“灰头土脸”和“要饭乞儿”一样的晦气丫头随人进了内宅后,二人正想再开口要点什么,就见展鹏带了两个锦衣亲兵一身煞气的进来,沉声道:“大人!锦衣缇骑已经集结完毕,只待大人点验后,即可开拔瓜洲,抄家杀头,血债血偿!”

贾琮厉声道:“不需点验,立刻出发!告诉郭郧,名单上的三百逆贼,不可走脱一人!本爵要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兄弟!”

“喏!”

展鹏大声一应后,转身离去。

这陡然煞气腾腾的气氛转变,让邢忠夫妇骇的腿软,面上干笑的看着贾琮。

贾琮看着邢忠沉声道:“舅舅,我还有公务皇命在身,要前去斩杀叛逆!就先不给你接风洗尘了,等归来再说。”

邢忠忙道:“不必不必,不必接风洗尘,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贾琮点点头后,不再理会,大步出门而去。

等贾琮带人离去后,管家崔义进来,请二人离开,前去租赁的小院。

二人诧异,这般快。

崔义笑道:“我们表少爷如今在扬州府开个口,想送宅子的不知多少,更何况只是租赁一个?”

邢忠夫妇闻言面面相觑后,又惊喜起来。

两人跟着崔义出了盐政衙门,崔义安排了马车送二人前往租住地。

邢忠夫妇上了豪华马车后,幸福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正在一起默默的品味奢华,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对话:

“咱们大人当初不是快被他的嫡母凌虐的快活不下去了吗?都中谁人不知荣国府大房嫡母不慈?怎么大人会对这冒出来的舅舅这样好?”

“嘿!你懂什么?礼法当头,大人明面上自然不能出岔子,不然如何做官?连皇宫里的皇帝老子都要讲孝道,大人还能怎么办?不过……”

“不过什么?咱们大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啊。”

“这话倒是正经!我给你说,你千万别对旁人说,咱们大人,最善笑里藏刀!京里的老爷太太是他亲爹娘老子,那没办法。而且听说大人老子已经没了,太太也卧病在床,所以也计较不得。我想着大人心里正憋着仇没处发泄呢,谁知道上赶着来了一个劳什子舅舅!”

“哎哟!咱们大人可不是心慈手软的,才来南省没半年功夫,杀了多少人?”

“谁说不是呢,大人还都是笑着杀的!那甄家的大公子,前头还和大人称兄道弟,可因为得罪了大人,回头大人就砍了他的脑袋!那可是甄家啊!”

“那车里这对公母岂不是要完?”

“完了!肯定完了!都不用大人亲自动手,大人在江南杀了那么多绿林大盗,若是让他们知道,大人的嫡亲舅舅住在外面,也没人护着,用不了三天,他们就得完!”

“啧啧啧!真惨啊!不过活该,谁让他姐姐当初那样苛虐大人,多狠心哪!我告诉你,咱们一定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得让大人好好出口恶气!”

“是是,原该如此……”

……

听着外面的对话,车里邢忠夫妇二人的瞳孔都快扩散,面色惨白,满头大汗。

等到了地儿,二人发现租赁的房子居然在北城门口附近,最适合江洋大盗进来杀人,二人差点唬的走不动道。

可那两个送他们的锦衣亲兵,又目光不善的盯着他们。

邢忠夫妇差点没哭出来,好不容易进了屋子,关好门后,根本来不及看这落脚宅子的好坏。

两人战战兢兢的熬到半天黑后,打开门发现守门的亲兵不在,也许是吃饭去了,也许是故意给贼人留下机会杀害他们。

便再也忍不住,一溜烟儿的跑了。

为了防止贾琮搜寻他们,还特意留信一封,说世界这么大,他们想去闯闯,不能靠人吃饭。

只因不舍得女儿受苦,便留下来请她姑母照顾。

请万万不必寻找。

等隐藏在暗中的展鹏见邢忠夫妇二人仓惶逃出扬州城后,从房中取来这封信后,折返盐政衙门,交给了贾琮。

……

第四百六十章 扫墓

贾琮忙碌并非虚言,因为茶娘子要出征了。

盐政衙门中堂。

贾琮看着一身劲妆,重新束起胸的茶娘子,正色道:“这次你去,虽说是为了救人。但这世上是非不明,恩将仇报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千万大意不得。要当心有人明着归复,却暗藏坏心,趁你不注意时偷袭伤人。所以,宁肯多杀,不要多救。那些人,哪个手上没有人命?杀哪个都不冤枉!”

这番杀气腾腾之言,既让李义、朱能等茶娘子麾下大将为茶娘子感到高兴,也都有些心惊肉跳。

都说假书生满口仁义道德,真书生满心仁义道德,都不顶用。

可贾琮这个书生,怎这般大的杀性……

说起来,就是李义等人,手上也没少沾人命……

茶娘子含笑答应后,贾琮再道:“不管哪个归复,都和他说明白。此次若不降,那大部只诛首恶,牵连家族者不多。但若存着降而复叛的心思,以锦衣卫家法,是要连家人都要牵连的。勿谓言之不预!”

茶娘子再度笑着点头答应,眼神愈发柔软。

贾琮最后又道:“原本是不愿你亲自出马做这些事的,不是不想你抛头露面,只是不愿你太累,更不想让你有危险。不过既然你自己喜欢江湖事,那我也不拘着你了。但你一定要牢记,你的安危,高于一切。在军中有规矩,主将若亡,而亲兵幸存者,皆斩。这个规矩在锦衣卫内同样存在,你明白我的意思?”

茶娘子闻言笑不出来了,急着想和贾琮讲道理。

不过李义却大声道:“大人放心,若我等连姨娘的安危都护不住,也不用大人动手,我等自己割了脑袋赔罪!”

在贾琮面前,他们对茶娘子的称呼已变,似乎“娘娘”的诨号,已不如“姨娘”尊贵。

茶娘子正想辩说,却听贾琮大声道:“好!军中无戏言!我就当此言为军令状了。十三娘绝不能出任何闪失,不然,唯你们是问。当然,我并非一味苛虐之人,有过者罚,有功者自然会奖。虽然茶娘子做不得官,可你们却能。

你们有大功者,我不吝以总旗、百户乃至千户的世袭官位相赐。锦衣卫内,能者上,庸者下。不讲官场上那套勾心斗角的手段,坦坦荡荡升官发财,问心无愧。”

李义等人闻言,眼中无不振奋。

那可是官啊!

千年以来在这片土地上,唯有此字最贵。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手中怎能无权?

更难得的是,还是能够世袭传诸子孙的官。

虽然朱能已经老朽,可连李义在内,其他人谁无子嗣?

若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能世袭的金饭碗,他们拼死也值了!

而一旁茶娘子见她的手下被贾琮几句话煽乎的呼吸粗重,都快嗷嗷叫了,又气又好笑。

她目光盈盈的看着贾琮,贾琮却提醒道:“展家那位老爷子刚才已经出发了,看模样是想用血来洗刷耻辱……十三娘,你再儿女情长下去,怕是救不了几个人了。”

茶娘子闻言,差点没气吐血,半个时辰就贾琮一个人在吧啦吧啦,结果倒成她儿女情长了。

不过她舍不得顶撞贾琮,只哼了声后,咬牙道:“我走了!”

目光留恋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大步离去。

李义、朱能等七八个心腹干将纷纷与贾琮抱拳一礼后,转身离开。

等人手都派出去后,贾琮轻呼了口气。

该做的该考虑的他都考虑到了,剩下的,就看下面的人怎么做了。

多思无益。

他正要折回内宅休息稍许,就见一旁展鹏目光幽怨中带着一丝鄙视的看着他。

贾琮岂能猜不到这混帐的心思?

展鹏是看别人都上阵杀敌痛快去了,他捞不着,因而幽怨。

至于鄙夷……

连茶娘子都亲自上阵了,而贾琮这个主官竟然还无动于衷。

岂能不让他鄙视!

贾琮自然无法同这个脑子里全是单细胞的生物解释,这些日子来他一环一环的布局和引人入坑要耗费多大的心力和精力。

说了他也理解不了,说不定还会觉得贾琮矫情……

所以,贾琮就懒得多费口舌,抬脚往这混帐的腿上狠狠踹了一脚后,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这几日少不得有人会失去理智,狗急跳墙。郭郧在外领兵,你要是敢让府上防卫出现半点差池,你就去凤凰岛上养猪去吧。”

……

内宅,小花厅内。

原本黛玉听闻前面来了客,还是贾琮母舅,就打发人前来问。

在得知还有一表姐到来,就传话可由她来招待表姐。

虽然平日里使小性儿的时候不少,但作为东道,黛玉还是知礼的。

这也是贾琮没传话回来,说还有个舅母,不然她说不准也一并邀请了。

为此,她还特意换了身白底绣缠枝花上裳,和粉色绣白樱花襦裙,端庄妍丽,灵秀好看。

不过,等崔义家的领了荆钗布衣,甚至披了身旧毡斗篷,寒酸不已的邢岫烟进来时,黛玉就傻眼儿了。

她还真没见过这等穷亲戚,一时间反而有些自责自己穿着太盛,别让人多想了去……

好在一旁紫鹃悄悄拉了一下她,黛玉回过神后,忙上前亲近寒暄起来。

只交谈了两三句,黛玉对邢岫烟的印象立马再次转变。

虽然看起来邢岫烟相貌并不算太出挑,但气度平静端庄。

尽管身上寒酸,然神色坦荡。

并不自甘下贱不敢看人,也毫不艳羡主家富贵,让人感觉轻薄造作。

且言谈中虽无故作惊人之大言,然也可看得出是个读过书,腹有才气之人。

称得上“雅重”二字!

若说形象些,此女孩子给人的感觉,就好似山野之间,青天白云下,一只飘逸超然的闲云野鹤。

不慕富贵,不厌清贫,怡然自得。

这等女孩子,又怎能让黛玉不喜?

莫说黛玉,连晴雯这样一根筋爆炭性子的丫头,都渐渐围着岫烟说笑亲近起来。

贾琮从外面进来看到这热闹的一幕,却并不意外。

因为前世读红楼时他就知道,连妙玉那等性格高洁到偏执地步的人,对宝黛都没几分好颜色,却能对邢岫烟另眼相待,并非是无缘由的。

且不止妙玉,还有凤姐儿、宝钗和薛姨妈的三重喜欢和肯定。

论内宅的城府心机,此三人可谓女儿国中的英雄。

而王熙凤对她另眼相待,多加照顾,宝钗罕见的管起“闲事”来,与她说一些家私密事,还送她首饰,薛姨妈更是直接相中了她,说与自己品行端庄的侄儿薛蝌为妻。

也侧面的说明了出身贫寒的邢岫烟,聪慧懂事,心性温厚。

贾琮微笑而入后,众人起身相迎。

贾琮笑道:“这般快就熟络了?也好。原先太太就吩咐我,替她来南省寻舅舅一家进京团圆。我却因公事耽搁了,正好等明年林妹妹回京时,一道回去。”见黛玉目光一凝看了过来,贾琮又改口道:“正好等明年,什么时候林妹妹想回京时,再一道回去。我已经给舅舅、舅母在外面寻好了落脚地,一套二进宅子。生活需要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和银子,也都送了过去。这里是盐政衙门公房,不好进来,姑丈还未醒……只能留表姐在这里和林妹妹多相处相处。”

邢岫烟却是个比宝钗更会藏秀守拙的,从不张扬,听闻贾琮言谈后,她浅浅一笑,看着贾琮真诚道:“谢谢琮兄弟。”

说罢,垂下眼帘。

贾琮笑了笑,与邢岫烟身旁的黛玉对视了一眼,看到她眼中的笑意后,抽了抽嘴角,道:“那就让池玉先带表姐去休息会儿,等晚上再设宴与表姐接风洗尘。”

邢岫烟似从未受过这等重视,她迟疑了稍许,轻声道:“琮兄弟不必张罗什么的。”

贾琮笑了笑,道:“正好也寻个由子,大家一起热闹一番。”

邢岫烟不再多言,池玉领着她下去了。

等她走后,黛玉看着贾琮,弯起眼睛取笑道:“好哥哥,如今也来了个姐姐,不拿你当宝呢。”

贾琮呵呵笑道:“不拿我当宝的多了去,我口中也没叼着一块宝玉,如何人人将我当宝?”

其实就算叼着一块宝玉也没用,红楼中邢岫烟对宝玉一样礼貌有加,亲近不足,不似其她女孩子。

“噗!”

黛玉听他如此打趣宝玉,却不由喷笑。

贾琮又正经道:“邢姐姐家境不大好,她那老子娘……不提也罢,邢姐姐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不过到底是咱们亲戚,总穿那一身也不大好。我瞧她和邱姨娘的身量差不多,林妹妹再去借身没穿过的新衣服送去。回头让崔义家的请成衣铺师傅再做……”

黛玉认真听罢,让紫鹃前去张罗。

不过忽又有些迟疑,看着贾琮轻声道:“三哥哥,这位大舅母家的表姐,好似不好相处呢。”

冷淡自然不行,可热情相待好似也不大好。

邢岫烟并不是个爱说话的……

既然闲云野鹤,那也就远离了红尘……

贾琮呵呵笑道:“妹妹素来最是灵慧,怎想不通这一点?咱们不必刻意去照顾,平日里你们该怎么样顽耍还怎么样顽耍,邢表姐是个自处自得的性子,有话就说,没话便不说,心里尊重着就是,却不必迁就什么。”

黛玉闻言恍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又高兴笑了起来。

贾琮又道:“这几日我忙一些,林妹妹先和紫鹃、池玉、崔义家的看看要不要先商量张罗一下年节。不必奢靡气派,咱们吃好顽好过大年才是正经。”见黛玉笑颜如花,贾琮又温声道:“另外,再过几天,我带你去苏州给姑姑扫扫墓……”

见黛玉瞬间红了眼圈滚下泪来,贾琮皱眉道:“不许哭,让姑姑见你高高兴兴的模样,她老人家在天之灵才会安心、放心。”

黛玉闻言抿住嘴,泪眼婆娑的看着贾琮,强挤出一抹微笑,委屈之极。

贾琮呵呵笑着拨了拨黛玉的发梢,道:“好了,不委屈了。妹妹好歹还知道姑母安歇在哪儿,可以去扫扫墓。我却是想去扫墓,都不知该去哪儿扫啊……”

说至最后,声音到底微微哽了哽。

他想的自然不是今生,而是前世……

这个时候,爸妈或许也在盘算着,快要给他去扫墓了吧……

念及此,贾琮心里犹如刀割。

正这时,一方散着幽香的绣帕,轻轻擦在了他的眼角。

耳边传来一道轻喃的声音:

“三哥哥,不哭呢……”

……

神京城,龙首原。

武王府。

王府内殿,一间密室内。

两鬓如霜的武王坐在轮椅上,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画像,目光温柔如水。

良久之后,他轻声微笑道:“娴娘,快了,就快了。下一次,孤会带着元寿,一起来看你……”

……

PS:我要看看到底能坚持几天三更,嘎嘎嘎!

第四百六十一章 官怨,凶威

崇康十三年,腊月十四。

大明宫城,银台门外。

自寅时起,陆续有京城百官来此门外等候。

都言京官清贵,天子脚下为官,升迁机会也多。

且每年各省督抚进京,都会往各部衙门大撒金银,冰敬、炭敬,年关还有犒赏,好不痛快。

然而个中甘苦,唯有京官自己才知。

圣祖朝时还好,每五日上朝一回,五日赶早起一日,还能接受。

贞元朝时就更痛快了,每十日上朝一回,就和体验生活一样,无人抱怨。

然而到了崇康朝,天子勤俭,所以日日上朝。

这就让京中五品以上的百官苦不堪言了……

关键是,每次数百人上朝,往那一站,大部分时间都是听个别官员云山雾绕的在议事。

若是和本部衙门无关的事,谁在乎发生了什么?

常常大半天功夫过去了,也只是白白站着。

不过这十多年来,老油子京官们也都熟悉了这种生活方式,渐渐习惯早睡早起。

还别说,等养成习惯后,除了下雨刮风下雪天不适应外,其他时候还挺好……

每日早朝前,在皇城们外闲聊京中奇事,也算一乐子!

前十二三年,京中官员们晨聊时,聊的最多的就是新法。

这些官员经过十多年的淘换,剩下的多是新党一脉,在京中执掌六部中枢中的五品以上实权官位。

位卑而权重。

由于他们负责统计调度和规划各省新法的进度,所以对于延滞的省份,常常破口大骂。

督抚是无能的,知府知县都是庸才,而阻挠新法的本土望族巨室皆为乱邦之贼也。

一个个都是科甲出身,引经据典,讲古说今,好不痛快!

这些话题,他们能骂几年而不腻。

每日前一天在公务上受的气,都会成为第二天痛快一个时辰的动力。

原本到了腊月初三,江南巡抚郭钊上书朝廷,新法已于十一月二十八在江南全省大行,举朝狂喜后,百官都在犯愁,以后晨聊时该骂何人。

若没了痛骂的人,那在宫门外等候的漫长功夫里,人生该是何等的无趣。

然而他们却失策了,他们根本不愁没人骂。

因为在腊月初五那一天,自内阁中传出一则堪称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得整个神京城甚至整个关中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勋彪炳、权势滔天的大乾元辅、新党党魁宁则臣,竟在内阁议政时忽然抛出了一个议案:

新法大行天下后,要进一步轻民赋,丰国库。

这本是两项截然相反,十分矛盾的口号。

减轻了百姓负担税赋,这是好事,可以得到好名声,也可以得到好官声,谁都想要。

可是减轻了税赋,国库就不可能丰盈。

不从老百姓手里收税,天下难道还会掉馅饼么?

别急,宁首辅有高招!

不从泥腿子百姓手里收税赋了,宁首辅要从皇亲国戚、宗室王公、武勋亲贵、文官武将以及全天下的乡绅士子手中收税。

不仅收税纳粮,还要当差,也就是徭役!

当然,早在前朝一二百年时,朝廷征收徭役已经可以用银子代替,不用真的出徭役。

所以终归到底,还是要收税。

当这个议案从内阁中传出后,整个神京城都为之失声。

几乎没多少人相信此事,宁则臣莫非是撞客,还是失心疯了?

想死都没这样作死的!

可是几番打听后,人们终于相信,此事是真的。

是真的……

那一刹那,整个长安城的统治阶层们,纷纷炸锅!

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皇亲国戚、宗室王公、武勋贵胄们,一时间还没太大反应。

他们压根儿也不信宁则臣敢上门收他们的税,有不怕死的上门试试……

所以反应最大的,就是京中百官们。

虽然他们大都是新党,都算得上是新贵,若无宁则臣,他们大多数都不大可能进京当京官。

他们跟随着宁则臣推行新法,处置起各省的抗法落后分子毫不手软。

这些年骂那些利欲熏心的顽固落后分子,也都几乎成了本能。

然而当割韭菜的镰刀伸到了他们脖颈上时,虽还未落下,却也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反弹!

所以,这十来天里,上朝百官们骂的最凶的,便是他们的党魁宁则臣。

当有人动了他们的奶酪想要抢夺他们的利益时,别说是党魁,就是亲爹,他们都照骂不误。

“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眼见大功告成之日,一分银子的奖赏都没见,这倒好,非但不给,反而让咱爷们儿纳粮交税当差!最可笑的就是这个当差,你们说咱现在在干吗?被窝里睡大觉么?”

“就是,那福建子苛刻忒过了些,是想用咱们的心头血,染红他的乌纱帽啊!这乌纱若是变成了红色,那还是臣子的帽子么?”

“简直是混帐透顶!我等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黄甲登科,改换门庭,鲤鱼跃龙门,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继续当差纳粮?朝廷优容养士的祖法还要不要?如我等与泥腿子无异,那我等还读甚圣贤书?”

“我瞧那福建子就是个心怀叵测的,他这是要坏咱们大乾的根基啊!让咱们当差纳粮,这不是在作践咱们是什么?咱们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咱们要是都完了,这天下也就完了!”

“正是,正是,福建子心胸歹毒!就是个活曹操!”

“对!活曹操!”

“欸!别说了别说了,来了来了,人家来了……”

正说着,就见一顶八抬青呢官轿,缓缓从金水桥方向过来。

那便是大乾元辅宁则臣的官轿。

只是若是寻常,此刻早有无数官员,不乏六部部堂,三公九卿这类重臣围上前去。

与元辅大人大声商议新法进程,以显示他们忠于王事勤勉可嘉。

但近数日,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前去那顶青呢官轿边陪行说话。

当然,这也许与新法已经大行天下了有关……

坐于官轿中的宁则臣,面色凛冽,目光如刀。

虽然他心知肚明,天子逼他如此行事之本意,是为了让他“自毁长城”,败坏名望。

毕竟,他当了十多年的内阁阁臣,更一手建立起新党,如今天下督抚,十之八.九都出自新党,换做他在天子那个位置,怕也睡不踏实。

又不想担上杀戮功臣的刻薄名声,才逼他先毁掉自己的根基。

再徐徐除之……

这些,他心里都明白。

但在叛逆和忠君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为儒臣,为天子一手简拔起来,实现了毕生政治抱负的儒臣。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后来他也想透彻了。

大乾政治地位最高,相对而言最有钱的,本就是皇、贵、士、绅四大阶层。

这四大阶层,掌控着天下至少八成甚至九成的财富。

若是能让他们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并形成制度,那大乾的江山,就算不能一统万万年,但至少能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新时代!

而推动此德政大行的他,也必将被青史所永记!

所以,即使要与整个天下为敌,他也丝毫不惧!

卯时三刻,皇城东门银台门大开。

元辅宁则臣自官轿而下,紫袍玉带,不怒自威。

他站于百官之下,迈着官步,步步入内。

这时,礼部尚书曹芝跟至其身后半步,大声道:“元辅,新法至此已初步大行,国朝当进入修养阶段。礼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元辅何必如此心急?”

宁则臣脚步不歇,边走边沉声道:“无他,当一鼓作气,成就盛世之基,不负皇恩耳。”

曹芝闻言,跺脚急道:“元辅!君不怕天下人说元辅太过苛刻,同为士人,相煎何太急耶?若元辅执意此行,必难逃暴虐骂名,一世清名尽付东流也!”

宁则臣闻言,顿住了脚步,回首,坚韧锋利的目光扫过身后百官的面,却无人敢与他对视。

即使他的得意门生和下僚们,也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见此,宁则臣无动于衷,他低沉的嗓音沉声道:“暴虐骂名?呵,我宁则臣,俯仰之间不愧天地,至于身后名之褒贬,就由春秋去定论吧!”

说罢,一挥袍袖转过身,大步往麟德殿走去!

身后百官无不侧目,心中只有煌煌一言:

我宁则臣,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

江南。

相比于京城只是谣言四起人心浮动,那么以扬州府为中心四散出去的江南之地,则处于一片恐怖的腥风血雨中。

短短不到十天的功夫,两百余家乡野豪族之家被移为平地。

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

一时间,整个江南都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人心惶惶之态。

连推行新法干的热火朝天的江南巡抚郭钊与按察使诸葛泰都不得不放心手中大业,亲往扬州来见贾琮,相劝他务必以大局为重,不要再开杀戒了。

彼时贾琮其实已经达到了基本的目的,除却少数几个大豪见机不妙抛却家人产业,早早的逃之夭夭外,其余大部分位于那张名单上的人都已经授首。

但贾琮还是没有答应郭钊、诸葛泰收手的命令,他命锦衣卫沿着那些商道,再来回清扫了几遍,直至确保沿途再无可威胁到押运司的力量后,方才收手。

给予郭钊、诸葛泰的答复也很简单:“锦衣卫从未冤杀过一个百姓,缉拿不臣匪贼时,也做到了与百姓分毫不沾,敢无故惊扰百姓者,在锦衣卫内属重罪!而所杀之人,虽多不欺负乡杍百姓,却对外乡人狠辣无情。而外乡人,亦是我大乾百姓。”

直至半个月后,年关前,锦衣卫才彻底收手。

而这时,整个江南六省绿林,听闻锦衣卫三字则色变,退避三舍。

诛族之痛,谁能承受得起?

贾清臣三个字,如盖世魔王一般,可在江南绿林使小儿止啼。

只是他们多不知道,贾琮自腊月二十五,便携带内宅家眷们,一起去了苏州。

一是去林家祖坟,为黛玉之母,贾琮姑姑贾敏扫墓。

二来代黛玉处置一些苏州的林家产业。

因贾琮凶威赫赫,林氏支脉族人们,敢怒不敢言……其实也不敢怒。

三来,则是领着内宅女眷们,畅游了苏州古城,领略了番苏州美景。

至腊月二十八,兴尽而归,往回扬州盐政衙门。

准备过年。

……

第四百六十二章 内外事

“过大年啦!!咯咯咯……”

“啊啊!”

“呀呀!”

腊月二十九,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扬州盐政衙门后宅庭院正中的假山上,就响起一道脆脆的童音大叫声,和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还有两道喜庆庆的附和声,欢快无比。

不过这声音却引来各房内一阵阵笑骂声:

“小角儿,大清早你带着方方元元鬼嚎什么?”

“坏透了的小蹄子,扰人清梦,你等着!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不过骂后,连屋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贾琮房里,幽幽香气沁人,晕色帷帐内,可见两个……不,三个人影晃动。

“好了,别闹了。”

贾琮挤到中间,拦开晴雯,不让她去撕扯满面羞愧的香菱。

原本他睡在最里面,香菱睡中间,晴雯睡外面。

贾琮忍不住笑道:“昨儿是你叫香菱来作伴陪,我夜里回来时她都睡死了,你也迷糊着起不来,你们又占着位置,我就在里面挤了宿,才和她挨着边儿,你这会儿闹什么?”

晴雯气道:“我是恼这个?我是恼她一晚上把我挤下去三回!摔的我……这个大屁股,看我不教训她!”

香菱红着脸羞愧的否认:“我没有!”

反手悄悄的捂住后面,好似遮一遮就不大了……

见晴雯张牙舞爪的来抓她,笑嘻嘻的往贾琮身后躲了躲。

晴雯身上只有一件肚.兜,露着雪白的膀子,披散着头发,张手捉人时,将姣好的身子曲线暴露在晨光中。

贾琮试图将她抱住,她却和一匹胭脂小马般刚烈,挣扎不休。

不过那软软的身子在贾琮怀里扭着,更像一条美人蛇。

这大早上的,本就阳气壮,等贾琮有些吃不住劲,在她翘挺挺蜜桃一样的圆臀上不轻的抽了一巴掌,让她老实后。

晴雯一脸委屈,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贾琮,声音腻腻道:“三爷偏心!”

老天爷!

香菱哪里见过这等状态的晴雯,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头也不敢抬,低低的垂在胸前。

结果却因为重心不稳,直挺挺的朝前栽去。

“咚!”

一头栽到了晴雯怀里……

晴雯简直是惨叫一声,仰翻过去,眼见就要被撞出床榻,还好贾琮眼疾手快,一把给抄了回来。

晴雯贴进贾琮怀中还没坐稳,一手捂着被撞的生疼的胸口,一手就要去抓打香菱。

香菱自觉有错,连躲也不躲,满脸愧疚。

贾琮却帮她拦住,而后对晴雯哈哈笑道:“香菱又不是故意的,不小心嘛,来我给你揉揉就好……”

晴雯本来气的快要呕血,可被贾琮伸进胸怀里轻轻一揉,身子都酥软了,哪里还有气力报仇?

俏脸绯红,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看着贾琮嗔怨道:“就知道护着这小蹄子,只会欺负我!”

香菱连连摇头否认道:“不是!”不过目光看了眼贾琮在晴雯肚.兜里轻柔的手,俏脸红艳欲滴,连忙垂下头去。

见她如此,晴雯也羞的不得了,双手握住贾琮的胳膊扯了出来,先羞怨的嗔了贾琮一眼,满眼媚色,然后啐香菱道:“别以为我没瞧过你的好事!”

这便是做贼心虚,人家香菱分明什么也没说……

香菱头垂的愈低了,小声道:“我没有……”

虽然这个游戏贾琮愿意玩儿上一天,可到底早起晨寒,他将锦被往两人身上拉了拉,然后道:“快穿衣裳,大过年的仔细风寒了。”

晴雯这才放过香菱,从锦被里出来跳下榻,薄薄的亵裤衬出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

她几步走到衣架上,将三人的衣裳一并抱下,然后冷的“得得得”的跑了回来,将衣裳往正在起身的香菱身上一丢,然后一下钻进了贾琮朝她敞开的锦被中,被贾琮抱着暖和后,笑颜如花。

香菱不用受冷下床,也喜滋滋的乐起来。

这就是她常受欺负,也喜欢和晴雯顽耍的缘由。

晴雯虽是刀子嘴,性子爆,但其实知道疼人照顾人。

两人在床榻上一边拌嘴一边更衣,偶尔还打闹两下,让双臂环在脑后靠在床榻边锦靠上的贾琮一饱眼福,觉得欢乐不已。

正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

就见春燕和小红端着漱口洗脸的物什进来,隔着帷帐看到床榻上的三人,毫不客气的冷笑起来。

这下晴雯和香菱顾不上打闹了,加快速度赶紧穿好衣裳走下床榻。

晴雯面上作若无其事风轻云淡之色,说道:“昨儿叫香菱来作伴,谁知三爷回来那样晚,我俩熬不住都睡着了,三爷也没喊我们起来。”

香菱红着脸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小红吃吃笑着不理会,将铜盆热水放在墙角的紫檀架子上,又打湿毛巾,将漱口青盐和牙刷备好,然后看戏……

春燕不负所望,对晴雯开炮道:“怪道三爷最喜欢你,倒是会巴结!还带着香菱一起陪床,难怪别人说你狐媚子!”

天地良心!昨晚真是意外……

可晴雯嘴笨,根本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气的她咬牙切齿,选择直接动手。

这些轮到春燕喊救命了,咯咯笑着绕圈逃往里边,躲到了床榻上……

小红见之差点没笑出个好歹来,晴雯则誓死要将这坏透了的小蹄子斩于马下。

扑到床榻上按住春燕,在她屁股上狠狠抽打了两下,虽然听得出她故意惨叫两声,还是收了手,然后咯吱她……

贾琮见一屋子丫头笑成一团,也笑呵呵的走下榻,小红、香菱忙过来服侍。

等洗漱罢,他笑道:“你们别只顾着顽,记得用早饭。”

晴雯登时不闹了,起来问道:“三爷不一道吃吗?”

贾琮道:“今日前面还有不少事,我到前面边议事边吃。等忙过今天就好了,你们不必等我。”

晴雯忙上前取来贾琮的斗篷,给他披上后埋怨道:“戏里都说,皇帝不差饿兵。三爷到底吃饱了再去忙大事嘛……”

说着,给贾琮系好斗篷丝绦后,又蹲下替他脱下趿着的丝鞋,换上了官靴。

贾琮看着这美艳如花的女孩子贴心的服侍,心中对这万恶的封建旧社会……喜爱不已。

……

盐政衙门,中堂。

锦衣卫佥事魏晨、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指挥使直属千户展鹏、锦衣宪卫千户沈浪、指挥使亲兵队正兼锦衣缇骑教头郭郧、金陵千户所千户王亚龙齐聚一堂。

贾琮坐于正中主位上,受了他们的大礼后,叫起落座。

贾琮目光扫视一圈后,淡淡道:“自七月出京至此时,半年光阴转瞬即逝。好在,我等虽不甚勤勉,但总算并未虚度。原本算上我的亲兵,也不过二十来人的队伍,满京城都等着看咱们的好戏,笑咱们复立锦衣的差事不过痴人说梦,但是到了今天,谁还敢视我锦衣卫如无物?”

这番话,令韩涛、姚元两个老锦衣亲军激动的热泪盈眶,他们是最早跟着贾琮的,也最知道当初锦衣卫是什么境地。

朝廷命他们南下,却连军饷都未拨付,六省千户所又都一片糜烂,野心勃勃。

可以说,贾琮是真正从无到有,带着他们一起建立了这片基业!

二人起身大声道:“皆赖大人英明!十万锦衣,誓死效忠大人!”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看着二人笑骂道:“老韩老姚,锦衣亲军就是坏在你们这样的老货手里。虽说咱们做出了点成绩,却也是微不足道的,来来来,你们给我数一数,十万锦衣是从哪论出来的?”

听闻此言,魏晨呵呵笑,展鹏则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多少给点面子,附和着嘲笑两声。

韩涛、姚元两个老油子被怼的老脸发红,韩涛赔笑道:“大人,如今咱们各省都有骨干,若想拉起十万锦衣,也不算什么难事……”

贾琮哼了声,道:“拉起那么多人,除了混吃混喝拖累队伍,还能做什么?仗着一身皮,欺负老百姓吗?再说,军饷粮秣从何而出?就现在这么多人,一个月的粮饷就闹的我头疼,我都快舍不得给展鹏发月银了……”

众人应景一笑后,韩涛道:“大人,恕属下斗胆谏言,大人不许各省千户所在各省就食,那总衙这边的压力自然就太大了些。往年里,锦衣总衙根本不用理会什么军饷粮秣,还要下面各省千户所往上交规矩银子,光各处的孝敬,就够吃的盆满钵满……”

不等他说完,贾琮就摇头道:“韩镇抚,你要记住一件事。我们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不是要饭的,更不是刮地皮的下三滥!我们在外,代表天子行事,更要注重自身威严,若坠了天子体面,则罪该万死!再者,要那么多人做什么?一省一个千户所,千余人马,难道还不够用?锦衣卫只负责缉拿不法不臣,还不用去九边出兵打仗,要十万大军做什么?作死么?

所以,为了不让各省锦衣卫被心怀叵测者渗透收买,严禁杜绝各省千户所搜刮各地,违令者家法处置。锦衣卫要自有高贵之气,别没出息的和小县衙役乡间胥吏般,就想着敛财。”

韩涛闻言,面红耳赤,道:“大人,属下只是担心大人筹银压力太大,且如今锦衣卫人手到底太少。”

贾琮摇头道:“银子之事我已奏明天子,天子准我便宜行事,此事不用你们操心。至于锦衣卫的人手,我看已经足够了。还是那句话,要精不要滥。所以,你们不要自觉轻松,下去后要好好训练缇骑和校尉的水平。锦衣卫的伙食比寻常地主老爷都不差了,吃的好就要干的好!每日出操,三日小比,五日大比,能者上庸者下的制度不能动摇。队伍一旦松懈就要荒废,到时我为你们是问。”

“是!”

众锦衣卫重臣齐齐领命。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郭郧,问道:“缇骑如今都算见了血了,威势较寻常校尉已经不同,但仍要继续努力。江南的匪类清剿完了,还有其他省份的。这样剿匪,一可以锻炼缇骑,二还可抄点粮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能为民除害!这,才是我等使命!

民心为天子根基,只要民心稳固,则大乾江山可万年不变!

大丈夫生于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这就是不世之功!

我等为天子亲军,当有此报效之心。

诸君,努力!

不负君恩!”

众人左右看了看,尤其是韩涛、姚元二人,而后一起起身齐齐屈膝拜下,大声道:

“敢为大人效死!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琮轻抚手中天子剑,缓缓颔首。

……

第四百六十三章 极远之客(第三更!)

交代完公事,韩涛、姚元、郭郧、王亚龙等人就先告退了,并且提前给贾琮拜了年。

贾琮也让人取了红封来,一人送了一个。

官场规矩,本该是下官给上官孝敬,只是他们执拗不过贾琮,只能接过手后,再三行礼离开。

等他们走后,贾琮则带着展鹏、沈浪和魏晨前往了西朝房。

带着展鹏、沈浪好理解,而带上魏晨,是因为魏晨主动寻找贾琮,交上了一份足以赢得信任的投名状。

那是一份有心人送给沈浪的……任命状。

任命状上,魏晨由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升格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

而这份神秘的委任状,是真的……

贾琮并未大惊小怪,只让魏晨收好,也没多说任何话。

魏晨同样没说任何话,却将这份委任状留在了贾琮手中。

自那天往后,魏晨便往贾琮的核心圈子里前进了一大步。

因为这种私相授受的委任状一旦泄露,魏家从上到下,都绝不会再有活口。

……

西朝房。

贾琮在展鹏、沈浪、魏晨的护从下,进了正堂。

并不大的西朝房内,却坐着十八位或老或中或年轻,或僧或道或儒的男人或女人。

皆气息彪炳。

贾琮可以很明显感觉得出,展鹏和沈浪在进门那一瞬间,全身肌肉紧绷,严阵以待。

连魏晨的面色都微微变了变。

唯独贾琮面色淡然,步伐不疾不徐,走入堂中,与堂上主座客位的茶娘子对视一笑后,在主位上坐下。

这十八人,是之前锦衣卫血洗江南绿林时,茶娘子大力营救收编的人马。

他们的品性具体如何,贾琮不知,茶娘子说都很好,义气当先。

贾琮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这十八人都不是独行客。

他们都有不少的家人和宗族。

这就足够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看着十八双或审视或忌惮或敬畏的目光,贾琮倒是轻松的笑了笑,道:“不要有压力,你们是十三娘信得过之人,便是我贾清臣信得过之人。而且,你们是来当锦衣卫当官的,不是被逼上梁山当贼子的。从你们答应十三娘,愿意为大乾出一份力,接过那面对牌时,这天下之大,无论何处,你们都可以正大光明的走一遭。任何官府衙役都不敢拿你们如何,你们可以站直了腰做人了。”

听完贾琮这一番话,十八人皆微微面色动容。

其实这些话茶娘子之前怕是讲过十七八遍了,但都没有贾琮说的这么轻快简单,也没这么明白。

当首一老道,打了个道稽,沉声问道:“不知大人需要我等江湖草莽做些什么?”

贾琮呵呵笑道:“第一,你们已经不是江湖草莽了。你们这十八人的身份,丝毫不比寻常县太爷低。而且就算见到总督巡抚,也不用磕头。第二,不是我需要你们做什么,而是你们身为锦衣卫百户官,需要为朝廷做些什么。”

又是一阵震惊的唏嘘后,连那老道的面色都轻松了些,他又问道:“大人,我等皆为草莽出身,实不知官场中事,也确实不知该做什么……观世音娘娘说,我等要听命于大人就好,却不知大人想要我等做何事?”

说到最后,老道目光又审视凝重起来。

贾琮摆手轻笑道:“是十三娘没把话说明白,你们做的事其实很容易,说简单点,就是保境安民。”

说着,他对身后的展鹏招了招手。

展鹏忙走到墙壁处,自壁柱帷帐后拉到一根线索,轻轻一扯,众人就见正面墙壁上,落下一副巨大的江山地理舆图来。

虽然在座的十八人都可谓是绿林中雄踞一方的大豪,但他们其实并未见过囊括了整个大乾的山河地理舆图。

在这个时代,舆图的作用一为指导农业和水利建设,另一个,便是用于军事。

在诸侯征战时,诸侯王征服一地的标致,就是取得了当地的舆图,以及百姓户籍黄册。

由此可见舆图之重要。

这些草莽大豪们,寻常根本没有几乎接触,就算见过,顶多也只见过一州一县之地的,却没见过整个大乾的山河地理舆图。

贾琮自茶娘子手中接过一酸木枝梢棒,在舆图上东南一处点了点,道:“这里,是扬州府。”十八人纷纷起身上前,看着那处小小的点,无不微微呆滞。

世间如此繁华鼎盛之地,竟就是那样一个小圈圈?

贾琮没有解释什么,他用梢棒自扬州府开始画,往西南向画了条曲线,道:“这里,是九江府。两地相隔千余里,沿江而渡,共有六处风高浪险需要纤夫拉舟船之地。这六处,是最易受人偷袭之处,要布置人手。因为船要靠岸,由纤夫牵拉前行。再看这里……”

说着,酸木枝梢棒又自九江处,往南点了点,道:“舟船可自九江处,入千里鄱阳湖。”再往下滑动,在一河口分支处,顿下,道:“再在此处入赣江!千余里赣江长河,江水滔滔,一直至赣州,皆可畅通舟船,一路相对安宁。但过了赣州,水流就会变得湍急起来,赣江的上半部,行不得舟船。锦衣卫押运司会在此设一百户所坐镇,屯积骡马大车和人力。自船上下来的货物,在此装上车马,以陆路穿过梅岭古道,进入粤州。再由粤州,入濠镜!”

最后,贾琮将酸木枝梢棒点在了舆图最南边一点上,顿了顿。

而后他收起梢棒,微笑道:“就这么多,虽全程数千里路,但大部分都是水道,相对而言比较安全,不用太费心。比较有难度些的,只是自赣州往南的那八.九百里陆路。这条通道,十分重要,我需要它时刻保持畅通!然而沿途多有险山恶水和凶狠匪徒,以劫掠为生,坏我大事。所以我希望诸位能够探查清楚,这一路上到底有多少‘暗堡’,在干着劫掠路人的勾当。又有多少山寨,在沿途称王称霸,谋害过往百姓。查清楚后,我会派人去一一扫平道路。

诸位都是江湖大豪,官场上的事你们知道的不多,但这种江湖事,想来你们极容易打听清楚。

而后,诸位的任务就是常年监视在这条路上,不允许有任何超过五十人的匪窝存在。

但凡有,你们就将消息传给该省千户所,让他们去办。他们办不好,我摘他们的脑袋。

本爵希望有一日,就是寻常妇孺也敢孤身一人,来往这数千里坦途上,而不虞被人劫财害命。

你们能做到么?”

这十八人,看着贾琮谈笑间将自扬州府至粤州府数千里道路,哪山哪水哪条路都信手拈来,讲的明明白白。

无不大生敬畏之心!

常听人言: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扯淡的话,如今大街上的秀才,除却满口之乎者也,云里雾里的扯皮,还能说出什么?

这十八人不是没见识的,可他们那点见识,在心怀天下山河地理的贾琮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一旁处茶娘子看着在十八路大豪面前侃侃而谈,将他们全部镇住的贾琮,目光里掩饰不住的仰慕。

那十八人面面相觑后,还是那老道先开口,他缓缓捋着长须,眼睛敬服的看着贾琮,道:“大人果然天纵之才,世间传闻大人为天下第一才子,今日虽不得见大人诗词文墨,然吾辈皆已诚信诚服。大人所命之事,我等也已了然,只是,那条路上的江湖同道们……”

不等他说完,贾琮就打断道:“道长,请你记住,自今日往后,那些靠劫掠抢夺民财为生的江湖大盗们,再不配做你的同道。你和你的弟子们,将是世间光明磊落的存在。你可以很自豪的告诉你的后人,你既是江湖中人所敬仰的大侠,亦是为民除害的官。从今而后,你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做人,要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而不是要去对得起那些所谓的江湖同道。明白了吗?”

这毫不客气的严厉训斥,让老道白须都颤抖了会儿,老脸险些挂不住。展鹏和沈浪都在密切提防,随时准备出手救人……

不过这老道终究还是点点头,缓缓道:“大人之言,如暮鼓晨钟,振聋发聩。正合观世音娘娘转告我等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老道受教了……”

贾琮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早已野惯,不会轻易因为几番话而转变。

但是没关系,既然入了锦衣门,自有专业人士去给他们普及锦衣卫的规矩和法纪。

若有不服者,还有宪卫出马……

这些人既然在之前的生死灭门抉择中妥协过一次,选择了生,那么贾琮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一直妥协听话下去。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老道等十八人,微笑道:“诸位加入锦衣卫,不能发财,锦衣卫并没多少银子,因为我们绝不允许搜刮地方,尤其是百姓。所以,不能给你们许多金银。也升不了大官,你们最多能做到百户位,再上升就没了渠道,因为你们不愿放弃你们现有的身份。

但是,你们一定是天下最逍遥自在之人。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管不到你们,寻常的衙役捕快更是避你们如虎。官道上的人对你们敬而远之,绿林中人只会敬畏你们。

如此,你们只要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就能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不用给任何人磕头赔笑,即使面对的是总督巡抚。

而如果你们的使命完成的好,这个官位,还能传给你们的子孙后人。

这和世袭罔替的爵位,又有什么区别?”

此十八人既然能为了各自的亲族或弟子取生,那么贾琮许诺出的条件,就太能打动他们的心了。

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原本最奢望的,也不过是“自由”二字。

可是历朝历代,对于盘踞地方的绿林大豪们,也只有打压甚至剿灭一途。

如同是养猪,养肥后就宰杀。

若他们能如贾琮所言,得一块“免死金牌”,那他们就是死,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十八人面面相觑后,都看得出彼此眼中难掩的热切和向往,而后,众人齐齐参拜跪下,大礼拜道:“我等愿为大人效死!”

贾琮闻言,与茶娘子对视一眼后,呵呵一笑道:“诸位请起。本官因另有皇命在身,此事全权交由十三娘负责。她本是江湖人,和你们好说话。但诸位要记住,她之言,便是我之言。她之军令,便是我之军令。若有违逆不尊者,须知军法无情!”

说罢,贾琮目光又肃穆的看了一圈后,在展鹏的护从下,大步离去。

至于魏晨和沈浪则留了下来,魏晨与他们解释锦衣卫有哪些规矩,另外沟通他们手下的人手有多少,还有一些礼仪,比如再与贾琮说话,该有的敬语还是要有的……

而沈浪,则是留下来告诉他们,锦衣卫有哪些必须要遵守的军法和家规,违背触犯了,会有什么后果和下场……

等将这些人彻底揉捏几遍,让他们不仅清楚加入锦衣卫的权利外,还更清楚加入锦衣卫的义务和纪律后,他们才算真正被收入锦衣卫麾下,成为外围圈子的可用力量之一。

对于这一点,贾琮极有信心。

……

出了西朝房后,贾琮并未松一口气,他又带着展鹏马不停蹄的去了东朝房。

在那里,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贵客。

来自濠镜,或者说,来自更遥远的葡里亚国的客人。

在前世,葡里亚国便是葡萄牙。

贾琮通过濠镜的葡里亚人约此人前来,以商谈极重要之要务。

……

第四百六十四章 二鬼子

“子川!好久不见!”

进入东朝房后,贾琮先与堂门口处一个相貌奇伟的年轻人狠狠拥抱了一番。

这是他少年之交,陈然,陈子川。

因好“奇淫巧技”,不为原山东巡抚的父亲所喜,他的境地与贾琮相仿,虽要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

其母虽虽为嫡,又有祖母护着,但其母早丧,祖母卧病在床。

父续弦后,又有所出,其父偏爱幼子,对他这个相貌奇伟的叛逆之子,当仇人一般相待。

贾琮同情其境遇,再加上他于工艺一道有惊人之天赋,故而贾琮推荐他与海西福朗思牙来的那个落魄贵族高立良·德·法森一道前往了濠镜,也就是后世的澳门,学习葡里亚、海西福朗思牙等国的工匠技巧。

这一去,便是两年。

上回贾琮匆匆赶往濠镜取火器,处境也十分危险,所以两个旧友并没有深谈。

等贾琮在江南一站稳脚跟,就派人带了封长信前去濠镜寻他。

直到现在,才终于来到扬州。

好在,陈然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形象酷似后世马淘宝的陈子川笑起来极有喜感,他拉着贾琮上下打量了番后,极高兴道:“好家伙,了不得了!你那会儿刚到濠镜时,又黑又瘦,皮包骨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啊!我看着心里都不落忍……才半年不到的功夫,好家伙,如今在南边六省提起你贾清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书先生都把你的事编成了故事各处讲呢!只是你原是读书种子,直隶戊戌科唯一的一个举子啊!那样的清贵,又书词双绝。唉,有时候想想都觉得不落忍……”

贾琮听他叨叨叨了好一会儿后,拍了拍有些动情红了眼圈儿的好友,笑道:“这些话等咱们三十晚上守岁的时候再说,先介绍介绍你邀请来的朋友吧。”

陈然闻言忙收拾了下神色,到底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子弟,接人待物方面颇为周到,先与贾琮介绍道:“老高,高立良,清臣你肯定不陌生。”

贾琮看了看这个高大的海西福朗思牙落魄男爵,看他一身打扮,有些好奇道:“法森先生,你出了什么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当初他虽然落魄,可自与贾琮合伙,搬倒了王熙凤,并讨回了祖传屏风后,不提贾琮给了他一笔银子,宫里天子因为震怒贾家给天朝上邦抹黑,也从内库中调拨了些珍品,赏赐给了高立良。

光这些赏赐出手以后,也足够这位海西福朗思牙的大鼻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

若是肯回国,这些来自东方的奇珍异宝,说不定还能让他成为一个尊贵的伯爵。

可眼前他的模样……和乞丐差不了多少。

高立良听闻贾琮之言,眼泪都快下来了,怪异的腔调道:“哦,贾,我亲爱的朋友。我太不幸了,我真的太不幸了……哦,贾,亲爱的朋友,你一定要帮帮我……”

说着,他上前要拥抱贾琮。

展鹏上前一步,支手撑住了靠近的高立良,警告道:“有话好好说,规矩点,这是我们大乾荣国公府的伯爵大人!”

一直坐在里面楠木交椅上的一个金色波浪发型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子身边,一个二鬼子正叽叽咕咕的与他说着什么。

在听到展鹏之话后,那个年轻的男子眉尖挑了挑,棕色的眼睛审视的看向贾琮,眼中闪过一抹嫉色。

即使以他西方人的目光来看,贾琮的相貌也是出类拔萃的。

再加上贾琮身上华丽鲜艳又不失霸气的飞鱼服,让这个年轻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出身于欧罗巴大陆最负盛名的卡佩家族,虽然在出过数十位欧罗巴各国国王的卡佩家族中,他只是一个子爵。

但在前往东方的航海者中,他始终是最高贵的存在。

他沿途也见识过许多国家身份地位尊贵之人,但在他看来,那些人都是愚昧落后的。

就比如那个叫陈子川的大乾人,虽然听说他父亲是个地位很高的高官,可在陈子川身上,他看不到一丁点的贵气。

也就不值得他看在眼里。

可是现在这个年轻人,却出现的让他这个卡佩家族的嫡脉子弟,都感到嫉妒和不舒服。

对方出身于神秘富有的东方大国的公爵府,还是第一继承人。

他又如此的年轻、英俊……听说还是这座帝国的皇帝陛下最亲近信任的大臣,极有权势。

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显示他相当的富有……

那个海西福朗思牙的男爵,在这人面前,比乞丐还不如。

亨利·卡佩的脸色阴沉难看了下来,要知道卡佩家族也出过海西福朗思牙的国王。

贾琮明面上和痛哭流涕一脸倒霉相的高立良叙旧,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出海遇到海难翻了船是常有的事,不是上帝不保佑你,只是在考验你,不然怎会留一根木板让你在海里飘荡了三天三夜后被人救回?全身家当攒下的商货没了就没了,人在就有未来云云……

可暗地里,他从进门那一刻起就在打量着今日的正主儿。

这会儿见他一脸的阴沉阴鹜之色,贾琮心中不解,莫非此人怪罪受到了怠慢不成?

贾琮给展鹏使了个眼色,让他强行结束了高立良喋喋不休的寒酸,请他落座后,陈然引着他走向了依旧高傲坐在那的西洋年轻人跟前。

陈然眉飞色舞道:“清臣,你写信给我,让我请个说话够分量的西洋番人,我托了好些关系,才请来了这个极有来头的葡里牙贵族子爵,亨利·卡佩。”

工科男察言观色的本领通常都不高,陈然还看不出这位亨利·卡佩的不悦。

贾琮也之装作不知道,他对这位老外的翻译道:“请告诉子爵阁下,我期待他的友谊,愿意与卡佩家族成为合作伙伴,我代表着整个大乾帝国,愿意与葡里亚展开贸易交流。”

这番话本绝不会从一名大乾官员口中说出,那翻译一怔之后,在贾琮的眼神示意下,才开始结结巴巴的翻译。

等翻译罢,就见那名年轻的亨利·卡佩依旧没站起身,挑了挑眉尖,通过翻译,问道:“阁下能代表你们帝国?呵呵,我并不这样看……不过无所谓了,只要阁下出的起金银,那么你所需要的火枪和子药,将会源源不断的运来。只不过,由于海上风暴太多,所以需要加价三成。至于卡佩家族的友谊,我认为你还没资格获得。”

贾琮并不介意被小瞧,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道:“火器只是小生意。”

亨利·卡佩极不喜欢贾琮这种主导谈话的神态,他哼了声,傲慢道:“一个连火器都需要从国外进口的愚昧国家,他的国民最好不要太倨傲,也不要太狂妄。你们只配做这种小生意!”

贾琮忽然明白,前世为何原本雄霸大海的葡萄牙王国在十六世纪开始迅速衰弱。

先后被邻居西班牙还有荷兰、英法等国花样**。

只凭他这种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却不“唯利是图”的智慧,葡萄牙想不衰落都难。

贾琮目光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若只羞辱我个人,我忍辱负重先多赚些火器强大自身这次也就算了。可惜啊,你好死不死当着我的面羞辱我的国家……谁还能救你?展鹏!”

早就勃然大怒的展鹏沉声应道:“卑职在!”

贾琮叹息一声,道:“远来的贵客,在与我签订了诸多协议后,在愉快回程的途中,不幸在归程中失足跌落长江,因救治不及,英年早逝了……带下去,按照我说的,和魏晨合计合计怎么做吧,记得让他签字按手印。”

展鹏狞笑一声,道:“遵命!”

说罢,朝亨利·卡佩大步走去。

这种人,对他忍辱负重也是留着祸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亨利·卡佩已经在颤抖着的二鬼子的翻译下,知道了贾琮的意思,面上的倨傲登时不见了,但还强撑着语速极快的“叽里咕噜”愤怒的说着什么,却被展鹏一巴掌盖在脸上,然后直接叩着脑袋,往外拖去。

那二鬼子翻译唬的面无人色,跪倒在地看着贾琮,话都说不出来。

贾琮微笑道:“你只管翻译便是。”

二鬼子结巴到:“大……大人,卡佩大人说,他说他是卡佩家族的人,大人若……大人若伤害他,一定会得到最惨烈的报复。而且……而且大人伤害了他,整个东方,都……都不会再有欧罗巴人,和……和大人交易。”

贾琮闻言,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二鬼子回道:“小的叫田庆,是……是濠镜人,祖籍……祖籍粤州。”

贾琮点点头,道:“父母高堂可还健在?”

二鬼子闻言面色煞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一旁陈然竟认识他,道:“清臣,他老子娘都在濠镜,他老婆孩子也在。”

贾琮笑了笑,道:“好,既然都在,那也到年节了,我会派人请你家人去粤州祭祭祖,烧烧香。你呢,也不必感谢我,以后就为我锦衣卫做事就好。好好做事,我包你封妻荫子,做人上人,再不必给洋人当狗。若不好好做事……”

二鬼子本就是机灵之人,哪里还听不明白贾琮之意,他跪倒在地砰砰磕头道:“大人放心,大人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说,小的知道该怎么说。大人怎么吩咐,小的就怎么说,绝不敢露馅!”

贾琮顿下去,偏着头看着地上的二鬼子田庆,道:“没那么简单的事,等你回去后,说不得会被人抓去好一顿拷打。你能扛过这一关,再取得他们的信任,往后自然前程似锦。若是扛不过……你放心,你爹娘老子锦衣卫也会替你养着。但你要出卖我们,后果你自己知道。”

田庆面色惨白,满脸哭丧道:“大人放心,小的都省得,小的都省得。小的熟悉葡里亚那些人,这次卡佩子爵是一个人偷偷和我们溜出来的,身边连个随从都没带。他这洋鬼子最是好色,偏他身边的人都是他的未婚妻罗莎·卡佩小姐的人。他要是带上他们,就不能随便找女人了。所以,回去后小的必然会好好勾圆,就算勾圆不过去,也绝不会出卖大人,只求大人照看小人爹娘老子和妻儿。”

贾琮微微颔首,道:“若是这样,那你过关的机会就大多了……不过他的未婚妻怎么也姓卡佩?是族亲?”

族亲本就够恐怖了,中国早在唐时就有同姓不婚的规矩。

然而二鬼子却道:“不是,大人,那罗莎·卡佩是亨利·卡佩的亲姐姐,这些番鬼子为了家族复杂的继承权,经常亲姐弟、姑侄进行通婚联姻。不过如今亨利·卡佩死了,就剩他姐姐一个人,就不用这样联姻了。所以小的以为,他姐姐未必会伤心深究。”

这话差点没把陈然恶心吐了,面目骇然的看着二鬼子,然后从高立良身边一蹦离开老远,仿佛洋人都是一坨屎。

贾琮却有些了然,西方国家哪怕到了后世,也常有家族为了保证家族的股权不扩散,进行近亲结婚,譬如杜邦家族。

他想了想,道:“如此这般更好,那具体怎样行事说话,回头再议议。试百户大人可以先下去休息了……”

田庆先是一应,随即一怔,戴着眼镜的眼睛茫然的看着贾琮:“试百户大人?”

贾琮笑了笑,道:“等解决完这件事,与卡佩家族形成真正的贸易伙伴后,你就是锦衣卫驻在濠镜的百户大人。这是一个世职,可传诸子孙。”

田庆闻言,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忙又砰砰砰的磕头,哆哆嗦嗦的连表了一大秃噜忠心。

贾琮让人领他下去休息了。

等田庆下去后,贾琮却又转头问高立良,道:“高,难道你们海西福朗思牙不想与我大乾通商么?”

高立良摸了摸他的大鼻头,耸耸肩道:“伯爵大人,虽然我很想和你们通商,但是海西福朗思牙的商船还没开过来……”

贾琮闻言,登时有些失望,不过却见高立良又狡猾一笑,似乎他一直都在等这一刻,他道:“亲爱的伯爵大人,虽然该死的海西福朗思牙没有商船在这边,但英吉利海峡那边的盎格兰人,却在东方的天竺做着生意。我和其中一个领事关系不错,阁下若愿意,我可以帮你出力,去那边联系一番。”

贾琮闻言,看着这个大鼻子邋遢洋人,微微一笑,道:“很好。”

若果真能借盎格兰的一股东风,贾琮岂有不愿之理?

这一刻,他看这个大鼻子,终于不再那么一脸倒霉相了……

……

第四百六十五章 火种

“子川,这回你可要在我这多留几日,我好好的招待你!今晚你可要好好与我说说,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等安排人下去做事,连大鼻子高立良也一并打发下去后,贾琮笑容里多了分真意,看着陈然道。

陈然闻言先是咧嘴一喜,不过随即又有些怅然,他摇头道:“一晚都待不了,我……我家老爷致仕后,就搬回了苏州老家。其他的倒也罢,只家里来信相告,老太太的身子是真熬不住了。我要连夜回去……”

贾琮闻言,动容的看着陈然。

他是知道陈然对他家老太太的感情有多深厚的,没有他家老太太护着,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可是……这个时候,陈然却先往这边来一遭。

许是看出了贾琮的动容,陈然干巴巴的咧嘴一笑,笑的却比哭的还难看,道:“清臣你也别太感动,我家老祖宗也不在这一日两日,她总说要最后见我一面才走,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回去了,怕老祖宗见了我就……不回去,又怕见不到最后一眼,带着憾事……”

贾琮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回去吧,我派人连夜护送你回去,坐我的马车。那队缇骑留在你身边,若是老太太平安过完这个年则罢,若有事,他们会派快马来告知我,我会赶过去的。”

陈然忙道:“不用,清臣你这边太忙,都是大事,心意到就好了。也不用派人护送,一路上都有驿站,我有勘合,吃住都随意的。”

这就是公款旅游吧……

驿站原本只接待出差的官员,为军情国事所用。

可到了圣祖朝时,别说官员本身,连他们的家属、亲眷、好友甚至仆役都能在沿途驿站免费享受。

陈然为前任山东巡抚的长子,手里拿着省府级别的勘合,能享受相当高级别的服务。

他若是需要,在驿站里晚上甚至能叫上两个暖床的……

贾琮不大喜欢这一套,这种靡费,分明是寄生在大乾躯干上抽血的蠹虫。

不过这会儿他自然不会和好友讲什么大道理,道:“还用什么驿站?今儿都二十九了,你还想在路上过年怎么着?少啰嗦,速去速回。我这边还有大用……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贾琮从怀中取出一个牙牌,递给陈然,道:“咱们之间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情况差不离儿。你家老太太在还好,若不在,你怕也没什么立足的余地。你就明白的告诉你那后母,如今你有了自己的前程,家业一分也不沾,让她不用再防着你了。”

陈然接过牙牌看了眼,见是一块百户腰牌,上面刻着的,竟是他的名讳和籍贯。

陈然傻眼儿看着贾琮,不解其意。

他怎会成了百户?

贾琮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你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就爱捣鼓些玩意儿。既然我把你打发去濠镜学手艺,自然要给你准备一个身份。不然回去见了你家老太太,你怎么给老太太交代?而且,你的确帮了我大忙,给锦衣卫立下大功。一会儿魏晨给你送一份百户官的行头,你好好回去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陈然闻言,方知贾琮苦心,红了眼睛,不知该说啥好。

贾琮呵呵一笑,道:“行了,孝道重要,我料你也没心思在我这吃个晚饭,我让人给你准备些点心和烧鸡,路上垫吧一下吧。”

……

“呼……”

等安排了一队二十人的缇骑送走了陈然后,贾琮坐在中堂,有些疲倦的出了口气。

不过心里还好,能和旧年好友重逢,其实感觉还不错。

魏晨、沈浪等人正在炮制那位葡里亚贵族,此事也是万不得已之事。

并非贾琮意气用事,只是此人也不知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敌意,莫名其妙。

他明白,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几乎难以根除。

所以他也就不白费气力去扭转,可能性太低,也会让身边人看轻。

与其如此,不如果断除去。

留下来,只会更加坏事。

至于能否搭上葡里亚国的线,引进教授航海、造船、钢铁、造枪炮等技术的人才,还需要看机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过就算此次机会不成,也会寻找下一次机会。

葡里亚不行,还有其他国度。

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已经开始了,这是一次整个社会的变革,从基础学科开始。

贾琮再自大,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推动。

他只能尽快的引进人才,用星星之火,尝试着去燎原。

陈然便是第一颗火种……

正当贾琮沉思之中,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贾琮原本双臂搭在楠木交椅的扶手上,双手十指交叉着置于面前,勾勒着自己计划的蓝图,查漏补缺。

当听到脚步声后,放下手,就看到茶娘子面带微笑的进来。

贾琮面上也浮起笑容,问道:“都交代完了?可有人不满没有?”

茶娘子没好气笑道:“爷唱红脸,倒让我们成了唱白脸儿的奸臣。爷前面讲了那么多好处,等走后,魏佥事和沈千户讲起锦衣卫的规矩和家法时,那十八路大豪差点都压不住了,里面好些我的长辈,我差点没法抬头。”

贾琮呵呵笑着,伸手牵起茶娘子的手,将她拉在自己腿上环抱住后,微笑道:“我猜不用十三娘说什么,他们自然明白规矩。都不是没经过事的雏鸟,岂不知世上没有只吃饭不出力的好事?若果真那样宽松放纵,一点王法家规不受,他们岂不比我这个做老大的还逍遥自在?”

茶娘子被拉着坐在他腿上后,先悄悄打量了下四周,见无人后,才红着脸嗔了贾琮一眼,声音中多了分娇媚,道:“爷啊,你前面说的那样好,还说见了总督也不用磕头,后面沈千户却立下那么多规矩,听着都骇人……”

贾琮奇道:“我说谎了么?沈浪告诉他们,他们见到总督,用磕头么?”

茶娘子看着贾琮这幅好人模样,气的牙痒痒,忍不住在他口角轻轻咬了口。

施恩都让他去做了,峻法却让下面之人去宣布,最后尴尬的却是她这个牵头的。

不过,她也只是抱怨一下罢了。

若果真贾琮给这些人那么优越的条件,她自己都不放心。

她本是江湖中人,知道绿林草莽之人,若无野心,也做不得一方大豪。

但有放纵,必会生事,起妄念。

所以,她之前虽然感到尴尬,可是看到自己的男人能如此老辣的将那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豪们拿捏的欲仙欲死……

她心里其实很自豪!

尤其是那些曾经的各方绿林霸主,如今对她恭恭敬敬,她心里也很骄傲。

这才难得恣意一回,主动勾引了下贾琮……

贾琮被咬一口后,面带笑意的看着一张脸快烧起来的茶娘子,也在她唇角吻了吻,而后轻声道:“既然你喜好江湖事,我就尽量帮你收拢敲打一下。原本是准备在他们中养蛊,留下最凶的那个来做事,以后再处理掉。不过现在看来,杀伐太甚未免是好事。我家有观世音娘娘在,也能多积累些福祉阴德,保佑我们日后多子多福。”

茶娘子听到最后,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她在贾琮的甜言蜜语前,愈发没有一丝抵抗力了。

身子柔柔的贴在他身上,看着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璀璨如星辰的眼眸,恨不得将他含在口中,捧在手心……

她过往二十年,从未想过爱一个人,能爱到这个地步,爱入骨髓……

正在两人缠绵之时,忽然茶娘子从贾琮身上跳下来,将胸襟处散乱的衣裳重新系好抚平。

贾琮自然知道原因,也略略收拾了下衣衫,就见展鹏、沈浪、魏晨三人大步入内。

三人对茶娘子只点了点头,便目不斜视,面色凝重。

茶娘子看了微笑着看她的贾琮一眼后,羞婉的抿嘴一笑,大步离去。

沈浪、魏晨二人与贾琮说起了亨利·卡佩之事。

那个怂包在锦衣卫刑具面前,答应了一切。

但让人郁愤的是,如今在濠镜做主之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也是他的未婚妻罗莎·卡佩。

亨利·卡佩虽然按了手印、签了字,然而并无甚用。

“大人,我们就拿着这些契约去濠镜寻他姐姐,让她认账行不行?”

展鹏皱眉问道。

贾琮还未开口,魏晨就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一来,对方必然断定这位亨利·卡佩死于非命。他说他的姐姐十分厉害,也十分精明,若非如此,卡佩家族也不会舍不得她外嫁。这样的破绽,必然会为她识破。大人,这些签好的契约,怕是没什么用处了。”

展鹏叫道:“那怎么行?”

他是知道贾琮有多看重这些交易的,在认识到火器之利后,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交易的重要性。

没人理他,魏晨道:“大人,要不就由属下走一遭吧?咱们虽然是求人,却也是用真金白银去求,合则两利的事。”

贾琮想了想后,缓缓摇头道:“你对西洋番人了解不足,拿不准那位罗莎·卡佩的心思的。这件事……还是由我亲自去办吧。”

……

第四百六十七章 如意

盐政衙门内宅,已经处处挂上了红灯。

各门也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黛玉不是小气的人,早早命崔义家的给府上当差的媳妇、嬷嬷和丫头们发了年节赏银,还免了她们的磕头。

这原本该是大年初一时仆婢们挨个磕头领的赏,不过黛玉不耐烦这些,就提前发了。

而且都是大红封!

只是如今盐政衙门内宅的媳妇和仆婢们,除了一个崔义家的和几个年高不能理事的老嬷嬷外,大部分都是沈岩老妻吴氏为贾琮调理出来的人,本不是林家人,只在盐政衙门内当差罢了。

而原林家的那些嬷嬷仆婢们,早被贾琮打发出去了。

那里面十个里至少有九个是别人的眼线,剩下一个还是双面间谍……

留着她们,万一哪天果真被人收买了往井里厨房里下了毒,让人悔也悔死……

许是有这层缘由,别人家的仆婢们在做事,所以黛玉发下的“年终奖”,足有一年的月钱之多。

怎能不让下人们个个喜笑颜开?

如今黛玉是真正有身家的大富婆,闲聊时贾琮曾替她算过一笔账。

不提她母亲贾敏留给她数目可观的嫁妆,只林如海这些年做扬州盐院,积攒下来的银子,就是极大的一笔。

不过,倒也没前世传闻中二三百万两银子那么夸张,如今国库里一年下来能余二百万两银子都是大丰年。

贞元朝时,连年大战下来,哪一年户部的账上不是赤字几百万两?

每年各省藩库送入京中,在太仓里压根待不到半年,就空空如也。

下半年要么是群臣从皇宫内库中想法搜刮,要么就加派到百姓头上,还有的寅吃卯粮。

为了维持前线大军和朝廷的运转,贞元朝统共二十五年,有的地方却把税赋征收到了三十五年。

也多亏崇康帝对百姓还不赖,认下这笔账。

若是换个天子,怕是这后面的十年也就一笔抹去不认了,天子很穷的……

所以说,若林如海有二三百万两银子,崇康帝都不会放过他……

但林家祖上四代列侯,再加上这些年的肥缺儿下来,几十万两银子的家底儿还是有的。

而贾琮带着黛玉去苏州为母扫墓时,又将林如海名下的田产、祖屋并家俬古董等一并出手。

那可是林家几辈子积累下来的家业啊!

林家素来子嗣艰难,差不离儿一脉单传,可想而知,这份家业有多丰厚。

黛玉若是个男丁,这份家业自然不能轻卖。

祖业焉能轻弃?

可她一个女孩子,哪有心力理会这些……

且她对贾琮言听计从,原就知道贾琮打算接她和林如海入京奉养,与其将家业空放在苏州府,不如变卖了。

左右她也没准备再回来……

而林家虽还有远亲支脉在,纵然有心占着林家祖业,可如今江南士族早就被贾琮动辄抄家诛族垒京观的手段给唬的心惊胆战,对他行事,谁敢多言半句?

更何况贾琮还是以黛玉的名义,将林家祖业用低于市价的八成,大部分兜卖给了林氏族人。

如此一来,既没有撕破面皮,黛玉还落下了好名声。

这般算下来,黛玉纵然没有百万身价,也差不了太多。

这些自然都要告诉她的,不会让她如前世一般,以为自己只是寄人篱下,寄居在贾府过活,受人眼色……

其实她并不穷,很有钱。

贾琮犹记得黛玉听闻此事时面上的讶异之色,她原本只知道家里并不差吃穿嚼用,但距离大富之家,似乎还有些距离。

她母亲生前,就与她说过京里荣国府里的气派富贵,远不是林家可比。

而且,她家里的吃穿用度只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水准,谈不上豪富。

怎会有这样多的家当?

贾琮闻其疑惑后,与她解释了林如海地位的要紧。

在那个位置上,哪怕一文钱不贪,只每年收到的常例孝敬银子,都足以让许多官儿嫉妒到眼睛发红。

而且天子也在上面看着。

但凡有半点张扬炫富,怕抄家的刀子就递过来了。

再加上林如海读书人出身,不好奢靡华贵,所以家中用度只是精美,并不奢靡。

而祖业部分,多是田宅地契和家俬古董,没变现前,看不出多少银钱……

捋清这一点后,黛玉才高兴起来。

没谁真想当个贫贱丫头,有银子当然是好事。

不过也只是如此罢了……

除了给下面的人赏钱丰厚了些外,身家多少对她而言似乎意义并没多大。

难得她还记得贾琮手里缺银子的事,让他只管拿去使便是。

想起当时这丫头眼中满满的真诚和鼓励,贾琮嘴角弯起一抹笑意……

“哟!表少爷回来啦!”

崔义家的亦是一身新衣,见贾琮进了二门后迎上前来问安,又满脸笑道:“表少爷快到里面去吧,姑娘她们正在屋里包饺子团圆子,热闹着呢!”

贾琮对下面这些心里多藏奸油滑的妇人难得有个笑容,年下里倒宽和些,微笑道:“哦?南省过年也吃饺子?”

崔义家的笑道:“这倒不是,扬州府讲究的是‘上灯圆子落灯面’,不过表少爷和姑娘们都是打都中来的,所以姑娘们也包了饺子。”

贾琮了然,点点头道:“那嬷嬷去忙罢。”

崔义家的忙识趣离开,贾琮抬脚往里走去。

……

“小角儿,你住口!那是团圆子的芝麻糖,都快让你带着方方元元偷吃完了!”

“该死的!小角儿真是馋疯了,连圆子馅儿也偷吃!”

“哎呀!今儿才让嬷嬷买回来的吉祥如意蛋怎么就剩一个了?”

“小!角!!儿!!”

“不似偶不似偶……”

“还说不是你,你一张嘴巴就是一股鸡子味!!”

“哎哟哟!你们快别说了,我肚子都快笑破了……”

最后一句是黛玉的声音。

贾琮眼中带笑,正要推门而入,就见房门从里面打开,晴雯和春燕一起,拖着仰面笑的快喘不过气的小角儿往外走,方方元元乖巧的跟在后面捡起小角儿脱落的一只小小绣鞋……

小角儿还一点羞耻心也没,咯咯乐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反倒是施暴的两人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后面的笑声更是快要穿破屋顶……

三人闷头前行,差点撞到贾琮,贾琮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唬了三人一跳,晴雯和春燕同时松手,小角儿毫无意外“咕咚”一下掉到地上……

贾琮都忙准备去扶,小角儿却轱辘了两圈后,自己翻爬起来,脆脆的叫了声“三爷”后,继续咯咯乐。

见她如此,原本怒气冲天的晴雯和春燕都被带着笑了起来,更不用说贾琮。

后面茶娘子、小红、晴雯、紫鹃、黛玉、邢岫烟等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笑着走了出来。

然后听晴雯和春燕你一言我一语的控诉“馋死猫儿猫儿”小角儿做下“罄竹难书”的“恶事”!

贾琮闻罢,看着圆乎乎的小角儿终于有些害羞的低下头,便笑道:“哪里是恶事,分明是可爱嘛。”

小角儿闻言,一个激灵抬起头,小圆脸快笑成了一朵花儿,愈发得意的仰头咯咯乐起来。

结果乐极生悲,仰头仰的太后,又“咕咚”一下仰倒在地……

后面本就一直拿绣帕掩口笑不停的黛玉见之,直接趴在了紫鹃肩头,若不然她也站不住了。

好一阵热闹后,晴雯和春燕还是坚持将这三个小家伙撵走,不然今晚别想团好圆子,馅儿都被她们吃完了!

小角儿也不赖,笑眯眯的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带着方方元元回去睡觉了。

晴雯气个半死!其她人则笑的不成……

外间没有熏笼,到底有点寒气,所以一众人又回了里面。

晴雯等人又去准备园子和饺子,黛玉自不会动手,请贾琮去坐。

贾琮在一处香妃长榻上躺下,微微疲倦的舒了口气。

见黛玉用青花白玉盏捧了盏茶来,贾琮忙坐起来接过,笑道:“怎好让妹妹服侍?劳驾了劳驾了……”

黛玉眸光一凝,嗔道:“三哥哥又打趣我!”

贾琮呵呵笑道:“哪里的话……”说罢,将手里的热茶一饮而尽,眉间舒展了些。

黛玉见之,目光舒缓了些。

她接过贾琮饮罢的青花盏,又道:“你再躺下歇息吧,累成这般……”

贾琮也不矫情,伸了个懒腰后就势躺下,嗅着淡淡的清香,听着不远处晴雯和小红叽叽喳喳的拌嘴,春燕在一旁看似良善的劝架,实则煽风点火,然后被晴雯和小红发觉后,调转枪头合力攻击,一片笑闹声。

他缓缓闭起眼睛,又寻思起濠镜的事。

不能耽搁太久,等过了初一就出发。

还是骑马,快些。

自扬州府往南走,长江、赣江水路全是逆流。

只是也不能全骑马,不然那位亨利小伙伴又怎么失足跌入江水中呢……

他还要再见见此人,多聊聊关于他姐姐的事。

总要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

时不我待啊……

正当贾琮陷入沉思,忽地,觉得眉心处有一物在滚动。

他睁开眼,就见黛玉俏皮忍笑的拿着一颗鸡蛋,在他眉心处滚动着。

那颗鸡蛋上画着人物山水,五颜六色,还写有吉祥如意的字。

见贾琮睁开眼,黛玉咯咯一笑,拿着吉祥如意蛋在贾琮心口处滚了滚,偏着头看着贾琮,用糯软的扬州话笑道:“滚啊滚,滚啊滚,保佑三哥哥吉祥如意、年年如意、万事如意!来,三哥哥快把它吃了,嘻嘻!”

这是扬州的风俗,幼时记忆里,年年过年时,她娘就是这样对她爹做的……

……

PS:我先两更缓两天,理一理思路,嘿嘿嘿……

第四百六十七章 如约而来

这边动静自然逃不过晴雯等人的眼睛,她们一个个挤眉弄眼,你拉我一下,我掐你一把。

也有吃味的,不过也只撇撇嘴罢。哪怕是晴雯,也只会吃春燕、香菱的醋,却不会吃再上一层的醋,对她们来说,是起码的本分。

茶娘子笑眯眯的走过来,对拿着一颗鸡蛋观察面色不大了解的贾琮道:“爷,这是我们扬州的习俗,每年过年,家里女主人都会给男人滚一遭儿吉祥如意蛋,保佑男人新年里吉祥如意。”

贾琮闻言点点头,黛玉却反应过来,一张晶莹透剔的俏脸“唰”的一下通红。

贾琮却笑道:“嗯,倒也应景儿。家里我这个哥哥是男主人,林妹妹自然就是女主人。好!我干了这个蛋!”

“噗嗤!”

黛玉听他解开了这个尴尬,又听他说的如此……怪异,所以笑出声来。

她从贾琮手里夺过吉祥如意蛋,交到茶娘子手中,道:“十三娘姐姐也滚一滚!”

好似这般就能弥补刚才的尴尬。

茶娘子很喜欢这个心思灵透虽然偶尔会有不经意的傲气但却没一丝坏心和算计的官家小姐,若非她从晴雯等人口中得知,贾琮属意的还有一个更会来事的薛家姑娘和一位平姑娘,茶娘子以为,这位林姑娘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太太人选……

尽管晴雯她们曾小声告诉她,这位林姑娘是出了名儿的小性儿,最会吃醋。

但茶娘子还真没看出来……

她从黛玉手中接过那枚鸡子后,笑着在贾琮胸口也滚了滚,说了好些吉祥话,然后正准备剥皮,却被黛玉拦下,笑道:“好姐姐,这个鸡子让三哥哥自己剥。姐姐怕还不知道,三哥哥变得一手好戏法。家里环哥儿成天说,他三哥给他剥鸡子吃,咕噜噜就剥完了。”

说着,黛玉还右手虚握,食指拨动了几下,比划着,模样俏皮。

看着她这般,贾琮脑海中忽然想起原红楼梦世界中的一个场景:

宝玉去薛姨妈家探望宝钗,吃了酒而归,早上写了三个字让晴雯贴在了门斗上。

黛玉来串门,宝玉便问:“好妹妹,你瞧瞧这三个字哪个字最好?”

黛玉仰头瞧了眼后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啊?明儿与我也写个匾……”

回忆及此,贾琮忍不住笑了起来。

前世不管看没看过红楼梦的,大多人都说黛玉只会拈酸吃醋使小性儿,三句话不满就掉泪。

其实认真读读也会发现,黛玉骨子里其实也有古灵精怪顽皮叛逆的一面。

取笑起人来,极有趣,譬如前世取笑宝玉,譬如此刻取笑他和贾环……

后面晴雯、春燕、紫鹃等人见有好戏,也顾不得包饺子团圆子了,纷纷嘻笑着靠过来。

紫鹃还和晴雯争辩,贾琮到底和贾环最好,还是和平儿姑娘最好……

茶娘子唬了一跳,以为贾琮有那些高门子弟好男风的毛病,怎和兄弟最好,好在春燕给她解释了缘由。

茶娘子闻言才释然,叹道:“想来环三爷是极好的人,有仁善侠义之风,亦是磊落君子也。”

这本极寻常的褒赞,可晴雯等人却好似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人人都笑的直不起腰来。

贾琮呵呵笑喝道:“行了,他才多大点,你们笑什么?”

黛玉吃吃笑着与茶娘子稍稍透露了些贾环的情况,这倒也罢,最后她竟然还学了学贾环平日里的模样……

始终垂着眼帘,一脸萎靡且无所谓的模样,肩膀一个高一个低,走路还一拐一拐的……

饶是先前贾琮看出了黛玉的俏皮属性,却没看出她这么促狭淘气!

虽然模样不像,却将贾环的神态学的神似,入木三分!

别说他哈哈大笑起来,晴雯、紫鹃等人更是笑的大叫起来……

屋外飘起了细细的吹雪,寒风朔朔,今年的扬州格外的冷。

不过屋内却是温暖如春,一屋子女孩子,暖暖沁人的香气弥漫,或脆或软的笑声动听。

且每个女孩子笑起来,都十分的好看。

怪道古代总有昏君,动辄君王不早朝……

不过贾琮以为,皇帝肯定没他舒心。

后宫里的女人,哪有这间房子里的女孩子们纯粹省心。

贾琮多少有些理解传闻中当今天子不爱美色不常去后宫的心情,若是每天只看那一出出宫心计,勾心斗角毒来毒去,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不然怄也怄个半死……

再看看自己这一屋子的丫头们,贾琮觉得就是再累点也值得。

顽闹累的去喝茶的黛玉,没一会儿又摇摇的来到香妃长榻边坐下,不过这会儿她不顽皮了,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浮着淡淡的忧色,看了看窗外,虽有窗纱隔着,似也能感觉到外面的冷。

她轻轻一叹,回头看着贾琮问道:“也不知叶姐姐现在在哪里?这样的天……她说过会回来过年的。”

贾琮轻笑了声,道:“林妹妹,清公子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当过客偶遇吧,别惦记着了。”

黛玉闻言后很是不高兴,她觉得叶清真的很好。

在她看来,女孩子能活到叶清那一步,简直就是传奇,偶像!

如今,黛玉就是叶清的小迷妹。

可贾琮竟然告诉她,只将叶清当做过客,别再理她了。

黛玉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叶清对贾琮可是很好呢!

她们从瘦西湖回来的那一夜,两人同塌而眠,叶清一晚上都在问贾琮的事。

从小到大。

当她告诉叶清,她第一次看到贾琮时他凄惨的模样时,黛玉感觉的十分清楚,那就是如果大老爷夫妇此刻在跟前,那叶清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碎尸万段。

那会儿她的冷笑黛玉听的都害怕,但又崇拜。

她天性里确实带有一股叛逆,只是她身子软,心性又太软,永远做不到这一步。

所以她才崇拜叶清。

可是人家对贾琮这样好,贾琮却只拿人当过客,太不厚道了!

“哼!”

看着扭着小脸儿坐在香妃榻边的黛玉,贾琮哭笑不得。

真不经夸,还还夸她性子好,不小性儿,结果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被打脸了。

贾琮双臂环在脑后,疲乏的呻.吟了声后,见黛玉犹豫的动了动,笑道:“清公子不是寻常闺阁女孩子,她的抱负,怕是比我都要大的多。我尚且要从早忙到晚,你想想她,该多忙?而且她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怜,你想她那种性子,会少得了朋友么?京中但凡出色些的子弟,都是她的好友。你和我,只是她朋友中的一部分,没那么特殊,咱也别自作多情……怎么了?好好说着话你哭什么?”

贾琮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劲,偏过头去,看到黛玉在那垂泪。

他摸不着头脑,奇怪道:“大过年的,哭什么?”

许是语气不是太温柔,黛玉愈发委屈,转过头严肃的看着贾琮,质问道:“三哥哥怎能这样想叶姐姐?她分明与我说过,她交友虽广阔,但其实没什么知心朋友的,因为旁人都会如三哥哥刚才说的那样说她!除了我,她甚至没和别的姑娘一起过过夜,连最亲近的丫鬟都没有。她那样关心你,你怎么能……她也是好女孩子!”

“呵呵呵……”

贾琮笑着投降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是我朋友,我怎么会说她的坏话?我只是说她朋友很多,不会如你想的那样可怜巴巴,绝没有污蔑她清白的意思。如果我认为她不是清白的人,我会让她在家里和你一起睡觉?”

“呸!”

黛玉闻言气的啐道:“这叫什么话?都是女孩子,一起睡又怎么了?”

贾琮呵呵笑道:“怕她教坏你。”

“才没有!你胡说!”

黛玉真生气了,就好像后世哥哥污蔑了妹妹的爱豆一样,生气了。

贾琮呵呵一笑,正准备再逗逗她,就听到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从撒红毡帘后传了进来:“到底还是我这妹妹好,不比某个黑了心的没良心。”

听到这声音,贾琮简直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以为出现了幻觉。

可再一看已经“唰”的一下站起身,俏脸上满脸惊喜的黛玉,贾琮这才确信,毡帘后站着说话的,确是那人。

可他连一丝惊喜都没有,反而生出一身冷汗。

他恨不得打开窗户朝外爆粗口大骂一句:“展鹏、郭郧,你们两个狗.日的去开房了么?”

满屋内眷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他们手里,竟让人进到这里,却连个讯息也无!

贾琮一点都不惭愧的承认,刚才那一刻他真的怕了,他怕死。

在江南掀起滚滚杀债后,他怎会不怕报复?

原以为一座小小的盐政衙门,足足五百精锐保护,会固若金汤,如今看来……

正当他目光阴沉,压抑着震怒在想回头该怎么严厉惩戒身边最信任之人时,就见黛玉已经迈着小碎步跑至毡帘前,挑起了帘子。

帘后,一个劲妆打扮、不着粉黛、披着厚厚灰鼠皮带帽大氅的人,只站在那,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字:

帅!

双臂怀抱胸前,嘴角弯起淡淡的浅笑,大眼睛里残留着些凌厉之色,还有些疲倦之色,但一如既往的明亮。

她看着动容的黛玉,目光柔和了许多,哈哈笑着张开手,想给她个拥抱。

黛玉竟没有觉得那一身风尘仆仆的灰鼠皮有些脏,真的拥抱了过去。

而叶清将她抱住后,目光却直射站在后面的贾琮,灿然一笑,光芒四射!

她看着贾琮,弯起嘴角笑道:“清臣,我如约而来,为何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看着从叶清拥抱中分开,回头与她同仇敌忾对他怒目相视的黛玉,贾琮生生气笑。

这个傻姑娘……

……

第四百六十八章 你好不要脸

在叶清面前,贾琮很少说谎。

因为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

所以他很坦白的道:“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展鹏他们。”

叶清一想就明白,笑道:“那你可冤枉人了,因为我的要求,或者说请求,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所以他们才放的人,而且只放了我一人入内,身上还不准带有武器,他们居然叫人来搜我的身……”

“啊?”

黛玉等人听闻此言,无不骇然。

好在叶清又道:“是请了后面那个姑娘搜的身,然后又让她‘护送’我至此。清臣,皇宫王府都没你这么森严的规矩,青竹想你想的望穿秋水,巴巴的来看你,居然被你的亲兵拔刀吓哭了……我可是给她说了,让她问你要个交代。”

话虽如此,叶清心里却是一叹,到底是那一家的人,猜忌防备心之重,简直是融入血脉中的……

不过,也并非是坏事。没有这样一份心,就算到了那一步,也走不长远。

只是,到底让人有些冷……

贾琮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此事错处全在你,不过打发人进来通传一声的事……”

叶清多聪明,知道她打不开贾琮心中的防线,便将一双明亮而充满委屈的大眼睛看向黛玉,道:“好妹妹,你这哥哥不欢迎我,我还是走罢。”

贾琮气笑道:“走,我现在就送你出去。”

黛玉听到这话真是被气坏了,美眸瞪着贾琮恼火的“哎呀”了声。

贾琮抽了抽嘴角看了她一眼,再看向罪魁祸首叶清,却见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笑的如此明媚。

他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挑开毡帘出去了。

外间门口处李蓉和小八站在那,一声不敢吭,似感觉到了贾琮心里的不满。

贾琮没有说她们什么,大步出外。

……

“清臣公子!”

一个俏生生的翠色身影站在盐政衙门口,正叉着蛮腰训斥人,可瞧见自门内走出来的贾琮后,满脸恼意都化成了惊喜。

贾琮目光柔和的笑道:“青竹姐姐,许久没见,可还安否?”

青竹闻言,笑的很甜,福身道:“原该我请公子安呢,公子大安!”

贾琮笑呵呵道:“安,青竹姐姐看起来也还好?”

青竹高兴道:“都好!公子啊,原本我们小姐和我准备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你的亲卫真是可恼哦!他竟然不让我们进,最后还是小姐说了好话,他们才放人,却只让小姐一人进,还让人搜身,简直岂有此理呢!歪!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小姐就算是皇宫大内也可随意进出呢!”

见她小嘴嘟嘟嘟的告状,最后还朝展鹏、郭郧发火,贾琮呵呵一笑后,眼神幽深的看向展鹏和一旁的郭郧。

他一步步走了过去,目光森然。

展鹏虽然一心醉于武功刀法,不理旁物,但他人并不傻,反而对人的情绪有十分敏锐的感知。

他此刻能感觉得到贾琮平静表面下的怒火,只是他想不通为何会如此,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拦了叶清和这位小娘皮?

展鹏觉得冤的慌,他职责所在,哪里能轻易放人进去嘛……

可是看得出贾琮眼中罕见的怒色,他不敢狡辩什么,只能低着头。

贾琮伸手问郭郧要过马鞭,然后手一扬,带有棱角的皮鞭就“啪”的一声抽在了展鹏身上。

盐政衙门前的气氛骤然肃煞起来。

展鹏低着头,躲也不敢躲。

虽然他平时敢跟贾琮顽笑,没大没小,但此刻他连嘴也不敢张一下。

倒是将一旁青竹唬了一跳,她没想让贾琮动手,只要他教训两句就是了,怎么……

她正想上前去劝,却见贾琮又一更重的鞭子抽在展鹏身上,“啪”的一声,展鹏身上的斗篷都被生生抽破一块。

展鹏这才发现,贾琮心中的怒气比他眼中的怒火更盛。

顾不得委屈,他跪地请罪:“卑职该死!”

他心里开始疑惑,贾琮好似不是因为得罪了叶清主仆抽他的,不至于。

那是为了什么?

贾琮没理,反手又一鞭子抽在一旁郭郧身上……

郭郧比展鹏要明白些事,他已经猜出贾琮震怒的缘由。

展鹏之前劝他成全贾琮好事时,他就在犹豫。

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感觉贾琮和这位金枝玉叶看似亲近,但其实一直都有一条鸿沟。

甚至隐隐防备……

贾琮从未将这位金枝玉叶当成自己人……

既然不是自己人,那今日之事他们就犯了大忌讳。

他挨打,毫无怨言。

果然,郭郧以军礼跪地后,又一沉重的鞭子抽在肩头。

随后,“啪”的一声,贾琮将马鞭丢在郭郧面前,却比这两鞭子更让他感到疼痛。

贾琮没有再理会他们,转过身去,对面色苍白的青竹笑道:“这两个混帐,连人也认不清,念在就要过年,他们往日还算勤勉,今日就不好再动刀兵了,暂且饶他们一命……再有下回,我必不容他们。清公子让我给青竹姐姐一个交代,青竹姐姐可出了气了?”

青竹眼睛里泪花浮动,看着贾琮委屈的瘪了瘪嘴,目光怕怕……

她和叶清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叶清生而妖孽的智慧,也被熏染了不少,这会儿多少有些回过味来。

只是还拿不定……

可就算这样,她心里也同刀割一般难受。

贾琮见此,“唬”了一跳,笑道:“青竹姐姐还没出气?那我再抽两鞭子!”

“不要!”

青竹一把拉住贾琮,将信将疑的看着贾琮问道:“清臣公子,你果真只是为了他们不让我进门出气?”

贾琮迷糊道:“那还是为了什么?嗯?他们还敢对你不敬?”

见贾琮变了脸色,青竹忙道:“没有没有,他们没有!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嘻嘻!”

见她破涕为笑转嗔为喜后,贾琮笑道:“那咱们进去吧?里面团了圆子包了饺子,正好热乎乎的吃一海碗。”

青竹笑道:“我哪里吃的了那么多嘛,一海碗……嘻嘻!”

二人说笑着进了正门,往内宅走去。

等人进去后,展鹏才龇牙咧嘴的站起身,疼的抽气,小声问郭郧道:“老郭,大人到底为啥打咱们?我怎么觉得,好像不是大人说的那样……”

见他一脸迷惑,郭郧原本懒得理会,可想了想,别让这倒霉孩子再生了怨心,便将他拉到边上,简略的解释了两句。

等看到展鹏面色苍白起来后,摇摇头,转身走开。

今日之耻,当为终身教训!

他相信贾琮所言不会为虚,再有下一次……

就算贾琮不杀他,他自己都没脸再活……

士为知己者死,贾琮将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救出,又将他们从烂泥坑中提拔到如今这个地位,又岂是区区“施恩”二字能概言?

他们甘愿为贾琮死士,不惧刀山火海,只惧恩上失望……

再无下次!

心中坚定信念后,郭郧大步离开。

……

小花厅内。

已经被当做客人受到热情欢迎的青竹嘀嘀咕咕的与叶清说完门口的事,然后期盼的看着叶清。

以叶清的聪慧自然瞬间就明白了贾琮的心思,只是她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不过她自不会告诉青竹残忍的真相,只笑道:“是你天天念叨的清臣公子给你出气呢,不枉你念他二年。”

青竹闻言,害羞的红了脸,不过还是喜滋滋甜丝丝的,还回头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与她微微一笑后,青竹低下头,叶清却又看了过来……

那一刹那间的目光触碰,却让二人的心不约而同的颤了颤。

两个都有七窍玲珑心的男女,一起笑着点点头后,移开了目光。

旁人则罢,一直关注着这一双人的邢岫烟,心里忽然生出了种涩涩的感觉,心中凄苦。

这自然,不是因她自己而生的感受……

这是一对怎样的人儿啊……

邢岫烟心中一叹,再抬起头时,却看到那位金枝玉叶正拿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她,唬的她心头一跳。

叶清走了过来,问旁边坐着的贾琮:“上回走时还没见你这位表姐,怎么寻来的?”

这话当着邢岫烟的面说,多少有些不恭敬。

但以叶清的身份,也没人会说她失礼。

位尊者太过谦逊,反而给人虚假的感觉,比如有时候的贾琮……

贾琮对邢岫烟笑了笑,道:“舅舅一家原在苏州,听闻我在扬州府,便来探亲。只是又不想图我家富贵,留下表姐后,第二天就留信一封,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派人寻了几遭都没寻到。”

这话,也只能哄哄内宅丫头们。

叶清似笑非笑的看了贾琮一眼后,赞道:“怪道我见表姐气度不俗,有超然飘逸之姿,原来有此出处。”

邢岫烟有些艰难的谦逊了两句,倒不是被叶清身份所压,而是她太清楚自家老子娘什么德行,实在担当不起这等赞言。

她自己都糊涂着,一路上算计着要以舅父舅母的身份来当舅太爷、舅太太的父母,怎会留书走人。

若非她能认得出那封糙糙的留信的确是她老子亲笔所书,她怕都要怀疑自己老子娘出了意外……

“你好意思不好意思?”

在邢岫烟心中纠结时,贾琮则对叶清嘲笑道:“你叫什么表姐?”

邢岫烟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来,黛玉正准备过来主持公道,就听叶清莫名道:“我随我林妹妹叫的,怎么了?有问题么?”说着又拖长声音看着贾琮道:“啊……清臣,你在想什么呢?你该不会以为我随你吧?啧啧啧,天呐,你好不要脸啊!”

“哈哈哈!”

黛玉摇摇的走来,看着满脸无语的贾琮,面上止不住的笑,她怎么就这么爱看贾琮在和叶清斗嘴中吃瘪呢?

贾琮没好气的将她额前刘海拨乱,不理她和叶清抱在一起声讨,道:“走吧,饺子煮好了,圆子也好了,一人一大海碗!谁吃两碗谁是猪!”

“呸!”

……

第四百六十九章 栽了……

神京,皇城。

永寿宫。

因为天子于明夜要接受宗室王公及文武百官之陛见,太后、皇后也要接受命妇觐拜,因而天家的年夜饭,便在二十九日夜。

今日连久不露面的太上皇,都出现了一个时辰,受了天子并诸皇子皇孙们的头,又象征性的吃了两个素云饺,便折返回重华宫静修去了。

崇康帝因为威严太重,故而也只与太上皇、太后请了安,问候罢,待太上皇离去没多久,受了子侄们的礼后,也离开了。

剩下太后由皇后、诸皇妃陪同,另外便是太后平日里喜欢的皇孙、公主们。

除却已成亲开府受封雍王的二皇子刘仁及雍王妃孙氏、受封晋王的四皇子刘正及晋王妃屠氏、还未成亲开府的五皇子刘升外,还有自幼养在宫里的永宁郡王刘实和永泰郡王刘陶陶,另有崇康帝平辈的王府世子,亦皆来至永寿宫,与太后同庆。

如康亲王世子刘骞、宁亲王世子刘永、定亲王世子刘兆、简王世子刘兴,还有永安公主刘佳、南康公主刘柔、永平公主刘静、永清公主刘珠等。

太上皇和天子两个当世至尊走后,太后、皇后虽然同样贵重,但大乾祖制,后宫不得干政。

内妃入三大殿则斩,妄言政务则入冷宫。

同样,对宗室的约束亦是继承号称七百年“无内乱”的前宋,丰厚爵禄养着,但平日里连私下聚会都会被敲打。

无旨出京百里者斩,妄言政事者……基本上没有,因为效果和放屁差不多。

大乾开国百年,也就在武王最辉煌的五六年里,与他交好的宗室诸王们,才算活的有些人样儿。

武王曾豪言与诸王,要打下更广阔的疆土,而后分封诸王。

天家血脉,世间最贵,又岂能困顿于牢笼中?

只可惜这一切美梦随着武王自囚,崇康帝登基,成为泡影。

崇康帝登基后,原本宽泛下来的宗室们再度被圈养起来。

尤其是近二三年里,随着新法大行,国运愈隆,崇康帝皇威日盛,原本还敢蹦跶几下的宗室,彻底成了鹌鹑。

虽然背地里总有些不安分的声音传出,但明面上敢于冲撞的,再无一人。

宗室不能干政,后宫不能干政,如此一来,虽然平日里如同戴着脚镣一般抑郁,但今夜,却能放开手脚,在这世间至贵处,恣意享福受用。

而今夜除了最高处凤榻上的叶太后最贵外,当属二皇子雍王刘仁最贵。

因为当年天子未登基前,便以雍王为王号。

虽还未明立太子,但储位属谁已然明了。

所以,除却皇后带着皇妃并诸位儿媳和公主围绕在太后凤榻边,讨好哄逗着并不大高兴的太后外,其他人则大都围在雍王刘仁左右。

连还未分封的五皇子刘升都“二哥长”“二哥短”的招呼个不停,再加上其他诸王世子的恭维,让雍王颇为受用。

但他自幼受翰林学士教诲,刘仁在未开府前便有贤王之称,所以不会出现骄傲轻狂之态。

言行谈吐温文尔雅,举止得体又不失高贵,不负贤王之名。

唯有晋王刘正及永宁郡王刘实不阿附,两个皇族中少见好武之人,坐在一旁相互对饮,看着另一边的热闹,不时冷笑两声。

说来也有趣,这两个好武的天家子弟,竟以武王为志,且常挂于口边……

若非念在他们还坦荡,怕是早已凉凉多时。

殿下如此热闹,皇台凤榻周围自然更加热闹。

皇后端坐一旁,雍然的面上浮着微笑,看着一群皇妃、王妃及公主们在哄太后高兴。

只是话题换了百般,太后终于还是不大高兴。

皇后看不过去了,提点道:“太后这会儿必是惦念在外为她老人家四处求佛祈福的清儿丫头呢。”

其实旁人哪会不知道,只是大多不愿提起这个夺去了宫中至贵的女人全部宠爱的丫头,可这会儿既然皇后都点破了,她们又怎能再装糊涂下去?

因而一个个夸起叶清的孝心来,又说她有花木兰之孝心,更有花木兰之本领!

太后有此侄孙女儿,必然福气满的盛不下,何不分晚辈们一丢丢云云……

宫里女人,奉承人的本领似是天生。

只要点中题,三言两语就能让太后高兴起来。

太后一手扶着凤榻檐上的金丝楠木凤雕,一手轻轻拍着凤榻上的金丝锦褥,笑道:“前儿小九才派了快马回宫,送回了她在鸡鸣寺、大明寺、灵隐寺、海潮寺沐浴更衣后,用佛前灵香点朱砂为墨,抄写的《无量孝经》。也是她孝心虔诚,我打昨儿起,感觉精神竟好了许多……”

听闻此言,一时间妙语如潮。

一张张朱唇张开,简直说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叶清成了世间至孝之人,当然,主要是太后娘娘调理的好,一手调理出的侄孙女儿,倒比亲孙女儿还强!

太后喜不胜喜之余,又心疼又骄傲的道:“她原说要南下与我祈福,我是不准的。这天寒地冻的,她如何受得起这个罪?可小九儿说梦里于菩萨面前许了愿,要拜遍南朝百寺,为我祈寿百年,若还不成愿,便要用她的命来给我增寿。这个孩子啊……真真是冤家。

你们瞧瞧,都说我偏疼娘家侄孙女儿,可哪个又能和她一般,为了给我增福增寿,这冰天雪地的满处求神拜佛?”

此言一出,奉承声再高三重之余,也有几个心直口快的,嫉火中烧之下,差点将外面传言叶清到底去干什么给说出来。

好在到底长了脑子,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就是在找死,所以只能强赔着笑脸,继续说着自己都快作呕的话……

如今满神京城哪个不知,叶家那位男人一样的丫头,听说心上人情郎在江南逍遥快活后,巴巴的追去江南。

南边儿传回来的消息更是笑死人,那位荣国府的伯爵,竟还看不上她,不怎么搭理她。

真真是丢死个人了!

亏得这位老太太一个人活在梦里,竟信这一套鬼话!

她们现在自然哪个都不敢说什么,就等这个老太太没了后,再看看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会有什么好下场!

正当凤榻边口蜜腹剑,各般谎言和甜言蜜语纷飞时,忽地,殿内传来一片极瘆人的惊恐叫声!

“啊!!”

“啊啊!!”

被打断兴致的太后和皇后等人一起看了过去,等看到下面那一幕,两位人间至贵的女人,同时骇然起身,目光惊悚。

只见原本被众皇子世子们围着谈笑风生满是贤王气息的雍王殿下刘仁,此刻一张脸狰狞可怖,大大咧开的嘴边,一股股黑红的血,不断的溢出。

更让她们颤栗的是,刘仁竟将手指向四皇子刘正和五皇子刘升,凄厉吼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说罢,“噗”的仰头喷出一口腥臭无比的黑血,而后栽倒过去。

“太医!”

“速传太医!!”

“天爷啊!!”

……

扬州府,盐政衙门。

小花厅内,热闹非凡。

叶清和黛玉两人,可劲儿的强迫贾琮吃两碗饺子。

就和劝人喝酒一般,劝吃也有趣。

黛玉甚至无师自通的要求道:“三哥哥,咱们俩这么多年的表兄妹,一年总抵得住一个饺子吧?一共十四年,你再吃十四个!”

贾琮的饭量本就不小,说是大海碗,一碗也不过盛十个饺子。

他放开来吃,三碗都能吃的下。

不过是为了过年喜庆,所以装作吃的勉强。

等他吃到第二碗最后,别说黛玉、晴雯等人笑的伏在桌子上捧腹的捧腹,抹眼泪的抹眼泪,连叶清都哈哈大笑起来。

谁让贾琮那句“谁吃两碗谁是猪”太过嚣张?

等好一阵热闹后,其她女孩子都笑的有些无力了,叶清却举着酒杯和贾琮慢慢的砰杯,一口一口品味起饺子来。

她看了眼始终垂着眼帘不多言语的茶娘子,对贾琮笑道:“你还真是口味独特,这样的……”

贾琮堵住她的话头,提醒道:“喝多了就去睡觉,醉话都是不过脑子的。”

叶清嘿的一笑,道:“罢,你的女人你都护的和心肝儿一样,以后不说了。对了,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说,你最近哪天有空?”

贾琮摇摇头道:“都没什么空,就明天后天两天陪家人,大后天要南下,有要紧事。”

“这样啊……”

叶清想了想,从桌上拿起酒壶和两个酒盏,笑道:“那去你屋里说罢,比较重要的事,我也在这待不久,还要去给太后祈福,然后回京准备太后千秋节……”

略略解释了句后,又对满脸不舍的黛玉道:“等回京后,我带你好好逛逛神京城,整日窝在家里,闷也闷出病来。”

黛玉眨了眨眼,点点头。

叶清哈哈一笑,似乎眼中并无其她人,招呼着贾琮去他屋里谈正事。

其她人可以明显看出,贾琮眼中不加遮掩的不满……

黛玉面色担忧,贾琮却与她们点点头笑了笑后,转身离去……

……

贾琮小院,里间。

屋内熏笼似已熄灭,叶清随意添了两块银霜炭,又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后,再将两只酒盏倒满。

等坐下后,她明媚的眼睛看着贾琮,笑了笑后道:“清臣,你把所有一切都背负在身上,丝毫都不与人说,连家人也是,你是不信她们,还是不想让她们受累?或是……如天家的规矩一般,后宫不得干政?”

贾琮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乾主外,坤主内,各安其职就好。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清公子的惊艳天资。”

叶清咯咯一笑,道:“也不知你到底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来,干杯!”

贾琮举杯同饮,之后见叶清又斟酒,提醒道:“今晚喝了不少了,我快到量了,你也差不多了。”

叶清失笑道:“你行不行啊?和我一女人喝酒,说不行?”

贾琮目光清冷,摇摇头道:“不敢醉。”

叶清明媚的大眼睛内,瞬间充满同情,道:“你太累了……罢,依你,就喝这一杯吧。嘶,我怎么嗅到一股烟气,你快看看是不是走烟了,我可不想和你做一对糊里糊涂的亡命鸳鸯。”

贾琮无语,不过还是走过去打开熏笼拨拉了下银霜炭,又将窗子缝隙稍微开大了些。

等回去后,就见叶清举杯,面色淡淡的道:“既然你始终对我抱有戒心,我也不能总赖着你,我叶清也是好面子之人……喝了这杯,明日我就告辞了。自此,我们还是朋友,也只是朋友。”

贾琮闻言,有些迟疑,看了看酒盏……

叶清见之,哂笑一声,举杯一饮而尽,示意无毒。

贾琮心里一叹,不再扭捏,也举起酒盏,仰头喝完。

他不信叶清会害他,是小心过度了……

喝罢,贾琮见叶清站起身要离开,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清公子,武王那边已经不可能了,你就算……总之,没可能的。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谋算,都不可能。你若将我当朋友,就早点……”

话没说完,贾琮就觉得不对了,脑中一股股无法抵御的眩晕感袭来,腹内更是如同着了火一般滚烫。

他心中大骇,使劲用指尖掐手心,想以痛保持清醒,然而终究无力回天,他全身无力的往一旁倒去。

临摔倒前,他感到身体被人抱住,一点点扶向了床榻处。

心中爆粗口:我艹,千小心万谨慎,没想到一次大意就栽了……

昏昏然间,贾琮用足全身余力,一咬舌尖,剧痛之下,让他恢复了稍许清明,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隙,木然的眼睛却看到了一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画面……

对面之人身上的罗衫一件件剥落,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子,光溜溜的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处处峰口,那一片芳草萋萋的幽谷,一切都清晰可见。

可那张国色天香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这时耳边遥遥听到叶清的声音:

“清臣,你记住,今日之后,你要更加疏远我,更加厌烦我,我也不会再纠缠你。”

“因为今日在门口的那两鞭子,是抽在了我的脸上,我不怪你,因为简直与我配合的天衣无缝……”

“但是,你一定要开始相信我!”

“我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你,只为了告诉你,我叶清,不是你的敌人……永远不会!”

“许多事,或许你已经猜到一些端倪,可你现在还太弱小,只需一道旨意你积蓄的力量就会消散瓦解……所以,现在你一定要当做什么都不知,你要做大忠臣……”

“你说什么?”

见贾琮嘴巴张合着,叶清靠近问道,贾琮竭尽全力想要清醒过来,可已经难挡昏昏沉沉的昏睡感,他用快寻不到知觉的嘴巴,努力的说道:“清……公子,我……我拿你……当朋友,你……你却想,睡我……”

说罢,贾琮彻底无法再保持最后一丝清明。

在他陷入最后的黑暗前,他看到了一张千娇百媚泪中含笑的脸……

噗嗤一笑后,伏身而上……

……

PS:谨以此章,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四百七十章 乱象

崇康十三年,最后一日。

原本应该是普天同庆除夕之日,神京城内,却处处透露着诡异、肃煞和惊悚。

大乾自开国以来,甚至,自秦汉以降,还从未听闻有哪国的储君,是在本朝皇宫内,饮酒时被毒死的。

骇人听闻!!

而更恐怖的是,皇子临死前,竟指正两个骨肉兄弟为杀人凶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句千古以来令无数天家子弟心寒、心伤、心碎的诗句,再度响起在大乾皇庭之上。

尽管昨夜太上皇和天子齐至后,第一时间发布了禁令,不准任何人将此事传出去。

可哪里还来得及?

在大乱发生时,这惊恐世间的消息就一层一层的传出了宫外……

到了腊月三十这一日,整个神京城内,再见不到一个浪荡在街上的纨绔子弟。

所有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家中的饮宴悉数停止,尽管宫里还未发丧,但也没有一家再放炮竹、搭戏台、上百戏。

家里的红灯和彩绸亦都纷纷取下……

整座帝京,陷入一片诡异的宁寂中。

但任谁都知道,这份宁寂之下,到底蕴着多么恐怖的暴风骤雨。

原本军机阁只余开国公李道林留值,然而昨夜六大国公,却被悉数宣至军机阁,一夜未出。

京城内十二团营戒严,御林军戒严,无旨而擅调兵过百者,夷族!

潜伏在水面下,隐藏了十数年的中车府,全面出动,追查幕后凶手!

是的,雍王暴毙案背后,有幕后黑手。

这是天子金口玉言断定,不容更改。

即使雍王临死前,指明为其兄弟所害,但天子认为,此为临终恍惚之言,当不得真。

所以,神京城内的高门大户,宗室诸王,无一不陷入自危之中,唯恐突然间就成了“幕后黑手”……

大明宫,养心阁。

崇康帝坐在御椅上,身上不带一丝烟火气,目光森寒的看着地上跪伏着的二人。

殿内,还站着内阁七位阁臣,及军机阁六大军机。

除此之外,宗室中宗人府大宗令义忠亲王刘孜及左宗正康亲王刘昌、右宗正简亲王刘铭、左宗人顺承郡王刘靖、右宗人顺勤郡王刘智亦皆在殿右。

宗室王公、武勋亲贵、当朝宰辅以及,人间至尊,此刻都在养心阁内,看着四皇子刘正和五皇子刘升。

这是当今天子最后的两条血脉。

也是合谋谋爱兄长的人犯……

“说。”

崇康帝声音如同冰碴一般,吐出了一个字。

这一字让两位皇子身子一颤,五皇子刘升哭腔道:“父皇,此事都怪儿臣……昨儿晚上儿臣和宗室几位哥哥同二哥吃酒,后来见四哥和刘实远远的坐着自己吃,儿臣想着都是自家骨肉兄弟,不能因为二哥封了雍王就生分了。所以儿臣就想请四哥一起来吃,便去请四哥。四哥和刘实不愿去,儿臣是弟弟,不能强劝,没法子,就向四哥讨酒,因为儿臣知道四哥是天家子弟里最好酒的,藏了许多好酒。四哥耐不过儿臣央磨,就说他在皇子所地窖里还藏了几坛百年佳酿,让我自己去取。儿臣就打发了小卓子去取,取来后,分明都用银针验过,可二哥喝了后,就……就……父皇,是儿臣害死了二哥,父皇,儿臣愿死,儿臣愿死……”

御座上的崇康帝看着“砰砰”磕头只求速死的五皇子,一张黑面上,终于难掩悲戚。

他也是人哪……

早早将二皇子刘仁封为雍王,便是看出皇子间有夺嫡之相。

虽然他对外是坚韧残酷的心性,却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骨肉相残。

却没有想到……

又见四皇子刘正面色木然的一把拉住刘升,道:“五弟,酒是哥哥的酒,你虽素来顽劣,却和两个哥哥都好,小卓子也不是你的人,再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崇康帝眼神如刀的看着这个自幼崇拜他九叔的四子,冷声道:“那便是你?”

四皇子刘正惨笑一声,道:“父皇,儿臣……儿臣又非神人,焉知五弟昨夜会问儿臣要酒吃?”

义忠亲王沉声问道:“五皇子,小卓子是你的人?”

刘升闻言,迟疑起来……

见此,崇康帝怒喝道:“回话!”

刘升一个激灵后,小声道:“不,不是……父皇,小卓子,是母后宫里的……”

“……”

崇康帝彻底木然。

内阁阁臣、军机大臣们,似连呼吸都屏住了,身子发寒。

皇后!

当今皇后无子,只一女。

虽二皇子受封雍王,但朝野皆知,皇后与二皇子关系不睦。

因为雍王生母当年仗着母以子贵,对皇后不敬,结果受到当庭杖责,羞愤之下,郁郁而终。

那一年,雍王已然记事。

而皇后将自幼丧母的五皇子养在膝下,视若己出。

似乎能牵起线来……

这一刻,暖心阁内无人敢开口。

这世间,最无情处,便是皇宫。

从皇宫诞生的那一天起,这里面就不断的发生了血腥、杀戮、乱抡、涩情、阴谋、诡计……

但凡世间所有的黑暗,必在此处放大十倍。

这里,一切都可能发生。

可是,任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枯坐了许久的崇康帝只有两个字:

“彻查。”

……

神京西城,荣国府。

今年的除夕祭祖,是在悄然寂静中完成的。

今早起,不知多少亲旧世交派人来传信,叮嘱贾家务必谨慎小心。

家中子弟一个不许外出,所有饮宴取消。

王子腾甚至在行路途中亲自在贾家落脚,严厉命令贾琏、薛蟠、宝玉、贾环正月里不得出门半步。

这般势态,让整个贾家都紧张起来。

这般节日里,贾母也不过叫了薛姨妈、王夫人,还有宝玉和家里的一些女孩子们在花厅里坐坐闲话。

不能高乐,宝玉怕是最不受用的。

他穿着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圆脸白净,闷闷不乐的坐在贾母身旁,贾母宠溺哄道:“宫里出了捅破天的大事,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受人注目,若了点差池就是了不得的,宝玉先忍耐几日,等过了这个风头,我替你在老爷跟前告假,你好生和姊妹们耍两天,想怎么顽就怎么顽,可好?”

宝玉闻言自然高兴起来,可见一众姊妹们纷纷嘻嘻嘲笑他,便不好意思道:“并不是想耍,只是想着林妹妹多咱回来……”

贾母喜欢道:“难为你还惦记着你妹妹,可见是个好孩子!不过你宝姐姐不是说了么,你妹妹还在照顾你姑丈,这会儿哪里能回来?”

宝玉叹息一声,又有道理:“宝姐姐不是说,姑丈昏迷不醒,做不了官了么?那何不一起搬回京来?如此,亲戚间也方便照顾!”

贾母闻言一怔,而后看了看王夫人,王夫人忙道:“是他自己想的法儿,到底是个孩子,并不知他姑丈就算离了扬州,也是要回苏州老家的。”

宝玉正色道:“太太之言原是在理的,可我听琏二哥说,林家嫡房里早已没甚人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隔的远的远支。那些人无礼的很,开始时竟还趁着姑丈昏迷,想要霸占林家家业,欺负林妹妹!是贾琮去了,将他们好一顿杖打,丢进了锦衣卫衙门大牢里,林家那些人才算安分了。若是果真让林妹妹护着姑丈去苏州,她还不生生受欺负?”

贾母闻言恼道:“还有这等事?”

宝玉忙道:“老太太若不信,就喊琏二哥来,他必不会诓我。”

贾母打发丫头子去前面喊贾琏来,未几,贾琏至此。

姊妹们看他的目光都淡淡的,不过他也没甚所谓。

与贾母等见礼后,贾母便拿宝玉之前所说的话问他,贾琏忙赔笑道:“原是怕老太太担心,再者三弟已经把人打发了,故而没提起。”

贾母气恼道:“那林家支脉的人如此混帐,你就一点法子也没,还要等琮哥儿去了后才帮你妹妹?他要不去,你就干看着你林妹妹受欺负?什么好下流种子,整日里半点正经事做不得,你……”

“老太太,罢了,年节里的……”

见贾母气得不行,薛姨妈在一旁劝道。

贾琏被骂的狗血淋头,面色讪讪,道:“那怎么能够?我再不争气,也不能看他们欺负了林妹妹去……”

贾母闻言,面色稍缓,到底还是心疼这个长孙,哼了声后,问道:“那你们弟兄在南边儿是怎么商议的?”

贾琏忙道:“三弟说了,等朝廷派了新盐院去扬州,他就派船送林姑丈和林妹妹还京,整个林家都迁过来。我这些日子原在外面张罗着寻好宅子,就快有眉目了。”

贾母闻言奇道:“苏州林家那边的人愿意?”

这可不是随便搬迁那么简单,薛姨妈能举家搬到京城,除了仗着贾家和王家的势外,最重要的是,薛姨妈有儿子,薛家还有承嗣,所以百万家财都能拿走。

可林如海膝下无子,按礼法,黛玉是承不到多少家财的。

林如海死后,家产大半都要被林家宗族收了去。

这是当世礼法道理,且面对那样大一份家业,怕没几人会甘心松口。

听贾母之言,贾琏笑道:“老太太怕还不知三弟在南省的威风,他一人从京里出来,让薛家妹妹打了幌子,自己却骑马直下最南边儿,都见着海了,然后一省千户一省千户的收,好家伙,最后在金陵……”

“行了行了……”

其她人虽然早听过不少回,可这会儿听贾琏再说,还是听的起劲儿。

可贾母却不愿听这些,她啐骂贾琏道:“没出息的孽障,也不知你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你倒拿他的威风当光耀了……”

好一顿教训后,就让贾琏滚蛋了。

转过头来,却又慈爱的对宝玉道:“可听见了?”

宝玉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贾母笑道:“那就好,你放心罢,左右过了年,你林妹妹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可别淘气,惹了你老子的恼,我可来不及救你。”

宝玉嘻嘻笑了起来,满堂哄笑。

……

贾琏出了花厅后,系了系胸前斗篷的丝绦。

回头看了眼热闹非常的里面,却感受不到一丝家的温暖。

正要离去,就见前面王熙凤领着平儿、丰儿和几个媳妇丫头一众人过来。

原本说说笑笑的众人,看到贾琏站在那,登时都绷住了脸。

见此,贾琏自嘲一笑后,随意与诸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不带一丝留恋。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花容月貌,什么精明能为……

又与他何干?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贴心的家而已……

……

扬州府,盐政衙门后院。

今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

东路小院,正卧房里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

午后,一缕阳光穿过窗纱,透过帷帐,照进了床榻内。

榻上一沉睡之人,眼帘颤了颤后,缓缓的睁开了眼……

……

PS:关于叶清的人设争论很多,实在不想再剧透,但我可以肯定,她的结局包括目的,和你们现在所有的猜想都不同,慢慢看吧……

第四百七十一章 直播

酸麻,腰疼……

这是贾琮睁开眼后,第一感受。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他时而被人按在地上摩擦,时而奋起反击,驰骋纵横……

脑海中混乱不清。

不过,这会儿他感觉身体好像轻快了许多,许是被掏空了……

挣扎了下脖颈,摇晃了下还有些木然的脑袋,看到了头顶拔步床的镂刻顶部后,贾琮忽地一个激灵。

记忆和思维一瞬间涌回脑海!

让他想起了昨夜的事……

我他么……被人给下药强上了?

一把掀开锦被,贾琮发现自己光光溜溜,身体下居然是一片狼藉……

几块血迹,并未像传说中的梅花那么美艳……

到底是谁破了谁的处……

“啊……”

低声呻.吟了声,贾琮抓了抓散乱的头发。

倒算不上思绪如麻。

其实很明了的一件事……

且记忆中,叶清已经把后续该有的态度说的很明白。

他要更加疏远她,厌恶她,冷淡相待……

做给某人看。

其实不用她说的,他也不可能为了这一次,哪怕是他的第一次,就抛头颅洒热血的去给她当马前卒。

岂能儿戏?

叶清让他做给某人看……昨夜他在正门前抽展鹏、郭郧的那两鞭子,不就是为了做给某人看?

贾琮知道那样做会伤了叶清的颜面,还可能伤到她的心。

可他本就是做特务差事的,焉敢不如履薄冰?

生死攸关啊!

做文臣可以有风骨,做名士更可以白衣傲王侯,都没关系。

可是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虽权柄熏天,却最不能犯下立场站队上的错误!

之前敢和叶清来往,也是接到过崇康帝的密旨,让他适当行事,交好叶清。

其目的,不言而喻。

但就贾琮而言,他实在不愿和叶清交往过密。

因为从武王府的那一剂青霉素后,他就比崇康帝知道的多得多……

越是如此,他越想要保持距离。

这涉及到生死存亡!

叶清有一言说的很对,他现在还太弱小了,看似威风八面的局面,其实只要上面一道旨意传下,偌大的权势立刻土崩瓦解。

而他一旦失败,那么不用旁人,只之前得罪过的那些人,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甚至都不用外人,贾家内部,不想见他好的人,何曾少过?

所以,许多事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至于叶清的殷殷叮嘱……

唉。

这种被人当弱鸡一样护着的滋味真不好受,关键是,还是叶清一手将他拉进他们的“大业”中。

胜了不知会怎样,但输了却极有可能带着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真是让人……

如今,她为了让他开始信她,还不惜做出这样的事来……

贾琮哭笑不得,其实他从未想过叶清对他有恶意啊!

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数度借她的势行事。

更不会还拿她当朋友……

贾琮只是不想掺和到她的“大业”中而已。

因为,他有自己的路可走。

凭他现在的起点和开局,凭他步步谨慎的谋算,凭他对世界大势走向和脉络的了解,贾琮自信最多只要五年,他就能在这个世上开拓出一个新局面!

获取起码能够自保的能力。

这个能力能保证,在无论发生何事的情况下,他都能带着家人存活下去。

他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布局杀人,打通南下濠镜的道路,沿途又布下那么多暗手,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押运么?

他其实是想要打造一条在大势不可为时,护送他心中重要之人安全南下出海的后路!

贾琮自信,只要给他两年的时间从容布置,他就一定能将这条后路布置的万无一失!

等有了这条妥当的后路之后,他便可以安心的借着如今朝廷上风云变幻的大变革之势,步步经营,渐渐壮大,执掌权柄,最终成为这苍茫大地间迎风破浪的弄潮儿。

我主沉浮!!

他还这么年轻,不管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他都等得起!

贾琮自问,从来不缺耐心。

这条路虽然很难,但贾琮相信,只要他机敏谨慎,不自骄自大,那么至少有七成把握,能笑到最后。

哪怕他不去坐那个位置,也可以从容进退。

只要生死不操于人手,只要可以站直了做人。

这本是他提纲全局的路线谋划……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种田、打野、猥琐发育,最终不再受制于人。

本是良途啊……

可惜,这条本还算妥当的路线,却被叶清和她身后没多久可活的武王,给生生插入搅乱。

贾琮不知道他们能带给他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危机要远大于益处……

贾琮完全不清楚叶清在谋划什么,所以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希冀她成功之上。

因此,南下这条路,他必须要尽快的彻底打通!

不能等初二再动身了,留给他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无妄之灾啊!

贾琮心中吐槽一句,然后想穿衣起床,结果发现周身衣物不知所踪……

他这才发觉不对,屋里怎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四处看看,这么安静,发生了什么?

他倒不担心家里出了意外,只是……

“晴雯?”

贾琮重新盖好锦被,皱眉唤了声。

只喊了一声,外间屋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

未几,晴雯的身影出现在了插屏前。

只见她上身是桃红撒花褂子和素绒掐金线背心,下面则是樱红雁羽轻罗底裙。

她本就生的极好,这样一梳妆打扮,水灵的如同画中的仕女般精致。

这哪里还是家里丫鬟的穿着?

想来是黛玉送给她的,贾琮也不理会。

只是,他却见晴雯面色古怪。

她面上带着生疏、冷漠的神色,垂着眼帘,一本正经的站在那里,居然还保持着不短的距离,等候吩咐。

贾琮揉了揉太阳穴,问道:“我衣服呢?快去取来,我还有事去办,听话。”

若是从前的晴雯,这会儿少不得冷言冷语顶撞几句。

好在经过几回调理,到底知道分寸了许多。

她见贾琮果真没解释什么的心思,登时不满的皱起眉撅起嘴,狠狠白了他一眼后,蹬蹬蹬跑到插屏后,取了早就备好的新衣服回来。

等沉着脸她默不作声的,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服侍贾琮穿好衣裳后,又立刻站在了一旁。

贾琮只当她在吃醋,看了她一眼后,问道:“昨儿你们人到哪里去了?害得我掉进火坑里。”

这话刺激的晴雯实在忍不住了,看着贾琮冷笑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不敢耽搁了三爷和金枝玉叶的好事!三爷说什么火坑我就听不懂了,世上有那样的火坑?也不知坑哪个……”

贾琮皱眉道:“阴阳怪气说的什么话?又犯毛病了是不是?我昨儿昏睡不醒,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你们还好意思掉脸子,害得我那么惨,没治你们一个渎职罪就是好的了。”

昨夜她们要是早点回来,兴许就没这事了。

话说完,却见晴雯也不知哪来的火气,闻言后整张俏脸都扭曲变形了,她咬牙切齿道:“爷还昏睡不醒?昨儿要不是林姑娘担心你和那位金枝玉叶吵架,欺负了人家,特意过来瞧瞧,我们也正好跟了过来,你怕是要把那金枝玉叶给折腾出人命来!到那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倒想用我的命去抵,只怕也没用!”

贾琮真是糊涂了,疑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随即面色一变,道:“林妹妹……你们昨儿一起进来了?谁让你们进来的?”她们居然进来观摩了一场LIVE?

以后还有脸见人没……

晴雯看起来快气炸了,叫嚷道:“三爷还说我们?昨儿林姑娘带我们进来时,那金枝玉叶都快没气了!你还在那里使劲啪啪啪的……更可恼的是,林姑娘瞧出不好,赶紧上前去救人,你竟然……你竟然……”

贾琮彻底懵了,道:“我怎么了?”

晴雯恼火道:“你把林姑娘按在床上,趴人身上欺负……快吓死林姑娘了!我们上前拉还拉不住你,还好有十三娘姐姐在,将你拉开后,让我们赶紧护着那位芙蓉公子和林姑娘走了,只十三娘姐姐一人服侍你。三爷,昨儿夜里你撞客了不成?”

贾琮闻言,恍若雷击,不敢置信道:“你说我……把叶清按在身下……还按倒了林妹妹?怎么可能?!”

晴雯到底心疼他,见贾琮面色苍白,哼了声,语气却柔软了许多,道:“谁也没怪你,十三娘姐姐说你是吃酒吃多了,什么也不知道。还说……三爷可能被下了药,可是那位什么芙蓉公子,干嘛要害她自己?”

贾琮面色变成铁青色,恨得牙根儿疼,厉声道:“还能因为什么?她八成也是第一次下这种药,怕是多下了许多!我真是……她人呢?”

老天爷,昨儿真要他把她干死……那他娘的,真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悲剧笑话了。

晴雯见他如此,便害怕起来,小声道:“一清早她就和林姑娘道了别,带着她的人走了。她根本走不动道,是让嬷嬷抬了软轿送她上的马车走的……”

贾琮闻言,一口气没顺好,剧烈咳嗽起来。

怪道他有一种身子发虚,被掏空了的感觉。

她都走不动道了么……

问题是,叶清这一走,却将他置于了无比尴尬的地步。

他怎还有脸面去见黛玉?

本来极美好的兄妹感情,可现在……

有把自己妹妹按在身下摩擦的么?

贾琮深吸一口气,对晴雯道:“晴雯,去叫十三娘来……另外,等不到后日了,事情发生了变化,我要立刻带人南下。你和春燕她们并林妹妹说一下。先别说,我写一封信,等我走后,你再送去给林妹妹,你别哭……”

见晴雯担忧的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舍和难过,滚下泪珠来,贾琮一边替她擦泪一边笑道:“不妨事的,我并不是逃走,真要逃命,也必会带上你们……虽然昨晚的事有些尴尬,但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好在你们来了,没有出现最坏的结果,其他的不过是细枝末节。我是真的要立刻去南边做事,极重要的事。”

晴雯闻言,这才乖巧的依偎进贾琮怀里,反手紧紧抱住他。

贾琮揉了揉她的发梢,问道:“晴雯,若是有一天,我果真要逃去海外之地生活,你愿意跟着去吗?”

晴雯仰着脸看贾琮,亮晶晶的桃花眼里尽是坚定,道:“三爷若是带不走我的人,就把我烧成了灰带在身边,我也乐意!”

贾琮看着她绝美的脸,眼睛微微湿润,笑骂道:“大过年的这么煽情做什么?我舍得把你这狐媚子烧成灰?快去叫人!我早去早回!”

“啪”的一下在晴雯翘挺挺的屁股上拍了巴掌后,晴雯伤感的情绪果然没了,不依的嗔了贾琮一眼,直到贾琮在她红唇上亲了亲,方抿口一笑,扭身出门去寻茶娘子了。

贾琮则抽着功夫,赶紧给黛玉写了封道歉信……

不是他没勇气当面道歉,只是此时见面除了彼此尴尬外,不会有其他的情形。他倒有勇气去道歉,可让黛玉如何自处?接受不接受都不合适。

所以,不如暂且拉开些距离,让时间和距离来淡化了这份尴尬。

等归来后,再去慢慢化解罢……

……

第四百七十二章 闺蜜

“这不行!”

茶娘子与晴雯同来后,听了贾琮的打算,立刻断然否定道:“爷是男人,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昨儿的事再不光彩,爷今儿也要亲自往林姑娘房里走一遭,道声恼。虽彼此难免尴尬了些,可爷若不去,那林姑娘才要多心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贾琮一拍脑门,道:“是了是了,差点做了大蠢事!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罢就往外走,不过走了两步后又顿住脚,转过头苦笑着看茶娘子,道:“被那臭娘们坑惨了,连脑子也坑掉了一块去,尽做蠢事!”

一旁晴雯瞪着一双桃花眼,茫然的看着贾琮,完全不解其意。

然后就见贾琮几步过来,将茶娘子揽入怀中,还在她耳朵上亲了亲,柔声道:“昨夜里也对不住十三娘了……”

茶娘子闻言,一张俏脸登时通红。

晴雯目光狐疑的看着二人,尤其是茶娘子。

昨夜全靠茶娘子制住了贾琮,她们才匆匆护着叶清和黛玉去了黛玉房。

等进了黛玉房后,叶清便醒来了,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问明白几人进了房间,然后一个一个的训话,命令或者说是威胁她们不准将昨夜之事说出去,霸道的要命。

好在昨夜除了黛玉外,就紫鹃、晴雯、春燕、青竹和茶娘子五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叶清说,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太后一定会杀了贾琮的脑袋。

哼,她们又不傻,难道还会出卖自家爷们儿不成?

不过还是一一应下起了誓,不然叶清许能教训一宿。

金枝玉叶了不起啊……

等叶清叮嘱完话后,都深夜了,她们回到贾琮小院,正房里的灯已熄灭,也就没再进去。

谁也不知后面又发生了何事,今早来时,只有贾琮一人卧睡在床,并无其她人。

以为昨夜茶娘子服侍了贾琮睡下后,就离开了。

可现在看来……

见晴雯一双眼睛使劲的瞄,饶是茶娘子为江湖女侠,此刻也禁不住面红耳赤。

她忙推贾琮道:“爷快去林姑娘那边吧,我并没什么的……”

若都是女儿家在屋里,也好说话些。

君不见昨夜叶清醒来后,除了面对黛玉时微微羞涩赧然,对上其她人一片坦然。

好些事,女孩子间好说话,可多了一个男人,那就要人命了!

贾琮听茶娘子这般说,却并不信。他刚才分明看到,茶娘子走路的姿势并不自然。

再加上床单上的印记……

被贾琮的目光打量的腰腿发软,茶娘子脸若滴血,用力将他推出门外。

然后就见晴雯在收拾床铺,正看着那一片狼藉皱眉撇嘴嫌弃不已……

大羞之下,茶娘子惊呼一声,忙上前一把卷了起来……

……

“呀!三爷来了?”

至黛玉小院,还未进门,便在廊下碰到迎面而来的紫鹃,手里端着一方铜盆。

贾琮面色一囧,想起昨夜紫鹃也进了屋子,不知看到了些什么,脸上就觉得燥热。

咳嗽了声,贾琮没有直视紫鹃,而是看向了一旁朱栏,道:“紫鹃,你们姑娘在么?”

紫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害羞的贾琮,眼中忍不住闪过一抹笑意。

不过她心思灵巧,知道轻重,忙应道:“在呢,也刚起来。昨夜一宿没睡,陪那位叶姑娘说话,今早将那位姑娘送走后才睡下,这不,刚洗漱罢。”

贾琮闻言嘴角有些抽抽,悔自己醒迟了……

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怎样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点点头,道了声:“我去看看妹妹。”然后就绕过紫鹃,迈步往内走去。

等贾琮进了抱厦后,紫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俏脸上浮现出一抹晕红。

想起昨儿夜里看到的禁制级画面,她眼中多了抹水意……

其实也就贾琮这样还没经过事的好爷们儿,才将女孩子们想的和白莲花一般,以为什么都不懂。

实际上,似紫鹃、袭人她们这些大丫头,哪个没听过府上那些媳妇嬷嬷们唠叨那点子房里事?

相比于曾经听到那些过来人们说的那些事儿,昨夜见到的其实也不算太难看……

不过这些门道自然不能同爷们儿说,哪个女孩子都希望自己在男人眼中是纯洁无瑕的。

正因为他们这样想,才能在这时看到堂堂大英雄大豪杰,露出羞涩的模样啊。

不过……

就是不知道,三爷会如何同姑娘说……

回头看了眼,紫鹃眉头上浮现一抹忧愁。

……

“咳咳,林妹妹,在么?”

进了黛玉房外间后,贾琮不似往常那般直接进去里面,而是在撒红毡纱帷帘外问道。

没有回答,不过等了稍许,就见纱帘打开,露出一张似嗔似怨的脸来。

似蹙非蹙眷烟眉下,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静幽幽的看着贾琮。

“呃……”

贾琮感觉,仿佛一夜间,林妹妹就长大了许多。

稚嫩之气散尽,多了分情韵。

贾琮看了又看,直到黛玉白皙的俏脸上,飞起一抹晕红,他才回过神来,忙作一深揖,道:“林妹妹,昨儿……昨儿夜里,都是我不好,撞客了,方唐突了妹妹。且听晴雯说,若非妹妹去的及时,我必闯下弥天大祸来。林妹妹,我……”

没等贾琮说完,黛玉就轻轻的摇了摇头,道:“三哥哥,我没有怪你呢。”

贾琮闻言,看着微微垂着臻首的黛玉,不知该再怎么说。

等看到黛玉抬起头,缓缓抬起眼帘,一双幽静灵秀的眼睛,眸横秋水。

这唯有千山冰湖才能氤氲出的灵秀美眸,似直看进了贾琮心底,让他忍不住心头一跳。

也不知对视了多久,似只几个呼吸,又似经过了漫长的光阴。

直到黛玉承受不住贾琮愈发炙烈的目光,垂下头颤着睫毛,轻声道了声:“三哥哥进屋吃盏茶吧……”

贾琮瞬间回过神来,脸上又燥热起来,心里暗骂不已,自己难道是才坐牢出来的吗?

不过也可能是昨夜的药效还有残余……

他清了清嗓子,也清了清脑子,道:“不了,这会儿来瞧瞧妹妹,一来是为了道恼,二来也是为了告别。南边儿的事发生了变化,我必须要即刻带人南下。我……”

见黛玉一下抬起头,清幽诉怨的目光静静的看来,贾琮一滞,然后忙解释道:“林妹妹千万别误会,真不是为了昨夜的事……是因为昨夜的事,但不是因为我欺负了妹妹……”

黛玉闻言,俏脸登时飞红,低下头声音都有些颤,道:“三哥哥这般着急,不能过了年再走么?”

贾琮叹息一声,道:“你那清姐姐正在做很危险的事,她昨夜若不……则倒罢了。可过了昨夜,她若出事,我总要想法子救她一救才是。所以,我就要尽快南下,将一件极重要的事办妥当。”

在女孩子面前,贾琮到底没说是怕被叶清牵连,为防万一,要尽快打通后路。

当然,他说的话也并不全是谎言,若叶清果真出了事,只要有一点可能,他的确会去相救。

虽然他觉得很冤……

听贾琮这般说,黛玉便不挽留了,叮嘱道:“那三哥哥路上小心,遇事莫急,一切当以保重身子为重。”

贾琮点点头后,又觉得今日黛玉确实有些怪,似真的一夜间长大了许多,连平日里看不出起伏的胸前,都出现了波澜……

难道真是是体内还有药效残留?

“三哥哥!”

黛玉被贾琮的目光看的凝脂般的俏脸羞红,皱眉嗔喝了句。

贾琮只觉得八辈子的老脸今日都在黛玉面前丢尽了,再无颜停留,匆匆抱拳一礼后,转身离去。

等贾琮狼狈而去后,黛玉面上的清幽之色一敛,眉眼间竟多了抹喜色!

她转身回了闺房里间,在妆台前坐下,对着玻璃银镜照了照,嘻嘻一笑。

这个妆是昨夜叶清为她画的,还教会她怎么画。

昨晚上听她说,贾琮只将她当小孩子,当妹妹一般看后,叶清简直嗤之以鼻。

不顾行动不便,将她在宫里学到的本事使出来,给她画了这样一个浅妆。

用叶清的话来说:“对付你哥哥这样的人,你若浓妆艳抹,只会让他恶心。只清水芙蓉,不施粉黛,又让他小瞧了去,不拿你当女人,只当劳什子鬼妹妹。这样的淡妆,正正好!”

黛玉原并没什么信心,可想起刚才贾琮炙热的眼神……

“哼!”

黛玉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又有些得意的抿嘴一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骨子里本就有叛逆因子的黛玉,在同叶清成了好闺蜜后,似乎就渐渐愈发跑偏了……

不过,想起昨夜叶清,黛玉的面色不由又黯淡下来。

昨晚上回来后,叶清看出了她面上的不自在,便同她吐露了心声……

叶清说,她是个天命孤煞之人,合该一人独守一生。且除了太后外,所有她关心的,和关心她的人,也都不会想看她和贾琮有何结果,甚至连她自己,也明白她不是一个能静守内宅,恪守妇道,本本分分过相夫教子生活之人。

她向往外面自由自在、天高海阔的人生,且正在为之努力……

所以,昨夜她并不算给自己的好朋友带了“绿帽子”……

想起叶清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三个字后,原本尴尬微妙的两人,又抱在一起笑成一团。

可后来却不知怎地,又一起落下泪来,一起坐到了天明……

叶清说,有的人,只对一眼就能成为朋友。也有的人,即使相处一生也难靠近。

这就叫一见如故,和白首如新。

而她,会记得她这个朋友……

黛玉知道,她也会。

……

第四百七十三章 围炉闲话

神京城,荣国府。

探春小院。

由于宫里出了事,整座帝京都陷入高压震怖中,虽是年节里,却禁止戏班子酒宴。

无趣之极,内宅女孩子们又体会不到外面的肃风煞雨,便趁着贾母与薛姨妈等人抹骨牌之际,聚在三丫头探春处闲话。

倒不是在其他地方不能说话,只是都知道贾母不喜欢家里说贾琮之事,所以在旁处不好多说什么。

唯有探春屋里宽敞,且她会调理下人,没人敢学舌多嘴,所以都爱往她这里跑。

屋里笼着熏笼,香气溢人。

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还有平儿六人围坐在箱笼上,没有宝玉的位置他也不恼,笑嘻嘻的坐在一旁椅子上。

角落里,还搭着一个没人愿意搭理的贾环。

虽然大家觉得贾环骨子里渐渐变好了,可是到底由于养在赵姨娘身边,表面的习气始终难改,还是小家子气爱占小便宜。

所以虽没人再厌烦他,但也没人喜欢他。

今日还是赵姨娘见家里姊妹们都在她女儿处顽,就巴巴的将贾环送了来,许是以为探春要用私藏的好东西待客……

来就来吧,其实本也没什么,都是自家姊妹,合该大大方方的一起说笑顽乐。

偏不知赵姨娘怎么教的贾环,让他总觉得旁人瞧不上他,便一个人缩着肩膀弓着背,离的远远的呆坐着……

那副自己不尊重的模样落在探春眼里,差点没气个半死。

还是宝钗劝她大过年的不好动怒,才没去训人。

可宝钗去请了两回,贾环也只是摇头不过来。

众人只好当他不存在……

平儿原是不愿和贾家几位姑娘们坐一起的,可如今谁也不拿她当下人了,一起笑嘻嘻的劝她坐下。

宝玉虽然惋惜这样一个蕙质兰心模样俏丽的姑娘跟了贾琮,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法子。

只盼望贾琮能好好待她,别辜负了这朵鲜艳的花朵儿……

他倒不是对平儿有什么念想,但凡这世间的美丽女孩子,他都愿意真诚的祝福……

六个女孩子齐齐将脚踩在熏笼上,六双绣鞋围成一圈很好看。

探春看着宝钗和平儿啧啧艳羡道:“宝姐姐和平儿姐姐可真是长了大见识了,一路上竟见了那么多风景人物,宝姐姐还管那么大一条船,几百人……”

宝钗不是爱说话的,又向来藏愚守拙,不爱卖弄,探春她们知道她的性子,便主要问平儿。

平儿自然多讲宝钗的好,将一路南下时宝钗的操持说的锦上添花,让人敬佩不已。

宝钗被夸赞的实在过意不去,如荔枝般白美的面上浮起晕红,拦道:“快别再说了,自家姊妹们闲话,说这些做什么,让人听了去,不定怎么耻笑。”

迎春笑道:“这里说话没外人听见,不比我那里……”又道:“宝姑娘了不得,琮弟也大胆,真敢将那样一条大船托付给你,也不怕出个什么差池。”

迎春素来温婉可亲,只是性子木讷,无慧才,说出的话虽无恶意,却不大中听。

尽管宝钗不介意,可探春还是赶紧接过话来,说道:“二姐姐这说的什么话,三哥哥最了解宝姐姐,知道她有这个本领,才托付给她的,又怎么会出差池?”

迎春醒悟过来,忙对身旁的宝钗道:“我不过白话……”

宝钗摸了摸迎春的鬓角,笑道:“别听三丫头的,自家姊妹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还会上心着恼不成?哪有那样小气的……”

迎春闻言,高兴的拉着宝钗手道:“也只宝姑娘这般大气,若是林妹妹,怕……”

话没说完,就见探春使劲对她往一旁使眼色。

迎春纳闷,又怎么了?

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看到宝玉坐在那。

愈发摸不着头脑,迎春目光迷糊的看向探春。

探春一脸“被你打败”的表情,湘云等人则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湘云提醒道:“爱姐姐,你当着爱哥哥的面说他林妹妹小气,仔细他会恼你哦!”

迎春闻言这才恍然,急忙看向宝玉,想说她并未有坏心……

宝玉却笑道:“别听云儿乱嚼舌头,说就说了,值当什么?”不过还是小声补充了句:“以后别当她的面说就好。”

迎春与众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远远躲在角落里的贾环,这会儿却斜着眼睛觑视着宝玉。不过他不敢一直盯着看,极小心,看一眼马上收回来,然后再看一眼……

心里得意的冷笑:宝玉啊宝玉,你怕不知道,你环三爷可以给三哥哥写信,三哥哥却住在林姐姐家,所以,我也可以给林姐姐写信!

呵呵,宝老二,看你还整天不拿正眼看你环三爷,你完了!看我不告你的刁状!

熏笼周遭的人却没谁有心思看他,湘云一个劲的追问,恨不能将宝钗、平儿在船上的每一日生活都问明白。

听着平儿说,每天早晨打开楼船三楼窗子,就能看到太阳从大江的尽头升起,朝霞与水面连接,竟看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水,晚上同样如此,甚至更美。

这让一众几乎没怎么出过二门的女孩子们满眼艳羡,都是惯读诗书的人,可她们却只能在想象中联想这样的美景。

探春眼神迷离,低头叹息一声,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此等美色,也不知我等闺阁女儿,今生能否有幸一睹为快。”

见她神色落寞,宝钗心知探春素有大志,只因身为女儿家,又是庶出,所以困顿于此。

因而笑道:“你才多大一点,哪里就说到一生了?家里姊妹属你和琮兄弟最好,你开个口撒个娇,他还能不带你出去见识见识?就你最不该抱怨,也没见过谁家姑娘整日里念叨自家兄弟的,在家时就亲密的很哩……”

探春闻言大羞,伸手隔着迎春要和宝钗打闹,笑叫道:“我和三哥哥最好?快叫姊妹们来评评理,有个姑娘人都还没进我家门儿,三哥哥倒是已经把那么大的家业都托付过去了……哎哟!这嫂子可真厉害,还没过门儿,就敢打小姑子了!”

熏笼一圈女孩子见她二人打闹差点没笑得仰倒过去,宝钗正要去教训探春,却听窗外院子里传来一道大笑声:“谁这般了得,没过门儿就敢打小姑子?天可怜见的,快教我两招罢,省得我整日里被这一屋子大姑子小姑子欺负!”

宝钗收了手,和众女孩子起来相迎,就见凤姐儿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袖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泼喇喇的带着几个小丫头子进来。

宝钗笑道:“怪道颦儿先前总说凤丫头烦人的很,哪里热闹她往那去,我们姊妹好端端的在这说话,你又来做什么?”

凤姐儿大笑啐道:“呸!颦儿丫头断不会这样说,必是你挑拨离间……哎呀,我这做嫂子的可真不容易,一屋子小姑子还没安抚妥当,又来了个更难对付的妯娌!且你们又会读书又会写字作诗,聚在一起拐着弯儿的骂我我都听不出来,罢了罢了,我扶了你们还不成?看在我巴巴儿的给你们送来好吃的好喝的份儿上,你们就原谅我这一遭罢!”

说笑着,让小丫头子们将食盒打开,取出十来叠珍馐佳肴来。

如赤枣乌鸡汤,莼菜羹,翠玉豆糕,冬笋玉兰片,鸡髓笋,香酥鸭子,鸡汤氽海蚌,吉祥如意卷等。

都是按照贾家姑娘们的偏好口味做的。

探春等人见之都不好意思起来,忙邀凤姐儿一起落座吃点。

凤姐儿笑道:“我可没你们这等福气,老祖宗那边还等着人服侍呢,今年外面虽乱糟糟的,可各个府上送礼的婆子还是有的,太太那边也要我去搭把手。行了,不扰你们的雅兴了,你们继续高乐罢。”

说罢,又将起身想跟着一起离开的平儿按了回去,然后带着七八个小丫头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凤姐儿走后,屋里却忽然安静了起来,众人看着那一桌子丰盛的午宴,却没谁有什么胃口。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湘云最先憋不住,不忿问道:“琏二哥以后就那样了?老太太她们也不管管?宝玉,太太怎么说?”

宝玉长叹息一声,摇摇头不语。

他虽然极为同情王熙凤,可他也不敢在王夫人跟前问这些事,更别提管了。

他尚且如此,这屋子里的其她女孩子,就更别提了。

宝钗倒是比其她人了解的多一些,她听薛姨妈说,自从上年王熙凤往锦衣卫镇抚司走了一遭后,在贾母和王夫人心里,对她便不像从前那样了。

再者,贾琏和王熙凤成亲几年了,却一直无所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七出第一出便是无后。

贾琏以后又不能再人道了,贾母未尝不迁怒于王熙凤当初太霸道,连房姬妾都不许贾琏往家里讨,这才没能留下血脉。

所以对于贾琏冷淡王熙凤,贾母、王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

左右贾琏跟她们保证过,不会让外面那个女人和孩子进门,面子上也会做下去。

既然如此,只要明面上过得去,贾母和王夫人也不去苛求于他。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所以她们都指望不上的,又静静的过了会儿,宝玉许是不想气氛那么沉闷,他忽然看了眼一直侍立在平儿身后的小七,对平儿嘻嘻笑道:“好姐姐,把你这丫头送给我可好?我瞧着她有趣,我房里竟没个这样的,你把她送我,回头我还你两个!”说着,竟伸手去握小七的小手,道:“随我去吧,我那里有上好的胭脂给你美一美……”

平儿听到这要求都怔住了,没看到宝玉后面的动作,就听宝钗急声道:“宝兄弟快放手!”平儿正诧异,就又听宝钗叫道:“小七,别动手!”

却已是迟了,小七握成包子大小的拳头,已经朝登徒子一拳轰来。

不过好歹听到了宝钗的叫声,险险避开了脸,一拳打在了宝玉肩头。

而后众人就听“砰”的一声,宝玉连人带椅子,倒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起不来……

一屋子姑娘丫鬟都惊叫起来,唯有贾环,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崇拜的看着气鼓鼓的小七……

……

扬州府,盐政衙门中堂。

面色隐隐苍白的贾琮穿着一件狐裘,靠坐在正中主座上的楠木大交椅上,看着魏晨、韩涛和姚元道:“事情就是这样,那位葡里亚贵族的事,宜早不宜迟,迟一天则多一分变故。如今锦衣卫的架子才初步搭立起来,原我也想趁着年节偷懒休息几日。可是……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还要防备来自旁处的打击。”

见他面色阴沉,一只手扶着额头捏着眉心,面上罕见的带有一分颓气,韩涛小心问道:“大人,这番变故,可是和芙蓉公子有关?”

贾琮眼帘一抬,皱眉看去,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韩涛犹豫了下,可见贾琮眼神冷然,便道:“大人昨儿夜里教训了展鹏和郭队正,都看得出大人是因为他们没拦下芙蓉公子……今儿一早天没大亮,芙蓉公子又带人含怒离去……”

贾琮目光森然的看着韩涛,可最后,却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愧疚难当的展鹏和面色木然的郭郧,而后道:“堂上都不是外人,韩、姚两位镇抚使最清楚,我们能将锦衣卫复立起来,有多么侥幸。你们是经历过那场变故的人……”

听闻此言,韩涛和姚元面色都隐隐发白,点了点头。

贾琮看了他二人一眼后,继续道:“不可否认,锦衣卫能够重新建起来,除了天子龙威外,我的确是沾了芙蓉公子的光,有她帮扶了把,拿我当朋友,所以当初许多我们完全无法抵挡的势力,才没降下雷霆一击。

我承认,若没有这股助力,我们就算不会化为齑粉,也很难有大作为。

我很感激她,但是,公是公,私是私。

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能因私废公。在锦衣卫的驻地,任其长驱直入。

锦衣卫不是我的,更不是她的,这事关皇权威严,便是原则性的问题。

容不得我拿来做人情。

如今我得罪了她,以后挡在军方和锦衣卫之间的那道屏障,也就没了。

现在在江南还好,一旦回京,锦衣卫的处境将会变得极为复杂,甚至恶劣。

你们要明白一点,在勋贵、文臣和锦衣卫三者中,陛下很难偏护我们。

毕竟,都是陛下的臣子,我们不能用这些麻烦来让陛下为难。

所以,我们才要必须尽快尽一切法子来壮大锦衣卫。

如此,在回京之后,锦衣卫才能在强敌环绕中自处,为君王分忧,以尽本分。

魏晨、韩涛、姚元,待我率人南下后,你们三人将锦衣卫衙门暂时搬至扬州百户所内,维持住锦衣卫衙门的大局。

短则一个月,长则一个半月,我必归来。

愿此去,能为我锦衣卫开拓一条可以迅速壮大的财源!”

“卑职等祝大人此去,马到功成!”

……

PS:家人聚会,我居然在码字,身为网文作者之痛……我想吃烤肉!

第四百七十四章 崇康十三年最后一天

扬州府,盐政衙门。

等魏晨、韩涛、姚元等人领命而去后,贾琮见展鹏、郭郧二人羞愧难当,便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记得此教训,知耻而后勇便可。我们的事还很多,不要被没有用处的心思干扰。下去准备吧,未时三刻出发。”

“是!”

二人离去后,贾琮再看向沈浪,道:“这次去南边,本来你是最好的人手,那边你最熟。可是我再三思量,宪卫这边更需要你。”说着,他压低声音看着沈浪道:“韩涛、姚元二人,虽是老锦衣,可他们骨子里都已经油滑了。而且,背后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魏晨虽是个好的,可他一个人压不住那二人。展鹏和郭郧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留你在家里,替我看住他们。”

沈浪沉声道:“大人放心,属下明白。”

贾琮从袖兜里掏出一块令牌,道:“这是我的指挥使令牌,若果真他二人有什么不合适的动作,你劝说不住,就用这块令牌,前往凤凰岛大营调兵,拿下他们!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沈浪闻言,看着贾琮手中的令牌,心中倒吸了口凉气,缓缓点头,道:“属下记住了。”

贾琮见他脸色愈发冰冷,笑了声,道:“这只是我打的最坏的打算,多半不至于此,不要太紧张。”

沈浪迟疑了下,问道:“大人,不知他们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动作?”

贾琮目光清冷道:“他们自身自然没这个胆子,就怕他们背后之人,会有小动作。或拿锦衣卫当枪使,或者……摘了这个桃子。”

沈浪闻言面色一凛,沉声道:“若无大人将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贾琮点点头,道:“还有一事……这些日子来,咱们杀了太多人,尤其是绿林中人。虽然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但他们的家人未必这样想。”

沈浪奇道:“大人,那些人不都已经斩草除根了么?他们家人中无大恶者,也都流放九边……”

贾琮摇头道:“怎么可能杀的绝……总有漏网之鱼,或是想要行侠仗义者,欲为江湖人士报仇雪恨。我在时,盐政衙门戒备森严,无人敢来自寻死路。我这一走,则必有人前来生事……”

沈浪闻言,皱眉道:“那大人为何还要将锦衣衙门迁至百户所那边?”

贾琮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索性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些平日里闷着头不露面的人,一网打尽!如今盐政衙门从内到外,都设有暗哨,皆是我在黑辽雅克萨城下救出来信得过的亲兵。他们虽然腿脚不便,或是眼聋耳瞎,但谁敢轻视他们,必没有好下场。但是还不够,还要再加一道保险,才能万无一失。”

沈浪闻言,苦笑道:“大人,内宅不是旁处,属下实无大人之智,还请大人明示该如何做……”

贾琮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沈浪,道:“这里是内宅的防卫图,在二门后,有四个临院的无人宅院内,布置有暗哨和机关,可确保贼人无法悄无声息的进来。另外在通往正宅的四处拐角处,同样设有密哨,是展鹏家的女眷警戒。除此之外,还有几处密道的标致,也都在图上。这是内,在外围,你要再布置几处暗哨,具体如何操作,你可参考图纸上的构想,但不必完全拘泥于此。

沈浪,我相信你,所以将我身边最重要之人的安危托付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

贾琮折返后宅时,被紫鹃喊去了偏厅。

偏厅廊下三间小正房内,摆着两张圆桌。

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珍馐。

黛玉、邢岫烟、茶娘子、晴雯、小红、春燕、香菱一桌。

另一桌则是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还有娟儿、觅儿、小竹等小丫头子。

昨日幸亏黛玉没让小角儿她们这些小丫头子跟上,小角儿她们也畏惧叶清的气场,若非如此,贾琮今日才没法见人……

等贾琮入内后,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贾琮第一反应,竟是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不是穿了衣服……

见他如此,早与他坦诚相见过的晴雯等女孩子差点没笑出来。

不过一个个脸上还是泛着羞意,目光里带着笑意……

黛玉则一直垂着眼帘,瓷玉一般精致的俏脸上,浮着淡淡晕红。

一双美眸上的睫毛,微微的颤着。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女孩子大学寝室里可以随意观摩岛国启蒙电影,甚至有女生精研之后,敢公开在大学公开课上,讨论不同的叫.床声的区别……

当下这个年代里,闺阁里的大家闺秀们,在未出阁前,连男子光露在外的胳膊都没见过。

更何况昨夜那种超劲爆级的画面……

看到贾琮进门时,黛玉的心就开始砰砰跳动起来,似有一只小鹿在里面奔跑……

再加上昨夜她急着去救叶清时,被魔怔了的贾环,一把按在床榻上,压在身下。

虽然贾琮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被茶娘子、晴雯她们拼命拉开,但那种感觉……

却让她害羞、害怕、心惊、心悸的一宿没合眼。

但奇怪的是,她心里却并没有厌弃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伤心难过……

清姐姐说,这是因为贾琮生的太好了,连做混帐事时,都好似谪仙下凡,俊秀不俗的模样实在让女孩子生不出厌恶心来。

若是换个丑鬼欺负一下,那她非得吐三天三夜不可……

嘻嘻。

清姐姐真的好大的胆,她竟敢给三哥哥下那种药!

她,她还强塞给我一包,真真是疯了……

正当黛玉心里噗通噗通的愈发剧烈跳动,忐忑不安思绪如麻时,,忽地感觉身旁有人在看。

她侧过脸去,正好对上贾琮那双星辰般明亮漆黑的眼眸……

那清澈的目光似看进了她的心底,将她的秘密都看了去。

心中“咚”一声猛然一跳……

黛玉大惊,骇的花容失色,身子急往另一侧歪去,似想离这个偷窥狂魔远远的。

却又带动了椅子,致使整个人往一边倒去。

黛玉惊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等待摔倒在地。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觉得痛,缓缓睁开眼,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稳稳的坐回了原位。

偷窥狂魔竟还在一旁看她……

黛玉先飞快的扫了圈旁人,见居然没人关注这边,心里强迫自己相信她们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后,对贾琮低声斥道:“不许看了!”

那一双似怒非怒含情目中,满是幽怨羞恼之色。

贾琮呵呵一笑,道:“我是感谢林妹妹操持了这一桌好菜,为我践行。”

黛玉皱了皱精致秀气的鼻子,不过到底心软,念及贾琮在这年节里就要远行,便不再和他一般见识了,轻轻哼了声后,道:“三哥哥今儿要去南边儿做公事去,今儿是年三十儿,咱们就提前吃了年夜饭,祝愿三哥哥此去一帆风顺,心想事成,早日归来。”

晴雯等人忙笑嘻嘻的拍手,她们一直暗中打量着黛玉的反应,毕竟昨儿贾琮行事太过可恶了些。

虽然没真个做下坏事来,可把娇滴滴的林姑娘按在身下,还摩擦了几下……

把她们都差点吓坏了,更别提黛玉。

这会儿见黛玉没甚恼色,她们心里才放宽了心……

至于黛玉对贾琮的心思,她们都已经不去理会了。

左右如今看起来,黛玉并不比那位宝姑娘差什么,这幸福的烦恼,还是交贾琮自己去思量罢。

一家人说说笑笑着,吃起了崇康十三年的最后一餐团圆宴。

……

神京,荣国府。

探春院。

一屋子女孩子看到宝玉连椅子一起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差点没吓出好歹来。

虽然她们都极喜欢贾琮,但是谁也无法否认,在贾府地位最高的贾母心中,唯有宝玉才是如宝似玉的宝贝孙儿。

他要是有个好歹,那便是捅破天的大事了。

尤其探春最为紧张,这里是她的屋子,宝玉在她房里出了事,那老太太、太太还不吃了她才怪!

她几步迈到宝玉跟前,看着挣扎着想起身的宝玉,急问道:“二哥哥,你可还好?”

宝玉痛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先道:“我并无大事,你们千万别怪她……”

探春无语,和湘云一左一右搀扶起宝玉来。

站在宝钗身后的小五悄声对面色紧张的宝钗道:“姑娘喊了后,小七就收回了大半力道,看着唬人,伤不到里面的。”

宝钗回头正色问道:“果真伤不到里面?”

小五点点头,道:“果真不会。”

宝钗这才松了口气,上前打量了番宝玉,道:“你这动手脚的毛病多咱能改?这回是小七收了力,才没伤到你,下回再惹出事来,我瞧你还站的直站不直?”

宝玉还笑的出,对正在训小七的平儿道:“好姐姐,你快别怪她了,我忘了她不是咱们家的丫头……”

史湘云在一旁气笑道:“你家的丫头你就可以尝人家嘴上的胭脂?早晚再让小七给你一拳!”

众人见宝玉果然没事,也就放下心来,叮嘱完屋里的丫头不许说出去后,一起嘲笑起宝玉来,宝玉倒也不恼。

正这时,却见贾环从门口跑进来,也不知他几时出去的,贾环面色有些焦急,对探春道:“不好了,我刚才瞧见宝……二哥身边的小丫头惠香往里面瞧了眼,正是小七打他的时候,然后惠香就跑了,我去追没追到,她必是去给老太太、太太告状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王夫人派了两个嬷嬷来,叫她们全都过去。

湘云急的在一旁叮嘱宝玉,一会儿千万别说小七动的手,宝玉忙应下,还安慰小七别怕。

众人心思稍安,没一会儿袭人也来了,见宝玉并无差池后,松了口气,看了小七一眼,而后一起往荣禧堂旁王夫人常宿的厢房走去……

……

第四百七十五章 奸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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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顶点更新最快

由于贾政内书房就在左近,所以王夫人常于此处起坐宿夜。

由于今年外面形势紧张,各家各府都不过打发些二等婆子上门送礼祝贺。

贾母不乐意接见,王夫人便在此处接待来客。

过了午时,送礼之人尽了,王夫人尚未去贾母院侍奉,薛姨妈就从老太太房里抹完骨牌回来,笑道今日老太太手气旺,赢了好些,不过许是高兴的有些过了,早早的就疲乏了,也不想吃什么,撕了个鹌鹑腿子就碧梗粥,吃过就歪着去了。

正好王夫人刚忙完,姊妹俩人让厨房送来些清淡可口的菜肴,边吃边话些家常。

薛姨妈见王夫人穿着一身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髻上簪着一枚衔珠嵌白玉凤鸟簪,雍容贵气,笑道:“姐姐看起来倒比我还年轻好几岁,这身打扮真合身。”

王夫人淡淡一笑,看了薛姨妈一眼,道:“我都奔五十的人了,孙子都读书了,哪里还讲究这些?妹妹才年轻。”

暖水绿千鸟纹宫纱薄绡袄,头上簪着一枚白玉嵌珠银步摇,较素色,她是寡居之妇,不好穿红着绿。

但气色看起来,却是不错,只是没王夫人的贵气。

薛姨妈笑道:“姐姐,前面一直听宫里传出信儿,大姑娘愈发受宠了。你家大喜的日子,怕是不远了吧?”

王夫人闻言,轻轻一叹,低着头夹了片花香藕片,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摇摇头道:“宫里那种地方,最是信不得的,谣言越紧,常常越是反着来。如今又出了这样一桩险事,真真听着就让人心寒。”

薛姨妈忙笑着宽慰道:“你家不比旁家,断不会有事。不说你家根基壮,是勋贵里拔尖儿的,且我听蟠哥儿说,如今天子正在大用你家的琮哥儿。后宫和前朝素来分割不开,外面旺些,宫里也能受益。天子勤政,少近女色,两个贵妃位都未封满。若是大姑娘能进一步占着一宫,那你家才要愈发兴旺了!宝玉能有个贵妃亲姊,往后再有一个皇子亲王外甥,这一辈子可不就是富贵之极?”

王夫人闻言,面上到底忍不住生出笑意来。

薛家还在内务府还挂着皇商的牌头,所以能知道不少宫里消息。

况且皇宫那种地方,本就藏不住什么秘密。

去年至今,天子愈发勤的点了贾元春侍寝,宫外虽未宣诸于口,却又是人所皆知的秘闻。

以贾家的根基门楣,若是要晋封,的确少不得一个皇妃,甚至一步至贵妃位也说不准。

真到了那一步,王夫人心想也不枉她礼了这么多年的佛……

不过,她素是不愿将心思形于色的性子,闻言虽笑了笑,却还是道:“这种事,不到落地,谁又能说得准……”不愿再多言,因而问道:“蟠儿近来可还好?早先进来给我磕头,正巧锦乡侯家派了媳妇来,我也没顾得上让他吃茶,说些话。”

薛姨妈笑道:“你还让他?他整日里没安笼头的野马似的,还能怎样?好歹这几日他姨丈和舅舅都再三教训他,不许出门半步,就在家里厮混着。近来倒是和琏儿走的近些,唉,不省心的孽障。”

王夫人呵呵笑了笑,道:“他没再闹着回江南?”

薛姨妈抽了抽嘴角,道:“他少做那美梦!宝丫头说,琮哥儿看在姨丈和姨妈的面上,关照他一些,他就得了意了,在南边儿称王称霸,人家都奉承他,请他东道,他便快活的不得了,不似在京里有人管束着,自然还想再回去。可琮哥儿到底和我们隔着一层,这光哪里好沾?不过姐姐,说起来,你家那个琮哥儿真是个厉害的,听说在南边杀了那么些人……”

王夫人微微摇头,道:“不过仗着天子的威风罢,他小小人儿,又有几分能为?况且,造下那么多杀孽,日后怕是要损福祉。”

薛姨妈忙道:“可不是嘛!我就这样同蟠儿和宝丫头说,在京里有你亲姨妈在,咱们能在此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就是福气了。那边那种烈火烹油的气象,看似热闹,未必就是福气。”

王夫人笑道:“那他们姊妹怎么说?”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蟠儿那孽障自然听不进去,不过倒也不妨事,左右他一人下不得江南。宝丫头倒是听进去了,她素来听话,如今每日和宝玉他们姊妹们顽笑说话,做做女红,读书写字,总算有个省心的。”

王夫人闻言笑了起来,道:“宝丫头素来都是个懂事听话的,我极喜欢她的性儿……”

薛姨妈闻言,正想夸几句宝玉“还礼”,忽见王夫人贴身大丫鬟彩霞从外面挑了门帘进来,面色有些焦急,便先停了下来。

王夫人微微皱眉问道:“出了何事?”

彩霞忙道:“太太,袭人打发了惠香来传话,说二爷在三姑娘处顽耍时,被平儿姑娘的小丫头给打了。”

王夫人眉头皱深了些,道:“这叫什么话?一个小丫头怎么会打宝玉?莫不是在顽笑?”

她知道自己儿子的习性,并不大信。

彩霞犹疑了下,道:“太太,我看惠香说的不像是顽笑。她亲眼看到平儿身后那个丫头,只一下,就将二爷打的连椅子一起摔了出去起不来……”

“什么?!”

王夫人闻言唬了一跳,面色骤然发白,又听一旁薛姨妈道:“哎哟,莫不是那叫什么小五小七的丫头?我听宝丫头说,那是琮哥儿送给她们防身的丫头,都是出身江湖镖局的……”

王夫人闻言心里愈发紧张,忙追问道:“宝玉如何了?可有什么闪失?”

彩霞道:“惠香不知,她看到后唬了一跳,就跑去告诉了袭人,袭人又赶紧打发了惠香来报信儿,她自己赶去三姑娘院里去看了。”

王夫人面色焦虑难看,坐不住了,沉声道:“走,我们去看看……”

正准备动身,又见彩云进来说话,道:“太太,袭人让人来传话,让太太万不必着急,说宝二爷没事,正顽着呢。”

王夫人心里海松了口气后,恼道:“还顽?去,让她们都过来,我倒看看,什么样的丫头这般没规矩!平儿如今也用上丫头了?”

薛姨妈在一旁笑道:“琮哥儿对她不同,偏宠些也是有的。当初琮哥儿在东路院受难时,平儿这丫头心善,设法给他送了些吃食,便让他记在心里。他这样没娘疼的,本就容易看上年纪大些的。如今虽还没抬举她,想来也是早晚的事。看在琮哥儿对姐姐素来恭敬的面上,还需给她留些薄面。”

王夫人闻言虽知有理,可想到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身边的丫头,竟敢打她的宝玉,心里怒火实在难消,到底打发了两个嬷嬷去叫人……

……

一众人从探春院儿往荣禧堂去,路上,宝钗小声对小七道:“一会儿记得给太太磕头,太太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本本分分的就好。你放心,太太是最心怀慈悲的,不会责怪你的。”

一旁宝玉见小七吓的面色发白,忙笑道:“你别怕,一会儿我就同太太说,是和你闹着顽,自己没坐稳当,摔了过去,不碍事的。”

另一边平儿则在同袭人道恼,袭人会做人,哪里肯受,小声同平儿笑道:“姑娘又拿我取笑,到底是我们二爷自己不尊重,且他又没什么事,不妨事的。不过姑娘还是要教教那个丫头规矩才好,今儿得亏宝姑娘喊住了,若果真出了什么差池,二爷有个好歹,连姑娘都脱不去罪名呢。”

平儿轻轻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一众人说着话,到了荣禧堂东侧三间小正房,早有丫头进去通秉,出来叫众人进去。

小五和小七哪里见过这等富贵做派,唬的小脸发白……

……

等一众人入内后,就见王夫人沉着脸坐在炕边,先拿眼睛将笑嘻嘻的宝玉上下打量了五六遍,见他果真没事后,才放下心来。

便不再理他,与众请安的女孩子点点头后,目光在两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身上顿了顿后,看着跪在地上的平儿,眼睛眯了眯,道:“你这丫头,又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平儿忙道:“都是我没教好小七规矩,让她冲撞了二爷,我这些年挣下的一点脸也全没了。特来向太太请罪……”

说着,回头看向小七。

小七绷着小脸,跟着跪了下去。

王夫人又看了小七、小五二人一眼,见她二人身量娇小,并不似想象中的魁梧壮实,奇道:“这样一个小丫头子,怎把宝玉推倒的?”

宝玉忙赔笑道:“太太不知,实是我自己没坐稳当,顽笑间不小心,这才摔倒在地上的,也不知怎么就惊扰了太太。”

王夫人闻言,虽还将信将疑,但见平儿如此恭谨,宝玉也无事人一样,心头震怒总算消散了大半,对平儿道:“起来罢,原先你跟着凤丫头时,素来严谨,从未出过岔子。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也不好大意了去。既然丫头领进了门儿,该教的规矩总还是要教的。”

平儿忙道:“太太说的是,我记下了,回头就教她们规矩。”

王夫人叹息一声,道:“那就起来吧,以后多注意些便是。”

平儿又再三感谢后,方领着小七起来。

然而正当气氛缓和下来时,却见王熙凤面色紧张的急急赶来,进门后就问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宝玉有事没有?怎有人到老太太处告状,说平儿跟前的一个丫头把宝玉打狠了,都打倒在地上了?老太太现在震怒,让叫你们过去呢!”

众人闻言心里登时咯噔一声,若护着宝玉方面,王夫人还讲些道理,那贾母就是完全不讲道理了。

为了宝玉连贾赦、贾珍、贾琏都骂,更何况是一个丫头的丫头?

平儿面色苍白,宝钗等人也无不大感棘手,就听王夫人道:“去吧,老太太喊你们过去,你们照实说便是。”

众人闻言,只好一起垂头丧气的往那边去了……

等出了游廊,见一众人都愁眉不展没个法子,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贾环却动起了脑筋。

他可不愿看到贾琮的人受到惩罚,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目光忽然落在了宝玉身上,眼睛一亮,然后悄悄的脱离了队伍,跑开了……

……

梦坡斋内,贾政正在读览江南世交故旧们寄来的书信,听其言语中多有褒赞贾家之言,且夸贾家出了麒麟儿,心中大为舒悦。

贾政心喜读书,对于那些世代书香,在士林中极有名望的江南大儒们,心向往之。

只是往年里,江南那些名望巨室们,少有与贾家书信来往者。

如今得到这些书信,贾政心知必是因为贾琮在那边扬起了偌大的名声。

故而才能让这些士林大儒们,亲自书信于他,请教教化家中子弟之法,言辞肯肯。

这让贾政心中大为受用……

正这时,贾政却忽然听到一阵“蹬蹬蹬”“蹬蹬蹬”的脚步声,坏人清静。

他知道,仆婢们再没胆子这般做,必是自家子弟。

刚才在信里被一众当世大儒请教管教自家子弟的良法,贾政正自矜之时,岂能允许孽畜坏了心境?

起身走出书房,冲着正在庭院内疯奔的那道身影喝道:“该死的孽障,跑什么?野马一般,欠管教么?”

贾环见贾政出来,登时唬的骨软筋酥,低着头小声:“原没跑,是……是……”

“是什么?”

贾政见他形容猥琐,愈发不喜,怒声喝道:“说不出个原委来,仔细你的皮!”

贾环眼睛左右瞄了瞄,见无人来往,便乘机道:“老爷,儿子刚才见着了一桩恶事,然后才跑的……”

贾政见他眉眼不正,厉声斥道:“混帐话!我家素为积善之家,焉有恶事?”

贾环忙道:“老爷,儿子刚见宝玉哥哥拦住了平儿姑娘的丫头小七,动手动脚的想要强女干,小七不从,推了宝玉哥哥一个跟头,宝玉哥哥就告到了老太太处,说他被平儿的丫头打了,要老太太打死小七和平儿呢,如今,平儿和小七都被叫了去,这会儿怕已经打死了……”

贾政本无机变之能,听闻此言,也顾不得辨别真伪,直气的面如金纸。

刚刚他才因贾琮得了那么些当世大儒的称赞,夸他有育人之能,谁曾想,只一转眼功夫,他亲生儿子就干下这等丧尽天良的混帐事!

岂不如同在往他脸上扇耳光?

更何况,连他都知道贾琮素来对那个叫平儿的丫头不同,若是因为这样的事,害得平儿无辜被责打出问题,往后他还有何颜面再见贾琮?

且若是此事让江南之地的大儒们知道了……

他贾存周还有何面目再做人?

念及此,贾政顾不得仪容,大步往贾母院赶去。

见此,贾环吸了吸鼻子,耷拉着眼皮,忽地瘪着嘴坏笑了声,又匆匆赶去看热闹……

等贾政气喘吁吁的扶着腰赶到贾母院时,正看到紫檀大插屏下,四个健妇站在那,两人举起板子要往伏在凳子上的人身上打。

见此,贾政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快快住手!”

荣庆堂里面听到贾政的声音,一群人纷忙出来。

待贾政看到宝玉面色苍白的从毡帘中出来后,指着他颤着手指怒声道:“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宝玉闻言,如遭五雷轰顶!

躲在院门后悄悄往里看的贾环看到宝玉魂飞魄散的表情,差点没笑出声来,好悬才掩住了口。不过又有些遗憾,因为他知道,纵然他老子贾政想要打死宝玉,说的再狠,可这里是老太太院里,老太太断不会让他动手的。

果不其然,还没等贾政动手,就听里面贾母颤巍巍的声气传来:“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

贾环深感遗憾,还想再看下去,等奇迹发生,却见廊下探春正使劲拿眼的瞪他,给他使眼色,让他快滚!

贾环虽不乐意,可想了想,还是见好就收的好,把脸上的幸灾乐祸色敛去,换上半死不活甚至兔死狐悲的悲色,摇头叹息一声,就要转身离去,结果刚转过身,就见王夫人正漠然的看着他……

贾环差点没把肠子给吓出来,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干巴巴道:“太……太太,快去里面看看吧,老爷要打宝玉哥哥……”

王夫人看了看贾环脸上的悲色,心中纳闷,以为他转了性,便对他点了点头,道:“你也起来吧,回头去我那里领玫瑰卤子,又进了两瓶……”说罢,进了院子。

她虽然心里也急,可料想有贾母在,断不会让贾政打了去。

等王夫人进去后,贾环海松了口气,再不敢停留,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影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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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安心

荣庆堂前,紫檀大插屏前。

贾母原本怒极而出,可出来后见贾政气的直摇晃,面色惨然,眼中更带着泪水,也是唬了一跳,问道:“这年节里,你不好好的在前面受用你的,又发生了何事,将你气成这般?宝玉不过和小丫头子闹着顽,你就当着我的面前喊打喊杀?”

贾政闻言,惨笑一声,道:“儿子怎敢在老太太面前不敬?只是这该死的畜生,做下这等没面皮的事,将我家清誉丧尽,反倒攀污人家,哄老太太打杀苦主……儿子生下此等顽劣畜生,愧对先人!传扬出去,则吾家还有何面目见人?今日若不严惩这个畜生,往后……还不知犯下何等大错!儿子,儿子……”

许是悲怒至极,贾政话没说完,身子都摇晃起来。

王夫人从后面赶来,见之心惊,忙过来搀扶住,落泪劝道:“老爷要打要骂容易,只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若是如此,宝玉愈发成了不孝之人,也劳老太太牵挂忧心,岂不事大?”

说罢,又命宝玉过来,给他老子磕头赔罪。

宝玉唬的腿都在发抖,满头大汗的走到跟前跪下。

贾政见之愈怒,从一旁嬷嬷手中夺过一根木仗,举起就要朝宝玉头上打下。

贾母见之骇然,忙高声叫道:“快快拦下!”

王夫人大哭,抱着贾政不放手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

听她说的凄然,贾政心中也如刀割,贾母在凤姐儿鸳鸯的搀扶下走下月台,到贾政跟前,见他眼中落下热泪来,问道:“宝玉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事,让你恨成这般?”

贾政看着宝玉,气就愈炙,怒声道:“你这个畜生,平儿和这个丫头是你兄弟的跟前人,你也敢浑来?你个没有伦常的东西,吾家怎容得下你这等畜生?”

“强女干”二字委实太难听,又有家中女孩子在,因此贾政没有说出口。

不过也正因此,旁人只道他在因宝玉欺负小七而怒。

虽觉得他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可也不能说有错。

而宝玉又不敢辩解他只是觉得小七可爱,方想讨过来,却并不曾想过要怎样。

他一屋子漂亮丫鬟,如今也不过只和袭人发生过关系而已。

他不说,贾母代他说:“我的宝玉我知道,断不会做出那等事。他只是觉得那个丫头好,才想要过来,本不是什么大事,偏那个下作小娼.妇不识抬举,竟敢动手打倒了宝玉,若不是宝玉求……”

“求情”二字还没说完,就见贾政面若金纸,全身颤栗,已是气极。

虽早知贾母溺爱宝玉,可贾政万万没有想到,会溺爱到这个地步!

连这等大错也能遮掩,指鹿为马……

此刻,江南大儒名士们写的信中夸赞他之言,好似一把把尖刀,直扎在他的心头。

都赞他教导子侄有方,侄儿被他调理成世间一等一的英才,可谁知亲生儿子却被养成了寡廉鲜耻的畜生!

非他不能教,实在是老太太不讲理,不许教,才让他日后必沦落为他人取笑的地步……

念及此,贾政心中憋屈愤懑之极,脖颈一梗,嘴角竟是溢出了一抹殷红,身子往一旁倒去。

“啊!”

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之唬的魂飞魄散,赶紧让健妇抬起送往屋里。

贾母老泪纵横,打发凤姐儿速派人去请太医,又让泪流满面的宝玉起来,再打发其她女孩子各回各屋。

最后眼神落在惶恐不安的平儿和小七身上,咬牙恨声道:“害人精,那个孽障身边都是害人精,还不快离了我这地儿!

也是奇了,怎和他牵连上的人,就没一个省事的?你们再不许踏入府中半步,来人,快与我打将出去。”

说罢,贾母由面色担忧的鸳鸯搀扶进屋,鸳鸯临进屋前,回头对嬷嬷使了个眼色。

原本鸳鸯就暗中叮嘱过嬷嬷,虽是在外面打人,也只做做样子,并不真打,打完了老太太出了气也就完了。

却不曾想惊动了贾政,闹到这个地步……

等贾母进屋后,院里的嬷嬷对平儿道:“姑娘,快出去吧,老太太一会儿更恼了,我们也不好交代……”

平儿闻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苦笑,对嬷嬷道了谢后,带着懵懵然的小七出了院门。

门口处,宝钗、湘云、探春等人还在等候,见到平儿,宝钗赶紧劝慰道:“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今日本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知哪个犯口舌,传的不成样儿了。”

平儿红着眼圈摇摇头道:“我并没什么,只是若因此而累得老爷身子不适,阖家不宁,却成了大罪过了。”

一旁小七更加愧疚,自觉连累了平儿,眼中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落下。

探春心里亦是愧疚不已,却不能说出真凶来,不然非得死人不可,她劝道:“快都别哭了,本是误会。咱们这样的人家里,难免七嘴八舌之人多些。袭人往太太处传的还好,其他人再往老太太处传就走了样儿,再到老爷处还不知成什么了。左右咱们自己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你们去东府里住着其实更好,更自在些。我们也好过去寻你们顽……”

平儿轻叹一声,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又对还在抽噎落泪的小七道:“不哭了,不干你的事,不要紧的。”

一会儿打发了人去请太医的王熙凤急急回来,对平儿道:“你先去东府,一会儿丰儿让人把你们的东西送过去,回头我去寻你说话!”

说罢又急急往荣庆堂去。

平儿再不停留,与小七乘上马车,往东府去了。

东府一直闭门,有贾琮留下的一队亲兵护卫着。

不过平儿有贾琮令牌,自然可以随意进出。

等平儿离去后,其她姊妹们也没了兴致,各自摇头叹息的回了各处。

探春却直接去了赵姨娘小院,寻那个弄鬼之人!

……

扬州府,盐政衙门。

相比于都中贾府内肃风厉雨愁煞人的气氛,盐政衙门后宅则暖煦得太多。

午宴罢,小红、春燕借口要为贾琮准备行囊,拉着晴雯等人离去。

经过昨夜之事后,黛玉的心思,其实差不离儿已经明了了。

被那样狠狠欺负了,她都没有哭闹惊吓大病一场,简简单单的就原谅了贾琮,这放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至此,许多事已不需明言。

只可惜,前面有个宝姑娘早早的相中了三爷……

几个丫头心中无不惋惜,不过也不算惋惜,因为宝姑娘也很不错……

可林姑娘这边又该怎么办呢?

这两个姑娘可不似寻常丫头,或者说旁的什么人,贾琮收了也就收了,做个妾室也好。

这两个姑娘必是都要做正室太太的,可正室太太只有一个啊……

这种极难之事,她们实想不出法子,就只能交给贾琮自己去解决了。

等晴雯等人走后,茶娘子也去准备了。

相比于素未蒙面的那位宝姑娘,其实她更亲近这位真性情不作伪的林姑娘。

但这种事,断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茶娘子走了,紫鹃竟也胡乱寻了个由子跑开。

她们这般,倒将原本温馨的气氛,弄的尴尬起来。

好在贾琮心智成熟些,他看着微微垂着臻首,俏脸晕红的黛玉,笑道:“刚吃饱肚子,吃去走走,消消食?”

黛玉抬起眼帘,看了贾琮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贾琮一笑,站起身来。

黛玉亦跟着起身,却先走到右侧立柜处,将贾琮的大氅取来,走到他身后,微微踮起脚为他披上……

贾琮一怔后,自己系上了丝绦。

再看黛玉,就见她自己也取了她的银狐镶边浅红色羽纱面斗篷,贾琮笑道:“我来罢。”

说着,从黛玉手中接过斗篷,倒没绕到身后。

他身量比黛玉高半个头,站在她面前,双手一环,便将斗篷披在了黛玉肩头,又随手为她系上了丝绦。

被这般温柔对待,黛玉一双眸横秋水的眼睛,清幽的看着贾琮,眉眼中丝丝情意,再难遮掩。

此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然而,两滴相思泪,却无言落下。

虽已一往情深,可她却做不出,夺人心上人的勾当来……

因而,心如刀绞。

阵阵剧痛!

贾琮低下头,看着苍白脸上泪如雨下的黛玉,目光一凝。

他又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意?

是该早点决断了,再拖下去,太伤人心。

拿定主意后,贾琮微笑的目光里带上了抹怜惜,取出帕子轻柔的替黛玉擦拭着眼泪。

如此体贴,却让黛玉心愈痛,她泪眼婆娑的看着贾琮,终究鼓起勇气,轻轻的靠进了贾琮怀里……

哪怕只能在这一刻……

贾琮轻笑了声,双手轻轻环住黛玉,却问道:“林妹妹可知,我曾对平儿姐姐许过的诺言?”

黛玉莫名,在贾琮怀中微微摇头。

贾琮道:“在我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甚至,还之前,在那段似乎不属于我的黑暗记忆中,平儿姐姐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和暖色。所以我发过誓,此生必不负她。好些人以为,平儿姐姐不过一个卑贱的丫头,但对我来说,她比世间任何人都高贵,她有一颗皎皎如明月般的心。所以,我对她许下诺言:今生,必不使她沦为姬妾之流。”

听出此中含义,黛玉震惊的抬起头,看向贾琮,声音微微黯哑的问道:“那宝丫头呢?她可知道?”

贾琮缓缓点头,微微一笑道:“她知道。”

这一刻,黛玉甚至都忘了自己心里的苦和痛,不敢置信的看着贾琮。

以她对宝丫头的了解……

怎么可能?!

不过随即,她的心头忽地一跳,想到了某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黛玉感觉到,口中渐渐有了苦涩的味道,秋水般的眸眼中,目光变的复杂之极,怔怔的看着贾琮:

宝丫头对你的情意,已经深到了这等地步了么?

不过又见贾琮笑道:“我对宝姐姐和平儿姐姐说,我房里的女人,日后都不分什么大小,不站规矩。子嗣也不分嫡庶,能者上,庸者下。

能进我家门的,都是因一个情字,非为富贵。即使对外时,有些时日不得不虚与委蛇,但在家里,是没什么区别的。当然,家里总要有个主事的,谁愿意主事,谁管的好,就让谁主事。

还有如晴雯、春燕她们那样,一心想做小老婆的,我也可以成全她们,呵呵。”

这番话,若是换个经历过世故的女人来听,多半会嗤之以鼻。

世间大道,连天家都讲究一个嫡庶有别,唯有皇后所出为元子,更何况臣子家中?

嫡庶不分,主次不明,一来没有规矩,二来,更会埋下萧墙之祸根。

可是黛玉,正是在幻想能终身活在童话中的年纪,哪怕心中也有怀疑此举不妥之处,却被她强自压下心底,不去理会。

她盲目的选择了相信贾琮之言,反正她不会去争那劳什子管事的差事。

而后,眸眼中忍不住渐渐生起了笑意……

看出黛玉眼中的喜悦,贾琮呵呵一笑,再度有些霸道的伸手将面色娇羞的黛玉揽入怀中。

躲在贾琮怀中,黛玉脸上笑的无比灿烂安心!

贾琮下颌轻轻摩挲着黛玉的发梢,目光温润。

若没有昨夜之事也就罢了,可经过昨夜之事,她难放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总该有个担当才是。

至于规矩……

呵呵,他连这个世界都想要砸碎,更何况这些无聊透顶的规矩?

那不叫规矩,而是枷锁,套在这个民族脖颈上的枷锁!

与其等百年后西方的坚船利炮将这方浸着祖宗血液的土地打个稀巴烂,不如就由他先开始改变。

就从,这落后的一夫一妻制度开始……

……

PS:对于这种观点,难免夹杂着个人的私货。别说男女间不同,许多男同胞都未必能统一观点。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是真的无法想象自己一个女盆友给另一个女盆友磕头做丫头的情景,也无法想象庶子不如奴的情形。

当然,可能是因为我一个女盆友都没有的缘故……

所以大家观之一乐就好,莫较真……

没写完

捂脸,早上这更怕是要延后了……

《红楼之庶子风流》没写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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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薨

这一浅浅的拥抱后,二人的关系便有了质的升华。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人才缓缓分开,脸上都带着柔和如蜜的微笑。

本就生的极好的二人,此刻宛如一对璧人。

一个飘然出尘,俊逸不俗风华绝代。

一个天姿胜仙,若出水芙蓉我见犹怜。

两人又凝望了好久后,方一起笑了起来。

贾琮目光柔和,黛玉眸眼含羞。

这是一个真正为“情”字而生的女孩儿,前世,贾府自上而下都宣扬着“金玉良缘”,远比这一世更鼓噪。

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子,直到最后泪尽而亡那一刻,许还在相信着宝玉……

她平日里的小性儿,都与宝玉相关,难道不是因为她将全部的人生希望,都寄托在了宝玉身上,却始终心难安?

诗云: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即使一个男子,若无父母之怙恃,也会出门行走心含悲,入门茫然不知止。

更何况是一个小女孩?

只可惜,她前世终究所托非人。

宝玉连句安心的话都不能给她,让这个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的女孩子,红颜早逝,泪尽而亡。

“怎么呢?”

看出贾琮目光中愈发浓厚的怜惜之意,黛玉虽然心中暖煦,却还是有些不解的问道。

似雪山冬泉氤氲出的美眸中,蕴着点点疑惑。

美不胜收。

贾琮见之,眼中的怜惜之意忽变得有些炙热,竟忍不住低头在那纤薄红润的樱唇上,轻轻一啄。

“呀!”

黛玉眸眼中瞳孔在这一刻都微微扩散,身子一软,迷瞪瞪的倒向一旁……

贾琮见之哈哈一笑,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抱住,温声道:“林妹妹,这一世就让我来照顾你罢。但凡我还有生命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伤害和委屈。”

听闻这句话,黛玉迷瞪的脑海瞬间清明,她抬起头,睁着氤氲着雾气的眼眸看着贾琮,似想看他是不是在说笑……

贾琮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坚定和怜惜。

见此,黛玉眼中两滴晶莹玉珠般的清泪,顺着瓷玉般白皙的面颊缓缓落下。

贾琮并不多言,又低头在他觊觎多时的这张俏脸上,吻了两下后,微微皱眉道:“怎会是咸的?”

黛玉俏脸晕红,许是怕这轻薄子再做坏事,将脸藏进他怀中,不过听闻此言后,肩膀轻颤了两下……

贾琮呵呵一笑,抱着柔弱无骨的黛玉道:“以后什么事都不要多想,万事有我在。你只要好好养好身子,如今虽比以前好了许多,却还是有些单薄,太瘦了……”

黛玉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一下从贾琮怀中挣脱开,看了贾琮一眼,又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襟处……

脸上的小表情,是有些懊恼?

贾琮见之差点没笑喷,他早就发现,黛玉会时不时的关注一眼茶娘子和晴雯、香菱三人的前襟处,然后再悄悄的低头看看自己。

茶娘子和晴雯甚至还有香菱,其实都有察觉,与贾琮独处被他流连忘返的关爱某处时,偶尔也会说出来顽笑。

但贾琮没想到黛玉如此可爱……

再度将黛玉揽入怀中,亲昵的吻了吻她精美的侧脸,贾琮忍笑道:“你年纪还小,不急……”

黛玉这才发觉露了痕迹,一张俏脸瞬间烧成了晚霞,几乎没脸见人,一下撞进了贾琮怀里埋了起来,闷声道:“你才急!呸,胡说!”

贾琮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黛玉又羞又恼,小手在贾琮腰间“狠狠”掐了下。

贾琮又笑了两声后,柔声道:“快出去走走吧,不然昨晚的药效又要复发了……”

听闻此言,黛玉唬了一跳,顾不得羞涩慌忙往后躲开,小心谨慎的观察起贾琮的神色来。

昨夜贾琮跟禽兽一样在叶清身上起伏,那力道连叶清都受不住,且只压了她一下,就差点把她的魂儿都撞出来了,若她换在叶清的位置,怕早断气八回了。

这会儿要是贾琮兽性大发,她岂不是死定了……

还好,等看到贾琮脸上的坏笑后,黛玉就明白过来,贾琮故意捉弄她,气得她一扭身,恼道:“我早就看明白了,三哥哥不是好人!根本不似旁人眼里那般!”

贾琮呵呵笑道:“林妹妹其实也不似旁人眼里那般。”

黛玉闻言忙扭过头看他,严肃问道:“旁人眼里我又是哪般?”

贾琮笑道:“旁人眼中,林妹妹生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真如仙子下凡,不食人间烟火,清美脱俗……”

被贾琮夸的目光柔软下来,俏脸浮霞,黛玉目光如水的看着贾琮轻声道:“那三哥哥怎看我?”

贾琮呵呵笑道:“我希望妹妹对外时,是一朵水芙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可如仙子降凡尘般,灵气秀然。不过在家里生活时,还是多接些地气的好。我宁愿你是淘气些、顽皮些、也快乐些的林妹妹,精灵古怪,口舌伶俐……我更喜欢。”

黛玉闻言,心里止不住的高兴,抿嘴一笑,灵秀的目光清幽的看着贾琮,轻声道:“三哥哥也是,那圆圆姑娘和邱姨娘家的女孩子们,都以为三哥哥是天上谪仙下凡,亦不食人间烟火,她们以为三哥哥都不会大笑,呵……”

贾琮眉尖轻挑,道:“同她们笑什么?”

黛玉闻言,轻轻咬了咬红唇,目光脉脉的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轻吸了口气,笑道:“走吧,去花园逛逛,不然药效真要复发了……走一圈我就要出发,速度速回,总要在二月十二那天赶回来。”

黛玉的面色先是心慌的羞恼,听闻贾琮即将离去又变成了悲伤,等听完后,却怔怔的看着他,目光似融化了般……

二月十二,是她的生儿。

……

神京,荣国府。

赵姨娘小院。

探春俊眼圆睁,修眉倒竖,瞪着蔫儿巴的贾环,厉声道:“若是让太太知道了,你有几条命?”

赵姨娘听了也害怕,刚才探春进来寻了由子把小鹊和小吉祥打发出去后,逮住贾环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

起先赵姨娘还不大乐意,可听明白后,就跟着探春一起数落起贾环来:“平儿她们的事干你叽霸毛事?用得着你XXX的充大个儿出头?”

听她说的粗鄙,探春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忍不住道:“行了,姨娘教导他就好好教导,说这些做什么?这也是姨娘该说的话?”

赵姨娘虽时常往探春处去转,讨要些东西,实则心里对这个厉害的女儿也发憷,小声问道:“三丫头,这件事不会被太太发现吧?你亲弟弟做的也没人看到……”

贾环被骂了半天没敢抬头,这会儿还有些得意的抬起头道:“太太没骂我,还说新进了两瓶玫瑰卤子,让我去拿哩!”

“真的?”

赵姨娘喜形于色,高兴道:“那你可要早点去拿回来,那东西养人极好的!”又对探春夸道:“你弟弟聪明着呢,哪会让人瞧出来?”

探春生生被气笑,道:“我都能看破的事,你们当太太看不破?太太什么不知道?你们等着,老爷和宝玉没事则罢,但凡有个闪失,你这身好皮也别要了!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敢出去自己作死,看哪个能救你?”

说罢,就要离开,却忽然听庭院里传来小鹊的声音:“彩云怎么来了?”

彩云道:“太太叫三爷过去说话……”

听闻此言,屋内三人无不面色骤变,贾环更是脸色惨白,双眼唬的无神。

赵姨娘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又拿脏话骂起贾环来,被探春喝的闭嘴后,探春在贾环耳边小声叮嘱道:“老爷断不会说你告的状,你咬死了别认,只说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记住了没?”

贾环巴巴的点点头,再不敢得意了。

探春道:“快去吧,记住了就成,没事的。”

贾环这才哭丧着一副脸,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

……

皇城,大明宫。

暖心阁内,虽温暖如春,然而气氛却一如前日般肃煞凛冽。

崇康帝,已经三日没批折子了。

自他登基十数年来,这尚为头一回。

他目光森然的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戴权,听戴权战战兢兢道:“主子,奴婢下了令,命那八个死间务必进王府内院,哪怕都死了也要一观武王病情如何。只要查出来了,便是大功,保他们家人一世富贵。也是主子隆运昌盛,保得他们只进去第一个人,是打着同古锋告假的名头去的,却正巧看到那古锋推着武王在外面晒日头,王府规矩,每个人告假都要古锋亲自点头才行……”

听闻此言,崇康帝眼眸中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开口缓声道:“老九,好了?”

戴权忙道:“没有没有,主子爷,奴婢得到回信儿说,武王整个人看起来都迷迷瞪瞪的,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脸颊骨都贴在一起,还跟女人化了妆一样,眼青青,嘴红的吓人……那古锋是当年见到太上皇都桀骜不逊的人,如今独着一臂,也瘦的厉害,还整日里落泪,眼睛通红……许是快到点了,他也不怎么在乎了。第一个死间传出来的信,奴婢还将信将疑,可后面,连在王府里当马夫的刘二也这般说,他还告假出来了,奴婢这才信了。后面人虽没出来,不过都传信说王府快散了,都是死气,武王府那些亲卫们都打算殉葬,已经提前死了两个了……”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微缓和了些,前年那四个神京城内的名医都断定武王已油尽灯枯,活不了太久了,如今半死不活的拖了这么久,也该这般了。

不过想起他钦定的皇储,就在他的宫里暴毙,心中那点舒心瞬间消失全无,眼睛里再度充满肃煞。

他寒声道:“那皇后处如何了?”

戴权忙道:“皇后娘娘任中车府的人进入坤宁宫查验,自夏守忠往下,坤宁宫三百八十六名昭容和黄门太监,都被收监。小卓子虽已死,可他交好的人不少,如今正在一一审问。皇后娘娘闭门不出,宫内事务皆让贾女史暂理。”

崇康帝现在不想听这些,他沉声问道:“可查出来什么没有?那个叫小卓子的逆贼,到底从何处得到的钩吻剧毒?银针为何测不出?是不是等朕也不明不白的被毒死后,你们这些废物才满意?”

其实这并不可能,天子的膳食必会提前一二个时辰做出,然后经过多人先食,确定无误之后才会献上。

但见天子震怒,戴权也不敢狡辩什么,只能连连磕头,道:“主子息怒,中车府内已经开始对夏守忠等人用大刑了,想来必能有结果出来!”

崇康帝正要说什么,就见殿外一黄门猫儿一样进来,战战兢兢道:“启禀万岁爷,大宗令义忠亲王递牌子求见。”

崇康帝闻言,眉头一皱,心中疑惑这会儿义忠亲王刘孜来做什么,不好好在宗人府领着宗室诸王为雍王祭灵……

不过他还是道了声:“宣。”

若无大事,义忠亲王这会儿断不会至此。

未几,就见义忠亲王刘孜进殿,可神情却不大对。

只见他老脸惨白,双眼慌乱无神,脚步晃荡,走至殿内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见此,崇康帝和戴权心中都是咯噔一沉,变了脸色。

崇康帝声音里不带一丝烟气,冷的瘆人,问道:“刘孜,发生了何事?”

义忠亲王听闻这声音,身子就打了个寒战,抬起头后,露出额头一片血烂,大哭道:“陛下,臣该死,臣该死!”

崇康帝似联想到了某种可能,面色也渐渐发白,却还是咬牙问道:“说,到底出了何事?”

义忠亲王嚎啕道:“陛下……四皇子刘正,和五皇子刘升……薨了。”

崇康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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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举世皆敌

暖心阁内,本就肃煞的气氛,在这一刻,降到了冰点。

戴权直觉得此刻这大殿下面的地龙似全都熄灭了,如今身处于冰天雪地中,全身彻骨的冰寒。

怎么可能?

如今两位皇子都不在宫里,之前为了给晋王刘正和五皇子刘升洗脱弑兄罪名,崇康帝命他们去宗人府为刘仁守灵。

可那里可是宗人府啊!

崇康帝只有三子长大成.人,短短不到三日内,悉数暴毙身亡。

简直和做梦一样,什么时候,国朝贵还在亲王之上的皇子,成了猪猫鸡犬了,可以随意杀害?

一个死在永寿宫,另两个,竟死于宗人府。

此皆为世间第一等护卫森严之地,亦都是天子最信得过之所在。

可是三位皇子却……

这简直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笑话!!

堂堂一帝王,竟庇佑不住自己的皇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三个儿子被人悉数害死。

更恐怖的是,到了这一步,崇康帝竟然绝嗣了……

戴权和义忠亲王皆颤栗的看着崇康帝,都不敢相信崇康帝会不会下个屠城令!

义忠亲王一言不敢发,只想着若是能回去,早早投了缳自尽了断为好,也免得牵累王府一脉。

戴权则鼓足勇气颤声唤了声:“主子爷……”

“呵,呵呵……”

崇康帝忽然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

这笑声让义忠亲王和戴权二人毛骨悚然。

戴权“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哭声道:“主子爷,这个时候,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不能如了背后人的愿,您要有个闪失,岂不让贼子得逞?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无能啊!您就是将奴婢千刀万剐,奴婢心里也没一丁点儿怨言,只求主子爷您保重龙体,保重龙体啊!”

崇康帝木然的目光,缓缓移到戴权身上,见他额头已经磕的一片青色,眼中泪流不止,他嘿嘿嘿的又是一阵冷笑,一字一句道:“宫里、宗室、勋贵、大臣……朕威临四海,臣民亿兆,到头来,竟只有身边一个奴才信得过。狗奴才,起来罢。朕能坐到这里,能走到今天,又岂是那些魑魅魍魉的贼子凭着这等下作诡计能打倒的?”

说罢,目光如刀般看向面如土色的义忠亲王,道:“刘孜,宗室诸王里,多与龙首原那个快死的废物亲近,唯有你,自幼与朕亲厚。朕问你,刘正,和刘升,到底是怎么死的?”

提及这两个名字时,崇康帝眼睛都微微泛红起来。

饶是他心硬如铁,这一刻,也不禁快要碎成了粉末。

他此刻以绝大的毅力保持着冷静,就是为了寻出幕后黑手,将其九族,挫骨,扬灰!!

刘孜闻言,感动的泪流不止,磕头颤声道:“陛下,老臣愧对陛下信任,死有余辜……”

“先别扯这些,朕问你,朕的皇儿,是怎么死的?难不成,又被人下了毒药?!”

崇康帝厉声斥啸道。

声音之凄厉,似能断铁碎金。

义忠亲王面色惨然道:“是……”

崇康帝闻言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抓起御案上的一块玉镇纸,狠狠的砸向了义忠亲王,咆哮道:“你们都是没脑子的畜生啊?!刘仁才……你们……你们蠢笨不如猪狗!该死!该死!统统该凌迟处死!!”

义忠亲王脑袋被砸破,血流不止,却连擦也不敢擦一下,哭道:“陛下,宗人府内的膳食全部都由臣一手检验过。臣都亲口尝过……”

崇康帝红着眼睛凄厉吼道:“那毒又是从何而来?”

义忠亲王磕头道:“是两位皇子的伴读下的毒。四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住在宗人府内,所以将两人的伴读招了去。这二人已经招供了……”

皇子伴读与公主郡主入学陪侍不同,公主郡主陪读多为仕宦名家之女,而皇子陪读,选的却是士绅望族但族中未有做官人家之子,身家清白,没有太多背景牵连。

也是为了防止皇子被野心之人蛊惑,行结党营私之举。

四皇子、五皇子的伴读,皆为正经士绅之族,祖上几辈人皆为乡里德望之辈。

两位伴读皆品性纯良,言谈方正之人,崇康帝亲自接见过。

这二人,怎会下毒?

义忠亲王迟疑了下,方解释道:“这二位伴读家族都是江南之江省名望之族,虽没人入仕,但家族中也出了几个举人,收献了不少土地。新法大行后,他们两家人仗着族中出了皇子伴读,带头抗拒新法,被之江省巡抚下令拿下后,严加惩戒,以作杀鸡儆猴之举。后来似乎还查出不少枉法之事,那边便抄了家动了刀。这二位伴读都央求过皇子,可涉及新法大业,两位皇子都没敢答应。他们二位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地步,因而仇视天家……”

崇康帝闻言,恨至极点,厉声道:“这等事,朕缘何会不知?宗人府都是干什么吃的?朕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义忠亲王面无人色,颤栗道:“臣曾问过宁首辅,可他说新法大业,岂能因区区小事而止?还说不必拿这等小事烦恼了陛下……”

崇康帝闻言,全身怒气似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看着义忠亲王,问道:“刘孜,你是当朝一等亲王啊,更是宗人府大宗令,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遇到事,你竟问宁则臣?”

义忠亲王苦涩道:“陛下,我大乾自鼎定以来,为防宗室乱政,立下颇多约束之法。臣虽为亲王,但实不如宁首辅贵矣。”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崇康帝垂下眼帘,忽然斥道:“出去。”

义忠亲王还想辩解什么,就听崇康帝爆喝一声:“滚出去!”

义忠亲王唬的一哆嗦,然后顶着满头血污,乖乖退出了暖心阁。

崇康帝木然的坐在那,眼中神色却无比激荡。

他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冷静,能分辩出义忠亲王之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避重就轻。

他谁也信不过。

三个皇子尽皆暴毙,谁最能受益?

原本武王最有可能,但他就要不行了,很快就要死了。

且他若想动手,又何必等到今日?

除了他之外,便是宗室诸王,尤其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其他兄王弟王们。

他绝了嗣,那等他百年之后,势必要过继一位宗室之子来继承大统。

他和宗室诸王,原本就不睦。

所以,他们最有可能。

或许,他们想将十三年前发生的那一幕,照猫画虎的来一遍。

只是,那群畜生以为他是武王那个废物么?

除了他们外,还有贞元勋臣们,也有可能。

新法已经大行,锦衣卫在江南复立,声势惊人。

贞元勋臣们多半感到了危机,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个皇帝,早早晚晚要对兵权下手!

身为帝王,靠平衡之策维持兵权,又岂能长久?

所以,这些当年追随武王的骄兵悍将们,极有可能会先下手为强!

他们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为!

除了贞元勋臣外,还有可能者,就是……新党!

如今朝堂上新党一家独大,原本崇康帝是为了推行新法便宜,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成了祸患……

此时若能更换一君王,不拘是宗室里的哪一位,都根本压不住已成大势的新党。

如此,某人也可死里逃生了……

这三者本为朝廷的三大柱梁,如今,却都盼着他死!

崇康帝心中恨欲狂!

对他们而言,一个强势的帝王已经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了。

这三者联合起来,甚至能行废立之事!

念及此,崇康帝悚然而惊!

尽管残留的一点理智告诉他,这三方势力不可能联合起来,但只要有这等可能,也足以令他坐卧不宁了。

而虽然三大皇子暴毙,令他心中宛如刀割火燎般痛苦。

但相比之下,终究还是帝王之位,更重要。

皇子还能再生,可若帝位不稳,则一切皆休。

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扫清这些威胁他帝统的障碍。

不过,也不能逼之过急。

他不好直接正面动手……以防对手狗急跳墙。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无匹的利刃,为他诛贼!

念及此,崇康帝眉眼间坚毅狠辣之色更胜从前,他拿起朱笔,打开一张空白圣旨,急笔书写起来。

不过寥寥十数笔后,崇康帝沉声道:“派八百里加急,去江南,将此圣旨传诸贾琮。命其,见圣旨,立归京城。”

……

荣国府,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内。

贾政已经接到卧房去歇着了,太医看过后,只说是急怒攻心,不可再生气,吃一副药好生静养便是。

宝玉被贾母留在荣庆堂,罚他抄写孝经。

贾母发话,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谁也不许再提,不然就是想逼她死。

贾政还能如何?

此刻贾环站在外间,垂头丧气站在那,面色十分委屈害怕,巴巴的道:“太太,是老爷路过老太太院门口,问我为何要跑,我就答,里面正在打人,老爷让我说实话,我没法子,就说了缘由……”

王夫人面色温和淡然,温声道:“那你怎么说的?”

贾环似有些羞愧,小声道:“我就把看到的说了,说宝玉哥哥想要平儿姐姐的丫头小七,去拉小七手时,被推了个跟头,不过宝玉哥哥并没怪她,可不知谁惊动了老太太和太太,太太也没怪,可老太太恼了,要打平儿姐姐和小七……太太,我不敢瞒老爷。”

王夫人闻言,深深的看了贾环一眼,虽然她知道事情必不会像贾环说的那样清白,可是,原她手下的嬷嬷老人们,前二年都被清扫了干净,如今在府里替她看着的眼线都不足,她还真没证据证明贾环在说谎。

而且,又能和今日之事对上。

心中怄个半死,却也无可奈何,让彩霞取了两瓶玫瑰卤子来,给了贾环,打发他回去。

只不过等接过两个玻璃瓶玫瑰卤子,满心欢喜往回走的贾环,刚走到门口,王夫人忽然道:“你在哪儿同老爷告的状?”

贾环想都没想便答道:“梦坡斋门前……”

刚说出口,贾环就傻了眼儿,魂儿也吓掉了大半,傻傻的站在那儿。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听到什么厉声训斥,只听王夫人道:“快回去吧,晚上再来看看老爷。”

贾环打了个激灵后,口中发麻的舌头混沌不清的应了声后,一猫腰的跑了。

他自然没看到身后,王夫人眼中的目光,是何等的凌厉!

……

第四百七十九章 红鸡子

相比于大明宫内的凄风厉雨和荣国府内的胆战心惊,扬州府盐政衙门小花园内,则暖的让人心醉。

贾琮牵着黛玉的手,漫步在盐政衙门后院极具江南风情的小花园内。

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绕行太湖石搭成的假山,再登上白玉石砌造的小拱桥。

黛玉指着墙角处弯起嘴角笑道:“三哥哥看那里。”

贾琮顺着黛玉葱根般白皙的手指看去,只见东南墙角处,几株梅花正艳。

这个时节,除非是莲苑那般,否则也只能看到梅花。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道:“很美。”

黛玉闻言,灵秀的目光闪动,狡猾狡猾的笑道:“三哥哥,此情此景,你不想做首诗来应景么?”

贾琮哑然一笑,看向黛玉,道:“不如林妹妹先做一首,抛玉引砖?”

黛玉闻言却啐了口,笑道:“不要!家里姊妹们早就说过,谁有脸子在三哥哥跟前舞文弄墨?岂不自讨没趣!”又笑恼道:“什么抛玉引砖,三哥哥分明是在取笑人家!”

贾琮见她娇俏,故意逗她:“林妹妹不作,那我也不作。”

黛玉不高兴了,讲道理道:“你给平儿写过,必与宝丫头也写过……对了,你给平儿写了阙《临江仙》,给宝丫头写的什么?写了么?”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道:“写了。”

黛玉不吭声了,只静静的看着贾琮。

贾琮呵呵一笑,问道:“林妹妹也想要?”

黛玉眼神渐渐凌厉起来,贾琮肚子都快笑痛了,面上还不显,道:“妹妹想要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

黛玉哪里看不出贾琮在故意逗她,气得咬牙,然后就红了眼圈儿,道:“你欺负我!”

贾琮哈哈一笑,将她揽入怀中,道:“我喜欢你,才会欺负你。好了,不就是作诗么,林妹妹你且听着……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黛玉细细品鉴了盏茶功夫后,钦佩的看着贾琮道:“这首小诗虽然用词朴素自然,未经雕琢,但意味深远,才气谯溢。三哥哥不愧为天下第一才子……”

贾琮闻言,呵呵笑道:“若非如此,怎配得上林妹妹钟灵毓秀之德?”

黛玉抿嘴一笑,不过目光又渐渐发生了变化,她有些不满的看着贾琮,道:“完了?”

贾琮眨眨眼,“啊”了声道:“完了。”

黛玉眉头微微蹙起,看着贾琮道:“我要听宝丫头的词!”

贾琮为难道:“这不大好吧?”

黛玉强调道:“我要听!”

贾琮呵呵一笑,道:“好。”随即,他将送与宝钗的那阙《鹊桥仙》诵出。

这一听,黛玉的脸都绿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听完后,啥也别说了,黛玉沉着小脸儿,转身就走。

贾琮不知怎地,就觉得这一幕好笑的不得了,哈哈笑出声来。

他真有一种后世谈恋爱时的感觉……

黛玉听其笑声愈发觉得心酸和可恶,加快了脚步,却被某个恶人从背后一把抱了回去。

黛玉红着眼圈,眼泪都流了下来,心里难过的不得了。

要果真相差不多的,她也认了。

可这差距也太大了……

还说不让她受委屈!

贾琮温声道:“我自国子监肄业以来,词也写了七八阙,可诗,却只写了这一首。我想,从今而后也未必会再写诗。”

黛玉闻言,登时不挣扎了,转过身抬头看贾琮,还微微有些抽噎,问道:“果真?”

贾琮笑道:“我若写过,你怎会没听过?”

黛玉闻言,面色渐渐化开,又多了抹喜色。

不过,她又道:“三哥哥的词,也有没流传开的呢。”

说着,她低头从袖兜里取出荷包,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折叠起的纸笺。

纸笺已经有些泛黄了,看起来有些时日。

她轻轻拆开后,递给贾琮。

贾琮一看,正是当初写的那阙《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后来他寻不到了,问了探春才知道是被黛玉拿走了,只是没有好意思讨要。

不想,她一直收着。

只是在一看,贾琮就看出了差异来。

纸笺上那一句“记得平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中的“平儿”二字,竟被雌黄修改过,变成了“颦儿”。

贾琮见之呵呵一笑,看向黛玉。

黛玉羞愧的低下头,贝齿轻咬红唇,道:“我太爱这词了,所以才……”

贾琮笑道:“不妨事的,当成你的也行,平儿姐姐好像不在意这些。”

黛玉轻轻摇头道:“你哪里明白……我知道平儿虽不识字,但她却能将这阙词的每一个字都写得出来,背的滚瓜烂熟,我怎能夺她最重视的东西?”说着,目光幽幽的看着贾琮。

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贾琮笑道:“好!都有一阙词,独妹妹只一首诗是不大好,那我就再作一阙词……这词是之前就得了半阙,今日正好得下半阙,是以女儿家的心思所写,我觉得正合妹妹。”

黛玉闻言,目现异彩,期待的看着贾琮。

男子以女人视角写诗,古便有之。

十分出名者如王少伯之《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又如小杜之《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均细腻而动人。

黛玉希冀,贾琮能作出不逊古人的好诗词来。

贾琮怀里拥着美人,受用着她的目光,轻声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黛玉痴痴的凝望着贾琮,直到贾琮一点点靠近,噙住了她的樱唇,她才娇羞的闭上了眼睛,任贾琮予取予夺……

得此情郎,此生无怨矣!

正此时,不远处的假山后,忽然冒出来三个小脑瓜。

中间那个圆滚滚的脑瓜,看到这一幕后,眼睛登时圆睁,捂住嘴巴,还用另一只手叮嘱身旁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脑瓜不要出声。

三人一起藏在假山后,三双圆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偷偷的看着这一幕……

……

未时末刻,贾琮告别内眷,自盐政衙门而出。

带领百余亲兵并葡里亚贵族亨利·卡佩、二鬼子田庆一道,乘车出了扬州府,登船南下。

虽然锦衣卫座船还未归来,但江南巡抚衙门送来的那数十条大船中,却也有一条楼船。

比不得锦衣指挥使的座船气派,倒也还不错。

亨利·卡佩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之前沈浪他们只将锦衣卫用刑的器具打磨了番,还未动手他就已经崩溃了,痛哭流涕,什么话都交代了出来。

但还是不够,一上了船,贾琮就将亲兵们全部集合,展鹏、郭郧甚至茶娘子和她的麾下都到齐。

众人围坐在一楼大厅内,一起看着一个小高台上站着的亨利·卡佩和他的翻译田庆。

贾琮亲兵皆是从黑辽战场上下来的老卒,大多身负残疾,面容狰狞可怖。

连茶娘子麾下那些武技高强的强人坐在他们身边,都被煞气惊的坐立不宁,更别提亨利·卡佩和田庆二人了。

贾琮让展鹏将一副六尺见方的舆图,挂在了屏风上,当作亨利·卡佩的“教材”。

开始前,贾琮对所有人道:“这幅舆图,会告诉咱们这个世界到底有大,也让大家明白,此次南下的目的为何,何故如此着急南下……图上还只是一部分,目前我也只得了这么多。都好好听,开开眼,莫要做井底之蛙。”

说罢,又对田庆道:“问问卡佩,这个舆图,他认识吗?”

田庆还没翻译,亨利·卡佩已经叽哩哇啦的连连叫唤起来,不过看向贾琮的目光里,满是谄媚恭维之色。

田庆见之都抽了抽嘴角,对贾琮道:“这西洋鬼子说上帝,大人真是天才,竟能绘制出如何精细的地图,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副海图都要更精美……”

贾琮自然不信这话,知道这是这个洋鬼子讨好求生的手段,他道:“告诉他,详细解说,不要说废话。”

田庆翻译过去后,亨利·卡佩微微尴尬的笑了笑,然后开始从大乾南边的第一个国家讲起。

茶娘子的属下们原还不清楚贾琮到底想做什么,不过当田庆将亨利·卡佩的话一一翻译出,从“安南国”到“暹罗国”到“吕宋”到“万象国”、“掸国”、“茜香国”、“马六甲”、“天竺”、“锡兰国”、“真腊”一一讲出后,所有人都目光灼热的看着屏风上挂着的那张舆图。

他们从未想过,在大乾之外,竟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等亨利·卡佩和田庆绕过一片好大的大陆,转而北向,讲到了亨利·卡佩的故土葡里亚时,众人不由都有些吃惊。

这么小?

至此,贾琮让亨利·卡佩和田庆下去休息,他站到了小高台上,继续道:“没错,就是这不足我大乾一个省大的国家,便是葡里亚,而在它旁边的这个小国,便是佛郎机国。再往北走些,这里,就是红毛国,也就是尼德兰国。

这三个小小的国家,丁口加起来还不足江南一个省多。但是,这三个小国,却几乎瓜分了整个世界!

看到这片大陆了么?这叫非洲大陆。从这里起,包括之前的天竺、暹罗、安南、吕宋,哦对了,还有我大乾的濠镜!

全部被这三国,用犀利的火器和大炮占据!

他们杀光了所有反抗他们的人,杀了足有几千万之多!

他们将剩下的人当做奴隶,肆意折辱贩卖。

他们抢劫这些地方的金银财宝,烧毁这些地方百姓的屋宅,毁其祖宗陵墓,淫.辱他们的妻女……

他们恶事做绝!

而如今,他们将大乾周边的国家占尽了,他们正在这些国家的尸体上大快朵颐。

我相信,等他们吃完之后,消化之后,一定会将目光,落在大乾的身上!”

说罢,看着满堂寂静,瞠目结舌的诸人,贾琮道:“这些话连你们都未必尽信,也就更难取信朝廷上的官老爷们。所以,我不能指望别人。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想领着你们,来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有句话,叫做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次南下,我们要忍辱负重,不耻下问!

就是去向这些强盗们取经偷师,学习他们的枪炮技术,学习他们的航海能为,与他们通商。

我希望,若有朝一日,这些强盗们,这些恶魔们,他们仗着船坚炮利打到了大乾时,我有能力带着你们,将这些恶贼阻截于国门之外,守我祖宗故土,护我华夏衣冠,不受禽兽侵犯。

请诸君助我!!”

这等煌煌大言,让满堂人悲壮沸腾!

更让他们明白了贾琮高洁之志!

“呛啷”一声,郭郧反手抽出腰间绣春刀,在自己面颊上割下一刀以明志,单膝跪地道:“卑职誓死效忠大人!”

其余百余亲兵,亦皆纷纷效仿。

这刀光和血气,更为堂内气氛添加了份肃煞和惨烈。

这等决心是能传染的,好在贾琮提前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茶娘子的动静,让满目崇拜敬仰的她,只屈膝福下,道:“奴家虽为女流,亦愿为大人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身后诸如李义等人,第一听闻贾琮此等壮志,无不被他的胸襟所打动折服,这才明白茶娘子缘何如此倾心贾琮。

七八个江湖大豪,彼此看了眼后,齐齐用兵刃在面上开了口子,添上了份血气,跪地喊道:“卑职等愿为大人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贾琮点点头,谢过叫起后,回头看正为难的拿着刀往脸上比划,却又舍不得割的展鹏,瞪了他一眼后,喝道:“去,送这位葡里亚国的亨利·卡佩子爵上路。”

展鹏闻言,又看到前面无数人鄙视的目光,一咬牙,也在脸上来了一下后,哭丧起脸来,用力有些过猛……

然后他狞笑的走向已经站不稳的亨利·卡佩。

他倒不是怕疼,是怕丑……

早就羡慕贾琮的相貌羡慕的不得了,想奋起追赶,谁曾想,又来了这一手,心里把始作俑者郭郧埋怨个半死。

不敢拿郭郧如何,就拿倒霉鬼亨利·卡佩出气。

用绳索套住他的脚后,一下丢出了船外大江中……

……

盐政衙门后院,黛玉闺房中。

黛玉俏脸上还残余着羞红,坐在书桌边一笔一划的写着那阙《一剪梅》,等落笔后,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中,蕴着情意绵绵和思念。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锦书,指的便是妻子所寄书信。

虽分离不到一日,她已甚是想念,忍不住想要写信呢。

正这时,听到外间“吱呀”一声,未几,珠帘挑起,紫鹃托着一托盘进来,面色古怪。

黛玉问道:“做什……”话没说完,看到托盘里竟然放着一枚红鸡子,俏脸登时红透,似氤氲着晨露的眼眸羞恼的瞪向紫鹃,啐道:“你胡闹什么?”

红鸡子,不是生宝宝时才吃吗?

紫鹃抽嘴角道:“是小角儿送给姑娘的,说……她要提前庆祝姑娘早生贵子……”

黛玉腾的一下站起,面红耳赤道:“看我不撕了她的嘴!今儿再不饶过她!她答应三哥哥不说出去的!”

紫鹃闻言大惊:“你们真做了那事?”

黛玉:“……”

……

PS:刻意多写了几百字,可别说用诗词凑字数啊。

第四百八十章 混不吝

神京,荣国府。

梨香院。

内房正间的炕上设着石青金钱蟒引枕,铺一条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薛姨妈在炕上歪着歇息。

同喜同贵两个丫头则坐在炕边,拿着两个“佛手”小木锤轻轻的为她敲着腿。

古时内宅贵妇少活动,便常以此法松快身子。

后世那位民国时的国母,就是靠着此类按摩手法,虽不怎么运动,也活到了一百多岁……

正当薛姨妈躺在暖和的炕上渐渐入睡时,却听外间有丫头问好的声音传来:“姑娘回来了?”

薛姨妈睁开眼,偏起头看向门帘处,就见宝钗面带着微笑进来。

薛姨妈见之慈爱笑道:“怎这会儿回来了?你姨母没留你用团圆宴?”

宝钗笑道:“还团圆宴呢,那边都快闹破天了。”

“哟!这又是怎么了?”

薛姨妈奇道。

宝钗笑道:“妈不知出了何事?”

薛姨妈道:“就在你姨母处听说,你宝兄弟又淘气了,不过也没甚了不得的事,怎又闹了起来?”

宝钗让同喜同贵下去歇息,又让赶来服侍的莺儿接过她身上那件云白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回里间后,方道:“是姨丈知道了宝兄弟的事,寻去了老太太院里,要拿他去打。老太太自然不许,竟将姨丈生生气的呕了血。”

“哎哟!”

薛姨妈闻言唬了一跳,忙道:“好端端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宝钗虽从不愿背后说人长短,不过跟自己母亲面前,还是忍不住摇头道:“论理说,也是宝兄弟忒轻浮了些。平儿如今是琮兄弟的房里人,小七是她丫头,自然也是琮兄弟的房里人。哪有做兄弟的就去朝哥哥房里人动手脚的道理?姨丈如今最是看重琮兄弟,得知此事后,岂有不恼之理?”

薛姨妈闻言,见宝钗面上竟也带有薄怒,心下不由一沉。

不过随即又舒了口气,以为宝钗是因为宝玉不安分而恼。

她慈蔼的笑道:“宝玉这孩子我是知道的,不是贪花好色之辈。我原也以为你这表兄弟和你哥哥一样,是个不成器的。后来观看了一年来,发现他并不是那样的人。此中必有误会,你可别冤枉了他。再说,平儿原还是琏儿房里人呢。”

宝钗皱眉道:“妈快别这样说,这是两回事。没跟凤丫头要过来前,琮兄弟对平儿从无失礼之处。而宝玉纵然本意非如此,可到底举止轻浮坏了礼数,如此不尊重,难怪姨丈会恼成这样。”

薛姨妈闻言,终于确定宝钗非为宝玉而恼,她微微变了脸色,轻声道:“乖囡,你心里莫不是还想着琮哥儿?”

母女二人间说话,自不必像外人那样云里雾绕的。

宝钗闻言,面色一滞,并未说话。

但这岂不就成了默认?

薛姨妈登时慌了,忙劝道:“乖囡,你素来听话懂事,可千万别钻了牛角尖儿,犯了糊涂啊!你姨母说你舅舅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做他那个差事的,若本本分分的,像上个姓骆的指挥使则罢了,还能得个善终。如他现在这般在盛世里杀的人头滚滚的,自古就没听说有好下场的!”

“好了!别说了!”

这话宝钗极不爱听,制止道。

却把薛姨妈给惊呆了,多咱时候,她的好女儿会这样同她说话?

宝钗也自觉过了,道歉道:“妈,我并非不敬,只是觉得何苦咒人家?琮兄弟帮过我家多少忙?”

薛姨妈眼泪都急的落下来了,道:“这哪里是咱们没良心去咒他,分明是你舅舅你姨母说的事实啊!乖囡,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你父亲走的早,你哥哥又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若再糊涂行事,娘可真没法活了,让娘去指望哪个……”

宝钗被逼的心中凄苦,水杏眼中亦滚下泪来,哽咽道:“妈,你别说这些了,好么?”

薛姨妈还待再说什么,却见薛蟠带着身酒气红光满面的进来,见屋里母妹二人相对落泪,不由一惊,忙道:“妈,妹妹,这是怎么了?”说着不等回答就自己啐自己,懊恼道:“哎哟!都是我的不是,今儿年三十,我还在外面吃酒,冷落了妈和妹妹,让你们巴巴的等我回来吃团圆饭。我真是个畜生……”骂完后又觉得迷糊,眨着眼看薛姨妈和宝钗,道:“不对啊,妈和妹妹早上不是说,要在他们家吃饭么?”

见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先把自己骂成畜生,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薛姨妈和宝钗生生被气笑了。

薛姨妈啐道:“该死的孽障,好端端的你又喝那么些酒做甚?喝完了就好生去你屋里挺尸,来这和我们闹什么?”

薛蟠一拍脑门,懊恼道:“别提了,妈不问我还差点忘了说。原本是准备和琏二哥还有贾芸他们一块儿高乐一宿的,也算是守岁了。谁知宫里又出了泼天大事,我们连酒席也不敢再吃了,早早散了场回来……”

薛姨妈闻言唬了一跳,问道:“宫里又出了何事?”

薛蟠脸色都有些变白,咂摸着嘴道:“了不得了,皇帝本就三个儿子,前儿才死一个,今儿竟然连剩下那两个也一并死了,妈你说,是不是捅破天的大事?”

薛姨妈和宝钗闻言脸色都发白起来,薛姨妈道:“我的老天爷!怎这样险?”

薛蟠也有些害怕,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如今长安一百单八坊,已经全部戒严了,到处都是兵。如今是当真连门儿也不敢出了……”

薛姨妈后怕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薛蟠嘴犟道:“我怕什么?左右又不是我杀的……”

“闭嘴!”

“哥疯了!”

这话差点没把薛姨妈和宝钗吓出个好歹来,薛蟠说出口后自己都变了脸色,忙捂住口。

一身酒气也吓出个大半,他怕薛姨妈和宝钗念叨,忙转移话题道:“对了,琏二哥他们说了,琮兄弟多半是要回来了!”

果然,听这话,薛姨妈和宝钗都忘了去批斗他。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又分开了眼神,一个脸色难看,一个却目光期待!

薛蟠看出这母女间的不妥来,小声问道:“妹妹,你怎惹妈不高兴了?”

宝钗不言语,薛蟠难得机灵了回,看了看妹妹,又看向薛姨妈,笑道:“因为琮兄弟?嘿嘿!我就知道,妹妹必还是惦记着琮哥儿的!好!极好!妹妹真是好眼力!”

见宝钗闻言一下落下泪来,薛姨妈气得骂道:“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你灌多了猫尿,不去挺你的尸,在这胡放你娘的什么屁?琮哥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巴不得你妹妹不好?”

这也是气急了,放口乱骂起来。

薛蟠素日里被骂惯了,听着也不恼,还抓着大脑袋笑道:“妈这话却是说偏了,我这怎么会是巴不得妹妹不好呢?妈你不知道啊,琮哥儿在外面有多吃香。旁的不说,就平康坊那七十二座楼里,旁人去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赔多少人情,才能见到他们楼上的花魁,可要是琮哥儿去,那些娘们儿倒贴银子都干!啧啧啧,上回下江南,在金陵城外码头上,那是一百多秦淮河上最顶级的花魁啊,齐齐拜见清臣公子,我滴个娘啊,要是我能有这一半风光,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薛蟠说着说着就进入了自嗨状态,也不见薛姨妈沉下来的脸愈发黑了,到最后,薛姨妈听他将那些花魁喊“我滴娘”,抄起炕上的野鸭子毛掸子就往薛蟠脑袋上敲,想敲醒他。

薛蟠连挨了几下,疼的吱哇乱叫,气的不行!

疼倒在其次,关键是他脑海里刚刚代入那个场景中,他站在贾琮的位置,正对着岸边码头上娇声呼唤“薛公子”的花魁们招手,就被薛姨妈用野鸭子毛掸子给打醒了,顶着一脑门野鸭子毛,让他痛不欲生。

又是好一阵臭骂后,薛蟠难得正经道:“妈,我知道你和姨母的心思,宝玉也算是不错的,和琮哥儿比……这世上能和琮哥儿比的,真没几个,连我都差那么一点……”

薛姨妈和宝钗又被他这不要脸给生生气笑,还笑的一发不可收拾。纵然是薛姨妈,都觉得这句话是天大的笑话……

薛蟠在母亲、妹妹跟前倒也不犯浑,虽知道是被取笑也不恼,还跟着一起嘿嘿嘿憨乐起来。

笑了好一阵,薛姨妈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我哪里是觉得琮哥儿没能为?我就是怕他太有能为啊!你们瞧瞧,如今乱成了什么样了,连那样尊贵的皇子都遭了难,越是有能为的,这会儿就越危险。他们那样的身份,一旦遭了殃,可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说不得,连妻族都要牵连……”

说着,见宝钗的面色一下黯淡了下去,嘴唇也被她咬的没一点血色,薛姨妈怜惜的抚着她的发髻,道:“我的儿,娘不盼你当个公候诰命,也不盼你当个伯夫人,只要你能平安富贵的过一辈子,娘就知足了!”

宝钗默然不言,薛蟠心里却嗤之以鼻,觉得他娘真是魔怔了。

这不就明说选宝玉不选贾琮么?

当宝玉的大舅哥儿有当贾琮的大舅哥儿好?笑话!

薛蟠不理薛姨妈,只拿一双铜铃大眼对宝钗挤眉弄眼,示意她:别理娘那个老悖晦的,哥哥站你这边!

宝钗见之,垂下眼帘来,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论礼,当世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第一次感到,有这个混不吝的哥哥在,也是件幸福的事呢……

……

东府。

后宅,西厢。

王熙凤看着宁国府时留下来的奢靡华贵的陈设,不由嘴里泛起酸气来。

好大一张红木雕云纹嵌理石花架床,后面是珊瑚迎门柜,又有桃木多宝格、黄花梨连三柜橱、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紫檀龙凤纹立柜……

无不名贵非常,比她屋里的还强几分。

再看那海青石琴桌、广寒木七屏围榻椅……

凤姐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肚子酸气,没好气的拿眼去斜浅笑的平儿,道:“你如今倒是得了意了!旁人还以为你受了难,阖家满府的人,谁能想到这套家业如今竟让你得了去!”

尤氏和可卿亦在屋内,没等平儿红着脸谦让,尤氏便笑道:“这才叫行下善因才得来善果!你这破落户不服也没法!”

凤姐儿丹凤眼瞄了尤氏一眼,冷笑一声,本想讥讽她和贾琏的勾当,不过现在想想也没甚趣味,对于贾琏,她已经连醋都不愿吃了,便没说什么,只对平儿叹一声道:“你确是个有福气的,那就好生在这边过活罢。替你爷们儿守好这份家业,万一哪天我也被撵出来,还能有个落脚地。”她如今愈发觉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说得准谁?

……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大朝争!

崇康十四年,正旦。

大明宫,含元殿。

原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日的开年大朝会,自初始起,便犹如冰窟般寒冷彻骨。

宗室王公、文武百官,无一人面露微笑。

个个面色肃穆沉痛。

等大乾崇康皇帝沿着丹陛一步步登上皇位时,整座含元殿内的气氛更是如凝固了般。

因为百官发现,原本只是两鬓斑白的崇康帝,此刻在平天冠下,头发如霜如银。

一夜白头!!

等崇康帝在龙椅上坐下后,戴权尖声宣道:“陛下上朝!”

满朝文武、宗室,在元辅宁则臣的带领下,行大礼参拜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接下来,却未等到天子口中回应“平身”的叫起声。

沉默了好久,每个人都感到一阵阵寒意渗入五脏六腑,而后方听到上面传来崇康帝黯哑肃煞的声音:“朕这个皇帝,当的窝囊啊。殚精竭虑十三载,不兴土木,不修宫室,不纳美人,食不沾荤,不耽嬉戏。原本以为,纵然当不起贤明之帝,亦不该为桀纣之君。呵,不曾料到,竟有人如此愤恨于朕。三个皇子,两天之内,悉数不得好死,暴毙而终。朕,绝了子嗣,呵,呵呵。看来,朕是失德之君啊。”

“陛下!!”

满朝死寂中,为首之宁则臣猛然抬头,大声道:“若陛下为失德之君,那古往今来,青史之上何帝敢称明君?若陛下为失德之君,则天下亿兆黎庶,民心不服!!新法大行于世,不知多少百姓因此而生,不知多少孤老老有所养。自三皇五帝至今,煌煌千百载,可还有一帝王,如此为民思虑者?若陛下为失德之君,臣等死而不应也!”

满朝文武皆附和道:“陛下若为失德之君,臣等死而应也!”

“呵呵。”

“呵呵呵。”

又是一阵干冷的冷笑,崇康帝布满血丝的眼眸有些木然的看着宁则臣,道:“朕的元辅说的好啊,可那就奇怪,朕若无失德之处,缘何朕的三个皇子,竟会这般暴毙而亡?你们,都是饱读史书之大才。朕想问问你们,历朝历代,可有哪个皇帝,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朕连自己的皇儿都保不住……你们如此看不惯朕,何不联合起来,废了朕,再立一个你们看得过眼的皇帝?何苦要害朕的皇儿?”

“陛下!!”

宁则臣泣血哀呼,道:“陛下!此皆臣之过也!臣明知,推行新法必然会得罪既得利益者,断人财路,更胜杀人父母。新法断了他们寄居在朝廷和百姓身上吸血的道路,他们焉能不恨?尤其是臣近来推行宗室、勋贵、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法,更是被无数人仇恨!他们痛了,他们怕了,他们狗急跳墙,行下此等骇人听闻之千古毒行!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此案涉及国本,幕后之人敢行此无君无父丧心病狂之恶事,若不查清除去,则国无宁日。

若君父不稳,则社稷不安,新法难行,国将亡也!”

此言一出,宗室诸王无不面色骇然,他们万没有想到,宁则臣如此歹毒,开口就将刀子往他们腰眼里捅!

虽说宁则臣口中还提到了勋贵和士绅,但有机会触及宫中和宗人府内者,谁还能比宗室王公更便利?

义忠亲王更是气急败坏,因为宗室为他所管,宗人府更是他的衙门,出了这样骇然听闻的泼天大案,对他而言本就是天降横灾,哪里还经得起被宁则臣如此捅刀?

义忠亲王跪在殿内金砖上,大声道:“陛下,下毒谋害两位皇子者业已查清,正是两位皇子的二位伴读所为。只因他们的家人,因为新法之故,被抄家流放,家破人亡,因而怀恨在心所为。此事,臣曾亲自告之过宁大人,可宁大人却说,此事焉能阻挡新法大业?还阻止臣以此事打扰陛下,终酿成此等惨案!”

“轰!”

听闻此言,满朝哗然!

崇康帝的面色愈发阴沉,可心中却隐隐松了口气。

他宁愿看到狗咬狗的场面,也不愿看到殿下之人齐心合力。

那才是最糟糕的情形。

他目光阴森的看向宁则臣,然而宁则臣却毫无愧色的抬头看着他,大声道:“回陛下,却有此事。但臣也当众提醒过大宗令,皇子伴读必要选择身家清白,可靠周全者。既然这两位伴读不再可靠,就该由宗人府出面,禀奏天子,该给皇子换伴读了。”

听闻此言,崇康帝瞳孔一缩,再看向义忠亲王。

义忠亲王刘孜面色一滞,犹疑了下,还是决定说实话,因为当初的确不止宁则臣一人,他道:“是两位皇子替他们的伴读求了情,压下此事……”

殿内又是一阵骚动,文武百官看向义忠亲王的眼神,如同在看死人。

义忠亲王自然是面如死灰,他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辩解道:“当时康王世子刘骞、宁王世子刘永一同帮着求情,臣为长辈,不好推诿,所以……”

此言一出,群臣都已经麻木了,乱成一团。

康王、宁王皆为崇康帝同父异母之兄王、弟王,是近支。

若是崇康帝绝嗣,待他驾崩后选择过继之子承嗣大统,多半便是从康王府或是宁王府中挑选。

如此,连动机都有了……

最重要的是,雍王刘仁暴毙之时,康王世子与宁王世子也在……

康王和宁王闻言又惊又怒,他们简直觉得百口莫辩!

目光恨不得将义忠亲王活活吃了……

他们觉得无比冤枉,纵然有这份心,也没有这个胆量啊!

然而根本没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就听宁则臣大声道:“陛下,臣请陛下彻查宗室!尤其是二十九夜出现在永寿宫的诸位亲王世子!天子血脉断绝,何人受益最深,便有最大嫌疑!”

疯了!

真是疯了!

自旧党退出朝廷以来,曾经气势如凶虎的宁则臣就开始变得收敛起来。

却让谁也想不到,他今日竟如此“飞扬跋扈”!

直接将刀口对准了宗室皇亲,口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就不怕日后有诛族之祸么?

宗室诸王闻言,自然惊怒交加。

康亲王刘昌为宗人府左宗正,刘昌为天子兄王,康亲王世子刘骞当日在永寿宫内就坐在雍王身旁。

论起嫌疑来,数他这一支最大。

刘昌再忍不住了,抬头看向崇康帝,大声道:“陛下,宁则臣口出佞言,离间天家骨肉,其罪当诛!大乾祖制,宗室不得干政。但凡对朝政稍有言辞,必招来朝堂攻歼。故而我宗室诸王,贵则贵矣,实则远不如当朝大臣有实权。如今朝堂上,新党一家独大!宁则臣为新党魁首,权倾朝野,臣虽不学无术,也知道自古而今,再无有第二个臣子能有如此大的权力,天下督抚,大半出其门下。此獠身为人臣,却如此猖獗,必有不臣之心!陛下,当谨慎我刘氏江山,为奸人所误啊!”

宗室诸王闻言,差点没叫出一声好来,纷纷附和起来。

“对,宁则臣就是黑了心了,近来一直针对连我宗室皇亲,其心何其毒也!”

“养虎为患啊!陛下何等信任于他,言听计从,文王之遇姜尚也不过如此。结果,却纵容出了这么个黑了心的!”

“他们针对我宗室皇亲,便是针对刘氏江山!妥了,必是此獠下的毒手!”

“陛下,为臣等做主哇!”

崇康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神木然的看着殿下群臣像,目光的重点,其实落在一直沉默不言的勋贵行列。

六大贞元朝册封的国公,如六座山峰一样站在那。

大乾百万大军之权,皆在其手。

虽然,分成开国公与宣国公两脉,彼此对立。

其中也有人宣誓效忠于他,但是……

在崇康帝心中,最忌惮者,还是他们。

只是不知,皇子暴毙案中,有无他们的手尾……

如今,他哪个都信不过!

然而就在此时,崇康帝忽然听闻宁则臣声如洪钟道:“陛下,大乾祖制,内阁执政,军机掌军,二者分制,共辅天子!太祖之制,自然是万世良法。然而在此危难之际,臣以为,当做权变!”

听闻此言,崇康帝眼中瞳孔一瞬间收缩如针。

宁则臣,莫非要图穷匕见了?

他想沾染军权?

若是连军机阁都纳入内阁管辖之下,那这天下,到底何人为帝?

他声音森然道:“不知宁爱卿,又有何良法?”

宁则臣似未听出崇康帝言语中的忌惮和丝丝杀气,他正色道:“值此邪祟冲击帝星之时,陛下当设立军机处,总揽军政大权,不必再经内阁与军机阁转呈。唯有独掌乾坤之权,方能寻出此等骇人邪祟,光明天下!此案,不拘涉及哪一个,宫中后妃、宗室诸王、武勋亲贵、亦或是内阁阁臣,文武百官,皆需一查到底!皇子悉数暴毙,千古以降,再未闻此骇人之事。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若连此等灭绝天良无君无父之事都不能查出,臣等粉身碎骨也无颜见天下人。”

此言一出,含元殿内满朝寂静。

无数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宁则臣,这还是那个风骨刚正,敢于直言谏上的新党魁首么?

这到底是佞臣还是幸臣?

军政大权皆操于上手,那岂不是天子想杀谁就杀谁,想罢免哪个就罢免哪个?

不过,这权,又岂是这般好交的?

政权好交,军权呢?

开国公李道林与宣国公赵崇二人对视一眼后,又一起瞥了眼宁则臣。

幼稚。

只是,他们也不会在这个关口反对什么,依旧静静的站在那。

就听龙庭最上方传来一道漠然之声:

“可。”

崇康帝眼神幽深的看了宁则臣一眼后,终于吐出那两个字:

“平身!”

……

第四百八十二章 人人自危

军机阁。

东朝房内,开国公李道林、郑国公屠尤、信国公左崇三大国公在此理军机。

另宣国公赵崇、成国公蔡勇、宋国公刘志,此三位相互亲近一脉则在西朝房内处理军机。

这两方人马,原在追随武王戎马天下时便相互攀比战功,处处较量。

只是武王在上面压着,没人敢越线。

待武王心死自囚后,十数年来至今,两方人马的明争暗斗已渐渐到了明面上。

从最高层、到中层、到基层,无不斗争。

这其中除却双方的不对付外,也有宫里那位故意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由。

只是虽然他们明知如此,可到了他们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去争。

利益就这么多,蛋糕就这么大,他们不为自己争,也要为下面去争。否则,无法御下。

再者,谁也不想输谁一头。

这些年来,崇康帝便是以此等权术手段,控制军机。

其实这六大国公身上,若非武王烙印太深,并不算什么隐患。

历朝历代的天子,大多非马上天子。

他们大多是靠这等手段来操控军权。

且崇康帝以高超的手段,将他们拉拢分化的已经差不多失去了威胁。

只是,这些人身上武王的烙印实在太深,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崇康帝还是无法信任他们分毫。

或许,相知相得了十数年的宁则臣便是明白此事,方提出设立“军机处”的谏言吧……

东朝房内,郑国公屠尤、信国公左崇二人已经将宁则臣痛骂了半日了。

往年靠着太祖、圣祖二朝立下的祖制,军中事务多在军机阁内处置。

唯有到了总兵一级的大事,或是五千人马调动的战争,才呈由天子过问。

军机大臣们大权在握,好不痛快。

可若是军机处成立,天子无事不可过问,军机阁还有何存在的必要?

军机大臣们岂不成了“草诏翰林”,做应声虫的勾当?

屠尤想不通,压抑着声音怒声道:“宁则臣这个狗贼,他也不瞧瞧自己的处境,他莫非以为那位忌惮他不如我们?如今他一下将宗室、勋贵、士绅全部得罪,天子本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而快之。他莫非撞客了不成?想死拉上我们?”

信国公左崇也难掩郁气,沉声道:“宁则臣必难得善终,还会遗祸家族。没有今日之事他必死无疑,有了今日之事,他死的更快更惨。想做纯臣,想表忠心?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开国公李道林面沉如水,沉默了良久后,见两位旧友同伴看着他,便缓缓道:“宁则臣,就是纯臣,是忠臣。他这般做,只有一个目的,除却固皇权外,便是为了推行新法。孟坚、伟长,告诉家里,若宁则臣再去登门,要求丈量田亩,登造黄册,让他们不许抵抗。三大皇子暴毙,此等恐怖大势已成,谁敢再挡,宁则臣就敢拉谁下马,谁就是凶手,鸡犬难留。”

“嘶!”

屠尤和左崇闻言,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二人相视一眼后,也反应过来。

可两人实在难以理解,宁则臣到底为了什么?

李道林垂下眼帘,解释道:“这种人很纯粹,便是为了他心中的大道。宁则臣心中的大道,就是他一手推行的新法。朝闻道,夕可死。就如当年,咱们追寻王爷,追亡逐北,戎马天下时一般,谁会怕一个死字?”

听闻此言,屠尤和左崇面色微微一变。

沉默了稍许后,屠尤问李道林:“大哥,你说三位皇子之死,会不会同龙首原王府那边……”

李道林闻言,抬起眼帘目光锐利的看了屠尤一眼。

屠尤也是近五十的人了,被这一眼看的唬了一跳,忙道:“大哥,我就是问问,没旁的意思。这么些年来,我渐渐明白过味来,当年那事,真的是重华宫里的那位所为?我觉得很可能是……”

“好了。”

李道林神情渐渐莫名沉重悲伤起来,眼中说不出的痛惜,他摇摇头道:“这些旧事,现在谁还能说的清楚?王爷他,就快要……连银军都送给了叶家那丫头,这件事和他老人家无关。他要想动手,何须等到今日?”

屠尤想想也是,看了眼左崇,左崇亦是眉头紧皱,道:“王爷要想做什么,不必这般麻烦,直接对我们下武王令就好……”

此言别说屠尤,连李道林眼中都闪过一抹难言的神色。

若武王果真下了这样一道武王令,开国公府,还会遵王令么?

如果武王身子康健,还如当年一般,或许有可能。

但现在……

左崇没发现其他二人的神色变化,他继续道:“也真是邪了门儿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毒手?果真只是两个伴读心中怀恨?”

屠尤嗤之以鼻,道:“那雍王又怎么回事?天家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皇子暴毙又不是没有前例,当年延寿坊……”

“孟坚!”

没等他说完,李道林皱眉喝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些,既然朝廷定性了是白莲余孽所为,锦衣亲军剿贼不利,也被我等屠了个干净,就不要再翻公案了。没有益处,当需明白祸从口出。”

屠尤闻言,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大哥说的对,连王爷自己都……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出口怨气罢。罢了,听大哥的,不多提。大哥,这军机处一事,还得你来拿个章程。”

李道林垂下眼帘,缓缓道:“孟坚,我等终归是臣子。若是寻常,这等违背祖制之法,自然要据理抗争。可现在,三位皇子不到三日悉数暴毙。天子……这个时候,谁敢触怒天子,就是在找死。”

听李道林这般说,屠尤、左崇登时急了起来,道:“大哥,难道就任凭他们为所欲为?我等乃国之勋臣,岂能做应声虫?再说,若他胡乱作为,我等就坐以待毙?”

李道林垂下的眼帘内,闪过一抹异色。

天子短短两日内,丧三子。

成了绝嗣之君,一夜白发。

这等噩耗,会让一个知天命的老人,受到怎样的重创?

哪怕他为寡恩之君,可虎毒亦爱其子也。

再加上……

这位古往今来都少有的勤政之君,在位十三载,几无甚嬉乐松快之日。

又不食荤腥……

就算他能倒行逆施,行下暴虐苛政,又能猖獗几时?

他尚且无法完全掌控军政朝局,更何况后继嗣君?

只是这等谋算,纵然于密室内,都不能诉于至亲,更何况在此处?

郑国公、信国公虽为故旧战友,亲密无比。

但……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谁又能真的信任谁?

高处不胜寒……

心中轻叹一声,李道林沉声道:“且再看吧。”

正当屠尤和左崇不满的还想问些什么时,就见忠靖侯史鼐大步入内,面色铁青,道:“国公,宁则臣动手了!”

史鼎、史鼐兄弟俩虽是开国勋臣保龄侯之后,但却同贞元勋臣一脉走的极近。

他们二人曾与二代荣国公贾代善一道同武王出征,只是贾代善依旧站在开国功臣一脉,这二人却“叛逃”到贞元功臣一脉,尤其是忠靖侯史鼐,极得武王信重。

却也因此,让史家和贾、王、薛三家疏远。

李道林三人闻言面色纷纷一凝,问道:“如何动手?”

史鼐大声道:“宁则臣让人拿下了国丈董舟、国舅董成,抄了董家!!以他们二十九那日入宫曾与坤宁宫宦官勾结密议的罪名!其实,不过是在报复董家不答应宁则臣做皇亲国戚的表率,不愿变法!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嘶!”

饶是三个身经百战战功彪炳的老将,此刻仍不由心头一紧,倒吸了口寒气,变了面色。

那可是皇后母族啊,竟被拿来作法,杀鸡儆猴?

效果自然极好,可让一国之后的颜面往何处放?

太狠,也太绝情!

董皇后乃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的贤后,崇康皇帝未登基前,便是靠这位亲王妃在宫里刷存在感。

登基后,又兢兢业业的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且素来严厉约束后族中人,不得触犯国法。

崇康帝十分敬重这位元后,曾多次想加恩董家,都被董皇后劝下。

却不想,如今竟寡恩至此!

今日之后,纵然不行废后之举,董皇后还有何颜面坐稳中宫?

屠尤和左崇二人闻言,相互对视一眼后,都敬佩起李道林的智慧来。

连情深义重的皇后都沦落到这个地步,在这个风头上,谁还转不过弯来,敢触霉头,那就是真正的作死!

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大义,谁敢轻言不忍言之事?

李道林看着史鼐,沉声道:“士达,告诉家里面,不要再抗着新法。不过些许田亩税赋,于我等算不得什么。武勋将门,世代富贵在爵位,不在那几亩地。暂且勒紧腰带度日吧,这个关头,谁要是自己寻死,哪个都救不得他。”

史鼐闻言,面色苦涩道:“国公,我倒是没什么,只我大哥那边……”

承继祖爵的保龄侯史鼎却是个极贪婪吝啬之人,对家人尚且扣扣索索,视财如命,更何况让他去交纳税赋?

保龄侯府名下,可是有不少田地呐……

李道林摇头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个时候,能顾得了自己便是好的。你大哥……我的话他也未必听。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越往后越艰难。都不要掉以轻心,先求自保罢。”

史鼎闻言叹息一声,道:“罢了,我往贾家走一遭罢,看看我家那位老姑奶奶,能否说动他。”

……

PS:今天要去院里复查,下一更可能会晚一点,抱歉。

第四百八十三章 突如其来

崇康十四年,正月十五。

上元。

粤州古城,满城张灯结彩。

北边的寒风,还未吹拂至此……

粤州锦衣千户所已不似聂琼在为时的模样了,之前聂琼为搜刮地方,甘愿当地方督抚衙门甚至知府衙门的走狗。

或是和地方大户勾结,各般坏事做绝。

百姓中人人痛骂,官场上也大多蔑视厌弃千户所,无人敬畏。

然而等贾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清江南六省聂琼之流,八月十五在金陵府重建锦衣卫。

紧接着,又以雷霆手段,一连击垮了八大盐商之白家、安家,还将赫赫清名的江南十三家之秦家和赵家除名。

自此,锦衣卫在江南诸省官场上的威名和地位,再次得以恢复。

而新任粤州千户所沈炎的做派,也远非聂琼之流可比。

这位锦衣世家出身的老锦衣,规矩之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连两广总督叶辰和粤州巡抚赵世明设岁末宴邀请他,他都婉拒不去。

各方人马送往锦衣千户所的年礼,也全部拒收。

甚至,连一些大户给千户所送的犒军之银米猪羊,锦衣卫都谢绝不收。

这般作态,惊住了各方的同时,也让他们心中真正对锦衣卫产生了敬畏忌惮之心。

所以,粤州城内几个数得上的势力,都在锦衣卫千户所外不远的街道处,设了眼线。

以关注这处“新生”强权势力的动向。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内,锦衣千户所的大门都未打开过。

从侧门出去采买米粮果蔬的差役口中得知,千户所内千户大人正在亲自进行训练。

至于训练什么,就问不出来了。

各方势力得知后,对这处势力再度看重一分后,又下令严密监视。

他们的谨慎还是有道理的,这一日,粤州千户所三间门楼大门悉数洞开。

百余如虎似狼的缇骑,在千户沈炎的率领下,汹涌而出,狂飙而去。

见此动静,在不远处或当卖油翁,或当小商贩的各家眼线们登时亡魂大冒,顾不得他们的摊位和货担,连滚带爬的给他们身后人报信儿。

其后各势力得信后亦是大惊,一面注意防备,一面赶紧派人去打探这些人的动向。

而这时,粤州千户沈炎已经率着缇骑,出城远迎三十里了……

“卑职沈炎,参见指挥使!”

“卑职参见大人!”

粤州城北面官道上,威仪日重的沈炎,对着迎面一骑在马上,虽风尘仆仆,亦难掩珠玉风采。

路上行人有认识沈炎的,很难想象如今被粤州城内各方势力暗中忌惮的一方巨头,竟会如此诚敬的跪伏在这个少年郎的面前。

不过,当看到这锦衣少年背后那些面容狰狞可怖的亲随,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也有聪明些的人,业已猜到了这少年郎的身份,无不目光发亮。

天爷哩!这可是传说中的文曲星加武曲星一起下凡加在一起才成的了不得的人物啊!

贾琮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些疲倦,他看了沈炎一眼后,又打量了番他身后的缇骑。

还不错,至少从气息上来看,已有强军的风采。

点点头,贾琮叫起道:“都起来吧,看模样,这些日子倒没荒废。路上去看了看张赫、白齐和李谦,也都还不错。老沈,不要大意。待今年十月十五金陵府锦衣大会时,你若争不得前三,面上无光啊。你一门两千户,看着你们的人很不少呢。”

沈炎虽是个干瘦老头儿,但气势极盛,他起身后,傲然道:“除却金陵千户王亚龙,他是大人从九边军中带回来的悍卒,训练手段必比我娴熟外,其他人……哼!大人,属下生于锦衣世家,贞元朝锦衣亲军最盛时,传下来多少秘密法门?这些如今知道的人不多了,就是韩涛姚元二人,也未必有属下知道的多。”

贾琮问道:“沈浪会么?”

沈炎点点头,道:“他倒是学去了八成。”

贾琮笑了笑,没再多言什么,道:“回去吧,我们要修整一日。”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百余骑。

无不面露疲色,二鬼子田庆目光涣散,似乎已经掉了半条命。

而一亲兵身后,则背着一条裹尸袋……

好在,茶娘子及其属下已经不在队伍中了。

只一出扬州府,她就带人离开了队伍。

不过茶娘子的任务并不比贾琮轻快多少,她要带着人马,沿着这数千里之路,拔除一座座凶山恶林中的坐地虎,再安插钉子。

让这条自北向南的路,自此姓贾。

这个任务,没有二三年功夫,很难完成。

也就是说,茶娘子至少要在外奔波二三年……

念及此,贾琮往北望了眼后,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抹愧色。

过了几个呼吸后,他方回头,拨动马缰,口中厉喝一声:

“驾!”

他要更加用心努力了,唯有尽快打通这条通道的终端,方能不负美人恩。

……

扬州府,锦衣卫百户所。

自贾琮离开盐政衙门后,锦衣卫中枢便由盐政衙门搬至此处。

锦衣佥事魏晨和南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姚元二人一起,主持卫所要事。

又有宪卫千户沈浪在,半月来,一直相安无事。

上元这一日,扬州城内遍结彩灯,举城欢庆。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但他们也都是善忘的。

虽然曾经他们因为白大善人和安大善人被天子鹰犬抄家灭族而愤恨,背地里不知破口大骂过多少回。

但是也没过两个月的功夫,白大善人和安大善人的死,对他们来说,已经遗忘的差不多了。

只有偶尔想起时,才会再骂两句。

生活总要继续,该欢乐的,还得欢乐。

而因为新法的变革,摊丁入亩的进行,许多百姓人家今年减免了不知多少丁口税。

日子过的宽裕了,总会感谢上面的人。

当然,他们感谢的是天子和变法的宁首辅,和那心狠手辣的天子鹰犬无关。

这可能和瘦西湖画舫上所有的姑娘,都渴望能与那位少年显贵清臣公子一度春风的缘故……

只是,安静的时光,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自扬州城北门外的官道上,只见黄尘滚滚。

城门卒见之骇然,以为哪家疯子惊了马而来,还未来得及喝止,就被一记马鞭抽的倒飞出去。

只听一言传来:“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原本还想准备立刻示警,招呼城防营的兵卒前去阻拦缉捕的门卒闻言后,立刻熄灭了心思,自苦的摸着身上的伤痕,还得感激人家手下留情……

扬州百户所衙门前。

三匹轻骑勒马,马匹甩着响鼻,喘着粗气停下后,眼中一个个目光晦暗。

若有识马者,当看得出这三匹宝骏已成了废马……

然而马身上的三人却毫不在意,尖声问道:“荣国府承二等勇毅伯、锦衣指挥使贾琮何在?出门接旨!”

这三人,竟是宫中太监打扮。

只是看起来,三人比他们座下的宝马也好不了多少,皆眼中无神泛着血丝,面色晦暗。

八百里加急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一天一夜最快能跑六百里已经是极限。

通常也就是三四百里。

再加上中途实在坚持不住了,难免偷懒数日,有时还要乘船渡江……

所以从长安出发到扬州府的这将近三千里路,三人连跑了半个月。

这对在宫里娇生惯养了多年的太监们而言,虽然没有颠破他们的卵子,但也将他们的命颠去了大半。

又怎能有好语气,好气色?

而看他们的打扮和语气,知道此必为宫中中官,不敢怠慢,立刻入内传话。

未几,魏晨、韩涛、姚元、沈浪四人齐至。

三个黄门看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和他们想象中符合的人,为首之人皱眉,用公鸭子嗓音问道:“贾琮何在?”

听他说的无礼,魏晨、沈浪二人都面色一沉。

好在在宫中做事的,没有眼色不明者。

见这二人变了脸色,也没再无礼,道:“天子派咱家八百里加急传旨给贾伯爷,还请速速寻贾伯爷出来领旨。迟了就慢待了……”

魏晨拱手道:“回公公的话,并非我们大人不敬,只是,他如今并不在扬州府。”

那黄门太监闻言,面色一变,尖声问道:“不在扬州府?那他去哪了?”

魏晨道:“我们大人说,天子命他在江南复建锦衣,而后搜集海外诸国的消息,以供御览。如今锦衣已立,他便马不停蹄的去了粤州,早在三十那天就去了,这会儿怕已经到了粤州。”

听闻此言,三名太监犹如五雷轰顶!

这扬州到粤州府,又是三千里路啊!

三个黄门太监几乎生无可恋,三人在马上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会儿,为首之人对魏晨等人道:“京中发生了大变故,天子急召锦衣卫折返都中受命。既然如今贾指挥使暂时不在,有指挥佥事和南北镇抚使在亦可。你们先行回京听用,再书信一封,我等再去粤州传旨给贾指挥使便是。总不好耽搁了天子大事,你们领命罢。”

先打发了这些人回去听用,他们就可以坐着舟船,慢慢往南边去传旨了。

若再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跑三千里,他们怕直接埋骨在路途上了。

这权变之法,想来宫里会理解。

韩涛、姚元二人闻言,神色一动。

他们倒不是对贾琮有异心,只是这三位天子家奴说明了天子等着锦衣卫急用,那么他们就没有拒绝的勇气。

而且,这个时候回去,必会受到重用。

如今,锦衣卫已经不比从前了……

魏晨的面色则凝重了许多,他原本受到贾琮暗示,要防备有人过来坏事或是摘桃子。

他也保证了,绝不会轻易让人得逞。

可他没想到,是天子八百里加急传旨,命锦衣卫折返神京。

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阻止。

但是若不阻止,这锦衣卫一旦调回京,贾琮又不在,势必会有一人取代他的位置。

辛辛苦苦费尽心力谋划至今,才打下的这片基业,拱手送人,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等事,岂不屈死?

眼看韩涛、姚元都动了心,魏晨心中大急,怎么办?

他虽对贾琮忠心耿耿,可让他去对抗天子之意,对他太过挑战性了……

然而就在这时,就见素来一座冰山一样,自贾琮走后几乎没开过口的沈浪一步站出,对韩涛和姚元沉声道:“若无大人之命,擅调一兵一卒者,诛!”

听闻此言,魏晨目光一亮,而那三名黄门却面色大变,目光瞬间凌厉起来。

……

第四百八十五章 香山会议

粤省,香山。

濠镜隶属粤省香山县,虽早在二百年前,濠镜便由粤省地方租借给了葡里亚人停泊居住,但也一直设有官府。

只是官府多被葡里亚人收买,成了摆设。

故而,贾琮便在香山县望海酒楼,相邀濠镜内葡里亚人的话事人,罗莎·卡佩前来一会。

其弟亨利·卡佩的尸体,已经被送了回去。

在棺栋内,亨利·卡佩盛装打扮,遍身绫罗。

又有金银器皿陪葬,遗容安详……

无论对方怎么查验,都不会出现外伤。

实际上,本也未对他用过刑。

一路上,与二鬼子田庆对了无数遍口供。

只说亨利·卡佩在瘦西湖画舫上与妓子寻欢作乐时太过兴起,激动过甚落入湖水中。

发现的晚了……

根基亨利·卡佩和田庆描述,这一对姐弟之间的关系,想来,如此便能敷衍过去。

辰时二刻,粤州千户沈炎亲自来报,自濠镜有数艘船渡海而来。

不到半个时辰,又有人通知,葡里亚贵人卡佩女伯爵率领二百护从至香山,护从人人佩有火器。

听闻此,展鹏、郭郧等人面色都肃穆起来。

当初贾琮凭借手中二十多只火器,从南杀到北,几无敌手。

后来涉及绿林群雄,火器同样建下大功。

可见火器之利!

而他们的火器,还是从葡里亚人手中买过来的……

虽然之后依旧源源不断的从濠镜购买火器和子药,送至扬州。

但至今为止,锦衣卫手中的火器也没超过一百之数。

且就贾琮说,葡里亚人不会将最新式威力最大的火器卖给他们……

所以若是这二百人突然发难的话,那……

他们面色凝重,神色担忧,贾琮却宽慰道:“不妨事的,濠镜之饮食用水,多赖大陆。若断其水面米粮七日,则濠镜必亡。就亨利·卡佩和田庆描述,这个女伯爵是个极理智极精明之人,不会行此不智之事的。”

此言刚落,就听外面亲兵来报:“伯爷,客人已至!”

贾琮点点头,起身道:“出迎罢。”

展鹏、郭郧二人紧随其后,二人互视一眼,暗中约定,若事情有变,则由郭郧率领亲兵拼死阻拦,展鹏护送贾琮折返。

濠镜上总共才多少葡里亚人?就算他们有神兵利器,也阻挡不住朝堂调大军以红衣大炮轰之。

不过等二人跟出门外,就发现事情和他们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一个脸面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披着金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的年轻西洋女子,正矜持而友好的以福礼同贾琮问候,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卡塔琳娜见过清臣公子。”

这场景,让展鹏有些眼晕,随即他眼中丝毫不加遮掩嫉妒的看着贾琮那张脸,目光悲愤!

大人如今竟连女罗刹都能降伏住了?!

这世间女子莫非都是以貌取人之辈?

贾琮也有些意外,看着这个酷似后世奥黛丽·赫本的西洋女子,微微揖礼道:“见过卡佩小姐。”

罗莎·卡佩睁着湛蓝的眼睛看着贾琮,但贾琮识别的出,她目光里是十分冷静和十分纯粹的欣赏之色。

就好比一个贵族,在面对他欣赏的画家和音乐家一般。

不过罗莎·卡佩又看了贾琮一眼后,随即很优雅的用西方女子的屈膝礼再度见礼,伸出右手,做下垂式。

贾琮身后诸人一脸懵然,这又是在做什么?

贾琮却呵呵一笑,握起罗莎·卡佩的指尖,弯腰在其手背上轻轻吻了下。

见此,罗莎·卡佩一方的人无动于衷,倒是贾琮身后之人差点炸了锅!

好像贾琮才是女人,被对方给强上了般。

尤其是展鹏,竟羞愧的捂住了脸,没脸见人!

心中大叫:忒不要脸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人家两百条火器对着你……

罗莎·卡佩目光往贾琮身后扫了眼后,看着贾琮微笑道:“你的属下都很有趣。”

她说的应该就是展鹏,郭郧等人面容骇然,如鬼怪般,不会在有趣行列内。

不过罗莎·卡佩却视若无睹,淡然处之,可见其心性之大。

贾琮微笑道:“见识浅薄之辈,贻笑大方。卡佩小姐,里面请。”

罗莎·卡佩微微一偏头,道:“清臣公子,请。”

待二人入内后,展鹏拉住郭郧悄声问道:“老郭,到底怎么回事?这才一见面,咋就亲上了呢?莫非两人是老相好,大人故意把她未婚夫给……”

“闭嘴!”

郭郧嫌弃的瞪了展鹏一眼后,压低声音严厉道:“大人虽宽容于你,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些事,也是你我能议论的?”

说罢,往内而去。

展鹏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后悔没事找这个郭石头说劳什子话。

不过到底还有些触动,最近缰绳松了点,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抓了抓脑袋,老老实实进去了,却也不知能再本分几日……

……

“卡佩小姐,对于亨利之死,我十分抱歉。”

一张结合中西式的紫檀长条雕花桌两边,贾琮与罗莎·卡佩分坐,贾琮率先开口,为亨利·卡佩之死道歉。

不过看起来,罗莎·卡佩并没有为此太难过。

对于这个废物弟弟,她似乎并不上心。

也是,没了亨利·卡佩,她在家族内的继承权,也就无人可以争抢了。

且和一个厌恶的人成亲,也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

所以,罗莎·卡佩接受了贾琮的道歉,便揭过了此事,而后看着贾琮开门见山道:“清臣公子于书信中言道,公子以旁观者,洞悉葡里亚之崛起与衰败,佛郎机之崛起与衰败,以及尼德兰的崛起与衰败……抱歉,虽然出于对清臣词的喜爱,我十分尊敬公子之才华,但尼德兰如今正处于极盛之时,便是整个欧罗巴大陆的船只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们。却不知公子缘何有信心,帮助我们葡里亚再度崛起?”

谈及正事时,罗沙·卡佩碧蓝如海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情感波动,冷静的让人吃惊。

不过贾琮却喜欢和这样理性冷静的人交道,因为这样的人,知道分寸,让人放心,其实,也更好掌握规律……

接下来,贾琮便结合前世的一些记忆,展开了口舌功夫……

这一场后世被记入史册,称之为具有划时代之意义,开启了华夏近代工业史真正开端的香山会议。

从早上辰时,一直到了夜里子时,在经过简单的洗漱和晚宴后,又一直谈至寅时。

如此这般,会议整整开了五天,方算结束。

在送罗莎·卡佩登船折返濠镜时,她碧蓝的眼眸看着贾琮,道:“我欣赏过很多人,但从未崇拜过一人。在过往的二十年中,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除了主以外,我还会崇拜其他人。但是清臣,你真的不同,你是真正的天才。”

贾琮面带微笑,看着她道:“我想,卡塔琳娜你自幼没少听这个称呼吧?这些都是虚名,且再好的构思,也需要脚踏实地的去实践,我认为……呃!”

贾琮话未说完,一股香风扑来,嘴巴被一处柔软的香唇堵住。

贾琮眼睛登时圆睁,其身后的诸人,更是惊掉了一地下巴。

好在,罗莎·卡佩很快松开了口,不无遗憾道:“可惜,你已经有了心上人,而我也不能当你的情人,因为我渴望忠贞的爱情,即使你如此的迷人。你们大乾有诗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只虑前程远,开帆待好风。我如此虔诚的信奉上帝,可是上帝却未降幸福于我。”

贾琮微笑道:“卡塔琳娜,你会遇到珍惜你和给你幸福之人的。世界这么大,有无数的人,只要你心中渴望幸福,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罗莎·卡佩闻言,看着贾琮灿然一笑,道:“清臣,你是一个好人,谢谢你。明日,我就要回葡里亚了。我会尽快搜集你需要的书籍、技师、学者和航海家。我也会说服家族,至少是一部分,搬至濠镜。我相信,葡里亚卡佩家族会在东方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彩,因为我们在和最聪慧的东方天使合作,我们会合作的很愉快,对么?”说罢,她张开双手。

贾琮上前给了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笑道:“当然,我们会合作愉快。”

罗莎·卡佩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后,转身登船,驶往濠镜。

等船只渐行渐远后,贾琮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未回头,道:“告诉高立良,今晚我设宴,宴请盎格兰人,交谈贸易之事。”

展鹏闻言一怔,问道:“大人,你不是已经和那位葡里亚小姐谈好了么?怎么……”

贾琮面色隐隐疲倦,但目光又透着冷静的兴奋,他回头看了展鹏一眼,道:“卡佩家族并非卡佩小姐做主,她很难真正说服她父亲和家族中的长辈们,将家族转移至东方来。所以,之前所有谈妥的协议,都会被打上折扣。如果我们将希望全部放在她身上,即使她成功了,等她家族长辈到后,我们也很难掌握主动权。而且,她多半只能做到一部分。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

展鹏恍然大悟,忽又噗嗤一笑,道:“这世间女子,任凭多精明,可一遇到大人,多半也就那样了。这洋婆子先前何等……”

“闭嘴!”

喝住展鹏的聒噪后,贾琮淡淡道:“就个人而言,我会始终将她当做朋友,也会同她合作。少废话,赶紧去办事。”

说罢,大步折返回望海楼。

……

自北而南的官道上,数骑轻骑狂飙突进。

至一处驿站咱歇换马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最多再有一日功夫,他们就到了!

八百里加急,终于要到了!

……

PS:肩周疼啊啊啊啊!

第四百八十六章 礼

“葡里亚帝国与佛郎机帝王的衰败,证实了靠单纯的劫掠,或许能够带来昙花一现的强盛,但最终必然会走向衰败。而尼德兰的强盛,则意味着商贸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单纯劫掠金银带来的利益。盎格兰王国显然也看出了这个规律,所以,你们在莫卧儿帝国以东印度公司的名义经营了几十年,尽管已经非常强大了,但是还未将这个国家占据。因为你们知道,商贸带来的是有生命活力的利益,而不是葡里亚和佛郎机所为的那般,看似抢劫了无数的金银,实际自己走向了衰落。”

崇康十四年,正月二十夜,望海酒楼中,贾琮对着三个由佛朗斯牙人高立良自天竺请来的盎格兰人。

其中一人,还是盎格兰男爵,名为查尔斯·格雷。

他是一个秃着额头,高高鼻梁的老人。

目光审视的看着侃侃而谈的贾琮,听闻他所言,三个人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简直无法想象,在遥远的东方,在这个强大、富庶却又封闭、落后的国度,会有一个对西方如此了解的年轻人。

他是如此的年轻,却又如此的冷静和睿智。

格雷男爵顿了顿,耸耸肩道:“我承认阁下说的非常精彩,但是阁下能否再说明一下,葡里亚、佛郎机和尼德兰皆为小国,为何前两者劫掠回如此多的金银财富,却不如尼德兰进行商贸有益呢?”

