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庶子贾环 - xp1024.com
《红楼之庶子贾环》


写给有疑惑的人,正常观看的书友可以不看,不算更新。

可能是问的人多吧,可能是我自己无聊。

但是我还是很感谢大家提出的批评意见,故而说说自己的写那些地方的想法。

我书中有一句话。世上没有无缘由的爱,世上也没有无缘由的恨。

我那时的观点是,贾代儒地位不佳,王熙凤骂也就骂了。

他早点丧子,屡试不第,晚年丧孙,断绝香火,他其实是贾家最先开始的悲剧。

贾代儒是贾代善的堂兄弟,说起来也是和贾母一个辈分的人了,但贾代儒在贾家的处境并没有那么体面与宽裕。

贾家二十房子孙,人那么多,贾代儒只是依靠着贾家谋生罢了。

其读书中平,屡试不第。但毕竟是出身公门。

堂堂贾家难道给他谋不到一个值缺?不是的哦,想来是有给他在外面打点过,只是贾代儒太过迂腐,不知道与上司同事搞好关系,难为谄媚之事。

所以贾代儒难堪地回了家,继续读书。

有人问我王熙凤为什么敢当着小姑子小舅子的面明目张胆地骂贾代儒,难道不怕下人们碎嘴,自己背上一个不尊老的名声么。

我觉得这位书友说的非常好,这其实是个有理有据的猜测,但我那时想的不同。

我全局都铺垫了贾代儒在荣国府的境遇,不好。书友说,贾代儒是贾代善的兄弟,贾政人前都要称呼一声族叔,但事实上,我觉得也只有贾政这样的敬重读书人的本分老爷,才会在人前尊称一声族叔。

贾家人不尊重贾代儒,其实从原著和我这书很多地方都有铺垫,宝玉上学时候的悠然自得,就是不把贾代儒放在眼里的表现。原著里贾瑞病了,贾代儒从王熙凤那只求得一些参须。沈业周管家的肆意妄为,更是贾代儒的悲哀。

贾代儒为什么不直接找贾母要人参呢,还是迂腐。他要是愿意拉下脸在贾母那里多走动走动,他会那么穷?贾母也不待见他。

我这些铺垫述说了我的观点之一,贾代儒不被人尊重。

书友说王熙凤从小假作男儿养,小名凤哥儿,不会有这种不知礼的表现,这也是很有理的说法。

王熙凤对贾家在长安的八房人家,有求必应,就连刘姥姥,都能带着板儿在王熙凤这里讨些甜头。这是王熙凤优点的表现,她善于与人周旋,善于处理好家族里面族人的亲戚情分。

王熙凤说,但凡是不要紧的事,咱们都给她们办妥的,他们才说外面的好,你要是不给他们办妥了,话还不知道多难听呢。家里面的庶子但凡有一点不好的,咱们都要被人背后说道。

这是王熙凤最大的优点了,族人大多数都赞她一声好。

患寡而不患均,所以王熙凤累。虽然王熙凤八面玲珑,但你要说她打心里真的把这些穷亲戚当做长辈,那也说不过去。

王熙凤这么精明的人,她明白荣国府里她只需要把贾母王夫人哄好,把宝玉照顾好,自然她就能一直掌握后宅大权。

王熙凤对贾代儒会是尊重的么,不会。

再说说下人碎嘴这回事,王熙凤是讨好宝玉,哄着他说了一句老货。

下人风言风语,就算传到了贾母耳中,王熙凤说没这回事,难道小姑子们会把王熙凤卖了么。

而且贾母也不把贾代儒当一回事。

下人们碎嘴是因为心里不平衡,难不成真为了贾代儒抱不平么。

孝的名声对王熙凤很重要。

不尊重长辈,你得看长辈是谁,虽然很难堪,但贾代儒在王熙凤眼里还算不上长辈,他连宝玉的地位都比不上。

这一句老货,我说没人会在意也没什么毛病吧。

倒是贾环发火这一说,我后面看来是有些牵强了。

什么人会为了王熙凤的一句老货,而去得罪王熙凤呢,这么蠢的行为,正常有些城府的人谁会干。

贾环干了,这里面我占了太多原因。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贾代儒用自己的方式对贾环的好,我塑造了这个人物的性格与灵魂,我被这个人物感动了。我把他当作主角的良师。

他对贾环的影响难道不大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寻常老师会像贾代儒这样对贾环好么,好的过头了,所以我解释了原因。

你骂我爹,我不怼你?

不是我说,就贾环这种闷骚类型的闷葫芦,干点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很正常。

这样,才是主角么。

第一章 红楼庶子

自官道由南往北,途经有芳草萋萋、绿树丛荫、湍流小溪;近看,有进城送柴的樵夫、和背着包裹来往的行人。放眼远眺,天空蔚蓝澄清、旷人心怡。

掠过几处村乡,再往前行,人烟就愈发浓厚;来往路上除却赶路的妇孺老人、青壮小伙、纶巾书生,每过半刻便能见到几辆马车成队经过。

从外城行至内城,便越发的人声鼎沸、喧嚣热闹。不谈街道两边一应的新奇小吃、蔬菜瓜果的摊子、还有卖雨伞木钗的商贩;

光是杂耍卖艺的行走艺人、写字卖画的清秀书生、清瘦白发的算命先生,就能让拖着鼻涕的孩童大笑大叫、兴高采烈。

越往西走,街边的楼屋便越发富贵大气,茶楼、酒家、客栈、饭馆。

一直走到一处三间兽首大门,两边蹲坐着两樽大石狮子,门前一列坐着十几个衣着光鲜的门子,婆子小厮自左右角门进进出出。

从之前所见虽然极尽热闹繁华,但见到了这人家才知什么是高门大族。

抬头去看,却见正门上有一匾,匾上上书《敕造宁国府》,便知这便是满堂富贵、倍受圣眷的宁国公府。

勋贵二字,也独独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能承受的起吧。

再往西走,也是三件兽首大门,正门上同样也是一匾,匾上上书《敕造荣国府》。

自左右的角门进去,来往访客自有一应小厮婆子等候侍奉。入目便是荣国府二老爷的外书房。

过了仪门,再往内便是向南大厅,向南大厅之后便是内仪门。

等过了内仪门,步入穿堂,左右又有一应厢房和鹿顶耳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大气恢弘。

过了东边的三件耳房后的一座院落里,却听见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老祖宗能骂我,夫人能骂我,她凤哥儿也能骂我?也不照照自己什么货色,天天管事管事,管到自己房里的爷们到别的娘们屋里去睡觉。呸,什么货色。”

榻上坐着一个小小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深棕色的齐身长袍,面容肃穆,神色却隐隐有些发苦。

穿越到这地景已经半月余了,虽然心中未免没有过惊惧慌张,但也慢慢的接受了这么个现实。

前世贾环的家庭多灾多难,每每总被生活的重担压的喘不过气来,但也算是在贾环坚持不懈的多年努力下,把自己的家庭稳定了下来。

虽然过的累了苦了些,但是苦中作乐,忙的不着地儿的时候,也就慢慢忘记了累,忘记了心中的苦。

却未曾想,老天荒唐,竟将他送到了这红楼的世界里来。

不过也好,虽然这硕大贾府的家业轮不着他,但也不再需要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莫名的居然觉得有几分轻松。

来之,便安之吧。

“环儿,你笑甚。你也要嘲笑娘?”

“娘,我没有笑嘞。”

“笑你娘,你说她凤哥儿是什么货色,竟然还巴巴儿跑来问老娘,有没有见着那鹅黄色的缎子。老娘会稀得她那缎子,真是笑死个人。”

虽然贾环心里在思虑自己的事儿,但是听了这话也不尤有些莞尔。

凤哥儿的权高威重是贾府几百上下嬷嬷丫头都晓得的事情。你赵姨娘咋不把这话当她面去说了。

不过这话心里想想就罢了,贾环也不合适说出来。

半个月的时光,足以让贾环感受到赵姨娘那满满的母爱。不仅在小院里,好吃的紧着贾环吃,自己和丫鬟吃些简单的饭菜;

出了院子,家里宝玉姊妹有了新的衣袍布料,赵姨娘也会厚着脸皮跑到凤哥儿那讨要来一份布料,给贾环也做一件新衣。

贾环最是知道怎么叫赵姨娘消气。

“娘,你吃口茶,消消气,不必为了这般事伤神。学里的太爷今儿教了新课,孩儿学的不大好,再看上一看。”

“唉,我的好环儿,真真是懂事争气,知道上进。他凤哥儿再能耐,不也是就生了个赔钱货。叫小鹊给你倒杯茶来吃,好环儿好好读书。”

说罢赵姨娘喜滋滋的出了门去。

贾环抿嘴笑笑,拿起书本笔纸,看起了今天学里太爷教的字句。

虽然有前世的学习方法和旁人不知的成熟自律,但是代儒太爷每日所教之功课,也只是带着贾环他们把千字文念上一念,便让他们自己习字背书,从不曾解释字句的含义典故。所以就算是贾环,也只是把千字文背了个滚瓜烂熟,却对内容含义知之甚少。

贾环在砚台上顺顺了笔尖,执笔写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虽然这几月贾环并没有懈怠读书,但是对于一个每日忙碌于工作的社会青年,对这些古文的含义着实有些抓瞎。

整篇千字文开头这一十六个字,现代人大多都能解释一二。

天地玄黄,玄是指天空的颜色,也指高远、高深莫测。黄是指大地的颜色,单独拿出来其实应该是念作天玄地黄。

宇宙洪荒,宇是指上下四方,宙则说的是古往今来。洪是说很大,荒则指很远。

日月盈昃,盈的意思是盈满、昃是说倾斜。盈说的是月亮有有缺有圆,昃则是太阳在每日不同的时辰有不同的位置。

辰宿列张,辰宿都是指星星,列是排列陈摆开的意思,张是张布,就是把布展开挂起来的意思。

这一十六个字连贯通顺读起来,意思便是,天是青黑色的,大地是黄色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形成后的宇宙广大无边。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月亮满了又缺,缺了又满。星辰闪烁张布,列满了星空。

贾环抬眼看了看下面两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不由面上露出苦笑,这开头两句就叫人想的头晕眼花,还是不要贪多,先多熟悉几遍这前面两句吧。

贾环一字一句的用他那不甚工整的书法,一遍一遍的默写诵读,这蒙童必读的千字文。认真且投入,不觉时间飞快。

直到赵姨娘叫小鹊喊他去吃晚饭,贾环才吃了口早已凉透的茶,跟着小鹊去吃了饭。

几样小菜,虽比不得这座贾府真正的贵人,宝玉王夫人老太太他们吃的精细有花样;但也算是一餐丰盛的吃食。

饭罢,贾环净了手,又重头拿起了笔纸。

贾环虽说今日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贪多,贪多嚼不烂。却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猫挠,又把后面两句细细诵读抄写起来。

坐在不知何时小鹊点起的油灯下,却是越读越心中喜悦,好好的弥补了以前没有时间清闲读书的遗憾。越读越发神采奕奕,嘴角含笑。

窗外忽然一阵风儿从外面吹来,灯下痴迷读书的小小少年浑然不觉。夜晚的星空上挂着的月亮格外明亮,照着院里的那颗老树,树影萋萋,今夜已是十五盈望嘞。

第二章 贾族义学

次日一早,天上朝阳初挂,贾环梳洗罢,由着小鹊把肩上的长发束起。上下打量了番铜镜里那张清秀小脸

不由的有些感叹,年轻真好。

不经意回头,看到小鹊脸上快要绷不住了。才不好意思的讨好笑笑。

“三爷快去吃饭吧,一会儿还要去学里呢。”

小鹊给贾环束好了头发,便端着净面的木盆往外走去。

贾环回望小鹊娇俏的背影,腼腆笑笑,便去吃了小吉祥早早便送来的早饭。

这才上了马车,由着一个中年奴仆驾着车往西边学里去了。

马车车轱辘每逢地面不平的时候便会有些许的晃动。

小鹊是赵姨娘的丫鬟,十四岁上下,平日里为人肃穆,不苟言笑。今早儿见她这般小女儿姿态属实有几分难得。小吉祥则是赵姨娘从老太太那为贾环讨要来的,只因宝玉一个丫鬟一个丫鬟的往屋里收。赵姨娘自觉自己儿子也是少爷,心中不平。厚着脸皮从老太太那要来的。小吉祥年纪同贾环一般大小,还是孩童心思。

车厢外赶车的是服侍贾环上学的长随赵国基,其实论上辈分,他本是贾环的娘舅,只是贾环在赵姨娘的小院里,当属是地位最高的。这娘舅辈分论不得,也不会有人去论。马车赶到西坊的一处二进宅院,贾环由着赵国基服侍下了车。往日里,贾环对这个娘舅都是大呼小叫,开口闭口便是赵国基。赵国基也只是憨厚一笑,回一声三爷。贾环想到这里,不由摇了摇头,这前身的贾环真的是顽劣异常。

拿着书本回身对赵国基道:

“舅舅便先行回去罢,环儿下学了,舅舅再赶车来接便好。”

赵国基面色一愣,脸上的憨厚笑容格外浓厚,

“唉,三爷快进去吧。”

这二进的宅子,青砖灰瓦,高门大宅。院内栽有金桂枇杷,环境清静。于这寸土寸金的神都价值不菲。正门上有一匾,匾上上书四个大字《贾族义学》。

正是桂花花开的季节,走近几步路,便觉幽香扑鼻,不觉神清气爽。

大好读书之地,学中却空无一人。

贾环日日来的很早,除却其他几个家中贫寒,知上进的学生来的比贾环稍稍晚些;大多数贾族子弟都待太爷来之前,才姗姗赶来。

贾族义学是先太祖封先宁荣二公为国公之后,二公出资于神都置地办的学。为了贾族后辈都能有书读,立下了规矩,贾家有在宫中做官的,每月各出一应钱粮纸布,以补贴学中。

这本是老祖宗的英明之举,保障贾族人才兴旺的先见之举。

贾环心里不免为宁荣二公的智慧暗自叫好。

可望着空空如也的整个学堂,贾环只得苦笑,

“老祖宗啊,你的一番心思,恐怕都是徒劳了。”

贾环不再乱发牢骚,复又拿起纸笔,诵读笔默那早已经滚瓜烂熟的千字文。直至学中子弟一茬接着一茬的来齐,喧闹嘈杂,其中不乏大呼小叫者,更有甚者在堂中奔跑笑闹。

贾环微微皱眉,捋了捋眉心,抚平了心绪,重新一笔一划的在纸上默写句子。

“唷,贾环,还在读千字文呢。”一声阴阳怪气的喊叫闯入贾环的耳朵。

贾环搓搓眉头,抬头看去。说话的是学里的一个有名学子,唤作金荣。旁边聚首交谈的学生听着金荣故作惊讶的大声喊叫,都起哄笑闹。

这金荣是三房璜大奶奶的亲侄儿,当理儿不是贾族子弟,璜大奶奶常到凤哥儿院子去,在王熙凤面前说说奉承话,求了人情让这金荣入了族学读书。

未曾想这金荣却从不用心读书,每日与族中子弟耍钱厮混,顽劣异常。这有名就有名在顽劣上了。

贾环抿嘴笑笑道

“环愚昧,比不得荣哥儿你聪慧,读书又不曾很用心,所以只将将读了这千字文。”

金荣一听贾环这话,面上表情更加灿烂放肆。

“那当然,我早就看完了四书了。大伙儿来看啊,这还有人自己说自己笨的,哈哈哈。”

旁边一应学生听了金荣的话,都轰然大笑,笑的前仰后翻。

贾环看着面前的金荣,脸上僵住,嘴角抽搐。

这帮人居然没听出来自己只是自谦,久闻贾族不肖子弟多,个个都是草包,今日果然是久闻不如一见。自己虽然以前也是顽劣,但这

“环,不如也。”

说罢贾环又重新温习起了功课。

“都干什么呢,快回座上,太爷来了。”

诸多学生都急急忙忙的往座上去了。

金荣见贾环并不想多理他,自觉没趣,冷哼一声,回了座儿。

学堂外缓缓步入一个老年儒生,须发灰白,纶巾棕袍。

面上中正平和,两目又带有一丝严厉。

老儒生就是学里的先生,是贾环爷爷代善公的同宗兄弟。虽人到暮年,也没能考的个举人的身份。但蒙族人关照,请他做了这贾族义学的老师兼校长。

虽说学识中平,但教育贾族子弟习字入蒙却也是绰绰有余。

太爷每日的惯例都是领学中学生读上一段半篇,再令学生各自诵读背书,抄写几遍,留待他再来检阅。

今日读的却不是诗经,也不是论语。不知怎的,倒从口中倒出了几句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座下学生也一句一句的跟着贾代儒诵读,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座下蒙童各自诵念默背、书声琅琅之际,却只见自门外进来一人,仿若未曾看到堂上诵书的先生似的。

旁若无人,步伐怡然,自顾自的一摆长袍后摆,施施然,在自个儿的位上落了座。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厮,手脚麻利的摆书、放笔、研磨,再摆上一盏茶,才退出学堂在屋外候着了。

见了这人如此敞亮的排场,学中子弟无不眼睛里流露出艳羡嫉妒,两眼发红,恨不得同那人换个身份。其中属金荣最为明显,眼红嫉妒神色浮越面目,神情乖张,坐立不宁。

族学读书能有这般排场的,自然便是荣国府里最为尊贵的老太君的心肝肉儿,红楼里大名鼎鼎的怡红公子,贾宝玉了。

那摆书研磨的小厮,便是贾宝玉的长随小厮茗烟。

贾环抬首瞥了眼自己的这个便宜二哥,面色淡然。

“金荣,你不在座上好好坐着,扭来动去,形容放肆,成何体统。

可是自觉学的不错,便不把我这个先生放在眼里了。”

“阿!先生,学生不敢,学生错了。”

金荣大惊失色,慌忙收敛表情,起身认错。

“不敢,我看你可是敢的很啊。你既然自觉学的不错,你便把这《诗经》的《关雎》与我背一遍。”

贾代儒见宝玉这般放浪形骸,不尊师长,心中本就极为不快,又见这金荣坐没坐相,左顾右盼。更加怒上心头。

“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左”

金荣吓得头上直冒汗。心里发苦,着急忙慌的想着法儿,这老头今天怎么偏平白来挑我的刺儿。思虑半天也未曾想到什么法子,只得诺诺的说了一句

“太爷,学生入学的晚啊,对诗经读的不多,还未曾读过关雎呢。”

贾代儒却并未搭话,闷哼一声。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养成了好的道德,就会有好的名声;就好像形体端庄,仪表也随之肃穆一样。金荣,你要记住,行走立坐,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修养端庄。你且坐下吧。”

一众学生里,贾环听了这话,不禁臻首点头。

这代儒太爷,虽然人传学问中平,但教这族学中学生也是足够了。偌大贾家,富贵的,看不上那读书读来的一官半职;贫贱的,不知所谓,日日厮混胡闹。这位代儒太爷是看明白这点的,所以并未指望他们中能有一人,愿意上进,好好读书。能传授给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也算是不枉为人师,有所增益了。

“你们入学先后不同,所读之书也各自不同,有前后优劣之差异。书读的慢些不妨事,但要记得圣人教导,时刻注意言行举止,要铭记读书人的庄重。”

“谢太爷教诲。”堂下学生皆起身,行弟子礼。

“贾瑞,你带着他们把关雎抄写三遍,待我回来再看。”

说罢,便把手上的诗经倒扣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第三章 林姑娘来了阿

自城外护城河上,远远的行来两艘小舟,码头岸上早已有一应婆子丫鬟八九人早早等候。

前舟下来了一中年书生,身后侍奉着两个小童提着行李包裹,牵马先行离去。

余下一舟,则下来一位面色清冷、眉眼钟秀的小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码头等候多时的一应丫鬟婆子上前行礼:“见过小姐,老太太盼望好些日子了,小姐旅途劳顿,请上轿入城吧。”

丫鬟婆子们上前接过一应行李,待这秀丽姑娘上了轻轿,又由后一小厮驾车一并往城里去了。

这位姑娘,便是后世惹人钟爱、人人怜惜的林姑娘、林黛玉。

黛玉所乘的轿子进了城,又行了半日,方至荣国府正门前。

自西角门进了,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即将转弯之时停了轿,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走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由着婆子上前打起轿帘,四名小厮俱肃然退出。

黛玉方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行走穿过抄手游廊、又途经穿堂才到正房大院。

黛玉尝听闻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

今见外祖母家这般气派,奴仆丫鬟俱一言一行,及讲究规矩。心中不免偏生出一份惶然,自知往后的日子里,便要在此寄人篱下的度日。

台阶上坐着的几个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可巧就来了。”说着都争抢着打帘子,一面听人说道:“林姑娘来了。”

随着丫鬟婆子入了屋,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迎上来,黛玉便被这位老太太搂入怀中,两人哭个不休。

众人劝罢,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一一指给黛玉介绍到:“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又见贾母对丫鬟吩咐道:“去请姑娘们,今日来了远客,便都不去上学罢。”

西街巷里,贾族义学中,代儒老太爷离去复又归来,一一查阅了一应学生抄写的关雎,便放了学中学子回家。

贾环伸头望了望早早离去的贾宝玉桌上的几张白纸,翻了翻白眼,收好书本笔纸、砚台石墨,方才走出学堂。

走出义学,唤了一声伸头往学堂里张望的赵国基,三步两步上了马车。

赵国基咧着嘴挥起了手中的竹鞭,赶着马车在西街走了起来。

贾环打起马车的帘子

“舅舅,今日府上有什么事吗?宝玉同茗烟今儿个怎么回去的那么早?”

赵国基扯了扯马缰,笑着回道

“今儿个江南的林姑娘,老太太的外孙女来了。你姨娘和小鹊姑娘她们都去太太那帮闲去了。二爷急着回去怕也是为了见见这位林姑娘。”

贾环放下车帘,心中了然,红楼里大名鼎鼎的林姑娘、林黛玉,

这便要入荣国府,同他们姊妹兄弟一同生活了。

贾环自初临宝地以来,长辈中多见的无非是赵姨娘并王夫人,同辈的见过的也只是自家的胞姐探春同他那个便宜二哥宝玉。

其他长辈亲人姊妹兄弟,一应都未曾见过。

就连他的亲爹,贾府二老爷贾政,也未曾有缘见上一面。

久闻其名,未曾谋面。贾环心中不由的猜想,这林姑娘,林姐姐,到底是怎样的一般人物。

马车安安稳稳的小步行至了府里,同赵国基告别罢,贾环才走进了自家的小院落里。

一如娘舅赵国基所说,今日林黛玉到了,一大家子的媳妇丫鬟都是要见上一见的。

小鹊要去王夫人丫鬟那边帮闲,赵姨娘也需在王夫人跟前服侍着。

小吉祥也不知道跑到那个院子去疯了。

院落里就只剩下贾环一人了。

贾环草草吃完屋中备下的午饭,便在院中的树下坐着了。

凉风习习,又刚填饱肚子,不免让人心生几分睡意。

贾环倚在树下,心中胡乱想着。

红楼红楼,纵然贾家一门双公,如此权势富贵。

最后却落得个树倒猢狲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三春过后诸芳尽,贾家诸多子弟,可怜无一善终。

贾家荣辱,颓败早已经是必然的。

纵观贾族子弟,又有哪一个是能守得住这贾府的基业,保其不颓唐的呢。

贾环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思绪都甩开不再多想,即使衰败,也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我怕是早早的就被赏个庄子,打发到贾府之外了。反正这基业也轮不上我,谁想要,谁去头疼吧。

贾环将手中的书摊在腿上,抬头远眺着天空。

蒙童开蒙,当从三千百开始读起,读罢了这些书,便也认识了些字,再读一读《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知道了些道

理,才开始读四书。读完这些书其实就可以让一个人初步的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了。

读书读书,其实绝大部分指的都是读的儒家的书籍学说。

如若想要入朝为官,读罢四书后便要开始读十三经,学习八股。

且同时要开始学习君子六艺。

经由科举大大小小的考试后,榜上有名方可入朝为官。

“哟,怎么在这儿坐着了呢,快起来,天凉小心睡冻着了。”

贾环被赵姨娘拉着胳膊站起来,揉了揉睡得发花的眼睛。

“放学回来见娘和小鹊不在,便坐在这树下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赵姨娘伸手拍打着贾环衣裳的后摆的灰尘。

“过来洗把脸,小鹊你到后边去把晚上的饭领了。”

贾环任由着赵姨娘给他洗手:“娘见过了那江南来的林姑娘了?”

“见过了,生的好生标志。可没见过这么标志的人儿。”

赵姨娘用手巾给贾环擦净了手,疑惑的望着贾环:“你从哪儿听的江南的林姑娘来了。”

“今儿见宝二哥回去的颇早,便问了舅舅一句。娘可同她说上话了?。”

赵姨娘甩了甩手上的手巾,转身横眼看着贾环。

“你娘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我能和她说上话?环儿,你是不是在臊为娘啊。”

“没,环儿怎么会臊娘呢。”贾环忙摆摆手。

赵姨娘把木盆里的水倒了,插着腰叹了口气。

“娘是老爷的姨娘,家里哪有什么辈分地位。今个儿大伙都在,人家林姑娘刚来,老太太都宝贝着呢。”

“两位夫人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着,你珠大嫂子和凤嫂子还有你几个姊妹都围着林姑娘说话。哪里轮的上你娘插嘴。”

“娘也只能跟丫鬟们站在一起,伺候着老太太,夫人。

只可恨那凤哥儿昨个儿才来找我扯那缎子的事,今个儿又在夫人面前提。”

“夫人叫她找两匹缎子给林姑娘做两身新衣,她凤哥儿偏说那鹅黄色的缎子找不见了,还睁个眼珠儿望着我。你说她不是存心跟老娘过不去吗。”

贾环擦擦额头的汗:“娘,为啥二嫂一直针对你呢,你没拿她那缎子吧。”

“嘘,小点声,过来环儿。”

赵姨娘伸头往院外左右望了望,才紧张兮兮的从小柜子里摸出了两匹鹅黄色的物什。

“娘拿她两匹缎子怎么了,她还差这两匹缎子?她凤哥儿管着府上的事儿,私下藏的钱多了去了,拿她两匹缎子她也差不了啥。我不多谋点钱,等你出了府,你拿什么娶媳妇。”

贾环用两只手从上往下狠狠的搓了搓脸,不过想来赵姨娘都是为了自己这个儿子,只希望将来这事儿不要捅出来吧。

如若被扯到明面上了,也理应由自己这个儿子来为母受罚。毕竟这全都是赵姨娘为了贾环才做的。

第四章 淡漠(上)

人当自知长短,做自己掌控范围内的事情,

贾环自知年幼,故少有参与家中长短之事。除却每日早晚前往老太太及夫人老爷处磕头请安;便是日里去学里读书,下午在院子里读书写字,于荣府,从不多走一步路,以免叨扰其他庭院。

充实的间隙里偶有惫懒,也只是坐于院里的老树下,看看云彩,想想从前。

今日不然

“环儿!你怎么又在院里坐下了。说你多少次了!不要在地上坐着,地上凉,受了凉气可怎么得了。”

刚进了院子的赵姨娘,伸手轻轻揪着贾环的耳朵,面上带着一丝薄怒。

“娘,娘,别揪,别揪了,耳朵揪掉了”

贾环伸着双手搭在赵姨娘的手腕上夸张的叫着。彩衣娱亲,于至亲之间,往往自然而然。

赵姨娘却不放手,眼睛里带着丝丝笑意。

“衣裳也弄的脏兮兮的,你看看你阿,哪里有个大家少爷的模样,倒像个山里来的泥猴子。”

贾环抬脸对赵姨娘憨憨一笑,给赵姨娘逗乐了。

其实贾环每每坐于树下纳凉,都特意垫着一块旧布,布料微厚,既保暖舒适,又可避免弄脏衣服。只是贾环心中明了,天下父母皆一般心意。

春捂秋冻,皆心中挂念。

赵姨娘揪耳朵轻轻柔柔,既担心手上用力揪疼贾环,又担心贾环常坐在地上,着凉冻了身子。是以,贾环未曾多嘴,只当是自己顽童贪玩。在心里默默享受这份母子温情。

母子谈笑间,却听闻小院之外传来些许动静。门外人步伐极轻,侍女小厮皆肃穆立于门前,行立有矩。入目一抹刺眼的猩红,只见为首一人入了院子,往里间缓缓走了两步。

只看此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只是如此不足形容此人通身气派,从面上看,一双美目威严不漏,却又锐利有神。

嘴角始终含笑,人未至银铃笑声先达。

“哟,这是怎么着了,怎么着还动起手来了。这好好的大家爷们,往日通身都是下流狐媚子气,也不知是叫谁蛊惑的!

如今环兄弟也是主子,主子现有什么不好的,自有老爷夫人去管教他,轮得着你在这儿动手放肆。”

赵姨娘闻言含怒,却又无处可吐。贾环覆手立于一旁,面色淡然不见神色,得了空,忙上前两步,拱手道

“二嫂安。”

王熙凤单手攥着手袋,伸手狠狠点了两下贾环的脑门

“你也是个爷们了,成天尽做的颇不端庄,惹你哥哥头疼生气。再让我见着你跟这儿学的下流狐媚子气,仔细你的皮!”贾环覆手直立,不曾多言。旁人未可知,谦卑受教间,眼底藏着一丝凌厉。

“跟着来!姑娘们都在后面院子,你也去玩玩,成天在这像什么样子。”

贾环忙回首给赵姨娘一个安慰的眼神,匆匆跟上。

后边一间耳房。

屋内分坐着几位小姐并宝二爷和新来的林姑娘。皆衣着光鲜,珠翠照人,堂中香气云蕴。各自互相交谈间,夹杂几声轻笑,氛围格外闲适。贾环步步紧跟着王熙凤步入这间耳房。

“哟,聊的什么呢,这么开心,说来我也乐一乐。”

依旧是人未至声先到。屋内座上皆起身相迎。当前走出一位年龄稍长的姑娘,笑着回道:

“只是姊妹间聊聊家常话,二嫂怎么来了。”

贾环抬头望去,见这位姑娘相较其他姊妹年纪稍长,便知这是二姐姐,迎春了。

自红楼里对迎春的描述叫“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这位二姐姐,目光含水,笑如春风,一言一行,俱让人觉其温柔可亲。

王熙凤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跟着身后的贾环。

“这不,碰巧见着了环兄弟,就喊他过来跟你们说说话,也让他跟林妹妹见上一见。”

探春、宝玉、黛玉皆上前几步:

“二嫂好。”

“好了好了,不碍着你们高乐了,府里事多,我可没闲空在这逗留。”

贾环冷眼望着王熙凤摇逸的离去背影。

屋内几个姑娘皆目光有神的看着贾环。

贾环也上前几步,嘴角带笑面向迎春:

“二姐姐好。”

“环弟也好。”

迎春含笑伸出一只玉葱小手,摸了摸贾环的头。

贾环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自己的这个二姐,但又觉心生几分亲切。

又转过头,看向探春:

“姐姐可有些时日没来看我了。”

只因这探春是贾环一母同胞的亲姐,所以贾环以姐姐相称,未尝生分的喊一声三姐姐。

“不错,如今也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了;一言一行,俱是端庄有礼。”

探春看着面前这个清秀漂亮的幼弟,心生怜爱。

盖因过往贾环虽然面目清秀,却行为颇不尊重,眼不是眼,嘴不是嘴。即便极少在兄弟姊妹里来往,却依旧惹人生厌。但探春毕竟是贾环的胞姐如今见了贾环面貌一新,说话端庄有礼。心中极为欣慰。

贾环转头看向宝玉:

“二哥好。”

却见宝玉不甚耐烦的偏过脑袋,摆了摆手,似不愿与贾环多说。贾环挑了挑眉,眼里露着几丝玩味,微微摇头。

迎春笑着拉过贾环的小手,向黛玉走了两步,笑道:

“环儿,这是你林姐姐。”

“林妹妹,这是三妹妹的胞弟贾环,小名唤作环儿。”

由迎春介绍的一大一小两个小人儿,目光上下所至,皆互相打量。方才王熙凤、贾环同其他姊妹说话问候之际,

黛玉尚未细看。

此时细看这家中除了宝兄弟以外的另一个兄弟,不觉心头惊艳。

眼前人,

发黑如墨,肤若东珠;

面上常含浅笑,目光总是平望正直,凛然知礼;

偏又生的女儿家的一双秋水剪瞳之眸,两眼含水,姿态多情。

不由心下感叹,这环兄弟,生的怎比女儿家都要钟秀呢。

第五章 淡漠(下)

迎春拉着贾环的手,引他入了座;又同一旁伺候的司棋招呼:

“去给环兄弟斟盏茶来。”

宝玉对家中姊妹待贾环的些许关切颇为不喜。

荣府子弟,珠琏环兰,

皆有缘由少与姊妹来往。独独荣府当家的二房有了宝玉这么个衔玉而生的灵秀。老太太最是珍惜宝玉,姊妹们都宽让宠爱他。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抢走姊妹们的关注。

清了清嗓子,引了屋里姑娘们的注意。

“咱们刚说到哪儿了?对了,说到璜大嫂子。那璜大嫂子惯喜欢在凤姐姐屋里打旋磨子。成日的说些奉承话讨凤姐姐欢心,只以为自己同凤姐姐跟前是有体面的。却不晓得凤姐姐最是厌恶她嘴角那颗张了根毛的痦子”

宝玉声量微高,表情颇为诙谐模仿着璜大嫂子说话。只逗得屋里的小姐丫鬟们咯咯直笑。

探春轻攥锦帕,端着一小盘点心。

“吃些糕饼,环儿。”

贾环微扬下巴,冲探春眨眨眼睛。

司棋斟了茶来。

茶是上好的花茶。润嗓去火,明神益气。揭了茶盖,花茶的清香伴着热气升腾而上,扑面而来。

贾环掌了掌手中的茶,洗耳恭听姊妹间的闲聊。

宝玉吃口茶润了润口,伸手扶着桌岸。

眉开眼笑。

“林妹妹原先读的什么书?看过哪些书。”

黛玉颦起两弯淡眉,回道:

“只因我生来有先天不足之症,喜静不喜动。父亲便为我寻了位先生,跟着读了四书五经;后又读了两本通史、些许诗集。”

探春轻声调笑:

“那可好了,环儿前两月才开蒙。可巧来了林妹妹这么个女夫子。”

黛玉尚未说些什么,宝玉却听了心中颇为不快。

“老三开蒙,自有学里夫子同他教养。也无需劳林妹妹来教他。

再有

老三想读书,何不在家中同我一起读书。既可学的读写,也能知晓史上留名的人物。日后同我一并对仗作诗。便可成才了。”

贾环坐于最末,颔首低眉,充耳不闻。仿若未曾听着二人说话。

低头垂眼,掌着手里的花茶,微微吹气。

呼~呼

烫了。

迎春看了眼贾环,薄唇轻启:

“宝玉说的也有些道理,但还是要跟学里太爷将十三经读了。也要再读些史书。”

宝玉摆了摆手。

“不好不好。

四书读读也就罢了,何必要学那些俗物去读那劳什子十三经。那些正史,都是些穷酸翰林编来糊弄人的。真实的历史,我看还是野史上来的贴切些。”

宝玉背起双手,在姊妹间踱了几步。

“林妹妹,你才刚来,你是不知道,我是最不喜那些逐名逐利的凡夫俗子了。读书原是件雅事。偏偏叫这些人弄的尽是铜臭味。我是最最不愿同这些俗物一般为伍的。正史经略,我一概不看。

我只喜读些野史传记,小说怪谈。

只读个眼界开阔,不求甚解。

只求读书读出自己的好来。”

宝玉昂着头颇有几分自得,眯着眼热切的余光望向黛玉。只盼能听得林妹妹说些夸赞的话来。

黛玉一挑淡眉,睨起两目水眸斜视宝玉。

片刻便收回目光,

不再多言。

宝玉见黛玉面色不善,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顿时垂头丧气。

探春本听得宝玉的一番读书道理,心里琢磨一番自觉全是歪理。抬头见宝玉抓耳挠腮一头雾水,林姑娘面色略微阴沉,不由失笑。

宝玉说话,失了几分妥当。

急于把自己同科举的学子区分开来,故如此贬低读书科举的书生学子。想要表明自己的特立独行,志向高洁,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殊不知,自己的话将将开罪了这林妹妹。探春虽与黛玉相交不多,但也曾听凤哥儿王夫人说过。黛玉的生父,林如海,正是正经科考探花郎出身。

探春有心岔开话:

“林妹妹,你原在江南,平日里都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黛玉张了张口,想了片刻

“我原在江南,吃的都是家里厨子做的饭菜,都是些家常小菜。家里仆人丫鬟也不多,多是在屋里写些字、看些书。”

探春探了探身子,笑道:

“来了金陵便好了,每日同我们姊妹读书写字,做做女红。倒比江南那边有趣些。”

宝玉忙咧着嘴笑道:

“是了,金陵城可比江南好多了。街上杂耍斗兽,可有趣哩。金陵城人也多,好吃的好玩的也多,真真好呢。”

贾环本乐的没人搭理他,自在闲适。

吹了半刻的茶将将吹凉,正当喝上一口。听到宝玉这么一句,差点没喷出来。自觉此地不是安生地方,理了理身上罩着的白色书袍。

起身同迎春、黛玉等姊妹拱了拱手:

“二姐姐,林姐姐,我且先回去了。”

探春眼底水沾几分诧异。

“这便要走了,怎么不多坐会儿。”

贾环微微臻首,浅笑抬目

“在外面顽的久了,不忍让姨娘着急。

姐姐得闲回来看看。”

贾环最末对黛玉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黛玉的双眸瞥着贾环渐渐步出耳房的背影。

这环兄弟,性子颇冷淡,一个人远远的坐着,端着盏茶,也不曾喝上一口。”

耳房回偏房的游廊里,贾环走的是径直向赵姨娘的院子的小路。步履从容,神色自诺。眼底却不深不浅,带了几丝惆怅。日里的那桩事,让贾环心疼赵姨娘之际,也回忆起自己上个世界的母亲。想家了,想念那个唠唠叨叨的女人。

伫立良久,方才平复了心境。

轻呼一口气,摆了摆衣袖,伸手捋了捋眉眼鬓发。贾环收回了微微放空的目光,正眼环顾了番四方。

游廊左右,设有梅芳兰竹。花香四溢,引有蜂蝶雀鸟纷绕裳舞。云卷天舒,放眼无际的苍穹蔚蓝如海。遥望良久,只觉心胸开阔了,才重新从面上整理出一抹浅笑。

过路的结伴丫鬟,侧身让过,注目这位眉眼如画,面色浅淡的三爷。见着三爷的温润眼眸,都心生欢喜。

天起微风,吹的少年着身的白色儒袍微微鼓动,肩上的长发随风微动。

树叶沙沙作响。

无人曾见,

少年用衣袖揉眉的模样。

第六章 读书苦寒

西街贾府义学

顺着桂花的清香、书声的指引,步步走近学堂。

堂前摆着一岸黄紫鸡翅木书岸,岸上除却一件横长酸枝木笔挂并几只平常毛笔;仅一方砚、一块墨、一根戒尺,颇为朴素。

堂上,太爷今儿个穿的还是那件藏青棕黑的长袍,半倚坐于黄花梨椅。

沉声吟诵:

“”

堂下学子皆作摇头状,跟着齐齐诵读。声声清脆,入耳柔滑。

学子中居中一白衣少年,目光清朗、嘴角含笑、面上几分沉醉。同身边学子一般摇首诵读

“”

古时私塾诵读,其声成韵,如同唱歌,悦耳动听。

窗外几只画眉青雀,好似被这清雅诵书声所吸引。或有于树间扑朔嬉戏、或有于院里青石板上啄饮小虫、闲庭漫步,颇为闲适。是以贾环并非追随大流,只是如同庭中鸟雀,爱极这古朴韵深的诗书声。

只待代儒太爷搁下手中书,停止吟诵,正襟端坐于书岸前。堂中便开始了小声切切的读书声。所读内容,各不相同。

贾环也小声诵读着自己这几日正读的《大学》。

学中学生年龄大小有异,入学时间也各自不同。所以读书进度不同,所诵读的内容皆不同。各自读书声轻柔浅浅,以避免干扰了身旁读书的同学。

书声琅琅便是用来形容这般读书场景。琅琅是形容玉石相敲击的清脆声音,用以形容学堂里学生读书各不相同,声音相汇的好听声音。

间或有学生依次躬身上前,侍于夫子跟前,听取教诲。

贾环来学里的日子多了,人便大多认得齐全了。此时立于夫子面前的,是宁府贾珍教养的义子贾蔷。

夫子摊开贾蔷送上的书本,翻看了番这本诗经。书上一应标点圈划,为往日夫子查阅贾蔷所学标上的。直到未曾有标记的地方,

贾代儒方缓声问道:

“这几日读到了哪里?”

贾蔷忙恭声答道:

“将将读罢《采蘩》”

贾代儒合上书本

“那便背来听听。”

贾蔷抬目看了太爷一眼,低头诵道;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贾代儒探手轻轻抚摸书上的字儿,

“可通其大意?”

贾蔷面上微微发烫,回道:

“知晓些许。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这两章是说,什么地方采白蘩?沼泽旁的沙洲上;用来做什么?用于公候家的祭祀;什么地方采白蘩?把白蘩采来拿到溪水中清洗;用来做什么?用在公候之家。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这一章是说采白蘩的人戴着发饰,被派来日夜辛苦劳作后头发松散,不要轻言回家去。”

贾代儒捋了捋白须,微微点头。

“说了八九分。”

拿起毛笔在砚台上顺了顺笔锋,先是在书上为贾蔷标上句读,又在祁祁上划了个圈。

对贾蔷指着划的圈道:

“祁祁如你所说正是指首饰茂盛;但于此处是代指采白蘩人数多。记得这点便可,回去多读多写。下去吧。”

贾蔷回去多多读写,知晓通透后,下回还要再去夫子那陈述夫子所教,方才算是学罢了这一处。

说是知晓通透,其实也只是了解了大意。古人读书,十五岁之前,最多的就是诵读。读熟背熟即可。

如贾环现如今读的是《大学》,但他身旁稍稍年长些的近来读的是《周南》。耳濡目染,待到贾环读到《周南》的时候。即便不熟,也会有些记忆。再经由夫子解释释义,查缺补漏。朗读背诵,便能记忆深刻。是以,古人读书,多是以学生自己的进程为主。学生读到哪,先生就解释到哪。

等到十五岁之后,读书读的便是学贯。学贯,便是说的贯通上下,知晓意思,能应用。知晓大意,学习开讲、作文。读到二十多岁,便要学到八股成文。漫长的八股学习,往往要经由数十年的勤奋苦读。

待学生们都从贾代儒处对答完毕,领了功课。贾代儒才长舒一口气,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查看学生写字笔默。

蓦的望去。

一白衣小郎,颔首执笔,专注写着字。年岁尚小,却生的一副好面貌。眉眼淡雅,自上而下,浑然一体。贾环初入族学时,因为执笔不规矩,写的字不堪入目。只气的贾代儒头上冒烟,叫贾环好好吃了些戒尺。又责令贾环每日多抄些三百千。

贾代儒立于贾环身后默默看着贾环一字一句的写着《大学》。

虽写的连中规中矩也谈不上,只是执笔稳重,下笔横平竖直。连着吃了好些板子,每日写上比其他学生多上一倍的功课,以至离开时学中早便空无一人。如今却依旧面色淡然,眼神澄净。心中老怀甚慰,只道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面含春风,背手直出而去。

金荣伸出手戳了戳旁边学生的胳膊

“刚才夫子是不是笑了?”

那学生嗤笑一声:

“金荣,你是不是睡迷糊了,怎么可能。”

金荣挠了挠头,难道我真的睡迷糊了?

直至正午,学中学生俱离去有些时辰。贾环才堪堪将太爷留下的功课一应写完。收拾了番书本,准备离去。赵国基早已经在学堂外等候多时了,只因贾环日日停留的久,所以叫赵国基晚些再来。赵国基却不听,仍然是每日早早来等。此时见着了贾环,脸上布满了憨厚的笑容。

贾环把书摆上马车,

“舅舅,不是同你说过了,我这些日子功课颇多,晚些来接也不碍事。”

赵国基摆摆手

“不碍事,不碍事。”

贾环只得无奈笑笑,上了马车。

“驾。”

贾环自己也为自己的书法头疼的厉害,只因为前世除了年幼时候接触过一二,后来哪里会有机会接触书法。这十几日,日日都是写到深夜。笔都写废了几只,才算是能拿稳笔,写字不抖了。

只叫赵姨娘时时挑灯添油,格外心疼。

第七章 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的

荣国府内宅,荣庆堂。

早些年,荣府内宅的大小事情就由王夫人接手了;

近几年,王熙凤也开始慢慢的接触府内的管事;

到了贾母这个年纪,每日享受儿孙们的环绕,就是她最大的受用。

王夫人,邢夫人皆落座于一旁的座上侍奉。

王熙凤并李纨侍立一旁。

左右两边的座上,

迎春、探春、黛玉陪着老太太说话顽笑。

贾母舒坦的歪坐在堂上的锦榻上。

鸳鸯立于老太君的背后,轻手给贾母揉着肩。

自门外打起了帘子,

几步上来一个丫鬟。

“老太太,不好了,宝二爷那边闹翻天了。”

贾母闻言睁目,威严的双眼放出一道光来。

“说仔细了,怎么回事。”

那丫鬟抹着眼泪道:

“昨个儿,宝二爷回来,就一个人在那生闷气。袭人姐姐问他,他也不说话。我们送上去的茶水点心,他也不吃。蒙头就睡了。

今个儿早上袭人姐姐喊宝二爷起来上学。宝二爷也不理,李嬷嬷端着洗面水来喊宝二爷起床。谁知道宝二爷一挥胳膊,打了袭人姐姐一身。袭人姐姐见着宝二爷脸上颜色不对,眼睛发直。宝二爷又跳起来把胸前挂着的玉摔了。嘴里只来回说,平白要劳的林姑娘教三爷念书。”

贾母坐起身来

“宝玉呢,叫宝玉过来。

那个孽畜呢?”

鸳鸯侧耳对贾母道:

“这会儿,三爷应当还在学里呢。”

贾母面上含霜,冷声道

“等他从学里回来了,叫他过来回话。”

赵国基驾着马车行至荣府正门,轻轻一勒马缰,引马儿慢下来,好自西边角门驶入。

忽的深勒马缰,马儿些许无辜,只好停下了脚步。

角门边走出一人,挥手将车拦下。

赵国基忙下车,躬身行礼。

“林管家。”

此人便是荣府掌管银库账房的林之孝。

贾环察觉马车忽然停下,只以为是到了地方。便打起车帘,下了车。

“三爷,老太太请你去回话。”

“林管家可知老祖宗喊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林之孝拱了拱手:

“只道是和宝二爷有关,老太太那边催的紧,三爷快去吧。”

“知道了。”

贾环颔首间,眼中透着一丝寒光。

如若是赵姨娘的事发了,尚且人幼言微的贾环此时真当是没什么办法。就算不是赵姨娘的事,也可知是祸非福。在荣府里,史老太君是说一不二的尊贵身份。贾环同贾宝玉皆是她膝下的幼孙。只是贾母独独爱她那个口衔宝玉而生的祥润。

平时一概,是想不起来府上还有贾环这么个人的。

贾环每日晨昏定省大多都见不着史老太君,心情好了,才能见上一面,容贾环进去磕个头。又如何会平白召他去回话,难不成是想孙子了,找他聊聊闲话?

行近荣庆堂。

贾环心知是福是祸,终归是躲不过去的。捋了捋衣袍,便打起了帘子进去。刚一进抱厦,院中诸多目光皆横扫而至,注视贾环。

贾母搂着贾宝玉坐在正面榻上。堂中两边各有三张椅子。王夫人居左边第一张位,邢夫人居右边第一张位;其后依次是黛玉居左边第二张位;迎春探春居右边二三位;只空出个黛玉后的位置,尚没人坐。李纨、王熙凤侍立于贾母身边。

贾环上前几步,跪下磕头。

“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似不曾看见贾环,也不说让起身,只搂着宝玉伸手去喂他“好宝玉。再吃块杏仁糕。”

宝玉脸上带着几分羞赧,不吃贾母伸手送的点心。只把头埋在贾母的怀中。

堂中一片肃静,无人敢发出声响。贾环跪着,伏地埋首,不曾抬头。

迎春看向贾环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谁曾想宝玉昨个儿回去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事又和贾环有什么关系呢。唉

迎春心里颇不是滋味。同样是孙子,就因为宝玉心情不好了,就叫贾环巴巴赶过来跪着。相比宝玉,这个环兄弟不知好上多少。

生的一般好相貌,又颇为持节守礼。平日里,对待姊妹兄弟也都是尊重敬爱。迎春心里待贾环这个兄弟更多几分偏爱。

不知老祖宗会如何敲打环兄弟呢。

王夫人眼里满是厌恶。他怎么敢!这个孽畜。心里更是恨的咬牙。只当他是个什么阿物儿,也敢平白招惹他的宝玉。

贾母见宝玉不愿吃,便将手中的糕点放下,又施施然拿手巾徐徐擦净了手。抬目看向贾环。

“说说吧,你是怎么惹你哥哥生气的。”

贾环跪在堂下,四肢发僵。微微抬起了头,恭声道:

“老祖宗,孙儿不敢。”

贾母伸手重重的拍了下榻边的桌子。

只吓得迎春、探春、黛玉心里怦怦直跳。

“你不敢,你做的时候倒是敢的很啊。

昨个你二嫂领着你到你姊妹那玩,嘱咐你不要惹是生非。你倒好,偏闹着要玉儿教你读书。你读的什么书,偏生要玉儿来教你?宝玉要教你读书你还嫌弃。

怎么着,宝玉教你读书委屈你了?”

贾环刚要回话

“老祖宗,孙儿不曾”

心里骤然回过味来,抬头看向探春。只见探春坐于座上,面上又羞又气,偷偷抽泣又不敢发出声音。

探春彼时心里只道老祖宗太偏心。只是因为宝玉不高兴了,就闹的府上鸡犬不宁。把她喊过来听这些糟践人的话就罢了,还要叫他的胞弟过来跪着,不定要吃些什么责罚。

探春于荣府境遇地位,相比贾环可能还要差些。贾环毕竟是男儿,吃了贾母的骂也不碍着什么。探春一个女儿家,贾政也不曾有所关爱,哪里敢发声担下这档子事。

宝玉伸手拉着贾母的胳膊

“老祖宗,贾环并不曾呢”

贾政且刚从外边处理完公务,堪堪走到外书房。就见贾代儒自西边过来。

急急上前两步问候:

“族叔近来可好。”

贾代儒仿佛心情甚好,笑着摆摆手

“好好。

存周啊,你家可是出了个读书种子啊。”

贾政面带异色,自知宝玉哪里读了什么正经书。做几首歪诗那个孽畜倒是在行,说读书,他是不信的

“族叔抬举他了,宝玉顽劣,还望族叔严加管教,”

贾代儒摆摆手

“非也,

宝玉虽也是好的,但你家那个小的才是更为出彩。”

贾政一听,面上更奇,摇摇头。

“族叔莫要调笑侄儿。

环儿,他才六岁。”

贾代儒忽的停步,

正色对贾政道:

“存周啊,你家小儿这两月读书,颇有进益。前些日子他尚且连执笔都不稳,我只叫他吃了好些板子。打他他不哭不闹,我只当他是不知羞耻,后见他日日最末离去,我多予他的功课也都妥帖完成。

如今读书进展飞速,非学下非常之勤奋不可能有。

由小见大,你家小儿有向学之心啊。”

贾政心中震惊,自家这个小儿子平日里话少沉默,说他有几分乖巧贾政还能接受,贾代儒何以如此厚爱贾环。难道真的是有几分读书的天分。

贾代儒见贾政此刻面上还是茫然,心中颇为失望。上前两步拉着贾政的手。

“存周!

汝家贾环!可为良驹!

汝不要疏忽了培养啊!”

贾政被贾代儒一番话说的昏昏荡荡的。脚下不停,三步两步走到荣庆堂。进了里屋就见贾母搂着宝玉坐在堂前榻上。

贾环跪在堂下,家里的女儿内眷都到齐了。

上前两步行礼道

“给母亲请安。”

又看着王夫人问道

“这是怎么了?”

贾母没甚好气的道

“你问问你那个好儿子,平白的偏闹着要他林姐姐教他读书,惹的他哥哥米水不进。”

贾母不敢同贾政说,宝玉早上又大发了一通脾气摔了玉。叫贾政知道了,又要骂他的宝玉。

贾政自觉事情并非如贾母说的那般,只当是宝玉又搞什么幺蛾子,怒目望向宝玉。

“孽畜,快说,怎么回事。”

唬的宝玉脸上发白,嗫嗫诺诺不敢说话。贾母一见贾政又骂宝玉,不依

“与宝玉又什么相干,是那个孽畜惹的宝玉难过伤心,平白的何苦又来冤枉宝玉。”

贾政见贾母面上带怒,只好面上强露出笑道:“母亲,也不可对宝玉太过宠溺了。”

贾母不依不饶,面含寒光。

“你父亲来了,你如实把事情给我说来。如有隐瞒,不光我不依你。你老子也饶不了你。”

堂中内眷丫鬟皆目光所致,看着堂下那个跪着的身影,一阵沉默。

贾环扯了扯衣袖,长舒一口气,叩首道:

“是我说的,孙儿知错了。”

“是我说的!”

探春面色泛白,两眼通红。听了贾环应下,只当是再也忍不了,泪眼朦胧。

“与环儿无关。是我说林妹妹读书读的好,叫她平日多教教环儿读书写字。不想竟叫宝玉不痛快了,是我的过错。”

虽然惊讶探春激动的说了这番话,但话说到这里,堂中众人总归是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迎春黛玉用几分陌生的眼神看着宝玉,只看得宝玉满脸通红。

宝玉此时终于插上话了

“老祖宗,环弟不曾说过那些话呢。是我昨日回去,自觉惹了林妹妹生气,自己埋怨自己。早上又气自己昨日说话太荒唐,所以才发了通脾气。我刚才要说老祖宗不让我说。老祖宗这般,叫姊妹们怎么看我嘛。”

贾母心中有几分郁闷,哄着宝玉道:

“不碍事,不碍事。你姐姐妹妹们,不会误会你的。是老祖宗没搞明白,都是老祖宗的不是。”

又厉声对贾环道:

“平日里,宝玉同他们姊妹说话顽笑,也没见着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一进了姊妹里面,就平白的闹出这么多事儿。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的。往后,老实在你的院里待着。少在宅子里跑。平白的惹人厌。你要读书,就自读你的书去。我这里也不用你来。去吧”

贾环俯首长长的磕了个头。

“是,老祖宗。”

贾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了眼贾母,转身走出堂外,旁人眼里,背影颇有几分落寞。

黛玉望着贾环走出抱厦的背影,情难自禁,咬着嘴唇儿,泪珠儿顺着眼角一溜儿、一溜儿的滑落。

心中只道:

宝玉真真是个宝天王,贾母也真真是凉薄,同样是孙儿,只因为一个是嫡出的,一个是庶出的;就如此区别对待。

即便后面说明白了,同贾环无关,却还是叫他不要在宝玉面前往来。念及自己,贾环尚且是亲孙都如此,自己一个母亲病逝,不得不来外祖母家借居的外孙女,又值当什么呢。

心中更悲。

第八章 知止而后有定

贾环出了荣庆堂,当面就是荣禧堂,几步走入荣禧堂五间正房后的甬道。旁人看来是贾环在贾母面前颇不受待见,往后连在贾母屋里磕头请安都不能,贾环却对免去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很是舒心,他自没跟宝玉抢这份家业的心思。并非他看不上荣府这份家业,只是前世辛苦半生是因为责任。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事便是让生养自己的父母能有个幸福的晚年。日后待他出了府,府上自然是要花上一笔银子,不会让赵姨娘没有了着落。

勾心斗角非他所愿,人生毕竟苦短,前生为了家人的生活只能去争去拼,今生只想粗茶一碗,诗书为伴,过些平淡日子。与世无争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很纯粹。贾母今日的敲打颇有些无聊。

走了约莫有一箭之地,方走到了东院。东边院子不小,所有宅院皆是坐北朝南。王夫人的院子并背面东廊的三间小正房、正室东边三间耳房占去了大半位置,东边并排自北向南依次才是东小院、赵姨娘的小院、周姨娘的小院。

通篇红楼皆悲剧并非只是说说,贾环前世看红楼的时候,头二三年看红楼多是唏嘘宝黛爱情,后来五六年看来却都是些无人问津的人物,只因从这些小人物总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前世读红楼时,多数人看赵姨娘满目都是愚蠢荒诞。贾环看时却多几分感叹。

说到赵姨娘,总要先提提周姨娘。贾政娶的除了正室王夫人外,共有小妾周姨娘赵姨娘两人。周姨娘年纪当是不小了,年轻时想来是同袭人一般的人物,为贾政屋里的丫鬟。懂事且听话自然得了长辈的认可,令贾政收进了屋里。丫鬟出身的周姨娘人生的最终目标便是姨娘,自然安稳度日没有什么不满。王夫人对周姨娘这样的也非常满意,不惹事,还听话,放在房里自可彰显自己的贤良。周姨娘就好像是荣府里的透明人,平日没事的时候自然勤勤恳恳的侍奉在王夫人跟前,府上人彰显富贵时安静的做人肉背景板。

赵姨娘的出现却打破了周姨娘的三观,这世间如何会有赵姨娘这般的人物,赵姨娘自是粗俗不堪,偏偏又能入了贾政的眼,可见其自然是美的,贾政亲自开口将其收入房中,王夫人也是无可奈何。

年轻时的赵姨娘自是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的,贾政颇为娇惯她,所以院子里总能听见赵姨娘的声音,说笑哭闹,王夫人眼里是厌恶,贾政的眼里却是欣赏她的美且直。

贾政尝说,赵姨娘还小,不要管紧了她。可见贾政对赵姨娘的偏爱。探春曾如此对赵姨娘说过,你看看人家周姨娘,怎么不寻别人的是非,也不见别人欺负她,劝赵姨娘安分些。周姨娘苦笑,她哪里还会有什么是非,别人欺负了也只是默不吭声,谁还会知道,她也会哀伤叹息。

周姨娘有时总会暗自感叹,也许自己真的是错了,不然也不至于过的不如丫鬟体面。周姨娘也许是接受现实的安排,默默自苦的那一类人,赵姨娘则不同,赵姨娘是愚蠢愚昧的反抗者,却失败的一败涂地。赵姨娘夜里曾无数次的问自己:

“王夫人每月有二十两的月钱,连鸳鸯、袭人这些丫鬟都有一两的月钱,而自己只有二两,凭什么,王熙凤骂我,就连宝玉的丫鬟芳官都敢和她上手打架,凭什么。”所以赵姨娘反抗了,马道婆来赵姨娘的小院后,赵姨娘曾如此说过“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赵姨娘失败了,后四十回里,贾府颓败,贾母故去,赵姨娘的奋斗目标自然化作泡影,最终疯傻而死,死状凄惨。

贾环走了一刻方至院中,院里依旧无人在,自顾净了手,又寻来熏香于香炉中点上,正坐于榻上。铺纸,研磨,提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读书人读四书其顺序应当是先读大学,次读中庸,再读论语,最末读孟子。《大学》通篇有十一章,共计三千一十字。贾环此时所读《大学》,并非是《小戴礼记》中的《大学》,而是朱熹所编撰的《大学章句集注》。说到朱熹,朱熹是程颢、程颐的三传弟子李侗的学生。朱熹穷极一生,给四书分别作了注解,给《大学》区分了经传并重新编排了章节,还将四书作为一部套书刊行,“四书”之名由此始定。明清统治者注重理学,是以《四书章句集注》成为了官定的必读注本和科举考试的依据。

贾环正万分投入,心无旁骛,忽觉身后有些动静,转身一看,只见贾政不知何时来的,立于身后伸手拿起了贾环岸上平日所抄写的一沓三百千。正要起身行礼,却被贾政探手按下。

“不必多礼,你自读你的,我且看看。”

贾环方收回目光,自顾写着自己的《大学》。贾政翻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沓书稿,初看时字迹尚且透漏几分稚嫩,愈往后看,字迹愈发公正,不由面上带笑。

“环儿,现如今在学里读到了哪儿?”

贾环不曾抬头,手上不停。今日始读大学。”

贾政捋了捋胡须,“可读懂了,知晓其大意否。”

贾环将将写完最后一遍,搁下了笔,有些疑惑的望着贾政,犹豫了片刻道。“只知晓些许,存疑处颇多。”

贾政爽朗一笑,“环儿不用怕,有疑惑是对的,证明你用心去读了,哪里不懂说来我听听。”

贾环正色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孩儿常常思考‘静而后能安’中的‘安’是如何境界而不得,无法切身感受到这种境界,所以无法理解。”

贾政被贾环一番话问乐了,敲了敲贾环的脑袋,叫贾环不得其解。“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是说志向坚定才能内心镇定,内心镇定才能心安理得。你一个总角小童就要追求静而后能安,叫天底下那些大儒如何自处。”贾环自知闹了笑话,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

贾政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笔稿,声音略显严肃又带有几分紧张地问道“环儿,你能问出这些问题,足以证明你是读懂了,读进去了的。你读了这章《大学》,可曾领悟些什么。”

贾环顿了顿,回道:“《大学》这章教诲,我辈读书人要有三纲八目的追求,内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外修齐家、治国、平天下。境界不足时以修身并内修‘独善其身’,等到境界足够的时候以修身并外修‘兼善天下’”

贾政一把将贾环搂入怀中,面上老泪纵横。

“族叔诚不欺吾,族叔诚不欺吾啊!”

第九章 如玉

西街为王公贵族之家聚集之地,除却贾家一门双国公两国公府所在,又有大小一应勋贵重臣落户于此。各门各户引有外戚奴仆上万人,又复有其他艳羡西街繁华的小商小贩来此挑担叫卖,是故西街人口茂盛,颇为热闹。

“三爷,我去切二两桂花糕给您尝尝。”

赵国基打马当街,勒住了马缰,面上带着几丝快意。只当贾环这些日来与这个娘舅打趣说笑又颇为尊重,以往许是赵国基小心侍奉这位府上的三爷不敢怠慢,如今却是真心怜爱稀罕自己这个外甥。

贾环不忍月钱不多的赵国基破费,争执几番赵国基还是拗不过贾环,只花了几文钱买了根糖葫芦。

过往学中其他子弟巳时便早早离了学去,贾环平日因太爷多布置了些功课,多是午时才归家。今日贾代儒却给贾环留了堂。贾代儒今日让贾瑞领贾环于书房,令贾环一一将三百千或是背诵,或是笔默,间或又问上几句注释。许是贾瑞早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贾代儒对贾环要求还要多上几分严格。贾环明白这是贾代儒在为他开小灶,只是心中略微有些疑惑。

待赵国基将贾环接回荣府已经到了未时,贾环刚进了院子,就见屋里迎出来一个丫鬟。

“三爷,我们姑娘等候多时了。”

贾环认出是探春的丫鬟侍书,只点点头,不曾多说。

步入屋内,见着了坐着同小吉祥说话的探春。屋内尚无他人,赵姨娘自是在王夫人堂里立规矩还未回来,小鹊也有事去忙,唯独小吉祥是在外边疯累了,才回了赵姨娘的小院歇息。

“环儿。”

探春面上带笑,站起身来,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眉眼间依稀还能见到些泪痕。

“姐姐来了。”

贾环于榻上放下书袋,一面同探春说道。

只是问候之后,却忽然陷入无声,只待小吉祥给贾环泡了盏菊花茶来,探春迟疑半天才复又开口。

“环儿,如今在学里可还好。”

贾环掌着手里的茶盏,嘬饮一口。

“环儿,开蒙可”

贾环忽的放下手中杯子,温声道。

“姐姐,我不曾往心里去呢。”

探春面上一黯,潸然泪下。

“又何苦要这般糟践人,真真是偏心”

贾环只得连声安慰:

“我知道,不碍事的,姐姐不可妄言,叫人听去了又不好。”

探春任是抽噎,只是好歹不再说了。却听见外边些许动静。

迎春打帘而入,后边跟着宝玉、黛玉。

“环儿,我带你宝二哥林姐姐来看看你。”

迎春探了眼屋里,转头对宝玉笑道:“我说在这处吧,你还不信。”

贾环忙迎了上去,一面叫小吉祥去泡茶,一面引三人落座。探春早已收拾好面容,面色如常。

迎春笑道:“你宝二哥想来给你陪个不是,却又拉不下脸来,非要拉着我,又偏说你林姐姐来府上多日还没来你这院拜访过,又裹同了你林姐姐一并来。”

宝玉羞的红了耳根,只得低声哀求道:“二姐姐,别说了,别说了。”转头对贾环道:“老三,我昨日回去,自觉说话太过荒唐,才发了一通脾气,生气埋怨也都是对自己,未曾想老祖宗却听信了谗言,只把过错都扣到你身上,我同老祖宗解释,她也不听我说。”

宝玉抬眼看了眼贾环毫无波澜的眸子,颇有几分委屈的道:“老祖宗说的也是一时气话,过些日子想必就忘了,你毕竟也是老祖宗的孙儿,不会真不让你去荣庆堂请安的。”

迎春嘲笑道:“宝兄弟,你也有小意赔笑的时候啊。”

宝玉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这不是连累了老三嘛,心里哪里过意的去。”

贾环一直端详着面上发苦的宝玉,不曾看出些端倪,心里不免有些笑自己太过多疑,到底还是些孩子,哪里会有什么心机。

“无妨的,我对这些不是很在意。”

院子外忽然听见一声呼喊,“环三爷在吗?”

侍书打了帘子进来,“三爷,老爷遣人来请。”贾环出门见着了一年轻小厮。那小厮只是笑道:“三爷,老爷说三爷下学了便自去梦坡斋,老爷尚且还要忙一会,三爷可自看看书房里的书。”说完便离去了。

探春面含忧色:“环儿,老爷可曾说找你为的哪般事?”

贾环轻声道:“不太清楚。”

宝玉却好似心下明了高声道:“老三,你惨了。老爷每次唤我去梦坡斋,都是考教我读书,答得好了姑且没什么,要是答得不好”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打了个寒颤。“要是答得不好,你就惨了。”

贾环对宝玉的话轻轻一笑,拱手道:

“老爷找我有事,我就不多留宝二哥几位姐姐了。”

探春眨了眨大眼睛犹是关切的道:“到老爷那说话记得注意些,不要惹老爷不高兴。”

贾政本想今日仍去贾环那,想起昨日在自己小儿子面前失态不由面上一红,故叫贾环去自己的内书房梦坡斋等候,等自己忙完手头的事,再去指教贾环读书。

贾政自幼酷喜读书,原欲以科举出身,不料代善公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遂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贾政自此便有了个四品工部员外郎官身。

《汉律》尝言:“吏员五日一休沐”,自西汉时期以来,官吏每工作四日,朝廷就会给他们休沐一日,容官员洗澡更衣、修发刮脸。

司马迁《史记百万君传》中有:“官员每五日洗沐归谒亲。”东汉时期的休沐相较西汉更为贴心,官员不仅可以洗澡休息,还可以往家看望老小,夫妻团聚。

王聘三《古今事务考》则有:“永徽三年以天下无虞,百司务简,每至旬假许不视事,以宽百僚休沐。”唐朝官员每工作十天才能休息一天,也就是上旬、中旬、下旬各一天。这三天休息时间被称为“浣”。

宋朝《文昌杂录》中:“元日、寒食、冬至各放假七天;天庆节、上元节、天圣节、夏至、立春、人日、中和节、清明、七夕、末伏等也都放假。”你还得再算上三十六天的旬休,一年放假一百多天。(宋朝当官真好)不仅如此,宋朝还有很多人性化的假期。父母居三千里外,每三年朝廷会给放三十天的定省假(不算路上花的时间,真人性化。);五百里外,每五年朝廷给十五天的假。儿子行冠礼朝廷放假两天,儿女结婚给九天的假。父母离世,解官戴孝三年等等

元朝休沐少的可怜就不说了。

等到了贾政为官时,休沐就每年春节(辛苦一年过过节)、冬至(天实在是太冷)、皇帝过生日(皇帝心情好大伙儿一起乐乐)各自三天。再加上一些其它节日每年能有个一个多月的假。

每日早上卯正点卯,朝廷关注点卯却不规定官员什么时候下班,多数官员到了正午便算是下班了,只有一些小官小吏要到酉时天黑才能回家。当然如果上边交代的事情你没做好,你和你上司就要一起倒霉。

贾政今日公务不多,归途之中颇有几分轻快。回了外书房休息了片刻,才往梦坡斋去。

轻步入了梦坡斋,伫步望去,面上更是舒缓,几分宽慰,几分惆怅。

少年如玉,执笔挥墨,万物皆静。

第十章 梦坡斋

贾环送走了迎春探春、宝玉黛玉,便离了赵姨娘的小院,往梦坡斋去。

梦坡斋实则离东院只有半刻路,周姨娘的小院东边隔着一条车马道便是梦坡斋同体仁沐德院。。只是荣府建筑结构复杂,东院也不曾开辟通往这边的狭道,贾环只能从正房那边绕出,从大道往梦坡斋去。

梦坡斋是贾政平日里歇息最多的地方。正午贾政忙了半日颇有些劳累,通常便会在梦坡斋小憩上半个时辰;旁的来了访客或是亲戚,自有清客来梦坡斋通报,贾政方酌情决定是否前往外书房见上一见。

贾环进了梦坡斋,贾政尚未回来,只好信步在宅子里逛逛。

梦坡斋实则不大,大抵有荣禧堂一半占地。宅门左右各自种了一小簇颇为喜人的玉竹,取挡灾化煞之意。虽然梦坡斋正对的并没有河流或是造型尖锐的建筑物,但多少是取个吉瑞。围墙壁上大体通白,间或有叠瓦镂空窗并文雅砖雕,围墙上方则内外各码着花纹滴水瓦。

贾环终日与书为伴,平日路过荣禧堂、荣庆堂、亦或是东院王夫人的内宅不曾留意,此时因闲情偶一端详,心下不得不感叹。“仅是贾政一书房,这围墙便如此精细美伦,可见荣府之富贵得势。日日生长于如此地方,只当是世间的富贵都受用过了。”

围墙之外即可见宅子的厚重气势,入了正门则又是另一番风情。

院子左右环绕栽植了些瑰丽花草,环绕的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小路,直通屋门。贾环定睛辨别,最惹人瞩目的便是一株绰约多姿白玉兰了,白玉兰又叫做木兰,得自玉兰花变种,颇为稀有名贵。明代文征明曾称赞道:“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

白玉兰虽是名贵异常,但贾政实则不喜豪奢,最符合贾政心意的还属那团交簇相拥的玉果南天竹同寒梅。

“知访寒梅过野塘。”腊月梅花凌雪盛放当属是朔朔寒冬里最为动人的景色了。南天竹则是清新典雅的代言词,南天竹并非竹子,实则是小灌木。每逢冬季,灌木便由绿转红,让人称奇。

布置院子的老仆将南天竹并寒梅栽植于一处,则是有意而为之。等到了冬日,红果、黄花、绿叶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南方多雨,故窗前又栽种了几株芭蕉,雨天倚窗听雨,或煮上一碗香茗,或拿上一卷藏书,自是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候了。

说是书房,那也只是相较于荣府而言,放在外面普通富商家,如何也算是一处正院了。贾政本就是最为纯正的读书人,书架上自然收藏多有珍本古籍,贾环只取了一本《四书章句注解》便落座于贾政的书岸前,或写或默读。书房实在算的上是一处隐私之处了,不便多看,也不好多走动。

贾环自顾看书写字,投入且诚挚;连小厮进来挑香点于香炉、恭敬奉送上一盏香茗,出入多次都未曾发觉。静静写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搁下笔,伸了伸懒腰打算休息片刻,才发觉贾政不知何时来了。忙起身行礼:“老爷。”

贾政笑着伸手虚扶:“环儿不必多礼。”

贾政且将将落座,便有小厮呈上了茶来。贾政却把那小厮拦下,“去给环儿再斟些热的来。”父子两人对坐,贾政笑了笑,拿起岸上贾环方才抄写的《大学》翻看。“环儿就不好奇为父缘何叫你来。”

贾环平视贾政,声音清清淡淡道:“孩儿并未多想,只是父亲叫来,便来了。父亲如若有事要吩咐,自然便会说了。”

贾政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个小小君子,不由回想旧年陈事。那年珠儿初来梦坡斋,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贾政年幼时敏而好学,家中祖、父皆最为所喜。贾珠十四岁进学,贾政总说,珠儿如吾年幼时。如何贾珠二十娶妻生子,忽的就一病撒手而去。贾政心中何其悲也,老天何其不公,缘何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贾政念及此只眼中含热,悲戚哀哉。

贾政终还是收敛了面上颜色,看了眼自己这个年纪尚幼的小儿子,强笑道:

“环儿现在学里如何?”

贾环面上仍是那副古井无澜的神色,只笑道:

“孩儿字写的着实粗鄙,惹的太爷生气,很是打了孩儿些板子。”

贾政只从书岸上抽出一沓纸:“汝年纪尚幼,写的差些无妨,但古人常言道字如其人,你自然也是要练得。这有一帖《九成宫醴泉铭》,你现去摹来我看,我就在一旁。”说罢便自去寻了本书,倚在窗前翻阅。

贾环撇了撇嘴,不再多想,只摊开那帖字来。“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宫,此则隋之仁寿宫也。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蔽亏日月。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侈,以人从欲,良足深尤。至于炎景流金,无郁蒸之气,微风徐动,有凄清之凉,信安体之佳所,诚养神之胜地,汉之甘泉不能尚也。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逮乎立年”

贾环前世记忆只记得些“横平竖直,一笔不能断,一笔之后不能涂描。”只好对着字帖的样子去临摹。硬着头皮足足摹了半个时辰,才取了给贾政指点。

贾政皱着眉头端详了许久,幽幽叹了口气道:“环儿啊,汝之书法任重而道远啊。书法一道,在乎形神。形上而自有神韵。”

贾环低声回道。

“孩儿惭愧。”

贾政笑了笑:

“也不至于,已经很不错了。日后环儿你下了学便到这梦坡斋来,每日来摹上两帖,自会有所长进,学业上有何疑惑的,也都带着来。”

第十一章 宝玉之优 王氏之忧(上)

梦坡斋,窗外下了好大好久一番烟雨。

贾环早已练完了贾政布下的大字,倚在窗前,凭栏听雨。

梦坡斋当属是读书人最为爱惜的书房,烟雨朦胧又是贾环的心头最爱。

不得不说,贾环平日确实是有些生人勿近、面目清冷。只当此地此景,连贾环也无可奈何的舒展了眉头,嘴角含笑,心神荡漾。

因奉贾政之命,贾环这四五日来日日都在梦坡斋临摹读写,贾政则每日检阅查看,引有不足之处,或是言语指点,或是手带笔传。

贾政育有三子两女,贾珠元春自有去处便也不谈,宝玉天资聪颖,早已在读书一道上畅通无阻;自己这个小儿子也是老成持重、资质上等。贾政对于教育子女,心中颇为自得。

世人常言,宝玉是不学无术的膏粱公子,《红楼梦》第三回有《西江月》两首批贾宝玉,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环自来此之后,愈发对这点不认同。资质品格上确实格外不足,但不学无术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荒谬之言。

不论是府内亦或是府外,他人眼中读书贾环自然是不能和宝玉相提并论的。即便是贾政,在与宾客介绍自家子弟时,也当是引宝玉出来拜见,不会提贾环。并非是贾环年纪太小,读书时日不多,而是宝玉读书确实读的好。

细看红楼梦之后,留心观察便会发现,宝玉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才学。

与黛玉初次见面聊天,宝玉就小露才情。宝玉问黛玉表字,黛玉说自己无字,宝玉便随口取“颦颦”二字与她。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打趣他:“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贾环看《古今人物通考》这书名越看越像是杜撰来的。

但即便是宝玉杜撰,书名也很雅致。何况“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确是《说文》释意。而“颦颦”用于黛玉,既贴切可爱又亲昵唯美,日后大家也常以“颦丫头”昵称黛玉。

书中又有“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元春十几岁便作为女史选入宫中,二十出头加封贤德妃,宫廷采选规格严苛,后宫更是倾轧混乱。能在那种地方安下身来,还加封为妃,可见元春的智慧与城府。有她为宝玉指点调教,自然打下了宝玉入学的基础。

“如今打算打算,肚中现在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是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子》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湛,还可赛责。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一段则是贾政要考教宝玉学问,宝玉心中惶恐所想。《学》便是指的《大学》,《庸》则是说的《中庸》,《二论》是指《论语》,再加上后面所说的《孟子》,便是贾环近日所读的朱子所编撰的《四书章句集注》。古人读书,自然是要背下的。宝玉说只能背《大学》《中庸》《论语》加上半本《孟子》,可见宝玉之前是将这《四书》从头到尾带注背下来过的。

贾环此时正读《四书》,连带注释足足有二十七万余字,宝玉既可背的,哪里还谈得上是不学无术。

盖因大家贵族子弟,长辈淳淳教诲,要读书明志,学而优则仕,济世治国。寒门学子能学熟《四书》可以说是不错,宝玉读了《四书》则只能说是平平了。是以后人皆随着曹公的自认为学问平平而‘平平’

宝玉于西席教了一年《四书》,自然无需贾政费心,又经由代儒太爷的提点,才叫贾政将教诲后辈的心思放到了贾环的身上。

只是贾环不知,为何贾政忽然如此看重他,把他带在身边,日日循循教诲。

府里有的人也不知

雨打芭蕉,窸窸窣窣。

倚窗而坐一小郎,抚卷听雨。

第十二章 宝玉之优 王氏之忧(中)

荣府赵姨娘院,白衣少年微微甩着将将洗过的毛笔。又嫌朝阳刺眼,抬手以袖遮目。

自上次贾母荣庆堂问责,已是过了三四日。贾环愈发在府上低调行事,府上的贵人们似乎也忘记了贾环前些日子惹出的热闹,仍然每日自顾高乐。贾环自然乐的做这个透明人。

只是此时,贾环看着院外来的那个可亲面庞,面上颇有几分无奈,却又生不出反感。

一抹婀娜的身形自院外走来,正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天生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气派,面上柔柔带笑。

“环弟,来我院里吃些桂花糕。”

自贾母明确表达了不待见贾环以来,赵姨娘的小院就很少有人来往,上到荣府媳妇小姐,下至管事丫鬟,都对贾环母子避之不及。连累的赵姨娘在府上也行事颇有不便。

独独自己的这个二姐姐时常来找贾环,领着贾环在自己的院里玩耍聊天,颇为疼爱。

贾环由着迎春牵着自己的小手,在府里走动。迎春问些什么,说些什么,俱是浅笑点头,一一应答。

迎春心中多是带有几分对贾环的同情,这么小的幼弟,如今丢失了老祖宗的宠爱,日后自然是不会好过。是以多倾注了几分怜爱。

此时正当金秋时节,今日中秋团圆。

正当中秋,贾政自然休沐在家,正从梦坡斋往荣庆堂去,却见着一大一小两个小人儿牵手迎面而来。

“给老爷请安。”

大的钟灵秀美,小的则颇有儒生风范。

贾政面上带笑:

“今儿过中秋节,老太太请了了戏班子、打十番。你们两下午可去同他们高乐一番。”

迎春忙笑道:“老爷平日辛苦,今日可要与我们团聚一番。”

贾环则是面露难色。

贾政含笑臻首间见了贾环面上颜色,心下疑惑。

“怎么,环儿,可有什么问题?”

贾环躬身道:“老爷忘了,老太太叫我少在她跟前来往。”

贾政闻言面上一愣。“是了,老太太”摇摇头又重新温声笑道:“无妨,你自与你二姐姐去便是。如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叫的。今日中秋,一家人总归是要团团圆圆的。”

说罢,便匆匆离去。

迎春牵着贾环到了她的小院,便遣人盛了桂花糕来。

“环儿,快吃。”

迎春只手捧着脸,笑颜如嫣,卷指把玩着肩上一段青丝,目光灼灼的望着贾环。

贾环只得老老实实的拿起块桂花糕慢慢咬着。

一面听着迎春轻言软语的咨问长短,一面冷眼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二姐姐。

“环弟,昨个可又挨了夫子的板子。”

“环弟,桂花糕可好吃。”

“环弟”

贾环只是自顾吃着手上的点心,以笑代答。

“姐姐为何不去同他们一起高乐高乐。”

迎春面上一木,眼神微恙。

贾环咳嗽两声,淡声道

“今日中秋,老爷说下午有唱戏的来,但想来宝二哥,林姐姐此时已经在同老祖宗说笑顽乐了,姐姐为何不一同去。”

迎春柳眉微蹙,视线向远方延伸,嘴角也是微微收起。

“左右不是什么相干的人物,去与不去又有谁会理会。”

门外噔噔噔跑进来一个丫鬟,这个丫鬟贾环是认得的,她是迎春最为倚重的副小姐,司棋。

“慢些跑,小心摔着了。”迎春忙伸手扶一把,略带责备道。

“小姐,老太太遣人来唤,说要请了戏班子来,叫府上的少爷小姐都去点戏。”司棋面上带着欢喜,显然是对看戏很有兴趣。

贾环起身抚了抚几面。

“二姐姐,我们且先去老祖宗那边吧,去晚了终究有些失礼。”

迎春却只是沉默,远眺看绿。

荣庆堂,贾母高坐于堂上的软榻,眉眼含笑,俨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宝玉靠在贾母的怀里打滚撒娇,堂下婆子丫鬟凑在贾母身前说些讨巧吉祥的话,哄得贾母分外欢欣。夫人姑娘们也笑着看宝玉讨巧卖乖不觉他一个男儿作这小儿女态有什么不妥。宝玉向来是好的,从不仗着老太太宠她、地位非凡而去欺压旁的。对待姊妹们也颇为关爱忍让,有好的最先想着的都是他的这些姐姐妹妹,就连黛玉,也因宝玉这些日来的好吃好玩的都紧着她让着她,放下了心里的成见。

宝玉站起身,许是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儿,只惹的贾母笑的眯眯眼,姑娘们捂着嘴吃吃的笑。大家都觉着宝玉知道疼人,是极好的。

此时堂中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迎春同贾环上前两步,给贾母请安。

贾母笑道:“二丫头怎么才来,再晚来一步我准备的大红封就要被你宝兄弟和妹妹们抢光了。”说罢堂中众人笑的前仰后翻。

宝玉跳起来不依道,“我抢来还不是怕二姐姐来的晚了,给二姐姐留着的。”

王熙凤咯咯笑着:“可不是呢,老祖宗,我才从您手上接了两个红封,宝兄弟就跳起来把剩下的一把拢入怀中。想来就是怕姊妹们抢完了,提前先给二妹妹收着的,宝玉最是体贴姊妹的了。”

堂中人见王熙凤说的有趣,都笑的肚子疼,黛玉更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宝玉被姊妹们笑的羞红了脸,低声哀求道:“凤姐姐,可别打趣我了。”

迎春浅笑着道“谢谢老祖宗的红封,也谢谢宝兄弟替我保住了这红封。”堂下莺莺燕燕,一阵欢声笑语,气氛热闹。

格格不入的,是站在堂下行礼的贾环。无人应他,甚至无人看他。只有些许丫鬟婆子瞥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眼中全是鄙夷。

一直到贾母的眉头皱的快成山峰了,堂中众人才肃静了下来,寻找有什么不对。将目光投向堂下那个行礼的身影,方才恍然大悟。

在贾母、王夫人之流眼中,这贾环属实是不知分寸。既然老太太发话了,叫他少在面前走动。他若是识趣,自然就不会来这碍人眼。回去叫他那个姨娘去后边厨里给他多弄些吃食,安安分分的在自个院子里过中秋,不是好得很。

贾环此时也很头大,他哪里又想到这儿来。只是如果中秋都不能给老太太磕个头请个安,他和赵姨娘在这荣府中恐怕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贾母皱着眉撇了半天嘴,终究是没说什么,今日毕竟是中秋节,大家脸上都要好看。大户人家,总归是讲究个体面。

迎春伸手悄悄拉了下贾环,贾环才如释重负的同迎春一起站到了贾家的后辈堆里。

第十三章 宝玉之优 王氏之忧(下)

荣府一座恢弘大气的院子,屋内传来一阵阵银铃笑声,气氛颇为热闹。许是和儿孙们说笑耗费了些心神。贾母面带些倦色,慵懒的倚着榻上的锦靠,半睁目看着宝玉同姊妹们说笑。此时堂中诸芳,迎春,探春,林黛玉,王熙凤。或坐或立,仪态万千,有的掌盏吃茶;有的吃些瓜果糕点;有的攥着锦帕,掩嘴吃吃笑着。梅兰菊竹,各有一番风情,俨然一副女儿国的景象。。

万花丛中一抹绿。宝玉在姊妹间说笑徘徊,好不快意。

日前贾母说了。这些日子宝玉在学中读书进益,颇为清苦。今日过节,要叫宝玉好好高乐一番,谁也不可拘着他。故此姊妹们今日都格外顺着他,让着他。当然宝玉素来是好的,姊妹们也不觉这般有何不妥。

贾环一人坐在角落吃茶,面色平淡,不言不语,听着宝玉同姊妹们聊天。

李纨素手轻攥着一方绢帕,轻声笑道:“宝叔叔读书向来勤勉,日后兰儿入了学,还要烦请宝叔叔多多教诲。”

宝玉面上流露几分不耐。

王夫人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笑意:“我向来拘着他,不让他太过苦读,怕耗干了身子。”

王熙凤高声娇笑几声:“宝兄弟自是不需苦读的,我前几日还听茗烟说呢,学里太爷常夸宝兄弟最是聪敏。那《四书》里的经义,我看一眼都觉头疼,宝兄弟只需读上一遍就俱是会背了呢。”

王夫人听了凤姐的话,心中颇为受用。她是最觉宝玉聪慧灵动,从别人口中听来心中格外舒坦。宝玉已是面上全是烦闷不愿再多听,只觉今日中秋过节,何苦还要提那些国贼禄鬼之事,实在是败人兴致。

黛玉捂嘴吃吃笑道:“宝哥哥现下读书都如此了得,来年再去国子监苦读两年,必然是能给老太太、夫人考个举人功名回来。”

宝玉心中一惊。呸!谁要去那劳什子国子监。但又想到贾政的严厉,过几年还真有可能把自己送到国子监去过那苦日子,心中不免又是畏惧又是苦闷。一想到国子监里的清苦生活,哪里能同荣国府相比,不由如丧考妣。

宝玉面色蜡黄,两眼发直。从胸前金圈上扯下玉来,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大吼一声,我还要这劳什子作甚。只吓得院里众人皆坐起身。贾母也被唬的,直直坐了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唉,如何使得,可摔不得这玉啊。”

鸳鸯冲上去一把捡起玉来;宝玉还待来抢。鸳鸯忙呼道,“快来人拦住宝二爷。旁边忙上来几个丫鬟婆子,拦住宝玉。”

林黛玉吓得愣在原地,低声抽泣道。“我有什么不好的,你自把我摔了便是。又何苦去摔这玉,这玉又有什么过错?”

宝玉面红耳赤“这玉既是我的,我又如何摔不得?我不要了还不成吗?”又要往前去抢。

迎春忙上前将黛玉护到身后,对宝玉道。“宝兄弟,这玉如何又能摔得呢?摔了你叫老祖宗,夫人又该如何是好?”

宝玉红着眼又跳又拽“都说这玉是祥瑞,我怎么不见得,今儿个我偏要摔了这劳什子不可。”说罢拧着头往前钻,几个丫鬟一时竟没有拦住,只挣的几个丫鬟左右歪在地上撞翻了茶几。

“不好!”贾环神色大变。

迎春同黛玉尚且一脸茫然,等杯子飞到面前,才面露惊惧,傻在原地。

贾环面上一抹惊怒,急急上前拉着迎春同林黛玉,往后躲去。

险之又险的躲开了桌子,桌上的茶盏,直直砸在贾环的胸口。落在地上,摔的七零八落。迎春葱手捧心,面上露出后怕的神情;黛玉的泪顺着白凝如脂的脸,一束束的落下,梨花带雨。

迎春忽然回过神来。忙回身拉着贾环道“环儿有没有事?可曾伤到哪里?”一抬手,只觉一阵刺痛传来,胳膊上一道木梳宽的伤口渗着鲜血。贾环忙拦住迎春的胳膊,伸手从迎春手中接过手帕,按住伤口。“姐姐别动,你的胳膊划了道口子。”

宝玉见迎春受了伤,吓的脸上苍白;又看了眼周遭的一片狼藉,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一想到自此以后,姊妹们会如何看他。顿时心如死灰,瘫坐到地上,双目空洞,口中留延。

王熙凤刚从迎春身上收回目光,吓得眼睛一翻,尖声道:“夫人,宝玉不好了。

王夫人唬了一跳,“宝玉!宝玉怎么了。”移目见了宝玉脸上的颜色,目眦欲裂。“宝玉,宝玉啊,你这是怎么了。”屋内大小婆子丫鬟闻言忙围了上去,东一句,西一句,聒噪喧杂,已是慌了神。倒是贾母还算是经历过风雨的,虽然也唬的不轻,但还是道:“别哭了,快把宝玉扶到榻上来。”

王熙凤忙帮着王夫人把宝玉扶到软榻上。

贾环看了眼黛玉喊道“林姐姐?”黛玉晃了晃神忙接过贾环的手帮迎春按着伤口。贾环上前给贾母磕了个头道,“二姐姐受了伤,烦劳老祖宗遣个人去请郎中来给二姐姐上些伤药吧。”贾母厉目望向迎春,眼中尽是不满与阴沉。

迎春即便是手上受了伤,也不曾落泪,但此时见了贾母面上的不善神色,却如若晴天霹雳。面上凄然,泫然欲泣堂中的婆子丫鬟们,目光注视在堂中一身狼狈的迎春身上。都不由感叹,到底是没娘的,只能平白由人欺负。

贾母低目瞥了眼堂下跪着的贾环,冷冷的道,“谁又让你来了?”

贾环暗自摇头,到这时候,还要在这上面攀咬。直起身子,摸了一把脸上的茶水将目光落在王夫人的身上。“母亲,到底是宝玉弄伤了二姐姐,还是先请人来给二姐姐看看吧。”

堂中陷入一阵无声的哗然,婆子丫鬟们都面含惊疑地望着堂下跪着的那个狼狈的身影,绷紧了身子,不敢发出声响。搂着宝玉六神无主的王夫人,此时也被贾环的话震的回过神来,满面惊愕的看着贾环。

贾母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气的脸上发青。“这个孽畜,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放肆?”

王熙凤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双丹凤三角眼惊疑不定地看着贾环,府上何时有少爷小姐敢这么同贾母说话?就连东边宁府的敬大老爷也不敢这么对贾母不恭敬。他竟装作把贾母的话没听见,直接越过贾母同王夫人问话。真真,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探春此时已经是面无人色,这当是如何是好!环儿,环儿他也太莽撞。黛玉泪痕干在了面上,眼上全是异色,一双烟眸瞪大了看着贾环。

贾环见王夫人许久不回话,只得站起身来幽幽地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王熙凤。王熙凤见贾环看着自己,不由心头一紧,往后退了两步。

“凤姐姐,府上可有伤药,如若有,就赶紧拿出来吧。”

王熙凤下意识地回道:“后边库里许是还有些江南送来的金疮药,你自去寻林之孝便是。”

贾环冲王熙凤笑了笑,又对王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对贾母磕了个头,温声道:“孙儿带二姐姐先去上药了。”顿了顿复又拱了拱手:“今儿个是中秋节,孙儿祝老祖宗益寿延年,笑口常开。”

说罢贾环便伸手搀着迎春,离了花厅去了。黛玉见贾环迎春离去愣了愣,几步追了上去。

贾母已是气的喘不上气来,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屁股瘫坐在软榻上,面上俱是颓唐。王夫人搂着宝玉,眼中含着一丝忧色。

第十四章 清冷

出了花厅,三人步于游廊。贾环搀着迎春在前,黛玉落后两步低头跟着。

迎春此时已不再落泪,面上鹅脂雪肤格外苍白,更惹得哭过的眼睛泛红。一双几分失落的秀眸,噙着满满的担忧看着身边白衣身影,欲言又止。

“环儿”

“我已经叫小吉祥去喊我那娘舅了,想来此时已经赶车到了医馆,大夫片刻就能来了,姐姐不必忧心。”贾环面上挂着轻笑。

“环儿,我不”

此时面前便是迎春的小院,贾环对黛玉招呼道:“林姐姐,劳烦你照看我二姐姐一会,我自去寻林管家讨些伤药来。”说罢便转身离去。

迎春远目那个飘然离去的身影,如筝追线。

贾府儿孙,迎春当属于是地位最差的那一列了。无娘疼,无娘爱。大户人家,无娘的孩子,受了欺负谁又来安慰她呢。邢夫人是贾赦后娶进门的,自然对迎春谈不上什么疼爱;贾赦这个父亲,有还不如没有的好。只因贾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才将迎春接过来养着,至少比在东路院要好上许多。但是迎春哪里又敢同府上正正经经的少爷宝玉过不去。

只是环儿他,今日实在是把老太太得罪狠了。往后环儿在府上又该如何自处,又有谁能护得住他呢。迎春不由悲从中来,又是红了眼眶。

黛玉看着贾环的背影木木发愣。初次见着这环兄弟,只是沉默寡言,自那以后更是在府上听不见他的声响。黛玉聪慧,荣府位高权重的便是贾母、王夫人还加上个深受两人疼爱的宝玉,是以她同宝玉来往最多,玩的最好。迎春探春之类的她自可不必多尊重,就连手握大权的王熙凤她都不必理会。哪里还会将贾环这号人物放在心上。今日却唬的黛玉丢了神,多亏这环兄弟伸出援手。

贾环自去找林之孝去取伤药。贾环倒是没把得罪了贾母这一出当回事。说实话,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贾环母子在荣府的境遇也说不上好。今日之后,许是同赵姨娘在荣府的处境多少会有些影响。但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一直以来,贾母同王夫人以为他图谋荣府家业才不待见他,贾环却一心想去乡下钓鱼种田。处世观念不同罢了。

人有趋利避害之心,自己母子臭名在外,就连自己的胞姐探春都不愿来往,谋求一份别人不指指点点正经小姐的体面。独独自己这个二姐姐心地善良,唯恐贾环长成孤僻的性子,日日领着贾环玩耍,教棋诲画。贾环本性凉薄,对迎春的殷勤关爱其实颇为无奈。但人活在世上,情谊总比大多数的事情是要重要的。今日迎春哪里又有什么过错,但到底还是叫贾母对其生了厌恶不满。贾环许是不畏惧这些,迎春则不同,迎春依附贾母而活,如若连贾母也对其心生厌恶,自己这个二姐姐就真真是没什么活路了。

是以贾环才将今日的事担了下来,日里贾环那番话,表面上是求贾母给迎春找个郎中来,实则是有意在挑衅贾母。贾母越生气,贾环才越心安。只有这般,才好把今日宝玉大闹荣庆荣这件事掩盖过去,贾母才不会把多余的心思放在刺激宝玉发痴的迎春身上。

脑海里浮出迎春那张笑颜如花的温柔面庞,家姐教养情谊深,到底是不愿意见到那一张温柔可亲的面孔笑容不在,满是凄清泪。

眼前便是库房,贾环长长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眼里满是无奈、疲倦、又藏着几分晦涩。

“三爷怎么来了?”闻言赶来的林之孝匆忙引了贾环入了里边。

“林管家,凤姐姐叫我来向您讨些伤药。”贾环拱了拱手。

林之孝目中存疑道:“二奶奶要伤药,派个丫鬟来取便是,何必劳的三爷亲自来。”

贾环闻言一愣,心下不由苦笑,到底是位卑言轻,讨些伤药,管家奴仆之流也要询问一番。

“宝二哥失手误伤了二姐姐,那边急着用,我便亲自来了,还请林管家快些拿些伤药,伤痛不等人。”

林之孝听闻事关宝二爷,不敢耽搁,匆匆取了伤药,又遣一小厮提着药包随贾环一同去。

贾环匆匆赶着路,远远到了迎春的小院口,就见院外停着一辆马车,正是自己平日去学里坐着的那辆,旁边守着一个汉子,正是赵国基。

赵国基瞅见了贾环眼中一亮,跳下车来。

“三爷,大夫已经请来了,正在里面替二小姐问诊。”

贾环点点头,几步上前打起了帘子。入了屋,迎春同黛玉坐在屏风后的小桌旁。

贾环注目看去,郎中正对着迎春落座,提笔写着方子,迎春手上已是缠上了两层白色的缎子,方才长舒一口气。

贾环待郎中写毕方子,才上前几步询问。“大夫,家姐这伤可要紧。”

郎中捋了捋胡子回头看了看,不紧不慢的道:“要紧是无甚要紧的,平日注意忌食香、辛,休养些日子便也就好了。”

贾环忙谢过大夫,又要留大夫喝杯茶。那郎中摆了摆手谢绝,背着医箱离去了。

黛玉一双烟眉水目看向贾环道:“环兄弟,多谢你今日拉我和二姐姐一把,若不是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贾环臻首对黛玉点了点头:“些许小事,林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迎春秀目含水,对着贾环朱唇微启。:“可是环儿”

贾环笑了笑:“姐姐不必多虑。”

迎春摇了摇头:“环儿你今日把老太太得罪狠了,你本是不必的,可偏偏。这该如何是好啊。”

黛玉奇道:“环兄弟难道不怕吗?那可是老太太。”

贾环眼里闪烁了番,不愿多提:“姐姐既然无事,环儿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看姐姐。”说罢便起身绕过屏风而去。

黛玉略带艳羡的看了迎春一眼:“姐姐真是好福气。”

迎春只是摇摇头:“哪里是什么有福气的人,不过是个浮游落萍之人罢了。”

黛玉撇了撇嘴:“二姐姐难道没看出来,日里环兄弟为何要那般做?宝玉发癔症打翻了茶几,伤的是二姐姐,老太太难道会怪罪宝玉?老太太反而会觉得是二姐姐的不是,害了他的宝玉不好。”

迎春有些茫然:“老太太惯来是这般,如何又说到环儿了。”

黛玉瞪了瞪水目:“二姐姐,你是真不明白?环兄弟他这是为你销祸呢。他不去惹老太太那么一番,后边就有你的好了!”

迎春面上一呆,两眼放空。

适逢贾环去而复返。清冷的脸上挤出一抹浅笑:“先前忘了说了,今日是中秋佳节,只盼姐姐莫要落泪,须得多笑笑才好。”说罢从怀里摸索出一小块棕布,细细摊开里面盛着一块块支离破碎的月饼

迎春白若鹅脂的面上,泪如雨下。

黛玉动容的看着面前之人,艳羡之余又生自怜,一双烟眉水目泪光点点。迎春尚有这么个环兄弟日日照看她,为她前后思虑。自己又能有谁呢

第十五章 荣府曾有一少年

宝玉闹一出,贾环闹一出,贾母自是无心再去宁府看戏、听打十番,回了暖房歇了去。

鸳鸯服侍老太太睡下了,才出来同王夫人邢夫人通报。

“老太太睡下了,说是不去看戏了,叫夫人小姐们自去便是,不用管她。”

邢夫人本是抱着来贾母这刷刷存在感的目的来的,听闻老太太不去了,自然也就无心看那劳什子戏了。王夫人则仍是牵挂着依旧毫无反应的宝玉,更是没有心思在这逗留。两位夫人便都离去了。探春也急急的离了花厅而去,面含忧色。主子们走了,余下的各个屋头颇有体面的婆子丫鬟也纷纷散去。

东院,正房内宅一间耳房,王夫人几分瘫软的歪坐在榻上,惊魂未定。

王熙凤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王夫人忙站起身问道:“怎么样?派人去请了么。”

王熙凤摇了摇头:“太太,要是早些年,咱们荣国府的代善老太爷还在,哥儿姐儿们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能从宫里把正一品的太医叫来看看。如今,咱们府上遣人去求,也只是求来了个正五品的御医,这儿会才将将出宫呢。”

王夫人心中犹是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这般。”

王熙凤强笑道:“夫人莫要伤了身子,宝兄弟天生祥瑞,想来必然会是吉人天相。”

王夫人捏了捏眉心,眼里满是担忧,时而又闪过一丝怨恨。

贾政本在内书房屏气凝神,提笔想要写上一幅字。今日中秋,内宅里女眷都聚在一起热闹一番。但是如若他也在,不论是丫鬟嬷嬷、夫人小姐,就连贾母都觉得有些拘着,是故往年贾母通常早早的就把贾政给打发出去,不要拘着宝玉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妨碍他们高乐。今年贾政就自觉不再去了,只待晚上吃饭露个面即可。

门外却进来一个小厮,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恭声对贾政道:“老爷,宝二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贾政冷哼一声:“大过节的,他又作什么秧子。”

那小厮不知如何作答,左右为难。

贾政心觉有些不对,搁下笔来:“快说,那孽障又造什么孽了,老实说来,不然仔细你的狗腿。”

那小厮吓得六神无主,跪着道:“老爷!老爷宝二爷他今个在荣庆堂摔了回玉,又踢翻桌子伤了二小姐的胳膊,然后不知怎的就丢了魂儿,谁叫也不应了。”

贾政闻言,怒火上眉,一把掀了桌上将将写上的字,大吼一声:“好个孽畜,好个孽畜啊!”从壁上取下宝剑,便要去寻宝玉。

那小厮见贾政拿了宝剑要出了门去,唬的魂都丢了。趴在地上抱着贾政的宝剑高呼:“老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贾政正是怒火攻心,连连踢了那小厮几脚也挣不开,恨恨地把宝剑拔出来丢在地上,拿着剑鞘出了门去。

那小厮抱着宝剑,拂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东院正房王夫人内宅耳房,王熙凤正坐在厅内等候宫里太医院的御医。王夫人则在里屋照顾宝玉。王夫人攥着手帕给宝玉擦了擦额头。“宝玉啊,宝玉,你可得快点醒过来啊。你要是不好了,可叫为娘以后怎么办啊。”

王熙凤正在厅内坐着,抬目见着贾政从院里进来,忙起身要行礼。贾政两眼直直地盯着王熙凤,手上捏着剑鞘,恨声道:“那个孽畜呢?”王熙凤唬了一跳,又见贾政手上捏着剑鞘,吓得高声对里屋喊道:“夫人!夫人!”贾政冷冷地看了眼王熙凤,直直往里屋去了。只看的王熙凤心里发寒

王夫人听得屋外王熙凤的喊声,心里还有些不知其味。贾政已是拿着剑鞘冲了进来,:“孽畜,你还要脸不要!今日我定要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宝玉还在神游方外,心里全是姊妹们对他指指点点,黛玉都不愿再同他说话,不由委屈地落泪。忽然听见贾政的叫打声,吓得直直坐了起来。双手抱头,连声高呼:“老爷,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孩儿知错了。”

贾政眼中带火:“别打?不打死你留着你继续高乐?在府上跟你内宅的姊妹动手,怎么不见你在外面跟哪个武勋公候家的子弟动手斗狠?你就是一个只会屋里横的蠢物。纨绔!膏粱!”举鞘又要来打。

王夫人忙俯身趴在宝玉身上护着,泪眼婆娑道:“你要打死宝玉,就先打死我。索性你打死了宝玉,我也没什么活头了。不如先打死了我!”

贾政见了王夫人还是如此护着,面上更是愤懑:“都是你们平日太过溺爱,由着他的性子来,不然他何以成如今这般模样!慈母多败儿!”

王夫人低声哭道:“俱是你先前那般严厉,我的珠儿才早早就去了。如今又要来打死我的宝玉,便是不给我活路。”

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贾政高举着的剑鞘,慢慢地软了下去。是了,珠儿那般懂事孝顺,读书上进如何偏偏!偏偏先我而去了。

贾政红了眼圈,手里的剑鞘软软的落了地。仿若衰老了几分,转身自顾出了院。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贾珠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贾珠幼时背书背不来被自己打手板的愁眉苦脸;想起自己偷看贾珠挑灯夜读时的严肃小脸;想起贾珠大喜之日带着媳妇给自己磕头时面上的几分羞赧;想起儿媳妇给自己诞下个小孙子时,贾珠拉着自己的手激动喜悦的面容。时而面上闪过一丝狼狈笑意,复又是悲戚。

贾珠的逝去,带走了贾政一半的精气灵魂,叫贾政丢了半条命。

贾政常常感怀贾珠,别说是半条命,只要我的珠儿能活着,我代他去了又何妨。

东院去梦坡斋的路不长,贾政今日却步子越来越重,走的越来越慢,周遭的奇花异草,楼台庭院,仿佛都有过父子二人结伴而行的过往。

终究是几滴浊泪顺着须发打湿了衣襟,贾政抬目望天,悲声泣道:“老天待政何其不公也。缘何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承担的起,如何承担的起啊”

秋风飒飒,打的枫叶在空中翻飞落舞,何其萧瑟。

第十六章 他也配

次日,中秋节过罢,贾政也要回归到正常上班的时日中了,贾环如同往常一样由赵国基驾车送着去了学里,仿若昨日荣庆堂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挥手告别了驾着马车的赵国基,贾环几步踏入了贾族义学,学堂里依旧是空无一人。

贾环在自己的座上徐徐摊开了满是批注的论语,低头一字一句的看着,眉眼柔和。这几月来,贾环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套划满批注的四书和七八本笔记两份。一份揣在怀里随身携带,还有一份记在脑子里。

说实话,贾环昨日在府上出头实在是违背了他的本意。他本想安安稳稳在荣府过上几年,长大出了府找个小地方过些乡村生活。内宅的妇人门道,暗流涌动,他不愿意掺和进去。实在是家姐无依无靠,不得不得出头。才有了昨个那么一出。

两世为人,他乏了。

前边传来些高笑吵闹声,不知觉间,学生们零零散散的来齐了。贾环并未抬头,他要好好补下昨日耽误的功课。虽说贾环昨日也练了三张大字,但毕竟昨日闹了那么一出,由不得贾环不去仔细思索这件事的须尾。心里总是有些膈应。

太爷今日有事要晚些来,将学里托给其孙贾瑞代为掌管。贾瑞自己便不是好的,带头同学生们说笑打闹。学堂里愈发嘈杂纷乱扰人心神,惹得几个背书写字的学生抬头怒目,但又恨恨收回了目光。荣府这种地方,家境好的子弟读什么书?穷人才读书。是以他们怕给家里亲人长辈惹祸。

贾环自顾拿着自己以往做下的笔记抄写诵读,读书于贾环而言,是个使自己愉悦的过程。因为贾环无心科举,尚未学到制经八股。是以多是以长见识的心思在学四书,兴趣贸然自然一路畅通无阻。秉添有后世的学习方法,将四书学的通透,每日不过是练练字,复习笔记功课罢了。贾环这些日子其实有些懒散,府上那些破事还是扰乱了他的心神。

东院王夫人内宅,宝玉倚在王夫人怀里听着王夫人叮嘱。“宝玉,待会老爷就要下值回来了,你先去老爷书房门前跪着。”宝玉闻言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太太,我不敢去。我怕老爷打我。”

王夫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宝玉的脑袋道:“老爷昨日没有打你,今日便也不会再寻你的不是。”宝玉把头埋在王夫人的怀里不听,缩了缩脑袋:“我怕。”

王夫人叹了口气道:“上辈子真是我欠了你这个冤孽的。昨个我拿你珠大哥顶了老爷一句,你且现在去跪着,保管老爷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等酉时你再回来,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宝玉闻言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着牙出了院子,往梦坡斋去了。

王夫人看着宝玉离去的背影,攥着手捏了捏眉心,一幅疲倦模样。

王熙凤忙奉了一盏茶,上来给王夫人揉着肩膀。王夫人嘬了口茶,享受着王熙凤的服侍,紧皱着的眉头都舒缓了下来。“到底还是凤丫头你最得我心,做事也是把好手,从来不叫我费心。”这算是极高的赞誉了。王熙凤眼都笑的眯了起来:“还是多亏了夫人的抬爱。”王夫人摆了摆手:“我让你管家,你自是有这个能为的。如今是有了宝玉,我自然是分不开身去管家,他一个人就比两个荣府叫人头疼。”王熙凤娇笑道:“太太这话说的可不公道,宝兄弟自然是顶好的,那么好的一个人儿,也就老爷舍得打他。昨个儿老爷来可把我给唬坏了。”

厅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王熙凤手上的劲儿都小了几分,慌忙思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王夫人似乎有几分低沉,幽幽道:“要是珠儿还在,纵然是一百个宝玉死了,我也不在乎了。”昨日的话刺痛了贾政,王夫人心里又何尝好过。在王夫人心里,再没有比贾珠更好的了。

王熙凤秉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从来没有人敢在王夫人贾政面前提贾珠,这是贾政夫妻的禁忌。一直到王夫人重新开了口,厅里才算了有了些生气。“凤哥儿,环儿昨个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平日里看不出来,他还有那么个能为。”王夫人面上挂着一丝笑意。她是乐意见着贾母不待见贾环的,昨日贾环叫老太太丢了颜面,日后自有他的好来。王熙凤笑道:“是了,老三年纪小,平日讲话做事颇为胆小,昨个居然跑去触了老太太的霉头。”王夫人捏着手上的佛珠:“到底是那么个娘生的,年纪又小,不知礼也是有的。”

王熙凤迟疑了番,摇头道:“太太,我看倒不见得。昨个老三那么折腾,我回来想想,倒像是他有意而为。”王夫人奇道:“那真是有意思了,他招惹老太太,图个啥呢。”王熙凤笑道:“太太忘了,昨日宝玉撒了一番泼,对着得可是二姑娘同林姑娘。老太太那么疼宝玉,刚来的林姑娘也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儿,您说老太太心头的气会对着谁。”

王夫人木然转过了头:“你是说环儿在替迎春销祸。王熙凤点了点头:“太太,你要留心些了。我看这老三倒像是心里有数的。府上丫鬟婆子都传呢,说老三是个能读书的,日后想来是有出息的。”王夫人不屑的嗤笑道:“他再会读书,还能有宝玉读书好?”王熙凤强笑道:“自然是不能和宝兄弟比的,但是我听说老三每日下了学,都要到老爷书房去请教,老爷似乎也是对他颇为赏识,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

王夫人如雷灌顶,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眼里俱是惊色:“这个孽畜,他也配。他怎么敢。“王夫人这下是满心的惊疑了。贾政的梦坡斋向来是府上少爷小姐的禁地。别说是宝玉,就连贾珠也不曾被贾政带在身边教导过。这个孽畜,他凭什么?他也有胆子受用!

第十七章 嗔怒

西街义学,贾代儒书房。

代儒老太爷的书房,相较学堂的陈设还要朴素的多。一张用了多年的书桌早已不复当年的色泽光亮,探手拂过散发着红木清香的岸面,柔滑的触感可知主人同这张书桌相伴了长久的一段岁月。书桌上还有一个随意插着几卷字画的笔筒,同样是斑驳陈旧。

靠窗有榻,是主人平日休息的地方。榻边有书架,书房主人醒时倚窗读书,倦时与书同眠。

陈旧书桌与斑驳笔筒浑然一体,同呼同吸诉说着外面世界变化的太快,但这里多年如故,这里的人也多年如故。

书房里的一桌一椅都透露着朴素二字,唯独壁上挂着的一幅书画不同凡响。贾代儒平日里最为宝贝小心,就连其孙贾瑞都从来不敢触碰。

这幅《孔圣像》出自唐代画圣吴道子之手,早年由代善老国公赠与代儒。

代儒同代善是同宗兄弟,儿时玩伴,手足情深。代善边疆抗倭回京那年,有士子领国子监学生奉《孔圣像》以表荣国公为国戍边之辛苦。代善便将这幅《孔圣像》赠予代儒。

后有代善撒手人寰,代儒睹物思情,每每见了这幅字画,都颇为凄忧,心里默念感怀代善。

贾代儒添贾环同坐于卧榻,一一咨问贾环经义诗文,贾环则恭声答来。贾瑞低头无声退出书房,心里颇有几分吃味。贾环来之前,贾代儒的卧榻何曾有人能安坐的住。太爷待这贾环不可谓不好,何曾见过太爷这般温言细语的教诲学生。贾环来后,贾瑞愈发觉得自己不像是太爷的孙子,倒是贾环才是亲生的孙儿。就连那副贵重非凡的《孔圣像》,太爷也舍得给贾环取下来看。

只是贾瑞一想到坐在太爷对面的贾环,心里又不由打了个寒颤,庆幸坐在那儿的是贾环而非自己。

太爷对贾环的学业愈发的严苛,太爷考教的内容之深、范围之广,他自觉是答不上来。两人对答的细则让他屡屡有恍然大悟之感。

对贾环,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其实还有颇有几分敬佩。

贾代儒平日除却教授一些礼法、或是多上几句仁德相关的字句,大多是由着族里那些孝子贤孙玩闹。他无心管教这些膏粱子弟。

直到见着了贾环,每次见贾环,他总能看见几分贾代善幼时的模样。代儒幼时便人如其名,喜爱看书。族里子弟多是喜爱好勇斗狠之流,自然不甚待见贾代儒,独独贾代善带着小代儒读书顽耍,多有关照,一直到了长大,依旧好的像亲兄弟。

贾代儒凝目看着对坐的这个小小蒙童,心中除却浓浓的喜爱,更多的是惊异。从自己开始给贾环开小灶以来,几月时光,他如同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将自己所授吸收的干干净净。时而提出的问题,连他也要苦思冥想良久,犹豫不定难以给出答复,唯恐误人子弟。

人言贾代儒学问中平,中平即平平无奇。代儒常常自怜时运不济,下场数次,屡试不中。近日教授贾环,屡有力不从心之感,自恐耽搁了贾环。是以与至交老友书信多封,商谈贾环进学之事。书信未果,相约明日于方记酒楼会晤。

贾环见夫子良久无声,面含忧色,并未出声提醒。只是坐正身子,微微低头,静心守神。

贾代儒回过神来,微微咳嗽两声道:“贾环,你这些日来,学业颇有进益。这样,明日你随我去方记酒楼见见我的一些老友,叫他们考教你一番。”

贾环知这是叫自己退下了,起身行礼道:“是,夫子。”

贾代儒点点头:“去罢。”

贾环坐在赵国基驾着的马车上,暗自思虑。他虽不知老太爷为何对他如此看重,如今居然要带他出去参与故交老友的茶会。这意味着自己已经到了可以从贾代儒门下出师的地步了。但他明白,这位老人家对自己的好是纯粹的。贾代儒对他无所求。

不说自己仅仅是荣府一庶子,日后无缘荣府的爵位,丝毫没有可以图谋的。老太爷自然也不会是图谋他姨娘赵姨娘的钱财。

如若贾代儒是贪财之人,便不会过得如此清贫。贾环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本心上,贾环对这位老者,是尊敬且亲近的。他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也许他有些迂腐,但他很诚挚,他的目的只是想让贾环读好书。

贾环师从贾代儒,存心揣摩实属不该,贾代儒于他有恩。贾环暗自警醒自己,以后要同贾瑞一起为贾代儒奉茶研磨,养老送终,方才不负这番真挚师恩。

赵国基驾着马车行至荣府正门,自角门进去,行至东院,又与贾环告别一番,便驾车往马厩去了。

贾环目送赵国基离去,轻笑了番,才步入了东院,往赵姨娘的院里去。将将进院,却见着一个脆生生的身影站在帘前。这是贾母近来赏给黛玉的丫鬟鹦哥,如今应当是叫紫鹃了。

紫鹃忙上前招呼道:“三爷回来了。”又抢先几步给贾环打起了帘子。贾环见着紫鹃在这,便知黛玉想来是在屋内。同紫鹃唤了声:“姐姐好。”便入了里屋。赵姨娘的屋里虽然是没什么名贵的物件,但普通的屏风还是有一架的。绕过屏风,便见着一个纤瘦娇柔的身影坐在茶桌前。不是娴静似姣花照水的林妹妹又是谁呢。

黛玉正喝着茶,抬目见着了贾环,高兴的放下了茶盏起身相迎,面上笑靥如花:“环兄弟来了。”

贾环不由低下了眉眼,不敢直视,于他心里,黛玉从来都是一个娇弱如风中飘絮的女孩子,何曾见过如此阳光灿烂,活力逼人的林妹妹,自然难以招架。

贾环低声笑道:“我方才想我莫不是走错了院子,跑到林姐姐的院里去了。”黛玉嘘着一双如同秋水的眸子瞪了贾环一眼:“难道环兄弟不乐意我来。”

贾环忙摆手赔笑:“怎么会,盼都盼不来,哪里敢不乐意。”

贾环伸手擦了擦头上的虚汗。这才多大年岁,就可见日后祸国殃民。

这个凶巴巴的嗔怒眼神,常人哪里承受的起。

第十八章 谪仙

气氛忽然陷入一阵寂静。

黛玉端坐于贾环的对手,几分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樱桃小口微张欲言,又止于瓷齿之间。似是想到了什么,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贾环仍是那副世间诸忧同他无关的模样,面上挂着一丝和煦的温笑。

立于屏风的紫鹃见了这幕,眼里也浮上一份笑意。多年之后,紫鹃回忆起来,依旧记得这幕她所记得的最纯真的场景。两个仿若从九天仙境下凡的谪仙,对目笑着。

黛玉捂了捂嘴,笑道:“环兄弟,可有人说过,你同尼姑庵里的老尼一个模样。贾环一口茶刚润入口,呛得咳个不停,哭笑不得。

黛玉眨巴着眼睛:“有年家母领我去清越庵还愿,初见庵主时,她便是环兄弟这个面相,无喜无悲。我娘给了五十两香油钱后,她也是这般笑着看我的。”

贾环搁下茶盏,淡声道:“我平日很少笑,想来是有些不自然,许是同林姐姐说的那般,会有些相像。”

黛玉软声道:“不论如何,还是要谢谢环兄弟昨日伸出援手,如果不是环兄弟,还不知会是怎样。”

贾环几分敷衍地摇摇头:“林姐姐无需放在心上。”

黛玉还是不肯罢休:“环兄弟,你当真不怕么?那可是老太太。”黛玉终究是没见过像贾环这般人物,来荣府这些日子,对贾母的尊贵身份早已有了深刻的意识。哪里会想到还有贾环这样的人,敢于直面与贾母冲突。

贾环苦笑两声:“怎么会不怕呢,我是个俗人,平日最是胆小怕事的了,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黛玉嘘着眼睛瞥着贾环,眼里全是不信:“环兄弟,你待二姐姐可真好。”

贾环面上的浅笑收敛了起来,他不讨厌聪明的女孩子,但是对好奇的女孩子也谈不上喜欢。

低声道:“林姐姐,你若要再提昨个儿的事,就真真是外道了。”

黛玉心中知道惹了贾环不快,起身拜别道:“总归是要谢谢环兄弟,凤姐姐那边还喊我去呢,我就不叨扰环兄弟了。”

贾环望着黛玉弱柳扶风的离去背影,沉默的目光忽然流露出几分笑意,黛玉,果真是聪慧。

跟着黛玉离去的紫鹃还未明白,聊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

黛玉对贾环所表达的几分疏远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这个环兄弟,虽然总是对人一副冷漠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外冷内暖的性子。黛玉此时真的是非常之羡慕迎春了,自己只是提了一句二姐姐,那个人就这么护着,都直接下了逐客令。

秋天的风,柔柔地吹着黛玉的袄裙。吹得黛玉有些恍惚。其实黛玉心中还藏有一句话,无人可吐。想到这句话,黛玉不由面上微微一红。

如若,如若我也有环兄弟这样的一个兄弟就好了。

女子,自然仰慕强者。

如若贾环知晓黛玉会这般想,往后恐怕都要对黛玉退避三舍了。

他哪里又是什么强者,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庶子罢了。

次日一早,贾环早早便起了,赵姨娘为他寻出了好几套体面衣裳,其中最为体面的便是那件石青倭缎黑云褂,并一件宽宽大大的外袍。

贾环对这最体面的一袍一褂有些不喜,颜色太深,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穿的。

赵姨娘听了他想换衣服的要求后,没好气的敲了敲贾环的脑袋。“你呀,就是没有少爷的命。你第一次出门涨见识,穿上这泉州的倭缎褂子,别人就知道你是公候之门子弟,不敢欺你年幼。”

贾环不甘心的辩驳几句:“那这颜色也颇为不妥当了,就连老爷也不曾穿这么厚重颜色的褂子啊。”

赵姨娘头都不回:“你懂个屁,除了皇帝老子的黄色没人敢穿外,就属这石青色的倭缎褂子是最为贵重了,你没见着凤辣子穿的都是这样式的么。”

贾环无可奈何地上了赵国基的马车,往西街去了。贾环先前早就同赵国基商量过了,赵国基今日向府上告个假,贾环同贾代儒师徒的来回就劳他一同跑上一趟了。

虽然贾代儒租辆马车的一吊钱还是能出得起的,但终究外边的马车比不得荣府的马车体面舒适。贾环有些忧心自己会不会多此一举了,唯恐惹得老太爷不喜,心里盘算着待会先探探老太爷的口风。

许是来的太早了,贾环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出来了代儒老太爷。

代儒太爷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仍是那身深棕色儒袍搭上一件寻常褂子。饶有兴趣的打量了贾环的新衣裳两眼,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

事实证明贾环想多了,贾代儒领着贾环出了义学,直直便上了赵国基的马车,似乎并未在意这些小事。

上了马车,贾代儒正襟危坐,目光威直,透窗望着马车外的景色,不曾与贾环多说。

贾环不敢说话,抬目打量了番贾代儒。须发皆白,自有一番儒者风范。也许是给老太爷做了几个月学生的原因;又或许是平日里贾代儒学业上严厉异常又对贾环格外关爱;贾环心中总有一种感觉,威严师长想来便是形容贾代儒这般模样吧。

贾环时而看看对坐的那个威严老者,时而透过窗户探望着车外的来往行人、酒舍店家,往往心神恍惚,思绪纷飞。

贾环每日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学里和梦坡斋。除却节假或是学里休沐,每日一次从荣府往学里去是贾环唯一见识荣府外的世界的机会。贾环所见过的神都坊街,独独就是那条从荣府再往西走的西街。

这条路上的府宅里住着的皆是王公贵族,勋贵重臣,其中不乏皇子王爷、公主郡主的府邸落建其中。是以平日少有庶民来往于这条西街,唯恐冲撞了贵人。

西街,是条冷清的街!