其实贾琮大致能听得懂格雷男爵的英语,但他还是看向了高立良,等他翻译。

大鼻子高立良将话复述了遍后,贾琮微微颔首,而后微笑道:“金银,终究只是一种货币。它们本身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好看。而货币的价值,在于流通,在于方便货物的交换,这才是当今世上金银的最终使命。它们兑换到的货物,才是真正的财富。葡里亚和佛郎机没有看破这一点,却是将海量的金银宝石劫掠回国,然而他们国内的商品总数一定,货币增加太多,不可避免的,使得商品开始涨价,这对寻常百姓而言,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这便是他们衰落的缘由。而尼德兰却不同,他们劫掠的少,展开商贸的却多,为国内的百姓打通了无数的商路,让百姓的劳动力,变成了财富,并从世界各地带回丰富的商货,供国内廉价享用。所以,他们才会强大至此。”

格雷男爵三人闻言,面色都凝重之极,愈发目光审视的看着贾琮,问道:“既然尼德兰如此强大,阁下为何会选择我们和葡里亚?”

贾琮依旧面带微笑道:“因为尼德兰太小了,寡国小民,国土、人口和国内的资源都极大的限制了他们的持续性和后劲。再加上他们太过散漫的政治体制,没有一个强力的权力中枢,他们竞争不过对手的……毫无疑问,它会被盎格兰与佛朗斯牙渐渐取代。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们的模式,却是值得所有国家学习,那就是商贸获得的利益,大于劫掠!”

格雷男爵双手抱于面前,遮挡住了鼻梁和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额头和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审视着贾琮,道:“我们当然愿意与贵国展开商贸,这是我们的初衷和使命。但是,阁下不是已经和葡里亚人谈妥当了么?为何又来找我们?”

高立良在与贾琮翻译时,都带着浓浓的怨气。

他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再发财呢,他之前所有的积蓄,都被大海吞没了……

贾琮微笑道:“我听说葡里亚人太过固执了,他们若懂得变通,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我对卡佩小姐能否说服家族,持保留态度。而且,他们的许多生产技术都落后了,商品的质量不算好。所以,我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们身上。

这便是我十分欢迎诸位来大乾开设工厂,共谋利益的原因。我认为,诸位带足够的商品回盎格兰,不仅会让你们发大财,也会强大你们的国家。作为大乾现在的伯爵,未来的公爵,我将保证诸位的利益。我希望大乾能够和你们的国家建交,互通有无,尊重彼此的习俗和信仰。”

格雷男爵闻言,看着贾琮好一会儿后,忍不住笑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何能说服卡佩家族那个聪明的天使了,你是我们在东方见到少有的开明之人。也是第一个,如此看重商业的东方人。”

贾琮笑了笑,道:“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格雷男爵点点头,又道:“只是我依旧不明白,阁下为何想要一些先进武器的制造技术和战舰的建造技术?你还需要航海的水手?如果我们将这些给了阁下,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贾琮摇头笑道:“男爵阁下,坦率的说,因为我们也同样想走出去,带着我们大乾的商货,去世界各地售卖,再换回我们需要的商货。不过阁下完全不用担心竞争,因为这个世界太大太大,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独自占完。尼德兰就是最好的例子,它太贪心了,现在看似强盛,实则已经到了极点,要走下坡路了。而大乾与盎格兰,如果能结成战略同盟,那么我们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我们的利益可以实现互补,合作的利益也远远大于竞争。甚至,如果盎格兰在西方发生了战争,大乾也愿意派遣援军支援。但前提是,我们需要有对等的力量。目前来说,大乾的力量只够用来自保。

况且,男爵阁下也不必担心泄露了你们的机密。实际上,我们已经从濠镜葡里亚手中取得了不小的一部分技术,还会取得更多。而如果盎格兰不需要我们大乾的友谊,那么我们就只有去寻找尼德兰、佛郎机、葡里亚甚至是佛朗斯牙。

虽然相对这些国家的殖民和侵略行为来说,我更喜欢盎格兰人的商贸行为,但这种同盟总要两厢情愿才好。”

在这个时间段内,盎格兰还没完全展开獠牙,四处霸占殖民地。

实际上在前世,英国在印度足足做了一百多年的生意后,才在鸦片战争爆发后,才将印度占领为殖民地。

之前东印度公司只是负责商贸而已。

所以贾琮的借口,很容易取信格雷男爵三人。

三人相互看了眼后,点了点头,而后格雷男爵看着贾琮笑道:“就我们个人而言,十分愿意同阁下做生意。若阁下需要香料、树胶、布匹、呢子等商货,我们即刻就能签订贸易协议。但是……阁下想要的东西,就连我们,也没有办法立刻做主。我会赶回盎格兰,求见国王陛下和首相,转呈阁下的要求。我想,他们会答应的。毕竟一个超过一万万人的超级大国的友谊,盎格兰没有道理拒绝。”

贾琮闻言,呵呵了声,笑道:“那在下就……恭候佳音了。有些小小的礼物,请阁下代我转送给你们国王陛下。”

说着,展鹏带人送上来六个木箱。

三箱为华丽的丝绸,而另外三箱,则为精美的瓷器。

格雷男爵笑道:“瑰丽的丝绸和精美的瓷器,早已风靡整个欧罗巴大陆,伦敦的贵妇们纷纷以拥有丝绸和瓷器为骄傲。而如此鲜艳的丝绸和精美的瓷器,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说罢,老男爵看了看身边两名同伴,眼神交流了番后,对着贾琮耸耸肩笑道:“很感谢阁下的慷慨和真诚,为了表示谢意和我们的诚意,还请阁下收下我们的回礼。在加尔各达我们有一套多余的火器生产设备,如果阁下不嫌弃,请收下我们的礼物。”

贾琮闻言,面上的微笑加深了许多,点点头,道:“谢谢。如果方便的话,请将火器生产设备”

身后,展鹏不动声色的给郭郧使了个眼色。

而后,郭郧默默的在他背后掐了把,让展鹏的脸色瞬间苍白。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因为他怕高兴的忍不住大笑出声,坏了贾琮的大事!

……

扬州府,盐政衙门。

北面的寒风终于还是吹到了这座天下第一等繁盛之地,寒风之冷,让人惊悸。

莫说外面,就连内宅中人,都隐隐能感到天塌地崩之势。

黛玉已经开始让人打包行李,准备土产,将林家家当目前用不着的,悉数打包了。

东西到底太多,已经打包了三四日,才不过打包起一半。

也是因为她太心细,连一盆花也不肯留下……

不知后继巡盐御史住进来后,会不会嘲笑林家小气。

毕竟,寻常官员离任,官衙中的家俬,大多是要留给后任的。

黛玉静静的坐在闺房内妃子榻上出神,任紫鹃带着小八在周遭忙碌。

她其她东西并不多,只藏书太多太重,幸亏有小八在,不然只紫鹃非累毁了不可。

虽然再有几天,贾琮就要回来了,还会带着她回京,可黛玉心中并没有太多喜意。

按她原来的准备,他们或许会在扬州待二年,或者三年,甚至更久……

可是,再没想到,会这样快,她就要携父进京……

别的都不怕什么,只……

她又该怎样面对她……

念及此,黛玉眼中浮现出一抹郁色。

正忧伤之时,忽地,眼前出现了枚红鸡子。

黛玉眼中的郁色瞬间凝固,破碎,换成了喷火光色,她气的咬牙道:“小角儿,你又作死!!”

都已经寻着规律了,手往旁边一捉,就将一个软乎乎的女娃娃给捉住,一拉,就按倒在了妃子榻上。

小角儿一手拿着红鸡蛋,一边咯咯笑着告饶道:“好姑娘,我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黛玉气道:“都几回了,每次不与你计较,你倒欺负起我来了,这回我再不饶你!”

说着,从旁边抄起一个野鸭子毛掸子,犹豫了下,还是硬起心肠,在小角儿屁股上用力抽了两下,然后去观察她的表情。

见小角儿竟还在咯咯笑,黛玉大恼,又用力抽了两下,震的她的手都疼。

然后才见小角儿终于不笑了,她却还拿着一颗红鸡子,递到了黛玉眼前,就当黛玉动了真怒,决定让小八动手时,却听小角儿大眼睛里满是认真之色,沙沙的声音道:“姑娘,你就吃了红鸡子罢,进府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就记得孃孃说,要是生我前,我娘能吃两枚红鸡子,兴许她就不会死了。你吃吧,姑娘你吃吧……”

黛玉闻言,看着小角儿亮晶晶的大眼睛,手中的掸子一下掉落在地上,两滴眼泪落下,用力揽过小角儿抱住……

……

第四百八十七章 开杀戒

“以后不许胡说了,我又没有……我又不用生宝宝,吃什么红鸡子?你自己去吃罢。”

原本是说不出口的,可看着小角儿迷糊的样子,黛玉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一张俏脸红似晚霞,可看着小角儿的目光中,尽是怜爱。

她从来都怕别人说嘴,对她不好,但其实她对那些对她好的人,更没法子……

附近正在收拾黛玉藏书的紫鹃和小八二人,对视一眼后都忍俊不禁。

左右屋子里都是女孩子,不怕说什么。

况且小角儿虽是个淘气的,可在外面却从不多嘴。

事实上,连她们问,小角儿都不肯说那日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角儿闻言不乐意,还是将红鸡子往黛玉手中塞,嘴里咕哝着:“姑娘吃吧,吃一个吧……”

见黛玉哭笑不得,头疼不已,小角儿先贼兮兮的左右看了看,见紫鹃、小八没看这边,方小声对黛玉道:“我听人说,男人和女人亲嘴后,就要生宝宝的,姑娘身子这样瘦,比我娘还瘦,要不多吃红鸡子,生宝宝时怎么得了……”

看着小角儿愁绪的皱起蚕眉,黛玉都快要抓狂了,听她说劳什子亲嘴……她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

可见她又这般关心她,黛玉实不忍心就这样将她赶走,而且她这些日子来天天赶,可哪里有用?

小角儿每日从封大娘那里求来红鸡子,偷偷给她送来。

之前黛玉不知缘由,只以为小角儿在捉弄她,很是收拾了几遭,却也不见效果。

没法子,黛玉也瞄了紫鹃、小八一眼,见她二人装模作样的在收拾书籍,便附耳对小角儿解释起来。

不过也只是说,亲亲真不会生宝宝……

看着小角儿将信将疑的模样,黛玉板起脸道:“我说的话你也不信了?”

小角儿歪着头想了想道:“那姑娘生宝宝前一定要告诉我,我再给你送红鸡子。”

黛玉的脸已经比红鸡子还红了,也只能咬牙道:“好!”

小角儿这才得意洋洋的笑起来,黛玉没好气的在她眉心处狠狠点了点,道:“也不知哪家的丫头这般混赖!早晚仔细着!”

小角儿闻言也不怕,懒洋洋的躺在妃子榻上,也不知乐呵什么。

见她这般,黛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掐了掐她肉呼呼的圆脸……

有这样一个活宝在,日子倒也轻快些。

……

粤省,香山县。

望海酒楼中,贾琮坐在上座,也看着一个活宝在下面闹腾。

南下的事情顺利的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当然,这并是因为贾琮的魅力和能为,只因大乾这座巨大的宝地,在选择对外开放后,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东方的丝绸和瓷器、漆器还有茶叶,原本就是西方最喜欢的奢侈品。

但饶是如此,贾琮心中还是轻快了许多。

只要有个好开端,打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以现有的基础,只要给他两年时间,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这样快的解决了南下的事,体恤亲兵们一路劳苦,贾琮索性就给他们放一天的假。

他自掏腰包,包下了这座望海酒楼。

而后任亲兵们畅饮开怀。

只是亲兵们都不是多话之人,唯有展鹏见谁都像二十年没见过的亲兄弟一般,呼朋唤友,称兄道弟。

亲兵们大都知道他脖子下面都是肠子,没什么心眼,渐渐也乐得和他热闹一番。

如此,望海酒楼里气氛倒是越来越高涨。

粤州千户沈炎年纪大了,推辞不过,与展鹏喝了一杯后,便躲到了贾琮身边的下座。

沈炎道:“大人,香江百户所已经设立,只是属下不明白,为何要设在那里,那里只是一个渔村……”

贾琮自然不会同他解释,作为世界三大天然良港,香江的地理位置何等优越。

虽然如今那里还只是一个几千人的小村落,但正因为如此,才更便宜开发。

贾琮只略略说了两句后,就道:“扬州府的练兵大营在凤凰岛,粤州府就可以放在香江岛上。这个岛,要尽快将防务建立起来。日后还有市舶衙门在此设立,各国商人人来人往。到底该怎样做,老沈,你心里要有数。最好带人丈量一遍整个岛,做到了然于胸。我还会陆续派人过来帮你,总之,这个岛对我们而言,是重中之重,绝不容有失。”

沈炎闻言,面色凝重的点点头,道:“大人放心,属下会将粤州千户所的重心转移到这个岛上去的。大人于沈家,恩同再造……”

贾琮轻笑着摆手道:“老沈,我未将你当外人,更未将沈浪当外人。如今我在扬州府的家眷,甚至基业,都交在他手里,我信得过他。所以,自己人就不说这些了。好好做事,后面还大有可为。另外,你也别急。等忙过这一段,我为沈浪介绍个好人家的姑娘,他年纪是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沈炎闻言,目露感激之色,面上却有些忧伤,道:“当年贱内……因属下无能潦倒而病去,这些年来,属下父子二人心中有心结,虽不曾失了礼数,但他对属下颇为疏离。好些事,属下亦无颜同他谈起。万幸,如今犬子对大人忠心耿耿,大人能惦记着他的终身大事,亦是他之幸事。”

贾琮想了想,问道:“老沈可知沈浪那小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盲婚哑嫁的,我总要了解些他的喜好,才能选个他上心的,不能好心做了恶事,再让你家宅不美,反倒埋怨于我。”

沈炎忙道不敢,又道:“这些属下虽不知,但浪儿最是濡慕其母,想来喜欢他娘的性子。他娘虽也算是大家闺秀,但身上没有丝毫娇蛮之气。性子柔顺,从不与人争辩,知书达礼,是个好女子……”

贾琮看了眼目现苦楚的沈炎,道:“我知道了……老沈,你去和他们喝酒罢,我上去休息了。”说罢,起身准备上楼。

沈炎忙道:“大人,属下从家中带来两个婢女,服侍大人起居。酒楼中的信不过……”

贾琮点点头,笑道:“有心了。”

说罢,转身上楼,数日奔波之苦,谈判脑力之苦,已经让他精疲力竭,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了。

……

神京,皇城。

大明宫。

养心阁内,格局已与往日不同。

殿内,除了龙椅御案外,下面还设有七把楠木交椅。

内阁首辅宁则臣、次辅赵青山及内阁阁臣宋广先、娄成文,占据四位。

军机阁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占据两位。

还有一位,则是宗人府大宗令,义忠亲王刘孜。

不过,这七人中,怕只有义忠亲王刘孜最不愿处在这个位置。

因为他这一脉,已经在宗室里成了臭狗屎……

此七人,便是宁则臣提议成立军机处,由天子亲掌军政大权,以查出谋害皇子的幕后真凶。

只是怕宁则臣也没想到,在内阁所出的四人中,只有一个赵青山,是他的铁杆盟友。

宋广先和娄成文二人,原本就是天子当初从外省升至内阁,想要平衡宁则臣权势的阁臣。

只是这二人自进内阁后,便被边缘化了,完全无法对宁则臣形成制衡力。

却不想如今,他们算是真正同殿为臣,处于一个水平线了……

当然,就影响力而言,此二人还是远远不及,但至少能真正知事参政了……

不过这一切,宁则臣都似恍若未觉。

他起身对上座天子道:“陛下,康亲王已经承认,私下里曾颇有怨望,说过不少大逆不道之言。尤其是当他再也进不去龙首原武王府后,更曾对陛下与武王出言不逊。而之前传来武王病危的消息后,康亲王、简亲王还有宁亲王等宗室诸王,都曾相互秘密书信来往。就抄家所得,书信中便有诅咒天子和皇子之大逆不道的言辞。”

非大朝会,所以崇康帝并未戴平天冠。

满头如雪白发由一紫金冠束于头上,那白发白的让人心寒。

他一双原本就清冷的眼睛,如今变得愈发看不到生气,冷冷的扫了圈殿下,寒声道:“朕,素来厚遇宗室。年高德长者,常有赏赐。却不想,竟养出了一群黑了心的畜生,日夜盼着着暴毙。更有一群狼崽子,妄言勾连勋贵武将,行逼宫废立之事!”

此言一出,李道林和赵崇二人都忍不住面色骤变,起身躬身道:“陛下,臣等绝不敢行此等无君父之事。”

崇康帝冷笑一声,道:“你们自然不敢,否则,此刻朕也站不到此处与你们议事了。”

宋广先许是不甘寂寞,起身躬身道:“陛下,宗室诸王到底是天子宗亲,康王、宁王更是陛下兄王、弟王。到底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做主。”

崇康帝闻言,看向宋广先的眼神可怕的吓人。

他想不通,宋广先当初在江赣省为巡抚时,何等精明诚孝的一个人,怎么进了内阁,就成了弱智了呢?

他是想让天子亲自开口,杀兄杀弟么?

好在宁则臣明白轻重,忙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宗室诸王犯法,宗人府亦有祖宗家法在,只需按国法行事便可。”

崇康帝看着宁则臣点点头,又冷冷的瞥了眼回过神来的宋广先,问义忠亲王刘孜道:“按祖宗家法,那些畜生该如何处置?”

义忠亲王刘孜道:“启禀陛下,祖宗成法,即使是宗室之人,若触犯谋逆之行,同样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当夺其玉碟,处之以大辟之刑!”说至最后,刘孜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这是要在宗室内开杀戒了……

连李道林、赵崇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这杀戒一开,往后,却难止了……

若连宗室诸王都可杀,天下何人不能杀?

却听崇康帝张合金口,冷言道了声:

“准。”

……

第四百八十九章 砸碎它!

“怎瘦了这么些?”

黛玉轻蹙蛾眉,本就似始终氤氲着晨露的眸中,此刻心疼之下,露珠欲滴。

贾琮笑道:“这叫精瘦,不是病弱的瘦。精力充沛的瘦,对身体其实有好处。且回京后,天子见我这般,便知必是忠于皇事。若是吃的白白胖胖,一笑跟弥勒佛爷一般,那才坏事呢。”

“噗……呸呸!怎敢拿佛爷说嘴?忒不敬!”

黛玉破涕为笑后,又娇嗔责怪道。

梨花带雨的容颜,似这江南之春秀,妍丽动人。

贾琮惋惜一叹,道:“原本以为能有二年轻快时日,好带着你们再往临安和桂西逛逛,看看西湖和桂西山水。江南美景十亭里有过半在彼处……”

黛玉正色道:“出去顽什么时候都容易,怎敢耽搁三哥哥正经事?”

贾琮呵呵笑道:“林妹妹愈发贤惠了。”

黛玉俏脸上绷起的正色瞬间瓦解,满面羞红的看了贾琮一眼后,低下头去。

虽然羞恼他口不择言,在人前乱说话,但心里其实说不出的甜美。

倒是一旁细细看着贾琮的晴雯,忍不住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除了吃味外,她还在替贾琮担忧,回去见了宝姑娘,看你还要不要这样不要脸!

贾琮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面上,紫鹃只顾为她姑娘高兴,香菱依旧娇憨害羞,春燕还是那样痴望,小红依旧伶俐机敏,晴雯依旧……牙尖嘴利!

邢岫烟还是风轻云淡,不曾掺和这一家子的热闹。

贾琮笑道:“一个时辰后我会带人先一步出发,我的座船停靠在码头上,会有人送你们和姑丈上船。上回林妹妹和紫鹃羡慕宝姐姐她们见识了沿路风景,这回你们可以看个过瘾了。江南已入春,两岸葱绿。越往北走越寒,说不得还会遇到雪。你们从春天走向冬天,倒也是乐趣。只是不知你们能不能坐得住?”

黛玉奇怪的看着贾琮,道:“宝丫头她们不是都坐了来回了么?缘何我……们坐不住?”

贾琮笑道:“你比她还要辛劳些,你得照顾林姑丈。”对面黛玉身后,晴雯差点冷笑出声,幸灾乐祸,被贾琮目光扫了眼后方老实。

黛玉释疑,又有些不舍道:“三哥哥这样辛劳,都瘦成这般,不能与我们同乘船走么?”

贾琮微笑道:“京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我若养的白白胖胖,一笑和……”

“哎呀!快别说了!”

听贾琮又要对佛祖不敬,黛玉又气又好笑,那点悲情也被驱散,跺脚嗔怪道。

贾琮呵呵一笑,拂乱了她额前发梢,这个举动让黛玉心甜如蜜,乖巧娇羞的垂下头,就听贾琮道:“让水房准备热水,我沐浴之后,大家在这里吃一顿午饭后,就准备北上了。”

黛玉闻言,忙道:“封大娘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贾琮点点头,晴雯也道:“之前知道三爷要回来,水房里已经烧好了热水。”

贾琮笑道:“行,那你们先坐,我去沐浴一番,身上脏兮兮的。”

说罢,便往厨房方向走去。

晴雯眼睛转了转,对小红道:“快去服侍三爷沐浴。”

小红笑骂道:“小浪蹄子魂儿都已经跟上去了,心眼倒是留了下来。你怎不让春燕去?她必是愿意去的。让香菱去也成……”

香菱红着脸反击:“我没有。”

晴雯虽是牙尖嘴利,其实是有些笨的,被小红一怼,急的面红耳赤,却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反击。

黛玉见之好笑,不过到底心软,道:“晴雯快去罢,一会儿水又凉了。”

晴雯感激的看了黛玉一眼后,又趾高气扬的对小红道:“就是就是,一会儿水要凉了!”话没说完,腿已经迈出去,朝着贾琮方向追了去。

小红、春燕一起在后面啐骂,黛玉则和紫鹃一起回去了房中,取了一套新衣裳,里外都有,让紫鹃给贾琮送去。

……

水房。

贾琮坐在沐桶中,感受着热水的温度和背后小手的揉捏,全身肌肉那种酸痛感散发,确实酸爽……

他没有闭目享受,因为他担心一闭上眼睛,就不愿再睁开了,只想昏沉沉的睡去。

几个日夜的千里奔波,让他疲乏不已。

好在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且……他的心思,都顾不上去品味劳累积苦。

长安城里发生的事,着实让他惊骇莫名!

三个皇子接连暴毙,贾琮简直不敢相信大乾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他两世的记忆里,除非到了王朝末期,皇族成了傀儡,才会出现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外,何曾还听过这样的事?

而且,雍王暴毙于永寿宫,晋王和五皇子暴毙于宗人府……

这两处,说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都不算夸张。

可他们却被人毒死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虽还未归京,但贾琮已经能想象到京里此刻已经扬起了何等的腥风血雨。

可惜,他在京里留下的人手只负责荣宁二府的消息,顾不到外面……

只是,贾琮想不明白,既然京里如此紧张,天子为何又要他去金陵做一票?

如此看来,皇帝心里其实,并未乱啊。

那叶清……

会是她做的么?如果是她做的,只要留下蛛丝马迹,那她就危险了……

不过,叶清如今正在江南各处求佛,应该不会是她啊……

那又是谁?

龙首原上的那位?

可他自囚了十多年,还有这等实力?

不可能呐……

且贾琮确信,上回看到武王时,他真的只有一口气残余了。

哪怕他将他的炎症治好,可到了那个地步,武王身子底子已经熬坏了,身体器官都开始衰竭了,他还有多少日子好活?

还能有这个精力?

另外贾琮相信,这二年武王府就算飞出一只鸟钻出一条狗来,都很难活过第二天。

他又如何能办到,连接毒毙三个皇子?

可除了这二人,还会有谁?

当然,天子和宁则臣强力推行新法,这些年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大势力。

听说如今宁则臣的刺刀又架在了宗室诸王、皇亲国戚、武勋亲贵以及天下士绅的脖子上。

贾琮想不明白,他这么急做什么?

崇康帝至今都不知武王曾嗑过青霉素,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那么岌岌可危。

那么他多半认为,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便是宗室、皇亲、勋贵和百官,其中之一,或者之几……

所以,崇康帝才派下八百里加急,命他速速回京,当一个刽子手。

这可是一个脏活啊……

原本贾琮还想着,会是权倾朝野的新党,集新法大行天下之煌煌大势,去和贞元勋贵及宗室厮杀。

给他留出二三年功夫发展壮大,便有了起码的自保之力。

谁曾想,竟落到他的头上……

这个活儿,着实不好干!

崇康帝就是拿他当刀,若是刀刃锋利好用,那么就会让他大肆杀戮。

可用完之后,他多半也会被镇压起来,或会直接销毁,以平息残余宗室、勋贵之怨。

毕竟,他杀不完所有人。

总还要留下一些维持皇权……

而若是这把刀不好用,以崇康帝的心性,也会强硬的逼着你好用。

站着不能杀人,那就跪着杀。

不愿杀别人,那就杀自己!

这种事,崇康帝一定做的出来。

唉……

果然计划做的再完美,总没变化快。

原先贾琮还在庆幸,和葡里亚、盎格兰人的接触顺利的超乎了意料。

就算罗莎·卡佩不能带着所有他需要的技师、工匠、水手到来,那盎格兰人格雷男爵也会将剩余的补充足。

江南七家已经被他说服,决定组建丝绸贸易行,他们在江南的底蕴深厚,发动起来,每年生产出的丝绸,将会带来天文数字的利益,又可进一步的带动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天下的变革。

这种变革一旦开启,再有人想阻挡,却也是不能了……

如此,贾琮也算是为天下做了些好事,不会等到百余年后,盎格兰人的坚船利炮开到国门前时,国人还拿着长矛大刀去拼命。

而资本的力量一旦壮大,民智一旦开启,皇权势必就会削弱,受到约束。

再想一言断人生死,再想让人跪着说话,就难了……

这原本就是社会发展、历史发展的大趋势!

贾琮从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称王称霸,唯吾独尊。

他只想站着做人,站着说话,不将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仅此而已。

然而计划和愿景如此美好,现实却将他的计划打的支离破碎。

他最缺的就是时间,偏偏就没了时间……

贾琮一路上思考破局之法,只是至今也未想的通畅。

虽然还有很多种选择,但没有一种选择,是他最想要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计划做的太远,总会被变化打乱。

倒不如临机应变!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

不似宁则臣之流,满心满腑的忠孝节义,必要做个忠臣孝子才算清白。

对贾琮而言,不管是谁,想让他死,他都不会坐以待毙。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说法,在他这行不通。

谁想让他去死,他就先让谁去死!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崩地裂,会不会造成天下大乱,他又何须去想?

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不是圣人!

“这会儿知道愁了?看看,眉头都挤在一起了!怎难成这样?”

忽地,一道带着心疼和酸气的悦耳声音传进耳中,打断了贾琮的沉思,他回过神抬眼看去,就见晴雯一张似嗔似怨的俏脸,正近在咫尺的看着他。

贾琮布着血丝的眼睛中,沉重的眼神一散,微微一笑,脸忽然往前一伸,便堵住了那张不停开合唠叨的樱唇,一只手也攀上了丰腻之处……

这个世间虽有无数险恶,但也有无数美好。

为了这些美好,他也一定会度尽风波,走到最后!

……

一刻钟后,贾琮与俏脸晕红的晴雯和似长了针眼的紫鹃回到花厅。

陪着似笑非笑的黛玉等人一道吃了午饭后,亲自护送她们和林如海登上他的座船。

待船只驶离后,贾琮最后看了眼依旧景色妍丽的扬州城,率领八百兵马,直扑金陵府,甄家。

这是阻碍新法在江南大行的最后一块顽石,崇康帝命贾琮在回京的途中,砸碎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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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 砸碎它!

“怎瘦了这么些?”

黛玉轻蹙蛾眉,本就似始终氤氲着晨露的眸中,此刻心疼之下,露珠欲滴。

贾琮笑道:“这叫精瘦,不是病弱的瘦。精力充沛的瘦,对身体其实有好处。且回京后,天子见我这般,便知必是忠于皇事。若是吃的白白胖胖,一笑跟弥勒佛爷一般,那才坏事呢。”

“噗……呸呸!怎敢拿佛爷说嘴?忒不敬!”

黛玉破涕为笑后,又娇嗔责怪道。

梨花带雨的容颜,似这江南之春秀,妍丽动人。

贾琮惋惜一叹,道:“原本以为能有二年轻快时日,好带着你们再往临安和桂西逛逛,看看西湖和桂西山水。江南美景十亭里有过半在彼处……”

黛玉正色道:“出去顽什么时候都容易,怎敢耽搁三哥哥正经事?”

贾琮呵呵笑道:“林妹妹愈发贤惠了。”

黛玉俏脸上绷起的正色瞬间瓦解,满面羞红的看了贾琮一眼后,低下头去。

虽然羞恼他口不择言,在人前乱说话,但心里其实说不出的甜美。

倒是一旁细细看着贾琮的晴雯,忍不住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除了吃味外,她还在替贾琮担忧,回去见了宝姑娘,看你还要不要这样不要脸!

贾琮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面上,紫鹃只顾为她姑娘高兴,香菱依旧娇憨害羞,春燕还是那样痴望,小红依旧伶俐机敏,晴雯依旧……牙尖嘴利!

邢岫烟还是风轻云淡,不曾掺和这一家子的热闹。

贾琮笑道:“一个时辰后我会带人先一步出发,我的座船停靠在码头上,会有人送你们和姑丈上船。上回林妹妹和紫鹃羡慕宝姐姐她们见识了沿路风景,这回你们可以看个过瘾了。江南已入春,两岸葱绿。越往北走越寒,说不得还会遇到雪。你们从春天走向冬天,倒也是乐趣。只是不知你们能不能坐得住?”

黛玉奇怪的看着贾琮,道:“宝丫头她们不是都坐了来回了么?缘何我……们坐不住?”

贾琮笑道:“你比她还要辛劳些,你得照顾林姑丈。”对面黛玉身后,晴雯差点冷笑出声,幸灾乐祸,被贾琮目光扫了眼后方老实。

黛玉释疑,又有些不舍道:“三哥哥这样辛劳,都瘦成这般,不能与我们同乘船走么?”

贾琮微笑道:“京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我若养的白白胖胖,一笑和……”

“哎呀!快别说了!”

听贾琮又要对佛祖不敬,黛玉又气又好笑,那点悲情也被驱散,跺脚嗔怪道。

贾琮呵呵一笑,拂乱了她额前发梢,这个举动让黛玉心甜如蜜,乖巧娇羞的垂下头,就听贾琮道:“让水房准备热水,我沐浴之后,大家在这里吃一顿午饭后,就准备北上了。”

黛玉闻言,忙道:“封大娘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贾琮点点头,晴雯也道:“之前知道三爷要回来,水房里已经烧好了热水。”

贾琮笑道:“行,那你们先坐,我去沐浴一番,身上脏兮兮的。”

说罢,便往厨房方向走去。

晴雯眼睛转了转,对小红道:“快去服侍三爷沐浴。”

小红笑骂道:“小浪蹄子魂儿都已经跟上去了,心眼倒是留了下来。你怎不让春燕去?她必是愿意去的。让香菱去也成……”

香菱红着脸反击:“我没有。”

晴雯虽是牙尖嘴利,其实是有些笨的,被小红一怼,急的面红耳赤,却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反击。

黛玉见之好笑,不过到底心软,道:“晴雯快去罢,一会儿水又凉了。”

晴雯感激的看了黛玉一眼后,又趾高气扬的对小红道:“就是就是,一会儿水要凉了!”话没说完,腿已经迈出去,朝着贾琮方向追了去。

小红、春燕一起在后面啐骂,黛玉则和紫鹃一起回去了房中,取了一套新衣裳,里外都有,让紫鹃给贾琮送去。

……

水房。

贾琮坐在沐桶中,感受着热水的温度和背后小手的揉捏,全身肌肉那种酸痛感散发,确实酸爽……

他没有闭目享受,因为他担心一闭上眼睛,就不愿再睁开了,只想昏沉沉的睡去。

几个日夜的千里奔波,让他疲乏不已。

好在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且……他的心思,都顾不上去品味劳累积苦。

长安城里发生的事,着实让他惊骇莫名!

三个皇子接连暴毙,贾琮简直不敢相信大乾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他两世的记忆里,除非到了王朝末期,皇族成了傀儡,才会出现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外,何曾还听过这样的事?

而且,雍王暴毙于永寿宫,晋王和五皇子暴毙于宗人府……

这两处,说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都不算夸张。

可他们却被人毒死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虽还未归京,但贾琮已经能想象到京里此刻已经扬起了何等的腥风血雨。

可惜,他在京里留下的人手只负责荣宁二府的消息,顾不到外面……

只是,贾琮想不明白,既然京里如此紧张,天子为何又要他去金陵做一票?

如此看来,皇帝心里其实,并未乱啊。

那叶清……

会是她做的么?如果是她做的,只要留下蛛丝马迹,那她就危险了……

不过,叶清如今正在江南各处求佛,应该不会是她啊……

那又是谁?

龙首原上的那位?

可他自囚了十多年,还有这等实力?

不可能呐……

且贾琮确信,上回看到武王时,他真的只有一口气残余了。

哪怕他将他的炎症治好,可到了那个地步,武王身子底子已经熬坏了,身体器官都开始衰竭了,他还有多少日子好活?

还能有这个精力?

另外贾琮相信,这二年武王府就算飞出一只鸟钻出一条狗来,都很难活过第二天。

他又如何能办到,连接毒毙三个皇子?

可除了这二人,还会有谁?

当然,天子和宁则臣强力推行新法,这些年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大势力。

听说如今宁则臣的刺刀又架在了宗室诸王、皇亲国戚、武勋亲贵以及天下士绅的脖子上。

贾琮想不明白,他这么急做什么?

崇康帝至今都不知武王曾嗑过青霉素,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那么岌岌可危。

那么他多半认为,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便是宗室、皇亲、勋贵和百官,其中之一,或者之几……

所以,崇康帝才派下八百里加急,命他速速回京,当一个刽子手。

这可是一个脏活啊……

原本贾琮还想着,会是权倾朝野的新党,集新法大行天下之煌煌大势,去和贞元勋贵及宗室厮杀。

给他留出二三年功夫发展壮大,便有了起码的自保之力。

谁曾想,竟落到他的头上……

这个活儿,着实不好干!

崇康帝就是拿他当刀,若是刀刃锋利好用,那么就会让他大肆杀戮。

可用完之后,他多半也会被镇压起来,或会直接销毁,以平息残余宗室、勋贵之怨。

毕竟,他杀不完所有人。

总还要留下一些维持皇权……

而若是这把刀不好用,以崇康帝的心性,也会强硬的逼着你好用。

站着不能杀人,那就跪着杀。

不愿杀别人,那就杀自己!

这种事,崇康帝一定做的出来。

唉……

果然计划做的再完美,总没变化快。

原先贾琮还在庆幸,和葡里亚、盎格兰人的接触顺利的超乎了意料。

就算罗莎·卡佩不能带着所有他需要的技师、工匠、水手到来,那盎格兰人格雷男爵也会将剩余的补充足。

江南七家已经被他说服,决定组建丝绸贸易行,他们在江南的底蕴深厚,发动起来,每年生产出的丝绸,将会带来天文数字的利益,又可进一步的带动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天下的变革。

这种变革一旦开启,再有人想阻挡,却也是不能了……

如此,贾琮也算是为天下做了些好事,不会等到百余年后,盎格兰人的坚船利炮开到国门前时,国人还拿着长矛大刀去拼命。

而资本的力量一旦壮大,民智一旦开启,皇权势必就会削弱,受到约束。

再想一言断人生死,再想让人跪着说话,就难了……

这原本就是社会发展、历史发展的大趋势!

贾琮从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称王称霸,唯吾独尊。

他只想站着做人,站着说话,不将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仅此而已。

然而计划和愿景如此美好,现实却将他的计划打的支离破碎。

他最缺的就是时间,偏偏就没了时间……

贾琮一路上思考破局之法,只是至今也未想的通畅。

虽然还有很多种选择,但没有一种选择,是他最想要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计划做的太远,总会被变化打乱。

倒不如临机应变!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

不似宁则臣之流,满心满腑的忠孝节义,必要做个忠臣孝子才算清白。

对贾琮而言,不管是谁,想让他死,他都不会坐以待毙。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说法,在他这行不通。

谁想让他去死,他就先让谁去死!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崩地裂,会不会造成天下大乱,他又何须去想?

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不是圣人!

“这会儿知道愁了?看看,眉头都挤在一起了!怎难成这样?”

忽地,一道带着心疼和酸气的悦耳声音传进耳中,打断了贾琮的沉思,他回过神抬眼看去,就见晴雯一张似嗔似怨的俏脸,正近在咫尺的看着他。

贾琮布着血丝的眼睛中,沉重的眼神一散,微微一笑,脸忽然往前一伸,便堵住了那张不停开合唠叨的樱唇,一只手也攀上了丰腻之处……

这个世间虽有无数险恶,但也有无数美好。

为了这些美好,他也一定会度尽风波,走到最后!

……

一刻钟后,贾琮与俏脸晕红的晴雯和似长了针眼的紫鹃回到花厅。

陪着似笑非笑的黛玉等人一道吃了午饭后,亲自护送她们和林如海登上他的座船。

待船只驶离后,贾琮最后看了眼依旧景色妍丽的扬州城,率领八百兵马,直扑金陵府,甄家。

这是阻碍新法在江南大行的最后一块顽石,崇康帝命贾琮在回京的途中,砸碎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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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眼看他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

江南,金陵。

紫荆山麓,玄武湖畔,甄府。

崇康十四年,正月三十。

今日为甄家老太太七十大寿,富贵人家年味还未散尽,又添大喜之事。

整个甄府,张灯结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作为奉圣夫人的儿媳,甄家老太太李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圣祖六次南巡,四次住在甄府,李氏陪同在奉圣夫人身边,是见过圣颜,得过赏赐的。

有这么一层渊源在,在贞元朝和崇康前十三年里,李氏过生,总能得到宫里的一些赏赐。

也就愈发增添了富贵。

今年虽然因为宫里出了骇人听闻捅破天的大事,多半没了赏赐,但也是一时顾不上的缘故。

不过虽没了赏赐,江南地界,除了寥寥数人外,谁也不会以为甄家圣眷衰了。

君不见,新法如洪炉,烧的整个江南哀鸿遍地,白骨盈野。

连偌大威名的江南十三家都无不伏首叩头,乖乖的交出无数田产,甚至还除名了两家。

唯独甄家,分毫未动!

这叫什么?

这就叫真正的江南第一家!

有此缘故,今日甄府萱瑞堂上,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纵然如江南十三家那样的人家,因路远体弱的缘故,一时间家主来不了,也会打发家中嫡子嫡孙们,奉上重礼来贺。

虽然值此帝星飘摇,皇权险危之时,连都中各大王府公府都不敢饮酒设宴,但在金陵,甄家却并不放在心上。

连招了三个金陵最有名的戏台班子,唱大戏招待来宾。

珍馐佳肴如流水般送上,多少人在外一世也见不到一回的奇珍,在这里竟也成了寻常。

不至江南,不知天下之富。

不至甄府,不知江南之富。

白玉为泥,珍珠如土,全成了等闲……

一波波江南名士,用世间最华丽的辞藻,祝福甄府太夫人福寿无双,富贵万年。

一家家世家俊彦子弟,匍匐在地,为李氏磕头祝寿。

十位秦淮大家,只能在帷帐后露台上为太夫人抚琴。

多少江南官员,赔着笑脸,为太夫人贺喜。

除了天家外,世间富贵能如此者,绝无仅有。

然而富贵至斯,李氏看起来,却并不算高兴,面上竟有抑郁之气,闷闷不乐。

见此,有金陵名士李松年,因善书《法华经》,往日里颇得甄府太夫人欣赏,常为座上客。

他奇道:“今日天下俊杰名士皆至此为太夫人祝寿,纵天上王母也不过此,太夫人因何而不乐?”

听闻此言,甄应嘉叹息一声,李氏更是当堂落起泪来,她满头华发,插满凤赐宫钗御簪,富贵气派,只是面容却并不如传闻中那样慈悲,反而有些郁郁阴沉的道:“老身三日三夜未能安眠,故而慢待了诸位。”

李松年闻言大惊,道:“老夫人从来都是享尽清福之人,且虔诚礼佛,连鸡鸣寺大德高僧都言太夫人有佛缘,怎也会有烦恼丝缠身?”

李氏愈发伤心,接过身边美婢的丫头,又爱怜的抚摸着身边爱孙的脖颈,道:“这三天来,老身只要合眼,就能看到我那苦命的大孙子向我喊冤,求老身救他一救……呜,頫儿啊,祖母非不能救你,只是当时,祖母并不在跟前呐!”

李氏这一哭诉,满堂人先是一惊后,又匆忙劝说起来。

李松年没有再出声,倒是给了另外一人机会,此人为甄应嘉之清客相公,名为黄超雁。

四十来许,仪表不俗,他义愤填膺道:“若太夫人时在扬州,竖子又焉敢放肆?此獠所在家族,原与甄家既为世家,又为老亲,原该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才是。不料此獠歹毒至斯,竟拿頫哥儿下毒手,更往其头上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若其在此,在下必不与他干休!”

气氛哄抬起来,破口大骂之人也就多了。

锦衣卫在江南行事,虽皆有法理可依,人证物证皆存。

然而人们站在他们的利益点,又怎会去讲那些?

他们只知道,锦衣卫对他们的迫害之深,痛彻心扉。

连江南十三家参与的七家,虽已与贾琮达成了协议,但家中子弟对贾琮的怨恨,却绝不减少半分。

褚家、刘家、欧阳家、方家等子弟,无不趁此机会,打骂某人,以发泄心头震怒。

他们也希冀着,若能让哀痛的甄家太夫人李氏上书,参某人一本,陈述新法之害,会不会有可能回到从前……

“黄口孺子,本为勋贵之后,却沦为鹰犬爪牙之流,自甘下贱!”

“戕害名族,迫杀望姓,心狠手辣,不当人子!”

“虽有李杜之才,然为祸更烈!也只能猖獗一时,他日不当好死!”

“若彼辈在此,吾必亲手仞之,为甄兄报仇,为江南冤魂报仇!”

正当萱瑞堂上众人骂的痛快,义愤填膺之时,忽然就见甄府那位素来体面甚至雍然的老管家,面色惨白满头大汗的急急进来,脚步慌乱。

见此,甄应嘉皱眉问道:“李华,出了何事?”

那李华嘴唇都在发颤,双眼目光焦乱,道:“老爷,门外来了……来了……”

见他这般神色,一股不妙的气氛自萱瑞堂上升起。

不过李氏却不怕,她喝道:“好好的,话也不会说了么?莫非是郭抚台来了?”

李华忙摇头,道:“不,不是,是贾家那位……就是贾琮,来了!”

“……”

听闻这个名字,萱瑞堂上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之前恨不得立刻将贾琮碎尸万段,当面击杀他为民除害的义士们,面色渐渐开始发白……

人的名树的影,贾琮二字,在江南民间自然谈不上小儿止啼之威,但在真正的上层门户里,他的名字就是一个凶名!

多少人家,提到他时,根本不愿说出他的名讳,只用“那个人”来代替。

可见一斑!

之前大部分人骂的那样厉害,也无人敢提及“贾琮”二字。

只是这种情形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

这会儿贾琮的突然造访,就如一盆冰水……不,直接是一座冰山,砸在了他们头上。

那点酒气瞬间无影无踪,心中开始懊悔吃酒误事,担心方才之言传入贾琮耳中,凭白落下祸事。

唯有李氏和甄应嘉还算镇定,甄应嘉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对李氏道:“老太太,十月时琮哥儿就登门求见,是……頫哥儿让人给拦在了外面。上回我去扬州,将误会解开后,琮哥儿又言道会在年节里登门给老太太请安。不过之前又打发人来,三十那天临时有急事去了粤省,不知怎这会儿来了?许是事情办完了,来给老太太祝寿来了。”

李氏闻言,面色阴晴不定,她这会儿倒没甄应嘉那样乐观,李华是当年她嫁入甄府时,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奴才。

她了解这人,最是稳重,若贾琮真的只是来拜寿,他又怎会如此六神无主?

她看着李华问道:“贾家小子可还说了什么?”

李华干巴巴的吞咽了口唾沫后,道:“他……他带着兵,把府上前后侧门都围住了,有锦衣卫的番子拿了份名册,一个……一个一个的在叫人拿人。老祖宗,他……他在抄家啊!”

“轰!”

李华哭腔说完,萱瑞堂上瞬间炸开。

……

甄家正门五间高大门楼前,贾琮负手而立。

所有人都未坐在马上,因为甄家门匾,为圣祖御笔。

江南文武至此,文官落轿,武官下马。

只是,却不妨锦衣卫的抄家拿人之行。

贾琮也没想到,今日正巧是甄家太夫人的七十华诞。

甄氏族亲,悉数上门祝寿。

这样一来,倒省下了他好大的功夫,不用再派缇骑四处捉拿甄氏族人。

看到一个个面色惨白的甄氏族人被拿出门,甚至还有妇人,贾琮心中难免有些波动。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若无他的出现,贾家原也该如此罢?

正思虑间,就听门内一阵嘈杂声。

未几,便见甄应嘉面色复杂的搀扶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持着金书凤册出来。

那老妇一身一品诰命的大妆,凤冠霞帔。

她面色铁青沉重,虽然气势端的不浅,但双手其实在颤抖着……

贾琮微微躬身行礼,道:“贾琮见过太夫人,见过世叔。不知今日乃太夫人寿诞,来的唐突了。”

那李氏闻言,厉声道:“贾家小儿,吾家何等清贵?焉能受此等羞辱?今日不与老身一个交代,老身即刻上京,进宫去见太上皇、皇太后!”

见她出头,之前被抓的甄氏族人,无不哀嚎哭求道:“老祖宗救命啊!老祖宗救命啊!”

李氏见之,气的全身颤栗,指着贾琮就想命他立刻放人,却见贾琮取出一物来,缓缓扬起,道:“太夫人,晚辈奉天子旨意,自粤州三千里路日夜兼程而来,只为查抄甄家。不知这个交代,太夫人满意否?”

看到贾琮手中明黄的圣旨,李氏登时踉跄的倒退了步,面色惨白,目光无神。

甄应嘉见之,落泪道:“吾家何遭此难?吾家何遭此难?吾等为奉圣夫人之后呐!天家与吾家之渊源……”

贾琮淡淡道:“世叔,甄家与天家渊源深厚,可是,京里出了那样大的事,举国悲痛之时,甄家也敢饮宴作乐,戏台班子响彻整条街道?甄家如此做派,让天子心中如何想?”

甄应嘉不服:“吾家也只今日……”

贾琮见他到了这个地步还未醒悟,也不再多言了,拱手道了声:“世叔,得罪了。”

说罢,手一挥,一队锦衣缇骑虎狼一般迎了上去。

见此,李氏登时昏迷过去,甄应嘉惨然垂头。

李氏身旁,一个相貌几与宝玉一模一样的少年,惊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切,竟痴了……

……

第四百九十一章 厚颜无耻

落日时分,晚霞映天。

布满霞光的运河上,锦衣卫指挥使的座船在河心水道上缓缓行驶着。

三层楼船上,居高望远。

两岸景色,竟收眼底。

春节一过,两岸已是春来到。

桃花杏花片片如云,暗香袭来。

在这春日的晚光中,如诗如画。

船楼窗前,一紫檀云纹漆木几边,坐着一画中人般的闺秀姑娘。

右手托着香腮,似蹙非蹙眷烟眉下,一双似氤氲着朝露的灵秀眸眼,痴痴的望着窗外景色。

此岸、此花、此河、此船,晚霞挥洒世间,衬得此人儿成了红尘仙子……

却不知,这落入红尘中的仙子,在思念何人何事,眉眼间丝丝情意,醉人心扉……

“哧哧……”

然而这美不胜收的氛围,终究被一道惹人厌的笑声给扰乱了。

几前女孩子回过神来,眸光凝聚,显然对此感到不满,侧脸看去,眸横秋水,对来人皱眉道:“好端端的,你又笑什……”

话没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瓷玉般的俏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竟比那岸边的桃花更艳,羞恼啐了口道:“紫鹃,你又去招惹晴雯?”

紫鹃连连摆手,还是忍不住笑道:“姑娘叮嘱我了回,我哪还敢去招惹?只是晴雯这丫头忒一根筋了,做贼心虚,看到我就觉得我在嘲笑她,脸就红的跟绸布一样。还……还用手遮掩住胸襟……咯咯咯!”

虽如此笑言,可连她自己也都红起了脸,眼睛里多了分水意,道:“三爷也真是,这样大的人了,还吃……那里,真没想到,他也不羞得慌!难道是小时候没吃好……”

紫鹃这一段话,说的声音轻小,语调媚腻,觉得身子都有些发热了……

黛玉听得更是面红耳赤,还时不时悄然的看了看自己胸襟处……

不过听到最后,面色微微一变,看着紫鹃道:“再别说这样的话了,三哥哥小时候本来就……”

紫鹃闻言,忙应道:“姑娘说的是,我倒轻狂了去。往后我再也不说了……”又看着黛玉叹道:“难得姑娘一番心思都在三爷身上,我当丫头的都没想到的事,姑娘处处为他着想。不过,三爷也待姑娘真好!姑娘,你说三爷之前说的那番话,果是真的么?他往后要造一艘比这还大的海船,带着所有人,逛遍整个天下?我觉得,他就是为了姑娘呢!”

黛玉闻言,悄然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嘴角却轻轻弯起,轻声道:“你三爷还会哄你不成?”

紫鹃咯咯得意道:“三爷怎不会哄我?当初还说只拿姑娘当妹妹哩!也亏了那位叶姑娘来,才……”

黛玉听不下去了,羞恼道:“果真春天了不成,你这丫头也思春了,竟说胡话?”不给紫鹃辩解的机会,又问道:“小角儿呢?今儿倒是奇了,怎这样安静,没听到她疯?”

紫鹃无奈摇头道:“她正顽的欢快呢,我就没见过这么淘气的丫头,姑娘去看看罢,保管笑弯腰,这小丫头子……”说着,似无法用言语描述。

黛玉怕进入“思春期”的紫鹃再说出什么“好话”来,也好奇小角儿又在顽什么花样,便起身往她的房间走去……

……

“咿……”

“呀……”

小角儿房间是与方方元元一起的,她极喜欢这两个比她还小一二岁的双生丫头。

池玉就特意为她们三分了间大房间,里面有一张大拔步床。

床上,方方元元正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人拉着小角儿的一只胳膊,想将她拉起来。

可小角儿却起不来,她扭着圆滚滚的身子,“惊慌”叫道:“哎呀,不好了!我被‘被子大山’压住了,起不来了,这可怎么办啊,我还要护送姑娘回京……快救我起来吧!快放我出去啊,俺老孙……俺小角儿还要护送姑娘去京城!”

方方元元愈发用力去救,小角儿面色也愈发‘痛苦’,得空还教方方元元念咒:“快随我念咒语:嗡嘛呢叭咪吽!”

方方元元就赶紧跟着念:“嗡嘛呢叭咪吽!”

边念边笑……

黛玉进屋,看到这一幕,同在屋里的小八笑道:“她们顽了大半天了。”

黛玉上前,对方方元元出主意,道:“你们拉她没用,三藏法师也不是将猴子从五指山下拉出来的,何况小角儿还这样胖,更拉不动。你们要去揭开符,喏,取下那‘被子大山’。”

说着,黛玉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方方元元闻言后,竟一起对黛玉道:“谢谢菩萨指点!”

说罢,就一起要去揭小角儿身上的“被子大山”。

小角儿登时慌了,忙一个骨碌翻身,将“被子大山”压在身下,还转头悲愤的看着黛玉道:“师父,为何要害俺老孙!没俺老孙护着,师父取不到真经哪!”

黛玉又气又笑,啐道:“好你个小角儿,自己愿意当猴儿也就罢了,竟连我也编排上了,我这就给你剃了头,让你当毛头和尚去!”

说罢,上手要捉小角儿,小角儿咯咯笑着扭着身子躲避,实在躲不开,就任凭黛玉将她脸揉成各种形状,反正也不疼。

门口处,紫鹃对前来看热闹的小红道:“有这样一个活宝在,倒也热闹。”

小红有些羡慕的看着小角儿,道:“你可别小瞧了她,这丫头鬼机灵的很!谁也能欺负一把,可你见谁又舍得欺负她?一个个都宠得紧。这才多咱日子,林姑娘就喜爱她喜爱的不得了。”

紫鹃笑了笑,道:“也是因为三爷纵着她,跟对了主子……真有福气。”

小红看着紫鹃笑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林姑娘如今都不怎么哭了,也不知回去后,宝二爷还认得出认不出?”

紫鹃:“……”

是啊,回去后,还有老太太和宝二爷呢,却不知那一关好过不好过。

但愿回京后,林家老爷能住进宁国府,那样就好了……

……

金陵,甄府门楼前。

贾琮对面色惨然的甄应嘉道:“世叔,还请让家里内眷聚集起来,家里的马车也都赶出来,晚辈能做的不多,只能让她们不抛头露面于市井中了。”

像甄家这样的高门,内眷别说在市井百姓中抛头露面,就是寻常族亲,大部分都没见过她们几回。

在礼教森严之时,女人被外男看了眼去,都好似失洁一般,尤其是寡居之妇。

若是甄家女眷被锦衣卫用锁链压着招摇过市,性子烈些的,怕不用等明日,今晚就能上吊死去。

甄应嘉闻言,也不知该恨贾琮,还是该感激贾琮。

平心而言,贾琮之前杀甄頫时,甄应嘉当时还能理解。

可等江南十三家平定,独留甄家相安无事时,别说甄家太夫人,就连甄应嘉都觉得,甄家圣眷犹在。

当时贾琮,不该杀了甄頫……

心中难免起了厌恨之意。

可这会儿,他忽然明白过来,当初贾琮与宋岩师父二人几番好言相劝,是何等的忠言逆耳啊!

和天家讲恩情……

他居然和天家讲恩情……

甄应嘉心中的悔恨差点吞噬了自己,拱手道:“琮哥儿,不知天家将如何发作我甄家?”

贾琮摇头道:“晚辈接到旨意,只提及对甄家抄家拿人,之后便暂时羁押在千户所吧,等天子进一步旨意。世叔,晚辈能做的有限,只能保证在狱中,不让甄家受到磨难,一切等天子旨意。”想了想又道:“甄家到底不比别家,宫里还有太上皇在,未必就到最坏的一步。世叔且安心等候吧……”

等甄应嘉安排了人去聚集女眷后,贾琮打量了番正搀扶着甄家太夫人,失魂落魄的少年,问道:“这位便是世兄,甄宝玉吧?”

那少年明显没想到贾琮还认得他,正要回应什么,忽然就听后面闹哄哄的走来一群人,正是今日甄家之宾客。

为首之人,却是甄应嘉的清客黄超雁,他义愤填膺的走到跟前,却是先对贾琮揖身一礼,然后便开始对甄应嘉开喷:“明公,我几次三番建议你,要多听清臣公子之良言,你就是不听!优柔寡断,还对清臣公子多有怨言,何其迂腐,何其糊涂也!明公莫非还以为此时是圣祖、贞元二朝?我好言苦劝于你,你却冷落于我,罢罢罢,今日我黄超雁便与你甄家割袍断义,恩断义绝,再不相干。”

说罢,将系在腰间的汗巾解下,丢在目瞪口呆的甄应嘉身前,而后摇头叹息的转身就要离去。

却被两名缇骑拦下,这时,甄应嘉心中冷如死灰,看也不看这个平日里满嘴阿谀之词的清客。

倒是金陵名士李松年出列破口大骂道:“乃公为猪狗耶?竟生汝这等猪狗不如的下作卵子!之前萱瑞堂上,便是你第一个破口大骂贾清臣,连人家祖辈都骂了,这会儿却说这等放屁之言!吾辈竟与汝同堂,实毕生之耻也!”

那黄超雁惊怒交加,还想辩解什么,贾琮只皱了皱眉,展鹏便回首一记弯刀砸在他嘴上,满口牙带着血喷出,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这一突然之暴行,惊呆了众人。

贾琮则看着李松年,呵呵一笑,道:“你不错,还有些风骨,敢不敢再说说,刚才还有谁大骂我贾琮者?我见识见识,都有哪些江南人杰。”

李松年:“……”

贾琮冷冽的目光扫过后面诸人的脸上,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总督大人到!”

“巡抚大人到!”

正这时,离甄府大门不远处的街道口,传来两声铜锣声,和传禀声。

贾琮侧脸看去,就见两个老熟人,下了官轿迈着方步步行而来。

……

第四百九十二章 古怪,觐见

原江南总督方悦已经被送往京城待参了,他本人问题虽不大,可其子搅入邪教谋逆大案中,还是劳什子佛子。

方悦纵然有人保,不至于株连满门,但官是肯定做不下去了。

若是寻常年份,说不得还能保个全身而退。

毕竟他还算清廉,可正值皇子大丧,他这样的待罪之臣,简直就是上好的出气筒。

多半凶多吉少。

不过贾琮认为,在方悦最恨的人中,他最多也只能排第二。

当日狠狠补刀的时任江南巡抚郭钊,当属第一。

江南为天下第一富省,天下财富至少三成聚于此地。

更是古往今来的文华之地,风流名士如过江之鲫。

方悦奋斗了大半生,才当上了江南总督,封疆一方。

平日里郭钊虽不算应声虫,但也极少提出与他意志相反的意见。

再没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郭钊却给了他致命一击!

辛苦耕耘了数年的江南,耗费了多少心血,就在要收获的时候,被身边人一脚踹入深渊……

方悦败的不冤,因为他儿子本身就是混帐。

但这也让所有人重新认识了江南巡抚郭钊,连贾琮在内,都对他刮目相看。

心中打上了不可亲近的标签……

这样的人靠的太近,早晚受其反噬。

看着他与新任江南巡抚的诸葛泰近前,贾琮微微颔首示意。

这看起来算是无礼了,但郭钊与诸葛泰都未在意。

京里出了那样的大事,天子在这样的时候以八百里加急召回锦衣卫,其圣心不言而喻。

毫无疑问,锦衣卫就要大用了。

而眼前这位,不管以后结局如何,但至少近前功夫,必会炙手可热,一手遮天……

所以,郭钊和诸葛泰都很热情的与贾琮问候了声。

郭钊道:“贾伯爷奉旨公干,可有需要江南督抚衙门出力之处?甄家不比旁家,牵连太广。贾伯爷还要回京复命,若有所需,还只管开口便是,兄弟一定用心办事。”

官场之上,平级间的亲近称呼,都自称“兄弟”。

但郭钊的年纪比贾琮大了几轮,能面不改色的这样说,还是让人颇开眼界。

之前大骂贾琮之人,此刻也第一次直面的见识到了贾琮的地位之高……

这可是天下排名第二的封疆大吏啊!

贾琮当然能猜到一点郭钊的心思,他在江南多年,始终屈居于方悦之下,无法展露头角。

虽然最后一记绝杀,干掉了方悦自己上位,但在江南官场上的威信,却未增添多少。

没有官威,下面就容易阳奉阴违,使得督臣之权大减。

若是能借甄家的人头一用,用江南第一家的鲜血染一染他的官帽,那江南诸多势力,未必会念他一声好,但必然会慑服于他的凶威。

对于郭钊这样的务实之人来说,足够了。

他并不需要仁义虚名。

因为据他观察,都中天子也不需要虚名……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贾琮心中也并不在乎,尽管他曾经努力的去营造这种虚名……

所以,对于郭钊刻意放低姿态的讨好,贾琮并未接受,他淡淡道:“不劳郭大人费心,甄家上下要暂且关押在千户所内,等待天子圣旨。江南督抚衙门无权过问此案,郭大人要有自知之明。”

最后一言,饶是郭钊极深的城府,都忍不住面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贾琮见之,简直嗤之以鼻。

郭钊曾是之江省的布政使,在宗人府毒害两位皇子的伴读,皆出自之江省。

就在郭钊的任期内!

虽然此事非郭钊促成,但只要贾琮想,牵连到他身上,难道是什么难事?

不过“莫须有”三个字罢了!

似看出了贾琮眼中的蔑视,郭钊猛然醒悟过来,立马又变了脸色,堆起笑脸说了些好话。

贾琮平淡理会,倒是对新升任的巡抚诸葛泰客气些,道:“诸葛大人,甄家人锦衣卫会带走,但甄家家资,来不及清点了。本爵留下二人在此,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清点时,记得手脚都干净些。有贪心求死的,早点言语,锦衣卫可以成全。不要到头来动了手脚,牵连到锦衣卫头上。”

诸葛泰闻言,抽了抽嘴角,点点头道:“伯爷放心便是,不会出漏子的。”

贾琮颔首,又看了眼郭钊,忽然笑道:“郭总督想要帮忙也好,之前这里的宾客,许多在妄议新法,辱骂本爵者。骂我不当紧,江南之地骂我的还少了?可他们妄议新法,就是对朝廷心存怨望了。这些人本爵来不及审问,就通通交给总督衙门了。”

郭钊闻言,面色骤然变苦。

今日能当甄家太夫人大宴座上宾的,哪一个身份简单的了?

不提别个,只江南那几家的子弟,动一个,都能让他头疼死。

官场上枝蔓相连,多少同年故旧不知被哪一根线就能连上。

他要是都得罪了去,怕日后难得善终。

贾琮这是给了他一块好大的烫手山芋啊……

可看着贾琮似笑非笑的目光,郭钊竟说不出一个“不”来,之前谁让他先惦记人家手里的“果实”,想分杯羹?

硬着头皮接下后,让督标营的人将这些人领了去后,匆匆回衙。

而那些宾客,巴不得赶紧离开某人远一些,竟十分配合……

等外人走光后,贾琮忽然问甄应嘉道:“世叔,不知世兄哪日生辰?”

甄应嘉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四月二十六……”说罢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贾琮垂下眼帘,呵呵一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问一下,觉得这位世兄与都中府上的二弟相似。世兄莫非生在都中?”

甄应嘉虽不解贾琮何意,却还是答道:“这倒不是,他生在金陵。”

贾琮闻言,眼中目光非但没有失望,反倒愈发明亮了些。

还真有古怪……

只是,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

……

“驾!”

“驾驾!”

神京长安东门外,十里灞桥。

一骑轻骑自南而来。

为首一少年,面色偏暗,皮肤粗糙,瘦的两颊凹陷。

唯有一双眼睛,虽亦蒙着疲倦之色,更隐有血丝在,然目光锋利。

终于到了……

他看了眼长安东城门延兴门,在城门口两列披甲持戈面色肃穆凝重的城门卒处顿了顿后,就看到有门卒前来问话。

并不用他出面,其身后一中年人纵马上前迎了上去,掏出身上腰牌,大声道:“吾乃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护从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奉旨归京。”

那城门卒闻言大惊,看了眼韩涛身后的少年,然后忙折返回城门处,向城门官禀告。

原本贾琮身负八百里加急,莫说城门官,就是皇宫也可直接进得。

但看着这座城市已从出发前的沉默肃穆,变成了此刻狰狞嗜血的模样,贾琮以为还是不要太恣意的好。

毕竟,这里不是江南了……

没多久,城门官并东城门守门大将亲自出面,放行锦衣卫入内。

贾琮于马上与两人点点头致谢后,率队进城。

看着这一队气息彪炳凌厉的缇骑沉默的进了长安城,守门将面色微微变了变,唤过一门卒,叮嘱了两句后,门卒忙离了东门,往远处而去。

……

“韩涛、姚元、沈浪,你三人领五百骑并宪卫往锦衣衙门而去,清理衙房,随时待命。”

过了升平坊,一路上接受过数波询问,有京营、有五城兵马司、有十二团营,可以看出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达成了一个复杂的平衡状态。贾琮不愿领太多人马招摇过市,太引人耳目,便让韩涛等人将主力缇骑带回锦衣衙门。

他则领着百余亲兵并展鹏麾下的一百精锐缇骑,往皇城赶去。

并未派人往西城荣国府报信,他如今还领着圣旨,不能往家传私信。

半个时辰后,贾琮持圣旨自皇城朱雀门而入。

留下亲兵随从,随御林军直入大明宫前。

早有黄门在宫门前候着,与御林军交接罢,引着贾琮往养心阁而去。

这并非贾琮第一次入宫觐见,但此次,他能明显感觉到这座皇城宫殿中气氛的压抑。

如果说长安城内的氛围是宁寂沉重的,那在这座皇城内,气氛则是肃煞恐怖的。

而且,越靠近养心阁,气氛愈发紧张。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只是等闲,至养心阁前,三百龙禁尉满身披挂立于宫门前。

一悍勇之校尉上前,要搜贾琮之身,夺贾琮之兵刃。

贾琮眉头一皱,扬起腰间宝剑,避开了此人之手。

那校尉见之眼睛一瞪,看向贾琮就要动怒,周围数人围上前来,目光防备的看着贾琮。

贾琮沉声道:“此乃陛下钦赐天子剑,汝敢强夺?”

这些生面孔不知崇康帝是从哪摸索来,胆大包天!

不过听闻天子剑三个字,他们还是迟疑了,正这时,就见养心阁殿门打开,从内走出四人来。

正巧,贾琮都认得。

当首一人便是内阁首辅,如今的军机处大臣,宁则臣。

其后二人则为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

最后一人,便是宗人府大宗令,义忠亲王。

贾琮手握天子剑,不便行礼。

四人目光看到他都先是一怔,显然都没有想到,贾琮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随即目光凝了凝,最后落在他手上的天子剑上……

不过没等他们询问什么,就见大明宫总管太监亲自出门,尖声道:“陛下有旨:传荣国府承二等勇毅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入殿觐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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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三章 冠军侯

大明宫,养心阁。

贾琮被领入殿内,在外间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又被引入内殿。

关中的二月天,不比江南春暖花开,依旧春寒料峭。

然而贾琮未想到的是,养心阁内,竟未烧地龙。

再加上今日都中天色阴沉,有北风起。

故而殿内清寒凛冽。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贾琮入殿内,行大礼参拜御案后,满头银发刺眼,面色如千年寒铁般的崇康帝:“臣贾琮,领旨归京,拜见陛下。”

他并未说什么“经年不见,陛下龙颜更胜”亦或是“陛下当保重龙体”云云之言。

贾琮很清楚,上面坐着的那人,心地比坚石寒钢更坚硬!

这等话,只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崇康帝端坐在龙椅上,审视着下方的贾琮,见其肤色粗糙偏黑,瘦的双颊凹陷,但精气神旺盛,不由暗自点头。

是个能做事的……

他声音低沉的叫起道:“起来罢。”又道:“朕派八百里加急传旨与你,怎此时才归?莫非心生怠慢?”

贾琮答曰:“回陛下,臣并未在扬州。十三年腊月二十八,有葡里亚贵族亨利·卡佩至扬州,臣因担着搜集诸国情报的差事,再加上涉及江南诸家与西洋诸国通商事宜,臣以为此事务必要在锦衣卫的监视下进行,所以臣腊月三十便赶往粤省。十四年正月十五,传旨天使至扬州,因不堪劳累,便试图先将扬州府锦衣卫调回京听命,被拒后,扬州府锦衣衙门派人顶替三位中官,以八百里加急传旨于粤州。臣二十六归扬州,当日赴金陵,查抄了甄家。又即刻北还神京,今日抵达。”

崇康帝闻言,又看了眼贾琮有些枯瘦的脸,哪里还有当初名动京华清臣公子的风采,不过反而更满意些。

做事的人,要那副臭皮囊做甚?

点了点头后,崇康帝眉头忽然又是一皱,问道:“你说那三名奴才,至扬州府后便惰怠了,要调锦衣卫回京?”

一旁处,戴权脸都白了。

心里把那三个徒子徒孙骂的狗血淋头,问候了他们祖宗十八代!

调兵权,咱家册你娘!

你们老祖宗都没这个胆子,你们倒是好胆!

见崇康帝刀子一样的眼神看过来,戴权忙跪地磕头道:“主子爷,一会儿奴婢一定严惩那三个混帐奴才,猪油迷了心了!”

贾琮淡淡补刀道:“那三位中官骑不得快马,至少还得十天才能回来。”

戴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看着贾琮的目光,怨毒的恨不能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五脏六腑!

见此,崇康帝的眉头反倒微微舒展了些。

有新党一家独大于朝堂之事,又有贞元勋臣把持军机之例在前,崇康帝如今心中对平衡之术,看的尤为重要!

千年来帝王术的核心,便是平衡之道。

他再不会忽视于此。

将戴权斥骂了两句后,崇康帝看向贾琮道:“南边儿的差事你办的不错,朕都没有想到,你能有此谋略智勇,在短短一年功夫里,就打出了这样的局面。”

这褒赞算是难得了,戴权在一旁都眼红。

别说皇子案发生后,就是发生前,也并不多见崇康帝表扬过哪个。

贾琮并未因此轻狂,他躬身道:“皆赖陛下天威。若非如此,那些人不认得臣是哪个。”

崇康帝“嗯”了声,道:“你能有这个认识,那就更好了。朕为天子,赏功罚过,你既然立下大功,便当赏赐。你可有所求?”

贾琮摇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有臣子放肆之理?”

崇康帝冷笑了声,道:“朕前十多年,便被这句话哄骗。结果越是如此说之人,到头来要的更多。既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若不赏,你心中难道不生怨望?”

贾琮面色沉静,他摇摇头道:“陛下,臣亦是有私心的。臣自忖与旁人不同,因臣出身世勋,已是累受皇恩。世勋之家,只要子弟争气知忠义,就比出身寻常家族的人,领先了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不止。故而臣期盼大乾万万年,期盼大乾国力强盛,四海升平。唯有大乾愈盛,国运愈隆,臣之家才能世代富贵,这已是世上第一等的赏赐了。

再者,臣有自知之明。上回自雅克萨城归来,受封二等勇毅伯,已是皇恩浩荡,赏赐过甚。多少忠勇之士,拼死血战,所得却远逊于臣,亦是陛下念及臣出身之故,厚遇有佳。

故而臣常汗颜,亦因此受到不少非议……”

崇康帝闻言,眉间多了分了然,眼中亦多了抹激赏,不过面上依旧冷笑道:“勋贵若都是你这般想,天下也就太平了……是宣国公世子那一伙儿嘲笑你吧?所以你才如此卖力做事?”

贾琮面上似有些羞愧之色,道:“现在想来,臣到底心智幼稚,想法肤浅……”

崇康帝闻言,目光隐隐古怪,看着贾琮道:“你才多大点?要那么深的城府做什么?”

不过也没等贾琮回答,便道:“都中的事,你知道多少?”

贾琮道:“只听说有奸人谋害皇子,具体如何,并不十分清楚。”

崇康帝“嗯”了声,道:“具体如何,下去你同戴权交接一下。朕要告诉你的是,要拿出你在江南时的勇毅之气!朕给你三个月功夫,务必要将窥伺天家,谋害皇子的幕后黑手,与朕找出来,朕要将其九族,挫骨扬灰!不要怕杀人,朕给你专断之权,这一次,不管涉及哪个,都可先行抓捕!这一方面,你可与宁则臣商议。”

贾琮点头,道:“臣遵旨。”

崇康帝想了想,忽然问道:“贾琮,你心里可有怀疑之人?你与朕说实话。”

说着,眼睛微眯,目光凌冽的看着他。

贾琮沉吟了稍许,缓缓道:“陛下垂询,臣自不敢隐瞒。只是没证据的事……”

崇康帝眉尖一扬,道:“朕此刻不需要证据!”

贾琮顿了顿,沉声道:“臣明白了……陛下,依臣愚见,若是五年前,龙首原上王府中人,最有可能,因为他有这份能力。”

崇康帝眼中瞳孔微微一缩,问道:“现在呢?”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道:“陛下,臣二年前被叶姑娘招至武王府,为武王写词。当时见过武王一面……就面色来看,武王当时已经形容枯槁,房间内有坏死恶臭之味,应该已是病入膏肓。臣粗通医理,这一点确信不会看错。臣无法想象,王爷还能坚持到今日……”

崇康帝问道:“你当时果真这般看?”

贾琮点点头,道:“臣医理虽不精,但这点绝不会看错。”

崇康帝“嗯”了声,当时京中四大名医亦是这般保证,御医们从他们那里得知了武王的病情,也如此说。

至于武王为何苟延至今,崇康帝想了想道:“他性子本就坚韧,多拖二年也是有的……”

贾琮道:“陛下,为保万无一失,臣以为还是当进武王府,再探查一番。”

崇康帝闻言一怔,目光深幽的看向贾琮,道:“你能进武王府?”

贾琮道:“武王当初为偿臣著词之情,送了四个亲卫与臣出征。如今此四人尚在府中,臣以为,该送他们回去了。臣借机去看看武王,是不是真的快不行了……”

一旁戴权忍不住阴阳怪气道:“陛下圣心早就有数,不用你再……”

话没说完,就见崇康帝一个目光看了过来,忙闭上嘴。

贾琮奇道:“陛下,阉庶焉敢言政?”

此言一出,戴权唬的魂儿差点没飞掉,他没想到贾琮如此恶毒,开口就想要他的命。

他又惊又怒的跪下磕头道:“主子爷,奴婢冤枉……”

崇康帝冷哼一声,道:“一会儿去领三十板子!”

训斥罢,又对贾琮道:“你去看看也好……至于那四个亲卫,倒不必急着还……贾琮,除了武王,你认为谁还有嫌疑?”

贾琮摇头道:“具体的不清楚,但三位皇子分别在永寿宫和宗人府出事,若说宗室是清白的,实在说不过去。”

崇康帝闻言,眸光一凛,咬牙道:“朕与你所见相同,不过,宗室之事不必你插手了,有义忠亲王去操持,还有军机处盯着。除了宗室呢?”

贾琮闻言,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看着崇康帝道:“陛下,臣斗胆以为,若果真有贼子欲图谋不轨,那么兵权,是绝不会缺少的一个环节,所以……”

虽未尽言,其意已明。

崇康帝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贾琮,看了良久后,方缓缓点头道:“你是忠诚的,也敢说实话,没错,兵权!!贾琮,锦衣卫接下来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勋贵身上!你要给朕查出,有哪些世受皇恩的勋臣,却心怀不轨,忘恩负义,做着背离朕心的勾当!你敢不敢为之?”

贾琮深吸了口气,看着崇康帝,点点头道:“忠于王事,焉有怯退?”

崇康帝闻言,眼睛亮的吓人,点头道:“好!不愧为朕的冠军侯!”

冠军侯?!

一旁戴权差点没把下巴惊掉,目光又惊又嫉的看着贾琮。

君无戏言,今日金口一张,便是天宪!

可这……

别说戴权,连贾琮都懵了,怔怔的看着崇康帝。

崇康帝冷笑道:“天下人都骂朕刻薄寡恩,故而如今成了老绝户。朕就让他们看看,忠于王事者,朕何曾吝于赏赐?

传旨:

今有荣国之孙,勇毅伯贾琮,少年敏毅,忠靖诚孝,为解朕忧,远赴江南,复建锦衣,平定白、安、秦、赵等不臣之贼,剿灭明香邪教,更助新法大行江南,殊勋于国,功在社稷。朕岂有不赏之理?

钦赐贾琮为一等冠军侯,颁丹书铁券,刻记其功。

望汝皇恩永记,精忠报国!

钦此!”

贾琮面色激荡的听罢,眼睛微红,磕头谢恩道:“臣,叩谢皇恩!自今而后,臣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陛下隆恩之万一!”

崇康帝比较满意贾琮的表现,他微微弯起嘴角,正想再叮嘱一二言,忽然见一黄门侍者入殿来。

养心殿内,非相诏或大事,太监绝不敢入内。

崇康帝眉头皱了皱,戴权忙问道:“出了何事?”

那黄门躬身道:“启禀万岁爷,外面传信进来,说……说荣国府原一等将军之妻刑氏,病逝了。”

崇康帝:“……”

戴权:“……”

……

第四百九十四章 归府,哭灵

崇康十四年,二月二。

俗称龙抬头,又名青龙节。

这一日,百姓们去水边之处,都要放轻脚步,以免惊动了水中青龙。

然而,这一日,终究还是惊动了真龙。

邢氏丧音传来,贾琮当即跪地落泪。

但他没想到的是,比他动静更大的,却是崇康帝!

他伏地久久未等到旨意,借擦泪之机,目光往上看了眼后,就立即收回,然后脑袋再不抬一下,心中惊骇莫名。

崇康帝一张脸,竟狰狞起来,眼睛发红,甚至有眼泪渗出……

贾琮心中骇然,赶紧低头,心中诧异:什么情况?邢氏死了,崇康帝难过成这样?!

他自然不知道,崇康帝此时心中之苦,心中之恨,心中之委屈……

自三位皇子大丧后,崇康帝就始终木然着,纵然心如刀绞,也未落过一滴泪。

他认为,皇子被害,是因为有魑魅魍魉之辈躲在幕后要害他,他身为至尊天子,焉能落泪?

他无所畏惧,还要查出元凶,将其九族十族,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所以,崇康帝一直坚强的忍着。

纵然一夜白发,纵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曾落一滴眼泪。

但是……

崇康帝没有想到,老天待他会如此苛刻!

他费尽心力谋求一事,眼见功成,而后却败给了天意……

此事,又勾连起过往无数悲惨的回忆。

他自幼年起,因为有天资纵横的胞弟在,再加上他性子深沉,故而不得父皇母后之喜。

到大了后,更是唯有君臣之义,毫无骨肉之情。

哪怕至今,都是如此……

使得他只二十岁,便开始信佛礼佛,不食荤腥。

再后来,世人只知大乾出了一唐太宗皇帝般的绝世皇子,为大乾的无敌战神,光耀千古。

而在背后一直默默支撑着户部,筹措粮草运行的雍王,却连背景都算不上。

可是但凡粮草转运的慢了些,贞元皇帝就会严厉训斥于他。

根本不会去想,他在尽量保民生之平稳的情形下,筹措粮草是何等艰难。

然而他非但无功,还受尽委屈……

等到最后一役后,虽然那位盖世无敌的皇子再度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大胜,可国家财政已经到了濒临崩溃之境!

那时,崇康帝甚至觉得,朝廷财政还未崩溃,他就快要先一步崩溃了。

幸好就在此时,京城巨变发生,一夜之后,他从一位人人忽视的亲王,登上了九五至尊宝座。

但是……

崇康帝几乎没有感受到坐在这个至尊位有任何快意之处,帝王位不是那样好坐的,满朝文武,几乎无不心向武王。

大乾军权,更悉数在武王麾下手中。

崇康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总觉得朝不保夕,唯恐龙首原上那座王府中人,忽然站出来,指着他让他滚开。

真要有那么一天,崇康帝都不知道如何自处……

为了改变这个憋屈的局面,崇康帝大肆提拔相识于潜邸之时的大才宁则臣。

身为帝王,却亲手扶持一个臣子之党诞生壮大,为其保驾护航,驱逐旧臣。

这一路走来,他又付出了多少心血。

却不想,新法还未大行天下时,他一手简拔于微末的宁则臣,又成了青史少见的大权臣。

虽其心尚忠,然其权,已真正威胁到了皇权。

天下督抚,竟有大半出自其门下……

这个人,成了让他宿不能寐的眼中钉,心头刺!

再加上宗室、勋贵、天下士绅……

举世皆敌!

崇康帝一颗仁爱万民之心,却让他连丧三子,成了千古帝王中的笑柄。

老绝户!

他仍不气馁,自信他这天子,必能感动上天,助他成就千古帝王之名!

可是……

可是就当他用尽气力,在这样艰难危难之时,刚刚磨好一把利刃,只待上阵杀敌时……

上天又给他开了这样一个顽笑,让他再度成了笑柄……

苍天,汝待朕,何其薄也?!

朕,为上天之子啊!!

“主子爷……”

一声弱弱的哭腔声响起,戴权落泪哀求道:“主子爷,保重龙体呐!”

这一道声音,将崇康帝从极度抑郁暴怒不平种种积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中唤醒了过来。

到了他这一步,心智早已千锤百炼,纵然一时心神失守,也不会让这种动摇他大志向的负面情绪左右他到底。

崇康帝目光一点点恢复清明,且愈发凝练肃穆,凛冽的几乎成了实质。

他看着贾琮伏地哭泣,沉声道:“冠军侯,汝父丧时,爱卿在黑辽雅克萨城下,为国而战,立下大功。今汝母新丧,于情于理,朕都该准你丁忧三载,以报亲恩。

只是……值此皇权危难之时,朕身不宁,故而,朕望爱卿,能效法古人墨缞从戎。”

说罢又问道:“天下人,皆言朕为寡恩之君,爱卿以为如何?”

贾琮闻言,深叩一头,道:“臣得陛下信重,焉敢无忠孝之心?臣本为武勋将门子弟,逢战之时,纵兄死而弟披甲,父亡则子出征!臣,将今日之局视为关乎君父国本安危之战。虽百善孝为先,然金革之事不避,臣愿舍孝尽忠。

至于陛下所言之事,臣在江南,确有听闻。但彼辈皆为因新法失利之辈,因失私利而怨君王者,无君父之小人也!枉读圣贤书!

臣已将此辈小人悉数拿下,交由江南总督衙门严惩!除此之外,陛下可派御史南下,亲闻民间百姓之声!

臣实奏陛下,纵然是白、安、秦、赵四家桑梓之民,也只骂臣贪婪暴虐,却无一人骂君父者。

盖因天下亿万黎庶,皆因新法受益。

臣之所以竭心尽力,忠于王事,便是因为臣认为,陛下乃千古以降,真正爱民之明君也!

虽秦皇汉武,虽唐宗宋祖,又有哪一人,愿为天下黎庶之安,与朝野权贵为敌?

唯吾皇万岁!

臣虽年幼,亦胸怀广志。

愿为陛下之宏伟远略,尽绵薄之力!

唯一所求者,只请陛下准臣,待屑小尽诛,国贼皆亡,海晏河清之日,准臣解甲归田,为双亲尽孝三载,以偿臣羔羊跪母、乌鸦反哺之心!”

崇康帝闻言,面色舒展,他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睛紧紧看着贾琮,过了足有盏茶功夫后,方从口中挤出一言:

“准!另,朕准你半月之期,理母亲丧……贾琮,朕望你,莫要辜负朕恩!”

听闻此言,贾琮自叩谢皇恩,戴权却失态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崇康帝。

什么时候,他这主子,有这等宽容厚爱之心了?

给急用之臣放假,这,这……

……

酉时初刻,天已暗沉。

贾琮自大明宫而出,又出了皇城西门顺义门,由亲兵接应上,往西城荣国府而去。

骑乘在马上,贾琮一言不发。

今日之局面,大大超乎了他的意料。

邢夫人,竟死了……

对邢夫人而言,死其实比苟延残喘的活着,要痛快的多。

但贾琮偏因此,始终让人吊着她的命……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贾琮从来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故而贾赦夫妇都受尽了世间之苦。

只是……

她死的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尽管她的身体一直很糟糕,但只要照顾妥当,其实还能再苟延一二年的……

若说此间没有意外,那才是意外。

但连崇康帝都没有怀疑这是人为的,贾琮知道,在那座荣国府中,必定布满了中车府的眼线。

有那些人盯着,真有个风吹草动,宫里绝不会不知道。

邢夫人一死,宫里立刻就知道了,可见一斑……

难道真的是巧合?怎么可能……

贾琮眉头紧皱,勒着马缰随着队伍前行,脑海中却疾速的思考宫中之事。

一个冠军侯封下,想要丁忧自然是不可能的。

崇康帝又不是善人……

再者,到了这个时局,他本也不会再太在乎会不会背上刻薄寡恩之名。

在决定强力推行新法那一天起,崇康帝必已有这份心理准备。

只是……

冠军侯之位……

贾琮如果没记错的话,算上霍去病早夭之子,史上共有四人封侯冠军之名。

而其中三人,不得好死……

最有名之霍去病,便是在其名望达到最顶峰之时,暴毙而亡。

还死的不明不白……

贾琮不知道这个超乎想象厚重的隆恩封赏中,有没有蕴着这层偈言寓意。

但他知道,冠军侯本该是封赏于勇冠三军,战功冠绝三军之人的。

此侯位虽只为侯爵,却比寻常国公更贵!

他那点功劳,远远不够。

就算加上祖上余荫,可就是当年的荣宁二公,也未曾获得冠军之名!

他这样一个开国功臣一脉的少年,得到这样一个甚至隐隐力压贞元勋臣的爵位……

呵,就算他不想对付贞元勋贵,贞元勋贵们也绝不会放过他。

军人之荣辱,高于一切!

所以,他若选择丁忧,便是坐以待毙。

若不丁忧……

也需全力以赴,与贞元勋贵,见个高低。

这便是天子手段之老辣!

也罢,就趁着这个机会,清理一下贞元勋臣们也好。

这些年,他们已经得意的够过了。

仗着贞元勋臣一脉执掌军权,连天子都容忍他们一二,武王又自囚于龙首原,这些年失去了约束,贞元勋臣中没少出败类渣滓!

开国公一脉和宣国公一脉几乎已是明着对立,开国公动不得宣国公一脉的勋贵,宣国公也动不得开国公一脉的勋贵。

越是如此,反而愈发纵得一些勋贵们没了敬畏,欺男霸女都是小事,坏事做绝。

对付这样的人,贾琮问心无愧。

至于天子所言,让他多和宁则臣商议……贾琮则认为暂时不必了。

宁则臣此刻怕已经魔怔了,一心只为推行新法。

他太急躁了,目前不必关联在一起。

今日他在天子面前,好一顿表忠心,夸赞明君,就效果来看,应该还是不错,能容忍他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一段时日,不会过于逼迫他。等过了一段时日后,事情怕就会发生变化,到那时,再思考对策。守好自己的底线,以不变应万变……

心中定下破局之法后,正好队伍开始减速,贾琮抬眼望去,只见已到了西城居德坊、公侯街,荣府正门前。

门楼前业已挂白报丧,门楼内一片缟素。

早有人迎了出来,贾琏、贾环、贾兰、贾芸皆一身孝衣,见到贾琮缓缓下马,贾琏扑过来,抱着贾琮大哭道:“三弟啊,你怎么才回来,母亲病去了!”

贾琮一言不发,默默而坚定的推开他,往门内走去。

贾环这会儿最是机灵,道:“三哥,我带你去灵堂!”

说罢跑在前面带路。

一众人过了仪门,进了灵堂。

邢夫人为大夫人,除却贾母外,以她为最长最贵。

故而此刻,贾族内眷大半在此。

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尤氏、秦氏及族中诸妇。

除此外,还有薛宝钗、史湘云、探春、惜春、平儿、宝玉等人陪着邢夫人之女迎春哭丧……

贾琮进来那一瞬间,原本哭声阵阵的灵堂,忽然安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目光各异的看着他。

在众目睽睽下,贾琮一步步入内,于灵前,伏地,叩首,一滴滴眼泪滴下,打湿了地面,终究大哭出声。

其声如秋鸟哀鸣,声声泣血。

使闻者心碎,见者伤心。

虽皆知邢氏待贾琮之苛,但此刻,众人也无不为贾琮之孝心动容。

毕竟,其哭声中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只是她们并不知道,贾琮所哭者,非此世之母,而是前世的母亲。

那慈爱的音容笑貌,始终印在心底,不曾模糊。

子虽亡,亦虔诚祈祷:唯祝妈妈长命百岁,身体安康,无灾无病,儿子在这边,一切都好,您放心吧……

见他哀伤至此,愈发哭声悲切,灵堂上再度哭声大作,只是此次,众人哭声中多了几分真诚。

如宝钗等人,看着贾琮如此痛哭,虽不知到底为何,但莫不感同身受,因而纷纷泪如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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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荣庆堂风波

荣国府偏厅灵堂上,贾琮大哭之声,引得满堂落泪。

他这一哭,原本还担心哭不出来的贾环也开始跟着嚎,贾兰也跟着哭。

贾琏之前不过勉强落泪,此刻自然不能甘于人后,哭的昏天暗地,看的王熙凤满眼讥讽……

但闻丧前来吊祭的各府内眷们见了,却无不称赞贾家子弟纯孝……

而本在荣禧堂待男客的贾政得闻贾琮归来,原还等他去荣禧堂见客,却听闻贾琮在灵堂大哭的消息后,忙让人传话给王夫人,让她相劝。

王夫人哪里还用贾政吩咐,早早就对探春道:“快去请你哥哥起来罢,可怜见的,这老远回来,又瘦成了这般,哪里经得起这样哭?”

探春闻言,忙去上前搀扶贾琮,只是一时间竟扶不起来。

宝钗见之心里大痛,心疼不已,只是她却不好上前。

她与宝玉是姨表姊弟,和贾琮却隔了一层。

此刻有别府诰命内眷在,她若上前,便是轻狂不自重了。

不过湘云不妨事,宝钗便在湘云耳边叮嘱了两句。

湘云本就想上前帮忙,这会儿得了宝钗的叮嘱,愈发“名正言顺”,便上前与探春一左一右搀起了贾琮。

贾琮起身后,只见双目赤红,隐隐肿起。

再加上一脸风霜之色,和印象中浊世公子的模样对比,着实让人心疼。

他先与身旁的探春、湘云点点头后,又自己整理了番仪容,而后对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躬身礼道:“贾琮见过太太、姨妈、诸位夫人。”声音沙哑。

众人忙叫起免礼,王夫人怜惜道:“好了,在家里就不必多礼了。先随我们去见老太太吧,之前老太太还在叹息,你若能回来,也能见一面。大太太走前,还清醒了会儿,有话叮嘱你呢。”

贾琮再度落泪道:“皆琮之不孝也!”

薛姨妈一直打量着贾琮的周身气度,这会儿问道:“哥儿几时往回赶的?”

贾琮道:“回姨妈,琮腊月三十因急事南下粤州,正月二十六领旨意归扬州,再折返都中,今日方至。”

听闻此言,走过这段路的薛姨妈掩口骇然惊叹道:“老天爷!怪道黑瘦成这个模样,你这哪里是在赶路,分明是在赶命!”

王夫人劝道:“好了,这些且后面再说,先去见了老太太,再往荣禧堂去见老爷罢。老太太那边也还有客,咱们都在这,她老人家周全不来,到底有了春秋……”

一行人遂往外走去,只留贾琏、凤姐儿做孝子孝媳,迎春同留下来作孝礼,毕竟她还未出阁。

贾环、贾兰叔侄二人穿着孝衣,跟在贾琮身后。

前面王夫人、薛姨妈引着诸外妇行去,李纨、宝钗、湘云、探春、惜春、宝玉等在后。

此刻虽不能说话,但贾琮的目光却与宝钗几次相触。

那绵软细腻,温柔缠绵的目光,让贾琮之前心中激荡苦涩的心境平缓了许多。

而贾琮明亮锋利的眼神,却让宝钗心中跳跃,搅起满腔思恋……

宝玉渐渐靠了过来,先看着贾琮连连摇头,道:“黑了好多,也瘦了……”而后切入正题:“贾琮,林妹妹何时能到?”

贾琮看了他一眼,一旁湘云恼道:“爱哥哥,你这会儿问这个?”

宝玉认真解释道:“大娘去了,我们自该伤心哀悼,却也不必太过悲痛,连正经日子也不过了……咳咳。”正说着,被一阵风刮过来的烟给呛住了,他恼道:“按我的道理,连这纸钱都不该烧!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只要逢时按节,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可怜世人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

探春忍不住笑了下,忙又绷紧俏脸,道:“二哥哥被烟气熏了下,就熏出这般多大道理来。快去同老爷讲讲吧,老爷必定会高兴的!”

宝玉闻言一滞,随即跺脚嗔怪道:“三妹妹如今也愈发顽皮了,就会拿我取笑!”

开什么顽笑,让他去劝贾政别给邢夫人烧纸,上一炉香再饶一杯清茶就行,那估计大家很快就会给他烧香了……

只是这娇嗔的语气旁人倒还罢,跟在贾琮身后的贾环,却膈应的一张脸差点扭曲……

他身旁的贾兰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示意最前面王夫人还在呢。

这时宝钗提醒道:“都快别说了,这会儿让人瞧见了不像。”又与贾琮对视一眼后,眸光似水……

众人方收敛住,再不多言,一起往荣庆堂行去。

……

荣庆堂内,贾母坐在高台软榻上。

周遭还有六七家诰命,正一起说着闲话。

王夫人等人入内后,众人起身相见,又重新落座。

贾琮上前,行大礼道:“贾琮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在上头,看着下面贾琮这幅不冷不热生而疏离的模样,便心生不喜,淡淡应道:“回来了就好,起来罢。给大太太磕过头了?”

贾琮还未言,王夫人便在一旁解释道:“已经哭过了,哭的太狠,连前面老爷都惊动了。派人传话让我劝住,先给老太太请安,再去荣禧堂见客。”

贾母看了眼堂下贾琮的模样,黑瘦粗糙,模样不讨人喜,一身粗衣风尘仆仆,更让人不喜。

她看了眼还在一旁抹泪的一年轻妇人,忽问道:“琮哥儿,我问你,你与我如实回答。江南甄家的頫哥儿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害他性命?你莫不是不知道,甄家与我贾家相交甚厚,几辈子的交情?”

贾琮闻言,眉头微皱,道:“回老太太话,甄頫与反贼勾结,欲谋我性命,故而除之。”

“胡说!”

贾母身旁那年轻妇人激动不已,忍不住开口道:“我頫弟最是儒雅,江南谁人不知其知礼高义?但凡有求到甄家门上的,少有他不帮的。好端端的,他怎会害你?”

贾母也奇道:“他怎么不害别人,只害你?”

那少妇得了贾母助攻,愈发涨了气焰,激动道:“我頫弟之前还曾书信于我,让我见见大名鼎鼎的清臣公子,若能求得墨宝一副,便是最好的年礼。他那样推崇你,怎会害你?必是你这般模样,空负偌大名声,却不及我頫弟风流,嫉贤妒能而害之!我甄家必不与你相干!”

这质问发难的口气,让荣庆堂内的气氛忽然一凝,连贾母的脸色都变了变。

在她看来,甄家不比旁家,且与贾家几辈子交情。

贾琮已经将人杀了,为了弥补两家关系,她这个做长辈的,自然该狠狠斥骂贾琮一遭。

何况人家都上门哭诉来了。

可她骂是一回事,她是贾琮祖母,打骂都随她。

然而外人进门来骂,那就是不知礼了……

只是到底念及甄家死了人,所以还是决定再退让几步……

宝钗、湘云、探春等人无不担忧的看着贾琮,见他一身粗陋,面容惨淡,都难过不已。

更为他担心。

然而众人却发现贾琮的气度慢慢变化了,他目光淡漠的看着那年轻妇人,问道:“汝为何人?”

那年轻妇人昂起下巴,泪目却傲然道:“我乃二等襄阳侯夫人,原江南甄家四姑娘……汝不过二等伯,还想让我与你行礼不成?”

贾母都羞恼啐道:“什么好下流种子,还想排排官位高低,耍耍威风不成?我问你,你害了甄家大哥儿的性命,甄家太夫人和老爷,没有兴师问罪,让你磕头赔罪?”

贾琮淡淡道:“回老太太的话,自今而后,已经没有甄家了。”

听他这般说,贾母心中咯噔一声,那少妇更是眼睛一直,看着贾琮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贾琮垂下眼帘,道:“六日之前,琮奉天子旨意,查抄甄家。适时正为甄家太夫人李氏七十寿诞,故而才能将甄氏族人悉数缉拿到案,此刻押在金陵千户所狱牢中,等待圣意裁决。”

说罢,不给贾母机会,他看着那年轻妇人又沉声道:“今日看在你入贾家凭吊大太太的面上,我方与你说这些,望汝自重,莫再多言。连宫中皇后都不敢干知政事,汝为何人,不知妇德为何物耶?”

那年轻美妇闻言,瞠目结舌罢,又用绣帕掩面大哭。

贾母这才反应过来,气的浑身哆嗦。

在她看来,贾琮如此粗蛮的对待一个女客,不止在羞辱人家,也是在羞辱她!

这要传出去,人家会如何看她?

如贾家这样的人家,最看重的,不就是一个体面?

不给大人留面子的孩子,连宝玉都要打死,更何况是这个孽障?

且他这番话,哪里只是说给甄家四姑娘听的,也是说给她这个老太婆听的!

贾母勃然大怒下,就要让人教训贾琮,却忽然听门外传来通秉声:“老太太、太太,门外来了传旨天使,请三爷接旨!”

……

起点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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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三从之义

就在贾家荣庆堂上百样人生出百样心思时,整个神京城,也因为一道“冠军侯”的旨意而沸腾了。

兴许是憋了太久的缘故,这回终于等到了一个爆发点,京城文武大臣之怨气直冲云霄!

文臣中已有人将贾琮视为天下第一不孝之贼!

因为圣旨中写的明明白白:“卿更视朕之安危为国本战争,虽逢母丧,却云‘虽百善孝为先,然金革之事不避,臣愿舍孝尽忠’”,这说明竟是贾琮自己主动舍孝的!

天下还有这等厚颜无耻不孝之人吗?

至于其目的是为了忠还是什么,就没人在乎了……

只要他自己不孝,那就是大罪!

自然骂名滚滚来……

这其实是有缘故的。

贾琮在江南杀的人头滚滚,不提知交故旧满天下的赵家、秦家,就是八大盐商之白家和安家,数十年来往京里送的银子,都能堆出两座银山来。

不知多少京官因此受益,甚至还有不少人家指望着白家、安家的孝敬银子过年。

白家、安家一倒,崇康十四年的大年,又不知有多少京官家里舍不得买二两肉包顿饺子过年……

另外还有文人相轻的缘故。

贾琮凭借书法和诗词本领,这几年在士林中享有极大的名声。

尤其是在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中,天下花魁,无不将他视为梦中良人。

“即便倒贴也愿陪公子春风一度”早已成了花魁们的共识,若能得清臣公子青睐,即使入贾府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这让士林中那些腆着脸靠写些酸诗酸词骗女人银子度日的名士们,如何能不嫉不妒?

只是往日里贾琮有天下师衍圣公和松禅公护着,他自身行事又素来谨慎,寻不到什么槽点。

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这样一个大破绽,岂有不爆发之理?

一时间,贾琮似成了千古第一罪人般,名声大坏!

若说文人中还只是动嘴,那武勋们,就恨不得动刀了。

尤其是贞元勋臣们。

其实贞元勋臣们自身倒也还罢,虽然也极眼红“冠军侯”的爵位,但他们大都能看明白,这个爵位,也就是看着好看罢。

一个武侯,手里就那几个鸟毛番子兵,战力最强的,还是从黑辽退下来的伤残老兵。

顶个锤子用!

若某人以为用这样一个冠军侯,就能压制住从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贞元勋贵,那就太可笑了……

故而贞元勋臣们,大多抱着冷笑看笑话的态度,冷眼旁观之。

可大人们可以做到这一点,小辈们就不行了。

各家衙内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他们大多十三四岁就被送往九边戍边,打熬年份,养的一身骄悍之气。

原本贾琮往黑辽逛了圈,封了一个二等伯,就让他们群情愤恨,不平之极。

可那回好歹有点微末战功打底,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再者,区区一个二等勇毅伯,杂牌封号,也不放在他们眼里。

然而这一回,冠军侯!!

哪个将门虎子,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如霍骠骑那般封狼居胥,得勇冠三军之名?

贞元勋贵们为了防止家族似开国一脉那般迅速堕落,对家中世子要求极为严苛。

武功、兵法,莫不要学。

大多在十二三的年纪,送往九边打熬军资。

他们熬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毛都没捞着一个的时候,小他们好几岁的贾琮就已经登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是他们奋斗一辈子都不大可能达到的高度。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实莫说旁人,连开国公李道林之子李虎听闻这个消息后,都忍不住心里泛酸。

虽然之后也为贾琮高兴,却还是认为天子册封的这个爵位,实在是过了。

他宁愿看到崇康帝将贾琮一步册封至荣国公,也不愿是冠军侯。

某种意义上,冠军侯这个爵位对武将而言,就是一种信仰。

非封狼居胥者,不可得也。

轻轻一叹,李虎如此刻大多贞元勋贵世子一般,出了家门,往将武阁走去。

因为皇子暴毙案,京中已经压抑了一个月的功夫了。

总要给人喘口气才是……

李虎也想探听一下,其他人对此事的看法,和准备做什么。

虽然他心里也不大舒服,但若有人想对付贾琮,他还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另外就是,冠军侯……

好似不大吉利啊。

……

京中的情况,自然逃不过宫里的眼线。

没用多久,养心殿内就得到了消息。

戴权看起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对崇康帝道:“主子爷,如今满神京的人都在骂贾琮哩!说他为了富贵,连母孝都不守了,骂他不当人子……呃!”

没说完,就被崇康帝阴冷的目光瞪住了。

崇康帝劈头盖脸骂道:“狗奴才,那些混帐东西眼瞎,连你也眼瞎了吗?他们将孝至于忠之上,只提孝而不言忠,你这狗才也如此混帐?”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崇康帝本就不意外,甚至是刻意为之。

贾琮身后站着孔传祯和宋岩二人,再加上他的文才惊世,使得他和士林的关系太过密切。

这对即将执掌滔天权势的贾琮而言,是祸非福。

崇康帝也不想看到这样一幕。

他视贾琮为利刃,能杀人的利刃。

他是要贾琮做孤臣,而不是背后牵连无数,难以把握的权臣。

骂完戴权后,崇康帝又问道:“贾家如何了?”

戴权这次老实了,本分道:“苏城回宫后,开国一脉的功臣都极为高兴,那襄阳侯倒是乖觉……”

将荣国门楼内发生的事重复了遍,几乎与事实点滴不差。

又将荣庆堂上的事也复述了遍,同样相差无几。

待听到荣国太夫人依旧对贾琮没个好脸色时,崇康帝面色隐隐复杂,冷笑道:“是啊,有些人天生就得不到长辈的好脸色。无论他怎么做,做的再好,又有什么用?人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戴权闻言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口的站着。

他知道,贾琮的遭遇,让崇康帝联想到了他自己身上……

当初,崇康帝一样不遭太上皇和皇太后待见。

现在其实也差不多……

瞥了眼戴权后,崇康帝冷哼一声,道:“继续看着。”又问:“勋臣那边什么反应?”

戴权忙道:“贞元勋臣那边大都不屑一顾,好似瞧不起冠军侯,以为他徒有虚名,只是笑柄。倒是各家的世子们,极为不忿,这会儿好多人都往将武阁去了……”

崇康帝闻言,并不震怒,他目光讥讽的往窗外瞥了眼后,竟不再理会,而是问道:“将武阁是小九儿的产业,她现在在哪?”

戴权正色道:“因为银军在清主子身边,所以派了好多人跟在那边。清主子现在在常州府天宁寺天宁宝塔上抄写经文,银军好像已经发现了奴才手下的人,不过并未理会。”

崇康帝闻言,沉默了许久后,叹息一声,道:“看来老九那边,确是时日无多了……传旨,再往龙首原送些药过去。谁能想到,朕这个骨肉兄弟,会走到这一步……

只是老九,若让你坐这江山,则大乾必亡。你可为盖世猛将,却不可为帝。

朕原也不想的……”

最后一言,声音轻忽的连戴权都未听清……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内,除却几家极亲近的,如保龄侯、忠靖侯夫人,王子腾夫人和薛姨妈外,其她各家诰命在襄阳侯夫人离去后不久,也纷纷告辞。

虽然她们也想听听贾琮嫡母邢夫人病逝前留下了什么刁难人的遗嘱,毕竟随着贾琮的崛起,他身世那点事,京城勋贵圈内就没人不知。

可是许是因为贾母也是好体面之人,怎会将家丑当众公布?

见她一直不言语,众诰命又非乡间村妇,怎会不解其意,便都自觉告辞了。

待送走了诸位诰命后,荣庆堂内空了下来,气氛也变得有些凝滞。

贾母显然还是不喜贾琮的,她目光冷淡的看着贾琮,道:“大太太临走前,留下几句话。第一句,让我问问你,你之前答应接大太太弟弟一家进京团圆,为何没办到?让她姊弟自此天人永隔,成了憾事。你的孝道在哪里?”

听闻此言,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未出声,纷纷一叹。

帷帐后面的宝钗等人还是头一回听闻这话,无不面色一变,担忧不已。

贾琮却依旧淡然,他道:“回老太太话,舅舅一家琮在江南时便已经寻着,只是舅舅、舅母把表姐送到衙门后,他二人却只留下书信一封,不辞而别,说是不愿攀附富贵,只将表姐托付给大太太。如今表姐正和林妹妹一道乘船而来。”

贾母见他如此淡漠,哼了声,斥道:“你倒有理由了,早点做什么去了?”

贾琮摇头道:“早先大太太并未吩咐。”

“你……”

贾母一滞,脸都气白了。

一旁王夫人忙道:“琮哥儿,虽是如此,如今你母亲没了,你也需自责愧疚些才是,不然外人听了去,只道你没孝心。”

贾琮微微躬身道:“是,太太。”

见他对自己比对贾母还恭敬些,王夫人心里熨帖,只是见贾母脸色愈发难看,便又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不过白话一句。”

贾琮点点头,却没再多言。

贾母见之,只觉得这一辈子受的气加起来都没此刻更让她恼火的,她冷笑着看贾琮,愈发不耐烦道:“既然你不认为自己有错,那等跪灵前就自己去同大太太分说罢。大太太还有一话,说她放心不下她兄弟一家,让你往后将她兄弟当老子娘对待。还让你娶了他家闺女,不能委屈了她。大太太留下来的家俬,都给她侄女儿做嫁妆,让你不能贪了去。”

贾母自己都觉得越说越恶心,这些话可不就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

帷帐后宝钗死死捂住嘴,眼泪流了下来,面色惨白。

其她姊妹们,也无不大吃一惊。

唯有宝玉,似乎挺高兴……

堂上,贾母说完后,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细细的看着贾琮。

没沉默多久,众人就听贾琮淡漠道:“大太太病得太久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礼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不过,逝者为大,为人子者,自然不会怪她。但此事,亦无需再提。”

贾母:“……”

王夫人、薛姨妈并史鼎、史鼐、王子腾夫人,还有帷帐后李纨、宝钗、湘云、探春等人,也无不瞠目结舌。

还……还能这样?

……

第四百九十八章 强硬

荣庆堂上。

听闻贾琮之言,贾母暴怒之下,气急反笑,道:“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我这老太婆问你,你的孝道又在何处?”

贾琮似没看出贾母的震怒般,他答道:“回老太太话……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琮自幼受圣人教诲,不敢忘立身之本也。故而爱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始之于孝。年长,勤学苦读,考取功名。又因家族之故,弃笔从戎,忠敬事君,于九边立功一等。今又封侯冠军,扬名于世,以显父母。

此,即为贾琮之孝道也。”

见贾母怔怔的看着他,目光木然,贾琮却并不在意,他继续道:“老太太,琮以为愚孝非孝也。在江南,先生与我数次建议甄家家主甄应嘉,要顺大势而行,服从新法。甄应嘉虽心动,却说服不了甄家太夫人。终于招来抄家灭门之祸!此孝为孝耶?愚孝也!”

这话令满堂皆惊!

王夫人等无不倒吸了口冷气,帷帐后宝钗等更是掩口骇然。

谁能想到,贾琮敢如此对贾母说话?

亦没想到,偌大一个甄家,何等气派,竟会因为甄家太夫人而亡……

贾母闻言,气的全身打颤,激动道:“莫非老婆子我阻止你行那劳什子新法了?家里的田庄何时被你这孽障兑换成了黑辽的庄子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脸子赖我害你贾家?”

贾琮闻言摇头道:“琮并非暗喻老太太,论起此事,老太太比甄家太夫人确要好许多。外面的事,老太太从不过问。琮之所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老太太,一味的顺从,并非真正大孝。”

贾母气哄哄道:“这话倒是奇了,顺从不是大孝,难不成忤逆才是大孝?我不理会你孔子曰还是孟子曰,我家素以仁孝治家,外面的事随你们怎么折腾,但里面,就得听我们的。你莫要拿那些书袋子里的话来哄我,我却是知道,就是在宫里,也是皇帝管前朝,皇后管后宫。这叫男主外,女主内。哼!你若想什么都随着你的心来,让我们都伏你,我劝你最好别做这个美梦。”

贾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他一点也不生气。

或许有头脑的对手,总比愣头青有趣……

他看着贾母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有道理,只要不涉及前面的事,自然是由老太太、太太说的算。”

贾母忙逼问道:“那大太太说的事,难道是前面的事?”

贾琮奇道:“琮非前面之人?”

贾母:“……”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视了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笑意。

老天爷,家里还真有了个敢和老太太针锋相对的人了。

可老太太自己兴许都没发现,她竟默许了这种状况。

当然,到了贾琮这个地位,她不默许,也是给她自己难看。

贾母是身份贵重,且出身也贵,但就算贾母之父,也不过是一保龄侯,还不如冠军侯贵重。

其实想想,有一个能分庭抗礼的,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一旁贾母的娘家人,保龄侯史鼐的夫人朱氏却有话说了:“哥儿这话说的有趣,儿女的婚姻大事,难道不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她,道:“夫人说的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然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大太太并未与舅舅家商议,婚姻大事,总不能一方开口,就定下来吧?至于媒妁之言更是闻所未闻。”

帷帐后,见贾琮“抵死不从”,甚至不惜和贾母正面碰撞,宝钗一颗心都要化了,目光如水的望着贾琮。

她以为贾琮这样做,全是为了她……

保龄侯夫人朱氏又有话,她道:“这不是事急从权嘛,再者,不止此事,和家里人相关的事,合该老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还分什么内外?这断不是遵守孝道的行为。且老太太前儿还说呢,保龄侯府如今生计艰难,就靠田庄上一点进项度日。偏如今朝廷里那黑了心的宁宰相,连这点子进项也要夺了去。好在听说等你回来后,就要管这事,姑奶奶她老人家说让你对保龄侯府留一手。人家犯了罪的还讲究亲亲相隐,更何况咱们这点子小事?此事哥儿怎么说?难道老太太说的话,你也不听?”

贾琮闻言,看着堂上这位面容刻薄咄咄相逼的诰命,好奇问道:“夫人刚才难道睡着了么?没有听到老太太刚刚才说过,她与甄家那位害得甄家满门抄家的糊涂太夫人不同,老太太只管里面的事,不问外面事?再者,我贾琮行帝王相托之事,轮得到你一妇道人家指手画脚?还有,这个风头上,保龄侯府如果活腻了想死,没人拦着,但想拉着我贾家一起去死,恕不奉陪。”

说罢,不等气急败坏的朱氏哭诉的机会,贾琮又对面色阴沉的贾母道:“这个关头,连宗室几位亲王都被圈了起来,甄家和天家那样深厚的渊源尚且被抄家问罪,保龄侯府如果还想不开,贾琮也无话可说。”

贾母闻言,心里怄个半死,狠狠看了贾琮一眼后,对扭曲着一张脸委屈落泪的朱氏道:“好了吧?你妯娌劝你你不听,老二他兄弟劝他他不听,我劝还不听……如今得了好话了吧,舒服了?你回去就这样把他的话原数学给鼐哥儿听,就说人家都认不得你这穷亲戚,你也少腆着脸往人家跟前凑。脑袋掉的时候人家都会提前躲的远儿远儿的,害怕溅上一身血,你还指望人家看在我这糟老婆子的面上救你?呸!少做你娘的白日梦了!”

朱氏闻言,那一脸的憋屈,只是还能再说什么好,只能气巴巴的走人。

赵氏叹息了声,也跟着告辞了。

王子腾夫人原本就看贾琮极不顺眼,她二子王礼当初和宁则臣之子宁元泽一道设计谋害贾琮,意图夺取贾琮沁香苑的产业,事败后被杀,李氏怎能不恨贾琮入骨?

事情还没过去几年呢。

这会儿起身告辞离去时,“好心”对贾母劝道:“早先我就听闻,大房的这位哥儿了不得。不过听说这哥儿当初在大房被凌虐的了不得,是老太太要了他过来养在这边,原以为他能对老太太恭敬些,啧啧……”

这挑拨离间之言还未说完,就听贾琮冷漠道:“李氏,上年你与你子王礼合谋算计于我,欲置我于死地,念在太太于我有抚育之恩的面上,我未与你计较。但你若以为贾家人都是傻子,那就拿错主意了。看在太太的面上,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有太太、姨妈、二嫂在,王家与贾家本应一荣俱荣,一损俱孙。如今都中风高浪险,各大府第自保都难。贾家、王家合该低调本分度日,过了这一劫关再说其他。若这个时候你还在中间弄鬼,想要挑拨离间,为你儿子出口气,那只有死路一条。太上言:福祸无门,惟人自招。望你好自为之。”

李氏闻言,一张脸登时跨掉,看着贾琮又惊又怒,脸上臊热,就想反驳什么,一旁王夫人却都看不下去了,道:“嫂子先家去吧。”

李氏一听,就知道王夫人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自省自己计谋浅薄,只恨贾琮心思歹毒妖孽,连这等高明的计谋都看的穿,是他说破后,旁人才给她难看。

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李氏告退。

等她走后,王夫人苦笑着对贾母道:“让老太太看笑话了。”

贾母本来也不喜李氏搬弄是非,给贾家难看,不过这会儿却不会指责王夫人什么,而是瞪着贾琮道:“好,你冠军侯的威风了不得!贾家就这几门亲戚,你都撵干净算了!赶明儿连我和太太一并撵走,也没这些碍着你们贾家的亲戚了!”

贾琮沉默了稍许后,道:“老太太当明白,若非琮当他们为亲戚,又怎会说那些警醒之言?吾非多口舌之人。

陛下钦赐天子剑与吾,命吾尽诛朝中邪祟。

若非看在老太太和太太的面,琮,岂能容忍她们出言不逊?

若非看在老太太和太太的面,吾必会让她们明白,吾已不再是她们印象中,在那间耳房中乞活可任人辱骂践踏的庶孽。

吾今为大乾一等冠军侯,贵比国公,妇人安敢轻辱?!”

此大言煌煌,威势无双。

而满堂皆惊……

贾母低着眉头,轻喘着气儿盯着贾琮,心里一阵阵无力。

到了贾琮这个地位,他又是这样个生冷不知纯孝的混帐性儿,贾母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说一千道一万,只要他没做到畜生不如的地步,她就不可能去宫里告御状,告他忤逆。

一阵颓败感油然而生,贾母摆手道:“罢罢罢,左右你读了一肚子书,全是对付我们的道理。如今你也封了侯也做了大官了,愈发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你自去做你的冠军侯当你的大忠臣去罢,别再进来和我们闹,我哪经得起这种闹腾,也不必进来晨昏定省……只有一点我警告你,不许仗势欺负宝玉,不然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贾琮闻言,面色无奈,看了王夫人一眼,见她亦是目光温和的看着他,便微微苦笑了下,王夫人与他点了点头,示意她明白。

贾琮道:“老太太尽放心便是,宝玉、环哥儿与我如骨肉手足无异,此事无需再言……还有一事,在扬州时,因为有苏州林家族人趁姑丈昏迷时,欺负林妹妹。后来姑丈醒来,吾便与他商议,看看往后是不是将林家搬至都中来。姑丈本因姑母之事,愧疚不肯来,最终还是因为担心林妹妹日后会再受欺负,才决定进京。只是姑丈言,他断无住在贾家之理。吾便告之,老太太心疼外孙女,也断不会让林妹妹住在外面。最终商定,请林姑丈住在东府前宅,自有林家仆婢伺候。林妹妹还是随老太太住在这边,日日去东府探视。再有个把月,林妹妹就回来了。”

听闻此言,贾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宝玉就从后面帷帐里跑了出来,高兴道:“果真?林妹妹果真还有个把月就回来了?”

宝玉出来了,其她人也就跟着出来了,左右外客都走了。

贾琮对宝玉点点头,道:“回来了,如今正在船上照顾林姑丈。宝玉,林姑丈如今昏迷不醒,能不能醒来不好说,多半是醒不来了。林姑丈临昏迷前曾嘱托我,照顾好林妹妹。你和林妹妹都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往后你不要欺负她,当然,我也告诉过她,不让她再气你。”

宝玉闻言,有些害羞的笑了笑,不过随即回味过来有些不对,有点懵,好像哪里不对……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头,没再说什么,这才有机会依次与李纨并家中诸位姊妹见礼。

宝钗排在最后一位,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后,贾琮问道:“宝姐姐可还安好?”

宝钗轻轻颔首,眼神愈发温柔如水。

贾琮见她不言,就猜到必是因为薛姨妈的缘故,二人眼神又对视了两个呼吸后,他岔开话题问道:“平儿姐姐呢?她急着回来陪二嫂子,一日都不肯在江南多待,之前怎未见她身影?”

此言一出,荣庆堂上忽然一阵寂静。

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面色一滞,宝玉更是面带愧色,低下头去。

贾琮见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着宝钗轻声道:“宝姐姐,平儿姐姐何在?”

宝钗见他这般心头一跳,忙道:“琮兄弟莫急,平儿好好的,就在东府呢!”

若之前宝钗这样说,贾琮自然不会再问什么,可此刻荣庆堂内气氛如此诡异,怎容他不多想,因而奇道:“这边这么忙,她为何不来帮忙,怎会在东府?”

宝钗再度语滞,只拿眼睛给他使眼色,劝他下去再说,正此时,就听上面贾母气恼道:“是我赶那不知尊卑的丫头走的,往后也不许她进门半步!她敢指使手下的丫头推宝玉一个跟头,我没使人打死她便是好的!”

贾琮目光深幽的看着贾母,轻声问道:“老太太,使人打了她?”

宝钗哪里看不出贾琮动了真怒,唯恐误会愈深,忙道:“没有没有,并没有打,平儿好好的……老太太最是慈悲心肠,只为吓唬小七,怎会真让人打?再说老爷也来了……”

贾琮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上头冷哼的贾母,而是看向一旁惴惴不安的宝玉,忽地一笑,笑的宝玉心里打了个寒战,他道:“宝玉,老爷怎么教训你的?”

宝玉简直无地自容,满脸愧疚道:“贾琮,我……我真没有坏心,真的,我只以为小七……”

上面贾母、王夫人都眯起了眼睛,细细的看着下面。

贾琮看了宝玉片刻,旁边宝钗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倒不是紧张宝玉,而是怕贾琮真的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那到底对贾琮不利啊……

探春、湘云在一旁也欲言又止,想劝贾琮。

还好,贾琮只拍了拍面色涨红,满脸愧疚的宝玉的胳膊,道:“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最是喜欢小丫头,但从不荒唐。只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一些习惯该改的还是要改。不然以老爷的方正品性,总有一天,等老太太一时照顾不到你时,你又落到老爷手里……好兄弟,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不再看垂头丧气的宝玉,与高堂上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一礼后,又与宝钗、探春、湘云等人点点头,贾琮转身离去。

这里,他以后大概极少会来了。

不过有了今日这番强硬的谈话,往后贾母等人也当明白,他已今非昔比……

当不会再对他指手画脚了。

出了荣庆堂,天色已经全黑,业已过子时。

二月的长安夜里颇有些春寒,贾琮看了眼天色后,大步往东府走去。

……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一肚子火气

朱雀大街,将武阁。

李虎面色肃重的入内,没有在一楼、二楼停留,一路上听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上了三楼后,宣国公世子赵昊、成国公世子蔡畅、宋国公世子刘东、郑国公世子屠承、信国公世子左思都已到位,坐在堂中。

又临安候世子赵思阳,江夏候世子周遂,永城候世子梅祖等十二武侯世子亦在。

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候梅钴、长兴侯傅隆、荥阳候谢成、宣德侯叶盛、怀远侯曹振、景川候张闻、雄武候周壁、淮安侯程胜、平凉候吴振、东川候张毅,此为武王麾下十二武侯。

如今,这十二武侯掌着都中十二团营!

执掌京畿兵权。

故而此十二侯爵世子,也有资格与六大国公世子同坐。

衙内圈虽无明面上的阶级规则,但若是不在一个层面上,根本融不进圈子内。

李虎上来后,约半数人起立相迎,其他人则随意些,弥勒一样的宋国公世子刘东只顿了顿,与李虎点点头后,继续道:“……大将军受诏,予壮士,为票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于是上曰:‘票姚校尉去病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得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二千五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此为冠军煌煌之战功也!去病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为票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上曰:‘票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脩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捷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祭天金人,师率减什七,益封去病二千二百户’……”

说罢,刘东轻轻一叹,自嘲道:“再看看如今,咱们几个规规矩矩的在九边戍边六七年,不如人家往雅克萨城下走一遭……”说至此,刘东看了眼李虎,忙笑道:“当然,那一回咱们还是服气的。我们也往雅克萨城转了圈儿,虽厄罗斯的罗刹贼成了软蛋没卵子的,龟缩在雅库茨克没敢再南下,害得咱们没捞着军功,但还是看了当初大战的遗址,确实惨烈。子重当初肠子都流出来了,封个一等功,我们服!”

李虎哼了声,道:“老子的肠子出来,是清臣重新给我塞回去,又用针线把老子肚皮缝合起来,这才救了一命。他用这样的法子,救下了不知多少兵卒。往后你们上战场出了事,少不得也要靠清臣定下的伤病营规矩救一命。另外……你们难道不知,若非清臣当初提醒,朝廷怕是要受那两个洋番鬼的当,把雅克萨城让给罗刹鬼子。”

成国公世子蔡畅闻言,阴阳怪气道:“子重,我们知道那贾家子于你有恩,我们也不是没气量之人,也愿认下他那些功劳,往后咱们沙场上负了伤,指不定还真得承他的情。可你子重拍拍自己的胸口说,他配这冠军侯不配?你若说得出一个配字,那我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的是李虎……

他再袒护贾琮,也无法昧心说话。

之前自雅克萨归来,崇康皇帝封他为骠骑校尉,那时起,他心中就无比期盼有朝一日能封侯冠军。

因为骠骑校尉这一武官,就是霍去病封侯前的官职。

可没想到……

李虎烦恼的抓了抓头发,皱起眉头来,沉声道:“你们骂清臣有什么用?你们以为这个冠军侯是他自己要来的?”

听闻此言后,堂内一静。

宣国公世子赵昊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虎,道:“子重,还没喝就喝高了?这个风头上,不骂贾琮那骂谁?你骂一声我们听听。”

“呸!”

李虎大怒之下,啐了口,骂道:“也不过是一群没卵子的怂货,我道你们有多了得。还不服清臣,我只问你们,清臣在江南那几战,你们哪个打的出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一整套指东打西的战法,连我家老爷都说好,你们先比得上人家再动嘴骂。”

赵昊挑了挑眉头,道:“你说的没错,他那一套确实不错。先不说我们能不能比得上,我只问你,就凭那些狗皮倒灶的功劳,就能功封冠军?”

李虎闻言,昂首看着赵昊,霸道道:“人家就是封了,你待如何?”

赵昊冷笑一声没说话,成国公世子蔡畅就起身道:“子重何必着恼?人家如今已是冠军侯,威风不在国公之下,我们能如何?我们只不过……嘿嘿,听说他老子娘死干净了,他老子死时咱们没去吊孝一番,已是不给面子。如今他娘也死了,咱们再不去,就实在是不知礼数了。”

李虎闻言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正想撕破脸皮,不过忽地又想到了什么,他仰头哈哈一笑,道:“好!仲羽好想法!你尽管去就是,我支持你。你要是不去,往后再别提成国公之勇了,成国公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以后干脆改名叫菜国公吧!”

说罢,转身离去。

身后,郑国公世子屠承、信国公世子左思、临安候世子赵思阳,江夏候世子周遂,永城候世子梅祖等公候子弟紧随其后,扬长而去!

……

东府,亦或称之为冠军侯府。

沉寂了一年多的东府,今夜终于多了人气。

百余亲兵近卫出入府门,布置哨卡关防,饲喂洗刷战马。

经过数次“长征式”的长途奔袭,这百余亲兵绝对可称得上当世精兵。

原本贾芸、林之孝要带人来洒扫一遍,都被郭郧拦下,言明营务事宜,皆由亲兵队负责。

说到底,郭郧记得贾琮之前的叮嘱。

回京之后,不得相信任何人……

东府这般动静,自然没用多久便传至西府。

截然不同的气象,让有些人感慨,也让一些人侧目。

东西二府本为一家,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

西府中不知被多少人埋下了暗子,人员之复杂,怕只有皇宫更胜一筹。

而东府,怕是连一根钉子都没人能钉进去。

不过此事有好处也有并不好的地方。

譬如贾琮自西府而归,前面一群粗坯们,竟无人往里面传话。

所以他一直进了二门,走到宁安堂抱厦内时,里面都无人迎出来……

倒是里面听起来,有不少人的声音,似还在说笑。

这是孝间呐……

贾琮抬步入内,就见正堂上,王熙凤、尤氏、秦氏正围着平儿说笑。

都夸她好福气,如今男人回来了,不知该被宠成什么样儿……

平儿一张俏脸晕红,几乎抬不起头来,只央求几位奶奶不要取笑。

正说的高兴,却是站在后面些的秦氏似感到了什么,下意识的回头一看,一双幽幽多情的美眸登时圆睁,讶然惊呼一声:“哎哟!三叔叔回来了!”

这一言登时让众人一个激灵回头往门前看去,看到贾琮的身影后,凤姐儿和尤氏一起唤道:“三弟回来啦?”

平儿则美眸中流光波动,唤道:“三爷回来了?”

贾琮先看着平儿微笑着点点头,见他先同自己点头,平儿心里又如蜜,又羞愧。

倒是王熙凤和尤氏、秦氏在一旁善意的笑了起来。

三人或靓或艳或媚,倒是各有风采。

贾琮提醒凤姐儿道:“西府还设着灵堂,你就在这边说笑?”

王熙凤在这边却是连遮掩都不愿遮掩一二了,冷笑道:“大太太临死时都不愿拿正眼看我,还防贼一样的防着,似唯恐我偷了她的嫁妆去,千叮咛万嘱咐,要留给她邢家侄女儿当嫁妆,真真笑死个人!别说我,当时老太太、太太的脸子都难看的了不得,若不是眼见她回光返照,就要咽气儿,说不得老太太就忍不住训她一通。贾家的媳妇儿,嫁妆要留给娘家人,还有这样的道理?满府上下没一个敬着的,不过应个景儿,谁还真哭她?”

尤氏在一旁笑道:“凤丫头真疯了!这话但凡传出去只言片语,你还活不活了?”

王熙凤愈发牙尖嘴利道:“你们若想让我死,还用得着这个罪名?再说,你以为我没你的好话?”

尤氏闻言,俏脸登时飞红,尤其是当着贾琮的面,愈发羞的见不得人。

王熙凤见之,反倒叹息一声,道:“行了,如今这个府上,谁还能笑话谁?哪处又比哪处干净?人皆道高门大户,都是藏污纳垢之地,如今看来,真真一点错也没有。现在看来,也只三弟这块地面上最干净。平儿,你可给你爷守住了……”

平儿闻言气得跺脚,骂道:“奶奶撞客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王熙凤啐笑道:“你想哪去了?我说的守着不是这个意思,是……罢罢,越说越糊涂了,还是让三弟来教你罢。我不在这做碍眼的人了,明儿还要继续哭灵,就先回去了……”

说罢,王熙凤又看了贾琮一眼后,转身离去。

尤氏和秦氏自然不好多待,也跟着走了。

等外人都离去后,平儿看着贾琮一脸的疲惫和那张黑瘦的脸,心疼不已道:“我的爷,怎就累成这样了?”

上前用纤细白嫩的手抚着贾琮的脸。

贾琮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抱紧,在她发间深嗅一口后,道:“走,先去沐浴。二嫂一肚子的怨气,我也一肚子的火,就等好姐姐来浇灭……”

平儿闻言,登时大羞,俏脸飞红,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眸凝春水。

……

第五百章 晓月和晨风

翌日黎明。

一截白蜡已近燃烧到底,火苗摇曳。

宁安堂正宅内室,一座大大的拔步床上,纱帐环绕。

帐内,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一上一下起伏着,时不时的擦抹一把额前的汗珠……

“呃……”

贾琮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一梦,梦里,他原本骑在马上,一路狂奔不止。

好累好累,但到最后,却是累麻木了,困麻木了,痛麻木了。

不过慢慢的,不知何时起,开始变得无比舒适。

全身上下僵硬的肌肉,被一点点的化开,酸麻胀痛之后,便是舒服。

贾琮真想一直沉浸在这种舒适中,痛痛快快的长睡一觉。

只是,他潜意识里还记得,今日还有丧事要理……

等他强迫自己睁开眼时,就看到一道温柔的身影在自己腿侧,一点一点,一下一下,轻柔的按压着他的肌肉。

看着她身上已经打湿了的衣衫,和额前被汗水凝束在一起,一甩一甩的发梢,便可知她已经按压了很久很久时间了……

她如此专注,竟未发现他已经醒过来了。

直到贾琮伸手,握住她的手……

“呀!爷醒了?”

平儿面色红热,素来明亮的眸眼中浮着倦色,但她看到贾琮醒来,还是惊喜无比。

不过随即又柔声劝道:“爷,再歇歇,再多睡会儿罢!太累了……”

她眼睛中温柔可亲的关心之色,让贾琮见之感动。

他微笑着摇摇头,手一用力,平儿“哎哟”一声,坐不稳当,倒向了贾琮方向。

贾琮伸手将她抱入怀中,香玉满怀。

平儿身上的香,不是宝钗身上的冷香,也不是黛玉身上清冽如水芙蓉的清香。

平儿身上的香,是一种温和的暖香,让人嗅之舒适。

贾琮在她布满细汗的额前亲了亲,又低头吻住平儿正想再开口相劝的樱唇……

一阵缠绵之吻后,平儿便紧紧的靠在贾琮怀里,恨不能融进他体内,任凭他的手在她胸襟内作怪……

贾琮可惜道:“昨儿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对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平儿俏脸如绸,抿嘴轻笑道:“爷昨儿进了沐桶里,没说完一句话就睡了过去。我为爷擦洗罢,一个人抱不动爷,就叫了小七来帮忙。我俩一起将爷抱回了房……这套按摩手法,也是小七教我的。她说她们镖局的女人,打小就要学。长大后爷们儿出远镖,要走成百上千里的路,回来后女人能按按解乏,是本分。这是她们镖局几辈子传下来的老手法,外人都不知道呢。我学了好久,爷可感觉好点了没?”

贾琮一边疼爱的替平儿“按摩”,一边看着呼吸渐渐急促,眸光如水的平儿笑道:“再舒服不过!往常跑这样狠的路,第二日骨头必如散架般的痛。如今得了你的按摩,却让我减少了那般多的苦头。好姐姐,我该如何报答你?”

看着贾琮眼神变得邪魅起来,嘴角擎着坏笑,再加上身前受袭,平儿身子都酥了,满面羞红的看着贾琮,小声道:“爷,还在孝期哩……”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道:“受我的孝?我怕她死都不得安宁!”不过又爱惜的看着平儿,温声道:“我只是不愿委屈了你,让你在这样晦气的日子里跟了我,总要选个普天同庆的黄道吉日才是!”

说罢,又俯身将平儿压在身下,狠狠轻薄了翻后,起身将锦被盖在她身上,道:“既然西边儿的人不愿你过去,那你就安安心心的在这边当奶奶便是。好似谁稀罕过去给她们伏低做小似得……”

平儿闻言,面色登时一变,急道:“爷,你都知道了……”

贾琮按住想起身的平儿,道:“放心罢,必不再让你受委屈。累了一宿了,你好好休息,今儿哪也不许去,就在这里睡觉。我去灵堂那边看看,她虽不配受我的孝,但也还要做给外人看看。”

平儿见贾琮要更衣,又想起身服侍,被贾琮一只手按在胸前按了回去。

平儿见他如此惫赖,面红耳赤的娇嗔了声:“爷啊!”

贾琮弯起嘴角笑道:“乖乖睡觉,再不听话,现在就收了你!”

平儿再不敢动了,只拿一双美眸温柔嗔怨的看着贾琮。

贾琮哈哈一笑,俯身在她额前和唇口各亲了下,而后吹灭了那截已经烧到底的蜡,大步离去。

……

刚出了宁安堂宅院,过了穿山游廊。

远远的,就见三个身影提着盏白灯笼候在前面。

看着为首那身影,贾琮眉头微微一皱。

那三道身影看到贾琮出来,却似极高兴,一起快步走了过来。

“叔叔……”

来人正是和香菱品格有些像的秦氏,秦可卿。

只是二人相貌虽像,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相比于香菱的娇憨,这秦氏生得袅娜纤巧,看起来温柔和平,又不失热情。

只眉眼间,总有一抹醉人的风情,美眸中的幽怜目光,更是让人心动想要呵护。

贾琮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跟在她身后的宝珠、瑞珠两个丫头,问道:“这天还没亮,你们在这做什么?”

秦可卿福礼罢,笑道:“是婆婆吩咐我,在外面候着叔叔。婆婆备好了早饭,请叔叔吃了后,再往西边去。”

贾琮皱眉道:“让厨房准备了就是,哪里用这般隆重?”

秦可卿面色微微一滞,垂下臻首,轻声道:“婆婆说,咱们能为叔叔做的事,不多呢,只尽一份心罢,不然,也不好住在这……”一阵清寒的晨风拂过,吹起她几缕青丝……

贾琮捏了捏眉心,道:“这叫什么话?本就是一家人,计较这些做什么,岂不是生分了?”

秦可卿只静静站在那,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看着贾琮。

面上的表情却带有自凄的哀怨,一点一滴都是愁绪。

此时关中尚在春寒中,她着一身月白色素面细葛布长氅,却也掩不住身上的峰峦叠嶂,曲线动人。

那幽怜哀求的目光,着实让人难挨……

贾琮迟疑了下,道:“罢了,我就去吃你们一个东道罢,只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就是。我手下养得起千军万马,还能缺你婆媳二人的嚼用?”

秦可卿闻言,眸中原本的幽怜一扫而尽,变得满是濡慕崇拜,微微偏着头看着贾琮抿嘴轻笑道:“叔叔乃世之英雄,天下文豪,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冠军侯!我们都知道哩……”

贾琮抽了抽嘴角,心里浮现出一个词:

祸水!

他虽心智坚定,但还是不愿再承受这等风情的“撩拨”,道:“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虚名……快走吧,早点吃完西府还有事要忙。”

见贾琮如此谦虚,可卿愈发觉得这位少年叔叔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她倒没想别的事,只好似后世小迷妹追偶像般,迈着细碎步跟在贾琮身后,笑道:“叔叔啊,听平儿婶婶说,叔叔在江南好生了得,一挥手,千军万马拜下,还有呢,江南秦淮河上的花魁,都来迎接清臣公子,齐唱清臣词,比戏里演的还精彩!”

想来,也是因为独守空闺的日子太难熬,所以知道点趣事,才这般兴奋。

贾琮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其实尤氏反而好解决些,等老太太没了后,尤氏若有意再嫁,贾琮自有把握说服贾政,放她出去。

贾珍已死,她是续弦,又无儿女,空守在贾家做寡妇也忒过了。

贾母活着时反倒不好说了,说不得那老太太会寻思,是他容不下人,要撵人出去。

可秦可卿不同,贾蓉虽还流放在外,但未必没有回返的日子。

秦可卿自没有再嫁的道理……

只是让一个后世大学生年纪的女孩子,一个人守着一座府,确实残忍了些。

贾琮想了想道:“下次再出去,把你一并带上吧,留你一人在家空守着做什么?”

话刚说完,已到了尤氏小院,尤氏贴身丫头银蝶已经候在门口了,见贾琮到来,慌忙迎了出来,欢天喜地的将他迎进院落里。

堂屋中,一张紫檀小圆桌上,摆放着七八样精致小菜,另有些糕点面食和碧梗粥,热气腾腾的。

尤氏笑的一脸桃花开,对贾琮道:“三弟来了,快来罢。如今外面里面都是事,大嫂也不好设个东道为三弟接风洗尘,只能借着早晨这点功夫,请三弟吃个早,三弟可别嫌弃才是。”

既然来都来了,贾琮便未再客套什么,坐下拿起一块面点,道:“大嫂,一家人你弄的这么生分干什么?这一大早搅和的你们不清静。”说着,大口利落的吃了起来。

尤氏见之,高兴不已,只觉得一番心血没白费,她笑道:“我们就是清静惯了,偶尔忙活一下,才更好呢。”

贾琮闻言,吞咽下口中食物后,道:“那过些日子等我忙完了外面的事,给大嫂你们寻些事做,整日里清闲把人也空耗毁了。”

尤氏闻言笑道:“那敢情好!”忽又道:“咦,秦氏呢?”

……

院外抄手游廊上,许是感受到了寒气,秦可卿裹了裹身上的月白色素面细葛布长氅。

她修长的黛眉下,一双明眸出神的望着天上的明月。

原本,她以为此生便是这样了……

可是……

她方才却忽然心动,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晓月和晨风……

……

PS:不是每个出现的女孩子都要收进水晶宫里啊,别炸……

第五百零一章 惩戒

自尤氏处用了早饭出来,也不过寅时三刻。

天色依旧未明,只一轮皎月悬空。

贾琮踩着月色,往灵堂赶去,路过仪厅时却顿住了脚。

只听里面有些争吵声,其中一道声音,竟是王熙凤。

他想不明白,家里怎还有人和她吵?

往月台上走两步,踱进抱厦内,声音听的真切些。

只听里面一婆子道:“二.奶奶明鉴,小的原本奉二.奶奶之命,专管查看各处灯油,蜡烛,纸札。可昨儿下午,大奶奶打发人来,里头宝二爷外书房完竣,让小的去支买纸料糊裱,这才耽搁了添灯油……”

王熙凤闻言冷笑道:“我道你仗着谁的腰子,原来是大嫂子的,难怪敢这样狡辩了。我问你,去支买纸料糊裱,用得着你亲自去买还是亲自去糊裱?连自己本分差事都顾不上了?”

那婆子狡辩道:“二.奶奶这话小的就担待不起了,二.奶奶吩咐下的差事是本分差事,大奶奶吩咐下的差事也是本分差事啊!虽用不着小的亲自去买去糊裱,可小的也得当个监视的,仔细下人做事不用心不是?”

这时,其她婆子也竟纷纷开口相劝:

“二.奶奶就饶她这一回吧,不然大奶奶面上需不好看。”

“是啊,如今太太多让大奶奶管事了……”

“大奶奶吩咐下来的活计,她也不敢耽搁了……”

“是啊,她要是惹怒了大奶奶,丢了差事,回头她男人非不要她不可,再找个人另居,那还怎么活?”

“呵呵呵……”

“你们……”

听到最后一句王熙凤又惊又怒满面羞愤,几不欲生。

贾琮迈步入内,看着一屋子的下人婆子,都在那“叨叨叨”的七嘴八舌各说各话,根本不顾上头面色怒红的王熙凤。

当中站着一婆子,面上居然还带着微笑。

她们连贾琮进来都没发现,还是上头王熙凤眼尖,看到贾琮入内后,眼泪登时流下来了。

这时,终于有婆子发现了门口处贾琮的身形,唬了一跳,忙闭上嘴,拼命给其她人使眼色。

其她人发现后这才赶紧闭嘴,唯有中间那婆子还在说她男人要是再找个女人生孩子,她真真没脸活不下去了。

说的兴起,连其她人唬白了脸,拼命给她使眼色都看不到。

只到王熙凤一声凄凉的“三弟”,她才凝固了脸上的得意,缓缓回头,看到贾琮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后,亡魂大冒……

贾琮却看也没看她,对王熙凤身边的丰儿道:“去到前面传话,喊一队亲兵进来。”

丰儿本因“主忧臣辱”,气的面红耳赤,恨不得拼命,这会儿听闻贾琮之言,激动的眼睛差点没飞出来,都不问她主子王熙凤的意见,飞一样的跑出门去。

见此,一群婆子更是唬的面无人色,有乖觉的赶紧跪下请安。

只贾琮依旧不搭理,皱眉问王熙凤道:“怎么回事?大嫂子如今也变了,纵得下面成了这样?”

王熙凤眼中的泪根本止不住,眼泪涟涟的看着贾琮,道:“她倒没这个心,也没这份心力,只下面的婆子刁钻,见我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你二哥他……三弟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这世道,女人,终究还是要靠男人……

贾琮闻言,目光如刀的扫过下面下人,见她们一个个只顾着磕头,也不言语。

未几,丰儿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先看了眼上头伏在椅臂上大哭的凤姐儿,然后对贾琮小声道:“三爷,您的亲兵来了。”

贾琮点点头,沉声一喝:“来人!”

“在!”

如闷雷般的声音自外传进,却是郭郧亲自入内。

贾琮道:“将这群以奴欺主的贱妇拿下。”

“喏!”

郭郧一应后,往门外打了个手势,便进来一群地狱修罗般的虎狼亲兵。

贾琮的亲兵多是从雅克萨城下死人堆里扒出的残卒,缺眼睛缺鼻子缺耳朵的都有,最轻的也是满面刀伤箭疮。

形容骇人!

见这样一群恶鬼扑来,一群婆子连跪都跪不住了,一个个瘫软在地,甚至还有人当场尿湿了裤子……

别说她们,连王熙凤见这样一群人冲进来,都唬的面色发白。

这时,就听贾琮淡淡道:“贾家,武勋之族,当以军法治家。吾自幼便受嬷嬷凌虐,饱受刁奴欺主之苦。待后来,借机清理了一番,杀鸡儆猴。原以为,总能给你们长点记性。却没想到,连三年都不到,你们竟又猖獗到这种地步。

二嫂,此人何人?”

指着中间那个之前同王熙凤拌嘴的妇人,贾琮问道。

王熙凤这会儿也不哭了,俏脸上梨花带雨,一双丹凤眼弱弱的看着贾琮,还有些抽噎,道:“她是盛旺家的,是……是去年舅舅家送给太太的。”

贾琮闻言,面色愈发肃煞,道:“原来还是你王家的人,居然如此狼心狗肺,贾家更留不得她了……来人,拖出去杖毙。”

“喏!”

郭郧一应,再一挥手,两个押着盛旺家的亲兵,当即拖着哭爹喊娘,裤裆下往外渗水的妇人出门。

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用,外面惨叫一声后,亲兵便进来复命,人已打死。

贾琮目光又落在其她妇人身上,那些妇人见之,魂儿也唬掉了大半,一个个拼命磕起头来,唯恐贾琮再下一道令,让这些恶鬼把她们也拖出去砍了。

也有伶俐些的,知道贾琮这样的人必然心如铁石,根本不会为她们所动。

再者家里早就传开了,当初东路院那位庶孽,如今在江山杀的人头滚滚,如魔王在世。

连江南那么些世家望族他都能下得了狠手,更何况她们?

所以求不得他,就只能求“始作俑者”了……

一婆子转头跪向王熙凤,大哭道:“二.奶奶救命啊!原是我等猪油迷了心,忘了这些年二.奶奶待小的们的好,竟干下这等畜牲不如的事来。小的认打认罚,只求二.奶奶饶过小的这一遭。往后小的若再敢对二.奶奶有半分不敬,也不劳侯爷和二.奶奶动手,小的自己寻个井跳了,往后世世代代变成猪狗伥鬼,再不配做人!”

有一个带头的,其她人也醒悟过来,一起对着王熙凤磕头哭求道:“还请二.奶奶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救小的们一救,往后只要二.奶奶吩咐,小的们包管连屁也不敢放一声。谁敢三心二意,小的们都不饶她!”

王熙凤本就是好揽权的性子,一下见这些人都誓死效忠,岂有不心动的道理?

一双丹凤眼巴巴的看向贾琮……

贾琮哑然失笑,摇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带下去一人打十军棍,剩下九十留存下,等下回再犯,一并发落。”

说罢,也不理会地上磕头的婆子,与王熙凤点点头后,贾琮转身离去。

……

贾琮至灵堂上,庭院内有一众僧佛尼道各做法事。

灵堂上却只有一个迎春在帷帐后跪着烧纸,丫头司琪陪着。

司琪比以前消瘦多也沉闷多了,王善宝家的是她外祖母,当年王善宝家的还是大太太身边第一信任之人时,司琪虽为奴婢,却反过来护着迎春。

贾琮被圈在东路院假山后耳房时,也是利用她往耳房中送吃食。

后来王善宝家的全家被发落,至今死活不知。

司琪在贾府中也没了靠山,多半受过不少欺负,这会儿看起来,不如当初“人高马大”了……

看到贾琮进来,也只默默的行了礼,就退让到一边去了。

贾琮看了她一眼后,问跪在地上的迎春,道:“二姐姐来了多会儿了?”

迎春看起来还是有些悲伤的,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悲伤,只是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悲伤。

听闻贾琮之言,迎春抹了眼泪,柔声道:“刚来没多久……琮弟,你远儿远儿的才回来,身子必是乏的,怎不多睡一会儿?”

贾琮见她面容温柔可亲,便笑道:“倒不怎么乏了,昨儿平儿一宿未睡,给我按了一夜。今早起来身子舒服多了,就早点过来准备一下。今日外客怕少不了……二姐姐近年还好?”

迎春轻笑道:“又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就这样……这半年来过的倒是挺好,总能听到琮弟的趣事,宝姑娘和平儿常说呢……也不是她们常说,是三丫头见天儿的追问。其实宝姑娘和平儿知道的也就那些,翻来覆去的讲,三丫头、云儿她们总也听不够。不过确是比戏还好看……好听。”

贾琮见她似有些羞愧总说错话,不大好意思的垂下眼帘,便笑道:“如今大老爷、大太太都没了,往后就剩咱们姊弟三人。不过二哥又是那副德性,二姐姐甭指望他,所以日后有甚事和想法,只管同我说。当初我在东路院时,二姐姐也救了我呢。”

迎春闻言却愈发不好意思了,歉意懊恼道:“我没有做什么,我太愚笨,只送了一回点心,就让嬷嬷发现了,后面都是平儿做的……”

贾琮从她身边捡起一张纸钱,随手丢在火盆里,笑道:“有这份心就足够了,说不得日后得为二姐姐准备好大一份嫁妆……”

“琮弟啊!”

迎春俏脸晕红,羞恼的嗔了声,举起手似要教训他……

贾琮呵呵笑着不闪躲,又将随手用纸钱折出来的一只飞机,飞进了火盆里……

远处有下人家的鸡鸣声遥遥传来,天将明。

……

PS:说一下上一章的问题,原本我以为大家都是受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熏陶的好青年,所以还担心大家会炸,结果……

啥也不说了,慢慢来吧,德国骨科欢迎你们!

第五百零二章 杀破狼!

二月初三。

荣国府大门洞口,两边灯笼照如白昼。

进进出出之人人来人往,哭声摇山振岳。

京中八房贾氏族人,虽之前被贾琮清理了一些,但还有数百人之多。

如今荣府出了大丧,自然每日都要过来哭一通灵。

不过自贾琮归府后,许是因惧其身上的煞气,今日来哭灵的人,稀疏了不少。

大都只往前厅贾政处坐着,贾代儒等族老皆在彼处。

停灵之室,唯有贾琮与凤姐儿跪在灵床一侧,迎春因是未出阁的姑娘,故而跪在帷帐后。

每有人进来哭灵磕头,贾琮作为孝子,凤姐儿作为儿媳,都要磕头还礼。

原本贾琏作为嫡长子,无论如何都应该更早出现,但直到快过了辰时,他才姗姗而来……

许是怕贾琮骂他,进门后,先跪在灵室内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也没见人劝他。

贾琮和凤姐儿一起静静的看着他的孝道,里面迎春倒是想着该劝一遭,只是她不好出来。

哭了好一阵,贾琏渐渐哭不下去了。

抬起头悄悄看了眼贾琮,见贾琮正冷眼看他,匆忙间挤出个尬笑来,解释道:“三……三弟,今儿是二哥的不是,来晚了。”

贾琮捏了捏眉心,道:“这几天你不在家住,你往哪去?”

贾琏看了眼正在冷笑的王熙凤一眼,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腻味厌烦,干脆磊落道:“东儿这几日染了伤寒,周氏一个人照看不来,我得回去照看着。”

贾琮无语,王熙凤则一张脸上满是惊怒羞愤,咬牙恨道:“叫的怪亲近,却不是你的种!”

贾琏先是一怯,随即心里愈发厌恶,看也不看凤姐儿,冷漠道:“不是我的种也喊我一声爹,总比一个蛋……”

他到底不是恶性子,话没说完,自己也觉得太毒了些,说不下去了。

倒不是怜惜王熙凤,只是性子如此。

不过话虽未尽,可意思却透漏彻底。

就见王熙凤一张俏脸瞬间雪白,脑中一片眩晕,羞愤怒恨的几欲晕厥。

其实二人当初也曾恩爱过,却不知为何走到今天这步……

见她如此,贾琏也觉得没意思的很,干脆对贾琮道:“劳三弟先在这受累,我去老爷那看看。今儿钦天监阴阳司来人择选日子,看看停灵几日为好,哪日好出殡……”

贾琮点点头,又看了眼面色木然的王熙凤,皱眉对贾琏道:“差不多行了,不要浑来。今晚不要再出去了,如今外面想找我麻烦的人不知多少,他们在我身上动不得主意,少不得拿你出气。丧期出事,判你一个流三千里都是有的。”

贾琏闻言唬了一跳,忙应道:“哦哦哦,今儿再不出去了,左右东儿今早已经不烫了。”

贾琮也想不明白贾琏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或许白家那个外宅女子手段高超?又或许她能给贾琏不曾有过的温柔体贴……

等贾琏离去后,贾琮看了眼眼中呈死灰色的王熙凤,哪里还有当初神仙妃子的风采……

他轻轻摇了摇头,劝慰道:“二嫂,不是你人不好,琏二哥也不坏,只是你俩的性子,正好相冲,八字不合……”

对这种事,饶是贾琮智计百出,也想不出该如何劝说。

当下不比后世,后世性格不合离婚便是,再找一个合得来的过日子,一样可以美满幸福。

然而当下,和离的后果,只用看看前世王熙凤被休后的凄惨结局就知道了。

哭向金陵事更哀,回家之后,反而更惨。

莫说她这种情况,李纨如此年纪,贾珠死了后,都没想过再嫁。

在这个时代,对女人其实是充满了压制和恶意的。

读书人制定下的规矩,怎容女子“反叛”?

更不容女子“反叛”后过得比原先好,不然,岂不是更显得男子无用……

这便是礼教。

几百上千年来,连天子都要遵守的规矩,连贾琮都要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规矩,王熙凤又如何挣得脱这命运的枷锁?

许是不愿见贾琮为难,王熙凤惨然一笑,道:“三弟不用再说了,我的命如此,怪不得别人。况且,我比旁人还好些,至少还有一个平儿丫头记挂着我,平儿是个有福的,背后有三弟在,连我也能沾三弟一点光。只是想求三弟一事……”

贾琮抽了抽嘴角,不过念及平儿,还是容忍道:“二嫂且说。”

凤姐儿道:“日后,还请三弟莫要叫我二嫂了,这个嫂子,我着实承担不起。三弟若不嫌弃,就同宝玉一样,喊我一声凤姐姐便罢……”

贾琮没怎么犹豫,点点头应下,因为并未出规矩……

王家和贾家同为金陵四大家族,王熙凤幼时便从姑母王夫人来过贾家做客,住过不短的日子。

宝玉出生后,王熙凤还未嫁给贾琏前,也来过贾家。

那时,宝玉就喊她为凤姐姐了,等她亲上加亲的嫁给了贾琏后,宝玉也就一直沿着旧习惯喊,始终没有改变称呼。

而王熙凤这样请求,除了不想再和贾琏牵连上干系外,也有示意她愿和贾琮亲近一些的意思。

虽然贾琮对于王熙凤的看法,谈不上好坏。

当初他落魄时,王熙凤没有落井下石,还做了几回顺手人情。

不过到后来他已经有了羽翼时,她反倒算计了他两回。

当然,结果是她自己惨不忍睹。

很大程度上,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有贾琮极大的“功劳”。

不过因为是她咎由自取,贾琮并没什么愧意。

只是有平儿在里面,他才会几番关照她。

再者,前世读红楼,半本红楼都是王熙凤的风头,总还有些印象分。

一个称呼而已,贾琮自无不可的道理。

然而王熙凤显然不这样简单认为,她见贾琮应允,丹凤眼中瞬间恢复了些以往的神色,居然有些得意笑道:“那往后,我就仗三弟的腰子了!三弟世之英雄,可不能说话不算!”她方才其实并没那么难堪,她最难堪的时候,贾琮都已经见过了,今日又算得了什么呢?叫一声“二嫂子”,那是通过贾琏才联系上的亲戚。叫一声“凤姐姐”,便是二人之间的亲近关系了,自然更进一步!

贾琮:“……”

女人,当真不可轻信。

……

到了巳时,贾琏匆匆而来,脸色为难的对贾琮道:“三弟,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来了,他说今年是大凶之年,有劳什子七杀、破军、贪狼冲击紫薇帝星,所以年景不好,葬事最好一律从简,速速出殡。连天家三位皇子都会极快下葬皇家陵寝,不会停灵许久。他说若是延误了,会牵累族中气运,连祖宗之灵都要受到侵蚀。”

贾琮闻言,面色骤然一变,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说法,若无天子嘱意,钦天监的人就是长了一万颗脑袋都不敢胡乱说嘴。

据《易》记述,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同宫时,天下将出现“杀破狼”之命格。

暗示江山易主,要改朝换代!

贾琮心中震动,崇康帝当真魄力非凡,他敢放出这样的风声来,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要知道,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上位者不一心为稳的……

稳定压倒一切,从来都是汉家王朝的不二法则。

然而崇康帝却敢放出这样的风声来,由此可见,其心地强硬冷酷到何等地步!

亦可见其破釜沉舟,不胜则亡的极大魄力!

几近疯狂!

然而天子愈是有这样的决心,其手段,也必然愈发酷烈。

而作为天子手中的利刃,贾琮的处境,也就愈发惊险……

或许,此时在许多人眼里,他已经走上了一条绝路。

崇康帝若挺不过这一关自不必说,万事皆休。

不管是皇室中哪一人继位,贾琮都是清君侧的最好对象之一。

之所以说之一,是因为另一个,是宁则臣。

而就算崇康帝挺过了这一关,新法大行,国盛民富,军政大权集于一手,成就千古一帝之伟业。

贾琮的处境,依旧不会美妙。

崇康帝,或者是任何一个有为的帝王,都不会让一把干过脏活又锋利无匹的利刃长存。

需知,这样的利刃,能伤人,亦能伤己。

尤其是经过打磨见血后,这把利刃必然会愈发凌厉有分量。

所以,贾琮未来的道路,岂止坎坷,几为绝境……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贾琮怀有一颗“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孝子之心上。

念及此,他侧过脸,目光透过房门,往南边看去……

他要尽量的争取时间,为十三娘争取时间!

唯一庆幸的是,在短时间内,局势不会恶化到失控的局面。

也就能给他留出尽量多的时间……

斜对面,王熙凤一直看着贾琮的反应,见他似深不见底的眸眼中目光变得坚韧冷酷,再联想到之前他弹指间,借人头一用,将那些平日里让她头疼不已的刁妇嬷嬷们慑服,麾下有如同虎狼恶鬼般的骄兵悍将听命……

一时间,心中百味齐全。

突然,她心里升起对平儿无限的嫉妒艳羡之情。

而贾琏似有些等的着急了,轻声提醒道:“三弟,老爷让我来和你商量,该怎么办?”

贾琮缓缓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贾琏。

贾琏却被贾琮深邃凌厉的有些骇人的目光唬了一跳,忙解释道:“三弟,不……不是我要问的,是老爷……”手往外面指着,似唯恐贾琮发难。

一旁王熙凤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五味杂全。

平心而论,贾琏算是世家子弟中不错的了。

仪表堂堂,性格温和,没世家子弟在女人前的傲气,也不行凌虐之手段。

可是,人就怕比人……

在贾家已经算出挑的贾琏,竟连贾琮的一个眼神都扛不住,就唬成这个熊样……

他还是贾琮的长兄啊!

贾琮见他如此,倒是没怎么见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钦天监如是说,咱们就如是做好了。老爷什么意思……罢了,我往前面看看吧,二哥和二……凤姐姐在这守着吧。”

贾琏自无不可,王熙凤却道:“诰命来了不少,我也要去后面看着。昨儿太太就打发了彩霞去说,大嫂子招待人还是差了些。”

说罢,也不看贾琏,与贾琮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贾琮看向贾琏,见他反而如释重负,不由为这一对宿命里的冤家感到无奈。

正要离去,就见一道身影跑来,一进门就气喘吁吁道:“三哥,老爷让你快去哩!开国公府、郑国公府、信国公府还有好几个侯府世子都来了,他们在外面设了祭棚。老爷喊你快去待客!”

一边说着,还一边“悄悄”的对贾琮挤眉弄眼,示意他快走,别干这苦差事了。

贾琮见贾环依旧如此,不由笑了笑。

倒是后面些的贾琏,看着这熊孩子,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小王八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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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欺人太甚

自灵堂出来,看着身边这个比他小四岁的少年,贾琮微笑问道:“环哥儿,近来可还好?”

贾环吸了吸鼻子,素来没精打采的脸上忽然一笑,道:“也好,不过也不大好。上回在学里又挨了板子,生疼……”

贾琮挑了挑眉尖,问道:“又顽皮了?”

贾环似感觉受到了冤枉,瘪了瘪嘴,一双眼睛贼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后,将那天在探春院里发生的事说了遍。

最后道:“我也是没法子,见老太太就要使人打平儿姐姐和小七,就去寻了老爷。本来没事了,可太太喊了我去拿玫瑰卤子,我一高兴,就说秃噜了嘴……唉,罢了,我认了。左右太太人好,没害我,只告到了学里,让先生打了我板子。”

见他小大人一样摇头叹息,又说王夫人人好,贾琮闪过一抹笑意,抚了抚他的脑瓜,贾环又高兴邀功道:“三哥,你收没收到我给你的信?”

贾琮点点头道:“收到了,你林姐姐也收到了。”

贾环愈发高兴了,挤眉弄眼道:“林姐姐有没有狠狠啐他?说没说要回来当面啐他?”

贾琮忍不住笑道:“你这么讨厌宝玉做什么?你好好读书,往后不会比他差的。”

提到“读书”二字,贾环小脸登时跨了,又成了没精打采的模样,道:“三哥,我不喜欢读书,我想给你当戈什哈……”

戈什哈是原骚鞑子的说法,就是将军身边马弁、随从的意思。

见眼前就要到了仪厅,贾琮拍拍贾环的小肩头,道:“总要多读些书识些字的,就算走武官之路,也要再大些。好了,回头闲了再说,和我一起去见老爷?”

贾环和宝玉差不离儿,见贾政就唬的要命。

再加上上回他向贾政告,宝玉强女干未遂的事已经事发,若非赵姨娘好生哀求,宝玉行为也确实不检点,贾政怕要将贾环这逆子杖毙……

也就愈发怕见贾政了,连连摇头道:“三哥自去就是,我今儿还要再读会儿书,写会儿字!”

贾琮看着他一本正经说谎的模样,在他额前敲了个瓜崩儿,见他笑着逃跑后,方收敛了笑意,进了仪厅。

……

“清臣!”

仪厅内,原本有些尴尬凝重的气氛,随着贾琮的到来,登时被打破。

郑国公世子屠承、信国公世子左思并临安候世子赵思阳,江夏候世子周遂,永城候世子梅祖等公候子弟随开国公世子李虎一道起身,迎向贾琮。

之前他们与贾政并贾代儒等贾家族老坐在一起,虽寒暄了几句,却也都是牛头不对马嘴。

这群武勋世家中最顶尖的衙内们,打心底里看不起开国勋贵一脉的“遗老遗少”们。

贾政等人也无法同一群虎气生生的将门世子沟通。

坐了许久,双方都觉得极不自在。

若非李虎与贾琮相厚,他们给这位带头大哥面子,且听李虎说,今日荣国府必有好戏看,他们这些人是断不会登贾家大门的。

“子重。”

贾琮拱手还礼,却被李虎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眼中不由闪过一抹苦笑。

李虎松开手后,上下打量了贾琮一番,点头道:“精瘦成这般模样,可见吃了大苦头。你月余功夫行走数千里,虽然精骑奔袭和大军行军不同,但你这速度,也是达到了极限,不逊汉之去病。”

贾琮弯起一点嘴角,看着李虎道:“骠骑校尉,我怎么听出一点酸意?”

李虎闻言,黑脸一红,嘿嘿笑着往贾琮肩头捶了一拳,磊落道:“你小子还好意思说!我原本就是奔着这个冠军侯去的,用我家国公换都成!结果让你给捷足先登了……清臣,你仔细些,宣国公那边人都嫉恨的要命。昨儿成国公府的小眯缝眼儿还说今日要来生事,你提前做些准备。那群下三滥顽意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贾琮闻言点点头,看模样并不在意,道:“子重放心,我有数。”

见他这般,李虎便不好说什么了,其他屠承、左思等人则暗自皱眉。

他们知道贾琮对李虎有救命之恩,所以才给李虎这个面子,上门吊祭。

李虎今日来,与其说是吊祭,不如说是来给贾琮压场子。

他们就是一起来助拳的。

结果一番好意,人家却不放在心上,岂能让人喜欢?

李虎却是个大气的,他心知贾琮非寻常少年,城府极深,自有成算,便抛开这些不提,对贾琮正色道:“清臣,令堂仙逝,带我们去灵前祭拜一番吧,总要磕个头才显恭敬。”

此言一出,莫提贾政并贾家族人面色动容,连贾琮都迟疑起来,道:“这……不必了吧?”

李虎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你我异姓兄弟,令堂仙逝,我若不去磕个头,旁人只道我李虎狗屁不通。”

贾琮闻言,这才点头,道:“也罢。那其他兄弟先在这候着?”

他清淡的目光看向屠承、左思等人。

他与这些人并无交情,自没有让他们也去磕头的道理。

李虎本想让他们一并去,不过见屠承等人明显不愿,也不强求。

对贾琮道:“好兄弟,再寻个地方吧,咱们人多占地方,不好碍着你家老爷招待来客。”

贾政自然忙说不妨事,贾琮与他分说了两句后,便引着一众将门衙内,往偏厅而去。

等让左思、屠承等人在偏厅落座后,又引着李虎前往灵堂。

恭恭敬敬磕了头后,李虎对贾琮道:“清臣,寻个安静的地方,咱们说会儿话。”

贾琮便又引着李虎进了里面厢房。

进房后,李虎面色凝重的看着贾琮,眼神焦急道:“好兄弟,你怎能接下这个差事?难道你不知,这是一条绝路?!”

贾琮轻轻一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又哪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子重也不必担忧太甚,当今天子乃千古未有之明君也。只要我一心忠于王事,想来就算我将人都得罪了去,天子也会护佑于我。天子爱民至斯,吾亦为天子之民也。”

李虎闻言,差点气笑,就想说的更直白些,却忽然见贾琮的目光有异。

他悚然一惊,想起了他父亲曾提点于他,在外说话务必注意分寸,仔细宫中“中车府”的“蛾子”。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地步。

贾琮见他目光中满是担忧和凝重,不由心中一暖,对这个胸怀开阔磊落的公门世子愈发多了好印象,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放心吧,没事的。天子对我多有隆恩,绝非外面说的那般,是寡恩之君。对了子重,你家国公府可曾遵了新法,让朝廷丈量了田亩?”

听闻此言,李虎连连摇头道:“怎没有?我家老爷第一天就让家里敞开了大门,让户部的人去清点。不过……宁则臣那匹夫真是太狠了些,丈量田亩连永业田都不放过。我就想不通,那是祖宗用命换下来的富贵!永业田还能收税?”

贾琮闻言也皱了皱眉,道:“永业田也要纳税?”

永业田是朝廷分给勋贵采食的世袭免税田,其实也并没多少,国公的永业田也不过四十顷,合四千亩。

就算是丰年,一年也收不了多少银子,象征身份富贵的意义多于进项。

大头其实是在勋贵世家兼并的其他田庄上面,永业田连零头都算不上。

李虎气恼道:“宁则臣放话说,既然连宗室皇亲和士绅官员的优免田都要一体纳税,勋贵自然不能例外,凭何享受永业田之优免待遇?他娘的!这是一回事吗?原本我爹还说服了不少府第,这个时候不要顶着干。可宁则臣这个说法一出来,一下子不知多少人立马翻脸不认,只道此獠欺人太甚!清臣,我怎么觉得这条老狗是在给你挖坑呢?都知道你这次回来就是对着勋贵,干脆就是对着我们贞元勋贵来的。我爹他们本说服了大部分人,在这个风口上先别争。可他这样一扯淡,全都搅和了!”

贾琮闻言眉头紧锁,心里想的却是崇康帝和宁则臣这一对君臣。

一个放出“杀破狼”之天象籖言,一个连永业田的主意都要打。

都偏激的有些歇斯底里……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间想不明白,贾琮捏了捏眉心,问李虎,道:“你家的永业田让他们量了么?”

李虎苦笑道:“三个皇子暴毙的威力,我家如何敢挡?这个时候,别说是永业田,就是把开国公府的占地都一并纳税,我家也没人说什么,太惊险了……我只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我都能明白,那些叔伯们怎就执迷不悟呢?”

贾琮微微摇头,道:“子重家家风严正,并无奢靡之气,但其他人家却不同。好些人家,外面架子还在,但内囊早就上来了。他们本就不愿纳税割肉,如今永业田只不过给了他们一个正经的反抗借口罢了。”

李虎闻言,颓丧的叹了口气,道:“还是你看的明白,有时连我都看不下去那些人做的事……可我说的话也没用。那些门府虽和开国公府走的近,但也不会对我家言听计从。”

贾琮忍不住笑道:“他们要都对你家言听计从,那你家也早就有大.麻烦了,还了得?好了,不必多想了。对这些人,动嘴是没有办法的。腐肉,只能割去!”

李虎闻言一惊,正要追问,却忽然见贾琏、贾芸从外面急急走进来,面色皆难看带怒。

见他二人神色,贾琮问道:“出了什么事?”

贾琏气道:“三弟,快出去看看罢,了不得了!”

贾琮皱眉道:“到底什么事?”

李虎想到了什么,忙问道:“是不是蔡畅那群忘八蛋到了?”

贾琏气的跺脚,道:“正是那伙子,他们……他们设了祭棚,却还……却还带了一个有了身子的妓女在那打骂,说的……说的……嗨!”贾琏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听闻此言,李虎眼睛都怒红了,怒吼一声“欺人太甚”,却见贾琮已经抬脚出门而去。

……

第五百零四章 大礼

“啪!”

居德坊公侯街拐角处的一座祭棚前,一个满面跋扈气息的年轻子弟,扬手挥动马鞭,狠狠的抽在地上一个女人身上。

那女子惨叫一声,在地上抽搐了下,蜷缩着遍体鳞伤的身子,瑟瑟发抖。

双手却始终紧紧护着微微鼓起的腹部,绝望的目光哀求的看着挥舞马鞭之人。

然而她这样,却愈发让动手之人恼怒,扬着马鞭,偏对准这女子的腹部,要用力抽下。

过路之人见之,都心生不忍。

但看这挥鞭的年轻人满脸戾气,身后还有不少伴当。

祭棚中的同伴更是非富即贵,所以也没哪个人愿意出头。

眼见那躺在地上的女子满脸绝望,马鞭就要落下时,祭棚中心一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皱眉道:“好了,元恭,非要闹出人命不可?”

那挥鞭年轻人堪堪收住手后,先对着周围围观之人怒喝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打女人?”

然后又对里面说话之人道:“小国爷,你不知道,这贱婢最是无耻!我原瞧她可怜,才将她从翠云楼里赎身出来,好生养在外面。谁知这贱人狗改不了吃屎,在外宅和马夫偷情,给老子戴了顶绿帽子!如今更是连孽种都有了,若不是嬷嬷告诉我,我竟要做了活忘八!”

祭棚中人正是宣国公世子赵崇,他方才喝止之人,为平凉候吴振之子吴晗,为平凉候世子,素有暴虐之名。

“哦……”

听闻此言,行人中不知情的开始体谅此人了。

还有人大声附和道:“这等不知羞耻的贱人,合该打死!妓女就是妓女……”

不过,也有许多人面露微妙之色。

今日在贾家门前上演这样一出戏,呵呵。

赵崇依旧皱眉,不过他并未出声,倒是他身旁的成国公世子蔡畅笑呵呵问道:“元恭,你怎么知道她肚子里的种不是你的?可别冤枉了好人。”

吴晗面容狰狞道:“老子……我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老子的种,既然她和马夫胡搞,谁能保证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老子的种,那也不能认!咱们这样的人家,岂能乱了血脉?万一混了杂种进来,可是愧对祖宗的大事!”

成国公世子蔡畅听了哈哈大笑道:“这可不一定!元恭,说不定过些年,还能给你平凉候府挣一个冠军侯回来呢!”

蔡畅周围一众衙内闻言后轰然大笑,笑声如雷。

在这条扎满祭棚的荣宁街上,如此刺耳!

伴着这笑声,吴晗狞笑着再度扬起马鞭,就要挥下,正这时,却听“砰”的一声沉响,自西传来。

吴晗壮硕的身体一震,暴虐兴奋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茫然,低下头,看着自己腹部渐渐晕染出一朵血花,再抬头看向前方,就见一群人急步赶来。

为首之人,正是那个让他嫉恨若狂的花魁之子,贾琮。

再看看他手中提着一把黄铜色火器,吴晗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随即满眼的不信。

此时,贾琮终于走到了近前,不等才从巨大震动中回过神的赵昊、蔡畅、刘东等人质问,他看了看吴晗的伤口,有些惭愧的对紧跟身后面色肃重的李虎微笑道:“枪法还是没练到家,原本准备打他脑袋的。”

这话别说赵昊等人,连李虎都不信,那腹中绞痛的吴晗更不信,他狂怒嘶吼道:“老子撕了你这个畜生!”

然而没等他动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贾琮用火器对准他的脑袋,毫无迟疑的扣下扳机。

“砰!”

一阵硝烟升起,吴晗仰头栽倒。

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贾琮真敢杀他。

他父亲平凉候,为执掌神京十二团营之一的实权武侯!

就算在六大国公面前,都有一席之地。

这些年,他做下那么多事,强抢民女,截杀外地客商,从平康坊中抢花魁……

谁敢多言半句?

他从未想到,他会有今日之祸。

等硝烟散尽,贾琮方对目瞪口呆的众人道:“现在好了。”

赵昊等人回过神后,满身煞气。

而后就见吴晗带来的平凉候府亲兵们,发疯一样的拔刀冲向贾琮。

却见贾琮身后,郭郧带着二十余亲兵,齐齐抬起火器,扣动扳机。

“砰!”

“砰砰!”

一阵震耳的“炮竹声”后,悍勇的平凉候府亲兵倒了一地。

却还有一人,为吴晗身边亲兵队首领,悍勇之极。

仗着身上有甲,野兽一般嘶嚎着继续冲向贾琮。

眼见二人只有五步之遥,李虎拔出腰间长剑,就要上前,却见贾琮身后一道身影一闪而出,滑步迎向来人,与那平凉候府亲兵首领交叉而过。

众人甚至没有看清如何动手,只隐隐看到两团刀光自其腰间升起,而后那平凉候府亲兵首领一颗大好人头便腾空飞起。

无头尸体,又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三步,方轰然倒地。

这一幕,竟比之前火器强攻,更让赵昊等人心惊。

他们原本还准备趁着贾琮方火器用尽,新弹未填前强冲一波……

“贾琮,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赵昊深吸一口气后,看着贾琮肃声问道。

虽然今日之事并非他主导,但这一系人马素来皆以宣国公府马首是瞻。

他为这一个圈子内的顶头大哥,今日若灰溜溜的走了,宣国公府一脉的威望,非被他败干净不可。

然而赵昊之言,却好似根本没被贾琮听见一般,贾琮对郭郧下令道:“立刻派人前往锦衣卫衙门,召集南北镇抚司镇抚使,调集五百缇骑,半个时辰内,至此听命。另,派韩涛前往内阁,通知宁首辅,锦衣卫方面于皇子被害案方面有了线索发现,让他派人过来备案。再派人前往长安县衙、万年县衙,调出近十年来百姓状告平凉候府的卷宗。”

郭郧沉声一应:“喏!”

郭郧离去后,贾琮对面色接连变化的李虎道:“子重兄,劳你即刻前往军机阁,寻到开国公,告诉他提调扬威营的平凉候可能有变,意图谋反,让军机阁早做准备。”

李虎闻言,眼睛都发直了,直到贾琮挑了挑眉看他,他才回过神来,先看了眼对面憋屈的快要炸开的赵昊、蔡畅等人,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抖着肩膀应下了贾琮后,对身后面色古怪的屠承、左思等人挥手,大声道:“咱们走!说了今儿带你们来看好戏,一个个还不愿来,这会儿信了吧?老子的兄弟,岂是俗辈?”

屠承、左思等人目光怪异的看着贾琮,纷纷拱手一礼后,跟着李虎出了荣宁街转角,刚一没了身影,就听到一阵爆笑声传来。

屠承粗糙的声音清晰可闻:“我肏他娘的,肏攮的吴晗也有今天?他往日里就和疯狗一样,今天终于被打死了!过瘾!”

左思接道:“这肏攮的往日里做下多少黑心眼的混帐事,将我等贞元勋贵的名声败坏尽了。偏有些人为了收买人心,培养走狗,对这些恶行视而不见。今日却是终于遭到报应了!虎子,你这兄弟没说的,真狠,真牛逼!”

声音渐渐远去后,祭棚内的赵昊等人面色尽是铁青。

赵昊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贾琮。

成国公世子蔡畅至今还不敢相信贾琮的作为,他厉声吼道:“贾琮,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他娘……”

话未说尽,就见贾琮一下抬起手中火器对准了他的头部。

蔡畅见之鬼叫一声,一下躲到赵昊身后。

赵昊见之大怒,一把将他拖到身前,厉声道:“你让他杀!我倒看看,他敢杀不敢杀!”

蔡畅敢让他杀个锤子,他自忖虽比吴晗身份贵重些,但也贵重的有限。

贾琮敢杀吴晗,为何不敢杀他?

不过好在两个成国公府的人立刻上前,挡在蔡畅身前,他这才敢站直了,一回想之前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见周遭同伴们鄙弃的眼神,羞恼万分,站在自家亲随身后,大吼道:“贾琮,旁人怕你,我蔡畅不怕!你不过一个花魁生的下贱庶孽,也敢沐猴而冠逞凶?”

此言一出,旁人还好,赵昊和宋国公世子刘东却面色大变,心中大骂蠢货!

果不其然,就听贾琮淡淡道:“吾为天子钦封冠军侯,今日便是汝父蔡勇在此,也只与我平辈论交。既然你缺少起码的教养,口出不逊,我便替成国公教教你做人的礼数。来人,拿下,掌嘴。”

见赵昊等人就要开口,贾琮一个眼眸横过去,目光淡漠道:“若有胆敢阻拦者,一并成全!”

“你敢!来人,给我拦住他们!”

蔡畅几乎吓疯了,歇斯底里的咆哮着,让他亲兵拦住展鹏和贾琮的亲兵。

然而,已经歌舞升平十多年的成国公府亲兵,如何会是展鹏和贾琮亲兵的对手。

展鹏下手根本不懂得留手,招招见血,再被一群持火器的亲兵逼住,成国公府的亲兵很快就落了下风,纷纷倒地。

展鹏当着赵昊等人的面,抓小鸡一样将蔡畅抓在手里,一通大耳刮子扇在嘴上,“啪啪”作响,没一会儿,蔡畅那张脸就肿得和猪头一样……

“够了!”

赵昊着实忍不下去,怒喝一声。

他这一喝,周边他们一众衙内齐齐上前一步,所带来的百余亲兵亦齐齐上前。

然而他们刚一动作,贾琮身后再度跃出六十余手持长形火器的火器兵。

纷纷抬起枪杆,对准赵昊一众人马。

赵昊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威逼,整个人状若疯虎,厉声吼道:“你敢杀我?只管来杀!”

贾琮对着郭郧伸出五指,而后骤然成拳。

郭郧见之,对着身后同样伸展五指,再握紧成拳。

六十长枪火器兵左起五人,同时瞄准赵昊一方的五人,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

“砰!砰!砰!砰!砰!”

无声巨响后,赵昊一方五人倒地身亡。

其他人面无人色,再无人敢动作。

贾琮一步步上前,看着赵昊,淡漠道:“赵昊,你最好明白一个道理,今日便是你父亲至此处,都没有资格让我住手。更何况是你……

就凭你们使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你也配与我谈话?

你算老几?

都给本侯滚!!与尔等下三滥之人同为勋贵,实为本侯之耻也!”

“你!!”

赵昊一张脸狰狞羞愤,面色几欲滴血,看着贾琮眼睛如欲活生生吞了他。

今日之事,何曾是他的主使?

竖子竟将这锅扣到他头上,着实可恶!

只是没等他反驳,就见贾琮再度伸出手,竖起五指,见此,赵昊面色大变。

宋国公世子刘东忙道:“义高,来日方长!”

赵昊强咽下一口气,冷冷的瞪了贾琮一眼后,闷声低吼一声:“我们走!”

说罢,带领一众宣国公府一系的衙内,含怒而去。

待他们离去没多久,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响起,五百缇骑自东而来。

贾琮回首,见贾政、贾琏、贾环、贾芸并一众贾氏族人悉数站在荣国府门楼下,往这边张望,还有薛蟠并一些开国功臣一脉的子弟亦在。

贾琮折返回去,对面色苍白瞠目结舌的贾政道:“老爷,家里的事劳老爷和琏二哥先操持着,琮去去就来。”

贾政似对贾琮刷新了认识,再一次认识贾琮一般,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回后,方结巴问道:“琮……琮儿,你……你要去做甚?”

贾琮自展鹏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后,看着贾政,微微一笑道:“抄家,拿人!”

说罢,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率五百骑扬长而去!

骑乘在马上,贾琮心里一阵愉悦!

原本还在犯愁,该以何处做突破口。

既能让宫里愈发激进的天子满意,又能将事态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不至于让贞元勋贵们勾连在一起,逼宫反对!

真到了那个地步,贾琮相信,崇康帝第一个选择,便是将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汉景帝尚且腰斩晁错,更何况性格更加冷酷无情的崇康帝?

所以,绝不能贸然动手,让贞元勋臣们,有同仇敌忾的机会……

这个度如何把握,如何选一个好的切入点,也就十分重要了。

贾琮都没想到,赵昊、蔡畅和那劳什子吴晗等人,会给他送这样一份大礼。

让他既意外,又惊喜!

以占着大义的私怨为切入口动手,至少能让开国公一脉的贞元勋臣,不会参与其中。

因为明面上看,他并非针对贞元勋臣而去的。

而只宣国公一脉,他若敢动,崇康帝就能调动开国公一脉,打压他们!

贞元勋贵势力会被剔除一部分人,保留一部分人。

如今的形势便是,谁先动,谁出局!

这个道理,贾琮都能明白,李道林、赵崇他们自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所以,只要贾琮不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肆意朝贞元勋贵动手,只要他占着道义,其他人自然不会轻动。

吴晗今日在荣国府丧礼之上来这样一手,想来无人会说他是对的。

贾琮以此发难,击杀于他,至少李道林一系不会说什么。

而后,贾琮再使人去万年县、长安县衙调平凉候府的案卷,也就取得了大义,至少不是师出无名。

有了这些基础条件,贾琮若再不动手,岂非愚蠢?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贾琮便以此十二武侯之平凉候府,作为投名状,送给崇康帝。

想来,会为他迎来不短的一段时间。

他如今,最缺的便是时间。

“驾!”

……

PS:平时都不敢在书友群冒头,因为老是被催更。结果昨儿正在一个作者群吹牛,居然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作者抓住催更,说他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我,催更!我以为他在诓我,等这位同行老兄把昨天最后一章截图发上来,我终于信了,然后机灵的瞬间遁走。关上手机后,心中凄苦,天下之大,竟无吹牛逼之处……

第五百零五章 逼宫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满头白发的崇康帝听完戴权奏报之事后,眸中瞳孔隐隐收缩,面色微微变化。

他都没想到,贾琮就这样突然爆发出手了。

且动手对象,竟会是提调十二团营扬威营的十二武侯之一,平凉候府。

这一刻,崇康帝心中急速的转动着,盘算此事的利弊成败。

“主子爷,那贾琮到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好大喜功,为了私怨,他竟然公报私仇!这如何能服人心?”

一旁,戴权小声的在崇康帝面前给贾琮上着眼药。

崇康帝闻言,先是眉头紧皱,也认为贾琮此事行的太过险了。

不过随即,又忽地一怔,眼睛一亮,道:“你刚说什么?”

却也没用戴权复述,便自言道:“为了私怨,公报私仇?”

戴权忙接口道:“可不是嘛!他还打着三位皇子的旗号,真是……”

话没说完,被崇康帝一个眼神瞪闭上了嘴。

崇康帝冷笑的看着他,讥讽道:“贾琮嘴上无毛,你嘴上有毛?你懂个屁!”

骂罢,不再理会垂头丧气的戴权。

崇康帝在御案前来回踱起步来。

他调贾琮归京的目的,明眼人皆知。

就是为了收拾贞元勋臣而来,他要重整军权!

可如何下手,却是一个极难的事。

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还容易被阻拦镇压。

可若往大了闹……

贞元勋臣都是追随武王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骄兵悍将,保不准就会引起强势反弹。

开国公府和宣国公府两系人马虽然平日里不睦,但在面对事关贞元勋臣生死存亡的威胁时,势必会联合起来。

到了那一步,便是崩坏失控的局势。

执掌军权的武勋,不是养成废物的宗室。

这个切入点从何而得,崇康帝都一直苦思未得。

却不想,贾琮会从解决私怨的点来下手!

如此一来,至少李道林一系的人马,绝不会为平凉候府出头。

不过……

切入点虽好,贾琮仍缺少能一击必杀的大义。

他打着平凉候府涉及参与皇子遇害案的旗帜行事,若拿不出实质的罪证,那……

宣国公一系,岂肯善罢甘休!

……

“啪!”

居移气养移体,自位列国公执掌军机,成为大乾军中数一数二的实权巨头后,宣国公赵崇就少有失态之时。

但今日,在军机阁西朝房中,他阅览完手下送来的紧急情报后,面色铁青,震怒之下,竟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掼在了地上。

这般动静,登时引起了在外间办理军务的成国公蔡勇、宋国公刘志的注意。

二人对视一眼后,一起步入内间。

成国公蔡勇看了眼地上的水渍和瓷片,笑问道:“赵公,何事生此怒气?”

宋国公刘志虽未开口,也关心的看着赵崇。

赵崇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后,指了指檀漆桌上的纸笺。

刘志呵呵笑着上前,拿起只扫了眼,随即面色剧变,失声道:“竖子好胆!!”

蔡勇见此,哪里还忍得住,忙凑上前去观之,这一看,更是面色瞬间涨红,大叫一声后,厉吼道:“小贼焉敢如此?!吾必杀汝!”喊罢,转身就要走。

他看到纸笺上写到,其子蔡畅被贾琮下令,当众掌嘴数十,羞辱至极,心中怒火炙盛。

不过没等他出门,就听身后一喝:“站住!”

蔡勇含怒回头,看着赵崇大声道:“赵公,竖子狂妄狠毒,今日吾便去教教他如何做人!区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算得什么?当初,我等杀的锦衣亲军还少吗?”

赵崇沉着脸不言,一旁刘志便开口劝道:“老蔡,先不要急。贾家子算不得什么,可他背后……今时不同往日了。”

蔡勇闻言愈怒,咬牙道:“我看也没甚不同!兵权在我,想让我等为鱼肉,任其宰杀,却是做梦!!”

此言一出,赵崇和刘志的面色均微微一变,目光又深幽了几分。

刘志沉声道:“子明,兵权是在我,但也不全在我。”

听闻此言,蔡勇一滞,看着刘志道:“奉益,你此言何意?”

刘志叹息一声,道:“老蔡,你又何须明知故问?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是王爷在的时候了。那个时候,别说谁敢对咱们动手,就是哪个敢龇牙,我等便是生撕了他都没事。有王爷在,一道武王令下,谁敢不从?可如今,开国公那边……唉!”

蔡勇闻言面色狰狞道:“老子就不信!当年一起追随王爷,尸山血海闯杀出来的弟兄,他会在背后捅刀?!”

刘志皱眉道:“不是捅刀不捅刀,是……是大义啊!”

蔡勇不大解其意,见刘志似有些心灰意冷,不愿多言,便看向赵崇。

赵崇垂着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一字一句缓缓道:“不管是此时,还是彼时,这件事,一定要有个交代。杀人者,偿命!我贞元勋臣,不是江南那些破烂货,可随人打杀。”

说罢,赵崇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去。

刘志忙问道:“赵公何往?”

“养心殿,陛见!”

……

神京西城,延熹坊前。

贾琮自沈浪手中接过厚厚一叠案宗,随手翻开看了几页,便浮起冷笑。

而后将案卷递还回去,道:“交给姚元,让他立即解送进宫,交至御前。另,禀明陛下,臣贾琮有孝在身,进不得宫,但身负皇差,却不敢或忘分毫。”

姚元听到这个命令后,面色微变,不过还是忙自沈浪手中接过卷宗,而后对贾琮拱手道:“大人放心,属下此刻便进宫陛见!”

贾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去吧。”

姚元立刻拨转马头,领了十数骑,往皇城方向打马飞奔而去。

贾琮收回目光后,又看向延熹坊内,当头第一家那座高大的门楼。

门楼前,数十吴家亲兵列阵,如临大敌的看着坊口方向,紧张不已。

贾琮见之,冷笑一声。

此辈的确非江南六省千户所中那些臭鱼烂虾可比,但是,如今他手下,也不止那区区二十余兵马。

后世红军经过万里长征的洗礼,成为举世瞩目的盖世精兵。

他手下兵马,自然远不比那些信仰坚定的伟大战士,但能经得起数千里路的奔波洗礼,再辅以他自雅克萨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悍勇死士,对面那些养尊处优了十数年的豪门亲兵,又如何能挡?

贾琮反手抽出腰间天子剑,厉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天子问曰:‘朕尝闻:国难思良将,今朝中有奸佞邪祟,祸害龙子,危及皇权,爱卿当如何?’吾答言:‘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贾家,一门三国公,世受皇恩,今臣又得封冠军侯,隆恩至此,旷世未有,安敢不为君赴死?’今日平凉候府暴虐无道,世子吴晗私下常出毁君妄言,涉嫌皇子谋害案,天子赐我临机专断之权,吾以天子剑,查抄平凉候府。若有抵挡者,一律以谋逆罪论,杀无赦!!”

“杀!!”

五百缇骑,虎狼之师,在郭郧等悍将强兵的率领下,怒吼一声罢,朝延熹坊平凉候府冲去。

杀声震天!

三十步时,七十杆长枪火器兵率先开火。

一阵巨响后,硝烟中,五百缇骑冲开了平凉候府前的拒马杆。

马踏平凉候府!

嚣张跋扈了十数年的平凉候府内,第一次出现了兵荒马乱和哭爹喊娘的惨叫声。

贾琮由展鹏等二十亲兵护卫着,却没有关注里面,而将目光远眺向北。

那里是平凉候吴振,提调一万扬威营大营所在之处。

贾琮十分期待,此刻平凉候吴振,到底会如何抉择……

反,还是不反?

……

神京城的气氛,便因为平凉候世子吴晗在荣宁街前鞭打一名花魁,而骤然绷紧。

更比宁则臣奉旨查抄康亲王府、简亲王府、宁亲王府等更肃重。

一股凝重甚至带有危机的阴云,笼罩在神京城上空。

无数人的心头,被生生提到了嗓子眼处。

他们眼都不敢眨一下的,死死的观望着神京局势。

这一道惊雷的走向,极有可能决定天下大势的变化趋势……

养心殿,东暖阁内。

崇康帝面色阴沉,目光淡漠的看着殿内正满含怒意,慷慨激昂的宣国公赵崇。

“纵然平凉候世子有无礼之处,难道罪在不赦?”

“贾琮有何权力,便以火器当场击杀之?”

“平凉候吴振,世之虎将也!为我大乾的江山,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流过多少血,负过多少伤?焉能受此等奇耻大辱?”

“平凉候府若有罪,也当拿出罪证,禀明天子,再以三司会审定罪,最后明正典刑。况且,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平凉候府尚可以以‘八议’之议能、议功、议贵来减免赎罪。”

“冠军侯一介竖子,便敢当街击杀平凉候世子,掌捆成国公世子,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世所罕见!须知,践踏我武勋尊严,便是践踏大乾皇朝之尊严!”

“大乾的万里疆土,正是我武勋亲贵,一刀一剑以血汗拓展而来!”

“臣请陛下做主,与我武勋一个交代!”

赵崇与崇康帝对视一眼后,以大礼庄重拜下。

然而,见到这一幕,崇康帝的眼眸却骤然收缩,惊怒交加。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幕场景……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好一个宣国公赵崇,好一个贞元勋臣!

惊怒之余,也不由对贾琮所为产生了不满,太草率!

不过正这时,就听外面忽然传来通秉声:“万岁爷,锦衣卫指挥使,冠军侯贾琮派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呈卷宗数卷,进宫陛见。”

……

第五百零六章 同室操戈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

高台软榻上,贾母歪在上面,面色惨然,难看之极。

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并宝钗、湘云、探春、惜春和宝玉等人皆在一旁侍奉。

贾母瞪着堂下的贾琏,骂道:“什么好下流种子,不好好在前面守孝,大清早你们在外面闹腾什么?挨雷劈的下流种子。”

因为昨日之事,贾母气的肝疼,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今晨起的迟了,正让鸳鸯梳头,却不想正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声爆响。

鸳鸯手一抖,贾母脑后的一缕银发就被薅了下来……

贾母那个疼啊……

眼泪当场就落下来了,她养尊处优一辈子,除了生孩子外,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恼的她当即转身要打跪在地上请罪的鸳鸯。

谁知就在这时,骇人的爆响声如同炒豆子般,“嗙嗙嗙”的传来。

唬的她自己一颤,屁股下没坐稳,正好又在扬手使力,一下失去了平衡,从炕上栽倒摔滚了下来。

哎哟喂……

这把老骨头差点没摔散架了!

贾母只觉得自己大半条命都摔没了……

被抬上炕后,贾母稍缓过劲来,就让人到前面去招人来问话。

问问到底是哪个孽障,让她如此不得安宁。

得知贾母遭遇后,贾琏被骂的满脸哭像,道:“老太太,不是咱们府的人在外面闹……”

贾母气骂道:“孽障,不是咱们府的人闹,谁还会在贾家门前折腾?”

她心里已经有数是谁在折腾,只是想逼贾琏说出口,再喊人来教训。

总要罚跪一场,让他知道孝道为何!

贾琏便将平凉候世子吴晗和成国公世子蔡畅在荣宁街前的作为说了遍,等他说至吴晗和蔡畅那番对话时,荣庆堂上满堂皆怒。

连贾母都气的颤抖,拍着软榻骂道:“贾家的人都死绝了吗?那个孽障不是能为大的很么?他不要脸,我贾家还要脸!他就让人堵着大门,如此羞辱贾家?往日里和我顶的杠杠的,这会儿能为都去哪了?”

贾琏忙道:“老太太放心,三弟什么脾气?他得闻消息后,当即带人出去,用火器一枪就打伤了平凉候世子,直接打到肚子上,都出血了!”

贾母闻言唬了一跳,她不过想让贾琮将人赶跑打走便是,怎还打出血了?岂不要坏了人性命?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也都骇然一惊,她们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平凉候府乃是十二武侯之一,位高权重,了不得!

薛姨妈还道:“我听说那平凉候世子是个出了名混世魔王,在外最是霸道,连我家那孽障在外都吃过他的亏,也只能忍气吞声。他岂能善罢甘休?”

王夫人也皱眉道:“我听宝玉他舅舅也提起过平凉候,说是掌着什么大营的十二武侯之一,最是凶悍,手下有一万兵马呢。”

贾母听了心惊胆战,赶紧问贾琏,道:“结果如何了?那孽障可曾给人赔礼道歉?”

听闻此言,宝钗等人面色都不好看起来。

这算什么?

别人如此羞辱贾琮,羞辱贾家,还要给人赔礼道歉?

贾母许是看到了她们难看的神情,叹息一声解释道:“你们还小,经历的事少,不知那些将门何等跋扈!他们发起难来,六亲不认,连天王老子也不理。真要带着一群大兵打进府来,那可如何是好?连我等内宅也要受到牵累。若那孽障只将人赶跑打走倒也罢,可他偏逞能,用火器将人打成重伤……没有办法,只能让他给人去磕头赔情了。”

听闻贾母“老成持重”之言后,宝钗等人不语,面色依旧难过。

她们简直都不忍心想象,贾琮给人磕头道歉的场景……

“赔礼道歉?”

贾琏面色却古怪起来,他看着贾母,张口欲言又止。

贾母骂道:“有什么好话不能说?你如今也愈发不成器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学那些下三滥的东西!他不磕头赔情,莫不是让我去?”

贾琏迎了一头晦气,满脸无奈,道:“不是,自不会让老太太去……只老太太就算去,也找不到赔情的人了。”

贾母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道:“怎么回事?”

其她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贾琏垂下眼帘,道:“三弟第一枪打出去后,他便对开国公世子道,说自己还是枪法不准,他原是要打平凉候世子脑袋的。然后他就举起火器,对着平凉候世子的脑袋打了第二枪,把人打死了。”

贾母:“……”

贾琏似欲语不惊人死不休,见贾母等人都惊呆了,又道:“三弟还让亲兵把成国公世子抓住,狠狠赏了他几十个耳光,说要代成国公管教管教他!”

“啊?!!”

贾母坐直身子颤声惊叫一声。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亦纷纷掩口惊呼。

连宝钗、湘云、探春三人也都唬了一跳,那可是正经国公世子,不是贾家这种破落户……

贾琏又来最后一击:“三弟将他们大骂一通,说他们行下这等下作手段之人,实不配与他同为大乾勋贵。让他们统统都滚!宣国公世子领着一众人灰溜溜走后,三弟又点齐兵马,去平凉候府抄家去了!让老爷和我在家先待客,他去去就来……”

贾母闻言,木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痛色,她抚着头,“哎哟”的叫了声后,缓缓躺在软榻之上,呻.吟不止。

贾母只觉得,头都要炸开了……

堂下,宝钗等人先关怀的看了贾母一眼,等看着鸳鸯示意无事后,方在下面悄悄的你捏我一下,我掐你一把,眉眼间传笑。

想起贾琮做下的事,湘云一脸英豪向往之色,探春也愈发俊眼修眉,神采飞扬。

宝钗则悄悄的抿嘴一笑,垂下的眼帘中,满是自豪的微笑!

唯有宝玉,左看看,右看看后,怅然若失,百无聊赖的叹息了声,心道:

也不知林妹妹,何时才能回来,这群俗人啊……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气氛如凝固般沉重。

满头银丝的崇康帝坐在御案后,一页一页的翻动的卷宗。

殿内本就沉重之极的气氛,随着他面上渐起毫不掩饰的怒火,愈发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丝煞气,杀气!

宣国公赵崇看到这一幕,心中忽地一沉。

就在这时,便见崇康帝怒发冲冠,霍然一掌拍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戴权正要劝崇康帝注意龙体,却见崇康帝目光如刀,冷冷的看了赵崇一眼后,声音寒的渗人,道:“传旨,宣宁则臣、赵青山、宋广先、娄成文、李道林、刘孜。”

戴权见要这般大的阵势,唬了一跳,不敢耽搁,悄悄的看了眼垂着眼帘面色难看的赵崇后,连忙去宣人。

好在今日京中发生这样大的事,军机处诸位大臣都在宫中。

没用许久,其他六名军机大臣便赶至养心殿。

礼罢,崇康帝将一份案宗交给宁则臣,沉声道:“念。”

宁则臣莫名,自戴权手中接过纸笺后,先看了崇康帝一眼,没看出什么,方垂头看手中纸笺。

只这一扫,眉头登时拧了起来。

他再抬头,看了眼同样面色难看的崇康帝,又瞥了眼目光阴沉的站在一旁的宣国公赵崇,方沉声念道:“崇康四年,有南城安业坊坊民李大庄,状告平凉候府世子,当街强抢家中十一岁幼女,因不愿做其肛狗,十日后放归,眼、耳、鼻、乳皆无,惨不忍睹,哀嚎三日而亡。”

崇康帝插话:“诸位爱卿,可知何为肛狗?”

七大军机皆面色凝重无言,所谓肛狗,便是穷奢极欲之人家如厕时,不以纸巾绢帛擦拭,而是以锦衣小厮或是婢女以舌添其污秽,令人发指。

崇康帝见众人无言,冷笑一声,道:“继续念。”

宁则臣再念:“崇康四年,有南城保宁坊坊民周海状告平凉候府,强行掳夺其妻周陆氏,逼迫周陆氏做其美人盂。周海数次上门讨要,被打折双腿双手,断其腰椎,又将周海之母致伤而亡。”

崇康帝再问:“诸位爱卿,可知何为美人盂?”

七大军机仍无言,所谓美人盂,便是以美人口为痰盂,恶劣之极……

崇康帝又道:“继续念。”

宁则臣再翻开一页,只是看到这一页,宁则臣原本就已经肃煞的面色,骤然大变!

目光变得几乎不敢相信!

他霍然抬头看向崇康帝,见崇康帝眼中亦是杀机满满,宁则臣缓缓呼出口气后,又瞥了眼神色显得不安的宣国公赵崇,一字一句道:“崇康七年,八月十三,废庶人刘生状告平凉候世子,强夺其女,迫其为肛……”

“不可能!”

听闻“废庶人”三个字,赵崇已经面色剧变,再听肛字,更是眼睛圆睁,大声阻断宁则臣继续。

饶是以其百战悍将之出身,此刻也不禁大汗淋漓。

莫说是他,连其他六位军机大臣,也无不神色动容。

“废庶人”,为大乾宗室皇族子弟犯错之后,夺其爵位,降为庶人。

但不管如何,废庶人亦是皇族中人,身体内,有高祖血脉。

谁敢辱之?!

崇康帝目光森然的看着赵崇,寒声道:“如此看来,对我刘氏皇族的迫害,并非自朕的皇子始之。早在崇康七年,便有人如此作践迫害我天家子弟。宣国公,你还让朕,给你一个交代?

诸位皆是国之柱臣,朕之肱骨,朕问问你们,谁又给朕一个交代?!

以我天家子弟为肛狗,平凉候,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啪!”

御案上的一只玉镇纸,摔在了赵崇面前,摔的粉碎。

赵崇面色如水,缓缓的跪在碎片之上,伏首道:“臣,知罪。但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绝非平凉候吴振所为,必是吴晗年幼无知。”

崇康帝闻言怒极反笑,连连点头道:“好一个年幼无知!朕告诉爱卿,朕的冠军侯也年幼无知。等他抄了平凉候府,再拿下平凉候,朕就知道爱卿这个赌咒,到底准不准了。”

说罢,不理霍然抬头满面震怒的赵崇,昂着首看开国公李道林,问道:“冠军侯让开国公世子给你传信,仔细扬威营有变,爱卿可有安排?”

李道林沉默了稍许,方缓缓道:“回陛下,臣已调奋武营、果武营、敢勇营三大营围住扬威营,以防乱事。”

赵崇闻言,面色再度一变,回过头目光震怒中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看向李道林。

贞元勋臣,终于同室操戈了!

崇康帝见之,微微扬起下巴,与宁则臣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精光闪动。

最艰难的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

PS:这种毒瘤,不管是谁的人,都应该割掉,以后割,不如现在割。另,感谢大盟塞外沙尘兄的两万赏,现在身体废柴,熬不得夜,等身体好些一定加更补偿诸位大佬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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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武库

“那个肏攮的忘八,在贾家门口打人骂街,那不就是在骂三哥?”

“肏他娘的,要不是我还小,我非……哎哟!”

探春院内,被抓丁过来的贾环正义愤填膺的跳脚骂着街,脑瓜上却挨了一野鸭子毛掸子。

他回过神,委屈的看修眉横竖的探春,道:“三姐姐,你打我作甚?”

探春咬牙恨道:“你一屋子姐姐妹妹在这儿,你嘴里就不干不净的,一点不尊重,不打你打哪个?也像大家子读书公子说的话?”

贾环梗了梗脖颈,道:“我不是读书公子,我和三哥说好了,以后当他的戈什哈!”

后面宝钗等人都笑了起来,湘云道:“环哥儿,那是骚鞑子的叫法,你怎么也叫?”

贾环闻言也不反抗,垂着眼皮挑着眉头。

像贾家这样的开国功臣家里,多有些当年太祖赏下来的鞑子奴隶,做养马赶车之用。

骚鞑子被灭了百余年了,但武勋将门中的纨绔们常喜欢学些他们的话,以显示家中有鞑子为奴,有身份。

其实何止是贾环等人,便是在《红楼梦》中,林黛玉还笑过湘云的打扮像个“小骚鞑子”,不过顽笑罢了。

见贾环这半死不活的倒霉模样,好似旁人瞧他不起一样,也没人想和他顽笑了。

探春气个半死,也不知这个一奶同胞的兄弟手足,怎就这个德性!

她喝道:“好好说话,继续说!”

贾环也是有脾气的,虽害怕探春,可被这样欺负,眼睛里眼泪花花的,瘪着嘴犟着脖子就不开口!

探春愈恼,却被后面上来的宝钗劝住:“你这性子……自家兄弟,难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说罢,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银瓜子,塞到贾环手中,道:“好兄弟,别理你姐姐,她虽也是为你好,不过性子急了些,不该训你,但你也不能记怨她。你想想,家里还有哪个姊妹这般关心你,想你上进?”

贾环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拿眼睛盯着手里的银瓜子,目光溜溜的数了圈后,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了起来,眼里的泪花也不见了。

这般模样,快将探春气的呕血,倒是一旁惜春见之,咯咯咯乐了起来。

贾环皱起眉头瞪她,不过看到探春想要杀人的目光后,还是悻悻的收起了银瓜子,浪浪道:“那肏……那对活忘八在我家门前指桑骂槐,骂三哥,嘿,也不想想我三哥是什么人?当初在东路院那样可怜时,我就带着他……好好好我好好说!”

眼见湘云差点没抱住快暴走的探春,贾环立刻认怂,正经道:“他们也不想想我三哥是什么人?三哥得了信儿后,立刻点了亲兵出去,便在门楼前,见那野狗肏……的,”顿了顿,贾环眼睛滴溜溜的看了探春一眼,小声道:“我不骂他,说不痛快。”

探春等人都红了脸,探春咬牙道:“最后一次,再敢放屁,我撕烂你的嘴!再告到老爷跟前!”

这话真唬住贾环了,吞咽了口唾沫后,再不敢吐脏字,道:“三哥走到门前,就见那……平凉候世子举着鞭子,要打死大肚子花魁,三哥抬起手,手里就多了把火器,然后开火,一下就把平凉候世子打懵了。不过三哥上前后,对开国公世子道,他原本是准备打平凉候世子脑袋的。那平凉候世子还在骂三哥,三哥抬手对着他的脑袋,‘砰’的一声就是一家伙!那忘八就倒地死了。”

他那“砰”字说的极大声,让原本全神贯注听他说故事的贾家姑娘们差点没把魂儿吓掉。

不过见贾环自己进入状态了,连探春都没怪他,只记在账上。

贾环继续道:“平凉候世子死后,那成国公世子还在骂骂咧咧,三哥哪里耐这个?当场叫人把他拿下掌嘴。成国公世子也有亲兵,可没三哥的亲兵厉害,好家伙,那个使两把刀的男人,手里跟攥着两团太阳一样,根本没人能近前。对了,之前三哥杀了平凉候世子,平凉候府的亲兵不甘休,要杀三哥,却被三哥手下的火器兵杀了大半,剩下一个武艺高强的,就让三哥这个亲兵给一下砍了脑袋!那脑袋都飞起来了……”

听至此,贾家姑娘们面色都有些发白,虽未曾亲见,但只想想就觉得可怖。

宝玉是再也受不住这个了,跺跺脚出门而去。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理他,贾环又道:“三哥手下的人抓着成国公世子,一连打了几十耳光,打的跟猪头一样。三哥说,今日就是成国公亲至,也不过与他平辈论交,竖子焉敢无礼?又有宣国公世子喊住手,这下他们带的百多个亲兵都要动手,三哥手下火器兵一下全抬起了火器,那宣国公世子还道三哥不敢杀,三哥就这样……”说着,他自己举起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手,张开五指,然后一下握住,眼睛放光道:“三哥手一握,他手下五个火器兵当场开火,打死了宣国公世子手下五名亲兵!那宣国公世子立马拉稀了,三哥把他一通教训后,就让他们滚,他们便灰溜溜的屁滚尿流了,哈哈哈!”

看着羡慕莫名的狂躁爆笑中的贾环,宝钗等人无语的抽了抽嘴角,探春骂道:“你也滚吧!”

贾环登时不笑了,耷拉着眼皮站在那,左肩高右肩低,一副倒霉模样。

知弟莫若姊,探春一张脸都快没法见人了,咬牙恨道:“宝姐姐刚才不是给你银瓜子了?”

贾环有些委屈的低着头,用靴子在地上画圆圈,道:“那是宝姐姐给的,你没给……”

后面,湘云一把抱住宝钗,一个劲的抖肩膀,觉得快要笑死了。

宝钗拦住气的打颤的探春,又取出荷包,却被探春拦下,她自己取了点碎银子,给了贾环,见贾环在手里掂了掂,撇着嘴似还嫌少,体内小宇宙彻底爆发。

不过好在贾环预感到了危机,看了探春一眼后,撒腿就跑!

宝钗见探春眼泪都快下来了,好笑劝道:“你也忒要强了些,谁家还没个不像的兄弟?再说,环哥儿还小,往后是要跟着你三哥哥做事的,他们弟兄最亲近,你还怕他学不好?用你在这气成这样?”

探春一想,还真是这回事,破涕为笑,长舒了口气后,看着宝钗笑道:“那以后还要你这个三嫂子多多照看才是。”

周围一遭善意的嘲笑声。

宝钗“狠狠”掐了探春一下,探春娇唤一声:“好厉害的嫂子,还没过门儿,就开始欺负小姑子了呢!”

又顽笑了阵后,湘云感慨道:“谁能想到,三哥哥竟这样厉害了。老太太还让他去给人家磕头赔不是……”

宝钗忙止住话头,道:“老太太到底是内宅中人,咱们还不一样,又不曾有什么大见识,她原也生气外人浑来的。”

湘云自知失言,这话传到贾母耳中,她也没法再来了,感激的看了宝钗一眼。

宝钗笑着摸了摸她的鬓角,略过了这一茬。

探春有些遗憾道:“也不知三哥哥何时能清闲下来,好不容易从江南回来,却连一起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宝钗笑道:“他在外面忙大事嘛……不过你想和你三哥哥一起吃饭还不容易,去平儿那里便是。他再忙,总要回家吃饭罢?”

探春也是心思灵透之人,听宝钗一说,美眸一下看了过去,看的宝钗白皙的俏脸上,瞬间浮起一抹云霞。

她低下头,整齐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了咬唇角,她也极想和贾琮一道吃回饭,说会儿话呢……

……

延熹坊,平凉候府。

贾琮站在平凉候府武库内,看着满满当当的兵器,面色愈发肃穆。

武勋将门之家,不比寻常官宦人家。

是可收藏兵器,如刀、剑、枪、棒甚至还有弓箭。

除此之外,亲兵可以着甲。

但不准藏弩,尤其是威力巨大的八牛弩和床弩。

比八牛弩更禁忌的,便是火器和火药。

然而在这座平凉候武库中,何止刀剑枪棒和弓弩,连火器和火药都有一部分数量。

虽然火器只是落后的火铳,但这依旧是私人严禁私藏的兵器。

除此之外,这里居然还有一尊佛郎机火炮……

延熹坊,再往北四个坊市,便是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的尽头,便是皇城南门朱雀门。

若是将佛郎机火炮带上朱雀城门,居高而下,甚至可以直接炮轰大明宫!!

以贾琮的心性,此刻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平凉候,到底想干什么?!

不止贾琮面色动容,连军机阁、内阁和宫里派来的联合抄家官员,看到这一幕,也无不面色骇然。

贾琮沉声道:“姚元,立刻进宫,将此间情况如实上奏,告知陛下,平凉候吴振,反意昭然!当前情况,已不是锦衣卫一家能掌控的了,还请军机阁出手,提防扬威营生变。”

“喏!”

姚元沉声一应后,领命而去。

宫里来的内监及军机阁和内阁派来的官员,也纷纷派人快马加鞭的赶回去汇报。

贾琮报的是锦衣卫的,他们各有职司,不敢耽搁。

轻轻抚着那樽冰凉的佛郎机炮声,贾琮眉头紧皱,连他都没想到,贞元勋贵,竟恣意嚣张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

今日借了平凉候父子的人头一用后,锦衣卫在神京城内,便算是真正站稳了脚步。

应该不会再有人会像今日这般,敢如此轻贱于他。

而且,接下来的一场大博弈中,他也应该不会唱主角了。

平凉候这座武库,坑的何止是他自己?

呵。

背后,诸多锦衣官员、宫中侍者并内阁、军机阁官员,看着前方那道清瘦的身影,一手握着腰间天子剑,一手轻抚大炮。

目光中无不渐生敬畏。

初生牛犊不怕虎,前面之人今日这一通杀伐,彻底打破了之前神京城内僵硬的局势。

有了今日的突破口,整个神京城,甚至整个天下的大势,都将变化。

神京十二团营,原本便是开国公、宣国公两边各占六营。

其中又以开国公麾下的六营稍强一筹。

然而自今日后,这个局势,必将发生变化。

只是现在谁也不知,这个变化的结局,会是什么模样。

宣国公之脉,又岂肯善罢甘休?

……

我X了……

熬夜写到现在,眼看就完了,死机了……

再打开文档上啥也没了。

不过这不是借口,我不信邪的,MMP的就不信能再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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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一张一弛

大明宫、养心殿。◢随*梦◢小*.lā

东暖阁内,崇康帝并七位军机大臣皆面色凝重肃穆。

待听罢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奏明平凉侯府武库内情形后,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致。

莫说崇康帝、宁则臣等人,便是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都没有想到平凉候吴振如此胆大包天!

弓弩甲胄,尤其是八牛弩和床弩,皆为战争,甚至是攻城战之利器。

更不用提火器、子药和劳什子佛郎机大炮了!

扬威营,就在皇城南向啊。

虽距离朱雀门还有一段距离,但以扬威营之勇,一个突袭,拿下朱雀门并非难事。

在朱雀门上架上火炮……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崇康帝冷冷的看着赵崇,森然问道:“宣国公,之前你让朕给你一个交代,还要冠军候血债血偿。朕现在问你,平凉侯府这座武库,够不够给你交代?你还要不要冠军候血债血偿了?”

根本不等赵崇回答,待他跪地伏首后,崇康帝问李道林:“开国公,今日锦衣所得可见,此獠反意昭然!若扬威营有变,爱卿能否保证京城重地,不发生兵灾,不殃及百姓?”

李道林躬身道:“陛下放心,臣于军机阁中得陛下临机调兵之权后,便已调奋武、果武、敢勇三大营,层层设防围住扬威大营。势必不会让平凉候吴振有为祸之机……”

崇康帝皱眉道:“可是朕尝闻平凉候悍勇,食人心饮人血……”

宁则臣等人也纷纷点头,他们亦知此事。

平凉候吴振当年仅率三千鬼头军,便在陇东平凉府迎击五万缠头。

鬼头军自吴振起,就在战场之上,饿食缠头心,渴饮缠头血。

军威之勇,令缠头骇如恶鬼。

整个平凉府,整个陇东惊怖!

当时莫说敌人,便是大乾朝廷上,都有无数人弹劾吴振残忍暴虐,非仁爱之邦所为。

只不过当时有武王护着,吴振才能毫发无损,还因功得封平凉候!

却也因此日益骄纵……

李道林为首的开国公一脉,多看他不惯。

听闻崇康帝之言,李道林沉声道:“陛下,扬威营虽勇,但却略逊于奋武、果武、敢勇三大营。平凉候虽悍,却不及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候梅钴智勇双全。”

听闻此言,伏地之赵崇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候梅钴三人虽亦是难得之勇将,但比起吴振麾下的鬼头军,差的何止一星半点?

若果真三人比吴振强,对付一个扬威营,还需要调动奋武、果武、敢勇三大营?

吴振之勇,莫说西北那群缠头,便是对上厄罗斯之罗刹鬼,那些哥萨克铁骑,看到鬼头旗还不是闻风丧胆?

毕竟,但凡是人,看到一个挖心而食,汲血而饮的军队,都会打骨子里恐惧。

若非这个缘故,贞元勋贵或许就不是六大国公,而是七大国公了。

连不知兵事的崇康帝都听闻过平凉候之勇,他怎么没听过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候梅钴之勇?

不过崇康帝或许果真不知兵事,他见李道林信心满满,也就信以为真了,便沉声道:“冠军候贾琮已经说的明白,平凉候反意显著,朝廷不可再抱以侥幸之心,且此事已不是锦衣卫能尽全功的了。既然开国公已调三大营围住扬威营,不如就由开国公提调三大营,拿下扬威营,捉拿逆贼吴振。朕的皇子被害,流着高祖血脉的皇族女子被践踏,吴逆不死,朕心难安!”

听闻此言,养心殿内诸人无不面色凛然。

虽然到了这一步,都知道吴振必死无疑。

可是这番话果真从崇康帝口中说出,又是另一层含义了。

这象征着,崇康皇帝,终于要向贞元勋臣动手了!

只是没等李道林领旨,就听一声“陛下”响起。

众人侧目看去,见赵崇顾自起身,他看着崇康帝一字一句道:“陛下,事已至此,吴振该死。但,其收藏禁忌兵刃,不过是喜好武事罢。其性虽乖张,其行虽猖獗,但臣依旧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吴振,绝无反意!就不必劳师动众,以三大营去征讨了。神京十二团营,皆自大乾百万大军中选出最果敢勇武且忠诚之卒,为我大乾国之干城,怎能损失于此?臣愿单枪匹马入扬威营,若臣识人不明,便以此项上人头,做吴振祭旗之物,臣甘愿领死。但在此之前,臣绝不信,贞元勋臣,会有谋逆之贼!”

说罢,目光森然的看了李道林一眼,而后大步出外。

见此,众人面色凛然,李道林垂下眼帘,心中一叹。

今日之后,看似开国公一脉更压倒宣国公一重,但在贞元勋贵心中,却要反过来了……

崇康帝面色阴沉的看着赵崇的背影,待其身影消失于东暖阁后,方咬牙吐出两个字:

“跋扈!!”

……

延熹坊,平凉侯府。

清点完武库后,贾琮正领人往里巡查。

就见姚元急急从宫里回来,只是并未领回什么旨意……

对此,贾琮并不意外。

如果这个时候,崇康帝还让他往跟前凑,那就不是在捧他,而是想要提前毁了他。

因为接下来将会是贞元勋贵之间的惨烈斗争,他敲敲边鼓还行,硬往前凑,极易吸引仇恨。

尽管,他身上的仇恨已经够多了……

贾琮引着诸人入内,一路上见到各式花草奇木,太湖奇石,许多皆是宫中方有之物。

一座武侯府,倒比贾家的国公府还要宽绰几分。

一个僭越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不过,对于如今的平凉侯府而言,区区僭越之罪,已不算什么了……

众人过了仪门,便看到黑压压一片吴氏族人跪了一地。

自吴振老母起,再加上百八十名姬妾,还有侍女之流,足有二三百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吴振的十七八个儿子……

除却被打的头破血流,倒地不起的四五个外,其余十几个,此刻同样桀骜不驯的挣扎着。

看到贾琮带人进来,许是终于明白过来,平凉侯府完了。

当头一十四五岁的少年,满脸戾气,破口大骂道:“贾琮,汝不过下贱花魁之子!竟敢对我平凉侯府下手,你等着,待我父带兵回来,必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贾琮身后展鹏一个起跃便至那少年跟前,一拳砸其嘴上,一阵刺耳的“擦咔”声,那吴家少年吐落满口牙后,倒地昏迷不醒。

见此,自吴家老夫人起,响起一片惊呼哀嚎声。

贾琮走至那少年跟前,从郭郧手中接过一皮囊,打开后,一股烈酒之气升起。

他将皮囊口对准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缓缓倒下。

烈酒的辛辣,将吴振之子从昏迷中刺激醒来。

贾琮目光漠然的看着他,淡淡道:“本侯手下行事鲁莽,话都没说,就打昏了你,本侯代他同你道歉。不过,本侯还是要告诉你一声,如果你娘还活着,没死,而你以后若还有机会去见她,那么,也只能去教坊司了。”

“你!!!我誓要……”

吴氏子闻言,满嘴鲜血吐字不清,却还是如疯魔般挣扎着要和贾琮拼命。

不过发现连起身都难后,他忽然转头,对着妇人堆里一面容姣好,正心碎之极的担忧望着他唤着他的妇人厉声喊道:“死,你死!你……”

话没说完,就被贾琮一脚踩在脸上,惨呼一声,断了言语。

贾琮皱眉看着他,道:“本侯将你唤醒,告诉你这番话,不是为了羞辱你,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道里,女人是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的。你娘若能选择,她愿意去教坊司吗?男人的罪过,牵连到女人,本就是男人无能。你身为人子,居然逼你娘去死?”

吴氏子闻言,目眦欲裂的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叹息一声,道:“罢了,既然你执迷不悔,就去陪你哥哥吧,免得他在路上太孤单。左右,吴家人很快都要团圆……”

说罢,手在身边划过,一把火器出现在他手中,居高临下对准吴氏子的脑袋,悍然扣动扳机。

“砰!!”

他用行动来告诉世人:

辱我者,死!

……

过了午时,未时初刻。

贾琮得闻消息,宣国公赵崇孤身匹马入扬威营。

以保全吴氏族人不死的条件,说服平凉候吴振束手就擒,被赵崇带入宫中。

吴振在养心殿东暖阁内,当着崇康帝的面,用双手生生撕开自己的胸膛,掏出心脏,临死前在养心殿的金砖上,用血写了一个大大的忠字,而后死去。

这惨烈的一幕,让赵崇伏地痛哭。

然而,崇康帝却并未答应赵崇的请求,免除平凉侯府满门之罪。

依旧男丁皆诛,女眷发往教坊司入贱籍。

未时末刻,贾琮与大理寺、刑部来人交接完人犯后,率领亲兵缇骑,折返荣国府。

此时,开国功臣一脉再度齐至贾家。

虽然自圣祖朝起,曾经权倾一世,贵不可言的开国功臣们,便迅速走了下坡路,但真正衰败下来的,却是在贞元朝。

大乾军中大权,悉数被贞元朝崛起的勋贵们取代。

自此,开国功臣一脉“饱受欺凌”,在如虎似狼的贞元勋臣面前,如同弱鸡。

原本许多人以为,开国功臣一脉,最多再过一代,就会消失在这座神京城内,被贞元勋臣踩进尘埃。

却不想,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今日,开国功臣一脉的荣国府,狠狠给了欺上门来的贞元勋臣一记重重的耳光!

击杀平凉候世子,掌掴成国公世子,更毙杀了五名宣国公府亲兵!

还查抄了平凉候府,大大的为开国功臣这些年的遭遇出了口恶气!

若非此刻贾家正在丧期,开国功臣一脉,非要为贾琮痛饮庆功酒不可。

一直迎来送往忙碌到戌时二刻,贾家才算将外客送尽。

看着门前车水马龙的车马骡轿渐渐散尽,贾政既疲惫又欣慰。

多少年了,贾家未见如此盛况……

上一回如此,大概还是在其父贾代善尚在时罢。

而贾琮虽然心中不耐,但面上却并未作色。

毫无疑问,贞元勋臣倒霉的开始,便是开国一脉受到重用起复的起点。

如牛继宗、柳芳之流,都是还算不错的武将。

而镇国公府、理国公府等因为这些年饱受贞元勋臣的排挤打压,反而行事谨慎,无甚恶迹大错,势必会得到重用。

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

这些都是贾家祖上留下来的香火资源,贾琮岂有弃之不用之理?

……

到了入夜时,贾琮告别了追问了许久的贾政,约定好三日后出殡发丧,便折返回东府。

在东府略略洗漱更衣罢,又从后门而出,前往了薛家小院。

接下来两日难得清闲,他要去看看宝钗。

……

PS:惨笑,丢稿的感觉,真是日了犬了。写第二遍的心情,就跟二婚一样,不是恋爱的味道……

第五百零九章 兵不厌诈

贾琮并未先入荣府再至梨香院,而是自东北角门而入。

梨香院原是荣国公贾代善暮年养静之所,小巧精致的十来间房,前厅后舍俱全。

有一门直通后街,不必从荣府正门过……

薛家门子见贾琮由一年轻人护卫而来,又惊又喜。

一边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一边赶紧打发人往里面,通知薛蟠。

贾琮面色淡然,随门子直接入内。

尚未至前厅,远远便见薛蟠顶着一大脑袋趿履狂奔而来,跑至半道,一个鞋飞了出去……

“哎哟!琮……哥儿来啦?!”

这拖长的嗓音,让贾琮身后的展鹏恨不得一拳砸上去。

未几,薛蟠睁着铜铃大眼,满脸惊喜的跑来,还大喘着气儿,哈哈笑道:“这……这肏攮的忘八来传话,我……我原还不信!琮哥儿,琮哥儿你如今那么忙,还能寻我来耍?没想到……没想到你真来了!”

贾琮面上也浮起抹微笑,道:“薛大哥,我来看看宝姐姐。”

这话连展鹏都觉得臊的慌!

哪有当着人家兄长的面,直言说瞧人家妹子的。

展鹏寻思,这要是他,那他绝逼不能忍。

先捶个不要脸的浪荡子再说!

然而他没想到,薛蟠听闻此言,一张大脸上眉眼差点飞出大脸去,惊喜笑道:“好哇!我妹妹等你都等了多久了,都熬清减了!”

展鹏差点捂脸,贾琮似脑后长眼般,微屈胳膊,不动声色间一肘子朝后。

这二百五护卫终于正常了……

薛蟠并没发现这个,他还处于惊喜中,连连招呼着贾琮入内,道:“好家伙!琮哥儿你可真了不得!平凉侯府那群野牛肏的,平日里一个个跟天王老子一样,偏那老东西又能生,只他家就十七八个崽儿,我去哪儿好像都能撞见他们,哎哟,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冤枉气,我怕给你添恼,都没同你说过……”

贾琮点点头,身后展鹏差点把肠子笑断。

以他对贾琮的了解……

算了,不提也罢,这大傻子自己开心就好。

薛蟠继续眉飞色舞道:“这下可真是大快人心了,琮哥儿你可真是为民除害啊!家里人都道我是薛霸王,她们真真见识短浅,我虽浑来,但等闲何曾坏人性命?上回那次也是那肏攮的不识趣,我给他银子他都不撒手,手下人这才没收住手。平日里,我也是乐善好施的豪客,不信随便派人去翠喜楼问问就知!可吴家那一伙子,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去青楼也有脸白吃白嫖!那年我头一回进京,见了这样忘八肏的,气不忿就说了两句,结果……哎哟,那叫一个惨。要不是冯紫英那一伙子在,我怕不要被打死。偏他家势大,我还担心妈和妹妹担心,都不敢家来,只在外面养好了才回来。琮哥儿,这回你可千万别放过吴家那一伙儿!”

贾琮“嗯”了声,又前行了两步方道:“今天吴家十八子死了两个,过几天估计就全死了。”

薛蟠闻言欢喜的差点没跳起来,不过就听贾琮又道:“薛大哥,如今京里极为紧张,我刚下辣手除去平凉侯府,贞元勋贵那面必然铆足了劲头来寻我的不是。这段功夫你最好不要外出,不然……”

听闻此言,薛蟠整张大笑脸都凝固住了,眉毛还在飞起中,却定格在那……

看到这一幕,展鹏实在受不住,“噗”的一声喷笑出来。

只觉得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太可乐了……

不过被贾琮回头看了眼后,又忙绷紧脸。

贾琮回过头,见薛蟠整个人都蔫儿了,似心中不忍,想了想道:“这样罢,薛大哥也憋了许久了,听说连年节里都没出过门儿……明儿我派四个亲兵给你,护着你出去逛逛。不过这等日子里,青楼那等地方,你就别去了。”

薛蟠闻言,铜铃大眼里瞬间射出狂喜的目光,看着贾琮好似在看至亲长辈,连贾琮都受不住这眼神了,还好眼前到了二门,他摆手道:“就这样罢,我先去看看宝姐姐。”

薛蟠连连点头,一迭声的催道:“快去快去快去!正巧儿,我妈不在!!我刚还让人在西南角门处守着,不许人去当耳报神报信!”

贾琮生生被这机灵货给逗乐了,笑道:“我就是来看看宝姐姐……”

薛蟠一副“我懂得”的神色,连连催他进了二门,然后拉着展鹏去吃酒了……

……

“三爷来啦!”

正堂小抱厦游廊下,莺儿俏生生的站在那,满脸堆笑,看着贾琮福礼迎道。

贾琮点点头后,奇道:“宝姐姐呢?”

不是他规矩大,非要宝钗出来相迎。

只是以他对宝钗的了解,她必然是要出来的。

若没有,必是有因。

果不其然,就听莺儿压低声音道:“我们姑娘的那种病犯了,刚服了药躺下,方才大爷打发人来传话,我都没让她知道,怕她出来再染了风寒……三爷,这些日子我们太太总逼着姑娘,不让她和三爷你……姑娘清减了许多,身子比以前弱了呢。”

见莺儿泫然欲泣,贾琮点点头,撩开大红猩猩毡门帘,进了屋内。

莺儿又忙上前撩开一面半旧的红绸软帘,贾琮进了里间。

就见炕上,宝钗静静的侧身躺着。

头上挽着一个疏松的髻儿,上身着着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下面则是葱黄绫子棉裙。

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

脚上一双白色的罗袜,不染半点尘埃。

欺霜赛雪的面上,水杏眸轻合,黛眉微微轻蹙,不经意间,也流露出一抹愁意。

是比原先瘦了许多……

贾琮脚步放的很轻,走至炕边坐下,伸手轻轻将宝钗眉心的蹙起抚平。

看到这一幕,莺儿连忙红着脸躲了出去……

抚平眉心后,贾琮便不再动了,静静的坐在炕边,看着宝钗入睡。

只是,或许感觉到了什么,没一盏茶的功夫,宝钗的睫毛忽然颤了颤,而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初醒来的目光还有些迟滞,待看到坐在身边的贾琮时,眼中闪过一抹茫然,随即却又陡然一惊,惊色又化为喜色!

“琮兄弟?”

不似往日里大气持重的声音,此时宝钗的声音,绵糯酥稚中带着羞意。

见她要起身,贾琮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宝钗就坐了起来。

坐稳后,一张俏脸笑颜如花。

亮晶晶的眼睛中,满是喜悦之色的看着贾琮,先开口道:“琮兄弟,清减了许多呢。”

贾琮伸手,轻抚在宝钗软香如玉的脸上,温声道:“宝姐姐也是。”

宝钗俏脸上登时飞起一抹红晕,咬了咬唇角,目光盈盈如水的望着贾琮。

贾琮轻笑了声,握着她的手再用力轻轻一牵,便将她揽入怀中。

宝钗轻呼一声,面上一烫,可对上贾琮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连心跳都停滞了,直怔怔的看着他,眼见他一点点靠近,印上了她的唇……

宝钗“嘤咛”一声,酥倒在贾琮怀中,任君采撷。

不过贾琮却又浅尝辄止,离开美人唇角后,他看着面色晕红的宝钗,柔声问道:“莺儿说你身子不好,怎么了?”

宝钗声音轻软道:“不过是老症状了,不碍事的。”

贾琮在背后轻抚着她绵软的身子,微笑道:“你又不是郎中,怎知碍事不碍事?说说看,我也好四处多寻些名医,总要吃点药去了病根才是。”

宝钗目光愈发柔情似水,她轻声笑道:“再不要提吃药呢,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凭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贾琮闻言心下了然,知此必为冷香丸。

果然,宝钗又细声将那诸般十二样药方说了遍,又道出冷香之名。

最后笑道:“从南到至北,如今就埋在梨花树下呢。之前身子不大舒服,吃了丸现在便好了。”

贾琮点点头,想到前世读红楼,诸般猜测中,有一说法便是贾、薛两家落败后,这冷香丸也就断了供给,宝钗便在发病中凄然而逝。

他便道:“明儿我就打发人再开始准备筹备,未雨绸缪,多准备些总没错。再寻些天下名医,看有没有法子给你除了这病根。”

宝钗虽不在意自己,但怎忍心拂了贾琮好意,轻轻点了点头,称了声谢。

贾琮又怜爱的抚了抚她消瘦许多的面颊,笑道:“宝姐姐也忒实诚了些,自扬州走时,我叮嘱的话倒都忘了。”

宝钗闻言一惊,忙看向贾琮,道:“何曾忘了你的话?”

贾琮见她如此,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唇角,将她羞的不敢抬头。

对于贾琮好似很平常的亲昵举动,对宝钗而言,却好似天大的禁忌一般,每一回都会让她身子都在颤栗……

贾琮温声道:“姨妈既然不同意,你何须与她分辩什么?她想说什么,你只需回应‘是是是’便好,这叫兵不厌诈……等我要带你走时,难道她还能拦得住我?”

宝钗闻言,黑白清明的眸眼怔怔的盯着贾琮。

还能这样对自己的娘亲?

不过等贾琮又亲吻上她的前额时,她便将那点罪恶感抛弃了。

即便是沉沦阿鼻地狱,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也愿意……

正当她鼓起勇气,与贾琮紧紧相拥,享受着甜如蜜的美好时光时,却听庭院内传来一道高声问候声:

“哟!太太回来啦?”

宝钗一惊,就要挣脱起来,贾琮却没有放开,他微笑着看着宝钗,在她不抹而红的樱唇上啄了口,方不疾不徐的松开她的身子,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襟上的皱褶,气度雍然的看着有些焦急从外而至的薛姨妈,淡淡问安道:“姨妈好。”

……

第五百一十章 杀子神器

薛姨妈面色隐隐焦虑,进了门帘后,先看了贾琮一眼,又往炕上看宝钗。

只是宝钗何等灵秀内慧之人,这会儿早已收拾好神色,眸眼清明的迎着薛姨妈的目光。

竟让素来精明的薛姨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不过看不出总比看出来好,虽然她总以为没那样简单,但心里还是松了口气,面上堆起笑脸来,对贾琮道:“我听说你宝姐姐身子不大好,便匆忙从你家太太那回来。哥儿何时来的?”

贾琮微笑道:“刚坐下一会儿,正听宝姐姐说了冷香丸。”

薛姨妈听闻此言,心里又踏实了些,看向宝钗问道:“可服了药不曾?”

宝钗应道:“用了,又睡下一会儿,已经好了。”

薛姨妈看着女儿清减的脸,心里也一阵心痛,她何曾不愿宝钗能过好些?

可是……

薛姨妈拿眼睛看贾琮,笑道:“哥儿快坐,坐下说话。”让座罢,又道:“之前我在你家太太那里,宝玉他舅母也在,说起今日之事。宝玉他舅母说,那平凉侯府可惹不起,他一家光哥儿就十八人,霸道之极,连贞元勋臣人家都不愿招惹。如今哥儿打死了他家世子,可留下什么手尾没有?”

看来内宅还不知情况,见宝钗也极关心,贾琮便道:“没有事了,平凉侯府已经被我抄了,平凉候吴振也被带进宫里处死,他剩余十七个儿子,又被我处决一个,其他人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处置了。”

薛姨妈闻言,脸都唬白了,奇道:“那宝玉他舅母说的那样厉害,说那平凉候每日里必吃人心喝人血,麾下鬼头军也这般,骇的我们都不敢闭眼……”

贾琮呵呵一笑,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薛姨妈,轻声道:“姨妈,平凉候的确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我比他稍微厉害些,所以并不怕他。”

“……”

薛姨妈一滞,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说她信吧,可总觉得眼前这个哥儿也就这样,似乎不见得比她儿子强多少。

说不信,可平凉候的性命都没了,贾琮却好端端的站在她女儿的闺房里……

炕上,宝钗轻轻抿嘴笑了笑,目光柔和。

薛姨妈还想说什么,贾琮却主动开口道:“姨妈,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薛姨妈和宝钗闻言都一怔,心里一紧,不知贾琮想说什么。

薛姨妈强笑了声,道:“哪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外人,哥儿不必生分外道。”

贾琮笑了笑,道:“在姨妈这里,我原也没当自己是外人……”没有看薛姨妈骤然一僵的眼神,和宝钗发烫的俏脸,贾琮正色道:“在江南的时候,因为差事缘故,我曾让人四处查访了些江南各处的市井消息。由于下面人有见过宝姐姐的,所以格外留意了下薛家的丰字号。结果,不是很好。”

听他这样一说,原本心思都在旁处薛家母女,登时都上了心,正起颜色来。

薛姨妈忙问道:“哥儿,薛家的丰字号怎么了?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宝钗面色也着紧,薛家以皇商起家。

自祖上紫薇舍人以降,权势愈弱,全靠百万家财撑腰。

若是连这个根本都没了,那薛家便真的只能苟活于亲戚的庇佑之下了。

这让薛姨妈和宝钗如何能忍?

贾琮道:“姨妈,这二年丰字号年底交上来的账簿,是不是短了不少银子?”

薛姨妈闻言面色一变,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嘛,只不过外面铺子里的掌柜们都说,是因为如今朝廷推行新法,百姓们都没了银子,所以才少了些,不止我们家,别家也一般,兴许过二年就好了。”

贾琮摇头道:“这才是混帐话,姨妈不知,新法一出,江南也只一些世家大族会受到影响,寻常百姓只有得利的份。摊丁入亩后,百姓丁口税取消,难得过个富裕年。虽然寻常百姓银子不多,但积少成多,江南商家们今年着实过了个大肥年。就我所知,丰字号今年亦是丰收之年。只因为姨妈家举家北上,南边儿的生意无人巡视。那些掌柜的和伙计们相互勾结,很是贪墨了不少。

姨妈也知道我的差使,探查消息方面比较方便。原本想着宝姐姐和薛大哥到了后,高知他们一生一并发作。只没想到,他们刚到就又走了。我虽可以轻易惩戒那些人,可不知会姨妈和薛大哥一声,也不好自作主张。”

听闻贾琮有理有据的话后,薛姨妈哪还有不信的道理,她登时慌了神,急的落泪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原也是不放心,你薛大哥父亲在时,尚且常年到各处铺子里查看,后来又是你薛大哥二叔去看,等他二人都没了,也就没法子了。我本以为,那些掌柜的活计都是薛家的老人,老爷在时待他们可不薄,谁曾想竟做下这等没王法的事来!”

宝钗忙上前劝道:“妈先别急,事情并未到最坏处,还是请哥哥来一并说话罢。”

薛姨妈闻言一边连忙打发同喜去喊薛蟠,一边拉着宝钗的手哭诉道:“我的儿啊!你哥哥是个什么性子,难道你还不知?让他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可若让他去查账,又能查出个什么来?还不让人哄了去?生下这样一个混帐儿子,我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啊!丰字号若有失,我便是死,也无颜去见你爹爹……”

宝钗闻言叹息一声,也跟着落下泪来,道:“那又有什么法子?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不让他去,又能让哪个去?若是琮兄弟还在江南也罢,如今琮兄弟也回来了,鞭长莫及,也没有让人家再派人跑一趟的道理,他还有那样多的大事……”

“……”

薛姨妈闻言面色一滞,心里差点怄死。

又气又怒,都道女生外向,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这还没说什么呢,这就早早的将胳膊肘拐到外面去了。

她只露一个话头,贾琮都没说什么,自己的亲闺女却给堵的死死的。

她卖了半天惨,不就是为了好开口求助贾琮么?

看在亲戚的面上,薛姨妈自忖她开个口,贾琮总不好说出个不字……

谁知宝钗竟会这样!

薛姨妈一时又急又怒,看着宝钗的眼睛都直了!

她刚才骂薛蟠那些话,虽是故意的,却也都是实话。

知子莫若母,薛蟠有几分能为,她还不知道?

若果真让薛蟠去,非将那点家业败尽不可。

可不让薛蟠去,又让哪个去?

总不能让她亲自去吧?

这一下,薛姨妈是真的哭了起来。

她的亲闺女啊……

见此,宝钗心里也难受,又跟着红了眼圈儿。

其实倒不全是因为她女生外向,只是实在不愿看到她母亲这般算计贾琮。

哪怕她将心思直白的说出来,也比这样好。

再者宝钗心里也羞愧,心道她妈也不想想,贾琮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些弯绕心思在他面前摆弄,岂不自取其辱,让人看轻了去?

宝钗盈盈眸眼望向贾琮,就见他面带微笑,目光中智珠在握,那自信的模样,着实让她心尖儿一颤。

她素来自负极高,虽一向讷言守拙,本分藏愚,但胸中却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大志气。

能入她眼之中,寥寥无几。

而贾琮的出现,却在她心里印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并且,随着时间的持久,这个印迹还愈发深刻,入之骨髓,渗入灵魂。

这样一个绝世谪仙之流的男人,又得封冠军侯之千古有数的贵爵,她怎能不为之折服倾心……

看着那淡然自信的目光,还有和那不知多少夜里记忆勾勒重合的眉眼……

一时间,宝钗竟出神了。

只是她这一痴不要紧,却将薛姨妈真的气的快要吐血。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娘在哭咧!你就顾着看男人?!

好在这个时候,薛蟠终于到了,他眉飞色舞的进屋后,看到屋内场景登时一愣。

眨着铜铃大眼,看了看气的落泪的薛姨妈,再看看梨花带雨痴望着贾琮的妹妹宝钗,他抓了抓大脑袋,嚷嚷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眼睛滴溜溜的左右看,只有看到贾琮时,露出些愧疚。

他也没想到,他娘薛姨妈这般厉害,没人去报信儿都能得到消息赶回来……

又仔细的打量了番贾琮和他妹妹的衣着,没看出什么来。

这么说,应该不是被他妈撞破好事……

那哭什么?

待薛姨妈将正事说了遍后,薛蟠气的差点仰倒,跳脚骂道:“好啊,这群肏攮的,我早就看出他们不是好货!贪银子贪到我头上了,看我不把这群肏攮的给砸碎了!”

说罢,抄起一把椅子就往外走,好像那些掌柜的不在江南,就在他家门口一样……

偏他这般,还真将薛姨妈唬了个半死,抱着他边哭边打骂道:“你这个孽障,只会莽撞行事,你若有个好歹,往后让我和你妹妹去指望哪个去?上回就闹出人命来,娘的魂儿也唬去了大半,如今你再去,岂不是要逼死娘?”

薛蟠闻言,眼中竟也滚下泪来,道:“娘,如今我也大了,总该做番事业才是。就算做不得事业,也要把家里这份家业守住。今出了这样的事,我若不去,爹留下来的家业,岂不让人都偷了去?若如此,往后我也没脸再见爹爹了!”

这往后,自然便是死之后。

当娘的哪里听得儿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一时间薛姨妈抱着薛蟠心肝儿肉儿的叫了起来,泪流满面,好似真个要生死离别骨肉分离了般。

这动静,看的贾琮饶有兴致。

前世贾琮读红楼观薛姨妈,觉得是极有智慧的一个妇人,骂薛蟠骂的也可劲儿。

看起来也不像偏宠的人,怎么就把一个儿子养成了这样,导致日后家破人亡。

如今看来,无论古今,这“溺爱”果然是第一“杀子神器”,当然,这溺爱的方式也分智慧高低。

一味的哄着纵容,任其为所欲为,那是愚蠢的溺爱。而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皆是一辈子浸淫内宅权术的顶尖高手,说她们蠢是不合适的。

所以她们在溺爱的方式上,要高级一些。她们是管教着溺爱,甚至骂着溺爱。

就比如此刻的薛姨妈骂薛蟠,骂的是一无是处,但终究还是在宠溺,不舍得让他经历风雨打磨,这骂也就没任何意义了……

看了片刻后,贾琮渐渐觉得无味,便转动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宝钗。

只见那欺霜赛雪的面容上,一双盈盈水杏眼如此动人,又有冷香浮动。

见她目光中难免担忧,贾琮微笑着轻声安慰道:“安心,小事尔。”

闻言,宝钗眸眼中的目光,似都要暖化了……

贾琮见之,微微弯起嘴角。

他是能轻易解决,却也不会主动上赶着去出头。

之所以提出此事,原本便是让薛姨妈转移注意力,别把精力都放在阻挠他和宝钗的事上。

所以,又怎会轻易出手为她分忧解难呢?

有点事操心,也就能减少没用的心思。

只不过,他的确有随时解决此事的手段罢了。

也不过是往金陵千户所去一封书信的事……

用眼神安抚住宝钗后,在薛姨妈失望的目光中,贾琮告辞离去。

这妇人,不去演戏都可惜了……

只是拿这些内宅手段用来对付他,未免有些可笑。

……

神京千里之外,三楚第一雄峰,灵济宝塔上。

叶清阅罢手中纸笺,面容之震动,似连这宝塔内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都无法让她定下心来。

她刹然回头,看向角落里始终低着头的银军,一瞬间,想明白了太多事!

却也愈发动容!

好一个九叔,好一个武王!

这一出手,便是天崩地裂,欲要一网打尽天下英雄!

只是……

以她的推测来看,这是一招极险的棋啊!

叶清眼中,又忍不住浮起一抹担忧……

万一稍有差池,便是万事皆休!

看来,是时候回去了……

……

PS:年纪大了,真不能熬夜了,一天昏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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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奇缘

翌日黎明。

青纱帐内好一阵旖旎缱绻之后,贾琮在平儿的服侍下起身,更换了麻衣孝衣,前往西府。

明日就要出殡了,出殡前的礼数还要尽到。

且天子金口玉言,准他半月孝期,那么他的孝期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他就要斩衰服丧,礼数周到。

礼数若尽不到,后患无穷。

所以,即使心中腻味,也不得不来。

至灵堂,只扫了眼,贾琮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贾琏尽还未至……

昨天便说好了,今儿他先到,兄弟二人轮流起早守灵。

今日原该贾琏早些守在这,却不想还是只有王熙凤一人披麻戴孝的在烧纸钱。

贾琮先“跪、磕、哭”一套流程应付罢,等在王熙凤的劝说下起身后,又一起跪在灵左。

跪妥后,王熙凤悄声笑道:“三弟倒也落一滴眼泪啊,瞧你哭完眼睛还是干的,忒敷衍了事了。”

贾琮冷笑一声,道:“凤姐姐脸上的粉也未花,可见你之前也不过如此,咱们谁也别说谁……二哥呢?”

王熙凤闻言,哼了声,拿一双丹凤眼瞟贾琮,道:“这话倒是奇了,你们是亲兄弟,你问我?我算什么?”

贾琮呵呵一声,不理会他们夫妻间的瓜葛。

这种事,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强扭的瓜不甜,贾琮也没兴趣将二人扭在一起。

见他这般模样,王熙凤气的咬牙,道:“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两个性儿,一个脏的臭的,不拘猫儿狗儿,只要是雌的就恨不得都扒拉到家里。一个,哼!心凉的很!”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道:“凤姐姐,你这话说的良心不痛么?”

王熙凤闻言面色一滞,她又怎会不知,贾琮帮过她多少次?

可是她心思灵慧,也知道贾琮帮她那些回,并非是为了她,或是为了贾家的颜面,或是为了平儿。

若只凭她自己……

哼!就像刚才那样,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她。

这让自幼便心傲气高的王熙凤颇为不忿,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贾琮有俯视她懒得搭理她的资格。

说也说不过,人家也不捧她,王熙凤哼了声,扭过脸去生闷气。

贾琮见之,想到一事,扬了扬眉尖,轻声道:“凤姐姐,有一事我要提前给你言语一声。”

王熙凤闻言,一张脸登时笑开了花儿,心里也好笑,到底是男人,竟吃这一套……

却听贾琮道:“二哥的事,你想怎么拾掇他都随你。凤姐姐的手段使出来,多半能让他吃一壶好酒。都是他自作自受,贾家没人会说你不是。但你不要去设计他外面的那一双母子,更不准闹出人命来!现在都中风高浪急,险之又险,不知多少人在盯着我,也盯着贾家,你若折腾出人命来,绝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到那时,我也保不住你。你记住了么?”

贾琮这番言论并非无的放矢,以王熙凤的性子,贾琏外面那个外宅,让她颜面丧尽,她若肯安安分分的装看不到,受这份气,那也不是她王熙凤了。

前世尤二姐之祸,何其惨烈。

王熙凤当时竟指使手下人去衙门告贾琏,当时贾琏还是国丧家丧在身。

那时还不要紧,贾家只是日暮西山的勋贵之家,只顾享福受用,并未参与朝中大事。

还不至于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可现在,贾琮敢担保,王熙凤若依照前世来这么一出,贾琏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搞不好就要去九边放羊了……

关键是,贾琏那个外宅见不得光。

虽然贾琮早已将那女人孩子的身份上奏给崇康帝,且知道那女人孩子身份的,几乎只有当事人,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一旦事发,他总不能将这丑事往崇康帝身上推吧?

少不得牵连到他头上。

见贾琮说的如此肃穆,如今他威仪日盛,王熙凤哪里敢忤逆?

她只委屈的惨笑一声,道:“三弟放心,我如今还能算计哪个?”

见她这般我见犹怜、命运惨然的模样,贾琮无语的抽了抽嘴角。

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会作戏,若非他埋在府中的眼线通报他王熙凤的异动,他还真被她给哄了去。

而看贾琮也不安慰她也不哄她,王熙凤又讨了个没趣,恨的牙痒痒,狠狠瞪了贾琮一眼,起身咬牙道:“都是没良心的!枉我……哼!我去看平儿去,还是平儿最有良心!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该被你哄了去!”

说罢,摇曳着身姿离去。

贾琮看了眼她的背影后,垂下眼帘,心里为贾琏祷告。

却不知她会怎样算计他这位兄长……

不过只要不出人命,随她去折腾罢。

正寻思着,忽然听到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

贾琮侧脸看去,就见是贾环踩着鹿皮靴子跑来。

进了灵堂后草草往上面拜了拜,就老实的跪坐在贾琮身边,也不道明来意……

贾琮见之好笑,问道:“你来做什么?”

贾环吸了吸鼻子,耷拉着眼帘,道:“陪陪你,劝你别太难过,仔细熬坏了身子……”

这鬼话……许是知道连他自己都说不信,说罢,贾环嘿嘿笑了两声,抓耳挠腮道:“三哥,我还有许多秘密要跟你说呢。”

贾琮呵呵道:“好啊,那你说吧。”

贾环“嗯”了声,然后开始说起。

他也不过九岁十岁,还是个孩子,说话也没个逻辑性,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

先说关于贾琮的,无外还是老太太又骂他了,太太和薛姨妈又说他以后没有好结果了,太太和薛姨妈想说和宝玉和宝姐姐了,宝玉当时想拉小七的手了……

说了好一起子后,渐渐的,主角从贾琮转变成了他自己。

说他何其不忿老太太、太太偏宠宝玉,还有他娘赵姨娘每每挑唆他出头惹事,结果被告到学里挨打,或是被老太太教训时,赵姨娘又装作不知道,真是没卵子的夯货……

还有他亲姐姐探春如何压榨他,贾琮给他回的信都被抢走了,还说探春更想当贾琮一母同胞的妹妹,而看不起他,让他做事还想赖赏钱云云。

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都哽咽了。

哭诉他姐姐如何施暴于他,想让贾琮帮忙转圜转圜,因为他发现他姐姐很推崇贾琮,贾琮说的话她必然是听的。

贾环希望他姐姐探春以后能和气的同他说话,让他做事的时候,赏钱能多给些,最好能和宝钗姐姐给的一样多。

听他咕咕哝哝说了差不离儿半个时辰还没完,贾琮时不时的“嗯”一声或是说个“好”,算是回应。

这让贾环很满意,愈发起了谈兴。

不过就这时,却听帷帐后面传来“噗嗤”一声笑声。

贾环闻声眉头登时皱起,有些不满,他听得出这是二姐姐迎春的笑声。

不过他不敢对迎春不敬,因为他知道贾琮很照顾他这个姐姐。

毕竟,迎春算是贾琮的亲姐姐。

所以他只打算进去说个好话,让二姐姐别告诉他姐姐探春。

贾琮也不拘着他,虽他行动。

结果等贾环绕过灵堂,掀开帷帐之后,却传来一道惊恐绝望的大叫声!

“啊!!”

这叫声唬了贾琮一跳,以为贾环掀开的不是帷帐,而是棺材。

然后就见贾环一脸惊恐的撒腿跑了过来,躲在他身后,而跟在贾环身后满脸杀气的,不是探春还是谁?

俊眼修眉,神采飞扬的明亮眼睛里,满是怒火。

俏脸也气的通红,伸手就朝贾环抓来。

贾环魂儿都唬掉了大半,拼命的躲在贾琮身后。

可探春哪里肯依,绕着贾琮追赶他。

贾琮见帷帐后再无人出来,便知宝钗、湘云她们没来,所以才无人来劝。

便笑道:“好妹妹,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这一回罢。”

探春似真气疯了,她自忖素来待这个不上进的胞弟虽然严厉些,但也是真心关心。

每月的月钱花不完,都让赵姨娘打着给她弟弟存钱大了后好娶妻生子的名义搜刮了去,她也没说什么。

谁知道,这个混账竟会在她三哥哥面前,把她说成了母夜叉!

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也不能忍!

探春动作灵活,一左一右一晃,只一个假动作,就将贾环抓住了。

这下可把贾环吓坏了,叫的和杀猪似得,拼了老命往贾琮背后藏。

贾琮实在听不下去,且探春为了拽出贾环,都靠在他身上了……

他见劝不听,探春的手都揪住贾环耳朵了,便伸手往面前探春的细腰上轻轻一搭,往边上微微用力一拨。

探春一张俏脸登时飞红,忙松手按住腰畔的手,好似怕他摸向旁处。

一双俊眼中的凌厉煞气消失的无影无踪,目光满是羞意的恼嗔贾琮。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哪里能乱摸?!

贾琮解救完贾环后便收回了手,对羞恼不依的探春笑道:“我这妹妹的性子,忒厉害了些,刺玫瑰一般。今日非我偏向环哥儿,只是你们姊弟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万一来人让人瞧了去,吃亏的便是你们。”

探春一只手还扶在腰线处,只觉得那里滚烫,心中又羞又气,但气的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只能瞪着眼一跺脚,看了贾琮一眼后,又狠狠瞪了眼在贾琮身后悄悄露头的贾环,然后一扭身子,折回了帷帐内。

贾环这下开心了,一对眉毛挑啊挑啊挑,乐的咧大了嘴,还冲里面做起鬼脸来!

正这时,灵堂外又进来一人,却是王夫人身旁的大丫头彩霞,她先福礼见过贾琮,而后道:“三爷,太太说三爷若是不忙的话,还请三爷到里面说话。”

贾环这会儿看起来和彩霞颇为熟络的模样,大咧咧问道:“彩霞啊,知道太太叫我三哥是做什么吗?”语气好似大老爷对着小媳妇。

然而彩霞闻言竟不恼,目光有些幽怨的看了贾环一眼,然后答道:“是姨太太来了,说了会儿话,太太便打发我来了。”

这点贾琮倒不吃惊,他吃惊的是,彩霞这样一个看起来贤淑温婉的女孩子,竟会青睐贾环这个坏小子?

而且,他二人年纪相差的也不少啊!

可看着贾环对他挤眉弄眼的炫耀,彩霞俏脸微微羞红,贾琮哑然失笑,真是一份奇缘……

只愿这混小子这一世好生待人家,别再向前世那般,糟践了好女孩。

……

PS:贾环这种奇葩都有人喜欢,我居然还是单身,我以为这不大符合客观规律……

第五百一十二章 贾琏之死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罕见的没有面色阴沉。

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服侍了他大半生的戴权,却能从其微微扬起的嘴角处,看到一抹笑意。

不过戴权能够理解,岂能不笑?

竟这样生生破开了局面!

那可是十二武侯之一啊,执掌十二团营的实权大将。

尤其是这位平凉候,其悍勇恐怖,比率兽食人的骚鞑子更让人恐惧。

当年自称为武王麾下一恶犬,事实上也是,除却武王令外,他其实连宣国公的话都不怎么听。

目中无人,骄狂跋扈到了极点。

这样一个祸害,就这样被灭了……

只是……

戴权微微皱起眉头,有些出神。

他这一异样,立刻被崇康帝发现,哼了声,问道:“你这老货,在想什么?”

戴权忙躬身赔笑道:“主子爷明察秋毫,奴婢佩服……奴婢是在想,这个……”

见他语气犹疑,崇康帝目光立刻锋利起来,戴权唬了一跳,忙道:“主子爷,奴婢是在想,就这样把吴逆给杀了?怎会这般容易?”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道:“容易?你这狗才去杀杀试试?愚蠢!”

戴权许是看出崇康帝心情不错,难得敢辩白一句,道:“奴婢觉得,倒不是贾……冠军侯有多大能为。吴逆实是被他那熊儿给坑害了。正是主子龙威鼎盛之时,吴逆那熊儿还敢在外面招摇惹事。冠军侯这才借了主子爷的龙威行事,算不得真能为!”

崇康帝侧目瞥了他一眼,倒没再骂他,而是问道:“龙首原那边可有何动静?”

戴权闻言一凛,忙道:“主子爷,从昨日到今天,每半个时辰那边就往宫里送一回消息,至今为止,那边还没有任何异常。除了怀远侯曹振想上龙首原见武王,又被宣国公追上拦了下来,其他再无动静。这个之前就报过主子了……”

崇康帝没有理会戴权的废话,凝眸看向龙首原方向,目光仿佛要看穿层层宫殿,看进那间王府。

戴权在一旁忽然嘿嘿笑道:“主子,如今看来,那位是真不行了。不然他断不会看着平凉候这样就被杀,吴逆可是他麾下第一忠犬哪……”

“忠犬?”

崇康帝满是讥讽的吐出两个字后,冷笑了声,道:“他也配称‘忠犬’?老九这一辈子,除了会领兵打仗,再无一是处。吴振这样的天生反贼,他也养成武侯,这些年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让朝廷都敢怒不敢言,有何面目谈一个‘忠’?

派人去荣国府传旨,让他送完殡后,往龙首原走一遭,看看老九到底还有多少日子!”

“喏!”

……

荣国府,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内。

正间,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俩坐在铺着猩红洋毯的临窗大炕上,手边各设一梅花式洋漆小几,几上摆放茶碗点心。

贾琮与王夫人、薛姨妈礼罢,王夫人面色温和,微笑道:“坐吧,你琏二哥还没来?怎还是你守在那?”

贾琮往西面下手,搭着半旧青缎靠背的椅子上坐下,又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昨儿是说好了,今儿他先来,我去前面帮老爷待客。可到了这会儿他还没来……”

言至此,他面色忽然变了变,对王夫人道:“太太,能否让人去前面与我亲兵说一声,让他们往后廊下琏二哥住处看看,我担心……”

听他说的这般唬人,王夫人和薛姨妈的脸色都变了,王夫人忙让彩云去前面传话,又看着贾琮问道:“这在家里头,难不成还会出什么岔子?”

贾琮微微苦笑一声,道:“昨儿恼怒之下,杀了平凉候世子,又掌掴了成国公世子。虽然平凉候府已除爵,平凉候吴振也已授首,但贞元勋臣向来同气连枝,难保有人想要打抱不平……太太,这几日宝玉就不要出去了。”

王夫人闻言,唬的面色微微发白,都不用贾琮提醒,忙打发了彩霞去寻宝玉叮嘱,又让她亲自交代袭人,让袭人负责看好宝玉。

薛姨妈脸色就更难看了,看着贾琮道:“哎哟!哥儿昨儿不是说,你薛大哥今儿可以出去逛逛?他一早就出去了……”

王夫人:“……”

贾琮干咳了声,道:“姨妈放心,我将武王府的两个亲兵派在了薛大哥身边。对付旁人或许没什么大用,但贞元勋臣,绝不会对武王府的人出手。这一点,想来姨妈也知道。”

话虽如此,但贾琮给那两个亲兵的命令却是,不到危机时刻,不准暴露身份。

所以,薛蟠今日多半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

贾琮让薛蟠带着武王府的亲卫出去逛,本就是想借此事告知贞元勋臣,他背后和武王府还有一层牵连。

虽然此举势必会让贞元勋臣们大骂无耻,只是到了他这个地步,若不用尽手中的每一分资源,都可能功败垂成!

通过薛蟠向外表明他和武王府还有这样一层联系,便可极大的震慑住想要对他出手的贞元勋贵们。

贾琮从不怀疑,这些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丘八们,会对他出手的可能。

若没有武王府那四个亲兵在,贾琮往后怕是连门都不敢轻易出去……

至于为何选择薛蟠……

一来是他命好,二来嘛……

若是选择贾家人,贾琮怕只要一露面,就会被直接射杀。

念及此,贾琮眉心又皱了皱,他想到了贾琏……

昨日便叮嘱他,往后几天不要出去住,可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出去了。

王夫人正安慰完薛姨妈,她们虽都是内宅妇人,但生在这样的人家里,也不会对武王和贞元勋臣之间的渊源不清楚。

心下都松了口气,有武王亲卫在,薛蟠的安危也就不必担心了。

王夫人原还想请贾琮安排两个给宝玉,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薛姨妈又对她使了个眼色,王夫人顿了顿,道:“琮哥儿,昨儿你同你姨妈说,江南丰字号……”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小身影从外风一样闯了进来,站定之后,一脸惊恐的看着贾琮大声哭喊道:“三哥!完了,完了!三哥,二哥死了,琏二哥死了!”

原本正想教训来人的王夫人闻言,骇然起身!!

……

义宁坊。

贾琏的外宅,并没有设在荣府后街。

那里多是贾氏族人的聚居处,贾琏亦是好颜面之人,不愿让人说三道四。

因此,他将外宅安置在居德坊相邻的义宁坊中。

一座并不大的二进小宅,与寻常百姓家没甚区别,还不如当初白世杰在江南的那座小院。

但是,可以看得出,这里十分的温馨。

因为小小的庭院内,有一只木马,有一个秋千,还有几只陀螺。

有纺纱的纺车,有洗衣的木盆,还有一块沁香苑的香皂……

只可惜,这温馨的居家场景,被四处刺目的血渍给破坏的支离破碎……

贾琏死了,死的极惨……

他从江南带回来的女人和孩子,也一并死了。

在正房的堂壁上,留下了四个用鲜血书就的大字:

血债血偿!

字字狰狞!

堂壁前的八仙桌上,齐整整的摆放着三颗人头。

看到这一幕,尤其是贾琏那颗带着血泪的人头,贾政当场就晕了过去……

其他贾氏族人则纷纷嚎啕大哭,亦是人人自危。

唯有贾琮,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孽障,害了我的琏儿啊!!”

荣庆堂上,贾母满面震怒,老泪纵横,拍打着软榻,大骂贾琮。

死了一个邢夫人,对贾母和贾家大多数人来说,无关痛痒。

邢夫人本就不过是贾赦续弦,且又无所出。

再加上她素来秉性愚弱,婪取财货,待人苛刻,所以她之死,大家虽谈不上去高兴,但真没什么悲伤。

可贾琏就不同了,他是正经的贾家长房长孙!

虽然性子纨绔些,但从无骄奢霸蛮之气,对亲长恭敬,对下人和善大方,连在府里顽个女人,都会付银子,而不是强占。

他之死,着实让贾家人都震惊伤心不已。

毕竟,这是至亲哪!

莫说旁人,王熙凤都生生哭晕过去了三回……

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无不掉泪,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人,亦跟着伤心落泪……

连贾环,都哭的泪眼花花。

人非草木,总有感情。

唯有贾琮,依旧面色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凭贾母在那里哭喊叫骂。

相比于贾母、贾政等人,他其实不过是荣国府内一个突然而来的过客。

他远没有他们相处多年后那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心中有些难过,但他理解这些人丧失至亲的悲痛心情。

所以,贾琮没有任何解释……

尽管昨日他就提醒过贾琏,不要出府……

“你这个害人精啊!你生而克母,长大又克父克嫡母,如今竟连亲兄弟也一并克死!你只顾着自己耍威风,却不想想会不会连累到家里……”

“你这个害人精啊,你还我琏儿,我苦命的孙儿啊……”

贾琮身旁的贾环张口嘴,想替贾琮解释两句,他知道贾琮昨日让贾琏住进府里的。

不过话未出口,就被贾琮拦下了。

这个时候,本就不是讲道理的时间。

宝钗、探春等人边流泪,边担忧的看着贾琮,贾政则长叹息一声,问道:“琮儿,外面的族人都担忧,他们会不会也……”

贾琮沉默了稍许,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声音低沉道:“已经安排了亲兵警戒,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贾母还在上面叫骂:“都怨你,若不是你逞强出头,焉有此事?”

贾琮顿了顿,深沉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如今朝廷正逢千百年未有之大变,各方势力斗争激荡,皇子尚且遇害,更何况我等人家?如今还只是开始,往后,只会愈发惨烈!

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世受皇恩,天子传旨,焉能不从?

这是一场战争,身在战争中,怕是没有用的。唯有,以杀止杀,血债血偿!”

说罢,他用凛冽的目光终于让贾母闭上了嘴,而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

第五百一十三章 凶手

荣国府大房长孙遇害的消息,再度震惊长安神京。

“血债血偿”四个字,毫无疑问让人联想到了之前发生的平凉候府事件。

也让世人终于认清楚,沉默了十多年的贞元勋臣,并非是已经老迈的病虎,其獠牙依旧锋利无匹!

报复之迅速,之狠辣,着实让诸多人心惊侧目。

原本跃跃欲试的开国功臣一脉,刚因平凉侯府而升起的野心火苗,又瞬间熄灭。

除却镇国公府牛继宗、理国公府柳芳外,其他开国功臣一脉,甚至没有亲自到场。

纵然是牛继宗与柳芳,也只登门吊孝了番后,便匆匆离去。

毕竟,就整体实力而言,早已日薄西山的开国功臣一脉,远远无法同依旧执掌着大乾军权的贞元功臣一脉相提并论。

连天家都对贞元勋臣的势力忌讳莫深,百般提防,更何况他们?

至此,昨日还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荣国府门楼前,今日又成了门可罗雀,连吊孝之人都稀少起来。

甚至,连贾氏族人,都少有登门者。

唯恐受到牵连……

这般,也愈发让人感受到了贞元勋臣之威,不容冒犯。

……

东府,前庭。

贾琮漠然的看着庭院内跪着的十多名身着玄色黑鸪锦衣,头戴三山无翼纱帽的锦衣力士。

属于贞元二十五年最后的那一夜,武王率十万大军攻入皇城,屠尽飞鱼方收刀。

崇康元年,天子登基后,为了遮掩颜面,再度复立锦衣。

只是将当初锦衣亲军身上贵比侯伯的飞鱼服,改成了黑鸪锦衣。

而且,也只是名义上的复立。

锦衣亲军,除了能唬唬如贾家这样早已失去了实权的夕阳豪门外,遇到贞元勋臣,都要绕道走。

再不复圣祖、贞元二朝时之威名。

驻派在神京一百零八坊中的锦衣亲军,也多成了样子货,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贾琮才从江南回来,原是准备抽出时间来,再慢慢清理这些油子。

只是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大人,小的们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啊!”

“是啊,昨儿小的们还一直警醒来着,可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别说小的们,连那两侧的邻居,不都一点声儿都没听着么?怨不得小的们……”

何谓兵油子,不外如是。

贾琮却连与他们讲道理的心思也没有,看了沈浪一眼,沈浪一挥手,数十名面色与沈浪如出一辙,冰山一样的宪卫上前,将那十三名锦衣力士按倒在地,行刑前为首一人沉声道:“身为坊内锦衣,未能保境安民,还敢狡辩,罪加一等,行刑。”

说罢,十三根实木军棍狠狠砸下。

随着“噗噗”声响起,鬼哭狼嚎的惨嚎声同时响起。

然而贾琮只微微皱眉,十三根军棍便换了方向,齐齐落在那些校尉的嘴上。

惨叫声戛然而止。

等三十军棍打完,贾琮垂着眼帘淡淡道:“将此十三人,带往神京一百零八坊,让所有驻坊锦衣力士都看仔细了。再有玩忽职守,怠慢差使者,便如此例。”

“喏!”

沈浪安排人去后,韩涛、姚元一并出现。

韩涛大礼参见后,从怀兜中取出一叠纸笺,恭敬的交给贾琮,道:“大人,这里便是神京城内,三十八家最大的帮派。这些帮派势力极大,京城百余万人口,商家如林,大部分牙市,都要向他们‘进贡’。敲诈勒索,绑票抢劫,设局坑害,拐卖人口,赌档妓院,放印子钱……无恶不作。只是能做到这三十八家的规模,背后必有贵人扶持。尤其是这些历十数年不倒的老字号帮派……大人,他们多是给一些贵人敛财的走狗。”

贾琮面无表情,接过纸笺看了两眼后,手指轻轻在当头第一四海漕帮上划了划,看向韩涛。

韩涛忙道:“这四海漕帮就在神京西城门外,控制着渭水码头上的船运苦力,霸道之极。但凡从渭水码头上停泊的船,都要用四海漕帮的苦力搬运货物,不然,货船都无法上岸,甚至,有时连官船都要如此。”

贾琮声音淡漠道:“背后是哪家?”

韩涛道:“东川候府,东川候提调的立威营,大营就在西城金光门附近!东川候张毅有二子,长子为世子,名唤张良。次子张亮,代东川候府掌着四海漕帮的事,守着渭河码头,日进斗金。”

“在西城,张良、张亮……”

贾琮闻言,深深的看了韩涛一眼后,嘴角浮起一抹讥讽之色,道:“是宣国公那边的人吧?”

韩涛面色一滞,躬身道:“他们是走的亲近些……”

贾琮呵的冷笑了声,点点头,站起身道:“那就,从此开始吧……”

……

四海漕帮帮助张四海原本是军中悍勇之卒,后因残了一眼退伍,便成立了这四海漕帮,在渭水码头上混口饭吃。

然而,只用了短短三年功夫,张四海就将四海漕帮做成了京城最大的帮派之一。

除却其本人及带领的一帮老兵悍勇非常外,还有两个缘由。

一是渭水码头是一条流金淌银的金河,每日进账的银子,超乎想象的多,使得四海漕帮财力雄厚。

第二则是,张四海背靠大乾十二武侯之一的东川侯府,东川候提调立威营,就在金光门内,靠近渭水码头。

有这样硬实的靠山,四海漕帮想不发达都难。

只不过,四海漕帮利益之大,连原本并不在意的东川候府都为之侧目。

所以到了第四年,四海漕帮的帮助虽然还是张四海,但实际掌控人,却成了东川侯府。

张四海原本还算是本分之人,虽然在争抢地盘时动过手要过人命,沉入渭水的尸体不下百具。

但对客商,总得来说还算客气。

然而等东川侯府开始话事时,尤其是东川侯府的二公子张亮开始主事时,四海漕帮就渐渐的变质了。

没了自我约束……

这些年,在渭水码头上走失的人口,成百上千。

除却儿童外,连官宦人家的小姐,有时下了船就没了踪影……

还有如碰瓷偷抢坑骗之事,层出不穷。

四海漕帮最赚银子的活计,竟然渐渐从做苦力,变成了捞偏门儿。

渭水码头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为张亮手下。

肆无忌惮,无所畏惧,百姓和过往客商苦不堪言。

就算苦主报官,长安县衙的差役来转一遭,也就算完事了。

谁还敢追究?

这天子脚下的水,深得很!

原本以为,这个局面会维持到永远,或许等到东川侯府衰败的那天,才有可能终结。

却没想到,变化,竟来的这样突然。

更没有想到,贾琮的报复,会来的这样快,这样疯狂,这样酷烈!

“砰!”

“砰砰!”

“砰砰砰!”

一连串的火器开火声,响起在距离金光门三里外的一座民宅门前。

这里便是四海漕帮的帮会所在地址。

前后五进的豪宅深院,富丽堂皇,丝毫不比神京城内那些公候府第差多少。

三间广阔门楼前,二十余大汉并一些僧道尼甚至还有喇嘛,使着五花八门的奇门兵器,想要正面突围。

然而任凭其在江湖绿林中有多高的名气,多响亮的名号,多犀利的成名绝技,这一刻,在上百杆火器的攒射下,也只有败亡一途。

三百锦衣缇骑根本不纠缠,火器卫开路,一路所向披靡的冲杀至内。

但凡出现在视线中人,或射杀或砍杀。

竟是不留活口,血洗此地的架势。

这般气势,终于唬住了里面之人。

见突围报信无望,而锦衣卫下手竟这般狠毒,里面之人终于怕了。

一边集结剩余的力量,困守在二门后,一边尝试着和贾琮喊话:“冠军侯,我是东川侯府的张亮,家父东川候!冠军侯,我知道你家出了事,心里不痛快。可冤有头债有主,若是我东川候府做下的事,绝不藏头露尾,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老子……不,我和我哥哥当年连康王府的小王爷都揍了,也没说不认,被拉去宗人府打了个半死我们兄弟俩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咱们两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东川侯府和平凉侯府也他么的不对付,犯得着为他出头?冠军侯,你也是世之英雄,小弟早就想和你结交一二。今日咱们就算不打不相识,怎么样?小弟在这都中也薄有名气,谁不知道我东川侯府老二是出了名儿的说话算数……喂,冠军侯,你说怎么样?”

主攻的展鹏、沈浪二人回头看向贾琮,贾琮骑在马上,一直垂着的眼帘抬起,淡漠的没有一丝生气的目光看了两人一眼,让二人打心底里感到一丝寒意,而后再不回头,齐齐怒吼一声:“杀!!”

“砰!”

“砰砰!!”

又是一阵攒射,尤其是长枪兵,在近距离下,火器之威,恍若神威。

韩涛又带人训练撞木,没两下就将二门撞开。

张亮手下那些人,往日里欺负一下良善百姓,自然是如虎似狼,个个江湖豪杰。

可面对上正规大军,不过土鸡瓦狗!

“杀!!”

展鹏作为贾琮身边最亲近的亲兵,自然能感受到他心里深沉的怒火!

故而,一马当先杀入门内。

纵然有敌杀来,也只尽量避开要害,不惧受伤。

两把弯刀挥舞至极致,遮天蔽日皆是刀芒!

这般拼死悍勇之态,令对手本就颓败的气势彻底崩溃。

许多人跪地投降,贾琮招来姚元,对他耳语了几句后,姚元立刻带人上前,将投降之人收拢起来,用早已备好的笔墨,开始书录什么……

半柱香功夫后,浑身浴血的展鹏提溜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上前,对贾琮道:“大人,他便是张亮!”

张亮一身锦衣,但早无贵公子的气派,他哆哆嗦嗦的对贾琮道:“冠军侯,你家的事,真……真不是我干的,和……和我家,不……不相干!我和吴晗那肏攮的,也……也有仇!他死了,我高兴,真……真的,真高兴!”

贾琮眼睛漠然的看着他,张亮挤出一抹强笑看着贾琮,正在这时,听到东北角处姚元那里传来他不可思议的惊呼声:“你说什么?真是他?”

张亮闻言,面色骤然煞白,眼神见鬼神一样的看向那边,见一人哆哆嗦嗦的给姚元说着什么时,腿一软,就瘫软在地。

贾琮看着眼前这样的货色,都觉得不敢置信。

就这样,便寻到了凶手?!

他原以为,要杀遍三十六帮派,杀的贞元勋臣肉疼,再一点点杀出幕后黑手来。

谁曾想,会这样容易……

张亮看着贾琮的面色和目光,一股寒意渗到心底,他眼泪鼻涕齐下,道:“冠军侯,真不是我的主意,我平日里都不认得贾琏,是旁人挑唆的我,是蔡畅那个忘八攮的……”

贾琮眼神冷漠到木然,缓缓抽出腰间宝剑,张亮见之,亡魂大冒,拼命的求情。

贞元勋贵门第,也并非所有子弟都成器。

除了日后要继承爵位的世子外,其他亦有不肖子弟。

东川候张毅生平只二子,张良为世子,常年在九边打熬资历,这张亮就难免溺爱些。

看着这样的货色,贾琮只感觉到荒唐。

心里有些憋屈,贾琏死的何其冤?!

他缓缓扬起宝剑,就要活劈了眼前这个畜生时,亲兵队正郭郧忽然面色凝重的从外面赶来,沉声道:“侯爷,东川候张毅提调了三千兵马赶到,在门外要见侯爷!说三十个呼吸不至,他就要攻进来了。”

贾琮闻言,眸光一凝。

张亮却如同获得新生一般,拼命的朝外面嚎叫道:“爹啊!快来救我啊!!”

贾琮扬起的宝剑一下落下,抽在张亮的脸上,带起一抹血色的同时,也将张亮吓昏了过去。

贾琮对聚集过来的展鹏、沈浪、韩涛、姚元道:“列队,随时准备好战斗!记住,利用这座宅子,利用火器之威,层层阻击,以最大杀伤敌人兵力为主。不到最后决战,不必死拼。”

“喏!”

众将沉声领命。

贾琮又对郭郧道:“带上这个畜生,还有那几个人证,我们出去,要东川候张毅,给我一个交代。”

“报!”

正这时,又有亲兵来报:“侯爷,外面又来了几位大人,有开国公、宣国公、成国公等,他们让大人速速出去说话。”

贾琮冷笑一声,道:“倒都耳目聪灵。”瞥眼见张亮又缓缓醒来,目露欢喜,贾琮讥笑一声,道:“今日便是天王老子下凡,都救不得你性命,狗东西!”

他反手将宝剑往下一刺,张亮一声惨叫,就见宝剑前端没入了他右胸口,又昏迷了过去……

贾琮沉声道:“就这样,带着他一道出去见人。”

说罢,一勒马缰,调转马首,往正门楼前赶去。

之所以先不杀他,是为了狗咬狗!

……

第五百一十四章 枭首

四海漕帮正门外,贾琮尚且未至,气氛已经凝重肃穆到了极点。

因为开国公李道林到来只带来了一言:“东川候,陛下问你,未经请旨擅自调动大军,汝意欲何为?”

自军机处成立以后,天下兵马调动,三百人以上者便要请旨。

这是以三位皇子暴毙为代价换来的,如今三位皇子尸骨尚未入土,若军机处权威就被人践踏藐视,那与谋反何异?

尽管张毅解释,此处为立威营防区,然这个借口却是站不住脚的。

立威营的防区在内而不在外,兵马岂能轻动?

若有事,自有长安县衙和顺天府来处置。

若有人起兵作乱,那才由顺天府奏请天子发兵。

若是军机处未成立前,张毅与军机阁打声招呼便是。

因为军机阁有调兵权。

可军机处已然成立,今时不同往日,东川候还敢肆意调兵,便犯了大忌讳!

李道林不欲与他多言,垂着眼帘骑乘在马上。

宣国公赵崇面色铁青,目光阴沉的看着张毅。

东川候张毅满面憋屈愤懑,厉声道:“那他贾琮凭何调兵杀人?京畿要地,有人以火器妄杀百姓,本侯提调立威营咫尺相隔,难道不能巡查?”

郑国公屠尤淡淡道:“凭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陛下准许锦衣卫设火器卫。”

东川候张毅看着郑国公一字一句道:“纵然是天子亲军,也不能无故杀人!本侯不服!”

郑国公哂然一笑,道:“到底是不是无故杀人,等冠军侯出来再说罢。”

“冠军侯?哼!”

东川候张毅并宣国公身边的诸位公候无不冷哼一声。

宣国公赵崇看着东川候张毅,一字一句问道:“贾家之事,可与汝家有关?”

他之所以在这个场合问的这样明白,是因为如果果真有关,那贾琮已经把活儿干完了,该得到的证据都得到了,再否认也无用。

东川候张毅闻言,看着赵崇咬牙道:“国公爷,张某便是头猪,也不会在这个风头上浑来!”

赵崇闻言,皱了皱眉头,看着东川候张毅颔首道:“希望如你所言,若果真与你家无关,那……罪不至死。”

李道林在一旁,缓缓抬起眼帘看了赵崇一眼,又垂了下去。

东川候张毅闻言惨笑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不了,本侯带着全家,与平凉候一道,先去地府给王爷开路!但是,老子就是死,见到阎王也不服!”

“住口!”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骤变,李道林和赵崇异口同声的厉声喝道。

这个时候把武王牵扯进来,何其愚蠢?

对龙首原不利,于他自己,也是自寻死路!

宣国公赵崇看着李道林,沉声道:“今日,若是贾家子再拿出吴晗的那些罪状,而无实据,贞元功臣一脉,绝不善罢甘休!”

吴晗那些狗皮倒灶的罪名,其实在赵崇等人看来,真算不得什么。

除了掳了废庶人这一犯忌讳的勾当外,其他不过顽弄了些庶民。

平凉侯府为大乾立下了汗马功劳,煌煌武功,昭著千古。

顽弄几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贾家竖子以此为攻击由头,杀了吴晗,又逼的无双战将吴振自戕而死,着实让人震怒不服!

李道林闻言,微微拧眉,不过连他身边和他亲近的那些勋贵都看着他,他心里只能一叹,缓缓点头。

可以看出,平凉候府的灭亡,让贞元勋贵们心里都难以接受。

此例一开,对贞元勋臣而言,后患无穷。

他若不点头,虽不至众叛亲离,但也会让人心产生隔阂。

极其不智。

统一了阵线后,一干贞元巨头们,便静静候着贾琮的出现……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面上的怒火犹未散尽。

殿内,除却宁则臣、赵青山、宋广先,娄成文四位军机大臣外,还有二人,一人是大乾四大异姓王唯一还保留王爵的北静郡王水溶,另一位,则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原本文臣不得干预武事,但军机处成立后,反而没了这个忌讳。

宁则臣沉声道:“无论任何缘由,东川候无旨调动大军,都是重罪!”

崇康帝看了眼宁则臣,哼了声后对水溶和王子腾道:“这个且不提,如今吴逆已除,扬威营主将空缺。开国公与宣国公各有人选推荐,但朕以为,倒也未必非在他们举荐的人选中挑选。神京十二团营,原皆归京营调度,太祖、圣祖二朝时,京营先后由北静郡王水和、宁国公贾演及其子贾代化担任节度使。只是到了贞元朝,老九太强势,才坏了京营提调十二团营的规矩。如今朕要拨乱反正,重建京营,便先从扬威营开始。二位爱卿可有合适的主将人选?”

水溶年不过二十二三,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是个秀丽人物,却又不只是金玉其表之人,他与王子腾对视一眼后,微微蹙眉道:“陛下,若能重建京营辖制十二团营自是极好的,可军机阁那边……”

崇康帝未答,宁则臣提醒水溶道:“无非是说谈和妥协罢,平凉候与东川候闹出这样的事来,军机阁原本就要给陛下和朝廷一个交代!”

水溶闻言面色微微一变,知道军机处自有打算,便不再多言,顿了顿,道:“臣以为,神武将军冯唐可用。”

神武将军冯唐,亦是开国功臣一脉。

祖上原是县伯,至冯唐这一辈,功封神武将军。

崇康帝闻言缓缓点点头,道:“还有何人?”

水溶最知分寸,他知崇康帝喊了他与王子腾二人一起来,必不会只听他一人的意见,因此将机会留给了王子腾。

王子腾气度沉稳,目光坚韧,他沉声稍许后,道:“臣举荐,忠靖侯史鼎。”

“嗯?”

崇康帝闻言眼眸登时眯了起来,目光审视的看着王子腾。

宁则臣等人也无不皱眉,本就是要在军中洗牌,清洗掉武王旧部。

那忠靖侯却是靠武王起家封侯的,将他安排进来,岂不多此一举?

王子腾正色看着崇康帝道:“陛下,臣妄自思量,扬威营好拿,可安排一个神武将军。但若想要连立威营一并取下,怕会引起那边强烈的反弹!无论是开国公还是宣国公,都不会眼睁睁看着立威营落到镇国公府或是理国公府手中。而且,恕臣直言,就算牛继宗或柳芳来执掌立威营,都会寸步难行。开国功臣一脉,在军中丧失主导权已经太久,虽还有些根基,但实在难以同贞元勋臣抗衡。所以,臣才举荐忠靖侯。史鼎虽是贞元勋臣,但他的根,终究还是开国功臣一脉。史家与贾家关系亲厚……他出面来掌立威营,却要好得多,那边更容易接受些。”

崇康帝闻言,对王子腾有些刮目相看。

连宁则臣等人都侧目看向他,皆未曾想到,一介武夫,能有此等见识。

崇康帝与宁则臣对视一眼后,二人默默点头。

正这时,养心殿外有黄门通报:“万岁爷,冠军侯贾琮派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请求陛见,上奏密议。”

“传。”

……

神京西城,金光门外。

四海漕帮三间正门楼下,贾琮单骑上前,身后跟着四人:展鹏、沈浪、郭郧、韩涛。

其余缇骑,则在门楼两侧的墙壁上,架起了射击点。

看到这一幕,对面一干贞元勋臣们,或皱眉,或漠然,或不屑。

不过东川候看到展鹏手中所拖之人时,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刻下令,挥军攻杀一番。

宣国公赵崇按住了他,而后纵马上前,目光森然的看着贾琮,问道:“于京畿之地妄动火器,肆意杀伐,劫持东川候公子,是谁给你的胆子?”

贾琮目光淡漠的看了眼赵崇后,又看向满面杀意的东川候,他手往后一伸,展鹏一把提起张亮,插在张亮右胸口的那把宝剑的剑柄,便出现在了贾琮右手虚握处,贾琮握实剑柄后,在对面一群煞气冲天的贞元巨头的注视下,猛然一拔剑。

原本昏迷中的张亮惨叫一声,生生痛醒过来。

见此,东川候张毅怒啸一声,只觉得一世英明皆被贾琮踩踏在脚下,恨欲狂,就要下令攻杀,却被赵崇一剑鞘抽醒,沉声提醒他道:“今日,贾家子派了王爷麾下的两个亲兵,护着一薛家子招摇过市。”

这一言,却好似比圣旨更有杀伤力,东川候眼中的惊天杀意渐渐敛去,转而变成满脸悲愤憋屈,他面色涨红,瞪向贾琮,咆哮一声:“无耻!!”

所有贞元功臣,都用蔑视的目光鄙夷着贾琮。

贾琮却似浑然不知,将抽出的宝剑放在张亮脖颈处,淡淡道:“告诉你爹,昨夜为何派人,去杀我兄长?”

听闻此言,对面原本煞气腾腾的贞元勋臣,悉数眸光一凝,死死的看向张亮。

张亮哪里经得起这个,面色惨白,目光游离不敢开口。

贾琮手微微一转,张亮再次惨叫一声,一只耳朵滚落在地。

贾琮冷漠道:“你若再不说,下一个便是鼻子。其实你说不说又有什么干系,你手下的人也会说的。”

听闻此言,再看到贾琮手中的宝剑已经搭在了他鼻子上,张亮彻底崩溃了,大声道:“是蔡畅,是蔡畅挑唆的我,我原根本不认识贾琏,是他挑唆的我!”

此言一出,宣国公赵崇虎目中瞳孔瞬间收缩成针,东川候张毅更是满面惊怒的看向一旁的成国公蔡勇!

成国公蔡勇脸色铁青,矢口否认道:“胡说八道!吾儿昨日为竖子所欺,至今未出门,如何能挑唆于你?”

张亮眼泪鼻涕齐下,哭道:“蔡畅写的信派的小厮寻的我,你别想浑赖!”

“信呢?”

张毅大声吼道。

张亮闻言面色一滞,一脸哭像道:“他在信上说,看后就烧了,不能留下把柄证据,昨儿当着他小厮的面烧了……”

“满口胡言!”

原本心都吊到嗓子眼儿的成国公蔡勇闻言立刻呵斥道:“本公再三教训过那逆子,这些日子不许惹是生非,不然绝不轻饶。他又怎会做下这等混帐事?”

张亮绝望的看着张毅,哭诉道:“爹啊,我没说谎,我原都不认识贾琏,如何会去杀他?都是蔡畅挑唆的,他说贾家在立威营的地盘上,却杀了贞元功臣的世子,害得十二武侯除爵一人,这样跋扈,是在打东川侯府的脸,出主意让孩儿给贾琮一个教训,才让我安排人去杀人的。爹啊,救救儿子,儿子不想死啊!”

他虽不想死,可右肺已被刺穿,声音越来越小,呼吸也越发艰难。

看着痛苦难当的幼子,张毅心如刀绞!

大丈夫纵横天下,戎马半生,所求者,还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谁知拼搏大半生,到头来……

竟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

“爹啊,救救我啊……”

张亮的声音愈发微弱,东川候张毅再无法容忍,厉声道:“来人,速去请郎……”

只是“郎中”的“中”字还未说出口,他的眼睛骤然圆睁,目光骇然的怒吼一声:“住手!!!”

然而,贾琮却依旧不慌不忙面色冷静的,用自郭郧手中接过的斩马刀,一刀斩在了张亮的脖颈处。

锋利无匹的斩马刀,只一刀,便斩下了张亮的项上人头!

贾琮第一次枭首,所以当颈动脉上的血喷射而出时,他也只来得及将头偏开,一身白色孝服上,却沾满了血色……

贾琮却一点张慌之色也无,面色冷静,他看着被几名贞元勋臣死死按住的东川候张毅,道:“你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我父死,母逝,只有一个兄长,还被张亮所杀。家里老祖宗让我给她嫡长孙偿命,我还不能死,所以只能用凶手的人头,来祭拜我兄长。荣国府与东川候府的恩怨至此已了,当然,你若想报仇,我随时奉陪。至于背后挑唆之人……那腌臜卑鄙无耻下作之贼,必不得好死!”

说罢,目光冰冷的看了成国公蔡勇一眼罢,自展鹏手中接过张亮人头。

郭郧、沈浪、韩涛等人已经重新列阵完毕,火器兵火器悉数填装完毕,如临大敌的警戒着。

贾琮却面不改色,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提着张亮的人头,在展鹏、沈浪的左右护卫下,驱马渐渐上前。

东川候双目血红,看着贾琮提着他儿子的首级,全身颤栗。

不过,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将。

当知道张亮杀了贾琏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个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不住了。

所以,他用尽所有的理智,控制自己不去选择玉石俱焚。

贾琮方才说的对,他还有一个儿子……

所以,一干贞元勋臣,就这样看着贾琮拎着张亮的人头,从他们身边路过,而后不疾不徐的上了官道,再纵马离去。

看着在一众锦衣卫护卫下远去的贾琮的背影,郑国公屠尤忽然啧啧出声道:“他才十四五啊……”

无论敌我,只这股勇气和胆量,就足以让这群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老将侧目,甚至激赏。

不过,也有更加凌厉的杀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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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丧期说亲

如今都中风势正紧,各方人马眼线交织成一张极大的大网。

敏感人物但有风吹草动,不用一个时辰,便众人皆知。

金光门外发生之事,自然便是如此。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为之失声。

既对东川候府出了个不肖子弟张亮引以为戒,回家后严加管教自家儿孙,近来绝不允许再有猪油蒙了心的混帐行动,也对成国公世子之阴险,感到心惊。

除此之外,便是对新晋冠军侯贾琮之惊艳!!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在感慨:

生子当如贾清臣!

血仇不过夜,血债血偿。

面对整个贞元勋臣,当着率三千兵马的东川候张毅的面,以斩马刀斩下张亮的人头,而后手提人头而去。

这等胆魄气概,着实令人激赏!

还有人认为,今日之局,画龙点睛之处,是贾琮最后说的那番话。

正是那番话,点醒了东川候,让他知道他有两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这才投鼠忌器。

再者,是张亮先杀了贾琏,于情与理都是东川候府理亏。

更将怨恨的矛头指向了成国公府……

如此,才让张毅放下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此番言谈,将贾琮之智谋,体现的淋漓尽致!

一时间,诸多早晨还都以为荣国府不过彗星一闪,刹那光芒的各方势力,此刻大为改观。

乳虎虽幼,已有食牛之气!

开国功臣一脉,纷纷前往贾家吊孝。

亲旧世交们,也再次齐聚贾家。

包括之前没来的,都想看看,贾家的乳虎麒麟儿。

……

荣国府,东路院。

一队轻骑自黑油门前勒马。

东西二府的门子、亲兵,还有得到消息迎出来的贾政、宝玉、贾环、贾兰、贾菌并一干贾氏族人们,震撼莫名的看着半边身子浴血,一手提着人头,自马上翻身而下的贾琮,连话都说不出。

贾琮与贾政点了点头行礼罢,亦是一言不发,往东路院走去。

贾琏横死府外,论礼,是不能抬入荣国府中的。

所以,贾琮便让人将他安置于此。

贾芸、林之孝等人早已请来了仵作,将他的尸首缝合,放进了棺木内,设好了灵堂。

其外宅和养子虽非贾家人,但贾琮以为,他这位二哥是真心拿他们当家人,所以,没有请示贾政,便让人在贾琏棺木边,又摆放了一大一小两具棺木,陪着贾琏……

一众人赶紧跟着贾琮入内,就见他一步步走到贾琏棺栋前,身后一亲兵赶紧上前,轻轻推开棺盖,显出贾琏的遗容。

贾琮静静的看着贾琏躺在里面,忽地眼中就落下两滴泪来,声音沙哑道:“二哥,我为你,报仇了。”

说罢,将手中那颗人头,放在了棺木边,似想让贾琏过目……

正这时,从里面冲出一身影,拿着一把剪刀冲向了贾琮。

展鹏见之眼睛一瞪,就要出手,却被贾琮拦下。

展鹏稍退半步,右手却始终放在腰畔,随时准备出手。

然后就看到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拿着把剪刀从贾琮手中夺过人头,拼命的扎了下去,没几下,就血肉模糊……

“你为何要杀我夫君……”

“他从不害人啊……”

“你为何要杀他?”

“你这个畜生!!”

“你……你为了她们,连性命也不要了,你……”

一声声怨恨的咒骂,最后一句,却成了凄凉的怨言……

在这个讲究人死为大的时代,人死如灯灭,一切前怨前恨都可随这一死而消散。

那些种种不堪种种怨怒种种冷漠,都随着这一死而烟消云散。

遗忘了不知多时的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温柔体贴……

却一一浮现在脑海。

贾琏有再多不好,纵然夫妻情绝,却依旧是她的夫君。

女子出嫁从夫,夫为妻天。

夫没了,天也就塌了。

这是千百年来思维的延续和惯性,或许过些时日这种想法又会变化,但至少这一刻,王熙凤心如刀绞!

见她哭的如此凄凉,贾家族人也都想起了往日里贾琏的好来,无不跟着落泪。

贾琮则看着追着王熙凤出来的平儿,平儿虽然也关心王熙凤,可看着半边身子都是血,手里还提了颗被剪子戳的血肉模糊的人头,差点没昏过去。

她雪白着脸,眼睛里满是关怀的看着贾琮,恨不能上前去摸摸,贾琮哪里受了伤……

贾琮淡漠的目光终于起了些暖色,看着平儿微微摇头,示意他无事。

平儿这才松了口气,与贾琮对视一眼后,才看向王熙凤,却见王熙凤扶着棺木,正缓缓往下滑倒,竟是已经昏了过去……

见此,平儿大惊,忙叫了声:“奶奶!”

一把搀扶住她,然后流着泪,与后面赶来的丰儿一起,架着她往后面去了。

贾琮见之轻轻一叹,看了展鹏一眼后,展鹏上前,将贾琏的棺木复位。

贾琮随手将手中人头,丢在了灵前的供桌上。

正要同贾政说话,却见一婆子匆匆赶来,躬身道:“老爷、三爷……”

话没说完,就被贾政止住,提点道:“以后不要叫三爷了,要称呼侯爷,国礼大于家礼。”

其他贾家族人纷纷点头称是,又一个个偷瞄贾琮,却见贾琮依旧面色漠然。

心里都暗道:这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家主啊……

那婆子忙赔笑道:“是,老爷说的是……老太太请三……请侯爷去荣庆堂问话。也叫宝二爷一并回去,别再外面冲撞着什么了……”

贾政闻言眉头微皱,他心知贾琮此刻必然事多,可家里老太太说话,谁又能如何?

便叹息一声,看向贾琮道:“琮儿且去看看罢。”

贾琮点点头,与宝玉一起随那婆子往西府荣庆堂而去。

……

荣庆堂内,满厅堂的诰命。

除却贾母这位国公太夫人身份最贵外,还有保龄侯、忠靖侯两位候夫人。

除此之外,还有镇国公府一等伯夫人郭氏,理国公府一等子夫人刘氏,齐国公府三品威镇将军夫人孙氏,治国公府三品威远将军夫人王氏、修国公府一等子爵夫人陈氏、缮国公一等子爵夫人马氏。

以及,王子腾夫人李氏。

另一些如神武将军冯唐夫人郑氏、振武将军卫固夫人田氏、威武将军夫人杜氏等诰命,亦素与贾家亲厚。

这些诰命今日前来,便是以吊孝荣国长孙身亡,安慰贾母而来。

但大多数人,还是想见见贾家的冠军侯,贾琮。

尽管贾母腻味的不行,可也不好怠慢了这么多客人……

听闻贾琮出门回来了,便打发人去将他请来。

因为她不喜贾琮之故,这会儿家里人都没跟她提,贾琮出门到底干了什么……

等贾琮和宝玉进了荣庆堂后,看到面色漠然苍白,半边身子都是血,贾母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晕了过去。

她虽极不喜贾琮,却也不愿见贾琮去死。

如今大房就他一根独苗了,哪怕算上二房,满打满算,贾家还有几个男丁?

再者,她还没老糊涂,知道贾家如今的威风,都是靠她这个不喜欢的孙子撑起来的。

他要有个闪失,怕整个贾家都不稳当。

最重要的是,这个孽障在外面惹下了那么多仇敌,他要是没了倒是干脆,可他惹下的敌人非把贾家给吞了不可。

所以事到如今,她再不喜欢这个孙儿,也不愿见他完蛋。

好在,又仔细留心观看了两眼,看出贾琮似乎并无什么不妥,才稍稍放下心来,又生起怒气,喝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怎弄成了这个模样?”

满堂诰命都知道贾家长辈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所以听贾母这个语气说话,并不见外。

然后就见贾琮垂着眼帘,淡淡道:“琮,刚去手刃了杀害二哥的凶手,割了他的人头回来,祭奠二哥在天之灵。还未来得及换洗,便被嬷嬷喊了来。”

“……”

贾母闻言怔住了,再打量了贾琮两眼,问道:“你知道是哪个害的琏儿?”

贾琮道:“东川侯之子,张亮。”

贾母闻言,倒吸了口凉气,不止是她,连其她诰命,也无不动容。

她们也只隐约听了个大概,就被各家老爷赶了来吊孝。

此刻听闻贾琮杀了东川候之子,岂有不震惊的?

东川候虽不比平凉候府那般跋扈暴虐,但东川候府之富,也是出了名儿的。

且,又是一实权武侯啊!

好一个英武少年王侯!

但贾母想的却不是贾琮的威风,她惊怒问道:“东川候府为何要害琏儿?”又联想到了什么,急着追问道:“那东川候知道后岂肯与贾家善罢甘休?”

贾琮道:“琮,是当着东川候的面杀的人,割的人头。张亮先杀我兄长,去其首级,吾以同样的手段报复之,何错之有?东川候,凭甚与贾家不罢休?”

镇国公府牛继宗夫人郭氏道:“太夫人,你家哥儿身上的冠军侯位,在诸侯爵中排名第一,就是对上国公也不落下风。他东川候府理亏在先,冠军侯报复了也就报复了,没再追究他东川候府的罪过,已经是给了好大的体面,您放心就是。如今你家,不比从前了。我家老爷素来看不上这一代的年轻人,唯独对冠军侯赞不绝口,以为天纵之才。谁曾想,也不过一二年的功夫,你家哥儿的爵位倒比我家老爷还高几筹!”

理国公夫人刘氏也道:“可不是嘛,我家老爷也是这般说。他说,开国功臣一脉困境已久。上一辈还有府上的国公爷撑着,勉强还能维持些体面。可到了他们这一辈……原本以为开国功臣再无出头之日,只能渐渐除爵消亡。最可气的是,各家子弟整日抱着祖宗功名,醉生梦死的度日,不成体统。却不想,贵家府上竟又出了冠军侯这样的英武少年!不是我恭维太夫人,汝家气运着实旺盛!代代皆有英杰出,让我等几个国公府,好生羡慕!”

齐国公府、治国公府、修国公府、缮国公府的诰命,也纷纷附和起来。

她们这般,倒未必是在讨贾母的欢心高兴,更有可能,是在让堂下站立之人高兴。

不过,到底是在夸赞贾家,贾母面上的悲怒之色收敛了一些,对堂下二人道:“还不快见过诸位诰命夫人?”

宝玉乖巧懂事,中规中矩的一一与诸家诰命行礼。

贾琮却只微微颔首示意,就这,对方也要起身还礼,以示恭敬。

正如贾政之前所言,国礼大于家礼,更何况她们与贾家还并非一家人。

哪里当得起一位一等武侯的见礼?

看到这一幕,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的面色都微微变了变。

这一区别,让她们心里都不大得劲……

在她们看来,嫡子出身如宝似玉的宝玉,怎么也不该低贾琮一头才是。

等宝玉见礼罢,贾母就赶紧将他招到身边,怜爱的摩挲了下,问道:“可见到你琏二哥哥了?”

宝玉点了点头,又难过的低下头去。

对于贾琏之死,他确实有些感伤难过,不过也只是如此了……

贾母落泪对众人道:“这么些个孙子,除了宝玉,便属对琏儿最心疼,却不想他这年纪轻轻的,竟遭了这样的劫难……”

众人忙劝慰了一阵,贾琮听的无味,正想告辞,却听保龄侯夫人朱氏道:“老祖宗,先别忙着难受了,还有一桩大事哩!这琏儿走的太早,连条血脉也没留下,竟连个摔盆的人也无。往后年节日里,也没人烧纸请魂,总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罢?还是想着在族里选个嗣子过继到他名下,也让他有个后哇!再者凤姐儿有个孩子守着,也不用干熬了。”

贾母闻言,皱起白眉来,看向一旁王夫人,可王夫人也拿不准主意。

过继承嗣可不是一件小事,里面涉及的门道多了去了。

选多大的人,选谁家的,选过来后要分多少家产,且还要预备着人家原生老子娘再寻上门来。

以后孩子大了,会不会吃里扒外……

王夫人看向下面贾琮,问道:“琮哥儿,你如今也大了,琏儿又是你兄长,此事你怎么看?”

贾琮淡淡道:“此事先不急,二哥明日与大太太一并送往铁槛寺祖坟处安葬。钦天监算过日子,贾家人入土最好的日子便是明天,再往后都是凶日,于亡者不益。至于摔盆人……长兄如父,由我和环哥儿代劳便是。”

听闻此言,贾母和王夫人自无异议。

见贾家商议完大事,一旁镇国公府诰命郭氏道:“太夫人也不必太伤悲,咱们说到底都是将门出身。满门富贵,家族存续皆在爵位功名上。如今也是太平了,才显得这样难熬。太夫人是亲眼见过老一辈是如何过来的,哪家子哪年不送人发丧?那时也没个守孝摔盆的说法。要我说,还有一事比这事更大呢。”

贾母对郭氏颇有好感,今早她就来了回,那时连许多贾家亲族都没人上门,听她这般说,忙问道:“哦?什么事,比这事还大?”

郭氏正色道:“今儿这日子原本不好提此事,不过既然太夫人问了,我这做晚辈的也不好不答。太夫人,恕我这晚辈直言,贵府上人丁太少了,子嗣不旺才是泼天的大事!外面的大事咱们妇道人家管不着,但此事却不得不上心。尤其是你家冠军侯,泼天的富贵,总要多些子嗣继承才是。多子才是多福,如今,冠军侯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贾母:“……”

王夫人等人则觉得大丧之日说亲事,既不吉利,也太不像。

尽管她们也知道,曾经将门里为了维持门楣,从来都是父死子出征,且在出征前,都会广纳姬妾,以留存血脉。

但知道归知道,她们还是不大习惯将门的风气,再者如今也没到那个份上……

薛姨妈却是心里一跳,不知怎地,竟有些紧张起来。

好似有些害怕贾母这会儿就将贾琮的亲事给定下来。

她忽又想起一件事,若论说亲,必先讲究门当户对。

可看着这一屋子的公候府第的诰命……

她薛家,好似就是想和贾琮结亲,也有些高攀了……

这让薛姨妈心里极不是滋味!

……

第五百一十六章 要官

“不用给朕摆功劳!!”

大明宫养心殿,东暖阁内,崇康帝怒发冲冠,对殿内之人厉声道:“他东川候是为大乾立下了汗马功劳,大乾难道亏待了他?他父子二人一个守着金光门,一个把持着渭水码头,丧尽天良之事干尽,无法无天勾当做绝,若不是看在他立下的汗马功劳的面上,他东川候府就是有一万颗脑袋都不够朕砍的!”

又指着跪在金砖上的东川候张毅道:“朕对你是一忍再忍,只盼你有朝一日能迷途知返。谁料你竟变本加厉,无旨调动大军,你怎么不直接围了朕的大明宫?!还有你那混帐儿子,干下多少坏事,如今更是连荣国公的长房长孙也杀了。你东川候自诩战功卓著,你扪心自问,是你的战功大,还是贾家三位国公的战功大?荣国公百年冥诞,太上皇都要亲自祝寿,你东川候却纵子行凶,朕能容你,国法都不能容!!”

东川候张毅面色漠然,跪在那道:“陛下,臣为立威营主将,驻守金光门内,得报渭水码头有人持火器行凶,方才来不及请旨行事……当然,无论如何,臣终究还是无旨调兵,臣认罪,无话可说。但臣之子,是受奸人挑唆……”

“东川候,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陛下面前,不要信口开河。”

东川候张毅话没说完,成国公蔡勇便阻断道。

东川候张毅侧头看向一旁的蔡勇,一字一句道:“成国公,你可敢与我去龙首原,在王爷面前说这句话,你若敢,我张毅绝不再说二话。”

“你……”

蔡勇闻言,面色登时涨红。

不过不等他多说什么,就听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一同厉声训斥张毅道:“住口!!”

而上方崇康帝的面色,已然阴沉到了极致。

这话,何其羞辱!!

在他这个皇帝面前敢说,在龙首原那位王爷面前就不敢说吗?

在东川候心里,他这个皇帝,依旧远不如那个将死之人!

宣国公赵崇狠狠瞪了张毅和蔡勇一眼后,躬身对上道:“陛下,东川候张毅绝非小觑陛下,他乃粗鄙武夫,不通礼数,只以军法为重。武王为贞元勋臣之首,军法严厉,故而至今臣等依旧习惯以此撑量对方。陛下,张毅擅自调动大军,虽事出有因,却也当接受朝廷严惩。至于其子张亮肆意行事……张亮已被冠军侯枭首,今日冠军侯闹出好大的动静,便是为了报私仇……”

崇康帝淡漠道:“今日之事冠军侯已经请奏过朕,传闻东川候次子张亮麾下多有奇人异士,其中便有精通毒药之人……”

此言一出,莫说赵崇,连李道林等人也无不打心底生出一抹寒意,眼中瞳孔剧烈收缩。

这是要让东川侯府鸡犬不留啊!!

好一个歹毒的冠军侯!

赵崇反应最激烈,大声道:“陛下,此为歹人构陷!贾琮,小人尔!当诛之!”

崇康帝冷冷的看着赵崇,道:“他事后给朕上了折子,说经查并非东川候府所为。”

“……”

赵崇面上狂怒之色一滞,其他勃然大怒的一干贞元公候,也止住了怒意。

若贾琮打着拿皇子暴毙案,将他们一网打尽,肆意宰杀的主意,他们便会让他明白,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的贞元勋臣,绝不会甘当鱼肉,任人宰割……

谁都不行!

崇康帝将一众贞元勋臣的动静尽收眼底,看着他们隐隐濒临爆发的神色,心下一凛。

知道数天之内,连除两位武侯已然到了极限。

短时间内不可再轻易动作,否则,必招致剧烈的反弹。

至少,不能由朝廷和锦衣卫出手……

作为隐忍了大半生的帝王,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点瓦解这个团体。

已经有了完美的开局,所以,他不急!

崇康帝将目光落在一直垂着眼帘沉稳站立的开国公李道林身上,问道:“开国公,汝为军机之首,东川候之罪,当何以处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为崇康帝之心机感到心寒。

这是明晃晃的往开国公一脉和宣国公一脉插刀子!

可是,这就是阳谋,让人无法不面对。

宣国公赵崇深深看了崇康帝一眼后,与众人一道看向李道林。

李道林微微躬身道:“臣恭听圣裁。”

崇康帝显然不满意,沉声道:“过去爱卿执掌军机阁,如今又是军机处负责天下兵马的军机大臣,朕不找你寻主意,还能去找哪个?”

听闻此言,宣国公一系公候无不面色阴沉。

李道林顿了顿,道:“陛下,京畿之地,无旨擅自调兵,论罪当处以极刑。不过……东川候到底事出有因。可论罪,但罪不至死。再者,东川候军功卓著,受封丹书铁券,符合八议之议功、议贵……”

崇康帝声音冷冽道:“你倒是为他洗脱的好罪名,只是他东川候只是擅自调兵么?去长安县、顺天府、大理寺翻翻,状告他东川候府的状子有多少!只这些罪名,他那些功勋都抵不完!爱卿身为武勋之首,国之干臣,不是让你做好人的!”

李道林闻言,心中一叹,再道:“臣知罪……臣以为,东川候数罪并罚,虽罪不至死,亦当剥夺爵位,追回丹书铁券封诰……”

崇康帝看了眼宣国公一系人马吃人的眼神看着李道林,微微扬起下巴,吐出四个字:

“依卿之言!”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内,众外姓诰命已经告退。

虽然镇国公府诰命郭氏是好意,但一来贾母等人着实不愿在丧期说亲事。

再者,她们也不愿这般劳师动众,让贾琮一人得了这般大的风头去……

这么多诰命,目光全落在贾琮身上,却无人关注宝玉,这让她们极不适应,也不高兴。

二来,贾琮自己也婉拒了郭氏的好意,连她保媒的对象都没听,只道尚且年幼,且身负皇命,冠军侯乃“匈奴未灭何以成家”之典范,他不好过早成亲,成为青史笑柄。

郭氏闻言虽惋惜,却也不强求。

一众衙内见识了贾琮的风采后,便一一告辞了。

之前与贾琮有过言语冲突的王子腾夫人李氏、保龄侯夫人朱氏和对贾琮还算不错的忠靖侯夫人赵氏却留了下来。

贾母没有理会这些,等外人皆去后,她看着贾琮道:“刚才有外客,一些话我不好说。我问你,你将你琏二哥外面那个女人和孩子一起摆放在灵堂是做什么?给人看我贾家的笑话吗?还是你打算让那个贱人和孽种,一并安葬进贾家的祖坟?我告诉你,这种念头你想也别想!那样下贱之人,也能进贾家的祖坟,我死后都没脸见贾家的列祖列宗!”

贾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后,见贾母脸色硬实,绝无动摇之意,便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

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利,贾母反倒不适应了,她皱眉看着贾琮,道:“琮哥儿,这事你可不要弄鬼!”

贾琮微微摇头,轻声道:“那双母子的确不适合葬入贾家祖坟,与礼不合。”

贾母闻言,面色稍缓,道:“我原虽不反对琏儿在外面混闹,那也是有缘由的。如今他不在了,这些都不说了,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你能明白这个就好。”

贾琮轻轻点头,并不多言。

见他如此,贾母也就没多指点这个孽孙的心思了,再看他半边身子都是血渍,愈发刺眼,道:“行了,没事你下去吧,赶紧换身衣裳,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贾琮也不以为意,与高台上诸位亲长微微躬身一礼,就要告退,却忽然听到保龄侯朱氏喊道:“哥儿先等等!”

贾琮顿住脚,凝眸看去。

不过,朱氏却不似昨日那般端着长辈的身份叫嚣挑唆,而是堆着笑脸看他。

但贾琮的面色并未好多少,在这样的日子里,身为贾琏的亲族,笑成这样,合适么?

果然,贾母也不大高兴,问她:“什么事?”

朱氏赔笑道:“老祖宗,如今超哥儿和伟哥儿年纪也大了,比琮哥儿还大些,却还没个正经差使。老爷说,如今琮哥儿手下正是用人之时,何不请他两位表兄一起进那锦衣卫,就算当个千户,也能帮他一把不是?都说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琮哥儿与超哥儿、伟哥儿虽不是亲兄弟,可都是老祖宗的孙儿,与亲兄弟又有什么分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贾母闻言登时心动了,自荣国公贾代善病逝后,因为史鼎史鼐两个娘家侄儿与贞元勋贵亲近,反倒和开国功臣一脉不近,两家渐渐走得远了。

可再怎样,史家也是她娘家,若是能亲近些,她岂能不愿意?

贾母拿眼看向贾琮,问道:“你觉得如何?”

贾琮摇头道:“官位乃朝廷名器,焉能私相授受……”贾母脸色一下掉了下来,贾琮又道:“当然,两位表兄出身将门,若果真有真才实学,德可配位,也未尝不可。除却江南六大千户,都中尚缺四大千户。如果两位表兄能在琮手下两位千户手中坚持十招,琮让他们做一个千户官又如何?”

贾母闻言,脸色这才好看下来,道:“这样也算有道理……”说着,对朱氏道:“那你就让超哥儿和伟哥儿去试试,他们俩长的那样高大壮实,断不会不行。”

朱氏闻言,眼泪差点没下来,道:“老祖宗,他们只是外面看着好,内里虚着呢,和……和宝玉差不离儿……”

贾母闻言,心里就有些腻味了,道:“身子不好那就在家好生养着,出去做什么?”

朱氏委屈巴巴道:“老祖宗,咱家是武侯府,想要传承候位,世子需要立军功才是。可如今天下太平,哪有军功可立?老爷说如今也就锦衣卫这边有油水,这不是,琮哥儿才干了多大功夫,二等伯都升到冠军侯了!”

贾母闻言,还真是这个理儿,又看向贾琮。

贾琮呵了声,目光冷漠的看着朱氏道:“既然是保龄侯的主意,那就让保龄侯亲自来与我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参与什么军伍之事?认清你的位置,守好你的本分。”

此言一出,朱氏自然羞愤交加,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贾母看起来却比她还气,颤着身子道:“走走走,快离了我这地!我这妇道人家,也该认清位置,守好本分,不然就该早早的去死,好给你腾位置!”

贾琮目光凌厉的看了朱氏一眼后,与贾母躬身一礼后,带着半身刺眼的血迹,出门而去。

等贾琮离去后,贾母被众人好一顿哄劝后方平息了些怒火,她息怒之后,对朱氏道:“都看到了,这个孽障天生脑后生着反骨,一点不知孝道。往后这等事,你再莫同我说,就让你家老爷自己同他说。超哥儿伟哥儿有能为就去做官,没能为那就在家养着罢。我这老脸,也值不上两个千户官!”

……

离了那不属于自己主场的荣庆堂后,贾琮又先折返回东路院。

招来贾芸和林之孝,道:“老太太不同意那一对母子陪着琏二哥埋入祖坟,不过我想着,琏二哥生前最关心的便是她们,也是为了她们才丢了性命。若死后不能同穴,怕地下亡魂不宁。只是老太太说的话也有道理,那双母子毕竟是外人,不明不白的进贾家祖坟与礼不合。所以,你们再去准备一副棺栋,寻一处墓地。将琏二哥和那双母子一起下葬,明日埋进贾家祖坟的,立个衣冠冢罢。”

贾芸和林之孝闻言眼睛均是一亮,赞贾琮主意高明。

贾琮又道:“这件事要保密,谁也不许提,不然传进老太太耳中又是麻烦。你们寻好棺木和安葬地便是,具体操办你们寻郭郧来办。”

二人忙应下,贾琮便打发两人去忙了。

这会儿贾琏灵堂上又没了旁人,贾政疲于应酬外客,再者灵堂上设有东川候次子的首级,旁人大多不愿沾染这份因果,所以少有来此者。

他孤身一人,负手而立,看着那具棺栋,眼前仿佛看到了贾琏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贾琮眯着眼睛,轻声道:“二哥,你放心,无论背后是哪个,我必让他来陪你。”

贾琏那张虚幻的笑脸笑的愈发阳光,他看着贾琮点点头后,又左右看了看周边的两具棺木,面色有些怅然,又有些满意,回头再看着贾琮笑了笑,渐渐消失了……

……

第五百一十七章 牲品

贾琮回至东府宁安堂,本想自己更换衣裳。

却见探春、湘云不知何时来到这边,正与尤氏、秦氏坐着说话。

贾琮见之一怔,问道:“你们怎么在这边?”

这话可捅了娄子,探春俊眼修眉一扬,瞪着贾琮道:“怎么,我们不能来三哥哥这里坐坐?”

湘云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偏头看着贾琮警告道:“琮哥哥,二婶婶得罪了你,我可没有,你可别迁怒我!”

贾琮轻笑道:“说什么呢都?”又对尤氏、秦氏道:“我这两个妹妹厉害不厉害?”

尤氏、秦氏赔着笑,只道他们兄妹关系亲近。

不过看着贾琮半边身子都是血,都骇的厉害。

探春起身道:“是平儿在看着二嫂子,又放心不下三哥哥,就央了我和云儿来帮她看看你伺候你,你还不乐意!”

尤氏在一旁忙道:“三弟,水房里已经准备好热水了,洗头用的花露油、鸡子和香皂也都备好了。都知道三弟不喜用生人服侍,所以就没安排丫头,你看……”说着,尤氏拿眼睛去看探春、湘云。

贾琮生生气笑道:“大嫂子这是吃酒吃多了?我还能用两个妹妹当丫鬟使不成?”

探春和湘云都红了脸,瞪向口无遮拦的贾琮。

尤氏忙笑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沐浴三弟先随便冲冲,等平儿回来再仔细。只这头发……三弟一人怕不好搓洗。我和秦氏倒是不怕服侍三弟,只怕人说嘴三弟。三丫头和云丫头就不碍事了,你们自家亲姊妹……”

贾琮道:“那也没拿亲妹妹当丫鬟使的道理,好了,就这样罢……”

却见探春横眸望来,道:“莫非三哥哥以为我们不配服侍三哥哥这个冠军侯?也是,我不过是……哎哟!”

话没说完,挺立的鼻子被贾琮勾手刮了下,探春眼神都慌乱了。

贾琮笑着警告道:“三妹妹莫不是拿我当环哥儿欺负?”

看着贾琮漆黑深邃的眼眸,强大的气势好似一座高山,素来泼辣如刺玫瑰的探春,瞬间辣不起来了,俏脸晕红,似瞪似嗔的看着贾琮,不依道:“三哥哥才欺负人!”

贾琮笑呵呵,不过眼睛里还是有抹疲倦,道:“好了,你们先在这说话罢,我洗漱罢还要去帮老爷待客,不招待你们了。等忙完这阵,我在会芳园里请你们东道。”

探春不吭声了,湘云却直咧咧道:“琮哥哥就是讲究多!宝玉前二年还整天央着我们给他梳头,我们不理他他才作罢。如今我们姊妹服侍你一回,不过事急从权!琮哥哥世之英雄,何苦忸怩?又不是外人,自家兄妹怕什么?”

尤氏也在一旁劝道:“三弟自己不方便。”

贾琮也懒得再推脱,道:“行,那就先洗头发吧。你们俩千金小姐,今儿就当回洗头妹。”

“呸!”

一左一右跟在贾琮身旁的探春和湘云一起啐了一口,笑怪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兄妹三人去了水房,早有尤氏的丫头银蝶在那里将热水、巾帕、香皂等物准备好。

此时关中气温还较低,因此又点了熏笼,水房里热腾腾的。

银蝶在一旁打着下手,服侍着贾琮坐下后,又调整紫檀架的高度。

备好后,两个“洗头妹”开始上手……

……

小半个时辰后,水房里传出一道清爽的声音:“好了,进来罢。”

在廊下说了好一起子话的探春和湘云忙推门入内,水汽缭绕中,看到一身白衣的贾琮披散着还有些湿漉的头发站在那。

虽然贾琮才从江南回来没多久,数千里的奔波让他消瘦了许多,风采不比从前。

但周身的气度,更加凝练有神。

纵然水汽蒸腾,却也挡不住那双眸眼的明亮温润。

看着如同谪仙一般的贾琮站在那里,探春和湘云看了几个呼吸后,才悄悄红了耳根,探春嗔道:“快坐下吧,先将头发烘干!”

说着,拉着贾琮在熏笼边坐下。

她又和湘云一左一右坐在旁边,湘云嘻嘻笑道:“真该让宝姐姐也来!不过她现在走不开了,要在家看她哥哥呢。”

薛蟠被人打了……

他带着贾琮安排的两名武王府亲卫,去翠云楼与冯紫英、蒋玉涵等人吃席。

本也无事,合不该吃酒后口口声声拿贾琮在江南的辉煌经历说事,更不该贬低贞元勋臣十二武侯。

他只道如今贾琮如日中天,连十二武侯之一的平凉候府都灭了,威风之极,狠狠替他出了口气,却不想惹毛了隔壁雄武候次子周尚。

周尚根本没有从门口进来,大怒之下,一脚踹塌两间雅阁中间的木插屏,进来后一拳就将薛蟠打倒。

好在冯紫英赶紧上前隔开,眼见两边要起冲突动手,两名守在门外的武王亲卫出现。

只拿出一张腰牌,就终结了这场冲突。

周尚那边的人,甚至还主动道了恼……

事情至此而止,但薛蟠大概被打出了轻微脑震荡……

只是他也光棍儿,见对方憋屈的伏低认了错,就见好便收。

他心里到底还算清楚,知道他还没当上贾琮的大舅哥。

而且他虽浑闹,也看的清贾琮那样清冷的性子,大概是不会惯着他的。

毕竟连他娘薛姨妈贾琮都没惯着……

被人抬着送回梨香院后,薛蟠还逞着英雄只道无碍,骂骂咧咧的自我吹嘘。

好似周尚等人要没给他赔礼,他今儿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薛姨妈见他还如此能吹,也就放下心来,但到底还是留下了宝钗在家照看他……

“唉,没想到琏二哥哥就这样没了。”

探春坐在熏笼边,还是有些伤感道。

虽然贾琏长她们不少,素日里几乎没什么往来,但到底是自家兄长。

她往来的少,湘云就更少了,不过也跟着难过起来,伸平双腿,躬着身往前探,抿了抿嘴,道:“我也没想到,凤姐儿会哭成那般,他们俩……唉!”

贾琮一边将半干的头发散开,一边淡淡道:“逝者已矣,生者仍需好好活着。男儿生在将门中,谁又知道能安稳到哪天?”

湘云点点头,垂着眼帘道:“是呢,我爹当年便是随大军出征,然后没了的。”

探春一拍手,“啪”的一声脆响,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起身走到贾琮身后,替他打理起头发来。

不过还是拿眼睛悄悄看湘云,在她的记忆中,湘云可是几乎从没提过这些伤心往事的,或许是贾家连接不断的丧事触动了她……

贾琮看着湘云道:“云儿素来性情舒朗,心胸恢宏,好些话我便不再啰唣。改明儿送你一匹小马驹儿,你和环哥儿兰儿一起学学骑马。”

“啪!”

肩头上挨了一下,贾琮回首看去,就见探春瞪眼看他。

贾琮哑然失笑道:“自然少不了你的,没你看着,我还怕环哥儿撒疯出事呢。”

探春这才转嗔为喜,用心将贾琮干了的头发绾成发髻,用木簪束好,又替贾琮拉平衣襟上的皱褶,方道:“我们闺阁女孩子,偶尔生个气落个泪心情不好还不是常事?哪天拌个嘴吵个架也是有的。三哥哥外面那么些大事,还那样险,不必再为我们操心。”

湘云也已经收拾好神情,取笑道:“那是,琮哥哥可别再操.我的心了,不然三丫头非教训我不可。真是的,也没见过她这样向着自己哥哥的……”

两人打闹一会儿,又顽笑了阵,只到西面贾政派人来请,贾琮才告辞二人,去了西府。

……

贾政不得不招来贾琮,是因为开国公世子李虎又来了。

对于这些真正的将门虎子,已经忙的焦头烂额的贾政,实是一点法子也无。

只好让人请了贾琮来。

贾琮来后,就将李虎引去了东路院前厅。

落座之后,李虎面色有些郁郁之气,将亲兵斟满的茶一饮而尽后,看着贾琮道:“清臣,你可将我家害苦了!”

贾琮微笑道:“倒霉的是宣国公那边的人吧?你家不该高兴?”

李虎苦笑不已,道:“明面上如此,可是……也不知风向是怎么了,许是世道同情弱者。宣国公处处为平凉候和东川候出头,不惜进宫寻陛下讨个交代,更极力保下了东川候的性命,他这般做,在贞元勋臣中得到了极大的仗义之名,还显得悲壮。我爹却……不知哪个忘八肏的,竟说是我爹为了军中第一人的名头,和宫里那位联合起来,谋算贞元勋臣。宣国公那边的人跳脚的骂,连我们这边的一些人,居然也觉得抬不起头来……清臣,我不如你聪明,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觉得呢?”

贾琮闻言,微微皱起眉头来,想了想,道:“无论如何,赵家那边连损失了两员悍将,连带着损失了两座大营。虽然立威营和扬威营主将还未定,但肯定不会再是宣国公那边的人接手。这些损失是实打实的……子重,会不会是有人不想你家太过得意,担心实力失去平衡后,引起一些不好的后果,提前敲打一二?”

李虎闻言,缓缓点头道:“如今看来,多半便是如此了。不过……”他苦笑着摇头道:“真是冤枉!贞元勋贵分裂成如今这个样子,已成了相互掣肘之势,谁还能干什么?”

贾琮轻笑了声,道:“不过防范万一罢。”

李虎闻言,看向贾琮,嘿了声,道:“防范万一……算了,不提这些窝心鸟事了!清臣,当初谁能料到我这个小兄弟,能有今日之势?你也真够了得的,当着我爹他们那么多公候的面,生生斩了张亮的首级。你知道多少人在赞你?”

“赞我?”

贾琮呵呵一笑,道:“多少人恨不将我扒皮抽筋才是真的。”

李虎闻言正色道:“你有这个心思便好,清臣,不要再动手了。我问你,今日你果真知道张亮是杀你二哥的凶手才出的手?”

贾琮看着李虎,微微摇头道:“瞎猫碰到死耗子。”

李虎倒吸一口冷气,道:“你就不怕下不了台?要是张亮果真不是凶手,你今天怎么收场?”

贾琮垂下眼帘,轻声道:“张亮若不是凶手,他就不会死。但四海漕帮之罪证,却是实打实的。那里养了一群见不得光的三教九流,本侯接到举报,那里可能隐藏着谋害皇子的凶手线索。谁还能将我如何?”

李虎闻言,面色复杂的看着贾琮,道:“清臣,你这心思缜密的,和老头子一样。不过,这样的事你以后还是少做。贞元勋臣好多都是从底层杀出来的杀坯,不是讲道理的人,若是逼急了……”

贾琮点点头,道:“我有数,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

李虎“嗯”了声,又笑着问贾琮道:“你怎么想着把武王府那两名护卫安排到薛蟠身边,引得周尚那小子动手的?你知道赵昊那边多少人为了这事快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哈哈哈!听说周尚都快憋屈疯了。这下好了,以后那些人再遇到你家人,都得绕道走了。你这个安排还是迟了些,要不然,你二哥未必会出事……”

贾琮轻轻一叹,摇头道:“不提了,也不过狐假虎威。”

李虎闻言,“嗯”了声,不过随即,面色变得迟疑起来……

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请求,不好开口。

贾琮见之,眼睛眯了眯,问道:“可是那边有人请你说情,想将张亮的首级讨回去?”

李虎老脸一红,颇为难为情道:“也是抹不开面子,不过清臣你不用考虑我的面子,我上门来说和一下已经给他们面子了。东川候府,现在不能叫东川候了……张亮的哥哥张良寻上门,托我来讨个人情。张良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为人正直,也知道是非。他说贾家和东川候府的恩怨一笔勾销,张亮原本和贾琏都不相识,是有贼子挑唆诓骗才行下大错。张亮死了,东川候府认了。你将张亮首级取来祭拜你兄长,他们也无话可说。只是希望等你兄长入土为安后,能将张亮的首级还给他们,让张亮能有个全尸下葬。”

贾琮沉吟了稍许,看着李虎道:“子重,我明白,若论利益得失,这个时候大度一些,利大于弊,还能赢得一个好名声。但是事涉至亲,恕我不能只考虑利弊,还要思量感情。在感情上,我无法做到这样的大度,我的家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请求。你转告张良,他弟弟的人头,会被当作牲品,铸在我二哥墓前三年,以赎其罪。这是张亮罪有应得,和我贾家大度与否无关。三年后,张家再来索取吧。”

何谓牲品?

牺牲玉帛为祭品,而宰杀牲畜为牲。

所谓牲品,便是畜生之首级罢了。

听闻此言,李虎轻轻一叹,点了点头。

也为贾琮心地之狠辣坚韧感到震惊。

……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大丧

神京,延福坊。

入夜,王家大宅。

王子腾夫人李氏满面惊喜不可思议的看着王子腾,激动的尖声道:“这般说来,老爷就要大用了?!”

王子腾却皱起眉头看着李氏,道:“我说的是这个?”

李氏面色悻悻,不过随即又激动起来,道:“老爷若是日后提调十二团营,那岂不是比国公还威风?”

王子腾沉声道:“你胡说什么?真到那个时候,我未必能坐得住那个位置,且也未必是福气……这些事你不懂,也不用懂,只要好好和贾家太夫人处好关系,和我妹妹她们处好关系便是。”

李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妇人之间该如何处好关系,她还是明白的。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越不忿,处好关系不就是让她伏低做小赔笑脸么?

凭什么?

李氏不大愿意道:“老爷眼见就要大用了,怕用不了多久,就又有人再说起那句老话:‘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了!贾家也比不得老爷风光,我怎还要同她们处好关系?”

王子腾看着李氏,一阵心累。

不过他明白修身齐家的道理,所以给予李氏一定的尊重,解释道:“且不提贾王两家世代亲旧故交,太夫人是长辈,你理应恭敬,再者,你难道真不如为夫身上这个京营节度使从何而来?我原非军伍出身,只因好兵事,妹妹才在妹丈处说了话,这才将原本属于贾家东府的位置,举荐与了我……”

李氏不服道:“那是老爷您有能为!”

王子腾渐生怒意,喝道:“世上有能为之人还少了?那么多勋贵将门,那么多统兵大将,他们怎没得这个官儿?”

李氏见王子腾恼了,忙赔笑道:“老爷别生气,我不过妇道人家,又懂什么朝廷大事?老爷说是那便是。”

王子腾见之,轻叹一声,道:“开国功臣一脉,四王八公如今只北静郡王府袭着王爵,却也早离了兵事多年。因为荣国府连续两代出了国公,所以在开国功臣一脉,居首了几十年。到了妹丈这一代,贾家没出什么人物,所以两代国公留下来的余荫香火情才落到了王家头上。也是因为朝廷为了平衡贞元勋臣,才将这个原本鸡肋的京营节度使给了我。如今天子圣明,欲要拨乱反正,为京营节度使正名。这个时候,必要凝聚开国功臣一脉的大部力量才能行事。我王家祖上不过一个县伯,还不能世袭,在开国功臣一脉里都是垫底的,那些国公侯爵府第,凭何服我?这个时候,还是要依靠贾家……”

李氏闻言,落泪道:“我亦知道老爷行事不易,空有擎天保驾的大能为,却还要受制于人,不得不靠贾家受祖荫过活之人。只每每想起礼哥儿……他还未成家,不过犯了些小错,就被那贾琮坑害的流放三千里,病死异乡,连身子都回不得京,成了孤魂野鬼,我们做老子娘的,不能为他报仇,还要给仇人伏低做小……”

说至此,李氏只觉得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王子腾闻言面色一白,隐隐惨然,虎目却瞪了起来,对李氏忍无可忍斥骂道:“若非你这蠢妇和那孽障惦记沁香苑的生意,这才中了宁则臣之子的奸计,行下那般下作手段,又怎会自食其苦?你们算计人家,人家就不能反击?合该被你们算死?也不看看近来都中发生了多少事,多少王侯府第被抄家圈禁,全家赐死,所为何故?都是这些府第中一些蠢妇没教好儿子,让他们一个个都成了坑害家门的孽障!礼哥儿被你骄纵成那般,你还怪旁人?我告诉你,除了礼哥儿,义哥儿、信哥儿也是你儿子。你若想连他们一并都害死,你就继续作妖!你若不愿去贾家伏低做小,我就让何氏去,劳不动你的贵驾!”

李氏闻言差点没吓瘫软过去,哭腔道:“老爷要打要骂容易,我原是妇道人家,并不懂外面大事。只怎将罪过都怪到我头上……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可老爷就算不看在义哥儿、礼哥儿的面上,只这些年的夫妻,也不该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我并未犯七出之例,缘何要让何氏代我?”

王子腾不愿再啰唣下去,起身不耐道:“此事事关我王家百年大业,你若能做得便做,做不得自然就换识大体的人去做,太太便在后宅礼佛罢。”抬脚就欲走,却又顿了顿,道:“你只道我就要受大用,却不知王家因何而受大用。你更不知,贾家那个被你视若仇寇的少年,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大用……”

李氏委屈之极,道:“不是老爷说的,那贼……那贾琮早晚不得善终吗?”

王子腾喝道:“我又没让你去同他伏低做小,他是他,贾家是贾家。就算哪天他出了事,也未必能牵连到贾家!”

李氏听明白了,眼睛登时放光,道:“如此说来,他还是要不得善终?!”

王子腾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沉默了稍许,眯眼道:“到了他这个地步,又焉有活路?只是……飞鸟未尽、狡兔未死前,他只会越风光!你这个时候和他作对,不是蠢妇又是什么?”

李氏恍然大悟,一脸钦佩的看着她的男人……

……

丰益坊,保龄侯府。

保龄侯史鼐面色阴沉,看着还在哭诉的朱氏,不耐烦喝道:“闭嘴!”

史鼐不是王子腾,他没有王子腾“修身齐家”心性修养,在保龄侯府素来唯我独尊。

朱氏也只知奉承曲从,不过还是忍不住挑唆道:“如今谁都瞧不起咱们府上,我被一个晚辈当面训斥啐骂不说,连王家人也瞧不上咱们,只让老二去顶好事,却忘了长幼有序,老爷还是二叔他亲兄长……”

“还不是你这贱妇!”

史鼐愈听愈怒,破口大骂道:“若不是你在贾家几次三番出丑,惹厌了人家,王子腾怎会举荐老二不举荐我?”

朱氏愈发委屈,道:“我从未和李氏不对付。”

史鼐忍不住想动手,唬的朱氏连连后退,就见史鼐狰狞道:“你懂个屁!如今皇帝要对付贞元功臣,这才扶持开国功臣。王子腾不过沾了贾家的光,要不然他算个屁!他祖宗不过一个县伯,也配当京营节度使?那是贾家的官儿!你在贾家乱放屁,他还怎敢举荐我?”

朱氏闻言这才恍然,可心底有委屈也不敢说。

她哪里敢善作主张行事,还不是遵史鼐之言,在贾家说的那些话?

她顶多又添加了些私货罢了……

史鼐脸色阴沉的糙糙来回踱步了几趟,然后站住脚命令朱氏道:“明儿一早你就去贾家,陪老姑奶奶,多捡好听的话说她听,再多说说家里的难处!算了,先别说难处了,明儿贾家发丧出殡,她心里也够糟践的,明儿下午再说……”

朱氏抽了抽嘴角。

史鼐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刚回来时说什么来着?镇国公府诰命丧期说亲?”

朱氏不知史鼐想做什么,点头道:“是啊,镇国公府诰命郭氏和理国公府诰命刘氏她们要给贾琮说亲事。”

史鼐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朱氏见之,眼睛也跟着一亮,小声道:“老爷,咱们家大姑娘还在贾家呢……”

史鼐闻言,张口骂道:“蠢货!老姑奶奶那么不待见贾琮,你和他结亲,不是自己寻不自在吗?”

朱氏一脸迷糊,道:“那说给宝玉?”

史鼐恨铁不成钢道:“宝玉要能成,还用得着你说?”

见朱氏彻底迷糊了,史鼐哼了声,提醒道:“超哥儿、伟哥儿也到说亲的年纪了,贾家还有几个姑娘……”

话没说完,就听朱氏连连摇头道:“那不行那不行,他家就大姑娘是嫡出,其她都是庶出,如何配得上超哥儿和伟哥儿?太委屈了!要不……说给强哥儿?正好庶出配庶出!”

史鼐闻言先怔了下,他都记不得还有这样一个儿子,等隐隐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后,缓缓点点头,道:“那也行,你去同老姑奶奶说说。他家二姑娘还在孝期,怕是不成了。就三姑娘吧……”

朱氏高兴道:“诶!诶!好!”

……

居德坊,荣国府。

自入夜,荣国府正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

人来人往,哭声摇山振岳。

灵堂前庭内,僧侣道尼各诵各经,一时间梵音经纶笼罩住整个灵堂。

至寅时三刻,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

白汪汪一片穿孝侍从遍布贾府各处,开始走动起来。

要发大丧,出殡了。

荣庆堂内。

贾琮带着贾环一起,披麻戴孝的跪在堂内,代邢夫人和贾琏与贾母告别。

贾母早已哭成了泪人,此时也顾不得讨厌贾琮了,对二人诉说着对亡者的不舍和思念,主要说着贾琏的种种好处……

众内眷和贾家姑娘们听闻此言,无不落泪。

王熙凤更是几度哭的晕厥,被人勉强送上了软轿,抬至车上,先行送往铁槛寺。

等拜别了贾母后,贾琮携小脸紧绷的贾环,至灵堂,将烧纸的阴阳盆摔碎,方便死者地下携带。

贾族众人哭声再高三分。

吉时已到,大丧开始。

……

第五百一十九章 孽障对孽障

辰时初刻,出殡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的出了荣国府。

六十四名青衣请灵,贾琮与贾环披麻戴孝摔盆驾灵,十分哀苦。

前来送殡的宾客中,除却南安郡王府外,其余开国功臣一脉王公候伯府第均亲至。

各色车马骡轿,不下百数。

自荣宁街起,一路摆至金光门外,声势之浩荡,着实令不知多少人侧目。

北静郡王水溶、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府一等子柳芳、修国公府一等子侯孝康、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平原侯府蒋子宁、定城侯府谢琼、景田侯府裘良、神武将军冯唐、振武将军卫固、威武将军陈忠……

其余还有诸多虽未在军中任职,但门第深厚,军中仍有不浅背景的公候府第,亦皆来路祭。

这时,许多人才发现,原来日薄西山的开国功臣一脉,还“残留”着这么多的力量……

然而贾家之势仍未完结,虽然如今皇族正处于风声鹤唳一片动荡中,但仍有几家驸马都尉和闲散宗室府第前来吊孝。

除此之外,还有国子监几位教过贾琮的教习,今日竟也在路边设了路祭。

再加上贾政在朝廷的一些上官下属,以及闲居神京的文坛儒士。

再有就是……

李虎带着一干贞元勋贵子弟,亦都设了路祭。

如此一来,众人方知这位曾被人诟病生母鄙贱、佞幸而成的冠军侯,如今到底有多深厚的根基。

其生母虽鄙贱,但他依旧是荣国公的子孙。

如今整个贾家,也只他一人活跃在官场上,贾家两代三位国公的余荫,自然而然的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其势渐显。

而也有更多人,明白了崇康帝大用贾琮的深意……

贾琮面容哀苦,护着两具棺栋,自荣国府正门而出后,一步步行至金光门外。

一路上,纸钱漫天,哀乐嘶嘶。

出金光门后,再骑马引领队伍至距离西城十五里外的铁槛寺。

入祖坟下葬……

……

“唉!”

荣国府荣庆堂内,贾母一脸哀容,长长一叹。

因为邢夫人居长,所以王夫人、李纨、王熙凤等人都去为她送殡。

堂上只留下史家两位夫人和薛姨妈、王子腾夫人作陪贾母。

保龄侯夫人朱氏今日格外热络,见贾母唉声叹气,忙劝道:“老祖宗,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啊!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死去的着想。您到底是长辈,若因他们而不受用,他们也担待不起。再者,逝去的也就逝去了,生者总还要过日子不是?您想想宝玉,想想那么些孙子孙女儿,您要不受用,他们可要担心您呐!别说他们,连您那侄儿,昨晚大半夜的还叮嘱我,今儿好好来服侍老祖宗,不能让您难过了去。”

贾母闻言,面色稍稍和缓,看了朱氏一眼,道:“鼐儿半夜里不睡觉,和你叮嘱服侍我?他倒有这份孝心!”

朱氏似没听出贾母的嘲笑,也没理忠靖侯夫人赵氏、王子腾夫人李氏等人的奚落眼神,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您那大侄儿也不光是如此。唉,他如今也不好过……”

贾母一听就腻味,不过到底关心娘家侄儿,问道:“他好好的一个侯爷,有什么不好过的?”

朱氏道:“之前不是就在闹新法要收田税吗?幸好出了这么些事……”

话没说完,就见贾母和忠靖侯夫人赵氏都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过来。

就算贾母和赵氏再不关心再不懂外面的事,也知道什么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一时间恨不能将这个蠢妇掐死!

新法为何耽搁下来?不就是因为三个皇子暴毙吗?

到了朱氏嘴里竟是幸好出了这么些事?

贾母原以为摊上邢夫人这样的儿媳已经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谁知这侄儿媳妇竟比邢夫人更愚蠢!

被二人这般一瞪,朱氏也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说别的事,是说家里事,家里事!”

贾母等人气个半死,却谁也不敢再提此事,生硬的将这事遮掩过去,还得替她圆场,冷声问道:“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见她们不追究了,朱氏自己反倒舒了口气,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说起了保龄侯府的难处。

无非就是家里人口多,嚼用大。

再加上家里几个哥儿都长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愈发艰难了。

说着说着,又拐到了羡慕贾家体面上:“啧啧啧!老祖宗真是好福气,贾家愈发气派了。刚才来时,家里的马车差点都进不来。来了那么多王公候伯府第,真是好大的体面!”

贾母冷淡道:“不过是亲戚世交帮衬些,又有什么体面的?如今也不比从前了。”

朱氏忙道:“可不是这个理儿!老祖宗许是不知……当然,我也是听我家老爷说的。如今宫里陛下愈发看重贾家了,这不是,昨儿才说了,要大用王家老爷和我家二叔,让他们做实权大将军!真真了不得!”

她说就说也罢,偏偏用夸张的语气去说,听起来阴阳怪气,让人心里极不舒服。

见王子腾夫人李氏和忠靖侯夫人赵氏面色都有些难看,贾母愈发厌烦这个侄儿媳妇,皱眉道:“那是他们自己的能为,和贾家又有什么相干?”

朱氏哼哼哼怪笑了两声,不过被贾母狠狠瞪了眼,才想起场合,忙正经道:“老祖宗在家里受用久了,不知外面的事……”说着却卡壳了,贾母等人正等着听她的“高见”,见她忽然不言语了,呆呆的呆在那里,贾母问道:“又怎么了?”

朱氏差点没落下泪来,贾母等人不知外面的事,她自然更是狗屁不通,也就听保龄侯史鼐说了遍,哪里记得明白,这会儿竟把该说的话给忘了……

听贾母相问,她结结巴巴道:“总之,若不是和贾家亲厚,王家老爷祖上不过一县伯,如今那么多公候武爵都没这份造化,王家老爷如何能有这份造化?当初京营节度使的位置,本就是贾家的,是你家太太为王家说了话,才……”

这话让王子腾夫人一张脸登时涨红,羞愤不已。

也让赵氏和一旁的薛姨妈恨不得掩面而去。

贾母这会儿是真的不为死去的哀伤了,一双眼睛恨不得喷出刀子来,把这“沙币”侄儿媳妇给戳上几百个洞!

心里发誓,以后贾家儿孙再娶媳,再不能只挑模样好的了,一定要寻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邢夫人已经是一个例子了,不想这个朱氏比邢夫人还了得,除了生了副好皮囊外,活生生就是一头猪!

连场面话都不会说了吗?

她自然不知道,因为朱氏忘了史鼐教她的话,又害怕说不好话,回去被史鼐斥骂,这才破罐子破摔,索性选择得罪了王家。

左右昨儿史鼐也跟她说了,王家不过仗着贾家的势,没什么了不得的。

而且王子腾还只举报老二史鼎,偏偏绕过她家老爷去。

得罪就得罪了,不怕!

贾母却被这蠢妇气的脑壳生疼,要不是到底是她娘家大侄子的正室夫人,且史鼐袭的还是她父亲老保龄侯的爵儿,总要给史家留分体面,贾母恨不得赶紧让这上不得台面一点礼数都不懂的朱氏滚蛋!

这会儿,她竟有些羡慕起贾琮来,想翻脸就翻脸,不惯着……

贾母揉着眉心,道:“纵然如此,亲戚间相互帮衬点也是有的。谁家还能孤生生的活着,那就算封王封侯,又有什么意思?左右不过相互帮衬着,才是亲戚间的本分。鼐哥儿媳妇,你到底想说什么?若还想给超哥儿、伟哥儿谋缺儿,你让他们老子自己去同那孽障说,昨儿你也看到了,这些事我说话不顶用,你莫再跟我啰唣。”

朱氏闻言凄然一叹,道:“老祖宗便是不说,我也不会再求这个了。昨儿回去我家老爷就将我大骂教训了回,说不该让老祖宗作难。他这个大侄儿,还没给自家老姑奶奶尽点孝心,就这样麻烦,说我再有下次,就要……就要休了我呢!”

众人闻言一惊,尤其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李氏,侧目看了掩面擦泪的朱氏一眼。

而贾母心里终于熨帖了些,不管如何,娘家侄儿能有这份心,她心里都舒坦许多,见朱氏委屈掉泪,叹息一声道:“我一个糟老婆子,又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们也不必惦记着给我尽孝心,你们自己能过的好,我也就安心了。至于超哥儿、伟哥儿他们的亲事……我这当姑奶奶的也帮衬不了多少,倒还有些压棺材的银子,一会儿你带了家去罢。”

朱氏眼睛一动,不过没等她说话,一旁赵氏实在听不下去了,道:“老祖宗,您快留好您的银子,以后给宝玉用罢!二嫂子刚才也说了,咱们这些做晚辈的,还没来得及孝敬您这史家老姑奶奶,再腆着脸要您的银子,那史家的脸面非被我们给丢尽了不可!!我们做晚辈的虽不成器,也还求老祖宗给我们留些体面才是!”

贾母闻言,心里总算缓了口气。

老天爷,史家总算还有个明白女人!

若都是朱氏那样,以后史家干脆也被姓史了,改姓猪吧!

省得给列祖列宗丢人!

朱氏被赵氏刀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剜了下,再看到王子腾夫人和薛姨妈忍不住的讥讽笑容,心里羞愤之极,扬声道:“我自然不能真要老祖宗的银子,家里再艰难也不能要!不然回去后老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再说,我也不是眼皮子那么浅的人,又不是没见过银子……”

最后一句,贾母都要绝望了,终于再也忍不住,无力的摆手道:“朱氏,你家里人口多,事情也多。如今发丧也出门了,你快家去罢。”

朱氏闻言,听出贾母在赶人,讪讪一笑道:“我可不敢这会儿就回去,老爷让我服侍老祖宗呢!就算不住两天,也得服侍到夜里才是。”

薛姨妈和李氏对视了眼后,一起低下头,她二人怕笑出声来。

贾母都唬了一跳,道:“我用不着你服侍!你如今也是管家太太,哪里能耽搁得了?那么大的家业,也能离得开人?你快说,到底有什么事?再不说我果真不理会了!”

朱氏闻言,面色不大自然起来,道:“真没甚事求老祖宗,只我家老爷昨儿说,想和老祖宗更亲近些,想……想亲上加亲呢!”

贾母闻言脸色登时一敛,其她人也都正起面色来。

贾母沉着脸看着朱氏,道:“你要给哪个说亲?莫不是也想给琮哥儿说亲?你看看那孽障,如今可还听我的话?昨儿人家都把话说的明明白白了,连镇国公府郭氏的面也不给,你去和他说?”

朱氏忙道:“不是他不是他,我家如今也不愿去攀他的高枝儿。他如今怕也认不得我们这门亲戚了……”

这话让贾母皱了皱眉,又道:“不是他,那是谁?宝玉?”

说至此,贾母猜测,朱氏多半是想让云丫头和宝玉成亲。

可是……

贾母微微皱起眉头来,虽然云丫头也不错,可她的本意,还是想再等二年,看看她嫡亲外孙女儿黛玉的情况。

若是身子长好些,能离了药的话,孙女儿里生的最好的黛玉,才是她的第一选择。

而且她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宝玉最喜欢他林妹妹?

若非如此,府里这二年到处念叨着金玉良缘,她难道听不见?

且听说薛家那位宝丫头倾心于那个孽障,两人早已暗生情愫。

她虽不喜欢这个孙儿,但只要不碍着她,能成全的,她也不会故意拖后腿。

昨儿原本还想替娘家侄孙寻个差事,可见那孽障反应这样激烈,她索性就顺水推舟,堵绝了朱氏的话。

再者有了昨日一出,往后想来再不会有人来寻她帮忙讨差事,毕竟连娘家人都没有,更何况其他人?

这般寻思着,贾母一边心里委屈,她如此受气,还不得不替那孽障着想。

到底是嫁进了贾家……

一边就听朱氏笑道:“也不是宝玉,宝玉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必要极好的才配得上,我家还没这样的丫头……”

贾母本不喜她这样说,毕竟还有湘云在其中,不过听说连宝玉都不是,唬了一跳,道:“你说的总不会是环哥儿吧?”

那可不行!

忒糟践云儿了!

朱氏见贾母屡猜不中,竟有些得意的笑道:“老祖宗,难道只能史家的女儿嫁进贾家,不能贾家的姑娘嫁到咱们史家?”

贾母闻言一怔,一旁李氏、赵氏和薛姨妈也都面面相觑。

敢情之前说劳什子超哥儿、伟哥儿到了说亲的时候,家道艰难,是为了这打埋伏。

该不会是瞧上贾家的嫁妆了吧?

贾母脸色隐隐难看,看着朱氏道:“你相中了哪个?”

朱氏笑道:“二姑娘在孝期,自然说不得亲。不过老祖宗家三姑娘倒是不错!我挑拣了几样事说给老爷听,老爷也大为满意!”

贾母闻言,面色渐渐和缓下来,她想了想,道:“你们眼光倒是不错……”

在她想来,探春若是能嫁到史家,成为史鼐嫡长子史超的媳妇,能做下一任保龄侯夫人,倒也不赖。

连同族内算起,她见过那么多孙女,独大气敢当事的探春最能入她的眼。

探春若成了保龄侯府的太太,必要比朱氏强一百倍!

虽不能给娘家封几个官儿,若能送一个贤内助,倒比封几个官儿要强一万倍!

念及此,贾母看着朱氏,觉得她总算还能做些正经事,便道:“改日你领着超哥儿去见见宝玉他老子娘,让他们见一面。尤其是宝玉他爹,是三丫头的亲老子,总绕不过他去。”

“超……超哥儿?”

朱氏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结巴道。

见她如此,贾母登时拧起眉头来,沉声道:“不是超哥儿是谁?伟哥儿?有兄弟不成亲弟弟就成亲的道理?”

朱氏“小声”提醒道:“老祖宗,你家三丫头是庶出……老爷和我的意思,是说给强哥儿。”

贾母闻言,想了半天才想起“强哥儿”是哪个,一张脸都气的发白了。

真想一杯茶水泼到朱氏的面上,可到底想着要给娘家留下一丝体面。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朱氏道:“鼐哥儿媳妇,如今我也上了岁数了,除了宝玉的事,其他的也懒得理会,也理会不动了。这些事,你同我说没用,如今我也做不得主了。”

朱氏赔笑道:“老祖宗这是哪里话?您不光是史家老祖宗,也是贾家老祖宗啊!您说话没用,哪个说话管用?”

贾母哼哼冷笑道:“我说话管用?我让鼐哥儿不要同朝廷顶着干,他听话了吗?罢罢,我如今不过是老废物,侄儿侄儿不听话,孙子孙子也不听话。左右如今你们都有自己的主意,就自己去商议罢。”

就让孽障去对孽障吧!

朱氏闻言傻眼儿道:“老祖宗,您说,让我同那……琮哥儿商议此事?这像什么?也没这个道理啊!”

贾母实不耐再多说什么,摆摆手,道:“就这样罢,他如今掌着家业,你想要多赔些嫁妆,少不得要听他的,他就算把贾家都陪给你们,我也管不着!你去同他商议……”说完,对差点笑出内伤的薛姨妈等人道:“你们坐着罢,我哀苦了一夜,要去歪一会儿去了。”

薛姨妈等人忙起身相送,贾母在鸳鸯的服侍下,回东暖阁内休息去了。

她是真的心累了……

……

铁槛寺南,贾家祖坟。

看着邢夫人的棺木安葬在了贾赦墓边,又见贾琏的棺木落在了贾珠墓边。

一颗青铜包裹铸就的人头,铸在贾琏墓前。

贾琮拭去面上的泪,轻轻一叹。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染红了整个世间。

贾琮看了眼站在他跟前还有些抽泣的贾环、贾兰叔侄儿俩,抚了抚他们的发髻,道:“好了,不哭了,送太太她们回家罢。”

“哦!”

二人答应后,踩着落日的余晖,随贾琮一道出了贾家墓地。

……

PS:多说两句,为啥好多书友都在说降低了贾母等人的政治智慧,她们应该有大局和眼光呢。她们要有这些,原著里贾家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啊。别说里,就是现实里,曹雪芹家族被抄家,明面上的罪名不就是因为曹雪芹祖母李氏帮着娘家李家隐匿了两车财货,所以才让曹家受到牵连,二次抄家吗?更不用说现代,那些落马大官背后,哪一个没有一个不贤妻不肖子?上本书倒是把贾母写的智慧超然了些,后来自己回顾起来觉得怪怪的。外面的事贾母不行的,内宅的事还可以,会和稀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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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章 祖孙斗法

因为“丧事从简”,且又有王夫人等内眷亲长在,所以发丧队伍并未在铁槛寺停留,只稍作休整后,便折返回神京城。

重回荣国府时,已是入夜时分。

贾琮护送贾政、王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宝玉、贾环、贾兰等亲眷去了荣庆堂,与贾家地位最高年岁最长的贾母请安。

贾母气色并不好,受了众人礼后,先将宝玉唤至身边百般怜爱。

陪着贾母的宝钗、探春、惜春、湘云等女孩子起身与贾政、王夫人见礼。

一一落座罢,琥珀引着一众小丫头子送上了暖茶。

喝了后,贾母让李纨带着女孩子们和宝玉下去休息罢,也让贾环、贾兰各回各家寻他们娘。

众人见这架势,便知道贾母必然有事要谈,就都乖巧的起身离去,唯有探春。

贾琮这才发现,这会儿探春的模样很是不同。

往日里一双秀美俊眼,此刻一片红肿,这会儿脸上尚且有泪痕。

原以为是因为伤心贾琏发丧落泪,现在看来,倒是另有缘故。

贾琮见之微微皱起眉头来,对于这个素来亲近他,几次三番为他说话的妹妹,他还是很上心心疼的。

看宝钗想劝探春听话,一并离去,不要违拗了贾母的命令,可探春坐在那就是不动。

宝钗焦急,下意识拿眼望向贾琮,贾琮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自去,不妨事。

宝钗见之叹息一声,便与李纨等人一道离去了。

这一幕落在探春眼里,眼中顿时又落下泪来,拧着眉瘪着嘴,想要保持坚毅却着实难掩委屈的看着贾琮。

贾母、王夫人都是内宅里拔尖儿的妇人,哪里会看不到这一幕?

只是王夫人素来寡言少语,虽纳罕,却知必有缘故,贾母不开口,她自不会询问。

贾政倒还在等候着贾母说事,一时间没留意这边……

贾琮却没有避讳什么,看着探春缓缓问道:“三妹妹,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有些难听。

作为孝子,他今天哭了整整一天。

在礼孝为天的当下,丧事上最能体现孝道的,只有一个哭字。

他虽然哭的艰难,但自忖没有单挑这个世道的能力前,也只能入乡随俗。

哭的很优秀,很多人夸赞他纯孝……

代价就是这一张破锣一样沙哑的嗓子。

探春见他声音如此,面上浮现出一抹后悔,似后悔不该这个时候还麻烦贾琮。

不过没等她犹豫着怎样去掩饰过去,上头贾母就哼了声,啐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孽障!”

贾琮都懵了,见贾政、王夫人都看了过来,心里有些发虚……

心想难道探春给他洗头的事东窗事发了?

真按礼数来说,这当然不大合适。

但贾家多咱这般礼数严谨了?

又不是礼教大儒之家,犯规矩的事还少了?

还是探春舍不得贾琮挨冤枉,声音也有些黯哑,道:“和三哥哥并没关系……”

贾母哼了声,道:“怎么没关系?人家想让你去给人家庶子当媳妇,不就是为了巴结贾家?你这三哥哥不是说,如今贾家的威风都靠他?怎么没关系……再说,庶子又如何?你这个三哥哥不一样庶出?如今不也和我顶的杠杠的!说不定人家和你这三哥哥一样!”

探春闻言,面色涨红,又羞又愤,眼泪哗哗的往下落。

贾政和王夫人这才听明白怎么回事,纷纷皱起眉头来。

贾琮真是日了狗了,看着贾母,忍着嗓子的嘶痛,缓缓道:“老太太这话在理,想要讨我三妹妹,庶出嫡出不当紧。不过既然和我相比,那就好好比比。不求他也得个冠军侯,能得个野鸡候野鸭候我也认了,必准备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风风光光的送三妹妹出阁。若做不到,就让他家先努力奋斗几十年再来提亲。我贾家凤女,焉能嫁犬族废畜?”

这话真真差点把贾母气成脑溢血,她本也没想委屈探春嫁给劳什子强哥儿、伟哥儿。

除非是保龄侯世子史超,换成次子她都不乐意。

也早说过了,此事自由史鼐、朱氏夫妻同贾琮谈。

这会儿原不是为了说这事,可探春既然留下来了,也就顺口提一下。

贾琮不乐意在她意料之中,她都不乐意,更何况贾琮?

她早就听闻,探春和她这个三哥哥关系极亲近。

贾琮若同意,那才让她意外。

可你不认可也就罢了,自我吹捧一番也没大问题,为何偏偏说什么犬族废物?

史家是犬族,那她史老太君是什么?

老母犬?!

“你这个挨雷劈没孝心的下流种子!”

贾母面红耳赤的好生破口大骂了一通,见贾琮没事人一样垂着眼帘站在那,就觉得心窝口一团火烧的她心口生疼!

见她面如金纸,双手捂着胸口喘息,把贾政、王夫人、鸳鸯等人吓坏了。

忙连连相劝,鸳鸯哭着在贾母胸前背后按了好一阵,贾母才满脸后怕的喘息过来。

她刚才真的感觉到,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贾琮也并未真想气死这位老太太,不然他一天之内就能让朝野上下喷成筛子。

李世民尚且不敢弑父,不敢明着违逆孝道,更何况他?

贾琮无奈上前,跪地道:“若是琮说错何话,老太太要打要骂容易,你虽不喜琮,但到底是琮之祖母,打骂都由你,又何必生这样大的气?若果真气坏了身子,琮亦得不孝之名,实在担当不起。”

贾母被这“孽畜”生生气笑了,她这一笑唬了鸳鸯、王夫人等人一跳,以为老太太被气疯了。

就听贾母咬牙道:“你……你还有脸同我提孝道?”

贾琮不解道:“老太太,琮到底说错了何话?三妹妹是你和太太一手调理出来的女孩子,虽是庶出,可比多少正经嫡出的闺秀还要优秀。往里日除了宝玉和林妹妹,你最喜欢这个孙女,想来也不会忍心让她下嫁吧?”

贾母气道:“我何尝同意过?我与云儿她二婶婶说的明白,这事我做不了主,家里有个能为大的很的人,让她去同你这个大冠军侯说!”但他并未给贾母一个想要的保证。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他虽愿意做个顺手人情,但有人若一心求死,他难道还去跪求别人收手?

“……”

真相大白了。

贾政、王夫人等人都恍然,贾琮则无语的抽了抽嘴角。

原来他把这位老太太也骂进犬族了……

他叹了声,道:“是琮口出无状,请老太太恕罪。”

贾母见他难得低头认个错,心里怒火居然小了些,却哼了声道:“我当不起你的赔罪!你说说看,强哥儿是不是犬族废畜?”

贾琮竟然没作多想,便道:“史强此人,为保龄侯府三公子,贞元二十二年生,庶出。说起来,他还真与我有些像,却比我还难些。生母早丧,生父、嫡母不喜,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常常羞辱欺负。他虽也有位叔父,但史家三叔却管不到保龄侯府的内事……”

听贾琮如数家珍般脱口而出,荣庆堂上众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贾琮恍若未知,看了怔怔望着他的探春一眼后继续道:“许是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中生存长大,也让史强养成了残暴畸形的性格。此人上媚而下虐,将身边的侍女百般凌辱。在保龄侯和朱氏面前,任其作践羞辱,在史超史伟跟前,任其啐骂殴打。转过头来,悉数发作在柔弱的婢女身上。”

贾母面色铁青,实在听不下去了,厉声道:“琮哥儿,你在浑说什么?史家的事,连我都没知道这样清楚,你是如何知道的?”

贾琮看着贾母缓缓道:“老太太,琮为锦衣卫指挥使啊,我做的就是这份差使!”

看着贾琮黑白清明的眸眼中,目光是那样的清冷,忽地一股寒意和恐惧自贾母心底升起,她看着贾琮一字一句道:“琮哥儿,那是我的母族,连你的身上,都有史家的血脉啊!!你想做什么?”说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

让锦衣卫盯到这个份上,史鼐和朱氏连个屁都不知道,还在算计着贾家的姑娘,贾母心中那份恐惧便愈盛!

让锦衣卫盯上,岂有好事?

若是往年她还不会这样害怕,可是今年是大凶之年,先是闻所未闻的死了三个皇子,又圈禁了那么多亲王王府。

她的亲孙子更是连灭了两座武侯府,这样看来,再加上一个保龄侯府,也不过稀松平常……

她怎能不怕?

而史家,到底是她的母族啊!

见素来强势动辄骂人的贾母居然也会怕成这样,贾琮心里并没什么快意。

他从未将这个老太太当成仇敌,这只是一个典型的封建贵族家族的老太太,仅此而已。

贾母偏疼宝玉,对其他孙儿寻常,对他比较不喜。

但也仅是不喜。

若她起了坏心,那贾琮想活到今日的难度,要增加十倍不止。

当初贾政也是通过贾母,才从大房将他要了出来。

不然做兄弟的没有从兄长房里要个侄儿出来抚养的道理。

至于常骂他……

是让人不舒服,但这个时代本就如此,贾政常常打骂宝玉不说,连王夫人都教训过宝玉。

若是因为这点事就将贾母灭了,未免有些龙傲天。

对于她,贾琮做不到化干戈为玉帛,再去她膝下做孝子贤孙。

但也不至于结成仇人。

看了眼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悸之色的贾母,贾琮心中无喜无悲,他垂下眼帘淡淡道:“锦衣卫的事,老太太还是不要多问的好。不过……只要保龄侯懂事些,不再强拒新法,史家暂时多半无事,老太太尽放心便是。”

……

自荣庆堂不欢而散出来,贾琮在廊下稍等没半盏茶功夫,便见探春跟着出来了。

二人一起出了贾母院后,贾琮问探春:“老太太又没答应,三妹妹怎委屈成了这般?”

探春气得咬牙:“你们祖孙俩斗法,却将我夹在中间。我哪里知道老太太没答应?我难道还能直接去问?翡翠那个小浪蹄子故意捉弄我,只说恭喜我,还说三哥哥你也会点头,将我唬了个半死,恨不得去饺了头发当姑子去!”

贾琮呵呵了声,道:“这就是关心则乱,你也不想想,就算老太太同意了,难道我能同意?且不说你才多大点,就算要出阁,也要寻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史家别说劳什子史强,就是史超史伟那两个混帐,都不用想!瞧他们那家起的都是什么破名儿,干脆叫屎壳郎算了!”

探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虽眼睛依旧红肿,但神采已然飞扬,月下明亮的眸光看着贾琮,微微偏着头看着贾琮道:“三哥哥,既然老太太说了,以后我的事由你来操心,那日后你可别逼我,早早赶我出门儿!”声音难得害羞娇婉。

贾琮呵呵一笑,道:“放心,至少留到二十岁。太早出阁,对女孩子不好,身子没长开,生宝宝太危险……”

探春闻言心花怒放,不过面上却愈发发烫,饶是她性子恢宏,也忍不住跺脚嗔道:“三哥哥都说的什么嘛!不理你了!”

说罢,一扭身快步离开。

贾琮这才觉得唐突,后世最普通的生理常识,原来连自家姊妹间也不好多说……

他却没直接离开,而是又往前跟了一段路,等看着探春的身影进了她自己的小院后,才微微一笑,就着月光往回走去。

却没看到,他刚一转身,一道身影就从探春小院那扇院门中又折返出来,俏生生的站在月下,看着贾琮不疾不徐离去的背影,眼睛亮晶晶……

……

回到东府宁安堂时,已过了子时。

贾琮意外的发现,宁安堂正宅里竟有人在……

他推门而入,就见平儿和衣靠在拔步床围上闭目浅睡。

门声一响,她便立刻醒来。

看到贾琮回来了,忙上前来服侍:“爷回来了?”

今日平儿虽未入荣府,但也在门口候着,随王熙凤一道去了铁槛寺。

一路奔波往返,累得不行。

贾琮看着她温柔的眼中浮着疲色,将她揽入怀中,笑道:“我道你今儿在东路院睡,你不陪着凤姐姐放心的下?”

平儿闻言,面色闪过一抹愧疚,低下头道:“怎能放心的下?奶奶……唉!”

谁也没想到,王熙凤会因为贾琏之死,哀苦成了那般。

贾琮自然也知道,所以愈发奇道:“那你怎回来了?”

平儿轻声道:“我更担心爷,爷连日里奔波,今日更苦累,连嗓子都哑了,所以同二.奶奶告了假……”

贾琮嗅着平儿身上轻轻的暖香,看着她温柔亲切的目光,心中一暖,笑道:“走罢,把二嫂一人丢那边你今晚别想睡了。我同你一道,将她接到这边,让她同大嫂子一起休息罢。如今她们身份相当,正好可以交流一下派遣哀苦的心得……”

平儿闻言,惊喜的看向贾琮,对上贾琮那双眸眼后,话却不必再出口,紧紧的靠入贾琮怀中。

幸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

PS:情圣们打击单身汪的爱情幻想时请尽量温柔点,要富有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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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血脉

宁安堂西暖阁碧莎橱内,平儿脸上滚烫,面红耳赤的看着贾琮,眸光如水,又有些担忧,道:“爷,哪里就要穿成这样?”

贾琮替她换了身银霓浅红细白梅霞影纱衣,下面是宝石蓝白霏织丝襦裙,外面套着雪狐镶边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

头上簪着八宝簇珠白玉凤纹钗……

都说养移体,居易气。

如今的平儿早已非二年前之平儿,气度得体雍然。

再配上这样一身“顶配”的奢靡行头,真好似天宫仙女下凡,哪里还是一个丫头?

她本就面相柔和亲切,这般一穿,更是美不胜收,赏心悦目。

可是……

她们这是要去安慰新寡之人啊,这样穿,合适吗?

贾琮看着平儿近在咫尺娇美犹疑的脸,在她并未涂脂的玉软香唇上啄了啄,微笑道:“二嫂子如今是钻牛角尖儿里了,虽然等时间慢慢熬,她也能明白过来,用不了太久。但我却舍不得你跟着她一并为难,所以就下一剂猛药,催她一把!若是好言相劝,那必是没用的。对她那样自负偏执,连鬼神都不信的人,言语并没太大的作用。所以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

平儿闻言明白过来后,却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担忧道:“可别刺激狠了……”

贾琮轻轻揽住她柔软的腰,往外带道:“不刺激一下,她未必能缓得过来……走吧,不妨事的。”

平儿只能跟随贾琮,乘着一架八宝簪缨车,往东路院去了。

……

东路院,东厢。

丰儿又往熏笼里添了几块银霜炭,彩明提着食盒从外进来,想去问王熙凤可要用晚饭。

丰儿面色担忧的往里间看了眼,对彩明摇了摇头。

彩明见之轻轻一叹,看了看周遭,虽还是往日里的家俬古董,奢靡华贵,可这会儿看起来,却给人一种凄凉酸楚感。

人没了,家也就败了,这些阿堵物儿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看彩明落下泪来,丰儿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

想几年前,她主子何等风光。

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宠的孙媳妇,太太也倚重她理家,大权在握,阖族上下,无不称赞。

那会儿琏二爷虽也总是寻机会偷吃,但对二.奶奶还好,也有温存体贴之时。

家里总断不了来禀事的管事媳妇,和各处来寻她主子做主拿主意的丫头。

那会儿累归累,但心里却是痛快的。

却不想如今……

大老爷、大太太先后走了,如今竟连琏二爷也没了。

她们主子在老太太、太太跟前也不似当年那样得宠了,下人们都开始拿她们主子说笑话取笑。

若不是琮三爷狠狠发作了一回,怕更没规矩。

唉……

“吱呀!”

正当王熙凤手下两个丫头正满腹凄凉悲意时,就听外间房门忽然响起。

二人唬了一跳,摸不准这个时候怎还会有人来!

常听说人死后鬼魂晚上会回门,两人唬的小脸都白了。

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走近,二人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丰儿壮起胆子,用变了腔调的声音问了声:“谁……谁?”

就一道温婉和善的声音传来:“是我,我和侯爷来看看奶奶。”

丰儿和彩明海松了口气,听说连贾琮也来了,忙打开里间门,挑起撒红软帘,迎了进来。

二人先与贾琮行礼罢,目光就落在一身奢美华服的平儿身上,见此,两人面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这算什么?

不过当着贾琮的面,谁敢说平儿的不是?

平儿心里愈发忐忑,看向贾琮。

贾琮对她微微摇头,示意无事,又问丰儿:“你们奶奶呢?”

丰儿瓮声道:“在东暖阁。”

贾琮也不以为忤,牵起平儿的手往东暖阁行去。

……

东暖阁,花雕檀木大床上,王熙凤静静的坐在床边。

一动也不动,身上也不见一点生气。

丹凤眼内,目光木然。

心里,却是一阵阵凄苦钻心的痛。

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苦什么痛什么……

有时会想到贾琏,想到二人当年恩爱时,但这样想的时候不多。

她更多时候,想的是命运的苦痛……

有时也会后悔,当年若不那么好嫉,没将贾琏房里人都撵走,或许他也不会绝了血脉。

贾母、王夫人甚至贾政等人,也不会对她如此不满。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她没为贾家诞下血脉,又不准让贾琏收房里人,如此便犯了七出中好妒之罪。

心里一阵阵乱七八糟的想法,事事不顺,也事事不对。

自苦,自责,自怨,自恨。

但她也恨贾琏,恨贾家,恨王家……

恨贾琏淫奸庶母,才丢了爵位。

恨贾家不能约束管教子弟,任贾琏行下那等狗皮倒灶的事,准许他养外宅。

恨王家,在这种时候,却连为她出头安慰她一声的人也无……

她恨别人,恨自己,恨活人,恨死人,恨整个世间。

这便是厌世的心态。

贾琮与平儿进来后,便看到一尊雕像一样的妇人,木然的坐在那。

平儿见之,眼泪登时流了下来,心疼万分的唤了声:“奶奶!”

王熙凤并没什么反应,她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若人厌弃了整个世间,连生死都不在乎,那还在乎什么呢?

“奶奶!!”

平儿见她这般,愈发心碎,上前握住王熙凤的手,又唤了声。

可还是没用……

平儿担忧的哭出声来,贾琮上前,看了王熙凤一眼后,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个瓜崩儿……

“哎哟!野牛肏的……”

王熙凤受此剧痛,一下从癔想中清醒过来,下意识的破口就骂。

不过抬头看到贾琮那双清冷的眼睛后,又一下闭住了口,眼泪却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流了下来,抽噎道:“三弟你,你竟打我?”

“爷啊!!”

平儿也极恼火的看着贾琮。

贾琮没好气道:“你都快跪下叫她了也叫不醒,不这样还怎么办?”

平儿一边替王熙凤轻轻揉着额前,一边哭笑不得的嗔怪了贾琮一眼,不过眼中多了分笑意。

她就万万想不到,还能用这样的法子叫人……

王熙凤低着头收敛了下神思,心底依旧一片冰凉,语气中也没多少热气,问贾琮道:“三弟多咱来的?”

贾琮在妆台前寻了把椅子坐下,看了眼桌前的一个紫檀木精雕妆奁,随口道:“来了一会儿了,平儿放心不下你,请你到东府去住。”

王熙凤闻言,缓缓将平儿在她额前轻揉的手拉下,转头看向她,本想说些安抚的话,就送客走人。

然后就看到了光彩夺目鲜亮耀眼的平儿……

王熙凤原本木然的丹凤眼中,腾的一下冒起两朵既嫉且怒的火苗,并逐渐壮大,最终充斥着整双眼眸。

她一点点咬起牙,看着面色不安的平儿,恨声道:“小浪蹄子,你穿成这样是来看我,还是准备气死我?黑了心的小娼妇,显摆到我跟前来了?”

平儿委屈的要落泪,面红耳赤,正想解释什么,就见贾琮一只画眉笔丢了过来,丢在了王熙凤身上。

王熙凤一下转过来,丹凤眼竖起,厉声道:“你再来动手试试!”

外面一直偷听的丰儿和彩明一下冲了进来,虽唬的要命,脸色发白,可还是倔强的挡在王熙凤身前,嘴唇颤啊颤的看着贾琮,眼睛尽力瞪的凶猛些。

贾琮呵呵笑道:“你们主子从里到外,整个心都快冰住了,和死人都差不离儿,我若不帮她点把火,驱驱心里的冰凉寒气,她非得一场要命的大病不可。你们再看她现在,人都快着起来了,这样就好多了。”

丰儿和彩明也不是傻子,联想到之前王熙凤的状态,再回头看看这会儿的王熙凤,登时恍然。

再看贾琮的目光,如敬神明!

平儿原也只模模糊糊的猜到了些贾琮的心思,这会儿才彻底明白,目光尊崇的看着贾琮,高兴的笑了起来。

这一梨花带雨充满感情的笑容,更是明**人!

王熙凤原本明白贾琮的心思后,一下感动的不得了,这个时候还能这般为她着想,她心里真的生出暖意来。

可一看平儿美成这个样子,又气恼的在她身上掐了把,骂道:“你倒是会寻爷们儿,合起伙来欺负我!”

平儿正想解释,就听贾琮又道:“别怕她,和她打!”

平儿哭笑不得,看着气的差点没背过气的王熙凤,对贾琮嗔怪道:“爷啊!”

这又幽怨又娇媚的声音,却成了压垮王熙凤的最后一根稻草,王熙凤拿贾琮没办法,只能扑倒平儿,将她的头发挠乱,又去撕扯她身上华美的衣裳。

平儿连连惊叫,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倒不是笑王熙凤,而是笑贾琮怎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哄人。

她真的……太喜欢,也太高兴了。

可这充满情意的笑却让王熙凤忽然住了手,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唬了平儿一跳。

平儿忙收住笑脸,惊慌叫了声:“奶奶!”

就被王熙凤一把抱住,王熙凤伏倒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贾琮走到跟前,对平儿微微点头,示意无事。

用口型告诉她:“哭完这一场,她就好了。”

平儿这才敛起面上的惊慌之色,轻轻的抱住了王熙凤,让她哭个痛快……

……

大运河上,一艘高大的楼船缓缓行驶在河道中央。

楼船桅杆上悬一面大旗,上书“锦衣贾”三个大字。

这面大旗,护着此船行走在河道上,一路畅通无阻!

楼船三楼,一间华美温暖的房间内,

着一月白蝶纹束烟霞银罗花绡裙,头上簪着白玉南红如意珠钗的黛玉,面容震惊甚至惊骇的看着面前一妇人,道:“吴嬷嬷,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这妇人是贾琮特意差人为她寻来懂杏林之术的嬷嬷。

紫鹃和小八一脸懵然的看着妇人。

房间内两个老成的嬷嬷则沉下脸来,池玉、李蓉的面色也都不好看……

妇人叹息一声,也觉得此事对面前这位和善的小姐太残忍,可她还是道:“是真的,贵府那位姨娘果真有了身子,已经五个月了……她今日昏倒,便是因为近来吃的太少,且用束巾勒了肚子……”

黛玉闻言,简直凌乱。

她记得,五个月前,她爹爹早已昏迷不醒多时了……

她虽懂的不多,可是,怎么……

怎么可能?!

这等耻辱之事,让黛玉登时红了眼圈儿,泪珠儿滑下,直觉得没脸见人。

如今她爹爹昏迷不醒,林家只她一条血脉……

贾琮又不在,她觉得快要难过的窒息了。

紫鹃忙上前扶着她,却不知该怎么相劝。

她也不过是个没经人事的女孩子,哪里懂这些?

倒是后面两个嬷嬷,其中一个上前,沉声道:“姑娘不用难过,这世上多的是不守妇道的下贱娼妇!对这种不要脸的人,何须动气?直接使人打杀了也没人说什么。不过姑娘还是尊贵的女儿家,这些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交给我们这些婆子来处置便是……”

话没说完,却见黛玉连连摇头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怎能伤人性命?断不能如此。”

另一嬷嬷道:“姑娘是好心,可这贱人却不知羞耻。不过既然姑娘心善,不愿伤人性命,那就趁着下回靠岸时,将人赶下船,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黛玉闻言,又犹疑起来,拿不定主意。

正这时,一直沉默的紫鹃却似忽然拿定了主意,她伏在黛玉耳边悄声耳语了几句,然后就见黛玉又惊又怒道:“果真?”

紫鹃叹息一声,道:“原不愿让这等脏事污了姑娘的耳朵,再者三爷一来,就将他打发走了,我想着断了这层关系,往后也就没事了。却不想……”

黛玉噙着泪,涨红脸道:“二哥哥怎敢如此?他……他……”虽然真想骂一声臭不要脸,可她哪里骂的出口。

紫鹃叹息道:“二爷不是一直这样吗?”

黛玉委屈气恼的落泪道:“那该怎么办?”

紫鹃想了想,道:“姑娘不妨先不管,这样的事,等回京后交给三爷去处置罢。想来,三爷总会让二爷给姑娘一个交代!”

黛玉闻言无法,以为只能这样,虽然心里憋屈的不行,却到底还是善良,落着泪对吴嬷嬷道:“嬷嬷还是先医她一医吧,让她……让她养好身子,等回了京,再送她去寻琏二哥。”

吴嬷嬷看着相貌清秀妍丽的黛玉笑着点点头,道:“姑娘菩萨一样的心肠,往后必有大福祉的。”

……

第五百二十二章 女大王

横亘粤桂湘赣边的南岭山脉,自东而西有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俗称五岭。

延绵起伏千余公里,有谓“五岭逶迤腾细浪”,大庾岭位于五岭之东首。

大庾岭是粤赣南北之界岭,岭北为章水之源,汇赣江而入长江,岭南为浈水之源,汇北江而入珠江。

南北界岭分明,风土各异。

梅岭就位于这迤俪两百余公里的群峰起伏的大庾岭中段,而梅关,便在梅岭之巅。

梅关左近,有一庙宇。

庙内供奉的,非佛祖菩萨,亦是玉皇大帝,土地城隍,而是一年轻女子。

这是一座夫人庙。

庙内神像前,一劲妆打扮的年轻女子,跪在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

“宜芬娘娘,求娘娘保佑我家老爷身体康健,无病无痛……”

“求娘娘保佑我家老爷,无灾无难,遇难成祥……”

“求娘娘保佑我家老爷事事如意,事事顺心……”

这女子一身风尘色,眼中难掩倦意,但目光却清澈虔诚。

很难让人想到,她便是近来江南六省绿林中另诸多绿林大豪闻风丧胆的血菩萨“观世音”,茶娘子!

庙内门口处,恭敬的站着两排大汉,静静的候着。

不过为首一个中年人,似不大清楚这座夫人庙的来历,眼神很是莫名的打量着神像。

庙内一白发苍苍的女庙祝,原本还有些心惊这些人的势力,可见他们倒还恭敬,便放下心来,见为首之人目光疑惑,便用含混不清的话说道:“这是唐朝玄宗皇帝时,张九龄张相爷的爱妾。张老相爷是……是咱们岭南人。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天南第一人。这梅岭古道,便是张老相爷开凿出来的。”

门口那中年男子忍不住问道:“那也应该供奉老相爷,供他妾室算怎么回事?”

那老庙祝不满被打断话,哼哼一声,瞥了门口之人一眼,不过见对方身上有凶煞之气,到底没敢多嘴,只道:“且听我说……老相爷开凿梅岭时,并不顺利。每日白天里开凿了,夜里竟有长合了起来。后有一老者告之相爷,此为山中精怪做乱,必须以孕妇之血方能镇压邪祟。老相爷闻言归家后愁眉不展,此事便被他的爱妾戚宜芬娘娘知道了。她宽言安抚住老相爷后,当夜,持着宝剑来到梅岭山巅巨石上,以剑剖腹,将血染遍山石,这才住了老相爷开凿了这沟通南北的梅岭古道。后世百姓……”

老庙祝话没说完,就见门口之人都变了脸色,一个个动容的看着跪在宜芬娘娘前的女子。

那为首之人最在忠诚,大声道:“娘娘,别拜了,太忌讳,不吉利!”

其他人的脸色也都难看起来,不是他们太敏感,本就是添刀口为生的人,实在是……

这宜芬娘娘和茶娘子境遇太像了,容不得他们不多想。

而那位宜芬娘娘能做到为张九龄老相爷剖腹自尽,这位观世音娘娘自不会比她差哪里,连她背后之人,也和那位宜芬娘娘一样,站着一位权倾天下的大人物。

不过门口处为首之人,也就是茶娘子麾下第一大将李义,却是了解贾琮做派的。

他大声道:“娘娘,伯爷不是张相爷,他断不会容忍娘娘出一点差池。再说,娘娘若是出现一点差池,我等就算逃至天涯海角,也躲不过伯爷的追杀啊!”

“噗嗤!”

茶娘子终于祷告完了,听闻李义之言,忍不住笑出声,回头道:“李叔,哪里就至于此?”

李义却一点也不轻松,劝道:“娘娘,梅岭五怪那些人是出了名的狠辣,极善用毒,阴险卑鄙之极。这一战还是由我们这些属下去打吧,这是最后一战了,娘娘没必要……”

茶娘子摆摆手,道:“正是因为这是入粤前的最后一战,也是极重要的一战,所以我才必须亲自出面,不然,如何能放心的下?”

贾琮将包括他在内整个家族的后路都交到了她手里,这对茶娘子而言,是天大的信任,也是天大的恩宠。

她怎敢不尽心?

见李义等人还要相劝,茶娘子好笑道:“若没经过这里,我一心求成下,许还有可能出点岔子。可有宜芬娘娘的前车之鉴,我又怎还敢有半点大意?我也舍不得这世间呢,也不愿牵累你们遭殃。李叔,你们放心罢。”

李义闻言,大喜道:“娘娘能有这份心,那这个庙却是来对了!说不得,正是宜芬娘娘保佑,才让娘娘来此一逛,破了可能会发生的霉运。我也给娘娘磕个头!”

说罢,李义跪地,砰砰砰的磕起头来。

其他大汉也纷纷跟上。

他们原本都是江湖上的大豪,但实际上的地位到底如何,他们自己清楚。

啸聚山林快意人生的山大王,听起来威风自在,可实际呢?

山寨里的喽啰们没有哪个会讲卫生的去茅房里出恭,所以这世上大部分“黑风寨”“猛虎山”之类的绿林大豪的大本营,都弥漫在骚臭的粪尿气味中。

除了在山林中打点野物改善一下伙食,太平时节,所谓的绿林大豪若不给城里的大人物当狗,怕是连盐米都吃不起。

平日里进个城,都要提心吊胆,憋屈做人。

但他们一一被茶娘子“诏安”之后,随着一块“锦衣卫”的腰牌发下,他们的身份就陡然间提高到了一个曾经仰望都不曾仰望过的高度。

江南六省的名城大县,他们如今可随意出入,再不用担心官狗子们的盘查。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极大的官狗子!

关键是,随着他们拿到这张腰牌后,骨子里那股自信,让他们真正有了站着做人的骄傲!

气度变了,曾经走到城门口常被守门卒拦下来询问刁难的事,反而变的极少。

他们还没过够这种日子,更想将这份差事做好,立下功勋后让这份差事成为世职,儿孙们也能站着自在做人,不用在骚气弥漫的山林中称王称霸,自娱自乐。

自然就不愿看到那位通天大人物的爱妾出事。

茶娘子在贾琮跟前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可在外面,御下手段却愈发高明。

她并没有阻拦手下之人,任他们表完忠心后,才微笑着许下了些赏赐。

随着攻城拔寨,麾下队伍愈发强大,但人心却未必如从前旧部那样忠心。

不过没关系,她本就懂一些御人之法,贾琮又特意教了她“熬鹰之术”,她自信,必不会让贾琮失望。

“梅岭五怪深藏骑田岭,靠着劫掠梅岭古道上的行人为生,残暴狠毒,杀人无数,为岭南一害。吾等锦衣亲军,奉大人之命,开通南下坦途,一切跳梁小丑罪恶之徒,皆可诛之。吾等今持三尺剑,当立不世功。诸位,与我杀尽恶敌,手刃梅岭五怪!今日,不诛尽邪祟,不封刀!”

“杀!!”

冲天杀气直上云霄,惊得老庙祝坐倒在地。

看着那位和宜芬娘娘很有几分相像的“女大王”,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手下远去了……

……

翌日清晨。

神京城,贾家东府。

宁安堂东暖阁内,贾琮沉沉的睡着。

连续奔波了大半年,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今早难得空闲,没有急事,所以他便不似往常那样,早早起床。

一直睡到辰时三刻,实在是腹内空空咕咕叫,贾琮才不得不睁开眼睛。

然后就看到床尾雕栏处,平儿一手枕在石青锦靠上,合着眼静静的睡着……

她昨夜没有陪床,被王熙凤拉去了作伴。

王熙凤给出的理由倒是很直白:平儿一个丫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已是积了十辈子的福分,不过再过了。若是过早的诞下冠军侯长子,她担不住这样的福气,对她和孩子都不好。

贾琮自然懒得理会这种狗屁理论,他和平儿甚至还未圆房,生什么孩子?

但王熙凤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话,死活拉走了平儿。

其实贾琮和平儿都明白,王熙凤嫁入贾家多年,却一直没有血脉。

怀上过一次,却还没保住。

如今连贾琏都一并死了,王熙凤在贾家的地位也是不比从前。

这个时候,这么些年来一直服侍她的丫头却飞上了枝头成了凤凰。

虽被贾母勒令不许再入西府,可人家在一座不比西府差的大家业了,轻快自在的当着奶奶。

阖族上下,哪个敢对她不敬?

就连王熙凤,昨儿晚上怄成那般,放几年前怕早已忍不住动手打人了,可昨天她也只能做做样子,不敢真下狠手出气。

这些已经足够让王熙凤承受了,若她再有了身孕,生下一男半女……

王熙凤干脆也别活了……

女人都好妒,王熙凤更是从未遮掩过她的本性。

为了防止她自己嫉妒死,所以才寻借口拉住了平儿。

虽然她也明白这种事肯定防不住,但至少昨夜她防住了……

贾琮虽不愿惯她这个毛病,但平儿实在心疼她这个旧主,只能选择委屈了贾琮。

却不想,她天还没亮,就已经回来了,守在他身边睡着。

贾琮轻轻的将她抱到身边放下,盖好锦被时,平儿却悠悠的睁开了眼……

平儿看到了贾琮的笑脸后,眼睛一亮,清醒过来就要起身,却被贾琮按了下去,道:“好好休息,昨儿你也累了一天,也没睡几个时辰。我要去前面吩咐些事,过一会儿要去龙首原办点事。你今儿好好休息一天,别起来了,乖,听话!”

平儿一张俏脸快烧了起来,眸光里满是水意,哭笑不得羞涩万分的看着贾琮,咬了咬红唇后,嗔怨的对贾琮唤了声:“爷啊!手……”

贾琮这才将按在平儿胸前的手收回,笑眯眯的致歉道:“不好意思,唐突平儿姐姐了,实在是失误啊……”

开个小涩情顽笑后,贾琮帮平儿掩好被子,就出门而去了。

留下平儿一人在屋里,将锦被蒙住头后,在被子里又羞又甜蜜的吃吃笑了起来……

……

PS:今天家族聚餐,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写第二章,捂脸提前请个假,要是来得及,我一定努力!

心态崩了……

因为些私事,和家里发生剧烈争吵,容我再请假一天,对不起大家。

人心真是不足的,我毕业至今所有的钱都给了家里,累的一身病,结果还是这样,我他么就是个大沙笔!!

《红楼之庶子风流》心态崩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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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请假一天,搬家。

RT,虽然难免心情低落,但摊上了就没办法,只能扛着,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退让,以后一分钱都不给了,给了也都让父母给我姐姐去祸祸了。对,你们没看错,给我姐姐,不是兄弟,已经出嫁的姐姐。奇葩不奇葩?!!!!

醉迷里将二姐姐写的那样好,就是想有一个那样的姐姐,但现实中完全相反,你们自己想吧。

后面我一定会补更的,以后就清静了,对不起大家了。

《红楼之庶子风流》再请假一天,搬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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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三章 吾儿有大帝之姿

“琮哥哥!”

贾琮自宁安堂后堂而出,刚至前厅,便见一道俏生生的身影站在那里。

竟是湘云。

她里面穿一件品月色直领锦衣,外罩一白底兰花素色薄夹袄,脖颈上带着一蓝白琉璃珠项圈。

再加上她一双精气神充沛的大眼睛喜滋滋乐哈哈,让人见之提神!

贾琮微笑道:“云儿多咱来的?”

湘云笑嘻嘻道:“刚来没一会儿,小八给上了茶。”

贾琮呵呵笑道:“这是有事?”

湘云顽笑道:“没事就不能来寻琮哥哥顽?”不过又咯咯笑道:“是我爱叔叔和爱婶婶,托我请琮哥哥去保龄侯府做客……”

见贾琮目光微微一凝,湘云忙道:“琮哥哥,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爱婶婶同我说,让我央磨你。不过我做不来这等事,就说一声。琮哥哥那样忙,再说日子也不合适,不想去就算了!”

贾琮目光转暖,温声道:“你若做不好,回去你二婶婶又该念叨你了罢?”

湘云没所谓,笑道:“左右不过一通排揎,我也习惯了。”一派豪气。

看着还不到十三岁的湘云,那双精神清明的眼眸,贾琮心中隐隐有些心疼。

她自然不是真的没所谓不在乎,她亦有一颗好强的自尊心。

可她在襁褓时,老子娘就没了。

自幼生在保龄侯府,明面上虽是尊贵的侯府大小姐。

可她二叔生而吝啬,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舍得花银子,更何况是侄女儿?

二婶婶秉性愚弱,只知奉承史鼐,婪取财货,克扣异常,又是个没读过书的,正经话都不会说。

湘云打小不知受了多少苦,若非贾母怜惜她,将她接至身边养了几年,她未必能长大……

幸而湘云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不将那些家中阴私腌臜事放在心上,才长成了如今一株海棠美丽动人的花朵。

好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贾琮想了想,盘算了下时间后,对湘云微笑道:“还是有些时间的,下午过去吧。”

湘云闻言又惊又喜,不过随即又有些紧张,她大眼睛看着贾琮,道:“琮哥哥,你若忙真不必去的,家里好人不多……”

她不能直接说哪个长辈,但心直口快的她,还是讲的相对明白。

贾琮忍不住笑道:“这个世上能让我害怕的东西不少,但肯定不包括坏人。放心罢,我就是去敲打敲打你二叔二婶,让他们规矩一点。不然保龄侯府抄家的时候,我还得费心思将云儿妹妹捞出来。”

湘云闻言,又惊又气氛,不知该用什么目光看贾琮,最后使劲挥舞了下她的小拳头,皱着鼻子凶巴巴的道:“那到时候琮哥哥可要早点来捞我!”说罢,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被自己的幽默笑话打动了,哈哈笑的前仰后合。

……

皇城,大明宫。

养心殿东暖阁内,崇康帝早已起来多时,正在批阅着奏折。

内阁与军机阁合二为一,军政大权操于帝手,尤其是立威营和扬威营两万兵马收于手中后,崇康帝的军政事务比原先更忙了一倍不止。

每日里,只有不到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不过,崇康帝生性刚强坚韧,隐忍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就要扫清障碍,乾坤独断时,他丝毫不以沉重的政务为累,反而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倒是极关心崇康帝的身子,命御膳房准备了药膳,每日服侍崇康帝服用。

不过为了防备贼人下毒,每日都是戴权当着崇康帝的面先服下小半盅,半个时辰后,若无闪失,则再用温汤温了,请崇康帝服下。

这套流程是戴权主动冒死要求的,崇康帝念其忠心,倒没痛斥。

只是看着戴权日渐圆润的那张老脸,崇康帝总觉得这混帐是在假公济私。

今日又服侍了崇康帝用罢药膳后,戴权小声提醒崇康帝道:“主子爷,今儿冠军侯要去龙首原了。”

崇康帝闻言面色忽地一凝,停止了朱批,将沾着朱砂的御笔放在笔洗上,低沉的“嗯”了声后,抬头往北面看去。

只要那人一日不死,他心中一日不宁。

就算他如今成了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废物,可一道武王令下,谁都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

曾经多少个夜晚,崇康帝都畏惧这一幕的发生……

老九,你是无敌之统帅,但若让你执掌这个天下,大乾难历二世。

为了你亲手打下的无边疆域,你还是安心西去吧……

……

长安城北九里,龙首原。

千年之前,这里曾为唐皇朝的宫阙旧址。

被战火焚毁后,大乾便在龙首原南麓,建造了全新的长安神京。

这里,依旧荒芜。

唯有一座孤零零的武王府,矗立于此。

似与世间隔绝。

在周围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贾琮在六十余亲兵的护从下,来至武王府前落马。

看着面前斑驳的大门上方,连门匾都无一副的门楼,贾琮目光复杂。

这里弥漫着一股衰败陈旧的气息,或者说是,死亡的气息。

压抑,沉闷。

门楼前甚至连门子都无一人,在贾琮的示意下,展鹏前去叩门。

“谁?”

随着“砰砰砰”三下叩门声,门内传来一道低沉肃煞的询问声。

展鹏正要报上贾琮家门,却被贾琮拦下,他亲自上前道:“荣国府贾琮,登门求见武王殿下。”

门楼内一片死寂,没说见或不见,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一盏茶功夫后,大门才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一个老卒站在门前,上下打量了贾琮一眼后,沉声道:“长史有请。”

贾琮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后,抬步入内。

展鹏紧随其后,却被那老卒拦下。

展鹏刚竖起眉头来,就听贾琮道:“在此候着。”

这才作罢。

那老卒目光漠然的看了展鹏一眼,便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展鹏心头一凛。

因为他在这其貌不扬的守门老卒身上,感觉到了危险……

至此,除了在护卫贾琮周全上格外伤心外,其他多粗枝大叶的展鹏,第一次对武王府有了一个新认识。

这只是一个门子啊……

……

武王府内,比二年前贾琮第一次来时更破败了。

虽无杂草丛生,然地面上的砖石多有破裂。

墙桓上的朱漆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土色……

屋檐边缘上的兽首,也被风雪侵蚀的不完整了,几只雀鸟在碎瓦内筑起了巢穴……

当年见过的武王亲卫们,如今愈发老迈。

曾经站的笔直的腰身,如今已经佝偻。

合身的铠甲,也明显大了许多……

英雄迟暮。

更加可悲的,这些曾经顶天立地的绝世武卒的面上,浮现的是对未来的迷茫和绝望……

这里的一切景和人,构成了一副让人心中沉痛的末日图绘。

被王府侍卫一直送入二门前,贾琮被人引入仪厅。

就见到了当初对他颇为不善,最后还夹着他将他丢出门外的武王亲卫头子,兼任武王府的长史,独臂大侠古锋。

古锋也比二年前苍老了太多,唯一不变的,还是对贾琮的不善,他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贾琮道:“武王相赠四卫,琮受益良多,今日特意登门道谢。”

古锋目光凌厉,冷笑一声道:“道谢?怕不是做某人的爪牙,前来查看虚实吧?你告诉你身后的人,别做他娘的白日梦了,王爷身子还好着呢,他死了王爷都不会死!!”

说到最后,已成咆哮之声。

仪厅外有脚步声经过,又远去……

古锋咆哮完,看着面色平静的贾琮,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激赏。

这个年纪,能被他当面咆哮而面不改色者,皆为英才。

贾琮亦看着古锋,道:“还请长史大人将贾琮之来意转告王爷,看王爷能否一见,接受贾琮谢意?”

古锋瞪着眼看了贾琮稍许,见他滴水不漏,丝毫不见胆怯,便哼了声,转身入内。

过了一盏茶功夫后,才又有一老卒进来,上下打量了贾琮一眼后,道:“王爷有请。”

……

还在那间房内。

只是这一回入内,房内已经没了当初的腐臭气味。

只有一股暮气,和人临死前散发出的“老人气”。

贾琮有些好奇,不知他们是如何捣鼓出来的……

“臣贾琮,拜见王爷。”

入内后,至屋正中,贾琮对着床榻上半躺着的武王大礼拜下。

赤红的面色,稀疏花白的头发,和奄奄一息的眼神,无不彰显着,这位曾经威临天下的男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武王没有叫起,而是气息难续的问了句:“小……小九,可好?”

许是担心声音太小,贾琮听不到,古锋语气不善道:“王爷问你,小叶清可好?她不是同你一起下江南了吗?”

引着贾琮入内的那名老兵,跟着看向贾琮。

贾琮道:“回王爷话,清公子一切皆好,年三十那天一起在扬州盐政衙门度过,之后她又立刻起身往之江省各大名寺,为太后烧香祈福。”

武王闻言,沉默了许久后,方气息渐弱的问道:“你请见,所为……何事?”

贾琮道:“琮得王府四卫,二年来受益良多,故而登门道谢,另亦该将其还给王爷了。”

武王闻言,没有说话,只勉强看了古锋一眼后,似就再也撑不住眼皮,缓缓合上了眼。

古锋先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在武王鼻翼下探了探,然后才将武王轻轻扶着躺下。

最后才回头双眼发红的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对另一老卒道:“送他去仪厅。”

……

等那老卒带着贾琮离去后,古锋先谨慎的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了眼外面,待确认无人后,方折返回床榻边,看向重新睁开眼的武王。

此时的武王,虽然依旧干瘦,但眼睛却不似之前那样无力虚弱,他眼中带着难得的振奋之色,对古锋欣慰一笑,道:“吾儿,有大帝之姿!”

古锋闻言,虎目中落下两滴眼泪来,激动的连连点头,沉声道:“王爷,就快了,就快了。等借那贼子之手,将外面那群忘恩负义的忘八贼羔子们都杀干净了,也方便小王爷以后……”

武王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起来,道:“旁的都是小事,记住,一定要护好元寿。”

古锋闻言咧了咧嘴笑道:“王爷还不放心那猴头?旁人都道他在王爷麾下杀伐第一,要我说,他保命本领才是第一!那样都死不掉,还能活着回来见王爷,哈哈哈!真好!王爷放心,必不会让小王爷有丁点闪失!”

……

PS:向湘云同学学习!

第五百二十四章 刺杀

武王府,仪厅。

贾琮面色淡然的坐在客位,并未饮茶。

旁边一老卒静静的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思量。

未几,独臂古锋猩红的双眼,煞气腾腾的赶来,看着贾琮的眼神不善,咬牙道:“王爷说了,他从不欠人情。王爷喜爱你写的那劳什子诗词,常常诵背,连我听着都难受。所以那四个亲卫就送给你了,让你好生待小叶清,不然非要砸烂你的屁股不可!不要你脑袋,是怕小叶清同我闹!还不快滚!”

贾琮目光漠然的看了古锋一眼后,转身离去。

背后,古锋犹在骂骂咧咧道:“小九儿也不知怎么就看上这样的货,瘦的跟鸡仔儿似得!经不起俺一拳,会写劳什子诗词有个锤子用,呸!”

……

自武王府出,贾琮面色微微阴沉,汇合了门外亲兵后,便径自往龙首原下长安城方向行去。

这一出出大戏,着实让他心中梗塞。

武王府将所有因果都堆在了叶清身上,连那个银军都送给了叶清带了出去,将宫里大部分力量也都吸引了出去。

还谈什么不爱欠人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然半分不差。

……

“驾!”

“驾驾!”

自龙首原南下,往长安城南门光化门而去,打马最快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就算慢一些,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此时不过二月上旬,龙首原上尚未有太多绿意,多是经历了一个秋冬的枯草。

自山麓而下,一条曲径并不宽绰。

千年之前宽大的御道,早已被埋进了青史的灰烬中。

好在此路上鲜有人来往,因此无需控速。

贾琮骑乘于战马上,心中思绪繁杂。

如今形势愈发艰险,各方势力人心莫测。

稍有闪失,便是倾家之祸!

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虚幻的猜测上,他败不起。

他若败,贾族必然倾覆,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家里那么多亲近他的女孩子,皆难得善终。

那他穿一回红楼,是为了让那些钟灵琉秀的女孩子们早点入轮回么……

念及此,心中压力沉重三分之余,又忍不住苦笑……

正此时,北面一处浅坡上,忽然传来一道厉啸声。

听闻此声,贾琮一瞬间全身汗毛炸起,冷汗如浆水般冒出。

展鹏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从他马上跃起,一把将贾琮扑倒下马,死死挡在他身前。

其他亲兵即刻列阵,不过却发现,惨叫声竟来自北面山坡。

此时,始终沉默的四名武王府亲卫却似变了人般,为首一人嘶声厉吼道:“此为义士示警,十人与我王程自西而上,十人与孙超自东而上,十人与赵衷往南坡去看,其余人等留此,保护大人后退!”

郭郧、展鹏都看向贾琮,贾琮点头咬牙道:“听他的。”

这一时,他的脸还是惨白色。

心中既惊且怕,他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他自武王府折返神京城的路上伏击于他。

大意了!

那劲弩声,分明是军中强弩。

百余步距离内,威力根本不比后世狙击枪差多少。

若是换成八牛弩或是床弩,那就是弩炮!

在这样并不宽敞的道路上,他们若落入敌人的埋伏中,十死无生,只能任人宰杀!

这是军械啊!!

任他身边展鹏武功再高,又如何能挡得住劲弩攒射?

可贾琮如何也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今地,遇到这样的埋伏。

他身边有四名武王亲卫不提,他甚至刚刚自武王府折返,武王的光芒,终于开始褪色了吗?

看着三十余人有序的分成三组,自东、西、南三个方向,往南北两处山坡围去,贾琮一边在展鹏、郭郧等人的护卫下往后撤,一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北面惨叫传来之处。

此刻,埋伏已被人识破,那些人自然不用再隐藏。

居然是军伍之人……

看起来倒也骁勇,只是贾琮已经被人护着饶过了拐角处,他们的弩箭却不会转弯,只能将箭矢射向围向他们的贾琮亲兵。

这一刻,就能看出武王亲卫的不俗之处。

每每在敌人发射弩箭时,便领着手下十人紧紧伏于地面,寻山石遮掩。

又在弩箭间歇期,能准确的抓住时机,飞速近前。

待敌人重新装好弩箭,再度发射时,再次带人伏地,避开敌人锋芒。

这般教科书般的精准带兵手段,别说对面山坡上的敌人,连躲的远远的贾琮和展鹏、郭郧等人都看的惊叹不已。

虽然依旧难免出现死伤,但数量之少,足以让人心安。

展鹏这会儿已从惊魂中恢复过来,看着那一幕,啧啧称奇道:“大人,这几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没想到这样会领兵,我瞧着怎么比郭郧还强的多?”

郭郧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王程等人的行动,听闻此言,瓮声道:“我在黑辽不过一老卒,如何及得上武王亲卫?他们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带兵冲杀出来的。经历过十万人马的大阵仗,又怎是我能相比的?”

此刻,北坡上王程、孙超自东西两面而上,终于到了火器发射的距离。

他二人并未接触过燧发枪这样的火器,但一法通万法通。

将燧发枪看成弩箭,道理是一样的。

两人各自寻找好一处巨石当做掩体,而后下令攻击。

战况随呈一面倒……

贾琮见之,轻轻吸了口气,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埋伏之人身上,而是落在了王程、孙超等人身上。

若此刻他依旧将这四人当做寻常亲卫,那岂不是比猪还蠢?

纵然是武王府的亲卫,也不会有如此高超的指挥能力。

临危不乱四个字,落在纸面上轻轻巧巧。

但世上能做到这四个字的,多为一时英杰。

贾琮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穷寇莫追,打扫战场,即刻掩护大人回城。”

等伏击之人死伤一地,残余七八人再也忍不住被人当鸡仔一样射杀逃命而去后,王程厉声阻止。

贾琮在展鹏等人的护卫下,上了南山坡。

看着一处凹陷坡地上摆放的三架八牛弩,十来架脚踏弩和三十余劲弩,他嘴角弯起一抹冷酷笑意。

好大的阵仗!

自此往下看,可见一段长越两箭之地的直道,两头却是转折处,且最多只能同行三骑。

居高临下伏击,几无幸理。

两端的转折处,阻绝了拍马加速强行通过的可能。

进退不得,只有活生生的挨射。

着实惊险!

贾琮倒吸一口寒气,目光又落在地上这些身上尚穿着大乾军服的伏击之人的尸体上,若说他们不是出自大乾军方,才是笑话。

可是……

这里是龙首原呐!

贾琮微微仰首望天,心中说不出的惊悸和寒意。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想要吞噬一切……

“留十人在此看守,其余人随吾即刻回京,无圣旨来前,任何人不得近前,违令者,诛之。”

“喏!”

……

“你说什么?”

大明宫养心殿内,崇康帝正与七位军机大臣议事,听到戴权匆忙禀奏后,一时间以为听错了,再问一遍。

戴权道:“主子爷,冠军侯差人入宫急奏,说他自龙首原武王府折返回城路途中,遭人以众多八牛弩、脚踏弩、劲弩伏击……”

“在哪里?”

崇康帝好似还未听清,再问一遍。

戴权道:“主子,在龙首原。”

崇康帝闻言,瞳孔都扩大了些,然后转头看向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

便发现,这二位位高权重执掌军机的贞元国公,无不面色铁青,虎目喷火,丝毫不加遮掩的震怒!!

崇康帝见之,心中冷笑一声,随即问戴权,道:“贾琮可无事?”

戴权摇头道:“说是有人提前预警,射了埋伏之人一箭,暴露了行踪,贾……冠军侯一行人才没进入伏击地,逃过一命。”

怎么看,戴权似都有些惋惜……

崇康帝狠狠刮了他一眼后,转头看向李道林和赵崇,声音森然道:“如今军中将领,九成皆出自老九麾下。都说军伍中人最是忠诚,朕原本亦是如此认为。可如今看来,也逃不过人走茶凉的薄情结局。老九还没死呢,就有人敢在龙首原,在他眼皮底下动手杀人。嘿!朕本思量,有老九在,能代朕,能代刘氏皇族慑服军中那些骄兵悍将也好。可如今,竟有人当着老九的面,明晃晃的用军械狙杀朕的锦衣指挥使,天家威严丧尽!连老九的金身,也被你们自己给破了……朕想问问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随着崇康帝的咆哮,“砰”的一声巨响,却是他一掌拍在了御案上。

李道林和赵崇面色铁青,异口同声吐出两个字:“彻查!!”

崇康帝强压下震怒,死死看着二人,一字一句道:“好,那就彻查!此案,朕都不涉其中,锦衣卫也不参与,就由二位出人,从头彻查至尾。朕要一个交代,朕要给老九一个交代!!”

……

怀远坊,保龄侯府。

贾琮并未带人直接从金光门回家,而是绕了远道,自延平门而入,直接来至保龄侯府史家。

他防备有人再度狙杀。

保龄侯府的门子多少年没见过一身血杀气的武卒上门,甚至还有几人背着三具明显已经死了亲兵尸体。

看到这等阵仗,保龄侯府门子立刻进里面传话,不一会儿,就见保龄侯史鼐亲自带着两个嫡子史超、史伟出来。

看着这血气腾腾的一干人,面色都变了变。

史鼐看着面色煞白的贾琮,问道:“琮哥儿,这是怎么了?”

贾琮神情淡漠道:“有军中之人在龙首原以强弩伏杀于我。”

史鼐闻言唬了一跳,惊叫道:“你说什么?在哪儿?”

贾琮没有回答,而是对郭郧道:“送这三个兄弟回府,好生安葬,记下他们的名字,等事毕,再送他们骨灰回家,他们的爹娘老子,以后就由我来奉养。”

郭郧点点头,安排人送那三具尸体回府。

贾琮这才看向史鼐,问道:“二表叔,你寻我何事?”

史鼐看了贾琮一会儿,忽然扶着头,道:“先别说话先别说话,我这会儿头有些晕,想……想吐,呕……”

看着站在门边大吐的史鼐,贾琮有些无语。

这也是个武侯啊,当年也经历过大阵仗,怎么就吓成这个鸟样子了?

史鼐大吐了一阵后,面色惨白目光无神,喃喃道:“龙首原上动刀兵,龙首原上动刀兵……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贾琮到底不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还无法理解武王对于这些贞元勋臣到底意味着什么。

更不知道,这一刻,在贞元勋臣中,引起了怎样的震动和狂怒!

武王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便如神灵般的信仰和精神上的领袖。

怎容人践踏神威,怎容人亵渎尊严?

无数贞元勋臣挥舞着刀枪,要给武王一个交代。

唯有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心中生起无边寒意,却不知这交代,又要用谁的脑袋来祭旗。

那是军械啊……

……

第五百二十五章 重情,寡恩

龙首原,南麓。

本是最寻常的一处浅坡凹地,此刻聚集了六大国公,十大武侯。

并其他如忠靖侯史鼎、武定侯吴诰、忠勤伯章庆、诚意伯汪广、安平伯何荣等赋闲中的贞元勋贵。

京中统共就那么多武官要职,勋贵多而官职少。

这些主儿又都是不可能屈居副职的大佬,因而许多赋闲在家。

或许有一日静极思动,会往九边大营中当几年主将带带兵。

不过这等时候已经不多了,经历过尸山血海旷世大战的老将,让他们枯守在太平军中,等待不知何日到来的下一次战争,对他们反而更是一种煎熬。

但越是如此,他们也就越会思念当年戎马天下的生涯,也就愈发的敬仰那个人。

日子久了,这种敬仰便使得那位隐世不出的男人,成了这一辈人心中的神明!

他们怎允许神明被人践踏羞辱?

一个个身上带着惊天煞气的贞元勋贵,甚至面色不善的看着正中的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

尤其是那些赋闲在家的勋贵。

他们身上虽然没有官职,但谁敢小瞧他们?

他们哪一个人身上,没有赫赫战功?

哪一个人在军中,没有故旧部将?

这些人加起来,才是真正的军中势力!

一个个当年皆是杀神一般的存在,怎会带有畏惧?

武定侯吴诰看着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声音森寒道:“两位都是国公,王爷不出面,贞元勋贵便以你二人为尊。可你们自己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好勾当?当年在战场上可以相互为对方挡刀挡箭交换性命的好弟兄,如今竟开始互相谋算,开始背地里放冷箭,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了!原本老头子我不想多事,你们为了各自的富贵拼斗,与我老头子不相干。可是……”武定侯声音渐隆,终化为咆哮:“你们私斗过了线,变成了死斗!两个老兄弟一死一废,如今更是在王爷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动刀兵!!王爷他……王爷他……还在啊!!”

说至最后,这位老将虎目猩红,泛着水花,哽咽难言。

却让贞元勋贵中的怨愤之意愈浓,参宁侯宋杰怒发冲冠十指叉开,狰狞咆哮道:“龙首原动刀兵者,死!!”

靖安候徐忠看着面色阴沉如水的十大武侯,沉声道:“这些年十二团营都让你们掌着,我们念着都是自家兄弟,不愿争夺什么,也没什么好争的,宁肯赋闲在家,也不愿同自己弟兄争抢,让人看笑话。却没想到,你们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步。在京畿之地能动用八牛弩、脚踏弩和劲弩者,唯有神京十二团营,除了还在封闭整军的立威、扬威二营,便只有你们才有这个能力。你们想杀哪个容易,带兵去杀就是,可为何要在此地动刀兵?为何?不敬王爷者,吾之仇寇也!不管哪个做的,唯有生死相向!”

广平侯蔡宽叹息一声,哀声道:“你们太让我们失望了。”

六大国公一个个面色铁青,十大武侯之一长兴侯傅隆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军械,目眦欲裂道:“狗娘养的,这到底是谁的兵谁的弩?敢做就敢当!老子当年没被罗刹鬼子的战斧劈死,今日快要被冤死了!憋煞我也!!”

长兴侯傅隆执掌显武营,正是被一群老兄弟围攻的核心之一。

荥阳候谢成、宣德侯叶盛等执掌十二团营的武侯亦纷纷表态,愿意支持彻查。

开国公李道林一直没有开口,宣国公赵崇看了他一眼后,开口道:“既然诸位兄弟皆愿意彻查,那么,就以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广平侯蔡宽四人为首,另忠勤伯章庆、诚意伯汪广、安平伯何荣、云阳伯刘才、广恩伯陈旭为辅,入十团营彻查兵员人数和军械数目。其他倒罢,八牛弩为战略兵备,每一具,皆有编号,可清查。就如诸位老弟兄们所言,不管何人,在王爷脚下妄动刀兵者,杀无赦!!”

此言一出,应者如云。

只是有些人不免留意,开国公李道林,为何始终没有任何言语表示……

为何?

……

坤宁宫,坐北面南,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

一尊金凤昂首于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

金碧辉煌,贵不可言!

只两个月前,这里曾是世间女子最尊贵之所在。

天下女子,唯有大婚之日,方可戴凤冠着霞帔。

然而对此间女子而言,凤冠霞帔只不过常服。

多少皇族贵妇王妃公主,多少公候夫人,一品诰命,即使世间极尊贵女子,入此殿内,亦要虔诚拜下。

亦如前朝官员男子,跪拜他们的帝王。

此间女子,便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帝后。

然而,一场皇子暴毙案,令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虽还未废后,然皇后宝玺已被收走。

坤宁宫自总管太监夏守忠起,悉数昭容宫女内侍,全被收监。

在中车府的地牢中,日夜拷打中……

更残忍的是,国丈国舅一家满门被抄……

至此,曾与崇康天子伉俪情深数十载,相濡以沫大半生的董皇后,自囚于坤宁宫祀神庵中,带发修行。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曾经这里是宫中最热闹之所在,妃嫔公主日日问安。

然而如今,这里恍若冷宫。

一身着女史昭容服,身边却围着二三十昭容宫女跟随的年轻女子,看着这清冷的坤宁宫,轻轻一叹。

见她要入内,身旁一老成的女昭容忙劝道:“贵人如今何必非要入内请安?那位眼见着是要不行了,可别沾了晦气。”

另一女昭容亦赔着笑脸道:“可不是嘛,如今贵人眼见就要成大贵人了,万岁爷都让贵人代掌六宫,何等富贵?何必再来此处?”

再一人笑道:“咱们虽是后宫,但和前朝还是息息相关连的。那位的家都被抄了,可见再无翻身之日。贵人家如今却愈发兴旺了,贵人兄弟才多大点年纪,就得封冠军侯。老天爷,连咱们这样没见识的人,都知道冠军侯乃天下王侯之首,就是比国公也不差。贵人娘家这样旺,贵人亦是大福气大运道,可不要入了不吉利的地方,沾染了晦气败了运。”

围在正中的年轻女子闻言,娥眉轻蹙,不悦道:“这样的话,往后再不许说!皇后娘娘依旧是大乾皇后,六宫之主,尔等焉敢不敬?吾自入宫以来,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皇后娘娘常常宽厚相待,教我做人做事。此等恩情,纵倾覆四海亦难偿还。怎敢忘恩负义?你们三个退下吧。”

听闻此女子之言,三个原本自忖有体面的女昭容无不面色羞愧,心中嫉恨,掩面而退。

年轻女子见之,心中一叹,知道此三人必要多事,只是……

她虽艳羡自家兄弟杀伐果决,她自己却是做不来的。

摇头一声叹息后,她进了坤宁宫祀神庵中,恭恭敬敬的与董皇后问安见礼。

这二月来,她日日如此。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翻阅了手中纸笺后,淡淡哼了声。

如果说如今崇康帝对何处动静最是了如指掌,那么非皇宫莫属了。

自三大皇子暴毙之后,中车府几乎将整座皇宫翻了一遍。

如今整座皇宫内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崇康帝的耳目。

坤宁宫宫门前的对话,自然也被传到了他这里。

对于门前女昭容,他心里既有点欢喜,也有些恼怒。

欢喜她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但也恼怒她是非不分,更恼怒世人因此骂他薄凉无情。

若不是有确凿证据表明,坤宁宫内监与皇子暴毙案相干,且董国舅的确又在崇康十三年腊月二十八,也就是皇子暴毙的前一日,与那有嫌疑的内监有过会面私谈,他又怎会下此辣手?

他儿子死绝,相互扶持了大半生的发妻,竟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他能怎么办?!

纵然心如刀绞,也不得不下辣手惩之。

他不愿做老鳏夫,但更不会对任何阴谋诡计心慈手软!

尽管,以他大半生的过往,他相信董皇后不会是凶手。

但纵然只是董朝那个混帐私自为之,董皇后依旧难逃罪责!

崇康帝自认为,他没有赐下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已经是念及这么多年来夫妻之情,算得上重情重义了。

却不想,全天下人都在骂他薄情寡恩。

这让崇康帝无比郁闷。

不过,他背负的骂名还少吗?

最后看了眼手中卷宗,崇康帝有些疲乏的抬了抬眉头,轻哼了声,知恩图报,总比狼心狗肺的强。

只是到底心肠太软,那等犯口舌的贱婢,当直接杖毙,以儆效尤才是。

今日心软放过她们,来日坏事者,必为此辈。

崇康帝没有多言,只看了戴权一眼,戴权便立即领悟,忙道:“主子爷,那几个长舌妇已经杖毙了。”

崇康帝“嗯”了声,就不再理会宫闱之事,问道:“龙首原上如何了?”

戴权回道:“回主子爷,龙首原上好些侯爵伯爵,都叫嚷着要彻查。十大武侯也皆无异议,想求个清白,宣国公见开国公始终不言语,就宣布以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广平侯蔡宽四人为首开始彻查了。”

崇康帝闻言,目光微微眯了起来。

开国公……

……

第五百二十七章 薛姨妈生日

荣国府,东府。

草料场附近两大排瓦屋前。

这里是贾琮亲兵宿营之地。

干净整洁的前庭,堆着三堆草垛。

草垛上,停放着三具尸体。

东府所有在家亲卫,此刻与贾琮一道,面色肃穆的站在前庭内,注目着永远躺下的三个亲兵。

一时间,气氛肃穆凝重。

虽没有邢夫人大丧时风光,但此时的氛围,显然更加哀痛。

看着贾琮没有一丝表情的面色,虽不比邢夫人出殡时哭的那样惨烈,但这种无声的情形,却似乎更加触动人心。

连郭郧似都实在受不得这等压抑沉痛的气氛,在几个相熟的亲卫眼神示意下,他走到贾琮身边,低声道:“侯爷,我等本为九边最卑微之武卒。是侯爷亲手将我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不嫌我等身份低微,且大半皆有残疾,收留我等,以为亲卫。此等恩情,虽冰石亦当暖化。卑职等能为护卫大人而死,死得其所,死得荣耀!”

贾琮沉默了稍许,声音沙哑道:“但是,我从未想让你们为我去死。你们皆为吾之手足,三年来兄弟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比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久些。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得潘竹,记得易高,记得柯英。柯英上回笑与我言,等忙完今年,明年想告一月假,回家见见老娘,我已应之……却不想,今日因我而亡……”

说至最后,贾琮声音语调都变了,郭郧等人无不动容,一双双平凡但坚韧,甚至狰狞恐怖的虎目通红。

“大人!!我等死得其所啊!”

贾琮垂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派人将潘竹、易高和柯英的骨灰送回故里,每家送银一百两。告诉他们,但有所需,只管打发人去省府千户所求助。等……等咱们安定下来,就将他们三人的高堂父母和妻儿取入京来,咱们,代他们为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将他们的孩子,抚育成人,教养成才。”

说罢,贾琮自展鹏手中接过火把,将三堆浇了火油的柴堆点燃。

“三位兄弟,一路好走!”

说罢,泪如雨下。

众亲兵见此,无不潸然落泪。

远远之处,贾环藏在门边,伸着脖子够着头偷瞄着这边动静,虽然看不大真切,也听不大明白,可也不知怎地,眼睛酸酸的……

……

宁安堂。

贾琮换了身外裳,收拾好心情,看了眼双目发红的贾环,一边系玉带一边问道:“怎么了,你三姐姐又欺负你了?”

“没。”

贾环耷拉下眼皮,吸了吸鼻子,撇了撇嘴巴道。

贾琮看他一眼,没再言语。

贾环见贾琮不继续问,有些扫兴,干脆自己说:“我就刚才看着你们那样,心里就不落忍。琏二死的时候,三哥你也没这样啊……”

贾琮没有理会,他不是放任自己沉溺于情绪之人,无论悲喜,故而岔开话题问道:“来寻我有事?”

贾环长叹息一声,挑起眉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道:“三姐姐派我来看三哥忙不忙,不忙就去梨香院。今儿是薛姨妈的生儿……”

贾琮闻言一怔,看向贾环。

贾环支着个小脑袋也看着贾琮,眨了眨眼后,忽然绷不住嘿嘿嘿的坏笑起来……

贾琮抬手往他小脑瓜上“啪”的一下,疼的贾环抱头“哎哟”一声。

不过还是绷不住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这样可乐……

兄弟俩正闹时,就见平儿面色惨白的急急从外回来,进屋后还有些气喘的看着贾琮,待看到他正和贾环顽闹,先是一怔,随即身子都晃了晃,继而缓过气来。

贾琮一看就知,她必是听说了什么,使了个眼色让贾环这孬孩子先走后,贾琮上前看着还在那里后怕喘气的平儿,笑问道:“这是怎么了?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府上亲兵绝对不可能,这百余亲兵,是贾琮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力量。

绝不会往外吐露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那自然便是外面……

平儿落着泪,看了看贾琮,然后一下紧紧抱住他。

贾琮感觉到她原本柔软的身子前所未有的僵硬,便微笑道:“不碍事的,没什么闪失。你听哪个说的?”

轻抚着平儿的背,直到她渐渐放松下来。

平儿哽咽道:“是奶奶舅舅家的表小姐来看望她时说的……老天爷,怎这样险?”

贾琮轻声笑道:“世事如此,连皇子都能出事,更何况是我?不过往后断不会再大意了去,平儿姐姐放心罢。”

说罢,往后微微仰了仰,看着平儿落泪的脸上娇弱怜人,在她樱唇上吻了吻。

正这时,听到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啪啦”的碎响声,唬的面色红晕的平儿一下避让开来。

贾琮气愤道:“必是环哥儿这臭小子打碎了茶碗!一会儿出去我好好收拾他一回!”

平儿娇羞满面,却忍不住笑道:“爷出去哪里还能见着三爷,打碎了茶碗,必会一溜烟儿的跑个没影儿。当初在太太和奶奶那里都是如此,翻过一天再问他,必是不会认的。”

贾琮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就听平儿又道:“对了,刚听说今儿是薛姨妈的生儿,因为国孝家孝都在,不能办酒席请东道,不过爷看在宝姑娘的份上,也得往梨香院走一遭。我让人备了份百和香,一尊铜刻梅花三乳足香炉和一对莲瓣纹鸡心小碗。爷看还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贾琮微笑道:“不用了,就这些正好。你不一道过去?”

平儿叹息一声,道:“我就不去了,还要去陪着奶奶,她今儿虽比前二日好的多,可还是……唉。”

贾琮道:“也可以给她一点独处的空间,想明白过来就好了。其实她现在差不离儿应该已经明白了,还在难受,伤心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再过两天就好了。”

平儿眸光幽幽的看着贾琮,道:“爷将人心看的那样透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贾琮呵呵一笑,又将她搂近身子靠在一起,吻了吻道:“自然是好事,我……”

话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嗓音还有些稚嫩的干咳声,故作高深。

平儿听闻这声音,差点没寻条地缝钻进去。

贾琮放开她,挑起墨色缎帘大步出去。

没一会儿,平儿就听到了某人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噗嗤”一笑。

……

小小的梨香院内,笑语欢颜。

自崇康十三年腊月起,整个神京城便始终处在一片高压中。

连崇康十四年正月新年里,贾家都未办过一场酒席。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已出了正月,进了二月。

虽然整座神京都中依旧处在高压之中,可似乎贾家的噩运在前二年已经走尽,如今外面风声鹤唳,和贾家却好似没什么相干。

不但如此,沉寂了十数年的贾家,如今还成了在外逞威风的人。

好些诰命趁着贾家这次丧事,来同贾母、王夫人等人套近乎。

当反应过来这点后,贾家诸人的心情还是比较愉悦的。

虽说连死了邢夫人和贾琏两人,尤其是贾琏之殇,让贾家众人难过非常。

可丧事完了也就完了,哭也哭过了,痛也痛过了,活人总还得继续不是。

因此,借着薛姨妈生儿的机会,连贾母在内,贾家一众内眷除了凤姐儿托口身子不好没来外,此刻悉数都聚在了梨香院内。

都想趁着这个机会,好生松快松快压抑了那么久的心情。

此刻,薛姨妈正引着贾母等人参观住处。

虽梨香院为贾家宅第,不过薛姨妈一家搬来后,一应家俬陈设皆为自家供给。

贾母久闻薛家豪富,这会儿倒也有兴致参观参观。

在薛姨妈处观赏了几样薛家压箱宝器后,贾母满意的笑道:“那时还在金陵时,就有一句话,说的便是薛家的豪富。叫‘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众人笑了起来,薛姨妈谦逊道:“那也比不得你们三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老太太一人独占三家气运,怪不得好大的福寿。”

王熙凤不在,李纨又不是讨巧的嘴,王夫人更只是微笑,探春看了看,笑道:“姨妈这话倒说的奇了,老太太怎一人独占三家气运?”

薛姨妈满意的看了眼探春,笑道:“这话并不难解释,老太太原是保龄侯府的千金大小姐,这便占了一家。嫁到了荣国府,这岂不是又占了一家?再加上有你们太太和凤丫头日日孝敬,她二人都是出自王家,这倒又占了一家!统共不是三家?”

探春笑道:“到底是姨妈明白!”

众人大笑。

薛姨妈对贾母赞道:“三姑娘确是顶好的,怨道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孙女。其她几个姑娘也是极好的……”

贾母笑道:“别提她姊妹们了,不是我当着姨妈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忙笑道:“老太太这话却是说偏了。”

王夫人在一旁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在背地里同我们夸宝丫头,这倒不是假话。”

贾母笑道:“宝丫头的房在哪儿?女儿未出阁前最是尊贵的,我料她必是个会收拾的,走,咱们一道去瞧瞧。”

薛姨妈和王夫人闻言面色皆是微微一变,宝钗却面色如常,笑道:“老太太这回料错了,我并没那些。”

贾母笑道:“我不信!”

宝钗无法,只能引着贾母一行人往她闺房而去。

只一入门,贾母脸色便攸的一变,只见不大不小的一间屋里竟如雪洞一般白亮。

一色玩器全无,只一寻常漆案,案上也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淡梅,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床上也只吊着青纱帐幔,并无花色,一应衾褥俱十分朴素。

对于素来爱艳爱靓色的贾母来说,这样的屋子,岂止是刺眼,简直是犯忌讳!

若这是在薛家倒也罢,可这里是贾家!此刻贾母心里的感觉,就好似有人在她屋子里建了一个活人墓一样瘆人闹心……

眼见贾母脸色沉了下来,虽未怒,但明显的不高兴,就听外面传来莺儿惊喜的声音:“哎呀!三爷来啦?!”

听闻此言,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悄悄松了口气。

看向贾母,竟见贾母的面色居然舒缓了些……

等贾琮领着贾环兄弟二人,抱了几色礼进来,见过一干长辈,与满面欢喜的薛姨妈道了喜后,贾母冷哼一声,道:“你如今承了爵,在府里称王称霸,我愈发少理家事,没想到你居然闹出这样大的笑话来。你姨妈家的陈设自然都在金陵没带上京,我不理论,你倒也小器成这般!听说你一向亲近你这宝姐姐,我看也假的很,连点玩器也不送。”

此言一出,宝钗俏脸腾的一下羞红满面,探春等姊妹们在下面兴奋的悄悄你拉我一下,我掐你一把。

谁都没想到,贾母在这把这事给挑明了!

王夫人与薛姨妈听闻此言,面色却都变了变,不过哪个也不敢当着贾母说个不是,心里着实憋屈了回。

王夫人赔笑解释道:“原送了好些,她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亦强笑道:“她原在家也不摆弄这些。”

贾母连连摇头道:“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她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

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说罢,等鸳鸯去取时,贾母笑问宝钗道:“我送你的,可爱摆?”

宝钗雪白的俏脸上浮着红晕,却不忸怩,大方笑道:“老太太送的,自然爱摆。”

说罢,垂下眼帘前又悄悄看了眼贾琮。

只见贾琮在贾母跟前素来淡漠的脸上,难得温和了些。

心里顿时如蜜般甜美……

冷眼旁观,看到这一幕,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都极不是滋味。这个丫头……

又听贾母哼了声,问贾琮道:“你今儿去保龄侯府,可又耍了威风?”

贾琮轻轻摇头,平淡道:“只劝了劝表叔,且看他自己如何抉择吧。”

听闻此言,贾母面色微变,想起她那侄儿的性子,哪里是肯听劝的。

她心里居然盼着贾琮回她娘家,该耍一通威风,哪怕强压着史鼐低头,损些体面,也强过往后抄家灭族啊!

必是这孽障不用心!

眼见贾母脸色难看起来,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就听外面莺儿又欢喜叫道:“史大姑娘来了!”

王夫人奇道:“不是早上才回去么?”

薛姨妈也道:“早早的来给我磕了头,这孩子实诚!”

贾琮扬了扬眉头,忍不住轻笑了声,道:“我的亲兵在保龄侯府把史超史伟兄弟俩给打了,我怕连累到云儿,就借老太太的名义,派人将云儿接了出来。”

“噗嗤!”

探春闻言,看着一屋子人形形色色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来,刚还说没耍威风……

贾母闻言,更是恼得一阵眼花耳鸣,差点喘不上气来,浑然忘了之前的心思……

……

第五百二十八章 隔绝

湘云进来后,先与贾母、薛姨妈等人见了礼后,贾母只问了句,她便开始叽叽呱呱说起今日趣事来。

其实她哪里亲眼见到?都是门子下人传到内宅后,她才听了去。

本就是二道贩子,再加上自己的杜撰演绎,别说贾母等人,连贾琮都听的一愣一愣的。

什么一见面,只说了一句话,她爱叔叔就吓吐了。

她爱婶婶得信儿后,本是要去保宁堂报仇的,结果她只看了眼贾琮,还不是贾琮看她,就唬的她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两个平日里称王称霸的表兄,更如同中邪了样规规矩矩。

再到后来,她两个表兄分明被打狠了,可居然不让她爱婶婶来告状,反而让她来求老太太,让贾琮收他二人当亲兵,学绝世本领……

一屋子人就听湘云在那小嘴儿不停的“嘟嘟嘟嘟嘟”的又说又笑个不停。

贾母素知她这侄孙女儿的脾性,若不截断,还能再说俩时辰,便截断问道:“你二叔可还好?”

湘云意犹未尽,不过还是得答话,道:“不大好,正在家里发脾气哩!还摔碎了一只茶盏,难受的紧。”

贾母闻言登时皱起眉来,狠狠瞥了贾琮一眼后,问道:“这又是为何?他还和晚辈作劲?”

湘云摇头道:“那我便不得知了,只听爱叔叔大声叫喊,说让人去量吧,都量完收走了拉倒。”

贾母闻言不怒反喜,忙再问道:“果真?”

湘云点点头,道:“当真。看着和割了肉一样疼!”

贾母长吁了口气,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孽障也终于想明白了!跟天家伏低做小,认输服软,算不得没体面。非要逆着来,那便是自寻死路。连我这妇道老太婆都明白的道理,他不该想不明白。唉,我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尽遇到这样不省心的孽障!”说着,眼神又扫面色寻常,恍若未觉的贾琮。

可她如今也只能看看了……

湘云还没尽兴,又眉飞色舞的笑道:“史超、史伟两位哥哥还央我哩,让我同琮哥哥说说好话,手下他两位当亲兵,真真快笑死我了!”

贾母见她说的这样高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些娘家人啊,也就这个丫头是好的。

没一会儿,素席备好,众人上宴。

虽是素席,却也是用乳麸、笋、粉等原料以素托荤,做出的“火腿”、“烤鱼”、“蒸鸡”等菜,哪里能分得出荤素?

千层腐皮红醋面盘、腐竹酥蛋碧青、米粉玉翠花生、酸卤菠萝甜炸酥酡,皆是色香味俱全之名菜。

贾母、薛姨妈自然上座,王夫人靠着薛姨妈,宝玉靠着贾母。

王夫人手下则是贾琮、探春、湘云、贾环。

宝玉下手则是迎春、宝钗、惜春。

礼法森严的大儒家族,或会讲究男女七岁不能同席。

贾家武勋将门,倒不忌讳这么多。

宝玉问薛姨妈道:“大哥哥哪里去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还在他屋里躺着呢。”

“哎哟!”

贾母叫了声,道:“不是说不当紧吗?”

薛蟠带着武王府两个亲卫出去浪,结果因为吹嘘贾琮吹的太过,好似贞元勋贵都是喽啰,惹怒了隔壁雄武候世子周尚。

只一拳就撂倒了薛蟠,好在有武王亲卫出面,才让周尚一伙儿贞元衙内们伏低道恼。

薛蟠好不得意,但他哪里经得起习武之人一记重拳?

如今还在头晕……

薛姨妈倒也没太担心,道:“郎中说了,静养几日便好,倒不妨事。”

王夫人在一旁念了声佛,道:“那就好,往后可看紧一些,莫在往外跑了,如今都中不素净。”

薛姨妈苦笑一声,道:“他就是一匹脱了笼的野马,哪里管得住?如今伤还没好,今早就央我,让我厚着面皮求琮哥儿一求,后日他有个劳什子席,好似要紧的很,还想再借琮哥儿的亲兵一用。”

贾母道:“哪里还用姨妈求?都是自家亲戚,用时吩咐一声便是。”

众人看向贾琮,却见贾琮摇了摇头,这下,众人的脸色都挂不住了……

贾母怒道:“你薛家大哥哥借你亲兵一用你也不给?”

她这样的人,一生最好颜面。

当面拒绝亲戚所请之事,着实让她动怒。

贾琮淡淡道:“不是不借,是现在武王亲卫也没用了。”

其实就是舍不得,在看出那四人高超的战术指挥才能后,贾琮失心疯了,才会再将他们当打手使唤……

听贾琮这般说,王夫人奇道:“上回不是很好么?若非有那两个亲卫护着,你薛大哥怕要受大欺负了。”

贾琮苦笑一声,道:“太太不知,今早我带人去龙首原武王府拜会,归途中,就遇到了一干人以强弩伏杀。若非有义士提前出手示警,家里怕又要办一次丧事了。所以……”

“啪!”

贾琮话未说完,宝钗端在手中的茶盏已经掉落在地,摔成了粉碎。

本就如霜雪般白皙的脸,更是无一丝血色,几为透明。

探春、湘云等人也无不唬的花容失色。

湘云道:“怪道前面的人给爱婶婶说了什么刺杀,他也没说清楚,原来是这般……”

见家里姊妹们唬成这样,贾琮微笑了下,对宝钗微微颔首,再对王夫人道:“所以,不是我小气不借,如今武王府说不得都成了目标,薛大哥若是带上他们出去,怕是……京里又要动荡了,家里能不出门,最好先不要出门。”

“老天爷啊!”

薛姨妈惊叹一声,道:“竟这样险,再不能出门了,他再出门,先拿绳子勒死我再说。”

王夫人问贾琮:“琮哥儿今日可当紧不当紧?伤到了哪处没有?”

贾琮笑着摇摇头,道:“太太放心,不当事的。”

旁人正要松口气,就听贾琮身边的贾环嘟囔道:“哪里不当事,亲兵都死了三个,我刚还看到三哥烧了他们,在哭呢。”

“嘶!”

这句话犹如惊雷一般轰在众人心上,宝钗眼泪当场就流了下来。

就是探春、湘云等人也都红了眼圈。

贾琮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还是贾母叹息一声,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是吃的血汗富贵饭。别说他,当初老荣国公,和荣国公两代人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我缘何不愿琏儿宝玉他们出去,便是不想他们遭这个罪。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富贵?可既然琮哥儿自己愿意出门,我也劝不得什么。若不是知道外面那样险难,我怎容他几次三番顶撞于我?这些都罢了,我只两句话同你说。”

贾琮轻轻颔首,示意他在恭听。

贾母板着脸沉声道:“你自幼长在东路院,大老爷、大太太不是心善的,你一个人长大,性子难免清冷些,不愿亲近家人亲戚也是有的。我也不用你孝敬,但你要记得老爷太太对你的好,哪怕还有一丝良心,就不能欺负宝玉。他要有事,你得护着他。”

听她说的这样直白,王夫人都过意不去了,忙笑道:“琮哥儿和宝玉是兄弟二人,也要好着呢,合该相互帮衬着,也不能只让琮哥儿照顾宝玉。”

贾母哼了声,道:“宝玉最是听话懂事,不似他那样老惹祸。他惹出来的祸,宝玉哪里管得了?”

又道:“这也是第二句我同你说的话,你再外面称王称霸都随你,但有一点你要记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外面做事,随你怎么行,一定要守着一个忠字。只要守住这个字,哪怕你闯出天祸来,念在你祖宗的面上,总不会牵连到家里。不要怪我不近人情,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若不是荣国公的子孙,能不能有今日?你沾了荣国公的光,承了他的爵,受了他的余荫,那是你自己的福气。我们不沾你的光,贾家三位老国公的余荫香火,就够我们这一家子吃喝几辈子也吃不完了。我们不沾你的光,自也不能受你的牵累,你记下了?”

贾琮面色如常,不似旁人那样觉得难堪难为情,他点点头轻声道:“老太太说的在理。”

说罢,他用帕子轻轻擦拭了下嘴角和手,收起帕子后站起身,微笑道:“老太太、姨妈、太太慢用,琮前面还有些事,就先行一步了。”

薛姨妈忙留客道:“哥儿再用些?怎这样急?”

贾琮微笑道:“今日事有些多,改天再来看姨妈。”又对姊妹们微微颔首示意,最后与宝钗凝视了几个呼吸后,转身离去。

等贾琮走后,梨香院内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贾母叹息一声,道:“你们莫怨我偏待于他,只我这孙子命格太硬,他惹出那些事来,到头来他自己毫发不伤,伤的都是身边人。我一个老婆子不怕什么,只怕你们哪!”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此言也在理,自然不敢怨老太太。”

说着,又对宝玉、宝钗等贾家姊妹们道:“你们去顽罢。”

众人知道王夫人是有话同贾母说,因而起身离去。

待她们走后,王夫人道:“我们也知道琮哥儿中意宝钗,可正如老太太说的,琮哥儿命格太硬,这些年来家里出了那样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多和他相干。大房一房的人,现在就余他和凤丫头了,凤丫头也遭了多少难……也是担心这点,所以才都不敢撮合。若琮哥儿和宝玉一样的性子,大房没了父母,老爷和我也该替他着想。可是……”

薛姨妈也叹息的点点头,说实话,原她还有些心动,毕竟贾琮如今威风成这般。

可听了他今早又险些出事,再加上贾母、王夫人说他命硬,贾母更是隔绝了他和贾家的关联瓜葛,薛姨妈便彻底死了心了。

连贾家人都已经做好了贾琮随时出事的准备,贾琮如今就算再富贵,她也万万不能将宝钗推入火坑里去。

绝不允许!

……

东府,宁安堂。

贾家姊妹们从梨香院出来,便一股脑的都来了这里。

探春、湘云等人一起结伴去看凤姐儿,唯将宝钗留在了宁安堂中。

西厢内,看着投入怀中紧紧拥着他的宝钗,贾琮目光柔和。

能让一个原本内心清冷的女孩子做到这一步,他心里也十分温暖。

嗅着一阵阵冷香沁心,轻抚着绵软的身子,贾琮将宝钗伏在他胸前的臻首轻轻挑起,眸光缠绵间,吻上了不抹而红的朱唇……

……

延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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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九章 好一盘大棋!

崇康十四年,二月十二。

花神诞。

运河至鲁水段,一艘桅杆悬锦衣大旗的楼船,靠岸候水闸以入黄河。

天初明,白雾弥漫。

虽船外湿冷,而楼船三楼一香闺内,熏笼烘的暖香宜人。

临窗一书几前,一钟灵毓秀的女孩儿静坐,执笔临帖。

她头上只绾着一家常随云髻,眉眼如画。

身上着一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套一浅水绿银纹重莲纱。

恍若月宫仙子,人间花神。

几上铺着一张淡粉花笺,一支小楷于纸面上一笔一划临写着一阙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书罢,少女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眸,便痴痴的望着字面出神……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一丝丝情丝,缠绕在女孩儿眉眼间。

唇角弯起一抹极美极美的微笑。

“咳,咳咳……”

“吱……呀!”

正当女孩儿轻咳时,听到屏风后门口处传来开门声。

她侧目看去,就见一圆滚滚的脑瓜儿,悄悄探出屏风,往里瞅来。

没一会儿,在这脑瓜儿下,又悄悄探出两个脑袋来……

女孩儿灿然一笑,笑骂道:“小角儿,你又弄鬼,还带着方方元元?”

小角儿见被发现了,便嘻嘻嘻的堆着一张大笑脸出来,引着方方元元上前走近后,三人一起跪下,笑道:“给奶奶道喜!”

这钟灵毓秀之女孩儿自然便是黛玉,她听闻此言,面上的笑容一凝,随即切齿上前,捧住小角儿那张圆润润的脸蛋一阵揉捏,最后轻扯住她的嘴角,威胁道:“你再敢浑说!”

小角儿被欺负了也不恼,反而咯咯咯的快笑倒过去,让黛玉也绷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小角儿贼眉鼠眼挑着卧蚕眉神秘道:“只奶奶一人在时我们才叫!”

黛玉俏脸晕红,见果真只这三个小东西在,便扬起纤细的食指在小角儿眉心处“狠狠的”点了下,“噗嗤”一笑。

等三人起来后,小角儿又送上三人一起准备的寿礼。

一只绣成鸭子的鸳鸯荷包。

今儿是花神诞,亦是黛玉生儿。

黛玉接了三个小人儿的礼后,忍不住笑道:“你们如今也学着做女红了?这针脚倒也使得!”

这自然是顽笑讽刺话,不过小角儿却当真了,得意的仰着头咯咯咯笑个不停。

“小傻子!”

黛玉欢喜不尽的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蛋,又抚了抚一直笑眯眯的方方元元的头。

三人祝完寿,正要撤走,便见房门再次打开,紫鹃带着晴雯、春燕、小红等人,端着一托盘,托着一碗寿面进来。

众人皆欢喜的与黛玉道喜,送上各自的礼。

此时女子皆会女红,因而寿礼多为荷包、鞋袜等女红。

不过讨个喜意罢。

紫鹃等人瞧见了小角儿三人送上的荷包后,自然又很是取笑了通。

一时间房内热闹非常。

没一会儿,邢岫烟也送来两色针线活,说了些吉祥话。

她与旁人不同,黛玉客气了几回,问答:“还不知姐姐哪日的生儿?”

邢岫烟微笑道:“四月二十六。”

“呀!”

一屋子丫头都惊呼了声,黛玉都眨了眨眼,看着邢岫烟笑道:“竟和三哥哥一天!”

晴雯等人则艳羡道:“原只道平儿姐姐和三爷一天,没想到姑娘也是。”

邢岫烟闻言也怔了怔,轻笑道:“倒是巧了。”

她闲云野鹤般的性子,并未拿此事当大事。

见她这般,一众素日来已经习惯将贾琮当天的女孩子,还颇有些不习惯。

好似她们的珍宝,被人当成了寻常砖头一样。

不过,也是好事……

虽然还没人明说什么,但大家多少都有些代贾琮头疼了。

只一个芙蓉公子,一个林姑娘,再加上一个宝姑娘,就足够热闹了,若再饶上一个大太太的亲侄女儿……

此时,船上诸人还不知邢夫人已丧。

又说了起子话,众人知黛玉喜静,正要告退,就见两个二楼的嬷嬷急匆匆上来,满面堆笑道:“姑娘大喜!”

若无寻常事,二楼的嬷嬷原是不准上三楼的。

不过看着两人手上捧着的几只长盒,黛玉以为是二楼的嬷嬷们送的寿礼,颇有些吃惊。

然后便听两个嬷嬷同声道:“姑娘大喜!三爷派了快马,迎上了咱们的船,给姑娘来送寿礼来啦!”

黛玉:“……”

“哇!!”

小角儿闻言,眼睛放光,好似贾琮专门派人来给她过生儿一样,都跳脚蹦了起来,笑的满面花开。

黛玉却是怔怔的望向门外,为首嬷嬷赔笑道:“三爷并没来,是派了亲兵来的。”

她并不知,黛玉心中酥化成了何样……

另一嬷嬷却是眼尖,瞧出了黛玉的心情,忙道:“姑娘快来瞧瞧三爷给姑娘送的什么礼罢。”

紫鹃和小八忙上前接过三四只大小锦盒,黛玉似连话都说不出了,只一双原本就似氤氲着晨露般的眼眸,愈发亮晶晶的看着紫鹃、晴雯等人将锦盒摆在圆桌上,都巴巴的等着她开宝。

黛玉抿了抿唇,先拿起手边一巴掌大小的锦盒,轻轻打开后,就听周遭一片惊叹声:“哇!”

只见锦盒内,静静的躺着一枚玉簪。

玉簪的花饰,却是一只展着一对白玉薄翅的蝴蝶。

美轮美奂。

女孩子对这样的礼物,哪有什么抵抗力?

莫说晴雯等人,连邢岫烟都仔细的多看了好几眼。

黛玉皓齿轻咬薄唇,眼睛似移不开。

不过终究还是将锦盒合了起来,听到周边一阵不舍的呻.吟声……

又将第二个锦盒打开,就见是一双玲珑点翠垂珠扣!

精巧优雅。

众人又是一阵赞美。

黛玉眼睛微微弯起,心里的惊喜一阵阵炸开,让她有些目眩头晕。

整个人都有些酥麻。

再打开第三个锦盒,却见竟是一条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

“喔!!”

小角儿又“鬼哭狼嚎”般怪叫起来。

惹得晴雯等人大笑。

一双双眼眸中却满是艳羡!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最后一只长条锦盒上。

黛玉手已经微微有些颤了,她缓缓将长条锦盒打开,便见一株卷轴躺在里面。

黛玉将卷轴取出,一点点打开……

“我的天!!”

紫鹃倒吸一口气,与已经说不出话的晴雯等人一起睁大了眼睛。

那纸面上,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不是黛玉,又是何人?

那双幽幽含情的眸眼,对比眼前人,又有何分别?

留白处,书着十四清臣体字,道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黛玉早已湿润的眸中,见此泪水再也难忍,滚落而下。

……

神京,大明宫。

养心殿内,气氛冷若寒冬。

崇康帝坐在御案后,冷冷的看着殿内诸人,看着为首之人。

经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广平侯蔡宽四人为首,忠勤伯章庆、诚意伯汪广、安平伯何荣、云阳伯刘才、广恩伯陈旭为辅的龙首原伏击案,经数日严查,终于查出了手尾。

可是,却遭人矢口否认!

谁都没有想到,查出兵员和军械缺额的,竟会是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

仅仅十日之前,开国公李道林,便是调遣了这三大营,围了扬威营,逼的平凉候自戕而亡,惨烈之极。

提调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的主将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钴,是开国公一系最中坚的三名武侯!

素来唯李道林马首是瞻!

谁会想到,竟会是他们出了事……

宣国公赵崇声音漠然道:“陛下,武定侯等人与兵部清吏司、武库司等官员,依名册清点,虽十二团营兵丁皆有二成至三成不等的缺额,但军械唯有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缺损严重,无法与武库司的名册核实。其中可以确认,龙首原伏击冠军侯之三架八牛弩、十架脚踏弩,出自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最奇者,此三大营掌管军资之武库司马,皆于调查之前一日,暴毙而亡,三大营之武库军械名册,焚之一空。”

军机大臣宁则臣、赵青山、宋广先、娄成文并义忠亲王刘孜五人,无不面色动容,目光骇然的看向为首之开国公李道林。

李道林面沉如水,冷漠的目光中透着震怒。

从一开始,他就怀疑,这是一道局,目的是针对贞元勋臣。

他原本以为,这次仍是针对赵崇那边的人,却不想……

矛头竟会直指他的核心!

更让李道林没想到的是,此人手段之狠之毒之阴险,竟会到这样的地步。

他还将手,伸入了三大营伸的那样深!

还让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钴三人毫无所觉!

可怕、可怖、更可恨!!

此布局,必非一日之功,且布局之人,地位必然崇高。

此人,恨贞元勋贵入骨。

从平凉候、东川候起,再到临安候、江夏候、永城侯,京城十二团营几沦陷一半!

此人,还会是谁?!

见李道林的目光直直的盯着自己,崇康帝面色更冷,目光也更锋利,他寒声问道:“开国公,对此调查,汝有何异议否?”

李道林一字一句道:“此为阴谋!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钴,没有任何道理这样做。”

崇康帝讥讽一笑,冷冷的看了李道林一眼后,问赵崇:“宣国公以为如何?”

赵崇垂着眼帘,微微躬身道:“臣以为,不管是否阴谋,可留后再查,当下,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侯梅钴三人,不再适宜执掌三大营。”

李道林闻言面色剧变,就见崇康帝微微扬起下巴,吐出一字来:

“可!”

赵崇再道:“臣举荐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执掌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

此言一出,李道林虎目一凝,就见崇康帝思量稍许后,缓缓颔首,道了声:

“准!”

看到这一幕,一直在旁冷眼观之的宁则臣心中发寒:

好一盘大棋!!

……

第五百三十章 春汛

皇城,武英殿。

满头白发的崇康帝精神抖擞的看着跪于殿内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人,目光审视,沉声道:“贞元勋臣,多有大功于朝。然自朕登基以上,如平凉候、东川候等骄狂枉法者众,猖獗不可一世,君臣之道都敢忘却,朕,深以为恨!

唯独三位卿家,治家严正,以忠义为先,始终谨记君臣之道,朕心甚慰。

朕不讳言,当年若非皇弟出了那场变故,坐在这里的,就是他。

朕相信,老九若坐在这,贞元勋贵多恭敬之极。

但既然朕坐在这里,朕便为帝王,便为君父!

敢不敬朕者,便为无君无父之贼也,朕绝不轻饶。

幸得三位爱卿深明大义,知晓君臣之道,朕岂能不重用之?”

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闻言,叩头谢恩罢,老将武定侯吴诰感激道:“臣何德何能,能让陛下如此以诚相待?既然陛下以心腹之言相告,臣等焉敢遮掩?正如陛下所言,若王爷当年无那出事,臣等自然死忠于他。便是现在,若边疆告急,王爷他再发下武王令,臣等依旧愿意从戎出征,虽马革裹尸而不悔!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即使王爷他老人家现在发下武王令,也需有陛下圣旨,臣等才敢调集兵马,否则,岂非叛逆?臣虽读书不多,但深知君臣父子乃天道纲常,纲常不存,则必会天下大乱!”

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亦一起点点头,附和道:“臣等亦是此意,今时今日,武王亦为臣也!”

崇康帝闻言,龙心大悦。

这些年来,他又岂能毫无动作?

贞元勋臣始终是他心中的心头大患,但崇康帝自己也清楚,他不可能将所有的贞元勋臣全部除去。

那必然会天下大乱。

所以,从贞元勋臣内部扶持一派,将他们从武王党转化成帝党,便是最佳选择。

经过多年的选择后,他才选中了一批在贞元勋臣中不得志的几人。

同为贞元侯爵,十二武侯执掌十二团营,每年吃的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可其他侯爷,空有侯爵之贵,而无实缺儿,一年又能有多少油水?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都有攀比心,更何况是靠拼生死争胜负出头的老将们?

这也就给了崇康帝可趁之机!

后世有句话说的极好:所谓的忠诚,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

当筹码足够多时,也就无所谓忠诚了。

谁又能想到,当日得知贾琮龙首原遇伏,怒发冲冠的数人,早已成了崇康帝的人……

至此,算上扬威、立威二营,再加上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十二团营中,已经有五大营纳入崇康帝麾下了。

当然,想要将这五大营彻底消化成为手中的力量,还要不短的一段时日。

军队极容易被烙上烙印,想要让它改换门庭,就需要狠狠清洗!

不过这一次,崇康帝是真的不急了。

算上这五大营,算上王子腾手中的京营,算上宫中的御林军,从实力上而言,崇康帝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尤其是在开国公与宣国公二人几乎明着撕破面皮之时。

至此,崇康帝打定主意,对军中暂且休养生息。

不可逼迫太过,以防狗急跳墙。

他要开始整理朝堂上了……

……

西城延福坊,宣国公府。

宣功堂。

成国公刘志、郑国公蔡勇、怀远侯曹辰、宣德侯叶盛、景川候张闻、雄武候周壁甚至还有已经被废黜爵位成为庶民的原东川候张毅等宣国公一脉的公候武勋们,无不畅快大笑!

“痛快!李道林那老贼,不念同属贞元一脉的旧情,他娘的总行落井下石的下作手段,今日终于得到报应了!”

“可不是?前些日子差点没将我生生怄死!好一个李道林,看着是个好人,没想到那样坏,平凉候、东川候皆被他坑害!”

“咱们这边少了两个,他许正在得意,谁想这一遭竟栽了,直接没了三个大营,哈哈哈!”

“原本他就比咱们隐隐高半头,这下却好了,他一下少了一半兵马,咱们虽然少两个,但今日国公爷对武定侯吴诰他们有举荐之恩,自然更亲近咱们一些!这往后,就高低异势了!也是奇了,李道林脑子坏掉了,怎么会想着在龙首原上伏击贾家子?”

“嘿!这还不简单?得意忘形了呗!咱们这边连连遭到打压,眼见他就成了军中第一人,再坏掉王爷的名声,他岂不就成了真正的军中第一人?只是他没想到,贾家子命大没死,还现场打了个反击,留下了罪证!”

“怪道那日他一言不发,原来心里是在想着怎么脱困吧?”

“这老贼前些日子痛快坏了,如今是遭到报应了!不过说实在的,我是真没想到,他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咱们到底同属王爷麾下,贞元一脉,他也真下的去手!”

听闻此言,旁人则罢,废东川候张毅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别说咱们两边不对付,就是咱们自己一边的,照样有人给你挖坑设棍,行下那下作手段坑害自己人。开国公那般做,也算是事?”

听闻张毅此言,宣功堂上气氛一滞。

成国公蔡勇世子蔡畅写信挑唆东川候次子张亮袭杀荣国府贾琏一事,虽无人明着谈论什么,但私下里怎会不提?

众人对张毅感到惋惜之余,无不对成国公蔡勇感到不齿。

只是蔡勇势大,旁人不愿得罪他罢了。

听闻张毅之言,众人都不再多言,拿眼看向成国公蔡勇,蔡勇冷笑一声,只瞥了张毅一眼,便不屑理会。

如今东川候府连爵位都没了,今日张毅能登堂入室,不过是宣国公念旧。

但能念旧一次,能念旧两次,还能念旧一辈子不成?

用不了多久,张家便会彻底从军中消失。

张毅长子,原东川候世子张良,本来是世勋中难得的少年英杰,不逊于李虎、赵昊之流。

但自此之后,哼哼!

正这时,却听一直没有开口的赵崇对张毅道:“景召,事已至此,再多言无益。过些日子赵昊就要去九边继续打熬了,让张良一并去罢。军伍之人,一时失势算不得什么,只要子弟成器,东山再起并非难事。想想贾家子,论兵法武功,如何能及张良十之一二?顺势行之,连冠军侯都要到手了。”

张毅闻言,面色好看了些,起身拱手道:“赵公高义,张家绝不敢或忘。”

又对其他公候道:“张家因小人挑唆蒙难至此,还望诸位同僚,看在往年同生共死的情义上,帮扶吾儿张良一二。”

众人忙道:“自家子侄,何须多言?”

张毅闻言,又强笑道谢后,便告辞离去。

如今,张家已经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了。

靠人怜悯施舍站在这里,让张毅心中着实难以接受。

等张毅离开后,众人只心中叹息一声后,又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离开那片厮杀搏命生死与共的沙场太久了,如今的勋贵,考虑最多的先是利益得失,而不是对错。

且他们都明白,张家不是贾家,没有那么深的余荫,基本上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偶尔照应一下可以,想下大气力扶持东川候府再起,那是不可能的。

当年东川候如此豪富时,也不见接济同僚不是?

所以……

曾经风光无限的东川候府,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位置了。

又热闹了会儿,宋国公刘志忽然对赵崇道:“赵公,到了这个份上,恰好为止了。再闹下去,贞元勋臣的大势就真要去了。”

赵崇缓缓点点头,却没多言什么。

刘志见此,心中微微一叹。

成国公蔡勇奇怪的看了刘志一眼,谁都知道再内耗下去于贞元勋臣大势不美。

可他们退让了,日后开国公李家那边若再得势,会不会选择退让呢?

谁敢保证?

所以,这场斗争只会继续下去,除非宫里那位突下狠手,想要一举铲除贞元勋臣。

但看他今日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赵崇的举荐……

可见他并无此心。

只是……

“赵公,为何举荐那三人?”

蔡勇问出了许多人想问的话。

赵崇这边,却也是有不少人没个实缺儿呢。

赵崇闻言,淡淡道:“武定侯吴诰等人虽不亲近吾等,但也和那边保持着距离,所以他们正合适。我若举荐你们,陛下不会同意的,开国公也不会同意。我若不举荐,陛下多半会选开国功臣一脉,与我等不利。”

众人闻言恍然,蔡勇啧啧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他话音一转,道:“老刘说的倒也在理,如今宫里已经掌着五营了。咱们是不好再随意闹下去了,不然……”

其他勋贵也纷纷附和道:“此为老成之言。”

赵崇再次缓缓点头,至于心意到底如何,却无人得知。

正这时,忽见宣国公世子赵昊面色凝重的匆匆进来,大声道:“老爷,刚外面传来信儿,河套之地发生春汛,冰凌堵塞河道,浮冰撞毁河堤,黄河水一溃千里,百姓死伤无数,房屋倒塌千里。天子震怒,下旨命贾琮锁拿分掌河工的军机大臣赵青山和负责河道的工部左侍郎林广宁,又派锦衣卫去锁拿河道总督回京问罪。”

“嘶!”

众人闻言大惊,赵青山,那是宁则臣的左膀右臂啊!!河道总督柴梁,亦是宁则臣极器重的门生,新党中坚。

这是要……对新党动手了!

……

第五百三十一章 相煎何太急

宣政殿外,延英门。

这里是内阁与翰林院所在。

以人臣而言,天下清贵无过于此地者。

素日里,莫说闲杂人等,功名不至进士者,连登过门槛的资格都没有。

丝毫不夸张的说,连这里扫洒的杂役,都至少有秀才的水准,不然笔帖式也考不进来。

然而,这世间第一等清贵之地,今日,却遭到一群野蛮粗胚的践踏。

孝期已满,贾琮头戴紫金冠,身着金丝蟒服,腰悬玉带,佩天子剑,站于内阁阁门前。

面对着内阁正门和一干翰林学士,历届科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们怒目相视……

平静而立。

看着面如冠玉,气度淡然,好似谪仙下凡般的贾琮,在那一身冠军侯冠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超然不俗。

对面诸人,尤其是年轻得志的翰林们,心中无不嫉妒。

他们虽算不上寒门出身,但多是乡绅家庭,难听点讲,便是乡下地主老财。

与国公府出生的贾琮,相差实在悬殊。

再加上相貌上,不以道理计的差距……

双方迎面而立,着实让人自惭形秽。

心胸宽阔者,则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清臣贵公子,好一个冠军侯!

心胸狭隘者,心中则泛起了二百年未开封的山西老陈醋……

他们自忖,若是他们生在国公府,也生得这样的相貌,必会比贾琮做的还好!

想想以他们那样的寒门出身,他们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再给个高点的起点,封王拜相自不在话下!

翰林院为朝廷储才之所,内阁辅臣,天下宰执,皆出自此地。

当年,崇康帝尚在潜邸时,便是在这里发现宁则臣。

君臣相遇之后,如文王之遇姜尚,玄德之遇孔明,如鱼得水。

十数年来,早就了今天的格局!

今日这里之人,无不以宁则臣为榜样,期待有朝一日,能得逢明主,一展所学实现心中报复。

或许,今日便是他们发音之时。

“贾清臣,你师从天下师松禅公,又每每得牖民先生称赞,原也是我名教中人,缘何今日行此蔑视圣贤之举,提虎狼师入此文华之地?汝可知,翰林院内供奉着孔圣先师!!”

一年轻翰林大声质问道,引起周遭一片同仇敌忾之附和。

贾琮依旧平静而立,沉默了稍许后,方轻声道:“琮,忠义王事尔。”

一年长些的翰林学士皱眉道:“河套春汛,乃天灾也,非河工不利。陛下心疼罹难百姓,一时急怒之下传旨拿人也是有的。汝为天子近臣,原该好生相劝才是,岂有一味顺应之理?若松禅公在此,见汝如此,必深失所望也。”

“此言大善,松禅公何等风骨,汝为松禅公子弟,当有死谏之风骨。”

一众翰林乱哄哄的对贾琮鼓舞道。

贾琮轻轻一叹,道:“琮以为,自古为臣之道,无过于文死谏,武死战。若琮未弃笔从戎,得幸位列翰林院中,必如尔等所言,若以为有于国不利之事,合该行死谏之法。琮曾于清风明月中,作诗明志。所谓*******,岂因福祸避趋之?

可惜琮不得已奉家中老太太之命,舍弃清贵文事,子承父业,袭了家中爵位,吾心甚痛。

琮尝随先生就学,先生教吾:在其位,谋其政。若天下人皆能各安本职,则天下必安。

故而,如今琮为武将,唯有以皇命为重,岂敢僭越本分,行阁辅翰林之事?

这等事关国朝社稷,辅劝君王的大事,唯有依赖诸位高贤了!”

“……”

一干翰林院老中青三代“高材生”,悉数眨着眼看满面诚恳之色的贾琮。

很尴尬的沉默了……

能读书读到翰林院的,真没什么傻子。

哪怕当初进学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在翰林院中待上一年半载后,世道如何,该知道的也都该知道了。

文死谏?

呵呵,呵呵呵……

“好一个*******,岂因福祸避趋之!”

正当在众人都尴尬的不再言语时,一直沉默的内阁中终于传出动静,伴着一道含怒的声音昂然而出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不是当朝次辅,新党中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宁则臣的左膀右臂赵青山,又是何人?

赵青山身量高大魁梧,方正脸上满是正气,他居高看着贾琮,沉声道:“都道贾清臣为天下第一才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三言二语,就将一众科甲出身的状元、榜眼、探花,说的哑口无言,不愧为松禅公之子弟!只是,老夫以为,这二句诗你虽作的好,却不配吟。你以为何?”

贾琮想了想后,在众人瞩目下,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赵大人,贾琮如今的确做不到这二句,但并非无胆,也不是没有忠心。是贾琮认为,以自己目前的学识和认知,还无法判断如何做才是真的有利于国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贾琮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家训,恪守忠于君王之本分。

当今天子爱民之心,古之少有。若此非明君,青史之上,又有何人配称明君?而既然是明君,所传旨意必为圣明之法。

琮实在找不到理由,不去忠于王事。贾琮知道,天下多有人以为琮为佞幸之臣,一味媚悦逢迎君王,但贾琮相信吾之判断,经得起青史春秋之考验,亦不会辜负吾师松禅公之教诲。

赵大人,请!”

赵青山闻言,这才想起贾琮如今的年纪……他抽了抽嘴角,再无话可说,一甩袍袖,大步往外行去。

贾琮身后四名锦衣缇骑,连忙跟在身后,押送出宫,打入天牢!

……

“还敢狡辩!!”

文华殿内,崇康帝龙颜大怒,双目圆睁,一手拿着一份奏折,一手指着跪在地上为赵青山求情的宁则臣,厉声道:“这份折子你难道没看吗?十数万百姓啊!河套之地百万民众流离失所!朕每年连修行宫的银子都省下,唯独不敢缺少河工银子,朕唯恐这等噩事发生,却万万没想到,到底还是出了差错。朕瞎了眼,朕信错了人呐!!”

狠狠将那份报灾折子摔到宁则臣的脸上,崇康帝气的险些站不稳。

唬的一旁戴权慌忙搀扶住他,哭腔求道:“万岁爷,保重龙体啊!”

宁则臣面色木然的跪在那,道:“陛下,臣非狡辩。臣知陛下看重河工,因而特意将此事交由最赵青山负责。工部左侍郎林广宁、河道总督柴梁,皆为一等一的干才。此三人一同治河,八年来,任长江、黄河浪涛翻滚,也不曾发生过大水患。尤其是黄河,八年前,几乎年年发水,年年闹灾。柴梁赴任后,整整三年未曾下过河堤一步,历经八年,才使得黄河水清……”

“够了!!”

崇康帝眼睛都发红了,厉声道:“朕不想听这些,朕只知道,河套之地,一次淹死十数万百姓。春寒之地,百余万百姓流离失所,这一路,哪怕朝廷立刻运粮米赈济,也少不得痛饿病殁三成,甚至五成!!宁则臣,那是数十万百姓呐!!河道沿岸设有何兵,圣祖、贞元二朝黄河才不过三千河兵,朕在最艰难的时候,都咬牙坚持着将何兵扩展过万。他们就算防不住,难道连警示都做不到吗?若能提前三五日预警,何以至此?你还敢狡辩?”

宁则臣闻言,心如刀绞,又急又惧又怒,他知道此事理亏,然而却不得不争。

他自知早已是必死之局,除了妻女要安置妥当外,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一手建立起的新党。

宁则臣知道,赵青山、林清河等人在他出事后,怕很难再做下去。

所以,他已经暗中选好了日后能承继新党的良才。

这二人正是极少沾染朝堂斗争的工部左侍郎林广宁和河道总督柴梁。

二人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都是宁则臣平生仅见的出众。

既踏实沉稳,清正廉洁,又不缺雷厉风行之果决,能力极强。

最难得的是,二人八年治河,功勋卓著!

有此资历,足以执掌新党。

有他二人继承新党,新法必然不会随着人死而政熄。

只要新法长存于世,他宁则臣便是以另一种生命,存活于世。

而若此二人出事,宁则臣当真想不出,如今新党内,还有何人能挑起重担!

“陛下,注重防范鲁、豫、皖、苏等地,不必过分思量陇右、甘蒙之地,原是臣吩咐他们去做的。有千般罪过,臣愿一身当之。只求陛下……”

宁则臣心焦之余,难免乱了分寸,竟想到要以身抵罪。

却忘了,这有与君王讨价还价,甚至胁迫君王之嫌。

果不其然,崇康帝没等他说完,就用极陌生漠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后,转身大步离去。

宁则臣这才醒悟过来,他刚才做了什么蠢事,满面痛苦之下,心中更苦。

陛下,相煎何太急啊……

此帝为明君圣君,然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性急,也太过……寡恩。

……

养心殿内。

崇康帝看着贾琮,面色较之前在文华殿时好看了许多。

当然,这好看也只是指面上阴云淡了些,旁人看去,依旧面色阴沉,目光锋利。

贾琮回复完皇命,崇康帝哼了声,没有就收监赵青山之事多说什么,他审视着贾琮,道:“知道忠于王事便是好的,你年纪还小,能有这份自知之明,也不枉朕信重于你,往后好生做事。”显然,贾琮于内阁门前同翰林院诸人所说之言,崇康帝已悉数得知。

不过他褒赞两句后,话音忽地一转,问道:“当日你上奏,在龙首原遇伏时,曾有义士事先警醒,才让你一行人没进入绝地。你可知,是何人示警与汝?”

贾琮闻言摇摇头,道:“臣事后也探查了几回,始终没有线索。臣原以为……是陛下派在臣身边保护之人。”

崇康帝闻言,抽了抽嘴角,目光隐隐有些古怪,顿了顿后,方道:“你下去吧。”

贾琮躬身一应,道:“臣遵旨。”

看着贾琮迈着方步离去,崇康帝也是无语,能将帝王爪牙之官做出几分清流之气来,古往今来怕也只此一人了,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

第五百三十二章 惊天大案

奔波了一天,贾琮归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只是还未回东府,就在门前被西府贾政的清客拦下,请往西府。

荣府前书房。

贾琮与贾政见礼罢,就见书房内除却贾政与他的六七名清客外,还有宝玉和一个熟人。

顺天府通判,傅试。

此人为贾政门生,素会讨好贾政,因而得贾政另眼相待。

三年前,便是此人,将贾琮从荣禧堂驱逐回东路院,以免给贾家丢脸……

看着此刻傅试一张近乎谄媚的笑脸,贾琮连正眼也未给一个,看贾政问道:“不知老爷有何急事吩咐?”

贾政并未看出贾琮对傅试不假颜色,问道:“琮儿公务可办完了?”

贾琮点点头,道:“是。”

贾政又问:“我听说,赵相和工部左侍郎林广宁都被锁拿了?”

贾琮虽不愿在家谈公务,不过难得贾政关心一回,他也不好不答,便道:“是,天子传旨拿人。”

贾政闻言倒吸了口冷气,变了面色,有些唏嘘道:“赵青山此人,我并不了解。但林侍郎却是极能办事的,这回坏了事,着实可惜呐。”

贾琮闻言,不知贾政到底何意,便不置可否没有应答。

贾政见之,干咳了声,面色隐隐有些不自然,问道:“琮儿,河套遭了水患,听说各处官府粮仓都被淹了,怕是要从关中调粮?”

贾琮闻言,眼睛陡然一眯,看了贾政一眼,又看向额头冒汗,苍白的面上挤着强笑的傅试,道:“老爷,此非侄儿管辖之事。不过,多半会如此。临时从江南调粮,路途太远,河套灾民等不急。天子最是爱民,为了罹难百姓之痛,将军机大臣赵青山、工部侍郎林广宁,河道总督柴梁悉数锁拿下狱。又怎会看着受灾百姓挨饿受冻?”

听闻此言,贾政唏嘘了声“天子圣明”,而傅试的面色却愈发惨白。

贾琮这才想起,傅试这个通判,正是分管顺天府粮储的。

在大乾,通判作为知府的属官存在,正六品,设六人。

分理粮储、马政、军匠、薪炭、河渠、堤涂之事。

傅试走了贾家的门路,才分掌了最肥美的粮储差事。

这会儿急成这般……呵。

又看了眼面露为难之色的贾政,贾琮微微放下心来。

贾政虽为难,却并无心虚慌张之色。

也是,以他迂夫子的性子,自然不可能收受贿赂。

念及此,贾琮安下心来,便不放心上了。

就算傅试走的贾家的门路,可以贾家现在的根基,这点事应该算不上大罪过……

只是他不慌,却有人慌。

傅试三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道貌岸然,这会儿却用极卑微的目光哀求着贾政。

贾政心软,叹息一声道:“琮儿,顺天府粮仓一直为你傅世兄掌着。但在接手之时,就发现粮仓亏空严重,账目十分不合。可官场上那一套……唉,他也只能做到明哲保身。原想着慢慢将亏空补上,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此案若发,他必难保全身家性命,你看……”

贾琮闻言气急反笑,道:“老爷,若果真如此,莫说侄儿,就是换成大罗金仙下凡,这会儿都不敢弄鬼,否则便是欺君大罪,祸及满门!再者,朝廷就要开仓调粮,就算侄儿想帮,又从哪去调粮搪塞?所以此事,贾家无能为力。”

最后一言,贾琮是对着满面绝望的傅试所言。

傅试几乎瘫软在地,不过还在垂死挣扎:“冠军侯!粮仓一案,还有可救之法。只要冠军侯看在恩师的面上,愿意搭救,等查案之时,将前任通判拿下,便可脱罪,便可脱罪啊!还望冠军侯看在恩师的面上,救我一救哇!若不然,在下全家性命难保矣!”

说着,跪地砰砰磕起头来。

这时,贾政还没说话,宝玉就破天荒的在贾政面前主动开了次口:“琮哥儿,你若能帮扶一把,就帮扶一把罢。这……”

话没说完,就被贾琮刀子一样凌厉的目光盯了过来,唬的宝玉一个激灵,闭上了嘴。

看到这一幕,书房内不少人面色微变。

贾琮对贾政道:“老爷,此事绝不能插手,若是旁的事,能帮的侄儿看在老爷的面上必然会帮。可此事一旦沾手,整个贾家都要牵连在内。就只宝玉那句话,日后到了公堂上,便能判他一个流放三千里!粮仓,乃国之命脉,国之基石也!!焉敢妄为?!不过,若果如傅试所言,自他接任时粮仓便已是空的,那侄儿必然不会让他多担待罪名。”说着,贾琮对贾政一清客道:“去外面叫展鹏带二人进来。”

那清客早被贾琮气势所慑,也没问贾政意见,就巴巴的赶紧出门,未几,领了展鹏和两员亲兵进来。

贾琮道:“将傅试带下去,送往大理寺,命其主动交代顺天府官仓亏空一案。”

听闻此言,莫说傅试登时半晕厥在地,连贾政的面上都挂不住了。

不过他到底还记得贾琮之前之言,没有阻拦。

等展鹏带人将连话都说不出的傅试离去后,贾政叹息道:“何至于此啊?”

贾琮心里简直无语,对贾政道:“老爷,傅试到底是老爷的门生,贾家此时若不争取个主动,必会有人往老爷身上攀扯,到那时,天子震怒之下,牵连到老爷身上,亦有可能。琮却不会见此事发生,索性,就做一回恶人罢。”

原本心里很有些不自在不高兴的贾政听闻此言,满腔怨气登时化为感动,看着贾琮动容道:“好孩子,真是难为你想这些了!”

贾琮微微一笑,面色隐隐疲惫。

……

等从前书房出来时,贾琮看着身边同他一并出来的宝玉,欲言又止的难为模样,便问道:“怎么了?”

宝玉叹息一声,道:“傅试必是贪了去,其罪自然合有应得,我并不惋惜。只可惜他那妹子傅秋芳……”

贾琮闻言忍不住笑道:“你见过?”

宝玉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一年傅试做东道,非要请我去他家吃请。然后就见了一面……顶好的女孩子!”

贾琮想了想,道:“那这样罢,等此案完结后,我让人去教坊司,将那叫傅秋芳的女孩赎买出来送给你,你好生待人家,如何?”

宝玉闻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咧嘴笑了出来。

……

待送别贾琮,宝玉刚回自己小院儿,甫一进门就听袭人笑道:“太太叫你去呢。”

宝玉问道:“早上才过去,怎这会儿子又叫?可知道有什么事没有?”

袭人柔媚一笑,道:“太太的事,也是我能问的?左右是问你在前面老爷书房里挨了训没有。”她目光中也透着关切,显然也想知道。

宝玉有些得意的笑道:“并不曾,今儿老爷没顾得上训我!”

袭人呵呵一笑,道:“我怎听说,今日三爷拿眼剜了你一回?可有这事没有?”

宝玉没想到府里耳报神竟这样快,诧异道:“怎连你都知道了?”

袭人面色微微一变,道:“果有此事?”

宝玉笑道:“并不是欺负我,我当时说了不该说的话,琮哥儿担心这话传出去牵连到我,据说真论起罪都够流放三千里了,所以让我赶紧住口,仔细小人听去……又帮老爷把那傅试给送去了大理寺,老爷都感动的什么似的,我还能怪他不成?”

袭人闻言,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麝月在一旁笑道:“你总担心二爷受欺负,也不想想,三爷待环三爷都那样,还能亏待了宝二爷?都知道当初若非老爷太太救他,他连命也未必保得住。他自己也说过多次。你怎还不放心?”

袭人笑了笑,没回应,对宝玉道:“你快去太太那吧,多半也是此事。”

碧痕近前笑道:“若是傅家犯了事,那他家那妹子可也跟着遭了殃,二爷心疼不心疼?”

袭人和麝月笑骂她,却听宝玉嘻嘻笑道:“不心疼,琮哥儿说了,等果真傅家坏了事,他帮我从教坊司要出来,送与我呢!”

说罢,见周围几个女孩子变了脸色,哈哈一笑,往东廊下三间小正房走去。

……

亥时二刻,虽已近皇城落钥,但大理寺寺卿霍建还是紧急入宫,将顺天府官仓亏空一案,报至天子御前。

养心殿内,崇康帝一双眼睛都开始隐隐泛红。

他之前便已经接到了贾琮亲自紧急送进宫的折子,一开始他还不信。

顺天府官仓与户部设在蓝田的太仓、军方设在灞上的军粮大仓,为关中最大的三大粮仓。

顺天府官仓内,至少该有二十万石存粮。

顺天府一个通判,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可能将这些存粮全部祸祸了。

有此压仓粮,整个京城的粮价都会维持在平稳的价钱上。

若无此压仓粮,不用一日功夫,京城粮价必然上涨到极高的高度。

当下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大米,足够一三口之家一月食用。

若让粮商们知道顺天府官仓已经空了大半,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若京畿不稳,则天下不稳!

“傅试所言,果真?”

崇康帝目光如欲择人而噬,大理寺寺卿霍建两股战战,面色发白,道:“臣还不知,这群硕鼠到底有多可恨。但据傅试交代,顺天府官仓这些年陆续被倒卖给京城几家大粮商。官仓内的粮食,确实不多了。”

“好,好,好!!”

崇康帝握紧拳头,连道了三声“好”后,厉声道:“冠军侯何在?”

贾琮上前应道:“臣在!”

崇康帝大声道:“即刻带人,封锁顺天府并顺天府官仓,自上而下,全部锁拿!拷问出朕的粮食到底去了哪,所有涉事官员粮商,无论何人,一并拿下!但有反抗者,纵是宗室王公,卿亦可持天子剑诛之!总之,朕赈济灾民的粮食,一粒都不准少!!”

“遵旨!”

贾琮沉声一应后,再诸多面色剧变的大臣注目下,大步出宫而去。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此等罪民,当诛!!

……

第五百三十三章 权势无双

天下知府,多从四品,唯京兆府尹,为正三品。

满朝三品大员,皆用铜印,唯独顺天府尹,官印为银。

与天下疆臣总督同。

由此可见,顺天府尹之贵。

太守天下人口最多,最雄伟威壮之神京城,顺天府知府的确不比寻常封疆差多少。

然而身为如此贵重之城的顺天府知府周昌义,原本官威极盛,喜怒不形于色,心藏十足深的城府与地位相匹。

但此刻,他一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惊怒恐惧之色!

再不讲什么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他看着府堂上距他十步之外那俊秀淡然,相貌气度都出类拔萃到令人自惭形秽的少年,如同在看一恶魔。

周昌义惨白着脸,紧握起无法控制颤栗的双手,看着对面之人,切齿道:“本府,不信!”

他自束发读书以来,寒窗苦读十数载,又在宦海沉浮几十年,花费了多少心力,熬过多少磨难,才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他这样寒门子弟走到今天这步,付出的努力和血汗,又岂是对面那出身国公门第倚仗祖荫一步登天的黄口小儿能够理解?他怎甘心,只听人一言,就束手就擒,自此沉沦狱中?

这小儿,凭何只一言,就要锁拿他入天牢?!

紫金冠下,身着金丝蟒服的贾琮翩翩绝世,然而一双眼睛,却是那样的冷淡漠然,轻声道:“顺天府通判傅试投案自首,检举顺天府官仓亏空八成。河套罹患水难,朝廷就要自顺天府官仓中调拨粮食西去赈济。周大人,你为顺天府掌印官,出了这样的漏子,还有何面目狡辩?”

贾琮说罢,一直候在府堂门槛外的一队锦衣校尉立刻入内。

一双双眼睛目光森然的看着官台后面无人色的周昌义。

“周昌义,还请给自己留些体面。”

贾琮垂下眼帘,淡淡的说了句。

这平淡的一言,却让周昌义眼泪都流了下来,满面惨然的起身,摇摇晃晃的走下衙堂来。

看他如此形容,贾琮暗自摇头。

从始至终,这周昌义连一声冤都未喊,只不信朝廷会突然就拿下他这样一位三品大员,连廷议都无。

他大概忘了,军机处成立之后,天子自此执掌天下军政权柄,名义上的集权,已经达到了自始皇帝以来,近两千年来的巅峰水平。

莫说拿下他一个三品官,便是之前拿下军机大臣赵青山,都未曾开过廷议,问过百官意见。

而周昌义未喊冤,显然证明了,他不冤!

也是,仅凭一个傅试,又岂有这般大的能量,将能装二十万石的顺天府官仓,卖空一大半。

要知道,这不是一年的买卖啊……

念及此,贾琮对崇康帝生出了钦佩之心。

到底不是长于妇人手的帝王,连查都未查,便一眼看破了这大案的肮脏。

这顺天府从上到下,或许会有冤屈。

但这冤屈不会超过三人,也多半只是小喽啰。

在这个讲究和光同尘的官场上,如果一处衙门内大部分人都烂了,那么没有异类能待的长远。

“韩涛,带回去上刑,问出他们粮食究竟卖给了谁,还有何人藏在幕后,深挖到底。”

听闻贾琮之言,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面色微变,看着贾琮小声提醒道:“大人,此案一旦牵扯开,怕涉及之人极广。这个时候……大人,卑职斗胆谏言,天下不可能一夜之间清平廉政。再者,这是天子脚下,大乾神京,终究还是稳定要紧。”

贾琮并没有一意孤行,他想了想,道:“往上,挑出三四人来,往下深挖广掘。最主要的,是问出他们与哪些粮商勾结,这是重点要处。河套出了这样大的事,朝廷急需用粮用银,离夏收还早,国库里也没多少压仓银子了。若不多杀些硕鼠,陛下那里要作难了。”

“大人果然忠心……”

“不要啰嗦,去办事罢。”

韩涛走后,贾琮对沈浪道:“抄家。”

沈浪看了贾琮一眼后,点点头,垂下眼帘道了声:“是!”

沈浪知道,这半月来,锦衣卫在京急速扩张中。

吸取了许多贾琮曾经布下的暗手,也让韩涛、姚元二人重建神京一百零八坊锦衣所。

这些力量的扩张,没有一处不需要银子的。

若再不开张,贾琮很快就要犯愁了……

……

崇康十四年,二月十三日夜。

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带兵奇袭顺天府衙门。

自顺天府知府周昌义始,同知晏文阳、府丞吕广明并府堂、经历司、照磨所及司狱司等知府属官,悉数锁拿入诏狱。

同时,将顺天府官仓仓大使、库大使及各司官,一锅端。

至此,终于有消息传出,原来是顺天府官仓出了事。

这个消息,让京城诸多大粮商差点没从梦中笑醒。

顺天府官仓出了事,这个消息一经传开,毫无疑问,明早粮价不涨三成都是怪事。

人无横财不富,发财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下令给各家掌柜,宣布明早米粮涨价,就传来京城最大的十大粮商中实力最强的四位,祝氏、米氏、许氏、何氏,被锦衣卫抄家拿问。

甚至,祝氏家主三子的脑袋,被锦衣卫当场砍了下来,只因他妄图抵挡天兵。一座冰山砸在脑袋上,再无人敢轻动……

同时,祝、米、许、何四家家财悉数被抄,四家存粮粮仓中堆积如山的米粮,连夜被搬往顺天府官仓。

而后方传来消息,竟是这四家,与顺天府勾结,连年倒卖了顺天府官仓中的存粮。

也正是靠着这份横财,才让这四家成为十大粮商中实力最强的四家。

一时间,各种骂声喊声杀声四起。

尤其是当人们发现,仅与祝氏粮仓不过数百步之遥的李家粮仓和孙家粮仓,经过一夜之后,依旧完好无损。锦衣卫秋毫无犯时,这才彻底放心下来,又再度骂起顺天府和这四家来,以缓解心中惊悸……

然而,真正明目之人,却看出了另一层深意。

能在京城位列十大粮商者,哪一家背后会没人?

譬如这十大粮商之首祝氏,背后便是宗人府大宗令,宗室中唯一位列军机的义忠亲王刘孜!

若非仗着如此权势,祝氏子焉敢阻挡锦衣卫?

除此之外,米家背后站着的,则是叶家。

京城姓叶的很多,但能支撑起十大粮商其二者,除了永兴坊的那个叶家,还有哪个叶家?

如今叶家家主叶文道乃太后亲侄儿,太后满门当初因相助太上皇而亡,只余此独枝。

和当今天子是正经的血亲表兄弟。

叶文道倒是不怎么贪财,也不好权势名利,但据说他与米家家主感情甚厚……

至于许家和何家背后,则站着军机大臣宋广先和靖安候徐忠……

前者三年前之封疆,去岁之内阁阁臣,今日之军机大臣!

至于靖安候徐忠,原先倒并不显眼,然而如今却是执掌十二团营之敢勇营的武侯!

无不炙手可热,权柄滔天!

可是,纵是如此,锦衣卫依旧说拿人就拿人,说抄家就抄家,说杀头便杀头!!

丝毫不顾及这四家背后站着何方神圣。

尤其是米家,背后站着的叶家那位,和锦衣卫指挥使的关系……

京城早有下作书坊,将二人的故事写成了极艳的话本儿,四处传开。

多年之后,必有人以此野史为正史,深信不疑。

但以这般深厚的关系,锦衣卫也丝毫未留体面。

这一夜,锦衣卫便踩踏着顺天府上下,还有宗室、后族、勋贵及军机大臣的颜面,一步步踏上了无双权威的宝座,俯视天下群雄!

直到这一刻,锦衣卫才算真正的王者归来!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义忠亲王刘孜、靖安候徐忠及军机大臣宋广先三人跪在殿内,无不灰头土脸。

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面色漠然垂着眼帘,静静的站在御案东下角。

他的年纪之轻,身上金丝蟒袍之耀眼,在一群老人堆里,显得格外突出。

已经大发了一阵雷霆之怒的崇康帝目光扫过贾琮笔直的身形后,问道:“贾琮,那四家国贼粮仓抄出多少粮食来?可够还朕顺天府官仓内存粮的?”

贾琮不疾不徐,缓缓道:“回陛下,一夜之间,尚无法完全统计清楚。不过,若各家账目显示不差的话,四家相合,虽还不够完全补足顺天府官仓存粮,但若加上从四家抄没的家财来说,应该差不了太多。若还差些的话……合银大概十万之数吧。”

听闻此言,跪在地上的四人差点没吐血。

就算顺天府官仓满仓,也不过二十万存粮,合算下来总共也就二十万两银子。

当然,想从各省将粮食运至京,再贮存起来,一路上的损耗,大概也值二十多万两。

但官仓存粮考虑更多的是政治意义,不是经济意义。

只按市价,顺天府官仓内的存粮就只值二十万两。

且依四人所知,只祝米何许四家存粮差不多就有十万石。

而这四家哪一家不是富逾王侯?

抄没这四家所得的银子,只会比二十万两多的多,不会少。

可还说什么缺额十万两……

这摆明着是在落井下石!

果不其然,就听崇康帝瘆人的声音传来:“朕姑且相信四位爱卿不至于如此下作,做这等腌臜混帐事。但既然你们替他们四家张目,做人家的靠山,这些年必然也受了不少好处,这十万两银子,就由你们三人出了。有异议否?”

三人差点没哭出来,他们有个锤子问题啊!

自己掏出来,总好过让那坏孙去抄家!

等三人垂头丧气走后,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厌恶,纵然他万般不喜,恨不得将这些混帐斩尽杀绝,可他现在还是用人之时,不得不强忍心中的杀意,暂且容了这几人。

冷哼了声后,余光看到了依旧静静站在那候命的贾琮,崇康帝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不过忽地又眯起眼睛,审视起贾琮来,问道:“抄家过程中,锦衣卫截留了多少?”

贾琮躬身道:“回陛下,原本当截留三成,不过臣念及陛下眼下就要救灾赈济灾民,所以只截留了一成半。”

崇康帝看他说的坦坦荡荡,差点气笑,眼睛中闪过一抹玩味,问道:“缺银子了?”

贾琮点点头,道:“原本臣还想在江南做些生意,贴补一下,不过没想到紧急回京了……锦衣卫正在补充人员,嚼用太大,臣……快数着米粒儿下锅了。”

崇康帝闻言,终于忍不住了,笑骂道:“你还数米粒下锅?你以为朕不知沁香苑香皂的勾当……罢了,截留一成半就一成半吧,总共抄出多少银子来?”

贾琮道:“四大粮商是大头,只现银就合计九十八万两,另外宅子、园子、田契、商铺、古董家俬等大头,至少在四百万两以上。再加上顺天府上下,还有受波及的其他官员,还有几家中等粮铺,共查抄出现银一百四十五万七千六百万两。若加上大头,当有六百甚至七百万两之数。除此之外,另有一些中等粮铺,还未来得及查抄。且许多做米粮生意的人,并不只做米粮生意。”

崇康帝闻言,倒吸了口凉气,一旁的戴权更是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如今,国库中才有多少银子?

每年税银虽然能收上三四千万两,可只军费,就要支出四成去。

再加上各处官员的俸禄,城池的修缮,河工银子等等开支,一年到头来,国库里能盈余五百万两,就算是丰年。

这还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行。

若是起了战事,或是有个天灾,那户部出现赤字是极寻常的事。

谁能想到,只查抄了四家粮商,和一些贪官的家财,就能得到比现在国库存银还多的财物?

一瞬间,崇康帝几乎快压抑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了……

不过,贾琮却又泼了盆凉水:“陛下,这些固定财产短时间很难出手。尤其是最值钱的宅子和园子,买得起的人,也多半嫌晦气。一二年内,几乎难以出手。”

崇康帝闻言,眼中的失望简直遮掩不住。

不过,他到底心智坚韧,想想除了捞回被蠹虫贪墨去的粮食外,还净落了一百四十多万两银子,也算是意外之财了。

崇康帝眼睛眯了眯,对贾琮道:“你截留的现银退回来,挑几处门铺宅子拿去抵,卖出去算你的,卖不出去也别怨朕。朕现在短银子使!”

贾琮闻言,看着崇康帝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目光有些茫然……

见他如此,崇康帝竟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笑的很冷,不过确实在笑了,让一旁的戴权侧目不已。

崇康帝似于心不忍,道:“罢了,朕准你多选些,自己想办法出手吧。另外,那些中等粮商还要再狠抓一抓,敢贪朕的粮食,岂能轻易放过?”

贾琮还能有什么法子,只好躬身道:“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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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四章 黑白在人心

自宫中归来,已过子时。

进了二门后,紧绷了一天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或许,这便是家吧……

不过顺着抄手游廊,刚至宁安堂前抱厦内,贾琮就顿住了脚。

因为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声。

那冷笑连连,满口讥讽,嬉笑怒骂的声音,不是王熙凤,又是何人?

贾琮之前没有同平儿说错,贾琏死后,凤姐儿哭的昏天暗地,哭的却未必是贾琏,多半是她自己。

对于早已夫妻恩绝的二人,就算有那么一瞬间,王熙凤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歉疚,可是等“激情”退去后,她也就清醒过来了。

剩下的,唯有自我。

“我听人说,是我坏事做多了,成了克夫寡妇命,日后还要下阎罗割鼻地狱,真真放他娘的屁!”

“家里难道就我一个寡妇?从老太太起往下数,一只手能数的清?”

“还有人说什么红颜祸水?我颜色再好,还能比得过蓉哥儿媳妇?再说,贾琏是因为我死的?”

“二婶婶啊……”

“都是娘们儿,又没外人,你怕什么?你那没羞没臊的公公,不就是看中你这姿色,想行扒灰之事,才惹出祸事来的?”

“越说越不像了,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呸!他们臭男人做得,老娘我说不得?他们做都有脸做,我没脸说?秦氏你也别羞恼,又不是你勾引的哪个,你那臭不要脸的公公自己作死,凭什么把骂名落你头上?往后哪个敢嚼舌头,你同我说,我大耳刮子抽死她!”

“就你在这里嚼舌!”

“嘿!好嫂子,你也别兴!你当你和琏儿那点子事瞒得过哪个?珍大哥哥那样厉害的人,你倒是送他一顶好帽子戴!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在地下面,会不会打起来,哈哈哈!”

“你……”

越听越不像了,贾琮才知道女人们敞开了聊天,竟能聊到这个尺度。

倒不至于多风骚,但句句剜心。

贾琮本来不想进去,撞破这样的夜谈会,脸上都难看。

只是他没想到,王熙凤连平儿和他也没放过……

“平儿丫头你别偷笑,如今虽数你最风光,我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你的好日子未必就多。”

“三弟长的神仙一样的人物,又能文能武,贾家倒是出了个异数。可这异数也太能为了,皇帝老子遇到了难,都急掰掰的将他叫回来,封了一个冠军侯!我王家也算不差的了,可王家老祖宗才是一个开国县伯。这样的人物,你一个丫头能拢得住?”

“莫说是你,我瞧着就是姨妈家的宝丫头,往后苦日子也多呢。旁的不说,只太后那个侄孙女儿,你们哪个见了不得磕头?”

“你们头上虽没公婆,可有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嘿!光站规矩也要难为死你们。”

“我瞧着三弟虽厉害,可也得让着那金枝玉叶呢!这些还在其次,我听说男人愈是有能为,就越好色,越找女人。想想连珍大哥和你琏二爷那样的货色,都还不安分,更何况是三弟?如今家里就藏着一个大嫂子,一个侄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娇俏……咯咯,平儿,要不了几年,咱们还能坐一起骂男人,哈哈哈!”

“奶奶啊……”

“二婶婶……”

“疯了疯了!”

“别叫我奶奶,我如今还算哪门子的奶奶?”

“奶奶……”

“她不让你叫,你以后就叫她凤丫头吧。”

贾琮面色淡然的从外而入,烛火辉映下,周身似带着一层光芒……

这形象,让堂内诸女人目光纷纷一怔,不过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又连忙避开目光。

想起刚才那些一点没遮拦的话,一个个面红耳赤,羞臊不已,心中生出自惭形秽之念。

“爷回来了!”

平儿红着脸迎上前来,贾琮看着她,目光柔和了几分,温声道:“不要听凤姐姐瞎说,在咱们家里,允许发生点口角,但不允许算计。我是极深情的人,也是极薄情的人。再好的女人,若心变黑了,就不能待在家里了。就算有天叶清进了家门,一样不能例外。所以下一次,你还是只能继续听凤姐姐一个人在那骂人了。而且她再骂你,你也骂她。我说过,谁也不能欺负你呢,叶清不能,凤姐姐更不能。”

“爷!”

平儿心里感动无比,虽没回头,但同为女人,也猜得出身后几个女人眼睛怕是都要羡慕红了。

可是……

在一群失意女人前说这些话,岂不是不给她们活路?

平儿娇嗔一声后,担忧的回头看王熙凤。

果不其然,就见王熙凤一张脸酸的快滴下酸梅汁了!

当着一群寡妇撒狗粮,真毒啊……

怪不得,老太太这般不喜欢这孙子!!

“三弟回来了?”

“三叔叔……”

贾琮一一应下后,道:“夜深了,大嫂子你们早点休息才是,熬久了对身子不好。”

凤姐儿见贾琮没理她,气的咬牙切齿,冷笑道:“三弟也大了,难道不懂我们这样的,越早上炕夜里反而越难熬?”

“哎呀!”

这话荤的让尤氏、秦氏都接不住。

尤其是秦氏,一张国色天香的美艳面容,满是羞红。

尤氏跺脚啐道:“这算什么?真正是癫狂了!”

不过又怕王熙凤再说出什么好话来,赶紧拉着秦氏一道离开了。

见她二人狼狈而逃,王熙凤笑的极畅快!

等尤氏秦氏的背影远离后,王熙凤才看向贾琮,道:“三弟,你瞧她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女人就合该去死?大嫂子虽做下丑事,但我并不恨她,她也是气不过。堂堂一当家太太,两个妹妹却被自家爷们儿给顽弄轻贱了,这让人如何看她?再加上你二哥那口舌花花最善哄这般女人的性子,他那些日子总往东府跑,我便知道有鬼!她这女人,也不容易。秦氏更不用多言,珍大哥哥,嘿!可到头来,背上骂名的倒成了我们娘们儿!”

贾琮提醒道:“她们不好意思的,是这个?”

分明是你疯魔了,什么话都敢说,说的人家站不住了。

王熙凤闻言,看了看贾琮,又看了看平儿,冷笑一声道:“都是过来人,何必遮遮掩掩?一屋子寡妇,又不是闺中姑娘!”

看来寡妇这身份,让王熙凤一时间还是很有些不适应。

才会让她如此偏激……

“凤姐姐,世事无黑白,黑白在人心。稳住本心,便有福祉。你的心如今在黑白之间,往前一步为黑,往后一步为白。我虽宠爱平儿姐姐,也敬重于你,但你若再往前一步,搅事生非,贾家也就留不得你了。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贾琮握了握被这番丝毫不留情面冰凉之言吓呆住了的平儿的手,然后一人独自往后堂卧房走去。

“奶……奶奶……”

等贾琮走后,平儿无比担忧的看着王熙凤,只怕她面子上过不去,万一撒起泼来……

然而却见王熙凤面色淡淡,目光中既有敬畏,又有哀怜。

她看着平儿,凄然一笑道:“你这丫头,也不知做了几辈子的善事,才让你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平丫头,男人一味的哄你宠你是靠不住的。我虽不识字,却也听过一句戏文,情到浓时反为薄。这世间男女,又有几双不是如此?只有像三弟这样的,能立得下规矩,能守得住规矩的,才能真真真正的长长远远。他方才说的话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他果然是做大事的男人啊!你怎有这样好的福气哟?”

平儿见她泪流满面,也跟着落下泪来,道:“我再大的福气,也是奶奶的丫头啊。”

凤姐儿闻言,伸出双手捧住平儿的脸,流着泪笑道:“好平儿,往后再莫说这样的话了。你爷们儿和别个不同,他宠你归宠你,却不能见你作践自己。你当老太太当初为何把你赶到东府来,真以为就小七那点子事?老太太早对内宅事了熟于心,活成精了,什么没见过?她知道你这身份在西府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天雷,谁也碰不得,一碰就容易炸锅。谁再把你当奴婢丫头看,岂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可要把你供着,又觉得实在别扭。总不能主子看丫头脸色行事吧?索性把你赶到东府来,让你在这边好生受用,她也眼不见心不烦,没那么多事了。连老太太都尚且如此,你再这般拿我当主子,就是要逼我走啊……”

平儿闻言,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贾母会因这样的缘故才将她赶出西府。

她不过一个丫头,如何能让贾府里身份最高地位最高的老祖宗忌惮?

……

等送走王熙凤后,平儿回到内堂,见贾琮正在书桌旁写字。

她悄悄走上前,帮贾琮研磨起墨来。

原先她也不识字,连王熙凤都不识字,更何况是她?

不过后来贾琮让家里的女孩子都识字,她便开始学着认字。

在船上的那几个月里,她同宝钗学了好些。

学着怎样查字,怎样认字。

如今,她已经认得许多字了。

因而识得贾琮笔下之字:

世事无黑白,黑白在人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虽然她不大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她能感觉到,贾琮心中的孤独和冲突。

等贾琮放下笔笑着看向她时,平儿上前,张开双手将他抱住。

她能做的,很少很少。

唯有在他艰难之时,永远陪着他。

或同生,或共死。

总不让会他孤独一人……

第五百三十五章 泰极丕来

翌日清晨。

宁安堂后堂,入门处便是一张十二折翘金玻璃大屏风,让人进门后不至于一眼将屋内景色尽收眼底。

大屏风后,摆一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桌边围着四张梨木镌花椅。

再往内,则是一张大床,床两边各摆一只铜胎画珐琅黄地牡丹纹蟠龙瓶。

东南角,还摆有一黄花梨喜鹊登梅仙鹤延年书柜,柜上摆满了书籍。

紫檀贴皮雕瑞兽花卉床上,罩着好大一张烟雨云萝纱帐。

纱帐内,摆放着两个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和两床湖蓝色滑丝锦被。

离床不远处,一只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内,有缕缕残香袅袅。

屋内的一切陈设,无不透露着这世间顶级的奢华尊贵。

而这样奢华的陈设,又怎能少得了靡靡之音?

忽地,一阵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呜咽声,从无风却微微鼓动的纱帐中传出,婉转啼吟,让人闻之而血脉贲张!

好一阵后,纱帐缓缓平息下来,从里面传来了一阵对话声:

“好姐姐,感觉还好?”

“……”

“我都说了嘛,第一次是因为并不熟练,再加上姐姐又太美,所以才快了些。第二回、第三回便好多了,对不对?”

“噗嗤!”

“你笑什么?你敢笑我?我要再惩罚你!”

“不敢了不敢了,爷啊,饶了奴吧……有些生疼哩……”

纱帐内,平儿本就貌美如花的俏脸上,今日显得格外的娇艳,那微微蹙起的娥眉间,蕴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和风情。

那是女人极幸福后的余韵。

本就早已生死相许她,此刻目光愈发的痴缠。

贾琮闻言,怜惜的轻抚着平儿的俏脸,抹去她额前的细汗,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原是想等大婚之日再在一起的,委屈你了……”

平儿闻言,心里如同吃了蜜一般,轻轻反抱住贾琮,声音糯甜道:“爷,我很知足呢,如今这一切,对我而言就和做梦一样。好到,好到不真切。有时,我都怕一睁开眼,又回到了过去……可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后,又是惊喜。我知足呢,真的知足呢。若不是舍不得爷,放心不下旁人照顾爷,我即使现在死去,都无怨无悔,又怎还在乎别的……”

贾琮闻言,目光愈发柔和,将平儿往怀里紧了紧,笑道:“那可不行,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死,家里人不行,你更不行。外面太冷,太狠,太毒,也太凶险。但只要想起家里有你在,我便无所畏惧。”

平儿闻言,既幸福又心疼的看着贾琮,道:“爷,外面……真的那样凶险?她们都只说爷在外面,威风的紧。”

贾琮心中苦笑一声,威风……

不过面上却不显,他微笑道:“这世间哪里不凶险?当今天子虽不欲要改天换日,但也要重造这世间的秩序,唯我独尊。我是他选中的刀,只能一往无前!进,尚且有路可走。退……是真退不得。不过,我本也没想过要退。腐朽的势力,看似极其强大,但实则内里早就空了,只是纸老虎罢。只要足够强,只要有足够的魄力和毅力,便可用铁拳,砸烂他们!任何人,任何阻挡我前进步伐的人,都将是敌人。他们固步自封,看不清这世间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革。他们不懂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还想走老一套,所以,走到最后,胜利者一定是我!!”

“嗯……”

正当贾琮难得自我的说出一番心里话时,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啼哭般的呜咽声。

他转头看去,却看见平儿满面通红,美眸中的水意都快溢出,这模样,分明是……

贾琮有些悲愤道:“难道我前三回都白辛苦了?敢情没有我也成啊!”

本羞愧难当的平儿,听闻此言后,“噗嗤”一笑后,将臻首伏在贾琮怀中,再不肯起身。

可贾琮这一世也是初识鱼水之欢,叶清那次完全无印象……

少年贪色时,难得放纵一次,怎甘心浅尝辄止?

翻身将平儿压在身下,抄起那双雪白修长的美腿,昨夜贾郎今又来……

……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在前庭锻炼罢,已经日上三竿。

贾琮扶了扶有些发酸的腰,暗自警醒,日后不可过于沉溺此道了。

昨夜他原本未有此意,只平儿不知受了凤姐儿何等教唆,羞涩生疏之下,终究还是引他入了巷……

一个女孩子这般主动,贾琮自然不好再拒绝,否则就太伤人心了。

不过也好,总含而不发……

对身子并未有多少好处。

只要有度即可。

抛开此事,贾琮重新洗漱罢,去了前面仪厅理事。

……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不知是不是福祸相倚,泰极丕来,昨夜当了一夜新郎满心愉悦的贾琮,刚一至仪厅,就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怒的消息。

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看着大怒的贾琮,有些拘谨道:“大人,这个……也可能是顺天府仓大使故意攀咬,未必是真。”

贾琮厉声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亲眼目睹贾琮崛起的姚元,心中对贾琮的敬畏是根深蒂固的,听闻此言后,再不敢拖延,忙道:“大人,昨夜卑职带人连夜审讯,据顺天府官仓仓大使交代的八家粮商中,有一家为丰字号。其他七家都已经派人去抄家拿人,只是这丰字号粮铺……是薛家的买卖。”

此言罢,仪厅内好长一阵没有动静。

贾琮只拿凌厉的目光看着姚元,看的姚元额头冒出一层虚汗。

许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姚元看着贾琮轻声道:“大人,此消息,绝无外传。”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沉声道:“外不外传有什么关系,当能瞒得住哪个?你立刻带人去丰字号粮米铺抄家。店内自掌柜的至伙计,一个都不准少。”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他,等着他出错啊!

姚元闻言面色一凛,大声应道:“是!”

姚元还未出门,就听贾琮又道:“展鹏,带人去梨香院,将薛蟠取来。”

“喏!”

姚元迈出门槛的脚顿了顿,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对贾琮的心性,又多了层认识。

果真能走到这一步者,皆有虎狼之性!

……

荣国府,荣庆堂。

听闻家里嬷嬷慌张下的哭诉,满堂人简直不敢相信。

都不等薛姨妈问,贾母就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琮哥儿派锦衣卫把你家哥儿给抓走了?”

那嬷嬷哭道:“果真是这样哩!”

贾母气笑道:“他们是在顽笑吧?”

连薛姨妈都如此怀疑,强笑了声,道:“必是如此,琮哥儿和我家那孽障,相处的倒还不错。难为琮哥儿能瞧得起他……”

贾母和王夫人忙劝道:“这是什么话,自家亲戚,有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

况且,府里谁还不知宝钗对贾琮的心思,贾琮对宝钗的情意同样人所周知。

这种情况下,贾琮又怎会这样做?

唯有宝钗,面色隐隐发白。

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若非发生了极大的事,贾琮绝不至如此。

她娘说的对,难为贾琮看得起她哥哥……

可果真看得起么?

她知道,贾琮谦和的外表下,内心是何等的高傲。

他是不会同她哥哥开这等顽笑的……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焦之下,宝钗双手将手中的云锦帕揪成了一团……

这嬷嬷是薛蟠的乳母,向薛姨妈哭道:“太太,果真不是顽笑哩,当时场面骇人的紧!”

这话让贾母也有些吃不住了,她狐疑的看向王夫人,问道:“这孽障又在闹什么?”

王夫人脸色比她还难看,说到底,薛姨妈是她亲妹妹,举家进京投靠,都是她的脸面。

贾琮好端端的忽然派锦衣卫把薛蟠给抓了,这不是在打她的脸么?

如今只闹不清,贾琮到底是顽笑,还是……

正当众人惊疑之时,就见又一梨香院的下人被人领了进来,同样哭哭啼啼。

薛姨妈、王夫人和宝钗等人看到此人,心里又是一沉。

因为这是薛蟠乳母的儿媳崔氏,崔氏此刻比她婆婆刘氏还慌了神,连见礼都忘了,只对她婆婆哭道:“妈,出了大事了,锦衣卫去了粮米铺,把康哥还有店里的伙计全都抓了去。刚才又抓了公公去……”

“啊?!”

如同惊雷劈在了头上,刘氏一下就懵了。

这个时代女人都是以自家男人为天,此刻这婆媳二人真真觉得天都塌了,放声大哭起来。

看到这一幕,一早上都有好心情的贾母,差点没背过气去,拍着身边软榻大声道:“还不快去将那个孽障给我喊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干脆连我这把老骨头也一并抓了去!”她不得不如此,不然连王夫人都没法在家里立足了。

……

东府,仪厅内。

薛蟠瞪眼呲牙,跳脚发誓道:“琮哥儿,这事若是我做的,我管你喊亲爹爹!那反叛肏的,可将我坑苦了!!”

贾琮冷眼看他,道:“你果真不知?薛蟠,我告诉你,昨夜我忙了一夜,砍的人头可以堆成一座山了,你若敢说谎,哪怕有姨妈和宝姐姐的面子,我也饶不得你!”

薛蟠眼泪都唬下来了,冤枉道:“琮哥儿诶,琮爷爷!!旁人不了解我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吗?家里那些营生,我多咱理会过啊?真真是冤破天了!”

贾琮闻言,恼怒道:“那你也有失察之罪!你是东家,伙计做下这等混帐枉法事,你以为你就能逃得过罪名?”

薛蟠看着贾琮森然的面色,真的怕了,他哀求哭叫道:“琮哥儿,我真不知道啊!我冤枉啊!”

贾琮轻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从堂后进来一嬷嬷,满脸堆笑的过来。

见此,贾琮还未说话,一直守在一旁的展鹏却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这便是漏洞了,东府布防,防外而不防内。

如今整座东府内宅只寥寥十来个下人,早就严格交代过,没有召唤绝不许到前面来。

不曾想有人竟会从西府过东府,再到前面来。

那嬷嬷被展鹏如打雷般厉声一喝后,差点没吓昏过去,再看到贾琮刀子一样的眼神看来,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哭腔道:“侯爷,是老太太吩咐我来,请侯爷到西边儿说话的,不是奴婢自己要来的……”

“拉下去,打十大板。再有下一次,斩!”

……

第五百三十六章 皇恩

见贾琮连贾母派来的救兵都敢喊打喊杀,薛蟠愈发唬的心惊肉跳。

等两个亲兵拖着面无人色连求饶都张不开嘴的嬷嬷下去后,他也再坚强不得了,“噗通”一下跪地哭道:“琮哥儿,你可千万别打杀我啊!看在我妹妹的面上,你救我这一遭吧!”

贾琮面色阴沉,起身审视了薛蟠稍许后道:“到里面再说。”

……

荣庆堂。

看着面色凝重的贾琮与一脸涕泪的薛蟠,众人面色都不好看。

薛姨妈又惊怒又心疼,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抹阴鹜,贾母则怒声道:“你这孽障,一天都不肯清静,又闹什么幺蛾子?姨妈是亲戚,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能说?你只这般胡来,又将我和太太的脸面放在哪里?贾家的亲戚故旧让你打杀的打杀,得罪的得罪,干脆连我们也一并赶走,往后你就一个人独活?”

因为薛蟠是外男,所以除却宝玉宝钗外,其她姊妹们和李纨都回避了。

这会儿宝钗怔怔的看着贾琮,眼神中满是担忧……

还有一点点的难过……

王夫人见贾琮被斥骂也不反驳,便温声问道:“琮哥儿,可是你薛大哥犯了什么事,让你生气?”

贾琮缓缓摇头,吐口道:“太太,昨夜琮忙至半夜,只为顺天府官仓盗卖一案。河套发生水灾,朝廷要赈济,却发现粮食被一帮蠹虫和奸商勾结盗卖了。天子震怒之下传旨,捉拿一切逆贼。连太后娘家、义忠亲王、军机大臣和十二武侯看顾的京城最大的四大粮商,还有顺天府自知府而下的所有官员,顺天府官仓的全部官吏,还有诸多大小涉事官员并粮商,悉数拿下,逃不过抄家灭族之祸。今晨琮才得知,薛家丰字号,卷入案中,被人招了出来。”

“啊?!”

“什么?!”

一阵惊呼声响起,再无人有心思见怪贾琮了,一群妇人唬的面无人色。

薛姨妈更是崩溃的放声大哭起来,宝钗惨白着脸,震惊的看着贾琮。

见薛家人连薛蟠在内都没个反应了,王夫人不得不出头,她用帕子抹着泪看贾琮,道:“琮哥儿,看在我的面上,你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贾琮苦笑一声,道:“太太,昨儿琮亲自去拿人,那祝氏子仗着有义忠亲王在背后撑腰,还敢拘捕,被琮下令当场击杀。这一会儿……琮若徇私半分,少不得惹出阖族之祸来。”

王夫人闻言,一下闭上了口。

她虽心疼妹妹一家,可若让她赔上贾家去救,莫说贾母不会答应,她自己都不会答应。

只是这样一来,本还听闻动静的薛姨妈,彻底慌了神了,一颗心冰凉。

可贾琮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能强求不成?

连薛蟠也吓的大哭不止,只道不想死。

唯有宝钗,无声的看着贾琮。

贾琮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如此无助伤心,亦有些心疼。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贾琮道:“如今唯一的生机,便是丰字号虽涉及此案,但薛大哥本人并不知情。是丰字号粮米铺的掌柜伙计,欺上瞒下,借着薛家的名号,经营他们自己的买卖……”

话没说完,就听薛姨妈一迭声的叫道:“极是极是,必是这般,必是这般!琮哥儿啊,你最知道你薛大哥是什么模样,家里的生意他何曾料理过?上回你不是还说,下面有掌柜的弄鬼,坑害薛家的银子吗?就是这般,就是这般啊!”

薛蟠也回了元气,委屈的哭道:“我刚就说了,不是我做的!是老苍头那忘八儿子,反叛肏的害的我啊!”

贾琮提醒道:“虽如此,薛家到底是主家,少不得要担责……”

薛姨妈关心则乱,又慌了神。

王夫人担心牵连到贾家,她又是薛姨妈的亲姐姐,不好多说。

倒是贾母看出了点端倪,沉着脸道:“琮哥儿,你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贾琮想了想,道:“这件事琮只能秉公处置,但却可将原委奏明天子,也算徇一回私……”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直面天子的,实际上京中绝大多数官员,一生都没有与天子直接对话的资格和机会。

贾琮又道:“薛大哥为薛家家主,薛家丰字号卷入顺天府官仓大案,纵然有苦衷,但若只交出几个奴才,怕是说不过去。河套遭难,钱粮亏空,陛下因此心忧。琮建议,薛家能为君王分忧,捐一笔钱粮出来。看在此诚孝之心上,天子必会体谅薛大哥年幼不当事,被下人糊弄的苦衷的。”

薛姨妈闻言,忙急道:“给给给给……只要你薛大哥能安然无恙,就是拿我这条命去填,我也认了!”

贾琮稍稍犹疑了下,道:“姨妈,这我并不敢跟你打包票,只能尽力而为。毕竟,涉事家族悉数被琮抄家,家财同样被抄入国库……只能看皇恩如何。”

薛姨妈刚才还有些心疼银财,虽说的痛快,可若简简单单的办妥,事后少不得怨恨贾琮……

薛家虽然豪富,但薛姨妈却不是大方的主儿。

贾琮对人情世故了解渐深,怎会不知此道?

故而提前让薛姨妈分清,他所为之事,到底是恩还是怨。

果不其然,听闻贾琮之言,薛姨妈又心惊肉跳起来,且她一听也在理。

天子震怒之下,下令抄家岂不是得到的更多?

因而心中再无心疼银钱之意,毕竟,相较于银钱,她还是更在意薛蟠的性命。

薛姨妈看着贾琮乞求道:“琮哥儿,姨妈如今只能指望你了,姨妈只你薛大哥一个儿子,若是他没了性命,我也是活不成了……”

见她哭的那样可怜,贾母和王夫人劝道:“且宽心,琮哥儿会上心的。”

贾琮点点头道:“琮自会尽力而为。只不过,薛大哥还是要先走一遭诏狱。”

“啊?!”

薛姨妈闻言愈发惊惧,薛蟠也快哭死过去了,双手捂着腚,叫道:“我不去诏狱,我不去诏狱,娘啊,妹妹啊,救我一救……”

薛姨妈见薛蟠惨叫不已,心都要碎了,宝钗虽恨哥哥不争气,可到底是自己亲哥哥。

贾琮看着她,温声道:“如今不比从前了,现在诏狱是我管辖之地,不会有事的。”

宝钗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杏眼中目光感激的看着贾琮。

贾琮微微颔首后,见一旁薛蟠的哭喊声减弱了大半,知道他一直留意自己的动静。

没好气之下,正要领他出去,却见从一旁扑来一老妇和一年轻些的妇人,跪地磕头道:“求侯爷开恩,也救我家男人一救!奴婢给你磕头了!”

见贾琮不解,薛蟠抽噎着解释道:“这是我奶嬷嬷,就是老苍头的老婆。”

贾琮闻言面色一沉,目光看向贾母,道:“借老太太几个人手一用,送这两人出去,锦衣缇骑不好入内拿人。”

“这……”

贾母闻言一怔,看向薛姨妈。

“太太,我家素来忠勤,太太救命啊!”

那刘嬷嬷跪地大哭哀求道。

贾琮见薛姨妈竟迟疑起来,面色淡淡道:“姨妈,这一家欺上瞒下已是肯定的。因贪渎给主家招来这样的抄家大祸,她们不完,薛家就要完。”

贾母难得与贾琮意见一致一回,劝道:“姨太太,这样的奴才再留不得了。贪些不妨事,可要将主子置于死地的,那比毒蛇还毒,留下是要生祸的。”

薛姨妈闻言,哪里还顾得上旧情,忙道:“到底老太太见识广众,我还是见识浅了些。”

贾母简直苦笑:“我有什么见识?当初手下就那么几个贴心人,被人家一锅端了,全送进了诏狱去,这会儿怕连骨头都化了。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不过自己劝自己想开些,难不成还能和那孽障怄死?”

说罢,打发了几个健妇,拖着薛蟠乳母儿媳二人出去。

贾琮也告别诸人,领着哭哭啼啼抹泪的薛蟠出去了。

看着身形挺直,气度逸然出众的贾琮,和萎顿不堪,形容狼狈的薛蟠二人的身影,莫说贾家众人,连薛姨妈都有些动摇起来,难道她儿子果真比人差那么多?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正在与六大军机大臣议事的崇康帝听完贾琮所奏后,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看着他道:“果真是薛蟠无能,对手下奴才管束不力?”

贾琮还未答,一旁义忠亲王刘孜就忍不住了,插口道:“冠军侯,你这是假公济私,徇私枉法!谁不知道贾史薛王四家的关系?在我们你就喊打喊杀,到了你家亲戚就成了手下奴才的罪过?”

贾琮没有理会,而是坦然的看着崇康帝,道:“陛下,此案到底和臣相干,臣愿意回避,可将丰字号掌柜伙计交由中车府讯问。若查出臣有徇私舞弊之心,臣甘愿受罚。薛家子不过一吃喝玩乐之纨绔子弟,臣在江南时便已得知,薛家商号下众多掌柜伙计上下勾结,欺瞒主家。只是当时是钦差之身,不好处置私事,因而没有理会。只是没想到,连薛家身旁的奴才都出了问题,招惹出此等大祸来。”

崇康帝闻言,沉吟了稍许,问道:“薛蟠现在何处?”

贾琮恭声道:“已打入诏狱。”

崇康帝面色舒缓了些,瞥了眼木然而立的宁则臣,心中有了计较,对贾琮道:“都道朕刻薄寡恩,朕就要让他们瞧瞧,只要忠诚于朕,纵然有些许错过,朕也能有宽大之心。这次就罢了,看在爱卿的面上,且饶过薛家那糊涂混帐一回。不过既然义忠亲王他们补了十万两银子,让薛家也补十万两吧。但朕警告你,只此一例,没有下次!念你没有私自徇私,坦诚告之于朕的份上,朕才给你一回体面。记下了?”

贾琮闻言,跪谢皇恩后,出了东暖阁。

等他走后,戴权小声问崇康帝:“主子爷,要不要奴婢派人将薛家奴才抓回来,审问一番?”

“多嘴!”

崇康帝目光凌厉的瞪了这狗奴才一眼后,对宁则臣等人道:“如今钱粮已经备妥,要挑选精干良臣去赈济安抚灾民。朕知道,赈灾历来是腐.败重灾之地。有些混帐官员,公然宣称,想要赈济灾民,先将底下那些官儿喂饱。朕就不信这个邪,这一次,哪个敢伸一根指头,朕诛他九族!!”

“陛下。”

只一日间,便衰老了许多的宁则臣躬身道:“臣举荐赵青山,任赈灾钦差,亲赴河套赈济安抚灾民。”

崇康帝闻言,面色骤然阴冷。

……

第五百三十七章 冠冕堂皇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内,连贾政也惊动了,来此探望。

得知贾琮已经去处理后,叹息几声,宽慰了薛姨妈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他着实不想贾琮因为这样的事去烦恼,可此事他又不好说什么,唯有心里渐生不满。

而薛蟠被带去诏狱,纵然贾琮说了那是他的地盘,可薛姨妈哪里能放心得下?

再加上薛家最得力的老苍头和薛蟠乳母都被一锅端了,这会儿若是回去,薛姨妈娘俩儿也只能抱头痛哭。

贾母王夫人都不放她们回去,只能百般安慰。

薛姨妈不住的落泪道:“连琮哥儿也只说尽人事,看天意,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蟠儿……”

话都未说尽,薛姨妈就哽咽难言,担忧痛苦难捱。

贾母笑道:“姨太太且放心,我家那个孽障,虽整日里将我气个半死,不孝的紧。但他的做派,倒是和他祖父国公爷有些像。做十分事,却只说七分话。他若无十成的把握,今日再不会同你说那个法子,也不敢轻易求到御前去。”

“当真?”

薛姨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

贾母笑道:“当真,便是如此,姨妈放心罢。”

薛姨妈闻言微微放宽些心,抹着泪看着贾母笑道:“不想如今老太太也开始待见琮哥儿了。”

贾母哼了声,冷笑道:“我待见他?他少招惹我生些气,我就阿弥陀佛了!但凡他有宝玉一半听话懂事,我也不至于这般不待见他。”

薛姨妈笑道:“总比原先好许多,到底是有能为的子孙,皇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贾母面上微微带了些笑意,不过还是摇头道:“他又能有几分能为?天家也不过是看在他是贾家子孙的面上。若非如此,他纵有登天的能为,这会儿了不得中个举人进士,当个七品官儿,又能做什么?不过,就算有几分本领,我却不求他什么。他能为再大,能守住祖业便好,也不稀得他光宗耀祖。只要惹下祸事后,别牵连到家里,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只怕,早晚一日被他连累的没个下场。”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薛姨妈忙道:“琮哥儿极懂分寸,必不会有此忧虑的。”

贾母闻言,轻轻一叹,道:“谁又知道?他在外面整日里不是打这个就是杀那个,听着威风,实则唬人。旁的我也不盼,咱们也不需沾他什么光。只要等他闯下天祸时,能一人扛得住,我就谢天谢地了。”

听贾母说的惊心动魄,其她人都变了脸色,连王夫人都宽慰道:“必不至如此,琮哥儿不是轻狂的。”

贾母心中虽也如此认为,嘴上却不肯服输,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就见她先前派去东府唤贾琮的夏嬷嬷一瘸一拐,一张老脸说不尽的委屈和痛苦,灰头土脸的进来。

见她如此,贾母唬了一跳,问道:“这是摔在哪儿了?怎成了这般模样?”

夏嬷嬷未语泪先流啊,吭哧了半天,才吭哧道:“老太太,奴婢没摔着,奴婢这是被侯爷使人给打了……”

“什么?!”

这下,连薛姨妈和宝钗都顾不得担忧薛蟠了,动容的看向夏嬷嬷。

贾母更是一张脸震怒的先发白再赤红,身子都不可自抑的颤栗了起来。

在红楼世界内,用林之孝家的教训宝玉的话来说:“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盖因从老太太、太太屋里出来的人,便代表着她们的颜面。

这样当众责打,打的又岂止是奴才,打的也是主子的脸!

先前赖大等人的倒罢了,那是他们自己犯了国法,被抓了现行。

那会儿,贾琮也只能行借刀杀人之计。

如今却了不得了,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让她这个贾家老太太颜面尽失!

她岂能不怒?

“好,好,好哇……”

贾母颤着声,一迭声的说了好些好,可又说不出好在哪里。

唯可看出,她对贾琮怕是恨之入骨了。

旁人则罢,唯独宝钗见之心忧,她顾不得逾越,忽地开口问道:“老嬷嬷,琮兄弟到底因何故打的你?总有个由头吧?嬷嬷是老太太指派过去的,若没个缘故,琮兄弟不是张狂之人,也不该对老太太如此不敬。”

夏嬷嬷闻言,叫屈道:“宝姑娘,这话倒是问着了,偏连我都不知这顿打到底是为何挨的!要是知道了,也不这么冤了!”

宝钗也不理一旁薛姨妈对她使眼色,和王夫人隐隐不喜的目光,又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嬷嬷可否讲述一遍?若是琮兄弟的不是,老太太自会与你讨个说法。之前琮兄弟来时,还是如以前那般敬服老太太、太太的,实不该无来由的拿嬷嬷做法……”

宝钗对贾琮的心意,贾府上下几乎无人不知,这夏嬷嬷本想说几句皮里春秋的话,可到底还是不敢得罪,只能忍着气,原原本本的将事说了遍。

听到她说,从两府之间甬道处的小门入内,又从东府后宅直奔议事厅时,莫说宝钗,连贾母都明白了过来。

宝钗是因为读书多,尤其是相中贾琮后,读了许多有关将门的杂书,因而知道规矩。

贾母就更不用多说了,嫁给贾代善时,整个大乾就没几个比贾家还高的将门。

她自然懂得“白虎节堂”在将门中是何等禁地,妇寺焉敢擅入?

因而虽然心中还有一腔怒火,但到底知道了事出有因,便没先前那么下不来台,心里也没那么恨了,她恼火的看着夏嬷嬷斥骂道:“你这老悖晦的老货,偏就偷懒少走那几步路。你若是从正门出,再入东府,哪里还有这样的事?往日里看戏跑的比谁都快,这会儿竟连戏里衙堂不可亲入的道理也忘了,活该挨打!!”

骂完,见夏嬷嬷恍然大悟,又恨声道:“那孽障如何同你说的?”

夏嬷嬷满脸懊恼,自忖白挨了顿打,连鸣不平的地儿也没处寻了,故而闷闷不乐道:“他还说,若往后再犯,斩!就没了……”

贾母闻言也是一脸的晦气,白白落了一次颜面,气恼道:“既然人家不让你们再去了,以后谁都不许再登他的门!他也别登我的门儿……”

这话明显是气话,王夫人都赔笑道:“这原是误会,等琮哥儿回来,我同老爷说,让琮哥儿给老太太磕头赔不是,他断不会不依的。”

贾母闻言,深叹息一声,道:“他纵是身子跪了,心也不会跪。这个家里,能让他心也一起跪的,只有老爷和你了。不过也好,能有让他跪的就好。”

见贾母满脸落寞,是在为她的时代已经渐渐过去而神伤,一屋子晚辈忙上前去哄。

宝玉也坐在贾母身边,说了几句吉祥话。

贾母爱怜的摩挲着他的脖颈,心情好了许多,道:“任他去称王称霸去吧,咱们在家里高乐咱们自己的,不叫他!”

众人见她开始说笑了,都陪着笑了起来,听贾母高兴道:

“还是我的宝玉好啊……”

宝玉嘿嘿一笑,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也笑了起来,唯独宝钗,又陷入了沉默中,眼神怔怔出神……

……

大明宫,养心殿。

宁则臣跪倒在地,满面凄凉,丝毫看不出曾经执掌天下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到了可以架空帝王地步的大权臣,他看着崇康帝恳切乞求道:“陛下!赵青山、林广宁、柴梁,皆国之干臣也!此次河套水患,实为天灾,而非人.祸!纵然此三人有失察之罪,却还罪不至死。恳请陛下看在……”

“宁则臣!!”

崇康帝声音厉然暴怒的喝道:“罪不至死?那是十数万百姓的性命啊!!还有一百多万河套百姓此刻还在春寒之中挨冻挨饿,就算只殁三成,也是数十万之巨!!朕将河工交给他们,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说他们罪不至死,那便是朕罪该万死,是朕瞎了眼!”

“陛下!!”

宁则臣悲唬一声,伏地砰砰磕头,没一会儿,金砖之上已见血色。

看到这一幕,众人无不瞳孔紧缩,心中发寒。

若是今日宁则臣磕死在这金銮殿上……

那便是千古丑闻!

崇康帝说的再冠冕堂皇,可任谁都知道,黄河难治。

黄河春汛几乎极少为患,青史之上,黄河因春汛而造成大难者,几乎未见记载。

往年若是将珍贵的人力物力用在防春汛上,那夏汛势必会减少投入。

可黄河长江,都是夏汛最具威胁性,所以人力物力大都投入在中下游。

虽然造成如今的灾难,实属悲剧,可若将责任都推在赵青山、林广宁和柴梁身上,却未免不公。

若都如此迁怒,人臣还如何办差?

许是感觉到了殿内气氛的变化,崇康帝目光森然的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还在拼命叩首的宁则臣身上,看着他佝偻的腰背,崇康帝眼中一瞬间杀机凛然,却一闪而逝,他缓缓点头道:“好!既然宁爱卿如此保他们,那朕就让这一步。你想让他们去河套将功赎罪,那就让他们三个去河套将功赎罪。朕给他们十年的时间,十年内,他们若将河套恢复元气,朕再准他们官复原职。若不然,就老死在那里罢!”

说罢,最后瞪了眼额头一片血肉模糊,面上由惊喜色,又转变成极苦神色的宁则臣,哼了声,转身阔步离去。

等崇康帝在戴权的侍奉下离去后,其他五位军机大臣,看着还保持着跪伏之姿跪在那里的宁则臣,无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来。

这是个忠臣,只是可惜了,经过今日之事后,愈发难得善终……

而他救下的那三个人,虽说免于一死,可以他们的岁数,在苦寒的河套之地待上十年,甚至更久……

此生,也就这样了……

“陛……下……”

新党,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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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侵吞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贾琮自宫中出来后,便来至此地。

薛蟠此刻一人被单独关在一间牢饭里,虽这间牢饭还算干净,可诏狱内不见天日,封闭严格,空气流通缓慢。

可想而知,是怎样一个氛围。

尤其是见他娇生惯养,虽然长的丑,但细皮嫩肉啊,周围牢房里一些恶鬼一样的犯人,总对他发出瘆人的笑声。

这勾起了薛蟠很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所以,等他看到贾琮那一刻,痛哭流涕的扑了上去。

不过,却被展鹏一手支开。

薛蟠简直心碎了一地,跪坐在地上,毫无形象的诉说着他的苦……

贾琮听闻周围犯人对薛蟠图谋不轨,见他生的俊俏就浪笑,他无语的抽了抽嘴角,扫向周遭。

而那些犯人,看到这个比薛蟠,不,比他们平生所见到最好看的男人甚至是女人,还要俊俏的少年进来后,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倒不是贾琮身上有什么王霸之威,只是因为那些犯人们看到,整个诏狱最大的几个牢头狱司,平日里何等凶神恶煞,这一刻却如同温顺的看家犬一样,小心翼翼的跟在外围。

堂堂北镇抚司镇抚使,连腰都直不起,恭候在少年身旁。

他们是犯人,但不是傻子,又怎敢在这样的贵人面前放肆?

看他们噤若寒蝉的模样,薛蟠差点没把肺给气炸了,坐在地上大骂这群忘八肏的,狗眼看人低!

仗着没人还嘴,骂个痛快后,薛蟠心满意足了,看着贾琮笑呵呵道:“琮哥儿,咱们快离了这地儿吧!我请你去平康坊翠云楼找小云小彩高乐高乐去!”

此言一出,贾琮自然面色漠然,展鹏则看神迹一样看着薛蟠。

连他都知道薛蟠的妹妹和贾琮是相好的,这薛蟠居然还要做东道,请贾琮去逛青楼?

这么开明!

贾琮淡淡道:“不急,这里静,和薛大哥说点事。”

此言一落,周遭立刻有人摆好了椅子小几,奉上了香茗。

贾琮落座后,倒并未喝茶。

如今他从不在外面用饭喝水……

不过这幅做派,还是让薛蟠艳羡,悄悄看了眼贾琮身后之人后,他也赔着笑脸坐下。

虽说平日里出门,他身边亦有豪奴跟着,可哪里及得上贾琮身边那些虎狼之伍?

赔着干笑坐下后,薛蟠心里七上八下的问贾琮道:“琮哥儿,现在……还不能出去?皇帝老子不……不会,不会不放我吧?”

铜铃大眼中,恐惧的泪花闪现。

贾琮摇摇头,轻声道:“这倒不是,陛下已经恩准薛家以十万两银子赎抄家的罪过了。”

虽然心疼十万两银子,但终究还是喜悦占了上风,薛蟠一蹦而起,一张大嘴差点咧到了耳根,激动道:“果真?!太好了!琮哥儿,没说的,平康坊今夜我做东!多叫几个花魁,咱们高乐上三天三夜!!”

他是真的极想去狠狠发泄一番,去了这冤屈窝囊气!

之所以叫上贾琮,除却真想感谢外,也想寻个靠山,别让人欺负了去。

他一个人如今还真不大敢出门。

不过薛蟠心里也知道,他这个好提议顶多只有一成的可能。

果不其然,在贾琮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强笑了声,又老老实实坐下,干笑道:“顽笑话!顽笑话!我知道,琮哥儿你从不去平康坊。其实你真要去了,根本不用我做东,人家根本不收你的银子。要是我像你这般,就算在诏狱里过年也痛快啊!可惜我妈把我生丑了些……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琮哥儿有事你只管招呼,以后你,你就是我老子……不,是和我老子一样,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展鹏、韩涛等人一张张脸忍的都快扭曲了,贾琮面色依旧平静,他看着薛蟠淡淡道:“上回就同薛大哥说,丰字号不稳。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不稳。若非天子降下隆恩,薛家难逃抄家之难。这一次,我赔进去多少圣眷,才换回一次恩典。但陛下明白的告诉我,没有下次了。”

薛蟠忙道:“都怪我瞎了眼,没看出那群猪油蒙了心反叛肏的……”

贾琮摆手道:“我不是在摆功劳,只是想告诉薛大哥,这种事,我只能帮你这一回。但丰字号问题不解决,难免还有下一回。这些话原本我是要和姨妈去谈,但我想,薛大哥毕竟大了,你是薛家家主,到底比姨妈她们明白些外面的事,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祸头。”

薛蟠闻言,既感动又心虚。

感动贾琮拿正眼看他,心虚的,却是他知道自己没这份能为解决麻烦……

薛蟠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大脑袋里空空如也,最后急了,抓耳挠腮道:“琮哥儿,你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能不能帮我出个主意?这个……我虽然想了七八个不错的法儿,但总觉得不算顶好的……”

说着,小心的垂下眼帘,似生怕贾琮问他那七八个不错的法儿到底是什么……

贾琮倒没这个心思,他看着薛蟠道:“那我就说一个法儿,薛大哥看看行不行……”

“我认识两个极懂经济之道的人,一名倪二,一名林诚。他们如今便在江南做生意,还算不错。只是这世道,从事经济之道,背后也一定要有人照看着,他们就寻到了我,托庇于我名下,每年给些分红银子花销。我便用各省的锦衣卫密探,监视各地门铺的买卖,看看掌柜的和伙计们是否安分,也就少了许多事,不会让人坑蒙偷骗了去。

薛家出了事后,我就一直在想解决的法子,昨儿晚上我忽然想到,咱们两家其实可以合作一回。对了,如今薛家丰字号一年的纯利是多少?”

薛蟠一脑瓜子迷糊,他心里隐隐有些害怕,害怕贾琮想吞了他家的丰字号,可又不敢不答,就小声道:“我爹在时,一年好像有十五六万两银子的利。二叔在时,也有十二三万两。这些年却是渐少了,前年还有十万,去年就只有七万了,今年怕是更少些……”

贾琮道:“这样,如果薛大哥愿意将丰字号交给倪二和林诚当掌柜的去经营,我可以让他们立下字据,一年上交给薛家的利银,不得少于十五万两。签三年,三年后,薛大哥若不想再顽了,就将丰字号收回来,自己经营。”

薛蟠闻言,将信将疑道:“果真能有十五万两?”

贾琮点点头,道:“这个可以立下字据,还可以请我家老爷当公证人。”

薛蟠闻言,登时意动了,他再三想了想,却越想越心动,眼睛转了转,道:“琮哥儿,我能不能和我娘商议商议?”

贾琮点点头,道:“当然可以,这是应当的。前面那些话,我可以同薛大哥说,因为咱们同辈,却不好同姨妈说。不过薛大哥可以亲自转述一下,就告诉姨妈,看在亲戚的面上,看在太太和姨妈还有宝姐姐的面上,这次我尽力了,用尽在陛下面前的那点体面。所以,这次只能是最后一次。如果薛家不能转变,下一次,请恕我无能为力。”

听着贾琮将话说的这样直白,薛蟠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却也只能垂头丧气的点点头,道:“琮哥儿放心,我……我一定同我妈说明白。”

贾琮闻言,轻轻笑了笑,站起身道:“走吧,外面有车送薛大哥回家。”

……

一天忙碌后,贾琮归家时,已是漫天星辰。

这一日,锦衣卫缇骑再度四处出击。

抄家拿人无数!

上至户部、工部郎中,下至粮米铺东家伙计,甚至连在他们之间充当掮客的牙行,悉数被抓!

但有反抗者,纵然不死,其下场也凄然无比。

等锦衣卫奉贾琮命,以擅涨粮价发国难财为名,当场斩杀了一家粮铺东家后,整个神京城为之震怖。

锦衣卫凶威之著,已不再当初之下。

贾琮回至贾家东府前厅,正要等周围属下汇报抄家事宜,忽听门外亲兵来传,有客来访。

展鹏接过拜帖,检查了番后方交给贾琮。

贾琮只扫了眼,面色登时一变,竟一下起身站起,快步往外走去。

见此,展鹏等忙跟上前,往正门外而出。

……

“刘教谕!”

贾琮出了府门,看着门楼下一五十来许的男子,惊喜唤道。

这男子身上着一件国子监教谕的官服,气度儒雅方正,见贾琮出来,又这般热情恭敬,心中甚为欣慰,却还是以国礼见之:“刘煜见过冠军侯。”

贾琮忙上前搀扶起,温声道:“教谕与琮虽无师徒之名,但当年在国子监,琮受教谕指点良多,实有先生之高义。焉能以爵位拜之?”不给刘煜坚持的机会,贾琮忙往里面邀道:“教谕快请里面坐,教谕莫在以爵位相称了,只喊琮之表字即可。”

见贾琮如此尊师重道,莫说刘煜,纵是其身后不远处为他赶车的马夫随从,看了都颇为感慨。

谁能想到,如今在神京城内威名极大的贾琮,会如此敬待一名小小的教谕?

贾琮请刘煜入内后,吩咐人上了好茶,几句寒暄后,见刘煜似有心事,便开门见山问道:“教谕可是遇到了难事?若有,还请告知贾琮,以让琮略尽弟子之义。”

刘煜闻言,哑然失笑道:“这个却无,今日冒昧上门做了恶客,其实也是我自己心思重……我在国子监教书二十载,见过士子无数,唯独对清臣你的印象最深,极少见如你当初那般勤学刻苦的学生了。只可惜……唉,这二年,总能听到清臣你的事迹。既惋惜你未能在学问一途上坚持下去,又高兴你能在武勋路上,越走越好。只是,这二日的消息传来,却令我心中极为沉重,也极为担忧。清臣,恕我直言哪,你杀戮太重啊!你难道就没发现,神京城内十年里秋决的犯人,加一起都没你这二日来抓起要杀之人多。清臣,你是熟读青史的,难道就没发现,自古以来,行如此杀戮者,鲜有善终者?正为此,我才做了恶客,上门尽力相劝一二。清臣哪,你为名教子弟,当以仁孝为先!你非法家子弟啊……”

贾琮闻言,心中有些感动,只是……

他看着刘煜缓缓道:“教谕,琮始终谨记圣人之言。但,琮于圣人之道,有自己的一点粗浅理解。圣人以仁为本,若天下人人为仁,人人为公,人人为君子,仁爱百姓,仁爱万民,则天下大同。然琮以为,此百姓此万民,不包括坏人,不包括罪人。

惩恶,即为扬善。对坏人之恶,便是对好人之善!

虽子曰:‘有教无类’。

然,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

却未教化他,做个好人……

可见,纵是圣人,于为恶者,唯杀之!”

……

第五百三十九章 劳人者上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喜之不见的拉着薛蟠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唯恐缺少些什么。

贾母虽未来,却也打发了王夫人来代她瞧瞧。

薛蟠在诏狱中虽唬的不成样儿,回家后却神武之极,拍着胸口道:“那些球攮……那些囚犯根本不敢靠我跟前!自上回在里面受了欺负,这二年我苦练本领,他们若还敢来欺负,我必捶他们个半死!”

见薛蟠瞪着铜铃大眼一脸的凶像,薛姨妈竟信了他的鬼话,忙道:“你什么样的人儿,怎好和那些囚犯动手?纵是赢了,若伤到哪儿碰到哪儿,也不值当!可万万不好有这样的念想了,你若有半点好歹,可让我和你妹妹去靠哪个……”

说着,又红了眼圈。

薛蟠叹息一声,道:“若非为了妈和妹妹,这回我断不能受这个气。分明是下面反叛肏的奴才干下的勾当,竟让我受了这牵累。白走一遭诏狱不说,还要净赔出去十万两银子。再像这样来几回,纵是我家也要空了。”

王夫人忽缓缓道:“我上回就听琮哥儿说你家商号里不素净,原还不大信,这会儿却是准了。此事不可再拖了,我寻思着,再有下一回,琮哥儿也未必好使了……”

薛姨妈和宝钗一怔,却见薛蟠“啪”的一声一拍大腿,道:“姨母说的极是!刚才琮哥儿接我出来时便同我说,有些话他作晚辈的,不好同妈说。他说这回在皇帝跟前把攒的那点体面都用完了,再有一下回,怕也无能为力了。让妈和妹妹下回不要怪他……”

“老天爷,还有下一回?”

薛姨妈心肝俱颤的问道。

薛蟠瓮声道:“家里养了那么些白眼儿狼,他们敢在顺天府偷卖官粮,在外省怕更没他们不敢干的。若是哪个地儿再遭了灾,再牵扯到咱们家,那可不是只能等死?”

薛姨妈唬的脸都白了,急道:“那可怎么好?咱们……咱们一省一省的去查?”

王夫人轻叹道:“查得了一时,也查不了一世。下面之人若无人镇着,只会越发奸猾。今儿去查,他们规矩些,明儿走了,他们再折腾,谁经得起这个?”

薛姨妈难的落泪,问道:“那可怎么好?”

若是寻常,她也不会为这等没发生的事作难。

可今儿横祸从天降,就差点要抄了薛家,她岂能不怕?

王夫人劝道:“你也别急,外面的事咱们内宅妇人如何精道?还得指着他们前面。”

薛姨妈凄苦道:“若宝丫头她爹还在,我何须急成这般?如今只蟠儿一人,他还是个孩子……”

王夫人看了眼五大三粗正爽抠鼻孔的薛蟠,暗自抽了抽嘴角,道:“蟠儿不行,还有旁人。我料琮哥儿不会无缘无故和蟠儿说那些话……”

薛蟠闻言,连鼻屎都不掏了,看着王夫人惊奇道:“姨母,神了!你怎知道琮哥儿还有话说?”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那孩子,从不做没用处的事,先前不觉得,如今再想想他当初那些做派,有时连我也心惊生惧呢。这孩子……怕是生而知之,命格极硬。”

薛姨妈和宝钗二人面色微变,薛蟠倒听不大懂,也不理会,道:“琮哥儿同我说了,丰字号下面那些人早晚还得做耗,让我早做准备。我虽想早做准备,可我还要在京照顾妈和妹妹,一时走不开,也放心不下……琮哥儿倒也体谅我,就给我出了个法儿!”