赵国基驾着马车左别右拐自西街绕了出来,方有了人烟的生气。

贾环掠目撒足奔闹的顽童,沿街叫卖油饼枣糕的老汉。

一番太平盛世的繁华面孔,才浮出水面。

第十九章 秋

赵国基把着马缰,轻轻驾着,马儿顺着他手上的力度在行人众多的闹街上微微挪着马蹄,几分散漫。马车重且宽,不宜在人多的地方大步行驶,如若马儿失控伤了路人,给主人惹上官司又平添一桩祸事。

马车自闹市步出,沿着皇城外墙的西边纵马小跑,这才算是上了路,这条路要由着马儿跑上一个时辰。路途才刚刚开始。

贾环探窗看着外边恢弘的皇城由远及近,直到过了皇城才收回了目光。这座人间神明的家宅,世上繁华富贵的巅峰,存留了五千多年的华夏记忆。

贾环凝神正心,不再流连于这煌煌都城绚烂动人的人间花火。由着马车奔跑,带他飞驰在这处处烟火的盛世人间。

离了皇宫很远,又行过一处热闹非凡的地儿,其后又是冷清,直到打马去了一处古色古香的街市,赵国基才勒起马缰,停车伺候贾代儒同贾环下车。

贾环抬头看去,不由心下感叹,好一处江南水乡式的酒家。

店中自有小二迎了出来,牵马卸鞍,引马儿去了后边马厩,加添草料,喂之以水。

贾代儒牵着贾环的手,又有小厮援引于木质的楼梯,两人辗转上楼。

二楼依窗有一席,席中有二三人,就连贾环都不由有些羡慕他们,小桥流水河畔,倚窗畅饮。酒楼店家好心思,整座酒楼立意于一字,‘雅’。

席中之人见了贾代儒,皆起身相迎,拱手问候道:“多年未见,老友可好。”贾代儒也略微动容:“白马过隙,此去经年,诸位老友可也好。”

正礼相会以后,才开始互相之间的寒暄。

其中一人起身最早,与代儒亲近之态最为明显,握着贾代儒的手笑道:“老友忒不厚道,约我三人于这方记酒楼相会,自己却姗姗来迟。待会可要罚酒。”余下二人皆笑着臻首,似乎颇为赞同。

人齐了,小二自然是要上菜,一刻钟不到,几盘样式精美的农家小菜便呈了上来。或是肥鱼水虾清蒸佐上米醋,亦或是蒲芹莴菜沥油小炒,再添上几壶店家自酿的米酒。

贾代儒同其老友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在杯酒欢愉,觥筹交错之间,触景抒情,乘兴赋诗,畅谈国事,抨击朝中贪官奸佞,感怀先贤古人。

贾环安坐于代儒身旁,些许吃了点菜,听着他们畅谈古今。片刻之间便也了解了些席间众人,先前同贾代儒姿态亲密,调笑要罚他酒的那位叫费公直,字怀古,是城外庄子里的塾师;倚窗少言寡语的那位是孙亚子,字子芸,早年科举未果。膝下育有一子,其子在城里做了个小吏,供养柳亚子晚年;与孙亚子坐于一处,高声畅谈,字句激昂的是沈率初,年轻时在城里富贵人家做了十年清客,后归家赋闲。

贾环观三人皆是寻常衣袍,儒衫纶巾虽然整洁清爽,但略微还是透露出些寒酸。脚上老久的靴子表明其囊中羞涩,又有其三人与贾代儒言语交谈之间除却别号、表字皆以老友相称,可知其三人同贾代儒一般是为秀才。贾环心中不由暗自感叹:“读书科举这条道路,便是一条前赴后继的狭道。观古今读书人,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名落孙山,入朝为官的又有几人。你回顾前后,经义文章比你强的人比比皆是;左右观望,诗才策略高于你的满地行走。你又不敢心生退意,轻言放弃。读书,本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选择。”

聊了个过瘾罢,几人又行起了酒令。酒令行上了几轮,颇为趣味横生。几人到底都是年老气衰,虽没进多少酒,但也已是微醺。

贾代儒不愿误了事,便指着贾环同席中友人道:“这是我族中贾存周家的娃娃,名环,小名唤作环儿。随我学了一年的四书,年纪虽小,却颇有些读书的天分。”

席中饮酒对令的三人来了兴趣。

孙亚子暗自估摸了番:“存周,可是先荣国公家的那个小儿子。”

贾代儒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了不得,费公直,孙亚子,沈率初睁着浑浊的老眼盯着贾环。

只见此子形貌俊秀,顾盼间自有一股风流,偏又眼神中正平直,坐有庄重之姿,让人生不出不尊重。

又见其衣着名贵,衣袍褂靴皆非凡品,知其非出自豪门贵族不可有的。

费公直面上有些酒气,捏着下巴一撮胡子,笑声责问:“老友有此佳徒,如今还要带到我们面前显摆一番,真叫人好生气愤。”

孙亚子眼底也有些艳羡,贾代儒有此贵门佳徒,日后自然受用不尽,也难怪他如此为此子奔波来往,觅寻良师。果真是用心良苦。

贾代儒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愧色:“我虽做了此子的蒙师,也教授了一遍四书。但终究是自身不足,心里担忧耽误了他,故邀各位老友与我商讨一番,如何替此子再寻上一个良师。”

贾环此时才面色大变,心下明白过来,贾代儒这是要为他再找个老师,才有了今日与他的这些老友约谈。“太爷,我跟着你身边读书就好了,无需再找个老师的。”

贾代儒眼神软了软,粗着嗓子道:“你不懂,读书就好比立宅建屋。唯有打好根基,日后才能没有桎梏,轻便前行。你现如今已是处在读书最关键的时刻,一个普通的老师与一个真正有学问的老师于你而言有着天壤之别。”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徒劳一辈子,也没能考上个进士。”

贾代儒几分落寞地背过身去,似乎不愿再看贾环。

他如何又舍得把自己宝贝的不行的爱徒,拱手让给别人。

费公直,孙亚子,沈率初目望蒙童不谙世事的模样,又见老友忍痛割爱地萧瑟面孔,不由触景伤情。他们仅仅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跳过龙门了啊!

方记酒楼,二楼靠窗的座儿,仿佛是古今天下无数失意读书人的一角落寞缩影。

秋日,本来就是萧瑟落寞,悲伤寂寥的

第二十章 登门

金陵神都方记酒楼,午时。

费公直接过贾代儒的话道:“老友此次邀吾等来会,要给这小娃娃找个什么样的经师呢。”

席中三人皆知,贾代儒如此高赞此子,自然不会是要找他们三人中的一个给这娃娃作经师。贾代儒都自觉学识浅薄,教不得这学生,他们哪里又能教的得。

贾代儒把小酒杯轻轻往桌上一放,正色道:“此子在我身边勤奋苦读,我自觉他不比寻常学生,我既然教不得他,寻常先生自然也教不得,还要深通经学八股的儒生才可教的。”

三人最初是同老友多年重逢的喜悦与欢愉,后又是对贾代儒有此良徒的艳羡。虽说是同贾代儒多年的好友,一封书信便车马劳图地聚在一起为老友出谋划策。但人总有不同,此时三人心中感受各有分说。

一直最为沉默寡言的孙亚子,此时最先开口,低声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知晓一人,老友可听说过陶西樵此人。”

贾代儒斟首:“自然是听过,只是这些年未曾有过谋面,早年你我放弃科举后,各寻前途。听闻他那时不愿放弃,仍是下场考了好几场。如今想来都有二十年不曾听过他的音信了。”

沈率初摇头道:“陶西樵此人我也听说过,只是听乡邻说他几次下场都不曾中,后来也是同我们一般心灰意冷,在富贵人家谋了个清客,囫囵过些日子。这么多年了,哪里还会继续钻研经义。”

孙亚子摇头叹息道:“这陶西樵当年较你我用功数倍有余,我本以为他自是能中的,没想到他也颓然退场。”

沈率初摇了摇杯中的米酒,颇为自得的道:“我家还有一族兄,虽说也未曾中第,但如今在学正书院讲课已有几十年了,想来是可以教授老友你这学生一番。”

贾代儒不由有些失笑,暗道这沈率初心里藏奸。这学正书院他是知道的,按理来说一个书院讲郎,教个蒙童自然是说得过去的。但这学正书院已经好多年不曾出过举人了,近几年更是连秀才都出的极少,这样一座书院里的讲郎又能有什么水平。这沈率初是看见了自己这学生出身公门,红了眼睛,想为他那族兄谋些钱财。

贾代儒不做声,沈率初急了,高声同一直心神恍惚的费公直道:“怀古,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怀古!怀古?”

费公直一直面上发苦,他自然也是艳羡贾代儒有了这么一个出身富贵的佳徒,也与贾代儒交好。但他平日过得紧巴巴,在乡下做个私塾的塾师,日子很是清苦。心中自然会有不平,年轻时便与贾代儒有几分偏见,寒门子弟天生厌恶世家学生。此时心中纠结难熬,心神恍惚。

适逢沈率初高声唤他,慌张回过神来,瓮声同贾代儒道:“老友可记得当年你我一同读书,一起院试的沈业。”

贾代儒不由几分恍惚:“自然是记得,当年他还向你我请教过一二;他那年第十四名中举,这么多年过去了,听闻已是一府的同知。”

同知即是知府唯一的副手,已是权势极大的高官了。

费公直低声道:“老友可能不知,这沈同知现下正在金陵。说是之前他那上司治理山贼不力,受了牵连,如今在京中赋闲,自然是有时间教授学生的。”

贾代儒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道:“人家哪里还认得我们这些乡野村夫。”

费公直摇头道:“老友此言差异,这沈同知虽说如今与你我是云泥之别,但到底有当初一同读书的情分,你不去试试又怎知不行。老友既然如此看重你那学生,自然要为他谋划一番。”

贾代儒低头喝酒,心里全是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酒罢人散,贾代儒兴致全无,几分聊赖的喝着酒。他心里又不知这沈同知是否会念旧情屈尊相见,又担忧错过了这沈同知去哪里再给贾环找到个良师。

贾代儒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人,贾家代字辈的老人,直到如今只剩贾代儒同贾母两人,说来贾代儒也是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的长辈。但你未曾见红楼里有贾瑞病了,代儒找凤姐儿讨些人参。为何他不去找贾母要呢?因为他拉不下脸求人,因为他不通人情事故。

贾代儒如若是个进士,就算只是一县县令,他也可去找那沈同知讨个旧情会上一会。可惜他是个秀才,十之八九是要被拒之门外,就算被请了进去,代儒也无地自处。这实在是为难贾代儒了。

但说到底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不了叫别人羞辱一番,也不能放弃给贾环寻觅到一个良师的一丝希望。

贾代儒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咚。“环儿,我们去沈府。”

赵国基车马不停,往内城赶,马车在大路上留下一道尘土黄龙。

车马停自沈府正门外一旁的偏僻处。贾代儒上前问门,贾环紧紧跟着站在其后。

片刻功夫,自门内出来了一小厮,打量了来人一番。打了打袖子上前见礼。“老先生有何贵干。”

代儒上前两步,微微拱手:“老朽贾代儒,与沈同知有些旧交,今日才知贵主人返京,故携小徒前来拜会。还劳小兄弟通报一番。”说些从袖里拿出名刺送上。

那小厮虽然平日也见得来往的富贵访客,但此时却并没有以貌取人。面前的老儒虽然衣着不甚华贵,但其后站着的小童却是衣着考究,名贵非常,俨然出自贵门。

小厮拱手笑道:“老先生稍候片刻,我这便去通报。”说罢便入了门往宅里去了。

贾代儒并贾环在门前等候,盏茶功夫,里面才施施然出来了一人。

贾环放眼望去,来人圆圆的身材,面白眼小,眯眯眼里流露着一丝倨傲。出了门来,仿若才看见贾代儒似的,胖脸上挤出一抹夸张笑容上前两步:“贵客来访,鄙人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

贾代儒强笑道:“不敢,不敢。”

那圆圆的胖子拱了拱手:“鄙人姓周,在我家同知大人府上不才做了个管家。老先生可来的真是不巧,我家同知大人抱病在身,着实身子不大爽利,不见客。”

贾代儒急了:“我同同知大人曾一同进学,周管家可曾与大人通报是金陵贾家贾代儒求见?”

周管家不甚耐烦地背过身,两手背在身后:“贾老先生可曾带了执贽来。”

贾代儒一时语噎,他哪里带了什么执贽来。

周管家眼神玩味,看着贾代儒笑道:“老先生下次带了执贽再来罢。”大门一关,闭门送客。

只留贾代儒傻傻地站在门前,一言不发。没人看得清贾代儒脸上的神色。只有贾环感觉到,太爷牵着自己那粗糙的大手,微微地,颤抖着。

第二十一章 孔圣像

酉时,天色昏黄,一辆马车懒懒散散的往皇城西街行去。驾车的赵国基,汗裹着衣服紧贴着身上,面上全是疲倦;马儿也没精打采地打两个响鼻,摇摇晃晃的走两步。

赵国基心中挂念车上的两位主家,强压着倦意,努力把着马缰引着马车慢慢走着。马车上贾环又累又乏,毕竟年纪实在是太小,奔波一天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只是到底是个倔强的性子,不愿在马车上睡了。他瞪着眼睛担忧地看着车上那个蜷缩着的佝偻身影。

贾代儒今年啊,已经是六十有八了。花白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肩上,低低地喘着气。今日这番奔波,把老太爷折腾的不轻。这个花甲老朽早已经精疲力尽,上了马车闷着生气失落一番,便沉沉睡去了。

贾环是个性子冷的人,贾代儒对他好,他却长久地持着一种戒备,只是沉默。他向来是冷眼看世事,寒耳过人言;他把对贾代儒的猜疑深深藏在心底,只听不说,只做不问。可是不知道为何,此时自己看着这个蜷缩着的老头,会有几分心疼。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恨,世上也没有无缘由的爱。

马车在西街行了几刻,赵国基才勒马,下车打起帘子,瓮声招呼:“老太爷,三爷,咱们到荣国府了。”

探头见着了是荣府里熟悉的宅院,贾环摇了摇贾代儒的胳膊:“太爷,我们到家了。”

赵国基自去打门,贾环搀扶着贾代儒下了车。不消一会,贾瑞便领着两个小厮来迎,小厮提着灯笼,贾瑞上来接过手,搀扶着贾代儒。

贾环躬身行礼,等候老太爷入门,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抬头看去,贾代儒站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回去好好睡上一宿。”

待贾环回过神来,灯笼的火光已经消失了,贾瑞搀扶着贾代儒已是进了屋。

赵国基嘿嘿笑两声:“三爷,老太爷待你可比亲孙子还亲呢。”

贾环冷着面庞疲倦地摆摆手,淡声道:“走罢,我们回家。”

天色已经黑透了,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贾环下了车拱拱手送别赵国基道:“舅舅今日太过辛苦,回去要好好休息。”

赵国基驾着马车往马厩去的背影慢慢消失,贾环才往院里走去,小脸上看不出神色,只能看见眉眼微微低垂。

贾环自己以为自己是对贾代儒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的,他总是收敛着自己的心思不溢于言表,只是今日看那老太爷,总归是能看见几分自己前世爷爷的面容来。回过神来,他不由又好笑自己矫情,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自己却偏偏把他们混为一谈。

夜色幽幽,老树萋萋。贾代儒的屋子里忽然点起了灯来,代儒今日在车上疲倦睡去,归了家来却如何都睡不安稳,心里一片嘈杂。披着衣裳挑起了油灯,木木的坐在窗前。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床前,迷离中好似秋霜一片。代儒套上衣服,支了灯笼,出了门去。

秋夜寒意透骨,吹得灯笼摇晃,烛火扑朔。代儒年老,佝偻着身子紧了紧衣服。灯笼的烛光一路往西街义学去。

贾代儒推开书房的门,把蜡烛点起,抖了抖衣裳上的露气,又烧水泡了一盏热茶,坐在书案前,喝茶去着身上的寒气。

窗外秋风吹过,月色如水,月光如冰。喝了几口茶,身子才暖和起来,在书岸上铺纸,细细研墨,慢慢润着笔锋。

潦草写过几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心里一阵烦恼,停笔划掉复又写到:“好雨知时间,当春乃发生。”又不愿再写,索性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到一边。久久地提笔坐着,一言不发。

贾代儒的脑海里泛过一幕幕昏黄的回忆,他想起贾代善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幼时,贾代儒为他出头在宅里打架斗狠;自己读书疑惑,贾代儒为他一点点的讲解释义。贾代儒上马可为儒将,下马可为人师。他本是认为族兄可在科举上崭露头角,入宰为相;但贾代儒领兵戍边,军功赫赫,他也发自内心为自己族兄高兴。贾代善回京时,全城百姓君臣来贺,何等荣耀。他却仍是记挂着自己,赠予一副《孔圣像》。如今自己也成了老朽一个,贾代善却离去几年了,他心里悲痛难当。又取了一张新纸,重新写到:“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颓唐地丢下笔,复又倚着窗台坐下了,只是沉默着,傻傻的笑两声,又忽然满面悲戚闭上双眼。

抬目看见了那副《孔圣像》,几分仓皇地爬起身来,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从柜子里翻出来个小匣子。撬开匣子,白花花的银子洒落一地。

贾代儒一个一个的捡起来擦净数着,这是这数十年来族人给学里的供给,除却学中花费,代儒一点点的攒下来的,二十三两五钱。

代儒把银子包起来,站在《孔圣像》面前,探手轻轻抚摸着这幅画,低头缅怀。“代善兄,昨夜我也曾‘夜来携手梦同游’,只是夜色圆月就好像时光一样不等人,我并未曾‘晨起盈巾泪莫收’。”

窗外已经开始放明,远远的东方有几丝光热藏在山川河水下。

“我那些浑浊的老泪,都叫这夜间的月光吸去作了晨露了。

贾代儒心里闪过贾环那张冷冷的小脸,探手将《孔圣像》取下收在盒里,攥着包银子布包的手紧紧用力。

第二十二章 熙春楼

暖暖朝阳升起,贾环迷迷糊糊的被小鹊服侍着穿了衣服,踉跄几步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晕着。昨天车马劳累,他还没恍过神来。在院里晕乎了半刻,贾环才醒了神。他对这两天的事摸不着头脑,但终究是成熟的灵魂,已经把事情暂且放下,留待日后再观望。不管贾代儒是对他真心关爱,还是居心否侧,都道以后再说吧。赵姨娘还在里边睡着,小吉祥也抱着她的软被睡得东倒西歪。还是小鹊,被门外贾代儒打发来的小厮吵醒了,贾环见小鹊醒了,便叫她服侍自己起来。小鹊端着洗脸水送过来,贾环捧水净面。“三爷,这老太爷怎么见天的叫你出去,一大早就要来扰三爷的清梦。”贾环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听了小鹊的牢骚话,无奈笑道:“小鹊姐姐,怕是扰了姐姐你的清梦吧。”小鹊脸一红,不依道:“三爷这是什么话,还不是我来服侍的三爷起床,小吉祥那蹄子还死在床上横着呢。”贾环呵呵笑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姐姐辛苦了。方才打发了人来,太爷可有什么吩咐?”小鹊唰的一声将水倒掉:“说是叫三爷醒了就去学里找他,叫赵国基也去,还说要三爷穿的体面些。”贾环心里暗道体面些,这体面些是为了什么呢

小鹊转过身来,眨着大眼睛问道:“三爷,老太爷这两天找你去是做什么呢。我听鸳鸯姐姐说,算上中秋休沐,学里可有三天没上课了,宝二爷在家顽了三天了,老爷都不高兴了。”

贾环摇了摇头。“我也只晓得一二,老太爷许是,许是要给我找个新老师。”小鹊听了不再多问,直直往院子外去。贾环出声问道:“姐姐怎么不会去歇息一会,时候还早,还能小憩一会。”小鹊头也不回摆了摆手:“不了,待会姨娘要起来去老太太、老爷太太那里去请安了。我还得服侍姨娘洗漱,昨日的脏衣服也得送去浆洗房,去晚了又排不上我们院了。”长长的辫子挂在脑后一晃一晃的。

贾环心中不由感叹,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这般贤良淑德,吃得苦来且心细体贴。驻足院里,厌恶朝阳刺眼,背身往西边看去,天色还有几分昏暗,天上寻不到黯淡的月亮。

贾环既然醒了,自然要遵从师命,往学里去了。只是小厮去找赵国基需花上一会,再待赵国基装上马鞍绑车来接又要等上一会。贾环静静在院里站着,清晨尚有几分寒意,秋风瑟瑟,吹的衣袍微扬。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赵国基赶着马车来候着,又有小厮来问,贾环才出了东院,坐上了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荣府外去了。

贾环坐着赵国基的马车,到了西街。见义学大门开着,贾环便自顾推门进去,往贾代儒书房去了,赵国基在门外等候。

书房里贾代儒正在对贾瑞嘱咐:“你自去同那沈大人府上去传话,就说巳时熙春楼,我恭候大人来会,带上银子去”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声响,贾代儒抬目望去,见贾环进来,便对贾瑞道:“去罢。”贾环躬身行了礼:“给太爷请安。”

贾代儒点点头,哑着嗓子问:“我以为你还要晚些时候才能来,如何不多睡一会?”贾环抬头看了贾代儒一眼道。“太爷请人来知会,正巧学生已经起了,便过来了。”贾代儒点点头道,“你随我来。”贾环跟着贾代儒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书架旁“你自去那边找本书来看吧,这几日可叫你囫囵偷了些懒,切记不可怠慢了学业,你要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且一日之计在于晨。”

贾环点头称是,在书架上寻了本论语仔细翻看,慢慢温习了起来。这几日,贾环确实有些疏于学业,一日不读书,半月的功夫都要白费。贾环虽然记着每日要练习书法,默诵经义,但终究还是被日里这些琐事占去了时间。今日一定要好好弥补一番,低着头慢慢记忆。“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贾环伸了伸胳膊,忽然发现一直挂在贾代儒书房里的那张《孔圣像》不见了,便抬眼看了眼老太爷。只见贾代儒已经歪在书架边的小榻上,沉沉睡去了。贾环眼里闪过几分关切,到底是年纪大的老人家了,受不得累。又收敛了面上表情,低头自顾看书。贾瑞领了贾代儒的吩咐,又遣人去找了辆马车来,就带着两个小厮往沈同知的府上去了。

天已经大亮了一个时辰,沈府其实距荣国府也离得不远,马车出行最多两刻钟的路。贾瑞捏着手上的布包愤愤不平地敲着沈府的门。他心里不免有些吃味,贾代儒这些年存了些银两,他是知道的。他本以为这笔银子,是老太爷存来养老的,亦或是等到以后自己要娶妻成家的时候拿来用度。未曾想老太爷竟把这笔银子用在了贾环的身上,他心里有些泛酸,到底谁才是太爷的亲孙子啊!

门敲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小厮。此小厮同昨日的小厮并非同一人,贾瑞不曾来过,自然不知,此时见叫出了人来,便上前拱手道:“昨日家祖尝来此拜会,今日便又遣我来,我家太爷贾代儒巳时在熙春楼设宴请沈同知来会,劳烦小哥前去通报一番。”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布包,又道:“这是我家太爷的执贽。”

那小厮上下打量了贾瑞一番,又接过布包颠了颠,扣了扣耳朵道:“等着,我进去问问。”大门一关,往里边去了。

那小厮进了里屋并未直接去找沈业,而是径直往账房寻周管家去了。彼时周管家正在喝茶,那小厮忙上前躬身见礼道:“周管家,门外来了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说是他家太爷贾代儒在熙春楼巳时设宴要请我家大人去,还送了银子来。”周管家吹着茶,瓮声道:“贾代儒,哦,对了,是昨个来的那个老头。哟,还送了银子来,拿来我看看。”那小厮忙把棕色布包送上。周管家眯着眼睛把布包松开:“嚯,还不少呢,十两银子。”

那小厮谄媚笑道:“周管家,这贾代儒是哪路的人物啊。”周管家把茶放下,瞪了那小厮一眼:“蠢货,这金陵城里,有几个姓贾的人家,自然是西街那两座国公府上的。”小厮面色一变:“了不得,国公府上的人都来请咱们大人吃饭,咱家大人可真气派。”周管家一口茶刚喝下去,差点没呛死:“呸,说你蠢,你是真蠢啊。国公府需要请咱们大人吃饭?”那小厮挠了挠头,赔笑道:“我不是没啥见识么,周管家您学富五车,给小的解解惑,国公府上的人咋会来请咱大人吃饭呢。”

周管家心里受用,又嫌这小厮蠢,掌了好一会茶盏,才施施然道:“仔细听好了,够你受用一辈子。这国公府自然是无需请咱们大人吃饭的,遣人报个信,咱大人还不巴巴地去他家拜会。”

又掌了掌茶,撇嘴道:“你没听人家说么,熙春楼!什么人去熙春楼请客吃饭啊,不过都是些土包子。正经当官有爵位的谁去熙春楼吃饭啊,不嫌掉面么。”又喝了一口茶才咂咂嘴道:“谁家还没有几个穷亲戚呢,左右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那小厮直直一挺身:“那我这就去把这银子摔那后生脸上去,什么货色,也敢叫咱大人去赴宴了。”直冲冲就要去拿那茶几上的银子。周管家茶差点泼了,忙伸手摁住:“别啊,人家既然送来了,咱就收下呗,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小厮眉头皱成一条线,挠着脑袋道:“那怎么办,难不成真叫咱们大人去那劳什子熙春楼赴他的宴?咱家大人平日里同那些高官旧友往来,不是在太平坊的云兮楼、飞鸿居,就是在善河坊的天然居、漱玉馆。哪里去过什么熙春楼。”

周管家拿着那包银子心里气恼这小厮贪的厉害,面上勉强挤出笑道:“这十两银子对咱们大人来说九牛一毛,对咱们可就不一样了。家业这东西,要懂得积攒才能厚实嘛。”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吊钱,丢给那小厮。“赏你的。”那小厮捧着那吊钱,喜笑颜开:“还是周管家大气,体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周管家这气派,无人问别人还当是哪家的老爷呢。”

周管家凝目对那小厮道:“你可仔细了,这事你也有份,抖出去了你我都讨不了好。”小厮拍着胸脯叫屈道:“周管家你也忒小看咱,咱虽然是个奴才,这嘴巴就是叫人把我的牙全都掀了去也不会透露出半个字。”周管家摆了摆手:“去回他吧,就说我家大人应了。我自会去熙春楼打发了他们。”

小厮面上始终挂着讨好的谄媚笑容,一面行礼一面退出账房,往正门的路上,眼里全是鄙夷暗自嘀咕着:“姓周的那狗怂货,十两银子就这么收到自己腰里了,仔细着早晚有你的好,扒皮!”

小厮吊儿郎当地出了正门,两根手指扣着胸口道:“我家主人许了,他自会去赴宴,你回吧。”贾瑞忙拱手道:“多谢小兄弟。”便往义学去了,要给贾代儒回话。

太阳并不灼热,依偎着云彩,高挂在空中,天色有些阴郁,乌云聚集。

第二十三章 捂眼

贾环犹自读书,贾代儒已经畏寒睡醒了,倚在榻上看着贾环的身影。贾瑞自门外姗姗赶来:“太爷,沈同知答应了。”贾代儒面色总算是舒缓了些:“好,环儿,我们去熙春楼。”

贾瑞并贾环忙上前搀着贾代儒起身。代儒捏着那黑绿的画盒,领在前边,同赵国基吩咐:“去熙春楼,我们去找个雅座。”赵国基忙领命松掉马栓,准备出发。贾环自顾跟着贾代儒往车上爬。

仓促且匆忙,熙春楼很贵,真的很贵。一桌席面分下中上三等,下等八两、中等十二两、上等则要二十六两。早上贾瑞已经先去预付了一两的订金,此时贾代儒急着带贾环去,便是要赶早挑上一个好的雅座。

你要说皇城脚下最厉害的酒楼,那还要属太平坊的云兮楼。五幌的酒楼,什么菜系都可做的,你说厉不厉害。几幌其实就是说酒旗上面有几个幌,一个幌就只能算是普通的小吃铺;两个幌就可以算是正经有菜单,正常的菜都能做的小饭店了;四幌五幌分别是指可以做一个菜系的菜和可以做所有菜系的菜。

当然要只是菜系全,菜做的好那倒也没什么出奇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云兮楼是隶属官办酒楼。

朝廷户部点检所在神都置办了数十家官办酒楼,这些酒楼可以说是户部的财产,也可以说是皇帝的财产。酒楼来头这么大,自然注重装修美饰,风水意境自不必多谈,精雕细琢。

宋人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有“每库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每库有祗直者数人,名日:‘下番’。饮客登楼,则以名牌点唤侑樽,谓之‘点花牌’。元夕,诸妓皆并番互移他库。夜卖各戴杏花冠儿,危坐花架。然名娼皆深藏邃阁,未易招呼。凡肴核杯盘,亦各随意携至库中。初无庖人,官中趁课,初不藉此,聊以粉饰太平耳。往往皆学舍士夫所据,外人不易登也”。

云兮楼来往之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高官重臣,普通人酒楼并不接待,里面的酒姬无不是饱读诗书,文采蔚然。这样的销金窟,一桌普通的席面才十二两银子。你说熙春楼的席面贵不贵。

贾环坐在马车上,看着贾代儒手上紧紧握着的那筒字画盒,心里若有所思。马车平稳的走着,已是到了熙春楼。贾代儒牵着贾环的手下了马车,自有小厮前来处理车马,赵国基也跟着上了酒楼。

贾环一下车就被这酒楼惊艳了耳目,这熙春楼只从外面看来,便有富丽堂皇之面目,又有古色古香之韵味,设计的好生精细。在外边就能听见里面的吹拉弹唱吆喝嬉笑之音。

如若你觉得民办私营的酒楼就要比官营酒楼寒酸,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些私人开设的酒楼规模之大,服务之周全,品味之高,超乎想象。

打起绯绿帘幕,入了门便有掌柜的上来咨问是否订过座,来的拢共有几人。贾环放目望去,会账有两个能写会算的小厮,厅内有四五个小二来往奔送,上酒奉菜,秉添一个掌柜的迎送来往之人。

一楼其实很大很大,这么大的一个厅院唤作酒阁,左右摆放着二十张桌子,供些闲散客人吃饭喝酒。

如若有新客进门,便有七八岁样貌伶俐的小丫头,不呼自至,歌吟强聒,以求一些铜钱打赏,这叫“擦坐”。

贾环所见,各处又有吹箫的、弹阮的、打锣板的、散耍等人,谓之“赶趁”。酒阁自有香婆以小炉炷香奉于吃饭的食客周遭炉架上,其实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依靠酒楼谋求生活。

又有卖鹿肉、糟蟹、糟羊蹄、酒蛤蜊、虾茸、鳙干的小贩在楼外摆车兜售,领了里边小厮的传唤,送往楼内,络绎不绝。

虽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后厨掌勺的大师傅,记忆数十上百菜品,不用小二多说几次,高声传菜,现场制作,做好即传。

贾代儒牵着贾环的小手往里面走二三十步,路便分了左右两支道,都是游廊,所通之处,皆是阁儿。这些包厢里时而传出弹唱高笑之声,但毕竟离得远了,贾环并未听见,只是好奇的张望着。

正面是上楼的楼梯,淡妆酒姬数十,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贾代儒见贾环往南北两廊张望,又见正面廊上莺红燕绿,探手捂住贾环的眼睛,沉声道:“环儿,闭眼。”

贾环自然应可,由着贾代儒牵着他的手上楼,不去看那些什么。

廊上的酒姬们,见了贾代儒一副迂腐夫子模样,又有贾环身量尚小被捂着眼睛,笑的乐不可支“快看啊,那里有个穷酸老书生呢。”“还有个小夫子!”“咯咯、哈哈。”

贾环被蒙着眼睛,但也听得声音,闻到一股欣香的脂粉味道,自然心里知晓是什么情况。将将走过,贾代儒便松开了捂着贾环眼睛的手,莺莺燕燕刹那失声。

惊鸿一瞥,天上的仙株浮游长空,地上的凡花自然低花收叶,心生自卑。

贾环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好似刚方便了出来,定睛一看正是贾政门下的清客单聘仁,还欲再仔细看看,便被贾代儒拉着走了,那身影也不知所踪。

一楼酒阁名为厅院,二楼则曰山,山非山,其实是代指酒力高远。二楼每间自有单独的丫鬟小厮侍奉,雅间自有雅客。其上还有一层,少人问津,属东家私人雅阁。

贾代儒带着贾环上了二楼,往里面走上二三十步,援引的小厮恭敬将三人引至一间雅间,便躬身退出。雅间空间极大,虽说到底比不上荣府富贵,但也算的上富贵之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添有花草盆栽,字画悬壁,烟熏香炉。豪奢之间有幽静,别有风趣。

又换了一小厮进来上茶,又送了一应瓜果点心,拱手道:“贵客如若要上菜,便来外间唤我,有酒间乏味要找几位佳人抚琴弹唱也可来找我,我便在门外候着。贵客还请慢用。”说罢便躬身退下。

单是这熙春楼的陈设布置,想来便不会不值这八两银子。当然,处境不同,钱价便不同,八两银子要值当普通人家吃喝用度好久了。这熙春楼虽说是比不上云兮楼高雅清净,只是见着豪奢富贵,但也算得那些酒色之徒眼里的人间天堂了。

贾环的所见感受皆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怪人醉眼痴迷,流连忘返。

赵国基寻了个角落坐着,贾代儒同贾环对坐,恭候沈同知沈业大驾光临。

天色愈发阴郁起来。

第二十四章 秋日风雨

时人日两餐,一巳时,一酉时,贾环平日上学,出门时些许吃些稀粥油茶,再包上些赵姨娘先前备下的糕饼瓜果,与学中学生一同在学中休息时吃些。是以贾代儒遣贾瑞往沈同知府上送请柬是如是说的:“今日巳时贾代儒于熙春楼恭候沈同知驾凌。”

说是巳时,实则贾代儒领着贾环巳初便到了熙春楼。一来,来早些,要挑上个好一些的雅座。(巳时实则是酒客光顾的饭点,去的晚了就只能得些次等的阁儿);二来,客随主便,宴席的东主也要先行去做好准备等候客人,方显尊重。

贾代儒似乎有些紧张,找贾环说些话,排遣着心头的揣恻,贾环只是低声附和,一一应来。

窗外乌云开始积聚,天气开始温热了起来,贾环望着窗上的一片平静,低眉端坐。贾代儒此番在外为他周旋,花费巨大。他愈发不信任贾代儒仅仅是因为赏识自己才这般破财付出。如若是因为欣赏,平日里多多管教传授学业,已是尽头。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这份怀疑流露于言表,甚至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愿因为别人对他的如何,决定他自己心中的所想。

气氛几分凝重,时间过的飞快,巳初早过,巳正也已经过了大半,门外小厮推门而入,躬身道:”客官,现在能上菜么?时辰已是不早了。”贾代儒面上分外不自然,瓮声道:“再等等罢,再等等,我家客人还未到。”小厮一脸为难的退了出去,此番已是他第三次来问了。

沈同知,没来。

贾环甚至怀疑沈同知这是要放他们一回鸽子。文人酒席,东主贾代儒重礼,早早便来订席面,挑选雅阁,恭候大驾;客随主便,沈业早在巳初便该来了,这是自觉贾代儒设宴相请,必是有事相求,自矜呢?

贾代儒也是面色不善,又有几分苦色,他并不在意沈业尊不尊重自己,只是担忧这沈同知如果不来,自己又该去哪里给贾环找经师呢。雅阁里全是寂静。

彼时,沈府库房,周管家正舒坦地躺在摇椅上,边上有小厮敲打算盘,查验财务,又有婢女奉茶,炉香萦绕。沈业今日不在府上,周管家吃了口茶,才从椅上起了身,回身道:“你们抓紧进度,我且出门一趟,我回来要见着账目。”

……

熙春楼,二楼雅阁此时气氛有几分紧张。门外的小厮面上全是为难:“老先生,虽说您点的是八两的席面,但也不能一直坐着不上菜吧。”倒不是嫌弃贾代儒一行占了地,只是此间阁儿有熟客,昨日便使人来订了位子,约的是今天未初。小厮头上直冒汗,掌柜的此时就在外边呢,这老先生一直不愿意上菜,等到上菜,吃饭总要些时间吧。两边客人遇上了,又要平生烦忧。贾代儒嗫嚅着:“再稍等等,再稍等等。”气氛正僵住,门外传来又一小厮呼喊:“来了,来了。”周管家施施然进了门来。贾代儒眼里欢喜,忙道:“快上菜,快上菜来。”掌柜的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忙躬身退出了。

两边落座,贾环自然将位置让出,坐于贾代儒身旁。贾代儒笑着问道:“不知沈大人…”还未把话问出来,周管家就摆摆手道:“我家大人有公务在身,来不了。”贾代儒面上的笑才刚挤出,刹那间僵住。“如何,如何会这般。”贾代儒落寞地捏着茶盏,一时失语。

周管家正心中爽利,自觉打发了这一回,又了却一桩事,看了眼贾代儒身边的贾环,调笑道:“老兄,你这孙儿倒是生的一副好容貌。”贾代儒心神恍惚,仿若未曾听见。周管家见贾代儒不愿同他多说,便知必是有求于他家同知大人,而他无权做主。又惊艳于贾环的好容貌,不由多看了几眼。心道:“这老儒自己穿的如此平常,对他这孙儿倒是颇为爱护,不谈此子气度如何,只看他穿着衣袍,便是名贵非凡,单看那石青色倭缎小褂,便非公候之门而不可得。”心里念叨之间,无意瞥见贾代儒手边,摆放着一棕黄字盒,从此目光便移不开了。

只观那字画盒子,通体雕花细腻,对坐如此之远,都可闻到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可知是女儿树制作而得。更为讨巧的是那盒子上首镶着一小块羊脂玉,点睛之笔。周管家眼睛都直了,不敢想如此精巧的字画盒,里边究竟搁着什么宝贝。

贾代儒沉默了好久,方才晃过神来,兴趣缺缺道:“我家这小童读书颇有几分天分,虽年岁尚幼,但读书刻苦,心性也不错。我自诩经义不错,但教他屡屡悔恨学艺不精,常常感叹担忧把这孩子带错了路。”

周管家只当贾环是贾代儒的小孙子,又听闻贾代儒如此说。认定贾代儒来寻他家同知大人,是存了让其孙入沈业门下的念头。心道这贾代儒自视过高,痴心妄想。又对那桌上的东西心生贪念,心里暗自琢磨。面上挤出一抹亲热的笑道:“老兄有事来寻,又不愿同我说道,想来是觉我身份低微,做不了主。依我看来,老兄这是想让这小童入我家大人门下吧。”

贾环闻言心里一阵腻歪,这人真是好不尊重,我家太爷什么年纪,你才几岁。就唤我家太爷作“老兄”。真是好不要脸。

周管家又道:“前些年,也有些勋贵人家携了其家子弟来拜访我家同知大人,我家大人一律给谢绝了。如今这几年,他人都知晓我家同知大人无意教授学生,便也无人来叨扰。”

贾代儒闻周管家前半句面上精神一震,又听了后半句转变为心里空捞。周管家仔细观察着贾代儒的神情,笑道:“不过,我与老兄相谈甚欢,又见这小童格外面善,合该我与二位有缘,便同老兄说两句体己话。以前来的勋贵人家,带来的都是些珍珠宝玉、绫罗绸缎;更有荒唐的,竟带着金银来。这不是侮辱我家大人么!我家大人高洁端重,最是厌恶这些臭不可闻的铜臭之物。是以通通谢绝了他们。”

周管家吃了口茶道:“我看这小友面貌清逸,神态自若,一见便知是大家子弟,读书种子。想来我家大人必然喜欢,会乐意收于门下。”

贾代儒听闻其言,心里更加确信沈业是位博学多识,气节极高的正派文人。又听得周管家夸赞贾环,心中受用,笑道:“还要劳周管家多多美言一番。”

周管家左右看了看,探着身子上前,细声说道:“我同老兄攀谈确实心中畅快,便再多说几句私密的,老兄不要与人言。我家大人平日对那些金银财物,珍珠玛瑙,一概看不上。独独对珍稀古本,高雅字画最为偏爱,老兄若有的,便奉于我家大人,定能让我家大人知老兄心意之诚,将小友收于门下。”说罢,好似唯恐别人听去了,收回身子,正襟危坐,饮口茶,怡然自得。

窗外忽然大风刮起,吹的窗上糊纸哗哗作响,大雨前的宁静消逝,暴雨将至。

周管家目光紧紧地盯着贾代儒同那桌上的字盒。手动了,离得盒子愈来愈近。

贾代儒捏着字盒,面上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老朽家私微薄,平日常有囊中羞涩之艰难。独独有这一份故人赠予的画圣真迹,是我所有中最为珍贵的物件。烦劳周管家替我奉于沈大人,用作我家环儿的束修。还望周管家多多美言才是!”

窗上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打窗声,雨终于落下来了。

“不行!绝对不行!太爷,咱们回家,我不要去那什么沈大人门下读书了!我们回家吧”

长久以来,从不曾在别人面前流露情绪,面色始终淡然,嘴角始终浅笑的贾环。

此时面上涕泗横流,如同寻常孩童一般模样,大声哭喊,拼命的摇着贾代儒的衣袖。

他怎能不知这《孔圣象》对太爷来说有多大的意义,这是这个老人一生中最为宝贵的回忆啊。怎么能,如何能啊!

窗外雨点大如黄豆,密如黄沙。狂风卷雨,落窗有声。

盖过了,熙春楼里一无知小童,懊悔愤恨、绝望悲伤的抽泣低语。

秋风寂寥,秋雨更无情。

第二十五章 贼子现身

自贾环来到这个瑰丽世界,事实上,他暗自怀着高人一等的自矜。他见过了后世那么多的飞机大楼,哪里还会将红楼里这些虚无的富贵看在眼里。熙春楼这顿八两银子的席面,也许在金陵平常人家眼里,是一顿难以想象的奢侈午饭。但在贾环眼里,既吃不惯,又比不上家里母亲做的家常小菜的温馨。所以,贾环虽然心里明白,贾母在荣府的位高权重,但他还是敢于为了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去反抗贾母。

这半年来,他或是在荣府见到的大家族里的龌龊,或是在义学里见到的学生的嬉笑怒骂姿态之不同,他都未曾去理会,只把一切重心都放在自己本身上。对待贾代儒也是,他看着贾代儒对他循循善诱,温声教诲。心中除却对后世人发表的对贾代儒的评价不认同外,更多的是含着同情看贾代儒和红楼里的一应人物。

贾代儒因为他的蹩脚书法而大发雷霆,打他的手心贾环也不在意。贾代儒以为是他心性成熟,但其实贾环是因为内心的否认。不光是对待贾代儒,亦或是对待赵姨娘、贾政等,贾环潜意识里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只是在做梦。直到后来确定了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但是心中的潜意识还是没有改变过来,他依旧是那个后世人的思维三观。贾环,只是红楼里的一个角色罢了;贾政,不过是红楼里的那个伪善君子政老爷罢了。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贾环确实把这个红楼都当作一本话本了。

自私的贾环冷漠地看着贾代儒对他言传身教、每日给他留堂开小灶,对贾环的经义进度比贾环自己还要重视上心。

于贾环而言,贾代儒的笑容、怒视、亲切,贾环用的是一种怜悯的目光看这个老人家。他同情这个老人家在红楼里的悲剧,同情他科举上的不如意,同情他一生的坎坷。但这与他无关。

贾环是自私的,可恨贾环冷漠,他目睹着贾代儒对他的真诚关爱、殷殷教诲,面上一言不发,心里却怀揣着浓浓的戒备与猜疑。贾代儒为了贾环的学业,到处奔波狼狈的乞求。贾环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老儒拖着疲倦的身体,在偌大的金陵徘徊。他却心如寒铁,内心没有一丝悸动。

他不是天生冷漠,他是没把这些鲜活的面孔当作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着,内心却对这个世界这些人们全是鄙夷与不屑。

贾环同这个世界,处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当贾代儒强笑着把那幅《孔圣像》奉于周管家的面前时,贾环的内心就好像被打碎了一面镜子。他终于再也顾不得怀疑,顾不上收敛情绪。

他那冰冷的心脏,就好像是重新鲜活地跳动了起来,所以贾环才会泪水支不住、大声地哭泣。

赵姨娘的得意偷笑与冷面薄怒;迎春的娇俏可人,笑靥嫣然;贾政的忘形痛哭,温润如玉;黛玉的古灵精怪,聪慧敏锐;贾代儒拿着戒尺的怒火中烧,摸贾环头时候的欣慰笑容,忍痛割爱送出《孔圣像》面上强迫挤出的生硬笑容。就好像一瞬间都从黑白电影变成了彩色的真实世界。

铁石心肠的贾环,被一个落魄的老秀才,用力着,奔跑着,虚弱地拉到现实世界里。

……

熙春楼里依旧是莺莺燕燕,娇笑软语,古筝琵琶,炉香萦绕。只是这一切都与贾环无关了。周管家早已心满意足的自顾离去。贾环歇斯底里地痛哭着,贾代儒心疼地把贾环揽在怀里。

雨愈发下的大了。秋风卷着凉雨,无情地敲打着窗台。

赵国基轻轻驾着马车雨中前行,贾代儒搂着哭个不停的贾环坐在车里。他向来神情不多,但此时眼里还是有着浓浓的落寞,时而面上又闪过几分欣慰神色。抚着贾环的头,轻笑道:“环儿无需太过悲伤,那画虽然价值不菲,但于我而言也只是个把玩的玩物罢了。能将其用在你的学业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贾环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贾代儒,他不由心中自问到,我到底该如何才能偿还这厚重如山的关切之情。

马车外的大雨与地面,就好像两军交战,激烈地相对冲锋着,厚重的地面分毫不动,磅礴的雨滴源源不绝。

……

但不论大小,世事总是这样,往往你努力了,也不一定能成功。

周管家如此同贾代儒约定道:“我这便回去禀告我家大人,如若我家大人不接受,明日我便会遣人来,将这幅画送于老兄府上。如若我家大人许了,那想来就是我家大人派人来府上与老兄商讨这小童的拜师事宜了。还请老兄耐心等待,莫要着急。”

次日酉时,苦苦等候一天的贾代儒终于按捺不住,动身往沈府去问,如何没有如约让人来传话,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

贾代儒一身黑色儒袍,对闻打门而来的小厮微微拱手:“小兄弟,老朽贾代儒,烦问周管家可在府上,如若在,请帮我问一句,同知大人是如何答复的。”

那小厮入门去问,不消一会便又来回,眼含怀疑厌恶地瞪了贾代儒一眼:“周管家说了,并不认识什么贾代儒,你还是请回吧。”那小厮心里窝火,他正是贾代儒初次来沈府拜会时看门的小厮。贾代儒第一次来时被无情奚落走,他是见着的,他只当这老儒又是来乱攀交情的。

贾代儒闻言面上一楞,复而转青,面上青筋撑起:“姓周的,你敢耍我不成!把姓周的给我喊出来,今日我要找他讨个说法。”

那小厮见贾代儒尤是不愿离去,还大放厥词,也是来了火,抬手指着贾代儒,怒骂道:“你这老货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敢来我们沈府撒野,再不走休怪我叫人打断你的老腿。”

贾代儒被这小厮一番话气的呼吸急促,喘息艰难,粗声道:“吾乃西边荣国府族人,先国公贾代善为我族兄,沈业安敢欺我,速速将姓周的给我叫出来,汝担待不起。”

那小厮一听这老朽出自荣国府,心里也有了几分犹豫,终究是畏惧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虚张声势道:“等着,你要是敢唬我,我们沈府也不是好欺的。”

盏茶时间,就见那小厮伙同七八个小厮跟着一人出来,为首那人,不是周管家又是谁。

贾代儒见了正主,更是怒上心来:“姓周的,你要耍我不成。我自卯时等到酉时,天黑了也不曾见你说的人来。你是何意?”

周管家满脸疑惑,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老兄在说何事?我如何听不明白呢。”

贾代儒气到笑:“难道昨日熙春楼的事,周管家都离魂忘了不成。”

周管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嬉笑道:“哦,你说你家那小童的事情啊,我家大人说了,公务繁忙,无暇教学生。老兄还是自去别处找找,说不定还能再为你那孙儿找个经义深厚的先生。”

贾代儒怒声道:“既然沈同知不收,那便将我那幅画圣真迹还来,想来你们也不配见那名贵的画作。”

周管家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奇道:“什么真迹?我怎么不知道。”

贾代儒怒吼道:“姓周的,你想昧了我的画去,你做梦!”周管家已是不愿再与贾代儒多说,转身离去。背着身对那些小厮道:“什么鸟人也要来找我,你们也不自己估摸估摸,赶紧撵走,再不走送他去见官。”

………

贾代儒如何也想不到这周管家会有这个胆子,敢对他的画起了贪念。难道他不怕自己是荣国府的人,难道他不怕其主沈业知晓了这事,他担待不起!贾代儒面上全是灰心颓唐,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六章 千里驹

贾环听着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诉说的贾瑞,低着头,一言不发。自那日归来他就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每日总是痴痴的坐在小院里的树下,低头望地。

“太爷昨日回来,面色很差,回去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等到早上我去书房时,就见太爷躺在塌上咳嗽,咳出血来。环哥儿,你快去看看啊。”贾瑞伸手拽着无动于衷的贾环。

一言不发的贾环回过神来,仓皇爬起身来,往书房跑去。



贾代儒昨日离了沈府,跚步归来,已是失魂落魄。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看着过往挂着那副《孔圣像》的墙壁空空如也,泪不由自主地从皱黄的面上徐徐落下。悔恨充斥在他的脑海,激的他头晕目眩。

他既恨那周管家的奸诈,又悔恨自己没能看出来那周管家的居心否侧,平白丢了那自己最为珍惜的《孔圣像》。

他着实是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从周管家手里将画讨要回来,只一个劲的怪自己太过轻信了那奸人。哭了些许时候,贾代儒的心已经是一片死水,又想到,银子已经花去了大半,却没能给贾环找到个好经师,还弄丢了堂兄赠予的画,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目全是仓惶,僵着身子在塌上枯坐了一宿。



仆役早已去请郎中了,贾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蒙着头往前冲,撞的路上的行人,在后跳脚叫骂。

又有得人禀报的贾政命丫鬟婆子来服侍,贾政紧随其后匆忙赶来。

冲进义学的贾环,一步没踩稳,狠狠摔在门槛上,他却什么都不顾,挣扎着起身,一心往书房去。

尽管心里自我安慰不会有什么大事,推门见到了书房里的那幕,贾环冰冷的面上还是倏倏落下线泪。贾环摸索着趴在贾代儒塌下,看着那个躺着的虚弱身影,往日红光满面的那张脸上如今血色全无,这个对他恩重情深的老人的那张面孔,蜡黄,老人斑零零散散,仿佛比昨日苍老的更多了。只有那双全白了的粗眉,让人脑中回想起往日的方正。

旁边的丫鬟几次想同贾环搭话说些什么,贾环只是拉着贾代儒的手,头也不抬。门外贾政匆忙赶来,丫鬟婆子们忙上前行礼,贾环拉着贾代儒的手,低声絮叨着,嘴里含含糊糊。

贾政并不理会丫鬟婆子们的问礼,也没追究贾环没有起身给他行礼,只走到贾环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弄成这般模样了。”

贾环并不回话,连头都不曾抬过,只当贾政是空气。他对贾政是有怨气的,贾环的寻师求学这件事,最该上心的,不是贾政这个亲老子还能有谁。他虽不知老太爷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还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贾政的身上了。如果贾政早一些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老太爷也不用这般来往奔波。再不济,贾政如果平日分润些贾府的人脉与贾代儒,即便贾代儒不通人情往来,也不会有外面的人如此轻视他。

贾环自知年少时呕血,活不长的;又何况本就是花甲之年的贾代儒,呕出血来,如何又能活的长久。心里不由悲苦哀伤,低低抽泣。

“环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头的血。”贾政闻声面露喜色。贾环抬目看去,只见贾代儒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关切的看着自己。情难自禁,低低喊道:“太爷。”

贾政不曾看见贾环的正面,此时才注意到贾环的头上,一道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来。

贾代儒挣着起身,伸出衣袖要给贾环擦擦头上的血。贾环忙起身拦下,自己伸手胡乱抹着头的鲜血。“太爷,莫要再动了,我不妨事的。”贾环先前忧心贾代儒,摔了一跤只当无事,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头上磕破了。

贾政也上来道:“族叔才醒,还是少动为好。”贾代儒被按下,此时才望见贾政,哑着嗓子道:“是存周啊,今日不用去上值么。”贾政回到:“有批户部的银子还没讨来,我便去讨了。不提这些,族叔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还呕出了血来。可是府上有刁难不受用的奴才,招惹了族叔。”

门外,郎中终于姗姗来迟。贾政不再插话,妨碍郎中诊治。由着贾代儒的要求先给贾环包扎了下头,贾代儒才接受了郎中的诊治。

门外,贾政弄不清事情缘由,心中急躁,问贾环道:“到底是如何弄成了这样,快与我说。”贾环纹丝不动,只凝望书房内。贾政见贾环这幅作态,不由面上一冷,指着贾环气急道:“你!”此时郎中从屋里出来,贾环忙迎了上去,贾政才无奈放下手来,也迎了上去。

那郎中见两人围了上来,打量了两人一番,才转向贾政拱手道:“病人只是气急攻心,我开上一剂方子,按时吃上几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注意莫要再让病人动气,年岁毕竟大了,再折腾一回就保不齐了。”

贾政忙让人去拿诊金,又嘱咐叫人多包一吊钱给大夫喝茶。贾环直直往屋子里去了,贾政看着贾环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

贾代儒已是精神了几分,见了贾环贾政先后进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贾环,又抬目看了看贾政。

贾政上前几步,拉着贾代儒的手道:“究竟是何事,竟让族叔如此动怒。”贾代儒随口回道:“只是被奸人蒙骗,丢了一副画儿,也没什么大事。”贾政闻言,面上顿时冷峻了起来:“还说没什么大事,若只是普通的画儿,能叫族叔这么伤身,族叔只管同我说,是哪家侯门的人物,侄儿必定叫他吐出来。”

贾代儒面色难看,自顾犹豫了一会,用粗糙的手拍了拍贾政的手:“存周,你承恩入朝年月尚浅,不可平生是非,会影响你在今上面前的映像。左右只是丢了些东西,就不要再大动干戈了。只是我还有一个心事,要同存周你说说。”

贾代儒咳嗽两声,又道:“存周可曾记得我同你说过,环儿进学之事。我自觉他是个能读书的,日后贾府读书之事,咳…想来还是要看他。我有意给环儿找个经师。咳……”

贾政动容道:“族叔,何至于此,环儿何德何能,当得起族叔这般厚爱啊。”贾政心里震撼,他也记得贾代儒尝与他说过,贾环读书不错,是个知上进的。但未曾想到老太爷会做到这种地步。古人读书,进士之前虽没有座师一说,但学生如果要拜入另一位老师的门下,通常都是低调行事,不会大肆宣扬。

而且要获得之前老师的同意,如果不管不顾私自投入别的老师门下,这对两个先生和学生来说都是一件毁声誉的事情。学生会被世人唾弃不仁不义、辜负师恩;前师则会被认为是学艺不精,留不住学生,极其丢人;后师则会被指责识人不明,这般不忠不孝之徒也收入门下。

少见的是前师为弟子寻找后师这么一说,这等于明白的告诉世人,自己不如他人,不配教授学生,自愿将学生让给学问高的人教授。贾代儒这般做法实在是至真至诚,一心为贾环考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贾代儒摇了摇头,坦然笑道:“存周啊,我虽然自认为教授一个小小蒙童是绰绰有余,但就贾环而言,不能相提并论。我曾同你说过,汝家环哥儿,可为良驹,叫存周你要好好培养。如今看来我是人老了胆子小怕讲,这些日来,环儿读书我都看在眼里。他不单是读书刻苦啊,心性,品格也都是俱佳。我自觉教授他不得,需得找个经学大家来教他才可使得,再不济,也要找个举人来教他吧。”

贾代儒抓着贾政的手忽然用力,幽幽道:“如今我怕是要将之前的话收回去了,存周,环哥儿,是我贾家的千里驹啊。”

贾政已经被贾代儒之前的话刺激的目眩神晕,面红气粗,又听贾代儒这般说道,接话道:“那也当不得族叔这般厚爱…”

贾代儒瞪了瞪眼睛,无奈道:“存周,我幼时性格孤僻,读书又不好。所以长辈、先生都不喜我,同龄的孩子也都欺我,我难免会有自卑之感。是你父亲带我读书,带我玩耍,还叫那些族里的子弟不要欺负于我。是以我才有如今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先荣国公武艺超群,又是饱读诗书的翩翩君子,世上如他那般的人物,真真难再找出第二个了啊。我如今看贾环,就和你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父亲这般待我,我才这般看重环儿啊。”

贾环虽然心中早就不再去想贾代儒为何如此看重他,但终究是此时才知晓了原因,悔恨重新涌上了心头,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贾政听贾代儒提及先父心中感怀,又动容于贾代儒对贾环的泉泉爱护之心,情难自禁,泪目道:“族叔安心,侄儿定会给环哥儿找个最好的经师,一定不会白白辜负了族叔这般情谊。”

贾代儒笑着拍拍贾政的胳膊:“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想来他年,我贾府又会重现鱼跃龙门之景。”

秋雨时断时续,书房里三个儒生,湿了虎目。

………

第二十七章 贾政之怒

得了贾政的承诺,贾代儒心满意足,到底身体疲倦心神殆尽,倚在书架旁的软塌上睡了,苍老的脸上眉头不再紧皱,嘴角挂着一丝欣慰笑容。

贾代儒睡了,贾政便唤贾环随他到梦坡斋说话,一应清客也在内书房陪着说话。

贾政一入梦坡斋,便有小厮去奉了茶来。贾政不咸不淡地吩咐了句:“放着吧。”便转身对贾环问道:“说说看,到底是什么画被人骗走了。”平常中正的眼里此时全是怒色好似快要溢出来了。

旁边的清客们面面相觑,平日里贾政对宝玉发火,再多也不过是怒骂几句朽木不可雕也,纵然不耐严苛,骂过了也就算了。何曾见过贾政这般怒火中烧,目里的寒光仿若要择人而噬。这三爷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把贾政惹成这样。

几道目光投到书房内贾环的身上。

贾环琢磨了一番,回道:“许是那副《孔圣像》,昨日太爷带我与一位沈业大人家的管家吃饭,离时太爷将那副画给那管家带走了,约定今日再晤,要让我拜入那沈大人的门下。”

贾环嘘着眼睛打量着贾政,他也很好奇,贾政对这件事会如何处置,贾家的能量到底到了哪个地步。

贾政回头对着他那些清客,疑惑道:“沈大人,哪个沈大人。”

清客们交头接耳一番,推出个身着茶褐色衣袍的清客,此人名为卜固修,三十来岁,生的一副宽耳粗眉的模样,面色红润,笑着拱了拱手道:“回老爷,这沈业沈大人想来就是那福建府的同知大人,听说是今年初春才回的金陵。”

贾政面上全是不可思议,几分不信的道:“同知大人?一个狗屁同知也敢眛我家的东西?”

“这……”清客们不知该如何作答,交头接耳一番便俱是低下了头,不敢多说。

“砰”,贾政狠狠地把手上的茶盏摔在地上,怒声道:“贼子当我贾家人死绝了不成!安敢如此欺我家老人!卜固修,给我把家里的小厮护院都叫上,今日定要去找那什么沈业讨个说法。”

书房里的清客都愣住了,贾环也惊讶地看着贾政。贾环也没想到贾政能气到这种地步,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有些哭笑不得。

虽说这沈业摆了贾代儒一道,真不知晓这沈业哪里来的胆子敢来招惹荣国府,但贾政遣人去找大理寺通个气给那沈业施施压,也就把东西要回来了,自然会有那沈业一顿好。难不成还真在这都城带着家仆打上门去不成,文人哪里会做这些舞刀弄棒的事情,终究有失体面。

贾政也自觉气糊涂了说错了话,犹是不解恨道:“最少也要报备大理寺,将那沈业拘来问话。”

清客们明白贾政这是真的气坏了,上报大理寺这就是把事情挑到明面上来了,心里都骂那沈业蠢,敢得罪荣国府,这下是真的在官路上走死了。

清客们都厌恶沈业给自己招惹麻烦,又要到处奔波了。独独只有一人若有所思,上前躬身道:“老爷,还是先派人到沈同知府上打探一番罢,我倒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说着便对门外的小厮知会道:“快去快回。”

贾环是认识此人的,这人叫做单娉仁,那日在熙春楼贾环也见过他,只是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单聘仁对贾政拱手道:“老爷,如若说是沈业沈大人想要眛下老太爷的画,说来有些荒唐,他怎么会敢来招惹我们荣国府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么。我想老太爷、三爷许是自始至终都没见着那沈大人的面罢。”

贾政闻言转身问贾环:“你见过那沈业么?”贾环点头回道:“是不曾见过,都是那周管家代他出面。”

单聘仁捋了捋胡须,笑道:“不瞒老爷,我与那沈大人府上倒是有一清客相熟。那人叫柳三,先前跟着沈大人在福建做一幕僚,我知他随着沈大人回了金陵,便有过几次相会。那日三爷去熙春楼时,我恰好也正和几个朋友一同在熙春楼吃饭。那柳三也在,他在席中说过,今上如今又复启用了他家大人,行李都先装车上了路了,想来他跟着他家大人这两日也要离去了。”

此时门外的那小厮去了又回,进来禀报:“回老爷,小人去那沈大人府上打门,没人来应。”

单聘仁将手里的扇子一合,敲在手里来回踱步,笑道:“如此便是了,想来是那周管家未经会他家大人,自己生了贪念,私自眛了老太爷的画去。需知此次那沈大人说是平调,实则是下贬,五十来岁官路已经是走到了头了。福建距金陵又如此之远,此去想来就是扎根福建了,二十年内不会再返金陵。”

贾环心里闪过了一个面孔,费公直。

二十年后,那沈业也已经七十多岁了,就算是无病无灾也要荣养归乡了,不会再回到金陵。二十年后,贾代儒都八十多岁了,也许早就归为一捧黄土了。谁还能再追究这件事?

贾环低着头,那张如若谪仙的面孔,此时不再清逸清秀。神色狰狞可怖,眼里的杀意浓郁的让人心底生寒。“好算计!好贼子!费公直,姓周的。”

贾政此时又没了主意,不甘问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单聘仁眨了眨眯眯眼,摊手道:“想来是这样了,那时候又没有旁证,他要耍赖不认也可使得。”

贾环躬身行了一礼:“老爷,孩儿先行退下了。”说罢便转身离了书房而去。只留的贾政同一众清客张目无言。

外边的秋雨终究是停了,旭旭烈日又重新升到空中,秋老虎便是如此这般景象。

贾代儒贾政只当贾环是个读书种子,他年将为一翩翩如玉君子。贾环只能说他们太天真了,此时沉默恪守,他日要叫人知晓,他贾环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究竟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此仇此辱,贾环定要百倍千倍讨要回来。

第二十八章 闭门羹

荣府东院,赵姨娘的小院,已经是七八日过去了。贾代儒按时吃着郎中开的药,身体已经大好。贾政没有闹到大理寺去,也没有找贾环提寻业师的事情。贾环已经不再去义学上课,只是很少出门,终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屋子。

赵姨娘小鹊最开始或许有些察觉到贾环的神色愈发的低沉了些,但这些日子过去了也不再在意,只当是贾环心情不好。

只有小吉祥对贾环的变化很紧张,她很喜欢这半年来三爷对她的宠溺,三爷总是能变出来一些好吃的东东,三爷总是摸着自己的头哄自己睡觉,三爷讲的故事真的很好听,三爷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手摸在头上就好像是小吉祥记忆里的父亲一样温暖。

这几天来,三爷再也没有哄过她吃饭,总是用一副冷漠的脸对着自己,自己找他说话他也只是赶自己出去。小吉祥很害怕三爷又变回以前那个样子,老是骂自己,不对自己好了。

贾环坐在桌前,对着《论语》沉默看着,眼底血丝能看出他的乏倦。桌上乱七八糟胡乱摆放着十几本书,地上全是废弃的纸张。这七八日,他每日都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一身疲倦的倒在床上,然后又在两三个时辰后惊醒,挣扎着起身坐到书桌前。

即便是面对贾母的苛刻,贾环也未曾放在心上,没有生过什么要上进的心思。可自那日从贾政那回来后,贾环前所未有的想要往上爬,即便是前世,贾环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

贾环并不是为了权力所带来的财富与风流,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钢铁轰鸣的现代世界,身上忽然重新背上了重重的负担与责任。他觉得自己被耍了,被别人秀智商了,虽然这一切他并不能插上嘴。但他还是很不甘心,很难放下。

贾环此时的学习效率很高,他并不着急,情绪也很稳定。他一遍遍的温习吞吐着那些经义上的一字一句,一遍遍的抄写笔默。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抄写的经义和练习的大字。

吱——嘎,小屋的门被推开,从门外钻进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子。小吉祥是头先探进来的,然后小心地迈进一只脚,再小心地收回在外面的那只脚。但还是不小心地让屋门发出了声响,小脸上的两黛细小眉毛皱成一团,看着回头看她的贾环,讨好的挤出一抹难看笑容。“三爷。”

贾环扫了小吉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声道:“你来做什么,这不是你顽的地儿。”

小吉祥年纪还小,贾环并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究竟有多冷漠。小吉祥被贾环严厉的一句话问的眼泪汪汪,又害怕贾环的眼神,逃出了贾环的小屋子。

小吉祥其实很想让她的三爷陪她说说话,这几日她只敢咬着牙进了贾环的小屋三次,每次都是鼓足了勇气进去的,每次都是哭着出来的。小吉祥终于确定了,她的那个温柔儒雅的三爷又不见了,以前的那个坏蛋三爷又回来了。不,这个三爷比以前的那个坏蛋三爷还要可怕!至少,至少以前的那个坏蛋三爷骂人的时候没有那么凶。

贾环并没有在意小吉祥是哭还是笑,他没有心思去体谅别人的感受,他的脑袋里全部都是经义,全部都是圣人学说,全部都是书法。他知道自己内心里面有一种急躁,但他没有办法把这股烦躁彻底碾碎,只能把它们压在自己的心底。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音,小鹊在门外唤道:“三爷,林姑娘来了,姨娘叫你去呢。”

贾环知道暂时是不能安心看书了,便起了身往正厅去了。步入正厅,就见到赵姨娘同林黛玉坐在待客的桌子旁说着话。

赵姨娘见着贾环出来了,笑道:“那姑娘先和环儿说说话,我还要去太太那,就先走了。”起身出了门去。

黛玉笑意盈盈,端坐在桌前,眼神里透着狡黠,轻笑招呼道:“环兄弟。”

黛玉上次来到赵姨娘小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些日子她每日都是在同宝玉探春王熙凤他们来往。宝玉每日都往黛玉的院里去,妹妹长,妹妹短,如何说来都是对黛玉上心的。时间久了,黛玉到底是难以对宝玉继续保持冷落,眼见着感情越来越好。黛玉多是与宝玉王熙凤来往,亦或者是和探春一起玩些女孩子的玩意,又或者是迎春、探春、宝玉大家一起聚着顽笑。

贾环少有在姊妹兄弟间来往,自然也难怪黛玉他们想不起他。只是黛玉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外冷内热的清秀兄弟,便直直往赵姨娘的院子来,想要说说话。

黛玉身量尚小,看起来就像是个讨喜的小萝莉,只是言行上倒看不见后来的自苦与多愁善感,眉眼间可以看出些古灵精怪与娇憨可人。贾环没有身为一个小童的自觉,只自顾想些什么,不咸不淡的坐在黛玉面前,也不曾招呼一二。

还是黛玉开口来问:“环兄弟,近来都在做些什么,在二姐姐三姐姐那里也见不着你。”

贾环冷淡回道:“只是在屋里看些书,写些字,林姐姐来可是有事?”客人上门,主人不先开口招待已经是失礼了,开口就问有什么事,那就是赶人了。

黛玉面色顿时冷淡了下来,这环兄弟,真真是个臭铁块,榆木脑袋。只是到底是黛玉,还是没有喜怒溢于言表,强挤出一抹笑道:“只是想着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环兄弟了,环兄弟你也不往我们那里去,我就只能自己来了。”

贾环还在想着些什么,听着黛玉的话,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道:“我很忙,我还要看书,我还有很多书要看,林姐姐改日再来吧。”便转身离去了。

只留的黛玉一个人傻在座上,呆呆地坐着,几分不相信的捏了捏自己的脸,才起身往院外离去。

黛玉自来了荣国府,已经快有一年时光了,偌大的荣国府里,不论她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欢迎。贾母稀罕她,宝玉也让着她,姊妹们都羡慕她在府上颇受宠爱,知道她是贾母面前的红人,喜欢与她来往。宝玉巴巴的把好吃的好玩的都送到她院子里,她也只是道声谢谢。黛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荣府会有这样的境遇。心里自觉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环兄弟,只一路走一路哭,骂着贾环太生冷漠。

第二十九章 姑苏有佳人

古来江南便是天下第一的鱼米之乡,以多出才子佳人,且又富庶繁荣而闻名于天下。江南多是水镇相依,碧绿的城内河萦绕着人们聚集的乡镇,人们又依偎着小桥流水谋生立家。在这儿居住的男子每日依山伴水,是以江南多生温润君子,性格温吞,轻言淡语。又多有年轻男子生的俊朗,自带女儿的多愁善感之姿,人不称奇。中年的男子不再温润如玉,但仍旧是能吟诗诵对,言谈文雅,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科举及第,但都不是愚笨之人,他们把这些智慧转投入生产贸易,所以才有了江南的水乡富庶美名。

这些天生自带文人风采的姑苏男子,努力的为了家人的生活奔波着。男子在外流汗赚钱,家里的妇人在家织布裁衣,教养子女。所以江南是普普通通寻常人家过宁静生活的世外桃源,盛世中隐居的最佳地界。

你如若见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美景,又见过了江南中年汉子的阳刚,自然不会意外于江南年轻小郎的俊逸多情,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这般模样的。所以才会难以想象出江南女子究竟是怎么一般的风华绝代。好米好水,养出一个个钟秀的江南姑娘。江南女子不论是什么年纪,总要穿着素雅可爱的衣裳,仪态优雅,顾盼多情。年轻的小姐素手捏着罗扇,捂嘴轻笑说着那些软糯的吴哝越语,年纪大些的妇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钟秀温柔却又落落大方,别致的又有小家碧玉之美。

黛玉,就是出自于这样的人间水乡。后世之人如此形容黛玉,生的倾城倾国貌,兼有旷世诗才。即便是在江南,林家也能在大富之家排的上号。所以如黛玉这般的大家小姐,自然是江南女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林家袭列候,至如海已是业经五世。承蒙圣恩,如海之父袭过一代之后,已经是耗尽了圣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所幸林如海科举及第,探花出身,官至扬州巡盐御史。

扬州巡盐御史,是当朝极为难得的油水职缺,明为御史,其实就是皇上的钱袋子,林家自然是大富之家。如海又是探花郎出身,既是大富之家,又是书香门第。林黛玉容貌倾城,旷世诗才自然是不难理解了。

从东院赵姨娘小院往到贾母后宅,绿树楼台,曲径通幽。二门之内其实很大,但习惯了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大了。一条少有人来往的甬道,远远的见着一抹梨黄色小小身影。

一个小姑娘抹着眼泪低头慢慢走着,委屈万分。梨黄色的罗裙显得小小身子可爱动人。

如果此时有人能在此,都会不由自主心生感叹,她的面貌,清冷而唯美,你揣摩她的神情,又能见到几分惆怅委屈。委屈的泪水挂在面上,清水芙蓉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黛玉心里只是想着这个环兄弟真的是性格古怪,又臭又硬,觉得自己好委屈。但她不自知的是,从那时,贾环开口顶撞贾母起,这个相貌清逸的兄弟就狠狠的冲击了她的内心,黛玉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后来又有贾环护住迎春与她,保护她们不受宝玉波及,黛玉的心里就对这个环兄弟有着特殊的感受。宝玉日日哄着她,陪着她,她都不觉得如何,心中却始终若隐若现的闪过那个温和的笑容,冷冷的面孔。黛玉来荣府时间不长,依旧还是处处留心,时时小心,何曾主动去过别的院子里说话。

佳人虽年幼,却在心里对那个人初生了淡淡的情愫而不自知。

赵姨娘的小院里,贾环仍然把自己锁在小屋子里,除却方便或是出去草草吃上两口饭,贾环都是坐在书案前,神色平静的看着面前左右摊开的十三经。时而微微俯身做些笔记,时而轻声诵读一二。

贾环并不是有心冷落黛玉,前世十二金钗当中,他最有眼缘的就是黛玉。来此之后,他也很欣赏这个年岁尚小的姑娘。贾环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很忙,他也确实有很多的书要看。

先前贾母的事情似乎在荣国府里已经销声匿迹,但是贾环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始终是个隐患。如果说以前是贾环无心科举,一心想出府去乡下种田。那么现在贾环就是全心全意的想要通过各种途径提升自己的境遇与能力。时代虽然不同,但社会的道理是一样的。在后世,人们前赴后继追求的就是权、利二字;此时亦然,权利都捏在少部分人的手上。

贾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他不愿意再看到自己在意的人儿被别人伤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不愿意被人掌控,身不由己。他不是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他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拼命地,想要往上爬。

贾环理了理自己的境遇与出路,他明白,在这个偌大的荣国府里,就没有人是他得罪的起的。不提贾母王夫人之流,就是王熙凤宝玉也不是他能够开罪的。甚至自己母子的境遇,都随着府上的这些贵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说的明白些,他与赵姨娘二人,其实就是养在荣府的下流人物。

财侶法地,他被养在王夫人膝下,藏匿私财万万而不能。家法如国法,在贾家,贾环如果自己赚钱被发现了,随便来个王夫人,就能要了他的小命;贾环年幼,还不到谈及伴侣的时候;说到法,贾环另寻业师这件事还久久不曾有音讯,也不知贾政那里是个什么说法;地,其实是指的适合读书的地方。荣国府倒是个景色优美的好地方,但对于贾环来说就像是一个大牢笼,紧紧的束缚着他。

四项全无,贾环想要出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贾母贾政看得起,用贾家的人脉为他谋上个官身,再继续往上爬。这一项,自然毫无可能,就算是贾政看得起贾环,贾母那一关也过不去。所以贾环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读书一条路。

读书,在荣国府其实与其他家庭有些不同。先前便说过,贾姓子弟,富贵的,看不上那读书读来的一官半职;贫苦的,整日跟着那些富贵子弟厮混顽闹,不思进取。对于宝玉、贾琏之流,读书,又有什么用呢。最多不过是陶冶情操,宽广胸怀罢了。

不是说贾环考中了进士了,就算是翻了身了。读书人科举从童生秀才,再到举人进士,是一条漫长的旅途。但考上了进士,也只是从一个新的起点,重新开始罢了。许多进士过了会试,摩拳擦掌,自觉自己胸中有经天纬地之才,想要大展宏图,却往往心灰意冷,沉沦多年。

纵然贾环科举得意,殿试得了官家的指点,还是要到翰林院去进行新人培训。经历多年的翰林院沉淀,再指派到各个地方,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做起。想要成长到能和荣国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对话的地步,最少也要做到中书省的地步,道路阻隔而漫长。

就算是贾环运气不错,做到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最少也得有个六七十年。这不能满足贾环的需求,所以只单单是老老实实的读书科举,其实是不可取的,贾环必须得另辟蹊径。

这并不是说贾环丢开手,就不要读书了。读书从来都是途径,而不是方法。读书是贾环出头的途径。贾环既然出自国公府,即便是在府上再不被人重视,他为官的起点也要比普通的寒门学子高上千百倍。既然有资源,贾环自然是要利用的。

虽然要在荣国府做主,贾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如果贾环考上了个进士,荣国府里的王夫人,王熙凤自然就不再敢随意欺压他。不仅不敢欺压,还要小心对待,毕竟贾环也是荣国公的孙子,是有袭爵的权利的。后宅妇人,最多不过是在内宅里作威作福。贾环若是取了进士,谁还敢随意欺负他。

总之贾环此时必须得好好读书,他得用读书这条途径,求得一个给自己做主的机会。

贾环虽然不知道黛玉有着这么一些微小的变化,但事实上,贾环心里很喜欢黛玉,一是他们尚切年幼,都还只是孩子。二则是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难以立足。

哪里会愿意去招惹林妹妹,招惹了又护她不住,这跟那位富贵闲人宝二爷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无谓的多情罢了。

贾环静坐在书案前,心里忽生一丝杂念,挥之不去。只好重新拿出一张纸来,润了润笔锋,草草写道:“我知晓世事不公,人间多苦难,何苦要去累她。”

第三十章 玉带林中挂

黛玉离去,贾环并没有多做理会,深深地投入在案上的书墨里。

科考要考经义、行文、策略,不要看这三项说起来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其范围之广,苦透了万千读书人,单单是经义之中就能包罗万千,每一字每一句都可以用做出题。

贾环此时还在经义上下着苦功,他连经义都没读完,自然是对八股行文,治国策略了解颇少。但在学习经义的过程中,也是可以想想此处能否被主考官用来出题考教。八股在经义中摘选字句,让考生破题作文。用《论语》打个简单的比方。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破题要先道出所摘选的字句出自何处,读书人从开蒙开始,就要学到《三字经》、《神童诗》。自然记得会有一句性相近,习相远。上面那两句出自《论语》中的一章《阳货》,其释义为,孔子说:“人的本性是相似的,只是习俗让人有了差别。”孔子说:”只有上等人聪慧和下等人愚蠢是不可改变的。”最后各个考生再就这点发表自己的见解。

贾环细细在书本上抄写些笔记,屏息低头,独自蜷缩寂寂案头。

要说对黛玉的了解,贾环可能比宝玉了解的还要多些。贾环犹还记得《石头记》里这么描述道:“这时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诗云“颦儿才貌世应稀“。”

少年以前常常自己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过着这段文字。

举止言谈不俗,什么是不俗呢,如同王熙凤那般嬉笑怒骂、张牙舞爪,想来就是很俗了。举止言谈不俗,江南水乡女子的柔柔软语、说话分寸拿捏得体,想来就是黛玉的举止言谈不俗了罢。

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黛玉有先天不足之症,常常咳嗽气喘,是以天生自带一种病气,常给人一种娇怜柔弱之美。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诗云“颦儿才貌世应稀“。

贾环的脑海浮现一张张黛玉或是欢欣,或是嗔怒的面容。好似可以想象长大后的黛玉究竟是怎样一般惊艳模样。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心里在想着什么而轻皱娥眉,这种忧愁初看是忧郁,细看是常常忧愁无意间流露的神态。忧愁与病气揉捏出了黛玉娇弱的形色。

姿容绝代,有着稀世的俊美,诗才斐然。黛玉是善于作诗的,不谈最有名的《葬花词》,只一首元春省亲时命大家作诗时,黛玉偷偷丢给宝玉的《杏帘在望》就可见黛玉的诗才。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写诗头联要拿捏住题目,黛玉随手而就,把杏帘在望分开来,信手放在头联里,自然而然,是多么的洒脱肆意。

贾环恍惚之间提笔在纸上细细写着,林妹妹,颦儿,潇湘妃子。

贾环不由回想起陈年往事。此陈年往事并非是在这儿的陈年往事,而是在后世的那个陈年往事。

那时候的场景大抵如此。

不知是晚间几点,可能是八九点,也可能是十一二点。在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城市的角落里,昏暗的楼道里传来粗重的脚步声,“蹬、蹬、蹬”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然后就能听见一阵钥匙摸索声,吱嘎,门被打开来。

屋子不大,约莫有八九十平,屋里空无一人。等到来人摸索着打开客厅那橙色但明亮的灯,你才能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蹲下换着拖鞋。

少年顶着个平头,脸上清清淡淡,不去看便知晓父母夜班不在家。自顾着把脚上几十块钱的帆布鞋丢在门口,慢慢的去卫生间洗漱。洗漱罢了,就一个人坐在堂厅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始终见不到脸上的神情。

这个平凡的少年始终是沉默着,他不快乐,但他也不悲伤。每天往学校去上学,他从来不和同学老师们多说些什么,只是自顾着陷入沉默。

吃罢了饭,少年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张小床,和一对桌椅。坐在桌子面前打开台灯,少年安静地看着一本书,几个小时后,灯熄灭了。

惊鸿过隙,少年一天天的长大,长到十五六岁。白天他依旧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不喜欢和别人搭话。只是晚上在书桌前,看到不同的地方,他的脸上会带着不同的表情。看到黛玉同姊妹们说笑时,少年脸上会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到悲苦的地方,少年面上总会挂着一抹忧郁的愁容。

少年的脑海常常闪过一段段文字,就好像一幕幕场景浮现在他的面前。黛玉初入荣国府,贾瑞之死,秦可卿之死,再到黛玉葬花,诗会夺魁,黛玉焚稿,泪尽而逝。

少年抚摸着书页,就好像和宝黛身处一地。

最终书被合上,多年只听见轻柔翻页声和呼吸声的小房间,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时光催人老,短发依旧是短发,少年却变成了青年。房间里依旧空旷,少年从上学,变成了上班。桌上的书渐渐多了起来,那本红楼被压在最下面,侧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贾环来到这个世界最初或许是有些惶恐无奈的,后来就都是淡然随心。只是在与黛玉初次见面之时,贾环到底是多看了黛玉两眼,仿佛想把这个面孔,刻在脑海里。

哪里有什么多情总被无情伤,只是无情之人,多是心中有情。

无情之处总有情,那人只在你面前,却愁肠难诉。

第三十一章 被蚊子咬了

黛玉唯恐别人见着她落泪的狼狈模样,是以专往少有人至的甬道、小路走。辗转反侧,总算是入了贾母的后宅,急急地进了自己的院落。

紫鹃正从屋里出来倒水,余光见着黛玉从院门过来,忙回头笑迎:“姑娘回来了。”却只抓到黛玉的一个背影。

黛玉抹着眼泪,理也不理紫鹃,只打了帘子往屋里去。

“姑娘?”紫鹃同黛玉平日里感情极好,同吃同住,情比姐妹。心里奇怪黛玉对自己只当没看见,同她说话也不回,自觉有恙,觉得黛玉有些不对,忙追了上去,端着铜盆,跟着进了屋子。

紫鹃匆匆进了黛玉的闺房,只绕过屏风,见着了屏风后边的黛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黛玉坐在暖床上,抹着眼泪,眼睛红彤彤的,低声抽泣着。

紫鹃把铜盆在旁边案上放下,在黛玉身边坐下,伸手掏出怀里的手巾,轻轻给黛玉擦着眼泪。

“又跟二爷拌嘴了吧,你说说你们两,好起来跟一个人似的;怎么见天的就要闹呢,拌两句嘴就又变成仇人了。”

黛玉不忿道:”跟他又有什么想干。”紫鹃一边细心地给黛玉擦泪,一边道:“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黛玉边抽泣边抹着眼泪:“我自哭我自己的,跟谁也不相干。”说着只觉心里委屈,眼泪涌的更厉害。

紫鹃只当黛玉嘴硬,软声哄道:“好好好,姑娘自哭自己的,跟谁也不相干。只是不要哭坏了身子,这几天才将将好些”

“咳咳、咳咳”黛玉见紫鹃还是不信,心里一急,惹了旧疾,捂着胸口咳嗽,却又倔强强撑着说:“我连宝玉的屋子都没进,又何来与他拌的嘴。”

紫鹃见黛玉又咳,急坏了,忙上前给黛玉拍背,又顺手端起茶:“好姑娘,这才刚说的,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快喝口水顺顺。”

黛玉喝水顺着气,咳嗽才好些。

紫鹃怕激的黛玉不敢再问,只心里依旧认定了是两人又闹将起来,以为黛玉是面上挂不住,又来了性子。只是心里认定是宝二爷又闹将起来,说话气着了黛玉。

今个一早,黛玉就去了东院,不是去找宝玉还能是找谁。

黛玉慢慢顺过了气,咳嗽越来越少,直到不再咳嗽,便不再哭了,只一人坐在床前,慢慢地呼吸着,兀自沉默。

贾母后宅,一间雅致小院,侍书在书案边研磨侍奉,笑意盈盈,看着自家姑娘。

一个姑娘坐在书案前,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只在头上挽个纂儿,又插上水绿的如意玉簪,后面头发梳作一顺,柔柔的披在脑后。挽起翠绿色的袄袖,漏出一只葱白水嫩的胳膊,肤白若珍珠,素手执笔,落墨于纸上。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信手拈来,不饰雕琢。

侍书笑道:“姑娘的书法愈发炉火纯青了。”

探春面上挂着矜持浅笑,故作奇色。“哦?从何而来。”

侍书知探春又心生淘气,有意考教自己,无奈笑道:“我虽比不得姑娘书法功底深厚,但好歹是姑娘手把手教出来的。也知道起笔要逆入,行笔要涩行,收笔要紧收的道理。”

侍书将手里的松烟墨放在一旁,面上挤出一抹灿烂的微笑:“姑娘这幅字,笔老墨秀,行云流水,笔法秀妍。单这江字起笔的一个点,就能让人看出书法的好坏来。姑娘这起笔的一点,凌空取逆势落笔,已经把逆入欲进先退的味道,写的明明白白了。”

“不错,侍书你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了。”

探春似乎颇为自得,像个老夫子似的的点了点头,心中又觉自己这贴身丫鬟侍书鉴赏眼光愈发好了。侍书听了探春的话,只觉有趣,吃吃笑着。

探春又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道:“你这马屁功夫也见涨了。呀!”

“叫你乱讲!”侍书又气又羞地抓住探春,主仆俩闹作一团。

贾家四春,元迎探惜,以琴棋书画各有所爱,处处彰显着大家闺秀之才。只因贾母自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三春多看经义诗词。虽然贾母不喜欢,但私下里三春还是会偷偷看些,不然又哪里会有后来的海棠诗社。

探春自然琴棋书画无所不至都有涉及,但确实最为工于书法之道,最是痴迷于一手好字,所以才有了个书痴的雅号。荣府内宅,谁人不知三姑娘写的一手好字。只看其贴身丫鬟之名侍书,就可见探春有多爱书法。

探春的闺房,相比其他姑娘有些不同,其他姑娘,虽然各有所好,但梳妆台上都要摆上很多胭脂眉笔,金钗玉坠。等到了探春的闺房,倒像是个儒生的书房。梳妆台上,除却几样小姐必备的口脂,面脂,头膏,再一些简单的的眉笔、步摇簪、面花,都统一装在一个小梳妆奁里。

闺房里最显眼的物件,就是那一案厚重的书桌和一架摆满书卷古色古香的书架了。如若不是屋里有一张内外两帘的闺床,还增添了些女儿气,哪里会像是侯门贵女的闺房。

探春将将写罢一副字,搁下笔来,转头同侍书道:“前几日多是姊妹们在二姐姐那说话,亦或是一起去宝玉屋里吃茶说笑,今日去看看林妹妹吧。”

侍书笑道:“去林姑娘那坐坐也好,紫鹃上次还叫我去她们院玩呢,我没应,只回她说,等下回小姐去了,我再一同去。”

探春调笑道:“你是早就想去玩了罢,倒是屋里还有个我杵着,拖累了你。”

侍书面上一红,嗔道:“姑娘又说什么荒唐话,我多久说过我想去了,不过是怕姑娘口渴没个端茶送水的人。”

探春奇道:“那倒是奇怪了,难不成林姑娘院里能没个人给我倒水。”

侍书不依地拉着探春,摇着她的胳膊娇声道:“姑娘~”

探春笑的乐不可支,只装着不理。侍书忽然伸手往探春腰间探去。

“阿,哈哈哈,臭丫头,你快把手拿开。咯咯咯,臭丫头。”探春挣开身,跑着去抓侍书。侍书只往屋外逃去,边笑着跑边回头求饶。“好姑娘,别追我了,求饶了。”

左右不过是一刻的路,探春带着侍书往黛玉的院子去了,主仆俩一路走一路说笑。要说主仆关系,除却迎春和屋里的丫鬟相敬如宾,一起默默过着屋子外。探春,黛玉,同屋里的贴身丫鬟日夜相处,都好的好似亲姐妹。

远远的,紫鹃就看见探春并侍书从院外往这来。笑着招呼道:“三姑娘来了。”同侍书笑笑点头,又跑着去打帘。

探春进了屋子,刚绕过屏风就见着了黛玉一个人坐在闺床上,脸上挂着哭痕,神色忧郁。

“这是怎么了,姐姐怎么哭了。”黛玉见了探春来了,只把头偏过去,不好意思说话。探春给侍书悄悄使了个眼色,就往黛玉身边一坐。侍书马上会意,拉着紫鹃往院子里出去了,说些姐妹悄悄话。

探春坐在黛玉身边,伸手拉着黛玉的手。“可是哪个院子的婆子,嘴巴里又张些什么混账话了。妹妹不要往心里去,左右不过是些讨人闲的老货,犯不着生气。”

黛玉仍然是不回话,缩了缩身子,抿着嘴。

探春揣摩着黛玉的神色,捏着黛玉的手,笑道:“林姐姐可是同我生分了,要是这般,那往后我可就不往姐姐这院来了。”说罢假意要走。

黛玉见探春要走,忙起身拉住了探春,心里又不愿意把这丢人的事说出来,只自顾急的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被,被蚊子咬了口,太疼了才哭的。”

探春听了,面色古怪,“哈哈哈哈!”笑的肚子都疼了,躺在黛玉的床上直打滚。

黛玉红着脸,不依道:“三妹妹。”探春望了眼黛玉,扶着床又笑,笑的更夸张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只惹的黛玉红了耳根,抓着探春要闹她。

帘子被打起,从屏风外绕进来两个身影。

侍书笑着打趣道:“你看吧,这不就气消了。我们就出去说会话功夫,她两就在这屋里要唱一出对花枪了。”紫鹃也笑:“气消了就好,一大早从东院回来,就苦着个脸,看的我心疼。”

探春奇道:“从东院回来,莫不是又和宝玉闹恼了。”黛玉被探春闹的晕晕的,随口回着:“宝玉今日去老太太那去了,根本就不在东院好么。”探春闻言,蹙着秀眉,若有所思。

侍书插嘴:“是了,是了,我一早就见宝二爷带着袭人姐姐去老太太那呢。”探春忽然问道:“不是去找宝玉,难不成是从环儿那回来的。”

黛玉面色一变,不想探春这么聪敏,一时语噎。

探春见黛玉面上变了神色,心里一紧,黛玉可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环儿怎么对她耍性子。红着脸道:“妹妹放心,我定把他揪来给你赔礼道歉。”起身就要往东院去。

黛玉急了,起身伸手要拦。“无妨的,三妹妹,无妨的。”只是探春走的快,几步就出了屋子,侍书忙去追。

第三十二章 如吃饭,如喝水。

探春嘴上说的好似是为黛玉鸣不平,但其实是在忧心贾环。要是消息闹到了贾母那里,贾环又要挨上一顿排揎。

贾母喜欢好看的女孩子,所以把迎春,探春,惜春都接到身边养着。探春很早就不养在赵姨娘身边了,在贾母身边成长的探春发挥了她的潜力,她很有才华。虽然此时的探春还没有长大后的才华横溢,但在贾母身边生活的她却感受到了很多的难堪。

探春的内心承受着深深的伤痛,世事嫡庶之分格外分明。这正是探春的悲剧根源,按照礼教,他们的生母只是半个主子,仍有奴才身份。他们只能认嫡母为母亲,因此探春过分地自尊,这是庶出子女从小内心遭到礼教扭曲的体现。

探春气势汹汹地出了黛玉的院子,临近东院了,却越走越慢。东院里,有个她不想见着的人,赵姨娘。自从被贾母接到身边养着,探春早就见惯了荣国府上各种人物形形色色的不同嘴脸。就因为探春是庶出的女儿,内宅里的妇人们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些什么,私下里却根本不把探春当成正经的小姐。

王熙凤是喜欢像探春这样的敢说话自信的女孩子的,你要是作些低姿态巴结着她,她反而瞧不起你。但即便王熙凤算是喜欢探春性格的,凤哥儿心里还是瞧不起探春。因为探春的生母是赵姨娘,赵姨娘自己在荣国府里不受尊重,而且赵姨娘也不喜欢探春。没娘撑腰的孩子,谁会顾忌呢。

不说王熙凤这类的主子,就是内宅里的婆子媳妇也大多不把探春当回事,多有阴奉阳违的事情。

所以探春才不愿意往赵姨娘的院子里去,赵姨娘怕谁都不怕探春,常常开口冷言嘲讽。赵姨娘又颇为性格泼辣,见到探春就气不打一处来,常常上赶着到探春的院子里去骂她。

这种时候赵姨娘是不在院里的,探春明明知道赵姨娘此时还在王夫人的屋里立规矩,但走到了这个院子探春的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顺畅。

赵姨娘的院子还是那么冷清,平常哪里有什么人往来。探春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回到这个她以前居住的地方了。

院子里的那颗老树还是那颗老树,照旧一岁一枯荣。她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赵姨娘带着她在院子玩耍时,她头顶上就是这颗老树。

探春进了屋内,屋子里也好像空无一人。

小吉祥百无聊赖地坐在贾环的屋子门口,她很想进去和三爷说说话,但她又害怕贾环凶巴巴的眼神。。。只好委屈巴巴地在门口坐着。抬头忽然看见了探春,欢喜的站起身来要往里面喊,却被探春伸手按住了嘴巴。小吉祥调皮的眨眨眼睛,对探春点了点头。

探春笑着问:“环儿呢?”小吉祥伸手指了指屋子里面,探春探手摸了摸小吉祥的脑袋,自顾往屋内去了,只留的小吉祥一个人傻傻笑着。

贾环坐在书案前,手上抓着一本诗经,伏在书案上,浅浅地睡着。他正处于嗜睡的年纪,只是每日强撑逼着自己,直到倦的实在不行了,才伏在书案上小憩一刻。

读书人有一句话“寒窗书剑十年苦,指望蟾宫折桂枝。”其实想要苦读出来,哪里又仅仅是十年之功,大多读书人从五六岁就开始读书,一直读到二十来岁。才敢去下场碰碰运气。

为什么说要碰碰运气呢,科考你中不中,其实和考官的个人性格喜好有着很大的关系。古来,屡试不中的大诗人经学大家难道还少么。有很多考生,甚至连儿子都开始开蒙了,自己还没考中秀才。

所以古时读书人苦,大多是用命想要换出头,多有熬坏了身体的,体弱咳血的书生真的不少。

荣国府里就有一个例子,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不就是读书熬干了身子,才早早地去了么。贾珠这样国公府的正统继承人,大家豪门贵公子,都要这么努力读书,以至于熬坏了身体。

自然可以想象偌大的王朝里,万万千千的读书人中,其中勤奋学生究竟有多么的用功。经义虽然多,但难道别人都是惫懒之徒,古往今来,能把四书十三经全部背下来的儒生比比皆是。只是这些经义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可以拿出来出无数种千奇百怪的题目,哪里又是好答的。就算你答得,还要看主考官是什么观点。他说你行,你就行;他说你不行,你就是行也得不行。

贾环虽然是个后面来的,他比别人多些其他的学习方法,很是占了不少便宜。但他也不敢确认自己究竟能不能在科举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为,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人生来都是一样的,贾环并不认为自己比这些读书人有天分,他只把自己当个普通人。一心都是向他们看齐,努力让自己像他们一样勤奋。最好,能比他们还要勤奋些!

贾环趴在书案上睡得很浅,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经义时文,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起来。

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手捏着眉心闭目养神,贪婪地长吸了一口空气,把手上的诗经摊开了放在一边。

又寻了一张白纸,抓起手边有些干了的毛笔皱着眉。重新蘸些墨,在纸上草草写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贾环哪里会想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个人,探春早在贾环还在睡就进来了。

探春本是来找贾环算账的,可是见着了屋内的场景,一时僵在了原地。若要问这些姐妹里,谁最在意贾环,那一定得是探春了。贾环是探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最害怕贾环像赵姨娘一样行为不尊重,让人瞧不起。她最希望的事情,是贾环能够读书上进。

屋内自己这个胞弟疲倦地睡在书案的场景,叫探春即欣慰又格外的心疼自己这个胞弟。哪里还忍心开口把他惊醒。探春默默站在贾环身后看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贾环读书写字。

贾环写罢这句话,淡淡地看了两眼,重新拿回之前放下的诗经,开始抄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贾环依稀还记得,刚入贾族义学时,金荣行为不端正,惹得老太爷发怒,责他背的,就是这首《关雎》。

经义说起来严肃,《关雎》作为《诗经》开篇第一首是很重要的位置。但是,这其实是一首情诗来的。而且,是一首极其深情的情诗。科举之路虽然艰难挫折,但经义,尤其是《诗经》里的诗歌还真的不是很无聊。这首诗大概描述了一个纯洁的爱情故事。雎鸠相互依恋让一个君子想起了他的心上人,他见不到这位淑女他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他与这位淑女在一起了,就开心的叫人奏乐想要取悦淑女。

这真的是很收敛含蓄的爱情,淑女一直都不作回复,君子即使那么的喜爱淑女,也只是一个人辗转反侧。自始至终都很守规矩,表现的平和有分寸。

当然反过来想也是一个道理,你看君子淑女的爱情故事很喜欢,但是假如出题人把“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摘出来甩到你脸上,跟你说这两句诗就是题目,你去写篇八股文吧。你还会喜欢它么。只是举个例子,想来也不会用《关雎》出题。

这一整本《诗经》,贾环都可背得,不仅可以口背笔默,而且能够一字一句的解释诗句释义,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贾代儒的严格要求。

贾环跟着贾代儒每天重复的事情就是一件事,背十三经。一天到晚的读,一天到晚的背。背到你吐,背到你看见十三经就想吐,提到十三经这三个字就想吐。贾代儒还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对你讲解着这些经义的注解。

既然贾环都能背得,又都懂得其中的意思,他又为什么还要抄写这些东西呢。那是因为贾环以后还要不停的背,不停的记忆这些经义,一直到他考中进士的那天。

贾环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是要将这些经义变成他自己的东西。科举考八股,所有的东西都出自这十三经。考生要将十三经吃透吃烂,要像是吃饭喝水,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本能,张口就来,挥笔就有。那样后面你才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磨炼八股文上。

贾环心神有些跑偏,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想要专心于记忆。强提着精神,把整章《关雎》抄完。贾环的控制力还是不错的,写完后他又把先前那张纸找出来,继续补上那句没写完的话。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贾环在后面添上“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读书需自警,坚持,且守心。

第三十三章 风流姿态

荣国府东院赵姨娘小院,房间里只能听见轻柔的翻书声,贾环低着头在纸上执笔挥墨。一纸将写罢,贾环正想伸个懒腰活动一二。

“咳咳。”一声清脆的咳嗽声打破了静匿。贾环回头去看,只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子俯身站在他身后。贾环古井无波的面上忽然升上了一抹欢欣的笑容。“姐姐回来了。”

探春心里夹杂着几丝陌生与惊讶,但又压抑在眼底,柔柔道:“环儿,你且随我来。”贾环自然不无不可,起身跟着探春出了门。

探春打前走的不疾不徐,贾环在后跟的不紧不慢。探春一言不发,贾环也好似并不好奇,没有开口发问,只在后边淡淡望着探春的背影。

穿甬道,过游廊,眼见着前面就要到贾母的花厅了。探春回头看了眼贾环:“林姐姐是不是今天来找你了?”

贾环奇道:“是来过一次,只是我没空招待她。姐姐怎么知道的?”探春没好气的翻了翻那双好看的眼睛:“你倒是心大,人家来找你,你就这么给人家赶走了?”贾环无奈笑道:“也不是有心,只是我确实没时间。”探春头也不回,故作随意问道:‘环儿,可是有心科举?’

两人的脚步忽然放缓了,“现在还言之过早了。”贾环的声音很低。

直到走到黛玉的院前,探春才回头对贾环嘱咐道:“找你来,是叫你给林姐姐好好道个歉。今日我到她院里去,她可哭惨了,不要任性知道么。”

贾环冷冷的,并不答话。

侍书先前追着去了东院,与小吉祥知会两句,就回了黛玉这儿,此时正在院里等着探春贾环姐弟,远远望见了,忙上来迎探春。

“姑娘,三爷。”

探春点了点头,拉着贾环往屋里去了,她总觉得环儿有些异样,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进了屋子,迎面就见着黛玉同紫鹃坐在茶桌旁说话。

紫鹃见了姐弟二人来了,忙起身来。“三姑娘,三爷。”又体贴的下去叫人斟茶。黛玉见了贾环,小脸一冷,别过头去,不愿与贾环说话。

探春忙赔着笑,上前贴着黛玉坐下。“林姐姐,还生气呢。”又对着贾环佯怒道:“还不过来给你林姐姐赔不是,杵着像根木头似的。”

贾环无奈,只好上前躬身给黛玉打了个揖,“早上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脑袋一时昏了,冒昧了林姐姐,还请姐姐莫要往心里去。”颇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黛玉见他说的诚心,心里的委屈去了大半,只是仍拉不下脸,依旧不愿理会贾环。黛玉不做声,倒叫贾环站在堂前,起也不是,尴尬的很。

还是探春替黛玉给贾环递的台阶,“还在那作那副可怜样子给谁看,自去吃你的茶罢。”贾环尴尬笑笑,坐下端起紫鹃送上的茶。

探春拉着黛玉的手,巧笑嫣然。

“林姐姐不要太往心里去了,环儿这惫懒小子,成天的也不知道摆着张臭脸给谁看。不知道的,只当是他挨了谁的打,在床上困觉梦里跟人家打架呢。”

贾环刚喝下一口茶,听了探春的玩笑话,噗的一口喷了出来,面色古怪。

黛玉听探春说的有趣,脸上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见贾环那副便秘的表情,更是笑的乐不可支,只觉解气。

探春没好气地瞪了贾环一眼,见贾环似乎面皮颇厚,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才无奈收回目光,转头又道:“林姐姐消气了就好,如若还是不解气,我就替林姐姐再打他两下。”说着就作势要去抬脚踢贾环。

黛玉唬了一跳,忙拦住探春,软声道:“三妹妹,我不生气了哩,可不能动手打环兄弟呢,闹到大人那去可不是好顽的。”

探春见黛玉总算是开了口,心中才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林姐姐大人大量,不计较,想来环儿下次也不敢再造次了。”

只贾环一人坐在对坐,冷眼相望。面前的两个女孩,黛玉此时还是性子柔顺,又天生善良,心里的气消了也就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了;探春则是满心要在中间盘旋,只为了消除黛玉心中对贾环的芥蒂,不愿见到贾环得罪了黛玉这个贾母面前的红人。

只是有件事黛玉说的是对的,探春心里也是此时才回过味来,如若自己方才真的踢了贾环几脚,不说别人,只叫赵姨娘知道了,也要让探春在荣府里狠狠的难堪一番。

探春心里不由又有几分委屈。

门外传来几声远远而来的呼喊声。“林妹妹,林妹妹,林妹妹。”只从帘子外来了一人。

来人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冠,齐眉勒着一条金抹额,穿着一件金白交间的箭袖,腰上束着攒花结长穗宫绦玉佩,还披着一件石青色倭锻褂,脚上则登着一双青缎小朝靴。

不是宝玉又能是谁?

宝玉见了黛玉,兴高采烈地又唤了一声:“林妹妹。”又见黛玉身边坐着探春,笑着招呼道:“三妹妹也来了。”

到又见了旁边好些时日不在内宅出没的贾环,才不咸不淡的招呼了声:“老三。”贾环起身行了一礼。“宝二哥。”

宝玉不愿多理会贾环,只献宝似的对黛玉道:“妹妹可曾听说,东边的蓉哥儿马上就要娶亲了。”黛玉奇道:“那如何不知,东边珍大哥哥不是早就来知会过了么,早就把日子定下了。”

宝玉讪讪笑道:“我原以为你们都不知道,才跑来献宝,谁曾想我才是最后知道的那个。”黛玉嘲笑道:“亏你还是人家的叔叔呢,侄儿要娶亲都不知道,白叫蓉哥儿叫你那么多声二叔了。”

宝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又似乎想到什么,笑着对黛玉道:“听说蓉哥儿娶的是营缮郎秦业家的女儿,名可卿,年芳才十四五,见过的都夸赞生的一副神仙模样。”探春调笑道:“那可怎么说,难不成蓉哥儿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这话说的俏皮,只叫黛玉笑,探春说完自己也笑。

宝玉顿时红了脸,连连摆手。“可不能乱说,我哪里会见过,不过是听的别人传言。只是,想来是有一番动人的风流姿态。”

第三十四章 你配吗

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特色鲜明的笑声,人未到声先至,王熙凤打前进了屋子,平儿紧跟其后。

“哟,今个倒是来的挺齐的,二姑娘呢。”

宝玉见着了进来的王熙凤,面上涌出喜色,笑着跳起来:“凤姐姐。”又看见王熙凤身边的那个亲和女子,更是眼里放光。“平儿姐姐也来了。”平儿笑着对宝玉点了点头。

探春笑意盈盈地回王熙凤:“正打算叫人去请呢。”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高兴高兴。”王熙凤在宝玉这些姊妹里亲和力很强,黛玉他们见到这个凤姐姐来,脸上都带着笑。

一来是因为王熙凤人情世故格外圆滑,小叔子小姑子一个都不落下,隔三差五的,屋里总能见到她遣人送来的茶叶、点心。

二则虽然王熙凤是个手段极为厉害的女子,但到底是与黛玉这些姊妹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待这些小姑子们格外贴心,黛玉她们自然愿意亲近王熙凤。

黛玉攥着手帕,笑声道:“方才正说着东边蓉哥儿娶亲的事儿,宝玉说那秦姑娘生的可得意呢。”

王熙凤捂嘴咯咯笑了几声。“怎么,宝兄弟见了蓉哥儿娶亲眼红了,赶明儿我去老祖宗那,求老祖宗找找哪家的如意姑娘,也早些给你定上如何。”

“咯咯咯。”王熙凤这话可打翻了无花果,逗得探春,黛玉捂着肚子,笑的花枝乱颤。

宝玉脸红的像刚出锅的螃蟹,苦着脸。“凤姐姐,我还小呢。”

王熙凤怕把宝玉给兹炸了毛,点到为止,挑开了话题。“说起来蓉哥儿的婚宴就在这几日了,咱们都要往东边宁府去,到时候,就能见着那秦姑娘到底是长得多得意了。”

王熙凤今日不忙,有意要在这坐一会。黛玉是个有眼色的,就叫紫鹃去斟了茶来。迎春也跟着就进了,又有丫鬟去添座,上茶。

自宝玉进门起,贾环就慢慢地变成边缘人,把自己藏在人群里,宝玉王熙凤也懒得同他说话,贾环自在的喝着茶。

宝玉则是眼睛只顾着看跟着王熙凤来的平儿了,脸上微笑,眼里放光。

贾环也用着余光打量这个如水仙一般的姑娘,平儿的脸上,一直挂着一丝素雅的柔柔笑容,让人心生亲近,许是因为年纪大些,其温柔可亲相较迎春还要更甚一筹。

到底贾环性子冷了些,只打量了两眼,便丢到一边,不再理会。

王熙凤同黛玉探春说笑甚欢,一时屋里欢声娇笑,颇为喜人。

黛玉眨着眼睛,同宝玉道:“宝玉,你这已经有一旬没去学里了,以前你每隔上几日还要去学里憋上半日,如今可是不怕舅舅了。”

宝玉正顾着看平儿,听了黛玉的话,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我怕老爷作甚,我没事又不会去老爷面前晃。”

黛玉见宝玉死撑着面皮,好笑道:“平日里一被舅舅找去你就好像耗子见了猫,今日倒是不怕了,这是什么理儿。难不成是寻见了什么法宝,藏在身上能叫你不怕舅舅的打了。”

黛玉说的倒是真的,贾政平日一找宝玉,必然是要考教宝玉的功课,是以宝玉最怕被人告知,老爷找他。

宝玉面上一红,神色一僵,眼里恼火,吼道:“我好好的,老爷没事找我做甚,你怕不是巴不得老爷来找我。”

黛玉被唬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倒是我的不是了,老爷若是听了你不去学里,难道你逃得掉一顿打不成。”

宝玉气的六窍冒火,委屈道:“学里太爷自己抱病身体不适,学里才放的假,跟我有什么相干。”

黛玉才明白开错了顽笑,但心里又怨宝玉凶她,只把脸撇过去,不理宝玉。

宝玉见把林妹妹吼哭了,心里就后了悔,只是确实心里委屈,无奈讨好地对黛玉道:“好妹妹,老三不也日日去学里么,你自问他就知道了。”

王熙凤见两个贵人又闹起来,忙挤上一抹笑和起稀泥。“林妹妹也是好心,想来是那老货偷懒,才放了你们的闲,老三你说是吧。”

“老三?”

贾环还一个人走着神。

王熙凤面上闪过縕怒,不解的看着贾环。在她想来自己同贾环说话,贾环必然激动的回话才对。

探春忙伸手在贾环面前晃了晃,有心提醒他“环儿,环儿。”王熙凤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贾环才晃过神来,面上略过一丝生硬。“我方才走神,没听清二嫂说些什么,二嫂能再说一遍么。”

王熙凤面上一愣,自觉有些不对,但看贾环面上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心里又是一阵火大。“你说什么?”王熙凤厌恶死了别人在她面前一副清高的模样。在她看来,像贾环这样的,天生就应该在她面前跪着巴结。

贾环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淡声道:“我是说,凤哥儿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贾环低着头吹了吹茶,小口嘬饮一口。

王熙凤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眼睛发寒:“老三,你是魔怔了不成。我说是学里放了假,你和宝玉才在家里耍。”

贾环用他那清泉般的眸子厌恶的撇了王熙凤一眼:“前面那句。”

贾环的表情已经把王熙凤的心里火盆打翻了。“那老货”

“啪!”一个茶盏狠狠的摔在王熙凤脚边。王熙凤如跳了脚的猫,开口就要骂,却被活活噎在口里。

“你是个什么龌龊玩意,也敢口出狂言,侮辱家师。”贾环目光清寒的看着王熙凤,冷声斥道。

王熙凤气极,伸手欲指贾环,贾环向她紧逼而来,唬的王熙凤连连后退好几步。

贾环眼里的怒火已经不再掩饰,通身冰冷煞气好像要龙跃而出,择人而噬。“家师多年以来,兢兢业业教育我贾家子弟,先珠大哥,琏二哥,宝二哥哪个不是他教导出来的,你敢出言污蔑,你出门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贾环不紧不慢的走向王熙凤,冷声斥责:“你配吗?“

”你配吗。“”你配吗!”贾环本无心理会他们的闲聊,但王熙凤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闲话扯到贾代儒的身上,老太爷对贾环的恩情深厚,贾环哪里听得别人诋毁老太爷。

王熙凤已经被贾环骂傻了,平日里的厉害口舌,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浑身颤抖着把手指着贾环。

贾环一步步逼向王熙凤,唬的王熙凤一步步后退,连椅子都打翻了。

贾环见了王熙凤那副怂样,只觉高看了她,嫌弃道:“呸,上不了台面的货色。”转身绕过屏风离去。

屋子里一片惊怒未定,人人面上,神色各异。有狼狈怨恨,有担忧焦急,也有惊奇讶异。

第三十五章 角力

王熙凤气的咬断了牙,自然不愿再在黛玉的院子继续待了,招呼都不愿意打就走了。她哪里会相信贾环这个姨娘生的孽畜敢这么骂她,红洋缎窄褃袄随着她越走越急的脚步在空中摇逸,绫罗绸缎之下的身体气的发抖,面上全是愤怒和狠毒,平儿一脸担忧的追在王熙凤的身后。

贾环沉默着往东院去了,他今天其实真的不愿意来这一遭,怕的就是遇到现在这种麻烦情况。

“环儿!环儿,你走慢些。”迎春面上全是惊惧,梨花带雨地追在贾环的身后。迎春哪里又敢想象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环儿他,招惹了凤哥儿,后面该怎么是好啊。

探春傻在原地不知所措,恨恨的跺了下脚跟着迎春追了过来。她连去追王熙凤去赔罪补救的想法都升不起,贾环实在是把王熙凤得罪狠了,哪里还有补救的余地。探春虽然是个聪敏的,平日为人处事游刃有余,此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想到王熙凤是那样要强的性子,哪里会放过贾环,就急的眼泪直流。

贾环虽然走的不疾不徐,但脚下却不慢,迎春一路追到东院贾环的屋里,才捧着心口,泣道:“环儿怎么这么莽撞,她哪里是你能得罪的起的。”

贾环淡然地坐在书案前,不为所动。

迎春又焦急又惶恐,她只当贾环年幼,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府上的大小细巨都是过这个二嫂嫂一手操持的,只王熙凤把赵姨娘院里的例钱一断,就有赵姨娘娘俩受的,又何况后宅妇人家的,狠毒起来手段层出不穷,贾环母子在荣府怎么活得下来。

探春则木木的站在屋里,她实在是想不到什么法子能帮贾环了,只能傻傻地落泪。

贾环冷冷地看着屋里落泪的两个姐姐,他当然知晓得罪了王熙凤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他也明白自己在荣府的地位,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地位和话语权的庶子。如果王熙凤不提贾代儒,那么她就是再怎么打贾环、骂贾环,贾环什么反应都不会有。

贾环自诩还不至于这点城府都没有,不过是王熙凤越线了,不得不而已。

看着屋里自己两个哭泣着急的姐姐,贾环无奈苦笑道:“这又是做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使些下流手段,不至于这么忧心。”你要说叫贾环同王熙凤掰掰手腕子,贾环还真没往心里去。要是连个王熙凤都摆不平,贾环真是两世为人白活了。要知道,以前那个喧闹繁华的人间,人比鬼可怕。

迎春、探春见贾环还是这么不知晓厉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心里愁苦,但她们也无能为力。

王熙凤面上全是怒色,眼里的的寒光直射,自顾着进了屋里。平儿在后边想劝,但又说不出口。她对府上这个三爷倒是映像不错,只那副相貌,就叫人生不出反感来,虽然年岁不大,但是是个安稳老实的性子,只过着他自己的安生日子。但平儿与王熙凤从小一起长大,王熙凤嫁入荣府,她也跟着做了陪房。。。又怎么会向着贾环说话。再有贾环今日说话着实是有些过了。

王熙凤进了屋,一把将桌上的花瓶打翻。“不过是个奴几生的,也敢这么骂我,不叫他好死,他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平儿在后面着急,劝道:“奶奶别气坏了身子,左右他是个姨娘生的,过几年也就打发出去了,奶奶又何苦与他为难。”

王熙凤睨着眼睛看着平儿:“怎么,你还要给他说话,他给你了什么好?明个儿是不是就到他屋里去了,不害臊的小蹄子。”平儿清秀的脸上浮起一片羞恼:“奶奶别叫我再说出好的了,我跟着奶奶来这荣府做了陪房,怎么会想着到别的屋里去,再有那环三爷才多大,奶奶不嫌我还嫌荒唐。”王熙凤懒得和平儿扯皮,只冷冷道:“把来旺家的给我叫来,不把他治服了,这家里以后怕是都不服我了。”

战争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打响,贾环与王熙凤的角力从上午贾环的摔盏为号,正式拉开了帷幕。王熙凤的手段厉害,但贾环也不是傻的。

贾环当日就遣了人去,将那赵国基寻来,到他屋头来说话。

赵国基得了信,直直就往贾环的屋头去了,小鹊来通报的时候,贾环还在喝茶。

“叫舅舅进来罢。”

小鹊笑着福了福。“是。”

赵国基进来给贾环做了个揖,憨厚笑道:“三爷,今个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贾环笑着放下茶盏:“舅舅快坐,正是有事要找舅舅商量。”

赵国基乐呵呵地在贾环面前坐下了。赵国基心里觉着贾环愈发的好,要是换了别的姨娘屋里,自然是没有少爷小姐这么把娘舅真当舅舅尊敬的,想来整个荣府也就独独三爷一份了,心里琢磨不论三爷嘱咐的是什么事情,定是要给三爷置办利落。

贾环面上一苦,略带凄惨道:“要叫舅舅知道,外甥这是在府上开罪了贵人,想来日后我娘这院子里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赵国基神色一愣,心里紧张贾环:“三爷这是得罪了谁,竟说的这般严重,难道府上还有能为难三爷的人。”

贾环笑了笑:“我哪里算什么三爷,舅舅有所不知,外甥无意中将琏二嫂开罪了,眼见着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这,怎么会这样。”赵国基面上又惊又忧,怎么偏偏得罪了她啊,那位哪里是个好相与的,外甥敬着他,但他是个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能为。

赵国基面带忧色:“三爷自然不是叫我来说闲话的,只是我是个愚笨的,实在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法子帮的上三爷。”

贾环拉着赵国基的手,温声道:“舅舅不用多虑,不过是件小事,只是这段时间想来要劳的舅舅多奔走一二了。”

贾环心里有数,凤哥儿手段凌厉,自己今日这般斥责她,不消明后两日,她那边的动作就能招呼过来。不是把赵姨娘院子的月钱断了,就是吩咐那些丫鬟婆子,刁难些自己院里的丫鬟们,给些馊的坏的饭食。

自己院子同王熙凤在荣府里的地位差距颇大,那凤哥儿又是掌管这后宅的大小事情,想要整治他们母子二人的法子多得是。但短时间能抽出手来的法子不多,贾环推测那王熙凤八成是吩咐后边厨里,给他们院分些吃不得的食物,只二三日就能叫贾环院里苦不堪言。

如何不是别的手段呢,因为这个法子最简单,拿到手就用了,贾环今日将王熙凤骂的那么惨,她自然憋不过今晚。王熙凤虽然是个玲珑的,但到底没什么城府。

贾环吃了口茶,又道:“想来后边我们院里吃饭就要困难了,这都得怪外甥我,只能来烦舅舅隔几日给我们院里采买了,还要劳舅母帮忙做好容我院里的丫鬟去取。”

赵国基听了贾环的话,暗自点头,他倒是担心自家三爷不自量力去跟那琏二奶奶继续作对,在他看来赵姨娘贾环两加起来都不够王熙凤一只手。如此看来三爷倒是明白的,只做些饭食倒不是什么事。“三爷放心,赵国基一定做好,不过三爷往后可不要再去招惹那琏二奶奶了,她可不是什么慈悲的菩萨。”

贾环见赵国基应了,笑道:“舅舅放心,环儿心里有数。”

赵国基走了,依礼要有人跟着去送客出门,小鹊正跟着赵国基往外走,却被叫住了。

“小鹊姐姐,你等等,我还有话与你说。”

小鹊听了贾环同赵国基的话儿,心里正忧虑,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往贾环身边来。

“姐姐现下是在太太房里帮闲,还是在老太太房里帮闲?”

小鹊想了想道:“两头都要去,说不准的,今儿这头有事就去太太房里,明个鸳鸯姐姐忙不开手了,我就去那边帮帮。”

贾环笑道:“那正好了,姐姐你附耳过来。”小鹊听话的贴了过来,贾环遮着嘴小声嘱咐:“姐姐,你如此这般”

第三十六章 未雨绸缪

金陵西街荣国府东院,赵姨娘院,酉时。

小鹊苦着脸站在贾环面前,贾环面前摆着一个掀开盖的食盒。

贾环面色古怪的看着面前的小鹊。“就来了?”

小鹊点点头,一脸的无奈。她今天去后面厨里领晚上的饭,领到的,此时就摆在桌上,饭菜都是馊的。小鹊也争辩了几句,却被来旺媳妇臭骂了一顿。

贾环点了点头:“无妨,你自按我的安排去做。不过今日就先算了吧,明日再去。”

他确实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过他本以为最快明天王熙凤那边才会有动作,这凤辣子真是不留隔夜仇。

所幸贾环提前有了准备,赵国基做事也利落,下午就采买了些蔬菜米肉送来,倒不至于吃不上晚饭。

贾环伸头望了眼桌上的食盒,那些饭菜颜色都变了,一看就是吃不得的,不由满头的黑线。

荣府人多口杂,风言风语传的格外的快。东边一句,西边一段,虽然各人口中所说不经相同,但大概意思都差不离,又事关府上的琏二奶奶,是以人人都知,府上的三爷把琏二奶奶臭骂了一顿。

八卦虽多,但有关琏二奶奶的谈资可不多,有的平日见不得王熙凤那副跋扈模样,笑呼活该;有的鄙夷贾环,不自量力,自找死路。还有的喜闻乐见府上的主子,互相争斗,只等着看好戏。

赵姨娘施施然进了院里,只往屋里去。没道理其他人都知道,赵姨娘会一点消息都没。上午在黛玉院里才发生,正午王夫人的房里就有丫鬟来报信,赵姨娘在旁边侍奉着,自然也能听得。

赵姨娘一边走,一边面上慢慢浮起了笑意。直到快走到贾环屋前,面上的快意都要安耐不住了。直直进了贾环的屋子,兴奋问道:“环儿,听说你今天把凤辣子给拾捣了?”

贾环还在看书,被冲进来的赵姨娘吓了一跳,见着赵姨娘的眼睛里都快放出光芒了,无奈笑道:“娘,难道得罪了人家是什么好事不成。”贾环为什么敢骂王熙凤呢,除却了他没把这个二嫂子当回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以前赵姨娘院子和这个凤哥儿争锋了太多次了。

你要说王熙凤在这个荣国府里最讨厌谁,那一定是非赵姨娘莫属了。大家可能觉得赵姨娘只是个卑微的姨娘,谁都可以欺负得,那可就荒谬了。事实上,赵姨娘的宅斗能力相当的强悍!她年轻时候,可是连王夫人都不甩的。

先前给大伙介绍过周姨娘,也简单介绍了下赵姨娘。大家也许只记得周姨娘是王夫人的陪房,是个忍耐退让的性子,而赵姨娘年轻时候非常有颜色。

赵姨娘在旁人的眼里是个情商不高,满脑子都是自己小聪明的人,言行夸张,做事荒唐。你要说作死,就没有能比她还能作的。荣府里的人,不论是丫鬟婆子,还是正紧太太媳妇,没一个把她当正经主子的,一来是因为她只是个姨娘,在后宅里没有什么地位;二来是因为她那副做派,自然让人心生厌恶,尊重不起来。

那么大家不奇怪么,为什么赵姨娘这么作死招恨的人,却还是没被人给下辣手整治了,活了这么长呢?红楼里,贾家大厦将倾,为什么赵姨娘在黛玉贾母都悲惨逝去后还依旧活蹦乱跳呢?