“什么法?”

薛姨妈忙追问道。

王夫人也侧目看他,薛蟠道:“琮哥儿说他认识两个极有手段的商人,一个叫什么泥二,一个叫林诚,都是寻了琮哥儿当靠山,一年给他进奉些银子当嚼用。不过琮哥儿说,这二人很可靠,也很有手段,是极好的掌柜的。他说可以让这二人代咱们掌管丰字号,可签下契,以三年为期,一年给咱家十五万两银子的利,三年后若咱们看着可以,就继续用他们,若觉得不好,就收回来自己干。有他作保,不必担心那两人会闹幺蛾子。还有锦衣卫看着……”

听完薛蟠之言,薛姨妈和王夫人面面相觑。

这话若换个人来说,她们必啐他一脸。

这等空手套白狼的做法,难道她们也不知?

真当她们内宅妇人都是傻子不成?

可是……

这是贾琮所言,且不管那劳什子泥二和林诚是何人,他们多半是贾琮的人。

只要贾琮不起歪心,谁敢窥探薛家丰字号?

贾琮会起歪心吗?

如今看来,多半是不会了。

可是……

钱财动人心,若是他起了歪心,谁人能治?

连王夫人都不敢替贾琮打包票,内宅妇人对外面的事是了解的少,但她们比外面人更明白一个道理。

最不可测者,便是人心!

多少原本纯良仁善的小姑娘,在内宅渐渐变成了城府深沉,阴狠狡诈的毒妇!

多少外表柔美,初进门时我见犹怜的小妾,后来用尽法子,想要毒杀正妻,以正身份。

这些事,她们不光见过无数,还亲眼看过无数,甚至经历过许多……

又怎敢将薛家百万家财,寄托在人心不易上?

正当薛姨妈准备措辞,想要婉拒时,却听宝钗苦笑道:“妈,到了这一步,咱们哪里还有其他选择?交给琮兄弟手下的人去管,一年还有十五万两的进项。可若在咱们自己手里,今年能有五万就不错了,看形势,明年怕连三万都难。况且钱财只小事,若再有人犯奸作恶,牵连到薛家……琮兄弟已经将圣眷用尽了,再有一次……他就是想为也难为了。人若没了,留着那些家业也不过是给人抄家用的。”

薛姨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可她就怕薛家的家业被贾琮给霸占了去。

若不是心里存下这个顾忌,当初她也不会落脚在贾家,而应该回王家,王家才是她的娘家!

她正是担忧王家欺她孤儿寡母,占了薛家的家业去,那她死也难瞑目啊。

对王家尚且如此防范,更何况是贾琮?

薛蟠忽然想起,道:“对了,琮哥儿说若是不放心,可以请姨丈当中间人立下文契。”

听闻此言,王夫人忽地一怔,随即轻轻吸了口气,看着薛姨妈道:“如此,多半不会有差了。那孩子,最敬重我家老爷。”

薛姨妈闻言,迟疑问道:“果真这样,能行吗?”

王夫人笑道:“我听人说,劳力者下,劳智者中,劳人者上。如今薛家就你们娘儿仨,又不能劳力又不能劳智,若连人也不能劳,还如何处之?我陪嫁里也有几处门铺,回头问问琮哥儿要用不要用,若要用,也一并拿去罢。”

薛姨妈好似不认识王夫人了,眼神讶异的看着她。

不过论内宅心思,她其实并不逊于王夫人多少。

一个寡妇,能在薛氏家族那般多虎狼环伺间,守住薛家的产业,未被薛族夺了去,又岂是傻子?

她忽地眼睛一亮,想起什么来,急问道:“姐姐,可是宫里大姑娘那有了信儿?”

王夫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心中喜意,面上露出笑容来,轻轻点了点头……

……

“什么?!”

坐于宁安堂,正拥着平儿拆看亲兵从运河船上带回来的信件,看完前面黛玉的相思苦后,待看到后面,贾琮眼睛登时圆睁!

邱姨娘……

有了?!

这……

贾琮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算什么?

极大的丑闻!

真论起来,邱姨娘的身份比贾琮生母的身份更尴尬……

那是林姑丈的妾室啊!

贾琏护从黛玉下扬州探望病重的林如海,结果把人家的小老婆的肚子给搞大了……

这件事对贾家来说,尚且不知是好是坏。

但对林家对黛玉而言……

肯定耻辱!

从信中含着怨气的隽秀字迹来看,她心里的确烦苦。

认为贾琏真不是好人,希望贾琮能为她出口气,狠狠啐他一口……

不过,她自言又没法像嬷嬷请求那样,拿邱姨娘出气,打杀了她或是赶下船让邱姨娘去自生自灭……

她虽然深厌恶邱姨娘的做法,却实在无法狠下心来,清理门户。

她极懊恼自己的无用……

想问问贾琮,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贾琮看罢,面色唏嘘。

倚在他怀中的平儿先前被他的惊呼给唬了一跳,却也没有探头去看黛玉的信笺。

只静静的看着贾琮,目光温柔似水。

贾琮看向平儿,前面几张纸不好给她看,后面关于邱姨娘的事,却可以给她瞧瞧。

安慰平儿尽管看,偶尔还会为她讲解几个生字或典故。

不过这回平儿没有再对贾琮温柔了,越往后看,抓着贾琮的手越紧,看到最后,她紧紧掩住口,整个人似都懵了!

美眸中无声的透着三个字:

我的天!!

贾琮拍了拍她的圆臀,平儿赶紧起身,就见贾琮行至书桌边,酝酿了稍许后,便下笔如飞。

很快一封信写完,贾琮朝外间唤道:“小七。”

一个扎着两个发髻的丫鬟应声而入,眨着眼看贾琮,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贾琮道:“把这信交到前面展鹏手里,告诉他,派快马送到船上去。”

小七干脆的应了声后,接过信就出去了。

等小七出去后,平儿似还没缓过劲儿来,呆呆的看着贾琮。

贾琮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放在腰畔的手拇指轻轻挑起衣涟,双手滑入衣内,落在软腻的隆起处……

平儿登时绯红了俏脸,美眸中聚起妩媚的水意,凝望着贾琮。

贾琮轻笑一声,柔声道:“好好休息一夜,明儿还有的闹!”

平儿润润的唇开合了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踮起脚,红着脸,主动的吻向了贾琮……

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冰琼晓露踪。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

第五百四十章 胡说八道 (中秋快乐!)

东府,凤姐儿小院。

如今论起来,王熙凤才是贾琮正经的亲嫂子。

尤氏才是堂的,因此凤姐儿倒比尤氏更有资格受贾琮赡养……

许是因此,又或是因为平儿的缘故,总之,她在东府住的心安理得,颇为自在。

相较于在西府王夫人房后大影壁后的那套小小院落,在东府平儿为她安排的院子,显然是极好的。

当初贾珍本就性喜奢靡,将宁国府整拾的极为华贵。

不想如今都成全了贾琮。

翌日清晨一早,平儿就到了凤姐儿小院。

本以为只凤姐儿一人在,却不想尤氏和秦氏也在,三人正在话家常。

看到平儿进门后,三人眼睛中的神色,一瞬间都直了……

平儿上身穿一鹅黄面银红里棉夹衫,下面是藕荷色如意纹百褶裙,脚上踩着绣水芙蓉绣鞋,光彩夺目。

不过这些倒是其次,凤姐儿尤氏秦氏哪个都不缺好衣裳。

让她们侧目的是,平儿本就姣好的面容,今日看起来,格外的滋润。

那白皙的俏脸上晕着的润泽和粉红,哪里是胭脂水粉能涂抹出的?

眉眼间还未褪尽的媚意,让三个过来人都怦然心动。

她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

只是,远没平儿这般由内而外散发着幸福的春意……

虽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儿,但尤氏却最会做人,满面堆笑起身相迎道:“哎哟哟!这可不是新娘子来见嫂子来了?真好!真好!这样出众的人儿,合该过这样的好日子!”

平儿闻言俏脸大红,这才知道被人瞧了出来,羞不已抑的低下头。

王熙凤见之,心里酸的不得了,就想刺她两句解解恨,可又想起上回贾琮对她的警告。

凤姐儿不由气馁,那个脸硬心狠的,说的出绝对做的出。

真要惹恼了她,将她赶出去,那她还能活不能活了?

所以也只冷笑一声,憋了回去。

尤氏见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王熙凤竟没刻薄嘲笑几句,着实新奇,心里痛快不已,哈哈笑道:“我原就说,平儿给凤丫头当丫头着实委屈了。这样一个仙女儿般的好人儿,凤丫头与你提鞋也不配,哪里受得住你的服侍?”

平儿忙道:“大奶奶快别这般说,奶奶们顽笑,我却承受不起的。”

尤氏闻言一怔,看着王熙凤咯咯笑道:“你看看你把人家欺负成什么了,都到这个份儿上,还可怜巴巴的。”

“放屁!”

凤姐儿气骂道:“我欺负她?她如今台面比我还高!”

又实在忍不住骂平儿:“你看看你这身行头,也是伏低做小之人穿的?鸳鸯袭人彩霞她们也不曾这样穿过。还有你家那个不讲理全身霸道的爷,再让他见着你这般,还不将我们撵出去?平儿如今愈发坏了!”

平儿委屈的不行,尤氏却哈哈笑道:“如今也有你怕的人?”

又拉平儿胳膊道:“你凤嫂子给你开顽笑呢!刚刚她还在同我们说,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就盼你能早点生个一男半女,你娘家里也没甚人,若能有个儿女傍身,她再卖卖老脸护着你些,你和孩子日后总能活得好些,不让人欺负了去。”

平儿闻言,登时眼泪汪汪的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自己眼睛也有些酸,强笑一声,道:“行了,弄这做派做什么?好端端的……咱俩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和姊妹没差别。我那么些个嫁妆,留在手里还能留两辈子?你早些生个孩子,必不让他委屈了去就是。”

“奶奶……”

平儿到底落下泪来。

尤氏和秦氏也都又感动,又自怜己身,一起落下泪来。

凤姐儿极不耐这个,抹了泪骂尤氏:“都是你这多嘴的长舌妇,好端端的嚼舌头,非要将人都弄哭。”

尤氏则落泪道:“你好歹还有个平儿,待你始终一心,她的孩子和你的孩子又有什么分别?你还有娘家。再看看我……”

凤姐儿叹息一声,道:“快打住罢,谁又比谁好多少?再者,咱们这已经算不差了。虽说苦闷些,但整日里锦衣玉食过着,后面还有一座大园子够咱们随便逛,你还想怎样?对了……平儿这早来有何事?”

平儿闻言,登时想起正事来,可她看向王熙凤的目光,却闪烁起来。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同王熙凤说。

见此,王熙凤登时竖起眉毛来,喝道:“难道我那好三弟果真要赶我走?!好好!我也不赖在他这,我,我我……”

王熙凤极怒之下,红了眼圈,颤着红唇说不出话来。

天下之大,她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些日子她受了那样多的苦,可王家却无一人来看望过她……

她又能去哪儿?

平儿忙上前抱住王熙凤胳膊,哭笑不得道:“奶奶啊!你想哪里去了……侯爷怎会赶你走?”

王熙凤也自觉失态,怕人看笑话,哼了声忙转移话题,气恼的问道:“那你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昨儿三弟调理你调理狠了?”

“噗!”

平儿还正在纳闷儿,吞吞吐吐和调理什么相干,可尤氏却已经喷笑出来,抄起一旁小香几上的野鸭子毛担子就往凤姐儿身上招呼,强忍笑啐骂道:“真真是疯了!这话也是你这当嫂子的能说的?真真是……”

凤姐儿自忖失言,也红了脸,瞥见尤氏和秦氏两张大红脸和眼睛中的水意,逞强不低头,冷笑一声道:“都是过来人,何必藏着掖着?又没外人。就算没干过这事,那春.宫上还没见过不成?”

她自己是没做过,她极好强的性子,怎肯为贾琏做那样的事?

平日里换个姿势都不肯,更别说那样了。

但女子出阁前夜,总会有教引嬷嬷,拿着各式春.宫图甚至机关木偶,教新娘房中秘术……

因而都知道。

平儿这才明白过来,羞的差点没寻条地缝儿钻进去,恼王熙凤口无遮拦,急怨之下,气道:“奶奶,我们爷让我来喊奶奶去西府荣庆堂。琏二爷在外面有个孩子……”

“……”

王熙凤闻言,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

……

荣国府,荣庆堂。

才刚辰时,贾母也不过起身没多久,正由鸳鸯在梳头。

听闻贾琮到来,虽纳罕,不过还是让请了进来。

审视的目光看着贾琮行礼罢,叫起后问道:“这般早,你来做甚?”

她还在恼昨儿贾琮打她心腹嬷嬷,让她面上无光的事。

贾琮倒也不在乎贾母的态度,静静站立在那,道:“是有些事,等老爷太太他们来了一并说罢。”

“……”

贾家多咱有人嫌同她说话废口舌?

这个孽障!

贾母一大早就觉得今天要一天气不顺了。

可看着站在堂下,垂着眼帘,面色淡然而立,身形挺拔的贾琮,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孙子的气度,堪称卓尔不群。

只是到底喜欢不起来……

贾琮哼了声,道:“要等那就坐着等吧,别让人说我连张椅子都舍不得给你坐。万一惹恼了你,再让你那亲兵抓了我的人去打板子摘脑袋就不美了,我统共就那么几个人了……”

贾琮闻言,不置可否,道了声谢后落座。

荣庆堂内的大丫头们见了都暗自咋舌,鸳鸯则忙替贾母抚背顺气,哄道:“我听说大将军都是话少的人,要是话太多,上了战场叨叨叨的碎嘴,话没说完人家都打过来了就不好了。原我只以为是顽笑,今儿见着侯爷,方知道果真是这样。”

贾母闻言,哼了声,想再刺两句,可她到底上了年纪,刚才几番动怒生气,气的头有些晕了。

再看看才十四五虽的贾琮,这般年轻,心里不由颓丧。

她已经没甚精力和这个孽孙闹了……

堂内沉默了起来,七八个大丫头不住拿眼睛偷瞄静静坐在那的贾琮,一个个恨不得眼睛长在他身上。

怎生的这样好……

模样形容比女孩子还好,再加上那一身淡然出尘的气度……

看的琉璃翡翠一众丫头,身心都酥了。

一个个心里将平儿艳羡个半死……

贾母留意到堂内气氛的古怪,差点没气晕厥过去,正要大骂这群不害臊的浪蹄子,就见门口传来通报声:“老爷、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来了!”

贾母这才压抑住怒火,看着一一而入的家人。

贾政等人与贾母见礼罢,贾琮又与诸位亲长见礼。

王熙凤自进门起就一脸木然,旁人却见怪不怪,只当她还在为贾琏伤心……

一通大礼过后,贾政温言笑道:“这一早,琮哥儿请我们来老太太这里,可是有甚事?昨儿太太回来说了你同薛家出的主意,极好。有你照看着些,往后也不至再出些没法收场的事。”

贾琮微笑道:“昨日之事除却想要帮姨妈家外,侄儿手下那两个做经济买卖的,也想寻个好渠道发展,减少些崛起的时间。原是准备在扬州或是粤州那边,挑一家商户合作,只是回京匆忙了些。又遇到顺天府官仓案,索性就和丰字号合作便好。不过今日请老爷、太太们来,并非是为了这事,这只是一件小事……是这样,昨儿有船上的亲兵从运河上先一步赶回府,跟我通报了一件事,侄儿以为,这件事还是请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二嫂子拿主意才好。”

“什么事,连你也不好拿主意?”

贾政问道。

贾母皱眉问道:“可是你林妹妹有什么事?”

贾琮摇摇头,道:“有一件事因为是丑事,我一直没同家里说,如今不说也不成了……之前在南省,琏二哥曾同我说过一事,他在扬州不止和那位带孩子的刘氏有些瓜葛,还和……还和一位一直服侍林姑丈的妾室,邱姨娘有些干系……”

“胡说八道!”

此言让贾母勃然大怒,大声骂道:“你胡孱什么?!你也知道是丑闻,那还任人造谣?这等事宣扬开,你面上难道就有光彩?!胡言乱语,再无此事!”

贾政等人也无不面色难看,只觉得作呕!

这和贾琏偷贾赦小妾还有些区别,贾赦是贾琏亲爹,他们至亲关上门来打死打活随他们。

可林如海却是外面的亲戚啊,还卧病在床,贾琏一个晚辈去偷人小老婆,着实让人反感厌恶,若传出去,贾家就成了大笑话了。

也难怪贾母这般恼火。

连贾政的脸色都快挂不住了,这件事着实太荒谬……

却听贾琮轻叹一声,道:“原我也不想告诉任何人,琏二哥人都没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可是……现在人家肚子里有了二哥的血脉骨肉,还能怎么瞒呢?老太太、老爷、太太,此事,到底该如何处置?”

贾母:“……”

贾政:“……”

满堂宁寂。

……

第五百四十一章 留子去母

“凤哥儿已经知道了?”

这会儿王夫人才想起王熙凤之前的不对,问道。

王熙凤轻笑了声,道:“平儿先前同我说了。”

见她笑的骇人,王夫人眉头微皱,但到底没说什么。

这种事,放在谁身上,不同吃了苍蝇屎一样恶心?

而且……

还有一不能说出口的盘算,若贾琏和王熙凤名下无子,贾琏死后,于情与理,王熙凤都能改嫁。

事实上,贾母和王夫人近来待王熙凤冷淡的缘由里,这一点占了极大的因素。

她们并非彻底不近人情之人,哪怕做给人看,也不会这般冷淡。

就是存了不拘着王熙凤,让她苦熬一辈子的心思。

等再过些日子,看看能否放她出府,安稳的过一二年,再准她重新嫁人过日子。

若是道学先生家,许不准如此。

可贾母和王夫人瞧着,贾琮倒不是这样的人。

却不想……

贾琮在外面竟还留有一遗腹子。

这下……

名下有了孩子,若不能守,那便于妇道有碍了。

连贾家都不好放她出去,王家更不会允许她这般做。

李纨便是先例……

可叹贾琏和凤姐儿先前闹成这样,红颜未老恩先断。

相敬如冰。

结果,贾琏死了后,还要困死凤姐儿一生。

着实残忍了些……

王夫人是凤姐儿的娘家姑姑,不好多说什么,便看向贾母。

贾母先前被贾琮气时,才只觉得吞咽了只苍蝇蚊子。

这一会儿,却只觉得抹了一嘴的粪,只想作呕!

这算什么勾当?!

她气的大骂道:“那个该死的下流畜生,行下这样没面皮的事,他到地下去,如何见他姑姑?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王夫人叹息一声,问贾琮:“果真是你琏二哥的?”

贾琮点点头道:“林姑丈后院无外男,连林氏族人都是后面才到的,只有琏二哥那段日子在盐政衙门后宅。而且……那邱姨娘是个冷冰的性子,对人不假颜色。我在盐政衙门那么久,也只同我说过一句话,还是问的琏二哥的信儿,她在等琏二哥。”

但此言并未让他人对邱姨娘的印象有丝毫改变,淫奔女的名声,她是不可能摆脱的。

贾政关心的是:“你林姑丈的身子,果真不能好了?可有说多咱能醒来不能?”

若是林如海这时醒来,知道此事,那贾家人就彻底没法见人了。

贾母等人也看了过来,贾琮摇头道:“几无可能醒来,就算可能,也得二三年后。”

满堂人都轻轻松了口气……

不是他们太凉薄,是实在无颜面对人家。

贾母恨道:“纵然如此,玉儿脸上也难看。那下作畜生做下这等没面皮的事来,就不想想怎么收尾。他这一走,倒让我们丢面皮!”

王夫人问贾母:“老太太,那那女人,能进家门儿?”

贾母骤然色变,道:“你也糊涂了,这等女人也能进门?”

王夫人被训斥,站起身红了眼圈道:“我也是想着琏儿可怜,若没个一儿半女,往后也没人同他烧个纸钱……到底是贾家的孩子啊。”

贾母面色一僵,脸色稍稍软化,道:“淑清坐吧,我也是老糊涂了……但无论如何,那样下贱的女人,绝不许踏入贾家半步。”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又瞪向贾琮,厉声道:“旁的我不管,你愿找平儿方儿的都随你,小七小八小一百都随你,但这样的女人,绝不许进贾家门儿!你听到了没有?”

贾琮点点头,道:“我省得。本就该安顿在外面,不然林姑丈和林妹妹面上太难看,传出去,贾家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贾母闻言面色稍缓,哼了声道:“你这会儿倒是明白。”

贾琮面色淡然,问道:“那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贾母闻言,哼了声,道:“还能怎么办?去母留子!”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气氛一凝。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意味着世间最悲惨的分离。

不知多少人,下意识的看向了贾琮。

去母留子……

贾家早有前例啊……

可这四个字,着实太苦、太狠、太悲惨!

只看看贾琮那些年受的苦,遭的罪,就知道没娘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

莫说他们,就是留子去母的开山鼻祖,汉武帝之子汉昭帝,若是能有个亲娘看护着疼爱着,也未必只会活到二十一岁,就一命呜呼,山陵早崩。

可见这四字之狠毒。

见贾琮目光深幽冰冷的看着她,贾母却如同被割了一刀般,一拍软榻大怒道:“你这孽障,这般看我作甚?你以为当年也是我让留子去母的?我告诉你,你生母是因为在那夜大变故中受了惊吓,是你老子冷待了她,她才自己没了的!是你祖父老国公让人抱了你回来,和我没相干,你可别赖我!”

“琮儿!”

贾政也难得喝了贾琮一声,贾琮这才收回目光,微微一躬身,算是赔了礼。

不过起身后却道:“去母留子太过残忍,有损贾家福德,不足取也。”

贾母气得恨不能拿靠枕砸这孽孙,恼道:“这事但凡传出去一言半语,往后贾家也不用再做人了。那贱妇行下这等勾当,能准她生下孩子,已经是贾家宽容了,放在旁人家,连那孩子也一并成了孽种,都要打死的。我倒不知,我如何就残忍了!我倒听听,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这话……

其实也在理。

哪怕林家还有一男人在,都容不下邱姨娘和她腹中的孩子活着。

而贾家如果换个严厉些的家主,也不会容忍邱姨娘生下孩子,给贾家蒙羞。

可贾琮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思想,他想了想,竟先看向王熙凤,问道:“二嫂,自你入我贾家门来,上,孝顺老太太和舅姑,下,则宽和厚待我们这些小叔子小姑子,任劳任怨,兢兢业业。阖府阖族,无不称赞于你。于礼于德,你皆得人交口称赞。

事情到了今天这步,是我二哥对不住你,是我贾家对不住你。如今二哥早逝,你还那么年轻,贾家非道学人家,你若还有其他的心思,只管说出来,没人会怪你,贾家就是你第二个娘家,我们以嫁女儿之礼,送你出阁。出阁之日,我亲自背你出府,想来,无人敢怠慢于你。

你也不必去想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我有的是办法安置妥当,绝不会干碍到你。”

此话让满堂惊骇之余,过了好一会儿,王夫人看了贾母一眼后,见她没太大反应,便欣慰道:“真真是好孩子,难为你有这样体恤的心思。”

贾母也缓了缓暴怒之气,看向懵了的王熙凤,道:“这些日子我和太太商议好了,不搭理你,冷遇你半年,便送你出府,再过二年,等旁人都忘了你,也就随你自己去过,你这样年轻,好日子还长远,没的空守在家里陪着一群老婆子苦熬什么?如今连你亲小叔子都这般说开了,他如今是家主,他认了旁人自不会再嚼舌头,那也就敞开了说。

这些年你的作为他都说的明白,虽然后面也惹出了些事,但到底瑕不掩瑜。老婆子承你侍奉几年,心里也满意的很,儿孙媳妇当中,数你最得我的心意。你若想出去,我这还有一份嫁妆陪你,不让你白服侍一场。”

连贾政都缓缓点头,目光和善的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早就红了眼,这才明白这些日子里竟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在里面,一时间,不知多少苦痛委屈涌上心头,跪下大哭一声:“老祖宗啊!!”

贾母也跟着红了眼,道:“好了,我原想咱娘俩儿能过到底,可我却不能耽搁了你的日子。”又对贾琮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明白,别让你二嫂心里不踏实。”

其实是她心里不踏实……

贾琮点点头,在众人目光下道:“先寻个偏宅安置下邱姨娘,等她诞下孩子后,就在族人中选一多子者,送入其家,邱姨娘作为奶嬷嬷安排去。等孩子长大四五岁,再过继给琏二哥承嗣香火。这些事并不难安排,小事尔,凤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贾母深深看了举重若轻的贾琮一眼后,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轻轻点了点头,道:“到底是在外面做大事的,这点子事在琮哥儿看来,果真成了小事。”

贾母哼了声,难得没有讥讽……

众人一起看向王熙凤,此时凤姐儿已经在李纨、鸳鸯的搀扶下起了身,她一边拿帕子拭泪,一边强笑道:“虽老太太、老爷太太和三弟爱护,可我亦是出身清白人家,三五代无坐牢子,无再嫁妇,且我自进门儿以来,老太太拿我不当孙媳,只当孙女儿一般疼爱,老爷、太太和家里的兄弟姊妹们也都亲我,我怎能让贾家出一再嫁妇蒙羞?”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正感动,却见贾琮皱眉道:“贾家满门富贵荣耀,皆从祖宗在沙场上血战厮杀而来,不用你挣这份体面,王家也是如此。且老太太、太太都说了,让你好好过日子,你执拗些什么?真若舍不得,往后有时间勤回来走走,只当走亲戚便是。”

贾母等人微微皱眉,说心里话,若贾琏无子,她们倒乐意做好人成全凤姐儿一回。

但如今情况明显不同了……

这便是礼!

贾琮纵然没道学人家那般讲究,可也要脸面哪!

好在,贾琮不在乎这些,王熙凤还要脸,她红着眼落泪看着贾琮道:“三弟就这般容不下我?”

贾琮:“……”

一滞之后,气笑道:“简直岂有此理!”

贾母在高头哼了声后,道:“他容不得你,我容得!一会儿就搬回来,咱娘俩儿作伴!也别等四五年,等那贱人生下孩子后,养上一年就抱过来,放在你膝下,你教他养他,和亲生的没区别!”

王夫人也附和着点头,不过见贾琮脸色不大好看,漠然的站在那,贾母敏感道:“怎么,你果真容不下你这寡嫂?”

贾琮皱了皱眉,看着王熙凤道:“二嫂,你要明白,等孩子果真抱进门儿来,你再想出去……就真没可能了。”

王熙凤感激的看着贾琮,道:“我知三弟是为我好,只是……这世道,不会宽待一个再嫁女的。你二嫂我也是个要体面之人,如何能在人瞧不起的眼神里苟活着?三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盼三弟日后能不嫌弃我这寡嫂,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听,听听,你还有什么说的?”

贾母在上台气恼道。

贾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

等从西府出来,回至东府时,在仪厅门前,贾琮一只脚迈入槛内,一只脚留在槛外,忽地,就顿住了身形。

他眉头紧皱,脑海中似有一谜团就要解开,但却总差那么些,无法看通透。

跟在他身后的展鹏,纳闷的看着贾琮,就听他口中反复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

“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

第五百四十二章 坦言

“大人?”

“大人?!”

在一阵苍蝇一般烦人的嗡嗡声中,贾琮不得不中断了思维,怒喝道:“鬼叫什么?叫魂儿么?”

展鹏唬了一跳,倒不是被喝,而是贾琮转过来看他的目光,深幽冰冷的骇人。

他解释道:“大人,你在这都生生站了一个时辰了……”

贾琮狠狠瞪他一眼后,才扶了扶发酸的腰,回到座位上。

但又静坐了足足半个时辰后,方抬头,眼中目光才回复平常。

此时想太多无用,靠人终不如靠己……

“外面如何了?”

贾琮用了口茶水后,问道。

展鹏嘿了声,道:“大人你不知啊,沈浪这几日忙坏了!”

贾琮闻言眉尖一扬,道:“贪手的人多?”

展鹏咂摸下嘴,不笑了,道:“多的很,前面打板子没用,后来沈浪直接下狠手,连韩姚两位大人的心腹都斩了两个,其他的校尉连斩十八人,这才刹住风头……大人你说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好好当差不好么?非拿那点子阿堵物有甚用?”

贾琮淡漠道:“人心不足,贪欲难抑。韩涛、姚元可说什么了没有?”

展鹏笑道:“听说是想求个情,不过在那冰山跟前碰了头。”

贾琮点点头,道:“去警告韩涛、姚元,再干扰宪卫办事,我亲自寻他们理论。”

展鹏忙应下,又从怀兜里取出一封信,道:“大人,今早南边送来的信。”

贾琮接过,看了一遍后,面色明显好看许多。

这是倪二、林诚他们的信,告之贾琮,雪花洋糖在江南卖的极好,供不应求!

且有锦衣卫这块当下硬的不能再硬的关系做靠山,清字号在江南低调但平稳周全的扩张着。

不过,清字号如今赚到的银子,基本上都流向了南边。

盎格兰人赠送的火器流水线已经被安置在香江岛上,但造火器所需要的所有原料,基本上都需要进口,尤其是钢材……

再加上高薪招聘的技术人员,那里现在就是一个吞金巨兽。

再加上押运司如今还在投入阶段,茶娘子那里同样要用银子……

原本贾琮还愁财匮,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若是能借助薛家商铺遍布各省的丰字号拓展渠道……

只清字号的收入,大概就能支撑住江南的架子。

再等一二年海贸展开后,应该就能宽裕下来。

这一刻,贾琮其实有些艳羡崇康帝。

一波宰杀了这么多肥的流油的肥羊,这些抄家的银子都不入户部国库,而是直接抄进了内务府内库中。

原本穷的叮当响的崇康帝,一下成了千万富翁。

尽管大部分不动产都难出手,但用这些赏人也是极方便的。

之前崇康帝让他用扣下的一成半银子,折算成了不动产,还说可以多拿些。

可那些不动产都已经登记造册,贾琮又不是傻子,怎还敢做手脚?

不过挑了几处门铺,按市价合下来也就多个一成。

不得不感慨,这个天子比他还会防范手下。

好在,沈浪那边另有些收获,能支撑住他继续扩张锦衣卫……

……

慈庆宫,寿萱殿。

自那日二皇子刘仁暴毙于面前,太后就病倒了。

等其他两位皇子一并暴毙于宗人府,太后险些性命垂危。

她与五皇子刘升感情最笃,刘升性虽顽劣,却诚孝知礼,常在太后膝下彩衣娱亲。

他这一死,让太后十分难过。

好在,有太医妙手回春,且有叶清不时派快骑将她在江南佛寺抄写的经书送回。

有个念想,太后凤体逐渐转安。

是日,崇康帝来慈庆宫探望。

叶太后看着满头白发的崇康帝,叹息一声,道:“皇帝忙,就不必日日来看我了,你也要保重龙体才是。”

崇康帝闻言,虽然难看,但确实笑了笑,道:“不碍事的,朕精神还好。”

叶太后看了眼周围的皇妃昭容们,又见崇康帝连眼神都不愿看她们一眼,又叹息一声。

她知道他这个儿子,打小性格孤拐冷僻。

心里都是寒气儿。

这一宫的宫女不说,只妃子也有数人。

论容貌品格,都是当世美人。

也都曾受过宠,只因一二年来始终没有怀上龙种,便被厌弃在侧。

她这个皇儿不是好色的,女人对他而言,只是诞下血脉的器具……

或许,董皇后原还有些不同,毕竟结发数十年。

可是……

唉,都是命啊!

这天家……

叶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对崇康帝道:“皇帝身子骨还硬朗,今年是不是该选秀了?挑些功臣名族家的女儿进宫伺候?我听说,如今是贾家那个大姑娘在代皇后管着宫里,她是个好的?”

听闻此言,周围一些嫔妃们面色都隐隐不好看起来。

崇康帝宁肯让一个昭容女史来管后宫,都没有她们的份,可见在他心里,她们早已不存在……

也是,她们都忘了多久了,崇康帝没翻过她们的牌子。

这看着金碧辉煌人间至贵的宫殿内,对她们而言,却好似一座活人墓……

崇康帝果然连看也不看她们,对叶太后道:“贾昭容原是皇后身边得用之人。”

叶太后点点头,道:“我也见了她,品格还不错,贾家女孩子的教养很好……就是性子有些软,承不住六宫之重。”

崇康帝嗯了声,却没多说什么。

叶太后知他主意正,也未在这上面多言什么,微笑道:“既然皇帝认为是个好的,那就早些给个名分罢。以贾家的门第,许个妃也是有的。皇帝身子还壮,早点诞下血脉,是头等大事。”

崇康帝闻言,眼睛微微眯了眯,缓缓颔首。

……

天牢门前。

赵青山一步步出外,高大的身量挺的笔直。

似乎数天的牢狱之灾,丝毫没有压垮他。

不过,当他看到天牢门外,那道佝偻的身躯,眼瞳一瞬间收缩。

那官帽下霜白稀疏的头发,那模糊的眼神,那苍老疲惫的面色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歉疚和愧意,那额上的红肿疤痕……

一瞬间,赵青山方正的脸上,动容落泪!

“元辅!!!”

曾几何时,赵青山曾以为那胸怀大志向大魄力,那绝代芳华的英挺身姿,足以光耀千古青史,万载不朽!!

他们志同道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以黎庶永安为大志!

他们不惧任何艰难险阻,他们打败过多少势力庞大的高官名爵!

他们将可破除王朝三百年轮回的新法推行天下,废除传沿了千百年的丁口税!

他们让世家再无兼并之能,让百姓耕者有其田!

他们不惜得罪全天下的读书人,不惜背负滚滚骂名!

他们原以为,能开创一万古不易之盛世!

可是……

却终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他被下天牢,无话可说。

可是,看着只二三日就老成这般模样的宁则臣,赵青山这顶天立地胸怀浩然正气的儒臣,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愤,伏地大恸!

“欸,起来起来!”

宁则臣气都不太充沛了,弯着腰将赵青山搀扶起来,满面沧桑的看着赵青山,道:“青山啊,陛下终究体恤你们的难处,准你们戴罪立功,往河套效力。你们还年轻,还有机会,要牢记皇恩,去了河套,好生做几年亲民官。待恢复了河套的元气,陛下还有大用之时。”

赵青山看着面前原比他还高大,但现在佝偻的比他生生低一个头的宁则臣,这绝代名臣,竟受到此等屈辱打压,犹不忘皇恩……

赵青山心中的信仰,在一点点瓦解。

人,终非圣贤啊,有忠义,也会有怨恨……

回首深深看了眼东面大明宫方向后,赵青山辞别宁则臣,大步离去。

……

荣国府,梨香院。

一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后,摆着一张金丝檀木大圆桌。

圆桌旁摆着四只松红林木宫凳,一旁还摆着一尊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

香烟袅袅。

圆桌旁,薛姨妈、薛宝钗、薛蟠并贾琮四人围坐着。

今日午饭,薛姨妈特意派了薛蟠来请贾琮,往梨香院吃席。

圆桌上摆着冬笋、板栗烧野鸡,茄鲞,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玫瑰卤子,鸭子肉粥,螃蟹小饺儿,叉烧鹿脯,糟鹅掌鸭信,糖蒸酥酪等十来样精美菜肴。

又有一壶清酒,并四只酒盏。

席上,薛姨妈笑语吟吟,宝钗眸光脉脉,倒是薛蟠最是兴奋,连连招呼着贾琮吃喝。

贾琮今日并未穿朝服,只一身简明的玉白斓衫,系着皂色玉带。

面若冠玉,目如朗星。

再配上始终淡然飘逸的气度,莫说宝钗凝望,就是薛姨妈也不得不承认,贾琮之形容,乃其生平仅见。

瞥了眼自家女儿几不遮掩的秋水情眸,薛姨妈心中叹了声冤孽,面上却含笑对贾琮道:“今儿请哥儿来吃顿家常便饭,是为了感谢哥儿帮你薛大哥解难。听说,还耗了许多在皇帝跟前的体面圣眷?”

贾琮微微颔首,道:“此事姨妈家也是无妄之灾,人心难测。”

薛姨妈闻言,恨恼道:“谁说不是呢!那老苍头一家,也是薛家几辈子的老人,谁知会做出这样的勾当来!我家难道亏待他们了?”

宝钗在一旁道:“连他家都这样,外省的商铺掌柜伙计们,怕更不堪了。”

说完,见贾琮笑吟吟的看她,雪白的俏脸上,登时飞起一抹红晕。

听薛姨妈在一旁干咳了两声,贾琮收回目光,看着她不疾不徐道:“姨妈今日叫我来,是为了之前我同薛大哥说的事吧?此事姨妈实无需多虑。姨妈,若非看在宝姐姐的面上,这样的好事,以丰字号目前的境况而言,是轮不到它的。”

……

第五百四十三章 宝玉相请

贾琮还是不了解内宅妇人的手段,即使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薛姨妈也只一怔之下,满面柔笑道:“你们姊妹们都和宝丫头亲,都念她的好,也不知她好在哪里……”只略略一提,就岔开话题,问道:“琮哥儿啊,不是姨妈不信你,只是丰字号是你姨丈留下来的家业,我唯恐出现什么闪失,那便是死也无颜在地下去见你姨丈。琮哥儿的能为我是知道的,你文能写诗作词,这么点年纪学问做的极好!武就更了不得了,姨妈虽未读太多书,也知道冠军侯这个爵儿,便是寻常国公也比不上。毕竟天下的国公多了去,可成百上千年来,这冠军侯才几人?只是……这做买卖,和文武不相干呐!”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摆手拦下了开口欲言薛蟠,又用眼神制止了宝钗想要帮腔的念头……

薛姨妈眼观六路,见一双儿女都叛变了,心里虽懊恼个半死,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笑道:“我虽听说了琮哥儿麾下有一叫倪二和林诚的经济能人,但我猜测,到底还是琮哥儿拿主意,对不对?”

贾琮点点头,正色道:“姨妈有此担忧是正常的,如此谨慎也是必要的,毕竟那是一份好大的家业。姨妈,经济之道,我虽接触的不多,也只办过一个沁香苑,但总还是有些了解的。琮以为,想要在经济之道上取胜,无非做到四点。”

“哦?哪四点?”

薛姨妈忙追问道,连薛蟠和宝钗都细细看了过来。

贾琮道:“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廉,人廉我转。”

薛姨妈闻言,略一思量,便笑的灿烂了些,道:“哎哟哟!到底是文曲星、武曲星一同下凡,真真不凡!我家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也没说出过这样了得的话来。细细这么一想,可不就是这样吗?琮哥儿果然是了解经济之道的……”

圆桌旁的气氛瞬间热烈了许多,薛蟠和宝钗兄妹俩都高兴,贾琮却知道,这妇人断不会这么轻易就摆平,果不其然,就听她又问道:“琮哥儿啊,你能否再细细说道说道,到底怎么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廉,人廉我转的?说出来,让你薛大哥也学学,我和你宝姐姐也见识见识!”

“妈,这是琮兄弟的学问。”

宝钗在一旁提醒道。

薛姨妈差点没气哭,都说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真真没错。

可你这丫头还没嫁出去,水还在盆子里,怎这胳膊肘就开始向外拐了?

贾琮微笑道:“不妨事,姨妈想听,我说说便是……对了,年节里我让人送来的节礼,姨妈可瞧了?”

薛姨妈不知贾琮想说什么,忙道:“瞧了瞧了,难为哥儿有心了,送的都是极好的东西。”

贾琮呵呵一笑,又道:“可见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薛姨妈面色一怔,点头道:“见了,是个稀罕物儿,我家也有些,并不多,和着燕窝吃极养身子。哥儿是从南边儿番人那买来的吧?”

贾琮看着薛姨妈道:“这是我手下之人自己做的。”

“……”

薛姨妈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怔怔的呆在那,眼睛中明显流露出不信任之色。

贾琮对宝钗道:“劳宝姐姐让人取一盒雪花糖来。”

宝钗忙让在附近服侍的莺儿去取,未几而回,是一个尺许见方的墨漆木盒,上面刻绘着一棵花开正艳的梅花,几片雪花纷落。

上有一行朱刻,诗云: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贾琮接过后,打开木盒,放在桌上,对薛姨妈道:“如今清字号产出的晶莹雪,已经在江南六省畅销,供不应求。此事姨妈可以使人去打听打听,这清字号,便是琮之产业。”

“老天爷!”

却是一旁薛蟠惊叹了声,看着贾琮差点没流口水:“琮哥儿,你发大财了!”

宝钗眸眼中更是痴痴的望着贾琮,再不掩饰眼中的情意!

她虽不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是否为其所作,但她知道清字号产的“晶莹雪”三个字,必是因她而起。

因为在两人独处时,贾琮便曾夸赞过她:“虽艳冠群芳,却珍重芳姿昼掩门,端凝庄重。虽不爱胭脂水粉,然却愈有‘淡极始知花更艳’之清雅绝色。”说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

宝钗亦知这雪花糖的价值,说是一座金山都不为过!!

却以她的品格为名……

薛姨妈这会儿都顾不上她这宝贝女儿动凡心了,从贾琮面前取来雪花糖,细细的品鉴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再抬头看贾琮,好似在看一座金矿!

贾琮放下茶盏,回望了宝钗一眼后,对薛姨妈微笑道:“姨妈,如今丰字号的境况,一年的收益很难达到十万两。而我许给薛大哥十五万两,这多出的银子,便是付给丰字号的渠道费,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利。以这晶莹雪花糖为独门商货,必会带动丰字号的疾速扩张。三年之后,丰字号至少要比现下的规模大一倍不止。所以,我才敢言,若非看在宝姐姐的面,这等好事未必能让丰字号上。江南巨贾商号林立,期望与锦衣卫合作者,如云如雨。商道就这么多,一个字号做大了,也就遮掩了其他的字号。这个道理,姨妈应该明白。”

薛姨妈轻轻呼出口气,面上不带笑意,她看着贾琮,眨了眨眼,眼中可看得出动摇之色,迟疑了好一会儿,然而终究还是没有点头……

只道了声:“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一瞬间,宝钗眼中泪珠滚落……

……

“妈!你到底想要什么?难不成姨妈许了什么诺,比妹妹以后的日子还重要?”

贾琮礼貌告辞后,薛蟠急的跳脚叫道。

薛姨妈正不知怎样安抚宝钗,虽然在贾琮的三言两语下她已经不哭了,可那笑也不笑一下的清冷模样,着实让薛姨妈心疼。

这会儿再听薛蟠呱噪,气的破口骂道:“该死的孽障!放你娘的什么屁!猪油蒙了心不成?难道你就没听说过烈火烹油,盛极必衰的道理?琮哥儿如今这点年纪,就到了这样的地位,往后他能有好路?但凡我贪心一点,今儿也拿你妹妹去换那满坑满谷的金银!难道我不知道那东西值当多少银子?方才他若不和你妹妹牵扯在一起,我早就应下了!我就是舍不得你妹妹以后受到牵连,宁肯丰字号落魄了,也不能让你妹妹走了岔路!偏你这畜生看不长远,被人家一时的富贵晃花了眼,却不为你妹妹想长远些!倒指派起我的不是来……”

说着,心里委屈之极,薛姨妈哭了起来。

薛蟠闻言懵了,听着好像倒是一回事,他抓了抓大脑袋,赔笑着对薛姨妈道:“妈,你快别哭了,都是儿子的不是,想偏了,误会了妈。不过我也不是贪图琮哥儿富贵,只觉得他比宝玉强多了,最重要的是,妹妹喜欢他……这以后过日子,还不是妹妹过?而且我虽也常听一些人说琮哥儿长不了,可是……”

见薛蟠大脑袋上满是迷惑,薛姨妈问道:“可是什么?”

薛蟠又抓了抓脑袋,道:“可是,难道琮哥儿不比那些人都聪明?他们尚且能想得到,琮哥儿便想不到?”

此言一出,薛姨妈登时怔住了。

宝钗眼中,也闪过一抹异彩……

……

“爷回来了!”

贾琮刚回至宁安堂正堂,就见平儿迎了上来。

尤氏、秦氏和王熙凤也纷纷起身。

王熙凤笑道:“来和三弟道个别!”

贾琮看了她一眼,道:“原当你是个精明的,现在看也是个糊涂的。既然你自己选了这条路,往后就不要再叫苦,也不要再羡嫉平儿。”

王熙凤闻言大笑道:“我就知你是厌烦我了,才一心想撵我走,没门儿!一会儿我就带了平儿去,当初就不该被你哄了去!”

贾琮呵呵一笑,道:“你试试。”

平儿哭笑不得的半拉半抱住贾琮的胳膊,嗔道:“爷啊!”

这娇媚之声,让尤氏和秦氏在一旁笑眯眯的红了脸。

王熙凤咬牙想刺两句,到底没敢开口……

这憋闷的模样,倒是让尤氏、秦氏笑的灿烂了许多。

贾琮终究还是对王熙凤露出了些笑容,点点头道:“去罢,得闲了往会芳园逛逛。西府倒是的确少不得凤姐姐,你不在,平日里连热闹劲儿都少了一半,没甚光彩。”

王熙凤闻言,面色好看了许多,客气道:“三弟说笑了,我不在,不知多少人暗中偷欢喜呢。我这烧糊卷子一回去,怕又招人恨了,到时候,少不得倚仗三弟的威名,狐假虎威一番。”

贾琮呵呵道:“你还是倚仗老太太的威名罢,倚仗我的名头,传到老太太耳中,你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王熙凤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眼睛转了转,打了个哈哈,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李纨引着迎春、探春、惜春和宝玉、湘云等人从外面进来,笑道:“我们不来接,你倒是不回去了,好大的脸!这不,老太太巴巴儿的打发了我们来迎咱们荣国府贾家二.奶奶回府!”

贾家姊妹们此刻也知道了这些日子来贾母和王夫人冷待凤姐儿的缘由了,得知王熙凤要守,既心疼她的日子,也钦佩她的忠贞,愈发喜欢亲近她了。

和贾琮见礼罢,又纷纷围着王熙凤说笑起来。

倒是宝玉,难得没围绕在姊妹们中间,而是走到贾琮跟前,笑眯眯道:“琮哥儿,有几个极好的朋友,托我务必请你一道吃一次席,你赏脸不赏脸?”

贾琮侧目看他,问道:“什么朋友?”

宝玉笑道:“有舅舅家的表哥王义,二表叔家的表兄史晋,还有神武将军府的冯紫英,振武将军府的卫若兰,威武将军府的陈也俊,都是极好的朋友。琮哥儿,你赏脸不赏脸?”其她人也都望了过来。

听是开国功臣一脉的子弟,贾琮想了想问道:“什么时候?”

宝玉一下高兴起来,道:“就今儿下午,如何?”

贾琮顿了顿,道:“下午还有些事要处理,怕是要耽搁一阵……不过你们可以先去,我忙完后赶去坐坐便是。对了,出门前不要忘了带几个亲兵。”

宝玉先失望后欢喜,连忙应下后,交代了吃请的酒楼,便与李纨、王熙凤等人一道回西府去了。

……

PS:总有书友说,应该有很多人见过贾琮他娘。拜托怎么可能,那个时代,闺阁女子一生都见不到几个男人,怎么会让很多人看了去……

第五百四十四章 恩赏

神京,北镇抚司。

诏狱。

曾经十来年空空如也,除却一些老囚徒和市井恶棍外,并无要犯的诏狱内,此刻却是人满为患。

哀嚎声、哭泣声、惨呼声、呻.吟声,嘈杂如麻。

这些人,原本皆是这个世道中的中上层人物。

虽无太大权柄,但等闲也不受人欺负,锦衣玉食,自由自在。

再看看现在……

住在多年没有扫洒的诏狱内,污臭霉味另他们作呕。

老鼠、苍蝇、蜘蛛、蟑螂甚至还有长蛇,都让他们惊恐恶心。

掺着泥沙的陈米粥,他们连闻也不愿闻一下。

再加上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对家破人亡横难天降的绝望,让这座牢房内的气氛,恍若人间地狱。

连护从着贾琮审视的展鹏、郭郧等人,都为之压抑沉闷。

贾琮却还好,面色如常。

前世在ICU工作过一段时日,让他对生死悲痛的神经有了足够的磨砺。

那些无辜的百姓因为病痛而伤恸,又岂是这群贪赃枉法的蛀虫能比的?

“既然心里觉得难受,就都引以为鉴。”

“莫要心存侥幸,胡乱伸手!”

“贪心不足,践踏王法者,唯有此等下场!”

“锦衣卫为执法者,当更加自律!”

“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

“是!”

追随在贾琮身后的韩涛、姚元,额前都浮现一层冷汗,躬身应道。

说来也怪,平日里他们没少进诏狱。

但从未有今日之震撼。

贾琮瞥了两人一眼后,没有搭理。

此时,诏狱内的犯人也认出或是猜出了贾琮的身份,无不目眦欲裂。

或愤怒嘶吼鸣不平,或破罐子破摔破口大骂,也有拼命磕头哀求者,再有就是……拉关系者。

比如傅试。

傅试早没了当年在荣国府,仗着是贾政心腹门生的身份,目带轻视,挥手挥退贾琮的风采。

他涕泪满面,哭求贾琮相救。

贾琮却只看了他一眼后,便转身出了男牢。

一行人伴着傅试凄厉绝望的吼声,渐渐远去。

等出了牢间,粗重的铁链锁好大门后,贾琮又道:“女牢何在?”

韩涛忙让狱卒让开,他亲自引路。

贾琮看着他敲打道:“韩镇抚,古往今来,女牢都是世间女子最凄惨之所在。入女牢者,连青楼的嫖.客都嫌其脏。北镇抚司的女牢不会也这般吧?”

其实,这个缘由才是当初贾母、王夫人冷待王熙凤的缘由。

只不过当初凤姐儿是跟着贾琮走了一遭,从头到尾,都有贾琮护着,也没入牢房,所以实质上还是清白的。

若是没有贾琮,王熙凤就算能出来,除了屈辱去死,也别无它路。

就是贾家和王家的至亲们,都容不得她活下去。

听闻贾琮之言,韩涛忙赔笑道:“大人说笑,咱们这地儿是什么地儿。外面的女牢,就是个忘八窝。只要肯使银子,牵条狗进去都行。可诏狱内,谁敢乱来?”

贾琮冷笑一声,道:“外面人是不敢乱来,你们自己人呢?韩涛,你敢糊弄我?”

韩涛额前流着冷汗,忙道:“大人,以前的事不好说,但这次卑职敢以人头担保,绝没人敢乱来!再说,沈兄弟的宪卫就在里面,哪个嫌命长了,敢乱来?”

贾琮哼了声,见牢门打开,率先进了地牢。

这一入,感觉比男牢里的气味还要难闻……

不过他也只皱了皱眉头,就继续往里面去了。

相比于男牢歇斯底里的嘶吼和绝望的哀嚎,女牢里却安静的太多。

或许是因为她们更胆小,被狱卒吓到的缘故。

只轻声的啜泣着……

与男牢不同,女牢的犯人是按年岁划分,老妇一区、中年一区、少妇一区、年轻女孩子一区……

按过往的经历,老妇基本上就是等死了,也没什么人理会。

中年妇人先送去发卖,若连贩夫走卒都无人要,就被送往盥洗处,洗涮马桶,或是去浆洗局,做针线活计。

少妇和女孩子,则会被送往教坊司,成为官妓。

老妇区一片死寂,或有大哭者,可哭了两日,嗓子也哑了,眼泪也干了,只能张着嘴无声的空嚎。

更瘆人。

中年妇人们默默的落泪,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少妇们或有哄孩子的,或有奶孩子的,见外男进来,慌乱成一团。

贾琮领头背过身去,过了一盏茶功夫,方回过身,得到一些年轻妇人福礼。

当然,也有些人趁机求情,不只为她们自己,多为孩子……

而最里面的年轻女孩子们,看到贾琮后,一个个无不动容。

这一刻,如果贾琮肯救她们出去,她们愿意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只可惜……

这位传说中谪仙人一样的绝世公子,却只看了她们一眼后,就离开了……

……

“大人,这三日共抄家六十八家,抓捕人犯合计六千七百五十八人……”

镇抚司衙堂内,韩涛禀告道。

贾琮听到这数字一怔,皱眉问道:“怎这么多?”

韩通道:“大人,顺天府官仓一案为谋逆大案,陛下没让株连九族已经是开恩了,但阖族上下鸡犬不留是肯定的。所以连他们家里的仆婢们也一并都抓了起来,这还没抓活契的,只抓家生子。若连活契的仆婢也抓,那必然过万了,牢房里都装不下。”

姚元在一旁补充道:“大人放心,不会杀太多。按律法,也只诛首恶。这六十八家的家主和长男、长孙难逃一死,其他人多是流放九边,与披甲人为奴。内眷或发配做事,或卖入教坊司,多不会伤了性命。”

贾琮点点头,世情如此,他也无能为力,只对二人道:“我知道那些老妇多半难活,但在牢里,你们还是照看一些。多备些干净的吃食和热水,不要虐待她们。人都有老的一天,大乾也是以孝治天下。不要让她们太凄凉,太难看。”

韩涛、姚元二人对视一眼后,一起点头应下。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看着贾琮送上来的卷宗,在查抄所得赃银上点了点,眼中闪过一抹满意之色。

这起子黑了心的畜生,总算还有些用处。

平日里脏了手脚,养到现在,正好宰杀了赈济灾民,还有富余……

最难得的是,这送上来的数字,和崇康帝自己所得的数字,一模一样。

看着殿内静静而立的贾琮,崇康帝“嗯”了声,道:“差事办的不错。”

这已是难得的褒赞了。

贾琮躬身道:“不敢当陛下夸赞,臣有自知之明,其实不擅此道,这些差事多为南北镇抚司而为。”

不揽功,永远是职场第一法则。

果然,崇康帝面色又好看了些,这是他对贾琮最满意之处。

不揽权!

他自己便是亲事亲为的最好力行者,也就最知道,这样做事的人,权势欲最重。

崇康帝自己重权,是天经地义,因为他为天子!

可他却不愿意看到麾下臣子这般重权。

贾琮做事,只提调纲领,布下监督手段,具体事务,皆由南北镇抚司去动手。

而南北镇抚司,却是可以直接听命于圣旨行事的所在。

这本就是为了防范锦衣卫指挥使坐大的手段。

贾琮能坦然处之,还交付分散权力,可见是个知分寸的。

虽然……

就长远来看,这样的臣子更可怕……

但在短时间内,这样的臣子用起来,更顺手。

崇康帝眼睛眯了眯,看着年轻的让他都有些嫉妒的贾琮,问道:“功就是功,便当赏赐。你可有何想要的?”

贾琮躬身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为人臣,焉敢僭越底线?”

崇康帝心中愈发满意,若非君臣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宫里贾元春处又……

他还真想让这位臣子,长长远远的效忠大乾。

可惜了……

越是如此,崇康帝越想此时补偿贾琮一些,喝道:“朕让你说,你便说。怎么,小小年纪,就想和朝廷上那些口蜜腹剑之辈学不成?”

贾琮闻言,并未慌张,仔细想了想,道:“陛下如此隆恩,臣还真有一事相求。”

崇康帝哼了声,道:“先说说看。”

“……”

顿了顿后,贾琮道:“陛下,臣想能便宜些,将诏狱内的女眷多买些。锦衣卫军费不宽裕,臣又不能知法犯法,与民争利。便想做些纺织买卖,出口至外国,赚些粮饷银子。做工之人不好招,也不敢乱招,以免落人口舌。锦衣校尉们都是粗汉,再者身份所限,不好去摇纺车。所以……”

这话听的崇康帝面上有些臊热,锦衣卫为天子亲军,他却统共只拨付了十万两银子,就再一毛不拔。

这次抄家人家只扣了一成半,还被他将现银换了去,留下几处短时间内变现不了的产业……

一时间,崇康帝有从手里的银子中拨付一笔给贾琮的冲动。

不过这等冲动随即冷却,这些银子他还有大用。

他是太平皇帝,不能靠军功慑服军权,就只能靠恩赏和惩罚来敲打那些军头,将军权握在手中。

手里没银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再无愧疚之情,“嗯”了声,就答应了贾琮的所求。

左右那些女眷,不卖给贾琮,也是卖给教坊司充为官妓,于大局无益。

且给了他这些人,也就扯平了……

贾琮叩谢皇恩后,便离开了皇宫。

此时已近申时末刻,天色变暗。

贾琮在展鹏等家将亲兵的护从下,前往了西市聚贤楼。

原只想略略坐坐便走,毕竟他的身份也不合适再与一群将门衙内觥筹交错,呼朋唤友。

却不知,那里正在上演着一场大戏!

……

第五百四十五章 望尔等自重

西市,聚贤楼。

以鲜美的羊肉锅子闻名,原本是西市中近来最火热的酒楼,此刻,却成了整个西市中孤立之地。

不知几方人马披挂齐全,汇聚楼下,隐隐对峙。

气氛凝重。

聚贤楼共有四层,此刻自下往上望去,第四层的窗子都已经破了好些。

地面上也散落着一些摔的粉碎的桌椅和坛坛罐罐。

隐见血色……

长安县衙和顺天府的衙役们皆来到现场,可也只敢远远的望着。

楼下穿着各色亲兵武服的悍卒们,代表着一家家显赫的军中贵门。

世代罔替的富贾,哪里是他们小小差卒敢得罪的?

“驾!”

“驾驾!”

正当这时,一队轻骑自东而来。

街道上远远围观的百姓纷纷让路,百余人的队伍没有丝毫降速,直冲冲的就开到了聚贤楼下。

“让路!!”

中心之人旁边的一年轻人见前路堵塞,登时怒目大吼一声,令所有人侧目。

挡在其前的一支三十人的家将队伍,也不知是哪家,见此虽满脸不忿,可看了眼对面迎来之人身上的蟒袍玉带,还是憋闷的让开了道路。

见此,与他们敌对一方的两队亲兵,却忍不住欢呼起来。

“冠军侯威武!!”

贾琮面色淡漠,与对面一二人略略点点头后,扫了眼地上的琐碎,翻身下马,在展鹏、沈浪等人的护从下,阔步入内,登上了聚贤楼。

……

“老史,你这真是有奶便是娘啊!你倒是忘了身上这个爵儿是怎么来的了,当初巴巴儿的跟在王爷后面,立下功封了候,如今那边儿给个缺儿,你又成了开国功臣一边儿的了,转过头来对付我们?”

“老周,话不要说那么难听,老子这个爵位是拼命用血汗换回来的,自然念着王爷的好,但今日之事和这些无关。宝玉是我家老太太的孙子,从来不惹事,也不是武人,还有薛蟠,上回就你儿子就动了手,我们只当小儿辈顽闹,不同他计较。这次为何还下狠手?这般欺负两个不通武艺的,算不上英雄吧?”

聚贤楼四楼,整层楼都是一片狼藉。

原本隔开的三大间包厢中间的屏风围栏都碎了,地上尽是酒菜碎碟盘碗,油腻腻的,还有些血迹。

二十来个年轻人,没一身上干净的,但总的来说,忠靖侯史鼎身后的十来个年轻人身上,血渍多于污渍。

而雄武候周壁身后的年轻人身上,污渍多于血渍。

两位武侯对话之后,谁也不能说服谁。

雄武候周壁身旁另一武侯怀远侯曹辰冷笑道:“老史,贾家也是武勋将门,如今那小儿不是得意洋洋带着冠军侯的爵儿?既然是将门子弟,哪有通武不通武的说法?再者,既然想当局外人,就不要大言不惭吹捧贾家小儿,再来踩我们贞元勋臣一头。管不住自己的嘴,活该挨揍!真以为开国功臣一脉又抖起来了?呸!想在我贞元勋臣头上拉屎拉尿,他们还差得远!一群忘八羔子!”

史鼎身旁王子腾淡漠道:“曹大人口下留德,开国功臣一脉的功勋,不在你们贞元勋臣之下。”

曹辰嘿了声,讥笑道:“哦,我还忘了姓王的了,你姓王的如今也是一号人物了,京营节度使,管着十二团营,嘿!”

事实上,王子腾这个京营节度使只能管到扬威、立威二营罢。

不过新收纳的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或许也会给他面子,但那三大营更多只听崇康帝的旨意……

曹辰几乎不拿正眼看他,道:“你王家跟在贾家背后几十年,送了几个女儿进贾家,才得了这么个位置。怎么,就觉得有资格同老子说话了?身上连点子正经军功也无,你也配同我说话?”

王子腾闻言,阴沉的面色上闪过一抹怒火。

他身旁神武将军冯唐厉声道:“曹辰,你莫要太放肆!须知,现在不同当年了,圣天子在上,轮不到你们再这般无法无天!”

曹辰面色转冷,阴声道:“冯唐,你这老狗少给老子扣帽子!老子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本侯又不曾对陛下不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仗着陛下说嘴?”

“你……”

冯唐闻言怒急,不过他到底碍于贞元勋臣势大,不敢彻底撕破面皮。

开国功臣一脉虽然有点起色,但终究远远不如。

他忍得,冯紫英却忍不得。

他见老父受辱,怒发冲冠,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前同怀远侯曹辰厮杀放对。

只是先前在同贞元衙内们厮斗中,冯紫英本就是主力,受到的照顾最多,受伤最重,此刻虽有杀贼之心,却无杀贼之力,刚扑上前,就被曹辰一脚给踹了回来。

不过,曹辰反而眼中露出一抹欣赏之色,对冯唐鄙夷道:“你还不如你这儿子。”

冯唐看了眼倒在地上挣扎起身,还想再拼命的冯紫英,眼中闪过一抹怜惜,随即寒声问曹辰:“尔等究竟想怎样?”

曹辰没说话,呵呵看向一旁,一直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喝茶的成国公蔡勇。

蔡勇随手将手中茶盏丢在地上,然后接过身后随从地上来的帕子净了净手后,站起身,眼神阴柔的看着史鼎、王子腾、冯唐等人,道:“原本不过儿郎们打斗闹腾,谁输谁赢我们当大人的都不该掺和,这点气度都没有,还当什么将门?李虎、赵昊他们两拨孩子从小打到大,在宫里都动过手,连陛下都不怪罪,你们就敢出面拉偏架?怪道开国功臣一脉衰败到这个地步,没出息的紧!”

嘲讽完,又呵呵笑道:“好啊!既然你们自己掺和到小辈的事中,那就当作小辈来处理好了,连你们一起,一人朝这边磕三个头,就说……之前说贞元勋臣不成器的话,都是在放臭狗屁。今儿这事,就算完了。不然……”

成国公蔡勇的面色陡然阴狠起来,毒蛇一般看着对面众人,咬牙道:“今儿就按武勋将门间解决仇怨的法子,来个你死我活!!”

这是贞元朝时,武王调解麾下大将矛盾的法子。

人与人之间总会出现矛盾,武将之间尤其如此。

为了解决内耗,避免战场上从背后射来的冷箭,武王就设下一法。

大将之间的矛盾,就命其各带亲兵,持木刀木枪,狠狠的来一场。

只要不出人命,那就放开的打,怎么解恨怎么打。

但是打完之后,谁若在公事上设绊子拖后腿甚至放冷箭,武王就要下死手了。

这样一来,还真的极大解决了武将之间的私斗,不会影响到军务。

只是……

武王在时,有武王的无上威望作为压舱石,无人敢翻浪,打出人命来。

可现在,王子腾等人如何敢打?

他们也有自知之明,打不赢……

雄武候周壁、怀远侯曹辰甚至是成国公蔡勇,都是勇冠三军的虎将。

武王麾下,焉有庸手?

而这边,也就史鼎够看些。

冯唐已老,至于王子腾……

治军的才能是有一些,但若说拳脚功夫……

磕头自然不可能,可若打一场,又必败无疑。

再者,这一输,开国功臣一脉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威名,顷刻间又成笑柄。

只是若不跪也不敢打,那不光输了阵,连血勇之气也丢尽了。

以后如何抬得起头?

左右都是难。

眼见成国公蔡勇、雄武候周壁、怀远侯曹辰三人面带冷笑,其身后的一干贞元勋臣子弟个个摩拳擦掌,对着王子腾等人不怀好意的笑着,一时间,史鼎、王子腾等人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宝玉圆脸上挂着不少青肿血瘀,这一刻骇的要命,眼中还挂着泪。

薛蟠比他还不如,当初就是他骂贞元勋臣骂的最狠,尤其是雄武候周壁之子。

说周尚当初喝了点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敢朝他挥拳头,最后还不是乖乖的赔礼道歉?

若不是他宽宏大量,非得让周尚跪下喊亲爹不可……

又将贞元勋臣好一通腌臜,将贾琮捧上了天。

结果没想到,周尚这回又在隔壁……

后果也就不问而知了。

还是宝玉的长随见势不妙,赶紧去通风报信,正巧遇到了王子腾同史鼎、冯唐三人商议完扬威、立威大营的事,便拦下求救。

三人听到连宝玉也挨了打,赶紧赶来,让人拉开后训斥了周尚、曹斌等人一通。

却不想这边来了大的,那边也来了大的,倒是蹊跷……

终究闹到了这个地步。

薛蟠心里哀嚎不已,他自忖,今日之事就算了了,回头王子腾也非扒掉他一层好皮不可。

他可以不怕姨丈贾政,但却不能不怕王子腾。

这年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王子腾是他母舅,论起来可以和他爹一样管教他。

今儿真要害得王子腾跪下给人磕头,或是被一群衙内饱以老拳伺候,那回头,他还能不能活了?

这一刻,薛蟠无比渴望贾琮的到来。

就听成国公蔡勇不耐烦的问史鼎、王子腾:“都是将门,干脆一点,到底怎么说?跪还是打?”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不过正这时,众人却听到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拐角处楼梯口传来。

“蹬。”

“蹬。”

“蹬。”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看了过去,这极有规律和节奏的步伐声,显示出来人沉稳持重和自信的心性。

这个场合下,谁人有这等自信,来踩这一趟浑水?

成国公蔡勇眯起眼,嘴角挂起冷笑,看向楼梯口方向。

今日来的就算是李道林,他都不怕。

却不想,过了几个呼吸后,就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头戴紫金冠、衣着金丝蟒袍、脚踩文王靴,一步步出现。

其身后,跟着二十余锦衣缇骑。

“值此国难之机,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扰乱街市安危,惊扰百姓者何人?”

贾琮目光在楼内扫了一圈后,声音淡漠问道。

此言一出,蔡勇等人面色骤变。

然而没等他们反驳,就见脸肿的和猪头一样的薛蟠跳脚指着他们哭喊道:“琮哥儿,就是他们那些球攮的,我们正在吃席,没招谁没惹谁,他们就好端端的闯过来将我们好生一通打啊!你看你看,连宝玉都挨打了!”

这会儿宝玉也跟看见亲人一样,抹着泪抽泣着看贾琮。

贾琮扫了一眼后,下令道:“抓起来,关入诏狱,什么时候学会了大乾律法,什么时候再出来。”

“你敢!!”

蔡勇、周壁、曹辰等人闻言大怒道。

贾琮目光无比漠然的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成国公蔡勇,雄武候周壁,怀远侯曹辰,河套十万生民罹难,陛下亲言此为国难之时。这等时机,任何动乱皇权安危者,皆以谋逆罪论。本侯可,先斩后奏!望,尔等自重。”

说罢,连反驳的机会都不与他们,在沈浪的护从下转身下了楼。

待贾琮下楼后,展鹏反手抽出腰间双刀,狞笑着上前。

在蔡勇等人铁青的面色下,将周尚、曹斌等一干贞元勋臣衙内押走。

看到这一幕,蔡勇等人终于想起了贾琮另一重身份。

这狗.日的,原本就是个读书人,阴坏!

那起子文官,最擅长的不就是端大义扣帽子吗?

偏他身上还挂着一个天子亲军的光环,行动处带着天子大义。

真他娘的窝心憋屈!

“砰”的一拳,蔡勇将手边的背椅一拳砸碎,满面怒火的大步离开。

此事,没完!

等贞元勋臣一个个含怒离去后,面色怪异的史鼎、王子腾、冯唐三人面面相觑。

过了稍许,史鼎啧啧了声,对王子腾笑道:“贾家的种到底是贾家的种,确实不凡,哦?”

王子腾抽了抽嘴角,回头看了看满面鼻青脸肿的儿子,哼了声。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本和薛姨妈、王夫人并贾家诸姊妹们一起,看王熙凤在那嬉笑怒骂,百般顽笑。

荣庆堂内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不过,许是喜极生悲,正当满堂高乐时,忽然有前面的嬷嬷匆匆赶来,带回了一宝玉亲随传回的消息。

宝玉、薛蟠二人,在聚贤楼被人打狠了!

听闻此信儿,贾母和王夫人登时如五雷轰顶,一迭声的去请贾政来。

贾母更是破口大骂起来:“琮哥儿呢?那个孽障!不是说宝玉请他去东道了吗?怎他连宝玉也护不住,还有脸袭这个爵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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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七章 这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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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

薛姨妈带着宝钗回来后,看到炕上仰躺之人,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她的儿子薛蟠来,登时大哭不已。

这都成什么了……

薛蟠一只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了,另一只眼还能睁开条缝儿,嘴也歪了,看着几没人样儿。

见此,连宝钗都心疼的流泪不止。

薛蟠却歪着嘴安慰道:“没……没事,妈、妹妹别哭,只看着……只看着唬人。”

薛姨妈哭了好一阵,才在薛蟠、宝钗姊妹俩的劝说下止了眼泪,问道:“我瞧着宝玉也还好,怎你就伤成了这样?”

薛蟠闻言竟流下泪来,骂道:“那个……那个球攮的宝玉,忒不是东西,人家打过来,他不帮忙不说,还……还躲我后面。打他的拳头,都……都落我身上了。”

“啊?!”

薛姨妈和宝钗两人惊呼一声。

薛姨妈脸色难看,又想起一事:“怎宝玉说,是你骂了人家贞元勋臣,人家才来打你的?”

“放他娘的屁!”

薛蟠斜着嘴破口大骂道:“分明是冯紫英他们恭维贾家,宝玉在那装腔作势的推让着,这才扯到了平凉侯府、东川侯府,我不过顺着他们说了嘴,如何成了我骂人了?”

这话……emmm,其实薛姨妈心底里都是不信的。

但这种时候,即使心底不信,本能还是让她选择了相信自己孩子……

这一信,就委屈的不得了……

想起他们孤儿寡母,被人打的这样惨,还背个黑锅,就忍不住落泪不止。

薛蟠又添油加醋道:“妈,你不知道啊!今儿要不是琮哥儿,连舅舅和史家那位忠靖侯,都要让人按在地上狠捶啊!他们看着威风,可就会对我使威风,真对上外面,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还是琮哥儿来了,当场让他手下的番子把那些忘八肏的都抓了起来关进诏狱去了,还警告成国公他们,让他们自重!成国公他们对舅舅他们那样欺负,对上琮哥儿倒是屁也不敢多放了。妈,我看出来了,谁也没琮哥儿靠谱!丰字号的事,就赶紧答应了罢!万一回头人家找了旁人,家里再出事,指望舅舅那些是没用的哇!”

薛姨妈听的终于心动了,嘴上却还是骂道:“你这孽障少惹些是非,便谁也不用靠了!”

不过,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松口道:“如今商号的事你做主,你父亲没了,你便是薛家家主,既然你看着行,那就行罢。”

……

东府。

宁安堂后室内,紫檀嵌石插屏下一座青玉熏炉吐出袅袅香烟。

沁人心脾。

平儿静静坐在床榻边,专心致志的做着针线女红。

她上身着一白底绣缠枝花窄袖上裳,下面是粉色绣白樱花齐胸襦裙,一双锦白绣鞋藏在裙下。

美似一副仕女图。

从让人郁闷的荣庆堂出来至此,看着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贾琮心情转好,慢慢的欣赏着。

直到平儿若有所感,抬起头看向了门口方向。

见有人站在那,先是一惊,继而转喜……

“爷多咱回来的?也不出声……”

平儿放下女红,满脸含笑迎上前来。

贾琮握住她的手,呵呵笑道:“想多看看平儿姐姐的美色。”

平儿闻言,俏脸一红,眸光似水道:“爷还没看腻?”

贾琮将她揽入怀中,笑道:“这叫什么话?姐姐又非以色侍人,情人之间,才会渐生平淡,爱人之间却像酒,久而醇香。我喜欢你现在的容颜,也喜欢你未来的美丽。等咱们都七老八十了,我还会这样抱着你,看日出月落,赏春花秋月。”

女人都是感性的生物,尤其是将自己位置摆在低处的女人,更容易感动。

贾琮这番话,几乎将平儿说醉了。

她眼眸迷离的看着贾琮,恨不得为他而死,化进他的身子里,永不分开……

不过,就在贾琮痴恋的抚弄她身子时,平儿却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按住了贾琮放在她身前的手,央求道:“爷啊!身子要紧,不能天天这般……”

贾琮闻言,面色悻悻的从平儿衣衫中将手抽出,轻叹一声道:“果真英雄难过美人关,好在平儿姐姐是我贤内助。”

平儿闻言,羞红的面上极满意。

贾琮能听她相劝,让她心里十分受用。

平儿将胸前的衣襟收拾妥当,正想说什么,听到外面竟传来叩门声:“琮兄弟在不在?”

贾琮闻言一怔,看向外间,平儿却忙应道:“在在,宝姑娘进来罢!”

说着,对贾琮一笑后,欢喜的迎了出去。

宝钗从外面推门而入,先看到平儿,笑道:“扰了姐姐了。”

平儿忙笑道:“姑娘哪里话,姑娘来的倒巧了,我们爷也刚进门儿,快里面请罢。”

贾琮也走至堂中,笑问道:“薛大哥没事吧?”

宝钗轻叹一声,道:“看着唬人,精神倒还好。”

贾琮安慰道:“不妨事,只是一些拳脚伤。那些衙内自小打架打惯了,知道轻重。”

宝钗抿嘴一笑,平儿忙道:“爷和宝姑娘快坐,我去备些茶水来。”

说罢,不顾宝钗挽留,出门而去。

未几而回,给二人斟满茶后,又要去张罗点心,不过这回走时,却将屋门给反手带上了。

见此,宝钗雪白的俏脸登时浮起一抹晕红,贾琮则在心里感叹这个世道之美妙幸福……

等目送平儿离去后,他目光落在了宝钗身上。

宝钗今日穿一件妃色花软缎鸡心领琵琶襟交领锦衫,下面是一身藕荷色软烟罗长裙。

均是浅色,素雅端庄又不失温柔。

盈盈一双杏眼,眸横秋水。

冰肌雪骨,暗香寒凝。

这个后世无数人猜不透,争议广著的女孩儿,此刻看着贾琮的目光中,唯有满满的情意。

贾琮微微弯起嘴角,向她伸出手来。

宝钗见之,轻轻咬了咬唇线,缓缓将手交给了贾琮……

“哎哟”一声惊呼,只觉一股力气顺着手边传来,宝钗失了平衡,倒向了贾琮方向。

既而腰身被揽,跌入贾琮怀中……

软香满怀!

对于贾琮霸道的做法,宝钗杏眼中满是幽怨和嗔意,不过,也多了几分水意……

她心怀青云志,素以礼法要求自己,故而虽为闺阁弱女子,却生性端庄持重。

只是……

偏偏遇到一无论文采还是武功,都堪称惊才艳艳的贾琮。

对于宝钗而言,贾琮比她心中幻想的最佳夫婿还要好三分不止!

怎能不让她为之倾心?

尤其是在见识到薛蟠、宝玉、贾琏、贾珍之流的堕落平庸后,愈发知道贾琮这样的男人是多么的可贵稀少。

也就愈发珍惜于他。

当心中充满了情爱时,也就能够冲破挣开礼法的约束和压抑!

甚至,当初束缚、压抑的越狠,挣脱后,则爆发的越热烈!

此刻,宝钗双眸紧闭,俏脸晕红,轻咬着嘴唇,紧紧的依靠在贾琮怀中,任凭情郎索取。

情人间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固然雅致,却总不如肌肤相亲来的亲密和深刻……

直到贾琮的手探入了小腹下时,宝钗才猛然匐进贾琮怀中,呜咽一声,紧紧抱着他,不敢再让他动作……

她还不敢走到最后一步,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她,那是洞房花烛夜才能做的事……

贾琮自不会逼迫于她,又在旁处流连忘返了好一阵后,宝钗因惦记着平儿会回来,不敢让人撞破,终究还是起了身。

在贾琮炙热的目光注视下,还是背过身去,红着脸收拾身前凌乱的衣襟。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让贾琮这般“胡来”。

只是对贾琮如此喜爱于她,心里也未尝没有些许高兴和甜蜜。

哪个少女不思春?

她也是悄悄读过《西厢》的女孩子,对那份懵懂的感情,也有渴望。

这种类似禁忌偷情的刺激感,让从来循规蹈矩的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醉……

宝钗刚刚将衣襟收拾平展,还未平复好面色,忽然外面游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宝钗大惊,然后就听到敲门声响起:“三哥哥在不在?”

贾琮微笑着拍了拍惊慌的宝钗,让她不要担心,然后上前去开门。

贾琮开门后,就见迎春、探春、惜春和湘云四人笑吟吟的站在外面。

迎春率先开口笑道:“琮弟也该养些服侍的人在跟前才对,这样大一座府,连个通传丫头也没有,还得我们巴巴的问,算是奇事了。琮弟也不是小气之人呀……”

贾琮呵呵微笑道:“原是有的,在江南时就寻了一批,是先生和师娘专门帮我调理的,忠心可靠,还读书识字,颇为难得。所以回来后就没有另外再找,现在那一拨人手便在船上往这边走,就快到了……里面坐吧,刚平儿才上了壶热茶,才去寻点心,我亲自服侍姊妹们用茶。”

说罢,往里面让诸人。

迎春等人笑眯眯入内后,就见堂内宝钗站在那里。

众人先是一怔,然后一个个面色精彩的笑了起来。

连宝钗的性子都有些撑不住了,蹙眉嗔道:“你们笑什么?”

探春笑的最有深意,她一扭身,转到贾琮身后,胳膊横在贾琮肩头,下巴再垫在胳膊上,俊眼修眉飞扬,笑问宝钗:“宝姐姐,我这哥哥,好不好?”

旁人则罢,都纷纷在笑满面羞容的宝钗,唯独贾琮微微抽了抽嘴角。

探春今年也大了,她和黛玉同年,只比她小个月份,但身子比黛玉长开了许多。

这般趴在他背后,可让他清晰的感觉到,她身前小荷已露尖尖角的两朵蓓蕾傲然挺立……

贾琮有些诧异的微微侧过头去,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俏脸,白皙的耳垂处竟是晶莹剔透。

这丫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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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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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这一刻探春心中的痛苦挣扎。

她知道,对于自己的堂兄生出这样的情丝,是错的。

可是……

尽管明白这一切,然而发生在贾琮身上的一点一滴,依旧像一杯散发着无穷魅力的毒酒一般,让她宁肯粉身碎骨,也无法自控的决然饮下。

她又怎能控制自己的心……

尽管从未奢望过要怎样,会发生什么,她深知没有一丝一毫可能,只是下意识的想靠近些……

但此事仍让“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心中备受煎熬之苦。

她甚至对自己的品性产生了怀疑……

感受到探春身子微微颤栗,面色隐隐苍白,贾琮何等精明,转眼间就猜透了七七八八。

哪个少女不怀春?只是,这丫头似乎偏了方向。

对这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哑然失笑间,贾琮又温和的拍了拍她的额头,温声笑道:“小丫头!你哥哥不好么?”

探春闻声,侧脸看来,对上贾琮那双温润如玉,又充满兄长关怀和宠溺的眼睛,心中的苦楚和撕痛顿时减缓了许多,但又垂下眼帘不敢多看……

好在,旁边诸人都还在围观嘲笑宝钗,没人看到这一幕。

宝钗好不容易压下阵脚,走上前笑道:“知道你们是亲姊妹,亲的很,总要坐下好好说话罢?”

贾琮呵呵一笑,探春却红着脸反击道:“这会儿知道要坐着好好说话了?”

此言一出,宝钗俏脸上才平息的羞容,登时再度霞飞双颊。

探春、湘云等虽年纪不大,但也都十二三岁了,这个年岁在高门里,已经开始知些人事了。

成长早些的,已来了天葵。

教养嬷嬷会或明或暗的教她们些女人的道理……

除此之外,府里那些年长的媳妇嬷嬷们私下里聊天,总会有些荤色,让她们无意间听了去,再有就是从书里得知一些羞人的知识……

总之,以她们的见识,进门后看到宝钗那样的面容,心里多少会猜想一些。

也只性子木讷些的迎春和年岁还小的惜春懵懂不知。

湘云跑过来伸手要堵住探春的嘴,笑啐道:“见着三哥哥,你要发疯了不成?也没见这么护自己哥哥的!”

这话旁人听了倒没什么,偏探春自己听了心里一刺,身子都微微哆嗦了下,湘云见之纳罕,正要问怎么了,好在这时平儿从外面进来,解了围……

平儿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后,热情的招呼众人落座。

迎春、探春、湘云等人也极喜平儿,更知她在贾琮心中的地位,俏皮者竟以嫂子相称,一时间好不热闹。

等众人一一落座后,湘云笑道:“平儿姐姐,我们没做恶客吧?”

平儿忙客气道:“这叫什么话,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娇客!”

湘云咯咯笑道:“真是好嫂子!”

众人哄笑,平儿娇羞无限,贾琮“嗯”了声,瞪向湘云。

湘云哪里会怕,“哎哟哟”“哎哟哟”的笑叫道:“琮哥哥这就护上了,可了不得了!”

连宝钗都绷不住喷笑出来,捏着湘云红彤彤的脸蛋儿,笑道:“就会欺负老实人,仔细你哥哥教训你。”

湘云也是人来疯的性儿,平日里就话多,今日格外高兴,也就愈发兴了,自己差点没把自己笑的仰倒过去,道:“这还有个正牌嫂子哩!”

众人愈发大笑,好一阵热闹后,才终于安静了稍许。

不过湘云还是话多,叽叽呱呱问贾琮:“琮哥哥,你怎么和老太太这么不对付啊?”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贾琮。

贾母和贾琮这一对祖孙,快成了荣国府的冤家对头了。

纵然贾母有不对之处,太过偏爱宝玉,可是在以孝道为天的世道下,贾琮这般桀骜不可伏低,也是极罕见的。

听闻湘云之言,贾琮轻笑一声,道:“云儿妹妹这话从何谈起?我可有对老太太不敬之处?”

湘云闻言登时面红,自忖失言,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是坐实了贾琮和贾母不对付,他自己承认了,传出去,便是一桩大罪。

这等蠢事,贾琮自然不会为之。

不过贾琮也不介意,毕竟他之所为,在这个时代看起来,已经有些惊世骇俗了。

贾琮见湘云满脸愧疚,便笑道:“不必在意。老太太虽然待我不是太慈善,远不如宝玉,连环哥儿也不如,但实质上,却未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也只是见面就骂罢……呵,并没什么的。当初,还是她从大老爷处将我要到了二房,我才得以存活下来。说起来,倒是欠她一份人情。也因此,我素来恭敬相待。

至于没有正常祖孙间的祖慈孙孝,我倒以为不必强求。老太太只疼爱宝玉,也是人之常情。各家老太太都有偏爱之子孙,并非独咱们家。其他家强迫着庶子庶孙给嫡孙当牛做马的并不少见,贾家还算不错了。

说起来,连人的心口都未长的正中,而是偏右,便是这个道理。不信你们摸摸看……”

众女孩子听的一愣一愣的,听闻此言,一起伸手摸向了前襟处,湘云还蹙着眉头揉了揉……

那画面……

“呵呵呵。”

贾琮的一阵轻笑声,将众人惊醒。

莫说迎春、探春、宝钗、湘云等人,连小惜春都红了脸。

“好呀!三哥哥捉弄我们!”

探春又羞又气,俏脸通红跺脚不依嗔怪道。

这算什么嘛!

贾琮呵呵笑着举手投降,道:“今儿下午我在会芳园做东道,天香楼二楼,不过食材得你们自己去采。”

“啊?”

众人听着原本就高兴,再一听还要自备食材,纷纷岔开之前的尴尬,问道:“要备什么食材?”

探春嗔道:“三哥哥忒小气了些,请东道还要我们自备米粮蔬菜不成?”

贾琮笑道:“前儿我路过园子,发现里面长了好些荠菜。将至阳春三月,正是荠菜最鲜嫩的时候。你们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做女红或是写些诗词,也该沾沾大地自然之气了。原本该带你们出去踏青,只是这会儿外面风头太紧,容易出事,等来年安稳下来,再带你们出去到山野间逛逛。今年你们便先在会芳园里对付一回,其实也挺好看。”

这么热闹好顽的事,一众女孩子们岂有不爱的?

别说湘云、探春,连宝钗、平儿都亮了眼睛。

贾琮笑道:“再叫上宝玉、环哥儿、兰儿,给你们做些力气活。包好了饺子,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姨妈也尝尝,算是你们的一份孝心。”

众人闻言愈发欢喜,唯有宝钗问道:“琮兄弟不一起去吗?”

贾琮微微笑一声,道:“衙门里还有事,若办完的早,我就回来同你们一道包饺子,也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咯咯,三哥哥还会包饺子?”

惜春笑眯眯道。

如今不比前世,荣国府当初的老人早被贾琮或借刀杀人或直接清扫给收拾干净了,惜春身边原是宁国府安排的奶嬷嬷和丫头,自执掌东府后,惜春身边除却贴身丫头入画外,贾琮连奶嬷嬷都给她换个干净。

选的是忠厚本分的中年女人,而不是仗着在贾家几辈子的老关系,时不时拿大作威作福的老嬷嬷。

生存环境的改变,让惜春不似前世那样在不安宁的生活中变得孤僻生冷。

而是一个正常长大的小女孩子……

贾琮冲惜春笑呵呵道:“到时候四妹妹就知道了,四妹妹保管专抢三哥哥包的饺子!”

小惜春闻言登时不好意思了,将头靠在了迎春胳膊上,笑眯眯。

湘云却又笑道:“宝玉多半不能来,他一只眼乌青青的,丑也丑死了,怕人笑话哩!”

说至此却想起薛蟠来,虽不好过去看望,可看在薛姨妈和宝钗的面子上,也得问问。

宝钗闻言,摇头苦笑道:“比宝玉还惨……整张脸都快认不出来了。不过还好,都是皮外伤,郎中说的和琮兄弟说的一样,养上半月就好。”

众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她们倒不是担忧薛蟠,而是为宝钗上心。

湘云话确实比较多,问完宝钗,又咯咯笑着问贾琮:“琮哥哥,你怎那样厉害?连宝玉舅舅和我三叔都被人压着,你去了还把坏人给抓了起来,真威风!”

说罢,也不知之前脑补了什么,就见她站起身,小脑袋高高扬起,简直要用鼻孔看人了,对着探春等人,一挥手道:“给我通通抓起来!”下巴又换个方向:“成国公,尔等好自为之!再敢轻狂,仔细我捶你们!”

她还在挥舞小拳头,其她人早就笑喷了。

贾琮都忍不住笑道:“合着我在云儿心里,就这一副德性?”

探春哈哈笑道:“那哪里是三哥哥的德性,分明是云儿自己的德性!三哥哥可千万别领她去里面,不然你一走,她保准穿你衣服扮你!”

见湘云冲过去同探春打闹成一团,贾琮呵呵笑着。

不过没一会儿,战场就波及到了他。

探春绕到贾琮身后,躲避湘云的追打。

两人一前一后夹着贾琮打闹,阵阵香风铺面,贾琮也不知该欢迎好,还是拒绝好……

好在这时,前面打发小七进来传话,说是开国公世子来访。

贾琮忙告辞了诸姊妹,往前厅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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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九章 事事称心

“子重来了。”

贾琮缓步迈入前厅,看到堂上客位坐着三个年轻人。

除却开国公世子李虎外,还有郑国公世子屠承和信国公世子左思。

只是国公世子虽贵,却贵不过冠军侯。

不管二人愿意不愿意,还是要起身与贾琮见礼。

贾琮与二人微微颔首后,看着李虎皱眉道:“怎清减成这样?”

李虎闻言,苦笑着摇头道:“近来发生那么多事,焉能不瘦?”

贾琮好奇:“最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虎闻言一滞,只能摇头苦笑。

其实贾琮也理解,近来开国公府在贞元勋臣中,颇有里外不是人的趋势。

宣国公赵崇自平凉侯府和东川侯府起,便不断做出受害者的模样,不止在勋臣中扮足了苦相,甚至还进宫和天子直面讨过说法。

仅凭此事,赵崇在贞元勋贵中就一下树立起仗义的带头大哥的形象。

再看看开国公李道林……

从一开始,就成了宫里那位打压贞元勋臣的帮凶。

甚至逼的平凉候吴振自戕而死,惨烈悲壮之极。

贞元勋臣中,各处都弥漫着兔死狗烹的悲观情绪。

而在此之前,开国公一脉和宣国公一脉虽然斗的愈发紧张,但却从未闹到除爵的地步,更没出过人命。

在众人眼中,等于是李道林开启了血腥争斗。

就算后来宣国公赵崇主张罢免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候梅钴执掌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的权力,许多人认为也不过是以牙还牙。

况且,到了这个地步,赵崇都没有穷追死打,没有要临安候等人的性命,可谓是气量恢宏,念在到底是贞元勋臣一脉的份上。

如此一来,开国公府就到了一个极尴尬的境地。

莫说宣国公一脉在各处冷嘲热讽,连开国公一脉内部,都有了不少杂音。

这种杂音,对于素来以义气为先,慷慨豪迈的李虎而言,犹如一记记锥心之刀般,让他日夜难安。

焉有不清减之理?

亲兵上茶之后,李虎看着贾琮笑道:“清臣,今儿又威风了?”

贾琮呵呵一笑,摇头道:“不过仗着大义为之,非逞能耍威风。”

一旁郑国公世子屠承一直打量着贾琮,见他如此淡然,实在忍不住,道:“咱们这一辈人,还没有哪个敢直接和老一辈对着干。虎子也不行,赵家耗子更不敢,冠军侯,你怎这么大的能为?”

贾琮侧眼看了过去,那屠承被贾琮眼睛一盯,只觉得心头一跳,吸了口凉气,骇然道:“我的天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让你看你眼,快和我老子看我一样唬人了?”

李虎哈哈笑道:“你莫要小看清臣,咱们虽然在九边打熬了不少年头,可充其量不过杀几个马贼,再看看清臣,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一路上人头滚滚!别的不说,只这二日,从他手下抄家灭族的人家有多少?我盘算着,至少要掉二百颗脑袋都不止!”

“嘶!”

信国公世子左思动容道:“这太平盛世……冠军侯好大的杀气!”

贾琮道:“我非嗜杀之人,只杀该杀之人。不杀他们二百,则河套难民将多死两万。杀一救百,为功德也。”

郑国公世子屠承“噗嗤”一声喷笑出来,道:“怪道那边儿人到处在骂冠军侯无耻,做什么事都会先寻个大义作大旗,让人连反击的名头都寻不着,受了欺负不说,还憋一肚子窝囊气,真真气煞人也!”

李虎和左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李虎道:“他们懂什么?这就叫师出有名!”

贾琮面带微笑的看着三人一会儿,忽地问道:“子重,你们前来是有事吧?”

李虎闻言面色一滞,眼神恍惚了下,不过到底是豪迈之人,随即便直面贾琮,诚声道:“我就知瞒不过清臣,哥哥的确是有事相求!”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玩味,呵呵笑道:“为了周尚、曹斌那一伙子?”

李虎嘿了声,抓了抓脑袋,对面色震惊的屠承、左思二人道:“我就给你们说,我这兄弟是诸葛孔明般的人物,什么也瞒不过他!”说罢,又看向贾琮,赔笑道:“好兄弟,你是明白人。实不相瞒,近来贞元勋臣中,对我家的流言蜚语极多。说我家是对贞元勋臣下第一刀的刽子手,所以……”

贾琮见李虎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又带着期待的神色看着他,不由好笑道:“子重,我劝你还是好好带兵罢,这些事不要再掺和了。论沙场征战带兵冲杀的本领,赵昊远不如你。可论城府心机,你实在是……”

李虎闻言一怔,忙问道:“清臣,怎么说?”

贾琮正色道:“具体说来话长,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从一开始,事情就不简单,这是一个极深的局,一个连我目前也看不透彻的局。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你们开国公一脉与宣国公一脉,再无重合之日。这个时候,任何妥协、让步的做法,都是软弱的,都是自取灭亡之道!子重,这和战争是一样的。”

李虎面色震惊,看着贾琮沉声道:“可贞元勋臣不该是死敌!”

贾琮提醒道:“你们不必当死敌,但也绝不可能再当战友。子重,好好带你的兵,不要再理会其他。你心中只需始终牢记一点即可,那便是忠于大乾!你忠于大乾么?”

李虎大声道:“当然!这还用问?”

贾琮点头笑道:“那就够了,不需要你再去做什么。军伍中人,只要记得忠诚就足够了。军人,理应纯粹!可笑有些人百般算计,自以为智谋无双,顽弄人于鼓掌间。其实哪里知道,圣天子在堂,明察秋毫,什么能瞒得过陛下?

子重,你不是顽弄心眼权术之人,听我的,好好带你的兵,保持住心中的赤诚忠义,开国公府便不会有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你以为你父亲为何始终没有动静,难道你以为自己比他聪明?呵。”

此言如洪钟大鼓般响彻在李虎耳中,这些日子以来,对于他父亲开国公李道林的无动于衷,李虎其实曾暗自感到过悲哀和愤怒。

在他看来,作为曾经引领贞元勋臣的带头国公,在这个时候,至少应该有所作为才是。

怎能任凭贞元勋臣自相残杀,怎能任凭开国公一脉根基不稳,人心浮动?

可他父亲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几次想入书房劝言,都被家将给拦下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今日上门,想给对头求情。

直到这一刻听闻贾琮之言,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他父亲无动于衷,而是他父亲看的比他更远,更明白……

“子重你是个清白人,就莫要去趟浑水。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身为大乾军人的第一使命,就是忠于大乾!记住这点,便是你们的立身之本!莫要有私心,圣天子在堂,任何私心都会如沙在眼,成为埋葬自己的坟墓。”

“清臣,你便是因此而百无禁忌,放手施为的么?”

“正是!”

……

皇城,大明宫。

崇康帝拿着手中的秘册,来回看了两遍后,面色微微动容。

眼睛眯起,眸光闪动。

戴权站在一旁,小声道:“主子爷,您听听,这冠军侯说的是忠于大乾,不是忠于主子……”

话没说完,就被崇康帝又锋利的目光给盯闭住了嘴,崇康帝喝骂道:“狗奴才,掌嘴!朕为天子,大乾即朕,朕即大乾!这点道理你也不懂么?倘若诸勋贵人人皆有此心,朕又何至……哼!”

冷哼一声罢,崇康帝又扫了眼密折后,随手丢在一旁,见戴权委屈巴巴的自己掌嘴,冷声道:“行了,再敢多嘴,就不这样简单了账了……贾琮在做什么?”

戴权忙道:“冠军侯去了锦衣衙门,去看了雄武候世子周尚和怀远侯世子曹斌背大乾律的情况,然后又去查阅锦衣卫了。”

崇康帝闻言,抽了抽嘴角,道:“周尚和曹斌背了么?”

戴权赔笑道:“没有,不过不是他们不想背,而是实在背不下。冠军侯倒也不强人所难,让人送进去了笔墨纸砚,让他们一人抄二十遍,抄完就好。奴婢专门使人打听了,抄二十遍大乾律,至少得大半月功夫哩!”

崇康帝冷哼一声,道:“一群混帐行子,无法无天!还以为是当年不成?”

戴权小声提醒道:“主子爷,也有人说,那贾……那冠军侯是公器私用,公报私仇。”

崇康帝想了想,又问一遍:“贾琮现在在干什么?”

戴权回道:“这次抄家过程中,锦衣卫有极多人手脚不干净,冠军侯这会儿正在监行锦衣卫家法,砍了不少脑袋,这会儿还在打军棍,让京城一百零八坊锦衣卫所的校尉们轮流观刑呢。”

崇康帝“嗯”了声,就不再理会,拿起朱批继续批改奏折了。

戴权却傻了眼儿,左看看,右看看,他还等着下文呢,怎就没了动静。

直到崇康帝随手一折子砸在他脑袋上,他才素净了……

然后霍然醒悟,贾琮那小子事事做的都极对天子的口味,事事称心。且不近人情刻薄寡恩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天子又怎可能拿此事罚他?

至少,现在不会。

……

第五百五十章 媵妾

长安东城,安兴坊。

南镇抚司。

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北对外南对内。

北镇抚司抓坏人,而南镇抚司抓北镇抚司的人……

所以,韩涛、姚元从来不对付。

不过这一次做恶人的,是沈浪。

抄家……

历来是锦衣卫油水最大的肥差。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能够得上抄家级别的犯官,家里大半油水丰足。

这样的地方,随便捞一手,就抵得上几年的饷银,甚至还多。

这种诱惑,不是谁都能抵挡的住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本侯亦懂。只是……”

“本侯事前已让人传下命令,此次抄家完事,会额外发放一笔赏银与诸校尉,足有你们二月粮饷之多,还不够吗?”

“贪得无厌!!”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军法难练强军。锦衣卫为天子亲军,为天下第一荣耀之军,何等威名,岂能容偷鸡摸狗之辈玷污?”

“此辈下场,尔等好好看看,都记在心里。等下回再动贪念的时候,扪心自问一下,值得吗?”

说罢,贾琮未再多言,自前庭阔步离去。

他极少在锦衣卫内过多的露面,有什么事,多通过南北镇抚司出面,如此一来,便减少了太多目光……

不过,他虽没有亲自去抓揽南北镇抚司权力,寻常事务皆由韩涛、姚元去处理,却通过展鹏、沈浪二人,始终拥有南北镇抚司的权力。

立身正不揽权是一回事,执掌大权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两码事。

留下一座京观,和数十个等待军棍行刑的校尉,贾琮在展鹏的护从下,回了贾家东府。

……

尽管事前已经约好,可等贾琮到家时,也已近申时末刻。

天已黄昏。

见内宅并无甚人,贾琮便径自前往了会芳园。

京中有后花园的人家,除却天家之外,屈指可数。

也就贾家占着开国功臣圈地早的便利,早早在寸土寸金的神京城内,圈了一大方土地。

纵然如此,也只居长的宁国府才修了这样一个大园子,连荣国府都无。

贾母这般尊崇,也只在荣庆堂后修了一个大花厅。

又哪里及得上会芳园?

自便门甫一入园,便春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绿叶翩翻,疏林如画。

晚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前世以一把柳叶刀辛苦奋斗经年,也不过在二线小城内搏得一蜗居之所。

如今……

看着这清幽的花园,还是在寸土寸金的神京西城……

贾琮心中隐隐有种荒谬感,穿越果真是发家捷径。

放在前世,便是以他的医术,再努力上一百年,也不可能在京城买一座这样的宅子……

正胡思乱想着往东北向走去,忽见一人影自西面而来。

会芳园原是宁府的家业,不过贾琮南下前,曾让人特意开了一道门连通西府,以便西府姊妹们方便过来顽耍。

这自西而来的身影,自然是西府中人。

等人影靠近,贾琮眉尖微微一扬,笑道:“三妹妹,你怎从这边过来?这又是怎么了,都快夜了,走路还神思不属的,也不怕摔倒了磕着。”

“呀!”

来人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看到贾琮连朝服也没换站在那,先唬了一跳,然后转惊为喜,高兴上前拉住贾琮的胳膊道:“三哥哥回来了?”

贾琮“嗯”了声,又问一遍:“这是怎么了,天都黑了还一人走,又这般出神,万一出点事不是闹着顽的。”

探春笑道:“家里嘛,能有什么事……”不过迟疑了下,还是小声道:“三哥哥,刚我去给老爷、太太送荠菜饺子,听到了一事,总觉得有些骇人,所以才……”

贾琮闻言眼睛微微一眯,呵呵笑道:“什么事,能让我‘才自精明志自高’作难害怕?”

“三哥哥啊……”

探春不依的嗔了声,美眸白了贾琮一眼后,方靠近贾琮小声道:“我去时正好听见太太和老爷商议,要将二姐姐送入宫里,与大姐姐作伴。好像,宫里的大姐姐要大喜了。三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让二姐姐去充当媵妾?可宫里那样的地方……”

探春没说完,就见贾琮一双眼眸在昏夜里亮的骇人。

他虽没说话,但探春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贾琮身上压抑着的震怒之气。

“三哥哥……”

探春有些受不住这种随时欲爆发的危险气息,有些怯怯的叫了声。

贾琮轻轻呼出口气,看着探春灿然一笑,道:“你这丫头,怕什么?我还会凶你不成?”

探春这才松了口气,娇哼了声,道:“那谁知道,三哥哥是绝世大将军,妹妹只一小女子,怎能不怕?”

贾琮呵呵了声,见探春俊眼修眉间闪动着少见的娇憨和欢喜,呵呵笑道:“走吧,去天香楼,时间久了她们也不放心。至于老爷太太所说之事,三妹妹就不要同别个说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了。”

探春“嗯”了声,乖巧模样若是让贾环看到,非得惊掉下巴不可。

贾琮哈哈一笑,倒笑的探春不好意思起来,“凶巴巴”的盯了贾琮一眼,问道:“若是老爷太太不送二姐姐了,送我进宫怎么办?”

贾琮闻言,伸手摸了摸鼻梁,道:“这样啊……那……有些难办呢……”

“三!哥!哥!!”

探春修眉倒竖,俊眼圆睁的看向贾琮,咬牙切齿的吐出三个字。

贾琮“懵懂”道:“怎么呢?三妹妹是想多要些嫁妆吗?”

“呀呀呀呀!”

暴走的探春实在忍不住了,虽也知道贾琮在逗她,可还是气不可耐。

张牙舞爪的扑向了贾琮,贾琮哈哈笑着折身就跑,往天香楼方向而去。

……

翌日清晨,晨曦未明。

贾琮缓缓睁开眼,定了定睛后,将搭在胸前一条白玉般的胳膊轻轻拿起,放在一旁锦被内,看了眼还在沉睡中的平儿,嘴角弯起一抹微笑。

没有过多动作,他一人悄无声息的起了床,简单洗漱了番后,就往前院随亲兵一起晨练。

美色虽好,但也要有身体去享受。

前几天他虽沉迷了一阵,但贾琮同样有足够的毅力,控制住自己的欲念,而不是被欲.望所主导,沦为打桩机……

一个时辰后,满身大汗的贾琮回至宁安堂后堂,温婉的平儿服侍着他沐浴后,更换了新衣。

一起用罢早饭,贾琮正要说去西府,就见西府王夫人的丫鬟彩云过来,道贾政、王夫人有事相请。

贾琮随告别平儿,往西府而来。

……

西府,内书房。

梦坡斋。

贾政一身常服盘坐在炕上,正在炕桌上书写着什么。

见贾琮进来,不等他见礼,一迭声唤道:“来来来,琮儿快来,看看我新写的一幅字如何?”

贾琮到底还是与他和坐在炕边的王夫人见了礼,然后方上前,看了看贾政所书,竟还是他的词作……

不过说实话,贾政的书法和他的文气一样,实在平平。

看似工整,其实没什么灵气可言。

只是看贾政期盼的目光,贾琮微笑道:“老爷笔力浑厚,拙而不媚,方正持重,侄儿所不及也。”

贾政闻言大喜,还好心里还是有数的,哈哈大笑道:“琮儿过誉了,为叔在文墨一道并无太高的天分,也只是勤练些罢。说起来也是沾了琮儿的光,自琮儿清臣体一鸣惊人后,连我也从中得到了些启发,再下笔,比往日多了些不同之处,颇受京中士林雅士们的褒赞。不过,到底还是不如琮儿。”

贾琮微微躬身道:“不敢。”又微笑道:“老爷心情不错,太太也好?”

贾政呵呵一笑,王夫人笑的慈爱些,点头道:“昨儿你们送来的荠菜饺子老爷和我都尝了,极好的。难为你有心,还给你们姊妹寻些好顽的,又能尽孝心。不说我们,连老太太昨儿也吃了几个。宝玉刚还说,今儿还想去呢。”

贾琮正要开口,贾政却哼了声,道:“琮儿是为了他这些姊妹们能有个消遣的去处,又能知道生活不易,是用心良苦。宝玉那孽障不过贪顽,上不得台面的畜生。”

别说王夫人面上挂不住,贾琮听了心里都一颤,看了眼王夫人后,笑道:“老爷,向好总比向坏强。勿以善小而不为,宝玉若能每日向好一步,积沙成山,便会愈发长进。单丝难成线,孤木不成林,家里骨肉稀薄,侄儿还盼着宝玉、环哥儿再长大些,能助我一臂之力,打虎亲兄弟嘛。”

贾政闻言轻轻一叹,有些悲观道:“这个念想……你还是别太含希望。他们与琮儿相比,就好比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之明争辉?看看琮儿你做的事,再看看那两个小畜生……”

王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悄声提醒道:“老爷,琮哥儿忙,说正事罢。”

贾政哼了声,不过到底给发妻留些体面,正了正面色,道:“琮儿如今是贾家之主,家中大事,合该有你拿一份主意。是这般……有风声传来,你宫里大姐姐那里,多半是要封妃了。如今后宫的事,都由她代管,皇恩浩荡。只是太太念她不易,想再送个家里人进去陪她。老太太那边倒是应了,不过老太太说此事涉及外面,还是问问你的意思,不然再闹起来又怪到她头上……咳咳,老太太多虑了。”

王夫人打量着贾琮的面色,笑道:“和琮哥儿盼着宝玉、环哥儿长大了好帮你一般,我们也担忧你大姐姐在宫里孤木难支,家里没甚能帮她的,送个姊妹进宫作陪,总好些。正好宫里又要新进秀女了……琮哥儿,你说呢?”

贾琮闻言,面色不变,沉吟了稍许后,缓缓摇头,道:“老爷、太太,此事,万万不可。”

听闻此言,贾政面色一怔,王夫人面色却沉了下来。

……

第五百五十一章 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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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坡斋外间,彩霞、彩云、金钏等一干大丫头,无不面面相觑。

贾家上下都知道贾政夫妇对贾琮的大恩,贾琮素也承认此恩,多次言表会报答此恩。

却不想,竟会在此事上与贾政夫妇意见相左。

也是,毕竟二姑娘迎春才是他的亲姐姐……

媵妾,说的难听些,和陪床丫头有什么分别。

尽管古而有之,但不过是妃子身子不便侍寝时,用来临时代替之人。用别的丫头不放心,只有用自己的妹妹或是侄女儿,就算真分担了恩宠,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但只有极少数的媵妾才有可能入了君王眼,升一格为嫔妃。

绝大多数,从始至终也不过是床上玩物。

若有人做着母以子贵的美梦,却又是痴心妄想了。

宫中天子行房,皆有宗人府太监、宫女掌着玉册,详实的记录下行房时日和时间。

完事后,太监还会询问天子,是否留下龙种。

天子若点头,才作数。

若不准,则会以秘法排出女子体内龙精。

哪怕侥幸成孕,没有玉册做证,都作不得数的。

如媵妾这类,古来未见有几人成孕的,自始至终,都是默默无闻的替代品,还要受着自家亲人的怀疑和提防……

贾琮心疼同父长姊,亦是有的。

但这是小女人的心思,在正常男人看来,这是为家族出力,成就家族荣耀的最好法子。

家族中两个女儿进宫服侍天子,总比一个强。

但凡有一人诞下天家血脉,那……

本就勋贵之家的贾家,立马再度升格一级。

最重要的是,如今天子绝后,一旦有了龙种,那……前途不可限量!

贾政和王夫人原都没想过,贾琮会拒绝。

因为无论是元春还是迎春,只要怀上龙种,贾琮都会成为国舅爷。

如今贾家在外面做事的只有贾琮,受到最大好处的也是他。

他怎会拒绝?

没有道理的。

贾琮见王夫人和贾政二人不解,竟先走至门口,淡漠下令道:“今日之言但凡有半句传到外面,所有人全家都发配去黑辽。去外面候着,再有偷听者,军法不饶。”

彩霞等人唬了一跳,哪里敢多言,乖乖的出去廊下,站的远远的。

等重新折回来后,见贾政夫妇面面相觑,贾琮面色凝重,轻声道:“老爷太太想来也知道,后宫之主如今是什么下场。如今六宫无主,盯着那个位置的人,不知凡几!如今看来,是大姐姐领先一步。但老爷太太知道,大姐姐凭何领先一步么?”

贾政哑然,王夫人却缓缓道:“可是因为,琮哥儿在前朝打开了好大的局面,所以……”

贾琮摇头道:“太太,或许有些许琮之缘故,但更重要的是,大姐姐秉性纯善,中宫皇后落难,六宫嫔妃皆避之不及,视若灾星,唯独大姐姐日日前去请安问候。且待太后至孝,连犯下过错的宫人,也极少重罚。天子罹逢伦常之祸,虽看不出什么悲色,但内心必然极痛。故而大姐姐这种原本在宫中无论如何出不了头的良善性子,在陛下看来,如同黄金般贵重。

但是,如果家里起了别的心思,想再送一人入宫邀宠,贾家必会成为别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提,落在陛下眼里,也会是别有用心之举,如今陛下心中正是最敏感之时,适时必然会牵连到大姐姐在陛下心中的印象。

宫中之人,靠的终究是圣眷。圣眷一旦有失,则大势去矣,回天乏力。

老爷太太,恕琮直言,如今大姐姐正在极紧要的关头,只要咱们不出错,一个贵妃之位,多半跑不了……可若咱们给她拖了后腿,那……想全身而退都难,毕竟,她必然会被其她人视为最大的威胁者。

所以这个时候,家里多做多错,陛下乾坤独断,天下事何事能逃过陛下之法眼?

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老天爷!”

听完贾琮一席话,王夫人忍不住惊念一声佛号,道:“竟还有这么多说法?”

贾政连连点头道:“是啊,宫中凶险之极,多做多错,了不得!若非琮儿提醒,吾等险些犯下大错!”

贾琮微微皱眉道:“此法应该不是老爷太太的心思,是何人与老爷太太出的主要?莫非居心叵测?!”

贾政闻言面色一变,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也变了脸色,迟疑了下,道:“是你舅母……她,应该不会有歹心吧?你大姐姐也是她嫡亲外甥女儿。”

贾琮眼眸微眯,沉声道:“太太,论理琮不该妄议长辈。但老爷、太太为至亲之人,琮便不讳言心思。王家虽是太太娘家,王家舅舅也是极好之人,但那舅母并非贤能之辈,远不及太太万一。先前她与王礼合谋于琮,妄图置琮于死地,以贪沁芳园香皂买卖。王礼被流放三千里,病死途中,便结下了大仇。当然,此事许是琮生小人之心,但是,对一个丧子妇人之心,终不能不防。琮倒不怕什么,以一介蠢妇之能,又能耐我何?可大姐姐在宫里到了极紧要之时,出不得半点差错。另外,宝玉心地纯善,不会防人,万一她真起了坏心思,害我不成,迁怒到宝玉身上,那……”

这话真真唬的王夫人去了半条魂儿,若是早先一日贾琮这般说,她必是不信的。

可经历了媵妾之事,王夫人心里惊怒之余,哪里还能坚信她那娘家嫂子?

在小姑子看来,嫂子从来都是外人!

她自然不知道,读书人上起眼药来有多狠……

长吸一口气后,王夫人点点头,看着贾琮忍不住道:“琮哥儿,往后你可多照看些宝玉,我如今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你就看在我的面上罢……”

见王夫人惊恐之下难得放下架子伏低,贾琮忙道:“此话太太断不必再说,本分之事。”

贾政也不悦的看了王夫人一眼,道:“琮儿最是纯孝良善,友爱姊妹兄弟,这点连老太太都放心,何必多言?”说罢,又叮嘱贾琮:“外面艰难,你自己要多当心。实在不行,不要强求。你如今也是冠军侯了,家里也还过得去,回家来读书写字,也能过好。”

贾琮心中一叹,面上却笑的灿烂些,道:“侄儿省得。”

却见王夫人都抽了抽嘴角,连她都懂得,外面的事和内宅争锋差不离儿。

进一步可以,但退……

到了这个位份上,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当然,这些也都是她娘家嫂子从王子腾那学来的。

不过,她认为没错。

贾琮,依旧在一条绝路之上……

等贾政和贾琮又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忽然想起什么,看着贾琮道:“对了,还有一事,琮哥儿你也想想妨碍不妨碍。”

贾琮道:“不知太太所言何事?”

王夫人笑道:“也是昨儿下午才知道的,史家保龄侯夫人昨儿来说,振武将军夫人田氏托了媒人上门求亲事,说是相中了云儿丫头。”

贾政闻言,面上也多了分笑意,毕竟是喜事。

贾琮闻言一怔后,道:“振武将军,卫固?”

王夫人笑道:“正是他家,倒也还不错,琮哥儿可以为这里有什么干碍没有?”

她担心影响到元春……

贾琮却忽然想起了“湘江水逝楚云飞”和“寒塘渡鹤影”两句诗来,只是……

他却没有任何理由去否定。

别说此事不会影响贾家,就算会影响,难道他还能以此为由,不准史家商议湘云婚事。

若如此,又置湘云于何地?

见他一直不说话,王夫人心里一跳,忙问道:“琮哥儿,果真有什么干碍?”

贾琮微微苦笑着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太太,云儿才多大一点?那么小就说亲了?”

王夫人见他诧异的是此事,不由好笑道:“也不算小了,再者,只是订亲,成亲还得过二三年。云儿是个命苦的,小小年纪没了老子娘,史家又……能寻到一个好婆家,也是好事。”

贾琮闻言,呵呵笑着点点头。

眼中浮现出顽童一样的湘云模样,但愿今生,你能被温柔对待……

……

贾琮自西府归来时,家里正热闹。

如今姊妹们愈发爱往东府来逛了。

在西府虽也好,可一来这么些年都转遍了,没甚意趣。

二来,行动处都有嬷嬷丫鬟看着,还有亲长在,着实不便宜。

东府就不同了,贾琮这里一般不准丫头进,嬷嬷就更不用提了。

纵然有人跟着,也极少有敢开口啰嗦的。

如此一来,东府简直成了贾家姊妹们的乐园,令人乐不思蜀。

更别提还有一座会芳园!

若非贾琮和贾母实在不对付,贾母不大乐意见姊妹们常往东府跑,她们巴不得一日十二时辰都在这边哩。

贾琮刚一进门,正叽叽喳喳一群女孩子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不过一张张俏脸面色精彩,眼波流转的看着贾琮。

唯有俏脸晕红的湘云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凶巴巴的威胁诸人:“谁也不许说!!”

宝钗、探春等人含笑点头,还是拿眼睛看贾琮。

贾琮笑眯眯道:“云儿,听说你有喜事了?”

“哎呀!”

湘云本就晕红的脸蛋,刹那间更加染成了红绸,她一跳老高,叫道:“谁是反叛的出卖我!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贾琮呵呵笑道:“是太太。”

“……”

湘云张牙舞爪的僵在那里,其她姊妹们却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湘云一跺脚,皱起鼻子哼了贾琮一下,背过身去不理他。

只这一转,贾琮才反应过来,看着湘云身上无语道:“你穿我衣裳作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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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警告(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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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贾琮无语言表的神色,众姊妹们无不捧腹大笑。

湘云也不羞恼了,反而转过身得意洋洋的扬起头,一副傲娇表情。

她确实还是个贪顽的孩子……

贾琮自不会和她计较,平儿上前笑道:“早上一来就问我闹衣裳穿,没法子就挑了爷几身没穿过的给她,还不乐意,说扮着不像,就让她自己挑,倒是把爷早上晨练完的衣裳换上了。”

贾琮呵呵笑道:“你也不嫌脏。”

湘云穿上贾琮的外裳其实大了不少,她将袖子挽起,腰间用汗巾子系利索,倒也还好,得意道:“我还穿过宝玉的,不过他太胖了些,穿上太大,琮哥哥的倒还好。”

贾琮笑道:“我知道等你生儿时该送你什么了……”

湘云闻言登时傻眼儿,姊妹们愈发喜欢同贾琮顽亲近,便是因为他出手极其大方。

寻常众人过生儿,多送一些写的字和词,很要好些的送女红针线,算是个心意。

唯有贾琮,送的礼都是大手笔。

譬如正月里宝钗过生儿,贾琮人都没到,但送来的三色礼,却让姊妹们都红了眼。

她们倒不是贪慕贾琮富贵,真若送真金白银,怕没一人会要,忒俗。

偏贾琮送的既珍贵,又有雅意。

如此一来,就让人艳羡不已了。

宝钗同众人说过,贾琮不会厚此薄彼,姊妹们过生儿一般都会这样送。

大家心里都记着呢,譬如马上就要过生儿的探春,和下下个月就要过生儿的湘云,最是惦记。

可看贾琮的模样,该不会想送她一身旧衣裳吧?

这画面……

湘云脑海中浮现出她生儿那天,兴冲冲的打开礼物,却发现竟是今日身上的这件臭衣服,不由打了个寒战,也不看场合,就要把这身衣裳脱下来。

只刚解开汗巾子,就被一旁含笑观察着的宝钗一把抱住,笑的不成,道:“真真是个傻丫头,也不看看这是哪里?都是说亲的人了,还这般粗糙!”

湘云这才自省过来,登时羞的满面通红,还强犟道:“这有什么,都是至亲。”

说归说,还是和平儿往里面去换衣裳了。

看到这一幕,贾琮心中微微一叹,宝钗走至跟前,悄声道:“琮兄弟,云儿自幼失了父母,许多事没人教她,才这般顽皮。但她心思极好,你……”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轻声道:“宝姐姐还怕我看轻她不成?不会的,我极喜欢她这般性子,我本也是离经叛道之辈……只是有些担心,以后出阁后,卫家会因此看轻她。不过也不好说,二嫂比她还泼辣,一样得老太太喜欢。”

宝钗面色微微一变,眼中浮现一抹担忧,道:“云儿和凤丫头还是不一样的,云儿做不到她那样圆滑,也没那么多心眼……”

贾琮看着宝钗轻笑一声,道:“既然云儿亲近你,那日后她若受了欺负,自然寻你这个好姐姐做主。到时候卫家田氏由你来对付,卫固、卫若兰爷俩由我来对付。卫若兰嘛,倒也还算是俊杰。至于卫固……”

说着,贾琮眼中闪过一抹揣疑之色。

振武将军卫固,如今成了御林军五卫中前卫统领,统率五千前卫军,圣眷不浅。

他这个时候选择和史家结亲……

怕是看出了崇康帝大力扶持开国功臣一脉的目的,所以选择与保龄侯府成亲。

这个位置极好,既能结交好开国功臣一脉,又不至于太露痕迹。

史家本就是勋贵中出了名儿“两面派”,说是开国功臣可以,说成贞元勋臣亦可。

贾琮与卫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就搜集到的消息来看,这是一个既贪婪冷酷又惯会投机的老狐狸……

不过,这种性子,是很典型的世家家主性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性子,在红楼梦中,他才会在其子夭亡后,将湘云驱赶出门,免得史家牵连到卫家……

“怎么呢?”

见贾琮许久没说话,宝钗小声问道。

阵阵幽香扑鼻,贾琮回过神后,微笑了声,摇头道:“想了些事,振武将军卫固不算是个好人,不过在史家或者贾家没有败落前,他只会对云儿比对亲闺女还亲,卫若兰也还算不错,不妨事的。”

宝钗闻言,缓缓点头,还想说什么,不过见湘云换好衣裳出来了,便不再多言。

而且,不远处探春已经用打趣的目光看了她好几眼了,让宝钗心里又羞又气恼之余,也有些好笑。

怪道听人说,新妇入门,第一怕恶婆婆,第二怕的就是恶小姑子!

真真不假,探春便是恶小姑子!

湘云出来,笑嘻嘻的问贾琮道:“琮哥哥,等我过生儿,你不会送我旧衣裳吧?”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她慌张换衣裳的缘由,不由大笑。

贾琮没好气道:“你看看四妹妹都在笑你呢。”

湘云豪爽,看了眼咯咯欢笑的惜春拍着胸脯道:“我不怕!”

宝钗走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今儿也没吃酒,怎就醉了?”

探春犀利些:“宝姐姐,又不是只有吃酒才会醉人,遇到大喜事时,不也会醉人吗?”

宝钗噗嗤一笑,湘云羞恼之下就要反击,这时却见宝玉从外面匆匆赶来,顶着一只熊猫眼和几块清淤……

贾琮见他似想讨账的模样,想了想,等宝玉刚进门,便提前道:“宝玉你可别怪我,太太不知从哪里知道你要傅秋芳的事,今儿早上当着老爷问的我。老爷听说你要傅试的妹妹做丫头,差点没当场把你揪过去。还是我替你遮掩过去了,不然你现在另一只眼也乌青了。”

宝玉原本阴沉着脸,可这会儿见贾琮将此事当着姊妹们的面说出来,登时羞愧满面,跺脚道:“该死的,你这算什么?学会反叛了!我原不过不忍她吃苦受罪,并没真个想让她为奴为婢。她毕竟是老爷门生的妹妹,若落难后到家里成了奴婢,却将老爷置于何地?这个理儿我原是明白的,只是……唉!也不知哪个长舌,竟搬弄到老爷太太跟前,让我挨了好一通骂。”

贾琮呵呵笑道:“必是你自己机事不密,说给房里丫头听了。你屋里丫头岂能甘愿让一个身份超然的丫头落到她们头上?”

宝玉闻言,面色更难看三分,不过到底还是心软了,道:“老爷、太太许是从旁处听来的,不干她们的事……”

贾琮闻言不再多言,问道:“你这般怒气冲冲来,不会是来寻我算账的吧?你以为是我告的密?”

其她姊妹们都看了过来,或面色担忧,或目露不满,自然是对宝玉的不满……

宝玉气的再跺脚,忍不住笑啐道:“我难道就那样糊涂?并不是因为此事,是别的事。”

贾琮笑道:“又看中哪个丫头了,让我给你抢来?”

宝玉左右看看,想寻个野鸭子毛掸子和贾琮决战,还是迎春过来笑道:“琮弟,莫要顽闹了,仔细让老太太知道了,又该怪你欺负宝玉了。”

宝玉闻言,心里简直感到悲凉,他在姊妹眼中竟成了这幅模样了?

不过他似乎果真有急事,没和迎春分辩什么,对贾琮道:“琮哥儿,你关的那几人还在不在了?”

贾琮眉尖微扬,道:“在。”

宝玉忙道:“快把他们放了罢!”

此言一出,贾琮面色不变,宝钗、探春等人的面色却忽地一变,纷纷看向贾琮。

贾琮看着满目焦急期待看着他的宝玉,问道:“为什么?”

宝玉急道:“了不得了,那些人把琪官捉走了,说周尚他们若回不去,他们也不放琪官,还不给他饭吃,还要受刑!”

“琪官?”

贾琮想了想,道:“忠顺王养的小旦?”

宝玉一怔,道:“你也知道他?”

贾琮呵呵一笑,道:“忠顺王的人,他被抓了,应该去寻忠顺王才对,谁让你来寻我的?”

宝玉一滞,道:“是……是琪官的小厮寻的我。”

贾琮摇头道:“那他背后还是有人在出谋划策,没有安好心。宝玉,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宝玉急了,道:“可是不管的话,琪官怕是会饿死的!贾琮,你快放了那些人罢。”

若是贾政出面,宝玉自然半句不敢多言。

别说救琪官了,出卖他都可能。

可宝玉自忖贾琮不是贾政,理应会让着他……

贾琮面上渐渐敛去笑意,看着宝玉轻声道:“琪官小厮背后有人在谋划,不然他不会寻到贾家,出这么个主意。背后之人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琪官,也不是为了周尚,是为了图谋我。”

宝玉闻言,迟疑了下,道:“贾琮,这些都是你怀疑的吧,若是因为你多疑,就害了人性命,那……”

贾琮拦住忍无可忍想要开口的宝钗和探春,看着宝玉道:“宝玉,你和环哥儿都是我兄弟,你们平常开个口,我本无拒绝的道理。我是兄长,合该照顾你们,正如老爷太太这些年对我的关照。但是,今天我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永远不要忘记。”

虽然贾琮说的平淡,但他的神色,却让宝玉不敢轻视,宝玉甚至不敢抬眼看贾琮,垂着眼帘,隐隐有些不安道:“什……什么话?”

其她姊妹们也纷纷看着贾琮,就听贾琮一字一句道:“宝玉,永远不要联合外人,对付家族之人,永远不要!这句话之前我同你说过,如今看来,你并没有记在心里,我很失望。”

说至最后,贾琮眼眸中目光之锋利,刺的面色苍白的宝玉眼泪都落了下来,而后被贾琮打发着探春等人,送他回了西府。

等众人走后,贾琮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终于还是有人将手伸进了贾家,真当我不知谁在背后几次三番的弄鬼?作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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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归人 (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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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康十四年,三月初一。

此时的月历,都为农历,若换成后世的公历,此时已过了四月中旬,偏五月了。

料峭春寒过了大半,渭河上虽还有些寒气,不过终究还是暖和了起来。

渭水河道滩涂上,一群农家散养的鸭子正在浮水,岸边,七八个农家小孩儿欢腾的追逐嬉闹着。

不过,等他们看到河道中一艘高大的楼船缓缓驶过时,楼船三楼窗户上隐隐还有人影闪动,登时跳脚招起手欢呼起来。

不过也有那顽皮的小子,忽然解开裤兜,掏出麻雀冲着河里撒尿。

这混帐行为惹得他姐姐大怒,在后面狠踹一脚,将坏小子踹进河水里。

坏小子倒也不恼,灌了口掺着自己尿的河水,反而还得意的哈哈大笑。

却不知若非他姐姐那一脚,这一会儿他灌进嘴里的,就不止是尿了。

河道大船上,一个亲兵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楼船三楼临窗边,一个扎着两丸子发髻的圆脸小丫头,却还在叉腰跳脚的骂:“什么好下流种子,呸!瞎了眼黑了心的孽障!就该让人踹出你的肠子来,再让你拉尿……”

“下流种子!”

“黑心孽障!”

在她身边,两个比她还小一些,长的一模一样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子,也跟着叉腰跳脚对着窗外骂。

只是她们的个头太矮,踮起脚才能看到窗外,这一蹦一蹦的,只能不时的露个头……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晴雯、小红、春燕等丫头却笑弯了腰,纷纷嘲笑小角儿要长针眼了。

小角儿也不只会逆来顺受,忍了半天,还嘴一句:“你们也看过,看过三爷的!”

“呀!!”

一阵兵荒马乱!

外面这般热闹,正中卧房内却一片清幽。

谁也不曾想到,往日里都是黛玉使小性儿,老成些的紫鹃安慰,今日却是紫鹃在生闷气,黛玉满脸堆笑的开解着……

“好啦,别恼了。都说了呀,三哥哥有他的打算,他如今正在外面努力拼搏,最多再过二三年,就能带着家人一道远去。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现在说开?家里一旦闹开,三哥哥纵然不惧,我也不惧,可凭白添那么些恼做甚?再说,现在说开了,也并不能怎样,不会真的在一起。都还小呢……”

原来是黛玉为了贾琮考虑,竟不准备在回京后公开两人的关系,以免家里闹开了锅。

她心里是有反叛因子的,有贾琮的承诺和对未来的勾画,再因为晚来一步的缘故,可以容忍宝钗的存在。

但换成宝钗那边,怕难以接受。

更不用说贾母等人了,哪怕不考虑宝玉的心思,贾母、贾政等人也绝不会允许贾琮在和宝钗好上后,再对黛玉动心思。

传扬出去,便是妥妥的丑闻。

而且,不仅是对贾琮的丑闻,外面人说嘴更多的,更可能是她。

这个世道,对女子从来都不如男人宽容。

黛玉自己并不畏惧,却不愿因为她牵连到贾琮。

她希望能安稳上二三年,等贾琮功成身退后,再乘坐着这条大船,在风和日丽中,一家人一起渡过沧海,去看看天和海接壤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景色。

能如此,她就极满足了……

紫鹃气道:“我的好姑娘,什么时候这般善解人意了?你想的虽好,处处为三爷着想,却不知人家为不为你着想,你可别忘了那位宝姑娘!万一让她成了事……可了不得!就算三爷护着你,姑娘还是低人一头,这一矮,就是一辈子的事,连以后儿女都要低她儿女一头!姑娘啊,你可千万别犯傻!”

黛玉听的面色羞红,眨了眨眼,目光眺向远方,似已遥遥可见神京……

她轻声道:“我信他呢。”

必不负我。

……

“驾!”

“驾驾!!”

神京南门,明德门外,一队轻骑狂飙突进。

十年前,这等场面常见。

五年之前,这等场面并不罕见。

三年之前,这等冲撞之人亦有。

但这一年来,这等场面几乎不见。

因为,皇威日隆!!

军机处成立后,军权日益被崇康帝拢在手中,军法日严。

京中纨绔慑服皇威,受家长严训,不敢再造次。

城门卒看着自南而来的轻骑,丝毫没有收敛降速的意思,登时大怒,欲架起拒马阻拦。

却被从城头跑下来的城门老军头赶紧拦下,等小心恭送这一队轻骑进城后,才破开骂道:“瞎了眼了,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是谁?这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别说咱们这,便是进皇宫都不用下马。你就敢拦她?”

年轻城门卒不服气道:“如今谁还敢当街纵马?那些王府的世子小王爷都不敢,凭甚她就敢?”

老军头闻言嗤笑一声,道:“那些王府?”

大乾本就严防宗室,那些王府空有皇族尊贵,实则半点权力也无。

稍有动静,都会被天家敲打。

圣祖、贞元二朝还好,到了本朝,当今天子出了名儿的刻薄寡恩,借着三大皇子暴毙案,宗室让他清理了一半,越是近支越是凄惨。

如今都中那些王府,一个个跟受了惊的耗子一样,哪个还敢露头?

如何能同太后娘家唯一侄孙女儿比?

不过他这个老神京人,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只不屑的摇摇头后,就不再多言。

眯着眼看着那队疾速远去的轻骑,啧啧出声的摇了摇头。

京中又要热闹了啊!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轻声道:“主子爷,清主子回来了。”

崇康帝闻言,头也没抬,正奋笔疾书的批改着奏折,只“嗯”了声。

戴权最明白崇康帝的心思,因此继续说道:“这会儿正在慈宁宫寿萱殿,和太后娘娘说话呢,太后娘娘可高兴坏了。”

崇康帝呵呵了声,戴权又道:“主子爷,银军就在宫外。”

崇康帝手中蘸着朱砂的御笔一顿,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戴权沉声道:“银军也回来了?也是,小九都回来了,他自然该跟着回来。他没回龙首原?”

戴权摇头道:“一直守在宫门外。”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道:“老九的手下嘛,自然都是极忠诚的。凭借这金银铁三军,老九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十四年前金军战死,铁军残废,只有这银军还在。老九却给了小九……也是奇了,他们刚离京,京里就出了事。”

戴权闻言面色微微变了变,他忽地一咬牙,低声道:“主子爷,要不要中车府出动,把银军那一伙子拿下!只要和皇子一案牵扯上干系,就是太后也不好……”

崇康帝闻言,登时面色一动,看起来,有些心动。

银军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武王身边最得力也最信重的耳目头领,手里掌握着不知多少秘密。

这些秘密,便是崇康帝看来,都极为眼红。

若能掌控这些秘密,尤其是贞元勋贵的秘密,也就能更好的掌控他们!

不过……

思量再三,崇康帝还是压下了这份心思。

他沉声道:“不要轻举妄动,做好监控便可。不然太后发起怒来要斩你,朕也保不住你这奴才。”

崇康帝倒不是爱惜奴才,若果真只用一个戴权换来银军,他连眼皮多不会眨一下。

只是……

局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必要这般急了。

真要逼急了那个快死的废物,再出一张武王令下龙首原,凭白惹出大风浪来。

崇康帝虽是性急之人,却也不急这三五个月的时间。

只要等龙首原上那人病死,这天下,便再无能威胁他之人。

到时候便是金军铁军复生,金银铁三军齐聚,崇康帝也能翻手镇压他们!

这点时间,他还能等。

正稳下心思,崇康帝想要继续批改奏折,就见门外进来一小黄门,猫儿一样走路无声,躬身道:“万岁爷,清主子求见。”

崇康帝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道了声:“传。”

……

“小九儿给皇伯伯请安,祝皇伯伯龙体安康。”

叶清换了身宫妆,行大礼参拜道。

崇康帝“嗯”了声后叫起,打量了番道:“难为你有孝心,来回奔波万里给太后拜佛抄经祈福,清减成这样,太后心疼坏了吧?”

叶清灿然一笑,道:“倒是搂着我哭了好大一会儿。”说着,从袖兜中掏出一卷经文来,由戴权接过转呈崇康帝。

叶清笑道:“侄女儿身无旁物,只能抄些经文尽尽孝心,还望皇伯伯不嫌弃。”

崇康帝看了看,是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这是佛经中孝经,卷面上隽秀的字迹可看的出是叶清亲笔抄录。

他微微颔首,道:“小九有心了。”看着叶清虽然清减且肤色暗淡了许多,叹息一声道:“天家这么多儿孙孙女,不独太上皇和太后最喜你,连朕亦是。当初若非太后一意为你选个入赘夫婿,朕原想将你许给刘仁。以你的资质,便是同太后一般母仪天下都足够了。可惜,一来太后不许。二来,刘仁也没这福分。”

叶清闻言,面色也露出一抹悲色,劝慰道:“皇伯伯保重龙体啊。”

崇康帝哼一声,借此压下眼中的悲戚,看着那份《地藏菩萨本愿经》,刚才他真的心境不稳。

旁人都以为他冷血无情,丧子之痛也不过等闲,可谁又知道他心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恢复神色后,崇康帝问道:“小九这次回来后,还要继续出去吗?”

叶清闻言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出不去了,太后不准许。说是现在京里形势似不大好,九叔将银军送我,太后担心我回来后被牵连其中,所以命我等太后千秋节后就在景风门外道真观内修养一年,还说我变黑变丑了,宽限我到年底,再不寻个赘婿,她老人家就帮我寻了。又怕银军他们不安分,所以让我来同皇伯伯讨个赏,要个皇庄,让银军他们安顿在那,也不许出来。”

崇康帝:“……”

虽无言,心中却有股说不出的快意!

母后,你终于也知道怕了,舍弃了那个曾令你无比骄傲的儿子,开始向朕伏低了吗?

……

神京西城,贾家东府。

前厅。

听完郭郧之言,贾琮微微眯起眼睛,道:“叶清回来了……也是,还有几天便是太后千秋,她是该回来了。”

贾琮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倒不是因为去年三十他被叶清给强上了……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之人,这点事,可以看做是大事,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就算再见面,贾琮相信,叶清也不会和这世间其她女子那样忸怩,一样的光风霁月。

贾琮之所以觉得不安,是因为他担心,叶清回来后,应该会有大动作了……

可是无奈的是,以他目前的力量,根本无法去劝阻她,更不用说龙首原上的那位。

这世道啊……

就他娘的不让人省心!

虽然叶清再三向他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他身上,可是,贾琮又怎敢掉以轻心……

“大人!!”

正这时,展鹏的声音传来,继而一道人影疾速飘进堂内,他面带喜色,看着贾琮激动道:“大人,那边有动静了!”

贾琮闻言,顿时收敛心思,忙问道:“正主露面了?”

展鹏嘎嘎笑道:“露面了,这一回,他跑不了!几次三番做耗,这一回终于抓到他的马脚了!这家伙忒奸猾了,好在大人比他还奸……不,大人比他更英明!”

贾琮哈哈一笑,眼中目光却森然之极,大声道:“点齐兵马,与我前去捉贼拿赃!”

“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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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折扇 (第一更!)

万年县衙。

京兆顺天府下辖长安、万年二县,署理整个神京城。

天下知府皆从四品,唯独顺天府尹为三品。

同样,长安、万年二县县令亦是高配。

不过就算长安、万年县令高配正五品,然而官场上却有一句俗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其实很好理解,头顶上有那么多恶婆婆,哪个也得罪不起,哪个的命令都得听,岂能不憋闷?

长安、万年二县的县令通常都做不久,要么上面嫌弃唯唯诺诺,是位庸官。

要么,得罪的人太多,让人寻由子赶了下去。

当庸官尚且能活命,若是想当强项令,名声能不能赚到不好说,性命堪忧倒是真的。

所以,长安、万年二县,多为庸官。

这一届万年县令赵伟冠,便是如此。

“小国公,您瞧瞧,可是您想要的扇子?”

衙堂上,赵伟冠面带讨好的笑容,站在客座旁,躬身捧着一只楠木漆盒,打开后,漆盒内摆放着满满当当的一二十把折扇,看起来精美非常。

客座上,一十八.九上下的年轻人,锦衣华服,面色阴柔,看着漆盒内的扇子,打开一把瞧了瞧,“嘿”的一笑,道:“果真是前朝大家吴光伦的制品,好!这是徽宗的鹰儿,这是赵子昂的马,呵呵,好!宫里太后娘娘别的不喜欢,独好收藏扇子。可前朝制扇大家的绝活儿大都断了根儿,如今的扇子哪里能和前朝比?没想到啊,这穷酸小子家倒藏了这么些,想来祖上也曾阔过。我倒要看看,清公子这回能不能比得过我的礼,哼哼哼!”

赵伟冠忙赔笑道:“可不是嘛!这石呆子祖上是前朝的大官,不过家道早就败了,只留下这一盒扇子。也是他穷酸命,小国公哪里会占他便宜?白给银子都不要,非得找罪吃!”

这年轻人闻言,咂摸了下嘴,倒是来了些兴趣,笑道:“你将他带来,我问问他,这会儿可改主意了不曾。嘿,好些年没见过这么有骨气的人了。”

赵伟冠忙道:“小国公,那呆子受了刑,身上脏着呢,要不还是不见了吧?”

年轻人哼了声,道:“脏怕什么?让你去你就去。”

赵伟冠不敢多言,忙让属官去提人,打发人去后,赵伟冠问道:“小国公,若是这石呆子想要银子了,莫非您还给他?”

年轻人笑道:“给他?当然给他,给他二两棺材银子!老赵,这事办的不错。”

赵伟冠忙赔笑道:“哟,小国公说笑,不过是本分事,当不得小公爷称赞。下官这差事,原就是国公府上赏的脸,下官是国公府的门生,这点小事岂有不用心之理?”

年轻人先是满意的点点头,又“欸”了声,道:“这话再莫提起,尤其是不要在外面说。为国举贤才本是我家本分,可万一让一些心理藏奸的人知道了,反而要做些坏事。”

赵伟冠忙道:“小国公果然智谋深远,不愧人称小诸葛!上回听人说,宋国公府的刘小公爷是出了名儿的智计无双,如今看来,比起小公爷您来,还差远了。”

这年轻人,正是成国公世子蔡畅。

赵伟冠原不过一三甲进士,是走了蔡家的门路,才得了这个差事。

蔡畅正在为太后千秋准备寿礼,因太后不喜金银,少收外礼,贞元勋臣一干衙内们因和叶清交好,才得知太后独好扇子。

但为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寻常并不受礼。

唯有一年一度的千秋圣诞时,才会破例。

这一日,便是诸家攀比寿礼之时。

倒也不是果真争奇斗富,不过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孝心。

纵是御史也不会多说什么,本朝后宫太后和皇后,素以贤明著称。

所以每年这一日,慈宁宫寿萱殿中必然多欢喜。

而太后也会借这一日,打量诸家子弟。

其用意,不言而喻。

这些年世上有的好扇子,差不离儿都被这一干衙内搜刮干净了。

今年犯愁的不是一个两个,蔡畅却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京中有一名石呆子的穷酸,饭都快吃不起了,竟收藏着二十把古扇。

蔡畅得信儿后大喜,忙派人持重金前去收买,却不想这石呆子真是个呆子,家业破败的缸里都没甚米面了,还不肯松口,扬言“要扇子必先要我命”。

甚至在蔡畅亲自出面之后,任凭他各种条件开出,始终不松口。

蔡畅恼火之下,就让蔡家门生赵伟冠出手,赵伟冠便以石呆子拖欠官银为由,把石呆子抓起来,又抄了他的家。

左右石呆子家只他一人,邻里间也没甚人敢为他出头鸣冤。

抓进牢里,一顿好板子后,石呆子竟仍旧不松口,但松不松口也没干系了,扇子到手就行。

反正衙门大牢里的冤魂,不怕再多这一条……

不过赵伟冠没想到,蔡畅还想见见石呆子,没法,便让人带了来。

未几,几个衙役拖着浑身脏臭,满是血污几不成人形的石呆子来。

赵伟冠原以为蔡畅会嫌弃,却没想蔡畅连面色也未变一下,等衙役架起石呆子后,他端起方才喝也未喝一口的滚烫热茶,泼在了石呆子脸上。

本已近昏迷的石呆子受此剧痛,生生疼醒过来,看到了让他遭受无妄之灾的正主儿,眼睛登时血红。

蔡畅见此,心中似极高兴兴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偏阴柔,故而听起来有些像女人,他笑道:“瞧瞧你,你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金白银送你你不要,非要吃牢饭。本公子教你一个乖,天下宝物,有德者才能居之。再看看你,都落魄到什么地步了,还收着这一盒好扇子,怎能不遭灾?你这叫德不配位啊!说说,现在还愿意不愿意卖?只要你点个头,之前说的条件还算数。本公子是正经人,从不愿亏欠人情。”

那石呆子看着蔡畅随手抓起一把扇子打开,看着他的手摸着上面的花鸟,全是都颤栗起来,狠狠啐了口,嘶吼着就想扑上前抢回扇子。

赵伟冠都唬了一跳,没想到一将死之人还能垂死挣扎,正想惊叫衙役出手相救贵人,却见蔡畅身后一中年男子,只一拳,就将石呆子生生打的飞起,然后重重摔落在地上,如同蛆虫一样扭曲挣扎,却再挣扎不起来。

蔡畅见之,没了兴趣,有些责怪道:“出手这么重做甚,我原还想问问,他到底因何故如此在意这些扇子。”

赵伟冠正想赔笑说什么,忽地众人听到衙堂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冲突咆哮声。

蔡畅面色一变,因为那随之而来的惨嚎声,分明是他身边亲兵的声音。

他忙对身后中年人道:“虎子叔,去看看怎么回事?”

中年人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不用了。”

蔡畅闻言面色再变,转头看向衙堂门口处,便明白了他虎子叔所言何意。

看到来人,蔡畅面色变了几回,终究还是挤出一副笑脸,上前道:“哟,哪阵风将咱们大乾的冠军侯给吹来了?”

贾琮面色淡然的一步步向前,身后跟着手持双刀的展鹏和一队持火器的亲兵,另外还有一百姓装束的老人。

贾琮看了蔡畅一眼后,见他面上难得浮现出慌张之色,淡淡道:“本爵在路上被百姓所拦鸣冤,便过来看看。”

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内走。

一行人刚路过蔡畅,那百姓装束的老人看到了堂上躺着生死不知的石呆子,哀嚎一声扑了上去,悲伤叫道:“小石头!小石头啊!你怎这般傻,那权贵要你的扇子,你给他们便是,何苦连命也丢了去?”

“胡说八道!”

赵伟冠厉声道:“这石强是因为拖欠官银,藐视本官,咆哮公堂,才受了杖责,什么扇子不扇子?”

见客座小几边一中年男子正在收拾一漆盒,贾琮看了展鹏一眼,展鹏立刻上前,冲那中年男子道:“交出来。”

那中年男子沉默的看了展鹏一眼后,并未理会。

展鹏什么胆大包天之主儿,见此哈哈狂笑一声,双手一悬,两把尺许长的弯刀瞬间化成两团刀光,脚下一个滑步向前,冲向了中年男子。

见此,蔡畅大声喝道:“贾琮,你想干甚?”

贾琮冷冷的瞥了蔡畅一眼,没有理会。

见那中年男子亦非善类,只凭手中一把短匕,竟能连连挡下展鹏的攻击。

不过,拳脚功夫终究是老怕少壮,展鹏愈打愈凶狠,完全是不要命的拼法。

而那中年男子还要一手护着漆盒,一边还要分心蔡畅的安危,没多会儿便愈发落入了下风。

直到展鹏以伤换伤,用下肋处的一处刀伤,换来两团刀光一处落在那中年男子的脖颈上,一处落在他的胸口处。

终结。

“好!好!今日之事,我记住了。贾琮,后会有期!”

见其身边家将倒地而亡,展鹏将漆盒取来给贾琮,贾琮拿出一把折扇看起来后,蔡畅面色难看之极,咬牙切齿的放下一句话后,转身就想走。

可是哪里还能走的掉,郭郧带人拦在跟前,目光木然。

到这一刻,蔡畅哪里还看不出来,他咬牙切齿的看着贾琮,道:“贾清臣,你好卑鄙!你设计害我?!就凭一个狗屁庶民,你以为就能搬倒我成国公府?!做梦!”又对赵伟冠道:“赵大人,你是县衙主官!”

赵伟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不过他倒不是为蔡畅担忧,在他看来,蔡畅毕竟是国公府世子,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吃多大的苦,可让眼前这位杀神盯上,他多半死无葬身之地。

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能指望成国公府相救。

因而鼓起勇气上前,赔笑道:“冠军侯,这里……这里毕竟是本官衙堂。您看……”

贾琮看也未看他一眼,淡淡道:“带下去,好生拷问。”

此言一出,赵伟冠面色剧变,正想辩解,可早有两名锦衣校尉上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又一手卸掉他的下巴,没有让他再烦扰贾琮,拖了下去。

贾琮将折扇放回漆盒中,看向前方,轻声问道:“石呆子,还活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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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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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贾琮早已心如坚铁,却也不愿看到一个无辜之人,因此丧命。

虽然,整个计谋,都是因势导利而为。

还好,听闻贾琮相问,抱着石呆子哭嚎的老人立刻回道:“大人,石呆子受的伤虽重,但还不致死,不过要尽快请郎中了。”

贾琮闻言微微一偏头,立刻有亲兵出去寻郎中。

贾琮转身对展鹏道:“等医治好石呆子后,问清他有什么心愿,然后送去江南,让他隐姓埋名度日吧,免得成国公府迁怒于他。”

展鹏应下后,让人送石呆子和老者出去。

等贾琮再转过身,就见蔡畅一脸阴沉的看着他,问他道:“贾琮,你与我无冤无仇,就算有些冲突,也不过是立场上的矛盾,算不得什么,值当你这般算计我?”

贾琮闻言,呵呵轻声笑道:“我见过自以为是者,但没见过你这么自作多情的,我算计你?你以为你是谁?赵昊还是刘东?宣国公臣一脉的衙内里,好像是以他二人为首吧?你算什么?”

这话,让蔡畅暴怒羞恼之余,心中又海松了口气。

他原以为,今日贾琮是贾琏之死而来。

东川候世子张亮派人割了贾琏人头,当初咬定是在他蔡畅的挑唆下才动的手。

尽管此事因为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可蔡畅却不信贾琮真的会放过此事。

他刚才见贾琮手下下杀手,就认定贾琮是在为此事而报复。

只是……

再听贾琮现在之言,又不像。

眼下这里都是贾琮之人,他若果真为了贾琏报仇,没道理再说这样遮掩的话,实在无趣。

想想也是,目前京中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谁都明白,崇康帝目前不继续动手,只是在消化之前的收获成果。

等消化干净后,下一波必然是更严厉的打击!

就是不知道,会将目标瞄向何人……

若非如此,皇子暴毙案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要不是此案太过惨烈,三大皇子悉数暴毙,好多人甚至怀疑是崇康帝自己动的手。

因为这一惨案的结果,就目前来看,受益最大的竟是崇康帝自己……

困扰他多年的局面,因为这一惨案,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

在当前局面下,崇康帝绝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爪牙头子妄自出手,打破当前微妙的平衡。

也就是说,贾琮就算还记恨着他挑唆张亮那傻子杀了贾琏,此时也不会杀他。

贾琮最多也只能构陷他,将他抓起来关进诏狱。

不过,他一定会被救出去!

因为他勒索扇子所为的,是给太后千秋贺寿。

念及此,蔡畅心中大定,再看向贾琮,目光隐隐讥讽挑衅。

他就喜欢看贾琮恨他入骨,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打昏他,我不喜欢他作死的样子。”

贾琮瞥了蔡畅一眼后,淡淡道。

蔡畅面色骤变,正想说什么,却见展鹏一步上前,一拳砸在他脑门上,好大一声“砰”,蔡畅扭着身子昏了过去……

展鹏确定蔡畅昏迷之后,看向贾琮点点头。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凛冽之色,从怀兜中取出一木盒,打开后,里面露出一只银制注射器。

注射器内,是一管污浊的液体。

这并非是毒液,也非什么药剂,只是一管简单的污水。

等郭郧将蔡畅的裤子褪去小半后,贾琮将细细的针头,刺进了他体毛间的股腹沟静脉内。

几个呼吸的功夫后,贾琮冷静的收回注射器,重新装回木盒内,亲兵将蔡畅的裤子提上,好似一切都未发生。

贾琮用帕子擦拭了下双手,扔了帕子后,又理了理衣襟,方大步往外走去。

二哥,我为你复仇了。

……

此时,万年县衙外已经聚集了不知多少百姓。

御街上拦下锦衣卫指挥使喊冤要告御状的戏码,自大乾开国以来,也只有这么一遭。

而锦衣卫指挥使还当街接下,表明天子爱民,绝不容任何人践踏百姓性命和安危的言语,更是刺激的京城百姓围观欲爆表……

追随着苦主和天子亲军头领一路到了万年县令,直到现在。

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当百姓们看着那苦主老头儿满面老泪纵横的护着一个几不成人样儿的年轻人出来后,满街哗然。

果真有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那苦主老头儿当着无数百姓的面朝东向皇城方向跪去,歇斯底里的喊道:“草民叩谢皇帝爷爷隆恩啊!”狠狠磕了三个头后,又对周围百姓大声道:“天子爱民,天子爱民!小老儿也没想到,我这侄儿还能活着出来!那成国公府的贵人,为了石家的几把扇子,就指使万年县太爷把我那可怜的侄儿打成了这般,小老儿没法子,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拦下了天子亲军头领求救。小老儿本不过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没想到,真的救出来了!皇帝爷爷万寿无疆!”

说着,又朝东向狠狠磕起头来。

周围百姓见到这一幕,无不感慨道:“当今皇帝,确实是个好天子啊!”

却也有人问道:“那成国公府的人,和万年县令行下这等没王法的事,皇帝爷爷就不管管吗?还有王法吗?”

这话音刚落,就见两个锦衣校尉压着一身县令官职的赵伟冠出来。

人群先是一静后,就爆发出冲天欢呼声!

等贾琮再度现身,身后亲兵拖着昏迷不醒的成国公府“贵人”出现时,百姓们的欢呼声达到了鼎沸。

贾琮面色却依旧清冷,亲兵牵来战马,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目光扫视前方。

这般作态,让欢呼声渐止。

待周遭全部安静下来后,贾琮大声道:“吾皇爱民如子,连宫殿都不舍得大修,只为省下银子,赈济河套灾民,唯盼天下百姓人人有衣可穿,人人有米可食。陛下尚且如此爱民,怎容屑小践踏戕害大乾子民?请诸位乡贤放心,此事,必会给百姓一个交代。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看完卷宗后,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成国公蔡勇。

其他六位军机大臣沉默不言,不时拿目光看向静静站在御案下的贾琮。

这一记狙击,真狠哪!

昨日宣国公赵崇还奏请天子,军机处缺额一员,当自军机阁臣中补录一员才合适。

因为七名军机大臣,除却忠顺亲王刘孜外,本是四名内阁阁臣,再加两名军机阁大臣。

如此文重武轻,并不均衡。

朝廷局势,不该以武凌于文上,同样不该以文凌于武上。

文武均衡才是王道。

天子原本已经答允,赵崇又奏请成国公蔡勇补入,天子虽未当场应下,却在思量中。

开国公李道林近来奉行缄默原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面对宣国公的进逼,他竟还是一言不发。

如此,许多人都认为成国公蔡勇补录军机处的可能极大。

却没想到,眼看就要得逞的事,就这样被绝杀了。

宣国公赵崇面色铁青,先目光凌厉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出列躬身道:“陛下,蔡畅虽然混帐,但其本意也是为了给太后尽孝。蔡畅年纪尚幼,手法上有些不当。毕竟,他自十二岁起就前往九边戍军,为国出力,好些道理还未懂得。当然,这不是他为所欲为的理由。成国公府当好生向那石强赔礼,蔡畅要当着百姓的面,同石强鞠躬道歉,直到取得石强的体谅为止。万年县令赵伟冠昏聩无能,当承主责。”

崇康帝闻言,冷哼一声,目光在殿内诸人面上扫过。

若是往常,宁则臣早就出列,怒斥赵崇之荒谬。

但此刻,他似乎真的老了,老的眼花耳聋,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赵崇之言。

这让崇康帝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强权的必经之路。

最后,贾琮目光落在了贾琮身上,问道:“冠军侯,你怎么看?”

这里原本是没有贾琮开口的份的,但既然崇康帝问了,贾琮便不能不答,他躬身道:“回陛下,臣以为,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成国公世子为几把折扇,肆意构陷百姓,随意打杀抄家,令人发指。”

赵崇皱眉道:“贾琮,下令抄家拿人的是赵伟冠,不是蔡畅。”

贾琮冷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之罪,更甚凌虐百姓。一个武勋衙内,竟能驱使堂堂京畿之地县令如走狗,着实骇人听闻!”

此言一出,满殿之人皆变了脸色。

此言太狠,太毒!

客观而论,投门生之事,各家各户基本上都有。

连贾政尚且收了一个傅试做门生,给他运作了一个顺天府通判,之前更是为贾雨村谋划了一个应天府知府。

还有原著里,更荒唐的是为贾母侍女赖嬷嬷的孙子,谋划了一个县令的实缺儿。

那是贾家奴才的孙子啊!

由此可见,这等门生之风的盛行,根本就是当下的一种潜规则。

怕是哪一家都少不了的。

贾琮却将此事上升到这等高度,分明是想置成国公府于死地。

宣国公、成国公等人无不暴怒!

贾家刚除去了自己的门生,擦干净了屁股,如今竟在金銮殿上大放厥词,好一个心地歹毒的竖子!!

莫说他们,连崇康帝都抽了抽嘴角,不过他不是不想追究此事,贾琮所言,其实极合他的心思,他也恨不能将这群将朝廷名器私相授受的贼子们斩尽杀绝。

可是真要追究下去,现在这个朝堂上怕都没多少人了。

这本就是个污浊的世道,怎可能一夜间便海晏河清,世事清明?

最重要的是,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

念及此,崇康帝沉声道:“当众杖责蔡畅二十杖,而后当众向石强赔礼道歉,再赔一千两银子给人看病。至于赵伟冠,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生,绞!”

贾琮闻言,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讥讽之色,却依旧恭敬应道:“遵旨!”

转过身去,就见成国公蔡勇一双阴毒的眼睛,漠然的看着他。

贾琮只淡然的瞟了一眼,便阔步离去。

这只是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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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圆满

神京,朱雀大街。

在锦衣卫暗中推波助澜下,百姓如云。

一队队锦衣卫维护着秩序,留下街道中心一处空地。

未几,贾琮由亲兵护从出现。

身后带着被枷锁锁拿的万年县令赵伟冠,和成国公世子蔡畅。

赵伟冠面若死灰自不必提,蔡畅更是目眦欲裂。

勋贵中人,最好者无非是一个体面。

莫说贞元勋臣,就是早已日薄西山的开国功臣一脉,还不是人人心高气傲?

蔡畅身为当世六大国公之一的成国公世子,将来注定要成为世间最顶尖儿的一波存在。

自以为何等高贵,却不想,今日却受此等奇耻大辱!

他现在所想的,都不是他的世子之位稳不稳,而是今日之后,该如何面对天下人。

队伍正在前行中,却忽然被一队人拦住了去路。

贾琮原本想要让火器兵准备,可是看到人群中一人,眼睛登时眯了起来。

“清臣,许久不见,向来还好?”

叶清果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国色天香的脸上,带着不羁的微笑,拱手问候道。

在她身旁,跟着的却是开国公世子李虎、宣国公世子赵昊、宋国公世子刘东、信国公世子左思等人。

至于武侯世子们,都要落后半步。

这些人,护从在叶清左右,阵势比贾琮阔绰的多……

看到这一幕,贾琮眼眸微微眯起,轻轻点了点头,应了声:“还好。清公子多咱回来的?”

叶清闻言,笑容愈发明媚,扬了扬下巴,问道:“你不知道?”

贾琮:“……”

见此,李虎一边诸人无不哈哈大笑,挤眉弄眼好不热闹。

赵昊一拨人的面色却隐隐不悦,不过这不悦却是针对的贾琮。

看到叶清对贾琮笑成这般,赵昊眉头有些皱起。

刘东在一旁见之,佛爷一样的面上闪过一抹无奈。

赵昊对叶清的心思,贞元勋臣子弟无人不知。

若非太后打定主意,非让叶清招赘婿,以延叶家血脉,宣国公府早就上门提亲了。

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人家清公子只拿你当朋友,不喜欢你啊。

看看人家对对面那位的笑脸,明显和对大家不同……

刘东心里抽抽着,看了看赵昊那张黑脸,再看看对面贾琮那张面若冠玉玉树临风的模样,心中悲呼一声:其实女人和男人一个德性,都是看脸的啊!

贾琮看了眼被各家亲兵挡远的百姓,皱眉对前方叶清道:“什么事一会儿再说,我身负皇命,耽搁不得,都让开。”

赵昊大怒,正要发作,可是被贾琮眸中凛冽的目光一盯,心中一寒,不过当着叶清的面,他又委实不愿伏低,就想撕破面皮,却听叶清呵呵笑道:“先别急,清臣,既然皇伯伯已经金口玉言下了旨,谁也不会再做耗。只是义高他们担心锦衣卫二十大板打下去,仲羽多半没了性命。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身后的几员御林侍卫动手,可好?”

见贾琮勃然色变,叶清哈哈爽朗笑道:“先别恼先别恼,我知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又是奉旨行事,此事合不该我们浑来。只不过仲羽是为了给太后千秋贺寿才做下错事,成国公府太夫人进宫求了太后,太后让我去见了皇伯伯,这才过来的。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如此不智?”

贾琮闻言,面色这才稍缓,想了想道:“可,不过仍要当众行刑。”

叶清嘴角弯起,看着贾琮点点头后,又看向后方,对早已面红耳赤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的蔡畅高声笑道:“仲羽,你倒是寻了条好门路。若非清臣发现的及时,今年这遭儿非得让你比下去了不可,哈哈,还好你没得逞,来年再瞧着?”

此言一出,赵昊等人纷纷大声嘲笑。

蔡畅却是满目感激的看向叶清,有叶清这番话解围作保,此事旁人也只能是取笑,却不会再拿此说嘴,连国公府内,都会少许多波澜。

这一大难关,却是度过了……

蔡畅感激叶清之余,再看向贾琮,眼中满满的怨毒和仇恨。

打定主意,等过了这一关,必让贾家满门不得好死!

世世代代男为奴,女为娼!!

“行刑。”

贾琮面色淡漠,似没发现蔡畅的目光般。

“呜呜……”

被卸掉下巴的万年县令拼命挣扎起来,目光哀求的看向蔡畅。

可蔡畅这会儿哪里顾得上他,见锦衣卫设好了绞架,将赵伟冠拖了过去,挂上了套索后,面色隐隐发白。

在周遭百姓的惊呼声中,一锦衣校尉一脚踹掉赵伟冠身下的凳子,赵伟冠登时悬空,套索收紧,人在半空中扭曲挣扎了片刻,渐渐没了动静。

一阵瘆人的倒吸冷气声,从无数百姓口中发出,汇聚成音。

贾琮漠然的看了眼赵伟冠的尸体,然后目光落在了蔡畅身上。

叶清见此,对身后一人点了点头,立刻有四名御林军侍卫上前,将面色苍白的蔡畅带至空白地,放好长凳,让他趴伏在上,然后两人按住,两人行刑。

见他们高高举起,落在蔡畅身上也“砰砰”有声,蔡畅也发出一声声闷声痛楚,附近的百姓们纷纷点头。

贾琮目光中却浮现出一抹讥讽,叶清带着众衙内走到他跟前,轻声笑道:“清臣,差不多就行了,到底干碍太后的颜面,你这一折腾,百姓们都知道了仲羽是为了太后才去谋人家折扇,太后面上也不好看。”

贾琮呵了声,未多言什么,等看到御林军装模作样的打完二十军棍后,又有锦衣侍卫抬了已经经过救治的石呆子来。

蔡畅咬牙切齿的对石呆子躬身一礼,道了声恼后,赵昊让人送了五张百两银票上去。

至此,折扇案算是“圆满结束”。

等赵昊、刘东等人护着蔡畅远去后,叶清微微靠近贾琮,看着他的眼眸轻声道:“成国公诰命在太后跟前上了眼药,还有忠顺王妃……清臣,将那二十把折扇收了,千秋节那日送进宫里,为了这点子事让太后记住,不值当。这个时候,不要意气用事。”

两人四目相对,凝视了稍许后,贾琮先避开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看向旁处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将蔡畅拿下,更是干掉了万年县令,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结局成了他来拿折扇献媚,那他贾琮日后也不用再做人了。

叶清却气笑道:“你不会以那石家子的名义去献?只要能化解太后心中的成见,为何不能变通些?你原不是迂腐之人。”

贾琮淡淡道:“但我要脸。”

叶清闻言,面色骤然一白。

见此,贾琮便知叶清想左了,面色稍稍和缓下来,看向叶清问道:“那日你不辞而别,近来可还好?”

叶清何其灵慧,闻言知意,微微凝固的目光瞬间化开,又变得明媚起来,笑道:“好,怎地不好?只是没有想到,清臣如今愈发强硬了,不过这般也好……”

贾琮看着她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见一旁李虎等人不住的挤眉弄眼,实在碍眼,连附近还未散尽的百姓也频频望来,便道:“先散了吧。”

叶清看了看周身气度愈发凝练的贾琮,抿嘴笑了笑后,不再啰嗦,转身离去。

她本就非啰嗦之人。

李虎、屠承、左思等人又同贾琮挤眉弄眼了一番后,一起哈哈离去。

似乎,随着叶清的回来,贞元勋臣的衙内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念及此,贾琮眼眸微微眯了眯后,率队离去。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得到禀奏后,面色并不好看。

以他的本意,成国公世子蔡畅绝不会这般轻易了账。

只是为了目前的形势,他不得不委曲求全。

立威营和扬威营还未整合完毕,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更差了许多。

军队不同官衙,换个掌印官,就能渐掌大权。

军队主将,需得立下军威,折服部下,方能顺利指挥军队。

不然……

军中从不缺少听调不听宣的骄兵悍将!

这五座大营数万兵马在贞元十二武侯手中的时日太久,烙印太深,想要架空一个主将,并非难事。

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候,崇康帝只能继续隐忍。

只是能忍,不代表就甘心去忍。

这笔账,早晚还会清算!

除此之外,崇康帝还有一警觉之事。

他忽然发现,老九还未死干净,这个小九好似又渐成了气候。

贞元勋臣这些将门府第的衙内们,竟出奇的都对叶清友善。

这绝不是一个好现象,尽管小九儿只是个女流,也不得不做提防!

可是,因为太后还在的缘故,当下任何人都不可能随便动叶清,连他也不能。

如此一来,又压的崇康帝心里愈发不痛快。

他面色本就阴沉,此刻看起来,竟是铁青之色。

东暖阁内气氛渐渐凝重压抑……

崇康帝看了眼排在殿内右首的开国公李道林,见他沉默寡言,一言不发,哼了声,问道:“开国公,铁网山春围之事京畿各部大营准备的如何了?”

李道林闻言,微微躬身道:“回陛下,臣近来身体有恙,铁网山打围之事,正由宣国公掌总。”

宣国公赵崇出列道:“陛下,京畿十二团营、京营另蓝田大营、灞上大营皆以抽调完整。三月初十可集结铁网山扎营,十一围山,十二陛下与诸宗室王公、武勋亲贵及文武重臣莅临铁网山,下营围猎。”

崇康帝微微颔首,“嗯”了声后,道:“大乾高祖皇帝以武立国,至今已近百年。虽时节太平,但天下虽安,而忘战必危!朕自登基以来,十数年如一日,忙碌于皇朝革新,如今新法大行天下,民随安。如今,是重整武备的时候了。”

“陛下圣明!”

……

神京西城,贾家东府。

今日月初,再加上昨夜吃了贾家姊妹们奉上的荠菜饺子,今天贾母也动了心,在大花厅内设了东道作家宴,请阖家大小吃席。

王夫人也派丫鬟告知了贾琮……

贾琮自外而归时,天色已暮。

他却并未着急去西府,先回东府去换了身衣裳。

宁安堂内,平儿面上始终带着温婉可亲的微笑,服侍着贾琮更衣,口中却温言叮嘱道:“爷,今儿可别再和老太太置气了,她老人家到底上了春秋,好大年岁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岂不坏事?”

贾琮奇怪:“我几时同她置过气?她想骂便骂想啐便啐,我连一口气都还没还过,如此都不行,还要怎样?”

平儿忍不住笑道:“偏这样,才最恼人呢。我听说,老太太每每气的直哆嗦,爷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如此岂不比还嘴更恼人?”

贾琮问道:“谁在你跟前给我上的眼药?二嫂?”

平儿抿嘴笑道:“自然不是,是鸳鸯。鸳鸯说,老太太上回几宿都睡不好,睡下了都被生生憋醒,气的掉泪。她求到我头上,让我好好求求你,可别再那样了。老太太虽年纪大些糊涂了些,但并不坏呢。”

贾琮没好气道:“她不坏,那我坏?我沉默本分还不行,真要还几句嘴,她就不止几宿睡不好了……”

贾琮见平儿目光乞求,伸手将她揽进怀里,道:“罢了,只看在好姐姐的面上,只要她不故意胡搅蛮缠针对我,我也不会怎样了。”

平儿闻言大喜道:“爷最明理!”

贾琮呵呵一笑,看着她娇艳的俏脸,道:“那今晚你该如何报答我?”

看着贾琮漆黑的眼眸中闪着邪魅的坏笑,平儿俏脸一烫,推搡道:“爷快去罢,别让老太太、老爷、太太等久了……哎哟!”

话没说完,又被贾琮揽进怀中,她着实没法,只能轻轻的踮起了脚尖,先回报一点……

……

第五百五十七章 莫名

嘉慧坊,成国公府。

内宅。

成国公世子蔡畅趴在床上,一旁围了一群蔡家女人。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蔡畅为成国公府嫡长子,成国太夫人的嫡长孙,自幼被太夫人一手抚育长大,至十二岁却被送去九边打熬。

也愈发让成国太夫人宠爱。

其地位,这才没能受到其弟蔡坤的动摇。

有老太太在,他才能安。

蔡畅赔着笑脸,乖巧的安慰好了成国太夫人后,笑道:“真不碍事,今儿就是运道不好,正好撞上了。若不然,断不会如此。至于贾琮,他不过是幸佞之子,惯会投机取巧,成不了大器。老祖宗放心罢,回头孙儿自与他分说,绝不会落了成国公府的威名。”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后,成国太夫人对身边众人道:“老身听好些诰命都在骂那贾家子,可见他不是个好人。畅儿自幼心思纯善,这次也是为了给太后千秋尽孝,才出了些岔子,让那歹人抓住了把柄,治了回。非战之罪,只是那贼子太过奸邪。你们不准拿此事说嘴,不然老身断不相容。”

如今的成国公夫人周氏是续弦,原配蔡畅之母早已病逝。

周氏便是蔡坤生母,素来为其子谋求世子之位,只因成国太夫人在,所以难以得逞。

这会儿听闻此言,面色登时一变,不过在太夫人锐利的目光下,还是赔笑道:“老太太放心,若果有拿此事说嘴的,别说老太太,连我也不饶他!”

成国太夫人闻言,哼了声,问道:“请了太医来看过了?可说有什么暗伤没有?”

周氏忙道:“没有没有,老爷也专门打发人回来,还请了京中保安堂的朱郎中一并来给哥儿看了,都担保绝无内伤,只要将养几日外伤就好。只是要戒酒戒腥辣……”

只要没有暗伤,这些细枝末节成国太夫人就不在乎了。

她对蔡畅道:“畅儿,今儿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外面宣国公世子、宋国公世子他们还在等着,我让人请他们进来,你们好好说说话。你好好和他们处,将来也算有个帮衬。有时候,这外人倒比血脉亲人还要靠谱些,因为他们不会图谋你的爵位,记住了?”

周氏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可也拿这位太夫人无法,只能强赔着笑脸,说了些场面话,又恭敬的送成国太夫人离去。

等一屋子内眷都走后,两个美婢请了赵昊、刘东等人进来。

甫一进门,林城伯世子郭毅就叫道:“仲羽,今儿是怎么了?怎栽在那花魁子手里了?”

林城伯郭豪虽不过是伯爵,但却是宣国公手下极得力重用之人,因此在赵昊这个圈子里,地位并不低。

宋国公世子刘东笑的跟弥勒佛一般,看着面上快挂不住的蔡畅。

刘东素知蔡畅不服他的智谋,总认为他才是圈子里最聪明之人。

几番谋划贾琮,在刘东看来,破绽百出,不过仗着无赖战术,死皮赖脸不认账罢了。

再看看人家贾琮的谋划……

啧啧啧,从头到尾几无破绽!

占着国法大义,占着皇权龙威,直接镇压。

若非天子这会儿还在吞咽那五团大营,嘿!这一次,成国公府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就算现在,成国公蔡勇入军机处的路子也被断绝了。

什么叫一击必杀,这才是!

相比之下,蔡畅那点下三滥,简直不够丢人现眼的。

蔡畅正无颜面对伙伴,却见刘东这般笑,笑的他心头火盛,气的破口大骂道:“你个贼佛爷,笑个狗屁啊!”

刘东哈哈大笑道:“嘿,你说对了,我就是在笑狗屁!”

“你!!”

蔡畅暴跳如雷,赵昊在一旁捏着眉心道:“宣宫,这个时候你能不能消停些?”

安顿完刘东后,赵昊面色凝重的问蔡畅道:“仲羽,身子可有什么干碍没有?贾清臣没下暗手?不可不防啊!”

蔡畅憋闷道:“请了太医院的白太医和保安堂的朱郎中都瞧过了,并没发现什么暗伤,也没中毒。贾家子没机会下暗手……”

赵昊闻言,松了口气,道:“我总觉得,贾琮不会这样了结,此人看似如玉君子,实则睚眦必报,极为歹毒。不过,既然白太医和朱郎中都瞧过了,那多半就没事了。只是……如此却不像他的风格。”

说着,看向刘东。

在这个圈子里,论智谋,公认的刘东为上。

若非他着实太胖,不好习武,且宋国公府的势力也不及宣国公府,宣国公一脉衙内的首领是谁,还真不好说。

不过刘东没甚野心,素以赵昊马首是瞻,所以并无内斗,反而使得这个圈子的力量更加强大。

见赵昊看来,刘东想了想,道:“贾清臣最喜用煌煌大义压人,这一次,他莫非果真想用国法来对付仲羽?也不是不可能啊,蔡世叔入军机处的路子,便是因此断送了的……”

“噗!”

刘东讷讷自言中,蔡畅一口心头血呕出。

“宣宫!”

赵昊喝了声,别蔡畅没被对手打死,让自己人给气死,那才是笑柄。

刘东讪讪一笑,收了言锋,心里对蔡畅的鄙夷却愈深。

就这点气量,也敢妄自尊大,可笑。

不过面上却道:“今日之局,应该未必全是贾琮所谋,极可能是顺势为之。当然,肯定不是今日才得知此事。而且,宫里如今正需要平静的时间来布局消化那五团大营兵马,马上就要去铁网山打围了,那位不希望出大乱子。所以,贾琮应该不会下杀手。不妨事的……”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宁,但赵昊也不得不承认,刘东所言在理。

身为天子亲军头子,贾琮没道理敢破坏那位的大局。

安下心来后,赵昊不再多虑,正要说些宽慰的话,却见房门打开,一众华服美婢提着食盒进来,又有六个健妇送进六个小几小凳。

见此,赵昊等人忙站起来,果然就见一大丫鬟进来,说这是成国太夫人请诸位世子进的晚宴。

赵昊等人忙躬身道谢,那些婆妇丫鬟并不停留,摆放好后鱼贯而出。

等没了“外人”,刘东最先入座,呵呵笑道:“今儿为了仲羽的事,连和清公子的饭也没吃踏实,饿的肚子都叫唤了。哎哟!太夫人真是心疼我,这上好的酱肘子真香呐!哟,这是江南的花雕啊,好酒好酒!”

都不是忸怩之人,听他这般说,其他人也都饥肠辘辘,纷纷落座大吃海喝起来。

连蔡畅都趴在床头,从炕几上拿了根鸡腿大嚼起来。

赵昊见他要自己斟酒,就起身为他倒了一盏。

蔡畅有些感激的呵呵道了谢,想起成国太夫人方才所言,外姓有时其实比骨肉至亲更可靠。

看了赵昊一眼后,蔡畅喝了口酒,又拿起鸡腿就要再啃,只是,他却忽然发现,这近在眼前的鸡腿,怎么也放不进口中。

他的手,忽然抖的如此厉害。

发现这一点的,不止蔡畅,还有跟前还未折返回去的赵昊。

看到这一幕,赵昊眸中瞳孔猛然收缩,待再看到蔡畅刚吃下的鸡腿,伴随着一阵恶臭的酸水顺着嘴角流下,看着蔡畅惊恐哀求绝望的目光,赵昊面色剧变,怒吼道:“快请太医!!”

……

居德坊,荣国府。

大花厅内。

换了身家常士子服的贾琮,青衿儒衫,回京将养了这么些时日后,南下奔波而造成的黑瘦褪去,又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的形容。

宝玉、贾环虽都不算丑了,可与贾琮坐在一起,却被衬的黯淡无光。

看到这一幕,贾母、王夫人都觉得有些心闷。

不过她二人并不觉得贾琮就比宝玉好多少,大半原因是由于贾政在场,宝玉唬他老子,所以才讷讷无彩。

看着贾琮自如的挥动着筷子,虽然吃相并无不雅之处,但挑拣菜肴的速度很快。

看起来清秀的贾琮,吃起饭来好似无底洞一般,吃个不停。

这让贾母又好笑,又好气,她却不能因为贾琮吃的多骂人,就招呼宝玉道:“宝玉,快些吃,多吃些,瞧着都清减了。”

“咯咯咯!”

此言一出,不怕贾母的湘云就欢笑出声。

她这一笑,莫说探春、宝钗等人,连宝玉自己都撑不住笑起来。

贾母见此不悦,瞥了眼还在不动声色胡吃海喝的贾琮,眉头微微皱了眼,对于这个孙子清冷的性子,她心里真真不喜。

不过今日家宴,却不好多说什么,便对湘云等人喝道:“笑什么?你们宝哥哥外面看着好,里面虚着呢。”

湘云等人忙收了笑容,再笑就是无礼了。

偏前面没笑的贾琮,听完贾母这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咽下口中食物,看着身旁的宝玉呵呵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让宝玉不自在起来。

今天贾琮训斥他,着实把他唬坏了。

那不是面对贾政时,父子天伦带来的压力,那是一种……

警告!

宝玉虽然对外面的事不清楚,但并不傻,他心思极灵敏,能感觉的到贾琮不是随便说说。

如果下一次,他再犯了贾琮的忌讳,贾琮可能真要严惩他。

想想外面那些关于贾琮心狠手辣的传闻,有些甚至还将贾赦、贾珍、贾琏之死都安在了贾琮头上。

宝玉虽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可也怕贾琮果真收拾他……

念及此,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贾琮见之一怔,正想问怎么了,就听上头传来贾母怒喝声:“你干什么?”

贾琮回头看去,见贾母怒目相向,原本不准备搭理,可看到贾母身后的鸳鸯连连使眼色,便想起了平儿的叮嘱,所以还是搭理一下,莫名问道:“怎么了?”

却不知,这三个字倒比不搭理更让贾母生气,一张老脸气的发白,颤着身子连话都说不出了。

见此,贾琮眉头微皱,往周遭看了看,见好些人给他使眼色,连贾政都对他微微摇摇头,他看向宝玉,再问一遍:“到底怎么了?宝玉,我欺负你了么?”

宝玉瘪了瘪嘴,也不知心里怎就涌出无数酸楚,委屈的落下泪来。

贾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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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 竖子

贾母的大花厅,虽比不上江南甄家的莲苑,但也安置了数百盆各色花卉。

花厅内入了秋便笼起地龙,保持温度,使得各色花常开不败。

偌大一个花厅,点缀的好似花中王国,妍丽奢靡。

贾母的东道,就设在花厅的东南角高台上。

放眼望去,牡丹娇艳,兰花雅致。

花香袭人。

然而本是美轮美奂的受用场合,此刻的气氛却有些凝固。

贾母震怒的看着贾琮,王夫人亦是面色凝重,薛姨妈满脸唏嘘,贾政还在纳罕……

李纨、王熙凤等人都不敢随意插口,此事太过敏感。

其她姊妹虽心急,却也没甚法子。

因为贾琮不准她们说话:“凡是萧墙之祸,起初都因沟通不善,各种误会而起。许多事,说开了也就没事了。宝玉,你来说说看,是因为今日我说了你而委屈落泪,还是因为刚才我笑了你?”

见宝玉低着头不出声,贾琮笑了笑,用帕子净了净手道:“宝玉,今儿你若不说清楚,老太太怕是要持着金册进宫,奏请陛下和皇太后以忤逆大罪废了我。你同我有这么大的仇恨?”

宝玉闻言唬了一跳,忙抬头连连摇了摇,道:“并没。”

贾政还没转过弯来,好端端的形势怎就突然变成了这样,但他知道,都是因为宝玉的缘故,因而怒喝道:“好个畜生!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贾琮趁着贾母还未暴怒发作之前,难得哈哈一笑,劝道:“老爷,今日在座的都是血亲,先别恼别急,宝玉性子纯善,让他缓缓。”

贾政如今极给贾琮颜面,将他视作家中顶梁,听他这般说了,便压下怒气,不过也好奇:“琮儿,你今因何事教训了这个孽障?”

说到底,他还是宝玉的亲爹……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在宝玉担忧的目光下,简单的将事情说了遍,不过将琪官背后身份略下不提。

又在贾政黑着一张脸,惊怒的想要行家法前劝下了他,微笑道:“老爷,不是侄儿为宝玉说项。王侯子弟,膏粱纨绔者众。而这其中,无法无天为非作歹者又不在少数。相较之下,宝玉其实还算不错的……

人的命运各不相同,他既想做一世的富贵闲人,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以贾家的门楣和根基,也不算什么难事。

做一世富贵闲人,总比平凉候世子东川候世子那样,害的家族抄家灭族的强。再一步,也比他来同侄儿争这个爵儿闹的手足相残好……

如今世道正逢千载未有之变,贾家在外面做事的有我一人足矣。真要有什么闪失,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在,不会让荣国贾家没个下场。若都出头露面,那连条后路也无了。”

听闻贾琮说起这些,众人惶恐色变之余,连贾母都没了教训他的心思。

这本也是她心头上的一块心病,见贾琮有此觉悟,她心中之前生起的怒气消散了大半,叹息一声看着他道:“你能有这份心思就是好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原就不该将所有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狡兔三窟本是常事。你若不出去做事,倒也罢了,可既然你在外面那样能折腾,家里就该留个清白人。哪怕一日你犯了事,看在祖宗的面上,也不好赶尽杀绝……”

贾琮闻言呵呵一声,没说什么。

贾母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对贾政道:“如今连琮哥儿也这般说了,你往后不可再强逼宝玉!好好一个孩子,见了你唬的什么似的,简直岂有此理!!”

贾政闻言,长叹一声,面色烦恼。

贾母最后对宝玉道:“宝玉,往后外面的事不许去招惹,外面的人心里都是藏了奸的,你如何能对付得了?且你也太实诚了些,既然琮哥儿都跟你说了,外面那些人在算计家里,你怎还发善心?纵然是关心自己的朋友,也当先照顾好自己家里才是,以后不许了……”

对于宝玉的骄纵,贾母虽疼他的紧,却也不愿见他犯傻。

倒不是偏向贾琮,只是不愿宝玉以后吃亏。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得知贾琮教训宝玉的缘由后也是纷纷无语,看宝玉的目光似在看奇葩。

宝玉羞惭的抬不起头来。

贾政却忽然问到了关键处:“琮儿,那个蒋玉涵是什么人?”

宝玉闻言,圆脸瞬间惨白,身子打了个激灵,额头渗出冷汗来。

贾琮之前并未说琪官,只道蒋玉涵是宝玉的朋友。

若是他说明了蒋玉涵是忠顺亲王养的戏子,贾琮怕都劝不住贾政,非再上演一出“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戏码不可。

在宝玉面若死灰心惊胆战下,贾琮微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宝玉的一个朋友。不过往后还是要少来往些,这个人背后,牵扯的人有些多。宝玉?”

宝玉这会儿哪有不答应的,见贾琮没戳破琪官的身份,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应下。

见他如此,贾琮呵呵一笑,道:“那你现在同老太太说说,刚才到底怎么了?老爷太太待我极好,我自忖也没欺负过你,你怎么就委屈成那般?你不说清楚,老太太心里必然惦记着,往后少不得愈发不待见我……说。”

一个“说”字,尽显威势。

宝玉心里又开始委屈起来,不过到了这份儿上,他也不敢再推延,贾琮将好人都做尽了,他再执拗,怕是愈发没人站在他这边了。

只是……

真让他说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难道让他说,他心里羡慕嫉妒贾琮?

这如何能张得开口?

可不说点也不行,其他人也则罢了,他老子还在呢……

宝玉便讷讷道:“我以为,以为……你在笑我……胖。”

“噗嗤!”

一旁沉默了多时的贾环,在此时展露了存在感。

然后将满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贾母、王夫人目光阴沉,李纨王熙凤等人则挑起眉尖,唯有探春又气又担忧。

而贾环见一笑得来那么多关注,一瞬间,小脸儿煞白。

“什么好下流种子,你笑什么?”

贾母一肚子火没地发,终于找到了个发泄处。

贾环垂头丧气的坐在那,吸了吸鼻子,心里有些恼,但也没当回事……

好在没等贾母继续骂,贾琮将话题重新扯回了宝玉身上,他拍了拍宝玉的肩头,笑道:“如今咱们贾家门儿里正经兄弟就剩下三个了,不似旁的高门,同辈兄弟十几二十个,为了多分点家业,打个头破血流,各种算计。咱们却需要好好齐心,才能守住这份家业,要团结一心。所以,有什么话,咱们都可以敞开了说。就像早先我直接同你说的那般,你是我兄弟,只要不联合外面对付家族,什么事都好商量,对不对?许多事,藏着掖着,反而容易给外面的歹人以可趁之机,起萧墙之祸。大丈夫行事,无不可对人言,是不是?”

宝玉同花厅内众人一起默默点头,许多人面色复杂。

话里处处占着道理和高义,连贾母都说不出什么……

这个家里的声音,终究还是渐渐由贾琮主导了……

贾琮又笑了笑,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委屈没有?”

宝玉忙道:“并不曾委屈埋怨你,不过是顽笑,我有时……我有时自己也哭,就和林妹妹一样。”

姊妹们终于有机会嘻嘻嘲笑起来,宝玉也不怕羞,只担心看了眼蔑视他的贾政,又忙低下头……

贾琮却呵呵笑道:“宝玉,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林妹妹如今和从前大变样儿了,可不是当初那般柔弱,动辄落泪的性儿。她现在是林家唯一的主事人,一人护着林姑丈辗转几千里,如今整个林家都在她肩上扛着。江南发生了那么多大事,我都没见她怎么哭过,坚强的让我都刮目相看。”

宝玉自信:“那是她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哭,她和你还不熟!”

贾琮面色隐隐古怪,点头笑道:“或许如此,不过林姑丈昏迷前曾将林妹妹托付给我关照,林姑丈以为老太太年纪高了,精力有限,不忍让她再受累,便央我照顾好林妹妹,我既然应下了,以后就要护着她。等她回来后,你不许欺负她。”

宝玉更自信道:“再不能,以前是小不懂事,往后我必让着她。”

听他两个聊的,上头贾母都来了兴致,问贾琮道:“你林妹妹如今果真哭的少了?”

贾琮点点头,道:“很少哭了,许是和林姑丈团圆的缘故,还笑的多了些。”

贾母奇道:“那你琏二哥回来时说……你林妹妹哭的厉害。”

贾琮摇头道:“先前怎样我并不知,不过我去后,尤其是叶家的芙蓉公子也去了扬州见了面后,林妹妹和她倒谈的来,有义结金兰之势,之后就愈发没见她哭过了。”

听闻叶清之名,众人静了静,宝钗看向贾琮,眨了眨眼,她都不知……

贾母却喜道:“好好,如此好,有个顽伴也是好的……玉儿如今身子也好了许多?可还曾咳嗽不曾?”

贾琮想了想,摇头道:“这倒没怎么见着,不过我在扬州的时候不多,反正后来那几日,林妹妹看起来倒是白胖了不少,许是因为林姑丈病情稳固下来的缘由。”

贾母高兴道:“阿弥陀佛,若果真养好了身子,那才是最大的孝道!”

说罢,冲宝玉欢喜慈的爱了笑。

她素知宝玉心思,也有心成全,唯一干碍的,就是黛玉的身子。

太弱了些,经不起一点风,似风一吹就要倒了般。

这样的身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照顾好宝玉?

更不用提生儿育女……

这个时代,女子生产一关本就是最恐怖的鬼门关,多少金枝玉叶高门小姐都栽倒在这一关上,以林黛玉的身子,十有八.九是过不去的。

若是旁个贾母断不会允许这样的女孩子跟宝玉,可黛玉是她唯一亲女儿的血脉,是她的亲外孙女儿,又长成了世间少有的绝色,宝玉还那样喜欢,所以才一直犹豫不定。

再没想到,如今那病怏怏的女孩子,竟养好了!

若是如此,那就再没什么能阻挡她的决心了。

她不是不知道王夫人的心思,可是……

别说宝玉更喜欢林黛玉,就是她,也更喜欢黛玉的性子。

贾母虽掌了一辈子的家,反而更喜欢率真泼辣些的,譬如王熙凤,譬如探春。

对于王夫人、李纨、迎春这样的性子,并不怎么喜欢。

所以在宝钗、黛玉之间,贾母更倾向黛玉。

席上诸人看着这一幕,除却少数几个小的或是反应慢的,都明白贾母的心思。

众人神色反应各异,或有恭喜者,或有祝福者,或有不看好者,也有面色漠然者。

贾琮却没有理会什么,他看了看贾母,又看了看其他人,道:“若没别个事,我就继续吃了。今天的菜不错……”

贾政、王夫人等人都笑了起来,王熙凤还专门上前给他盛汤,贾母抽了抽嘴角后,看着贾琮面色和缓了些,道:“那你都吃了罢,旁人也没这么好的胃口。”

富贵人家的酒席,菜品自然皆是上品美味,色香味俱全,尤其好看。

缺点就是,分量太少。

贾琮一直跟着亲兵训练,饭量远非外表所能度量。

看着贾琮并不粗鲁,但很快的吃着,连一些女孩子都又生出了胃口,湘云拿起筷子,笑嘻嘻的跟着吃了起来。

贾环就更不用说了,往日里赵姨娘逼他吃饭和吃毒药一般,此刻来了兴致,和贾琮一起赛着吃,只是夹着夹着,就夹到宝玉跟前的菜了,宝玉面前摆着的都是好菜……

宝玉是个性子软的,哪里理会这些,他原也不爱多吃。

不过贾琮还是提醒道:“环哥儿,吃自己跟前的。”

贾环“哦”了声后,眼睛左右瞄了瞄,又从宝玉跟前夹了一筷子好菜后,对贾琮讨好一笑,方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

如今家里,他三哥开始说的算喽!

就是没再打打杀杀,有点可惜……

在他看来,让老爷狠狠捶宝玉一顿才好!

……

嘉慧坊,成国公府。

虽已近子时,成国公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七八个太医和京城名医来来回回的在蔡畅房外间踱步,大都满面凝重,眉间多有不解之色。

成国公蔡勇面色阴沉的看着太医院白太医和保安堂朱郎中,沉声问道:“蔡畅回来时,身上果真无毒?”

白太医和朱郎中对视一眼,苦笑道:“国公爷,莫说之前,就是现在,我等也看不出小公爷身上中了何毒。”

“那他为何忽然高热不退,呕吐昏迷?”

蔡勇压着心中怒火,沉声问道。

白太医和朱郎中再对视一眼,道:“国公爷,从脉象上来看,世子是患了急症。”

这个说法,和其他太医、名医的说法一致。

他们检查了周身,都未发现暗伤,也未发现什么毒素。

见成国公满脸的不信,眼见就要发作,白太医忙又道:“只不过,这急症发的太急也太奇。寻常恶症,纵然是急症,也多先疾在腠理,而后疾在肌肤,再疾在肠胃,最后才疾在骨髓。可世子这急症,爆发便在内腑,还是多个脏腑……故而十分凶险。”

“呵呵,急症,好一个急症,好一个冠军侯!!”

成国公蔡勇终于能确定,此事必是贾琮动了手段,暴怒之余,一拳轰碎了身旁漆木高几,满眼杀意。

只可惜,就同蔡畅使借刀计杀贾琏一般,如今,他也寻不到证据,去状告贾琮之恶毒……

蔡勇还想到,贾琮必然知道成国公府会知道是他下的手,可那又如何?

好个睚眦必报的畜生,好个狠辣奸猾的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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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不知羞

翌日清晨,卯时三刻。

贾琮自宁安堂后堂卧房内醒来,看了眼躺在他怀里还在酣睡的平儿,嘴角微微扬起。

平儿俏脸上的春韵未尽,润泽的面色上,娇羞和幸福之色那样明显。

难怪凤姐儿总是打趣她,果真愈发好看了呢。

以莫大的毅力起床后,贾琮前往前庭与亲兵们一道锻炼身体。

对于贾琮这种做派,连展鹏都敬服不已。

不入豪门,永远不知勋贵们到底有多奢靡。

绝大多数世人一生都吃不到的美酒佳肴,住不到的豪宅广厦,看不到的美婢佳眷,在高门大宅中,竟成了等闲。

展鹏等人这段日子探听到许多豪门子弟醉生梦死的堕落传闻,也亲眼见识过不少闻所未闻的腐化生活。

相较之下,贾琮简直不像出身富贵豪门的子弟。

不过……

“你贼眉鼠眼的看什么?”

贾琮见展鹏不住的拿眼望他,锻炼了一清早都这样,皱眉喝道:“李蓉就快回来了,你看我做什么?”

展鹏迷糊了会儿才听明白什么意思,如同被炸了尾巴的猫儿一样一蹦老高,跳脚叫道:“大人你可别冤枉人!我只喜欢蓉儿,不喜欢男人!”

贾琮见周遭亲兵目光诧异的看过来,随手抄起一旁的一杆长枪,往展鹏身上抽去:“看你那德性!”

周遭亲兵见贾琮锻炼完毕,时间也到了,便纷纷告辞回营号,等走了差不离儿后,展鹏和郭郧二人却没走。

展鹏笑嘻嘻道:“大人,神了!外面传回消息,说成国公府折腾了一宿,姓蔡的那小子快病死了……”

说罢,又贼眉鼠眼的看起贾琮来。

昨日贾琮的做法,他们只是遵命而行,但贾琮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那样做,他们却根本看不明白。

直到昨夜里成国公府闹出那般大动静,请了神京城大半的名医进府,消息便传散开来。

只是展鹏、郭郧二人实在想不通,贾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贾琮看了二人一眼,道:“只需知道这样做,能置人于死地便可,其他的,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以肮脏的污水注射入静脉,无数病菌随着血液循环流入各处脏器,再引发免疫反应,生成化脓病灶,继而造成器官衰竭,便是典型的脓血症。

即使放在后世,病患也要及时被送入重症监护室,且还要有钱治疗,才能看运气活命。

在现在,绝无救活的可能。

守城大战时,城头军常将金汤煮沸后倒下,被淋伤之人,必死无疑,道理其实是一回事。

不过静脉注射看起来没那么惨烈,只是后果可能更严重些……

只是许多事,贾琮没法同展鹏等人解释,也解释不清,所以干脆不说。

折返回内宅,由平儿服侍着沐浴后,一起用了早饭。

俏脸滋润娇艳的平儿看着贾琮问道:“爷,西面院子已经收拾妥了,和西府梨香院差不离儿,不过不是独门独院儿。一应被褥陈设,家俬摆设都捡新的好的布下的,爷要不要去瞧瞧,看看哪里还要调整?”

贾琮笑道:“你办的事,难道我还不放心?不用了。最多三五日,林妹妹她们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让她好生谢你。”

平儿闻言,抿嘴一笑,不过美眸中忽闪过一抹犹疑,并未逃过贾琮的眼神,贾琮问道:“怎么呢?”

平儿咬了咬润泽的唇角,看着贾琮道:“爷,等林姑娘回来后,宝姑娘那边……瞒不过她的。”

贾琮笑了笑,道:“等得闲了,寻个机会同她说罢。”

平儿担忧道:“宝姑娘如今心思全在爷身上,我和晴雯、春燕、香菱这样的,她不会生气,可是林姑娘不一样呢。”

贾琮右手抚在平儿软玉般的俏脸上,温声道:“平儿姐姐,你和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至于宝姐姐那边,我会同她说的,大不了让她啐我两口……”

见贾琮难得无赖嘴脸,平儿忍不住笑道:“她哪里舍得啐爷,我只担心,宝姑娘会和林姑娘不对付。”

贾琮摇摇头,道:“慢慢来吧,等我解决完外面的事,回头再安顿家里。林妹妹写长信回来,让我们先守着秘密,那就先不说。若是能等到我带你们南下出海,周游天下时再说更好。”

平儿笑道:“若如此自然极好,只委屈了林姑娘,还真看不出来,林姑娘这样好的心肠,往常看她……如今也是将爷放进心口骨子里呢,就不知宝二爷知道后,会闹成什么样……”

贾琮呵呵一笑,揽平儿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你们都是极好的,我会好好珍惜的。”

又吻了吻平儿的发梢后,贾琮道:“今日外面事多,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我先走了。”

“爷别忘了,明儿是三姑娘的生儿,要备寿礼呢。”

……

神京,西市。

菜市口。

人山人海。

今日,是处决顺天府官仓盗卖案囚犯之日。

共一百零八颗脑袋。

其中有高官、有巨贾、有勋贵、有闲散宗室,还有十数位牙行掮客。

正是这些人,将顺天府官仓内的压仓储粮倒卖了八成以上。

若非天子以锦衣卫行辣手,在极短时间内连抄神京四大粮商并众多粮米商铺,收回了那二十万石粮米,整个京畿怕都要被牵连的动荡起来。

况且河套之地还有上百万灾民等待赈济,若有闪失,造成流民之祸,那就是泼天的大难。

因此,这些人死不足惜!

锦衣卫此次同刑部、大理寺一同监斩,贾琮为监斩主官。

身旁坐着一个侍郎,一个少卿。

两人眼睛都不睁开,任贾琮视为。

“斩!”

每次监斩十名,贾琮丢下一支令箭。

当斩下第一批十人罪犯的脑袋时,周遭百姓无不大喝一声好。

等斩到第四批时,周遭百姓们看着断头台上血流成河,已经叫不出声来。

待斩到第六批时,百姓们已经开始无声的散了。

待斩到第八批时,整个菜市口,留下来继续观刑的百姓,不足三成。

最后八人被拖上断头台时,除却一些勋贵将门子弟,已经没什么百姓观刑了。

叶清身边围着数十名勋贵子弟,一个个面色发白的看着贾琮将最后一支令箭扔下,声音沙哑的低喝了一声:

“斩!!”

最后八颗首级,滚落到地。

整个菜市口,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刽子手的鬼头刀都换了三把,砍头砍的起卷了……

行刑完毕,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方睁开眼,只往前看了眼,两人便面色惨白,转过头去,与贾琮微微拱手后,匆匆离去。

贾琮独自坐在监斩台后,垂着眼帘。

展鹏、沈浪、郭郧等人立在身后,三人面色隐隐担忧。

不一会儿,就见叶清在一众勋贵衙内的护从下,走了过来。

叶清递过来一个水囊,道:“喝口水?”

贾琮抬起眼帘,泛着一丝血色的眼眸看了叶清一眼,摇头道:“不必。”

开国公世子李虎见他如此,宽慰道:“清臣,不必上心,咱们在雅克萨城杀了多少罗刹鬼子,当时比现在死的人更多。而且,这些人都罪有应得,理该问斩!”

贾琮挤出一抹微笑,对李虎道:“子重放心,我无事。”

李虎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兄弟扛得住!”

一旁赵昊眼睛一直盯着贾琮,这时忽然开口道:“冠军侯,昨日蔡畅回府后,就出现了中毒之症,御医亦束手无策。冠军侯可知,蔡畅所中何毒?”

贾琮看也未看他一眼,淡淡道:“不知。”

赵昊恼怒道:“昨日是你抓的蔡畅,你不知谁知?”

贾琮抬起眼帘,看向赵昊,隐隐泛着血气的眼眸让赵昊心里一惊,就听贾琮道:“本侯抓他,是因为他触犯了王法,仅此而已。本侯昨日已依圣旨而行,更是给了清公子颜面,让御林侍卫行刑。蔡畅离开时,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无论他归家后发生了何事,都与本侯无关。

赵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同你分辩解释什么,只是非我下的毒,谁也不能冤我。

另外,我希望你最好明白你自己的位置,今日便是你老子亲自来此,也没有质问本侯的资格,你算什么东西?”

说罢,贾琮站起身,看着面色平静的叶清,冷淡道:“既是回来给太后过生,就好好在宫里陪着太后,整日里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疯什么?”

叶清闻言面色骤然一白,然后就见贾琮已经接过亲兵递上的马缰,翻身上马,率领数百锦衣缇骑,头也不回的纵马而去。

叶清拦下了暴怒的贞元衙内们,李虎陪着笑上前道:“清公子,今儿清臣他监斩杀的人太多了些,有些冲了心性,才胡言乱语起来,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让他好好给你赔不是!反了他了还……我是他大哥,我说话他准听!”

叶清却没像众人想的那样屈辱落泪,反而呵呵一笑,问众人道:“我果真很不知羞耻很疯?”

赵昊暴怒道:“贾清臣是在放屁!早晚一日,吾必杀他!!”

其他衙内亦都大怒不已。

这些人,没受过叶清恩惠者极少,也都被其千古罕见的魅力所折服。

若叶清果真是不知羞耻很疯的女子,他们这群心高气傲的衙内,又怎会与她来往?

刚才若非叶清所阻,他们必不与贾琮善罢甘休。

贾琮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可叶清背后也站着太后。

他们为叶清名誉而战,最后谁吃亏未可知也。

可惜了……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听完奏报后,面色微微一怔,看着戴权道:“贾琮果真这样说?”

戴权忙道:“可不是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冠军侯还真不知死活,这话要传到太后耳中,嘿!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崇康帝哼了声,冷冷瞥了戴权一眼后,道:“惩罚什么?贾琮说的不对吗?”

他对叶清这般肆无忌惮的勾连贞元勋臣衙内,也已经愈发不能容忍了。

就算有太后在,他也不能看着叶清,将他好不容易才割破的贞元大网,重新编织起来。

今日贾琮开口,倒是替他出了次头。

崇康帝正好可再观望一下,看看慈宁宫那边的反应。

毕竟孝道之下,他也不好明着忤逆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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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 居心

“你和叶清怎么回事?”

养心殿内,崇康帝开门见山的问贾琮。

贾琮监斩完后,回来复命。

对于那百余颗人头的事,崇康帝并未多理会。

到了他这种位置,乱臣贼子之死,连眉头都不值得皱一下。

倒是贾琮今日之言,让他有些意外……

贾琮闻言躬身道:“回陛下,臣以为叶清纵然贵为太后侄孙女儿,但有些线还是不要践踏为好。昨日已经干涉过一次政事,今日又出头……赵昊等人明显是拿她做枪,借她背后太后之凤威,来干扰皇命。叶清曾帮助过臣几回,臣不愿见她被人利用,故而警告她一回。至于听还是不听,只看她自己了。”

“警告小九儿……”

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古怪,叶清背后有一个拿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的太后,重华宫极少露面的太上皇也青睐于这个充满灵性的丫头,更不用说龙首原上那个还未死透之人,更是拿她当女儿一般宠爱,连银军都赠给了她。

这样的身份,连他都觉得棘手,说话以家礼相见。

不想他这个臣子,倒是极有胆魄。

崇康帝哼了声,问道:“听说你们在南边儿时,还闹了些不愉快?”

贾琮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当时臣将锦衣衙门设在了扬州盐院内,锦衣卫为天子亲军,衙堂重地,不亚于白虎节堂。不想叶清尽倚恃身份,强行入内。臣自不敢拿她怎样,却将门将抽打了一顿。叶清自觉臣是在扫她颜面,故而只待了半宿,第二天天未明就离开了。她和林盐院之女相厚……”

崇康帝看着贾琮极为出众的相貌,讥讽道:“她是与你相厚吧?朕本以为小九儿超然不俗,没想到也是在意皮囊的丫头……此事到此为止,她做何事你不要再多嘴。太后果真震怒,要惩罚于你,朕也保不住你。”

贾琮微微皱眉道:“陛下,臣乃外臣,太后怎会惩罚于臣?”

崇康帝喝道:“糊涂!太后将荣国太夫人招至宫中颁下懿旨,让荣国太夫人严加管教于你,打你几十大板,你还能反抗不成?”

贾琮恍然,随即抽了抽嘴角,有些颓丧的垂下头去。

见他如此,崇康帝心中了然,贾琮在贾家不受荣国太夫人待见之事,京中上层几乎人所共知。

不过念及此,崇康帝倒有几分感同身受。

当初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愿多往这面乱想,崇康帝又问道:“成国公世子是怎么回事?”

贾琮忙正色道:“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发誓,蔡畅所中之毒,绝非臣所为。臣该何其愚蠢,敢在这个时当下,用毒毒杀他?”

崇康帝闻言,看着贾琮皱了皱眉,不过见贾琮面上毫无心虚之色,再加上太医回报,蔡畅是得了急症才高热昏迷不醒,非中毒迹象,也就不再多疑。

虽然总以为这里面还有其他手尾,但无凭无据,他也不能凭白强问贾琮。

最后道:“十二日铁网山行围,锦衣卫新成军,就不直接参与了,在外围观摩,来年再入围。如今你主要的精力,仍要放在勋贵之中。皇子暴毙案还在侦查中,种种迹象表明,此案绝非孤立之案,必有掌军大将参与其中。锦衣卫要潜下水面,替朕查出此人到底是谁!”

“臣遵旨!”

贾琮躬身领旨。

崇康帝看着气度恭谨沉稳的贾琮,忽然道:“好生替朕办差事,朕不会亏待贾家。”

……

自宫中出来后,天色已晚。

贾琮骑在马上,由亲兵护从着,往西城赶去。

心中却隐隐发冷。

“好好办差,不会亏待贾家”,而不是“好好办差,不会亏待贾琮”。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毫无疑问,崇康帝知道他对贾家姊妹们的关心在乎,甚至知道了昨夜贾母东道上,他说的那些话。

或许在崇康帝看来,他是一个极重视家人亲情之人。

就算日后要除去他,还会保全贾家,对他而言,是莫大的恩德。

这种掌控感,或许才是崇康帝放心用他的缘由。

毕竟,以他对贾家一众女孩子们表现出来的情意,绝不可能生出反叛之心。

抬头看了看有些阴霾的夜色,贾琮目光中闪过一抹异色。

其实他内心深处自己都不知道,若有一天崇康帝拿下家里的姊妹,然后责令他自尽,他会不会遵命。

也许会,但……多半不会。

因为他不会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谁想逼他死,谁就先去死吧!

……

“三弟回来啦!”

贾琮归家后,刚至宁安堂,就见堂上除了平儿外还有一人,竟是李纨。

与平儿一身绚丽多彩的华服不同,李纨周身素净,连粉黛亦不施。

头上也只一只淡雅玉钗轻簪,面色虽带着笑,但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喜悦。

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她是一个极典型的这个时代的高门寡妇,绝了再嫁之路,便一心清静守节。

或在钱财上有些吝啬贪念,但所为者亦全是贾兰。

这样的人,谈不上可敬,实有些可悲……

不过,对于这样一个“贞.洁”的殉道者,谁也难以改变她的“志向”……

贾琮依礼问候罢,问道:“大嫂怎得闲上门?”

李纨笑道:“西府来了许多外客,都是各府的诰命,老太太让我来请三弟过去说话。”

贾琮闻言,眉尖轻挑,道:“刚我瞧荣府正门前停了好长一溜车马骡轿,就是那些外客的?”

李纨笑道:“谁说不是呢?除了王家舅太太、史家两位侯夫人、不少世交故旧的诰命外,还有一些贞元勋臣家的诰命,她们是由史家两位侯夫人引来的,这会儿正在和老太太说话呢。看样子,是有事相求。”

贾琮闻言,眯了眯眼,道:“可是成国公府的太夫人来了?”

李纨惊奇道:“三弟如何得知?”

贾琮呵呵了声,道:“猜到的……罢,现在就过去吧。没想到,成国公府还有这样一位老太太,倒是比她家那对废物儿孙强。”

李纨和平儿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贾琮骂的那对废物儿孙是谁,面面相觑后,满脸唏嘘。

可不就是成国公和国公世子么?

……

荣国府,荣庆堂。

自先荣国贾代善病逝后,贾母已经很多年没同武勋将门诰命说话了。

说起来,成国公太夫人的身份并没有贾母尊贵。

成国公太夫人孙氏是母以子贵,其夫早亡,她的诰命是成国公蔡勇受封国公后,为其母请封的。

而贾母的国公夫人,却是由贾代善成为国公后,直接册封的。

不过到底是头一次登门的外客,贾母礼敬三分。

然孙氏却无丝毫骄纵轻狂之心,处处以贾母为先。

等见识完贾家衔玉而诞的子孙后,孙氏对贾母道:“老夫人好福气,这等奇缘降临贾家,荣国府贾家果真不愧是大运道之族!”

贾母谦逊笑道:“都差不离儿,说起来,你家还在兴旺,我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喽。”

此言让满堂诰命都不敢苟同,最后还是成国太夫人孙氏笑道:“我家如何能同贵家比?贾家有一衔玉而诞的子弟,此事我等早就知道。原以为贾家福运便在此,却不想这二三年来,除却这如宝似玉的子弟,贾家又一哥儿横空出世。这一现世,就将满神京各府子弟都比了下去。老夫人,不瞒你说,原我还以为自家那个大孙儿是极好的,当世也没几个能比。可和你家那位冠军侯比,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贾母闻言,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心道夸宝玉就好生夸宝玉,怎又转到那位身上了?

不过到底是在夸赞贾家子弟,她的孙子,贾母还是笑道:“太夫人过誉了,我家那孽障整日里不安分,让我每天提心吊胆,实不敢和府上世子相比。”

对于贾母说出这番话来,满堂诰命既意外似又在意料之中。

她们无人没听说过贾家太夫人不喜那位冠军侯的信儿,只是听过归听过,真见到了,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的麒麟儿,若是换做她们府上,还不知被宠成什么样了……

然而正当众人心思各异时,忽就见白发苍苍的成国公太夫人孙氏老泪纵横的哭了起来,这模样,满堂皆惊。

贾母也唬了一跳,忙问道:“太夫人这是何故?”

孙氏看起来凄凉之极,悲戚道:“我不为别的而哭,只因谈及府上两个哥儿,想起了家里我那可怜的孙儿。”

贾母纳罕道:“府上哥儿出了何事?”

孙氏落泪道:“我家那孽障,打落草就没了娘,是老身一手养大的。因是世子,所以十二岁不到,就送去了九边打熬,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没想到……因得罪了冠军侯,被抓起来打了一通板子。现在躺在家里,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多半已经不中用了……”

贾母:“……”

这东拉西扯了大半天,弄到头来,竟是杀上门来讨公道的?

可也不对啊……

真要打上门来讨公道,怎会说那么些好话?

处处伏低做小,连她都有些过意不去。

又怎是打上门讨公道的架势?

这到底是何居心?

贾母正犯愁,摸不准哭成泪人的孙氏所为何来,也不知是该安慰才好,还是该替那孽障道恼才好,就听外面廊下丫鬟传来通秉声:

“侯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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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世言如刀,能耐吾何

听闻外面游廊下丫头的传话声,荣庆堂内忽地一静。

这二年来,贾琮之名在勋贵圈中如雷贯耳。

其实早先,贾琮是以文华之名名动京华的。

只是武勋将门之家,喜好文词的多是内眷姑娘。

她们却不会在家里长辈太太跟前露出什么对男子的倾慕……

但是,太后侄孙女儿叶清对贾琮青睐的传言,还是让贾琮进入了各家诰命的视线。

叶清这样一位地位超然的存在,便是亲王王妃都不会无视,更遑论其她外臣命妇?

只是随着太后的断然否定,贾琮的消息便沉寂了下去。

等到他从黑辽回来,受封二等伯、锦衣卫指挥使时,却再度成为圈子里的话题。

但也只兴了一小段时间,毕竟区区一个二等伯,对于公候夫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待到贾琮在南边儿的种种传奇故事传回京后,都中这些诰命对他的印象才进一步加深。

可是到底离的远,那些传奇听起来总是不怎么真实,大家也就当乐子一笑了之罢了。

真正相信,或者愿意相信的人并不多。

直到贾琮回京后,接二连三、石破天惊的掀起阵阵滔天巨浪,连执掌十二团营的武侯都因其连折了五人之后,其大名,才终于响彻神京。

以贞元勋臣为首的勋贵圈子,才算真正接受了他成为武勋的一员。

生子当如贾清臣,也成了流传在各家的名言。

当然,骂他的更多……

但无论是赞还是骂,都不妨碍各家诰命对贾琮到底是何其人也的好奇心大盛。

且她们还听说,贾琮肖母,生的极好……

堂上一二十双眼睛齐齐看向门口方向,一时间荣庆堂上竟鸦雀无声。

而后众人就见一道身影,不疾不徐的入内。

紫金冠、蟒袍玉带、文朝靴,君子剑……

形容虽清秀之极,然眉眼如神,自带威势。

双眸平静无澜,气度逸若谪仙。

之前见宝玉,众诰命便好夸一阵白净喜人,然而此刻看到贾琮入内,众诰命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去夸赞。

有些胆大风评不算太好的年轻诰命,眼神更是火辣的炙热逼人……

不过对于这一切,贾琮恍若未睹,以他如今的爵位和地位,在外姓功臣中,需要他躬身行礼之人,屈指可数。

再加上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实无人当得起他冠军侯一拜。

当然,贾母不在此例……

“贾琮请老太太安。”

贾琮平静持稳的下拜见礼。

贾母见之眉头挤了挤,往日里行礼倒不见这般恭敬……

不过她也是要体面之人,“家丑”不会外扬,因而叫起道:“起吧,这是从哪儿刚回来?”

她平日里从不过问贾琮之事,今日当着外人面,总要表示一下关心。

贾琮起身后回道:“刚在西市菜市口监斩完罪囚,去宫里陛见后归来。”

“……”

贾母听闻贾琮刚杀完人回来,心里说不出的腻味。

因为她害怕……还觉得不吉利。

倒是史家忠靖侯夫人赵氏问道:“哥儿是监斩顺天府官仓案的罪犯吧?”

贾琮闻言看向赵氏,道:“三婶婶也知道此事?”

不知怎地,赵氏被这一声“三婶婶”叫的熨帖之极,满脸堆笑道:“前儿还有人拿着银子到我们府上,求你三叔叔帮忙说项说项,看能不能保下一条命,让你三叔叔给打发走了。今儿你这一提,我便问问。”

贾琮点点头,贾母却不想再听这些晦气事了,岔开话题道:“这位是成国公府太夫人,先见了外客。”

贾琮目光落在那满面凄慌,可怜之极的老妇身上,微微躬身礼道:“贾琮见过太夫人。”

孙氏竟抽泣着起身还礼,见此,贾琮避开一步,贾母等人也忙劝其重新落座。

贾母又为贾琮介绍了其她各家公侯伯诰命,多是贞元一脉。

贾琮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却丝毫无动于衷,礼数不缺,但也不见什么热情的一一招呼到后,就再度听到成国太夫人孙氏的哭声……

贾母眼中闪过一抹无奈,看向贾琮训斥道:“琮哥儿,怎太夫人说她家里的哥儿和你起了冲突,你就抓人打了板子?”

贾琮还未说话,那孙氏忙道:“老夫人万不可错怪了好人,老身家里那孽障我自己清楚,那点年纪送去九边苦熬,能熬回一条命回来已是幸事,其他规矩体统一概不能入眼,他又是打落草就没了娘的,脾性极坏,冲撞了冠军侯也是有的。再者,我听说打他板子,还是天子的旨意,实不干冠军侯之事。”

“……”

贾母一阵心累,既然不干贾琮的事,你带了这一屋子诰命上门哭什么?

孙氏满头霜发,哭的可怜,道:“太夫人,我那孙儿自归府后,就犯起急症来,高热不退,滴水难进,昏迷不醒。太医和都中名医都看了个遍,多说不中用了。唯有太医院的白太医说,若能寻着病根儿,还有一线生机可救。那孽障平日里都好好的,唯冲撞了冠军侯后才生的病,可见他福分薄,担不起冲撞的罪过,才遭到这等报应……”

听闻此言,贾母脸都唬白了,她素知贾琮命硬,却没想到命硬到这个地步。

忽然间,贾母也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莫非她也在被克中……

就听贾琮淡淡道:“太夫人,贾琮与蔡畅或许有些私人恩怨,曾经也起过一些冲突,但和昨日之事,并不相干。昨日是公事,蔡畅触犯国法,琮以锦衣卫指挥使之职,缉拿他归案。至于为何如此,太夫人想来也知道前因后果,贾琮就不再赘言了。而蔡畅身上的病根,今日也有人责问于我,是否是我暗中下的毒……

呵,琮自束发以来,受教于松禅公,。

学苍松之正气,法竹梅之风骨,别无长处,唯敢作敢当。

现在当面,琮也可问心无愧的告诉太夫人一声,我未下毒。”

孙氏一双老眼一直死死的盯着贾琮,可在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心虚和闪避……

孙氏眼中闪过一抹狐疑,难道果真不是贾琮所为,她孙儿真的是突发恶疾?

不!

这个怀疑刚一生起,就被孙氏按灭在萌芽中,绝不可能。

孙氏这一生,先教养出了一个国公儿子,又将整座成国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虽不管事,但她那个续弦儿媳,却在她跟前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可见她手段之强。

她这一生见过了太多事,最信奉的一句话,便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不相信什么意外!

所以,她孙儿蔡畅落到这个境地,一定是贾琮弄的鬼。

坚定了心志后,孙氏面上更加凄惨,道:“老身岂有不信冠军侯之理?只是老身听闻,如今都中年轻一辈以冠军侯为首,其他人皆远不及也。连天家出了大案,皇帝都下八百里急诏,招冠军侯回来相助。所以老身今日才厚颜上门,求太夫人和冠军侯一求,想让冠军侯帮忙,查出我家那孽障到底是因何发了急症。无论能否办成,老身都万分感谢太夫人和冠军侯,我成国公府,必铭记贾家恩德,老身先给你们磕头了……”

说着,颤巍巍的起身,就要拜下。

一个头发苍白,梳的纹丝不乱的老妇,满面老泪纵横,为了失恃孙儿的安危,跪下哀求的形象,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说旁人,连贾母都动容的无以复加。

她这一刻,甚至代入其中,想象宝玉有朝一日落到这个局面,她会不会也这般给人跪下磕头求救。

一迭声的喊人搀扶住孙氏后,看到满堂诰命大都红了眼圈,荣庆堂悲悯之势大盛,贾母长叹一声道:“咱们这些妇人,一辈子都为了爷们儿操心。老爷在时为老爷,临老了,又要为儿孙,哪个也不易啊!”

孙氏悲戚道:“这便是咱们的命,若是儿孙孝顺倒还好,若遇到不孝不听话的,那才怄心呢。”

贾母闻言面色一滞,看了眼孙氏,见她犹在悲伤,似是无心之言,又看向贾琮,道:“琮哥儿,此事你怎么说?能帮一把的,总要帮一把。”

一二十双眼睛都看向了贾琮,有位候夫人赞贾琮高义,言其还未承爵时,便为了一位名唤杏花娘的可怜女子,生生打翻了一个状元郎,义薄云天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会儿必会为成国太夫人解难的。

又有位伯夫人言道,冠军侯受天下师松禅公的教导,又得衍圣公牖民先生的偏爱,必在骨子里刻下一个仁字,断不会见死不救。

还有一将军夫人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有好报云云。

连保龄侯夫人朱氏和王子腾夫人李氏都开口说了两句,无外乎人命关天之类。

这一刻,仿佛是个人都能以大义之名对贾琮指手画脚。

在堂内侍奉着的王夫人、薛姨妈微微皱起眉头,她们有些担心贾琮拒绝后,会引起众怒,往后,贾家的名声就要坏了。

王熙凤则暗自冷笑这群妇人,都道人言可畏,世言如刀。

可她却知道,这些妇人之言,对贾琮来说,来母鸭子叫都算不上。

她亲眼目睹贾琮一步步从东路院假山后的那间耳房走到今日,心智何等坚毅,又岂是一老妇哭哭啼啼卖惨,一群娘们叽叽喳喳哄骗能动摇的?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老妇,刚才竟没人将她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果不其然,在众人瞩目下,贾琮缓缓摇头,看着孙氏淡然道:“贾琮有两个理由,无法答应太夫人之请。第一,贾琮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所有权势皆来自陛下信重,所以,无法公器私用,去为成国公府出力,查蔡畅之病根。

第二,贾琮也无法去帮助一个杀兄之敌。贾琮虽不是一心胸开阔之人,但也非睚眦之怨必报。只是太夫人或许并不知道,指使手下杀害我琏二哥之东川候次子张亮,在临死前数度喊冤,他与我二哥无恨无仇,素不相识,若非是受成国公世子蔡畅之挑唆,怎会下此毒手……

呵,此事是真是假,不好去辨别。毕竟蔡畅写给刘亮的信已被焚毁,刘亮也被我斩下头颅,用铜汁浇灌在我二哥坟前,以赎其罪,算是死无对证。

但,贾琮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以蔡畅平日所为,我认定是他所为。

所以,太夫人,荣国贾家和成国蔡家不会成为朋友,永远不会。

贾家不需要成国公府来感恩戴德,更不需要你们的友谊。

如果不是贾琮受皇恩深重,身负皇命在身,不敢闪失,有愧君恩。

早在当日,贾琮便提亲兵家将,上门与成国公讨个公道了。

若连杀兄之仇都不能报,贾琮又有何面目,承袭祖宗之爵?!

不过……话虽说到这个份上,贾琮依旧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我没有下毒毒害蔡畅。

我贾琮想杀他,也不需要下毒。

太夫人,请回吧。”

“是你,是你!果然是你害的我孙儿!”

孙氏看着贾琮,面容隐隐狰狞,厉声指控道。

贾琮面色淡漠,目光深沉的看着她,道:“既然我所说之言太夫人皆不信,那琮又何必再赘言?太夫人想将杀孙之仇安在贾琮头上也并无不可,因为,就算没有昨日之事,等贾琮办完皇差,也必将他千刀万剐,为兄报仇!荣国子孙,焉能让鼠辈杀害?

孙氏,你最好给自己留些体面,离开此处,不然,本侯不介意派亲兵送你回家……”

这等生冷残酷撕破当面脸皮之言,惊呆了诸人。

而贾母、王夫人之流,也还在震惊于贾琏之死幕后真凶的暴露,唯有那孙氏,老眼阴毒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再无悲戚可怜之色,起身离开。

看着这老妇的背影,贾琮淡淡冷笑一声,这老妇倒是个难缠的人物。

若她为男人,未必不是一方豪雄。

只可惜……

这个世道,对女人充满了压制。

一个心思阴毒手段狡诈的老妇,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无足轻重。

不过……

为防备在阴沟中翻船,也还是可以做些手段的。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又忽若有所觉,回头往高台上看了眼,就见贾母仍在震惊的看着他。

被他眼中的杀意一激,竟生生避开了眼神……

……

第五百六十二章 慧剑斩情丝

外客散尽,荣庆堂内只余贾家诸人。

“三弟,果真是成国公府的世子,挑唆人害的你二哥?”

王熙凤双目含泪,颤声问道。

虽然已对贾琏忘情,可不管如何,让人杀了自己的丈夫,王熙凤依旧难以接受。

贾琮侧眸看去,见她这幅惨淡模样,淡淡道:“外面的事二嫂不必费心,天道好还,杀人者偿命,又能饶得过哪个去?”

此言音虽不高,然字字掷地有声。

看着身形笔挺而立的贾琮站在堂上,气度持重,隐有渊渟岳峙之势,贾母、王夫人等人一时都怔住了。

贾家多年来由于贾母缘故,其实很有些阴盛阳衰。

贾赦、贾政不理事,也没什么外事,就家里一些事。

贾珠早逝,贾琏虽管事,但又要强不过王熙凤。

这一大家子,竟大都让妇人拿主意。

直到此刻……

贾琮一句“外面的事不必费心”,让荣庆堂上诸妇人忽然感到了极强的庇护感!

即便是追求自由独.立的后世,女人们最终也渴望寻找到一个能庇护自己的港湾,更何况当下这个世道?

家里的爷们儿能撑得起一片天地,她们才会心安,而不是空落落不满难安的悬着。

再联想到方才成国太夫人孙氏之言……

显然,贾琮并非只是嘴上说说。

尽管他始终不承认,但是这会儿任谁也能联想到,成国公世子蔡畅,多半是着了贾琮之道。

贾琮,是在为兄报仇!

一时间,贾母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她一直都认为贾琮因为幼时受虐待之故,城府太深性子太冷,毫无血缘亲情观念,故而不喜他还提防他,唯恐他有朝一日伤害了宝玉。

能为越大,就越担心。

但是这一刻,得知贾琮处心积虑的为贾琏复仇后,她这种忧虑减少了大半。

贾琮,还是讲亲情的……

“三弟,那成国公世子这次死不死?”

王熙凤不甘心,咬牙切齿的问道。

她在乎不在乎贾琏是一回事,她就算恨贾琏入骨,巴不得亲手灭掉他,却也不愿见他被别人杀死,还死的那样惨。

好几回,她梦里都看到贾琏那颗死不瞑目流着血泪的脑袋……

她巴巴渴望的看着贾琮,看到的却是贾琮皱起眉道:“这我怎么知道?”

王熙凤面色一黯,大感失望,就听贾琮又道:“不过听起来凶险之极,太医院的太医和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药石难治,多半是不中用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合该如此。”

王熙凤闻言心里登时痛快了,丹凤眼放光,还想再问什么,贾琮却隐隐不耐烦道:“适可而止,外面的事不要多问。”

不是贾琮拿势,只是这荣国府就跟筛子一样,里面不知有多少别人眼线。

贾琮不愿让外人知道他的想法,这极危险。

王熙凤却被这一呵斥训懵了,很有些下不来台。

只是如今不比先前了,她不同了,贾琮更不同了……

王熙凤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见此,一直未出声的薛姨妈“噗嗤”一笑,道:“凤哥儿也有害怕的人了?倒是难得。”

李纨、鸳鸯等人轻笑,贾母王夫人看向二人。

王熙凤俏脸一红,高声道:“姨妈可别笑我,如今家里出了个冠军侯,比国公还难得,三弟这样大的能为,动辄杀人脑袋,要人性命,刚才那么多诰命,又是国公夫人又是侯伯夫人,个个不拿正眼看我,可三弟只扫她们一眼,一个个就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巴巴的就走了。我这又值当什么?”

王夫人这会儿终于开口了,有些担忧道:“那些诰命回去后,怕是要嚼舌头了。贾家的名声……”

一个家族若是名声坏了,那必定走不长远。

且宝玉和贾家女孩子们都还没成亲,若让勋贵圈子里的人家都对贾家“刮目相看”,日后他们说亲时都有干碍。

倒是贾母,难得说了句:“不妨事,她们都是贞元一脉的功臣诰命,不是开国一脉的,和咱们本就少来往,且她们说嘴咱们的时候何曾少了?将门也不必在意这些,终究还是看谁家的军功高。国公爷在时,军功卓著,所以许多将门常登门造访。等国公爷没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又不在军中,当年来往的那些将门便断了往来,和名声不相干,终究还是看家里爷们儿有没有能为。”

王夫人听了,缓缓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贾母“嗯”了声后,见贾琮朝服未去,便打发他回去休息了。

等贾琮走后,贾母又打发了李纨、凤姐儿她们下去,只留下王夫人和薛姨妈并鸳鸯服侍。

贾母对王夫人道:“淑清啊,如今你还看不出来,这是个心肠极硬的?吃软不吃硬呐!难得你和宝玉他老子早早待他好,拢着他,但纵是如此,你也不能干碍他。否则……”

听贾母说的骇人,王夫人面色隐隐泛白,眯起了眼睛。

薛姨妈倒吸一口凉气,道:“老太太,不至于罢?琮哥儿还是极好的,对太太也极孝顺,不会吧?”

贾母叹息一声,摇头道:“若是寻常儿孙,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我这个孙子,身上总透着寒气……这多半是因为他小时候,被他老子娘虐待养成的。事到如今,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他羽翼已丰,连我也拿他没法子了。不过好在我瞧着,只要不干碍到他,他脾性倒也很好。只看他待宝玉、环哥儿和家里的女孩子们,就知道他倒也谈不上坏。”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视一眼后,缓缓点了点头,却并未说什么。

她二人都听得出,贾母是在说什么。

昨儿听说了黛玉身子转好后,贾母就大为高兴。

这会儿说这番话,明显就是想让她二人不要再拦着贾琮和宝钗之事。

可是,薛姨妈明知道贾琮日后难得善终,又怎会松口?

王夫人心里如何不待见黛玉,更不会吐口,让她如今唯一的宝贝儿子,去娶那娇蛮无礼,身子孱弱的失恃女。

见二人如此,贾母也只能心里一叹,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的确有借机劝说贾琮、宝钗之心,可是所言也皆非虚言。

这会儿有些事还不好说,贾母在等,等那成国公府太夫人孙氏的下场……

若她安然无恙则罢,若果真因“有了春秋而逝”,那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让王夫人和薛姨妈执拗下去。

能立下大功的武勋将门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盖世魔王?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岂是说笑的?

断不能因此送了性命呐!

贾母想起之前贾琮看孙氏的眼神,心里就一阵阵的发寒惊怖,了不得!

……

“三妹妹,怎么了?”

贾琮自荣庆堂出来,却未能回东府,半道儿上被探春的丫鬟侍书给请去了探春小院儿。

至探春院后,在堂屋里看着抿嘴轻笑的探春,贾琮问道。

探春站在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旁,一手轻扶着案几,一手拿着绣帕横在身前,笑问贾琮道:“三哥哥,明儿送我什么礼?”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道:“你怎和环哥儿一样?去岁我不在,前他生日两个月就不断收到他的信,叮嘱我可别忘了送他礼,忘了了不得。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姊!”

探春俊眼修眉间满是羞意,却偏着头恼道:“哪个和他一般?他是没出息,我不同!”

此时侍书给贾琮上了茶后,不看这姊妹斗嘴,和另一丫头一并下去了。

贾琮落座后,吃了口香茗,笑道:“又有什么不同?哪有早早就问寿礼是什么的寿星?”

探春红着脸哼了声,道:“环儿那是没出息,我却是不想三哥哥为那些寿礼费心,自然不同。”

贾琮开门见山道:“说罢,想要什么?”

“……”

探春面红耳赤下,羞恼的跑到贾琮身后,拍着他肩膀道:“三哥哥!”

贾琮奇道:“我爽利的三妹妹哪里去了?你有想要的礼,告诉我我正好替你寻来,如此你这寿星满意了,我这跑腿儿也有方向,不用担心送出的礼不得人喜欢。两全其美的事,你忸怩什么?”

“谁忸怩了?”

探春站在贾琮身后,躲开了贾琮的目光,心跳就没那么快了,也敢直言了,道:“三哥哥外面那样忙,我不愿三哥哥再为送我礼作难,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三哥哥只要再画一幅画儿给我就好,一年画一张,比什么礼都有意义。不过我不要小画儿,要大的。”

贾琮闻言,侧过头仰视探春,连连“褒赞”道:“对对对,这礼真是轻便,你果然是我的好妹子。”

听出话里笑话之意,再被贾琮目光一盯,探春“哎呀”羞急的一跺脚,眼波闪动的瞪贾琮,问道:“到底行不行嘛?”

贾琮见探春眼中隐有泪光浮现,忙笑道:“行行行,我三妹妹开口了,能说不行吗?明儿一早保准给你送来。”

探春也自觉失态,哼了声微微偏过头去,道:“好!那我等着!三哥哥快回去画吧,都夜了……”

贾琮点点头,喝了茶盏中的香茗后,笑着拍了拍探春微微颤着的削肩头,阔步离去。

有些事,她能自己想明白,便是极好的。

他喜欢明白的人,尤其是明白的女孩子,这才是敏探春!

等贾琮出门后,探春才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却紧紧抿着嘴不让泪花掉落。

可等她听到小院院门关闭声,却再也忍不住疾步走至闺榻边,扑倒在床上,埋首痛哭起来。

她是极精明的女孩子,也极理智。

既然心里知道那样的心思是万万要不得的,也注定没有好下场,她便下定决心,要以慧剑斩情丝!

而这把慧剑,她希望是出自贾琮之手的肖像画儿。

她希望,能最后在她三哥哥心里印刻一回……

待今日之后,仍是最好的兄妹。

只是说来轻巧,可这一斩,却斩的她心里好痛好痛啊……

……

第五百六十三章 罚跪

崇康十四年,三月初三。

慈宁宫,寿萱殿。

皇庭当庭。

日暮时分,一身宽大儒衫的叶清,双手抱于胸前,嘴角弯起一抹笑意,迎着落日和晚风而立。

背后青丝飞扬,逸然不羁,唯美动人。

皇庭正中,巨大的凤凰照壁前,一个身着蟒袍玉带、头戴紫金冠的少年,静静的跪在那。

不是贾琮,又是何人?

贾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叶清是疯丫头,叶清没多生气,太后得知后却气疯了。

若非叶清嘻哈顽笑彩衣娱亲的削去了太后大半怒火,就不是一道懿旨将贾琮招至慈宁宫前罚跪这样简单的事了,而是逼迫天子降旨拿人!

以贾琮目前堪称举世皆敌的处境,果真太后挑了这个头,造起势来,崇康帝未必能挡得住。

不过虽然叶清化解了太后大半怒火,不幸的是,贾琮今年还不到十六岁。

按照大乾祖制,这个年纪还未成年的勋贵子弟,后宫太后是有资格管教的。

诸般巧合结合,就造成了贾琮现在之悲剧……

“清臣,前儿骂我骂的可痛快?”

叶清并不将这等惩罚放在心上,以她的胸襟气魄,只要不涉及人命,世上值得她在意的苦痛并不多。

也正是拥有这等气魄,她才能以娇贵女子之身,同贾琮一般,骑马来回奔波数千里。

此中苦痛,这世上九成以上的人都吃不消。

然而叶清却只若等闲,视作一场对自己的磨砺。

她这样的心性,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必成人上人。

所以叶清以己度人,认为让贾琮跪一跪,也算不得什么。

她有这等气魄,贾琮也不逊多少,并未将这个惩罚看的太重,闻言抬头看了叶清一眼,淡淡道:“你自己明白,这个时候,你还如此……哼。”

余光瞥了眼宫门附近的小黄门儿和宫女,贾琮话没说尽。

但叶清何等聪慧,怎会听不懂贾琮之意?因此也就笑的愈发明媚了。

只是忽地她面上笑容变坏,问道:“清臣,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贾琮无语的再抬头看她一眼,道:“你是不是看我马上就能出宫了,想再给太后添点动力,好让我继续跪下去跪一宿?”

叶清闻言哈哈一笑,道:“哎,林妹妹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怪想她的。这样的女孩子,真不多见。和你藏在家里的那个薛家女孩子相比,我更喜欢林妹妹。”

贾琮顿了顿,道:“关你什么事……”又道:“应该明天就能到。”

叶清有些英气的眉尖一扬,道:“一起去接?”

贾琮闻言抽了抽嘴角,不搭理。

这个天家贵女,竟这般爱调.戏于他……

这一会儿,贾琮跪着叶清受着,两人倒是可以说一会儿话,太后知道了也只以为叶清在出气。

可明日两人若双宿双.飞的出城去码头接人,那用不到下午,贾琮还得过来跪着,说不定膝盖下还得垫一块钉板。

贾母如何重视宝玉,太后就有多重视叶清,甚至更甚之。

贾琮与她交往过密,是祸非福。

叶清见贾琮不理会,也只笑了笑,不再多言了。

她静静的站在那,双手负于身后,身姿潇洒。

明媚姣好的大眼睛顺着落日的余晖远眺着西边儿,看着红日一点点落下山边……

直到最后一抹红光消失过,她才回过首来,对贾琮笑道:“起来吧,太后就让你跪到太阳下山,结束了。”

贾琮闻言,轻呼了口气,却没急着起身,而是先用手按摩了番已经木然的腿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他才缓缓尝试着起身。

见他眉头微皱,起来的有些艰难,叶清忙上前搀扶了一把,落落大方。

贾琮倒也没拒绝,因为他一个人的确站不起来。

等在叶清的帮助下站住后,贾琮再度弯下腰,一点点活络着僵硬的腿部肌肉……

叶清也不问缘由,只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很有耐心……

这一次,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贾琮才直起腰来,见叶清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不由抽了抽嘴角。

叶清咯咯笑道:“别看我,真不是我告的状,是成国太夫人进宫献寿礼,陪太后吃茶时说漏嘴的……”

“说漏了嘴?呵。”

贾琮冷笑一声。

叶清又“哎”了声,悄声问道:“清臣,蔡畅那里到底是怎么弄的?各方名医都瞧了,竟都瞧不出病症来,对你好奇的人极多……”

贾琮皱眉道:“谁说和我有关系?大乾一年来因突发恶疾暴毙者不知凡几,莫非都与我相干?幸好前儿打板子的人是御林侍卫,不然我还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叶清目光闪过一抹赞许之色,却笑道:“我并没说是你,只是太巧了些……别这样看我,我真相信不是你所为。当下时机太微妙了些,二皇兄他们的案子还没告破,清臣你又不是傻子,敢在这个关口上下毒害人,还这样明显。看来,是有人在背后下黑手,想置你于死地。”

贾琮摇摇头道:“这般明显的栽赃手段,瞒不过陛下圣聪的。”

叶清提醒道:“皇伯伯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但众口铄金,如今勋贵圈子里,都说是你下的手,为了报复蔡畅挑唆张亮杀你二哥之仇,连你自己都承认了。”

贾琮气笑道:“又是成国太夫人做的妖,这个老妇心术不正,我原道成国公那对爷俩儿怎如此卑鄙无耻下作,如今却是寻到源头了。不过,我一心为公,只要陛下信我,那妖妇又能奈我何?”

说罢,又屈膝活动了几下,就准备出宫了。

叶清却忽地变了脸色,明媚的大眼睛一下盯在了贾琮膝盖上,不可思议道:“这就好了?”

贾琮看她一眼,问道:“什么意思?”

叶清审视的看着贾琮,哼哼一笑,肯定道:“你必在弄鬼!清臣,你知道我见过多少人罚跪一天后,三天走不了路?虽然你这套奇怪的手法,会对双腿有帮助,但你若老老实实的跪,至少还得再修养几个时辰才能动弹,回家还得躺两日,又怎会这样快能走?我倒要看看,你藏着什么秘密!”

说罢,竟弯腰摸向贾琮膝盖处。

她速度极利落,在贾琮还未反应过来前,就摸到了贾琮双膝,然后干净绝美的脸上一滞。

一边斜着美眸眼神不善的看贾琮,一边缓缓直起身,刚好贾琮正想弯身去拦,两人的脸几乎是贴着交错开的……

叶清很美,她的美似天香国色,但又带有一种难言的自信、大气和恢宏。

她的脸很白净,看不到一颗痣,虽不涂脂抹粉,但肤色润泽有光。

淡淡的香气铺面而来,却未能扰乱二人这一刹那间的凝望……

千言万语不能诉诸于口,却尽在这短短交错而过的目光交汇中……

在这古老的皇庭中,在最后一抹落日的残晖中,在远方如潮水般一盏盏点燃的宫灯辉映下,这一刹那,似凝固为永恒。

……

“大人!”

贾琮自宫中而出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见贾琮被御林侍卫护送而出,一直候在宫门外的展鹏等人忙迎上前来。

贾琮没有多言,点点头后径自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一直保持着不变的面色却瞬间阴沉下来,眼中闪动着怒火和愤恨。

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他知道,他知道叶清和隐匿在龙首原上的那位,一直在谋划着什么。

至于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他们还能谋划什么?

想起江南明香教那个疯女人的话,想起种种迹象,想起他暗中调查的一些当年事……

贾琮眉头紧紧皱起,那是一种疯狂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

但这其中还有太多的迷雾,无法看破。

尤其是一些最关键之处,他寻不到答案。

所以,涉及全家身家性命,贾琮又怎敢凭借这一点猜测,就敢押宝站队?

事涉皇权,任何荒诞、匪夷所思的阴谋,都有可能。

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但是……

他又早已被叶清拉上了这条带着无尽凶险随时船毁人亡的巨船上,不得脱身。

从他不得不出手用青霉救武王时,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此事但凡让宫里那位知道分毫,贾家从上到下,怕是连只鸡都活不下来……

然而,贾琮自知以他目前掌控的力量,别说去帮那边什么,只一暴露,他就是最大的猪队友……

可是……

若什么都不作为,自己的命运,完全受别人的影响支配,这种滋味……

让贾琮如坐针毡,惶恐不安。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给正在江南努力打通南下之路的茶娘子予以最大的帮助。

只有打通了这条生命线,他才有一点立足的底气。

以他现在的力量,真要发生些不测之祸,挽天倾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但带着亲近之人跑路的难度却要小的多……

终究还是时间不够用啊,若是能给他两年平静时间发展,他有足够的信心对任何人说不……

可贾琮知道,那边不会等太久了。

武王已经快死了太长时间,再苟延残喘下去,宫里那位就该反应过来了……

念及此,一股如山压顶的沉重感,让贾琮隐隐喘不过气来。

除此之外,方才他与叶清对视时,看到她眼中的眼神,那一抹对他的劝慰,和冷静的疯狂之色,实在让贾琮揪心。

贾琮想不明白,叶清到底为何非要如此做,她的生活,甚至超过了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的自在。

她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更让贾琮难以忍受的是,叶清再度用眼神告诉他,让他放心,即使败了,也绝不会牵连到他身上。

只要他不自己露头……

或许,真到了事败的那一天,她还甘愿死在他手里……

可这他娘的,他又算什么?!!

简直荒唐!

“砰!!”

暴怒之下,贾琮一拳轰在了车板上。

外面护从的亲兵大惊,展鹏急问道:“大人,出了何事?!”

过了稍许,才得到贾琮阴沉的回答:“无事,加快速度,回府。”

……

东府,宁安堂。

见贾琮归来后,平儿忙起身迎向前,竟先看贾琮膝盖处,问道:“爷,果真跪了?”

今日慈宁宫来人传旨,气势不善。

贾琮得信儿后,略一思量,就让平儿将她平日做的最厚的护膝取来,迅速套在内袍膝盖处。

宽大的锦袍掩盖住了痕迹。

这护膝,是早先贾琮为了上朝跪拜之便,让平儿暗中所做,外人无人知道。

就算被人无意撞见,也可借口当初在黑辽苦寒之地喔冰躺雪留下了关节痛,戴上护膝暖膝盖之用。

慈宁宫来人,本就在贾琮意料之中。

前日那样大的场面下,他不留情面的训斥叶清,就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不过他也思量,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太后顶多罚他下跪。

杀头、打板子什么的,都不至于,崇康帝也不会点头……

而且,他料定叶清会帮他敲边鼓说话。

因为前日他所言,本意便是为了叶清好,贾琮相信,她会明白……

若非如此,今日叶清也不会陪他到最后。

想起这些,贾琮眸眼中就闪过一抹阴鹜,不过看到平儿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是收敛起了心神,面上浮起笑容,道:“不碍事的,有平儿姐姐亲手缝制的宝贝在,今儿跪的一点也不难熬。”

平儿闻言蹲身,撩起贾琮锦袍前摆,解开系绳,取出两块已经变形凹陷下去的护膝,眼泪都下来了。

贾琮看着,眼中闪过一抹柔和,却坏笑道:“快起来罢,不然这个姿势,我又快忍不住了,这几日你身子不舒服,又不能服侍我。”

“哎呀!”

平儿闻言大羞,赶紧起身,见贾琮还能这样顽笑,心里的心疼担忧也去了大半,梨花带雨的嗔了贾琮一眼,面色娇羞,她道:“爷快去西边儿吧,都打发人来问了七八回了,连环三爷都被打发来跑了两回。”

她怕贾琮再不走,非要拉着她荒唐一回。

她虽甘愿为贾琮做任何事,可是……西府那边确实等的急。

其实贾琮自不会果真这会儿浑来,他也没这个心思,只是不想让平儿落泪罢。

贾琮将一礼盒放入怀兜中,又接过平儿递来的一卷画轴,告辞平儿后,往西府行去……

……

PS:今天不一定能三更,我会尽力,精疲力竭被掏空的感觉……

第五百六十四章 众生相(第二更!)

或许自崇康十三年底始,神京城压抑了太久。

接二连三的大案发生,压的人们心头沉闷的喘不过气来。

因此,等稍有些风平浪静时,憋闷了太长时间的勋贵高门们,便开始恣意的享乐受用。

就锦衣卫得来的信儿,这几日整个神京城的酒肉消耗,比前两个月加起来还要多。

人们如同疯了一般,吃喝玩乐,醉生梦死。

贾家,似也没能逃过这个怪圈。

总有理由,将大家召集起来,日日饮酒作乐。

连贾政都做过一回东道……

今日是探春的生儿,这样的借口,自然少不得一番高乐。

两台戏班子早早进了府,这会儿怕已经唱了许久。

贾琮走上荣庆堂抄手游廊时,便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唱的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贾母是个性喜热闹的,必是有人投其所好。

“哟!侯爷回府啦!”

抱厦门前几个小丫头子正挤在一起往里看的高兴,忽一小丫头子无意看到贾琮到来,忙惊喜道。

其她丫头唬了一跳,不过见贾琮面色淡然,并无恼色,便争着撩门帘。

又见有人往里面通报,贾琮微笑颔首,进了门去。

鼓乐声止。

贾琮见烛火通明下,满堂珠翠。

一双双眼眸目光各异的看着他,多是欢喜之色。

他面上亦带着一抹微笑,先朝“寿星婆”点点头后,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等亲长见礼。

叫起后,贾母先问道:“太后下懿旨传你进宫所为何事?可是像人说的那样,罚你跪太后宫去了?”

贾琮闻言,眉尖轻挑,道:“谁说的,传的这么快?”

“啊?!”

一阵惊呼声,贾母眉头一皱,道:“果真去跪了?好端端的,太后娘娘缘何罚你?可要紧不要紧?”

见她一副担心惹祸上门牵连到贾家的模样,贾琮呵了声,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太后瞧哪个勋贵子弟不顺眼,罚一顿出出气也是有的。”

贾母见他如此敷衍,差点没背过气去,就听王夫人温声道:“琮哥儿,到底怎么回事?”

贾琮顿了顿,道:“真没甚大事,就是前儿太后侄孙女儿,那位芙蓉公子寻我,想要我徇私枉法,被我当众训斥了两句。然后成国太夫人今日就进宫向太后告了一状,太后便让我去慈宁宫跪着了。跪完也就完了……”

“你说的轻巧!”

贾母恼道:“那叶家女孩子是太后最看重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家里如今就这么一条血脉,连亲王公主都让她三分,你就敢如此轻狂?倘若太后气急,凤颜大怒下,你还不累及全家?”

今日贾琮本就心情不顺,再听贾母这般言语,真是让人生气。

他淡漠道:“老太太放心,果真惹出什么祸事来,我就把爵位让给宝玉,然后上门去给人当牛做马,绝不会牵连到家里的。”宝玉面色无辜,低下头去,心里无语这干他甚事……

“你!!”

许多事做得说不得,说出来太难看。贾母此刻就被犀利捅破窗纸的贾琮怼的下不来台,一张脸羞恼震怒。

众人惊骇之余,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身上肃煞之气,都明白过来,他今日心情必是极差的。

贾母在内宅待了一辈子,虽然后半辈子只顺心顺意的享福受用,但她却并非是不会变通之辈。

哪个婆婆不是从媳妇熬出来的?

年轻时在舅姑跟前站规矩那些年,若练不出一副察言观色的好能为,那必然过的艰难。

这种本领时间久了,也就刻在骨子里。

虽然好些年没用了,但如今……这本领似又有了用武之地。

贾母也看出贾琮今日情绪不对,竟生生忍下了怒气,只寻思着改日再同这个孽障好好算账。

王夫人却愈发温和的同贾琮道:“好孩子,老太太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年轻气盛,惹出了罪过坏了自己的前程。快别往偏处想,你素是懂事的呢。”

贾琮闻言,轻轻呼出口气,抬起眼帘,见满堂人大半都目露担忧的看着他,歉意一笑,躬身道:“是琮之不是,给诸位赔礼了。”

薛姨妈忙笑道:“也是难为琮哥儿了,外面那样多的大事,背负极重,他才这么点年纪……”见贾母老脸又有些挂不住了,忙调转话锋,笑道:“不过老太太说的亦是老成之言,这世上事上,最难得的便是一个忍字。我时常在家教你薛大哥,在外面务必要戒急用忍。发脾性闹一场容易,能忍一步却难。但忍那一时,却可风平浪静啊。这世道,什么也没平平安安顺顺心心好!”

贾母闻言大为高兴,赞道:“姨太太说的在理。”

这边见贾琮面色又淡了下去,王夫人忙笑道:“今儿三丫头生儿,快别说这些了。”

不过王夫人心里还是感叹,这世道,终究是爷们儿的天下啊。

曾几何时,连生计都艰难的大房庶子,如今竟到了连她都要看脸色,不愿见他发作的地步。

倒不是说王夫人怕贾琮,只是不愿意闹将开来大家太难看。

投鼠忌器。

哪怕在心底深处,她仍旧看不起贾琮的出身,可是……

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主掌贾家所有外事的贾琮,已经有足够的资格与内宅分庭抗礼了。

而内宅,终究还是要依附前院爷们儿而存的。

贾琮有掀桌子的血勇,她们却没有。

真激起贾琮的性子,闹的大家都下来台,内宅颜面丧尽不说,也失了立足之地。

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对于贾琮,王夫人更倾向于在他兴盛时笼络好,利用好。

而不是没有利处的对抗……

真要有什么仇怨,也不该在人势旺时计较……

其实贾母,亦是同样的心思。

只是她坐在贾家最高处坐的太久了,更好脸面些,也更难放下架子。

不过,在贾琮日益强势下,她还是知道怎么做才最好。

沉默是金。

在王夫人、薛姨妈的几番说笑后,贾琮终于入了席。

先将画轴送给了探春,贾琮微笑道:“三妹妹,祝你之青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茂,如南山之寿。”

“好诗!”

贾环捧哏道。

宝钗、湘云等饱读诗书的女孩子闻言纷纷“噗嗤”一笑,探春先红着脸接过画轴后,再没好气凶巴巴的瞪了贾环一眼。

贾环莫名,难道他三哥作的诗不行了?

就听一旁贾兰小声道:“这是先秦之诗,不是琮三叔写的……”

贾环马屁拍在马腿上,垂头丧气的低下头。

上头王夫人淡淡看了贾环一眼,薛姨妈却笑问道:“三姑娘,你三哥哥给你送的什么?莫不是一副字?早就听说琮哥儿写的一笔极好的字,三姑娘又那样爱读书写字……”

贾母对探春道:“三丫头,既然姨太太想看,就同她看看罢。”

探春闻言登时俏脸一红,先拿眼看向贾琮,见贾琮微微颔首后,方起身解开红系绸,展开了画轴……

“哎哟!”

却是王熙凤最先惊呼一声,但没人理她,众人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那足有四尺长的画卷上。

那哪里是画儿,分明是活生生的又一个探春啊!

那头发,那眉眼,细腻到连睫毛都不曾疏漏。

还有那浅笑,愈发添了灵气和生气。

那……嗯?

这身段身形,画的也太传神了些吧?

不过,这会儿子却没人明着说什么。

再怎样,她们也不会认为贾琮对探春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正经的堂兄妹,和亲兄妹有什么差别?

她们只当这种画儿就该画的一模一样……

“琮哥儿还有这能为?”

薛姨妈惊奇不已道,眼睛舍不得离开画卷。

其实贾家姊妹们早就都得了贾琮画的画像,只是从没有画过这样大的。

而且贾琮给她们的是速写,画风总有些粗糙,不比这幅写真细腻传神。

想想后世女孩子有多喜爱自拍,就能明白此刻荣庆堂的女人对惟妙惟肖的探春画像,产生多大的兴趣。

莫说她们,连贾母这会儿都面色动容更心动了。

她想的自然不是自拍臭美,而是身后事……

若能留下这样一幅画当遗像,那岂不跟一直活着一样?

她这个年纪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了。

不过,贾琮这该挨雷打的不孝种子,竟丝毫没看到她眼神的暗示……

倒是湘云直接:“琮哥哥,等下月我过生儿,也要这样一幅画儿!”

贾琮微笑着应下后,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探春道:“只一幅画儿还是单薄了些,前儿我才寻摸到的好顽意儿。”

探春先收起画卷,然后欢喜的接过,见其她人巴巴的望着,满脸笑容的拆开来看。

等看到里面是一个精美的银质盒子,却打不开,探春不解的看向贾琮。

贾琮接过后,在盒子下摸索了下,然后扭住一物什,再松开,众人就听到一阵悦耳的乐声从银盒中传出。

一时间,整个荣庆堂连主子带丫鬟婆子,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银质盒子。

一个个惊疑:莫非是仙法?

贾琮一边吃着饭菜,一边拿眼睛看着一个个面孔,心里呵呵笑着。

其实还要早二百年,瑞国,也就是瑞士,就有了用发条来奏乐的机械音乐。

到现在,虽然还不能奏出成曲的音乐,只能发出一段音色,远谈不上音乐。

但也足够震惊内宅诸人了,如同在看仙宝!

探春以莫大的毅力,才将目光从八音盒上移开,递还给贾琮道:“三哥哥,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贾琮没接,只轻笑了声,对其他姊妹道:“不过是个顽意儿,从西洋来的,你们若喜欢,等回头我再寻几个送你们。今儿这个,先给三妹妹,谁让她赶了个巧儿,正好今儿过生儿。”

宝钗最是大气,笑道:“合该如此。”

其她姊妹们也纷纷收了艳羡的目光,笑道她们等贾琮的大礼。

唯有贾环,一双眼睛差点没瞪出来,咕噜噜的盯着探春手中的音盒,恨不得立刻到手。

等看到宝玉笑嘻嘻的从探春处借走了八音盒,戏言要借三五年时,贾环眼睛登时红了起来!

他正想回头让他娘赵姨娘从探春要了来,好生耍几年,却不想被宝玉给捷足先登了!

气的他直想冲上去撕碎了宝玉,夺回音盒好做他这一支日后的传家宝!

没错!他认为这个音盒能当传家宝!

不过贾环也只敢想想,哪有胆子当着贾母、王夫人的面动粗。

连正经瞪人家也不敢,只拿眼剜一下后,又忙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再剜一眼,左右看看无人发现,再剜一眼……

……

渭水之上,一艘三层楼船缓缓行驶着。

此刻,站在三层楼船的临窗边,就着月色,已经能遥遥远眺到那座当世第一大城了。

明早,就要到了。

……

PS:努力第三更,果真年纪大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不同

夜宴罢,薛姨妈先走一步。

薛蟠脸上的伤还未消去,看上去仍是一个猪头,她到底放心不下。

薛姨妈走后,王夫人和李纨、贾兰也辞了离去,还将依依不舍的贾环也一并带了去……

这小子刚才总用不共戴天仇人的目光剜宝玉,惹得贾母震怒,若非王夫人求情,这会儿子赵姨娘都要过来跪着。

等这数人走后,贾母拿眼看了凤姐儿一眼,王熙凤又恢复了往日的乖觉,早就猜到了贾母的心思,接了贾母示意后,便走到贾琮身边,笑吟吟道:“三弟,你那画画儿的本领,是何时学到的?”

贾琮正吃着香茗,听闻此言,侧眼看去,道:“凤姐姐有事么?”

王熙凤娇声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见三弟这样大的能为,好好巴结巴结!来来来,我给三弟斟茶倒水。”

旁人诸人见她作怪,无不好笑。

也欣慰她能这样快从亡夫之痛中走出来。

贾母也喜欢这样的孙媳妇,看着她虽不施浓妆亦娇艳的模样,喜欢不已。

贾琮将茶盏递给王熙凤,等她倒满后,点点头道:“谢谢,我不用了。”

王熙凤:“……”

探春、湘云等人哈哈大笑,宝钗亦是抿嘴轻笑。

宝玉笑道:“好姐姐,如今可遇到厉害的人了。”

王熙凤瞪他一眼后,又赔笑着看贾琮,道:“好兄弟!你有这份能为,可不能只便宜了三丫头。她是你的姊妹,难道我们就不是?”

贾琮还未说话,迎春笑道:“我们原是有的,只没这样大……”

王熙凤闻言一滞,差点没被噎死,呵呵笑着看迎春一眼,然后道:“不一样大?那就不好了,都是自家姊妹,怎好厚此薄彼?再说,这样的好能为,也不能只心疼你那几个姊妹,我也是你姐姐啊!”

湘云等人见她如此厚面皮,差点没笑的仰倒过去。

王熙凤继续道:“不仅是我,还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妈……这些亲长都有了春秋上了年岁,过一年是老一年,你们瞧瞧老太太,看起来都快五十了,再不留几幅好影儿,往后就更老了!”

“呸!”

贾母绷不住笑啐道:“还五十,宝玉他娘都快五十了,我怎还五十?”

虽骂着,可一张脸早笑开了。

鸳鸯等丫头也无不大笑,王熙凤哈哈一笑,道:“老祖宗看起来年轻!”又紧追着贾琮问道:“如何?三弟给咱们一人画一幅,留个念想也好。若是你二哥在时就能画一幅,现在看起来,也和生着一般……”

说着,装模作样的抹起泪来。

贾琮见之心里却隐隐发寒,都说女人痴情而绝情,男人多情而长情,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这女人简直疯了,竟拿死去的贾琏当筹码说服他。

贾琮除非是痴傻了,才会相信王熙凤的眼泪。

由此可见,在王熙凤心里,贾琏是真的成了路人甲乙丙……

不再拿捏,贾琮道:“等忙完这一阵,得闲了慢慢画吧。谁过生儿给谁画,一年画一幅。”

“好!果然大气!不愧是吾家冠军侯!”

王熙凤眼中眼泪登时没了,笑颜如花的夸赞道。

贾琮无语的抽了抽嘴角,不再多言此事,而是看向高台软榻上,道:“老太太,没有意外的话,明儿一早座船就要抵京。东府已经安排好了套院,供林姑丈一家居住。老太太可要差人去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贾母哪有这个心思,林如海如今半死不活昏迷着,她女儿病逝后,对这个女婿也就不怎么在意了,摆手道:“你看着办就是,只便怠慢了亲戚。”

贾琮应下,正想说什么,就听宝玉奇道:“林妹妹也住东府?”

贾琮眨了眨眼,反问道:“林姑丈卧病在床,林妹妹不照顾她爹么?”

宝玉闻言登时傻了眼儿,呆呆的看着贾琮,无言以对。

贾琮呵呵笑了声,道:“不过家里有老太太,她一半时间要住这边的。”

宝玉闻言还不大信,转头看向贾母,贾母忙道:“你琮兄弟和你顽笑呢,她每日过去看看就是,你姑丈正昏迷着,并不用你林妹妹常在左右。”

贾琮笑道:“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真要想尽孝,也不好拦着。不过套院就挨着西府,姊妹们过去也方便。”

闻言,宝玉又闷闷不乐起来,打定主意,一定求着林妹妹住西府,东府到底不方便……

又说了会儿话后,夜渐深,众人便散了。

宝玉留在了荣庆堂,就在暖阁碧莎橱里睡,今晚他要好生求求贾母,一定要让他林妹妹在家里待着,不去贾琮那。

探春捧着礼,带着湘云,和迎春、惜春一道回各自小院儿去了。

王熙凤更是明目,见贾琮和宝钗在廊下慢慢说话,把玻璃风灯借给二人,诓他们二人去会芳园花园里坐坐……

贾琮自不会如此,一来夜晚还是有些寒气,二来现在也不合适。

他倒不怕什么,可宝钗不行。

下人那么多,闲言碎语实在难听。

贾琮便送她往梨香院走去。

晕白的灯笼照着青石板路,二人并肩而行。

夜风轻轻吹拂,静的让人心醉。

“琮兄弟,那芙蓉公子去年和你与颦儿丫头一道过的年?她怎去江南寻你了?”

走着走着,许是鼓起好大的勇气,宝钗轻声问道。

能让“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主动开口,可见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已经煎熬了许久,煎熬到她无法承受了。

贾琮地位权势越来越高了,高到……让素来心志高洁的宝钗,都渐生卑微之心。

贾琮心生怜惜,伸手握住宝钗有些冰凉的手,温声道:“叶清许下宏愿,要在江南百寺为太后祈福,年前就到了大明寺,知我在扬州,就相邀一聚,林妹妹也在,她二人详谈甚欢,知道她一人孤苦,林妹妹就邀她过年时去盐政衙门一起过年。”

被贾琮的手握住,宝钗正感到一阵暖意从手上传递过来,再听闻此言,杏眼中登时绽放出光泽来,欣喜的看向贾琮。

贾琮顿住脚,将她轻轻揽入怀中,顿了顿道:“我不可能入赘叶家,所以便不可能和叶清成亲,你不必担心什么的。”

宝钗俏脸羞红,她本是这时代最典型的闺阁女子,深受礼教熏陶,同情郎当面谈婚论嫁,让她心都在颤动。

又欣喜异常!

却听贾琮再道:“宝姐姐,恕我厚颜无耻问你一句,为何你能容得下平儿、晴雯她们,却不能容叶清这样的呢?对我而言,叶清和平儿姐姐、晴雯、春燕她们,并无什么不同啊。”

宝钗仰起头,杏眼盈盈的望着贾琮,咬了咬红唇,轻轻摇着臻首,道:“很不同呢。”

贾琮呵呵笑了声,道:“都一样的……”想了想,还是没将黛玉之事说破。

这个时候若是说破,于事无补,且容易生出乱子来。

现在他外面的事还没处理妥当,实无精力调理内宅之事。

等他将外面的危机解除后,再来解决此事罢。

低头噙住了宝钗的红唇,好一阵缱绻亲密之后,贾琮护送着宝钗回了梨香院。

……

翌日清晨,天尚未明。

贾琮在平儿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

昨日平儿来了月事,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曾听凤姐儿说过,凡是有大能为者,必有大欲。

原她还不信,可等贾琮破了她的身,开了“杀戒”后,她才知道果然是这样一回事。

而且贾琮“天赋异禀”,精通各种作弄人的手段,只想想,就让她面红耳赤双腿发软。

若非她肯定,贾琮之前绝无可能去青楼之地厮混,她都怀疑贾琮是个欢场老手……

哪怕后来贾琮自省己身,开始控制次数,但哪怕一夜一次,质量也是奇高无比,让平儿有些不堪鞭挞,虽然愉悦之极……

“想什么呢?”

见平儿蹲身在下替他整理锦袍边的皱褶,拉展了几下后就不动了,在那出神,贾琮出言问道。

“呀”了声,平儿回神后惊呼一声,羞的眼眸中都快凝出水来。

贾琮见之哈哈一笑,屈指一数,道:“好姐姐别急,没几天了,再忍忍罢。”

以平儿的温顺,听闻此言都忍不住啐了口,软绵的双手推着贾琮往外去,道:“快走吧快走吧,接了晴雯、香菱她们回来就好了,别作弄我了。”

贾琮闻言,想起那几个俏婢的模样心头一荡,晴雯烈如胭脂马,春燕娇憨,香菱懵懂……

不过没往深处想,贾琮摇摇头道:“如今我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岂敢夜夜笙歌?先只平儿姐姐一人罢。”

平儿虽听着高兴,可这会儿也学精明了,忍不住笑道:“纵是爷这样的伟男子,也终究还是男人,到了时候,我便不信爷还能忍住?也别说什么只先我一人的话,那才是让她们恨我哩!晴雯那小蹄子一张嘴,恼的人手痒痒。”

贾琮哈哈一笑,道:“家里就要热闹了。”

平儿也高兴,道:“原也是国公府的底子,好几百号人哩,如今就那么点人,空空荡荡的不像。这下都回来了,也该热闹喜庆了。”

贾琮点点头,听到外间座钟声传来,到了辰时初刻,便道:“平儿姐姐且在家先候着,我去接人了。”

平儿柔声“嗯”了声,叮嘱道:“爷慢点儿,不急呢。”

贾琮笑了笑,又抱了抱平儿后,转身大步出门。

……

PS:居然坚持下来了,点个赞,嘿嘿嘿!

第五百六十六章 回家

三月的长安,清晨依旧有些春寒。

贾琮披了件竹叶青梅纹薄氅,骑在马上,立于西城外渭水码头。

这里原是东川侯府的地盘,曾几何时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热闹非凡的表面下,隐藏着无数黑暗。

但此刻,偌大一码头上,除却挽起裤腿穿着草鞋,等待卸货的苦力外,曾经遍布各处的下九流人物都没了踪影。

锦衣卫看似悄无声息的默默发展着,但那是对高高在上的朝廷诸公们而言。

对于市井之徒江湖豪客们而言,如今的神京城愈发不好混了。

神京一百零八坊,随时都有锦衣校尉持着绣春刀,但凡看到不是良善百姓之人,立刻上前询问户籍姓名。

这些日子来,整个神京城被发配黑辽做苦力的市井泼皮不知凡几。

敲掉的帮派,更是数以百计。

偌大一长安,人口百万。

靠黑吃饭的,不下数万人之巨。

这些人不事生产,靠欺压勒索百姓商家为生,是寄生在都城的毒瘤。

贾琮以彻查皇子暴毙案为由头,清理整座神京城的地下势力,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也没有任何朝廷御史敢多嘴。

尽管,那些了不得的帮派背后,都有朝堂大佬在支持。

但这一刻,无人敢出手。

而锦衣卫,正是在这些势力的尸骨之上,壮大发展着。

能在京城立足,这些帮派哪一个没有好手?

当帮派覆灭后,给那些好手两条路,生或者死,这并非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再将新进卫的新人家世来历弄清楚后,根据能够掌控的尺度,再细分成可用之人,和炮灰之人。

一批批锦衣卫派往江南六省,并终将手伸向了大乾其他十二个省份。

真要能给贾琮二三年的发展时间,以他对后世组织学的肤浅了解,也足够将锦衣卫发展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

可惜了……

“船……来……咯!”

码头哨公站在瞭望塔上,忽然高声提醒道。

未几,众人就见一艘高大的楼船,缓缓自东驶来。

大船桅杆上,偌大一锦衣大旗,迎风招展。

贾琮周围方圆百步之内,皆布有亲兵缇骑护从。

毕竟这里是曾经仇家的地盘,大意不得。

半个时辰后,贾琮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座船缓缓靠岸。

船听稳后,码头上的船工们帮忙奔波着锁锚系缆绳铺甲板,意外得了赏银后,一起远远磕了头离去。

等船上之人先一步下船后,贾琮方翻身下马。

“卑职魏晨,参见大人!!”

锦衣卫佥事魏晨,自在江南交了投名状后,便渐渐融入了贾琮的核心。

这是一个极聪明又有些惫赖的年轻人,天资出众,只是常年在金陵城里,眼界还是局限了些。

但成长性很高。

贾琮叫起后,魏晨简单述说了船上这二月来的事宜,除却几个亲兵生病,请了郎中医治妥当外,再无别的差池。

贾琮点点头后,魏晨就要退下,刚走两步却又忽地顿住了脚步,猛然回头,满眼不可思议的盯着贾琮身上的蟒袍玉带看。

蟒袍?!

可惜,贾琮没有给他解释什么,径自往船上走去。

展鹏最好交友,一把搂住魏晨的肩膀,哈哈笑道:“乡下来的,没见识过吧?当今天子钦封的大乾一等冠军侯,赏蟒袍玉带,贵比国公!”

魏晨闻言,都顾不得这孙子嘴上占便宜了,惊喜交加道:“果真?”

他在船上待了一个多月,几乎与世隔绝。

就算偶尔靠岸,也看不到朝廷邸报,自然不知贾琮回京后已被封侯。

不过,魏晨到底非一般人可比,只惊喜了稍许后,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冠军侯……

不大吉利啊。

再一联想现今的局势,面色又变了变。

天子此举,是将贾琮放在火架上烘烤,当刀啊!

自古以来,作刀者,又有几个能得好下场?

见他如此,展鹏哈哈笑道:“你小子,反应和大人说的一模一样,大人真是神了!”

魏晨闻言一怔,随即长舒了口气,面色舒缓下来。

因为他明白,既然贾琮能料到他的反应,自然对当前局势更加清楚。

面对这等危局,贾琮都能镇定自如,说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念及此,魏晨微微苦笑着摇摇头。

他从来自负自己的天赋和智慧,当初在金陵千户刘昭麾下当四大金刚时,他连刘昭都不放在眼里。

也因此,刘昭素来防备他严密,不让他触碰兵权,只当智囊。

可现在……

贾琮将大权托付于他后,根本不怎么过问。

可魏晨连一丝翻浪的心都没有,规规矩矩。

差距太大了,大到他连嫉妒心都升不起……

罢了,能逢这样的明主,才不枉此生。

真要给一庸才当奴才,反倒作践自己。

贾琮没有理会属下的心理动态,魏晨身为锦衣高官,若表现出一丝摇摆不定的迹象,他都不会容他。

倒是船上这些跪迎他的亲兵,贾琮几乎挨个叫了遍名字,回应问好。

这般作态,让船上百余名亲兵感动莫名!

看到这一幕后,船下的魏晨不由苦笑不已。

他这一个多月来日夜与这些亲兵相处,刻意交好,倒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想将贾琮身边之人围好,以后说不定有个方便。

君不见江南六省的实权百户,多是贾琮亲兵出身……

可是看到船上的景象,魏晨知道,他可以交好的这一个多月的交情,根本比不上贾琮这一番直呼其名的问候。

在收买军心这方面,魏晨自忖和贾琮相差十万八千里。

展鹏在一旁看着他,笑道:“小魏子,知道为什么大人能当冠军侯,你只能给大人跑腿儿了吧?别嫉妒了,这是天生的能为,羡慕不来。好好跑你的腿儿罢,有前途,我看好你。”

魏晨气的发笑,道:“展鹏,你装什么大尾巴狼?你比我强?”

展鹏冷笑一声,扬起下巴道:“你知道这一月多我跟着大人办了多少大事?执掌神京十二团营的武侯都废了五个!”说罢,又嘿嘿笑着对倒吸一口凉气的魏晨语重心长道:“小魏子啊,如今进了京了,不是乡下了,也该长点眼界了,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啊?前儿我才和大人一道,监斩了一百零八颗首级,连三品大员都有啊!就你当初的小官儿,我随手斩了都不用上奏……”

魏晨面色隐隐发白,然后咬牙切齿的骂道:“展小鸟,当初那档子事你还没忘啊?你是不是男人?!”

当初刘昭之子当街调.戏李蓉,被展鹏削成了太监人棍,展鹏倒是跑了,可福海镖局却被牵连下狱。

展鹏被一路追杀到粤州,若非遇到贾琮,这会儿全家的骨头怕都化了。

这其中,就有魏晨的功劳,虽然他未直接参与。

不过魏晨投靠过来后,已经很是赔礼的多回,面上展鹏也不喊打喊杀了,办公务时也配合不拖后腿。

可但凡有机会,总会讥讽魏晨一通,让魏晨好不苦恼。

见魏晨撑不住了,展鹏哈哈一笑,搂住他肩膀笑道:“顽笑也开不起,是不是在船上憋闷坏了?我跟你说,大人立下规矩,锦衣卫不许嫖.娼进青楼,你小心点,被沈冰山抓住你就惨了,打一顿屁股倒没什么,可人丢光了那以后还怎么做事,对不对?”

“给老子滚!你个棒槌!”

……

“三爷!”

“三爷!”

“老爷……”

自一楼往上,一路上仆婢嬷嬷们纷纷见礼。

除却原本从京里带着南下的有些家中老人,如柳嫂子等人外,其她大多数,都是宋岩夫妇为贾琮调理出的仆婢。

都是相对来说忠心可靠之辈。

贾琮一一颔首应下后,上了三楼。

刚至楼梯口,便见一圆滚滚扎着两个朝天发髻的喜庆丫头,领着两个一模一样粉雕玉琢的更小些的小丫头,噗通跪在地板上,嘻嘻哈哈的磕头问安:“给三爷请安,三爷您吉祥!咯咯咯!”

看着三个小家伙,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

再往里,只见晴雯、春燕、小红、香菱、觅儿、娟儿、小竹、池玉等一干大小丫头拢成一圈儿。

一双双眼眸含笑的看着贾琮,齐齐屈膝福下问候道:“请三爷安。”

贾琮呵呵笑着叫起道:“安,你们也好?看起来都还胖了些。”

晴雯等人无不抿嘴笑了起来,有些羞涩。晴雯、春燕等人似已经喜的不能说话了,只是笑,小红没好气的白了这群没出息的一眼,笑道:“谁说不是呢,一辈子也见不到几回这样的好景儿,这二年可算过足了瘾。林姑娘又是好性子,任她们闹也不约束,一屋子人成日里吃喝玩乐的,怎有不胖的?”