因为赵姨娘上面有人,她很受贾政的宠爱。像王夫人,赵姨娘在她面前和丫鬟也没什么差别,王夫人可以随意的支使她,赵姨娘也只得跪着受教。但她们绝对不会轻易地想要除掉赵姨娘。把赵姨娘这个一直在身边嗡来嗡来去的烦人苍蝇给一巴掌拍死,固然清净了。紧随而来的就是得罪了荣国府的正紧当家人贾政。

以前的赵姨娘可不是这样,赵姨娘刚被收进贾政房里的那几年,可能她更像是贾政房里的正房太太。

此时世态如此,大户人家里,也许正房太太被娶进门后那短暂的十几年,是夫唱妇随,如胶似漆。丈夫爱慕着妻子,妻子敬重着丈夫。

但女人总归是比男人要老的快些,男人也总是薄情的,哪个大家太太的屋里,后边会没有一座佛庵。王太太虽然在府上位高权重,但她毕竟年岁大了,正房太太一但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承恩的自然都是那些年轻的姨娘。

赵姨娘本来是家生子,被贾政开口向贾母要到房里来的。你若见着赵姨娘刚进贾政屋里那时候的情况,在东院里,从早到晚都是赵姨娘的声音。或是对贾政提这个那个强人所难的苛刻要求,撒娇不依的哭声;或是同贾政风花雪月的娇声高笑。

自贾珠十四五岁起,贾政就再也没有到王夫人房里歇过一夜,贾政向贾母讨了赵姨娘做了填房,王夫人也在自己的屋里使人建了佛庵。每日从那个小院子传来的嬉笑怒骂声难道不刺耳么,你可见王夫人说过一句话?她没有。王夫人对赵姨娘一点办法都没。好妒,对于一个正房太太来说,实在是承担不起这个臭名。

这就变成了一种交易,贾政把管理内宅的权力交给王夫人,王夫人位高权重,把重心都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不得干预贾政与他的姨娘们的生活。

周姨娘第一次见到赵姨娘的时候,有多震撼。她从没想过这世间,还会有这样的人物。赵姨娘她敢于穿红戴绿,敢于高声说话,嬉笑怒骂。偏偏贾政还就喜欢她这样的,觉得她单纯且直。但凡王夫人的屋里有个什么搬椅子打帘子的活儿,都只能看见周姨娘在那里伺候着。赵姨娘不是今个儿病了,就是明个身上不大爽利,统统都推托不理。

周姨娘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是不是真的错了,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她,不但得不到贾政的青睐,到老了还要做些丫鬟做的事情。但其实她想错了,男人喜欢女人,也许喜欢性格是一方面;但最直接的原因是年轻与貌美。

赵姨娘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你还能指望贾政喜欢她的什么?赵姨娘真的很美。

你甚至不必看探春的容貌,就是贾环那张俊秀清逸,内秀醇厚的面容,都能让人想象的到,赵姨娘究竟有多美。

可以想来,王夫人在赵姨娘那里是没讨到好的。为什么袭人,晴雯都是宝玉房里的丫鬟,王夫人却只喜爱袭人,对晴雯很看不上眼呢。因为晴雯娇纵,晴雯的娇纵是宝玉宠出来的;赵姨娘的娇纵自然是贾政宠出来的。

贾政有多娇纵赵姨娘?他曾如是说过,“她年纪还小,不可太拘着她了。”这话贾政说给王夫人听,就是明白的提醒了。你不要再敲打她了,就管你自己那边的一亩三分地吧。

讲到这里,也许诸位对赵姨娘也能稍微了解一些了。人的性格的形成,自然受到各个方面的影响。王夫人多年的调教,叫赵姨娘明白了,虽然贾政宠爱她,但她要想立些规矩时少些刁难,就得明白内宅究竟是谁做主。所以赵姨娘如今每天老老实实地去王夫人的房里立规矩。

贾政的宠爱,让赵姨娘嬉笑怒骂的性格根深蒂固,她自然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服的性子。这才有了现在的赵姨娘。

赵姨娘用欣慰的眼神看着贾环,疼爱的摸了摸贾环的脑袋:“环儿果真长大了,都知道帮娘对付那个贱蹄子了,我都听说了,骂的可真解气。”赵姨娘辈分上比王熙凤还要高些,但王熙凤总归是瞧不起赵姨娘。王熙凤可以堵在赵姨娘的院子口,光明正大的骂赵姨娘,赵姨娘却不能还嘴。但她背地使的小手段也不少。

赵姨娘骂不得,贾环却可以骂,因为贾环毕竟是荣府的少爷。

贾环无奈瞅了眼赵姨娘,眼里挂着一丝笑意:“娘,你可别高兴的太早了。喏,人家回去就给咱使绊子了。”

赵姨娘瞅了眼桌上馊掉的饭菜,一脸毫不在意:“难不成还能饿死我们娘俩,明天叫小鹊跑一趟,给你舅舅送些银子过去。”

赵姨娘也许会怵王夫人,但你叫她服王熙凤,那不能。两个人平日里斗的格外厉害,白天赵姨娘在王夫人面前发几句牢骚,晚上赵姨娘在丫鬟婆子里唠叨些闲话。王熙凤第二天就要来赵姨娘院子过道指桑骂槐的说上一大通,晚上小鹊就领不着好的晚饭了。

当然给赵姨娘院子馊掉的饭菜这种事王熙凤也不敢做多了,不然把赵姨娘惹急了眼,她就要去给贾政吹枕边风了。

赵姨娘喜滋滋的要出贾环的屋子,顺手拍了拍贾环的脸。“环儿,干的漂亮,下次逮到机会,给我狠狠地骂。”

贾环打开赵姨娘的手,低声道:“娘,这次和以往不同。我想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还是多做准备为好,我怕她给咱们下套,我们”

赵姨娘没好气地看着贾环:“你想什么呢,你是荣府正经的少爷,谁还能将你打杀了不成。你骂了她,她又能怎样,你和我们妇人家的不同,她背地里或许会给你使些绊子,但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对你做些什么。你只管放心,再有她说错话的,你只管骂她,难道我是死的不成。”

贾环无语地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赵姨娘,他并不认为王熙凤有什么不敢的,此时还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也许王熙凤会点到为止,以后难保不会有动了心思的时候,他并没有跟王熙凤善了的打算。贾环做事,走一步看十步,既然交了恶,就要斩草除根。

他不管王熙凤是不是报复一回就算了,他要未雨绸缪。

再有,王熙凤做什么都应该,就不应该言语上消遣贾代儒。贾环是有些冲动了,但他并不后悔。为人弟子,师傅既然有师傅的样子,弟子就要有弟子的样子。

第三十七章 鸳鸯姐姐

荣府东院,赵姨娘的小院。

贾环坐在自己的小书案旁,风吹着木窗上的剪纸微微扑朔,香炉上的袅袅白烟转着圈子盘旋升腾。

白色的香雾在空中慢慢变淡消逝,只留的余香弥漫在小小屋子里。

贾环坐在书案前低眸观心,许是因为这个安静的小屋子只能听见少年舒缓的浅浅呼吸声,所以就显得有几分寂寥。窗外的云朵慵懒地舒展在天空中,由着风推着它东南西北。

贾环起了身来,出了门去,屋里只剩下快要消耗殆尽的炉香。

赵国基已经在外边等候多时了,见着贾环终于是来了,那张憨厚的脸上挤出笑容,一面服侍贾环上车,一面问道:“三爷,咱们现在就去么。”

贾环微微臻首,淡淡回道:“走吧,舅舅。”

赵国基笑着一勒马缰,赶着马车往荣国府外去了。

今日,贾环约了钱槐在府外相会。

宝玉有个肚子里的蛔虫,茗烟。宝玉想要做些什么事,茗烟都能妥妥帖帖的给宝玉做好。宝玉在大观园里偷偷看的那些个淫词艳曲,不都是茗烟讨好地挑选了给宝玉送来的么。茗烟固然不是什么正经事的帮手,但他对于宝玉来确实好用,深得宝玉之心。

钱槐就好比是贾环的‘茗烟’。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赵姨娘向贾政给钱槐的父亲讨要了个管账的油水活计,是以钱槐的家境不差。他十四五时就流连于勾栏青楼,终日厮混,如今大些,更加荒唐,可见不是什么好的。

贾环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钱槐来往过了,因为他不喜钱怀。但此时贾环却有用的上他的地方。

贾环如约来到提前定好的客栈,赵国基在外面守着,贾环独自进了客房。

钱槐很早就来了,叫了一桌酒菜,自斟自饮,格外有滋味。一见着贾环进来,殷勤地起身迎了上来:“三爷,您来了,快入座。”钱槐按辈分还算是贾环的表兄弟,但到底是个机灵的性子,只管贾环叫三爷。

贾环打量了番钱槐,只见他形容倒还算的上看的过去,只是那神色实在是不堪入目,太猥琐了。如果不是贾环手边实在是无人可用,他真不愿

贾环落座笑了笑调侃道:“槐哥儿,你这小日子过的潇洒啊。”

钱槐作揖:“这不是托了姨奶奶和三爷的福嘛。”

“呵,你倒是长了一张巧嘴。”

贾环年幼,只吃些菜;钱槐倒是慢慢喝点酒,嬉笑问道:“不知三爷叫我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贾环淡淡地瞥了眼钱槐,吃了口菜道:“确实是有事要叫槐哥儿你帮忙,我要你帮我找些人来,我有用。”

钱槐喝了口酒,奇道:“不知三爷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贾环面上挂着淡淡的浅笑:“不难,只找些有力气的闲汉就行。”

钱槐面色一愣,放下了筷子:“三爷,这是”

贾环笑了笑:“我想把来旺绑过来聊聊天。”

钱槐神情夸张,低声同贾环道:“三爷,小心隔墙有耳。”

神色惊慌地打开了门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才回桌坐下,“三爷,来旺他,得罪您了?”钱槐平日里干的这种事情并不少,不过在贾环面前他还是要收敛一二,所以装作一副老实模样。

贾环也放下了筷子,拿手巾擦了擦手:“只是想问他点事,怕他不愿意说。怎么,做不成?不成我再去找别人。”他并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面上若有若无的流露着一丝丝薄怒。

钱槐面上一僵:“三爷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事您能想到我,是对小的的抬举。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妥。”

贾环面上才舒缓下来:“槐哥儿,你过来,你这样。。。”

钱槐肃面恭听吩咐之间,贾环目光幽幽,只望着客房的墙角的花瓶。他先前已经安排了赵国基负责赵姨娘院子的饮食用度,又叫小鹊去老太太房里替他约大丫鬟鸳鸯出来一见。同鸳鸯聊了几句。

鸳鸯被小鹊带到了老太太屋后面的狭道里,见着了早在哪里等候的贾环。她虽然不觉得贾环找她能有什么正经事,但还是耐着性子来见了。“不知道三爷找我有什么事。”

贾环脸上挂着一抹腼腆的笑容:“不是没了法子了,也不至于来劳烦姐姐。只因我言行不慎,冲撞了琏二嫂嫂,所以我和我娘的院里就领不到能吃的饭菜了,我倒是没什么,每日吃点饼子也能熬过去。只是可怜我院里那些丫头们,她们还饿着呢。”

鸳鸯并不相信贾环嘴里的胡言乱语,难不成赵姨娘的院里还真能吃不上饭。好笑地看着贾环假惺惺的扮可怜。“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又能帮的上三爷呢。”

贾环一见有戏,笑道:“我只到老祖宗那告二嫂一状,想来我院子里的丫鬟就不用再每天为了吃的而发愁了。只是我年幼言轻,怕二嫂还是不愿意撒手,寻个理由不承认,倒叫我还要挨老太太的骂了。”

鸳鸯奇道:“那我也没法子帮你啊。”鸳鸯是个聪慧的姑娘,只老太太那么看重她,就能知道她有多圆滑如意了。怎么看,她也不会为了贾环而去得罪王熙凤啊,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倒是贾环说的有趣,叫她还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贾环讨好笑笑:“我常听人说,鸳鸯姐姐是个心里有道理的,为人又心善,自然不会见着我落难不管。天底下哪里有嫂子给小叔子吃馊掉的食物这般道理,太太不管,老太太也是要管的。左右我说过了,二嫂也就不会再让我院里的丫鬟领不到能吃的饭菜了。只是要让我躲过这一番责骂,还要姐姐伸出援手。”

鸳鸯看着面前这个年岁虽小,但说话条理分明的三爷,心里颇有几分惊讶。既惊讶于贾环的勇气,又暗自称赞贾环这点年纪对事理的明白。她知晓贾环话只说一半的意思,他是要给王熙凤一个难堪,所以才来找自己帮忙。话里又透露结个善缘的意味。

“三爷倒要说说了,我掺这趟泥水对我有什么好的呢。”话并不是像贾环说的那么简单,鸳鸯明白,她到时候多那么一句嘴,就平白得罪了府里掌握月例的王熙凤了。

贾环面上挤出了灿烂洋溢的笑容:“姐姐帮我这一遭,日后必有重谢。”

鸳鸯没好气的瞥了贾环一眼,感情只有空头支票,但到底心里稀罕这个雅人深致的小公子,面上浮起一丝大姐姐的戏谑,伸出双手捧着贾环的脸,颇为过瘾地揉了起来。

贾环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他这是,被人调戏了?

鸳鸯似乎还意犹未尽,又伸手掐了一下贾环的脸,才背过身离去,狭道里回荡着她那动听如黄鹂般的悦耳娇笑。“三爷放心,这事我帮了。”

钱槐已经离去了,贾环坐在赵国基的马车上,心神恍惚的抚着自己被揉过的脸。让赵国基负责小院的饮食和寻求鸳鸯帮助是第一道后手;钱槐这步准备就是收拾首尾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准备充分了,才能进退有度,攻守自如。

秋风打起了马车的帘子,露出了贾环那张锋芒不露、不喜不悲的脸。

第三十八章 好事将近

宁国府好事将近,不仅仅是东边张彩挂灯,置办物什,忙的不可开交。就连荣国府上的大小媳妇小姐都领着婆子丫鬟们在宁国府帮忙张罗婚礼的大小事宜,停不下手。

尤夫人这几日着实是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安稳,虽然早早就定下了日子,但贾家这样的人家,婚礼这种喜事,自然是要办的体体面面,才能不被别人小瞧了。再有是自己儿子娶亲,她自然要办的好了,是以事无巨细,处处亲为。

只她一人,虽然有府上的值得信赖的婆子帮手,但哪里又忙的过来。所幸有荣府那边的老太太开口,打发了那些妯娌小姑子们来帮忙,她才能喘上一口气。

李纨毕竟是读过书的,婚宴上的条条例例都理的清清楚楚,大小事务都帮着尤夫人罗列了出来。正领着一众丫鬟在耳房里给管事的吩咐,管事们有的负责跟着去采买,有的则负责带着小厮在府里忙碌。

尤夫人到底心里放心不下,才刚从外面来,没歇一刻,又往耳房去了。

李纨还在为到底该怎么布置接待客人的大厅而发愁,王熙凤则是领着平儿指挥那些丫鬟们搬椅子挪梯子,又是给婚房正门挂大红灯笼,又是给窗户贴花样剪纸窗花。王熙凤已经是额头见汗,呼吸微喘。平儿则是不放心丫鬟挂那婚房的灯笼,左右是觉着有些歪了,又有不对称。自己爬上去挪移调整,已经是香汗湿了发襟,身上贴身的小衣汗在了身上。

探春是最为辛苦的,只那婚宴丛绿堂里的桌椅陈设,桌子怎么摆放,喜堂怎么安置;又有婚宴所需鸡鸭鱼羊多少对,玉碗银筷多少副;每桌上菜式怎么安排才妥帖。全都是探春陪着尤夫人一一置办下的,倒叫尤夫人对探春最为感激。

迎春则是领着丫鬟们在做那洞房里用的大红被褥,枕头面儿。她到底是个内向木讷的性子,不会说话,但心意都在这针线辛苦里了。

就连黛玉,都和紫鹃打了几根绺子送了来,传话说给蓉哥儿用来穿个珠儿。

贾珍还在书房里与他平日养着的清客商讨着要给哪些王公之家送上一封请柬。正所谓物理类聚,人以群分。他老子贾敬成日里只顾修仙问道,什么都不过问,偌大的宁国府,竟叫那贾珍翻了天。贾珍平日里肆意享乐,自然他养着的清客都是些身无长物,专擅阿谀奉承的货色。这一点上,政老爹倒显得格外清雅。贾政喜好诗词书画,跟随其身后的虽然多是些童生,但到底是身有所长,或是诗词不俗,或是工于书画。

荒唐之人自然有荒唐之事,但好歹此时那些草包之徒还是抵上了一回用,商议着给那些贾家同一派系的王公贵族送上请柬,还不至于把请柬送错了人。

尤夫人进了耳房,就自然而然挂上了一副亲近笑容。心里既感激李纨王熙凤还有探春的伸出援手,又夸赞贾母手段了不得,深不可测。其手下的荣府里妯娌小姐亲近友爱,互帮互助。调教出来的媳妇小姐又多有能为,这三位媳妇小姐皆是出自贾母的手,不仅样貌出众,言行处事各有各的好。

李纨见尤夫人来,笑着唤道:“大嫂子。”又因为尤氏其实并不识字,将那条款清列一一说于尤夫人听,所消耗银钱,毫厘分明。

尤夫人笑着拉着李纨的手,夸赞道:“只多亏了妹妹还有凤妹妹、三姑娘,叫我一人如何能理的清楚。哪家能找出像妹妹这么好的媳妇,真真是我们家的福分。”

李纨自然谦虚,笑道:“我哪里能帮的上什么忙,只不过帮姐姐多少做点小事,倒是凤丫头和三姑娘颇为尽心,出力最多,姐姐要多谢谢她们才是。”

尤夫人感叹道:“是了,再没见过像她们那样有能为的人了。”

屋外有两人进门,后面跟着几个婆子服侍,正是邢夫人王夫人两位太太来了。

尤夫人李纨忙上去迎接,福身问候:“大太太安,二太太安。”

王夫人邢夫人受了两人一礼,又被请到座上,打发了丫鬟去奉茶来。

王夫人到底是大家小姐出身,一言一行自有一股太太的气派。“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了你了,珍哥儿也是,也不搭手给你帮忙。”

尤夫人心里有怨,又不敢多讲,委委屈屈地抱怨道:“他整日自顾着高乐,哪里肯帮忙,自己儿子娶媳妇,这会儿还在喝酒快活呢,哪里有一丝的上心。”又见王夫人面色有恙,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忙挤出一抹感激的笑意,奉承道:“还是两位夫人心善,叫了三位妹妹来给我帮忙。我是个没能为的,没有三位妹妹的搭手,我真心不晓得该怎么是好。也不知道两位太太是怎样的巧手,只把三位妹妹教的这般好。”

李纨是王夫人大儿子贾珠的媳妇,自然是王夫人调教的;那尤氏却一句话把两个太太都夸了进去。只因为王熙凤虽然是跟着贾琏被接到二房养着,既可以夸王夫人有能为,也可以挂在邢夫人那头夸上一番。事实上,那王熙凤和王夫人是姨侄俩,跟邢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夫人脸上这才舒缓了几分,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邢夫人笑道:“她们不是你的妯娌,也是你的妹妹。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自然是要来帮帮你的。”

尤夫人笑着回道:“如此,也要多谢谢两位夫人的慈悲心肠。以后自然要叫我那媳妇日夜给两位太太磕头侍奉,好叫她知晓,她的婚事,都是两位太太费心操办的。”

王夫人邢夫人只坐了半刻就离去了,她们自然不会真的来给尤夫人帮忙,一来尤夫人是晚辈,还没资格请动两位;二来两位夫人都受用了好多年了,哪里又是做事的人。

探春王熙凤那边安排了丫鬟做事,又来李纨这里商量些人手上的事情。事情多,其实丫鬟小厮真有些不够用。

探春来的早些,恰好又碰上了尤夫人,那尤夫人最为感谢的当属李纨、王熙凤、探春这三人了,王夫人邢夫人虽然也常常到东边来问,但她们到底只是来问问,才不会多坐一会呢。真正忙得停不开手的,还是要这两个荣府的媳妇并上探春这个三小姐了。

“三妹妹,快别这么累了,那憨货哪里有资格受你这么给他劳的,赶紧歇歇吧,好歹喝口茶,顺顺气先。”探春对尤夫人的感激虽然有些个不自然,但好歹是个大气的,也就坐下喝了口茶。

尤夫人笑道:“我家蓉哥儿是个憨的,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福分,有他这么个好姨来帮他打点。只等到妹妹也出阁的时候,赏我家蓉哥儿一个好脸,叫蓉哥儿给他亲姨抬那八抬的轿子。”

探春喝了口茶,闻言呛了两口,好容易缓了过来,才红着脸道:“大嫂嫂尽会浑说。”

尤夫人心里也稀罕这个妹妹,只当她年岁尚幼脸皮薄,又夸赞几句就告辞离去,自顾去忙了。

荣国府东院,小鹊心里颇有几分不顺,任谁每天去领饭时候,都被人讥讽骂上几句,估计都顺不过气来。只是小鹊是个温软的性子,从来都不抱怨,心里还暗暗佩服三爷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同赵国基商量了饭菜的事情。倒是小吉祥知道了这回事,孩子气的骂上几句。

贾环窝在自己的小屋子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所学,白色的儒袍披在身上,依旧是一副安静的书生模样。这样的一屋一人,任谁来看都会心里惬意。他这些日子,依旧是在书本里苦熬。虽然依旧是和以往一样的读,但贾环隐隐觉得自己读书愈发地读出味道来了,想来是读上了路子的缘故,以往总有疲倦睡眠不足之感,如今确实越读越精神,有唇齿生浆之鲜香。

自贾环那次骂了王熙凤,赵姨娘的小院子已经七八日没能领到能吃的饭菜了。赵姨娘早就撂了蹶子,成天的在府里面散布着王熙凤的坏话,本还打算去王夫人那里上眼药,却被贾环拦下来了。

寻常事情去王夫人那里上眼药,王夫人碍于颜面还会过问一下,这种事情王夫人会搭理你赵姨娘?到底王熙凤才是她的得力的助手,正经论还能把王熙凤叫来骂上一顿不成。

不过事情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这件事已经在荣国府里发酵了开来,贾环在默默地等候着时机。

赵姨娘还犹不解气地绣着鸳鸯,这是给东边蓉哥儿媳妇绣的,多少算一份心意。如果不是贾环拦着,她早给贾政吹耳边风了,只是觉得贾环说的有道理,两边府上都在忙着蓉哥儿娶亲这么一回事,不是生事的时机,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针线。

整个宁国府里,不论是陈设布置,还是小丫鬟们的欢笑奔走,都弥漫着一种喜庆。

宁府,好事将近。

第三十九章 来旺

明日就是宁国府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之子贾蓉娶亲的大喜日子,宁国府人声鼎沸,上下皆忙的不可开交。

管事们夜以继日,却大事小事一项接一项的来,多有焦头烂额之苦;婆子媳妇们则又有另一番的忙乱,多是不辞辛劳,却着实是忙不开手,其外又有管家带着小厮装点庭院,移树栽花,重新布上合适的风水,只手脚并用,忙的大汗淋漓,却还是任务繁重。

但他们并不觉得苦,所幸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做事,虽然有时候是累了些,但月钱却是实打实的。

与宁国府不同,只因大多数的丫鬟婆子们都去宁国府帮手了,所以荣国府倒有一番闲适慵懒的味道。平日里小厮婆子们来往不绝的荣国府正门旁的西角门,今日却少有人来往,格外冷清。

盏茶功夫,打里边总算是出来了个仆人。

其衣着装扮,虽然是下人打扮,却颇为光鲜,倒像是个乡下富户。观其面貌,虽然相貌平凡,看起来和和气气,但观其眼里的神色,不难发现有一股子凶气。

来人便是来旺。

来旺夫妇是王熙凤的得力帮手,相比林之孝夫妇,还要更为得心应手。王熙凤将后宅的月钱托给他们夫妇在外放印子钱,可见其对来旺夫妇的倚重。

来旺刚出了角门,荣府周边冒出了几个身高体壮的力夫,在阴暗处打量着来旺。角门里又追出了一个身影,冲旁边猫着的几个力夫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就匆匆跟了上去。

来旺自西角门出来后,随着离荣国府越来越远,忠厚老实的面孔渐渐敛去,恭敬谦卑的步伐也逐渐变了,他开始昂首阔步的走着,面上的谦卑也换成了一抹跋扈,神色里颇有几分高傲。

大步走着,从太平坊公候街出了,又过了好几个坊街,直直钻入了逢春坊,身后之人远远跟着,来旺却并未发觉,他只顾着在逢春坊里左转右绕,拐到了一条小小的闹街上。这条闹街多有沿街叫卖的小吃食肆,又东边一个西边一个的罗布些低贱的勾栏之地。街上来往的多是闲汉平民,其次又是穷苦百姓,老弱妇孺。

来旺颠着肚子,步伐嚣张的走在这条小街上,时常有闲汉同他招呼,恭敬称呼一声来爷。来旺则颇为淡然的点点头,不多说一句。

路过一间贩卖卤肉的摊车,随手就提起一只卤羊腿,放在嘴边撕咬两口。那小贩自顾切着肉,头也不敢抬,捏着手中切肉的刀,手腕用力的发抖。直到来旺走的远了些,才敢小声嘀咕两句。

其后远远跟着的几人见来旺快没了影子,忙急急跟了上去。中间一个闲汉听见那小贩嘴里的抱怨声“狗日的扒皮,吃死你个球囊的。”,不由哑然失笑。

后边的几人远远跟着,只见那来旺进了一间酒肆,不消一会又出来,其后就多了两个面容凶狠的闲汉。

三人吊儿郎到的在闹街上走着,路人见了这三人,都唬的躲到一旁,两边摆摊谋生的小商小贩皆低着头,不敢发声,生怕招惹了这三个阎王。

来旺倒是平平稳稳的走着,后边跟着的两个闲汉却东边拿个果子,西边踢上一脚小贩的摊子,间或碰见了卖货的小娘,还要上去调戏一番。

三人惬意潇洒地过了这条街,走到了长安的边缘地带,这里布落着连体的小屋,是穷苦人家居住的棚户。长安虽是都城,但有富人的地方,就有穷人。这片角落里居住的,就都是些做小生意的可怜人。

那两个闲汉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个机灵些地谄媚笑道:“来爷,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岂不是脏了您的脚,要我说,叫我们哥俩来不就成了。”

来旺冷着眼横了那闲汉一眼,旁边高个儿闲汉一脚就揣在先前那个机灵的背上。“该你问的吗?来爷亲自来就有来爷的道理,需要你操心?”

来旺冷哼了一声,仗前走了。

只走了一箭之地,到了这密密麻麻窝在一起的棚户区的中间。那高个儿闲汉才上前几步,恭声道:“来爷,就是这家了。”

来旺点了点头。“进去罢。”

这是一间典型的棚户屋了,屋里除却了一张粗榻,还有一口支在屋里的小锅就什么也没有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体弱病着,孩子年纪又这么小,可见这户人家已经处于破家的边缘了。

屋里拢共有一青年汉子,并一秀丽小娘,还有一个三四岁样貌的小童。汉子面色苍白,一边劈柴一边咳嗽;那孩子只顾着在哭,那秀丽小娘则哄着孩子睡觉。

赵姨娘的小院,小鹊将将抽空回来歇着,便往贾环的小屋里奉了一盏茶。贾环终日都在这个小屋子里窝着读书,平日里,贾环的丫鬟们并不敢进三爷的这个小屋。只小鹊赵姨娘进得,还要算上个受贾环宠爱的小吉祥。

不过今日小鹊却没有在屋内见着三爷,疑惑之际喊了个小丫头来问,才知道三爷今天早早的就出去了。

赵国基的马车早就出了太平坊了,马车在僻静的小路上走着,风打起了马车的帘子,露出贾环那张翩翩雅致的脸。早早就有小厮来赵姨娘院里通报,是以贾环今日可算是有事干了。

今日,三爷不读书。

三个汉子进了屋来,把屋内的一家三口吓了一跳,那小娘好容易把孩子哄安静了,闲汉一脚把门踢开却又把这孩子吓坏了,只哇哇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汉子本来面露怒色,见了是来旺又强挤出了一抹笑容,恭敬道:”来爷,怎么劳的您亲自来,我去送给您便是了。”来旺皮不笑肉笑的撇了撇嘴角:“刚好顺路,就过来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又咳嗽了几声。“我这就去给来爷拿,来爷您稍等。”便回身到床榻上,从被褥底下翻出了个小布包,从里面细细点了些银子来。

又恭恭敬敬地奉到来旺面前:“来爷,您点点,共是二两三钱,一厘不少。”

来旺面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接过了银子,并不说话。

那汉子虽然面上还带着病容,依旧爽朗笑笑:“还多亏了来爷伸出援手,借了银子给我救急,不然小的这病怕是好不了。”屋里抱着孩子的小娘也腼腆笑笑,软声道谢:“谢谢来爷。”

来旺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冒出了一抹冷笑,身后的两个闲汉表情玩味,也放浪的笑着。只留的那汉子面色疑惑,低头站在来旺面前,局促不安。

来旺颠了颠手中的布包,又将布包丢给那汉子,疑惑道:“不对啊,这银子少了啊。”

那汉子闻言面色一白,颤颠颠地解开了手中的布包,又细细点了一遍,才冤声道:“来爷,不错啊,我拢共找你借了二两印子钱,定下了三日后还,日息一钱,这有二两三钱,正正好好啊。”

来旺不接话了,只其后那机灵闲汉诡异一笑,答道:“错了,不是日息一钱,是日息一两。”

那汉子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白的像张纸,如若九雷轰顶。“来爷,可不能这样啊,我上哪去弄那五两银子啊。”抱着孩子的小娘也面色一变,红了眼圈。

那机灵闲汉一脚踢翻屋内的旧锅,面色凶恶,粗着嗓子道:“怎么,你敢在来爷面前赖账?你问问这逢春坊里的人,谁不知道我们来爷放印子钱是一天一两银子的息。”只唬的那小娘眼泪直流。

高个儿闲汉一把揪着他那同伴丢到一边,上前躬身对来旺点了点头,回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五两银子,现在就还,如若不还,你可就仔细了。”

来旺上前虚按高个闲汉的手:“唉,哪里用的着这样,我们做生意的,不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和气生财嘛。”又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煦的面孔,盯着那小娘道:“既然你还不上银子,那让你的媳妇来还不就成了。”说罢嘿嘿一笑,只往那小娘走去。

那汉子只觉事情不对,要去拦来旺,却被两个闲汉一把按着,脱不了身。

来旺睁着他那双放着精光的眼睛,搓着手走向那小娘,只唬的那小娘一面哭一面拼命往墙角缩。

那小娘被来旺抓着手腕动弹不得,只拼命哀求:“不要,来爷,求求你,李郎,救救我。啊。”来旺一手锁着她的手,一只手去

“畜生,我跟你拼命。”

那汉子目眦欲裂,拼了命的挣脱开来,要去找来旺拼命,却被高个儿闲汉一脚踢在背心,呕了一口血,无力地软在地上,不醒人事。

那小童哭喊着去打来旺。“坏人,不许欺负我娘亲。”来旺觉得烦了,一把掀开那小童,只把他掀倒在地上,呜呜哭着。

棚屋里,只能听见小娘低低地哭喊哀求声。

屋外,钱槐领着几个力夫在听墙根,皆是面色古怪。他们虽然也是终日厮混,但也没做过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个力夫,面上带着气愤,低低骂道:“直娘贼,这球囊的真会玩,钱爷,咱们动手吧。”

钱槐面含厉色,用眼神叫那力夫噤了声,小声道:“再等等,三爷说了,只要那来旺一个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来旺才颠着手上的布包,神清气爽的出了棚屋,两个闲汉跟在其身后,面色精彩。约么快要走出了棚户区,来旺掏出几钱银子,丢在空中,那高个儿眼疾手快,一把捞在手里。“你们哥俩拿去吃酒罢。”

高个儿闲汉恭敬地作了个揖,机灵闲汉有模学样也打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来旺摆摆手,自顾离去了。

来旺绕出了棚户区,从逢春坊悠哉走着,面上始终带着舒爽的笑意,他今天很满意,那小娘的滋味着实不错。

来旺从酒肆拿了壶小酒,口里哼着小曲儿,七饶八绕的溜达到了一处僻静小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些动静,欲回头去看,却脑后一疼,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软倒在了地上。

荣国府,王熙凤将将忙完东边的事儿,已经累的快要走不动了,平儿搀着她下了轿子,进了东院。其实平儿今日比王熙凤还要累些,大上午的她就汗湿了小衣,此时更是头发身上全是汗,难受的紧。

不过平儿到底是个温柔贤淑的,强撑着支使丫鬟们去打了洗澡水来,柔声道:“奶奶,先沐浴吧。”王熙凤自然不无不可,点了点头直喊累。平儿又侍奉王熙凤褪了外衣靴褂,去了小衣,扶着坐在浴桶里。平儿拿着澡巾给王熙凤擦着身子,王熙凤舒适地歪在浴桶里,水汽蒸腾间,更显其皮肤之柔嫩。

王熙凤被热气蒸的眯着眼睛,面上泛红,约莫擦得清爽了些,开口问道:“这两日就到放月钱的日子吧?”平儿素手擦着王熙凤白皙的后背,柔声回道:“是呢,奶奶,等来旺家的来了,后边就要放月钱了。”

王熙凤享受着平儿的服侍,舒服的囫囵着眼睛,笑道:“平儿你今日也是累着了,叫个小丫头来吧,你自也去洗洗,去去身上的乏。”

平儿听王熙凤说的体贴,心生暖意,手上却不停,软声回道:“那些小丫头多是毛糙的,手上没个数,到底没有自己来的放心,奶奶待会洗过了,可不要泡久了,小心着凉。”

离逢春坊七八个坊,一间偏僻的小宅子,这里是钱槐自己在长安置办的宅子。

“三三公子,人给您带来了。”钱槐看着面前样貌俊秀的小郎,躬身道。

“面好了么?”那小郎自顾喝着茶,才不慌不忙问道。

“嗯,啊?”钱槐面上一楞。

那边传来一声应声:“快出锅了,公子。”

小郎又回了一句:“记得多放点葱花,少放点油。”

那声音粗着嗓子吼道:“好~嘞~,公子。”

钱槐哭笑不得的望着座上的人,不晓得说什么好。

那小郎仿佛才见着钱槐,笑道:“弄醒他。”

两个力夫上前,一个掀开了套在来旺头上的布袋,另一个拎着一桶水。“唰。”

那来旺被水泼醒,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只见着两个力夫站在他的面前,对坐又有一大一小,角落里还有几个汉子冷冷地看着他,面色凶狠。

心里一慌,就要起身来,才发觉自己被捆在椅子上,两手束在背后,勒的死死的。

看着身边体宽身胖的两个壮汉不怀好意的看着他,还有一个拿着刀,托在手里把玩着。不由心生畏惧,强自压下心里的恐惧,打量起屋内的景儿,眼里忽然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面上一喜。

“三爷,三爷这是做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是来旺,琏二奶奶房里的来旺啊。”

来旺面前坐着的那个清逸小郎,不是贾环,又能是谁呢。

贾环并不理来旺,只自顾着掌茶,轻轻吹着手里的茶。

来旺这才不再装样儿,面上浮起一抹怒色,色厉内荏的叫道:“环三爷就这么把我绑来,难道不怕琏二奶奶发现了,三爷吃不了兜着走。”他原是知道贾环和王熙凤交恶的事情的,给赵姨娘的院子放馊了的饭菜还是他家媳妇做的。

贾环犹是不应话,原先揭开来旺头上布袋的那个力夫阴阴一笑,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又粗又厚的手掌和来旺的脸蛋儿来了个铿锵有力,只打的来旺眼冒金花,脑袋嗡嗡作响。

从外边进来个粗壮个高的伙夫,提着个食盒就进来了,他从食盒里把面端出来,又奉上筷子清汤。这伙夫身高体胖,是钱槐自己请来的厨子。

钱槐对那伙夫点了点头:“下去吧。”那伙夫就提着食盒又下去,他的目光里带着一股凶气,狠狠的扫了来旺一眼,叫来旺见了心里又是一阵心悸。

那伙夫出了屋子,用他那粗壮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哎呀,那小郎好凶啊,吓死人家了。”

来旺抖了抖脑袋,硬着头皮道:“三爷找我来不知是何事,只告诉来旺一声,小的绝对不会有所隐瞒。”

贾环一言不发,专心用筷子搅拌着面,意图让面都均匀的沾上汤汁。

那拿着刀的力夫正要往来旺身上比划比划,只唬的来旺裤子都快湿了,却被旁边那个壮汉拦住了,他晃了晃手,吹了口气,又是一巴掌打在来旺的脸上。

贾环终于是满意了,用筷子卷起一筷头面,小声的吸到嘴里,似乎对味道非常满意,又夹了一筷子。

“三爷”

“啪。”

“三爷啊”

“啪。”

“三爷,我”

“啪。”

贾环总算是吃了小半碗,再也吃不下了,才放下了筷子,拿着手巾擦了擦嘴。又好像有些埋怨得对那壮汉道:“你小力点,可别把他打坏了。”

那壮汉腆着脸,对着贾环谄媚笑道:“三爷,您放心,我这耳光,保管叫他只疼却不伤筋骨。”

来旺哭丧着脸,已经不敢在装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三爷,我是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三爷您啊。”那壮汉面色一变,转头又要挥手,唬的来旺往后只退了好几步。

贾环面上并没有什么神情,淡声道:“来旺,我找你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据我所知,你好像在给琏二嫂放印子钱,是么?”

来旺闻言,心头一紧:“三爷,你说的什么,小的并不知道呢。”

钱槐给那力夫使了个眼色,拿刀的力夫便往来旺身上比划上了。贾环却出声制止道:“不必了,我来和他说。”

“来旺,你不承认我能理解,毕竟这事一抖出去了,你也要跟着赔命。”

“按理来说,我还要欣赏你,毕竟你是个忠心的。”

“不过据我所知,你还有个儿子吧。”

“你觉着我把你拘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会不会把你那儿子也拘来呢?”

贾环对着来旺,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又添的容貌难得一见,颇有灿烂炫目之感。只是在来旺眼里,这个笑脸却像是人间最恐怖的东西,叫他浑身都是冷汗。

来旺暗自沉默了很久,终于颓废的叹了口气。“三爷,我说。”他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把王熙凤给卖了,一但把王熙凤给卖了,那么他必然难逃一死。但眼下如若是不坦白,不光自己活不下来,自己的儿子也难逃毒手,他已经被逼到绝路上,再别无选择。

来旺一一交代的破家害命之事被记录下来,还逼着来旺按下手印,又遣人去打听是否属实。

确认之后确实如来旺所说,来旺似乎被抽干了所有的筋骨,软在椅子上,狼狈笑道:“三爷,我都说了,能放了我吧。”

贾环正要点头同意,钱槐却附到贾环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贾环面上本来得意的神色一敛,看不出喜怒来。

他离了座,从力夫手上拿过刀子,走到来旺面前,深深地看了来旺一眼,眼里的寒意让来旺如坠冰窟。

“啊!啊!啊~”

一刀刺入来旺的胳膊,血流了一地,贾环拔出刀来,冷冷地看着来旺:“畜生。”

第四十章 清单

嘉胜十三年,壬戌甲午十月十日,重阳刚去,太平坊王公街,多年不开的宁国正门,今日终于重新大开。来往宾客纷纷携礼恭贺,车马如流,人声鼎沸,门外马车挑担排出一里开外。

贾环对此时时政历史并不了解,他先前并不问,只因心中对此并不在意;不过此时他开始把目标放在了科举上,是以多有向贾政贾代儒询问求解。

贾环本以为曹公起笔是用春秋笔法去说明末清初那段纷乱战乱的时代,直到贾代儒给他笼统地介绍过了大梁王朝的历史,他才醒悟了过来。这里并不是所谓的小明朝。是了,前世历史中哪里有什么人间仙葩林黛玉,哪里有什么宁荣一门双公权势无双,哪里又有什么贾环这样的渺小存在。

如贾代儒所解释,大梁朝起于明朝朝治黑暗时期(此明非彼明),帝王嬉于豹房而荒废朝政,奸臣佞宦涉乱朝政。卑微百姓民不聊生,又有百姓起义,权臣将领割据一方,战火纷飞。

大梁开国皇帝赵徵正是起兵于那个人命如草芥的黑暗时代,贾家先祖宁荣二公辅佐赵徵大败前明败军,于长安自立,定国号为大梁,年号元定。

后又历经多年征战,蚕食收复各处失地,起义军政无不俯首称臣,是有一统,历朝三代,时逾数百年。

如今这长安皇城里,正统帝位上的便是嘉胜帝赵翰,太上皇赵澶为开国元定帝赵徵幼子,只因晚年无心朝政,在宫中修建一道观唤作碧霞,终日栖于碧霞观虔心修道。

是以,当今嘉胜皇帝赵翰入主紫薇执掌大权,时至今日已执政大宝一十三年整。

贾环曾问老太爷嘉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贾代儒先是面色严肃地提醒了贾环不能轻言官家,又颇为称赞道:“当今圣上励精图治,仁厚爱民,是个不输于太上皇的圣德皇帝。”贾环后来才知晓,贾代儒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与老太爷所说不同的是,朝廷里势力互相倾轧,嘉胜皇帝颇有束手束脚之艰难。

宁国府里,一众贾家近支子弟都围在贾珍身旁,呼喊奉承,颇为热闹。这些人,此时都能算上是贾家的主子们了。不论是哪房哪院的,不管是过的拮据还是宽适,今日个个都是容光焕发,衣着体面,再添上行为礼节之添花,笔直地站立着,个个都颇有大家公子的模样。

贾环也掺杂在人群里,默默跟着。按理来说,此时他应该和探春黛玉她们一起才对,今日一早贾母就领着荣府里的小姐太太们往宁国府去了,此时正坐在天香楼里喝茶说话。只是这几日贾政在外忙碌,今日也还要晚些才能赶来。府上的太太们哪个又会想到贾环,没人叫他一起,是以贾环才混在这些近支子弟里面。

他并不嫌什么,倒是饶有兴趣地想要看看外面的陈设,还想待会看看外面会来哪些宾客。

今日他就是想看书,也看不进了。一则蓉哥儿大喜,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不在着实不像;二则,这公候街此时人声鼎沸,喜庆热闹,哪里还能静的下心来读书。

“珍大哥哥,珍大哥哥,待会还要同我们多喝上几倍。”

“就是,就是,蓉哥儿今个娶亲,咱们想同他吃酒也轮不上趟,珍大哥哥你今个可跑不了。”只因今日贾珍高兴,这些贾家的公子哥们说话也放肆些。

贾珍嘴上带着笑,只顾着走:“你们这些破落户可放过我吧,你们不进去看戏吃酒,跑我这围着作甚。”

人群里窜出个人儿来,正是贾代儒的孙儿贾瑞,他把头上束发的带子捋到脑后,笑道:“这不是怕珍大哥哥忙不开手么,想着来给大哥哥帮帮手。”

“就是,就是。”一应贾家子弟嬉笑着应和。

贾环笑意盈盈看着这些贾家的爷们说话。说起来,贾瑞这话说的讨巧,他们大多是上赶着来宁府看戏喝酒的,再吃上一顿好的。偏偏嘴上却非要打着来给贾珍帮忙的旗号,都到了日子了,哪里还有事情需要他们来帮忙。

贾珍没好气的摆摆手:“快进去吧,哪里还敢劳的你们这些大爷帮忙。”

一阵欢快地起哄声响起,这些贾家近支子弟七零八落往正门里边去,有的暗自矜持慢慢地走;有的则撒开腿小跑,显然是对看戏喝酒迫不及待。

今日宁国府确实热闹,人人的脸上颇有喜庆之光彩。

贾环正打算跟上大部队,却被人喊住,疑惑地回了头。

眼前是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束在顶上打了个冠,那少年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头身依旧笔直如一,向前深深作揖。

“三叔安。”

这是头一回。

头一回贾环在宁荣二府感受到这么诚挚的礼节,他见过宝玉给王夫人请安时候的玩世不恭,也见过小厮给宝玉请安时的谄媚嬉笑。但像面前的少年,那么饱含诚挚的一揖,他第一次受。从神情眼神,能看出面前人的尊重之情。

贾环微微点头,温声开口询问:“你是?”

那少年爽朗一笑。“三叔不认得我,我是东边的贾芸。”

贾环上下打量了贾芸一番,见他面容头发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很旧的样式了,但是很整洁清爽,便知他是家境贫寒,想了想道:“替我向五嫂问声好。”

贾芸面露惊喜之色,又作了个揖。“谢谢三叔。”

贾环点头道:“进去吧。”

今日宁国府算是很有脸面了,朝中权贵皆有管家赶着载着各种华贵稀珍贺礼的马车来贺。其中最主要一群人,便是掌握军权的权贵重将的各家代表来贺喜。贾家毕竟是军勋公门,人脉也大多在掌军权贵里,这正是贾家祖辈留下的底蕴。

贾琏和贾蓉在丛春堂迎接宾客,旁边一列小厮候着准备于宾客交接贺礼,还有一个管事在一边报单传唤,将来客的贺礼一一报出。只因贾蓉今日是新郎官,所以就连贾琏都要暂避风头,以贾蓉为主。不过此时他们才没有这种无聊的念头,贾琏和贾蓉的脸都快笑僵了,给人作揖作的胳膊腰背都快断了。

贾琏此时真心恨煞了跟贾母推荐让自己来迎客的王熙凤,他虽然心里明白王熙凤是抱着让他出来适应一番大场面的打算,但他哪里愿意做这些苦差事,贾琏到底是个惫懒受用的性子,心里只在想着究竟什么时候能歇会儿。

不过此时他们面色可不好看,贾蓉捏着手里的一纸礼单,眼里全是惊骇,不知如何是好。贾琏也面色惊疑不定,有些惶恐。

第四十一章 十里红妆

一架厚重豪贵的马车,此时正停在贾蓉贾琏的面前。贾蓉贾琏皆是惊疑不定的模样,停驻为难。

这架马车来自于一尊亲王府。如若只是出自于一尊亲王府倒也没什么,今日来贺喜的皆是王公贵族,亲王也有的。叫贾蓉心悸的是这礼单上的贺礼,着实是太贵重了,只是贺礼何苦用这么重的礼呢。

旁边管家也面色古怪:“哥儿,这是念还不念呢。”

贾蓉想不明白就不再想,咬咬牙道:“念,别人来送自然是要念的,你自己斟酌着念。”

倒是贾琏心里还想到了些什么,自家祖宗与这义忠亲王向来不是一路人,平日素来是没什么交集的,自家想来连请柬都不会去送,怎么会不请自来呢。

报礼的管家清了清嗓子,高声吆喝道:“义忠王府,随名画一副,宝镜一面,金盘一盘,锦榻一副,联珠帐一帘”

还将回到丑正,荣国府外书房背后一应的屋宅中的一户。来旺夫妇已经起了,来旺面色略微有些苍白。来旺家的已经收拾齐整了,将要出门去。

“还在哪里死着作甚,还不去库里,今日事情多着呢。”来旺家扯着嗓子骂骂咧咧一番,收收捡捡就要出门。

来旺斜斜撇了自家婆娘一眼,目望着自家婆娘出了门去,右边胳膊又是一阵扑朔刺痛。

来旺家的在荣国府里一路盘旋,直直走到东院,就往王熙凤屋去了。

今日宁国大喜,王熙凤和平儿起的极早,上赶着要把荣国事物安排妥帖,再往东边去。

平儿服侍着王熙凤起身洗漱,外边丫鬟进来通禀,平儿听了话又进来继续给王熙凤梳妆。

王熙凤哈了口气,眼睛还睁不开,问道:“什么事。”平儿笑笑回道:“是来旺家的,我叫她进来了。”

来旺家的得了允,提着裙尾跨过门槛,进来给王熙凤磕头行礼。

“给奶奶请安。”

王熙凤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起来罢。”

来旺家的挤着那张皱菊笑脸,奉上一捧布包:“奶奶,这是这个月的银子。”

王熙凤并未答话,平儿上前几步收了。

待王熙凤梳妆完毕,慵懒地吃了口茶,才开了尊口。

“如何,那边那个没再犯秧子吧。”

来旺家的面上疑惑,一时竟没想起来是何事。还是平儿好心提醒:“奶奶说的是三爷。”

来旺家的恍然大悟,面上谄媚笑道:“奶奶一番手段使出来,还不叫那小子屁滚尿流,我日日去盯着,他那院里的丫鬟就没有一天是领到过好的饭菜,如今这些日子过去了,想来已经饿的没力气闹了。”

王熙凤吃了一口茶,浅笑道:“怎么弄的这样了,如此,就不要再盯得那么紧了。”

来旺家仿若见了什么神仙菩萨,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奶奶真真是天上的菩萨转世,实在是仁慈心善,倒是便宜了那环老三了。”

“下去罢。”

王熙凤似乎是想着了些贾环饿的爬不起身来的模样,咯咯笑了两声。

吉时将至,贾蓉已经换上一身新郎官的华贵喜服,骑着马去接他的新娘去了。顶替他的位置的是贾蔷,他与贾琏一同继续迎接着前来恭贺的宾客。

贾环此时正坐在大厅里,笑着打量这番热闹喧闹的喜悦欢场。

从正门进去,再过仪门,便是宁国府大厅。贾珍在大厅里布设了六十六张十人大桌,以供各门勋贵前来送礼的管事们吃饭喝酒,贾家近支子弟也皆团聚于此。

宁府拢共请了两班戏园子,分别在天香楼,正门大厅各自开唱。

不过此时并未开场,酒宴也还未开始,所有人的都在等待着正门外的动静,只待外面街道的喜乐声来。

贾珍在大厅里一路致谢,与所来宾客寒暄言笑。

“恭喜。”“多谢多谢。”

“恭喜啊,珍大爷。”“多喝几杯。”

寒暄贺谢之间,贾珍走到了贾环的面前。

贾环也顺着大流,拱了拱手:“珍大哥哥,恭喜了。”

贾珍热情把贾环从座上拉起来:“环兄弟,怎么还在这儿呢,老太太他们都在里边呢。”

贾环有些难以承受贾珍的过度热情,想将手抽出来,却委实自己年幼抽不出来。贾珍紧紧捏着贾环的手,暗自用手摸拾了一把。

贾环面色一变,狠狠往后退了一步。

贾珍意犹未尽地讪笑了声:“来人啊,送三爷去天香楼。”

贾环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冷着脸一言不发,跟着带路的小厮,往暖阁方向离去了。

贾珍望着那个离去的清秀背影,眼里略过一抹贪婪,古怪的笑了笑。

《礼记·昏义》《唐律》和《明律》规定“婚“的程序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是为六礼。

亲迎的车队如一条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地前进着。除却了前边打着大红灯笼开路的小厮,新郎驾着高头大马领在最前,数十吹打诵唱,数十丫鬟婆子紧跟着花轿,手上皆提着个束着红绳的箩筐,沿路轻撒着鲜花。

鲜花铺路,十里红妆。

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见之难忘的婚礼,一众孩童欢笑着追在车马队后。花轿里坐着一个大红花嫁的少女,其边坐着一个同样喜庆红裙的丫鬟。

红盖头下,少女秀红着脸,倾吐香息,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哪个女子不曾幻想过自己出嫁的那天,秦可卿自然也在心里幻想过,只是真到了这天,哪里能不害羞害怕。

那丫鬟笑着道:“小姐,姑爷真的很俊呢。”

少女听着更羞,低着头手攥裙摆。“你布些糖果铜钱与那些孩子吧。”

丫鬟自然不然不可,笑着打起轿帘,往外面抛着糖果铜钱。

“噢。”一直追着跑的孩童跟着哄抢,欢快喜悦。

贾蓉今日身着一身大红喜袍,头戴华丽喜冠,面目清秀和煦,身材俊俏,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颇有玉树临风之潇洒。

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喜不自禁的笑容,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轿马。

宁府正门,门口贾珍同一众管家们候望着街的尽头,心里着实着急。

远远的跑来一个小厮,一边跑一边笑着呼喊。

“来了!来了!已经进了街口了。”

“快,快,都备好了么。”

车队吹吹打打地直至宁府正门,几个婆子笑着先围了上来,贾珍回头招呼:“快,快,给喜钱。”

贾蓉下马给贾珍恭恭敬敬磕了头。“父亲。”贾珍没好气地提起贾蓉:“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讲究,快去接你的媳妇。”

贾蓉笑着回话:“唉。”平日里贾珍对贾蓉的教育方式,动则打骂,从来就没给过好脸。贾蓉只当是自己还小,父亲严格些,想来娶妻成家后便会好些。此时眼见贾珍的笑脸,愈发确信了心中所想,胸中濡慕感激激荡。

贾蓉巴巴地跑到花轿前,举着一只手,要服侍新娘下轿。

却被个喜婆笑着打开了手。“小蓉大爷干嘛呢,这还没过门呢,哪有新郎官接新娘子下轿一说,不合礼。”

轿里的丫鬟噗嗤一笑,旁边丫鬟婆子皆笑眼看着贾蓉,把贾蓉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退到一边。

秦可卿也在花轿里捂嘴偷笑,如此看来,自己这个夫君也是个和煦温润的性子呢。

丫鬟挽着新娘过了踏火,身边乳母唱到:“新娘举步跨火盆,行为端庄人温存。夫唱妇随同心腹,同辈相惜老辈尊。”

进了正门,又有八个清秀小厮替了原先秦家的抬轿人,往正门进去。

第四十二章 喜还是祸

“来了,来了。”安坐在大厅的诸多宾客以及贾家近支子弟高声欢呼,一时人声鼎沸,喜笑热闹。

八个相貌清秀的小厮稳稳地抬着大红花轿,一众相貌各有兰竹的丫鬟们围绕着花轿,巧笑靥然,挥洒着花瓣。坐在花轿里少女羞涩臻首,金娇坐轿,漫天花雨。

这是一场奢华瑰丽的婚礼,贾蓉走在前面,面上几分羞涩,又有几分喜悦。

“蓉哥儿,恭喜恭喜。”

“蓉哥儿,如今要变成大人了。”

“恭喜蓉哥儿,与佳人喜结良缘。”

贾蓉一路点头哈腰,同诸多叔爷族兄拱手致谢,耳边的欢笑道贺声,让他心旷神怡,又不由湿了眼眶,总算是,长大成人了。

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花轿,脸上挂着一丝窃喜,更有一些期待。

贾环跟着小厮去了天香楼,又随贾母并一众内眷移步宁国府内宅正堂。

宁国内堂,两侧各设了两排座,只因今日贾蓉大婚,堂里要设天地君亲师祖宗牌位香案,所以贾母也就没有最高的座儿,只是安排着同王夫人邢夫人一并坐着,尤氏并李纨王熙凤一并在贾母身边侍奉着。

迎春,探春,黛玉,宝玉则另坐一排,贾环同贾琮贾蔷在墙角站着,与丫鬟侍妾站在一起。

贾环一个人低眉顺眼站在墙角,清逸相貌惹的旁边丫鬟侍妾捂脸偷偷看他,叽叽喳喳,交耳窃笑。

若不是今日家里贵人们此时就在堂里,她们说不得要开口调笑一番。就算如此,也还是止不住她们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俊秀的小郎。

门外进来一中年儒生,青袍纶巾,正是贾政。

贾政这几日一直在外奔走,只因东府大喜瞩目,两府的人目光都盯着东边,王夫人贾母也并为注意贾政这些日子回来的颇晚。

就是今日,贾政也是忙中抽闲,姗姗来迟。

贾政行至堂下,给贾母行礼。

“母亲。”

“政儿来了。”

贾政给贾母行礼之际,堂中王夫人,黛玉,迎春,探春,宝玉,并上一众丫鬟,还有贾环贾琮之流皆躬身向贾政行礼。

“老爷。”

贾政对着王夫人点了点头。

“老爷,快入座吧。”王夫人面上带笑服侍贾政入座。

堂中贾母身边尚有一座,就是留给贾政的。

东边敬大老爷忙于修道问仙,不理会凡尘之事,是以推脱身体不适不曾来。所以偌大宁荣两府,除了贾母,就属贾政地位最高了,这个位置自然是要留出来的。

贾政来了,宝玉黛玉姊妹都有些拘着,不再谈笑。

堂中气氛一下严肃庄重了起来。、

花轿依旧前行,气氛庄严,仪仗依旧。

一过暖阁,有婆子丫鬟在此贺喜,讨要喜钱。

二入内厅,有宁府体面的婆子们上来接过花轿,复又前行。

三入内三门、仪门、塞门,一路畅通无阻。

今日宁国府一路正门皆大开。

终于,大喜仪仗到了正堂。

贾蓉阔步入了正堂,堂中诸人皆面含笑意移目在他的身上。贾蓉微微侧步让出身子,瑞珠搀扶着一身大红花嫁的新娘进了正堂,身边跟着兼美的奶娘。

王熙凤此时不再顽笑,只淡目望着堂下站着的一对新人。贾母已经是笑的合不拢嘴,贾家人丁兴旺,但宁国一系却独独只有贾蓉一个嫡子血脉,如今这个重孙儿也要娶亲成家了,贾母哪里能不高兴。

就连平日严肃不苟言笑的王夫人、邢夫人此时面上也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宝玉只对面前新娘头戴红色薄纱不甚满意,恨不得现在就去掀开。

迎春,探春、黛玉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堂下新娘身上穿着的凤冠霞帔大红喜袍,面上挂着羞涩的红晕,微微呼气。心里遐想,来日他年,自己也会一身大妆花嫁,携手良人。

贾蓉又上前跪下,先是给贾母重重的磕了个头,眼里含泪,神色激动,又向贾珍,尤夫人磕了两个头。

“父亲,母亲,昔年蓉年幼,是父亲母亲大人遮蔽风雨,为我操劳。如今孩儿将要成家了,日后,当孩儿来侍奉父母,为父母搀手端茶,以报赡养之恩。”

贾珍,尤夫人,皆含笑点头。

贾母心疼道:“快扶起来,你这孩子,大喜的日子,好好哭什么。你父母不盼着你服侍,只盼着你早日给他们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也养出个重重孙儿。”、

堂中笑作一团,只怪贾母说的太有趣。

王夫人恭声对贾母道:“老太太,不好误了吉时,还是叫他们先过礼吧。”

其后有贾珍吩咐,礼官清了清嗓子。

“新人莅位。”

贾蓉递过一段红绸,瑞珠忙接过,递入秦可卿手中。

“新人就位。”

贾蓉牵着红绸,秦可卿跟在身后,两人行至香案前。

“进香烛。”

贾蓉接过旁边丫鬟奉上的香烛,引火焚燃,分于秦可卿。似乎是感受到了秦可卿的惶恐不安,贾蓉轻轻的扯了下红绸。

“上香,俯伏,兴,平身复位。”

贾蓉拉着红绸带领秦可卿给面前的香案庄重奉上香,香毕两人虔诚伏在案前,五体投地。

“叩首。”

新人跪拜面前天地君亲师以及祖宗牌位。

“再叩首。”

贾蓉同秦可卿又转向贾珍夫妇,深深一拜。

“三叩首。”

女东男西,贾蓉,秦可卿对拜。

“兴!”

礼成,礼乐不断,爆竹声声,偌大内堂一阵欢呼喜庆。

红纱盖头下,秦可卿忽生惶恐,眼中泪流,一想到自此就和娘家两相分离,心中平生悲戚伤怀之感。

贾环冷目望着这一派喜气洋洋,绚烂华贵的硕大婚礼,不由心生冷意,新婚大喜,结发良缘,却是偌大贾家悲剧的开端。

贾蓉还要去祖宗祠堂祭拜,秦可卿则是被瑞珠搀着,跟着婆子往洞房去了。

王夫人邢夫人皆向贾珍贺喜,王熙凤宝玉也有模学样。贾珍一一谢过,协同贾政外去招待客人了。

贾母带着堂中一应媳妇太太,少爷小姐,移步花厅,纷纷落座。

贾母同王夫人邢夫人,黛玉,宝玉,以及迎春探春落于一桌,李纨王熙凤在一边服侍。

贾环则跟着贾琮贾蔷他们一桌。

下面上来一水的青裙貌美丫鬟提盒上来,布上酒菜碗筷。

内宅桌上,嘉肴美馔,玉盘珍羞,丫鬟们进个不停,不断呈上的菜肴让人目不暇接,光是看着,都让人口中生津,食欲大开。

浓郁的酒香,弥漫在空中。

正门大厅,亦是如此。

婚礼酒宴,自此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三章 林道儒

贾环尚未吃上两口菜,便有贾政遣来的小厮来唤。引来了贾母那边的目光,迎春黛玉拿着筷子望向贾环。

旁坐的贾琮,贾蔷目望贾环,眼里透漏着一丝艳羡。贾琮也是庶子,平日里并不受贾赦的喜欢;贾蔷虽然受着贾珍的宠爱,但他年纪还小,也并没有出去见客的资格。

贾环无奈放下了筷子:“老爷现下在哪。”

小厮笑道:“正在前边大厅,和珍大爷招呼客人呢。”

贾母闻言面上挂起了一丝不满,这种事,老爷不叫宝玉去,竟然叫那个孽畜去。这些日子,贾母不让贾环去晨定昏省,倒是见不着贾环,自然就眼不见心不烦。

但贾母嘴上不说,不代表她心里就忘记了贾环。今日贾环一进来,贾母就面色不好看,还是王熙凤说了几个俏皮话,才哄的贾母恢复了笑容。

王熙凤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竟敢心里藏着这般的妄想。”

王夫人面色也不好看,在外面与那些出自贵门的人打交道,理当是由宝玉去才对。贾环是什么东西,竟敢生了逾越之心,他要是敢应,就得仔细了。

迎春探春面上都挂着忧色,她们挺害怕见着贾环又因为这事交罪了贾母王夫人。

倒是邢夫人对这种情形并不讨厌,饶有兴趣地看着。

贾母本来就不愿意跟贾环多说些什么,王熙凤的话倒是刺着了贾母心里的不爽利,嗡声问道:

“老爷可说了是什么事,怎么不叫宝玉去。”

那小厮赔着笑,恭恭敬敬给贾母磕了个头,才道:“说是跟三爷的学业有关,叫三爷去那边候着,与宝二爷并没什么相干,故并未叫二爷。”

此时王夫人微寒的脸才慢慢回复正常。既是贾环学业上的事情,那就没什么大碍了。如若是出去与那些世家派来的管家交际喝酒,不叫宝玉才是真真不对。她是知道贾环这些日子没去族学的事,说是要给他找个先生,此时自然不再疑惑。

贾母也恢复了笑容,还与黛玉说起来玩笑话,逗得黛玉咯咯直笑。她自然是不愿意见着贾环有不该有的心思,更不愿意见着贾政对贾环另眼相待,推贾环出去分润贾家祖宗留下的根基。不过既然是读书的事情,他喜欢读书就随他去吧。左右料他也读不出什么名堂,这孽畜平日里也没见着有聪慧之处,读书还不如她的宝玉呢,少在自己面前出现才好,平白惹得不痛快。

宝玉一直秉着呼吸,沉着头,怕人叫他,面上涨红。

他是最怕贾政叫他去了,但凡那边传话说老爷叫他去,不是考教学业,就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喊去教训一顿。一听贾政又是喊贾环过去说学业的事情,心里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暗自为贾环默哀。

贾环跟着小厮步出了花厅,探春迎春才舒了口气。

贾政还在同那些来贺的管家唠嗑,贾环并不心急,远远地站着。其实他心里并不像脸上的表情那般平静,他明白,读书科举这条路,有一个良师与自己摸索之间的天壤之别。他心里既期待着贾政究竟会给自己找一个什么样的先生,又担心找来的先生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于他而言,他急需读书科举。总归,迫不及待充斥在他的心头。

还是贾政发觉了贾环就站在不远处,与身边的人告罪一声,过来招呼贾环。

“你与我来,环儿。”

贾环跟着贾政出了大厅,转而出了宁国府正门。

宁国正门外摆着一架黑云马车,贾环跟着贾政上了车。

“走吧。”

贾政端坐在马车上,目不斜视;贾环则窝在角落里,打量着贾政。

贾政看了眼贾环,温声道:“环儿,就不好奇么。”

贾环恭敬答道:“是有些好奇,只是不知从何问起。”

贾政目光柔和,只觉自己这环儿到底是有几分天资,一言一行确实迥与常人。

这几日贾政一到下值就离开工部,从不多留,每日游走于自己的友人同司门第,往往直到天黑,才堪堪到家。所为的,就是想给贾环寻觅个好些的经师。

一来他早就有给贾环寻师的意思在心里,二来他心里始终记着家里老太爷对他说的话。

“汝家贾环,可为良驹。”声声入耳,震撼心神。

贾政以前真的很少和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交流过,只是心里觉得他年岁太小,心智还不成熟,并不以为然。

只是这半年来,日日教授贾环读书写字,时时眼见自己这个小儿子常常沉默写字,不问不言,自觉难以了解他,但也不将其再当作无知小童来看。

“环儿,我先前并未问过你,如今看来,倒不能将你同寻常孩童相提并论,故现在问上一问。”

“读书读书,有的人读书为了功名权利,有的人读书为了开阔视界。你为什么读书。”

贾环沉默地抬头看着贾政,久久不语。

贾政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的眼神颇有些颜色,竟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尴尬笑笑:“不愿说,不说也可使得。”

“为父寻觅良久,终于是为你找到个可以称得上良师的先生。今日,就是要带你去给他见上一见。”

“雅川先生,其名林道儒,字雅川,是以世人皆以雅川先生称呼他。雅川先生可是国子监的博士,虽如今赋闲在家,你也不可轻狂了去。”

见自家小儿还是那副沉默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环儿,待会见着雅川先生,你可要守礼谦虚些,不然,为父就只能给你找个翰林院里的老翰林当经师了。”

“雅川先生的性格有些有些刚直,于他而言,不论你是出身豪门贵族还是寒门庶民,他都。你需记着,你若是不入他的眼,为父也没什么法子,切莫失礼才好。”

贾环只是沉默着望着贾政,心里慢慢体量着父亲嘱咐的话,他自有一番见解。

其实离太平坊不远,马车出了公候街,只在长安行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地方。

贾政带着贾环将将下车,就有一少年伫立正门,恭敬见礼,缘引而入。

贾政自然回其一礼,贾环有模学样,回执一礼。

一间两进两出的宅子,一方不大的院子,进院即有花香,几株桂树,俏生生的立于院中。

贾环打量着前面引路的少年,十四五年岁,一身白袍,相貌俊朗,气度不凡。

缘引至一间书房,那少年拱了拱手,温声道:“贾员外,家祖就在其中等候,先生自便即可。”

贾政忙拱手回礼:“多谢,多谢。”

少年笑了笑转身离去,贾政领着贾环,进了那间不大书房

第四十四章 小小年纪

贾环跟着贾政步入雅川先生的书房,其书房与贾代儒老太爷其实颇为相似,同样是简单的陈设,只有那书架上的古本是整个书房里最为亮眼的色彩。

也许,真正的读书人,不论高低,书房都是这般模样的吧。

贾环此时才注意到眼前那个和书房浑然一体的儒士,他微微地侧依坐在茶桌边,手上拿着一卷书,茶桌上香茶新泡,萦萦冒着热气。

贾环此时已经不再去注意这位先生身上穿着的棕色儒袍,以及方正严厉的面庞。他心中全是浓浓的羡慕,羡慕这位先生读书时的心无旁骛,水清无鱼。

他自己读书时,也同这位先生一样的安静沉默,手边也常常摆上一盏香茶,甚至房间里还有一炉炉香。但与这位先生不同的是,他读书时候心里全是克制与坚持。

贾环不免有些黯然,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面前人一样,能够不再为了欲望而读书,只是在午后安安静静地拿出一本书,低眉顺眼简简单单的看着。

贾政,对于文人是非常敬重的,即便是他书房里那些童生清客他也敬着,又何况是林道儒这样在国子监里任教的学识深厚之名士。

“雅川先生真是好兴致。”贾政面上挂着笑容。

“存周来了啊。”林道儒放下了书,方正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上来招呼贾政坐下。

林道儒对贾政的映像不错,寻常王公之家子弟行事都颇为骄纵跋扈,只这存周,行事还算不偏不倚,对自己也很尊敬。

“今日你家有喜事,存周这么快就来了,可见你很看重你家那小童啊。”

贾政笑道:“家里喜事都是内眷们商量着来,我在那就是个受用的闲人;再有确实如雅川先生所说,家里太爷颇为看重我这小儿,我也希望他能在学业上有所建树。”

“环儿,给雅川先生见礼。”

站在贾政身边的贾环一震,上前两步,走到林道儒面前,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深深一揖。

“见过雅川先生。”

林道儒眼里打量着面前的小童,观其样貌,夺其气度,心中平生喜意,嘬饮了一小口茶,暗自点了点头。

他喜欢贾环恪守本心的气度,也很喜欢贾环面上那副清淡的神色。

微微一笑,对贾政道:“如此,我就考教一番。“

贾政忙点头:“先生,请放手去问,如若不好也是他没这个机缘。“

林道儒轻咳了一声,看着贾环的眼睛:“先前是在哪位先生门下学习。“

贾环微微躬身道:“是在家里跟着族里的老太爷读书。“

林道儒眼神一直盯着贾环的眼睛:“现下学的什么。“

贾环抬目扫了一眼林道儒:“只是跟着太爷大概读了四书,也看了几本经。“

林道儒面上浮现一丝不悦,他平生最不喜欢的学生,就是夸大其词,哗众取宠之徒。这么小的年纪,就敢妄言读了四书,可见相貌好,内里却不见得。真是,白瞎了这幅好面貌。

“既然,你说你读过了四书,那便将《论语》《尧曰》里周武王说的话与我说说吧。“

贾环沉默着点了点头,低声诵道:“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何解?“

“周武王说的是,皇亲国戚不如仁德之人。百姓有过错,就让我来承担。

检查度量衡器制定法度,让国家的政令通行。

恢复亡国,接续绝族,提拔遗才,天下归心。

所重视的四件事:人民、粮食、丧礼、祭祀。宽厚才能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才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才能取得成绩,公平才会使百姓公平。“

林道儒面上颜色才舒缓了些,倒不是华而不实之徒,是自己想差了。与贾政点头笑道:“不错,是个有天分的。“

贾政笑着恭维道:“还当不得先生这么夸赞,等雅川先生再教诲两年,就是真的可造之材了。“

林道儒爽朗笑笑:“存周,我还没答应收了你家小儿呢。“

贾政犹是陪着笑,不接这茬话。

贾环低着头,不声不言,谦卑站着。

林道儒看了眼面前站着的贾环,又喝了口茶,温声道:“小儿,你去那边书案寻了纸笔来,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贾环自然领命,静步行至书案,在笔架上随手拿了一只狼毫,研起磨来,无意间抬目望见了屏风后。

只见先前那少年安静坐在屏风后,手里拿着本书,淡然看着,仿若与世隔绝。

贾环草草看了一眼,收回心神,继续研着磨。

那边传来林道儒朗声诵读声。

忙执笔采墨,躬身记录。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贾环淡漠写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贾环笔下不停。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笔力越发重了起来。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贾环淡淡舒了一口气。

声停,笔停。

前面又传来林道儒与贾政的说笑声,似乎交谈的颇为快意。

贾环拿着手中的诗,奉于林道儒面前,又回归堂中低眉站着。

林道儒含笑接过,潦草览过。

“雅川先生。”

林道儒沉默不语,面上的笑容慢慢敛去。贾政发觉林道儒面色有恙,不再说笑。

书房里忽然陷入了一阵宁静。

林道儒的面色从随意到平静,转而惊怒,最终归于压抑,手微微颤着。

林道儒一言不发,眼神厉芒横射,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诗。

贾环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低眉安静地站着。

就连贾政也忽觉气氛凝固,不适宜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道嗡郁地声音打破了宁静。

“你可曾读过这诗。”

贾环点了点头:“见过几回,这是王摩羯的《山居秋暝》。”

贾环目光严厉地望着贾环:“这诗除却景色,写的什么。”

贾环别开了脸,低低回道:“雨后黄昏,寄情山水,怡然自得。”

林道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厉声斥责。

“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重的功利心?我且问你,字里行间,哪里又来的这么大的杀心。”

贾环惊讶地抬起了头,又收回目光。

林道儒见这小童面不改色,怒声道:

“总角小儿,心里就全是功名利禄,有朝一日叫你得居庙堂,岂不是祸害天下。你一个小儿,字里行间就是全是纵横的杀意,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心里的奸邪之气助长,长大了还了得。”

“存周,这孩子我教不得,也没有那个能耐把他教出来。”

贾政先前听见林道儒的话,已经是心中不知如何自处,疑惑雅川先生为何将话说的这么重。

又有心疼自家小儿被如此斥责,更沮丧于贾环这么不被认可。雅川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贾环从此就要自绝于朝堂了。

悲哀地拱了拱手:“雅川先生,政已经没有颜面再在这待下去了,只求先生不要把这些话说与他人听。”说罢便拉着一脸倔强的贾环夺门而出。

第四十五章 惟有自容之地

乘兴而来,贾政贾环父子却败兴而归。

贾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上,但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还有一些浅浅的沮丧。

马车外的景色,飞奔而过,从贾环的视线里出现,又从贾环的视线里消失。

雅川先生的话一字一句的在他的心头浮现,不断重复,隐隐作痛。

“小小年纪,哪里来的那么重的功利心。”

“小小年纪。”

“功利心”

“心里的奸邪之气助长,长大了还了得。”

林道儒的书房,贾政同贾环已经离去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林道儒依旧施施然地看着手中的书,不时拿起茶杯,吃上一口茶。

只是再拿起茶盏时,才发觉杯中已经没有茶水了。

意欲拿茶壶来添水,一只白皙的手已经先他一步拿起了茶壶,屏风后的读书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和煦地对雅川先生笑了笑,给茶杯中添上了茶水。

林道儒温和地对少年点了点头,复又低下了头,继续看他的书。

少年也给自己的茶杯添了水,自顾着拿起了茶桌上的那张纸,随意地看着。

“父亲既然有心收他入门,又何苦这么贬低他。”少年温声道。

林道儒抖了抖胡子,瞅了少年一眼,笑道:“霭儿如何就见得我要收他入门了。”

少年眼神温润,抚着茶杯:“父亲如若不喜那小童,只以复职为由推辞了便是,自然不会这么去得罪别人。”

林道儒爽朗一笑:“哈哈哈,子云如今心思里通透的很,连我的心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了。”

林道儒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为父不这么刺激他一下,他又怎么能想的通呢,就是不晓得他的悟性如何了。”

“说他那些话,也许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但说的也都是实话,心思太过阴翳,无人管他以后就走上歪路了,所以敲打他一番,也是希望能开导开导他。”

少年看了看手中的诗句,若有所思。“父亲,究竟看上了他哪点呢。”

林道儒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并不答话。

看的少年不好意思,羞赧:“父亲,我才十七岁,哪里有什么识人之能。”

林道儒翻过一张书页,笑声道:“子云,你七八岁时候,是什么模样。”

“子云啊,那小童比你七八岁时候也差不上多少啊。我虽骂他功利心重,心思不纯,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夸赞呢,那小童才七八岁,就有那么强韧的性子,如若不走歪路,又何愁不能成大事。

像他那样的性格坚毅,目标坚定的小童,我这一辈子见过的着实不多。乱世之中,他成则英雄,不成则枭雄。如今这般太平世道,他行正则为大贤,入魔则为国贼奸佞。”

少年沉默着,心里品味着父亲说的话。

林道儒洒脱笑道:“子云,不要苦恼,时间会让你明白的,天才和疯子,善人同恶人,不过一念之差罢了。”

贾政好像被抽掉了身上的骨头,但他又得坚持着端正坐着。

他本来很尊重雅川先生,但林道儒这么贬低自己的小儿子,他哪里还能尊重的起来。

自己这个小儿子,在他的眼里,真的很好哩,贾政虽然在荣国府里一直保持着严父的形象,但事实上,荣国府里有那么个宠爱小儿子的传统。

贾政,不仅对贾环偏爱几分,更是对他抱以厚望。

其实正统的小儿子是宝玉,当然那是在贾珠还在的时候。

只是可怜贾政,一个勤学知礼的贾珠撒手人寰,一个天生祥润的宝玉被宠成那般模样。

如今这个抱以厚望的环儿,却被自己素来都敬重的雅川先生贬低成这样。

贾政眼望着面无表情的贾环,车外一幕幕的闪过的风景都不能打动他的神情。

不由心里,百味交杂,自责与怜惜,徜徉在胸中。

荣国府里,东院里的一条甬道,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在围着说笑。

大些的,是宝玉房里的丫鬟;小一点的那个,正是小吉祥。

两个丫鬟一同闻花嬉戏,许是那大丫鬟说了什么讨打的笑话,惹的小吉祥在后面,一个劲的追她。

王熙凤同平儿从老太太那边回来,身后跟着个来旺家的。

王熙凤虽然走的连声音都没有多少,但走得并不慢,她还有一大把的事情要做,并没有闲下来的机会。

“平儿,你一会去把太太要的缎子和玫瑰露送去。算了,还是我带过去吧。你去给宝玉房里送两身衣服过去,这是最近才给他新做的。还有林姑娘屋里的两身新衣,跟前个儿送来的茶叶,你也带两斤过去。”

平儿轻笑着一一应下,通通记在心里。

平儿做事是个有心的,把这些事情在脑子多过上一遍,谨防自己疏忽忘记了。

王熙凤忽然高声骂道:“哪里来的下流狐媚子,在院里也这样疯跑,撞着人了怎么是好,都给我滚过来。”

一声怒骂声打乱了平儿的心神,她疑惑地看向前方,听声音就知道是奶奶骂的,只是不知道骂的是谁。

面前,两个小丫鬟,脸色吓的苍白,牵着手低头畏畏缩缩地走到王熙凤面前,已经红了眼圈。

王熙凤并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面上挂着生硬的颜色,看都不看面前两个小丫头,阴声问道:“哪个院子的。”

大丫鬟望着脚上的绣鞋,眼里落泪,嗫嚅道:“我是二爷院里的。”

王熙凤神色略微和缓了些:“宝玉房里的也这么没规矩,袭人是怎么教你的。仔细下次再让我见着,就有你的好了。”

大丫鬟抹了抹眼泪,给王熙凤磕了个头。“谢谢奶奶,再也不会了。”说罢也不管身边的同伴了,低着头就逃开了。

“你又是哪个屋里的?这么点年纪,倒是生了一肚子老虎胆子。”

小吉祥哭哭啼啼地抹着那张花猫脸:“小吉祥,小吉祥是赵姨奶奶院子里的。”

王熙凤本来打算揭过这事了,听了这话面上又阴了下来。

“那倒要叫你长长记性,掌嘴。”

来旺家的阴笑着,走了上来。

小吉祥已经唬的不敢动弹,眼里的恐惧随着面前来人的靠近愈发放大。

小厮赶着的黑云车,在长安城里慢慢走着,一路的行人,商贩,食店,热闹喧哗。

马车已经入了公候街,将至荣府。

贾政整个人却都是一股暮气,他真的有些失落,眼里全是失神。

“父亲还想知道先前那个问题么。”

贾政从失神中被抓了回来,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贾环。

“嗯?”

“孩儿读书,不求荣利,惟有自容之地。”

宽敞的黑云车,贾政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儿,多次欲言却又堵在喉中,眼里唏嘘。

第四十六章 玲珑望秋月

“父亲慢走,孩儿回了。”

贾政把贾环送到东院口,眼望着小儿子离去的小小身影,一步一步的消失在眼中。

今日雅川先生的那番话,不仅仅是有力的巨锤敲在了贾环的胸口,更敲在了贾政的心头。

儿子被人骂的体无完肤,往往最疼的不是本人,而是身边心中苦楚的双亲。

“奸邪之气,祸害天下。”

“林雅川,呸。”

贾政一路往梦坡斋走,郁闷堵在心里,越想越不能释怀,早就把对雅川先生的敬重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林道儒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批判自己的小儿子,心里只有对林道儒满满的怨气。按理来说,我贾存周对你林道儒一直以来都是恭恭敬敬、持重而有礼。你就算再看不上我儿,怎么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吧,何至要将话说的这么毒。

贾政一路走着,面前就是梦坡斋,脚步匆匆,直直而入,

“老爷,唉!”詹光见着贾政入了院子,讪笑着想上去问个好,却见贾政直直地往前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眼见就要撞上,忙避开到一边。

詹光疑惑地看着贾政背着双手,低着头自顾走路的背影,不明所以。

贾政进了书房,闷闷地坐在书案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再给环儿重找个先生了。

只是环儿,又何至于此,哪里用得着说这种自苦的话呢。

“惟有自容之地。”只想要有个站得住脚的地方,荣国府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没有你一个容身之地不成。

贾政只当贾环是受了刺激,说些哀怨丧气的话。

贾环回了赵姨娘的院子,就把自己关进了小屋里,一言不发,沉默地坐在书案前。

他虽然惊讶于这个雅川先生眼力的刁钻,只从自己的言表字迹就能看出自己的心境。但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动摇的人,林道儒今日话虽然说的重,但贾环并不质疑自己,他从来不会被外界的因素,影响了自己做人的方式。

他只是要好好想想,今天林道儒说的那番话。

其实林道儒说的不错,贾环此时的心境,确实掺杂着浓浓的功利心,读书以立身,是贾环自己的功利心思。

于贾政所认为的不同,贾环的“惟有自容之地。”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有个立脚的地方。

贾环刚来此地时,与前世还有些不同。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个饮酒独钓的闲云野鹤。

只是现实叫他明白,这个闲云野鹤,他还没资格做得。在这个礼被标榜到病态的社会,上层人手里揣着礼法的刀子,奴役着下层的平民庶人。

如此说来,贾环这个简单的梦想,变得和前世时一样不切实际了起来。

前世之人想要吃了睡,睡了吃,看命。投胎投的好,你就有了这个资格,事实上大多数富二代比寻常人要更加努力,但不可置否的,他们确实有这个条件。

此时贾环想要吃了睡,睡了吃,说起来其实也不难,只要贾环多给那些贵人磕磕头,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些矛盾。

但这种活法,就好像是猪圈里的猪,你也许比较讨主人的喜欢,能多喂些猪食,多给些水,甚至主人会因为宠爱,多给你些爱抚。但到了主人想吃肉的时候,你就只能嗷嗷叫着,被拖出猪圈,任人宰割。

天地君亲师,第一条向贾环压迫而来的礼法,便是父母如君。

贾政此时对贾环关爱,倒并不会拿这来说事,再者贾环也是贾政的亲子,说起来这点上,贾环还比宝玉要过的好些。

但母亲大人,指的却不是赵姨娘。赵姨娘不过是个身份低微如丫鬟的妾罢了,贾环的嫡母是王夫人。

一如所有红楼著述所言,贾环如若读书有成,身居高位,那个诰命的身份也是给王夫人的,而不是赵姨娘,这是礼,这是连皇帝也不敢不尊崇的天地至理。

父母如君,在荣国府里,贾政和王夫人就是贾环的君王。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要王夫人想,寻个由头把贾环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即便是逃,偌大大梁,从此也再没有贾环的立足之地了。

贾环想过平淡日子,不代表他要每天从日出种田种到天黑,还不一定能填饱肚子。贾环想要自由,不代表他想过长安城贫民区那些窝棚里的可怜人的生活。

那不是追求,那是傻。

有吃有喝,才有追求这么一说。

王夫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贾母。

这样的追求,说起来要求并不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实在是艰难。

贾代儒,沈府周管家,贾政,赵姨娘,来旺,王熙凤,日子其实不长,所发生的这些事,在此时人看来叹息,却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贾环的心里。

还要再算上个黛玉。

贾环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蒸汽轰鸣的时代,再次不得不走上了拼搏争抢的旅途。满满的对金钱,权力,话语权的渴望,充斥在贾环的心里。

所以才会欲望洋溢在字里行间,连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能察觉到。

此时的贾环比他生命里的所有时候,都要更有欲望。

贾环并不否认自己的功利心,他并不是林道儒所以为的孩童,他有成熟的心智。他比这个社会的所有人,都要清楚自己未来的每一步,要怎么走;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一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过程。

至于杀意,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贾环此时好似有些想明白林道儒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了。

像林道儒那样的饱学之士,倒不至于那么没城府与涵养。方正并不代表他会去做得罪人的傻事,守礼并不代表他是个犟驴。

像林道儒那样的先生,在国子监里任教多年,桃李满天下,膝下门生无数,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没必要。

贾环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恍然,囔囔低语:“他没必要,难道他是在提点我?”

贾政与贾环回归荣国府是酉初,贾环把自己关在小屋枯坐了很久。

小吉祥抬着洗脚水站在贾环的门口,停驻徘徊,万分犹豫。

此时已经是戌正了。

赵姨娘的院子里,贾环其实一直都不是和赵姨娘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各有自己的寝居之处。

小吉祥就睡在贾环外间的小塌上,小吉祥以前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贾环。

贾环要出去玩,小吉祥要跟着;贾环渴了,小吉祥要给三爷倒茶;贾环起床去上学,小吉祥负责给三爷准备洗漱的洗脸水和漱口的茶;贾环从外面疯回来了,小吉祥要给三爷洗袜子;贾环要睡觉了,小吉祥会乖巧地给三爷暖好被子,再去打来洗脚水服侍三爷休息。

对于小吉祥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说起来荣国府对小吉祥这是厚待,到底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力气,只是做些简单的事情,每个月就有半吊钱拿。

这一年来,贾环对小吉祥可以说是宠爱有加,再也没有什么洗袜子打洗脚水之类的事情,只把她当亲女儿来养。小吉祥日日都缠着贾环讲故事,说话,赖在贾环的床上多不愿意出去睡。

小吉祥先前与小鹊最亲近,如今与三爷最亲,以她看来,这世间再没有比三爷还要好的人了。

只是最近贾环心里有事,多不让她在屋里唠叨,打扰自己读书,也没有同睡一张床的事情了,疏忽了小吉祥情感,才叫小吉祥心里生苦,担忧三爷又变成以前那副可恶模样。

小吉祥终归还是推门进去了,放下洗脚水就往外走。

“站住。”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

“三三爷,洗脚水我已经拿进来了,您洗洗就可以休憩了。”小吉祥背着身子低头,不敢回头。

“过来。”

这几日晚上小吉祥不管贾环怎么骂,怎么疏远,都还要挤着一张傻傻的笑脸,凑上来纠缠,也不是为了听贾环讲故事,只是想和贾环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待上一会儿,终归是要贾环拎着她脖子,把她推到门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她自己的小塌去睡。

今日却着急忙慌的进来,急急忙忙地就要走,不免让贾环心里生疑。

“过来。”贾环又重复了一遍。

小吉祥磨磨唧唧地转过身来,低着头走到贾环身边。

尽管贾环的这个小屋并不喜欢多点蜡烛,只是点了一杆照明用的寻常蜡烛,但在那闪烁的烛光下,贾环还是能看见小吉祥脸上一道红彤彤的大手掌印。

小吉祥低着头,一脸惭愧模样,只看着自己脚上的绣鞋。

小鹊今天也骂过,赵姨娘今天也闹过,要去寻个公道。小吉祥却一直是默不作声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在外面惹祸了,给三爷丢脸了。

“疼吗?”贾环揽过小吉祥,轻轻抚过掌印依旧的脸,眼里几分心疼。

“呜呜,三爷。”小吉祥似乎是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把头埋在贾环的胸口,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地哭着。

直到小吉祥哭了个痛快,擦干脸上的泪痕,不好意思地看着贾环。

“用鸡蛋散过肿了么。”声音虽然如同往常一样清冷,但到底是柔和了几分。

小吉祥不好意思地看着贾环:“姨奶奶早就给我揉过了,现在已经不疼了。”

贾环笑了笑:“是谁打的。”

小吉祥面上一惊,忙摆着手摇头:“三爷,我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好了,你看都不疼了,嘶!”用手指指着脸,想表示她的脸不疼。

贾环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给小吉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没关系的,跟我说说也无妨,我总不能再赶着过去给人家打一顿吧。”

小吉祥还是年纪小了,分辨不出贾环脸上的神情真伪,一哄就说出了实话。

“是来旺大叔家的婶婶打的,我不怪她,是我自己和茜雪姐姐玩的太开心了,惹了二奶奶生气。”

贾环把小吉祥扶到床上,轻轻摸了摸小吉祥的头:“如此,下回可要长记性,不要在琏二嫂子面前折腾了,小心又挨揍。”

小吉祥点着头像小鸡吃米:“记住了,三爷,挨过一次打了,下次可不会了。”

贾环笑笑捏了捏小吉祥的小脸:“那洗个脚睡觉吧。”说着就去脱小吉祥脚上的鞋子。

“三爷,使不得,哪能叫三爷给我洗脚,人家会挨骂的。”小吉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贾环按住。

“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屋里没别人的时候,叫哥哥就好,三爷是用来糊弄外边的人的。”

小吉祥还是不依:“可是,可是。”

贾环手上不停,已经给小吉祥把袜子褪下了,把她的脚放在盆里,细细的给她洗着脚。

洗净了脚,给小吉祥盖上被子,就端着盆出去了。

小屋里的烛火扑朔着,贾环坐在书案前,默默看着书。

小吉祥把脑袋藏在被子里,只留着两个眼睛偷偷望着贾环。

许是视线招惹到了贾环,贾环侧过脸看了看小吉祥,小吉祥忙把头又藏到被子里,然后又慢慢地把眼睛一点一点的探出来。

探出来却看见了三爷的那张脸。

“睡觉。”

小吉祥好笑地挤出一抹讨好笑容,点了点头。

贾环替小吉祥掖了掖被角,复又回到书案前,低头看着书本。

窗外月儿皎洁如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屋内,少年被月色笼罩在身上,低眉顺眼地钟情于书墨,宛若仙人。

烛火熠熠,秋意微凉。

第四十七章 平淡的日子

贾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侧目去望,窗外已经蒙蒙发亮,还有几颗扑朔的星星还挂在天际,天空正在脱离黑暗。

桌上的蜡烛还未燃尽,只是烛光微弱些,几滴蜡水滴在桌上。

贾环微微闭目养了养神,长长喘上一口气,挣扎着想要起身。

小吉祥像个八爪鱼,一只腿压在贾环的身上,两手挂在贾环的脖子上,小身子蜷缩在贾环身边,脸紧紧地贴在贾环的肩膀上。

贾环转过头,面前就是小吉祥那张小脸,嘴角挂着笑,还有些口水。

贾环打量了两眼小吉祥微皱的琼鼻,感受着呼吸打在他的脸上,不由莞尔。

想要小吉祥的胳膊拿开,却被搂的更紧了。小吉祥眉头皱了起来,贴的更紧了些。

贾环幽幽叹了口气。

到底是没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心里一定很缺乏安全感吧,微微低头,把脸贴在小吉祥的额头上。

“如此,我也多睡会儿罢,好久都没有感受过,睡懒觉的滋味了”

贾环不知道的是,自己酣睡时,面上的表情与小吉祥如出一辙,相比小吉祥,他更像是无根的浮游,他哪里又有什么安全感。

天上暖阳初升,小吉祥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被子裹成披风,在床上躺的七零八落。

在身边摸不到三爷,伸出一只胳膊,爬了起来,艰难的把眼睛睁开,在屋里寻找三爷的身影。

眼睛睁开,就见着书桌旁,坐着个白袍身影,不是贾环又是谁。

“三爷。”

“既然醒了,就起来洗漱吧,小孩子要早睡早起。”贾环并没有看小吉祥,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哦。”小吉祥心里偷偷吐槽“三爷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就把我当小孩儿。”不过还是听贾环的话,起身汲着绣鞋,跑出去洗漱了。

贾环瞥了眼跑出去的小人儿背影,沉默着微微一笑。

贾环终究还是起的比小吉祥要早很多,坐在书案前已经温了一个时辰的书了。

书案上摆着一撂书,书下面,塞着一封装封好的信笺。

“鸳鸯姐姐,鸳鸯姐姐。”

贾母院里,鸳鸯将将去暖阁里看老太太,见贾母犹还在睡,便嘱咐其他丫鬟,不要去吵她,让老太太多睡会儿,自顾出来了。

院外一个扫撒丫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喊。

“干什么呢,毛毛躁躁的,老太太还在睡呢。”鸳鸯伸出一只手指,敲了两下跑到面前的小丫头的脑袋。

那小丫头喘着气,递上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姐姐,你看。”

鸳鸯疑惑地接过了那张纸条。

“姐姐,这是我方才扫院子时候见着的,就丢在我们院子口的槛上,估计昨晚上就在这了。”

鸳鸯拆开纸条,抬着秋眸扫过,面上一冷,眼里都是异色,越看越心惊。

“你就当没见过,知道么。”嘱咐了那丫头一句,就扭头往暖阁去了。

小丫头疑惑着望着鸳鸯离去的婀娜身姿,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荣府东院,贾琏院,王熙凤和平儿早早就起了,匆匆忙忙地忙碌着。

有一个词叫作要强的心气,这个词形容了红楼里的两个人,一个叫王熙凤,一个叫秦可卿。

最要面子的女性,贾家里就属这两个最瞩目。

王熙凤起了身,由着丫鬟服侍着梳妆,仅仅是秋日,就有人给王熙凤奉上了手炉。

八九个小丫鬟,在屋内忙忙碌碌,其中有大半是方才侍奉王熙凤洗漱的;此时,她们要重新打了洗脸水,去服侍贾琏起床。

剩下的,大多是在忙着给王熙凤描眉,收拾头发。亦或是从衣柜里,寻来衣服,给王熙凤挑选。

“奶奶,这件穿金流云的裙子怎么样。”

“不好,不好,再去拿。”王熙凤只看了一眼,就一口否决。

“奶奶,这件石青倭缎的好看呢。”

“再去找。”王熙凤这次连看都不愿意看了,石青倭缎,最贵重的颜色,王熙凤早就穿腻歪了。

一身月白色的绣裙,头上簪着个玉簪子,莲步轻抬,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个人,正是平儿。

“奶奶,管事的婆子们都来了,在外边等着回话呢。”平儿轻笑着。

“怎么这会儿就来了。”王熙凤伸手撑着头,倚在暖榻上。

平儿捂着嘴笑道:“奶奶忘记了,奶奶昨个嘱咐的,上午要去老太太屋子里摸骨牌,许是就在那儿吃了,晚上又要去太太那,才叫她们今天早些来。”

“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就看着打发了她们。”王熙凤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要紧的,我叫她们都散了。”平儿走到王熙凤身边坐着。

打外边进来个丫鬟,福了一福。“奶奶,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叫您去呢。”

“老太太这就等急了,好久没摸骨牌了,可把她手痒了。”王熙凤坐起身子,咯咯笑着。

“走吧,平儿,咱们今个儿去和老太太好好耍上一耍。”

赵国基慢慢地走进了赵姨娘的小院,今天的天气不错,秋高气爽的。赵国基的心情也不错,上次琏二奶奶并没有深究,隔了几日就恢复了赵姨娘小院的饭菜。

在赵国基看来,这是赵姨娘小院子日子恢复平静的表现。三爷虽然没有再去学里,但眼见着一天天的,三爷身上的书卷气愈发浓厚了,就好像那做官的老爷,那叫什么来着,读书人的风范。

他们老赵家,以后就指着这个三爷呢。

今日贾环找他来,他自然喜滋滋地来了。

“赵大叔。”小鹊笑着迎了上来。

“唉,唉。”赵国基笑着看着小鹊。虽然他这个姊妹,性格很是让人着急,但是手边的丫鬟,都是精干的,看着放心。

“三爷在屋里等着您呢。”小鹊笑着提醒了一句,往院子外边去了,今日她还要去鸳鸯姐姐那里帮忙。

赵国基点了点头,就往屋子里去了。

进了屋子,就看见三爷坐在书案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不由心里又对未来更有期待,自家的主子是个这样上进的,不愁日子过的不好。

“舅舅来了。”贾环笑着把书放下,上来拉着赵国基坐下。

“舅舅可曾吃过早饭了?若没吃过,就在这儿跟环儿一起吃些。”

“吃过了,吃过了,早上吃了两个窝窝呢。”赵国基忙笑着摆了摆手。

“三爷找我什么事?若是要紧,我赶着去办了。”赵国基微微收起脸上的笑意。

贾环微微笑道:“不急呢,只是叫舅舅跑一趟马车,帮我送封书信,晚些去也无妨,还是与我一起再吃些”

赵国基拿起桌上的书信,揣进怀里。“不了,三爷的事情要紧,赵国基就不多留了,别误了三爷的事。”转身就往外边去了。

“唉,舅舅。”贾环出声还欲去留,赵国基就已经出了屋了。

只好无奈地放下了手。

第四十七章 平淡的日子

贾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侧目去望,窗外已经蒙蒙发亮,还有几颗扑朔的星星还挂在天际,天空正在脱离黑暗。

桌上的蜡烛还未燃尽,只是烛光微弱些,几滴蜡水滴在桌上。

贾环微微闭目养了养神,长长喘上一口气,挣扎着想要起身。

小吉祥像个八爪鱼,一只腿压在贾环的身上,两手挂在贾环的脖子上,小身子蜷缩在贾环身边,脸紧紧地贴在贾环的肩膀上。

贾环转过头,面前就是小吉祥那张小脸,嘴角挂着笑,还有些口水。

贾环打量了两眼小吉祥微皱的琼鼻,感受着呼吸打在他的脸上,不由莞尔。

想要小吉祥的胳膊拿开,却被搂的更紧了。小吉祥眉头皱了起来,贴的更紧了些。

贾环幽幽叹了口气。

到底是没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心里一定很缺乏安全感吧,微微低头,把脸贴在小吉祥的额头上。

“如此,我也多睡会儿罢,好久都没有感受过,睡懒觉的滋味了”

贾环不知道的是,自己酣睡时,面上的表情与小吉祥如出一辙,相比小吉祥,他更像是无根的浮游,他哪里又有什么安全感。

天上暖阳初升,小吉祥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被子裹成披风,在床上躺的七零八落。

在身边摸不到三爷,伸出一只胳膊,爬了起来,艰难的把眼睛睁开,在屋里寻找三爷的身影。

眼睛睁开,就见着书桌旁,坐着个白袍身影,不是贾环又是谁。

“三爷。”

“既然醒了,就起来洗漱吧,小孩子要早睡早起。”贾环并没有看小吉祥,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哦。”小吉祥心里偷偷吐槽“三爷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就把我当小孩儿。”不过还是听贾环的话,起身汲着绣鞋,跑出去洗漱了。

贾环瞥了眼跑出去的小人儿背影,沉默着微微一笑。

贾环终究还是起的比小吉祥要早很多,坐在书案前已经温了一个时辰的书了。

书案上摆着一撂书,书下面,塞着一封装封好的信笺。

“鸳鸯姐姐,鸳鸯姐姐。”

贾母院里,鸳鸯将将去暖阁里看老太太,见贾母犹还在睡,便嘱咐其他丫鬟,不要去吵她,让老太太多睡会儿,自顾出来了。

院外一个扫撒丫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喊。

“干什么呢,毛毛躁躁的,老太太还在睡呢。”鸳鸯伸出一只手指,敲了两下跑到面前的小丫头的脑袋。

那小丫头喘着气,递上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姐姐,你看。”

鸳鸯疑惑地接过了那张纸条。

“姐姐,这是我方才扫院子时候见着的,就丢在我们院子口的槛上,估计昨晚上就在这了。”

鸳鸯拆开纸条,抬着秋眸扫过,面上一冷,眼里都是异色,越看越心惊。

“你就当没见过,知道么。”嘱咐了那丫头一句,就扭头往暖阁去了。

小丫头疑惑着望着鸳鸯离去的婀娜身姿,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荣府东院,贾琏院,王熙凤和平儿早早就起了,匆匆忙忙地忙碌着。

有一个词叫作要强的心气,这个词形容了红楼里的两个人,一个叫王熙凤,一个叫秦可卿。

最要面子的女性,贾家里就属这两个最瞩目。

王熙凤起了身,由着丫鬟服侍着梳妆,仅仅是秋日,就有人给王熙凤奉上了手炉。

八九个小丫鬟,在屋内忙忙碌碌,其中有大半是方才侍奉王熙凤洗漱的;此时,她们要重新打了洗脸水,去服侍贾琏起床。

剩下的,大多是在忙着给王熙凤描眉,收拾头发。亦或是从衣柜里,寻来衣服,给王熙凤挑选。

“奶奶,这件穿金流云的裙子怎么样。”

“不好,不好,再去拿。”王熙凤只看了一眼,就一口否决。

“奶奶,这件石青倭缎的好看呢。”

“再去找。”王熙凤这次连看都不愿意看了,石青倭缎,最贵重的颜色,王熙凤早就穿腻歪了。

一身月白色的绣裙,头上簪着个玉簪子,莲步轻抬,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个人,正是平儿。

“奶奶,管事的婆子们都来了,在外边等着回话呢。”平儿轻笑着。

“怎么这会儿就来了。”王熙凤伸手撑着头,倚在暖榻上。

平儿捂着嘴笑道:“奶奶忘记了,奶奶昨个嘱咐的,上午要去老太太屋子里摸骨牌,许是就在那儿吃了,晚上又要去太太那,才叫她们今天早些来。”

“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就看着打发了她们。”王熙凤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要紧的,我叫她们都散了。”平儿走到王熙凤身边坐着。

打外边进来个丫鬟,福了一福。“奶奶,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叫您去呢。”

“老太太这就等急了,好久没摸骨牌了,可把她手痒了。”王熙凤坐起身子,咯咯笑着。

“走吧,平儿,咱们今个儿去和老太太好好耍上一耍。”

赵国基慢慢地走进了赵姨娘的小院,今天的天气不错,秋高气爽的。赵国基的心情也不错,上次琏二奶奶并没有深究,隔了几日就恢复了赵姨娘小院的饭菜。

在赵国基看来,这是赵姨娘小院子日子恢复平静的表现。三爷虽然没有再去学里,但眼见着一天天的,三爷身上的书卷气愈发浓厚了,就好像那做官的老爷,那叫什么来着,读书人的风范。

他们老赵家,以后就指着这个三爷呢。

今日贾环找他来,他自然喜滋滋地来了。

“赵大叔。”小鹊笑着迎了上来。

“唉,唉。”赵国基笑着看着小鹊。虽然他这个姊妹,性格很是让人着急,但是手边的丫鬟,都是精干的,看着放心。

“三爷在屋里等着您呢。”小鹊笑着提醒了一句,往院子外边去了,今日她还要去鸳鸯姐姐那里帮忙。

赵国基点了点头,就往屋子里去了。

进了屋子,就看见三爷坐在书案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不由心里又对未来更有期待,自家的主子是个这样上进的,不愁日子过的不好。

“舅舅来了。”贾环笑着把书放下,上来拉着赵国基坐下。

“舅舅可曾吃过早饭了?若没吃过,就在这儿跟环儿一起吃些。”

“吃过了,吃过了,早上吃了两个窝窝呢。”赵国基忙笑着摆了摆手。

“三爷找我什么事?若是要紧,我赶着去办了。”赵国基微微收起脸上的笑意。

贾环微微笑道:“不急呢,只是叫舅舅跑一趟马车,帮我送封书信,晚些去也无妨,还是与我一起再吃些”

赵国基拿起桌上的书信,揣进怀里。“不了,三爷的事情要紧,赵国基就不多留了,别误了三爷的事。”转身就往外边去了。

“唉,舅舅。”贾环出声还欲去留,赵国基就已经出了屋了。

只好无奈地放下了手。

第四十八章 花厅

深秋,荣府东院赵姨娘小院。

赵姨娘起了床,就往贾环的小屋子里去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吃味,赵姨娘的小院有着两间正经的卧室,她自己一间,贾环一间。环儿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和她睡一张床了,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以前大多数时候都与自己睡在一起的儿子,变得和她有些疏远,远远地避开她,一个人在那间虚设的小屋自己起居。

自己这个儿子,虽然待自己依旧是笑颜尊敬,按礼数来讲,贾环其实并不必每日都行礼,但他做的丝毫不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行过礼罢,他的脸上就再也见不着笑容,自顾看自己的书去了,从不多说。

日日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抱着书过活,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童罢了,怎么就活成了这么一副经年老儒的模样了。

赵姨娘本来对儿子喜欢上读书非常惊喜,母亲这类生物,向来是所有的身心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贾环倍受学里老太爷的喜爱,万般夸赞其读书之勤奋,天资之高,赵姨娘也激动的落泪,无比自豪。

当发觉贾政也对贾环持着报以厚望的心思竭尽全力培养,赵姨娘切身地感受到了幸运的味道。

“得子如此,母复何求。”

只是赵姨娘此时心里却有些忧愁,她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这个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对自己最重要的瑰宝,失去了掌控感,却束手无策。

赵姨娘常常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那样的生冷饱含威势的眼神,是怎么出现在环儿这么小年纪的孩子身上的呢。

她愈发觉得自己已经做不了儿子的主了,打吧,既舍不得又没有理由;说吧,只那双清寒明亮的目光就让赵姨娘觉得自己是错的。

读书虽然好,但是这么小的年纪,日日窝在书案前,熬坏了身体可怎么是好。一想到太太房里的珠大爷,那么好的人,却读书熬干了身子,兰儿还那么小就没了父亲,赵姨娘的心就好像掉进了万年寒冰的冰窟窿里。

“环儿可不能变成那样啊。”

赵姨娘无奈,只能打发了小吉祥去照顾贾环,可是最近连小吉祥都难在贾环屋子里赖着,她并不怪罪小吉祥,就连她自己,也在贾环的小屋里待上一会就觉尴尬,无言离去。

贾环并不知道身边人会是这个感受,若他知道,可能会觉得无辜。他有感觉到小吉祥的反应不同,自己明白这段时间是有些冷落了这个对自己依恋的小丫头;但是对于赵姨娘的这种想法,不得哭笑不得。

贾环是个普通人,话说的重些,他是个有些懒散胸无大志的废柴。

他只是,不得不的,被这个世界威逼着,往前跑。

所以有这些书呆子的表现,倒也正常。他并没有疏远赵姨娘的意思,只是到底与前身不同,他不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本性上不会有孩子气的依恋母亲行为。

一个性格内敛的成年人,情感都藏在心里,忙碌的生活里,也不好把太多精力都用在讨别人欢心上。

赵姨娘捧着一碗银耳莲子羹,推开了小屋的门,眼见面前的贾环,依旧是委身于书海,不由心里叹气。

“环儿,吃碗莲子羹,休息会再读吧。”

“娘来了。”贾环抬头望了眼赵姨娘,微微一笑。

不过他并没有放下书本,招呼过依旧低头读着。

赵姨娘垂下了双目,无奈将手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寻了张椅子坐在了贾环的身边。

“环儿,娘不认识字,也不晓得什么是圣人言论,娘只是记得,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年纪小不能这么熬,会短寿的。”

贾环闻言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身面对着赵姨娘,面上挤出一抹笑容。

“娘,我知道了,我这就休息会。”

赵姨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唉,我的乖儿。”

贾环拿起桌上的银耳莲子羮,用汤匙盛了一勺,送入口中,味道确实不错,清香甘甜,爽口柔喉。

“娘,这时候哪里来的莲子啊。”

赵姨娘面上流露了些自得:“我昨个儿在太太那里讨来的,说是在冰窖里取出来的,太太说有明目养神的功效,我想着我家环儿读书辛苦,能吃些才好。”

贾环笑着点了点头,又盛了一勺,往嘴里送去。

“姨奶奶,姨奶奶。”小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屋里。

“怎么了?跑这么急。”赵姨娘疑惑地起身扶着小鹊。

“老太太,老太太叫您和三爷过去呢。”小鹊总算喘过气来,胸脯微微起伏着。

荣府贾母内宅,天色微凉。

此时还没有到巳正,但也快到了吃饭的时辰了,平日里,贾母的内宅里一定是人来人往的,既要扫撒屋子,又要擦拭桌椅,贾母的内宅又大,所以寻常两个小丫鬟忙不过来。

这种时候,鸳鸯已经侍奉着贾母起了床。而鹦鹉、琥珀、翡翠、玻璃这些大丫鬟则负责收拾贾母的东西,今日用的都要提前准备好。

丫鬟们送上贾母一天的第一顿饭。

但是今日却不同,并见不着贾母内宅丫鬟们忙碌的模样。

王熙凤领着平儿进了贾母的内宅,身后跟着一水的清秀丫鬟。王熙凤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倒是平儿面上存疑,觉得有些不对。

进了花厅,王熙凤的笑声远远地就传了进去。

“老太太,今个儿可要好好赢你几吊钱。”

往日欢声笑语的花厅此时竟鸦雀无声,王熙凤才觉奇怪,嘴上低估了句:“难道里边没人不成。”兀自走了进去。

花厅里气氛有些紧张,贾环和迎春探春坐在一起,只是迎春探春此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王夫人同邢夫人坐在贾母的身边,安静坐着,面色看不见什么端详,李纨则覆手侍奉在一旁。

赵姨娘同屋里的大丫鬟们站在一起,周姨娘也把手藏在袖子里,站在王夫人的身边。

黛玉偷偷用她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屋内的众人,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生怕别人见着了。

就连宝玉都觉得气氛压抑,低着头和黛玉坐在一起,暗自想着心思,不敢贸然伸头。

第四十八章 花厅

深秋,荣府东院赵姨娘小院。

赵姨娘起了床,就往贾环的小屋子里去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吃味,赵姨娘的小院有着两间正经的卧室,她自己一间,贾环一间。环儿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和她睡一张床了,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以前大多数时候都与自己睡在一起的儿子,变得和她有些疏远,远远地避开她,一个人在那间虚设的小屋自己起居。

自己这个儿子,虽然待自己依旧是笑颜尊敬,按礼数来讲,贾环其实并不必每日都行礼,但他做的丝毫不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行过礼罢,他的脸上就再也见不着笑容,自顾看自己的书去了,从不多说。

日日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抱着书过活,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童罢了,怎么就活成了这么一副经年老儒的模样了。

赵姨娘本来对儿子喜欢上读书非常惊喜,母亲这类生物,向来是所有的身心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贾环倍受学里老太爷的喜爱,万般夸赞其读书之勤奋,天资之高,赵姨娘也激动的落泪,无比自豪。

当发觉贾政也对贾环持着报以厚望的心思竭尽全力培养,赵姨娘切身地感受到了幸运的味道。

“得子如此,母复何求。”

只是赵姨娘此时心里却有些忧愁,她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这个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对自己最重要的瑰宝,失去了掌控感,却束手无策。

赵姨娘常常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那样的生冷饱含威势的眼神,是怎么出现在环儿这么小年纪的孩子身上的呢。

她愈发觉得自己已经做不了儿子的主了,打吧,既舍不得又没有理由;说吧,只那双清寒明亮的目光就让赵姨娘觉得自己是错的。

读书虽然好,但是这么小的年纪,日日窝在书案前,熬坏了身体可怎么是好。一想到太太房里的珠大爷,那么好的人,却读书熬干了身子,兰儿还那么小就没了父亲,赵姨娘的心就好像掉进了万年寒冰的冰窟窿里。

“环儿可不能变成那样啊。”

赵姨娘无奈,只能打发了小吉祥去照顾贾环,可是最近连小吉祥都难在贾环屋子里赖着,她并不怪罪小吉祥,就连她自己,也在贾环的小屋里待上一会就觉尴尬,无言离去。

贾环并不知道身边人会是这个感受,若他知道,可能会觉得无辜。他有感觉到小吉祥的反应不同,自己明白这段时间是有些冷落了这个对自己依恋的小丫头;但是对于赵姨娘的这种想法,不得哭笑不得。

贾环是个普通人,话说的重些,他是个有些懒散胸无大志的废柴。

他只是,不得不的,被这个世界威逼着,往前跑。

所以有这些书呆子的表现,倒也正常。他并没有疏远赵姨娘的意思,只是到底与前身不同,他不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本性上不会有孩子气的依恋母亲行为。

一个性格内敛的成年人,情感都藏在心里,忙碌的生活里,也不好把太多精力都用在讨别人欢心上。

赵姨娘捧着一碗银耳莲子羹,推开了小屋的门,眼见面前的贾环,依旧是委身于书海,不由心里叹气。

“环儿,吃碗莲子羹,休息会再读吧。”

“娘来了。”贾环抬头望了眼赵姨娘,微微一笑。

不过他并没有放下书本,招呼过依旧低头读着。

赵姨娘垂下了双目,无奈将手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寻了张椅子坐在了贾环的身边。

“环儿,娘不认识字,也不晓得什么是圣人言论,娘只是记得,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年纪小不能这么熬,会短寿的。”

贾环闻言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身面对着赵姨娘,面上挤出一抹笑容。

“娘,我知道了,我这就休息会。”

赵姨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唉,我的乖儿。”

贾环拿起桌上的银耳莲子羮,用汤匙盛了一勺,送入口中,味道确实不错,清香甘甜,爽口柔喉。

“娘,这时候哪里来的莲子啊。”

赵姨娘面上流露了些自得:“我昨个儿在太太那里讨来的,说是在冰窖里取出来的,太太说有明目养神的功效,我想着我家环儿读书辛苦,能吃些才好。”

贾环笑着点了点头,又盛了一勺,往嘴里送去。

“姨奶奶,姨奶奶。”小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屋里。

“怎么了?跑这么急。”赵姨娘疑惑地起身扶着小鹊。

“老太太,老太太叫您和三爷过去呢。”小鹊总算喘过气来,胸脯微微起伏着。

荣府贾母内宅,天色微凉。

此时还没有到巳正,但也快到了吃饭的时辰了,平日里,贾母的内宅里一定是人来人往的,既要扫撒屋子,又要擦拭桌椅,贾母的内宅又大,所以寻常两个小丫鬟忙不过来。

这种时候,鸳鸯已经侍奉着贾母起了床。而鹦鹉、琥珀、翡翠、玻璃这些大丫鬟则负责收拾贾母的东西,今日用的都要提前准备好。

丫鬟们送上贾母一天的第一顿饭。

但是今日却不同,并见不着贾母内宅丫鬟们忙碌的模样。

王熙凤领着平儿进了贾母的内宅,身后跟着一水的清秀丫鬟。王熙凤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倒是平儿面上存疑,觉得有些不对。

进了花厅,王熙凤的笑声远远地就传了进去。

“老太太,今个儿可要好好赢你几吊钱。”

往日欢声笑语的花厅此时竟鸦雀无声,王熙凤才觉奇怪,嘴上低估了句:“难道里边没人不成。”兀自走了进去。

花厅里气氛有些紧张,贾环和迎春探春坐在一起,只是迎春探春此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王夫人同邢夫人坐在贾母的身边,安静坐着,面色看不见什么端详,李纨则覆手侍奉在一旁。

赵姨娘同屋里的大丫鬟们站在一起,周姨娘也把手藏在袖子里,站在王夫人的身边。

黛玉偷偷用她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屋内的众人,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生怕别人见着了。

就连宝玉都觉得气氛压抑,低着头和黛玉坐在一起,暗自想着心思,不敢贸然伸头。

第四十九章 润物细无声

王熙凤领着平儿进了花厅。

“这是怎么了?”王熙凤多精明的人,一进屋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凤哥儿,你过来。”贾母哑着嗓子。

王熙凤迟疑了片刻,就轻挪步伐,走到贾母的面前。

“今天早上,我院里的丫鬟捡着了这个,你看看罢。”贾母把一张折叠起来的书纸丢到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疑惑着拿起了桌上的那张纸张,拆开来看。

面色从疑惑,变成微微发白,越看越心惊,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一声委屈尖锐的叫声

“老祖宗,这和我无关啊,这是有人存了毒心要诬陷我啊。老祖宗!”

王熙凤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中已经略带哭腔。

“给我闭嘴。”

王熙凤的声音刹然而止,眼里含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神色里全是惊恐。

花厅里的本就安静,此时更加是寂静清冷,各人眼里神色各异。

赵姨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王熙凤要倒霉了,捂着嘴笑得像只狐狸,身子甚至笑得发抖。

贾环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了赵姨娘的袖子,冷眼看着堂中的王熙凤。

黛玉迷迷瞪瞪的,今个儿一大早,还没等她起床去贾母屋里请安,就有贾母屋里的丫鬟来她院里来唤了,说老太太找。

黛玉被紫鹃雪雁扶着起来梳头额头贴上梅花,一身青绿色水裙,捂嘴打着哈欠,眼里湿湿的被送到贾母的屋里。

她其实也没摸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后宅里闹了这么大动静,整个荣国府里,不论是有头有脸的媳妇,还是不管事的太太,甚至像她这样的小姐少爷都给贾母一声传唤,招呼到这里聚集着。

一一询问,有没有听着什么风言风语的,黛玉自然不会听着什么的,如实答了。

隔壁抱厦里,各个屋头的大丫鬟,都聚集在门口等候,不明所以,想从先前进去的口里打听一二,从里边出来却都是低着头直接离去。

袭人从抱厦里出来,外面几个与袭人相熟的凑了上去。

“姐姐,里边到底什么事啊?”

“袭人姐姐,究竟发生什么大事啊,家里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叫到老太太那去了。”

“就是就是,就连我们这些丫鬟,也被叫过来挨个问话。”

袭人却摇了摇头:“你们进去了就知道了。”自顾着离去了,似乎不愿意多说。

“哎,姐姐。”

“袭人姐姐。”

袭人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路回想方才抱厦里的事情。

“鸳鸯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见着吓人的。”鸳鸯同袭人牵手坐在抱厦里。

袭人本是贾母房里的大丫鬟,只是贾母见宝玉屋里没有大点的丫鬟服侍,就放到宝玉那里用着。说起来,同鸳鸯一起服侍了贾母好些年,一同长大,感情不错。

鸳鸯有些犯难,她是知道那张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那种事情,实在是不敢乱说,说不得还会牵扯到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身上,自觉告诉袭人不是什么好事,心里草草地打了主意。

“这是老太太吩咐的,叫各个院子里的大丫鬟都来吩咐,回去挨个小丫鬟的问,有没有在院里见着什么纸条书信之类的,若是有的,就赶紧报上来。”

袭人奇怪鸳鸯问东言西:“难道连姐姐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鸳鸯笑了笑,她知道鸳鸯心思多,喜欢心里钻研:“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好与你说的,咱们做下人的,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你小心招祸事上身。”

袭人心里唬了一跳,她知道鸳鸯是最有主意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的提点她,自觉果然这事不是小事:

“姐姐,当真这么吓人。”

鸳鸯拉着袭人的手:“不要问,不要说,自然扯不到你那。记住,谨言慎行。”

荣府,贾母后宅花厅,气氛依旧凝重,屋内无人敢发出声响,贾母皱着眉头,手按着眉心,面色极差。

王熙凤被晾着,泪眼婆娑,只顾着哭了。

时间过了很久,才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把姑娘少爷们都带下去吧,政儿家的留下。”

里面自然吩咐了下去,各自丫鬟进来把自家主子带出去,其他丫鬟姨娘之类的也一同无声退下了。

出了花厅,宝玉长舒了一口气:“真真吓人。”他哪里还记得王熙凤对他的好,只庆幸在里边的人不是他自己。

其实不只是宝玉,迎春探春还有黛玉也是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

她们又何尝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恐怖。

贾环跟着自己的几个姊妹,默默地往外边走,面上神情全无。

之前还呼吸密集的花厅,此时幕的冷清了下来,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王夫人是第一个知道实情的,她即担忧自己这个内侄女此次怎么收场,又羞恼于王熙凤瞒着她自己做下了这等行径。

放印子钱其实没什么,但首尾都收拾不干净。王夫人甚至有些怀疑王熙凤的能力了,这事做的简直一塌糊涂。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王夫人心里最大的感受,她最大的感受是,自己这个侄女有脱离自己控制的趋向。她对王熙凤,很不满。

王熙凤见着花厅里人基本都散光了,又上来哭诉。

“老祖宗,这真的与我无关啊,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必然是有那对我不满的人陷害于我。”

“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白字黑字,没得赖了,你让谁去查查,都能知道真假。”

王熙凤颓然站在堂中,再无狡辩的心思,她着实是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这么害她。

贾母心里只觉之前对王熙凤的疼爱全都是白费了,如贾母这般高寿切有福的老太太不多,自从她将后宅里的事情交给王夫人管起来,就再没有插手过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今就连王夫人都已经丢开手多年,事情都是交给这个孙媳妇管,贾母就更是不过问府上的事情了,就连月钱都是王熙凤按例每月往下发。

贾母的日常生活,就是和孙子孙女一起说笑逗趣,抹抹骨牌,听听戏。

到了贾母这个身份地位,哪里还有什么想要的。夜里睡的踏实,日里多进一碗饭,都是天大的福分。

但这事涉及家风,贾母是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荣国府。

王公贵族,难道缺银子使,缺官当么,当官的在荣国府就是个屁。但家风不好,传了出去,就败坏了门楣。哪个勋贵人家会跟家风不好的人家联姻交好?名声坏了,贾家的根基就断了。

贾母并不怪王熙凤放印子钱,她只怪王熙凤有本事去做,只顾着捞银子,却不去收拾首尾。风风雨雨几十年,贾母见过的肮脏事情多了去了,不过是几个庶民的烂命,还抵不上她平日穿的衣裳的一根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四十九章 润物细无声

王熙凤领着平儿进了花厅。

“这是怎么了?”王熙凤多精明的人,一进屋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凤哥儿,你过来。”贾母哑着嗓子。

王熙凤迟疑了片刻,就轻挪步伐,走到贾母的面前。

“今天早上,我院里的丫鬟捡着了这个,你看看罢。”贾母把一张折叠起来的书纸丢到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疑惑着拿起了桌上的那张纸张,拆开来看。

面色从疑惑,变成微微发白,越看越心惊,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一声委屈尖锐的叫声

“老祖宗,这和我无关啊,这是有人存了毒心要诬陷我啊。老祖宗!”

王熙凤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中已经略带哭腔。

“给我闭嘴。”

王熙凤的声音刹然而止,眼里含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神色里全是惊恐。

花厅里的本就安静,此时更加是寂静清冷,各人眼里神色各异。

赵姨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王熙凤要倒霉了,捂着嘴笑得像只狐狸,身子甚至笑得发抖。

贾环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了赵姨娘的袖子,冷眼看着堂中的王熙凤。

黛玉迷迷瞪瞪的,今个儿一大早,还没等她起床去贾母屋里请安,就有贾母屋里的丫鬟来她院里来唤了,说老太太找。

黛玉被紫鹃雪雁扶着起来梳头额头贴上梅花,一身青绿色水裙,捂嘴打着哈欠,眼里湿湿的被送到贾母的屋里。

她其实也没摸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后宅里闹了这么大动静,整个荣国府里,不论是有头有脸的媳妇,还是不管事的太太,甚至像她这样的小姐少爷都给贾母一声传唤,招呼到这里聚集着。

一一询问,有没有听着什么风言风语的,黛玉自然不会听着什么的,如实答了。

隔壁抱厦里,各个屋头的大丫鬟,都聚集在门口等候,不明所以,想从先前进去的口里打听一二,从里边出来却都是低着头直接离去。

袭人从抱厦里出来,外面几个与袭人相熟的凑了上去。

“姐姐,里边到底什么事啊?”

“袭人姐姐,究竟发生什么大事啊,家里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叫到老太太那去了。”

“就是就是,就连我们这些丫鬟,也被叫过来挨个问话。”

袭人却摇了摇头:“你们进去了就知道了。”自顾着离去了,似乎不愿意多说。

“哎,姐姐。”

“袭人姐姐。”

袭人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路回想方才抱厦里的事情。

“鸳鸯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见着吓人的。”鸳鸯同袭人牵手坐在抱厦里。

袭人本是贾母房里的大丫鬟,只是贾母见宝玉屋里没有大点的丫鬟服侍,就放到宝玉那里用着。说起来,同鸳鸯一起服侍了贾母好些年,一同长大,感情不错。

鸳鸯有些犯难,她是知道那张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那种事情,实在是不敢乱说,说不得还会牵扯到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身上,自觉告诉袭人不是什么好事,心里草草地打了主意。

“这是老太太吩咐的,叫各个院子里的大丫鬟都来吩咐,回去挨个小丫鬟的问,有没有在院里见着什么纸条书信之类的,若是有的,就赶紧报上来。”

袭人奇怪鸳鸯问东言西:“难道连姐姐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鸳鸯笑了笑,她知道鸳鸯心思多,喜欢心里钻研:“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好与你说的,咱们做下人的,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你小心招祸事上身。”

袭人心里唬了一跳,她知道鸳鸯是最有主意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的提点她,自觉果然这事不是小事:

“姐姐,当真这么吓人。”

鸳鸯拉着袭人的手:“不要问,不要说,自然扯不到你那。记住,谨言慎行。”

荣府,贾母后宅花厅,气氛依旧凝重,屋内无人敢发出声响,贾母皱着眉头,手按着眉心,面色极差。

王熙凤被晾着,泪眼婆娑,只顾着哭了。

时间过了很久,才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把姑娘少爷们都带下去吧,政儿家的留下。”

里面自然吩咐了下去,各自丫鬟进来把自家主子带出去,其他丫鬟姨娘之类的也一同无声退下了。

出了花厅,宝玉长舒了一口气:“真真吓人。”他哪里还记得王熙凤对他的好,只庆幸在里边的人不是他自己。

其实不只是宝玉,迎春探春还有黛玉也是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

她们又何尝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恐怖。

贾环跟着自己的几个姊妹,默默地往外边走,面上神情全无。

之前还呼吸密集的花厅,此时幕的冷清了下来,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王夫人是第一个知道实情的,她即担忧自己这个内侄女此次怎么收场,又羞恼于王熙凤瞒着她自己做下了这等行径。

放印子钱其实没什么,但首尾都收拾不干净。王夫人甚至有些怀疑王熙凤的能力了,这事做的简直一塌糊涂。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王夫人心里最大的感受,她最大的感受是,自己这个侄女有脱离自己控制的趋向。她对王熙凤,很不满。

王熙凤见着花厅里人基本都散光了,又上来哭诉。

“老祖宗,这真的与我无关啊,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必然是有那对我不满的人陷害于我。”

“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白字黑字,没得赖了,你让谁去查查,都能知道真假。”

王熙凤颓然站在堂中,再无狡辩的心思,她着实是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这么害她。

贾母心里只觉之前对王熙凤的疼爱全都是白费了,如贾母这般高寿切有福的老太太不多,自从她将后宅里的事情交给王夫人管起来,就再没有插手过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今就连王夫人都已经丢开手多年,事情都是交给这个孙媳妇管,贾母就更是不过问府上的事情了,就连月钱都是王熙凤按例每月往下发。

贾母的日常生活,就是和孙子孙女一起说笑逗趣,抹抹骨牌,听听戏。

到了贾母这个身份地位,哪里还有什么想要的。夜里睡的踏实,日里多进一碗饭,都是天大的福分。

但这事涉及家风,贾母是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荣国府。

王公贵族,难道缺银子使,缺官当么,当官的在荣国府就是个屁。但家风不好,传了出去,就败坏了门楣。哪个勋贵人家会跟家风不好的人家联姻交好?名声坏了,贾家的根基就断了。

贾母并不怪王熙凤放印子钱,她只怪王熙凤有本事去做,只顾着捞银子,却不去收拾首尾。风风雨雨几十年,贾母见过的肮脏事情多了去了,不过是几个庶民的烂命,还抵不上她平日穿的衣裳的一根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五十章 侯门深似海

今天的事情,对于荣国府大多数的主子丫鬟来说,都只是虚惊一场,毕竟与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联。

赵姨娘又赖在贾环的小屋里不肯走了,其实也怪不得她,毕竟赵姨娘今天实在是太兴奋了。她哪张笑容洋溢的脸上似乎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凤辣子也有今天!”

“环儿,娘今天真的是,真的是太高兴了啊。哈哈哈哈”赵姨娘一个人自顾在贾环的屋子里又说又笑。

贾环一只手撑着头,无奈地笑看赵姨娘。

按理来说,进程本来没这么快,只是变化总比计划快,谁能想到赵姨娘的小院仅仅一周就恢复了原来的饭菜,贾环本来是做好了一个月两个月的打算,在鸳鸯那里埋下的导火索还没点着,王熙凤就退了。叫贾环高高举起的板子,却只能轻轻收回。

再有,不论王熙凤这是放过贾环了,还是不敢把贾环得罪的太死,贾环的布置都已经万事俱备了,并没有不动的理由。此事还在贾环发觉小吉祥被打之前,那之前的白天,贾环就托人给钱槐带了口信。

“可以出发了。”

钱槐收到了提前约好的暗号,做好一切准备,打探清楚夜里荣国府里巡夜的下人,多久一波,怎么个路线。

钱槐其实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味道在心里,他毕竟只是荣府一届家奴,做这种事难免会有些心慌,尤其对象还是那位。

不过他还是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家在荣府里,与赵姨娘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爷既然有心这么做,自己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

夜里三更,钱槐把那张写满了王熙凤放印子钱的证据,丢在了贾母的院口。

王夫人冷冷道:“你放印子钱,是经谁的手做的?”

贾母并没有看王夫人,也没有看王熙凤,但谁的心思能瞒得了她,王夫人开口,直指重点,她要给王熙凤处理首尾。

王夫人到底是心疼她这个内侄女,还是要提点她一二。

王熙凤眨了眨眼睛,她并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放印子钱,都是平儿和来旺家的之间处理的,她自己本身并不参与。

她犹豫了一二,颤抖着开口:“是来旺夫妇在过手。”王熙凤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保住平儿,平儿与她一起从小长大,是她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王熙凤管家根本离不开她。即便是这种时候,王熙凤也还想着管家,丝毫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王夫人还没有说话,贾母先给这件事下了定音:“那就把那来旺夫妇撵出去吧,寻个由头,叫他们以后不能乱说话。”

王熙凤闻言,身子一颤,脸上白的像张纸,这句话她听明白了。

王熙凤是个心狠手辣的性格,她把内宅的例钱交给来旺家的在外面放印子钱,来旺在外边打着荣国府的旗号嚣张跋扈,风头无限。单单是为了这印子钱,害的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来旺自然不敢瞒着王熙凤,王熙凤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这毕竟是经过别人的嘴,她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时从贾母嘴里听见了要杀她的身边人,她才确切地感受到了,一个人的生命由另外一个人口中的一句话而决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此时才想起,老太太偶尔也会说几句玩笑话,她年轻时候,在内宅才叫作手段厉害的,你们都不过是大猫小猫三两只罢了。

王熙凤心里只觉屈辱,她在脑海拼命思虑着一张张面孔,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她恨透了那个把这件事抖到贾母面前的人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赞同道:“老太太说的在理,这事我来办。”

贾母面上寒若冰霜:“凤哥儿以后就不要再管府上的事了,太太重新捡起来吧。”

王熙凤眼睛睁的格外大,闻言急了:“老太太,我虽然做错了事,但太太荣养多年了,怎好的去劳她。”她并没有想过贾母会要卸了她的管家权,这件事上她怎么可能退步,她不舍得把手上的权利交出去。

贾母冷目瞪着王熙凤,厉声骂道:

“你是日子过糊涂了,被人家摆了一道连对手是谁都搞不清楚,还想着和别人斗,你连人家的衣服角儿都够不着,就这样我和你婶子怎么放心把家交给你。

今天这东西是丢在我院子里的,你有福气,人家只是警告你。明天这东西丢到大理寺门口,你就等着死吧。”

赵国基的马车在长安城里慢慢悠悠地走着,并不是他对贾环的事情不上心,只是宁国府有祖训,贾家子弟不得在长安城里由着马儿撒欢地跑,贾家仆从自然也是如此。

但两家相距到底不远,赵国基本慢慢晃着手上的马鞭,此时也已经到了目的地。

赵国基其实并不知道地方,走的时候太急了忘记问地址了。他老小子又不识字,贾环在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写了地址,可他认不得。

但赵国基脑子挺活络,他直接去找了那天送贾政父子的车夫,打听了一番,才搞明白了位置。

他对自己的急智颇有几分自豪。

“三爷吩咐我做事,定然是知道我老赵机灵,才这么信重我。”

这话要叫贾环听了,估计又要心里吐槽了,舅舅你就不能问问别人识字的人么,再不济,你回个头来问问我呗。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赵最关心的事情,他现在有些紧张。地址虽然忘记问了,但是他知道一件事,这户人家,是国子监雅川先生的宅子。

他头一回给三爷送信,头一回到这样的大儒家来,有点心慌,赵国基伸着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

赵国基虽然不知道林道儒究竟在读书人里是个什么地位,但是他知道一件事,这位雅川先生是国子监里的教书先生。

国子监啊,那可是国子监啊,在赵国基看来,里面读书的都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老爷,张开口嘴巴里能吐出来火的那种。

雅川先生给这些文曲星教书,那得多大的能耐啊。

老赵越想心里越慌,他老实巴交地拍了拍身上,其实他身上没灰,但是他就是想拍拍,怕脏了。

吞了口口水,咬牙上去打了门。

第五十章 侯门深似海

今天的事情,对于荣国府大多数的主子丫鬟来说,都只是虚惊一场,毕竟与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联。

赵姨娘又赖在贾环的小屋里不肯走了,其实也怪不得她,毕竟赵姨娘今天实在是太兴奋了。她哪张笑容洋溢的脸上似乎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凤辣子也有今天!”

“环儿,娘今天真的是,真的是太高兴了啊。哈哈哈哈”赵姨娘一个人自顾在贾环的屋子里又说又笑。

贾环一只手撑着头,无奈地笑看赵姨娘。

按理来说,进程本来没这么快,只是变化总比计划快,谁能想到赵姨娘的小院仅仅一周就恢复了原来的饭菜,贾环本来是做好了一个月两个月的打算,在鸳鸯那里埋下的导火索还没点着,王熙凤就退了。叫贾环高高举起的板子,却只能轻轻收回。

再有,不论王熙凤这是放过贾环了,还是不敢把贾环得罪的太死,贾环的布置都已经万事俱备了,并没有不动的理由。此事还在贾环发觉小吉祥被打之前,那之前的白天,贾环就托人给钱槐带了口信。

“可以出发了。”

钱槐收到了提前约好的暗号,做好一切准备,打探清楚夜里荣国府里巡夜的下人,多久一波,怎么个路线。

钱槐其实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味道在心里,他毕竟只是荣府一届家奴,做这种事难免会有些心慌,尤其对象还是那位。

不过他还是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家在荣府里,与赵姨娘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爷既然有心这么做,自己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

夜里三更,钱槐把那张写满了王熙凤放印子钱的证据,丢在了贾母的院口。

王夫人冷冷道:“你放印子钱,是经谁的手做的?”

贾母并没有看王夫人,也没有看王熙凤,但谁的心思能瞒得了她,王夫人开口,直指重点,她要给王熙凤处理首尾。

王夫人到底是心疼她这个内侄女,还是要提点她一二。

王熙凤眨了眨眼睛,她并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放印子钱,都是平儿和来旺家的之间处理的,她自己本身并不参与。

她犹豫了一二,颤抖着开口:“是来旺夫妇在过手。”王熙凤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保住平儿,平儿与她一起从小长大,是她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王熙凤管家根本离不开她。即便是这种时候,王熙凤也还想着管家,丝毫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王夫人还没有说话,贾母先给这件事下了定音:“那就把那来旺夫妇撵出去吧,寻个由头,叫他们以后不能乱说话。”

王熙凤闻言,身子一颤,脸上白的像张纸,这句话她听明白了。

王熙凤是个心狠手辣的性格,她把内宅的例钱交给来旺家的在外面放印子钱,来旺在外边打着荣国府的旗号嚣张跋扈,风头无限。单单是为了这印子钱,害的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来旺自然不敢瞒着王熙凤,王熙凤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这毕竟是经过别人的嘴,她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时从贾母嘴里听见了要杀她的身边人,她才确切地感受到了,一个人的生命由另外一个人口中的一句话而决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此时才想起,老太太偶尔也会说几句玩笑话,她年轻时候,在内宅才叫作手段厉害的,你们都不过是大猫小猫三两只罢了。

王熙凤心里只觉屈辱,她在脑海拼命思虑着一张张面孔,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她恨透了那个把这件事抖到贾母面前的人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赞同道:“老太太说的在理,这事我来办。”

贾母面上寒若冰霜:“凤哥儿以后就不要再管府上的事了,太太重新捡起来吧。”

王熙凤眼睛睁的格外大,闻言急了:“老太太,我虽然做错了事,但太太荣养多年了,怎好的去劳她。”她并没有想过贾母会要卸了她的管家权,这件事上她怎么可能退步,她不舍得把手上的权利交出去。

贾母冷目瞪着王熙凤,厉声骂道:

“你是日子过糊涂了,被人家摆了一道连对手是谁都搞不清楚,还想着和别人斗,你连人家的衣服角儿都够不着,就这样我和你婶子怎么放心把家交给你。

今天这东西是丢在我院子里的,你有福气,人家只是警告你。明天这东西丢到大理寺门口,你就等着死吧。”

赵国基的马车在长安城里慢慢悠悠地走着,并不是他对贾环的事情不上心,只是宁国府有祖训,贾家子弟不得在长安城里由着马儿撒欢地跑,贾家仆从自然也是如此。

但两家相距到底不远,赵国基本慢慢晃着手上的马鞭,此时也已经到了目的地。

赵国基其实并不知道地方,走的时候太急了忘记问地址了。他老小子又不识字,贾环在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写了地址,可他认不得。

但赵国基脑子挺活络,他直接去找了那天送贾政父子的车夫,打听了一番,才搞明白了位置。

他对自己的急智颇有几分自豪。

“三爷吩咐我做事,定然是知道我老赵机灵,才这么信重我。”

这话要叫贾环听了,估计又要心里吐槽了,舅舅你就不能问问别人识字的人么,再不济,你回个头来问问我呗。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赵最关心的事情,他现在有些紧张。地址虽然忘记问了,但是他知道一件事,这户人家,是国子监雅川先生的宅子。

他头一回给三爷送信,头一回到这样的大儒家来,有点心慌,赵国基伸着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

赵国基虽然不知道林道儒究竟在读书人里是个什么地位,但是他知道一件事,这位雅川先生是国子监里的教书先生。

国子监啊,那可是国子监啊,在赵国基看来,里面读书的都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老爷,张开口嘴巴里能吐出来火的那种。

雅川先生给这些文曲星教书,那得多大的能耐啊。

老赵越想心里越慌,他老实巴交地拍了拍身上,其实他身上没灰,但是他就是想拍拍,怕脏了。

吞了口口水,咬牙上去打了门。

第五十一章 狐狸?

林府与荣国府不同,没有正门角门之分,正门外也没有迎客的小厮,门里边有个中年的门房。

赵国基敲门等候片刻,打里面门房就把正门打开了。

“何事?”那门房跨过门槛,从里边出来。

“我家主人遣我来给雅川先生送信。”赵国基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殷勤地将信递上。

“不知你家主人是?”门房虽然收了信,但还是要问问,这个送信来的下人面生的很,想来其家是第一次送信来,门房自然心里要有数,许是以后还会多来往。

赵国基拱了拱手:“我家主人是太平坊荣国府上的三爷,劳烦了。”

那门房点头回了一句:“可。”便转身关上了正门,进去了。

书房里,林道儒坐在摇椅上休息,秋风柔柔的吹打着窗户,难免让人心生睡意,所以便酣睡了起来。

自书房外进来了个俊朗少年,望见了林道儒睡在摇椅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少年正是林道儒口中的霭儿,子云,

其子林霭。

林霭寻来一件薄毯,盖在林道儒的身上,轻笑着,自顾在书案边坐下了。

拆开从外边接过的信封,慢慢看着。

“荣府员外郎子贾环顿首奉书

雅川先生门下。

家尊携小儿昨日来拜,不甚荣幸,先生煌煌警言,如雷灌耳。学生初愠,次不解,终而恍然,故奉书复拜。

环年幼,为家尊庶出幼子,自读书方知闻知浅薄,粗鄙之言行实不能入耳目,常有解沮之自苦。

蒙家之老垂怜,收归于门下教授经义,学生不敢心生惫懒,拜于叔公膝下下帷而不知倦,虔心进学。

叔公有意为环寻师,却遭奸人蒙骗,失其所爱,日日郁郁寡欢。

学生幼弱,不能为报,志攀桂步蟾。

感先生垂怜,五体投地。

顺颂师祺

十月十五日小儿贾环再拜”

林霭自顾看着手中的书信,时而面带微笑,微笑赞许;时而面含苦色,轻声叹息。

他对父亲昨日对贾环的欣赏本不是很理解,他父亲说的那些话,他大抵是听进去了,其实还是有些不解,

看了这封信,不由暗道,父亲如此欣赏这幼童,如此看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霭儿。”

林霭抬目去看,才发觉林道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站他身后打量着他手上的那封书信,起身行礼:“父亲。”

“你觉得此子如何。”林道儒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霭。

林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回道:“昨日见之,除了相貌,还不觉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今日这封信,要叫我对他改观了。良才美玉,资质出众,父亲说的太顾及孩儿了,想来此子资质还要在我之上。”

林道儒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很是满意,他这个儿子,性子温润,难得的是那宽厚的脾气。能够心平气和的看待别人的优秀,他能看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夸赞,但他还是想要考教一下林霭。

“何以见得?”

林霭抖了抖手中的信。

“小师弟对父亲昨日的斥责只字不提,可见他不是个榆木脑袋,还知道动脑子,他又是那么个情况,着实难能可贵,这一点上就已经是无人能比了。”

林霭其实真的有些佩服贾环了,即便是他自己在贾环这个年纪,也不会表现的更好了。

其父林道儒昨日虽然是真真实实地骂了贾环一顿,而且骂的很难听,不然贾政也不会无颜在此停留了。

但是又何尝不是想提点一下贾环,心存一片好意。

还在贾政父子上门拜访之前,林道儒答应贾政收其子为徒那时起,他就开始去打听这小童的消息了。

从贾政口里得的消息,其子贾环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但却颇受家里老太爷的喜欢,贾政也很是看重他。只是从贾代儒先前那件事以后,贾环就长久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贾母王夫人也不要他去请安,倒没人能管他了。

年纪不大,自然不好考教学识,所以林道儒打着观察其心性的主意。

从贾环一进屋,考教就开始了。林道儒本就没打算在经义上出难题,只是开口刁难想看看贾环会怎么对待与处理这种情况,好判断其心性。周武王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贾环能答出倒是意外之喜了。

怒声反驳,喜怒情绪都不能自己把控,得罪了桃李满天下的林道儒,自此再难跨入官场,资质下乘。

虚心请教,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现,感激涕零,林道儒就算再不喜欢也要收回之前的话,不会真断其上进的路,资质普通。

不声不响,老实受教,但不表示我赞同你的看法,避开这些有道理或者没道理的问题责问,一个别人一句话就动摇改变态度的人,能有什么出息,资质最佳。

保家卫国的将士面相往往总是光明正大,一派正气。动了杀心的人却是一脸邪气面相。

林道儒看其面目,观其字迹,自然能看出贾环的心思,只是对于林道儒来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他随口说出,倒吓了贾环一跳。

就连贾政都不知道其中内情,实在是难为这个老实人了。

好在贾环其实并没有让他失望,仅仅是第二日,信就送上门来了。

林道儒说的是实话,贾环心里全是功名利禄,也有杀人的心思。

贾环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小童,但别人不知道。一个七岁孩子有这么大杀性,在别人眼里看来还是有点渗人了。如果贾环真的是单纯的心思狠厉,那林道儒自然不会收他为徒,即便是收了,也没有把握把他带回正路,只当是用这番话提点提点他了,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贾环能听明白过来,那收入门下也就不成问题了,收进来好教,督促学业,增长见识即可,也就应了那句良才美玉的赞誉。

林霭看信的时候,林道儒也在一边看,行文风格字里行间逗得他心里好笑。

通篇不提自己昨日骂他的话,也不强行解释,也不作疑问虚心请教,只一副卖乖卖惨,我是可怜人的卖相。

一通废话总结下来就三个字,我懂了!

“这小子,很懂嘛,滑头。”

但凡提什么自己是因为谁谁谁太过可恨,才动了杀心这种话,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贾环上跳下蹿的,就是不提林道儒的问题,你骂我心思不纯没关系,但我保留我的看法,等我们成了师徒再慢慢聊。

重点是你对别人的辱骂是什么反应,你看不看得明白局势。林道儒挖的坑,你到底跳不跳。

林道儒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爽朗的大笑了起来。

“小师弟?他还没拜进我门下呢。”

林霭移步厅中,含笑一揖。

“恭喜父亲了,喜获良徒。”

第五十一章 狐狸?

林府与荣国府不同,没有正门角门之分,正门外也没有迎客的小厮,门里边有个中年的门房。

赵国基敲门等候片刻,打里面门房就把正门打开了。

“何事?”那门房跨过门槛,从里边出来。

“我家主人遣我来给雅川先生送信。”赵国基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殷勤地将信递上。

“不知你家主人是?”门房虽然收了信,但还是要问问,这个送信来的下人面生的很,想来其家是第一次送信来,门房自然心里要有数,许是以后还会多来往。

赵国基拱了拱手:“我家主人是太平坊荣国府上的三爷,劳烦了。”

那门房点头回了一句:“可。”便转身关上了正门,进去了。

书房里,林道儒坐在摇椅上休息,秋风柔柔的吹打着窗户,难免让人心生睡意,所以便酣睡了起来。

自书房外进来了个俊朗少年,望见了林道儒睡在摇椅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少年正是林道儒口中的霭儿,子云,

其子林霭。

林霭寻来一件薄毯,盖在林道儒的身上,轻笑着,自顾在书案边坐下了。

拆开从外边接过的信封,慢慢看着。

“荣府员外郎子贾环顿首奉书

雅川先生门下。

家尊携小儿昨日来拜,不甚荣幸,先生煌煌警言,如雷灌耳。学生初愠,次不解,终而恍然,故奉书复拜。

环年幼,为家尊庶出幼子,自读书方知闻知浅薄,粗鄙之言行实不能入耳目,常有解沮之自苦。

蒙家之老垂怜,收归于门下教授经义,学生不敢心生惫懒,拜于叔公膝下下帷而不知倦,虔心进学。

叔公有意为环寻师,却遭奸人蒙骗,失其所爱,日日郁郁寡欢。

学生幼弱,不能为报,志攀桂步蟾。

感先生垂怜,五体投地。

顺颂师祺

十月十五日小儿贾环再拜”

林霭自顾看着手中的书信,时而面带微笑,微笑赞许;时而面含苦色,轻声叹息。

他对父亲昨日对贾环的欣赏本不是很理解,他父亲说的那些话,他大抵是听进去了,其实还是有些不解,

看了这封信,不由暗道,父亲如此欣赏这幼童,如此看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霭儿。”

林霭抬目去看,才发觉林道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站他身后打量着他手上的那封书信,起身行礼:“父亲。”

“你觉得此子如何。”林道儒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霭。

林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回道:“昨日见之,除了相貌,还不觉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今日这封信,要叫我对他改观了。良才美玉,资质出众,父亲说的太顾及孩儿了,想来此子资质还要在我之上。”

林道儒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很是满意,他这个儿子,性子温润,难得的是那宽厚的脾气。能够心平气和的看待别人的优秀,他能看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夸赞,但他还是想要考教一下林霭。

“何以见得?”

林霭抖了抖手中的信。

“小师弟对父亲昨日的斥责只字不提,可见他不是个榆木脑袋,还知道动脑子,他又是那么个情况,着实难能可贵,这一点上就已经是无人能比了。”

林霭其实真的有些佩服贾环了,即便是他自己在贾环这个年纪,也不会表现的更好了。

其父林道儒昨日虽然是真真实实地骂了贾环一顿,而且骂的很难听,不然贾政也不会无颜在此停留了。

但是又何尝不是想提点一下贾环,心存一片好意。

还在贾政父子上门拜访之前,林道儒答应贾政收其子为徒那时起,他就开始去打听这小童的消息了。

从贾政口里得的消息,其子贾环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但却颇受家里老太爷的喜欢,贾政也很是看重他。只是从贾代儒先前那件事以后,贾环就长久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贾母王夫人也不要他去请安,倒没人能管他了。

年纪不大,自然不好考教学识,所以林道儒打着观察其心性的主意。

从贾环一进屋,考教就开始了。林道儒本就没打算在经义上出难题,只是开口刁难想看看贾环会怎么对待与处理这种情况,好判断其心性。周武王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贾环能答出倒是意外之喜了。

怒声反驳,喜怒情绪都不能自己把控,得罪了桃李满天下的林道儒,自此再难跨入官场,资质下乘。

虚心请教,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现,感激涕零,林道儒就算再不喜欢也要收回之前的话,不会真断其上进的路,资质普通。

不声不响,老实受教,但不表示我赞同你的看法,避开这些有道理或者没道理的问题责问,一个别人一句话就动摇改变态度的人,能有什么出息,资质最佳。

保家卫国的将士面相往往总是光明正大,一派正气。动了杀心的人却是一脸邪气面相。

林道儒看其面目,观其字迹,自然能看出贾环的心思,只是对于林道儒来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他随口说出,倒吓了贾环一跳。

就连贾政都不知道其中内情,实在是难为这个老实人了。

好在贾环其实并没有让他失望,仅仅是第二日,信就送上门来了。

林道儒说的是实话,贾环心里全是功名利禄,也有杀人的心思。

贾环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小童,但别人不知道。一个七岁孩子有这么大杀性,在别人眼里看来还是有点渗人了。如果贾环真的是单纯的心思狠厉,那林道儒自然不会收他为徒,即便是收了,也没有把握把他带回正路,只当是用这番话提点提点他了,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贾环能听明白过来,那收入门下也就不成问题了,收进来好教,督促学业,增长见识即可,也就应了那句良才美玉的赞誉。

林霭看信的时候,林道儒也在一边看,行文风格字里行间逗得他心里好笑。

通篇不提自己昨日骂他的话,也不强行解释,也不作疑问虚心请教,只一副卖乖卖惨,我是可怜人的卖相。

一通废话总结下来就三个字,我懂了!

“这小子,很懂嘛,滑头。”

但凡提什么自己是因为谁谁谁太过可恨,才动了杀心这种话,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贾环上跳下蹿的,就是不提林道儒的问题,你骂我心思不纯没关系,但我保留我的看法,等我们成了师徒再慢慢聊。

重点是你对别人的辱骂是什么反应,你看不看得明白局势。林道儒挖的坑,你到底跳不跳。

林道儒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爽朗的大笑了起来。

“小师弟?他还没拜进我门下呢。”

林霭移步厅中,含笑一揖。

“恭喜父亲了,喜获良徒。”

第五十二章 还能接受的结果

左右是过了几日,王熙凤事件的风波刚刚平复些许。

贾环心情不错,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看着书,眉眼之间也不像以前的严峻紧张。

他最近,所有的事情虽然说不上顺心,但也不坏。

王熙凤之事收尾其实与贾环之前的预想不同。贾环的计划,是由馊掉的饭菜开局,与王熙凤斗上第一局,好再次试试贾母王夫人的反应。可变数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真的是来的不早也不晚,就那么刚刚好。偏偏王熙凤鬼使神差地让来旺家的恢复了赵姨娘小院子的正常饭菜,如此一来,若是按照贾环原先布置的手段行事,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所以贾环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直接动用了最后的布置。

钱槐的一发告密书册,给王熙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府上的家生子犯了大过错,最严重也不过是发配到冰天雪地的东北贬为做苦工的下等贱奴。

来旺夫妇,也许,没这个福气了。

这几日再没在荣国府上见到两人的面孔了,丫鬟小厮之中有心的问上两句,才知道来旺夫妇因为屡次偷窃主子的头面,被扭送着去见官,来旺家的还因持械抵抗,被杖毙当场。只那来旺始终缄口不言,一一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罪项。一家三口,只余下了个不满十岁的儿子,被送到乡下一家孤寡老妇手里收养。

前面放过印钱被套尽家财的就罢了,破了家的每家都安抚了几两银子,掩盖过去。

不得不说贾母手段厉害,你一定想象不到,一个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吩咐王夫人做这件事时的语气。

“家没破的那几户,一两银子也不要给他们,只过去恐吓他们一二。这样的贱骨头,你给银子安抚他们,反而只能坏事,他只当你怕了,自然贪得无厌,最后又得逼得我们下手反而造孽。

破家的那几户,就给几两银子表表心意,不说是安抚,只说你家死了的那些人,死了是老天没给他们福气,活着的,我们家不忍心看你们没了活路,给几两安家钱,结个善缘。再以权势震慑,自然不敢再犯秧子。”

王熙凤断了一条得力的手臂,这是其一。

不过此时这都算不上什么了,只按贾环的计划,王熙凤这样的过错,最少,最少也得送回王家去复读重修一门《女诫》,贾环心里抱着下死手的心思。如若给王熙凤换个性格,贾环也许不会这么做,但王熙凤的性子,太麻烦了。

她是个心气高的,有梦想,也很自信,而且美丽。这样一个女子,怎么看都是个不差对吧。

上进是好事,有自信也是好事,但是她太幼稚了。

她把府上的例钱拿给来旺家的出去放印子钱也没什么的,女人嘛,爱钱是美德,王熙凤又不乱花,荣府后来入不敷出,全靠王熙凤在中添补。但她不应该由着来旺在外边图财害命,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贾家这种王公贵门,无异于在今上眼睛里扎根刺,无时无刻都有可能难忍疼痛爆发。

这是其一,要钱却不动脑子,贾家的威势足够来旺在外面唬人了,何至于要害人性命,留人口舌。

再有就是过度的自尊,她王熙凤想要在荣国府管家,想要人人都服她,人人都怕她,所以她瑕疵必报,但凡有什么小事别人冒犯了她,她都要千百倍的报复回去,才能显得她的绝对权威不可侵犯。过度的自尊往往就是自卑,也许别人会怕她,但别人不一定会服她。

这样的性子也许对于其他下人来说没什么,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贾环却不能容忍,王熙凤就像是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殃及池鱼。这一点上,她的道行远远不及王夫人与贾母,两位荣国府曾经的掌权人,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但凡有什么小事,都不会大动干戈,极力避免影响大局。即便遇到什么实在是触犯到她们利益的人,也是杀人于无形,狠毒藏在礼佛中。早上给菩萨磕头,晚上蒙着脸放火。

王熙凤但凡学到了王夫人的半点皮毛,贾环都能接受此时的平静生活。因为她不会因为小事闹腾。

这是其二,过于自尊,却没有城府可言,太幼稚了。

贾环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他始终记得赵姨娘还有乱捡东西这么一件把柄落在王熙凤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拿出来作文章。贾环得提前给赵姨娘把屁股擦干净,即便贾环早就无声无息地把那些脏物处理掉了一些,叫赵姨娘天天在院子抓贼,大哭猎人被土鸡啄了眼睛。但到底赵姨娘只管往家拿,露出的马脚数不清,贾环哪里又擦得干净。

王熙凤做的那些馒头蘸血的生意,一旦被人捅到外面,贾家倒霉,他贾环也跑不掉。

如此多的缘由,足够让贾环下定决心把王熙凤打到十八层地狱了。

可是贾环还是不得不惊讶于贾母与王夫人对王熙凤容忍程度。

贾环预想到了贾母与王夫人的处理思路,安抚与灭口。

他以为王熙凤铁定是要被送回王家了,虽然面上还要给王夫人留着脸面,不会让贾琏休了凤哥儿,但回了王家,王家人也不会给王熙凤活路的。读书人将圣人的礼学歪曲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一个被婆家送回娘家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个善终。

但王熙凤没有,也许是多年的诚心侍奉,也许是贾母对她还有几分感情。凤哥儿跟着贾琏回了东路院。

对外面说是回去服侍贾赦邢夫人这对公公婆婆。

这也许贾母和王夫人对王熙凤最好的保护手段了,让她躲到东路院去避避风头,过上个四五年,等这件事被时间冲淡了,再把王熙凤请出来,重新掌握后宅大权。

不过对贾环来说,差别其实不大。左右王熙凤在这几年里,是闹不出什么动静了。

如此,贾环也就可以安心地出府读书了,谋求功名了。

贾环看着书案上的那封书信,面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五十二章 还能接受的结果

左右是过了几日,王熙凤事件的风波刚刚平复些许。

贾环心情不错,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看着书,眉眼之间也不像以前的严峻紧张。

他最近,所有的事情虽然说不上顺心,但也不坏。

王熙凤之事收尾其实与贾环之前的预想不同。贾环的计划,是由馊掉的饭菜开局,与王熙凤斗上第一局,好再次试试贾母王夫人的反应。可变数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真的是来的不早也不晚,就那么刚刚好。偏偏王熙凤鬼使神差地让来旺家的恢复了赵姨娘小院子的正常饭菜,如此一来,若是按照贾环原先布置的手段行事,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所以贾环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直接动用了最后的布置。

钱槐的一发告密书册,给王熙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府上的家生子犯了大过错,最严重也不过是发配到冰天雪地的东北贬为做苦工的下等贱奴。

来旺夫妇,也许,没这个福气了。

这几日再没在荣国府上见到两人的面孔了,丫鬟小厮之中有心的问上两句,才知道来旺夫妇因为屡次偷窃主子的头面,被扭送着去见官,来旺家的还因持械抵抗,被杖毙当场。只那来旺始终缄口不言,一一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罪项。一家三口,只余下了个不满十岁的儿子,被送到乡下一家孤寡老妇手里收养。

前面放过印钱被套尽家财的就罢了,破了家的每家都安抚了几两银子,掩盖过去。

不得不说贾母手段厉害,你一定想象不到,一个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吩咐王夫人做这件事时的语气。

“家没破的那几户,一两银子也不要给他们,只过去恐吓他们一二。这样的贱骨头,你给银子安抚他们,反而只能坏事,他只当你怕了,自然贪得无厌,最后又得逼得我们下手反而造孽。

破家的那几户,就给几两银子表表心意,不说是安抚,只说你家死了的那些人,死了是老天没给他们福气,活着的,我们家不忍心看你们没了活路,给几两安家钱,结个善缘。再以权势震慑,自然不敢再犯秧子。”

王熙凤断了一条得力的手臂,这是其一。

不过此时这都算不上什么了,只按贾环的计划,王熙凤这样的过错,最少,最少也得送回王家去复读重修一门《女诫》,贾环心里抱着下死手的心思。如若给王熙凤换个性格,贾环也许不会这么做,但王熙凤的性子,太麻烦了。

她是个心气高的,有梦想,也很自信,而且美丽。这样一个女子,怎么看都是个不差对吧。

上进是好事,有自信也是好事,但是她太幼稚了。

她把府上的例钱拿给来旺家的出去放印子钱也没什么的,女人嘛,爱钱是美德,王熙凤又不乱花,荣府后来入不敷出,全靠王熙凤在中添补。但她不应该由着来旺在外边图财害命,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贾家这种王公贵门,无异于在今上眼睛里扎根刺,无时无刻都有可能难忍疼痛爆发。

这是其一,要钱却不动脑子,贾家的威势足够来旺在外面唬人了,何至于要害人性命,留人口舌。

再有就是过度的自尊,她王熙凤想要在荣国府管家,想要人人都服她,人人都怕她,所以她瑕疵必报,但凡有什么小事别人冒犯了她,她都要千百倍的报复回去,才能显得她的绝对权威不可侵犯。过度的自尊往往就是自卑,也许别人会怕她,但别人不一定会服她。

这样的性子也许对于其他下人来说没什么,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贾环却不能容忍,王熙凤就像是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殃及池鱼。这一点上,她的道行远远不及王夫人与贾母,两位荣国府曾经的掌权人,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但凡有什么小事,都不会大动干戈,极力避免影响大局。即便遇到什么实在是触犯到她们利益的人,也是杀人于无形,狠毒藏在礼佛中。早上给菩萨磕头,晚上蒙着脸放火。

王熙凤但凡学到了王夫人的半点皮毛,贾环都能接受此时的平静生活。因为她不会因为小事闹腾。

这是其二,过于自尊,却没有城府可言,太幼稚了。

贾环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他始终记得赵姨娘还有乱捡东西这么一件把柄落在王熙凤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拿出来作文章。贾环得提前给赵姨娘把屁股擦干净,即便贾环早就无声无息地把那些脏物处理掉了一些,叫赵姨娘天天在院子抓贼,大哭猎人被土鸡啄了眼睛。但到底赵姨娘只管往家拿,露出的马脚数不清,贾环哪里又擦得干净。

王熙凤做的那些馒头蘸血的生意,一旦被人捅到外面,贾家倒霉,他贾环也跑不掉。

如此多的缘由,足够让贾环下定决心把王熙凤打到十八层地狱了。

可是贾环还是不得不惊讶于贾母与王夫人对王熙凤容忍程度。

贾环预想到了贾母与王夫人的处理思路,安抚与灭口。

他以为王熙凤铁定是要被送回王家了,虽然面上还要给王夫人留着脸面,不会让贾琏休了凤哥儿,但回了王家,王家人也不会给王熙凤活路的。读书人将圣人的礼学歪曲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一个被婆家送回娘家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个善终。

但王熙凤没有,也许是多年的诚心侍奉,也许是贾母对她还有几分感情。凤哥儿跟着贾琏回了东路院。

对外面说是回去服侍贾赦邢夫人这对公公婆婆。

这也许贾母和王夫人对王熙凤最好的保护手段了,让她躲到东路院去避避风头,过上个四五年,等这件事被时间冲淡了,再把王熙凤请出来,重新掌握后宅大权。

不过对贾环来说,差别其实不大。左右王熙凤在这几年里,是闹不出什么动静了。

如此,贾环也就可以安心地出府读书了,谋求功名了。

贾环看着书案上的那封书信,面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五十三章 从简

书案上这封书信是昨日送来的,是林府来的回信。

一张好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言简意赅。

“过来敬茶。”

贾环的脸上微微抽动,自己这个还没过门的师傅,他已经能想象到林道儒写着四个字时脸上的傲娇表情了

不管怎么说,贾环心里对这个师傅还是比较满意的,能力方面已经是毋庸置疑了,单是看人的眼力,就已经证明了其不凡。脾气上也很对贾环的胃口,嗯,有趣的老头。

贾环和林道儒之间的两封书信,一回上门拜访。不光确定了两人之间的师徒名分,还让一老一小两个儒生初步的了解了对方,有过了一次并不遥远的神交。

林道儒看贾环回信的时候,着实是愈发地喜欢起了这个小童,对贾环的聪明机灵暗自赞叹不已,也喜欢贾环与年龄不相仿的圆滑,这份圆滑放在一个成年人的身上也许就变得惹人生厌起来,但放在一个年岁不大的清秀小郎身上,着实是让人,难生不亲近。

林道儒时时想起贾环书信上的行文风格,就不免暗自发笑,觉着趣味横生。对贾环扮可怜的行为笑骂上一句促狭的小滑头。

贾环则对林道儒的大儒风范,霸气侧漏,疯狂吐槽。这个老头着实是太会凹造型了,脸上大大小小贴满了两个字,傲娇。口嫌体直的老狐狸。

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彼此有趣,才会有惺惺相惜之感。

荣府东路院,王熙凤还在准备着贾赦和邢夫人的早茶。

她心里真的很郁闷,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设计了这么一个毒计,狠狠地摆了她一道。

王熙凤算是元气大伤,一夜回到解放前了。而她一点都没怀疑到贾环身上,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这么直指要害的手段,怎么看也不大可能是出自他的手。

但其实王熙凤之前那段时间一直有考虑过一件事,就是把赵姨娘贾环母子赶出荣国府。王熙凤和赵姨娘斗的,可不是一两天了。赵姨娘的那些无知妇人手段,虽然伤不到王熙凤的皮毛,但架不住恶心人啊。

府上的确有很多人对王熙凤的体面眼红,但是内宅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全都是出自于赵姨娘的嘴巴。

尤其是王熙凤连着断了赵姨娘院子里近乎半个月的正常饮食,把赵姨娘惹得炸了毛,内宅里与王熙凤相关的悄悄话就没断过,荤素不忌,版本众多。

王熙凤实在是头大,也恶心的不行,她那样的人,本来就对贾环先前的打脸怀恨在心,早就准备一番,要将赵姨娘母子打出荣国府。

可是,晚了。

现在王熙凤哪里还有这些心思,她一想到自己那对难伺候的公公婆婆,就头皮发麻。

贾赦院子里那些没名分的侍妾,众多被她把上了手的丫鬟,还有外面买回来的歌妓。实在是太荒唐了,白日生淫,夜夜笙歌,只叫王熙凤作呕,他甚至在平儿来东路院的第一日,就不怀好意,去找贾琏讨要平儿。亏他做得出来,老子找儿子要女人。

邢夫人则更让王熙凤难堪,开口闭口都带着一股嘲讽味道,甚至脸上始终一副嘲笑意味,你去攀别人的高枝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的回来了,还是被人家灰溜溜的赶回来的。

贾琏其实是贾赦与某个不知名姨娘的儿子,对于荣国府为什么是二房当家,其实说法众多,但主流的看法还是贾赦行事不检点,被别人抓了把柄。

贾母自觉大房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已经不再适合掌管荣国府了。

所以权利就此交接给了二房,彼时又有二房贾政的大儿子贾珠意外逝去,一时之间贾政一脉竟然断了香火,只好从贾母那里做了主,把贾琏过继给贾政继承香火,所以才有了贾琏一直跟着二房过活这么一回事。

后来王夫人又有了宝玉,赵姨娘又给贾政生了贾环探春一儿一女,二房才不复先前人丁稀少的囧境。

王熙凤还在堂厅里忙着,里面又出来了个丫鬟过来传话。

“二奶奶,太太催你过去呢。”

王熙凤无奈地叹了口气。

贾政消息鼻塞些,他一时心灰意冷,竟然连贾环给林道儒写了信都没听说,林道儒和贾环之间的私下小嘀咕,贾政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是先前林霭送信过来,同管家的知会了一声,才叫贾政知晓了林道儒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贾环收入了门下。

贾政满心欢喜,这真真,真真是意外之喜啊。贾政虽然心里疑惑,雅川先生不是很看不上贾环么,那日骂的那么难听,怎么就,就突然改变了心意呢。不过贾政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依他看来,也许这就是雅川先生脾气的古怪之处吧。

贾环被林道儒收入门下,以后不管是学业还是科举,都将占据极大的优势。

贾政急匆匆地往赵姨娘的院子去,他要好好同自己的儿子聊上一聊拜师的细则,还要准备贾环敬茶的布置,商量商量束脩要怎么置办才显尊重。最关键的,他想和儿子一起享受一下大喜的欢乐。

贾政比自己科举中了进士还要高兴,虽然他没有中过进士,但他觉着,即便自己当初参加科举中了进士,那般欢喜也是不过如此了,他一直看重的小儿子,如今在学业上更上一层楼了。

贾政走的飞快,一路进了赵姨娘的小院,小鹊正巧在院子,想要行礼问候。

“老爷好。”

贾政面上抑制不住的喜笑颜开,连连摆手

“好,好,你也好。”

“环儿,环儿,雅川先生怎么看上你这个顽劣石头了,哈哈哈。”贾政从屋外冲了进来,一脸红光满面。对贾政来说,自家儿子能拜入这样的大儒门下,实在是太长脸了。

贾环无语看着自己这个便宜老子,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不过见贾政实在高兴的不能自已,只好顺着父亲的心意来了。

贾政一拍脑门,笑道:“一定要好好准备拜师之礼,把那些亲朋好友都请来,办的体体面面的。”贾政不光自己快活,此时想着要在那些亲朋同僚面前炫耀一番,马上就想到了要办拜师礼仪。

贾环笑了笑,淡声道:“父亲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了,一切从简就好了,以免惹的师傅不高兴,”

贾政一脸恍然大悟,是了,雅川先生那样的高洁大儒跟我们这些俗人不同,想来是不喜欢招摇。贾政寻思着不能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一番也没什么,这么好的事情自己偷着乐也不错,笑道:“从简好,从简好。”

第五十三章 从简

书案上这封书信是昨日送来的,是林府来的回信。

一张好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言简意赅。

“过来敬茶。”

贾环的脸上微微抽动,自己这个还没过门的师傅,他已经能想象到林道儒写着四个字时脸上的傲娇表情了

不管怎么说,贾环心里对这个师傅还是比较满意的,能力方面已经是毋庸置疑了,单是看人的眼力,就已经证明了其不凡。脾气上也很对贾环的胃口,嗯,有趣的老头。

贾环和林道儒之间的两封书信,一回上门拜访。不光确定了两人之间的师徒名分,还让一老一小两个儒生初步的了解了对方,有过了一次并不遥远的神交。

林道儒看贾环回信的时候,着实是愈发地喜欢起了这个小童,对贾环的聪明机灵暗自赞叹不已,也喜欢贾环与年龄不相仿的圆滑,这份圆滑放在一个成年人的身上也许就变得惹人生厌起来,但放在一个年岁不大的清秀小郎身上,着实是让人,难生不亲近。

林道儒时时想起贾环书信上的行文风格,就不免暗自发笑,觉着趣味横生。对贾环扮可怜的行为笑骂上一句促狭的小滑头。

贾环则对林道儒的大儒风范,霸气侧漏,疯狂吐槽。这个老头着实是太会凹造型了,脸上大大小小贴满了两个字,傲娇。口嫌体直的老狐狸。

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彼此有趣,才会有惺惺相惜之感。

荣府东路院,王熙凤还在准备着贾赦和邢夫人的早茶。

她心里真的很郁闷,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设计了这么一个毒计,狠狠地摆了她一道。

王熙凤算是元气大伤,一夜回到解放前了。而她一点都没怀疑到贾环身上,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这么直指要害的手段,怎么看也不大可能是出自他的手。

但其实王熙凤之前那段时间一直有考虑过一件事,就是把赵姨娘贾环母子赶出荣国府。王熙凤和赵姨娘斗的,可不是一两天了。赵姨娘的那些无知妇人手段,虽然伤不到王熙凤的皮毛,但架不住恶心人啊。

府上的确有很多人对王熙凤的体面眼红,但是内宅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全都是出自于赵姨娘的嘴巴。

尤其是王熙凤连着断了赵姨娘院子里近乎半个月的正常饮食,把赵姨娘惹得炸了毛,内宅里与王熙凤相关的悄悄话就没断过,荤素不忌,版本众多。

王熙凤实在是头大,也恶心的不行,她那样的人,本来就对贾环先前的打脸怀恨在心,早就准备一番,要将赵姨娘母子打出荣国府。

可是,晚了。

现在王熙凤哪里还有这些心思,她一想到自己那对难伺候的公公婆婆,就头皮发麻。

贾赦院子里那些没名分的侍妾,众多被她把上了手的丫鬟,还有外面买回来的歌妓。实在是太荒唐了,白日生淫,夜夜笙歌,只叫王熙凤作呕,他甚至在平儿来东路院的第一日,就不怀好意,去找贾琏讨要平儿。亏他做得出来,老子找儿子要女人。

邢夫人则更让王熙凤难堪,开口闭口都带着一股嘲讽味道,甚至脸上始终一副嘲笑意味,你去攀别人的高枝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的回来了,还是被人家灰溜溜的赶回来的。

贾琏其实是贾赦与某个不知名姨娘的儿子,对于荣国府为什么是二房当家,其实说法众多,但主流的看法还是贾赦行事不检点,被别人抓了把柄。

贾母自觉大房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已经不再适合掌管荣国府了。

所以权利就此交接给了二房,彼时又有二房贾政的大儿子贾珠意外逝去,一时之间贾政一脉竟然断了香火,只好从贾母那里做了主,把贾琏过继给贾政继承香火,所以才有了贾琏一直跟着二房过活这么一回事。

后来王夫人又有了宝玉,赵姨娘又给贾政生了贾环探春一儿一女,二房才不复先前人丁稀少的囧境。

王熙凤还在堂厅里忙着,里面又出来了个丫鬟过来传话。

“二奶奶,太太催你过去呢。”

王熙凤无奈地叹了口气。

贾政消息鼻塞些,他一时心灰意冷,竟然连贾环给林道儒写了信都没听说,林道儒和贾环之间的私下小嘀咕,贾政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是先前林霭送信过来,同管家的知会了一声,才叫贾政知晓了林道儒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贾环收入了门下。

贾政满心欢喜,这真真,真真是意外之喜啊。贾政虽然心里疑惑,雅川先生不是很看不上贾环么,那日骂的那么难听,怎么就,就突然改变了心意呢。不过贾政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依他看来,也许这就是雅川先生脾气的古怪之处吧。

贾环被林道儒收入门下,以后不管是学业还是科举,都将占据极大的优势。

贾政急匆匆地往赵姨娘的院子去,他要好好同自己的儿子聊上一聊拜师的细则,还要准备贾环敬茶的布置,商量商量束脩要怎么置办才显尊重。最关键的,他想和儿子一起享受一下大喜的欢乐。

贾政比自己科举中了进士还要高兴,虽然他没有中过进士,但他觉着,即便自己当初参加科举中了进士,那般欢喜也是不过如此了,他一直看重的小儿子,如今在学业上更上一层楼了。

贾政走的飞快,一路进了赵姨娘的小院,小鹊正巧在院子,想要行礼问候。

“老爷好。”

贾政面上抑制不住的喜笑颜开,连连摆手

“好,好,你也好。”

“环儿,环儿,雅川先生怎么看上你这个顽劣石头了,哈哈哈。”贾政从屋外冲了进来,一脸红光满面。对贾政来说,自家儿子能拜入这样的大儒门下,实在是太长脸了。

贾环无语看着自己这个便宜老子,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不过见贾政实在高兴的不能自已,只好顺着父亲的心意来了。

贾政一拍脑门,笑道:“一定要好好准备拜师之礼,把那些亲朋好友都请来,办的体体面面的。”贾政不光自己快活,此时想着要在那些亲朋同僚面前炫耀一番,马上就想到了要办拜师礼仪。

贾环笑了笑,淡声道:“父亲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了,一切从简就好了,以免惹的师傅不高兴,”

贾政一脸恍然大悟,是了,雅川先生那样的高洁大儒跟我们这些俗人不同,想来是不喜欢招摇。贾政寻思着不能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一番也没什么,这么好的事情自己偷着乐也不错,笑道:“从简好,从简好。”

第五十四章 心悦诚服

贾政还是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上门去拜访了林道儒一回。

两人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相谈甚欢,经由两人商议,拜师之礼就不大办了,在林府由林道儒操办,贾府那边亲朋太多,就只贾政与贾代儒来观礼,一切从简。

次日一早,贾政就安排了车马将贾环送到了林道儒的府上。

同行的,还有几个小厮驾着几辆大车,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贾政为贾环准备的束脩。林道儒虽然说要一切从简,但贾政不能真让贾环带两块腊肉过去吧,所以贾政吩咐王夫人去库里挑拣,一定要备上足够分量的,又考虑到雅川先生为官清廉,家资不丰,又有一应礼仪用品挑拣着也送到林府。

贾政对贾环拜师之礼这般兴师动众,惹的王夫人不太高兴。就连宝玉当初读书,贾政也只不过是从自己的清客里挑选了一个,给宝玉做了西席先生。贾环要读书,贾政居然给他找了个国子监的博士作师傅。

虽然宝玉不喜欢读书,虽然林道儒收下贾环,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贾政上门去求。但在王夫人的眼中,贾环有的,宝玉却没有,她自然心里不平。但是贾政要求,她又是贾环的嫡母,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郁闷地去安排了。

贾环坐着的马车,并不简单。这辆黑云车在长安城的将门子弟眼里,意义不凡。王公贵族,嫡庶有别,贾赦是嫡长子,所以即便贾政深受贾代善贾母宠爱,荣国府的爵位还是让贾赦承袭了,这是礼法,不容置疑。但贾代善也没有亏待贾政,对这个他非常喜爱的小儿子,贾代善留下的就是这辆黑云车。

一定意义上,这辆车继承了荣国公的荣光,也代表着荣国府的底蕴。长安的将门世子们,哪个不想近近地看上一眼这辆黑云车,如若是有幸摸上一次,就足够在军门的年轻人圈子里大肆吹嘘一番了。

贾政把这辆车用在贾环的拜师礼上,足以表现出他对贾环的重视了。

贾政其实没有多想,但这种事要是被王夫人知道了,恐怕真要怀疑一二,贾政会不会把荣国府的家业,都留给贾环了。

荣府马车到了林府,小厮将大车上的东西全都卸下,进去布置了。

贾环则下车,准备去找林道儒。一下车,就见到正门等候的林霭,两人相视一笑。

贾环含笑望着面前的林霭,自知他正是在此迎接自己,也不知等候多久了,不由心生好感。

“小师弟。”

林霭笑着摸了摸贾环的脑袋,拉起了他的手,往里边进去了。

贾环不免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师兄,真把自己当小孩子哄啊。

林霭拉着贾环的手,走的不紧不慢,贾环低着头,跟在林霭身后,一路走过桂花树下,幽香扑鼻,心旷神怡。

内宅里的丫鬟见了这一大一小携手同行的画面,都屏住了呼吸,偷偷欣赏着唯恐惊动了画中人。

大些的少年一身月白儒袍,举手投足之间儒生温润如玉气质泼洒,剑眉星目英气十足,平日里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小些的小郎更为不凡,同样白袍儒衫,眉眼更是清秀如画,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用根木簪别着束在头上,最难得的是那双秋水眼眸,任谁见了都难免失神刹那。

一大一小携手同行,也不怪那些丫鬟们不舍得惊动两人了。

林霭牵着贾环多走几步,绕过几盆姿态各异的湘竹,可见主人常常修剪打理,彰显屋宅主人的志趣高雅。

入了正房,客桌前有一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贾环第一眼没认出来眼前之人是谁,林道儒今日的打扮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贾母大妆面圣。

林道儒今日很精神,头发束在头上,两边鬓角打理的一丝不苟,就连下巴一缕胡须也修过。身上穿着一身很新的儒袍,腰间挂着一串红穿花络子,上面系着块古玉,脚上踩着黑白尖顶阴阳靴,俨然一个气渊如山的举世大儒。

贾环要是第一次见林道儒,说不得还得被他给唬住了。贾环心里是有那么几分想象的,林道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虽然接触并不深,但总归不是这种正经模样。

林霭给父亲见过礼罢,回头看了眼面色古怪的贾环,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心中了然,不由有些好笑。别人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他父亲平日里不论是去国子监里讲学,还是与同僚友人相会,通通都是一水的轻便打扮,简单儒袍既方便又不失体面,林道儒常常笑言,于我而言,华衣粗布并无不同。昨日却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把这套最粗俗艳丽的找了出来,如此看来,倒确实更显气度了。今日一早,还犹不放心地好生拾捣了番,才心满意足。

“还不过来见礼。”林道儒垂目道。

贾环整理了番心情,上前见礼。

“学生贾环见过雅川先生。”

林道儒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你坚持要入我门下,我自然是可以收下你的,只是不日我就要回国子监复职了,你还在开蒙,无法进国子监学习,想来是没法跟在我身边了。你,还要拜在我门下吗?”

贾环哪里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小脸皱成一团,果然世事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平生波折。这样的局面就太过两难了,自己这个便宜师傅要回国子监教书,自己连个童生都不是,哪里进得去国子监,真是,荒唐。

林霭低着头,已经憋的受不了,笑得说话都有些艰难。

“父亲还是不要再捉弄小师弟了,祭酒大人稍后就要到了。”

“师弟,父亲在国子监里任职,先前抱病在家不能上值,如今病气全去,自然就要回国子监复职,这都说的是实话,并没有诓骗你的成分。不过父亲在国子监里任博士,已经是个虚职了,平日里授课与否全看心意。再有,父亲与国子监祭酒大人是多年好友,又是多年的同僚,其中可以活动的太多了。父亲,不厚道。”

贾环人傻了,面上带着被调戏的无奈,感情您老这是逗小孩呢。

“哈哈哈!”

林道儒笑得爽朗。“你个小童鬼精鬼精的,不涮你一道你还真以为除了自己举世都是笨蛋了,要记住,不要把小聪明当成智慧。”

“我打算把你带在身边教授几年,恰逢我有一旧友在应天办学,我既然是抱病在身,索性就多病上几年又有何不可。你,可愿随我去应天?”

贾环此时哪里还会犹豫,两眼放光,心悦诚服地拜倒。

“我听师傅的。”

第五十四章 心悦诚服

贾政还是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上门去拜访了林道儒一回。

两人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相谈甚欢,经由两人商议,拜师之礼就不大办了,在林府由林道儒操办,贾府那边亲朋太多,就只贾政与贾代儒来观礼,一切从简。

次日一早,贾政就安排了车马将贾环送到了林道儒的府上。

同行的,还有几个小厮驾着几辆大车,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贾政为贾环准备的束脩。林道儒虽然说要一切从简,但贾政不能真让贾环带两块腊肉过去吧,所以贾政吩咐王夫人去库里挑拣,一定要备上足够分量的,又考虑到雅川先生为官清廉,家资不丰,又有一应礼仪用品挑拣着也送到林府。

贾政对贾环拜师之礼这般兴师动众,惹的王夫人不太高兴。就连宝玉当初读书,贾政也只不过是从自己的清客里挑选了一个,给宝玉做了西席先生。贾环要读书,贾政居然给他找了个国子监的博士作师傅。

虽然宝玉不喜欢读书,虽然林道儒收下贾环,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贾政上门去求。但在王夫人的眼中,贾环有的,宝玉却没有,她自然心里不平。但是贾政要求,她又是贾环的嫡母,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郁闷地去安排了。

贾环坐着的马车,并不简单。这辆黑云车在长安城的将门子弟眼里,意义不凡。王公贵族,嫡庶有别,贾赦是嫡长子,所以即便贾政深受贾代善贾母宠爱,荣国府的爵位还是让贾赦承袭了,这是礼法,不容置疑。但贾代善也没有亏待贾政,对这个他非常喜爱的小儿子,贾代善留下的就是这辆黑云车。

一定意义上,这辆车继承了荣国公的荣光,也代表着荣国府的底蕴。长安的将门世子们,哪个不想近近地看上一眼这辆黑云车,如若是有幸摸上一次,就足够在军门的年轻人圈子里大肆吹嘘一番了。

贾政把这辆车用在贾环的拜师礼上,足以表现出他对贾环的重视了。

贾政其实没有多想,但这种事要是被王夫人知道了,恐怕真要怀疑一二,贾政会不会把荣国府的家业,都留给贾环了。

荣府马车到了林府,小厮将大车上的东西全都卸下,进去布置了。

贾环则下车,准备去找林道儒。一下车,就见到正门等候的林霭,两人相视一笑。

贾环含笑望着面前的林霭,自知他正是在此迎接自己,也不知等候多久了,不由心生好感。

“小师弟。”

林霭笑着摸了摸贾环的脑袋,拉起了他的手,往里边进去了。

贾环不免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师兄,真把自己当小孩子哄啊。

林霭拉着贾环的手,走的不紧不慢,贾环低着头,跟在林霭身后,一路走过桂花树下,幽香扑鼻,心旷神怡。

内宅里的丫鬟见了这一大一小携手同行的画面,都屏住了呼吸,偷偷欣赏着唯恐惊动了画中人。

大些的少年一身月白儒袍,举手投足之间儒生温润如玉气质泼洒,剑眉星目英气十足,平日里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小些的小郎更为不凡,同样白袍儒衫,眉眼更是清秀如画,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用根木簪别着束在头上,最难得的是那双秋水眼眸,任谁见了都难免失神刹那。

一大一小携手同行,也不怪那些丫鬟们不舍得惊动两人了。

林霭牵着贾环多走几步,绕过几盆姿态各异的湘竹,可见主人常常修剪打理,彰显屋宅主人的志趣高雅。

入了正房,客桌前有一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贾环第一眼没认出来眼前之人是谁,林道儒今日的打扮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贾母大妆面圣。

林道儒今日很精神,头发束在头上,两边鬓角打理的一丝不苟,就连下巴一缕胡须也修过。身上穿着一身很新的儒袍,腰间挂着一串红穿花络子,上面系着块古玉,脚上踩着黑白尖顶阴阳靴,俨然一个气渊如山的举世大儒。

贾环要是第一次见林道儒,说不得还得被他给唬住了。贾环心里是有那么几分想象的,林道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虽然接触并不深,但总归不是这种正经模样。

林霭给父亲见过礼罢,回头看了眼面色古怪的贾环,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心中了然,不由有些好笑。别人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他父亲平日里不论是去国子监里讲学,还是与同僚友人相会,通通都是一水的轻便打扮,简单儒袍既方便又不失体面,林道儒常常笑言,于我而言,华衣粗布并无不同。昨日却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把这套最粗俗艳丽的找了出来,如此看来,倒确实更显气度了。今日一早,还犹不放心地好生拾捣了番,才心满意足。

“还不过来见礼。”林道儒垂目道。

贾环整理了番心情,上前见礼。

“学生贾环见过雅川先生。”

林道儒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你坚持要入我门下,我自然是可以收下你的,只是不日我就要回国子监复职了,你还在开蒙,无法进国子监学习,想来是没法跟在我身边了。你,还要拜在我门下吗?”

贾环哪里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小脸皱成一团,果然世事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平生波折。这样的局面就太过两难了,自己这个便宜师傅要回国子监教书,自己连个童生都不是,哪里进得去国子监,真是,荒唐。

林霭低着头,已经憋的受不了,笑得说话都有些艰难。

“父亲还是不要再捉弄小师弟了,祭酒大人稍后就要到了。”

“师弟,父亲在国子监里任职,先前抱病在家不能上值,如今病气全去,自然就要回国子监复职,这都说的是实话,并没有诓骗你的成分。不过父亲在国子监里任博士,已经是个虚职了,平日里授课与否全看心意。再有,父亲与国子监祭酒大人是多年好友,又是多年的同僚,其中可以活动的太多了。父亲,不厚道。”

贾环人傻了,面上带着被调戏的无奈,感情您老这是逗小孩呢。

“哈哈哈!”

林道儒笑得爽朗。“你个小童鬼精鬼精的,不涮你一道你还真以为除了自己举世都是笨蛋了,要记住,不要把小聪明当成智慧。”

“我打算把你带在身边教授几年,恰逢我有一旧友在应天办学,我既然是抱病在身,索性就多病上几年又有何不可。你,可愿随我去应天?”

贾环此时哪里还会犹豫,两眼放光,心悦诚服地拜倒。

“我听师傅的。”

第五十五章 拜师礼(上)

林府书房,贾环安坐在林道儒身边,同林道儒聊着天,桌上的茶香弥漫在书房之内,沁人心脾。其实不是什么明媚的味道,茶本身的纯朴香味,在空气里慢慢地渲染着。

贾环最敬佩的,是林道儒开明的性格。从林道儒和贾环说过第一句话开始,直到聊的愈发深入,林道儒始终都是用一种平等的口气同贾环交谈着。只从贾环开口,林道儒就用与成年人交谈的方式同贾环交谈,并没有因为贾环的年纪小而表现出了丝毫的轻视。孩子往往会很厌恶成年人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话,虽然贾环本来就不是真的小孩,但到底会有些无奈。

贾环淡目看着身边的林道儒,观其言表,度其风度,不由叹服,谈笑间往往让人平生如沐春风之感。

林霭含笑听着林道儒同贾环之间的对话,手端香茗,一中年仆从打外边进来,立于屏风旁边等候通报,林霭放下手中茶盏,往门口走去。

“少爷,外边准备得差不多了,香案已经布置妥帖,桌椅也都摆设好了,贾大人和贾太爷已经到了,祭酒大人一行也在路上了,就等着老爷少爷还有贾公子出去迎客了。”

“你先到前面去,我们就来。”林霭回道

仆从点了点头,退出书房。

贾环跟着林道儒往正厅去,

正厅里的香案已经布置好了,香案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黄花梨雕桌,香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孔圣像的画。

香案一字排开三樽古朴香炉,香炉上并未插着香,香案下摆着一张同样式黄花梨的大椅。

在那张大椅低一些的地方,又在旁边放置了一张小些的椅子。

再往下才是堂中,两边设有一应客椅,这些椅子是为观礼的宾客亲友准备的,祭酒大人,贾代儒贾政都要做在这里。

正厅陈设非常的端重,平日里摆着的盆栽,花瓶都撤下,换成了书本笔砚这样的摆放在铜盆里,用木架顶着。

两边的墙面上,则有林道儒平日喜欢的山水图,名画名字裱在墙上。

堂中两列座椅中间还摆放着一口大箱子,箱子里摆放着各种行拜师礼所需的东西。

贾代儒和贾政早已经被下人迎到了正堂,嘱咐了座位。并没有小厮上来奉茶,今日这座正厅里的茶,只有一个人可以吃得。

贾代儒贾政见了林道儒一行人进来,都从座位上起身,以表尊重。

林道儒笑着上前招待。

“存周,家里下人少,多有怠慢了。”

贾政被林道儒拉着,笑道:“没有,没有,雅川先生无需太照顾我们,今日的大事为重,我们只是闲人。”

林道儒面上带笑,故作奇道:“存周要是是闲人,那今天这礼就结不成了。”

贾环安静站在林道儒身后,按理来说,贾环应该上去给贾代儒贾政行礼,但他却安安静静地矗立堂中,无动于衷。

贾环还在等,整个正厅里,师长父祖,皆是他的长辈,这里并不是荣国府的内宅,没有王熙凤贾宝玉他们那么随意,读书人的场合,没有师傅父亲说话,后辈插嘴的道理,他要等长辈们都寒暄过。

贾政是同林道儒问过好了,但屋子里除了林霭贾环两师兄弟,林道儒贾政以外,还有一个人,并未搭话。

这个人一脸方正,花白的须发同样修剪的干干净净,脸上的老人斑和皱纹斑驳,威严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厚重。

只有微微颤抖的胡子,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贾代儒望着对面的那个小人儿,心神激荡,百感交集。总算是,总算是境遇好起来了。贾代儒日日看着贾环读书写字,一点一点的进步,他是对贾环的努力看的最明白的,贾环能有今日,真的是上天的垂怜,不容易。

贾代儒眼里已经是带着些许的泪花,贾环虽然不是贾代儒的亲孙儿,贾代儒却早已经将贾环视若己出了。

感怀于荣国公的生前情谊,自觉没有辜负贾代善的期待,眼前的小儿即将拜入他人门下了,他即为贾环高兴,心里又平生出了几丝不舍,就好像自己一直心爱珍惜的宝贝,如今却要拱手送给他人。

贾环一进来就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个老人,眼眶发热,鼻头发酸。

今日这样的场合,最不需要来的人,就是贾代儒了。如贾环这样的情况,前师往往在这样的日子里避而不见,只假装不知,因为实在是难堪。贾环明白贾代儒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老人就是为贾环而高兴,他想亲眼看看,贾环拜入名师门下。这个对贾环情深义重的老人,他把自己读书人的自尊艰难地放下了。

贾代儒尴尬地看着面前的林道儒,贾代儒和贾政一样都是最为纯粹的读书人,他们王公之家的身份其实是有与林道儒这样的大儒对话的资格的,但偏偏他们又都只把自己看做读书人。

贾代儒年纪大了,他与林道儒之间的身份差得太多了。一个是国子监的博士,一个是秀才,难堪地开口。

“雅川先生,恭喜了。”

只是林道儒到底不同于寻常势利的,他虽然身份高,但不迂腐。

“老友同喜,雅川要多谢老友。”这般称呼其实是有些说不通的,林道儒哪里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进士,林道儒的自降身份,给了贾代儒很大的体面。

贾环缓缓几步,脚步沉重地行至堂中,上前躬身问候。

“太爷安,父亲安。”

贾代儒贾政皆点头。

从外面进来了三个身影,正是林道儒在国子监的同僚,入厅便朗声笑道:

“大喜大喜,雅川,恭喜啊。”

正厅内几双眼睛,皆被吸引到所来众人的身上。

开口之人五十中年大学士打扮,浓眉大眼,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威气,衣着干练却不失华贵,即便脸上含笑,也让见到他的人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羁洒脱,知其并非俗辈。

其后步伐稳重不疾不徐二人,慢慢跟了上来。

一老儒,一年青儒士。

第五十五章 拜师礼(上)

林府书房,贾环安坐在林道儒身边,同林道儒聊着天,桌上的茶香弥漫在书房之内,沁人心脾。其实不是什么明媚的味道,茶本身的纯朴香味,在空气里慢慢地渲染着。

贾环最敬佩的,是林道儒开明的性格。从林道儒和贾环说过第一句话开始,直到聊的愈发深入,林道儒始终都是用一种平等的口气同贾环交谈着。只从贾环开口,林道儒就用与成年人交谈的方式同贾环交谈,并没有因为贾环的年纪小而表现出了丝毫的轻视。孩子往往会很厌恶成年人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话,虽然贾环本来就不是真的小孩,但到底会有些无奈。

贾环淡目看着身边的林道儒,观其言表,度其风度,不由叹服,谈笑间往往让人平生如沐春风之感。

林霭含笑听着林道儒同贾环之间的对话,手端香茗,一中年仆从打外边进来,立于屏风旁边等候通报,林霭放下手中茶盏,往门口走去。

“少爷,外边准备得差不多了,香案已经布置妥帖,桌椅也都摆设好了,贾大人和贾太爷已经到了,祭酒大人一行也在路上了,就等着老爷少爷还有贾公子出去迎客了。”

“你先到前面去,我们就来。”林霭回道

仆从点了点头,退出书房。

贾环跟着林道儒往正厅去,

正厅里的香案已经布置好了,香案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黄花梨雕桌,香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孔圣像的画。

香案一字排开三樽古朴香炉,香炉上并未插着香,香案下摆着一张同样式黄花梨的大椅。

在那张大椅低一些的地方,又在旁边放置了一张小些的椅子。

再往下才是堂中,两边设有一应客椅,这些椅子是为观礼的宾客亲友准备的,祭酒大人,贾代儒贾政都要做在这里。

正厅陈设非常的端重,平日里摆着的盆栽,花瓶都撤下,换成了书本笔砚这样的摆放在铜盆里,用木架顶着。

两边的墙面上,则有林道儒平日喜欢的山水图,名画名字裱在墙上。

堂中两列座椅中间还摆放着一口大箱子,箱子里摆放着各种行拜师礼所需的东西。

贾代儒和贾政早已经被下人迎到了正堂,嘱咐了座位。并没有小厮上来奉茶,今日这座正厅里的茶,只有一个人可以吃得。

贾代儒贾政见了林道儒一行人进来,都从座位上起身,以表尊重。

林道儒笑着上前招待。

“存周,家里下人少,多有怠慢了。”

贾政被林道儒拉着,笑道:“没有,没有,雅川先生无需太照顾我们,今日的大事为重,我们只是闲人。”

林道儒面上带笑,故作奇道:“存周要是是闲人,那今天这礼就结不成了。”

贾环安静站在林道儒身后,按理来说,贾环应该上去给贾代儒贾政行礼,但他却安安静静地矗立堂中,无动于衷。

贾环还在等,整个正厅里,师长父祖,皆是他的长辈,这里并不是荣国府的内宅,没有王熙凤贾宝玉他们那么随意,读书人的场合,没有师傅父亲说话,后辈插嘴的道理,他要等长辈们都寒暄过。

贾政是同林道儒问过好了,但屋子里除了林霭贾环两师兄弟,林道儒贾政以外,还有一个人,并未搭话。

这个人一脸方正,花白的须发同样修剪的干干净净,脸上的老人斑和皱纹斑驳,威严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厚重。

只有微微颤抖的胡子,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贾代儒望着对面的那个小人儿,心神激荡,百感交集。总算是,总算是境遇好起来了。贾代儒日日看着贾环读书写字,一点一点的进步,他是对贾环的努力看的最明白的,贾环能有今日,真的是上天的垂怜,不容易。

贾代儒眼里已经是带着些许的泪花,贾环虽然不是贾代儒的亲孙儿,贾代儒却早已经将贾环视若己出了。

感怀于荣国公的生前情谊,自觉没有辜负贾代善的期待,眼前的小儿即将拜入他人门下了,他即为贾环高兴,心里又平生出了几丝不舍,就好像自己一直心爱珍惜的宝贝,如今却要拱手送给他人。

贾环一进来就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个老人,眼眶发热,鼻头发酸。

今日这样的场合,最不需要来的人,就是贾代儒了。如贾环这样的情况,前师往往在这样的日子里避而不见,只假装不知,因为实在是难堪。贾环明白贾代儒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老人就是为贾环而高兴,他想亲眼看看,贾环拜入名师门下。这个对贾环情深义重的老人,他把自己读书人的自尊艰难地放下了。

贾代儒尴尬地看着面前的林道儒,贾代儒和贾政一样都是最为纯粹的读书人,他们王公之家的身份其实是有与林道儒这样的大儒对话的资格的,但偏偏他们又都只把自己看做读书人。

贾代儒年纪大了,他与林道儒之间的身份差得太多了。一个是国子监的博士,一个是秀才,难堪地开口。

“雅川先生,恭喜了。”

只是林道儒到底不同于寻常势利的,他虽然身份高,但不迂腐。

“老友同喜,雅川要多谢老友。”这般称呼其实是有些说不通的,林道儒哪里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进士,林道儒的自降身份,给了贾代儒很大的体面。

贾环缓缓几步,脚步沉重地行至堂中,上前躬身问候。

“太爷安,父亲安。”

贾代儒贾政皆点头。

从外面进来了三个身影,正是林道儒在国子监的同僚,入厅便朗声笑道:

“大喜大喜,雅川,恭喜啊。”

正厅内几双眼睛,皆被吸引到所来众人的身上。

开口之人五十中年大学士打扮,浓眉大眼,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威气,衣着干练却不失华贵,即便脸上含笑,也让见到他的人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羁洒脱,知其并非俗辈。

其后步伐稳重不疾不徐二人,慢慢跟了上来。

一老儒,一年青儒士。

第五十六章 拜师礼(下)

这三人都来自于国子监。

先前抢着开口道贺的中年儒士,是林道儒在国子监的同僚,汪博士,单名一个洋字。

其后慢上一步的一老一青年两个儒士。

年轻些的那个,穿着一身月白色儒衫,看起来像是二十七八的模样的青年,是叶清,叶讲郎。

前两者都是陪同。

叶清微微搀着的那个老年儒士,才是今天的重要人物。

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就是当今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张玉生。

这位祭酒大人接班于前祭酒李守中,说起来有趣,这位李守中就是贾环的大嫂子父亲。

其实这位祭酒大人并没有那么老,不过在这样的年代,六十多岁实在算得上是高龄了。

国子监祭酒,其实就是校长,总领国子监教学,丛四品的官位。

不必疑惑,官品确实是低了些,不过这都是虚的。既然是祭酒,自然就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一说,这位张玉生老人家,只负责教书。

但即便是当朝的大学士,甚至大司马王爷这类权贵,也不敢轻视于他。其先,老人家是文名传世的大儒,谁敢不敬。再有,这样一所全国独一份的学校,教授出来的读书人散落在大梁的全国各地,对祭酒大人不尊重可就得罪了太多人了。

这位玉生老人以德行品格闻名天下,今日便是被林道儒请来做见证人的。

贾政贾代儒怎么与国子监来的人互相寒暄贾环此时已经不在意了,因为吉时已经到了。

香案前的黄花梨大椅并无人去坐,林道儒立于香案之前,祭酒大人张玉生立于香案左侧,贾环站在堂中,林霭则和贾代儒贾政站在贾环的右侧。

张玉生古朴苍老的声音慢慢道出:“祭圣人。”

正厅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了起来。

“上香。”

林道儒拿起三炷香,于香案上的烛火点燃,左手覆在右手之前,作打揖状,躬身三拜。

“叩首。”

贾环跪在堂中,双手覆在额头,伏身五体投地,三叩首。

“呈帖。”

林道儒退到一边早就备好的小黄花梨椅,安身端坐。

贾环起身,接过旁边递上的拜师帖,走到林道儒面前,将拜师帖双手奉至头顶,奉帖。

林道儒接帖,贾环拜。

“奉束脩六礼。”

贾政早就指挥着下人们将角落里的箱子抬到堂中央,搭手递给贾环。

“学生拜奉香芹,有志业精于勤。”

贾环接过一把芹菜,奉给林道儒,林道儒含笑收下,又有林霭从林道儒手中接过。

“师傅收受莲子,承诺苦心教育。”

贾环捧着一盘莲子,林道儒接过。

“学生拜奉红豆,师徒鸿运高照。”

贾环又奉上一盘红豆,林道儒接过。

“学生拜奉红枣,来年早日高中。”

贾环捧着一盘红枣,林道儒接过。

“师傅收受桂圆,早日功德圆满。”

贾环捧着一盘桂圆,林道儒接过。

贾环已经头皮发麻了,就连林道儒都有些吃不消,不过总归是快要结束了。

张玉生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道:“敬茶。”

贾环举杯齐眉,以腰为轴,躬身将茶奉到林道儒的面前。

林道儒接过这杯荔枝红枣冲泡的拜师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微笑着对贾环点了点头。

“贾环,今后你就要入我门下了,从此我为你师,子云为你师兄,你将是为师的关门弟子。为师希望你以后勤于学业,做人清白,有始有终。”

“这只毛笔是为师的回礼,去净手吧。”

“恭喜雅川先生喜获良徒。”那青年儒士淡笑着拱手恭贺。

“多谢多谢。”林道儒笑着拱手感谢。

贾环双手接过毛笔,微微躬身,下去净手了。

学生拜师净手,往往是由师傅亲自动手,不过此时还有观礼的客人在,这事就由林霭代劳了。

至此,师徒分手,林道儒还在招待来观礼的客人,贾环则出了正门离去,师徒拜师之节,礼成。

林道儒府上有喜宴,留待宾客们享用,能被请来的,除了名望高的祭酒大人,其他的都是林道儒的至交好友,他自己也要留下来陪那些老友喝上几杯,其余的,就是贾政贾代儒两人了。

贾环此时已经离开了林府,坐上了那辆黑云马车,他要回家了。因为林道儒的安排,贾环要回家收拾行李了,随时等候着林道儒的通知,不日出发。

贾环坐在黑云车上,已经收复先前的心情,他对未来的书院生涯十分期待,对自己学业上的进展,也有着一些计划。再有一点,林道儒是今日才告诉贾环要带他出去求学,方才与贾政商议后,自己这个老好人父亲是一口就答应了,但是还是提醒贾环要回去请示老太太和王夫人。

就算贾政没有提醒,贾环心里也有数。贾环出府,需要通过王夫人和贾母的同意,一个是自己的嫡母,没有她的同意,贾环是没法出府的,一个是自己的奶奶,更是要经过她的允许。贾环此时还不知林道儒究竟什么时候要他动身,但先把荣府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总归是好的,以免到时候着急。

黑云车直直地往公候街的方向行驶着。

荣国府,贾母内宅的花厅。

贾母一脸嫌弃地望着堂下那个跪着的身影,说实话她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孙子还能有这么个造化的。如果可以的话,贾母更希望得到林道儒青睐的孙子是她的宝玉而不是贾环。不过,真要叫宝玉跟着林道儒外出读书几年,贾母心里又舍不得放不下。所以即使心里郁闷,左右这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虽然荣府的家私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的份,但他若自己读出来了,贾母也不会拦着。

王夫人坐在贾母身边,一脸古怪。于她而言,真没什么需要拦着贾环的,她始终是觉着贾环比不得宝玉,宝玉是有灵气的,而贾环不过是死读书罢了。纵然一时强了些,以后的造化也不会比宝玉大,再者虽然王夫人实在是不明白贾政为什么要这么看重贾环,甚至给贾环找了个国子监里的博士师傅。不过既然贾环要出去读上几年的书,也许贾政慢慢地就会对宝玉多投注些关爱,抱着这个心思,她也就对贾环出府读书没什么异议了。王夫人才不会认为,在她的手里,贾环能抠出一丝一毫。

如此,贾环成功的获得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允许。

贾环走在回赵姨娘小院的小路上,心情激荡,终于能,过上几年自由的日子了。

第五十六章 拜师礼(下)

这三人都来自于国子监。

先前抢着开口道贺的中年儒士,是林道儒在国子监的同僚,汪博士,单名一个洋字。

其后慢上一步的一老一青年两个儒士。

年轻些的那个,穿着一身月白色儒衫,看起来像是二十七八的模样的青年,是叶清,叶讲郎。

前两者都是陪同。

叶清微微搀着的那个老年儒士,才是今天的重要人物。

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就是当今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张玉生。

这位祭酒大人接班于前祭酒李守中,说起来有趣,这位李守中就是贾环的大嫂子父亲。

其实这位祭酒大人并没有那么老,不过在这样的年代,六十多岁实在算得上是高龄了。

国子监祭酒,其实就是校长,总领国子监教学,丛四品的官位。

不必疑惑,官品确实是低了些,不过这都是虚的。既然是祭酒,自然就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一说,这位张玉生老人家,只负责教书。

但即便是当朝的大学士,甚至大司马王爷这类权贵,也不敢轻视于他。其先,老人家是文名传世的大儒,谁敢不敬。再有,这样一所全国独一份的学校,教授出来的读书人散落在大梁的全国各地,对祭酒大人不尊重可就得罪了太多人了。

这位玉生老人以德行品格闻名天下,今日便是被林道儒请来做见证人的。

贾政贾代儒怎么与国子监来的人互相寒暄贾环此时已经不在意了,因为吉时已经到了。

香案前的黄花梨大椅并无人去坐,林道儒立于香案之前,祭酒大人张玉生立于香案左侧,贾环站在堂中,林霭则和贾代儒贾政站在贾环的右侧。

张玉生古朴苍老的声音慢慢道出:“祭圣人。”

正厅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了起来。

“上香。”

林道儒拿起三炷香,于香案上的烛火点燃,左手覆在右手之前,作打揖状,躬身三拜。

“叩首。”

贾环跪在堂中,双手覆在额头,伏身五体投地,三叩首。

“呈帖。”

林道儒退到一边早就备好的小黄花梨椅,安身端坐。

贾环起身,接过旁边递上的拜师帖,走到林道儒面前,将拜师帖双手奉至头顶,奉帖。

林道儒接帖,贾环拜。

“奉束脩六礼。”

贾政早就指挥着下人们将角落里的箱子抬到堂中央,搭手递给贾环。

“学生拜奉香芹,有志业精于勤。”

贾环接过一把芹菜,奉给林道儒,林道儒含笑收下,又有林霭从林道儒手中接过。

“师傅收受莲子,承诺苦心教育。”

贾环捧着一盘莲子,林道儒接过。

“学生拜奉红豆,师徒鸿运高照。”

贾环又奉上一盘红豆,林道儒接过。

“学生拜奉红枣,来年早日高中。”

贾环捧着一盘红枣,林道儒接过。

“师傅收受桂圆,早日功德圆满。”

贾环捧着一盘桂圆,林道儒接过。

贾环已经头皮发麻了,就连林道儒都有些吃不消,不过总归是快要结束了。

张玉生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道:“敬茶。”

贾环举杯齐眉,以腰为轴,躬身将茶奉到林道儒的面前。

林道儒接过这杯荔枝红枣冲泡的拜师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微笑着对贾环点了点头。

“贾环,今后你就要入我门下了,从此我为你师,子云为你师兄,你将是为师的关门弟子。为师希望你以后勤于学业,做人清白,有始有终。”

“这只毛笔是为师的回礼,去净手吧。”

“恭喜雅川先生喜获良徒。”那青年儒士淡笑着拱手恭贺。

“多谢多谢。”林道儒笑着拱手感谢。

贾环双手接过毛笔,微微躬身,下去净手了。

学生拜师净手,往往是由师傅亲自动手,不过此时还有观礼的客人在,这事就由林霭代劳了。

至此,师徒分手,林道儒还在招待来观礼的客人,贾环则出了正门离去,师徒拜师之节,礼成。

林道儒府上有喜宴,留待宾客们享用,能被请来的,除了名望高的祭酒大人,其他的都是林道儒的至交好友,他自己也要留下来陪那些老友喝上几杯,其余的,就是贾政贾代儒两人了。

贾环此时已经离开了林府,坐上了那辆黑云马车,他要回家了。因为林道儒的安排,贾环要回家收拾行李了,随时等候着林道儒的通知,不日出发。

贾环坐在黑云车上,已经收复先前的心情,他对未来的书院生涯十分期待,对自己学业上的进展,也有着一些计划。再有一点,林道儒是今日才告诉贾环要带他出去求学,方才与贾政商议后,自己这个老好人父亲是一口就答应了,但是还是提醒贾环要回去请示老太太和王夫人。

就算贾政没有提醒,贾环心里也有数。贾环出府,需要通过王夫人和贾母的同意,一个是自己的嫡母,没有她的同意,贾环是没法出府的,一个是自己的奶奶,更是要经过她的允许。贾环此时还不知林道儒究竟什么时候要他动身,但先把荣府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总归是好的,以免到时候着急。

黑云车直直地往公候街的方向行驶着。

荣国府,贾母内宅的花厅。

贾母一脸嫌弃地望着堂下那个跪着的身影,说实话她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孙子还能有这么个造化的。如果可以的话,贾母更希望得到林道儒青睐的孙子是她的宝玉而不是贾环。不过,真要叫宝玉跟着林道儒外出读书几年,贾母心里又舍不得放不下。所以即使心里郁闷,左右这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虽然荣府的家私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的份,但他若自己读出来了,贾母也不会拦着。

王夫人坐在贾母身边,一脸古怪。于她而言,真没什么需要拦着贾环的,她始终是觉着贾环比不得宝玉,宝玉是有灵气的,而贾环不过是死读书罢了。纵然一时强了些,以后的造化也不会比宝玉大,再者虽然王夫人实在是不明白贾政为什么要这么看重贾环,甚至给贾环找了个国子监里的博士师傅。不过既然贾环要出去读上几年的书,也许贾政慢慢地就会对宝玉多投注些关爱,抱着这个心思,她也就对贾环出府读书没什么异议了。王夫人才不会认为,在她的手里,贾环能抠出一丝一毫。

如此,贾环成功的获得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允许。

贾环走在回赵姨娘小院的小路上,心情激荡,终于能,过上几年自由的日子了。

第五十七章 把这些给三爷使

荣府东院赵姨娘小院,十一月十三日,天色略微有些阴郁。

一连几天,赵姨娘的面色都不是很好,一老苦着脸,默不吭声地收收捡捡。

要叫别人见着这幅画面,恐怕好奇这究竟是不是那个嬉笑怒骂的赵姨娘了。

贾环要出府读书,赵姨娘哪里放心的下。才这么小的年纪,刚刚养大些,突然就要出门求学,还不知几年能回来,叫赵姨娘心里怎么好过。

但赵姨娘又不能开口去劝阻贾环,让贾环不要出去求学。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赵姨娘能够决定的了,她闹过哭过,最终还是在贾政的斥责声中败退,擦干眼泪默不吭声地给贾环收拾着行李。

第一天晚上,家里所有的柜子都被翻过了一遍,所有贾环能用上的衣服鞋子全被翻了出来。赵姨娘挑来选去,捡了一套冬衣,两件春秋穿的厚衣,还有些天热穿的小褂,给贾环包了起来。

到底男人在细心与体贴上与女人比不得,赵姨娘平日里是个没主意的,那点心思都用在了小聪明上了,但贾环如今要出府了,赵姨娘还是挑选出了最适合贾环带出去的行李,足够贾环今年在外使用,又不累及漫长旅途。

其实东西并不多,赵姨娘当晚就收拾好了。

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在干着急,总是想着还有什么遗漏了。

再过几个月就是新年了,贾环这几日好像是提前过了个年,生怕贾环出门吃不饱穿不暖的赵姨娘,每天的饭桌上摆着的饭菜格外丰盛,全是赵姨娘变着花样精心准备的。

贾环可以理解赵姨娘的心情,贾环与其他荣府的公子不同,其他的少爷都是奶嬷嬷抚养,贾环虽然也有个奶嬷嬷,但确是在赵姨娘身边长大的。

一直带在身边抚养的儿子,忽然就要离开,赵姨娘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所以只能在分别之前再多为儿子做点什么。

这几日都有人送银子来,有贾母的,有王夫人的,还有贾政备的。

贾母包了四十两送来,王夫人则送了两个吉祥如意的小金锭子,价值二十两左右。贾政也给了四十两,这点与前者不同,贾母和王夫人是不得不,用这笔钱维护她们的体面。贾政也是觉着四十两银子刚刚好够贾环买书买笔零用,他觉着钱不好给太多,怕贾环在外面学坏,给得太少了,贾环一个人在外又担心遇到什么急用钱的难处。

贾政并不是舍不得给贾环花钱,单是贾环拜师的束脩就价值不菲,珍稀字画,名贵砚台,还有上好的墨锭。

赵姨娘的小院,贾环坐在自己的小屋书案前。

檀香阵阵,自玉雕鸟兽香炉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消散。

香只是寻常的串香,与贾母王夫人用的那种好香比不得,但对于贾环来说,明心安神,已经足矣。

虽然明日就要动身了,但贾环的生活并不和过往有什么不同。

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每日的功课,大字,笔默,以及笔记的重复。

在别人看来,贾环拜入了林道儒的门下,以后的科举之路必然是一路畅通无阻。这明白是不正经读书人对贾环这类人的偏见,他们只看见了贾环这样出自大儒门下的读书人在科举之路上有各种优势机遇,却对他人的汗水努力视若无睹。

贾环是明白这点的,不论是老师,出身,还是机遇,都只是一个读书人的科举之路上的帮扶,虽然很重要,但最终还是要看自身的功夫。否则还要科举干啥,大家都把自己的爹,自己的老师拿出来比一比就行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任何一个科举出身的读书人,都必然是自身有过硬的学问。

所以贾环每日依旧苦读不缀,该喝茶就喝茶,该读书就读书,对书本外的世界一概不闻不问。

不过此时贾环虽然是静下了心,却没法读进去书,他一脸无奈,瞪着眼睛看着屋子里的小吉祥。

“我不管,三爷必须带上我。”小吉祥扯着贾环的衣袖,两个大眼睛湖水泛滥,神情倔强地看着贾环。

这几日赵姨娘一直不敢告诉小吉祥贾环要去应天读书的事情,小吉祥每天没心没肺着,快快乐乐地在贾环这撒欢,贾环知道即将分离,自然也就多有宽让她。

不过百密总有一疏,早上鸳鸯替贾母送那份红封的时候,鸳鸯与贾环说话之间,无意被小吉祥撞见了,打翻了油灯,点燃了一桶大炸药。

贾环也耐心对小吉祥解释过,自己是出去读书,带着个丫鬟不方便,没有办法照顾小吉祥。

却被小吉祥一口否决。

“我可以每天吃少些,我会给三爷洗衣服洗袜子,小吉祥不会给三爷添麻烦的。

三爷带上我吧,小吉祥很有用的,小吉祥很好养活的。”

贾环对小吉祥的道理无力反驳,既感动又怜惜,他明白小吉祥不是孩子气,她只是舍不得自己。

这样一个小萝莉眼泪旺旺地站在你面前,一边抽泣一边恳求你不要离开她,贾环实在是遭不住。他很多次差一点,差一点心底生出了心软的心思,但刚刚生出,就被自己狠狠掐断了。

贾环冷着脸,想要吓唬小吉祥,谁知道小吉祥完全不吃这套,她早就把贾环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三爷只是脸上厉害,其实心软的不得了。

还是赵姨娘进来骂。

“你个小蹄子又来作妖,这种事是你能做主的么,少在这折腾惹人厌。”

赵姨娘骂过,小吉祥才擦着脸上的眼泪,扣扣索索地从怀里捏出个小布袋,塞到贾环的手里。

贾环接过布袋解开一看,里面零零散散有几钱碎银子,掺杂在一小把铜钱里。

“三爷,这是小吉祥买糖的钱,三爷出门要花钱,把这些给三爷使。”

贾环心里好笑,小吉祥这是见着了上午鸳鸯偷偷给贾环塞了二两银子,心里吃醋。

只是此时看着面前表情严肃的小吉祥,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年纪,这样乖巧机灵,放在后世哪个父母不疼得像个公主,如今却在别人家为奴为婢,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贾环垂着眼眸,微微叹息,探手摸了摸小吉祥的脑袋,将布袋收入了自己的袖里。

“好,三爷收下了,下去罢。”

小吉祥点了点头,出了贾环的小屋子。

赵姨娘看着贾环和小吉祥唱大戏,心里有些不爽,她对这两个人都有点气结。

小吉祥这蹄子,平日里扣扣索索的,也没人给她管钱,每个月一点例钱,全变成了糖果点心,吃到肚里了,小吉祥对自己都没有这么大方过。

贾环平日里对谁都不假颜色,偏偏被这个小蹄子抓的死死的。这间屋子除了自己,寻常的小丫头什么时候敢进过了,也就小吉祥敢赖在这里,还敢跟贾环使小脾气。

第五十七章 把这些给三爷使

荣府东院赵姨娘小院,十一月十三日,天色略微有些阴郁。

一连几天,赵姨娘的面色都不是很好,一老苦着脸,默不吭声地收收捡捡。

要叫别人见着这幅画面,恐怕好奇这究竟是不是那个嬉笑怒骂的赵姨娘了。

贾环要出府读书,赵姨娘哪里放心的下。才这么小的年纪,刚刚养大些,突然就要出门求学,还不知几年能回来,叫赵姨娘心里怎么好过。

但赵姨娘又不能开口去劝阻贾环,让贾环不要出去求学。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赵姨娘能够决定的了,她闹过哭过,最终还是在贾政的斥责声中败退,擦干眼泪默不吭声地给贾环收拾着行李。

第一天晚上,家里所有的柜子都被翻过了一遍,所有贾环能用上的衣服鞋子全被翻了出来。赵姨娘挑来选去,捡了一套冬衣,两件春秋穿的厚衣,还有些天热穿的小褂,给贾环包了起来。

到底男人在细心与体贴上与女人比不得,赵姨娘平日里是个没主意的,那点心思都用在了小聪明上了,但贾环如今要出府了,赵姨娘还是挑选出了最适合贾环带出去的行李,足够贾环今年在外使用,又不累及漫长旅途。

其实东西并不多,赵姨娘当晚就收拾好了。

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在干着急,总是想着还有什么遗漏了。

再过几个月就是新年了,贾环这几日好像是提前过了个年,生怕贾环出门吃不饱穿不暖的赵姨娘,每天的饭桌上摆着的饭菜格外丰盛,全是赵姨娘变着花样精心准备的。

贾环可以理解赵姨娘的心情,贾环与其他荣府的公子不同,其他的少爷都是奶嬷嬷抚养,贾环虽然也有个奶嬷嬷,但确是在赵姨娘身边长大的。

一直带在身边抚养的儿子,忽然就要离开,赵姨娘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所以只能在分别之前再多为儿子做点什么。

这几日都有人送银子来,有贾母的,有王夫人的,还有贾政备的。

贾母包了四十两送来,王夫人则送了两个吉祥如意的小金锭子,价值二十两左右。贾政也给了四十两,这点与前者不同,贾母和王夫人是不得不,用这笔钱维护她们的体面。贾政也是觉着四十两银子刚刚好够贾环买书买笔零用,他觉着钱不好给太多,怕贾环在外面学坏,给得太少了,贾环一个人在外又担心遇到什么急用钱的难处。

贾政并不是舍不得给贾环花钱,单是贾环拜师的束脩就价值不菲,珍稀字画,名贵砚台,还有上好的墨锭。

赵姨娘的小院,贾环坐在自己的小屋书案前。

檀香阵阵,自玉雕鸟兽香炉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消散。

香只是寻常的串香,与贾母王夫人用的那种好香比不得,但对于贾环来说,明心安神,已经足矣。

虽然明日就要动身了,但贾环的生活并不和过往有什么不同。

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每日的功课,大字,笔默,以及笔记的重复。

在别人看来,贾环拜入了林道儒的门下,以后的科举之路必然是一路畅通无阻。这明白是不正经读书人对贾环这类人的偏见,他们只看见了贾环这样出自大儒门下的读书人在科举之路上有各种优势机遇,却对他人的汗水努力视若无睹。

贾环是明白这点的,不论是老师,出身,还是机遇,都只是一个读书人的科举之路上的帮扶,虽然很重要,但最终还是要看自身的功夫。否则还要科举干啥,大家都把自己的爹,自己的老师拿出来比一比就行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任何一个科举出身的读书人,都必然是自身有过硬的学问。

所以贾环每日依旧苦读不缀,该喝茶就喝茶,该读书就读书,对书本外的世界一概不闻不问。

不过此时贾环虽然是静下了心,却没法读进去书,他一脸无奈,瞪着眼睛看着屋子里的小吉祥。

“我不管,三爷必须带上我。”小吉祥扯着贾环的衣袖,两个大眼睛湖水泛滥,神情倔强地看着贾环。

这几日赵姨娘一直不敢告诉小吉祥贾环要去应天读书的事情,小吉祥每天没心没肺着,快快乐乐地在贾环这撒欢,贾环知道即将分离,自然也就多有宽让她。

不过百密总有一疏,早上鸳鸯替贾母送那份红封的时候,鸳鸯与贾环说话之间,无意被小吉祥撞见了,打翻了油灯,点燃了一桶大炸药。

贾环也耐心对小吉祥解释过,自己是出去读书,带着个丫鬟不方便,没有办法照顾小吉祥。

却被小吉祥一口否决。

“我可以每天吃少些,我会给三爷洗衣服洗袜子,小吉祥不会给三爷添麻烦的。

三爷带上我吧,小吉祥很有用的,小吉祥很好养活的。”

贾环对小吉祥的道理无力反驳,既感动又怜惜,他明白小吉祥不是孩子气,她只是舍不得自己。

这样一个小萝莉眼泪旺旺地站在你面前,一边抽泣一边恳求你不要离开她,贾环实在是遭不住。他很多次差一点,差一点心底生出了心软的心思,但刚刚生出,就被自己狠狠掐断了。

贾环冷着脸,想要吓唬小吉祥,谁知道小吉祥完全不吃这套,她早就把贾环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三爷只是脸上厉害,其实心软的不得了。

还是赵姨娘进来骂。

“你个小蹄子又来作妖,这种事是你能做主的么,少在这折腾惹人厌。”

赵姨娘骂过,小吉祥才擦着脸上的眼泪,扣扣索索地从怀里捏出个小布袋,塞到贾环的手里。

贾环接过布袋解开一看,里面零零散散有几钱碎银子,掺杂在一小把铜钱里。

“三爷,这是小吉祥买糖的钱,三爷出门要花钱,把这些给三爷使。”

贾环心里好笑,小吉祥这是见着了上午鸳鸯偷偷给贾环塞了二两银子,心里吃醋。

只是此时看着面前表情严肃的小吉祥,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年纪,这样乖巧机灵,放在后世哪个父母不疼得像个公主,如今却在别人家为奴为婢,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贾环垂着眼眸,微微叹息,探手摸了摸小吉祥的脑袋,将布袋收入了自己的袖里。

“好,三爷收下了,下去罢。”

小吉祥点了点头,出了贾环的小屋子。

赵姨娘看着贾环和小吉祥唱大戏,心里有些不爽,她对这两个人都有点气结。

小吉祥这蹄子,平日里扣扣索索的,也没人给她管钱,每个月一点例钱,全变成了糖果点心,吃到肚里了,小吉祥对自己都没有这么大方过。

贾环平日里对谁都不假颜色,偏偏被这个小蹄子抓的死死的。这间屋子除了自己,寻常的小丫头什么时候敢进过了,也就小吉祥敢赖在这里,还敢跟贾环使小脾气。

第五十八章 别礼

荣府贾母内宅的一件耳房,贾家几个姊妹聚在一起,迎春张罗着把兄弟姊妹们聚了起来,她们今天商讨的话题是三弟弟要出门求学这件事。

贾环重重逢而轻别离,他想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贾府,不希望和家人姊妹们作些离别的小女儿状。

所以拜师这件事,贾环没有通知过她们,但内宅里消息传得快,多少迎春探春她们都听到些风声,知道贾环不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屋子里坐着一水的女孩子,中间还掺着个宝玉。

迎春年纪大些,已经明白了离别是怎么样的一种悲苦不舍,心里全是忧郁不忍,惆怅难捱。

探春虽然没有迎春那样的阅历,但于她而言,平日有些沉默的探春想到以后几年都不能见到自己这个胞弟,又是另一种难受悲伤。

黛玉则太年幼,她上一次离别,是母亲病逝后的几年,泪别父亲林如海来到长安,她对贾环有一种长久的好感,贾环此次离去,在黛玉心中想来又是一种情愫。

“环儿此次出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迎春的声音有些失落,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黛玉并不太了解,疑惑问道:“难道环兄弟不能经常回来么?”

宝玉忙给黛玉解惑:“妹妹不知道,应天就在咱们贾家的老家南京,虽然没有扬州离长安那么远,但是也差不了多少,哪里是那么好回来的。”

黛玉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迎春探春都是一脸不舍神情,无奈道:“环兄弟要是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迎春皱了皱她那好看的眉头:“环儿这次出府,是跟着雅川先生读书进学,想来是要等到过了院试才会回来了。”

黛玉柳眉微蹙,柔柔道:“院试很难考吗,环兄弟什么时候才能考过院试呢。”

宝玉摇了摇头,他先前还有些记恨贾环,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早就忘到脑后,把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见黛玉疑惑,笑着回道。

“二姐姐说的不错,我听老爷的清客说过,今岁是没有院试的,院试是三年两考,老三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能参加院试,他读书又没有多久,想来是要过上几年才能回长安了。不过我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老三干嘛不在长安考试呢,再不济直接跟老祖宗求一求,去国子监读书也好啊。”

探春暗自摇头,宝玉说话完全就是由着他自己的心意来,你当人人都是你宝玉啊,环儿本来就不受老太太的喜欢,去求老太太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反而还会惹的老太太不高兴,被人觉得不本分。

“我们姊妹自此,想来要有几年不能见到环儿了,我给环儿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用作别礼。”

迎春拍了拍眉心懊恼道:“妹妹也准备的是笔墨纸砚,我准备的也是,想着给环儿在外读书用,如此带着就不方便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宝玉把茶盏放下,笑道:“我倒是准备了一份轻巧的,是我自己留字的一把扇子,给老三拿着把玩。”

黛玉望着身边的姊妹三人有些茫然,她哪里想到还要赠送别礼,她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啊,只好去求助迎春。

“别礼应该送什么好呢,二姐姐。”

迎春被黛玉问的一愣,笑了笑回道:“只是一份心意罢了,送什么都可使得,我和你三妹妹都是看着环儿长大的,如今他出府读书,自然都想到了用笔墨纸砚作别礼。林妹妹你与环儿往来不多,随意送些就是了。”

迎春整理了下心情,又道:“以后恐怕很久都不能相见了,我们把环儿叫过来说说话吧。”

宝玉点了点头:“是要和老三见见了,以前不常和老三玩,老三也是个脾气乖僻的,生冷得很,我们兄弟姊妹一起说话他也不愿意来,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此时不见怕没机会了。”

探春有些无奈的望着宝玉,正经爷们谁往女孩子堆里钻,也就你是老太太惯的,宝玉不记得,探春可还记得,先前因为你宝玉在中秋节大闹了一通,惹得老太太怪罪下来,迁怒了环儿,叫他不要在你宝玉面前来往,招惹得环儿连我们这里都不愿意来了,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探春和黛玉都点头称是,一片赞同。

贾环一只手撑着脑袋,手上抓着一本《诗经》,两眼有些放空。

成年人的心智使他自律,成年人的思想让他有些失意。

林道儒虽然没说此次去应天到底要待多久,但既然是出去读书,最少是要过了三试,才能重回荣国府。

县试,府试年年都有,但院试却是三年两考,所以等贾环考过院试,成为秀才,最少也要过上个几年。

贾环此去应天,等到再回长安,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免心中平生了一份不舍。他不舍得荣国府里的老太爷和父亲,也不舍得家里的姊妹,还不舍得赵姨娘,小吉祥,赵国基。

时间往往最是无情,人会对家这个概念产生感情,当你从家离开,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几年,再回到家乡时,你才会发现,家乡的这几年里,是没有与你相关的记忆的。

贾环即将离开长安,所以他对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徒留了一份留恋。

这几年的时光,老太爷想来会变得更加苍老罢,赵姨娘会不会变得不再年轻呢,贾政也许会生出白头发罢,二姐姐也许会变成落落大方的少女了,三姐姐林姐姐也会和自己一样逐渐长大。

赵姨娘坐在贾环的背后忙着穿针引线,她在这几天里赶工,挑灯给贾环做了两双新鞋。手上虽然忙着,但嘴巴却不愿意闲着。

“你看看你那些姊妹们,平日里对你假情假意,如今你要出府了,她们才不管你是在府上还是在哪个土窑里呢,这内宅里,也就你娘我会时时念着你。”

赵姨娘尤其对探春最不满,平日里探春就不愿意往她院里走动,如今贾环要出府了,竟然一句话都没,赵姨娘气急,全当没生过这个便宜货了。

小鹊打外边进来,脆生生道:“姨奶奶,姑娘叫三爷去呢。”

赵姨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打脸也打的忒及时了。

贾环强忍着笑,拍了拍衣服的下摆,一本正经地走出了屋。

“小吉祥,三爷带你去玩。”

只留赵姨娘在屋里无语气结,直翻白眼。

第五十八章 别礼

荣府贾母内宅的一件耳房,贾家几个姊妹聚在一起,迎春张罗着把兄弟姊妹们聚了起来,她们今天商讨的话题是三弟弟要出门求学这件事。

贾环重重逢而轻别离,他想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贾府,不希望和家人姊妹们作些离别的小女儿状。

所以拜师这件事,贾环没有通知过她们,但内宅里消息传得快,多少迎春探春她们都听到些风声,知道贾环不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屋子里坐着一水的女孩子,中间还掺着个宝玉。

迎春年纪大些,已经明白了离别是怎么样的一种悲苦不舍,心里全是忧郁不忍,惆怅难捱。

探春虽然没有迎春那样的阅历,但于她而言,平日有些沉默的探春想到以后几年都不能见到自己这个胞弟,又是另一种难受悲伤。

黛玉则太年幼,她上一次离别,是母亲病逝后的几年,泪别父亲林如海来到长安,她对贾环有一种长久的好感,贾环此次离去,在黛玉心中想来又是一种情愫。

“环儿此次出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迎春的声音有些失落,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黛玉并不太了解,疑惑问道:“难道环兄弟不能经常回来么?”

宝玉忙给黛玉解惑:“妹妹不知道,应天就在咱们贾家的老家南京,虽然没有扬州离长安那么远,但是也差不了多少,哪里是那么好回来的。”

黛玉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迎春探春都是一脸不舍神情,无奈道:“环兄弟要是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迎春皱了皱她那好看的眉头:“环儿这次出府,是跟着雅川先生读书进学,想来是要等到过了院试才会回来了。”

黛玉柳眉微蹙,柔柔道:“院试很难考吗,环兄弟什么时候才能考过院试呢。”

宝玉摇了摇头,他先前还有些记恨贾环,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早就忘到脑后,把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见黛玉疑惑,笑着回道。

“二姐姐说的不错,我听老爷的清客说过,今岁是没有院试的,院试是三年两考,老三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能参加院试,他读书又没有多久,想来是要过上几年才能回长安了。不过我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老三干嘛不在长安考试呢,再不济直接跟老祖宗求一求,去国子监读书也好啊。”

探春暗自摇头,宝玉说话完全就是由着他自己的心意来,你当人人都是你宝玉啊,环儿本来就不受老太太的喜欢,去求老太太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反而还会惹的老太太不高兴,被人觉得不本分。

“我们姊妹自此,想来要有几年不能见到环儿了,我给环儿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用作别礼。”

迎春拍了拍眉心懊恼道:“妹妹也准备的是笔墨纸砚,我准备的也是,想着给环儿在外读书用,如此带着就不方便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宝玉把茶盏放下,笑道:“我倒是准备了一份轻巧的,是我自己留字的一把扇子,给老三拿着把玩。”

黛玉望着身边的姊妹三人有些茫然,她哪里想到还要赠送别礼,她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啊,只好去求助迎春。

“别礼应该送什么好呢,二姐姐。”

迎春被黛玉问的一愣,笑了笑回道:“只是一份心意罢了,送什么都可使得,我和你三妹妹都是看着环儿长大的,如今他出府读书,自然都想到了用笔墨纸砚作别礼。林妹妹你与环儿往来不多,随意送些就是了。”

迎春整理了下心情,又道:“以后恐怕很久都不能相见了,我们把环儿叫过来说说话吧。”

宝玉点了点头:“是要和老三见见了,以前不常和老三玩,老三也是个脾气乖僻的,生冷得很,我们兄弟姊妹一起说话他也不愿意来,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此时不见怕没机会了。”

探春有些无奈的望着宝玉,正经爷们谁往女孩子堆里钻,也就你是老太太惯的,宝玉不记得,探春可还记得,先前因为你宝玉在中秋节大闹了一通,惹得老太太怪罪下来,迁怒了环儿,叫他不要在你宝玉面前来往,招惹得环儿连我们这里都不愿意来了,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探春和黛玉都点头称是,一片赞同。

贾环一只手撑着脑袋,手上抓着一本《诗经》,两眼有些放空。

成年人的心智使他自律,成年人的思想让他有些失意。

林道儒虽然没说此次去应天到底要待多久,但既然是出去读书,最少是要过了三试,才能重回荣国府。

县试,府试年年都有,但院试却是三年两考,所以等贾环考过院试,成为秀才,最少也要过上个几年。

贾环此去应天,等到再回长安,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免心中平生了一份不舍。他不舍得荣国府里的老太爷和父亲,也不舍得家里的姊妹,还不舍得赵姨娘,小吉祥,赵国基。

时间往往最是无情,人会对家这个概念产生感情,当你从家离开,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几年,再回到家乡时,你才会发现,家乡的这几年里,是没有与你相关的记忆的。

贾环即将离开长安,所以他对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徒留了一份留恋。

这几年的时光,老太爷想来会变得更加苍老罢,赵姨娘会不会变得不再年轻呢,贾政也许会生出白头发罢,二姐姐也许会变成落落大方的少女了,三姐姐林姐姐也会和自己一样逐渐长大。

赵姨娘坐在贾环的背后忙着穿针引线,她在这几天里赶工,挑灯给贾环做了两双新鞋。手上虽然忙着,但嘴巴却不愿意闲着。

“你看看你那些姊妹们,平日里对你假情假意,如今你要出府了,她们才不管你是在府上还是在哪个土窑里呢,这内宅里,也就你娘我会时时念着你。”

赵姨娘尤其对探春最不满,平日里探春就不愿意往她院里走动,如今贾环要出府了,竟然一句话都没,赵姨娘气急,全当没生过这个便宜货了。

小鹊打外边进来,脆生生道:“姨奶奶,姑娘叫三爷去呢。”

赵姨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打脸也打的忒及时了。

贾环强忍着笑,拍了拍衣服的下摆,一本正经地走出了屋。

“小吉祥,三爷带你去玩。”

只留赵姨娘在屋里无语气结,直翻白眼。

第五十九章 她们的情谊

小吉祥慢慢挪动着她脚上的绣鞋,远远地跟在贾环的身后。

小吉祥听贾环要带她去玩,可好一阵高兴,兴高采烈地跟着贾环出了门。

“姑娘要叫三爷和小吉祥去玩呢。”

但小吉祥此时却一路走走停停,一点都看不出她有迫不及待。

她那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望着前面走走停停的那个背影,充斥着满满的疑惑。

三爷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一身月白儒衫,一块古朴美玉,一头简单束起的乌黑长发,柔柔披在肩上,又被秋风吹的微微散落在空中。

贾环一路走的温吞,看似闲庭漫步,走走停停之间,眼底神色复杂,垂目望着身边过往多次路过的景色。

每一处奇花异草,每一处游廊楼台,每一面萧墙围墙,都让贾环慢慢的,仔细的,用力的,凝望。

走走停停,终于是走到了贾母的内宅,前边就是荣庆堂。

游廊割据出一块块天井,丫鬟们在天井里种了小盆的花草,围绕着一颗桂花树井然有序地摆着。

贾环伸手摸着这颗年岁不小的月桂,微微驻步。

深秋清幽地飒飒微风,将金桂芬芳悄无声息地送到鼻中。

下次再见这后宅里的旧景,又会是何年何月呢。

“三爷!”

一声疑惑的喊声,打破了秋日的静匿。

贾环走到小吉祥的身边,微微对她笑笑,牵起她的手,又重新往前走。

“三爷在看什么呢。”小吉祥终究是忍不住发问。

“看看这荣国府的路。”贾环声音很温暖。

“这条路有什么好看的,姨奶奶每天都要走上好几遭呢。”小吉祥脸上迷茫,疑惑道。

贾环微微张口,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给小吉祥解释。

长久的没有回答,小吉祥抬头看了看贾环,又收回目光。

幽幽的温润声音传入小吉祥耳中。

“这条路好看,所以三爷想多看两眼。”

…………………

侍书把小吉祥带到别的院落和小丫鬟们去玩,贾环则独自进了耳房。

打起帘子,里面人皆落座,屋内一片宁静,屋内人的目光皆投至贾环的身上。

“环儿来了。”

迎春笑着走过来,拉着贾环的手让他入座。

“二姐姐好。”

贾环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由着迎春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入座。

探春则招呼小丫鬟给贾环倒茶。

贾环落座于最末,两手规矩放在膝上,打量着屋内的兄弟姊妹。

坐在左首位的是宝玉,宝玉今日仍是身着大红箭袖,只是冠带不再是平日里戴着的那顶紫金冠,只是一戴用金线穿的青冠,用四颗东珠穿着。脖上挂着金螭璎珞,用一根五色丝绦穿着那块通灵宝玉。

宝玉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笑着同贾环点了点头。

迎春身着鹅黄袄裙,头上插着一根色泽柔美的紫金步摇,额上两鬓用发油作了发饰,白皙如鹅脂般的肌肤,犹如清水出芙蓉,见之可亲的脸上,挂着一丝清越的惆怅。

“环儿,就非要去应天不可吗。”

贾环微微低头,脑海里那个书中贾迎春画面,和面前的这个二姐姐,恍惚间合而为一,温声回道。

“要去的,姐姐。”

迎春眉头微蹙,面色忧虑,喃喃低语道。

“可环儿你才这么小,应天又那么远。”

贾环声音很平静。

“姐姐也不用太过忧心,师傅和师兄都会照顾我的。”

……

“环儿,你就要出去求学了,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是我们姐弟重逢之日。”

探春则穿着一件水绿的秋衫,头发盘做书生状,眼里挂着深深的悲伤,手上捧着一份笔墨纸砚,递到贾环的手中。探春平日里是个爽利的性子,只是此时自己的胞弟从此就要出府了,三年五载再难相见。

贾环接到手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纸,又抬头看了看探春。自己这个亲姐姐,想来是最心里难过的吧,她虽然与迎春黛玉不同,但赵姨娘对探春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娘亲,她唯一挂念的人,也许就是贾环。

探春眼里水波流转,哑着嗓子道。

“我不敢说什么悲戚的话,只希望环儿你在外好好读书,早些回来。这是我托人在外面买的,你带到南京去用,记得好好读书。”

贾环只能温声回上一句。

“姐姐安心。”

……

宝玉见耳房里气氛这么悲戚,强笑了几声,拉住了贾环的手。

“老三,家里姊妹们都挂念你,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铜臭财物太俗,只好送把扇子给你,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把玩把玩。你在外边要好好读书,唉,真不知读那玩意作甚呢,不过老三你喜欢读书,二哥就只能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说着说着,宝玉把自己也说的垂头丧气,他自己是最不喜欢那些经义八股了,偏偏世人都拼命追求那劳什子。

迎春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眼中微湿,攥着手巾偷偷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环儿,先前姐姐也准备了一份文房四宝,没成想和三妹妹备的一样,我想着两份你也用不上,带着也不轻便,就念着要换些别的给你带着。只是左想右想,也不知给你带些什么好。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你收着不要乱用,在外面究竟不比在家的,总会有不便利难堪的时候,必要的时候能救急。”

贾环愣住了,苦笑着摆了摆手。

“姐姐,可不能,我是出去读书,哪里用的上这么多银子。”

宝玉面上挂着一丝不快,只觉迎春真真荒唐,哪里有人用银子作别礼的,太俗了。

探春惊讶地看着迎春,面上带着一份深深的动容。别人不知道迎春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是知道的,迎春和她自己一样,在府上的日子过的真的很不好。

迎春身边又没个能依靠的兄长父亲,她平日里就靠着贾母每月给的那点月例用度,院里总归是要有使用的地方的,下面的下人又是不怕她的,二钱的东西慌称二两中饱私囊也是有的。

迎春手里从来就不宽裕,攒下点银子,府里又总有人情往来的事情,打点些就又捉襟见底了。

探春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赵姨娘常常到她院子里去闹,左右是要把她的那点体己钱全都掏得一干二净才罢休。每逢探春院子里过不去的时候,只好找迎春帮帮忙。

迎春探春在荣府里的生活,大抵都是互相扶持着过来的。

十二两银子不仅不是个小数目,也是一份不小的情谊。

贾环并不像探春以为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最明白迎春和探春在这偌大荣府里的不容易了,迎春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倾其所有了,也不知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有人说她是二木头,贾环会因为别人的评价而给一个人戴上标签吗,他对别人的话,从来都是只听三分,他只相信自己的亲身体会。

迎春是个性格再温柔不过的女子了,她对这世间的一切不公,总是默默忍受着。

贾环慢慢起身,拱了拱手。

“宝二哥,姐姐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扇子,文房四宝我都收下了,只是银子我拿来并没有什么用,所以二姐姐还是收回去罢,明日就要出发,环儿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众人的挽留,径直离去了。

第五十九章 她们的情谊

小吉祥慢慢挪动着她脚上的绣鞋,远远地跟在贾环的身后。

小吉祥听贾环要带她去玩,可好一阵高兴,兴高采烈地跟着贾环出了门。

“姑娘要叫三爷和小吉祥去玩呢。”

但小吉祥此时却一路走走停停,一点都看不出她有迫不及待。

她那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望着前面走走停停的那个背影,充斥着满满的疑惑。

三爷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一身月白儒衫,一块古朴美玉,一头简单束起的乌黑长发,柔柔披在肩上,又被秋风吹的微微散落在空中。

贾环一路走的温吞,看似闲庭漫步,走走停停之间,眼底神色复杂,垂目望着身边过往多次路过的景色。

每一处奇花异草,每一处游廊楼台,每一面萧墙围墙,都让贾环慢慢的,仔细的,用力的,凝望。

走走停停,终于是走到了贾母的内宅,前边就是荣庆堂。

游廊割据出一块块天井,丫鬟们在天井里种了小盆的花草,围绕着一颗桂花树井然有序地摆着。

贾环伸手摸着这颗年岁不小的月桂,微微驻步。

深秋清幽地飒飒微风,将金桂芬芳悄无声息地送到鼻中。

下次再见这后宅里的旧景,又会是何年何月呢。

“三爷!”

一声疑惑的喊声,打破了秋日的静匿。

贾环走到小吉祥的身边,微微对她笑笑,牵起她的手,又重新往前走。

“三爷在看什么呢。”小吉祥终究是忍不住发问。

“看看这荣国府的路。”贾环声音很温暖。

“这条路有什么好看的,姨奶奶每天都要走上好几遭呢。”小吉祥脸上迷茫,疑惑道。

贾环微微张口,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给小吉祥解释。

长久的没有回答,小吉祥抬头看了看贾环,又收回目光。

幽幽的温润声音传入小吉祥耳中。

“这条路好看,所以三爷想多看两眼。”

…………………

侍书把小吉祥带到别的院落和小丫鬟们去玩,贾环则独自进了耳房。

打起帘子,里面人皆落座,屋内一片宁静,屋内人的目光皆投至贾环的身上。

“环儿来了。”

迎春笑着走过来,拉着贾环的手让他入座。

“二姐姐好。”

贾环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由着迎春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入座。

探春则招呼小丫鬟给贾环倒茶。

贾环落座于最末,两手规矩放在膝上,打量着屋内的兄弟姊妹。

坐在左首位的是宝玉,宝玉今日仍是身着大红箭袖,只是冠带不再是平日里戴着的那顶紫金冠,只是一戴用金线穿的青冠,用四颗东珠穿着。脖上挂着金螭璎珞,用一根五色丝绦穿着那块通灵宝玉。

宝玉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笑着同贾环点了点头。

迎春身着鹅黄袄裙,头上插着一根色泽柔美的紫金步摇,额上两鬓用发油作了发饰,白皙如鹅脂般的肌肤,犹如清水出芙蓉,见之可亲的脸上,挂着一丝清越的惆怅。

“环儿,就非要去应天不可吗。”

贾环微微低头,脑海里那个书中贾迎春画面,和面前的这个二姐姐,恍惚间合而为一,温声回道。

“要去的,姐姐。”

迎春眉头微蹙,面色忧虑,喃喃低语道。

“可环儿你才这么小,应天又那么远。”

贾环声音很平静。

“姐姐也不用太过忧心,师傅和师兄都会照顾我的。”

……

“环儿,你就要出去求学了,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是我们姐弟重逢之日。”

探春则穿着一件水绿的秋衫,头发盘做书生状,眼里挂着深深的悲伤,手上捧着一份笔墨纸砚,递到贾环的手中。探春平日里是个爽利的性子,只是此时自己的胞弟从此就要出府了,三年五载再难相见。

贾环接到手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纸,又抬头看了看探春。自己这个亲姐姐,想来是最心里难过的吧,她虽然与迎春黛玉不同,但赵姨娘对探春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娘亲,她唯一挂念的人,也许就是贾环。

探春眼里水波流转,哑着嗓子道。

“我不敢说什么悲戚的话,只希望环儿你在外好好读书,早些回来。这是我托人在外面买的,你带到南京去用,记得好好读书。”

贾环只能温声回上一句。

“姐姐安心。”

……

宝玉见耳房里气氛这么悲戚,强笑了几声,拉住了贾环的手。

“老三,家里姊妹们都挂念你,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铜臭财物太俗,只好送把扇子给你,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把玩把玩。你在外边要好好读书,唉,真不知读那玩意作甚呢,不过老三你喜欢读书,二哥就只能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说着说着,宝玉把自己也说的垂头丧气,他自己是最不喜欢那些经义八股了,偏偏世人都拼命追求那劳什子。

迎春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眼中微湿,攥着手巾偷偷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环儿,先前姐姐也准备了一份文房四宝,没成想和三妹妹备的一样,我想着两份你也用不上,带着也不轻便,就念着要换些别的给你带着。只是左想右想,也不知给你带些什么好。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你收着不要乱用,在外面究竟不比在家的,总会有不便利难堪的时候,必要的时候能救急。”

贾环愣住了,苦笑着摆了摆手。

“姐姐,可不能,我是出去读书,哪里用的上这么多银子。”

宝玉面上挂着一丝不快,只觉迎春真真荒唐,哪里有人用银子作别礼的,太俗了。

探春惊讶地看着迎春,面上带着一份深深的动容。别人不知道迎春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是知道的,迎春和她自己一样,在府上的日子过的真的很不好。

迎春身边又没个能依靠的兄长父亲,她平日里就靠着贾母每月给的那点月例用度,院里总归是要有使用的地方的,下面的下人又是不怕她的,二钱的东西慌称二两中饱私囊也是有的。

迎春手里从来就不宽裕,攒下点银子,府里又总有人情往来的事情,打点些就又捉襟见底了。

探春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赵姨娘常常到她院子里去闹,左右是要把她的那点体己钱全都掏得一干二净才罢休。每逢探春院子里过不去的时候,只好找迎春帮帮忙。

迎春探春在荣府里的生活,大抵都是互相扶持着过来的。

十二两银子不仅不是个小数目,也是一份不小的情谊。

贾环并不像探春以为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最明白迎春和探春在这偌大荣府里的不容易了,迎春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倾其所有了,也不知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有人说她是二木头,贾环会因为别人的评价而给一个人戴上标签吗,他对别人的话,从来都是只听三分,他只相信自己的亲身体会。

迎春是个性格再温柔不过的女子了,她对这世间的一切不公,总是默默忍受着。

贾环慢慢起身,拱了拱手。

“宝二哥,姐姐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扇子,文房四宝我都收下了,只是银子我拿来并没有什么用,所以二姐姐还是收回去罢,明日就要出发,环儿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众人的挽留,径直离去了。

第六十章 有一个贾环

贾环来此并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出了耳房,领着小吉祥往自己院子方向去了。

小吉祥一脸郁闷的被贾环喊了出来,她还没和小丫鬟们玩够呢。

直到贾环告诉她,他们要一起在荣国府里逛逛,小吉祥才收起先前的失望,又欢喜起来。

贾环牵着小吉祥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荣府里,不知道前路,也不知道要前往何方。

他还犹记得“天涯五好友”的故事。

那是一个旧上海的冬天,大雪纷飞。

国难当头,那时的旧上海一片凄凉,人人自危。

雪地里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衣衫体面的男子,但他的面上挂着深藏的失落。

男子踏雪艰难前行,走到了一间小屋子的院里。

口中呼着热气高声呼喊。

“书同兄,叶子小姐!”