听闻此言,贾琮笑着点点头,越过诸人,看向了最里面的人儿。

只见紫鹃、小八左右护持着黛玉静静站在那。

黛玉头上簪着一支白玉蝴蝶钗,耳上坠着玲珑点翠珠。

身上是一袭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用极浅色的丝线绣了缠枝宝相花……

娇俏动人,雅致灵秀。

随云髻云鬓堆纵,似云烟般的黛眉下,是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眸光清幽,静静凝望着贾琮。

她听了他的话,带着她的父亲,带着林家的所有家业,来京了。

只因他在这。

此一生,不求荣华富贵,不去诰命凤冠,唯盼郎君有情,终不相负。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林妹妹,咱们回家。”

“嗯。”

……

PS:爆更的这几天,每写完一章,都觉得打了场胜仗一样。虽然身形疲倦,但感觉其实真好,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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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知心 (第二更!)

“二爷,行了,够光鲜的了,又不是当新郎官儿!”

荣国府,宝玉小院儿,丫鬟碧痕取笑道。

宝玉在一面等人高的玻璃银镜前,已经收拾了好一会儿了。

只见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身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锦缎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照在镜子里,自顾自盼,颇为满意。

他性子好,听闻碧痕的取笑也不恼,只轻轻一笑。

一旁大丫鬟秋纹“护主”道:“原就是新郎官儿,今儿可不就是新娘子回府?”

袭人、麝月等人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宝玉跺脚道:“该死的,就会拿我取笑!”

碧痕哼了声,坏笑道:“二爷也别高兴的忒早了,依我看林姑娘也未必回府。我听说,林家姑爷要安置在东府,林姑娘难道不侍疾?多半要住在东府。”

见宝玉面色一变,袭人忙安慰道:“别听她浑说,林姑娘虽要侍奉林老爷,可咱们府上还有一老太太呢,老太太年岁比林老爷还高,辈分也高,合该先侍奉老太太。老太太那样疼林姑娘,必不会让她住东府的。再说,也不便宜。琮三爷和林姑娘虽也是表兄妹,可到底年纪大了,该避讳了。”

宝玉闻言,以为大有道理,连声道:“极是极是,和老太太说的一样,这才是正理。”

说罢,恼怨的瞪了碧痕一眼。

袭人又帮他理了理抹额和紫金冠,弯腰展了展他下面锦袍上的一点皱褶,弹去一点并不存在的灰尘后,直起腰身笑道:“顶好了,二爷去罢。”

宝玉感动她的体贴,拉起她的手问道:“可还有什么嘱咐的没有?”

袭人笑道:“只一点,如今二爷和林姑娘都大了,可别再小时候那样吵架闹别扭了。在一起时见天儿生气,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人家走后又魂牵梦绕的,连饭也吃不香,都是姊妹,何苦来?”

宝玉感慨一叹,道:“那时还不懂事罢,往后再不能了。”

袭人笑了笑,道:“如此便好,去罢。”

……

“喲!爱哥哥,这是要出门吃席,还是要去赶考呀?”

荣庆堂,湘云等人正在说笑把玩着音盒儿,见一身光鲜的宝玉进来后,忍不住笑道。

宝玉冲姊妹们做了个怪脸后,上前给贾母请安。

还未跪下,就被贾母拉入怀里,好生宠溺了番,笑道:“今儿怎穿宝蓝色的衣裳,没穿金蝶红?”

宝玉笑道:“如今大了,换个色儿。”

探春揭破:“必是想给他林妹妹吃一惊!林姐姐记得都是二哥哥穿红色衣裳的样子,如今穿个宝蓝色,岂不惊喜?”

宝玉被说破心思,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挥手道:“快别说了,顽你们的才是正经……把音盒借我用用?”

连迎春都笑了起来,道:“宝兄弟该不会是想借花献佛吧?”

众人哄笑。

正说笑着,忽见林之孝家的进来。

自赖家、钱家等贾府奴才中的几大家族被贾琮以计拔除后,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林之孝家,就成了贾家最大的奴才门第。

林之孝主外,和贾芸一道掌着贾家外事,如土地收益,银库划账,库房采买等。

而林之孝家的,则同凤姐儿一道,掌着里面的诸般事宜。

极有体面,连贾母都不似以前那般无视她。

见她进来,贾母笑道:“这早晚进来做什么?”

林之孝家的笑道:“原在外面忙,二爷打发了人喊我来,因而才来的。”

众人闻言,好似太阳打西边儿回来了般,谁不知宝玉平日里最喜欢的是女孩子,最不喜欢的除了须眉浊物外,就是嫁过人生过儿女的糟老婆子。

女儿出嫁前是光彩夺目的珍珠,出嫁后成了死珠子,再老就成了死鱼眼珠子……

这是宝玉的名言警句。

他何时主动找过嬷嬷?

贾母也奇道:“宝玉寻你林妈妈做甚?”

宝玉看起来有些害羞,道:“没别的,就想问问林妈妈把林妹妹的院子收拾妥当了没?前儿我去看时,见帷帐窗纱都旧了,今儿也不知换了不曾?”

众女孩子闻言大为感动,宝玉虽不比贾琮那样光芒万丈,惊才艳艳,但细腻起来,却也有一番不同。

贾母更是搂住不放,心疼道:“真真是好孩子,能这样关心姊妹了。如此便好,姊妹间理应亲近。这回你林妹妹回去,再不会闹性儿了吧?”

宝玉笑道:“多咱真闹过?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顽笑呢。”

林之孝家的回完话后就走了,宝玉却不时的看向堂门方向。

见宝玉不时望向门外,湘云哈哈笑道:“爱哥哥,你晓得望眼欲穿是什么典故不?”

众人又起哄笑,就见王夫人、薛姨妈带着宝钗来同贾母问安。

众女孩子们忙起身相迎,一阵问安后,贾母将宝玉如何关心他林妹妹之事说了遍,王夫人虽然满心腻味,面上却始终带着薄笑。

贾母看了看天色,道:“算时候,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婆子高声传道:“老太太、太太,二.奶奶让传信儿过来,说侯爷接林姑娘的车队已经回来了!”

“哎呀!回来了!”

宝玉最是激动,一跳而起,冲下堂跑到门前,撩起门帘往外看,可除了一糟老婆子赔着笑脸看他,并无林黛玉的身影。

那婆子看出他寻哪个,便将没说完的话说尽:“林姑娘先侍奉林姑爷往东府安置了,林姑娘说,林姑爷重病在身,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先陪个不是,一会儿她便过来。”

宝玉闻言,大失所望,怏怏不乐的回到荣庆堂内。

贾母宽慰道:“不妨事,一会儿便回来了。你林妹妹她老子身子不好,自然先安置你林姑丈。”见宝玉还是不喜,便笑道:“要不,你们姊妹们也去帮忙?也好见见你们姑丈。”

“好!!”

……

“这小院儿还行?”

贾琮引着黛玉站在东府西面的一座套院内,笑问道。

黛玉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俱佳,地处清幽,一应皆新,对一旁的平儿道:“谢谢平儿姐姐了。”

平儿忙笑道:“都是三爷吩咐的,我不过跑个腿儿。”

黛玉看向贾琮,抿嘴一笑。

晴雯等人在这站了站,便都回了各自的屋去休整了,她们也有许多事要做。

此刻屋里只贾琮、黛玉、平儿三人。

紫鹃和小八去卧房安置行礼去了。

平儿站了站后,又借口准备午饭出去了,屋里便只留下贾琮、黛玉二人。

黛玉看了贾琮一眼后,缓缓低下头,好似月余未见,耳际浮现出一抹晕红。

贾琮轻声一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黛玉方抬起头,一双似蕴着晶莹晨露的眼眸,闪亮的看着贾琮。

贾琮低头,轻轻吻向了她的樱口……

好一阵缠绵,直到黛玉快要站不稳当,呼吸也急促起来时,贾琮才离开了那处柔软香甜的唇角,笑问道:“果真先不挑明?其实虽艰难些,但也并不算什么大事,我能应付得来的。”

黛玉闻言,却将臻首埋在贾琮怀中,摇摇头轻声道:“不急呢,三哥哥是做大事之人,家里能轻便些还是轻便些好。再说,父亲就在这边……”挑不挑明,她都可以日日过来。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将黛玉搂的紧了些。

纵观红楼,都说黛玉最小性儿,动辄吃醋。

但连宝玉都说过,他林妹妹从不说那些劝学的混账话,明白他的心。

难道黛玉不知道上学读书能上进?

她知道,但她更知道宝玉不愿读,不喜读,因而不强迫。

她知心知意。

这一世,她仍是如此。

只是女人越如此,男人反而越宠溺。

没等贾琮再说什么,黛玉便不再提这茬儿,岔开话题道:“三哥哥,琏二哥可有什么交代没有?邱姨娘她……”

哪怕到了此刻,黛玉提及此事,脸上依旧难看,眸眼中少见的怒气。

贾琮轻声道:“琏二哥没了。”

“什……什么?”

黛玉先没反应过来,等理解内中含义后,美眸登时圆睁,骇然的看着贾琮,道:“怎么会这样?”

虽然愤怒贾琏所为,但贾琏到底护送过她南下,跑前跑后,帮过她许多。

且当初才来贾府时,贾琏、王熙凤二人着实替她操持了不少事,尽管都是贾母所命,但她依旧感谢。

因邱姨娘之事,她虽感到耻辱愤怒,却从未想过让贾琏去死。

贾琮简单的说了下来龙去脉后,黛玉还是落下泪来,道:“怎会如此……”又道:“怪道三哥哥让我护着邱姨娘,别让人伤了她。这孩子岂不就是……”

贾琮点点头,道:“便是琏二哥唯一的血脉,以后也要喊你婶婶呢。”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梨花带雨中,灵秀的眉眼嗔了贾琮一眼,眸横秋水。

见她如此娇俏怜人,清香沁人,好似一块绝世美玉,更难得的是,那一颦一笑间,浮现的丝丝情意比世上最美的胭脂水粉更动人,因而贾琮再将她抱紧些,重重吻下。

黛玉受袭后嘤咛一声,软入怀中,任君怜爱。

不过这回没吻多久,贾琮就松开了,转头看向门口方向。

他听到了游廊下迅速靠近的说笑声和脚步声,黛玉也慌了神,赶紧抚平皱褶的衣裳,又用双手去凉发烫的面颊,目光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呵呵一笑,没说什么,就见房门“砰”的一下被推开,穿一身宝蓝色锦袍的宝玉满脸激动的跑了进来。

只不过,看着眉眼间还韵着娇羞之意,粉面微熏的黛玉与贾琮相顾而立,他眼中闪过一抹茫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

PS:努力第三更!今儿五号了,嘎嘎,还有一天,加油!

第五百六十八章 闹场 (第三更!)

“宝哥哥?”

黛玉见宝玉进来后,有些高兴的唤了声,称呼一如当年。

然而……

听在宝玉耳中,这声“宝哥哥”,却比当年少了太多的亲近。

只是久违相逢的亲戚见面后的热情招呼罢。

怎会这样……

不过,没等他回味太久,落他身后一步的宝钗、湘云、探春、迎春等姊妹们已经进来。

许久不见的姊妹们重逢团圆,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一时间“林妹妹”、“林姐姐”、“颦儿”各般称呼此起彼伏,好不亲近。

听着黛玉和姊妹们的招呼,宝玉愈发觉得方才那声宝哥哥,是那样的空泛。

他心里忽然难过之极,呆呆的站在那儿……

“咦,颦儿这是怎么了?”

宝钗正拉着黛玉的手寒暄问候,看到她眼角残留的蕴意和眼泪,忽地一怔,问道。

贾琮看了过去,正好同宝钗四目相对。

就听黛玉轻声道:“方才三哥哥同我说了琏二哥的事,因而落泪。”

听闻此言,众人一叹。

然而这话听在宝玉耳中,却犹如天籁。

是了,方才必是眼花了,林妹妹只是因为琏二哥的事在哭泣落泪,并没其他的事……

许是这心理安慰起了作用,宝玉再看黛玉,愈发犹如天宫仙子。

只见她随云髻云鬓堆纵间簪着一支精美的白玉钗,钗畔一只薄玉蝴蝶精巧灵动。

晶莹清秀的耳坠上坠着一双玲珑点翠珠,灵气昂然。

身上穿一袭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用极浅色的丝线绣了缠枝宝相花,华而不俗……

林妹妹愈发出落的超逸灵气,风流动人了。

一时竟看呆了去……

“咯咯咯!”

见他这般,落在后面些的惜春掩口笑了起来。

宝玉回过神,见众人都在看他,连黛玉都灵眸清明的注视着他,宝玉圆脸登时涨红,却鼓起勇气对黛玉道:“林妹妹,咱们回家去罢!”

黛玉轻笑一声,温声道:“宝哥哥,我爹爹在东府呢。”

此言一出,好几人眼神一下微妙起来。

黛玉以“我爹爹在东府”之言回答,这言下之意,岂非东府才是我家?

宝钗又看向了贾琮,却只见贾琮面带微笑站在那里,似感到她的眼神,也看了过来,微微颔首。

宝钗眨了眨眼后,按下心中的不安,就见宝玉有些焦急道:“姑丈在这,你可以每天过来看呀!我可以和你一起过来看,姑丈不是醒不来么,让嬷嬷丫头服侍就好了……”

此言一出,探春等人恨不能以手掩面,再糊涂,也不能当着黛玉的面说这话啊。

果不其然,就见黛玉俏脸登时一沉,红了眼圈,不过出奇的没有掉泪,她看着宝玉道:“宝哥哥,我爹爹只是卧床休养,等养好了些,就能醒来了,不是醒不来。他如今卧病在床,我做人女儿的,怎能不多陪他?”

宝玉心里其实依旧没有释然刚进门时看到的场景,哪怕他自己寻了个理由为那一幕开解,依旧不能完全释怀。

所以,他无比迫切黛玉快离开这里,在西府,他专门为她看过院子,看过窗纱……

他认为他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可黛玉看起来似乎不准备回去,这怎么得了?

急火冲昏了头,宝玉上前一步,就准备拉住黛玉的手,带她回家,却见黛玉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眸眼清明的看着他道:“宝哥哥,如今姊妹们都大了,不好再这般顽闹呢。”

一番话,说的宝玉面色登时涨红,心如刀绞,额头青筋毕露,又见贾琮不知何时站在了黛玉身旁,微微皱眉看着他,一时间,宝玉脑袋内直嗡嗡作响,似整个世界都开始延滞缓慢起来。

他能听见自己的大口喘息声,能听到旁边似好些人在说着什么,可又听不清明。

他觉得呼吸的艰难,就伸手往脖颈处拉了拉,待手触碰到衣内项圈上那块温润的玉时,宝玉忽地怒从心来,他一把将通灵宝玉从项圈上拽下,怒吼一声:“你还算什么宝玉?我砸烂你这劳什子玩意儿!!”

说罢,将手中玉狠狠掼在地上,“啪”的一声。

众人惊骇之余,宝玉见那玉竟未摔碎,似在嘲笑他一般,蹦了几下又躺在地上,愈发面容狰狞,要寻东西去砸碎它。

迎春等人早已唬的落泪,宝钗等人想去劝可见他痴狂,都心有悸色,黛玉也苍白了脸色。

这时,就听贾琮沉声道:“紫鹃,去前面传我亲兵,请老爷来罢。”

紫鹃闻言,怯怯的应了声,还未动脚,就见宝玉已如雷击一般凝固在那……

黛玉悄悄的对紫鹃摇摇头,紫鹃看了看,又看向贾琮,贾琮却没看她,想了想还是听了黛玉的。

贾琮皱眉看着站在那泪流满面的宝玉,喝问道:“你怎么了,发什么脾气,你还是孩子么?”

宝钗过来拉住贾琮的胳膊,劝道:“好了,必是宝兄弟想偏了。”又对黛玉道:“之前一早上,宝兄弟都在盼你回来,还专门喊了林之孝家的给你换了纱帐和窗纱。颦儿以后不住西府了,要在这边住么?”

黛玉闻言摇头道:“还是要去那边陪老太太的,不过十日里总要过来住几天,侍奉父亲。只是现在果真不能立刻就过去那边,爹爹刚安置下,还要守着看看,有没有干碍,会不会水土不服。”

听闻此言,一众女孩子们都无语了,看向宝玉,人家还是要过去住的,你折腾个啥……

宝玉听闻原来是这样一回事,真真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面红耳赤的无地自容。

贾琮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道:“行了,都自家姊妹,谁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有什么好臊的?不过正如林妹妹所言,如今都大了,不好像以前那般了。宝玉,你虽是我兄弟,可林妹妹也是我妹妹。林姑丈昏迷前,特意在病床前托付于我,让我照看她一些,下次你再这般,我就果真请老爷了。”

宝玉闻言,愈发抬不起头来,讷讷不敢言。

“老爷”二字对他而言,与紧箍咒无异。

前世在红楼梦中,他也摔过几回玉,却无一回敢让贾政知道。

若让他老子贾政知道,贾政或许会上演一出真人版摔玉的戏码……

“好了,都别只顾着和林妹妹说话了,日后时间还长,大家都去看看林姑丈吧。虽然姑丈还未醒来,咱们做晚辈的,总要尽份心意。”

听完贾琮说完,见黛玉面色柔和的看贾琮,宝玉更是悔的差点想拿头撞墙。

这等礼仪功夫,他原比贾琮做的还好,可刚才实在是……

被刺激的晕了头。

众姊妹们一起进了内卧,隔着纱帐,同病床上悄无声息的林如海见了礼。

到这一刻,莫说探春等人,连宝玉都不闹了。

一个好好的大人,就这样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这情景,着实让人揪心。

宝钗见黛玉又红了眼圈,轻声安慰了两句,贾琮道:“出去吧,我让池玉安排好人手在这边看着,一天十二时辰都不断人。那位张名医再过半月就到京了,到时候也住在府上,不会有事的。”

黛玉看了贾琮一眼后,点点头,随众姊妹们出门而去。

又略略坐了坐,便一道往西府走去。

……

荣庆堂外抄手游廊下,几个丫头一直翘首以盼,等见到好大一群公子小姐出现在游廊那头,登时高声往里面传道:“林姑娘回来啦!”

那边宝钗等人都笑了起来,对黛玉道:“都等着迎远客呢。”

又见门帘挑起,王熙凤从里面出来,看着这边未语笑先闻,高声笑道:“哎哟哟!可盼来了!了不得,林妹妹如今出落的愈发和仙宫仙子一样,果比原先更好了!”

说罢,几步上前,抢人一般拉着黛玉往里面走。

宝钗在后面笑骂道:“凤丫头疯了!”

王熙凤回头反驳道:“你懂什么?我们颦儿人还没到,好几大箱子已经送了来。我寻思着,这应该不是嫁妆,有些早了,那必定是给我们带的礼,能不好好巴结她?”

众人哄笑,黛玉羞的俏脸晕红,举手作势要打王熙凤。

王熙凤大笑着,牵住黛玉的手,似真的急着挑礼物般,急急进了里面。

待贾琮等人跟随入内时,就见贾母正百般怜爱欢喜不尽的拉着黛玉问话。

看到黛玉确比原先长的还要好,特别是身子不再那么单薄瘦弱,说话时也不气喘了,真真让她老怀甚慰。

又问了许多关于林如海的事,如病如何了,吃什么药,郎中说几时能好,官儿如何了,家业怎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后,方再怜惜道:“好孩子,如今这里便真是你的家了,往后哪也不用去了。”又对贾琮问道:“你姑丈家的家业,你都收着?”

贾琮正与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见完礼,闻言答道:“是姑丈昏迷前托付于我的,因为之前苏州那边远房林氏族人来后,为贪图林家家财而欺负林妹妹,林姑丈心寒之后,就做了决定,等日后林妹妹出阁后,择一子承嗣林家香火,继承林家家业,这些事都让我看着。在此之前,也由我代林妹妹看管着。除却林家家业外,还有姑母的嫁妆,这些也等日后林妹妹出阁时,都一并给她。对了,姑丈说家里应该还有份嫁妆单子,老爷什么时候得闲了,可以去点验一番,毕竟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贾政闻言哭笑不得道:“这还有什么可点验的,如今林家就外甥一人,没人分她家业,嫁妆自然都在那里,不必费这事,琮儿替你林妹妹收好便是。”

贾琮点点头道:“正从船上往府里运,单存一库,用锁封死,等来日林妹妹出阁时再开。”

贾政点头道:“这是正理,合该如此。”

黛玉俏脸羞红,不愿再说这事,和紫鹃一道,将从扬州带来的各般土产礼物,分送与各位亲长和姊妹,连贾琮都有一份。

众人笑着谢过后,贾母对黛玉道:“你先同宝玉她们一道去你院子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同你凤姐姐说。”

黛玉何其聪明,知道贾母必有事同贾琮说,多半是事关邱姨娘的,她确不便留下,就同宝钗等人一并离去了。

等她们走后,贾母问贾琮道:“那***何在?”

贾琮闻言微微皱了皱眉,答道:“已经遣人送到后廊下,寻了一处小宅院安置妥当了,有人伺候服侍着。不过没告诉她琏二哥的事,只道琏二哥正在外公干,许是半年功夫才能回来。若告诉她琏二哥的事,怕会横生枝节,没必要。”

贾母闻言,沉着脸哼了声,道:“你倒心细……”想了想,也没想到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又问:“你林妹妹知道了?她怎么说?”

贾琮道:“原本不知道琏二哥没了时,还挺恼,想着要让老太太、老爷太太主持公道。可听到琏二哥没了,也就不恼了,还哭了一起子。”

贾母闻言面色和缓下来,道:“她是个好孩子,心地最是善良,像她娘,也像我。”

贾琮呵呵了声,没有说话。

贾母:“……”

王夫人忙问道:“琮哥儿,刚才宝玉在你那边可闹了什么没有?”

贾琮闻言眼睛骤然一眯,东府的事,西府怎可能这样快知道?

王夫人被贾琮陡然犀利的目光刺了下,心头一跳,又道:“我刚瞧着,他好像不大好……”

贾琮闻言,轻轻呼出口气,道:“唬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太太成了神仙,能看到东府呢……”一个顽笑化解了刚才的不恭后,贾琮又微笑道:“刚宝玉是闹了场,不过是误会。”

贾母刚心思全在黛玉身上,没留意到宝玉,这会儿听了急问道:“好端端的,宝玉又怎会误会闹场?”

贾琮道:“因为林姑丈刚至都中安歇下,林妹妹想等等再过来与老太太、老爷、太太请安,想多观看留意一下,看林姑丈有没有不适不妥之处……”

贾政点头道:“外甥心细知孝道,合该如此。”

贾母奇道:“宝玉会不愿意?”以她对宝玉的了解,断不会如此。

贾琮摇头笑道:“他可能太想让林妹妹来见老太太了,见了面就想拉她过来,林妹妹不愿,就闹了回。不过后来都说开了,也都好了。”

贾琮见贾政气的脸色发黑,笑道:“老爷,这回您就看在侄儿的面子上,别训他了,不然侄儿倒成了反叛小人,实在不敢当。若不是太太问起,侄儿不敢说虚言,这话也是万万不能说的。”

贾母忙替宝玉打圆场道:“极是极是,原是误会了,你不许打宝玉。”

贾政苦涩叹息一声,道:“原只以为他不如琮儿,如今竟连外甥女也不如了。”

说罢,连连摇头离去。

听闻此言,贾母面色一滞,王夫人心里更是腻歪厌恶到了极致。

倒不是对贾琮,而是对……林氏女。

往日里都不曾有事,偏她一回来就生出这么些事来。

“对了,大太太家那个侄女儿呢?”

贾母忽然想起来问道:“到底是亲戚,不好怠慢了。”

贾琮点点头,道:“因得知了大太太过世的信儿,所以留在东府跪灵位呢。等明儿沐浴更衣后,再来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请安。”

贾母闻言,和王夫人等人对视了眼,感叹道:“是个好孩子……”

众人又说了一起子话,各有心思,过了一盏茶功夫,便散开了。

不过刚出荣庆堂,贾琮正要离去去寻姊妹们,就听王夫人笑道:“琮哥儿随我去吧,有些话要说呢。”

贾琮一怔后,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随贾政、王夫人、薛姨妈一道去了荣禧堂。

……

PS:明天最后一天,捂脸偷笑!

第五百六十九章 王家的觊觎

贾政、王夫人和薛姨妈带贾琮来的,不是东廊下三间小正房,也不是梦坡斋,而是荣禧堂!

此处为荣国府正堂,非重客临门,亦或是族中大事,轻易不用此堂。

荣禧堂位于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抬头迎面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堂内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这里,原该由大房一支继承……

贾政与王夫人在主座上落座后,让薛姨妈在左手上座落座,并让贾琮在右手上座落座。

一副严肃庄重之势。

等四人都落座后,王夫人身边丫鬟彩霞、彩云、金钏等人上了香茗,又默默退下。

王夫人请众人吃茶,也不过抿了抿。

只为礼数周全罢。

前戏做完,王夫人看着贾琮微笑道:“好孩子,上回你同你姨妈说了接管丰字号的事,也道明了缘由,你姨妈十分感激你。”

贾琮微微躬身道:“不敢。不瞒老爷太太和姨妈,接管丰字号,对我和锦衣卫都有好处。于公于私两便之事,当不得一个谢。”

王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还外道。你姨妈也打听清楚了,你若果真想寻个商号结对,满神京多的是商号想要讨好你,南边儿更多。你能惦记着她家,还想着帮你薛大哥一把,这就是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了。你姨妈决定,就按你说的办。这不,今日连老爷也一并劳烦来了。”

贾琮看向贾政,笑道:“劳累老爷出面,侄儿惭愧。”

贾政面色慈爱,温声笑道:“这又值当什么正经事?琮儿与家里那些不成器的畜生不同,你素来勤学向上,家里若都是你这样的孩子,我便是再累也值得。”

这话让一旁王夫人和薛姨妈都不是滋味,学习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而不是她们生出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微微摇头后,就听贾琮道:“那就请老爷做个中人,书一份文书。薛家将丰字号交由侄儿来代管,每年十五万两银子的分红,每年进腊月前轧账。为期三载,三载后薛家可自主收回。适时点验商铺和商货,若有缺额,按价描赔。”

贾政闻言,笑着从袖兜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贾琮道:“琮儿看看,如此可好?苏洪安先生精通此道,便请他写了副。”

贾琮起身去接过,看了看和他所述并不差离,除了每年给薛家的分红,合约上写的是十万两,比他自己要给出的少五万两。

贾琮抬头看薛姨妈,道:“姨妈不必减少分红,十五万两并不算难事,也是薛家应得的。”

薛姨妈笑的温良可亲,道:“就这么多罢,这么多已经是占你的便宜了,如今每年收上来的还没有十万两呢。何况打我们进京后,劳烦了哥儿多少回?一直也没机会道个谢。虽你是看在太太的面上,但我等也要有觉悟才是。如今好不容易能帮哥儿一把,其实还是在受恩惠,就不必计较到底是十五万还是十万了,左右都花不完。”

贾琮闻言,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多谢姨妈了。”

薛姨妈没想到贾琮这般“爽利”,怔了怔后一笑,从袖兜中取出一副银质对牌和一印章,对牌正面刻一丰字,背后刻一薛字。

她笑道:“琮哥儿以此二物,便可接掌丰字号所有门铺。家里还有个名册,上面是薛家丰字号在大乾江南六省和都中商铺掌柜的和大伙计的名字,这会儿没带来,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贾琮接过后,道:“姨妈放心,有‘晶莹雪’雪花糖在,三年后,保管还薛家一红红火火的丰字号。”

薛姨妈心里其实始终提吊着,可到了这一步,她还能说什么,只笑道:“放心,怎能不放心?”

在贾政和王夫人的公证下,贾琮在契书上签下名字,按了手印,薛姨妈亦是如此。

一书三份,贾琮、薛姨妈和王夫人各持一份。

完罢,众人又吃了一起子茶后,贾琮就准备告辞,却被王夫人笑吟吟的给留了下来。

看着面色隐隐微妙的王夫人和薛姨妈,贾琮心里忽然明了,或许,接下来才是今日真正的正题。

果不其然,就听王夫人微笑道:“琮哥儿,还有一事,老爷同我要和你商议一下。”

贾琮闻言,笑道:“老爷、太太,有何事直接吩咐便是。”

贾政摆手道:“此事甚大,如今贾家你为主,乱不得。”

贾琮闻言,看了看面色微变的王夫人,心里了然。

若非贾政如此“迂腐”,或许丰字号的事,还得再拖延些时日。

尽管上回宝钗就同他说过,她母亲同意了,可接下来就没了动静,未必不是薛姨妈又生了反复之念。

说到底,将偌大一个家业借于人,这等魄力不是一个内宅妇人能轻易生出并能坚持不悔的。

所以,接下来之事,必然重大。

王夫人看着贾琮,徐徐笑道:“琮哥儿是这般,如今你舅舅得天子信重,掌着京营节度。如今手下已是五团兵马了,颇为不易。”

贾琮微微摇头,道:“太太,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如今执掌在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大贞元武侯手中,他们不会听从王家舅舅之命的,所以王家舅舅只掌着立威和扬威两营兵马。其中,立威营在史家二表叔手中,扬威营在神武将军冯唐手中,他们也未必全听王家舅舅的。王家舅舅想要彻掌军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王夫人滞了滞,又恢复了神色,叹息一声道:“谁说不是呢?你舅舅和你不同,你承袭了贾家的爵位,有贾家三位国公留下的余荫香火情在,连宫里天子亦对你高看一筹。”

这话倒是不假,若非他是贾家子弟,从黑辽回来,他顶多封个杂号将军,甚至都得不到。

然后被安排到九边,当一辈子战地军医的可能性最大。

当然,也可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考科举,然后花二三十年时间,一步步踏入朝堂。

但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位居冠军侯的高位。

这便是出身门楣的力量,也是贾家四世三公的余荫。

贾家从来都不弱,只是贾家人太弱。

空将贾家祖宗余荫,交给外人败坏。

出身在贾家,有不幸,也有大幸,但这一切,和王子腾何干?

“你舅舅这些日子过的艰难,想要提调京营,可手下没有当用之人哪。军中不比旁的地方,手下没有可用之人,连兵卒都瞧你不起。”

王夫人皱着眉头难过道。

贾琮此时哪里还不明白王夫人之意,他沉吟了稍许,开门见山道:“太太,那么你希望琮能做些什么呢?”

王夫人没想到贾琮这么爽快,忙笑道:“你舅舅那里也是太难了些,下面的兵头不好管束,所以你舅舅希望,你能帮他一把。你舅舅若能坐实了京营节度使之位,往后说不得还能入军机处,如此,你在官场上也有个帮扶的不是?”

贾琮呵呵笑了笑,道:“那王家舅舅到底希望琮该如何做?”

王夫人观察着贾琮的神色,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道:“你舅舅的意思是,最好能给老国公当年的一些旧部,还有同贾家相好的军中故旧们写个信,招呼一声,让他们能帮你舅舅一把。只要他们点头,你舅舅就会想法子,将他们调入京营中掌权。如此,才能更好的掌住京营。如老镇国公府的牛继宗,还有理国公府的柳芳等,他们都是和贾家亲厚的开国功臣一脉能做事的人。”

说罢,王夫人希冀的看着贾琮。

其实若非贾政迂腐不肯绕过贾琮直接联系各家,她何必落下身段来同一小辈商议?

以贾政的名义,足以办成此事。

看着贾琮沉默不语的模样,王夫人心中憋闷不已。

还好,贾琮没思量太久便开口道:“太太可知,祖宗留下的那些余荫香火,才是贾家最珍贵的家当,万金不换?”

听闻贾琮此言,王夫人面色骤然一沉,不过随即又平复,她温声道:“琮哥儿莫非还记恨你舅母的不是?你放心,她是她,你舅舅是你舅舅……”

贾琮笑着摆手道:“太太不要误会,和此事不相干,且,琮也不是拒绝,太太极少开口,难得开口一次,琮断无拒绝的道理。不过老爷太太还请听琮说明白原委后,再由您二位尊长做决定。”

定下这个基调后,气氛一下和谐了许多,王夫人的耐心也足够起来,温言道:“那琮哥儿你慢慢讲,我等不急。”

贾琮呵呵一笑后,道:“贾家四世出了三位国公爷,留下的那些香火人情,便是贾家最珍贵的财富。这些财富之贵重,远比银库里那些金银有价值的多。也因此,连琮从不敢轻用。自承爵以来,还未以贾家的招牌,动用过一次。

因为这些香火情不是无限的,不能反复去用。大多数,其实都是一次性的,只能用一回。贾家开一次口,往日的故旧世交,看在祖宗的情面上,会帮衬一回,还尽了情分,下回再开口,就不灵验了,所以,琮不敢乱用。

这些香火情一旦耗尽,那么等到贾家来日落得大难时,谁还会伸手搭救?”

眼见王夫人面色越来越僵硬难看,贾琮轻笑一声,正色道:“太太,琮在最艰难之时,都未曾动用过这些香火情,只凭自己,闯出了一条路来,便是为了将这些香火情,留给贾家。直白一点说,就是留给宝玉、环哥儿、兰儿他们。

太太,我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去用,这会儿还会用吗?但正如老太太时常担忧的那样,朝堂上风云变幻,根本不用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极可能一夜之间,就会由兴而衰。

这些日子来,多少王府侯门,一夜间抄家灭族。若轮到贾家时,该怎么办?琮在外行事,最重一个忠字。为的就是真到一日,外面乾坤变色,琮圣眷衰微,也只会牵连到我一人。而家里面却会由祖宗留下的余荫们庇佑着,天子明察秋毫,看的明白贾家只有我一人在折腾,宝玉他们都安分守己,他们是局外人。到时候,祖宗留下来的香火人情们,也会出面替宝玉他们求情,保他们无恙。若是这些香火情祖宗余荫用尽了,那日后宝玉他们……

太太,琮之一片良苦用心,往日里从不与人说。但今日太太难得开口,我若不说,必让太太想偏了去,以为养了条白眼之狼,忘恩负义。”

“不会不会,断然不会!”

王夫人满面唏嘘还未开口,贾政就激动的连连摇手道:“吾家琮儿,温良谦恭,有古之仁人君子之风!我等做亲长的,岂有歪想之理?琮儿啊,真真难为你了!既然你已经承了祖宗之爵,那些人情原该你来用,留给他们做甚?”

这话让王夫人面色一变,贾琮轻笑道:“老爷,侄儿是个不安分的,只想着既然祖宗们能白身打下一片家业来,如今琮已经占了好大的便宜,承爵荣国,若再依赖祖宗余荫而存,还有何颜面去光宗耀祖?所以那些香火人情,还是继续攒着吧,留给宝玉他们。虽用不到,能有这些人情世故在,平日里多往来些,等需要用时,便是一条生路。

当然,此事还是由老爷、太太做主,若依旧想送给王家舅舅,我并不反对的。因为说实话,就目前而言,王家舅舅掌了京营兵权,对琮而言,利大于弊。但对宝玉他们……”

贾琮摇了摇头,最后补了一句:“另外,王家舅舅如今也是局中人了。他的处境,其实未必比我好多少,军中的权利斗争,历来惨烈,直接见血。不过既然入了局,想搏一场富贵,那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就要认!若没有这个觉悟,只会败的更快,更惨。如果他也败了……

总而言之,只要入了这天下棋局,胜败都是未知的,所以我才同老爷说,宝玉他们如今这样也好,最起码能有条生路。

当然,这只是琮浅薄之念,具体如何,还要老爷太太拿主意。

若还是想借这些人情给王家舅舅,我回去就开始写信。”

“不用!……不急。”

许是瞬间改口太难看了些,王夫人一张唬的发白的脸上堆起强笑,道:“我原不知这里面的门道,听了琮哥儿你说后才明白。既然这些人情这样贵重,再借给你舅舅,就不合适了。”

她虽然是个极顾娘家之人,王子腾也对她和宝玉极好,但这一切,和宝玉的性命相比,却实在无足轻重。

她愿意帮王家,是因为指望着宝玉母族日后能护着他,却不是为了让王家抢宝玉生路的,这万万不得行。

听王夫人这般说,贾琮微微颔首,微笑道:“如此,便依太太之意。”

王夫人忙应下,一旁贾政也缓缓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只有算是旁观者的薛姨妈,冷眼旁观,将这一切从头看到尾,心里的惊奇,简直难以言表。

这哪里还是个少年,分明就是个人精啊!

贾琮若有所觉,侧眼看了薛姨妈一眼,微微一笑,心里却作理会,而是顾自一叹。

王子腾手段是有的,也足够精明,但却无大智慧。

还想着像从前那样,从王夫人身上打开口子,再由王夫人来同贾家商议,来巧取贾家的政治财富。

这等胸襟气魄,纵然能一时上得高位,也难成大器。

他若直接来寻自己相商,贾琮或许还会对他另眼相看。

当然,此事也没那么容易了结。

只王子腾好对付,可他后面还有人。

因为重用王子腾之人,是宫里那位。

看重的,就是王子腾背后贾家在军中的人脉关系。

这些人脉关系,对于贾琮来说,其实已如鸡肋,毕竟,他不在军中发展。

就算在军中发展,那点香火情,也都沦入二流。

但对想要抓笼五团大营的王子腾,或是背后的崇康帝,却极为重要。

因为他们手中着实没什么可用的军伍之人。

所以,崇康帝都不会允许贾琮拒绝,不然,不看重这些,他凭什么屡屡施恩于贾家?

这些贾琮都很清楚,他拒绝不了王家的请求。

但却不愿这样轻易的交出去。

王家,必须要出个好价钱!

他在京营之中,也需要有个立足点。

至少,他手里要控制一处城门的掌控权……

……

贾母院后,贾家姊妹们的联排小院处。

黛玉房中,一切都换成了新的。

许是为了弥补之前的唐突,宝玉忙前忙后,赔尽笑脸。

只可惜收获并不算好……

黛玉招呼着众姊妹坐下后,在探春等人的催问下,说起了南边儿的事。

不过或是为了不愿太过刺激宝玉,黛玉并未讲贾琮那些事,而是说起了邢岫烟。

只将她夸成了朵花儿,宝钗笑道:“明儿我倒要去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人儿,连颦丫头都这样敬服!”

宝玉更是有些等不及了,他生平最好奇女子,照黛玉的描述,那邢岫烟岂非是闲云野鹤般清新脱俗的女孩子?

看着宝玉放光的眼睛,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见贾琮进来后,又略坐了坐,天色暗了下来,众人便一道往荣庆堂去吃饭,为黛玉接风洗尘。

……

PS:五千字大章,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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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意外

荣庆堂内,灯火通明。

正中摆着好大一檀木紫漆圆桌,如今贾家人丁稀薄,不似往前那般设宴时,还分男女席,再以插屏隔开。

如今贾家男丁只贾政、贾琮、宝玉、贾环、兰儿五人。

老的老、弱的弱、幼的幼。

又都是骨肉至亲,因而贾母发话不用避讳,大家一同用席。

王熙凤、李纨照旧不上席,只领着一群大小丫鬟在旁边服侍着。

席上,贾母、薛姨妈坐上座,贾政、王夫人则顺着贾母左手坐下,薛姨妈右侧原本是以贾琮为首。

家宴上虽讲长幼之序,但国礼犹不可尽废。

以贾琮的身份,若是再居下座,贾家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贾琮却道,今日之宴是为了给黛玉接风洗尘,所以便让黛玉坐晚辈之首,他倒是落下一位。

又见宝玉极眼红他的位置,便再问他要不要换。

宝玉虽心里十万个答应,可看着对面贾政沉下的脸色,虽心如刀绞,还是赔笑不用了……

坐哪不是坐……

一大家子落座后,王熙凤走到黛玉和贾琮之间笑道:“林妹妹不知,今儿我们能再扰老太太一回东道,全靠托了林妹妹的福!”

黛玉俏脸微熏,却不怕她,侧眸看着凤姐儿,问道:“怎么说?你吃老太太的东道,还吃的少么?”

贾母闻言大悦,连连点头笑道:“就是!还是我的玉儿偏向我!”

王熙凤哈哈娇笑道:“哎哟哟!果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到底向着老祖宗。不过我可没瞎说,昨儿晚上老太太还向我抱怨,说连日来总是她请东道,那点压箱银子早晚被我们吃干喝尽,往后还给她的宝玉留什么?尤其是某个孙子,看起来文文秀秀的,怎吃的那样多!”

“噗嗤!”

宝玉正吃茶,听闻此言,一口喷出,还好转头转的快,不然这一桌子饭菜也别要了。

他连对面坐着贾政都顾不得,伏在桌上拼命的笑了起来。

其她姊妹们却一起看向贾琮,见他并无羞恼之色,还玩味的看着一旁的凤姐儿,也绷不住开始笑了起来。

莫说她们,连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先看了贾琮一眼,潜意识担心贾琮恼羞成怒,再闹将起来就太难看了。

等看他面不改色,还带着微笑看凤姐儿,也纷纷撑不住开始露出笑意。

她们早就好奇了,贾琮是如何能吃下那么些的,顶她们三五个人的饭量。

不过等大伙都笑的差不多了,王熙凤也在贾母的警告下闭上了嘴,贾母还想吃顿安生饭,众人就听见宝玉还伏在桌边,“吭哧吭哧”的笑个不停。

太难得了……

平日里都是他被欺负取笑,如今终于轮到某人了。

老天爷开眼,天道好还啊!

许是等贾琮笑话等的太久,如今得了一个,宝玉差点没把桌子笑翻……

亏得贾母用凌厉的眼神逼着贾政不许训斥,不然这会儿宝玉多半是要乐极生悲了。

等逼住贾政后,贾母劝道:“宝玉,大喜伤心,大怒伤肝,快别笑了,一会儿老爷恼了。”

宝玉这才想起贾政的存在,如一盆冷水泼头上,忙收敛了些,坐直身子。

就听上首贾琮呵呵笑问道:“宝玉,过瘾了不?”

“噗!”

这下,又引爆了宝玉的笑点,让他再度伏倒在桌上,埋头大笑。

而众人刚平息的笑声,再度喧嚣而起。

好一阵后,好些姊妹们擦着眼泪收了笑,宝玉也不用贾母再提点,收敛好情绪,垂头老实坐在那。

再笑下去,就真过分了。

见贾政狠狠瞪了眼宝玉,王熙凤怕惹祸上身,忙岔开话题问黛玉道:“林妹妹,你在扬州那么些日子,可曾出去逛过没有?”

贾母笑骂道:“又是糊涂话,你林妹妹整日里孝敬她老子,请医送药,哪有功夫去外面?”

黛玉却抿嘴轻笑了声,灵动的眸眼眨了眨,道:“三哥哥去之前没有出去过,三哥哥去后,倒是带着我们一道去了趟大明寺,拜佛祈福,登了栖灵塔。后来又去了瘦西湖……”

“哇!瘦西湖?”

听闻这千古文人骚客留下偌大笔墨的名胜之地,莫说探春姊妹们,连贾政都目露羡慕之色。

二十四桥明月夜啊……

唯有宝钗目光微微复杂……

探春急问道:“林姐姐,那瘦西湖好看么?”

黛玉笑道:“景儿自是极好的,一同去的还有叶家姐姐,她也极喜欢。黄昏落日时最好看,听说日出时也很好,不过没看着。”

迎春笑道:“可是不巧,遇到了阴天?”

黛玉摇头道:“不是的,是三哥哥不得闲,把我们留在瘦西湖上,他回城办差事去了,听叶家姐姐说,城里很凶险,我们不好在船上留太多亲兵,耽搁了他的正事,就早早回去了。”

“哦……”

众人这才想起,贾琮去江南,不是游山玩水。

不过没等她们关怀,就听贾母问道:“玉儿,你说的那位叶姐姐,可是太后那位侄孙女儿?她不是叫什么公子么?”

黛玉笑道:“正是她,她人极好,并没金枝玉叶的贵气。”

贾母王夫人等人对这样“新潮”的人物却很不喜欢,只是当着众人面,又不好说什么。

万一传到人家耳朵里,可了不得。

君不见连“霸王”一样的贾琮,只因得罪了叶清,就被喊去慈宁宫罚跪了一天?

好在饭菜正好上齐,一家人规规矩矩的吃了一餐。

吃罢,又坐了会儿,因惦记薛蟠,薛姨妈就先带着宝钗回了梨香院。

贾政也先走一步,王夫人则领着贾环、贾兰离去。

贾琮亦要回东府,问黛玉道:“今天你在这边还是回东府?”

此言一出,好些人目光看了过来。

尤其是宝玉,最是紧张。

贾母道:“今儿晚上住这边,和我住。”

黛玉为难道:“论礼今儿合该陪老太太,只是父亲第一天进京,我怕夜里有不适之处,实放心不下。”

这话让贾母都没法多说,宝玉却急道:“林妹妹,东府那套院是生地,你一人怕不怕?”

看样子是想解人之难。

黛玉轻轻一笑,目光落在湘云身上,道:“云儿去陪我?”

湘云最有英豪之气,哈哈一笑,欢喜道:“去就去!我不怕生!”

她自襁褓里便没了爹娘,成长之中虽算不上颠沛流离,但也常住生地。

至少在荣国府就住了好几年,直到大了些才回了保龄侯府。

既然定下了,宝玉都没法再说什么。

事关孝道,这世间第一至高法则,贾母也不会让他浑来的。

告别众人后,贾琮带着黛玉、湘云和二人的随身丫头紫鹃、翠缕往东府而去。

至于黛玉另一个贴身丫头雪雁,则留在了西府的小院内看家。

一路上,就听着湘云小嘴一刻不停的唠叨着,恨不得让黛玉将她从去岁出京时到今年归来之间所有的见闻都说一遍。

黛玉被她扰的脑仁都疼了,笑道:“我真真是伏了你了。”

湘云也不恼被嫌弃,叹息一声道:“也不知我何时才有机会也出去逛一圈。”

不过她烦恼去的也快,转眼就丢在一旁,看着黛玉道:“怪道琮哥哥说你如今比往常好了许多……”

贾琮提醒道:“我是说比原先更好了,不是说原先不好。”

湘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又拉着黛玉叽叽呱呱说起话来。

她原来和黛玉斗过几次气,不过她气性宽宏,闹完也就完了,下次见面还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

当然,有机会也会闹黛玉两下。

没一会儿众人穿过甬道,正看到李蓉带着两个福海镖局出身的妇人提着灯笼在巡视着。

贾琮介绍了她与湘云认识后,问道:“怎这早晚还在?展鹏回头岂不骂我?”

李蓉呵呵笑了笑,然后正色道:“大人,内宅旁处我都看了看,处处有高墙防着,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也有嬷嬷守夜,各处都有门禁守夜人,只要再派四人轮流查看便是,不用担心。唯独这处小门,连通西府,连个门闩也无,也没安排守夜人,不大妥当。”

贾琮笑道:“你看着办吧,不过家里姊妹们会常通过此门来往,你们注意些,别失了礼。”

李蓉应下后,就带人又去了旁处。

湘云得知此人是个武功高手后,眼睛都放起光来,恨不得立刻追上去拜师学艺。

一众人说笑着回了套院后,黛玉让紫鹃先引着湘云、翠缕去她的房间,她则同贾琮一道去看看林如海。

只是等湘云叽叽呱呱说笑着刚离开后,黛玉美眸清幽的看着贾琮,忽地俏皮一笑。

贾琮哈哈轻笑出声,目光充满怜惜疼爱,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相拥。

“我会更努力去变得强大,早日能够主宰我们自己的命运。到那个时候,就不用林妹妹受这样的委屈了。”

“好哥哥,不委屈呢,嘤……”

一束白月光自窗外流入,笼罩在这一双缠绵悱恻之儿女身上。

夜风轻拂,月色醉人。

……

翌日清晨,东府仪厅。

贾琮面色凝重,听完展鹏之言,沉声道:“消息可靠否?”

展鹏压低声音道:“大人,如今神京一百零八坊,各大帮派都被清扫了一遍。我们收了很多能人异士,初步布控下了监视整个神京城的消息网。但这只是明面上的,那些人出身太杂,必有别人眼线,咱们还不敢大用他们,得继续筛选。

暗中出力的,还是大人当年收容的那些说书艺人和走街串巷的卖菜商贩。他们虽不起眼,可得到消息却极便宜。连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无意间听到这样的消息,传上来后,属下昨夜亲自带人去探查了一番,八.九不离十。

那人就是宗室王府下面王庄的一个庄头,平日里极少去王宅。

但我们的菜贩曾从他的庄子进过瓜果蔬菜,因而认得他!

无意中发现,这庄头近来时常去南城,与振武将军府的一名马夫相会。

那马夫好听说书,所以……”

贾琮闻言眉头紧皱,振武将军府,那是卫家啊。

振武将军卫固,是统领御林军五卫之前卫的大将,他门下之人,和宗室联络……

贾琮目光深沉,问道:“是哪家王府?”

展鹏道:“义忠亲王府!”

听闻此言,贾琮面色骤然一变,竟会是他!

……

PS:爆更爆的质量出了点问题,我要反思,不能本末倒置。努力第三更,但如果没有,大家也别恼,反正你们也不能顺着网线爬过来打我……

第五百七十二章 求援

听闻宝玉之言,别说秋纹心里寒凉寒凉的,连旁观者都微微变了面色。

虽说秋纹之前极为可恼,但说一千道一万她是在为宝玉出头。

这个时候就算不能为她撑腰,也该为她说几句话,譬如“她只是太关心我”云云。

说什么,都比再埋怨一句好啊。

秋纹肿着脸站在那,眼泪扑簌簌的落,宝玉见之心里也难受,也心疼,可是……

他又有什么法子?

只能劝道:“快回去吧,等晚会儿我回去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秋纹闻言差点呕血,只能闷声摇摇头,转头就走。

宝玉在后面忙道:“走慢点,仔细再磕着……”

不知为何,平日里见他如此,感到细腻体贴的众人,此刻只觉得荒谬。

连那两个展家的妇人,都觉得无法理解高门贵族家子弟的心思,先一步告退了。

贾琮问宝玉,道:“这早晚跑来做甚?林妹妹和云儿就要过去了。”

宝玉闻言,眨了眨眼,看着贾琮道:“贾琮,你莫不是忘了大娘家的侄女儿?虽如今大娘不在了,也不好慢待了客人,毕竟都是亲戚。”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贾琮忽然有些理解贾政的心情了。

不过贾政棍棒都管教不过来,他自然更没办法,也没这个心思去改造这位古往今来第一富贵闲人。

贾琮笑了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那你和我们一起去接接?”

宝玉这些高兴了,道:“好!”

贾琮与黛玉凝望一笑后,众人一并往客房而去。

……

对于姑母之死,邢岫烟果真是一点准备也无。

爹娘不辞而别,将她托付给都中姑母。

可姑母竟在她进京前就病故了……

这让邢岫烟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尴尬。

原本,她那姑母便是续弦。

又无子嗣所出,这一病故,和贾家的关系愈发寡淡了。

而她,这天下之大,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过等看到贾琮引着黛玉并一对不认识的小姐、公子来见她时,她还是掩藏住了心中的不安,以礼相见。

看着她的举止言谈,宝玉和湘云可高兴了。

这年头,能遇到一个不俗之人已是难得。

而邢岫烟的品格,看起来就仿佛是闲云野鹤一般超逸。

并不以宝玉、湘云公候府第出身而自卑,也不因自己出身贫寒而狷狂。

很有一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韵味。

尤其是宝玉,对这一点感触最深,因为他发现,终于有一个女孩子,不再为贾琮的世俗光环所吸引崇拜,而始终以他为中心了。

对于他和贾琮,邢岫烟表现的并无二致。

这让宝玉心里颇为激动!

一会儿问人家家在哪儿,听闻邢岫烟说是在苏州蟠龙寺租的斋房,宝玉竟然面露艳羡之色,恨不能他也住那儿。

一会儿又问人家可曾读书没有,会作诗写词否?

听他啰嗦个没完,贾琮提醒道:“宝玉,这些回头再说罢,先让刑表姐去见过老太太、太太,晚了要失礼。”

宝玉忙应下,回问道:“你今儿得闲不?”

贾琮想了想,道:“若外无临机之事,今日倒可在家休息半日。怎么,你有事?”

宝玉笑道:“林妹妹回来,昨儿是老太太请的东道接风洗尘,今儿该我请了。且又来了这样一个世外高人般的姊妹,愈发不能怠慢了。你若得闲,也来吃请。若忙不来也行。”

贾琮:“……”

他哭笑不得的看着宝玉,心知宝玉是不想让他去,正要说好,就听黛玉微道:“今儿晚上不行,要请郎中来给我爹爹看病,中午倒还成。”

宝玉闻言,忙道:“林妹妹,中午好多食材都备不齐,厨房赶不出来。”

黛玉笑道:“自家人吃饭,家常便饭就最好,弄那么些好菜做什么?且除了三哥哥能多吃些,旁人也吃不了什么。”

宝玉对这些哪有什么主意,听黛玉这般一说,便只能说好。

一众人不再多言,一起往西府走去。

至荣庆堂,邢岫烟与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了面,行了礼。

只是贾母同旁人审美不同,对于素淡的邢岫烟并不太在意,只客套了几句,就叮嘱了贾琮一声,让他照顾好表姐。

王夫人但是喜欢素净些的人,但因她素来和邢夫人不大合,因此虽不至于迁怒到邢岫烟身上,但也装不出什么热情来,没必要。

尤其是众人听说,邢岫烟爹娘将她甩给了贾琮,托付给邢夫人后,更是打心里看轻了些。

邢岫烟自然能感受到众人的态度,只这些原就在她意料中,因而并不觉得难堪失落。

这般性子,反倒让贾母等人微微侧目。

不过也只是如此罢了。

当下这个世道,女子没个正经娘家做后盾,没谁会看得起。

宝玉又说了他要请东道之事,贾母、王夫人等人都高兴之极,好似宝玉长大了……

王夫人却笑道:“今儿就罢了,中午你舅舅舅母要来做客,改日罢。”

宝玉只好作罢。

等众人将要告退时,贾母却又问起了之前黑油门处的事。

西府这边多的是耳报神,发生丁点事,用不了多久,阖府皆知,贾琮并不意外。

将事情原委说了遍后,贾琮道:“如今外面斗争日烈,前面守卫不算,内宅也要加重防护。那几个妇人皆通武力,等闲三五大汉亦不是对手。她们本是我手下武官之妻,因感念我对其族之恩,故而特意进府护卫,甚至不要月银。这种好事并非常态,等过了这一段人家便走。这等能人,家里只能敬者,因为一旦有个万一,内宅能救大家的,只有她们,焉能被一丫鬟指面折辱?”

贾母闻言,皱眉道:“原来如此……不过俗话说的好,打狗也需看主人。纵然你想要罚她,也可让宝玉自己去罚。你们是弟兄,当维护他的体面才是。”

贾琮垂下眼帘淡淡道:“老太太,若非看在宝玉的面上,家中出了这样混帐的丫头,就不只是打狗的问题了。”

这平淡之言,听在众人耳中,却令她们身子一寒,心中凛然。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年的手段,和他好大的杀性……

对这不讲理的做派,贾母简直心累,摆手道:“罢罢,都随你。左右这份家业都是你贾家的,随你怎么折腾去罢。”

众人散去,彼时薛姨妈携宝钗至,又介绍了邢岫烟后,姊妹们相邀前往会芳园游顽。

贾琮则去了前厅,因为王子腾夫妇到了。

……

荣国前厅。

王子腾浓眉方脸,身材魁梧,气度深沉,很有大将之风。

相比之下,与其平坐的贾政就单薄了太多。

二人一从文一从武,虽是姐夫与小舅子,但话并不投机。

左右客套那么几句后,也就冷场了。

若是寻常,王子腾还能天南海北的与贾政周旋一阵,可今日,他所来之目的,却非如此。

目光落在静静坐在客位之首吃茶的贾琮,王子腾问道:“外甥近日可还忙碌?”

贾琮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微微欠了欠身,道:“还好。”

王子腾闻言,笑了笑,对贾政道:“这一辈年轻子弟里,琮哥儿早已遥遥领先,纵是放眼天下,能与之比肩者,闻所未闻也。”

这话贾政就爱听了,罕见的没有谦逊,颔首笑道:“琮儿是个上进的。”

见贾政如此老怀甚慰的模样,王子腾心里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虽是贾家子弟,又非你二房子孙,这么自豪做甚?

不过今日不是来置气的,又夸赞了几句后,王子腾笑道:“如今我做着京营节度使的官儿,说起来,这官儿原还是贾家宁国那边渊源。只是这官儿并不轻快,天子圣明,近日新设军机,重理文武大权。连我这贞元朝时可有可无的位置,也变得紧要起来。只是王家根基不壮,手中并无几个可用之人。原想着和太太商议求助,只太太言,如今家里做主的是琮哥儿,便登门当了恶客。”

贾政忙道:“哪里话,都是自家至亲。”

但也只这句话……

王子腾见之,心里隐隐一沉。

之前托王夫人时,起初还轻便,答应的好好的。

可回头就变了卦,说此事需由贾琮做主。

这会儿再看贾政的反应,明显和曾经不同。

王子腾便知道,此事中间必有人做耗,而此人,多半是下面正在吃茶的那少年。

王子腾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贾政、王夫人为长辈,可轻易拿下此事。

以孝治家,岂是说说而已?

再者,贾家素来由二房当家,他们难道还能将这大权,交还给大房?

怎么可能?

不过现实却由不得他不信……

王子腾也是个性子坚韧的,不会轻易放弃,既然找着了正主,自没有放弃的道理。

越到高位,越明白出身的重要性。

王子腾自忖手段不逊于任何人,可空有屠龙技,却无可用之人啊。

天下承平百年,阶级早已固化。

尤其是军中,贞元一脉将大乾军权掌控了七八成,尤其是十二团营,几乎每一个将官都是贞元旧部。

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莫说是他,就连忠靖侯史鼎和神武将军冯唐都在棘手。

这等情况下,连崇康天子都没甚好法子,更何况是他?

虽有执掌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效忠了天子,可他们是他们,若连立威、扬威两大营都让吴诰他们接掌,那天子还要他王子腾做什么?

形势艰难紧急,王子腾便开门见山的将这些近况说了遍,而后沉声道:“外甥,贾王二家乃至亲,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京中风高浪险,你我二家唯有相互扶住,才能走的更远,才能自保。此事,还望外甥能够援助一臂之力。”

……

PS:被掏空身子后的第一日,迟了,对不住大家,捂脸……

第五百七十二章 求援

听闻宝玉之言,别说秋纹心里寒凉寒凉的,连旁观者都微微变了面色。

虽说秋纹之前极为可恼,但说一千道一万她是在为宝玉出头。

这个时候就算不能为她撑腰,也该为她说几句话,譬如“她只是太关心我”云云。

说什么,都比再埋怨一句好啊。

秋纹肿着脸站在那,眼泪扑簌簌的落,宝玉见之心里也难受,也心疼,可是……

他又有什么法子?

只能劝道:“快回去吧,等晚会儿我回去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秋纹闻言差点呕血,只能闷声摇摇头,转头就走。

宝玉在后面忙道:“走慢点,仔细再磕着……”

不知为何,平日里见他如此,感到细腻体贴的众人,此刻只觉得荒谬。

连那两个展家的妇人,都觉得无法理解高门贵族家子弟的心思,先一步告退了。

贾琮问宝玉,道:“这早晚跑来做甚?林妹妹和云儿就要过去了。”

宝玉闻言,眨了眨眼,看着贾琮道:“贾琮,你莫不是忘了大娘家的侄女儿?虽如今大娘不在了,也不好慢待了客人,毕竟都是亲戚。”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贾琮忽然有些理解贾政的心情了。

不过贾政棍棒都管教不过来,他自然更没办法,也没这个心思去改造这位古往今来第一富贵闲人。

贾琮笑了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那你和我们一起去接接?”

宝玉这些高兴了,道:“好!”

贾琮与黛玉凝望一笑后,众人一并往客房而去。

……

对于姑母之死,邢岫烟果真是一点准备也无。

爹娘不辞而别,将她托付给都中姑母。

可姑母竟在她进京前就病故了……

这让邢岫烟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尴尬。

原本,她那姑母便是续弦。

又无子嗣所出,这一病故,和贾家的关系愈发寡淡了。

而她,这天下之大,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过等看到贾琮引着黛玉并一对不认识的小姐、公子来见她时,她还是掩藏住了心中的不安,以礼相见。

看着她的举止言谈,宝玉和湘云可高兴了。

这年头,能遇到一个不俗之人已是难得。

而邢岫烟的品格,看起来就仿佛是闲云野鹤一般超逸。

并不以宝玉、湘云公候府第出身而自卑,也不因自己出身贫寒而狷狂。

很有一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韵味。

尤其是宝玉,对这一点感触最深,因为他发现,终于有一个女孩子,不再为贾琮的世俗光环所吸引崇拜,而始终以他为中心了。

对于他和贾琮,邢岫烟表现的并无二致。

这让宝玉心里颇为激动!

一会儿问人家家在哪儿,听闻邢岫烟说是在苏州蟠龙寺租的斋房,宝玉竟然面露艳羡之色,恨不能他也住那儿。

一会儿又问人家可曾读书没有,会作诗写词否?

听他啰嗦个没完,贾琮提醒道:“宝玉,这些回头再说罢,先让刑表姐去见过老太太、太太,晚了要失礼。”

宝玉忙应下,回问道:“你今儿得闲不?”

贾琮想了想,道:“若外无临机之事,今日倒可在家休息半日。怎么,你有事?”

宝玉笑道:“林妹妹回来,昨儿是老太太请的东道接风洗尘,今儿该我请了。且又来了这样一个世外高人般的姊妹,愈发不能怠慢了。你若得闲,也来吃请。若忙不来也行。”

贾琮:“……”

他哭笑不得的看着宝玉,心知宝玉是不想让他去,正要说好,就听黛玉微道:“今儿晚上不行,要请郎中来给我爹爹看病,中午倒还成。”

宝玉闻言,忙道:“林妹妹,中午好多食材都备不齐,厨房赶不出来。”

黛玉笑道:“自家人吃饭,家常便饭就最好,弄那么些好菜做什么?且除了三哥哥能多吃些,旁人也吃不了什么。”

宝玉对这些哪有什么主意,听黛玉这般一说,便只能说好。

一众人不再多言,一起往西府走去。

至荣庆堂,邢岫烟与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了面,行了礼。

只是贾母同旁人审美不同,对于素淡的邢岫烟并不太在意,只客套了几句,就叮嘱了贾琮一声,让他照顾好表姐。

王夫人但是喜欢素净些的人,但因她素来和邢夫人不大合,因此虽不至于迁怒到邢岫烟身上,但也装不出什么热情来,没必要。

尤其是众人听说,邢岫烟爹娘将她甩给了贾琮,托付给邢夫人后,更是打心里看轻了些。

邢岫烟自然能感受到众人的态度,只这些原就在她意料中,因而并不觉得难堪失落。

这般性子,反倒让贾母等人微微侧目。

不过也只是如此罢了。

当下这个世道,女子没个正经娘家做后盾,没谁会看得起。

宝玉又说了他要请东道之事,贾母、王夫人等人都高兴之极,好似宝玉长大了……

王夫人却笑道:“今儿就罢了,中午你舅舅舅母要来做客,改日罢。”

宝玉只好作罢。

等众人将要告退时,贾母却又问起了之前黑油门处的事。

西府这边多的是耳报神,发生丁点事,用不了多久,阖府皆知,贾琮并不意外。

将事情原委说了遍后,贾琮道:“如今外面斗争日烈,前面守卫不算,内宅也要加重防护。那几个妇人皆通武力,等闲三五大汉亦不是对手。她们本是我手下武官之妻,因感念我对其族之恩,故而特意进府护卫,甚至不要月银。这种好事并非常态,等过了这一段人家便走。这等能人,家里只能敬者,因为一旦有个万一,内宅能救大家的,只有她们,焉能被一丫鬟指面折辱?”

贾母闻言,皱眉道:“原来如此……不过俗话说的好,打狗也需看主人。纵然你想要罚她,也可让宝玉自己去罚。你们是弟兄,当维护他的体面才是。”

贾琮垂下眼帘淡淡道:“老太太,若非看在宝玉的面上,家中出了这样混帐的丫头,就不只是打狗的问题了。”

这平淡之言,听在众人耳中,却令她们身子一寒,心中凛然。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年的手段,和他好大的杀性……

对这不讲理的做派,贾母简直心累,摆手道:“罢罢,都随你。左右这份家业都是你贾家的,随你怎么折腾去罢。”

众人散去,彼时薛姨妈携宝钗至,又介绍了邢岫烟后,姊妹们相邀前往会芳园游顽。

贾琮则去了前厅,因为王子腾夫妇到了。

……

荣国前厅。

王子腾浓眉方脸,身材魁梧,气度深沉,很有大将之风。

相比之下,与其平坐的贾政就单薄了太多。

二人一从文一从武,虽是姐夫与小舅子,但话并不投机。

左右客套那么几句后,也就冷场了。

若是寻常,王子腾还能天南海北的与贾政周旋一阵,可今日,他所来之目的,却非如此。

目光落在静静坐在客位之首吃茶的贾琮,王子腾问道:“外甥近日可还忙碌?”

贾琮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微微欠了欠身,道:“还好。”

王子腾闻言,笑了笑,对贾政道:“这一辈年轻子弟里,琮哥儿早已遥遥领先,纵是放眼天下,能与之比肩者,闻所未闻也。”

这话贾政就爱听了,罕见的没有谦逊,颔首笑道:“琮儿是个上进的。”

见贾政如此老怀甚慰的模样,王子腾心里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虽是贾家子弟,又非你二房子孙,这么自豪做甚?

不过今日不是来置气的,又夸赞了几句后,王子腾笑道:“如今我做着京营节度使的官儿,说起来,这官儿原还是贾家宁国那边渊源。只是这官儿并不轻快,天子圣明,近日新设军机,重理文武大权。连我这贞元朝时可有可无的位置,也变得紧要起来。只是王家根基不壮,手中并无几个可用之人。原想着和太太商议求助,只太太言,如今家里做主的是琮哥儿,便登门当了恶客。”

贾政忙道:“哪里话,都是自家至亲。”

但也只这句话……

王子腾见之,心里隐隐一沉。

之前托王夫人时,起初还轻便,答应的好好的。

可回头就变了卦,说此事需由贾琮做主。

这会儿再看贾政的反应,明显和曾经不同。

王子腾便知道,此事中间必有人做耗,而此人,多半是下面正在吃茶的那少年。

王子腾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贾政、王夫人为长辈,可轻易拿下此事。

以孝治家,岂是说说而已?

再者,贾家素来由二房当家,他们难道还能将这大权,交还给大房?

怎么可能?

不过现实却由不得他不信……

王子腾也是个性子坚韧的,不会轻易放弃,既然找着了正主,自没有放弃的道理。

越到高位,越明白出身的重要性。

王子腾自忖手段不逊于任何人,可空有屠龙技,却无可用之人啊。

天下承平百年,阶级早已固化。

尤其是军中,贞元一脉将大乾军权掌控了七八成,尤其是十二团营,几乎每一个将官都是贞元旧部。

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莫说是他,就连忠靖侯史鼎和神武将军冯唐都在棘手。

这等情况下,连崇康天子都没甚好法子,更何况是他?

虽有执掌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效忠了天子,可他们是他们,若连立威、扬威两大营都让吴诰他们接掌,那天子还要他王子腾做什么?

形势艰难紧急,王子腾便开门见山的将这些近况说了遍,而后沉声道:“外甥,贾王二家乃至亲,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京中风高浪险,你我二家唯有相互扶住,才能走的更远,才能自保。此事,还望外甥能够援助一臂之力。”

……

PS:被掏空身子后的第一日,迟了,对不住大家,捂脸……

第五百七十三章 说媒

听王子腾将话说的这样直白,贾政都作难起来,因为他想不出,贾琮该如何婉拒。

若是直接说不,就太伤亲戚情面了,不是他们这样人家该做的事,且里面还有王夫人的面子。

可若不如此,又该怎么说呢?

正为难间,就听贾琮淡然道:“舅舅所言是老成之言,京城风大,贾王两家合该相互扶持往前走。只是……”

顿了顿后,贾琮看着王子腾道:“舅舅不是旁人,当明白外甥如今的位置和处境,看似风光无限,但也有许多不得触碰的忌讳。私自结交武臣,当是最忌讳之事。琮负天子浩荡皇恩,封候冠军,又执掌天子亲军,行动处,当处处以天子利益为首。否则,愧对忠义二字。所以,尽管外甥明白,襄助王家便是襄助贾家,壮大贾家之势,但琮还是不能为之。此中苦衷,望舅舅见谅。”

贾琮说着婉拒的话,面上的神色却显得有些淡漠无情。

这幅做派,贾政看不大懂……

然而王子腾却懂了,尽管他早已不再小瞧贾琮,可是此刻,依旧为贾琮之行感到惊艳。

这个年纪的天才少年,敢打敢拼足智多谋是有的,可如贾琮这般还能始终保持冷静,恪守本分,认清自己位置的,实乃王子腾生平仅见。

这还不算,更厉害的,是贾琮还未将路完全堵死。

留下那一条缝隙,便是宫中崇康天子!

这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妙,端的让王子腾心中大喊一声妖孽!!

王子腾次子不必去提,骨头已经快化了。

但他一直以为,长子王义其实还算不错,尤其和原先贾家子弟相比,更远胜之。

可是此刻……

看着贾家国公府威严奢贵的前厅,王子腾心中一叹:若果真让这少年熬过这一生死劫,贾家至少再有百年富贵啊!

既然已经了悟了贾琮的底线,王子腾便没再过多纠缠。

他相信,只要他上奏天子之后,宫里就会给贾琮以明谕或暗示的。

那位,许比他更急切……

心里踏实后,王子腾笑言:“琮哥儿虽一心办置皇差,但到底是贾家族长。当年宁容二公的旧部门生们,现在多只认你。你家老爷好文,许多贾家门生故旧登门拜访,未必能说得到一起去,你若始终不露面,未免给人以怠慢之意。”

贾琮闻言,知其不会空穴来风,便问道:“舅舅此言何意?”

王子腾道:“有一你祖上门生的子弟,算起来也是世交,素来向往你家,只每每登门拜访而不得。前日在兵部一见后,得知渊源,便请了他去我府上坐坐,我这才知道此等情况。琮哥儿,族长不好当,要面面俱到才是。归根到底,家族才是你之根本。”

一旁贾政听其言重,有些惭愧道:“不知是哪位世交故旧,竟被如此慢怠,实是我之不是也。”

听其文绉绉之言,王子腾笑道:“也怪不得你,此人虽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但于文墨之道,实在不通的很,入不得你之眼,也是有的。”又对贾琮道:“此人是大同府人士,祖上系军官出身,拜在你家门下。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袭着指挥之名,未得实缺儿。这两日我得闲考校了番,非浪得虚名之辈,颇有勇武之力,在兵法一道,亦极有见解,胸藏丘壑。琮哥儿,这样的人又不在贞元勋臣之列,实在难得。你家老爷不从武事,不知人才难得,你当明白才是。”

贾琮闻言,眨了眨眼睛,对于王子腾所言之人,已经有了七八成了解。

心中,好笑……

听王子腾之言后,贾琮还未答,贾政却也已经想起王子腾所言何人,皱起眉头道:“可是大同孙家子名绍祖者?”许是为了洗脱自己待客不力之罪,鲜少背后评人长短的贾政此刻连连摇头道:“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断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其祖辈便心术不正,此子更面生谄像,巧言媚辞,实在上不得大雅之堂。”

王子腾闻言好笑,道:“姊丈,孙绍祖乃武夫也,哪里懂得雅意?不是每个人都当得起儒将二字的。你不在军中,不知军中情形。纵然虎狼之师,每战必胜之豪杰,其口中却常挂着屎屁尿之流,言行谈吐腌臜龌龊,面对上官谄媚溜须。也正因如此,武夫多被文臣鄙夷。然却不知人无完人,在军中,只要不怕死,敢打敢拼,其余之事,皆作等闲。”

此言贾政实不能苟同,还想说什么,贾琮却笑着用目光劝住了,他道:“既然那孙绍祖如今已投在舅舅门下,那往后就专心在舅舅门下做事便好。虽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但大义终究还是要守住的,不可侍二主而行。我家老爷不喜他,他就不要再等我家门了。左右跟随舅舅做事,一样是他的福气。”

王子腾闻言一滞,再看看贾政一脸老怀甚慰的神色,终于明白为何如今贾政夫妇越来越不灵光,王家对他们的影响越来越有限了。

好一个冠军侯啊!

这齐家的本领,端的了得!

可若如此……

那孙绍祖所求之事,岂非难以办成?

如今正笼络重用他时,且此人又颇为懂礼,只数日就往家里送了不下五千两银子的重礼,还道事成之后必倾家报答……

如此两便之事,若就此舍弃,实在可惜了。

一旁,贾琮见王子腾面色变幻不定,面色犹疑踟蹰,似不知该如何言,嘴角弯起一抹漠然冷笑。

前世这几家人,死的果然一点不冤。

……

荣庆堂。

王子腾夫人李氏满面堆笑道:“真真不是我受了人家的礼,才来说好话。我们老爷太太知道,从来不轻易夸人。却把那家哥儿夸的了不得,祖上还是你家门生呢,说是相貌魁梧,体格强壮,颇有勇武之力,是个当将军的好苗子!”

贾母奇道:“这一家我倒没怎么听说过,果真是世交?”

李氏赔笑道:“孙家原是大同人氏,如今只一人在京,兵部候缺儿。他还没娶亲,因而没内眷来给老太太请安。不过他倒是上门了好多回,只你家哥儿实在难见,递了几百回门贴,也没见着人。老爷素以文事为重,因而不得喜欢。但我家老爷说了,如今宫里陛下正重用开国一脉的军官功臣之后,这孙家子这回可赶上好时候了。以他的能为,往后建功立业,封个爵位也未必不能。这不,今儿巴巴的来府上,只为这孙家子说项来了。”

贾母隐隐皱眉道:“老爷素重文墨,不通武事,不待见那人情有可原,这琮哥儿如今便是武勋,怎人家递了几百回拜帖了也不见人一面,何况还是先祖门生后裔?”

王夫人微笑道:“许是琮哥儿太忙之故。”

贾母闻言没再言语,又问李氏:“这孙家的哥儿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贾母对于外面的事不精道,但对妇人人心,却颇为了然。

她知道,李氏若只为将那孙家子介绍给贾家,根本不必说这样一箩筐的好话。

李氏现在同个媒婆一样,将那孙家子夸成了花儿,若说没有别的缘故,必是不能的。

果不其然,李氏见贾母“上钩”了,愈发笑的灿烂,道:“叫孙绍祖!今年才二十来许,不到三十,还未有妻室……”

贾母:“……”

她与王夫人对视一眼后,道:“我倒不记得,贾家当年有这样一门门生。不过这些事我现在也不理会了,都是家里那孽障在管。左右是他贾家的事,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也管不动咯。”

软榻边,鸳鸯一边给贾母用软锤捶腿,一边抿嘴偷笑。

笑李氏天真,她那点花花心肠,连她这个奴婢都瞒不过,还想哄贾母?

那叫孙绍祖的必给王家送了不少金银,不然李氏凭何这般卖力夸赞。

想来她不会就此收手。

果不其然,就听李氏“哎哟哟”直叫唤,一双涂抹了不知多少胭脂的薄唇,显得刻薄让人厌恶。

虽然王熙凤也常如此,但王熙凤的唇瓣饱满丰润,看起来有福泽,不似李氏这般。

李氏拍手道:“若是外面的大事,自然由前面的爷们儿做主。可内宅之事,若琮哥儿也要插手,那就忒不像了。到哪儿也没这个道理不是?老太太,不瞒您说,今儿我随我家老爷来,他自然是同琮哥儿和你家老爷谈大事,我呢,则来同老太太、太太谈内宅之事。今儿啊,我是来当媒婆报喜来了。”

贾母面带微笑,问道:“何喜之有?”

李氏笑道:“可不就是那孙绍祖么?那孙绍祖年纪轻轻,就做得了武官。这且不提,那孙家在大同,也是一等一的豪富,家资饶富。他一直忙于武备,有大志向,故而一直未娶亲。也不知听谁家的诰命说过,府上二小姐贤良淑德,温柔可亲,是一等一的当世好女子,因此动了求娶之心。人家也不理会什么嫡的庶的,想着贵府上出来的小姐,纵然是庶出,也比旁家嫡出还要好百倍千倍。进门儿就当正室太太,掌着一家子的钱粮富贵。他在外面以弓马搏前程,家里一应事俱交给姑娘掌管,概不理会。且他家在京中只他一人,上面也没公婆在近前,不必立规矩……”

“好了。”

王夫人一张脸简直臊的发烫,好些事,做的说不得,心里盼着可以,可落到嘴上,那就恶心死人!

听李氏的意思,好似家中没有公婆在是多大的喜事一般。

是,是喜事,媳妇进门不用站规矩,可以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是这话让当婆婆的怎样想?媳妇盼着死公婆?

她就是当婆婆的,听着便十分不受用,更何况贾母?

果然,就见贾母一张老脸寡淡的厉害。

李氏反应过来后,一张脸也登时涨的通红,强赔着笑脸道:“老太太勿怪我失礼,也是在至亲面前,我心疼二姑娘,才口无遮拦,说出那样挨雷劈的话。原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这些做爹娘的,养个女儿和养宝一样,平日里风吹一点雨淋一点都心疼的不得了。可要出阁以后,就再做不得主了,我家姐儿也渐渐大了,每想起她以后的日子,我这心啊,就和剪子绞的一样。”

见李氏悲戚的落泪,贾母叹息一声,道:“虽如此,也不该……”到底是亲戚,贾母点了下,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看向王夫人,道:“照亲家太太的话来看,那孙绍祖也算是个好的?”

王夫人呵呵笑了笑,道:“再看看老爷和琮哥儿怎说罢,二姑娘大了,上头却没了老子娘,连长兄也没了,只琮哥儿这个兄弟在,绕不开他去。”

贾母闻言,登时想起上回贾琮骂史家那句“虎女焉能嫁猪犬之子”的恶毒之言,心头涌起一抹怒气,恨声道:“我看那孽障这回还要骂什么!”

……

第五百七十四章 送她上路

“老爷、舅老爷、侯爷到!”

贾母怒声刚止,门外游廊下便有丫头大声往里通传。

因王子腾为宝玉亲舅舅,亦是王熙凤之亲叔,也算李纨之舅舅,还是王夫人之弟,薛姨妈之兄,所以内眷竟都不用避讳。

三人鱼贯而入后,就见高台上气氛微异。

贾母似还保留着恼火,瞪了贾琮一眼。

贾琮自然如清风拂面,连根汗毛也未吹动……

各自见罢礼,贾母哼了声,道:“琮哥儿,你王家舅母来与你二姐姐说亲来了。太太说了,大房如今只你一个男丁,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你去。你倒是说说看,成不成?”

李氏心里如何恨贾琮不说,这回面上却学聪明了许多,至少带上了笑脸,道:“哥儿不知,那孙绍祖……”

没等说完,只起了个头,贾琮就微笑打断道:“舅太太且稍等,琮先将道理说明白,你再开口。你是宝玉的亲舅母,是长辈,若等你开了口,我若说个不字,实在不好看。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太太的体面在,我极难婉拒舅太太的要求。”

李氏闻言,面色一滞,看了眼面上带着慈爱微笑的王夫人,王夫人微微颔首道:“那就让琮哥儿先说罢,这孩子最重孝道,我们也不好让他为难。”

这话李氏有多恶心不提,反正贾母差点没怄死!

几乎没忍住破口大骂!

贾琮看在王夫人的面上不好拒绝王家,那他当日将史家骂成猪狗,就不曾想想她老婆子的体面?

再者,贾母知道贾琮这般是故意的,气她刚才的话。

可她若果真想将迎春嫁出去,还用等他来说话?

这个孽障,真真是好歹不分!

贾母气的脸色苍白,旁人没注意到,鸳鸯却含泪小声劝道:“老太太先消消气,等过了这会儿再理论,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贾母闷哼一声,眼泪也快气下来了。

不过到底不愿失了体面,强忍下来,听那孽障怎么说。

“我家虽是武勋将门,守孝不在三年期,但再怎么缩减,父丧在前母丧在后,合起来总要守个三年,不然忒不像了。当然,先订亲也是可以的……”

见李氏蠢蠢欲动想开口,贾琮先一步堵住了漏洞,那李氏一噎,翻了个白眼。

贾琮又道:“这第二嘛,我家嫁女,不求男方功名富贵,但求人好,能真心实意的尊重发妻,能以礼相待。荣华富贵我贾家应有尽有,不会委屈任何一个姊妹的,陪嫁都够嚼用一辈子不尽。所以,人要本分忠厚。”

李氏眨了眨眼,寻思了下,孙绍祖每次登门都会送上大礼,这若都不算忠厚本分,什么还算?

因此连连点头附和道:“理当如此!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希得攀人富贵,人是最主要的。”

贾琮呵呵一笑,说到第三点,道:“最后一点嘛,男方不能是武勋或是将门,尤其不得为统兵大将。”

此言一出,王子腾和李氏的脸色都变的难看起来。

贾政却看起来颇为满意,他原本就深恶孙家,怎肯嫁贾家女过去?

只是碍于王子腾夫妇的面子,不好直言。

原也在头疼如何才能取得两全之策,没想到贾琮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婉拒。

李氏却仍不死心,不甘问道:“哥儿这又是什么道理?贾家本就是武勋将门,不该寻个门当户对的?”

贾琮看向王子腾,微笑道:“舅舅必然能明白外甥的苦心,我这个位置,实在太紧要。天子既然信重于我,我就要对得起这份信重,自觉避讳那些禁忌。尤其是不能与统兵大将走的太近,说实话,若非有太太的颜面在,外甥虽早已仰慕舅舅威名,也不好往来的。往后外甥若少了礼数,舅舅当体谅。不止如此,自琮承袭锦衣卫指挥使以来,从未与宁荣先祖的门生故旧联络过一次。所以,贾家女不能嫁武勋将门,是为存忠义,望舅太太体谅。”

论耍嘴上道理,十个李氏加起来都不是读书人的对手。

她虽满心不甘,却到底词穷。

再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不用去管那些避讳的话……

可她屈服了,王子腾却微微皱眉道:“琮哥儿不是与开国公世子交往亲密?”

贾琮呵呵笑道:“那舅舅当知,我与贞元勋臣一脉的关系,差不多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李虎只是特例,因为我救过他的命。但也仅此而已,绝不会涉及到公事。而且,我其实也早已经开始避免和他过多来往。”

王子腾见贾琮如此滴水不漏,遗憾的朝李氏摇摇头道:“琮哥儿有其苦衷,贾家现在的确不适合与军中将门连亲。”

不是他这般容易就屈服,实在是贾琮举大义举的太溜了……

处处以天子近臣为标榜,以天子利益为原则,在忠孝节义为天道的当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着反对这样的大义。

连密室私语都不行,更何况王子腾还知道,这荣庆堂上,必有中车府的蛾子……

或许,贾琮也知道吧。

所以王子腾连一句讨价还价的话都没再说,和忠义讨价还价,那关键时候,天子也会拿他的全家性命讨价还价……

对上这样一个处处扛着大义给自己戴忠孝帽的人,王子腾觉得有些憋屈。

读书人,果然都没有好人。

最擅杀人诛心。

正当气氛有些沉寂时,贾琮忽然笑道:“对了,我记得,舅舅家有个表姐,也快到了出阁的年纪,那孙绍祖既然如此优秀,舅舅又正是急着手下用人时,何不……”

话未尽,但意已明。

然而却不想,王子腾还未说什么,李氏却登时不高兴了,道:“这叫什么话?王家女怎能嫁……”

李氏的话也没说完,是被王夫人又罕见凌厉的目光给瞪闭住了嘴。

可是……

说完不说完,有区别吗?

李氏反应过来后,一张脸登时红成了猴屁股,见贾母、贾政等人都面色极难看,就想赔不是。

却见贾琮微微躬身,对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道了声:“贾琮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这一下,却连王子腾都再也坐不住,面皮臊红的几番告罪后,带着李氏回了王家。

等王家夫妇走后,贾母满脸疲惫的看着贾政夫妇,道:“看到了么?”

王夫人面皮臊红,起身请罪道:“媳妇娘家嫂子丢尽颜面,更……我代她同老太太请罪,赔不是。”

连薛姨妈都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要跟着起身赔不是,却被贾母一迭声的拦下,又叫起了王夫人,摇头笑道:“并不是在说你那嫂子,你那嫂子心里有那等心思,极正常。人嘛,总是自私些,谁不是这般?”

王夫人等人闻言愕然,不解其意,那贾母问她们的是什么?

贾母叹息一声道:“这个孽障的手段之高明,简直骇人听闻。你那嫂子连句正经话都没说出来,他就猜到了你嫂子的意思,并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口。处处以皇帝老子为旗,让你那兄弟连句反话也说不出。其实若只到这一步,便是极好的了,连我也挑不出他的不是来。偏生,他仗着智高计深,反手给你那嫂子挖了一个坑,你那嫂子如何是他的对手,噗通一下就掉进坑里,弄了个灰头土脸。”

这话贾政实在不爱听了,辩解道:“原是她……”

贾母不等他说完,就道:“我明白!可是,果真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何苦让人如此下不来台?你们瞧瞧,从南安郡王太妃起,这二三年来,和贾家断了关系的老亲世交有多少?就算他处处占理,可也不该不留后路。

我寻思着,这许是和他在东路院长大过程里,受到的苛待太甚有关。

虽然没长偏,心思没黑,还知道处处孝敬你们夫妇,可处世手段,到底还是忒偏激了些。

他虽然智高计深,可有些道理却不明白。

这人活在世道里,并不是一定要处处分个对错,难得糊涂才是最好的。

今儿他后面那番话不说,有什么干碍没有?没有。

偏他将最后一层窗纸捅破了,让亲家夫妇全下不来台,往后岂不生分?”

贾政虽然听着有理,却摇头道:“此事实不好苛责琮儿。”

贾母闻言气恼的瞪了眼,道:“哪个让你去打他了不成?只如今我的话他半句也听不下去,如今家里也只听你夫妻二人的。所以就劳你们去教教他,这难得糊涂的道理。得过且过,才是过日子的法子。慧极必伤,便是这个道理。让他以后少得罪些人,他不愿认那些亲旧故交老亲,我们还要认!”

薛姨妈闻言,“哎哟哟”笑道:“这才是真正活出来的智慧,这等老成持家之言,连我也受益匪浅。常听人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原我倒不明白,这糊涂怎还成了好事?今日得闻老太太之言,这才清清白白的明了了。”

贾母却叹息一声,道:“也是被逼出来的,谁不愿一切从心而行?可连宫里的天子都未必能如此。外面的大事我不懂,可亲戚之间的事,我还是明白些的。政儿,你去好生同那孽障说。这路啊,只能越走越宽,谁要是往窄里走,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

……

回至东府后,贾琮在仪厅召见了展鹏。

见贾琮面色不善,展鹏忙问道:“大人,出了何事?”

贾琮看了他一眼,道:“立刻安排两拨人手,一拨去调查孙绍祖,一拨去晋西,调查孙家的底细。”

展鹏虽然摸不着这孙绍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可以看出,这孙绍祖惹着贾琮了,没多言,便下去安排了。

不过没走多远,就听贾琮又问:“成国公府现在如何了?”

展鹏顿足,回身答道:“还是那样子,成国太夫人和尚道士喇嘛尼姑请了一院子念经,都中但凡有点名头的郎中都被他请了去。不过没劳什子用,蔡畅那小子快不行了,成国太夫人也快疯了……”

贾琮眼睛微眯,轻声道:“寻个机会,送她上路。”

“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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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改换门庭

“老爷回来啦!”

刚进二门儿,还远未至宁安堂,就听闻两道稚嫩的声音问候道。

只是这声音中,却有一些慌张。

贾琮见竟是方方元元两个丫头,两个小人儿长的一模一样,家里如今也只有小角儿能分得清她们谁是方方谁是元元。

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还有些奶气,往日里都是跟在小角儿身后笑眯眯的随着小角儿同他请安,却不知今日怎就她们两人?

贾琮温声笑道:“怎就你们俩?小角儿呢?”

这三人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似连体婴孩般,今儿倒奇了。

方方元元闻言,两双清亮的大眼睛一起浮起雾气来,瘪着嘴委屈巴巴的异口同声道:“老爷,小角儿姐姐找不到了。”

贾琮闻言一怔,道:“找不到了?她是和你们顽捉迷藏么?”

两人一起摇头,一起道:“今天一早起来,小角儿姐姐就不见了,我们寻了她一早上,也没寻着。”

贾琮闻言面色微变,问道:“去园子里寻了吗?”

方方元元闻言,怯怯的曲了曲淡淡的眉毛,一起摇头道:“园子里有湖还有河,小角儿姐姐说,没有她陪着,我们不能进。”

贾琮闻言眉头舒缓开来,微笑道:“放心罢,她必是在园子里顽去了,许是以为你们起的迟了?”

方方元元闻言,一起点点头,眼睛中闪过一模一样的疑惑之色,见贾琮笑眯眯的看着她们,又一起粉红了脸蛋,低下头去。

贾琮见之忍不住哈哈一笑,道:“走罢,我带你们去寻小角儿。”

方方元元乖巧的应了声,大眼睛里满是高兴的看着贾琮,然后一人站一边,牵着贾琮的手往会芳园而去。

才行至半道,却见黛玉、宝钗、湘云、探春、迎春、惜春等好一群姊妹过来,见到这一幕,无不新奇。

黛玉“哟”了声,笑问方方元元道:“这是干吗去呀?小角儿呢?”

方方元元齐声道:“小角儿姐姐丢了,老爷带我们去园子里找她。”

“丢了?”

黛玉闻言一怔,看向贾琮,贾琮刚与众姊妹们点头致意完,见黛玉看来,就笑道:“不相干,不会出事的。真要进来歹人,也不会专去偷她一个。她也不值十两银子,还那么能吃,旁人养不起。”

黛玉“噗嗤”一笑后,却不再同贾琮说话,而是拉着湘云、探春等人,说起小角儿在船上的趣事。

湘云极喜欢这一双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子,从贾琮手里抢了来,一群人往园子方向走去,倒留下贾琮和宝钗在后面。

看到这一幕,贾琮怔住了好久……

直到宝钗轻笑了声,道:“我们原是来邀你赴宝玉的东道的,听说你将舅舅他们羞走了,宝玉又能请他的东道了。不过想借在会芳园里请,我们从这边过来,正好邀你。”

贾琮回过神,看向宝钗,见她俏脸白皙动人,似一株梨花雅极而艳,打量了两眼后,轻声笑道:“非我气走的他们,是他们自己要走的,和我并不相干。”

宝钗抿嘴一笑,小声道:“我也不大喜欢舅母,她有些……”到底不愿议论长辈,宝钗只摇了摇臻首。

贾琮还要说什么,却听前面传来“嘲笑”声:“你们莫非脚下生根了,连动也动不了了?”

听闻此言,宝钗转头见一众姊妹都在看他俩,俏脸登时飞起红晕,贾琮则看着黛玉似笑非笑的眸光,心里长呼一口气。

对嘛,这才是林妹妹。

真要大度的让步,那简直有点诡异惊悚……

贾琮、宝钗二人跟上前后,一众人进了会芳园。

初春的会芳园,或黄或绿,格外的动人。

西北有活水,依水建轩,东南有假山,傍山建榭。

有“天香楼”,“凝曦轩”,“登仙阁”,“逗蜂轩”等楼台轩榭,美不胜收。

疏林老树发新芽,浅地黄门沁春香。

一众姊妹们悠闲欢快的看着一幕幕春景,尤其是探春等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只方方元元二人,随着众人逛过一处又一处,却愈发焦急起来。

眼见只一处半坡地未至,依旧不见小角儿的影子,莫说方方元元,连黛玉、宝钗等人都凝起面色来。

贾琮也微微纳罕,这丫头跑哪里去了……

“呀!看那里,在那儿!”

小惜春跑的快些,上了浅坡地后,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坡南叫道。

看她面色不对,众人忙三两步走上前,自坡顶往凹处看,无不色变。

只见那里不知何时摆了一处小祭台,用碎石头垒起的。

祭台上还摆放着几块点心,还有,一个香炉,几根残香……

圆滚滚的小角儿,此刻却是舒展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睡熟了。

春日午时的阳光照着世界,暖煦。

不过等贾琮引着众人轻步上前,到了跟前一看,好几个姊妹一瞬间红了眼,用帕子掩住了口。

只见在那处小祭台前的地面上,用树枝画了好大一个女子。

这女子画的一点也不好看,眼睛大小不一,头发凌乱,鼻子还有点歪,嘴巴笑的好大……

身子更是画的奇大无比,还张开了双手。

小角儿便趴在这双手间的怀里,一旁,还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娘亲……

方方元元似被骤然哀绝的气氛给唬住了,怯怯的解释道:“老爷,今儿是小角儿姐姐的生儿……”

此言一出,黛玉已经哭出声来。

连贾琮都被这一幕冲击的面色动容,唏嘘不已。

宝钗自责道:“都是我的不是,先前一道南下时,疏忽了此事。”

黛玉难过之余,看了她一眼……

探春小声道:“怎睡这里,虽日头足,到底还有些凉,别伤寒了……”

话刚落地,众人就见小角儿在她娘怀里挤了挤,似也感觉到了有些冷,不过终究为周围的气氛所动,忽地,圆圆脸上睫毛颤了颤,没一会儿,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围观的诸人,明显唬了一跳,一个骨碌翻起身,“奇怪”道:“耶?我怎睡这来了?莫不是被方方元元给丢了出来?”

“噗嗤!”

一直在后面默默哭成泪人的湘云闻言,上前一把抱住小角儿,又哭又笑起来。

许是因为,她当年也做过这样的事,或是想过做这样的事……

宝钗上前帮小角儿拍打掉身上的灰土,责怪道:“你这丫头,既然今儿是你的生儿,怎不言语一声?这般不声不响的出来,多让人担心?”

小角儿满脸堆笑,同宝钗道了恼后,又一下扑向了方方元元,叫道:“好你们两个反叛的,看我不捶你们!”

虽骂的凶,手却只轻轻敲了方方元元脑袋一下,两个小丫头只有欢喜的,哪里会怕。

黛玉这时却又拉过小角儿,抱住她的圆脸又心疼的哭了起来。

刚才看到那一幕,她的心险些都要碎了。

小角儿被抱住后,便嘿嘿嘿的笑个不停。

黛玉哭了没一会儿,就被她笑的“心烦意乱”,抬头啐道:“你这坏东西,笑什么?”

小角儿不言语,只是咯咯咯笑个不停。

贾琮上前抚了抚她的发髻,温声道:“回屋里去罢,寻平儿姐姐给你准备一身新衣裳,晚些时候我们一起来给你们祝生儿。”

小角儿没想到不挨骂,还能得这么多心疼,愈发笑的眉飞色舞,拉着方方元元一溜烟儿的走了。

等小角儿离去后,贾琮看着除却宝钗外一众哭成泪人的姊妹们,无奈道:“人家唱主戏的小角儿都没哭,你们怎哭成这般?”

不过心里其实也理解,在这个没有琼瑶剧韩剧的年代,看着之前那样一幕煽情的连贾琮都有些受不住的画面,怎能不触碰一干常自己悲春伤秋的女孩子的泪点?

更何况,除却探春外,其她女孩子多丧父丧母。

极容易代入其中,也就愈发受不得这个了。

“娘亲”二字,着实让人思不尽,念不尽,想不尽……

“走罢,你们合该向小角儿学习。命运虽凄苦,但却从不苟且于天意之下,她依然活的快乐,想来,这便是她娘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样子,这才是最大的孝道。”

贾琮一席话说的众人若有所思,一众人终向天香楼走去。

……

天香楼内。

宝玉懵然的看着席上,眼睛左右移动看着往日里欢快的贾家姊妹们,今日吃饭时,却个个面色悲戚。

他目光茫然自失,甚至自我怀疑,难道他让人做的饭菜里不是美味,而是泥土?

还是他这人,让姊妹们如此嫌弃……

却是贾琮看不下去,担心他揣测成了神经病,也不想贾母迁怒众人,便将小角儿之事三言两语说了遍。

听他说的轻巧,还很让几个女孩子不满。

宝玉松口气之余,又未免有些失落。

太不巧了。

而贾母还是因此,责怪了贾琮和贾家众姊妹几句,“辜负了你们宝兄弟的心”……

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这场失败的东道结束后,贾母便带着失落的宝玉匆匆回了西府安慰。

薛姨妈也回了梨香院,姊妹们要去东府顽耍,王夫人却招了贾琮,往梦坡斋而去。

……

等听完贾政语重心长说罢贾母让他叮嘱的事后,贾琮呵呵轻笑道:“老爷误会了,琮今日所为,非为舅舅一家,而是为了对付那孙绍祖。”

贾政和王夫人闻言面面相觑,问道:“此言怎讲?”

贾琮轻声道:“正如老爷先前所言,孙家与贾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断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心腹嫡系。其祖辈便心术不正,而孙绍祖更面生谄像,巧言媚辞。他在兵部候缺不得,便每每登门求助,其心思不纯,自然难入老爷之眼。然后,转投王家舅舅。若只如此,倒也罢了。既然咱家不喜,他改换门庭就改换门庭吧。可是,他不该反过来仍算计贾家。此獠狼子野心,久必生事。故而琮以巧言激舅太太,激起其腻味之心,以为孙绍祖也在谋求王家表姐,二者必生嫌隙,逐渐疏远。不然,日后害王家者,必有此人。”

贾政和王夫人听的面面相觑又心惊胆战,王夫人将信将疑道:“琮哥儿,不至于吧?怎会算计咱家?”

贾琮轻笑了声,道:“太太,二姐姐乃闺阁女子,从未在外露面,就算家里来了诰命,出面帮助招待的也多是三妹妹。他孙绍祖从哪打听到的二姐姐?所谓一心慕之,便是荒唐之言!可见其所谋,用心不浅。王家舅舅正是急用人时,故而重才不重德,便会留下后患。希望我今日所为,能替他挡下一些。不过我到底是晚辈,许多话不便宜说。且以我的身份,也不好掺和进去,犯了忌讳。今日之事,还望太太勿怪。”

王夫人闻言,简直有些感动,忙道:“这叫什么话?我怎会怪你?”又对贾政道:“这孩子……”

贾政却极欣慰道:“琮儿如今倒比我们想的还要深远了,极好啊!”

贾琮闻言,面上谦逊一笑,心里却有些淡漠。

其实,他这般大动干戈,又怎会是为了王家?

也并非全为还未发生的迎春屈嫁枉死之事,他所为的,是孙绍祖改换门庭。

若贾家故旧,悉数有样学样,只因求而不得,就心生怨气,拜入别人门下,那贾家的香火根基,很快就会消融瓦解,连宫里天子都会轻视了去。

如今,这才是贾琮立身之本,岂容他人动摇?

王子腾今日上门,为孙绍祖说亲倒是其次,实则是为了试探贾家的反应。

若贾家毫无动静,没这等意识,他便可以打着贾家至亲的旗帜,逐渐在暗中招揽贾家故旧。

王子腾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若说是心地纯善之人,怕谁也不信。

连贾琮都懂得尽可能的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壮大自己,更何况他这般宦海打熬了数十年的老罴?

若能尽得贾家之资源,王子腾真有跨过龙门,跻身军机处的机会。

所以,贾琮才会安排展鹏去查孙家的根底,辣手铲除此害之余,也给王子腾一个提醒,让他认清他和王家的位置。

只是,因为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这些内眷皆出自王家,这些较量不好明着来说,只能寻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安抚住家人。

毕竟,他现在还不想当孤家寡人。

看着王夫人淡淡感激的目光,贾琮微微颔首……

……

第五百七十七章 惨烈

长兴侯傅隆,是亲近于开国公李道林一脉的武侯。

执掌显武营。

但傅隆又与其他贞元武侯有些许不同之处,因其女十年前,便成为了崇康贵妃。

尽管十年之前,崇康帝帝位并不稳固,彼时贞元勋臣气焰滔天,言必称武王,何曾将一个捡漏天子放在眼里?

但由董皇后出面求了太后,太后一时心软,便选了傅隆之女入宫为贵妃。

可惜的是,当时崇康帝的谋算并未成功,因为傅隆并未因为成为皇亲,就站在他这一边。

甚至,为了和当时势力庞大的贞元勋臣不产生嫌隙,长兴侯府七八年来始终对傅贵妃不闻不问。

连崇康帝恩其归宁省亲,都被长兴侯府婉拒了。

这对崇康帝而言,应该是一种极深的羞辱。

或也因此,虽纳妃十载,傅贵妃一直无所出。

当然,为了不让外人心寒,崇康帝也未冷待于她。

随着这二三年来,崇康帝皇威日盛,军政大权在握,长兴侯府这才终于想起了宫里还有一个女儿,走动的勤了些。

常派诰命侯夫人入宫说话。

傅贵妃虽对家里有恨,但到底为人女,闹了一阵子,还是认回了娘家。

如此,长兴侯府在勋臣中渐有超然之势。

即使开国公李道林同长兴侯傅隆说话,也多以平辈之姿。

连对头宣国公赵崇一脉的勋臣们,对傅隆说话也不似对其他开国公一脉勋臣那般恶劣。

待到三大皇子暴毙,皇后坐入冷宫之后,情况再度变化。

宫中最贵者,便以傅隆之女,傅贵妃为首。

若是再诞下一儿半女,傅家顷刻将成后族。

一旦成为后族,后世天子血脉中流有傅家血脉,天家加恩,长兴侯府甚至能晋升为长兴公府。

至此,连成国公蔡勇那样阴狠之人,面见傅隆时,都有说有笑,好似回到了当初武王麾下时的样子。

但好景不长,宫中天子没有晋升傅贵妃为皇贵妃,掌宝玺统六宫,反倒将这权力,交给了一个皇后身边的女史。

若只寻常女史则罢,只当皇后还有复出之日,女史不过代管。

可那女史却非同一般之人,而是荣国贾家的嫡长女,先荣国公的嫡长孙女!

真正的公门贵女!

再加上如今天子极重用荣国之孙,当今荣国府承爵人冠军侯贾琮,命其执掌天子亲军,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贾家女多半会将傅隆之女取而代之。

如此,长兴侯府的地位再度微妙起来。

在贞元勋臣中,恨贾琮入骨者不知凡几。

但当下最想让贾家阖族败落,不得好死者,多半是长兴侯傅隆。

因为贾家的存在,让长兴侯府成了笑话……

只是长兴侯擅守,气度持稳,不似其他武侯府气焰嚣张,虽深恨贾琮,目前还未做出什么过激之行。

但对他的心思,贾琮却是了然的……

勒马于长兴侯府大门前,抬头看着门匾上四个鎏金大字,贾琮面色漠然,目光深沉。

谁能想到,原本是各方默认的平静期,却凭空发生了巫蛊之案!

巫蛊啊!

这是当前时代乃至往前推延两千年来,宫廷中最忌讳之大案。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机……

三大皇子接连暴毙而亡,至今未能查出元凶。

都中早有谣言传出,说此为上天惩罚昏君暴虐,乃上天之诅咒。

这等事,在后世或许平常,愿意当真者寥寥无几,然在这个时代,神魔之说,仍大行其道。

连千年之前之汉武大帝,尚且迷信巫蛊之祸,从而造成了晚年最大的悲剧,并因此而改变了汉家江山的气运。

如今的崇康帝,心性未必比老年多疑的汉武帝好多少,又怎会不忌讳?

贾琮都万万没想到,傅隆之女傅贵妃,因嫉恨元春受宠,不止指使宫女昭容以毒针暗害,戴权带人更在淑景殿内搜出了用于巫蛊的木头人和写了元春生辰八字的咒书,还有以巫蛊之道,操控天子独爱于她的咒书,自然也少不了天子的生辰八字。

何其蠢也……

“冠军侯,快些罢,万岁爷还在宫里候着呢。”

见贾琮凝望着长兴侯府的牌匾,锦衣卫正和长兴侯府的亲兵对峙,紫宸殿大太监苏城忍不住提醒道。

贾琮没有理会,又观望了稍许后,方对前方道:“本侯奉旨行事,尔等莫要与长兴侯招祸。抗旨而行,罪在夷族。”

听闻此言,长兴侯府亲兵无不大骇。

想反抗又不敢,可真若就这般放锦衣卫入内拿人,他们的良心也说不过去。

正在两难之时,就见长兴侯世子傅怀恩并数名衙内带着酒气从里面赶来。

看到围了长兴侯府的锦衣卫,面色登时难看无比。

傅怀恩上前看着马上的贾琮,厉声道:“冠军侯,此乃何意?”

贾琮目光落在傅怀恩的面上,淡淡道:“本侯奉旨抄家拿人,天子圣谕:有反抗者,夷族。”

傅怀恩闻言,本还有酒意的红脸霎时雪白,厉声道:“胡说!贾琮,你敢假传圣旨?果真当我贞元勋臣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尔等肆意宰杀不成?”

贾琮没有再多言什么,垂下眼帘下令道:“火器营准备。”

一阵“哗”声,百余把长火器对准了长兴侯府。

一触即发。

值此时,随傅怀恩一并出来的几名衙内中一人,出列面色复杂道:“清臣,何以赶尽杀绝?”

贾琮轻轻一叹,抬起眼帘看向那人,道:“子重,锦衣卫从不兴无名之师。我负皇命在身,不得多言。但我可以告诉一句,此事甚烈。纵观青史,没有哪朝哪代,能容得下这等恶事。”

说罢,对那几个随行而来的衙内沉声道:“与长兴侯府不相干者速去,莫要为家族惹祸!”

听闻此言,原本还想仗义挺身的几个热血衙内们,瞬间被一盆冷水泼到头上。

虽喝多了,敢于舍生取义。

但涉及全家阖族,却容不得他们任性。

长兴侯世子傅怀恩看到这一幕,惨然一笑,对犹自不退的开国公世子李虎道:“虎子哥,走罢。我看出来了,那位就是想要一点点蚕食咱们贞元勋臣,钝刀子割肉,一步步宰杀我们,直到斩尽杀绝。你们都走吧,莫要惹祸上身,给人下手的借口。毕竟,人家要师出有名!”

李虎闻言,面色难看之极,可看着贾琮漠然的面色,终究“嘿”了一声,带着数名衙内离去。

等他们走后,贾琮淡淡道:“傅怀恩,束手就擒吧,不要牵连内眷。”

傅怀恩闻言,却惨笑一声,道:“牵连内眷?我若束手就擒,昏君奸臣便能放过我家内眷?贾清臣,休要做这等美梦!我长兴侯府,纵然是死,也要玉石俱焚!贾琮,你也莫要猖狂,今日你为那昏君走狗,沾满忠良之血,来日,你贾家必不得好死!长兴武卒,随我杀!!”

“杀!!”

百余长兴侯府亲兵,个个惨烈悍勇,持戈冲锋。

贾琮面色寡淡,眼角颤抖了几下,方下令道:“杀。”

“砰!”

“砰砰!”

“砰砰砰!”

自傅怀恩始,一排排长兴侯府亲兵如割麦子般纷纷倒地。

此处不是战场,他们都未着甲。

近距离面对火器,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远处,李虎、屠承、左思等人看到这一幕,无不目眦欲裂!

李虎就要上前,却被屠承、左思并家将等人死死拦住。

这等惨烈,可见事情果真到了极险之时。

此刻掺和进去,岂不正是给家族招祸?

在屠承、左思等人的强拉硬扯下,李虎被拖着强行带走……

……

大明宫,紫宸殿。

六大军机大臣俱在,另有宗人府左宗人顺承郡王刘浩,宗人府右宗人礼肃郡王刘格。

此八人悉数跪伏于殿内,沐浴皇威。

原本,崇康帝是要敲响景阳钟,召集满朝文武和王公大臣齐至的,却被宁则臣跪死劝阻下。

因为,天家还要颜面啊。

虽被劝下,但满头霜发的崇康帝,却愈发暴怒,恍若一头欲择人而噬的暴龙。

“颜面,朕还要什么颜面?!”

“朕的皇儿死的不明不白,朕的大臣图谋作乱,满天下深受君恩的士子咒骂于朕,连朕的后宫妃子,都以巫蛊之事,毒咒于朕!”

“朕还要什么脸面?!”

“今日,朕就让你们亲自来审,看看到底是朕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戮功臣,还是这起子无君无父丧心病狂的贼子,要行弑君弑父之为!!”

“陛下啊!!”

见崇康帝果真要让黄门太监将傅贵妃带上来,交由大臣们来审,宁则臣老态龙钟的再次跪地道:“天家体面为重啊!”

天家何以为贵?

便是皇家在人们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侵犯,至高无上的威严。

一旦威严扫地,人们心中失去了敬畏,那必然会生出祸事来。

只是这一次,崇康帝却铁了心,让人家傅贵妃并诸淑景殿昭容黄门带上殿后,将堆在御桌上的一堆画如鬼怪扎着钢针的木人扫落到了地面上,厉声咆哮道:“审!!让天下人看看,到底是朕刻薄寡恩,妄杀功臣,还是这起子狼子野心的贼子辜负了朕!!”

开国公李道林看着那满地骇人的木人,再看看早已瘫软的傅贵妃,面色痛苦的闭上了眼。

长兴侯府,完了。

……

第五百七十七章 惨烈

长兴侯傅隆,是亲近于开国公李道林一脉的武侯。

执掌显武营。

但傅隆又与其他贞元武侯有些许不同之处,因其女十年前,便成为了崇康贵妃。

尽管十年之前,崇康帝帝位并不稳固,彼时贞元勋臣气焰滔天,言必称武王,何曾将一个捡漏天子放在眼里?

但由董皇后出面求了太后,太后一时心软,便选了傅隆之女入宫为贵妃。

可惜的是,当时崇康帝的谋算并未成功,因为傅隆并未因为成为皇亲,就站在他这一边。

甚至,为了和当时势力庞大的贞元勋臣不产生嫌隙,长兴侯府七八年来始终对傅贵妃不闻不问。

连崇康帝恩其归宁省亲,都被长兴侯府婉拒了。

这对崇康帝而言,应该是一种极深的羞辱。

或也因此,虽纳妃十载,傅贵妃一直无所出。

当然,为了不让外人心寒,崇康帝也未冷待于她。

随着这二三年来,崇康帝皇威日盛,军政大权在握,长兴侯府这才终于想起了宫里还有一个女儿,走动的勤了些。

常派诰命侯夫人入宫说话。

傅贵妃虽对家里有恨,但到底为人女,闹了一阵子,还是认回了娘家。

如此,长兴侯府在勋臣中渐有超然之势。

即使开国公李道林同长兴侯傅隆说话,也多以平辈之姿。

连对头宣国公赵崇一脉的勋臣们,对傅隆说话也不似对其他开国公一脉勋臣那般恶劣。

待到三大皇子暴毙,皇后坐入冷宫之后,情况再度变化。

宫中最贵者,便以傅隆之女,傅贵妃为首。

若是再诞下一儿半女,傅家顷刻将成后族。

一旦成为后族,后世天子血脉中流有傅家血脉,天家加恩,长兴侯府甚至能晋升为长兴公府。

至此,连成国公蔡勇那样阴狠之人,面见傅隆时,都有说有笑,好似回到了当初武王麾下时的样子。

但好景不长,宫中天子没有晋升傅贵妃为皇贵妃,掌宝玺统六宫,反倒将这权力,交给了一个皇后身边的女史。

若只寻常女史则罢,只当皇后还有复出之日,女史不过代管。

可那女史却非同一般之人,而是荣国贾家的嫡长女,先荣国公的嫡长孙女!

真正的公门贵女!

再加上如今天子极重用荣国之孙,当今荣国府承爵人冠军侯贾琮,命其执掌天子亲军,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贾家女多半会将傅隆之女取而代之。

如此,长兴侯府的地位再度微妙起来。

在贞元勋臣中,恨贾琮入骨者不知凡几。

但当下最想让贾家阖族败落,不得好死者,多半是长兴侯傅隆。

因为贾家的存在,让长兴侯府成了笑话……

只是长兴侯擅守,气度持稳,不似其他武侯府气焰嚣张,虽深恨贾琮,目前还未做出什么过激之行。

但对他的心思,贾琮却是了然的……

勒马于长兴侯府大门前,抬头看着门匾上四个鎏金大字,贾琮面色漠然,目光深沉。

谁能想到,原本是各方默认的平静期,却凭空发生了巫蛊之案!

巫蛊啊!

这是当前时代乃至往前推延两千年来,宫廷中最忌讳之大案。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机……

三大皇子接连暴毙而亡,至今未能查出元凶。

都中早有谣言传出,说此为上天惩罚昏君暴虐,乃上天之诅咒。

这等事,在后世或许平常,愿意当真者寥寥无几,然在这个时代,神魔之说,仍大行其道。

连千年之前之汉武大帝,尚且迷信巫蛊之祸,从而造成了晚年最大的悲剧,并因此而改变了汉家江山的气运。

如今的崇康帝,心性未必比老年多疑的汉武帝好多少,又怎会不忌讳?

贾琮都万万没想到,傅隆之女傅贵妃,因嫉恨元春受宠,不止指使宫女昭容以毒针暗害,戴权带人更在淑景殿内搜出了用于巫蛊的木头人和写了元春生辰八字的咒书,还有以巫蛊之道,操控天子独爱于她的咒书,自然也少不了天子的生辰八字。

何其蠢也……

“冠军侯,快些罢,万岁爷还在宫里候着呢。”

见贾琮凝望着长兴侯府的牌匾,锦衣卫正和长兴侯府的亲兵对峙,紫宸殿大太监苏城忍不住提醒道。

贾琮没有理会,又观望了稍许后,方对前方道:“本侯奉旨行事,尔等莫要与长兴侯招祸。抗旨而行,罪在夷族。”

听闻此言,长兴侯府亲兵无不大骇。

想反抗又不敢,可真若就这般放锦衣卫入内拿人,他们的良心也说不过去。

正在两难之时,就见长兴侯世子傅怀恩并数名衙内带着酒气从里面赶来。

看到围了长兴侯府的锦衣卫,面色登时难看无比。

傅怀恩上前看着马上的贾琮,厉声道:“冠军侯,此乃何意?”

贾琮目光落在傅怀恩的面上,淡淡道:“本侯奉旨抄家拿人,天子圣谕:有反抗者,夷族。”

傅怀恩闻言,本还有酒意的红脸霎时雪白,厉声道:“胡说!贾琮,你敢假传圣旨?果真当我贞元勋臣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尔等肆意宰杀不成?”

贾琮没有再多言什么,垂下眼帘下令道:“火器营准备。”

一阵“哗”声,百余把长火器对准了长兴侯府。

一触即发。

值此时,随傅怀恩一并出来的几名衙内中一人,出列面色复杂道:“清臣,何以赶尽杀绝?”

贾琮轻轻一叹,抬起眼帘看向那人,道:“子重,锦衣卫从不兴无名之师。我负皇命在身,不得多言。但我可以告诉一句,此事甚烈。纵观青史,没有哪朝哪代,能容得下这等恶事。”

说罢,对那几个随行而来的衙内沉声道:“与长兴侯府不相干者速去,莫要为家族惹祸!”

听闻此言,原本还想仗义挺身的几个热血衙内们,瞬间被一盆冷水泼到头上。

虽喝多了,敢于舍生取义。

但涉及全家阖族,却容不得他们任性。

长兴侯世子傅怀恩看到这一幕,惨然一笑,对犹自不退的开国公世子李虎道:“虎子哥,走罢。我看出来了,那位就是想要一点点蚕食咱们贞元勋臣,钝刀子割肉,一步步宰杀我们,直到斩尽杀绝。你们都走吧,莫要惹祸上身,给人下手的借口。毕竟,人家要师出有名!”

李虎闻言,面色难看之极,可看着贾琮漠然的面色,终究“嘿”了一声,带着数名衙内离去。

等他们走后,贾琮淡淡道:“傅怀恩,束手就擒吧,不要牵连内眷。”

傅怀恩闻言,却惨笑一声,道:“牵连内眷?我若束手就擒,昏君奸臣便能放过我家内眷?贾清臣,休要做这等美梦!我长兴侯府,纵然是死,也要玉石俱焚!贾琮,你也莫要猖狂,今日你为那昏君走狗,沾满忠良之血,来日,你贾家必不得好死!长兴武卒,随我杀!!”

“杀!!”

百余长兴侯府亲兵,个个惨烈悍勇,持戈冲锋。

贾琮面色寡淡,眼角颤抖了几下,方下令道:“杀。”

“砰!”

“砰砰!”

“砰砰砰!”

自傅怀恩始,一排排长兴侯府亲兵如割麦子般纷纷倒地。

此处不是战场,他们都未着甲。

近距离面对火器,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远处,李虎、屠承、左思等人看到这一幕,无不目眦欲裂!

李虎就要上前,却被屠承、左思并家将等人死死拦住。

这等惨烈,可见事情果真到了极险之时。

此刻掺和进去,岂不正是给家族招祸?

在屠承、左思等人的强拉硬扯下,李虎被拖着强行带走……

……

大明宫,紫宸殿。

六大军机大臣俱在,另有宗人府左宗人顺承郡王刘浩,宗人府右宗人礼肃郡王刘格。

此八人悉数跪伏于殿内,沐浴皇威。

原本,崇康帝是要敲响景阳钟,召集满朝文武和王公大臣齐至的,却被宁则臣跪死劝阻下。

因为,天家还要颜面啊。

虽被劝下,但满头霜发的崇康帝,却愈发暴怒,恍若一头欲择人而噬的暴龙。

“颜面,朕还要什么颜面?!”

“朕的皇儿死的不明不白,朕的大臣图谋作乱,满天下深受君恩的士子咒骂于朕,连朕的后宫妃子,都以巫蛊之事,毒咒于朕!”

“朕还要什么脸面?!”

“今日,朕就让你们亲自来审,看看到底是朕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戮功臣,还是这起子无君无父丧心病狂的贼子,要行弑君弑父之为!!”

“陛下啊!!”

见崇康帝果真要让黄门太监将傅贵妃带上来,交由大臣们来审,宁则臣老态龙钟的再次跪地道:“天家体面为重啊!”

天家何以为贵?

便是皇家在人们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侵犯,至高无上的威严。

一旦威严扫地,人们心中失去了敬畏,那必然会生出祸事来。

只是这一次,崇康帝却铁了心,让人家傅贵妃并诸淑景殿昭容黄门带上殿后,将堆在御桌上的一堆画如鬼怪扎着钢针的木人扫落到了地面上,厉声咆哮道:“审!!让天下人看看,到底是朕刻薄寡恩,妄杀功臣,还是这起子狼子野心的贼子辜负了朕!!”

开国公李道林看着那满地骇人的木人,再看看早已瘫软的傅贵妃,面色痛苦的闭上了眼。

长兴侯府,完了。

……

第五百七十八章 贾琮快跑!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紫宸殿内君臣的意料,也更加恐怖起来。

因为傅贵妃所行巫蛊之事,竟是其母长兴侯夫人,从成国太夫人孙氏那里听来的。

不过,孙氏只是话家常时说了一嘴,只说小兴善寺的庙祝老尼会这等厌胜之术,颇为灵验。

若只如此倒也罢,可小兴善寺,却是礼裕亲王刘谷的家庙。

礼裕亲王刘谷,是圣祖皇帝一个时代的老人,虽然还年稍幼于太上皇。

整个刘氏皇族中,如今最德高望重,最年长者,便是礼裕亲王。

若是连他都牵连其中,反对崇康帝,对于崇康帝而言,将会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这个案子,还怎么往下审?

整个紫宸殿内,都弥漫着一种不安的凝重和……尴尬。

看着眼睛猩红的崇康帝,所有人心中凛然的同时,也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一个词:

德不配位。

若非如此,又怎会连宗室里的老好人,一辈子不理俗务避嫌的礼裕老亲王,都沾上了边呢。

没有人去怀疑这只是一个巧合,天底下没那么多巧合的事。

且不说别的,在家庙中豢养巫蛊术士这一条,都不能用一个巧合遮掩过去。

至于成国太夫人……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前还难定论。

需要等长兴侯府侯夫人的供词……

正这时,忽有黄门进殿,言殿外有二等御林军侍卫苏伦来报。

传入内罢,御前侍卫苏伦大声道:“启禀陛下,紫宸殿总管苏公公命微臣进宫回奏,冠军侯带锦衣卫围住长兴侯府后,长兴侯世子傅怀恩拒不投降,且口出诸多大逆不道之言,而后举兵造反,被冠军侯悉数诛杀后,苏公公言陛下旨意,若有反抗者,夷族。然冠军侯言,陛下或需要证词,拷问同党,长兴侯府若皆杀之,或使叛逆同党隐匿。苏公公命微臣回宫,请旨行事。另,冠军侯请奏陛下,要防长兴侯傅隆举叛事。”

听闻此言,开国公李道林霍然色变,举叛!!

糊涂啊!!

宣国公赵崇亦是面色骤变,这个头一开……

往后崇康帝怕是要愈发防备贞元勋臣了。

果不其然,众人就见崇康帝眸中瞳孔猛然收缩成针,不过没等他开口,近来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道林就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以为,长兴侯府反击绝非心存不臣之意。只是……锦衣卫逼迫太甚。傅贵妃行事,绝不可能为傅隆指使!臣自请前往显武营,带傅隆至圣前自辩。臣明白,厌胜之术,绝无侥幸之礼。唯请陛下仁慈,念在长兴侯有大功于国的份上,只……只诛首罪!”

崇康帝张口就想拒绝,眼睛余光却看到宁则臣正使劲冲他用目光示意。

君臣相得大半生,他自然极轻易的读懂了宁则臣之意。

这一明悟,让崇康帝渐渐冷静下来。

如今他手中已经执掌了五团京营,但一直未完全吃透,还在消化中。

这个时候,本该安心休养生息。

等彻底掌控了这五团京营后,再加上三万御林军,整个神京形势,就以皇权为重。

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不好逼迫太甚,以免引起强烈反弹。

这个度,万万不可超过……

现在只要诛灭首恶,让局势再平稳下来,等来日,想要清算今日之过,还不是易如反掌?

巫蛊厌胜之术,岂能轻易放过?

隐忍了大半生的崇康帝,再度咽下想要将逆贼斩尽杀绝的戾气,看着李道林缓缓点头道:“好,朕就给你开国公一份体面,只诛首恶!”

李道林闻言,深吸一口气,跪伏到地上,叩首拜谢后,前往了显武营。

等他离开后,崇康帝命御前侍卫苏伦:“去告诉贾琮,命他查抄长兴侯府,悉数打入天牢。另,前往成国公府,请成国太夫人孙氏进宫问话。”

苏伦领命前去后,宣国公赵崇低沉的声音道:“陛下,贾琮与成国公府不睦,会不会……”

崇康帝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冠军侯自有分寸。”

说罢,不再理会,而是看向宁则臣,沉声道:“宁爱卿,劳你领二百御林军,前往礼裕亲王府,取他家家庙庙祝进宫问话。今日,朕倒要看看,到底能牵连多广。”

……

贾琮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阉奴,纵然是戴权,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条蠢萌蠢萌的老狗。

可身旁这个苏城,面上和风细雨,微笑谦卑,但那双细眸中闪现的光芒,却总给贾琮以毒蛇窥视的感觉,让他很想打死这条阉狗……

“冠军侯,您和奴婢做的事,其实相差不离儿太多,都是为主子爷效命不是?既然主子说了,有反抗者则夷族,冠军侯只需听令便是,何苦再横生枝节?”

“您要知道,有些时候,咱们回去问了,反而让主子难做。有些事做得,主子爷却不能说。这个时候,就得看咱们……”

听着苏城用阴柔的语调诉说着他的奴才论,贾琮听了片刻,着实难以为继,便开口打断道:“苏公公,本侯虽然尊重你的忠义,但不得不提醒你一声,你和我不是咱们,你是天子家奴,而我,是天子之臣。陛下是你的主子,是我的君主,但此二主非一主。你有你的为奴之道,本侯有本侯的为臣之道。本侯自束发以来,师从松禅公,所学为人仁孝之道,为臣忠义之道,却未学过为奴之道。”

苏城闻言,看着贾琮那张清秀之极的脸上,闪现的刚毅之色,并未动怒,反而很有些欣慰的点头笑道:“是奴婢多嘴了,既然冠军侯有自己的忠义仁孝之道,那自然更是极好。主子爷难啊,若朝廷里的臣子,都像冠军侯这般,那主子何须这般作难?”

听闻此言,再看着苏城那阴柔闪动的目光,贾琮心里微微发寒。

此人,才是崇康帝的死忠啊。

贾琮轻声道:“苏公公不也是满怀敬主忠义么?在本侯看来,苏公公倒比戴总管更合适在陛下身边伺候着。本侯听说,那戴公公常进谗言于陛下,屡屡毁谤于本侯,真是让人生恨哪。”

苏城闻言却呵呵笑了起来,摇头道:“看来宫里还是有漏子呀……不过,也可能是戴权自己说出去的,他这个人……不过,主子倒是放心他这样的……”

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说了些话,苏城眼神缥缈了下,正要再说些什么,见御林侍卫苏伦赶到,传达了天子旨意。

苏城听闻崇康帝站在贾琮这边,并未有什么恼意,反而拱手对贾琮笑道:“到底是冠军侯圣意隆盛,不过冠军侯若信得过奴婢,就让奴婢来羁押这长兴侯府的大小罢,冠军侯自去成国公府,请成国太夫人便是。”

贾琮闻言,看了苏城一眼,呵呵道:“公公就不怕成国太夫人出个闪失?”

苏城缓缓摇头道:“奴婢虽是个阉奴,但自信也是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万岁爷之所以将奴婢安排在紫宸殿,而不是带在身边,不是因为奴婢不够忠诚,而是因为奴婢太过聪慧,奴婢自己也有这份自知之明。而在奴婢看来,冠军侯之智,还在奴婢之上,所以不会行不智之事。”

贾琮哑然失笑道:“公公谬赞了,本侯资质蠢笨,如何当得起公公之言?”

苏城眼神微妙的看着贾琮,道:“人啊,难的便是有自知之明,更难的是约束自己,最难的,是掌控自己。若能做到前两点,便已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之人。能将三点做齐,则必能成为人上人。宫外有一言,叫高手过招,一招见高低。所以奴婢知道,冠军侯是少有的明白人,聪明人。也希望冠军侯,能一直明白下去,聪敏下去,不要做了糊涂事。”

……

“大人,这老太监什么人?”

等自长兴侯府离去,往嘉慧坊成国公府赶去的路上,见贾琮始终凝着眉头,面色肃然,展鹏悄声问道。

贾琮坐在马上,沉吟了许久后,才缓缓答道:“你知道中车府么?”

展鹏闻言,面色微变,低声道:“那不是皇帝老子手下的暗卫么?其实我在西府瞄了几个,感觉看起来就像是中车府的。至于东府……也不敢说果真什么也没有,人心隔肚皮,实在难测。大人,你的意思是,这老太监……”

贾琮“嗯”了声,道:“这老太监,多半掌着中车府。只是不知是掌着一部分,还是掌着大部分。记住,这是条老毒蛇,一定要小心他。对了,从明天开始,让魏晨接手外围的密探,你只管负责和核心那人联络便可。掌的事太多,反而更容易漏出破绽。咱们外围的人里,一定有别人的眼线。切记,内线绝不可出现任何闪失。”

“大人放心,卑职全家性命在此,绝不敢有丝毫闪失!”

“嗯。”

贾琮应了声后,在展鹏并二百亲兵缇骑的护从下,赶往成国公府。

却不知,蔡家人识趣不识趣。

贾琮倒希望,蔡家能强硬一些……

正这般思虑中,队伍刚过永平坊,再穿过延福坊,便是嘉慧坊成国公府。

然而贾琮刚带人顺着街道拐过永平坊,忽见前面延福坊街口涌出黑压压不知多少营兵。

两方队伍都没想到在此相遇,先是一怔后,对方队伍一人忽地尖叫道:“对面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便是他围了长兴侯府,拿下他,救出侯爷家眷,杀啊!!”

一群披甲将士,轰然发动,冲锋过来。

见此,展鹏、郭郧等人面色骇然,嘶声怒吼道:“大人快走,我等拼死阻拦!”

贾琮慌不迭的调转马头,一边拼命打马,一边厉声喝道:“挡个屁啊!别人有甲……后队变前队,放开了跑!显武营反了!!快跑!!展鹏郭郧,快给老子跑!!”喊罢,也不管他们听不听,贾琮往死里摔打马鞭,拼命往皇城方向跑去。多亏了他这些年动辄几千里路往返,几乎大半时间在马背上度过,因此骑术不敢说当世第一,但总比在京城养了十多年的太平兵强的多。所以在追兵的眼中,传说中文曲星武曲星齐齐附体的天子爪牙贾琮简直一骑绝尘,转眼间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这得是多怕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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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亢龙有悔

大明宫,紫宸殿。

崇康帝已经没了之前的雷霆震怒,他面色阴沉的看着五大军机,淡漠道:“显武营,反了。”

相比于此刻的模样,紫宸殿内诸人或许更愿意接受之前崇康帝咆哮的模样。

因为现在这般,崇康帝的形容更可怖了。

紫宸殿内,好似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一丝温度。

殿内服侍的黄门内侍们,一个个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分毫。

此刻只有赵崇一位军方军机,在其他人注目下,赵崇躬身道:“陛下勿忧,十二团营分别驻扎在神京外城十二门左近,各自划有防区,既起分守作用,也可彼此相互牵制。显武营位于延平门,在其北侧,为金光门,为立威营所在。在其南侧,为安化门,为鼓勇营所在。再加上位于兴化坊附近的京营节度大营,正好挡在显武营正前,三面包绕,陛下已经下旨三大营合围,显武营翻不起风浪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

崇康帝沉声问道。

赵崇微微苦笑一声,道:“只是开国公已入显武营,只怕……”

崇康帝闻言微微皱眉道:“长兴侯傅隆不是与开国公交好么?你们又都是老九麾下出生入死多少回的袍泽,傅隆还会伤及开国公的性命?”

赵崇闻言,默默摇头,他也说不好。

连他也没想到,傅隆这个素来沉默寡言以擅守为长的老狐狸,这回竟如此激进。

不过……

许是因为傅隆看到了之前平凉候吴振的惨烈结局,不愿冤屈剖心而死吧。

但这话却不能同崇康帝说,赵崇倒不担心傅隆杀了李道林。

没人比他更明白李道林在贞元勋臣中的地位,或许在外人看来,宣国公府和开国公府斗个旗鼓相当,就算差一点,也差的有限。

但赵崇自己明白,不算九边边军,只京营十二团营中,李道林的地位就明显比他高一头。

显武营虽是傅隆为主将,但麾下副将、游击、守备等职,多为李道林旧部,连傅隆本人也是。

傅隆若想对李道林不利,军令根本难以贯通。

官场上常有人走茶凉之说,但军队不同,尤其是经历过血与火的军队。

可惜了……

崇康帝见赵崇不答,目光又落在了一旁静静站立,面色还有些苍白的贾琮身上。

显武营刚有异动时,就有快马回报宫里。

毕竟要对长兴侯动手,不可能不防备显武营。

但那时还不确定,长兴侯到底想干什么。

真正确认下来显武营谋反的,是贾琮被一队显武营铁骑,生生追杀至皇城之下。

然后被御林军围杀。

至此,对于长兴侯之叛,再无异议。

崇康帝看着贾琮,微微皱眉道:“你的火器营不是很犀利了得么?怎被人追杀成了这般,连回头一战的血勇之气也无?”

贾琮脸上一红,今日他虽未割须断袍,但也够狼狈的了。

进宫时,连头上紫金冠都是歪的。

还好跑的快,部下没甚伤亡,但确实难看……

听闻崇康帝之言,贾琮尴尬解释道:“陛下,一来两军相遇太过突然,火器来不及装填,显武营就已经冲杀过来。二来,火器之利,本就靠据阵而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至于短兵交接时,还……还差一些。第三,显武营那些兵卒身上着了盔甲,火器未必能打透,打透了子药也已力竭,不能造成杀伤。他们要是没着甲,今日臣就会拼死一战……”

“嗤。”

即使在御前,听闻贾琮之言,赵崇还是忍不住讥讽一笑,在崇康帝淡漠的注视下,冷笑道:“冠军侯果然不愧天下第一才子之名,连临阵脱逃三百里都说的如此有理有据,本官佩服。”

贾琮脸色一黑,目光阴沉的看向赵崇。

赵崇怎会在意这等小儿科,他寒声道:“两军狭路相逢,唯勇者胜。冠军侯还身负火器之利,竟不战而逃,将叛军引至皇城下,狼狈不堪。还大言不惭什么着甲不着甲,你怎么不说他们要是都不拿刀,你一人就能屠戮了他们?大乾武勋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贾琮气的身子都隐隐颤栗起来,咬牙道:“本侯只是不想无谓的牺牲……”

赵崇闻言,连搭理的功夫都没了。

崇康帝看到这一幕,心思有些复杂。

既有些失望锦衣卫火器营之废,但心里,也有一丝丝放松。

实在是之前贾琮手下火器营之威力太过骇人,对上长兴侯府的世子亲兵,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杀了个干净。

长兴侯府,在贞元勋臣中是出了名的擅守啊。

还有之前火器营的光辉战绩,很是耀眼,甚至耀眼的有些刺眼。

这让崇康帝欣慰手中尖刀之利的同时,心中也起了忌惮之心。

他已经暗中命人开始研究火器之威了。

万不想,今日贾琮带着火器营遇到真章后,竟然是望风而逃。

再听他那三条狗屁不通的理由,原来他也只能欺负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既不能突然交战,还不能短兵交接,最可笑的是,还不能着甲……

那到了战场上,难道让敌人脱光了远远的站着给你们打么?

不过,也罢。

本就是鹰犬之流,够用就好,若果真太过锋利,举世无敌,反倒让人不放心……

因为要防备噬主。

念及此,崇康帝便熄了苛责贾琮的心思,不过仍旧严厉的训斥了几句后,便将他赶出了军机处,让他继续去请成国太夫人,好似战五渣的废柴,根本不配听军国大事……

贾琮自承爵袭官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羞辱,难免沮丧非常。

在宁则臣等人目光各异的注视下,情绪低落的出了殿门。

迎面却见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走来,看到贾琮这幅模样,竟语气阴柔的笑道:“冠军侯何必在意一时之荣辱?奴婢说句托大的话,您才多大点年纪?如今便有了这般声势,只要好生为皇爷办差,往后前程大好着呢。一时挫折,值不当什么。”

贾琮显然没听进去,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应付了下后,就匆匆离宫了。

苏城站在紫宸殿白玉石台之上,一直看着贾琮微微有些不直的身子远去出宫,面白无须的脸上方闪过一抹疑惑,自言道:“难道果真是顺风顺水久了,这一打击,就蹉跎了?也难怪,毕竟才这点大,总不能是妖孽……嗯,不是妖孽就好。”

缓缓点点头,苏城老迈而高大的身躯转身,往殿内行去。

……

贾琮出了宫后,与迎上前来的展鹏、郭郧等亲兵家将汇合,再度前往嘉慧坊。

路上,见亲兵们士气不高,连郭郧、展鹏都怏怏不乐,贾琮于一处转角处勒马,道:“都这幅模样做什么?我们是锦衣卫,不是城防军,更不是野战军。今日我等一无守土之责,也无护民之义,凭白无故的和那群丧家之犬冢中枯骨死拼,值得么?身为军伍之人,我们当然要有血勇之气,但,却不是莽撞之蠢。在战场上,我们不能怕死,却也不能没有意义的去送死。明白吗?”

展鹏和郭郧一起点点头,应了声:“明白了。”

看那一个个士气低落的模样,明白个屁!

贾琮没法,只能用粗浅点的话道:“记住,没有好处的事,不能做。若果真到了危难之时,我肯定不会不战而走。可区区几百显武兵卒,翻不起什么大浪,也危害不了社稷安危。这个时候,我干吗带你们和他们拼死拼活,落个损兵折将的结果,打赢了也没好处,打输了更不用说。赔本儿的买卖能干吗?”

“哦……”

这样一说,百余亲兵通通明悟了。

原来是这个样子……

展鹏嘿嘿笑道:“我就说,大人不是胆小鬼,怎就知道跑,原来是不干没好处的事,也对,这样好,嘿嘿嘿。”

郭郧瞥了他一眼:“马后炮。”

展鹏也不搭理,又对贾琮感叹道:“大人之前跑的可真快啊!”

贾琮扬起马鞭就抽了一鞭子,骂道:“我不走,你们会走?我走的越快,你们反倒会轻松,也就走了。再者,我也怕被流矢击中。死在这种地方,太冤枉了些。就算有一日要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展鹏哈哈笑道:“大人一定公候万代,长命百岁!有我展鹏在,谁能伤到大人?”

郭郧冷笑一声:“刚才你跑的仅次于大人,若非大人骑术颇佳,你就到大人前面去了。”

“放屁!”

展鹏闻言登时炸毛道:“你瞎了眼了?没看到我始终在大人正后方,就为了给大人挡箭?”

郭郧哼了声,倒没再说什么,展鹏又得意起来。

贾琮问道:“心里都没结了?以后都要生死相关的兄弟,心里有任何疙瘩都要说出来。”

不是他啰嗦,政工工作,是后世那支忠诚钢铁雄狮的最大秘诀。

任何人轻视了周围人的思想包袱,都会付出代价。

这是经过残酷的历史检验后的真理。

可哪还会有人说什么,他们之前只是低落在他们的护卫下,贾琮还得狼狈而逃,损害威名。

这会儿得到贾琮宽慰后,士气自然就恢复了。

相比于一次跑路,和之前的种种神武相比,不值一提。

贾琮见之颔首,不再多言,引着队伍前往成国公府拿人……

今日之为,他也是顺势为之。

如今都中形势愈发激荡惨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祸。

他若不趁机往下潜一潜,敛一敛,风头越盛,风险也越大。

但愿今日之为,能让钉在他身上的目光,少一些。

……

龙首原,武王府。

最里间。

叶清看着武王刘玄忍不住笑道:“九叔,不用高兴成这样吧?元寿可是望风而逃,一点也没您当年的风采呢。”

归京之后,这还是叶清第一次来武王府探望,自此之后,她一年之内,都出不得宫了。

武王闻言,面上的薄笑渐深三分,有些干枯的手指轻轻叩在座椅扶手上,一叹道:“当年,孤若能知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的道理,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局面,呵。”

说着,他看向叶清,赞道:“你们如今这些孩子啊,当真了不得!”

叶清抿了抿嘴唇,看着病瘦的武王轻声道:“九叔,快了吧?”

武王垂下眼帘,缓缓摇头道:“再等等,再等等……孤的时间不多了,不将荆棘条上的刺拔干净,元寿以后太难……再等等罢。”

“万幸的是,他比我们预料的,出色的太多呢。”

……

PS:不知不觉中,竟又到了两百万字,感谢大家一路相陪。也不知道过年前能不能写完,加油吧!

第五百八十章 斩尽杀绝

“定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显武大营内,李道林目光悲痛的看着长兴侯傅隆,沉声道:“我已向陛下求情,只追究首罪。傅贵妃招供,你妻子从礼裕亲王府家庙庙祝处得了巫蛊厌胜之术,咒魇宫中女史和……陛下。此事人证物证俱全,没有办法啊。”

长兴侯傅隆闻言,整个人都懵了。

纵然他素知,大丈夫纵横天下,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发妻和女儿,会这么不贤,这么不孝。

她们疯了吗?!

看出傅隆肝肠寸断的痛苦,李道林闭上眼睛,长叹息一声,道:“傅贵妃以为,皇后坐冷宫后,合该由她统领六宫。只是没想到,陛下竟将权力交给了凤藻宫的贾女史。宫中本就是非多,好些难听言语便传进了傅贵妃耳中。如此……她才想到了此计。定方,我知你痛苦,但是,此事实是你家……不要再错下去了。”

傅隆闻言,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李道林,一字一句道:“国公,为何会如此?我贞元勋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李道林痛苦的摇摇头,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傅隆两行热泪从虎目中落下,道:“国公,我想再见见王爷。”

李道林闻言,悚然而惊,厉声喝道:“汝不欲王爷善终耶?”

“王爷!!”

傅隆仰头怒吼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怀念和绝望。

李道林见之,心中长叹一声,这个时候想起王爷来,还有何用?

到了这个局势,除非王爷回到十四年前的状态,否则,纵然醒来,也回天乏力了。

而且,这些年,好些贞元勋臣,虽口中还挂念着王爷,但是……

若果真还记挂着他老人家,又怎会无法无天到那等地步?天怒人怨。

所以,到了这一步,连李道林都没心思再去想着力挽狂澜。

因为贞元勋臣的心,早就散了。

开国公一脉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若不是宫里那位和宣国公串通,又怎么可能压的他这边这般惨?

至此时,哪怕王爷站出来,怕也无力回天了。

富贵坏人心!

“定方,就到此吧,我拼出脸面不要,也为你傅家,保住一条血脉。”

李道林面色难掩痛色,毕竟,他是要劝老兄弟上路。

当年,他们追随武王马踏天下,杀的尸山血海,多少次险死还生。

他们战女真,战鞑子,战罗刹,战缠回,杀不尽的异族贼子,斩不尽的敌酋首级。

他们终究闯了过来,他们赢了。

可谁又能想到,却会在今日,不得不亲自送老弟兄上路。

富贵了十数年,傅隆胆气还是消耗了许多。

他虽想为了家人求全,可是……

竟已无赴死之勇。

见此,李道林心中又是一痛,贞元勋臣啊……

他闭上眼睛,对一旁傅隆的副将点了点头,那副将上前,对傅隆道:“大人……”

傅隆没有理他,而是看着李道林激动道:“国公爷!!难道果真就让那人一点点杀尽咱们贞元勋臣?我等乃国之功臣啊!”

李道林猛然睁眼,目光中满是煞气,厉声道:“若尔等无错,谁能杀你?定方,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们是如何骄纵堕落的?本公问你,显武营缺员几何?!”

傅隆没想到,一直对他抱有愧意的李道林,忽然爆发。

多年积威,让傅隆一时间压力大增,根本不敢弄虚作假,答道:“缺员……三成。”

李道林虎目如电,声音愈发如雷,怒道:“缺员三成!缺员三成!!王爷若在,你缺员百人就该掉脑袋了,还敢喊冤!!赵步伟,拿下他,送长兴侯上路!”

“喏!”

“国公爷……”

……

嘉慧坊,成国公府。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素会明哲保身的成国公府,丝毫没有抗旨的意思。

贾琮只简略的表达了旨意后,成国公太夫人就果断的收拾了行头,自乘车马随锦衣卫出发了。

而且,丝毫看不出对贾琮的怨恨,满面慈祥微笑。

看到这一幕,展鹏终于明白,贾琮叮嘱他的事有多重要了。

这哪里是一个老妇,分明就是一条老毒蛇啊!

难怪成国公蔡勇和其子蔡畅风评都是阴险狡诈四子,原来源头在这里……

见贾琮看来,展鹏缓缓点了点头,知道他要抓紧了……

……

大明宫,紫宸殿。

看着伏地而跪,手中提着一颗首级的李道林,崇康帝震怒道:“开国公,朕相信傅隆没那么蠢,不会参与到巫蛊之祸中,但是,若连举兵谋逆之罪都可轻恕,那天下焉有太平之日?”

李道林叩首道:“陛下!傅隆未曾举兵,臣便在显武营中,何人敢叛逆?傅隆之首级,便是臣命副将赵步伟亲自斩下的!他治家无能,让钱氏做下那等悖逆之事,合该处死!但是,傅隆乃国之忠臣,为国征战多年,数次险死还生,有大功于国!今其已身死,唯求陛下只诛首罪!”

崇康帝胸口起伏着,他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敢求情!

他当然知道,李道林为的不是傅隆,而是显武营。

若是让显武营背上叛逆之名,那么朝廷便可名正言顺的进行一场血洗。

军中清理谋逆之罪,手段简单血腥,唯有一杀字尔!

但这却是李道林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

然而,这又是崇康帝所期望的。

盖因前面辛辛苦苦接收的五团营,极其难以消化。

五团营的中坚将校,悉数为贞元勋臣铁杆部将。

这些人拉拢拉拢不得,打压又师出无名,短时间内轻易动弹不得。

这让崇康帝极为失望!

若是能够得到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清洗后,全数掌管的大营,对于崇康帝来说,诱惑无穷。

越是看着这满朝文武,崇康帝越是无比渴望手握兵权。

以拨乱反正!!

只是,以他的政治智慧,自然明白不好与李道林正面相对,若如此,即使赢了,也是惨胜。

他目光转动,扫过诸人,最终落到了站在角落里好似透明人的贾琮身上。

贾琮带了成国太夫人进宫复命时,便在僵持中。

他一个战五渣的喽啰,在这间大殿内,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儿,因此老实站在一旁候着。

若非他身份实在特殊,为天子耳目亲军,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无。

君不见六大国公,也不过进来两人罢。

崇康帝此刻却到了用他的时候,问道:“贾琮,你说,显武营是否为叛逆?”

贾琮连思考利弊得失的时间都不需要,躬身道:“回陛下,显武营明知臣为天子亲军,当朝冠军侯,还强行追杀臣穿过半座城,甚至还妄图冲击皇城,与御林军作战。若此不为叛逆,臣实不知何罪可定为叛逆?更不肖说,傅隆家参与巫蛊厌胜之案中。在臣看来,此罪更胜于追杀臣之罪。为人臣者,需知天威不可犯!”

听完这番言论,莫说殿内其他人,连崇康帝看向贾琮的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论不怕得罪人,这小子,该属当朝第一吧?

之前他同宣国公赵崇、成国公蔡勇已经势如水火,又因为顺天府官仓一案,忠顺亲王刘孜大出血十万两银子,恨他入骨。

原本他倒是和开国公一脉的衙内交情不错,谁知道,今日又将开国公给得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果真忠臣到这个地步?

看着满脸大义凛然的贾琮,崇康帝忽然明悟过来,他是松禅公的弟子。

他是儒门弟子。

这样成长起来的臣子,难免多些迂气。

他还不知道,在朝争之中,是非对错都是其次,利弊才是最重要的。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的杀念忽然就降了下来。

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一言:利弊才为最重!

过了似短暂似漫长的一段压抑的沉默后,崇康帝缓缓开口道:“朕,素被人诟病刻薄寡恩,本想索性就做个寡恩之君。只要天下万民得安,只要大乾江山永固,纵然朕背负上这千古骂名,又有何妨?但是,朕终究下不了这狠心,行斩尽杀绝之事。长兴侯傅隆,曾有大功于国。虽罪责深重,但其已身死灯灭,罪责消半。便,不再施大辟之刑。

传旨,剥夺长兴侯封爵,长兴侯府除爵,追回丹书铁券及三代封诰。

钱氏腰斩,夷其母族。长兴侯府,男丁过七岁者斩,女眷发往瑷珲城,与披甲人为奴。

至于显武营,自守备起,悉数发往雅克萨城,待厄罗斯罗刹鬼再度来袭,准其死战,将功赎罪。

开国公,可满意否?”

李道林闻言,心中长叹一声后,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

决定了千百人之生死命运后,业已到了子时。

紫宸殿内手臂粗细的明蜡,照的大殿一片通亮。

却无人想着归家安眠,今晚,注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崇康帝招来苏城,询问前长兴侯诰命钱氏之供词。

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躬身道:“回万岁爷,钱氏交代,与傅贵妃交代相差无几。其确是在武安侯太夫人寿宴上,听得成国公太夫人与人言礼裕亲王府的庙祝有厌胜之术,便记在心上,后私下以五百两黄金,自小兴善寺庙祝老尼处求得厌胜之法,巫蛊宫中。

成国太夫人之所以言此,是因为她与礼裕亲王世子妃不睦,看不惯礼裕亲王府宠妾灭妻之行径。当日所言,亦是发愤之言。”

崇康帝看起来极信任苏城,听闻他之言后,连细节都不再询问,道:“既然如此,先送成国太夫人回家罢。”

苏城躬身一应后,与一黄门低语几句,便安排人送成国太夫人孙氏回去了。

等打发了这个“中人”后,崇康帝问诸臣:“礼裕亲王藏匿巫蛊厌胜之术,诸位爱卿以为,该当何罪?”

诸人闻言,面色骤然微变。

今夜刀锋,看来便是指向宗室这位老亲王了。

宗室诸王里,还有影响力的,除了忠顺亲王外,也只剩下这个圣祖时期的老王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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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 晨起

卯时初刻,天将破晓。

贾琮方在亲兵缇骑的护从下,出宫回了贾家东府。

这一夜的紫宸殿朝会,废黜了一个亲王府,除爵了一座武侯府,受到牵连之人,不计其数。

赐下了两条白绫,一为礼裕亲王世子,一为世子妃。

圣祖朝留下来的老亲王,和其他王府血脉一并被圈进了宗人府。

其余王府仆从,悉数斩首。

至此,宗室内亲王级别的近支皇族,一扫而空!

除却常年闭门不出,如同自囚的义忠亲王……

总之,这一夜人头滚滚!!

刚至东府正门,贾琮就见林之孝守在门楼内,看他进来,忙迎上前来。

看起来,候了不短的功夫了。

林之孝先跪下行了礼,被叫起后,道:“侯爷,老太太、老爷吩咐奴才在这候着,待侯爷回府,即刻请侯爷去荣庆堂说话。”

贾琮闻言,回头看了看启明星升起,虽月色皎皎,但东方已现鱼肚白,不由怔了怔,道:“这会儿?老太太、老爷还没歇息?”

林之孝素来沉默寡言,不过却不敢在贾琮面前藏拙。

旁人都道赖家、周家那几家是自己行事不检栽倒的,唯有他冷眼旁观,有所猜测。

因而答道:“昨儿东府进了兵,请侯爷入宫,又有王家婆子来传话,说侯爷在街上被人追杀逃命,生死不知,还说可能坏了事,老太太、老爷唬的不行,一宿没睡,过半个时辰必定打发人来看一遭……”

贾琮闻言呵了声,道了声:“又是王子腾那个蠢婆娘。”

今夜整个神京城都在戒严,王子腾为京营节度,断不会在家。

那在底下倒弄闲话是非的,除了李氏还能有谁?

再想想长兴侯夫人和傅贵妃,礼裕亲王世子妃,以及红楼原著里因为帮甄家藏银而牵连抄家的王夫人,放印子钱操纵诉讼牵扯人命官司的王熙凤……

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的败家娘们儿,她们展现的淋漓尽致。

没再多言什么,先打发人往里面报了声平安后,贾琮转向西府。

……

荣庆堂。

听完贾琮简略所言后,贾母顶着重重的眼袋,老眼无神的看着贾琮,道:“这么说来,是傅家那个贵妃想害你大姐姐,才惹得龙颜震怒?”

贾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且傅贵妃还牵涉到了天子,因而罪连九族。”

又对面色同样不好看的贾政、王夫人道:“大姐姐无恙,陛下安排了人暗中守护,未让傅贵妃得逞。”

贾政松了口气,王夫人则念佛道:“阿弥陀佛,真真皇恩浩荡,老天保佑啊。”

贾母这会儿熬夜熬的大脑可能有些宕机,反应了好一阵,才猜到了某种可能,老眼登时清明了些。

寻常一个女史昭容,何德何能能让天子暗中派人守护?

若说先前让贾元春代皇后打理六宫,是为了让皇后有朝一日能够起复,那现在又算什么?

除非……

再想想天家现如今的情况,贾母倒吸了口凉气!

泼天的大富贵啊!

倒是贾政,还没想过来那么多,他看着贾琮奇道:“王家派人来说,你被军卒追杀是怎么回事?还说你可能坏了事……”

贾琮摇头道:“造谣生事。”没有细讲,他对王夫人道:“太太还需劝劝舅舅,长兴侯夫人之祸就在眼前。钱氏不得好死受腰斩酷刑是小,累的阖族遭难是大。还有礼裕亲王世子妃,亦是因其不贤而牵连一座圣祖时传下来的亲王府废黜,礼裕亲王被圈禁宗人府……舅太太几次三番搬弄是非,不是安分之人,若再不警戒,来日惹下滔天大祸时,悔之晚矣。”

听贾琮说她娘家说的如此直白不堪,王夫人面上都挂不住了,贾母沉脸啐道:“混帐东西!这些话也轮得到你来说?多咱晚辈能妄议尊长了?你就这般同太太说话,王家怎样,和你什么相干?”

贾琮淡漠道:“王家如何自然与贾琮无关,但若果真李氏闯下长兴侯夫人钱氏之祸,势力牵连王家阖族。太太虽为贾家妇,但到底也是王家女,难免不会受到牵连。琮不会舅太太操心,但不得不维护太太的清誉。若被那蠢妇牵连到太太身上,实不值当。故而琮不遮掩,直言相告。”

王夫人吃惊的看着贾琮,道:“琮哥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

贾琮闻言,忍不住苦笑道:“太太,你怕不知道今夜要掉多少人头。只琮一人令下,掉脑袋的就不下百人。这世道,不安宁呢。”

王夫人轻吸了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惨烈,着实超乎了她的想象。

贾母这会儿也不骂贾琮了,对王夫人劝道:“淑清啊,你让你那兄弟好生管教管教他老婆,不是顽笑的。内宅妇人,就管好内宅的事便妥当。戏文上都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咱们娘们儿插手外面的事,多半是要惹祸的。连我这糟老婆子这些年都不管外面的事,她就不要再掺和了。”

王夫人忙起身道:“太太说的在理,明儿我就去寻宝玉他舅舅,说明此事。”

贾母闻言,应了声,然后道:“那就都去歇息罢,我熬了一宿也没合眼,唬的跟什么似的。多少年了,没遭过这样的大罪……”

贾政提醒贾琮:“还不谢谢老太太?”

王夫人也笑道:“老太太担忧你的安危呢。”

贾琮微微抽了抽嘴角,心道她哪里是在担忧他,分明是担忧他坏了事,牵连到贾家。

不过这话自然不会说出口,他欠了欠身,道:“让老太太担忧了。”

贾母一直盯着贾琮,见他虽说的没甚诚意,但好歹行了礼有个话,也就罢了,摆摆手道:“也不用你的谢,往后少生些事便是好的。这二年来,我怕是折寿十年不止。”

……

回了东府宁安堂,发现卧房内一根红烛已燃烧见底。

火苗飘摇。

花梨木宝榻上挂着一绣着山河纹样的青纱软帐,纱帐内,躺着两道身影……

晴雯多半知道贾琮夜里回不来了,因此又将香菱拉了来作伴。

只是……

现在怎么办?

大被同眠不大好吧……

贾琮迟疑了两个呼吸,还是决定脱了外裳,选了个锦被钻了进去。

还好,她们一人睡了一床锦被。

世间如此险恶,只有晴雯挺翘的圆臀,能够温暖人心……

不过贾琮刚上了榻,就听旁边“喵”的一声……

也不知为何会是这个声音,贾琮看去,就见香菱睁开迷蒙蒙的眼睛,茫然的看着他。

仰起脖颈,锦被下露出雪白的一片肌肤而浑然不觉。

“三……三爷回来了?”

见她还完全清醒,贾琮轻笑了声,道:“回来了,还早,再睡会儿。”

香菱迷瞪瞪的应了声后,就那样仰着脖子,大眼睛一点点闭上了。

贾琮见之好笑,伸手去将她放平,结果香菱的头却顺着他的手,一点点躺了过来……

唉,天意如此啊……

贾琮掀开晴雯的锦被,将香菱让了过来,又怕她盖不齐着凉,便将她的锦被也来了过来,盖在一边。

身体左右两边紧挨着两个沁香美婢,左右看了看,是两张娇艳的盛世美颜,贾琮终于感觉到了这个世道对他的善意……

将手放在两处温软滑腻处,困顿了一天一夜的贾琮,缓缓闭上了眼睛……

……

“哟!三哥哥醒了?”

大概是巳时末刻了,贾琮睁开眼,刚判断了下时辰,耳边就听到一阵戏谑笑声传来。

他侧过脸看去,就见黛玉一双似蕴着晨露般灵秀的美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贾琮眨了眨眼,先左右看了看,早没了晴雯和香菱的影子,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问道:“林妹妹多咱来的?”

黛玉眼神微妙,笑道:“刚来没一会儿,三哥哥几时回来的?”

贾琮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摇了摇还有些懵的头,道:“卯时了。”

黛玉不顽笑了,问道:“回来可吃了点什么没?昨儿你没吃多少就被喊了去。”

贾琮轻笑一声,道:“那会儿困个半死,挨着床就合眼了,只想大睡一天一夜。没事,一会儿再大吃一顿。”

黛玉提醒道:“那三哥哥回来时没发现,床榻上有几个丫头?”

贾琮莫名道:“床上还有丫头?”

“噗嗤!”

黛玉忍不住嗤笑,上前偏着头近距离看贾琮的眼睛,看了会儿一皱鼻子,精致的脸上满是嗔怨,道:“三哥哥真狡猾!也不嫌荒唐……”

贾琮哈哈一笑,伸手揽过黛玉靠近床榻的细腰,在她惊呼声中揽上床榻,抱入怀中,笑道:“如今才算有了丫头。”

黛玉羞容满面,双手撑在胸前,挡着贾琮,斜眸嗔道:“谁是丫头?”

贾琮奇道:“如今就咱们两人,难道是我?”

“噗嗤!”

看着近在咫尺贾琮那张俊秀的不像话的脸,黛玉委实生不起气来,一手捏着绣帕,轻轻擦拭了下贾琮的眉角,似想将那淡淡的疲倦擦去。

不过看到贾琮如朗星般的眼睛渐渐明亮炙热起来,她又推拒开来,细声道:“保不准宝丫头、云儿她们就要来了,撞见了了不得。如今你外面那样多的大事,哪有心力劳烦这些。”

见贾琮只是不依,而外面似乎真传来一阵脚步声,黛玉慌不迭的想起身,贾琮呵呵笑道:“亲我一下,放你起来。”

黛玉哪里肯依,俏脸羞红的发烫,可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心慌的快要跳出喉咙,贾琮却霸道了揽着她不放,迫不得已,黛玉蜻蜓点水般在贾琮嘴角上亲了亲,见贾琮松开手,赶紧起身离开。

正这时,就听外间房门打开,湘云叽叽呱呱的笑声清晰入耳……

……

PS:痛苦卡文中,删删改改到现在……

第五百八十二章 想见江南

“耶?!”

湘云一双大眼睛,满是狐疑的盯着俏脸晕红眉眼含春的黛玉,也就是她还是个顽童,不解其中风情,还不知这是怎回事。

若换个人来,譬如宝钗,一眼就看出这是怎么回事了。

幸好,宝钗今儿没来。

“看什么?”

黛玉的声音有些娇气,被围着她转着瞅的湘云看的实在心虚,便怒目相视,恼问道。

湘云道:“林姐姐,你这是……”

黛玉哼了声,道:“我离的近,听说三哥哥回来了,就过来瞧一眼,有何不对?”

湘云摇头道:“不是不对,可你这脸色……”

黛玉眼见瞒不过了,索性利落的出卖某人,拉过湘云附耳道:“昨儿三哥哥搂着晴雯和香菱一起睡的,你说羞人不羞人……”

“啊?!”

湘云本就是大眼睛,这一刻瞪的更大了,嘴巴圆圆张口,惊骇的看向贾琮。

她虽是半大孩子,贪顽多话,但对男女之事也并非全然不解。

生在公候门第的孩子,有太多渠道去接触花花世界……

所以湘云才这般震惊,心里呐喊道:一次两个,琮哥哥看起来如此清秀,却不想,晚上竟如此……如此禽兽!

黛玉附耳时的声音,其实并不能瞒过贾琮的耳朵,因而此刻他哭笑不得的看着黛玉。

黛玉藏身湘云身后,偏头冲贾琮抿口一笑,机灵俏皮。

看她如此秀美,贾琮便原谅了她祸水东引之计,扬了扬下巴,对依旧瞅他如同瞅怪物,还渐渐脸红起来的湘云微霞道:“今早凌晨才回来,天都亮起鱼肚白了,也没看到晴雯和香菱躺在床上,就躺下了,什么也没做啊……云儿,你脸红什么?”

少女情怀总是诗,湘云都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前半年身子也大喜来了初次天葵了,所以渐知了人事。

平日里不过总没往这方面去想,可今日环境太不对了。刚一进门儿就见黛玉好似被人欺负了般,空气中还弥漫着春天的味道……

黛玉再羞臊的同她说了那样羞臊的场景,容不得她渐渐往那些事上联想。

这一想,就让素来心胸恢宏的湘云,腿都有些发软,怎还能不红脸?

她觉得自己脸烫的都快烧起来了!

“噗嗤!”

黛玉看湘云那副囧样,欢乐的笑开了。

方才湘云瞅的她心臊面热,不想风水轮流转,这会儿颠倒过来了。

贾琮那一问,黛玉这一笑,让湘云的脸愈发如着了火一般,不过她到底不是忸怩之人,想到他们做的看的都不害臊,她一个听到的凭什么害臊?

因而猛然一挺胸,扬起头,用散发着《忠孝烈女传》圣洁光泽的脸直面贾琮:“琮哥哥不害臊,和两个人睡!”

贾琮:“……”

黛玉:“……”

“噗嗤!哎哟哟……笑的我,肚子都痛了。”

始作俑者黛玉一怔之后,开心坏了,还连连点头附和着。

贾琮顶着一额头黑线,问她二人:“这早晚来做什么?”

湘云还没说话,黛玉就不高兴了,小眼神幽幽的看着贾琮,臻首一偏,问道:“我们没事就不能来?”

湘云大赞:“就是!琮哥哥莫非不让我们来,琮哥哥果然是飘了!”

贾琮:“……”

一滞后,他放弃了同两个小女生讲道理的念头,直接伸手,将两人额前刘海揉乱,然后就见平儿领着晴雯、香菱、春燕进来。

平儿端着铜盆和干净的帕子,晴雯端着盥洗漱口的牙刷和青盐,香菱和春燕则端着吃食。

四人先同黛玉湘云笑了笑后,开始服侍贾琮洗漱净脸,或摆放碗筷吃食。

只是今日晴雯和香菱两人看起来都有些不自在……

贾琮却坦然处之,被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围着服侍罢,坐在了金丝檀木小圆桌旁,用了迟了许久的早饭。

见贾琮将牛肉包子吃了四个,鸡子吃了两个,又喝了好大一盏牛乳后,湘云嘴巴又成了“喔”型。

倒是黛玉,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骄傲的感觉……

她并无甚事,与其往西府去,不如待在这里心里自在。

在黛玉心中,这里便是她的家。

她的爹爹在这儿,她母亲的灵位也一并带了来,贾琮也在这……

若这里不是家,那哪里才是家?

住在东府,和之前住在西府,完全是两种感觉。

一种寄人篱下,一种……却是踏实安心。

因而,她一点也不嫌看贾琮吃饭浪费光阴,反而有一种心静的悠闲。

却不知,这幅模样落在湘云眼中,有多么诡异……

黛玉心有七窍,虽一时恍惚,但随即就感觉到了湘云的目光。

俏脸微熏之余,心思暗转,原本有滋有味观看的眸光,忽地模糊涣散起来,似在出神……

她这一变化,倒让湘云狐疑起来,难道看差了?

因此不动声色的悄悄在黛玉眼前招了招手……

咦?

没反应,果然是在出神。

“哟!”

直到湘云将手放下,才听黛玉惊呼了声,道:“云丫头疯了,做什么?”

湘云咯咯笑道:“林姐姐想什么呢?”

黛玉轻轻一叹,道:“在想……江南。”

金丝檀木圆桌旁开始收尾的贾琮,将这一幕暗中看在眼里,肚子差点没笑破……

怪道后世那么多人喜欢林黛玉,落在纸面上的文字,自然不会是只喜欢她的美色,应该更喜欢她有趣的性格和灵魂。

湘云到底还小,又是直性子,虽也聪慧,但哪里能想到黛玉心里“藏奸”,因而还巴巴的宽慰起黛玉来。

黛玉闻之心里本就有愧,又见前面贾琮似笑非笑的“嘲笑目光”,不由俏脸一烫,狠狠的瞪了眼。

湘云狐疑的看她,黛玉便再度毫不犹豫将贾琮“出卖”:“好云儿,他在后面悄悄笑话你饶舌呢,你说我二月份才从江南回来,他笑你把二月份说成爱月份,这还了得?”

贾琮:“……”

湘云转头,凶狠狠瞪向无辜的贾琮。

她才不怕冠军侯哩,敢欺负她就狠狠瞪他!

有能为的打我呀!

不过……

看着那张俊秀的蒙着光泽的脸上无辜的神色,湘云到底还是心软了……

琮哥哥怎生的这样好看,真是太好看了……

也不知卫家那人长的什么模样……

见湘云盯着贾琮的脸出神,黛玉心中忽有所警,她拿眼看着湘云,轻声唤道:“云儿,云儿?”

又伸手在她面前招了招……

“哎哟!”

回过神的湘云猛然一仰头,眼见就要栽倒过去,贾琮不疾不徐一个箭步上前,抓着椅背给扶正过来。

湘云惊悸之余,一边喘着气一边看黛玉,搞什么鬼?

黛玉也有些后怕,赔笑道:“好端端的说着话,你看着三哥哥出神,想什么呢?”

湘云心里一虚,嘴硬道:“我能想什么……我在想江南?”

“噗嗤!”

黛玉喷笑出声,取笑道:“云儿拾人牙慧。”

湘云自知说了蠢话,脸红了红后,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对贾琮道:“西边儿来了客,是个乡下婆子,太太家的远亲,今儿上门来做客,听说过你的名字,想见见真佛,老太太说你若得了闲,就去见见。”

说罢,转身就跑。

留下贾琮在后面若有所思,乡下婆子……

……

慈宁宫,寿萱殿。

崇康帝与太后并坐在凤榻上,叶太后面带微笑道:“如今宗室里,多有不安之心。宗室毕竟是血亲宗族,好些老太妃和多少年没露面的老王妃近来都入了宫,担忧临老临老,再被送去了宗人府。我虽告诉她们不必如此,可是她们还是不放心,总是哭诉。皇帝,上回你同我说,三位皇孙的被害,极可能是无头案,黑手太隐蔽太阴险,所以要将有动机的人全部除去。本宫理解你的苦心和痛心,但是,如今近支王府差不离儿都被清理干净了,好些还是你兄弟,大都被贬为废庶人……你父皇虽没有出面说什么,但我瞧着他,心里也不受用。到此为止吧,真要到宗室全去跪哭宗庙,皇帝的面上也不好看呐。”

崇康帝闻言,面色隐隐淡漠,冷声道:“非是朕要大肆株连,栽赃陷害。若非他们自己行为不检,陷入毒杀朕的皇儿之案中,朕又如何拿他们作法?至于朕那些兄弟,就更可笑了!”

言至此,崇康帝面色更冷淡,声音也愈寒,道:“朕的皇儿尸骨未寒,朕还活着,他们竟然暗中为谁家世子承嗣大统明争暗斗!!这等丧心病狂的畜生,朕未杀他们,已是不想让太上皇和太后伤心。到底是谁敢多嘴?当真以为朕不忍杀人?”

叶太后闻言,长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本宫怎能不知?若非如此,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宗室近亲都……只是,他们虽不像,皇帝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宗室着实没有多少人了,这非社稷之福,也非刘氏皇族之福。”

崇康帝闻言,目光隐隐闪烁。

他明白,这必是太上皇让叶太后转告于他之言。

原因很简单,他那几个同父异母蠢兄弟的母妃,那些老太妃往太后处哭诉,又往重华宫去哭。

这些他都知道,但并不在意。

罪证确凿之下,崇康帝就不信,太上皇会让他翻案!

如今,不是刚登基那几年了……

不过,宗室的清洗,确实差不多了。

能够威胁到以后的……

都已经除去!

接下来,重中之重,还是兵权,和宁则臣。

……

PS:感谢以前的羊和唐门决断的万赏,持续卡文中,欲仙欲死……

第五百八十三章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等贾琮与黛玉一道步入荣庆堂时,堂内正笑语盈盈。

这让贾琮微微有些讶异。

他没记错的话,在那位大名鼎鼎的刘姥姥两度入贾府中,第一回,也就是大观园未建成前,她并未见到真佛。

只王熙凤给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了账。

直到第二回,才因贾母怜贫惜弱,想寻个上了年纪的外人说说古,才留了下来,有了一系列的趣事。

而第一回来贾家,似乎也比原著记载的迟了许多……

难道来客不是刘姥姥?

“阿弥陀佛!真真是了不得!府上的哥儿姐儿一个赛一个好看!怎这么好看呢,比我们乡下人过年买的年画儿里的人还好看!”

一个身着土布粗衣的黑瘦老妇人坐在软榻旁小杌子上,狠狠瞅了贾琮和黛玉二人两眼后,对贾母恭维道。

贾母呵呵笑了笑,道:“我的小玉儿生的随她娘,长的倒像我年轻时候。”

那老村妪忙赔笑道:“老太太年轻时必然更好看些……这哥儿也极好看,我竟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哥儿!”

贾母呵呵了声,道:“他是生的好……琮哥儿,玉儿,你们见过刘姥姥。”

贾琮欠了欠身,黛玉轻轻一福见礼,那刘姥姥见罢,忙要跪下磕头还礼,被大笑的贾母指着鸳鸯等人赶紧拉住,道:“他们才多大点年纪,老亲家莫要折了他们的福。”

刘姥姥一直躬着身,赔笑道:“原以为进了城就算长了世面,天子脚下。谁知到了府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世面。老太太、太太富贵慈善,菩萨一样。哥儿、姐儿们,也都好似天上的神仙仙子一般,哪里是人间人物儿?老婆子这生像儿,实在糟践了府上,不如还是放我去罢。”

说罢,起身就要告退。

又让贾母大笑着拦下,连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她们素来听惯了恭维话,但被这样淳朴的老实人恭维,她们仍旧觉得动听。

不过,看着满屋人欢笑中,唯独贾琮面色淡然,诸人不由都担忧起来,莫不是贾琮看不起乡下人?

事到如今,再无人会拿贾琮的母族出身说事了。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戏文里见天的唱,她们也懂。

到了贾琮这个地位,当年的母族卑贱,反倒成了一桩美谈。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都是天下青楼女子们口口相传,替他扬出的美名。

她们也都期盼,以后能有一个儿子,文武双全,封侯冠军。

至少,能有这样一个盼头,人生就不是全黑的。

因此,她们都拼命的为贾琮扬名,以证明花魁之子,亦可闻达天下。

所以,如今的贾琮,已经有资格俯视世间绝大多数人了。

贾母提前打预防道:“琮哥儿,姥姥是太太家的亲戚,你不可怠慢了去。”

贾琮淡淡一笑,对已经开始拘束不安起来的刘姥姥道:“姥姥,我天性如此,不够活泼生动,非是倨傲不恭。家里长辈多不喜,姥姥勿怪。”

刘姥姥闻言,笑的满脸褶子堆起,忙起身欠腰道:“不怪不怪,哪里能怪?哥儿是世上做大事的大官儿,老婆子虽在乡下,可也听人说过哥儿的事,便和戏里三国诸葛亮一样,善使计,善将兵,还做得好诗文,我们乡下的秀才相公们,顶有学问的人,都最爱哥儿的诗词。”

贾琮呵呵笑了笑,点了点头。

见他果不善交谈,刘姥姥又对贾母道:“老太太果真天生享福受用的,家里有个衔玉而诞如宝似玉的哥儿不说,还有个文曲星、武曲星一并降临的哥儿,再加上这满屋子仙女儿一样的孙女儿孙媳妇们孝敬着,想不长命百岁都难!”

上了年纪的人,对这种话实在没什么抗拒力。

哪怕里面加了点栓塞,贾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认了。

两人又絮絮叨叨的说起古来,王夫人含笑静坐少言,薛姨妈时不时的捧哏,周围丫鬟婆子们负责不时的发出附和的轻笑。

底下的姊妹们,神色却都隐隐怪异。

不过当贾琮看到坐在微微含笑的宝钗身边的湘云,心虚的低下头时,就知道他又被出卖了。

宝钗面上看不出喜怒来,只是眼神隐隐有些劝诫,但又不是呷醋那种,更像是担心他的身体……

这还算正常,另一边,探春冲他竖起大拇指,又是什么意思?

钦佩哥哥能干么……

正打着哑谜,接受姊妹们一波又一波眼神审视的贾琮,就听堂外传来一阵高声娇笑声:“姥姥可曾见着真佛了?是不是你们乡下传说的那样,一丈高一丈宽一丈圆的腰身,敷粉插花儿摇着折扇,文曲星武曲星一起附身?”

堂内一阵哄笑声中,王熙凤摇着苗条的身子进来,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刘姥姥忙对面带微笑的贾琮解释道:“我们乡下婆子没见识,想着哥儿那般了得,纵横万里无敌手,必是身量魁梧高大。我们庄子的读书老爷爱敷粉插花摇折扇,老婆子才胡说的。”

贾琮点点头,道:“不妨事。”

刘姥姥见之,喜之不尽的对贾母道:“府上哥儿的做派,真真让人喜欢不过来,怎这样贵气?我们乡下的孩子这般大的时候,正是人憎狗嫌气死老子的时候。再看看府上哥儿,倒比大人还稳重。”

贾母哼哼笑了声,问凤姐儿:“宴备好了?”

王熙凤笑道:“好了!这不过来看看老太太、太太,是在这里用,还是去花厅?”

贾母看了刘姥姥一眼,笑道:“就在这里罢,我也懒得再动弹。”

刘姥姥自然称是,又说了一起子吉祥话,哄的贾母开心不已。

王熙凤则又去张罗午宴。

贾琮在下面静静旁观着,对这位前世红楼梦中留下大名的老村妪的处世智慧,感到敬佩。

什么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便是如此。

一个大字也不识的老太婆,能在国公府第,让满府贵人都感到喜欢适应还不轻贱于她,这份本领,贾琮自忖不及。

这并不是简单的自贬和奉承就能做到的,刘姥姥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贾母等人心坎里,说的她心动。

前世读红楼时,刘姥姥甚至还用了一个瞎话故事,哄的宝玉欢喜不已,带着小厮茗烟儿去寻女孩子庙,结果寻到了一瘟神爷……

贾琮问了问坐在他身边的宝玉,道:“刘姥姥今日来可有事没有?”

宝玉哪会留意这些,摇头道:“不过是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又有什么正经事,老太太、太太既然见了她,必不会让她空手回去的……”漫不经心说罢,又小声问贾琮道:“琮哥儿,林姑丈什么时候能醒来?”

贾琮莫名看他一眼,道:“我也不知道,郎中都说不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玉叹息一声,道:“林妹妹总住在你那边不方便,她又是个细性子,万一无意中受了委屈,也只能夜里默默落泪。”

贾琮呵呵笑着宽慰道:“你放心,哪里会让她受委屈?我那边没几个人,尤大嫂子和秦氏寻常不出来,正经主子除了我便是她,难不成我会给她委屈?再说她白天都在这里,受委屈也是在这边受委屈。”

宝玉闻言面色微微复杂,看着贾琮道:“我要是能和你换换就好了,我住东府,你住这边……”

贾琮:“……”

见他二人小声说话,上面的说话声顿了顿后,就听刘姥姥笑道:“他们兄弟间真是和睦,不比我们乡下,为了一个鸡腿子也能打出狗脑子来……”

听她说的有趣,连黛玉湘云探春等人都绷不住很笑起来。

贾母笑道:“这点倒还不错,琮哥儿念着老爷太太对他的好,所以对宝玉也上心。”

这算是难得一次赞赏了……

刘姥姥信誓旦旦道:“我虽是没见识的老婆子,但绝没看错,两个哥儿都是好的,看不出一点争斗气儿。往日里常听人说,越是高门大族,家里越是没亲情味儿,为了争抢家业打的头破血流,六亲不认。要不怎有一句自古天家无亲情的戏言?府上都是老太太教的好,一点都不闹。”

贾母心里愈发熨帖,面上却谦逊道:“我不过一没用的老废物,外面的大事什么的一点也理会不了,只在内宅里带着孙子孙女度日,唯一点作用,就是让他们兄弟和睦,姊妹相亲。这些年来,倒是没有旁的府第里那些事。还算有些苦劳?”

最后一言,是问王夫人的。

王夫人自然满面堆笑赞了几句,一旁薛姨妈差点笑出声来。

这老太太偏小儿子偏的古往今来少有,小儿媳妇自然夸她公道,难不成还能骂她偏心?

这话若是问问死了的大儿媳妇,能得到一声“好”,那才是了不得的功劳。

不过她面上自不会这般说,附和着同王夫人、刘姥姥一道,将贾母夸出花儿来。

贾母听的心里受用不已,暗自盘算了下,这样的日子多过上几天,估计能和被那孽孙气一回折的寿拉平……

又顽笑了阵,便见王熙凤、李纨领着一众二十来清一色穿着红绫裳青缎裙的丫头,捧着各色食盒并供主子们漱口净手的茶水。

凤姐儿笑着动手,和丫头们利落的将食盒中各色佳肴美味取出,摆放妥当。

又挨个请贾母等人上座,只是众人刚刚落座罢,还未等贾母先动第一筷子,贾琮就见东府护着内宅的李蓉大步从外进来,身后响起一片丫头惊呼声,显然是想阻拦未拦住。

李蓉进堂后,在诸般目光注视下,对贾琮抱拳一礼,大声道:“大人,宫里来人,天子传旨大人即刻进宫!”

贾琮闻言起身,对贾母、王夫人等人一礼罢,转身往外大步行去。

出了荣庆堂,见甬道上前后无人,贾琮轻声问道:“可知出了何事?”

李蓉小声道:“听展鹏说,宫里死了三个太妃,都是自尽,外面已经传开了,说是天子逼死的。”

贾琮:“……”

……

第五百八十四章 躺枪……

今日,整座皇城都在御林军的层层戒严内,仿佛皇城之上,笼罩着一层压城欲摧的阴云。

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庭尚且如此,宣政殿内,气氛更让人压抑的如坠冰窟。

满头霜发的崇康帝面色木然的坐在龙椅一言不发,已经长达两个时辰。

每过一个呼吸,宣政殿内似乎就更加压抑一分。

殿内六大军机,外加……三位原本被圈禁在宗人府的亲王,康王刘博、宁王刘雄、定王刘策。

他们为崇康帝与武王的同父兄弟,骨肉手足。

三人之母,为宫中的三位老太妃。

原本崇康帝有一项常挂在口边的德政,他允许宫外有子的太妃,每年出宫与亲子团圆两月,然后再接回宫,受他侍奉尽孝。

这也是曾被天下士林大为称赞之政,是崇康帝为数不多被赞誉之政。

然而这一刻,曾经所有的赞誉,仿佛都化成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崇康帝面上。

从古至今,皇子暴毙者有。

而自古而今,以子逼死母妃者,尤其是一次逼死三位母妃者,除了本朝天子外,绝无仅有。

在以仁孝为世间大道的当下,一个非马上得天下的太平天子,于孝道有亏时,屁股下的龙椅根基,基本上也就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中了。

此时若是太上皇肯站出来登高一呼,行废立之事,崇康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甚至……

此刻宁则臣,或是贞元勋臣结合起来,也未尝没有机会。

一个孝字,分量之重,足以压垮当世任何一根脊梁!

所以,崇康帝此刻眼中充满了绝望,颓败,以及一丝无比危险的疯狂。

正是这丝疯狂之色,让整个宣政殿内,犹如炼狱!

在他还坐在这张龙椅之上时,在他仍为这个煌煌亿兆黎庶帝国的国主时,在他已经掌控大半军政大权时,崇康帝想要大治天下难,但若想毁灭这个皇朝,不费吹灰之力!!

所有人,都在沉默的维护着这个底线,不愿让崇康帝拉着这个帝国,同归于尽。

贾琮规规矩矩的站在殿内一角,默不作声的打量着情形。

他以为,这些军机处大臣们,有些当局者迷了。

不错,如今的情形的确十分危急。

稍有怠慢,便有倾覆之祸,玉石俱焚!

但是……

崇康帝并非毛头小子,他性子虽急躁,但心性却从来沉稳坚韧!

他苦熬了几十年,熬的发妻成了路人,熬的皇子暴毙丧尽,熬到武王将死,熬到贞元勋臣即将分崩离析……

在这个当头下,没人任何比他更珍惜他的江山,他的社稷!

如果贾琮没猜错的话,宫里他那大姐姐贾元春,多半已有了身孕。

连最棘手的后继承嗣之君的难题,都解决了大半……

贾琮绝不信,在这个关头,崇康帝会坐以待毙,束手认输。

怎么可能?

若果真如此,崇康帝也不会这个关头,传他入宫……

或许,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辨别忠逆奸邪的局,崇康帝张网已待,等着幕后黑手,自入毂中!

对于这个局的威胁,太上皇方面定然是没有机会发声了。

借着三大皇子暴毙案,崇康帝早已用三万御林军,将整座皇宫经营的如铁桶一般。

或许有一些细小漏洞,但这些细小漏洞,绝不足以让一直幽居重华宫的太上皇将手伸出,行废立之事。

至于宫外……

贾琮以为,开国、宣国两大军机中,必然有一人,已经彻底投诚于崇康帝。

才让他有把握,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能有翻船之虞。

至于两人间到底谁才是崇康帝的暗手,贾琮不认为他仅凭猜测就能猜的出。

太复杂了……

但无论如何,贾琮已基本可断定,今日之事,怕就是一侦测人心的大坑。

就看,有没有人自己跳进坑来!

答案是……有的。

沉默的宣政殿内,逐渐有了声响……

“呜呜呜……”

“嗯嗯嗯……”

“呃呃呃……”

三道不同的悲戚哭声渐渐响起,哭声哀绝。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大殿正中伏地而跪的三位废黜亲王身上。

宁则臣等人眉头紧皱,眸光锋利而担忧。

贾琮则心头一跳,暗道一声: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康王刘博悲若欲死,大恸道:“母妃,你死的好惨啊!母妃……父皇啊!!”

最后三个字,康王刘博仰头咆哮而出。

似想要以诚孝,感天动地。

宁王刘雄看起来也到了忍无可忍之境地,他泪流满面,对殿内诸军机大臣们哭诉道:“我大乾,自立国以来,便以仁孝治天下。便是前朝七百载,也闻所未闻此等骇人之事。诸位大人皆为大乾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皆是受圣人教化成长起的当世名臣,莫非就能眼睁睁容忍有人逼死庶母,残害手足兄弟,屠戮宗族,肆杀功臣,飞鸟未尽,良弓藏,狡兔未死,欲烹走狗!刻薄寡恩,古今少有,倒行逆施,天良丧尽!”

宁王刘雄每言一句,宣政殿内气氛便再低沉一分,每个人的脸色,再凝重三分!

这直喇喇之言,犹如一把尖刀,将当今皇权的脸面,给划的七零八落,丑陋不堪!

血淋淋,可见白骨!

定王刘策却比此,更直白,他缓缓转动身体,跪的方向从正面皇庭,改成了跪文武军机……

不等宁则臣等人规避,便嚎啕大哭道:“请诸位大贤,看在大乾养士百年的份上,看在自太祖、圣祖和太上皇三朝善待功臣的份上,不避艰险,起忠义心,行废立之事,另立新皇罢!!名教子弟,忠义之族,焉能侍奉弑母之贼也?!”

“轰!”

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宣政殿,炸的所有人都面色剧变。

终于,有人在这皇城之内,说出了废立之事!

好胆!

贾琮面色虽也凝重之极,但心里却哂然。

这三位废黜亲王自然敢,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此后余生的风雪都只能在宗人府的牢房里去看。

再加上他们的娘这么一死虽是给某人上足了眼药,却也将他们维系性命的保命绳索给割成两截。

往后余生,再想看风雪,怕是连宗人府都难,地府还差不多。

他们不想在宗人府的牢里待下去,更不想这样早就下地府,若还不临死一击,成则转运继续称尊为王,败嘛,结局还能坏到哪去?

哪怕败,这番话说出去,也足够让那寡恩之君根基动摇,痛彻心扉!

算是他们的报复。

这样的胆魄算计,怪道他们等不到天子驾崩,就开始私下里争夺大位正统。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家府上,会有天子耳目……

不是糊涂废物,但也聪明不到哪去。

此三人表演完,贾琮的目光先看向木然的连眼睛都不曾转动一下的崇康帝,看不出什么深浅,又看向当朝六大军机。

开国公李道林和宣国公赵崇都没什么反应,这是正常的。

这种事,从来都是少不得军方的支持,但又不允许军方直接干预。

可以是文臣宰相,也可以是皇族,唯独不能是军方,因为那样意味就完全变了。

一为政变,一为兵变。

政变行废立之事,只是在皇族中改个皇帝。

兵变,那就涉及到改朝换代了……

这是根本性质的两回事!

所以,李道林和赵崇都很清醒的闭口不言。

哪一个开口,无论是旧皇还是新皇,往后都容不下他们。

至于大宗正忠顺亲王刘孜,同样没有开口。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又或者有其他心思,总之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

让贾琮隐隐有些失望……

真正的重头,却是在宁则臣、宋广先和娄成文三位文相身上。

这个时候,如果三位文相拿定主意,或者只要一人站出来,那么不管成与败,都会极大的打击崇康帝的皇威。

传至天下,那么天下野心家,连出师之名都有了……

正值新法惹得旧势力满腹怨言时,一点星星之火,当真可以燎原……

念及此,贾琮忽地打了个寒战。

他能想到的事,崇康帝绝不会想不到。

那么……

今日这大殿,必然暗藏杀机!!

念及此,贾琮连再动眼睛的心思都没,本本分分的站在那。

只可惜,他不向福祸,福祸却来寻他。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为了平衡宁则臣而被崇康帝先引入内阁,再引入军机处的宋广先和娄成文两人暗中对视一眼后,娄成文不动,宋广先却忽地对康王、宁王和定王道:“三位王爷实在错怪陛下了,王爷所言,皆非陛下本意。此为天子身边出了佞幸之臣,巧言令色,方使圣聪蒙蔽,又擅自行动,终铸成大错,反倒让天子背负骂名。”

“你说宁则臣?他为崇康心腹,虽快要被整死,但若非崇康暴虐妄为,他如何能蛊惑?”

康王刘博问道。

在他看来,宋广先是在打压宁则臣,想趁机上位。

然而却不料宋广先摇头道:“非是宁相,而是冠军侯贾琮。”

贾琮:“……”

这他么……

什么叫躺枪?

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别说贾琮无语,连龙椅上始终木然的崇康帝,眼皮都颤了颤……

不过,随即便与诸多军机大臣们,明白了宋广先的心思。

在宋广先看来,逼死三位老太妃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是万万不可能瞒得下的,越瞒越瞒不住。

到时候天子失德,天下必然大乱。

与其等到事态败坏到那个地步,不若早早的寻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替罪羊杀了,以泄民愤,安抚时局。

而当今天下,还有人比贾琮更适合当这个替罪羊,能让勋贵、文臣、清流,尤其是江南士绅们统统满意的么?

绝无仅有!

……

第五百八十五章 凌厉反击

听闻宋广先之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贾琮身上。

包括御椅上的崇康帝,眼神都缓缓转动,盯向后面站着的贾琮,目光阴沉,看不出圣意深浅。

但出乎意料,被骤然攻击的贾琮,面上竟看不到一丝慌乱之色。

沉稳的让人完全忘了他的年龄……

他看起来似乎根本不知,宋广先的提议,让多少人眼睛一亮,心头一动。

作为崇康帝一手简拔起来的锦衣指挥使,崇康帝的太多布局,贾琮都充当了十分重要,甚至充当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而这些角色,却让太多人深恶痛绝!

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譬如江南士林,譬如贞元勋贵……

而若是能将这一文一武安抚好,实际上,确实能解决掉当前风波。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出气的法子。

忠顺亲王刘孜大声道:“臣附议!贾琮年少轻狂,辜负圣恩。借着手中天子剑,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肆意妄为,贪鄙酷烈,使得陛下皇威受到牵连。满朝文武,天下臣民,恨其者不计其数!!陛下诛之,则民怨即解!”

另一文相娄成文亦躬身道:“臣附议。当下大乾朝野之上怨声载道,多因此獠猖獗无状。孺子无知,酷杀无度,却言必自称天子亲军,以致天子威名受损。江南本是文华之地,历任督抚兢兢业业,以求平和中变更新法,惠及万民。贾琮却以皇命为由,滥杀无度,使得江南民怨极高,扬州人何人不恨贾琮?臣以为,民心即天心,朝廷当诛贾琮,以平天下民愤。”

六位军机大臣,除却避嫌的开国、宣国两位国公外,四位中三位要杀贾琮,平民愤。

一时间,天崩地裂般的压力,压向静静而立的贾琮。

崇康帝目光自未开口的宁则臣身上,落到了贾琮身上,第一次出声,声音暗哑刺耳:“贾琮,天下人皆要杀你,你怎么说?”

贾琮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此辈皆陷君父于大不义之奸贼也!!”

“哗!”

没想到这个时候,贾琮还敢垂死挣扎,临死一击,忠顺亲王刘孜并宋广先、娄成文三人无不震怒。

宁则臣、李道林和赵崇则侧目相视。

针锋相对,太浅白了些吧……

贾琮根本无惧众人各色目光,面带凛然大义,腰身笔挺,大声道:“地上所跪三人,何者?国之逆贼也!!本该行大辟之刑,以正国法,然陛下念宗亲血脉之情,只行圈禁之刑,不可谓不皇恩浩荡!然陛下虽念宗室亲亲之情,宫中三位太妃却品格高洁,难以忍受膝下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禽兽孽子,故而因抑郁之症而薨,陛下因之深感悲痛。

然更令陛下心痛者,便是值此时,有无数身负皇恩深重之人,不思忠于职守,以报皇恩,反而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妖言惑众,诋毁圣恭!更荒谬者,堂堂内阁阁臣,备受天子信重之军机处大臣,竟也默认了这些谣言,甚至说出了斩贾琮以谢罪的惊悚之论!

臣贾琮,受皇恩深重,为报皇恩,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远赴江南万里之遥,只为天子解忧,若果能为陛下分忧,贾琮何吝此身?

然,非贾琮惧死,实不能认这造谣污蔑之妖言!!

太妃之薨,乃耻于有三位废庶人之子,无颜面对天下,愧对天家列祖列宗,与陛下何干?

尔等身为阁辅重臣,值此时机,不思追查真凶,镇压叛逆,竟妄自谏言天子,默认此罪,其心当诛也!”

贾琮所言,其声愈高,最终如洪钟大鼓,振聋发聩。

末了,贾琮行大礼参拜天子,大声道:“陛下,三位太妃同时而薨,此背后若无人操控,天下谁人肯信?太妃刚薨,整座神京城便传的沸沸扬扬,若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莫非邪祟作怪?臣乃微末小臣,学识不足,智谋浅薄,尚且能看破此点,殿内衮衮诸公,才智皆为世之人杰,他们难道会想不到,看不破?却缘何建议陛下背负弑母大罪?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逆臣,臣愿以天子剑诛之,以为陛下分忧,拨乱反正!!”

崇康帝:“……”

六位军机:“……”

三位废王:“……”

不是他们才智不高,实是让三位太妃被逼的同时自尽薨逝,还留下血书这等青史少见的旷世丑闻给震懵了。

雄才大略如唐太宗,尚且每每跪磕李渊,以全孝道。

武王当年何其伟略,也因以子逼父,而自囚龙首原。

在当下世道中,哪一个人不是受了千百年来孝道大于天这种绝对思维的熏陶和教化?

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家,便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三位太妃死的太突然,突然到连崇康帝,在惊怒之余,都准备在默认中,以强法镇压一切!

至于身后名,就留给后人分说去罢。

没有谁敢在这方面狡辩,信口雌黄,还要脸不要脸了?

却不想,还有人果真不要脸,能从这个角度去洗白。

貌似,还有点道理……

就听贾琮继续道:“天下的确多有人妄议陛下,诋毁圣恭,更有无数人希冀臣不得好死。

然究其根本,此辈之所以诋毁圣恭,想要诛臣,无非是因为陛下命臣赴江南复建锦衣,在此过程中,臣查出了江南诸世族谋逆枉法之事,间接推动了江南新法大行。

然人证物证俱在,岂容抵赖?

如江南盐商之首白氏,聚盐丁数千余,用沾染的鲜血淋淋之双手,聚集无数财富,更是一封书信便能调动两千兵马,三品文官驱之如走狗。这等逆贼不诛,大乾岂能安宁?

但因其惯会以金银贿赂扬州桑梓百姓,故而臣杀之时,百姓多骂臣。但是,谁能说此为臣之错?若此为大罪,臣愿一肩担之。

陛下,臣不过行微小之事,只因得罪受利益者,因而背负骂名无数。陛下雄才伟略,革千年王朝未有之新,得罪之人,何止十倍于臣?故而无数奸佞想无数阴私毒计,妄图伤害圣恭,诋毁圣恭。

虽如此,臣坚信,陛下不惧,臣亦不惧!

为大乾江山计,为华夏千古春秋计,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纵此途奸邪遍布,虎狼当道,然义之所在,臣虽九死尤不悔,以报皇恩!”

刘孜:“……”

宋广先:“……”

娄成文:“……”

赵崇:“……”

看着崇康帝冰冷的目光渐渐化开,眼中的冰寒、颓败和疯狂之色收敛尽,宁则臣老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然后开口问道:“冠军侯此言大善,为人臣者,便当有此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尤未悔之担当和大义。只要是对的,就不怕民众怨骂,因为总有一日,他们会明白朝廷的苦心。冠军侯不愧是牖民先生和松禅公的弟子,深得忠孝仁义之教诲。不过,冠军侯以为,当下流言广众,物议汹汹,当如何处之?”

贾琮看了崇康帝一眼,见其虽未开口,但眼神中罕见的有鼓励之色,心中明白,到底涉及三位太妃之死,崇康帝确实不好开口,因而对宁则臣道:“本官为锦衣卫指挥使,代陛下执掌天子亲军,本就有辟妖言,诛奸邪,正视听之责。乱局当用重典,无非严惩之。”

宁则臣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皱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言路不通,非社稷之福。”

贾琮沉声道:“百姓在底层,许多事都看不清楚,三人成虎,曾子杀人,朝廷无法一一去说服教化,所以,只有严惩妖言惑众者,才能使得谣言止于智者。所谓言路,当是言之有物之言,而非道听途说,就敢诋毁圣恭之言!若放任这等妖言之路大开,才非社稷之福!宁相为首辅,当朝第一重臣,当不惧讥谗,行霹雳手段,才显大慈悲之心。优柔寡断,反给别有用心之辈,蛊惑圣聪之机!”

刘孜、宋广先、娄成文:“……”

宁则臣思量一二后,看向御座上的崇康帝,伏地请罪道:“冠军侯所言极是,此皆臣之过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刘孜等人心里一万头喷火兽喷着三昧真火踏过,也只能跟着伏地请罪:“臣等昏聩,险置君父于险地,臣等死罪。”

不是他们词穷,实在在贾琮每一言都打着天子大义,让他们在御前实在无法反击,也不能反击。

但是他们都知道,自今日起,本就多疑猜忌的崇康帝,必会对他们产生忌惮提防之心,圣眷将衰。

而康王、宁王、定王三人,更是瘫软的地上,连说话的勇气和力气都没了。

他们不傻,知道他们将要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更让他们心碎的是,他们的母妃,多半要白死了……

此刻,他们三人甘愿化成厉鬼,将那个信口雌黄的小畜生撕皮拆骨,尤不解其心头之恨。

但此刻,已无人搭理他们。

崇康帝看着殿内匍匐之臣,沉默了些许功夫后,心中长长呼出口气,而后声音淡漠道:“朕,要为太妃治孝,朝事暂由元辅监政。”

说罢,站起转身,往殿后行去。

快行至九龙柱转角时,又传过一言来:

“贾琮跟来。”

……

第五百八十六章 元春,野心,诛心

崇康帝走后,宣政殿内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宁则臣招手让人将三位哭啼哀嚎的废庶人带下,这一次,就不是圈禁那么简单了。

少不得以严刑拷问,背后何人主使,何人挑唆三位太妃同时自尽。

想来,会有所得。

三位废王被拖走后,军机处大臣宋广先,笑眯眯的走上前,来到缓缓起身的贾琮身边,拱手微笑道:“冠军侯,适才本官所言,皆出自公心,绝无私怨。本官与冠军侯,本也无任何私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贾琮目光淡然的看向他,微微颔首道:“宋相放心,本侯非心胸狭窄之辈。况且,本侯先前所言,以及之后所行,也皆出自公心。适时还往宋相能记住方才之言,勿要心生怨恨,本侯担待不起。”

说完,拱手一礼,往殿后走去。

宋广先面上的笑容凝固了,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忌惮之色。

大虎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他这样的宦海老龟又如何会不懂?

今日他险些将贾琮之置于死地,若非贾琮别出心裁,强行给崇康帝洗地一波,崇康帝未必不会采纳他的谏言,挥泪斩马谡,以平民愤。

这绝对不是什么新鲜事……

如今贾琮非但没死,反而因为之前那些慷慨激昂之词,深得圣心,那接下来,他们这几人的日子,怕就要难过了……

娄成文走到宋广先跟前,轻声道:“倒也不必太过担忧,陛下不会容他乱来的。其实,若非此子心有七窍,想法奇多且怪异……今日,他过不了这一关的。”

宋广先闻言微微苦笑道:“可他已经过了,再听他刚才之言……静修,咱们以后要小心点了,尤其是要约束好家中子弟,若落到他手里……他是真能起杀心啊!!”

……

“冠军侯,这边请。”

贾琮自入宣政殿后殿,便在一黄门侍者指引下,不断往内行去。

贾琮往这边来过一遭,但那是在太后懿旨下,让他去慈宁宫前罚跪的。

这一次……

眼见要过了大明宫,步入内宫,贾琮止住脚步,目光清冷的看向那躬身引路的小黄门。

小太监被贾琮看的一个激灵,忙问道:“冠军侯,怎不走了?”

贾琮声音淡漠道:“再往里,便是内宫,外臣无旨岂能擅入?你想害我?”

小太监闻言,眼泪都快下来了,挤着苦脸道:“冠军侯,奴婢是奉老祖宗之命才来指引侯爷您的,奴婢一卑贱之人,怎会害侯爷……”

贾琮皱眉道:“大明宫总管戴权?那更不能进了,此阉庶几次三番进谗言害我,与我有仇,他必是在害我。”

说罢,转身就要走。

那小黄门儿差点给跪下了,赶上前想拦,可在贾琮目光逼视下,哪里敢拦,好在正生不如死间,听到后面传来笑声。

小黄门儿见之忙跪下行礼,贾琮回头看去,眼睛微微一眯,只见穿着一身大红蟒袍的高大太监站在那里笑的畅快,不是紫宸殿大太监苏城,又是何人?

苏城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小黄门儿,他看着贾琮拱手一礼道:“都言冠军侯文武双全,智计百出,该大胆时胆大包天,该谨慎时又半步不行差路,原咱家还不信,今日观之,果然半点不谬。咱家是见过先荣国公代善公的,冠军侯倒是有乃祖之风。”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道:“公公谬赞了,非贾琮胆小怕事,实是宫中重地,容不得半点差池,故而心怀敬畏之心。”

苏城闻言大赞道:“好!好一个心怀敬畏之心!若是天下臣子人人皆心怀敬畏之心,又哪有这么多的事?早就国泰民安了……走罢,得闲了必与冠军侯痛饮几杯,此时不多言了,陛下还候着呢。”

……

凤藻宫。

偌大的一座宫殿上,铺着明黄琉璃瓦。

在渐渐西斜的日光照耀下,散发着璀璨却不刺眼的光芒。

好似一座金殿,倍显尊贵。

宫殿四周布满侍者和宫女昭容,见有陌生男子进宫,无数双眼睛同时盯了过来。

各种审视和戒备。

这阵仗,倒比慈宁宫还更盛三分。

因为有大太监苏城引路,所以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殿内。

“臣贾琮,拜见陛下。”

虽只分别没半个时辰,但礼依旧不可废。

崇康帝状态已经比在宣政殿好了太多,罕见语气温和的应了声后,叫起问道:“这位你可认得?”

贾琮闻言,抬头看向上方,只见一头戴百鸟朝凤赤金累丝凤嘴衔珍珠步摇,耳悬赤金白玉滴珠耳坠,身着大红金线绣云纹蜀纱凤袍的绝色女子,眸眼含泪的看着他。

贾琮一直肃穆严谨的面色渐渐和缓下来,温声唤了声:“可是……大姐姐当面?”

虽然心中已经认定了此为元春,可却不能叙国礼。

因为此时,元春不过宫中一女史,虽有品级,但远逊于冠军侯。

所以只能以家礼拜之,且,崇康帝将君臣会面之地选在这,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给君臣之义上,再披上一层亲情。

以更好的羁縻遣用。

既然明悟此心,贾琮也就顺势为之。

贾元春十一二岁入宫至今,已逾八载光阴。

这八年来,她一人在宫中孤苦无依,不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

期间贾家除却派人进宫多送些银两外,鲜有人能专门见她一面。

也就每年初一元日,贾母、王夫人等人进宫朝贺太后时,偶尔有机会见上一面。

这八年来,元春无一日不想念亲人。

虽然她在家时,和贾琮见过没两面,完全没了印象。

但再怎样,血脉之亲也远超寻常。

她与贾琮,也的确是至亲堂姊弟。

更何况,这二三年来,贾琮之名纵然在这后宫之地,也是如雷贯耳!

元春每每得闻其名,映象深刻。

如今在这不得见人的地方,见到了闻名已久的自家骨肉手足,焉能不让元春动容落泪?

“琮……弟!”

丹唇轻启,元春含泪颤声一唤。

却听凤榻一旁崇康帝安抚道:“不要激动,仔细身子。”

元春俏丽微霞,忙用绣凤锦帕拭去眼泪,又凝望了贾琮一眼后,回头问崇康帝道:“陛下怎将臣妾之弟招来了?”

崇康帝淡淡道:“朕听闻近日你身子不豫,神思不宁,常思家人,便让贾琮来看看你。看看罢,这便是你的兄弟,虽未至弱冠之年,业已为朕之肱骨大臣,深得朕心。”

元春闻言,眸现惊喜异彩,愈发娇艳动人。

崇康帝虽不好女色,但见她如此高兴,也忍不住微微颔首微笑。

元春不忘身份,叮嘱贾琮道:“多年不见,吾弟已长大成才,可为陛下分忧。琮弟,吾家世受皇恩深重,陛下更垂古今未有之旷恩,礼遇吾姊弟,封吾弟冠军侯之贵爵,此恩虽肝脑涂地,又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方略尽忠孝。望吾弟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琮听此谆谆教诲,应声道:“谨记长姊教诲。”

元春见他如此清秀知礼,喜欢之心愈盛,忍不住赞道:“吾弟天质自然,有龙章凤姿之美,当自加珍爱,不可劳毁。”

贾琮闻言,忍不住露出抹微笑,点点头领命。

一旁崇康帝见之,轻轻哼了声,对元春道:“到底是见了你这亲姊,冠军侯才有个笑脸。素日里见朕,朕都没见过。”

元春吃惊之余,忙赔笑道:“此为陛下皇威深重,琮弟不敢轻慢。”

崇康帝不置可否的“唔”了声,对元春道:“你不可久坐劳累,去里面歇着罢。”

元春知道崇康帝必有话同贾琮说,只是刚一见家人就要分离,实在难忍情绪,强笑应下后,终还是红了眼。

崇康帝素无哄女人的心情,不过看在元春此时身子不同的情况下,捏了捏眉心道:“一会儿再让他去里面陪你说会儿话。”

元春大喜之后,谢过皇恩,又亲切的看了贾琮一眼,在十数位宫女昭容的小心护从下,往后殿走去。

她极想知道贾母、贾政、王夫人的情况,还想知道家里姊妹,和宝玉的近况,她甚是想念……

等元春入了后殿后,崇康帝开门见山问道:“今日所言,皆为肺腑之言否?”

贾琮躬身道:“怎敢在御前表里不一,臣之先生,也不准臣信口雌黄,忘却诚信。”

崇康帝想了想宋岩的道德为人,微微颔首,道:“大司空确是信人。”又问:“若宋广先今日不点你名,不杀你,你可会站出来说那番话?”

闻罢,目光审视的看着贾琮。

贾琮再躬身道:“不敢欺瞒陛下,若无此事,臣不会主动开口。非是臣无忠孝心,实则在宣政殿上,臣并无开口的资格。且在其位,谋其政,臣非军机处之臣,焉敢妄自开口议政?此僭越之行,非为臣之道。最重要的是,臣至此也想不明白,宋广先、娄成文,和忠顺亲王三人,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臣原本以为,不用臣开口,此事便能解决。”

崇康帝见贾琮当着他的面给三人上眼药,不由微微抽了抽嘴角。

莫说他们三人,连崇康帝自己,今日也没想到去堂而皇之的洗白。

三位太妃薨逝,还留下了血书,怎么办?

所以崇康帝并未准备拿此事发作宋广先等人,当然,少不得要排查一番。

按下此事不表,崇康帝再问道:“此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贾琮道:“回陛下,锦衣卫如今在神京一百零八坊的坊间已重整卫所。当然,每所不过二三十人,甚至更少,不足以监控动辄过万的大坊。所以臣准备在每一坊间,十户设一保,选一保长,五保为一大保,设一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设一都保长。再由各都保长,与坊内卫所联系。以保为例,要求保丁不准造谣生事,妖言惑众。违例者,保长重罪。以此类推,可保谣言止于智者……当然,臣之意绝非让百姓闭口不敢言,只要不是诋毁圣恭者,其余所有朝堂官员,随他们去编排,包括臣。甚至,若有贪官奸臣行枉法事,求告无门时,还可通过坊内卫所,直接呈奏至臣处,若臣也不能解决,则上呈陛下,直达天听。”

崇康帝闻言,眸光眯起,清寒的目光审视的看着贾琮,幽幽道:“若果真以此法行事,则偌大一个神京长安,便都在你的掌控下了。到时候,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贾琮,你的野心,是不是太大了些?”

一言诛心!

……

第五百八十七章 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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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几家烟火

叶清潇洒离去后,凤藻宫内氛围有些怪异。

元春细细的看着贾琮,贾琮收拾好心情后,微笑道:“清公子喜欢顽笑,大姐姐莫当真……”

元春眼神意味深长,柔声劝道:“琮弟世之俊彦,如良才美玉,举世无双,合该有金枝玉叶相配。只是……琮弟当知清小主儿的情况,太后她老人家必是要让她招入赘之婿的,以延叶家香火。所以,清小主儿是断不能外嫁的。况且,她的性子不……”

对于深受礼教妇德教化的元春来说,叶清的行为已经不只是惊世骇俗了,简直到了不知廉耻甚至下作下流的地步。

尽管有太后在,无人敢明着说什么,但内心中鄙弃叶清的女人,不知凡几。

这样的女子,岂能为贾家妇,岂能为荣国女主?

元春心里是一万个不赞成……

在元春看来,太后对叶清到底是好是坏,真不好说呢。

若说坏吧,也是百依百顺,宠溺非常。

若说好吧……

却将她生生养成了女人中的“异类”和……“怪物”。

有时想想,这叶清也是个可怜人……

贾琮静静微笑听着,不过没等元春说罢,便岔开话题道:“大姐姐放心,我省得的。”又道:“大姐姐在宫里好生将养身子,其余皆不必多虑。家里内宅有老太太、太太在,外面有老爷和我在。百事无忧,怡然自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的身子都很好,家里姊妹们安乐。只要大姐姐在宫里能平稳,过的快乐些,那贾家现在就是最好时候。大姐姐,吾家至此,富贵已极,不奢别念,唯愿阖家平安康泰,知足常乐。”

这番话中有话的叮嘱,让元春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非只是一个年幼于她的堂弟,而是一家之主,大乾冠军侯,手中沾有无数鲜血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个发现,让元春有些不大适应,怔怔的看着贾琮唤了声:“琮弟……”

贾琮面上的正色敛去,又浮现出温煦的笑容,在他清俊之极的脸上,显得无比阳光暖人,让元春不再拘谨。

贾琮看着元春的美眸,轻声道:“大姐姐,宫里多凶险,务必当心。若有难处,只管打发宫人传回家里。如今的贾家,不是大姐姐进宫时的贾家了,家族有足够的力量,为大姐姐排忧解难。时候不早了,我先出宫了。再有机会,我还会入宫来看大姐姐的。”

听闻贾琮要走,元春登时着急起来,将先前让抱琴准备好的礼匆匆取来,含着泪道:“琮弟来的匆忙,我也没准备及时,这金如意和沉香拐劳琮弟带回去给老祖宗,告老祖宗一声,说我很是想念,让她保养好身子。老爷喜看书写字,这新书二部,宝墨二匣,便给老爷……”

将一样样礼展开,又收起装好后,元春早已泪如雨下。

贾琮理解她的心思,这金碧辉煌的深宫里,连太妃都能自尽而亡,皇子都能暴毙,每一日,不知会发生多少阴谋诡计和算计。

数十年夫妻恩情的帝后,也不过一转眼间,就被打入冷宫。

这是一座没有人情的冰冷世界,纵然世间第一等尊贵奢华,终也不过是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元春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宦人家的娇小姐,在此处煎熬了八载,一颗心怕是早已支离破碎。

即使面对贾琮这个当年连印象都没留下的堂弟,也如救命稻草一般难以分别。

贾琮见之,温声劝道:“大姐姐宽心,今我为天子近臣,一心忠于王事,陛下既然让我来看大姐姐一回,便不会拒绝第二回。等回家后我禀明老太太、老爷、太太,得到他们的吩咐嘱托后,必再来看大姐姐。再不会像以前那般,一别数载难见亲人。”

“果真?”

元春含泪激动道。

贾琮微笑颔首,道:“果真。”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听戴权呈述罢,面色古怪不已。

叶清的做派着实让他……吃不消。

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女人,这不是唐时那些豪放公主的做派么?

何曾听过正常女子,同一个男人说咱俩是天作之合的?

唉……

崇康帝头疼的捏了捏眉心,这件事若是让太后知道了,怕又要震怒。

到时候,发作的自然不会是主动招惹人家的叶清,只会是贾琮。

可现在正是重用贾琮的时候,又不能让他出事耽搁了……

“可都下了封口令?”

好在,此时凤藻宫的每一个宫女奴才都在崇康帝的绝对掌握下,还来得及补救。

听闻崇康帝之言,戴权忙赔笑道:“已经让她们都闭嘴了。不过主子爷,那冠军侯大言不惭,还说能再进凤藻宫,您说可笑不可笑?”

崇康帝眸光冷漠的瞥了戴权一眼,让他闭上嘴,然后道:“传旨王子腾,让他再往贾家走一遭罢。另,告诉贾琮,恩准他每月进宫一次。”

戴权出去打发人传旨后,崇康帝看向一直默然不语的苏城,寒声道:“大伴,可查出了什么没有?三位太妃,缘何会同一日留血书自尽,还泼一盆污水到朕头上!这血书,又缘何会这样快流传出去?朕将皇宫交给大伴,出了这样的疏漏,你有何话说?”

苏城闻言,面上难掩愧色,跪地道:“奴才辜负圣恩,罪该万死。”

崇康帝压抑了一天的怒火陡然爆发,怒声咆哮道:“朕不用你万死,只杀你一次就够了!朕问你,到底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今日若非贾琮生出急智,你可知朕将陷于何等不堪之地?以子弑母,逼迫老太妃自尽,都够人废了朕!!那三个畜生,当着满朝军机的面,妄谈废立之事,都是你这条老狗之过!朕,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苏城闻言,重重叩头在地,不一会儿,便是流了一地血污。

崇康帝看着这位深受他信重,却又让他陷入无比狼狈之地的奴才,猩红的眼眸中如喷火一般。

不过,发泄了一阵怒气后,到底恢复了些理智,重重哼了声,问道:“说,到底查出了什么没有?若果真再弄个无头案出来,你这条老狗,自己去殉太妃去罢。”

苏城抬起头,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却为难道:“主子爷,虽查出了些线索,可是……”

“啪!”

刚刚平复些怒气的崇康帝,听闻此言再度暴怒,抄起御案上的玉镇纸就砸了下来。

一下击中苏城的头部,本就磕的稀烂的额头,绽放出一朵血肉组成的血花……

苏城却是连痛都未喊一声,再度叩首道:“主子爷,奴才担心是别人故意误导……”

“住口!你这条老狗!当真以为朕不舍得杀你不成?说!到底查出的是谁?”

“……是,是……是重华宫的总管太监赵鹤。”

重华宫,是太上皇幽居之处。

赵鹤,是跟随太上皇一生的老奴。

一瞬间,如一盆冰水,倾倒在了崇康帝头上。

太上皇!

……

皇城东,锦衣衙门。

贾琮出宫后,便直接至此,派锦衣缇骑招来了南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姚元。

又有锦衣卫指挥佥事魏晨,北镇抚司缇骑千户展鹏、南镇抚司宪卫千户沈浪齐至。

贾琮看着座下诸人,将宫中发生之事简略说了遍,最后道:“保甲之法,在南边时我便同你们详实分说过。以此法,可监控天下的同时,亦可使良善百姓得益,免受坊间青皮恶棍和淫祠邪教的欺压。如今都中多有流言蜚语惑众妖言,诋毁圣恭。妄图扰乱朝纲,侮蔑天子,此为吾等天子亲军,最不能容忍之事。故而今日本侯奏请天子,在都中一百零八坊内施行此法,陛下已经应允。”

此言一出,魏晨、韩涛、姚元三人都忍不住变了变脸色。

三人都知道,此法一旦实施,意味着什么。

自古而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监控百姓之口,从来都是自讨苦吃的差事。

民间骂声,也必然汹涌。

难得善终啊……

贾琮,这是要用他自己,为天子挡祸哪。

此法一出,满神京的百姓或许就不会再骂崇康帝了,但必然会骂贾琮。

只是,看着贾琮坚毅的面色,他们又能说什么?

……

正如贾琮与崇康帝所言那般,许多事他都不会亲力亲为,而是极大度的往下放手交权。

连保甲法之策,他也不过与魏晨、韩涛、姚元三人交代了一遍后,就径自回家了。

其实,若非今日他被逼上绝路,他又没失心疯,怎会干这等讨骂之事?

宋广先、娄成文这两条素日来少见咬人的狗,没想到竟如此阴毒,第一口就朝他咬来,险些将他置于死地。

贾琮根本不怀疑,今日他若没拿出度过此劫的法子,崇康帝会不会采纳宋广先之法。

这便是宦海之凶险!

相比于人头落地,背负些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骂名永远都只是一时的,就如同好名声一般。

因为民心总是健忘的。

经过近两千年封建制度的压迫,民智民心,其实是跪着的……

所以,贾琮并不担心这些骂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至于宋广先、娄成文和忠顺亲王刘孜……

呵呵。

……

贾琮至宫中归来时,业已入夜。

因为之前先派人将元春送的东西都送到了西府,所以他还未进门,便被久候的贾芸给拦下,请往西府。

至荣庆堂,就看到阖家大小皆在。

他打发人送进来的礼盒却还未拆开。

见贾琮进门后,诸多目光齐齐望来,虽然王夫人最急,但还是贾母最先问道:“你进宫见着你大姐姐了?”

贾琮还是规矩见礼罢,然后起身答道:“见到了,大姐姐很好,只是十分想念家里,托我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家中姊妹问好。”

此言说罢,就见贾母、王夫人落下泪来,贾政亦是满脸唏嘘动容不已。

唯有宝玉,似正在出神。

贾琮“好心”提醒道:“宝玉,大姐姐最牵挂于你,还送了新书和宝墨给你,让你好生读书,回头她要考校于你呢。”

“劈啪!”

似一道闪电击中了正神游宇宙的宝玉,让他面无人色,怔怔的看着贾琮。

贾政:“该死的畜生!可记下了?”

贾琮呵呵一笑,在贾母埋怨王夫人嗔怪的目光中,开始给众人分送礼物……

……

内宫太清道观。

前庭以汉白玉石砌成的大拱桥上,叶清负手立于桥巅。

一身宽大的道袍迎着夜风飘扬,似欲羽化成仙。

她一双明媚的明眸,似可与皓月争辉!

望着漫天星月,静夜长思。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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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祭孔庙,诛国贼

贾琮在金銮殿上所言,振聋发聩。

这些能镇得住坐金銮的崇康帝和数位军机大臣之策,当放大到下面,引发的震动,更是如山崩海啸般!

整个神京长安,都如同刮起了撕天飓风。

言路通畅,从来都是士林评价一朝政堂是否开明的金标准。

任何朝代,只要阻塞言路,必然引来骂名滚滚,是朝堂昏暗的绝对象征。

然而所谓的言路,其实并不是老百姓的言路。

实际上,寻常老百姓哪会有什么言路?

再太平盛世的年月,老百姓也没什么言路可谈的。

言路,从来都是统治阶级自身的诉求。

而当前的言路,便是读书人的言路。

当锦衣卫要让读书人闭嘴时,引发的强烈反弹,甚至超过了朝廷要执行新法时的反弹力度。

毕竟,朝廷推行新法是有大义在,那便是为天下万民减负。

读书人虽然反对剥夺他们的利益,但是终究少了分大义。

然而锦衣卫让读书人闭嘴,却是踩踏了士人的根本底线: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言者无罪。

这是前朝七百年优容士大夫留下来的“传统美德”!

也被公认为是治国之基,焉能动摇?

谁敢堵塞言路,谁便是国贼!

这是天下士人的共识!

一时间,天子逼迫三位太妃自尽的丑闻,都被这铺天盖地的叫骂声压了下去。

一场祭孔庙,诛贾逆的暗潮,渐渐形成。

……

崇康十四年,三月十五。

清晨。

贾家东府,宁安堂前。

庭院抄手游廊下,这里原设着一座大大的紫檀大插屏,另摆有各式名贵花木奇石,奢华靡贵。

如今,却被悉数拆了搬走,空出了方圆足有一箭之地的前庭来。

地面上的鹅卵石路,也被平整的青石板取代。

此刻,抄手游廊的栏杆处坐着七八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子,香汗淋漓间,看着前庭内笑声不止。

“小角儿加油!”

春燕咯咯笑着,拍手给庭院内那福娃娃一样的小丫头鼓劲。

晴雯和香菱却在给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的方方元元加油,她二人笑的更是欢快。

黛玉和邢岫烟离这起子远了些,不过两人亦是俏脸上红扑扑的,微微吁喘着。

看着廊下庭院内,贾琮带着小角儿和方方元元三个小家伙慢跑着。

不止他们,之前连黛玉、邢岫烟都一并被贾琮带着,在庭院内慢跑了两三圈儿。

黛玉起初哪里肯同贾琮胡闹,不过待贾琮告诉她,每日清晨锻炼身体,将身子养的壮些,以后生孩子时不仅大人便利,对孩子也有大好处,生的壮实。

这话虽将黛玉羞的差点抬不起头来,好半天不和贾琮说话。

可或许为母则强是女人的天性,再柔弱的女孩子,为了孩子也能坚强起来。

到了第二日,便来此和贾琮一道锻炼了。

许是为了遮羞或掩人耳目,她还将邢岫烟一并拉了来,倒不知是如何劝说的……

看到小角儿两只发髻都歪了,一双大眼睛中目光都开始涣散了,黛玉有些心疼道:“今儿就到此罢,别累狠了,反倒伤了身体。”

贾琮闻言顿住了脚,呼出口热气后,回头见满头大汗的小角儿,摇摇晃晃的站了站,然后在廊下诸人的惊呼声中,一屁墩儿坐在地上,后面同样摇晃的方方元元没刹住脚步,一起歪歪斜斜的撞了上来,三人滚成一团,大喘着气还咯咯乐的不行,不由摇头笑了笑,对黛玉道:“她每回跑都是开头狂飙,飙三十步就开始歪扭了。你呢?”

黛玉听闻说到她,俏脸一板,小眼神警告,问道:“我如何了?”

贾琮呵呵道:“慈母多败儿。”

黛玉:“……”满面飞霞。

见小角儿委屈巴巴的冲她走来,又心疼不已的抱了抱,没好气的嗔了贾琮一眼。

众人又坐着说笑了阵,取笑了小角儿一会儿,就各自回去洗漱了。

今儿轮到香菱服侍贾琮沐浴更衣,不过香菱太过羞涩,自觉一个人掌握不了局面,就请了晴雯一道帮她。

春燕也不知是吃醋了还是嫉妒了,等和三人快分开时,忽地“嘤嘤嘤”的叫了三声。

不过这三声的声音却不是她本来的声音,而是稚嫩如童音,透着一股娇憨羞涩和彷徨的韵味。

听到这声音,香菱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整个一张俏脸成了红绸。

晴雯恼的去追打夺路逃跑的春燕,香菱则被贾琮牵着手带着往前走。

还是平儿看人准,面对着这几个千娇百媚的丫鬟,贾琮能守住“暂时只要你一个”的诺言,那才见鬼了。

在晴雯等人发现了贾琮和平儿的勾当后,仅仅第二日,贾琮就被期盼已久的烈晴雯给豁出去拿下了……

春燕紧跟其后,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夜里,贾琮与香菱一起登船,渡过沧海,去了天与海接壤的地方……

只不过……

香菱娇憨懵懂,愉悦时的声音犹如女童……

再加上姣好的面容和丰润的身子……

让贾琮格外留恋。

三来两去,让晴雯和春燕发现了秘密。

这会儿被春燕学出了欢愉时的声音,香菱恨不能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贾琮却毫无羞耻之意,牵着香菱柔弱无骨的手,进了水房。

内宅女管事池玉已经带人安排好了沐桶和热水,此刻见贾琮进来,行了礼后便带着两个婆子出去了。

等关上门后,香菱按住心中羞涩,低着头帮贾琮宽衣解带。

看她这般娇羞,贾琮呵呵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挑起她雪腻的下巴,将她一直低垂的臻首抬起。

看着那张娇媚无双的俏脸上,一双充满娇羞怯意水汪汪的大眼睛,贾琮心中无比感谢这美好的时代,轻轻的吻上了那润润的红唇。

“嘤嘤……”

“砰!”

正当那悦耳动听的声音响起时,外间水房门忽地被打开,晴雯气喘喘的声音传来。

香菱一下睁开闭着的大眼睛,逃了开来,将头死死低下。

贾琮就见晴雯骂咧咧的进来,然后一进门,拿眼睛盯着二人瞄了瞄,嘴角就露出一抹讥讽的嘲笑,上前路过香菱时,重重在她屁股上啪了一下……

听香菱哎哟叫了声,贾琮忙给她揉了揉,正色对咬牙切齿的晴雯道:“快点,我还要去前面理公务呢。”

张牙舞爪的晴雯这才作罢,和想笑又害羞的香菱一道,服侍着贾琮沐浴……

……

皇城,凤藻宫。

元春捧着一盏香杏凝露蜜,服侍着崇康帝饮下后,欢喜笑道:“万岁爷难得休整两日,气色好看多了。”

崇康帝已经连续两天没进上书房了,他在为太妃服哀。

当然,也有明白人知道,他在避开京中风起云涌的滔天风浪……

听闻元春之言,崇康帝轻轻哼了声,又顿了顿,忽地一叹,道:“荣国公生了一个好孙子啊。”

语气中,不乏艳羡。

元春自有聪慧之处,她闻言抿嘴轻笑道:“琮弟纵然出众,也是陛下的臣子。他是贾家的子孙,也是陛下的臣民。”

崇康帝闻言,面色和缓了些,看着元春美艳的脸,难得说了句顽笑话,道:“说起来,他还是朕的小舅子?”

“陛下……”

元春满脸娇羞,垂头不语。

崇康帝心情愈好,道:“等过了春围,朕就给你一个名分。皇后之位……现在不行。但许你一个皇贵妃,朕还做得了主。”

元春闻言,满面惊喜,抬起眼帘,眼神无比温柔敬意的看着崇康帝,道:“臣妾谢主隆恩!”

崇康帝呵呵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戴权匆匆走来,轻声道:“主子爷,外面传来信儿,兰台寺三十六名年轻御史,国子监一百零八名监生,还是都中数百举子、生员,聚集成群,往孔庙祭拜了孔圣后,抬着孔圣圣像顺着朱雀大街往朱雀门而来,要叩阙请旨,诛杀乱国之贼贾清臣。”

“啊?!”

此言一出,崇康帝不动声色,贾元春却差点唬坏,惊呼一声后,面色煞白。

崇康帝忙先看了她肚子一眼,然后沉声道:“不要慌,有朕在,你怕什么?仔细惊坏了身子。”

元春畏惧皇威,不敢再开口,可一张脸仍是雪白。

崇康帝不好再拿她训斥,便狠狠瞪了戴权一眼,戴权心里无比委屈,却只能认了……

崇康帝问道:“贾琮呢?”

戴权道:“冠军侯只穿了身举子服,领了十来个亲兵,就去截住了队伍,此刻正对峙呢。不过冠军侯被骂惨了,嘿嘿嘿……呃。”

戴权幸灾乐祸的笑声没笑完,就见两双含怒的眼睛狠狠瞪了过来,忙闭上了嘴。

崇康帝对元春道:“朕的冠军侯做事,从来都有理有据,以大义为先。他心中有忠义,有浩然正气,所以便无所畏惧!”

元春和戴权都没想到,崇康帝会对贾琮做出如此高的评价!

在戴权的记忆里,也只有当年风华绝代的宁则臣,才能如此入崇康帝之眼……

崇康帝满头霜发,看着元春,微微笑道:“你放心罢,只要贾琮心中始终持有忠义,不忘初心,天下没人能杀得了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贾琮之所行,深得朕心。等过了这一阵风头,朕还要大用他。”

……

PS:各位大佬,喜欢不同的人物角色是很正常的事,不用吵架吧?大家都是成年人,聊点涩情的话题不是更好么?捂头惨笑!

第五百九十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长安神京以朱雀大街分为东西二城。

东归万年,西归长安。

以此为界,从城南明德门延伸出去,可直达秦岭终南山。

老神京人,又将朱雀大街称之为天街。

因此繁华兴胜之地,唯有天上才有。

朱雀街头,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若长安神京为天下第一城,那么朱雀大街,便为天下第一街。

然而便在这条行人无数的大街上,有一支足有数百人的队伍,吸引了无数目光驻足。

更有不知凡几戴青衿着儒衫的读书人,自觉的整理好衣冠后,加入队伍末尾,使得这支肃穆的队伍,愈发人多势众。

因为队伍的开头,有六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扛着孔圣先师的圣像,步步前行。

在这天下寒门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读书人的地位,天然高尚。

热闹喧哗的朱雀大街,都因此而安静了几分。

队伍的前方,更是无人敢拦。

不拘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大臣。

不管是高官显爵,还是纨绔衙内。

这一刻,但凡有点敏感心,都知道此路不好争。

纵然是纨绔衙内,也总有些脑子,知道这些日子都中发生了什么,对于这样的动静,只会敬而远之。

然而,这条“通天大道”上,终究还是出现了“拦路虎”……

“哒哒!”

“哒哒!”

“哒哒!”

一队轻骑自北广济街转角斜插入朱雀大街,拦在了这支由数百人有功名的读书人组成的叩阙队伍之前。

当街道两边之人和队伍中人,得知了拦截之人的身份后,一片哗然,群情顿时汹涌澎湃!

“杀贾逆!”

“诛国贼!”

“阻塞言路!”

“乱国之贼!”

原本只是游行队伍中此起彼伏的乱骂,可国人好凑热闹,大部分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开始叫嚷着共讨国贼!

如此一来,渐成冲天之势!

杀贾逆,诛国贼!

这般阵势,连贾琮身边之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面色发白。

什么叫做千夫所指,什么叫遗臭万年,他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

这燎原之火,任他们武功再高,真要爆发起来,他们也挡不住啊。

然而,他们却发现贾琮的面色连变也未变分毫。

一双黑白清明的眼眸,自东向西,一一扫过人群……

这时,街道两边的人,才从正面看清楚贾琮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然而这一看,却让大多数人,渐渐降低了声音,继而闭上了嘴。

很简单,就好比虽然这世间大部分人都喜欢美女。

但事实上,若一个极美的美女,目光清冷的看着一个普通人时,那这个普通人多半会率先胆怯移开目光……

这叫自惭形秽。

而贾琮虽非美女,但他的相貌和身上所带的贵气,令凡是与贾琮对视之人,都开始自惭形秽。

纵然有心生嫉恨者,可看到贾琮身后那十来名面容如罗刹恶鬼的亲兵,也都识趣的闭上了嘴。

没谁愿意凭白惹祸上身。

如此,在一盏茶功夫后,鼓噪者,就只余游行队伍。

贾琮没有再用目光去看他们,他先翻身下马,走至孔圣像前,大礼拜了三拜。

在为首六名老儒呵斥前,自己起了身。

而后看着对面一众儒生,淡淡道:“今日,贾琮非以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前来,是以松禅公、牖民先生弟子,崇康十二年直隶秋闱唯一举子的身份而来,与诸位辩一辩,我贾琮如何堵塞言路,又如何成了国贼……”

话刚落地,对面一众士子登时如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乱成一团,再度各种帽子扣了上来,唾沫漫天飞。

“国贼!”

“贾逆!”

“堵塞言路!”

“抓走子良、子岩,如今生死不知,你这刽子手还不放人!”

“放人!”

在这群情激奋中,很难辨听清楚到底在说什么。

正这时,路边一青呢小轿忽然落脚,走出一白发苍苍的老人,气度肃重。

此人出现,贾琮惊讶,忙上前问礼道:“养正公何以在此?”

来人正是御史台大夫杨养正,此人性格刚烈正直,执掌兰台寺,素为朝野敬仰。

与松禅公宋岩是逾一甲子之老友,君子之交。

游行队伍中,颇有不少御史台的年轻御史。

看到杨养正出现,一个个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杨养正也是年过七旬之老人,威严的面上布满老年斑,看到贾琮见礼,也只微微颔首后,徐徐上前数步,对寂静下来的游行队伍沉声缓缓道:“既然,贾清臣今日以我名教子弟的身份出面,要与尔等,一辨是非,尔等,敢接应否?”

为首一老儒年纪这般大,脾性倒是不小,大声道:“养正公,非我等聒噪不敢论理,可国子监监生赵源、马聪,另有十数名都中士子,都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至今生死不明,这等情况下,我等怎愿与他做口舌之争?”

杨养正缓缓转头,老眼漠然的看向贾琮。

贾琮微微躬身道:“锦衣卫非胡乱抓人下狱,这数日里,都中多有士子胡言妄语,但锦衣卫抓起来的,只有十三人。原因有二,其一,天子宽仁,警告锦衣卫,言者无罪,非故意造谣妖言惑众之不明百姓士子不可轻罚也。故虽然传谣者数以千百计,入狱者只有十三人。其二,之所以抓这十三人,是因为别的传谣者,皆能说出自何处何人口中得知谣言。唯独这十三人,却说不出从何处传出谣言,故而至今仍在审问中。做到这一步,贾琮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上,对得起君王仁心,下,对得起琮之良心。”

“就是你堵塞言路!旁人怕你,我江北杜子墨不怕!贾清臣,连天子都言言者无罪,尔何为奸佞,竟命缇骑抓捕士子,丧心病狂,还不放人?!”

一身着洗的发白的儒衫的年轻举子,自队伍中迈出一步,满身刚烈之气,看着贾琮厉喝道。

对上这种正值热血愤青年纪的读书人,连宰辅怕都要头疼。

贾琮也只能实事求是道:“妖言惑众,诋毁圣恭,乃大罪也,岂能轻放?言者无罪,此言为谏言,非妖言!”

“我看你才是妖言惑众!贾清臣,旁人不知你的做派,我江北杜子墨还不知?你在江南时,便常行下灭门之辣手,金陵、扬州等地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却在背地里将你视作恶虎毒犬!没想到,如今在天子脚下,你也敢如此肆意妄为。诸位先生、同年,朝廷养士百十年,仗义死节便在今朝,随我江北杜子墨奉圣像,朝天阙,请诛国贼!!”

这番言论一出,贾琮漠然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和杨养正对视一眼后,微微摇头。

杨养正面色不好看起来,他德望高隆,一挥手,便止住了又被鼓噪起来的声潮,又转身问贾琮:“你怎么说?”

贾琮面色淡漠的看着杜子墨,道:“你若非幕后推手之一,便是妄图借此案扬名,想借我贾清臣头颅一用?呵呵,看你这着装,想来是出身寒门……”

“出身寒门又如何?你往我身上泼污水,是想连我也抓进去?诸位同年都看清楚了,今日之后,我必遭此贼毒手!”

杜子墨眼中闪过一抹惧色后,却愈发疯狂大喊道。

只因杨养正在,所以作为游行队伍中坚的兰台寺年轻御史们这次没有跟着鼓噪起来。

贾琮摇摇头,沉声道:“杜子墨,你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样子,实在让人作呕。出身寒门没什么,我读书进学的时候,处境怕还没你好……”

“放屁……胡说!”

杜子墨面色黝黑,脸上有些疮疤,看起来颇为难看,他那一身寒酸打扮不算什么,关键那一张扭曲的脸,着实让人厌恶,他带着江左口音的官话也不好听,一双泛黄的三角眼充满恶毒的看着贾琮,尖声叫道:“贾清臣,你太卑鄙无耻了,谁不知你出身国公府,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贾琮看向杨养正,道:“养正公可为我作证,若你连养正公都不信,你背后队伍里多是都中出身的士子,想来他们也皆有耳闻。”

杜子墨先看了眼漠然点头的杨养正,再豁然回首看了看暗自点头的一些士子,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贾琮却没再理会他,而是重复了之前之言:“出身寒门并没什么,地寒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当然,我理解这位举子的愤怒,因为我知道,读书其实很耗银子。

进学的束脩,买书本笔墨的花费,日常的嚼用,对于富庶人家来说,都不是一笔小钱,更不用说寻常百姓家。等到如这位举子开始游学扬名养望时,花费更非农户寒门所能担负的起。所以,为了银子,为了能搏一个出人头地,你想踩我上位,我能理解,虽然我不会原谅你。”

说罢,贾琮一挥华美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杜子墨想要张口的机会,他看向抬着孔圣像的六位白发老儒和围上前的诸多士子儒生,大声道:“你们说,我贾琮堵塞言路,那我问你们,这些天来,你们肆无忌惮的骂我是误国之贼,骂首辅宁则臣是昏庸之相,骂次辅林清河只知阿附宁则臣的走狗,骂遍内阁学士,又骂遍军机处,哦对了,还有连养正公都受到牵连遭了殃,被你们骂成是尸位素餐的缩头老龟!

你们骂的尽兴啊,可曾有一人拦过你们,堵住你们的嘴?你们以为我们听不见么?

你们骂的这般尽兴,怎么就成了堵塞言路了?你们是在国子监不能呈述己见,还是在兰台寺不能上呈奏折?”

见诸人沉默,杜子墨这回却回过神来,抢先尖声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不能说清太妃之事!贾清臣,你就是个佞幸之臣,佞幸小人!你为了遮掩此事,不惜自己来背负骂名,以邀圣眷。对于你这样的勋贵来说,只要有圣眷,就是世代的富贵。你以为旁人看不明白,只你自己一个聪明人吗?你居心叵测,卑鄙无耻。你以为,你能一手遮天,骗得了天下人吗?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心即天意。青史昭昭,容不得你这奸佞小人扭曲!”

“住口!!”

贾琮厉声一喝,迎着包括杨养正在内的诸多审视目光,大声道:“天下人有资格议论君父者有许多,唯独不包括你这样的寒门子弟!”

此话,让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

却听贾琮不给杜子墨反驳的机会,语速加快而愈发大声道:“陛下原本可为一太平天子,无为而治,可广纳秀女,可大兴土木,可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但是,陛下从未如此。陛下登基十四载,日日勤政不休,不近女色,宫中连起码的妃嫔之位都未齐整。十四年来,除了与太上皇修建重华宫,皇太后修整慈宁宫,再未动一分土木。却将所有的精力,悉数用来推行新法,所为何人?!”

“便是为了,如你杜子墨父母那样的人,少交赋税,少服徭役,将丁口税和徭役都化进田亩中,让田地广者多交银子,贫寒百姓少交税赋,减轻民苦。”

“便是为了,让天下千千万万如你杜子墨爹娘之人,以后能够供的起寒门出身的子弟进学读书,不用他们的子孙,再如你杜子墨一般为了银子,为了出身头地,而忘却基本的天良变得狼心狗肺,妄为人子!他们的子孙,能够堂堂正正挺胸做人,光明磊落的搏个出身!”

“便是为了,让百姓家中能存储些余粮家底,日后若有天灾认祸,不至于被富户们兼并家业,卖身为奴为婢,更甚者化为流民,乞讨而活。”

“为了这些,陛下殚精竭虑,十四年来,几乎从未有一日闲暇之日。”

“为了这些,陛下背负了整个天下广占良田的士绅官豪们无穷的咒骂和斗争,却从未妥协半步。”

“为了这些,陛下……痛失三位爱子!三大皇子,便在天子眼前,暴毙而亡!!”

“为了这些,那些丧心病狂者,更害死了三位太妃,还将最肮脏恶毒的污水泼在了陛下头上!”

“陛下是天子,但他也是人呐!他是一个老人,为了你们,他经历了这些种种磨难,尽管一夜白发,犹不低头!!”

“你们的心,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暖化了吧?”

“昏君,暴君,桀纣之君……这等恶毒之言,你们怎么骂的出口?!”

“是,我贾琮是愿意为陛下背负骂名!”

“为这样的君父背负骂名,我贾琮甘之如饴!”

“我贾琮师从松禅公,学的是圣人教化,明的忠孝节义!!”

“即使遗臭万年,即使万人唾骂,只要能助君父开拓成这千古未有之变革伟业,纵是粉身碎骨,纵是留下青史骂名,我贾琮又何惧之有?”

“锦衣缇骑何在?!”

“在!!”

一阵雄壮之声,从街道两边响起。

两列百余人锦衣队伍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早已动容的行人和游行队伍,看到这些虎狼之师,无不色变。

就听贾琮厉声道:“将诋毁圣恭的乱臣贼子杜子墨拿下,行三千六百刀凌迟大刑,拷问出到底是谁给的他胆子,让他如此丧心病狂,数典忘祖的污蔑陛下!!”

见陡然喧哗起的行人,贾琮再道:“若有不服者,尽管再站出来!敢毁谤我大乾圣君者,无论是谁,站出来,我贾琮,愿与尔等同归于尽!!

今日,我以我血,荐轩辕!!”

贾琮一身独挡数百士子,满面决然刚烈的模样,镇住了所有人。

今日他若果真当众以极残忍伤天和的凌迟之刑活剐了一个举子,还要多杀一些读书人,那就真的谁都保不住他了。

满天下的人,都要对他口诛笔伐!

正当十数虎狼之师冲向魂飞魄散的杜子墨时,忽地,从东面众人背后之地挤进来一个不起眼的内监,在一亲兵的带领下上前,躬身道:“冠军侯,陛下有旨,且随他们去罢。陛下请冠军侯上撵说话。”

“……”

贾琮一怔之后,忙折身往后看去。

就见距离此处只十数步之遥的朱雀大街东,一高大车撵停在那里,数十高大侍卫穿着常服守护在周侧。

车帘卷起,一须发霜白的老人不怒而威的坐在那,遥遥看着他。

贾琮连忙大礼拜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使得君父受辱,臣死罪!”

为官百姓和上.队伍看到这动静,都愣住了。

别说他们,就是朝中五品官,这辈子都没两次机会近距离观察圣颜。

哪有人认得天子是谁?

但杨养正也认得,他也是大惊之后,忙大礼参拜下:“吾皇万岁!”

既此之后,兰台寺的年轻御史们也纷纷跟随拜下。

继而,终于引发了群众效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或是由于之前贾琮所言,太过惊人,也太过动人。

对于百姓而言,惊骇肮脏的流言远没有之前的演讲让他们愉悦受用,也更感动。

因此,他们拜下的心意愈诚敬,呼声愈广众。

再加上凑热闹的性子……

当整条朱雀大街数万百姓齐齐拜下,山呼万岁不止时,整座神京城似都被震动了。

这一切,落在崇康帝眼中,却是自他登基以来,最让他心神激荡的一幕。

他自车撵上缓缓站起,居高面对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臣民,沉声道:“平身!”然后瞟向身边。

继而,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用喊破狗脑子的力量,用尽全身气力,嘶声力竭的怒喊一声:“陛下有旨,平……身呐!”

“谢万岁!”

一片嘈杂声音中,又有尖锐的声音传来:

“陛下有旨,传冠军侯上撵说话。”

“臣遵旨。”

……

PS:看我书的,怎还会去说贾琮打了一把烂牌……他哪一步,不是利益最大化啊?他不可能将性命和命运全交给别人主导,所以他要自己先站稳脚跟。这叫强烈的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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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朕许你一生富贵

“那个杜子墨果真有问题?”

贾琮上了宽大的车撵,行礼罢,就听崇康帝面色肃穆的问道。

贾琮点点头道:“十之七八。”

崇康帝闻言点点头,没再理会。

不过贾琮相信,如果他再派人去寻此人,多半会寻不到。

当然,黑锅嘛,呵呵,还是他贾琮来背……

等车撵渐渐远离了喧嚣,崇康帝放下茶盏,深沉的目光落在贾琮面上,问道:“你今日所言,皆为心腹之言否?”

听闻此言,戴权的眼神都明显怔了怔。

什么时候,崇康帝问过这样浅白的话?

极熟悉这位帝王心性的戴权转而明白,此时的崇康帝,心情远非表面看起来这么冷静肃然,心中必是激动澎湃。

而他对贾琮的看法和打算,也必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只是这变化不知是往好处,还是往坏处……

贾琮似毫无所觉,他微微躬身道:“臣不说谎言。”

崇康帝嘴角浮起一抹讥讽,他并不信这世上有人不说谎话,尤其是做官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他看着贾琮问道:“那冠军侯可知,不知多少人都说,你只是朕手里暂时得用的一把刀,朕早晚必杀你!”

贾琮顿了顿,点点头道:“臣听过,但臣不信,缘由上回臣便分说过。”

崇康帝眯起眼睛,道:“贾琮,朕如今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且身子骨愈发不好,眼睛也开始花了。你是世间少有的天纵奇才,资质之佳,为朕平生仅见。只看看你年不过进学,就已封侯冠军,权势滔天,便可见一斑。可是,朕在时,还能压得住你,朕不再了,这满朝文武,谁压得住你?朕不信这些你想不到,你还敢说不信朕会杀你?”

戴权闻言“花容失色”,忙跪地哀求道:“主子爷,万不可说不吉利的话啊!主子爷龙体万盛……”

“滚!”

崇康帝抬脚踹到一边,又看向贾琮。

贾琮面色肃然,沉声道:“臣不敢欺君,也曾经有过此作想,但臣终究还是相信陛下。除却臣早已将满朝文武得罪干净外,臣也相信,能一心为天下万民着想的圣君,必容得下小小一个贾琮。况且,臣最知本分,也从不贪恋权位富贵!如果陛下准臣明日乞骸骨告老还乡,臣绝无丝毫留恋之处。”

乞骸骨,告老还乡……

以崇康帝的心性,听闻这两个词从贾琮口中说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面色古怪。

不过,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让贾琮瞬间冷汗浸透了后背:“朕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不然,你让你在扬州纳的小妾,扫平南下逃亡的通途做甚?”

贾琮抬起头,目光骇然的看着崇康帝,满头大汗。

他这一表情,让崇康帝极为满意。

一直以来,贾琮都太沉稳了,沉稳的好似一切情况都在其掌握中。

几乎从未见过他有惊慌之色,今日,崇康帝却看到了。

不过,对于贾琮暗自经营逃生之路,崇康帝并未太忌讳,一个煞费苦心留后路的臣子,是一个看重性命的人,也是一个怕死之人。

这样的人,不会豁出性命去谋求大事的……

这个发现,也为崇康帝解开了谜题,为何贾琮会那样光明磊落,或者说“光棍儿”。

他从不怕得罪任何人,一心勤于王事。

宗室、勋贵、文臣、清流……

新党旧党都不吃香。

连崇康帝身边的奴才戴权都看他不顺眼,常常给他上眼药。

这一切,贾琮不会不知,他却仍旧毫不在乎。

这诡异的心态,直到崇康帝发现了他的秘密后,一切疑点都迎刃而解。

贾琮早就有出海之心!

他是想学范蠡泛舟出海啊……

对于这样的臣子,崇康帝认为实没有再过于提防他的必要。

“臣……知罪。”

贾琮苦涩之极的说道。

崇康帝冷笑一声,道:“你不是说不信朕会杀你吗?那你经营什么逃生之路?”

贾琮垂头丧气道:“臣自身并不怕,无所畏惧!但臣怕家人……怕牵连到家中姊妹……”

崇康帝笑骂道:“混帐东西,说到底,还是不信朕……放心罢,朕金口玉言,说不杀功臣,就不会杀功臣,只要你能始终保持初心不变,不贪恋权势,做一个纯臣,朕不仅不杀你,还要重用于你。”

贾琮肃穆道:“陛下,以臣之心性,更愿意做一个同家人一起畅游五湖四海,观风赏月,吟诗作对的闲散文人。权势……臣只看得出权势之累,之苦,之勾心斗角,实非臣之心愿也。臣如今只盼陛下能早日荡清寰宇,待盛世降临,海晏河清之后,臣便可解甲归田,携家人游历四海,逍遥自在。”

崇康帝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冷笑,道:“逍遥自在?哼,做梦。朕还想逍遥自在都不得,你这点年纪,就想乞骸骨去快活?怎么,给朕当臣子,累着你了?”

贾琮:“……”

见他这般,崇康帝又忍不住哼哼冷笑了两声,道:“贾琮,朕从未如此推心置腹的与一个臣子说过话,因为朕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臣子。纵是宁则臣,也满腹权势心思……朕之所以同你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放开胆好生去为朕办差事,不要怕什么。你是一个极聪明的人,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要恪守本分,朕许你一生富贵。是许你,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强调说出后,连戴权都惊呆了。

这算什么?

上回不还是说贾家吗?

看着贾琮诚心诚意的跪谢皇恩,戴权满眼的嫉妒,不过嫉妒罢,心里又有些释然……

他这位主子爷拉拢人心的本领,从来都不低。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杰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真论起许诺,这位当年给宁则臣许下的诺言更动听:

朕与爱卿共天下!

可那又如何?

再看看现在,宁则臣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帝王之言,呵呵呵……

……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贾琮在朱雀大街所说之言,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神京城,又传出了京外。

一场原本足以动摇皇统根基的逼死太妃案,却在一片歌功颂德中落幕。

当然,这种歌功颂德只是无根之萍。

真正掌控话语权的士大夫们,依旧承受着损失惨重之痛,并且这种痛,会随着春耕的进行愈来愈痛。

等那时,他们还是不会沉默,再次攻击。

不过到那个时候,他们也只能过一过嘴瘾了,因为他们只会越来越虚弱……

归程的路上,贾琮骑在马上,面色平静,心中却不断反思今日所言可有遗漏缺失之处。

再三思虑罢,没发现什么明显错漏,才放下心来。

也多亏他前世参加的会议不算少,看到的嘴脸已经麻木,所以耳濡目染下,才能用那样主旋律的措辞语调,歌功颂德出来。

不过,那些话其实也真是他心中所想。

若非悬在头上的利剑威胁,崇康帝的心性太过薄凉,他当真是个好皇帝。

可惜……

他终究还是要举起屠刀的。

正如崇康帝自己所言,他太老了,而贾琮又太年轻。

再加上外戚的身份……

换做是贾琮在那个位置,都不会放心。

或许今日,崇康帝确实没了杀心。

但贾琮相信,随着时间的推延,随着崇康帝一天天老去,这种提防之心,只会复起愈盛!

主弱臣强,本就是大忌中的大忌。

所以,贾琮不敢侥幸。

而他现在之所以如此卖力,就是想将这种必不可少的清算,尽量往后推延。

还有就是,当今天下,真正能置贾琮于死地者,唯有皇权。

贾琮想不出他不这样做的理由……

至于茶娘子那边消息的走漏,其实本也在意料之中。

太阳底下又怎会有新鲜事?

他的一举一动,本就备受关注。

茶娘子为其麾下,又哪里真能隐藏起来?

且此事被识破,未必是件坏事……

处心积虑的想跑路,给各方带来的威胁性几乎为零。

也能让他有勇气怼天怼地的逻辑通顺,反而能从侧面消减疑虑……

朝堂之上,自上而下的斗争所为何事?

不过是权势二字罢。

既然他早早的就谋划着效仿古人出局,那么谁还会怀疑他有不臣之心?

“呼……”

理顺之后,贾琮轻轻吐出一口气,贾琮心道,过了今日,应该能宽松不少时日。

再者,过了今日,他的名声,也不会再臭成那般。

忠臣孝子,终究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政治正确。

他或许还会臭极而香……

接下来,就是准备因太妃大丧而被推迟了一段时日的铁网山春围了……

……

“琮儿回来了,外面的事如何了?”

贾琮回至公侯街,还未至东府,便被久候多时的林之孝请去了西府,荣庆堂。

见贾琮进门后,贾政霍然起身,急急问道。

这些日子,多少门生故旧登门拜访,想走贾政的门路捞人。

贾政是个面薄的,为拒绝这些人,真真头疼之极。

只盼早日完结这场风波。

贾琮不疾不徐的与亲长见礼罢,微笑回道:“老爷安心,不碍事的,往后必无人来扰老爷。”

贾政哪里肯放心,还想问什么,就听上头的贾母冷哼一声道:“安什么心?连我这老婆子都在里面听到了,那么多人喊打喊杀,骂你是国贼贾你!我贾家如今倒出了国贼了?”

见贾琮面色寡淡下来,王夫人忙道:“琮哥儿,老太太也一直惦记着你的周全呢。”

王夫人未必真想管这祖孙俩的浑水,可没法子,贾政几次三番提点她,让她居中多转圜一下……

贾琮咽下冷言冷语,顿了顿,淡淡道:“陛下亲自出宫,接我上了龙撵,赞我勤于王事,忠孝可嘉。还让我好生做事,还要大用于我。如此,老太太当相信贾琮没有玷辱门楣了吧?”

贾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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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贤惠

听闻贾琮之言,贾母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好生噎得慌。

若继续骂吧,偏生贾琮所言都是好话,是喜事。

天子嘉赞,难道还不是喜事?

可若就这般吞下去,贾母觉得眼泪都想下来,她委屈的有些想她爹娘……

再看看贾琮,随意寻了张椅子,挨着三丫头探春坐下,那三丫头还悄悄给他递了块苏州点心。

贾琮慢丝慢理的吃着,好不自在……

见此,贾母哀伤疲惫的叹了声,觉得不能再自寻苦头,和这个命格太硬的孽孙生气了。

不然连人家汗毛都伤不到一根,她自己却要生生怄死……

黛玉坐在探春上首,见贾琮吃的香甜,也给他递了一块。

贾琮顺手接过后,看着她微微一笑。

黑白清明的眼眸和雪白的牙齿,笑的很阳光暖心,让黛玉的心都有些化了。

贾琮吃罢问道:“四妹妹怎么没来?”

探春悄声笑道:“昨儿睡时染了点风寒,今儿**不让出门,说去了寒再出来。”

贾琮点点头,对黛玉道:“回去后记得取些药材吃食和玩意儿,让人送过来。平儿姐姐来不得这边,其她人也不方便。”

黛玉闻言,抿口轻笑着点点头,似蕴着晨露的眼眸中含着几分笑意。

探春也好笑道:“难不成我们这边还能短了她这些?”

贾琮又将一块薄荷香气的点心放进口中,轻声道:“不是短不短的事,四妹妹也是个可怜见的,正是记事的时候,这个时候咱们多关心她一分,往后她心里就多一分热气。这个时候若是冷冷清清,那往后多半性子孤拐冷僻。所以,咱们多关心她一些。”

此言一出,黛玉、探春二人都不说话了。

一起目光暖暖的看着贾琮,好暖……

三人这边微妙的动态,却引得上面陪着贾母坐着的宝玉恨不得跳下来挤进来,问到底在说什么!

要不是碍于贾政也在场,他说不得连贾母和王夫人都顾不得了。

见他急的额头汗也出来了,贾母到底心疼他,刚才才打定主意少和贾琮说话,省得气得早死,这会儿为了宝玉,又不得不开口:“琮哥儿,如此说来,这几天的风头过去了?”

贾琮闻言抬起头,看了贾母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贾政和王夫人,咽下口中的点心,奇道:“琮刚才没说明白么?”

贾母:“……”

许是怕贾母气出个好歹来,王夫人忙笑道:“老太太不过担心你,并非没听明白。”见贾母不好意思直接问,王夫人便替宝玉出头,问道:“琮哥儿和她们姊妹倒亲近,刚才说什么呢?说出来,让老太太和我们也高兴高兴。”

说着,看向贾政。

贾政这会儿也极想知道贾琮在外面发生的一切,他是被贾琮专门提点过的,少和外面的人来往交道。

也是贾政一万分的信服贾琮,才能应下这样无礼的要求,换作其他人家,非打破脑子不可。

这样岂不成了圈禁?

贾政虽不会这般想,但也十分好奇贾琮在外面的事。

这几天,整个神京士林圈子都在口诛笔伐,大骂贾琮。

这让贾政如坐针毡。

连上门要求他和贾琮割离关系的浑人都有……

之前虽然听贾琮说了没事了,可心里还是毛毛的。

只因他对外面的事懂得并不许多,又答应过贾琮不过问外面的事,所以才不好过多询问。

这会儿王夫人替他问了,他岂有不点头之理?

然而贾琮的回答,却让他颇有些失望。

听贾琮说竟是关心惜春,贾政实在无可奈何。

不过遗憾完,又赞道:“琮儿实有古之仁人君子之风。”

许是一肚子焦急化成的焦躁没处发泄,赞完贾琮后,又瞪向高台软榻上的宝玉,厉声道:“你兄长在外面忙与天子国事,何等艰难险恶,回到家来尚且知道关爱姊妹。你这畜生,整日在家里闲着,也不知去看看你妹妹?该死的孽障,不当人子的畜生,早晚仔细你这张好皮!”

说罢,趁着贾母、王夫人还没回护前,与贾琮点点头后,神清气爽的去了前面。

贾琮与诸姊妹起身恭送贾政离开后,回头正要再坐下继续吃点,就见贾母老眼阴沉的盯着他。

王夫人面色也不大好看……

见此,贾琮自然不好再继续坐下去了,他从袖兜中取出帕子,擦拭了下嘴角、拇指和食指,收起罢看着宝玉笑道:“老爷教训你也是为你好,姊妹们合该相亲相爱。你又不是只有林妹妹一个妹妹,四妹妹难道就不是你妹妹?晚些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四妹妹罢。”

宝玉闻言,羞愧的满面通红答应下来,让贾母心疼不已,狠狠盯着贾琮,不许他再多说。

贾琮本也不会再多言,拱手一礼后,就要告辞离去,不想又被贾母喊下:“一会儿你去梨香院看看姨太太,因为你的事,姨太太几晚上没睡好,身子都不大安了。”

贾琮闻言一怔,奇道:“姨太太担心我?”

贾母生生气笑,啐了口道:“你以为你是哪朵花儿,姨太太担心你?姨太太是担心薛家的家业,让你哄到手里,别一遭牵连进去了。要我说,你趁早将人家的还给人家,真要短银子,家里搜刮搜刮,能凑付就凑付,凑付不了也别去借别人的。摊上你这么个不省心的,我们是合该倒霉,却不该让姨太太作难,亲戚脸上也不好看!当初我要知道你这些勾当,断不许你如此。太太也是偏着你,纵你胡来。”

王夫人忙解释道:“并不是如此,只宝丫头这几日不大舒服,才没有过来。”

贾母却又道:“那也让他去看看,左右都是他造的孽!”然后又对贾琮道:“你去给姨妈道恼,让她别担心了。若是她身子大好了,就让她来和我抹骨牌。”

贾琮闻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感觉这老太太似乎在暗中凑和他和宝钗啊……

贾琮拿眼看去,却见贾母有些严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轻轻扫过黛玉。

贾琮心里一凛,再无小瞧这老太太的心思。

真涉及到内宅事,这老太太快成了精了!

这都能看出苗头来……

……

离开荣庆堂后,贾琮还是先回了东府。

这数日来他在东府几乎闭门不出,任凭外面风高浪急,替崇康帝吸引火力。

当然,他在东府也快意的飞起……

除了每天白日里的公事外,晚上便和一家子丫头吃喝玩乐,入夜后又化身新郎……

突破了这层关系,家里这几个女孩子似愈发像一家人了。

虽然平日里还是打打闹闹,也说些酸话气话,偷偷彼此取笑,但确实更亲近了。

眼见贾琮进了宁安堂,平儿忙领着晴雯、春燕、香菱一道迎上前来。

晴雯和春燕打打闹闹,你掐我一下我揪你一下,平儿笑道:“真真闹的我头疼,这还是刚把小角儿给赶回去了,不然要翻天。”

贾琮呵呵笑道:“姐姐性子好,所以她们都不怕。”

听说贾琮要去梨香院,平儿打发了晴雯和春燕去里面取贾琮的衣服来,像贾家这样的门第人家,出了一次门儿回来后必是要更衣的,若是还要再出门,就更少不了了,否则便是失礼。

等晴雯和春燕笑闹着往里面去后,平儿又道:“我去准备几色礼,既然是姨妈和宝姑娘身子不舒服,爷不好空手去。”

贾琮便随她去了,等堂屋人都走后,只留下贾琮和香菱在,只看了贾琮一眼,见他也在看她,香菱的俏脸就红了起来……

香菱长贾琮两岁,今年已十六七了。

再加上女孩子前面生长的常比男人快些,所以此时香菱的个子,还隐隐比贾琮高一些。

若非贾琮这几年注意营养,又颇为勤勉的锻炼,少不得要高半个头,那就尴尬了……

“香菱,近来可好?”

贾琮在家心情轻快放松,舒服的坐在椅子上,没话找话说。

香菱却忍不住“噗嗤”一笑,分明天天坦诚相见,竟还这样说话……

贾琮见她笑的娇羞妩媚,就将手搭在了她柔软的腰间,香菱一下僵了僵,随即身子却愈发柔若无骨,一双懵懂童真的大眼睛,好似能凝出水来,慌乱的左右移动,不敢看贾琮的眼睛……

却不知,这等青涩的模样,更动人心。

不过正当贾琮想再做些什么时,忽地感觉有些不对,他转头看向北面柱子后,就见两颗脑袋扒在那里,咬牙切齿的看着……

贾琮无语的看着她二人,见行踪暴露了,晴雯和春燕两人也不藏着掖着了,哼哼冷笑着走来。

两人先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一边,然后围着差点将头藏进胸怀里的香菱转圈。

好在这时平儿及时回来,见到这一幕忙啐道:“又欺负香菱!”,笑骂着将两人赶开。

然后服侍着贾琮更衣,让香菱打下手。

等忙碌完,正好见平儿丫头小七捧着两只盒子进来。

平儿嘱咐贾琮道:“就让小七捧着送爷过去梨香院,别让小角儿拿,里面有一个青玉缠枝莲纹瓶。上回宝姑娘来这边坐,瞧见了说好看,我让她拿了去怎么也劝不听,这次趁好送去。小角儿拿,仔细摔了。等送了去后,再让小七回来。从正门绕,别让老太太那边的人看了去。虽老太太多半不记得了,可小心些总好,没的惹出是非来,大伙儿都不受用。”

贾琮呵呵笑道:“何谓家有贤妻,不过如是。娘子所言,我都记下了,告辞!”

……

PS:写两章日常,调剂一下,也预备下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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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最会弄鬼

荣国府,梨香院。

庭院内那一株老梨树,枝头上开满了如雪的花瓣。

暗香扑鼻。

走在干干净净的抄手游廊上,好似进入一副画中般。

“呀!侯爷来了!”

正倚坐在游廊桅杆上的莺儿正在打络子,看到贾琮带着小七过来,登时欢喜的起身相迎。

莺儿是个颇为机灵的女孩子,长的秀气可爱,眉眼弯弯。

她的眼睛并不大,脸上还有几点小雀斑,但并不难看,反而添了几分俏皮。

贾琮微笑着颔首,问道:“姨妈和宝姐姐可在?”

莺儿欢喜道:“在呢在呢,便在里边儿。”又对小七笑道:“好姐姐给我罢。”

小七看向贾琮,贾琮微笑着点点头。

小七将两个礼盒交给了莺儿,就要走,莺儿却不许,非要请她吃茶。

小七笑道:“我们姑娘还有事烦我呢,赶明儿你到我那边去吃茶罢。”

说完,便告辞离去了。

小七刚走,就见抱厦处出来一人,盈盈浅笑,杏眼凝望。

不是宝钗,又是何人?

她上身着一件淡青古香缎衣,下面是浅蓝边轻纱腰裙,一双绣鞋藏于裙下。

贾琮与其对视了几个呼吸后,微微皱眉道:“怎又清减了?”

宝钗抿嘴一笑,轻声道:“不曾呢……琮兄弟快里面坐。”

贾琮“嗯”了声后,深深看了宝钗一眼,往里行去。

宝钗被他霸道的眼神看的俏脸微霞,有些发烫,跟着一起入了内。

薛姨妈正坐在正房炕上,见贾琮进来后忙要下来。

贾琮拦下后,见了礼,就被薛姨妈一迭声的让到了炕上坐下。

炕上铺着靛青色的厚绒毡子,又有牡丹花挑金线的垫子,坐着舒适。

薛姨妈让同喜端了好茶上来,又让同贵取了两碟糟鹅掌鸭信和香酥鹌鹑来。

贾琮微笑问道:“薛大哥不在家?”

薛姨妈笑道:“他就是匹脱了笼头的野马,哪里能在屋子里憋的住?还托哥儿的福,借了两个亲兵给他,不然我一日也在家里坐不踏实,只操他的心都要操碎了。”

贾琮呵呵笑道:“原是应该的。”

薛姨妈又关心问道:“这几日你宝姐姐身子不素净,犯了老毛病,我便没过去。却听说哥儿这几日外面过的艰难?可有事没有?”

贾琮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刚在外面还得了陛下的嘉赞,一起乘御辇回宫……宝姐姐身子不舒服?怎没同我说?怪道又清减了这么些……”

贾琮看向宝钗问道。

宝钗笑道:“打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多少年了,又值当什么?吃了两丸冷香丸就好多了,便没惊动你们府上。”

贾琮道:“上回听你说了药方,我便让人下去搜集。一地不好收集,分摊到天下也就寻常了。前儿我才听下面人进京汇报公事时提到,寻到了不少。那药既然管用,你便好生吃着,不用担心不够。再过些日子,那些药引子就都送进京了。”

宝钗闻言,美眸闪动,抿嘴笑着轻轻颔首。

这一幕让薛姨妈心里不大是滋味儿,她还念着外面的事:“我听说,外面好多读书人都在骂你?哥儿果真没事了?”

贾琮回过头,看向薛姨妈,平静的目光让薛姨妈不大自在,忙道:“我就是关心哥儿……”

贾琮笑了笑,道:“我知道。今儿早上才去朱雀大街上,教训了他们一回,忒聒噪了些。若不是陛下出面,圣心仁厚宽恕了他们这一遭,此刻锦衣卫诏狱里怕要人满为患了。姨妈放心,不当事的。”

薛姨妈闻言海松一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

贾琮笑道:“姨妈,咱们这样的人家,除非圣眷不再,否则外面那点声音,大可不必当回事。”

薛姨妈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笑的愈发慈和了些,道:“我不过内宅妇道人家,原不懂这些。既然哥儿说没事,那我也就放心了。”

贾琮笑道:“那正好,来时老太太再三叮嘱,姨妈若是身子大好了,就快去西边儿和她一起抹骨牌罢。姨妈几天不露面,老太太只当姨妈怕贾家出了事,受了牵连,还让我赶紧把丰字号还给姨妈。还是太太说了好话,说是宝姐姐身子不大好,才没过来。”

薛姨妈闻言,一张脸简直臊红。

她没想到,贾琮会说的这样直白,让她简直无地自容,下不来台。

一迭声道:“再没这样的事,再没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贾琮微笑道:“姨妈快去罢,我寻思着必是姨妈上回抹骨牌赢了老太太的银子,她心里不受用不服气,这才激姨妈快点过去的。你再不去,不定还说出什么话来。”

薛姨妈哭笑不得,可贾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推延。

只能收拾了下,带着同喜留下同贵,往荣庆堂行去。

心里十分忐忑担心……

等薛姨妈走后,宝钗强忍着笑,对贾琮道:“往里面坐坐罢。”

贾琮与她一起进了里间,同贵则被莺儿带去厨房准备吃食去了。

等进了里间后,看着花梨木恰花月洞架子榻上挂着一副白罗绮纱床帐。

入口处用镶金汉白玉挂钩勾着。

露出里面金丝柳叶锦褥,和一床云丝锦被,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

闺香动人。

贾琮在一张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坐下,见宝钗与他斟了盏茶,接过后笑呵呵看着她道:“这几日姨妈吓坏了,不许你到我那里去?”

宝钗闻言,面色一滞,轻轻垂下头来。

贾琮将手中茶盏放在身旁高几上,伸手牵过宝钗的手,微微一用力,将她拉了过来,按着她坐在腿上。

再看她,早已泪流满面。

这几日,她过的何等煎熬。

既担忧贾琮的安危处境,又被薛姨妈禁止往东府去。

唯恐贾琮怀了事,牵连到薛家。

她极想不顾一切的去寻贾琮,可是……

薛姨妈每每落泪哭惨,她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夹在中间,苦的只有她自己。

素来准时作息的她,已经好几宿未合眼了……

见她如此,贾琮用力将她揽入怀中,轻笑道:“说了几百回了,姨妈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必顶着来。纵有千般难处,自有我在。她见形势不好,让你不许过来,你听她的便是。左右我明白你的心,难道还会怪你怨你?你若这般想,岂非不明白我的心?看你清减成这般,我心里也作痛。本来只是极小的事,你却折磨自己,便是在欺负我。因为你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你清减了这么多,和从我身上削肉有何分别?”

宝钗听闻这样的话,一颗心都化了,这些日子的委屈痛苦一起爆发出来,臻首埋在贾琮怀里,痛哭出声。

不在情网中,不知情字苦。

越是初次萌动的少年少女心,越是塞满了苦涩。

等到这颗心被苦涩充满挤破成支离破碎伤痕累累后,以后的感情,也就变得越来越不纯粹了。

幸运的是,宝钗的苦涩换来的不是更苦,而是由极苦转变出来的蜜汁般的幸福。

见她哭成这般,贾琮微笑着轻抚她的背。

感情压抑的太久,若不爆发宣泄出来,就容易生病。

大哭一场,总比憋屈在心里好。

不过等宝钗哭了一阵还不好,贾琮又担心她宣泄的太过,也伤身子,揽着她腰的手便悄悄挑开衣裳帘摆,溜了进去。

正倚在贾琮怀里心思百味流泪的宝钗,身子猛然一僵,紧绷起来。

缓缓抬头看向贾琮,泛红的杏眼中满是羞怨嗔怪。

贾琮呵呵笑道:“好了,哭一哭就罢了,怎哭仔细伤着身子。如今都是我的,伤着了都是我吃亏。”

“霸道!”

宝钗心里甜蜜,面上却愈发嗔怪。

不过等贾琮的毒龙手越过了软腻的山丘,想探入峡谷山涧时,宝钗忽地呜咽了声,双手从背后抱住了贾琮那只手,有些迷醉的目光,哀求的看着贾琮,摇了摇头。

贾琮知道这便是底线了,怜惜的止步,俊秀的妖异的脸上,嘴角弯起一抹邪魅的坏笑,威胁道:“还哭不哭了?”

宝钗怯怯的摇头,贾琮又问:“日后还听话不听话?”

宝钗连连点头,贾琮这才放过她,在她不抹而红的唇上吻了吻后,将手移开了险地,正想说什么,就听窗外传来大声招呼声:“哎哟!林姑娘来了!”

听闻此言,宝钗“唰”的一下将贾琮的手从衣内取出,然后极利落的整理起衣衫来。

见贾琮“目瞪口呆”的“取笑”,还罕见的白了他一眼。

等她刚收拾干净齐整,面上还浮出一抹浅笑时,就见黛玉摇着身姿从外而入,进来后看到贾琮,好似极意外,“哎哟”了声,惊讶道:“我这可来的不巧,还是先回去罢。”

刚一转身,宝钗就上前两步拉过她啐道:“颦丫头愈发会弄鬼!”

黛玉嘻嘻一笑,一双蕴着晨露般明亮灵动的眼眸左右移动,看了看两人,好似发现了什么般,问道:“我果真来的不巧?”

宝钗心虚,俏脸登时涨红,自觉自己没什么疏漏,便悄悄看向贾琮。

然后就见他腿上的衣襟凌乱,怀里胸前还有一滩泪渍,不由羞的俏脸发烫。

好在黛玉在颇有深意的看了贾琮一眼后,见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她,也红了红脸,皱鼻瞪他一眼后,就略过了此事,坐下说起了家常话来。

……

第五百九十四章 多智近妖

“好姐姐,前二年你和云丫头还常劝我想开些,别熬毁了身子,如今怎也常落泪呢?快来吃些茶补补罢。”

三人重新落座后,黛玉端着茶壶与宝钗斟茶,语重心长劝道。

宝钗哪里是好惹的,接过茶盏后,气的拉过黛玉就要拧她的嘴。

不过见黛玉连连娇笑求饶后,又心软放开,在她腮边轻轻一拧,啐道:“颦丫头这张嘴,真真叫人又爱又恨!”

贾琮看着黛玉的樱桃小口,目光闪烁了下,点头附和道:“极是。”

黛玉一下转头瞪他,不过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的嘴唇时,俏脸一红,哼了声道:“三哥哥不是好人!”

扭过头挨着宝钗坐下,不理贾琮,对宝钗微笑道:“好姐姐,快吃茶呀。自从你和三哥哥……嗯哼后,你变了好多呢。往前最是心宽体胖,看看现在,都清减的和我差不离儿了。可是我三哥哥欺负了你?”

宝钗一张俏脸通红,不说话上手!