从屋内出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做李叔同,女子被称为叶子小姐。

来访的男子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

李叔同看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叶子小姐多次的叫声,仿佛也没听见。

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让叶子小姐弹琴,他便含泪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传世佳作。

这位告别的男子就是“天涯五好友”里的许幻园。

而这位写出《送别》这样感人深挚的佳作的李叔同,有着一个更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弘一法师。

贾环是能体会这样的别愁的,他如同弘一法师一样,把悲伤的情愫默默刻在心里。

难舍难分的小儿女姿态,他做不出来。

重重逢,而轻别离。

贾环更愿意把重逢的悲伤忧郁,藏在心里,等待着下次重新相逢时,变成重逢之后的喜悦之情。

贾环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黛玉的面孔,此时的黛玉还尚且是孩子心思,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时候,她是不是变成了那个古灵精怪,倾国倾城的少女了。会不会还是像书里写的一样,是个敏感而又常常自苦的姑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离别不苦,愿再相逢时,伊人依旧。

黛玉一出耳房,就直直地就往贾母的暖阁去了。

贾母其实才刚刚小憩了一会,此时被鸳鸯喊醒,有些眼花脑胀。

“什么事啊,玉儿啊。”

“老祖宗,我想去铁槛寺一趟。”黛玉坐在贾母的身边,摇着她的胳膊。

贾母此时还对自己这个外孙女格外青睐,就连宝玉在贾母面前的宠爱,恐怕都要差上几分。

“好好好,等闲了,叫你大嫂嫂派人去铁槛寺跟那住持说上一说,再遣你琏二哥哥带你去一趟便是了。”

黛玉却不依,撅着小嘴,不说话。

“好玉儿,又怎么了。”贾母见黛玉还不乐意。

“我要今天去。”

“可这今天已经过了晌午了,你怎么去得啊,不行明天再去。”

黛玉背过身子,倔强道“我就要今天去,我就要去。”

贾母没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好好,就今天去。”

黛玉才破涕为笑,搂着贾母:“谢谢老祖宗。”

次日,今天是贾环跟着林道儒出发去应天的日子,就在今日,贾环要离开长安了。

时人都有早起躲避烈日,趁着凉快赶路的习惯,但此时已经到了深秋,天气甚至有些微寒,就连秋老虎都爬不出来了,自然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林道儒遣人来荣国府给贾环带过话,令他收拾好轻便行李,巳时他会来接贾环。

贾环的行礼早在几天前都打点好了,今日他其实可以睡的晚一些。

但贾环起了。

简单的洗漱过,贾环从包裹里抽出了一本笔记,摊开在书案上,晨读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贾环早就养成了这么一点良好的习惯。

微微偏过头去看,贾环不由有些莞尔,小吉祥还赖在他的床上,作八爪鱼状,香甜地酣睡着。

昨夜是贾环在这个小院里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小吉祥死活赖在贾环的床上不愿意下去,贾环看小吉祥那副留恋的模样心疼,自然不忍心把她撵回外边的小榻上。

昨天一晚上,小吉祥获得了最为宽容的待遇,贾环听小吉祥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的悄悄话,还给她讲了几个故事,最后由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贾环默读了会书,就推开门往院子外面去了。

他要赶早,去给老太爷磕个头。

本来是打算昨天去的,只是昨日去时,老太爷不愿意见他,所以只好今日再去上一回。

贾环心里大概明白,老太爷是不愿意与自己告别,他怕贾环作那小儿女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是心里舍不得。

只是如果不去和老太爷告别,贾环怎么会舍得离开呢,他对这个老人,有着太多的感情。

路途不远,贾环依旧是被拦在了门外。

贾瑞装模作样地进去通报了一番,出来道:“环哥儿,太爷说了,身体不爽利,今日就不见你了。”

贾环并不管贾瑞的阻拦,自顾就往里面去了。

“唉,唉,不是说了吗,太爷不见你。”贾瑞忙伸手去拦,却被贾环一股脑钻了进屋。

贾环进了屋,就看见贾代儒坐在茶桌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被贾环撞了个正着,忙收回了身子,正襟危坐起来。

“不是说了不用了吗,你又不是正经小童,何必学那小孩儿哭哭啼啼。”

贾环腆着脸,笑道:“还是想在离开长安之前,再见见爷爷。”

贾代儒一时愣住了,瞪着老眼望向贾环。

“你叫我什么?”

贾环恍然,挠了挠后脑勺,讪笑道。

“太爷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礼德经义,在我心里,太爷和我的亲爷爷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时常这么想,不知觉就说出来了。”

贾代儒一扫心里的压抑,脸上挂着浅笑,一脸自得,一看就知道很是受用。

“你也是个可怜的,族兄去的时候,想来你还不知事,如此我就受你一声爷爷,也不无不可。”

说罢,贾代儒收敛了面上的喜悦,微微正色,肃声道。

“见也见过了,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不要等雅川先生来了,还到处找,等你师傅来了,你就跟他走吧,去吧。”

贾代儒刻意冷着脸,撵贾环离去,他依旧想着再传授贾环一点,读书人苦读几十年,不是多愁善感就能读出名堂的。读书人要狠下心来,要对自己狠心,才能十年如一日,在书本中苦熬出本领。

贾代儒狠下心别过脸去,却没听见动静,不由疑惑地转回头来。

贾环一脸讪笑地望着贾代儒。

“怎么还不走,等着吃饭呢。”

贾环慢慢地矮下了身子,无声地俯在贾代儒的脚边,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太爷师傅,徒儿今日就要离去了,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要记得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对凡事都看淡些,不要再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动气了。要记得衣服穿暖,年岁大了,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顽的。”

贾环一个人默默地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着,好像根本就说不完,他不知道得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老太爷,眼睛里隐隐有亮光点点。

“师傅,环儿一定会谨记您的教诲,在雅川先生身边好好读书的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许二十年后有一个出自长安国子监林雅川门下的贾状元,打马春华街;也许三十年后有一个出自长安国子监林雅川门下的贾府台,活跃在朝堂天下。

但今时今日,长安太平坊贾家义学尊师贾代儒门下无知小童贾环,要离开长安了。

师傅,您千万保重。

徒儿,给您磕头了。”

贾环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内。

身后那个面容方正刚强的老人,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微软,泪如雨下。

第六十章 有一个贾环

贾环来此并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出了耳房,领着小吉祥往自己院子方向去了。

小吉祥一脸郁闷的被贾环喊了出来,她还没和小丫鬟们玩够呢。

直到贾环告诉她,他们要一起在荣国府里逛逛,小吉祥才收起先前的失望,又欢喜起来。

贾环牵着小吉祥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荣府里,不知道前路,也不知道要前往何方。

他还犹记得“天涯五好友”的故事。

那是一个旧上海的冬天,大雪纷飞。

国难当头,那时的旧上海一片凄凉,人人自危。

雪地里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衣衫体面的男子,但他的面上挂着深藏的失落。

男子踏雪艰难前行,走到了一间小屋子的院里。

口中呼着热气高声呼喊。

“书同兄,叶子小姐!”

从屋内出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做李叔同,女子被称为叶子小姐。

来访的男子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

李叔同看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叶子小姐多次的叫声,仿佛也没听见。

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让叶子小姐弹琴,他便含泪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传世佳作。

这位告别的男子就是“天涯五好友”里的许幻园。

而这位写出《送别》这样感人深挚的佳作的李叔同,有着一个更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弘一法师。

贾环是能体会这样的别愁的,他如同弘一法师一样,把悲伤的情愫默默刻在心里。

难舍难分的小儿女姿态,他做不出来。

重重逢,而轻别离。

贾环更愿意把重逢的悲伤忧郁,藏在心里,等待着下次重新相逢时,变成重逢之后的喜悦之情。

贾环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黛玉的面孔,此时的黛玉还尚且是孩子心思,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时候,她是不是变成了那个古灵精怪,倾国倾城的少女了。会不会还是像书里写的一样,是个敏感而又常常自苦的姑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离别不苦,愿再相逢时,伊人依旧。

黛玉一出耳房,就直直地就往贾母的暖阁去了。

贾母其实才刚刚小憩了一会,此时被鸳鸯喊醒,有些眼花脑胀。

“什么事啊,玉儿啊。”

“老祖宗,我想去铁槛寺一趟。”黛玉坐在贾母的身边,摇着她的胳膊。

贾母此时还对自己这个外孙女格外青睐,就连宝玉在贾母面前的宠爱,恐怕都要差上几分。

“好好好,等闲了,叫你大嫂嫂派人去铁槛寺跟那住持说上一说,再遣你琏二哥哥带你去一趟便是了。”

黛玉却不依,撅着小嘴,不说话。

“好玉儿,又怎么了。”贾母见黛玉还不乐意。

“我要今天去。”

“可这今天已经过了晌午了,你怎么去得啊,不行明天再去。”

黛玉背过身子,倔强道“我就要今天去,我就要去。”

贾母没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好好,就今天去。”

黛玉才破涕为笑,搂着贾母:“谢谢老祖宗。”

次日,今天是贾环跟着林道儒出发去应天的日子,就在今日,贾环要离开长安了。

时人都有早起躲避烈日,趁着凉快赶路的习惯,但此时已经到了深秋,天气甚至有些微寒,就连秋老虎都爬不出来了,自然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林道儒遣人来荣国府给贾环带过话,令他收拾好轻便行李,巳时他会来接贾环。

贾环的行礼早在几天前都打点好了,今日他其实可以睡的晚一些。

但贾环起了。

简单的洗漱过,贾环从包裹里抽出了一本笔记,摊开在书案上,晨读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贾环早就养成了这么一点良好的习惯。

微微偏过头去看,贾环不由有些莞尔,小吉祥还赖在他的床上,作八爪鱼状,香甜地酣睡着。

昨夜是贾环在这个小院里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小吉祥死活赖在贾环的床上不愿意下去,贾环看小吉祥那副留恋的模样心疼,自然不忍心把她撵回外边的小榻上。

昨天一晚上,小吉祥获得了最为宽容的待遇,贾环听小吉祥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的悄悄话,还给她讲了几个故事,最后由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贾环默读了会书,就推开门往院子外面去了。

他要赶早,去给老太爷磕个头。

本来是打算昨天去的,只是昨日去时,老太爷不愿意见他,所以只好今日再去上一回。

贾环心里大概明白,老太爷是不愿意与自己告别,他怕贾环作那小儿女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是心里舍不得。

只是如果不去和老太爷告别,贾环怎么会舍得离开呢,他对这个老人,有着太多的感情。

路途不远,贾环依旧是被拦在了门外。

贾瑞装模作样地进去通报了一番,出来道:“环哥儿,太爷说了,身体不爽利,今日就不见你了。”

贾环并不管贾瑞的阻拦,自顾就往里面去了。

“唉,唉,不是说了吗,太爷不见你。”贾瑞忙伸手去拦,却被贾环一股脑钻了进屋。

贾环进了屋,就看见贾代儒坐在茶桌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被贾环撞了个正着,忙收回了身子,正襟危坐起来。

“不是说了不用了吗,你又不是正经小童,何必学那小孩儿哭哭啼啼。”

贾环腆着脸,笑道:“还是想在离开长安之前,再见见爷爷。”

贾代儒一时愣住了,瞪着老眼望向贾环。

“你叫我什么?”

贾环恍然,挠了挠后脑勺,讪笑道。

“太爷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礼德经义,在我心里,太爷和我的亲爷爷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时常这么想,不知觉就说出来了。”

贾代儒一扫心里的压抑,脸上挂着浅笑,一脸自得,一看就知道很是受用。

“你也是个可怜的,族兄去的时候,想来你还不知事,如此我就受你一声爷爷,也不无不可。”

说罢,贾代儒收敛了面上的喜悦,微微正色,肃声道。

“见也见过了,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不要等雅川先生来了,还到处找,等你师傅来了,你就跟他走吧,去吧。”

贾代儒刻意冷着脸,撵贾环离去,他依旧想着再传授贾环一点,读书人苦读几十年,不是多愁善感就能读出名堂的。读书人要狠下心来,要对自己狠心,才能十年如一日,在书本中苦熬出本领。

贾代儒狠下心别过脸去,却没听见动静,不由疑惑地转回头来。

贾环一脸讪笑地望着贾代儒。

“怎么还不走,等着吃饭呢。”

贾环慢慢地矮下了身子,无声地俯在贾代儒的脚边,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太爷师傅,徒儿今日就要离去了,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要记得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对凡事都看淡些,不要再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动气了。要记得衣服穿暖,年岁大了,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顽的。”

贾环一个人默默地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着,好像根本就说不完,他不知道得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老太爷,眼睛里隐隐有亮光点点。

“师傅,环儿一定会谨记您的教诲,在雅川先生身边好好读书的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许二十年后有一个出自长安国子监林雅川门下的贾状元,打马春华街;也许三十年后有一个出自长安国子监林雅川门下的贾府台,活跃在朝堂天下。

但今时今日,长安太平坊贾家义学尊师贾代儒门下无知小童贾环,要离开长安了。

师傅,您千万保重。

徒儿,给您磕头了。”

贾环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内。

身后那个面容方正刚强的老人,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微软,泪如雨下。

第六十一章 平安符

王公街荣国府东院,贾环背着包裹跟在贾政的身后,往院子外面去。

赵姨娘看着面前父子的背影,眼里挂泪,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见着贾环的身影快要走出院子了,不由情切地唤了出来。

“环儿!”

贾环微怔,从脸上整理出一份笑容,回头挥了挥手。

“娘,安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贾环跟着贾政刚刚出了东院,炎热天气彻底的离去,一阵凉风吹过,贾环紧了紧身子,打了个机灵。

此时还是辰正,距离巳初还有半刻,不过贾政一直在赵姨娘的院里,下人进来禀报,说是是提前来了。

事不宜迟,自然就立马动身了,从东院出去也要不少时间。

贾环不喜欢离别的伤怀,昨日去见迎春她们,就是提前见上一见,好叫她们今日不要来送,少些离别之时的泪洒长巾。

贾环拍了拍身上背着的包裹,包裹里除却赵姨娘收拾的衣服细软,还有的就是探春送的那一套文房四宝,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套文房四宝并不是探春说的那样,是使人在外面买的。探春的闺房,贾环还是进过的,这砚和墨早就不知道摸过见过多少次了。

敏探春号称书痴可不是浪得虚传,探春闺房里的书案上,陈设着十几种她平日里收藏的砚台,个个样式精美,价值不菲。

这套文房四宝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别礼,是探春最珍惜的宝贝,芳手赠予唯一的胞弟,取读书进取美意。

贾环没有收迎春那十二两赠银,只是收下了宝玉与探春送的别礼。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环兄弟。”

贾环疑惑地回头去看,晃了神。

一幕佳人相望图浮现在他的面前。

黛玉身着一身水绿色的秋湖濡裙,头上簪着一支造型古朴的绿玉簪子,长长的乌发里藏着两串小小的辫子,小巧的鼻腻如牛乳,面上掺杂着微弱的红丝,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纯澈动人。

黛玉捂着心口,微微喘着气,脸上挂着几丝薄汗。

“环兄弟,你等等。”

贾环停下了脚步,对贾政道了声歉,放下身上背着的包裹,缓缓地向黛玉迎去。

贾环此时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他步子越走越慢,那双剪瞳水眸微微颤动,眼神愈发得不坚定,眼帘微垂。

贾环来这里究竟有多久了,约莫是快一年;黛玉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荣国府,安身于荣府内宅与贾家姊妹一起生活,也有大半年了。

可是贾环与黛玉来往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宁国府荣国府两府的老爷少爷、小姐媳妇,还要再加上两边的管家小厮,妇人丫鬟,上上下下算起来也有个几百号人。

但凡有一个是看得清贾家局势的,都不会愿意在贾家停留,巴不得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贾家牵扯的太多,陷的太深了,可惜没人能够察觉到偌大贾家的颓势。

承恩于前世有太多太多的沉迷红楼的纯挚赤子,贾环能看明白贾家是够拥有着,继续昌盛下去的底蕴。

君子之则,五世而斩,祖宗的情分用完了,一个女人在宫里,没法给贾家维持多久的圣眷。

所有这一切排场与体面,不过一场浮云罢了,贾环只觉得荣国府,虚假而悲哀。

主子们忙着争夺家产,抢夺权利;下人们忙着偷梁换柱,监守自盗。

也许是因为贾母的位高权重吧,贾环最能从贾母的身上嗅到虚伪的味道。

贾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她才会把迎春探春都接到后宅里养着,黛玉千里迢迢地从扬州来长安投奔贾母,也被贾母接到内宅里养下了;倒是惜春还年纪太小,还养在奶嬷嬷那。

贾母对黛玉这个外孙女最为喜爱,对她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孙女还要好。

可这一切在贾环的眼里,只看见了贾府里最大的虚伪,他深深地感到心寒。

如果,如果不是贾代儒,贾环不会想要与黛玉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总归,今时不同往日,我一定会为她撑起一把能遮风挡雨的大伞,贾环常常这么偷偷对自己说。

“环兄弟,这个给你。”黛玉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递到贾环的面前。

贾环微微抬头,眼神里透露出几丝询问,好像在问这是什么。

黛玉捂嘴轻轻笑着,捏着一根红线,将那小木牌穿起,整个人贴到贾环的身上。

贾环望了眼贴在自己身边的黛玉,眼里清晰可见的是她脸上的白皙肌肤。

这也许是,贾环在这里与黛玉接触的最近的一次了,贾环的心失控的加速跳动着。

黛玉用红线将小木牌穿起来,挂在贾环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才退开了身。

“宝哥哥送了环兄弟你一把扇子,三妹妹送了环兄弟你一套文房四宝,我回去就在想到底该送些什么给你好。”

“小时候我娘带我去庙里还愿的时候,曾经见着来给家里读书人求符的。二姐姐说环兄弟你是出去求学,我就去铁槛寺给你求了幅平安符,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贾环低着头,一言不发。

“环兄弟,这次你要去南京读书,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了。也许那时候,我们都长大了吧。读书不读书并不重要,身体一定要保重啊,不要像我一样,得了那么怪的病。”

贾环抖了抖身子,鼻头一酸。

黛玉自身就是患了那先天不足的病症,就她自己所言,她从会饮食时便开始吃药,至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每岁至春秋,必犯旧疾。

她为什么这么苦。

贾环沉默了很久,才收复了情绪,低声道。

“林姑娘,二姐姐三姐姐院里的丫鬟,我都托她们帮我代为转达了几句话。

本来是没打算给林姑娘你留话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还是同你说说罢。”

“林姑娘,你是个心善的女孩儿。你身子有些虚,你内心也有些敏感,如果家里的人有什么让你心里难过悲伤的,希望你能不要憋在心里,你的身子受不了。

真的有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委屈,就给我写信捎过来,同我诉诉苦也好。”

贾环笑着捏起脖子上戴着的平安符,冲黛玉晃了晃,转身往贾政那里走去了。

黛玉疑惑地望着贾环离去的背影。

她其实不大明白贾环对她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是说自己身体不好,叫自己给他写信。

贾环平静地坐在林道儒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官道上小跑。

林道儒瞥了贾环一眼,笑声问道。

“怎么,有心事。”

贾环撇过脸去。

林道儒好笑地捋了捋胡子。

小吉祥闹哄哄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不知道得是,在她的小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荷包,里面多了二两银子,又少了一枚铜钱。

迎春院里的司琪给迎春送上了一份贾环留下的书信,还有二十两银子。

探春也收到了侍书拿来这么一份留信,看着书信流眼泪。

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出内城了。

林道儒摸了摸贾环的脑袋,微微叹息道。

“少年人别往心里藏事,想哭,你就哭两声吧。”

贾环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微微低了下去。

一道轻微哽咽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不知何年,才能再见长安桃花。”

第六十一章 平安符

王公街荣国府东院,贾环背着包裹跟在贾政的身后,往院子外面去。

赵姨娘看着面前父子的背影,眼里挂泪,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见着贾环的身影快要走出院子了,不由情切地唤了出来。

“环儿!”

贾环微怔,从脸上整理出一份笑容,回头挥了挥手。

“娘,安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贾环跟着贾政刚刚出了东院,炎热天气彻底的离去,一阵凉风吹过,贾环紧了紧身子,打了个机灵。

此时还是辰正,距离巳初还有半刻,不过贾政一直在赵姨娘的院里,下人进来禀报,说是是提前来了。

事不宜迟,自然就立马动身了,从东院出去也要不少时间。

贾环不喜欢离别的伤怀,昨日去见迎春她们,就是提前见上一见,好叫她们今日不要来送,少些离别之时的泪洒长巾。

贾环拍了拍身上背着的包裹,包裹里除却赵姨娘收拾的衣服细软,还有的就是探春送的那一套文房四宝,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套文房四宝并不是探春说的那样,是使人在外面买的。探春的闺房,贾环还是进过的,这砚和墨早就不知道摸过见过多少次了。

敏探春号称书痴可不是浪得虚传,探春闺房里的书案上,陈设着十几种她平日里收藏的砚台,个个样式精美,价值不菲。

这套文房四宝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别礼,是探春最珍惜的宝贝,芳手赠予唯一的胞弟,取读书进取美意。

贾环没有收迎春那十二两赠银,只是收下了宝玉与探春送的别礼。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环兄弟。”

贾环疑惑地回头去看,晃了神。

一幕佳人相望图浮现在他的面前。

黛玉身着一身水绿色的秋湖濡裙,头上簪着一支造型古朴的绿玉簪子,长长的乌发里藏着两串小小的辫子,小巧的鼻腻如牛乳,面上掺杂着微弱的红丝,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纯澈动人。

黛玉捂着心口,微微喘着气,脸上挂着几丝薄汗。

“环兄弟,你等等。”

贾环停下了脚步,对贾政道了声歉,放下身上背着的包裹,缓缓地向黛玉迎去。

贾环此时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他步子越走越慢,那双剪瞳水眸微微颤动,眼神愈发得不坚定,眼帘微垂。

贾环来这里究竟有多久了,约莫是快一年;黛玉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荣国府,安身于荣府内宅与贾家姊妹一起生活,也有大半年了。

可是贾环与黛玉来往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宁国府荣国府两府的老爷少爷、小姐媳妇,还要再加上两边的管家小厮,妇人丫鬟,上上下下算起来也有个几百号人。

但凡有一个是看得清贾家局势的,都不会愿意在贾家停留,巴不得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贾家牵扯的太多,陷的太深了,可惜没人能够察觉到偌大贾家的颓势。

承恩于前世有太多太多的沉迷红楼的纯挚赤子,贾环能看明白贾家是够拥有着,继续昌盛下去的底蕴。

君子之则,五世而斩,祖宗的情分用完了,一个女人在宫里,没法给贾家维持多久的圣眷。

所有这一切排场与体面,不过一场浮云罢了,贾环只觉得荣国府,虚假而悲哀。

主子们忙着争夺家产,抢夺权利;下人们忙着偷梁换柱,监守自盗。

也许是因为贾母的位高权重吧,贾环最能从贾母的身上嗅到虚伪的味道。

贾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她才会把迎春探春都接到后宅里养着,黛玉千里迢迢地从扬州来长安投奔贾母,也被贾母接到内宅里养下了;倒是惜春还年纪太小,还养在奶嬷嬷那。

贾母对黛玉这个外孙女最为喜爱,对她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孙女还要好。

可这一切在贾环的眼里,只看见了贾府里最大的虚伪,他深深地感到心寒。

如果,如果不是贾代儒,贾环不会想要与黛玉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总归,今时不同往日,我一定会为她撑起一把能遮风挡雨的大伞,贾环常常这么偷偷对自己说。

“环兄弟,这个给你。”黛玉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递到贾环的面前。

贾环微微抬头,眼神里透露出几丝询问,好像在问这是什么。

黛玉捂嘴轻轻笑着,捏着一根红线,将那小木牌穿起,整个人贴到贾环的身上。

贾环望了眼贴在自己身边的黛玉,眼里清晰可见的是她脸上的白皙肌肤。

这也许是,贾环在这里与黛玉接触的最近的一次了,贾环的心失控的加速跳动着。

黛玉用红线将小木牌穿起来,挂在贾环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才退开了身。

“宝哥哥送了环兄弟你一把扇子,三妹妹送了环兄弟你一套文房四宝,我回去就在想到底该送些什么给你好。”

“小时候我娘带我去庙里还愿的时候,曾经见着来给家里读书人求符的。二姐姐说环兄弟你是出去求学,我就去铁槛寺给你求了幅平安符,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贾环低着头,一言不发。

“环兄弟,这次你要去南京读书,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了。也许那时候,我们都长大了吧。读书不读书并不重要,身体一定要保重啊,不要像我一样,得了那么怪的病。”

贾环抖了抖身子,鼻头一酸。

黛玉自身就是患了那先天不足的病症,就她自己所言,她从会饮食时便开始吃药,至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每岁至春秋,必犯旧疾。

她为什么这么苦。

贾环沉默了很久,才收复了情绪,低声道。

“林姑娘,二姐姐三姐姐院里的丫鬟,我都托她们帮我代为转达了几句话。

本来是没打算给林姑娘你留话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还是同你说说罢。”

“林姑娘,你是个心善的女孩儿。你身子有些虚,你内心也有些敏感,如果家里的人有什么让你心里难过悲伤的,希望你能不要憋在心里,你的身子受不了。

真的有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委屈,就给我写信捎过来,同我诉诉苦也好。”

贾环笑着捏起脖子上戴着的平安符,冲黛玉晃了晃,转身往贾政那里走去了。

黛玉疑惑地望着贾环离去的背影。

她其实不大明白贾环对她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是说自己身体不好,叫自己给他写信。

贾环平静地坐在林道儒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官道上小跑。

林道儒瞥了贾环一眼,笑声问道。

“怎么,有心事。”

贾环撇过脸去。

林道儒好笑地捋了捋胡子。

小吉祥闹哄哄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不知道得是,在她的小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荷包,里面多了二两银子,又少了一枚铜钱。

迎春院里的司琪给迎春送上了一份贾环留下的书信,还有二十两银子。

探春也收到了侍书拿来这么一份留信,看着书信流眼泪。

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出内城了。

林道儒摸了摸贾环的脑袋,微微叹息道。

“少年人别往心里藏事,想哭,你就哭两声吧。”

贾环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微微低了下去。

一道轻微哽咽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不知何年,才能再见长安桃花。”

第六十二章 承启书院 (上)求.......求收藏,唉。

嘉胜十六年,时至深冬,漫天雪花纷飞,寒风呼啸放肆。

即便是城内,也少有行人往来,只因大雪扑面,实在是很难在外面行走。

在这个医疗条件及其简陋的时代,冬日里出汗受了风寒,一命呜呼的人,并不少。所以,大户人家的贵人们,通常都能少出门就少出些。

在应天内城里,能够见着的,冒着风雪穿行的人,不是大户人家里拿着薪资的下人,就是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穷困可怜人。

前者大多是裹着厚厚的粗布棉袄,出来一趟实在是冻得狠了,也能在街边的酒肆烫上一盅浓香四溢的老酒,温暖身子。

而后者大多是些做小生意的可怜人,有指望着冬天吃饭的卖炭老翁;也有把手藏在袖子里,鼻头冻得通红,站在炉子前一劲哈气的小贩。

在透骨寒冬的日子里,一块烫得拿不住手的红薯,一定是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在雪地里奔波之人,最喜欢的食物。

瑞雪兆丰年,积水利田。

上天造化万物,鸟兽生转轮回,枯木死而复生。

应天城外,启承山下,更是一片白皑皑的苍茫大地。

应千山鸟飞绝之意境,少有人踪迹。

一道不深不浅的脚印,在如同雪白画布的雪地里,趟出了一条浅浅的小路。

寒风呼啸,雪花在天空中肆虐,打在雪中行走人身上的斗篷上,留下点滴水渍。

行走人对空中刺骨的寒风置若罔闻,任由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打动其神情。

时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好像是停滞的,行走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雪白里。

然后又在不知觉间,从山脚下,冒了出来。

面前好似一片断壁残垣景象,东边一间矮屋,西边一座破旧楼阁,只有最中间那件学堂还算完整些。

行走人,步入学堂门口的院落里,站在屋檐下,掀开头上的披帽,解开脖子上系着的绳子,将斗篷脱下来拍打着上面的积雪与冻水。

那张脸是个十来岁模样的少年,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面上的肌肤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失去光泽,精致的五官如同画中极尽秀妍,眼神里挂着一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

自贾环离开长安来到应天,这是在荣国府外度过的第四个冬天了。

这一年贾环十岁,也许是眼神太过冷漠,也许是身子长的好,看起来才像是十来岁模样。

跺了跺脚,贾环推开学堂的大门,匆匆挤了进去,又赶忙将大门关起来。

说是学堂,其实屋内除了一式老旧的鸡枝木桌椅,就只剩下些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学生桌椅了。

堂中坐着一个儒袍纶巾的老夫子,相比贾环,他身上那件棕色袄袍其实还要单薄些。

学堂里有些昏暗,老夫子拿着一卷书籍,点了一支蜡烛,就光看着,脚边还有一口炭盆,只是里面没有炭火燃烧,只剩些碳灰。

“丰皑先生,这是师傅叫我带来的炭和米。”

夫子并没有抬头,仿佛没有看见贾环,也没有感受到门开那瞬间涌进屋子的寒风,依旧自顾看着手里的书。

贾环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默默地从带来的那箩筐炭里挑拣了几块,放在炭盆里点燃,又将窗户微微开了一丝缝。

将炭盆放在老夫子的身边,自己也坐在炭盆附近的一张桌前,摊开自己的书本,将手藏在袖子里慢慢看了起来。

不用对这里一片破落凄惨而感到好奇,没错,这里就是启承书院。

贾环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愣了一愣,这里哪里像个书院,倒像是个乡下的私塾。

说起来连乡下的私塾都算不上,这里离最近的村子,还有个五里的路要走。

这里,是个名存实亡的学院,来上学的都是些四面村庄的幼童,所为的也不是进学科举,不过是学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能数的清铜钱罢了。

坐在贾环面前的那个枯瘦老夫子,就是林道儒的好友,白前。表字丰皑,与林道儒是同年进士出身。

前些日子书院放了年假,说是放了年假,其实不过是天太冷了,那些学生都被家里人拘着,不让出来趟风雪。

整座书院里,除了白老夫子,就只有贾环一个人。

刚来启承山的时候,林道儒让贾环给白老夫子捎些油盐柴米,贾环收拾厨房的时候,才发觉米缸里已经没有米了。

自那以后,贾环每隔上七八天,就会从家里带些米面过来,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所以林道儒嘱咐贾环再给白老夫子带些煤炭。

米和炭,都是林霭走上十几里路从城里买来的,贾环再从家里带过来。

至于柴火,是林道儒带着林霭贾环两师兄弟劈的。

贾环心里明白,根本不是什么好友邀请林道儒来,而是林道儒自己要来。

白老夫子对谁都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哪里会写信邀请林道儒来做客。

林道儒久久不去国子监复职,一个原因是想把贾环带在身边教导几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远访住在应天的白老夫子。

老夫子是个固执生冷的性子,不喜欢说话,从来不会跟林道儒说些什么没米开火的事情。

也拉不下脸,说这些话。

贾环先前跟着林道儒住在离书院二里外的山脚下,白老夫子也没说什么叫他们师徒在书院住下的话,书院里也没有地方能住。

所以刚来那年的冬天,贾环每天冒着大雪给白老夫子送了整整三个月的饭。

第二年的春天,林道儒就领着林霭和贾环,又在附近村子里请了壮汉,在这书院里建了一间小小的屋子,砌了灶台,又将书院里的井掏干净。

贾环默默地看着桌上的书本,心神随着窗外的北风吹拂,飘忽不定。

贾环来的早些,林道儒和林霭稍后也会过来,或是煮些茶水品茶,或是看看书,或是画上一副画。

林道儒曾这么说过,林道儒和白皑小时候一起在一个师傅门下求学,也是这么一起坐在炭火边,彼此偶尔交谈几句,相伴读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很希望能够重新和白前一同再坐在炭火旁,读书习字。

每天,林道儒总在这里教导贾环经义八股,白老夫子有时候也在一旁看看,说上几句。

林霭则多是在旁边含笑不语,静静听着。

第六十三章 承启书院(下)

贾环虽然相貌与身量长的大了些,其他的变化其实不大。

他依旧是每日苦读不缀,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是贾环很满意的。

承启山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简单,清净,与世隔绝。

坐在炭火旁边,贾环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书卷。

约莫半个时辰,林道儒同林霭从门外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水。

白老夫子依旧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贾环也自顾着看书,并不上前去迎接。

林道儒父子似乎并不意外两人这样的表现,各自处理好手头的东西,挂好斗篷,一同走到炭火边安坐。

白老夫子面无表情,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三略,让人不知道他是在看书,还是在想什么。

贾环则低头看着《论语》,与自己的笔记对较,隔绝外界。

林道儒同样进来没有多言,摊开自己带来的杂书,席地而坐,靠在炭炉旁墙边,地上铺着一张獐子皮。

林霭则捏着他那只勺口很小的勺子,慢慢地往小壶里挑着茶叶。

小壶架在炉火上烤,茶可是好茶,这半斤茶,是白老夫子带着林霭与贾环,在承启山上辛苦跋涉,一点点择采回来的野山茶,林道儒四人自己晒,自己凉茶摇茶,最后是白老夫子教授林霭贾环怎么筛怎么炒怎么糅。

配上甘草,用这承启山的雪水冲煮,清香弥漫在小小的学堂屋内。

因为自己亲手参与了这茶的一生荣辱,才会更觉得有满足幸福之情。

这已经成为了林道儒三人与白老夫子每日的必修功课。

与茶同行,每日炉子上的火总是不会熄灭。

四个年纪不同的儒生,围绕着炉子,品茶读书,始有人生趣味。

窗外寒风大雪不停,屋内炉子炭盆不熄。

呼吸绵长,茶香清冽。

时间往往过的悄无声息,仿佛昨日还在长安,今日就已经在承启山过了三秋。

贾环虽然心性依旧坚定,始终奔着科举举业的心思,苦读不缀。

但有的时候,贾环也不免会有些心神失守,生出了一丝丝的,留在此地,枯坐一生的念头。

贾环本来就是想要过这样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比贾环预想的更加幽静,更让人沉醉。

不过这样的细碎念头,被贾环狠狠地扼杀在萌芽中,他只能悲哀地质问自己。

“你随心了,可长安的亲人们怎么办。”

贾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没有过多的苦恼自己,只是坚定地继续前行。

即便不去想长安荣国府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想来兄弟姊妹们都已经长大了,最大的迎春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及笄少女了。

从清晨一直读书到上午巳初,白前与林道儒依旧安坐在炭火与茶壶之前,而林霭和贾环则又有其它的事情要去做。

林霭放下了茶盏,贾环自然也就合起了书本与笔记,穿戴起了自己的斗篷和围脖。

师兄弟两人打开大门,冒着风雪出去了。

该吃饭了。

两人走了几步,进了师徒三人的小屋,进去装备一番,就要离书院而去。

林霭与贾环两人的打扮与山里人无异。

也许是习以为常,林霭走在前面,贾环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

应天虽然不及东北地产资源丰饶,但是却也是丛林野生动植物横生的地方,这里可以食用利用的资源,真的很多。

大雪纷飞,丝毫不能对兄弟二人的步伐有什么影响。

林霭头上顶着一顶鹿皮帽子,脖子上裹着一条狐狸皮毛用来遮挡迎面而来的风雪,身上则披着一条狼皮大袄,手上提着一只铁叉,腰上挂着一串麻绳。

贾环则穿的轻便些,身上套着厚厚的黑色袄子,披着戴帽的雪白斗篷,脚上踏着厚厚的暖靴,腰上挂着个小锄头,背着个背篓,手里还提着个小些的水篓。

大雪铺地,空中雪花纷飞,让人分不清前面后面,但林霭和贾环轻车熟路地各自走上了一条路,分道扬镳。

林霭是往山脚那边的针叶林子去了。

虽然手上拿着猎人必备的粗重铁叉,但他并不是要去打猎,但凭一只铁叉想要在雪地里捕捉到那些狡猾的动物,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他要去看一看他和贾环一起布下的小把戏,看看有没有懵懂的动物,踩着陷阱。

这柄铁叉,最大的作用是用来防身,避免遇到大型的食肉动物,要知道,这山里还是有狼和熊瞎子的。

虽然真要是倒霉遇上了,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也能给自己心里一些安慰。

即便是离书院并不远,但林霭还是坚持贾环年纪小是师弟,这样的风险要由做师兄的来承担。

这柄铁叉上的血,大多是处理那些落到陷阱里的动物,而留下的。

在林子深处,几十米高的大树下,林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仔细地观察着地面上被大雪覆盖的踪迹。

当首那颗最粗最大的树上,刻着一块大大的标记,这是山里猎户的习惯,坐上标记,表示此处是有陷阱的地方,来人小心。

这片大树下的空地,是林霭和贾环一同布下的小陷阱,每个兽夹,每个套索,旁边地上都有做过标记,只是被大雪覆盖过,格外难察觉。

林霭寻摸扒拉开盖在陷阱上的树叶杂草,但都没有发现有动物来过的迹象,只好无奈地又重新盖上土和树叶,重新将陷阱掩饰好,继续去查看其他的地方。

所幸总算是没有一无所获空着手回去,林霭在最后两处小手脚其中之一,逮住了一个被绳索套住了脖子的雪兔,伸手揪起雪兔的后脖,用绳子套上,又重新把绳套布置好,林霭心满意足地往书院方向回去。

其实这也是带着碰碰运气的成分,给他们师兄弟留的做饭时间不长,林霭如果来看没有收获,就要匆匆往回赶了,不管吃的好与坏,总归是要让林道儒和白老夫子吃上一口热乎饭的,两人年纪大了,不吃东西难以忍受这严寒的天气。

索性这两老的也不挑剔,一口稀饭也能喝得,一个窝窝配上一碗热水也能吃得,从来不过问师兄弟两,做饭的事情。

可能是林霭转了运,刚刚准备收拾东西离去,听见了几声无力的嚎叫声,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先前怎么都没找到的兽夹。

一只好看的獐子被这只兽夹套住了后腿,也不知是挣扎了多久,一路拖着兽夹走了十几米,最后实在精疲力尽,瘫在树下不动了。

林霭用腰上的绳索把这只獐子绑了个结实,断不能挣脱开来,才帮它把兽夹给解了开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先前采的刺狗牙,用石头捣碎了,带水敷在獐子后腿上。

林霭一手提着獐子,一手用钢叉把兔子吊在空中,乐呵呵地往书院方向走了。

第六十四章 承启书院(下)

林霭给獐子敷上伤口是有道理的,山里面总归还是有些厉害的野兽,虽然距离书院不远,一般不会有大型野兽出没,林霭还是保险起见,给獐子敷上伤口,少流露出些血腥味。

围绕着承启山的山脚的不同角落,分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池塘,瀑布,小溪。

虽然大小不一,景致不同,但它们都来自于地下的活水,经由地下水相连,出自同源。

严寒的冬季,这些露在地表上的水潭,结起一层厚厚的冰面。

贾环与林霭的分工不同,林霭负责进林子,贾环则在水附近徘徊。

贾环选择的,是离书院不远的一处瀑布,此时冬季,瀑布上同样挂着一层冰面,好似水晶做成的镜子,镜面上映射出贾环清逸的面容。

水源附近是动植物最好的栖息地,离瀑布二十几步远,春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葱绿的草地,地上布满了灌木,矮树,芬芳的花朵,更有参天大树一一耸立。

不过时值冬日,原本的绿色被白皑皑的大雪覆盖,只有那些直立云天的大树,能让人辨认。

贾环在一颗最大的树下,寻摸了片刻,找出了先前在这里放下的一块尖锐石头,慢悠悠地往瀑布边去了。

行走在瀑布下水潭被冰封的水面上,肉眼可见的,水流在冰面下湍急地流淌,低沉地嘶吼。

贾环随意寻了块角落,用锄头沿着冰面划了个圈,把石头对准着圈,用锄头慢慢地敲了起来。

破冰其实不难,但贾环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着实花了些功夫,索性他并不着急,慢慢敲着,还是敲出了个脑袋大小的窟窿。

这样的冰窟窿,在酷寒的严冬天气下,往往只需要两刻钟就会再次被重新冰封。

贾环背对着窟窿,慵懒地歪坐在冰面上,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陈米,细细地撒进冰窟窿里,手上捏着一串鱼线。

贾环在冰面上只坐了三分钟,就受不了冰面上的凉意,悻悻地拍了拍斗篷上积落的雪花,爬起身来,低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冰窟窿。

寒冷的冬天,鱼儿们在水里憋了好几十天,一个透露着新鲜空气的天井,吸引了无数的肥美鱼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有几条力气大的,甚至蹦出了窟窿,在冰面上活蹦乱跳,然后被冻在冰面上。

贾环拉起挂着四五条大鱼的鱼线,用力按住,丢到鱼篓里,又把冰面上那几个倒霉蛋,挑拣些个头大的,放进鱼篓。

个头小的小鱼,则统统丢回水里,放归自然。

贾环收起鱼线,把空空的箩筐背起来,锄头绑在腰上,拎起鱼篓,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瀑布。

白皙的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红晕,身上散发着热气。

按林道儒的说法,少年人与他们这些老东西不同,冬天要多在外面走动,不能一直窝在屋子里,容易窝出病来。

白老夫子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点头赞同,一言不发,但那副模样让人好笑。

沿着来时的足迹,贾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着。

如果仔细观察,雪地上还是能发现一些野兽的足迹,靠近水源发现动物们的踪迹其实并不奇怪,但冬天动物们在水边徘徊一定不是为了水。

冰封的水面没法给动物们提供水,满地的大雪也都能作为动物们的水源,他们的踪迹为什么还会围绕着水源出现,有着其它的缘故。

獐子,狍子,雪兔,在冬季寻找雪地下埋在的食物时,大多都会在水源附近徘徊,因为水源附近潮湿,适宜植物的生长。

贾环低着头走路,观察这些动物的踪迹,则又是打着自己的小心思。

眼前发现了一排刚刚踩过的脚印,贾环眼睛一亮,匆匆地跟了上去。

在承启山住了三年,贾环对这座山里的动物,了如指掌。

他很确信这排脚印,是一只不大的狍子留下的,脚印实在是太明显了。

狍子的脚印是轻轻踏过的,会留下小小的精致的一串脚印;野猪路过时,则会留下一排浅浅的深沟,野猪的身子重,走路的时候脚抬不高。

狍子虽然傻,但是才十岁的贾环可逮不住它,傻狍子憨憨的,天生就是反映很慢的动物,但是力气却不小。

挣扎时,难保不会把贾环弄伤。

贾环不是奔着狍子去的,他另有所图。

果然,没走多久,贾环就见着一只漂亮的小狍子,低着头在雪地里啃食着什么。

贾环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小狍子身后三步远,也没见这个小东西有什么反应。

贾环呼了口气,热气在冷风中升腾,打了声口哨。

小狍子痴痴傻傻地抬头看了眼贾环,琢磨了三秒,支棱一下窜了起来,落地时后脚都没站稳,一激灵地跑得老远。

贾环眼里笑意盈盈,微微发亮,笑呵呵地把鱼篓放在一边,又卸下了背上背着的背篓。

蹲下身去看,果然在树下发现了收获。

这是一颗白杨树,树下面长着一大片冬菇,淡黄褐色的伞面格外好看。

这样的冬菇,贾环和林霭在秋天择采了很多,晒干储存在菜窖里。

不过冬天想要吃一口新鲜的蔬菜着实有些困难,今天家里的两个老头有口福了。

贾环着急忙慌地采着这些黄褐色的柔嫩香菇,手上抓的黏糊糊的,不经意间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在旁边一颗树下的枯木上发现了木耳。

实在是运气好,贾环今天遇到了两种后世最为常见的菌类。平时见着了长得好的蘑菇,贾环也不大敢乱采,因为不认识,所以不能乱采。

能遇到这样的新鲜菜,着实是不容易,贾环还是要多感谢一下可爱的傻狍子。

足足捡了小半箩筐的冬菇,收拾好东西的贾环,准备回家了。

一路大雪纷飞,先前来时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盖了,不过此时路上还是有这一道新的脚印,这是林霭回家时留下的,贾环顺着脚印前行。

狂风呼啸,像一把刀子打在贾环的脸上,吹的贾环身上披着的斗篷噗噗作响,大雪愈下愈大,贾环不免心里有些担忧,虽然路程不远,参照物也很大,承启山实际上就在他面前的不远处,但是风雪太大了,贾环实在是看不见前面的路,也根本看不见眼前的山,大概都是靠着感觉在走。

林霭的脚印也逐渐被风雪擦得干干净净,虽然再不济也不会偏到多远,贾环只是担心自己在原地兜圈子,耽误了中午吃饭就不好了。

所幸前面传来了一声声熟悉的呼喊声,是林霭的呼喊声。

“小师弟!小师弟。”

贾环面上浮现一抹喜色,匆匆迎了上去。

第六十五章 庖厨

三年时光太长,三言两语难道尽平淡的生活。

贾环与林霭并肩同行,朝着书院的方向前行。

师兄弟两人互相分享着今日有些什么收获,都不由微笑感叹今日师兄弟二人的运气不错。

犹记得贾环去林府上拜师那日,林霭牵着贾环的手,两人并肩同行,那时贾环的个头刚刚与林霭的腰平齐。

许是这三年在大山里生长,得益于更加养人的山泉野味,贾环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如玉的小君子,两人并排前行,咋眼一看更像是一对亲兄弟,一样的眉眼清秀,一样的气质出众。

回到书院的两兄弟,钻进了小楼里的厨房。

贾环见着厨房里的一片狼藉,又看了一眼旁边别过脸去的林霭,脸色一下就难看了起来。

自己这个师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骑马射箭,更是一绝。贾环第一次见着林霭坐在瀑布下弹琴的时候,着实被震撼到了。

那样的一个人,通身的儒雅气质,连皇门公主都要心生惭愧暗叹不如,正襟危坐在开满野花的水岸边,素手抚琴,流转舒缓的古琴声与瀑布流水声相合。

贾环甚至不由自主的,就瘫在林霭的身边躺下了,把心事都丢出脑袋,天为被,地为床,满足地小憩一刻,全身的疲惫都消散了。

林霭是有那种让人想和他相处的个人魅力,少言寡语的,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礼貌,连贾环这样的闷葫芦,都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不过贾环现在可没好脸色给他,瞅瞅厨房里那被狗啃了似的獐子,想要剥皮又做的不利落,血也没放,刀子割的一张好皮东边缺一块,西边剩一点的。

贾环先前还以为,自己这个大师兄林霭,是因为担心自己在雪地里兜圈子,才出来找自己的。此时见着了这条被狗啃过似的死獐子,哪里还不知道林霭是因为太过笨手笨脚,才急着找自己回去,到厨房救急的。

贾环把獐子扒开嘴瞅了瞅,又拎起来在手上掂量掂量,估摸着能有个二十斤,满意的笑了笑,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只獐子做成菜。

回头望了眼大师兄,林霭早就已经自觉地去灶台烧火了。

林霭什么都会,但他做的菜,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

本来刚来承启书院的时候,是林道儒做饭的,林道儒就会做两样食物,粥,稀饭。

按他的说法,是的,他会做两样食物,浓点的叫粥,稀点的叫稀饭。

但是贾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林道儒林霭两个成年男子也能吃,总不能天天喝粥吧,所以林霭就自告奋勇地表示,他来负责每天的两顿饭。

贾环现在还记得林道儒当时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神情,只不过他当时没有领会其中的含义,还没到饭点,林道儒就钻到白老夫子那里蹭粥喝去了。

所以在厨房里,贾环是掌勺,林霭只能算是个打杂的学徒。

贾环先前还有些担忧,林道儒是理学大家,林霭也是出自理学名门,按理来说是有君子远庖厨的忌讳的。

不过后来才明白,生活中林道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固执腐儒形象,师徒三人总归是要吃饭的,哪里还会有这些狗屁忌讳,人不过都是接地气的活生生的人。

獐子一时半会处理不干净,贾环用铁钩把这只獐子倒吊着挂起来,取出把锋利的小刀,一抹喉咙。

獐子全身的血液,顺着血管留到喉咙,然后滴到下面接着的木桶里。

这类的体型中等的动物,比如黄羊,狍子,梅花鹿,抹脖子放血往往是处理的第一步。

后面还有剥皮,去头去蹄,开腹掏出内脏,再放在大锅里煮沸。

已经到了饭点,贾环打不着这只獐子的主意,只好简单把兔子处理了下,切成块状,丢在水里浸泡着。

泡上半个小时,又把兔子捞起来,放在锅里用清水焯水,放上生姜葱段,再加点白酒,小火翻焯到水开,洗掉血沫。

再把肉块捞起来,重新用开水冲洗。

小块的肉片被贾环炒成一盘爆炒兔肉,剩下的大些的肉块,则都在锅里文火慢慢入味,等待着变成红烧兔块。

从菜窖里拾捣出一颗大白菜,就着红烧兔块剩下的一丁点油,炒出来的大白菜即不生涩也不会过于油腻。

林道儒已经在外面转悠了好几趟了,时时不经意地路过厨房一趟,在门口大喊两声。“环儿,你白叔叔肚子饿扁了。”他早就知道林霭今天收获不小,在门口闻香闻得都快受不了了。

等了好久都等不出来,索性又回到学堂里去坐着。

千呼万唤始出来,林霭提着食盒不慌不满地进了学堂,在炭盆和炉子边蹲下了身子,用树枝挑了挑炉子里的小火,从食盒里的一一摆出饭菜,浓香四溢,吸引了白老夫子和林道儒全部的注意力。

为两位长辈盛好饭,又奉上筷子,林霭又忙着去给两位长辈温酒,小酒壶架在炉子上,微微冒着热气。

酒其实不是什么好酒,酒水是白老夫子自己从山里采的野果,酿出来的果酒,可能是发酵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喝起来有些许的酸涩。

林霭把酒温热,并没有坐下和林道儒他们一起吃饭,他还要冒着风雪去厨房给贾环帮忙。

林霭不会做菜,但是其他的事情很多都是林霭帮贾环代劳的,就好比那獐子的处理,贾环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血要放干净,否则肉就会变得很难保存,即便是在冬天,也会难以存放,影响肉质。

贾环回来之前,林霭就已经结束了这只倒霉萌物的生命,因为有贾环平日里的叮嘱,林霭的手段凌厉,獐子死在无声无息中,没有痛苦,可谓是人道。

动物如果在死之前非常惊恐,神经往往会影响全身的机能,就会很难放干净血了。

血放的同时,贾环一点点的顺着獐子剥皮,去头去蹄则要林霭来动手,贾环的力气不够。

林霭用柴刀狠狠地劈在獐子头上,连骨头一同劈成首身分离,贾环又把四肢卸下来给林霭去劈蹄子。

这样的事叫贾环做起来虽然也行,不过到林霭手上就比较轻松了。

三下五除二,林霭动作利落,獐子很快就去掉了脑袋和蹄子。

贾环才开始慢慢地收拾内脏。

林霭则又去烧水了,准备待会去除血沫。

这时的人不吃动物的杂碎,贾环也很难处理干净,所以除了心肝,还有血,其他的都舍弃不要了。

獐子身上还有个宝贝,那就是香腺里的分泌物,是上好的香料。

不过贾环担心影响了肉质,索性也没留下。

把处理干净的獐子丢到沸水里慢慢煮着。

贾环和林霭才算是得了闲,洗了洗血腥气,往学堂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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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你可还问

林道儒坐在炉子前,筷子动个不停,嘴上吃的流油,头上吃的冒汗。白前老夫子,则不咸不淡地夹上两筷头菜,细细嚼着,不时端起小巧的酒杯,嘬饮一口果酒,砸吧着嘴回味良久。

林霭同贾环,低着头端碗,沉默地吃饭。

到底是不如林道儒与白前两位长者随心所欲,贾环林霭两师兄弟,吃饭时端碗抬手仪态得体,丝毫没有失礼之处,使人观之赏心悦目。

林道儒辣的微微喘气,将嘴里的兔肉咽下,捻起酒杯,润一口果酒缓缓口中的火辣。

“环儿的手艺愈发的得意了,做出的菜倒比长安城飞鸿居的大师傅还要有滋味。”

林霭低头吃饭,听闻父亲夸赞小师弟,笑得眯眯眼。

“父亲言之有理。”

贾环微微笑笑,飞鸿居云兮楼之类的奢侈酒楼他没去过。不过此时人们吃饭多讲究心思精巧,平和中庸,可想象得那飞鸿居里的菜品,多是清淡甜酸的味道,并不会如他今日做得香辣兔肉一样这么麻辣。

应天今年的冬天,雪实在是下的太大了。贾环心里想着林道儒和白前年纪大了,若是积了寒气在体内有伤寿命,所以做些辛辣的,给老人去去寒。

“比不”

白老夫子将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冒出了一句。

“比不得飞鸿居里的饭菜,跟外边小推车上卖的小吃还能比比。”

林霭听了白前的话,抖了抖耳朵,低下头吃饭。

林道儒听了白老夫子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贾环刚想说的谦虚话,被白老夫子抢嘴先说了,并没有什么表情,垂下了眼帘,自顾吃着自己的饭。

师徒三人对白前老夫子口里不合时宜的闲话反映平平,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贾环并没有在心里对白老夫子有什么意见,他知道白老夫子本就是这幅性子,说起来倒是和贾代儒老太爷的性子有些像,是个不太会和别人相处的人,常常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他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的,只是不知道他的人,会难以和他相处,常常会落人口舌。

贾环安安静静地坐在炉火边,旁边的炭盆一起散发着微熏的热气,烤的贾环身上暖洋洋的,低眉顺眼间,眼神温润中带着几分慈悲。

命运也许是生来就注定的,但一个人的性格却是随着三观的建立而形成的。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副豪杰的血与骨,有的人则眼神阴厉,可为枭雄。

古人云,相由心生。从他由心而发的面色、眼神、举手投足,你总能看出些什么。

豪杰与枭雄其实是一种人,只是成长环境不同,所授老师不同,才有豪杰枭雄之分。

贾环不曾说过没有林道儒,就没有自己这种话。但他的确对三年前与林道儒的相遇,感到庆幸。

如果不是拜在长安林雅川的门下,贾环不会是现在的贾环。

此时的贾环,同三年前的贾环看起来其实差别不大,但若仔细观察,总能在他的神色里感受到一丝悲悯。

白老夫子似乎又发觉了自己先前的无心言语有些不合时宜,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自苦,但看着身边三人并不动怒,心中吁叹,呵呵笑两声。

他明白不仅自己的好友林道儒知他,就连林霭贾环也是知他的,知己难求,他这样的人,知己更难求。

饭罢已经将至午时,贾环收收捡捡,把碗筷残骸统统收走。

林霭则在两位老夫子身边屈膝擦着地面,把地面上的油渍擦的干干净净,才重新把毯子铺在地上。

林道儒同白老夫子安坐在炭盆边,并不做什么事,好似还在等候着什么。林道儒神色放松地同白前说着话,白老夫子则有一搭没有一塔的说上两句。

贾环面色舒缓,不疾不徐地挑出一点之前的山青和甘草,放置茶壶中。

饭后一杯茶,林道儒来应天之前就有这习惯,白老夫子则是舍不得他那点茶叶,省着一点点的喝。

不过后来贾环和林霭把炒茶的活计一肩担下后,饭后一杯茶就变成了四人的每日必修课。

茶是老茶,壶也是老壶。

这把陶瓷壶,可能是白老夫子最为喜爱的宝贝了。

贾环把炉子上烧得滚烫的沸水,倒进小茶壶里。过上一遍水,又把茶壶里的水沥出来。

第一遍过水,是为了洗茶。

茶煮起来其实味道有细微的变化,冲泡则又是另一番滋味,林道儒白老夫子一致偏爱冲泡出来的茶,赞叹味道醇厚。

有人说喝茶,水最重要;有人则认为茶叶最为重要;也有的人会说茶壶最重要。

茶长在不同的地方,喝茶的人各执一词,自然难分出个高下。

水顺天地,潺潺冒出的山泉,冰寒彻骨的寒潭,大江支流的清水。人们常说,泡茶的水分高下,山中水,江中水,地水。

山中水是指山中的泉水,瀑布,那样的水清凉寒冷,清澈见底。用手触摸,总会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确实是泡茶的好水。

江中水则是指在大江的支流小径中取的一些水,每时每刻都在流动的江河水,其实也是泡茶选水的好选择,不过古人有云:“其江水,取去人远者。”

地水则指井水,井水则分好坏,有的不适合泡茶。

贾环其实明白,好茶最看重的,是一个好的茶壶。

其实世上有名的茶,莫不过都是以水配茶,以茶点水。崂山上的山泉配崂山茶,白鹤峰下的虎跑泉配龙井,茶配水,水配茶,才是一番醇厚的好滋味。

茶垢,总是泡茶这项活动中最为珍重的材料,白老夫子的这越州青瓷,最为益茶,每次冲泡出的新茶都能有往年旧茶的留念滋味。

林霭坐在远离林道儒白老夫子的角落里,指尖微拨,琴声素雅。

贾环将冲泡好的茶,奉给两位老人。

琴声配茶,是为世间至高的享受。

白老夫子微微点头,陶醉其中,眼神微恙,同林道儒浅笑道。

“子云这琴声,韵味深远,天下难寻啊。”

第六十七章 车马

长安往应天,其间路途有千里之遥。

林道儒一行,并不走水路,而是雇了两辆车马,走官道出行。

应天,其实就是南京,为贾家祖籍所在故里。

贾家煌煌大族,二十房后人,近千余人。

除却了长安的八房,余下的都留在应天。

漫漫黄沙飞扬,马车即便是悠悠走着,还是在车后留下了一道黄烟。

林道儒同贾环同坐一车,林霭则在前面那辆马车上,打前开道。

马车晃晃悠悠地跑着,林道儒微微溘着眼帘养神。

贾环读不进书,望着窗外出神。

他是知道南京的,书中曾屡次提到这个地方,史书里也多有此处的记载。

应天,是为西京,曾是前朝很长一段时间的都城。后来前朝皇帝迁都至顺天,顺天才变成了人们眼里熟悉的都城。

大梁开国皇帝,戎马一生,从异族的手里夺回了顺天,定都顺天,自此顺天成为了大梁王朝的神都。

书中宝玉与琪官的暧昧情愫事发,忠顺亲王府上的人找上了贾政,宝玉挨了政老爹好生一顿打,去了半条命。

贾母闻言赶来,动怒挤兑贾政。”如此,我便带着我的宝玉,回南京去。”

此处所言,其实就是应天的贾家祖宅。

人的一生,短暂而渺小,到了暮年,总要叮嘱后辈,将自己送回故乡安葬,是为落叶归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贾家里的贾瑞,秦可卿,乃至贾母,都是在死后,灵柩在铁槛寺停灵存放,等待着发送回应天,在祖籍入土。

后世人常对林黛玉香消玉殒之后,究竟有没有送回南京,是否在贾家的祖坟安葬各执其词。

不过想来只是个不相干的外孙女,哪里会有资格入贾家祖坟呢。

林道儒见贾环一副心神失守的模样,咳嗽了两声。

“环儿,再读一遍神童诗与我听听罢。”

贾环微微抬目,望着自己这个师傅一眼,恭声应道。

“是,师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贾环低声背诵着这首出自宋朝汪洙的神童诗,其声淡泊,其音轻柔中带着一份厚重,听的林道儒微微点头,舒缓疲倦的心神。

念着念着,一遍念罢了,贾环不由又眼神迷离,心思放空到九霄云外。

林道儒低头看见贾环面上的神色,不由脸上掠出一丝忧虑,盯着贾环看了一会,开口打断道。

“环儿,你说这神童诗,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对你这样的孩童,究竟有怎样的影响呢。”

贾环眼神微变,从虚无中抽回心神,不解林道儒其意,微微抬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林道儒。

林道儒微微咳嗽两声,温声道。

“为师的意思是,天下万千读书人,读书开蒙,都要从这神童诗开始,读过千遍,背过百遍,究竟读出了什么呢。”

贾环沉默片刻,好听的声音淡淡道来。

“神童诗,自然是诗人教人要上进,要好好读书罢。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

林道儒点了点头,笑道:“是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人都知道读书之高,环儿你怎么看这句呢。”

贾环低下头,他不明白师傅究竟是在问什么,但他知道林道儒绝不会无的放矢,只是又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回答,想了想道。

“寒门士子,多是为了改变家境。勋贵家族子弟,则是为了加官进爵,维续家族的昌盛。”

林道儒笑的更开心了。

“如此,环儿你读书为了什么?你也是出自勋贵人家,也是为了家族的昌盛么?”

贾环无语地摇了摇头,这个话题,一路上林道儒旁敲侧击,已经问了好多回了,不过贾环总是沉默不语,不愿在这事上多说。

林道儒犹不死心,坚持要问出个结果。

“环儿此次可不能再推脱,定要说出个来由。”

贾环无奈:“师傅总是说笑,我家里的情形,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算什么勋贵世子。再者,我家那样的家业,哪里会指望我去给家族延续繁昌,我不过是人家眼里的一只小虾米罢了。”

林道儒笑着点了点头,忽然问道。

“如此,环儿是为了立身。读书做官,改善自己的处境。”

贾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终归于沉寂,淡声回道。

“想来,读书能读出点成绩,有个秀才身份,在家里的处境能有所改观。”

林道儒一片赞许的点头,复又面色一正。

“那么环儿过了秋闱,在家里也改善了处境,之后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六十八章 林道儒的苦恼

自林道儒与林霭贾环上路来,先前已经赶了一千多里的路程,剩下的几里路,并不难走,想来马上就能到应天府了。

后面那辆大马车里,林道儒面上挂着一丝薄怒,神色不好。

贾环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安坐着,无声无息。

师徒两,互相生着闷气。

林道儒一定要问贾环的心思,贾环不愿意欺骗他,自知自己的处世态度不是林道儒这样的理学大家所能接受的,故而闭口不谈。

前面马车传来林霭的喊声。

“父亲,前面就是应天了,不要一个时辰,咱们就要到了。”

后面马车里的两人,听见了林霭的喊声,都微微坐起了身子,活动活动脖子。

漫长途程的马车出行,即便林道儒是个有定性的老儒,贾环也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但到底会有结束旅途的轻松感,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林道儒,方才对贾环发火了。

“这才入门多久,师傅的话就听不进去了,真是顽劣。”

林道儒对贾环是有一份自己的理解的,这个少年天赋异禀,调教的好了,未来一定会有所建树的。

林道儒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他如果自认为没有能力教好贾环,先前就不会将贾环收入门下;但既然收入了门下,就要将贾环教好。

正如林道儒第一次见贾环时所说,这个孩子的心思太重了。

有功利心,有杀心,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年纪还小,就好像一张白纸,还有很多塑造的空间。

林道儒收贾环入门时,就是这么考虑的,不管他有什么毛病,林道儒都不放在心上。

有悟性的孩子,是可以培养的。

他有信心,教好贾环,不光是教育学业,更重要的是教他做人。

经师,人师,正是描述林道儒这样的老师。

但林道儒还是对贾环,感到极其的棘手。

漫长的马车旅途中,林道儒与贾环日日夜夜同坐一车,就连夜里住店休息,林道儒都把贾环带在身边,就是希望能更深入的了解自己这个关门弟子。

这个孩子实在是出乎林道儒的意料,主意太正了。

主意正是一件好事,但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就会很难听进去别人的话。

贾环一个人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垂下眼帘,神色平淡。

再没有像林道儒和他这样的师徒了,互相反驳,互相不理解,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即为人生之三观。

什么样的三观,就有什么样的人。

所以世界上有的人叫做赤子,他的内心诚挚而光明,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的英雄。

便于区分的,是一些更加聪明冷静的人,他们更能看明白事情的利弊,做出最为合理的抉择。

前者诚挚的过了头,就是圣母;后者看得太明白,就是冷漠。

圣母太过愚蠢,而自古以来,世人天生就是后者。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自私自利之心人皆有之。

贾环很早之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于他而言,抽身而出是最佳的出路。

为了贾府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甚至自己的亲人搭进去,不值当。

伸手搭救爱自己的亲人爱人,是贾环的诚挚;对贾母王夫人之流袖手旁观,是贾环的冷漠。

贾环,自认为不是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救世主。

莫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庸俗的俗人罢了。

林道儒嘴里死死追问的读书本心,贾环心里了然,但他无法苟同。

其中的冲突,莫不过是兵家与儒家的理论相驳。

儒家学说为皇权治理天下的工具,纯正的读书人,一辈子所学,都是一个字,忠。

儒家学说里”学成文武艺,货与君王家。”“天地君亲师。”都是这个意思。

虽然不是出自圣人经典白纸黑字的写着,但都是后来儒家读书人的理解,文韬武略,学习的好了,为皇帝分忧。

天地缥缈,君在前,亲在中,师在后。孝名是读书人立身文名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尊师重道还在其后,一个人也许与师傅关系有间隙是一件不好的名声,但如果你是个不孝顺的人,你的读书举业之路就此断绝。

其中君在最前,可见儒家思想中的忠君是为重中之重。

而兵家思想则有些接近后世人们的观念,重结果,不重缘由。

贾环犹是想要确认一番,于是试探地问道。

“那么师傅您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贾环是可以预想到林道儒会怎么回答的。

贾环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别人的观点无法强加给他,他只是想要用这话来堵住林道儒的嘴。

林道儒虽然年老体衰,但面色一肃,仍然一身正气逼人,大义凛然的开口。

“我辈读书人,当辅佐君上,大治天下,为陛下分忧,为百姓造福。”

贾环心里嗤笑一声,暗叹一声虚伪,面上不动声色,淡声道。

“可是师傅,朝廷里又有几个像您所说这般的臣子呢。”

“朝廷那么多手握大权的大臣,他们不也都是读书人么,有几个是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呢,他们都只在乎一己之利。”

林道儒面上的薄怒敛去,转而代之的是一些沧桑,一些唏嘘。

声音粗哑。

“为师寒门士子出生,家里很穷。最初的想法可能就是觉得读书能当官,老母妻子能每个月吃点带荤腥的饭菜,自己能不再为了几斗陈米而作苦为难。”

似乎是想起了以前求学时候的清苦,林道儒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回味。

也许是想起了自己过世的老母亲,林道儒眼睛有些发红。

“环儿,读书人可以有很多的责任,但不应该有那么多欲望的。”

贾环虽然面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心里对这话只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儒家教出来的读书人,呵呵。

不过他对林道儒还是敬佩的,林道儒为官一生,真的就是清贫的厉害,他那样的身份,别人上赶着送银子给他花都送不上,这个老人是纯正的读书人,对家国天下有这一种责任,对百姓有这一种大爱。

不过读书人,有几个是像林道儒这样的,所有人拼了命的读书,无非不十四

第六十九章 小葫芦

林道儒的教诲,如旧是没有了后续。

贾环虽然身体是几岁小童,可是心智确是成熟的成年人。

他明白林道儒的愿望,林道儒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胸中有天下,心里挂念百姓。单纯些来说,读书人还是要为国家做些贡献,为百姓做点实事。

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著书开创学说,千古留名。这是每个读书人最开始的向往。

每个儒生,在入朝为官之前,都会幻想过自己官入中书,与皇帝互相商议,如何治理天下。都会期待,自己一生所学,能否成为后世人称赞推崇的学说,从而流芳百世。

林道儒日夜观察,自觉贾环并不是一个单纯追名逐利之徒。

林道儒满腹经纶,《六韬》这类的兵家经典自然也有所涉猎,这小童与兵家的一些思想甚至有些不谋而合,把读书看作一项工具,来达到他的目的。

他并不是真的强求于礼,要贾环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如若那般,那林道儒也就枉为一代大儒了。

他只是希望贾环能有些理想。至少,不要从一开始,就把读书看成这么一件市侩的事情,能有一个单纯的初衷。

其实林道儒对今日的结果还算是满意的,至少贾环进了他下的套,开始开口与他争论这件事。林道儒知道,三言两语难以让这个小顽固改变想法。不过既然愿意开口,就能慢慢地改变他。

林道儒一回想之前贾环那副闷葫芦的模样,一言不发,始终避而不谈,想想都头大。

因为临近南京,林霭便从前边马车上下来,与林道儒贾环同坐一辆马车。

相比林道儒和贾环两人的不大快活,林霭则就显得有些轻快了。他上车见着父亲和师弟面上的神色,就知道两人又闹别扭了,自觉好笑,施施然仪态潇洒歪在座上,拿着他的小葫芦,小饮两口。

除却争论的时候,林道儒和贾环还是相处的很好的,林霭那副看戏大爷模样犯了众怒。

林道儒给贾环使了个眼色,贾环心中了然。

轻咳两声。

“师傅,忘记告诉您一件事了,先前路过庄子的时候,我见着师兄急急忙忙地跳上马车,好像是那路边的酒肆里出来,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林霭面色大变,把葫芦往怀里一揣,就要下车。

“父亲,前面待会就要进城了,离了人不行,我去看看。”

林霭一面打着帘子,一面念叨,别喊,别喊。

“站住。”

林霭矫健的身形,定在原地,缓慢地转过身来。

脸上讪笑。

“父亲,有事吗?”

“拿出来。”林道儒的脸上古井无波,声音平淡,一只手向林霭伸出。

林霭知道逃不过,咬牙从怀里捏出那只小葫芦,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林道儒伸手去接,却拽不出来,瞪了林霭一眼。

林霭手里捏的用力,不愿撒手,终究是在林道儒的目光威逼下撒了手,看着葫芦的目光全是不舍。

小葫芦被林道儒没收,林霭自然就没有溜的必要了,他也假模假样地瞪了贾环一眼,往贾环身边一坐,师兄弟并排。

对面的林道儒,揭开葫芦上的木塞,放在鼻边闻闻。

林霭面上表情平淡,手里攥着玉佩把玩。

贾环一模一样的神色,丝毫没有内疚的表现,水目似乎在发光,一脸笑意。

师兄弟两人在进行无声的交涉。

林霭面上挂着一丝佯怒,一双剑眉微微动弹了一下。

“臭小子,你敢卖我!”

贾环眼眸下垂,眼睛里全是星辰。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卖呢。”

林霭星目微微眯起来,眉头一皱。

“臭小子,等父亲不在,你可仔细了。”

贾环丝毫不以为意,吸了下鼻子,似乎鼻子不太舒服。

又吸了下鼻子,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抬起左手,用食指在鼻下擦了擦。

林霭先还有些疑惑,没弄明白贾环的意思,又仔细看了看贾环的左手。

顺着手指的方向,往右边一望,正是指着前面马车的方向。

面上装模作样的佯怒一收,挂上一丝讨好的僵硬浅笑,嘴角微微抽动。

“算你狠,好师弟,有话好说。”

林道儒似乎一点都没见着两个徒弟挤眉弄眼,陶醉地闻着葫芦里的酒香。

“环儿。”

贾环会意,正襟危坐,面上神色一正,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两个小杯子。

杯子是泡茶的瓷杯,小巧玲珑,色泽柔和。

贾环把两个小杯一手一个,端在林道儒的面前,林道儒从葫芦里斟满两个小杯。

林霭在一旁看的一头黑线,那可是我的酒,如何就你们两喝上了,喝就喝吧,我的杯子呢。

林道儒笑的眯眯眼,对着贾环晃了晃小酒杯。

“农家的米酒,尝尝。”

贾环微微坐正身子,右手捻着酒杯,展开双臂,左手覆在右手前面,脖子身子笔直如一,向前微微作揖,衣袖遮住了脸。

林道儒微微点头,似乎对贾环的尊师重道,礼节得体非常满意。

师徒两相视一笑,对饮一杯。

贾环将酒杯微微上抬,酒水如线,由喉而入,直入肺腑。

酒的度数其实不高,是路边酒肆的酒家自酿的米酒,其实口感不好,不过也是局限于时代,贾环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他虽然能喝的一些,但并不嗜酒。酒嘛,喝的是个情怀。

林道儒就夸张些了,一口酒,喝完还回味的砸了咂嘴,颇有酣畅淋漓之快意。

“虽然酒有些浊了,喝起来也有些涩,不过少喝些,还是能喝出来甘甜的。”

林霭一个劲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但是架不住火上浇油,贾环喝罢了酒,挑衅的一个挑眉,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小师弟还小,喝酒不太好吧。再有,为啥小师弟都能喝酒,我不能喝。”

林道儒拿起座上的书,不痛不痒地敲了一下林霭的脑袋,一脸没好气。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牛嚼牡丹,恨不得跳进酒缸里不出来。环儿每次少少喝上一小杯,才叫品酒。再有,环儿也该学学喝酒,以后在外面总要有应酬交际,不会喝酒就不美了。”

林霭面色有些古怪,环儿才几岁,这会儿就要培养?要培养也是培养我吧,到底谁是您儿子啊,我是您捡来的吧。

就连贾环都觉得林道儒这俏皮话说的有点牵强了,不过他自然不会拆林道儒的台。

贾环装模做样地拍了拍林霭的大腿,似乎要把灰拍打干净。

“师兄,累您大腿一用,师弟喝醉了,要小憩片刻。”

往林霭腿上一躺,就休憩了起来。

这话一说完,林道儒林霭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见贾环真往林霭腿上一躺,更是笑的肚子疼。

好一个顽皮的小东西。

贾环自己也笑,笑得好看的眼睛两眼眯眯。

林霭虽然喜欢小酌两杯,但很克制,没有林道儒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林道儒不大喜欢林霭喝酒,见着了总要说上两句,所以林霭难免有偷喝解馋之事。

林霭那样心思通透的人,一进马车,见着两人神态,就知道林道儒贾环两人又拌嘴了,何尝不是抱着缓和一下气氛的心思,拿出了小葫芦,装模作样的灌上两口。

小葫芦安静的躺在林道儒身边的座上,葫芦上挂着的络子随着马车的起伏而摇晃。

林道儒神色明暗,看不出心中所想。贾环躺在林霭的腿上,眯着眼看着小葫芦。

他们自然也不会看不出来,林霭的好意。

无论是师徒父子之间,还是师兄弟之间,相处之道,一饮一啄罢了,心里明白就好。

第七十章 各怀心思

时间飞逝,林道儒一行师徒三人所在的车队,很快就沿着官道,接近了应天府。

贾环远远地望着应天府外城的城墙城门,虽然比不得顺天长安外城的城墙恢弘磅礴,但也确确实实是一尊庞然大物,矗立在大地上。

应天府外城,远远望过去,就连绵一片,不知其边际,可见宽广程度。

城墙上竖着军旗,被风吹着飘摇,贾环对军事消息不太知晓,并不知道驻扎在应天府里的是哪个大营,不过想来这军旗就是驻扎大营的军旗。

远远地就能见到,城墙城门的城洞上,顶着两层的楼阁,一道大梁从上面横过,屋顶上的瓦片皆为官窑所出的石青瓦,尺寸及其标准。两层屋顶都有四个角朝天翘起,弧度优美。

马车近了城洞,就放缓了速度,能看见五十步外城洞里有进进出出的百姓。

城墙上有一列兵卒,拄着比人头还要高的大戟,威风凛凛地站在墙头。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车夫打起了帘子,同里面问话。

“先生,外面有守城的守卫要问话,您看。”

林道儒对车夫点了点头,师徒三人下了车。

马车前是几个腰上挂刀的城门守卫,安静地站在马车前,并不逾越。

林道儒下了车,当首的那个队长装扮的守卫,还上来搀扶了一把。

师徒三人下了车,那守卫才笑着说。

“先生莫要见怪,职责所在,生人入城要查验一番。”

林道儒笑着点了点头。

“可。”

旁边几个守卫,手脚麻利地围住了两辆马车,刀没抽鞘,用刀鞘挑起车帘,抬头望了眼车内,就回到那队长装扮的守卫身后重新站着。

当前那守卫拱了拱手致歉。

“叨扰了。”

林道儒点了点头,带着林霭和贾环往城洞方向去了。

贾环此时再看那城墙上的楼阁,不由心里惊呼,这得多大多粗的木头,才能给这玩意做大梁啊。

应天外城守门的关卡没有长安的那么夸张,人数上,气势上都比不得。

但是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单是那几个守卫,就装备齐全,身上穿着盔甲,腰上挎着军刀。

守卫身边,摆放着几个木刺又粗又尖锐的拒马,拒马之后用磨盘大的石头堆砌成了几个小小的掩护,战事之时,可以设置暗哨,也可以给城墙外的士卒提供遮挡物。

城洞之外,还有一条挖出来的狭窄护城河,两条又粗又长的铁索,从城墙上那威严大气的应天两字两边悬下,挂在护城河上搭着的木桥板上。

贾环真的对这样的建筑毫无抵抗力,让人震撼。

城墙上应天大字的两旁各有一个硕大的兽头,口中扣着的就是那两条铁悬索。

搭在护城河上的木板,被出入百姓,经年累月的踩过,平整光滑,木板往内延伸到城洞口。

贾环仔细看过了,全是榫卯结构,只有几处是用粗长的铁扣固定的。

过了护城河,面前又是几处拒马,不过这些拒马之后就不是青石摆成的掩体了,全都换成了装满沙土的布包,堆砌的高高的。

城洞里的砖石大小不同,下面半面是块头尺寸较大的青砖,上面的砖则块头要小很多,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

城洞里可以见到官差贴在城洞里面墙上的告示,大多是官府的通知,零零散散几张是通缉逃犯的缉捕文书。

贾环一见到那木板就明白了它的作用。

应天与其他的大城不同,应天毕竟是旧都,所以城门与寻常城门不同,有旧时备战的战时城门。

白天用来让行人度过壕沟,等到夜晚关城门的时候,就有大量士卒从城洞里拉起铁索,城墙上的兽头被铁索拖得锃锃作响,架在壕沟上的木板,其实就是城门,被铁索牵引着徐徐升起,合在城洞上。

留在城外面的人面前的,就只有一条深深的壕沟,再难通过。

车马在先行,林道儒师徒三人步行,走在应天府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师徒三人都打量着沿街的景色。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一门即为讲究的学问。

不论是前世,还是此时,人们在这件事上都会有能力高下。

有的子女会因为父母对自己的不理解而失落伤心;有的父母会因为孩子的叛逆不听管教而气愤流泪。

员工因为没法和同事领导搞好关系而苦恼;销售员因为客户的不耐而丧气灰心。

人们可以选择性的对无关紧要的人疏忽相处,疏远关系,避免来往之烦闷。

但对于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合被而眠的妻子丈夫,自己所出的儿女血脉,自然有难逃之苦。

所以父母总是用万种包容去忍耐自己的孩子,自我安慰,毕竟是自己养的孩子。

而子女即便对父母的不理解有多失望,多伤心,也都是默默忍受,因为明白反驳也只能得到更强烈的打压。

聪明的人,对待友人爱人,从不争论,争论开始的第一句,就会默默把话题终止。

这不是一味的忍耐,而是一种经历了人间沧桑之后的大智若愚。

林霭的搅局,有心打散林道儒与贾环之前的紧张气氛,其实林道儒与贾环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很配合。

林道儒多年的人生阅历,早就明了如何遵从本心,怎么会不明白如何与徒弟处好关系。

他才是最为为难的那个,肩上担着把贾环教育好的责任,心里还要仔细观察贾环的心境变化,控制着师徒之间的微妙关系,避免局面加剧恶化,致使师徒反目,彼此视若仇人。

贾环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更能看懂林道儒的为难,也对林霭的处世智慧,心思通透而深为感动。

他没有办法接受林道儒的空大恢弘的高洁志向,所以他逃避这个问题,缄口不言。

贾环对林道儒如此谨慎地在教育徒弟与师徒关系之间游走,无言以对。林道儒不仅仅是一个博览古今的儒士,也是个集人生阅历与沧桑沉淀一身的智慧老者。

能做到这一点,就在层次境界上,拉了贾政贾道儒一大截。

可是这样的操作,稍有不慎,就会爆发出来,贾环心里不免又有些担忧,等这个问题真正爆发,被摆上台面,避无可避的时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林道儒走在路上,心事难为人所知。

他眼里的忧虑如高山般深厚,他是能明白的,今日这件事的观点,贾环的态度有多坚定。

又不免苦笑一声。

寻常孩子,遇到这种问题,哪里会是这么个反应。早就不知所措,不明所以。

贾环这小鬼头,对这个问题极其敏感,还谨慎地反问了一句“师傅读书的本心是什么。”

如何还像是个无知小童,倒像是个阅历深厚的老狐狸。

真是,让人惊叹。

林道儒打前带头,背着双手慢慢走着。

林霭牵着贾环的手,落后几部跟在林道儒的身后。

师徒三人走在应天府繁华热闹的街道上。

林道儒与贾环虽然暂时把这件事情,搁置了下来。

但彼此对对方的坚持,心知肚明,谁,也说服不了谁。

应天府繁华热闹的街道里,人声鼎沸,喧闹热烈。

贾环坚持不接受林道儒的思想。

林道儒明白贾环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点拨。

林霭默不作声,心思无人可知。

师徒三人同行,却心思不同,各持己见。

第七十一章 悦来客栈

从长安往应天的路途中,仅仅二十余天,林道儒就摸清楚了贾环的学习进度,连带着给贾环梳理了一遍经义,还给贾环提点了些八股的行文方法。

从这点上来看,林道儒果然不愧是国子监的博士,膝下学生无数,单是这一份在学问上的纵览全局,就世间难得。

林道儒先前对贾环的经义功底不抱什么期望,在他看来,天资出众已经是非常不凡了,即便是功底不深,也能很快带入门,渐入佳境。

但贾环的学习能力,还是把林道儒吓了一跳。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百也是一百。有多少,吃多少。

林道儒所讲所授,贾环不仅丝毫不差的记在心里,随问即答,而且举一反三,说一点,贾环自己就能把其他相同的知识,融会贯通地运用出来。

聪明机敏虽然难得,但是这世间的聪明人并不少,最为难得的是,贾环即便记性非常好,脑子非常灵活,他还是孜孜不倦地把林道儒所讲中重要的记录下来。贾环很踏实地,很沉稳地学习着林道儒所授的一身所学。

贾环的那些个宝贝笔记本,林道儒也看过了。他没有夸奖贾环勤奋,也没有指责贾环把圣人经典划分归类这种行为的取巧。

不过,后来讲的愈发的多了起来,所讲的知识范围延伸得越来越广,开拓得越来越深。

不夸奖是不希望贾环骄傲,担心他丢失了这份勤奋与坚持;

不指责是林道儒通情达理,虽然他对贾环这种丝毫不尊重圣人至理的行为,有点吃味,但是他还是对贾环持以支持的态度。只是叮嘱贾环不要把这些笔记和学习方式告诉别人,传出去了对名声不好。

这里是林道儒让贾环更为心悦诚服的地方,如若是寻常读书人见了贾环把圣人所言一一分类,像货品一样的码好。一定会破口大骂荒唐,甚至要上升到对贾环的人生攻击,不把贾环搞到名声臭绝不罢休。

林道儒其实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另辟蹊径的法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方法非常的有效率,对读书人学习非常有益,但是手段又有些对先贤经义不大尊重,难以评论好坏。

不过师徒两人算是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

林道儒讲的起劲,讲到兴起,甚至一只脚架在马车上的座椅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毫不客气地把能说的,不能说的,统统说了个痛快,说完立马就后悔,怕给贾环教坏了。

贾环则是听的一肚子劲,学的开心得不得了,万分满足。

不过贾环从来都是只听只学,即便是有异议,也只是婉转地问,从来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是最明白,自己肚子的东西,有太多太多是这个时代的人难以接受的。

他是来跟着林道儒学习的,不是来做常识科普的。

林道儒虽然有时候收不住,但是在关键的问题上一定是死死地把住关卡的。

贾环同样是很聪明的少说多做。

唯一可惜的是,师徒俩在先前那件事上各持己见,互相僵持,难以得出个结果。

因为从应天府往承启书院所在的承启山,还要有上个十几里路。

今日天色又不早了,城门再过不久就要关了。

林道儒不清楚书院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地方给他们师徒三人安身,所以决定今日就在先在城里找个客店住下。过上一宿,明天一早再去书院,时间上也宽裕些。

车马在后面跟着,林道儒师徒三人悠哉悠哉地在南京城的街道里慢慢走着,寻找客店的同时,也在沿途打量着街道上的繁华热闹。

应天与顺天不同,但又有很多相似之处。

也许是因为与长安现在是神都一个道理,南京也曾经是一座恢弘厚重的都城,街道其实非常的大气整洁,地面上除却了有些不大干净外,还算是平整,一看就是经常修整的模样。

坊市与街道的规划非常的讲究规律,不论是酒楼,还是茶楼,亦或是菜市口,都坐落的很整齐。

再添上大气雄伟的内外城墙,如果从天空中往下鸟瞰,定然是一副非常美的景色。

贾环在长安的时候,很少在长安的坊市街道里转悠。所以对长安到底有多少个坊,多少条街,并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长安很大,地界很广。

南京与长安相似,有很多旧朝的皇家花园、宫殿庭院。前朝迁都之后,应天多余的宫殿都被拆除了,但是大体的主要皇宫还是保留着的。

应天的皇宫,现在都属于大梁的皇帝,只留待皇帝如果什么时候临幸应天,再来小住上几日。不过想来大梁的皇帝一生都很难来应天一趟,他恐怕要在如山一般的奏折里夜以继日,难以脱身。

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街边的小吃一定是外来人必须打卡的地方。林道儒虽然是个博学多识的大儒,但并不妨碍他也是个喜欢美食小吃的老饕。

林道儒为官清廉,从来不会收授不义之财,家境颇为清寒。虽然他吃不起什么比较奢侈的东西,但是街边的特色小吃!他一定不会放过。仅仅只是来到南京小小的半个时辰,林道儒已经是好几家街边小吃的客官了,连带着贾环也尝上一点,惊讶于林道儒对于吃上面的独特嗅觉,所选的小吃竟然没有一样是味道不新鲜爽口的。

好在林道儒到底修为深厚,吃了好几样丝毫不影响他大儒的风范,依旧是气势厚重,面容端庄。倒是贾环那子承父业的师兄,吃的满嘴流油,丝毫不顾忌形象。自己那俊朗少年的造型,丢的一干二净。

见贾环没好气地望着自己,还把林道儒丢到他手里的一大捧各种小吃对贾环抬了抬,嘴里塞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两句。

“洗地,好次,好次。”

贾环对林霭那张好看的脸一直都是非常钟意欣赏的,但此时见着林霭那傻乎乎的眼神,还有鼓起来的包子脸,不免有些丧气。

大师兄造型啊风度啊翩翩君子啊!

好在林道儒总算是没有忘记要找客店这回事,贾环本来还好奇自己家的两辆马车消失的无影无踪是怎么一回事,也担忧待会找不着客店歇脚,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黑了,要是到了宵禁时候没能找到客店可就麻烦了。

直到林道儒轻车熟路地带着林霭贾环来到一间客栈,贾环才心里舒了一口气。

两辆马车早就被车夫带到了这间客栈,林道儒早就安排了两个车夫先来这家客栈。

客栈其实挺大气的,相比其他的酒楼茶楼什么的,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

正门上方,悬着一块大匾,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悦来客栈。”

第七十二章 林霭

秋日的月色并不明亮,林道儒年岁已高,疲倦了一天,沾到床就睡了。

贾环躺在塌上,合被闭眼。

在床上躺了很久,终究还是难以入眠,披上衣裳出了客房。

贾环走到过道上,轻轻推开了木窗。

夜空中挂着的月亮,其实有些浑浊,云朵在天空中飘动,时而露出月亮的脸,时而又遮住,比不得先前中秋的月儿皎洁明亮。

一阵北风吹过,凉飕飕吹得贾环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

望着下面依旧灯火通明的客栈酒厅,贾环的眼睛渐渐的恍惚了。

自己已经出了荣国府,甚至离开了长安,车图劳顿来到了南京。可是这一切,贾环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时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呢。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把一个人从一个未来,送到过去。

把一个人从一个空间,送到另一个空间。

这样的问题,在贾环刚刚来到此地之时,是不会思考的。

贾环读了一年的十三经,又添看了几本通史,才会重新把这个问题捡起来。

贾环的内心,时间与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然后才与渺小的自己连接起来。

封建王朝,孔圣,儒家,世家,科举,还有红楼。

不可避免的,贾环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寂寞。

宇宙里,月亮,地球,甚至太阳,都只是渺小的一粒灰尘。

时间里,人类这种生命,总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消逝成时间长河的一粒蜉蝣。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和贾环一样的,出自那个人类可以离开地球的时代。

这是贾环的一份孤单。

一个人类个体的存在,真的是太过渺小了。

嘴里被塞进了什么,贾环被拉回到现实,北风又重新让贾环感受到了什么是寒冷。

贾环下意识的嚼了嚼嘴巴里的东西,甜甜的,还有些咸。侧目望了眼同样和自己一样趴在窗户上的人。

林霭若无其事地望着夜空上的月亮,往嘴里丢了一块糕点。

“睡不着吗?”

贾环嚼碎嘴里的糕点,粉糯糯的,从喉咙吞咽下去。

“睡不着。”

林霭那双剑眉下的好看眸子,清冷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酒厅。

“又在想白天师傅跟你说的那些话?”

贾环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搭话,他不想和林霭谈这个话题。

林霭无所谓的笑了笑,蹲下身子,把贾环扶向自己,低着头仔细地给贾环扣好身上的衣裳。

温柔的声音在空气传播。

“夜里风寒,仔细受了冻。你也不要多想,人啊想多了就会给自己添加烦恼,你看你这就睡不着觉了吧。”

贾环伸手拽了拽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沉默不语。

林霭好笑地看着贾环,风吹得他的儒袍衣袖微微晃动。

“真不知道你这么点大的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心思。我同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根本就是没心没肺过来的。”

林霭沉默了片刻。

“父亲的教诲可能听起来是有些虚妄了,但他也有他的苦衷,人的看法总会因为经历而改变,等你再大些也许就能明白了。

所以,现在的你其实不用那么往心里去,想太多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贾环清冽的声音在林霭的耳边响起。

“师兄,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虽然贾环早已经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幼稚年纪,但是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总会在偶然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林霭闻言一时愣住了,僵在原地。他哪里会想到贾环会问这么个问题。

贾环这个年纪的小童,哪个不是没心没肺的闹腾,活力四射而无忧无虑。林霭虽然自觉贾环是个早慧老成的,也知道他常常心事很重,但这个问题从贾环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觉得太沉重了。

他眉头紧皱,眼神里全是沉思,面上挂着一丝落寞。

“怎么这么问。”

贾环问过就懊恼自己的唐突,林霭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里会想过这样的问题。

贾环望了眼皱眉沉思的林霭,心里并不抱着能得到个回答的期待,随意敷衍道。

“上天给了人智慧,却又让人生老病死。这让我觉得我们很可悲,生来就注定了会死亡,所以会疑惑生来为什么。”

林霭与贾环两人同样的姿势,倚在窗口,望着窗外。

昏暗的月色下,难以看清林霭的神情,贾环则是满脸的平淡。

林霭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捏在手里晃了晃,灌了一口酒,眉眼笑的浅淡,把酒壶递给贾环。

“喝一点,暖暖身子。”

贾环看着林霭的笑脸,放下心来,接过酒壶,学着林霭咕噜灌了两口,擦了擦嘴角。

林霭若是多想,倒是自己的过失了,给师兄徒增了烦恼,好在林霭不是自找烦恼的人。不多想,就好。

林霭双手架在窗台上,面上的神色很平静,好听的声音幽幽地从他那双薄唇吐出。

“环儿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只是那时候年幼,想不明白索性就丢到脑后了。”

“不过我想,人生在世,无他尔,呼吸就好。

人不像天上的太阳月亮,晨昼更替。

每一个新的早晨,太阳总会重新从东边升起。

但人死了,就真的死了。化作一捧黄土,被掩埋在土地里,全部都归还给大地了。

我记得我母亲去世那年,她的棺柩被下葬入土,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什么是人死了,只是不停的哭,哭到人昏过去,醒来又继续哭。

我还有个大我很多的大兄,他是在边境戍边的,他很宠爱我,我小时候他常常把我背在脖子上让我骑大马。

我也很崇拜他,其实小时候我的梦想不是做一个读书人,而是像大兄一样当兵打仗,那时的我觉得穿着铠甲,腰里挎着军刀,很威风。

可是我父亲并不喜欢大兄,从小到大,大兄就是我的反面教材,严令我不要跟他学。你想嘛,书香门第的家庭,出来个带兵打仗的,父亲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不过后来,大兄的棺柩被他的下属从边疆护送回长安,那年他死在一次平乱中,父亲那悲痛欲绝的模样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记忆。

从那个时候,我觉着我大概明白了,虽然我说不出来。

身边的亲人,总是会一个又一个的离开我们的身边。这样的事情,哪里又是我们能够阻止的呢。皇帝都还要一代一代的往下传,又何况是我们这些凡人。

总有一天,我会死,你也会死。我们都会化作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与风同行。

我也很害怕死亡,父亲也会很害怕死亡,天底下的芸芸众生都很害怕死亡。

可是我还是想好好活下去,我看得明白我母亲离世时候眼睛里的神色,她是在担忧没有娘的我究竟该怎么在这个世界自处。

我也知道为什么父亲时常眼神忧虑地看着我,他要装作一副坚强的模样,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林霭顿了顿,脸上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容。

“我好像说的太多了,失态了。师弟,如果你真的觉得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那你就努力的呼吸。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你也有牵挂着你的人和你牵挂的人。

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背负着这些活着的你,对于某些人是有意义的。”

秋风甚至不仅仅是清寒,冷得让人彻骨。

贾环沉默地依靠在窗台上,望着身边那个口吻平淡,神色平静的师兄。

林霭身着一身月白色儒袍,一头长发懒散地披在肩上,剑眉星目,俊朗的面庞上挂着满满的苦笑,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

第七十三章 泥塑

两个车夫驾着马车,往承启山方向赶路。

林道儒并林霭贾环同坐一车,车外赶车的车夫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庄户。

一早,林道儒就迫不及待地催着林霭贾环起床洗漱,要早些上路。

马车从应天的北门出来,快马行驶了一个时辰,带着林道儒一行离应天越来越远。

马车跑的路越来越少有人烟,贾环从车窗往外面看去,已经全都是黄土树林,俨然已经接近了他们的目的地。

贾环听林道儒说过,他那位老友的书院,就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而那座山,叫做承启山。

许是见贾环一直望着窗外,林霭打起马车的帘子,冲外面喊了声。

“大叔,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与车夫同坐的中年庄户,笑得爽朗,回头回话。

庄户汉子中气十足的声音,震的贾环耳朵刺痛,他伸出一只胳膊,指向前方。

“公子,看见前面那个湖了吗,那叫水月湖,绕着水月湖走上二里路,往东走一盏茶功夫就是俺们村了,往北走,也是一盏茶功夫就是承启山。”

贾环顺着中年庄户指着的方向看去,眼里见着一片澄清水绿的湖泊,一汪碧水迎面而来,远远地就能见着水边丰饶的草地。

水面上,天空中都有鸟儿出没,高高的足,长长的鸟喙,雪白的羽毛,是常见的白鹭。

贾环按捺着心里平生出的激荡,这样的地方,真好啊。

马车绕着湖泊走了半个圈,让贾环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湖泊的动人。

其后又过了好几片林子,惹得平日里静匿的树林鸡飞狗跳,动物们四散而逃。

贾环沿途一路见过了大湖,溪流,水潭,最为惊人的,还是林子里隐匿着的一处瀑布。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贾环的心情不错,林道儒含笑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徒儿,林霭也是笑眼看着贾环,独独只有贾环自己没有发觉,他脸上流露着的愉悦。

林道儒林霭贾环一行三人总算是到达了林道儒口中的目的地。

中年庄户下了车,对林道儒一挥手。

“老相公,这就是承启山,前面那个就是承启书院了。”

林道儒点了点头,笑着对庄户致意。

“有劳了。”

又回头对两个车夫叮嘱。

“你们暂且先在这里休息片刻,待会我们就来。”

两个车夫皆拱手称是。

师徒三人移步,向不远处那书院前行。

几分钟时间,就走到书院面前。

林霭牵着贾环的手,师兄弟两人打量了眼面前的破壁残垣,面面相觑。

两双疑惑的眼睛回头望向慢人一步的林道儒。

林道儒面上也全是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儿疑惑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

“进去看看再说。”

林霭推开院门,只剩下半边的破门吱嘎吱嘎的响着,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脱落。

这是个很小的书院,如果那几栋建筑还能算的上学堂的话。

贾环一脚踢开地上一截腐烂树枝,表情复杂地走着。

书院里的建筑很少,左边是一间很矮的瓦屋,屋顶的中间破了一个一大窟窿,完全不能起到住宅最基本的作用,遮风挡雨。

挨着瓦屋有一颗矮枣树,和树边八九步远的一口石磨相依为伴。

右边则是一间二层的楼阁,同样的破旧不堪。但相较这小阁旁边的几间矮屋,就属它算是比较完整的。

贾环本以为林道儒要带他去的,是一间比较有名气的书院,再不济也是个正经的书院。

可这间坐落在山脚下的书院,似乎有些特别。

看着地面上的一片狼藉,倒像是一间二十年前的书院,荒废了十几年,如今早已人迹罕至,成为动物们的乐园。

贾环并不多逗留,扫了眼前边已经率先前行的师傅师兄,匆匆的几步跟了上去。

整个书院里,最为大气的建筑,当属师徒三人面前的这间大学堂了。

大块的青砖,修建的一条长长的台阶,台阶上还有建造时候刻下的字迹。

林道儒率先踏上了青石台阶,林霭则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

贾环悠哉悠哉地走在最后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边的东西,仿佛什么都很稀罕。

古色古香的花鸟绘画在台阶上,同样是建造时候刻画的。

要问贾环是怎么知道这些图案和字迹是青石台阶建造时候刻下的,字迹上不是写着吗。

承启寺青石石阶,受应天柳海居士所种福田,方圆十里百姓自发为力夫,大善功德。

这座承启山下的承启书院,是在以前一座承启寺的原址上建立起来的。

林道儒已经走完了这十几层的台阶,伸手开始打门。

贾环与林霭站在林道儒的身后,覆手静立。

这间大门一见就是后来补上的,从整座建筑的格局上来看,就知道先前是没有设门的。

林道儒连着敲了好几声门,始终无人来应,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是否有动静,才发觉正门其实没有上拴,被林道儒一推,就吱吱呀呀的打开。

林道儒回头望了林霭和贾环一眼,抬足跨过门槛,往屋内进去。

屋内一片昏暗,只有那几扇木窗糊纸上的破洞透进来几道光束,叫贾环能够看清楚屋内的场景。

面前除掉十几张又破又旧的桌椅,就是一尊读书人书房里常有的书案,透过昏暗的光线,能看见一个佝偻的消瘦身形坐在书案前。

林霭似乎被吓了一跳,贾环也面色不好,谁能想到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住着。

林道儒上前几步,又掺杂着一丝不敢相认的惶恐,驻步几息。

似乎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急急地上前几步。

“丰皑?”

直到走到面前人的身边,看清楚了面孔,林道儒声音低沉激动。

“丰皑。”

贾环终于看清了沉默坐在书案前的面孔,一个消瘦的儒士,花白的头发胡乱用几条麻布绑着,面色青黄,形容枯槁,一身又脏又破的儒袍,似乎并没有听见看见林道儒,一脸的无动于衷。

书案上摆着几本书,却并没有打开,他就好像一座摆在寺庙里的泥塑,面无表情的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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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泥塑(下)

贾环垂着眼帘,两手覆在身前,冷眼看着屋内的场景。

林道儒神色动容地站在儒士的面前,身子微微发抖,声音颤抖。

“丰皑,我是雅川啊,长安的林雅川。”

书案前的老儒,纹丝不动地安坐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波动。

林道儒楞在了原地,面上表情复杂,恼怒,痛苦,久别重逢的感怀交杂。

两手用力地撑在书案上,震的书案上的油灯火光恍惚,照在老儒的脸上,明暗不定。

“自顺天一别,一晃二十八年过去了,你忽然消失,自此再无音讯,竟连书信一封都吝啬于动笔。如果不是张老告诉我你窝在这个小地方,避世隐居,我还不知道你竟隐居成这般田地。”

林道儒面上带着一抹痛楚,他真的没有想象过白前会过成这幅模样,堂堂一个贡生,同皇帝都答过策的读书人。

怎么,怎么就过得这般落魄呢。

更让林道儒悲戚的是,白前都过成这幅模样了,如何不愿意书信一封给自己,一个人孤家寡人躲在山里,销声匿迹。倒让自己相见不能,连信都读不到一封。难道他们多年的情谊都是假的不成。

老儒枯槁的面容总算是有了些波动,面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本就佝偻的身子,又缩了缩。

贾环能够看得出来,他很不愿意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被林道儒看到。

老儒皱了皱眉头,面上的神色似乎活了过来,眼里的神色如同高山流水深远流长,面上带着一丝生硬,语气不善。

“我可不记得,我有邀请阁下进来。”

林道儒一怔,面色由红变青,脸上的青筋暴起,眼里怒火横生,全是緼怒。

“姓白的,你现在是要装作不认识我了。倒是有意思了,隐居还隐成了个绝情绝性的。”

老儒直直的目光始终平视,并不看林道儒,微微眨了下眼,垂下了眼帘。

“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都一并说了罢,说过了往后就不要再来了。”

林道儒气急反笑,一把掀翻了书案上的书卷。

“姓白的,不是我瞧不起你。不就是廷对三次都没过吗,就值得你颓废成这般模样,躲在这大山里做野人。

懦弱,窝囊。你以为你躲起来就有用吗?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一里外就能闻到你身上的臭味,一股死人的臭味。

你现在这副样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可悲可笑。”

老儒浑浊的眼里古井无波,林道儒的话似乎没法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幽幽一声轻叹。

“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请回吧。”

林道儒被老儒的无动于衷气得浑身发抖,伸出一只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在老儒的脸前。

“好,好。”

一口气涌到胸膛,再难自持,破口大骂。

“白前,你都过成这种穷酸样了,你还故作什么清高。但凡你有考虑过我一丝一毫,都不会二十八年不见我。你这么做,把我置于何地。

可见你我几十年的交情,全都是狗屁。

纵然你不管我林道儒如何自处,你变成这幅模样,你可曾考虑过芸娘分毫。

你这个蠢物,冥顽不灵的混账。”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学堂内。

林道儒的儒袍上,溅上了许多黑褐色的灯油,书案上的油灯碎在林道儒的脚边。

白前站起了枯瘦的身子,下巴上花白的胡须,破旧的儒袍随着胸膛的起伏微微抖动着,古井无波的脸上全是怒火。

“给我滚,快给我滚!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芸娘这两个字。”

贾环和林霭慌忙几步上前,扶着林道儒。

林道儒被林霭和贾环搀扶着,面上的神色变得更歇斯底里。

“你怕什么,你就是心里对芸娘有愧。现在好了,你这半个身子埋在土里的废物,一生一世都要背着对芸娘的愧疚悔恨。就是死,也要把愧疚悔恨带到土里去。”

白前枯槁的身子爆发出了与他身形年龄不相符的嘶吼嗓门。

“你懂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这里跟我放屁。芸娘早就死了,长安城里的那个,叫做王柳氏。”

贾环和林霭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所幸两人还保留着理智。

林霭搂着林道儒,一路往学堂外面走去。

林道儒还在挣扎,一路又犟又叫。

“姓白的,你”

贾环对着屋内那个消瘦枯槁的老人,歉意地拱了拱手,追了出去。

“先生担待。”

只留下书案前站着的那个枯瘦老儒,丢失了油灯的昏暗光热,再难看清脸上的神色。

两架马车的马儿,慢腾腾地走在承启山脚下。

身后就是承启书院,不过书院的影子慢慢地被树林遮盖住身形。

贾环同林霭一同跟在马车边走着。

贾环放不下心,目光时时望向身边的马车,常常忍不住想要上车看看林道儒。

但都被林霭微微摇头制止。

“父亲和那位老先生的事情,我们掺和不进去,也不能掺和。”

按贾环想来,自己离开长安荣国府,随着林道儒来到所谓的应天承启书院,三年的时光,应当是日日夜夜随着林道儒学习八股行文,勤读不缀。

再一往无前,一举连过县试、府试、院试,考得个秀才生位。

方可随林道儒回长安,安心入国子监读书,等待秋闱。

贾环在来承启山的路途中就想象过书院的生活。承启山的风景如画,引人入胜;书院大气恢弘,学子众多;林道儒的老友气度非凡,一身大儒气概。

贾环也想过,究竟是多深厚情谊的老友,能让林道儒千里迢迢地把自己从顺天带到应天。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贾环的脑海有过假想的想象画面。

但贾环真的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山水景色的确很美,但是破旧异常的承启书院,形容枯槁一身狼狈的白前,通通让贾环不明所以。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贾环望着身边被马儿慢慢拖着的马车,心里一片茫然,自嘲地苦笑一声。

这样的情形,谁又能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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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千里迢迢

水月湖,两辆马车安静的停在湖水边,两匹马儿被车夫拴在湖边的一颗大树上,互相抵首厮磨。

车夫并不在马儿身边,两只马儿时而抬起一只蹄子,轻轻跺足,时而摇摇垂梢,打个响亮的响鼻。

贾环坐在草地上,望着两个车夫在草地里忙碌。

旅途之中,贾环日日可见车夫与马儿之间的亲密羁绊。往往车夫劳累了一天,天黑住店休息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不是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而是仔仔细细地看顾一番自己的马儿。

车夫心疼马儿拉车辛苦,湖边并没有找到适合马儿喝水的地方,所以在附近找些能给马儿吃的草料。

两只马儿很温顺乖巧,只是在树边安静的站着,低下马头在脚边咬上几口枯草,自顾咀嚼着。

秋季是植物结出果实的时候,也是万千草木枯荣的季节。

水月湖水岸边的成片成片的野草,虽然看起来很好看,但如果你走近去看,就会感受到成片的枯草诠释的秋季寂寥。

贾环曾经请教过车夫,马儿的饮食应该怎样照料。

一如车夫所说,不管是战马还是挽马,每天都要喂食足够的精料。

马儿其实是能吃干草的,不过相比干草,牛马这类的家畜还是更喜欢吃鲜嫩多汁的青草。

青草、干草、秸秆、这类的粗料比较容易寻找到,干体力活的马儿一定要吃到足够量的精料,才能够保持充沛的体力。

车夫曾从车上携带的精料口袋里抓出一把杂粮,一一在手中拨出不同的粗粮让贾环分辨。

一粒粒不同的粗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用水泡透的黄豆。”

“这是煮熟的黑豆。”“这是麦子。”

“这是麦麸。”“这里还有一点玉米。”

其他的还要喂一点小骨头和盐。

贾环大概能想明白一些其中的道理,千百年的言传口教,这些养马人早就对马儿的习性熟悉至极。这样的配料,甚至比后世的马儿饲养还要精细些。

干黄豆和生黑豆都有着让人畜轻微腹泻的功效,所以不能让马儿吃,挽马拉车走两步,停下来留下些马粪,就会影响赶路。

骨头是用来补充钙质的,盐则是生物运动过程中必须消耗的物质。

至于那一点点玉米,贾环看着车夫腼腆的笑容,想来是车夫心疼马儿,给马儿打打牙祭。

车夫已经回来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大捧野果,先送了几个给贾环。其他的自己却舍不得吃,全部都送到了马儿的嘴里。

贾环把野果放到一边,笑眼看着车夫与马之间的亲密无间。

一身喊声,远远传来,贾环回头去望。

二十步外,额头见汗的林霭回来了。

林霭微微喘着气,从怀里掏出小葫芦,咚咚咚的灌上几口,才缓过劲来。

“师傅呢?”

贾环指了指安静停在路边的马车。

“还在里边生闷气呢。怎么样,师兄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林霭往草地上一坐,又喝了一口水。

“旁边几个村子都跑了好几遭,那些村民都不愿意外来人进去住。所幸运气比较好,碰到了一个心肠好的老村长,说是山脚下还有几户人家的旧屋子。咱们要是愿意,那里的屋子就随我们住了。”

贾环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太明白,林道儒和那老儒之间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很显然易见的,师傅林道儒并不受他那个所谓的老友欢迎。

“师兄,咱们一定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林霭点了点头。

“父亲既然带着我们来了应天,自然就有他的道理。不过看父亲现在这幅样子,恐怕一时半会还晃不过神来,咱们姑且先住下,后面再做打算吧。”

贾环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与他而言,只要跟在林道儒身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林霭一身汗渍,却片刻不得闲,只坐下休息了几分钟,就招呼着车夫把马儿套起来,他们得往山脚下折返,去落实住所的问题。

车夫将两匹马儿身上套着的绳索解开,重新把马匹身上的马鞍套在马车上。

“对,往左走,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再往瀑布方向走。”

林霭在前车与车夫并坐,打前指引着方向。

贾环则在后车与车夫并坐,看着林霭在前面声音平静地为车夫指引前行的道路。

时而略微忧虑地回头望望马车,看着寂静的车厢。

林道儒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不言不语,面色寡淡,两眼里的神色一片空洞。

不管是承启书院的破旧,还是白前邋遢沧桑的模样,都是林道儒不曾想像过的场景。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和白前的重逢,会是这幅模样。

与白前在承启书院的争执吵架并不是林道儒心里的桎梏,老友变成这幅颓废模样,过得这么凄清,才是林道儒悲郁的原因。

“怎么就,活成这般境遇了啊。”

贾环在心里回味着方才林道儒与老儒争吵的画面,慢慢能梳理出一二,心里有了大概轮廓。

从林道儒的神情言语能浅显的看出端倪,初次见面时的激动不能自已,眼见老儒一身狼藉时林道儒面上自然而然浮现的痛楚,都能看出两人关系情谊深厚。

两人在学堂里冲突时,所言所语苛刻指责,丝毫不留情面。这并不是两人有多大仇恨的表现,相反更能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友人知己之间,说话留着分寸反而显得生分,互相顾忌感受是有疏远的意思。

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如水。敢于直言不讳,才为知己。

只是林道儒口中的二十八年不见,倒是让贾环有些好奇,怎么就二十多年不见了呢。

究竟是什么缘由,能让林道儒和老儒二十多年不相见。

还有他们口中的芸娘,究竟又是谁呢。

芸娘,虽然贾环不是个喜欢管别人闲事的性子,对于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做理会。

这个名字还是在贾环的心里掀起了波澜。

真是,隐晦的让人万分好奇啊。

此时,贾环总算是明白了,此次应天之途,并不是林道儒所说的,好友相邀而千里相会。

更符合实情的,也许是林道儒追寻多年,总算是寻觅到了老儒的踪迹,心神激荡。

千里迢迢,路途劳顿,只求再相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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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瀑布与旧舍 (上)

贾环在村落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回到了马车所在的院落,他大概的熟悉了村子的结构。

村子里随处可见的各种动物的脚印,鸟类的羽毛,还有满地无人清扫的腐烂碎叶,都在诉说着一件事。

此地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说是个村落,其实不过是几处屋子相距不远的坐落着。

可以看出来,这是一户山村小富之家的旧居,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舍弃了这几处房舍,携家带口地搬迁到别处,再不回来。

其中最为显眼的,是其中最大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有着单独的院子。

这是一家经典的农家院落,枝干围起来的栅栏,围成一个小巧的院落。

想来,是家族里地位比较高的人的居所。

与乡下人家的屋舍有所不同的是,这间屋子并不装门,倒有些大户人家的意思,只在门上挂门帘,遮挡视线。此时门上悬挂的帘子,已经不复存在,贾环只能在脚边看到破旧的浅蓝色半截。

其它的房屋都装着带木栓的木板门,虽然大多是趟在尘土里,被放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潮湿腐蚀,再难继续使用。

山村的庄户大多淳朴憨厚,所以白天正门可以开着,并不会有什么偷窃的事情,且坐落于山脚,少有生人来往,也不担心有什么歹徒。

农家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别人偷得,这些房屋装门的作用,并不在白天。

每天夜晚,把门装在门框上,架上木栓,用以防止睡梦中,被山上下来的野兽伤害。

而此间院落,则是因为有着高高的栅栏,并不担忧有野兽趁夜摸进屋内,所以才不装门,只是挂上一道门帘。

这一点上,阴差阳错的为贾环师徒提供了便利。相较其它屋舍的潮湿阴寒,人根本在里面待不住半刻,就要被霉味熏出来。这间屋舍倒是还算清爽干燥,只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林霭此时显现出了他的成熟稳重、不疾不徐。

他不急不躁地与车夫们一起,把马车上的行李通通搬下车。

尽管今日林霭已经是奔波的够久了,微寒的深秋,竟累得浑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颊上,面上全是汗水与疲倦。

但林霭依旧面色平静,眼神坚定,有条有理地打点着他们师徒的定家之处。‘’

见着贾环把目光投向自己,还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自那日夜晚师兄弟两人月下闲聊,再到如今林霭处理这些琐事,熟稔手段丝毫不显得慌乱。

林霭在贾环眼里的形象,从一个温和淡雅,面容上佳的好少年,又增添了一个胸有沟壑、当仁不让的儒生模样。

尽管他年纪其实并不大,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但这并不妨碍林霭的一言一笑,构造了一个师兄的形象在贾环的心里鲜活着。

后世的成年人,也不见得人人都有这样的心性,十几岁的少年,实在是难得。

林霭觉着贾环年纪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只叫他一边坐着。贾环没有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尽力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屋子虽然不大,但其实五脏俱全,除却一间正堂,里边还有一间小卧室。

灶台则被布置在正堂外边的一间小角屋。

说是正堂,但其实里面只摆放了一张木床,一套桌椅,可见是被原先主人当作起居室来使用的。而里面的小间更加简陋,仅仅只有一张小床同一口木箱子。

也许,这里住着的可能是一对夫妇伴随一个老人;也有可能是一对夫妇,带着个孩子。

林霭和车夫忙碌间隙,并没有发觉贾环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贾环提着院子里被随意丢在角落的水桶,往村外的树林方向缓步走去。

大多数的村落,通常会选择在村里打上一口水井,以供村民平日里饮水消耗。而富裕的人家,甚至会在自己的院落里打上一口井,方便自家用水。

但贾环走遍了整个村子的前前后后,都没有发现一口水井。

贾环用胳膊撑着脑袋,发呆了很久,一直在奇怪这个问题。

然后拍了拍脑门,对自己的死脑筋懊恼好笑。

树林就在村后不远,贾环在树林里闲庭信步,脚下有一条清晰可见的小路,这是人们时常行走踏出来的。

不消片刻,远远的就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随着离声音的源头愈发近了,水声也愈来愈清晰。水流湍急的尖啸声,在小路的尽头露出了它的真实面貌。

一处从天而降的水幕,出现在贾环的眼前。

贾环站在大树伸出的曲折枝丫下,抬目望着面前的画面,水眸微微发亮,清逸的俊秀面孔流露着一丝动容。

清澈的瀑布从山上悬挂下来,这是一条山里的小河支流,从远处延伸下来,在这处狭隘的卡口积蓄,洗涮着山石,落在水面上。

瀑布之下则是一口寒潭,瀑布从天而降,接入寒潭,激起无数水花。

寒潭里的水则顺着处开口,汇做小河,潺潺流向远方。

这处动人的山水画就已经美到难以用言语形容,更为动人的,是三两成群的各种动物,伏下身子,在寒潭里饮水。

生命,自然。瀑布寒潭和山里的动物和平共处,一副美好静匿的画卷,阐述着时光静好。

贾环一一辨别着他认识的动物。

一只漂亮的猴子坐在寒潭边的一颗大石头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猴子。

贾环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两只猴子,因为在其它动物安心喝水的时候,这只猴子最先发现了自己。

这是一只猕猴,而且是一只母猕猴。

猕猴两只爪子环抱着坐在它身边的小猴子,红彤彤的猴脸望着贾环,面上的表情很茫然,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两只脚走路的人类了。

但非常具有人性的是,这位母亲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它并不吼叫,眼里透露着一丝警惕,见着贾环并没有走近的意思,才略微有些放松。

小猴子大体上和母猴相差不大,只是在毛色上有些细微的不同。

不同于母猴的下身橙黄,腹部灰黄,背上棕灰,小猴子通体都是橙红色的毛发。

母猴神情似人,小猴子则多有可爱顽皮的模样,小爪子耷拉在后足上,脑袋向外歪,身子则被母猴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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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瀑布与旧舍 (下)

贾环只看了两眼,便不再多看了,提着水桶往寒潭靠近两步,脚下踩着水岸上的碎石微微作响。

母猴子背着小猴子几步跳开,退回林子里的树上对下面张望。

一公一母两只野山羊不慌不忙地与贾环拉开了距离。

水边喝水的一应动物一哄而散。

寒潭水清冽冰凉,手一触碰到潭水,贾环就打了个寒颤,好凉。

林霭收拾干净了院落,林道儒便就着床榻合被睡下了,徒留林霭贾环两师兄弟一头雾水。

林霭则就着寒潭的水洗了洗疲乏,才回来同贾环一同休憩。

一夜无眠。

一路有旅途劳顿,虽每日都住店修整,但到了终点之后,贾环似乎连日的疲倦都一同袭来,睡到辰时才醒来。

睡眼惺忪的从小间汲步到大间,没见着师兄林霭的踪迹,只见着林道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间的椅子上。

贾环一时僵住,心里有了不好预感。

林道儒身形微动,坐直了身子。

“环儿,过来坐。”

贾环迟疑着走到林道儒身边坐下。

师兄,你去哪了。贾环不免有些担忧,只从昨日师傅与那老儒之间的情形来看,两人若再相见恐怕会是打起来,林道儒若是又起了往承启书院去的念头,自己怎么拦得住。

“环儿,拿书出来念吧。”

贾环恍然,从包裹里取出自己的书本,坐在林道儒身边摊开来。

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微微安心于林道儒似乎恢复了精神,又对昨日的事情满心疑惑。

林道儒看着贾环心神恍惚的模样,不由有些不满。

“静心,读书人静不下来,怎么读书。”

贾环并不反驳,也不发问,低下头默默地看着书。

林道儒脸色还是有些生硬,只是不再多说了。

林霭此时还在赶路,再过不久,便要到城里了。

暂住于此处山村旧舍,是一时的决定。但林霭与贾环昨日只吃了些干粮,林道儒则是粒米未进便睡下了,他们的吃饭还是个问题。

林霭本来是抱着买上这几日的吃喝嚼用,这几日饮食无忧便好。他只当他们并不会在此多住,却不想临走之时,被林道儒嘱咐,要多买些米油物什。

林霭不明所以,不过看林道儒那副意思,大概是要在这里常住了。

贾环自顾读书,并不再分心。

一时读了近两个时辰,犹是安坐不动,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林道儒许是坐得有些枯燥,声音古拙。

“环儿,起身随我在附近转转吧。”

贾环眼神微恙,神色迟疑。心里忧虑林道儒又起了去书院的心思。

林道儒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回首见贾环仍是坐住不动,疑惑望着贾环。

贾环难以承担林道儒的询问眼神,放下手中的书本,淡声回道。

“是。”

林道儒并不是像贾环所想的那样,他只是知道贾环性子闷,读书总是太过投入,有心领着贾环活动活动身体,年纪太小天性总是活泼的,不好一直枯坐。

师徒两人走在树林里,闲庭漫步。

林道儒是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品性的,骂贾环不静心只是提点,并无怪罪之意。

“环儿,你看这山水如何。”

贾环抬目扫了眼面前的林道儒,神色平静,声音清淡。

“秀山,好水。”

林道儒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视线远,微微点头。

“说得好啊,秀山,好水。环儿你说的淳朴啊,世间山水无数,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皆寄情于山水,多有妙手佳句,但最过淳朴的夸赞,莫不过一句秀山好水了。”

贾环摇了摇头。

“徒儿愚笨,没有词藻文华。”

林道儒面上终于挂上了一丝笑容,笑贾环小小年纪,故作正经的谦虚。

“环儿倒比为师还有几分大儒气度,懂得沉淀之理。”

林道儒久是阴霾的心情,总算是晴朗了些,脚步略显几分轻快,正要继续开口调笑贾环几句。

却被贾环开口打断。

贾环低着头,跟在林道儒身后,声音冷冽清幽。

“师傅,真的没关系了吗。”

林道儒脚步一顿,面色黯淡下来,老目低落,面上浅笑慢慢敛去。

贾环也停步,安静地站在林道儒的身后。

秋风吹得两人身上的衣袍,随风鼓荡,彭彭作响。

林道儒渐渐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落寞难抑,声音微哑。

“环儿真是,真是言语尖锐,总能刺到人的痛楚。”

贾环清冽的声音,柔柔响起。

“师傅若是想回顺天,我们便回去收拾行李,左右在城里租上两辆马车,几十日便到了。”

林道儒苦笑着回头。

“孩子,你不懂。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

贾环眉头微皱,面上挂着一丝不解。

“为什么呢,既然师傅在这里不快乐,为何要留下。”

他不明白,既然林道儒这个所谓的友人,如此无视抗拒林道儒,师傅又何苦要自讨苦吃。

贾环是个性子冷漠的人,常常不能体会他人的感受。或者说,他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他可以为了自己在意的人,做些自讨苦吃的事情;却不能理解,别人为了他们在意的事物,而做出的不合情理的事情。

林道儒为贾环师,所以贾环不愿见到林道儒为这样的事情为难自苦。书院里的那个老儒,对于贾环来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贾环有些心疼林道儒,不愿意见着他为了这些事情惆怅失意,难以释怀。

林道儒重新挪动脚步,慢慢走着。贾环便继续落后几步,跟在身后。

林道儒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小徒弟是心疼自己。

不过有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懂的。有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楚的。

其实昨日的争吵冲突,虽然看起来激烈凶猛,林道儒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贾环言简意赅,一句话就问到了事情的核心。但自己却没有办法几句话,给贾环解释明白。如若要一点点的说,想来没有三天三夜说不明白,再者世间感同身受毕竟少数,贾环一介总角小童,林道儒并不认为自己说了,贾环就能听懂。

所以林道儒并不想同贾环在这件事上多提。

“环儿,人与人之间的事情,是再难说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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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馒头

清晨的鸟儿歌唱,悠远清越,清脆悦耳。

清风轩的正堂大间,贾环坐在尚且完整的书案前,提笔练着大字。

小手紧握笔杆,执笔挥墨,神色温润,面容如同老僧坐定。

书案是贾环一点一点收拾干净的,贾环捏着抹布,细细擦很久。贾环对于这些自己这两年将长久相处的桌椅砚墨的,非常爱护。

清风轩,其实就是贾环师徒居住的那间破旧院落。

林道儒做主,将师徒三人所居住的小院命名为清风轩,林道儒甚至饶有兴趣的泼墨,书写了字体丰润的三个大字,张贴在正门上。

自林道儒师徒入住此地,已经过去七八日有余。

生活似乎慢慢渐入佳境,院落和房屋被林霭和贾环收拾的干净清爽。

每日苦读不缀,贾环的经义功夫,愈发深厚,有登堂入室之境象。

承启山的如画风景,是世间独有的一份青山绿水。

林道儒仿佛舍弃了凡俗的俗事烦忧,每日钟情于后面树林里那处瀑布,在寒潭周围兜兜转转,气色也愈发的好了起来。

贾环颇有一种远离红尘的感觉,在风景如画的承启山,只有云淡风轻与笔墨书香。

但很俗气的,师徒三人最为头疼的,是每天的两顿饭。

林霭算上昨日,已经往金陵城里跑了三个来回。

买了米面油盐,却忘记了蔬菜瓜果,连着吃了三天的稀粥。又不辞辛劳的再跑一趟城里买了酒肉蔬菜,却忘了带些箩筐盆桶回来。

粗心大意的师徒三人,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倒是可怜了林霭,来回奔波,人都消瘦了不少。

师徒三人的碗里只有白粥,桌上甚至连咸菜都没有一碟。贾环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但林道儒和林霭却忍受不了,叫苦不迭。

索性把米面果菜买回来了,却又出了差错。

师徒三人还是没有办法吃上饭菜,因为没有人会做菜。

贾环虽然会做菜,却不敢露一手,担心林道儒生疑。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从国公府里出来的,怎么会庖厨之事。

林道儒和林霭两人大眼瞪小眼,折腾出了一锅夹生的米饭,几盘黑糊糊冒着香气的菜。

所以,林道儒师徒吃饭很艰难。时至今日,仍旧是每日食粥,就些委屈没糊的蔬菜。

贾环慢慢地练着书法,直到堪堪写完最后一个大字。

搁下手中的笔,伸个懒腰舒缓身上疲乏,才发觉林道儒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此时站在身后看着贾环练字。

“师傅怎么不多睡会。”

林道儒浅浅一笑。

“人老了,觉少。”

贾环每日都是起的最早的,因为他处于举业最基础的阶段,所以要起早读书。这一点上林道儒最为满意,从来都不需要林道儒督促。

林道儒年纪大了,夜里往往睡不安稳,多梦惊醒也是有的,所以往往入睡艰难,起的也就晚些。

今日算是起的早的。

“环儿,你赶早去书院一趟,把这个送过去。”

林道儒提着一个蓝布包裹,搁在桌上。

贾环拿起桌上的包裹,眼神飘忽,微微低头。

“知道了师傅。”

林道儒知道贾环又心里不自在了,笑着敲了敲贾环的脑袋。

“别猜了,快把这些馒头给你白师叔送过去。”

贾环自然臻首答应,提着包裹出门了。

白师叔,就是那天师徒三人在书院里见到的老儒。其名白前,字丰皑。

从林道儒的嘴里得知,白前与他一同拜入同一个老师门下,所以贾环和林霭都得叫他师叔。

贾环心里吃味的原因,就是这包馒头。

姑且不提林道儒与白前关系这么恶劣,如何还要贾环给他送一包馒头过去。

单是这包馒头,就不能与寻常馒头相提并论。

近十日时间,师徒三人就没有吃到过正经的饭菜,多是一天两顿白粥度日。

先前从城里带回来过一次馒头,林道儒师徒三人吃上一顿就所剩无几了,余下的两个馒头,全都留给贾环第二日吃。

贾环吃在嘴里,记在心里,这是林道儒林霭父子对自己的关爱。

一包馒头,放在南京城里也许不值当什么,但放在清风轩,就十分弥足珍贵。

贾环走的不疾不徐,但其实路不远,眼见着前面就是书院。

贾环轻车熟路地推开了院门,直直往学堂方向过去。

“白师叔,白师叔你在吗?”