黛玉“哎哟哟”娇声惊叫着闪躲,宝钗起身追逐,啐道:“颦丫头如今真真学坏了,也不知同哪个促狭鬼学的,什么话也敢说!这些话也是你好说的?什么叫嗯哼?”

黛玉跑着跑着跑不过了,被捉住后求饶道:“好姐姐,我这不是同你一道出气么?你瞧三哥哥怀里那块儿都被泪打湿了,可见姐姐真是委屈坏了……”

“你还说!”

宝钗气的拍了黛玉一下,黛玉自己笑的气喘,告饶道:“不说了不说了,再不说了。”

宝钗又放过她,经过这两场顽闹后,她心里的郁气彻底疏散开了。

坐下对贾琮道:“如今颦丫头倒是比原先好了许多,倒不知谁疏导的她?”

贾琮未答,黛玉就道:“改明儿我让你认识一人,便是那芙蓉公子。真真是世上第一等奇女子,我往常也算是心气高傲的,可认得她后,只觉得再活二百年也比不过人家那副心胸气度。莫说咱们这样的闺阁女子,就是三哥哥,都不如人家洒脱大气。若没见过,断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孩子。”

宝钗起了好奇心,追问黛玉道:“原我也听说过她一些事,我哥哥当初坏了事,琮兄弟还是走了她的门路给放了出来。她怎么呢?”

黛玉将她所知道叶清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遍,说的宝钗时而蹙眉,时而惊叹。

说到最后,黛玉忽转头问正在静静吃茶,享受着这美好气氛的贾琮,道:“你见过叶家姐姐了没?”

贾琮点点头,道:“你忘了,上回因为在人前骂了她,被太后叫去跪了一天……”

“噗嗤!”

不同于宝钗的心疼惊叹,黛玉眸光流转间,俏脸微熏,似笑非笑的问贾琮道:“三哥哥没和叶姐姐说些什么?”

贾琮无语的看着黛玉,眨了眨眼。

这丫头,是不是果真愈发顽皮了?

宝钗在一旁看了看左右,问道:“怎么了?”

黛玉忙笑道:“先前叶家姐姐念在旧友重逢,又都在江南,便来盐政衙门过年。人家本想给某人一个惊喜,就不告而入,直接进了府,可有人却好狠的心,把门子狠狠抽打了一通鞭子,说他们不用心,随便放人进府。结果叶家姐姐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

宝钗闻言,又吃惊心里又熨帖。

虽然从不曾说什么,但太后娘家这位侄孙女儿对她的威胁,简直是黑云压城的气势。

她自负不输给别人什么,但和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金枝玉叶相比,她也不知该怎么比……

尽管她不认可叶清的处世方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当世奇女子。

和贾琮,有说不出的般配感。

还有一处最有威胁之处,那就是这位叶家姑娘,极相中贾琮……

这让宝钗时而从梦中惊醒。

好在,她知道叶清是必须要招赘婿的,再加上看起来,贾琮并不喜欢她,才让她海松一口气,渐渐放下心来。

两人又说了一起子话,贾琮只在一旁听着,也不嫌无趣。

到了午时,莺儿引着小五、同贵等丫头,送上饭菜来。

黛玉虽要告辞,宝钗只是不许,三人便一道吃了顿午饭。

饭罢,贾琮让宝钗好生歇着,他则与黛玉折返东府……

……

出了梨香院,黛玉就变得沉默起来,不复在梨香院的活泼。

等进了东府,再去看她,一张俏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

贾琮心中一叹,牵着她的手,折向了会芳园。

春时的会芳园,花草满地,疏林抽枝,鸟语花香。

山水亭轩间,好似江南风光。

走至一处由块快奇石镶嵌成道路的浅溪轻流边,贾琮在黛玉身前弯下腰,问道:“上来,我载你一程,快。”

黛玉不知贾琮想做什么,可见他态度坚决,左右看了看无人,心里又着实难受,便轻轻的伏在了他背上。

贾琮背上轻飘飘的黛玉后,一脚踩在了第一块青石上,口中道:“一步相识……”又迈出另一只脚,踩上间隔一尺距离的第二块青石,口中道:“二步相知……”继而第三步:“三步相惜……”第四步:“四步相恋……”第五步:“五步相爱……”第六步:“六步相随……”第七步:“七步相守……”第八步:“八步不相离……”第九步:“九步共白头!”

至对岸,将早已痴了的黛玉放下,转身面对。

两个美如画的人,站在如画的会芳园中,静静相对凝望。

直到一阵春风拂面后,贾琮才微微一笑,道:“不用自责的,对我而言,当初我只想和平儿姐姐两人相守一生。因为在那段最艰难黑暗的日子里,唯有平儿姐姐温暖着我心中最后的善良,没做出激进之事……只是后来,平儿姐姐同我说,若如此,只会毁了我,也毁了她。即使我发誓,我能做到,但她依旧拒绝,因为她不愿我与这个世界为敌,那太艰难,也太危险。

她说,若我如此,她宁愿选择去死。她是世上最温婉善良的人,却也是最决绝的人,我相信她说的到做的到,所以,我才选择了敞开心扉,去真诚的重新对待这个世界。

然后,才迎来了宝姐姐、晴雯、春燕、香菱还有你。

林妹妹,对我来说,你们真的没有先后之别。”

黛玉闻言,看着贾琮眨了眨眼,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情,泪水也重新落下,咬了咬唇角,声音有些凄然和愧然,道:“可是在别人眼里,便是我不知羞不知耻,明知道宝丫头和你……还……”

得,白说了。

贾琮好笑的将她揽入怀中抱住,黛玉也反手紧紧抱住他的后背,贾琮微笑道:“我知道你还无法理解我说的话,但我只想告诉你,真的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日后,咱们会去一个外人接触不到咱们的地方,一口气修上好多房子,一人住一处!白天一起游顽,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吟诗作对,一起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起度过这流年。夜里各回各处,清静安宁。没有世间的纷纷扰扰,没有那么多礼数规矩束缚,大家一起自由自在,岂不快活?”

“可能么?”

“一定会!”

“好,三哥哥,再背我过去罢……”

“好。”

贾琮应下后,重新将黛玉背起,然后一步步走回对岸。

只是这一回,开口的却不是他,而是黛玉。

她将脸伏在贾琮背后,轻声念道:“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

荣国府,荣禧堂。

送黛玉回东府后,黛玉去寻平儿说话,贾琮则被西府来人请到了荣禧堂。

荣禧堂上,除却贾政、王夫人夫妇二人外,还有王子腾。

崇康帝亲自给贾琮下了旨意,允他这一次干预军伍之事,襄助王子腾执掌京营。

如何执掌京营?

便是将十二团营抓在手中。

除却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由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执掌,不用王子腾理会外,其他如立威、扬威和新收的显武营,王子腾运作的极为吃力。

立威营和扬威营被东川候和平凉候执掌十数年,经营的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东川候和平凉候虽死,可在两大营中留下的烙印极为深刻。

自守备以上的军官抱成一团,令执掌立威、扬威大营的神武将军冯唐和忠靖侯史鼎颇为头疼棘手。

显武营虽然看起来好接手,可死了主帅,调离了守备以上的所有军官,整个大营的士气低迷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一切,对崇康帝来说不能接受,对王子腾来说更是如油锅上的蚂蚁,万分煎熬。

崇康帝非马上天子,在军中的威望几近不存。

尤其是在武王烙印深刻的军中,他的圣旨,并不能解决什么根本问题。

王子腾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他们急需开国一脉的功臣中可用之人,来帮他们彻底执掌这六团大营。

作为开国功臣一脉中占据核心地位的贾家,便是他们寄托希望之所在。

看着王子腾极为亲近和希冀的目光,贾琮先看了眼默然的贾政和王夫人,而后道:“舅舅,既然言及公事,请恕我不能以外甥的身份与你谈话,而是贾家承爵人的身份同你谈,你认为可以吗?”

王子腾一怔后,也看了眼贾政夫妇一眼后,点点头,道:“当然,理当如此。”

贾琮微微一笑,道:“有陛下旨意在,琮自然奉旨行事,襄助舅舅真正执掌京营。只是,也请舅舅体谅,祖宗留下来的香火人情,毕竟是我贾家最珍贵的财富。琮如今身为天子近臣,执掌天子亲军,暂时用不到。但往后说不得宝玉、环哥儿他们会用得到。舅舅是明白人,当知道这些香火人情,一旦用了,也就没了。若是送给了王家,往后宝玉、环哥儿他们就难了……”

王子腾面色肃穆,沉声道:“琮哥儿,有我在一日,他们就……”

没等王子腾说完,贾琮就摆手阻断道:“求人终究不如求己!”

这斩钉截铁不留颜面的话,让贾政夫妇面面相觑。

不过纵然王夫人,这一回都没有去看王子腾望过来的眼神。

因为贾琮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宝玉。

这句话,也说到了她心坎儿里。

她虽向着娘家,可也不愿往后宝玉有事去求娘家,尤其是分明自己就能做主的时候。

之前她不明白这些人情香火的价值,如今又岂能不明白?

看看她这兄弟巴巴的求上门的架势,也当明白过来。

王子腾见他姐姐都没说话,再不存侥幸之心,深吸一口气,看着贾琮问道:“琮哥儿所言有理。那么,依你之见,当如何为之?”

贾琮微微一笑,道:“很简单,劳舅舅将空缺的军官职务列个名单给我,外甥带着宝玉,一家一家上门,亲自替您去求。舅舅,若只我一人,那么一切都好说。舅舅需要什么,只管拿去便是。可我并非一人,还有家族要守护,所以还请舅舅体谅。”

此言一出,王子腾面色大变。

看贾琮的目光,犹如妖孽。

若施恩由贾琮去做,那他以后拿什么去收整军心?

如此一来,贾家哪里是去消耗人情,分明是再去施恩,积攒人情!

王家还有什么好处?

至于宝玉,王子腾打心底里嗤之以鼻,根本不去思虑。

旁人不知他这个亲外甥的成色,他难道不知?

不过是个凭白的添头罢了,更是给贾琮挡箭用的。

毕竟,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跑去施恩,实在是犯忌讳的事。

可若是说替兄弟站位,帮宝玉收揽祖宗香火,那就没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因为天经地义!

再者,他那个傻姐姐,还不欢喜疯了?

果不其然,贾琮话音落地,只顿了那么几个呼吸,王子腾就听王夫人惊喜高兴道:“还带着宝玉去?”

贾政也吃惊的看着贾琮,问道:“琮儿,你带那小畜生去作甚?他懂什么,莫让他坏了你的大事。”

贾琮微微一笑,对贾政和听了贾政之言面色难看的王夫人道:“老爷太太,谁又生来就懂那么多,不过是慢慢去学罢了。宝玉如今也大了,也该往外面走走,见见亲旧世交,开开眼界了。往后做官,总要用的,早一日学比晚一日学强。您二位放心,有我在,出不了岔子的。”

王夫人连念佛号,简直感激的看着贾琮道:“阿弥陀佛!我的儿,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全!宝玉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福气!”

贾政也感动莫名,他虽骂的严厉,可心里到底还是念着宝玉的前程,见贾琮安排的那么妥当,岂能不熨帖?

见他夫妇这般模样,王子腾再看贾琮那张俊秀的不像话的脸,眼中渐渐多了丝敬畏。

多智近妖,将局势轻松玩弄于指掌间,说的便是这等人吧?

可怖!!

怪道都中那么多公候豪门当家人,都在传那一句话:

生子当如贾清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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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哭泣的宝玉

荣庆堂。

“劈啪!”

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在了宝玉脑门上,打的他眼冒金星。

什,什么?

贾琮带他去挨家拜访将门?

宝玉一张脸简直惨白,让他去拜访一些文官或是闲散富贵人家,他勉强还能接受。

让他去挨家挨户的拜访那些发着臭味的臭男人家,那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见他如此惶恐,原本欢喜高兴的王夫人忽然心软了,对贾琮道:“必要带他去?”

宝玉慌忙抬起头看贾琮,拼命对他挤眉弄眼,急眉赤眼的。

贾政见之,怒哼一声,宝玉又一个激灵低下头去。

贾琮轻声对王夫人道:“太太,宝玉总要出门的。”

上头贾母见宝玉唬的背后冷汗都湿透了一处衣襟,大为心动,骂道:“家里的爵儿都让你承了,你还来搅和宝玉做甚?我也是奇了,整日里怎就你的事最多?”

说着,将唬的有些懵然的宝玉搂在怀里摩挲安抚着。

贾琮垂下眼帘,淡淡道:“如今家里兄弟单薄,且我所处之境,十分危险。有宫里大姐姐在,纵然有一日我坏了事,落了个不好的下场,家里也多半不会有事。但那个时候,老爷春秋已高,琏二哥也没了,宝玉为嫡为长,他不出来顶事,又让哪个去庇佑这一家老小妇孺?我若想落个清闲,早就写了信让王家舅舅拿了去,既能讨得圣心,又能方便自在,何苦如此安排?”

听闻此言,连贾母都说不出话来了。

贾政更是感动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对贾琮道:“琮儿,何其难也!不必太在乎家里,家里没甚大事,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啊!”

贾琮微微一笑,道:“不妨事的,琮受老爷大恩良多,怎敢不思回报?老爷放心罢,我不会有事的。”

贾政看着贾琮,犹如看这世间最好的孩子,眼中热泪到底收不住了,又不愿让子侄看到自己的丑态,便转过头去擦泪。

只是这一转,正好对上了宝玉那张弱弱的脸,一股无名火冲天而起!

宝玉见之不妙,忙大声道:“我去!我去!”

……

大明宫,养心殿。

崇康帝听闻王子腾之言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也没想到,贾琮竟敢明目张胆的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

倒也不算太过分。

军中的香火情崇康帝了解的最深,龙首原上那位,自囚了十几年,至亲却仍为其最大的心腹之患。

若非他就要病死了,崇康帝依旧夙夜难寐。

除却那人在军中无与伦比的威望外,还留下了太多香火人情。

受他一手简拔于微末中改变命运的将帅,不知凡几!

军中独特的忠诚文化,让崇康帝很难将这些收为己用,只能一点点去清洗,将军中那人的烙印磨去。

所以,贾琮说这些香火人情,是贾家最珍贵的财富,也没错。

一旁戴权看着崇康帝的面色变化,心里忍不住腹诽道:这位主儿,若说刻薄寡恩无情帝王,真是一点也不假。可若是一人还有大用,入了他的眼,那宽宏大量起来也非同寻常。贾琮那小子走运了……

果不其然,就听崇康帝道:“如此,随他罢。他也不过在中间过一遭手,留一手人情罢了。那些人被提拔起来,受到重用,终究还是要效忠于朕,忠于朝廷的。贾家和他们不过是私交……现在重要的是,要能将那些人拧成一股绳,抵抗住贞元勋臣那边的雷霆打击。只有真正在京中立稳足,将这几团兵马牢牢握在手中,朕才能睡的安稳。至于其他的……往后再说罢。”

王子腾闻言,虎目一眯,沉声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写份名单给冠军侯。”

崇康帝点点头,“嗯”了声,道:“告诉贾琮,要快!在二十二日铁网山打围前,各营军官一定要齐整。铁网山行围,朕要大犒三军,这是重中之重!”

王子腾忙领命道:“遵旨!”

……

荣国府,荣庆堂。

保龄侯史鼐看着贾母道:“老姑奶奶,这回您可一定要帮侄儿说话!上回也就罢了,可这回琮哥儿把官儿都一把捏在手里,他若再记不得我这个表叔,那可就没道理了!”

贾母头疼的看着他这个娘家侄儿,道:“你又打哪儿听来的风雨?他一个半大孩子,捏什么官儿在手里?”

史鼐也是近知天命之人了,此刻却如孩童般无赖,急道:“哪是听来的风雨?开国功臣圈子里早就传遍了。若非琮哥儿上回发狠,严禁外面人来寻上门来扰老姑奶奶的清静,此刻你这荣庆堂的门槛儿都要被人踩碎了!”

正说着,就见王熙凤满头热汗的进来,还没进门儿就叫道:“今儿也是奇了,莫非掉下来一个喜鹊窝子?那么多家上赶着来送礼,一家比一家重,往这边请来见见也不来。真是邪了门儿了!”

进门后,看到史鼐也在,忙笑道:“哟!表叔也在?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巴巴的送了一车礼来,比年礼还重。快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史鼐在晚辈跟前到底还捏一分身份,干咳了声,道:“我史家如今只老太太一个祖宗了,不勤上门孝敬些,怎是孝道?”

王熙凤信他的鬼话,呵呵一笑后说了两句奉承话,就问贾母道:“太太说她也不知怎么处置那些礼,让我来问问老太太,老太太见多识广,拿个主意!是上了礼单送进库里,再备一份还回去?还是……这不年不节的,真真不知叫的哪门子喜鹊!”

贾母哼了声,道:“去往东边,问问那个孽障该怎么办?如今这些我都做不得主了,问我有什么用?”又对史鼐道:“你也知道那孽障不让人登我的门,人家这是让我少多嘴!你有什么想念的,直接去同他说,别往我这边来。我去说,人家理我不也不理,岂不自寻苦臊?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史鼐闻言,抽了抽嘴角,苦笑道:“老祖宗哟!你家这个哥儿,是出了名脸酸心硬,六亲不认!我上门儿,他把我轰出来怎么办?我好歹也是个侯爷……”

贾母越听越烦躁,挥手道:“去去去!一个个都怕他毛硬不好捋,欺我老婆子软和怎么着?”

不过到底心疼自己娘家侄儿,顿了顿又道:“我不过是个老废物,说话也没人听了。你去问问宝玉他爹,看能不能帮你说一嘴。他若能出面,那孽障总要给几分体面。”

史鼐闻言,眼睛一亮,匆匆一礼转身就走,恼的贾母朝他背后啐了口。

……

梦坡斋。

贾政看着自家表兄弟头疼,他摆手道:“莫再说了,存甫,琮儿在外面做事艰难之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等亲长纵然帮不得他什么,也不好再给他添难。”

史鼐急道:“这叫什么话?我是来给他添乱的吗?我正是看在他作难的份上,特意来帮衬他的。说到底,我是他亲表叔,对不对?如今朝廷正是大用开国一脉功臣的时候,可开国一脉到现在还剩下几个可用之人?旁人都以为我是贞元勋臣,我撇下那么多便利关系,巴巴的来给他帮扶一把,就是看在血亲的面上。存周你当明白,我可是正经的武爵,靠军功承袭下来的!”

贾政闻言抽了抽嘴角,他这个表兄弟行事风格早就闻名勋贵圈子里,素为人瞧不起。

身上这个武爵,承袭于祖爵,军功却是靠分润他兄弟忠靖侯史鼎的功劳得到的。

旁人随武王出征,死伤无数不说,哪一个不是身先士卒负伤累累?

唯独他这个表兄弟,归来后吃的油光满面,大腹便便。

若非看在史鼎颇有战功,得武王器重的份上,让武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有史鼐这等便宜事……

他竟好意思自夸?

可是贾政是个儒雅体面之人,除了对宝玉外,几乎从不恶言伤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婉拒。

正这时,外面进来一小厮,躬身道:“老爷,东府侯爷打发亲兵过来,说请史家侯爷去东府说话。”

贾政闻言心里大松一口气,对史鼐道:“那存甫就快去罢,此事吾实无能为力。”

史鼐:“……”

……

贾家东府,仪厅。

贾琮正在翻看王子腾送来军官缺员表,眉头微微皱起,对于缺额之大,也有些头疼。

除却显武营主帅外,还有各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各缺额无算。

就算贾琮将贾家能招呼到的那些人全拉进来,怕都添不满。

更何况,他还不能那样做。

因为开国功臣一脉堕落腐化的程度,远胜贞元勋臣。

真将那些王八蛋选进那几团营里,不用多久,原本还有些战力的京营,怕都成了软脚虾。

到时候,贾琮都要担上干系。

史鼐进门后,贾琮没有啰嗦,抬起头对他道:“表叔若想谋个差事,外面庭院内有一箭靶,表叔在五十步开外能射中靶心,显武营主帅的位置就是你的。若射不中,表叔就不要开口了,给侄儿和表叔自己,都留几分体面。”

史鼐闻言,和贾母长的极像的一双眼睛登时沉了下去,喘着粗气儿盯了贾琮一会儿,见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身边还有虎狼之士护从着,哼了声,道:“谁稀得那劳什子主将位置?为叔不过来看看,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来教导教导你。”

贾琮轻轻“嗯”了声,还是没抬头,道:“若我有不明白的地方,一定派快马去保龄侯府请教表叔,今儿我事还多,就不多留表叔了。”

史鼐:“……”

心里把贾琮骂个半死,然后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等史鼐走后,展鹏问贾琮道:“大人怎没让他把礼带回去?”

贾琮呵呵了声,道:“旁人的礼不能收,他家的礼可以收。孝敬自家姑奶奶么……”

说罢,收起手中名单,下令道:“备马。另外去西府,把各家送礼的礼单拿出来,礼也重新装车,咱们一家一家的去还。宝玉呢?”

展鹏面色古怪道:“还在里面哭呢。”

贾琮:“……”

顿了顿后,大步往后面走去。

……

第五百九十六章 贾母之盼

贾琮回至宁安堂,就见家里姊妹都在,连贾环也在。

只是贾环看他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贾琮随即一想,便猜到了他一脸嫉妒埋怨的原因是什么。

路过他时,在他脑瓜上叩了个瓜崩儿后,便老实了。

除了贾环外,家里姊妹们竟都到齐了。

迎春、探春还有本在闭门养病的惜春都到了。

贾琮先与迎春、探春颔首,然后抚了抚惜春的额头,问道:“四妹妹怎出来了?身子大好了?本想晚上回来带着你哥哥姐姐们去看你。”

小惜春正在换牙,被贾琮这般亲昵关爱,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害羞说道:“本就只染了点风,不当事,是妈妈非要我不出门儿。后来妈妈还挨了训……”

贾琮奇道:“怎么回事?”

探春在一旁好笑道:“三哥哥今儿和老爷训了二哥哥,老太太拿你们没法子,就打发人喊了四妹妹的奶嬷嬷来问话,结果知道只是小风寒,且已经好了,就将她好一顿教训,出了口恶气!”

听她这般说,周围姊妹都笑了起来,唯独小惜春看着贾琮,愈发透着亲近。

贾琮呵呵笑着,又抚了抚惜春的发髻,道:“晚上就不过去了,想吃什么给平儿姐姐说,让厨房给你做,好不好?”

惜春还没答,一旁探春又不乐意了,叫道:“三哥哥忒偏心,只请四妹妹一个东道?”

今日随保龄侯一道来贾家的湘云也偏着头鼓噪,还是迎春说了句公道话,嗔道:“宝玉正伤心着呢,你们就只顾着吃?”

从梨香院来的宝钗站起来对面色不大好看的贾琮道:“可不许欺负人了!我们劝了好大一会儿了,仔细老太太寻你算账!”

黛玉则坐的稍远些,笑眯眯的只看不说话。

平儿、晴雯等人站在不远处,或备着茶水或端着点心。

见贾琮面色不大好看,平儿忙对他摇了摇头。

贾琮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低着头坐在那,可怜巴巴哭泣的宝玉身上,道:“道理我都给你讲明白了,你还哭什么?”

以贾琮身上现在的威势,就是寻常武将对上都要受其压制。

那是多少颗人头积淀出来的!

饶是这轻描淡写的一言,也让众人心头一紧。

好在探春上前,拉住他胳膊一下,贾琮揉了揉眉心,道:“这样,让,让环哥儿陪你一道去。”

宝玉发白的脸缓和了些,抬头看贾琮道:“要不,让环哥儿陪你去?”

贾琮生生气笑,道:“你这是准备给谁招祸呢?”

宝玉忙道:“我不是这个心思,我只是不大愿和外面那些人来往。”

贾琮奇道:“柳湘莲、冯紫英他们,你不是交情不错么?”

宝玉正色道:“外面那些人如何能同他们比?”

贾琮这才想起,红楼梦里颇有狭义之气的冯紫英,其实也是个浪荡公子哥儿,柳湘莲更是个混迹“娱乐圈”的败家子。

一丘之貉。

想了想,贾琮道:“这样罢,你和环哥儿一起随我去。我去见前面的人,你们去后宅拜访各家老太太、太太。既然是通家之好,说不得人家会让自家的姑娘出来见见你们。唔,好多小姐姐,好不好?”

宝玉闻言,心动了,眼睛渐渐发亮……

“噗嗤!”

却是黛玉见宝玉这般神色,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宝玉闻声慌忙收敛神色,对黛玉解释道:“林妹妹,我并不想去的,是贾琮非要让我去,我没法子……”

黛玉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按理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黛玉这话一说完,却是湘云最激动,哈哈尖笑着跳脚拍手,对宝玉道:“如今还怎么说?如今还怎么说?连你林妹妹也这般劝你了,你对她说去别的屋里,仔细污了你这地儿啊!”

宝钗见宝玉神色不对,忙上前拉住孩子气的湘云,嗔道:“你又添乱!”

黛玉见宝玉眼睛都直了,怔怔的看着她,轻轻一叹,道:“宝哥哥,如今都大了。你只这般……”话没说尽,见宝玉泪珠滚滚落下,苦笑着摇摇头道:“罢了,我再不说这些话了,随你就好。”

宝玉闻言,登时高兴了,连声道:“林妹妹,你原不该说这些混帐话!”

黛玉呵呵了声,没有再言语,垂下眼帘。

宝玉落了一鼻子灰,还想说什么,就听贾琮道:“去西府换身衣裳,再洗把脸,准备出发了,早去早回。”

宝玉闻言,脸色一下垮了下来,只是虽一万个不愿意出门儿,此刻也没法子了。

不过再一想,能见许多其他人家的小姐姐,那点子郁气也就散了……

等宝玉和诸姊妹走后,黛玉以一会儿要看父亲林如海为由没有过去,留下来问贾琮道:“怎一定让宝玉去?”

贾琮自然不会拿荣庆堂上的说辞来应付黛玉,他笑道:“不想让他留在家里,老想着烦你。要不是看在老爷太太的面上,我早把他抓进诏狱去了!”

黛玉明知贾琮在哄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高兴。

又见一旁晴雯、春燕等人偷笑着看她,登时晕红了俏脸,白了贾琮一眼。

这也是黛玉喜欢待在东府的缘由,这里的丫头都知道她和贾琮的关系,所以让她很自在惬意。

黛玉单手竖起胳膊支在身旁小几上,一双蕴着晨露般的美眸静静的看着贾琮,抿嘴轻笑道:“我劝你还是别逼宝玉逼的狠了,纵然你是好心,可要是出了岔子,你也落不到好。”

贾琮见她目光担忧关切,便笑道:“不妨事的……现在我的身份,原不好接触这样的事。本该将贾家那些人情关系送给王家,可就这样送去,我又不甘心。索性拉了宝玉出来,让他挡在前面受了这份情。”

这话平儿、晴雯等人听的糊涂,可黛玉最是冰雪聪明,一想就明白过来,登时变了眼神,又好笑又嗔怪的看贾琮道:“三哥哥好奸猾!”

贾琮正色道:“林妹妹这话说偏了,难道受好处的不是宝玉?怎能说我奸猾……”

黛玉看着贾琮,强忍笑意,叹道:“三哥哥,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很……咯咯!”

她又不是晴雯春燕,听不明白话。

黛玉平日里所读之书极杂,再加上她对宝玉的了解,怎会相信贾琮的话?

这些关系人情处下来,说是给宝玉的,可宝玉根本用不到,也不会去用。

到头来,还不是贾琮的?

倒是让宝玉挡在前面吸引了关注,白跟着去受罪一遭。

只是黛玉此刻一颗心都在贾琮身上,再者对宝玉也没甚坏处,所以贾琮这样的做派,只会让她更喜欢……

她中意的,从来都不是端方的迂夫子。

又说笑了几句后,西面来人请贾琮过去,黛玉笑呵呵驱赶道:“快去罢,我和平儿姐姐说会儿话。”

贾琮看着平儿和黛玉站在一起并肩含笑,面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之极,点点头告辞众人,往西府而去。

……

荣庆堂。

贾琮好笑道:“不用如此,咱们去给他们送好处送官儿做,反倒再添一车礼,天下哪有这样亏本儿的事?”

原来贾母为了给宝玉壮脸,决定不仅将今日送礼之人的礼还回去,还再搭个添头。

听闻贾琮之言,贾母恼道:“这怎叫亏本儿的事?人情往来,最忌小气!你要让他们往后多照看宝玉一些,不送些礼怎好?莫非你舍不得官中的财物?”

贾琮摆手道:“和这些不相干,本就是人家求咱们办事,咱们反倒贴一车礼回去,他们怕都要怀疑咱们家想干什么……”见说贾母不动,贾琮又道:“再说,今日去的人家不少,一家舍一车去,大半个库房也要空了。虽然我早说过这些银财以后我不要,都给宝玉他们。可宫里大姐姐眼看就要大喜了,家里少不得要送笔银子进去,还要备着别的事。其他事都好说,大姐姐在宫里的事却是第一等大事。”

贾母闻言,心里虽然已经认了,可还是气不过,问道:“你姐姐大喜之事,你就不准备些?”

王夫人忙道不必,她都准备好了,贾政也道贾琮过的艰难,贾琮见贾母只是盯着他,呵呵笑道:“不是我哭穷,我是真穷。抄了那么多家,陛下不准我动银子,只让留些宅子去卖,一时间哪里卖的动?下面几万张嘴等着吃饭,我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八块花。所以现在才劝着家里省着些花,预备宫里大姐姐那里用银子,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贾政忙道:“要不你从库上支些,家里还有……”

见贾母和王夫人的面色登时僵住了,贾琮对贾政笑道:“不用,家里虽有些,但并不顶用。锦衣卫连都中再算上江南六省,一个月七八万两银子的人马嚼用。家里纵是一座银山,也撑不了几个月。老爷不必担心,侄儿有法子的。”

贾政等人一听要这么些银子,无不骇然,贾政也说不出什么了。

这般大的开销,当真没二三年就掏空贾家了。

贾琮对收拾一新的宝玉道:“没什么了,出发罢?”

因为贾政在,宝玉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下。

这时贾环也被赵姨娘给送了来,低着头不吭声,随着赵姨娘给贾母、王夫人、贾政等人行了礼。

赵姨娘又对贾琮赔笑道:“琮哥儿,你素来最疼环儿,出门儿一定要照看好他,你就这么一个弟弟……”

此言一出,贾母、王夫人都黑了脸。

贾母可没给她好脸子的脾性,骂道:“什么好下流种子,好话也不会说一句。他就环哥儿一个弟弟,宝玉不是他弟弟?”

贾政喝道:“还不快下去!”

他虽私下里偏宠赵姨娘,这会儿也不能维护她。

好在赵姨娘没那么强的自尊心,被好骂一通,巴巴儿的走了。

却留下了一地狼藉尴尬的气氛……

这时,宝玉从高台上走下来,越靠近贾政,心里越打颤。

贾琮一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一手揽住同样低着头的贾环的肩头,笑道:“咱们这一辈,如今只咱们兄弟三人了。将门有句话,叫兄亡弟披甲,父死子出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今日我对付外面的侯伯将帅们,你们哥俩儿对付内宅的诰命小姐们。咱们兄弟齐心,合力断金!不负凌云之志,不坠祖宗之威。给亲长们行个礼,出发罢。”

在贾琮的带领下,贾琮、宝玉、贾环一起给热泪盈眶的贾母、王夫人还有贾政行了礼,然后一道出了荣庆堂。

贾母老泪纵横,由鸳鸯、王夫人和凤姐儿等人搀扶着,亲自送出门去。

这一幕,她盼了多少年。

只盼她的宝玉,自今而后,能有大出息。

顺带着,也盼贾琮这个孽孙,能平平安安,哪怕是为了别牵连家族,也希望他好好的。

至于环儿,这孽障随他去罢……

……

第五百九十七章 香火

怀德坊,镇国公府。

作为老牌的开国国公府,镇国公府与荣宁二公府只间隔一座群贤坊。

这几座厢坊是整座西城的精华之地,也是整座神京城,少数能引入活水的地方。

三间兽头大门上悬一大匾,上书“敕造镇国府”五个大字!

因为提前一个时辰递了拜帖,所以此刻镇国公府正门大开。

年不过二十来许的镇国公府承袭一等伯牛继宗引着家将亲兵候在门楼下,见贾琮到来,忙迎上前来,躬身见礼道:“牛继宗见过冠军侯!”(原著内,秦可卿死时,牛继宗诰命才刚生长男,上本年岁搞错了。)

贾琮翻身下马,亲自扶着牛继宗的胳膊搀起身微笑道:“世兄外道了,你我二家自祖上起便是世交。数十年来,相互扶持相望,不以异姓视之。世兄只需唤我一声清臣便是,今日我厚颜,领着家中兄弟一并前来拜会镇国公府。”

说着,对身后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宝玉、贾环招了招手。

二人忙上前,与牛继宗见礼道:“见过世兄。”

牛继宗见此,大喜过望,一迭声叫起后,就听贾琮道:“世兄,我这两位兄弟奉我家老太太、太太之命,前来拜会世兄家太夫人并夫人。我是承爵袭官之人,已算是外男,不便入内同老太太、太太问安,便劳我这两位兄弟进去问好。”

许是惊喜来的太突然,牛继宗张口就想请贾琮一并入内,不过看着贾琮温润但清明的眼睛,忽然想起贾琮今日前来的目的,眼神一热,立刻道:“来人,护送荣国府的两位世兄去里面给老祖宗请安。”

待两名家丁引着里面的两名三等仆妇,来请了宝玉和贾环入内后,牛继宗一挥袍袖,大声道:“清臣,里面请!”

这突然响起的洪亮声音,连刚进门儿的宝玉都听得到,唬得他差点一跤跌倒。

这便是他不愿同这些粗胚来往的缘由。

看着和荣国府截然不同陈设的镇国公府,宝玉和贾环哥俩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吊着,随着仆妇入内。

……

镇国公府,真定堂!

贾琮与牛继宗分主客坐而落座后,贾琮开门见山道:“陛下命王子腾执掌京营,如今到手的六团大营中,立威、扬威、显武三大营始终难以克化。尤其是显武营,自守备以上,一切武官皆空缺,士气低迷之极,军不成军。陛下命我襄助王子腾尽快掌控这三大营,可我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登门求助世兄。”

牛继宗闻言笑道:“清臣说笑了,为兄虽虚长你几岁,但你做的那些事……呵呵。为兄不是妄自菲薄之人,纵观武勋亲贵里的年轻人,即使李虎、赵昊他们,我自忖也不逊色他们几分。唯独清臣你,呵呵,在我们当中一骑绝尘,令我等望尘莫及!

其实王子腾那个位置,原该是你贾家的,他凭着姻亲关系捡了个便宜。若是你来当这个京营指挥使,这六团营绝不是什么难事。军中贞元勋贵太强,也只有你家二代荣国公代善公当年还能勉强抗衡一二。

清臣,你是个干脆的人,既然你问我,我也明白的说,为兄真没法子。在军中,咱们开国一脉,根本没法和开国一脉抗衡,差的太远。”

贾琮皱眉道:“如今京营十二团营,贞元一脉只余六团营,陛下手里还有御林军,怎会没法子?”

牛继宗笑道:“清臣,你忘了边军!大乾不止这十二团营,还有百万九边大军!为兄能承袭伯爵,实属侥幸。当初在科尔沁蒙古熬了好些年,也是祖宗保佑,正巧那二年马贼盛行,还专往我驻扎营地闯,小觑于我,才让我抓住机会狠狠设围斩杀了几百颗脑袋,成就了此功,才得了这一等伯之位。若是正经大战,哪会有我的机会?九边百万大军,主帅清一色的贞元勋臣。不是人家圈子的人,人家也不欺压你,完全无视你。我虽得了一个一等伯,也立刻被调回京赋闲了,嘿!

你再看看王子腾,为了管几万兵马,愁破脑袋也找不到将官,可换做贞元勋臣那边,随便从九边调一批人来,个个都是精兵悍将!哪会让十二团营荒废了?不过,就是军机阁那些公候们,也断然不会从那边调人的。”

贾琮眸光闪动,问道:“那是为何?”

牛继宗嘿了声,压低声音道:“因为那些老将,全是武王死忠!京中这些公候伯们,位置基本上到顶了,荣华富贵受用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斗志已经两说。就算武王,又能再给他们什么?他们现在只求一个稳……可那些未封爵,只顶着一个将军名头的边军老将和军中中坚骨干们,依旧是彻头彻尾的武王死忠!圣旨下到他们头上,都未必管用,真正的骄兵悍将。

不过这些年,朝廷一直压着九边军镇的粮饷,扣扣索索的发一点压大半,九边的军力,也早不如当年六成,甚至连一半都不如了,荒废了许多!当年大乾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大军,没被敌人打败,却要折在自己朝廷手中,嘿!”

牛继宗到底还年轻,语气中难掩复杂的情绪。

既对贞元勋臣蛮横霸道感到愤怒,又对他们遭到忌惮压制,感到惋惜。

毕竟,那也是大乾的国防军力。

自毁长城之事,总让军伍之人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哀。

贾琮淡淡道:“是啊,断不会从外面调人进京的,京中那些人,又用不得。所以,陛下想到了我们开国功臣一脉。世兄,我不兜绕圈子了,陛下命我襄助王子腾执掌京营,他手里无人可用,所以我只能寻到世兄。开国一脉功臣,四王八公。四王不去提,除却北静王还承袭王位外,其余早已衰颓。连北王也不占武职……而八公后裔里,唯世兄人才难得。所以小弟想举荐世兄,出任显武营营指挥主将一职。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美差,势必会遭到贞元勋臣强烈的仇恨和打压!少不得,要与他们做过对抗一场!世兄,敢否?”

……

镇国公府,内宅。

牛继宗诰命郭氏对上台软座上一五十多的老妇笑道:“这就是冠军侯的两个兄弟,今日一起上门儿,给老太太请安。”

宝玉和贾环一起礼数周全的与高台上的老妇见礼。

这镇国公府的太夫人,其实是与王夫人一个辈分。

至于老一辈,都没了。

牛家人的寿命,都不长远……

太夫人沈氏端详着宝玉和贾环稍许,让了座后,笑道:“可是贾家衔玉而生的哥儿?”

宝玉忙起身,谦逊一礼。

沈氏满意的点点头,笑道:“贾家家教好,不似我们家的猴儿,一个个都顽劣的紧。”

牛继宗还有几个兄弟,或嫡或庶,正是调皮之时。

牛家为将门,所以并不拘束着族中子弟。

只要孝道不亏,其他的倒是小事。

沈氏又看了眼贾环,见他神色忸怩,不似宝玉大方,透着小家子气,不过略略问了问,便不再多提,问郭氏道:“常听人说贾家那位冠军侯,说书女先儿都说他的故事,比戏里的豪杰英雄还了得,你也常与我说那孩子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怎不进来见见?”

郭氏忙笑道:“老太太不知,冠军侯今日前来原是和老爷商议外面大事。再者他还说,虽年岁不高,但毕竟已经承了爵袭了官,算是外男了,不好进来惊扰了内眷。往后有机会,再来问老太太安。”

沈氏闻言,愈发好奇道:“常有人同我说,这冠军侯虽能文能武,但性子却是天下第一霸道的,在家里连荣国太夫人都奈何不得他。如今看来,却这般知礼谦恭,可见谣言都是假的。”

郭氏心里好笑,她是亲眼见过贾琮到底有多硬气的,不过面上自不会多说什么,只道:“不遭人嫉是庸才,连我们老爷也常被外面说嘴,更何况冠军侯?”

沈氏闻言笑了笑,点点头道:“是这个理。听你说,冠军侯生的极好?”

郭氏啧啧笑道:“再没见过生的这么好的!只是模样倒也罢了,关键是人家那气度……啧啧啧!”

沈氏本就好奇的紧,如今听郭氏这般一说,心里愈发和猫儿抓的一样,道:“她们姊妹们平日里最爱清臣词,我也听了许多,是极好。如今你又将人夸成了花朵一般,我怎好不见见?至于外男什么的,再不必提,他才多大点,还没辉哥儿岁数大。快快去看看,若是大事商议罢了,请他务必进来一遭,让老婆子我见一见,不然怎甘心?”

郭氏闻言笑着应下,就听沈氏又道:“让她们姊妹们也都出来见见,既是通家之好,又都不大,不必忌讳许多。咱们将门原不是那等迂腐人家,讲究那么些酸规矩做甚?”

郭氏本也是将门女,闻言岂有不高兴的道理,说笑着出门而去。

宝玉坐在客座上,心里既期待,又有些失落。

期待着镇国公府小姐姐们是什么样子的,和家里的女孩子们比如何……

失落的是,原来她们早就喜欢贾琮了……

……

真定堂。

贾琮起身,对牛继宗微笑道:“京中风大,咱们几家老世交合该同守共望,相互扶持。只是我身上差事太敏感,不好多多来往。往后世兄若有什么用的到贾家之处,只管派人往我家老爷处一行便是。但凡有出力之处,贾家没有推延的道理。”

牛继宗闻言大喜,抱拳正色道:“冠军侯高义,镇国牛家,必铭记于心。”

贾琮微笑着伸出右手来,牛继宗同样如此,二人击掌成誓。

对视一笑后,贾琮就要告辞,却见郭氏俏脸含笑,从后堂而入。

……

比预计的时间迟了大半个时辰,只到日暮时分,贾琮才领着面色欢喜的宝玉和百无聊赖的贾环从镇国公府告辞,又往理国公府柳家而去。

镇国公府牛继宗好说,单独命其独掌一营兵马,这是武侯的待遇了,自然承情。

可理国公府柳芳承袭的是一等子的爵,只能得一参将之位,还要在神武将军冯唐之下。

神武将军冯唐,论爵位可比不上柳芳的一等子。

更不用说顶头还有一个连爵都没有的王子腾。

对勋贵门第而言,虽不能说体面高于一切,但也极为看重。

让柳芳接掌军职不算什么,可让他甘心屈居于王子腾、冯唐手下,还要听命于他们,这就难了。

不是他们不愿意袭实权官,是他们的出身门楣不允许他们屈居王子腾之流之下。

开国功臣一脉,大多只剩下这个虚架子了。

若他们自己倒掉,那也就彻底不值钱了……

这也是崇康帝、王子腾他们没有直接给柳芳等人下旨传令的缘由。

而贾琮不同,他的出身和祖荫光环,能够为柳芳等人搭成极好的台阶,让他们从虚架子上走下来。

在不自倒那副架子的同时,就可以承袭实权武官。

缘由很简单:帮贾家一把!

但贾琮相信,他们会记住他的这把香火!

……

第五百九十九章 作别

翌日清晨。

窗外晨雾弥漫,屋内也有些清凉。

弦丝雕花架子床前竖着一面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拦住了入门视线。

架子床上张着一面大红遍地金妆软烟罗纱帐,透过薄薄的纱帐,可见里面铺着两床锦被。

一为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一为杏子红金心闪缎锦被。

床头有一块青玉抱香枕,一只枕头上,却枕着一双人……

当贾琮睁开眼,看到对角的纱帐时,微微一怔。

再侧过脸,看着那一枕青丝,和身边清瘦的背影,目光恍惚了下,才想起这是哪里。

他眨了眨眼,嘴角弯起一抹微笑,将一只还搭在对面的手抬起,犹豫了下,又落下……

老实说,这还显得清瘦的身子,并不如平儿、晴雯、香菱她们抱起来丰润舒适,但这份感觉,却又不同。

贾琮悄悄探过头,就见到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上,眼睛处的一对翘睫毛,忽闪忽闪的闪动着。

见此,贾琮哈哈一笑!

听闻笑声,黛玉再也装不下去了,瞪开一双仿佛氤氲一泓晨露冬泉的美眸,狠狠嗔了贾琮一眼,俏脸飞起红霞,白里透红,可爱动人。

晨起的黛玉,格外的怜人。

昨夜贾琮与黛玉说了太久的话,说到不知几时,夜色已深,黛玉鬼使神差劝了句“别回去了,太晚了”,贾琮就翻身上了床榻。

其实并没做什么,还算规矩的一起相守着睡了一夜。

可是……

同床共枕在这个时代,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一夜过去,黛玉的神情和新婚媳妇几乎没有差别。

娇羞,亲近,怯怯,和亲爱。

贾琮虽然喜之不尽,可还是提醒道:“林妹妹,你若想再瞒下去,一会儿可得收拾一下眉眼间对我的爱意。不然……”

话没说完,就见黛玉简直嫌恶的打了个哆嗦……

太肉麻了!!

太无耻了!!

贾琮反而愈发哈哈大笑起来,就见黛玉娇滴滴的声音羞恼的呵了声:“你的手!!”

贾琮闻言,慌忙将手从黛玉怀里取出,正色道:“抱歉抱歉,小生失礼了!”

“呸!”

黛玉半垂臻首,凶巴巴的啐了口。

其实她曾经从未想过,贾琮会这样轻.薄于她。

她甚至都没想过,会容忍男人这般欺负她。

但是……

贾琮真的不同呢。

一来,他惊才艳艳,诗词书法惊艳当世。

二来,他生的几乎比世间大多女孩子还好看,让人难生厌弃抗拒。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贾琮在她最艰难最痛苦之时,用强势的手段庇佑呵护住了她,将欺负她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她不再受一丝一毫委屈,还为她父亲寻来当世名医,留住了她父亲的性命,虽始终未醒,可只要还活着,她就是有爹的孩子。

这三点相加,让她没有一丝意愿,去阻止贾琮欺负她……

正如她对贾琮所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且他如此喜爱她,她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而至于贾琮,他若果真只是一十四五的少年,情窦初开,或许也会同黛玉和宝钗展开一场“纯洁无瑕”的精神恋爱。

唯美,纯情。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十四五,以他二世为人的经历,他很难去追求那样“高尚”的爱情。

或许他曾经也有过,但经过挫折荆棘之路,当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后,那些曾经的纯真,早已离他远去。

这种纯真,不是刻意再去追求就能追求回来的。

太刻意了,反而做作。

所以,他用符合他心理年纪的行为,去诠释他对爱情的理解。

两人又甜蜜的顽闹吵嘴亲密了半个时辰,几番作别后,黛玉就趁着天还未大亮,将他赶出了自己小院儿。

尽管这座东府被贾琮经营的铜墙铁壁一般,泼水难入,可她也不想让人看到,贾琮在她这里过了夜。

太害羞……

另外,贾琮今日要领军出征,虽只是打猎,可黛玉心里还是揪揪的,不想在他面前落泪。

不吉利……

……

回至宁安堂后,平儿也刚起来,正在梳头,见贾琮回来,原本还以为在外面忙了一宿,毕竟之前贾琮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过等她慌忙去扶着贾琮想让他休息时,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面色登时变了。

她倒不是吃醋,而是……

“爷,林姑娘她还……她还小,又病弱多年,经不起……”

见平儿忍了又忍,犹豫了半天才劝谏出口的话,贾琮哭笑不得道:“好姐姐,你想什么呢?我怎会如此荒唐……你放心,只是昨儿夜里说话说的太久了,林妹妹怕我半夜回来扰了你们,就在那将就了半宿。这不,天还没大亮,就被她赶出来了。”

平儿闻言,这才松口气,对贾琮道:“林姑娘到底不是我们这样的能比的,爷总要等到大婚之日,才……”

贾琮挑了挑眉尖,道:“车轱辘话说了一百遭了,最后说一回,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要是林妹妹再长几岁,她也一样。我对你们的情意,不会因为何时圆房而分个轻重。”

见贾琮果然有些不悦,平儿忙哄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还不成?我给爷道恼!”

贾琮再次感谢这个美好的时代……

只是他到底还没渣成炉灰,所以没有拉着平儿胡闹一通。

盥洗一番后,和平儿、晴雯等人一道用了早饭,就往西面去了。

……

西府,荣庆堂。

因为今日过了中午就要领军出发,临出征前,少不得要来给贾母请个安见个礼。

许是都知道今日不同,不止贾母、贾政、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并贾家诸姊妹到了,连薛姨妈和宝钗也来了。

贾琮进门后,好一阵问安见礼。

只贾政关心他何时出发,何时归来,行囊可都备齐否,吃食可安排妥当等等。

等他问罢,贾母也略略提了提,就开始对薛姨妈说起宝玉这几天的风光:“姨太太这几日来的不勤,我也只顾着招待各府登门的诰命,怠慢亲家太太了。”

薛姨妈忙道:“没有的事,也是看府上忙,所以没过来添乱。”

其实她未必不想来,可荣庆堂这几日的客人,不是公候府第的诰命夫人,就是哪个将军府的将军夫人。

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她比哪个都低一头。

女人之间的攀比心只会比男人更盛,薛姨妈也没伏低做小受虐的心理毛病,因此在头一日来过后,就没再过来。

也是听说这边终于素净了,才再上门。

便听贾母高兴道:“原琮哥儿要带宝玉、环哥儿出去往各家亲旧世交家里走走,我还担心宝玉受了委屈不喜欢,可他要管教自己兄弟,连老爷太太也赞成,我便不好再护着,免得都说我老悖晦了。如今看来,我还真放手对了。亲家太太不知,这几日那些诰命可将宝玉夸好了。进门必先说宝玉知礼,连环哥儿都沾了他的光,落了好多夸赞!”

薛姨妈看了眼当着贾政的面有些害羞的宝玉,心道好歹老太太没说琮哥儿也沾了宝玉的光……

面上却笑道:“宝玉是老太太一手教出的孩子,和宫里大姑娘一样,岂有不让人赞的?”

如今都中各家府上差不离儿都知道了,等铁网山行围罢,宫里贾元春就要封妃,甚至封贵妃了。

所以一手教养元春长大的贾母,最喜欢听的便是这样的话。

果不其然,贾母听罢大为高兴,道:“我早前就同宝玉他老子说,不要逼孩子,好好的哥儿,到了年岁自然成器了,太早逼他,身子也逼坏了,还逼不出什么名堂来。如今瞧瞧,宝玉可不就争气了?”

这话王夫人也爱听,怜爱的看着宝玉。

然而贾政在旁的事上或许不大清楚,可在教子之上,却拎的极清。

听闻贾母的各种吹嘘,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煎熬,最后忍无可忍道:“老太太,人家只是顺带着赞了赞宝玉,不过是为了引出琮儿,夸赞琮儿铺路罢。哪里是真心赞那个孽障……”

此言惹的贾母勃然大怒,都不顾在晚辈跟前给贾政留体面了,啐道:“你就比我明白?是你在招待那些诰命,还是我招待的?她们同你说的话,说宝玉不行,琮哥儿行?我倒是奇了,到底哪个才是你的亲骨肉?几次三番忍你不同你理论,你还没完没了了!”

贾政当着阖家大小的面被啐了个满头包,又是羞臊,又是哭笑不得,道:“母亲,儿子不过在管教儿子……”

贾母恼的都要落泪了,护着宝玉道:“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管教你的?”

贾政闻言彻底没了脾性,摆手道:“罢罢,何苦为这孽障,惹的母亲气坏了身子?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老太太年高见识广,自然是老太太说的对。”

说罢,挥了挥袍袖,无奈离去。

等贾政离去后,就见之前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胸腔里藏起来的宝玉,瞬间恢复了活力。

哪怕被姊妹们取笑也不恼,还呵呵直乐。

直到看到贾琮似笑非笑的看他,才又悻悻起来。

不过,贾琮看到贾母沉着脸看他时,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拱手道:“老太太可别骂我,我可一句宝玉的不是都没说。实际上此处宝玉随我出去拜访,我也很满意的。”又对宝玉道:“宝玉,你长大了,不要辜负老太太、老爷太太对你的期望。”

他虽只比宝玉大几个时辰,可这方面宝玉做的还不错,知道兄长训话弟弟就要垂手听着,便规矩站在那。

等贾琮说完,他哪怕口不对心,也还是应了声。

贾琮呵呵一笑,再度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告别后,又与宝钗等人点头道别,最后转身,阔步离去!

……

PS:解释一下,本章说里有书友提意见,说希望贾琮和黛玉宝钗她们能纯情一些,精神恋爱。这种文能不能写出来呢,其实是可以的。无非是含蓄点,多烘托一下环境和气氛,阳春白雪一些,真的,不难。但是我觉得不合适,就像书里说的,贾琮并非真的只是纯情少年,实际上他和我一样,前世久经花丛,不知有过几个女朋友了……讲道理,有女朋友的都应该知道,两人相处时,怎么可能去搞什么柏拉图?简直不能想象。像我当初在大学里……算了,不炫耀了,有女朋友的不解释也应该知道。没女朋友的……唉,同情你们,虽然我现在也没有,但我还是鄙视你们,没理由的那种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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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钩吻

“你说什么?”

回到东府,都已经准备打点行囊领军出征的贾琮,听闻展鹏急匆匆传回的消息后,面色剧变,惊声问道。

如今,能让贾琮勃然色变的事,已经不多了……

展鹏面色也有些骇人,压低嗓音道:“大人,千真万确!我刚才从那边回来,确认康字号库房中密存者,就是钩吻!!”

康字号,是山西一家商号,在都中东西二市无数商号中并不起眼。

若非其背后是大同府孙家,根本没人去关注它。

而钩吻,又名断肠草!

剧毒无比。

三大皇子暴毙所中之毒,虽是混合复毒,但主要成分,便是钩吻!

这些日子来,锦衣卫、中车府还有许多其他暗中势力,差点将整个神京城的药铺翻过来查了七八遍。

仅有的几个有钩吻药材的药铺,自东家到掌柜再到伙计,全都捉拿下狱。

但是毫无进展。

钩吻虽为剧毒之物,却也可入药,有祛风攻毒,散结消肿和止痛之效。

只能外敷,不能内用。

那几家药铺存有钩吻,所卖人家也记得清清楚楚,几番查证后,都没有漏洞。

原本陷入困境,却没想到,竟会有此发现。

贾琮一边头也不回的往外大步行去,一边忍不住的后怕!

真毒啊!!

若非他是从后世而来,熟读红楼梦,知道中山狼之人。

那么他断不会如此排斥抗拒孙绍祖。

哪怕不将迎春许配给他,只将他重新收入贾家门下……

再搭上宫里元春怀有身孕之事,那怎么看,三大皇子暴毙之案,都和贾家脱不开关系。

崇康帝为了此案,甚至不惜举起屠刀血洗宗室诸王。

他难道会放过贾家?!

贾琮相信,崇康帝势必宁肯杀错,不肯错漏!

嘿!

这才是杀人于无形间,好手段!

……

“诶,诶,你们做甚?你们做甚?”

“各位官爷,额们是良善百姓,你们这是做甚……啊!”

长安东市,是神京城最繁华形胜之地,每天人口吞吐流量以数十万计。

真正的寸土寸金富贵宝地。

在东市西南一角,一座商号前,数百锦衣缇骑将商号团团围住。

展鹏带人直接入内,掌柜的带伙计操着山西口音拦截,刚一张手阻拦,便被展鹏麾下一员悍卒斩下胳膊,倒地惨嚎不已。

这般狠辣,惊的其余伙计不敢乱动,也让商号外看热闹的百姓商家们,远远避开。

展鹏直接冲进后仓库,前往之前就打探好的位置,将盛着钩吻药材的箱子直接取了出来。

掌柜的看到这一幕,连惨叫声都顾不上叫了,面色骤然惨白。

一直盯着他的贾琮见此,眼睛猛然一眯。

有鬼!

“传令,立刻围住孙府,缉捕孙绍祖,抄家拿人。”

“封锁此地,不得走漏一人,全部关入诏狱,未得旨意或我的命令前,任何人妄图接触他们,斩立决!!”

“喏!”

……

大明宫,养心殿。

崇康帝面色骇人的看着贾琮,一字一句问道:“这孙绍祖,又是什么东西?!他为何会有钩吻这等毒物?”

贾琮将孙家和贾家的关系说了遍,又将之前王子腾夫人上门提亲之事说了遍,最后道:“陛下,孙绍祖与皇子暴毙案有无干系,目前还说不准。但臣敢肯定,幕后黑手所谋,除却臣外,多半还是臣之姐姐。如果不是臣之叔父厌恶孙家家风不正,臣也不喜此人钻营,若让孙家和贾家再牵扯上干系。那么孙家康字号再爆出钩吻剧毒,朝野上下,无人将会认为贾家清白。就是臣之大姐,也断无人能容她活下去。幕后之人心思阴毒至此,骇人听闻。”

崇康帝面色铁青,眼睛泛着猩红,但还是压着滔天怒火,问漏洞:“你为何让人去查孙绍祖?”

贾琮正色道:“臣不敢欺君,孙绍祖本为贾家门人,却转投王子腾,更觊觎臣之二姐,其心可恨,其行更令臣作呕!臣原是想查孙家往蒙古走私之行,因为孙家经商,颇有家资,晋商凡是有身家者,多往蒙古走私禁物。但没想到,派往大同的缇骑还没回来,这边却搜出了钩吻剧毒。臣不敢耽搁,闻讯后当即查封了孙家康字号,并下令查抄孙府,缉拿孙绍祖。”

听贾琮将公器私用说的这般直白,崇康帝这会儿却顾不上发怒,他脸色难看之极,双手攥紧又松开,再攥紧。

最后,竟深吸一口气,在爆发的边缘压了回来,他对贾琮沉声道:“贾琮,此事,先由你暂时掌起来。朕明日一早就要前往铁网山,准备行围之事,这是目前最重要之事。”

贾琮闻言有些傻眼儿,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

三大皇子暴毙案,难道不应该才是最重要之事吗?

这心性……

帝王之位,果真会让人非人么……

见贾琮这个神情,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厉声斥道:“混帐东西!既然你都能想到此事背后谋的是你,是你姐姐,最终谋的是朕,他们想让朕断子绝孙,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那孙绍祖又怎会是真凶?他算什么东西?朕岂能为了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诱饵,放弃行围大事?”

贾琮恍然,忙道:“陛下息怒,臣明白了!”

崇康帝哼了声,强压怒火道:“虽然孙绍祖不会是幕后之人,但这条线索你不可错过,铁网山你暂且不要去了,正好趁着朕将王公大臣们悉数带往铁网山之机,你放开手去查!不管什么人在背后谋划,总少不了蛛丝马迹!不管涉及何人,一律先拿下拷问!记住,你是锦衣卫,宁杀错,勿放过!!”

看着崇康帝眼中欲择人而噬的骇人凶光,贾琮心里大骇。

这,才是一个失去所有儿子老父该有的神情。

“臣,遵旨!!”

领命之后,贾琮犹豫了下,又开口道:“陛下,凤藻宫那边要不要臣加派些人手暗中……”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变,沉声道:“宫里不必你操心,此次出行,朕会带上你姐姐随驾。朕倒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近到朕身边,害了朕的骨肉!!”

贾琮:“……”

……

“诶诶,你们干甚?你们干甚?”

“这是孙府!快来人……啊!”

南城,丰乐坊,孙家。

一座两进门楼前,孙家老管家带着十来个门子家仆惊慌的看着如狼似虎汹涌而来的锦衣缇骑,鼓起勇气想要阻拦,可这是锦衣卫,哪里是好说话的。

当头一记绣春刀,就将拦人斩倒在地。

其他人见动了真章,哪里还敢拦,纷纷跪倒在地。

二百余锦衣卫冲入孙府,不一时就传来阵阵狼哭鬼嚎哭喊惊叫声。

抄家之人,手段何曾温和过?

纵是千娇百媚的内眷美婢,该用刀鞘削时,一样轻不了……

半个时辰后,当锦衣校尉将整座孙府里外翻了个遍,内外宅的仆婢们悉数羁押起来后,展鹏在前院书房里看到正在翻看书信的贾琮。

这个年代不似后世,什么事也不过一个电话就能解决。

和人来往,大多数都要通过书信来往。

这些书信中,通常就藏着一些绝密之事的蛛丝马迹!

展鹏也知道这个理,见贾琮看的入神,就站在一旁没有言语。

不过半个时辰后,贾琮还是叹息一声,将手中信笺放在了一方漆盒内,嘿了声,冷笑道:“果然是奸猾之辈,家书都用暗语来写……不过,至少能够确定,孙家走私蒙古,以此获利无数。不然一个乡下土财主,种三辈子地能积攒下一万两银子都难,哪有财资供孙绍祖在京城挥金如土,广交豪门!剩下的先不看了,罪证足够了,先去拿人!”

不以钩吻之毒去拿人,一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迷惑敌人之眼。

再者,只私藏此毒,孙家也可托口为藏药,而非藏毒。

大义上不能绝对的站稳脚跟。

二来,崇康帝对铁网山行围,他初次直接接触军权看的极重,不愿让任何人耽搁了他的大计。

所以,贾琮便以孙家走私蒙古之罪,前来拿办他。

想来外面各府第,都能明白他为何这样做。

孙家当初拜入贾家门下,以为门生。

如今转投王家,若是贾琮连这口气都能咽下,怕会让许多人小觑了去。

这个理由足够了!

唯独的缺点,就是王子腾脸上不好看。

但事到如今,却也顾不得王家的脸面了。

“孙绍祖何在?”

一直候在一旁的魏晨忙答道:“大人,孙绍祖现在王家。他如今对外,便以王子腾门生自居。王子腾颇为器重他,听说,还从王家选了一女,要嫁给孙绍祖。”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道:“已经说亲了?”

魏晨摇头道:“这还没有,听说是大人府上太太不大同意。”

贾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点点头,道:“那还好……走吧,去王家,拿人。”

……

皇城,凤藻宫。

听闻崇康帝之言,贾元春惊讶道:“陛下,臣妾也去?”

崇康帝“嗯”了声,道:“朕不在宫中,担心你的安危。”

元春闻言感激莫名,柔声道:“陛下,不必以臣妾为念的,臣妾不碍事的……”

崇康帝抽了抽嘴角,道:“就这么办罢,你让人好生准备妥当,朕让内务府备好凤辇,另有太医随行,随时看护。”

他看重的岂是美人……

顿了顿又道:“铁网山之行,多半会有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出来闹事,到时候你莫要惊慌,有朕在,一切都不会有差池。莫要惊慌吓着了朕的皇儿!记住了?”

元春自然明白她如今是母以子贵,不会妄自以为崇康帝多爱她,因而忙应下,不过还是担忧道:“陛下,若有坏人在,何不在京里就……”

崇康帝隐隐有些不耐烦道:“这些你不懂!不必多言!”

元春滞了滞,又道:“陛下,若外面不安,便让臣妾三弟随行护驾吧,他是陛下封的冠军侯!”

崇康帝闻言,生生气笑了。

不过到底给元春留些体面,没将贾琮被长兴侯府亲兵追杀了足足半座城,狼狈逃窜,一骑绝尘的光辉事迹说出来。

只摆摆手,摇头离去。

真以为你那三弟允文允武,文武双杰?

若果真如此,朕都容不得他!

看着崇康帝毅然远去的背影,元春轻轻一叹,双手护在小腹上,幽怨的目光渐痴……

……

PS:老有书友说铁网山会走老路没意思,我会走老路么?我脚踏美特斯邦威,从来不走寻常路!

另外,推荐湘南笑笑生的《大宋明月》,比较热血的系统文,书荒的可以瞧瞧。

请假

今天被一群弟弟妹妹拉去吃饭,这会儿还在ktv被围着欢呼鼓掌,非要我多唱几首。

唉,其实好多年没唱了,但是嗓子被天使吻过,嘿嘿嘿,好吧,吹不下去了,他们只是拉着我不让我走,让我结账买单,实在抱歉,请假一天,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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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一章 蠢妇

永达坊,王家。

今日王家,大宴宾客!

按理,明日就要出征,今日主帅将校们,合该同部下兵卒们一个锅中搅勺子,同甘共苦,鼓舞士气才是。

但现下的情势不同,连主帅和各营指挥大将之间还陌生着,若想临时去兵营里蹲点,起到的效用着实有限。

所以,王子腾就奏请天子,问是否能办一宴,将如今能掌在手里的六大团营指挥使并一众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请一遭。

如今的情形还是帅不识将,将不识帅。

此非领兵之道也。

崇康帝自然明白此意,因此恩准王子腾所奏。

所以,今日王子腾将六大团营内除却留职将校外所有军官,悉数请至王府。

这些年王子腾执掌京营,哪怕没有大肆搜刮,可在华夏这片土地上,有权便有财。

只靠一些潜规则的收益,王家虽称不上巨贾,但也当得起豪富二字。

今日又是王家最光彩荣耀的一日,王子腾夫人李氏为了争光,恨不得堆一座银山来宴客。

因此今日王家,热闹非凡。

各色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上,都中最好的两大戏台班子今日皆会王府。

打十番和说书女先儿,也各有一台,供内客女眷受用。

宾客迎来送往,如同集市。

当然,在这喧嚣之下,也隐藏着诸多暗流。

执掌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的主将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论地位远尊于王子腾。

但王子腾借着贾家的势,再加上天子有意打压贞元勋臣,所以竟为其上官。

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人心里怎能痛快?

只是形势压人,他们不得不维护表面的和睦,脸色淡淡。

除此之外,忠靖侯史鼎心里也不大高兴。

他是贾家荣国太夫人的嫡亲侄儿,论亲近,远在王子腾之上。

更不用说他凭军功封爵候位,哪里是王子腾能比的?

可是,当初京营节度使被十二团营架空,王子腾走了贾家的门路谋得此位。

谁能想到,崇康帝会渐渐将军政大权抓起,并且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当初不过是个空架子的京营节度使,如今倒生发起来了。

这让史鼎颇为郁闷,早知道,他谋了那个差事就好了。

不过他也知道,只能心里抱怨腹诽一二。

他身上贞元勋臣的色彩重过开国功臣,就算他在那个位置上,崇康帝也断不会如此重用扶持于他。

但知道归知道,可真让史鼎堂堂一武侯对连个县男都不是的王子腾俯首,那也是不可能的。

好在,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崇康帝不过是借王子腾的手将京营掌起来。

倒不是真要扶持他做军中巨头。

所以,只要面子上维护和睦就好。

想来王子腾也是个识趣的,没有做军中第一人的野心……

不过史鼎倒希望王子腾能端着上官的架子拿捏一把,看看武定侯吴诰那三人的脸色,史鼎就觉得有趣。

这纷乱的局势啊,还真是群魔乱舞。

只是,有淡漠的,就有捧脚的。

王子腾拿着酒盅四处周旋,落后他半步身子处一直跟着一个端酒壶斟酒的年轻人,身材魁梧高大,却是一脸的奴才相。

步步以王子腾马首是瞻,巴结的样子着实令人作呕。

与史鼎相邻的靖安候徐忠看到他脸上不屑厌恶的模样,呵呵笑道:“老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生在世,不是谁都像你老史这样,投胎到王侯之家。你虽然不是保龄侯府的长子,可当初从军出征,王爷看在老保龄侯的面上,再加上你确实是个当事的,就对你格外相待了些。若不是如此,你和那小子差不了多少。为了往上爬,充当门生都是好的,认爹认娘认祖宗的都有不少。你又何苦看不起人家?”

史鼎听得出徐忠在嘲笑他,便只冷哼了声,没有多言。

正与武定侯说话的参宁侯宋杰这会儿也转过头来,看着史鼎调笑道:“老史,那年轻人的老子辈不是贾家的门生么?怎么如今成了王子腾的跟屁虫了?冠军侯年岁到底还小,好多事都拎不清,老史你是人家表叔,就该多提点提点。这自家门生,成了别人家的狗……别说只是姻亲,就是一个家里,分支都没这个资格。若都这般来,还收门生费心培养做什么?喂熟了跟人跑?瞧瞧外面那些人,不少都是贾家老国公的门生故旧,混的并不如意。人家看到这小子换了个主子,立刻就从本在兵部候缺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成了大权在握的京营参将,嘿,动心思的怕不止一个两个。”

贾琮的确带着宝玉、贾环挨家挨户拜访递台阶“送温暖”,可有资格让他登门的,无不是武爵在身的世交旧友之家,而非门生。

没有先生恩主之家往学生之家登门的道理。

而如今在王府的大部分守备、都司甚至游击,都是各家麾下的门生旧部。

其中,贾家的占据大头。

让他们看着改换门庭的孙绍祖一下跃居参将之职,远在他们之上,他们心中岂能没有想法?

所以这会儿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很是嘲笑史鼎。

毕竟,在外人眼里看来,贾史二家根本分不开。

嘲笑史鼎,便是嘲笑贾琮。

而且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贾琮想要事后弥补也没机会了。

因为他也拿不出那么多参将来,安抚人心!

呵呵,如今那位冠军侯上跳下窜好不得意,看他出丑的机会,可不多啊……

前面热闹非凡,人生百态,后宅却比前院更为精彩!

王子腾夫人李氏嫁到王家这么些年,属今日最为风光得意!

四位一等候夫人,一位国公府的伯夫人,一位神武将军夫人分坐她左右。

七人坐在高台主位上。

其余各等公候伯府第出身的诰命并将校军官夫人,则坐下堂下两排楠木交椅上。

李氏不住的左右奉承着,再听其她妇人对她奉承。

来往交际,觥筹交错,展示着王家的豪富,好不得意!

只是女人之间,最看不惯对方的得意。

别说王家这样穷人乍贵才跻身到她们圈子来的丑小鸭,就是彼此妯娌手帕交间,都未必容得下这样的轻狂。

所以看到李氏咧嘴露了一个半时辰的牙花子还不收敛后,参宁侯夫人刘氏忍无可忍,端着茶盏啜饮了口后,也压不住心里的恶心,便笑眯眯的看着李氏,道:“哎呀呀,都说咱们女人,生的好不如嫁的好,真真不假。看看妹妹,论出身倒不算高,可架不住嫁的好啊!王家老爷是个有能为的……”

这话让李氏有些不爽,但终究还是爽,夸赞王子腾,岂不就是在夸她?

不过听完刘氏继续之言,她的脸色就骤然难看起来,只听刘氏掩口笑道:“王家老爷有能为,能哄得自家姊妹高兴。我听说,是王家老爷哄的荣国府二房太太高兴,二房太太才说服了二房老爷,为王家老爷谋了京营节度使的缺儿。如今天子重视京营,王家家底不算太厚,夹带里没甚人可用,毕竟不是马上将军,战功得官儿,王家老爷又哄得自家姐姐高兴,那贾家二房太太对冠军侯有恩,她开个口,冠军侯不好驳了她的面子,这不,贾家的故旧门生今儿坐了半堂。王老爷好大的能为啊!”

武定侯夫人邱氏、靖安候夫人甘氏都应景的呵呵笑了笑。

参宁侯夫人刘氏是贞元勋贵诰命圈子里出了名儿的不好相与,因她烧的一手好菜,当年武王都赞过,以嫂称之,所以目空一切,也就是在六大国公诰命前收敛些。

李氏不过区区一个王子腾夫人,虽也是一品武官诰命,可武官诰命和封爵诰命差的十万八千里,刘氏又怎会将李氏看在眼里?

能忍到现在,想来已经是出门前被叮嘱了好多回,知道天子正在大用王子腾的缘故……

忠靖侯夫人赵氏和镇国公府牛继宗夫人郭氏对视一眼后,一起垂下了眼帘,恍若未觉。

李氏脸色难看,气的发抖,却还是强笑道:“外面如今多有谣传,其实并非如此,是天子看重我家老爷……”

靖安候夫人甘氏笑道:“我想也是如此,王家如今看起来不比贾家差多少了。我听说,连贾家的门生,如今都转投到王家门下了?可见王家如今愈发兴旺,不差贾家什么了。若不然,贾家的门生怎会投到王家门下?”

这话,其实比参宁侯夫人刘氏的话还要毒!

正经豪门,绝不会招惹别家的门生的。

贰臣,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贬义词。

这句话既奚落了王家的寒酸,也嘲笑了贾家的窝囊。

只是女人间的交锋本就是藏在温和甚至美丽的表面下的,李氏又没大智慧,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还以为甘氏果真在为她解围,巴巴的陪着笑脸说了好多奉承话!

最后居然还大咧咧炫耀道:“良禽择木而栖,那孙绍祖祖上虽是贾家门生,可到了他这一代,却相中了我家老爷,只见面交谈一番,就被我家老爷所折服,说什么都要拜在我家老爷门下。我家老爷也是没法子,看他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里,也没个人拉扯一把,又人才难得,就勉强收了他。不过收下后,就好好待他。给他安排了个三品参将的差事不说,听说他尚未成亲,一个人在京孤苦,就准备在王家寻个好姑娘许给他!待他倒比儿子还亲……”

这话让刘氏、甘氏等人差点忍不住喷笑出来,史鼎夫人赵氏和牛继宗夫人郭氏简直要以绣帕遮面。

武定侯夫人顾氏则笑眯眯的看着李氏,问道:“孙绍祖这般改换门庭,那贾家冠军侯肯善罢甘休?”

李氏嘿了声,道:“他又能怎么样?当初要不是我王家姑奶奶心善,把他从他老子娘手里救出来,这会儿骨头都化了!不过一个门生,他还能扫我王家的面子?再说,他见了我家老爷也得规规矩矩的喊一声舅舅,见了我也得叫一声舅母。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当然,我们虽不是他亲舅舅,可他视我家大姑奶奶为母,和亲舅舅没差别。他敢乱来,我家老爷大耳刮子扇他他也得认!哼!”

武定侯夫人顾氏闻言,抽了抽嘴角,叹道:“王家果然威风了……”

参宁侯夫人刘氏吃吃笑道:“好妹妹,你该不是在吹牛罢?你王家敢抽冠军侯?”

见满堂妇人看来,李氏硬挺着脖颈,叫道:“如何不敢?他一个当外甥的,要敢对我家老爷不敬,我家老爷打他他也得忍着!别说我家老爷,就是我,就是我也能教训他!”

刘氏、甘氏等人闻言无不放声大笑,只当成最好笑的笑话来笑,让李氏一张脸臊的通红。

史鼎夫人赵氏和牛继宗夫人郭氏则冷笑着看她,正这时,就听前面遥遥传来一道怒吼声,惹得满堂诰命侧目。

李氏正无处发泄满腔羞怒之火,听闻这道声音,登时尖叫斥道:“怎么回事?”

她这声音,让周围几个侯伯诰命纷纷皱眉,目光不满。

李氏见之愈发羞臊,就见一管事媳妇急急进来,面带惊慌恐惧,躬身道:“太太,了不得了,姑奶奶家的那位冠军侯来了!”

此言一出,堂上先是一静后,一众平日里早就闲得蛋疼的诰命夫人们,一个个眼睛放光的看向李氏!

参宁侯夫人刘氏更是大笑道:“哎哟哟!老天爷,咱们京城这地儿就是邪性!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也不该啊,冠军侯是王家的外甥,来了也该规规矩矩的,不然他舅舅还不大耳刮子抽他?他舅舅不打,他舅母也要打的。这是怎么了,怎就闹起来了?”

刘氏的话让李氏心里呕血,却被逼到墙角,不得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管事媳妇苍白着脸道:“姑奶奶家的冠军侯带锦衣卫来了,本是在门口要人,要孙家少爷。大爷求情也不行,大爷不让出,那位冠军侯就带人进来了,正在前面拿人呢。”

李氏闻言,只当贾琮是来捉拿贾家门生叛逆,气的浑身发抖,叫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个下流种子,这个窑姐儿生出的……”

这话连参宁侯夫人刘氏都听不下去了,提点道:“好妹妹,你在这儿骂他又听不到,你这当舅母的,有话当着他面骂才是,他还能将你如何?”

李氏许是被羞恼怒火烧坏了脑子,竟听信了此言,霍然起身,道:“今儿我再不饶他!!”

说罢,下了高台,急急往外前面行去。

……

PS: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呵呵,本来想着明早发,想想算了,现在发了吧,明儿周一,这会儿大家估计还在周末结束症中煎熬着。不过现在发了,明早的更新就延迟了,但明天肯定会有,就这样,古德奈特……

第六百零二章 一地鸡毛!

王府,前厅。

王子腾面色阴沉,长子王义更是满面怒火,父子二人盯着堂上一身着儒衫常服的少年,四目喷火。

地上,几名锦衣缇骑如杀猪般将一魁梧年轻人按在地上,反手剪压背后。

上座之上,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人动也不动,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顾自吃茶饮酒,轻声谈笑。

忠靖侯史鼎和神武将军冯唐和王子腾明面上的关系还不错,两人见形势不对,走了过来。

镇国公府承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府袭一等子柳芳、修国公府袭一等子侯孝康、平原侯府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府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府袭二等男戚建辉等人亦围了过来,却纷纷站在少年身边。

看到这一幕,王子腾虎目微眯,心中怒火大炙。

就听那儒衫常服少年轻轻一叹,道:“舅舅,非是我今天不给你体面。刚才我对大表哥说了,让他请孙绍祖出来,我可以在偏门等他。只是大表哥却不同意,我只能亲自进来拿人了。”

王子腾沉声道:“非要拿人?”

贾琮目光淡然的看着王子腾,点点头道:“若无必要,也不会今日前来。”

王子腾不再言语,王义许是见贾琮对他父亲说话依旧客气谦逊,便一下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大声道:“贾琮,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心里不清楚?”

此言一出,贾琮面色倒没怎么变化,他身旁牛继宗、柳芳、侯孝康等人却纷纷变了脸色。

前几日贾琮亲自出面,一一挨家登门拜访,给他们递了台阶出山掌军,助开国功臣一脉体面的重回军中。

此事并非一般的香火情了,可谓是恩情。

最难得的,是对他们,贾琮一改针对贞元勋臣的狠辣,一直温润如玉,以通家之好相待。

哪怕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拉拢开国功臣一脉,承继两代荣国公和宁国公的香火余荫,但他们依旧感到高兴,也愿意同东山再起的贾家亲近。

他们或年长于贾琮,或辈高于贾琮,贾琮以敬父兄之礼待他们,他们又怎能看大贾琮被欺负?

因此听闻王义之言后,牛继宗最先不得容忍,厉声喝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这般同冠军侯说话?国礼大于家礼,莫要给脸不要脸!”

牛继宗虽比王义大不了太多,可他十二三便在九边打熬,更在科尔沁草原亲自领兵和马贼厮杀过,身上一等伯之位,便是伏杀了数百马贼悍匪积功而来,身上的煞气,哪里是王义能比?

王义虽比其弟王礼强的多,也在军中打熬资历,但比起牛继宗,相差的太远,至今手上连人血都未沾过。

此刻被牛继宗当头一喝,王义先是屈辱的涨红了脸,随即被诸多公候府第的武爵们用冰冷无情蔑视的目光盯着,又煞白了脸。

人总难免得意忘形。

这几日王家不断有人出入拜访,王义陪着王子腾一起接见。

自然不知听了多少夸赞的话去,好似真的成了世间第一等年轻俊杰,心气渐高。

更感觉王家的地位,已经位列第一等豪门,不差贾家多少。

尤其是听孙绍祖没日没夜的奉承着王家,贬低着贾家……

直到这一刻,看着贾琮连眼皮都未往他这边抬一眼,身边却有一群公候将校替他张目,王义才如一盆冰水泼到头上,清醒过来。

连王子腾都变了脸色,冲王义喝了声:“混帐!还不赔礼?”

贾琮呵呵笑着摆了摆手,道:“自家人,闹这些做什么?”又对身旁的牛继宗等人道:“我公务在身,今日便不陪诸位叔伯兄长饮酒了。不过这是我舅舅家,和我家一般,诸位叔伯兄弟不必外道。”

此言一出,王子腾面色登时和缓下来不说,牛继宗等人也纷纷点头,目光激赞的看着贾琮。

他们明白,贾琮倒未必真给王子腾面子,但今日王家这场东道得到了天子的首肯,便有天子的颜面在这里。

贾琮肯圆润解决,也全了天子的体面。

上座处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这会儿也不装事外人了,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本该是最年少轻狂的年纪啊……

这个年岁的少年,不该是将脸面看的比性命更重么?

三人自忖,他们在贾琮这个年纪时,断做不到这个地步!

太多时候,世人只知闷头往前冲,却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胸襟和智慧。

所以,世人大多碌碌无为。

就连他们,也是碰壁过无数次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又经过不知多少挫折,甚至差点付出性命的代价,才做到这点。

然而如今堂下那风轻云淡的少年,竟做的举重若轻。

三人心中不由都生出了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只可惜,此人是站着贞元勋臣对面之人……

忠靖侯史鼎见王子腾还未开口,便想打打圆场,呵呵笑着问道:“琮哥儿,这孙绍祖犯了什么事?”

史家这位老三是个不错之人,军功彪炳,且没其兄史鼐那些臭毛病。

贾琮对他感观还算不差,便道:“大同孙家那边私通蒙古的事发了,陛下震怒,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今日上门。”

这话说出,别说史鼎,连王家爷俩都无话可说了。

唯有被压在地上的孙绍祖拼命挣扎起来,嘶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晋西商号往蒙古做生意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孙家康字号虽也往草原行商,但贩的都是丝绸织造,连根铁钉都不往里送,你凭甚抓额?贾清臣,你这是打击报复!额不服,额不服!”

恐惧惊慌愤怒到了极点,孙绍祖连晋地方言都说出来了。

而他堂而皇之的将商贾之事说在台面上,也让人唾弃。

至于他的辩驳,却无人理会。

天下十成的犯人,九成都说自己是冤枉的……

当然,就算许多人惊疑,贾琮此举是为了清理门户,可也无人在此刻说什么。

贾琮再对王子腾拱手一礼后,对展鹏微微颔首。

展鹏一挥手,压着孙绍祖的四名校尉,将孙绍祖拖起,就要往外走,正这时,就见从内堂走出一众人来。

不过让围观众人皱眉的是,来人竟是一群“雌儿”!

这满堂都是军伍之众啊!

军中最讲究阳气刚烈,最忌军中出现阴人,坏了阳气。

至今还有流传,楚霸王项羽英雄盖世,天下无敌,之所以落败身亡,便是因为在军中带着虞姬,坏了军中至刚至阳之气……

且就算这只是传说,可内宅妇人此时抛头露面,也着实不成体统。

王子腾、王义父子二人见之都面色骤然一沉,不过没等王子腾呵斥,就听李氏尖声叫道:“贾琮!你就这般对你舅舅?你忘了若没你家太太,你这会儿连骨头也化了,你就这般踩你家太太娘家的脸?你还知道不知道一点孝道?还不给我放人!”

贾琮眸眼微微眯起,看着这来势汹汹的妇人一脸的暴怒和刻薄,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却无比的狰狞丑陋。

贾琮自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倒是孙绍祖看到李氏到来,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声喊道:“太太,贾琮冤枉我,故意打击报复!他恨我投奔大将军门下,心生嫉恨。太太救我!”

李氏闻言当真,愈发气的全身颤栗,指着贾琮尖声叫道:“贾琮,还不放人!”

贾琮不愿当众与一泼妇争吵什么,转眸淡漠的看向王子腾。

王子腾低声喝道:“你出来做什么?还不进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氏倒有理,尖声道:“老爷,若是旁人,我断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可贾琮分明是我王家的外甥,难道我也管不得?今天我就是让人掌他的嘴,他也得生受着!不然就是没孝道的种子!别人必会说他,是窑姐儿……”

此言一出,王子腾面色一变,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蠢妇。

其他人也是满堂哗然后,全都看向了贾琮。

自贾琮拜师当朝大司空宋岩为师,且受牖民先生重视后,再无人敢明面上拿贾琮的身世说嘴。

任他是王公亲贵,皇亲国戚,宋岩和孔传祯若登门去骂,谁也得生受着。

哪怕二位自重身份,不去登门骂街,可两人春秋笔法一篇文章下去,那更会让其阖族“流芳百世”!

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将这都快被人遗忘的事,挑到了桌面上。

王子腾此刻心中无比悔恨,没在李氏刚出来时就骂她回去,厉喝一声:“住口!”

可就在这时,便听到一道淡漠的声音轻轻传来:“掌嘴。”

这话让满堂人大吃一惊,王子腾忙上前挡在贾琮身前,急道:“琮哥儿……”

然而贾琮又怎会亲自动手,暴怒的展鹏早就一个滑步上前,众人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继而“啪”的一声脆响后,又是一道惨嚎……

等众人回过神来,李氏已经倒地,半张脸红肿起来,嘴角溢血,面容惊恐。

其子王义见之,愤怒如狂,咆哮道:“你敢打我娘,我杀了你!”

说罢,冲向展鹏。

“够了!”

王子腾声如洪钟,怒声一喝,喝住了王义后,转头面色阴沉的看向贾琮,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见外面又来一锦衣卫,在贾琮耳边说了几句,贾琮面色微微一变,问道:“果真?”

那锦衣卫点点头,贾琮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地上的李氏,轻轻笑了笑,道:“孙绍祖把东市孙家的那家康字号,送到你名下了?”

此事王子腾看起来也不知情,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眉头皱起,看向被王义搀扶起的李氏。

先前如同母鸡一样护崽的李氏,被展鹏一记耳光掌嘴后,全身的戾气都被打没了,这会儿竟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怯懦不敢言。

见她这般,堂上倒是有不少人若有所悟,对付悍妇泼妇,看来还是直接动手来的好。

这年头,谁家还没几个极品……

孙绍祖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没错,早一个月前,我就把东市那间康字号门市送给了太太!”

贾琮看了看孙绍祖,又看了看王子腾夫妇,冷笑一声,点点头道:“好,你们都好的很。来人,请我这位好舅母,回镇抚司说话。”

说罢,贾琮不顾面色大变的王子腾大喊留步,阔步而出。

一队百余人的锦衣卫鱼贯而入,将早已瘫软的李氏和还在挣扎的孙绍祖围上。

见孙绍祖还不安分,展鹏上前一记重拳打在其腹上,登时萎靡。

而拼命上前想要救母的王义,也被王子腾喝住。

见贾琮带人匆匆离去,留下这一地鸡毛,王子腾父子心中之恨,无以言表。

这时,一直在台上看戏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人徐徐起身,走下堂来,对面色木然的王子腾拱手笑道:“王大人何须动怒?大丈夫纵横四海,难免妻不贤子不孝,都是常有之事。今日便到此罢,想来王大人还有许多事要办,告辞!”

武定侯等人一走,牛继宗等人更不会再停留。

之前未随贾琮一并离去,是因为今日王家东道为天子首肯,他们不愿给贾琮招惹麻烦。

这会儿武定侯等人先行,他们自不会再顾忌什么,纷纷离去。

没一会儿,热闹非凡满堂宾客的王家,就变的空落落了。

后宅的妇人们得到了信儿,一个个心里直呼过瘾,这出戏比什么戏班子唱的都好看,然后纷纷离去。

等外客散尽后,王义满面憋屈的看着王子腾,悲呼一声:“老爷!!”

威望难积累,却容易败去。

当着那么多下官的面,今日王家将脸丢进了爪哇国,虽然他们知道,崇康帝并非真的要将王家扶持成军中巨擘,只是要一个能忠实执行他意志的忠犬。

可到了这个地步,王家若没有上位的心思,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然而这一切,都被贾琮毁了!

王子腾面沉如水,站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后,才沉声道:“你在家收拾一番,我先出去一趟。”

王义忙道:“老爷,先救母亲!”虽然王义也恨李氏今日无底线的愚蠢,可那到底是他生母,怎能不惦记?

王子腾闻言,怒哼一声,一甩袍袖后大步外出,等亲随牵了马来,王子腾翻身上马,对随从喝了声:“去贾家!”

说罢,一抖缰绳,座马向前冲去。

……

第六百零三章 真怒

锦衣卫,北镇抚司。

诏狱内。

一股股腥臭味在这座几不透风的密闭地牢内回荡,纵是白日,大海碗油灯依旧点的通亮。

不时有诏狱内的犯人发出鬼怪一样的嚎叫声,阴森恐怖。

若是平日里,自没人理会,但此刻,但凡出一点噪音的罪囚,都会被牢头狠狠用鞭子教训,直到闭嘴为止。

刑房内,一个火盆烧的炙热。

两个锦衣卫好不容易寻来的行刑高手,其貌不扬,在整理着手中的刑具。

一人在缓缓的削着竹签,一人在火盆边,将一把铁刺烧的通红。

贾琮做在一方交椅上,面色淡漠的看着这二人的动作,而被挂在刑架上的孙绍祖,满头大汗一滴滴滚下,眼中的无赖光棍儿气散尽,恐惧之色渐深。

又过一盏茶功夫后,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上前,躬身礼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贾琮没有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刑架上的孙绍祖。

韩涛会意,转身对那两个行刑高手一挥手。

那两人面上带着最谦卑,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嘴巴始终咧的很大,但最让人注目的,还是二人的眼睛。

眼白远远多于眼瞳……

被这二人的目光盯上,会让人打心底深处生起一股寒意。

好在许是二人被警告过,没人往贾琮脸上去看。

但是孙绍祖,却正好和二人对了个正着。

孙绍祖虽然身材魁梧,熟知兵马,颇有勇武之气,但他连正经战场都没上过,对上这二人,岂有不唬的肝胆俱裂之礼?

眼见一人上前,拿着一把竹签那人蹲下去,用一只冰凉绵软如蛇般的手,抚在了他的脚上,孙绍祖亡魂大冒,大声道:“冠军侯,小的愿归入贾家门下!小的转投王家,便是为了借王家再转投贾家门下啊!小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哪……啊!!!”

贾琮低垂着眼帘,对于孙绍祖的话无动于衷。

既然他没做出反应,那行刑之人自然不会停下,只见那拿竹签之人,动作无比轻柔的,将手中削尖的竹签,一点点从孙绍祖的指甲盖下,穿刺了进去……

孙绍祖的惨嚎声,无比凄厉的回荡在诏狱内,令人不寒而栗。

等行刑之人穿完大拇指后,贾琮对韩涛微微颔首,韩涛朝孙绍祖大声问道:“东市康字号里的钩吻是何时藏进去的?所为何用?”

孙绍祖几乎晕厥,但听闻此言后,孙绍祖还是悲愤的怒吼一声:“额……额都不知你们在说甚!!”

见他如此,韩涛眉头微微皱起,以他多年老锦衣的经验来看,这孙绍祖所说,不像是假的。

他看向贾琮,就听贾琮淡淡问道:“为何将康字号送给李氏?”

孙绍祖咬牙切齿道:“是那婆娘自己要的,她看上了额家的门市,就说缺个能收梯己银子的门铺。额送给她门市,她就给王子腾吹风,封我一个参将的官儿,还……还许我一王家女。”

贾琮看着满脸悲苦冤屈的孙绍祖,轻笑了声,道:“你也不必故作此态,到了这里,没人是清白的。康字号有没有私通蒙古,你心里比我清楚。至于钩吻是何物,你若说一点都不清楚,却是在羞辱我们锦衣卫的智慧了。也罢,既然你不肯说,就慢慢来罢。”

说完,贾琮站起身,不顾孙绍祖嘶吼喊冤,往一旁牢房走去。

只一墙之隔,便是关押女囚的牢房。

女牢的气味,更甚男牢……

贾琮用帕子掩了掩鼻子后,对韩涛道:“定期开开天窗透透风,让牢头定时打扫一下。这是诏狱,不是寻常牢房。”

韩涛闻言,连忙应下,立刻打发人去开天窗透气。

虽说是天窗,但也不过几个不到一尺见方的通风口。

打开后,一股股清新的空气涌入,总算好了些。

在另一具刑架上,贾琮看到了李氏。

此刻李氏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桀骜泼辣,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儿一般,满脸大汗,面色惨白。

尤其是隔壁孙绍祖不断传来的凄厉惨叫声中,充满了痛苦,让李氏更是颤栗不已。

看到贾琮后,涕泪皆下,哀求道:“琮哥儿,看在我家姑奶奶的面上,你饶了我罢……”

贾琮目光冷漠的看着她,问道:“东市孙家康字号,果真在你名下?”

李氏点了点头后,又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你舅舅……我家老爷说了,如今他在紧要时候,不准我收人家的礼。所以我就把那门市,先放在我娘家名下。”

“……”

贾琮呵呵了声,转身离去。

……

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听完贾琮之言,崇康帝冷笑一声,道:“果然只是个棋子,背后那些腌臜贼子们怎容得朕执掌军权?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反对,只会在背后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

贾琮顿了顿,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有深挖的余地。孙绍祖这些日子来,接触的人极广极杂,李氏不过一蠢妇,好在她没将东市门铺存在名下。不然……”

崇康帝眉尖挑起,问道:“王子腾怎么说?”

贾琮摇摇头道:“心里多半对臣恨之入骨,臣离开后,他便往贾家去了。不知是想去告状,还是做什么……”

崇康帝哼了声,道:“王子腾没那么蠢!他知道轻重缓急的,多半是上门请罪去了。贾琮,王子腾朕现在还有大用,既然东市门铺不在李氏名下,关上一晚,先放她出来,再将李家拿下。另外,孙绍祖之事,不要往王子腾身上攀扯。此事和他干系不大,若将他扯进去,你家里也难素净。”

贾琮闻言点点头,缓缓道:“如今看来,王子腾应该是清白的。”

崇康帝“嗯”了声,他还有极重的政务要处置,便道:“没其他事,你先下去罢,替朕好生盯着些。朕出京的日子,必有人翻浪,不可松懈慢怠了。”

贾琮领旨后,又请示道:“陛下,臣之大姐处,可用锦衣卫安排些密探暗中护卫?女护卫……”

崇康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道:“你倒是关心姊妹,不过不用了,朕从太后那里求来了小九儿,由她护着你姐姐,想来你当放心了罢?”

贾琮:“……”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面色震怒的看着忠靖侯夫人赵氏,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氏自王家出来后,就被史鼎打发到了贾家通风报信儿。

她倒也没添油加醋,只有些地方稍微夸张了些。

譬如她告诉贾母,王子腾夫人李氏当着满堂诰命的命,张口“窑姐儿生的”,闭口“窑姐儿生的”,本来对王家就没甚好感的贾母,听闻此言,差点没当场晕厥过去。

这会儿再度确认后,贾母恼极,一下把面前的茶盏拿起,狠狠掼在地上,骂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娼..妇!她也不撒泡尿看看她算什么阿物儿,也配对我贾家说三道四?!就是窑姐儿也比那贱妇贵三两!泥猪骚狗也比她贵重三分,再不要进我贾家门儿半步!”

此言一出,本就满面愧色的王夫人再坐不住了,起身跪地。

薛姨妈也是满脸的尴尬,她也是王家的女儿,王熙凤同样如此……

李氏是王家的媳妇,做出这等没面皮的混帐事来,她们也“与有荣焉”。

若是平日里,贾母早就客气的宽慰起来,王家是王家,她们是她们……

可这会儿贾家的脸都让王家人踩在地上摩擦了,贾母哪里还会在乎王夫人姊妹的脸面?

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王夫人一眼,贾母厉声骂赵氏道:“你也是个没用的,就让她在那满嘴放屁?贾家的体面丢尽了,你这史家媳妇面上就荣光了不成?你是正经的武侯夫人,她算个什么东西?你不拿大耳刮子扇她,啐她一脸,她敢如何?真当自己尊贵起来了?”

赵氏忙赔笑道:“这里不是有太太的面子嘛,再说,也不用我动手,那李氏也是猪油蒙了心了,听说去了前面后,当着那么多侯伯的面,又说了句窑姐儿生的,嘿,琮哥儿是什么脾性,当场下令亲兵掌嘴。他手下亲兵一记耳光将李氏生生打倒在地,脸都肿的说不出话来了。这还不算完,又让人把她拿下,打入了诏狱。连那反叛贾家的孙绍祖,也一并打倒带走了。老太太宽心,外面美没人拿贾家说嘴,都说王家不地道……”

贾母闻言却根本不解恨,这一刻她将贾赦恨个半死,生在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清白女人花钱买不到?

非要寻个窑姐儿,还生下孩子。

也怨荣国公贾代善,非要将那孩子抱回家里养着。

还有她小儿子贾政……

就是他们,让贾琮如今成了整个神京城的笑柄!

只想想以后大家都明着暗着拿贾琮的出身说事,贾母打心底里感到恐惧和厌烦。

贾家姊妹们原本都坐在堂下,可这会儿却被李纨领着从后面退了出去。

一来保全王夫人的体面,二来,这些话不是闺阁小姐们听的。

探春、湘云等人早就气的面色涨红,宝钗亦是面色寡淡,黛玉小脸儿紧绷……

任谁听说李氏这般侮辱贾琮,都恨不得给她两巴掌。

正这时,就听前面有婆子传话道:“老太太,王家舅老爷来了,说是要向老太太磕头请罪。”

此言一出,贾母明显冷哼一声,道:“不见,让他自去寻老爷罢,我一个糟老婆子有什么好见的?他多半是想求情放人,求我有什么用?”

又对凤姐儿道:“让人去东府等着,等那个孽障回来,让他立刻过来。我倒问问他,祖宗留下的余荫,他还送不送人了!”

说罢,竟起身往西暖阁碧莎橱去了。

留下跪在地上的王夫人和坐在那里的薛姨妈,无比尴尬。

二人都皱起了眉头,谁都看出来,这一回,贾母是动了真怒。

王家,该怎么办?

……

PS:唉,休息时刷了几分钟抖音,被骂了。看了一个小姐姐的照片,但我记错了,留评论时以为还是上一个恐怖片,就写了个反字。结果小姐姐亲自出面骂我神经病……我决定把抖音卸载了,再见了,小姐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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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四章 杀人诛心

荣国府,贾家前书房内。

王子腾满面愧色的看着贾政道:“姊丈,今日之事,皆是王家的过错。妻不贤子不孝,实在愧对贾家!”

说罢,朝贾政深深一揖。

此时,贾政已经得知了王家发生的事。

纵然贾政如今不怎么关心外面的事,一心享受清福。

可今日在王家有那么多贾家的门生故旧,亲朋世交,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消息根本瞒不住。

那边刚结束,贾政这边已经得到了信儿。

得闻此事时,贾政当真怒发冲冠!

毫不客气的说,如今在贾政心里,贾琮的地位比宝玉都重要。

因为贾琮担负着整个贾家的兴衰和安危!

再加上贾琮在文事上取得的堪称辉煌的成就,实在是贾政心中最完美的家中子侄,护爱有佳!

他怎能容忍贾琮在外被一介贱妇如此羞辱?

不过等他知道了李氏和孙绍祖的下场后,怒气也就消散了一半……

贾政原就是崇尚仁人君子以德报怨的那一套。

既然孙绍祖已经被拿下,在劫难逃,而李氏都被下了诏狱,这样惨,也就差不多了。

再见王子腾如此降低身份,大礼请罪,剩下那一半怒气也就散尽了。

当然,这里面还有王夫人的面子。

虽然贾政偏宠赵姨娘,但对王夫人这个发妻,他仍就给予了十分的尊重。

仅就丈夫而言,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贾政算是十分合格的……

见王子腾久久躬身不起,贾政长叹息一声,道:“唉,起来罢,此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只是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往后却不好办了……”

贾政也并非完全不懂外事,他只是不精道,但表面的形势,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如今的情形,他就看的清楚。

王子腾本就是想借贾家的底蕴成就一番事业,他的班底,可以说大部分都和贾家相干。

可他做的却并不地道。

不管是真的因为惜才,还是手下极度缺人,王子腾都断然不该在贾政、贾琮都明确表示了对孙绍祖的不喜之后,还收他入门。一边升他为参将之职,一边还打算将王家女许他为妻。

王子腾难道不知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不,他十分清楚。

但他要的就是千金买马骨的效果!

王子腾显然是有大野心的,他不甘心只做一个传声筒,一个代理人,他想真正接收贾家在军中的班底。

有了孙绍祖的马骨在前,重利之下,自有他人效仿。

这一点,如秃子头上的虱子,让人一目了然。

今日若让他果真做成了,倒也罢了,贾家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毕竟,这里面有天子的意志在其中。

可是,贾琮亲自登门拿人,更是一记耳光将李氏打倒在地,锁拿入诏狱。

王家原本隐隐就要跨过那道龙门,抄近道跻身于军中巨擘的行列,却被这一巴掌生生打回了原形。

贾政生性迂腐,在原谅王子腾后,反倒为他头疼起了当前处境……

王子腾大概也是算准了贾政的心性,才亲自登门。

他见贾政如此,忙道:“姊丈,小弟想先去给太夫人磕头赔罪。今日贱内无状,出言鲁莽不逊,坏了贾家清誉,实在罪大恶极。本无颜再面见太夫人,可若不赔罪,心中实在难安!小弟存心想化解今日之过错,贾王两家几辈子世交,断不能因为此事闹的生分起来,惹得亲者痛仇者快。”

见他虎目含泪,说的真诚,贾政都动容起来,一边劝慰王子腾,一边忙打发人去后面传报。

只是没用一柱香的功夫,便有婆子来报,言道贾母震怒,不想见外客。

更说明了王夫人此刻犹跪在荣庆堂,薛姨妈尴尬难以自处的情形。

听闻此言,王子腾心里一沉,他来贾家,原是想走通贾家地位最高辈分最长的老太太的门路,从侧面来劝服说服或者压服贾琮。

只要贾琮能在人前再对他恭敬相待,依旧以舅父之礼敬之,再将他夫人李氏恭敬送回,那么王家的形势就还有很大的回转余地。

王子腾相信,若是贾母和王夫人再加上贾政一道劝说贾琮,此事并不难达成。

贾琮平日里虽不大恭敬,可对贾母也从来服从大义,于大义不亏。

只要贾母开口,贾琮也要思量一二。

再加上贾政夫妇的分量,必然能够成事。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说通了贾政这一关,却在贾母这一关处卡住了……

王子腾面带悲戚愧然之色,看着贾政道:“姊丈,此皆王家之过也!”

说罢,虎目中竟生生落下泪来。

贾政见之唏嘘不已,叹息一声,可他素无急智,又能有什么法子?

见贾政只是跟着长吁短叹,并无他言,王子腾心里怄个半死。

不过随即释然,贾政但凡是个有主意的,贾家的家业也轮不到王家来沾光……

王子腾干咳了声,越俎代庖的问那嬷嬷道:“不知老太太可还有其他的交代?”

那嬷嬷看了贾政一眼,见他没说什么,便答道:“老太太还让二.奶奶打发人去东府,等侯爷回府后立刻过来,她老人家要问话!”

王子腾倒吸了口凉气,心里苦涩不已。

他对贾家的情形了如指掌,可再怎么想,也没想到,贾母这个时候会和贾琮是一路人。

他们或许想的不同,但殊途同归,都不愿见到王家好!

现在想想也是,贾家这位老太太,原就一直不怎么喜欢王家啊……

这下糟了,王家落到了一个极尴尬甚至极危险的地步。

一旁贾政见这大舅子满脸的苦涩,心生不忍,宽慰道:“你且放心,琮儿是个心善大气的孩子,不会计较这些的……”

饶是此刻王子腾心里憋闷愤恨之极,可听闻此言,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

贾琮是个心善大气的孩子……

这大概是王子腾有生之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自贾琮承爵袭官以来,才几年功夫?

他手上的人头,比王子腾几十年做官砍下的脑袋还多!

但凡得罪他的,有一个落到好下场没有?

远的不说,就看看现在王家和孙绍祖的下场。

王家就不用多说了,一番苦心谋划付诸流水。

至于孙绍祖……

王子腾绝不信,孙绍祖还能活着从诏狱里爬出来。

说句自己心里都不愿承认的心里话,王子腾如今对上贾琮,已经有些发怵了。

这个少年,心性冷酷狠辣的让人简直难以相信!

更可怕的是,手段还如此老辣!

行事堪称滴水不漏!

今日贾琮做到了这个份上,实际上就是上门打脸。

可是如今满神京的勋贵,都没人会说他一个不字。

原因很简单,贾琮在王家,一直保持着对他的尊敬。

若非李氏说出“窑姐儿”这三个字,贾琮怕连她都不会对付。

但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却早已经得逞。

这等手段,贾政竟还说他是个善良大气的好孩子……

见王子腾忽然发笑,贾政眨了眨眼,一时想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王子腾正想解释,就听外面传来通报声:“老爷,侯爷回来了!”

贾政忙道:“快请琮儿先到这来!”

……

见礼罢,贾琮面带微笑的看着贾政,问道:“老爷急招侄儿来此,可有何吩咐不成?老太太那边也催的急。”

贾政闻言一滞,看向王子腾。

王子腾满面愧色,对贾琮道:“琮哥儿,今日之事……”

话没说完,就听贾琮微笑道:“今日并无何事,孙绍祖之事和王家无关。舅太太收下孙绍祖一间门铺,也并未记在王家名下。天子皇恩浩荡,信重舅舅清白。所以,舅舅放心罢。纵是舅太太,明日也会开放回府。”

听闻此言,王子腾又喜又惊,道:“果真?”

贾琮点头微笑道:“天子金口玉言,岂能为假?”

王子腾海松一口气后,又微微皱眉道:“你舅母,还要在诏狱内过夜?”

说着,脸色复又难看起来。

贾琮呵呵道:“亦是天子旨意……说句逾越的话,舅舅还是先回家,在后宅修一座庵堂罢。舅太太性子不大好,又不积口德,这般下去,早晚遗祸王家。”

说罢此句,也不看王子腾骤然变色的脸,对贾政道:“老爷,老太太在里面急等着,等的久了,少不得又要发作,侄儿先进去了。”

贾政忙道:“去吧去吧,快去吧!若老太太怪你,你只管说是我喊了你去!”

贾琮呵呵一笑,转身出门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贾政满意之极,对王子腾笑道:“怎样,我便说了,琮儿心性善良厚道,为人大气,不记小仇。虽然也说了点气话,但他到底还年幼,我们做亲长的,当多包容一二。”

王子腾闻言,眼泪差点落下来。

神他么善良厚道!!!

……

荣庆堂。

听闻贾琮归来,贾母被鸳鸯、凤姐儿搀扶着回了正堂。

却依旧没叫起王夫人来。

今日,她真真恼到骨子里了!

贾母自忖贾家对王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多年的扶持,几辈子的联姻,可以说就是对史家,都没对王家好。

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

是羞辱!!

李氏那贱妇,当着满堂勋贵诰命的面,羞辱贾琮,那便是在羞辱贾家!

她再不喜欢这个孙子,可说到底也是贾家的家主,荣国公的承爵人,如今贾家在外面的旗帜人物。

李氏这般作践,难道不就是在作践贾家?

贾母多年来一直忍着王夫人为娘家说话,分些好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本就是大方的性子,也信奉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再加上王夫人、王熙凤一直待她恭敬,处理家务上也从未出过漏子,她这才忍了这么些年,只当没看到。

但这一回却不成了!

王家算计着贾家,把贾家的门生拐入门下,还求着贾家将那么多门生故旧“借”到手中,大有刘玄德借荆州的架势。

这些她本不愿意,可既然有天子的旨意,贾琮又另作了安排,她也不多理论。

谁知她一忍再忍,竟忍来这么个东西。

让贾母多年积攒下的不满,一下子爆发出来。

因此才让王夫人跪了这么久,还没开口准她起来。

这个世道下,婆婆罚媳妇立规矩,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若一直不松口,王夫人跪昏过去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而贾母发了这样大的怒火,贾家姊妹们根本不敢上前。

其实就算敢,也未必愿意上前。

王家舅太太这样羞辱贾琮,探春等人恨不得啐她一脸,又怎还会为她解围?

这回贾母把王夫人逼狠一点,回头自有李氏的好果子吃!

女孩子也是女人,平日里看起来温顺柔弱的和小绵羊一般,可果真心狠起来,绝不逊色于男人。

至于宝玉……

不提也罢。

所以,当贾琮步入荣庆堂时,看到的便是满堂肃煞凝重的气氛。

贾母面色铁青的坐在软榻上,一应姊妹们皆不在。

鸳鸯小心的站在一旁服侍,王熙凤低着头侍立在一旁。

薛姨妈面上的尴尬之色遮掩不住,满堂婆妇丫鬟,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站在四周。

贾琮一言不发走上前,在王夫人身后半步处跪下见礼道:“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满腔怒火勃然爆发道:“安,安,安个屁!老婆子一辈子就活一张脸,就为了存住贾家一张脸,今日都被你丢尽了!!我还安什么?你这样大一个冠军侯,平日里和我都顶的邦邦的,原也是个窝里横的没出息种子,今日在外面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窑姐儿生的,你这个孽障,竟也……竟也忍的下这口气,你还有何脸面当贾家这个家主?就让人在外面指着鼻子骂你?你还怎么有脸活下去?我打进贾家门儿,从当重孙媳妇开始,到如今也有了重孙媳妇,整整五十四年,何曾见过贾家受到这样的羞辱?!纵然现在去死,也没脸去见贾家的列祖列宗,没脸去见老国公爷啊!”

“老太太!!!”

眼见贾母骂完,一张脸面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鸳鸯惊呼一声,和反应过来的王熙凤一下搀扶住了差点一头栽倒到地上的贾母。

王夫人见之大哭道:“老太太要打要骂容易,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若有个闪失万一,我等做媳妇儿孙的,也断没脸面再活下去。”

这话并非虚言,倘若贾母果真因王家媳妇气死,那王夫人也只能自绝于贾家了。

薛姨妈也唬了一跳,劝道:“老太太可宽点心罢,您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何必同一个嚼舌根子的计较?”

这话让众人微微侧目,在长嫂如母的世道下,敢这样说自己嫂子的,真没几人。

不过她们不清楚薛姨妈所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李氏若还能当得起王家主母,那王子腾才算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王熙凤也上前落泪安慰了几句后,见贾母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似死不瞑目般,只是盯着贾琮,便道:“三弟也上来说两句吧,总让老祖宗消消气才是。”

贾琮看着半死不活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贾母,有些无奈道:“背叛贾家的孙绍祖,大同孙家大概活不了几人。至于李氏……她娘家李家应该也活不了几人……”

听闻此言,众人面色一变。

这短短两句话,却意味着多少人头落地!

唯独贾母恢复了些精神,强撑着问道:“果真?”

贾琮点点头,道:“此事背后有人在算计,算计贾家,也在算计王家。当然,李氏是真的蠢,不是别人算计。还好之前老太太、老爷拦下了王家说亲孙绍祖之事,不然连贾家这次都要栽进去,险之又险。王家也是,若不是太太不满意孙绍祖,不让王家女嫁给他,这门亲事真要成了,王家大概也剩不下几人了……”

听贾琮说的如此凶险,王夫人和薛姨妈都被唬的惊叫出声,贾母也变了脸色,骇然道:“你不是在唬人吧?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贾琮轻轻摇头道:“只会比我说的更险……至于李氏,实不值当老太太动怒。不信老太太让人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旁人到底在看我贾家的笑话,还是在看王家的笑话。”

贾母闻言哼了声,眉头再皱起,问道:“你只说了孙家和李家的下场,却没说王家和那个娼//妇的下场!”

贾琮闻言,看了眼面色不自然的王夫人,淡淡道:“天子还要用王子腾,所以现在谁也动不得他。至于李氏……让她亲眼看着她娘家阖族满门,因为她的贪婪愚蠢而死,琮相信,世上再残酷的酷刑,都比不上这种酷刑更让人心如刀绞。

当然,老太太若想体恤她,明日我就不放她出来了,给她个痛快也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也不必诛心这么狠。”

“不行!”

贾母看来将李氏恨到骨子里了,厉声道:“就要让这贱人受这苦!她不是张口窑姐儿闭口窑姐儿骂的痛快吗?让她李家的女人都进教坊司,我倒也看看,往后她还骂得痛快骂不痛快,这个小娼//妇!!早晚让她不得好死!”

“……”

贾琮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贾母的脸色这才缓缓好看起来,想想李氏的惨状,想想她亲眼看着娘家至亲,一个个因为她的愚蠢贪婪颤而坏事,她心里积攒的郁愤就消散了许多。

贾琮见之,趁机劝道:“老太太,让太太起来罢。摊上这样一个娘家弟妹,太太心里怕比谁都苦闷。毕竟,她夹在中间也难熬。这次让王家借贾家之势,老爷太太原是不许的,太太知道祖宗留下来这些香火情之贵重,我又开始带着宝玉出去见人,往后指不定哪天宝玉就要用到,太太怎会给王家?实是天子之意在此,由不得不答应。太太也是为李氏背了黑锅……”

此言一出,王熙凤也连忙跟上,道:“哎哟哟,三弟若不开这张口,我真真都没法子说。照规矩断没我说话的份儿,可舅母再亲也没太太亲,我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偏向太太了。老太太不知,我那舅母……啧啧,太太几次三番劝她做人要善良,要知恩图报,起码要做好门面功夫。可她哪里肯听?还在背后说太太的不是,说太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是王家人了,也不惦记着帮王家了。这些话都传到南省去了,老祖宗您说可气不可气?如今在咱们家里,还得替她受过……”

贾母闻言,“哎哟”了声,啐道:“这些事我原是不知道,你怎不早说?害得我做了回糊涂人!”

王熙凤叫屈道:“是太太不许我说,不愿多事扰了老祖宗的清静。”

贾母忙叫道:“宝玉呢,宝玉何在?”

得信儿知道贾琮回来后,便一起藏进了西暖阁的贾家姊妹们听到唤声,忙推搡着宝玉去了正堂。

贾母招过宝玉后,道:“快扶太太起来,再给她磕头陪个不是,就说老太太老糊涂了,悖晦了,往后就看宝玉的罢。”

宝玉领命搀扶起王夫人,就要跪下,却被王夫人一把拉住,嗔道:“你这跪岂不是帮老太太跪,我如何当得起?”

贾母又面带笑容,同薛姨妈说起客气话来。

你来我往间,气氛又重新回复到往日的祥和喜乐中。

这时,贾琮才侧过头,与贾家诸姊妹一一颔首示意……

……

PS:为了不被骂断章,一口气写到六千字才写完啊!两点半啊,两点半啊!!

另外再说一下关于贾母的问题,贾母只偏心宝玉,这是没什么争议的。

而从原著来看,贾母是不喜欢王家的,从王夫人嫂夫人过生,贾母不自在,王夫人便没去这点就能看出来。

至于贾母对娘家史家的态度,好似也没多亲近。原著里史家穷到史鼐夫人领着内宅一起做针线活贴补家用,贾母也没说过往娘家贴补些银子,只常常接湘云过来住些日子。

对于贾琮,她的态度也一样,不喜欢,但也没说要害他什么,捏着鼻子接受而已。

对这样一个人设,从始至终都没变过,所以不存在洗白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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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直白

等贾政、王子腾得闻贾母气的晕厥的信儿,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却是满堂欢。

贾母坐在高台软榻上,正和薛姨妈说笑着什么,王夫人也面带微笑,坐在一旁聆听……

连贾琮,都坐在贾家姊妹中间,和隔一旁的李纨小声说着什么,其她姊妹们纷纷掩口轻笑。

反倒因为他二人的到来,让气氛往下沉了沉。

贾政还在懵然,心中怀疑是受人蒙骗。

王子腾却已经大步上前,高大的身材跪拜下去,请罪道:“王家家风不谨,内子无状,惹出偌大波折,殃及贾家,子腾愧对老太太!”

贾母这会儿心里怒火散的差不多了,虽然看到王子腾,又升起厌恶,不过见他如此伏低做小,倒也不愿逼迫过甚。

再者贾琮说的明白,罪魁祸首的两人已经注定生不如死,至于王家……

天子眼下正要大用,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素来想的开,便在王夫人等人有些紧张的关注下,微微颔首,道:“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这些了。往后行事严谨些便是,谁还没个过错的时候……行了,我们这边娘们儿说话,你们去前面说话罢。”

听闻此言王子腾感动不已,再三道谢。

贾母不耐烦了,就对贾琮道:“你去陪你王家舅舅到前面说话。”

这话正对了王子腾的心思,他心里明白,如今王家的一切症结,都在贾琮身上。

他不点头配合,其他人都白搭。

却不想,贾琮竟淡淡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能做的贾家也都做到了,明天李氏就能出来。看在太太的面上,这一次我不同她理论许多。但从今往后,不要再让她再出现在贾家,我不想再看到她。舅老爷当知一事,今日我家老太太但凡有一点闪失,就不是李氏一个人能了账的。另外,太太是我荣国贾家的太太,王家是王家,自今以后,你们好自为之。”说罢,端起茶水啜饮了一口。

竟是端茶送客。

此言一出,满堂宁寂。

王子腾满脸羞怒,一张脸涨红发紫。

莫说贾政、王夫人等人,连贾母都觉得心累。

她倒不是不感动,可她以为何必将话说的这样直白,让人下不来台?

高门大家子里的人,哪一个说话不是云山雾绕,话里藏话,以显得城府深,修养足。

何曾见过这样直接干脆的?

贾政干咳了声,看着贾琮道:“琮儿?”他都难为情了。

贾琮轻笑了声,道:“老爷,非是侄儿不知礼,故意给舅老爷难看。只是有些话不说明白,难免还有下一次。侄儿倒不怕什么,原也不准备如此,只是见方才老太太险些气出个好歹,太太更是受牵连,跪了一二个时辰,吃苦受罪不浅。

为了今日王家之事,我贾家阖府不宁,侄儿心中实在难安。

琮以为,贾家男儿,披肝沥胆,驰骋天下,所为者非功名富贵,只愿家宅安宁,家人康泰和顺,亲长顺心安乐。

这是底线,不容突破,更不容践踏。

都是老亲世交,还是几辈子的姻亲,能帮的,贾家绝不小气,也从未小气过。

但贾家也非痴蠢之人,不能为了帮人,累的家人不安。

都是亲戚,所以琮也不藏着掖着,便把话说明白了,免得以后再动用手段,那亲戚就真要变成仇人了。”

听贾琮不疾不徐不带任何难为情的说出这番话来,这种原本很让人尴尬的话,却因为贾琮气势的感染,竟让贾家人都觉得理所应当起来。

唯独王子腾愈发无地自容,如坐针毡,抱拳一礼后,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贾政慌忙前去相送,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堂人,一起看向了贾琮。

贾琮端起茶啜饮了口后,看了一圈,奇怪道:“都看我做什么?”

满堂人:“……”

“噗嗤!”

却是凤姐儿最先绷不住,喷笑出声。

继而满堂姊妹们一起大笑起来。

在她们的世界观里,还从未想象过有人可以这样理直气壮的指着一个长辈的鼻子告诉他,以后少来我家晃悠,少给我家添乱。

三观颠覆后的震动,便是如此。

但是,真的好解气,好痛快啊!

笑了好一阵后,贾母先绷住了脸,王夫人等人也纷纷不笑后,贾母对贾琮道:“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左右如今我也教不了你,你主意比我还正。我只多嘴提醒你,不要惹得太太恼你了,到时候你麻烦才多……”贾母终究还是想要家和万事兴,她训斥王夫人一通没事,天经地义,王夫人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但贾琮不行,他是晚辈。

王夫人忙道:“再不会,今日原是王家做的不像。琮哥儿这般把话说在前头,也是好事。”

薛姨妈也笑道:“要不说前面的事到底还该由爷们儿做主,这样说的清清楚楚也好,咱们妇道人家就落不下这个面皮来。不过像哥儿这样说的理直气壮的,确也是难得。”

众人又哄笑了阵后,贾母见贾琮面色淡淡的坐在那,和欢笑的众人完全不在一个点头,觉得没甚意思,便道:“行了,你有事就忙你的去罢。”忽又想到:“你不去侍驾行围了?”

其她人闻言也纷纷看过来,贾琮解释道:“京里出了些事,陛下放心不下,就命我留在京里,看着些。”

薛姨妈笑着赞道:“难怪连皇帝老子都这么重用琮哥儿,只这气度和做派,就和寻常人不一样。”

众人又一阵好笑,王熙凤笑道:“虚头巴脑的也做不了事,三弟这般务实,倒能成事。我就不喜欢那些拿着捏着,半天说不到正事的,底下那些媳妇丫头若这般,必赏她一顿好板子!”

贾母哼哼笑道:“那是,你们这对烧糊卷子倒是凑一起了!”

王熙凤咯咯一笑,忽问贾琮道:“刚你同大嫂子说什么呢?我瞧着大嫂子脸子都不大对……”

这话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看向贾琮。

贾琮简直无语,看着王熙凤道:“没事多认点字读点书,要不让厨房每天多准备份猪脑粥给你补补,会不会说话?”

李纨也是羞红满面,狠狠瞪了王熙凤一眼后,同贾母王夫人道:“刚才我同三弟说兰儿进学读书的事,学里夫子这几日都在罚兰儿,连我说话也不听,就问问琮兄弟。”

贾母闻言奇道:“兰儿读书不是极好么?”

王夫人也关注道:“我怎不知此事?”

李纨忙道:“不敢为这点子小事扰老太太、太太清静,兰儿倒也不是不学,只是一心想学他三叔,学里夫子正在教陶渊明,可陶渊明那一套极不对他的心思,便不肯学。还引经据典,我哪里懂得这些,说不明白,就请教三弟。三弟是大学问家,他必懂得。”

贾母闻言,看向贾琮,道:“你是做叔叔的,兰儿他爹又没了,你合该多上心些,不许推脱不管。”

贾琮抽了抽嘴角,无语的看着贾母。

见这一对祖孙又要怼起来了,李纨原不是多事的人,却不能看着他二人因她的事起架,忙赔笑道:“管的管的,三弟说了,今儿晚上得空就去见兰儿。”

王熙凤娇笑道:“晚上不大合适,要不就这会儿罢,我们也跟着长长见识,学学文化,免得被自家小叔子劝喝猪脑粥!”

“噗嗤!”

众姊妹们纷纷喷笑,贾母等人都绷不住笑了起来。

李纨则为难的看向贾琮,她自然巴不得立刻解决这个问题,好让贾兰用心读书。

贾琮对她点点头,道:“那就叫兰儿来罢。”

姊妹们闻言,你悄悄掐我一下,我悄悄碰你一下,都眉飞色舞的兴致勃勃。

对于贾琮在外面的威风事,她们虽也爱听,可总觉得那些事好似在另一个世界,太遥远也不真实。

譬如之前贾琮说的那样骇人的打打杀杀,她们也只心跳几下,也就过去了。

因为她们实在想不出那会是个什么画面。

但文事不同,她们都颇为精道。

说起来,她们更喜欢贾琮写的诗词文墨。

只是都是懂事之人,知道贾琮每日里忙的不可开交,哪有这个闲情逸致……

今日却逮住了机会!

不一会儿,贾兰就被嬷嬷带了来。

一本正经的给一众亲长们见礼问安后,规规矩矩的站在那儿,和小大人一般。

只是大家还是看出了些名堂,贾兰的举手投足间,都在模仿某人……

连垂着眼帘静静站在那的姿势,都和某人有三分神似。

见此,他那群姑姑们,纷纷暗乐起来。

李纨都有些尴尬了,对贾母、王夫人等人解释道:“这孩子最敬他三叔,我也没法子……”

王夫人微笑道:“也是好事,这值当什么?”

贾母奇道:“兰儿,你怎不爱陶渊明?连我都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不喜?”

贾兰正色道:“老太太,诗仙青莲居士有诗云:

九日天气清,登高无秋云。

造化辟川岳,了然楚汉分。

……

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

陶渊明是个意气用事的迂书生,牢骚太甚,难成大事,所以我不爱学他!”

说罢,却将目光瞄向了贾琮。

贾琮面带微笑,道:“兰儿以为五柳先生是无趣之人?”

贾兰见贾琮相问,登时有些紧张起来,不大自然的点点头。

贾琮见之轻笑一声,道:“兰儿,你记住,以后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那么不管谁问,都要自信的应答。自信二字,你知道怎解么?”

贾兰犹豫了下,点点头,不过又小声道:“三叔,侄儿以为,人若没有真才实学的自信,就是轻狂,就像……就像环三叔。”

“兰儿!!”

旁人大笑时,李纨却变了脸色,以侄议叔,这绝对不是礼法。

贾琮并没劝,让李纨教训了一通后,对垂头丧气的贾兰呵呵笑道:“你环三叔是个特例,你别学。但自信和真才实学并不是关联的,我让你自信,并不是让你不用学了。就比如说你不爱陶渊明,有错么,没有。这件事本就没有对错,因为人和人的志向不同,谈何对错?但你错在,不能因为不爱陶渊明,就不去认知他的文字。能够千古流芳的古人,必有他的长处。而我们想要进步,就一定要去学他人的长处。再者,陶渊明可并非一味的牢骚埋怨,他其实是个很有趣很幽默之人。”

此言一出,连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都好奇起来。

对于陶渊明,大家都不陌生,堪称伟大的一个诗人。

但对他的诗,大家都认为多是讥讽、牢骚、愤世嫉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文字。

她们从未读出过幽默来……

贾兰也不曾有,巴巴的看着贾琮。

贾琮微笑问道:“可会背《归园田居》第三篇?”

贾兰点点头,诵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贾琮呵呵笑道:“我之所以赞同你不必学五柳先生之因,便在这里。五柳先生为官五十天,便因看不惯官场之恶,辞官归家,耕读传家。这本也没什么,虽没有立志改变这世道,但能做到不同流合污也好。可是纵然是种田,五柳先生也没种好,这便是他的不是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

颇为欣赏陶渊明的黛玉不解问道。

贾琮看了她一眼后,奇道:“这还用问么?你们听,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不是说的很明白么?”

黛玉:“……”

贾琮呵呵一笑,再道:“我若是种田种成这个鬼模样,是断然不好意思写诗的,所以我说五柳先生颇有幽默感,他不仅写了,还写的理直气壮。你们瞧,他虽将田种的草盛豆苗稀,但他特意说明了自己并非懒惰之人,人家‘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清早起来就去清理田亩,月亮出来了才扛着锄头回家。可他种的这么勤奋努力,结果田地还是草盛豆苗稀那个鬼样子,所以不足学。但是兰儿,你还说五柳先生是迂腐无趣之人么?”

贾兰看了眼早已笑的东倒西歪的姑姑们,见连宝二叔都绷不住靠着老太太很笑,他也咧嘴乐呵起来,抓了抓脑瓜,摇摇头道:“不是了。”

贾琮呵呵一笑,抚了抚他的发髻,道:“好好读书,要多读,勤读。读书,是为了知理,懂礼,明是非。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未必非要去考那份功名。读书多了,眼界自然就开了,做个明白人。”

贾兰躬身道:“侄儿谨记三叔教诲。”

贾琮点点头,与同他再三道谢的李纨摆摆手,让她不要多礼后,起身对贾母、王夫人等人道:“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东府了,天子明日离京,事情还有些多。”

贾母看了他一眼,对这个热闹关头贾琮抽身走人,显然有些不满。

王夫人却好说话,忙笑着让贾琮快去忙正经事罢。

贾琮欠了欠身致谢,又与姊妹们颔首示意后,折身离去。

有些略显清瘦的背影,落在众人眼中,超逸不俗。

……

延迟。

这会儿还在医院,表妹逗狗玩胳膊挂在门闩拐角处了,好大一块肉掉下来,好大一条伤口,这会儿缝针呢,我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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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以防不测

永达坊,王家。

王子腾自贾家归来后,便一个人进了书房。

直到掌灯之时,才允许长子王义入内。

王义进入书房,便见素来威重如山,一手将原本势力范围只在南省的王家,带入了都中权贵圈中,日益兴盛的父亲,此刻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颓丧。

王义看的眼含热泪,正想劝什么,就听王子腾喃喃道:“生子当如贾清臣,生子当如贾清臣啊……”

此言,让王义一张脸臊红羞愧。

原本在王家及和王家所有有亲的世交门第中,王义自忖是少有的俊杰,同辈中几无人能敌。

譬如在贾家,不拘是贾珍、贾琏、贾宝玉,还是下一辈的贾蓉、贾蔷等人,哪一个值得他正眼相待?

薛家就更不用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一个薛蟠就注定了薛家的败落。

且由于薛家的当家主母是王家女,所以王义曾暗中揣测过,等薛家败亡之日,便是王家接受薛家偌大家业之时!

至于史家保龄侯史鼐之子史超史伟,和忠靖侯之子史哲。

也就忠靖侯之子史哲还算不错,史超史伟简直是勋贵衙内圈子里的笑柄。

因此素日来,王义颇为自矜于自己的才华,自视亲旧世交家族中年轻一辈第一人。

然而此刻,其父王子腾喃喃之言,却如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疼。

“义儿不必如此。”

王子腾长叹一声,看着满面愧恨之色的王义,苦笑道:“如今满朝勋贵大臣,早已无人将贾琮当成小辈来看。这般看他的人,要么栽倒在他手里,要么也站不到现在的位置。你又何必同他比?这世上本就有些人,光芒压过同代无数骄子。譬如,当初的武王。”

王义闻言面色骤然一变,不敢置信道:“就凭他贾清臣,也配和武王相提并论?”

王子腾摇头道:“和巅峰时期的武王自然不能比,可和年少时期的武王比,贾琮其实已经有所胜出了。而且,未必就是军功代表一切。若军功就能确定一个人的成就大小,那么此刻坐在皇位上之人,也不会是当今天子……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只需记住,不用同贾家那位比就是。

为父也是刚刚才想通透,正是小瞧了这位冠军侯,才使得为父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原本我以为他只对外面狠,总要给口口声声大恩于他的太太,也就是你姑母留些体面,让我王家一让。现在我才看出来,他是真的心狠啊!

他明面上对你姑母姑丈恭敬有加,可心里根本没将他们当一回事!

你姑母一个妇道人家,和你姑丈那个迂腐书生,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玩弄于鼓掌间犹不自知。这个竖子的心性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一个妖孽!”

王义看着眼眸中含着恐惧眼神的王子腾,有些不解。

他不明白王子腾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忌惮贾琮,王义以为,若他有贾琮那样的身世,宫里要是也有个统掌六宫的姐姐,他会比贾琮做的更好!

王子腾没有看出长子的心思,他再度一叹,摇摇头道:“往后,王家还要继续蛰伏下去。这一回不能露头,就只能等下一次了。纵然在我这一代王家不能崛起,在你这一代,也一定能够!”

王义忍不住问道:“老爷,那还要再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

王子腾闻言,缓缓抬起眼皮,看向王义,一字一句道:“等到,宫里清算贾清臣为止!相信为父,这一日,不会太久的!”

……

嘉慧坊,成国公府。

灯火通明!

前厅后堂前的庭院内,布满了和尚道士尼姑喇嘛的道场。

整座成国公府,都弥漫在玄音梵唱中。

大悲。

成国公蔡勇在贞元勋臣中,素以奸狡阴毒闻名,当年在战场上,被他阴死的蒙古台吉和厄罗斯罗刹大将双手都数不过来。

以少胜多的奇仗险仗,在六大贞元国公中,数他打的最多。

但是此刻,蔡勇只是一个悲伤的儿子,和父亲。

成国公世子蔡畅之前因为给太后送礼,图谋他人折扇一案,被贾家小儿设计陷害,归来后,就病入膏肓。

虽延请无数都中名医甚至佛道巫士作法,还是无法挽回蔡畅一日比一日衰弱,至今日,终于彻底没了进气……

若只一子丧,成国公蔡勇虽也悲痛,却也不会这般失魂落魄,心如刀绞。

他蔡家多子多福,死了一个儿子,还有十七八个儿子。

可是……

一手将他抚育长大,教导他成/人的母亲孙氏,却也因数日前去献福寺替她最疼爱的长孙祈福时,意外跌了一跤……

本就七十多高龄的老妇,这一跤又摔破了头,回到家就开始发高烧。

蔡勇亲自进宫,跪求宫中老供奉出手,他知道,宫里有一位医术绝世的老神医,充当皇家供奉,医术远在御医院诸位御医之上。但纵是寻常亲王王公,都没资格请用。

蔡勇当日对崇康帝许下了许多赤果果的誓言,只求老供奉能救其母。

可是因为宫里出了事,元春身子不适,所以崇康帝只允许等元春无恙后,也就是成国太夫人孙氏受伤第三日,才安排了那位老供奉往成国公府走了一遭,然而,已经太迟了……

至少,在成国公眼中,是因为那位老供奉来的太迟了。

不到四日功夫,蔡勇这一生最敬爱,也最敬重的母亲,先其长孙一步,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孙氏闭眼的那一刻,让蔡勇一颗孝心,如同被凌迟了三万六千刀一般。

刀刀入骨!

成国公夫人周氏此刻满面悲戚,可心中却欢快的快要唱起曲儿来。

在这座国公府,她虽贵为成国公夫人,堂堂一等国公夫人,可只要孙氏在一日,她比孙氏身边的丫头也强不到哪去!

对她,孙氏动辄羞辱啐骂,可因为成国公蔡勇极为敬重孝顺母亲,周氏便只能生受着!

天可怜见,她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会被这个身子比她还硬朗的老太太欺负。

却不曾想,老天终于开眼了!

这老东西,终于死干净了!

不过因为知道蔡勇是个极孝顺之人,所以周氏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快意,反而悲痛欲绝。

左右到了这个地步,成国公府后宅的天,就要变了。

她如何不能多忍一日?

从一介侧室,做到堂堂国公夫人,周氏有的是心机。

正在心中暗爽着,便听蔡勇传来一道森幽的声音:“太夫人和畅儿的丧事,便由你来操持了,不可出现闪失。停灵四十九天后,风光大葬。”

周氏闻言,惊骇道:“那老爷您……”

蔡勇一双布满血丝和煞气的冷冰冰的看向周氏,声音令人不寒而栗道:“本公乃大乾成国公,要随驾行围!!还要,复仇!”

……

神京西城,居德坊。

贾家东府,仪厅。

贾琮一边慢慢啜饮着茶水,一边翻看着北镇抚司送来的问案卷宗。

关于大同孙家康字号的,孙绍祖的,还有李氏的。

倒是问出了不少有趣的事,比如孙绍祖给不少人家都送过礼,有的送出去了,有的没有。

除了王家外,孙绍祖还给史家送过礼,还给薛家送过礼,他甚至还给王熙凤送过礼……

只是这位贪财的凤辣子,这回难得聪明一回,知道银子烫手,没有收。

不似贾家里一些蠢奴才,如迎春院里的两个教养嬷嬷。

除此之外,孙绍祖给薛蟠送的两个鞑子姑娘,薛蟠却收下了……

贾琮可以确定,这一世的孙绍祖,和前世红楼里的中山狼,已经不是一路货色了。

这个孙绍祖背后,一定有名堂!

“大人,卑职准备派人往大同去了,缉拿孙家满门,并且抄家问罪。只是卑职担心,根据康字号掌柜的交代,孙家和大同军镇好些将军相交莫逆,甚至还有姻亲。边军会不会妨碍锦衣卫行事?”

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担忧道。

贾琮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交代的?”

韩涛忙道:“卑职自不敢违背大人之意,不会下令下面儿郎白白送死。不过大人,外面那些人果真敢杀锦衣卫?”

贾琮呵呵了声,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快些将锦衣卫铺展到北九省么?就是因为那边有边军!连李道林赵崇他们都有些忌惮,边军太锋利,只能用钝刀子慢慢割肉放血,放了十来年,才把边军快养废了……但虎死不倒架,再衰弱,也不是现在的锦衣卫能硬碰的。他们自恃功高,皇权都敢轻视,锦衣卫最大的神光不灵,也就没多厉害了。当初王子腾曾以九省都检点的身份去巡视九边,不也落了个灰鼻子土脸的结果?”

韩涛赔笑道:“此事卑职知道,不过大人,难道就这样放过孙家?”

贾琮冷笑一声,道:“放过?孙家能喂饱几个参将游击就了不起了,还能买通大同节度使?若果真能买通,孙绍祖也不至于到京城来跑官儿。越是下面的人越是肆无忌惮,官儿做大些的,反而胆小些,大同节度使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孙家忤逆皇权。让人拿着我的名帖,直接去大同军镇寻找大同节度魏寒,让他配合,对孙家抄家拿问。”

韩涛担忧道:“若他不配合怎么办?”

贾琮若有深意的看了韩涛一眼,道:“圣天子在上,岂能容这种无序状态长久下去?目无君父之辈,自然不得好死!下面那些将校还有可能混沌着,但做到节度使这一级,若说对都中的形势毫无知觉,你觉得可能吗?但凡对都中形势有点了解的,就该明白,等陛下料理完都中,下一步,必然就是边军。这个时候,魏寒纵然想做些什么,也不会做这个出头鸟。为了一个孙家,忤逆皇权!”

韩涛佩服道:“大人明察秋毫,属下佩服万分!”

贾琮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没其他的事,你先下去罢。对了,明日送圣驾出京后,全城一百零八坊锦衣卫所全部戒严,不准任何校尉请假缺勤。陛下让我看着点都中安稳,不容有失。”

韩涛领命而去。

等他走后,贾琮缓缓沉下脸色来,眉头皱起,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愈发肃穆。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他才缓缓开口,轻声道:“展鹏,秘密调集人手进府护卫。明日天子一出京,立刻封锁东西二府,准入不准出。西府被人埋下的那些钉子,这一次悉数拔除,但有反抗,就地格杀。都中即将生变,无论哪一方人手翻浪,我们贾家,必然会被重点‘照顾’。郭郧,今夜就将火器营安插到之前议定的火力点。虽然基本上不可能有人在今夜生乱,但也不能大意了去,以防不测。”

……

PS:昨天忙到半夜,回来到底没写完,困。缝合针用的是美容针,不能打麻药,我妹妹哭的那叫一个惨,折腾了一晚上。我努力第二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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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能干

贾琮自仪厅回到宁安堂时,已近子时。

原以为平儿已经休息,却不想宁安堂内灯火明亮,时有笑语传出。

听到那道泼辣的声音,贾琮就有些头疼。

抱厦内,丫头小七和丰儿坐在那小声叽咕着说话,看到贾琮进来,忙起身相迎。

贾琮摆摆手,继续往里进,不过里面已经听到了动静,迎了出来。

“爷回来了!”

平儿温婉柔顺,眸光似水,上前迎道。

王熙凤则笑容满面的看着贾琮道:“三弟该不会不欢迎我到你这边坐坐?”

贾琮呵呵一笑,道:“欢迎,天天欢迎,看到凤姐姐来,恨不能敲锣打鼓,再放十二道响炮欢迎。”

“呸!”

王熙凤啐笑道:“整日里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寡嫂,还是大侯爷呢!”

贾琮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谁有功夫整日里欺负你?

王熙凤也是七窍玲珑心的人,哪里看不出贾琮目光中那么明显的轻视之意,恨的咬牙切齿道:“今儿不是你说的,让我每日里多喝一碗猪脑粥补补?你拐着弯儿骂我猪脑子?!”

平儿在一旁吃吃笑着,扶着贾琮落座后,上了香茶。

贾琮啜饮一口后,轻轻吐出口气来,先对平儿微微一笑,见平儿嗔他,方清咳了声,侧眸看向王熙凤,道:“你不是猪脑子是什么?当着老太太、老爷、太太的面开我和大嫂子的顽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来日别人也拿你说笑,看你还笑得出否。”

王熙凤嘴硬道:“不过是顽笑话,满屋子人,谁看不出来?”

贾琮摇摇头道:“都道你精明,我看也是精明的有限。你道这堂上人都看得出是顽笑话,可这顽笑话传出荣庆堂去,就变的不是顽笑话了。越往外传越离谱,等到后面,八成连你都牵扯在内。”

王熙凤闻言海出了口恶气,她终于体会到每回西府老太太气的快中风是什么滋味了。

她岂能不知贾琮所言之事,可是这些香/艳谣言,哪家高门里没有?

更别说贾家如今这一院子的年轻寡妇,连她都隐隐听说过一些荣国门儿里的腌臜谣传……

这和她多嘴不多嘴这一句又有什么相干?

贾琮实在可恶,竟把这黑锅扣在她头上!

偏生,她再不要脸,也不能把这些事摆到桌面上,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见王熙凤气个半死,平日里何其伶牙俐齿,这会儿连话都说不出,平儿忙圆和道:“爷,奶奶寻你有正经事呢。”

贾琮也适可而止,教训一通也就罢,对于王熙凤这回没收孙绍祖的银子一事,他心里其实还是很满意的,便问道:“凤姐姐有何正经事?”

这话却差点又让王熙凤吐血,咬牙切齿道:“我就没个正经事?”

贾琮呵呵笑道:“说了让你多识点字读点书你不听,这是个好话,问你有什么事,不是说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王熙凤哪里肯听,哼了声,一扭脸,落下泪来。

平儿见之登时惊慌,想上前劝说,却被贾琮用眼神阻止。

平儿虽极得宠,但她最有分寸,处处以贾琮的意见为主。

见贾琮不许,她虽干着急,却也只能用目光乞求贾琮。

贾琮微笑着对她微微摇摇头,示意无事后,再侧眸去看王熙凤,就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动静的王熙凤,正悄悄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贾琮呵呵一笑,王熙凤却连唬带尴尬身子一摇,差点没摔下椅子去……

平儿这回不用问贾琮了,忙上前扶稳王熙凤,王熙凤也真真落下泪来了……

想当年,她穿金戴银,身披彩衣,见了多少王公诰命都能谈笑风生不落下风,何等风光夺彩?

再看看现在……成了寡妇不说,还被贾琮欺负成这般模样,真是可怜!

贾琮见她果真哭出声来,忍不住笑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有话快说!明日天子御驾出京,我还要送驾……对了,提前给你说一声,凤姐姐你心里有个心里准备。”

听贾琮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别说平儿,连王熙凤都不哭了,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看向贾琮问道:“什么准备?”

贾琮道:“西府里被其他各家安插了不少眼线探子,有男有女,内宅最多。明日天子出京后,京中怕会生乱,我不能让后院起火,所以会先下手为强!我护送天子出京之时,便是家里动手清扫异心反叛之时。此事西府如今只你一人知道,明天我的人动手时,你再同老太太、太太说,绝不可提前泄露。机事不密祸先行的道理,想来风姐姐明白。”

听闻此言,平儿和王熙凤都唬的面色发白,好端端的,怎又出了这样大的事?

不过,二女的反应又不相同。

平儿是目生忧惧之色,担忧贾琮。

而王熙凤在初闻害怕了下后,其一双丹凤眼随即放光,看着贾琮隐隐有些激动道:“三弟,又有大动作了?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没有?”

她巴不得明日胳膊一扬,手一挥,就有千军万马听其号令,将家里那些反叛肏的都抓起来砍头!

这场面,她只想想都兴奋的想叫……

见她瞳孔都有些放大,贾琮无语的抽了抽嘴角,道:“明儿你和宝姐姐、林妹妹商议一下,让小五和小八在荣庆堂护着你们。有她二人在,纵然有婆子媳妇翻浪也出不了事。等我的人办完差事后,你负责安顿家里,不要闹的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王熙凤用力拍了拍胸口,激起一阵波澜,保证道:“三弟放心,瞧我的罢!”

平儿只当没看到,问贾琮道:“爷,那明儿你可有事没有?”

贾琮笑道:“放心罢,一些跳梁小丑,无足道哉。”

又问王熙凤道:“凤姐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夜深了,原该休息了。

再者平儿今夜愈发显得娇俏可人,那双充满担忧的美眸,楚楚怜人。

所以贾琮还想做些有趣的事……

听出贾琮的催促,王熙凤气短,丹凤眼白了他一眼后,没好气道:“我就想问问,外面那个小娼/妇如今如何了?”

贾琮反应过来,王熙凤问的是邱姨娘,他道:“很好啊,除了不知琏二哥的事外,其他的吃穿不愁,每日还有说书女先儿给她说故事解闷儿。凤姐姐问这个做什么?”他自然知道,必是今日贾兰读书一事,对她产生了触动。

年轻守寡哪有这么好守的?有个孩子傍身还好,连孩子都没有,那真是一日苦熬一日……

王熙凤哼了声,站起身,冲贾琮道了句:“不干什么,我一个寡妇失业的,能干什么?比不得三弟能干!走了!!”

说罢,不顾平儿挽留,摇着腰肢离开。

听到身后贾琮可恶的笑声后,走的更快了些。

等她刚招呼丰儿走到抱厦门口,就听到里面隐隐传来一道娇呼声,和平儿腻腻的一声“爷”,王熙凤心里一跳之余,只幻想了下里面的场景,身子就发热起来……

不过再看看自己前面黑漆漆的夜空,空旷寂寞,心里又寂寥起来。

忍不住就想落泪。

轻轻一叹后,带着丰儿离去。

夜清凉。

……

PS:这章短几百字,因为铁网山行围不好写,我要酝酿一下,有点小卡,可能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

第六百零八章 交锋

慈宁宫,寿萱殿。

崇康帝难得面带微笑,和元春一道坐在殿内。

高台凤榻上,叶太后却是面色淡淡。

离她不远的一张妃子榻上,叶清一身道袍,眸眼明亮,带着笑意。

崇康帝温言道:“母后,因之前事,朕实在不放心将元妃一人留在宫中。宫中有奸人,害了朕之皇儿,犹不甘心,又屡屡设计,想害元妃腹中龙子。母后春秋已高,朕也不想再劳母后操心。所以就将元妃带在身边,亲自照看。只是朕毕竟要率军出围狩猎,难免要离开,所以才从母后这求得小九儿,替朕护元妃一护。小九儿虽未带过兵事,可她和九弟接触的多,受他的影响,比寻常一个大将军还强!您放心,朕不会让她白做的。回头朕的皇儿,还要认小九儿当个皇姊!不论何时,都给她撑腰。”

太后闻言,面色稍稍和缓,她原是不想让叶清去护哪个的。

在她眼里,十个元春加起来,也没她这个侄孙女儿贵重。

除非等日后元春母凭子贵,成了皇后太后,那再另说。

而且前提条件,是她果真能诞下皇子,而不是公主……

不过,既然崇康帝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再者,之前就已经答应下了……

太后看向一旁正悠哉悠哉嗑葡萄的叶清,眼中闪过一抹宠溺,嗔道:“你皇伯父央你做事,你做得做不得?”

叶清嘻嘻一笑,俏皮道:“皇伯父都说了事后有重赏,做不得也得去浑水摸鱼做一番咯!先在皇伯父这边收一波,以后小弟长大了,再从他那收一波,这叫九出十三归,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事,怎能错过?”

“哈哈哈!”

太后眼中的自豪藏也藏不住,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后,也放声大笑起来。

他绝不会忘记,十多年前,太上皇和太后看老九时,便是这样自豪骄傲的目光。

而看他和其他皇子,只是看臣子的目光。

不过面上,崇康帝丝毫不显,大声笑道:“太后,朕要是有小九儿这样的皇儿,哪怕她是个公主,朕都要思量着将皇位传给她!朕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哪个男子比她强。”

一直微笑沉默的元春这会儿也附和道:“的确没有,也是太后调理的好。”

太后闻言,淡淡看了元春一眼,轻轻哼了声,道:“她有多好?本宫怎么听说,外面有个混帐行子,敢当众教训小九儿?要不是看在皇帝要大用他的份上,又岂是罚跪一日就能了账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听闻此言,元春面色骤然一白,起身就要跪下代弟赔罪。

太后到底不忍儿子一把白发存一点骨血再出闪失,道:“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当处处以腹中龙种为重。我也不用你跪,代你那混帐弟弟赔罪。多早晚,本宫一定亲自教教他知道尊卑!”

元春忙道:“应该的,应该的,能得太后教诲,是他的福分。”

说着,悄悄的看向一旁的元春。

原以为元春会帮忙解释说情,却不想她好似没听见般,还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嗑葡萄……

心里对她的看法,愈发恶劣。

崇康帝也是心里一叹,认为太后真是老糊涂了。

她莫非自己真能长命千岁?

元春腹中怀有龙种,一旦诞下龙子,将来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也是未来的太后。

日后,就是叶清也要看她的脸色而生。

这会儿你老太太连个好脸色也不给,让元春记在心里,以后能有叶清的好日子?

又说了一起子话后,时候已经不早,崇康帝正要告辞,就见太后面色忽然变得犹豫起来。

崇康帝眼眸微微一眯,心中揣测起太后的意图。

以太后尊崇的地位,这世上能让她作难的事,屈指可数。

无非是三个人的事。

一为在重华宫清修的太上皇,二为眼前的这位娘家唯一血脉小九儿叶清,第三,便是龙首原上那个将死的废物。

若是因为叶清的事,自不会为难。

也不会是因为太上皇,因为太上皇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尽管那日在调查傅贵妃巫蛊案中,牵扯到重华宫,但崇康帝不认为太后会同他说这件事。

那么剩下的,就是龙首原上的老九了。

见太后面色愈发悲哀,红了眼圈,崇康帝微微一叹,问道:“太后,可是想九弟了?”

太后闻言一震,抬眼看崇康帝,落下泪来,道:“我这一生,过的大体如意。虽然出身不贵,但得太上皇敬重。又诞下你和老九你们俩兄弟,都养大成了人。你是个有福分的,你九弟当年虽然战功煊赫,光芒震铄古今。可他到底不是真龙天子,到头来打下的江山,都给了你这个兄长……”

听到太后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崇康帝目光渐渐漠然。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犹不自知,愈发沉溺于回忆过往的时光中,倾诉着武王当年的骄傲和功绩。

还是叶清见形势不大好,干咳了声,笑着打断道:“老祖宗,都说你偏心九叔,我原还不信,现在却信了。皇伯父就在你跟前你不多夸夸,好给我多哄些好东西回来,怎说起九叔来了?九叔如今……天命如此,你老也别多想了。九叔说了,他想安安静静的走,他那些部下如今连门儿也进不去了,连我都不让多去了。你老可别再给他添恼,对于九叔那样的人生,能最后安安静静的离去,便是他的夙愿。”

素来宠爱叶清的太后这会儿却恼了,训斥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安安静静,那分明是冷冷清清!他又不是天煞孤星,天生绝命,他还有爹娘,还要一奶同胞的哥哥,怎么安安静静走?”

不过到底心疼叶清,骂着骂着就不骂她了,把跟在她身边的几个宫里老嬷嬷狠狠骂了通,犹不解气,回头含泪对崇康帝道:“我连续好些日子梦到你弟弟,梦见他骑在马上,同我道别,说是又要出征了。说完就走,转眼便没了人影儿,我喊了多少回,让他回头看看他娘,他也不回头。皇帝,我寻思着,他许是真的到了日子了……”

崇康帝面色漠然,看着叶太后老泪纵横,心里隐隐作痛。

太后,朕,也是你的皇儿啊……

不过……

看了眼明日就要随驾出京的叶清,崇康帝眼眸中瞳孔微微收缩了下,呵呵一笑,道:“太后可是想见九弟了?”

太后闻言忙抬起头,满脸是泪的看着崇康帝,希冀道:“我是一朝太后,也知道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当年你九弟自己糊涂,丢了皇位,是他没有这个真龙之命。原该一世孤苦,不好见外人。可是,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送他一送。让他前面慢点走,我等小九儿成了亲,生下孩子,了了心愿后,就去陪他。我这一辈子啊,也没别的余愿了。当年为了帮你父皇登基,整个叶家都被人快屠绝了。虽然这是大义,是忠君,可若让叶家绝了香火,我死也无颜去见叶家祖宗和我的爹娘双亲。还有一个余愿……”

太后说的可怜,可崇康帝心中却愈发冰凉。

因为左右几个余愿,都不会有他的位置。

打小,他就不得父皇母后的喜爱。

如今纵然他已经贵为九五之尊,远比那个荒僻破败的武王府里苟延残喘的废物强一千倍一万倍。

可在太后心里,他依旧不如她那个小儿子。

崇康帝打断太后的话,声音清淡道:“太后不必说这些,你福寿延年,注定长命百岁,不是福薄命贱之人能比的。”

太后毕竟一辈子在宫里打磨,什么样的心思争斗没见过,之前只是太过悲伤,沉浸于过往,这会儿被这声音打断,还有这话中带刺的话一激,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凤目眯起看向崇康帝。

她虽然从不干预朝政,但不代表她不能有所作为。

崇康帝大举屠刀,肆意诛戮宗室时,多少老太妃老王妃甚至老王爷入宫哭诉。

在法理之上,纵然太后废不掉天子,可想要让他难堪难过,却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念在崇康帝毕竟为其亲子份上,叶太后什么也没做。

不想,他如今竟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她并未想到,崇康帝只是心酸同为人子,他为何就得不到父爱母爱。

她只以为崇康帝翅膀硬了,连她这个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眼见一帝一太后两位人间至尊隐隐对峙起来,寿萱殿内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肃煞,忽听叶清咯咯笑道:“老祖宗不就是想去见见九叔么,正好我陪皇伯父去铁网山行围,您该放心我的安危吧,跟在皇伯父身边,您老还有什么值当担忧的?这不就空出心思,去见见九叔么?只一点,老祖宗去了后,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您是天家老祖宗,青史之上都有您一席之位,自该有天家的气度。您要是哭坏了凤体,别说是我,连皇伯父都放心不下,对不对?”

叶清这一番话,将崇康帝阻止的缘由,说成了是担心太后凤体安危。

这一转圜,刚刚针尖对麦芒的僵硬气氛,登时软和了下来。

崇康帝也醒悟过来,他对太后的态度险些魔怔了,自寻麻烦,忙道:“母后想去见九弟,直说便是。说那么多伤感的话,哭成这般,岂不有碍凤体?若是有半点损伤,朕都无法自处。母后贵为国母皇太后,至尊至贵,当随心所欲才是,万不可再委屈自己想那些不自在的往事。”

太后闻言,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却是和缓下来了。

在宫里活到这个岁数,熬跨了无数出身、相貌、才艺远超她的绝世佳人,若说她是个糊涂的,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太后对崇康帝道:“皇帝,我老了,这一辈子只你和你九弟两个儿子。你比他强,靠自己走到了这一步,他看着风光,其实却毁的……我放心得下你,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不拖累你的后腿。往后我死了,小九儿还指望你这个皇伯父给她撑腰。”

听闻此言,崇康帝霍然动容,眼睛都微微发红起来。

他等了大半辈子,终于从他生母口中等到了这句话:

“你比他强!!”

“母后!!”

崇康帝一时激荡的难以自持。

叶太后却罕见带着慈爱笑了笑,道:“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看着这忽然变的母慈子孝的感人场面,元春动容落泪,叶清也缓缓垂下了眼帘。

但是没人能看到,她此刻心里是多么的冰冷。

作为这世上和叶太后亲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之一,她对这位老祖宗的了解,绝对冠绝当世。

所以,她更明白,此刻的太后说出这些话来,有多假。

并非有血亲,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就真爱她的长子。

恰恰相反,因为当初诞下崇康帝时,太后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险些活活疼死过去,所以对这个儿子,她心里着实谈不上什么母爱。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叶清却是其中之一。

她知道,太后将她所有的母爱,都给了小儿子。

所以这一刻,她觉得这座看起来充满人间慈爱的宫殿内,冷漠丑恶,遍布谎言和欺骗。

……

“爷,真到了这个地步?”

神京西城,贾家东府,宁安堂卧房内,平儿从锦被中仰起,还带着余韵潮红的俏脸惊骇的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随手揽住平儿滑腻的软腰,让她贴在身上,轻声笑道:“放心罢,陛下这一着,十成十的是为了引蛇出洞。你当这二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连皇子都死绝了,陛下会这样轻松放过?目前来看,查是查不出什么真相了,只能引,陛下亲身做诱饵去引,你想想看,他有多恨幕后黑手!”

平儿闻言,在贾琮耳边轻轻呢喃道:“爷不必同我说这些,我也不懂,我只担心爷的安危,连皇帝都舍身做饵,那该多险哪……”

贾琮呵呵一笑,眼神幽幽道:“是很险……平儿姐姐,我不骗你,也不怕你怪我凉薄,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我多半会选择一个人拼死逃出京外,然后再重整兵马,将来杀回来,将这整座城池焚灭,为你们殉葬,替你们报仇。你会怪我么?”

平儿躺在贾琮身上,听闻此言先是悚然而惊,身子一僵,随即又软和下来,她轻抚着贾琮的脸,声音里包含着无限的温柔说道:“爷若真能如此做,才是体谅我们,随了我们的心愿。爷若跑回来,说什么一家人死在一起,反而让我们死不瞑目。若是……若是果真到了坏事的时候,爷千千万万记得这句话,不可回来,不可回来。但要将我这个丫头记在心里,来世,我还做爷的丫头。”

贾琮呵呵一笑,忽地翻身,将平儿压在身下,剑及履及,看着平儿骤然曲起的眉头和迷离乞求的眼神,泪光点点,嘴角弯起一抹坏笑道:“我逗你的!若是连这点风浪我都经不住,还谈什么世之英雄?放心罢,我都安排妥当了。让你们提前进入密道,不是做最坏打算,只是怕作战的声音太大,惊住了你们这些娇花儿!”

平儿闻言,犹不放心的看着贾琮问道:“果真?”

贾琮嘿嘿一笑,咬牙道:“敢怀疑爷的能为?妖精,看枪!”

“哎哟!爷,轻点,嗯……”

窗外,一朵白云悄悄遮住了明月的脸,似不愿让它窥视这人间的儿女欢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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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九章 圣驾出京

崇康十四年,三月二十二。

昨夜一夜星辰灿烂,却自黎明始,漫天乌云遮天蔽日。

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

天子千挑万选出来出京围猎的日子,却等到这样一个天气,实在让人尴尬……

崇康帝金盔金甲,骑乘御马,在百余位宗室王公、皇亲国戚、武勋亲贵和当朝重臣的护从下,先祭拜了奉先殿,又往重华宫和慈宁宫拜别了太上皇和皇太后,随后领三万御林军中一万五千兵马,并五千随驾侍奉之宫女、昭容、御医、黄门侍者及御膳房、御药房等,合计两万兵马随从出宫。

太常寺布置的礼乐队伍浩浩荡荡,帝王之乐贯穿了整座神京城。

四头大象,四头白鹿,十二匹白马开道,尽显祥瑞。

京兆府并长安、万年二县掌印官近来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召集百姓,教化叩礼,在今日迎圣。

圣驾自朱雀门而出,所过之处,御道两旁的百姓便纷纷跪倒,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御林军、锦衣卫负责护卫事宜,贾琮这位当朝冠军侯,亲自穿着常服便衣,带着上万锦衣卫穿插在御道两边。

不止为了防止刺客,还要防止有人拦圣驾告御状,上/访……

这个大日子,若让七八个告御状的百姓拦下,崇康帝不可能当着万民不理会,可真要理会,今日出行也就泡汤了。

有没有上/访人员呢,当然是有的……

后世尚且有,更何况当下。

贾琮自己都拦下了一桩,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好在那些鸣冤百姓的绝望嘶吼声,被周围的山呼万岁声压住,不然今日要出大问题。

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脸,贾琮到底不落忍,吩咐了将这些人全部带入诏狱,事后过问他们的鸣冤之事,也算平复一下良心的谴责……

从卯时初刻起(凌晨五点),一直到巳时末刻(十一点),圣驾才终于出了明德门。

不过京兆府尹和长安、万年县令还有贾琮海松一口气后,依旧不能松懈。

京兆府尹是衣紫袍配银印的高配大员,贾琮更是当朝一等冠军候,哪里只能将天子送出城门就能了账?

他们要一直护送崇康帝出京三十里,才能折返回京。

神京城至秦岭铁网山,总共也不过八十里的路程。

等崇康帝看到在人群中挤了大半天,一身风尘仆仆的贾琮来到御前,微微颔首。

虽不复往日谪仙下凡般的风采,显得有些狼狈,但崇康帝却没想治他御前失仪之罪,反而赞许他忠于王事。

崇康帝是个十分务实之君。

队伍每行十五里要停下休息半个时辰,顺便整队。

此时的军队比后世的子弟兵仪仗队差的十万八千里,虽也皆挑选的威武雄壮之卒,但走不到三里就乱了阵型,到十五里,简直快成放羊……

休憩时,贾琮被传至临时行在。

有诸王和重臣随驾左右,崇康帝喝着热茶,问道:“今日朕瞧着有不少想要告御状的百姓,你都拦下了?”

贾琮躬身回道:“是,今日乃陛下御极以来,第一次出京行围,是当前第一重要之事,以大局为重,所以臣下令,一切惊扰圣驾者,皆先拿下。”

崇康帝还未言,较之当年苍老许多的宁则臣皱着白眉斥道:“混帐话!圣驾出京行围自然是大事,百姓含冤难道就是小事?冠军侯也是读书之人,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圣人之言。”

此言一出,临时行在内气氛一凝。

崇康帝眼眸微眯,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这位当朝第一肱骨大臣。

却没有说什么。

贾琮不慌不乱道:“宁相所言在理,但也有疏漏之处。”

宁则臣执掌相权十数载,鼎盛之时,相权甚至比君权还重,这才成为天子心头之刺。

一身威仪何其重也,连寻常亲王与其相对,都要礼让三分。

礼绝百僚之言,又岂是顽笑?

听贾琮直言自己言语中有疏漏,宁则臣不怒反笑,呵呵道:“老夫恭听宁侯教诲。”

贾琮似未听出宁则臣言语中的讥讽,淡淡道:“宁相弄错了一件事,天子出京与百姓之事,并非对立,只能二者存一。朝廷官员不作为,无能渎职,使得百姓衙门难进,只能冒死想要拦下圣驾告御状鸣冤。正是天子出京,才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显露在锦衣卫眼中。本官已经将今日所有试图拦驾告状的百姓,悉数带入诏狱,一个一个问他们的冤情,再一桩一桩的去解决。锦衣卫为天子亲军,这是陛下给他们的恩德。所以,今日之事,并无民贵君次之的说法。”

宁则臣闻言,深深的看了贾琮一眼,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冠军侯年虽不高,但心思敏捷,人才难得。方才是老夫误会你让人抓人的动机,以为……嗯,如此处置,确实妥当。陛下重用于你,许多人都不放心,以为利刃握于黄口孺子之手,非社稷之福,如今看来,臣等到底不如陛下识人之明。”

此言一出,宗室诸王们一连串的马屁拍出,让随驾文武们看到了剩余宗室们的成色……

贾琮则特别关注了离圣驾不远的一位身着亲王王袍,面相文静嘴角带着浅笑,只微微点头附和却不开口的中年男子。

其淡然脱俗的气度,倒是和某人挺像……

但越是如此,贾琮心里就越是忌惮。

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装叉,他心里再明白不过。

只是……

这位亲王,怕是装不了许久了。

“这位是义忠亲王,宗室少有的贤王。”

许是观察到贾琮探究的目光,崇康帝眼眸眯了眯,忽然出口指点道。

贾琮微微躬身见礼道:“贾琮见过王爷。”

义忠亲王刘涣声音十分醇和,但他话很简略,似不愿多言,只道了句:“陛下龙目如炬,识人英明,不让汉武简拔霍骠骑之美名。”

崇康帝嘴角微微弯起,似心情颇佳,对贾琮道:“朕这里无事,你不用随驾了,折返回京罢。朕这一出京,难免有些魑魅魍魉之鼠辈耐不住寂寞,想要兴风作浪,你替朕看紧些。”

贾琮领命,就听崇康帝又道:“对了,太后昨夜同朕说,她想去龙首原看看老九,虽有御林军护卫,你也上点心……”

此言一出,行在中的气氛却是猛然一凝。

不知多少人心口剧烈跳动了下,纷纷难掩震惊的看向崇康帝。

贾琮都变了脸色,此事超出了他意料之外,不敢再耽搁,匆匆与崇康帝一礼后,顾不上行在内压抑隐隐如鬼蜮的气氛,迅速出门折返神京。

……

神京西城,贾家。

占据大半天公侯街的贾家东西二府,此刻全部戒严,许进不许出!

东府还好,西府自圣驾刚出明德门那一刻,忽然发生变故。

不知多少煞气腾腾的披甲亲兵和劲妆妇人,忽然出现在前宅后院内。

从贾政书房清客,到十七八个前院管事仆从,再到后院三十多个管事媳妇、嬷嬷和丫鬟,几乎在一瞬间被拿下!

这等变故,唬的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无不亡魂大冒。

这个时候,王熙凤才带着小五、小七、小八三人,摇着身姿出现。

同贾母、贾政等人说了贾琮的安排。

贾母闻言,差点气的当场中风。

李蓉带着福海镖局的几个妇人,将一个跟随了贾母大半辈子的老嬷嬷当场拿下,那老嬷嬷刚张嘴嚎叫了声救命,便被李蓉一记刀鞘生生打烂了嘴,唬的贾母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原以为是贾家犯了事,天子来抄家,谁曾想,是那个鳖孙的勾当!!

王夫人也震怒,她身边也有一个大丫头和两个嬷嬷被拿下,她身边能用的人,本就不多,这些人都是当初从王家带出来。

连贾政心里也不痛快了,盖因那被抓的清客,文墨功夫极老道,人也长的方正气派。

可这样文雅的儒士,却被抓猪狗一般被打倒拿下,斯文扫地!

见犯了众怒,王熙凤忙赔笑解释道:“琮兄弟说了,陛下此次出京,都中必有屑小生乱。为了防备家里后院生火,贼人忽然暴起伤了老祖宗和老爷太太,所以他才要先下手为强,把家里不干净的人这一回全部收拾了。又说什么机事不密祸先行,若是提前说破了,担心让人察觉了。也是我昨儿去寻平儿,他才叮嘱我先代他同老祖宗、老爷、太太道个恼,等他回来再赔罪。”

贾母依旧愤怒道:“不干净的人,我屋里有那么些不干净的人?他说哪个是不干净的人?”

此事王熙凤解释不了,带队的李蓉淡淡道:“这些人每十日或者每月,都会和外面勾连一回,用贾家的消息,换取一定银两。此事断无差错,大人很早前就发现了。只因不愿打草惊蛇,才没有早早动手。大人说,就算之前除去她们,外面对贾家贼心不死,也会再安插其她人进来,说不定就发现不得了,所以才留到今日。但现在形势渐危,大人担心他们不安分,尤其是在水房和厨房的那几个,若果真动了黑心思,后果不堪设想。”

贾母等人闻言无不悚然而惊,贾母也顾不得生气的,唬道:“果真到了这个地步?那周嬷嬷跟了我几十年,我从未亏待她,她会为了点银子就反叛我?”她依旧不信。

李蓉道:“大人特意提到这个周婆子,说她儿子被人设计,借了几万两银子的高利印子钱,她孙子手上还沾上了人命,侮辱了一户农家女孩子,害的人上吊……她若不听话,她一家都不得好死。对了,她还从老太太房里偷过古董出去卖过,这些事人证物证皆在,老太太要想过目,随时都可过目。”

贾母闻言,一张脸羞怒的发红,拍着软榻怒斥道:“这个混账老娼/妇,竟做出这等没面皮的事来!”

贾母话音刚落地,忽听身边宝玉惊叫一声:“坏了,林妹妹呢?林妹妹怎还没来?”

……

第六百一十章 排兵布阵

贾琮自城外折返神京贾家东府时,业已到了申时初刻。

南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姚元并指挥佥事魏晨都已在前厅恭候多时。

贾琮没有多言,让厨房立刻上了午餐,一边饕餮大吃,一边问话:“韩涛、姚元,这些日子来,我共批复下去四十五个锦衣百户的帽子,韩涛占了二十三人,姚元占了二十二人。按制,锦衣卫在神京城有六个千户军制。除却展鹏、沈浪两人各占一个外,还有四个,如今这四个千户军制全被你二人掌在手里。”

“你们要权,我给。要银子,我也给。要官帽子,我还给。南北镇抚司的公务,我几乎从未过问过。”

“你们扪心自问,自锦衣亲军成军以来,可曾出现过你二人这般大权在握的镇抚使?”

韩涛、姚元二人闻言忙从桌几旁站起身,心里都有些忐忑,躬身道:“大人信重,属下万分感激!”

贾琮咽下一口汤,抬眼看了两人一眼,道:“我不用你们感激万分,俗话说的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我交下大权给你们,如今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轮到你们表现了。”

说罢,不给面色微变的韩涛、姚元表态的机会,道:“近二年来都中不太平,风波不断。此次天子离京,料定必有贼人生乱。如今锦衣卫在都中的力量多是你二人直接掌控,本座不愿跨级指挥,所以,就将都中安危交给你们。自朱雀大街,分东西二城。北镇抚司掌西城,南镇抚司掌东城。

现在是申时,到戌时初刻(晚上七点),开始实行宵禁。到戌时三刻,不管任何人,不管是王子皇孙,还是皇亲国戚,不管是风流名士,还是当代大儒。谁敢在大街上晃悠,即刻缉拿下狱。敢有反抗者,可先斩后奏!

顺天府、长安、万年二县衙门、五城兵马司再加上锦衣卫,你们商量着划分具体片区。

具体怎么做,你们自己商议,我不理会。

但一旦有事,有敢不死战不退者,都中出现一点闪失,我先斩你们。明白吗?”

韩涛、姚元二人闻言,满头大汗,连声应道:“属下明白!”

二人心里真是苦笑不已,他们没想到,贾琮会早早挖下这样一个大坑给他们。

早在贾琮从江南折返回来,就将都中复建锦衣卫架子的大权分给他们二人。

两人原以为贾琮这是求自保之道,以免让宫里那位忌惮,主动分权。

除却郭郧手下的八百指挥使直属缇骑、展鹏手中上千但远还未满额的缇骑队伍,以及沈浪麾下一支千户人马,同样未满额,连贾琮的亲兵一起算上,贾琮能够直接动用的兵力,都不足三千。

其余的一万多锦衣卫人马,悉数由韩涛、姚元去任命直掌。

四十多名领军锦衣百户,皆为二人一手简拔而起,可谓心腹中的心腹。

他们眼中甚至只有顶头镇抚使,而不认指挥使。

韩涛、姚元知道,锦衣佥事魏晨几次三番劝谏贾琮此法不可取,但都未被贾琮采纳,依旧放大权给他们。

贾琮只负责给官帽子、给粮饷还给他们撑腰扎台。

这样的好上级,惹得多少人艳羡的红透了眼珠子。

韩涛、姚元甚至都一度怀疑,曾经精明的不似年轻人的贾琮,是不是真的不懂官场上的做派。

直到今日,两人才明白了贾琮的“良苦用心”。

可是明白又如何?

人家说的没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喂了他们这么久,让他们爽的飞起,这会儿到了拼命之时,他们要是敢玩忽职守耍一点心机,贾琮斩他们,普天之下都没人会说他不对。

这,就是眼前这位少年权贵的手笔!

都中这几日的气氛怪异中透着凝重,虽然还在一片宁寂中,但种种迹象无不显示,事出反常必有妖!

少不得,会有一场血战啊!

也不知这场血战之后,他二人还在不在?

即使在,他们手下还能留下几人……

“有问题么?”

见两人面带苦涩的站在那,贾琮疑惑问道。

韩涛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大人,属下手下初建成军,战力浅薄,不知能否……”

说着,目光看向了展鹏、沈浪。

贾琮摇头道:“若无其他事,展鹏、沈浪身为南北镇抚司下属千户,自该受你二人节制调度。但折返回京时,陛下告诉我,太后明日要去龙首原武王府看看王爷……我不得不亲自调度精锐兵马,前去护驾。你们两个要明白一点,如果太后出现任何闪失,不管我们在其他地方做的再好,都难逃抄家灭族的下场。”

太后去武王府!

这消息太震撼,也太惊人了!

不过贾琮没给他们功夫继续去震撼吃惊,道:“时间不等人,没其他事你们下去公干罢。”

韩涛、姚元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等他二人离开后,贾琮看向郭郧,道:“将王程、孙超、赵衷、独孤意四人喊来。”

此言一出,展鹏、沈浪、魏晨三人都变了面色。

这四人为何人?

武王亲卫也!

当初贾琮在龙首原遇伏击,若非独孤意临危不乱,果断接过指挥权,并下令王程、孙超、赵衷三人听从于他,这才以极小的代价,击杀伏兵,护得贾琮安危,那么当日贾琮就算能逃出升天,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也是那一战,贾琮看出了四人高超的领兵才能。

并且做到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将他的亲兵连郭郧在内,和他一支八百人的直属缇骑队伍,共一千两百人,交给了四人在秦岭内指挥轮训。

效果……

惊艳!

至少郭郧、展鹏、沈浪见过的三人,无不心服口服。

但他们没想到,这个时候,贾琮会召集四人前来。

因为昨日就提前派人请了四人归来,所以这会儿没有等太久功夫,四人就被带至前厅。

贾琮已经用完午饭,正在吃茶。

等四人到来后,贾琮目光微微幽深的看着四人,道:“上一回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答。名爵富贵,估计你们也看不上。若是想要,王府那边随便把你们安排下去,以你们的本事,一个参将跑不了。若是拿金银美人来报答,那是在羞辱你们。大丈夫胸怀韬略,这些自可一手拼搏。思前想后,我也才勉强想到,如你们这般有领军之能的将校,合该成为领兵大将,带兵厮杀,而不该只当一个亲卫。如今天下还算太平,纵是英雄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但眼下倒是极可能有一场战事,你们愿意不愿意领兵作战一回?”

听闻此言,王程、孙超、赵衷三人看向独孤意。

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独孤意显然是头儿。

但独孤意看起来,也不过连三十都不到。

独孤意看着贾琮,沉稳道:“冠军侯之言,极合我等心意。能得信任,便是我等荣耀。我四人原是武王亲卫遗孤,武王亲自抚养教诲我等长大,所以……”

“好了好了。”

贾琮打断独孤意的效忠宣言,这会儿他听不得这些,太玄乎,下令道:“从现在起,包括郭郧、展鹏、沈浪、魏晨,和他们麾下的近三千兵马,全部听从你们调令。我只有三个要求,第一,务必保证两府家眷安全!地可失,门楼、前厅什么的损伤都可接受,但要到二门为止。第二,尽量保存力量。火器放开了打,不用心疼子药。一会儿展鹏给你们说一下咱们的家底儿,火器之威,你们也清楚。我们的兵力有限,每一人都忠诚难得。第三嘛,就是要保证我的安危周全。我无事,则再大的失败也可扭转,大不了从头来过。我若有事,如今的所有全都要灰飞烟灭。明白吗?”

独孤意深吸一口气,一个军礼扎下,大声道:“绝不辜负大人信任!”

贾琮点点头,道:“行了,那你们就在这,和郭郧、展鹏、沈浪他们商议一下该如何行动,我去后面看看。”

……

贾琮回至宁安堂,却未进正堂,而是走到附近一间不起眼的耳房前,推门而入。

耳房内坐着两人,虽是女子,却都是劲装打扮。

当前一人便是李蓉。

她看到贾琮进来,轻轻呼出口气,自江南至今多时,所见所闻比当初何止增长了十倍。

但知道的越多,也越发小心。

皇朝上层之间斗争之惨烈冷酷,比她所熟悉的江湖还要狠辣三分。

贾琮问道:“都在下面么?”

李蓉忙点头道:“都在下面。”

贾琮点点头后,李蓉忙走至耳房东北角一处显旧的珊瑚迎门柜边,掰下一处卡棍,然后用力往一边一推,露出后面一道小门来。

这是贾琮当初南下时,留在东府的数十亲兵,耗费二年功夫挖掘出的逃命通道。

而且还特意在这间耳房下,挖掘了三间不小密室。

贾琮打开门,还未下台阶,便听到里面的大笑声阵阵传来。

李蓉跟在贾琮身后,小声道:“大人,西府已经派了十几拨人来,让大人一旦回府,立刻过去。”

贾琮微微颔首道:“知道了。”

然后走下台阶。

刚一落地,就听一道幽幽似呢喃一般的女声,欢喜道:“呀,是三叔叔回来了!”

贾琮就见一身着浅紫色刺绣藤纹素软缎交领对襟中衣,下面是一流云蝙蝠挑线裙的年轻女子,眉眼如画的站在那,屈膝福礼问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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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一章 暗室

地下密室为三间,为了防卫,第一间只是很小的一间,还设有隔水火用的木板和沙袋。

如此一来,本就不大的空间,除了一条道路外,也就没多大点地儿了。

秦可卿站在那盈盈浅笑,似一朵幽莲。

暗香迎面扑来,贾琮一时有种赏心悦目之感,他微笑道:“你怎在这儿?”

秦可卿抿嘴笑道:“小角儿在捉迷藏,闹的人头痛,我出来转转瞧瞧。哪里能想到,住了那么些年的家里,下面还有这番洞天。”

秦可卿的声音糯软微甜,美眸中目光带着笑意,却总让觉得有种想要保护怜爱的欲.望。

不过,贾琮此刻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

他虽也喜爱女色,但他在女色面前,始终能保持一颗冷静的心。

或许是受前世的影响,也或许他天生有些凉薄……

贾琮细细的打量着秦可卿的面容,有些肆无忌惮。

哪怕秦可卿羞红了脸,颤抖着的睫毛垂下,不敢再看贾琮。

可贾琮依旧没有放过她。

因为贾琮总觉得,秦可卿和今日那位义忠亲王刘涣,生的有一点点像。

但也只是有点……

想起前世那些揣测和怀疑来,贾琮微微皱起眉头。

难道果真有牵连?

可是贾珍已死,贾敬在流放的途中也已死去。

宁国一支只留下贾蓉还在外面苟延残喘,精气神也早被蹉跎了。

何况贾琮相信,他也未必知道些什么。

再加上秦可卿的养父秦业和养弟秦钟也都死了……

如此一来,谁还知道秦可卿的身世?

再者,就算她果真和义忠亲王府有什么牵连,不过一个见不得光连天家玉碟都未刻录的沧海遗珠,也没谁会为她大动干戈,寻贾家的不是罢?

果真有一日天家要发作贾家,那根本原因,也怪罪不到一个女人身上。

念及此,贾琮微微眯起的眼睛舒缓睁开,目光中的冷峻淡去,却发现秦可卿站在那隐隐瑟瑟发抖,香汗淋漓,面色苍白含泪……

贾琮奇道:“怎么了?”

语气带有关心。

秦可卿闻声一颤,不过听出言语中的变化,她缓缓抬起眼帘,一双怯怯的含泪目中带着哀求,娇怜幽怨。

她并非愚昧之人,起初还以为是贾琮觊觎她的颜色,想行霸道之事,心中还……怦然一跳。

她非不知自尊自爱之人,可说到底,她不过一个可怜的弱女子。

身世怜人,母族不壮,无人能为她撑腰做主。

当初摆脱不得贾珍的欺负,如今自然也无法抗拒贾琮。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慨然赴死的……

幸而贾珍在就要得手时暴毙而亡,可她却不认为贾琮也会如此。

再者,贾琮与贾珍,也很不同呢……

对于那个怯懦无能,连自己妻子都不敢保护的丈夫,秦可卿早已死心。

或是,也从未动心。

然而若非身份不洁,她早就在心中对谪仙人般的某人,暗生情愫之心。

此刻在这幽静的环境里,好似整个世间只有二人,贾琮那般看她,让她紧张羞涩,让她忘了世俗伦常……

似让她穿越了时光,重新回到了闺阁少女时的美好憧憬。

可是,紧接着,她就敏感的发现,贾琮打量她的目光中,不带有一丝情意,甚至连霸占的欲.望都没有。

只要冰冷的审视,和怀疑。

这让秦可卿如坠冰窟,伤心恐惧。

为何会如此?

莫非……他在嫌弃她不洁的身子?

她并未让贾珍得手啊……

还是……

他在提醒她,是他子侄媳妇?

想起命运的无情,秦可卿泪如雨下。

不过就在此时,贾琮带有关怀的声音传来,让秦可卿柔软的心房一颤。

女人最是感性,尤其是面对她们心目中的男神时……

哪怕之前被欺负的伤心流泪,可只要一句温柔的关怀,便让她们将之前的伤口全都忘记……

秦可卿抬起泪眼,看到贾琮温润的眸眼中淡淡的关怀和疑惑,忍不住用糯软中带着幽怨的声音唤了声:“叔叔啊……”

这股风情,纵是贾琮也有些吃不住了,他干咳了声,道:“刚才忽然想起了外面的事,一时有些走神,你怎么了?”

秦可卿闻言,瞬间选择相信了贾琮的话,不然好端端的,他为何这般骇人的看她?

她又不是无盐女……

“误会”解开后,秦可卿目光依旧幽怨,无声的嗔怪着贾琮。

在上面时,她从未如此过,似乎这地下的世界,给了她不一样的勇气……

贾琮好笑之余,上前道:“往里面去罢,看看你们,还要去西府说事呢。”

秦可卿轻轻应了声:“嗯。”

却往路边靠了靠,想让贾琮先行。

没有侄儿媳妇走在叔叔前面的礼。

贾琮也理解,就从路边走过。

只是秦可卿原就站在拐角处,堪堪一人多的位置。

她虽清瘦,可毕竟是少妇,身量该丰润之处隐藏不下……

所以即使贾琮侧着身子跃过,还是明显感觉到身前划过一抹软腻……

“哎哟!”

秦可卿压低声音惊呼一声,她是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整个身子都似着了起来,尤其是身前摩擦之处,滚烫无比。

一张俏脸烧成血练般,美眸中似能凝下水来。

一时间,本就狭小的空间内,充满了滚烫的气息。

似感觉到贾琮炙热的目光看来,秦可卿双腿软的无法站立,摇摇往一边倒去,却被一只手揽住了纤腰抱住,秦可卿满面羞赧的抬眼看去,只是看到的,却是贾琮关心中带着一丝疑惑的目光,问她道:“怎么了?”

秦可卿闻言大羞,可是看着近在咫尺那张俊秀的不像话的脸,和那双比星辰还明亮的眼睛,她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目光……

纵是宋玉、潘安复生,(屋凉穿越),也不过如此罢……

而贾琮看着她渐渐迷醉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叹,这果真是一个天生为情而生的女人。

古时的红颜祸水,便是这般吧?

若非他二世为人,所经历过的事,远非常人所及,说不得,此刻也只能拜倒在眼前绝世佳人的石榴裙下。

纵然如此,他此刻都隐隐不舍松开手掌下的滑腻和近在咫尺的绝色美颜,和吞吐间的芬芳气息……

好在就在这时,从前面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

听到这声音,秦可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下从贾琮身边跃到后面,哪里还有之前连站也站不住的娇弱。

贾琮好笑的看了她一眼,让秦可卿娇羞无比,不过还是焦急的用眼神提醒他快走……

贾琮心里无语,好似他和她在这果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悄悄幽会一般,不过也不愿多事,摇摇头大步往前走去。

刚走几步出了窄窄的同道,进了开阔地,就见一个小身影蹬蹬蹬跑来,没刹住脚,一头撞他怀里。

贾琮没好气道:“也不怕摔着!这到处都是尖角,划破了脸有你的好!”

正说着,后面跟来几个大丫头,不是晴雯、春燕、香菱又是谁?

再往后也还有人,只是晴雯等人挡住了光,看不大真切。

晴雯走上前来,看到贾琮惊喜不已,不过随即咬牙切齿道:“三爷好生教训这个小蹄子一顿,连林姑娘让她别疯她都不听,撒欢的跑!”

小角儿呼哧呼哧的从贾琮怀里站出来,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道:“我错了。”

这时,后面黛玉、平儿、紫鹃等人含笑过来,黛玉上前轻轻屈指敲了小角儿的脑瓜一下,教训道:“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小角儿忙赔着大笑脸,讨好道:“好姑娘!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贾琮看向黛玉,好笑道:“就这样?怎么也得打一顿板子罢?”

黛玉知道贾琮拿她取笑,白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就看到从后面跟上来的秦可卿……

上下打量了眼后,似笑非笑的看向贾琮。

贾琮似毫无所觉,问众人道:“在这里可还习惯?这二三日怕是要常在这里待了。”

“好啊好啊!!”

话音刚落,小角儿就欢呼起来。

这里跟个地下迷宫一样,神秘兮兮,又有吃有喝,喊一嗓子还有回音,多有趣!

贾琮敲了她脑瓜儿一下,道:“既然都还习惯,那就先上去罢。只记得一旦有事,不用旁人说,你们就自觉来此处。哪怕真到了事不可为时,我也能带你们逃出升天,逍遥自在!”

众人闻言,在惊惧之余,也都生出了向往之心,倍感刺激!

尤其是看着贾琮说的这么轻松……

唯有黛玉,咬了咬唇角,目光幽幽的看着贾琮,问道:“那……宝丫头她们呢?”

对于黛玉这个时候还记得宝钗,贾琮心里极为满意,忍不住笑的灿烂,道:“这不,现在带你们去西府现身说法,请她们一并先住到东府来,方便保护么?”

看他笑成这般,黛玉眸横秋水,白了他一眼,又哼了声,道:“老太太多半不会来此。”

贾琮顿了顿,道:“那也强求不得……”

见众人目光惊骇看来,连黛玉都瞪圆了眼睛,贾琮哭笑不得道:“你们想什么呢?不强求,是因为我对局势有把握,多半不会出事。真要到事不可为时,不用咱们强求,老太太自己也会拄着拐杖过来。她最惜命,这些我都知道。”

黛玉嗔怪的白了贾琮一眼,贾琮呵呵一笑,握起她的手,对平儿、尤氏、秦可卿等人道:“都仔细些脚下,我们上去,去西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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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二章 劝离

“侯爷来啦!”

“林姑娘也来了!”

荣国府,荣庆堂前七八个小丫头,远远看到贾琮引着一众东府内眷从抄手游廊上说笑着走来,纷纷往里传起话来。

未几,珠帘挑开,穿一身牡丹掐腰织锦薄罗花绵长裙的王熙凤满脸堆笑的迎了出来,老远就听她高声笑道:“哎哟哟!可算等来了,三弟你再不到,老太太她们非拆了我不可!”

不过等近前一看,除了黛玉、尤氏、秦氏、邢岫烟、晴雯等人外,连平儿也在,不由面色微变。

平儿和小七是贾母下过令,不许再踏入荣府半步的人。

小七倒也罢了,不过一个丫头,贾母早就忘了她是哪个,所以凤姐儿之前带着她防身,贾母也没认出来。

可平儿却不同,贾母认得她。

平儿面色也隐隐不安,不过贾琮不许她走,她只能听他的。

王熙凤最是精明,心眼一转就猜出了贾琮的用意,眼中闪过一抹艳羡,拉着平儿的手悄声道:“你爷们儿还记得给你寻回场子来,这倒是个好机会!”

不过也只匆匆说了一句,她如今不敢掺和到这一对祖孙的斗法中,转头对黛玉取笑道:“好妹妹怎才过来?宝玉急的都想要过去寻你们了!”

听闻此言,黛玉冷笑着瞥了凤姐儿一眼,也不理会。

尤氏和秦氏则不动声色的对视了眼,她们早就知道了贾琮和黛玉的关系。

两人清早起来,在会芳园里一起观日出,一起慢跑,一起扫落花,一起葬花,傍晚一起看晚霞日落,一起拥吻的画面,都被这对婆媳撞破过……

实际上,也是因为贾琮和黛玉没想在东府隐瞒的缘故。

只是平儿曾告诉她们,贾琮和黛玉如今还不想让家里旁人知道,故而请她们不要说出去。

二人都是明白人,如今又都托庇于贾琮羽翼之下生活。

贾琮待她二人尊敬有加,供给和月例从不缺少,她们自不会自寻烦恼嚼舌根子。

只是这会儿见素来精明的凤丫头还迷糊着,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人,都觉得好笑。

好在王熙凤不是蠢人,发觉到黛玉不喜这档子事,贾琮也只顾向前走,落了个没趣后,也闭上了嘴,只拿一双丹凤眼悄悄的瞄了瞄贾琮,又瞄了瞄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黛玉,心头猛然一跳,再看到平儿对她微微摇头,轻轻倒吸了口冷气后,随一众人进了荣庆堂。

……

“贾琮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妈请安。”

贾琮引着一众人,与堂上诸亲长见礼。

荣庆堂上,除了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并李纨、宝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贾家姊妹外,还有赵姨娘、华姨娘(贾政后收妾室)、贾环、贾兰等人。

贾家至亲,皆在此处。

叫起后,贾母忍了一天的怒火终于爆发,厉声道:“琮哥儿,这到底是怎回事?!家里的官儿让你袭着,爵位让你承着,外面的事我和老爷太太什么都不理论,凭你去施为,你就做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明日就要让人抄家拿人,我们连怎么坏的事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做了冤死鬼?”

满堂宁寂,无数双眼睛看向贾琮。

贾琮还穿着早上公干时的常服,有些灰土皱褶,不过气度依旧淡然,他看向贾母面上难得带点微笑,道:“老太太不要惊慌,外面什么事都还没有,我这般做,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贾政都忍不住问道:“琮儿,什么万一?”

贾琮目光看向贾政,温声道:“老爷当知,今日天子率满朝宗室王公及文武大臣,往铁网山行春围,以彰武德。”

贾政右手捏了捏须发,若有所思的缓缓点点头道:“琮儿言之有理……”

贾母差点气吐血,这个孽障说什么玩意儿了,你就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个锤头啊!!

指望这个魔怔了的小儿子不上,贾母就再度亲自上阵,问道:“天子出京春围,和你什么相干?你就闹的阖府不宁,眼看着要被抄家了一样?”

贾琮目光重新回到贾母面上,道:“老太太虽在内宅,也当知道近二年来,都中发生了什么。只说宫里,三大皇子暴毙,三位太妃自尽,哪一件不是泼天大事,捅破天的大祸?连我贾家,都连连遭人设计陷害,二哥……都中不太平。可贼子隐藏的太深,杀了那么多,幕后黑手依旧没有露面。所以,这一次陛下出京,除却彰显武德外,也想引黑手露面。贾琮为天子近臣,执掌天子亲军,若果真有丧心病狂者动手生乱,贾家多半会被其视为眼中钉。所以,贾琮不得不未雨绸缪。”

贾母闻言愈发心惊胆战,厉声指责道:“都是你!若是你在外面轻狂谝能,怎会连累的贾家落入危局?!”

王夫人、薛姨妈、赵姨娘等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她们也害怕受到了牵连。

贾政想替贾琮辩解一二,可他都闹不清怎么回事,如何辩解?

宝玉则频频给还站在贾琮身后的黛玉使眼色,让她快过去……

只是黛玉并没看到,还是站在那……

贾琮并没有受这种雷霆之怒的影响,轻声道:“老太太,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从何而来?只想富贵万年,不承受一点风险,可能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再说就算没有我,那也还有大姐姐。大姐姐腹中怀有龙种,当前形势下,就算藏在暗中那些人容得下我,都不会容得下大姐姐。

等他们除去大姐姐,一样被把贾家斩草除根!

老太太是不是要把大姐姐也一并驱逐出贾家?”

“你……”

贾母闻言气的面色苍白,却一时语滞,大喘息着,看起来颇为气短。

贾琮有些无奈的捏了捏眉心,道:“老太太不用担心,那些魑魅魍魉之辈成不了大事的。自古以来,用这种手段能成事的,青史之上可曾有过?

陛下何许人也?真命天子!之前是因为没想到背后那些恶毒之人手段如此下作恶毒,才使得皇子暴毙。如今,只要他们敢露面,必然遭到灭顶之灾!我也是太过担心家里,哪怕一丝一毫可能出现的意外都不许发生,才这般大动干戈,惊动了你们。

但老太太只需明白,贾家如今,是和天子站在一条战线上,忠于天子,忠于朝廷。只要大乾不亡,贾家就不会有事。纵然会受到一点惊扰,也无足挂齿。哪里就到了抄家灭门的地步……”贾家的钉子,其实并未清除干净,也不可能清除干净。有故意留下的,也有可能没发现的。

贾母闻言,回过神来,好似渐渐想通了,只还是将信将疑道:“贾家果然会没事?”

贾琮呵呵了声,道:“不出所料,受到冲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不过我已经做了几乎万全之准备,不会出问题的。”

见贾母还是沉着脸想再说些什么,贾琮似耐心耗尽,微微眯上眼,道:“老太太,过了这一关,纵然贾琮以后会有个好歹,宫里有大姐姐在,贾家也可再延百年富贵。

贾琮自记事以来,便在夹缝中求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确承了贾家的祖荫,但是,琮亦不曾负贾家分毫。

当前临变之局,贾家容不得内讧。

纵是你老还想责罚,也要等到过了这关再说。

当下,任何人,都不许掀起内乱?”

众人闻言面色均是微微一变,连贾母都被这股斩钉截铁的气势逼的心头一跳,不过随即有些恼羞成怒道:“都随你!这贾家原是你们姓贾的贾家,是你贾琮的贾家!我是姓史的,你爱怎样就怎样,也不用同我说这些!哪怕今后被你害死,我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当然,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贾母已经明白过来,只要过了这一关,贾家就算成不了后族,也差不了太多。

当今天子没甚血脉了,一旦元春诞下龙子,那……便是泼天的富贵。

又怎会被贾琮害死……

见祖孙俩又怼起来了,王夫人和薛姨妈忙劝了起来。

这会儿两人也差不多都明白过来,这次的危机并未有那么骇人。

只要不是惹得皇帝出手,只是些乱臣贼子,在她们想来,多半不会出甚大事。

贾家姊妹们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一起忙着灭火,无不暗自好笑。

而宝钗、湘云、探春则开始疑惑,黛玉怎还不到她们姊妹队伍中去……

黛玉这回倒开始理会了,悄悄看了看平儿,示意她们她留在贾琮身后的缘由。

众人恍然,原来贾琮将平儿也带来了,黛玉是为了这个。

又不由担心起贾母来……

只是她们却小觑了贾母的智慧,内宅厮混了一辈子,也是从重孙媳妇做起的,管家都管了几十年,难道还不知道审时度势?

又怎会在这个时候,再给自己寻不自在?

权当没看到罢。

然而这时,却听贾琮对贾政道:“老爷,一家人难得到的那么齐,一起吃顿饭罢。今日扰了大家的清静,我在会芳园做个东道。另外还有一事,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对了,还有姨太太相助。”

被点名的一群亲长一起看向贾琮,或审视或疑惑。

薛姨妈“哎哟”了声,笑道:“还有我的事?”这话语气有点虚,底气不足。

看模样,是不怎么想掺和……

贾琮呵呵一笑,道:“总不能丢下姨妈不管……是这样,尽管我能断定,那起子贼子成不了事,但也要防备他们破罐子破摔,拿我贾家出气。真要集中力量对付贾家,我们少不了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现在外面人都知道,东府没什么人,贾家的直系血脉都在西府,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家里姊妹们,多在西府。所以若是强攻,必然集中力量攻杀西府。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姨妈并贾家所有姊妹们,全都去东府暂住,直到此次风波过去。”

贾母:“……”

贾政:“……”

王夫人:“……”

都到了整个地步了么?

这还会是一场小风波?

狐狸尾巴,终于漏出来了吧?

被一群懵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亲长这般盯着,贾琮忍不住笑了笑,道:“为了宝玉嘛,他胆子那么小,万一动静大点惊吓住了,可了不得。”

宝玉:“……”

看着贾政瞪过来的凌厉目光,宝玉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整天就知道给我挖坑……

没等贾母等人出声,贾琮脸上笑容忽地一收,正色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你们不必多想。还是那句话,并非局势多危难,只是贾琮不想让家里亲眷们受到一点伤害,哪怕是一点惊吓。贾家有我贾琮一人顶在前面就好,没必要让阖府跟着受惊。而且没了后顾之忧,贾琮也能放开手脚,与乱臣贼子决一死战!”

这番话,另满堂人动容。

但贾琮的真实目的,自然不是如此。

他的本意,是想将保护范围从两个府缩减到一个府,那么郭郧、独孤意他们的防卫压力将会降低一倍不止。

战损的比例也会减少大半!

这些都是贾琮在都中的核心力量,他甚至认得其中大部分人,实在不舍得让他们死在不必要之处。

贾琮虽不通兵法,但也听说过“人存地失,则人地皆存。人失地存,则人地皆失”的战争法则。

真到大战时,让出荣国府作为防御纵深,以火器痛击之,想来会给敌人带来极大的惊喜……

只是贾琮却不能对贾母等人明言,他想牺牲她们的家业和房屋财富,来换取他麾下亲兵减少伤亡,便只能用煽情的言语来打动。

当然,贾琮也知道此言未必能打动贾母、王夫人,尤其是贾母,她在荣国府活了大半生,几乎不可能舍弃此处。

但是,贾琮知道他那番话,足以打动贾政。

果不其然,听贾琮说的如此悲壮,贾政眼泪都流了下来,对贾琮颤声道:“琮儿不必以我等为念,当忠于王事,也要保全自己,当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琮儿若是为了保护我等老废,和宝玉环儿这等没用的畜生丢了性命,我便是入了黄泉,也无颜面见贾家的列祖列宗啊……”说着,仿佛看到了贾琮在保护家人的战斗中浴血奋战,悲壮牺牲的残忍场景,不忍言的闭上了眼。

此言一出,贾琮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贾母、王夫人等人却差点没气晕过去。

贾母干脆颤巍巍的站起身,一边往下走一边怒道:“好,我这个老废物现在就走,免得连累你们贾家!”

众人闻言大惊,以为贾母要去哪,却又见被鸳鸯搀扶着走了两步的贾母顿了脚,回头招呼道:“宝玉、太太、姨太太还有你们,都随我走,咱们去东府,就让他们爷俩儿在这留着当他们贾家的大英雄罢!”

众人:“……”

……

PS:昨天的本章说那叫一个热闹,在外面看盗的书友,你们损失大了。昨天无数书友在本章说里齐赞作者是当代潘安、宋玉,他们心服口服。这大概是我人生的一个巅峰,可惜你们错过了,替你们感到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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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三章 天意

看着贾母带着王夫人、薛姨妈、宝玉并贾家诸多姊妹,连黛玉也一并喊上,连各自丫头、嬷嬷算上,差不离儿有百余人,开往了东府,平儿、尤氏、秦氏则带着晴雯等人连忙跟上前去招待。

留下荣庆堂贾政、贾琮、贾环爷仨面面相觑。

等人走光后,贾环壮起狗胆,先悄悄看了贾政一眼,然后低声对贾琮道:“三哥,我想和你上阵杀贼。”

此言一出,莫说贾琮,贾政都忍不住气笑出声。

贾环这二年被赵姨娘带着,虽说根子里不至于像前世那样被教唆黑了心,可其他方面与前世相差着实不大。

瘦的跟鸡崽儿似的,个头也不高。

这样子上阵,敌人吼一嗓子他都能被大气吹翻个跟头。

贾琮抚了抚他的额头,笑道:“去东府吧,你年岁还小,又太瘦弱。等过了这关,我给你寻个武师父,教你骑射功夫。等下回再有战事……”

贾环忙抢答道:“我给三哥当戈什哈!”

贾政黑了脸啐道:“什么好畜生,正经的不学,偏学骚鞑子的下流做派!该死的孽障,还不快滚!”

贾环唬的面色发白,用尽最后余勇挤眉弄眼的给贾琮使了个“一言为定”的眼色后,一溜烟儿的跑没了,还垮着半溜肩头……

看他这般模样,贾政心里生闷气,不过回头再看看气度逸然的贾琮,又恢复了好心情,温言道:“如今老太太她们都去东府了,琮儿已无后顾之忧,可放手施为矣。可还有其他要我帮衬之事没有?”

对上贾政,贾琮面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道:“并无他事,叔父安心,或有大战,但此战必然有惊无险。”

虽如此,可贾政无论如何也想帮衬一把,贾琮想了想,道:“还真有一事要劳烦叔父。”

贾政闻言大喜,忙问道:“何事?”

贾琮道:“为防万一,还是要将银库和存放物资的转移。但若转移到东府,琮担心老太太会多心。所以请老爷命人将西府银资择一地掩埋。另外将老太太、太太处的财资,也都如数安置。”

贾政闻言微微皱起眉头,他没有想到,贾琮给他安排的活计,如此繁琐复杂,这可怎么办?

若宝玉那小畜生但凡有贾琮一成的能为,他也不用作难了,唉……

……

东府前厅。

贾琮将西府腾空之事说了遍后,独孤意等人无不大喜。

他们倒不是怕战事艰难,而是没了后顾之忧,便能更好的放开手脚对敌!

独孤意、王程、孙超、赵衷四人更是当着贾琮的面开始重新布置起兵力来。

有火器之利,与其阻敌于外,不如放进来凭借贾家高墙甬道来打巷战。

四人讨论着战法,其他如郭郧、展鹏、沈浪包括贾琮在内,都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学习着。

术业有专攻,纵然贾琮曾率轻骑纵横万里,席卷六省千户所,看起来好似所向披靡,精通韬略。

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倚火器之利,以奇袭之,战胜一群泥猪赖狗般的废物,那算不得什么能为。

当初江南六省千户之难,在于他们和地方大族牵扯太深,太广。

有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之忧。

但就本身战力而言,六省千户所根本上不得台面。

贾琮若以为战胜他们自己就成了诸葛武侯在世,那就太自大也太愚蠢了。

便如此刻,贾琮其实连许多军事术语都听不明白……

战争并非只考量勇武之力,连粮秣、兵甲乃至何时给战马喂草料都要思虑到。

听起来颇为繁琐,也一点都不热血,但贾琮明白,这才是正经的兵法。

他要学,但没选择在此刻勤学好问,因为兵法玄奥,不下于经义,又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学到的?

听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后,等独孤意等人议论至一停当时,贾琮插话道:“西府和东府虽皆为国公府,布局大体一致,但还是有不少差异的。你们实地去看看吧,以便更好的因地制宜。”

又对郭郧、展鹏、沈浪三人道:“好生学着,多听多看少开口。问是问不到战场上的学问的,听进耳朵里记在心里,到战场上自己悟,才能悟成自己的。以后能有多大的前程,就看能学到多少了。”

郭郧、展鹏、沈浪三人躬身领命。

待七人赶往西府,贾琮揉了揉眉心,一人坐在主座上,自己斟了盏凉茶,微微啜饮了口,轻呼出口气。

义忠亲王……

论起来,此人才为贞元天子的元子元孙。

莫要小瞧一个元字,在天家为元,在公候之家,则为嫡。

何为嫡?正统也!

尤其是在,崇康天子将整个天下弄的“乌烟瘴气”时,能有另一个选择时,怕会有无数人动心。

包括,贞元勋臣!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勾连了多少人……

不过,不管他勾连多少人,想来都得不到好下场。

任何小瞧崇康天子的人,都将会大吃一惊。

越是日久,贾琮越以为,这个皇帝深不可测!

或许崇康帝现在还不知在背后弄鬼的人到底为何人,却不妨他以近乎阳谋的手段,逼迫对方露面出手。

铁网山打围,是崇康帝唯一出京的机会。

若真龙不离开龙巢,那么藏在阴暗中的人永远只能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行事。

但这种行事,或显阴毒狠辣,却终究成不了大事。

幕后之人煞费苦心做下那么多事,难道只为了躲在黑暗中恶心人?

当然不是!

所以,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次极佳的机会行事,哪怕,他们知道这是引蛇出洞之计。

或许他们自负,他们的力量已经强过崇康天子。

这一役,想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贾琮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堂门外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又似看破重重墙围,看向了龙首原方向。

当年如骄阳一般炙烈光明的武王,深藏十数年后,终于也学会谋算天下了么?

只是不知这渔翁,到底做得成做不得成……

……

重华宫,太上皇清修之处。

皇太后看着蒲团上盘膝而坐,一身道袍显得清隽仙气的贞元皇帝,落泪道:“非是臣妾不识大体大义,九皇儿当初做下那等事,合该受罪。可是,小九儿说,他到时候了,就快要不行了。皇儿前半辈子受尽宠爱,他也没辜负这番宠爱,立下了那么些战功。后半辈子因被妖女迷惑,犯下大罪过,凄凉无比。功过是非,眼见就要到盖棺定论的时候,只是臣妾这当娘的,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送他一送。”

太上皇一直闭目诵经,听闻此言,过了好一阵后,方顿下,缓缓抬起眼帘,看向叶太后,道:“自古天家无亲情,父子、手足,乃至母子。你心里还能存下这份母子情义,倒也难得。只是如今,非朕为帝。可与不可,也无需同朕多言。问过皇位上那个,能行便行罢。”

“皇爷!”

叶太后听闻此言,有些不安的唤了声。

她并非糊涂人,怎不知太上皇此言所为何事?

当初三位太妃同时自尽,留下血书控诉崇康帝逼迫母妃。

一时间风声大急!

崇康帝看似听朝为母妃服哀,却派重兵将整座皇城围的水泄不通。

尤其是,重华宫。

做到这一步,哪里还有父子亲情可言?

若贞元帝当时果真想以太上皇的身份做点什么,说不准此刻早已龙御归天多时……

但这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此刻太上皇这般说出,几乎点破,让叶太后十分不安。

毕竟,这样算下来,她两个儿子,都以兵威压过太上皇,还都差点干掉了他……

太上皇并未理会皇太后的不安,他细眸微微眯起,成一条线。

眸中偶尔闪动出一抹精光,苍老古拙的面相似笑非笑道:“老四自幼性子阴僻孤拐,沉默寡言,朕言其喜怒不定,难当大任。后来他得了皇位,想来多有人笑朕昏庸不识人。呵呵,朕就看他这一回,到底能不能算过天意。”

……

神京城南,五十里外。

铁网山圣驾行在。

无数火把灯笼将整座大营照的明如白昼。

数万御林军层层叠叠守卫在行在大营内,弓弩拒马齐全。

甲胄上的寒光耀眼。

行在内,崇康帝高坐皇位之上。

其下,宗室宗正忠顺亲王刘兹、义忠亲王刘涣、顺承郡王刘靖、顺勤郡王刘智、慎靖郡王刘熙、克敏郡王刘荣、武功郡王刘慧等宗室诸王并众宗室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

大乾传承百载,宗室庞大,纵然被崇康帝命宁则臣以辣手大肆清洗了番,可剩下的,依旧有百十人之多。

这还不算各支中并未承爵的子弟。

除却宗室王公外,承袭武爵的开国功臣并贞元勋臣,亦悉数至此。

连新承母丧的成国公蔡勇,都全身披挂齐整的位列朝班。

再有就是,以宁则臣为首的文臣军机大臣。

整个大乾皇朝的核心力量,皆聚于此。

崇康帝眼眸横扫行在内诸臣下,声音淡漠道:“大乾立国百年,亦难逃武备渐渐松弛荒废之规律。然如今看似四海皆平,而朝廷衮衮诸公当牢记,忘战必危。元辅曾谏言于朕:‘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文德自然要修,可若只修文德能行么?能扫平奸佞不臣么?

朕以为,唯有文武齐备,方能慑服天下,使得屑小不敢猖獗为乱!

诸王公子弟,皆高祖血脉。

高祖于宋室倾颓间起兵,挽汉家江山免遭禽兽践踏。以高祖之贵,尚且每每临阵血战。

尔等今能弯弓者几人?

明日,当随诸军骑乘射猎,以猎物多寡获封赏。

且自今而后,各府世子承袭,宗人府当以骑射功夫为首考。”

“吾皇圣明,臣等遵旨!”

在诸王面色大变中,忠顺亲王刘兹并义忠亲王刘涣两大亲王,出身拜下承旨。

看着毕恭毕敬拜倒在御下的义忠亲王,崇康帝眼眸微微眯起。

……

PS:大家不要看本章说里都是不善良的人骂街,其实大多善良夸赞我的人都被我删了,因为我这人谦虚本分,不好人夸。不说了不说了,害羞……

第六百一十四章 阴差阳错

贾家东府。

贾母在鸳鸯、凤姐儿的搀扶下,逛了圈宁安堂。

王夫人微笑道:“和当年倒是大不同了呢。”

贾珍当家时,曾在此宴请过西府亲长,王夫人曾来过。

平儿身份到底还低,又有贾母在,因此没有上前,倒是尤氏为东府大奶奶,这会儿上前笑道:“婶子,琮兄弟是沙场征战的大将军,自然喜欢开阔些。当年我们爷……当年那些繁杂的物什,都让琮兄弟给撤了。”

王夫人微笑颔首,没再多说什么,贾母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回眸看向尤氏,面色严肃道:“珍哥儿媳妇,如今和从前不同了。这里也不再是宁国府,天家传旨除爵,将这里赏赐给了琮哥儿,那便是琮哥儿的产业,连我这个老太婆都眼馋不得。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以前如何如何了,这二年来我冷眼旁观,原想看看他如何待你们。若换个人,多半就在后面修个庵堂,让你们礼一辈子佛了,琮哥儿能待你们如故,月例银子和一应供给都不怠慢,你要知足。”

此刻这里除了宝玉、贾兰全是内眷,宝玉不用当是男人,他自己也不当自己是泥做的臭男人。

贾兰还小,所以内宅说话方便些。

贾母几乎赤果果的警告尤氏不要在东府翻浪,不要怀念以往做东府当家太太的时光,让尤氏面色登时臊红,连连请罪。

见她惶恐,贾母面色才缓和下来,缓缓道:“我并不是偏向那孽障,只是这种事理不清,最是犯忌讳,也容易起萧墙之祸。你能本本分分的,他就不会慢怠你们。他若敢欺负你们,我都要为你们做主。但既然他没有慢怠你们,你们就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如此才是长久之道,记下了么?”

一番敲打后,尤氏和秦氏一起领命。

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格外看了眼颜色愈发出落的娇艳动人的秦可卿。

都是过来人,也都是当家太太,知道这样的绝色对家里爷们儿有怎样的吸引力。

只看看现在宝玉不时往人家脸上瞅时,目光中的痴迷样子就知道了。

不过……

在她们看来,贾琮应该还是好的。

虽然听说也收了平儿、晴雯几个,可这几个都是当年就跟着贾琮的老人了。

除此之外,再没听说贾琮收房哪个。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多少公候府第想要将姑娘送进贾家来而不得,他能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

相对之下,宝玉虽然好像只收了袭人一个,但他贪花之名,似乎举世皆知……

当然,看看宝玉现在这个德性,倒也没冤枉他。

只是……这种事从来都不会将板子打在哥儿身上。

大家子的哥儿,贪吃一点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宝玉并未贪吃。

都是狐媚子不正经,引诱的哥儿往邪路上走。

因此,贾母再看到宝玉已经开始傻乎乎的往秦可卿身边挪动时,便干咳了声道:“秦氏面色不大好,下去歇着罢,不用跟着站规矩了。你年纪轻轻,寡妇失业的,自己多保重身子。”

此言一出,旁人皆是一怔,王夫人则小声提醒道:“老太太,蓉哥儿还活着呢。”

贾母:“……”

这一丢脸,贾母愈发腻味,原本还挺喜欢颜色极好的秦氏,可现在却不喜欢起来。

还是尤氏伶俐,忙对垂下脸面色苍白的站在那的秦可卿道:“老太太这般体谅你,还不快谢过了下去?”

秦可卿只能屈膝一福后,转身离去,身影孤单。

见她如此,一旁心思灵慧的宝钗、黛玉、湘云、探春等人无不纷纷皱起眉头,瞥了眼怅然若失的宝玉,不再理会。

她们自然了解宝玉,并非是起了淫.邪之心,只是单纯的喜欢靠近生的好的女孩子。

可是他这幅做派,却牵连的人家被当众排斥,驱离出去,就实在可恨了。

贾母等人在尤氏的引路下,转了遍东府内宅。

尽管有平儿再三恳请,并言是贾琮交代,请贾母暂居宁安堂,然而贾母哪里肯?

老太太不耐烦道:“我们被那孽障诓着来此暂住几日,岂有占了主堂之理?我也不稀得住他的地儿。只在这边留三天,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

说罢,又对黛玉道:“走,领我们去你的院儿看看。我还没见过你这好兄长给你安排的什么样的院儿,要是不好,赶明儿和我一道回去!”

众人好笑,随着黛玉一起往她住的小院儿走去。

……

看着四盏灯笼将一座静谧的小院儿笼罩,几株冬梅凋零,却有几束青竹翠艳,颇为不俗,贾母微微颔首。

两个守夜的婆子恭敬的打开木门后侍立两旁,四个才总角的小丫头子亦乖巧的拜倒在抄手游廊边。

贾母等人含笑入内。

没有去惊扰林如海,一行人直接往黛玉闺房而去。

入目处依旧是满满当当的书卷,一张黄花梨喜鹊石大案上,笔海如林。

贾母打量的却是黛玉房内的古董和家俬陈设,看到了屋内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墙角大荷叶式粉彩的花瓶,床榻边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和艳丽的织锦多格梳妆盒,俱是上品,不由暗自满意点头。

王夫人和薛姨妈也会指着某物,说是江南名品。

姊妹们则嘻嘻说笑着观看黛玉从江南带回来的藏书,唯有凤姐儿似笑非笑,走到榻边,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伸脚,将一双男人的靴子,踢进了床下……

留意到这一幕的黛玉,俏脸登时涨红,惊骇的看向凤姐儿,却见凤姐儿得意的冲她作怪一笑,坐在了床榻上。

结果刚一坐下,就被贾母喝道:“快快起来,你如今也是寡妇失业的,岂有坐姑娘闺床的道理?”

王熙凤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黛玉则去看宝钗等人,见她们并无所觉,只怜悯的看向王熙凤,心头一松,轻轻喘了口气……

……

“嗯?你怎在这?”

贾琮自前厅折返后宅,因不放心,故自外围巡视了圈,却在一处穿山游廊下,看到了秦可卿一人独倚栏杆,举头望月。

秦可卿亦没想到贾琮此时会出现在此,想起之前暗室内的旖旎,俏脸登时晕红,起身福下,糯软清幽的声音请道:“三叔叔安……”

今夜夜色并不好,白日里的云虽散去大半,但依旧留下一层薄薄却不肯散去的云层,遮的月色朦胧……

贾琮和秦可卿手里都只一盏不大的灯笼,贾琮的提在手上,秦可卿的却轻轻挂在廊下。

灯笼晕开,晕圈不大,正好笼在秦可卿周遭。

便是一副极美的夜下美人图。

贾琮目光中没有什么闪躲,正大光明的欣赏了片刻,又微微皱眉问道:“怎你一人在此?老太太她们呢?”

秦可卿闻问,轻轻垂下螓首,一缕青丝垂落眉间,声音中带着稍许落寞,道:“老太太怜我孤苦,寡……寡妇失业……便让我一人先回来歇着了。”

贾琮闻言却有些不厚道的笑出声来,道:“她老人家还嫌你寡妇失业?她自己……咳咳。”

到底不恭敬,贾琮未说完,就收了口。

但这胆大之言,也让秦可卿明眸一怔,唇齿微张,凝视着贾琮。

见贾琮微微有些窘异,忽地美眸弯起,灿然一笑。

这一笑,却似让暗夜生辉,明媚动人。

然而见贾琮俊秀的面上,带着浅笑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何处,秦可卿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幽幽的美眸中,闪过一抹凄然,黯淡了下去。

贾琮见之眉尖微挑,问道:“可是思念贾蓉了?你放心,等忙完了这阵,我会向天子请旨……”

“并不是呢。”

秦可卿抬起头,看向贾琮轻声苦笑一声,道:“我与他,虽仍有夫妻之名,却早无夫妻之义。当初……”

只言至“当初”二字,秦可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落下,只怔怔的看着贾琮,千种委屈,尽在眸中。

月下凉夜,世之孤人,愿君能知……

幸而,贾琮微微颔首,目光温润道:“这些事你都不必再说,家里人也都知道,此事错不在你。贾珍无德、贾蓉无义,怎能让你背负罪名?贾家不会颠倒黑白的。”

“叔叔!!”

秦可卿糯软的声音中带着感激,眸眼闪动的看着贾琮,上前半步,靠近些后,再度屈膝拜下。

数次叫起,秦可卿只颤着身子伏地哭泣,哭声中宣泄着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冤意。

无奈,贾琮只好亲手握住她的削肩,微微用力,将她搀扶而起。

只是这一扶起,秦可卿却忽然投身于怀,让贾琮软玉满怀间,也意外一怔。

这么大胆么?

他哪里知道,此刻秦可卿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

她虽心中存了些想法,毕竟,如今她整个世界就那么大点方圆,而这个世界里,也只有贾琮一个男子,还如此出众。

但饶是如此,她也不至于这般大胆。

是她方才听贾琮体谅她之难处,洗去她的冤屈,心神激荡下,哭的太狠,跪的也有些久,这一起来,腿下不妨,绊了一下,就阴差阳错的扑进了贾琮怀中……

她本是想赶紧离开,可是……

许是贾琮突然“遇袭”后为了护住她,反手揽住了她的腰……

就是寻常女子,纤腰也是碰不得的。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能看不能碰。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外人万万不会知的事,身量欣长的秦可卿腰下处,竟是她极敏感之处……

本就春衫薄,此刻被贾琮微微泛着凉意的手抚在那,偶有摩挲……

一瞬间,秦可卿近乎悲鸣的咬着唇角呢喃一声:“叔叔啊……”

感觉到怀中美人几乎化在了身上,贾琮一脸的懵然。

他非初哥,怎会听不出声音之异样?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神奇,难道他果真到了潘安、宋玉复生(屋凉穿越)的境界了么?

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栗的娇躯,和伏首在他脖颈间的吞吐喘息,贾琮看着天上不知何时露出云层一轮皎月,眼神无语。

这到底是,怎么了?

PS: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帅于人,众必非之。古人诚不欺我……

顽笑话不多说,说一下秦可卿。这个红楼第一美人,其实有些说不透的。我不能断定她和贾珍是不是两情相悦,或是被胁迫后两情相悦,而后淫丧天香楼。但从她闺房中的陈设布局来看,都是古往今来的淫.奔女,未尝不是一种暗示。当然,也不能说她就是荡./妇,毕竟红楼正文里对她的描写绝大多数都是正面的。所以给她的定位,应该是一个没有受到太多封建礼教约束压制,敢于主动或是被迫接受幸福或者是性福的正经女人,毕竟,她并没有滥情。这个人设比较复杂,我自己都拿捏不准。唯一肯定的是,她肯定不是被礼教熏出来的“安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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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五章 贪婪

等秦可卿从余韵中清醒过来,羞愤欲死,直欲自抄手游廊上投下自尽。

虽知道秦可卿就算脑袋朝下栽下去也死不掉,贾琮还是将她拦住了。

见她挣扎不休,索性抱入怀中。

半推半就下,秦可卿受此“强迫”,只能不再闹腾,掩面而去。

但二人关系,却也就此发生了变化。

秦可卿心里也明白,或许这种关系永远也见不得光。

但只要不再是余生孤独一人,能让她生命的天空中多一抹色彩,也是好的……

……

心中滋味莫名的贾琮赶至天香楼时,已快过了酉时。

虽进入大堂就连连道歉,可还是被贾母好一通排揎。

无他,老太太一众人都饿的肚子咕咕叫了……

还是贾政解围道:“毕竟前面事多,也是没法子的。”

贾琮自知理亏,没有同贾母辩论什么,命人赶紧上菜送饭。

尤氏、李纨、凤姐儿领着平儿、晴雯、池玉等人侍奉着。

或许真是都饿坏了,好大一家子人,吃的倍儿香甜!

只有尤氏到贾琮身边与他送上碗筷和添汤时,鼻尖动了动,美眸中的目光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一餐用罢,又饮罢餐后茶,贾母目光审视的看着贾琮,道:“你到底要折腾几天?”

贾琮用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又净了净双手后,缓缓道:“圣驾离京,计划的是五日功夫。除却今日和回京那天,也就是三天。若这三天无事,多半也就没事了。”

贾母哼了声,道:“好,那就按三天来算。若只是虚惊一场,你仔细着些。”

说罢起身要走,又想起一事,皱眉道:“你怎敢劳烦老爷,支派的他团团转?”

贾琮闻言一怔,看向贾政。

贾政忙摆手笑道:“母亲勿要错怪琮儿,原是我问他能否帮手,他才让我转移库中财货。”

贾母嗔道:“让芸儿和林之孝去办便是,你还亲自去操持?你多咱做过这些?”

贾政笑道:“倒不妨事,这二年来,家中添了不少家资,好些都是还没来得及入账的,若让哪个顺手拐了去,我们都不知道。不得不看着些……”

贾母闻言,和王夫人还有凤姐儿面面相觑,问道:“这二年我瞧着进的少出的多,原想着不知何时坐吃山空了,怎还多了那么些财货?”

贾政抽了抽嘴角,看了眼垂着眼帘的贾琮,干笑了声,道:“母亲忘了,前二年锦衣卫抄了赖家、郑家、钱家那几家奴才的家……”

贾母等人闻言一怔,皱眉道:“不是都让锦衣亲军给……”

当初受王熙凤放印子钱的牵连,贾家一群吃的肥头大耳的奴才都被锦衣亲军给抄家拿问了。

当时贾琮给他们的条件,便是查抄的银财分给他们。

不过等贾琮自黑辽归来,摇身一变,变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之前从他这里得了大利的韩涛,哪还有胆子不把这肥肉吐出来?

如此,赖家那几家的家财,又回到了贾家。

为防止贾母等人来日没了银子想起这笔旧账,贾琮便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一半收入东府,一半存入了西府。

这会儿贾母说到“锦衣亲军”四个字,便和王夫人等人都明白过来。

这一明白,脸色倒是和缓了许多。

毕竟,若是贾琮不给,她们连知道都不知道。

而且贾琮拿回来了,都没有表功,很是难得。

贾母难得给了个好脸色,道:“你如今开支嚼用大,若哪日里不济,就同老爷说,从库里支些银子……不过也别支多了,你这些兄弟姊妹们都还没成亲,嫁妆和彩礼都是大头。还有……”

没等贾母提点完,贾琮便微笑着截断道:“多谢老太太好意,不过琮自有生财之道。借了姨妈家的丰字号,如今收支已能平衡。”

说着,朝薛姨妈和宝钗微微颔首。

薛姨妈笑的高兴,宝钗亦是抿嘴一笑,有点甜。

一旁黛玉瞧见了,一双似氤氲着晨露的美眸,悄悄转了转……

贾母不大信,问道:“你手下养了几万兵马,一天嚼用就不知多少银子,你收支能持平了?”

她以前管家了几十年,并非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糟老婆子。

只是,贾琮没想到,贾母还惦记着他的事?

难不成是在想他何时破产?

他还真猜着了,自从上回贾政让贾琮从家里支银子,贾琮却说,他要负责手下几万人的开销嚼用,家里的银子顶不了多久,贾母就上了心。

她寻思着,万一哪天贾琮支撑不住了,还不得拿家里的银子去填补窟窿?

若发不下银子养兵,哪个兵还听话?

却不想,如今贾琮竟说收支能持平了。

那若是不养兵,得落下多少银子?

贾琮还未答,一旁的薛姨妈便笑道:“哎哟哟,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同老太太说呢。昨儿才收到南边儿的来信,说了如今丰字号的盛况。托那‘晶莹雪’,也就是雪花洋糖的福,如今丰字号在江南六省的几十个门铺,生意都好的不得了。比先前我们老爷在时还红火!原以为琮哥儿允文允武已是了不得了,没想到做经济买卖也如此了得!”

贾琮呵呵一笑,道:“姨妈谬赞了,非是我有多了得,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招牌好用。否则,便是借助了姨妈的丰字号,生意也不好做下去。各省商人们都极为排外,小打小闹还好,这般生发,岂能不让人眼红。就算知道丰字号背后站着锦衣卫,前不久还有人往雪花糖里掺毒,毒死了几个乞丐,抬到丰字号去闹事……”

不是贾琮故意说的骇人,实在是贾母、王夫人等人眼中的贪婪之色几乎掩饰不住了。

之前贾琮就说过,手下数万兵马,每月的嚼用都要十几万两,这才多长时间,就能收支平衡了。

可见那雪花洋糖就是一座金山!

现在想来,今日贾母故意提起此事,未必就是临时起意。

薛家几辈子人才积攒下百万家财,已是巨富。

可贾琮这边,大概也就用一二年时间,就能超过。

那雪花洋糖谁卖不是卖?

若能分出些,让贾家也做这门生意,不求一月十几万,一月能落个几万银子,也够一家子嚼用不尽了。

只是这会儿听贾琮说的如此骇人,贾母等人本就胆小,自然收起了贪婪之心。

再看贾琮一副似笑非笑的讥诮嘴脸,贾母差点气的晕厥过去,又恼又怒!

她都到了这把岁数了,难道还未她自己贪银财不成?

她藏了一辈子的家底儿都用不尽,还稀罕别的银子?

她还不是为了贾家?

王夫人等人心里都明白,这会儿见贾母气着了,正想劝,一旁还迷糊着的贾政却急着问贾琮,道:“琮儿,那算计你的人现在如何了?”

贾琮呵呵笑了笑,道:“老爷放心,既然那些人不把人命当命,那他们也不用再要命了。”

贾政:“……”

他简直后悔多嘴一问。

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仁人儒生,悲天悯人。

固然听不得贾琮受人欺负,可等贾琮下辣手杀人时,他心里也不落忍……

家宴至此,也没甚氛围了。

贾琮对薛姨妈道:“我已经让人去请了薛大哥到前宅暂住,姨妈和宝姐姐也不必回梨香院了,那里已被戒严。”

薛姨妈自不会有什么意见,只道叨扰贾琮了。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各自回了先前挑好的小院儿暂居,赵姨娘也领着不大想走的贾环回去,李纨带着贾兰也去了。

都是嬷嬷、丫头一大群,也不用东府再安排人伺候。

待贾政也交代两句离去后,最后天香楼里就剩下贾家一众姊妹们。

数宝玉最是开心,又坐回桌旁,连连招呼姊妹丫头们继续吃喝。

此时连袭人、麝月等丫头也在,和紫鹃、莺儿等人在一起。

先前主子们用饭,她们只能在周围侍立着,现在倒是好了。

宝玉眉飞色舞的对贾琮道:“琮哥儿,要不我们都住在这楼上?我先前看了,房间尽够用的。”

贾琮呵呵笑道:“你自己同姊妹们商议,我自然无不许的。”

宝钗先笑道:“可别算我,我要回去陪我妈一起,她认生,一个人睡不得。”

说着,与贾琮相视一笑。

她最先与贾琮表明了心意,如今又怎可能和宝玉靠的太近?

哪怕是亲姨表姊妹。

黛玉也跟着笑道:“我父亲那边也离不得人,早晚都要看着,有时不放心,夜里也要去看一遭,你们自在此顽乐罢,我就不跟着了。”

此言一出,宝玉一张圆脸登时垮了下来。

探春却高兴道:“如今林姐姐也成了支撑家业的人哩,怪道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爱哭了,好似长大了好些!”

黛玉抿嘴轻笑,却让宝玉愈发失落。

他更喜欢当初那个动辄流泪的林妹妹……

好在最后议定,迎春、探春、惜春姊妹,还有湘云也住在楼上。

再加上各自的丫头和宝玉自己屋里的丫头,好大一群人,热闹不已,宝玉总算又开心起来。

不过等看到贾琮和宝钗、黛玉告辞众人,一起说笑离去的背影,宝玉又怏怏不乐起来……

……

“琮兄弟送颦儿回去罢,我自回房便是。”

出了天香楼,宝钗笑言道。

贾琮未答,黛玉就咯咯一笑,道:“好姐姐,你该不是在说反话,提醒我快点自回房去罢?”

宝钗俏脸登时涨红,作势要撕黛玉的嘴,道:“颦丫头这张嘴,真真让人讨厌!”

黛玉忙闪躲到一旁,似笑非笑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娇声笑道:“罢罢,看来我若再不识趣些,就真该被欺负了,我还是快些走罢。”

说完,便带着紫鹃从一旁抄手游廊折返远去。

宝钗气的跺脚,贾琮却轻轻握起她的手,温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宝钗闻言,却垂下螓首,没有应声。

贾琮见之略奇,不过心思一动,便笑道:“天色尚早,宝姐姐可愿与我同游会芳园?”

宝钗闻言,这才抬起头,杏眼含笑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呵呵一笑,握着她的柔荑,引着她往会芳园行去……

……

PS:嘿嘿嘿……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三月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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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东府。

东北角,薛姨妈小院。

正间卧房内,薛姨妈歪在铺着秋香色素面锦缎大条褥的炕上歇息,同喜同贵两个丫头跪坐在炕边,拿着佛手小木槌轻轻的为她捶着腿弯。

雕花细木炕桌上摆放着一尊紫铜鎏金银喜鹊熏炉,一股股细腻的甜香从喜鹊口中喷出,沁的人温润舒适,直想闭眼睡去。

只是薛姨妈虽在闭目养神,却并未睡下。

因为她在等宝钗归来,说说一些心里话……

说实在的,薛姨妈有些后悔来京了。

曾经她根本没想过,都中神京天子脚下竟会这般乱这般险。

以贾家的门楣,都到了今日这等骇人地步。

她犹豫着,是不是寻个借口,再回江南去?

再者……

薛姨妈也没想到,在薛家日渐衰败颓废的丰字号,在贾琮手里竟能焕发出如此光彩来。

不说旁处,只都中这几处门铺,听说就能日进斗金!

论起来,虽江南没有神京长安贵重,但论富庶,北地却从未及得上南省。

连都中的门市都能日进斗金,更何况据说数倍昌盛的南省门市?

薛姨妈隐隐有些后悔,将丰字号借出去了……

当然,她也只是后悔,并没想着尝试收回。

她虽是妇道人家,但却也是极为精明的妇道人家。

该怎么处理外面事她不懂许多,但该怎么做人,她还是明白的。

只是明白归明白,不抱怨几句,她总不舒服。

这些话,却是连王夫人跟前都不能说。

她只能同自己的亲闺女说……

正寻思着,忽听外间传来一阵“铛铛铛”的西洋大座钟声。

薛姨妈默数了遍,竟是连敲十一下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同喜同贵二人都在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姑娘还没回来么?”

同喜同贵听这突然响起了声音,惊的差点没一头栽下炕去,一身冷汗后,忙一起摇头道:“还未。”

薛姨妈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大好的预感,若是宝钗和姊妹们一道玩耍说笑,这会儿必已经回来多时了。

她每日里按时作息,断不会回来这般迟。该不会是……

正这时,听窗外廊下,遥遥传来守夜媳妇的轻声说话声:“姑娘回来了!”

又一道应声传来:“嗯。”

听这声音,薛姨妈心头又是一跳。

平日里,宝丫头和下人说话虽也客气,可却从未如此温柔过。

她缓缓坐起身来,等着宝钗进来。

未几,就见莺儿挑起门帘,请她姑娘宝钗入内。

“妈还没睡呢?”

宝钗入内,看到薛姨妈正盯着她瞧,心里一紧,忙笑问道。

薛姨妈应了声后,让同喜同贵去给宝钗打洗脸水去,然后看着她道:“是你琮兄弟送你回来的?”

宝钗眼帘一跳,顿了顿,缓缓点头应道:“是。”

薛姨妈闻言,叹息一声,连莺儿也一并挥退后,方苦口婆心道:“我的儿啊!你素来最是精明,怎如今连形势也看不明了?贾家如今已成了险地,且这风险,琮哥儿要独扛八分去!虽如今看起来威风八面,可谁也不知道哪天就坏了事了。你老子在时,最喜欢你聪慧怜人,教你读了好些书,这些道理连我都能明白,你会看不明白?我的儿,你哥哥是个混不吝的,我早不指望他了。若连你也陷了进去,你让娘还怎么活?”

宝钗垂着螓首,杏眼怔怔出神。

她并非看不见贾琮的危局,只是,纵然明知贾琮现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盆中,也依旧难阻挡她飞蛾扑火的心。

自她记事起的这十来年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值得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直到,在这座长安城中,遇到了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纵有一日大祸临头,若能一起赴黄泉,也未尝不可呢。

薛姨妈忽然不说话了,因为她虽看不清宝钗垂下的眼睛,却可以看到她下半张脸上,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抹恬静的微笑里,包含着怎样的幸福,或是,对幸福的向往。

都是从少男少女时过来的,薛姨妈怎会不明白,这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情根深种啊!

这是孽缘哪!

薛姨妈心都要碎了,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她心碎的。

她无意间,顺着宝钗的嘴角往下看,划过白皙的下巴,落在了她衣襟领口处,目光忽地一凝,瞳孔隐隐收缩成针!

她看到了什么?!

那是……

草莓?!

当然,这个时代还没种草莓的说法,但是,薛姨妈作为过来人,也知道那处淤红意味着什么。

她又惊又怒,恨不得一把扯下那绣着流水云纹的衣领看个明白!

可是,她又知道,不能做到这一步。

闺阁姑娘的颜面最是贵重,只能维护,不能撕破。

穷养儿富养姑娘,便是这个理儿。

只看到各家老爷审贼一样审儿子,却没听说谁家审贼一样审姑娘的。

自家姑娘的名声自家都不维护,传出去,岂不更让人轻贱。

故而,饶是薛姨妈此刻惊怒交加,也不能发作出来。

不过宝钗倒是机敏,感觉到薛姨妈呼吸不对,抬起头一看,就见她凝视着自己脖颈处。

让她登时想到之前在会芳园的旖旎,该不会留下印记了吧?

宝钗俏脸大红,不动声色的将衣领往上提了提,轻声道:“妈不必多想,上回哥哥都说了,连咱们内宅女眷都能看明白的事,琮兄弟……难道还不如咱们?你放心罢,他同我说了,他心里有数,不会坏事的。”

说着,不等薛姨妈再多言便起身,道:“妈早点歇着罢,我先回屋了。”

而后出了正房,往西边厢房而去。

可薛姨妈哪里睡的着,见同喜同贵送了热水过来,让同喜送去西厢,却让同贵将莺儿喊来。

没一会儿,莺儿被喊来,薛姨妈满脸肃穆,沉声问道:“你整日里跟着你们姑娘,今晚他们去哪儿了?”

莺儿唬了一跳,道:“没去哪儿啊,就往会芳园凝曦轩处转了转。”

薛姨妈怒道:“这么晚了,你不知规劝你们姑娘回家,往园子做什么去?”

莺儿早得了贾琮的叮嘱,这会儿委屈道:“三爷说了去转转,我这个做奴婢的,并不敢多嘴。”

薛姨妈气道:“那他们在凝曦轩做什么?”

莺儿奇道:“就是临着水,在亭轩内吟诗作对,并未干其他事呀。”

薛姨妈攥紧拳头,恨不得给莺儿一耳光,只为了宝钗的脸面,不好动手,强压怒气道:“没干其他,你一直跟着?”

莺儿道:“倒是离开了一炷香功夫,去登仙阁取了回笔墨纸张,很快就回来了。等三爷和姑娘各写了副字后,我们就回来了。”

薛姨妈闻言,拧眉看着莺儿,道:“果真?”

莺儿无辜的看着薛姨妈,道:“自然不敢诓太太,怎么了?”

薛姨妈心里海松了口气,她最怕的,就是那二人生母煮成熟饭,做出了丑事,万一早早大了肚子,那她干脆抹脖子自杀算了。

这少男少女在一起,哪里能控制得住?

大户人家,这样的事还少了?

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们,个个都是玩女人的好手。

贾琮看起来超逸不俗,可房里还不是早早收了平儿、晴雯几个?

宝丫头现在心里尽是他,保不齐就被他哄了去。

万幸,还未酿成大错。

想来,宝丫头心里还是有数的……

薛姨妈盯着莺儿,厉声道:“下回你姑娘再和琮哥儿独在一起,你便同她说,我喊她回来有急事!若是办不好,仔细你的皮!”

一通威胁后,才放了莺儿离去。

莺儿回到西厢,关住门闩后,才海松了口气,见宝钗穿着一身月白小衣看来,不由埋怨道:“我的好姑娘,到底哪里露了馅儿,太太怎一口认定你和琮三爷独处私会了?”

说着,她吧啦吧啦的将薛姨妈的话重复了遍后,见宝钗只是红着脸不吭声,眼睛转了转,一下看到了宝钗修长颈部靠近锁骨处的雪肤上,那一处殷红淤印。

还不止一个,似往下还有……

想想下面是什么,莺儿一张俏脸也登时晕红起来。

她之前自然同薛姨妈说了谎,她根本不是离开了一炷香功夫,她提着灯笼随贾琮、宝钗进了会芳园后,他二人上了登仙阁二楼,莺儿自己却留在一楼,哪里知道上面发生了何事?

可现在,却知道了。

老天爷,真会顽儿……

她都没想到,她姑娘会这样大胆……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宝钗淡淡说了声:“睡吧。”

“哦……”

……

崇康十四年,三月二十三。

天还未明。

贾琮神清气爽的出现在东府前厅,看着枕戈待旦了一夜的诸将,微笑道:“我没与你们理论,你们自己没有排个轮值班子,轮流值守?”

展鹏大咧咧笑道:“独孤兄弟倒是排了,可这会儿哪睡得着?咱们没大人这般大的气度心胸,这个时候还能睡的香甜!”

沈浪冰着一张脸,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展鹏脸一黑,就想干架,被郭郧从中间拦开。

贾琮道:“还是要轮流歇息的,不然真到大战时,体力难支,反而坏了大事。”他对独孤意四人道:“今晚他们仨再不肯睡,你们就先睡。”

独孤意四人点头领命,一丝不苟。

贾琮笑了笑,又道:“今日太后要去龙首原看武王,你们哪个随我前往?”

独孤意当仁不让的站出列,道:“大人,府中布控已经完成,留下王程、孙超足够应付突发情况,卑职和赵衷随大人同往。”

贾琮点点头,然后对郭郧三人道:“郭郧、展鹏随我同往,沈浪、魏晨留在家中应变。若发生事变,多半在宵禁之后。毕竟,没人想要一个被焚毁的京城。留在家里的人可以轮流睡觉休息,晚上当值。”

“是!”

众将听令。

贾琮点点头后,阔步出外。

展鹏、郭郧、独孤意和赵衷四人紧随其后,待出了东府大门后,贾琮接过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坐于马上,回首看了看两府,一纵缰绳,跃马而去。

“驾!”

……

铁网山,行在。

同样一宿未怎么合眼的崇康帝和元春,正在用早膳,就见一脸神清气爽的叶清从外进来。

元春忙安排昭容备餐具,送上御米粥。

崇康帝免了叶清的请安礼后,看了眼她精气神十足的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太后常与朕言,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在此处你也睡的香甜?”

叶清正拿起一个吉祥如意卷,就着姜汁白菜吃了口,又用汤匙喝了口火腿鲜笋汤,听闻崇康帝之言,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嚼尽咽下后,才笑眯眯道:“外头空旷,看星月都比宫里清亮,晚上还能听山风鸟语,舒坦!怎么,皇伯父认生,昨儿夜里没睡好?”

崇康帝哼了声,道:“朕心中不宁,如何睡的踏实?”又似笑非笑道:“天家子弟里,小九儿虽是女儿身,但那么多龙子龙孙,朕也没见哪个比你聪慧的。小九儿可知朕为何不宁?”

元春在一旁静静的坐着,插不上话,只拿眼眸看向叶清,想看看她如何作答。

叶清已经吃下了一个吉祥如意卷,顺手又拿起一个,不过没往口中送,她正色看着崇康帝,道:“想来是皇伯伯圣心仁厚,不忍看到一些自作聪明的蠢货,明知是死路一条,还抱着侥幸之心,妄行撼天之举。”

此言一出,元春登时变了面色,担忧的看向崇康帝。

却见崇康帝难得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放收敛起笑容,问叶清道:“你果真这般想?”

叶清点点头,饮了一汤匙火腿鲜笋汤后,笑道:“皇伯伯御宇至今已有十四载,这十四载,皇伯伯由弱变强,且是由极弱变极强。如今新法大行天下,贞元勋臣大势已去。或还有二三残留心怀怨望之辈,在暗中作怪,但已于大势无补。”

崇康帝闻言,微微眯起眼,又问道:“若是你九叔忽然好了呢?”

叶清闻言面色一滞,想了想后,缓缓道:“纵是九叔恢复到当年鼎盛之时,但时至今日,除非他不惜让天下大乱,刘氏皇朝为他姓所乘,否则,也无能为力了。再者,九叔的性子……他胸中的英雄豪气,早已日暮多年,不复曾经了……”

叶清言语声音越来越轻,任谁都能听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哀伤。

崇康帝见之,眸光闪动了下,黑面上挤出抹笑容,道:“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些,你快吃罢。随朕出来几天,若是清减了回去,太后又要同朕理论。事已至此,你一个孩子,多思也无益。”

叶清闻言,轻轻呼出口气,摇摇头后,从旁边要了一个玉盏来,用汤匙从火腿鲜笋汤盆中舀满一碗,然后一气喝光。

让一旁的元春看直了眼……

……

ps:明人不说暗话,叶清的性子就像我女友,宝钗像我前女友,黛玉像我前前女友,秦可卿像暗恋我的那个女生……唉,世间安得双全法,唯恐多情伤美人,当然,以你们的颜值,基本上不大可能懂这种烦恼,罢了,让往事都随风而去吧……

嘿嘿,会被打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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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七章 平静

辰时三刻,太后的銮驾莅临武王府。

除却内围有两千御林军护从外,贾琮亲领一千锦衣卫兵马护在外围。

不过,无论是御林军还是锦衣卫,都没能入内。

武王府只出来一老卒,就让所有人止步。

即便是此刻,也没有任何一个军伍之人,敢对武王令说一个“不”字。

太后的凤辇銮驾,由王府亲卫引入。

而武王府的王府亲卫,如今看起来都已垂垂老矣,甚至还有残疾在身。

大门和围墙上的斑驳,让这座王府的暮气显得格外刺眼。

衰败将朽之气。

太后自凤辇上,透过珠帘看到这一幕,老泪纵横。

这是她最疼爱的幼子所居之地,十五年了,他将自己囚于此地,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待进了二门,太后自凤辇而下,又上了软轿,直至内堂。

待推开最后一扇阻挡在面前的门时,太后不可自抑的颤抖了起来。

“吱……呀!”

房门打开,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老人才有的腐朽之气。

这气味,太后在许多老死的后宫太妃屋里闻到过。

然而曾经她以为习以为常的气味,这一刻却让她心如刀绞。

连身边最后一个近身昭容都留在了外间,太后随着独臂古锋一步步进了内堂。

看着简朴床榻上躺着的那道清瘦身影,泪水早就糊住了眼,声声唤道:“皇儿,皇儿啊……”

留在外间的昭容,眼睛慢慢眯起。

作为陪伴了太后许多年的近身宫女,她能听得出太后此刻心碎哀绝的悲意。

正这时,就见武王身边的近卫,那个独臂头子红着眼出来,朝外面低吼一声:“准备热水,太后要为王爷……净身。”

听闻此言,留守在外间的昭容面色登时动容。

此净身自然非太监入宫时的净身,而是人死之前,有亲人为其最后一次沐浴,更换寿衣前的净身。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没过多久,有同样猩红着眼眸的几个老卒,送来的沐桶和热水,然后退下。

昭容也被请出了房间,心中震颤。

在这样惨烈哀绝的气氛下,过了一个半时辰后,最先被架出来的,却是太后。

十来个候在庭院的昭容嬷嬷们见之骇然,赶紧上前接过已经走不动道的太后,随行御医上前号脉片刻,道:“哀绝太甚,需要即刻回宫静养,不可再行哀事。否则……”

一众人闻言大惊,忙用软轿护送着太后回了銮驾,匆匆出了武王府。

刚离开武王府,就听那独臂大将厉声吼道:“自今日起,王府封门,不见任何外客。敢擅闯者,杀!!!”

随着“砰!”的一声,王府朱漆斑驳的大门关闭,仿佛关上了一个时代。

……

贾琮率军在外围护送着太后銮驾,一直护卫至銮驾进了皇城,都没发生任何他所担忧的事。

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多虑了……

这世上或许有人敢弑君叛逆,因为他们有不少出师之名。

譬如倒行逆施,譬如与民争利,譬如暴虐苛政,再譬如逼死母妃,甚至是以清君侧的名义进行。

这些都说的过去。

但是对一朝皇太后,且是颇有贤名的皇太后出手,那却是自掘坟墓的做法。

反而会迎得天下群雄群起而攻之。

想透这一点,贾琮为今日的紧张感到惋惜……

看看已经西斜的太阳,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种时刻小心提防,神经紧绷的感觉,真是不美妙啊……

看着警戒森严的皇城门,贾琮眼睛微微眯起。

天子出京后,皇城便开始戒严。

虽不知他这个当朝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还能不能入内,但贾琮没有去试探一番的心思……

自皇城折返,于朱雀街西行,至光德坊,遇韩涛并五城兵马司主事裘良。

二人正各自带着兵马,巡视西城诸坊。

看到贾琮后,忙上前见礼:“见过大人(君侯)。”

贾琮微微颔首,问了裘良母亲安,裘良家原是景田侯府,只是并非世爵,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已经没了爵位,但也算是世交。

客套罢,贾琮提点道:“旁的倒也罢,一定要仔细走水。水火无情,若是有贼人生乱,多半先以火攻。”

裘良忙道:“君侯放心,五城兵马司专备了一百辆水龙车,便是为了防备此事。另外各坊也都让坊正准备了水缸蓄水,以防万一。”

贾琮点点头,知道经过百余年的发展,这座城市的安防系统已经算是成熟的了,便未再多言。

领兵回府。

一路上,展鹏、郭郧等亲兵家将小心防备。

但直到回至贾家东府大门前,始终一路平静。

没有任何事发生。

看着抓头搔耳的展鹏,贾琮也懒得理会。

这个混账巴不得发生点刺激的事,好让他过把瘾。

待魏晨、沈浪等人过来请安时,贾琮问道:“可发生了什么不对没有?”

众人皆摇头。

贾琮轻呼一口气,道:“不要大意,早点用了晚饭,早点轮流歇息。我告诉你们,如果有贼子谋逆叛乱,那么他的出师之名中,清君侧是必不会少的。而我这个天子爪牙,怕是第一个要被清算的对象。这一点你们心中要有数,任何大意,都会出现大问题。

御林军前、后、左、右、中五卫,天子带走了一半兵马,前、中、右三卫。

京营十二团营中,扬威、立威、奋武、果勇、敢勇、显武六大营,带出了三万兵马,留存三万。

另耀武营、练武营、效勇营、鼓勇营、伸威营、振威营带出了三万兵马,留存三万。

如今还不知到底会是哪个营可能生乱,虽不至于全部作乱,但纵然只有一营兵马生乱,扑至贾家,那也将是一场血战。

你们不知道要面临多少兵马,不知能坚守到哪一步。”

原本渐生松懈之意的诸将,听闻此言后,无不面色肃穆起来,连展鹏都不敢挤眉弄眼了。

独孤意再度保证道:“大人放心,只要大人不计墙屋损坏,以国公府为营盘防守,只要对方不动用火炮……”

贾琮截断道:“若是动用了呢?”

独孤意沉默了,不过随即想明白一事,眼睛一亮,道:“所以大人才愿意将敌人故意放进府内再杀,还不能一次杀完?”

贾琮微微颔首,道:“也是万不得已之计。不过,对方多半不会在神京城内动火炮,不然不好收尾。除却城门上那几尊火炮外,都中也不允许有那东西。但不怕万一,只怕一万。”

“卑职等明白!”

诸将再不敢轻忽,贾琮连这点都思虑在内,他们又怎还敢大意?

辞别众人,贾琮回至宁安堂。

……

“爷回来了?”

平儿看到贾琮进门后,惊喜的起来相迎。

今日她提心吊胆了一天,唯恐贾琮在外面出点什么事。

这会儿见他全头全尾的进门儿,海松了口气。

贾琮见她这般激动上前,便轻轻拥抱了下她,应道:“嗯,我回来了。”

这般温柔体贴的郎情妾意,却险些刺瞎了另一人的眼。

王熙凤简直要咬碎银牙,如今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没羞没臊的狗男女!

“咳咳,哼,哼哼!”

一阵干咳清嗓子的提醒后,平儿面红耳赤的从贾琮拥抱中逃出来。

贾琮却莫名其妙的看着王熙凤,问道:“凤姐姐染风寒了?身子不舒服还是早点请郎中吧?”

王熙凤:“……”

平儿在一旁强忍着笑,拉扯了下贾琮的胳膊,嗔笑的看了他一眼,问道:“爷还没吃饭罢?”

贾琮嗯了声,道:“午饭都没吃,瞎跑了一天,让厨房送点吃的上来。”

一听贾琮连午饭都没吃,平儿立刻慌了神,忙亲自前往厨房去催。

等平儿离去后,王熙凤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眼神隐隐挑衅。

贾琮气笑道:“你这是好日子过舒坦了,想寻些事?本还想承你的情,你若再作,别怪我不认。”

王熙凤闻言面色一变,丹凤眼盯着贾琮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贾琮呵呵了声,道:“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什么神秘的?”

王熙凤这下知道贾琮果真知道了昨日之事,她一拍桌几,却压低声音道:“好你个琮兄弟,你真真好大的能为!那边勾着宝丫头,这边却连你林妹妹的闺床都敢睡!你好大的色胆!”

不知为何,说至此,看着贾琮俊秀的不像话的脸,看着他脸上的高冷,她身上忽然有点酥,也有点湿……

贾琮看起来却微微有些疲倦,毕竟一整天了,除了早饭外,没进一口水米。

他瞥了眼身子前倾,身前明显鼓囊囊的凤姐儿,无意的用舌头润了下发干的唇角,话里却没好语气,道:“干你何事?”

王熙凤奇怪她心里竟生不出怒火,只气的威胁道:“你不怕老太太知道了?宝玉知道了,还不和你拼命?看你怎么和老太太、太太交代?!”

贾琮淡淡一笑,道:“若非林妹妹不想多事,我根本不会隐瞒。风姐姐,我贾琮一生行事,又何须向他人交代?”

听着贾琮平淡语气中,不容置疑的霸道,这种强烈的气息,冲的凤姐儿心慌意乱。

她狠狠看了贾琮一眼后,赶紧起身,夹着双腿迈着碎步快速往外行去。

不能再留下去了,不然非得出丑不可。

这一刻,王熙凤心里对平儿的艳羡,达到了极致。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左边沾着宝钗不放,右边还能睡在林妹妹床上吧……

……

PS:不浪了,乐极生悲,卡文了。看来容颜太盛,连天都嫉之……

第六百一十八章 轰!

贾琮没有在宁安堂待许久,只和平儿吃了顿饭,还未喝完就被里面得到信儿的贾母喊了去。

往贾母院儿去的路上,贾琮有些奇怪的看了鸳鸯一眼,问道:“怎是你来传话?”

鸳鸯虽只是个丫头,可在贾家的地位不比寻常姑娘差,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更高些。

她身量修长,大黑油辫子,鹅蛋脸上眼睛明亮,颇为精神。

对于鸳鸯,贾琮的印象不算深,但也不浅。

尤其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中,她对她嫂子破口大骂的爽利泼辣,堪称劲爆。

而她也是红楼梦里少见的,敢对宝玉说不的丫鬟。

听闻贾琮问话,鸳鸯笑道:“侯爷府上那个叫李蓉的丫头片子厉害的紧,连老太太身边的人都不准随便乱动,老太太、太太身边,只有她指定的人才能在府上行走。承她高看,选中了我。”

贾琮呵呵了声,道:“她这般做,终究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

鸳鸯白了眼,不过没再说什么,又走了片刻,她却忽然主动开口轻声问道:“侯爷,琏二爷他那外室,如今可还好?”

贾琮闻言,眉尖微微一扬,眼神深意的看了眼垂着螓首的鸳鸯,答道:“很好,你问这做什么?”

鸳鸯看起来面色有些低落,轻轻摇头道:“没什么,就问问。”

贾琮呵呵一笑,眼神玩味。

鸳鸯为了堵住贾赦的觊觎,否认说连“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也不嫁。

她素来也同宝玉注意拉开距离,但是,却愿意将贾母压箱底的宝物偷出来,给贾琏去抵押银子。

连凤姐儿没钱了,都央贾琏去寻鸳鸯借。

可见,鸳鸯待贾琏之不同。

要知道,若是偷窃宝物被贾母发现了,任凭往日里多大的情分,都难逃打一顿板子赶出去的命运。

果真到那一步,以鸳鸯的烈性,八成是要死的。

然而她却不顾这些,还是选择了去帮贾琏。

许多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果不其然,没用多久,鸳鸯又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琏二爷临死前是想和那个女人孩子在一起,可老太太不许她们入贾家祖坟,那那个女人和孩子最后去了哪儿了?若不能葬在一起,二爷就是在地下,怕都不能心安……”

这便是情吧……

贾琮顿了顿,轻声道:“祖坟里埋的是衣冠冢,琏二哥和那女人孩子一起合葬在了别处。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给他上个香。鸳鸯,逝者已矣,生者尚需继续活下去,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

鸳鸯闻言,俏脸登时涨红,被人窥破了藏在心底的心思,她羞涩之极。

贾琮却好似忘了此事,只顾行路,再不多言。

未几,到了临时贾母院落。

几个媳妇守在门前,又有七八个丫头候在游廊下,见贾琮到来,忙往里传信儿:“侯爷来了!”

……

贾母面色不大好,在荣庆堂住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里面的一切陈设。

哪怕贾琮让人将她的软榻之物全都取了来,可到底比不得荣庆堂舒适自在。

看她的黑眼圈,多半是没怎么睡好。

不止她,连王夫人、薛姨妈看起来精神都不算好。

贾政也在,气色也不大好。

贾琮见礼罢,贾母就沉声问道:“等了一整天,唬的一家人不能安宁,坐卧都不得意,结果连个雷声也没听到!琮哥儿,你可是在糊弄人?”

见好些人目光审视的看着自己,贾琮轻笑了声,面色淡然道:“老太太莫非还想发生些什么?什么也没发生,便是最好的结果。我情愿至陛下回京时,一切都未发生。因为等陛下回京后,贾家将迎来大喜事。有了这桩大喜事,老太太最挂心的宝玉,就真能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受用一辈子的清贵了。”

贾母闻言,自然明白贾琮所说何事,一时间脸色好看不少。

王夫人的面色也阴云转晴,劝贾母道:“老太太,琮哥儿说的是呢,没事发生,便是极好的事。再忍几日功夫罢……”

贾母闻言,哼了声,不过见贾琮淡然平静的站在那,皱了皱眉头后,忽地一股困意上头,简直无法抵御。

她道:“你们坐着罢,我且去里面歪一歪,困了。”

鸳鸯忙笑道:“老天爷,总算瞌睡上头了。这一觉必要好睡到天明!”说着,和王熙凤一道搀扶着贾母去了里间卧房。

贾母这一去,贾政、王夫人和薛姨妈自然也散了去。

薛姨妈临走前忽然对宝钗叮嘱了声:“这几日我睡的也不香甜,睡眠浅,你记得早点回来,陪我说说话。”

宝钗俏脸微霞,点点头应下。

薛姨妈又意味深长的看了贾琮一眼,不过见他没什么反应,面色坦荡,心里一阵憋屈,随王夫人离去。

等她们和贾政都走后,宝玉却高兴起来,跳脚邀请黛玉道:“林妹妹,咱们去天香楼上顽罢?那里倒比西府还有趣,昨儿我和三妹妹、云儿她们还有袭人她们顽笑到半夜,可惜你不在!琮哥儿在那里还藏了些好酒,都便宜我们了!”

说罢,和探春、湘云她们一起笑嘻嘻的看向贾琮。

贾琮呵呵笑道:“原就是给你们准备的,都是些果酒,不伤身子,喝完就睡。一会儿让池玉再往楼上送些……还可以备个炉子和肉脯,你们烧烤着吃。”

宝玉、探春、湘云闻言,高兴的欢呼起来。

不过碍于贾母在里头,也不敢尽兴欢呼。

一群人立刻相邀去天香楼,连宝钗和凤姐儿也一并去。

她们对外面的危险实在没有什么概念,哪怕贾琮说的那么玄乎,贾母是经历过世面的,能体会到恐惧。

可家里的女孩子们,穷极想象,也想不出会发生什么。

她们只觉得,这种生活挺有趣,挺刺激。

一群贾家姊妹们欢声笑语的前往天香楼,宝钗还让莺儿跑去喊平儿、晴雯她们一道来,探春等人笑她有太太的做派,黛玉悄悄撇了撇嘴,不过看到王熙凤看过来“神经兮兮”的眼神后,黛玉俏脸一红,杏眼凶巴巴的瞪了她一眼,然后羞不可抑的低下了头。

等众人上了天香楼,就见满楼灯火通明。

袭人、麝月、茜雪几个丫头许是早得了宝玉的嘱咐,要来了不少吃的喝的,这会儿和迎春的丫头司琪、绣桔,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等人在楼下迎接。

不想贾琮的第一句话却是:“去将挂在外面的灯笼都熄了,里面的大灯也熄了,留下照明的烛火就好。”

众人一怔,袭人等人更是面色尴尬起来。

宝玉奇道:“琮哥儿,这是为何?点亮些才好看!”

贾琮解释道:“现在形势还不稳定,也不确定,虽说天香楼在内宅,但若有人居高临望贾家,必先望到灯火最盛之地,太引人注目,就有危险。等过了这几日,再好生高乐罢。”

宝玉搞不懂什么危险,正想反对,却听黛玉没好气道:“让熄了就熄了,大事小事也分不明白了么?”

宝玉忙赔笑道:“对对,熄灯好,都熄了才好。”

见他如此,探春等人纷纷嘲笑起来。

黛玉却轻轻摇头,有些烦恼。

见连宝玉都不反对了,袭人等人虽然心里颇不以为然,却还是赶紧将挂在楼檐的灯笼都熄了。

又将楼里的好些大蜡也吹灭了,一时间,颇为美轮美奂的天香楼夜景,黯淡了下来。

众人心里喜悦的心思也褪去三分……

贾琮扫视了一圈儿,呵呵笑道:“环哥儿呢?怎能少了他?三丫头,去派个人把环哥儿叫来。”

探春因为“三丫头”之谓娇嗔了贾琮一眼后,还是派了翠墨前去叫人。

没等贾琮一行人落座,就见一道小身影飞奔而来,而喊他的翠墨,却还见不到人影儿。

只是跑路如风的少年,一进天香楼,整个人就忽然垮了下来,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哪怕鼻子里没有鼻涕,也能吸溜出声,一拐一拐的走到贾琮身边,叫了声“三哥”后,就坐下了。

这幅做派,让本来气氛低沉了些许的天香楼内,忽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除却探春差点气的昏过去外,其她人无不咯咯直乐。

尤其是看到贾环被笑后变的气呼呼的,不时用眼睛剜人,可连眼神都没和人对上,就赶紧收回来,过一会儿,再剜一人……

这模样,连黛玉都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贾环见贾琮不帮他说话,便瓮声提醒他:“三哥,你巴巴的请我来,所为何事?”

贾琮呵呵笑道:“姊妹们要聚在一起顽乐一番,就缺你一个,便请你过来,你不乐意?”

贾环闻言,面色和缓了些,吸了吸鼻子,道:“倒也不是不乐意,你请东道,我总要给你些体面,换做旁人是万万不能的……”说着,垂着眼帘,眼珠子扫视了圈儿,若不是看到眼珠子在动,谁也不知道他正在警告某些人。

不过没等探春暴怒训斥,就听他又道:“你别不信,我娘说了,如今不能往人多的地方去,要有人打来,必先打人多的地方。我是听翠墨说,三哥你请我来,我才给这个面子。”

此言一出,众人无语。

小惜春咯咯笑着问贾琮道:“三哥哥,果真有坏人要打到家里来?”

在她想来,简直犹如天方夜谭。

宝玉并他身后正忙碌着的袭人等人也纷纷抿嘴偷笑,贾琮呵呵一声,目光却看向相邻他的座位上,黛玉正趴在宝钗耳边,小声问她,脖颈处怎受了伤,看起来怪骇人的……

这丫头愈发淘气了,声音将将只能他们三人听到。

贾琮就见宝钗俏脸登时涨红,一把掩住了衣襟领口。

贾琮正要说什么,暗示黛玉点到为止,忽地面色剧变,双脚猛一顿地,人从椅子上跃起,扑倒在黛玉和宝钗身上,一左一右,拉着二人滚落地面,钻进了一张紫檀平角条桌下,同时怒吼一声:“快藏起来!!”

平儿、晴雯等人早得了贾琮的指点,这会儿见状不妙,慌不迭的往桌下钻。

探春等人惊骇之余,从众心理之下,也试图趴下躲避,然而不知何时传来的尖锐呼啸终究停止,继而一道山崩地裂的巨响炸起:

“轰!!!”

整个天香楼都震动了起来……

……

PS:本来在群里说了是要请假的,最后还是坚持住了。但我觉得今天这个假最好别请,不然那些在本章说里骂我的人,就不只是嫉妒我的颜值了,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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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九章 知人善用

这突然如天罚般的巨响,惊的无数丫头惊恐尖叫。

但贾琮反而回过神来,面色虽满是凝重,却并不慌乱。

他一手拉住黛玉,一手拉住宝钗,将花容失色的二女拉起。

然后又寻到同样面色惨淡的平儿、晴雯等人,大声道:“这是贼人用火炮在攻击,不要怕,只是听着唬人,这炮一次只能打一个点,巴掌大的地方!平儿姐姐、林妹妹,你们立刻带人前往密室!凤姐姐,你去通知老太太、老爷太太,让他们即刻前往宁安堂,那里有人接应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必万无一失!”

王熙凤一张瓜子脸却是惨白一片,颤声道:“三弟,我……我怕不行了,走不动道……”

别说王熙凤,此刻就是探春、湘云等人也都是满脸惧色,宝玉就更不用提了,这会儿还在懵逼中……

这时,却见贾环灰头土脸的站起来,冲贾琮喊道:“三哥我去!我还得接我娘……你一定要把那些王八肏的杀光了,他们烧了西边儿咱家!”

贾琮闻言,登时回头看去,自二楼往西看,正好看到荣庆堂方向火光冲天,隐有冲杀声传来。

贾琮微微倒吸一口气,看着贾环道:“那你快去,记住了,让他们即刻前往宁安堂,那里有人接应!出不了事的,好兄弟,一定要当心!”

贾环嗯了声后,小脸仰起巴巴的看着贾琮,咬牙道:“三哥也保重!”

“嗯,去吧!”

贾琮一拍他的肩头,贾环便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影。

这时,内宅护院李蓉带着七八个健壮嬷嬷匆匆过来,贾琮没有啰嗦,直接安排道:“立刻把人送去密道,然后再耳房前等着,把老太太她们一并送进去,务必要当心!”

李蓉领命,当先上前背起黛玉,又有人上前背起宝钗,平儿晴雯等人婉拒了好意,让人背着还呆呆发怔的宝玉、走不动道的凤姐儿、迎春、惜春,再带着勉强还能走的动的探春、湘云等人,没有啰嗦,下楼往宁安堂赶去。

连黛玉、宝钗等人同贾琮道别的时间都不给……

而当她们在一群飞奔而下的健妇背后回头看贾琮时,却发现贾琮也根本没有看她们,而是走到窗前,面色凝重的远眺荣国府。

等她们离去后,贾琮看着还瘫坐在地上的一众惊恐之极的丫头们,譬如袭人、麝月等人,声音淡漠道:“放心吧,贼人杀不进来的。真要杀到这里,你们藏到哪里都没用了。”

说罢,便不再理会,大步出外。

刚下天香楼,就见展鹏身形疾速的飞奔而来,大声道:“大人,立威营反了!!”

……

立威营,驻扎在神京西城金光门附近。

原是东川候张毅提调。

东川候张毅次子张亮受成国公世子蔡畅挑唆,杀了贾琏。

好巧不巧,被贾琮第一波扫黑中就扫中了。

贾琮斩杀张亮,张毅也因擅调兵马,被革爵除官。

张亮的首级,至今还被铜汁浇灌在贾琏墓前。

张家经营成铁桶一般的立威营,也意外成了神武将军冯唐囊中之物。

而原本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立威营,也因为贾家的故旧调入,渐渐入手。

如此一来,张家自然愈发视贾琮为死敌。

东府前厅,听着外面震天杀声,前厅内却稳中不乱。

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后,贾琮问道:“也就是说,张毅长子张良说动被清洗流放的军官,杀回来杀了好些军官,重掌了立威营,然后调兵来杀我?”

独孤意坐镇前厅,有序的调度着兵马防守。

听闻贾琮之言,答道:“从捉拿的活口问话来看,的确如此。不过大人放心,比起他老子张毅,张良还差了太多。且立威营,也早已不是当年的立威营。此战,我等必胜。”

贾琮闻言,却微微皱起眉头,道:“此事没那么简单,也绝不会只有一个立威营谋反。最让我意外的,是没想到他们竟会调出火炮来……”

魏晨从外面大步进来,听到最后一言,道:“大人,想来也只有这一门火炮。毕竟,他们若藏有几门,也应先往铁网山那边布置。再者,他们也不会将锦衣卫放在眼里。不过半月前,大人还被显武营一队士兵追杀了大半个京城。如今他们调了一营兵马一门火炮来攻,已经够给面子了。”

独孤意淡淡道:“一门火炮,顶多发三炮。”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魏晨,问道:“刚才前面大炮,你不慌?”

魏晨苦笑道:“怎能不慌?不止我慌,锦衣卫差点都散去三成。不过……”魏晨话锋一转,道:“大人,独孤兄弟和王程、孙超、赵衷三位兄弟,当真是一等一的将才!郭郧、展鹏、沈浪他们几个动刀子都吼不住乱象,独孤兄弟派王程、孙超、赵衷三人往前面一站,就定住了乱军。啧啧,不服不行。我在前面看了一阵,发现敌人虽然势大,但节奏完全在我们这边。只要不倒霉的被火炮打死,就一定会……”

“大人小心!!”

“趴下!!”

听到再度悬空的尖锐厉啸声,贾琮面色再度一变,大喊一声后,一个翻滚,滚到墙角一侧的一张楠木高几下,保证最小的暴露面积。

然而就感到一阵地动山摇,“轰”的一声。

万幸,这次炮弹落点仍不在东府,还是在战斗激烈的西府。

荣国府这一遭,损失怕是大了……

等贾琮从几底钻出后,见独孤意和魏晨还有展鹏等人怔怔的看着他,一边拍着身上的灰烬,一边骂道:“都聋了不成?让你们隐蔽都待着不动,想死么?”

这几人看起来也并非不怕,一个个面色发白。

不过……

展鹏抽搐着嘴角道:“大人,这得看命,若那炮果真打过来,藏哪儿也没用啊。”

“放屁!”

贾琮骂了句,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道:“那火炮炮弹也就这么大的铁疙瘩,若是闪避的及时,除非倒了八辈子血霉,砸在正脑门上,否则只要隐藏的好,都躲避的过去。下次再傻愣愣的站着等死,我先斩了你们这些蠢货。”

将一个人狼狈钻桌底的尴尬骂过去后,贾琮见独孤意又冷静的发起号令来,但独孤意看起来总想和他请示或者解释什么,便道:“指挥权交给你,我不在这碍你的事。你不要担心那些瓶瓶罐罐被打碎,放开手脚去打,只要能打赢,连东府一并拆了我都只会说好。”

“喏!”

独孤意大声应道。

贾琮又道:“郭郧、展鹏、沈浪都留下,听你指挥……”

“大人!”

一众人刚想劝阻,贾琮摆手道:“若我在内宅里藏着,还能被人杀死,只能说我天命该绝。独孤,郭郧、展鹏、沈浪三人,带着他们各自的亲随,可组成三支锋利无匹的利箭!该怎么用,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独孤意缓缓点头,不过还是担忧贾琮的安危。

贾琮却不再啰嗦,道:“我去后面看望老太太她们去了,今夜她们吓坏了。若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让展鹏去寻我。”

说罢,转身离去。

独孤意等人躬身相送,展鹏则面色隐隐有些古怪,纳闷嘀咕道:“这会儿大人去安慰老太太她们,该不会也想藏到密室里躲着吧……”

“闭上你的臭嘴!”

虽知道这孙子只是口无遮拦,心思简单,可郭郧和沈浪还是痛骂他一句。

魏晨看着展鹏淡淡道:“汉高祖曾言: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你不懂,一个最好的上官,绝非事事亲为握权不放的上官,而是能够知人善用,且用人不疑舍得放权的上官。遇到大人这样的君侯将主,是你我的福气。”

独孤意点点头,附和道:“此言极是。”

展鹏有些冤枉道:“我又没说大人不好……”

独孤意摆摆手,没功夫听他扯皮,将勾画的贾家防卫图张开,指了指东北角侧门处,对展鹏道:“你带人去这里……”

……

回至内宅宁安堂时,贾琮见游廊下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李蓉和赵姨娘、贾环还有华姨娘在。

贾环垂头丧气的站在那,小脸苍白,赵姨娘更是瑟瑟发抖。

看到贾琮来到,李蓉忙上前问安,贾琮说了展鹏无事后,她才红着脸退下。

贾琮看着小脸上满是泪的贾环,眼睛微微眯起,问道:“你怎么还没下去?”

贾环瘪了瘪嘴,道:“老太太让我最后再下。”

贾琮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问道:“为什么?”

贾环拿脚蹭了蹭地面,抽泣了下,道:“我先把我娘喊了来,才去喊的她们。老太太从炕上掉下来,脑袋摔起了个包,和寿星老一样……嘿嘿嘿。”

贾琮:“……”

劝住了赵姨娘骂贾环的阵仗,贾琮揉了揉他的脑瓜,道:“今天做的很不错,比我都勇敢。”

贾环登时骄傲起来,挑着眉头看着贾琮,撇着嘴道:“以前就是我帮你,你可别忘了。”

贾琮哈哈一笑,不过听到打西面传来剧烈的火器声和喊杀声,还是变了变面色,道:“先下去再说罢。”

他打心底里发怵,万一下一炮打到东府来,他不想靠天意苟活。

临进耳房前,贾琮往南面眺望了眼。

看着南城方向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半个夜空,贾琮面色凝重。

不过,京中再折腾,终究不是主战场。

却不知道,铁网山现在如何了……

……

第六百二十章 诛伪帝,正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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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呜呜!!”

日暮时分,铁网山行在。

悠远的角号声响起,千余骑轻骑护从着金盔金甲的崇康帝自山麓而返。

马匹背后,多有一些看起来并不肥美的猎物。

狼鹿之流不少,也有两头黑熊。

但经过一冬的消耗,多瘦骨嶙峋。

春日,原非打猎的时节。

行在已经点起了火把,龙帐内前挂起了明亮的大灯笼,将周遭照的如同白昼。

圣驾行在设有两个大帐,一为龙帐,一为议事大帐。

崇康帝在戴权的侍奉下先回了龙帐,大帐门口,元春在叶清的陪同下迎驾。

只是崇康帝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只略略问了两句身子可还安适,就没再同她多言,反而问叶清道:“今儿中午也往山上走了一遭?收获几何?”

叶清呵呵笑道:“去抛了两箭,打了个獐子,又打了只鹿,太瘦了,没甚嚼头,就回来了。”

崇康帝哼哼一笑,对元春道:“当年天家子弟在景阳宫读书,数小九儿功课最好。那群没出息的混帐行子,文采不及小九儿也就罢了,连骑射功夫都没人俊,丢尽了天家脸面。倒是太后,每回岁考比过千秋节还高兴。自家子弟争气嘛,有什么办法?”

叶清得意的哈哈直笑,元春则一脸唏嘘惊叹的看着叶清。

不过她道行还是浅薄了些,叶清的做派,着实不符合当下女子的三观……

所以只惊叹了短暂的稍许,被叶清似笑非笑看了眼后,忙去招呼两个昭容,一起服侍崇康帝卸掉金盔金甲。

叶清却没有动手尽孝心的心思,她正经连太后更衣都没服侍过,又怎会在这里表现?

崇康帝享受着宫人的服侍,眼眸瞥向一旁自顾坐下,自在品尝着一颗宫藏果梨的叶清,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这个丫头真是太出色的,若不是她一心向着老九,若非他三子早死,他真想将她许给一个儿子。

太子妃之位不可能,但当一亲王妃还是好的。

可惜啊……

如今他的儿子都没了,元春肚子里就算诞下的是皇子,年龄也对不上。

他的年岁也……

一旦他龙御归天,天家有这样一位超然的丫头,并非好事。

她手上还握着武王的遗泽……

念及此,崇康帝收回眸光,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他却没发现,当他收回目光后,叶清嘴角弯起的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充满了讥讽之意。

“皇上,可用传膳否?”

元春服侍着崇康帝卸完金甲换上舒适的锦衣龙袍后,温声问道。

崇康帝摆摆手,道:“不在这传了,一会儿去前面大帐,随诸王公大臣们一并用。你早些歇着吧……”又忽地问叶清,道:“今日你出去打猎,就不怕突然有逆贼作乱?他们若挟持了你或贾妃,朕也头疼。”

虽元春还未封妃,但对崇康帝而言,她已经是妃了。

叶清洒然一笑,道:“皇伯父说笑了,既然是魑魅魍魉之辈,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咯,又岂敢在太阳底下作乱?”

崇康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推开了元春为他系玉带的手,自己扎紧后,大声道:“此言大善!!既是魑魅魍魉之辈,必是见不得光的,怎敢在白天作乱?小九儿,照顾好贾妃!”

见叶清一笑应之后,崇康帝在戴权的护从下,大步出了龙帐,往议事大帐而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就霍然从四面八方,遥遥传来震天杀声:

“诛伪帝!”

“正乾坤!”

崇康帝听闻动静,不怒反笑,回头看了眼面色煞白的元春和叶清,对叶清道:“小九儿所言不差,果然是见不得光,只敢在夜里行鬼祟之事。”

叶清的面色却有些凝重起来,四处张望了下,不无提醒的说道:“皇伯伯,人数不少。另外,皇伯伯御宇已经十四载,怎还有劳什子伪帝之称?”

崇康帝冷笑一声,道:“问的好,朕也想知道,朕如何就成了伪帝!小九儿看护好贾妃,待朕降伏叛逆之后,再回来告之于你。”

说罢,一挥龙袍袖摆,大步往前而去。

看着龙骧虎步离去的崇康帝,叶清明媚的眼眸中,一抹复杂之色一闪而逝。

……

“万岁爷。”

在崇康帝步入议事大帐前,身量高大的紫宸殿大太监苏城出现,并躬身禀奏道:“主子,这些年来积攒下的二千龙禁卫已经成军,都是奴才一手调理出来的,其中一千两百人还都换了火器。他们原本就是好弓手,上手火器如虎添翼。另外十二门佛郎机火炮,也都就位。冠军侯自黑辽回来后,上奏了火器之利后,奴才就上了心。待他以区区二十把火器就席卷六省锦衣千户所,奴婢便让人前往濠镜市舶司,选购火器。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想来能给那些逆贼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崇康帝闻言,满意之极,道:“纵然无火器之利,他们亦是勇冠三军的猛士。如今还不固步自封,习他人之长,岂有不胜之理?”

他在深宫中地库中,早已见识过火器之威。

虽没见过火炮之利,但苏城向他担保,十倍于火器亦不止,犹如天罚。

如今有这十二门火炮,还有一千两百名火器手,将会是一股极为凌厉的力量,作为杀手锏。

等心中踏实后,崇康帝冷笑一声,道:“那就走吧,随朕去看看,这一次,到底跳出来多少按捺不住的叛臣逆子!”

……

神京,居德坊。

公侯街上喊杀声震天,一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骑乘在战马上,面色沉重,调度着兵马猛攻贾府。

以荣府为重。

此刻,荣国府正门业已被攻破,看着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流水一样攻入荣府,年轻将军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就是因为这贾家,他家堂堂东川侯府,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结局。

他弟弟被成国公世子蔡畅阴了一招,结果人头至今被铜汁铸在贾琏的墓前赔罪。

他娘因为此事,卧床不起。

他父亲原东川候张毅,本也是世之虎将,可虎落平阳连犬都能欺,更何况背后使黑手的成国公蔡勇?

蔡家人最是阴险,各种下作手段使出,让张毅酒后“摔”断了腿,成了废人。

这段日子来,原东川候府一家子,几乎在濒临崩溃中苟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不忍见英雄一世的东川候张家被人如此践踏,又给了张家一次翻身的机会。

只要掌住这一回机会,曾经的所有屈辱和血债,张家都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这一次,他这位东川候世子,要先用贾家人的血,洗刷东川侯府的屈辱!

唯一让他稍生不满的是,贾琮的脑袋还不能砍了去浇铸铜汁,因为还要他这个伪帝的门下恶犬,来指正伪帝的恶毒。

“少将军!”

正当张良心中百转千回,思过往之苦,盼前程之明时,立威营一位参将面色凝重的走来,抱拳道:“少将军,形势好像有些不对……”

张良闻言,看向来人微微皱眉道:“孙叔,不是已经连仪门都要攻克了么,怎么不对?”

那位孙参将沉声道:“少将军没发现,咱们进去的人太多了么?里面的损失,太重!一队一队的往里添,已成了添油战术,此为兵家大忌!”

这位孙参将名叫孙顾,原是跟随东川候张毅的老人,从战场上下来的悍将,之前被清洗,流放黑辽,途中被人带回……

听闻孙顾之言,张良陡然一惊,这才想起来,立威营里的五千兵马,他已经派进去一半了。

以国公府的规制,从大门而入,依次还有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方到正堂!

更不用说里面院落层层相套,不知凡几。

如今派了两千多兵马,打了这么久,才将将要突破仪门?!

一时间,张良脸色无比难看起来。

这时孙顾反而沉下气来,道:“抵抗这么激烈,说明他们的兵力大都在前面。少将军不必太过担忧,只要突破了仪门,再往后就轻快的多。只是没想到,贾家会有那么多火器和子药……”

张良闻言,心痛不已。

如今折损的兵力,都是他以后立足的根基!

若是拼光了,就算杀光贾家,以后也大为不利。

念及此,张良一咬牙道:“不能这样硬拼了,孙叔,放火烧,我就不信,烧不破这座王八壳!另外,火炮冷却好了吧?把炮调到东府去轰,拉平了对着大门轰。既然不能一队一队的往西府添,就从东府打开缺口!!”

……

东府地下密室内。

气氛惨淡到了极点。

倒也可以理解,莫说内宅妇人们,连贾琮遭到炮轰,不也急巴巴的回到密室里躲避来了么……

他虽二世为人,可他前世也没遭到过火炮轰击。

当然,在牙萨克城下,他也曾在战火间歇期带人去抢救伤员。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且心里也还没那么多牵挂,敢以命博富贵。

现在却不行了……

他如此,富贵了几辈子的贾母等人,自然更怕死。

贾母被鸳鸯搀扶着坐在一把楠木交椅上,头上颤着一块帕子……

旁边顺次坐着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人。

李纨、凤姐儿、尤氏、秦可卿并贾家诸姊妹们皆在,宝玉此刻还神魂不大清醒,如癔症了般怔怔的被贾母拉着手,站在一旁。

其她如黛玉、宝钗等贾家姊妹们,同样花容失色。

直到看到贾琮领着贾环、赵姨娘自外而来,众人们才纷纷眼睛一亮,心里齐齐松了口气。

尤其是看到贾琮脸上的微笑时,更如同一枚定心丸一般,让众人安心。

然而贾琮正等贾母发难,却不想这一回,是薛姨妈最先开口,她面上带泪,满脸焦急惊恐的问道:“琮哥儿,你薛大哥哥呢?可还好……”话没说完,就哽咽难言。

一旁宝钗也面色苍白,在这密室内显得格外白皙。

贾琮眼神和她接触了下,目光温润自然,而后对薛姨妈微笑道:“姨妈放心,薛大哥现在极安全之处,和林姑丈一起,都很好。贾家也很安全,一切都在掌控中。”

薛姨妈眼睛死死盯着贾琮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海松了口气,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啊……”

贾琮呵呵一笑,见宝钗正在歉意看他,微微摇头,示意无事。

又看了看她身旁坐着的黛玉,问道:“林妹妹今儿可吓坏了?”

孰料林黛玉悄悄抿了抿樱唇,似泣非泣仿佛氤氲着晨露的眼眸转了转,有些顽皮的看了贾琮一眼后,摇了摇头。

贾琮不知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他好像看到了黛玉嘴角弯起了抹浅笑,好似还挺高兴……

也不知她在暗喜什么,是觉得刺激有趣么?

不过贾琮也知当下不是深究的时候,轻描淡写的同贾母等人问安后,对面色担忧不已的贾政道:“老爷,如今外面的形势还算稳妥,可以控制得起。家里的力量足够自保,等到天亮,便会有援军来,也就平安了。”

贾政还是心慌的厉害,跺脚道:“我家一向与人为善,忠君勤勉,缘何遭逢此灾耶?”

贾琮还未答,贾母就冷哼一声,怒道:“这会儿你知道厉害了,不再护着这个孽障了?若非他在外惹下祸事,都中那么多公门侯府不去打,怎偏偏只打贾家?”

看了眼贾母脸上的狼狈惨样,贾琮也懒得同她分辩什么,只对贾政说了下立威营的背景,最后道:“东川候次子张亮受成国公世子挑唆,杀了琏二哥,此仇我不可能不报,所以就斩了张亮的脑袋,为二哥报仇。如今张亮的哥哥张良心怀恨意,造反后自然想来寻我报仇,我接着便是,这一次,张家绝不会再有机会反复。也是上回我心慈手软了,东川侯府被废后,没有下辣手斩草除根,才有了今日之难,以后不会了,老爷放心。”

贾政闻言,还能说什么,这等事他本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贾母见贾琮理也不理她,登时大恼,啐道:“我当你什么好能为,也就敢拿一个除了爵的张家作伐,怎不敢去寻成国公府的不是?照你的说法,那成国公世子才是真正的凶手!对了,还有成国太夫人,我如今不过是老废物了,你整日里顶的邦邦的也拿你无法,有能为的,你去碰碰那个老太太,她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老太太。”

贾琮闻言奇道:“老太太难道还不知?”

见贾琮用看乡下没见识土婆子的目光看她,贾母险些气的吐血,恼道:“我知道什么?你还能说出什么好话?”

贾琮轻轻一笑,道:“成国公世子蔡畅,和成国太夫人孙氏,前儿夜里一并死了的。”

“……”

看着贾琮那张俊秀的不像话的脸,这一刻,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却生生出了一身白毛汗!

悚然而惊!!

……

ps:在群里说了请假的,想倒倒时差,结果生生睡不着,又起来照了照镜子,看了看起点吴彦祖,码了这章,好困,睡觉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第二章啊,想休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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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一章 伪帝密辛

东府地下密室内,气氛沉默的有些诡异。

那可是正经国公府的世子啊,更不用说天下尊崇的成国公太夫人。

成国公太夫人孙氏,是贞元勋臣诰命圈子里,首屈一指令人尊重之人,她甚至和宫中太后有极好的交情。

这样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手段何其狠辣,何其大胆也!

天下,还有他不敢杀的人么?

他能杀成国太夫人,难道就不能……

见密室内诸亲长都不无惊恐的看着贾琮,贾琮轻声道:“成国太夫人孙氏和成国公世子蔡畅并非为我所杀,大乾是有国法之地,谁也不能肆意妄为的。或许,这就是他家谋算我家的报应吧。”

只解释了一句后,发现气氛依旧诡异,贾琮也不急着再多言什么。

正这时,忽然整个头顶上传来一道轰响声,继而整个密室都颤了颤,仿佛即将就要倒塌一般。

贾家内宅妇人们何曾见过这个阵仗,一个个唬的惊慌失措,丫头们尖叫不已。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亦是面无人色,哭佛拜菩萨,李纨、凤姐儿、尤氏等人无不惊恐万分的看着头顶,面容几乎狰狞,好似即将要被活埋。

赵姨娘一手死死搂住贾环,哭声最高!!

迎春、惜春甚至探春、湘云等人此时也唬的哭了起来。

唯有宝钗、黛玉不同。

宝钗面色紧绷,可以看得出她很恐惧,但强撑着不失态,只拿目光看着贾琮。

她身旁的黛玉最是不同,在她脸上甚至看不到恐惧之色,虽也怜弱,却那样平静坦然。

将众人神色收于眼下后,贾琮用力鼓起掌来,大声道:“安静!”

见没有效果,他先示意黛玉、宝钗捂住耳朵,然后气沉丹田,怒吼一声:“安静!!”

这声如洪钟的吼声,终于压住了一群妇人丫头们,唬的她们一下安静了下来,惊恐的看向贾琮。

贾琮皱眉道:“那火炮虽厉害,不过厉害的也有限的紧,它能砸塌房屋,却砸不到这里来。且一门火炮发射几发炮弹后,也就废了。外面有我部下数千兵马保护着家里,逆贼也不知咱们藏身于此,动静听着唬人,连根毛发也伤不到,何必唬成这般?

二嫂?你不是爱自比穆桂英么?怎么比,比嗓门大,哭的惨?”

“噗嗤!”

黛玉适时补刀,笑出声来。

王熙凤一张俏脸臊的通红,恨不得将这一双狗男女咬成七八百片。

还讲理不讲理?

她虽然哭嚎了两声,难道她的声音最大?

怎就偏偏拿她做筏子?!

不过经此一闹,密室内的气氛终于不再那样惶恐不安,如世界末日了。

探春、湘云等人纷纷背过身去拭泪,唯恐被贾琮看到了说嘴,再被黛玉笑话了去,以后还怎么见人……

贾政干咳了声,问贾琮道:“琮儿,果真无事?”

贾琮点点头,道:“老爷只管放心,万无一失。贼子黔驴技尽,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贾政长呼一声,欣慰颔首道:“那就好,那就……”

第二个“好”字还没说完,就听上面忽地如山倒般,“轰”的一声震了震,落下无数灰尘来。

这一次虽无数人惊恐万分,却纷纷用帕子死死掩住口,睁大眼睛惊恐的看向贾琮。

希望能从他口中,再得出一句“无事”来。

然而却见贾琮终于变了面色,嘴角抽了抽,看向上方。

贾环不知想到了什么,从赵姨娘怀里挣脱出来,蹬蹬蹬往外跑去,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呆呆的看着贾琮道:“三哥不好了,上面的门儿被压住了,咱们出不去了!”

“啊?!”

……

铁网山,议事大帐内。

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崇康帝面沉如水。

“诛伪帝,正乾坤”,这便是叛军的出师之名。

他目光在帐内诸臣面上扫过,看着除却忠顺亲王刘兹外,寥寥无几的三两个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连一个宗室镇国公都没有,眸眼中满满的杀意。

再看看贞元勋臣的位置上,六大国公,缺员了两位,成国公蔡勇和信国公左崇。

成国公反叛,崇康帝理解。

因为蔡勇母死子丧,迁怒于天家,且蔡勇许是感觉到了危机,等铁网山之后,怕就是要收拾他了,所以反了。

可信国公左崇,是开国公李道林的左膀右臂,他竟然也反了!

崇康帝冷笑一声,瞥了眼面色极为难看的李道林,没有当场发作。

再看看十位执掌十二团营的贞元武侯,空缺出四人来:怀远侯曹辰、景川候张闻、雄武候周壁、淮安侯程胜。

算上之前被拿下的临安候赵铎、江夏候周睿、永城候梅钴、长兴侯傅隆、平凉候吴振、东川候张毅,执掌神京兵权声名煊赫的十二贞元武侯,如今只剩下宣德侯叶盛和荥阳候谢成。

仿佛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唯一让崇康帝欣慰的,大概就是文臣,一个未缺。

尤其是宁则臣,他知道,宁则臣半月前打发了妻女回乡,为亡母三年祭祀。

崇康帝本着暂不打草惊蛇的心思,没有阻拦。

毕竟,总要有个大义名义,来除了这个操持天下权柄的元辅……

却没想到,他竟没反。

对此结果,崇康帝既失望,但也欣慰。

宁则臣感觉到崇康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躬身一礼,声音颤巍道:“陛下,叛军势大,也太过突然,陛下万金之体,还当早日回京,以招勤王大军,平叛反正。”

崇康帝看了他一眼,未答,而是看向了武勋之首的李道林。

李道林面色铁青,却还是一字一句道:“陛下放心,圣驾行在所处之地,居高而下,易守难攻。虽叛军极广,然只要坚守此刻,必能等到勤王大军来。臣誓死,不让叛军越雷池半步!”

崇康帝看着李道林淡漠道:“开国公能挡得住叛军?”

李道林虎目一睁,斩钉截铁道:“陛下,臣为武勋之首,便是军功第一!如今叛军三倍于朝廷大军,以寡胜众,臣许不能为之。但坚守行在,绝不会有失。只是……”

崇康帝看着李道林问道:“只是什么?”

李道林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声音由愤怒转为低沉,道:“只是,臣不知,朝廷大军中,是否还会有变节倒戈者……”

崇康帝闻言,眼睛渐渐眯起,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宁则臣,问道:“那么叛逆们,以何为出师之名?朕,如何变成了伪帝?”

“陛下……”

宁则臣看起来似想劝谏崇康帝不要理会这等荒唐之言,只是崇康帝却喝了声:“说!”

宁则臣闻言,顿了顿,方缓缓道:“陛下,叛逆之贼传言,说当初延康坊那把大火,是陛下所放,才让武王……”

话音未完,崇康帝眼眸中的瞳孔已然骤然收缩成针,切齿道:“胡说八道!!朕当初如何指挥得动锦衣亲军?”

宁则臣没回答,一旁宣国公赵崇却淡淡道:“据叛军说,虽锦衣亲军为太上皇亲军,不过太上皇下的旨意却是留子去母。而之所以母子皆被烧死,是陛下收服了荣国公贾代善所为。因为此举,武王哀痛欲绝,再无争荣登基之心,十万虎贲屠尽飞鱼方收刀,更与太上皇反目成仇,攻破大明宫……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因果在,陛下如今才如此厚待贾家。”

每一言,都如石破天惊之雷,震的议事大帐内鸦雀无声!

这一次,崇康帝面色真真变了,眼神也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面容看起来极为可怕,声音隐隐变调,尖锐刺耳道:“这等妖魔鬼怪惑乱天下之大谬之言,他们竟也说的出口?!竟也有人信?那起子逆臣以谁为首?”

宁则臣叹息一声,道:“是义忠亲王刘涣,他父亲老义忠亲王刘孜为太上皇元子,他为元孙。不过,他并非要自立为帝,而是要……推武王上位。此极阴毒之计,天下皆知,武王命不久矣,又无后承嗣。他将武王推上皇位后,怕用不了几天,武王就得病死。武王无后,到那时除了他这个皇元孙,还有谁更适合皇位?他现在打着为武王正名复仇的名义,却将贞元勋臣收买了一半去。又许诺日后要拨乱反正,废除一切新法,实封宗室,尽收宗室之心……陛下,今日若不能挡住叛军攻势,镇压叛逆,老臣则为天下第一误国罪人,甘愿领死。”

崇康帝的面色却缓缓恢复过来,他面色沉着,目光坚定而明亮,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近二年来,都中一切罪孽之主,毒杀朕三个皇儿,又逼得三位太妃自尽,数次谋算于朕的幕后黑手,便是刘孜了?这只见不得光藏头露尾的土地鼠,终于肯露头了?就凭这起子乌合之众,躲在背后放冷箭下黑手勉强还能过的去,也想聚众谋反,凭他们也配?!

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

“臣在!”

李道林和赵崇一起躬身应道。

崇康帝寒声道:“都道贞元勋臣,视武王为天,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武王乃朕一母同胞的手足同产弟,朕从未苛待于他,是九弟自己自囚于龙首原,此事天下人谁人不知?朕可曾派一兵一马围困于他?!如今朕的手足兄弟,眼见就要因当年征战天下时留下的伤痛离去,朕的母后今日亲自前往王府代朕探视,天家骨肉之情至此者,古今又有几人?

偏有人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为其谋逆造反之举寻借口,不愿朕的九弟安静修养,抬出他来让他不得安宁,甚至背上造反的罪名,其心何其歹毒也!而你们一些贞元勋臣,竟为一己私利,攀附叛逆,深失朕望!刘涣等人焉知,若朕之九弟想要这皇位,还用得着他们张目,只需九弟一言,朕给他何妨?如今朕的骨肉皆被逆贼戕害,朕的九弟,本就是这天下的第一继承人,又何须一起子见不得光的龌龊小人替他来取?!

李道林,赵崇,你二人为贞元勋臣之首,今日当着文武大臣之面,说说看,这十数年来,朕可有一日对朕的九弟不利过,可有一日,派过兵丁去圈禁他?”

李道林和赵崇闻言,顿了顿后,一起摇头道:“未曾。”

崇康帝声音陡然增高,质问道:“那贞元勋臣,为何会反?!”

不过没等二人回答,崇康帝又降低声调,一字一句道:“朕不愿再见国之功臣流血,此非朕之本意。如今在背后搅风搅雨的幕后黑手已经现身,朕只诛首恶!你二人将朕的旨意传下去,也传给那些站在叛贼那边的军卒耳中,告诉他们,只要愿意归顺朝廷,朕这一回,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唯有化身齑粉之厄!”

李、赵二人再应命,崇康帝最后道:“你二人为军机之首,兵法最强。朕希望,你二人能与宋国公刘智,郑国公屠尤并宣德侯叶盛、荥阳候谢成一并,领耀武营和镇威营,分守东西二面。其他大营至今尚未完成整合,将不识兵,兵不知将,只能由他们暂守敌军攻击薄弱之处。

当然,朕只是一个建议,具体军机调动,皆以你二人商议为主。对了,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提调的奋武、果勇、敢勇,可作为预备兵力,就驻在你等身后,你二人可在危难之时,随时调用。”

李、赵二人闻言,心中苦笑不已,帝王到底是帝王,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消磨贞元一脉最后的力量……

圣驾行在处于铁网山脚下一倚山高坡谷地上,南北险要,唯东西二面较为平坦,也势必承受最大的压力。

而且,奋武、果勇和敢勇这三营兵马,未必只作后备兵力使用,未尝没有监军之意……

不过,帝王之道,原是如此。

二人为臣,又能如何?

今日若是武王为谋,要夺回皇位,两人说不得会倒戈,或者两不相帮……

但今日是劳什子义忠亲王作乱,他二人已贵为国公,又怎会从贼?

而且两人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刘涣能成事。

所以,别无选择。

听着遥遥传来的剧烈厮杀声,李、赵二人不再迟疑,分东西二向,分别行动。

至于南北向,就交由王子腾他们自去负责罢。

宋国公刘智,郑国公屠尤并宣德侯叶盛、荥阳候谢成他们,已经领着耀武营和镇威营在拼死抵抗,不然,此刻哪有议事的空闲……

李、赵离去后,崇康帝又看向王子腾、史鼎、冯唐和牛继宗四人,淡淡道:“尔等想得军权之威,终究只能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相比东西二向,南北两侧要险要许多。不过北面已有人驻防,尔等只需死守南侧即可。若仍有闪失,往后军中,再无立足之地,朕也无颜偏袒你们了。”

听闻此言,王子腾四人面色愧红,齐齐抱拳躬身礼道:“陛下放心,臣等誓死不退让半步!”

等王子腾四人也带着决绝气势离开后,崇康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又眯起眼眸,看向老态龙钟的宁则臣,轻声问道:“元辅,以你之见,这些时日来背后弄鬼之人,果真只是刘涣?”

……

PS:今天不玩笑了,身体不舒服,状态不好。新一月,祝大家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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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二章 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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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网山下,圣驾行在仅五百步处。

义忠亲王刘涣竟亦是一身金盔金甲,他骑在战马上,对四周宗室诸王及成国公、信国公等贞元勋臣们大声道:“伪帝昏聩无道,残酷暴虐。这天下,本是孤九王叔的天下。世人谁人不知,这大乾的天下,乃九王叔所定!九王叔忠孝无双,友爱宗室,曾与诸王言,日后当征战四方,再大封天下,不以养猪之策,圈养皇族血脉。王叔至情至性,择一千古红颜为挚爱,却被伪帝于太上皇皇太后面前屡屡诟病进谗言,挑唆二圣行留子去母之策,又中了伪帝之毒计,王叔爱妻爱子尽丧,使得王叔一世豪情散尽,让天下第一等神武豪雄,落得如此地步。孤虽不才,却不忍见王叔含恨而终,更不愿看到皇乾刘氏江山,被一毒夫毁去。

宗室诸王,皆高祖血脉,伪帝却丝毫不念宗族之亲,肆意屠杀。诸位许不知,所谓三大皇子暴毙一案,分明就是此毒夫一手操控!他为了独掌大权,亲手灭杀三个皇子,心狠手辣至此,旷古未见!

以此案,他大举屠刀,血洗宗室,又恣意屠杀贞元勋臣。刻薄寡恩至此,古今罕有!

亚圣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吾等焉能被一千古毒夫肆意杀戮,今日,孤起兵伐无道,请武王叔重临皇位,匡扶社稷,拨乱反正,请诸王诸将助孤一臂之力!

伐无道,诛伪帝!”

“伐无道,诛伪帝!!”

宗室诸王同成国公蔡勇、信国公左崇、怀远侯曹辰、雄武候周壁、景川候张闻、淮安侯程胜等王公亲贵,纷纷怒吼附应。

“杀!!”

随义忠亲王刘涣剑锋所指,成国公蔡勇、信国公左崇、怀远侯曹辰、景川候张闻、雄武候周壁、淮安侯程胜指挥着数倍于敌方的大军,围杀向圣驾行在。

如今大义已有,宗室皇族不甘洗颈就戮,尽皆举旗谋反。

不管义忠亲王刘涣所言是真是假,贞元勋臣们同样不甘等死,举兵反叛。

不搏便是等死,搏一把,尚有存活之机。

因此,蔡勇等人无不用尽全身力气,冲杀圣驾行在。

在他们这些沙场悍将的指挥下,叛军以极快速度,连破朝廷大军三道临时防线,逼近龙帐。

这一路,血流成河……

最后一道防线前,开国公李道林面色凝重,目光复杂的看着一箭之地外的信国公左崇,沉声道:“子长,何以至此?”

左崇面对这昔日的老大哥,面色激动,道:“大哥!你难道看不出,昏君必要置我等贞元勋臣于死地么?王爷还活着,他只敢巧立名目杀之,王爷一旦归天,昏君再无顾忌,必杀尽我等才能安其心。大哥,我等都是国之功臣,非猪狗也,焉能容那暴虐昏君随意屠宰?大哥,反了吧!咱们当初就不该让步,就该直接推王爷坐龙椅!!”

李道林面容凛然,厉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和我胡扯!王爷若想坐龙椅,还用我等去推?王爷不愿坐,谁敢逼他?莫非你们以为王爷时日不多,就杀不得你们?!王爷果真动了真怒,一道武王令召集百万边军入关中,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子长,你是瞎了眼了还是迷了心了,还想强迫王爷?”

“大哥!!”

左崇目眦欲裂,怒吼一声道:“我从未想强迫王爷,只是,我也不想死!不想让信国公府男丁死绝,女眷卖入教坊司啊!!大哥,何必替那昏君卖命?你若不想从龙,只需让开道路即可。义忠王爷说了,只诛伪帝和他的走狗恶犬贾琮,连新党都只流放。小弟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动开国公府一根汗毛!大哥,给兄弟们一条活路吧,大哥!!”

景川候张闻和淮安侯程胜亦一起拜下,大哭道:“国公爷,请给老弟兄们一条活路吧!!”

无数旧部老卒跟着跪下,哭求道:“国公爷,给老兄弟们一条活路吧!”

李道林见之,心如刀绞,虎目含泪,仰头长叹……

……

神京城,贾家东府密室内。

贾琮收回目光,宽慰人心道:“并不妨事,等战事结束,自会有亲兵料理。”

贾母将肚中怒火忍了又忍,最后生生憋的老泪纵横,道:“我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她出身保龄侯府,是保龄侯府的千金大小姐,豆蔻之年嫁给了贾代善,又成了荣国公夫人。

天下女人比她贵重的,屈指可数。

安享了大半生的荣华富贵,却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从炕上摔下来摔了一头包不说,还几乎被活埋在这里。

偏生家里这个孽障孙子,满口都是道理,奈何也奈何不得,让她无比郁闷委屈。

贾琮见家人皆是惊慌不安之色,连最信他的贾环都面色戚戚,便笑道:“真没事,这密室还有别的出口。我又非愚笨之人,怎可能布下一个绝地藏身?老太太、老爷、太太只管安心,叛逆久攻西府难下,不得不分兵攻击东府。可见,他们已经不复之前锋利了。咱们是武勋将门,大姐姐又即将上位,被人羡嫉,所以难免经历些旁人家没有的磨难。但只要度过这些磨难,贾家往后便是泼天的富贵!”

然而许诺也打消不了众人的惊悸,王夫人含泪颤声问道:“琮哥儿,果真没事?我们这些老的倒也无妨,可是你宝兄弟还小……”

贾琮呵呵笑道:“太太放心,就算真有不济,我也能保证让宝玉好好的出去。”

宝玉此时状态不大好,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怕是唬坏了……

其她人也都面色惨淡,倒是被李纨紧紧攥着手的贾兰还好。

贾琮笑问道:“兰儿不怕么?”

贾兰声音中多有稚气,却昂首道:“三叔,咱们并未在前线,而是藏在后面,还在地下密室。只要有水有米,最是安全不过。我不怕!”

贾环也回过神来,自悔刚才害怕的表现,连连道:“我也不怕,我也不怕!龟孙子才怕……”

本来大人们就因贾兰之言醒悟,臊的面皮烧的慌,见贾环这等放屁,登时有了发泄口子。

贾母大怒啐道:“什么好下流种子?”又骂赵姨娘:“下流娼/妇教出的混帐玩意儿!”

王夫人也难得当着贾政的面训斥了句,贾政气个半死,也不得不痛骂了两句。

一通急促霹雳,劈的贾环差点跪下磕头。

贾琮呵呵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发髻,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上面传来大声说话声:“大人,可还安好?”

是展鹏的声音,贾琮抬头朗声道:“还好,外面如何了?”

展鹏大声道:“独孤兄弟问大人,是否展开反击?对方已经被杀怕了,好像要撤了……”

贾琮道:“战事一切由独孤意做主,只是要仔细府中防卫。”

展鹏领命道:“是!”

待上面声音归于平寂后,贾政神色大好,问道:“琮儿,这便完事了?”

贾家人哭了一阵嚎了一阵,藏在密室里差点唬破胆子,也还没怎样,对面就怕了?

怎会那样快……

贾琮呵呵一笑,解释道:“京营尚不解火器之利,一味的往前冲,犯了兵家大忌。东川候世子张良虽也算是年轻俊杰,可从未参与过真正的大战,应付不来这等战法。所以看起来攻势汹涌,实则威力有限的紧,反倒填进来大量兵力。这会儿醒悟过来,已是迟了……”

也不知贾政听懂了没有,他连连点头,又看向神色纹丝不乱的贾琮,赞道:“琮儿有大将之材,遇事沉稳,不见慌乱。更难得的是,知人善用,不轻狂自大。”说罢,又回头看了看还在懵然状态中的宝玉,目光陡然凌厉。

原本还在癔症中的宝玉,被贾政这一眼瞪的,瞬间三魂七魄归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低下头。

不过没等贾政发作,贾母也瞪眼看向他,贾政满腔恼火,只能化作无奈的一声长叹。

薛姨妈适时插口道:“琮哥儿,不知咱们何时能上去?我担心你大哥哥……”

贾琮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有这样一群妈,又怎怨生出一堆妈宝来?

他笑道:“姨妈,敌人并未杀进内宅,连面儿都没照见,不必担心的。”

薛姨妈还是焦急,道:“你薛大哥和你不同……”

此言一出,莫说贾家姊妹们,连贾母、贾政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宝钗羞愧的满面通红,怨了句:“妈?!”

薛姨妈没好气道:“我是说你哥哥远比不是你琮兄弟能为,他一个上不了席面的狗肉包子,整日里咋咋呼呼看起来厉害的紧,实则胆子小的不得了。他要是能有琮哥儿一成的本领,我又何须牵肠挂肚那个孽障?”

密室内气氛一松,贾母宽慰道:“姨太太莫要担心了,琮哥儿既然说了安顿好了他,就断不会有事的。再说,兰儿刚才说的也有理,咱们看起来唬的不行,眼瞅着就要杀进来了,实则还算安宁……”

这话,贾母说的自己都觉得亏心。

王熙凤忽地一拍手,笑道:“瞧,外面果然清静了!叮叮刚刚的声响儿也没了!可见真是结束了!三弟,咱们多早晚能上去?”

贾琮摇摇头,道:“再等等,都中不会只有一个立威营反,其他地方,必也有战事。还要再等等消息,以观大势。再者,现在上去也不便宜,血气太重。”

……

PS:状态不好啊,抱歉迟了,可能前几天太浪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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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三章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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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长,你可还信我?”

李道林看着伏地叩首的信国公左崇,虎目中落下泪来,不过,到底心志坚定,收敛了失控的情绪,看着左崇问道。

左崇抬头,双眸同样猩红,咬牙道:“兄长一手将我从沙场中带出,若无兄长,焉有我信国公左崇?我信大哥!”

李道林闻言,欣慰的点点头,而后语重心长道:“子长,相信我,义忠亲王成不了大器,他坐不上那个位置的。他想推王爷上位,做他的傀儡,你难道第一天认识王爷么?他连古锋那一关都过不了。刘涣想靠阴谋诡计成事,这般算计王爷,唯有死路一条!一道武王令下,子长,你敢不遵?还是尔等敢不遵?”

李道林看向左崇身后的景川候张闻和淮安侯程胜,他二人闻言,不敢多言。

武王在贞元勋臣心目中,那便是当之无愧的神。

或许这十数年来,光环已经开始褪色,但依旧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否定武王。

景川候张闻悲愤道:“国公爷,我等不管谁能成事,但只要推翻暴虐无道的昏君伪帝,给老弟兄们一条活路,我等就认啊!”

左崇亦道:“大哥,昏君摆明了要一点点将我等斩尽杀绝。我们是武王的死忠旧部,他容不下我等的。义忠王说的那些话,未必没有道理。当年王爷别府出事,我就觉得蹊跷。可是苦于没有证据,王爷那会儿又听不进任何人言……大哥你想想,那件事最得利之人是哪个?三大皇子暴毙,看起来昏君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是他却凭借此案,大肆清洗宗室和咱们贞元勋臣,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都快让他杀光了!大哥,昏君城府太深,心思太独太狠,信不得!他绝不会放过咱们的!”

李道林厉声道:“这等惑众妖言你们也信?那刘涣可曾拿出半分证据?”

左崇等人登时不言,李道林又按下火气,道:“子长,陛下方才当着文武之面,亲口对我说,此次只诛首恶。刘涣等人罪恶滔天,自没有活命的余地。但其他人,若能临阵悔悟,陛下金口玉言,赦免此罪。子长,相信我,刘涣成不了事的!”

左崇闻言,痛苦道:“大哥,回不了头了。昏君的品性,难道你还不知么?纵然现在不清算,早晚也必杀我等全家。大哥,那是古往今来都少见的刻薄寡恩的无道昏君啊!”堂堂虎将,在沙场上征战无敌,却被逼到这个地步,李道林心如刀绞!

就在李道林与信国公等人在圣驾行东面交谈时,西面,宣国公赵崇同样在和成国公蔡勇谈判。

朝廷这边的大军,大都是从前十二武侯手下的部队,崇康帝为了掌控好这些力量,想尽办法将军中的将校清洗出去。

虽然的确好掌控了许多,但战斗力和士气也都降低到了极点。

哪里能挡得住那几营武侯带出来的老卒?

那些曾经跟随着武王,叱咤天下纵横无敌的精锐老卒!

纵然这些老卒大都已经气血衰败,可也不是被清洗了骨干力量的半废团营能比。

就算有李道林、赵崇这样堪称绝世的大将也不行。

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战线可快被突破到最后一道。

赵崇皱着眉头看着成国公蔡勇,他身后的宋国公刘智也连连叹息。

赵崇声音低沉的问道:“子维,为何反叛?”

蔡勇细眸布满血色,看着赵崇激动道:“昏君待我等功臣苛刻太甚,逼得我等走投无路,不得不反!!大哥,难道你还看不透,那昏君拉一派打一派,直到要将我等贞元勋臣斩尽杀绝的歹毒心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成国公府,为他刘氏江山出力多少?我蔡勇多少次险死还生,为他刘家打江山,立下多少战功?当初说好的同富贵,可我娘卧病在床,我去给那昏君跪下磕头,求宫中老供奉出手相救,只要他能救我娘,往后说什么我都做得。可那歹毒昏君却故意拖延三天,直到我娘和我儿子活活病死,他才假惺惺的派人来瞧了眼。他是故意的,大哥,不是我要反,是那昏君故意逼反我!!我若再不动手,就只能坐以待毙了!”说至此,蔡勇惨笑一声,道:“都道我成国公狡诈如狐,可是比起那位歹毒昏君之心狠手辣,我是甘拜下风!”

赵崇闻言,沉默了稍许后,道:“子维,陛下同我也说过此事。当时宫里那位受到惊吓,她腹中怀有龙种,你也知道陛下如今的情况,所以……”

“大哥!”

蔡勇怒吼一声,道:“你还在欺骗自己?就算那昏君给你许过什么诺言,但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啊!!你想想他今年多大岁数了,就算那贾家贱人能生下儿子,他会放心让大哥你继续掌兵权?他在时还能压的住,他一死,他儿子能撑得住?所以,不管他给大哥许过什么诺,到头来,一定会杀你全家!大哥,清醒过来罢!那昏君,是一定要让咱们死绝的!”

此言一出,赵崇面色终于变了变……

……

圣驾行在北面高地上,紫宸殿大太监苏城居高临下,手中拿着一支精美的单筒望远镜看着下面的动静。

他身旁,竟站着四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这四个洋人一身戎装,手中亦皆有一支单筒望远镜。

他们用洋话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后,其中一人对跟在他们身边的一个大乾官员说了几句话。

那大乾官员便对苏城道:“苏公公,凯伦男爵说,现在这个距离,是最完美的炮击距离。再远一些,再近一些都不合适。而且越近,需要调整的炮口角度越大,威力越小。如今叛军的攻势远胜于朝廷大军,若是再失去了火炮之利,他们担心会出问题。所以建议立刻攻击。”

苏城面色凝重之极,他用单筒望远镜不停的看着东西二面的情形,看到李道林和赵崇,不停的在和已经反叛了的信国公左崇和成国公蔡勇说话,心里愈发不安。

如果李道林和赵崇说不动叛逆,如果他们反被说动,那对于崇康帝而言,将会是一场无法接受的灾难!

念及此,苏城眼神坚定下来,他决定助李道林和赵崇一臂之力!

……

行在东面,李道林看着信国公等人,伤感道:“子长,收手罢。过了这一次,等送走了王爷,咱们就离开。还记得当年王爷同咱们说过,鞑子曾经打下过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既然寇可往,吾亦可往么?王爷原是要带着咱们,横征天下的。如今,大乾已经安定,咱们就去完成王爷的旧志。只要咱们老兄弟在一起,何处不能得荣华?何处不能取富贵?!”

信国公左崇与景川候张闻、淮安侯程胜闻言,皆是神情一震,面色大为动容,三人异口同声问道:“大哥国公爷,果真可以如此?”

李道林似终于下了决心,神情反而轻松下来,缓缓颔首微笑道:“果真。如今正好是春天,咱们回去就走。带着家将亲兵,南下出海。这应该是贾家那位贾小子原本准备的路子,他一番谋划,以为能瞒得过旁人,又如何能瞒得过我?既然他都能走,我们为何走不得?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安南、暹罗等国,如今愈发羸弱。再往南边,有诸多汉人,都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百姓出海逃亡过去的。有咱们的立足之基!”

听李道林这般说,左崇与张闻、程胜等人无不神情惊喜,原来他们的带头大哥,也早就开始谋划后路了。念及此,众人彼此相顾间,多有憧憬和喜色。

若能不兄弟们手足相残,他们又怎会选这条路?他们并非野心之辈!

“大哥……”

左崇激动的起身,正要想上前走近些说什么,忽地,从夜空中传来一道凄厉的呼啸声。

左崇疑惑的抬头看向夜空,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会突然出现流星,也不明白为何素来处变不惊的李道林,此刻面色剧变,连连冲他嘶吼,让他快趴下。

可是……

似乎太迟了些……

“轰!!”

“子长!!!!”

……

西面,宣国公赵崇见如何都说不动成国公蔡勇,面色微微肃煞起来。

其子赵昊已经得了他的嘱托,去后面调后备兵力。

成国公蔡勇虽一直居于其下,也听他的话,但赵崇知道,蔡勇此人鹰视狼顾,心肠阴柔狠辣,颇有算计。

怎甘长居人下?

蔡勇之所以藏身于后,未尝没有躲在他身后,让他和开国公李道林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此番义忠亲王刘涣谋反,蔡勇趁机而动,未尝没有借此翻身的心思。

一旦刘涣成事,蔡勇便可借机操持军伍大权!

虽然那个与他同名的信国公也反了过去,但赵崇以为,信国公有勇无谋,断不会是蔡勇的对手。

到那时,以蔡勇的手段,就算生出更进一步的心思,赵崇都不奇怪。

所以,这会儿必是劝不回头了……

“赵大哥,昏君无道,屠戮宗室,虐杀功臣,古往今来,再无第二人如他这般残暴!小弟我非为私仇,而为天下大义,不得不反!大义当前,你我兄弟之私谊也顾不得许多,若有得罪之处,待诛了那无道昏君,小弟再与你磕头赔罪!诸将,与我……”

蔡勇神情慷慨激昂,大义凛然,颇有在大义面前割袍断义之决绝,赵崇见之,心中愈发凛然。

好在,拖延了这么久,背后终于传来了动静,赵昊引了援军来。

正当双方就要再度展开生死决战时,忽地,自北面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响声,几道“火流星”划破夜空,飞向了这边。

赵崇见之眼神一亮,面现激动之色,而一箭之地外的蔡勇见之,却面色大变,头也不回的调转马身,“驾驾驾”的拼命想往后跑。

可一时间哪里出的去,干脆一个转身从马上跳下,钻进了马腹下。

这个时候,凄厉的呼啸声终于靠近……

“轰!!”

“轰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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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四章 惨

“大人,大人!”

神京西城,贾家东府地下密室内,贾琮正与贾政等人分说着一些琐事,以解其忧,就听上面又传来展鹏的叫声。

贾琮微微皱眉,问道:“何事?”

展鹏大声喊道:“大人,独孤意派王程、孙超去追杀张良那狗贼去了!战事结束了!韩涛、姚元也来了,说有重要战况禀报大人。现在好些兵马围着皇城打成了一锅粥,都杀红眼了,问咱们锦衣卫要不要出兵?”

贾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释然。

他就知道,崇康帝一定会留下后手。

若京城老窝被抄了,他在铁网山就算灭尽叛逆,也得不偿失。

既然如此,那么贾家也就不再是险地绝地了。

对方能给贾家预备一个立威营,已经极看得起他了。

毕竟,当初他可是被一队显武营士卒追杀了大半个神京城。

呵……

念及此,贾琮对上面大声道:“把上面清扫干净,我要上去了。”

“诶!好嘞!”

“快快快,快清扫干净了,大人终于要上来了……”

展鹏极高兴的应了声,好似就要久别重逢一般,让贾琮抽了抽嘴角。

这个忘八蛋,早晚要狠收拾一通。

“琮儿,那我们也都能上去了吧?”

贾政眼含期盼的问道。

他也是打落草起,就是捧着金饭碗用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儿。

像今天这样的惊吓,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委实不愿再在这憋闷的地下密室内多待下去了……

贾琮闻言,回头看向贾政,又发现不止他一人,连包扎着脑袋的贾母,还有王夫人、薛姨妈并家中姊妹们,也都睁着眼睛望他。

此时的她们,几乎人人狼狈不堪。

衣裳上沾染了泥土都是小事,适才惊吓哭泣时,泪痕染着落尘灰土,平日里千娇百媚的姊妹们和丫鬟们,此刻一个个都成了大花脸儿。

她们如此,贾母、王夫人等人就更不用说了……

老脸不存。

这些受用惯清福,一辈子清贵的女眷们,大都有洁癖,何曾这样狼狈过?

贾琮想了想,道:“也罢,那就上去吧,应该没事了。”

探春、湘云闻言,忍不住小小跳脚欢呼。

不过看到贾琮看着她二人一笑,两人又皱鼻子瞪眼,嗔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她二人素来胆大有英气,心性恢宏。

但今日还是唬的哇哇大哭,仪容尽失。

落在贾琮眼里,好不丢脸,不愿让他笑话了去。

不一会儿,上面清扫干净,密室口被打开,李蓉的声音传来:“你们先退下,在二门去等大人便是,里面多是内眷,不可冲撞了。”

展鹏等人走后,李蓉带着七八个健妇下来,李蓉见过贾琮后,又要先去背黛玉。

黛玉慌忙摆手道:“好姐姐,可不用背我了,我自己能走。你去照看老太太去罢……”

说完,又对宝钗等人解释道:“蓉姐姐和我相熟,在扬州时素来照顾我。”

宝钗这会儿也没心思想别的,惊魂未定之余,也惦念她哥哥薛蟠,只微笑着点点头。

见李蓉和鸳鸯一起搀扶着贾母往外出,便和莺儿一道搀扶起她母亲薛姨妈,依着次序,跟在贾母之后先行。

等贾政、王夫人等人依次出去后,凤姐儿、李纨并迎春、探春、湘云等姊妹们也纷纷出去急着沐浴。

到头来,倒将黛玉落在最后。

看着空荡荡的密室,贾琮轻声问道:“怕不怕?”

黛玉抿嘴一笑,灵秀的眸眼眨了眨。

说来她自己也奇怪,今日旁人都唬成那般,可她心里竟一点畏惧也没有。

或许也有些害怕,但并不恐惧。

见她如此明媚,贾琮轻轻一笑,张开双臂,将黛玉揽入怀中,低下头,向她的樱口上吻去……

紫鹃看的脸红耳赤,果断的去前面候着,顺便放风……

此时,贾母等人就在上面,甚至随时都可能有人下来,这般环境下,贾琮甚至能听到黛玉胸口处传来的砰砰砰的心跳声。

到底担心被人发现,没吻多久,黛玉便挣扎脱离虎口,水氲的美眸嗔了贾琮一眼后,碎步走了开来,汇合了在前面放风的紫鹃后,又回头看了贾琮一眼,方率先上去了。

等目送黛玉上去罢,贾琮环顾了一圈,微微一叹,这处密室,要荒废了。

不过也不要紧,狡兔尚且有三窟,亲兵们挖掘的密道,并非只有这一个入口。

只要将这间密室通往地道的入口堵死,那么地道依旧可用。

整了整衣衫,听到上面传来一阵阵哭泣声,贾琮眉尖一挑,迈步而上。

……

东府并非主战地,亲兵们也率先扑灭这边的火,所以这场战事东府这边损失有限。

宁安堂只倒了一处厢房一处耳房,贾琮上来时,便看到贾母等人正透过缺口,望着西面大哭。

眺远望去,火光冲天,断壁残桓,处处废墟。

火炮的杀伤力倒是有限,但贾家房屋多用大木建造,诸多游廊就更不用说了。

如此一来,炮弹砸塌的只有一处,可被火烧掉的,却连成了片……

遥遥看去,大概是荣庆堂的方向,烧的最猛……

好在贾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多备有防走水用的水缸。

才没让整个贾家焚烧一空。

惨!惨!惨!

莫说贾母等人放声大哭,连贾政都双目泛红,看着生他养他之地,满面悲戚。

贾琮干咳了声,道:“只要人没事,其他的都好说。之前老爷已经将家里财物都埋了起来,损失的只是一些屋子。叛逆们知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姊妹们都居住在西府,所以才猛攻西府。这会儿那边正在灭火,烧埋尸体。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还是先在这边住下罢……”

没等贾母等人回应,前面就匆匆走来一健妇,大声道:“侯爷,前面催的紧,让侯爷速去议事厅。”

贾母到底是经过贾源、贾代善时代的,知道轻重,忍住哭泣,道:“里面的事你不必管了,去忙你的才是正经。”

贾琮躬身一礼后,匆匆赶往前面。

身后,贾母等人又哭了起来……

……

“大人!”

东府仪厅,除却王程、孙超外,诸将皆在。

看到贾琮到来,纷纷见礼。

贾琮摆摆手,问道:“形势如何了?”

展鹏、沈浪、魏晨、郭郧等人纷纷看向独孤意,显然,经过这一战,独孤意的指挥才能折服了他们。

独孤意也未客套什么,沉声道:“立威营大部都已歼灭,不过还有三成兵马,护着张良逃窜。属下已经派王程、孙超前去追击,想来能够成擒。”

贾琮闻言,面色和缓,赞道:“独孤大才。”

独孤意并未骄傲,摇头道:“京营兵马十数年未经历战事,不知如今火器之利。再者,指挥大军的是张良,而不是张毅。若换成他父亲张毅,那这一战并不好打。当然,也是大人信任,敢于放权,才让属下放开手脚打了此仗。”

贾琮赞许的点点头,又看向韩涛、姚元二人。

见他二人都带有伤口,便问道:“针对锦衣卫?”

韩涛脸上有一处被刀砍出的口子,看起来有些唬人,不过神情却很激动,他咧嘴笑道:“雄武候世子周尚还有怀远侯世子那一群衙内们,领着一些兵马,想效仿他们老子当年,也来一回屠尽飞鱼方收刀,嘿,却忘了今时不比往日了!他们连屠了几个卫所不留活口后,后面的弟兄们反而激起了拼死反抗的心思,一个个豁出老命,狠狠打了几次反击,杀了好几个大衙内后,那群兔崽子们就散了。他们比他们老子当年,差的太多。”

贾琮闻言扬眉道:“他们没去搬救兵?”

韩涛却愈发激动起来,哈哈大笑道:“大人,你是没见,还救兵……京城十二团营,奋﹑耀﹑练﹑显四武营,敢﹑果﹑效﹑鼓四勇营,立﹑伸﹑扬﹑振四威营,全他娘的打成了一锅粥,乱的一塌糊涂!至今我都没闹明白,到底谁在和谁打。这边奋武营在杀显武营,背后奋武营就敢捅他刀子。旁边果武营在杀伸威营,后面效勇营就敢斩他脑袋。

这些都是十四年前杀我们锦衣亲军杀的最狠的一拨人,都是跟随武王从沙场上下来的老卒。当年他们杀我们如杀鸡宰羊般,现在却自相残杀起来,估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杀谁。

真是痛快啊!!”

姚元也道:“看起来是分了三拨,一拨是举兵造反的,一拨是朝廷这边的,还有一拨兴许原本保持中立,可不知怎么被卷进来了。我的人听说,好像是有几个指挥使家里被人攻入,家眷被人侮辱……到头来就是各打各的,各杀各的。现在没有能镇住场面的人,所以谁也不敢先停手,谁先停手就可能被人杀掉。很多都是平日里一起吃酒的老弟兄,这会儿却……太惨!”

“惨个屁!”

韩涛红着眼骂道:“再惨,有我们当年惨吗?”

骂罢,又对贾琮抱拳道:“大人,此时只需两千精锐兵马,就能将已经杀的刀口都起卷的那群疯子拿下!大人,这平叛大功锦衣卫怎能不取?”

贾琮沉吟不语,一旁的独孤意却忽然开口道:“他们自相残杀归自相残杀,可若有外部兵马去围杀,他们必会抱团反击。这会儿他们身上的杀气最重,招惹不起。”

贾琮点点头,道:“的确不可随意插手。这会儿插手,才是作死。”

武王旧部并非只这些兵马,大乾九成兵马百万大军都曾是其麾下。

这会儿如果锦衣卫落井下石,得罪的就不只是京中的武王旧部了。

念及此,贾琮看了眼韩涛,目光深沉。

韩涛被这一眼看的心里发寒,正要解释什么,忽有亲兵入内传报道:“侯爷,外面有一马车,说是叶家芙蓉公子身边的丫头,名唤绿竹,有紧急事要求见大人。”

贾琮闻言一怔,他还不知,这丫头何时从江南回来的……

……

第六百二十五章 篡逆,顺取

“绿竹姐姐,几时回来的?”

东府前厅,看着面前一身碧色裙裳的俏丫头,贾琮温声问道。

绿竹打当初贾琮对付新科状元曹子昂时,便对他颇为友善,数次相助于他。

也是个单纯善良好丫头。

绿竹看着贾琮,眼神格外亲切,抿嘴笑道:“回来几天了哩,陪着我们姑娘在宫里,就没来给公子请安。”

贾琮呵呵笑道:“那就是你们姑娘的不是……”

“才不是呢!”

绿竹维护叶清,不过见贾琮的目光已经越过她,放在她身后那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身上,便介绍道:“公子,这是银军叔叔。正是他把我们姑娘给公子的信,从铁网山送回来的呢。”

说着,她上前将一锦囊递给了贾琮。

贾琮这才将一直看着银军的目光收回,微笑着接过锦囊后,轻声道:“金军、银军、铁军,武王帐下三军无敌,久仰大名。”

绿竹抿了抿薄唇,回头看向银军。

银军的举动,却差点惊掉她的下巴。

跟在她身边,从来寡言少语的银军,甚至在她家姑娘跟前都平礼相待之人,此刻竟微微躬身颔首见礼。

“银……银军叔叔……”

然而见礼罢,银军又变成了木头人,动也不动一下。

气的绿竹鼓起嘴来,转过头疑惑的看着贾琮。

贾琮呵呵一笑,并未说什么,打开锦囊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笺,看到内容后,瞳孔猛然收缩成针,面色一沉。

不过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琢磨起来……

叶清,竟让他去救驾……

这当然是在开玩笑!

凭借地利,凭借火器之威,独孤意才能指挥着他手中的二三千兵马,扛住一个“赵括”的五千兵马围攻,已经很有些吃力了。

耗费弹药无数,荣国府都快被烧没了,这才打了大胜仗。

而且独孤意说的很明白,此仗占了张良是个新瓜蛋子的大便宜。

若是张良他老子老将张毅来指挥,断不会这样快结束。

张良到了末尾,才想起用火攻,已是迟了。

若是他老子张毅在此,第一波进攻折损大量兵力后,他就会想到用火攻!

那样以来,打起来就颇为棘手了。

可还是倚靠地利来对付五千兵马,若以这二三千成军不到数月的新军,去和数万精锐老卒悍将去拼,还失去了地势之利,那和让他去送死没分别。

对于这点,贾琮极有自知之明!

他连皇城根儿上那些杀的刀口起卷的乱兵都不愿去碰,更何况铁网山那些曾经和厄罗斯罗刹鬼拼到的狠人?

这并不是话本儿戏剧里……

不过,贾琮紧接着反应过来。

以叶清的见识和眼光,不可能看不到这点。

再者,就算她看不透,银军还看不透么?

那么……

不是让他送死的,这个时候是让他干什么的?

贾琮心思一转,好像想明白了些什么,面色微微动容……

原本他以为,会是篡逆,如今看来,竟是顺取!!

也是,若是强行篡逆之,后患太大……

念及此,贾琮缓缓点点头,对绿竹道:“好,绿竹姐姐我知道了,不过你还要回铁网山去么?”

绿竹笑着摇摇头,道:“不了呢,我们姑娘说,让我到公子家,寻林姑娘顽,等她回城了再来接我回宫!”

贾琮呵呵一笑,对展鹏道:“叫李蓉来。”

展鹏闻言,又看了眼盯了小柱香功夫的银军,在贾琮瞪眼之下,巴巴的去了后面。

绿竹见之笑弯了眼睛,对贾琮道:“公子的亲随好有趣,敢这样看银军叔叔。对了,我们姑娘说了,让银军叔叔跟着公子回去便可。”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银军,问道:“敢问将军,铁网山形势如何了?”

银军明显顿了顿,似在意外这个称呼,他微微欠了欠身,道:“开国公李道林重伤濒死,信国公左崇被炮轰而死,景川候张闻和淮安侯程胜率哀兵强攻行在,双双战死。不过守护行在的宣德侯叶盛、荥阳候谢成还有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忠靖侯史鼎、神武将军冯唐、王子腾、牛继宗等人,为拦截哀兵,人人负伤,麾下部队损失惨重,几乎被击穿。

西面成国公蔡勇率兵猛攻,却被宣国公赵崇借火炮之威反攻。不过蔡勇未死,还收揽了乱军绝地反击,打伤了宣国公赵崇后不知所踪,其麾下怀远侯曹辰、雄武候周壁在乱战中战死,双方都损失惨重。

如今举旗造反的义忠亲王刘涣和宗室诸王,勉强收揽了溃军,还在围困着行在……”

绿竹又明显意外,银军居然能说这么多话……

贾琮也意外,奇道:“都打成这样了,还让我去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不过一击而穿罢了,哪里还需要他去捡功。

相对于朝廷一方来说,失去了那么多主帅大将的溃军,就不再是军队了……

银军却沉默不言了。

贾琮也不强求,等展鹏引着李蓉到来后,微笑道:“都不是生人,在江南就见过。李蓉,带绿竹去见林妹妹。对了,路上同她说说一些事……”

李蓉用微妙的眼神看了贾琮一眼,似乎是在鄙视他,然后又狠狠瞪了展鹏一眼,应该是在警告他,而后引着有些莫名其妙的绿竹进去了。

贾琮也没在意,对面色悻悻的展鹏下令道:“传独孤意等前来。”

当初他敢仅率二十余亲兵奇袭六省千户所,那是因为他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再者,也别无选择。

但现在那些上过战场的老卒,和六省千户所那些下三滥,完全是两个概念。

况且他如今也有了可选择的余地。

独孤意这些人的领兵之道,堪称惊艳。

自然不能放之不用……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贾琮心里都明白,他早就被叶清那个多智近妖的妖女给拉上了贼船。

到了这个地步,为了求存,他也只能顺着这条道走下去。

贾琮自认当不了那种甘愿牺牲自己也要维护皇帝的圣人臣子,哪怕这个皇帝相对来说,是个好皇帝。

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

至于拖他下水的叶清……

贾琮以为,日后总有清算泻这一腔郁火之时……

他现在好奇的是,叶清和龙首原那位,到底是如何布局的。

很明显,这次铁网山行围,不会是坐在帝位上那人的终点。

那他们到底想如何顺而取之呢,毕竟,龙首原那位的时间真不多了……

……

后宅,宁安堂。

众人都已经换洗一新,重新梳妆罢,恢复了往日的风范。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却还在宽慰贾母。

看着住了五十多年的宅子被烧成那样,贾母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好些。

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人轮番相劝,都不能让她振作起精神来。

正当诸人一筹莫展时,忽然外面丫头进来传话,说林姑娘有客来访。

这话却连贾母都微微一怔,再没想到,还有人来拜访闺中姑娘林黛玉!

黛玉也明显傻了傻,问道:“来寻我?谁啊?”

满堂人目光瞧来,那传话丫头压力山大,结巴道:“是……是李……李姑娘引来的,说是……说是叶家芙蓉公子,身……身边的丫头。”

“呀,叶姐姐?”

黛玉闻言,明显惊喜一下,忙道:“快快请来。”

等那丫头出去,贾母看向黛玉,问道:“玉儿和叶家那位还有交情?”

贾家姊妹们多已知道黛玉和那位传奇女子叶清的关系不错,可家里长辈们,对此却知之不祥。

黛玉轻声道:“在南边儿时,叶姐姐去寻三哥哥,三哥哥公务忙,没功夫招待,叶姐姐就同我顽了几天。”

这话让贾母等人了然,也让宝钗心里宽松了口气。

叶家那位大名鼎鼎的芙蓉公子对贾琮之心,可谓是路人皆知。

万幸,宫里那位太后早就有懿旨,只准她招赘。

这也就绝了她和贾琮在一起的可能。

最关键的是,贾琮并无攀龙附凤之心,对这位奇女子从来淡淡。

这一点,让宝钗极满意。

不过,眼下那位金贵的太后侄孙女儿,怎又追来了……

饶是宝钗自视甚高,且以她的观点去看,叶清多有不合礼数之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真正的奇女子。

没一会儿,李蓉引着绿竹进来。

绿竹也没想到,贾家一家内眷都在这里。

不过她跟随叶清,连皇宫大内都进出过不知多少回了,见过的王公贵妇不知几多,因此很得体从容的给贾母请了安见了礼。

贾母虽是一等荣国夫人,绿竹不过一个丫头,她却也不会拿大。

实在是叶清的地位太过特殊,太后一日不死,就算元春封了贵妃,甚至当了皇后,也得让叶清三分。

和颜悦色的免了礼后,众人就见绿竹笑嘻嘻的走到黛玉跟前,屈膝福礼道:“见过林姑娘,我们姑娘让我代她问姑娘好,还说等她回城后,请姑娘进宫去坐坐,她一个人在宫里玉清观里为太后祈福,闲时无趣的紧呢。”

黛玉笑道:“叶姐姐出城了么?她也好?”

绿竹笑道:“还不是为了你家的事?你家大姑娘随圣驾去了铁网山,陛下特意从太后处求了人情,请我们姑娘去保护你家大姑娘哩。今儿晚上铁网山打成了一锅粥,吓死人了,这不,见形势不算很好,我家姑娘就让我回来请清臣公子,速速带兵前往铁网山勤王保驾!”

黛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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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六章 天下将安(感谢数字书友的盟主!)

宁安堂内,绿竹说完这番话,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变了面色,为元春担忧不已。

如今她们已经能明显感觉到,现在的贾家,已不是从前的贾家。

她们在贾家的地位,直线下降。

竟已经隐隐有了倚着贾琮而活的趋向,这让贾母、王夫人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

尤其担心,以后她们不在了,宝玉要仰贾琮鼻息而存,事事要看贾琮的脸色。

这让二人如何忍心?

而唯一能改变这个现状的契机,便在宫里元春身上。

三大皇子暴毙后,元春怀上了天子的血脉。

一旦诞下男婴,那必将贵不可言!

日后元春封后,甚至晋升为太后都有可能。

贾家将成为后族,宝玉将变成真正的国舅爷!

到那个时候,也就不再需要仰仗一个侯爷的鼻息,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了。

只需看看现在叶家的风光就知道,一个叶家的丫头,连堂堂国公夫人都要礼让三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元春无忧。

此刻听闻元春去了铁网山,那边还起了叛乱,贾母、王夫人等人无不提心吊胆起来。

却又听绿竹道:“好姑娘,不必担心,我们姑娘还能害公子?”

黛玉俏脸一红,眼睛都不敢往一边看,笑道:“并不是担心,只是……只是如今都中也有叛乱,家里刚才平静,三哥哥若走了,老太太该怎么办?”

上头贾母听了大为感动,道:“还是我的玉儿念着我,不枉我疼她一场。不过自古以来,忠孝不能双全。忠君大于尽孝,当先忠君。再者,听说如今都中打的乱七八糟,想来没多少功夫再来对付贾家。实在不行,我们再下去就是。那个孽障在外面惹下那么多强敌,全靠天子护佑他偏袒他,贾家才能保全。若是让逆贼得逞了,纵然能护得住家里一时,早晚也得坏事。”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这话在理,看的透彻。”

贾母叹息一声,道:“摊上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孙子,你不想这些,也被逼着去寻思,能有什么法子?”

又问道:“琮哥儿呢?让他莫要以我等为念,速速就去救驾!”

贾母隐约也有点猜到,贾琮如今颇为爱惜己身。

要不然,之前也不会和内眷一起在密室里待着……

求生欲如此强烈,也不知敢不敢去铁网山拼命。

果然越是身份高的人,越开始惜命了……

正说着,就见一身戎装的贾琮出现。

平日里贾琮多只穿宽大轻便的儒裳,有公事或是上朝时才着蟒服玉带。

家里还是头一回见他披甲。

一身厚重的山文甲,穿在身量挺直的贾琮身上,为他往日里儒雅俊秀的气度,很是添加了三分英武之气!

贾家姊妹们见之,无不眼睛一亮,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甲胄在身,不便下拜,望老太太、太太海涵。”

贾琮说罢,贾母道:“这个时候,也不是多礼的时候,你这是准备出发了?”

贾琮应道:“琮受天子隆恩,虽粉身碎骨不能报其万一。今天子受困铁网山,贾琮焉能不去?唯忧家中安危……”

贾母道:“我们不用你管,你自去救你……你的驾。了不得,我们再下密室藏着就是。”

贾琮点点头,目光一一看过贾家姊妹们,而后对贾母道:“家中留下一千兵马,保护家中安危。若再有兵事,老太太、太太勿忧,立刻下密室,自有人引你们去安全之处,万无一失。”

见他说的深沉,贾母脸色也和缓了些,顿了顿,叮嘱道:“你自己也当心些,总要保全有用之身,才能更好的尽忠尽孝。如有个三长两短,不是闹着顽的。”

贾琮呵呵一笑,最后抱拳一礼,躬身道:“老太太、太太、姨妈,还有诸位姊妹,保重!”

说罢,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随着铮铮作响的甲胄声远去,黛玉、宝钗、探春等人无不落下泪来。

黛玉忽地想起一句诗来: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

铁网山,圣驾行在。

议事大帐内,看着帐内浑身血气的诸将,崇康帝面色隐隐有些发白。

他听说过武王部下之悍勇,也听说过他们的战绩。

但是,真正直面,还是第一回。

他没想到,信国公意外被炮击而死后,景川候张闻和淮安侯程胜会如发狂了般,不顾伤亡的拼死猛攻。

信国公死后,李道林放弃了抵抗,被冲锋乱兵挤下了山下,又挨了不知何处射来的两箭,这会儿还在昏迷中。

郑国公屠尤、宣德侯叶盛率部根本挡不住暴兵突击,屠尤重伤,叶盛战死。

在他们之后堵上来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所领三营一万五千兵马,居然也挡不住景川候张闻和淮安侯程胜不要命的狂攻,死伤惨重。

直到最后将守在南面的忠靖侯史鼎、神武将军冯唐、王子腾、牛继宗等人调来,才堪堪围杀了这部哀兵。

无一投降,尽皆战死。

惨烈之极,令人胆寒。

而宣国公赵崇所挡的西面,同样惨烈。

或许是知道没有了后路,连平日里最以阴险狡诈的成国公蔡勇,都以死相搏。

尽管事后不知所踪,但同样也创伤了宣国公赵崇和宋国公刘智,毙杀了荥阳候谢成。

若非蔡勇到底奸猾,见朝廷大军有了火炮支援,到了紧要关头胆怯跑路,使得已无后路的哀兵最后一口士气溃散,其实未必不能再往上冲击一番。

结局或许不同……

但即便如此,战果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东西二面同时大战,纵然有北面高地的炮火支援,可这些见过大阵仗的老卒似乎并不畏惧,死命前冲下,最近时,几乎就靠近了议事大帐。

悍勇至此。

不止崇康帝一人面色难看,宁则臣等人也无不面色凝重之极。

他们都未真正面临过武王旧部的兵锋,之前见清理十二武侯时,三下五除二,就削减了六名,还处死过两人,也没见他们反抗。

却不想积怨之下,会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杀伤力。

要知道,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不止京中还有一部兵马,在九边,还有百万大军。

如果这些兵马生乱,那么社稷顷刻间便有倾覆之厄。

也难怪,这十数年来,崇康帝几乎夜不能寐,对龙首原上的那位,忌惮之极。

“陛下,山下仍有不少大军围困。都中的情形也不知如何了,还是尽早突围,回京后再做打算吧……”

宁则臣满面忧色,劝慰道。

崇康帝也有些迟疑不定了,但随即面色又坚定起来。

他在都中埋下了诸多后手,足以搅浑一池春水!

都中不会有问题的,他必须要将义忠亲王等人在铁网山一网打尽!

因为一旦放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

若是让他们逃往九边,鼓动边军造反,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拿定主意,崇康帝看向赵崇,见他甲胄胸口处护心镜破碎,先问道:“宣国公身体可还安好?”

赵崇躬身答道:“谢陛下关护,臣并无大碍。”

崇康帝又问:“如今局势,孰胜孰败?”

赵崇道:“回陛下,打到这等地步,虽胜亦为惨胜,但毫无疑问,朝廷大军必胜!朝廷大军虽损失颇重,但将帅尚存大半。而叛军将帅,却几乎损失殆尽。只是朝廷大军兵力本不如叛军,现在损失惨重,已无建制大军可调动。幸而如今火器之利,远超当年。若龙禁尉能主动出击,则山下逆军,必可一击而溃之,以少胜多。毕竟,叛军士气已经低落到谷地。”

崇康帝闻言心中大定,扬声道:“既然如此,就由宣国公坐镇军机,亲自指挥。诸将引领各部兵马,以少聚多,与龙禁尉一道,务将反贼一击溃之,生擒逆贼刘涣等人。此战过后,奸佞尽诛,天下太平。百姓休养生息,朝堂安定,今日参战诸将,归京后皆议封赏,加官进爵,而朕,将与诸位共富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山呼万岁的帐内诸将,文臣们无不目露艳羡。

这就是以命搏富贵的武勋将门。

只要敢拼命,只要能立下战功并能活着回来,那便是几辈子的富贵。

唯有宁则臣垂下了眼帘,对于崇康帝之言,他如今能信的不多了……

看看帐内,贞元勋臣所剩寥寥无几。

倒是开国功臣一脉,虽人人负伤,但都还存着性命。

过了今日之后,军中的形势再将发生变化。

虽然执掌军机的仍是宣国公,或许还有开国公……

但中坚实权,尤其是统帅十二团营的指挥使,一定多以开国功臣为主。

从今而后,宗室之乱平定,武王薨逝后,贞元勋臣危机解除,京营掌控在手,只要再除去他这个新党党魁。

则天下大权,将彻底握于天子之手。

再无人可对皇权造成威胁。

这便是英明的圣天子啊!

看着宣国公赵崇引领诸将出帐,与叛军决一死战,宁则臣隐隐看到了他的末路。

但是,他并不后悔,也并不恐惧。

因为这天下,终于到了他们君臣当初设想的局面。

极好……

宁则臣不会让崇康帝绞尽脑汁想法对他下手,他会自己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如此一来,也算全了君臣之间,最后一段君臣之义。

想来,他死后,天子不会再清算他的老妻和孤女。

……

第六百二十七章 昏君驾崩

铁网山,龙帐内。

叶清斜倚在一张紫檀木美人榻上,靠着大红色丹凤朝阳的锦靠。

榻边一只双麒麟护灵芝紫玉香炉中,缓缓吞吐出甜而不腻的花蕊夫人衙香。

她一手持一青釉兰花酒壶,一手端一绘箐澹白底瓷盏,就着不远处轰隆作响的火炮声和噼里啪啦的火器声。

一人自斟自饮,悠然自得。

明媚清亮的大眼睛,看着龙帐内一个个面色苍白的昭容,和一直团团走个不停的元春,她嘴角微微弯起。

却没有劝说的意思……

人嘛,各有各的造化,何必强求?

许是走累了,也许是被叶清这种姿态所感染,元春终于不走了,她坐在美人榻不远处的一张香妃长榻上,秀美的眸眼看着一点女孩坐姿都没有的叶清,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只是碍于太后的面子,她只能赔着笑脸问道:“姑娘一点也不怕么?”

叶清修长的眸眼侧过来,似能看透人心般,似笑非笑的看着元春道:“有何可怕之处,大姐姐也是熟读青史的,当知在青史之上,又有几个帝王,被这等佐尔小贼坏事过?总不能到了皇伯伯这,就不灵了吧?”

元春闻言一滞,对叶清的强势感到憋屈。

许是一孕傻三年的缘故,她脱口问道:“姑娘缘何唤我大姐姐?”

叶清侧过脸来,正视着元春,灿然一笑道:“以前不是说过了么,我随清臣叫的。”

元春:“……”

看着尴尬郁闷的脸色发白的元春,叶清再自斟自饮了一盏后,眸眼微眯,眺望帐外,呵呵一笑道:“大姐姐不必同我一般见识,我自幼失恃,太后将我接进宫中教养。不过并非是和宫中的公主郡主们一起随管教嬷嬷学女红读《女诫》,而是随诸皇子皇孙们和宗室诸王世子们,在景阳宫和上书房师傅们读书,在上林苑练习骑射。若非太后担心我练的五大三粗,我还要和他们一道练习摔跤武艺。所以,大姐姐们的规矩我不懂,没学过呢。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元春闻言,心里所有的不满和愤懑憋屈,忽地一下都消散了。

不知为何,看着一身道袍,潇洒不羁嘴角噙笑的叶清,元春觉得,她似乎也没那样得意。

总有一股难言的酸楚之意自心底往上涌,甚至让她头皮隐隐发麻。

元春心道:或许,她也有她的苦处。

毕竟,这世间正常女人们看她,都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过,再看看叶清面上散发着由内而外的自信和骄傲后,元春又确认,她肯定是想偏了。

这样的女孩子会自苦,她才真正疯了。

元春忍不住又不安的问道:“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比我们这等深宫中见不得人的女子,可知前面果真没事么?陛下他……”

叶清招手唤过一个昭容,让她再去取一喝酒来,再备几个小菜下酒。

然后方对元春笑道:“大姐姐只管放心就是,若无七成把握,皇伯父也不会此时来铁网山。”

“七成……才七成?”

元春闻言,面色骤变。

叶清奇道:“七成都不够么,还想要几成把握?”

元春急道:“陛下万金之体,若无十成把握怎行?”

叶清哑然失笑道:“若有十成把握,那些叛逆们又怎敢拼死一搏,赌一把?七成其实已经很高了。许多事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七成把握,说明老天爷都要帮忙。皇伯父能当皇帝,本就为上天之子。天眷之人,更不会有事的。”

元春却一点都不能放心,崇康天子为天眷之人?

熟知崇康帝过往的她,哪里会信……

不过见说不动元春,依旧将信将疑,叶清也不再多费口舌。

人嘛,见识和眼界不同,强求一致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等几个宫女送了新酒和小菜上来,她一个人吃吃喝喝起来。

这无趣的地方,无趣的人,让她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唯有以酒菜解乏。

在宫中玉清观内她要祈福斋戒,这些日子让她嘴里能淡出鸟来……

咦?

念及此,叶清忽地皱了皱修眉,为何心里想这句时,脑海中会浮现出某人腹下那丑陋之物……

暗啐了口,将那害苦了她的丑玩意儿一脚踹出脑外三万里,叶清又准备继续吃喝起来。

不过她刚刚拿起筷子,搛了溜东海石花海白菜,还未放进口中,就听到前方一箭之地外的议事大帐内,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继而便是戴权尖锐刺耳的惊恐尖叫声和纷乱的怒喊叫骂声。

叶清面色肃然,回头看了眼面色惨白,满眼恐惧的元春后,下令道:“照看好元妃,胆敢乱动者,杖毙,诛族!”

本有些欲乱倾向的宫人们闻言登时凛然,纷纷屈膝应道:“是。”

叶清起身,大步赶往前帐。

眼神中虽有意外,但明亮骇人!

……

神京城南官道上,展鹏看着贾琮,几度欲言又止,可看了看都已经出现鱼肚白的东边,回首竟还能遥遥望见神京城的影子,他忍无可忍道:“大人,咱们走的忒慢了些吧?要不然你老先把甲胄卸了,咱们加快些速度吧……”

贾琮闻言,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在展鹏身上,让他闭上了嘴。

一旁沈浪冷冷道了声:“该!”

见识到正规大军作战后,尤其是在皇城脚下那些杀的天昏地暗的十二团营兵马们作战,沈浪才明白,曾经对江南六省千户所的奇袭,真的算不得什么。

那些军中老卒,一个人,他不会在意,可随意斩杀。

三个人,他也无所畏惧,可寻机刺杀。

可十个人一伍,结阵相对时,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若对方还持着弓箭强弩,甚至能伏杀他。

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卒们,是他们这些江湖强人们的天敌克星。

锦衣卫成军才半年功夫,正经训练更是只有几个月。

连血都没怎么正经见过,怎么和那些曾经血战八方的老卒拼?

贾琮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这般作为不是贪生怕死,是极难得的在保持冷静,在保护他们这些属下。

没有被之前靠着天子亲军光环大杀四方的虚火给冲昏了头。

能摊上这样一个清醒的主将,部下唯有庆幸的,实不该说三道四。

谁都想快意恩仇,随着性子来,但能克制的,才能成就大事。

展鹏想不明白这些,但见贾琮果真有些恼了,一旁沈冰山也眼喷怒火,就立马识相的闭上了嘴。

他知道这里面必有许多不能说的事,都是他不明白的。

既然想不明白,他也就不愿费这个脑子去想,交给恩将去想就是,他干脆骑在马上在心里练刀……

当然,该鄙视的还是鄙视。

对于贾琮,他愿意用性命去保护,但他认为两人又不是寻常的主仆关系,贾琮对他的关照他心里十分清楚,在心里,他也早就悄悄的自认是贾琮的兄长,除了义气外,还有亲情在。

他甘愿用生命,去保护这个聪明绝顶的弟弟。

不过,可以顽笑的时候他还是会顽笑……

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银军看到这一幕,看到他们主将亲兵们相处的关系,面色漠然不动,心中却大为惊叹。

这和当年武王同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何其相似!

若非亲如手足,武王又如何能折服这么多盖世猛将,生死追随。

当然,总有富贵久了变心者。

不过没关系,黑了心的人,清除掉就是。

武王麾下,别的没有,忠心耿耿还能带兵打仗的猛将,从未缺少过……

一段小插曲后,队伍继续缓慢前行。

不过,总共也不过五十里的路程,已经行了两个时辰了,铁网山,已渐渐入了眼帘。

空气中,似乎隐隐可以嗅到血腥气,和硝烟气息……

……

“王爷,撤吧,昏君火器太利,挡不住啊!”

“王爷,撤吧,京里还有人,咱们回京提兵马,抄了昏君的老巢!定能反败为胜!”

“哎呀,我说还是要用火炮,你们非要怕麻烦,害怕被查出来,如今却只能挨打,惨啊!”

“都闭嘴!!”

看着身边宗室诸王们七嘴八舌或要跑或埋怨,义忠亲王刘涣厉声喝道:“慌什么?伪帝兵马比咱们少,死伤也不比咱们少。如今孤还有过万大军,伪帝还有几人?”

一宗室老郡王惊慌道:“可火器实在太厉害了,那火炮和天雷一样……前面顶不住了,要败啊。”

刘涣狠狠瞪了老郡王一眼,再没了往日里始终给人如沐春风,尊老敬老的贤王风范,他咬牙道:“都不要慌,孤在上面还埋有暗手!只要伪帝暴毙而亡,眼下的失利都不算事!”

宗室诸王闻言,眼睛纷纷一亮,随即将信将疑问道:“什么暗手?能杀伪帝?”

刘涣哼了声,道:“伪帝残暴无道,不得人心,我们才为正统,自然有明士弃暗投明。”

克敏郡王刘荣看着溃散之势越来越明显的己方军队,急的跺脚道:“王兄,若有什么暗手,快快使出才是。若再迟些,便来不及了。兵败如山倒,回天乏力啊!”

刘涣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那人能否履约。毕竟如今看起来,形势对他不利。

不过他打定主意,若那人敢欺骗他,等回京后,他必让那人身败名裂,满门抄斩!

正心中拿狠时,刘涣忽然看到正在狂攻他军队的朝廷大军背后忽然乱了起来。

他神色猛然一震,就听自半山坡地上,忽然传来一阵鼓噪声:“伪帝已死!昏君驾崩!杀啊!!”

见此,刘涣神情狂喜,猛然抽出腰间宝剑,厉声吩咐左右道:“随孤同喊:伪帝已死,暴君驾崩,拨乱反正,便在今日,杀!!”

“杀啊!!”

诸王见果真有后手,还杀了残害宗室的昏君,无不振奋之极,纵然平日里连只鸡都没杀过,此刻也都抽出腰间宝剑,发起了反冲锋。

慎靖郡王刘熙远眺之,激动道:“好好,是禁军反了,禁军反了,快快,要成事了,要成事了,杀啊!!”

形势逆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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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帝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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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回去救驾!万岁爷有个闪失,你们就算立下再大的功,也要掉脑袋!”

作为龙禁尉监军的紫宸殿大太监苏城,此刻目眦欲裂,对统兵冲杀的史鼎、牛继宗、王子腾和冯唐等人厉声咆哮道。

史鼎气急反笑道:“公公,此刻箭在弦上,已经和叛军短兵相接。分一营兵马拦住背后叛军,一鼓作气击溃山下叛军,再回戈一击,则战事定矣。若现在折返,山下叛军咬上来,龙禁尉必然损失惨重!”

苏城尖声吼道:“损失不用你管,立刻回师,勤王保驾!!”

王子腾拦下还想劝说的史鼎等人,道:“就听公公的,回师救驾罢。陛下万金国本,不容有失。”

史鼎闻言,叹息一声,道:“如此,也当分一部分兵马,拦下山下反攻叛军。”

王子腾正想答应,苏城却拔出天子赐剑来,放在史鼎脖颈处,眼角甚至眦出血泪来,癫狂般的咆哮道:“立刻班师救驾,再敢啰嗦半句,咱家先斩你祭旗!”

史鼎怒极,却不敢同一个疯了的阉人较真儿,左右如今的兵马皆是龙禁尉和十二团营的底子,死光了也和他不相干,便一挥手,下令道:“停止进攻,回师救驾。”

此令一下,朝廷大军便放弃了原本优势的地利,便俯冲攻击为仰攻,还被下面的叛军趁机坠上撕咬。

一时间,腹背受敌,朝廷大军损失惨重。

这些龙禁尉兵马都是苏城十多年来一点点积攒下来最是敢用忠义之兵,每死一个,他心头都在滴血。

可是,他再心疼,也比不上对天子的担忧。

禁军居然反了,那是前卫振武将军卫固的兵马。

苏城发誓,等平叛之后,他要将卫家九族,一刀刀凌迟成猪狗,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

议事大帐内,崇康帝被阔步赶来的叶清搀扶起。

叶清一脚踹开了大哭尖叫的戴权,她看着左胸口晕染了一片血渍的崇康帝,立刻让随行御医进行救治。

不过没等御医上前,就见崇康帝面如金纸,缓缓睁开了眼。

叶清神色一震,急道:“皇伯父,龙体可还大安?”

崇康帝初始睁开的眼眸,瞳孔涣散,过了稍许,方缓缓聚集,看到面前的叶清,明显有些意外。

此刻议事大帐内,武将都出外了,三百留守龙禁尉正在同叛乱前卫禁军大战。

文臣们之前也被他遣散了,此刻竟进不来。

唯有叶清当前,和哭泣叩首不已的戴权。

见此,崇康帝一阵咳嗽,嘴角溢出血来。

却不理戴权惊叫让太医治伤,而是用目光示意叶清,往外看了看。

叶清想了想,问道:“皇伯父是想让外面知道,皇伯父没事?”

崇康帝缓缓颔首。

叶清不啰嗦,立刻起身,对正在门前厮杀的龙禁尉大声道:“陛下无事,诸将士用心杀敌,平叛后,陛下自有重赏。”

龙禁尉回头一看,崇康帝果然坐起身来看着他们,无不欣喜若狂。

今日若崇康帝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杀死,那他们全族都要受到牵累,活不成了。

此刻崇康帝死而复生,他们岂能不喜?

拼死作战之余,又听叶清大声道:“齐呼陛下有旨:主将务尽诛叛逆,朕躬安!”

三百龙禁尉不解其意,但不妨他们此刻遵旨而行。

三百壮汉齐声嘶吼道:

“陛下有旨:诸将务尽诛叛逆,朕躬安!!”

“陛下有旨:诸将务尽诛叛逆,朕躬安!!”

“陛下有旨:诸将务尽诛叛逆,朕躬安!!”

议事大帐外进攻的反叛禁军听闻此言,主帅振武将军卫固面色大变,慌了神思,也乱了阵脚。

心中悔恨万分。

若非他贪心作祟,一点点上了义忠亲王的当,收了银子并在酒后糊里糊涂的睡了他的侧室,不得不写了封效忠书,落下把柄于人,他怎敢行此一搏?

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的长子卫若梅的妻子,竟也是义忠亲王的人,又勾.引的他犯下扒灰之错,让他一步步坠入深渊……

好在眼见天下人皆反暴君,看起来大势在义忠亲王处,卫固才借着文武皆在外,大军出击内围空虚的机会,以急报军机的名义入帐内,开枪打死崇康帝。

却不想,竟然没死!!

将为兵胆,主将一慌,周围士兵们自然跟着慌乱起来。

再加上看到原本杀到山下的龙禁尉调转方向,不顾伤亡的倒杀回来,卫固愈发乱了阵脚。

好在其长子卫若梅还算冷静,他走到卫固身边,大身道:“老爷,如今之计,唯有绕开议事大帐,攻伐后面龙帐,若能捉得贾家那怀有暴君骨肉的女人,则还有一线生机。等到山下王爷领大军杀来,尚可自救!”

卫固闻言精神大振,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梅儿所言极是!快快,你速速带人绕开议事大帐,攻往龙帐,生擒暴君女人!”

……

天色大亮时分,贾琮领军终于来到铁网山脚下。

可是看到的场景,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别说他,连银军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很明显,预料中被朝廷大军一击溃之的情形并未出现,因为山下的军队,还在往山麓上的皇帐方向攻击。

山道上乱成一团,前中后各有各的杀伐。

贾琮脸色凝重,轻轻一叹后,又深吸一口气,喊过独孤意来,道:“原本我还想爱惜兵力,宁肯不要军功,也不愿让麾下将士还未成强军前便送命。但事已至此,却退缩不得了。否则,事后必埋祸根。独孤,现在由你指挥,除却给我留下两百亲兵外,其余大军任你调动。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杀上去,勤王保驾!”

独孤意沉声应道:“喏!”

不过又道:“大人,山上诸军阵势建制都已混乱,此刻最便宜之法,便是兵贵神速,趁敌人还未发觉我等时,以尖兵为突击,全军掩杀上去。不知展鹏、沈浪、郭郧三人可否为我调动?”

展鹏虽巴不得去冲杀一阵,却还是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叛军里必有高手,万一来刺杀大人,得有人防备。”

贾琮还未开口,一旁的银军淡淡说了三个字:“有我在。”

银军当年,便是武王身边如同幽灵般的一把尖刀。

论刺杀手段,举世无双。

展鹏显然也了解了些此人的过往,看向贾琮。

贾琮点点头,道:“有银军在,天下无人能刺杀于我。你们去吧,速战速决。”

展鹏闻言一下乐了,双手自腰间一抹,两把弯刀出现在手中,他却看向银军道:“既然你开口保证了,那我就认了你的军令状。保护好大人我谢你,大人但凡出现一点差池,不管你是金军银军还是九天玄铁军,我展家但凡还有一人在,必斩你!”

说罢,咧嘴一笑后,带着麾下三百骑,一马当先,向山上冲锋而去。

独孤意见之,对其余诸将大声道:“只管掩杀驱溃,向上冲前,不必理会疏漏者。火器营压后,排枪射杀负隅反抗者。杀!!”

“杀!!”

郭郧、沈浪、王程、孙超、赵衷等各领数百轻骑,纵马强杀而上。

贾琮则在后面,领着余下的二百骑,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

眼见展鹏率部已经狂飙突至与敌接触,借着骑兵的冲锋,将一众正往上攻伐的叛军撞的七零八落,不由放下心来。

不过等他看到这个王八蛋在马上杀的不尽兴,居然跳下马来,将两把弯刀舞成两团太阳般,哪里人多往哪里钻,不由沉下脸来。

一旁一直留意贾琮面色的银军见之,道:“大人不必担心,此时叛军军阵已散,只靠勇力冲杀,却是江湖强人最能浑水摸鱼之时。此子心性纯粹,向武之心唯我平生仅见。他这是在以杀敌来磨砺他的刀法。假以时日,此子武艺必在我之上,可为护卫统领。”

贾琮呵呵了声,没有接话。

护卫统领……

那是他现在的身份能拥有的吗。

贾琮顿了顿,岔开话题问道:“清公子护着我大姐姐,应该不会为叛军所乘吧?”

银军垂下眼帘,淡淡道:“王爷麾下最强的一支护卫在九丫头身边,除非千军万马列阵攻伐,否则,这世上无人能伤她。”

……

“啊!”

“啊啊!”

龙帐前,前卫禁军兵卒们如同看鬼怪一样看着在龙帐前起纵辗转的一个个黑衣人。

他们甚至根本看不清那些黑衣人的动作,只见他们出现在哪里,哪里的人就会倒地。

除了死者痛苦的哀嚎声外,这些黄泉恶鬼们连声音都不发出分毫。

若非这是白昼,太阳已经升起,他们非得认为这是一群勾魂罗刹。

即便如此,前卫禁军的兵卒们,也无不胆寒后退。

卫若梅额头见汗,却色厉内荏厉声道:“怕什么,他们才几十人,速速列阵,一人一枪也戳死他们!”

只是他却发现,那些黑衣人竟随着后退的前卫禁军兵卒们缠了上来,眨眼就到了跟前。

一个黑衣人如鬼魅般靠到了他身前,在他亡魂大冒间,惊恐的发现和一双木然的眼睛对上,然后,就没了然后……

……

议事大帐内,崇康帝面如金纸,受着一个看起来苍老的不像话的老御医的诊治。

此人便是成国公蔡勇苦求的宫中老供奉,传说中有活死人,医白骨之能。

只是此刻,老供奉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凝重之色。

他看着赤着上身的崇康帝胸口处那一触目惊心的伤口,白眉紧皱。

崇康帝眼眸眯起,看着老供奉的面色,心中一沉,缓缓问道:“张老,不知朕,可还有机会?”

他现在,死不得啊。

老供奉声音颤巍道:“陛下洪福齐天,火器子药应该并未射入心房。只是,到底有所损伤。若不能取出子药,虽陛下一时无事,却要时时忍受心房绞痛之苦,直至不忍言之时……”

崇康帝闻言,面色变了变,又问道:“能有多少时日?”

老供奉思量了下,道:“老朽以金针夺命,最多,也不超过三个月。”

崇康帝闻言,眼中终于出现了骇然之色,咬牙道:“朕,绝不允许!三个月时日,远远不够!!”

老供奉面色为难,苦思无解。

正这时,忽然听到外面遥遥传来一阵欢呼声:“援军来了!锦衣卫勤王大军已至!!”

听闻此言,崇康帝面色并未好看多少,但老供奉的面上,却出现了一抹惊喜之色。

一直在龙椅旁冷眼旁观的叶清,看到老供奉面上的喜色后,却微微沉下了脸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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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章 顾命辅政之臣

龙帐内。

叶清站于门前,负手而立,秀美的面色罕见的凝重。

她从张老供奉初露口风始,便猜到了他的用意。

贾琮当初在黑辽雅克萨城下救人立功之事,并非什么秘密。

他也因此功封二等伯,惹得一片人眼红。

而她对此事的认知,便是贾琮将李虎从必死之路上拉了回来。

与今日不同的是,李虎伤处不在心口,而在腹部,肠子内。

可毕竟都是在体内,贾琮能匪夷所思的从肠子里取出子药救人,未必不能从心口处取。

至少,议事大帐里那位会这样想。

叶清不知贾琮会以什么样的借口婉拒,不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后患。

也不知道婉拒之后会不会被迁怒,这极有可能……

最坏的情况,就是被崇康帝逼着医治。

若果真如此,那就怪不得她提前下手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贾琮和弑君沾染上一丁点的干系。

否则,后患无穷!

……

崇康帝是个极果决之人。

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虽心中悲愤苍天不公,可是,他却不会一味的只顾着怨天尤人。

要求张老供奉即刻以三月生存之法,为他诊治。

他必须要在这三个月内,为后继之君,立下辅政之臣,扫清最后的障碍!

而且,虽然三个月后只能昏迷不醒,但只要他还未死,那么他就是大乾的天子。

就算只能当个活死人,也能庇佑他的皇儿诞生,承嗣皇位。

如今,只盼大乾的列祖列宗保佑,让贾氏肚中所怀龙种,一定是个皇子。

如此,他方能甘心闭眼。

任张老供奉在他身上扎下了不知多少根金针,让他身上的剧痛渐渐舒缓,身子开始变的隐隐麻木……

虽知这是饮鸩止渴,但到了这根地步,也不得不如此。

身子渐渐轻松下来,又用下一碗参汤后,崇康帝身上的精气神似也慢慢回来。

他赤着上身,看着依旧毕恭毕敬跪在帐内的贾琮,轻轻哼了声。

很显然,对于贾琮无能为力取出他身上的子药,让他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的确心生迁怒之意。

不过,他如今的状况,却不会和身子无恙时那般,随心所欲了。

他要为他的皇儿思虑。

崇康帝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当初下了贾琮这颗棋子。

一步步走下来,将贾琮下成了真正的孤臣独棋。

贾琮在江南大下杀手,将江南十三家屠的只剩下九家,还逼的他们交出各自的土地。

此仇,可谓不共戴天。

自江南归京之后,又助他清理贞元勋臣。

惹得贞元勋臣在其从龙首原回城时伏击刺杀于他,可见仇恨之深!

至于满朝新党大臣,就更不用多言了。

新党魁首宁则臣与贾琮有杀子之仇,次辅赵青山被贾琮抓捕入狱,发配到河套去当县令……

而江南各省的督抚重臣,栽在贾琮手中的也不少。

可谓举世皆敌!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贾琮是为了他这个皇帝做事。

但那又如何,他为天子,皇命在身。

就算做下这些事,也无人敢明着怨恨,更无人能以此为大义将他如何。

君臣父子,天伦大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义忠亲王举旗造反,声势如此浩荡,也不过一荡而平。

贾琮却不同,他不是天子,所以成了真正的孤臣。

贾琮自己也明白,所以紧紧跟在他这位帝王之后……

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能将这把刀,放心的留给他的皇儿,还不用担心外戚坐大,当初真是下了一招妙旗……

念及此,崇康帝按捺下迁怒之意,问贾琮道“此次平乱,爱卿居功至伟,不知想要何赏赐?”

此言一出,在帐内侍奉的戴权和苏城都侧目看了过来,目光审视。

贾琮一直伏地,闻言抬起头看向崇康帝,诚恳道“陛下先前允臣,待朝局大定时,准臣做一世富贵闲人,读书写字,逍遥一生。如今暗害皇子的幕后黑手们悉数就擒,迟早伏诛。盘踞京城,不尊皇命的十二团营,自此之后,也皆为天子亲信可掌。朝堂之上,本就皆为陛下一手提拔起的臣子,忠心可鉴。如此……这个,可否恩赏臣……”

听着贾琮“喋喋不休”的絮叨,崇康帝的脸色一点点黑了下来,到最后,张老供奉不得不提醒他“陛下,万万动不得怒啊!”

心头的绞痛让崇康帝按下怒火,看着贾琮沉声骂道“猪油蒙了心的混帐,都道你是天下第一才子,朕看你是天下第一蠢才!朕若无事,准你当个富贵闲人又如何?可现在这个情形,你若交权,三个月之后,你比朕还要先行一步。到那时,贾家满门都要遭殃。你是猪脑子啊?!还是在这与朕顽以退为进的戏码?其心可诛!”

贾琮满头大汗,叩首道“臣怎敢有此心?只是……只是臣适才实还不能想到,废黜数千年来苛政,解救亿万黎庶于苦难,延大乾国祚亿万年仁心圣德之君父,会……会……”

言至最后,贾琮竟哽咽难言,伏地痛哭起来。

许是到了生命最后关头,崇康帝的心也软了起来,听闻这等良心之言,他的眼圈竟也隐隐泛红,不过还是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朕现在又没死,你哭哪门子的灵?”

不过在戴权和苏城的劝谏下,崇康帝按下波动的心绪,恢复平静道“贾琮,如今你和贾家唯一的生路,就是给朕当好锦衣卫指挥使,掌好你手中的权柄,护好朕的皇儿,也是你的外甥,扶持着他,坐稳这大乾的江山!若不然,任何想要谋逆之贼,必先铲除你贾清臣,再灭你满门!”

见贾琮面色发白,眼中说不出的失望之色,崇康帝气的生生想笑。

他是真的相信贾琮没有对权力上的野心,这几年的观察来看,只要能让属下解决的,贾琮统统交给属下去解决,极不耐政务。

这样的人,怎会贪恋权力?

真正有权势之心的,当如他崇康皇帝,事必亲躬,恨不得将天下大权一手操之。

而如贾琮这般,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和“明月几时有”一心风花雪月的书生,最大的心愿,的确是当个世之名士。

且看看这混帐家里那些勾当,左勾一个右搭一个,美婢一次睡两个……

难成大器!

可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想得到的人,拼了性命都得不到,得到了,也守不长远。

而不想得到的人,往外推就推不出去……

何谓造化弄人?便是如此吧。

不过越是如此,崇康帝越不会放贾琮去逍遥快活。

他看着贾琮,缓缓安抚道“你放心,朕金口玉言,答应过你的事,自会兑现。只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一旦朕龙体不适,陷入昏迷,朝局又会出现波荡。彼时,朕需要你出面镇定京中局势。但朕会留下遗诏,等到朕的皇儿亲政之后,会恩赏晋升你为世袭罔替之荣国公,世世代代做富贵闲人!贾琮,朕少有向人这般许诺。这次也不会大封于你,让你落到功高不赏的境地,不是在恩赏你,是在害你,望你体会朕的一片苦心。”

贾琮闻言,自知躲不过,轻轻一叹后,叩首道“陛下如此皇恩浩荡,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只是臣不妄自菲薄,但也不敢骄狂自大,以锦衣卫的实力,实在难以承继陛下重望。臣有自知之明,自承爵袭官以来,看起来大权在握,威风凛凛,实则狐假龙威,倚仗着天子的圣眷皇威行事,自然无往而不利。可一旦……臣实在没有信心,安稳朝局。臣于鄙贱微末间受陛下简拔至冠军侯,并不畏死,唯恐辜负圣上所望,若此,则死而无颜面见圣君。”

崇康帝闻言哑然失笑,看着惶恐不安的贾琮,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太年轻,难道他以为朕会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他一人身上?

摇摇头,崇康帝道“爱卿安心,朕自有安排,不会让你空手上阵的……且除了爱卿之外,朕还会再留几个顾命辅政大臣,你们合力为之,必能辅佐承嗣之君,安稳亲政。”

……

待贾琮有些面色沉重压力巨大的跪安,并奉命前往龙帐去见元春后,紫宸殿大太监苏城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道“陛下,贾家后宫有娘娘,前朝有一操持大权的锦衣卫指挥使,当下无事,还能稳住小主安危。可若有十数年的发展,那……”

不要说什么母子,在皇权面前,父子都能反目成仇,母子就不行了?

青史之上,为皇权二字反目成仇的母子还少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当下,太后对皇帝有天然的制约权。

若再有强大的外戚作为前朝臂力,那么对皇帝简直拥有废立之力!

崇康帝自身受了一辈子的桎梏,难道还要让幼君受这等苦楚?

戴权也罕见的没有为了反对而反对苏城,附和道“是啊,主子,不可不防啊。”

他素来和贾琮不睦,自不愿见他坐大,这个时候不开口反而诡异……

苏城是自崇康帝于潜邸时就颇受重用的内监,地位与旁个不同。

所以崇康帝并未怪他多嘴,只漠然看了戴权一眼,让他闭嘴后,淡淡的道“不用你们多嘴,做好你们本分事。”不过见苏城面色担忧,还是多说了句“朕难道还不知,母壮子幼非福耶?”

此言一出,苏城眼睛一亮……

在崇康帝身后,为他施针的张老供奉,执针的手却不可自抑的颤了颤。

这便是天家啊……

汉武晚年因巫蛊之祸迫死戾太子,大肆株连,幸而晚年得子,然为防母壮子幼,复吕后之祸,汉武命其宠妃钩弋夫人活活殉葬。

显然,苏城能想到的事,帝王之术早已炉火纯青的崇康帝不会想不到。

只是,除了还未诞下龙种的贾氏外,其他对皇子有威胁的人,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譬如,重华宫内的那一位……

……

第六百三十一章 待看将来

龙帐内,元春看到贾琮出现,当真是泪如雨下。

“琮弟……”

贾琮忙劝慰道:“大姐姐如今身子重,不可大悲大喜。”

元春急问道:“陛下龙体如何了?可有恙没有?”

贾琮奇怪的看了眼不远处坐着吃茶的叶清,问元春道:“她没同你说?”

元春一滞,随即道:“清姑娘许是在安慰我……”

贾琮呵呵笑道:“放心,陛下洪福齐天,又有宫中妙手神医诊治,此刻已无碍了。”

崇康帝生命只余三个月之事,自然为绝密之机。

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也皆下了最严厉的封口令。

对外,会说贾琮替崇康帝取出了子药,又有宫中老供奉医治,目前已然无忧。

听闻娘家人之言,元春海松了口气,软软的坐在香妃长榻上,劫后余生般喜极而泣道:“幸陛下天命贵重,贼人不敢伤也。若是……若是,那……”

她至今都不敢想崇康帝出事后的下场。

贾琮闻言安抚道:“好了,陛下或许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如今陛下最是以大姐姐腹中龙血为重,见大姐姐神思不宁,落泪伤心,许会不喜。大姐姐还是好生修养身子,保养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陛下世之圣君,不需大姐姐多虑。”

元春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贾琮一眼,又侧脸看向一旁正举头望着帐顶的叶清,不由抽了抽嘴角。

贾琮见之奇之,问道:“怎么了?”

元春强笑了声,道:“三弟这说法,倒和清姑娘所言几乎一样。”

贾琮还未说话,就听叶清悠悠道:“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噗嗤!”

元春身边的丫头抱琴实在忍不住了,喷笑出声。

不过笑罢就变了脸色,畏惧的看向叶清,怕她发作。

然而叶清到底还是看过来了,挑起眉尖问她道:“你笑什么?”

抱琴小脸唬的发白,元春不忍,解释道:“她一个丫头,不懂规矩,清姑娘还要多多包涵。”

叶清呵呵笑了笑,让元春面色微微一滞。

也是近来怀了身孕,她才有资格喊叶清一声“清姑娘”,之前,她都要叫“清小主儿”的。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丫头一样的地位……

见元春在叶清跟前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贾琮微微皱眉道:“你和一个丫头较什么劲?”

叶清闻言,明媚一笑,道:“那我和你较劲?”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我看你是闲的无聊。”说罢,对面色古怪的元春道:“大姐姐好生歇着,我前面还有军务,先告退了。回京后,择机我再来看大姐姐。”

元春虽然对这个能为她扎场子的娘家弟弟极为不舍,却也懂得规矩,不能耽搁大事,只能送她离去。

不过贾琮还未出门,就听身后叶清声音慵懒道:“对了清臣,子重那边好像不大好,你和他不是好友么?代我去看看如何?我现在不便过去……”

子重,便是开国公世子李虎。

贾琮闻言顿了顿脚步,却依旧头也未回的大步离去。

开你娘的什么玩笑?!

崇康帝只剩三月之时,正是一生中最敏感最碰不得的时候,这个时候去犯忌,是嫌死的太慢么?

贾琮岂能不知,崇康帝看重于他,改了杀他的主意,便是因为他举世皆敌?

一个要操持未来锦衣大权十数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去探望贞元勋臣头子,怎么看都是让他往深不见底的坟坑里跳。

不过,贾琮也没想到,他并未离开多远,崇康帝竟派人传旨于他,让他去看看开国公李道林。

因为贾琮施圣手取出天子心口子药,崇康帝转危为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行在。

人心安定之余,开国公世子李虎叩阙,跪求崇康帝下旨,请贾琮出手相救李道林。

崇康帝,竟准了,并让贾琮尽力救治伤病将士……

或许,他是为了让人相信,贾琮医术高超,而他的龙体果真无恙。

这个消息,震惊许多人之余,也让死伤无数的贞元旧部们,稍稍安下心来……

既然肯救死扶伤,那多半是不再杀了。

想来崇康帝下旨让他堂堂一等冠军侯,大乾锦衣卫指挥使当郎中,给人看伤治病,也有这个心思在吧。

论心术权术,贾琮以为他和崇康帝,还差的太多……

……

“清臣!!”

李道林帐内,血腥气和草药气息弥漫,李虎满面灰泪交杂,额头青肿一片,看到贾琮后,虎目含泪,激动道:“清臣,务必救救我父!”

贾琮看着狼狈不堪的李虎,又看了看帐内人事不省的李道林,高大的身躯上,颈部和腹部各中一箭。

看起来,比崇康帝危险何止十倍。

但他至今还未死,显然脖颈处的箭伤既没射中气管,也没射中颈部大血管。

这才是真正的运气……

至于腹部那支箭,也不算什么大难题。

因为他有青霉素……

肠子的缝合,也远比心脏简单的多。

贾琮唯一担心的是,这看起来比心脏危险十倍的伤病他都能救治,崇康帝会不会怀疑他故意不救?

更进一步,会不会联想到龙首原……

不过随即这个顾虑便被打消。

崇康帝虽不懂,可他身边有个懂行的,那位张老供奉,会为他解释什么是要害。

况且,龙首原上那位的病情,和这些都不同,想来那位张老供奉也会解释明白。

唉,这伴君如伴虎的日子啊……

还好,只要再忍三个月,便能海阔天空了……

“展鹏!”

贾琮看了眼面色焦急,泪流不止的李虎,沉声一喝。

展鹏立刻上前,应道:“在。”

贾琮一边卸甲,一边道:“准备净室。”

“喏!”

……

两个半时辰后,看着贾琮从一小帐内出来,面色隐隐发白,满头皆是汗水。

李虎既感激又紧张,问道:“清臣辛苦了,不知我爹他……”

贾琮轻轻往后倚靠在帐门前,侧眸看着李虎。

模样自然潇洒不俗,可李虎却差点气哭。

这个时候你耍的哪门子风流不羁?

就见贾琮微微颔首,笑了笑道:“幸不辱命,你爹的老命救回来了。”

“果真?!”

李虎大叫一声,随即上前一把抱住贾琮,感激的哽咽道:“好兄弟,多谢你!我李家欠你良多……”

李道林活着,和李道林死去,对开国公李家而言,结果天壤之别。

当下时局,李道林只要还活着,那么没人能轻动李家。

哪怕是崇康帝,也不能苛责一个差点战死的国公。

而且这个国公,还“杀”了信国公。

崇康帝没有任何理由动李家。

更不用说朝廷还需要李道林来平衡宣国公赵崇……

但李道林若是死了,那……

以李虎现在的资历,没有任何可能承袭国公爵,只能当一个二等伯。

李家的处境,将会极为严峻。

宣国公赵崇不会给开国公李家任何翻身的机会。

而原本就在贞元勋臣中颇有薄议的李家,难得善终。

所以,贾琮救下了李道林,便是救下了整个开国公李家。

“先别进去,身上带着血气和害气,耽搁你爹休养。准备好烈酒洗过的马车,再按我们当初在黑辽的那套法子,让人接了你爹上车,回京后好生养着。半年后就能再把你吊起来打了……”

“你小子!”

原本想进去探视李道林的李虎听闻此言,“恼火”的捶了贾琮一拳,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贾琮认识的人中,数李虎最有英豪之气,心胸磊落。

不过笑了没几声,听到一旁有人拼命咳嗽,李虎笑声戛然而止,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满头汗的贾琮,似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回头看了看正在咳嗽之人,又看了看贾琮,咧嘴挤出一个讨好的尴尬之笑,道:“清臣,承子你也认识,大家都是兄弟,这个……你看看,嘿嘿嘿……屠叔叔……”

贾琮觑着眼看着他,又瞥了眼满头大汗,满目哀求的郑国公世子屠承,笑道:“乃翁这个冠军侯做的窝囊啊,成了你们的随军郎中了,走吧,去看看。”

李虎、屠承闻言大喜过望,也不计较贾琮自称“乃翁”,反而觉得这般顽笑亲切。平日里他们这些衙内们打闹,便是如此。

不过之前贾琮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这会儿这般,想来是真认下屠承这个朋友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

崇康帝命不久矣,有些事自然要渐渐开始变通……

屠承一边擦泪,一边道:“冠军侯救命大恩,我……我郑国公府……”

“诶!”

李虎一把搂住屠承脖颈,不满道:“说这些做甚?自家兄弟,不用外道。说的再多,不如做些实在的。等以后清臣用的着咱们的时候,可不能慢怠。”

屠承涨红脸怒道:“我是那种人吗?”

贾琮没等他表决心,就先提醒道:“屠兄,有言在先。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这世上没谁有绝对的把握救死扶伤,我只能尽力而为。若才疏德浅,救不得郑国公,你也不要生怨。”

屠承先是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随即又勃然大怒道:“我是那种人吗?”

李虎也笑着责怪道:“清臣,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身边的兄弟,多是肝胆相照光明磊落的弟兄,不是赵老鼠那边狼狈为奸的东西。可惜阿思……”

说着,李虎便掉下泪来。

信国公世子左思,和其父左崇一道造反,战死在乱军中。

左思之死,让李虎心如刀绞。

尤其是……信国公左崇,还因相信了李道林而死……

贾琮不大了解他们兄弟间的感情,不好相劝。

屠承却大声安抚道:“虎子,阿思之死和左世伯之死,和李家没有关系。只能说是各为其主,我已经和其他人讲明白了,让他们不要胡思乱想,错怪李世伯,若让他们各家在那个位置上,也别无选择。”

贾琮也轻声道:“子重,沙场之上无父子。既然信国公一门选择了战队,那么这个结局,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不要多想了,多思无益。”

眼见到了郑国公大帐,李虎收敛好神情,沙哑道:“我知道了,没事的。待看将来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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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二章 走一个

有天子旨意在,再加上贾琮本就是以军医起家……

所以,尽管许多贞元勋臣都看贾琮不爽,但到了事关门楣衰落甚至是阖族生死的关头,各家衙内还是纷纷寻上李虎,通过他求到了贾琮头上。

开国公府如今在贞元勋臣中的名声,其实不比贾琮强多少。

李虎能得如此求助,不是因为他是开国公世子,而是因为他是李虎。

光风霁月豪情磊落的李虎。

李虎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想通过此事扭转一下开国公府的形象。

只是这一回,贾琮却没那么好说话了。

最后三个月时间,他要夹着尾巴老实做人。

这种广施恩德的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能将开国公李道林和郑国公屠尤从阎王爷手中拉回来,已经出够了风头,再多做,过犹不及。

尽管,贾琮心里其实也想多救几个,转圜和贞元勋臣的关系……

贾琮并非寻常医匠,他是大乾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

他的救命之恩,分量之重,足以化解去许多偏见和仇恨。

又是李虎出的主意,让一些侯伯弟子前去叩阙哭求。

崇康帝借势下旨,收揽人心,命贾琮全力救治。

如此,自白昼一直忙到深夜,贾琮才将子爵以上的勋臣们,处理完伤势。

但也只能至此了,人力毕竟有时尽。

那些成千上万躲在兵营角落里哀嚎哭泣的寻常士兵,他真的想救,却已无能为力……

等贾琮面色苍白,步履甚至有些摇曳的从净室中走出时,业已漫天星辰。

看着这漫天明亮的繁星,他也大概明白了崇康帝的心思……

接下来的十几年,应该是以维稳为主。

可以斗,但不能再出现当下这般,几乎要动摇社稷国本的内斗。

透着清凉的夜风,贾琮居山麓而观之,整个铁网山都弥漫在浓浓的悲意、哀伤和哭泣当中。

出京近十万人马,一场乱战下来,存活下来的,连三万都不足……

这不到三万人中,还有很大一部分,身受创伤,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

他们死的惨啊,他们大多都是寻常的士卒,却为了一些人的野心,一些人的贪婪而死。

他们曾是一起征战塞外与敌国贼寇拼搏厮杀的亲朋旧友,他们曾是比骨肉手足还亲同生共死过的兄弟。

今日,却不明不白的兵戈相见,杀了个你死我活。

都言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如今这将枯的数万白骨,又成全了谁?

贾琮自认不是好人,更不是圣母,但一想到这些白骨隐隐同他相干,整个人都觉得被一座大山压住了般,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如何还能如鸵鸟般将头蒙在沙子里,故作不知……

不过,贾琮也不会“妄自尊大”,将这滔天罪孽往自己身上强揽。

自古以来,国人好斗。

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造就了多少留名青史的盖世枭雄?

数不尽风流人物的三国,将六千万户的大汉,硬生生杀的只留下八百万丁……

一个火攻十万,一个水淹十万,一个赤壁大战八十万……

这一个个的数据,成就了帝王将相们的“千古美名”。

又有几人怜惜过百姓无辜,怜惜过士卒无辜……

不过成王败寇罢。

所以,就算没有他,义忠亲王刘涣一样会反,崇康帝推行新政,得罪尽天下利益团体,早早晚晚会有今日这一幕。

有没有他,甚至有没有叶清和龙首原上的那位,都一样。

叶清和那位躲在背后,根本不需要直接动手,只要推波助澜,适时相助,就能操控着局势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人们永不会熄灭的贪婪和野心!

这或许,才是他今生最大的敌人,真正的对手……

“喂,清臣,想什么呢?”

正当贾琮重振精气神时,就听到一道此刻他十分不想听到的声音传入耳中。

“什么事?”

或许感觉出这语气中的生硬和不喜,叶清修眉微微一蹙,再顺着贾琮的方向往山下兵营望了望,那凄惨哀绝之气,让她都难免受冲,也就大致明白了贾琮的心思。

她凝眸看着贾琮,轻声道:“清臣,你是个极聪明之人,当明白这些皆非我等本意。若非当年那场变故,许多事都不会……”

“什么事?”

贾琮再问一遍,打断了叶清的话。

不过,语气终究恢复了平静。

叶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是极聪慧之人,所以也就愈发知道,一个聪明人,被人摆布的厌恶和反感。

尤其是对于一个,或许没那么大野心的聪明人……

眼中闪过一抹自嘲的无奈后,叶清却用温柔甚至带有些哄溺的语气道:“清臣,大姐姐知道你忙了一天,滴水未进,便张罗了一桌好菜,请咱们去吃席呢。”

贾琮:“……”

我了个大艹!

当我是孩子么,还是以为我贾清臣是你用美人计就能收买的?

大姐姐,你脸皮能不能……

不过没等贾琮用怪异刻薄的目光将叶清继续羞辱下去,看到那双明媚的眼睛内,几乎从未见过的晶莹,贾琮心里一颤……

他到底不是真正刻薄寡恩之辈,对相熟之人,远远做不到崇康帝那等冷酷决绝,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单纯的却怪叶清。

轻轻一叹后,贾琮道了声:“抱歉,刚刚是我心情不大好。”

即使叶清的性子,已经远超当代女子三从四德的心性。

但当面对一个在意的男人低头道歉时,还是一瞬间明媚如花。

贾琮看着叶清眼眸中顽皮得意的笑意,忍不住摇了摇头,哭笑不得的顾自离去,前往龙帐。

叶清在身后嘻了声,跟上前去。

除了那些渊源外,她能感觉的到,他怕是这个世上,唯一不将她当怪物看的男人……

这世上的人,分男人和女人。

女人多因她不守妇道规矩,不读女诫女红而厌弃鄙夷她。

男人有怕她的,也有喜欢她的,然而根源都是一样,她是个异类。

不男不女的异类……

唯独在贾琮的眼中,从第一面起,她看到的就是平等,正常,尊重,还有……同类。

……

龙帐内。

元春欢快的和一只百灵鸟,当她知道竟是她娘家兄弟救了崇康帝,那种快乐,让她由内而外的喜悦。

哪怕崇康帝一直木然着脸,但元春也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

若有一日崇康帝忽然对她温柔起来,她反而会怕个半死……

让行在御膳房张罗了一大桌好菜后,元春惋惜的看着崇康帝,道:“陛下,果真不能吃一点?”

崇康帝对于这种废话连回应都懒得回应,还是一旁戴权轻声道:“娘娘,老供奉几番叮嘱,陛下饮膳要清减,夜里尤其不得多食,最好少食。”

元春闻言,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关心。

不过崇康帝这会儿显然没有和她多说话的心思,指了指一旁的座椅,让元春坐下安静……

元春眼中满是失落之色,好在没多久外面就传禀,叶清与贾琮到来。

传入后,贾琮先上前见了礼。

崇康帝眼眸微眯,细细打量着贾琮的一举一动,缓缓问道:“救回来几人?”

贾琮答道:“大部分都是寻常外伤,除了个别几人外,都救回来了。”

崇康帝闻言,明显目光深沉了不少,又问道:“李道林脖子都被射穿了,你也能救得回?”

贾琮答道:“回陛下,开国公伤势只看起来唬人,弓箭其实并未伤及经脉和血路。就算没有臣,换成宫中老供奉出马,一样能救回。只是臣有一事不解……”

“何事?”

贾琮抬头看向面色苍白但眼神愈发深沉的崇康帝,道:“陛下,为何要救他们?”

一旁的元春倒吸了口凉气,眼神有些骇然的看着贾琮,又看向崇康帝。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崇康帝非但没有震怒,面色反而稍稍和缓下来,轻哼了声,道:“朕还不是为了你?若再不施点恩德,早晚你必被这些人所乘。”

贾琮闻言想了想后,额头冷汗渐下,大礼参拜道:“臣谢吾皇隆恩厚爱!”

崇康帝缓缓点点头,不过情绪到底低落,满头霜发下,面色隐隐发黄,对于一旁元春的关怀神色,心里厌弃不已。

到了他这个地步,是半点女色都沾不得,也没精力去沾了。

他唯一期盼的,就是元春能保重好她自己的身子,为他诞下龙种。

垂下眼帘,崇康帝对元春道:“既然你记挂你母族兄弟,朕替你传来了,你姊弟二人……”说至此顿了顿,又看向早已经坐在一旁桌子上瞪着大眼睛看他的叶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你三人吃罢,朕先去歇着了。”

见元春立刻起身要送,沉声道:“仔细身子,不必相送。”

说罢,在戴权和苏城两个心腹大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回了内帐。

元春虽落了面子,却自我安慰是崇康帝关爱她的身子才会如此,所以只难过了稍许,就重新打起精神,招呼贾琮道:“琮弟快快上席罢,我听说你忙了一天一夜还未进食,如何得了?早听闻吾弟允文允武,尤其是词作惊世,再没想到,琮弟还是一个杏林圣手,真好呢!”

贾琮笑了笑,道:“什么杏林圣手……连君臣佐辅知道的都有限,只会有些奇巧之术罢。大姐姐坐,咱们同吃一餐,修整一夜,明日一早便能启程回京。京里……呵,也不知什么模样了……”

已经开吃的叶清修长明媚的美眸侧过看来,略带讥讽道:“这般惦记你家里的林妹妹、宝姐姐?”

贾琮没好气道:“吃你的饭!”

而一旁一直和家中有书信往来的元春,却已经张大了殷红的樱唇,怔怔的看着贾琮……

叶清瞥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从容的微笑来。

她这可不是在呷醋,而是在帮她那个怜人的林妹妹一回。

元春如今极器重贾琮,因为他在崇康帝这边地位愈发重要。

如此,她自不会再偏向她母亲王夫人,撮合宝钗和她的胞弟宝玉,以免得罪了贾琮。

而且还会主动要求王夫人让两人在一起,以固恩情。

说不得,还会顺水推舟凑成宝玉和黛玉之事……

若果真如此,纵然有许多办法可想,但父母之命一出,就算再反抗摆脱,也难免留下污名……

这个世道,对女人并不友好。

叶清对黛玉,还有大指望呢。

断容不得人污了她名声上的清白,所以,才在此刻揭破贾琮与那二女之事。

以她对元春的了解,对人心的揣测,元春也是个聪敏女人,当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也当知道,什么是该为,什么事不该为。

念及此,叶清呵呵一笑,举杯对贾琮道:“来,清臣,走一个……饮胜!”

贾琮拿她无奈,只能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双目相对间,一饮而尽。

……

龙帐内间,苏城和戴权二个一直不对付的太监头子,此刻一起为崇康帝守着夜。

换任何人,他二人都不放心。

戴权瞥了眼身量高大魁梧,垂着眼帘站在那纹丝不动的苏城一眼,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老苏,问你个事……”

苏城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没理会他。

对于戴权,他打心底里看不上。

这个奴才秧子,最会揣摩陛下的心思,偏他才智不高,只能揣测好生活一面的,对政务,讲给他听都未必听的明白。

如此,反而成了陛下身边不可或缺的奴才。

戴权见苏城不理他,也不气馁,自顾小声问道:“老苏,这娘娘还没生呢,怎主子爷,对了,还有你,就能一口咬定一定是皇子,而不是公主呢?”

戴权双眼迷糊纠结,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

他显然想不明白,这种事怎可能提前就能判定,而且还能依此判定,开始布下影响未来十数年的大局……

若是生出个公主来,岂不成了笑话?

苏城闻言,缓缓抬起眼帘,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戴权一眼,本不愿搭理,可想到以后二人不可再针锋相对,误了天子大事,便淡淡道:“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最终,一定会是皇子。”

说罢,再不理会。

若提点到这一步,戴权还想不明白,那就让他愚蠢下去罢。

戴权听完果真愈发迷糊,不过过了一盏茶功夫后,他眼睛陡然圆睁,惊骇的抬起头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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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骨子里像朕

崇康十四年,三月二十五。

大晴。

虽不过短短四五日,却已似换了人间。

来时的漫天阴云一扫而尽,归时已是艳阳满天。

“贾琮。”

龙撵之上,崇康帝缓缓一言。

龙撵旁,骑在马上的贾琮忙应道:“臣在。”

崇康帝面色木然,目光幽深,缓问道:“汝以为,如今天下格局,可算稳妥?”

贾琮想了想,道:“御前臣不敢妄言,于政务一途,臣没甚天赋,几乎一窍不通……”

崇康帝哼了声,道:“你是没有天赋?朕看你就是懒!能打发给下面去做的,你碰也不碰一下,倒是有机会养那么些美婢,做那么些诗词,不成大器。”

贾琮干咳了声,道:“陛下明察秋毫,臣确实耐不住俗务,但臣保证,绝不曾有负皇命!”

崇康帝闻言滞了滞,而后竟轻轻一叹,道:“朕此生,最恨的,就是尔等天赋之才。但最瞧不起的,也是你们。因为最后成就大业的,唯有坚韧者,而非天才。”

贾琮面色抽了抽,正色道:“陛下,臣以为,天赋分许多种。有人善文,有人能武,有人多捷才。但臣以为,这些天赋皆非最极等才赋,最极等才赋,便是百折不挠的坚韧。正如陛下所言,自古成大事者,多此辈。但此辈者,又有几人?天下之大,聪明者雄壮者皆如过江之鲫。然有大毅力百折不挠者,却寥寥无几。”

崇康帝闻言,哼哼一声,对一旁目瞪口呆的元春道:“看到了么?但凡聪敏之人,从不愿输在口舌之上。即使面对朕,他们也总会想法子扳回场子来。但真正务实事者,又通常不善言辞。”

元春正想赔笑说些什么,崇康帝却已经转过头去,重新看着贾琮道:“就以你的见识,说说当下天下和朝堂上的格局,是否安稳了。”

贾琮不敢再推脱,想了想道:“臣虽不知政务,但臣读过青史,可观民心。新政大行以后,最底层的百姓税赋徭役大减!就算少不了地方官府巧立名目,依旧收一些苛捐杂税,但一定比从前减少许多。百姓,能够松一口气,能够活下去了。自古以来,但凡百姓能够活下去,江山便一定是稳定的。谁都乱不得,因为他不得民心!”

崇康帝闻言,眼睛中不无失望的看了贾琮一眼,骂了一句:“幼稚。”

不过见贾琮满面不解的模样,他心里又不生气了。

本是他寄希望太高……

再一思量,这样也好。若果真连政务都精通,他还真放心不下……

念及此,崇康帝不再苛责贾琮,休息了片刻,又问道:“可知都中情形?”

贾琮点点头,道:“锦衣指挥佥事魏晨派人送来了书信,言道陛下已派八百里加急,传旨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连夜抄家拿人。”

崇康帝此举之意,贾琮并不是很理解。

如果是为了给他增添仇恨,昨日又何必让他忙碌一天,施下恩惠无数?

就听崇康帝语气中带着些疑惑的问他道:“你竟不向朕求情?”

贾琮更懵:“求……求情?求什么情?”

崇康帝身子微微往窗边前倾,老眸细细的盯着贾琮,不放过一丝一毫蛛丝马迹,等看的贾琮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茫然时,崇康帝忽然用低沉的声音大笑起来:“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贾琮:“……”

戴权奇怪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劝慰道:“主子爷,保重龙体啊!”

崇康帝闻言,渐渐熄了笑声,他看着贾琮,目光幽深道:“贾琮,你除却胸无大志、贪恋美色外,极像朕。”

看着羞臊满面的贾琮,在马上几乎坐不住了,一直旁观的元春忍不住“噗嗤”一笑,道:“陛下,臣妾之弟,哪有那样不堪?”

崇康帝皱眉哼了声,没有搭理,他看着贾琮道:“朕原本一直在等你向朕求情,保龄侯府史家参与叛乱谋逆,朕抄了他的家,还要诛族。你家老祖宗是史家的姑奶奶……”

贾琮轻声提醒道:“陛下,夷族并不包括已嫁女。”

崇康帝:“……”

一滞之下,他沉声喝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手下锦衣卫抄了保龄侯府,你还不同朕求情,荣国太夫人岂能与你善罢甘休?”

贾琮奇道:“保龄侯史鼐猪油蒙了心,参与谋逆造反,臣家老太太不与臣善罢甘休?和臣什么干系?”

崇康帝眼睛直直的看着贾琮,忽地一叹,道:“所以朕才说,你像朕,骨子里像。嘿,这世上,又岂是所有人都明理?他们只会摆功劳,东拉西扯……贾琮,你与朕说说看,保龄侯之辈,可恕不可恕?”

贾琮难得在御前笑一声,还是冷笑,道:“若连谋逆大罪都能宽恕,则天下不知多少人将要举旗造反!虽有功劳,然谋逆之罪,连免死金牌都不可恕,岂能相饶?”

御辇内的元春看了看崇康帝,又看了看贾琮,发现两人脸上的冷笑,居然真的神似无比……

“好!!”

大赞一声后,崇康帝追问道:“可有人说,此次牵连太广,若尽诛杀,则易不稳。”

贾琮摇头道:“这些狼子野心之辈若不斩尽杀绝,以儆效尤,则后患无穷。他们的命是命,昨日无辜战死的士兵之命难道就不是命?那些有功于大乾的老卒们,为了那些逆贼的野心,没有任何价值的献出了性命,还背负上了叛逆之名。若不能将始作俑者们杀尽,何以能平天下百姓之心?何以能平大乾百万军卒之心?此刻为这数百叛逆之命惋惜,来日再有人效仿,又不知当有多少普通士卒,甚至无辜百姓,为逆贼的野心而死。为叛逆求情者,皆小仁小义,不足为谋!”

听闻此言,崇康帝的双眸明亮的有些骇人,他激赏的看着贾琮,缓缓点头道:“贾琮,你书读的极好,深明春秋大义,朕很欣慰!你说的不错,天道煌煌,合该如此!”

说罢,最后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拉下了车窗帷帘。

唉,惜不为朕子……

见窗帘落下,贾琮无声的轻轻呼出口气,正要拨马走向一旁,就见不远处一匹马上,叶清满眼鄙夷的看着他,明媚的大眼睛含笑,似乎在讥笑他求生欲如此之强……

贾琮恨了她一眼后,调转马头离开……

他并非全在迎合崇康皇帝,他的内心,本就如是作想!

凡叛逆之辈,皆当诛之!

……

让整座长安神京都胆战心惊的叛乱,终于平定了。

随着从铁网山传回天子已尽诛叛逆,不日回京的消息,都中长安便迅速安定了下来。

成王败寇已分,失去了义忠亲王刘涣和宗室诸王这面大旗,其他人再敢动手,就失去了大义。

没有大义的造反,只能自取灭亡,没有任何意义……

神京城安定后,除却一些厢坊遭了兵灾,被焚毁,还有皇城朱雀门下,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和五城兵马司用了无数桶水,却怎样也洗不尽的血腥气外,其余之处,多安然无恙。

太阳照常升起,百姓照常生活。

哦对了,当然这要无视那些走街窜巷,拿着锁链抄家封门的锦衣卫们……

但寻常百姓能无视这些如虎似狼的天子亲军,都中勋贵圈们,却不能无视。

这是自国朝鼎定百年来,最大范围的抄家除爵。

除却惨遭血洗的宗室外,贞元勋臣,同样损失惨重。

数以万计的人犯和家眷,填满了神京城内大大小小的牢狱。

就连死牢中,都被塞满了人犯。

这等阵势,让无数人不寒而栗。

谋逆大罪,按律皆斩!

若这些人头统统落地,那……

简直无法想象。

勋贵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数十年来,早就枝蔓相连。

拐几道弯儿,说不得都是亲戚。

若这些人全部斩首,差不多整个勋贵圈,暗地里都要斩哀服丧……

这是众人绝对无法接受之事,因此无数马车,齐聚神京西城,居德坊,贾家东府。

……

无数马车,含着希望乘兴而来,却又难生怨气的败兴而归。

无它,贾家东府闭门谢客。

冠军侯亲兵封锁贾家,许出不许进。

而之所以难生怨气,则是因为他们都听说了,连贾家荣国太夫人的娘家,保龄侯史家,都已经被抄了家……

史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想求情之家?

宁安堂内,悲声阵阵。

贾母只觉得她要将这一世的泪水都要哭尽了……

前两日看着被烧成断臂残垣的荣庆堂和荣禧堂,贾母、王夫人等人就已经哭晕过去几回了。

尤其是王夫人,得知当初贾琮让贾政将她的陪嫁箱奁都藏起来掩埋好,她原以为贾政已经办妥,谁知后来才发现,贾政只顾将他的那些孤本古籍收好,她的那些珍贵嫁妆,竟留在了荣禧堂,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王夫人真真一口心头血呕出,晕了三回不止……

那些,都是她将来留给宝玉的财物啊。

贾政却道:“人遗子,金满籯。我教子,惟经书。金银可用尽,而经义却可代代相传。”

又让王夫人晕过去一回……

贾母将贾政赶的远远的,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荣庆堂上只留着一屋子的内眷,再加上宝玉。

众人时不时哭一回劝一回。

而当听说保龄侯史家参与叛乱谋逆,保龄侯府被抄,全家被锁拿下了诏狱后,贾母又连昏过去三回,醒来后放声大哭不止。

贾政过来相劝都无用,还再次被赶走。

因为他说了句“各家有各家的造化,各安天命罢”……

看着满头散乱银发,眼睛哭的红肿依旧在流泪的贾母,薛姨妈劝慰道:“老太太,琮哥儿是锦衣卫指挥使,等他回来,说不得就有转圜之机。先莫哭了,哭坏了身子,得回头再好了,岂不冤枉?”

一旁木讷的王夫人此刻也不得不收起心中的悲苦,劝道:“老太太,听说这一次犯案之人成千上万,都言法不责众,断不会一次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贾母悲苦道:“指望那个孽障……指望那个孽障……他不落井下石踩一脚,便是好的了。他最会拿捏大义,却不念人情……我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竟落到这个结局……”

王夫人和薛姨妈闻言,二人对视一眼,眼睛都流露出几分钦佩。

贾母不愧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看人真真精准,一言就道破了贾琮的心性。

在她二人看来,贾琮许是由于幼时被苛虐太甚,所以心性孤寒。

虽未长偏生邪,但着实缺少几分人情味儿。

宁安堂上哭声阵阵,两排楠木交椅上,贾家姊妹们也在安抚一人,不是大哭不已的湘云又是何人?

保龄侯府到底是她的家,生她养她,史鼐、朱氏等人虽待她不善,却也将她抚养长大,至少没像贾琮当初那样悲惨。

如今家破人亡,只余她一个孤零零的丫头,不管她心性如何英豪恢宏,这一刻也只有伤心难过的份儿。

正当满堂悲苦时,忽地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外面蹬蹬跑了进来,没等贾母等人啐骂,就呼哧呼哧道:“了不得了,大门外来了锦衣卫,说是要请云儿姐姐回去……”

“啊!!”

湘云闻言,唬的小脸煞白,叫了声后,晕倒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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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四章 还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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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东府,前厅。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躬着身,赔尽笑脸道:“老世翁千万莫要误会,卑职就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到府上拿人,难道是嫌自己活的命长?指挥使大人今日就要班师回朝,他老人家勤王保驾,立下了盖世奇功,卑职就是自寻死路,也没在这个时候寻的,您说是不是?”

贾政闻言,发白震怒的脸这才渐渐舒缓下来,狐疑问道:“那你们这是……”

韩涛陪着笑脸道:“说来也是可气,拿下保龄侯府后,本也相干无事,可到了牢里,那保龄侯夫人朱氏偏生将保龄侯府大姑娘还在史家的事叫嚷出来,非嘶嚎着要死一起死云云。老世翁您想,如今这国公府都抄了两个,还有那些侯府伯府的诰命们,更不用说宗室诸王的太妃、王妃……好些人都在。那朱氏这样喊出来,其她人自也不肯善罢甘休,鼓噪起来。所以卑职不得不做个样子……”

贾政闻言,登时为难起来,遇到这种棘手之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涛见之忙赔笑道:“老世翁万莫为卑职烦恼,您放心,卑职只是敷衍一二,同她们说了来拿人,但又怎会真敢拿人?便只在这候着,全凭大人回来吩咐。算算时候,大人差不多应该护着圣驾回京了。卑职厚颜,再在府上叨扰片刻。还望老世翁莫嫌弃,不然大人回来后,卑职真真吃不了兜着走……”

见韩涛唬成这般,贾政都纳起闷来:我家琮儿如玉公子,温文尔雅,怎下僚竟如此畏惧?

必是这官场上的规矩愈发森严了,唉……

……

“铛!”

“铛!”

“呜呜!”

军锣阵阵,角号悠扬。

带着惨烈气息的京营开道,护着圣驾御辇进了明德门。

早有京兆府并长安、万年县令,组织起各民坊的长安百姓们,来御街两侧恭迎圣驾。

待御辇出现在直通朱雀大街至皇城朱雀门的一段御道上,崇康帝命人卷起珠帘,神色威严的出现在长安百姓眼中时,行至何处,百姓们便依次跪下,山呼万岁。

一时间,整个神京长安,都回荡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

这一声声的“万岁”声,似一遍又一遍的洗涤着前夜叛军谋逆为国运带来的创伤和晦气。

“陛下有旨:凡因反贼作乱而焚毁的民宅、门市及乱兵造成的百姓家财损伤、伤病及丁口伤亡,一律皆由朕之内库拨银,弥补损失,赈济百姓。钦此!”

随着戴权和禁军,将这道旨意大声传播开来,御道两旁的百姓,登时民意沸腾,山呼万岁声,再高三分。

一双双目光中的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见此,贾琮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叹:华夏百姓真的是这世上最良善的百姓,只要一点点恩德,不,只要朝廷做好本该做的事,他们就会视如恩德,传颂官府的美名,感恩戴德……

华夏有这样的百姓,然而王朝却依然逃不过三百年的轮回,每每改朝换代间,百姓民不聊生,不如太平之猪犬。

那么只能说,这个轮回的社会制度有问题。

制度……

贾琮骑乘在马上,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穿越前闹的轰轰烈烈的芯片问题。

一枚小小的芯片,差点压垮了一个市值千亿的巨头集团的脊梁。

不,其实已经压垮了,压的他们奴颜婢膝,骨气丧尽。

偌大一个中国,精英无数,人才辈出,果真没人能研发的出一枚芯片么?

连东边的日韩甚至南边的宝岛,都能研发出世界级先进的芯片,煌煌十四亿国人却不能?

非是不能,而是在那样的科研环境和科研制度下,没有人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前赴后继的做那样的科研。

对科研力量的尊重不足,和对科研带来的利益的尊重和保护不足,也就是对所谓的对知识产权的不尊重,才是罪魁祸首。

这就是落后的制度,带来的困境和屈辱。

万幸的是,贾琮知道,什么样的制度,才能打破这个愚蠢而执着的轮回。

就算只知道个大概轮廓,但是超前了数百年的眼光,只要给他机会,贾琮自信就能让这个民族以最小的代价,走最短的弯路,迈向真正的强大,民族的强大。

不是他有多伟大,而是这个民族,原本就如此伟大!

“铛!”

礼乐声起,圣驾即将进入皇城,也将贾琮从涣思中惊醒。

回过神,看着面前巍峨的皇城,贾琮微微吸了口气,护从圣驾入宫。

他心里微微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飘了,这些,是他现在该想的事么……

不过既然有机会,他不妨试着去做些什么。

当然,目前首要的任务,还是先活下去……

……

贾琮并未在宫中停留太久,待崇康帝去重华宫和慈宁宫拜见过太上皇、皇太后之后,召集重臣寥寥叮嘱几句,便回了后宫。

以贾琮的目光看去,崇康帝已经被胸口绞痛痛到了即将无法隐忍的地步。

如今看来,那颗子弹虽然没有直接射爆崇康帝的心脏,但一定对心肌造成了损伤。

持续的心肌缺血造成的心肌痉挛,那滋味儿,贾琮能够想象的到。

幸而,宫中还有一个中医造诣登峰造极的老供奉,几能逆天改命。

否则别说坚持三个月,能坚持半个月,都是命大……

……

圣驾刚出含元殿,贾琮正要回家看看家人,却被宁则臣、忠顺亲王刘兹及宣国公赵崇三人拦下。

看着如今这三位代表着文臣、武勋及宗室的三大巨擘,贾琮面色淡漠,目光平静。

殿内其他文武大臣们看到如今这大乾天下可谓是最有权势的四人,隐隐对峙。

一个个仿佛家中着火了般,纷纷抬脚离开。

没一会儿,整座含元殿内,只剩下这四大巨头。

贾琮看着三个面色阴沉的老年人,不出声的看着他,眉头微微一皱,道:“若无其他事,本官还有公务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就要绕路离开。

却听忠顺王刘兹咬牙道:“冠军侯,你真想赶尽杀绝?那可是八成的宗室!抛去远支,大乾刘氏皇族所有的宗室都……”

没等刘兹看仇人一样看着他把话说完,贾琮便皱眉道:“王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在指桑骂槐?我赶尽杀绝?”

刘兹惊怒交加的看着贾琮,宁则臣和赵崇也纷纷侧目不已。

贾琮一个冠军侯,就敢问一个宗室内最后一亲王,还是宗室大宗正,是不是老糊涂了,这……

锋利至斯,是不是锐气太盛了些?

“你……”

忠顺亲王刘兹的白胡子都翘了起来,却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如今若说哪个人最惧怕崇康帝,非刘兹莫属。

明眼人差不多都能看得出,崇康帝清理宗室,是为了元春腹中龙种铺路。

但凡对承嗣之君有威胁的,都是重点人群。

如今宗室几乎被一扫而空,就剩他这个“独苗苗”。

若让崇康帝如今极器重的“佞幸之臣”,给他扣上“指桑骂槐,心怀怨望”的罪名,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念及此,刘兹老脸一白,身子发寒,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一言不发的怨恨离去。

看到这一幕,宣国公赵崇倒是个精明人,连话都没撂两句,只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转身离去。

最后,只剩下老态龙钟的宁则臣。

宁则臣目光复杂的看着贾琮,过了良久,方缓缓道:“曾经,老夫也如你这般锋利,将旧党,一一逐出朝堂。包括你的恩师,松禅公。其实,老夫是敬重他的。”

贾琮缓缓点头,道:“家师谈及宁相时,并无怨言,并赞你有经天纬地之才。”

宁则臣闻言,老眼一亮,长满老年斑的面上,露出一分喜色。

见他如此,贾琮心里微微泛酸。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其实宁则臣的年纪远远不该老态至此,但他让贾琮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其实并非是渐渐老去,其实便是在一瞬间老去。

从君臣义绝不能相容的那一刻起,宁则臣大概就已经彻底老去了……

宁则臣沉吟了稍许后,收敛了神思,看着贾琮缓缓道:“陛下同我说了你的一些想法,不能说有错,但是,太过激进了些。冠军侯,治国,并非是在断案,远不是是非黑白那样简单。若果真如此简单,这世上又怎会有那样多的事……”

见贾琮睁着眼睛看他,目光并非十分明白,宁则臣轻叹一声,从另一个角度语重心长劝道:“杀戮不可太盛,如今朝廷需要稳定,安稳,胜过一切。既然陛下如今颇信任你,你便要担起这份劝谏的担当。谋逆大罪,理当诛九族。但若果真牵连下去,十万人都打不住啊!冠军侯,如今局势,乱不得。老夫相信,以你的聪慧,必能明白这一点。”

说罢这一言,宁则臣佝偻着身躯,缓缓离开。

尊贵的紫袍,在他干瘦的老躯上,显得有些空荡。

……

午时二刻,贾琮由亲随家将护从归西城居德坊。

也引来无数目光,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京城内没有秘密,韩涛领着锦衣卫登门,请保龄侯府史家大姑娘回诏狱的事,早被众人得知。

虽觉得荒谬,但却不妨众人,将此事看成一风向标。

一个朝廷对此次牵扯入谋逆大案中诸人犯态度的风向标。

若贾琮一如既往的六亲不认,冷酷的将史家大姑娘送入诏狱,那么接下来,注定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若是并非如此,那么接下来,许多事都有操作的余地……

自贾琮入门的那一刻,整个神京城朝野上下,甚至皇宫大内,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同样,悲哀之极的贾家内宅宁安堂上,同样万分紧张的等着贾琮的态度。

纵然是贾母,也知道贾琮今日的态度,影响将会何等巨大!

却是她再也影响不到的。

湘云面色惨白的坐在椅子上,往日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色彩,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身旁,左边坐着宝钗,右边坐着黛玉。

宝钗面色肃穆,眼神凝重而担忧。

黛玉看起来,却似乎没甚压力,拉着湘云的手,小声道:“云儿,你放一万个心,断不会让人带了你去的。你难道还不信你琮哥哥?”

湘云此刻六神无主,能信什么?唯有恐惧和心碎。

倒是一旁的宝钗,眼神有些讶异的看了眼黛玉……

正这时,却听到“蹬蹬蹬”的无礼脚步声再度奔来。

这次却没人再责怪这脚步声粗鲁了。

一个个脖颈伸长,急瞪着眼看向门口方向。

就见一道小身影急速跑进来,站定后,“呼哧呼哧”的喘气不停。

众人虽急切,可见他如此,倒不好催促,只等他早些平静下来。

可一连喘息了半盏茶功夫,这小东西还在喘,眼睛却滴溜溜的乱转,明显别有他意……

熟悉他做派之人,纷纷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往日里宝钗早已慷慨解囊,但她现在关心则乱,也不便出面。

倒是黛玉似无所顾忌,从袖兜里取出荷包,倒出一把银瓜子,让身后的紫鹃送了过去。

见那小子喜滋滋的接到手,上面的长辈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差点没气的原地爆炸。

“什么好下/流种子,下作娼/妇教出来天打雷劈的畜生……”

贾母勃然大怒之后,指着赵姨娘一通臭骂。

正大骂不已,就听堂下传来一道她死都没想到的声音:

“滚!”

别说满堂人都惊呆了,贾母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堂下的贾环。

唯有赵姨娘亡魂大冒,连滚带爬的上前,抓住贾环的脖子就往下按,要他跪下磕头赔罪。

贾环拼命挣扎脱了,大声道:“不是我说的,是三哥说的。”

赵姨娘手一松,问道:“是你三哥让你骂人的?你怎能听他的?你这蛆了心的孽障撞客了……”

没等她啰嗦完,贾环就截断道:“不是,是三哥听了那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说,要请云姐姐回镇抚司坐坐,当面啐的他,叫他滚!若不是老爷拦着,三哥这会儿怕已经拿天子剑斩了他的狗头!!”

贾母闻言,大喜过望,几喜极而泣。

能救一个湘云,岂不是还能救下保龄侯府?

然而却听贾环又道:“我三哥说了,云儿姐姐是老保龄侯长子之女,和谋逆反贼史鼐根本不是一房的,诛族也诛不到她这一房头上来。保龄侯史鼐造反,但忠靖侯史鼎还平叛救驾有功,难道也牵扯进来?哪个有异议,想要攀咬云儿的,只管让他们到他跟前,当面来说。三哥还说,便是在御前,他同样有理。说罢,就让那猪油蒙了心的镇抚使速滚了。”

贾母:“……”

正当贾母被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大失所望,而贾家姊妹们纷纷恭祝湘云逃得大难时,就听外面廊下传来小角儿欢喜的通秉声:“侯爷回府啦!!咯咯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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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刻薄

人还未见,宁安堂上众人却听到门外廊下传来的说笑声……

“老爷做的对,我先前都未想到,老爷收藏的那卷唐朝褚遂良的拓本,可是万金不易的孤本,合该好好保存。至于些许家财损毁,不值当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对对对对对……到底还是琮儿明理,不是那些不读圣贤书的内宅妇孺可比……我就说,琮儿必能知我,哈哈哈!”

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对话,贾母等人黑下脸来,王夫人摇摇晃晃,又快要昏倒过去。

还是王熙凤眼明手快,一把搀扶住。

就听贾琮的声音又传来:“不过当叫太太也不必伤心难过,陪嫁中金银是烧不坏的,就算化在地上了,也可让人拿去银楼重新融了。至于其他一些家俬古董,我去旁处寻些来,总给太太填补上才好。太太素来贤德慈爱,就那么点嫁妆傍身,若因战事毁了去,并不好。”

此言一出,王夫人神情猛然一震,就又听贾政声音传来:“不必不必,琮儿你外面那么多国朝政务都忙不过来,怎能为了家里的些许小事牵绊住?”

王夫人听闻此言,眼前一黑,喉头有些发甜……

幸而贾琮声音又自门口传来:“呵,老爷都说了是小事,值不当什么的,顺手为之罢。”

此言罢,众人就眼神灼灼的看着珠帘打起,贾政和贾琮叔侄二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宁安堂上。

贾琮似被满堂放光的目光给唬了一跳,顿住了脚步,视线横扫一周后,在哭成了泪人的湘云面上顿下,微笑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我手下那个没脑子的混帐东西,唬住云儿妹妹了?回头我叫他来,给云儿妹妹磕头道恼可好?”

湘云嘴巴瘪啊瘪,满脸的委屈,泪水模糊了眼睛,像是要寻贾琮算账般,一步步走过去。

贾环这会儿抖起机灵来,站到贾琮跟前,大力防备,似要保护他三哥。

不过被贾政瞪了一眼后,就悻悻躲开了,藏到贾琮身后……

湘云走到贾琮身前,呜呜的哭了起来。

贾琮微笑着,正想抚一抚她前额的发梢,只是他刚一抬手,湘云就一下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贾琮呵呵笑着,抬起的手放在她背上轻拍着,宽慰道:“好了,没事的。有我在,谁还能欺负了我妹妹去?”

感觉到湘云背后衣襟都被汗水湿透了,贾琮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大恐惧。

他看向素来同湘云交好的宝钗,道:“宝姐姐,带云儿去换身衣裳,洗漱洗漱,大悲大喜伤身子。”

宝钗笑着起身应道:“好。”

说罢上前,拉起还埋头在贾琮怀里大哭的湘云的手,道:“好了,都说了几百回了,你琮哥哥哪里会让你出事?偏你不信。”

黛玉也上前,也笑道:“走罢,到我那去吧,宝姐姐的衣裳你未必穿的上。”

湘云这才呜呜着从贾琮怀里起开,巴巴的看了贾琮一眼,贾琮微笑着颔首道:“放心去吧,没事的。”

湘云随着一众姊妹们离去后,宁安堂上的气氛又沉闷了下来。

贾母红肿着老眼看着贾琮,似等他一个交代。

倒是王夫人目光出奇的慈爱……

贾琮身上的重铠早已退去,穿着的是一身蟒袍玉带,愈发衬的面如冠玉,秀逸不凡。

但他面色漠然,看着贾母道:“史家保龄侯府的事,老太太不要多想了,绝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贾母闻言,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有些凄然的看着贾琮道:“那是你表叔家,我的娘家,也是你老子和老爷的母族!”

贾琮看着贾母缓缓道:“前日夜里,立威营突袭贾家,若不是防卫得当,我手下兵马拼死抵抗,整个贾家将会迎来灭顶之灾,老太太是见过阵仗的,当知道一旦前夜贾家被攻破,贾家人将会遭受什么样的境遇。那一刻,史鼐有没有想过他是我表叔,有没有想过,史家是贾家诸人的母族?况且,如今也不是我想宽恕救史家一命,就能救得了他们的。谋逆大罪,谁人能救?能将云儿从保龄侯府摘出来,贾家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老太太,这个时候,不要有任何动作,否则牵连到贾家,牵连到宫里大姐姐,万事皆休。”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齐齐一变,贾母先是震怒哀绝,随即颓败的闭上了眼,流下泪去。

贾琮都说的那样明白,救一个湘云已经要付出大代价,再救其他,怕却是力有不逮吧。

她自然不知道,贾琮救湘云的代价,大概就是……会再被崇康帝当面骂一句“色令智昏”……

以贾琮如今的地位和功劳,只要不是自己作死,想拯救整个史家,旁枝末节,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毕竟,整个锦衣卫都掌在他手中。

王夫人声音温和的同贾琮道:“琮哥儿,果真没法子么?我虽是妇道人家,也听说法不责众,只诛首恶。内宅的妇孺终究是无辜的,若能让人赎买,或是只是流放,家里人也好照顾一二。待到日后有大赦天下之时,说不得还能回转。有亲戚们照看着,总有东山再起之日。如此,老太太也算安一份心。”

贾母闻言,登时抬起头,目光满含希冀看向贾琮。

贾琮想了想,道:“具体如何,还要等圣心独.裁,另外,也要看史鼐到底掺和的多深。咱们多思无益,唯看天心。不过保龄侯府出事,忠靖侯府肯定不会有事。三表叔此次救驾有功,当有封赏。史家传承不会有事,说不得还会兴旺起来。这次之后,三表叔多半要大用了。”

贾母听闻此言,虽未十分满意,但终究还是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贾母双眼红肿,老脸惺忪,对贾政道:“西面儿还有些好院子?”

贾政忙道:“中堂烧的厉害,西面儿临街的院子也烧的多,东边的十来套还好。”

贾母道:“那今天就搬回去,虽破烂些,可也总是自己家啊。我大半辈子都活在那,如今快死了,也想死在家里。”

此言唬的贾政、王夫人等人一跳。

贾政忙上前赔笑道:“母亲何出此不吉之言?如今贾家度尽风波劫难,正该是愈发兴旺之时。母亲是老封君,原该长命百岁。”

贾母叹息一声,摆摆手无力道:“去吧,去准备吧,让人早早搬过去,今晚我要回去歇着。”

贾政闻言无法,只能看向贾琮。

贾琮点点头,轻声道:“我着就让人去安排。”

如今的贾母看起来的确可怜,那是因为她在可怜史家。

她自身又有什么可怜的?

贾琮自认为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贾家人的安危和未来,却不可能再去救一个叛逆之贼,他问心无愧。

……

皇城,大明宫。

崇康帝受过张老供奉的金针救治后,疼痛大为缓解。

虽已是春日,殿外艳阳高照,可崇康帝却披上了件薄袄。

这一次受伤,让他的体质,明显下降的厉害,已经御不住春寒了……

他面色木然的翻着宫外送上来的各种奏折,在看到北镇抚司送上来的,贾琮留下史湘云的借口后,冷哼了声。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他现在的精力有限,实没心思去理会这些破事。

只要贾琮不是没正当理由的扣人,抵触践踏皇威就好。

那史湘云是史家大房的血脉,不当与二房同罪,倒也说的过去。

丢下了奏折,再看看其他的折子,崇康帝的脸色越看越阴沉,目光也愈发阴鹜。

每个人都在劝他,只诛首恶,牵连太广,于稳定不利。

可这些混帐行子,当初怎不劝造反的那些王八蛋们本分?

牵连确实广,真要深究下来,满朝上下,能有几个果真能撇清干系的?

不是姻亲就是门生故吏!

不过,没等崇康帝心中暴怒意起,他胸口心房处的绞痛,又让他起了好一层白毛汗。

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悲哀之色,如今,他已无精力,将这些反对意见通通镇压。

也来不及了……

虽然他想到了贾琮,可是……

他也明白,若他不能长存于世,此刻这般用贾琮,便是在杀他。

一旦他驾崩,贾琮将死无葬身之地。

“唉……”

念及此,崇康帝颓然长叹一声。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费尽心机气力,终于将敢违逆他,对他的皇权有威胁的人物斩尽杀绝,而他自己,却也即将走到尽头。

时也,命也。

……

慈宁宫,萱瑞殿。

鸾凤阁内,只太后与叶清祖孙二人。

太后捏着眉心,问叶清道:“你素来聪慧,又知外面的事,你同我说说,你四伯会不会真要大开杀戒,将那起子糊涂鬼们都杀干净?这二日不知多少宗室命妇外臣诰命来我这里哭诉,哭的我脑仁疼,也说不明白什么。”

叶清斜倚在一张软榻上,嘴里吃着一只梨,笑道:“这哪说的清?不过嘛……多半不会真都杀完。各家参与造反之人,肯定是没命了,爵位也必然要夺了,家业保不住。但是不是都诛九族,就不好说了。应该不至于……不过……”

顿了顿,叶清又讥笑了声,道:“就算不斩尽杀绝,那群废物被剥夺了爵位家业,往后余生,怕也过的生不如死。亲戚们能接济一回二回,一年两年,还能接济他们一辈子不成?”

太后有些吃惊的看了叶清一眼,道:“你往常不曾这般刻薄说话,今儿是怎么了?”

叶清闻言一滞,心里疑惑,难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嗤笑了声,叶清岔开话题问太后道:“九叔如何了?”

太后闻言,面色更哀,摆摆手道:“不说他了,不说他了,看着他,我心口也疼,哪里都疼……”

叶清见之,眉尖轻挑,明媚的大眼睛却微微眯起,将口中的梨肉嚼碎咽下,却感觉不到梨汁的甘美……

天家……但愿日后,他不会如此……

……

PS:昨天也是抽了筋,插了些曾经在科研行当里的一些见闻,也没多写,不过负面的本就不该多说,因为毕竟现在科研大环境和科研制度已经在不断改革完善,总体向好,至少之前实验室里每周拿经费去吃饭唱K每学期集体去旅游一趟连开房都能开发票报销的现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严格了,干这行的实验狗或者读过研的应该都知道……

另外我相信不管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大家的初衷都是因为热爱自己的国家,在这个前提下,我认为不管什么意见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大家生活学习经历不同,观点也就不同,我还要虚心学习。

不说这些了,太沉重,大家还是多讨论讨论我到底有多帅吧,我发现在这个观点上,大家的意见出奇的一致,虽然你们很不客观,但很和谐啊,齐心协力的嫉妒我,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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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大观园?

永平坊,开国公府。

因信国公之死而放弃抵抗,在乱战中被挤下山坡,还被不知是乱箭还是暗箭设了两箭的开国公李道林,到底活了下来。

他赤着上身,脖颈上和腹部都包扎着白纱。

横躺在永兴堂上的一张紫衫硬木榻上。

开国公夫人元氏坠着惊恐余悸的泪,在一旁照料着。

堂下,同样重伤的郑国公屠尤竟也躺在一张实木榻上,其他人虽未躺着,但七八人人人带伤。

皆由李家婆妇丫头们服侍着安躺和喂药……

元氏虽想不通,为何到了这个地步,这些爷们儿还不肯老实养伤。

可是元氏是个地道的内宅妇人,并不会干预外事,她知道,虽想不明白缘由,但这个时候,爷们儿们必有顶重要的大事要商议。

在接到李道林一个眼神后,元氏虽有些不放心,也有些委屈,到底还是起身离开了。

临走前,给了李虎一个威胁的目光,让他一定要照顾好他老子……

待元氏领着一众婆妇丫头离去后,过了一会儿,李道林方黯哑着声音道:“子长死了,元仲、元杰、子纲……都死了。”

现在堂内都是平日里最跟紧开国公一脉的贞元勋臣,但除了郑国公屠尤外,竟连个武侯都无。

最高爵位,居然只是一个二等伯……

这一次,贞元勋臣几乎惨遭血洗。

最让人憋闷欲死的是,还多是死于自相残杀!

在铁网山跟随义忠亲王刘涣举起造反,自相残杀了一拨。

在京中,想要攻破皇城,却和一些早先被崇康帝暗中搜罗过去的武勋自相残杀的,又是一拨。

这一拨,甚至比铁网山死战中损失更惨重。

因为有些原本中立的武勋,因为家中被乱兵血洗,而暴怒起兵攻杀。

他们最后甚至都忘了为何去杀,要杀谁,只想拉着所有的乱兵下地狱,却没想到,他们早也成了乱兵。

这荒唐、血腥、无比残酷的现实,让李道林生不如死!

他不是心痛手中势力的锐减,而是心痛多年老弟兄们的惨死……

冤啊!!

郑国公屠尤知道老大哥的心思,叹息一声嗓音深沉的劝道:“大哥,别伤心了,这就是命,臣子之命,功臣之命……再者,这些年来,贞元勋臣们确实也不大像。不止宣国公那边,咱们这边好些人,也骄奢淫逸,当初在王爷麾下爱兵如子,可这些年几乎就没有不喝兵血的。他们忘了王爷的教训,为了搜刮银子和女人,连大哥你的话也渐渐不听了。若非如此,他们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大哥,此既为天意,也是他们自取之道。话又说回来,咱们这些老弟兄的命,原本就都是从沙场上捡回来的。若不是命好,早就死了多少年了,骨头也该化了。当年王爷麾下的金军、铁军若是不死,嘿,积功怕是封王也够了。”

李道林轻轻一叹,道:“孟坚,我也非看不透生死之人,子长死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罢了,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但是,我还是希望,尽量能给他们留下一条血脉。”

屠尤闻言,皱起眉头道:“大哥,这个时候……宫里那位虽然对外说是没事了,但你我都知道,旁处中了火器之伤,和心口中了火器之伤,完全是两回事。况且就算这会儿治好了,但留没留下后患也说不准。所以眼下这个时候,除了那些耍口舌功夫的文官,武勋和宗室谁敢上蹿下跳,都多半要必死无疑。大哥,这个时候咱们……”

李道林眼神深幽,呵呵一笑,笑声中却没有任何笑意,道:“孟坚,这个时候,该表态的才要表态。否则,暗藏怨望,想要等到何时才爆发啊?”

屠尤闻言身子一震,微微侧过头,眼眸复杂的看向李道林。

曾经,他这位老大哥从不会揣摩圣意。

不是不会,而是光风霁月,不愿去揣摩。

但现在……

堂上正陷入一震莫名的沉寂时,剩下唯一的一个二等云阳伯宋栋忽然问道:“国公爷,您当时同信国公说,带着咱们出海打天下,完成王爷遗志,还当真不当真?”

此言一出,李道林脸色微微一白,他阻止了屠尤的训斥,艰难的转动脖颈,看向宋栋等七八个旧部,眨了眨眼,道:“我从未骗过自己的弟兄。”

二等云阳伯宋栋木然的脸上,忽然落下泪来,当年被砍的血烂都未曾流过泪的他,此刻忽然压抑着嗓音呜咽起来,道:“国公爷,带咱们走罢。脱离了这地儿,弟兄们再也不会死了,不会死在自己弟兄手里!”

原本已经收敛好心绪的李道林,看着断了一臂,面上刀伤可怖的宋栋伏在榻上嚎啕大哭,满面痛苦,脸上的伤口挣裂,流了一脸的血,心如刀绞下,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后世男人间传有人生四大铁,排名第一的,便是一起扛过枪。

李道林与众人,岂止是一起扛过枪?

他们是肝胆相照,历经生死的兄弟。

然而越是这种铁血之情,却不得不亲手杀死对方时的痛苦,也就越刻骨铭心。

满堂铁汉痛哭失声中,李道林虎目猩红,点头道:“建阳,大哥我说话算话,你且好生养伤,待咱们都养好伤,就伺机离开这里。咱们带着自己的子弟亲兵,重新征战天下。但是,在此之前,大家不要说出去,连最亲近之人,都不可走漏风声。”

云阳伯宋栋等人连连点头答应,屠尤擦去脸上的热泪,疑惑道:“大哥,可是之前你和老左说的时候,好些人早已听了去啊……”

李道林惨笑一声,心口作痛道:“旁人只道我在哄子长入彀!”

……

入夜,贾家东府。

宁安堂。

韩涛引着七八个中老年男丁,入内对贾琮赔笑道:“大人,这几位便是咱们神京长安最有名的几个起园子的大匠,都是匠籍世家。手下各有一套班子,都有二三百人之多。往日里各处王府修园子,若看不上内务府的工匠,多寻他们。忠顺王还有没坏事前的简亲王、裕亲王他们的王府,都是他们修的。”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其他的先罢,将这几处宅子复原成原来一模一样,最快你们要用多久。”

说着,他指了指桌子上画着荣禧堂、荣庆堂等几处被焚毁的院落的图纸。

几个大匠知道眼前之人是当今天下最权势滔天的数人之一,甚至比寻常宰相更有权力。

毕竟就算是宰相,也不能随意杀人,而眼前之人,却可以。

因此七八个老头儿格外小心,忙上前去看。

不过这一看,到底掩不住轻松,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躬身道:“冠军侯大老爷,这几处堂子虽威严肃重,但盖起来却并非费力。莫说我等,寻常工匠也能……”

一旁韩涛忙喝道:“大人问你几天能修复好,你啰嗦什么?”

贾琮奇怪的看着韩涛道:“不会说人话么?”

韩涛悻悻:“……”

贾琮漠然的看了他一眼后,温言道:“几位老丈,因叛逆造反,攻打我荣国府,不幸将这几处宅子焚毁了。这些都是我家老太太、老爷太太惯住之地,住了几十载,离开此处,都不大习惯。我担心对他们身子不好,所以想尽快复原,还望几位老丈相助。”

这几位老丈中倒也有妙人,一长着山羊须的老人“哎呀”了声,叫道:“原来冠军侯大老爷是为了尽孝道,如此,小的们怎敢不竭尽全力,大老爷若信得过小老儿,最多十日功夫,小老儿必将宅子起好。若差一砖一瓦,小老儿甘愿认罚。”

聪明人不止他一人,见贾琮微笑点头,立刻又有几人喧闹起来:

“大老爷,小的在城西做了几十年,最擅起这等宅子,我不要十日,最多九日功夫……”

“大老爷,小的拼出性命,也要在八日内起好……”

一阵嘈杂声起,贾琮笑了笑,紧紧盯着他的七八人立刻闭上了嘴,就听贾琮道:“诸位都是闻名神京城的能工巧匠,手下多有‘能兵强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几家能不能合作一回……当然,本侯知道行有行归,你们虽为匠籍,但也有自己的规矩,通常不会与旁人一起做事。但这一回本侯着实急着用,我家老太太春秋已高,又受了惊吓,身子不大受用,只想住回以前的宅子。她经不起拖延,所以只能拜托诸位了。一应物资砖瓦石头你们只管提,我会让人从西市去取。你们的工钱,也可提前结算。”

听贾琮这样说,原本听说要让他们合作而变得脸色极难看的几个老匠人,面色舒缓下来,但依旧十分为难。

祖师爷的规矩,破不得啊。

只是贾琮唱完了白脸儿,韩涛就唱起了红脸儿来,厉声道:“我家侯爷给你们体面尊重,好言相劝,你们反倒拿捏起来拿大。果真不知死活!!”

这一次,贾琮却没有再训斥韩涛……

见此,原本抱有侥幸心思的几个大匠,登时心里一惊,才又想起眼前这个相貌十分俊秀的少年的身份,哪里还敢作死,忙好声应道:“小的们万万不敢轻狂拿大,大老爷怎么说,就怎么做便是。”左右不过几座宅院,他们手下加起来千把人,都是熟工能匠,若砖瓦石材木头不缺,全力以赴,用不了三五日就能重新起来。

贾琮满意的呵呵一笑,道:“好!只要你们肯通力合作,本侯想最多三日功夫,你们必能将这几处宅院复原……这处活计便如此,等你们做完后,本侯还有一处更大的活计给你们做。我家老太太病中思念南边儿的园子,可此去南省路太远,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也受不住,所以希望诸位能够精力合作,为我贾家修一座大园子。”

八个老匠闻言,眼泪都快下来了,可在周围虎视眈眈的锦衣卫的注视下,却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等韩涛领着他们下去,并安排林之孝带人去西市各家砖瓦沙石材料商人处要建材后,贾琮对后面一直静坐着的贾政道:“老爷放心罢,必会尽快盖好屋修好园子,让老太太好过来的。”

贾政满脸感慨,又怕为难贾琮又牵挂里面,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琮儿,辛苦你了。”

贾琮摇头笑了笑,目光隐隐有些古怪。

他也没想到,贾母居然伤心的昏迷发起烧来,还一病不起……

虽请了太医来,开了方喂了药,可连着几个名医都说老太太是郁火在心,不散出来,药石难治。

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偏是现在,还是因为求贾琮无果之后……

今日之事传出去,贾琮难免背上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所以他也只能尽力弥补。

贾母的条件倒不算高,没说出让贾琮救出保龄侯一家的破格要求。

只提了两点,一是想回荣庆堂住,还想看看祖宗留下来的荣禧堂。

二就是想回南省,见见南边儿的园子……

也就有了今日这出。

只要贾琮做了,再传出去,想来也不会让他孝道有亏。

贾琮想不到的是,贾家会因为此事,来修一个园子。

就是不知道……

这一世,此园是否还名大观园,也不知,还有没有一睹元妃省亲的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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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假半天

趴着睡着了,梦到可卿了,正要办事,想到更新没写完,就醒了……

《红楼之庶子风流》请假半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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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七章 又回来了

崇康十四年,三月二十六。

大明宫含元殿,大朝。

崇康帝将昨日收到的过百封折子留中不发,今日廷议。

这便是一个明显让步的信号,因此,满朝文武,尤其是兰台寺御史言官,纷纷请求天子仁德为怀,减少大辟之刑。

连久病不出的兰台寺御史大夫杨养正,今日都特意上朝。

杨养正是朝中难得的既非新党也非旧党,却执掌兰台的两朝元老大臣。

素来嫉恶如仇,刚强正直。

但就算是他,也同崇康帝道:“陛下,如今叛逆悉数就擒伏诛,朝野间再无奸邪,但大乾也因此元气大伤。好在乾坤已正,时局均衡,新法大行天下,只要休养生息,不出十载,盛世必至。值此时机,若大兴杀戮,与天和有干,非社稷之福也。”

连杨养正都出来表态,愈发引得满朝热议。

一直木然着脸,目光漠然的崇康帝,环视一周后,目光落在了武勋班臣排在第二位之人身上,眼神忽地凝了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的问道:“冠军侯,你以为如何?”

崇康帝开口那一瞬间,喧闹的朝班已经瞬间安静。

随着他的发问,无数双文武大臣的目光,落在了贾琮身上。

有审视,有冷漠,有疑惑,也有期待……

贾琮出列,朗声道:“回陛下,臣依旧以为……除恶务尽!”

崇康帝嘴角忍不住往上挑了挑,不过随即恢复正常。

即使他心里已经知道,当前局势容不得一硬到底,弊大于利。

但看到自己的臣子有如此坚持,还是满意的。

不过贾琮这一言,却捅了马蜂窝。

许多大臣的确畏惧他如今的权势,但那畏惧的是他身上天子亲军首领的光环,不是畏惧他本人。

现在连天子都在迟疑中,意见未定,贾琮自己拿定的主意,显然和天意无关。

所以,满朝大臣批判起来,毫无顾忌。

“不恤天德,不悯人情……”

“位高不仁,爵贵无义……”

“虽居显位,却无高德……”

七嘴八舌的讨伐声,总结起来便是,贾琮如今位高权重,爵位极高,然却不思虑着为国分忧,以国事为重,一味好杀,残暴不仁。

“贾琮,你怎么说?”

看着面色漠然,好似浑然不觉周遭弹劾,静静站在那的贾琮,崇康帝缓缓问道。

贾琮答道:“在其位,谋其政。臣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故当以维护皇权稳定为己任。以臣之职位来看,最好的法子,必是除恶务尽。叛逆之人若不诛尽,岂非渎职?”

宁则臣皱着白眉,侧着干瘦的身体看着贾琮,道:“冠军侯,并非不诛叛逆,只是此案牵扯极广,许多人都是糊里糊涂就从了逆。即使这些人同样该杀,但其家人,其九族,是不是也必须要杀?如此牵连下去,十万众都不止。”

贾琮淡淡道:“元辅,本官为锦衣卫指挥使,便只从此位看事。依律,谋逆者为十恶不赦之罪,本就当诛尽九族。

至于此举会不会影响朝廷,影响朝政,影响天下安定,那需要陛下和军机大臣们来判定,却轮不到本官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来担忧。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便不该谋其政。本官除却思虑皇权安危外,若还去思虑朝局,那才是僭越。到那个时候,才应该被如此喊打喊杀。

从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来看,再没有比将叛逆斩尽杀绝更妥当的措施,来维护皇权。

而其他的得失稳定因素,则该是元辅这位国朝首辅并其他军机大臣统一思量,再与陛下给出建议。

若本官把这些都想到都做了,还要你们做什么?”

宁则臣:“……”

一滞之后,宁则臣老眼逐渐明亮,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正过身,看向龙椅上眼神傲然的崇康帝。

君臣相得了一辈子,宁则臣太了解此刻龙椅上这位帝王此刻的心情了。

当初,他将旧党打的节节败退,没有招架之力时,这位帝王便是这种眼神吧……

极度的赏识!

不过也是,宁则臣都没想到,贾琮能有这番见识,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躬身对崇康帝道:“陛下,听完冠军侯之言,老臣才明白过来,倒是臣等昏聩了。的确当如此,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便不该谋其政。若人人皆有此领悟,则朝堂上将少太多是非内耗。陛下,冠军侯以锦衣卫指挥使的官位来看,当除恶务尽。但国朝却不能只以此一观点为重。陛下以大毅力,将惑乱朝纲图谋不轨的义忠亲王一伙儿逆贼揪出来,使得玉宇澄清,此为大善之事。但被逆贼蛊惑者众,若皆诛之,实不利朝廷安稳。一诛十万众,包括数万妇孺,对国运都有干碍。臣等还望陛下宽仁,饶恕彼辈死罪。再者,宗室……”

听闻至此,贾琮不由抽了抽嘴角,心道宁则臣得意忘形。

宗室之事何其敏感,尤其是崇康帝生命不久,元春腹中孩儿却还有大半年才能诞下。

这个时候宗室之事提都不能提,就算开恩,也要等到新皇登基之后,以新皇的名义,大赦宗室,以积皇恩帝德。

有此恩德在,宗室诸王不管再想做些什么,都会失去大义,成为忘恩负义无德之辈。

哪里轮得到宁则臣此时来提?

果不其然,贾琮就见崇康帝本就木然的脸色,在听了宁则臣喋喋不休劝他大度后,愈发冷峻,没等宁则臣说完,崇康帝便站起身来,竟一丝体面都不与这位崇康朝第一功臣第一老臣给,只留下一句“再议”,就转向后宫了。

看着宁则臣愕然甚至无助的神色,百官心中都生出了一种悲色……

贾琮淡淡看了宁则臣一眼后,在百官注视下,转身离去,出了含元殿。

再围观下去,就是在逼死宁则臣。

……

“大人!”

刚出大明宫,和展鹏等亲随汇合,就见韩涛巴巴的在一旁候着,见贾琮到来,忙迎上前问好。

贾琮眉头微皱,问道:“什么事?”

韩涛赔笑道:“大人,有一事卑职实在没法解决了,只能来叨扰大人,求个法儿。”

贾琮看着他,没说话。

韩涛干笑了声,知道贾琮公事上不喜欢啰嗦,便开门见山道:“大人,牢房实在不够用啊!都中各处牢房,有一处算一处,都挤满了人,卑职腿子都要跑断了,也再寻不出空闲之地儿关人了。平常一处牢房只关十个人,现在一关关三十个,就这样都关不下了……”

贾琮想了想,道:“我记得指挥使衙门那边有一个缇骑号房,空出来,关人。另外,也别让人犯闲着,除了直接谋逆的那一拨外,其他壮年拉出来,南城民坊好多街道都要成臭水沟了,让他们去清洗。最好能把整个神京城都弄干净了,也算洗涤一下他们身上的罪过。”

韩涛闻言,差点没给贾琮跪下,强挤出笑脸道:“如此……如此卑职手下人手可能有些不够。大人,您看能不能让沈兄弟手下稍微松一点,卑职这几日,手下兄弟被打了百八十个,下面人怨声载道,队伍不好带啊……”

贾琮冷下脸来,厉声道:“你还有脸说?念在你这几日操劳的份上,我原不准备敲打你,给你留些体面,你倒自己撞上门儿来了。看看你手下那些混帐干的王八事,锦衣卫才成立几天功夫,欺男霸女、敲诈勒索百姓的事都敢做了!万幸宪卫发现的早,才没酿成大错,否则锦衣卫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还敢求情?!韩涛,我警告你,再有这等治军不严之事发生,就不是打几十军棍踢出锦衣卫就能了账的事了,我要你脑袋!你做不好这个镇抚使,自有人能做。”

说罢,拨转马身离去。

展鹏看着郭郧跟上后,才笑嘻嘻的对满头大汗的韩涛道:“老韩,你脑子里灌猪油了?连我都知道眼下不是出岔子的时候,你还给你手下那些王八蛋求情?你不知道这时候多少人盯着咱们,就等着出岔子么?沈冰山这两天连眼睛都不敢合,就怕锦衣卫内出问题,你还求情?你以后干脆别叫老韩了,叫猪大肠算了。真要出了事,大人其实也就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过,谁都知道大人舍得放权。可到你这,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嘿!也是邪性了,你还求情?那你好好求情吧,啊,继续求,回头我也帮你求!”

韩涛闻言,老脸苍白,一拍额头悔青肠子道:“我他娘的就是头蠢驴!!驴肏的蠢驴!!好兄弟,多亏你提醒我,不然真是……”

见韩涛一脸后怕,展鹏哈哈一笑,一边拍马一边道:“你是驴肏的蠢驴,谁敢和你当兄弟,找你驴兄弟去吧。”

……

“爷回来了!”

贾家东府,宁安堂。

见贾琮归来,平儿、晴雯等人忙迎上前去。

晴雯最没城府,漂亮的眼睛盯着贾琮咯咯笑道:“三爷你猜怎么着了?”可问完问题都不等人答,就憋不住自己乐道:“老太太她们又搬回来了,哈哈哈!”

平儿笑着拍打了她一下,嗔道:“你少兴!”

然后对看着她的贾琮解释道:“西面一下进了那么些人,又搬石头又扛巨木,刀劈锯拉的,动静太大。老太太、太太她们实在经不住,所以就又回来了。”

正一边说着一边为贾琮更衣,去了朝服,就听外面廊下传来小丫头声:“二.奶奶来啦!”

……

PS:嘿嘿嘿!

第六百三十八章 早已看破的宝钗……

“奶奶来了!”

平儿手上活儿不停,接过香菱送来的舒适家常衣裳,给贾琮更换着,却不忘同王熙凤问好。

王熙凤喜欢穿艳的,可她新寡,自然不能穿大红,就穿了身鹦哥绿杭绸直裙。

将一身曼妙的身形勾勒的极标致。

不过贾琮见了后,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片绿啊……

倒也合王熙凤的人生……

这明显不带好意的笑声,别说凤辣子,就是平儿都看不过去了,悄悄拉了下贾琮。

贾琮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凤姐姐穿这一身,真合身。”

王熙凤差点咬碎银牙,丹凤眼瞪着贾琮,道:“保不准在想什么坏心思!”

贾琮呵呵了声,脱下大朝服一身轻松后,随意坐下接过春燕送上的茶盏,喝了口香茗后,问王熙凤道:“风姐姐怎有空过来了?老太太身子不受用,又才搬过去,乱糟糟的,都指着你掌着,你还有这空闲?”

王熙凤闻言差点没吐血,见平儿、晴雯等人憋着笑,立刻明白过来,贾琮必已经知道了贾母等人又搬回来,故意拿她消遣。

她纳闷儿,早先怎就没发现这人这般霸道这般坏!

自知和贾琮理论没好下场,所以认了这个乖,没好气白了贾琮一眼后,王熙凤哼了声,道:“快没把我腰给累折了,三弟还在这说风凉话。这番折腾哟……”

贾琮笑道:“你这般累,不好好在屋子里歇着,跑这做什么?”

王熙凤恨不得冲上去把那张刻薄的嘴狠狠咬一口,平儿也嗔了句:“爷呀!”

王熙凤气哼哼坐了坐,然后又往旁边探了探身子,靠近贾琮些眼巴巴问道:“三弟,听说你要起园子?”

贾琮“嗯”了声,道:“你怎么知道?”

王熙凤笑道:“如今谁还不知道?各府来家里拜会的诰命们都在说,咱们家的冠军侯真真难得,又有能为,能为天子勤王保驾,又知孝道。听说老太太住不惯东府,就拉了千把人来复原老堂宅。听老太太说想念江南园子,就准备在家里起个大园子,孝敬老人。哎哟哟,三弟,你不知道啊,老太太听她们那番好夸,那脸色哟……不过还别说,虽然看起来心里呕的不行,不过颦儿丫头和云儿一起劝了一天后,倒也渐渐开解过来了。颦儿丫头真是好啊,哦?啧啧啧,叫我说,咱们贾家的男人,哼哼哼,都是好样的!”

贾琮好笑道:“忍到今儿才来说,憋坏了吧?”

王熙凤眯起丹凤眼,又往前探了探,上半身压在两张交椅间的小几上,沉甸甸的前胸落在几面上,桃子有些变形……

她看着贾琮笑道:“三弟,会芳园那么大,还不够好,你要修怎样的园子?果真要修南面儿的园子?”

贾琮看着王熙凤,道:“你也想逛园子?”

王熙凤眼睛眯起,笑道:“那谁不想?”

平儿委婉道:“其实会芳园已经够好了呢。”

王熙凤面色一滞,瞥眼过来,看着平儿道:“这会儿子就开始心疼起来了?放心,用公中的银子,不花你爷们儿的银子。”

平儿红着脸不理,贾琮则捏起下巴思量起来。

昨儿是看着贾母眼见就不行了,看起来好像都要弥留了,一会儿想回老屋,一会儿似乎看到了江南……

他这才开始张罗起来,又要三天内复原屋子,又要起个好园子。

黛玉、湘云、迎春、探春姊妹们一直守在老太太身边,说了一天的话,就给说好了,还能待客了?

那还修不修了……

还是修吧,他昨天特意对外说了那些话,又推波助澜的传出去,宣扬他的好名声,好孝道。

原是准备临了刷一波声望的,没想到给套进去了,老太太又好了……

终年打雁,这回被啄了眼……

贾琮道:“把会芳园一并合进去,正好西府后面那排屋子都被烧了,全部推平,要那么些屋子做什么,把地圈起来,修个大园子。银库里那么些银子留着也没用,保龄侯府倒是会省着过,得,攒了一辈子的银子,全给抄了。如今家里人口比先前少了大半,靡费嚼用都有限,每年进的比出的多,这笔银子可以花。”

王熙凤闻言,笑的满脸花开。

如今她男人没男人,孩子没孩子,手里攥的银子一把,也没个花处,再不寻点乐子,憋也憋闷死。

能有个大园子逛逛,也有个散心的好去处。

又闲话了一阵后,就有几拨媳妇来请示,王熙凤虽还想再多留一会儿,到底耐不住事多,匆匆离去。

等王熙凤走后,平儿犹豫了下,咬了咬唇角,还是对贾琮道:“爷,去看看宝姑娘吧……”

贾琮闻言一怔,道:“宝姐姐?怎么了?”

平儿道:“爷没发现,宝姑娘愈发清减了么?今儿好似又病了……”

贾琮皱起眉头道:“姨妈又逼她了?”

平儿苦笑着摇摇头,顿了顿,道:“我寻思着,宝姑娘怕是早就看出爷和林姑娘……她一直没说,只自己熬着……昨儿她看了林姑娘好几眼,那眼神……多半错不了的。”

贾琮闻言真变了脸色,看向平儿道:“果真看出来了?”

平儿道:“女人旁的地方许会笨些,可这方面,再不会察觉错。宝姑娘爱煞了爷,关于爷的事,她必心思细腻敏感,林姑娘再怎样遮掩,看爷的眼神也遮掩不住,所以……好些日子,都没见到宝姑娘痛快的笑了。”

贾琮闻言,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起身道:“我去看看宝姐姐。”

平儿忙追上前两步,叮嘱道:“爷,多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可千万别让宝姑娘再伤了心,她的性子断不会怨爷的,只会憋闷在心里,早晚要出事的……”

贾琮许是没脸回头,只回手摇了摇……

……

“哎呀,三爷来了!”

东府西面的一座套院内,住着薛姨妈母女二人。

抄手游廊下,莺儿正和两个小丫头子说话,看到贾琮到来,欢喜的上前见礼。

贾琮点点头,问道:“家里都有谁在?”

莺儿笑的眼睛弯弯的,道:“只我们姑娘在里面歇息着,刚用完药,太太去你家老太太那边坐着了。”

贾琮“嗯”了声,道:“我去里面看看。”

莺儿忙帮着挑起门帘儿,待贾琮进去后,方搬着一把小锦墩远远的坐下,还叮嘱那两个小丫头哪也不许去,不许乱说话……

贾琮绕过外间和正堂,直接去了里面。

静悄悄的房间里,宝钗侧躺在铺着秋香条纹锦褥的炕上,双手合十放在脸下轻枕着。

曾经带着婴儿肥的俏脸,如今瘦成了瓜子样,本就雪白的肌肤,如今愈发好似透明了般。

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小衣,腰间盖着一件薄锦袄。

双腿并齐曲起,脚上是一双雪白的罗袜……

淡淡的药香,和闺中幽香混在一起,让人有些心疼。

贾琮坐在炕边,静静的看着宝钗,见她眉间有些愁绪皱起,替她轻轻抚平……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宝钗似在梦中感觉到了什么,安然闭着的睫毛颤了几颤后,缓缓睁开了眼。

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满是茫然之色,在看到身前的贾琮时,怔了怔,看了一会儿后,又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眸中渐渐多了分惊喜之色,她一边想要起身,一边问道:“琮兄弟多早晚来的?”

贾琮一手扶着她助她坐起,不过却没让她坐在原位,而是顺手将她带进了怀中,并带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哎呀……”

宝钗轻轻惊呼了声,再回过神,人已经安稳的坐好了,抬起头,正好与贾琮面面相视,近在咫尺,不由羞红了脸。

尤其是贾琮揽在她腰间的右手,顺着小衣下摆伸进了里面,摩挲着她柔软的腰部……

看着眸眼间满是娇羞的明眸,贾琮微微一笑,亲吻了上去……

……

好一阵缠绵之后,宝钗早已软倒在贾琮怀里,无力的娇喘微微。

而贾琮则抱紧了她,似想将这具柔软的娇躯揉进身体,宝钗虽然极喜欢这种感觉,但还是轻声问道:“今儿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外面的大事我并不懂,琮兄弟原也比我聪慧的多,只是遇到了事千万不要急,也别慌乱,越慌乱越容易出岔子。都说做你这般大事的,都极险,琮兄弟在外,一定要爱惜自己呢……额,嘤……”

……

“到底是怎么了嘛?可是遇到难处了?”

宝钗面色潮红的躺在炕上,脖颈处的领襟也被解开,身上盖着一层锦被掩着,水汪汪的眸眼中,满是关心的问道。

今日的贾琮,格外的不寻常,她担心他遇到了难事。

贾琮右手从锦被下一香软滑腻山丘上抽出,握紧宝钗的手,温声道:“你心里那般难过,清减了这么多,又煎熬的生了病,你都不怨我,还关心我?都道你心思精明聪慧,我看你也傻的紧。”

宝钗闻言,却如遭雷击,脸上的潮红瞬间敛去,面色变得霜白,杏眼中甚至出现了一抹令人心碎的恐慌。

脑子想起了那阙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回的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思至此,泪如雨下……

贾琮见之,忙把她再次抱起,抱进怀中,柔声道:“你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至于林妹妹……这里面有许多事,我慢慢同你说,听完后再说其他,好不好?”

宝钗伏在贾琮怀中,呜咽着点点头,双手反抱着贾琮,用力之大,让贾琮微微有些心慌……

当然,他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总要让这怀中的女人,安下心来才好。

“这事,得从自我奉旨南下之时说起……”

……

PS:唉,当初我就没有贾琮这样的头脑和手段,才辜负了那么多好姑娘,难过……

第六百三十九章 良人

“什……什么?!”

靠在贾琮怀里,听他说在江南被叶清下了药给啪了,薛宝钗整个人都差点崩溃掉了,三观完全崩坏!

心里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的只想作呕。

原本姣好的面容扭曲的有些狰狞!

“她……她她,她……”

“她”了半天,宝钗都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她良好的教养,让她难以启齿用下流肮脏的骂人话去骂人,但她真的快忍不住了。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贾琮见她这般难受,好像被戴了绿帽的男人,不禁有些担忧的问道:“你不会嫌弃我残花败柳吧?”

“噗嗤!”

宝钗一下没忍住,给笑了出来,可随即还是绷起脸来,忍不住大声骂了句:“恶心!!”

贾琮双手在宝钗香软的身上轻轻摩挲着,温声道:“她这样做的确有些激进,也有些……不择手段。但她也是为了取信于我,我些事连我暂时也摸不透,所以目前不好多说。不过叶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子,她比任何人都骄傲……不说此事了,这件事,最多半年,我必弄清原委,再悉数告诉你,总会给你一个交代。下面,我们还是先说林妹妹的事吧……”

虽然心里还是气个半死,恨不得和叶清拼命,但宝钗现在的确更关心黛玉的事……

正如平儿所言,她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贾琮与黛玉自江南回来后的微妙?怎会看不出东府丫头们待黛玉的不同?

可是一直以来,她都不愿也不敢揭破这层薄纱……

她爱贾琮爱的发狂,爱的投入了所有的心力。

更不用说,除却最后一层防备外,她整个身子也几乎全是贾琮的了……

身心都归了他,到了这一步,她怎敢揭破?

这并不是一个对女人善良的世道,虽每每说服自己,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可是,若她果真成为了弃妇,贾琮变了心,选了黛玉而非她,那宝钗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

所以就算早就发现了端倪,却始终将头蒙在沙子里,得过且过一天,甚至害怕揭破的那一天……

便是在后世,爱情也总会让人失去自我。

更何况是当下?

直到刚才贾琮告诉她,她永远是他的女人,宝钗才算有勇气,继续听下去……

她终究还是想知道,黛玉到底做了什么……

于是,贾琮便将那晚的下半场,说了遍,包括鬼使神差,把黛玉按在身下差点给啪了……

听完后,宝钗就彻底沉默了。

贾琮也不催她,只紧紧拥着她,过了好久,宝钗才长叹一声,声音中说不出喜怒,幽幽道:“其实在颦丫头受难,琏二哥帮她不得,眼见被苏州林家人欺负受气时,而你却从天而降解救了她为她做主出气起,她就倾心于你了。后面的事,只是个契机罢……”

贾琮抱着宝钗,在她腰间细嫩的肌肤上流连着,并未说什么。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宝钗抬起头,微微红肿的杏眼看着贾琮,奇道:“她就愿意这样一直没名没份的跟着你?”

贾琮笑了笑,道:“我告诉她,早早晚晚,我会带着你们一起离开。离开大乾,乘着巨舟,畅游远洋。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桃花岛,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宝钗瞠目结舌的看着贾琮,道:“她相信?”

贾琮呵呵笑道:“我原就是这般想的啊,我同你说过的。”

“……”

滞了滞后,宝钗笑的有些苦涩。

贾琮是同她说过,但她其实并没真正当真过。

就听贾琮又道:“或者,如果有其他的法子,能让一家人并不尴尬抗拒的一起生活,也可以。只是目前来看,这种法子暂时还不存在。但无论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我都不会放弃你们,哪怕与这个世界为敌。其实刚开始我就没想瞒着谁,是林妹妹担心事情闹的不可开交,会让我作难。但其实我并不怕的,因为没有谁能阻止我们。”

宝钗闻言,苦笑不已,她不知该说贾琮和黛玉异想天开,还是……

她自认不是好妒之人,贾琮屋里有平儿、晴雯、春燕、香菱,甚至平儿的地位还高的出奇。

这些她非但不会去妒,还会努力去维系。

因为世间礼法便如此要求女子,天经地义。

可是黛玉不同,完全不同。

真要闹出动静来,贾家都要翻天!

而且,黛玉的存在,让她简直尴尬到了极致。

或许,也只有去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两人才能共存,齐侍一夫吧……

可是,到了这一步,她心里再苦涩又能如何?

她还能回头?

泼辣强悍如王熙凤,遇到贾琏那样的,到头来不也只能忍着?

还有她哥哥那样的……公候子弟,那样的才是正行……

再者,这件事,原不能怪贾琮,只能怪那太后侄孙女儿,实在是……厚颜无耻!!

宝钗自记事以来,从未如此的恨过一个人,直到今天!

那个女人,竟下了药,迷啪了她男人……

可是,她也知道,除非出现惊天变故,否则,她拿那位金枝玉叶,是没有丁点法子。

太后特意从皇帝那为她求来三柄玉如意,保她一生顺心如意。

她若是强求,说不得真能将贾琮整个人都夺走,连如今的“残花败柳”都不给她们留下……

念及此,宝钗还能说什么?

全身无力的倚靠在贾琮怀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唐感。

不过……却也终于放松下来。

至少,与她之前幻想的最坏的情景相比起来,这样的情形,虽也难受,但却好了太多。

她曾以为,贾琮移情黛玉,两人情愫暗生,或许不知何时,贾琮就会不要她了,和黛玉在一起。

或者,两人已经在一起了,却害怕伤害她,不忍告诉她……

无论哪一种,都对她残酷无比,残忍无比,也会要了她的性命。

如今这种情况,至少,贾琮并未主动变心,他还喜爱着她……

长长的一叹后,宝钗双手捂在胸前,按住了这个时候还在作怪的手,难得眼神有些责怪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呵呵一笑,然后宝钗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句:“看颦丫头那里你怎么握……”

说完,她自己先怔住了,随即面色血红的一头埋进贾琮怀里,任凭他如何大笑着哄她抬头都不肯。

贾琮并未强求,而是有力的将宝钗抱在怀中,温声道:“这个世间,让我在意的人极少极少。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但外人并不知,你们就在我心里,我并不冷漠,也有真情。我知道此事与世间礼法不合,但我仍希望,我们这一家人,能够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的一起生活到老。”

宝钗将螓首紧紧靠在贾琮心前,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和动听的情话,抿了抿不抹而红的樱唇,轻声道:“琮……郎,你能再为我诵一遍那阙《鹊桥仙》么?”

贾琮听宝钗这般称呼,微微一笑,抚着她腰处的手用了些力,而后温声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宝钗听罢,从贾琮怀中抬起头,目光柔和的看着他,轻声道:“你先回去吧……”

贾琮闻言,面色微变,看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不会想不开吧?”

宝钗气的瞪眼,嗔道:“一会儿我妈回来了!”

说着,将衣襟领口紧了紧,开始系起盘扣来。

贾琮呵呵一笑,将宝钗横抱起,放回炕上,却又欺身压了上去,狠狠轻.薄了会儿,直到宝钗面色潮红呼吸不匀后,方站起身来,看着眼中快能凝出水来的宝钗,哈哈一笑,道:“宝姐姐好生养着身子罢,别再胡思乱想了。多吃些,我还是喜欢你丰润一些,抱着舒服。”

宝钗被欺负的身子都酥了,听这无赖言,“凶巴巴”的嗔了一眼,就见贾琮又大笑一声,看她一眼后,出门离去。

待贾琮走后,宝钗怔怔出神的看着门口方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混沌不清,想不出该怎样。

唯一清楚的,就是她知道,这一世,她离不开这个又霸道又温柔又君子又……色色的情郎。

她真的爱煞了他,喜欢到了骨子里……

……

皇城,坤宁宫。

后殿庵堂。

董皇后在此修行了好久,久到她已忘记了外面的日月。

她决定余生便在此处,伴着青灯菩萨度过。

直到……新后入宫那一天,她便可解脱皮囊,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再无牵挂。

她希望代替她之人,便是跟随她多年的贾女史。

因为自她修行于此,贾家那个女孩子,便日日都来请安一回。

董皇后看的出,那不是作态,贾家那丫头是果真难得心性纯良。

在宫中这样的地方,虽然也还有些小心思,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罕见了。

却不想,这一日还未到来,董皇后便看到了一个,她做梦都在想,都在怨,甚至有些恨的人……

“皇后,朕来看你了。”

崇康帝面色苍白,气息看起来就有些不足,在戴权的陪侍下,进了庵堂,捡了一处座椅落座后,方对怔住的董皇后说道。

这一刻,董皇后心里哪里还有什么怨气恨意,她连佛祖菩萨都忘在了脑后,急忙上前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崇康帝皮笑肉不笑的哼哼了声,没说什么,戴权却在一旁解释道:“皇后娘娘,主子去铁网山春围,设计引出了暗害皇子们的凶手,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没想到贼人歹毒之极,用火器伤着了陛下的龙体……”

“啊?!”

董皇后大吃一惊,看着崇康帝发白的面色,落泪道:“陛下!”

崇康帝看着满脸关怀,没有一丝怨意的董皇后,面色渐渐柔和下来,看着她道了声:“梓童,是朕错怪了你。朕没有想到,竟是义忠亲王刘涣联合了大部分宗室,害了朕的皇子,也险些害了朕的皇后。”

“陛下!!”

董皇后满腹心酸委屈惶恐幽怨,哀呼一声后,又连忙擦尽眼泪,急问道:“陛下,可让张老供奉看过了?龙体可无碍否?陛下龙体欠安,又何苦来臣妾这里?”

崇康帝微微摇摇头,先看了戴权一眼,戴权会意,忙将殿内侍立的几个老尼和宫中昭容带了下去。

等偌大一个皇庵只余帝后二人后,崇康帝看着董皇后,缓缓道:“梓童,朕,有事相托……”

……

PS:讲真,我当年就差点被两个大学女同学给灌醉迷啪了,好险!你们以为素材来源哪里?就是来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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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章 气味

贾家东府,贾母院。

贾母在东府的住处,并不比荣庆堂差多少。

这原是贾敬每年除夕回来所住之处。

他既然已让了爵,自不能再住宁安堂。

但他是贾珍的老子,所以住的不能比贾珍差。

贾珍便给他置下了这个院子,看起来,倒比宁安堂还阔绰几分。

自宝钗处出来,日已西斜,渐近黄昏,贾琮被贾母派人寻到,请至此处。

原来是忠靖侯史鼎夫妇来了……

同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见完礼,贾琮看着史鼎问道:“表叔怎得闲来此?”

经过几番清洗后,如今史鼎开始真正掌控扬威营。这几日他都要亲自把着关,从叛军俘虏中挑选精兵,重新搭构扬威营。

怕是连睡觉的功夫都没多少,不想还能走一遭贾家。

史鼎如今自然不会再拿贾琮当子侄辈的后辈晚生,他很清楚,眼前这少年的心性城府之深之狠辣,绝非寻常人能比。

其权势,更是连他都望尘莫及。

只这二三年的功夫,就让贾琮跌跌撞撞的撞出了这样一片天地来。

尤其是他协助崇康帝将满朝叛逆一网打尽之后,崇康帝并未再对他进行赏赐,明眼人一下就看出,其势已露出大成之象!

当天子主动为其避开功高不赏的危局时,就能说明太多问题……

谁也没想到,当初看起来很虚的天子爪牙,如今竟夯实了根基。

所以,史鼎客气笑道:“听说我史家的老姑奶奶身子不大爽利,就过来瞧瞧。”

贾琮点点头后,看了看上头贾母的气色,嘴角抽了抽,道:“好多了……”

史鼎夫人赵氏笑道:“外面原都道哥儿和老祖宗不亲,如今再没人说什么了。现在谁还不知道,为了让老祖宗身子早点大安,哥儿寻了千把号人,又是起老堂屋,又要准备修园子尽孝心?我就同那些诰命说,哥儿只看起来冷,心却是极善极好的。”

贾琮没有搭理这茬儿,只浅浅一笑,问贾母道:“老太太派人将我急着寻来,可是有大事?”

贾母面色一沉,心口闷,不过念及要谈及的事,还是先忍了,沉声道:“你三表叔挂念你二表叔,来问问你,怎么安置你二表叔一家子的?”

贾琮奇道:“安置什么?”

一旁贾政忙打圆场,道:“琮儿,你三表叔听说如今牢房紧张,二三十人挤在一间牢房里,苦闷不堪。就来家里看看,你二表叔可还好?”

亲哥哥被关进诏狱,虽是谋逆死罪,可史鼎若一直不闻不问,却也不合适。

贾琮顿了顿,道:“并没安排什么,别人怎样,他们自然也怎样。”

见堂上安静的有些尴尬和凝重,连贾政都不知该怎么圆了。

贾琮提点道:“这个时候,能让他们多吃点苦,是好事,不是坏事。朝廷里好些人都在请求陛下,能够法外开恩,不要株连太广。所以,很有可能除却首恶之外,其他人可能会有一条活路。若让人知道,贾家念在亲戚的份上,让保龄侯府在牢里过的舒坦了,呵呵……”

听闻此言,史鼎一拍脑门,自嘲笑骂道:“我这把子年纪,真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听他说的粗鄙,贾政没法接话,贾母脸色倒好看起来,嗔怪道:“也有这样说自己的?”

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娘家侄儿了,看起来还成了气候,能承嗣老保龄侯的香火了,贾母待史鼎也好了起来。

赵氏则问贾琮道:“那你二婶婶……”

贾琮呵呵笑了声,讥讽道:“什么二婶婶?不知好歹的贱妇,自己进去了还要攀扯云儿,就是一个毒妇。没动些手段让她暴毙在里面,已经是我心慈仁厚了,还二婶婶……凭她也配?”

这大概是史家明面上最羞耻的事了。

这样的大家子,除非极不讲究不要脸面的,通常都会表演出长辈慈爱晚辈纯孝的样子。

可史鼐夫人朱氏的作为,却让史家的脸面丢尽。

贾琮又直接揭破,别说贾母、史鼎,连赵氏都有些后悔对朱氏落井下石了。

朱氏是保龄侯夫人,她被人骂成狗屎,赵氏脸上同样没光。

不过就在史家人满脸羞辱时,就听贾琮又对史鼎道:“三表叔,琮还年幼,不懂得多少人情世故,只知是非黑白。我并非六亲不认,对于史家,对于三表叔和三婶婶,我素来尊敬,也愿意亲近,毕竟,贾家子孙的血脉中也流着史家的血。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只是史鼐、朱氏二人,不止大义有亏,对贾家同样无义。这等人若还拿他当至亲长辈供着,岂非是非不明恩怨不分?”

史鼎闻言,面色好看了些,却还是摇摇头叹息了声,无奈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是谁都能琮哥儿你这般看的明白……”

贾政闻言深有同感,当初贾赦的所作所为,虽让他厌恶无比,可又能怎样?

他也做不到贾琮这般,能狠下心来撕破脸面,六亲不认……

贾琮不想再扯史家那些狗皮倒灶的烂事,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表叔,扬威营有一名叫张端明的游击将军,表叔可知道?”

史鼎笑道:“他是我麾下将领,我怎能不知?不过他不是游击了,昨儿才升他当了参将……”见贾琮嘴角抽了抽,史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忙问道:“琮哥儿,可是他有什么不对?”

贾琮轻轻一叹,道:“他是义忠亲王的棋子,还是史鼐埋下的线。这次虽不知为何没有发作,但已经被人招了出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贾琮淡淡道:“这会儿,他要么已被抄家拿问,要么,已经人头落地了。表叔,你再另寻一参将吧。”

史鼎:“……”

看着堂堂忠靖武侯,且还是长辈的史鼎,在身姿修长挺拔卓尔不群的贾琮面前,气势竟始终落在下风,台上贾母、王夫人等人皆满脸的复杂。

她们总想,要是宝玉和贾琮能换一换,那该多好……

……

贾琮自贾母院出,并未直接回宁安堂,而是先去了黛玉处。

“三爷来了!”

紫鹃、小八还有雪雁正在院子里说话顽笑,见到贾琮到来,忙起身相迎。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看小八还有些羞赧,便问道:“你娘身子可好了?”

小八唬了一跳,确认了贾琮在同她说话后,红着脸低头道:“好了。”

贾琮微微颔首,道:“你爹和你家叔伯都在外面替我奔波操劳,若家里再有什么事,断不可瞒着我。”

小八闻言,心里感动,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贾琮,又忙垂下头,小声道:“姑娘……姑娘都帮忙了……”

紫鹃笑道:“这点子小事哪里还用扰了三爷,我们姑娘送药送银子,还请了名医,早就帮小八她娘看好了病。”

贾琮呵呵一笑,道:“那是我白话了。”

正说着,就见穿一身樱色绣栀子百花度蝶苏缎裙裳的黛玉摇摇出来,笑颜如花的看着贾琮,道:“怎在外面说话?来了也不进来。”

贾琮上前,随她入内,道:“云儿和宝玉呢?”

黛玉笑道:“在里面拌嘴呢,斗了好一阵了。”

贾琮好笑,却也没问在争什么,穿过外间进了正间后,见宝玉、湘云起身相迎,便道:“老太太寻你二人呢,催的急。云儿,你三叔三婶婶来了,说要接你回家住几天。”

湘云闻言,面色微微一变,然后同贾琮、黛玉道:“三哥哥、林姐姐,那我先走了。”

贾琮、黛玉一起点点头,黛玉笑道:“你放心,先回去住几日,我记得提醒你琮哥哥派人去接你。”

湘云这才又笑了起来,看了看黛玉,又看了看贾琮,然后对不大想走的宝玉道:“快走快走,老太太原就打发人催你二三回了!三叔叔三婶婶来了,老爷必定也在,你再敢浑赖?”

宝玉本不服气,可一听到贾政也在,登时没了脾气,乖乖的同湘云一道离去。

等送二人出了抄手游廊,贾琮才同黛玉一并回到里间。

见贾琮慵懒的往自己闺床上一趟,黛玉啐了口,眯起惺忪杏眼嗔视着贾琮,道:“身上尽是宝丫头的气味,你就往我床上躺?”

贾琮唬了一跳,自己闻了闻袖子,没嗅出什么,抬头看忍俊不禁又有些酸意的黛玉,问道:“你是诈我还是真的?”

黛玉皱鼻子哼了他一下,道:“我还用诈你?”

贾琮呵呵笑了笑,双手枕在脑后,靠着锦被,看着黛玉道:“宝姐姐看破咱们了。”

“……”

黛玉一张俏脸唬的发白,似氤氲着朝露的一双极美明眸也睁大,眼神有些慌张,看着贾琮道:“真……真的?”

贾琮弯起嘴角,笑道:“我看你的眼神藏也藏不住喜爱,宝姐姐心思细腻敏感,怎会看不出来?”

黛玉闻言,嗔怪的“啊”了一声,心里又慌乱又甜蜜,也顾不得贾琮身上的气味了,上前坐在床边,急问道:“那宝丫头怎么说?今儿也没见着她,姨妈说她身子不大受用,我以为她……哎呀,她没事吧?”

贾琮牵起黛玉的手,温声道:“没事,我把在扬州的事都同她说了。说因为叶清对我下了药,糟蹋了我,我又半醉半醒的故意糟蹋了你,所以必须要对你负责。再者,我很喜欢你……”

黛玉气的想笑,又想哭,伏在贾琮身上扯住他的脸皮道:“糟蹋?!你好厚的面皮!天啊!那我该怎么同她再见面?真真是……哎呀,该怎么办?”

贾琮将清瘦的黛玉抱上前放在身上,四目相对间,他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见面的?你们和平儿都好见面,当初我可是只想和平儿过的。”

黛玉闻言气坏了,要挣扎着下去,却被贾琮瞬时给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眼眸氲雾,看着贾琮道:“你就会欺负我……”

贾琮轻声笑道:“既然都到了这一步,那往下,咱们还要一直一直的携手走下去。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直到白了头,我也要这样抱着你,欺负着你。”

黛玉眼中的雾气和委屈渐渐散尽,见贾琮缓缓低头袭来,悄悄的闭上了眼,任君采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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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一章 此心安处

长安城往东北行两百余里,便是华阴老县。

史来便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

县内有天下闻名的西岳华山,为世间少有的奇峻险峰。

自古华山一条道,此路之上,悬崖绝壁,怪石突兀。

砾石堆积,峡谷幽深。

这鬼斧神工的华山古道,到了夜间,即便是华阴老民,都不敢轻上。

若跌落悬崖山谷,必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然而,成国公蔡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夜间走上这千古绝路。

自大前夜在铁网山一役后,蔡勇见势不妙,早早的就带着亲兵家将,撤了出来。

也亏他跑的快,不然贾琮带着勤王大军突然到来,他多半就逃不出来了。

当然,鱼死网破下,少不得会给贾琮一个沉重的打击。

不过,若再给蔡勇一次机会让他选择,他或许会选择在铁网山上死战不退。

因为自他从铁网山下来,身边的亲兵家将就开始不断的消失。

一开始蔡勇还未当回事,只当是负伤的亲兵掉了队。

对于这种亲兵,蔡勇也懒得理会,带上也是累赘。

可是当他走了几十里,发现身边的队伍足足少了一半,蔡勇才陡然察觉出不对劲。

他下令亲兵打起精神,留意周围和身后,甚至不惜降低逃亡的速度,然而,让人惊悚的是,他身边的亲兵,依旧不断在减少。

从撤出来时的二百余人,等走到华阴时,居然只剩下了区区十三人。

蔡勇也是自沙场用血海和人头堆出来的军功国公,可是以他的胆魄,此刻都快要崩溃。

为了将藏在暗中的黑手逼出,蔡勇破釜沉舟,带着剩余的十三人,毅然走上了华山绝路。

然而,让人绝望的是,他的亲兵依然在减少……

“谁?无胆鼠辈,给我滚出来!”

“畜生!鼠辈!”

“缩头缩脑的乌龟王八!”

站在陡崖立壁前的回心石前,身边仅存了六个已经被唬破胆的家将亲兵,蔡勇声音尖锐凄厉的怒吼道。

骂声在山涧悬崖间回荡,“呜呜”的夜风吹过,倍显凄凉。

“呵,想不到素以背后阴谋伎俩谋算人的成国公,也有骂人缩头乌龟的一天。”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似随着夜风飘荡而来,传入了蔡勇耳中。

亲兵家将听到了人声,心中恐惧之意终于降了下来。

只要不是无声无息的死亡,不是死在鬼怪手中,他们就不那么害怕了。

然而蔡勇猩红细眸中的瞳孔,听闻此音后,却骤然收缩成针,失声大叫一声:“银军?!”

“呵……”

又是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蔡勇面色陡然涨红,怒吼道:“银军,你要杀我?!你疯了,你背叛王爷?!”

银军微微讶然的声音传来:“你还记得王爷?”

蔡勇咆哮道:“你在放什么狗屁?我何曾忘过王爷?老子誓死终于王爷,不像你这狗贼!”

银军顿了顿,轻轻叹了声,道:“蔡勇,你在我面前顽弄这些伎俩,不嫌班门弄斧么?”

蔡勇闻言一滞,这才想起,暗中之人,是凭借各般手段,能颠覆敌国的绝世狠人。

论阴谋诡计,心术手段,可谓登峰造极。

蔡勇不再做戏了,他声音嘶哑沉声道:“银军,你到为何要杀我?我从不曾对王爷不敬过。此次举旗反抗暴君,也是知道当年的事,便是那暴君所为!银军,那个位置原本是王爷的,那是王爷的!!若是王爷坐在那个位置上,你以为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会死了娘,还死了儿子,被人逼的走投无路?!你为何要杀我?你该杀的人不是我!!”

又是一阵伴着夜风的沉默后,银军淡淡道:“因为你该死。”

“……”

蔡勇一张脸涨红发紫,怒极欲狂,凄厉嘶吼道:“我为何该死?出来!野狗肏的杂碎,出来!来杀我啊,本公等你来杀!”

“咻!”

“咻咻咻!”

一阵比寻常弓弩小了太多声音的弓弦声响起后,蔡勇身边仅存的六个家将也倒地了。

蔡勇愈发暴怒,各般脏话辱骂不停,叫嚣让银军出来。

“我在这。”

一道声音,从蔡勇背后的千尺幢大裂缝中传出,蔡勇陡然回头,月光下,就看到其貌不扬连身量都平平无奇的银军,从里面走出来。

蔡勇红着眼,一字一句问道:“银军,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你让我死个明白。我从未背叛过王爷,为何要杀我?”

银军目光复杂的看着蔡勇,道:“老蔡,你们这些人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们了。争权夺利下,连自己身边的弟兄都能下死手。你还记得东川候张毅么?科尔沁大战时,他救过你的命。你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屈辱。你们已经变了,这样的你们,王爷如何能放心的下?”

听出竟是武王在谋划他们,蔡勇目眦欲裂道:“可是,王爷就要死了!他若好好的,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会做这样的事?难道我就愿意干掉张毅?还不是为了挣命!!”

银军叹息一声,道:“王爷的身子是不行了,他若能好过来,自然不会用这般手段……”

蔡勇闻言差点疯了,抓狂道:“王爷既然都已经……还……”

银军呵呵一笑,看着越来越靠近的蔡勇,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目光从始至终都森然如冰,轻声道:“王爷虽不行了,可小王爷还在啊。”

“……”

蔡勇甚至都忘了进行最后一搏,瞠目结舌的看着银军。

然而他不动,银军却动了。

只见月夜下,一道轻飘飘的身影欺身向前,手中一抹银光似勾勒出了一弯弦月,血花在蔡勇胸前乍现。

待蔡勇惊怒的回过神来,却见银军已经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前胸不断溢出滚热的血流,让蔡勇知道,他快死了……

靠着回心石,蔡勇缓缓坐下,气喘吁吁的看着银军,有些艰难道:“银军,告诉我,谁是小王爷?让我……让我死的瞑目。”

银军上前数步,走到蔡勇身边同坐下,甚至还替他解开了些战衣领襟,好让他呼吸的轻便些,见蔡勇死死盯着他,银军轻轻一叹,道:“这些年,你们做的太过了。连宫里那位都压不住你们,一旦王爷去了,小王爷也一定压不住你们的。除非,他甘心做你们的傀儡,日夜不安。尤其是你,对张毅下手太毒太狠,王爷很生气。不过你放心,你悄悄打发人把一个幼子和两个长孙送去了大同,我不会斩杀殆尽的。王爷说,你虽然糊涂,但总要留一分血脉。你最小的那个孙子,会被送去一农家,让他自己长大。”

蔡勇眼中闪过一抹绝望,却还不忘追问:“小王爷,到底是谁?”

不可能是无名之辈的,无名之辈上不了位,安不了人心。

要么是哪个王府的世子,要么是勋贵家的哪个……

蔡勇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睛瞬间圆睁,不可思议的看向银军。

银军知道蔡勇心思极深,足智多谋,见他如此,便知道他猜到了。

不过见蔡勇还是苦苦熬着,等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便附耳过去,轻声道:“的确是他,小王爷便是冠军侯,贾琮。”

蔡勇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和释然,在无尽的黑暗吞噬他前,他心中想到,也的确只有王爷的种,才会那样妖孽。

在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蔡勇居然在同情别人,同情那位高居龙椅,心狠手辣杀了个朝野震惊的暴君。

你比我惨……

……

翌日,天还未明。

神京城居德坊,贾家东府。

黛玉小院儿。

闺中香榻上,一阵呜咽声后,面若桃花眼氲秋水的黛玉按住了贾琮,不让他在使坏,半要求半请求道:“不许再欺负我了,好了,我不要了……”

她身上只一件月白小衣,满头青丝垂在脑后,乖巧柔弱,眉眼如画。

两人虽还未发生到最后一步,可在贾琮的教唆下,黛玉也学会了许多后世情侣间女孩子的技巧……

一双小儿女顽闹了半宿,清晨起来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此刻黛玉全身酥软无力,不许贾琮作怪了。

贾琮也非色中恶鬼,就将黛玉搂在怀中一起躺着,有些得意的柔声道:“我不是在欺负你,只是觉得,这样亲密,会让我俩的心靠的更近,会让我们渐渐融化成一体。林妹妹听说过夫妻相么?”

黛玉就喜欢听贾琮瞎掰扯,眸眼中满是情意的看着他,点点头,道:“怎么呢?”

贾琮嘿嘿一笑,道:“你若认真观察,会发现那些情投意合相处甜蜜的夫妻,相处久了,两人会越发相像,也就是旁人说的,愈发有夫妻相,也就过的越温馨甜蜜和幸福。而那些自命清高,以为人伦大道为下流的迂夫子们,通常家里过的都不会太温暖幸福。

所以,我们并非是在贪鱼水之欢,只是让你我的心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亲密。”

黛玉闻言,好笑的张开樱口,柔弱无骨的双手捧起贾琮的脸,道:“连这你都能说出大道理来?”

贾琮嘿嘿一笑,问道:“如咱们没走到这一步,一直相敬如宾客,什么事都讲究个礼法,我填词来你研墨,虽也是一种美好,可你还会这样捧着我的脸说话?能有这样随心所欲的惬意?总是蒙着一层礼教的面具,我极不喜!林妹妹,你和我一样,骨子里都有一种不愿被束缚的骄傲和倔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就足够了。对不对?”

黛玉眼睛里的眼神都要化了,看着贾琮说不出的柔情蜜意,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知你懂你,而恰好也是你爱的人,这样爱着你宠着你更幸福?

黛玉这一刻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唯有她和贾琮相偎在此,她看着贾琮轻轻呢喃道:“三哥哥,说那句话……”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坏笑,将黛玉抱紧贴在身上,问道:“哪句?”

黛玉似有些焦急,目光灼灼的看着贾琮,娇娇柔柔的声音央求道:“好哥哥,快说那句!”

贾琮坏笑变的温柔无比,目光宠爱的看着黛玉的眼睛,轻声说道:“林妹妹,我爱你。”

一瞬间,黛玉似觉得连她自己都消失不见了,唯有眼前的人,让她爱到无法自己……

她将螓首紧紧靠在贾琮心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竟就这样安静的睡着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人能心安?

她可以……

……

PS:有些书友觉得贾琮这样对宝钗黛玉有些不好,不够阳春白雪诗情画意,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境界不够,远远达不到我这种情场圣手的境地。也是这世界为何那么多好女配赖汉的缘故。人家女孩子要的是心安,是真实的相处共同生活,不是客气来客气去虚情。不过我不怪你们,毕竟这个境界我也才达到不久。你们想想,若是宝玉早点这般下手,哪还有贾琮什么事?就算贾琮再厉害也没用,其实最初宝玉的机会是最大的,可惜,他的境界和你们一样,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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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二章 防范

“这么说,蔡勇的人头拿到了?”

大明宫养心殿内,崇康帝眉尖一挑,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回道:“是的陛下,蔡勇已死。”

崇康帝哼了声,寒声道:“就这样杀了他,倒是便宜了他……你的人追的上他?”

贾琮道:“自铁网山下来,蔡勇就明白大势已去,惶惶如丧家之犬。十多年的富贵生活,把当年叱咤疆场的绝代猛将根骨都消磨干净了,倒也不难杀。”

崇康帝极喜欢听这样的话,他巴不得那些贞元勋臣全都堕落,如大部分开国功臣那样,自我毁灭。

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不过崇康帝还是沉下脸来,看着贾琮教训道:“口气不小!对上那些人,务必要打起十二分心思。都是沙场上杀人无算的狠人,给他们一点机会,都要翻浪……这一次锦衣卫损失如何?”

贾琮闻言,一直淡然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似有些恼火道:“战死三成,溃散跑了一成半。韩涛、姚元带的好兵……臣也有罪。”

见贾琮面色难看的紧,崇康帝居然难得宽慰人道:“小小年纪,不要好高骛远。锦衣卫才复立多久?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贾琮感激过后,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急于求成的浅薄之辈。再者锦衣卫精华未失,不会耽搁为陛下办事。臣只是烦恼,抚恤银子缺口太大。跑掉的那一成半也就算了,可战死的那三成,却不能不好好抚恤,不能让活着的人寒心,不然以后不好带兵。”

崇康帝闻言,抽了抽嘴角,目光变得阴沉起来。

不管前世今生还是未来,想从上司那里掏银子,尤其还是要从上司的私房腰包里掏银子,总是一件难事。

好在这些日子锦衣卫抄家的动作就没停止过,内务府银库里的银子都快放不下了,宁则臣几次谏言,往国库里分点,崇康帝都当没听到。

这些都是留给他儿子用的,施皇恩,收买臣子之心,收买边军之心,哪一样都少不了银子。

不过,既然贾琮都开口了,崇康帝想想他对锦衣卫的财力支持,确实也有限的紧,这回便放一次血罢,道:“这次抄家,你留下三成,用作对战死校尉们的抚恤。”

这将是一笔极为客观的数字。

见贾琮脸上难得出现一抹忍不住的笑意,崇康帝脸色有些发黑,哼了声,岔开这一茬,道:“锦衣卫要尽快将参与义忠亲王谋逆案的主要犯甄别出来,要从严!宁肯多杀几个轻的,也绝可不使一个心怀叵测的主犯逃脱!”

迫于朝野间的巨大压力,崇康帝不得不以宽大为怀,没有将那些参与谋反之人行诛九族的大辟之刑。

只诛首恶,余者再定罪。

但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那些混帐?这句话,就是给贾琮划了一条线,要从严,要多杀。

对于杀纵兵为祸的那些匪将们,贾琮并没什么心理压力。

许多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开了一个造反的头,若得不到严惩,以后少不得还会作乱。

所以能杀的,他都会下令去杀,绝不心慈手软。

见贾琮答应的痛快,崇康帝满意的点点头,不过又想起一事,皱眉问道:“朕怎么听说你,你将大批的女犯安置到了几个抄了家的大宅子里?你想做什么?”

贾琮抽了抽嘴角,见崇康帝用看色令智昏之人的眼神警告着他,无奈道:“这事倒是传的快……陛下,人犯太多了,尤其是女犯人,很麻烦。原本女牢就少,男牢一间牢房可以塞二三十人进去,女人就不行,尤其是夏天到了,臣往女牢走了遭,差点没被熏死……”

听他说的腌臜,崇康帝喝道:“说正经事。”

这个年代,远不足以将女人的生理现象拿在桌面上讨论,以为晦气……

贾琮正色道:“女牢本就不足,所以臣将女牢中的犯人分散到几个被抄没了的大户中,比如成国公府、信国公府。”

“仅仅如此?”

崇康帝怀疑道。

在他看来,贾琮什么都好,就是在女色方面,着实让人有些担忧。

外人不知道,以为贾琮是纯良君子,不近女色,但他难道能不知?

早有密间,将贾琮身边那点子破事奏明了他……

不过,崇康帝又以为,人总要有些缺点,才让人更放心些……

贾琮忙解释道:“臣还送进去了不少纺车,陛下,臣以为与其让她们进教坊司,以色侍人,不如让她们出力做事。臣原想将女犯安置妥当后再寻个机会禀奏皇上,臣准备和内务府合作,请内务府的熟练织工,对这些女犯进行培训。培养成熟练的女工后,那不仅每年皇家能减少一大笔采买纱布锦缎的银子,甚至还能赚回大量的银子。”

崇康帝听着觉得好像还不错,不过他的时间不多了,哪有精力去思量这等小事,赶人道:“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去后面看看你姐姐吧,明天册封诏书就要宣告了。”

又是一桩好事,贾琮含笑谢恩后,出了养心殿,前往凤藻宫。

……

“琮弟,还不快些见过皇后娘娘!”

凤藻宫中,元春满面含笑,对贾琮引见与她同坐凤榻上的一中年女子。

贾琮怔了怔后,瞳孔缩了缩,大礼拜道:“臣贾琮,参见皇后娘娘。”

董皇后先看了看贾琮,而后对元春笑道:“早就听外面命妇诰命们说起过,都道你这个弟弟生的是人中龙凤,比之潘安、宋玉也不相让。早先就想瞧瞧,一直不得机会。如今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真不凡。”

元春笑道:“模样倒也在其次,只这份忠心最是难得。陛下那样从不夸人的性子,都在我跟前夸了他好几次。我这做姐姐的,也跟着荣耀。”

董皇后叫起贾琮后,再三端详了番,赞道:“难为你这点年纪,就知忠义。陛下也同本宫说了,不说我也都知道。那样艰难的时候,只有你这小小人儿帮着陛下,殊为难得。”

贾琮听着董皇后赞不绝口的夸奖,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一片冰寒。

董皇后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父亲、兄长、弟弟、侄儿,娘家所有的亲眷,都被锦衣卫给抄进了诏狱。

虽然后来是中车府接手了过去,但无论如何,锦衣卫都担上了干系。

因为她的父兄亲辈,都被拷打致死,凄惨无比……

贾琮完全想不通崇康帝到底是如何想的,他难道以为,皇后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持着温良贤淑的心性?

虽然当初太后也因为夺嫡之事,牵连的叶家几乎死绝。

可是叶家却非太上皇所杀,而董皇后一家,却是由崇康帝所杀。

眼下崇康帝就三个月的光景了,一旦他昏迷不醒,那……

就算上面还有太上皇和皇太后,且祖上有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

可是等崇康帝完蛋后,一个皇后想要做些什么,简直太容易了些。

她甚至能够直接对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下懿旨,对他有天然的制约权……

这个董皇后,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崇康帝,是在防备哪一个?

或许,这就是帝王之术中的层层相制吧……

但,她未必能有这个机会。

“贾琮,你助陛下良多,这些陛下都记在心里,不然也不会如此荣宠于你,将贵比国公的冠军侯封赏于你。可见,在圣心之中,你分量之重,无人能及。本宫希望你能继续不忘忠义,忠于陛下,忠于天家。其实也不止是效忠天家,你就要成国舅爷了,又是世爵,本就与国同戚,如今亲上加亲,天家愈好,你贾家也愈好,是不是这个理儿?”

董皇后声音柔中带威的叮嘱道。

贾琮恭敬答曰:“臣明白,也谨记皇后娘娘的教诲。”

……

神京西城延福坊,宣国公府。

前书房。

宣国公赵崇与宋国公刘智分席而坐,赵崇之子赵昊与刘智之子刘东侍奉左右。

书房内并无其他仆婢下人伺候。

气氛有些凝重……

刘智身上也有重伤,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他干咳了两声后,对赵崇道:“大哥,如今局势到了这个地步,我连夜里都睡不踏实啊。我怎么没想到,咱们贞元勋臣,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相残杀……咳咳,咳咳咳……”

赵崇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沉道:“丰益,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看不透?朝堂争锋,政局之险难凶危,只会在沙场之上,不再其下。咱们这些人,若在沙场扬威,自然谁也不惧。可是,论政争,咱们斗不过别人的。也容不得你不去斗不去争,这便是权利斗争。”

刘智闻言,惨笑一声,咳嗽道:“咳,咳咳,大哥,不瞒你说,我是真的怕了,也真的心寒了。那么多老弟兄,追随着王爷打天下,当年死了多少弟兄,活下来的有多少?临了临了,还被人如此算计。”

赵崇抬眼看向刘智,想劝什么,却见刘智摆手道:“大哥,此事必有人在背后谋划,一步步让咱们贞元勋臣死伤殆尽。而且,也必有贞元勋臣给那位做内应,一步步突破。到了今天这步,咱们没有机会了,只能苟活于世。除非……”

“除非什么?”

赵崇沉声问道。

刘智自嘲一笑,眯起眼往皇城北面的龙首原方向望了望,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后,幽幽道:“除非,能调边军入秦关。”

……

PS:今天光棍儿节,在此我诚心诚意的祝大家节日快乐,嘿嘿嘿!

第六百四十三章 凉气

“嘿嘿嘿,哈哈哈哈……”

“你脑子里进水了么?笑什么?”

刚离了宫门,往锦衣卫指挥使衙门去的路上,贾琮就听展鹏不时的自己闷着乐。

一开始没理会,谁知越笑越欢实,到最后竟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唬了他一跳。

被骂了通,展鹏也没难过,反而有些得意的瘪着嘴,顾盼自雄的模样真的很欠抽。

不过见贾琮扬起了马鞭,他忙老实了下来,脚跟一磕马肚,马匹往贾琮方向靠近了些,他小声道:“大人,银军教我的那套银刀秘术,我想通了关节处,能练成了!等练成后,我不用双刀,让一只手,只用单刀,就能干趴下沈冰山。银军这套刀法秘术,真是厉害了,大人我跟你讲,这种压箱绝技哪里会随便外传,必是银军大人看我资质好……”

“闭嘴!”

见展鹏越说越激动,两匹马都靠在一起了,他还想往这边挤,贾琮一鞭子抽过去,把他的马抽开了些。

展鹏犹不住嘴,结果被贾琮又一鞭子抽在了身上,方委屈的闭上了嘴。

贾琮低声喝道:“你是猪脑子啊?你忘了你同我说过,你们这样的江湖强人什么时候才会把压箱底的绝招传给弟子?”

展鹏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面色骤变,目光中闪过一抹惊慌,失声道:“不能吧?他……他他他,银军要死了?他身子骨好着呢啊!”

江湖强人,唯有在心知必死之时,或是存下死志,才会将压箱底的绝学传给弟子,以继承衣钵。

两人这番动静,并没有瞒过身边人。

今日迎接贾琮的,除却他的一些绝对可靠亲兵外,还有展鹏新收的一些缇骑。

其中大部分人面色如常,也有人微微变了脸色……

贾琮狠狠瞪了展鹏一眼,顿了顿忽又问道:“要是我哪天也要死了,你陪不陪葬?”

展鹏闻言面色一变,干笑了两声,小声道:“大人,要是因为我守护不利,让你被歹人所害,那没说的,我必不苟活。那……要是大人你病了,或者酒色过度……”

“给老子闭嘴!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混帐当亲随!”

贾琮再一鞭子抽过去了,生生气笑了,骂罢,摇摇头,不再理会展鹏和一众偷着乐的亲兵,在众人护从下,拍马往衙门赶去。

“大人,银军看起来冷清的很,可他这是拿我当关门弟子了啊,可怜他一个孤寡老头子……罢了,以后我多生两个儿子,过给他一个当孙子,继他一门香火,总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没人烧纸钱吧?”

……

“大人!”

锦衣衙门内,魏晨、韩涛、姚元、沈浪四人都在,纷纷迎了出来。

四人一模一样的满脸兴奋中带着疲惫,熬红了眼睛。

这几日,四人怕是连一顿囫囵觉都没睡过。

魏晨坐镇锦衣衙门,韩涛、姚元带着缇骑四处抄家拿人,沈浪则作为宪卫千户,带人四处锁拿锦衣卫内部的违法违纪份子,被锦衣卫内部校尉们视若冷面阎王。

都是一刻不得清闲。

尤其是沈浪,此次犯人中女眷之多,自国朝鼎定以来,还属头一次。

若是寻常百姓家,男女多半能持平。

可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内,女人的数目要远远超过男人。

且通常模样都十分好看。

这让不少品性不端的锦衣卫内部番子们得了机会,得手了几回。

若非沈浪发现苗头发现的早,一口气连砍了七八个脑袋,并将首级传遍诸军,才刹住了这股妖风,锦衣卫这支新生队伍差点就毁了。

这也是贾琮身边的亲兵里夹带了新人的缘故,可靠的老卒,都被沈浪借去充当宪卫了……

贾琮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打量过后,点点头,道了声:“都辛苦了。”

魏晨三人笑了笑,沈浪只微微颔首,贾琮也已经习惯,进了衙堂落座后没有啰嗦,道:“陛下恩旨,此次抄家可截留三成,作为锦衣卫抚恤阵亡士卒,及维持日常运作之用。”

“太好了!!”

魏晨、韩涛、姚元三人闻言大喜过望,站起身来喜形于色。

魏晨笑道:“真真让人海松了口气,大人,再没来源,我都快要抹脖子上吊了。韩、姚两位镇抚使不敢聒噪大人,却见天儿的催我拿银子。也是奇了,我要有银子还能藏着掖着?这二人差点没把我逼疯哪!”

贾琮呵呵笑着看向韩涛、姚元,两人忙尴尬解释道:“战死的弟兄有些多,家人若不抚恤,其他儿郎们士气也上不来。”

贾琮点点头,道:“都是应该的,既然我不允许你们按前例搜刮地方,断了锦衣卫的财源,自然就该由我来负责解决。阵亡的校尉们,也理应得到抚恤。”

韩涛、姚元见贾琮体谅,登时放下心来。

韩涛趁机建议道:“大人,其实咱们锦衣卫也可以在街上那些门市商铺处收些常例银子。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还有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他们哪个都没少收,各有各的地盘。原先咱们锦衣亲军也有地盘,而且还都是油水最足的地盘。当年事变后,就都丢了。可如今咱们可以再抢回来啊!若能收回来,往后再没短银子的时候!”

贾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搜刮地皮能刮出几两油来?锦衣卫自有自己的财源,不必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没的跌了身份。”

不过念在韩涛近来勤勉的份上,贾琮没有多训斥,解释了句,道:“这次陛下恩准的军饷不少,这三成里除却现银外,可以多留几间门铺。雪沙洋糖的生意很快就进京了,到时候只这一个进项,就足够锦衣卫日常开支。”

略过此事后,贾琮又道:“陛下有旨,要尽快甄别出人犯中的主犯。要从严、从狠、从细,任何参与铁网山事变,除却那些罪证确凿无可争议的,要在菜市口明正典刑的外,其余但凡怀疑手上沾有鲜血,或者涉嫌在背后阴谋叛乱者,不需要露面,锦衣卫自行处决!”

此言一出,连正和沈浪挤眉弄眼展鹏都大吃一惊,更不用说韩涛、姚元等人。

贾琮却没有多解释,吩咐道:“尽快将名单送上来,对了……南安郡王府那一家,就不要留人了。”

……

入夜时分,贾琮才忙碌完,回了家。

万家灯火中,贾家东府亦是灯火通明。

不过这几日,居德坊公侯街上依旧有重兵防卫。

只这两日,就有不下五个身份不明的人,或明或暗的想闯进贾家。

好在贾家现在丁口简单,几乎没人外出,而想进来的,又要接受重重盘查。

幸而无事。

西府正干的热火朝天,千余工匠在荣国旧址上日夜不停,点着火把连夜赶工。

贾琮倒也不去看,也不担心工程质量问题,锦衣卫如今正满神京城抓人抄家,这些工匠们若连锦衣卫指挥使的屋子都敢敷衍糊弄,那他现在去看了也没用……

“三叔。”

进了前厅,贾琮就见一十八.九的年轻人垂手站在门前候着,看他进来,忙跪下请安。

贾琮点点头,叫起后问道:“家里一切可好?”

贾琏下江南后,之前安排的那位贾家族人管家管的,他家发家的速度贾琮看了都眼馋,便打发了那人去黑辽耕地,又让后廊下贾家四房的贾芸来管家。

这位在红楼梦里占了不少笔墨贾家族人,是个极知忠义的年轻人。

在贾家落败后,便是他和小红前往狱神庙探望宝玉,又和刘姥姥一道从青楼中救出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

可见品性不错。

见在贾家如同一座巍峨大山般威严的贾琮这般和睦说话,贾芸显然受宠若惊,不过也不敢如红楼梦中那般油嘴滑舌,本分道:“回三叔的话,家里一切都好。只孙老工头儿今儿问,既然起完堂屋就要修园子,那采买石料木材,使人挖湖掘河,堆土成山栽种草木花卉的事,现在能不能提前准备?因为念及三叔给的时日短,园子和堂宅又不同,所以他们担心临跟前时间不够用,耽搁了三叔的大事。”

贾琮道:“能提前准备自然可以提前准备,他们勘测过地形了?”

贾芸道:“中午吃过饭小憩的时候,几个老工头儿一并去的,还另请来一名叫山野子的营造大匠来,量好了地,从会芳园至西府后街,共圈了三里半的地。连图纸也一并画好了,只等今晚再修整一下,明儿就给三叔过目,看看哪处要改。另外就是,花费嚼用大致也算出来了,若按图纸修,那位山野子说,就算将会芳园那些亭轩移用,也要十几万银子……”

贾琮闻言问道:“银库里的银子够使么?”

贾芸忙道:“够使,只是这么大的数目,侄儿做不得主,请示了老爷,老爷也让侄儿问问三叔。”

贾琮点点头,微微笑了笑,道:“够使就行,你和林之孝一并合算着支用就行。芸哥儿,好好做事。你读书不行,做不了官。虽然我能安排你去做官,但这样做不合适。既然当不了官,那就多务些世务。以后每月自己支十两银子的月钱,好好照顾好你母亲。等我忙完这一阵,说不得会派你去南面公干,做大事。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你娘失望。”

贾芸激动的涨红了脸,跪下保证道:“三叔放心,侄儿明白三叔的意思。我娘也几番教诲我,说侄儿爹没的早,可若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为了些银子辜负了三叔的信任和好心,那她也认不得我当儿子,也没脸活了。三叔,侄儿一定踏实本分做事。跟着三叔学能为,多长进。”

贾琮点点头,道:“行,那去忙吧。”

打发走贾芸,又让展鹏自去寻李蓉,贾琮回到了宁安堂,就见黛玉和宝钗静静的坐在主座上,分坐左右,见他进来,两双或眸横秋水,或杏眼温柔的剪水明眸,齐齐看了过来,贾琮心底倒吸了口凉气……

……

PS:查资料查到了半夜,争取能有第二更,一会儿附带上曹家修园子的花费资料,我先去睡个美容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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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奏详核乌罗图查算西花园工程用银折》

曹家档案史料电子版之九

一百六十一 内务府奏详核乌罗图查算西花园工程用银摺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总管内务府谨奏:为遵旨查奏事。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二十日,分司乌罗图摺奏,查算曹寅在西花园修造房屋、挖河、堆泊岸等项工程,奉旨:交内务府总管查奏。钦此钦遵。查曹寅修建西花园、圣化寺各处工程,经将原任郎中、现放分司乌罗图之销算册,依照工程丈量,逐一查对,详细核算。计:云窗月树大小房屋一百二十七间,(中略)大小铺面房二十三间,膳房、清茶房、猪圈等处大小房屋三十七间,马厩西边大小房屋五间,总共修造大小房屋四百八十一间,木桥六座,闸三座,(中略)腰栏三十四丈二尺五寸,(中略)子墙一百十八丈七尺,木码头三座,(中略)散水六百十七丈六尺五寸,山石泊岸五百二十四丈四尺五寸,用山石云布一百八十四块堆的高峰十八处,挖河土厚四尺、长宽一丈,(中略)连同雇工,共用银一万一千四百八十四两零七分三厘。买楠木、杉木(下略)银六千三百九十四两零七厘,买汉白玉、青白石(中略)银九千五百五十一两五钱三分一厘,买砖瓦连同运工,银一万二千四百十三两五钱六分二厘,(中略)以上共用银十一万六千五百九十七两九钱七厘。比乌罗图查算奏报之银数,多出八百六十六两五钱四分四厘。为此,缮摺奏闻。

内务府总管赫奕、署内务府总管马齐,交奏事治仪正傻子、员外即双全转奏。

奉旨:著议奏。钦此。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总管内务府谨奏:为请旨事。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二十日,分司乌罗图具奏,曹寅在西花园修建房屋、挖河、堆泊岸等项工程,共用银十一万六千五百九十七两九钱七厘。等因。奉旨:交内务府总管查奏。钦此钦遵。经将分司乌罗图之销算册,依照修建工程核算,实际用银多出八百六十六两馀。再,修建房屋、亭子、船只、雨搭、帘子等项,又用银七万七千八百八十五两馀。等因具奏。奉旨:著议奏。钦此钦遵。

查分司乌罗图除查奏者外,多出之银八百六十六两五钱四分四厘及未奏报之银七万七千八百八十五两零四分九厘,此两项银两,理应入册,提出具奏,但乌罗图并未具奏,深为不合。乌罗图现在既系分司,请交吏部严查议处。为此谨奏,缮摺请旨。

内务府总管赫奕、署内务府总管马齐,交奏事治仪正傻子、员外郎双全转奏。

奉旨:这里头不仅是乌罗图,也有原任内务府总管保住,著交该部严查议奏。钦此。

朱批:知道了。

一百六十四 内务府奏请补放连生为主事掌织造关防摺

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初九日

总管内务府谨奏:为遵旨议奏事。

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初五日,奏事治仪正傻子、员外郎双全传谕;曹寅前因勤劳,给予兼衔;今其子连生,虽补父缺,但可否即任父职,抑给主事之职?如何之处,尔内务府总管理应具奏请旨,著即议奏。钦此钦遵。

查曹寅系由广储司郎中补放织造郎中,後因勤劳,兼摄通政使司通政使衔。奉旨,曹寅前因勤劳兼衔,今连生虽补其父缺,可否即任父职?所谕甚是。因此,请放连生为主事,掌织造关防。为此,谨奏请旨。

内务府总管赫奕、署内务府总管.佐领马齐、署内务府总管.郎中海章,缮摺交奏事治仪正傻子、员外郎双全转奏。

奉旨:依议。连生又名曹(禺页),此後著写曹(禺页)。钦此。

内务府总管赫奕、署内务府总管马齐谕:交各该管施行。

康熙五十二年

江宁织造.主事奴才曹(禺页)谨奏:恭请万岁圣安,

窃奴才包衣下贱,年幼无知,荷蒙万岁旷典殊恩,特命管理江宁织造,继承父职。又蒙天恩加授主事职衔,复奉特旨改换奴才曹(禺页)学名,隆恩异数,叠加无已,亘古未有。奴才自问何人,辄敢仰邀圣主洪恩,一至於此。今奴才於二月初二日巳抵江宁莅任,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接印视事讫。

窃念奴才祖孙父子,世沐万岁浩荡之恩,身家性命,皆出圣主之所赐,虽捐糜顶踵,粉骨碎身,莫能仰报高厚於万一。惟有凛遵圣训,矢公矢慎,冰兢自持,竭诚报效,以仰副万岁矜全之至意。

谨缮摺恭谢天恩,伏乞圣鉴,奴才不胜激切感戴之至。

朱批:朕安。

一百六十六 内务府总管赫奕奏请补放杭州织造处物林达缺摺

康熙五十二年四月初五日

为杭州织造处物林达徐启元病故,请补放其缺事。

江宁织造处库使桑额色,当差共四十五年,原任拨什库[注]波汉之子,汉人。

苏州织造处笔帖式和硕色,当差共四十年,原任员外郎辉色之子,满洲。

江宁织造处笔帖式韩楚安,当差共三十九年,六品笔帖式达理瑚之子,满洲。

苏州织造处笔帖式常德,当差共三十九年,原任拨什库胡什屯之子,满洲。

杭州织造处笔帖式舒恕,当差共三十七年,陵寝茶房总领兼员外郎额勒德依之子,满

洲。(中略)

将此等人名,各缮绿头牌一个,伏乞钦点。

内务府总管赫奕、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务.佐领马齐、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务.郎中海章,交与奏事治仪正傻子、员外郎双全、物林达苏成额、奏事张文彬转奏。

奉旨:现在该处官员,俱在此地,著问谁可派补,具奏。钦此。遵问李煦,答称:本处笔帖式和硕色,当差年久,人亦可用。又问曹(禺页),答称:我年轻,是小孩子,刚被放为彼处官员,看得桑额色当差年久等语。於本月初七日具奏。

奉旨:徐启元之缺,著以苏州织造处七品笔帖式和硕色补放物林达。钦此。

[注]拨什库即领催。

朱批:知道了。

一百六十八 曹(禺页)奏报江南五月雨水粮价摺

朱批;朕安。所奏知道了。

一百六十九 曹(禺页)奏请圣安并报雨水粮价摺

朱批:知道了。

一百七十 曹(禺页)奏请圣安并报雨水粮价摺

朱批:知道了。

一百七十一 苏州织造李煦奏进佩文韵府样书并请示刷钉部数摺

朱批:此书刻得好的极处。南方不必钉本,只刷印一千部,共中将乐纸二百部即足矣。

康熙五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臣李煦、曹(禺页)跪奏:

臣煦等於八月初八日奉到上谕:谕李煦、曹(禺页),朕集数十年功,将律历渊源御书将近告成,但乏做器好竹。尔等传於苏州清客周姓的老人,他家会做乐器的人并各样好竹子,多选些进来,还问他可以知律吕有人一同送来。但他年老了走不得,必打发要紧人来才好。特谕。钦此钦遵。

臣等遵即传於苏州清客周启兰,着他选择做乐器的人。周启兰年老不能行走,谨举荐钱君达、张玉成二人知道律吕,会做乐器。臣等差家人护送上京,伏候俞旨,并将各样竹子进呈。

第此等竹子,俱产浙江,必於冬间取起方好,今年来苏州的俱已卖完,一时未有佳者。目下正值冬天,臣已差人往产竹地方前去寻觅,俟一得随即星赍进上。理合奏闻,伏乞圣鉴。所有奉到上谕一道恭缴。

朱批:目下不会细问,待问明白另有旨意。

朱批:朕安。

朱批:知道了。

一百七十五 内务府总管赫奕等题孙文成请兼盐差应勿庸议本

康熙五十二年十月十四日

内务府总管兼办奉宸苑事.加二级臣赫奕等谨题:为遵旨议奏事。

据杭州织造.郎中孙文成奏称:前经内务府总管具奏,奉旨命奴才会同江西巡抚,料估重修江西龙虎山庙宇所需钱粮,明白具奏。钦此钦遵。奴才於六月初六日起身,十七日到达贵溪县,与巡抚佟国(襄力)前往龙虎山,会同查看。除万法宗坛真人张继宗所住房屋不修外,大上清官、龙虎观两座庙宇,估算共用银一万八千八百馀两。除料估册外,并绘制庙型,恭呈御览。奴才身受主上养育之恩,感激不尽。所行一切,皆依圣主训示而行。康熙四十五年,又将奴才补放杭州织造办事,天高地厚之恩,虽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於万一。奴才敬思,江宁、苏州两地织造,每年皆撙节钱粮二十万两。奴才过承圣恩,略无报效,为此昼夜惶恐不安,深觉置身无地。现在重修龙虎山庙宇,又需用银一万八千八百馀两,即将动用三处织造所收备办杂项应用之款,奴才实为不安。因思两淮盐差李煦等,即於康熙五十三年十月内,任满十年,奴才叩请施恩,从康熙五十三年十月两淮盐差李煦任满之日起,续将康熙五十四年盐差,赏给奴才兼管一年。除江宁、苏州两地织造,照常撙节二十万两外,杭州织造亦撙节十万两,三处一年共节银三十万两,尽数纺织。至康熙五十四年夏季,将所撙节之银两分送三处,购买生丝织缎,备做康熙五十五年进送之用。又,重修龙虎山庙宇,用银一万八千八百馀两,亦请动用撙节款项。再,奴才等三处织造官员,既关系各个职任,不敢久留,因此请交江西巡抚佟国?,派其属下能干官员,依照估算,监视重修;所用钱粮,请由江西藩库银暂时借用,重修竣工後,由该巡抚查明销算奏闻,按照所用银数,奴才将康熙五十四年盐差内撙节之钱粮,送交江西藩司,补还库内。如此奴才可尽力勤勉,撙节钱粮一年,以图报效圣主之恩等因具奏。奉旨:著交内务府总管。孙文成所说,欲在两淮盐差上一年,撙节银两修庙之事,断不可行。孙文成年纪已老,对曹寅、李煦也很无益。朕降旨说的是修庙之事,即以三织造处所馀钱粮修建,如有不足,著向李煦取用数千两,如此很可完成工程。至其略估之处,著内务府总管议奏。钦此钦遵。

臣等议得:巡抚佟国(襄力)、郎中孙文成奏称,重修龙虎山庙宇,估计共用银一万八千八百馀两,已将其估算细数册核对相符。此庙既系特旨重修,孙文成奏请欲在两淮盐差一年任内,节银修庙之事,应勿庸议。可按照估计银数,交由巡抚佟国(襄力),派其属下能干官员,敬谨着实重修。查去年江宁织造馀银五千一百零六两二分、售米银一万两,苏州织造馀银八千七百三十八两二分,杭州织造馀银七千四百三十四两二钱七分,三处共馀银三万一千二百七十八两三钱一分。即按照估计工程用银数目,由此项银两内支付修建。完工时,所用款项,著佟国(襄力)详细查明销算具奏可也。为此谨题,缮本请旨。

内务府总管兼办奉宸苑事臣赫奕、署内务府总管.加一级.佐领马齐、署内务府总管.加二级.郎中海章,交与奏事员外郎双全、物林达苏成额、奏事张文彬转奏。

奉旨:依议。钦此。

朱批:知道了。

一百七十七 苏州织造李煦奏代理盐差所得馀银尽归曹(禺页)补帑摺

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臣李煦跪奏:

窃我万岁如天如地之仁,轸念曹寅身後钱粮,特命臣代理盐差一年,将所得馀银尽归曹寅之子曹(禺页),清完所欠钱粮。如此弘慈,真亘古之所未有也。今臣於十月十二日已完代理一差之事,谨遵旨意,不敢自图已私,凡一应馀银,臣眼同两淮商人,亲交曹(禺页)。而计所得之银,共五十八万六千两零。内解江、苏二织造钱粮二十一万两,解江、苏二织造买办修理机房自备船只水脚钱粮共五千两,解江宁织造衙门备办诰命神帛养匠钱粮一万二千两零,代商人完欠归收运库二十三万两,又解补江宁织造衙门亏欠九万二千两零,共五十四万九千两零。臣俱眼同曹(禺页)解补清完讫,尚馀银三万六千馀两,俱曹(禺页)收受。

窃念曹寅、曹(禺页)父子,仰荷圣主格外洪恩,上以弥补钱粮,下以保全妻子。不特曹寅感泣地下,曹(禺页)母子顶戴生全,臣与曹寅亲戚共事,见其仰荷隆恩,善全身後,臣寤寐之间,时为感激涕零也。

臣代理已毕,曹(禺页)补帑已完,理合具摺奏闻,伏乞睿鉴。臣煦临奏不胜悚惶感戴之至。

朱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江宁织造.主事奴才曹(禺页)谨奏,为恭谢天恩事。

窃奴才父寅去年身故,荷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怜念奴才母子孤寡无倚,钱粮亏欠未完,特命李煦代任两淮盐差一年,将所得馀银为奴才清完所欠钱粮。皇仁浩荡,亘古未有。令李煦代任盐差已满,计所得余银共五十八万六千两零,所有织造各项钱粮及代商完欠,李煦与奴才眼同俱已解补清完,共五十四万九千六百馀两。谨将完过数目,恭呈御览。尚馀银三万六千馀两,奴才谨收贮。

窃念奴才祖孙父子世沐主恩,涓埃莫报。自奴才父故後,奴才母子孤苦伶仃,孑然无倚,且又钱粮亏欠,粉身莫赎。乃蒙万岁破格天恩,俾钱粮得以清补全完。不特级才母子身家性命得有矜全,奴才故父九泉之下,亦得瞑目。如此昊天罔极之恩,虽肝脑涂地,亦难报高厚於万一。奴才母子相依感激痛哭,惟有朝夕焚香顶祝万寿无疆。奴才随後即起身赴阙,恭谢天恩。

谨先具摺奏闻,伏乞圣鉴。奴才不胜感激顶戴之至。

朱批:知道了。

一百七十九 苏州织造李煦奏与曹(禺页)奉旨采办石竹情形摺

朱批:知道了。未见竹子,难说好歹。

朱批:当日曹寅在日,惟恐亏空银两不能完,近身没之後,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馀剩之银,尔当留心,况织造费用不少,家中私债想是还有,朕只要六千两养马。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一血

“咦,怎就二位女神仙子在此?”

气氛在沉默中度过两个呼吸后,贾琮忽然惊奇的发现,眉眼含笑的看着二人问道。

宝钗、黛玉心中齐齐松了口气,然后都微带嗔意的白了贾琮一眼,还女神呢,私下里夸夸她们或许会高兴,可当着彼此的面,真难为情……

不过看到贾琮丝毫没有难为情的神色,二人却没那么厚的脸皮,纷纷垂下螓首。

她们今天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坐在一起,所为者,哪里是她们自己……

不过因为爱煞了他,不愿让这坏人作难罢。

也是二人年纪尚幼,虽皆聪慧,然到底未经许多世事,情之一字,尚未被世俗杂念混杂,才能如此单纯思量。

“我贾琮才貌无一,何德何能,竟得二位夫人垂青……”

“呸!”

贾琮话没说完,就被俏脸大红的黛玉、宝钗二人齐齐啐了口:“哪个是你夫人?”

贾琮呵呵笑着向前,左右看了看也没见到个人影子,知道平儿、晴雯等人多半逃离了这修罗场……

他也乐得如此,否则更不知如何头大。

到了距离二人两步前,贾琮干脆席地而坐,仰视两个羞赧沉默的女孩,温声道:“宝姐姐、林妹妹二人,皆容颜绝世,品性贤淑善良,又都聪慧过人。寻常人能得其一,便可自傲终身。我有幸能拥有你们,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和福气。无以为报,只愿以此真心,余生与二位夫人相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黛玉氤氲着朝露的眼眸无限温柔的看着贾琮,只想用一生的时间来听他倾诉情话。

宝钗虽也感动,却理智的多,轻轻一叹,道:“我……我们,并没什么,你待我们的好,我们也知足。只是……你家里老太太她们,还有我娘……”根本没法往下深想,宝钗都觉得头疼不已。

至于贾琮说,带着她们乘巨船出海远洋,至今她还是觉得太梦幻了些……

再者,她也舍不得离开她母亲啊。

一团乱麻。

贾琮呵呵一笑,看着宝钗道:“放心,给我最多半年的功夫,我一定能解决。你不信我么?”

话已至此,宝钗虽还是一颗杂乱无章的心,想不出贾琮能有什么法子解决,但也只能点点头,道:“我信……不过在解决之前,还是继续瞒下去罢。不然,只宝兄弟闹起来,也够你受的。你能对老太太不相让,可你家老爷太太那里,你可是欠着好大的人情呢。”

见黛玉低下了头,贾琮笑道:“一码归一码,老爷太太对我的恩情,我并非不会回报。偌大一个荣国府我给他们,宝玉的一世富贵我保着他,如此还不够?真要是还不够,我连这个爵儿还给他们也行,但要我林妹妹,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也就是你们两担心麻烦,不然就算现在掀开这层面纱我也不惧,谁又能奈我何?”

“……”

宝钗闻言滞了滞,看了看自信的无以复加的贾琮,又侧过脸看了看神情快要融化的黛玉,生生气笑道:“倒是我白替你们担心了?”

贾琮和黛玉闻言忙挤出笑脸,赔笑道:“断没有的事。”

宝钗却愈发差点吐血,这两人竟默契到这个地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两人连赔起的笑脸都出奇的像。

一时间,让她生出了她才是多余的心思,激愤羞恼之极,她站起身来,抬脚便走。

黛玉虽然刚刚心花怒放,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见宝钗起身要走,知她气极,便忙对贾琮使眼色。

贾琮自不会让宝钗离去,刚经过他身边,就被他伸手一揽,在一声惊呼中,给拉倒入怀,抱在膝上。

这还是第一次当着人面这般亲近,宝钗魂儿差点没飞出来,简直没法活了,满脸羞红,急道:“快让我起来!”

贾琮先对醋意瞬间升起的黛玉使了个眼色,然后规规矩矩的抱着宝钗,温声道:“人的性格不同,自然处事不同。林妹妹天真烂漫,宝姐姐沉稳贤德。一个家里,总要有各样的性子,才会五颜六色,多姿多彩。你和平儿姐姐一般性子,平日里多操心些家务,林妹妹和晴雯她们一个性子,活泼好顽些。大家相互包容点,日子才会越过越有滋味嘛。”

看着近在咫尺的贾琮那张俊秀的让人心酥的脸,听他如此温柔的劝慰,宝钗心里的羞恼渐消,不过当着黛玉的面,她到底在贾琮膝上坐不下去,还是挣扎着起了身,红着脸轻声道:“我并非使小性儿,也不是不能包容。只是……慢慢来吧。日子还长……我先回去了,我娘还在等我呢。颦儿和琮兄弟在这坐着……”

说罢,往外走去。

黛玉忙又对贾琮使了眼色,她也理解宝钗,到底是人家最先和贾琮好的,让她这样一进来,再宽大的心怀,也难免留下些芥蒂。

之前两人虽也谈了许多,算是和解了,达成默契不让贾琮着难。

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

且她和贾琮总是不经意的表现出琴瑟和鸣,换做她是宝钗,心里怕也难受……

贾琮眼神温柔的看了黛玉一眼后,起身出去相送宝钗……

……

跟出门外,就见宝钗已走到拐角处,贾琮三两步上前,牵住她的手,却没送她回家的意思,将旁边耳房的门一推,拉着宝钗就进了耳房。

再看她,却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想要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哪有那么容易……

第一个,总是最受伤最痛的。

贾琮还未开口,宝钗却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哽咽道:“道理我都懂,你的心思我也都明白,可是,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好难过……”

贾琮轻轻抱着她,点点头,轻声道:“我明白,原是我的不对。”

宝钗连连摇头,梨花带雨的哭道:“事情你都与我说清楚了,并未瞒我,我都知道的。可是……呜呜呜……”

说到最后,宝钗也说不下去了,伏在贾琮肩头,哭的像个孩子……

贾琮抱起她,走到里面的床榻边坐下,却未轻薄,只静静的拥着她,听她的哭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钗似哭累了,终于停止了抽泣,从袖兜里取出锦帕来拭泪。

贾琮从她手中接过,轻轻的替她拭去有些红肿的杏眼边的泪痕。

又吻去了她脸上的泪渍。

看着眼睛微微湿润的贾琮脸上的自责,往昔锋利的眼眸也变得黯淡无光,宝钗心里登时一痛,慌忙握住贾琮的手,说道:“琮……郎,我没事的,只是想哭一场,哭出来就没事了,琮郎不要这样……”

贾琮微微一笑,将宝钗揽进怀里,柔声道:“你没事就好,若心里还不舒服,就同我说。总要让你迈过这个心坎儿,不然我也不会快乐的。”

宝钗反拥住贾琮,摇摇头道:“你要快乐,我才能高兴。我真的没事的,过些日子就好了。颦儿是个好的,以前都说她小性儿,如今看起来,原是她心里没个安定,总以为自己没了娘又远离爹,寄人篱下,飘摇不定,才容易孤苦多疑。现在有了你爱护着,她对其他的事,反倒都不在乎了。倒是我……”

贾琮低下头,在她娇嫩的樱唇上亲了亲添了添,柔声道:“你和她,各有各的好。方才我就说了,林妹妹秀外慧中,不受礼法的拘束,自由自在。你呢,则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我相信你日后一定能做好相夫教子的事。说不得,连林妹妹的孩子也一并教了。我相信你会是个好妻子,也会是个好母亲。”

这太过超前的话,让宝钗俏脸晕红起来,尤其是贾琮揽在她腰间的手,又悄悄上滑到某处,爱不释手……

她也不知道,贾琮怎么总会将这种让人面红心跳的话和事,说的那样自然,做的那样自然……

偏生,虽然让她心里砰砰跳,呼吸急促,面上发烫,可宝钗真的好喜欢听那些话,也喜欢被他轻薄……

她终于抬起了螓首,一双微微红肿但依旧极美的杏眼,眸光如水的望着贾琮,显然已是动了情。

贾琮见之,嘴角弯起一抹笑意,将她放倒在床榻上,欺身上去……

……

宁安堂内,贾琮宝钗刚走,藏身暖阁随时准备救火的平儿、晴雯等人就出来了。

平儿笑意吟吟,晴雯则嘻嘻哈哈,看着黛玉挤眉弄眼道:“方才姑娘和三爷说一样的话,气的宝姑娘起身就走,我差点没笑出来,姑娘该不会和三爷串通好的吧?”

春燕骂道:“让你读书时就知道睡觉,诗里都说了,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听到这句后,黛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抿嘴笑开了花。

平儿笑道:“我只敬佩姑娘好胸怀,谁也没想到呢。姑娘做事大气,怪不得我们爷最喜欢姑娘。”

黛玉红着脸道:“快别说了,昨儿他才同我说过,若非平儿姐姐非要推让,他原只想守着平儿姐姐过一生呢,根本没我们的事……”

这会儿说起来,黛玉语气都有些懊恼。

平儿唬了一跳,然后笑的更灿烂了,道:“这才是顽笑话,我若敢这般不知分寸,还能活不能活了?如今这样,已经承了太多福分了,我极知足了。姑娘和宝姑娘都是极好的性子,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好过呢。”

黛玉脸愈红,嗔道:“姐姐也来取笑我!”

晴雯忽道:“那那位太后侄孙女儿怎么办?她可不是好性子。”

黛玉忙道:“再不会,叶姐姐比我们更好,断不会欺负人呢!”

晴雯登时傻眼儿了,道:“她还真来啊?”

黛玉灵秀的眼眸转了转,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将贾琮的“一血”其实是被叶清取去了的残忍事实说出来。

平儿也岔开话题,说了起后面起园子的事。

一家人说说笑笑,又有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观摩完工地上的热闹回来,一大家子,也就愈发热闹了……

……

PS: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我一个单身情圣写出了这样的文字?是心底深处那些前女友们么?怀念她们。另外这本书开始进入收尾阶段了,看来年前能够完本,三年没好好过年了,今年终于可以轻松过大年喽!

第六百四十五章 母女

“宝丫头回来了……”

薛家小院,正间,薛姨妈正歪在秋香色大条褥铺就的炕上,让同喜同贵捶着腿。手上却拿着一本账簿,面上带笑的看着。

看同喜同贵直起腰身,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就见宝钗进了门儿。

宝钗应了声,道:“妈这早就回来了?没和哥哥多说会儿话?”

薛姨妈笑骂道:“你那混帐哥哥什么性儿你还不知道?这些日子没能出去,差点没疯了,哪里能……”

话没说完,薛姨妈忽然住了口,脸上慈爱的笑容凝固,她借着烛光,猛然将头往前伸了伸,眯起眼来紧紧盯着宝钗。

宝钗心头一跳,面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抹红晕。

其实,这红晕一直也未消尽……

薛姨妈骤然瞪大的眼中浮起一抹惊恐和震动,她看着宝钗的眉眼,看她眼角尚未退去的春情,惊骇的手中的账簿掉落在炕上犹不自知。

她伸出手,颤巍着指向宝钗道:“你……你你……”

宝钗见瞒不过,红着脸先对同喜同贵道:“你们先出去罢。”

同喜同贵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后,不敢啰嗦,见薛姨妈也没留人,行完礼就齐齐出去了。

等她二人出去后,薛姨妈一张脸登时涨红,满面震怒,已经注意压低声音,可依旧难掩声音尖锐,惊怒道:“宝丫头,你做了什么?”

像她们这样的当家太太,旁的本事且不说,只看女孩儿变成女人的本事,个个都是顶尖高手。

尤其是女孩子变成女人的第一天,常人看不出端倪,可在她们眼中,简直就同换了个人般!

一时间,薛姨妈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最害怕的丑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宝钗无言的跪在地上,心里也忍不住的苦笑。

别说薛姨妈,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今天鬼迷心窍,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了贾琮……

不过,她并不后悔。

若是落在了黛玉后面,那她才会后悔。

虽然已经接受了在一起的现状,也准备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的生活下去,但女孩子间若没有攀比心,那还叫女孩子们……

而且,只一回想贾琮的温柔对待和种种亲密甜蜜,就让她好似被一阵风儿送上了青云之巅般,叫她忍不住面红耳赤,身子发软……

当然,这种事死都不能说出去的。

正心思百转间,就听上面她娘薛姨妈绝望的声音气恼的教训个不停:“我几次三番叮嘱你,万万不能到这一步,哪怕你果真要跟了他,可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才最好,不是说好了,只有等确定他不会有事连累到咱们再说。偏你就是不听,你让他得了你的身子,往后他必会轻贱你不尊重!宝丫头,你糊涂啊,你糊涂啊!!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宝钗抬起头,看着薛姨妈道:“妈,我不会后悔的。”所谓以前说好的,也不过是贾琮教她不要和她娘争才应下的。

薛姨妈怒极道:“你不后悔?那我问你,琮哥儿可同你说了,何时娶你过门儿?他连你的身子都贪了去,可许诺给你一个一品诰命?”

宝钗咬了咬唇角,眼珠悄悄转了转,轻声道:“他说了,半年后就可以成亲。”

薛姨妈闻言顿了顿,不过依旧恼怒,压低声音怒斥道:“他果真这样说?他的话你就信?就算是真的,你难道就没听你舅母姨母她们说过,琮哥儿看起来风光,以后未必就能得善终!!你想被他牵累着,卖入教坊司?真要到抄家九族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妻族也在九族内!”

宝钗脸色一变,却还是摇摇头道:“他也说了,若这次陛下重赏他的救驾大功,升了他的爵,让他成为国公,那他就真的险了,要想后路了。可如今陛下压着他的爵不赏,便是为了让他做个长长久久的臣子,他的危机已经过去了。妈,你放心。琮……兄弟,是世上极聪明的人。外面都说他是天下第一才子,舅舅、姨母他们能想到的事,外面那些诰命们能想到的事,他难道会想不到?他忠于王事,数次救驾,还救回了天子性命,陛下知他忠心,所以这次才回护起他,压着功不赏。”

薛姨妈听完,脸色好看了些,道:“果真?你哥哥先前倒也这般说过……可就怕他贪慕权势富贵,为了博富贵才那样……唉,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真要到抄家灭族那一地步,就算你和他成不了,薛家也难落好下场。现在不管真不真,让他赶紧找人来提亲才是正经,总要先订了亲再说。不然万一你怀上了孩子,过几个月我薛家还要活不要活了?”

宝钗闻言,一张脸差点滴出血来,自然无法同她妈说,最后时候,贾琮用了别的花样,没有……

那画面,她都不敢在人前想,腿都软的站不住……

不过,她还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解释道:“他原是准备来着,不过我看他近来那样忙,就说三个月后再提也不迟。”

其实这些话贾琮都没说过,三个月提亲、半年成亲,什么都没有……

欢好完,宝钗就担心会被薛姨妈给看出来,贾琮却告诉她,不管薛姨妈要求什么,都只推到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到那时,什么都能解决了。

所以她才会如此答。

至于三个月、半年后贾琮能不能办到,她信他……

薛姨妈听闻此言,脸色先黑了黑,可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怎样?

连老本儿都已经输进去了,再计较些细枝末节,也没用了。

她如今能做的,只能是帮着她这个傻丫头,好好算计一番。

若贾琮果真不会出事,宝钗能坐稳一个一等冠军侯夫人,倒也不是太坏的事……

念及此,薛姨妈长叹一声,先叫起道:“你起来罢,唉,往日里我那样信你,知道你是个心里明白的,却没想到……我每日里提心吊胆,就怕你们小儿女在一起忍不住做下这等事来,乖女,你这是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妈,别说了……”

宝钗俏脸通红,羞的快要无地自容,同薛姨妈说道。

薛姨妈险些气笑,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不过到底给自家姑娘留体面,嗔道:“和你娘还害羞?”

等拉着宝钗坐在身边后,薛姨妈又变得伤感起来,道:“没想到,转眼间娘的女儿都要嫁人了……对了,琮哥儿果真说三个月后提亲,半年后成亲?若是如此,那娘现在起就该给你准备嫁妆了……”

宝钗闻言,虽羞不可耐,但还是劝道:“妈,这些你都先别急,也先别在姨母她们跟前说,明天封大表姐为贵妃的圣旨就要下来了,她家这几月都要忙这事。而且,琮兄弟他现在有大事要做,别影响了他。他眼下许多事都在极紧要的关头,万一出了岔子,那可真就要出大问题的。妈,你可千万记住了,这三个月内,千万别说漏了嘴。”

薛姨妈气道:“我就不信,他成亲不成亲,能影响什么大事!我看他就是在哄你!”

宝钗提醒道:“妈,你忘了叶家那位,若是让她知道了,必寻咱们家的事。她拿咱们内宅没法子,可要是哥哥出去了,她有的是法子整治。你若说漏了嘴,这府里人多口杂的传了出去,那哥哥这一辈子都不用出门儿了。”

薛姨妈闻言,怒极反笑,伸出手指在宝钗眉心“狠狠”点了下,道:“一个个都会拿那个孽障要挟我,真当我不明白你们的心思?”

宝钗忍不住红了脸,抿嘴轻笑道:“那妈你愿说就说,左右等哥哥出了事,他也能出手相救,不过或许要受不少皮肉之苦……”

薛姨妈:“……”

……

贾母院。

在水房冲洗了番,并接受了晴雯、香菱的嘲笑后,贾琮神清气爽的去了贾母院。

并让人请了贾政、王夫人、李纨、王熙凤等人同去。

待贾琮到贾母院时,众人正好将将落座。

也许花钱大兴土木能让人心情愉悦,这两日贾母、王夫人等人也不再为荣庆堂、荣禧堂被焚毁感到难过了。

平日里稍有动静都睡不着的贵人们,如今连夜里西面不时传来“嘿哟嘿哟”的号子声,都不嫌闹的慌,睡的倍儿香。

此刻看到贾琮进来,连贾母都没掉脸子,问道:“巴巴的把我们都叫起升堂,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凑趣的笑了阵,王熙凤左看看右瞄瞄,高声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不知道,但我担保,必是好事!不然三弟怎看起来如此精神?这还沐浴更衣了番才来?”

贾琮呵呵一笑,心道这些内宅的娘们儿一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不成?

他看了一双丹凤眼瞄着他看不停的凤姐儿,抽了抽嘴角,对贾母等人淡然道:“今儿去宫里禀奏差事,说罢公事,陛下同我说,明儿册封大姐姐的册封诏书就要颁下了。我又去后宫看了看大姐姐,正巧儿皇后娘娘也在,又勉力了一番,也说明儿就要下诏书了。我回来便同老太太、老爷和太太说一声,也好有个准备,明儿要大妆朝服进宫谢恩的。”

此言一出,贾政自然高兴之极,然而贾母和王夫人却第一时间对视了眼,面上竟看不出喜色……

见此,贾琮眼睛微微眯起,心里轻笑了声,人心不足……

也是,本就注定要封妃的,这会儿下诏书也在意料之中,自然没多少惊喜。

非但没惊喜,说不得还会因为董皇后的复出而感到沮丧。

毕竟,她们心里未尝没有期待过,元春母以子贵,一步封后。

如今,却是大打折扣了……

册妃和立后,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纵然是贵妃皇贵妃,那也只是妃,恩及不到母族。

唯有成为皇后,母族才叫后族,才会恩及数代,宝玉也才能成为正经的国舅爷,贾政才能成为正经的国丈。

不过……

两人并未沮丧太久,只要元春腹内怀有龙种,待皇子降生,登基之时,便是元春升太后之日!

……

第六百四十六章 诗社

崇康十四年,三月二十七。

春日明媚。

一早起来,贾琮带着平儿、晴雯、春燕、香菱等丫头,还特意让小角儿去扰了愈发爱睡“美容觉”的黛玉一起,在宁安堂前去了大插屏的宽敞庭院里晨练起来。

这年月,莫说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就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们,也少有蹦跳动弹的,教养嬷嬷会骂她们没正行。

所以,当下女子们的产关,才会成了鬼门关。

为了让家里女孩子们喜爱运动,贾琮也算费了心思。

最简单的跳绳就做了十来条,跳绳跳的最好的是晴雯还有娟儿、觅儿几个小丫头。

不过晴雯跳的最好看,她本就生的靓丽,每次跳绳时还爱笑,愈发明艳。

黛玉、平儿等人就不爱跳了,尤其是黛玉,大家小姐自小就被教诲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笑不露齿,行不摆裙。

跳绳什么的,都是小丫头子们才顽的。

而香菱和春燕不爱跳,则是因为……

两人身形不大适合。

春燕还好,香菱则随着日子越过越好,再加上她娘封氏为了弥补幼年缺失的母爱,给她做了好多好吃的,使得身量渐渐丰润。

尤其是胸前,日渐饱满。

跳起来很累不说,还会摇的根部痛……

所以,贾琮又将毽子坐了出来。

管事媳妇家就有人养着鸡鸭,取了彩色羽毛来,用锦缎缠了铜钱包裹了,便是一个好看的毽子。

黛玉踢毽子最有灵性,或许是因为毽子好看的缘故,贾琮只示范了几次,她自己便能将毽子踢出花样来。

所以每日清早,贾琮在慢跑或者用两个自制哑铃锻炼臂力时,就能看到满庭院的跳绳翻飞和毽子起跃的画面。

倒也赏心悦目。

小半个时辰后,美人们都变的娇喘吁吁起来,额前也都蒙上了一层虚汗。

黛玉并着膝,坐在抄手游廊的桅杆上,抿嘴轻笑着看贾琮还在那里蹲着马步,双手拎着两个“石头锤子”,在身前晃来晃去,十分有趣。

平儿、晴雯、春燕等人也停下了,唯有似乎不知累为何物的小角儿和方方元元还在疯顽。

不过等贾琮也停了下来后,小角儿也不跑了,巴狗儿一样围在贾琮身边献殷勤,一会儿跑去拿茶水,一会儿拿巾帕。

原本都是平儿等人在做这些事,今儿不知怎了,就看着小角儿带着方方元元来做。

贾琮也不好奇,微笑着受用后,小角儿见他不主动问,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挤出一张大大的讨好笑脸,道:“三爷!”

贾琮问道:“什么事?”

小角儿巴巴道:“我想和小七、小八还有李蓉学武功!”