这已经不是贾环第一次来送东西了,每次来,都能在学堂里找到白前。

贾环大着胆子,推开了学堂的门。

屋内并没见着人。

白前的铺盖就摆在学堂里的地上,他在这里过夜。

想来也正常,整个书院里,就属这间学堂最为完整,有顶有窗,能够遮风避雨。

贾环兀自这么想着,却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

白前披着衣服,脚上汲着鞋,冷测测地站在贾环身后。

贾环忙回过身来,一面问好一面恭敬地将包裹送上。

“白师叔安,师傅叫我送些馒头来。”

贾环面容恭敬,脸上带着讨好的神色。

虽然白前对于他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既然林道儒有心与白前打好关系,作为徒儿的贾环自然要尽心尽力。

他还是乐意于见到林道儒与白前把酒言欢的场面的。

不过此时,贾环面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神色里还有些按捺着的怒火。

白前一把打开贾环递来的包裹,白花花的馒头一散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统统变成了泥娃娃。

“告诉林雅川,老夫不需要他的施舍。也不要让老夫再见到你,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滚吧。”

嘭!白前狠狠地关上了学堂的大门。

贾环傻傻地呆立在原地,眼神有些空洞,举着的两手无力地慢慢垂落下来。

久久沉默站了很久。

贾环低下身,心疼地捡起掉在地上满身灰尘的馒头,默默地用手拍,用口吹,固执地想要把馒头上的灰弄干净。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贾环垂着眼帘,把馒头全都包进包裹里,重新捧在怀里。

无声地离开了承启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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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骨子里的冷漠

贾环沉默着回了清风轩,静静地在椅上坐下,一身疲倦。

也许年纪小走上几里路确实会累,但贾环的疲倦大半来自于心累。

这么好的馒头,师傅和师兄都不舍不得吃。

既然你不收,我带回去便是,如何又非要打翻它。

好好的馒头,弄的满身尘土。

贾环有些不明白,白前和林道儒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明白,林道儒这样骄傲的人,为何在被那般对待之后,还要贾环送东西过去。

他们之间,师兄弟的感情就这么深厚吗?

林道儒大步踏进了正堂,林霭则提着水桶跟在后面进来。

林道儒见着贾环坐在书案前,笑着走过来。

“如何,送过去了?”

贾环低着头,坐在书案前,眉头紧皱,一片沉默。

林道儒眉头微蹙,面上有些奇怪。

“怎么了?环儿。”

贾环抬起头,烟眸平静地望着林道儒,薄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作罢,只是摇了摇头。

林霭上前几步,解开包裹,一睹其中,不由面上浮现几丝苦笑。

林道儒也见着了桌上那包通身狼藉的馒头,面上挂起了一阵怒色,愤愤不平地骂道。

“好你个白丰皑,真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还是林霭发觉了贾环情绪不太好,笑着上来安慰。

“无妨的,环儿,去了外面那层,咱们还能吃。也不要太伤心了。”

贾环有点好笑林霭哄小孩,他哪里是因为舍不得馒头而生气。

贾环只是对白前如此糟践林道儒的心意而不平。

林道儒气过一阵,便也不再多生气了,整理了情绪,淡声对贾环道。“如此,明日你再送些粥过去吧。”

“啊?”

贾环闻言一时愣住了,满脸不可思议。

“师傅难道不生那老头的气?”

林道儒伸出两只手指,重重敲了敲贾环的脑袋。

“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那是你师叔。”

贾环很是无语,垂下眼幕,往椅上一靠,一肚子的不能理解。

林道儒面色一肃,不满问道。

“怎么,你不愿意?”

贾环脸上挂着一丝晦涩的笑容,异恙的眼神望着面前的林道儒。

“师傅要我去,徒儿自然愿意。但送给白师叔,环儿不乐意。”

林霭忽然发觉气氛不大对劲,屋内平生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贾环本就是个心性凉薄的人,他可以对自己身边的人做出太多的让步。

但对那些看不过眼的人,贾环最多是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对于林道儒这种左边脸被别人打了,还要把右边脸送上去的行为,贾环实在是不明所以,不能接受。

林道儒面上挂着怒色,眼神严厉。

“那是你师叔,再有什么不是,他也是你师叔。你怎么能不知长幼尊卑。”

贾环心里嗤笑,长幼尊卑,一个师叔算什么东西,就连荣国府里的贾母王夫人,贾环都不曾真心当作长辈对待。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白前,凭什么叫贾环把他当长辈对待。

林道儒见贾环面上仍旧不服,心中如同明镜。

“为师知你在家中处境不好,你那嫡母祖母对你不好,你心里有怨气为师能够理解。但你白师叔可曾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他纵然态度不好,你也不能不知尊卑。”

贾环对林道儒的洞察力已经见怪不怪,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他。

“徒儿不想去,如若师傅坚持,那徒儿就去。”

林道儒注目深深地看着贾环,贾环则梗着头,一脸倔强,不愿妥协。

“痴儿,冥顽不灵。”

林道儒一摆衣袖,一脸搵怒,背着手,夺门而出。

林霭一脸无奈地看了贾环两眼。

“师弟,唉。”

泄气地挥了挥衣袖,往门外出去,去追林道儒。

贾环望着林道儒林霭离去的背影,又望了眼桌上的灰馒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贾环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掯着头读书,面色不佳。

一读就读了一天,天色昏黄。

林道儒今日回来也不理会贾环,今日也没有教导贾环读书,冷着脸进了屋。

贾环望着林道儒的身影,心里灰心。如常理,贾环是不应该与林道儒置气的。贾环也懂这点,所以很少做这些惹师傅生气的事情,担心老人家伤身。

今日跟师傅犟,主要还是看不过去白前那么糟蹋师傅的好意。后来贾环想想还是觉得后悔,自觉自己明日还是多顺着师傅一些,不要再让老人家动不动就动气了。

这般想着,贾环连饭也不吃,就自顾回屋睡了。

林道儒则在稍远一些的房间,低着头坐在油灯下,看着一卷古本。

吱嘎~

林霭推开了房门,端着一盏热茶进来。

轻轻放下茶杯,林霭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道儒看书。

等到林道儒看完这段,放下了书。才上前两步,温声说话。

“父亲,喝杯茶暖暖身子。”

林道儒看了会书,眼睛就有些模糊了,抬目见着林霭。

“霭儿,过来坐。”

林霭便在林道儒身边坐下。

“环儿呢?”

林霭摇了摇头。

“饭也没吃,睡下了。”

林道儒沉默了片刻,微微揉了揉眉心。

“明日,带着环儿上山去砍柴吧。”

林霭点了点头,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面色一楞。

“砍柴,父亲,环儿他又不练武,砍柴做什么。”

林道儒微微一笑,望着林霭,眼神幽深。

“环儿这孩子,实在是太主意正了。偏生不知从哪里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像是个读书人,倒有几分今上的味道。”

林霭面色一变,神色惊惶。

“不会的,环儿他性子温吞的很,也是个知冷暖的。万万不会有不臣之心的。”

林道儒摆了摆手,温声打断林霭。

“只是你我父子私下里说说也无妨。我不是说环儿这么想,只是觉着环儿身上有些形而上学的意思。

你难道看不出来,环儿虽然待谁都是一副不喜不搵和气亲切的模样,但他骨子里有一股冷漠。他与别人笑时温和,但别人叨扰他时,他恐怕就是冷眼观望,置身事外。

这样的性子,我忧心啊,如若他走上了极端,我将追悔终身。

我本想,日日带他在身边,潜移默化地,也能将他的性子改改。

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得了。”

林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父亲的意思,我懂。父亲是打着让环儿去南京城里,看看百姓冷暖的主意。但我不赞同,环儿还是太小了,他受不住的。”

林道儒笑眼看着林霭,微微臻首。

“看来这段时间,你与环儿相处的不错。”

林霭苦笑。

“不是这个原因,我并不是偏袒师弟,只是他年纪太小,身子幼弱,熬不得。”

林道儒挑了挑灯芯,把油灯拨得亮些。

“环儿若这般下去,心就真的冷了。以前我希望他心系天下,能为百姓多做些实事。朝堂倾轧黑暗,我也心疼他。

但如今却不敢抱着这般念想了,只希望这孩子能有些生气,至少活得不要那么苦。

这段时间,环儿待你我如何,我看在眼里。他始终是个心善的孩子。

我不担忧他真的祸乱天下,只是担忧他走上哪条孤臣道路。”

林霭已经不再多说了,他知道林道儒已经心意已绝。

林道儒看着书案上的油灯,目光微微有些恍惚,声音微弱。

“霭儿你带着他,在长安城里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要看明白了才好。

唉~为什么这孩子,不能过他想要的生活呢。

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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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砍柴

次日一早,贾环在睡梦中被林霭吵醒,躺在床上,恋眷暖暖的被窝。

“师兄,这才几点啊,到底什么事啊。”

林霭伸手掀开被子,赶贾环起床。

“别问了,师傅找你去。”

贾环一听是林道儒找他去,顿时清醒了,赶忙爬起身,披上衣服穿鞋。

昨日林道儒同他之间言谈不和,贾环心里愧疚,他打定主意,管他是什么事,既然师傅想,那他便去做。

只要,师傅少生些气便好。

林霭却拦住了贾环,手里递上一套庄户人家的短打衣裳。

“今天不能穿儒袍,你穿这个。”

贾环看着手里的短打衣裳,上面还打着补丁,面色疑惑。

“师兄,这是?”

林霭笑了笑,摸了摸贾环的头。

“别问了,你待会能用得上。”

林霭精力饱满,走在最前,步伐轻快。

贾环则落后几步,跟在后面一头雾水。

今天师傅和师兄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前面就是上山的路了,好好的,上山做什么呢。

贾环步子小,紧赶慢赶地跟着,一头雾水。

林道儒走的不疾不徐,始终是一个速度。

直到爬到山腰上,贾环喘着粗气,看着走到他前面的师傅和师兄。

才不由不感叹爬山当真是要匀速慢慢走。

贾环只顾着追上林霭的脚步,走的有些着急。林霭毕竟练过武,爬到山腰上就好像没事人。就连林道儒,先前落在贾环后面,后来也慢慢地赶到贾环的前面去了,气息均匀。

师徒三人停下了,贾环一头大汗的看着林道儒,不知要做些什么。

林道儒看了看周遭茂密的林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环儿,去砍柴吧。砍足过你身高的一捆就行。”

贾环面上疑惑,擦了擦脸上的汗。

“师傅,砍柴回去烧火吗?”

林道儒摇了摇头,敲了敲手中登山助力的拐棍。

“不,你砍足一捆柴,同你师兄去金陵城里去卖,卖不完,不许回来。”

贾环此时真的是想不明白了,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师傅,是不是银子不够使了,我那里还有几十两,您拿去用便是。”

林道儒面色平淡,微微摇头。

“为师不缺银子用,去砍柴吧,不光今日你要砍柴去城里卖,日后每天都是这般,你也要到城里去卖柴。”

贾环面色一苦,讪着脸。

“师傅,可不可以不去。”

从承启山往南京城,足足有十几里路程。如若贾环每日砍柴去城里卖,即便一早就往城里赶,一个来回就要六个小时,再加上还要把柴卖出去,等回来估计都下午了,读书的时间将大打折扣。

林道儒声音生硬,眼神微凝。

“不行,你必须要去。”

贾环心里有些焦急,他得打消林道儒这个念头。

“师傅,要是每天都砍柴,背到城里去卖。徒儿还得读书,这实在是占用我太多读书的时间了。”

林道儒微微一笑,望着贾环。

“这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至于读书,你卖的越快,读书的时间就越长,全都要看你的速度。”

贾环听出林道儒语气里的坚定,不死心的分辨。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读书吗。”

林道儒摆了摆手,眼神认真。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砍柴。读书,得排在其次。”

“可是师傅,我”

林道儒已经不愿再多听,背过身去。

贾环一时语噎,满心的不情愿。

林霭笑着走到贾环身边,塞给贾环一把柴刀。

“走吧,师弟。”

贾环知道自己的挣扎太过无力,这个樵夫自己是做定了,不情不愿地跟上了林霭的脚步。

贾环寻摸了半天,也没见到多少落在地上的柴。只能用力地揪下树上垂下来的枝干,拼命砍着。

奈何人小个矮力弱,格外艰难。

贾环看了眼林霭很快就砍好的柴堆,再看看自己的那一小堆,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林霭心疼贾环小胳膊小腿砍的艰难,背后偷偷地抓着一把柴,悄悄地塞进贾环的柴堆里。

贾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暗自向林霭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林霭挤眉弄眼冲着贾环抛去一个媚眼。

“霭儿,把你的柴拿出来,不许给他帮忙,让他自己来。”

林道儒幽幽的声音冷测测的传来。林霭跟贾环的小动作,被林道儒看的清清楚楚。

贾环沮丧地叹了口气,林霭讪笑着把自己放到贾环柴堆里的柴火拿了出来,脸上挤了个惨淡的笑容。

“师弟,这下惨了,我也无能为力了。”

贾环在林道儒和林霭的目光助力下,足足一个时辰才砍足了高过自己脑袋的柴,身上的小衣已经全都汗湿了,脸上红扑扑的,喘着粗气。

刚歪在树下坐着,还未休息片刻,就被林道儒催促着上路。

“趁天早,赶紧去城里。”

林霭帮贾环把柴火在身上捆好,贾环已经有些乏力,林霭一松手便膝盖一软,两腿有些无力。

林霭背上自己那捆同样过了脑袋的柴火,足足比贾环多上两倍,笑着同林道儒挥了挥手。

“师傅,我们去了。”

林道儒举起手上的拐棍,微微摇摇。

“记得照顾你师弟,早去早回。”

十几里的路程其实并不长,马车跑的快的话,半个时辰便到了。放在后世,也许只要半个小时。

但对于此时的贾环,十几里的路程,真的好长好长,就好像永远也看不见尽头一样遥远漫长。

林霭看着贾环举步维艰,眼神已经有些失焦,小脸上早已经不复以往的笑容,心中煎熬。

他无数次的按捺不住,想要伸手帮贾环一把,却又硬生生地压下了心中的念头。

心里反反复复的浮现着昨夜林道儒对自己的嘱咐。

“霭儿,我知你同环儿那孩子感情不错,但你万万不可伸手帮扶他。你此时帮他,便是在害他。一切,都让他独力承担。”

林霭暗自叹息。“师弟,我们不能欺骗父亲,他已经够难了。”

贾环艰难地迈着自己的脚步,恍惚地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

迷迷瞪瞪地自顾念叨:“这都马上要过冬了,天上的太阳怎么还那么大呢。”

贾环的步子走的踉踉跄跄,他只觉得好累好累,好想在床上躺下,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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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还有一些人物设定上的注释

有的书友问我为何前面又说皇都在金陵,后面又说贾环跟着林道儒去了金陵。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释。

原著里,曹公因为避嫌,故意将地名写的错杂些,好混淆视听,以免对当朝皇帝有所不敬。

两座国公府所坐落的城市,原著所称呼,都是长安,都中,金陵。

长安,其实最早是洛阳的别称。后来因世人流传,王朝更替,所以后人把长安当做王朝首都的代称。

因此,我用长安来称呼大梁王朝的都城。

原著中语焉不详,只提这三个称谓,却并没有给三个地方划上准确的界限。

一时解释我很难给大家解释清楚,不过大家可以知道的,是明清两朝的北京与如今的北京辖地大小不同。

金陵,就是南京的别称,其他的我在书中也提过,应天府。

这三个称谓,就是指明清时期的南京,贾家的老家。

但那时候的金陵,与如今的南京辖地范围不同。

书中又把都城叫做金陵,又把都城叫做长安。

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学习了很多红学前人的观点,最终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那时候的金陵,并不单指顺天,也不单指应天。

但都城与南京,却又都同归属与金陵。

金陵用一大片区域来描述它,才算是合理。

他涵盖了顺天和应天,所以大伙可能会对这些地名有些混淆。

因为长安是中国历史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城市,所以我追随曹公用长安来称呼顺天府。

总结一下,因为我设定上,就把明清时期的朝代给混淆了。

这是一本平行世界的同人小说。他同人的是一本话本上的人物,曹公表示他写的不是某个朝代,所以我写的也不是某个朝代。

一个平行宇宙里,存在了我写的那个大梁。

清朝消灭了明朝,残留了明朝皇族血脉建立的小明朝。

大梁开国皇帝,成功入主中原,成为了汉家的新一届皇帝,延续了汉家的天下。

开国皇帝,替代了乾隆,从应天府迁都与顺天府。

而我,写的时候一时兴起,用金陵来称呼应天府南京。

这些东西都是因为我的过错,所以给大家造成了困扰。

大家只需要记得,顺天府和长安,都是指大梁的都城。

应天府南京,就是指前都南京了。

而金陵,有两个含义。一个被我用来称呼南京,一个则是泛指整个一大片区域。有人可能会觉得我写的地名杂乱,但是原著里也是这么用的。。。。。

我之后会避免再用金陵来称呼南京,不让大家看的迷糊。

再有,后面我会写紫鹃与宝玉说,她和黛玉要回老家苏州的事情。

这里也容易出现大家一时没理清楚的情况。

苏州和扬州还有姑苏,都属于江南。

明清时期的江南,是指江西省及江南省以及浙江省。江南就是安徽和江苏。

黛玉出生在苏州,后来因为林如海在扬州做官,所以才居家迁徙到扬州。

此处姑苏我用来泛指江南水乡。

所以大家看书的时候,只要记得黛玉回家,就是回苏州。但黛玉是从扬州动身前往贾家的。

然后还有一点,我的这本书啊,写的狗屁不通。大多数的书友都因为水,毒点多中途弃书。

确实是有这些的缺点,所以我万分感激现在还能留下来看我的书的朋友们。

大家所看之处有太多的不合理,但又好像合乎情理之中。

我多是抱着写实的态度去写的。

好比贾环,好比贾代儒,好比贾政。

这些已经大概写出来的人物形象,有一部分是掺杂了我的个人感受在里面。

贾代儒因为念及于贾环祖父贾代善的情谊,苦心教导贾环,又因为贾环这个人,把贾环视如己出。

贾政贾代儒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迂腐的读书人,不知变通。怎么说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之人吧。

纵然因为自己的迂腐,固执,而造成了不好的结果。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我觉得都要归罪于时代,封建王朝嘛。

所以我并没有改变他们的性格啊,我只是在自己的剧情里,微微点拨了一些催化剂,让他们与主角产生了一系列的反应,但这些寻常人的感情表现,不都是出自普通人的正常表现吗。

而其他的人物形象,好比林道儒,林霭,以及长大一些的宝玉黛玉宝钗。

都是要经由剧情慢慢介绍出他们的性格的。

也许是我的那些可爱的同行朋友们,将每一个主角都塑造的太过完美了些,所以把大家的口味养刁了。

但是饭要一口口的吃啊。

就好比我现下在写的剧情,贾环去城里卖柴。

一个七岁的孩子,大清早爬山去砍柴,还要背着高过脑袋的一捆柴徒步走上十几里路,到城里面去卖。

这一点上,在我看来,实在是有些难为一个孩子的身体了。

我有一个性格很好的书友问,为什么一个穿越者,连没有身体一切都是空谈的道理都不明白。

我觉得其实是没时间。。。。。

一个勋贵人家的公子,每天上学都是坐马车去的,能有多少的体能。

贾环才来这个世界一年多,他先前是闲云野鹤,后来被刺激了,开始想读书。

读书与锻炼身体,在时间上其实有些冲突。

一年多时间太短了。

其实我还是想多留住一些书友,奈何水已经养成了习惯。

所以还是要对耐心看到现在的书友们,道一声谢。

还是那句话,如果实在是嫌太乏味,那么就跳着看。

如果实在是觉得我的书已经让你恶心到恨不得手撕作者,那么我对您取消了我的收藏感到抱歉,这是让我羞愧的一件事。

如果还有耐心的话,请做好继续经受剧毒剧情和乏味陈述的准备,我很感谢你们的逗留。

第八十二章 群芳阁

南京城内,最为热闹的街市,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悠悠传出一阵琴声。

这间楼阁,从构造上看,一应是按照酒楼来建造的。

但又观其颜色帷幕,装饰起来又添了几分荼蘼味道。

再观其上所挂牌匾,大门来往多有风流才子之流,二层上又有秀丽姑娘凭栏张望。

自然可知此处为何种场所。

这里,是为一处名为群芳阁的青楼。

群芳阁内里,错综复杂,正面打脸进去,一层是为天井,往上可望天。

围绕着天井的,足足三层盘楼,多有男女携手漫步,有恭迎送客的,也有援引请客进来的。男女言笑,何其逍遥。

女孩们,个个衣着华美,穿玉带银,是为一副美貌景象。顾客们,则多是潇洒不羁,富贵非常的模样。

外间三层为接客的小阁,顺着游廊往内里走,则又是一排排的深居,是为群芳阁佳人们的寝居之地。

其间最为幽深处,传出来时断时续的几声琴声,闻琴声可知,弹琴之人似乎心事重重。

但终究是整理了情绪,琴声复又婉转悦耳起来。

这间小阁里,一位濡裙玉钗的少女,眉眼如画的面庞上,凄清忧郁,即便是手中所抚琴声轻快徜徉,却面色不佳,颇有自苦神色。

“杏儿姐姐的琴,真的是世上最好听的琴声了。”

少女闻声琴声一断,收拾了面上的悲戚,换上了一副柔和的笑容,面对来人。

打外面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小些的眼里星芒闪烁,小脸上全是敬佩艳羡,拍着手莲步微移,贴到少女的身旁。

大些的姑娘,也是一脸夸赞,笑颜如花。“杏儿姐姐的琴艺,当属是人间一绝了。”

这位他人口中的杏儿姐姐,便只叫杏儿,是为这群芳阁里的清倌人,以弹琴谋生。

而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则是被群芳阁的老板收养来的小丫,大的十三四岁,唤作小琴,小的十一二岁,被唤作小玉。在阁里做些扫撒的活计,换得一口饭吃。

言谈语气之间,可知三人交好,感情不错。

杏儿玉手轻抬,柔柔摸了摸小玉的脑袋。

“你若愿与我学琴,四五年的水磨功夫,也就与我如今琴艺相差不离了。也能讨上一碗轻快些的饭吃。”

小玉吐了吐舌头,调皮的笑了笑。“我笨嘛,一见到那些琴谱韵律就脑袋大,才不要学。”

小琴眼睛眨了眨,笑眼调笑。“她才不是那块料呢,再者我们姐妹相貌也万万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学了也没人愿意请我们去弹。”

小琴心里并不愿意其妹妹小玉随杏儿姑娘学习琴艺,其缘由不可深究。

杏儿心里如同明镜,微微点了点头,素手轻轻拂过小玉的面庞。

“如此也好,既然并未沾染这花柳之地的污浊,便一辈子不要去碰为好。姑且先做些抬水扫撒的力气活,等你二人大了,再央求妈妈开恩放出去,也能活的干净些。”

杏儿知道小琴的心思,知道她虽然与自己交好,心里却看不上自己这种卖笑为生的人。只是担忧这孩子目光太高,若要出去这群芳阁,一个柔弱女子,哪里又是那么好活下来的。

小琴微微一福。“姐姐,我们还要去扫撒,就先下去了。”

杏儿玉面微苦,只得笑道。“好,你们去忙吧。”

她知道小琴并不大愿意与自己来往,多是拗不过小玉,才一同来自己这小阁坐上一坐。

小玉大眼睛眨呼着,犹是不舍的望着杏儿。

“那姐姐,也要多出去走走才是,别老憋在这小阁里,会闷出病来的。”

杏儿面上苦涩转瞬消散,露出灿烂明媚的笑容。

“好,知道了,我待会就下去转转。”

直到两人离去,杏儿面上的笑容才又淡淡消逝。这样的花柳之地,都是孤苦无依的女子,彼此之间哪里又是能相处好的。自然是会有嫉妒不平的事情在水面下暗流涌动。

她又是这样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自然被妈妈当作头牌,轻易低价不会作陪。阁里的姑娘自然不愿意真心与她来往,独独几个心地纯善的,再有就是小玉这样年幼的,不知道嫉妒的。

杏儿自然乐意与小玉这样天真无邪的多相处,但又不愿意她与自己多相处。

林霭和贾环两人背着柴,专找酒楼客栈去卖,果然没有一项不被老人说中的。

他们去酒楼,大多是见不着掌柜的,只能同小厮说上几句。

几文铜钱虽然卑微,但果然有那怀里揣着银子的,与他们兄弟争那一文一厘的利钱。林霭贾环坚持不松口,即便僵持许久,也还是没能将柴卖出去。

一时两人竟然将多数的酒楼客栈都走遍了,却都是无功而返,师兄弟二人只在街上徜徉。

师兄弟本是并肩子走的,贾环还在兀自往前走着,左右寻找着有没有被他们漏过的店家,却恍然发觉林霭停留下了脚步。回首去看,只见林霭站在一处飘红吹绿的楼阁正门前。

贾环没好气地用脚碰了碰林霭的脚。

“师兄,你不是吧。”

林霭被贾环唬了一跳。“啊,怎么了。”

贾环笑声揶揄林霭。“师兄,我们可没有闲钱让你进去一亲香泽。”

林霭如同被揪住尾巴的猫儿。“呸,臭小子,我才没进过这种地方呢。我就是想,这家人要不要我们的柴。”

贾环上下打量了番林霭,摇了摇头,一副我深知的模样。看得林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臭小子,你待如何。”

贾环满脸笑靥。“师兄起床不照镜子么,你这么一派风流贵公子的标志模样,你说你没去过青楼,别说我不信,你自己信吗?”

林霭面上挂起一副苦笑。“别说进青楼喝酒,就连同女子说话我也不敢大声。女孩子这种人物,我还是远离的好,须知世上最难消受的,便是佳人情深美人恩。”

说着说着林霭发觉不对劲。“臭小子,你说谁标志呢,你进去问问他们还要柴不要。”

贾环摊了摊手,头摇的像波浪。“我可不敢,要是被师傅知道我进了这种地方,一定打折我的腿不可。要去你去。”

林霭坚持。“你年纪小,进去什么也不能做,碍什么事。叫我进去,才是要被师傅打折腿。再者,我实在怕的见着女孩子,里面又是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女孩子。环儿,你快些去吧。”

贾环见林霭这么怕,有心逗师兄顽笑。“如此,我们便一起进去,左右我给你证明,你进去没有乱来,只是卖柴。”

说着便拉着林霭的手,直直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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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烟花柳巷

画舫柳巷之地,多是下午才客人逐渐多起来。

早晨时候,虽然已经开了门营业,但多是些夜宿客人离去的身影。

正午时间,少有来寻花问柳,喝酒享乐的。一时之间,群芳阁内外除了林霭贾环两人,竟无其他的男人了。

林霭同贾环两人,背着柴堆趟步入了群芳阁的大门。

正面并没有老妈子迎客,也少有酒姬站在楼栏边,招揽客人。

大多数的女孩,多是陪酒,或是有客人夜宿,酒酣人醉,夜深才睡得。至于此时,才方起,忙于洗漱之间。

林霭贾环两人,进了正厅,一时竟然愣住了,坐立难安。

贾环此时有些后悔拉林霭进来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没见过这般场面,就敢乱往里闯。

青楼里的姑娘们,此时多在洗漱,又因是这烟花柳巷之地的女子,自然比寻常女子,多上一份豪爽。

林霭抬目看了一眼,就战战兢兢地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其间女子,多衣衫不整,衣着暴露,披着头发,洗面梳头,或是忙着画眉描红,口抿胭脂。

倒是贾环还比林霭还要稳重些,虽然面上挂着红晕,面容多有羞赧之色,但眼神清明,并不作难。

鬼晓得他们进来的不凑巧,谁又知道这些女子,竟此时才将将梳洗。

两人一进来,便招惹了楼栏上姑娘的目光,一时竟像捅下了云雀窝。

“快看啊,进来了两个樵夫。”

一人发觉,群芳皆瞩目。

有大着胆子调戏的。

“怎么了小哥,带你家小娃娃进来见世面么。”

说的林霭面色羞红,暗自低首。

“哟,你看他,还害羞了。”

“咯咯咯。”“哈哈哈哈。”一时厅内娇笑连连,花枝乱颤,女子悦耳的娇笑声分外好听。

二楼的姑娘,看得仔细些,此时看清了林霭同贾环的面貌,一时微愣,接着便娇声惊呼。

“这两个小郎,生得好俊啊。”

楼中姑娘起初只顾着调戏顽笑这两个后生,因两人一身简陋,并未仔细看林霭与贾环的面貌。

“嘶。”此时闻言,二楼的仔细打量,皆噤声微微吸气。

楼上的下楼来看,好奇的问相熟的姐妹,怎么了,什么模样。

楼中竟然一片静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天下男儿万千,高的矮的,圆的瘦的,来这烟柳之地的,经年累月,什么样的男人这些姑娘没见过。

能来这烟柳之地的,多是为了声色之欲。先前只是见这两个小郎一看就不是来喝酒的,又各自背着一捆柴,便知是樵夫。这么小的樵夫,自觉新奇有趣。

开口调笑两句,才发觉面这么薄,自然好笑好奇。直到见了两人的面貌,这些女子的眼光何其厉害,自然明白林霭同贾环的面貌有多不俗。

尤其是见着贾环的脸,一时竟然失了神,故而一片静匿。

但这片静匿并未保持多久,熙熙攘攘一阵喧闹,一群姑娘涌下楼来,将林霭和贾环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郎君,你多大了。”

“小哥,来这里找乐子么,姐姐请你喝酒如何。”

“小郎君,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

“嘻嘻,小郎君长得真俊俏。”

“姐姐叫柳烟,小郎君可是要赎了奴家。”

“臭不要脸的,你可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还来赎了你。小郎君,姐姐自有体己钱,与你走可好。”

“呸,就你那点体己钱,够赎半个你么。还是奴家轻便,但凡是别人,奴家是断不能依的,也就是小郎你,奴家看着喜欢。”

这些女子,自然说的都是些荒唐话。她们所说的买赎之事,不过是胡乱说的。言语间,浓浓的恶趣味,调戏意味分明。

一时间,香风满鼻,各人所用香粉香露,味道各不相同,芳香千秋。环肥燕瘦,红绿粉紫,不同濡裙,不同的娇俏面容。

贾环可算是领会了这些女孩子的厉害,师兄弟两人坐立难安,宁愿立刻离去,只是被围成一圈,再难逃出去。

幸而有人解围。

一大一小两个年轻姑娘,从楼阁上走了下来。

这两人便是小琴与小玉。

“姐姐们,这是在干嘛啊。”小玉提着一只水桶,晃晃颠颠地走了过来。

“边去,我们正忙着呢。”

“怎么,小玉你也想来逗逗这两个雏儿。”

小玉早就习惯了姐姐们嘴巴的荒唐,并不生气。

凑近了人群,见着了被围在中间的林霭和贾环,面上浮现一抹雀跃。

“哎,是小哥哥你们两啊。”

林霭面色疑惑,他并不认识小玉,正要开口说是认错了人,却被贾环拦住了。

贾环冲林霭使了个严肃的眼色。

“搞什么,原来是小玉认识的人。”

“唉,还以为能多玩会呢,算了算了。”

“都散了散了,人家是来找人的,别欺负人家了。”

围成一圈的姑娘们都慢慢散开,重新上楼去了。

贾环和林霭皆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得救了。

上面却传来了一个大胆逗趣的声音。

“小郎君,你若是对姐姐有意,待会便来找姐姐,姐姐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封。”

“呸,没皮脸的小蹄子,你不嫌臊得慌。”

一时姑娘们互相推搡追打,嬉笑着追闹。

林霭还不懂红封是什么意思,倒是贾环一脸深意地看着林霭的脸,嘴角含笑。

小玉将水桶放下。

“小哥哥你不知道,方才我和姐姐在路边见过你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边其姐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来这里还能干什么。辛辛苦苦挣点钱不好好过日子,和那些龌龊浪荡子学,跑来逛青楼。”

深阁里抚琴的少女,本打算再练一会方下来走走,却被外边的喧闹声扰乱了心神。

心中好奇,便推开了门,下楼去观望是何情形。

莲步微抬,柔顺地移步到了大堂。

“小玉,外面什么事情这么吵啊。”

小玉正与林霭贾环说话,回头见到了杏儿,小脸笑的璀璨。

“杏儿姐姐,这两个小哥哥是来卖柴的。”

杏儿抬目望向林霭贾环,打量着林霭贾环两人,惊艳于两人的面貌,但并不失态,眉眼依旧清淡。

心里自觉贾环面容可爱,却又对贾环的目光略微不适。

林霭似乎有些厌烦于这样的地方,只看了杏儿美貌面容一眼便不再多看。贾环则目光清冷,眼神锐利有神。

杏儿有些惊讶于贾环的目光,自觉这少年的目光有神刺目,好似自己心中所想全被看穿,平生了几分不自在。

他们与我一样的相貌出众,但他们却能靠打柴为生自食其力,可怜自己一个弱女子只能靠弹琴赚些肮脏男人的钱为生。

杏儿忽然羡慕起林霭贾环,心中又自觉有些自卑,但终究是性子柔顺,同情于林霭贾环谋生艰难。

“如此,你便买了他们的柴吧,我上去取些铜钱来。”

小玉笑眼咪咪,孩子气的很。

“如此,两位樵夫哥哥就把柴给我吧。”

林霭贾环总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收下了杏儿姑娘的十五个铜钱。

贾环微微叹了口气,林霭则神色不明。

两人收拾了面上的神情,微微笑眼拱手。

“多谢姑娘。”

杏儿心中顿时通顺了起来,心中暗自赞叹。

难怪上天给了他们两那么好的容颜,可见什么样的品行配什么样的脸。

这两个小郎君,真真性子温柔,他们,并不瞧不起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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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远道而来的书信

贾环初做打柴人那日,一日忙碌仓促,自城内回到清风轩,时日已近黄昏,夜色将至。

强忍着酸胀的肌肉刺痛,由着林霭将他丢到浴桶里,热腾腾的蒸了个热水澡,才洗去了身上的风尘。

等贾环躺倒床上,抖擞着手,强撑着要拿书出来看,只读了一二个字,便眼皮打架,困意袭上心头,再难坚持,不觉一觉睡到了天明。

至第二日,才懊悔昨日太过疲倦,竟半个字都未曾读进去。

其后又过了二三日,贾环林霭仍旧是每日上山砍柴,进城卖柴。

其间林道儒又遣他去给白前送衣食酒米,贾环又去,白前仍旧不收,只顾着将贾环撵走。

贾环心里想着一定要给自己节省出读书的时间,所以每日早起砍柴之前先赶着时间将自己每日的大字练完。

砍完柴火,再赶着将饭给白前送去,最后再急急忙忙地同林霭一起将柴火卖到城里。

只是这几日,每日清早起床,总觉得浑身酸痛难忍,走路何其艰难。

所以即便师兄弟二人每日早早的便起床,也能将柴火卖出去,还是因为贾环拖慢了进程,每日归家很晚。

一时竟然陷入了死循环,再难脱身。

荣国府,迎春院内,探春同迎春同桌对坐。

两姐妹笑颜如花,对坐谈笑。

“妹妹近来绣的莲花怎么样了,还不拿来给我看看,叫我给你指点指点。”迎春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笑道。

探春面色一紧,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迎春的话说得有些不合适,但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这一点上,要看听的人怎么理解。

若是往坏了想,女儿家针线女红三从四德是立身之本,别人说你针线不过关,就如同讲你这个女孩家的不守妇道,自然是叫人心里不舒服的。往好的想,姐姐照顾妹妹,教导针线功夫,则可为美谈。

探春知道迎春是个没有心机的,这都是无心之言,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姊妹两本是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的情分。但迎春太过心思单纯,说话直来直去;探春因为自卑而太过自尊,故而格外敏感,凡事都要在心里盘算两遍,咀嚼透其中的意思。

贾环若是在此,想来是要骂两人几句。依他的心思,迎春探春后来的命运,难保不是和他们的性格有关,还是多少改一改为好。

“姐姐就会笑话人家,如今这府里的姑娘,倒是我最好欺负了。”

迎春被探春逗乐了,秀目眯了起来。“你会受人家欺负?但凡哪个要是欺负了你,等环兄弟回来,还不扒了他的皮。”

探春可不服气,迎春自己不知道,府上的媳妇婆子们可人尽皆知,说起来环儿待二姐姐竟比待我这个胞姐还要更亲近几分。

“今年中秋,二姑娘林姑娘不小心惹着了宝二爷,险些被浑闹的宝二爷伤到,还是多亏了府上的环三爷,不顾自己的安危,拉了两位姑娘一把,其后还帮二姑娘在老太太面前销祸,可见姐弟两的亲近。”

这话是从外面的婆子们嘴里来的,侍书已经惟妙惟肖地在探春面前模仿了好几次了,她本意是想给探春讲贾环的好名声,却不想探春竟然心里打破了醋坛子,但委屈吃醋的对象却是二姐姐,实在是有气没地方出。

探春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迎春,揶揄道。

“你还说我,要是哪个没长眼睛的惹到了我们的二小姐的头上,那可就捅了马蜂窝,环儿回来不定把那人怎么油炸怎么吃呢。”

迎春被探春调笑的跳了脚,伸出手要打探春。

“浑磬什么呢,还怎么炸怎么吃,环儿都被你说成妖怪了。”

探春缩着身子躲着迎春的手,咯咯笑着。

“我难道是浑说,现在府上谁人不知,环三爷是个光脚厉害的,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

那话是怎么说的‘得罪了三爷本人还好,老实磕头认错说不得还能保住一条命,但若是得罪了二小姐,就是好死也再不能了,没见着老太太都在他手里讨了没趣么。’

你看看,咱们府上聪明人还是多。”

迎春再不能忍,一脸气急,跳起身来去追打探春。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环儿是你胞弟,你能叫他三爷,那不是乱了尊卑。还敢开老太太的玩笑,三丫头你真真是疯了。”

探春咯咯的笑着,脚上的绣鞋跑的飞快,在屋内逃来窜去,一面逃一面求饶。

“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终究是被迎春一把抓住,探手去挠探春的痒痒,只叫探春一个劲的求饶。

迎春其实心里颇有几分自得,日日被身边的丫鬟说,她又不是傻的,先前黛玉点拨她的时候,她就反应了过来,环儿可护着自己呢。

两个金枝玉叶的小姐闹作一团,银铃笑声在屋内回荡,欢快非常,直到司琪从外边进了屋。

两人终究是还记得大家小姐的尊重,分开各自整理起自己的衣裳。

司琪渐渐地长的有了一副男子气概,大手大脚,眼细面方的,说话颇为爽利。

“小姐,三爷寄信回来了。”

迎春同探春一时连整理衣裳也顾不得了,迎春急急地问道。

“真的?信在哪呢?你从哪听来的,可信么?”

司琪爽朗一笑,神色中颇有几分大气,倒是有些憨态。

“真的,比真金还真呢,我何曾骗过小姐,我姥姥先前过来说的,她在正门那跟门房唠了几句家常,才知道三爷写了信回来。”

探春急急地插上了话。“那信呢,送到哪儿去了。可曾著名写给谁的。”

司琪砸了砸嘴。“信可不就放在门房那呢,只是注了是咱们府上的地址,并没有说写与谁呢,就是没有说写与谁,门房那里才为难呢,不晓得该送到哪个院子去。门房托我姥姥过来说,就是想问一下有没有什么说法,如若实在不成,就打发送到赵姨娘院里去了。”

迎春笑着对司琪嘱咐。“那姐姐快去拿来吧,想来是写给我的。”

探春扯了一下迎春的衣裳。“二姐姐好不害臊,你怎么知道就是写给你的,说不得是写给我的才对。”

迎春理直气壮地皱了皱秀鼻:“当然是写给我的,环儿离家求学之前,我最与他交好了,总有一起聊天下棋呢。”

探春没好气地摆摆手:“才不是呢,我是环儿的胞姐,自然是写给我的。”

“写给我的。”“才不是,写给我的。”“就是写给我的。”“我不听,我不听,二姐姐甩赖。”

迎春见探春不愿意松口,嘴巴一急,竟把秘密说了出来。

“环儿临走之前,可是留了信与我呢,叫我多给他写信,自然是写给我的。”

迎春一说完,就用手帕捂住了玲珑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坏了,环儿同我约好了要保密的。

探春一听笑道。“环儿也给姐姐留了信,环儿出府时,也给我留了一封,如何知道不是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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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读信(上)

自迎春说漏了嘴,探春也应和了书信的事情。两人才知道,贾环在离家之前分别与姊妹二人都留了书信。

心里想着其他兄弟姊妹也应该都有贾环的留信,便商量了个主意,要将姊妹们都叫来各自把自己的书信拿出来大家看看,最后再大家一起看贾环现下寄过来的书信。

迎春斟酌着要将哪些姊妹请过来。

“林妹妹应当是有一封的,环儿想来是与她关系不错的,不然先前也不会有挺身而出搭救了。”

探春摇了摇头。“才不是呢,环儿那小子先前就把林姐姐得罪很了。林姐姐去看他,还没坐上一会就被赶走了,倒叫林姐姐又羞又恼,哭得不行。不过林姐姐是个柔顺的性子,并没有与环儿作恼,倒是可以把她喊来听听。”

探春手指绕着肩上的秀发。“琏二哥跟环儿先前关系不错,他应当有一封。”

迎春微微露齿,轻笑着。“琏二哥都是成了家的人了,连孩子都有了,多少年不和咱们一同说话顽笑了,他怎么会有。探丫头,你想什么呢。先前环儿把凤姐姐得罪的那么狠,他会给琏二哥留信?”

探春吃吃笑笑。“那宝哥哥呢,他总有了吧。”

迎春一脸赞同的点头。“宝玉应当是有一封的,得把他请来。”

“如此,算上你我,咱们就有四个人了,可曾有谁遗漏了。”

探春掰着手指数着。“二姐姐,我,林姐姐,宝哥哥,对了!还有四妹妹。”

迎春摇了摇头。“环儿出府的时候,四妹妹还没被老太太从东边接过来呢,环儿恐怕都没见过四妹妹,与她有何想干?”

探春笑着同迎春解释。“四妹妹才来不久,好容易和咱们亲近起来。咱们姊妹聚在一起,要是不把她喊上,岂不是让她心中生疑,还是叫来的好。”

恰逢司琪从门房那取了书信回来,将将进了门。

迎春忙上去拉司琪坐下,探春端了一盏茶过来,递到迎春手上。

迎春眼睛笑得弯弯。“好姐姐,快喝口茶歇息一下。”

探春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姐姐快歇息一下。”

司琪一时受了两位主子这么大的尊重,竟有些慌乱起来,不过到底年纪不大,只是不自在,并未生疑。

“小姐,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迎春笑嘻嘻地拉着司琪的手。“好姐姐,还要劳得你再跑一趟,去把林姑娘请过来。”

司琪心里对迎春探春的顽闹好笑,虽然她性子刚烈,不过却最怕的细言软语。

“小姐真是糊涂,哪有主子给丫鬟敬茶的道理。左右小姐三姑娘使唤我,难道我还能拿捏起来不去不成。替主子做事跑腿本就是我们做奴婢的本分,小姐这般生分,倒叫别人说我轻狂了去。”

这话说得在理,旁人看来是司琪知道本分。但其实司琪是心里受用,迎春如此待她,她自然是忠心。

迎春忙笑颜道:“姐姐这话在理,这不是叫姐姐跑了一遭在先嘛,坐还没坐,就又要使唤姐姐。”

探春也笑:“司琪姐姐是最大气知礼的了。”

司琪便领命,往黛玉院里去了。

迎春又命绣橘往宝玉的院里去请宝玉,探春也叫侍书往惜春的院里找惜春的奶嬷嬷把惜春带过来。

司琪走时,手中书信自然被迎春扣下。

迎春早就眼神飘忽不定,偷偷背过身去,要先睹为快。

却被眼尖的探春一把揪住。

“二姐姐,你可不能耍赖,说好了等兄弟姊妹们都到齐了大家一起看的。”

迎春捏着信就要跑,探春追在身后,连声呼喊。

终究是拗不过探春,迎春只能作罢。迎春只从书房里取出贾环留给她的那封书信。

探春则吩咐了个小丫鬟回她院去找翠墨,取了她的那封信来。

只待兄弟姊妹们都到齐。

黛玉是迷迷瞪瞪进来的,黛玉体弱易乏,她原是在小塌上休憩,却被迎春找来。

惜春则还年幼,是被奶嬷嬷抱来的,被探春拉着说话。

此时便只差宝玉一人了,绣菊来回。

“袭人姐姐说,宝二爷一早便出去了,此时并不在家。”

黛玉只当是迎春找她来顽,不想不仅三妹妹四妹妹都在,连宝玉都去喊了。

“姐姐,叫我来是什么事呢。”

迎春正欲作答,却见外面打着帘子进来了一年轻妇人,言笑晏晏。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

来人面上素雅,远远看去竟像是一点妆容都不曾画,只有发饰一如大家媳妇般端庄。

细看,只是面上搓了薄薄的一层香粉,但却肌肤白嫩,面容秀丽,格外动人。

便是李纨了。

迎春探春黛玉三人皆起身问候。

“大嫂。”

迎春自然迎着李纨入了坐。

虽然并没有想到李纨会碰巧来了,但这并不影响她们,迎春皱了皱琼鼻,面上带笑。

迎春给黛玉惜春,还有李纨解释了缘由。

不过迎春同探春却是想差了,贾环竟并没有给黛玉宝玉留信,单单给她们二人留了。

黛玉惜春顿时来了兴趣,就连李纨都凑起热闹来。

“快,三丫头把你的信拿出读读。”

探春有点丧气,没好气地把信往桌前一推。

“你们自己看吧。”

黛玉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我来念,我来念。

“家姐探春亲启,弟环拜上。

不日就要离开长安,离开荣国府了。想来姐姐见到这封手书之时,弟已经坐在前往应天的马车上了。

姐姐是个爽利的性子,所以环儿不多说些啰嗦的闲话。

你我姐弟实则少有来往,旁人只道我们生分,我心里明白姐姐并不是不亲近我,原是我和姨娘做的不尊重,此非姐姐之过也。

府上丫鬟婆子几百数,人多,所以口杂。

每日有说不尽的闲话,传不完的流言。

旁人说的你我不像姐弟也罢,讽刺姐姐心冷也罢,我一概都不做理会。

我知道姐姐在府上过得不好,一如二姐姐多有为难,姐姐也有自己的苦衷。

环口拙嘴笨,不知如何宽慰姐姐,只能寄希望于,姐姐聪慧明智能自己看开这些。

姨娘多有不堪,日日盯着姐姐那点月钱,竟丝毫不顾姐姐平日究竟是如何过来的,何其艰难。

环看在眼里,却碍于孝道无法为姐姐担当,此为环无能。

下人长嘴长舌,不知尊重,环年幼声弱,无法替姐姐张目,此亦为环无能也。

弟只能留书一封,再留些碎散银子,望姐姐能过得好些。

须记,虽然弟希望姐姐能多担待姨娘,但这些银子姐姐定要紧握在手里,再不可被姨娘讨要了去。

下人风言风语,也望姐姐能不要放在心上。姐姐心胸开阔的人,环对此并不担忧。

如此,弟方能心安。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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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读信(中)

黛玉起先是笑着念的,其后慢慢声音低了下来,面上神色渐渐低落。直至通篇读完,沉默埋着首,小脸上神情再难看清。

屋内众姑娘原是笑着听的,愈听神色愈变,最终再无一人再带笑色。

探春早已将这封信细细看过许多次,此时再听来却是另一番感受,她原是觉着贾环变得成熟了些,直到从侍书手中得了这份信,迷茫中读过,才好似重新认识了贾环。她竟不知,自己这个胞弟原来如此了解自己。

小惜春此时年纪太小,对姊妹们叫她来心中原是开心的,她也愿意同姊妹们顽。只是见姐姐们都一副惆怅沉默模样,紧张的不敢说话。

李纨素手轻轻捂口,面上讶异神色分明。

她是成了家的女人,肩负教诲三春等女孩针线女红的责任,她如何看不出来这封家书的难能可贵之处。

李纨原是见过贾环几面的,只记得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又见他少有在府上走动,想来是个腼腆怕羞的孩子。

此时再看,竟发现与自己所想截然不同,竟如此的人情练达,这封家书,短短几百字,言语平淡,却处处都有爱护家姐的拳拳之心。

“我原以为环儿只是比其他孩子懂事些,不想却如此少年老成。我家兰儿平日里孝顺懂事,如今看来却是不及他了。三妹妹同姨娘之间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不想环儿却如此能体恤你,这是探丫头的福气啊。”

“探丫头,环儿如此爱护你,恐怕是连这些年攒的压岁钱银络子,通通都拿来给你了。”

探春摇了摇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环儿托侍书给我留了二十两银子,他哪里有这么多压岁钱,纵然有,也都在姨娘那里。”

一时屋内发出一阵抽气声,二十两,居然有那么多。

二十两,也许看起来只是一个数字,但在此时,却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此时荣国府当值的月钱,便可看出一二。寻常的小丫鬟一个月月钱几百钱,鸳鸯平儿袭人这类的大丫鬟一月一两银子,赵姨娘贾环则各自二两月钱。

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也只是给贾母,邢、王两位夫人,以及李纨这样地位高的主子一月发放二十两月钱,可见二十两是一笔巨款。

金价银价钱价,这三样总是随着市场不断变动的,七八两银子足够穷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

迎春探春的吃穿用度一应取自公中,这月钱自然就是这些小姐自己可以支配的零用钱,探春要攒上足足十个月,才能攒出二十两银子,自然可以想象探春收到这包银子时,面上的神情。

迎春面露奇色。“三妹妹也有环儿给的银子?我那里也有一包二十两的。”

黛玉惜春已经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李纨笑了笑,解释道。“环儿原是有钱的,他离家时,老太太给了四十两银子的读书钱。二老爷也给了四十两,再算上二太太给的二十两,足足有一百两银子呢。私下里,想来他姨娘也是要给一些的,所以环儿算的上是个小富翁了。”

李纨话只说了一半,她心里其实也很讶异贾环出手的豪爽。

贾环确实算得上是很有钱了,但是除去给迎春探春留下的四十两银子,其实也就只剩下六十两了,你要说给贾环用,自然是不够的。

要知道,贾环此次外出读书,一去就是千里之远。大家都知道贾环是跟着大儒林雅川去的,自然不考取个功名不会回来。

李纨的父亲原是做过国子监祭酒的,她自然知道科举有多难。

不说是考个举人进士回来,单是考个秀才回来,也不是三两年功夫能成的。

人们常说穷文富武,难道当真就是读书不要钱了,考入朝中当官的,十之八九是书香门第,因为好书,都放在富人家的书架上。自然也有寒门士子越过龙门的,大多数都是拜入了文宗门下,得以功成。

几年时间一应吃穿,笔墨纸砚,再添上买书,自然是入不敷出。

李纨是按照他们这样的人家的读书人来算的,天底下没有读书师傅养的道理,如若宝玉拜入了某个文宗门下,贾家会掏出大笔的银子,供给宝玉师徒使用。

在她想来,贾环在林道儒门下读书,自然也不会花费林道儒的钱,不仅如此,还要供给师傅的花费。再者贾环也是荣国府的世子,自然吃穿都要按着贵门公子的标准来,不能丢了贾家的脸面。

如此算来,六十两如何够用,六百两都不定够用。

此时,李纨更对贾环增添了几分好感。

“二妹妹的信呢,我来念罢。”

迎春听过黛玉念罢探春的信,此时心中悱恻,与她而言,听过了这封信又是另一种感受。

近来她常有不顺心之事,厨房里的婆子常克扣她屋里的饮食用度,家里的奶嬷嬷也多有到她院里顺东西的事情。她一回想到贾环所留书信里的言语,竟处处都有提及,正是处处关切,犹如发自她的肺腑。

自贾环中秋替她和黛玉挡了一身的茶水,迎春便将贾环视作亲弟,如手如足,断之再不能。时而又感叹贾环成熟老道,竟比府上其他爷们更为有担当,再没有比贾环更能让她心中温暖的了。

迎春被李纨所唤,恍惚之间递上自己的信。

李纨看着屋内一众面色期待的姊妹,浅浅一笑,轻言软语一一读来。

“姐迎春亲启,弟贾环拜上。

古今之人皆叹秋日寂寥,环只觉秋高气爽,心胸开阔。

即便离别将至,心有不舍难安,只是心里一想到姐姐的笑颜,便再也不会有难过了。

姐姐于弟环来言,既是长姐,也如同亲母,平日悉心照料教诲,环都看在眼里。

姐姐温柔可亲,处事大方,为内宅姊妹兄弟树立了个好榜样,想来除却珠大嫂嫂,再也无人能比得上了。”

“嘻,环儿竟然连我也提到了。”李纨面上柔柔带笑。

“姐姐因知道弟嘴拙舌结愚笨的性子,所以常有维护关爱,臂膀遮风挡雨。

环受姐姐耳濡目染,心系家中姊妹亲人,也愿茁壮成长,考取功名护佑家人。只是科举之艰难如同开山煮海,非一日之功能成。

距弟考取功名,则遥遥而无期,所以只能指望姐姐一直护着我,方能心安,安然前行。

姐姐的院里的丫鬟们都是好的,忠心诚挚让人敬服,这皆是姐姐平日德行品格高洁,才有了今日之善果。

院里即便有那些不相干的婆子下人不知礼数的,姐姐也能妥善打点,更是弟称赞不能言表之处。

只是姐姐有时心过于柔善,对于那些不知尊卑的下人太过宽容,才纵容的他们愈发猖狂了起来。

不过弟弟知道姐的心思,此时姑且不作理会,待他们犯到手上,自然是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弟便是对姐姐这番气度不凡,手段亦不凡最为心安。

想来等弟回到家里,依旧还是年幼软弱,多有为难之事。

只盼望姐姐能仍旧护我,最好,护我一世不受人欺辱。

读书并不苦,师傅师兄也待我很好,姐姐无需担忧。

万事皆安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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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读信(下)

迎春日日无数次轻念贾环这封信,总有梨花带雨涕泪之时。

她心里如何不知晓,哪里是自己照顾贾环,而是贾环次次为她出头,屡屡为她销祸,清扫事后荆棘。

只是每每泪罢,又总有坚毅固执神色浮现面目,她愈发坚定了信念,若有人欺辱环弟,她自是绝不善罢甘休的。

迎春院中丫鬟近日常常惊叹于迎春的改变,就好似换了另一个人似的。

行事之风忽然硬朗起来,连带着丫鬟下人们也不敢轻浮,行事多留一份心。

李纨念罢这封书信,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翻腾,却一时一句也说不出了。

原是第一封探春的书信,让李纨心中讶异惊叹,心道贾环是个少年老成,心性不俗的小少年,府上爷们无人如他这般眼光睿智,人情练达。又深为触动于贾环待探春的爱护之情,感叹贾环竟如此知冷知热。

直到读罢贾环留给迎春的手书,李纨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眼神枯槁,神情复杂。

如何,竟让她想到了自己逝去的丈夫。

兰儿他父亲,不就是这般可亲端重么。

先夫贾珠是荣国府里最受主子下人称赞的爷们了,想来只有如他那般,才能算的上是爷们吧。

贾珠在世之时,在府内府外美名为人称道,世人常言,荣国府二房大公子,善于雄辩,且有干济才,办事通达,有子贡之姿。

且看王熙凤在荣府后宅厉害罢,若在贾珠面前,凤辣子想来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贾珠那般文才端重,在长辈面前孝顺贴心,倍受青睐,在下人口里也是尊重讲理,敬为真真的主子。

却又对李纨百般敬重关爱,夫妻之间,又有一番何其风月的恩爱。

哪里再能找到一个这般优秀的男子。

此时李纨却在贾环身上,隐隐见到了几分贾珠的感觉。

一封信也许看不出什么,但两封信已经实实在在的让李纨领会了,贾环究竟是如何一般的人物。

与探春所留手书已经是将一个弟弟对姐姐的万般关心表达的淋漓尽致,朴实无华的言辞里,所暗藏的那般深厚的感情让旁听之人何其艳羡。

由此可见贾环内敛诚挚的可爱之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事事都打点到了,为家姐考虑的如此周到。

再看了他与迎春所留手书,李纨甚至有些想要落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其言辞顽皮,为了哄迎春开心,甚至顽皮地向迎春撒娇,要姐姐保护自己一辈子。

李纨放眼望过姊妹们的脸上神情,自顾想来,所坐的姊妹年纪尚幼,自然看不出其中的那番良苦用心。

却见黛玉已经是芳泪顺着面庞线线落下,自然知道黛玉也听出了其中的道理。

李纨日日管教家中姊妹针线女红,自然对姊妹们的性格有所了解。

探春是个自尊要强的姑娘,原是因为她是与贾环一母同胞,出自姨娘身下。因为出自姨娘身下,所以家里下人才对她多有风言风语,心中不敬她是家里的姑娘,觉着探春出自姨娘便与正统的主子差了太多。

所以探春对此格外敏感,畏惧别人谈及她是姨娘养的,最讲究姑娘的体面与尊重。

过度的自尊,便是自卑了。所以探春不愿意与赵姨娘来往。

而迎春的性子,在李纨看来便是软弱了。

迎春是不愿意生事的性子,在荣府里颇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迎春乃贾赦的妾室所出,其生母早逝,才被接到贾母这养着。

贾赦自己做事不体面,被罚到东路院压着。迎春能指望的上贾赦这种便宜老子么,邢夫人又是续弦,更是心冷的紧。

迎春在荣国府里无依无靠,自然处处忍让,步步留心,唯恐被人冲撞,拉下面子又惹下麻烦。

这一点,在李纨看来就是软弱的表现。与李纨自己不同,即便她在府上下人口中有个大菩萨的雅号,但她好歹别人脸上是敬着的,不会有人会对她造次。

迎春则是真真的畏惧这些,没有依仗才会说话行事能忍则忍。

两个不同性格的姐姐,两封语气截然不同的书信,最为让李纨惊叹。

贾环对探春言辞平淡,直言探春在荣国府里的难为。明确地表达了他知道探春在府上的难堪为难,告罪皆是他与赵姨娘的过错。好使探春能宽慰些,知晓有个能体谅她的难处的人在。

如此,探春也不至于那么冷漠生僻了,能在心境上有所慰藉。

而给迎春留下的书信,贾环则是言辞顽皮,撒娇要迎春护住他一生。言辞中夸赞迎春处事有方,德行品格高洁,手段厉害。

事实上,迎春根本是个怕事的软弱之人,哪里像贾环口中所说的那么有能为,不然也不至于下人们口中将她称作二木头了。

贾环告诉迎春在他的心中,二姐姐是个坚强有手段的人,能够让他心安依靠。迎春自然为姐则强,如何也要维护自己在贾环心中的坚强厉害形象,自然也就不会有被下人欺瞒阴奉阳违的事情,渐为坚强。

贾环其中的良苦用心,李纨看得分明,已然泪糊住眼眶,感动于姐弟情深,贾环对迎春的深切关怀。

迎春也哭,但她哭的是贾环。她只觉得贾环在荣府里所受待遇太为不公,因为宝玉,贾环受了多少委屈。因为保护她们姊妹,贾环在贾母面前丢失了恩眷。

因为探春顽笑让黛玉教导贾环读书写字,闹得府内众人皆知,贾环还想着要为探春担下排揎。

因为宝玉犯浑,迎春保护黛玉,最后却还是贾环替她们销的祸,自此在府上处处受挫,人人都知道贾环在贾母面前没有体面。

黛玉则泪流满面,神色颇为苦楚,已经泣不成声。

李纨见姊妹们都哭,擦了擦面上的眼泪,强笑道。

“怎么都哭了呢,快别哭了,环儿如今慢慢会好的,须知道雅川先生可是国子监的博士,我看环儿是个能吃苦的,日后考了进士,自然不同凡响。”

“别说是进士,就是考得个秀才的身份,回来家里,也再不能与先前相比。有了秀才的身份,在外面就能同那些王公贵族来往,就连老太太也不能轻易冷淡他了。”

李纨说的是实话,在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如若后辈子孙争气,考得了功名。自然就会被族里的老人看重,贾环又是正经的直系血脉,虽然是庶出的,也会被当作优秀的子孙,家族的栋梁,重点培养。

老太太就算再不喜贾环,捏着鼻子也得认了。

“好了好了,你们哭闹得我也哭,咱们再看看这封环儿才寄来的。”

迎春探春黛玉见着了李纨脸上的泪痕,噗嗤的一声笑出来,不再低落。

只余惜春对大嫂子和三位姐姐哭泣,不明所以。只知道是与三哥哥有关,心里对贾环平生一份好奇。

李纨撕开信封,素手执信,软声道来。

“一时仓促,所幸与师傅师兄平安地抵达了应天,这皆是上天垂帘。

所写此信,其初衷是将环准确的地址告诉亲友,以便姐姐能与我写信。

应天城好大好大,虽然比不得咱们顺天,但也是一座巍峨热闹的大城。

我与师傅师兄结庐而居,在承启山下修缮了一处旧屋,自此隐居下来。

师傅是个有学问的人,环自觉一生得遇师傅这般的先生,是修了十世的善业而得的善果,必然能学有所成。

师兄则心性纯良,待环如同亲弟,多有照料。是以姐姐父亲不必担忧。

环,过得很好。

承启山真的很美很美,虽然比不得家里那般富贵恢弘,却胜在山清水秀,是一处淡泊心境,温润养人的好地方。

这里虽然没有家里的孔雀仙鹤,却有各种各样环从未见过的小动物。有可爱松鼠和兔子,好看的獐子和笨笨的狍子,还有机灵小猴子和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鸟雀。

环在山林里发现了一处瀑布寒潭,其间万众花开,宛如人间仙境。惋惜没有画匠的才能,不能将这幅美丽的景色画给姐姐们一睹其动人,也惋惜没有李青莲的诗才,不能用诗句给姐姐们描述这幅景色。

姐姐们一定想不到,这里的树,大的吓人。竟然有比好几座宅子堆在一起还高的苍天大树。站在这样的树下,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很渺小。

不知道老太太身体可好,近来可曾睡的安慰些。

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公务能轻便些,是否还是那般忙碌。

请姐姐们将我的问候带给老太太老爷夫人大嫂子,还有我的姨娘,就说环儿在这边给他们磕头啦。

我最忧心的是,是学里的老太爷,太爷年事已高,身体总是不好,如若学里的学生淘气,这可如何是好。

请替我委托兰儿,同学里太爷请安。就说我如今学业慢慢地进步着,请太爷放心,多多保重身体。如若学里有淘气的孩子,也不要动气。

环儿常常思念二姐姐三姐姐,虽然分别时日不长,却颇有些想家。

不知道二姐姐过得好不好,姐姐须得多笑笑才好看,环最喜欢姐姐的笑容,觉着温暖而亲切。

三姐姐是否又因为那些小事而生闷气了,姐姐也要凡事放宽心些,不过是些小事,动摇不了姐姐的一片指甲,好好生活才是。

如我所闻属实,老太太是有这个意向的,想来四妹妹应当也被接来同姐姐们一起了罢。姐姐们须得多关照四妹妹几分,只因她年幼,多关照些是我们的责任。”

李纨顿了顿。

惜春面上带着奇色,“三哥哥也知道我?”

黛玉泪痕依稀,轻笑道。“想来是从哪里听来的,老太太应当也是说这般的话。”

李纨笑眼观望黛玉并惜春,清了清嗓子复又念。

“林姐姐莫要心里再多想,心里清净了,身子才能轻便,天晴就多在外面走动,对身子是有好处的。

再烦请宝二哥,多照料些姊妹,你在老太太那里多受些宠爱,自然能为姊妹们担待些。这原是逾越之言,二哥自然是不用我多说的,只是尽一份我的心意,弟多有感激。

如此,想来一一都打点到了,环在外求学心里也踏实。

如若便宜,也请回信。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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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再送饭

时日已经进入冬日,天气愈发寒冷了起来。

林霭与贾环并肩前行,历经一些时日的磨炼,贾环已经能够跟上林霭的脚步而不艰难。

在杏儿姑娘的引荐下,师兄弟二人得以同群芳阁的厨房大师傅见上了一面。

自此林霭贾环每日所打的柴,皆悉送至群芳阁。

林霭总是嘴里念叨杏儿姑娘美丽心善,少不得不让贾环调侃他几句,仔细师傅的拐杖。

但凡贾环说到此处,林霭总会顿一下,面色一沉,低声回上一句。“我不会太靠近她的。”

贾环是懂他这个师兄的心思的,也能领会林霭口中“我不会太靠近她的”的意思。

林霭这类的书香门第,婚娶大事皆听父母之命。所以林霭与杏儿姑娘保持距离,避免产生情愫,徒增烦恼。

其实林霭并没有对杏儿姑娘产生什么爱恋之心,他可能只是每日在群芳阁,听上一曲杏儿的琴,有些欣赏罢了。

林霭与贾环平日里少有在群芳阁逗留,多是送罢柴火,便离去了,就好似寻常的樵夫一般,给自己的主顾送货罢了。

不过今日,贾环在群芳阁见着了一幅不同的场景。

几个大汉,从一间小阁里揪出一个歌姬,从三楼一路拖到一楼大厅。

贾环先前原是见过这个姑娘,是叫做小莲的。看着文文弱弱的,一副腼腆模样。

不过此时小莲却不像平日一样文静,她披头散发,声厉哭喊,拼命挣扎。

却挣脱不得,活活在楼梯上被拖着下来,拖的身上衣裳多有扯破的地方,脸上还有掌痕。

“我没有得脏病。”凄厉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回应她的只有几个响亮的耳光,还添上一声冷漠的命令声。

“把她丢远点,再回来就打断她的腿。”

大厅里一男一女站在小莲的面前。

男子一副中年掌柜打扮,女子则浓妆艳抹,是群芳阁的妈妈三娘。

三娘挤出一抹丑陋的媚笑。“大掌柜,赶出去就是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中年掌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楼阁上,所有的姑娘都探着头,看着下面惨烈的场景。

有的素日与小莲交好的,捂着脸,小声抽泣。

“这般,出去了可怎么活。”

也有似乎见惯了这种事情的,冷着脸,一言不发。

小玉则满面的泪花,脸上全是惨烈的悲伤。“小莲姐姐。”

原是群芳阁一个老主顾,身染了脏病,来找掌柜的讨要说法。追其最后一次在群芳阁点的姑娘,便是这小莲姑娘。

老婆子给小莲验过身,确认是脏病无疑,自然要将小莲赶出群芳阁,由其自生自灭。

此时脏病无药可救,一但染上,便只能等死。群芳阁这样的青楼,最是忌讳脏病的,一经发现,定然要将其赶走,不打死都是好的。

林霭与贾环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群芳阁,林霭是不忍见着这样的场景,贾环则是觉着理所应当。

既然选择了走上这一行,自然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心里准备。哪行哪业,都是如此。

挖煤的要准备好得矽肺病的准备;服徭役修城墙的要做好断手断脚残疾的准备;当兵打仗的要做好被流矢射死,被人用刀刺入胸膛的准备。

甚至嫖娼的烂人都要做好染上梅毒花柳的准备,又何况是做皮肉生意的女子。

这一切,其实都是必然。

贾环对这些风尘女子没有什么偏见,能够把她们当作正常人对待。但是终究是陌生人,与他并没有什么相干。

林霭自觉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对贾环有所触动,能够遂了父亲的初衷。

师兄弟两人静默踏上了返回清风轩的前路。

如若贾环知道李纨对他在外花费的观点,一定会吐槽。他确实没带多少钱,在外吃住,一应都是林道儒掏的钱。师徒三人过的简单,日常花费用度也非常的小,是以贾环身上的六十两竟分毫未动。

贾环如旧被林道儒安排着去给白前送饭和初冬的棉衣。

贾环其实对白前这个人并不反感。在他看来,白前只是个陌生人。白前怎么想,过的怎么样,贾环并不在意。

全然是因为林道儒在其中的中枢关系,所以才将贾环同白前牵连了起来。

贾环只能每日给自己这个便宜师叔送饭送菜,送茶送油。

如果贾环有的选择,那么他一定会选择不与白前扯上关系。奈何事已至此,贾环也只能无奈地接受。

贾环起先给白前送饭菜,白前一概是不收的,所以贾环想了个投机取巧的法子。

他趁着白前不注意,强迫地放下饭菜,就溜了。

一概白前收下就好,贾环就算是任务完成了。还能躲掉白前的恶劣态度,岂不是两全其美。

今日白前依旧是不在学堂里,贾环放下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便兀自离去了。

自从吃多了稀粥,林霭和贾环其实还好,但年纪大的林道儒却每每精神不振,日渐消瘦下来。

所以贾环再不能管别人深不深究,一力肩担了做饭的活计。

这些肉就是今日林道儒拿钱叫贾环从城里带回来的。

贾环本以为这是师傅自己嘴馋想打打牙祭,亦或是弄来给自己师兄弟吃的。

不想竟然全部都让贾环送来给白前,只余了两块留给贾环林霭一人一口。

贾环即便满心的不情愿,也只能无奈地将肉给白前送来。

贾环一路往清风轩走,一路这样想着。

“坏了,棉衣忘记留下了。”

贾环急急忙忙地往书院折返。

承启书院,院里那间最大气完整的建筑,屋门吱吱嘎嘎地被推开,一个衣着狼狈,浑身都是污垢不知多久没洗换的儒士,蹒跚着步伐挤了进屋,伴随着几声咳嗽。

来人便是白前,只是此时白前面色极为苍白,两眼满是血丝,走路摇摇晃晃,不时咳嗽两声,震得身子都站不稳。

白前将将吃过午饭,如同林道儒师徒先前一般,吃的是白粥。

但他吃的白粥,与林道儒吃的却截然不同。他熬粥用的米正是最为低廉的陈米,熬出来的粥又稀又浑,里面还夹杂着稻衣砂石。

白前每日吃的就是这样的食物,一日一餐,十几年时光,一如既往。

白前佝偻着走进屋内,一心只想着将自己的铺盖拾起来,裹在身上能暖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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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一碗红烧肉

白前颤颤巍巍地往墙角的一卷破旧铺盖走去,那里就是他平日过夜的地方。

只因近来到了冬日,白前衣衫单薄且年事已高,故白日也窝在背风的墙角睡着。

白前行至卧榻途中,鼻中却闻到了一股浓浓香味,他一时竟然想不起这是什么的香味,只因已经多年没有食过肉糜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粗糙的手,揭开了书案上那碗红烧肉的盖子,一股愈发浓郁的香味铺面而来。

白前不免口中生津,吞了两口口水。

直直地望着安静摆放在书案上的红烧肉很久,白前才幽幽叹了口气,端着肉出了门去。

贾环急急忙忙地往书院赶过去,要将棉衣送过去。

棉衣是林霭在城里买的,贾环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林霭也会对白前这么好。

不过看白前身上那单薄的衣裳,若是没有棉衣,冬天就太难熬了。

贾环急蹬蹬地小跑着进了书院,直往学堂去,面前的一幕却让贾环目眦欲裂。

“你做什么!”

贾环根本不会想到,他会见到眼前这样的一幕。

白前手里端着那碗红烧肉站在台阶上,缓缓地倒进泔水桶里。

贾环几乎是狂奔着往白前冲去的。

面上气愤怒意难抑。

“你就这么瞧不上我师傅,我送来的饭菜倒到泔水里也不愿意吃。

你可知道,我师傅这些日来,口中连半点荤腥也未曾见过,独独得了一碗红烧肉,也巴巴地叫我送来给你吃。

你倒好,把我师傅的一番心意全都糟蹋了。”

白前微微咳嗽一声,静静地听着贾环的指责怒骂。

他并不因为贾环的态度而生气,声音无力。

“你来了也好,替我给你师傅带一句话,我白前不需要他的施舍。”

贾环气极反笑,冷冷地回话,一字一句。

“不用你说,我也会告诉师傅,叫他再也不要想着给你送东西了,还省的我白跑。”

白前面上挂上了一抹笑意。“那便好,你回吧。”

贾环冷哼一声。“既然连肉也不吃,想来这棉衣你也不会要了,我拿回去给狗穿也不给你穿。”

贾环再不愿与白前多说,扭头就走,连待也不愿在这待了。

白前眼望着贾环离去。“也好。”

贾环没注意的是,白前面上的苍白与枯槁,身子愈发佝偻,竟然连站着面上都带汗。

贾环憋了一肚子的火,回来连林霭叫他去吃饭也不吃了,自己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蒙着头读书。

他实在是被白前气坏了,他竟然不知道这世间居然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师傅林道儒的一番好心,仿佛被白前踩在地上,狠狠地羞辱了。

贾环气得狠狠地踹了一脚书案,坐在椅子上粗粗喘气。

林道儒与林霭并没有发觉贾环的异恙,只当是贾环跑的累了,没有食欲。

一下午的时间转瞬即逝,林霭连着叫了贾环几次,贾环依旧是不愿意去吃晚饭,终究还是惊动了林道儒。

林道儒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又让自己这个小徒弟生闷气,只好亲自来喊。

林道儒用拐棍推开了小屋的门,面上带着笑。

“环儿,又怎么了,是不是霭儿又惹你生气了。”

贾环并不理林道儒,只是自顾着看书,一脸故作平淡。

林道儒好笑贾环的犟脾气,伸手摸了摸贾环的脑袋。

“饭还是要吃的嘛,不吃饭哪有力气生气,吃了再气也不妨。”

林道儒笑谈之间,目光扫过了书案上摆着的棉衣,不免面色一顿。

“你今日没去你白师叔那?”

贾环低着头,不愿回答。

林道儒声音严肃。“你今天到底去没去你白师叔那?”

贾环心中委屈。“我去了的。”

林道儒拿起桌上的棉衣,在贾环面前晃了晃。“那这又是什么。”

贾环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林道儒。

林道儒此时是真的对贾环动气了,这孩子如何学会了阳奉阴违了,居然都敢骗他了。

“你说啊,这是什么。”

贾环再不能憋着了,声音低沉“他不要我又能怎么办。”

林道儒气的冷笑了两声。“你若是诚心的去送,他又怎么会不收?定然是你不诚心,言语上有冒犯。”

贾环气的从椅子上一下跳了起来。“他连师傅你叫我送去的肉,都倒到泔水桶里去了,怎么会收这件棉衣。我真的不能理解,师傅你这般自讨没趣究竟是为了哪般。”

林霭听见这边屋子里越吵越大的声音,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林道儒和贾环却没有一人有空理他。

林道儒不曾想过贾环会这么不尊重的同他说话,气的胡子颤了颤,拄着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

贾环目光直视林道儒,丝毫不避让。“我有个问题疑惑了很久,烦请师傅为我解惑。师傅屡屡叫我送饭菜米油去书院那边,不想那白前竟然全都踩在泥土了,这般不是对师傅你的羞辱又是什么,难道师傅当真是泥塑的菩萨,被人摔在地上,丝毫都不会生气的么?”

林道儒拄着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眼神微变,满脸不可置信。“什么叫作那白前,白前也是你能叫的!他是你师叔,为师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你的师傅!骂你,你得给我听着。打你,你也得给我挨着!如何出了你这样不知尊卑的孽障,不知天高地厚。”

贾环不想林道儒是对着他发火,而不是因为白前的荒诞行径而生气。也没想到自己随口没注意称呼上的尊卑,竟让林道儒生了这样的火气。

林霭见竟然闹到了这般地步,忙上来拦住林道儒。

“父亲别动怒,别动怒。环儿他还小啊,不懂事也是有的。环儿,快给师傅跪下。”

贾环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老老实实地对着林道儒跪下。

即便白前再有不是,也是贾环能够随意指责的,自有林道儒与他说理,此时贾环对白师叔的直呼其名,无异于对林道儒的不尊重。

林道儒被林霭拦着,捏着拐杖向贾环丢了过去。

“我且问你,你师叔可曾说了什么。”

贾环跪在地上,低声回到。“白师叔他说,他不需要师傅的施舍。”

林道儒眼神瞪的吓人。“你去那里那么多天,就得了这么一句话?”

贾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林道儒气的又要往贾环这边来,唬的林霭紧紧抱住林道儒。

“我告诉你你错在哪!你言辞不当是其一,你送了那么多日东西过去,竟然连一件都没让你师叔用上,这是你的心不诚之其二。你去了那么多次,竟然只得了一句话回来,可见你丝毫没有关心过你师叔,这么多趟竟白去了这是你的错其三!

我再问你一次,你去这么多次,知道了些什么?”

贾环一脸作难,尝试着回道。

“白师叔,白师叔最近有些咳嗽,好似是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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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风寒

清风轩里间,微风吹打着木窗上简陋地窗纸噗噗作响,也叫屋内之人打了个寒颤。

林道儒一脸縕怒,手拄着拐杖,坐在书案前的椅上。

贾环则跪在书案之下,微微低头。

贾环对白前,丝毫提不起好感,他也并不在意这个便宜白师叔。

一如后世九十年代之前与九十年代之后生人的细微差别,能影响一个人看待事物角度的因素,一是时代的大环境,二则是时间的洗涮。

贾环屡次与林道儒暗流涌动的角力,追其根本是处世观念不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林霭着急忙慌地跑进里屋里。

“父亲,不好了,你快来看看。”

林道儒面色一变,他是知道林霭的,一概稳重镇定,寻常是不会这般惊慌失措的。

“别急,慢慢说。”

林霭足足缓了两分钟,才喘过了气,他原是一路跑过来的。

“父亲命我去给白师叔送棉衣,不想我怎么喊他,师叔都只是睡在榻上一言不发,我推了师叔好几下,才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林道儒闻言面色转忧,起身就要往书院去。

林道儒走的着急,林霭和贾环自然去扶,不想却被林道儒狠狠地打开了手。

“你师叔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就都遂了你的心愿了。”

林道儒只把贾环晒在一边,自顾出了门去,林霭此时也顾不上贾环里,追出门去。

贾环呆立堂中,面上神色变换,咬了咬牙,追出门去。

师徒三人着急忙慌地赶往书院,一路走近书院里的学堂。

学堂里一片漆黑,叫人怀疑里面是否有人。

林道儒推开学堂的正门,里面黑隆隆的,只能听见风吹的声音。

“丰皑?丰皑?”

林道儒试探性的几声呼喊并没有得到回应,林霭点起蜡烛,漆黑一片的学堂里顿时亮起昏暗的黄色光亮。

学堂的墙角里,蜷缩着一个身影,紧紧地把破旧被子裹在身上,面色青白,眉头紧皱,不时还哆嗦一下。

一见便知道是染了风寒。

林道儒上前摸了摸白前的额头,只摸得一手白前头上出的冷汗,又见着他浑身都在颤抖,心中再次确认是受了凉,风邪入体。

“霭儿,霭儿,快去把咱们的棉衣棉被都拿来。”林道儒回头大声命令着林霭。

“环儿,去把火盆里烧上火,今晚让火盆一直烧着。”

林霭与贾环各自去忙,只留林道儒守在白前的身边,林道儒却如何也镇定不下来,心神难安。

喃喃自语。“丰皑,你我二十八年再次重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林霭将师徒三人的铺盖都拿来,贾环则将火盆烧的旺旺的,寻了很多柴放在学堂里。

只因此时再难找到马车,又有外面宵禁,无法进出城,寻不到郎中。

师徒三人蜷缩在白前的身边,抵足而眠,一夜无言。

次日一早,林霭托附近村子的庄户用牛车把他送到城里,又雇了马车将城里的一位郎中请来为白前诊治。

郎中听了林霭地描述,只把一应治疗风寒的柴胡、大青叶等药材一并带来,开了一剂去热的方子,煎了给白前服下,嘱咐仔细照顾,方才离去。

林道儒其实临近天明,坚持不住还眯了个囫囵觉。贾环则是一夜未眠,只在火盆边守了白前一夜。

林道儒睡眼惺忪地醒来,看着郎中给白前诊治,咨问了郎中几句白前的病情,其后便是沉默,一直没有同贾环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贾环坚持了一夜,此时已经是很疲倦了。

他整夜地望着火盆,间或望几眼白前与林道儒,若有所思。

贾环一直在心中暗自思考,反省究竟自己有没有做错了。

他自认为是没有对不起白前的,他本就是因为师傅林道儒才每日给白前送东西的。除了,没有对白前有应有的尊重。

这一点上,被师傅林道儒严厉地指责,林道儒怪贾环太过凉薄,对白前这个师叔如此不尊重。

按贾环的心意上来说,贾环是问心无愧的,若要承认,也只会承认自己疏忽了言语,在白前的称谓上有所不妥。

但若是按照林道儒的三观上来看,尊师重道,永远都是这样的。对于心里奸邪的师长,自然可以选择远离。但对于那些寻常的师长,这是一种美德。

林道儒是能够看穿贾环的本性的,虽然贾环很委屈地抱怨白前糟蹋了多少多少东西,但这些都是掩饰。

贾环对白前真正不待见的原因,是源于这孩子内心的冷漠与自私。

很奇怪的,贾环对自己看重的人很好;却对其他的绝大多数人抱着一份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一点是林道儒最为畏惧忧心的地方,偏偏贾环还固执的不行。

“环儿,从今日起,砍柴就先搁置下来,你要照顾你师叔到他好为止。”林道儒的声音很突兀,打断了贾环的思绪。

贾环面色一变。“为什么?”

林道儒面色寡淡。“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对你白师叔这么冷漠。

他为你师叔,但毕竟你们才认识不久,你不与他亲近我能理解。但是为什么我总能在你身上感觉到一种冷漠,就好像你根本就不想认识你白师叔。”

贾环眼神呆滞。是了,我确实不想认识他,我认识他做什么呢?

“师傅说的,徒儿听不懂。”

林道儒冷笑一声。“你不用装,我不会看错的。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如此看来倒是越发的明了。

你似乎对你的蒙师还蛮看重的,对你白师叔可真是冷漠啊。”

贾环眉头微抬,好看的一双水目却夹杂着理所当然的疑惑。

“白师叔,白师叔如何能与我蒙师相比,我与白师叔不过认识不足一月时光,老太爷却对我恩重如山。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林道儒被贾环气地笑出声。

“哈,好一个不能相提并论。我且问你,如若有一天我落难要死了,你救我不救?”

“自是要救的,师傅又并不曾亏待于我”贾环面色有些难看。

林道儒闻言脸上平生一抹悲戚。“那若是你蒙师落难了,你救不救?”

贾环想了片刻,淡声回道:“我家太爷不会有落难那天的,没人能难为他,只要我在。”

“那若是你那蒙师有一师弟,他落难了,你家太爷来求你,你救他不救?”

贾环顿时明了林道儒言中所指,面色微变。

“这怎么能一概而论,这分明是两回事”

林道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贾环。“你不用再狡辩了,你心里便是这样想的。人有亲疏之别,你那蒙师的师弟就是你师叔。我林雅川的师弟就不是你师叔了。

小子,你这不是瞧不起你白师叔啊,你这是瞧不起我啊。你心中早就存了对我的不满了,不满我让你给你白师叔送衣送食,不满我让你砍柴卖柴。”

贾环微微苦笑。“师傅,太过言重了,徒儿虽然也曾疑惑师傅的用意,不过还不至于这么背后揣度。”

林道儒满面的冷笑。“放屁,你是嫌弃我指使你做这做那耽误你读书。”

贾环忽然顿住,面上表情冷淡下来。他一直以来都保持了很好的耐心,并不问林道儒让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可以看做是一种有耐心的表现,但其实也是贾环一直在克制,不愿给林道儒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其实没想到林道儒会看出来这点,自认为已经伪装的很好了。

“师傅,徒儿知道师傅让我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并不曾因此而埋怨。”

林道儒把手中的拐杖狠狠地砸在地上。“我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的油滑。你究竟要装到什么时候?我林道儒教学生,教读书之前必然要先教做人。不懂的做人的道理,即便你才高八斗,我也不会让你下场的。”

贾环面上平淡,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对于他来说,时间紧迫,他要在贾家灰飞烟灭之前拥有立住脚的能力。所以才会拼命读书。林道儒不让他下场,宛如扼住了他的喉咙。

“天下万万百姓,我算什么。师傅是有大爱的人,而我只有小爱。我读书只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家人。”

林道儒指着塌上卧睡的白前。

“你仔细看看这个昏迷不醒的老人,他与你太爷一样的年老体衰。他和你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你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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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白前

初冬的朝阳是极其明艳。贾环背对的正门,亦能感受到阳光的抚摸。

阳光透过学堂的木窗,照射在昏暗的学堂,剔除了一夜阴冷潮湿之气。

几声轻咳响来。不知何时,白前已然醒来。

贾环眼望着,白前那双浑浊的双目慢慢睁开。

一道带着病气却依旧有神的目光,向贾环望过来。

白前贾环四目相对,两人沉默不语。

白天先是环顾了四周,又见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只觉有些沉重,便挣扎着要将胳膊伸出被外。

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忽觉有几分异恙。

这只干净的手,不大像是自己的手。但仔细看看,又是长在自己胳膊上的。

屋内支着一口瓦罐,咕噜噜的冒着热气。满屋尽是一片药香。

白前有点蒙圈,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把目光重新投到贾环的身上。

贾环虽然面上没什么神情。但两眼中的困倦,却是平淡表情掩盖不住的。

这小童,恐怕服侍了自己一夜。

白前看着贾环,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忽然觉得有几分有趣。

昨日这小童还指着鼻子骂自己。不想如今,便服侍了自己一夜。

白前又觉几分乏顿。慢慢的合上了双眼。

贾环此时,也早已熬不住了。瞥了眼也还在熬着的药炉。靠在床角,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贾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睁开了通红的双眼。

林道儒与林霭,一同走了进来。

这阵声响,不仅吵醒了贾环,也吵醒了睡在榻上的白前,凝着眼睛,望着走进来的林道儒。

林道儒走进白前,蹲下身来。

两人又是一片死寂,气氛僵硬。

终究是林道儒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丰皑可感觉好些。”

白前不看面前的林道如,沉默了好久。

才听见一声不咸不淡的声音。

“你不在朝中当你的官,来找我这个山野之人做什么?“

林道儒腆着脸,微微讨好的笑笑。“再让师弟一个人在外面受苦,便是叫我死也不敢死了,师傅想来要给我从阎王殿里踹回来。”

林道儒原是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的脾气的,自从当年那件事后,便变得生冷古怪起来,头回见面一时被白前气昏了头,言语上多有失涵养。此时才想通,师兄弟之间,左右是不要争论才好,要宽让一二,总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先前原是不知道,如今总算是知晓了丰皑你的踪迹,我仅能放过。这么多年不见了,你我都成了半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了,再不见以后就没机会了。”

林道儒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果然白前态度微微缓和了些。

林道儒见总算能谈得深一些,心生喜意,却又不知从何入局,斟酌一二,选择了个不上不下的话题。“师弟,这些年过的可好。”

白前微微睁目。“你难道看不见么。”

林道儒抬目看了一眼屋内破落的光景,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问师弟在这山脚下,靠什么过活。”

白前摇了摇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罢了。周临的村子的孩子,来这里学上几个字,也能给些山货。”

贾环所见白前身上的衣衫褴褛,屋内陈设破旧,无一不在诠释着白前的穷。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白前窝在山里,是如何过下来地。

林道儒不再乱扯,心里知道终究是会提及的,咬咬牙就问了出来。“师弟心里还是不能对当年那事释怀么。”

白前闻言一怔,不过左右是平静些,声音带着几分自嘲。“早先几年是有些过不去,不过日子久了,就忘了。”

林道儒看着面上几分出尘的白前,心里唏嘘。

他与白前都是寒门士子,拜在同一位经师门下求学。那时候的白前,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白前聪慧非常,先师所授,总是林道儒还方入门,白前便融会贯通,学一知十了。师傅最以白前为傲,戏言赞叹他才貌双绝。

林道儒一直都很佩服白前,即便他是自己的师弟。当时白前之意气风发,一时无两,所有人都知道长安有个才高八斗的才子,白丰皑。又添的面貌俊朗,被坊间的姑娘小姐,酒姬花魁尊为举世无双白公子。

可此时再看看面前的这个枯槁老朽,叫林道儒怎么不唏嘘,感叹世事无常。

白前与林道儒同年下场,林道儒院试一等,秋闱则是第八十九名,春闱算的上是运气不错,在三百贡士中有名。

这些成绩对于林道儒来说,算得上是极为满意的成绩了。但要与白前相比,就羞于拿出手了。

白前那时下场,便迅速成为长安城里,乃至整个大梁瞩目的焦点。头年童生三试皆为头名,添为案首。自此一往无前,秋闱头名解元,春闱头名会元,皆收入囊中。距离大三元仅一步之遥。

那可是大三元啊,究竟是什么样的读书人,才能完成这样的壮举。

但白前却在完成这一壮举的最后一步倒下了。自白前得中会元之后,长安城里的所有王公贵族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了不得的读书人身上,送财结交的人不提,光是榜下捉婿的勋贵人家就何其之多。没有人会怀疑白前拿不到状元。

就连白前自己也认为这个状元拿定了,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在这些美貌如花的大家小姐之中,白前一个也没有看中的。独独一位叫做芸娘的姑娘,勾走了他的魂魄。

不曾想,殿试三甲一出,白前竟然只在第三等最后一名。

虽然殿试只定名次,没有落第这一说。即便是最后一名,也已然成为了进士,可以入朝为官了。

但这对白前却不亚于晴天霹雳,即便是三榜倒数第二名都有人来捉婿,却再没有人来拜访白前了。

其实前面所有的考试都拿了头名,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即便殿试没有拿到状元,也只是有些遗憾罢了。但是其中深藏的意味却不得不让人心惊。

所有人都把目光关注在白前身上,只等候着他连中三元的结果,便可普天同庆,这将是所有读书人的盛事。

可世事弄人,说不得缘由,白前的殿试成绩,跌人眼目,三榜最后一名。

前面都是头名,殿试却是最后一名,只有一个解释,皇上不喜白前。

这就给白前的仕途,判了死刑。

白前心灰意冷之际,本来谈好婚期的芸娘家也出尔反悔,将芸娘嫁给了同年一个姓柳的进士。

果然,不消多时,白前因为工作不力,被上司参了一本。

皇帝顺手,就把他削去官职,驱逐出朝堂了。

林道儒看着面前的师弟,怎能不心中悲伤难过,凄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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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笑面荣辱与改变自己

屋内支着瓦罐的炉子,柴火烧的噼里啪啦。

林道儒安坐在白前塌边,斟酌着如何能跟白前多说几句。

“师弟即便仕途不顺,也不应该就此丢开手,叫为兄想见不能。看见你如今这幅模样,叫我又怎能不心痛。”

林道儒一片唏嘘,声音低沉沧桑。

倒是白前洒脱些,即便花白头发与面上那份浪荡的笑容不相符合,但嘴里的话却很有味道。

“孔圣分出了百姓与读书人两条路,人人都追求读书做官,要做那人上人。我自从来到这承启山下,早几年还有些不甘怨恨,如今却全被这湖光水色、瀑布溪流,洗涮的干干净净了。”

贾环本来一张臭臭的脸,忽然就轻轻笑出了声。他一直和林霭在一旁听着林道儒与白前之间的交谈,慢慢地对这个白师叔了解了几分。

一个男人只有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能平淡地笑面荣辱,才算是个完全的男人。

世间的功名利禄,爱恨情长固然美好,但归隐之时,山高水长总会把一切荣耀与伤痕都洗刷干净。白前选择归隐山林,也许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选择。

只是白前说话时宛如翩翩公子的洒脱,与他那副邋遢的枯槁面容,实在是有些不协调,让人发笑。

贾环忽然觉着,这两个人说话都蛮有意思的。

林道儒看着面前白前浪荡神色中藏着的几分苦涩,再也问不出为何不来找他,为何不让自己接济这样的话了。

瞥了发笑的贾环,对着白前指了指林霭。

“这是我的儿子,单名一个霭字,暮霭的霭。奉国子监忌酒给他取了个同意的字,叫子云。”

白前投目看着林霭,看着林霭一身中正儒生的不凡气度,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资质,好心性。”

林道儒似乎很满意白前的夸赞,微微笑笑,又指了指贾环。

“这是我的关门弟子,贾环,顽劣的紧,还没给他取字。”

白前少有笑容,至少贾环先前是没见过他笑,此时却笑眼凝望着贾环,一脸揶揄。

“早就见识过了,厉害的紧。”

贾环仍是那副平淡的面容,并不为所动。

倒是林道儒尴尬地笑了笑,林霭一面按捺强忍的古怪笑容。

“他原是性子固执单纯的很,所以才有些言行荒诞,倒是叫师弟见笑了。”

贾环面上并没有变化,但心里却对白前慢慢释怀了。

左右是他们一辈人的事情,林道儒自己都不在意,自己又操什么心。只要他们高兴就好,自己在这件事上其实是有些逾越了。

白前笑眼看着面前的这个面貌柔和的小郎,微微摇了摇头。

“不,其实他这样就挺好的。此子少年老成,总是习惯微皱眉头,可见心事太重了。心里明白事情是好事,但你们做师长的再逼得紧了,倒不美了。”

林道儒听着白前的话,心里在反思是不是真的逼得紧了些。虽然贾环比寻常少年人成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师弟既然喜欢他,便叫他这些日子来服侍你,也好在你身边受受教诲。确实我近来逼得紧了些,倒是忘了他还年幼。”

贾环对白前与林道儒的想法理解却不赞同。

其实不光是白前,林道儒早先便发觉了贾环的这个问题,太过沉默心细了。贾环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伤神也伤身。但他却不赞同林道儒缓一缓的想法。

他本来就对科举这件事非常看重,又有林道儒说得压着他不让下场,所有心里有些担忧。贾环不知道林道儒说得是气话还是认真的。总归还是希望林道儒教得紧凑些,好让他早些谋个出身。

病人不宜多说话,需要静养。风寒则更需静养神思,总归是要慢慢缓过神来才好。

林道儒只坐了一会便不再打扰白前休息,白前说了几句话,也觉着乏倦,自顾又睡了。

只留贾环同林霭一并坐在学堂外的青石台阶上,发呆望天。

只是林霭身上此时再看不见,长安那时翩翩君子的雅致模样,一身破旧庄户人家衣裳,面上狼狈的紧,活脱脱一个猴样。

贾环也是一样的造型,小猴模样。

师兄弟俩,乍一看仿佛落难来的。

虽然贾环苦熬了两夜,再添上先前几日的奔波,已经是很累了。

但更累的却是林霭,买药,请郎中,一应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此时再看他的神色,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贾环此时才明白,倒不是白前邋遢,只是来到这大山里,很容易就变成这幅模样了。林道儒一行三人,除了林道儒还算体面些,贾环和林霭仅仅半月不到,就与这里一身泥的庄户少年没什么两样。

“师兄,师傅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林霭嘴里叼着根枯树枝。“啥?就那样的人呗,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

贾环看着面前懒散的白前,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

林霭从青石台阶上跳了起来,吐掉嘴里的树枝。

“父亲,就那么一个人,你想要了解他,还是看你自己,旁人说是说不来的。

我要去弹琴了,你记得看着药炉,别让火灭了。”

贾环望着林霭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贾环心里再做了几分让步,应天之行,有太多太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了。

贾环其实也不想和林道儒争执的,他这些日子已经明了林道儒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饱读诗书,一代大儒,为官清廉,心系天下。林道儒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再单纯的学子,在入朝为官之后必然都会不再单纯。像林道儒这样从始至终,都遵循着自己心中的道义理想,坚定前行的人太少了。

贾环是敬佩林道儒的,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林道儒这么纠结于自己的心性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像他那样。

贾环在拜入林道儒门下之前,就曾预想过会有师徒,亦或是师兄弟之间的间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不可能总是相敬如宾,总会有争执笑闹,喜怒哀乐这样的事情。

贾环本来是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人,不过如此看来,不改变也是不行了。所以他开始慢慢地尝试着,接受林道儒的想法。

他希望,能更了解一些这个时代,更融入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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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杏姑娘

白马过隙,时光荏苒。

承启山的山腰上,一个灵活的身形,窜到了树上。

树上落下诸多柴火。

这个如同猴儿般灵活爬上树的矫捷身形,就是贾环。

生活其实很少有梦想与远方,更多的是苟且与忍耐。琐碎的事情也许让人难耐其烦,但它往往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此时已经是次年炎夏,贾环前来应天的第二年了。

贾环背着自己今日的柴火,独自走在前往城里的小路上,步伐轻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贾环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愈发健壮结实起来,从承启山到南京城一趟来回变得感觉不大,不曾劳累。

去年冬日,贾环一直服侍白前直至病愈,擦面擦手。足足三个月的冬日,贾环每日都做好师徒三人的饭菜,还要算上一个白前白师叔。林道儒早有乔迁与白前同住之意,只是冬日施工颇有不便,才一直拖到了春天。

后来在临近的李庄,找了十几个庄户人家的汉子,搭手修缮了一番承启书院,才正式在书院里安了家。在那之前,白前的饮食,都由贾环来送。

这些一应琐事,都是平平淡淡地完成的。贾环愈发变得同林霭有几分相像,开始慢慢沉淀自己。其实起初也追着林道儒问过几次,何时能让自己下场小试身手。也咨问过林霭究竟如何才能让师傅松口,允许他去参加童试,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回答。

“我自己还只是个童生,以前也是问过父亲,何时能去秋闱。父亲说叫我再熬一熬,把心思都熬干净了才能下场。要不环儿你也来和我学琴?”

贾环只能没好气地摆摆手,他自顾读书还嫌时间不够呢,哪里有什么心思去跟林霭学劳什子琴。

贾环从林霭那里问不到结果,又不知如何与林道儒开口,只能自己琢磨,到底什么才是忧国忧民,一个读书人,到底要成为什么样子,才算是有了本心。

这样的问题着实很难,譬如这天下诸多没有活路的百姓,难道没有活路的这些人,全都要自己来救,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么多心力。但是这些人间惨剧就摆在面前,贾环究竟应该如何自处才好。

救,不现实。不救,就与林道儒口中所说的有本心的读书人离得越来越远。

贾环先前明知林道儒让自己砍柴卖柴,所图得就是想让贾环看一看这世间的贫苦百姓,看仔细这个太平盛世,百姓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他那时不接受林道儒的看法,此时想接受了,却又不知从何处着手,从哪里去看这个世界。

贾环今日起得其实并不晚,他一如往日是卯正三刻上的山,林霭平日也是这个时候一起上山的。不过今日林霭起得早很多,要采买些东西,所以去赶早市。师兄弟二人便约好了在城门不远处的茶摊碰头。

等到贾环行脚到了南京城门,已经是巳正了。

正要将背上的柴卸下,好好休息一二,面前的一幕却把贾环唬了一跳。

茶棚门外地上一大摊血迹,触目心惊,让贾环心中骇然。远远地便能听见从茶棚里传来的声声凄苦哭喊。

“你这个浑货,怎么就这么不晓事呢,那样的人哪里是咱们得罪的起的。如今被那帮歹人找上门来,把你的腿打断了,日后哪个来给我老头子抬棺材啊。”

坐在地上哭喊的,正是贾环师兄弟头回进城卖柴那年,指点迷津的好心老汉,平日里总是带着和气的笑容。但此时老汉面上的笑容却不再,被人打的头破血流,身边还躺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两腿瘫在地上,面上发青,额头冒汗,一脸痛苦的神情。

老汉姓王,今年六十有三了,家就住在这应天城里。只因林霭师兄弟二人每日打柴,来这南京城里叫卖来回皆从他这过,所以一来二去慢慢地熟悉了起来,老汉热情,总有大碗茶赠予林霭师兄弟解渴,贾环本不愿欠这份情,耐不住林霭脸皮厚,一来二去,吃人家的嘴短,也能聊上两句,相处的不错。

躺在地上的,面目痛楚难忍的,是老汉的独子,唤作王成的。原是个好义气直爽的,终日在街上与那些哥们义兄顽闹厮混,也不寻个正经活计,常挨老汉的打骂。

不过此时王老汉再也顾不得打骂了,只看着身边被打断双腿的儿子抹眼泪,他就这么一个独子,如今遭了难,于老汉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天降横祸。

王老汉抬目不经意扫到了棚外站着的贾环,眼中忽然一亮。

“小郎君,快进来坐。”

贾环闻言微微迟疑,果然世间没有白喝的茶,碗茶虽卑微,但人情却难还,这一点上,贾环早就在心里有过设想。只是情分早就在师兄弟与老汉相遇那天便欠下了,此时自然容不得贾环退缩。

贾环几步走进了茶棚,拉着老汉的手安慰。“老伯怎么弄成这幅光景了,成大哥这是怎么了。”

贾环心里暗自思虑,见王老汉看见自己时眼中闪过的激动,便知道老汉心中动了找自己帮忙的心思。贾环也想着承蒙老汉的关照,不消是给他们父子报仇,还是寻个公道,都定然要办得亮堂。

老汉许是被唬的厉害,也不晓得头上的疼,只顾着絮絮叨叨地跟贾环讲述着他们今天遇上的倒霉事。

“早上老汉本来支着棚子,想着今日天气热的紧,待会来喝茶解渴的力夫定然多,所以就多煮了一大锅茶。不想生意还没做,这浑货就锒铛着被人撵了上门。

几个捏着短棍的泼皮,追着我家这不成器的东西从这边过,老汉自然不能见着他被打,只能上去拦着,不想却误了事。

我原也没想着会有这么大的祸事,前边就是城门,成队的守卫,怎么会有人敢在这行凶。不想那几个泼皮不管不顾就上来伤人,这浑货原是逃了的,到底还有几分良心,又回来护着我。

哪晓得那起子歹人竟然这般凶残,只打断了我儿的两条腿才肯罢休,连老汉我,都被人打了个头破血流。”

贾环大概听明白了一二,心里也嘀咕,什么人这么胆肥,敢在城门口造次,这南京城都这么乱了么。

老汉气的不行,见儿子瘫在地上又不舍得打,只能老泪纵横地骂上几句。

“你这浑货还不说,到底是得罪了谁,趁早去销祸才好,不然这日子就再过不下去了。”

贾环心里一沉,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老汉都还没摸清头脑,贾环自然也听得一头雾水。

“大哥说说看,总得有个缘由,别叫老伯干着急。”

王成虽然面色痛苦,但还是那个跳脱性子,睁开眼睛,颇有几分恼怒地望着老汉。

“我原是都跑了的,偏生我爹多事,非要出来拦,不然那起子下流胚子能打断爷的腿?爷让一条腿他们也追不上。”

老汉见王成还在胡沁,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浑说些什么呢,腿都被人打折了还在这逞能,平日里就知道和那些乌七八糟的混人厮混,我早就看他们不是甚好东西。你还不快说到底是得罪了谁,我也好请小哥替我斟酌斟酌。”

贾环这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平日里看这王老伯是个有主意的,自己又总作樵夫打扮,哪个会想着要找一个樵夫帮忙。想来是心里有数,不过叫贾环听听看他的主意,给点意见。

王成听了一急。“和我们那些兄弟有什么干系,今日若我那些大兄义弟都在,少不得敲断那些混账的手脚,好叫他们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不过是那帮子浑人吃人家的饭,给那姓吴的畜生作仗势欺人的爪牙。今日竟然不长眼睛找到杏姑娘的头上了,说要赎了回去做小妾,爷不戳瞎他的狗眼,他不晓得爷的厉害。”

贾环闻言心中微动,杏姑娘,莫不是群芳阁的杏儿姑娘。

老汉闻言气的摔碗。“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学着那起子膏粱子弟跟人家争风吃醋,还是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你在这里为人家打生打死,末了把命送了,人家还不晓得你是谁。”

王成一听气的一哆嗦,挣扎着要坐起身,却又碰着了腿。“我多咱是争风吃醋了,我倒是想,但也晓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杏姑娘多好一个人,从来都是洁身自好,根本就没有卖身给群芳阁,哪里来的赎身这么一说。全是那吴良,打定主意要强抢。

爹怕是忘记了,前年咱们胡同的王大娘家的孙女得了病。小丫又没了爹娘,从小就是王大娘拉扯大的,病急乱投医在街上借了印子钱,她们家之后就没了活路,还是杏儿姑娘赏了钱,落下人情给他们收拾的首尾。

儿子那时候就记下了,旁的不管,有人敢欺负杏儿姑娘,儿子定叫他不得好死。”

王老汉气得直跺脚,火急火燎地来回兜转,他原是知道王成口中的吴良是什么人物,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一时竟没了主意。

王成却好似想起了什么,探着头对贾环支棱了一句。

“小哥你怎么还在这,你大哥先前也在那边和吴良干起来了,我原以为你是去找他的,你在这干啥。”

贾环平生了一肚子火,大爷的,你不能早说。但却顾不得王成,只急急忙忙地往群芳阁方向狂奔,心里担忧林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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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一片狼藉

那吴良三十多岁年纪,打小就住在这南京城,其父南来北往行脚走商,给这个儿子挣下了殷实的家资。是以这吴良在其老父过世之后,便终日喝酒赌钱,嫖妓厮混,好不快活。偏生还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最是喜欢欺压贫弱,又好色如命,哪家有颜色好的女孩媳妇,如若被他给撞见了,少不得惦记上,调戏一二。一时南京城里的清苦人家,对这吴良闻风丧胆,又恨又怕,给这吴良起了个诨号“无良”。

吴良实则早在三两年前便见过杏姑娘一面,只打那时,便惊为天人,心中动了淫思邪念。只因杏姑娘深居简出,又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着实难下手。直到近来,又见着了杏姑娘一面,自觉比前些年的青葱模样更有少女滋味,心痒难耐,再难把持。

贾环跑得很快,又占着身量小,左钻右窜,不消几时便到了群芳阁。

他只担忧林霭像那王成一样,被人打断手脚,师傅就这么一个儿子,怕是要伤心死。贾环虽然知道林霭是练过武的,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刀兵无眼,跟人火并可不是闹着顽的。

贾环心急如焚地进了群芳阁,可面前的一幕,更让他目眦欲裂。

群芳阁里一片狼藉,打坏打碎不知多少瓷器花卉,杏姑娘只呆立在厅中,眼中惊恐,面上带泪梨花带雨,素手捂着嘴。

林霭素日一丝不苟的头发,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揪着,面上全是淤青,嘴角带血。

揪着林霭头发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面目凶厉,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

“小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学着别人英雄救美。你这样的爷见多了,十个逞能的,九个都是你这样的银枪蜡烛头,两拳就现了狗熊的原型。”

旁边凑着个半老徐娘,一脸讨好的说着求饶的话。这个妇人,便是群芳阁大大小小近百姑娘们的妈妈,负责接客迎客的老鸨子,客人管她叫一声三娘。

“吴爷,吴爷,使不得,使不得啊,他只是个打柴的,一时昏了头惹您生气,吴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那中年汉子不耐烦地一抬手,推的三娘一个踉跄,连稳了几步才没摔倒。

林霭被揪着头发,脸上却挂着一抹狼狈笑意。“先生既然爱慕杏姑娘,自然应当诚心追求。须知君子爱慕佳人,亦是取之有道。”

贾环眼见如此场面,狂奔着去扭打那中年汉子的胳膊。“你放开我师兄,你给我放开。”

中年汉子便是王成口中的吴良,不过此时他面上的表情不善,其身后跟着的泼皮一时不察,竟让贾环冲了上来,吴良似乎对这一点很不满意。

林霭原是笑意的面孔神色一变,焦急开口。“环儿,你快躲开,这不是你能插手的。”

吴良身后的一众泼皮,心里自觉一时失职,颇为恼羞成怒。只上来个神色乖张的,牟足了力气,一脚踹在贾环的胸口,飞在空中,足足摔了几米远。

林霭面色恼怒,双眼瞪得浑圆。“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你们冲我来。”

话将说罢,就被一拳擂在胸腹,眼神微张,倒在地上。

吴良邪邪一笑,似乎对蹂躏林霭格外有兴趣。“放心,你的好,多着呢。架起来!”

身后的一众泼皮自然领命,一人一边,将林霭架起来。

林霭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人架着,由着那吴良肆意殴打,只打的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吴良挥动拳头挥的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丧气地放下了手,又叫后面的泼皮替他动手。

自然上来两个嬉皮笑脸的泼皮,一个抽耳光,一个用脚踹,越打越发激了凶性,下手没轻没重起来。

吴良休憩了片刻,恢复了些力气,又上来动手,拳拳到肉,丝毫不顾及致命的要害,只往死打。

那两个动手的泼皮原本还是在打,后来慢慢地就丢开了手,再后来面色就变了,慌张地上去拦吴良。

“爷,不能再打了。爷,撒手,撒手。再打就打死人了。”

几个泼皮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吴良扯开,林霭锒铛地摔倒在地。

杏姑娘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几次忍不住要扑上来,却被三娘紧紧抱住,挣脱不开。

小玉哭得像个孩子,不,她本就是个孩子,神情悲戚,嚎啕大哭。

吴良状若疯虎,浑闹了片刻,才装作恢复了神智,眼睛里透露着精光,仿佛对旁观的人眼中的畏惧,很是满意。他一来天生喜好斗勇,最喜欢殴躏别人,二来讲究凶悍的名声,对自己凶名在外最为自得。

吴良在一个泼皮身上擦着手,直到把手上的血迹擦净了,才心满意足地捋了捋头发,颠着步子向杏姑娘走去。

“如何,现在还有谁能护着你,左右还是跟我家去,有吃有喝的,再不用弹琴谋生,岂不快哉。”

杏姑娘傻傻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林霭,对慢慢逼近的吴良视若无睹。

小玉被吴良唬的连连退了好几步,三娘则拉着杏儿往后退,又想上去求情,又畏惧的紧。

“等等”鸦雀无声的大厅里,一声虚弱的声音,清晰可闻。

林霭眼睛死死地望着面前地吴良,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吴良眉头一皱,不耐神色涌上脸,眼中凶光一露,转身就是一脚,将尚未爬起的林霭又踹倒在地。

“真是阴魂不散的小杂种。”

吴良还未再走几步,却又听见身后的声音,林霭挣扎着爬起了身。

杏儿挣脱不开,软到在地上,泪水糊了一脸,哭嚎出声:“公子,不要再起来,公子,不要再起来了啊。”

林霭好容易才站住了身子,艰难地走了几步,却又险些倒地。

一只沾着血迹的手,拦在了杏儿和吴良中间,林霭强撑着挡在杏儿身前。

“先生,有什么事你同我说,别为难人家一个弱女子。”

吴良面色一沉,探手掐住林霭的脖子,一路拖到墙角,拳脚交加。

“狗东西,我让你逞英雄。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爷倒要看看,你今天能撑多久。”

贾环吃的一脚着实重了,踹在胸口,只觉得内里天翻地覆,恨不得将腹中的肝胆统统吐出来,才能缓过来。心里犹是记挂林霭,强撑着睁开眼目。

眼见着林霭那副狼狈模样,想要起身,却又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一时眼圈一红,泪流满面。

眼中见着林霭被按在墙角,拳打脚踢,怒嚎着哭喊。

“师兄,你还手啊。你不是学武的吗?你快还手啊。你快还手啊,再不还手,你会被他活活打死的。”

吴良愈发打的起劲,下手没有分寸。打外面进来个放风的小子,着急忙慌地进来报信。“外面有兵马司的人。”

泼皮们上来拉扯吴良,想把两人分开。“爷,快走,官兵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吴良贪婪地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杏儿姑娘,恨恨地放下拳头,嫌弃地把林霭丢在一边。

“唉,咱们走。”

一时鸟兽哄逃,这帮浑人夺门而出,逃得无影无踪。

三娘见一众歹人一哄而散,手中便卸了力气。杏儿总算是挣脱了开来,三两步跑了上去,伏在林霭身边,泪眼朦胧。

“公子又是何苦,奴家本就卑贱,如何值得公子这般,若是伤了内里,若是伤了内里可怎么是好!”

贾环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虽然疼痛依旧,但总算是有了几分力气,强忍着痛意,挣扎到起身,凑到林霭身边。

三娘神色异恙,呆呆地站在大厅里。看着躺在地上的林霭,心头动容难以言述,这樵夫虽然出身贫贱,但这份痴情却着实不易。

三娘做这群芳阁里姑娘们的妈妈,已经十几年光景了,世事苦难早就见惯了,那些口中花花的男人,哪个不是薄情薄幸。此时再看林霭,竟不知如何形容。

又看了眼泪眼婆娑的杏儿,幽幽地叹了口气。烟柳巷的女孩,就是这个命了,也莫要提什么良人,左右能落个富庶人家,就算是有福的。

“小郎君,还是先把这位公子送到上面,请郎中来看看才好。”

杏儿慌忙点头。“对的,要请郎中来看才行,公子他伤的太重了。”

贾环见着林霭这幅凄惨模样,心里再不能对这群芳阁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了。只想着要把林霭带回清风轩,早早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霭探手扶着贾环的胳膊,要坐起身来。贾环忙用手去扶,撑着林霭的背,扶他坐起来。

林霭晃了晃脑袋,好似清醒了几分,浑浊的眼神又重回亮光,转头看了眼杏儿,微微笑了笑。

“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打紧的,回家养养就行了。姑娘放心,某不会让他动你的。环儿,扶我起来。”

贾环默不吭声地扶着林霭起身,眼中全是心疼。他心里百感交集,再难倾吐。

杏儿眼神凝聚,神色晦涩,伸手去拉林霭的胳膊。

“公子,你”

林霭轻轻打掉了杏儿伸过来的手,平生了一股力气,往群芳阁外离去。

贾环低着头,搀扶着林霭离开了群芳阁,神色无人可见。

杏儿不愿就此撒手,犹是追着伸出了手。

“公子,公子!”

却被先前躲在楼阁里,此时一涌而出的姑娘们围起来。

“杏儿姐姐,你没事吧,那些坏人太可怕了。”

“杏儿,咱们快回去吧,多亏了那位公子。”

“别看了,杏儿妹妹,人都走远了。”

杏儿被姑娘们簇拥在人群里,搀扶着往楼上走,面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又生新泪。

“林公子。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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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林霭的考虑

清风幽幽,南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飞奔。

一如林霭所说,虽然吴良下手歹毒,但林霭运气不错,并未受到什么重伤,只是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贾环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林霭先前草草地收拾了头发,洗净了面上的尘土,只有那面目的青肿和儒衫上的脚印依旧,眼里有几分神伤。

他其实有些缓不过来,被打得头脑有些昏沉。

贾环既心疼林霭,但又对林霭白白挨打的做法不理解,心里窝火。

忍了很久终究是没忍住,带着几分质问开了口:“师兄先前缘何不还手,即便不敌,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模样。”

林霭原是心里在琢磨着如何处理今天的事,一时被贾环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迟疑着将目光投向贾环,见着贾环面上愤愤不平的表情,飒然一笑。

“不动手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考虑。”

贾环语气愤恨。“我想并不需要考虑什么,像那种混账,打上一顿才好,也叫他不敢再肆意妄为。”

他是知道林霭的武艺的,林霭每日早晨都要练剑,一把普通的铁剑,舞得寒光四射,飘逸出尘。起先贾环虽然担忧,但并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场景,林霭竟然被打得这么惨。

“师兄莫不是这么多年的武白练了,这般时刻,不惩恶扬善,武艺学来有什么用。”

林霭语气平淡。“有的时候,武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贾环面色不佳,觉得这是林霭的托词,心里只当是林霭胆小怕事。不过他并不怪师兄,左右还是个十七八的少年,遇到这种事情会害怕也是正常的。

“环儿这是觉着我今天太怂了,站着给人打也不敢还手。”

贾环面色一顿。“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觉着那吴良太可恶了。”

其实贾环心中还有一句话,但体贴林霭的面子,不曾说出来。林霭今天,实在是被打的太惨了。

“如果我今日与那吴良做上一场,你觉得结果如何?”林霭笑眼看着贾环。

贾环不明白林霭为什么还有心情笑,见林霭盯着自己,只能无奈地作答。“那几个泼皮虽然人多,但师兄素来习武,想来教训他们不是什么难事。”

林霭听着贾环这明显偏袒的话,不由面上一乐。“那就你看人的眼光,我把那吴良打走了,今天这事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贾环才发觉自己答非所问,心里回味着林霭的话。看人的眼光,吴良,结果。

今日自己所闻所见,那吴良显然是个刺头,想来平日里就是欺良压弱的,不然也不会强逼着要杏儿姑娘做他的小妾,又凶狠的紧,成大哥和王老伯就是被他打伤的。难道贾环抬目去看林霭。

林霭注目着贾环脸上的神色变换,看到贾环询问的目光,才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你想明白了,若今日我与那吴良动手,你我不住在这城中,自然没什么后患之忧。可难保那吴良不会记恨在心,把怒火全发泄在杏姑娘身上。”

贾环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便师兄今日忍让了,他也未必就会善罢甘休,那吴良本就是奔着杏姑娘去的,师兄不过是个添头。”

林霭笑着摸了摸贾环的头。“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想法。正是因为那吴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今日我才会选择不与他动手,我受些皮肉之苦并没什么,等官兵一来,他即便再浑,也要收敛一二,心里想着来日方长,不会今日就强拿走杏儿姑娘。如此,才有了转回的余地。

你我才好另做打算,想法子替杏姑娘解决问题。”

贾环嘴巴微张,越想越心惊。林霭如何能,如何能对人性把握到这种地步,那吴良的所有可能做的,通通都被林霭琢磨透彻。心中逐渐生了悔恨之意,嘲笑自己小瞧人。

林霭这番选择,的确是老成之举。如若林霭同贾环一般想法,把那吴良打上一顿,少不得会让那畜生气急败坏,等他们师兄弟一走,满腔怒火无处发,自然强把杏姑娘带走。今日之局面,也就只有林霭能想到,也就独独林霭想到的这个法子能为杏姑娘销祸。

“如此,倒是太委屈师兄了,那畜生下手太狠毒了,早晚要他好死。”

林霭没好气地一拍贾环的头。“今日最笨的,就是你这个憨货。你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就敢挤进来,那一脚要是踢出内伤了,看你怎么办。”

贾环失落地摇了摇头。“我并没什么的,倒是师兄你,真的没事吗?那畜生下手那么狠。”贾环对自己吃的那脚并不在意,他只是见着林霭被人殴打,心里焦急,才冲了上去。

林霭脸上强挤出一抹笑容。“无妨的,习武之人入门第一课就是挨打,那浑货虽然看起来高大,其实是个样子货,打在身上没什么感觉。”说了好些话,林霭其实浑身都在剧痛,身体在发出哀鸣。

贾环哪里肯相信,眼圈又红了。

师兄弟二人租了辆马车,一路回了承启书院。如同林霭所说,贾环心里也明白,这件事对于他们两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并不是一件能够由着自己性子乱来的事,一个不妥当,就是断手断脚的后果,还是要回去请林道儒定夺。

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回家找大人求助。

贾环扶着林霭,徐徐走进了书院,最先碰着的,就是白前。

白前见兄弟两的光景,急急两步迎了上来。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扶到里面去躺着,我去找药。”

林道儒此时正在学堂,静静地靠在座椅上,手里捏着一卷书。眼见着林霭贾环两人的凄惨模样,把手里的书一丢,就迎了上来。

“快点,扶着坐下来。”

白前来的很快,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揭开林霭的衣裳,仔细查看起伤势。

“想来是在外面遇了歹人,所幸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就是不知道伤没伤内里。”

小罐一拔木塞,一股清香就弥漫了整个屋子,贾环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嘶,师叔你慢点,唉哟,你轻点啊师叔。”

“兔崽子,你别闹腾,现在不把淤血散了,明天一觉起来,才是你疼的时候。”

林霭这时候开始犟了,挣扎着不让白前敷药,最终还是被按得死死地,惨兮兮的叫几声。

贾环注目看着面前白前给林霭敷药的光景,忽然孩子气的鼻头发酸,觉着有几分委屈。

又好笑地拍拍自己的脸,奇怪自己怎么像个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找长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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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琴友

群芳阁,花厅往里,四层的深处,一间幽静的房间。

屋内坐着四个年纪不同的女子,神色各异。

小玉和小琴坐在茶桌的一边,三娘则坐在另一边,杏儿搬了一把椅子,独自靠着窗台发呆。

小玉眼里仍是含泪,显然今日被吓得不轻,看着杏儿的落寞神色,心里又想着林霭今日的凄惨模样,结巴着哭诉。

“今日若不是林哥哥,杏姐姐恐怕就要被那个坏蛋抓走了,可那坏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把林哥哥打成那样,姐姐为什么不把林哥哥留下来,伤的那么重。”

小琴面色一变,探手捂住小玉的嘴,迟疑着看了眼三娘的脸色。“别浑说,这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三娘面色微恙,但很快就换了一副表情,面上挂着亲热的笑,对着杏儿说话。

“杏儿,不要多想了,林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你光想也是想不来的。”

杏姑娘罗裙耷拉在椅上,一只手扶着窗台,风吹得鬓间一缕青丝微微摇曳,面上一片枯寂,对屋内众人的话完全隔绝。

三娘见杏儿并不理她,面色古怪了几分,复又整理起一副实在为别人考虑的姿态。

“杏儿,不是妈妈打击你。你如今也不小了,自然不会信什么才子佳人的鬼话,那原是话本里写来骗玉儿这样的小孩的。只你这些年在群芳阁里见着的,多少个砸箱翻柜跟别人出去的姑娘,有哪一个是有好结果的。

那姓林的樵夫小子,虽然看着是个实诚的,但终究是一副穷酸样。你跟着他,是要喝西北风的。咱们这样的可怜女人,能嫁到富人家做个妾才算是个好结果,你虽然颜色好的,也不能不珍惜年华,早点看个合适的人家,趁早出去还能过几年好日子。可千万,不能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啊。”

小玉一听三娘的话,顿时不乐意了。

“妈妈把林哥哥说得太不堪了,像林哥哥那样的人,一见就是有担当的,被那坏蛋打成这样都还要护着姐姐,自然不会让杏儿姐姐跟他出去过苦日子的。”

三娘目光一横,没好气地对小玉瞥了一眼,看得小玉缩了缩脖子。小玉原就是很怕三娘,索性只是挨过几回骂。

小琴看着自家妹妹那张把不住门的嘴,着实有些丧气,担忧得罪了三娘,只能讪笑着打圆场。

“妈妈说的是实在话,林林公子虽然有几分胆色,但终究不是个好归宿。一则太穷了,姐姐抚琴的手,却是做不得那些粗事;再有,杏姐姐平日一瓶香露,就能抵林公子几月的柴钱,两者之间,其实是云泥之别。”

三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琴丫头还有几分见地,单是这份眼光,以后就比这阁里面的大半娘们过得好。”

小玉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犹是不甘心地争辩了几句“可是林哥哥好看啊,只有林哥哥那样的脸,才与姐姐般配。”

“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啊。”

杏儿姑娘素眼看着屋内几个女人争论不休,不闻不问。

不论是三娘,还是小玉小琴这样坊里的女孩,都理所当然的觉得,杏儿与林霭二人两情相悦。实则并不怪她们,但凡是谁见着林霭那副舍命维护杏儿的模样,也都会这样想。

只有杏儿满心的忧思,低落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再难说出口。

杏儿原是官宦人家小姐,早几年时候,遇着人祸,死了双亲,徒留了个积病的老婆婆在家。

走投无路之际,选择了来群芳阁卖艺,以求保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但终究非人力可强留,老婆婆一撒手,便只留了杏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人间,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只能留在群芳阁过活。

女儿家但凡沾染上了妓这个字,便会被别人用异恙的眼光看你一生一世,再难洗净。即便杏儿只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她见过了太多太多被欲望冲昏头脑的男人了,不消是花言巧语,诱之以利,所有人折腾来折腾去,百种多情,都不过只想要骗了她的身子罢了。

杏儿其实看得很明白,她早就绝了嫁人的心思,不过是在这群芳阁里,过一日是一日。

但那个面孔,却仿佛总会浮现在她的面前,若隐若现。

第一次见他,一身的破旧樵夫打扮,背着柴痴痴傻傻地被阁里面的姐姐调戏,脸红的像个孩子。

杏儿只是注意到,这个樵夫,其实生的很好看,一时动了善心,掏腰包买了他的柴。

后来就很难见到他,只听说,他每日还会往群芳阁来上一趟,将他每日新打的柴送来。杏儿其实渐渐地就淡忘了,只把林霭当作一个过客罢了。

第二次见到林霭,是杏儿弹琴间暇,无聊站在窗前吹风,不经意间在楼下看见了他的身影,靠在过道下的花草里,低着头。

杏儿方停了琴声,就见林霭起了身,拍拍衣服,自顾离去了,自此杏儿就多留了一份心,每日抚琴结束,都探着窗户向下看上一眼,直到看见林霭的背影消失,才关了窗户。

日日如此,杏儿姑娘自然心里多了几分遐想,寻常有熟客来群芳阁点她弹琴的,杏儿弹琴时总是如同机械,麻木的点揉琴弦。只有在自己练琴时,知道窗外有个来偷听的听众,平生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感觉,就连琴声也多了几分生气。

终有一日,杏儿见林霭日日来此,偷听她的琴声,心里生了几分顽皮心思,探出窗户,对着外面呼喊。

“小樵夫,你天天来偷听我弹琴,你听的明白吗?”

林霭那日本来如同往常一样,见楼上的琴声停了,便收拾东西打算离去,却被楼上的声音叫住。

“姑娘的琴声,很多情,也很羞赧。”

林霭满面歉意地行了个士子礼,便悄然离去。

杏姑娘面色一红,把窗户一关,没好气地娇骂一句。“登徒子。”

杏姑娘本以为林霭像那些酒客一般,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人。又可能是如那些好色之徒一样,来这里作怪。听闻了林霭对自己琴声的点评,才知道是自己误会。只从琴声中,便能听出自己的心境,单这一点,就能看出林霭琴艺造诣不浅。

自觉有些心事被人窥探的羞涩,又有几分得遇知己的感动。

不论是三娘,亦或是小玉小琴,还是这群芳阁里的一众姑娘,都觉着林霭是爱慕杏儿的,认为是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戏。

只有杏儿心里明白,她所看到的林霭,不过是一个钟情于琴声的人罢了。不论是林霭被那吴良殴打的时候,还是吴良退去,林霭与自己道别的时候,林霭的眼神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情,处处都是克制与不逾越。

对于二人来言,再不能用那庸俗的男女感情玷污人,只由着琴音入耳,便能描述他们之间的知己感受。

杏儿从未生出要与林霭归隐山林的想法,只她而言,层层而来的重压,吴良的步步紧逼,自己心里的自卑难堪,都让她觉着悲伤,难道自己真的就得听天由命吗。

又不免想着林霭被那浑人打伤成这般,心里万般歉疚,更无地自容,只能暗自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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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弹驳(上)

顺天府,天子脚下皇城。

皇宫正门几队守卫,兵甲精良,威严庄重,围着皇宫里里外外,来回巡视。

皇城就是这样的,数以万计的太监宫女,兢兢业业地服侍着宫里面的贵人;三千大汉将军轮值皇宫守卫,每日取一千,三天一换。

大汉将军这个称呼,是取自前明的皇宫守卫,既隶属于锦衣卫,也被称为殿廷卫士,大梁三代皇帝,都不拘泥于这种小节,是以一直延续了下来。

一大早上,朝中大臣都拿着自己的牌子,在宫门处题名登记,排队进去上朝。不管是你是宰相,还是太子少傅,亦或者是皇亲国戚,都得老老实实地在宫门口登记,才能进宫。

在皇宫里百转回肠,历经长时间的步行,才能看见金銮殿。

寻常五品之上官员,日日都来上朝,每逢初一十五,天子脚下的所有官员,不论品级大小,皆要上朝恭听,是为都中官员的盛事。

来上朝并不代表你能见着皇帝的龙颜,从金銮殿大殿里面一路排到三十九层汉白石台阶,再到广场,按照官员地位品阶依次排出来。有没有你的事不重要,但你不来,就是嫌脖子上的脑袋碍事了。

金銮殿,龙椅宝座上坐着一个气势雄浑的龙袍男子,便是当今大梁的九五至尊,赵翰。

身后两个举着仪扇的女官,左手边躬身站着个慈眉善目的太监,头戴红顶花翎,身着仙鹤补子的蟒袍。

殿下站着的,除却当首两位初涉政事的皇子,之后依次是三公三孤,六部尚书,内阁六位大学士,六部副职官员。

再往后排,则是一众清流,都察院左都御史、右都御史,通政司通政史、左通正、右通正,五寺寺卿,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

最后边又有一应专司其职的小部门主官,只排到白石台阶之下,听不见里面议政。只待里面有事要咨问了,由两旁的小黄门高声传话,才可进去回话。

白石阶下躬身站着的官员,都略显疲态,他们从凌晨三点就在宫门外等候,五点宫门才开,一直站着等候里面的大臣与皇帝议政,受着上午八九点的烈日炙烤,着实有些吃不消。

他们却还算好的,后面广场上那些跪着的小官员才是最惨的,正处在太阳底下,身上的官服都湿透了。

赵翰此时神色不佳,面上也有几分疲倦,今日恰逢是一月两次的大朝,平日里见不着的事,今日一股脑全堆到他面前了。赵翰少不得不骂那些官员玩忽职守,早该呈上来的政事,非要等着这一天来奏,却忘记了一点,绝大多数的官员,除了大朝那一天,都没有机会靠近自己。

一直从早上五六点折腾到上午八九点,进谏的进谏,要钱的要钱,礼部闹腾天子连着几日夜宿一个妃子不合礼制,工部哭着喊着任务过重资金短缺,赵翰是一刻都没休息,可听得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琐事,耳朵也听烦了,嘴巴也问干了,脑子里嗡嗡地作响。

尝试着又给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大太监清了清嗓子,声音尖锐。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赵翰满怀期待地挪了挪龙椅上的屁股,却被殿里一声启奏声生生按在了龙椅上。

这已经是黄鹤第三次喊话了,三次都有人出来启奏。

“又有何事?”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臣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在殿中跪下。

“陛下,老臣有本奏。”

堂下跪着的,隶属于内阁,其名李思文,今年已经六十余岁年纪,可谓是老臣。内阁一应大学士,皆是嘉胜皇帝还为皇子之时,治国韬略上的老师。只因如今嘉胜皇帝已经有了太子,所以不再尊为三孤,只是仍做内阁大学士称呼,李思文虽然并不是三孤大学士,但也是赵翰面前的老人了。

嘉胜虽然厌恶这李思文不自持身份,堂堂内阁中人,却学着那些言官,净掺手些与他无关的事,太不尊重。但到底还是给这个老臣几分面子。

“李老先起来说话,有什么事慢慢说。”

李思文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两手颠了颠拖着的衣袖,微微自得地环顾了番周遭的众臣。

“皇上体恤老臣,可见仁德。老臣要弹驳!老臣要弹驳国子监博士林道儒,欺君忤逆,玩忽职守,假言抱病在身,实则私自离京。”

嘉胜平心静气地听着堂下的李思文启奏,听完却心中又是一阵恼火,折腾了半天,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思文一番说完,殿内一片哗然。

“这,这”“荒唐!”朝臣们一时反应不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国子监祭酒张玉生面色微变,将目光投向前排的一道身影上,又很快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张玉生目光投注的人,便是立于百官之前的三公之一。

三公之中,仅此人尚且年轻些,只有四十多岁年纪,面目方正,眼神威严明亮,通身一派正气。此人便是当朝左相,新党魁首,嘉胜帝最为器重的大臣,林甫仪。

国子监,翰林院大臣眼见李思文所启奏之事竟是弹驳林道儒,一时嘈杂起来,有的脸上带怒,有的眼目深远,有的满脸忧思,皆愤愤不平。

难道新党要对旧党动手了吗。

李思文将将说完,翘首以盼等着嘉胜的答复。

殿中又步出两位大臣,跪下给嘉胜见礼。

“陛下。”

嘉胜目光玩味,淡声应道。“起来吧。”他等的就是这两人,暗自期待着他们的表演。

二人皆为侍读学士,四十岁样貌的叫柳三元,三十岁模样的则是许言。

此二人皆来自翰林院,大可划分为旧党一派,既然李思文的矛头指向了旧党,他们自然就要替旧党出声回应。

柳三元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思文,冷冷地嗤笑一声。“李大学士莫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倒管起别人的闲事了。”

“噗。”“哈哈。”“李大学士,笑煞我了。”朝臣皆被柳三元一句话给惹笑了,就连嘉胜皇帝的面上也带着一丝笑意。

“你,小辈放肆。”李思文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精彩。

那李思文本就是原先的内阁学士,在六位大学士后面打下手,高不成低不就的。这六位大学士皆是嘉胜为皇子时,教导所有皇子的先生,是以李思文常与嘉胜碰面,多少留了一丝情分。后来嘉胜继位,大学士之位有所人员替换,李思文本以为自己熬够了资历,不想却仍旧是被别人补了缺。

柳三元这声大学士,喊得李思文自己都羞愧难堪,刺到了他的痛处。

许言上来正对嘉胜,躬身行了一礼。“陛下,雅川先生确实是抱病在身,只是去应天投友,在山野之地静养罢了。虽然并未与陛下禀报,想来也是因为陛下政务繁忙,不愿因这事叨扰了陛下。况且又在病假之中,其实情有可原。”

李思文闻言急了,跳脚喊着。“陛下,不能开了这个先河啊,若不治他的罪,那日后不是人人都可以抱病周游四方了,谁还来操心朝政。”

柳三元一挥衣袖,面色一肃。“纵然你是老臣,也不能如此咆哮朝堂,没有尊卑,你当这是你家么。”

李思文两眼一瞪,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上下指点。“你”

嘉胜皇帝赵翰淡目看着面前的一众荒唐光景,几分无趣地对黄鹤摆了摆手。

黄鹤偷偷一笑,一打拂尘,高声传诏。

“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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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林道儒的意外之喜

金陵应天府,城外十几里远的承启山,承启书院。

学堂里,水壶架在炉子上咕噜噜的烧着,冒着热气。

林霭依靠在兽皮毯子上坐着,贾环则坐在旁边给他上药。

自昨日被吴良打了,林霭今天早晨起来,果然身上隐隐作痛。幸好昨日白师叔已经给他上过一次药,去了淤血,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疼呢。

贾环轻轻柔柔地给林霭小力按揉着,也不知是白师叔的药凉,还是贾环的手凉,总归是让林霭身上轻便些。

林道儒微微咳嗽了一声。“你们同我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贾环与林霭对视一眼,师傅等了这么久,总算是问了。

林霭与贾环商量的,自然是请师傅林道儒出面,去拜访一下在应天府为官的友人。

说起来有些大材小用了,那吴良不过是一泼皮罢了,再说的厉害些也不过是个亡命的凶人。要叫林道儒在这应天府找几个能出面的友人,实在是浪费了。

贾环其实早先就想过该如何处理掉这个吴良,不消这吴良到底是什么人物,想要除掉他应当也不是太难。要知道,贾家的祖宅可是就在这金陵城里,虽然并没有几个得势的,但胜在家里的兄弟长辈多,只是贾环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自己。别自个巴巴地找上门去,结果被人家撵出来。

再有一项,一个贾环注意了很久的人,此时也在这金陵城中。不仅是在这城里,而且还是个身居高位的。贾环很早就想到了他,寻摸着要见上一面。

这人,就是千里迢迢把黛玉从扬州送到顺天的贾雨村,现如今官居应天知府。

知府实则就是金陵最大的官了,贾环记得那哄骗走贾代儒《孔圣像》的周管家,其家主人沈业便是一府的同知。而同知较知府还要低上一级,说起来南京最大的地头蛇就是这贾化了。

这些东西,在那日群芳阁贾环见到吴良起,便已经都在贾环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了。不过,这样的事情,其实他也不大能拿得准。

林霭声音清朗,一一将这些时日所遇之事与林道儒道来。

林道儒沉默着倾听,不时向林霭贾环咨问几句。

“如此说来,霭儿就是被这吴良给打伤的了,那杏姑娘倒是照顾过你们两。”

林霭和贾环两人面色有些不自然,林道儒这话,是在怪罪他们,小小年纪,就跑到妓院厮混。

“不说你们在外面吃没吃亏,单是跑去那烟花柳巷,给自己招惹了是非就是一笔败笔。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林霭还未反应过来,笑眼看着林道儒。“自然是要为民除害,把那吴良送入大牢。”

林道儒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又问贾环。“环儿,你怎么认为呢。”

贾环只听着林道儒的话,觉着有些奇怪,既然知道林霭时被那吴良打伤的,林道儒自然要替他们张目,好好地又问他们怎么想做甚。

“那吴良惯来就是为祸一方的歹人,师傅自然不能放任他继续祸害百姓。”

林道儒听着贾环林霭两人的回答,洒脱一笑。“环儿,你愿意帮杏儿姑娘和那卖碗茶的王老丈出头吗?”

贾环浑不在意地回道:“当然愿意。”

林道儒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为什么你愿意呢?”

贾环这才迟疑了起来,惊慌于自己的变化,一脸的不知所措。

是了,我原是个冷漠的人,这样的事情我总是避之不及的。如何就愿意为他们出头了呢?

不论是之前与林道儒的本心之争,还是后来与白师叔的亲疏之辩。贾环因为迁就师傅林道儒,想着要慢慢地改变自己,想着慢慢地变成一个所谓的有本心的读书人。

可是究竟什么是一个有本心的读书人,贾环自始至终都没搞明白。

“不知道,只是心里记得王老伯的茶很好喝,记得杏姑娘帮助我和师兄找到了柴的销路。”

林道儒笑得眉开眼笑。“那你同情他们吗?”

贾环心里想着王老丈伤心的泪水,杏姑娘绝望认命的眼神,不由微微动了恻隐之心,又想起师兄挡在杏姑娘面前坚定的身影,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不知道,只是看着王老伯的眼睛,看着杏姑娘的眼睛,心里会有些不舒服,那不该是他们脸上的神色。”

林道儒笑着摸了摸贾环的脑袋。

“我一直要求你做一个有本心的读书人。你知道什么是本心吗?

读书人读到最后都是要当官的,百姓与皇帝考核读书人的才能,选择其中优秀的做官,希望他们能够为国家和百姓做些好事。

我让你给你白师叔送饭菜送衣服,甚至让你去照顾生病的白师叔,都是这个道理。”

贾环恍惚地看了眼白前,白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终究还是对贾环笑了笑。

“我让你和你师兄上山砍柴,每日走上几十里路来回,把柴卖到城里也是这个道理。

我希望你能看见这天下的百姓,看见他们的喜怒哀乐,看见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不论时代怎么变化,百姓永远都是最淳朴的那帮人。

只有你感受到了他们的温度,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喜悦,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哀愁,你才会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人情味。

早在你从荣国府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的身上,有着很少见的一种冷漠,这不是一种一概而论的冷漠,就好像所有的人在你的眼里都是恒久不会变化的死物。

这样的冷漠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有很多原因,要么是童年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内心扭曲,要么是怀着深仇大恨而性格畸形。

我不知道你身上的冷漠是从何而来的,也许是因为你出自荣国府吧,但为师不能眼看着你这样下去。

不论你以后是一个只顾着敛财的贪官,还是一个执掌大权的内阁大臣。这些为师都不在意,为师只在意你心里有没有对这天下的芸芸百姓留存着一丝温情。

如你所说,人的能力有限。但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只要你心里明白这样的道理,在你力有所余的情况下,你都会去帮助一下这些可怜人。如此,便是无愧于心了。

为师怕你丢失了身为一个人所存有的温度,怕你丢失了人情味,怕你真的把生命看得那么轻贱,只盼望你能够在任何时候都能无愧于心。

一个无愧于心的人,是不会在重担下被压倒的,他只会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坚强。

说实话,我其实一直很担忧没法帮你纠正这个观点,不过你很幸运,你在山下遇到了你的杏姑娘、王老丈。

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为师真的很欣慰。恭喜你,你已经是一个有本心,有灵魂,有人情味的读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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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府台衙门

次日,贾环与林霭一同进城,林霭穿起了他那身儒袍,悄然由一个樵夫转变为一个风度翩翩的俊朗读书人,好不潇洒。

不光林霭如此,贾环亦是同样的装束。把自己在荣国府里的少爷衣裳穿了出来,他今日要去拜访一个人。

林道儒所言,贾环皆听进心里。

因为成长过程中的不同因素,所以上天才塑造每一个不同性格的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世事常有人力不怠,虽然从心所欲正视自己的动容与怜悯,但也保持一份矜持,不去做那讨嫌的事。

这正是合乎了人之天性,遇人有冷有热,有恻隐也有冷漠,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去看清一个人。

贾环没有看清白师叔是什么样的人,虽然表面上对师傅林道儒非常抗拒,但他并没有做出对林道儒师徒不利的事情,所以贾环就不应该代替师傅林道儒做出回应。他所应该做的,就是做好一个师侄的本分,把自己与林道儒区分开来。

贾环在林道儒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自己丝毫没察觉的情况下,正视了杏姑娘、王老丈,虽然萍水相逢,但碗茶、叮嘱、顺手而为的善良,以及这些人所遭遇的世事不公。贾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感激,同情这样的情绪。

师道有三种。蒙师、业师、人师。蒙师发蒙孩童的智慧,就好比贾代儒于义学中的贾族子弟。

业师则是指传授学生学业的老师,贾代儒算得,林道儒也算得,但所教授的深度范围不同。

而人师,则开始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一纸言教天下人,这一种就好比孔孟。

但就贾环此时看来,说不得林道儒也渐渐地触碰到了那番境界,人师之道。

林霭看着一脸傻笑的贾环,面色古怪。

贾环心里则在思虑着吴良这件事,他们师兄弟两本来还指望着师傅林道儒,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你们两也该学学怎么处理世务,师傅替你们掠阵,你们放心大胆的去做。如若到了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师傅会替你们收尾。”

贾环一想到林道儒说这话时的面孔,不免满头的黑线,这话说的毫无意义,还是得他们兄弟两自己解决。

打蛇要打七寸,恶人还需恶人磨。师兄弟两商议了一夜,排除了武力、借用林道儒名头去找应天官员这些法子。

最终拿定了主意。

贾环想着去应天府看看能不能见着贾雨村,如若找不见他可就真没什么招了。只能去贾家祖宅磕头,看看有没有能出头的祖辈。

林霭则去打听打听吴良的消息,摸清他的来路,求一个知己知彼,顺道再去看看杏儿姑娘。

两人将至城门,林霭笑眼看着贾环。“师弟,我怎么看你穿这身衣服,别扭的很呢。”

贾环疑惑着抬头看了林霭一眼。“哪儿别扭了。”

林霭潇洒地一挥衣袖,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促狭。“怎么瞅,都像个西贝货。”

西贝,上西下贝,贾货也。

贾环面色一板,嘘着眸子斜视林霭。“小爷是正经荣国府公子,你这个乡野村夫好没眼色。”

林霭被贾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逗笑了,面上促狭神色更浓。“师弟,我并非说你不像侯门公子呢。”说完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回头张望。

林霭都跑出十几步开外了,贾环才慢慢反应过来,面色微红。“姓林的,有种别跑,你说谁是娘娘腔。”

师兄弟两人先后过了城关,守城的兵卒面色惊异,犹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戳了戳身边的同僚。

“兄弟,过去那两个不是打柴的吗?”

旁边那个有些瞌睡的兵卒兀的被推了一把,疑惑着望着城洞里即将消失的两个背影,没好气地扶了扶帽子。

“刘老二,你小子是睡傻了还是真的傻了。你家樵夫穿儒衫的?回去叫你家婆娘给你补补,成天跟失心疯似的。”

师兄弟二人追打了一番,只叫林霭讨了饶,贾环才方作罢。

恰逢路过王老丈的茶棚,但里面却没人,火也没生,棚子也没支。

贾环不免面上带着几分疑色。“师兄,怎么不见王老丈。”

林霭看了眼茶棚,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舒缓了面容。“师弟忘记了,成大哥断了腿,王老丈估计在家照看,没时间出摊。”

贾环一想也是,不免摇头嘲笑自己的多疑。自他们师兄弟来到应天,贾环每日都从这茶棚过,从来没听说过王老丈有老伴这么一说,所以家里恐怕是无人照应。

林霭与贾环走到一条分叉路口,便分开各自行动了。贾环要去知府衙门,林霭则往闹市去,师兄弟两并不多说,约定好了午时在群芳阁碰头。

贾环自顾着闲庭漫步,静静地融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一路往知府衙门方向走,一面欣赏着这应天府的热闹街景。

沿街多有各种摊贩,见着路过的人便吆喝两句。“炊饼勒,炊饼勒,好吃不粘牙的炊饼勒。”

“糖葫芦,糖葫芦了,卖糖葫芦了。”

贾环饶有兴趣的观望着这番热闹蓬勃的景象,他往往总是忙于送柴,忙于节省时间读书,所以少有机会在这应天的街道上走一走,逛一逛。

沿途见了太多的有趣场面,也见了太多有趣的人。有眯着眼睛,笑着向你招手的算命老头。也有衣杉不整,锒铛醉步的微醺酒徒。甚至有牵着马,带着斗笠的武人。

走走停停,花费了好些时间,难免有流连忘返之意。不过好在贾环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一直是往知府衙门方向走的,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衙门口。

贾环定睛看去,不免微恙,他竟从这里感受到了几分王侯街的味道。

当前两座石狮分琚两旁,镇压风水,让人觉着几分威严肃煞,不自觉地就注意起自己的仪表。

两边的围墙左右延伸开来,可见府衙占地不小。围墙、屋顶一水都是花型滴水瓦,飞檐则是兽头模样。

地上还有两方用作装饰的拒马,入眼是两根巨大的圆木,被整个移来用作梁架,周围点缀着四顶大红灯笼。

每顶灯笼上,都上书着应天府三个大字。两根梁架上,则书写着一副字迹小巧的对联。

贾环抬目望去,府衙上有一匾,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应天府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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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贾雨村

贾环脚下踩的,是两行大块石砖铺成的道路,左右两边的路面则都是整整齐齐的小石砖铺设的。

两层路面有水平高低之分,其间留有沟壑,引雨天积水淌入地下暗渠。

贾环注目面前两根实木梁架,右书“府外四时春和风甘雨”,左书“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不由想起先前家中姊妹与自己所回的书信。

车马流年,贾环有时觉得时间真的好快。不知不觉间,他来到这应天府近一个春秋了,所幸与家中姊妹多有书信往来,才不至于生活的太过枯索。贾环的面前似乎浮现出黛玉那张狡黠的小脸。

“臭环儿,你可仔细了。”黛玉愈发大些,书信之中两人好似去了荣府时的隔阂,愈发亲近起来。称呼也由环兄弟变为环儿,贾环如旧还是叫黛玉林姐姐。贾环常有调侃嬉笑之言写于信中,每逢此处,黛玉则以早年东院闭门羹之事说嘴,威胁着等贾环回来,要好好地教训他。

贾环心里想象着黛玉写这话时的相貌,不由嘴角带笑。一定是捏着小拳头,色厉内荏地作衙役样。

牌匾下,站着一胖一瘦两个衙役。他们已经注意到贾环很久了,见到贾环在此停留徘徊,久久不离去,自然生疑。

两人往外面走几步,身子微胖的衙役远远地就吆喝出声。“你这厮在这干啥,衙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贾环并不作答,只等着他们二人过来。那胖衙役见贾环毫无动静,不由气急,朝贾环走来。

“跟你说听不懂是吧,乘早走,仔细”话尚未说完,便被慢来一步的瘦衙役拉到一边。

“你干啥?”“别口无遮拦了,小心惹祸上身。”

那瘦衙役早就注意到了贾环身上的衣袍缎褂,不提这少年的眉眼如何,单是一身倭缎的儒袍,就知来历不凡。安抚了身边的同伴,便笑着上来见礼。

“这位公子,不知有什么事,是小的能为您效劳的。”

贾环眼神平静,神色平淡。“我来找你家府台。”

那衙役面色一变,纠结起来,没听说过哪家的公子要来拜访啊,再者,即便不坐马车,也该带几个长随,哪有一个人来的。

贾环似乎看出了衙役的疑惑,并不愿为难他,开口提醒。“烦劳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长安荣国府贾环来拜见。”

那瘦衙役面上的苦色一消而散,笑着给贾环打了个揖。“您稍等,我去通报。”

贾环平淡地点了点头,却让那瘦衙役愈发恭敬了几分。

先前的微胖衙役,傻噔噔地望着自己的同僚,又间或看一眼贾环。

不消多时,一道爽朗的大笑声,就从正门里传出来,接踵而至的便是一个中年儒士。

“大喜,大喜啊,世兄大驾光临,陋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个四十来岁的府台,一个八岁的蒙童,两人在衙门正门前对立,一人拱手大笑,一人面色平淡。

站在贾环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原书《石头记》里最为得意的人生赢家,贾雨村。贾环冷眼望着面前之人,神色平淡,细细地打量着贾雨村。此人生得腰圆背厚,面阔耳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一脸大义凛然,通身带着读书人的正气。

贾雨村拱手大笑之际,也上下端详着贾环,他原在顺天府,多是求着贾政,引见引见宝玉。但其实他也听说过,贾政还有一个妾生的小儿子,只是久闻未曾谋面。

贾雨村眼看着面前的这个小郎,不免暗自赞叹,他原以为贾环应当是如同宝玉一般,任性的紧。不想竟通身这么一副丰姿绰约的好气派,再见着贾环的目光神情,愈发觉得不凡,心里明白过来。

两人互相打量一二,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贾雨村一脸亲热地上前几步,拉起贾环的手:“世兄快请进,快请进。”

贾环也笑眯眯地微微拱手:“时飞好生气派,果然不愧是一府太守,了不得啊。”

贾雨村带笑在前援引,姿态恭敬,贾环不紧不慢,施施然跟在后面。

贾环一路打量着应天府衙的建筑布置,饶有趣味;一面听着前面的贾雨村寒暄。

大门前筑女儿墙,两侧是八字墙,墙体内各镶石碑四通。贾环此时才仔细打量了番拱券式的正门,正门面阔三间间、进深两间。

“早就听说了世兄来金陵的事情,雨村原早就该去拜访的,但累于公务繁忙,实难脱身。不想竟劳的世兄自来,雨村实在是无颜了。”

贾环一路与贾雨村同进了正门,走上不远,便又见着了与正门相差不大的仪门,紧紧闭着。

仪门形制同大门,只有前坡内侧檐部采用木构卷棚,除非有皇亲贵族来访,寻常是不开的,想来这些年只在贾雨村上任之时,开过一次。

贾环自顾着赏玩风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也无妨。”

贾雨村眼望着贾环浑不在意的神色,眼神晦深了几分。他本就是说得客套话,用来哄哄贾政宝玉这类的还行,来个精明点的,都不会吃他这套。贾雨村之前便看出贾环并非寻常侯门世子,但还是说了这番话试探一二。

绕过仪门,贾环与贾雨村进了正堂,绕过正堂便是二堂,二堂里设有多个部门,众多官员正在办公,一副忙碌景象。贾环原是知道这些的,这类府州县衙仿中央六部之制,设立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分别负责考勤,乡绅、丁忧、起复、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礼仪、祭祀、科举、教化等职务,与中央六部相对应。

贾雨村见贾环对这些颇为感兴趣,殷勤地介绍给贾环。“世兄,这是我办公的地方,平日里与同僚都是在这理事的。世兄随我来。”

穿过二堂大门,贾环走了三四十步,眼见诸多华贵宅子,便知道这是是贾雨村平日接待上级官员,商议政事,处理公务及燕居的地方。

贾环慢慢停下了脚步,他想着贾雨村应当就是在这里接待自己了,不乏又调笑了贾雨村几句。“时飞这府衙,倒比我在长安的院子还好。”

不想贾雨村走了几步,才发觉贾环落了下来,笑着又来拉贾环。

“不在这里,这原是用作接待长安来的上官的,平日根本用不上,只是我起居住着。世兄是家里人,自然不能用招待外人的地方招待,还需再累世兄多走几步。”

贾环才发觉自己想差了,但不免惊讶于一府知府的了不得。单是这府衙,就把知府之位的贵重彰显的淋漓尽致。又不免腹懈贾家那些庸才,好好的一盘棋下成这幅模样。

需知贾雨村这知府之位是怎么来的,受林如海提携,在贾政的帮助下,轻轻谋了一个副职的候缺。此副职便是同知了,既然捏着同知的位置,自然就是有知府平调或是升迁,如此便把应天知府这个肥缺塞到了贾雨村的手里。贾家的能量怎能不让贾环心惊,一个副职的候缺,还“轻轻”?

堂后则又是另一副景象。

一泓池水,明静清澈,山石玲珑,树木青葱,奇花异草,争芳斗艳。

贾雨村拉着贾环在一处亭下站住,指着临水亭中的一套白石桌椅,笑言。“世兄,你看此处可好。”

贾环并不言语,自顾上前落座了。贾雨村面上一喜,忙高声吆喝,嘱咐下人。“快去弄一桌最好的酒菜,我要与世兄不醉不归。”

只因贾环尚且年幼,贾雨村便独自凭栏自饮,一桌精致美味的饭菜,贾环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他没忘记自己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

说起来贾环其实对贾雨村并没有什么厌恶,相反他还很欣赏贾雨村,毕竟能够顺着林如海贾政元春这条线,一路爬到大司马的位置上,这足以让人看出贾雨村的枭雄资质。

贾环并没有打算在入仕之后,便寻个由头与贾雨村划清界限。在他看来,这样的人其实是可以留着的,说不得哪天就派上用场了。贾环今天原是来求人的,但他却并没有给贾雨村什么好脸色。

”世兄近来可好,见着雅川先生,请代我问好。”贾雨村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面上带着献媚。

贾雨村虽然并不觉得贾环能比得上宝玉,但他也不敢对贾环表达出一丝一毫的轻视。贾环即便是个庶子,也是国公府的庶子,轮不上他来轻视。贾雨村又是个圆滑的,言语称谓上,开口一个世兄,闭口一个世兄,即便是面对着仅仅八岁的贾环,他也丝毫没有什么不自然。

贾环冷笑一声,神情乖僻。“好?我可不好。”

贾雨村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犹豫了片刻。“世兄可是有什么难处,与我说说,定让世兄满意。”

贾环面上冷冷一笑,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能有什么难处。”贾雨村面色稍稍和缓,后面一句话却差点把他魂给吓出来。

贾环声音凄苦,带着哭腔。”左右我被人打死了,烦请时飞帮我给家里带个信,就说记着帮我收尸。”

贾雨村一把从石椅上蹿了起来。“世兄快别说了,再说,贾化就没脸做人了。”

面上又换上一副极怒的神色,破口大骂:”什么该死的混账,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世兄你说个名字,我这就去把那人拘来,任由世兄处置。”

贾环懒散地使筷子夹了块肉,塞进嘴里咀嚼着,慢慢地咽下去。“你早做什么去了。”

贾雨村面上的触怒一时定格,呆在原地,额上渗出了几滴冷汗。

“我随师傅师兄来这金陵,掰着手指也有一年时日了。我每天都在等,等着时飞你来找我,可是我怎么等也等不到。我想着许是你公务繁忙,没时间来看我,便也没放在心上。”

“近日我与师兄在城内转悠,不想遇见一泼皮,将我师兄打的遍体鳞伤,就连我也没能幸免于难。我心里百般疑惑,时飞你日日公务这么忙碌,不来看我便算了,怎么我在你的治地下吃了这么大的亏,你一点反应都没呢。”

“我自己寻摸了些道理出来,时飞是不是觉着,我贾环不过是个庶子,将来贾家爵位与我一文钱都沾不上,所以瞧不起我?”

贾雨村越听越惊恐,听到此处,再也不能站着了。

“世兄可不能这么说啊,天地良心,我贾化何曾瞧不起过”

“那你就是瞧不起我贾家了。”

贾雨村眼神眦裂,神情惶恐。他自知并没有轻视贾环,但不想竟然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

贾环不疾不徐,眼神轻佻。“我知道时飞不会轻视我,但我在城中被打,时飞却连一点动作都不曾有,这其中必然有原因。既然不是轻视我,那便是时飞觉着自己翅膀硬了,靠不着我贾家了。”

“既然靠不着我贾家,那时飞大可以另择明主嘛。”贾环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贾雨村犹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局面,强撑着反驳两句。“世兄可不能血口喷人,就是说到世叔面前,世叔也不能只听世兄的一面之辞。”

贾环灿然一笑。“时飞有没有这心思暂且不谈但你心中若对我有半点应有的尊重,都不会一年不来拜访我。你还要和我装,你说我知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至于我父亲信不信我说的话,我会给我师傅提议,即刻回长安,参时飞一本,你看可好。”

贾雨村眼望着面前坐着的这个俊秀小郎,心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自觉上了贾环的套,后悔自己没有用一万的心去谨慎,此时追悔莫及。他知道,如若林道儒真如贾环所说,参了自己一本,贾家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但他并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扑通一声,贾雨村跪在了贾环的面前,涕泗横流。

“世兄明鉴啊,雨村虽然有所疏忽,但从未对贾家以及世兄,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之心啊。如若我这话有半点不真,雨村甘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世兄,您开恩,您开恩啊。”

小亭旁的丫鬟清客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贾雨村跪地求饶,又迅速地转过身去,全当没看见。

贾环心里惊讶贾雨村的能屈能伸,这般的大丈夫,无一不是枭雄之资。不过很快就坦然,如若他不是这般有野心,有智商的人,又怎么能窃走贾家在军政朝堂的这些底蕴呢。

笑盈盈地夹起一块果肉,轻轻地送入贾雨村口中。

“时飞,你要给我记住一件事。你的这个知府,是我贾家给的。我贾家既然能给你,就也能收回去。你可以心里瞧不起我们贾家瞧不起我贾环,但你得给我憋在肚子里。如若你有一日觉着自己能脱离我们贾家了,你大可以试试嘛。”

贾雨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世兄,雨村再不敢的,雨村再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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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吴良在哪?

贾环是带着笑走出府台衙门的,仪态自若,身后跟着两个人。

贾雨村恭恭敬敬地站在正门,躬身送别,只等贾环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街头,才长长的叹了口,心中忌惮后怕。

贾环微微走得离府台衙门远些,面上的笑才悄无声息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微蹙的眉头。

他今日本就是因为吴良之事而来,贾环是知道贾雨村是何等人物的,狡诈奸猾,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出。

如若贾环真的厌了贾雨村,自然不会是今天这幅态度,说不得会学着宝玉的性子,闹上一闹,做些任性愚蠢的事情,再兼有自己这幅年幼的身体,莫不过是最好的掩护手段了。那对于贾雨村才会是灭顶之灾,贾雨村会在丝毫不知觉之间,被某些朝堂之事牵连,自此再次一败涂地。

但贾环选择留下贾雨村,在他看来,贾雨村此人是个可造之材。单是从贾雨村重返官场起,再到利用贾家在军中朝堂的人脉,一路平步青云。就能看出此人的不凡手段,其人城府之深。贾雨村在被革职之后,将家人送回老家,独身云游天下。他自己找林如海,自荐做了黛玉的西席先生,这个自荐就要好好考量考量了。

在贾环看来,贾雨村也许从此时,就开始在思考如何重返官场了。所以才会主动找上林如海,所图便是林家的亲家,贾家。他不仅获得了林如海的赏识,还从贾政之处得到了贾政的大力推崇,动用贾家的人脉为他谋了这应天府的知府职位。

贾雨村,可不是什么善茬,是一条狡猾奸诈的毒蛇。他在利用完了贾家的价值之后,再无法通过贾家的底蕴继续往上爬了,便果断地选择了出卖贾家。完美地榨干了贾家最后的利用价值,获得了贾家政敌的青睐,一路攀爬到大司马之位。

大司马,兵部尚书也,统管大梁全国所有军事行政长官,执掌兵事。

贾雨村的重返官场之途,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声励志。但他是一条毒蛇,一条猛虎,动则择人而噬。

贾环今日来找贾雨村,所为便是找这位地头蛇帮帮忙,解决一下吴良的事情。但贾环有着更深的考虑,贾雨村对于贾家来说,是一条再留不得的白眼狼。但贾环却觉得贾雨村会成为自己仕途上最大的一个助力。人才难寻,不说贾家里没有这样的深谙官场道理的人才,也许整个大梁都没几个这样的人才。只要贾家一时不倒,贾雨村就会成为他手上最为忠臣的一条猎犬,为贾环噬咬敌人。

但这样的枭雄,又岂是那么好掌控的,一时不差,就会被反噬撕咬到尸骨无存。所以贾环今日才会这般对待贾雨村,他一定要表明立场,一定要叫贾雨村明白一个道理。食物可以喂给你,但决定权在我这,我才是一切的主导者,你可以随时准备挑战我的权威,但你要做好承受失败后果的准备。

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剑走偏锋了,别人不知,但贾环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是在借用贾家的声音说话,他自己不过是贾家的一个庶子,哪里有资格代替贾家展示这样的睥睨姿态。

但贾雨村不会这样想,他这样狡猾多疑的人,决计是不会冒一丝一毫的风险的。贾环此时也确实有威胁他的能力,贾环到底是荣国公的亲孙,又是荣国府掌家人贾政的儿子,还是旧党大儒林道儒的弟子。

这样的选择,实则不是贾环临时的决定。

说起来可能有些心思阴暗了,在迎春探春等姊妹的眼里,贾环是个有勇气长得好看的兄弟。在贾代儒、贾政、林道儒的眼里,贾环是个天资卓越,勤奋孝顺的好孩子。

但贾环的心里藏着的一些晦涩心思,再无人知晓了。

直到从这府台衙门出来,贾环才不由感叹自己的心脏大。

虽然心里明白贾雨村不是什么好相与,但真正看到他堂堂一个府台,瞬间就理清局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这个蒙童下跪认错,对枭雄这个词的理解愈发深刻了几分。

纵观历朝历代这些能屈能伸的人物,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只等待一个机会。贾雨村能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目的,对贾环卑躬屈膝,可见其雄心壮志。

贾环的眉头紧皱,但终究,是慢慢地舒缓了。所幸,今日贾环笑着来到这应天府署,也笑着离开了这知府衙门。贾雨村是一柄双刃剑,虽然他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但他也是最为明白韬光养晦的。只要贾家一日不倒,只要贾环能时刻向贾雨村展示着自己的不好惹,贾雨村都不敢露出自己的牙齿。

林霭与贾环分手之后,便独自往群芳阁去,他其实是想着要先去打听打听这吴良的底细,又苦于不知道找谁打听。后来才摇头懊恼自己愚钝,要说消息灵通,谁还能比得上群芳阁的三娘呢。一个秦楼楚馆的老妈妈,自然是最了解这些街头巷尾的大事小事了。

林霭嘴角含着笑,信步走进了群芳阁,风度不凡。

且将进一层的大厅,就迎上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娇笑连连,老远就过来招呼。

一个笑着开口往里面呼喊:“妈妈,来客了。”

软香玉肢轻车熟路地搀上林霭的胳膊,柔软的腰肢扑了林霭满怀:“公子,你可好久没来了。”

林霭一时呆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闭着眼睛一直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姑娘拉着林霭就往里走,不想却纹丝不动,又不信邪的加了把劲,林霭依旧是纹丝不动。一时气急,气呼呼地丢开手,开口讽笑。“不是来喝酒的,你耍我们顽呢。”

林霭无奈地笑着解释:“姑娘,我只是来找人的。”

“咦~你”却见那姑娘面色一变,惊诧地倒退两步,伸手指着林霭。

“你不是那个小樵夫么。”又见林霭一身风流贵公子打扮,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好一副不羁的俊俏郎君模样。

姑娘面色不由微微红了起来,笑着开口调笑:“看不出来嘛,小樵夫你这么打扮一番,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林霭有苦说不出,什么叫还挺像那么回事。但好歹是那么个温和的性子,耐心地解释着。“姑娘,劳烦帮我指点下,我是来找三娘的。”

林霭话还没说完,就见着一个中年女子打里间出来,面上一喜,忙开口招呼。

三娘却不知是因为何事,面色并不佳,几分失意地走出来。恍惚间听见了林霭的呼喊,才投目看向林霭。

“哦,原来是你啊。”

林霭面上赔笑,微微拱手。“劳烦三娘了,我是来找杏儿姑娘的,不知她此时在何处。”

三娘却面色一苦,眼中秫秫落下泪来。“你来晚了,杏儿已经被那吴良拘走了,早上的事了。”

原是那吴良昨日仓皇逃窜,领着手下的一众喽啰,钻巷串街的,总算是没见着官兵的踪迹了。心里恼火于官兵来的巧,自觉是那群芳阁里的人报的官,竟然胆大心细,又往那群芳阁去了一趟,志得意满地带走了杏儿姑娘。

三娘心里苦如黄连,她早先也是做着皮肉生意的,只因岁月无情红颜易改,转行做了群芳阁里姑娘们的妈妈,至今十几年有余。

她是最明白这些女子的不易的,年轻时靠着爹妈给的几分颜色,尚且还能挣一碗饭吃,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往往只能缁衣乞食,是再难得善终的。

杏儿是个有才情容貌的,如若不是放在这秦楼楚馆里,在哪都应当是大家金枝玉叶的小姐。可到底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这样的世道,哪里能为自己做一点主。可恨那吴良霸道,仗着自己有个在府衙做主簿的姐夫,强抢了杏儿去,此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自家东家又不愿意与吴良那做主簿的姐夫交恶,竟丝毫不顾杏儿死活了,只吩咐由着那吴良去,左右不过是个玩物。

三娘此时才是对那吴良恨之入骨了,即便在这样的腌臜地方这种事情不少见,但也不能丝毫抑制三娘对自家东家的愤恨。

三娘还自顾着讴自己,却被林霭的一声怒吼吓得丢了魂。

“你说,那吴良在哪?快说。”

三娘见着面前清秀俊朗的林霭,面上狰狞可怖,面上的目眦欲裂,吓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在,在菜市街的富阳客栈隔壁,那里是吴良的宅子,他,他们惯来都是聚在那里吃酒赌博的。。。”

三娘这才反应过来,追着林霭的背影呼喊。“小兄弟,不能去啊,他们都是不要命的狠人,你这是去找死啊。”

可只能看见一个飞快的背影,慢慢地消逝在眼中。

林霭此时已经是怒火中烧了,向来性格好的他,再也不能维持自己的君子风度了。

他与杏儿姑娘之间,本就是萍水相逢,之前相助维护,一则是因为自己君子有所为的认知,二则是因为与杏儿姑娘志趣相投,欣赏她琴中的淡雅自爱。他本以为之前赶走了那吴良,至少能护住杏儿一时,从长计议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不想那吴良竟连一刻都等不得,上赶着就把杏儿姑娘强行拿走了。

林霭此时懊悔万分,怒火冲着心里如同火烧一般,脚步匆匆,心里患得患失的,只惧怕杏儿姑娘已经可千万,千万要赶上啊。

应天府,菜市街,富阳客栈隔壁的一间二进二出的宅子,隐隐约约地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呼喝嬉笑声。

吴良领着他的一众狗腿,在里面喝酒划拳,掷骰耍钱。

“大,大,大!”

“小,小,小。”

“大你个头,都连着让你个球囊的赢了五手了,还你娘的大?”

“咋的,爷赢了和筛子大小有啥关系,爷先前赢了是爷运道好,你仔细看好了,这把爷还要赢。”

十几人围着一张桌子,面红耳赤的玩着筛子,吴良悠哉悠哉地端着一盅酒,不时喝上两口,嬉笑着看这些泼皮赌钱。

“哈哈哈,又是大,我就知道今天是我的吉日,神仙来了都挡不住老子的财运。”

“直娘贼,怕不是中了邪,又他娘的是大,真是扯淡。”

那一直喊大的是个瘦麻杆,此时脖子青筋爆出,面红耳赤,显然兴奋极了,今日他运道不错。

“娘的,老子就不信你小子能一直赢,再来。”旁人犹是不服气,又喊着继续。

瘦麻杆自然乐意,美滋滋地一拍他那瘦弱的胸口,豪气地嬉笑着。“今日叫你们输到裤子都没,一个个都给我服服帖贴的。”

“你别狂,这次我来摇,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还能次次都让你个憨货蒙着?”

吴良一撑手,推得周遭围的的紧紧的人一散。

“直娘贼,谁他娘的推爷。”有刺头的被人推了个踉跄,开口就骂,眼见着一众泼皮都望着他,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吴良,瞬间就软了下去。哭丧着脸,扑通跪倒在地上,一下一下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吴良连看都没看那泼皮一眼,自顾着从周遭的桌上捞起一只烤鸡,狠狠地撕咬了一口,眼神玩味。

“来,继续摇,竹竿我陪你玩两把。”

那瘦麻杆原是吴良手下一个最为得力的泼皮,花名叫做竹竿的,平时仗着吴良器重,在泼皮里最是招摇的。眼见着吴良要顽,面色一变,强笑着道:“吴爷,这不好吧,小的今个运势旺的紧,赢了吴爷就不好了。”

吴良自顾咬着手上的烧鸡,听闻竹竿的话,桀桀一笑。“怎么,爷输了不给银子吗。”

瘦麻杆面上讨好一笑。“吴爷,不是这么说,就是爷您输了,咱也不敢要您的银子啊。”

吴良一把丢出手里的烧鸡,砸的那瘦麻杆结结实实摔了跟头,迷迷瞪瞪好容易才爬起身来。

“叫你摇你就摇,娘的,叽叽歪歪的。”

那瘦麻杆悻悻地抹了把脸,老老实实的摇起了筛盅。

“来来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院内全是喧闹咋呼声,泼皮们起哄嬉笑,好不热闹。里屋边一间昏暗的柴房,却低低地有几声幽幽的抽泣声,无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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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大戏(上)

贾环悠哉悠哉地走在应天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眼神冷漠,丝毫不看左右穿行而过的行人孩童。

虽然悠哉,但并不跋扈,沿途买点什么,也都是面上带着柔柔的笑容。惹得沿途的女子都眼睛放光地盯着他,赞叹如沐春风。

贾环眼神冷漠地斜瞥了眼跟在自己后面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贾雨村派来帮贾环处理琐事的人手。

且看这二人一身常服,老的老,弱的弱的模样,有眼色的人却是万万不敢招惹这两人的。其中原因,就是此二人身上,那浓浓的官味。官味,要从眼神与行走站立的姿态来看,眼神坦然,自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气场;站立自有一番风度,或背手或目光微微低垂等等。

这二人一个是应天府署同知,另一个则是应天府署通判,皆系贾雨村的副官。前者正五品大员,后者也是正六品大员,贾雨村为贾环找来的保护伞,着实是有些大动干戈,用力过猛了。

须知贾环拜师时,来司仪的国子监祭酒大人张玉生,也不过才正四品的官位。为了帮贾环一个八岁的小孩出去打架,贾雨村竟然把自己手下最大的两个副手都派了出来。

但贾环却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对的,余光里后面的两个须发灰白的常服官员,也是一面想上来说话,又有几分犹豫的模样。

同知五十岁上下,留着一撮漂亮的小胡子,一看便是平日都有打理的,名为吴非。吴非始终都注目着面前这个华衣贵冠的小公子,面上带着几分焦虑徘徊。

他是几分心惊胆战地望着前面这个平静淡然地小人儿,谁能想到他竟出自大名鼎鼎的贾家。那可是贾家啊,一门双公,圣眷辉煌能从大梁开朝算起了,一直延续至今,属于勋贵中的勋贵,大梁最为顶级的王公贵族。

吴非一想到先前贾雨村卑躬屈膝的姿态,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贾雨村多么有能为的一个人,在府里一言执掌大小所有事物,什么时候府台大人,有过这么一副姿态。

吴非心中担惊受怕的,只忧心不能让前面这个贵人满意,如若开罪了这个贵人,怕就不是乌纱帽子不保这么简单了。

与吴非担惊受怕截然不同的,是旁边眼中放光的通判刘庸。平日里,刘庸对上司吴非言听计从,同知与通判可不是一个层面的官位,但此时刘庸却满脸的跃跃欲试。他对府台大人让自己来服侍这位贵人,欣喜万分!要是,要是能得到这位贵人的赏识,那可就不得了了。两者官位不同,心思也不同。吴非五十多岁了,官路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再有人抬举他,也没什么潜力了。刘庸则干劲十足,他今年才将三十五岁,一路能做上这应天通判一位,正是自己机灵圆滑,能说会笑,所以官路畅通,但也很难再往上爬了。

两人心思各异,平日里身上那种为官的高姿态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自然。

贾环好笑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身后两个人。他大概能想到这两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恐怕都是白想了,不说贾环愿不愿意,他自己也不过是贾家一个庶子罢了,狐假虎威可以,多得他就做不得主了。

不过他并不会说,由着他们自己空想,岂不有趣。

贾环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两人。那吴非、刘庸二人一见贾环停下了,便急急忙忙地贴过去。

“两位大人,咱们只顾着走路,还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呢。不知二位大人尊名贵姓。”

刘庸急急忙忙地拱手招呼,殷勤献媚毫不掩饰。“公子,鄙人刘庸,不才在府衙里负责粮田水讼的杂事。”

贾环听他如此介绍,眼睛笑的弯弯。“刘大人太过谦虚了,一府通判何其贵重,上通圣人,时飞兄都不敢轻易怠慢,所掌事务,皆系国家安稳太平,哪里是刘大人说得这么简单。”

刘庸口中的粮田水讼,其实就是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的统称,一府通判要在实际步骤中审视运度,是为国家统治调度地方一项极重要的位置。

通判这个职位,在地方官府有些超然,通判实则是有监察地方高官的职责的,通常都在一府之地的边缘地区来回奔波,即负责一应事务,又能直接给皇帝上书,贾雨村说不得要好生对待。

贾环不由侧目看着面前的刘庸,三十多岁的年岁,便能爬上这通判的高位,前途一片光明,非凡俗之人。

刘庸满面谦卑,讪笑着。“公子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

不过贾环不了解内情,事实上因为朝中的新党大行,嘉胜忙于推行新法,从来就没有能脱开身的时候,所以少有这种监管性质的官员,会上书说些坏消息,多是报喜不报忧。再则通判与知府往往一体同心,是牢牢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譬如油水这方面,刘庸闲的蛋疼才会乱上书。再则刘庸与贾雨村,都属旧党一派,虽然与权力中心的人说不上话,但也不会做些窝里斗的事。

吴非也拱手向贾环介绍着自己,贾雨村的介绍归介绍,但文人的规矩,还是要自报名号。“公子担待,鄙人吴非,跟着府台大人做事。”

贾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我并无官身,两位大人不用这么客气,此次是请二位来帮忙,还劳二位多多出力。”

吴非忙摇头否认。“公子万万不要这么客气,这原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

刘庸面上笑的灿烂。“我二人一知半解,只知道有人冒犯了公子。不知是何人这般胆大妄为?”

贾环见此人如此知趣,微微点头。“是个泼皮,手底下有几个浑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只知道是叫吴良的,就住在这城内。”

二人听闻贾环所言,皆低头沉思。

吴非沉默片刻,心里思虑着这吴良是哪号人物,却怎么都没有头绪。他是何其高的身份,堂堂同知,根本接触不到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刘庸同样是有些迟疑,不过机缘巧合,他竟是知道此人的,这皆要得益于他的八面玲珑,各层各次的人都认识一二。他虽然没见过这吴良,但他却认识这吴良的姐夫,经此人之手办过几项香艳的龌龊事,是叫李信的。认识久了,多一起厮混,才知道了这吴良。

“公子,虽然不知道您说的这吴良是何人,但我与兵马司里的都指挥见过几面,他是定然知道的。再者公子说那吴良有一帮喽啰,以防万一,咱们也带上一队兵吏,以免那厮狗急跳墙。”

贾环见这刘庸如此处事圆滑,想得如此周到,很是满意,自然愿意与他虚与委蛇,多给几分好面色。

“刘大人手段老道,环佩服。”

贾环从应天府署离去不久,从衙门里走出个身影,初不疾不徐,次脚步微微焦急,最终疯狂的奔跑起来。

府台衙门就好似个透风的筛子,一传十,十传百。李信是知道府上来了个了不得的贵人的,但并未在意,就连府台大人都得小心对待的人,与他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了,地位上相差太远了。但接下来,却让他听见了一条惊恐万分的消息。

“府台大人说的厉害,叫吴大人和刘大人擒来那叫吴良的蠢货,如果贵人不满意,叫咱们全都仔细了。”

别人不知道吴良是谁,难道他还不知道。这吴良正是自家那黄脸婆的亲弟,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几分能量,在城内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当然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些什么不方便出手的脏事,全都是托给这小舅子去办,两人是为一丘之貉。

李信心里恨不得把自家这个小舅子千刀万剐,脑袋上那对招子白长了,什么人都招惹上。但若眼看着这吴良死,不光家里的那黄脸婆要找自己闹将,说不得还会牵扯出自己的脏事。李信故作镇定地同上司告了假,说自家媳妇马上要生了,自己要回去陪着。

一离衙门远上一些,李信就疯狂地奔跑着,他此时真是心急如焚,心乱如麻。

应天府菜市街,菜市口空空如也,一片凄清。这原是用来处斩罪大恶极的死囚的刑场,平日里却是寻常百姓摆摊推车,贩卖蔬菜瓜果的地方。

富阳客栈一片热闹景象,来往车马不绝,出入食客住客络绎不绝。声音嘈杂,无人听见隔壁这二进二出的宅子里,上演的一出大戏。

那吴良倒是有几分经商的头脑,四处压榨来的一些银子,被他用来放印子钱,利滚利,才有银子在这城内,置办了这处不小的宅子。

吴良将杏儿姑娘强行拘来,再没有更快意得意的,再者诸多闲汉阿谀马屁不绝,吴良虽心痒难耐,还是按下了性子,与一众泼皮喽啰喝酒庆祝。

将那杏儿姑娘锁在柴房里,足足同一众泼皮喝了一夜的酒,喝的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等到白日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就遣人去煎那醒酒汤,暂且把杏儿姑娘丢到一边。

一众喽啰陆陆续续地醒来,又兴高采烈地耍起钱来,大声呼喝地摇骰喝酒。

杏儿被吴良强行拘来,心中何其恐惧,又惊又怕。她明明知道那畜生缘何将自己抢来,但心里又不敢想那般场景,若是,若是真到了那时,自己究竟该怎么是好。

尽管她知道是再无可能的事情,可心里还是希翼着能有奇迹发生,会有人来救他逃出虎口,但又想到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感受到了天底下最为绝望的感觉。

一夜蜷缩在柴房的角落,泪都哭干了,足足听了一夜院里一众泼皮的喝酒喧闹声,再不敢入睡。

不知何时,阳光透过柴房的缝隙,刺在她的脸上,她从半梦半醒里惊醒,惊恐地查看了自己的衣裳,见不曾被侵犯,才微微安心。但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只觉绝望至极,恨不得直接死了才好,无声的落着泪。

屋外是院里的摇骰赌博声,杏儿听着外面的笑声,只觉着是一声声厉鬼的呜咽声,何其可怖。

吴良与一众泼皮顽得正酣,泼皮们大声叫嚷,先是一半兴奋,一半沮丧。

“大,大,大。”

“大,大,大。”

吴良一手提着一杆水烟,烟雾飘在他的眼前,一手按在骰盅上。

“竹竿,这手还是大?”

那瘦麻杆面色阴晴不定,额上全是冷汗。自吴良入局坐庄,他一日的好运气似乎全然不在了,本来赢得盆满钵满,竟全都连本带利吐了出去。

竹竿犹不死心,咬着牙又压了几手大,自己身上带着的几两银子统统丢水里了不说,还找吴良借了几两,一概全输了,手中就只剩这几钱碎银子了。

他们这些给吴良做跟班的,平日里喝酒吃肉,银子一到手就花了,手里赌来几个银子属实不容易,竹竿本来以为今日能小赚一笔,几两银子可不是小钱。

吴良问了竹竿一句,见他呆着不说话,不由面色搵怒,重重地一顿骰盅。

“竹竿?”

“竹竿,你倒是下啊。”

“竹竿输没本了,哈哈哈哈。”

“竹竿,你怂了就老实边上站着去。”

竹竿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见吴良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又听闻周遭的兄弟口里嘲讽不断,不由面上一红,赌气似的把手里的银子狠狠一放。

“全压大,我就不信了,一把都不是大。”

“切,才五钱,还下的那么大声,爷以为你压了五十两呢。”

“哈哈哈哈,别说了,竹竿今天连裤子都输完了。”

“我压小,吴爷今天运道无人可挡,我跟着吴爷混口汤喝。”

“我也压小。。”

“小。”

竹竿面红耳赤地看着周遭的一边混杂,吴良看着面前的竹竿,眼神玩味,手上不停,叮叮叮地摇起骰子。

“豹子,庄家通杀。”

“哎哟,居然是豹子。”

“不会吧,这么夸张。”

“啧啧,吴爷今天这运势,了不得啊。”

“吴爷好运道啊!”

“吴爷好运道,真真是鸿运无双。”

“吴爷好运道,兄弟服了。”

吴良不紧不慢地把桌上的银子拢到身边,笑眼看着竹竿。

“如何,还玩么,没本钱我再支一点给你?”

竹竿眼睛都红了,但终究是没失去理智,紧握的双手无力地软了下来,一脸颓唐地摇了摇头。“不了,吴爷,再赌就抽不出身了。”他知道自己今天是再没机会回本了,几两银子他还能慢慢还给吴良,多了可就不好说了。

吴良似乎很没趣,哂笑了一声,抓了一把银子丢给那瘦麻杆。

“赢你点钱就哭丧个脸,真没意思。不过晓得适可而止,还不算是个废物,赏你了,欠我的当赏你喝酒了,憨货。”

竹竿见喜从天降,惊喜的不知如何自处,嬉笑着连连拱手。“多谢吴爷,多谢吴爷,吴爷大气,吴爷太大气了。”

周遭一众泼皮愣了片刻,继而全是欢呼声。“吴爷大气。”“竹竿还不给吴爷磕个头。”“吴爷”

吴良看着周遭一众泼皮对自己的拥护,志得意满的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喝酒,不够再去拿,全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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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大戏(下)

“喝,见底了。”

“喝,喝。”

“吴爷,小的敬您一杯。”

“我也敬吴爷一杯。”

一众泼皮推杯换盏,划拳吹牛,好不快活。

“咚咚咚。”

忽然几声敲门声传来,打断了屋内众人的高乐,众泼皮面面相觑,一时竟静了下来。之后并没什么动静,众人只当是听错了,仍旧呼杯换盏起来,再度哄闹着。

“咚咚咚。”

一众目光此时望向正门,些许两个泼皮起了身,余者则把目光投向吴良。

竹竿率先对着外面喊了声。“是哪个忘八?”

“咚咚咚。”

吴良眉头微皱,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竹竿,你去看看。”

吴良心中微疑,人人都知道这间宅子是他吴良的,寻常哪个敢往这边来。如若是自己的伙计,早就回话了,也不该是这种敲门声。这敲门声倒像是姐夫家来同僚拜访的那种,一股文绉绉的味道。

竹竿大咧咧地起了身,直瞪瞪地往正门去看,打起门栓,看也不看,开口便骂。

“到底是哪个球囊的,不会说话么?”

却见门外站着个儒衫纶巾的书生,见着了竹竿,脸上含笑,微微拱手。

“劳驾,我找吴良。”

“直娘贼,吴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竹竿撸起了袖子,一脸凶相。

“看来没找错,劳驾借过下。”

“嘭!”

竹竿尚未动手,被来人一脚踹在胸口,化作块破抹布,在空中足足飞出三四米,咕噜滚在地上,摔起一阵灰尘。

林霭几分尴尬地抬了抬自己的脚,眼望着被自己踹出去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林霭虽然从小习武,但动手演练多是同自己的大兄搭手,林道儒又是最不喜看见林霭舞枪弄棒的,日日把他压在书房里。此时,才方是真真正正第一次同人动手。

林霭原是怀揣一肚子怒火而来,径直就往这菜市街赶来,可真正到了这宅子大门前,却一时犯了难。林霭看着并不高的院墙,也并不厚的大门,心里犹豫着该怎么进去。到底是学着话本里的那些侠客,一脚踹开大门,威风潇洒地登场;还是翻墙偷偷进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林霭一个人在吴良的宅子外,停驻徘徊,面上作难。终究,林霭还是个简单纯粹的读书人,所能想到的竟然是这么个荒唐的法子,却也是个最为简单的法子。

“子曰,先礼后兵也。”

林霭微微整理了一身的衣束,捋平自己鬓角几分飘忽的乌发,闭目平稳自己的呼吸,眼神又恢复了原本的醇厚澄清,迈着均匀的步伐,抓起门上的门环轻轻敲着。

自竹竿开了门来问,林霭一眼就看见了院内的吴良,眼睛微微发亮。

“劳驾,我找吴良。”

“直娘贼,吴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竹竿撸起了袖子,一脸凶相。

“看来没找错,劳驾借过下。”

林霭虽然守礼,但他本来就是来找茬的,既然没找错地方,又如此轻易地就打开了门,自然不会再客气。

“礼全,兵至。”

竹竿像个皮球般的飞在空中,重重的落地声与竹竿那杀猪的嚎叫声,吸引了院内所有人的目光。

“哗啦。”

泼皮们唰的一声,七零八落地丢下了手中的酒杯,放下了手中的骰盅,站起了身来。有的脚踩着板凳,有的撸起了袖子,皆面色不善地看向林霭。

他们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是有人来砸场子了,但并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在等着吴良的一声令下。

吴良并未言语,静静地看着门外的林霭。

“嘀嗒,沙沙”院内一片寂静,院内只听见林霭轻轻的脚步声。

林霭慢慢地走进了院内,站定正对一众泼皮,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笑意,眼中全是清寒。

有几个先前去过群芳阁的泼皮面色古怪,他们只觉着这个来找死的书生看着格外眼熟,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有脑子转得快的,伸手指着林霭。“你,你不是哪个樵夫吗?”

这个泼皮一语惊醒梦中人,诸多闲汉都回过神来,继而迎来的是一阵哄堂大笑。

一众泼皮笑的前俯后仰,笑声洪亮肆意。

一个泼皮跳了出来,伸手指着林霭,一边笑一边嘲弄。“打柴的,你这是从哪偷了一件穷酸书生的衣裳来。难道上次没挨够打,今个想再挨一回。”

“你别说,这臭打柴的,穿起读书人的衣服,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哈哈哈哈,笑死爷爷了。”

“我来接杏姑娘。”

吴良早便认出了林霭,可他却并不像其他泼皮那般,嬉笑着嘲讽林霭。他死死地打量着面前静静站着的林霭,心里思虑着。吴良心里始终记着,林霭那日被自己殴打时的神色,始终不咸不淡,打那时他心中就有几分惹人心烦的不安。太平静了,没有人能在被这么打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平静的眼神。

吴良看着面前依旧静静地站着的林霭,一如那日一般的眼神,醇厚平静。心中又浮现出几丝烦躁不安感,吴良对这个让自己不安的书生,平生了几分厌恶,不耐地背过身去,摆了摆手,。

“拾捣了。”

众人中走出来几个身高体壮的泼皮,个个都是一脸的凶神恶煞,桀桀的笑着向林霭围去。

众泼皮饶有趣味地看着林霭慢慢被这个几人围起来,期待着林霭待会的惨叫和不堪。

打头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泼皮,在靠近林霭面前几步远,忽然加速,急急蹿到林霭的面前,躬着身子,藏着一记重拳,直指林霭的胸腹。

林霭眼帘微垂,垂着手安立原地,仿佛被吓傻了,对迎来的一拳毫无反应。

那泼皮面上挂着阴厉的怪笑,脸上青筋爆出,眼睛放着光,好似能见到下一秒,林霭捂着肚子,软成一条大虾,跪倒在地。

可是下一秒,他面上的笑容就消散了,眼中放空,瞳孔放大。林霭后发先至,马步抬脚,鞭腿像一把朴刀,由下而上,狠狠地甩在刀疤脸泼皮的下巴上,只把一个一百多斤的壮汉踢飞在空中。

林霭脚跟微抬,瞬间在原地消失了身影,白色儒袍微动。

右手甩出,一击甩拳挥在右侧的一个泼皮脸上。脚步不停,微微侧身,躲过冲上来的另一个泼皮的直拳,探手抓住那泼皮的胳膊,脚下一拨,掀翻在地。

将将收住脚步,面前又冲上来两个收势不及的泼皮,眼神惊恐地看着林霭逐渐接近眼前的拳头,侧翻在地。

其后一个见势不妙的泼皮,堪堪刹住了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清晰可见的痕迹,转身就退。林霭复又抬步,快得像一道闪电,一把揪住那转身逃跑泼皮的头发,一脚踹在后心,只踢的那泼皮四肢悬空,横飞起来,口中溢血。

几个泼皮滚在地上,哀嚎翻滚,狼狈之极。

吴良本已经背身坐下了,端起了酒杯将将喝上一口,回头张望了眼,却面色一变。

林霭静静的站着,眼神冷漠地看向吴良。那冷漠的目光,看得吴良心里一凉,又觉有几分羞恼,开口怒斥。

“还愣着干什么,并肩子上,把家伙抄上。”

院内一片喧闹,众多泼皮都动了起来,嘈杂喧闹,如同一窝炸窝的马蜂。

几个泼皮揭开院内的几口大水缸,人手一把铁棍,斧头,亦或是板凳,木方,能做武器的,都提在手上。

有带头的吼上一声。“直娘贼的,弄死他。”十来个泼皮一窝蜂涌向林霭,气势汹汹。

“小兔崽子,爷爷今个给你送终。”

“弄他!”“孙子”

场面更显混乱,林霭虽然有武艺压身,但终究双全难敌四手,何况又是十几个人一水涌上来,只能且战且退,带着这帮泼皮在院子里兜圈子。

拳脚总是难与刀斧争锋,林霭颇有束手束脚之苦,心里郁闷,连着踢翻了几架长桌,在院内与这帮泼皮周旋,不时抽冷子还击一二,只打得那些泼皮身上生疼。

“狗定西,滑溜的像条鱼。”

“逮住他,围起来。”

宅内鸡飞狗跳,连吴良都坐不住了,只能避开在一旁,口中叫骂。“废物,十几个人,对付不了一个人?快点逮住他。”

桌椅打翻声,酒坛打碎声,呼喊叫骂声,灰尘漫天,闹做一团。

吴良越看越心惊,抽出柄柴刀,恨不得自己动手,又畏惧自己吃亏,站在一边焦躁不安。

李信自院外跑来,眼见院内一片狼藉光景,更是打的不可开交,更是怒火中烧,口中怒吼。

“吴良!”

吴良本来焦急万分地观看着院内的战局,转头一见自家姐夫,面色一喜。

“啪!”吴良喜滋滋地迎上去,却被飞奔而来的李信结结实实一个耳光,甩在脸上,打的用力作响。

吴良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信。“姐夫?”

李信见着吴良,心里的怒火全都找到了发泄对象。“你个活腻歪的蠢物,什么人都敢惹,你知不知道你惹的是什么人。你闯大祸了!你闯了弥天大祸啊!”

吴良看着李信一脸择人而噬的怒火,满肚子的疑惑。

“姐夫,什么大祸,我哪里惹人了。”

李信看着院内一片焦灼的斗殴场景,大声地斥责吴良。“你真是活腻歪了,活腻歪了啊!快些停手,快些停手啊,你快叫这些畜生停手啊!”

又满面颓然地软倒在地上,一脸死寂。“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全完了,全完了啊。你这个畜生,快让他们停手啊。”

吴良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被李信打了一耳光,虽然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却涌上了一股怒火。“姐夫到底是怎么了,什么得罪了贵人,那小子不过是个打柴的樵夫罢了。”

李信闻言又起怒火,跳起身来,双手揪着吴良的衣襟,声音颤抖。“狗东西,都是你,都是你啊,你自己嫌命长,何苦拖着我和你姐姐一起去死。畜生,畜生啊。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长安国子监博士林雅川的亲子,旧党林雅川没听过吗?”

吴良闻言面色惊变!林雅川就是那个“百姓之父母,大梁之脊柱“的林雅川。转头面色惊恐地看着院内被众泼皮撵着到处躲闪的林霭,一时万念俱灰。他虽只是个泼皮,但也曾听说过林雅川的大名,传世大儒,万民敬仰,义胆惊天,以微薄官身当朝怒斥堂堂新党魁首,人臣之极,左相林甫仪。

只因为新法消耗巨大,故有增添新税之法。新法大兴,朝堂无人否决,就连陛下都点头赞同,独独只有这林雅川至诚至刚,为了百姓生计,在朝堂上破口大骂,从死路里硬生生趟出一条生路,逼着满朝君臣,重新黜了新税。

被百姓尊为天下第一公正的好官,百姓之父母,万般拥护。

吴良再不敢想下去了,面色绝望。

李信桀桀的苦笑一声。“你以为这就是厉害的,你可知那林雅川前年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是谁?你就是有十个脑子也想不到,人家是长安荣国府荣国公的亲孙子!”

李信似乎又觉更为绝望,眼神昏暗。“左右你我一个都逃不脱,全都得死,全都得死无葬身之地啊!荣国府,呵呵,哈哈哈!”

吴良根本不敢想,可心里却控制不住的去想,那日那个小童,那个被一脚踹飞的小童,是荣国公的亲孙?吴良忽然笑出了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何其荒唐,自己这样也能惹到荣国府的公子。那他娘的可是贾家啊!!!!!

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那个贾家?一门双公,权势无双的那个贾家!

吴良一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枯槁地站在原地。李信满面绝望,瘫坐在地上。

吴良桀桀笑了一声,刷一声从桌上抽出柴刀,信步地往院中林霭走去,面上神色恐怖如鬼,眼中全是千纹百转的血丝。

李信抬目见着吴良的举动,不由面色大变,仿佛又平生了一股力气,直直窜了起来。“吴良!你要做甚!”

吴良一脸怪笑地回过头来。“桀桀桀,左右大家都没活路了。没道理咱们得死,他们能活。”面色一变,杀意冲天,决绝地转过身去,大声怒吼。

“不要活的,我要这厮的,项上人头!”

吴良怒吼着加入战团,院内众泼皮连连吃亏,此时也打出真火来,一心只想将这球囊的碎尸万段。

林霭压力倍增,招架愈发吃力,闪转腾挪,头上见汗。

“谁斩了他,我赏一百两!”

李信满眼惊惧地望着院中这荒唐的一幕,面上再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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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贾环与吴非刘庸三人一同前往应天兵马司,见过了这所谓的都指挥。

此人面目含威,方脸大眼,颇有几分震慑宵小的意思。不过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却与他这幅好卖相大相径庭。这位肖姓的都指挥,满面谄媚,腆着脸轻言细语。

“公子您先请。”

“同知大人请,通判大人请。”

三人相视一笑,先后谦让着上了马车。吴非与刘庸推辞万分,最终拗不过贾环,才面上带笑的上了马车。

肖岩谄媚地目送着贾环三人上了马车,即刻便变了一张脸,恢复了原先的神色,转身回望身后一众恭敬沉默的下属,面上带着煞气。

“都见着了,知道这位是什么祖宗了吗。都给我仔细了,给我把那什么吴良不损毛发的带来,贵人不满意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出发!”

车马如流,黑压压一片头戴紫穿珠军帽,身着棕黄轻甲,手持深黑长棍的兵马司兵卒无声地蠕动着。

严肃凶煞,杀气冲天。

要说这应天城里的流氓泼皮不少,吴良一众人算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伙,寻常泼皮从不敢招惹他们。但相较这兵马司里的轻甲兵,就远远不如了。

南京兵马司原是在旧都就有的,自迁都之后,便准备取缔了。但太上皇时期,前皇念及旧都辉煌,便保留了其府衙,只做了兵员裁减,仍保留了都指挥、副都指挥的长官品级。

旧都辉煌,故南京兵马司这个称呼,就一直延续了下来,不过原先的五部整合为一部。如今的五城兵马司,是指长安那个。

这些应天的轻甲兵,负责治安,梳理清道和街面通顺,以及火禁事物。穿上轻甲是兵马司,脱下那身皮就是最为难缠的流氓。

平日里城内的哪家铺子,敢不交份钱。这些轻甲兵油水足的很,每日四处收份钱,喝酒吃肉,多么潇洒惬意。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贾环,一众轻甲兵都心里嘀咕,少不得今日要做一回为民除害的正经护卫了。

杏姑娘被锁在柴房里,原是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醒来便默默地绝望落泪,耳中听着院里一众泼皮的呼喝嬉笑声,更觉绝望愤恨。

恍恍惚惚的,心中生了死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自顾着求死,不愿被外边那些天杀的畜生玷污。可浑身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口中又被塞了一块破布,蠕动着坐起身子,泪湿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墙壁。

攒起力气,正欲一头撞墙自绝,一脸的悲壮解脱,却被屋外的喧闹声打乱了思绪。

桌子掀翻声,器皿打碎声,泼皮的呼喊声,嘈杂交错。

杏儿姑娘几分犹豫地望着屋外,心里疑惑。

这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喝酒顽乐,倒像是在打架斗殴。难不成,这帮坏人起了内讧,窝里斗。

听着屋外的撕打声持续多时,杏儿的眼里浮现了几分闪亮。打!打的好,都打死了才好。

院里战局正酣,一众泼皮人人身上带伤,多有瘫在地上嚎叫的,余者则个个喘着粗气,面上带着惊惧,惊疑不定地看着院中的林霭,心生退意。

先前就看出来这小子是个练家子,只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并没有放在心上。自己一众人,足足与这厮纠缠了大半个时辰,竟然还解决不了他,反而吃了大亏。

吴良此时也是一副狼狈不堪地模样,脸上带着掌印,胸口还有一道刀痕,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自知再难善终,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不想这臭小子竟然这么难缠,自己这边十几个人,不但拿他不下,还被他偷袭反击,就连自己脸上都被他扇了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吴良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和胸口那道刀伤带来的刺心疼痛,心中怒极,又见所剩无几的几个站着的手下,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给我杀,杀了他,不光有100两银子的赏,屋里的那个娘们,也是你们的。”

财箔动人心,但要看是在什么时候。剩下的几个泼皮心里真的有些怕了,这小子怎么像是打不死的妖怪,都这样了,还是那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屋内的那个小娘皮,又心痒难耐,这些泼皮何时见过这般水灵的女人,听闻吴良连这个废了好大力气才到手的女人都贴了出来,如何不心动。

泼皮们下了拼命地心,嘶吼着又向林霭冲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却不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林霭已经浑身都汗湿了,头发胡乱的披散在肩头,胳膊上,背上的月白儒袍隐约有鲜血渗出,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静立在院内,林霭只觉喉头干涩发痒,两腿发软,只有眼神依旧澄澈,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几个泼皮,看向吴良的目光,隐隐带着杀意。

眼见几个泼皮又要冲上来了,面上不免泛起苦笑。别人不知,他虽故作镇定,但实则早已经即将力竭,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了。

“唉,又来。”

刀斧相向,林霭只能无奈地提起手中的铁棍,紧紧地握着。他知道结果就在这几分钟了,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亡。若是自己死了,也是自己命不好,只是不能再给父亲尽孝,实在是惭愧。

倒是可怜了杏儿姑娘,自己性命难保,她定然也难逃毒手。不知道环儿知道我死了,会哭成什么样呢。

林霭双目怒瞪,提起铁棍,不退反进,面上带着一往无前地杀意,与几个泼皮战作一团。

力战几十回合,又拼掉几个泼皮,林霭已然无力再站住脚,两腿一软,摔在墙角,挣扎着挪动脚步,却几次都没站起身。

林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他只觉的好累,只想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到底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手中仍把铁棍拄在地上,微微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吴良早已经一丝一毫力气都没了,瘫坐在地上。他看着面前的林霭,如何能不心惊畏惧,怎么就这么能打啊。既然这么能打,那日缘何又由着自己殴打不还手。

院中还站着的,仅剩那叫竹竿的泼皮一人了。他原是最早就被一脚踹飞的,软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容易缓过劲来,却看见这么一副人间炼狱的光景。

颤颤巍巍地双手握着一把砍刀,两腿抖个不停,脚下像是扎了根,一步都迈不出去。他只觉面前那个好似再无还手之力的书生,平淡的眼神如同恶鬼。

吴良眼见林霭好似已经力竭,心中又升起了几分希望,拼死他,我便不亏了。自己一条贱命,林雅川的儿子,呵呵。

“杀了他,杀了他,全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了!”

竹竿已经裤子都湿了,八尺高的一个汉子,却一脸哭丧,哭得像个小姑娘。

“啊~啊!啊!”畏惧到了极致则爆发,恶向胆中生,提着手中的砍刀,一面哭一面向林霭冲去。

林霭苦笑着微微合上了双目。“我要结束了吗?这个死法。”

“就是这里,大人找到了!”

“快进去,速速拿下。”

“按住他,别让他行凶,快点,不然我们全都得掉脑袋!”

近百号轻甲兵冲进小院,气势汹汹,将一众泼皮打翻在地,不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黑木棍都狠狠地敲在这些泼皮的身上,不管生死,毫不留情。

余下的几个泼皮早已经力竭,眼见来了官兵,爬起身就想跑,吃不下两棍打,全都倒下了。

贾环信步冲进小院,抬目看见墙角的林霭,又见着被一众轻甲兵按在地上的吴良,直直往林霭走去。

跪在地上的吴良,看着面前这个背手前行的贵公子,苦笑几声。果然是他,那日见他一副乡下小孩打扮,此时见着才发觉是自己有眼无珠,这番面貌才是他的真正面貌吧。

“哈哈哈。”

刘庸吴非此时才回归了他们原有的身份,一身官威横溢,挥斥方遒。

“把那个畜生给我绑了!”

“带过来!听候公子发落。”

吴良犹是挣扎一番,终究被上了枷锁,再难反抗,面上却依旧带着阴厉的笑容,被两个轻甲兵拖着拉到吴非的面前。

刘庸闻着吴良身上的血腥味,嫌弃地捂住鼻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继而将目光投向院内的贾环与林霭。

林霭一见院内涌进了如此多的官兵,便知道得了救,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眼望着一步步小跑过来的贾环,翻了翻白眼,笑道。“来的可真及时,再晚一步你就给我收尸吧。”

贾环忙把林霭扶着靠在墙上,看着浑身是伤的林霭心疼,见他还有心情说风凉话,无语地翻了翻白眼,不过也心中好笑。

“师兄,为啥我每次跟你分开,再见着你都是这么一副惨样。”

林霭伸手示意想起身,贾环忙扶着林霭站了起来。

“时运不济罢了,哎哟!你小子轻点。去找找杏姑娘,应该就在这宅子里。”身边几个兵卒领命去搜。

“哎哟!你先看看这帮憨货,他们比我惨。要不你试试跟十几个人火并一下子,你也跟我一个样。”

贾环笑的眼睛弯弯。“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傻呢,我才不干。我这小胳膊小腿得长大点,留着好好写字。”

林霭一脸好笑的摇了摇头,面色古怪。“环儿你这脸皮,跟谁学的这么厚。”

师兄弟二人有说有笑地往院外走去,这院里的地面,到底是腌臜了些。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呢。”

贾环此时才想起来先前一直存在他心里的疑惑。“对了师兄,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方才说杏儿姑娘,杏儿姑娘怎么会在这呢?”

“师弟你不是从群芳阁来的吗?”

“没有啊,我就是从府衙来的,根本没去群芳阁”师兄弟两寒暄之间。

那间昏暗的柴房,此刻终于重见天日,杏姑娘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外面那些声音就好似是十八层地狱的鬼哭狼嚎。

直到她一脸迷茫地被几个兵卒解开了绳索,引领着走出了柴房,见到林霭的那一刻,她才醒悟过来。

委屈的泪水瞬间就泪湿了衣襟。

“林公子!”

贾环一脸打趣地看着瞬间变脸的林霭。“英雄一盏酌江月,最难消受美人恩。师兄,这位你打算怎么消受呢。”

吴非与刘庸缓步向贾环走来,身后几个兵卒架着吴良踉踉跄跄地走来。、

“公子,您看这人怎么处置。”吴非面色谄媚。

吴良垂着头,一头散发遮在眼前,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

“公子呵呵。”

贾环绕着吴良转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他。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吴良头发里漏出双眼,瞥着贾环,脸上嬉笑。

“我恨啊,我好恨啊。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嗯?”

“如若公子早些露出身份,我也不至于沦落这般地步。”

“你平日欺软怕硬,欺压弱小。你如今的这般下场,是你平日造的孽,如今结的果,本就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才后悔,你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吴良定睛看着贾环,桀桀桀的怪笑了一声,眼神玩味。

“公子觉着我是因为这个后悔吗,我只是后悔知道晚了公子的身份。”

“如若第一次就知道。不,早几日知道了两位的身份,公子恐怕早就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林雅川之子,荣国府公子,呵呵。我得罪了二位,早已是必死无疑的下场,逃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只可惜不能让二位与我一同作伴,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你!”

贾环面色一顿,他竟没想到这一出,心中全是后怕。

吴良说的不错,他那日将林霭打得那么惨。林道儒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此人平日又多行恶事,手中必然沾了罪孽,拘到大牢,是再无活路的。

再者应天旧党官员诸多,这些事情别人没注意,他们肯定是时刻关注着的,早晚会替林霭报仇。

贾环林霭如若那日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少不得不会被吴良杀人灭口。

林霭轻轻地拍了拍贾环的肩膀,安慰一二,站在了贾环的前面,直直地盯着吴良。

“你想杀我们师兄弟,怕是忘记了我是习武之人。不说别的,单单带着我师弟逃跑,我还是能做到的。你别说大话吓唬我师弟了。”

吴良自嘲一笑。“也是,我们都是眼拙的,竟然没看出公子有如此身手。也不怪今日栽了,有眼无珠啊。”

刘庸面上带笑,上前两步。“公子觉着,怎么处置这厮为好。公子放心说,我们都能妥当办好。”

林霭爽朗的笑了笑,冷淡地瞥了一眼吴良,再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强抢民女,雇凶杀人,再摸摸他的底,查清楚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事,从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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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宁国府

宁国府,一间五进五出的大宅子。

宅内并无小厮丫鬟,只有院内站着个扫撒的年轻小厮,时而擦擦头上的汗,仔仔细细地扫着实则干净的不行的地面。这间宅子,内里住着的是宁国府最为贵重的人,要求严苛,是以即便地面何其干净,小厮还是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扫着地,作勤勉模样。

宅内一应摆设皆系道观模样,数十个道士打坐入定,一派祥和静匿的光景。

当首一人低着面容,双腿盘坐在蒲团上。一手执道礼,一手攥着拂尘,耷拉在所执道礼的手上,口中低声地默念着。

原是一片清净的光景,只其身边一入定的道士,徐徐站起了身,走到堂前。

贾敬微微抬目,面上带着几分不悦,似乎被人打扰了修行,有些不快。

“观主,该供献讫了。”

贾敬面色稍稍缓和,手中一打拂尘,缓缓站起了身来。

“善。”

贾敬一动,身边诸多道士皆起身。这些道士就好比贾政贾赦所养清客一个道理,没有主家站着,他们坐着的道理。

自有两个小道奉了贡品进来。

香案贵重,上好的木材雕漆。陈有奇鸟异兽的几鼎香炉,次则有香烛虚设。

贾敬对府上世务琐事一概不管,也不受用于平日里贾珍等儿孙的孝顺,只一心向道,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神仙大道,求长生不死之法。

现如今还好些,到底是在自己宅内设了一处道观,安心修道。早几年,只在都中城外的道观长居,对家中之事从不过问,早已经成了个绝情绝性的方外之人。

就连其孙贾蓉娶妻,他都不曾过问,好似早已经跳出五行之外。

贾敬因心诚于修行,每日两次供献讫,皆自己亲力亲为,不许旁人插手,唯恐分润了自己的道行。

两个小道端着盛放供品的木盘,恭敬地站在贾敬的身旁。

由着贾敬一一接过。

道家供献讫,供品依礼要由内往外拜访,贾敬日日精心此道,早就熟稔的不行。

从道童手上取过供茶,微微正身。

身后安静站着的一众道士也正身,再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的。

贾敬双手高举供茶,直至与额平齐,躬身全礼,轻手轻脚地安放在香案之上。其后众道士也执道礼,齐齐躬身。

其次依次是供果,供饭,供菜,供馒头。每项五盘为一堂,合有五堂供之礼。

不提这贾敬是否真心向道,单是这礼数,在旁人看来应当都是毫无差错的,虔诚之极。

供献讫末尾,繁琐地献上了五堂供,最后的步骤是上香跪拜。

贾敬领头,道士们皆跟着一同跪下,虔心跪拜着香案之上的三清法身。

宁国府,丛绿堂。

贾珍一身华贵的坐在堂内,但却没有坐在主位,今日宁国府有客。

坐在主位的,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手掌着茶盏,含笑听着贾珍说话。

“大老爷莫怪侄儿不孝顺,但凡大老爷公务不那么繁忙,侄儿都要腆着脸请大老爷高乐高乐。

只是到底大老爷受天家器重,侄儿这也不好跟天家抢人。

这不,侄儿一见大老爷有了空,便来叨扰了。平日里寻摸了几个颜色好的,就等着这会呢。”

贾赦嘴上的胡须微微抖动,言谈举止颇有几分自矜,目光倨傲。。

“珍儿所言不假,吾家承蒙天恩,我自然不敢稍有怠慢。

不过珍儿有句话说的不对,你凡事都想着我,如何又有什么不孝一说。依我看来,咱们家后辈子弟里最为孝顺诚挚的,便是你了。就连我家琏儿,都万万比不上。”

贾琏就侍奉在一边,笑颜听着。闻贾赦提及自己,自己又不能不作反应,只能尴尬一笑。

三人言笑晏晏,一片和气模样,口中所言却全是荒唐污秽之言。若有旁人在此听了,少不得恶心作呕。

三人皆坐,好一派大家爷们的潇洒姿态。独独有这么一个人站着,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贾赦上座,贾珍贾琏则坐在两旁,只有这贾蓉不远不近地站在贾赦的下手,恭恭敬敬。

三人皆是畅怀快意的模样,笑声不断,可贾蓉却并不笑,面上神色不佳,不自在形容明显。

他如何听不懂座上的父亲与赦大老爷、琏二叔到底是在说什么。只觉作呕欲吐,臭不可闻,宁愿早些离开此地才好。

贾蓉不但面色不佳,眼中还带着一丝浓浓的怨恨,只是隐藏在深处,按捺不发。

这份怨恨,全都是对着座上他那笑个不停的父亲,贾珍。

话还要从去年十月说起,十月十日,重阳刚过。

那一日,正是贾蓉大喜之日。在贾蓉十几年的人生中,贾珍对他的教育方式,非打即骂,妥妥的狼式教育。

他也曾委屈,也曾承受不住,崩溃哭泣。尤夫人见他实在可怜,只好安慰几句。“你父亲是严苛了些,不过想来也是为了你好,等你成家了,兴许就不会管的这么紧了。”

贾蓉哪里肯相信这话,贾珍若是普通的严苛,那倒好了。贾珍对贾蓉,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动则耳光抽脸,丝毫不把贾蓉当人看。些许小事,都要啐一脸的口水。

贾蓉只觉自己在父亲贾珍面前,根本就不是个人。更不要提什么尊严一说了!但尤氏的话,贾蓉却是不信也得信。他能怎么办,家里的爷爷也不问事,自己这个嫡母尤夫人又是个耳根子软心善的,丝毫不敢在贾珍面前多言。偌大一个荣国府,竟叫贾珍一人翻了天去。

贾蓉是再没有胆子忤逆自己的父亲的,只能默默忍受着。把希望寄托在尤夫人那虚无缥缈的安慰话上,希望真的如尤夫人所说,自己结婚成了家,贾珍能稍微宽待些,自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怨恨却不是因为这事,贾蓉早已习惯于贾珍的打骂了。让贾蓉恨的入骨的,另有其事。

贾蓉大婚那日,心神激荡,他期盼这一天,期盼了不知多少年,激动地不能言表。

万分欣喜地从老丈人家接来了自己的媳妇,又见贾珍与往日好似换了个人,待自己好言好语。心中却对尤夫人的话信了八成,想着自己成家了,自此算是脱离苦海,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了。

他万万没想到,贾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对儿子的关爱欣喜竟全是假的。

贾蓉乐开了花地与自己的新媳妇拜了堂,应酬完了府内府外一众的亲戚朋友,意气风发的往自己的洞房去,只盼望着能早一刻见见自己的佳人。

却听见了一个让他担忧焦心,后来的每日每夜恨之入骨的消息。

此时拜堂与后世不同,贾蓉与媳妇在正堂众亲戚面前拜过堂后,还有一众酒席亲戚需要去寒暄。等到洞房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是让秦可卿一个人在新房里枯坐着的。

婆婆和公公是可以先见上自家儿媳妇一面的。一来是让婆婆与新媳妇见个面,说说体己话,安慰安慰新进门不安的儿媳妇。二来,也是想见见自家儿媳妇的面容,看看如何。

这一看,就看出事了。贾珍原是不喜欢这种后宅里面的琐事的,嫌弃麻烦。耐不住尤氏的磨,说不见一面儿媳妇,怕她心里生间隙,觉着公婆不待见她。

尤氏与秦可卿说着贴心的体己话的时候,贾珍却再也挪不开自己的目光了。

贾蓉将将进了洞房,还没见着自己的新娘,外面就有丫鬟惊慌失措地进来通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在外间喝酒喝多了,过小院的时候,不留神摔了一跤,只叫小蓉大爷你去呢。”

贾蓉自然顾不得自己的新媳妇,前去探望自己的亲老子。

去了只见着尤夫人同贾珍的一众妾室,围着床榻哭作一团。贾珍躺在床上,一劲的叫疼,丝毫不理一众家人。

尤氏见贾蓉来的久了,担心误了洞房的吉时,就让贾蓉回去,贾珍又犯病喊疼。贾蓉走,贾珍喊。贾蓉走,贾珍喊。贾蓉无法,只得安心服侍他的亲老子。

那贾珍竟一刻都离不得其子,但凡贾蓉一刻不见,便要犯病吵嚷。可怜贾蓉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竟一旬不曾圆房。

贾珍在床上躺了十几日光景,终究是耐不住性子,再也躺不住了。指示着贾蓉扶他在府内来回走走,只把贾蓉拘在身边,竟不与秦可卿相见,成了有名无实的假夫妻。

尤氏万分忧心宁府的血脉传承,着急贾蓉夫妇不能圆房。贾蓉也是心急如焚,终日神魂不定。

可孝道大过天,贾珍赖在床上装病,只要贾蓉服侍他,旁的谁来都不行。贾蓉只能有苦往肚里吞,始终忍气吞声的。

旁人见着,定然要笑荒唐。可怜贾蓉,还是在贾珍、尤氏都在的时候,才得以与秦可卿见上一面。

那秦可卿满心只担忧来到婆家,是否会有婆媳之间的不和。却不想迎接她的,是独守空房。青春芳龄,竟守了活寡,夫妇两各自分居,不得同眠。

时间久了,贾珍绝口不提贾蓉夫妻圆房的事情了,好似家里先前那样的辉煌喜事只是黄粱一梦,只把贾蓉拘在身边住下了。

贾蓉虽然疑虑,但不曾想出缘由。倒是尤氏,看出了些端倪。

事情败露,还是在今年刚刚入夏的时候。外面有东省来的进账,要请贾珍定夺,贾蓉寻之不得,在丫鬟口中得知,贾珍竟往秦可卿那去了。

贾蓉满心疑虑,但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往自己的新房去找,可面前的一幕,让贾蓉目眦欲裂,恨的咬牙。

贾珍站在他新房的门前,兀自说些浑话。

“好媳妇,你倒是开门啊。哪有媳妇不让公公见的道理,须知丑媳妇,还要见公婆的嘛。”

秦可卿大门紧锁,躲在屋内不敢开门。

“公公,你放过我罢,奴求求你了,若是被相公与婆婆撞见了,奴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怕什么,偌大宁府,哪个有我大。就算被他们撞见了,难道还敢说什么不成。”

“”

贾蓉一时被面前这丑恶的一幕乱了心神,触碰出声响来。

“谁,谁在那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贾珍一眼就看出是贾蓉,似乎有几分丑事被撞破的羞怒,低着头恨恨地离去了。

老子惦记儿子的老婆,说出去,有人敢信么?可这样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也不怪外人都说,豪门大家里,最是腌臜的。

其后贾珍见着贾蓉,绝口不提那日的事情,贾蓉也羞于开口。这样的丑事,叫他怎么开口,难不成直接问贾珍,你作甚纠缠自己的儿媳妇。

贾蓉只觉羞愤欲死,又对贾珍恨之入骨,新仇旧恨,一起萦绕在心头,无时无刻不痛苦绝望,心里常有可怕的想法浮现,几次想着与贾珍同归于尽。大家一起去了,岂不干净。

其后贾蓉也隐隐约约地疏远了秦可卿几分,见了谁都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无人知道,只有在独自一人的夜晚,贾蓉把头埋在被子里,痛苦的大哭。

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媳妇都保不住,奇耻大辱!可居然是被自己的老子惦记上自己的媳妇,这都是什么荒唐的丑事。

贾珍后来又多有叫贾蓉到身边服侍,口中从来不提自己这个儿媳妇,只活活拖着。

贾蓉此时站在堂内,身子都隐隐约约地在发抖,他心中畏惧与恨意交加,眼神中带着几分死寂。

贾珍许是与贾赦聊到什么,开口过问贾蓉,却得不到回应。

“蓉儿,你说是不是。”

“蓉儿?”“蓉儿?”

贾蓉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一时失神,恍然发觉此时的情形,面上又浮现出几分恐惧神色。

贾珍果然脸上一黑,神色不佳的破口大骂。

“孽畜,你昨夜捉鬼去了,大白天在这犯浑。”

贾蓉忙跪下请罪。“父亲,孩儿知错了。”

贾蓉本以为,自己结婚成人了,贾珍就会收敛些。不想其后竟变本加厉,些许小事,就要大打出手,贾蓉每隔三五日,身上总有被贾珍打出来的伤。

贾珍犹是不解气,站起来狠狠一脚踹在贾蓉脸上,只把贾蓉踹的往地上一滚。

贾蓉慌忙爬起来,还要开口讨饶。尚未开口,便被贾珍一口浓痰啐在脸上。

“没皮脸的畜生,竟连老子都敢怠慢,没的让人恶心。”

贾赦贾琏在一旁连着开口相劝,但却不见有什么奇怪的意思,显然是早已经见惯了这场面。

贾赦好言相劝贾珍,面上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

“唉,蓉儿向来是个好的,珍儿你也要太过严苛了。我看他是知道孝顺的,只不过是一时疲乏了。”

贾琏也笑着开口。“珍大哥哥快放过他吧,多好的一个孩子。”

贾珍忙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对贾赦笑了笑。“大老爷真是个心善的活佛陀,这样的畜生,您都愿意屈尊帮他说话,就怕他不值得。”

又转头对着贾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容。

“今个儿大老爷,你琏二叔给你求情,再敢有下次,我定然打断你的腿,没脸的畜生。”

“大老爷,稍坐一会,待会咱们就可以去了。”

贾蓉五体投地,谦卑地跪在堂中,埋在地面上的脸,无人能见着,他眼中的恨意与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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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荒唐至极(上)

那贾赦与贾珍原是早有聚在一处,喝酒取乐的。其中龌龊情形,贾蓉又如何不知,只是贾蓉不明所以,其父贾珍从来都是不带他参与这类喝酒顽乐的事情的,如何今日又好好地要裹同了自己。

贾蓉不情不愿地跟着贾赦贾珍贾琏一行人,兀自走在最后,心事重重的跟着。

贾珍在前引路,不时回头与贾赦笑言几句,二人言笑欢畅,颇为和气。贾赦一身华服,气度不俗,背手不慌不忙地走在后面,面上挂着几分傲气的笑容,不时点点头。

贾琏则身着一套华贵亮丽的常服,面上始终柔柔带笑,一派潇洒公子模样,跟在后面不紧不慢,闲庭信步,步伐轻快。

贾蓉只在心里惆怅,那苦楚滋味早已不能言喻,宛如行尸走肉,三魂六魄丢失了大半。间或又恍惚发觉自己失神落后几步,畏惧地往前张望一眼,怕被贾珍发觉又要责骂,着急忙慌地跟上。

这四人,皆系贾家爷们里身份贵重之人。年长的,贾赦贾珍,分别是宁国府荣国府世职的承袭人。而贾琏贾蓉,也为下一辈的世职承袭人,在外被人尊为世子。

贾赦贾珍何其贵重的身份,他们身上承袭了国公府的世职,便化身为两府国公府在外面世务人情来往的代言人。而世子之称,自然也是最为贵重的称谓了。即便是贾府最为受老太太宠爱的宝玉,也称不上世子一称。

贾家列祖列宗为国流血流泪,马革裹尸。是以贾家才有这一门双公的泼天权势。

贵重的,不是国公的名头,而是几百年来,贾家在天家面前的体面。贵重的,是这不容小觑的圣眷。

祖宗为这些子孙积攒了这些了不得的善业,即便如今贾家爵位连年削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门双公的威势依旧。

再者,贾家原是军门勋贵,在军中关系人脉之深厚。人人都知,那些后进的军门勋贵,多有念眷先国公的情分。即便贾赦贾珍是烂泥糊不上墙,在外一言一行也都蕴含着庞大的能量。

如此便也怪不得他们这般自傲。到底是贾家,他们这些孝子贤孙,拥有自傲的本钱。

前者三人都恋眷自己国公传人的高贵身份,这是他们潇洒享福的最大依仗。独独只有这贾蓉,最是恨煞了自己的世子身份。

世子,哪家的世子过得是这样的日子。一个男人,不单在家人亲人、丫鬟小厮面前毫无体面,自己的事情,丝毫不能做主。就连自己新入门的妻子,都不能相见。

哪家的世子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贾蓉只恨自己出身在这世勋之家,如若让他自己选择,宁愿生在一介寻常之家,即便日子过得不如现在奢华富庶,好歹能够自己给自己做主。

一行四人,走得并不快。但路途其实不远,就在这东边宁国府里的不远处。他们要去的,便是那天香楼。

一行人到了地方,贾珍安排诸人入了座,终于松了口气。

下面进来一应丫鬟,奉茶奉果,又有小厮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一众爷们净手擦面。

打外面进来个眉眼有神的小厮,打了个揖。

“老爷,舅老爷、芹哥儿、蔷哥儿都到了。”

贾珍面上一笑,伸手一招。“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贾赦闻言不大乐意,面色一黑。

话说这舅老爷,就是东路院邢夫人的兄弟,叫做邢德全的。

邢夫人原是贾赦续弦,做了这荣国府承爵人的正房太太,说起来倒算是攀高枝了,属实是不太容易。

邢家虽然家境不算贫寒,但也比不得贾家这般富贵,家私到底有限。那邢德全又是个好吃懒做,最好喝酒赌钱,宿眠花柳的。时日一久了,自然就把主意打到自家这个做了国公府大太太的姊妹身上,常有来府上拜见打饥荒的事情。

贾赦虽然平日在邢夫人面前,还给自己这个大舅哥几分面子。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言语上虽然不刻薄,多少和气些,却也不是非常尊重。

贾赦是最厌恶这个破落户的,只觉寒酸下贱,上不了台面。连见不愿见得,如今要一起喝酒玩女人,他哪里还愿意与他一起。

贾赦面色不善,嘭的一声在茶几上顿下茶盏。“珍儿怎么把他也叫来了,平白的坏了咱们的好兴致。”

贾珍面上一顿,面色瞬间尴尬起来。他原与这邢德全有过几回来往,相比贾赦,邢德全倒还要早与他们相熟。贾珍自以为贾赦邢德全为姑爷小舅两,

一起顽乐并无什么不妥。

“大老爷担待,原是侄儿考虑的不周到。”

贾赦冷哼一声,只能作罢。人都请来了,总不能再把人家撵走吧。他也不好甩脸走人,那倒是不给贾珍面子了。

打外面进来了一众爷们。

打前就是这邢德全,邢德全方进门,原是脸上带笑的,见着堂内坐着的面色不佳的贾赦,也是一愣,敛去笑容,收敛了些仪态。

贾珍面上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起身相迎。

“老舅叫我们好等,待会可要罚酒。”

“和蔷儿路上聊得快意,不想晚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那贾蔷亦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因父母早亡,所以打小就跟贾珍过活了,倒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虽然每日应名去上学,亦只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旧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

贾蔷忙上来说话,一言一行俱是颇为端庄有礼,旁人来看,定然看不出他是个坏了心的。

“父亲这是错怪了舅老爷了,原是儿子路上与舅老爷多说了几句,是以拉扯的舅老爷来的晚了,就是罚,也应当是儿子替舅老爷受罚才是。”

贾珍闻言一乐。“你倒是对你舅老爷孝顺,如此看来,竟比待我还赤诚。来年把你送了家去,就给舅老爷做儿子了。”

贾珍这话原是与邢德全玩笑的,贾蔷最是会讨巧献媚的,是以符合着他老子贾珍的话去说,不想却得罪了在座的贾赦。

贾赦原是站起来客气一番的,贾珍贾蔷招待邢德全,话说的多了,倒显得他有几分被冷落了。

“这倒是奇了,吾家难道是穷酸落魄了,竟然要让你到他家去,真真可笑。”

这话明着是排暄贾珍贾蔷,实则多有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听的邢德全面色一黯,你这不是说你家穷酸破落,而是讥讽我邢家穷酸破落啊。

不过邢家确实也是家底见空了,平日里多有依仗家里这个在荣国府做太太的姊妹接济。邢德全也不敢在豪门大族的贾赦面前露出一点不好的神色,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贾珍听闻贾赦此言,又是一阵语结,只能笑着打圆场。

“大老爷说的是,这孽畜实在是糊涂了,长安哪有比咱家还体面的人家了。”

贾蔷也连连在一旁讨饶,笑脸讨好。

贾赦冷哼一声。“到底还顽不顽了,没得啰嗦麻烦。”

贾珍忙引着贾赦往里间走,再不敢拖延,心里只道自己糊涂,把这两人弄一块,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本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还非要一起解裤腰带,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

贾琏与贾蔷则心思通透,跟在后围着邢德全,好生说了些好话,才算是给邢德全递上了台阶。

贾蓉面无表情地跟在后边,贾芹则是不敢多言,只跟着贾蓉走。

这天香楼就在宁国府西边的会芳园中,其间一应楼台亭轩,皆富丽堂皇。风景山水,一派美轮美奂的光景。

天香楼,原就是宁国府举办大型娱乐活动的场所,其富丽堂皇,当属宁国府之最,与贾氏宗祠同为宁国府最为重要的两大建筑。

按祖宗的规矩,平日想来是不应当随意启用的,一来豪奢了些,寻常人受用不起,二来也太大了,些许几个人用不上。但那贾珍最是无法无天的,宁国府那么大的地方,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竟只他一人做主。贾敬一心修道,不问世事,再无人能管了那贾珍去。

贾珍将这天香楼,用作他享乐的主要场所。平日里呼朋唤友,带着一众贾家的混账子弟,里里外外交好的亲戚朋友,在这里喝酒耍钱,押妓顽乐,荒唐至极。

此次一众贾家爷们的娱乐活动,贾赦是第一次来,贾蓉也是第一次来。

贾赦的第一次来,并不是指先前便没与贾珍一同顽过,只是以往都是二人一起,少有这么多人一起的。

贾赦眼见着天香楼这富贵异常的陈设,少不得觉着十分眼热,心里只谩骂。“好端端的这么大一份家业,都便宜了贾珍这个蠢物了,如若到了我手,才算是般配。”

贾蓉则是有几分心虚,他是知道贾珍今日要在这里做什么的,只是一想到用这尊重的地方,去做那腌臜污秽的事情,心里便再不敢多想了。

贾珍等人进了天香楼正间,里间已经备上了酒菜。

贾珍微微拱手,笑颜中带着恭敬,却也带着几分自得。

“大老爷,老舅,二弟,饭菜已经备好了,快请入座吧。”

贾赦、贾琏、并邢德荣眼望着一桌再豪奢不过的酒菜,皆是面上带笑,都言贾珍客气。

楼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热烈起来,即便有再多的不快,他们在受用享受这方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又见有这么好的一桌酒菜,自然是把一切琐事都丢到脑后了,只顾着今日好好享受一番。

实则不是贾赦贾琏没见过市面,但这桌饭菜,价值的的却却不同凡响。这桌饭菜,是花大价钱,请长安最好的酒楼,云兮楼的大厨亲自来做的。云兮楼原是长安最为了不得的酒楼,来往顾客非富即贵,非勋贵高官,寻常人家连门都不得进。

对外说的,是只接待熟客,不接待生客。无人引荐,身份地位不够的,皆不能进。就连在外开府的皇子公主也喜欢在此光顾,且守礼尊重,从来没听说有敢在这放肆的。所以,这云兮楼的东家背景,自然就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谜题了。

贾珍是真的对这桌酒菜非常之自得了。不得不说,能从云兮楼请来他们的大厨,真真是贾珍的能为了。

贾赦、贾琏皆眼看这桌饭菜,眉眼含笑。他们虽然别的事情没什么能为,但在这吃喝玩乐上,造诣深厚,如何不能看出这桌饭菜的不凡。贾赦贾琏原是吃过宫宴的,贾代善西去那年,天子念及荣国公之功德,特赐了贾家一众男女一席宫廷宴席,请入宫内受用。这桌酒菜,竟比那宫宴还要瑰丽,如何不让人瞠目结舌。

终究是没能忍住,贾赦开了口。“珍儿,这是?”

贾珍花费了如此大的功夫,所为的正是此刻,他是最喜欢见着别人这样的目光了,喜欢夺人耳目的感觉。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猜得没错,侄儿可是费了天大的功夫,才从那云兮楼求出了这位大厨,做了这一桌价值不菲的席面。那云兮楼本就是只做些清淡的饭食的,如今这桌席面,想来天底下是再没有人受用过的。说是天底下的独一份,也不无不可。”

贾赦贾琏听闻贾珍如此说,只觉心惊,再打量一番这桌上的席面,只觉着又多了几分不同凡响。

贾赦清了清嗓子。“咳,珍儿如今,是愈发有能为了。想来吾家之后的辉煌,全都要指望珍儿你了。”

贾珍闻言更是得意,但面上却恭敬不改,反而愈发姿态谦虚起来。“大老爷折杀我了,在外面有再大的能为,到了家里,不还是大老爷的亲侄儿么。就像这桌席面,虽然价值确实昂贵的紧,侄儿现在想想都觉着肉疼,但没人去吃它,自然也就不值当什么了。侄儿去请了那大厨来隆重准备这么一席席面,所为的就是对大老爷表达几番孝心,尽了自己的孝道罢了。”

“哈哈哈哈。”

贾赦闻言自然满意,觉着自己这侄儿待自己果然心诚,竟比对他亲老子都要好上几分,不由觉得极为长脸,一双充满傲气的双眼,睥睨地扫了众人一圈,高声大笑几声,再没有更快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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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荒唐至极(中)

席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一派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和气热闹的欢快气氛。

贾珍起身举杯,对着贾赦微微一躬。“大老爷,侄儿敬您一杯。您得闲一日,当真不容易,还能抽空来一趟,实在是给足了侄儿脸面了。”

贾赦哈哈一笑,笑的下巴上的胡须微动,抬手虚扶。“唉,珍儿这话就太见外了。我虽公务繁忙,但也是有家的人,不同你们多来往来往,岂不是显得生分了。况且珍儿你如此有孝心,凡事都想着我,我还能拿捏不来么。”

“珍儿,你还是太外道了。”

贾珍见贾赦如此满意,言辞也给足了自己面子,自然欣喜。复又举杯,遥敬一圈。

“今日既然我做东,定然要让诸位吃好玩好,大家不要拘着,放开了喝。但凡有人喝不好不尽兴,今儿我也不让走。”

席中贾家众子弟闻言,皆附和地哄笑起来。

“珍大爷豪气!”

“珍大哥哥太客气了。”

“父亲说的好!”

贾琏贾蔷等,皆大笑呼和,为贾珍叫好。

邢德全单手捏着酒杯,面上挂着几分犹豫。虽然贾赦今日没给他好脸色,但他也不敢说些什么,反而觉着自己原不如他们本家之间关系亲近,十分的不自在。

邢德全知道,自己今日要喝好这顿酒,如此下去可不成。便端着酒起了身,微微顿首,给贾赦敬酒。

“大老爷今日赏脸,我们今日这是沾了大老爷的光。我在这里,先给大老爷敬一杯酒,多谢大老爷了。”

贾赦眼望着邢德全,虽然心中不喜,但见着这邢德全已然把姿态放的如此之低,便也不好再端着了。再则今日原是为了高兴而来的,老是留着一份不体面,也放不开去顽。

贾赦便端起了酒杯,面上柔和了几分。“内兄这话说的客气了,咱们今日本是来快活的,倒显得有几分慢待亲戚了。快别什么大老爷了,那都是外人叫的,多咱我还是内兄的妹夫呢。喝酒喝酒!”

邢德全见着贾赦赏了脸,自然心里也舒畅了几分,露了笑脸。

贾珍贾琏心思灵活,连连给贾赦邢德全敬酒,将席中的气氛烘托的更热烈了几分。

贾珍又举杯给邢德全敬酒。“老舅,来喝一杯,今日可要放开了顽,咱们不醉不归。”

贾琏也举着酒杯,高声笑言。“我也跟舅老爷喝一杯,舅老爷今日顽的尽兴。”

邢德全连连被人递上台阶,自然就慢慢放开了,依次与贾珍贾琏开怀畅饮。

其间又有贾蔷贾芹插科打诨,席间一片其乐融融,热烈万分。

单是看这贾珍贾琏贾蔷等人的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起承迎奉,外人看了定要赞叹世故圆滑,面面俱到。

贾珍贾赦等人谈笑风生,独独只有贾蓉一人,坐的远远的,低着头望着面前一桌酒菜,并不喝酒吃菜,沉默不语。

贾珍眼见了贾蓉这幅做派,面色一沉。但碍于席间诸多客人,无暇去管他。

“大老爷,您见多识广,可识得这是什么做的。”贾珍眉眼中透漏着顽笑,开口对着贾赦笑言。

贾赦将将喝尽一盅,擦了擦嘴,看着贾珍面上的促狭,开口笑骂。“好你个珍儿,倒还考教起我来了。”

“大老爷无须多言,且先看上一看,猜猜看这是什么做的,后面再骂侄儿不迟。”贾珍并不罢休,只要贾赦去猜。

贾赦摸了摸胡子,打量着贾珍所指的那盘菜。“看这雕花,好像是萝卜雕的,但是又没有萝卜的那股亮色。菜品则一片白花花的,也说不上是面还是什么,我倒是猜不出来了。”

贾赦取筷子夹了一片白肉,送到嘴里,只发觉鲜美多汁,虽不是入口即化,但也香浓爽口,细细嚼着,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鱼,味道当真鲜美,我还吃出了葡萄杏子的味道,珍儿这是用水果榨汁浇过的。”

席中诸人皆注目于此,面上好奇。又见这菜冒着白烟,好似巨蟒腾云,都各自赞叹是仙家珍馐。

贾珍嘿嘿一笑,眼中含着几分自得,面上却摆出一副惊讶推崇的面容。“大老爷果真见多识广,这确实是用上了果汁调制的。不过,大老爷还请再尝尝这个。”

贾珍指了指那雕花怒蟒。

贾赦面带奇色。“这不是摆盘的雕花吗,还能吃不成。”

贾珍微微臻首。“大老爷一试便知。”

贾赦又夹起一块雕花,轻轻放入嘴中。将一入嘴,便口中一凉,细细一嚼,竟然入口即化,成了鲜美无比的肉汁。

“好好好,这不知是何等美妙的菜品,似肉非肉,似果非果,竟然如此奇特,入口冰凉,未嚼先化,浓香怡口。珍儿,别卖关子,快说是什么菜。”

贾琏也打量着两人所言的这盘菜,通体冒着白烟,上顶一块橙红的雕花,栩栩如生的一只巨蟒,盘中则是一片片雪白澄澈的片状物什,分外美轮美奂。只是见那巨蟒虽然无角无爪,却有耳有鳞,怎么看怎么眼熟,暗自寻捣片刻,忽然面上平生几分惊慌忧色。

眼似兔,耳似牛,腹似蜃,鳞似鲤,这不是龙的扮相吗。

贾珍指着这盘菜,满面得意。“这原是照着宫宴最为隆重的那盘龙凤呈祥来雕的,不过咱们受用不起那龙凤的祥瑞,只能雕了这怒蟒。看起来好似是萝卜雕的,其实是从南边的大山里,抓了一条两米长的巨蟒,片了腹上那最嫩的肉,剁成肉泥,再用蜜汁腌制,冻成硬块雕出来的。那片出来的白肉,也是东省送来的,是一只吊睛白虎。取了下巴上的肉,清蒸出来,再用蜂蜜拌鱼汁腌制,再过蒸笼蒸上一遭,还冒着热气呢。”

席中人皆睁目称奇,冻蟒肉的雕花,徐徐冒着寒气。晶莹剔透的虎肉,温腾腾冒着热气。味道又奇特,卖相又靓丽,只看着贾赦一人享用,如何叫他们不心急如焚。

贾珍大手一挥,热情地招呼着。“大伙快吃啊,光看着作甚。”

十几只筷子飞快的伸向这盘菜,人人急不可耐。

席间忽然静了下来,人人都闭目享受,屏息品味,再无人有暇多说。

“好好好,真是人间绝味。”

“只此一回,此后竟再吃不下别的饭菜了。”

“入口即化,回味恒长。”

“珍大哥哥,真真是,真真是天下无双了。”

贾珍见众人都是沉醉模样,快意一笑。“这只是一盘菜呢,这整整一桌菜,都是工序繁杂,用材颇丰,所耗费何止千万钱,诸位难道就只看着么。”

贾琏只把心头的忧虑全然散了,几分不自在地含笑回道:“如若大哥哥不说这些,咱们还能吃得,如今这么一说,竟然如此奢华难得,倒觉着不舍得下筷,只怕糟蹋了这好东西了。”

贾珍奇道:“这是什么话,菜不让人吃,那还叫菜。即便花费再大,用心再多,最终还是让人吃到肚里,才是正理。怎么会有舍不得吃这么一说呢?”

贾琏哭笑不得,只苦笑道:“如此贵重,所花费的恐怕太过庞大,一顿吃了,实在是

况且纵然是官家,想来也是吃不到这样的酒菜。又何况是我们,只怕是根本配不上这桌席面了。”

贾珍起身走到贾琏身旁,大笑着拍了拍贾琏的肩膀。“二弟,你这就是庸人自扰之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祖宗的功勋,不为了咱们后辈过好日子,那为了什么。

祖宗为大梁打生打死,立了多少功劳。如若咱们这些子孙,连吃喝都还要拘着,那不是有违天地至理,公平一说了。

再者又不是花你的钱,我做的东道,你只管吃就是了。你看看他们,哪个停过筷子。”

贾琏无法,只能苦笑着拱了拱手。

贾珍见贾琏还是一副不能释怀的模样,只好随他去不再多言了。他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弟的,平日里手头很紧,娶个媳妇又是个母老虎,自然会有几分小家子气。

贾赦翘首以盼了很久,终于等到贾珍回座,按捺不住的发问。“珍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么大场面的一桌席面,你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贾珍望着席中一众吃喝胡塞,乐不思蜀的亲戚,心里正得意,只道全是土包子,却被贾赦附耳发问,犹豫了片刻,附耳靠到贾赦的身边。

“大老爷不要多想,左右是侄儿花钱,大老爷您就吃好玩好,便行了。”

贾珍又见贾赦一副被震撼到的模样,耐不住心里显摆的嗜好,附耳又偷偷地同贾赦耳语。“单是大老爷你方才尝的那道龙争虎斗,虎肉虽说是咱们家庄子送来的没花什么买卖银子,但光车马运送,再添给他们的赏钱,都有七八十两银子,这还不算那条山蟒的价钱,再者又多有其他珍奇食材花费,只为了配上一料能与这虎肉蟒肉般配的酱料,没个四五百两弄不出来。”

贾赦一时心神失守,喊出了声。“四!”

贾珍忙按下贾赦,示意他不要叫喊。

贾赦望了眼左右的儿孙,见他们各自吃喝不停,推杯换盏,并未发觉。才复又附耳与贾珍低语,面色夸张。“四五百两啊,那不是四五两银子啊,就这么一盘菜?