贾琮明白怎么回事了,便笑道:“那你去学好了,需要什么直接同平儿姐姐说,同你林姑娘说也行。”

穷文富武是有道理的,福海镖局人人勤奋努力,可一大家子过的并不富裕,就是因为练武极耗银子,只每人海量的饭量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担负的起的。

如小七小八她们,力气都极大,代价便是每顿饭都要用桶吃才能吃饱。

好在来了贾家后,肉食不缺,营养补足了,倒不用吃太多米了。

不然寻常人家根本养不起……

不过贾琮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能相聚在一起便是缘分,能让身边的人做她们想做的事,过她们想过的生活,贾琮觉得很有成就感。

看着小角儿笑的满脸花开,拉着方方元元磕了头后,叽叽喳喳的跑去寻小七、小八她们了。

那些武者,不会和这边的菜鸟们跳绳踢毽子,她们有她们晨练的法子……

晨练结束后,贾琮汗流浃背,对就准备离开的黛玉道:“今儿要进宫忙一天,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黛玉闻言抿嘴一笑,轻娇娇的道了声:“知道了。”又道:“你在外面也仔细着,别太操劳了。”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后,黛玉转身离去。

……

贾母院。

早早的,贾母就让鸳鸯给她换好了诰命大妆。

理论上,贾母才是整个贾家最尊贵的人。

不止贾家,整个大乾帝国,比她尊贵的命妇,也屈指可数。

她是一等荣国太夫人,正经的国夫人。

头戴金花八宝凤冠,身披云霞五彩帔肩,面色尊容。

通常而言,一个女子若非生在或是嫁入天家皇族,那么她的人生顶峰,也只能如此。

在贾琮没有奇军突起,扛起贾家大旗前,贾赦、贾珍一干逆子们,其实都托庇在贾母的羽翼下才能活的如此滋润。

老人在,香火资源便在。

许多人看在老人的面子上,总会相容相忍一些。

这种事便在后世都还存在,更不用说在当下封建社会的顶峰。

王夫人的诰命服就差了许多,不过是金绣云霞鸳鸯纹的五品宜人服。

偌大一个贾家,如今也没几个诰命了,原本尤氏还是三等将军夫人。

不过随着整个宁国府都被除爵,她自然也就歇菜了……

看着稀少的丁口,贾母面上有些戚戚然。

薛姨妈却笑着劝道:“如今家里人虽少些,可都金贵。而且你家如今越发兴旺了,比我才来时更强多少倍。可见你家的气运愈盛。有这气运在,往后还怕人少了?如今几个哥儿和姑娘都长大了,用不了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小子姐儿们怕要挤不下咯!”

贾母心思大,不会被愁心的事困扰太久,听薛姨妈这般一说,就又高兴起来。

确实没错,她家里还有四个姑娘,三个哥儿。

尤其是宝玉和贾琮,两人看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宝玉打小就有喜欢漂亮女孩子的毛病,抓周时都抓的胭脂水粉,为这事他老子气个半死。

贾琮就更不用说了,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的清冷模样,可房里人也没见他少收几个。

往后儿女能少得了?

心里哼了声,贾母心里倒想看看,以后贾琮能怎样养好儿孙。

也遇上一个不省心的,才让他知道亲长们的苦。

念及此,贾母忽地问道:“这两日怎不见宝丫头?”

薛姨妈笑道:“这两日她身子不舒服,就在家待着,没来给老太太请安。”

她素知贾母的心思,是想把宝钗说给贾琮,当然,并不是为了贾琮和宝钗好,只是想让她的亲外孙女儿能和宝玉好。

不过也无所谓,只要能安这份心便是好的。

到了这个地步,薛姨妈虽然还是觉得即将成为国舅爷的宝玉更合适,却也只能认了……

而贾母也只当宝钗来了月事,没再多问,赞了赞宝钗后,对薛姨妈道:“一会儿我们出去,家里还要劳姨妈照看一些。太太、兰儿他娘、凤丫头都随我们进宫,娘家人去的太少了,大姑娘面上不好看。可家里大人都走了,只留下宝玉他们姊妹,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麻烦姨太太了。”

薛姨妈“哎哟哟”笑的灿烂道:“老太太这话可外道了,举手之劳都算不上,说起来,如今我们还在老太太家做客。几次说了要在外面寻套宅子,可总遇上事。过了这段时日,可一定要搬出去。没有长年累月在亲戚家赖着不走的道理……”

话没说完,就被贾母、王夫人还有凤姐儿等人一迭声的挡了回去。

见气势汹汹,贾母也好笑的笑了起来,道:“瞧瞧,都是留你们的。姨太太可别再有这个心思了,这二三年来姨太太也都看在眼里,那个孽障性子霸道,眼里连一点沙子也容不得,不懂得难得糊涂的道理。但凡有点岔子,就得理不饶人,结果倒好,老亲故旧们,一年比一年少,京里的祸害完又去南边祸害,往常到年节里,只南省老家往京里送节礼的人家就不知有多少,现在再看看,大都离的远远的。家里就快只剩姨妈一家亲戚了,若再疏远了去,我们这一府人也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大笑起来,连堂上贾家姊妹们都忍俊不禁。

宝玉都在同迎春、探春等人道:“老爷的门生这回又折进去两个,听说已经都折没了……”

迎春笑了笑没出声,探春则好笑道:“二哥哥,你可去见了那傅秋芳不曾?”

宝玉先悄悄看了眼正在一旁同惜春说笑着的黛玉一眼,然后才压低声音笑道:“之前贾琮带我去看过一回,傅家没了,可老爷还是让琮哥儿念在过往的份上,照看一下她家女孩子。可恼不知谁在老爷太太处告了密,害得她不能进咱家。我同她说了会儿话,她也是个会作诗的,写的诗极雅。对了三妹妹,你上回不是说想要起个诗社么?怎么不见动静了?”

探春犹豫了下,道:“总没勇气啊……”

宝玉奇道:“怎么了?”

探春道:“等起了社,三哥哥随便写一首诗,咱们的还能看?他字字珠玑,咱们写的……”

宝玉闻言,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可他心性倒也不坏,虽憋个半死,也不会去诋毁贾琮什么,瓮声道:“那咱们就算抛砖引玉,能多得几首诗词也是好的。”

探春闻言眼睛一亮,笑道:“我竟没想到这个,还是二哥哥聪明。”

宝玉这才转嗔为喜,不过没等他高兴,就见隔着探春坐着的黛玉侧脸过来笑道:“咱们自起咱们的诗社,不叫他。他见天儿忙的什么似的,哪有功夫在女孩子队伍里顽闹?”

宝玉闻言,激动的脸色都涨红了,一连串的附和道:“极是极是!咱们自起咱们的!”

不过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女孩子队伍里……

他是男孩子呀……

林妹妹莫非将他也当成女孩子了?

还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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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七章 刁状

“银军果然将他的不传秘术教给了那个展鹏?”

临敬殿内,崇康帝苍白着脸色,眯起眼若有所思的问道。

高大的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躬身道:“回主子,这应该不会有错。”

崇康帝嘿的冷笑了声,道:“倒也是一条忠犬。”话锋一转,又问道:“太后那日去龙首原,回来怎样?”

苏城答道:“痛不欲生,出来时根本无法行走。回来后又大哭一场,不过太后娘娘或许心里早就等着这一日的到来,痛哭完后,渐渐又恢复过来。应该早就有这个准备……”

崇康帝闻言沉默了下,然后神情难掩哀绝的说了声:“白发人送黑发人,哪会有什么准备?不过是认命罢了……苏城,这一次,再不要出问题了。”

苏城闻言,面色大变,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后,抬起头一张老脸狰狞扭曲,眼睛里也是泪水,颤声道:“三位皇子之薨,奴才心如刀绞。虽恨不得立刻粉身碎骨,以偿奴才之罪,但奴才还想抓出幕后黑手,食其肉,喝其血,嚼其骨。奴才暂不甘死,但奴才,但奴才已经将奴才全家,先送了下去。只等为三位皇子报了血仇,就立刻下去。奴才昨儿原本就想走,可到底牵挂主子,想再熬三个月……”

听他说的惨烈,崇康帝皱眉道:“朕没有让你去死,你也不能死。”

苏城掌着大半个中车府,又对皇家忠心耿耿,是他留给皇后的一把尖刀,怎容他这样死去?

若非如此,仅凭上回之事,崇康帝也不会留他到今日……

而崇康帝身旁的戴权一张脸也动容不已,眼中瞳孔猛然收缩成针,看着苏城的目光森然。

不过这会儿苏城又在叩头,崇康帝则在身前,所以二人都未在意他,没有发现……

崇康帝不耐烦哭哭啼啼那一套,让苏城起来后,叮嘱道:“贾妃那边绝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了,不止现在。皇子降生,养不大的多的是,宫中这个地方,你比朕清楚。朕能绝对信任的人不多,既有忠心又有手段的奴才,只你一个。你要护着皇子长大,不能让他出事。”

苏城闻言,愈发感动的泪流满面,大表忠心。

崇康帝心力不足,不愿再这样的事上多费心力,问答:“宁则臣的妻女现在何处?”

苏城忙道:“回主子,还在赣西老家。不过宁元辅不愧为新党魁首,深得百官爱戴。其妻女归乡,一路上极为风光,所过数省,每省必有总督或巡抚、布政坊、按察使等封疆大员以礼相见,尊重之极。至赣省,赣省巡抚张博业更是以门生之礼拜见,并派抚标营护送二人回上饶。”

崇康帝闻言,脸色渐渐黑如锅底,眼中闪着渗人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令道:“戴权,派人去宁相府,就其妻女归乡骚扰地方,申斥宁则臣!”

戴权面色一凛,忙道:“奴婢遵旨。”

宁则臣,完了。

……

黛玉口中的“他”,的确没时间同她们起诗社。

此刻,贾琮正站在临敬殿内,观看崇康帝、董皇后宣旨册妃。

贾元春正式被册封为贤德妃,晋皇贵妃。

大乾祖制,皇帝后宫设皇后一位,皇贵妃一位,贵妃两位,妃四位。

皇贵妃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皇后同有宝玺,可盖印传旨。

又有副后之称,一旦皇后薨逝,则由皇贵妃为后。

通常,这个位置都是空着的,以示对皇后的尊敬。

但当下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天子没有直接废后,都已经极有人情味儿了……

因为元春有孕在身,如今以她最重,所以一切过程从简。

若不然,皇贵妃金凤宝玺可不是那样好领的。

礼数之多,一两天都忙不完。

还要召集宗室王妃和外臣命妇们来磕头见证。

而现在,贾元春也只在贾琮、忠顺亲王等寥寥数人的观礼下,受了皇贵妃宝玺和凤冠霞帔。

但六龙三凤,且龙口衔长串珠滴的凤冠实在太沉了,崇康帝体恤,恩准贾元春不必现下披戴。

等礼毕,崇康帝便让元春先回凤藻宫休憩,随后同皇后一道,接受贾家内眷的谢恩。

崇康帝则带着贾琮等人去了养心殿。

……

“贾琮,昨日朕与几位军机讨论了半日锦衣卫,因为发现了桩有趣的事,你能否与朕说说,是怎么做到的?”

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崇康帝的面色也不再那么苍白了,吃了碗参茶后,面上还难得多了丝红润,他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心头一跳,躬身答道:“臣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崇康帝缓缓眨了下眼,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漠,他声音低沉的说道:“还是兰台寺大夫杨养正发现的此事,上奏给朕,以为谏言,倒也不算坏事……”

杨养正?

此人是朝中极难得的刚烈正直之人,只是近二年来身体不好,常年养病。

不知多少次乞骸骨,但崇康帝每回只派御医前去探望,内务府的好药很是送去了不少。

这个待遇,连排名靠后的内阁辅臣都没有。

他会说什么?

崇康帝看了眼面色微微讶然,但并无慌乱之色的贾琮,暗自颔首,又啜饮了口热茶,目光锐利的看着贾琮道:“御史大夫上折子说,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虽然不揽权,将大权悉数下放到南北镇抚司,但却有一个指挥佥事管着财权,还有两个心腹亲随分别掌着镇抚司最有力量的千户。更难得的就是南镇抚司的那个宪卫,让他这个兰台寺御史大夫都汗颜,自请昏聩渎职之罪。兰台寺也有监察之权,但从成效来看,竟远不如你的宪卫。而且听说,你的宪卫内部,竟还有一个风纪司,专查宪卫。层层设防,几无疏漏。如此一来,纵然你这个指挥使看起来颇不恋权,但始终能将真正的大权抓在手中。而且,比事事亲为更厉害。宋广先说,你是一个权术高手,心怀叵测。娄成文说,你心怀利刃,不得不防。宣国公则说,你心有猛虎,鹰视狼顾……贾琮,你自己怎么说?”

贾琮微微摇了摇头,奇道:“臣何德何能,能得诸军机如此忌惮?臣不过建立了一种规制,让臣能在偷懒之余,还能不让锦衣卫混乱失职。只要南北镇抚司能够妥善的完成好他们的差事,不犯错,不渎职,那臣便会一直清闲下去。再者,御前臣不敢欺君,臣观史书,发现秦之黑冰台、唐时不良人、宋设皇城司以及本朝的锦衣卫,凡是贪权有私心之首领,想将手中力量化为己有者,虽能气焰嚣张一时,但到头来,皆无人能善终。臣比他们的处境还不如,因为臣得罪的人实在太多,盯着臣等臣出错的人更如天上繁星。但凡流露出一丝一毫逾越之意,怕就要遭天下人喊打。这个处境,臣以为明眼人都看的明白,却不清楚为何几位军机大臣会那样说?臣一不接触政务恶,二不接触军权,如何就心怀叵测,不得不防?”

在外,贾琮说话从来都是不疾不徐,冷静平稳。纵然受了天大的冤枉,也不见他气急败坏,只微微皱眉分说。

这气度,连崇康帝见之都点头不已。

原准备的敲打都用不上了,他冷笑一声,道:“你还怪人家?你一点官场规矩都不懂,不近人情,这几日抄家拿人更是得罪了无数人。他们借着御史大夫的折子发难,有什么奇怪?不过御史大夫本意却非诘难于你,而是谏言朕效仿你的宪卫例,扩大兰台寺的权限,并多派御史巡查天下。你以为如何?”

贾琮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臣未执政过地方,也从未参与过政务。不清楚,就不敢乱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有一事臣不知御史大夫留意没留意……”

“什么事?”

对于贾琮的本分和自知之明,崇康帝比较满意,随口问道。

贾琮道:“锦衣卫目前极缺能干之人,所以南北镇抚司的职权有些混淆。原本北对外,南对内。但现在南北都在对外,然而纵然再缺人手,宪卫都不会被赋予直接参与任务的权力,只能起纠察的作用。否则,宪卫的权力就会太大,产生失衡。而且,臣向来主张各司其职。宪卫就是用来斟茶锦衣卫内部是否有违法违纪者,其余一概不许干预。”

崇康帝是极明白之人,他立刻明白过来贾琮的意思,扬起眉尖,看着贾琮道:“你的意思是,不该让兰台寺有直接插手政务的权力?”

贾琮想了想,道:“臣见许多进士补入监察院成为监察御史,但其年岁和阅历,远谈不上熟知政务。然而监察御史虽只正七品,但权限极大,难免有人妄逞威福,是非倒置,风纪废弛,百官视为猛虎。宪卫内就有这等人,不过好在有风纪司的存在,及时将这股歪风邪气打压了下去。陛下,臣见识有限,学知浅薄,所能思量者仅此而已。锦衣卫到底结构简单,事务也单一,和政堂不可同日而语。实在不敢以此类比。”

崇康帝“嗯”了声,道:“你能有这份见识,已经极为难得。人最难的就是自知之明,一个个都觉得自己了不得,众人皆醉他独醒。你要始终保持这份冷静和谦逊,将来必有福报。不过也不必太过自谦,此事你去和御史大夫说说你的想法,总有可让人借鉴之处。如今兰台寺的权力并不小,但朕也觉得,没用到正经处。该管的没管好,不该管的却到处乱咬。如此清贵之地,却成了给某些人摇旗呐喊的走狗,哼!”

听闻此言,贾琮忽地毛骨悚然,看了眼面色森寒的崇康帝,心中一叹:

宁则臣的时代,到底要终结了……

……

第六百四十八章 仇人

凤藻宫。

贾母等人并非初次而来,但此次前来,心境格外不同。

竟隐隐有往女儿孙女家作客的亲家心理,来路上细细打量起来。

凤藻宫原是皇后所居,皇后平日里并不住坤宁宫。

元春本是凤藻宫的女史,皇后身边得用之人。

如今皇后回居坤宁宫,倒把这座之前居住的皇后寝宫,让给了元春。

母以子贵,不外如是。

而元春此次的封赐中,便有凤藻宫尚书一职,自此入主此地。

所以,贾母、王夫人等人,已将此宫,当做是自家之地了。

不过二人并非轻狂之人,没像王熙凤那般,一路上对着宫中诸殿指指点点,颇为自矜身份……

“皇后、皇贵妃有旨:传荣国贾家诸内眷入殿。”

一身着彩衣宫妆的女史出了殿门,对候在门前的贾母等人宣旨。

贾母等人一瞧,来人不正是自家丫头抱琴么?

抱琴乖觉,同贾母等人屈膝福了福,又使了个眼色后轻声道:“太夫人、太太,快里面请罢。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都在里面候着呢。”

贾母等人这才又收敛了心思,换上了恭敬肃然的神色,随数名昭容、彩嫔、执事太监入内。

“臣妾等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纵然贾母为祖、王夫人为母,可国礼大于家礼,她们也只能恭敬下跪磕头。

董皇后看了眼神情激动,双眼含泪的元春,此刻自然乐得卖她一个好,温声道:“荣国太夫人,贾王氏,平身罢。”

王夫人的五品宜人诰命,着实没必要叫出来,掉份儿。

至于李纨、凤姐儿等服侍贾母、王夫人之人,却连近殿前的资格也没有,落后十数步跪着。

见贾母、王夫人等人被叫起,才慌忙上前去搀扶,然后再退下。

这一番折腾,李纨倒也罢,早就认命。

凤姐儿心里初入宫中的喜劲儿却散了不少……

贾母却又跪下,叩谢了董皇后宽仁之恩,并天家厚爱贾家之恩罢,方在董皇后的再次叫起下起身,有宫人引着往殿内宫凳上坐下。

她春秋已高,又身着诰命大妆,这番折腾,额头上已是隐隐见汗。

董皇后见元春快要忍不住和家人叙亲情,不愿看这一幕,便起身道:“本宫尚有事,还要去慈宁宫皇太后处,便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了。只是太夫人需谨记,贵妃如今身子最为贵重,容不得丝毫差池,你为经事老人,当明白严重性。”

贾母唬了一跳,忙道:“臣妇省得。”

董皇后便不再多言,在数昭容、彩嫔的簇拥下离开。

等送走皇后凤驾,凤藻宫内没了“外人”后,贾母等人还想客气,却被早已落下泪的元春喊上近前坐下。

贾母等人虽也跟着落泪,可还是劝道:“贵妃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腹中龙种关乎国本,万不可因我等而激动落泪。若是稍动了胎气,我等虽万死也难赎此罪啊!”

元春这才控制住心绪,不再落泪,笑道:“看到至亲尊长,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儿,断不会有事。老太太、太太不需拘谨,咱们娘儿们好好说会儿子话。家里都还好?之前和三弟见了几回,他是爷们儿,只报喜不报忧。家里如今可都好?这二年来,家里出了那么些事,我在宫里见不得外人,只能干心急。万幸家里出了三弟这等惊才艳艳的爷们儿,当起了家里大事,才让人稍稍安心。只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身子骨都还好?家里姊妹们也还好?宝玉如今读的什么书?身子也好些了?”

说到最后,元春还是红了眼。

她十来岁入宫,至今已经好些年了。

这些年来,在这冰冰冷冷的宫殿内,她不知多少次哭到天亮。

想家,想老太太、想老爷、太太,想家中姊妹亲人。

想了这么多年,心都快凉了,连家人的模样也不大记得清了,才熬到了今日。

只盼以后家人能常相见……

虽然听元春总提贾琮,还夸赞他,让贾母心里有些憋闷,可眼下到底元春身子最重要,哪里会将家里那些狗皮倒灶的烦心事说出来,让她徒增烦恼?

贾母便笑的慈爱道:“好,都好!咱们家里也算是历经劫波,方得富贵。你也说了,如今外面有你三弟……撑着,家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混帐也都没了,只一家人清清静静的,什么烦心事也没有。我每日里和你姊妹们一道说话顽笑,自在的很。太太也有她姊妹在,过的受用。老爷每日里读书写字,逍遥的很。宝玉如今也爱读书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必去争什么功名,他读书知礼养好身子我们也满足了。一家人都和和睦睦好的很,只盼你在宫里也好,我们这一大家子,才算十全十美!”

元春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她虽自幼被送入宫来,心里也曾怨过恨过,但终究心中的善良让她期盼,家人能过的幸福安康。

如今见贾母等人过的果然不错,便放下心来,笑的灿烂起来。

接着,她又捡了宝玉的事问了许多。

贾母笑道:“老爷被琮哥儿劝了几回,如今也不强逼着宝玉读书了。老爷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到听那孽……你那三弟的。宝玉不被逼着读书,如今看起来比原先好多了。整日里和他林妹妹还有家里姊妹们顽笑,你林妹妹是你姑母留下的女儿,长的极好,也极乖巧怜人。家里那么多姊妹,”

元春闻言,面色却稍微不自然。

她当日听了崇康帝骂贾琮是个好色的,问他林如海女儿是怎么回事。

自然明白贾琮早和宝黛二人都好上了,至于贾琮日后会如何安置两人,她没问过,也想不出。

但无论如何,宝玉都不好再和黛玉产生什么关系。

兄弟之间若是祸起萧墙,实为败家之根。

再者,若是家中平常子弟,贾母、王夫人亦或是她一道懿旨,就能斥退贾琮。

可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贾琮在崇康帝跟前何等受其重用。

孤臣的确难熬,少有善终者,可若能熬过劫难波折,受益也将极为庞大。

有如此圣眷加身,她这个贵妃都未必及得上,更何况家里人?

元春亲身经历,她和贾琮同在殿内,崇康帝每每垂问贾琮诸事,对她这个妃子却懒得理会。

若非她身怀龙种,或许崇康帝未必会多看她一眼……

而她那三弟,便是在御前都不显卑微之色,天子且喜他国士之姿,不强压于他,可见风骨之熬。

这样的人物,怎容自己喜欢的女人被人惦记?

哪怕是自己的兄弟也不成。

元春虽在宫中,却也听说过贾琮的手段,狠辣凌厉的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心性。

不过她也听说过,贾琮自幼被贾赦夫妇并乳母嬷嬷凌虐之事,心性养成这般,也在情理之中。

能保持本性不坏,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念及此,元春同贾母道:“宝玉到底已经长大了,不好总在女孩子队伍里打混。纵不去争取功名,也当和老爷三弟一起,明白些经济之道和接人处事之理。我记得他和三弟同岁,如今三弟已成了连陛下都倚重的重臣,虽人与人不同,但宝玉总要开始长进了。另外,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都莫急,他还小,不急着早成亲,我会替他在王公之家寻一门好亲事。他是逍遥自在的性子,以后荣国府的家业到底还在三弟手里,给宝玉结一门根基壮一些的妻族,也有些好处。”

贾母和王夫人闻言面面相觑,虽然对荣国府以后都是贾琮的感到不以为然,可看着元春端起了皇贵妃的身份,近乎下谕旨般说出了这番话,两人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

坤宁宫,东暖阁。

董皇后静静的坐着,身边的昭容、彩嫔都被留在了外面。

这些人,早已不是之前跟随她多年的老人了。

那些老人,都已被拷打致死。

便是她们,供出了她的父兄,使得董氏后族被抄家,灭族。

据天子推测,她身边的人,怕是被义忠亲王给收买了,或者暗中诱.导,故意供出了国丈、国舅。

天子对她,道了恼……

至此,她还能说什么?

换她在崇康帝那个位置,怕也容不得一个谋算了自己三个皇儿的后族。

可是……

看着这偌大清冷的坤宁宫,看着这茫茫世间,她的爹娘兄弟,她的姊妹手足,她的子侄后辈们,一个个含冤枉死的面容,似乎在时时刻刻看着她。

看着看着,一双双眼中,便流下了血泪……

“唔。”

心中痛到极致,董皇后面色惨然,嘴角缓缓溢出一抹殷红。

可她又能恨哪个?

恨陛下么?可陛下为了揪出幕后黑手,替她报仇,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终于拿下了义忠亲王。

却也身中重伤,仅剩下三个月的时日。

更将整个家国命脉私下托付给她,让她以后做一个真正至尊至贵的太后。

她还能如何恨得起?

义忠亲王等一干私下聚谋造反的宗室诸王,也都已经被不见天日的凌迟处死。

她竟连个仇人都没了。

可是,若没一个仇人,她这周身一直存在的怨魂们,又该如何消散呢?

难道非要将她折磨疯折磨死,才算完结?

不,她还不能疯不能死。

她还要为陛下守住这座来之艰难的江山。

所以,她还得有一个仇人。

找到他,再杀死他,以祭怨魂。

这个仇人,又该找谁呢?

董皇后目光缓缓望向了凤藻宫方向,贾家……

他家,现在怕是很得意吧?

便是他家,想要将董家取而代之。

也是他家的人,查抄的董家……

只是……

董皇后眉头心微微蹙起,那位,不用她动手啊……

……

PS:这假请的……大家别说我总请假啊,我发现就算我请假,最少也更四千字。大家打开起点看看,还有这么良心的作者么?不过头疼还没好,今晚就不熬夜了,明天更新白天或者晚上看吧,我调整一下,但肯定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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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钟声

兴化坊,杨府。

内堂。

贾琮坐在一梨花官椅上,手中拿着一只梨,用一柄小刀平稳的削着皮。

一张木榻上,兰台寺御史大夫杨养正躺在上面,咳喘着。

杨家几个男丁守在一旁,躬身侍立。

杨府家风清正,除了杨养正外,竟再无一人为官,皆以教书为生。

安贫乐道,颇有古风。

杨养正年已逾古稀,脸上满是老年斑,清瘦的只剩下一把老柴骨头。

但眼神却并不浑浊,虽咳喘的厉害,但周身气度不减。

贾琮将梨削好后,又细细的切成片,放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瓷碟里,递上前,道:“养正公身子骨都熬成了这般,怎不叫几个名医好好瞧瞧。春发之时,本就容易复犯肺疾。寻几个名医来看看,就算除不了根儿,也不必如此难熬。身子养好了,您老再写几个本子上去,也好为国效力。”

贾琮说的平平淡淡,可杨家几个男子却无不色变,眼神忌惮甚至难掩恐惧的看着贾琮。

眼前这位俊秀的不像话的少年,如今都中哪个还敢小觑?

这些时日,破败在他手上的高门豪族甚至是宗室诸王,双手双脚加一起都数不过来。

他一言之下,虎狼般的缇骑,可真的能抽筋吸髓。

然而在杨家儿孙面前都极少露出笑容的杨养正,此刻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愈发让杨家儿孙们担心揪心……

不过当他们看到贾琮上前,动作柔软的帮因大笑而剧烈咳嗽起来的杨养正轻轻抚背顺气,一颗吊起的心又稍稍安了下来。

杨养正一双老眼看着贾琮,道:“不要怕被人参,也不要怕被人琢磨。你行事素来以大义为先,一桩一件都有理可依,你怕什么?”

贾琮轻轻一笑,道:“不是怕什么,只是不耐麻烦。这朝廷上的斗争,着实让人瞧着心烦。我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寻日里连锦衣衙门都少登,凡事都交给韩涛和姚元两个镇抚使去办。只要他们能办好的,我概不过问。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了,结果还是没避开麻烦。一个个要么说我心怀叵测,要么说我鹰视狼顾,图谋不轨。养正公,您老说说看,这些人可笑不可笑?朝堂大权在内阁军机处手里,军权也在赵崇那一伙子贞元勋臣手中,小子我连一兵一卒都调不动。他们不瞧瞧自己,怎么我就成了狼子野心之辈了?冤不冤哪?”

杨养正见贾琮虽说的怨言,但面上一直带着轻快的微笑,知道他还受得住,又咳嗽了几声,便正色叮嘱道:“不要不以为然,此事早先爆发出来,比晚些好。趁着陛下龙体大安时弄出来,有圣眷在,陛下就能帮你压下去。若等后面……这就是你的大劫!好了,老夫不多费口舌了。你先生来信说,你心中丘壑天成,我等老朽不必过多干预。原本是一条绝路,能让你走到这一步,确实了得。”

贾琮闻言却微微变了面色,回头看了眼杨养正的儿孙们,杨养正微微一扬下巴,杨家儿孙们连忙齐齐施礼,告退出去。

等他们出去后,贾琮看着杨养正,面色肃穆,眼神凝重,问道:“养正公,您刚才说什么?什么叫陛下龙体大安时?”

杨养正看着贾琮,眼中不掩赞赏,微微颔首,轻声道:“清臣,你该明白的。若不是陛下龙体出了问题,时日不久,他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重赏你,第二件事,怕就是杀你以平民愤。贞元勋臣至此,你这把刀的用处,已经尽了。也该安抚人心,休养生息了。然而如今陛下非但不赏你,还故意将老夫的折子拿出来,引得军机处诸军机攻伐于你。这是在压你,也是在保全于你。圣意陡然转变,许多事也就明了了。”

贾琮面色连连变幻,看着杨养正那张苍老的脸,心中既忌惮又震撼。

这些在朝堂上挺立了一辈子而不倒的老臣们,又有几个能小觑?

他顿了顿,问道:“养正公,不知……能猜出此事的,有几人?”

杨养正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怅然,道:“也只那么几个老骨头吧,但都没甚大用了。元辅那边,也到头了。唉……”他颤巍巍道:“谁都没有想到,陛下隐忍十数年后,竟有此大魄力大决心,澄清玉宇啊。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帝王,能做到这一步。可惜了……再给陛下十载光阴,大乾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

至此,贾琮确定,人老成精的杨养正,确实已经断定崇康帝命不久矣。

不过,他说的也不错。

朝廷到了如今这个格局,对皇权有威胁的宗室诸王、贞元勋臣,已经被清理的七七八八,剩余的也已是元气大伤,能不能苟存下去都是问题。

而等到宁则臣再一去,新党魁首只留下林清河和吴琦川二人。

这二人一直都是宁则臣和赵青山的助手,存在感并不高。

宁则臣老去,赵青山被发配河套,林吴二人的威望,远远无法坐镇中枢,让新党群雄封疆大吏们俯首听命。

如此,军、政、宗室都成了一盘散沙。

纵然有人现在猜出了崇康帝命不久矣,也没甚大用。

翻不起大浪来了。

关键是,没人能知道,崇康帝到底还能活多久。

一两个月是命不久矣,一年半载同样是命不久矣。

暴龙驾崩前,是最危险的时候,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作死。

正好又可以让崇康帝,顺着心意布置后手……

而杨养正似乎还确定了,贾琮能够左右未来的朝堂局势,他干瘦的老脸上,眼中的目光却颇为有神,他看着贾琮道:“清臣,新法到了今天这一步,殊为不易,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种子已经种下,幼苗已经发芽长出,想要收获,或许要三五年的光景,或许要十来年的光景,但无论如何,一定会有收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倒回去。大乾,经不起这般的动荡波折了。老夫希望,你能看顾着新法,继续大行于天下。老夫虽非新党,亦非旧党。曾经赞成过一些新法,也反对过一些新法。但到了这个地步,新法终究是利大于弊……”

贾琮倒没有虚伪的问杨养正,为何会对他有这般信心。

不提元春腹中的骨肉是他的外甥,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至少在少年天子亲政前不会变更。

只看看如今京营十二团营中的指挥使,过半都是和贾琮能牵上干系的开国勋贵。

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宗掌敢勇营、理国公府一等子柳芳掌练武营、修国公府一等子侯孝康掌伸威营、神武将军冯唐掌扬威营、忠靖侯史鼎掌立威营、效勇营则由平原侯府二等男蒋子宁及定城侯府二等男谢琼合掌。

如此,驻扎京城实力最雄厚的十二团营中,六大团营都与贾家相交匪浅。

这还不算王子腾手中的力量……

当然,这些公候府第的勋贵不是贾家的门下走狗。

但贾家的影响力,却足以影响到他们,这就已经十分可怕了。

再加上贾琮自身锦衣卫的实力,杨养正期待他能扶持新政的延续,并不能说病急乱投医……

尤其是等到崇康帝驾崩,朝中强势老人贬走死光后,到那时,贾琮的势力才会真正突显出来……

这也是,崇康帝认为他能担当得起顾命辅政大臣的原因。

但贾琮却连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道:“养正公托付错人了,朝堂大事,陛下自会安排妥当。新政乃陛下一生心血,新政在,则陛下便万世长存。所以,断不会容新政有失。至于小子……锦衣卫现在不会涉及政堂,以后也不会。小子也早就告诫过南北镇抚司并江南六省千户所,锦衣卫内,谁敢往朝堂上乱插手,我杀谁,绝不留情。因为不管谁出手,到头来背黑锅的一定是我,是贾家。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小子向陛下保证过,锦衣卫绝不干预朝政和军权。这是底线,也是小子自保的根本。故而,养正公的托付,小子办不到。”

贾琮平静淡然的眼睛看着杨养正,心中一叹:

这老人,果然是国朝死忠。

生命临了,还在为天子查辨忠奸。

贾琮对他的敬意加深了些,但曾经因为照看过自己而产生的亲近之心,却一扫而空。

他这般变化,自瞒不过人老成精的杨养正的老眼。

老头儿却没有什么解释的心思,他心怀家国天下,没有丝毫私心。

且对贾琮而言,能让他明确位置,有自知之明,时刻谨记本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人唯一希望的就是,贾琮一定不要说一套做一套,或是将来忘记了今日之言。

否则,必然会被天子留下的后手打落尘埃,化为齑粉,死无葬身之地。

正当这对曾经的忘年交因一番试探敲打之言情分耗尽,贾琮刚刚起身,想要告辞离去时,忽然,自距离兴化坊不远处的皇城方向,传来一长串连绵不绝的钟声。

景阳钟响。

一老一少的眼中,同时浮现出惊恐之色……

……

第六百五十章 弱干强枝

皇城,重华宫。

宗室宗正忠顺亲王刘兹,以及因在义忠亲王谋逆作乱中没有从逆,“德高望重”“深明大义”而晋封为郡王的左右宗人,及其他一些宗室。

身负重创但依旧被亲兵抬至此的开国公李道林、郑国公屠尤,还有宣国公赵崇、宋国公刘智为首的贞元勋臣,及以荣国府袭一等冠军侯贾琮、镇国公府袭一等伯牛继宗等人为首的开国功臣一脉。

以林清河、吴琦川、宋广先、娄成文为首的满朝文臣。

政、军、宗室,三方重臣悉数至此。

位列三班。

大殿正中,却跪着百余名身着道破的道士,一个个唬的连跪都跪不稳当。

御椅上,崇康帝面沉如水的坐在那,等候十数位御医的诊治。

偌大一个重华宫,除却珠帘后皇太后悲绝的哭声外,再无第二个声音。

“陛下啊,你是一个苦命的人哪,原就不愿做这个皇帝,却不得不登上帝位……”

“你说这个帝位害的我叶家差点族灭死绝,愧对于我,可我从不曾怪罪你,只想你高兴……”

“你喜欢九皇儿,说他比你好,更类高皇帝,你事事依他,早早将大权给他,却唯独不愿让他娶那前朝遗脉为妃……”

“纵然如此,你也不愿逼他,只听了哀家的建议,待小九儿出征后,行那去母留子之策,却也为此,让你们父子二人反目成仇,是我害了你们哪……”

“九皇儿血洗京城,攻入大明宫,但他也敬爱于你,只质问你,却不肯伤害你……”

“你要将江山给他,他却要你赔错,再自尽去寻他妻儿。你不忍他死,怎肯认错?就削发代子死,却也让九皇儿心如死灰。让你父子二人,一个退位归隐,一个自囚龙首原,都苦了一辈子……”

“你是预感到小九儿要走了,才先一步行到天上看看吗?若非如此,你虽修道,但从不吞食金丹,你说过那是虚诞之事啊……”

“太上皇!陛下啊……”

这些话,重华宫内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恨不得拿驴毛塞住耳朵。

这么多天家的绝密密辛,他们都是第一次才听说。

更没想到,武王曾经还有一个儿子……

“太后,太后!”

直到后面响起董皇后的惊呼声和叶清传御医的声音,始终坐在龙椅上似在接受审判,面色黑沉如铁的崇康帝才起身,赶往珠帘之后。

一盏茶的功夫后,百官听到太医禀奏声:“陛下,太后乃心力哀绝而昏倒,还是请送回慈宁宫好生休养吧,不然……”

崇康帝沉声道:“小九儿,送太后回宫。”

“是。”

未几,崇康帝坐回御椅,没一会儿,太医院原判带领十数位御医进来,跪奏道:“陛下,经微臣等再三查验,可断定太上皇系玄教中误吞金砂,烧胀而崩。”

跪在地上为首的几个道士慌忙道:“原是太上皇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这等放屁话,自然被满朝朝臣一通厉斥。

等锦衣卫带着这群注定要被千刀万剐的道士下诏狱后,天子与王公百官议定服国丧三十六日,天下吏人三日释服。

王公百官之家,百日内禁绝饮宴。

等宗人府和礼部将国丧诸事议罢,崇康帝忽问道:“元辅何在?”

王公百官闻言,面色骤然一变。

林清河、吴琦川二人更是心焦如焚。

林清河硬着头皮,躬身道:“陛下,元辅身体……”

只说了这六个字,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景阳钟响,原是宣百官上朝。

然在平常时日,景阳钟响,则意味着有国难之事发生。

君不见开国公李道林让亲兵抬着病榻上朝,都要急急赶来?

宁则臣身子再差,昨日还好好的,也没像李道林脖子被箭矢射穿。

李道林都能来,他不能来?

眼见重华宫内气氛骤然冰寒,崇康帝反而忽地开口,语气悲悯道:“这些时日,殁去的人已经太多了。既然元辅身子不适,就好生休养吧。太上皇骤然仙逝,朕如今心如哀灰,难理国事,还望元辅早日养好身体,为朕分忧。”

说罢,又当场派了四名太医,前往宁相府照看,并安排他们就住在相府内,方便随时诊治宁则臣。

这般做派,让满朝王公百官差点惊掉了下巴。

看着双目通红、白发如霜、满脸哀绝的崇康帝,林清河、吴琦川等人强按下面面相觑的惊讶心思,只能跪地替宁则臣谢恩罢,又恭请崇康帝保重龙体。

然而这番话还未说完,就见戴权急急从殿外进来,手中捧着一簪白的木盒,至殿中跪地禀奏道:“回万岁,方才宁相府管家送进宫来元辅大人的遗折,陛下,宁元辅,薨了。”

“……”

崇康帝怔怔的坐在龙椅上,原本就通红的双目间,竟浮起了些许泪花。

他将手缓缓按在胸口处,忽然叫道一声:“痛煞朕也!”

说罢,竟仰头栽倒在御医上。

戴权、苏城等大太监无不尖叫着上前,并召集一群御医上前。

百官们都差点唬掉魂儿了,只觉得这个王朝已经岌岌可危,走到了濒临灭亡的边缘。

好在,待急急赶来的张老供奉用金针将急怒攻心的崇康帝救过来后,告诉王公百官,只要不再动怒哀绝,暂且没事,这才平稳了众臣的心。

崇康帝气若游丝的宣布,让林清河、吴琦川、王子腾三人补入军机处,与宋广先、娄成文、李道林、赵崇和忠顺亲王刘兹一道共商国事,举办太上皇国丧后,便让诸执事太监和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一起送他回了大明宫养心殿静修。

……

养心殿,东暖阁。

回至此,崇康帝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贾琮只当没看到。

待崇康帝将宁则臣的遗折读罢,面色好一阵阴晴后,他看了贾琮一眼,下令道:“即刻派人,去赣西上饶,接元辅妻女亲眷回京理丧。”

贾琮领旨道:“遵旨。”

崇康帝皱着眉头迟疑了稍许,道:“贾琮,元辅遗折中说,如今朝廷有一极大隐患,那便是强枝弱干。青史表明,凡强枝弱干之朝,必亡。汉唐尚如此,大乾如何能例外?你以为如何?”

贾琮闻言,心头剧烈一跳,然面色不变,想了想后,摇头道:“陛下,臣并不大懂这些,就算有所想,也只是纸上谈兵……”

“说。”

崇康帝不耐烦的低声一喝。

他如今,果真是把贾琮看成了可信之臣。

贾琮躬身领旨后,顿了顿,缓缓道:“臣以为,此一时彼一时,汉唐时边境皆有战事,有强敌环绕,唐朝更是重用异族,埋下祸根。我大乾的情况,好似并不相同。九边虽有百万强军,但皆为我汉臣……”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道:“糊涂!你以为汉臣就皆可信么?若皆可信,蔡勇为何拼死也想要跑去宣府?贾琮,记住,这是一个大隐患!”

言至此,崇康帝面上说不出的冷峻,还隐隐有一些焦躁。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贾琮闻言看起来颇为作难,他实在想不出这个难关的解决之法,想了片刻缓缓问道:“陛下,不知元辅大人,可曾给出了解决之法?”

崇康帝眯起眼睛,淡淡道:“元辅以为,可从九边各调一营兵马回来,充实京营。”

贾琮闻言皱了皱眉头,道:“据臣所知,虽然这些年军机阁和边军关系日渐不睦,可开国公、宣国公等人依旧对边军有不弱的影响力。若调边军入京,那……王子腾、牛继宗等人,肯定无法抵抗。”

崇康帝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李道林对边军的影响,远在赵崇之上。但是经过这些事,贞元勋臣对他的看法,已经变得恶劣起来,对上赵崇,反而落在了下风。另外,贾琮,不能因为王子腾、牛继宗、史鼎他们现在弱,就让他们保持现状,要给他们压力,让他们变强。想要强军,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寻找对手。不然强枝弱干,迟早要出大事……”

这番话与其是崇康帝说给贾琮听,不如说是在给他自己听。

说了一半,他又陷入沉思中。

可以看出,虽然崇康帝不希望宁则臣继续长存于世,但对他的忠诚,对他的谏言,崇康帝依旧深信不已,远不是贾琮随便说两句就能影响到的。

而且显然,崇康帝已经动了调一部边军入京,充实壮大京营的想法。

另外,很明显,崇康帝心里还是盘算着军中以李道林和赵崇相互抗衡为主。

王子腾、牛继宗、史鼎等人为辅。

三方掣肘。

最后,如此一来,日后还不必担心贾琮的锦衣卫坐大,他也不可能依靠开国功臣一脉,就能一手遮天……

因为能够抗衡他的人,大有人在。

帝心如此,深不可测。

过了好一阵后,崇康帝才回过神,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口的贾琮,又道:“元辅还建议,让边军参将以上的将帅轮调,以免将边军养成了各家私军,尾大不掉。你以为如何?”

贾琮隐隐看出来,崇康帝似有教导他之意,虽摸不清为何如此,但还是仔细想了想,道:“应该可以。如今乃太平盛世,没有人敢违抗中枢旨意和调令,若能以此形成规制,臣以为极好。”顿了顿又道:“元辅大才。”

崇康帝哼了声,面色上多了丝悲意,但也不过转瞬即逝,淡淡道:“元辅对你也很看好,以为日后你定能平衡各方势力,让朝局安稳。”

贾琮躬身道:“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崇康帝眯起眼看了他一眼,道:“到新皇亲政时即可,到那时,自会还你大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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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悲与不悲

我了大艹的……

前后两世,贾琮爆粗口的次数加在一起,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可自宫中出来,往兴道坊宁府,应旨去承办宁则臣丧事的路上,他骑在马上,心里却忍不住怒骂一声。

他不知道崇康帝是大事谋成,还一谋双响之后有些得意忘了形,飘的快飞起,还是自以为死后也能拿定他了。

竟连最后那一句话都说出口……

给他大自在?

超脱他去西天极乐世界么?

贾琮也只能装作听不明白,以为这是句好话。

感激谢恩后,面色自然的出宫离去。

……

兴道坊,宁府。

阖府挂白。

到了宁则臣这个地位的人,即使再清廉,该配有的侍从一样也不会少。

不过宁则臣原则性强,没有将宁氏家族的族亲们都接进京来享福受用,耀武扬威。

后来更特意将妻女安排回乡,为亡母立碑尽孝。

如此一来,偌大一个宁相府,连个近亲也无。

崇康帝大概不放心礼部的官员看到什么,所以特意打发他这个锦衣卫的头子,来给宁则臣治丧。

且还要遵从宁则臣的遗愿,一切从简。

当然,崇康帝从未想过废黜整个新党,毕竟新法总要由宁则臣的徒子徒孙们来推行下去。

所以,崇康帝给了宁则臣一个极美的美谥:

文忠。

虽比不上人臣最高的谥号文正和次一级的文贞,但也是很高的谥号了。

文人一生所求,难道不就是一个身后名么?

以此,也算全了宁则臣与崇康帝的君臣之义。

贾琮看得出,宁则臣死了,崇康帝是真的心痛了,甚至还在太上皇之上……

但,也只是心痛而已。

贾琮怀疑,是不是做了皇帝后,都要泯灭人性……

都可以坦然的顽弄“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把戏。

崇康帝命锦衣卫快马接宁则臣的遗孀孤女回京理亲丧,可赣西上饶至神京城,足有两三千里路。

快马粗车颠簸回来,宁则臣的妻女还能活命?

就算能争一口气回到京城,怕也给熬的油尽灯枯了。

贾琮想不明白,宁则臣已经秉承圣意自死,为何还要为难他的妻女,斩草除根……

贾琮打心底里感到一阵凉寒之意……

抬头看了眼宁相府门楼上的御笔门匾,贾琮心里微微一叹:

这就是人臣之苦吧。

只是不知道,若宁则臣九泉之下有知,其妻女难逃厄运,会不会流一抔悔恨之泪?

不……

他不会,宁则臣只会自苦,却不会懊悔他辅佐圣君之路。

这便是儒家的忠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宁则臣是,贾清臣却不是。

紧了紧领襟处的披风丝绦,贾琮阔步而入宁相府。

……

河套,横城古渡。

作为黄河东部最主要的渡口,自古便有“横城之津危,则灵州之道梗”的说法。

这里,是大乾西北的咽喉之地,亦是九边重镇之一。

也是河套平原西面最后一座大城。

前大乾次辅,军机大臣赵青山,自出京后,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西出秦关,来至此处办公。

赵青山身量高大,是文臣中少见的文武双全之辈。

再加上其一身正气,手段又极其高超,所以至此没用多久,就尽掌了军政大权。

调边军挖渠排洪,救助灾民,严惩发国难财的地方士绅豪族和粮商巨贾,更将贪墨赈济灾民粮饷的官员,当场斩首示众,尽得民心。

使得因洪水之灾而动荡的河套百姓,很快安定了下来。

当然,他以贬官之身大刀阔斧杀伐果断,甚至调动了一营边军,在许多人眼里,何止胆大包天?

简直是自寻死路。

但赵青山似根本没有顾虑这些,雷厉风行的干完后,剩余的琐事,就交给了下面的属官,他则准备走访河套各地。

兴教化,养人才。

不过,还没等他动身,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信……

坐在书房内,看着信封上那熟悉但明显已气衰的字体,赵青山眉心处的皱褶,仿佛悬崖耸立。

他将信封拆开,缓缓打开信笺,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一字一句的将寥寥不过数百字的信看完。

待看完后,从来不畏艰难,刚烈如刀一往直前的大儒赵青山,却已是泪流满面。

他亦师亦友相伴半生,一起度过不知多少艰难险阻,开创新法大业的先生,走了。

这是一封已知必死的绝笔信。

宁则臣在信中对他大为褒赞,也对他寄予厚望,并隐晦的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暗语,告诉他崇康帝时日不久,希望他日后重返朝堂时,能接过新党的重任,继续将新法推行到底。

看罢书信,赵青山缓缓将信笺折起收好后,临窗负手而立,凝眸眺望东方神京。

对于那位一手扶持起新党,并给予过无尽信任,因而才能建起旷古未有新法大业的君王,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思……

在此之前,他唯有发自肺腑的敬爱,并且怀有最崇高的忠诚。

即使那位以莫须有之罪,连连打压新党中坚,并将他这位新法功臣当朝次辅贬出神京,赵青山都未曾真正生过恨意。

他明白,那是政堂需要,帝王之术。

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心怀敬意。

而当那位生生逼死了一手创建新党,并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新法推行天下的元辅后,对于他的死,赵青山心中再无一丝为君父山陵将崩而忧伤的波澜……

到了这一步,曾经开明的帝王,反而成了新法大业的阻力。

如今的他,一心只有权术斗争,反而忘了新法不过才刚刚开创,还有漫长且艰难的路要走。

所以,对于君王将崩,赵青山心中,不悲。

……

皇城,慈宁宫。

看着悲戚不已的太后,叶清微微有些头疼。

对于那位自她记事没多久,就长居重华宫退隐的太上皇,叶清自身是没多少印象的,更不用说什么感情。

而对他的驾崩,叶清心里其实未尝没有心理准备。

皇权面前,自古天家无父子,更何况祖孙?

她那位皇伯伯一旦山陵崩,那么对那位初生皇子最有威胁的会是谁?

宗室诸王和贞元勋臣已被清扫的七七八八,难成气候了。

最后一位,怕就是深藏重华宫的太上皇。

本是意料中的事……

叶清心里唯一感到有些沉重的,是她那位九叔,竟也没有阻止……

当然,她理解,她九叔若是阻止,可能会暴露出许多马脚,可能会前功尽弃。

可……

那毕竟是他父皇啊……

天家……

天家……

叶清从未如此厌恶这样一个环境。

“小九儿,****说过,金丹之言,皆是虚诞啊,他怎会服用那些东西?”

“太上皇修道,修的是己心,不是想要成仙……”

“他的心早就伤的破破碎碎,何尝想活那么久……”

“他后来明白过来,那时是有人在弄鬼啊……”

听着太后哭个不停,也倾诉个不停,叶清轻轻一叹。

好在之前将东暖阁内的昭容、彩嫔们都打发了出去,不然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叶清用纹凤锦帕轻轻替皇太后擦拭去眼泪,宽慰道:“老祖宗,这就是天家啊。古往今来,哪一朝不是这样过来的?想开些吧……”

愿来世不再生在帝王家,是多么天家子女发自肺腑的沉重愿言。

叶清轻声道:“说起来,孙女儿还要感谢老祖宗,没将我嫁入天家。不然……”

太后注意力被岔开,哭的红肿的老眼含泪,对叶清道:“叶家有我一个人掉进这金火坑里就足够了,怎还能把你也拖进来?这冰冷冷的金窝儿里,看着体面尊贵,可连父子天伦也没了,临老还要承受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

说着,太后又大哭起来。

她什么不明白?

叶清也跟着落下泪来,却还是劝道:“天道公正,有一得便必有一失。天家为世间最尊贵之族,难免要失去些什么……只盼老祖宗能保重身子,若连你老也有个三长两短,小九儿怕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闻言悚然一惊,正要说什么,就见帝后匆匆而来,她面色铁青,张口质问道:“皇帝何时送哀家去见太上皇?”

崇康帝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霜白,摇了摇身体,侧倒在董皇后身上……

……

酉时末刻。

西斜的夕阳,余晖笼罩着整个神京城。

渲染了一层凄美的血色。

整个长安都中,都陷入了沉默悲然的国丧里。

仿佛整个世间,都到了尾声,陷入一片暮气中……

贾琮在兴道坊宁府,命人取来藏冰,用冰鉴将宁则臣的棺栋围住,做成冰棺,以在这逐渐温暖炎热的天气中,守住宁则臣的尸身不腐,待其妻女归京理丧。

一切打理妥当后,连宁则臣书房中的所有书信都收走,兴道坊宁相府,终于可以对外开放了……

等看到无数新党大员乃至国子监学生们涌上门来吊孝元辅,哭声震天时,贾琮也踏着夕阳的余晖,在亲随缇骑的护从下,折返回家。

他并非皇族,所以不用去奉天殿,为太上皇灵柩守灵,只需每天早上,随天子去哭一场灵即可。

至居德坊贾家东府,只见大门前也已挂白,为太上皇服国丧。

西府日夜不停的敲打建筑声,也停了下来。

国丧期间虽未明文禁止修建房屋,但贾家身为世勋之族,该避讳的,还是避讳开来。

再者,荣庆堂、荣禧堂的复建,也已经到了收官之时。

又回首望了眼皇城方向,贾琮翻身下马,步履稍显沉重的入了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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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二章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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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凤藻宫里出来后,贾母回到家就大睡了一场。

只是也刚睡了半觉,就被人急急叫醒,因为景阳钟响。

唬了个半死,刚换下的沉重大妆又被穿上,乘坐着往日里觉得平稳的八抬大轿入了宫,一路上差点没颠簸出个好歹不说,还提心吊胆之极。

贾母也算有些见识,知道这个时候若皇帝驾崩了,那元春的处境怕将极为尴尬。

好在,进宫后得知是太上皇没了,心里才海松了口气。

叩了头,又站了一个多时辰后,方再次回到家中。

因为担忧元春境地,虽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惊忧之下竟没了睡意,鸳鸯伺候着服下一碗参汤后,就拉着王夫人说起了娘儿们话来……

“太太,大姑娘说的那事,你怎看?”

王夫人闻言,疲惫的面色滞了滞,缓缓摇头道:“并不知。”

贾母看了眼这位素来寡言少语的儿媳妇,心里不大喜欢的起来。

若非是先荣国定下的亲事,她着实对这些性子的媳妇疼爱不起来。

贾母道:“贵妃说的也不差,这贾家的家业,的确是在那孽障手里,连我也没法子。当然,若非祖宗保佑,让贵妃在宫里,腹中还怀有龙种,贵不可言,说什么我也让琮哥儿分好大一份家业留给宝玉,要让他庇佑宝玉一辈子。但如今却不同了,只要有贵妃在,只要有贵妃腹内龙种在,没有那孽障,宝玉也只会过的更好!说到底,宝玉才是贵妃的亲胞弟,是未来皇帝的亲舅舅。如此,这份家业有的没的也没甚了不起。这起完房子,修完园子,银库里的家底儿怕也见空了,还有什么?我的陪嫁嫁妆是都要留给宝玉的,再加上你的那份,比公中的银子只多不少。所以,倒也没必要为那点东西闹的面上无光。贵妃贵则贵矣,可也需要娘家护着以为助力。这份担当,你担不起,我也担不住,只能让琮哥儿去扛。不要为了这点子小事,生分了……”

王夫人闻言,忙赔笑道:“纵是老太太不说,我也不会让宝玉去争什么。”

贾母“嗯”了声,道:“大太太当年虽当着我的面不说,可背地里说了不知多少回,我是个老悖晦的老糊涂,只知道偏疼小儿子小儿媳妇,她哪里知道,她但凡能有你一半大气稳重,我也不会那样不喜她。”算是给了个甜枣后,贾母又道:“贵妃说,以后她会给宝玉挑一门门第壮些的女孩子作亲,你看如何?”

王夫人面色微微凝重,蹙起眉头道:“好好的,她怎会说这个?莫非……是因为老太太说了大姑娘,让她以为……”

“大姑娘”说的就是黛玉,她是林家大姑娘。

贾母差点气笑,道:“纵然她不喜玉儿,对宝丫头就好?要选一个门第高的,点的就是宝丫头。薛家一个皇商,虽有百万之富,也入不得贵妃的眼。”

王夫人面色一滞,抽了抽嘴角。

贾母语重心长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你的眼界还是小了,不明白贵妃以后会有何等地位。宝玉没有承爵,就算能落一座荣国府,可只守着这个又有什么出息?若是没他大姐姐也罢,可如今眼见他都要成国舅爷了,你再这般盘算,就忒小家子气了,也不算真对他好。”

王夫人闻言,满脸尴尬,不过想了想,好似果真是她想差了。

她这会儿还有些晕乎,不能具体想出国舅爷的风光。

但好像,真的很了不起?

贾母道:“虽之前有叶家和董家两代后族,下场还都不大好,那是因为皇位争斗的太厉害,而且两代皇帝都是厉害人物,压的后族不能伸展,所以你才看不出国舅爷的风光。等到贵妃娘娘诞下龙儿,登基为皇时,你就知道国舅爷的贵重了。比寻常亲王也不多相让,你还只准备让他守着一个宝丫头度日?人家宝丫头心思都不在他身上,强扭的瓜也不甜哪!”

小心思被窥破后,王夫人臊的满面通红,道:“媳妇见识浅薄,远不及老太太。也知老太太最疼宝玉,由老太太做主便是。”

贾母满意的呵呵笑起来,不过随即又皱起眉头道:“只宝玉那样喜欢他林妹妹,违拗了他的心,怕他不受用啊……唉,也顾不得这些了。等再过二年,给玉儿寻个好人家,嫁的远一些,看不到也就是了……”

正说着,就见贾政同贾琮叔侄二人进来。

贾琮身上朝服未去,腰间系着白纱,归府后先看过贾政,然后一并来看看老太太。

今日贾母毕竟几番进宫折腾,礼数也该来探望一二。

见礼罢,看着头戴紫金冠身着蟒袍玉带的贾琮面如冠玉,俊俏之极,偏面带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按理说,有这样一个孙子,该喜爱之极。

可贾母自己都说不明白,为何总喜欢不起来。

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许是上辈子便是仇家的缘故……

贾琮见贾母面色并不好看,有些发青脸颊上却有些血丝,看着骇人,便道:“老太太还是早些歇息罢,参汤虽能补人,却也是药,是药三分毒。”

贾母强按下到了嘴边的那句“你就盼着我死”,知道就算说出来,底下这位孽孙也不会诚惶诚恐的跪地解释,多半呵呵一笑,还将她自己气个半死。

不过强压下去,到底让她生了一肚子闷气,脸色也愈发难看。

贾琮猜不透这老太太在想什么,但见她面色不善,也不欲多留,就要告辞,却听贾母沉声道:“宫里贵妃娘娘说了,让你以后听话些,再敢忤逆,她就下懿旨训斥你,罚你去凤藻宫前跪着,看你还敢犟不敢犟?”

贾琮闻言,却差点失声笑出来。

等日后元春腹中龙子登基当了皇帝,元春成为太后之后,或许能有此威仪。

但现在……元春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会说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

一个后宫妃子,罚锦衣卫指挥使跪着……

这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贾母也许是今天太劳苦,受到的刺激太多,冲坏了头脑,看到贾琮嘴角轻蔑之极的笑容,一股窝心邪火腾的一下烧起,就要不管不顾的发作一场,却被王夫人抢到头里,笑道:“老太太同你顽笑的,刚才老太太还同我说,这份家业以后都是你的,也合该是你的,宝玉也没份。你宫里大姐姐也是这样说的,老太太还担心我想不开,在劝我呢。琮哥儿,我得说你两句,老太太素日里虽不似疼爱宝玉那样宠着你,但也没有冷落过你。当初你在东路院过的不好,虽是老爷开的口,可若不是老太太亲自同大老爷说,你也不能到这边入那墨竹院,是不是这个理儿?”

贾琮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过随即就明白过来,想来是元春同二人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又许了什么,才会让贾母、王夫人有此转变,当然,王夫人说的也不差,当初的确是贾母发话,才将他要过来的。

贾琮点点头道:“琮并不曾或忘。另外,我早先就说过,西府就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家中姊妹的,那些家业和田地也都是。不过一些身外之物,既然早先说好的,那就不需再提。”见贾政似有话说,贾琮微笑道:“东府足够大了,这我都住不完。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分的那样清。荣国子弟并不多了,这些都是小事。老爷在西府住了半辈子,往后还有半辈子,少说也有五六十年,总不能让老爷出府再去寻宅子去住罢?”

贾政闻言,笑的嘴都快合不拢了,大为欣慰道:“琮儿孝心可嘉,不过我如何还能再活五六十年……”

正说着,就见凤姐儿、李纨并宝玉等贾家姊妹来此。

贾政目光在混在女儿队伍中的宝玉脸上狠狠瞪了眼,差点没把宝二爷给瞪跪,然后方恼火的对贾琮道:“有这不争气的孽障在,我能再活五六年都是阿弥陀佛了!”

贾琮呵呵笑道:“老爷,平心而论,公候子弟中,宝玉算是很不错的了。从不招惹是非,还不去外面耀武扬威欺男霸女……”

宝玉听闻此言,差点没流下泪来: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坑我?

不料,贾政闻言,竟没再骂他,只是失望的看他一眼后,叹息道:“唉,他能不给你添乱拖后腿,算是唯一的长处了。”

说罢,不再看宝玉。

越是喜欢贾琮,越是惊叹贾琮的作为,就越看不上宝玉的醉生梦死……

王熙凤见气氛不大好,忙高声笑道:“老太太,这晚饭都摆好了,让软轿进来抬你老封君去天香楼?今儿没荤菜,都是素的,也没酒水。不过厨子们还是用了心,那麦麸做出的面筋,真真比真肉还香。今晚的月亮也极好,老祖宗一边吃着好吃的,喝着好喝的,一边带着孙子孙女儿们好好赏一回月,松快松快!”

贾母、王夫人等人闻言,看向外面天色,就见一弯细细但皎洁柔美的弦月挂在天空,恍若一个美人。

……

龙首原,武王府。

内堂。

一身孝服的武王披着薄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张寻常的木桌,木桌上,则供着一个灵位,和一只香炉。

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也没有看什么,只在淡淡的月光笼罩下,一个人静静的坐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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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隐忧

虽然王熙凤命厨房精心准备了素宴,但奔劳了一整天贾母还是没吃两口,也没心思赏劳什子美人月,就让人匆匆抬着回去睡觉了。

贾政、王夫人同样劳累一天,到底上了年岁,也撑不住早早去睡了。

待长辈们一走,家中姊妹们反倒热闹起来。

虽然回去看了薛蟠和宝钗折返回来的薛姨妈还在,可薛姨妈素来慈爱,不拿长辈架子,所以众姊妹们并不怕。

探春极亲密的坐到贾琮身边,双手把着贾琮的胳膊,在姊妹们笑吟吟的旁观中,笑道:“三哥哥三哥哥,你可曾写过牡丹的诗词不曾?”

贾琮目光换环顾一周,见李纨、迎春、探春、黛玉等人都在笑,与黛玉四目相触,顿了顿后,看向探春,微微摇头道:“我极少观花,写不出花的韵味来,索性就少写,免得贻笑大方。”

探春闻言,登时面露惋惜之色,犹不死心,问道:“那三哥哥有喜欢写牡丹的诗词没有?”

贾琮呵呵笑道:“倒是有一首……”

探春修眉扬起,连连追问道:“哪一首哪一首?”

小惜春拍手笑道:“我猜着了我猜着了,必是刘禹锡那首‘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是不是?”

探春嗔道:“李青莲也写了好几首呢,都极好……四妹妹别打岔。”

贾琮在惜春期盼的目光中,摇头笑道:“并不是,是皮日休的那首。”

黛玉吃吃笑道:“我猜也是这首。”

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道:“林妹妹,醉吟先生还写过牡丹?”

黛玉抿嘴一笑,盈盈望向贾琮,贾琮淡然诵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

黛玉笑着接道:“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宝玉:“……”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凤姐儿,忽地倒吸一口凉气,看着贾琮大赞道:“三弟写的好大气的诗!”

贾琮:“……”

姊妹们登时喷笑,宝玉笑的有些勉强。

连李纨都绷不住笑啐道:“呸!你不识字也罢,总要仔细听听也好。连听也听不全,就乱嚼舌头。人家刚说了是皮日休的那一首,你就说是琮兄弟写的,让人笑话了去不是?”

凤姐儿“老脸”一红,却犹不肯低头,振振有词道:“我说的是三弟以前写的诗,难道比这首差到哪去?”

众人懒得和她胡搅蛮缠,探春还拉着贾琮胳膊,笑嘻嘻道:“三哥哥瞧瞧我们写的诗呗!今儿我们在家里起了个诗社,正巧儿外面送进来几盆海棠,开的正艳,平儿姑娘送给我们两盆赏顽,我们这一社便叫海棠社。”

贾琮闻言怔了怔,心中奇道,这大观园还未建起,怎就开始起诗社了?

他问道:“那如今你们都是诗翁了,可曾起了别号?”

探春一撇嘴,觑着俊眼,道:“三哥哥这般大的名堂也没起个别号,我们不过闺中顽闹,怎有脸正正经经起个别号?”

贾琮心里松了口气,若她们提前起了号,那就变了许多韵味。

他呵呵笑道:“没起也好,等忙完这二月,我也闲下来,咱们一道取才好。”

此言一出,众姊妹们眼睛都亮了起来,黛玉偏着头看着贾琮笑道:“再过二月,你能得闲?”

一旁宝玉见她如此,心都要碎了,自黛玉从江南回来,就待他疏远了太多。

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和他顽闹和他生气,竟一次也未再因他落泪……

虽看起来和和气气,并未不理过,但那份生疏,让宝玉心如刀绞。

但是,黛玉也说了,如今不比从前,都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想起这些,宝玉都痴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认为,他这林妹妹已经变了,变的没有以前有灵气了……

不爱哭的林妹妹,还是林妹妹么……

正当他遐想感叹时,就听贾琮笑道:“肯定没法和宝玉比,他不是自号天下第一富贵闲人么?不过总能比现在轻快些。”

黛玉、迎春等人闻言笑颜如花,宝玉气的不行,笑骂道:“该死的,又拿我取笑!刚才在老爷跟前就说了回,现在还来!”

贾琮呵呵笑道:“宝玉,你不识好人心了吧?我若不这般说,你明儿就要去学里熬着了。我听说,宫里大姐姐给老太太、太太说了,让你好生进学,别整日里在姊妹女孩子队伍里混。不信你去问问老太太、太太?”

宝玉闻言,如被一记晴天霹雳劈中,差点翻倒过去,颤声道:“贾琮,你……你唬我?”

姊妹们也不笑了,看着贾琮。

贾琮微微一扬下巴,指向凤姐儿,道:“不信你问凤姐姐,她是知道的,大嫂子也知道……”

宝玉几乎魂飞魄散的看向王熙凤和李纨,王熙凤先点了点头,然后在宝玉绝望的目光中笑道:“不过老太太和太太说了,你身子还不大好,就先不送你去了。等多咱养的大好了再说,你兄弟在唬你呢。”

宝玉闻言渐渐从木然到几乎癔症中清醒过来,再看向满脸无辜的贾琮,咬牙切齿道:“好啊,你又弄鬼!我今天再不饶你!”

说罢,起身朝贾琮这边扑来。

一直坐在最后面不出声的贾环见之大急,一下站起来,想要去“救驾”,奈何距离太远。

且一旁的贾兰还拼命拉住他,让他不要上前。

连贾兰都明白,人家本是顽闹,就算不是顽闹,可贾环一上前,性质就立刻变了……

好在关键时刻,凤姐儿笑盈盈的挡在中间,双手撑前拦着。

刚才她多了句嘴,惹出事来还要牵连到她。

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宝玉这次想给贾琮来个狠的教训,冲的太猛,竟一下竟没停住,直直撞在了王熙凤撑开的双手上。

他可能真的是外面看着好,里面虚,被这一挡,人居然往后连退几步坐倒在地,好不狼狈。

而王熙凤比宝玉还好些,没连退几步,却也摇摇着身子,到底往后坐去,“哎哟”了声。

贾琮本就转过来,以应对汹涌袭来的宝玉。

没想到凤姐儿替他挡了下,然后就感到一丰腻软绵的玉股,正正坐在腹前。

双手下意识的往前一环,又赶紧下滑,因为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

也是那声“哎哟”的缘由……

不过让凤姐儿面红耳赤之余咬牙切齿的是,那恶人随即将双手握住她的双臂,强行将她半提半搡的给推开,还说了句:“凤姐姐,你该减肥了。”

这下,不提满桌姊妹们喷笑,连还坐在地上的宝玉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唯有黛玉,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

……

翌日清晨,不过寅时。

贾琮便在平儿的服侍下起身,更换好朝服,系好了白。

天子一个时辰后哭灵,王公大臣们都要伴随。

看着娇弱无力的平儿娇媚的眉眼间满是春情和余韵,贾琮呵呵笑了起来。

平儿蹲着身正替他掸去锦袍前摆处的一点灰尘,听到贾琮的笑声后,仰脸嗔怪了眼。

贾琮牵着她的玉手,拉她起来,然后道:“好生去歇着罢,昨儿你辛苦了,都是你在上面……唔。”

话没说完,被娇羞满面的平儿伸手堵住了口,美眸中的水意快能滴下来般嗔了声:“爷!”

贾琮哈哈一笑,将平儿拦腰抱起,放在床榻上,又掩好锦被后,道:“虽然巴不得和你再晨练一回,可时间来不及了。改日,改日……”

说罢,在平儿的嗔怨下,大笑离去。

不过贾琮的好心情,到了仪厅后,就戛然而止了……

“你说什么?”

贾琮如同吃了一颗苍蝇一般,眼神凝重的看着锦衣卫指挥佥事魏晨。

魏晨头皮发麻,可还是苦笑道:“大人,属下奉大人命,翻阅义忠亲王府银库账簿,来搜寻他是如何聚集财富,闹出这般大动静的。大人说的没错,是有不少漏网大鱼藏在下面。不过属下也没想到,账簿上居然会有宁国府贾敬和贾珍父子的名字。而且他们捐献给了义忠亲王不少金银……大人,这是属下整理了两夜,从账簿上整理出与义忠亲王有经济往来的人员名单。不过属下私自做主,没写宁府二人的名字……”

贾琮闻言,眉头皱的如刀削一般,脸色阴沉道:“这件事瞒不得……”他摇了摇头,贾珍父子无所谓,他心里更担心会不会再牵扯出秦可卿来。

如今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和义忠亲王府有干系,他也拿不准,但谁知道呢……

现在看来,宁国府和义忠亲王府确是早有勾结。

造衅开端实在宁……

不过事到如今,恼也没用。

贾敬已死,宁府一支只有贾蓉还发配边疆。

看来也是活不下去了……

贾琮头疼的是,一旦给贾珍、贾蓉戴上从逆反贼的罪名,尤氏和秦可卿怕也要受到牵连,少不得诏狱里面走一遭。

摇摇头,自魏晨手中接过名单,只扫了眼,看到排头第一的名字,贾琮抽了抽嘴角,道:“刘兹?你觉得陛下会信么?”

魏晨干笑了声,道:“账簿上的确有他的名字,还送了价值三千两的年礼。”

贾琮想了想,勉强点点头,现在能把水搅浑就搅浑些吧……

然后又看到几个内务府皇商的名字和户部清吏司的几人名字,这些人位不高,但权力绝对不小,油水十足。

最后竟还看到几个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的官员……

这些都是所谓的清流,贾琮竟还认得他们大部分,都是出身江南名族。

见此,贾琮轻轻呼出了口气,觉得有些头疼,不过还是道:“除了忠顺王外,其他的先拿人吧,注意一下动静,不要惊扰了太上皇的国丧。”

“喏!”

……

第六百五十四章 宫外拿人

卯时初刻,帝哭皇灵。

太上皇灵棺已送入奉先殿,供天子与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并后妃诰命祭拜。

只是今日,崇康帝是被执事太监们用御辇抬至奉先殿跪地哭灵的。

其哀绝的模样,百官无不侧目。

林清河、吴琦川、李道林、赵崇等军机再三劝谏,保重龙体。

然天子哪里肯听?

见劝之不住,诸军机就派人请来了太后和皇后。

这才以太后懿旨,将天子送回后宫修养。

太后严令军机,非倾国之难,不许打扰天子养病。

帝后离去后,百官继续哭灵。

贾琮始终跪伏在奉先殿内,默默看着这一幕。

半个时辰后,礼部一些官儿的嗓子都哭哑了,这才算将将结束。

只等晚上再来哭一嗓子……

等出了奉先殿,旭日才刚刚升起。

阳光照在宫殿瓦重檐庑殿顶的黄色琉璃上,让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似乎才让人从压抑沉重到极致的氛围内,稍稍轻快了些。

一众闲散宗室和文武百官们,皆心事重重。

宗室们看到崇康帝虚弱成那般,指不定能不能坚持到贵妃诞子。

若提前驾崩西行,皇嗣缺乏之下,多半会从宗室中择一人承袭皇位。

那……

他们未尝没有可能。

虽然现在的宗室只剩下几支远支,除了一个忠顺亲王外,两个郡王还都是年老体衰者,而忠顺亲王刘兹是出了名儿的好男风。

之前虽曾有过儿子,可没活过二十就殁了。

再往后生了六七个郡主,却没一个儿子。

或许这也是他能留到今日的原因……

除了这三人,其他人岂不是都有机会?

念及此,一个个宗室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们,往常连进宗人府大门都要佝偻着腰,现在却都开始神思不属,想入非非起来。

而朝臣们,同样都心神不宁。

虽从不敢明言,但百官心里清楚:

天下苦秦久矣……

千年以来,几乎就没见过杀性如此强盛的君王。

遇到这样一位君王,纵然大家心里明白,他勤政爱民,可对官员却并不友好,所以很难爱戴于他。

所以,未尝没有期盼早一日解脱的心思……

而他们多在想,若这位能早登仙界,那以后的日子,怕不要爽的飞起……

能够作威作福的强权巨擘们,都已经被天子一个个收拾利索了。

连无比强势的元辅和次辅也都死的死,贬的贬。

剩下林清河和吴琦川,虽也算人杰,可比之元辅、次辅还差了许多,压不住百官。

至于宋广先、娄成文就更不用提了。

而曾经耀武扬威的贞元勋臣们,也都被除的七七八八。

天子一旦驾崩,那这江山,就是百官的江山,文官的江山。

以后,可算有好日子过喽……

不过诸宗室和百官刚出大明宫,就见一队数百人的锦衣校尉,煞气腾腾的候在那里。

见此情形,几大军机都皱起眉头来,回头看向那道让他们下意识去忽略掉,年轻的过分的身影。

百官住足,贾琮却缓缓步出,路过排头军机时顿住脚,道了句:“奉旨,锁拿从逆反王之人。”

林清河沉声道:“什么从逆之人?”

贾琮侧眸看向他,淡淡道:“废逆反王之所以能造出那般大的声势,不是他多得人心,而是许以重利,封官许愿。他不过一个圈起来的闲王,哪来那么多银子起事?锦衣卫便顺着这个线索,查出了不少东西。此事原不该同诸位讲,只是如今陛下将国事相托军机处,本侯才解释一二。但是,也仅此而已。”

说罢,对早已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的韩涛等人微微扬了扬下巴,一众如虎似狼般的锦衣校尉们便冲上前,将一个个鬼哭狼嚎的官员捉拿。

几个在户部挂名的皇商大家不意外,可看到连礼部和鸿胪寺甚至兰台寺的几名中年御史,这样清贵的官员都被抓了起来,百官登时一片哗然。

这些官儿清贵则清贵,却多没甚实权,是京中最没油水的官员。

他们会给义忠亲王送银子?

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叫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众人第一时间就想到,必是前几日大家弹劾某人弹劾的狠了,让他才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

宋广先厉声道:“贾清臣,你干什么?”

娄成文也大声道:“仅凭你一面之词,就敢随意锁拿言官,你当国法何在,朝廷体统何在?”

户部尚书李文德见有几个户部老清吏司主事被拿,也沉声道:“国丧期间,纵有国战也当偃旗息鼓。”

兰台寺左右都御史更是怒发冲冠,言官本就是最穷的文官,活的就是一个体面。

不想此刻三四个御史却被锦衣卫如锁拿猪狗般拿下,杨养正拧眉不语,他们却忍无可忍,纷纷怒斥贾琮胆大妄为!

满朝朱紫集结在一起,何等威势,韩涛干咽了口口水,回头看向贾琮。

对于这个老官僚老怂货,贾琮简直无话可说。

他眸光凌厉的看了韩涛一眼后,微微皱眉道:“若非有确切证据,本官会在大明宫外拿人么?当然,本官也难确保会不会是废逆反王故意留下名单害人。但在查证之前,还要收监嫌犯。诸位大人若是哪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无罪的,只管站出来。本官给你们一个体面,可以暂放人一马,如何?”

“……”

谁也没疯,这个时候敢往上面沾染。

贾琮目光淡淡扫过宋广先、娄成文等人,见百官推却,又看向韩涛。

韩涛被贾琮这一看,背后冷汗都渗出了,知道回去少不得一通教训,厉声道:“都愣着干吗?拿人!”

等韩涛按着名单将十数人带走后,贾琮方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百官中有人狠狠啐了口:“呸!猖獗小儿!”

此言一出,原以为会从者云集,却不想身边诸同僚忽地让开一圈,目光诡异的看着他。

都还是要脸的,就算心里纷纷在破口大骂。

可人家刚才都说了,谁愿意担保,他可以放人。

刚才不敢站出来,这会儿却口出恶言,实在有违读书人的风度……

为首数位军机,心情恶劣,懒得理会这纷纷扰扰,出了大明宫,各自忙碌各自的政务去了。

如今都中,百废待兴。

无数权力等待着重新划分和交割,他们暂时没心思去理会某人。

等到权力划分交割完毕,等到天子不忍言那日,失去了皇威庇佑,军机想要杀他,并不算难事……

……

大明宫,养心殿。

下午时分,贾琮接旨入宫觐见。

崇康帝的面色依旧不算很好,半倚在御座上,居高临下目光漠然的看着贾琮,问道:“今天在宫外怎么回事?”

这般大的动静,崇康帝不可能不知道。

贾琮如实答道:“臣之前就在怀疑,刘涣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必然少不了海量金银,义忠亲王府虽有王庄,可靠种地能攒几个钱?所以臣就特意派人去详查了王府长史处的账簿,还真有发现。陛下,这是摘抄出来往义忠亲王府输送过金银的名单。当然,这些人不会明着送,也不是送去王府。而是送到王庄上,再由王府王庄上的庄头,以年仪的名义送入王府。”

崇康帝自戴权手中接过名单一看,眉头登时紧紧皱起,抬眼看向贾琮。

贾琮苦着脸跪地请罪道:“臣……实在无颜。”

崇康帝哼了声,道:“宁国府贾敬、贾珍父子勾结义忠亲王,你不知道?”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臣实在是……不知。”

崇康帝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地,有些好笑,不过此时他也笑不出什么,索性不再多言。

贾敬、贾珍和贾琮的关系如何,崇康帝了熟于心,自然知道此事和贾琮没什么相干。

因此只吩咐了句:“赐死贾蓉,追夺贾演封赏。”

上回宁国虽除爵,但供奉在贾家祠堂贾演灵位并未殃及,仍以宁国公之尊受着供奉。

此后却是不行了,宁国府最后的一点痕迹,也被彻底抹去……

好在,崇康帝这会儿早忘了宁国府的妇孺们,也或许给贾琮留些体面,没有提及。

等他又看到忠顺亲王刘兹的名字时,崇康帝脸色又黑了黑。

忠顺亲王已经位列宗室诸王之首,就算换个皇帝,他也不可能再进一步。

况且他的名声早就在宗室里臭不可闻,就算想投过去,刘涣都未必要他。

见崇康帝看来,贾琮并不心虚的解释道:“如果义忠王府没有故意坑人,那么忠顺王的确给义忠王府输送过三千两银子。”

崇康帝哼了声,道:“传忠顺王。”

戴权忙派人去传,没一会儿,在奉先殿值守的刘兹便气喘吁吁的跑来,他也是近花甲的人了。

崇康帝目光森冷的看着他,问道:“你往刘涣那里送过三千两银子?”

刘兹闻言大骇,正想矢口否认,忽地一顿,面色刷的一下惨白,“噗通”一下跪地,结巴道:“陛……陛下,臣……臣……”

见他这般形容,崇康帝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厉声喝道:“说。”

刘兹差点唬的魂飞魄散,立刻交代道:“臣原看中了一名唤琪官的戏子,不想竟是义忠王府的人,便送了三千两银子去,要……要了过来。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臣再无联系,再无联系……臣见他果真收了,有些恼,后来义忠王府还想联系来着,但臣不搭理他了……”

许是见崇康帝不信,刘兹只能将当时的心理说了出来。

崇康帝闻言,恨铁不成钢的怒视了一眼,训斥道:“身为诸王之首,行事如此不检,天家颜面都让你们丢尽了!”

好一通骂后,刘兹头都快磕出血来了,才放他离去。

等刘兹走后,崇康帝将那份名单看罢,却没再说什么,只道:“这次动静不要太大,也不要往下面牵连下去了。”

这后面涉及不少江南大族,真要挖到底,又是好大一场腥风血雨。

若崇康帝还年富力强,自然没说的,可现在……着实不是大动干戈的好时候。

贾琮点点头,犹豫了下,又道:“陛下,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崇康帝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道:“说。”

贾琮道:“如今外面人心不定,更有不少关于龙体安危的猜测。陛下,锦衣卫要不要压一压?”

崇康帝闻言,面色一凝,眉头紧紧皱起。

他自然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越压说明越心虚。

但是若任由这等谣言盛行,会出大事的……

可这会儿他实在心力不足,想不出解决之法,就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朕再想想。”

“遵旨。”

……

第六百五十五章 恩准省亲

接下来的一月功夫,大概是近二年来,神京城内最平静的一段时日。

天子似乎沉浸在太上皇的驾崩之痛中,没有了以往的严厉和雷厉风行。

朝堂上诸大臣们在接手元辅宁则臣薨逝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

林清河、吴琦川、宋广先、娄成文四人,瓜分了内阁大权。

虽仍以林、吴二人为重,但宋广先和娄成文二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没有存在感。

宁则臣死,赵青山贬,林、吴二人不能再将二人压的抬不起头,让二人渐渐大权在握。

李道林、赵崇、王子腾三位军机,则各自收敛各自的地盘,舔舐着伤口。

虽然看起来王子腾如今势力最为雄厚,京营节度使已经名副其实,十二团营大半在其麾下。

但自家人明白自家事,莫说执掌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等贞元勋臣不怎么理会他,便是牛继宗、冯唐、史鼎、柳芳等开国功臣一脉,也都未曾真个将他敬为上官。

反倒他有些像这些人推到明面上的一个利益代言人……

相比之下,无论是李道林还是赵崇,若开了口,就是牛继宗等人等闲都不敢小觑……

而宣国公赵崇和宋国公刘智上书,请调部分边军入京,充实京营的奏折,也被崇康帝批准。

算是近来最石破天惊之事,这愈发加大了王子腾、牛继宗等人的压力。

这一月来,他们拼命的努力吸收消化手中的实力,然后整军严训,不敢怠慢。

开国功臣一脉坐了二十多年的冷板凳,尝够了被人小瞧冷落的滋味,再不想回到从前。

而剩余的刘皇宗室们,则忽然多了许多孝心,没事就进宫,或陪皇太后说话,或去奉先殿列祖列宗灵位前,为天子祈福……

崇康帝或许是为了给世人展现宗室亲亲相亲的美好画面,竟也未阻止。

唯一不和谐的,怕就是民间几乎被宣到明面上,关于天子寿元不多的谣传。

愈演愈烈。

因为锦衣卫始终未得天子旨意,所以未敢禁绝民言。

自那日在大明宫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锁拿了十数人,扫了一众军机宰辅的面后,这月余来,贾琮似在人前消失了般,等闲官员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是军机诸大臣,也极少在白日看到他,纵是天子有宣,也多是在夜晚。

好些人心中凛然忌惮,不知这对出了名的心性刻薄手段狠辣的君臣,又在谋划什么……

其实他们倒是多心了,这一月来,贾琮除了偶尔入宫回事外,几乎鲜少出门。

天子下定决心养好身子骨,又或者在和风细雨的布局,总之,整个四月份也不过召见了贾琮三四回,还都非大事。

而只要不办大案要案,三品以下的官员,都不用贾琮亲自出面。

实际上这月余来,朝廷里连个五品官都未黜免一位,所以他也就愈发清闲。

当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清闲,杂事还是颇多……

名为“晶莹雪”的雪纱洋糖在京中热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顺带着,贾家因战事损毁的堂宅修复完毕,又马不停蹄的开始修建起了园子,大兴土木。

虽在国丧,但这段时日都中各大府第都在修缮宅院,只要不饮酒作乐,婚娶嫁女,理论上便不算犯忌讳。

当然,真要较真儿,其实也有些擦边。但到了贾琮这个地位,若天子果真想发作他,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些都由下面管事的人在处理,宋岩当初亲自为贾琮调理出的四个管家,薛故、杜江、曾七和陈九,身家清白,且连家眷在内都签下了死契,与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放心的下。

贾琮让他们同贾芸、林之孝一道,负责起园子的诸般事宜。

借着锦衣卫指挥使的滔天权势,都中最有名最有实力的十来个大匠带着众多徒子徒孙们近两千人,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在贾家东西二府后面连夜施工,没人敢磨洋工。

一个月来,园子的大体模样竟已成型。

不过这月余来,贾琮的注意力并不在园子上,他甚至一次都未去过。

诏狱内关押着的近十万谋逆案犯,每日吃喝拉撒都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更不用提每日病死之数……

事关性命,贾琮不敢耽搁,经过五六天几乎日夜不休的审问,行刑室内的铡刀都换了几回刀刃,斩杀了数百人后,其余的男犯,都在奏请之后,被发往黑辽之地,“劳动改造”。

不过不是垦荒种粮,虽然黑辽的黑土地,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三大黑土平原之一,肥沃之极。

但就当下的条件而言,在没有大机械辅助的条件下,想要开发黑辽的难度,实在太大。

就算种出粮食,想要运出山海关,进去关内,运程也艰难无比。

所以,这些囚徒是去黑辽开垦种桑养蚕。

这个活计,贾家在黑辽的数万亩大农庄早就已经开始做了。

而收到的大量蚕茧,其分量也没多少,则被轻易运回关内。

如今正被那些女囚徒们缫丝后,织造成绫罗绸缎。

虽然缫丝的过程难熬辛苦,要从近乎沸水中抽丝,但相比被卖入教坊司一点朱唇万人尝,大部分女子还是选择保留清白。

而她们的第一批成果,则用于贾家新起的园子中……

这近十万人的调度,不是一件小事。

贾琮这一个月,大部分都在忙活此事。

而“晶莹雪”洋糖在京中热卖的大部分利润,也被添进了这个窟窿里。

在这些丝绸没有被卖出海外创造利润前,这些人的日常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许多人都不理解贾琮的做法,但见他乐此不彼,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

大明宫,养心殿。

经过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崇康帝的面色好了许多。

虽然一头霜发如银,面色也比往年白了许多,但精气神看着不似受伤后那么虚了。

不过他目光并不大友善,看着被殿内的贾琮哼了声,道:“少年之戒在于色,朕倒没看出来,你快成了色中饿鬼!”

贾琮闻言眉头皱起,目光莫名其妙的看着崇康帝。

这一个月来他是真忙,除了在内宅夜宿时和平儿、晴雯等人在一起,平日里连和宝钗独处的机会都没有,如何就成了色中饿鬼?

见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崇康帝讥讽道:“亏你还是锦衣卫指挥使,难道不知外人如何在说你?锦衣卫抄家分得了那么多大宅子,都被你用来养女囚。”

贾琮解释道:“陛下,臣是让她们学习缫丝织造技能。”

崇康帝冷笑道:“织出的丝绸,都运到你贾家园子里?”

贾琮理所当然道:“臣往里贴补了大几万两金银,买多几倍的丝绸帷帐都够了。”

崇康帝又问:“那你安排年老色衰或者丑陋的女子去缫丝,在开水里抽丝,让年轻貌美的女人做精细轻便的活儿,又怎么说?”

贾琮简直醉了,道:“臣……臣真是冤枉啊!臣连那些女囚都没见过几面,哪有机会去辨别哪些貌美,哪些丑陋?”

见贾琮瞠目结舌的模样,崇康帝脸上竟难得露出一抹笑意,他也觉得有趣。

据中车府上报,如今他和贾琮这一对君臣在民间的谣传愈演愈烈。

说他这个皇帝命不久矣的风声经久不衰,这倒也罢,可说贾琮是色中饿鬼的谣传,竟也愈演愈烈。

各种香/艳故事编排的有声有色,但更有趣的是,平康坊的娼/妓们,却异口同声的为贾琮辩白,将他夸成了举世无双的正人君子。

然而这样一来,反倒愈发让这传言喧闹起来,甚至压过了对天子山陵猜测的热度。

这让崇康帝较为满意,但仍不够。

因为这些香/艳故事只有底层百姓和无聊士子们才会热心,朝廷官员们最关心的,还是他的龙体情况。

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还有诸般大事要做,要给新皇留下足够平稳的朝局,要留下足够多的后手,要保证每一个人都能被制衡,不会失控。

这些事,不能在人心惶惶下进行,更不能在百官认为他随时可能驾崩的情况下进行。

人心不定,必然百事不顺。

当官的都是狗性子,他若瞧你快死了,必会推诿扯皮、油滑怠慢。

这是崇康帝绝不能容忍的,但接下来两个月,他又不准备也不能再大开杀戒了。

时间不允许了……

所以,崇康帝想了一个法子。

……

荣国府,荣庆堂。

半个月前便搬回西府的贾母,坐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屋子里,似一切劫难都未发生过。

此刻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俱在,都不可思议的看着贾琮,惊喜问道:“果真?”

贾琮心中苦笑了声,面上却带着感激的笑意,道:“陛下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一个‘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自太上皇龙御归天后,陛下日夜侍奉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儿,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

故启奏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皇太后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外,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又有新晋封的吴贵妃的父亲吴天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

咱们家也是赶巧了,正好修好了园子,可作省亲别院。我知圣意后,当即请旨,陛下已经恩准,五月初五端午之日,准贵妃归宁省亲。”

恩准元妃省亲,又在后宫中册封了新贵妃和六七个美人。

这便是崇康帝,安人心之计。

……

第六百五十七章 宋岩进京

“欲盖弥彰。”

金光门外,一架并不奢华的高大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马车内,一个身量高大,但看起来已经颇为苍老的老人盘坐在桑麻编织成的蒲团上。

周身气度古朴,清隽。

身旁还跪坐着一年轻人,虽相貌平平,但眸光清正,温润儒雅。

年轻人奇道:“祖父大人,何谓欲盖弥彰?”

老人淡淡道:“若那位果真无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虽然天子守孝二十七月,以日代月,只二十七天。却也没有刚出孝期就纳妃封美人的道理。纵然奉太后懿旨,为了皇嗣血脉充实后宫,在未有皇统喜讯再次传来前,也不该准许贵妃省亲。刻意为之,便是欲盖弥彰。”

那年轻人听完这老辣的分解后,心服口服,不过随即又面色凝重道:“如此说来,天子果然……”

老人眸光中闪过一抹遗憾,道:“天子有大魄力,亦有大毅力,本当为一代明君。只可惜,太过嗜杀,刚过易折。”

年轻人闻言,担忧道:“祖父大人,若是天子……那小师叔该怎么办?小师叔在江南士林中的名声愈发差了,多是批判之音。祖父大人,小师叔果然做错了么?”

老人缓缓转头,目光深沉的看向年轻人,问道:“子厚,你觉得你小师叔做差了么?”

年轻人面色犹疑,眼神挣扎了好一阵,才摇头道:“小师叔行事……总是大义当头。每一桩每一件,都有理可据,自然说不上差。只是……”

“只是什么?”

老人追问道。

年轻人面色凝重,道:“祖父大人不觉得小师叔和天子性子颇像,手段实在狠辣,太过嗜杀了些么?”

老人有些失望的摇头叹息一声,道:“子厚,你只看其表,未得其里。天子嗜杀,是因为他能对无罪之人下杀手。只要皇权需要,任何人皆可杀。而你小师叔,手下可曾诛过无罪之臣?他从未让我失望过。”

年轻人闻言,面色大为惭愧,叩首道:“祖父大人,是孙儿目光浅然,不识真理。”

见他真诚认错,老人总算欣慰起来,道:“善,知错能知,能改,便为君子。子厚,你小师叔所处的位置,比老夫当年所难何止十倍?风高浪险,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我知道,好些人对他又羡又妒,所以多出诽谤毁言,实非儒士当为。却不知,以当今天子之性,若非惊才艳艳之辈,焉会托付大事,圣眷如斯?”

正此时,车前传来赶车老车夫的声音:“老爷,御史大夫府到了。”

老人“嗯”的应了声,同年轻人道:“伯崖一生与老夫君子相交,淡然若水,此次写信请老夫前来,在他临终前再见一面,必有要事相托。我揣测,多半和你小师叔有关。他的时候不多了,扶我下车。”

虽然老人已是八旬高龄,但他素来心胸恢宏,又知保养身体,所以倒还能再坚持几年……

……

大明宫,养心殿。

崇康帝赤着上身,任宫廷老供奉在他身上扎满了金针,以减轻他不时发作的心口绞痛和虚弱感。

他面色却凝重道:“宋岩进京了?还去了兰台寺杨养正的府邸?”

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躬身回道:“万岁爷,宋岩是进京了,刚至杨兰台府中。”

崇康帝闻言皱起眉头来,这个时候,旧党也想要死灰复燃么?

虽然他容不得宁则臣,但对于新党,他还是要力挺的,新法是他一生心血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动摇。

苏城又道:“听说,是杨兰台自知时日不久,特意写了封信,请松禅公进京,相晤最后一面。”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微放松下来,喃喃自语道:“那就不妨事了,杨养正一身忠骨,宋岩……亦有操守。不会乱政的……”

听闻此言,苏城眼泪差点都下来了。

他终于感觉到,服侍了一辈子的主子,真的快要走到尽头,龙威已经消散……

若在受伤之前,天下至尊又怎会在意一个致仕老臣?

不过崇康帝显然还未察觉出自己的变化,他想了想,又问道:“两湖总督于世杰、晋西巡抚岳宗昌、甘陇巡抚杨庭贞、齐鲁巡抚左中奇等人可曾动身?”

苏城忙道:“都已动身赴京,想来过了端午,大部分就该到了。”

崇康帝闻言满意的点点头,朝堂上也该充实一些新血液了。

他钦点的这几人,都是他这十几年来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大臣。

多出身寒门,踏实、务实然手段强硬,坚持推行新法。

便是在宁则臣面前,也敢据理力争。

十数年的人才积蓄,如今终于能够大用了。

正这时,就见一值守黄门,猫儿一样的踩着听不见声音的步伐进来,躬身道:“启禀万岁爷,吴贵妃娘娘求见。”

崇康帝闻言,脸色顿时一沉,皱眉道:“她来做什么?”

小黄门儿禀奏道:“贵妃娘娘亲自端了碗银耳莲子羹来,娘娘说她最善此道,去御膳房亲自煮的……”

崇康帝闻言,却看了眼身旁的戴权。

戴权脸色尴尬难看,眼睛吃人一样看着下面那小黄门儿。

都是宫中老人,谁不知道小太监什么时候才会帮人说话?

这小黄门儿算起来还是戴权的徒孙,原恩赏他在养心殿当差,没想到眼皮子这么浅,不,是没想到这么眼瞎,竟然被一个注定要坐一辈子冷宫的女人给收买了。

他死不足惜,却让戴权又在崇康帝跟前丢了脸。

可想而知,这小黄门儿下去也就没了下场……

将这浑然不觉的小太监挥退,并让吴贵妃自回后宫后,崇康帝忽然问道:“龙首原那边,还没消息么?”

戴权、苏城:“……”

两位素不对付的太监,此刻却同时生出一个念头:那位,该不会还能再熬一年半载吧?

……

西门外,牟尼院。

看着在此修行了两年的妙玉,贾琮忍不住心生惊艳感。

两年未见,妙玉愈发出落的秀逸超然。

明眸秋波潋滟,目光清冽,似能让人心在这恶月暑气中感到丝丝清凉。

贾琮落落大方的看了几个呼吸后,歉意笑道:“师娘南下时还曾嘱托我照看你,不想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一直没来看望你。直到今日有事相求才来,实在汗颜。”

妙玉看着贾琮,过了稍许后方问道:“何事?”

贾琮将省亲别院中栊翠庵少一女主持之事说了遍,笑道:“实在无可安心之人选,只能劳烦你了。”

看着俊秀飘逸的贾琮洒然一笑,说不尽的风流倜傥,眸光清正坦荡。

且请她去他家那园子,本就有照看之意,却说成是请她帮忙,体贴之意,妙玉自然懂得。

她顿了顿,轻声道:“锦衣卫这二年来始终送银送米,虽我并不差这些……还一直帮着院里阻挡外面的坏人……原该是我谢谢你。”

一直跟在牟尼殿候在门口的两个婆妇闻言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一分笑意。

牟尼院里有一神仙似的女尼,西城人家多知道。

可莫说寻常外客男宾不敢前来叨扰,就连一些人家的诰命来此相请,都难得一句好言。

这女尼是出了名儿的清冷难亲近。

不过如今看来,佛法修行还是不深……

自家侯爷一出面,就请动了金足。

可见人还是要生的好……

贾琮也笑了笑,道:“说这些便外道了,那今日就劳你跟我回去罢,车轿已备妥,有什么经书箱笼要带的,可全部带上。”

妙玉点点头,道:“合起来大概七八个箱笼,还有两个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并无其他了。”

贾琮闻言笑了笑,妙玉奇道:“你笑什么?”

贾琮微笑摇头道:“没什么。”

妙玉冰雪聪明,道:“可是笑我一个出家人,却带有那么多身外物,还有人服侍?入佛门六根不净?”

见妙玉有些急了,贾琮心里微微一叹。

妙玉自幼被家人舍进庙里出家,还未归家父母又双双故去。

一生身世坎坷,与青灯古佛暮鼓晨钟相伴,但终究还是一个少女心性。

也渴望亲情、人情……

他微笑道:“纵是出家人也是人,而不是佛。又怎能真的六根清净?若你每日自己忙着种田除草煮茶做饭洗衣,也没功夫精度佛经了。所以,并未笑你那些。只是高兴……”

这话并不严谨,甚至破绽百出。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妙玉的家资,别的高僧大尼们难道就没有精度佛经,也有嬷嬷小丫头服侍着?

但看着贾琮那张真诚的脸,妙玉还是选择相信了他,并且原谅了他……

贾琮安排了随行亲兵、健妇前去搬运箱笼,又将妙玉送上软轿,正要引着回家,就见一亲兵匆匆赶来,同展鹏说了几句话后,展鹏上前道:“大人,你先生松禅公进京了。”

贾琮闻言,霍然转头,看向展鹏,目光渐渐锋利。这个时候……

……

PS:昨天说了下大观园的面积问题,大家都觉得三十亩太小了。不知道大家去过苏州拙政园和留园没有?中国四大名园。拙政园七十八亩,留园三十六亩,已经很大了。至于大家说一千五百亩也不过长宽一公里的地方,半个小时就能逛完……大哥们,紫禁城全城南北长九百六十米,东西宽七百六十米,都没到一公里啊,总面积七十二万平方米,贾家修个园子,还能修的比紫禁城大?别只算纸面数据啊,我给跪了!明清亲王府的面积都有规制的,定在五百亩左右。亲王下面还有郡王、宗室国公等,依次递减,下面才是异姓国公。园子太大,也犯僭越之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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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章 宋岩进京

“欲盖弥彰。”

金光门外,一架并不奢华的高大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马车内,一个身量高大,但看起来已经颇为苍老的老人盘坐在桑麻编织成的蒲团上。

周身气度古朴,清隽。

身旁还跪坐着一年轻人,虽相貌平平,但眸光清正,温润儒雅。

年轻人奇道:“祖父大人,何谓欲盖弥彰?”

老人淡淡道:“若那位果真无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虽然天子守孝二十七月,以日代月,只二十七天。却也没有刚出孝期就纳妃封美人的道理。纵然奉太后懿旨,为了皇嗣血脉充实后宫,在未有皇统喜讯再次传来前,也不该准许贵妃省亲。刻意为之,便是欲盖弥彰。”

那年轻人听完这老辣的分解后,心服口服,不过随即又面色凝重道:“如此说来,天子果然……”

老人眸光中闪过一抹遗憾,道:“天子有大魄力,亦有大毅力,本当为一代明君。只可惜,太过嗜杀,刚过易折。”

年轻人闻言,担忧道:“祖父大人,若是天子……那小师叔该怎么办?小师叔在江南士林中的名声愈发差了,多是批判之音。祖父大人,小师叔果然做错了么?”

老人缓缓转头,目光深沉的看向年轻人,问道:“子厚,你觉得你小师叔做差了么?”

年轻人面色犹疑,眼神挣扎了好一阵,才摇头道:“小师叔行事……总是大义当头。每一桩每一件,都有理可据,自然说不上差。只是……”

“只是什么?”

老人追问道。

年轻人面色凝重,道:“祖父大人不觉得小师叔和天子性子颇像,手段实在狠辣,太过嗜杀了些么?”

老人有些失望的摇头叹息一声,道:“子厚,你只看其表,未得其里。天子嗜杀,是因为他能对无罪之人下杀手。只要皇权需要,任何人皆可杀。而你小师叔,手下可曾诛过无罪之臣?他从未让我失望过。”

年轻人闻言,面色大为惭愧,叩首道:“祖父大人,是孙儿目光浅然,不识真理。”

见他真诚认错,老人总算欣慰起来,道:“善,知错能知,能改,便为君子。子厚,你小师叔所处的位置,比老夫当年所难何止十倍?风高浪险,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我知道,好些人对他又羡又妒,所以多出诽谤毁言,实非儒士当为。却不知,以当今天子之性,若非惊才艳艳之辈,焉会托付大事,圣眷如斯?”

正此时,车前传来赶车老车夫的声音:“老爷,御史大夫府到了。”

老人“嗯”的应了声,同年轻人道:“伯崖一生与老夫君子相交,淡然若水,此次写信请老夫前来,在他临终前再见一面,必有要事相托。我揣测,多半和你小师叔有关。他的时候不多了,扶我下车。”

虽然老人已是八旬高龄,但他素来心胸恢宏,又知保养身体,所以倒还能再坚持几年……

……

大明宫,养心殿。

崇康帝赤着上身,任宫廷老供奉在他身上扎满了金针,以减轻他不时发作的心口绞痛和虚弱感。

他面色却凝重道:“宋岩进京了?还去了兰台寺杨养正的府邸?”

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躬身回道:“万岁爷,宋岩是进京了,刚至杨兰台府中。”

崇康帝闻言皱起眉头来,这个时候,旧党也想要死灰复燃么?

虽然他容不得宁则臣,但对于新党,他还是要力挺的,新法是他一生心血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动摇。

苏城又道:“听说,是杨兰台自知时日不久,特意写了封信,请松禅公进京,相晤最后一面。”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微放松下来,喃喃自语道:“那就不妨事了,杨养正一身忠骨,宋岩……亦有操守。不会乱政的……”

听闻此言,苏城眼泪差点都下来了。

他终于感觉到,服侍了一辈子的主子,真的快要走到尽头,龙威已经消散……

若在受伤之前,天下至尊又怎会在意一个致仕老臣?

不过崇康帝显然还未察觉出自己的变化,他想了想,又问道:“两湖总督于世杰、晋西巡抚岳宗昌、甘陇巡抚杨庭贞、齐鲁巡抚左中奇等人可曾动身?”

苏城忙道:“都已动身赴京,想来过了端午,大部分就该到了。”

崇康帝闻言满意的点点头,朝堂上也该充实一些新血液了。

他钦点的这几人,都是他这十几年来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大臣。

多出身寒门,踏实、务实然手段强硬,坚持推行新法。

便是在宁则臣面前,也敢据理力争。

十数年的人才积蓄,如今终于能够大用了。

正这时,就见一值守黄门,猫儿一样的踩着听不见声音的步伐进来,躬身道:“启禀万岁爷,吴贵妃娘娘求见。”

崇康帝闻言,脸色顿时一沉,皱眉道:“她来做什么?”

小黄门儿禀奏道:“贵妃娘娘亲自端了碗银耳莲子羹来,娘娘说她最善此道,去御膳房亲自煮的……”

崇康帝闻言,却看了眼身旁的戴权。

戴权脸色尴尬难看,眼睛吃人一样看着下面那小黄门儿。

都是宫中老人,谁不知道小太监什么时候才会帮人说话?

这小黄门儿算起来还是戴权的徒孙,原恩赏他在养心殿当差,没想到眼皮子这么浅,不,是没想到这么眼瞎,竟然被一个注定要坐一辈子冷宫的女人给收买了。

他死不足惜,却让戴权又在崇康帝跟前丢了脸。

可想而知,这小黄门儿下去也就没了下场……

将这浑然不觉的小太监挥退,并让吴贵妃自回后宫后,崇康帝忽然问道:“龙首原那边,还没消息么?”

戴权、苏城:“……”

两位素不对付的太监,此刻却同时生出一个念头:那位,该不会还能再熬一年半载吧?

……

西门外,牟尼院。

看着在此修行了两年的妙玉,贾琮忍不住心生惊艳感。

两年未见,妙玉愈发出落的秀逸超然。

明眸秋波潋滟,目光清冽,似能让人心在这恶月暑气中感到丝丝清凉。

贾琮落落大方的看了几个呼吸后,歉意笑道:“师娘南下时还曾嘱托我照看你,不想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一直没来看望你。直到今日有事相求才来,实在汗颜。”

妙玉看着贾琮,过了稍许后方问道:“何事?”

贾琮将省亲别院中栊翠庵少一女主持之事说了遍,笑道:“实在无可安心之人选,只能劳烦你了。”

看着俊秀飘逸的贾琮洒然一笑,说不尽的风流倜傥,眸光清正坦荡。

且请她去他家那园子,本就有照看之意,却说成是请她帮忙,体贴之意,妙玉自然懂得。

她顿了顿,轻声道:“锦衣卫这二年来始终送银送米,虽我并不差这些……还一直帮着院里阻挡外面的坏人……原该是我谢谢你。”

一直跟在牟尼殿候在门口的两个婆妇闻言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一分笑意。

牟尼院里有一神仙似的女尼,西城人家多知道。

可莫说寻常外客男宾不敢前来叨扰,就连一些人家的诰命来此相请,都难得一句好言。

这女尼是出了名儿的清冷难亲近。

不过如今看来,佛法修行还是不深……

自家侯爷一出面,就请动了金足。

可见人还是要生的好……

贾琮也笑了笑,道:“说这些便外道了,那今日就劳你跟我回去罢,车轿已备妥,有什么经书箱笼要带的,可全部带上。”

妙玉点点头,道:“合起来大概七八个箱笼,还有两个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并无其他了。”

贾琮闻言笑了笑,妙玉奇道:“你笑什么?”

贾琮微笑摇头道:“没什么。”

妙玉冰雪聪明,道:“可是笑我一个出家人,却带有那么多身外物,还有人服侍?入佛门六根不净?”

见妙玉有些急了,贾琮心里微微一叹。

妙玉自幼被家人舍进庙里出家,还未归家父母又双双故去。

一生身世坎坷,与青灯古佛暮鼓晨钟相伴,但终究还是一个少女心性。

也渴望亲情、人情……

他微笑道:“纵是出家人也是人,而不是佛。又怎能真的六根清净?若你每日自己忙着种田除草煮茶做饭洗衣,也没功夫精度佛经了。所以,并未笑你那些。只是高兴……”

这话并不严谨,甚至破绽百出。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妙玉的家资,别的高僧大尼们难道就没有精度佛经,也有嬷嬷小丫头服侍着?

但看着贾琮那张真诚的脸,妙玉还是选择相信了他,并且原谅了他……

贾琮安排了随行亲兵、健妇前去搬运箱笼,又将妙玉送上软轿,正要引着回家,就见一亲兵匆匆赶来,同展鹏说了几句话后,展鹏上前道:“大人,你先生松禅公进京了。”

贾琮闻言,霍然转头,看向展鹏,目光渐渐锋利。这个时候……

……

PS:昨天说了下大观园的面积问题,大家都觉得三十亩太小了。不知道大家去过苏州拙政园和留园没有?中国四大名园。拙政园七十八亩,留园三十六亩,已经很大了。至于大家说一千五百亩也不过长宽一公里的地方,半个小时就能逛完……大哥们,紫禁城全城南北长九百六十米,东西宽七百六十米,都没到一公里啊,总面积七十二万平方米,贾家修个园子,还能修的比紫禁城大?别只算纸面数据啊,我给跪了!明清亲王府的面积都有规制的,定在五百亩左右。亲王下面还有郡王、宗室国公等,依次递减,下面才是异姓国公。园子太大,也犯僭越之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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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回光返照

兴化坊,杨府内堂。

宋岩看着躺在病榻上,已近弥留之际的杨养正,皱眉道:“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一旁杨养正的长子杨德落泪道:“因太上皇国丧及宁元辅大丧,老爷拖着病体奔波了大半月后,病势便愈发重了。”

枯瘦的杨养正面颊凹陷,颧骨凸出,双眼虽睁开,但眼神已经有些难以聚焦了。

不过在看到宋岩到来的那一刻,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眼睛陡然睁大,目光也聚拢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了“荷荷”的声音。

杨德见之,忙上前搀扶起杨养正,顺着干瘦的后背拍了拍,就见其父吐出一口浓痰来。

杨德之子不嫌污秽,上前仔细清理侍奉掉后,见杨养正的面色竟好了许多,不由大喜。

然而宋岩见之心里却是一叹,这位相交数十年的老友,今日便走到尽头了。

只是宋岩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性子刚烈如火,嫉恶如仇的杨养正,非要等到他的到来。

杨养正长呼一口气后,似恢复了往日的精力,他却没有要同家人告别的意思,挥挥手让杨家子弟出去:“退出此堂,不得留人。”

宋岩见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也让长子长孙宋华跟着出去了。

待其他人都离去后,宋岩看着杨养正,问道:“伯崖,到底发生了何事?”

杨养正闻言,苦笑一声,道:“原请松禅公来,并非是为急事,只是想以他事相托。然前日,我突然想起一事,惊觉不已。只恨自己年老体衰,回忆太迟,万幸松禅公今日到京,还望松禅公不吝解我心结,否则必死不瞑目也。”

宋岩奇道:“到底何事?”

杨养正看着宋岩,目光灼灼,一字一句苍迈问道:“松禅公,我隐约记得你曾同我说过,曲阜牖民先生,曾收过前朝血脉为女弟子?”

宋岩眉心一跳,缓缓点头道:“的确如此。”

杨养正闻言,面色骤然涨红,枯瘦的身子猛然向前靠近,咬牙问道:“贾清臣,便是牖民先生那女弟子的儿子?我若没记错,你曾与我书信,让我照看贾清臣一二,缘由便是其母身份贵重,大有来头,祖辈曾与我辈读书人有恩德。我原以为,他生母是哪个大儒遗留下的孤女,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贾琮之生母,便是牖民先生那位女弟子,对否?都言贾清臣肖母,他和牖民先生那名女弟子相貌极相似,对否?”

宋岩老眼眯起,与杨养正对视了片刻后,点点头,道:“不错。但是……”

“哈!”

杨养正一张老脸血红,面容竟狰狞可怖,他老眼无比凌厉的看着宋岩,厉声道:“宋岩,尔等旧党,欲效法吕不韦奇货可居耶?汝与牖民先生被共尊为天下师,竟欲行不臣之事?尔等可知忠孝大义?!”

宋岩莫名,面色肃重,沉声问道:“伯崖,你在说什么?”

杨养正性烈如火,怒声道:“你还敢伪诈不认,太上皇驾崩之日,皇太后当着百官之面亲口所言,当初太上皇与武王父子反目成仇,竟是因为武王金屋藏娇之人,乃前朝血脉孤女!前朝能有多少孤女?!若非如此,孔传祯与你何苦如此偏爱一个贵门庶子?!”

宋岩满脸震惊,不可思议道:“伯崖,你在说什么?清臣乃荣国府贾恩候庶出之子,身世明明白白,怎会武王扯上干系?”

杨养正目光如刀的看着宋岩,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他一把抓住宋岩的手,语气激动道:“松禅公,错不了的,错不了的。太后亲口所言,当年宫变,武王骤然谋反,血洗京城,攻破大明宫,逼的太上皇退位,便是因为一个红颜祸水。只因她身上有前朝血脉,所以太上皇不允许武王娶她为正妃,也不可能让一个前朝血脉的女子,成为大乾的皇后。所以太后便出了留子去母之策,没想到出了变故。此等绝密之事,非太后亲口所言,谁人能知?我先前就查过你那弟子贾清臣的生辰和贾恩候外宅所在之地,就是武王金屋藏娇之隔壁,前后仅一墙之隔。

松禅公,原我就一直怀疑,这二年来天家惨祸连连,京中动荡不安,背后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作。铁网山之变,老义忠亲王之子跳了出来,聚集好大的排场。那时我就在想,莫说老义忠亲王之子,就是老义忠亲王复生,也难聚拢起这样大的阵仗,必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我屡次怀疑是武王,都被否了,因为武王无子。武王若只为自己,根本不必等到现在。直到前日夜里,我才想通透。武王之子未死,他便是贾清臣!

这一切阴谋诡计,血海骨山,武王都是为了他这个儿子!”

这离奇荒诞的猜测,让宋岩整个人都懵然了,以他的心性,都瞠目结舌到骇然麻木。

怎么可能?

但是,缓缓的,缓缓的,顺着杨养正的猜测,宋岩也回想起了许多曾让他也疑惑的蛛丝马迹。

武王,曾送过贾琮四名亲卫。

正是这四名亲卫,才让贾琮往黑辽一行,从九死一生变的有惊无险。

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等人,之所以卖贾琮的颜面,是因为贾琮身后站着太后的侄孙女叶清。

而叶清背后,站着太后,和武王……

正是由于叶清的存在,以及叶清被武王疼爱的原因,和叶清不清不楚的贾琮,才没有在弱小时,被贞元勋臣狠辣打压。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有武王的影子在背后……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宋岩苍老的身体摇晃了下,却又被杨养正抓住,杨养正一脸激荡慨然,道:“松禅公,大是大非面前,你必然能分的清。绝不能让那起子乱臣贼子们得逞!绝对不能啊!”

宋岩犹自处在震惊中,看着激荡的杨养正,问道:“此事,你为何不上折子直呈天子?”

杨养正惨然一笑,道:“我如半死人般躺在病榻上,才将将把此事想通,然犹不敢确信,担心万一出错,连松禅公你都要受到牵连,难以善终。且也无力动笔……万幸,万幸松禅公你来了!万幸你来了!”

宋岩闻言,目光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杨养正,想问一句,你想让我如何做。

可是满心满脑都是贾琮的模样,想到此事若东窗事发,贾琮必难逃凌迟之死,他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他张不开口,有人能。

只见原本除了二人外,再不该有第三人存在的杨家内堂,屋门忽然被打开,一道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处,目光淡漠的看着床榻上之人,轻声问道:“却不知养正公,准备让我先生如何为之?”

……

居德坊,荣国府。

荣庆堂内,看着被贾琮安排送回来的妙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一众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实在是……太惊艳了。

薛姨妈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宝钗,目光好似在让她好好看看她相中的好人,请个尼姑回来,都能请出一个人间绝色来……

唯有宝玉高兴的快要唱起曲子来,好漂亮的小姐姐!

送妙玉进来的媳妇道:“侯爷说,妙玉师傅是侯爷师母娘家的亲眷,也算是家里亲戚。还有,请刑大姑娘多照看。妙玉师傅之前曾在苏州蟠乡寺修行,侯爷说他记得刑大姑娘好似在那住过,许是熟人。”

见礼罢一直没有开口的妙玉忽问道:“可是邢岫烟?”

打望了半天的黛玉忙笑道:“正是邢姐姐,你果真认得?”

妙玉微微颔首,看着黛玉道:“相处经年。”

黛玉笑道:“这倒是巧了……”说着,回头对宝钗道:“紫鹃没跟来,你让莺儿去请了刑姐姐来?”

宝钗点点头,让莺儿去请人了。

贾母见之也没说什么,只问那媳妇道:“你们侯爷呢?巴巴的请人来,还认了亲,又有他先生那边的脸面,他就这样把人送过来,自己却不见影子?”

那媳妇躬身道:“听说是侯爷的先生进京了,侯爷急着去见……”

贾母滞了下,问王熙凤道:“栊翠庵都妥当了?”

凤姐儿忙笑道:“都妥当了!连做斋饭的地方都备齐了……”

贾母到底还是要顾及脸面,道:“出家人讲究清淡,调两个手艺好点的厨娘过去。”

凤姐儿还未应下,妙玉就微微躬身道:“不必麻烦贵家,我身边有两个自幼服侍的老嬷嬷,便能煮粥饭。”

贾母闻言,便会意明白妙玉非小门女子,也就不强求了,只让王熙凤按时供给果蔬米面。

然后等邢岫烟到来后,一并送去了栊翠庵。

又见宝玉撑着脖颈跟着看人家的背影,贾母都忍不住笑恼道:“仔细让老爷瞧见了!”

宝玉在贾母跟前并不怕,嬉笑道:“老天爷,这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儿,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贾母笑道:“你小小人儿,又见过多少人?就说这样的话……我同你说,这是琮哥儿他师娘那边的亲戚,你不可冲撞了去……”

宝玉简直被冤枉到震惊,叫道:“老祖宗,我多咱冲撞过谁?”

下面史湘云哈哈笑道:“宝哥哥,老太太是让你别再问人家寻胭脂吃!”

“噗!”

此言一出,连李纨都撑不住喷笑出来。

宝玉见满堂人都拿他取笑,又羞又愧,钻进贾母怀里不肯出来。

贾母一边大笑一边搂住爱孙,训斥湘云道:“胡说!那是原先小时候不懂事,现在再没了,不许再说!”

湘云也不怕,仰头笑的欢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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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九章 师徒弟子

“逆贼!!”

杨养正看到登堂入室之人后,目眦欲裂,惊怒交加,厉声骂道。

贾琮面色漠然,他先与宋岩行了一大礼后,步步上前,又一旁取了张椅子来,放在宋岩右侧,然后落座。

这派不慌不忙的举动,让杨养正手脚冰凉,目光如刀。

也让宋岩面色愈发复杂,他看着贾琮,轻声问道:“清臣,这些你都知道?”

贾琮看向宋岩,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道:“原先并不知,其实现在也不曾确认。我去过武王府两回,武王见过我,没有任何说法。只是……从叶清处大概猜到了一些。这种事,靠猜测,做不得准的。”

“逆贼,你还敢诡辩!”

曾经颇为欣赏贾琮的杨养正,此刻却将他恨之入骨,如生死仇人般,恨不能立刻将他杀死。

贾琮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宋岩苦笑道:“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先生可能教我?”

看着贾琮一如当年那个清瘦可怜却自强不息虔诚求学的孩子般求教,宋岩的眼睛微微湿润。

按理学而言,天子为君父,篡逆者为贼,还有何言可说?

可是……

宋岩看着贾琮,声音微微颤巍问道:“清臣,你有几分把握?”

贾琮闻言,登时沉默了,一旁杨养正还在嘶声咒骂,宋岩则眸光复杂的看着他。

若果如杨养正所言,那……

一切都太可怕了些。

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还会死更多的人。

朝廷这二十年来,一直都在风雨飘摇中,但加在一起,都不会有这一次更激烈动荡。

事情没那么简单……

贾琮沉吟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方缓缓道:“应该,有六成的可能性。”

宋岩闻言,面色骤然一变,闭上了眼睛,深沉一叹。

他了解他这个弟子,自他口中都有六七成的可能,那就绝不止六七成了……

造化弄人啊!

怎会到这个地步……

宋岩先对杨养正道:“伯崖,先不要谩骂,谩骂解决不了问题。再看看吧……”

杨养正回光返照的余力已经快用尽了,再看宋岩是这个态度,登时慌了,这时才想起来,要高声叫杨家子弟来,嘱托后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贾琮淡淡道:“养正公最好还是别声张为好,我知你不畏生死,你本来就要死了,可杨家其他人是无辜的。”

杨养正闻言,勃然大怒,却不再骂贾琮,而是看向宋岩,厉声道:“松禅公,你看此贼子的心性!”

但他的“厉声”,却也愈发虚弱了……

贾琮对宋岩解释道:“先生,弟子敬重养正公的忠烈刚硬。但是,这却不是任他将事情闹大,害我贾家满门抄斩的理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叛臣贼子,合该不得好死!”

杨养正瘫在床上,连手都动不得了,依旧在骂贾琮。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讥讽,淡淡道:“若果真按养正公猜测,当初若非贼人使计,那此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并不是君呢。总不能别人阴谋诡计篡了皇位,造成既定事实便是君,而原该上位之人,反倒成了贼吧?”

杨养正“荷荷”的喘息着,宋岩则面色一变,看着贾琮,有些没有想到。

这一刻,贾琮连对崇康帝最根本的尊敬忠诚都没了。

“清臣,你果真要……”

贾琮摇头道:“先生,从来都不是弟子要怎样,弟子别无大志,只想活下去,站直腰身,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弟子从未主动去害过谁,只有被迫反击。弟子,问心无愧。”

宋岩沉默了好一阵,杨养正连“荷荷”声都有些艰难了,指着宋岩,可宋岩却好似没看见一般。

到了这个地步,他又能如何……

贾琮也不欲他作难,轻声道:“先生,天子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听闻此言,宋岩身子一震,面色再度变化,连躺在病榻上的杨养正都一下静了下来,好似死过去了般。

两个月,显然不够贵妃诞下龙种。

杨养正初知此事,整个人身上的死气压都压不住。

不过床榻边这一对师徒,却都未看一眼。

贾琮是漠然,而宋岩……到了他这个地位,以他的心性而言,生死,早已不是大恐怖之事……

宋岩缓缓问道:“如此说来,那边,不会篡?”

何谓篡?弑而取之谓之篡。

贾琮点点头道:“多半不会,那边也不想让整个皇朝都乱起来。”

宋岩闻言,长叹一声,看着贾琮问道:“武王的身体究竟如何?”

贾琮摇了摇头,道:“也已油尽灯枯,只是干熬着。”

宋岩目光愈发复杂起来,干熬着,一个熬字,道尽该死而不能死的痛苦。

这份痛苦,又是为了谁……

他看着贾琮,语重心长道:“这条路,极难,极重,也极险啊。”

贾琮苦笑一声,道:“不瞒先生,弟子先前连后路都寻好了,想要携家人南下出海远洋。但到了现在,弟子若退一步,则追杀弟子之人,必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弟子不想死,只想和亲人活下去,在求生这条路上,谁当我,我杀谁。”

宋岩还未说话,原以为咽气的杨养正又忽地骂了声:“逆贼!”

宋岩顿了顿,问道:“以后,朝纲当如何?”

贾琮毫不犹豫道:“新法为国运之本,不容动摇,只会加深。”

宋岩颇为意外,看着贾琮道:“果真?你要明白,若是你废除新法,那先前所有的作为和恶名,都会消解,天子士子归心,宗室勋贵同样会归心。”

“老贼!”

杨养正又发出一道怒骂,显然是对宋岩而去的。

不过师徒二人同样没有在意……

贾琮摇头道:“落后的制度,一定会被先进开明的制度所取代,这是历史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所以,如果一切如养正公猜测,那么新法不会动摇,只会加深。不过,说这些都还太早了些……”

贾琮苦笑着轻轻一叹,看着宋岩,道:“弟子本只想做一读书人,孰料造化弄人,步步至斯,被人架到了泰山之上。后退半步,便会粉身碎骨。先生,弟子非不知忠孝节义,可是……”

说着,他又将崇康帝许他以后大自在之事说出,道:“纵然弟子想做忠臣孝子,那位也不会允许,必会留下后手杀我,诛我满门,以防外戚坐大,危及皇权。弟子想活命,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宋岩深叹息一声,沉重道:“其实说来,你们倒也算不上乱臣贼子,本就是皇族天家内部夺嫡之争。只是这场争斗,太过惨烈,延续的时日,太久远了些罢。”

贾琮沉默,他早就听说过,自古帝王家皇权的交接传承,总避不开阴谋、血腥、杀戮、背叛、暗算,凡人世间最阴暗的事,都能在这过程中发生。

只是真正发生时,他才体会到这个过程有多惨烈血腥。

多少曾经不可一世的高门豪族,不经意间就灰飞烟灭。

一片混沌中,谁又能拿得准,到底该如何站队……

见贾琮神色落寞,宋岩心里却有些高兴。

至少,他这个弟子到今天为止,心地依旧善良。

“清臣,切记,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住自己的本心。不要让权势之欲,遮住了你本可仰望宇宙苍穹的眼睛。今日,咱们师徒缘分便尽了。若为师不知此事,那到那一日,也尚好说。可今日为师悉数尽知,却不能再做贰臣。”

宋岩一瞬间,似苍老了十岁不止,整个人的精气神,也衰败了下来。

贾琮见之,眼睛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跪地道:“弟子明白,弟子体谅先生之苦心。弟子自幼,能得脱牢笼,皆赖先生与牖民先生之德,能得于教化,安然成长,皆赖师父、师娘慈爱。此恩此德,弟子永生不敢忘却。唯盼先生保重身体,万莫因弟子之事伤怀根本,否则,弟子心中必将受刀割火燎之痛苦。”

宋岩闻言,老眼中也滴出了两滴浊泪,面上却带着欣慰,缓缓颔首叫起道:“痴儿,起来罢。为师此生最幸者,便是有佳徒如清臣者。”

“荷……荷荷……呃……呃呃……”

病榻边师徒弟子情深义真,却让躺在病榻上的杨养正用尽最后一口余气,啐骂了这对师徒。

贾琮起身后,看了眼彻底没气的杨养正,就听宋岩道:“伯崖此人,性情刚烈正直,只是难免迂腐了些。天子本就时日无多,若果真换上一襁褓中的幼主,大乾才将会是多事之秋。顾命辅政大臣间必然相互争斗,夺权多利,不死不休,到那时,朝无宁日,天下难安。”

贾琮点点头,认可此言。

宋岩道:“去请杨家人进来,挂白报丧罢。清臣,一会儿天子必请我入宫问话,我将上奏,伯崖是请我务必不得有起复旧党之心,维护新法。我也不等伯崖大葬,出了宫,就登船复归南下。你好生做事,不要以我为念。”

“先生!!”

贾琮眼睛再度泛红,眼前这位老人,给了他太多关爱。

然而宋岩却未再儿女情长,叮嘱道:“最后这一段时日,你务必小心。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杨伯崖能猜出来的事,其他人未必就猜不出。记住,若能不进宫,尽量少进宫。尤其到了最后关头……”

贾琮闻言,心中登时凛然,看着宋岩关怀的目光,红着眼点点头应下。

转身出去,去前厅叫来杨家子弟,一时间哭声如雷。

而杨德等人见贾琮红着眼睛,显然也是哭过,宋岩也满面戚然,不由心中感动。

不一会儿,杨府外便来了宫中侍者,传大司空宋岩及冠军侯贾琮进宫陛见。

临行前,宋岩忽问杨德:“伯崖可有遗折,由老夫一并送入宫中罢。”

杨德忙道:“有的,前些时日先父尚能动笔时便写好了,锁在书房里间,晚辈这就去取来。”

听闻此言,贾琮与宋岩不动声色的对视了眼,未几,就见杨德取来一个尺许见方包白绫的木盒,交给了宋岩。

宋岩再无话,与贾琮并两位侍者一并出了宫,在贾琮和宋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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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章 庙谥

大明宫外。

贾琮骑马护送宋岩的马车来到宫门前,却有黄门侍者在门前,传崇康帝旨意,让宋岩先入宫觐见。

贾琮便守在宫门处,静静而立。

宋岩自马车而下,抱着盛放着杨养正遗折的木盒,看了贾琮一眼后,随黄门入内。

贾琮一颗心,却缓缓安放了下来……

……

一个时辰后,一抬御辇自宫中抬出,没有作丝毫停留,就直接远出皇城而去。

见此,贾琮目光微眯,得闻黄门侍者传旨养心殿陛见,面色不变而入。

大礼拜罢,贾琮被叫起后,崇康帝看着他问道:“省亲诸事可安排妥当?”

虽然要以此举打消大部分朝臣不定之心,以谋最后的布局,可这并不意味着崇康帝想看到元春有任何闪失。

贾琮回道:“臣已调集锦衣卫最精锐的力量,沿途街道民坊,步步设防。另安排了三千缇骑,沿街巡防,随时应变。”

崇康帝“嗯”了声,省亲之事他倒不怎么担心。

除了贾琮处的安排,他也布下了许多明暗手。

若连这些布置都不能保护好一个贵妃,那他这个皇帝在宫里也不会安全。

放下此事后,崇康帝忽又问道:“宋岩来京,你事先可知?”

贾琮摇头道:“不知。臣若知,就会提前去迎接了。”

崇康帝哼了声,道:“可见,你在江南布下的六省锦衣卫还徒有虚表!连你先生起身进京,你都不知道。那江南发生什么事,你才能知道?”

贾琮汗颜,只能请罪。

好在崇康帝也没有见责的意思,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大司空与御史大夫都说了什么?”

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让贾琮心中一凛,躬身缓缓道:“回陛下,御史大夫似推测出了什么,担心日后朝纲会发生变故,尤其担心旧党会卷土重来,将新法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因此,特意写了封绝笔信,请臣之先生松禅公进京,临终相告,莫要做千古之罪人,遗臭万年。御史大夫倒不担心大司空会倒行逆施,为旧党翻案。御史大夫也知道,大司空当初并非一味的为了反对而反对新法。所以他希望,大司空能约束江南士林的野心。大司空虽已致仕,但到底受国朝恩重,所以御史大夫希望他能有所担当和作为。”

崇康帝闻言,面色渐渐显露出悲戚之色,声音嘶哑道:“御史大夫,真乃国士无双。天地广阔兮,竟容不下朕的御史大夫!!”

一直站在殿内,目光审视着贾琮的苏城这时忙劝慰道:“万岁,保重龙体,龙体要紧。御史大夫泉下有知,能得陛下如此赞誉,必然感恩不尽。”

戴权落后一步不甘心,也忙道:“主子要想加恩,封个美谥便是,千万保重龙体。”

崇康帝闻言,缓缓控制住情绪,他看了贾琮一眼,问道:“贾琮,你以为御史大夫当以何为谥?”

贾琮略一思量,道:“御史大夫忠敬之心,可昭日月,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正气凛然。臣以为,可谥文端。”

文臣美谥,第一自然为“文正”。

但想要谥文正,除了要立功、立德外,还要立言。

古往今来谥文正者,除却品德高洁、于国有大功外,多是文豪大儒。

文正二字,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是文人道德的极至。

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此谥自然不可轻封,否则人臣受不起成为笑柄不说,皇家威严也要受损。

其次便是文贞,再次之便是文成、文忠、文端、文定。

皆是一等一的名臣美谥,新党魁首大乾元辅宁则臣也不过谥一文忠。

所以贾琮言杨养正可谥文端,已是极高的谥号了。

然而崇康帝看起来却并不满意,他沉声喝道:“谥号也是论官位排的么?”

贾琮果断顺从,道:“文忠。”

崇康帝瞪了贾琮一眼,不过他也知道,排个文忠已到极限了。

能与宁则臣并齐,已经会让朝野新党中人不满,若是再超过,必会再起波澜。

也罢……

不过至此,崇康帝忽然心生悲意,不知待他驾崩之后,后人会与他起何等庙号和谥号。

或许,会是下谥吧……

只是不知,是“好内远礼”的“炀”,还是“暴慢无亲”、“杀戮无辜”的“厉”,总不会是“好乐怠政”的“荒”吧?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凄然。

哪个天子,不想在青史之上留下美名?

原本他以为他能不在意,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难以开解……

“贾琮,你以为,待朕龙御归天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会与朕何等庙号,何等谥号?不准推脱,说!”

贾琮看了眼龙椅上满头霜发,面色苍白,眉间时不时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的崇康帝,顿了顿,道:“所谓庙号者,祖有功而宗有德。陛下有开天辟地革宇宙之新之功,又有恩泽亿兆黎庶千秋万载受益之德。故而臣以为,可庙世祖,或世宗皇帝。至于谥,陛下有经纬天地之才曰文,又有安乐抚民之德曰康,故而当谥文康。”

饶是以崇康帝冰冷多疑的心性,还饱受心口绞痛之苦,此刻听闻贾琮一本正经之言,都忍不住咧嘴一笑,哼了声,骂道:“外面都说你是佞幸之臣,朕看你一点都不冤。你可知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你要被骂成何等狗血淋头?”

贾琮面色淡然,躬身道:“陛下,臣坚信陛下所行之伟业,必将功昭青史。臣能出点绵薄之力,说不定日后也能留名史上。至于当下的那些流言蜚语,臣从不放在心上。臣自问,俯仰无愧天下,而褒贬自有春秋。一时之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崇康帝目光深沉审视的看着贾琮,一字一句道:“贾琮,记住你今日之言。新法即皇权,断不可改。你为锦衣指挥使,皇权爪牙,谁敢动摇新法,你杀谁。”

贾琮大礼拜下,沉声应道:“臣,遵旨!”

……

自宫中回到贾家东府时,已是灯火阑珊。

贾琮得到消息,宋岩果真连杨养正的丧事都未理会,直接乘船折返江南了。

这一出惊险,着实让他出了身冷汗。

贾琮也不可能想到,宋岩曾与杨养正说起过其母之事,更不可能想到,凭借这三言两语,和太后当日在重华宫的那几句怨言,杨养正竟能联想到那么多……

至于宋岩警告之言,贾琮也深以为然。

虽然几乎不可能再有一个“杨养正”,毕竟宋岩和牖民先生也不可能将这种事四处乱说。

但总怕个万一……

所以,他不得不防。

好在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但这两个月,必然将会极其难熬。

龙之将死,岂有不嗜人之理?

但凡让他生出一丝疑心,贾琮都将陷入极险之境。

得想个法子,避开这两个月……

抬头看了眼正门,贾琮自马上翻身而下,由亲兵接过马缰后,大步入内。

……

“爷回来了?”

宁安堂内,见贾琮进门,平儿忙迎上前来。

贾琮笑了笑,问道:“今儿怎这样安静?”

往日里总有姊妹们过来坐坐,今日却只有平儿一人在屋里。

平儿着一身浅红色云纹软烟罗长裙,眉眼温婉动人,上前替贾琮换下朝服大妆,边忙碌边笑着答道:“还不是因为爷请回来那位名唤妙玉的姑子,大伙儿听说生的和天上仙子一样,连气派也和冷菩萨一样,这不,都进园子去看了。”

贾琮奇道:“明日就要省亲了,园子还让进人?”

平儿道:“原是不让的,不过那边宝二爷央磨了老太太半日,老太太就发了话,让宝二爷他们先进去熟悉熟悉,明儿不好出了岔子。那边放开了口子,咱们这边也就让开了,她们一股脑的都去瞧仙子下凡了。”

贾琮笑道:“你怎不去?”

平儿抿嘴笑了笑,不答。

贾琮伸手揽入平儿纤细的腰肢,抱入怀中,感受着她软绵的身子和甜香扑鼻,不由心情大好。

不过见平儿吃吃笑着,好奇问道:“怎么了?”

平儿抿嘴不答,贾琮眉尖一扬,揽在平儿腰间的手轻轻挑起衣摆入内,又滑了下去。

平儿杏眼登时似能滴出水来,俏脸绯红,她极怕这时在外面的丫头回来撞见了。

若只丫头们撞见也罢,可要是给宝钗、黛玉她们撞破,可真没法活了,忙按住作怪的手,声音有些娇腻的回道:“今儿姑娘们见着了教十二个小丫头子乐器的圆圆姑娘和青兮姑娘,都夸又生的好,还会文辞作诗,还会乐器吹箫抚琴,还会跳舞。宝二爷见了恨不得立刻领到他院子去,听说他还要求爷呢。爷怎不把那两个收到房里来?”

贾琮稀奇的看着平儿,好笑道:“平儿姐姐,你也会吃醋?”

平儿俏脸一红,羞着否认道:“没有,我吃什么醋……”

贾琮哈哈笑道:“青兮和圆圆生的好,还会吹箫抚琴,还会跳舞唱曲儿,所以你们担心?放心罢,世上佳人千千万,我又岂能都收进屋来?能有你们陪伴我,我已经一万分的知足了。再说,平儿姐姐也会吹箫呢……”

看着贾琮的坏笑,平儿登时想起了什么,一张脸烧的滚烫,身子快软的站不住了,推贾琮道:“你快去园子里看看吧,那妙玉师傅是爷师娘家的亲眷,总不好不去看。”

她害怕贾琮让她现在就吹一曲春江花月夜……

贾琮听闻“师娘”二人,心中微微一痛,人也冷却了一些。

从今日起,他再无师父师娘了……

松禅公宋岩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他也不愿强迫恩师,所以……

贾琮笑了笑,拥抱了下平儿后,就往后面行去。

平儿能感觉到贾琮心情忽然低落下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该如何开解。

只能红着脸,想想今晚是否随了他的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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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昭君怨

五月素被称之为恶月,初入暑气,白日里天已见热。

但到了夜里,凉风习习,又无寒气,颇为舒爽。

园子内,李蓉正带着七八个福海镖局出身的媳妇并十数名嬷嬷,拎着风灯,将园中各处看了一回又一回,不放过任何角落,今夜还要再看一回。

江湖出身的她们,听说过太多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却能要人性命。

福海镖局如今数百人的性命富贵,都系于贾琮一身,所以断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

因此,再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正巧贾琮提着手灯,便看到从东北角儿走来一行人,为首几个年轻些的,身上竟都是湿漉漉的。

正是夏衫俏薄时,经水一浸,衣裳都沾在了身上,甚至隐隐能看到小衣下面……

不过只一照面,贾琮就压低了灯笼,目不斜视,看着面色微窘的李蓉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蓉到底是江湖儿女,见贾琮这般规矩,心里也感动,身后几个嬷嬷走到前面半挡着后,有些高兴的笑着解释道:“刚才巡查了圈儿,发现了处先前竟没发现的缺口。从外河引进活水的水闸那边,一点防备也无。若有歹人潜入外河中,从水闸那边进来,一时间还真发现不了。我们几个年轻体壮的,就下去做了些手段。若是有想从那里潜入的贼子,保管让他惊喜一番!这会儿再去取些荆条来,回头再布一茬儿,再不会有事。”

贾琮微笑道:“真是多谢你们如此上心。”

李蓉身边一众人闻言,登时不好意思起来,纷纷屈膝行礼,说了些客气话。

贾琮道:“你们家都在南边,家人多在南省各地的道上往返着,总这样也不成。不过押运司现在是初创阶段,等再过二年稳定下来,人手足了,就开始设轮调制度……就是,每个人可以干几个月,休几个月。这样你们也能家人团圆……”

贾琮话刚说完,其中一个泼辣些的媳妇大着胆子笑道:“侯爷千万别因为我们娘儿们耽搁了正事,男人们特意叮嘱过,这是关乎一辈子……不,是关乎几辈子儿孙正经前程的大事。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是读不来的,就做不得官。如今得了天大的造化,能入了侯爷的眼,再不好好做事,替侯爷效命,岂不天打雷劈?跑江湖时听说书先生说,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这样的机会要是都不抓住了,可真是世世代代的穷苦命。所以一点力气也不能省,争取能谋个世职,如此以后连子孙的前程也一并有了……”

“五嫂好了,这些话也说……”

李蓉止住了那媳妇的话头,对贾琮歉意的笑了笑。

贾琮笑道:“直爽也没什么不好……就冲你们这样的细心和认真,一点也不比外面的爷们儿差,日后计功时,总也要加上你们一功才是。如此,再怎么算,世职也该到手了。李蓉,回头将这几个嫂子的名字报给魏晨,将我的话说给他,让他在积功簿上加一笔。虽你们男人多半都能拿到,但世职也有高低之分。多了你们这一分功劳,说不得就官升一级了。”

此言一出,那几个福海镖局的媳妇们立刻跪下,磕头感激起来。

贾琮摆手笑了笑,让她们快回去歇息吧,并婉拒了李蓉提议的相送,一人往栊翠庵行去。

对于忠于职事之人,他怎会吝惜赏赐?

更何况,福海镖局是他手中一支中坚力量,本就要死死拢在手里,给他们世职,是迟早的事。

贾琮心中感叹: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古人诚不欺我。

福海镖局门风古拙纯正,能得他们相助,是为幸事。

而相比之下,文士方面,想要寻一可靠的幕僚,就太难了。

当然,这也和他现在的身份有关。

一个锦衣卫头子,自不会有清高文人相投。

若换一个身份,那就便宜了……

君不见,崇康帝杀的人头滚滚,举世皆惊,杨养正却依旧忠心至死,宁则臣更是以死忠君殉道……

到时再说罢。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先苟过这二月再说……

……

“哦哟!三爷来啦!”

贾琮刚至栊翠庵,见庵门开着,宝殿前庭,几个小丫头正在顽耍着。小角儿看到贾琮提灯进来后,奔上前惊喜叫道。

贾琮抚了抚她的发髻,笑道:“哦哟……这是什么感叹?”

小角儿快乐的像一个福娃,忽然面色肃然,双手合十,躬身问道:“施主从何而来,又往何方而去。”

她这样一说,跟在她身后的方方元元也立刻不笑了,两张一模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和菩萨边的两个侍者般,一起竖起一只小手。

“噗嗤!”

贾琮正抽着嘴角,看这三小这般会顽,就听客舍方向传来一道笑声。

他听这声音不熟,侧脸看去,却见一道白衣身影,俏生生的站在那,凝眸而望,目光中带有痴怨之意。

贾琮上前数步,问道:“圆圆姑娘在都中过的可还习惯?”

这位扬州瘦西湖上的第一花魁,追随贾琮的脚步进京,便在贾家后街民坊的一处寻常宅院内定居。

只是从来没能再见贾琮一面,数次写书信求见而不得。

若非上月兵变时,贾琮曾派人守护于她,让她免于兵灾,才让她差点凄苦而死的心又活过来,此刻不知是否已经香消玉殒。

鼓起勇气后,她倒知道变通,没再直接寻贾琮,而是寻上了曾在瘦西湖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黛玉。

圆圆姑娘曾在画舫之上,为黛玉和叶清抚琴,算是故人。

这才有了让她登门贾家的机会……

此刻看着这绝情负心之人,还问她过的可好,让她怎能不伤心……

不过见贾琮眉头微微皱起,圆圆姑娘立刻就收了眼泪。

她是花魁出身,自幼所学,也不过察言观色二字,知道贾琮是真的不喜她这般作态,强笑一声,道:“都好呢。”

贾琮微微一叹,摇头道:“你又何苦如此?前段时日太过忙碌,外面有诸多要紧之事耽搁不得。否则你我也算故人,待客之道我总明白的。”

此言虽是解释,但是……

圆圆姑娘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凄美的眸光,却是笑了出来。

她能体谅贾琮的难处,毕竟,他的生母就是花魁出身。

所以,贾琮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和任何花魁来往。

这是他的孝道,世人皆敬之。

圆圆姑娘也敬他如此,只是心里到底悲苦造化弄人。

她从不觊觎什么名分,只要有资格为一红袖添香的奴婢,她此生都无憾矣。

可是她也知道,便是如此,贾琮也不会做。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恍若谪仙,高不可攀……

看到能歌善舞,还会抚琴写诗的圆圆姑娘泪如雨下,哭成这般,小角儿等一众小丫头子都被这气氛感染,都不敢闹腾了,巴巴的看着她。

而客舍里面之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纷纷笑着迎了出来。

不想刚一出来,就看到眼前一幕。

旁人则罢,还在思量发生了何事。

可宝玉却面色大变,几步上前,看到哭的伤心不已的圆圆姑娘后,跺脚瞪向贾琮,道:“哎呀!贾琮,你怎好唐突姐姐?快赔不是!”

贾琮:“……”

圆圆姑娘正要解释什么,赶来的探春、湘云二人将宝玉扯到后面去,不让他瞎掺和……

她们还想看戏里才会有的大场面呢……

圆圆姑娘歉意的对贾琮道:“我不知会这般……”

贾琮哼了声,笑道:“我早就知道,红颜祸水,古人再不诓人。”

圆圆姑娘闻言也是轻轻一笑,只那再度落下泪后的目光,幽怨怜人的让人心碎。

贾琮还好,可宝玉见之却简直目眦欲裂。

他平日见鲜花衰败了都要心疼的落泪,更何况此刻见到一神仙一样的姐姐被如此蹂罹虐待?

他怒发冲冠的挣脱了探春和湘云,走到贾琮面前,就要发怒教训,却听贾琮轻飘飘说道:“老爷请你去书房问话。”

“劈啪!”

如一道晴天霹雳斩在头上,一瞬间将宝玉满值的怒气斩的烟消云散,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贾琮,问道:“什……什么?果真?你别唬人……”

贾琮呵呵一笑,道:“信不信随你。”

虽心中认定贾琮大半可能在唬人,可就算只有一成的可能,宝玉也不敢赌啊,简直生无可恋的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含泪离去。

等他走后,一直垂泪的圆圆姑娘却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何等聪慧,怎看不出贾琮一出手就打人七寸上,轻描淡写就化解了难堪?

也笑世家子弟多如宝玉,纵然两人相处时,恨不能将天上月亮摘下相赠,天下温柔深情第一。

可遇到自家亲长老子,也只能身不由己。

这样的故事,圆圆姑娘听说过太多,也见过许多,所以,她无法感动……

然而眼前之人虽能托付,却是郎君无此情。

念及此,圆圆姑娘又潸然泪下。

自古红颜多薄命,她这一生,怕要泪尽而亡。

宝钗等人见她如此,也不好说什么,都知道贾琮的身世,知道他绝不可能留一个花魁在身边。

不然,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没了他。

再者,她们内心深处也不愿看到一个如此出众的女孩子在贾琮身边。

花魁与大家闺秀不同,她们不习女红,不读女戒,自幼所学,除却讨好男人的本领外,便是琴棋书画。

后世都说会弹吉他的女生最帅,连女孩子都向往喜欢。

那么在这个更加封闭对女人更加拘禁的时代,一个会抚琴吹箫的女孩子,或许不被大人们喜欢,但对少女姑娘们来说,却极有传奇色彩。

而且,她们也忌惮花魁女子引.诱男人的手段……

却不想正这时,就见黛玉摇摇上前,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裳让她绝美于世间,她笑着问贾琮道:“三哥哥,圆圆姑娘在京中孤身一人,她是我的同乡,我想请她做个教我器乐的女先儿,得行不得行?”

此言一出,圆圆姑娘登时美眸睁大,看向贾琮。

贾琮则好笑的问道:“教你器乐?林妹妹想学什么器乐?”

黛玉微微偏着头,抿嘴笑道:“洞箫啊,圆圆姑娘吹的《昭君怨》,最动人心。”

贾琮眼睛渐渐明亮……

……

第六百六十二章 最后一件红楼旧事

昭君出塞!

贾琮脑海中一亮,心中即刻盘算起此事的可行性。

这剩余二月,都中实在太险。

不,不是都中险,是天子身边太险。

没有人能坦然面对死亡,尤其是含怨而死。

崇康帝一辈子都在拼搏奋斗,隐忍了大半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常人想都无法想象的屈辱。

好不容易将贞元勋贵收拾利索,将宗室清理干净,将朝廷铺展利落,新法也得以大行,眼见守得云开见月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竟被一上不得台面的将军用火器打的重伤垂危。

最憋恨的是,这个将军还是他亲点的御林军前将军。

若怨气恨意可见,贾琮相信,整个神京长安上空,整个大乾王朝,怕是都要笼罩在这片怨气恨意下。

换做谁都受不了这样的命运……

此刻崇康帝还算清醒,大毅力和坚韧的心性还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上天不公的愤怒,这一点贾琮都钦佩不已。

可是随着一天一天的过去,贾琮不认为崇康帝能冷静到最后。

或许他不会再对朝臣大举屠刀,但当他被恐惧和怨怒逼到极点时,身边一定会成为炼狱。

偏贾琮就是天子近臣……

贾琮实不想经历这些,太过危险,也有太多不测,还不如趁着天子尚理智时,请外出京。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

天子下旨调边军入关,调部分边将入京,然而边军动了,大部分边将也动身了,但有一省的总兵,却一直没有动静。

在这个敏感时候,大同总兵方城以身体抱恙难以成行为由的按兵不动,就格外刺眼了。

天下都会关注朝廷对他的态度,若是能即刻拿下,严厉镇压,以维护中枢权威,那么天下依旧臣服。

若是放任不管,那……

皇权威望将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贾琮相信,崇康帝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但到底派谁出京,又有讲究。

若是派李道林、赵崇等出京,当然也能办妥此事。

可这个时候,崇康帝会放心让他们出京?

圈在京城里,以长安城为棋盘,他还能约束住这些人。

若是放出京,那简直就是让猛虎归山林,游龙归大海。

边军百万,大都曾是李道林他们的部下。

好些还是他们的嫡系老部队,以军中独有的传承文化,李道林现身一声命令,或许比圣旨还要管用。

崇康帝除非是疯了,才会让圈在京中的贞元勋臣出京。

可若不是派贞元勋臣去,大同总兵方城会理会别人么?

边军的桀骜,天下谁人不知?

所以,他若主动请缨,多半能成。

而最后这两个月的时间,他可以踏着点回京……

念及此,贾琮嘴角闪过一抹微笑,颇为自得。

直到发现眼前一只纤细白皙秀美的小手招了招,才收敛眸光,定睛看去,就见身边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儿,静静看他出神……

饶是以贾琮的厚黑,此刻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奇道:“你们看什么?”

黛玉十分好笑的问道:“三哥哥,你想什么哩,这样着迷?”

贾琮虽然差点脱口而出“我在想你吹箫的样子”,但背后有数道目光在,强大的求生欲还是让他本分答道:“朝廷里出了些事,有些恼人,刚才听了林妹妹之言,我忽然想通了解决之法,故而失神了。”

这话虽让瞧热闹的一些丫头们失望了,可黛玉如星辰氲泪的清亮眼睛却登时亮了起来,也没问什么难事,只问道:“果真想通了?”

贾琮笑着点点头,正想夸两句,可见黛玉已经忍不住笑的张口了樱唇,而一旁不远处,宝钗淡然的目光正看着他……

贾琮干咳了声,关怀问道:“宝姐姐身子好些了没?”

宝钗俏脸滕的大红,其她姊妹则好奇问道:“宝姐姐身子不舒服?”

宝钗心里羞恼的不得见人,她是来了天葵,如何好当着众人说?

见姊妹们关切,便只好道了声:“并没大事,就偶尔咳嗽两声,偏他当正经事问。”

湘云挤眉弄眼笑道:“那还不是‘他’关心你?”

“他”字还加了重音,惹得姊妹们一阵笑声。

宝钗掐了湘云的圆脸一下,嗔道:“就你话最多!”

一阵顽笑中,贾琮对晴雯等人道:“你们先回去罢,一会儿李蓉她们还要再来清查一遍,明儿就要省亲了,人多不便利。”

晴雯等人自无不可,正好黛玉随她们一起,带着小角儿等丫头下了栊翠庵,顺着沁芳溪折返东府。

李纨、迎春等人闻言也就此作别,告辞众人回了西府。

宝钗则邀请了邢岫烟一道,回到东府薛姨妈住处。

原东北角的梨香院因战火损毁,此次由于修园子之故,竟没有再起复。

而薛姨妈也不知用什么借口,婉拒了贾母、王夫人的相邀,暂时就落脚住在了东府……

对此,贾母居然抱着赞同的态度……

不过宝钗并未和黛玉同行,她虽没有怨恨什么,但想让她真心做到那般大度,如从前那般姐妹相亲,暂时却也做不到。

只不互相干涉罢……

等她们都走后,贾琮问始终都不曾送客的妙玉:“这里可还习惯?”

妙玉淡淡道:“尚好。”

贾琮也不介意她的冷淡,她本是这样的性子,又道:“若有何所需,只管让人寻池玉或者告诉邢表姐,都行。”

妙玉清冷的眼眸看着贾琮,点了点头。

贾琮就没多话了,看了眼圆圆姑娘和始终不曾靠近的青兮,又看向湘云,奇道:“你怎么没和三妹妹她们回去?”

湘云笑道:“我还有话问你哩。”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圆圆姑娘,道:“早点回去歇息罢。”

圆圆姑娘或许只等这一句话,闻言抿嘴一笑,屈膝一福后,又看了眼垂着眼帘静静而立的青兮,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她就住在园子里,和那十二个学器乐的小丫头子一起。

妙玉见也无话再说,也转身回了房舍中,关上了门。

等只剩三人时,贾琮对青兮道:“你父亲的事我已经禀奏过天子,天子也已首肯,为你家平反。只是,要等武王不会提出异议之后。这样说,你明白么?”

青兮能得江南第一花魁之名,自然聪明绝伦,当初也听说过许多才子名士分说天下局势,自不会不知武王何许人也。

听闻贾琮之言后,螓首点点,屈膝一福后,转身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湘云啧啧称奇道:“这就是天下第一花魁的气派?果然了不得哩!”

贾琮摇摇头,道:“苦命人罢了……走吧,送你回去。云儿,你有什么话要问?”

湘云闻言,一边跟着贾琮往栊翠庵下走,一边有些忸怩的小声道:“就是……就是想问问三哥哥,那个……那个谁……”

贾琮见她如此,登时明白过来,他顿住脚,奇道:“你没见过卫若兰罢?”

湘云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如何能见外男……”

贾琮愈发奇了,问道:“那你问他做甚?”

除了卫若兰,贾琮想不出湘云这般作态,是为何故。

湘云低着头,绣鞋脚尖在青石板上轻轻画着圈,轻声道:“虽未曾见过,可是……到底还是我的……”

她也曾幻想过,以后能与人相依为命。

她自襁褓起就没了爹娘,叔父婶婶又都是奇葩,生活过的孤苦。

虽能到贾家来住,可到底隔了好几层,寄人篱下。

原本,她以为会再有一个至亲,却不想……

贾琮大致揣摩了番,便笑着温声道:“羞也不羞?只口头约定,连文书也没下,如何作得数?况且卫固和史鼐这般约定,说不得就是为了一起谋反做幌子,你也当真?那两个混蛋以此为名目,正好私下里可以多接触番,和你并没干系。你该庆幸,史鼐还没来得及果真把你嫁过去,不然再捞你,你三哥哥我就真的要棘手了。

云儿,不要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本不是糊涂人,怎会受那些糊涂想法约束?你放心,日后三哥哥一定会给你寻个靠谱的婆家,美满幸福的过一生。”

湘云闻言,抬起泪流满面又羞臊的通红的脸,冲贾琮狠狠做起一个鬼脸后,转身蹬蹬蹬的跑去。

“仔细别摔着。”

贾琮叮嘱一声后,就听到传回一声瓮声“我知道了”,然后就看不到人影儿了。

贾琮哑然失笑,这分明还是孩童的性子……

不过也只笑了笑,因为卫若兰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是他亲自下令诛绝的。

也是念在往日卫若兰待他恭敬的份上,让他得了好死。

不然,他怕是要被熬成油脂点天灯……

……

崇康十四年,五月初五。

端午。

一大早,贾琮还未起身,平儿便取来了五彩丝系于他的臂上。

此五彩丝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命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

贾琮见之,又命平儿再取一束来,亲自为她系上,平儿娇媚的脸上满是甜意,不枉她昨夜那般不顾羞……

不过还是提醒他:“宝姑娘处也罢,有薛姨妈在。林姑娘处爷还是要走一遭儿,替她也系上。”

贾琮呵呵笑着应下,却又拉她上了床榻,好生温存了一刻钟后,才起身更衣。

系五彩丝倒是小事,今日元妃省亲却是大事。

这大概将会是,他来至此世界后,最后一件记忆中的红楼旧事罢……

……

PS:上一章结尾……唉,我都没法说你们,你们想啥呢!我是那样的人么?你们太不纯洁了,让开,我要下车!

第六百六十三章 内宅事

“什么?”

黛玉顾不得白皙润荧的手臂被系上五彩丝而羞喜,吃惊的看着贾琮道:“又要出京么?”

她还未起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小衣,一头青丝披散肩头,眉眼如画。

贾琮欣赏了两眼后,看着黛玉微笑道:“这次出京回来后,咱们唯有死别,不再生离。”

一旁端了铜盆进来的紫鹃闻言,先是一怔继而面色动容后,又狠狠白了贾琮一眼,嗔道:“三爷一早就来招惹我们姑娘,是瞧她如今不爱哭了,故意惹哭她的怎么着?”

可不是么,这句话让黛玉整个人差点都化了,本就一双似泣非泣氤氲朝露的眼睛,此刻眼中亮闪闪的泪水不停的落下,眼神痴痴的望着贾琮。

自今而后,咱们唯有死别,不再生离。

这短短十四个字,是她今生听过最动听,也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情话。

看着泪眼婆娑的黛玉一直望着他,贾琮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他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给了她一个体贴温柔的拥抱。

黛玉到底懂事,知道贾琮今日有大事要做,虽十万分不舍,但倚靠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后,还是主动离开,眸眼深深的望着他,轻声道:“去忙你的罢,还要往东面儿走一遭呢。”

东面儿是薛姨妈和宝钗的住处。

贾琮笑道:“怎有一股酸酸的醋味?”

黛玉俏脸飞红,嗔了他一眼,但目光始终温柔似水。

贾琮怜惜的捧着她的脸,亲吻了上去……

一旁紫鹃看的面红耳赤,想离开,可腿软的走不动,目光也移不开。

看这两个主子,每天比看大戏还精彩……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黛玉才眸眼迷离,俏脸如晕,用余力将贾琮推开,劝道:“快去罢,时候不多了。”

贾琮与她对视了片刻后,起身离去。

……

“是很快就要走么?”

薛姨妈院,宝钗吃惊的问道。

贾琮一边为她系着五彩丝,一边微笑道:“这次出京比较轻快,不用一二年,最多两个月。另外,也很安全。倒是家里让我有些担心,许多事没法托付别人,只能叮嘱你。”

宝钗闻言一怔,眨了眨明眸,看着贾琮道:“家里……担心什么?你是担心我欺负颦丫头?”

贾琮气笑道:“你说什么呢?”

他也不在乎薛姨妈就在外面随时可能进来,伸手将不安的宝钗揽入怀中,柔声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更偏宠林妹妹,其实只是因为你二人的性子不同,所以我表达情意的方式才不同。若我也如待她那般待你,反而是不懂你,你也未必能接受。纵然勉强接受,也不合你的本心。这些话我都同你说过,但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去适应。没关系,我们还有足够长足够久的功夫,在余生中慢慢让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宝钗闻言,眼眸中的凝结缓缓化开,将螓首枕在贾琮肩头,柔声道了句:“谢谢你呢。”

她不傻,能看出贾琮与黛玉之间,总有种水乳交融的和谐和默契。

这种感觉,让她如同心头扎了根刺一般。

但是正如贾琮所言,她的性子持重沉稳,没那么灵动雀跃,纵然能和贾琮心意相通,也不会做到口舌伶俐,以为有卖弄之嫌……

原本她总担忧,贾琮会更喜欢和黛玉在一起的感觉,但此刻听闻贾琮之言后,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或许真如贾琮所言,各有各的路,每条路都有不同的精彩……

只是她有些好奇,贾琮说这句话时,神情好像有些……坏?

但不管怎么说,他能知道她的好就好,定了定心神,宝钗轻声问道:“你刚说,有事叮嘱我?”

贾琮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让宝钗雪白的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毕竟,她娘就在外面。

贾琮柔声道:“我在外,安危不会有问题。我走后,家里多半不应该有事,但也保不准有人撞客后失心疯。许是外敌,也许是家里的谁。如今明面上,差不多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所以关键时候,你要拿出身为我女人的气度来,可指使李蓉或者是亲兵,安定家里,等我回来。谁若敢拿大压你,你就明白告诉她,是我临行前留言,其他都无所谓,但我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受委屈。谁敢乱来,待我归来,我必不依她。这种事,我只能交给你来做。”

宝钗闻言,又惊骇又欣喜,惊骇的是,贾琮对贾母等人的防备竟到了这个地步。

欣喜的是,他将掌家大权都交给了她,可见在他心里,她才是最可信的。

只是,贾琮果真只是在防备贾母么?

贾母虽然素来对贾琮不假颜色,但大事上似乎还是抡的清的。

那他在担忧什么……

宝钗再一想贾琮的话,忽然变了面色,她明白了,贾琮是在防备宝玉。

也是,随着贾琮身边出现越来越多出众耀眼的女子,宝玉近来明显状态不对,简直都快魔怔了。

昨天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顽笑着说要寻贾琮要人。

虽然贾琮用贾政的名义打发了他,但难保他不死心。

真要等贾琮走后,宝玉在贾母跟前哭闹起来撒娇要人,贾母未必不会开口相逼。

这一刻,宝钗才觉得这份信任的棘手……

难得有些气鼓鼓的看着贾琮,杏眼直直看着贾琮,怪道不托付给你林妹妹……

正当贾琮有些心虚的干笑了两声,想要好生补偿宝钗一番时,便听到外面薛姨妈的笑声传来:“哥儿,都快要过卯时了,该进宫了……”

贾琮闻言面色一滞,微微皱了皱眉头。

宝钗见之忙堆起笑脸,竟好似哄着般劝道:“琮郎,快去罢,你放心,我都记住了,家里不会有事的。”

贾琮静静看着她,直到看的宝钗有些不自然,才靠向前吻住了不抹而红的樱唇……

浅尝而止后,看着宝钗那双盈盈水意的杏眼,贾琮轻声道:“等这次归来后,便娶你进门。”

……

“他果真这样说?”

贾琮匆匆离开后,薛姨妈拉着宝钗问话,得知贾琮的嘱托和最后一言后,惊喜交加的问道。

这一月来,她不知多少回问宝钗,贾琮到底何时才能娶她过门儿。

虽然之前宝钗就同她说过,一切等三个月之后再说。

可她一个中年寡妇,如今不明不白的寄居在东府,不知成了多少人眼中的笑柄,哪里能撑得住太久?

宝钗也知道她娘不易,所以强忍着羞涩,点了点头,道:“妈,这回你可放心了吧,别再担忧的睡不着觉了。”

薛姨妈嗔道:“我怎能不担心?若是出一点变故,那薛家往后也别做人了,你哥哥连正经亲事都说不上……”

宝钗闻言面色黯然,薛姨妈心疼女儿,拉着她的手笑道:“乖女,我并没说你不是。如今你也大了,好些娘儿们话咱娘儿俩也可敞开了说。这女人啊,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好男人,就是最大的幸事。你爹在时便最喜欢你,临走时也叮嘱过我,一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不能因为皇商的身份,就委屈了你。咱们薛家虽然豪富,可好些正经高门都未必看得起咱们,就算果真想要联姻的,多也是看重咱们家给你的嫁妆。你过门儿后,难免会受小觑和委屈。娘也想通了,既然你自己选了一个,如今看起来也还好,那就好!琮哥儿一身富贵都是他自己闯出来的,最难得的是,他上面老子娘都没了,你日后连规矩都不用站,能少吃不知多少苦头!不说别的,王家女就你姨娘嫁的最好,可她当初站规矩站的还少了?”

宝钗虽心中喜悦,可还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妈,那是孝道……”

薛姨妈气笑了,嗔道:“就咱娘儿俩在一起,你还同我说这个?你姨娘那样的人都同我说过,这辈子都不想站第二回规矩了。当年她在王家也是何等娇贵的姑娘,不比林丫头、三丫头她们差,性子也不比凤姐儿弱哪去。结果你再看看她现在,生生让她家那位老太太教成了现在这般……”

宝钗闻言唬了一跳,道:“这……这般骇人?”

薛姨妈也唏嘘道:“你以为呢?那老太太在国公府里待了五十多年,什么样的内宅事没经历过,什么样的手段历练不出来?你道你姨娘为何不喜林丫头,便是因为当年她和林丫头她娘起了口角冲突,才让那老太太发作的她转了性子。直到你姨娘后来生下了宝玉,还是衔玉而诞的大福兆,她们婆媳二人的关系才变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样不看好宝玉和林丫头的事。这林丫头不跟宝玉也好,若果真跟了,老太太在时还好,真要等老太太没了,哼……”

“嘶!”

宝钗闻言再度变了脸色,心里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这高门内宅里的事,真真吓人。

见她如此,薛姨妈好笑道:“如今你知道站规矩的厉害了?说起来,你真真是个有福的,过了门儿就是正经的一等侯夫人,凤冠霞帔,一品诰命。还是当家太太,都不用站规矩。以后,哪个不羡慕你?”

宝钗闻言,垂下眼帘,眼中笑的有些苦涩……

若是以后让她娘知道了黛玉的事,却不知她还会不会这样说……

……

PS:友情推书:《撞鬼就超神》。

第六百六十四章 稳婆

五月俗称恶月,多禁。

端午节为五月之初,“端”字有“初始”之意。

古人便以五月初五为“九毒日之首”,故用菖蒲艾子插于门旁,以禳不详,亦古者艾虎蒲剑之遗意。

又有“躲端午”之习俗,即接新嫁或已嫁之女回家度节。

以教戒独,戒妒。

端午节为大节,天子都要设宴招待百官。

并在宴后,于皇城北苑观武勋子弟射柳。

往年此时,便是开国公世子李虎与宣国公世子赵昊表演的时机。

两人各领一方贞元勋臣子弟,龙争虎斗,好不热闹。

射柳到最后,往往就变成了李虎与赵昊的厮杀。

在大明宫内起刀兵,崇康帝却并不以为忤,反而会嘉奖胜者。

这也是武勋子弟一年一度的盛事。

而今年……

北苑中李虎、赵昊虽在,然二人身边曾经簇拥的一众贞元衙内们,却大半凋敝。

虽仍各有七八人,但在去年,这七八人几乎都靠不近核心圈子,只能在外围远观……

李虎和赵昊二人今年似乎也一下长大了许多,不复曾经的盛气凌人和争锋相对,只是不看彼此……

这萧瑟场面,让许多勋臣武将们面色都不大好。

武将一旦凋零,形成文强武弱的局面,那将来,武将便只能在文臣脚下苟存,仰其鼻息。

前朝五品文官斩杀二品总兵的事,被传为佳话美谈,却为武勋将门们视作奇耻大辱。

难道,本朝也要经历这样的轮回么?

对于他们的面色,崇康帝浑然不觉。

太平盛世,理当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留那么多强军做什么?

以臣欺主么?

所以,见李虎、赵昊等人草草射柳完毕,也未多言什么,重赏了得了头名的李虎后,散了朝臣。

引诸军机回了大明宫养心殿。

别的朝臣可以放假,军机大臣们却没这个待遇。

……

养心殿东暖阁,炎热的夏日,崇康帝身上却披了一件薄锦棉夹。

他面色苍白,然双目有神。

看着诸军机,冷笑一声,道:“大同总兵方程,是准备为成国公蔡勇保持么?”

这诛心之言,让李道林和赵崇都眯了眯眼。

成国公蔡勇从逆叛变,九边大同军镇的十万大军皆是其旧部,方程更是其亲兵出身。

这一次,朝廷调十二位九边重将进京,说是重用,但皆是叛逆贞元寻常旧部。

调入京后的下场,不问而知。

但不管如何,其他十一位大将都已经动身进京。

因为他们的族人和家眷都在京中。

可大同总兵方程……

宣国公赵崇硬着头皮道:“陛下,多不至于此。方程许只是身体不适,暂不能成行……”兴许他也觉得这个理由靠不住,又道:“方家一门皆在都中,方程不至于此。”

崇康帝眯起眼不言,就听从来不在军机处插嘴的贾琮淡淡道:“方家一门的确都在此,但是方程这些年在大同小妾都纳了十一房,大同周边的土地让他买去了大半。为了避开新法,他倒是会想法子,将那些田地分到麾下十万大军的名下。分文税赋不纳,还能驱使士卒为其开垦田地,朝廷每年半数税赋养军,养起来的兵倒成了方家的佃户。”

这本是明面下的潜规则,让贾琮这般赤果果的揭破,让一众军机大臣们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边将为何这般做?朝廷为何一直视而不见?

边将这般做,是因为朝廷克扣边军军费。

本就只发足七成,一层层盘剥下去,到了边将手中已不足五成。

再继续往下克扣,到了兵卒手中,连两成都不到,别说养家,连士卒自己都养活不了。

百万边军实在太强,而自武王最后一战归来,国朝已经十数年没有战事了。

这样强的边军,中枢无人放心。

所以才行此下策。

朝廷既然不发军费,那么别人自己筹备一些,只要不烧杀抢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这等腌臜之事,真让人当面挑破,别说军机诸臣,连崇康帝脸色都难看起来。

不过,这的确是定罪的不二罪名。

没人再替方程辩解什么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让他调虎离山,然后再锁拿回京。

赵崇许是为了挽回刚才丢失的颜面,躬身道:“陛下,臣愿亲赴大同府,带方程归京,让其当面解释缘由。”

此事崇康帝想也不想直接否了:“区区一个大同总兵,怎能劳朕之肱骨大臣出京?”

一个方程不过十万兵马,一个赵崇却最起码可聚起三十万甚至更多兵马。

崇康帝不会糊涂此事。

至于其他人的请命,崇康帝也一一否了。

不过,他的脸色也愈难看。

他心知,方程之例绝不可开,不然遗祸无穷!

至此,贾琮忽然再度开口,躬身道:“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崇康帝闻言一怔,皱起眉头看向贾琮,目光古怪。

这厮该不会是活腻味了吧?

贞元勋臣与他血海深仇,崇康帝甚至怀疑,他步入九边之时,便是他不得好死之日。

他敢去九边?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微不可觉的笑意,却没有逃过崇康帝的眼睛,崇康帝微微眯眼,目光审视的看着贾琮,就听贾琮道:“当初武王府曾因臣一阙词,而相赠了四名武王亲卫。臣能在黑辽虎口夺食,名列军功簿头名,便是沾了此光。另外,臣还想从芙蓉公子处,借武王令和银军一用……”

此言一出,满朝侧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国朝重臣的面,如此不加遮掩的提及武王的影响力……

然而,其动机却是如此的……

“无耻。”

开国公李道林同样不加遮掩的当众骂出这两个字来,目光肃煞的看着贾琮。

贾琮回身,正面直对李道林,道:“开国公,你以为武王若在此,会容一个不听朝廷宣调的边疆大将么?你以为武王会眼睁睁的看着,曾经麾下的部将,变得骄奢淫逸,而无动于衷?武王为本朝亲王,以其影响力来肃清军中不法,何来无耻之言?”

李道林:“……”

这就是武将对上文人出身之人的劣处,分明其行可耻可鄙,却能让他说成伟光正。

简直毒如蛇蝎啊……

经此交锋后,崇康帝原本大半不赞成的心思,此刻变得动摇起来。

只是……长安与大同府相隔近两千里之遥。

再加上办差事……

贾琮若在两个月后回不来,被牵绊住,或是出了意外。

那……

许多大事都要耽搁了。

许是看出崇康帝的顾虑,贾琮躬身道:“陛下,臣星夜兼程,一月可返。最多不超过一个半月……锦衣卫在北省被压制无立锥之地,大同总兵方程更是肆无忌惮行羞辱之事,侮蔑天子亲军。此獠不诛,后患无穷。”

崇康帝想了想后,缓缓颔首道:“准。”

……

慈宁宫,寿萱殿。

董皇后、并元春及吴贵妃、周美人等天子后妃们齐至,陪同太后过节。

不过太后不耐烦吴贵妃等人对元春的嫉妒艳羡,勾心斗角,并未多留她们,只让她们坐了坐,就让人各自回去。

最后,直留叶清一人陪伴。

这段时日,太后明显衰老许多,记性越差,许多事前脚刚说罢,转身又再询问。

叶清显然有极好的耐性,丝毫不觉其烦,一遍又一遍的温声回答。

“小九儿啊,你何时才能成亲啊?再晚些,哀家怕等不到那一天喽……”

这话,太后已经问了不知多少回了。

叶清却还是含笑答道:“明年如何?最迟也就是明年老祖宗千秋节,等明年年底,说不得老祖宗能看到小小九儿呢。”

这话让慈宁宫内的昭容彩嫔们差点没抽歪了嘴,当世能说出这样话的闺阁姑娘,怕也只有眼前这个了。

偏太后闻言喜欢的什么似的,捂着嘴“荷荷荷”的笑的开颜。

连嘴角流出些口涎也不觉。

叶清笑着用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去,太后愈发高兴,她拉着叶清的手,道:“哀家存了一辈子的宝贝,等你成亲那天,都给你,都给你!”

叶清笑道:“那敢情好!孙女儿这一高兴,说不得生对儿双生。”

太后闻言,差点没笑抽过去,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泪眼巴巴道:“唔,那你可一定要生对儿双生,哀家就能和我的爹娘交代了,不然我也没脸见他们呀。”

叶清笑着点点头,将手中的梨削成轻薄的一片片,然后再喂太后吃。

太后吃了两片就不肯再吃了,忽然又道:“对了,哀家还有一样东西要留给你!”

见她说的郑重,叶清好笑道:“老祖宗还藏着好宝贝?”

太后得意笑了笑,如同老小孩儿,她同叶清道:“你不说生双生儿,哀家还差点忘了!你们都知道宫里有个张老供奉,却不知哀家宫里也有一个女老供奉,专管接生!有她在,保管再难的孕产,也能顺利落生。”说着,面色忽又转哀,有些自责道:“当初,哀家就派了她去给你九叔藏着的那个女人瞧过胎位,哀家不该为太上皇出那个主意啊,哀家是天家的罪人哪……”

叶清闻言,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将为太后削好的梨片放进口中嚼了嚼,轻声问道:“老祖宗,那个稳婆,现在何处?”

太后叹息一声,道:“让皇帝借给贾家那个贵妃身边伺候着了,说到底,他也是太上皇的血脉……不过你放心,等那贵妃一旦临盆,哀家必是要收回来送给你的。小九儿,你到底何时才能成亲啊?”

叶清这次没有答,她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殿外。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

第六百六十五章 元妃省亲

过了申时,崇康帝还在同贾琮叮嘱去大同府后的诸般事宜。

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能蛮干,只能智取。

大同总兵方程不是江南六省锦衣千户所那些废物,仅仅仗着火器之利,绝不可能拿下拥兵十万的方程。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将,也未必在意他们在京城的家眷。

尤其是方程父母双亡,都中宅第中只有妻儿。

可女人孩子,方程并不缺,他在大同府有的是。

而且,武王之威,未必那么有用了……

“贞元勋臣在京中连连折倒,而武王也未发一言,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王爷?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尤其是忠心,更是可笑。你若果真以为拿着武王令和他身边的亲兵就能让方程乖乖赴京领死,那就太幼稚了。”

崇康帝给贾琮泼着冷水。

贾琮想了想,点头道:“陛下所言有理,武王的光辉早已褪色,当初臣未下龙首原,都被人以军弩伏击,从那时起,臣就知道武王不再是当年的武王了。不过,臣以为方程总不会在明面上就敢蔑视武王令和武王府亲兵。他撞客心生恶鬼,不代表他手下的参将、游击们也都心生恶鬼。臣不敢大意,但是,一个喝兵血喝的丧心病狂,将兵卒视为佃户奴仆的将军,臣以为,他不会有多得军心。臣去大同府之后,先潜伏起来,等联络到一些忠义之士,再将方程并其当局一举毙杀。太平盛世,就敢拥兵自重,妄图形成军阀割据,当杀!”

崇康帝看着贾琮,见他这般大的杀性,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贾琮知进退,从不插手朝政,也不在朝廷上安插官员,他甚至从不和文官来往。

而也极少与武将们勾连,一心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还当的颇为出色,根本不怕成为孤臣。

这样忠心耿耿,又注定不可能造反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而且,这种性子尤其对崇康帝的心思。

只可惜啊,他时日不多了,不然这对君臣,必然能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生出一股暴虐之意,寒声道:“你放手去办,不管是死是活,一个半月内,一定要将方程带回京来。等他回京后,朕要将他九族片片凌迟!”

贾琮闻言,心头一凛,躬身应道:“臣遵旨!”

“主子爷……”

这时,在外面听一个小黄门儿耳语了数句的戴权走来,轻声道:“皇贵妃娘娘归宁省亲的时刻到了,皇贵妃娘娘想来和主子道个别……”

崇康帝不耐烦道:“让她自去就是,不必再见。让周围人好生看顾着,有半点闪失,后果他们自己知道。”

戴权闻言,忙应下后,又出了东暖阁去传旨。

待扰乱的人离开,崇康帝再问:“你准备几时出发?”

贾琮想了想,道:“越快越好!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臣在军机处说了打算,便有一丝可能泄露出去,让方程有所准备。而且,方程多半在京中也有耳目。所以,臣打算一会儿离宫就出发。贾家正在迎贵妃省亲,谁都不会想到,臣现在就会前往大同府。一步快,步步快。臣将叛逆方程斩了,早日回来,再为陛下效命。”

崇康帝闻言,都微微动容,凝眸看着贾琮,道:“现在就走?”

贾琮点点头,道:“兵贵神速。”

崇康帝微微吸了口气,轻声道:“若朝臣皆如爱卿,朕何止于此……”

贾琮大礼拜道:“臣不敢骄傲,实是臣受陛下恩眷太重。以臣微末之功,初封伯,再封冠军侯。古往今来,圣眷隆重如臣者,屈指可数。臣愿为陛下之霍骠骑!”

这么肉麻谄媚羞耻的话,实在不该从一个气度淡然的少年口中说出。

但求生欲爆棚的贾琮,此刻宁肯姿态放低一点,也要在这头即将死去的暴龙心中,留下忠臣孝子的好印象。

因为贾琮感觉到,这位人间帝王,好似快要失控了……

……

“哦?问我借武王令?”

慈宁宫中,叶清看着躬身赔笑的戴权,莫名其妙道。

一旁太后更是如同看二傻子一样看着戴权,目光渐渐不善……

见此,戴权一张老脸渐渐发白,结巴道:“清……清小主儿,是……是那……是那冠军侯派奴婢,前来相借的……”

叶清好笑道:“他算老几?”

戴权闻言,只觉得一辈子老脸算是丢的一干二净,心里把贾琮骂个狗血淋头,就要告退,却听太后忽然问道:“那冠军侯,可就是贾贵妃的弟弟?”

戴权忙答道:“是的,太后娘娘。”

自那日太上皇驾崩,太后和天子起了正面冲突,当场摔倒在地,几乎薨逝,将崇康帝吓的跪地请罪,戴权就知道太后便是当下最惹不得的人。

若太上皇刚死的“不明不白”,太后也紧跟着凤危,那整个天家干脆直接崩溃算了。

太后被救醒后,就好似一下老了十几岁,也记不得天子对他的不敬了,也不记得太上皇死的不明不白了,整日里都有些晕乎。

但越是这般,崇康帝越是看重,绝不允许太后此时出事。

所以同太后说话,戴权打起十二分小心。

太后闻言,“唔”了声,“小声”对叶清道:“小九儿,这个人还是要拉拢一下的。不然等哀家死了,就没人护着你了,哀家怕有人对你不利。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叶清闻言,瞥了眼都不知该把耳朵藏到哪里去的戴权一眼,点点头道:“既然太后这般说,那我就借他一次罢。你告诉贾清臣,他欠我一次人情,日后他可别不认。”

戴权忙点头哈腰赔笑道:“断然不会,断然不会,有太后娘娘和皇帝主子作证,天下谁人敢赖账?”

“去吧……等等。”

叶清叫住正要离去的戴权,问道:“贾清臣借武王令什么时候还?”

戴权随口道:“一会儿冠军侯就出京,最迟一个半月……额。”

似乎意识到说漏嘴了,戴权忙掩住口,眼睛骨碌碌转。

叶清嗤笑了声,摆手道:“行了,我不多问了,让他早点给我还回来,好歹是个纪念。”

戴权如临大赦,忙不迭的答应后,匆匆离去。

身后,传来叶清开朗的笑声:“来,老祖宗,再吃片梨润润嗓子,咱爷俩儿再唱一曲儿……”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

“你和小九儿什么名堂?”

手里把顽着武王令,崇康帝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犹豫了下,答了两个字:“孽缘。”

饶是以崇康帝坚硬冰冷的心性,听闻这二字,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着面色惆怅的贾琮。

见你娘的大鬼了……

他素来知道读书人不要脸,越是才子越是渣,还不要脸的天经地义。

这天下第一才子,莫非就是天下第一不要脸之人?

不过崇康帝现在也没心力理会这些,随手将武王令丢给贾琮,道:“那么,你现在就出发?”

此刻外面天色已暗了下来,即将入夜。

贾琮吸了口气,大礼拜道:“请陛下再赐天子剑,使臣皇威加身。”

崇康帝闻言,因武王令出现而憋闷的心情舒缓了些,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让戴权取来了之前从贾琮处收回的天子剑,又赐给了他。

而后,看着贾琮阔步离去。

希望,他能早日归来。

穿过殿门,看着殿外暗下来的天色,崇康帝心中颇为郁结:

可恨啊,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苍天无眼,何其不公!

可恨!

可恼!

那些叛逆还不肯消停,合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崇康帝站在那,无端的暴怒红了眼,见此戴权恨不能将身子缩成一团,寻条缝隙藏进去。

只这两日,就被因些琐碎小事杖毙了十来个小黄门儿。

如今宫中火者都视往日飞黄腾达的圣地养心殿如地狱啊……

……

神京西城,公侯街。

街头巷口,俱系帷帐挡严。

贾家贾母、王夫人等有诰命在身者,皆按品服大妆,等在荣府大门外。

贾政则携贾家诸子弟等在东街门外,静悄悄,耐心等候。

天色渐暗,王熙凤于园中调度,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

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

府门外,正当诸人等的心焦之时,忽见自东街门来了一对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衣太监。

自东街门下马,将马赶出帷帐,而后垂手面西站着。

半日功夫后又来一对,陆陆续续共来了十余对后,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

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

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王夫人来。

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

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

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

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入园后,元春下舆乘舟游园,一路游历观赏。

不过也是走马观花罢,终了,在省亲别墅侧殿换了衣裳后,招贾母、王夫人并迎春姊妹等人进殿说话。

归家终见至亲,元春欲见家礼,贾母等人却跪止不迭。

骨肉至此,早已国礼高于家礼。

皇贵妃之尊屈身下拜,她们如何当得起?

见她们如此,元春满眼垂泪,作罢后,方上前厮见。

只是一时间虽有千言也难出口,只能相顾落泪。

李纨、王熙凤、迎、探、春姊妹们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半日后,元春方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众人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

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

待宝黛进殿,元春格外多瞧了两眼,暗自点头。

后又传旨贾政进殿,父女隔帘相见,一番劝勉后,终将宝玉传至。

看着自幼带大的骨肉手足已长的这般大,元春泪如雨下,被劝住后,叮嘱宝玉好生进学长进,但也不可太刻苦,熬坏身子非孝道。还让他多同贾琮学……

见宝玉愈发不自在,贾母到底心疼,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琮兄弟早起就入了宫,我原道他能送你回来,怎还不见人影?一点礼数也不懂。”

元春笑道:“散了百官宴,他就被陛下招至养心殿议政,连我去请旨归宁,陛下都不得空见我,可见有大事在商议,我这回娘家,也不过是小事,哪里能耽搁他们国朝大事?”

贾母:“……”

元春回过头,又以长姐的身份教宝玉道:“你和琮哥儿一天的生儿,虽不能和他这样天纵奇才比,却也不好相差太多……”

宝玉:“……”

好在元春见好就收,到底难得回一次娘家,不愿让家人太难堪。

外面贾政又请示园中诸景题名何处需要更易?

元春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将此园题总名为大观园。

又改题“有凤来仪”为“潇湘馆”,“红香绿玉”为“怡红院”,“蘅芷清芬”为“蘅芜苑”,“杏帘在望”为“浣葛山庄”……

看着元春将自己之前命名的匾名一处处改去,宝玉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前儿还同家里姊妹们吹嘘自己有灵气才赋,如今……

他难过,元春却写的痛快,改完题名后,兴致不减,又提笔写了一首七绝: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

戌时三刻,仅仅三百骑轻骑自神京西门开远门而出,为首一人勒马回首,望了眼居德坊方向突然升空的璀璨烟火后,毫无留恋之色,扬鞭跃马,往北而去。

待他归来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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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六章 鬼精

崇康十四年,五月初六。

经过一夜喧嚣,荣国贾家陷入了静谧的休息中。

昨夜丑时三刻(凌晨两点),贾妃才自贾家离开回宫。

送别贾妃再卸大妆洗漱休息,贾家人直忙到寅时二刻才匆匆睡下。

今日已是日上三竿,下人们早将庭院清扫干净,连午饭都备好了,主子们才大都将将醒来。

贾母老眼睡的惺忪发肿,鸳鸯跪坐在身后,替她打理着满头银发。

家里人陆续前来问安,贾母昨夜也未曾睡踏实,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

直到宝玉姗姗来迟,见家里姊妹们都已经到了,有些羞臊时,贾母才缓过些精神来,笑道:“能来就成,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什么……”说着,眼睛扫了一圈后,脸色忽然一沉,道:“昨儿贵妃归宁省亲,这样大的事,琮哥儿也不露个面。我这糟老婆子自然更不值得待见……”

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贾琮怎这会儿还未来。

昨儿不露面是因为皇帝有大事相商,可总不能商议到这个时候吧?

但贾政又自忖,贾琮断不是不知礼的孩子,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心中不由担心起来……

而听贾母这般说,堂下黛玉不由看向宝钗。

宝钗此时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接触即分开,随即宝钗赔笑道:“老太太想偏了,琮兄弟并非如此。他昨儿夜里就奉了皇帝急旨,出京办差事去了。连家门也没回,只打发了个亲兵回来报信。只是夜太深,老太太已经歇下了,就没敢再惊动老太太……”

此言一出,先不说旁人目光惊讶的看着宝钗,薛姨妈就差点捂住脸藏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

宝钗自然察觉出来周遭的异样,连忙红着脸解释道:“是平儿姑娘今儿一早同我说的。”

贾母拖长声调“哦”了声,愈发让宝钗无地自容后,笑道:“原来是这样……”

一旁凤姐儿好捧哏,也拖着语调“哦”了声,高声笑道:“我就说,三弟再不会这般不知礼,必事出有因。如此说来,三弟是将家业托付给了宝钗妹妹,让她代管家了?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不过说着,眼角还悄悄看了黛玉一眼。

原道黛玉说不定会恼或者冷笑,却不料竟只是垂着眼帘浅笑。

周围人早就知道宝钗和贾琮之间“青梅竹马”“郎情妾意”,这会儿几乎说到了明处,也都乐意“嘲笑”一番。

宝钗俏脸通红的垂着头不说话,薛姨妈笑容似微微有些发苦……

世俗观念里,这女儿留在自己家里时才金贵,到了别人家,那就没那么金贵了。

若是上赶着上门儿,那……和刷锅水有什么分别?

薛姨妈知道有一种说法:你在媒人眼里的模样,就看她为你说的人家是什么样的,也就明白了。

薛姨妈素知在贾母心中,贾琮不是个好的,而这老太太似乎又一直想撮合宝钗和贾琮,那岂不是说……

唉。

一家人正说笑着热闹,忽然从外面传话,有贵妃谕旨进来。

忙引了来,原来是昨夜贵妃回宫,奏明天子后,天子龙颜大悦,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家诸人。

另,贵妃回宫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遂命执事太监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旨,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

此谕旨一来,别人尚且倒可,唯宝玉喜的无可不可。

正和贾母盘算着要这要那,就听贾政沉声道:“家里姊妹们进去顽乐游戏,和你什么相干?贵妃昨日特意叮嘱于你,让你勤于课业,纵不去考那功名,也当多进益些,和你兄长多学着长进。孰料贵妃才回宫,你就想着耽于享乐,该死的畜生,你兄长为皇命国事操劳,连家门都入不得,就匆匆出京,再看看你……”

一阵狂风骤雨,差点把宝玉骂出癔症来,好在贾母及时解救,怒斥贾政道:“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逼成什么样了,还逼!别的孩子好你自去寻别的孩子当儿子罢,以后别来寻宝玉。快去快去,见着你我就头疼心慌,你再不走,是想逼死我?”

贾政气的快要仰倒,却不敢再让贾母生气,只能憋愤而去。

等他走后,贾母又连忙哄起落泪的宝玉来,道:“上回你缠人要那玉刻湖光山色相思小屏风,这回正巧拿去给你装饰新院子去,可好?”又即刻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让宝玉姊妹们今儿晚上就能住进去。

宝玉这才破涕为笑,巴巴的问宝钗、黛玉:“你们想要哪处?”

黛玉先笑道:“可别算我,我老爷这阵身子还不大好,哪里离得开?”

宝玉闻言,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

再听宝钗也笑道:“平儿姐姐央我帮她管些家事,琮兄弟回来后再说。”

宝玉一张脸竟憋成了酱紫色,从昨儿晚上起,元春劝诫他上进起,他就心事不顺。

还将他在园子里起的题名大半改了去,更让他心里不痛快。

今日他老子贾政又当着家里姊妹的面将他骂的一文不值,颜面扫地。

这些倒也都罢了,可住进园子里这样的大好事,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妹妹和宝姐姐,谁知一番好心,竟被如此糟践……

宝玉心里的委屈,倾尽三江五湖也洗不尽。

连贾母在一旁哄说都不管用,脑袋里嗡嗡直想,满脑子都在问“为什么”?

怒到极致,他忽地一把拽下脖颈项圈上镶着的宝玉,狠狠掼到地上,怒声道:“我砸了你这劳什子顽意儿,你还算什么宝玉?”

这举动唬了众人一跳,宝玉见竟没将玉摔碎,又从旁边抄起一个锦墩来,想要砸玉。

不过到底没砸成,贾母一把抱住宝玉,哭劝道:“你这孽障,要想打人砸人容易,何苦要摔这个命根子?”

王熙凤也抢先一步将那玉捡起,交给了王夫人拿着。

宝玉哭道:“如今姊妹们都不愿和我亲近了,可见我不配戴这东西,不如砸了去……”

贾母气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你们姊妹们见天在一起,如何不亲近了?”

宝玉哭的伤心道:“姊妹们如今只爱和贾琮顽……”

贾母恼道:“再没有的事,那孽障一天到晚家也不着,谁乐得和一个野孩子顽?”

此言一出,黛玉、宝钗的脸色刷的一下都沉了下来。

贾母也自知失言,毕竟薛姨妈还在一旁坐着,她素来要将宝丫头许给贾琮,这般说薛姨妈脸上也挂不住,忙又道:“琮哥儿见天儿要忙皇帝的事,没功夫在家里,姊妹们也和他不常见面,如何只爱和他顽?不信你问她们……”

说罢,同宝钗等人使眼色。

到底是家里老太太,宝钗忍气吞声,只能强笑点头道:“家里兄弟都是一般的,从不曾亲近哪个疏远哪个。只是实在东府事多,平儿姐姐一个人管不过来……”

贾母霸道道:“回事也可去园子里回,总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去做管事媳妇的事。”

宝钗不好再说什么,迎春等人则纷纷善意嘲笑起宝玉道:“十日里都难见琮兄弟(三哥哥)一面,你这醋吃的可笑。”

贾母帮宝玉训斥她们,最后看向黛玉,道:“玉儿去哪处?你老子那边我派人去守着,断不会出岔子。”

黛玉忽然落下泪来,哭道:“老太太,我娘没的早,如今只一个爹在,如何忍心离他身边,让他一人住着?若如此,我在园子里也睡不着眼……”

到底是最亲的女儿生下的外甥女儿,见她一哭,贾母也就心软了,道:“那你白天总能进园子吧?”

黛玉点点头,贾母方喜道:“如此就万事大吉了。”

又从王夫人手中接过玉,好生替宝玉戴上,训他以后再不能拿这命根子出气。

下面,宝钗面色淡淡,看向黛玉。

黛玉看了她一眼后,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抿了抿薄唇,嘴角忍不住悄悄弯起一抹极美的弧度。

宝钗:“……”

这个鬼精鬼精的丫头!

……

“驾!”

“驾!驾!”

东出潼关,古道上一行三百余轻骑纵马狂奔。

一夜一日,已离长安二百余里。

五月不愧为恶月,炎热干旱,烈阳灼灼。

这样的天,三百余骑皆穿着厚布衣挡风,并用粗布蒙面,以避烈日。

午时,至一处林侧茶驿而止。

将马匹牵至林中避暑,寻河流饮水。

为首的数人,则被迎进了茶驿中落座。

揭下蒙面,取下佩刀,敞开厚衣,问店家要了些凉水洗漱。

这般动静,让茶驿内其他客人望而生畏,纷纷寻由头离开。

不一会儿,茶驿内便没了旁人。

只留下一干瘦如猴儿的中年男子,和七八个伙计赔着笑脸候在那等待招呼。

贾琮脱去粗布外裳后,目光扫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后,似没有在意,又一点不遮掩的将马裤脱下,里面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先看了身旁展鹏一眼,随即双手滑过腿边,再抬起手时,手中已经多了两把尺许长的铜色火器,对准那猴儿一样的诧异店家,沉声道:“跪下。”

那中年男子一怔后,一边上前一边赔笑道:“这位公子……”

“砰!”

“哗啦……”

贾琮毫不犹豫的对着一旁垒在角落中的一堆酒瓮扣动了扳机,子药将酒瓮打的碎裂。

他再对猴儿一样的中年男子厉声喝道:“跪下!”

他身边的亲兵们早已警戒起来,目光凌厉的看着那男子。

展鹏也发现了不对,寻常茶驿店家伙计,这会儿哪有胆子面色不变的站着?

外面正在饮马的百余亲兵听到动静,瞬间狂奔而回,郭郧带人将整个茶驿包围了起来。

就在气氛肃煞之极时,忽然,贾琮身边向来沉默寡言,面上几乎没出现过表情的银军,忽然大笑出声,目光中满是幸灾乐祸和嘲讽的看着脸色变成猴屁股的茶驿店家,道:“金军,你不是说,除了王爷外这世上无人再能包围住你么?今日如何,还不束手就擒?!”

金军,武王帐下,攻伐无双萧金军!

……

第六百六十七章 护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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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军?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莫过于斯。

这个容貌奇伟到猥琐的中年男子,竟是武王帐下攻伐第一的金军!

相传最后一战时,金军率部自冰天雪地中绕至厄罗斯雅克萨铁骑之后,奇袭中军,一把火烧尽辎重,造成二十万雅克萨铁骑大乱。

为武王旷古烁今的一战抵定了根基。

只是相传,金军在那一战,所领三千兵马悉数战殁,他也消失无踪。

许多人都认定他早已战死,却不想,竟活了下来。

他的存在,要比银军的存在更让人震撼。

论军功,他甚至在李道林之上。

却不知为何,甘愿隐姓埋名……

“那日我再想平安撤出已是不能,便劫持一厄罗斯贵族,藏其身边,逃至厄罗斯背后大营,修整罢待夏日时才归来。只是不想回来后,发现登基为皇的居然不是王爷……”

“我去见了王爷,看出王爷王者之心已死,觉得无趣的很,也不想去当劳什子郡王国公,就在王府里当了个马夫,平日里喂喂马吃吃茶,偶尔和残废了的铁军一起调理教导几个战死兄弟的子嗣,守着王爷度日,倒也清静自在。什么时候王爷走了,我们再一起跟着下去。”

“直到前年,小王爷被小九儿诓着第一次进府时,我倒比王爷先一步见到……看到那一刻,我就如同活过来一般!”

“李道林他们没见过王妃,我们三军却是有幸见过一回的。小王爷和王妃,就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再一查出生时日和地点,绝不会有错!”

“呵,小王爷……”

贾琮轻笑了声,对这个称呼,着实觉得怪异。

语气,似乎有些讥讽。

见他如此,始终面色淡漠的银军和面色温和带着微笑回忆的金军,对视一眼后,目光都凝重起来。

金军沉吟了下,看着贾琮缓缓道:“小王爷,我们后来都知道,这些年你在贾家受过多少凌虐和屈辱,纵是大人,经历此等磨难都难免心性冰冷偏激,更何况孩子……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此事实怪不得王爷。他不知道尚有血脉在人世间,还以为你和王妃……否则,绝不至此!小王爷身负两朝皇族血脉,天下至尊至贵,那些欺辱过小王爷者,必将被曝尸百日,挫骨扬灰!纵将贾家夷族,也不算什么。毕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未知。但是,贾代善极可能参与了那一夜之事。所以,纵灭他九族,也不为过。”

虽金军相貌“不俗”,但说话语调极为不俗,一字一句,恍若能击入人心。

贾琮摆摆手,淡淡道:“金军将军误会了,我从未怨恨过谁,包括贾家。贾代善、贾赦等人死了也就死了,折腾他们尸体又有何益?若有,我早就为之了。过往的磨难,只会让我更加强大。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道理我懂。”

金军闻言面色微微动容,与银军对视一眼后,啧啧笑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原我不怎么信,老子……我爹就不是龙凤,只一头早死的草牛。可现在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当年我们老兄弟们在一起,其实担心过王爷会有虎父犬子之忧,毕竟世事多如此。所以说起来,还要感谢这些年的苦,尤其是松禅公的教导。不然,说不定小王爷就是一阿斗。”

金军始终以亲长的身份说话,贾琮也打听过,武王和麾下三军的确是手足之情,私下曾以兄弟相称。

而且,金军视荣华富贵功名权势如云烟,连子孙也无,除了将他简拔于微末卑贱中的武王外,不必捧谁脚跟。

对于他这个身份,贾琮也没多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对贾琮而言,重中之重,是将可能利用到的力量,悉数掌在手中用起来。

以后的路,绝不会是坦途。

贾琮好奇道:“金军将军怎会在此处?”

他前日才起意要出京,昨夜连夜出发,马不停蹄至此。

贾琮不相信,金军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此布下这么大一座茶驿候着他。

金军那张猴儿脸看的久一些,倒也慢慢习惯了。

他虽生的不好,但气度看起来破和善,不似银军那样始终沉默,不说话旁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金军呵呵笑道:“潼关、金锁、散关、萧关、武关、函谷关,这六关左近,原本就一直有我们的落脚处,以便随时掌控……”

说出的话,足以让天下震惊。

八百里秦关,神京长安的咽喉锁钥之地,便是这六座雄关。

掌握了这六关,实际上也就掌握了整个关中,包括神京长安。

话未言尽,金军继续道:“宫里那位传召十二位边关大将入京时,我便走了一遭大同府,回程正好在此落脚,接到了老二的传信。”

贾琮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金军将军,如果叶清当初没有发现我,那你们留下的这些,准备如何?”

金军闻言,眯起眼笑看着贾琮,道:“若那般,等王爷走时,我们送宫里那位上路后,这一切也都会自己消散去。万幸,小九儿发现了小王爷,不枉王爷如此宠爱她。”

贾琮再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大同府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

金军呵呵笑了起来,银军也淡淡一笑,连茶驿后面七八个伙计都笑了起来。

金军拍了拍贾琮的手臂,笑道:“小王爷,王爷觉得亏欠你和王妃很多。旁的上我们帮不上什么,只能替你清扫清扫腐坏堕落的渣滓。但在军权上,就不需要小王爷再费力冒险了。留下心力,以后对付朝廷上那些文臣吧。我们会为小王爷组建一支绝对忠诚精锐的太子六率,独孤意他们就是我和铁军调理出来的后进,足够统兵。小王爷绝不会在军权上有所缺失牵绊!”

贾琮淡淡道:“独孤意他们应该去边关去海疆,当方面大将,为国之干臣。我身边,有展鹏、郭郧守护足够了。”

金军闻言一怔后,好笑着点头道:“小王爷还真是天生的帝王心思……”

哪个帝王,不是心思多疑,除了自己,几乎从不信任其他人,即使是父子……

这一刻,金军身上的长辈气度微微收敛了起来,看了眼贾琮身旁的展鹏,摇头道:“江湖气太重,难当统军大任。”

又对贾琮苦口婆心道:“小王爷,王爷的身子状况你清楚,待他走后,我们这些老兄弟们也要走的。若是连我们都不能信,小王爷还能信谁呢?我们所谋划的一切,甚至不惜往日的袍泽之义痛下辣手,都是为了小王爷你啊。”

贾琮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明白,但是,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我自己去走。现在你们在的时候,我若就能自己走路,纵然走出了偏差,你们还能来得及辅正。若等你们都老去了,我再走岔路,何人还会匡扶?我也非信不过独孤意他们,只是这样优秀的将才,圈在京里,实在暴殄天物,亦是国之损失。大将军,就该纵横沙场,开疆拓土。”

金军闻言登时动容,看起来有些猥琐的脸却笑的坦然,看着贾琮点头道:“若论统兵打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杀伐冲阵,当世除了王爷,当数我萧金军最强。但其他方面嘛,倒也一般。若非如此,我等当世英雄,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好在,小王爷竟是天生帝王心术。天意如此……也罢,既然小王爷有此心,我等岂能不从?那么此次大同之行,就由小王爷先行出手,亲自收揽兵权吧。”

“善。”

……

神京,皇城。

凤藻宫。

偏殿内,元春气色颇佳,杏眼明媚的坐在一张黄花梨雕凤纹贵妃榻上。

离家多年,昨夜终于归家,见到了姊妹亲人,见她们都好,元春心里也温暖之极。

此刻,榻前一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摆着七八个卷轴。

已升任凤藻宫女史的抱琴,帮着元春打理着。

从左到右,依次排序。

抱琴见元春又忍不住打开来看,不由掩口笑道:“娘娘,都看了好些回了,怎还拿出来看?再者,纵然看,也该看宝二爷的才是,他才是娘娘正经胞弟。冠军侯还要隔一层哩!”

元春闻言,白她一眼,道:“你懂什么?旁人看不出,难道你也看不出?如今陛下最看重三弟,视为肱骨大臣。现在贾家的荣耀,一半为祖宗余荫,一半则是这位琮弟搏出来的。我瞧着老太太她们似乎还看不透这一点,一味的偏宠宝玉……唉,宝玉纵然本是好性子,这般娇生惯养下去,也容易养懒惰了。往后,总不能让他指望在家里那个舅舅帮扶他,只能看这个隔一层的舅舅了……”

元春轻轻抚着渐渐开始显怀的小腹,面上满是慈爱之色。

正这时,外面彩嫔传禀道:“皇上驾到!”

元春先是一惊,随即满脸喜色的起身,引着殿内诸昭容、女史、彩嫔出门迎驾。

崇康帝步履不疾不徐的入内后,被让到软榻上落座。

元春亲自取了茶水来,为崇康帝献上,就见天子正在观摩她还未收起的画卷。

元春忙笑着解释道:“此为臣妾三弟贾琮所画……”

崇康帝淡淡哼了声,道:“也只他这般性子,才能把自己画成这般光耀照人……”

元春闻言一惊,不知此言是好是坏,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最清楚,虽说如今母以子贵,占着怀着龙种的光,崇康帝等闲不会对她发火,可她也听说了,近来养心殿那边死去的小太监足有十几人,端的可怕。

见她如此,崇康帝微微一叹,道:“爱妃不必多虑,如今一切以养好身子为重。贾琮虽有小疵,但仍不失为朕的千里马。以后,朕的皇子,还要他来扶持……对了,朕特意从太后那讨来了一稳婆,连张老供奉都赞其极擅女科。你可让她看了?”

元春闻言,摇了摇头道:“陛下,臣妾觉得一切皆安,所以……”

崇康帝闻言面色一沉,道:“如今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戴权!”

一旁侍立的戴权忙躬身道:“奴婢在,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孙嬷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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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八章 保大还是保小

“小九儿怎么来了?”

孙嬷嬷还未请来,叶清倒先一步到了凤藻宫,见她来此,崇康帝眼睛微眯,奇道。

叶清大方笑道:“奉老祖宗懿旨,来看看皇贵妃。老祖宗如今不大记得事了,倒还记得每日里让我到这边瞧瞧,说这是皇伯伯的血脉,要看顾好了……”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抹伤感之色。

太后变成半痴,说起来还和他有关。

当日他实在忍无可忍,与太后起了几句口角冲突,气的太后从凤榻上摔了下来,连头也摔破了。

那一刻饶是以崇康帝心如铁石的心性,都差点万念俱灰。

他从未想过要气死生母……

万幸,宫中有杏林圣手,将太后救了回来。

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太后仿佛衰老了十数岁,但不再念叨“太上皇不吃金丹”“必是你害死”云云。

前事竟忘了个干净,对他还比从前好了些。

崇康帝起初哪里肯信,但观察一些时日后,发现果真是忘了。

张老供奉告诉他,这是因为太后心中极痛极苦,然后才将这些记忆给主动忘掉,不然怕熬不过这关去……

不管如何,只要太后还活着,崇康帝就满足了。

不然,他当真没法和天下人交代,也无法同自己交代……

此刻听闻太后还关心着他,心里难免绞痛。

意兴阑珊下,不愿再多言。

叶清倒也不在意,笑着上前问了元春几句话,又代太后将车轱辘子一般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再重复一回。

元春站起来受了后,叶清让她快坐下,她自己则想去一旁椅子边落座。

结果路过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时,“咦”了声,笑道:“这不是贾琮么?”

崇康帝侧眸看来不语,元春则忙笑道:“昨儿归宁省亲,因知三弟擅工笔,便问家里何人有画像,要了些来。这是从我家三妹妹那里要来……”

叶清“哦”了声,道:“是探春妹妹啊……”

元春:“……”

一脸无言的看向正抽嘴角的崇康帝。

然后就见叶清居然将那画轴卷起,对元春笑道:“贾琮是个极小气的,有那份画匠能为,让他画副画像也不给,要他的像儿更不能。欠我那么多人情,只说日后还日后还,却不知哪一日才能还上……罢了,今儿就从皇贵妃处得一副,做个念想罢。”

元春自然舍不得,可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只好巴巴的看向崇康帝,崇康帝提醒:“小九儿,要这个做甚?仔细让太后见着了,你的好多着呢。”

叶清哈哈笑道:“那不能……”说着,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轻轻一叹,道:“太后等不及了,说必是要在明年千秋节前办了我的大事,不然她怕看不到了。我也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崇康帝闻言,眼中露出一抹恍然,怪道叶清要强取元春的画像……

给元春使了个眼色,让她懂事不要小气后,见孙嬷嬷被内侍领了进来。

“陛下,娘娘凤体安康,胎位正顺,大小脉搏皆极有力,不需要再滋补了。滋补太过,婴孩太壮,产关难过……”

孙嬷嬷看顾一番后,同崇康帝说道。

不过崇康帝并没在意她的话,摆了摆手,便让她退下了。

叶清见无事,便起身笑道:“既然贵妃无恙,那我就回去告诉老祖宗了。”

崇康帝点点头,道:“去吧。”

叶清洒然离去。

崇康帝也站起身,要往前宫去,不过又叮嘱了句,道:“滋补之物不能多吃,但也不能断绝了。朕的骨肉,注定要至尊于世,身子骨不能太弱了。”

说罢,摆摆手不准元春起身相送,阔步离去。

元春缓缓站起身,面上多了些怅然悲色……

她这些时日跟着宫中老嬷嬷们学过不少女人事,知道孕期女人都不可滋补太过。

不然腹内婴孩先天太壮,产关就真要变成女人的鬼门关了。

可是,天子又何曾在乎这些……

“抱琴,让人去贾家,再取一副三弟的画像来。有这些画像在,就好似家人在身边一般。”

“是,娘娘。”

……

回至大明宫养心殿,崇康帝刚刚落座,眉头便皱了起来,问向身边戴权道:“小九儿果真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戴权闻言一怔,随即躬身出门,未几而归,答道:“清小主的确是从慈宁宫过来的,皇后娘娘也在那里。”

崇康帝闻言,眉头疏散开来,暗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此事,道:“叫苏城过来。”

戴权忙打发侍者前去叫人,一盏茶功夫后,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至此。

崇康帝开口便问:“龙首原上那人还没死么?”

戴权闻言面色一凛,如石头般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

他听出了天子语气中的暴怒和不耐,这位帝王,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苏城也是老脸一紧,忙答道:“主子,还未有消息,不过如今武王府已经不进药材了,连米粮都进的少了,东院里的那株老桑树也死……哎哟!”

还未说完,就见眼睛怒红的崇康帝抄起御案上一方玉镇纸,狠狠砸了过来,正好砸在苏城额头上,让他惨呼一声。

崇康帝厉声咆哮道:“猪狗不如的蠢奴才!这都多长时日了,半个月前说老槐树死了,如今又是老桑树死了,朕管他什么树死?朕只想让那人先朕去死!他再不死,朕都要死了,朕都要死了!!”目光中,难掩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躁厌怒。

苏城顾不得额上的伤,忙磕头道:“主子龙体要紧,主子龙体要紧。主子放心,龙首原上已经被龙禁尉层层围住,连只鸟都飞不出。都中贞元勋臣们也早就不理此事了,他们死伤惨重时,就盼着龙首原上发一句话下来,可那里始终没动静,剩下的那些人已经当他们死了。主子要想解决,今日奴才就上去,亲手送王爷上路!”

听闻此言,崇康帝从暴怒中缓缓平静下来,却忽然想起了太上皇、想起了那日的皇太后,想起了现在的皇太后……

他喘着气,将临末路的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声音低沉嘶哑道:“罢了,再等一个半月吧。等贾琮携大同总兵的人头回来,震慑百万诸军后,再送那个废物早点上路!”

若非是那个废物太可恶,留下了那么些无法无天的混帐勋贵,他何至于此?

……

荣国府,大观园。

沁芳亭上,贾母由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并贾家诸姊妹们围着,笑看园中美景。

贾母喜欢这园子,同薛姨妈道:“倒比南省的园子还好看些。”

薛姨妈笑道:“南省园子只精巧别致,不似老太太家这个园子,既有江南之韵,又有帝京之壮丽。连瀑布也造了出来,亏得他们能想的出!”

正在一旁忙碌着安排小丫头子煮茶的凤姐儿笑道:“还不是三弟够威风,把都中会造园子的大匠都请了来。几日功夫就把荣庆堂、荣禧堂给重盖起来,竟和原先一点不差,好似原就那样般。又日夜不停的起园子,他们都怕三弟是锦衣卫指挥使,怕被捉进诏狱里吃牢饭,怎敢不用心?”

众人笑了起来,贾母啐了口,笑骂道:“偏你话多!只怕旁人不知道你有个霸道不讲理的小叔子?你别忘了,当年你托他的福,也往诏狱里走了一遭,魂儿都吓掉了,还敢偏嘴!”

凤姐儿闻言一滞后,又笑道:“说起来,就好像昨日一般。谁又能想到,当年坐在东路院假山前缝补衣裳,被打的没处好肉的孩子,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不说他了,夸他再多也听不到,且三弟那小气的性子,就算知道我夸他,也不分我几万两银子花花。咱们自高乐咱们的罢!”

看出贾母、王夫人等人渐渐不喜,凤姐儿心思玲珑,赶紧转移话题。

众人这才又笑了起来。

偏薛姨妈似要为准女婿打抱不平,嗔道:“这园子就是人家修的,还把会芳园也一并圈了进来,你还说人家小气?”

王熙凤一迭声娇笑道:“哎哟哟哎哟哟!姨妈这是替准姑爷抱屈呢,我可得小心了!”

这话让贾母等人都绷不住喷笑出声,迎春、探春等人也纷纷大笑起来。

唯黛玉似笑非笑,宝钗一张脸尽是羞红恼火……

贾母大笑着叫道:“姨太太快撕了这猴儿的嘴,敢拿姨妈说笑,还拿她宝妹妹说事,这还了得?”

王夫人也笑着责怪道:“凤丫头愈说愈不像了。”

说着,目光有些奇怪的看着王熙凤。

刚才当着贾母的面说的那些话,就不该出自她的口。

老太太面上虽没说什么,但那番话却必定让她心里不受用。

贾琮当年的经历,于二房关系不大,毕竟那是大房的事。

可贾母作为当家老太太,家里出现了凌虐荣国子孙的事,她有推卸不去的责任。

这二年来随着贾琮平步青云愈发出彩,诰命圈子里笑话贾家笑话贾母的声音就没断绝过。

凤丫头莫非疯了,敢当着贾母的面说这些话?

正当王夫人审视的看着王熙凤时,就见从竹桥方向急匆匆的跑来一丫头,正是凤姐儿身边的得用丫头丰儿,她急急跑来,都顾不得同贾母等人请安,就对凤姐儿哭道:“奶奶不好了,后街那个女人难产出大红了,稳婆让来问保大还是保小,要快!”

……

第六百七十章 红颜祸水

灰蒙蒙的一座城中,百姓的衣裳也多是灰色。

因为有不少蒙古人在南城贩卖牛羊,所以整座城里,都有一股不浅的腥膻味。

大同军镇十万大军驻扎,每日消耗的粮米草秣,酱醋油盐肉,甚至是女人,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也就让大同府数十万百姓,有了谋生之处。

还有晋省乃至外省各地的商号,都会来往此城,以做经济。

所以,当一行三百骑分开进入大同府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天将暮色时,展鹏、郭郧、金军、银军四人护着贾琮,进了一家仙客来酒楼。

早已换了一身举子服的贾琮,气度逸然,举止不俗,再加上身后四位随从看起来亦皆凡辈,故而甫一进门,便被眼尖的掌柜的发现,亲自迎了出来,躬身拱手赔笑道:“哟!这位老爷,快里面请,不知老爷是打尖儿还是吃席?”

贾琮面带微笑,道:“我自江南来,来北地一览北国风光。今入大同府,倒已寻到了落脚之处。只想寻一处雅致老道些的酒楼,品几味风土小吃。不知掌柜的可有指教?”

那掌柜的见他这做派和礼貌的谈吐,心中大生好感,笑道:“原来是自南边儿来的举人老爷,那额更不能怠慢了。老爷快往楼上请,楼上有雅间。”

听他这般说,贾琮还没说什么,却惹恼了大堂内坐着的一桌人。

“路掌柜,刚刚额们问还有雅间没有,你说没有,怎现在又有了?瞧不起额们是不是?”

贾琮侧眸看去,就见竟是四五个单眼皮、颧骨高高的蒙古青年。

看他们气势汹汹,贾琮微微眯起眼,想看这些蒙古人在内陆到底如何。

名唤路掌柜的中年人见他们想闹事,竟一点也不慌,反而笑骂道:“奥尔格勒、阿木尔,你们这群混小子,赊我的酒吃,欠我的酒钱,还想做雅间?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寻几个鞑子娘儿们来?”

“哈哈哈!”

满堂客人都大笑起来。

而那几个蒙古青年虽然气的面红耳赤,却不敢在酒楼里发酒疯。

贾琮见之微微讶然,金军在一旁悄声道:“公子,方程虽然混帐透顶,但到底还知道规矩。王爷从不信这些草原狼,当年交代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方程虽然和蒙古各王帐都有经济买卖,甚至还私自倒卖军器,不过对蒙古的压制,从未放松过。”

贾琮闻言点点头,那掌柜的不知是听到了金军之言,还是想解释一番,转过头笑道:“老爷莫怪,这些粗胚甚也不懂,就会吃酒。说起来他们都是城里过的不大富裕的蒙古人家里的孩子,打小就爱吃酒。酒钱不够就去放牧,卖了牛羊再来吃酒。虽然看起来骇人,但本性都不坏。有时还会帮咱们些小忙……”

贾琮微笑着颔首,那边一高大的蒙古青年大声笑道:“老路也知道我们不坏,还帮过你的忙,那我们的酒钱能不能免了?”

路掌柜闻言赶紧啐了口,笑骂道:“如今连你们这些小骚鞑子也学奸猾了,想坑我酒钱?没门儿!”

那桌蒙古青年被骂成小骚鞑子倒也不恼,还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贾琮一行人则被路掌柜引上了二楼雅间,待落座后,路掌柜的介绍道:“莜面栲栳是咱们大同府的一绝,还有羊杂割、棒棒鸡,都是一等一的美味……”

贾琮笑道:“那就都上一份儿,上大份。”

一旁郭郧取出一块五两左右的银子,路掌柜的见之眼睛一亮。

仙客来上等酒席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桌,还多是大菜。

贾琮一行人不过要些小吃,就给这么多,果然是豪客。

贾琮道:“劳烦掌柜的捡有特色的量大的硬菜上几个,我这几位伴当食量较大。”

路掌柜自然无不可,一迭声应下后,又道:“老爷等可要些咱们晋地最好的杏花汾酒?”

贾琮笑道:“那也上二坛罢。”

路掌柜正要应下,忽听窗外楼下传来一阵喧闹的嘈杂怒喝声。

贾琮临窗而坐,面色不变,倚窗望下,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见一伙着军服兵卒,正围着酒楼南侧马桩水槽边,指着一匹马大叫着什么。

两个伙计点头哈腰的赔笑着,乞求不让牵马,而为首之人却扬起马鞭,当头抽下。

那伙计惨叫一声,倒地哀嚎。

掌柜的已然变了脸色,就见楼下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一小伙计满头大汗跑上来,叫道:“掌柜的,不好了,方家五公子相中了这位客官的宝马,说是她丢的,要牵了回去。小林子不让,就被打了,还说再拦就要追究偷马贼了!”

掌柜的闻言,面色惨淡,目光无奈的看向贾琮。

贾琮倒是没什么大反应,连脸上的微笑都还在,他问道:“不知这位方家五公子,是何许人也,为何这般霸道?我一个举人,他也敢诬陷?”

掌柜的忙道:“老爷不知,这位方家五公子并非真正的公子,实是一位小姐。只是方总兵一生多子,唯有这么一女,年不过二八,宠的跟什么似得。她虽是姑娘,却不学女红针线,只说京里有个神仙一样的女公子,名唤芙蓉公子,那才是一等一的人物,世上庸脂俗粉们和那位芙蓉公子一比,连泥土也不如。所以她也一般做派,自号杏花公子。方总兵非但不怪,反而十分喜欢。所以她便成了这大同府最有名的混世魔王,别说举人老爷,纵是状元公来了,也招惹不起啊……”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靠着窗边往下看去。

正巧,指使手下人牵马的那人,似感觉到了什么,仰头看了过来。

夕阳的余晖照来,贾琮俊秀绝伦的脸上淡然洒脱的微笑,简直耀眼到炫目。

那方家五公子见之后,整个人如被闪电击中般怔住了,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贾琮。

她身旁的亲兵原以为是楼上之人无礼,大怒骂道:“哪来的穷酸,再看挖了你的眼……”

话没说完,就见那方家五公子随手将手中马鞭往后一扬,塞在了那亲兵口中。

然后俏脸上满是羞喜之色,大步走进仙客来酒楼。

……

“嚯嚯嚯……”

展鹏低着头,瓮声笑个不停。

金军、银军二人都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贾琮呵呵笑道:“好在这位方家五公子是个小妞儿,不然的话……”

“哈哈哈!”

其他人倒好,展鹏这个笑点低的听到这句自嘲后,仰天大笑起来。

郭郧抽了抽嘴角,一肘子怼到展鹏肋骨处,让他闭上了嘴。

而那方家五公子,也正好登门,听到了那句“小妞儿”。

她生的不赖,和红辣椒一般娇俏可人,只是看人的眼神,却是目中无人。

好似整个雅间内只有她和贾琮两人般,走到跟前直直看着贾琮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我怎没见过你?大同府的举子就那么些,酸唧唧的,都没你生的好。”

说罢,又红了脸。

跟上来的几个方家亲兵见他们主子这般温柔的说话,一个个差点没把下巴惊掉了。

要知道这位混世魔王,就是在总兵大人跟前都厉害的不得了。

连她几个兄弟手足,违逆了她的意都敢打骂。

大同府上下,谁跟这位说话不得打起十分精神,唯恐惹毛了她……

而临窗倚坐的那位举子,莫说紧张,反而在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们主子从上看到下,摇了摇头……

几个方家亲兵见之,面色登时大变,目露凶光。

然而,那方家五公子却是先沉了沉脸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没发现哪处有问题,哪里都美美的……

因而问道:“怎么呢?”

贾琮呵呵一笑,问道:“姑娘,你看我像偷马贼么?”

方家五公子闻言,登时满面羞红,恼羞成怒下,转头一脚踹在身后一亲兵腿上,怒声喝骂道:“都是你这狗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小白?”

她那亲兵也是个乖觉的,平日里大同府谁敢叫这位主儿一声姑娘,那非凿牙拔舌不可。

偏这位叫了,这位主儿非但不恼,还娇羞的不行……

他心里有数,忙跪地求饶道:“公子息怒,必是小的瞎了眼看混了,都是小的之错。不过,这位公子的马,当真和公子最心爱的那匹白马相像,简直一模一样。小的这才看混淆了……可见,公子和这位公子极有缘分!”

“果真?”

方家五公子闻言,怒气登时消散了大半,眼睛转了转,问道。

那亲兵连忙拿他死去的爹娘起誓,保证道:“真的比真金还真!”

方家五公子这才满意,回过头对贾琮歉意一笑,柔声道:“都是下面的狗奴才瞎了眼,才冤枉了好人。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会是偷马贼?你心里若还不舒服,就让他抠了自己的眼,给你赔罪,你说好不好?”

她身后的亲兵唬的冷汗一瞬间浸湿了衣裳,魂儿都唬飞了,满面哀求的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处鬼地方冒出来的小白脸儿来。

贾琮轻笑了声,道:“那倒不必了……既然误会解开了,没事的话,我们要用晚饭了,赶了好远的路,很有些饿呢。”

方家五公子听了贾琮温柔的声音,觉得心都要酥化了,上前将坐在贾琮身边的金军推了推,金军也是妙人,居然让开了。

方家五公子坐在金军的位置上,看着贾琮嘻嘻笑道:“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让厨子给你做好多好吃的,保管比这破仙客来好吃,大同府最好的厨子都在我家哩!你还可以去看看我养的马驹儿,有的没你的好,但也有几匹和你的一样好,你骑着定会好看。你若都不喜欢,我还可以带你去看我爹的马,他有匹汗血宝马,很好滴哟,你想不想看?”

此言一出,莫说展鹏忍笑忍的把大腿都恰青了,连素来淡漠的银军都满面古怪之色。

却不想,贾琮竟认真思考起来,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本不该辜负姑娘的好心,只是我来大同府还有要事要见大同府参将刘耀伦。听说刘耀辉军法森严,一天只有半个时辰的见客时间。吃完饭后,我要早点去刘府门外候着……”

“你要去见刘黑脸?你见他做什么?他不是好人哩!”

方家五小姐听说贾琮要去见刘耀伦,小小惊呼了声,连忙说道。

整个大同府几乎就是方家的天下,偏这个刘耀伦就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若不是当年北征时这个刘耀伦几次救过方程的性命,方程也容不得他到现在,时时和方家作对。

贾琮道:“我家的商道被刘耀伦给扣下了一批货,想来看看能不能疏通疏通关系。”

方家五小姐闻言,登时惋惜道:“那就难咯,连我家出塞的商队,都被刘黑脸刁难过……”

贾琮点点头,微笑道:“总要见了面,努力一番。若实在不行,那也没法子。此路不通,再寻别路罢。”

方家五小姐见贾琮有这等心性,愈发惊喜不已,道:“对对对,我爹也常教训我几个哥哥,让他们别只钻一条黑道,要学会变通。可惜我哥哥们都太笨了,远不如你。我爹以后必会更喜欢你……唔,我可以说要给刘家婶婶请安,正巧带你们进去。等说完话,你再去我家,好不好?”

贾琮呵呵笑道:“如此,就有牢姑娘了。”

一旁一直含笑旁观的金军,看了眼面带微笑然而眼睛却清冷的贾琮,心中凛然。

他根本想不到,到了贾琮这个身份地位,为了成事,竟还能如此委下.身来,这般行事。

这大概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吧……

相比于武王当年的光风霁月,正大光明,贾琮行事风格,简直是两个极端。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军倒也看得明白,这世道,似也只这样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这位小王爷,果真是天生的王者。

……

PS:写作的素材灵感,大多来源于本人平时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和感悟。唉,这种事说了你们可能也不信,不多说了,不多说了,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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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 良将

“喏,这里就是刘黑……咳咳,刘世叔家。”

门口毕竟还站着刘耀伦的两个亲兵,方家五公子好歹改了口。

这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来说,倒也难得。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看着面前这小小的门楼,有些讶然。

正三品的参将,地位仅次于大同总兵和副将。

按理来说,就算不是九重深院,亭台楼阁,也当是高门大户。

若不是门前的亲兵值守,这里看起来,倒更像是大同府一个寻常百姓的家。

“喂,我要进去看看刘婶婶!”

方家五公子对亲兵不客气的说了句后,又转头同贾琮道:“刘黑……世叔虽然严厉,可刘家婶婶却是极好的人。别家妇人都是明面上夸我,背地里骂我,一群臭娘儿们!唯有刘家婶婶慈爱,从不说人是非。可惜她身子骨很不好……刘黑脸真是可恶的很哩,他就会充好人,把饷银都散给臭军卒,落下好名声,可刘家婶婶连买点好参的银子都没有。我送了两回,他还不许刘家婶婶收了。秦公子,你说他可恶不可恶?”

贾琮微笑道:“是不大近人情,不知变通。”

方家五公子闻言大喜,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见参将府亲兵瞪向贾琮,她又扬起马鞭,威胁道:“再瞪抠出你眼珠子!还不让路!”

参将府亲兵不敢拦她,但却不让贾琮等人入内。

方家五公子大恼,道:“他们是我爹派来见刘世叔的,你们也敢拦?”

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块令牌。

总兵令。

见此,贾琮面色不变,金军和银军二人则沉下脸来。

简直荒唐!

这是虎符,凭此令,可调动大同府十万兵马。

竟让一个刁蛮丫头拿在手里,方程这个混账,已经昏庸如斯了么?

那两个参将府亲兵见令,忙下跪,早有亲兵往里面通信,没一会儿传来消息:“准入。”

方家五公子满脸不高兴,不过她的确忌惮那位刘参将,小声对贾琮道:“你去试试说说,要是不行就罢了,以后你家的商号可以走我家商号的路子出塞,没关系的。刘黑脸要是骂你,你就走,说我爹正等着见你哩。”

说罢,给贾琮一个会意的眼神后,自己蹦蹦跳跳跑后院去见参将夫人了。

贾琮则眯了眯眼,在参将府一队亲兵的“保护”下,去了前厅,见刘耀伦。

……

“就是你要见我?何事?”

刘耀伦是一个身量魁梧满面严肃的中老年男子,看起来五十来许,眉间山字纹紧皱,目光肃煞的看着贾琮沉声问道。

他并没有怀疑方家五公子随口诌出的由头,因为他也想不到,方家那位混世魔王能把方程的令箭搞到手。

但显然,刘耀伦对一个走方程门路的白面秀才没有任何好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严厉的注视下,对面那个白面秀才非但没有瑟瑟发抖,甚至没有一丝拘谨紧张之意。

反而面带微笑,目光更带着一些审视的看着他……

这让刘耀伦勃然大怒,周身煞气升起,如同一头要择人而噬的猛虎,目光愈发凌厉。

贾琮呵呵一笑,心里有了数。

身为一个下官,对于持着顶头上司“条子”甚至女儿的人,这般态度,其实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再看看这座所谓参将府的寒酸,以及方家五公子之前的话,贾琮微微颔首,此人的确非方程之流……

然而见他在这装大尾巴狼,刘耀伦却已经准备翻脸了,大手握在了桌边佩刀上。

就算方程当面,也不敢同他如此装神弄鬼!

虽然方程是他的上官,但是对于方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吃空饷、喝兵血、奴役士兵的做法,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尊敬。

再加上当年方程的军功大半都为其冲锋打下,更几次救了方程的性命,此事贞元勋臣皆知,所以刘耀伦也不怕方程杀他。

他连方程都不怕,还会怕一个莫名其妙装神弄鬼的白面书生?

刘耀伦打定主意,让这白面小子吃点苦头,再赶出去。

不过还没等他发作,就见对面那小子忽地神色一敛,那张让男人看了都觉得刺眼的脸上多了分威严。

刘耀伦就算是个傻子,也当明白过来,此人身份不简单。

可再不简单,又能如何?

再者……

京里传旨招方程进京之事,他也有所耳闻。

而方程因成国公蔡勇叛逆而死,失了靠山,不敢进京,他也知道。

刘耀伦知道,方程此举乃自寻死路。

这些时日,他已经开始暗中准备一些不测之事发生,以防某人狗急跳墙……

那么眼前被方程打发过来之人,又能是什么正经人?

莫非,派一牙尖嘴利的书生,是想以纵横之术说服他一起起兵造反?

念及此,刘耀伦眼中多了抹杀意。

这番变化,落在贾琮眼里,又暗自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身份令牌,沉声道:“大同军镇参将刘耀伦,接旨。”

刘耀伦看到贾琮手中那块锦衣指挥使令牌,显然有些懵。

反应了稍许,才终于明白过来,当面之人是谁。

不过在贾琮渐渐凌厉的目光下,他到底还是行大礼,跪地领旨。

其身后两个心腹家将,也变了面色,跟着一起跪地。

贾琮沉声道:“大同军镇刘耀伦,自接旨起,听从大乾一等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之命,共同铲除谋逆奸佞,不得有误,钦此。刘将军,起身罢。”

说完,笑吟吟的看向面色发黑的刘耀伦。

刘耀伦却并没理会贾琮的好意,硬邦邦的起身后问道:“天子旨意呢?”

贾琮“哦”了声,道:“刘参将不要误会,本侯奉天子剑而来,代天而行,言出法随即为旨意。至于天子剑……刘参将要想过目一验的话,回头就可带你去见,便在城里。”

刘耀伦黑着脸沉声道:“纵是果真有天子圣旨,本将也不敢遵命。本将为大同府参将,虽看不惯方总兵所为,但一日他未被拿下,便是本将上官。本将,只遵军令。便是天子、军机阁,也不能越级调遣,此为军中规制,更何况是一锦衣卫指挥使?”

贾琮闻言并未着恼,他点点头,微笑道:“这是武王当年定下的军令吧?呵呵,也对。那如此,刘将军以为如何?”

他又拿出了第二张令牌,平平常常的一块黑色铁牌上,书写两个暗金色篆字:

武王。

见此,刘耀伦真正变了脸色,瞠目结舌道:“你……你你……”

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崇康天子的鹰犬爪牙,怎会有武王大令?

贾琮替他解疑道:“方程所为,有拥兵自重,行割据自立之嫌,已经触犯了天家的底线。这一点,不论天子还是武王,都绝不允许。”

刘耀伦愈发震惊,问道:“你这是从王爷处求来的武王令?”

贾琮奇道:“天下难道还有人能从武王府偷出武王令?”

刘耀伦一滞后,再度大礼拜下,沉声道:“末将刘耀伦,请王爷大安!”

贾琮呵呵笑了声,代应道:“孤安,起身罢。”又道:“刘将军,王爷虽身子不大好,但还记得你。说当年论军功,你刘耀伦不是第一。但论刚烈正直,刘耀伦在百万大军中,也不逊色于哪个。国有难,思良将。君王有难思忠臣。刘耀伦,当得起忠臣良将之名。”

站在门口方向垂头而立的金军、银军二人悄然对视一眼后,都露出匪夷所思的面色。

日了哮天犬了,什么鬼?

二人几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到敢假传武王王谕之人,偏他们还无可奈何……

他们没想到,刘耀伦自然更没想到,贾琮有这个胆量。

因此信以为真之下,竟然老泪纵横,颤声道:“王爷,王爷他老人家……还记得末将?!”

这或许是刘耀伦一生中得到过最高的荣誉。

贾琮其实不是很理解,这种军中老丘八对武王的信仰之纯粹,之深刻。

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

贾琮微笑了声,道:“刘将军若信不过我,也该信过他二人才是。”

说着,往后指了指。

这时,金军、银军二人才抬起头,一人面带笑意,一人面色漠然的看着刘耀伦。

而刘耀伦看到此二人,却是差点没把下巴惊掉,哆嗦道:“金……金金金……”

金军一张“不俗”的脸上,挂着看晚辈般的笑容,看着年岁比他还大些的刘耀伦,笑骂道:“老刘,你还和当年一样没出息,金什么金?放心,我不是鬼。就算成了鬼,也不会来寻你。”

在大同府,连方程都不会也不敢当面骂刘耀伦,因为那必会招到刘耀伦当面反击。

然而此刻,刘耀伦却连一丝不满之意也无。

因为,军中最敬服能打的。

而金军,便是武王帐下攻伐第一的绝世悍将,无人不服。

刘耀伦此刻再无对贾琮的怀疑了,居末将身份,对金银二军以下拜上后,又有些疑惑起来,问道:“二位大将军既然都来了,又何须寻末将?末将不信,二位大将军一言令下,他方程还敢狗胆包天,不遵军令!”

银军漠然不言,金军呵呵笑道:“老刘,这些你就别较真儿了,先听公子的,这一次行动,皆由公子为主。”

刘耀伦闻言,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看了看金银二军,又看了看贾琮,一脸懵然。

不过,既然连金银二军都出现了,他还能说什么?

刘耀伦看着贾琮,以军礼拜下,大声道:“末将尊令!”

……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性,人情

“侯爷,如今大同府形势外松内紧,看起来和往常不同,但实则方程已经开始戒备起来。我那一镇兵马,已经被方程麾下直属的两镇看住。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注意,动弹不得。这些年方程虽然越发不像话,但领兵布阵的本事还未丢尽。大同府城内总共三万兵马,两万在方程手中。而且,我那一镇久不发粮饷草秣,军械也已经有三年多没有更换,论军力,比不得方程麾下那两万……”

贾琮请教刘耀伦何以拿下方程时,刘耀伦沉声说道,面带愧难之色。

尤其是当着金银二军的面,几无颜见人。

贾琮却并不作难,他微笑道:“若以方程总兵大令,调那二万大军出城。刘将军麾下这一万兵马,能否控制住大同府城?”

刘耀伦吃惊道:“这怎么可能?”

金银二军对视一眼后,一起隐隐抽了抽嘴角。

厉害了……

贾琮微笑道:“刘将军只说能不能办到即可。”

刘耀伦看了眼默然不语的金银二军,心里愈发震惊,不过他没有多问什么,点点头沉声道:“若如此,末将自然能办到。若如此都办不到,末将这颗脑袋早就该搬家了。”

贾琮笑道:“好!”说着,翻手拿出一块令牌来,伸出手递给刘耀伦道:“如此,就请刘将军派人持此令前往那两镇兵营调兵。就说……就说方程命他们即刻出城,前往指定位置,以防从京城来的歹人……这个借口不错吧?”

刘耀伦老脸都僵住了,自贾琮手中接过总兵大令后,有些不敢置信。

这等军中第一等要物,就这样出现在他手里?

他不信,金银二军都不信。

他们都没发现,贾琮何时把这块令牌搞到了手……

贾琮淡淡道:“刘将军,此时不是出神时,兵贵神速。刘将军控制住大同府城后,即刻派兵包围总兵府,拿下方程。大同军镇为大乾九边之一,地位何其重要,却被他搞的乌烟瘴气。更拥兵以抗皇权,其罪当诛。”

刘耀伦闻言,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末将领命!”

“将军!”

正这时,门口处出现一个亲兵,传话道:“夫人派人来问将军,秦公子何时离去?方家五公子还在等着带他回家吃饭呢。”

亲兵身后,一道小身影躲藏着,不过悄悄的露出一截儿脑袋,用高兴的眼神同贾琮招呼着……

刘耀伦见之,眼睛都直了。

方程养了个好丫头啊……

贾琮呵呵一笑,拱手一礼道:“那一切就拜托刘将军了。”

刘耀伦即使再正直,这会儿也得配合着演戏,干咳了声后,只“嗯”了声。

贾琮不再多言,带着随行之人出门。

和笑的满脸花开的方家五公子汇合,一并出了参将府。

“秦公子,你好有能为,居然说服了刘黑脸?”

方家五公子听说刘耀伦愿意对贾琮网开一面,登时钦佩之极夸赞道。

贾琮呵呵笑道:“没什么的,只是说了些道理。毕竟,我家往草原贩卖茶叶,并不算违禁。”

方家五公子小嘴撇了撇,道:“刘黑脸可不管这些,他这个人和臭石头一样硬,讨人厌的很。不过还是秦公子厉害,竟能说动他,嘻嘻,回头二哥他们知道了,怕要嫉妒你哩,不过没关系,我爹娘会喜欢你,他们就不敢寻你麻烦,不然我饶不了他们!”

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一分甜蜜。

这个被娇惯坏的丫头,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不能到手的。

但可以看出,她是真的极喜欢初次见面的贾琮,颇有一见钟情的味道。

只是再看看面上始终带着微笑的贾琮,金银二军默默对视一眼后,心里都有些寒意……

这是一个天马行空、百无禁忌,心中没有任何敬畏和多余怜悯之人。

怪道宫里那位,如此看好他。

二人行事风格和心性手段,出奇的相似。

都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不同的是,眼前这位,更理智,城府更深,表面也做的更好。

但这样的人,也更可怕。

怪道他要走自己的路……

贾琮看着天真烂漫欢笑不已的方家五公子,轻声微笑道:“若你有危难时,我也会帮你一回的。”

方家五公子闻言,先是甜美一笑,然后又噘起小嘴,不满道:“只帮一回?”

贾琮呵呵笑着不言,方家五公子却也不愿逼迫他,因为她自信,她不会遇到什么危难!

她却不知,二人身后,金军银军却不约而同的轻轻吐出口气来,两个当年攻伐天下暗杀无敌的绝世猛人,背后都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好,还好……

这位爷的心性,还没有完全化为铁石。

尽管他们也知道,就算没有这位方家小五的帮助,就算没有利用她,方家一样会万劫不复,连这位方家小五也一并在内。

但是,若贾琮真的只是利用她的天真无知,然后冷酷的将方家满门灭绝,对于这位刁蛮小姐来说,怕是化为厉鬼都难瞑目。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贾琮这样做,比杀人诛心更狠辣。

好在,他许下了他的诺言。

虽然对方家小五没太大区别,同样是生不如死,但贾琮这般做,说明他还拥有些人性和人情……

不然的话,金银二军都不知道,他们谋划的一切,到头来会不会造成滔天巨祸,让整个天下都为之大乱崩盘……

“到了!这就是我家!”

在大同府西街,当头的一家巨大的门楼前,方家五公子欢喜的对贾琮说罢,并邀请他一起下马。

贾琮微笑着和她一道下马后,又随她一并往里面而去。

并用眼神,止住了展鹏、郭郧等人的追随。

他们身上的军伍之气太重,瞒得过普通人,却瞒不过老狐狸之眼。

“爹啊,我回来啦!”

方家小五拉着贾琮进了前厅后,看见厅内诸人正在议事,也不管不顾,一人跑向正位中间那个胖子处,娇声笑道。

“唔,小五……不,我们杏花公子回来了?”

方程笑起来如同一个弥勒般,满面和蔼,语气慈爱宠溺的说道。

目光却落在站在厅堂正中的贾琮身上,眯起的眼睛中,露出一抹精光。

方小五见之,嘻嘻一笑后,趴在方程肥大的脑袋边附耳道:“爹啊,你不是说让我自己寻找夫君么?我找着了,就是他!”

方程闻言,心里难掩酸涩,不悦的看向方小五,问道:“你就这样急?不想多陪你爹几年?”

周围几人,或将或商或文士,闻言都笑了起来。

方小五先赶紧看了贾琮一眼,担心他被唬着了,她原想让自家老爹助攻的,谁知他没有助攻则罢,还使坏,方小五登时急道:“不是爹见天儿想要把我早日嫁出去吗?”

方程闻言,简直头大,真想把这个初次见面就勾坏了他女儿的混帐五马分尸!

不过想想如今的局势,能送走一个,也未必是坏事。

他又打量起贾琮来。

以他阅人无数的目力,自然看得出站在那浅笑不畏气度不俗的贾琮,非草包之流。

那张脸虽俊秀绝伦,让他身旁那个喜好男风的狗头军师不停的在吞口水,但他也看得出,此人并非只是样子货。

压下心中种种,方程问道:“你是哪里人士,看起来不像咱大同人,来此作甚?”

贾琮用微微带点江南味道的官话答道:“回总兵大人,学生姓秦名诚,字子正。是金陵府江宁县人,崇康十二年戊戌科举子。因家里商队被大同军镇刘参将部扣押,特来此行走求情。今日初到大同府,不想便遇到了五公子……五公子热情好客,学生推辞不得,便来拜见大人。”

贾琮言谈不疾不徐,本就俊秀不俗,又有儒门雅气增辉,着实令人心生好感。

方程却微微挑眉,奇道:“你这般年纪就高中举子,为何不安心读书,却跑来北地行商贾之事?”

纵然本朝受前朝影响,商贾并非贱籍,但和士子相比,地位还是远远不如。

贾琮闻言,顿了顿,轻声道:“因新法大行江南,家中田地皆为佃户所得去。家父母因丢失祖业,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家中尚有幼弟幼妹要抚育,无进项则生计艰难。故而学生不得不行经济之道,以解囊中之涩。”

方程等人闻言则罢,方小五却心疼的眼圈也红了,道:“原来你缺银子用啊,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啊!”

“哈哈哈!”

厅堂内数人看起来皆为方程心腹之人,看着他骤然苦出苦胆的脸色,纷纷大笑起来。

就差没直接出口,你养了个赔钱货……

方程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见女儿还嗔怪的看他,连连摇头,越过这一茬,再问道:“你见过刘耀伦了?”

贾琮点点头,道:“见过,刘参将已答应网开一面,不再卡我秦家商队了。”

方程闻言一怔,与周围幕僚下官面面相觑后,问道:“刘黑脸放你一马?为甚?”

刘耀伦这个老?头,连他的面子都不给,方程想不出谁会让他低头。

贾琮微笑道:“因为学生带了先生的亲笔书信。”

方程问道:“你先生是……”

贾琮道:“是江南东明先生。”

方程坐下文士惊呼一声,道:“可是江南十三家之一的褚家家主东明公?”

贾琮点点头,微微欠了欠身体,以示对先生的敬意,道:“正是。”

当下太平盛世,文盛武衰的格局不可避免。

且千百年来,世人大都对天下闻名的道德大儒心存敬意。

所以此刻再看贾琮的目光,更加不同了。

这会儿,连方程心里都动摇了。

拜师名门,出身清白,这点年纪已是举人,还不是只会读死书的迂腐士子,懂得经济之道,还会找门路……

而且,他上头没了老子娘,进门儿后,连规矩都不用立。

他如今已经有些后悔,放纵掌上明珠学京里那劳什子芙蓉公子了。

多少人家只要听他露出一点口风,说想结亲,就唬的跟快要抄家灭族一般,有多远躲多远。

寻常人家别说他的爱女,就是他也看不上。

可真正有门第的,又看不上他女儿。

至于囊中羞涩家底不丰,那算什么?

别说此子看起来就非寻常池中之物,将来必是要飞黄腾达的。

哪怕他家的商队赚不到银子,他给爱女的陪嫁嫁妆,也足够一家人几辈子吃喝不愁。

如今都中大势不好,不定哪日就出了变化。

儿子没办法,始终都要姓一个方。

可女儿嫁出去就要随夫家姓,万一果真有坏事的一天,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也算留下半条血脉。

念及此,方程对方小五道:“去领他见见你娘罢,如今你也大了,不要再娇蛮了。”

方小五不依道:“我哪有娇蛮嘛,我很乖很知礼的……”说着,还带点羞涩的看向贾琮。

贾琮呵呵一笑,没说什么,初次登门,就随方小五进了方家后宅。

待他离开后,方程座下一人提醒道:“大帅,这位年轻人看起来不是省油的灯。是不是再查查他的来历?”

方程点头道:“明天派快马去江南,查查他的根底。若他所言皆真,那就早点把小囡嫁过去,能和江南十三家搭上线,未尝不是一条活路。都中暴君时日无多,等他死后,必会有人拨乱反正。到那时,咱们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众人纷纷点头,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只能赌命。

……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大同总兵府内院,方程夫人吴氏带着一群方程的姬妾、儿媳和庶女们,早已候在内堂里,等着新姑爷上门儿。

说起来,吴氏并非是方程正妻。方程真正的发妻和长子,都被圈在都中。

这些年来,吴氏虽无诰命之名,却成了大同方府里实质的夫人。

而她能在方程诸多年轻貌美的姬妾中,始终坐稳“正室”的位置,除了她为方程生了二子一女外,其治家手段也颇得方程看重。

虽然方程姬妾众多,但无人敢翻浪。

待听到门外小丫头子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激动叫声,堂内诸女人登时神色一清,看向门口方向。

没一会儿,就见珠帘打开,方家小五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看到她娘和诸姨娘、嫂子、姊妹们都笑眯眯的看着她,难得害羞起来。

小碎步跑到她娘跟前,投入怀里,扭麻花儿一样扭起身子来。

只是这一次,吴氏却没先哄她,而是拿目光看向自门口而入的少年郎。

看清贾琮的面容后,吴氏“哟”了声,惊叹起来。

这些年为了她这块心头肉,她不知看过多少大同府甚至整个晋地高门望族的少年,还从未见过哪个生的比眼前少年更好看的。

别说她,连她身边侍立的那些方程姬妾们,都泛起一双双桃花眼,目光炙热的打望着贾琮。

若是礼教严格些的门第,姬妾们自然不能见外客的。

然而贾琮却并未赧然或是羞涩,目光清正坦然的迎着众人的目光,与吴氏躬身一礼,道:“学生秦诚,见过夫人。”

吴氏目光上上下下将贾琮打量了三四个来回,越看越喜欢,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智谋,将之前方程问过的问题,又大致问了遍,也就愈发满意了。

尤其是听贾琮说父母双亡时,更是满意到无以复加!

而这时,却有一道杂音响起:“秦公子这般出众,可曾说亲了不曾?”

此言一出,别说吴氏等人反应过来,连方小五都顾不得害羞,腾的一下转过头,担忧的看向贾琮。

她竟忘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贾琮看向出口询问的那个妩媚少妇,见她一双桃花眼秋波不断的看着他,贾琮抽了抽嘴角,他想了想道:“家父生前倒是曾同我说过,他曾与前任扬州盐政顽笑时说过一门亲事,那时我还未出生,叫指腹为婚。可没过几年,扬州盐政夫人不幸过世,其女就被送入都中外家,秦林两家便断了联系……去岁家父不幸病逝,听说那扬州盐政也坏了身子骨,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若是能再遇到,应该还算数?总不好失信于人……”

贾琮迟疑说到,吴氏还没说话,方小五就跳起来娇蛮的大声叫道:“不算数!顽笑之言,怎能算数?不许算数!她要是敢来寻你,我就一刀杀了她,还拿火钳烧花她的脸!还把她卖到……”不过剩下的狠话,被吴氏赶紧拦下了。

这傻孩子,成亲以后怎么压服内宅是一回事,成亲前这般说岂不把爷们儿都吓走了?

她担心的看向贾琮,然而却见贾琮只呵呵一笑,似以为方小五的话只是顽笑,并未当真……

方小五见连这招都镇不住贾琮,又不舍得和对付其他人一样拿鞭子抽打,拿刀子割鼻子割耳朵,只好同吴氏撒娇道:“娘啊,你看他嘛!”

吴氏都觉得面皮臊热,没好气的瞪了方小五一眼,然后语重心长的同贾琮道:“如今你双亲皆逝,下面又有弟妹要抚育,这样重的担子落在你肩头,也难为你了。”

贾琮微笑道:“多谢夫人关心,长兄如父,原是我该做的,并不算难。”

对于有担当有才华有相貌的人,当然是人见人爱。

吴氏愈发满意的点点头,看出贾琮心中的傲气,便换个角度说道:“你父亲生前许确有此意,只是人家是高门,怕见你父亲没了,便淡了这份心思。不然,他送女儿进都中,可曾告知过你家,问过你家的意思?你父亲没了,盐政衙门可派人来吊孝?他家若果真有意,也不会连去哪儿都不同你说,对不对?”

贾琮想了想,没有言语,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方小五却高兴之极,连声附和道:“极是极是,娘说的才是正经有理的。那些瞎了眼的,根本不喜欢你!”

吴氏宠溺嗔道:“这会儿知道娘说的正经有理了?那我让你好好学女红做针线,读读《女诫》和《烈女传》,你怎总推三阻四?往后看你到婆家后怎么办?舅姑不喜,且你这当嫂子的,怎么带小姑子小叔子?”

这话虽在嗔怪方小五,可目光看的却还是贾琮。

方小五这会儿可能真的有恋爱中的患得患失了,也小心的看向贾琮,不过还是嘴硬道:“女红有嬷嬷丫头们做啊,我可以带小姑子们去顽,教她们骑马,带她们去欺负人!”

其她人纷纷笑起来,这哪像大家小姐说的话……

不过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在贾琮面上,毕竟当世能接受这样女孩子的男人,几乎不存在。

然而她们在贾琮面上,却没看出什么异色来,连一丝一毫的鄙夷也无。

吴氏是见过人心的,这一刻看了贾琮清澈的眼神,登时放下心来,对方小五笑道:“你是一个有福的。”

这话便到此为止,吴氏极会笼络人心,又派人去外面寻了不知在干什么的方小五的几个哥哥回来陪客。

或许碍于方小五的霸蛮,虽方程几个儿子看这个小舅子眼光不善,可到底没人敢做什么。

可方小五见此依旧大怒,打完这个,又呵斥那个,惹得众人大笑不已,倒也其乐融融……

……

夜幕下的大同府,因军镇实行宵禁的缘故,寂静无声。

然而府城东、南二门,却有不知多少士卒,鱼贯而出。

总兵府派人持总兵令,传十万火急之命,让两镇兵马务必在三个时辰内,赶往大同通往京城方向的两条官道上驻防,严密防备。

这两镇兵马皆是方程死忠,知道方程如今的处境,因此接到军令后虽大吃一惊,但并未怀疑什么,顷刻点齐兵马,一刻不停的往两条官道关口处设卡。

两镇总共也留下不过三千兵马,看守府城诸门。

然而,他们却绝对想不到,他们出城不到半个时辰后,就有总兵府“亲兵”,持总兵大令,叫开了四方城门,兵不血刃的拿下了这座九边重镇。

当参将刘耀伦以无比强硬的铁血手腕,斩杀了那三千兵马中自营守备以上的武官后,这三千兵马就被收入麾下。

而后,刘耀伦统帅六千大军,火速袭往总兵衙门。

他这会儿已经开始强烈怀疑起贾琮的身份来。

若贾琮只是一个名负其实的冠军侯,一个天子爪牙,怎会有金银二军相随,怎会有武王令?

虽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也不敢想贾琮的真正身份,但他确信,贾琮的身份,绝不简单!

极可能,与武王关系深不可测。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贾琮在大同府出现一点伤害,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所以,在总兵府前宅后院酒正酣时,六千兵马从天而降,包围了总兵府。

……

“怎么回事?!刘耀伦他疯了不成?”

得到外面亲兵的回报后,方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听到外面已经开始攻打起总兵府来,也由不得他不信。

暴怒下方程咆哮问道:“黄茂和吕玮死哪去了?我就不信,连这两个废物也反了!”

黄茂和吕玮两位参将皆是方程死忠,执掌两镇兵马,原本就是为了防备刘耀伦失心疯作乱。

可万万没想到,原本只是为了防备万一之险,才在大本营布下的重兵,到了关键时刻竟没了人影。

方程麾下文士面色阴沉,捋着颌下山羊须,奇道:“没有道理啊,黄茂、吕玮二人都是……没道理背叛大人的。可是若没有,他们不该放任刘耀伦如此放肆……除非,除非……他们不在城中……”

“不在?我再三交待,这几个月让他们必须吃住在军营,就是以防万一。他们吃了豹子胆了,敢抗命?!”

方程怒发冲冠,厉声吼道。

如今,除却指望那两个混帐早点发现,赶来“勤王保驾”,方程做不了任何事。

总兵府内统共也没五百兵力,若非靠着墙坚门厚,这会儿怕早已被攻破。

只盼那二人赶紧调兵过来支援,不然……

十万危机之时,那文士忽然问道:“大人,你的调兵令箭何在?”

方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怔住了,不过随即面色剧变,大步赶往后面。

肥胖的身躯丝毫不影响步伐……

穿过仪门后,又直入仪厅,又进入内间穿过一处帷帐方进入一间耳房。

方程打开盛放令箭的木盒一看,登时气的头昏眼花,喉咙处涌出一抹腥甜气息,整个人快要爆炸了般。

见此,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文士阴柔的叹息了声,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方程颤着身子,脸上的肥肉跟着哆嗦着,目光中简直透露着绝望,转身继续往后走。

不过等他刚走到二门时,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猩红的眼中,如临死前的孤狼一般透着玉石俱焚的绝望怒恨,看着门前那白衣胜雪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嘶声问道:“是你?”

贾琮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漠然的看着方程一行人,道:“是我。”

方程喉头再也压不住一口腥气,呕出一口血来,目光却不离贾琮,问道:“你到底是谁?秦诚,狗屁的秦诚!!”

跟在他身后的中年文士却忽然骇然道:“秦诚,清臣,你……你你,你是贾琮贾清臣?!”

贾琮颔首道:“没错。”

“锦衣卫指挥使?老子撕碎了你这个卑鄙下.流的畜生!”

说罢,方程朝贾琮凶猛扑来,不过,他倒飞出去的更快。

“砰”的一声,方程肥大的身躯摔落在地,挣扎了起来,被身后数人搀扶着才起来,看向从贾琮身后出来,突然出手之人后,脸色剧变,满脸的不敢置信,试探的问了声:“萧……萧将军?”

金军精瘦的身体在方程面前显得可怜,很难相信刚才那一击是他发出来的。

有些“奇伟”的脸上,表情透着惋惜,他看着方程摇头道:“方小子,你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当年也是难得机灵的将才,连我都看好你,还曾问蔡勇那老小子讨要过你。唉,可惜了。”

“真……真的是金军大将军?!你没战死?!”

方程激动不已道。

不过随即面色一黯,看着金军声音嘶哑道:“将军若想我死,何须如此羞辱?”

金军顿了顿,叹息一声道:“早已物是人非,连王爷都镇不住你们了,更何况是我?今日之前,我若出面让你自裁,你愿意么?”

方程一滞……

怎么可能?

正如金军所言,今时不同往日。

就算武王亲自下令让他去死,他都不肯。

无非是鱼死网破,谁不想活着?

但武王果真要他死,也不需要说什么,一道武王令下,不知多少绝世悍将会统兵来征伐他。

方程有自知之明,他绝无生路。

但那样,至少死的有体面些。

临死前,说不定他还会嘶吼一句“来世愿再为王爷麾下,征讨异族,开疆拓土”以显悲壮。

可现在……

“方程,念在萧、封二位将军代你求情的份上,念在你曾大功于国的份上,俯首就擒吧。我可以不惊扰内眷,不发配她们去教坊司,只让她们去一处清白的地方,自食其力,安度余生。”

顿了顿,贾琮又淡淡道:“你要庆幸自己生了一个有眼力的好女儿……”

金银二军都忍不住抽动了脸颊,方程更是又生生呕出一口心头血来,屈辱憋闷的几乎暴毙,仰头惨笑一声:“好女儿……”

贾琮很奇怪,道:“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你以为没有她,没有那块令牌,你就能苟活下来么?你也不是蠢人,当明白如果你若是在举兵叛逆中被擒,那你的妻女连进教坊司的资格都没有,全家都要被弃尸于市。数万十数万大军在大乾内陆重城乱战,那才是必死之局,九族难赦!是你的女儿,让你没机会走到最坏的一步,挽救了你的家人和族人。你应该感激她才是……”

看着不断从二门里涌出来的兵卒,方程知道这些人是从后院角门处进来的,心里万念俱灰,他认命的瘫坐于地,声音干涩哀绝道:“能……能给我留下一个儿子么?金军大人,看在当年的份上,给卑将留条血脉吧……”说罢,大哭磕头。

金军闻言,心里一叹,于他对贾琮的心性认知而言,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这样的人若都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谁还会知道?

却不想,贾琮竟点了点头,道:“刚才我瞧见你小妾抱着一个才出生没两月的幼子,是你的老九吧?我可以给他一条活路。”

“嗯?”

连贾琮身边众人也看向了他,贾琮淡然一笑道:“若非律法不容,除了你那几个坏事做绝的儿子外,我连你其他几个年幼之子都可以不杀……方程,让前面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此事就此终结。”

方程闻言,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贾琮,又看向金军。

这会儿他才忽然想起,崇康天子的爪牙头子,怎会和金银二军在一起?

金军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亦听命于公子,方程,下令罢,不要啰嗦。”

他都摸不准贾琮的宽容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方程闻言反应过来,连忙应下,丝毫不见之前身为大同总兵的霸气,忙让人去通知前面放弃抵抗,开门迎人。

没一会儿,就见煞气腾腾的刘耀伦浑身血迹的带兵进来。

方程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眼巴巴的看向贾琮。

贾琮当着他的面下令道:“将方府内眷集中起来,送往江南锦绣作坊劳作。另外,将方程八子、九子,送往江南养生堂。对了……查查他家内眷中有谁手上沾过人命,或下令要过人命,清算一下,让她偿命。”

贾琮又对展鹏吩咐道:“还有,让人告诉方小五,就说我因阻拦官兵,被赶出城去了,还被剥夺了举人功名……很惨就是。”

展鹏不解,贾琮呵呵笑道:“女孩子的心意,总是美好的,即使这个女孩子本身有些问题……但,我还是希望她心中能保留一些美好。”

展鹏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闻言后面作恍然状,带兵进里面安排去了。

贾琮最后看了眼还想再哀求些什么的方程,微微摇了摇头,对刘耀伦道:“刘将军,送图谋不轨之臣方程等人上路,然后往前厅议事。”

“喏!”

贾琮没有理会朝他扑来想抱他腿哭求的方程,大步朝前走去。

方程也的确没能挨到贾琮的衣襟前摆,就被银军狠狠一脚踹到一边。

贾琮在金银二军的护从下,前往了前厅。

身后,刀起刀落声响起,继而便是一阵惨呼声……

……

内堂,唬的面色惨白的方家内眷们聚在一起,方小五扬起脖颈,不住的望着喊杀声惊人的前面,期待之前大乱时,那个挺身而出愿为方家出头的身影。

只可惜,等啊等,盼啊盼,盼来的,却是一队队虎狼之师!

而在满屋尖叫惨嚎声起又被迅速镇压后,方小五鼓足勇气,问道:“秦诚在哪里?”

一个游击将军沉声答道:“秦诚?若你说的是那个举人,那个书呆子竟然敢拦我朝廷王师,被将军一记刀鞘打烂了脸,抽掉了满嘴牙,眼睛也歪了,还会被扒去举人功名,丢出城外去了。”

方小五闻言,面色煞白。

不过,她脑海想了想贾琮那张脸变得稀烂,嘴里也没了牙说话都漏风,跟老婆子一样瘪着嘴,还歪着眼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那么好了……

见有士兵要抓她娘吴氏,登时大怒道:“住手,你们找死么?我爹是大同总兵,你们这些下贱兵痞,敢动我娘,我爹一定杀你们全家,诛九族!”

那游击将军闻言面色登时一沉,厉声道:“方程拥兵自重,谋逆叛乱,已被诛杀。尔等再敢乱来,杀无赦!”

方小五闻言,身子摇晃了下,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

……

PS:上一章让不少书友觉得憋闷,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大家认为贾琮在玩弄感情。即使方家有问题,但玩弄感情的渣渣都卑鄙龌龊的人渣。

我也认同玩弄感情的都是渣滓,但前提是两人之间得有感情啊。我不只是说贾琮对方小五没感情,而是方小五对贾琮,那也不叫感情。

第一次见面,就因为外貌对贾琮提起了兴趣,或许这叫一种喜欢,或许也真的心动了,也很美好,但这真不能叫感情。

其实大家把男女互换一下,就更容易理解了。总不能男的就叫高衙内,女的就成感情了吧?

感情是什么,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教教大家,毕竟我经验丰富,这里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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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四章 早产

方家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但收尾的事远没那么简单。

别的不说,堵在官道上那两镇兵马,就是当先要解决的问题。

那二万兵马,是方程的嫡系。

他虽然将麾下大部分军卒视若奴仆,驱之如佃户。

但到底是从沙场上爬下来的老将,知道什么才是根本。

所以在其他兵卒只有不到二成的军饷时,这两万兵马足有五成饷银。

虽仍不足例,但和旁人一对比,这两镇兵马便自觉成了人上人,甘为死忠……

尤其是黄茂、吕玮两大参将,方程对待子侄般笼络。

他二人一旦知道城内有变,怕是要立刻调兵回头,攻打大同府。

到那一步,事情就棘手了。

“刘参将之前是怎么将他二人调出城的?”

总兵府前厅,贾琮端坐主座正位,问刘耀伦道。

刘耀伦看着贾琮年轻的有些过分的脸上,气度持稳平静,竟隐有渊渟岳峙之势,不敢轻视,答道:“总兵衙门内有末将的人手,方程早有灭我之心,末将不得不防。故而之前命总兵府亲兵前去传调令,黄茂、吕玮二人没有生疑。”

贾琮闻言点点头,和他猜想的相差无几,他想了想,又道:“那这样,再劳烦你的人跑一遭……”

刘耀伦闻言,作难道:“大人,将令最忌朝令夕改。方程是老将,不会犯这等错误……”

贾琮微微扬眉,道:“且听我说完。”看了刘耀伦一眼,让他安静下来后,贾琮道:“你派人再持令牌去见黄茂、吕玮二人,传令说,从都中秘密潜伏至大同府的锦衣卫指挥使贾琮已被抓了起来,危机解除。让他二人即刻回城,见过方程后,依旧坐镇大同府,以防你刘耀伦生乱。至于那二万兵马,倒不急于一时。有他二人在,刘耀伦便翻不起浪来。”

刘耀伦闻言,登时眼睛圆睁,看着贾琮大声道:“此计谨密周全!”

贾琮转头问金银二军:“两位将军可有何补充?”

银军摇头不言,金军呵呵笑道:“这二人倒是不难除,只不知那两万兵马……”

贾琮呵呵冷笑一声,道:“死忠,什么死忠?发五成饷银就是死忠么?那我们发十成,他们还死忠不死忠?”

刘耀伦闻言,眼睛一瞪,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十成?”

自古,几乎就没发全饷的兵……

贾琮沉声道:“方家抄了,方程那些党羽全部抄家拿人。将抄家之银汇聚起来,补发这些年的军饷。刘将军,你将这黄茂、吕玮的二万兵马收起来,暂领副将一职。可以方程的令箭,将其党羽诱至府城全部锁拿,敢有反抗者,一律按谋反罪论处!务必彻底清除方程一伙毒疮,不让遗毒流散开来。立威罢,再将抄家之银补发给下面受苦已久的士卒,此为一。

另外,听说方程还将名下田产分摊到下面士卒的名下,让他们交税,以避新法,使方家受益。既然他这般大方,那告诉下面士卒,分给他们的地,就果真分给他们了。朝廷先前不知方程在大同作威作福,如今知道了,再不能让大乾的将士受此等折辱!他们皆为大乾国之柱石,保家卫国,是大乾最该受到尊重的人,焉能受此辱?

刘将军,将这两点一个字都不许变传达下去,传给每一名士卒。

死忠?我倒看看,到底会死忠于谁!”

刘耀伦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激动道:“若如此,我大同军镇,必为朝廷第一等忠诚之军,必为天下第一强军!”

贾琮点了点头,看着刘耀伦道:“你是老将了,军中经验丰富,为人也正直。如今大同军镇百废待兴,希望刘将军能承担此任。”

“喏!”

刘耀伦声如洪钟的沉声一应后,转身去安排布置。

待他走后,金军看着贾琮啧啧叹道:“公子果然奇才天赋,行事大气,赏罚有度,手段慈、狠拿捏适当。纵然是在军中,也必有一番大作为。”

贾琮摆摆手,道:“军中若只靠这个,是打不赢胜仗的。这些本就是朝廷该做而未做的,谈不上高明。”

金军见贾琮不似故意谦逊,而是果真这般以为,不由再度为贾琮之天赋感到惊艳。

他道:“公子,可借此收揽二万兵马,以押送叛逆方程的名义,调集入京。”

贾琮闻言一怔,道:“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些?”

金军呵呵一笑,看向银军,银军摇摇头道:“不早了。将这二万兵马抽调整合完毕,至少要十五日功夫。再急行军开往都中,最快也要一个月。”

贾琮皱眉道:“朝廷绝不会眼看着我们调两万大军入京的。”

银军轻声道:“公子不必担心,出京至今已逾十日,整合兵马十五日,沿途还会有人拦截消息。一路上的关隘,都不是问题。大军开至潼关时,至少也已一个半月。到那时……朝廷也顾不上我们了。”

贾琮闻言面色一变,沉声道:“那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银军垂下眼帘,淡淡道:“没那么久的,因为他一定容不得王爷走在他后面。所以……宫廷张供奉,会先走一步。”

贾琮闻言,微微倒吸了口冷气。

若张老供奉先走一步,那……

无人以鬼神般的金针之术替天夺命,宫里那位,怕是连三日都难熬过,他会生生绞痛而终……

……

大明宫,养心殿。

崇康帝今日难得心情不错,两湖总督于世杰、晋西巡抚岳宗昌、甘陇巡抚杨庭贞、齐鲁巡抚左中奇等新党中坚干吏已悉数至京。

陛见之后,于世杰新任吏部尚书,岳宗昌新任工部尚书,左中奇新任户部尚书,杨庭贞信任礼部尚书。

又有其他自各省调入京中的“强兵悍将”,充入朝廷要害之位,成为掌印官。

一时间,朝廷风气大变。

由之前颓丧的几乎难以运转,重新变得生机勃勃,干劲十足起来。

而自九边调入京的十余名边关大将,因与谋逆反贼诸如信国公左崇等十分密切,所以暂时被关押圈禁起来,以待审查。

令自边军调入京的数万兵马,也依次被拨付京营。

使得原本几乎残缺糜废的京营,重现生机。

最难得的是,无论朝堂还是军中,各方势力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中,出现不了一头独大的失衡现像。

为了这一步,崇康帝付出了太多的心力。

一阵疲乏袭来,他倚靠于龙椅上,侧脸看着窗外皇庭中,那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见树木如此茂盛,生机勃勃,心中不由一阵艳羡。

若是他也能入草木一般,过了冬日又能枝繁叶茂,身体健壮起来,那该何其美也……

可惜……

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悲色,苍天待朕何其薄也。

“戴权。”

他忽然开口唤了声。

戴权闻言,身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忙应道:“奴婢在!”

这半月来,天子愈发喜怒不定,谁都不知他何时会爆发一阵。

先前只在养心殿发怒,下令打杀一些不知好歹的小黄门儿。

然而这几日,连宫中一些大太监,一些老昭容、彩嫔,甚至是妃子,都被其或骂或打或杀了几人。

整个皇庭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

戴权额头上包扎着一小块药贴,那是一日崇康帝批改奏折没来由大怒时,用玉镇纸砸的。

崇康帝目光淡漠的看了眼这个奴才,虽然愚蠢不堪大用,但难得是个会伺候的。

等他走时,必是要一并带下去的。

不然,他身边没个伺候的,如何习惯?

念及此,崇康帝也不再拿他出气,问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话,戴权却明白他何意,忙低声道:“主子,宗人府内圈禁的宗室命妇内,怀有身孕的一共有六十八人,但和皇贵妃时日差不多的,只有十三人。这十三人如今都被养在储秀宫后面的院子里,随时有稳婆看着,必不会有差错。”

崇康帝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下个月便能生产的命妇,有几人?”

戴权闻言一怔后,忙答道:“大概有四五人……”

崇康帝听闻此言,又陷入沉默中。

原本他的打算,是由元春产子后,再被立为太子,由皇后抚育且垂帘监国,而朝廷大事则由军机顾命大臣辅政。

至于元春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当紧。

因为一定会是皇子。

宗室被抄家圈禁甚至赐死了大半,身怀六甲今年便会临盆的孕妇并不少见。

若是元春诞下的是公主,则会被秘密置换成宗室命妇产下的男婴。

到了这一步,左右都是皇家血脉。

知情人全部杀死灭口后,这个男婴,就是天子血脉。

可是,他现在又有些动摇……

再等一个半月后,他将会陷入昏迷之中,百事不觉。

万一到那时,有人以幼主不利国安,提出异议,只靠一个贾琮,未必能挡得住……

所以,若是能让元春早产,在他还清醒时便诞下龙种,由他立下太子大位,并安置好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等太子属官,巩固太子地位。

甚至,在他昏迷前,就传大位于太子。

那么,再有人想动摇皇权,就失去了大义。

皇贵妃贾元春可以养病之名修养于深宫,等临盆之日到了,若诞下龙儿,待一岁之后,还可与龙椅上那位调换。

毕竟,也只相差几个月而已。

而以早产为名,让元春故去,也说的过去……

如此一来,便可万无一失。

念及此,崇康帝缓缓眯起了眼,心口一阵绞痛,让他面色苍白。

为子孙计,他已耗空最后的心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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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五章 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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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贾琮出的主意,刘耀伦极顺利的将黄茂、吕玮诓至大同府城,干净利落的斩首了账。

又以雷霆手段,将素日里与方程等人一道为虎作伥,作威作福的军中将领悉数拿下,斩首示众。

一番铁血锄奸后,整个大同府城都陷入巨大的惊怖中。

而刘耀伦却并未理会,兵贵神速,在封闭大同府城五日五夜间,除却不断的抄家拿人外,又如法炮制,将方程布在大同边关天镇、阳高、大同、左云等处的心腹将领,全部调至大同府城中拿下斩首,又派出手下精锐将领,前去接掌大军。

至崇康十四年,五月二十一,贾琮出京半月后,便以最小的代价,将大乾九边之一大同军镇,收入囊中。

而到了五月二十四,将方程极其党羽搜刮了十数年的财富,散去三成后,整个大同军镇,万众归心。

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忠义仁信,都比不过朝廷发皇粮养他们,更能收买军心。

数万士卒一下得了十多年的饷银,一时间整座大同府城都在受益,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销金窟,人间乐园。

惊怖散尽。

而贾琮让刘耀伦将他那一番“军卒乃大乾国之柱石”“焉能折辱”之言传达至每一个士卒后,大同军镇的士气高昂到了极致。

刘耀伦得到金军私下里叮嘱,是以冠军侯贾琮的名义,来颁布这一系列措施的。

虽然绝大多数寻常士卒甚至都不知道冠军侯贾琮是从哪掉出来的,也不知他长的甚模样,是老是少……

但只凭他干掉了将大同边军视若奴仆驱使,克扣军饷喝兵血的方程,更给他们补足了历年所亏欠的军饷,还给了他们尊严,十万大同军镇的士卒,就对贾琮建立起了初步的拥护之心。

寻常士卒多连大字都不识,又不是到了亡国亡种之时,谁在乎劳什子大义?

谁给他们饭吃,谁给他们银子花,谁能给他们体面,他们就跟谁。

不然,历代举兵造反者,光做思想工作也得累死……

更何况,贾琮还不是造反者,而是自神京都中来的国朝一等冠军侯,代表着天道大义,尊贵之极。

所以,当听说冠军侯要挑选二万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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