而且,你方才说这菜叫什么。”

贾珍低声道:“龙争虎斗。”

贾赦面色又变,又要叫出声。“龙,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取这个名字,这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贾珍连连止住贾赦,悄咪咪地对贾赦笑了笑。“大老爷也太小心了,我这不是没乱说吗?雕的也是巨蟒,不是龙。只是取了这么个名字,连大厨我都没说。大老爷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咱不乱说,自己受用不就行了。再者花费了这么多银子,足足几千两,自然是要最好的。”

贾赦一时语噎。“珍儿真是财大气粗的紧,倒让我们涨了见识了。”

贾珍微微一笑。“这不是大老爷头一回赏脸吗,先前都是咱们两,如今这次第一回带大老爷进我们这个圈子,自然要排场大些,给您接风嘛。也不算是铺张浪费,东边就侄儿一个人花,侄儿这几个儿女又都是粗苯的,我不吃了喝了,难道留给他们。”

贾赦心里觉着了不得,又艳羡贾珍一人独占东边这么大的家业,但脑袋转不过来,只好兀自喝起了酒来。

贾珍又热情招待起一众贾家子弟来,推杯换盏,划拳笑谈,好不快活。

一众贾家子弟酒足饭饱,贾珍便领着他们去里面花厅休憩。

丫鬟奉了茶水,又有人进来送热水给这些爷们净手擦面。

贾珍微微吃了一口茶。“诸位都酒足饭饱了,叫下人进来支上两桌,咱们赌上两圈如何。”

贾琏贾蔷诸人自然不无不可,连声赞同。

贾赦却并未忘记先前贾珍答应他的事情,着急忙慌地放下了茶盏。“可不成,耍钱咱啥时候耍不行。珍儿你答应我的事,我可都记着了,你还是快快带出来与我看看。”

贾珍闻言一笑,他是最了解贾赦这人的,好色如命。“大老爷不要心急嘛,咱们刚吃完了饭菜,不如先顽上一会,也能消消食,待会再去见,也不迟嘛。”

贾赦却不依。“那可不能这么说,正所谓饱暖思**,酒足饭饱,况且珍儿你那一桌酒菜如此丰富,吃的我火气正旺,怎能等的及。”

一众贾家爷们听闻贾赦这个身份最为贵重的,口中却说着这么没皮没脸的话,哄然大笑。

贾赦却丝毫没有什么羞赧的意思,洒脱的一笑。“你们这些猴崽子不要笑,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不过你们年轻人好面子,端着装着的。

你们肚子里什么心思,我全都知道,难道我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

贾蔷贾芹一听此话,果然心里也如此觉着,忽然心里平生了几分火热起来,也有些心痒难耐了。

“大老爷说的正是,都是老道之言,不过我们太过端着了。”

又转向贾珍哀求道。“父亲还是多体谅我们,乘早领了出来见见吧,这原是父亲的主意,儿子心里正难捱呢。”

贾珍见他们一副猴急的模样,心中也有几分火热,便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过会再耍钱,先见上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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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百一十章 自尊的黛玉

荣国府,荣禧堂,贾母安坐于软塌之上,含笑看着座下一众儿孙媳妇,纵享天伦之乐,颇为开怀。

“三妹妹,你别跑,今天定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

探春绕着茶几打转,一面跑一面回头,嘴里咯咯咯的笑着。宝玉追在后面,却始终抓不住探春,面上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憨厚笑容,又有几分羞愤。

贾母笑呵呵看着两人追打,又担心小孩子跑急了摔到,开口劝阻。

“宝玉,快别闹了,别跑那么快。”

迎春,黛玉,惜春皆是笑眼看着宝玉同探春追打。

黛玉见探春跑的着急,几次都好险被宝玉抓住,又屡屡绝处逃生,捂着嘴笑嘻嘻的,眼里都笑出了泪花。

“三妹妹快跑,别让宝哥哥抓住你了。”

宝玉寻常是不会同探春打闹的,今日实属是事出有因。

今日贾母高兴,便将家中一众子孙儿女,并上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等内宅的都叫来坐坐,陪她说话解解闷。

内宅里的人全都来齐了,又有这么一帮子姊妹兄弟的,自然热闹的紧。

黛玉、探春等姊妹说说笑笑,叽叽喳喳个不停。贾母也喜欢她们这样顽笑,给自己这里增添些生气。偏生宝玉今日精神不佳,来了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其他姊妹都在说笑并不找他说话,自觉无聊便伏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探春姊妹本围在一起,做些应时景的诗词。贾母见她们如此有兴致,也来凑热闹,出题限了韵,命黛玉等姊妹各自作诗,拿给她瞧。

迎春黛玉皆作过拿给贾母瞧了,黛玉作的极好,迎春虽然不善诗词,但也中规中矩。

内宅妇人自然不会顾此失彼,两人的诗作皆得了众太太好一顿夸赞。

直到惜春几分忐忑地拿着一张小纸,站在贾母的面前,才发觉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疑惑地望向贾母,却得了一个禁声的表情。

贾母对着惜春指了指宝玉的方向,又用手比划了个小声的手势。

探春顽皮地站在睡着的宝玉面前,用手上的毛笔在宝玉脸上画着,强忍着笑生怕把宝玉惊醒了,捏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着。

从黛玉、迎春、再到李纨、王夫人、邢夫人,乃至贾母都是一副屏气静声的模样,笑眼看着探春捣蛋。

一笔将将划了一半,宝玉便眯瞪着眼睛含含糊糊的醒了过来,看着被自己吓到的探春,又见着她手上的毛笔,怎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时堂内笑开了花,探春满屋子的跑,宝玉几分羞愤地追在后面。

闹腾了好一会,就连宝玉自己都觉着有趣,面上带着酣畅的笑,只是仍旧追着。

探春早在众姊妹的身后躲了个遍,又往贾母身后躲去。宝玉追着过去,却被笑个不停的贾母抓住了双手。

“宝玉,别闹了,别把你妹妹追急了,摔倒了就不好了。”

贾母原是担忧宝玉跑急了摔倒,只是话却不那么说,只说担心探春摔倒。

宝玉惯来是愿意体贴姊妹的,听了贾母这话果然不再追了,只悻悻地喘了口气,对贾母撒娇道:“老祖宗,你看看她。”

探春却躲在贾母身后,顽皮不改,开口挑衅。“宝玉,你再欺负我,我就把林姐姐带到我院里,央她陪我住上十天半月的,让你见不着她。”

宝玉干巴巴地苦笑了声。“嘿,我这脸上的道道也不知是谁划的,倒成了我欺负你了。”

黛玉无故遭了无妄之灾,被探春的一席话,说的红了脸。“三丫头真真是疯了,你们俩打架,与我有什么相干。”

探春的顽皮话,将屋内的众人都逗笑了,皆揶揄地看着宝玉同黛玉。内宅里谁不知道,宝玉是最

自黛玉来到贾家,宝玉便围着黛玉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的,同吃同住,感情好似亲姊妹。

贾母也是一脸揶揄地调侃宝玉。“难道宝玉能捱得住,十天半月不见你林妹妹。”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宝玉即便再愚钝,此时也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偷偷地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被探春惹得满脸红晕,见宝玉看她,秀气水雾的眼眸,凶巴巴地嗔了宝玉一眼。

宝玉憨厚的挠了挠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傻乎乎的笑着。

见了宝玉这幅模样,众人又笑,嘲笑声不绝。只有黛玉一人,神色不大好。

她并不反感宝玉这个兄弟,相反她其实对宝玉感官非常不错。单是宝玉如此备受贾母宠爱,平日却从来没有仗着受宠欺负姊妹的事情,从没见过宝玉同哪个姊妹红过脸,甚至探春有时性急说他几句,他也是一副宽容忍耐的好性子。就已经很是难得了。

况且宝玉的细心体贴,温和性子,都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再则宝玉确实对她很好,但凡有什么好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巴巴地送到自己的院里。

她只是觉着这样的顽笑,对她实在是有些不太尊重。黛玉虽然母亲早逝,但她始终都记得,母亲曾经叮嘱过她。“大家小姐,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尊重与体面。只有自己做的尊重,别人才不会轻视于你。”

放在贾母王夫人眼里,这可能是无关痛痒的顽笑。即便是李纨探春这些同一辈的,也只会是当作孩子之间的顽笑。但黛玉却在心中深深地怀疑起自己,又难受又伤心。

她只觉着是自己平日里做的太不尊重,别人才会拿这种羞涩的话开自己的玩笑。虽然探春是对宝玉说的这话,但又何尝不是当着自己的面说的,说者虽然无心,但听者有意,可见她们平日对自己就是这个映像。

黛玉只觉着心里一阵阵的自苦,却又有苦无处吐。且想到自己生母早亡,如若自己是个有娘的孩子,至少还能躲在娘亲的怀里诉说委屈,可如今再不是父母的掌中宝,寄人篱下于祖母家,自己又能躲在谁的怀里呢。

一个人偷偷的红了眼圈,却又紧张地看了眼周围的姊妹长辈,担忧被人看见被嫌弃不合时宜。这样的时候,众人皆欢快喜悦,自己哭猫儿又要惹别人不喜了。

邢夫人见着屋内一片欢乐的气氛,自然面上也附和着一份浅笑,后宅妇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着贾母喜欢这些小辈闹腾,她自然也陪着喜欢的笑容。

不过邢夫人早便乏了,一直按捺到此时,见众人都一副顽够了的笑容,便起身向贾母告辞道。

“老祖宗,家里还有些琐事,我怕凤哥儿一个人忙不过来,心里实在是不安生。”

贾母还在欢笑,转头见着邢夫人这般说,微微点了点头正要答应,想了想又问道。“凤哥儿现如今怎么样了。”

邢夫人本就是拿王熙凤来说嘴,被贾母问的一愣,但很快有恢复了那副不咸不淡的笑面。“老太太是知道的,最近恰逢夏时,东省的庄子不是打发了人送东西来么。凤哥儿这些日子都在忙着这些事,东路院又没几个能用的下人,倒是累坏了那丫头了。

这不,凤哥儿嘴上说着是有做不了主的,只求着我回去拿主意。她是嘴上不说,我心里都知道,不过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求着我帮手罢了。”

贾母果然不疑有它,颇为唏嘘地点了点头。“倒是难为那孩子了,既然她忙不过来,求你去帮忙,你便多上点心。”

邢夫人忙点了点头,陪着笑脸。“那媳妇便先回了,老太太有事便让鸳鸯来叫我。”

贾母已经不愿意再说太多,又笑眼看着堂内宝玉姊妹们说笑,随意地对邢夫人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

邢夫人瞪着眼睛好似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罢休打消了念头,带着丫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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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扭曲

长安,大梁皇宫,文渊阁。

阁内,安静地坐着几个满头白发的老朽,有的提笔书写文书,有的低头沉思,还有的皱着眉批阅奏折。

各人各自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这里,就是大梁的政务厅,也是嘉胜皇帝与一众朝中重臣商讨国事,运筹帷幄,治理天下的办公场所。

如此,这些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者,便也好似浑身沐浴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他们,皆是人臣的巅峰地位,凌驾于万千大梁官员之上。

动则天下震动,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万民的生死兴衰。

这些内阁大臣,被官家尊为大学士。通俗点来说,便是皇帝的帐下幕僚,为皇帝出谋划策,是皇帝治理天下,最为重要的左膀右臂。

但大学士,却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名号。

大梁是新朝,大学士实则是虚职,并无实权。单论品级,不过正五品之官位,何德何能能凌驾于朝中百官之上。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领着其他的重要职位,或是掌管一部,或是身居相位,更高的,身上还顶着三公的尊号。

所以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之日,按照品级建制依次排列的官员站位,其实并不是真的三公在前,其次左右相,然后六部尚书,最后大学士。

人没有这么多,大多是一个人身兼多个尊号,按照地位排列。

这些就是官场文人的规矩了,朝臣公认的重臣自然就站在最前。自觉不够资格的,也会自己退让一步,站在更为贵重的身后。

所以每次大朝,官员各自所居的位置,非常的微妙。也并不是百姓们心里所想的,真的就三公两丞,六尚书三孤六大学士这么多人,实则要少上很多。

大梁内阁的大学士,并不全制,只有四位。

大学士之名,不过是多一份圣眷的意思,相比这些重臣身上的其他重要的官位,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内阁里的重臣,自然就也不只四位了。

这些重臣个个身怀治国韬略,万世之才。对于一个朝代而言,能够拥有这样一群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欣慰感激的事情。

可对于嘉胜来说,却不然。他是真真对这些重臣头疼万分。

这原是不懂朝政之人的想法,要知道,极少有皇帝,能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把整个朝廷握在手里。

要真有皇帝能够完全的控制整个朝堂,文武百官皆心悦诚服,死命忠心,党派勋贵全部灭绝。

那么这个皇帝定然能够开启一个无比辉煌的万世王朝,剑指八方,万国来朝。

但这不过是历代皇帝的最高梦想。大臣有优劣才华之分,皇帝也有贤明昏庸之分。

能够做到这步的皇帝,天时,地利,人和,处处都关键。而且要皇帝自身有雄才大略,朝堂上有多个能派上大用的众臣,还要有那么一丢丢的运气。

并不是说嘉胜是个没有才能的皇帝。相反,嘉胜皇帝的勤于朝政、勤俭贤明,是朝中众臣都公认的。

这些都是后话,赵翰头疼,就头疼在这些重臣身上。

他们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牵挂,亦或者说他们分别都来自于不同的派系。

所牵扯的势力何其之深!这就是赵翰所不能也不好动作的地方。

三公之一当朝太师、皇帝右相、内阁首辅宋元则,在太上皇执政时便是内阁中堂,最受朝臣百姓推崇,实为德高望重,地位至高。

宋元则是太上皇所推崇的,权威高到但凡他有进谏的,赵翰只能老老实实地谦虚受教。

赵翰没有随意任命卸任这些重臣的底气,但凡他敢提出这个想法,朝中那些不要命的清流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

当朝太傅工部尚书大司空李文锋,兵部尚书大司马孙浩然等人系旧党魁首。

剩余吏部尚书刘策、大学士礼部尚书邢山河、刑部尚书王之鹤等人皆是态度暧昧,不站队,只忠于值守。

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后,又牵扯着什么样的势力。

但即便旧党坐拥两位尚书大员,也并不是内阁里最有话语权的党派。

最有话语权的,便是当朝左相,新党魁首林甫仪。这位内阁权臣的能力自然不可质疑,他是赵翰当政十几年来,所推出来最为重要的代言人。

新党如何势高,皆因新党是赵翰所扶持的,与旧党唱对台戏的派系。

新党在相当的程度上,是代表了赵翰的意志,林甫仪又是赵翰的心腹,新党自然日益势大。

不过此时这文渊阁里坐着的,全都是些不沾人间烟火的中立大臣,前面所言的那些大臣,天天有忙不完的公务,都在自己各自的办公场所忙的不可开交。除却每日来上一趟,非嘉胜召见,大多不会在这里久留。

宁国府,贾珍上院的一间小厢房。

厢房之内其实桌椅柜架,样样齐全,且华贵异常,又不失雅致。

再添上墙上极为不俗的挂画,与小几上冒着袅袅烟笼的白玉香炉,更是不同凡响。

屋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浑身都是被殴打留下的包扎痕迹,一看就是伤了元气的模样。

此人,便是宁国府袭爵人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亲子,贾蓉。

贾蓉目光呆滞地望着厢房的吊顶,形容枯槁。

虽然这间厢房的陈设布置,极为富丽堂皇,旁人看来,定会觉着贾珍待他的这个亲子,真真不薄。

但此时贾蓉的心里却丝毫没有一分对贾珍的感激,反而,恨之入骨。

“这间屋子给你住,但屋里的东西,你不能动一丝一毫。若是有缺了少了,打坏了弄丢了的,你拿命也赔不起。”

旁人只道到底是宁国府的宅子,真真富丽堂皇,却不能发觉这屋子的异常之处,除却几件尚且还算体面的衣裳,还有一些洗漱的抹布木盆,屋内竟再没有半点生活用品。

贾蓉,是没有下人的。说出去别人恐怕只会当他是在扯臊,但确确实实,宁国府名正言顺的下一代爵位继承人,贾蓉,从来都没有过长随丫鬟。

贾蓉甚至对小厮这个名头,极其畏惧。

两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一件众所周知的笑谈。东府的小蓉大爷,在内宅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甚至荣府里的主子们,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但凡出了什么丁点的小事,贾珍都能大动干戈,狠狠地打上贾蓉一顿。平日里骂上几句,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但她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老子教育儿子,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们都只以为,贾蓉也是不懂事的,不然哪会平白的就要打他。

只有东府上院里的下人丫鬟们,才知道贾蓉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不单贾珍辱骂殴打贾蓉,就连珍大爷的干儿子贾蔷,也能随意地欺辱贾蓉。

小事便是唾沫啐脸,大事则是一顿毒打。

贾珍丝毫没有把自己这个儿子当人,甚至在贾珍的带领下,连那些下人小厮,也敢啐贾蓉一脸,还得意洋洋,丝毫没有心虚。

贾蓉如今一听到那几个小厮的名字,都能让他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他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长大的。

人人都道他胆小懦弱,是最好欺负的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贾蓉常挨贾珍的打,宁府里的人大都习以为常了,因为贾蓉从来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就像这回,贾蓉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了,宁府里的下人们也只是觉着贾蓉这次是被打狠了,爬不起来,并没有多想的。

但这一回,贾蓉是真的被打惨了,他现在只觉着浑身都像是被用刀剁碎了,然后又拼接在一起,身上各处都好像在哀怨呻吟。

那原是好几个小厮同贾珍一齐动手的,只把他打的几近死去几回了。

身上的疼痛,却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楚。

贾蓉原以为,只要自己娶亲成了家,父亲贾珍便会待自己宽容上几分。

但被他亲眼见到贾珍在自己新房前纠缠秦可卿,以及十几日前贾家诸多爷们的喝酒聚会,贾珍同自己提出的那个无耻至极的要求。

样样让贾蓉咬牙切齿,心生死志,恨不得同贾珍一齐粉身碎骨。

门外却传来了几声轻细的脚步声,还有一阵略显克制的敲门声。

站在门外的,便是贾蓉的媳妇秦可卿。

秦可卿从来都没有机会同贾蓉单独碰过面,因为贾蓉被贾珍拘在身边,从来不曾与她同住过,自然也不允许私自见面。

但这次,秦可卿听闻贾蓉实在是被打惨了,竟躺在床上十几日不能下地,心里万分担忧,逃出空隙,跑来偷偷探望贾蓉。

秦可卿心中却是另一番凄苦,哪家会有这样的媳妇,嫁到婆家快两年了,居然没和自己的夫君圆房,守活寡啊!

秦可卿其实还年幼,也就十六七的岁数,心里着实对未来丝毫看不到希望,终日浑浑噩噩地度日。

房门也没关着,秦可卿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便自顾着进了门。

屋内一男一女四目相对,百般滋味在心中翻腾,再难言说。

这竟然是他们夫妻两,头一次独自相会。

秦可卿只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中热泪盈眶,又见贾蓉浑身是伤,不知那日到底挨了怎样的毒打,竟被打成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心痛难忍。

声音颤动,颤抖着伸出了手“蓉郎,公公如何这么狠心,何至于把你打成这样。”

与秦可卿的万般委屈截然相反,贾蓉眼见着秦可卿到来,竟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蓉眼看着自己的媳妇,两眼瞪得浑圆,心里只觉作呕欲吐。

他一看到秦可卿,心里就想到贾珍拉扯秦可卿的模样,心里恨得欲死。

就连秦可卿的国色天香貌美如花,此时也变得**肮脏,不堪入目。

秦可卿颤抖着上来,想看看贾蓉的伤势,却被贾蓉挣扎着一把打开了手。

“你来做甚,快滚,快滚出去,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再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秦可卿被吓得一抖,泪水流个不停。“蓉郎”

贾蓉几乎是怒吼着喊出来的。“下流娼妇,你当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畜生的勾当吗。他让你来作甚,难道还要来再羞辱我一回才肯罢休。”

秦可卿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伸手抹着脸上的眼泪,泪珠却一串接着一串的涌出眼睛。“奴从嫁到汝家,从来都是守身如玉。公公虽然强逼,但奴家从来没有从过啊。”

贾蓉哪里肯听,挣扎着竟要起身去赶,大哭着怒吼。“你滚啊,你给我滚啊!”可身上伤势未痊,差点摔下床。

秦可卿见贾蓉险些摔倒,着急地上前去扶,却又被贾蓉挣扎着推开。

秦可卿既担忧贾蓉扯着伤口,又碍于贾蓉不愿她靠近,只能眼中含泪,委屈万分地跑出了厢房。

只留着贾蓉一个人,浑身气的发抖,独自坐在床上。

身上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刺痛,贾蓉却是一脸死寂的模样,无力地瘫软在床上,双眼里全是孤寂。

即便以前挨过多少贾珍的毒打,受过多少屈辱,贾蓉都只是默默忍受着,他早就已经认命了。

但从贾蓉欣喜万分地迎来自己的新娘,那之后两年里的经历,让贾蓉头一回彻彻底底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天既然要这么折磨我,又何苦让我来到这世上。”

贾蓉面上秫秫地落下泪来,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散尽了,痴痴地躺着。

闭上眼睛想睡,可心里却偏偏如何都不能寻得清净。

看着床榻正对的窗户,是贾珍那张贾蓉恨不得碎尸万段的脸看着头顶金碧辉煌的大梁,还是贾珍那张脸即便闭上眼,脑海里却还是贾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痛苦、绝望、死志、悲惨、愤怒、怨恨、无奈还有无数的不甘,在贾蓉的脑海里勾起天雷地火,如同火山爆发。

但贾蓉却依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表情冷淡。

空气似乎凝固了,突兀的,贾蓉突然桀桀笑了起来,继而又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大笑。

很难想象一个丢了半条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如同妖魔却又洪亮的笑声。

但如果有人能看见贾蓉此时面上的扭曲与变态,就不会觉得违和了。

这样的笑声,本来就应该来自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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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赆别临歧裹泪痕

应天府往顺天府的官道上,一辆最为平常无奇的马车,不疾不徐地慢慢走着。,

正因为此时属秋高气爽之时,所以并不需要避开日头,一整天都非常凉爽,适宜赶路。

这辆马车上,坐着的就是林道儒师徒一行人,他们正处于赶回长安的途中。

其实在林道儒的计划里,他们师徒三人至少要等到来年的年末,才有可能返回顺天。甚至,他们还会逗留更长一段时间。

可世事多不如人所料,变故总是会打断所有早早做好的计划,让人无可奈何地临时变动。

两位马不停蹄,足足奔波了二十日的小黄门,用一封盖有今上宝印的圣旨惊扰了林道儒白前、林霭贾环两对师兄弟的清净日子。

皇命在身,林道儒即便心中有千千万的不愿,也不得不无奈地收拾行囊,带着林霭与贾环,踏上了归途。

两位出自宫中的小黄门,是在秋天的第一个月月末来到承启山的。师徒三人收捡了一日,次日便辞别了白前,暂别了承启山这座充满美好回忆的秀山。

行程一直走到今日,已经是赶了七日的路程了。

林道儒手中捏着一卷书卷静静看着,林霭则是倚靠在车窗上,嘴里叼着根草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贾环微微垂着眼帘,安坐在林霭身边,静心养着神。

林道儒面色平静,看似好像是在看书,但那双时常失神的威严双目,吐露着他此时心中的百感交集。

他实在是,不愿离开应天。

并非是因为贪恋承启山的平静生活,而是实在是舍不得山脚下那座破旧书院里的那个人。

即便是林道儒这样意志坚定,经历过无数艰难险阻、大起大落的人,此时也是难以自持,动摇了心境。

两年时光其实并不短暂,但忽然就来了圣旨,林道儒才惊觉两年时光,眨眼间就这么消逝了。

这两年里,林道儒、白前、林霭、贾环老老少少同吃同住,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让林道儒放下了身上沉重的负担,好好地休养了身心。

学院里的那间学堂,承载了林道儒师徒与白前太多美好的记忆。

四人皆是人,每日总是围坐在那间破旧的学堂,点着蜡烛支上炉子,弹琴,喝茶下棋,回忆曾经,说不尽的怡然自得,道不出的快意舒畅。

当然了,下棋聊天,是林道儒同白前的专好。,贾环更多的是专注于学业,悉心听受教诲。

四人同坐一屋,秉烛一同的场景,常常让林道儒心神恍惚。他甚至有时会恍惚了记忆与现实,只当自己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不过是黄粱一梦,此时他所在的,还是先生那间幽静的小屋。

并不怪林道儒产生错觉,那时也确实是这样的场景。白前与自己同坐在灯盏下,静静地读着书,身边坐着其他同学。

二十年的寻觅,林道儒费尽了多少了功夫精力,才能再度与白前重逢。如今却又要分别,林道儒心里还有无数没能同白前说的话,怎么能舍得与他分别,怎么会愿意离开这应天。

“师弟,二十年啊!我足足找了你二十年,才把你找到。如今就又要离别,再度相隔千里之遥。

你我都是半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再相见之日了。”

林道儒终究还是平静了心中的波动起伏,他虽然不舍,但世事本就是如此,有重逢的喜悦,便会有离别的悲伤。还有更多的事情,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次陛下忽然召他回京,由不得林道儒不仔细琢磨,这其中的深意。

皇上命他即刻返京,不许离开顺天,还罚了林道儒一年的俸禄,也确实是有些奇怪。

他在家养病休假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招惹来了御旨,而且还是带来坏消息的御旨。

林道儒虽然人不在长安,但他从那两个宣旨的小黄门口中探到了口风。

“学士李思文李大人,在朝会上,参了大人一本。”

说实话,这更让林道儒想不通了。他本来就是不掌什么实权的国子监官员,虽然身居旧党,说话极有分量。但先前抱病在家,趁机韬光养晦,早已不理政事几年了。

林道儒远离朝事,便是抱着避开朝中nn锋芒的心思。爱惜羽毛,才能保存自身的实力少些无意义的动作,到了真正需要发声的时候,才能起到作用。

这李思文平日里也同自己没什么交集,莫名其妙地就跳出来参了自己一本。而且这样的弹驳,来的实在是太突兀了,没头没尾的,自然有些不寻常。

虽然这两年林道儒不在都中,但他对朝堂里的动静,一丝一毫都是能察觉的。nn与旧党之间的矛盾,终究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槛。虽然如今旧党还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但nn的崛起,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思文并不是nn中人,但林道儒总是在这件事上,隐隐闻到了些nn的味道。

不过朝中如今虽然形势紧张,却也没有真正达到爆发的节骨眼,林道儒也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一切,还等到回京才能水落石出。

“霭儿,咱们到哪了?

霭儿。霭儿?”

林道儒的问话得不到回应,直到贾环拉了拉林霭的衣袖,他才缓过神来。

“父亲,咱们晚上就要到济南府了。”

与林道儒忧心朝政和白前不同,林霭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贾环还知道些皮毛,林霭这样油盐不进的人,能叫他神思不定,恐怕就只有那位群芳阁里的国色天香了。

自始至终,林霭对那位杏儿姑娘,都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一则他不是处处留情的人,二来他其实接触的女子不多。

但感情的事情往往不能由人所愿,林霭那日应天城内菜市口与吴良等泼皮火并,救出了杏儿姑娘。在他自己看来,其实全都是遵从君子的本心操守。

林霭不懂,但贾环却明白,这对于杏儿姑娘来说,很难不暗生情愫。

英雄一盏酌江月,最难消受美人恩。

尽管林霭把解救她的功劳全都推到官兵身上,假言自己不过是又过来挨了一顿打,并没有什么值得杏儿感谢的地方。

这也不能阻碍杏儿姑娘心中对林霭的好感与亲近。

一个愿意为自己挨两次要命毒打的人,杏儿怎能不认为,林霭是个对自己倾心已久的痴。

情不知从何而起,却一往情深。

就连林道儒都要调笑林霭一番,是不是要把这姑娘娶回家做妾。

杏儿确实心诚,本来照料受伤的林霭应该是贾环的事,可贾环却从来都没有机会插上手,全部都被杏儿抢占了先机。

日日喂药喂饭,杏儿放低身段,只以婢女自持,悉心照料,一直到林霭病愈。

说起来,实在是有些尴尬,不过贾环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小房间,腾出来给杏儿和她的丫鬟住,自己跑去住学堂了。

再则杏儿日日见林霭喜欢,同城内那些书生无异,自然更是增添了一分欣喜。

林道儒白前贾环都很欣赏这个姑娘,温言温语,大方有礼,又相貌出众,言谈不俗,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要钟秀。且是个知恩图报的,虽然被林霭欺骗说是官兵解救的她,却还是坚持要服侍林霭到他病愈。

贾环其实还蛮担心,师傅林道儒会不待见杏儿姑娘,毕竟是秦楼楚馆出身的女子,惯来是不受林道儒这种理学大家的喜欢的。

不过好像只是贾环自己多想,林道儒并不追随世俗大流,也并不厌恶杏儿同林霭的亲近。

林道儒调侃林霭的话可不是随口顽笑,他是真的这么想的,只因家里只剩林霭这么一个独苗,又看着这姑娘实在是满意,自然愿意给林霭找个妾室,自己也能早点抱孙子。

虽然杏儿羞涩,始终都没有明说出来。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林霭是在即将病愈的时候,才想通了道理。

杏儿这幅姿态,便是带着自己所有的体己钱,要委身林霭的意思。

这样,就由不得林霭不好好想想这回事了。他本是无心,却阴差阳错招惹了别人姑娘,又实在没办法拉下脸同杏儿说明白。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林霭也在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这个女子。

可圣旨来的突然,林道儒要返回长安,林霭同贾环自然也要一同离去,不能再逗留。

杏儿笑靥如月,软香吐玉。

“林公子,昨天那首曲子,我还有几个揉法不太明白,能教教我嘛。”

林霭却是满心的为难。

“师傅要回长安了,不日就要动身。”

杏儿的眼里全是怒意,但还是软声问道:“你要走?”

林霭好像已经不再有难以启齿,淡声道:“对,明天就走。”

可接着的一句祈求却刺得林霭浑身一抖。

“那你可以带我走吗?”

林霭久久的沉默无声,有千言万语却还是不如不答,可自己又再难狠心不言。

“我日后可能去参军,没办法带着你。”

“你连那些泼皮打你都不敢还手,去了军中怎么保护你自己,你会送掉性命的。”

果然还是不欢而散,但却不得不说明白。总不能,耽误了别人的一生。

林霭背靠着车窗,两手枕在脑后,心里浮现出那个山茶花一样纯洁的面孔,不由幽幽长叹一声。

“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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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前的衣钵传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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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林道儒斜倚坐在在马车内,一卷经义倒扣在双膝上,视线直直探向前方。

林霭从车外打起了帘子,轻声唤了声:“小师弟。”

贾环冲林霭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

“师傅,我去了。”

林道儒微微点头,淡声道:“去吧。”

挽马早已经卸下,他们一行人要停驻片刻,吃些东西。

旅途之中一切以轻便为重,饮食亦是如此。常人赶路,其间遇上有客店的,便会留下打尖,盖因途中其他时候,只能吃些难以下咽的干粮。

不过贾环一行却与他人不同,林道儒颇为喜爱贾环的手艺,索性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所以贾环每日都会给师傅做点。

贾环出来做饭,林霭则给贾环打打下手,林道儒出来走上几步,轻便轻便坐车太久而僵硬疼痛的腰背。

虽然贾环不知道为什么师傅林道儒口里会蹦出几句柳永的雨霖铃,但想来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离别之苦。说不得,还是因为在这凄清的秋日,与白师叔的离别之苦。

贾环手里提着半只黑漆漆的鸡,用小刀切割成小块。

这原是昨日剩下的,不过一日吃不完,所以昨夜夜宿时,架在篝火上熏了几个时辰,只为能多放些时候。

若要说只有林道儒舍不得白前,其实并不然,这两年来,与白前相处最多的,还是贾环。

那年冬天,是贾环记忆里的最为寒冷的冬天了。白前不慎染上风寒,卧病在床。

不提到底是不是心诚,但贾环耗费了几十个日夜,擦面擦手,喂药喂饭,一直照顾白师叔到病愈,却是实打实的。

贾环并不能猜透白师叔的想法,但相比林道儒的亲子林霭,贾环却似乎更受到白前的青睐,不论是上山摘茶采药,还是出去垂钓种菜,白前都一定要把贾环带在身边。

不管林道儒是否愿意,白前开始将贾环当作自己的徒儿,悉心教授。

高山大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大自然的画笔,便是亘长绵绵的时间。时间,总会把一些看似尖锐的东西,变的浑圆滑顺起来。

对于林道儒来说,关门弟子贾环将是他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可对于白前,贾环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衣钵传承人。

从养蚕酿酒,煮茶打猎,再到经义行文,谋略治国。天文地理,兵法弓射,辩药识草,由高及低,无所不教,无细不授。

林道儒难免心里有些吃醋,但还是没有阻止白前这番逾越的做法。既因为他知道,凭白前之才,这些东西会对贾环的未来有着巨大的帮助。也因为他知道,白前一生蹉跎失意,惊世才学不能得见天日。只能让贾环来继承自己的一身所学。

他哪里忍心阻止。

两位师长,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学方式,让贾环渡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两年。

不论先前有多少对白前的不理解,却还是被时间打磨成了理解。

白前毫无保留的诚挚教导,让贾环无声无息地承认了自己为人弟子的身份,虽然名义上是白师叔,但贾环在心里早已把白前放在同林道儒一样的位置。

与林道儒的循序渐进的教导方式不同,白前就好像是用尽了全力,拼命地把自己所学的一切,全部都灌注在贾环的身上。

林道儒不曾发觉到,与白前相处时间更多的贾环,却发觉了一些白前如此做的原因。

白师叔,似乎身体越来越差了。

每日可闻的咳嗽,还有几次不小心被贾环看到的呕血,都让贾环心里忧愁心痛,有了不好的设想。

长期的苦难生活,也许早就拖垮了这个老人的身子。

恐怕白师叔也是自觉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会那么拼命的,想要多给贾环传授些。

师徒三人,又怎么会让白前继续独自一人住在这荒无人烟的破旧书院里。

可不管林道儒贾环怎么好言相劝,软声相求,却还是遭到了白前的拒绝。

“我虽然一辈子都不怎么顺利,但也得益于这样的不顺利的一生,将人生的兴衰荣辱看淡了。

我住在这承启山下,二十年了。再让我去那繁华人间的长安,我受不住了。”

一面是万般不舍,一面是皇命的催促,一夜无眠,还是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归途。

白前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林道儒与林霭只能无奈,却着实想不到什么法子能改变白前的心意。

贾环一夜辗转反侧,总觉着自己这么一走,便会抱憾终身。

得益于两年持之以恒日日都进城卖柴,次日一早,贾环用他两年里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应天城内府台县衙,亲自把贾雨村带到书院外,指着书院对贾雨村慎重地嘱咐。

“里面住着的是我师叔,短则半年,长则两年,我会来接他。如果我师叔在这段时间里过得不如意,有缺衣少食或是生病伤风的,我只找你。”

吓得贾雨村唯唯诺诺地只满口答应,万般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这是贾环此时所能动用的最大力量,他打定了主意,等自己处境再好一些,便返回应天,一定要把白前接回长安。

林霭在一旁烧火,满面忧心地看着贾环。他早便看出了贾环的心不在焉,半只鸡切了足足一刻钟,就连自己喊他几次都没有听到。

眼见着心不在焉的贾环险些要切到手,林霭眼疾手快,伸出自己手上的烧火棍,架住了贾环手里的刀。

“想什么呢,仔细剁着手。”

贾环恍然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又见了林霭伸过来的烧火棍,不好意思地对林霭笑笑。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

贾环收敛心神,麻利地架上锅,下了香料,过油红烧这半只鸡。

柴火虽然不够大,但炒出来的菜最是鲜香,锅里只管沸腾着,可香味真的是让人心急难耐。

贾环好笑地看着林霭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管吃过多少次自己做的菜,林霭还是一副馋兮兮的模样。

待菜出了锅,贾环又下了米,倒水煮着。

虽然这般煮米饭不香,但条件所限,贾环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林霭还是那副没有烦忧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鸡,毫无形象地吞着口水。

在林霭‘悉心’的看守下,一锅米饭总算是煮熟了。

贾环把凉了大半的鸡肉,铺在饭上,又盖上锅盖,自顾着去喊师傅吃饭。

林道儒安坐在树下,望着远远的那片林子,心里还有太多的惆怅落寞。

“师傅,可以吃饭了。”

林道儒从放空中被打断,看着贾环,含笑应道“就来。”

师徒三人围坐一团,锅下的小火扑腾着。

贾环取出早已洗净的碗筷,放在面前。林霭只一心盯着锅,望眼欲穿。

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袅袅而上,锅盖上颗颗水珠流动。

也不怪林霭那般嘴馋,确实贾环做的饭菜可口,就连林道儒,此时也对这一锅简单的饭菜颇为期待。

这是旅途在外,最为实用的做饭方法。贾环只从应天带了一口锅,饭菜自然不能同步进行,等饭做熟,菜便凉了。

所以贾环在喊师傅吃饭之前,把鸡肉铺在饭上,盖着焖了几分钟。

此时再掀开锅盖,鸡肉又变得热腾起来,不会是就着冷菜吃饭。再则红烧鸡块的汤汁被热气蒸腾,自然就沥在米饭中,蘸着汤汁的米饭看着便极为诱人。

大料炒过香后,便都被贾环淘了出来,此时不会有挑拣的麻烦。鸡出油又少,这鸡焖饭吃着虽然香,却并不油腻,最为爽口。

林道儒看着这锅饭菜,自然动容,自己这个小徒弟,处处显着贴心又温暖。

老林家的规矩,吃饭不说话。但自从贾环加入了他们的生活,林道儒林霭这两个老饕成了只会张口的‘大爷’,自然就不再拘泥于‘食不言’的规矩。

一面吃,一面夸赞贾环的手艺,各种赞扬推崇。

林道儒端着手里的饭碗,一手微微翘起筷子,笑言夸赞。

“环儿真是好手艺,再寻常的食材,到你手里这么一调制,都别样的可口。”

林霭虽然吃的满嘴流油,还是笑得眯眯眼,对着贾环比了个大拇指。

贾环手里捧着饭碗,只少少的吃了几口,淡笑着看师傅同师兄吃的开怀。

他其实吃饭惯来很少,多是简单的吃一点点,也并不挑剔吃的好坏。

他自己虽然会做菜,但相比自己去吃,更喜欢看别人吃饭的模样。这大概是所有精于厨艺之人的相同嗜好,不论是因为食客的夸赞而满足,还是自己讲究,吃饭吃菜都只尝不贪。

一如贾环先前对黛玉所说,风景,从来都不会负人。

这句话完整来说。

世间万物,人情冷暖,总有不如意之事。但人世间有三样事物,从来都不会辜负人。知识,风景,美食。

贾环知道林道儒林霭自离开应天以来,总有感怀之情,情绪难免低落。

简单温馨的饭菜,总归是会让人心生幸福之感。

饭罢心满意足,自然就要再度启程。

许是真的贾环的手艺起了‘良药’功效,林道儒林霭的心情好了太多,眉眼中不再暗藏阴霾。

林道儒复又拿起那卷经义,淡声开了口。

“环儿,我且问你,你对为师这个国子监博士一职,有多少认识。”

“嗯?啊?”

贾环一时被林道儒这句话给问住了,面上浮现了几分不可置信,转而又变成了苦笑。

林道儒这话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开始认识政事,不过贾环确实也有些惊讶。

林道儒惯来是不愿意贾环过问朝堂之事的,只说贾环年纪还小,要专心学业,不能太早被朝堂中的诡诈之事扰乱了心思。

贾环挨了几次骂,自然就不敢再问,一晃就两年过去了。

“师傅,徒儿还在打磨行文的阶段,现在涉及政事,是不是太早了。”

林道儒暗自好笑于贾环的压抑,不过还是笑声道。“也不妨,你已经走上正轨了,后面不过是些水磨工夫,沉淀积累。现在开始,也不算早了。”

就连一向逍遥不羁,从不曾露出正经神色的林霭,此时也是微微侧目,淡目打量着贾环。

安坐在座上的贾环,难以自持地抖了下身子,眼中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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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光辉履历

在林道儒的再次发问下,贾环自然不再矫情,轻柔的声音,娓娓道出他心中所想。

“师傅多年治经,一生悉心于教育,被世人尊为德高大儒,名望在外。

师傅一生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为满朝文武推崇敬重。”

国子监博士,乃是国子监学官,时人口中称为国子博士。

国子博士掌博士厅事,分经讲授儒学,考校程文,偕助教、学正、学录掌六堂学生之训诲,兼管南学事宜。

林道儒闻言爽朗大笑,捏着胡子揶揄地看着贾环。

“环儿太过偏袒为师了,为师不过国子监一从七品的学官,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了不得。

虽然在士林中有几分虚名,也不过是面上别人尊重些,谈不上敬仰。”

贾环羞赧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确实是有些偏袒的心思在里面,话并未说全,不想林道儒毫不顾及,自己点了出来。

大梁开国以来,仍循前朝旧制,置国子监博士三员。但自从大梁迁都顺天,国子监便有了南监北监之分。

到底是都城,北监自然更为地位崇高,受到举国学子推崇。而国子监博士一职,也随着南北监之分而各自任选。南监仍三员,北监却增添到了五员。

这五位国子博士,《易》、《诗》、《书》、《春秋》、《礼记》,人专一经。这便是世人口中的五经博士。

林道儒嘴上说得谦虚,但贾环其实并没有半句虚言。五经博士在士林里的地位,不同凡响。十三经为读书人必读经典,科考出题的大纲,其中学问浩瀚如海,自然不能样样皆精。一则精力有限,二来学子各有所长。故每个读书人都会选择一本自己学的最好的,最为感兴趣的,作为主修本经。

在大梁士林里,选出五位分别在本经上极有造诣的博士。举国之中,只选这五位啊!

也不是说这五人就是各自本经的最高权威,大梁朝中的饱学名士,民间隐居的淡薄隐士,自然也有与他们不相上下的。但不可否认的,他们确实是各自本经上的权威之一。

不过,士林上的声誉同官场不同,林道儒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学官,相比较于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是显得有些卑微。

所以贾环才会一字不谈林道儒的职位,只夸赞师傅教书育人,名望深重。这也是贾环身为弟子的体贴。

林道儒知道贾环这是体谅自己的颜面,不过他此处意欲带贾环入官场门庭,并不拘泥于这些。

“环儿,你可知道,为什么为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博士,却在士林中说话还有几分分量吗?”

贾环闻言一愣,这也确实是他心中一直存疑的地方。世人推崇林道儒的治经之才,也称赞他的文名,但官场与士林毕竟不同。

师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学官,国子监博士病中离京,也能让陛下亲自下了御旨过问?

更不要提朝中一众权势极高的大臣与林道儒来往的诸多书信,贾环很难不心中好奇。

“许是,许是师傅的名士之风,让那些大人敬重师傅。”

旁边一直含笑旁听的林霭,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继而捂着肚子在座椅上笑得打滚。林道儒也是面色一愣,被贾环给逗笑了。

贾环登时又羞赧起来,确实自己这个马屁,拍的太露痕迹了。不过他确实对官场之事一知半解,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顽笑打趣一番。

“师傅,我太笨了。”

“无妨,环儿不懂政事,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也不为过。世务政事这种东西,急不来。我且问你,朝中王公勋贵、文武清流,你知道多少。可知汝家是什么人家。”

贾环目光微微一淡,他知道林道儒这是在摸自己的底,心里斟酌着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才淡声回道。

“徒儿虽然不通政事,但就连长安普通人家的孩子,都知道朝中诸位老爷的盛名,徒儿自然不敢一点不闻不问。

朝中的左相林大人,是最受陛下依仗的大臣。人人都知,陛下与左相大人推行新法,这位林大人的名讳,应当算是徒儿听过最多的了。

当朝太傅李文锋李大人,大司马孙浩然孙大人,徒儿都是听过他们的尊名的,徒儿听说,他们与我爷爷,还是旧识。

至于我家,得益于祖宗的功勋,应当算得上勋贵人家。”

林道儒捋了捋胡子,一面听着贾环的话一面点头。

“环儿倒是谦虚了,如此看来,你也并非真的一无所知。你口中的那位左相大人,确实是如今朝中最受陛下器重的红人了。

为师与你口中的太傅大人,大司马,其实关系不错,在朝中的清流里,也有几分颜面。

甚至你口中的那位林甫仪林大人,其实也与为师有些渊源。

他曾在国子监求学,听过我几日讲学。”

贾环闻言面色惊讶,但林道儒之言又让贾环不得不震惊。左相林甫仪,听过自己师傅讲学?

林道儒眼神平和,面上带着浅笑。

“虽然不曾拜入我门下,但他对我还算恭敬,可惜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师虽然不否认他的革新之法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终究是太过空想,不足之处颇多。

环儿你要记住,等到日后入仕,千万要小心这个人,他是个有才能,也很有野心的人。”

林道儒发觉自己说得有些远,怕贾环听昏了头,组织了番语言,复又开口。

“为师二十三岁榜上有名,在翰林院修了几年书,辗转反侧在京外做了几年县官。运气不错,在任期间不曾有大的天灾人祸,又蒙太上皇垂帘,将我提拔回了都中。

为师是三十二岁在工部任的官,在外蹉蹉跎跎混了近十年,也想着要有一番建树。说起来为师算是运气不错的,承蒙诸多大人的赏识,为师在工部熬够了资历,得到了去内阁学习的机会。

为师那时跟着的,就是如今的首辅大人,宋太师。”

贾环的小嘴张成一口小碗,两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看着师傅林道儒宛如在观摩神灵。

这是怎样辉煌的官场履历,那可是内阁中的学习经历。能得到内阁的学习机会,便是被当作内阁大学士来培养的,几乎板上钉钉,会被提拔到重要的位置上。

林道儒嘴上的说的轻描淡写,但贾环却不得不侧目。看看如今朝中的这些重臣,再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德高望重大学士,哪一个不是内阁出身的。

林道儒似乎看出了贾环的震惊,洒脱的笑了笑,面上全是云淡风轻。

“如若不是出了那起子变故,你小子就走运了。为师从内阁出来,太上皇就传了口谕,等老尚书告老还乡,那个位置就是我的。

怎么样,是不是心里特郁闷,从一个工部尚书的弟子,摇身一变成了个国子监老穷酸的弟子。

啧啧,我看着都不落忍。”

贾环闻言不免有些失笑,果真还是那个林道儒,这么失落的事情,说得那般无所谓,还不忘记揶揄自己,真是为老不尊。

他心中其实还是有些好奇,林道儒的官途沉浮,也太过曲折了。能从板上钉钉的一部尚书,变成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实在是太过斐人听闻了。

“师傅别打趣徒儿了,我在家里的处境师傅又不是不知道,能拜入师傅门下,哪里还有不知足的。”

林道儒始终注意着贾环的神色,看出了些端倪,登时沉默了,面上浮现了太多的复杂情绪。

但还是笑着开了口。

“想问就问,不用那么拘谨,你天资心性俱佳,就是有时候想的太多了。心里有城府是好的,不过在我这里,并不需要顾及太多。

我”

一直静静听着的林霭,此时忽然笑了起来,止住了林道儒的将吐之言。

“父亲,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同师弟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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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沉淀

济南府,林道儒师徒在城内住店。

他们是天色将黑,才住进这间客店的,幸而运气不错,还有空余的客房。

贾环将将洗过澡,此时坐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卷经义,借着油灯的火光,默默看着。

也借着窗外吹来的秋风,吹干自己一头还有湿气的长发。

天玄地黄,万物生灭皆有定数。

一直以来,贾环都是个懂得沉淀的人,所以很少言语,只听只看,不动不为。

这并不是贾环自视太高,自认为早已经看穿一切,故而吝啬于言语,骄傲矜持。相反,追其根本,这是贾环为人的本分,正是因为贾环知道自己还有诸多不足,所以他抱着一颗谦卑的心,选择了静心观望。

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人的观念,各种因素的截然不同,是贾环融入这个世界最大的桎梏。有些事情,贾环认为理所应当的,在其他人心里就变成了再荒诞不过的事情。反之亦然,封建社会的诸多陋俗在一个现代人眼里,也会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贾环知道不能把自己后世的三观,强加在别人的身上,那样的做法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他尝试着去感受,去理解别人的想法。

卸下自己原本固有的观念,他才能更好的融入这个地方,更好的生存下来。

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个道理。

豪门深宅里最是无情。贾母,王夫人,贾珍,贾赦这些荣国府里的贵人,是很现实市侩的人,狠毒下作之举,虽然很让人愤怒不齿,但究其本质,却又好像是合乎此时情理的。

身处勋贵之家的他们,因为极高的社会地位,富贵奢侈的生活,理所当然地自视不凡。几辈子的荣华富贵,长久的圣眷,让他们自傲跋扈,霸道至极。卑微之人的生死命运,是任由他们心意决定的。

投井的金钏儿,被折辱而死的迎春,垂泪远嫁的探春,遁入空门的惜春,无奈委身的宝钗,泪尽而逝的黛玉。

还有太多太多的低微之人,皆生死不由天,被他们所牵连。

所以贾环在荣国府生活的时候,看这些贵人,眼中全是冷漠。虽然在世人眼中,这些大家族里的丑事流言,不过是喜闻乐见的谈资。但在贾环的心里,这些事情,却是他不能苟同的。

淡然,是一种态度,却不是一种心情。

但面对贾代儒,贾环却并不能如平日那般持重。前世在贾环看来,此人确实平平无奇,不过学问中平一腐儒而已。但悉心教诲,无私付出,视贾环为己出的这个老人贾代儒,却不再与贾环无关。

当贾代儒用那本《孔圣像》为贾环寻求名师之时,贾环再不能维持自己的淡漠,他只能用眼泪,来缓解自己那压抑不住的沉痛。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教导读书人,要坚定自身,不动摇心念,达到动而不乱,淡泊自如的境界。

却并不是说真的就没有感情了,只是不要因为自己所遭遇的挫折磨难而悲戚,不要因为自己所突然到来的成功而骄傲得意。

嚎啕大哭,是贾环心中的真切悲痛。那日的场景,如今还在贾环的脑海里挥散不去,撕心裂肺。

与林道儒林霭的相处,却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贾政、贾代儒虽然待贾环不薄,但两人皆是纯粹中正的读书人,境界上确实不足。

而师傅和师兄却不同,不谈第一次就能一针见血道出贾环心思的师傅林道儒,日夜的相处中,贾环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家这个师兄的不凡。

二人皆非平庸之人,贾环自然不好再用以往的方式去相处。

林道儒、林霭确实开明,并不把贾环当做无知孩童对待。但贾环却不能真的无所顾忌,他毕竟,还是用着一个小少年的身体。

所以对贾环而言,他并不介意偶尔流露些符合年纪的孩童心性。

这是很有分寸的相处道理,贾环的濡慕姿态,能增长师傅和师兄身为长辈照顾贾环时的自我认可,有益于他们师徒、师兄弟感情的培养。

此时师徒关系还更甚于父子关系,两者往往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贾环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他自己在处理关系上的小聪明,也是怀揣着对师傅和师兄的一份体贴之情。

如若表现的太过成熟,虽然林道儒并不会自己为难自己,但终究还是不美。

这些,都是贾环自己藏在心里的不曾与人言及的。

“砰砰砰。”

贾环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翻了翻书页,才将手中的书卷放下。

“环儿,你睡了吗?”林霭那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虽然被打扰到看书不太开心,但贾环对林霭的到来心里早就有了预想。

日里师傅脸上复杂的神色,还有师兄林霭打断林道儒说话的异常举动,处处都是不合情理。

贾环起身打开了门,夜风吹的油灯灯火一晃,门外果然是林霭,也是一副将洗漱罢的模样。

“环儿,嘿嘿。”

“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贾环微微侧身把林霭让进来,复又关上了门。

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林霭十分自如,进来便霸占了贾环的位置。

贾环笑着摇摇头,自顾坐到榻上,又拿起先前的书卷。

许是贾环始终不问,林霭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我就算耐得住性子了,你倒是比我强。”

贾环手指轻轻地翻过一页,浅笑道。

“不管我问不问,师傅师兄都是要说的。我以逸待劳,自然轻便些,倒不着急。”

林霭看着贾环这幅惫懒样子,不免失笑,轻轻咳了咳,温声开口。

“原是早上师傅就要同你说的,不过那样就太难为师傅了,我实在是不落忍,只能逾越着打断了师傅,想着自己来说。

记得刚到应天的时候,咱们在城内客栈住店,就是那家悦来客栈。那时候你我不能入眠,便在廊里看星星。师弟可还记得。”

贾环笑道:“自然记得,我还记得那糕点的味道,又咸又腻。”

“我那时曾与你说过,我有一个大兄,在外戍边多年,你可还记得。

说起来你这两年一直叫我大师兄倒是叫错了,正经来算,你要叫我二师兄才对。

可惜你们没有缘分,他早早就去了,那时你还未出世,没有机会相见,不然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大兄一身戎马征战,为大梁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为老圣人戍守了十年南疆,可惜回京赴命之时,忽然急病而逝。

父亲身为理学大家,一生都没给过大兄好脸色,可到底失去了一个亲子,哪能不心痛。

也是那一年,父亲触怒了老圣人,自此在国子监扎下了根。

我日里拦着父亲,实在是不忍心让父亲亲口说出,这样悲苦的事情。”

林霭说得不多,贾环有太多云里雾里之处。

但有些东西,林霭又说的极明白,贾环如何会听不出师兄的这个大兄,到底是谁。

“环儿想的不错,大兄的名讳,就是林暮。”

镇南将军林暮的大名,都中小儿亦知。林暮应当算是大梁开国以来,最为让人称奇的军中武将了。

老圣人是马上皇帝,一生收复各处失地,安定南疆,大败北元,多有宏伟建树。

如果说贾环祖父贾代善是跟随太上皇多年征战,所崛起的最有威名的大将军。那么林暮就是国朝稳定大局后,崛起最快的年轻将领。

林暮出身贾家黑旗军,短短十几年,在军中屡立奇功,参与了多起重要战役,立下了累累军功。以火箭爆发式的冲劲,飞速登上了年轻将领所能坐上的巅峰地位。

承蒙太上皇赏识,意欲留京培养,林暮却选择了去最苦最偏远的南疆,继续为大梁震慑宵小。

虽然林暮相比那些威名远扬的军中老将,年纪上相差颇多,却被认为是下一个大柱国。

镇守南疆十年,为大梁稳住了边疆十年。老圣人曾夸赞林暮,大梁有良将如此,三十年再无外患。

可惜苍天妒英才,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镇南将军,英年早逝,被大梁军伍将领惋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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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家

嘉胜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应天外城城外缓缓驶来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林道儒师徒三人姿态各异地坐在马车上,此时距京还有不到七八里路。

虽然当时一知半解,但此时贾环已然完全明白了过来。那日林霭的逾越之举,是不忍心让师傅亲口道出中年丧子的悲事。

姑且不提林道儒是怎么从一部右侍郎沦落到从七品的国子监小官,这些都不是贾环现在所能看明白的。但有一点贾环是可以确定的,自家老子贾政似乎真的就只把林道儒当成国子监里的学官了。

贾环也曾请教过,林道儒是这么回答他的。

“存周端方正直,谦恭厚道,惯来是不会结党结派的,所以可能是迟钝了些。

再者,难道为师不是国子监里的学官吗?”

事实上,到贾政接触政事的时候,林道儒早已在国子监落脚好几年了。许是被贾环问到了点,林道儒又多说了几句。

“那时候我还有几分诧异,不曾想过你父亲会找上我。你父亲作为荣国子孙,一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算到上是极为守成的大家子弟。

汝家圣眷不低,并不差环儿你一个官身,你入我门下,其实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环儿,你能理解吗?”

贾环自然能够领悟师傅的题外之意。贾家是勋贵,还是勋贵中出类拔萃那一类。

勋贵人家有着享用几辈子的荣华富贵,所以贾家子孙并不需要入仕去努力奋斗,他们只要做好受用的富贵闲人,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

但勋贵人家最为忌讳的,便是贸然地站队。皇威似海,没有人会去赌。

林道儒口中所指并不是贾家,而是单单指贾环。

贾环不过是贾家一庶子,哪里有代表贾家的资格。

单对贾环而言,他如今拜入了林道儒门下,日后入朝做官,头上就会被打上一个标签,旧党。

如果日后旧党真的出事了,贾家也许没什么相干的,但贾环一定是被抛弃的那个。

这是林道儒的提醒,你确定要跟我站一起了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寻常师傅哪里会这么设身处地为徒弟考虑,更不会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贾环感动之余,心里自有主意。

“徒儿是个俗人,亲人大于朝政。”

这句话让林道儒林霭都沉默了很久,感触颇深。

长安城外两里,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边坐着个俊朗潇洒的身影,正是贾琏。

贾琏算足了日子,掐准了贾环回京的时间就在这二三日,昨日等了一日未果。

贾琏不算个懒散的人,不过一直这么干等着,也确实无聊。

车夫则在路边张望,见着赶马而来的马车,便要同车夫呼喊一声。“是林大人的车么。”

贾琏坐在车夫的位上,几乎快要睡着了,眼皮一直打架。

“二爷,二爷快来,林大人的车来了。”

贾琏闻言打了个激灵,蹭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贾琏往林道儒所坐马车走去之际,师徒三人也下车来见。

贾环他们的马车被贾府下人拦下,诉说缘由之后,贾环还是有些诧异,说实话,他没想到有人会来接他。

“师傅稍等片刻,徒儿去见见我家二哥,马上就回来。”贾环并不愿意跟着贾琏一起走,这次圣人诏师傅回京,喜忧还未明了,贾环哪里愿意抛下师傅同师兄,自己一个人回家。他心里只打着将贾琏打发走的主意,他要陪着师傅,直到尘埃落定。

林道儒笑着拉住了贾环:“唉,不用如此,我们同你一起下去见见,坐在车上太失礼了。”

贾琏一见着从车上下来的贾环,面上便浮出笑容,开口招呼道:“环儿。”

贾环眼见着贾琏慢慢靠近过来,才笑着打了招呼。“二哥。”

贾琏不曾见过林道儒林霭,但也知道自家三弟是拜在雅川先生门下,眼见贾环身边站着的两人,哪里还不知道是谁。

林道儒林霭也上下打量着贾琏,含笑不语。

“师傅、师兄,这是我二哥,贾琏。

二哥,这两位,是我师傅师兄。”

贾琏瞬间面上便浮出热切的笑容,连连上前两步,拱手道。

“贾琏,见过雅川先生,见过世兄。这两年,我家环儿承蒙先生照顾了。”

林道儒微微点头。“不愧是荣国公的子孙,知礼持重,替我向太夫人问好。”

贾环心里大概猜到了贾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轻声问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贾琏看了眼贾环,又将目光对着林道儒,笑声道:“家里老祖宗吩咐我,在这等先生一行,接环儿回家。”

林道儒闻言道:“也好,那环儿就跟你兄长先回家。霭儿,帮你师弟拿行李。”

贾环抬目看向师傅,眼见林道儒眼中的肯定神色,只能无奈地作揖道:“师傅,那徒儿先回家了,等师傅出宫,徒儿就去找您。”

林道儒却笑着摇了摇头。“是你师兄去找你,不是你来找我。环儿,你就安心在家住着,时机合适了,你师兄自然会去找你。”

贾环闻言神色一变,站定了脚步,深深地看了林道儒一眼。

“别瞎想,没什么大事。陛下的圣旨,你又不是没看过。不过这两年你跟我在外,让你回家,多陪陪家人。”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一同往面前那座庞然大物靠近,进城后各自分道扬镳。

贾琏面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于他而言,总算是了却了一番差事。说实话,他方才对林道儒的那番恭敬姿态,并不诚心。

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来往的王公贵族世子纨绔,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贾琏又多是负责这样的人情来往之事,大人物见得不要太多。他又不是贾政,哪里会真就因为林道儒在士林里的名望,而诚心尊重。

许是因为今日再没其他的俗事了,贾琏心情不错,随意地张望了眼坐在对面的贾环,开口闲聊。

“两年不见,三弟长高了不少。”

贾琏说的是实话,先前若不是因为贾环那张脸,他还真不大能认出来。贾环如今长的很快,在贾琏的眼里,恐怕比宝玉还要高上一点。

贾环正坐在马车上,淡声回道:“琏二哥还是那副样子,一点没变。”

贾琏其实真没什么话同贾环说,只是随意聊了两句,便没了什么意思。如若不是贾母要求,他还真懒得来跑这么一趟。

贾母虽然不喜贾环,但到底是名门贵女出身,又管家多年,做事还是大气的。贾环出府的时候,便给了一份不少的读书银子,如今贾环回家了,还安排贾琏来接。

这倒不是贾母当真有多喜欢贾环,而是于她而言,这些不过是对外面的体面,其本意还是为了做给家里人来看,要给家里的媳妇小姐树立一个榜样。

贾环微微拨开马车的窗帘,探头看着外面不断略过的长安街景。陌生,却又熟悉。

秋风吹来了一片梧桐落叶,在贾环的面前扑朔摇曳。

长安城里的桂花香依旧沁人心扉。

贾环,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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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无足轻重

长安,荣国府,贾母上院,花厅。

贾母今日精神不错,在软塌上坐正,含笑听着身边之人说话。

她心里着实高兴,只因为今日这花厅之内,多了一个让她最为欢喜的人。

那年王熙凤因印子钱一事被贾母压到东路院,虽然家里依旧是有一大群儿孙围绕,说不上有多冷清,可贾母心里却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贾母虽然怪王熙凤做事不顾前后,被人拿捏住了把柄,但究其心事,却最是喜爱这个会讨自己欢心的凤辣子。

王熙凤初回这边,只是草草拜见过贾母一番,便忙着去帮王夫人处理家务了。时至今日,才总算处理大半堆积下来的内宅俗事,能够有空隙,来好好陪陪贾母。

当年王熙凤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可如今王熙凤又重新回到了贾母身边,贾母才愈发觉着,自己这个孙媳妇,是顶好的一个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那样对自己的胃口了。

贾母并非是到如今才有这些感受,平日里人多口杂,多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的。

宝玉一众姊妹,再到王夫人邢夫人一众太太,王熙凤在的时候从来不说,可等到王熙凤一走,才发觉处处都被掣肘,行事多有不便,是以个个都念起王熙凤的好来,口里心里常常挂念。

不知有多少人,在贾母面前旁敲侧击,或是抱怨家里诸多不便,或是口中担忧王熙凤在东路院的生活。就连王夫人,都在贾母面前提过多次,道自己年纪大了,管家之事诸多,近来神思倦乏的紧。

王熙凤此次回来,贾母这边的光景瞬间便变了,宝玉黛玉他们因为凤姐姐回来,心里不知有多开心。王夫人、李纨也不再是那副满脸疲倦的模样,又恢复了大家太太的体面,脸上神色极好。

王熙凤仍旧是那般开口便笑的模样,服侍在贾母身边彩衣娱亲,逗得贾母笑声不绝。

相比王熙凤从东路院回来,贾环即将回府这件事,早被一众人抛在了脑后。

王熙凤蹲在贾母的身边,小力地在贾母腿上揉按着,仰着脸与贾母嬉笑。

贾母眼观着膝下的王熙凤,虽然还是两年前那副讨人欢喜的泼辣性子,却又好似真的在东路院打磨了性子,稳重了几分,心里更是满意,笑声同身边的邢夫人、王夫人道。

“还是凤哥儿最得我心,你们啊,虽然一直在我身边,却还是没有她懂我。”

王夫人脸上始终不咸不淡,宛如一尊慈悲菩萨,听贾母这般说,面色微微一动,附和道。“凤丫头向来是个好的。”

贾母拉起王熙凤的手,哀叹道。“这两年把你拘在东路院,倒是苦了你,你可怪我把你压着。”

王夫人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眼睛微微眨了眨。

邢夫人却笑得有些不自然,心里又气又怒,却又碍于说话的是贾母,不敢露出不悦神色。什么叫苦了她王熙凤,她王熙凤住在东路院,难不成他们夫妇亏待了她不成。

王熙凤闻言神色微变,面上露出感激神色。“老祖宗就会说笑,孙媳妇起先犯了大错,皆是因为糊涂,但再糊涂也不能错会老祖宗的意思,那原是老祖宗爱护我,我感激都感激不来,哪里还会不满。”

贾母闻言笑出了声,指着王熙凤同王夫人等人笑道:“你看看她多心诚,我那般对她,她还只是说我好。”

家里诸多奴仆,风言风语不绝,自然是知道王熙凤先前是为了什么才被压到东路院的,但下人们嘴里传,却并不敢把这话在主子面前讲,故而宝玉黛玉他们,对王熙凤放印子钱一事并不知晓,只当是真的回去服侍大老爷大太太。

宝玉从王熙凤回来这边住,便是再欢喜不过了,此时一见王熙凤与自己姊妹又一起与贾母说笑,只觉着又会回到小时候那般,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

“老祖宗,凤姐姐对我们也极好呢。”

宝玉向来是肆意于言语的,如今这么一说话,惹得家里姊妹长辈皆瞩目于他。

贾母听着宝玉这么一说,登时失笑,欣慰道:“宝玉如今也会记着别人的好了,长大了。”

鸳鸯站在贾母身后,笑道:“宝二爷如今读书愈发上进了,二老爷门下的清客老爷前个就夸宝二爷了,说是稳重知礼,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鸳鸯这番话一定调,花厅内一众丫鬟婆子们,自然是奉承话不要钱的吐出来,有宝玉夸得天上文曲星下凡,人间再难寻其二。有说宝玉性格温厚,最是知冷知热的,待姊妹兄弟极好。

王熙凤自然不会吝啬于言语,笑道。“别说是家里这些长辈姊妹,就连我在东路院,隔二三日都能听着宝兄弟的诗作传过来,家里的奴才丫鬟都爱极了宝玉的诗呢。”

说得贾母、王夫人心里受用,欢喜畅快。

宝玉虽然是最不喜读书的,但此时见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还有一众姊妹、婆子皆是异口同声,着实不好“与众不同”,只能挠着脑袋,自顾傻笑起来。

花厅内一派欢乐喜悦的和谐氛围,小辈们七嘴八舌地与贾母说笑顽乐,贾母自然最为受用,精神大好。

此时外面周瑞家的打起了帘子,面露春风地走了进来,同一众贾家主子请过安。

“老太太,琏二爷同环三爷回来了,要来给老太太诸位太太请安。”

花厅内喧闹欢快声音微微一停,迎春探春等姊妹眼中一亮,就连李纨,面上都带上了几分喜意。

贾母还算是平静,若不是先前贾琏来提过一次,她恐怕真的就忘记了这个小孙子了,不过此时听见周瑞家的来报,心里也不意外,淡声道。“叫他们进来吧。”

外面的丫鬟打起了帘子,两个高矮不同的身影从帘子外进来。

贾琏是打前进的,黛玉她们所注目的,是从贾琏后面进来的那个身形。

贾环落后一步,与贾琏一直走到近前,才露出了他的面孔。

一身月白长袍,外面披着云纹黑色坎肩,脚上踩着一双落云青靴,腰间挂着一块平平无奇的便宜玉佩,黑丝的络子穿着一枚铜钱,随着来人的步伐,微微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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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贾家义学

贾环回家,其实对于贾家的绝大多数人,就好像是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明天洗不洗澡,不过是一件平淡无奇的日常小事。

他自己,也是对这件事非常理解的。一个人真的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贾环甚至都能想到,家里面的下人是聊自己回府这件事的场景。

“环三爷从应天回来了。”“哦,什么时候回来的。”“七八日前的事吧,我也是刚才听李婶子说的。”

一想到这些,贾环难免有些好笑于自己的脑洞。但这恐怕真的有可能发生在贾府里,毕竟贾环对于贾府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是个没什么相干的人。

不过贾环觉得这样也好,做人少一点被关注,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按理来说,贾环刚从远方回家,在宗祠里给祖宗磕过头,又去见过了贾母王夫人等长辈,便应该去见一见贾政。不过贾政此时还在工部做事,离回家应当还有些时候,所以贾环并不着急。

贾环也没有急着回去看赵姨娘,反而点了一个小厮,叫他去找赵国基,领一辆马车出来。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更为迫不及待相见的人。离开长安一日,心里就挂念了一日。

一辆马车,静悄悄地从荣府驶出,出了西街,不疾不徐地融入了长安城的人流里。

贾环坐在马车上,正坐着翻看自己手中的一本笔记,不时回上一句外面话匣子关不上的赵国基。

这本笔记,是贾环的第一本笔记,原是贾环还在贾族义学开蒙的时候,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如今再看起来,才发觉里面字迹稚嫩的可爱,所有见解要点,多有粗浅不足之处,早已经没有什么保留的价值了。

这是贾环从行李中随手拿的,已经很久都不曾看过了,虽然没有什么价值,但贾环还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慢慢回忆着以前在义学里开蒙时的画面。

“三爷,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方才见到三爷的时候,可把老赵我给心疼坏了,三爷黑了瘦了许多。”

贾环听着外面赵国基说的夸张,不禁有些失笑。他确实是比以前黑了点,但也没有赵国基说的这么夸张。大山里面日照多,贾环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白了。瘦到也谈不上,只是这两年长得很快,个子高才显得瘦,其实他比之前,反而还壮了很多。

“也说不准,不过暂时是会留在家里的。珊珊今年应该六岁了吧,还像以前那么淘气吗?”

珊珊是赵国基的女儿,全名叫赵玉珊,最爱同小吉祥一起顽闹的,贾环没去南京的时候,两个小淘气就特别能闹腾。

赵国基听贾环问起他女儿,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宠溺笑容。“三爷记性真好,刚满六岁十几天,愈发地淘气惹人嫌了。”

以前赵国基在府上做事,珊珊吵着要找小吉祥玩,赵国基也依着她,就把她送到赵姨娘这里来,妥妥的一个女儿奴。

贾环东一句西一句地同赵国基闲聊着,手里轻轻地翻着那本笔记。

忽然翻到一处多有红圈句读的,贾环面色微微一顿,回想起昔年在义学里的画面,这是老太爷给自己标出的。

那时的场景,如今想起来真是历历在目,仿若不过只是昨日的事情。

贾代儒倚坐在那黄花梨椅上,单手举书,高声领读。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座下学生也一句一句的跟着贾代儒诵读,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不知不觉,马车便停下了。

赵国基打起了帘子,同贾环招呼道。“三爷,咱们到了。”

义学学堂,学生们都在默默写字,并不是什么难的,不过是默写抄写之类的。但还是有几个学生,抓耳挠腮,极为不耐的模样。

这是先前贾代儒给他们布的功课,待会要查。

贾代儒今日无事,在学堂里坐堂,桌上倒扣着一本闲书。许是在黄花梨椅上坐了太久,便起身在学堂里转悠。

那几个抓耳挠腮的,正百无聊赖之际,见着贾代儒转了过来,忙坐正身子,装作一副奋笔疾书的模样,待贾代儒走过去,才剽着眼睛偷看一眼老太爷。

贾代儒早就发现了那几个顽皮学生的小动作,正要回头教训,转身之时,却在学堂门前,见到了一个他好久没有看见的身影。

贾代儒眨了眨眼睛,只当是自己眼老昏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几眼,才敢确认。

门外之人,正是贾环。贾环已经在外面看了很久了,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譬如坐在最前面的小小学童,那个是贾兰;坐在右边墙角的,那个是金荣。

贾环并没有效仿杨时‘程门立雪’的意思,他只是在外面等着贾代儒下课,他也在义学里上过学,贾代儒从来都不会一整天待在学堂里。

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情难自已,贾环同老太爷的再次会面其实很俗气。

贾代儒对着门外的贾环点了点头,回头喊了声贾瑞。

“贾瑞,你上去坐着,时候到了就放他们下学。”

贾代儒将将出了门去,学堂内的诸多学生便窃窃私语起来,兴奋至极。

只因他们知道,老太爷这是要出去,他们不光今日能够放羊,就连功课都可以拖到明天再写。

坐在贾兰身边的小个学生见贾代儒出了门去,戳了戳身边的贾兰,笑声道。“刚才那个小哥是谁。”

说话的便是贾菌,贾菌是去年才进义学读书的,平日里与贾兰形影不离,最为交好。

贾兰在学里孩童中是极为知上进的,每日都认认真真地读书,从来不会偷懒耍滑头。方才他还在认真做着功课,哪里会知道贾菌所说的是谁。

“什么小哥,你说谁呢?”

贾代儒领着贾环走至院里,一面同贾环说话,一面朝着书房的方向去。

贾环落后半个身子,两手合覆在身前,慢慢跟在贾代儒身后,一一回答着老太爷的咨问。

“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上午刚进的城,到家没多久。”

“可去东边祭拜过祖宗。”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问贾环这个问题了,时人最看重这点,贾家子弟,迎娶婚嫁,远游归家,皆要祭拜祖宗,求先人保佑平安。

贾环点头道:“去过了,最先去的宗祠。”

贾代儒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最该做的事情,他出言提醒也是担心贾环年纪太小,不知道轻重。

本是即将走到书房了,贾代儒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你可吃饭了?”

贾环闻言一笑,摇了摇头。“家里老祖宗没留我吃饭。”

贾代儒眼里露出了一丝笑意。“想吃街口的烧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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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吉祥的小心思

是日,贾环在梦坡斋见过了贾政,便回了东院赵姨娘的小院。

“你个没良心的种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直到听见了这最为熟悉的叫骂声,贾环才感觉对了味。

说起来确实惭愧,明明是正午便回来了,直到天黑才见赵姨娘,这也是贾环做的不妥帖的地方。

赵姨娘凶神恶煞破口大骂,可只骂了一句,便收敛了凶相,秫秫地落下泪来。

一把将贾环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怎么敢去那么久,这么小的人,在外面冷了热了全靠自己,旁边也没个家里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贾环呆呆地被赵姨娘搂在怀里,这是从他回到长安,所受到的最为热烈的欢迎。他有些贪恋于这样被牵挂的感觉,把脑袋靠在赵姨娘的身上,默默闭上了双眼。

算上前世,再到如今,有多久了,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感受。

“娘,我回来了。”

赵姨娘哭了一会,将心中的忐忑怨气都哭尽了,又欢喜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贾环。

“瘦了,黑了,长高了许多。”

贾环看着赵姨娘疼爱的眼神,莫名地幸福起来,笑道。

“还是娘的儿子。”

赵姨娘闻言嗤笑。“怎么着,出去两年,学着花言巧语了,来哄老娘开心。”

贾环此时才相信赵姨娘不再低落阴天转晴了,他更喜欢赵姨娘这幅泼辣的样子,有家的感觉。

赵姨娘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在那作怪的贾环,自顾着往屋里去了。

“不知道的,当你是来要饭的花子,在外面疯了两年,疯出个‘面黄肌瘦’的穷酸样,你那师傅莫不是虐待你不给饭吃。等着,娘去找点泔水给你这花子。”

贾环听赵姨娘说得有趣,附和地冲着屋内喊上一声。

“女菩萨可怜可怜我这小叫花子,多弄些干货,别小气只给稀的。”

贾环今日整整一天,只吃了那么一个烧饼,虚度了一下午,此时确实有些饿了。整个长安,能关心贾环吃饭的,也就老太爷同姨娘两个人了。

贾环在小院里来回踱步,坐下那颗老树下。

树影凄凄,恰逢又是秋日,贾环倚靠在树下,顿觉时光荏苒,那年离家之时,也是这般的秋天。但只坐了片刻,便觉得极凉,悻悻地站起了身。

没了以前坐的那个软垫了。

确实,天色晚了,秋日又寒,贾环不愿再在院里待着,正想着要进屋。

院外却冲进来个疯跑的小东西,贾环尚未看清是谁,便被扑入怀里。

“三爷,三爷你总算回来了,小吉祥好想你。”

贾环下意识地搂了搂怀里的小东西,再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了。

轻轻地拍了拍小吉祥的背,温润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三爷这不是回来了嘛。”

君子不争于炎凉,所以即便贾环回家,面对自家这些长辈的浑不在意,心里并没有什么哀怨凄凉。

他其实很满意这样的情形,来去无声,一身轻便。

也许世间万物万事皆是阴阳调和,有平淡,便有牵挂的情真意切。

这原是贾环意想不到的,但他并不厌恶被人牵挂的感觉,被人需要的感觉,一定是一种最为独特的满足。

“死丫头,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没个害臊的小蹄子,环儿才刚回来就黏上去。”

打屋内出来的赵姨娘,见着贾环同小吉祥这幅温馨的模样,心里吃味的不行,开口讽刺。

小吉祥被赵姨娘骂过,满脸悻悻地撒开了手,面上却是一副偷偷得意的模样。

贾环翻了翻白眼,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小吉祥好像学坏了。

贾环确实饿了,只拉着小吉祥往屋内去。

赵姨娘做了好多以前贾环喜欢吃的小菜,此时摆在桌上,满满一桌丰盛的不行。

“娘,太多了,哪里吃得下。”

赵姨娘手里给贾环拿碗筷,闻言没好气地把碗筷往贾环面前一放。

“旁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挑三拣四的,爱吃不吃。”

小吉祥一直在贾环身边说话,兴高采烈的叽里呱啦个不停。

贾环一面吃饭,不时回上小吉祥两句。

“三爷,三爷长高了好多。明明以前只比小吉祥高半个脑袋,怎么现在就高了那么多。”

小吉祥用手比划了短短的一截,又两手画圆比划了她能比出的最大长度,满脸都是懊恼。

贾环停下了筷子,想了想,笑道。“因为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子嘛。”

小吉祥却不服。“三爷就比我大一岁,怎么就成了大人了,小吉祥才不是小孩子。”

贾环闻言一愣,是了,小吉祥其实只小自己一岁。但贾环确实在神态气度上都偏成熟些,旁人见了贾环同小吉祥,自然不会认为只差一岁。

“那你怎么不长个子,小孩子没到年纪才不长个子,小吉祥你不长个子就还是小孩子。”

小吉祥被贾环成年人的谎话给绕昏了头脑,真信了贾环的说法,只当自己不长个子是因为没到年纪。登时无精打采起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贾环有些诧异于小吉祥的失落,怎么好好地就这么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自己不过说了句玩笑话。

小吉祥真真心里快要讴死了,她同别的院里的丫鬟玩的久了,知道了一些丫鬟们口中常谈的私密话,心里也有了些向上的小心思。

丫鬟们的目标,顶了天也就是姨娘了。

其他院里那些姐姐,哪个不想被家里的年轻爷们看上,翻身做主子。

小吉祥又是赵姨娘院里的,赵姨娘的待遇她全都看在眼里。

赵姨娘每月有二两的月钱,公中每月都有顶好的布匹茶糖供给,吃饭叫人去厨房拿,穿衣有家里给,还能有下人使唤,怎么不好。

小吉祥是知道的,赵姨娘有好多梯己钱,全都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小吉祥年前看时,全是头面首饰,还有大几百两的银子。赵姨娘也是家生子出身,就因为做了二老爷的姨娘,这些年就攒下了这么多家当。

小吉祥尚且年幼,眼里只见着做姨娘的各种好,却不明白做姨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然一份单纯的想法。

她此时听三爷只把自己当小孩子,心里真真有些悲伤凄凉,三爷就会小瞧人,我明明不小了。

小吉祥的小心思,贾环浑然不知,若是被贾环知道了,恐怕要狠狠地敲她的小脑瓜。

赵姨娘笑眼看着贾环狼吞虎咽,不时给贾环夹一筷子菜。

“多吃些,多吃些才能长胖,瘦麻杆似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贾环先前确实饿了,但此时看着越来越高的饭碗,心里阵阵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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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系在络子上的铜钱

饭罢,贾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点了油灯,坐在书案前消食。

重归自己的一偶小屋,贾环觉得很心安,颇有归家后的安稳感觉。

桌上摊着一本《八股五讲》,贾环手捧着茶盏,不时翻上一页。

师傅林道儒常常教导贾环,做人要定,做事要稳。所以即便贾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需要斟酌的事情,他还是能安心地坐在这方小屋子里,先喝上一杯茶。

读书读到一种境界之后,再需要的就是去体悟,正如林道儒所说,贾环早已经吃透了所有读书人必读的策略经义,此时所需的,便是水磨功夫了。

一日长,一日短,虚度光阴无所事事的时候,人会觉得时间好漫长,一分一秒都是那么的难捱;可当心里有了所追求的事情,才会忽然发觉,原来时间这种东西,是匮乏至极的宝贵东西。

师傅林道儒此次回京,实在是处处透露着蹊跷,一个无关轻重的学官,能引起圣人的关注,下旨召回京城,本就不是什么符合情理的事情。

有师傅为贾环解惑,林道儒先前是坐在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暂且就能够说的过去了。

但这还是没有解释,林道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从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一降再降,变成个从七品的小小学官。

究竟是被朝争牵连,还是因为圣人不喜,亦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

贾环脑子里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却还是想不出最贴切的答案。

到底他还是不通朝政,不在其中,所以全都是白费功夫。

只知道一点,林道儒如今在国子监任教,是一种韬光养晦。

“吱~嘎。”

夜静天凉,小屋的门被人推开,贾环定睛去看。

小吉祥捧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小吉祥面上带着讨好,讪讪地笑着。

“三爷,小吉祥给您洗脚。”

贾环起身过去接过水盆,放在椅边。

“我自己来就可以,你去顽你自己的。”

不说这两年住在外面,从来没有过什么服侍不服侍的,即便是以前在家里,贾环也少舍得让小吉祥给自己洗脚。“啊?”

小吉祥原是等了好久了,贾环在外面求学,她在家里没了事做,赵姨娘也不叫她做这些,心里时常没着落。

如今好容易等三爷回来了,正想着能服侍服侍三爷,尽自己贴身丫头的职责,不成想三爷竟不让她伺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贾环正想低头看书,却见小吉祥傻兮兮地站着,低着头看脚上的绣鞋,两手捏着洗脚布,揉得手上的洗脚布皱成一条条的,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小吉祥,你回去睡觉吧。”

小吉祥摇了摇头,小嘴抿成一团,不抬头,也不说话。

贾环眉头微皱,疑惑着转过身子。

“小吉祥?”

小吉祥还是没有反应,贾环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几步走了过去。

小吉祥见贾环走了过来,吓的后退了一步。

贾环此时才看清小吉祥的脸,已经是眼里有了泪花,一副璇璇欲泣的模样。

“三爷是不是嫌弃小吉祥了,三爷是不是不要小吉祥了。”

贾环时常嘲笑师兄林霭最怕女子落泪,但他自己又何尝是擅长这些的,他原是古怪性子,没什么男女心思。此时遇到小吉祥哭,也有些失措。

“怎么了这是,好好地怎么就哭了。”

小吉祥眉头皱成一团,抽抽搭搭地极为伤心。

“三爷如今是大人了,连洗脚都不让小吉祥洗了,小吉祥就会这点东西,三爷连这都不让小吉祥做,小吉祥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贾环不曾想过小吉祥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没让她帮自己洗脚,怎么就说的这么厉害了。但一想到小吉祥是个没有爹娘的,会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想法,又好像是常理之中。

贾环望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哭啼啼的小吉祥,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放在后世哪家不是当做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娇蛮任性的不行。

小吉祥没有爹娘,赵姨娘的小院就是她的家,她不像小鹊,每天都有事做。许是是因为自己没有事做,才心生惶恐,害怕被赶出去。

真是,让人心疼啊。

贾环低下了身子,温声安慰。

“我只是自己洗脚洗惯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小吉祥脖子一梗,哭的更厉害了。

“那三爷就是嫌弃小吉祥是小孩子,大人从来都不跟小孩子顽的,呜,三爷不要小吉祥了。”

贾环现在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忽悠人的谎话了,呸,忽悠小孩子的都不是好东西。

“三爷不嫌弃,真不嫌弃小吉祥,咱不哭了,好么。”

哄了半天才好歹不哭了。

小吉祥擦了擦眼泪,怀疑地看了眼贾环。

“那小吉祥给三爷洗脚。”

贾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用的,三爷有手有脚的,自己可以行。”

小吉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三爷不要小吉祥了,三爷在外面有别人服侍,现在瞧不上小吉祥了。呜,三爷在外面有人了。”

贾环一脸无奈地站在小吉祥面前,这又是哪个倒霉玩意教的,什么叫外面有人了

“小吉祥不哭,真不是三爷嫌弃你,我在外面哪里有人给端洗脚水,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来。连我自己都要服侍我师傅,给我师傅倒洗脚水,哪里还有下人服侍这么一说。”

小吉祥似信非信,瞪着大眼睛。

“三爷也做过小吉祥的事情?三爷真给别人倒过洗脚水。”

贾环一看有戏,便再接再厉,又补充道。

“是啊,师傅是长辈,我也要服侍他的。所以小吉祥把眼泪擦擦,三爷不会不要小吉祥的,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见着小吉祥总算被自己说服的模样,贾环才松了口气。

“那好吧,小吉祥姑且相信三爷一次。”

贾环笑着从小吉祥手里接过洗脚布,丢在盆里。

“乖,你自己去顽,早点睡觉。”

“那小吉祥晚上跟三爷睡。”

贾环刚坐下,正脱着脚上的鞋。

“嗯,嗯?”

“小吉祥晚上要跟三爷一起睡!”

小吉祥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听见门被关上的吱嘎声。

贾环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小吉祥的变化,有点大啊。

他倒是想拒绝,可小吉祥没给他机会。

转念一想,不过是不让她给自己洗脚就闹了这么一出,要再拒绝一次,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算了,到底小吉祥和贾环年纪还不大,没到男女大防的时候,既然她这么黏自己,就随她高兴吧。

总归是个同自己亲近的孩子,又没爹没娘的,实在是让人心疼。

贾环只当小吉祥这两年变化颇大,恐怕是在府里那些婆子丫鬟身边耳濡目染,半学不学的接触到了一些浑话,什么叫外面有人了嘛。

小吉祥出了门去,一改先前的蠢萌模样,笑嘻嘻地在院里蹦跶,脸上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

“三爷,并没有变呢,还是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好。”

生活在贾府里的丫鬟,怎么会真的就那样幼稚无知,若是真那么单纯,是在贾府里待不长的。

先前那么多泪水,替小吉祥消除了心中的揣测不安,至少现在看来,自己在三爷心里,还是比较重要的。

三爷虽然出去了两年,并没有变呢,还是那么宠自己。三爷同府上其他老爷不同,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

若是被贾环看见小吉祥这幅模样,真真要感叹一句,女人天生就是骗子,与年纪无关。

茶凉了很久,贾环披着衣服出去倒掉,又重新泡了一杯新茶,被夜风吹得身上发凉,急急地回了小屋。

插上门梢,隔绝了夜风,才觉着温暖起来。

转头才发现,小吉祥已经裹紧了她的小被子,坐在床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自己。

贾环冲她笑了笑,便回到书案前坐下。

“我听司琪姐姐说,三爷在外面,给二小姐三小姐写了好多好多信,还有林姑娘。”

贾环闻言笑了笑,自顾着翻起了书。

“是写了几封,都是自己在外面想家,写来问候的。”

小屋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贾环才觉着有些古怪,怎么就不说话了。

转头一看,小吉祥气鼓鼓地把被子搭在脑袋上,小脸变成一个小包子。

“人人都有,就小吉祥没有,三爷恐怕在外面,连小吉祥是谁都忘记了。”

贾环好笑小吉祥这幅模样,这个吃醋的样子,恐怕是跟赵姨娘学的,一模一样。

“我倒是写了,娘看的时候,你没看吗?”

小吉祥脸登时黑了,一副懊恼的样子。

贾环疑惑地看着小吉祥的脸。“怎么?”

只看见小吉祥一副怄气的样子,小嘴撅得老高。

“小吉祥不识字。。。。。”

“姨奶奶也不识字。。。。。。。。”

贾环满脸的哭笑不得,是了,赵姨娘是不识字的,想知道自己信里写的是什么,还是要去贾母那里找探春,自然不会把小吉祥也带过去。

又看见小吉祥那副懊恼郁闷的模样,贾环真的笑出了声,真是太可爱了。

小吉祥这时候真真心里快要气死了,哪里有那么多会识字的人,府里面丫鬟那么多,不识字的多了去了。就是琏二奶奶那样厉害的一个人,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吗。但她确实有些郁闷自己不识字,怎么自己就不识字呢,若是认识就能知道三爷写的信里说的什么了。

小吉祥看着贾环在那笑个不停,就更羞恼了。

“哼,三爷不是好人。”

贾环自然不会让小吉祥一直这么生气下去,软声笑道。“不识字没关系,三爷虽然没什么学问,教你认字还不算难事。若是小吉祥等不及,你去姨娘那把信拿过来,我念给你听也不无不可。”

小吉祥这般才开心了,直直地窜了起来。

“三爷说的是真的,可不许骗小孩子哦。”

小吉祥坐直了身子,眼里望见了床边小几上摆着的玉佩络子,拿起来把玩。

“三爷,这是你的钱袋子么,这么小。”

贾环并未作答,小吉祥自顾着解开一看,小巧的络子空荡荡的,倒过来抖擞两下,连块渣都没有。

只有络子上系着一枚大梁通宝。

小吉祥眉头皱成毛毛虫,低声念叨。

“三爷真穷,身上只有一文钱。小吉祥把自己的体己钱给三爷,三爷还矫情不要。”

小吉祥说得很小声,不想贾环却听见了,笑声道。

“我把你的小钱囊放在你被子底下了,还给你添了二两,你用来做什么了。”

小吉祥闻言吓了一跳,随即又害羞起来。

“买小玩意用了。”

贾环笑着转过头来。“我看你是都填了五脏庙吧,小馋猫。”

小吉祥羞极不依道。“给三爷用三爷你又不要,小吉祥忍不住就买吃的了。还不是怪三爷,三爷瞧不上我的碎银子。”

贾环无所谓地指了指玉佩上的通宝。

“谁说我没要,那枚通宝就是从小吉祥你那钱袋子里拿的。”

小吉祥瞪着大眼睛,看着这系在玉佩上的铜钱,又看了眼多有磨损的黑色络子,一见就是长久随身携带的物什,又暗自欢喜起来。

“啊!”

小吉祥一把钻进被子里,用被子裹成一团,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乐,在床上滚来滚去,疯个不停。

自顾闹了片刻,又羞红了小脸,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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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壬辰

百姓常言,豪门大宅是非多,体面光鲜龌龊人。

所有的勋贵豪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为生计而发愁的落魄将门,打肿脸充胖子的半衰落人家,富贵威势的肮脏贵族。

就好比贾家,贾家那些腌臜事,简直就是臭不可闻,拎扯出来件件都是天怒人怨,可悲可恨的混账事。

但相比起皇家朝堂后宫里的那些血泪枯骨堆砌起来的倾轧丑闻,贾家那点破事,又变得不值一提。

一个王朝的帝位更替,总是伴随着数不尽的腌臜事。

嘉胜这个帝位,虽然不是谋反篡位得来的,但却与谋反篡位有着莫大的关联。

虽然皇家丑事庶民不敢妄言,但满朝文武,诸多勋贵对当年那场掀翻了皇宫的腥风血雨,至今还心有余悸。

太上皇赵徵是马上皇帝,一生征战四方,威重似海,朝中诸臣无一不心悦诚服。

这样的一个皇帝,自然是刚猛强硬,帝位稳如五岳,几近所有拥有皇位继承权的皇家血脉,在他年轻时,就死伤殆尽。

赵徴的大梁,没有亲王这么一说。

但再了不起的皇帝,终究还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不能逃过时光的危难。

神威如赵徴,也年事渐老,不得不考虑起身后事。

赵徴有七八个皇子。

其中要属嫡子赵晟,次子赵桢最受人瞩目。

古往今来,立嫡立长是圣人立下的规矩。大皇子赵晟,为满朝大臣所公认的皇储。

即便赵徴始终都不曾表态,一朝的大小臣子,都认为赵晟将会继承帝位,成为新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放在有皇帝在位的情况下,这个无君,就是不能没有储君。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会天崩,若是在世之时没有立下太子,就会有兄弟相残之难,国朝不稳的祸事。

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是悬在诸多朝臣脑门上的一件大事。

在大大小小朝臣多年的上奏请求下,赵徴立下了太子赵晟。

可立嫡立长之外,又有那么一种说法,叫做立子以贤。

二皇子赵桢素有贤名,人传有帝王之才,为朝臣所推崇。太子虽然已立,可赵徴却时长把赵桢带在身边调教,让拥立二皇子的朝臣,又见到了一丝希望。

太子尚且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东宫学习,赵徴却已经开始让赵桢接触朝中政事了。

一时之间,太子沦为了一种尴尬至极的处境,不光朝臣私下言论纷纷,就连赵晟自己每时每刻都觉着自己这个太子的位子,坐不长久。

其实立子以贤的本质,不过是皇帝立储以爱。不提皇帝是否真的偏爱看重二皇子,但摆在天下人面前的,是太子躲在东宫里吃灰,二皇子颇受圣眷。

彼时赵瀚不过是个与皇位毫无缘分的卑微六皇子,不论是太子赵晟,还是二皇子赵桢,皆有权势滔天的母族,他们的母后,皆出自极为鼎盛的勋贵人家。

可赵瀚呢,朝中没有一个人是看好他的,也没有显赫的母族支持他。就连赵瀚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当皇帝的机会,一心只窝在屋里读书。

他惯来是这样的,从来都是一副书呆子模样,没有露出什么能威胁到其他皇子的表现。

太子与二皇子也待他极好,只为了在赵徴面前,留下个善待兄弟的好映像。

在朝堂里流言蜚语的轰炸下,也是在赵徴的暧昧态度下,忍了多年的太子赵晟,压抑到了极致。

他与赵桢斗的太狠了,眼见着太子之位即将不保,若是真的被自己这个二弟夺去了皇储的位子,他哪里还能善终。

嘉胜元年,午夜三更,壬辰宫变掀起了大梁开国以来,最为血腥的惨剧。

太上皇赵徴身中奇毒!

太子在东华门率太子侍卫围杀二皇子,城外八千禁军进宫护驾。

养心殿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扭打成一团,再无斯文可言。

后宫里成群的杀手死士,在后宫里厮杀追逐,杀死皇室女眷无数。

整座皇宫,处处都是大火,遍地都是尸首残肢,猩红血迹。

等到尘埃落定,宫内再无一处完全,二皇子被乱剑刺死,后宫母妃也一命归西。

太子被一剑穿颈而过,血尽而亡。皇后被人吊死在寝宫内的一棵老树上。

朝中再无皇子可以稳定大局,大梁最后的皇室血脉,只剩下那个终年窝在书房里的六皇子。

嘉胜帝赵瀚,于是年登临金銮殿,执掌大宝。半死不活的赵徴,尊为太上皇。

那一年,是嘉胜一年。

大梁以举国之力救治身中奇毒的太上皇,太医院上上下下所有医官,研究琢磨了三日三夜,最终给了赵瀚这样一个回复。

“太上皇身中奇毒,但下毒之人明显经验不足,有一味剂量少了。好生养着,太上皇性命无忧,但恐怕没有苏醒的那一天了。”

嘉胜大发雷霆,下旨杖毙了几个太医院无关轻重的小官,便轻轻揭过了。

皇宫,御书房。

赵瀚坐在书案前,眉头微微皱着,手里不停地翻着奏折。

嘉胜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每日都是这般,处理朝务到深夜。

御书房的灯光,是极其明亮的,照在嘉胜的脸上,在书案上留下一道亮点。

打屏风后,走出来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

黄鹤小心翼翼地走着,两手里端着一方食案。

绕到嘉胜的身侧,黄鹤见着忙碌于政务的皇帝,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夜都深了,您喝碗莲羹,早些歇息吧。”

这样的话,黄鹤已经不知说过多少回了,但圣人向来都是勤勉的,哪里会听自己的劝,不到子时乏极了,都不会愿意回去休息。

嘉胜专心之时,被黄鹤一句话惊扰了心神,才抬起头来。

“黄伴伴。”

嘉胜看完手里的奏折,犹不放心的又前后翻了一遍,才丢开手,接过了黄鹤手里的莲羹。

“陛下,外面国子监林博士还在等您的传唤呢。”

嘉胜将将吃上一勺,将瓷勺往碗里一丢,放在书案上。

“之前不是叫他回去了吗,怎么现在还在等。”

黄鹤面上挤出一抹笑。“可不是呢,奴才好言相劝,说陛下体谅他年老体弱,叫他回家好好养病。可林大人说不见着陛下,他心里愧疚难当。这已经是从日里等到现在了,滴水不进,粒米不进的。”

嘉胜微微倚靠在大椅上,目光向下垂落,叩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传朕口谕,宣他觐见。”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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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喜怒于形色

“微臣林道儒参见陛下。▲-▲-▲-▲-,◇o≧”

赵瀚看了眼跟着黄鹤进来的林道儒,抬手虚扶。

“雅川先生免礼,赐座。”

“谢陛下。”

林道儒笑着落了座。

奉圣旨返京的朝臣,返京之后往往不能回家,要进宫面圣,或是陈述罪责,或是感谢圣恩。林道儒自正午抵达长安,城内又花费了时间,在宫里等候的时间不长。

圣赐的座椅,上面搭着一块黄绸象征皇室,林道儒却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好似很是理所应当,施施然地安坐着。

赵瀚心里其实很不爽,这个林道儒也太不懂事了,他日里已经叫人告诉他不用觐见,不用觐见了。他虽然下了道圣旨遣他返京,追其缘由难道不是在替你们新旧两党擦屁股,就连责罚也不过是罚俸一年,真真给足你林道儒体面了。

自己的意思表示的还不明白吗,在这新法推行的最关键时刻,一切都要给朝堂的稳定让位子。

这样的时候,最不好的局面就是爆发党争。

那李思文是个没脑子的,赵瀚心里已经很膈应了,你林道儒还要来触朕的霉头。

御座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板凳,但其代表的是天子的圣眷,寻常的大臣是没资格坐的。

赵瀚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天子不喜怒于形色,心存安抚老臣的意思。

两人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林道儒垂着眼帘,望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赵瀚案摊着奏折,手执狼毫,不时勾画一笔。

君臣有别,自然没有皇帝开口寒暄的道理,赵瀚的赐座已经是给足了尊重,尊重给足了,他便不再多说,只等林道儒自己开口。赵瀚总不能再把一切都说明白了,那样实在有失帝王的体面,他也没怜恤下臣到这种地步。∝∝∝∝,◆o+

林道儒眯着眼睛坐了好一阵,才开口打破了宁静。

“陛下夙兴夜寐,勤于朝政。得遇如此明君,是我大梁举国百姓朝堂臣子的最大幸事。”

赵瀚头也不抬,反而嗤笑了一声。

“先生在国子监教,为我大梁培养了万千人才,不也是我大梁的幸事么。”

林道儒闻言一愣,随即苦笑起来。

陛下,这是心里有怨气啊。

他确实是在国子监里任五经博士,多年培养出了万千才华横溢的官场人才。

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在国子监里教,哪里能称得上国朝幸事。

他在国子监蛰伏多年,也许早先是单纯为长子之事而被牵连,但后来十几年就掺杂了避开朝堂漩涡,韬光养晦的心思。

陛下这是在讽刺自己,只知道独善其身,躲在国子监里不愿伸头。

但这也确实是一个事实,赵瀚屡次试图委予重职,都被林道儒用各种理由推脱了。

即便是前几年朝中诸多权高重臣推他重回权力中心,林道儒也是装病回家,一病就是三年。

再算上带着两个徒弟在金陵盘旋,又虚度了两年。

如今算来,已经有五年,连国子监的公务都不再接触了。

但林道儒并不因为这事有内疚的意思,在朝为官就是这样,总有太多太多的避讳。

虽然他拒绝赵瀚的高官委任,让赵瀚郁闷于他不为自己分忧,但在国子监教,却实在的对林道儒最为有利。

为官的,如果真的只一心为皇帝分忧,那就太天真了。

像他现在这般,不掌实权,脱身于利益派系的干戈之外。

又能运用自己在士林旧党的名誉声望,一丝一缕地引导着朝政大事往好的方向发展。

林道儒避开了最激烈的争斗,却又始终牵扯着其中的细则轻重。

他看着即便是同自己说话,手里还忙着处理政务的赵瀚,难免心里有了些许的歉疚之情。但歉疚归歉疚,国事从来都是冰冷的,掺杂不得无用细则。

“陛下,新法推行需得慢慢推动,循序渐进,才能水到渠成啊。党争,是朝廷的祸事啊。”

林道儒声音有些干哑,声音透露着淡淡的悲哀。

赵瀚一直忙个不停,拿笔的手登时一顿,沾污了奏折。

赵瀚稳了稳手中的毛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朝中能看清这一点的,恐怕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位了。

赵瀚将手中的狼毫轻轻放在砚台上,面色一冷,声音冰冷。

“先生可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

林道儒闻言只是苦笑,再不能说出别的了。

赵瀚看着林道儒面上的平静神色,又恢复了那副喜怒不流于形色的面容。

面上挤出一抹和善的笑容,不紧不慢的拿起了砚台上的狼毫。

“先生无需担忧,还没到那种程度。若是真的有那样的一天,也不会像先生想的那般,总有个转茴的余地。

先生如今身体不适,还是以保重身子为重,不要忧虑过多了,如若真的朝政到了那样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先生也可以回来挽回大局,朕定然不会吝啬于quánbg,所以先生大可以放心。”

“黄伴伴,赐步辇,送雅川先生出宫吧。”

林道儒抬起双目,颇有深意地看了赵瀚一眼,起身拜别。

大太监黄鹤送林道儒出的御房。

黄鹤手持拂尘,边走边笑。

“恭喜林大人,恭喜林大人,陛下御赐的步辇,实在是天大的圣眷。”

林道儒心事重重地坐着皇上御赐的步辇,摇摇晃晃地从御房往宫外去。

他真的希望赵瀚能听进去自己所言,能够暂且放一放新法推行的进度。

新法其实是一件初衷极好的事情,但其中的诸多要点,实在是太过天真了,牵扯的这么深,哪能不起冲突。

只能寄希望于真的像嘉胜帝赵瀚所说的那样,之后的冲突能稍微温和一些。

林道儒此次进宫,所为的就是探一探赵瀚的口风,希望看看陛下的态度。

如此看来,陛下还是看重大局的,林道儒大体上,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

两人自始至终,都不曾谈及林道儒被参一事。

赵瀚仍是坐在御房里,他手头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外面黄鹤进来回话。

“陛下,已经送林大人出去了。”

赵瀚手里执着笔,阅着案上的一份奏折,最终又划上了一道杠。

“黄伴伴,林道儒,你怎么看。”

黄鹤忙回个笑脸,想了想赵瀚的话,回道。“陛下这是高估奴才了,奴才哪里能看出什么名堂。不过奴才觉着,林大人,是个有远见的人。”

赵瀚闻言低声笑笑。“不错,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啊。”

但赵瀚心中还有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话,不曾对人言及。

xdǎng被赵瀚推到这种地步,即便现在还能维持新旧两党的平衡,但发展到最后,还是要走到那一步的。

林道儒此人,目光老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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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所谓

次日一早,天色大亮。

小吉祥还在床上睡着,贾环坐在书案前,练着大字。

科考一道,如若行文是文章出彩的重点,那么一手好字就是让考官注意到考生考卷的基石。

不论是童试三考,还是秋闱春闱,万千的考生,阅卷的就那么几个考官。

过于不过,全都取决于考官。运气好的考生,恰逢考官精力充沛,也许还能多看两眼你的考卷。运气不好的,遇到了阅卷太多的考官,心情烦闷起来,扫一眼就给了结果。

科考之中,被埋没的好答卷,真的不少。

如此,一手好字就体现出重要的作用。不提经义水平如何,至少字迹清楚,考卷干净的答卷,是能够获得考官的好感的。

贾环起的算是很早,这还是归功于在金陵每日起早上山,不仅锻炼出了结实的身体,还养成了极佳的作息习惯。

每日的大字,是贾环雷打不动的功课。每个早晨,从练字开始,能让贾环一整天都处于学习的状态。

“三爷,三爷。”

小吉祥迷迷糊糊地爬起了身子,在身边摸不到三爷,才清醒过来。

睁开了睡眼惺忪的大眼睛,望见了坐在书案前的贾环,安安静静地坐着写字,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三爷,真的回来了。

“睡醒了就去洗漱,待会该吃早饭了。”贾环不曾抬头,手中不停,但声音却传了过来。

小吉祥傻呵呵地笑着,点头应道。

“诶。”

起床汲着绣鞋,蹬蹬蹬地跑去洗漱了。

贾环看着小吉祥顶着脑袋上的凌乱头发,面上含笑。

小吉祥还是嗜睡的年纪,先前贾环没有吵她起来,容她多睡一会。不过既然醒了,就不好再睡了,小孩子精力充沛,日里睡多了,夜里会睡不着的。

摇了摇头,又继续写起自己的字。

但尚未写上一笔,却又听见一阵蹬蹬蹬的声响。贾环疑惑着侧过身子,望向折返回来的小吉祥。

小吉祥冲着贾环咧嘴一笑,跑到床边,裹起了自己的小被子,披在身上又往外面去了。

“三爷,待会我来喊你吃饭。”

贾环楞了片刻,随即失笑地咬了咬笔杆,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傻样。

贾环又看了一会书,便出去同小吉祥一起吃过了饭。

晨定昏省早早都做过了,在贾母那只见到了鸳鸯,贾母还在睡着,贾环在贾母院里磕了头;王夫人那亦是如此。

贾政一早就去上值了,自然也是没有见着。

起先没去金陵之前,贾母王夫人是不要他去请安的。但如今回家,贾环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请了安,避免落人口舌。

孝名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重要了。

小院里的生活还是同以前一样,赵姨娘比贾环去的还要早一些,此时应当是在王夫人屋里伺候着。小鹊也有很多的事要做,给贾环领了饭回来就出去了。

赵姨娘的小院里,只有贾环同小吉祥两个闲人,搬了板凳坐在院里,颇有些悠哉清闲的意思。

但此时,小院里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熟悉的一张美貌面容,丹凤三角眼,柳叶掉梢眉,不是王熙凤还能是谁。

小吉祥本来还在撒欢,见着来人,唬的身子一僵,面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虽然这两年王熙凤住在东路院,小吉祥很少有机会见到王熙凤,但她心里还是对这位琏二奶奶抱着极大的敬畏的。

贾环也有些错愕,微微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手中的书。

王熙凤不比先前那般的穿红着绿,珠光宝气,一身反而略显素雅,只是与她那张带着英气的美貌面容不太适合。再看跟在王熙凤身后的秀气女子,两人衣着皆是淡雅的紧,倒也看着舒心。

贾环起身给二人请安,声音清朗,神色很平静。

“二嫂嫂安,平儿姐姐安。”

小吉祥虽然极怕王熙凤,但还没失去方寸,恭恭敬敬地福了福。

“小吉祥给二奶奶请安,平大姐姐好。”

王熙凤面上本是没什么表情的,只等到贾环同小吉祥都请过安后,才忽然换上了一副笑脸。

“自家兄弟姊妹,哪里需要这些虚的,平儿也是胆肥,就敢受了你这礼,没的乱了尊卑。”

贾环目光投向王熙凤身边站着的那个水仙花般的秀美女子。

若说在贾家诸多大丫鬟里,论相貌品德,最为忠义,最为心善的,就是这位平儿姑娘了。这样的女孩,没有人会不喜欢,也没人会舍得,慢待了她。

整个贾家中的丫鬟,贾环最为欣赏的就是平儿。

平儿对王熙凤的话不曾色变,走了出来,对贾环一福。

“给三爷请安。”

贾环虽然没想到王熙凤会来,但也并不在意,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微微垂着眼帘,只等着王熙凤说明来意。

贾环两年没见王熙凤了,不愿意胡乱说话,担心招惹麻烦。他毕竟不是宝玉,与王熙凤没那么亲近,而且以前还得罪过王熙凤,不知道王熙凤壶里卖的什么药。

王熙凤一直都在暗自打量贾环,还是那副好相貌,依她看来,恐怕比宝玉贾琏生的都要好些。言行举止也极为讲究,一言一行没有一点能让人挑毛病的地方。

见院里忽然陷入了沉默,咯咯的笑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就这么拘谨了,莫不是环兄弟出去了两年,变成个老学究了,同家里人也不愿意多说两句。”

贾环撇了撇嘴,拱了拱手。

“二嫂说笑了。”

王熙凤不大喜欢这种沉闷的感觉,她向来都是笑脸迎人的,别人自然也是尊重她的。不消是到府上哪个少爷小姐院里,人们都会因为她的到来,笑声不绝,更加欢快热烈。新八一中文网首发x81zw

这是她平日里的处事圆滑之处,她也以这点自得,府上的少爷小姐都真心愿意与她来往。

偏偏在贾环这里,她素日的说笑能力全然没了效果,就好像场面的掌控权完全丢失了。

王熙凤翻了翻白眼,无奈道。

“老爷昨个说的,环兄弟这次回来,再住在原来那处,已经不大合适了。

环兄弟你如今大了,也应该有一间自己的小院。

一来环兄弟你要读书,读书需要安静的地儿。

二则东院奴仆丫鬟太多,不是静心的地方。所以老爷把梦坡斋旁边那间小院赏给你了,让你好好读书。”

贾环闻言并不为所动,于他而言,在哪住没什么不同,读书若是真的讲究地方那就荒唐了,只要不是坐在菜市场里看书,他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他心里所想的,其实另有其事。

“我知道了,二嫂。”

王熙凤实在是受不了贾环这里的沉闷气氛,强忍着不适,笑道。

“那环兄弟你抓紧收拾收拾东西,那边收拾好了,平儿会来帮你搬过去。我外面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平儿笑着同贾环点了点头。

王熙凤作势要离去的时候,贾环却忽然开了口。

“凤姐姐,以前我年纪小不知事,言语上冒犯了凤姐姐,还请凤姐姐担待。”

王熙凤闻言一愣,随即面上笑容灿烂起来,又恢复了平日在府上的模样。

“环兄弟真是惹人嫌,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没肚量的人不成。都是一家的亲人,这么点小事还要记多久,环兄弟不说,我早就忘记了。”

贾环看着王熙凤面上的神情不像作伪,便附和地笑了笑。

“凤姐姐大度,但环儿还是要好好道歉,以后姐姐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只管让平儿姐姐来说一声。”

王熙凤好笑地看着贾环这幅明显不成熟的客套话,原以为这环兄弟是个木讷老成的性子,不成想是自己多虑了,即便是这小子,也不是真的就那么油盐不进。

如此她才放松了下来,好像又掌握住了场面。

要说王熙凤真的就忘记了贾环先前的造次,一切权当做不曾发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王熙凤再大度,也没大度到那种程度。当年那事,王熙凤真的对贾环恨的咬牙了好一阵子。

可这两年来,王熙凤实在是过得太苦了,贾母与东路院两头都要服侍,府上大事小事处处都要她过手。如若只是俗事压身,以王熙凤那喜欢揽权担事的性子,倒也没什么好苦的。ァ新ヤ~8~1~中文網

可偏偏当年那印子钱的事,对王熙凤实在是打击太大了。她始终心里背着极为沉重的压力,无时无刻都在担心有人会将那事捅到大理寺去,再加上府上全是受用的人,她自己每日疲于奔命,身心皆疲。

对于贾环那点小事,她真的是没力气去管了,也懒得计较。

王熙凤笑了笑,又对贾环寒暄两句。

“丫鬟婆子们有什么不好的,环兄弟只管找平儿,平儿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说罢,她也不再愿意多留。她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闲逛。

贾环也不出声挽留,只是露出一副感激的模样,恭送着王熙凤。

“凤姐姐慢走,平儿姐姐慢走。”

一直到王熙凤平儿走了很久,贾环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自始至终,都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王熙凤脸上的神色。

骂王熙凤其实不算什么大事,贾环真正在意的,是印子钱那事,王熙凤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若是知道了,又知道多少。

一个记恨自己的人并不可怕,但一个偷偷记恨自己的人就很让人放不下心了。

至少从前面的表现来看,王熙凤还没搞清楚究竟是谁给她下的绊子。

贾环提了先前骂王熙凤的那事,也是想试探试探王熙凤的深浅,看看她会不会漏出什么马脚。

一个心里存着怨恨的人,在这种时候,多少都会在神色上露出些端倪,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如果王熙凤是一副平淡淡定的模样,那贾环就真的要好好想想了。

一个能收敛好自己情绪的人,实在是让人心悸。

王熙凤眼里一闪而过的恼火,让贾环放下了心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王熙凤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十分心灰意冷,完全懒得同自己计较。但这对贾环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她能够自己想得开,也省了自己太多的麻烦。

贾环对王熙凤这个人,还是十分欣赏的。贾家诸多媳妇,就王熙凤身上有着贾母的影子,贾家王熙凤管家,一定是比王夫人管家要好上很多的。

当然缺点也很明显,王熙凤这人,没有大局观。

贾环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确认了王熙凤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无所谓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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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心

贾环微微垂着眼帘,静立于院中。

外面来人走近便收敛了几分,不再说笑。

贾环见来人已然走进了小院,扫过一眼,眼里便带上了笑意。

来人便是探春,黛玉,迎春,惜春一众贾家姊妹。

探春她们本是约好,昨日下午便来找贾环的,可先先后后从贾母那别过,聚在一起才知道贾环不在家里,只能约定次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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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意思是说自己肉身损坏,要想复活的话,只能通过还魂术化为鬼,找别人的肉身附体。

要知道在人类的意识里,鬼可是邪恶的化身啊,况且自己要是上了别人的身,不相当于变相剥夺了别人的生命吗?

犹豫的功夫,林羽的魂魄已经越来越淡,只剩下了一道幻影,耳边的声音也愈发的清晰。

林羽咬咬牙,看着接连被推进焚化大厅的尸体,突然来了主意,死人不行,那活死人应该可以吧?

数分钟后,林羽来到了清海市最大的植物人托养中心。

很多植物人是没有意识的,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他们活着的只有身体,林羽认为,选这种人附身,就不算杀人。

起先林羽还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过去,寻找合适的身体。

但发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淡薄,很快将要消弭殆尽,那个来自地狱的呼唤声也越来越急促。

林羽来不及多做思考,瞅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性植物人,念起还魂术,陡然间化为一缕白烟,奋不顾身的钻了进去。

“你逃不掉的!”

与此同时,耳边的呼唤声陡然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林羽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等林羽再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强光刺眼,过了片刻才适应过来,低头一看,自己正躺在病房里。

成功了!

林羽兴奋的差点叫出来,猛地坐起,看了眼自己的新身体,迫不及待的撕掉手上的针管,接着跳下了床,但脚一落地,身子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可能因为长时间躺着的原因,这个年轻人的肌肉有些轻微的萎缩。

林羽踉跄着爬起来,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触摸着床和墙壁,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冰冷温度,感觉就跟做梦一样,自己昨天才死,没想到今天又复活了。

稍微活动下,适应了这具新身体,接着他便迫不及待的冲出了医院,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母亲。

此时包子店里挤满了人,十几个小混混叫嚣着让林羽母亲还钱。

为了给林羽做手术,林羽母亲被迫借了十几万的高利贷,得知林羽死了,小混混们便急不可耐的来讨债了。

“你们放心,我这几天就把店卖了,拿到钱就还给你们,求你们先离开吧。”

林羽母亲红肿着双眼恳求道,希望赶快把他们打发走,儿子刚走,她不希望他走的不安宁。

“草,你这个破店才值几个钱,你儿子都死了,我们一走,你要是跑了我们管谁要钱去?”领头的黄毛混混骂骂咧咧道。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跑的,我凑够钱,马上就还给你们。”

“不行,今天说什么我们也要拿到钱!”黄毛不依不饶。

“可是我现在真的没钱,你们也知道,为了给我儿子治病,钱都花光了”

林羽母亲心如刀割,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没钱也行,这样吧,你把你家那栋破房子过户给我们吧,就当还债了。”黄毛眼睛滴溜一转,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林羽母亲微微一怔,房子是林羽外公留下的,虽然有些老旧,但是地段很好,按照清海现在的房价,起码能卖个两三百万,他们这简直是在明抢啊。新81中文网电脑端:

但是现在儿子死了,家也就没了,留着房子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清债,自己也就能安心的去了。

想到这里,林羽母亲万念俱灰的点点头,刚要答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不行!我们家房子起码值几百万,你们这是抢劫!”

紧接着林羽驾驭着他的新身体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的,哪来的野崽子,关你屁事!”黄毛气不打一出来,看着林羽身上的病号服,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神经病,冲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林羽下意识一躲,伸手一推,黄毛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飞了足足有五六米远,在空中划过一到弧线,砰的摔到了里面的桌子上。

“给老子弄死他!”

黄毛捂着胸口惨叫了两声,随后一声令下,其他十几个混混立马冲了上来,围着林羽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林羽连忙抬手还击。

接着包子店里响起了一片哀嚎声,小混混们惨叫连连。

他们十几个人一起上,竟然连林羽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而林羽的拳脚打在他们身上,就如同被车撞了一般。

只需要一拳,他们便疼的起不了身。

林羽自己也无比震惊,都说鬼上身力大无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而且这些人的动作在他眼里显得十分缓慢,很好躲避。

“报警!报警!”

黄毛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见过能打的,但是没见过这么能打的,简直非人类啊。

一听要报警,林羽母亲赶紧冲过来抓住林羽的手,急声道:“小伙子,他们要报警了,你快走吧,这里我来处理。”

“妈,你说的什么话啊,我哪儿能扔下您啊。”

林羽高兴地眼泪都要出来了,还能活着见到老妈,真是太好了。

听到他的称呼,母亲微微一怔,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看着母亲的眼神,林羽瞬间醒悟了过来,自己是活过来了,但是却换了一副身体,母亲根本不认识自己。

“不好意思阿姨,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妈,所以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您别介意。”

林羽怕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吓坏母亲,急忙编了个瞎话。

“没关系,小伙子,你快走吧,我们家的事不能连累你。”林羽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外推。

林羽没答话,摸起桌上的筷子一扔,筷子飞速射向黄毛,砰的一声,将黄毛刚按上110的手机钉到了墙上。

黄毛吓得脸都白了,墙上的筷子离着自己耳朵也就一厘米,要是稍微出点偏差,那钉在墙上的可就是自己的脑袋。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黄毛吓得顿时惨叫了起来,声音里说不出的委屈,明明是他们先欠自己钱的啊。

“别嚷嚷了,这钱我替秦阿姨还!”

林羽冷声说道,既然自己复活了,那这些债理应由自己来还。

“小伙子,这怎么能行,你我第一次见,怎么能让你替我还钱?”林羽母亲有些疑惑的看着林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伙子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新八一中文网首发x81zw

对于林羽知道她姓氏这点,她并不吃惊,儿子见义勇为付出生命的事情好多网友都知道,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也都被扒了,很多好心人都要来给儿子送行,她都谢绝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你把钱给我们吧。”黄毛可不管林羽为什么替别人还钱,只要能拿到钱,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给我三天时间。”林羽说道。

“”黄毛有些无语,说的这么牛逼,还以为立马就能把钱拿出来呢。

“怎么?你不相信我?”

见黄毛没说话,林羽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冰冷。

“相信,相信,不过大哥您得跟我说下您的名字吧?”看着林羽冰冷的眼神,黄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名字?

对啊,早上走的急,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来的及看呢。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这样,三天后,还是这里,你只管过来,我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林羽之所以这么有底气,全赖自己这具身体。

他心想既然能住在托养中心,这个年轻人家里再普通,起码也能拿个十几二十万出来吧,先要来用用,等自己赚了钱,再还回去。

见识过林羽的身手,黄毛也不敢多说什么,刚要点头答应,突然眼神怔怔的望向店外,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

林羽也好奇的跟着往外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辆红色的宝马x5,车门一开,迈出来一截白皙修长的美腿,随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挑,身穿白色波西米亚长裙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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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裙美女拨了下乌黑的长发,摘下墨镜,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容颜简直惊为天人,黄毛和他一帮手下都看呆了。

林羽不禁也被吸引了,这个美女相貌和气质确实都属于极品。

长裙美女抬头看了眼包子铺,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快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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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买包子吗,要什么馅儿的?”

林羽不由的脱口而出,以前老帮母亲卖包子,见人就这么一腔,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了。

“你叫我什么?”长裙美女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语气不悦。

“美女啊。”

林羽觉得自己的称呼没问题,不禁有些疑惑,头一次见喊美女还有不愿意听的。

长裙美女打量他一眼,冷声道:“行啊,何家荣,昏迷两个月,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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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浮华

贾环同黛玉迎春众姊妹围坐在赵姨娘的宅内,聊着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迎春探春多是关心贾环在外面的生活,贾环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说些在外有趣的事情,一些吃苦磨炼的事情一概不谈。也许在贾环林道儒的眼里,这些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但放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贾家姊妹眼里,恐怕还是会心疼唏嘘。

贾环不时也向几位姐姐抛出一些问题,对自己不在家时,贾府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些了解。

许是与贾环熟稔了起来,方才还有些怕生的惜春,坐在贾环身边,也能多说几句话了,扯着贾环好奇地问着承启山的小动物。

“三哥哥,小凶许真的有那么大的尾巴么?下雨能遮在头上打伞。”小惜春大眼睛里全是好奇与激动,这原是贾环在信中给她形容的,此时惜春学着说出来,找贾环寻求着肯定。

贾环轻声笑着。“是真的呢,下雨天我出门要打伞,树上的小凶许都是用尾巴遮雨的。”

小惜春奶声奶气的,把松鼠念作凶许就有够好笑的,偏贾环还学着小惜春,一口一个小凶许。小凶许全然已经代替了小松鼠,只叫迎春探春她们笑个不停。

惜春虽小,但也知道姐姐们是在笑话她,有些懊恼地捂住了小嘴。虽然懊恼,但却没有生气,看着姐姐们都笑,自己也好似发觉了什么好笑地事情,咯咯笑了起来。

屋内轻声说笑,全是亲人间的温馨和谐,打屋外,走进来个风流俊俏的小公子。

屋内众人皆注目去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不是宝玉还能是谁呢。

宝玉将一进屋,便眼中一亮,一面向众人走来,一面笑道。

“我说怎么一个都没见着,原来是聚到这儿来了。”

贾环正要喊小吉祥去给宝玉泡茶,屋外却风风火火地又进来了个身影。。

赵姨娘将从王夫人那站规矩回来,口渴的紧,急急忙忙地进了屋,被面前的一大帮子人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呢。”

迎春黛玉她们都笑着问赵姨娘好。“姨娘安。”

平日里,迎春黛玉她们是不用给赵姨娘请安的,不过今日是来作叨扰之客的,她们又与贾环关系不错,自然是要给赵姨娘问个好。

就连刚进屋的宝玉,眼见着家中姊妹们都给赵姨娘请安,也合群地对赵姨娘笑了笑,道一声。“姨娘好。”

赵姨娘此时心里真的有些动容,她这院落多久没有外人来拜访了,她自己有多久没被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请过安了。她知道这些少爷小姐是来找贾环的,但这也不妨碍赵姨娘心里自豪。

母凭子贵,贾环就是赵姨娘的底气。贾环不在家的时候,赵姨娘连在府里跟那些丫鬟婆子吵架,都有些底气不足。如今可算好了,自家儿子回来了,连自己院里都热闹起来了。

赵姨娘喜滋滋地摆了摆手,对屋内众人笑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去拿些点心来给你们吃。”

宝玉却拦住了赵姨娘,拱了拱手。

“恭喜姨娘了,我听凤姐姐说,父亲给环兄弟分了一处院子。”

宝玉是一脸恭喜地说了这话,他原以为这对贾环是一件喜事,说给赵姨娘听她定然是欢喜的。宝玉本不屑于同赵姨娘这样的人来往,只是今日找到赵姨娘这边来了,便想着说些喜事,好寒暄一二。

贾环闻言惊呼出声。“娘。”

赵姨娘原是一脸笑意的,听了宝玉的话登时笑脸僵住,转而浮现的,是一片难言的委屈。

贾环见了赵姨娘面上的变化,就知道要糟。

他原是想着慢慢跟赵姨娘讲的,不想宝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好好的道什么喜。

赵姨娘再不能忍。“环儿离了我身边两年了,好容易回来,在家还没住上两天,就要让他离了我身边,这是什么道理,我去找老爷去。”

说着就往外走,要去找贾政,贾环连声去喊都拦不住。

贾环知道赵姨娘去那边闹,也不能改变这件事,他只担心赵姨娘去了那边闹笑话,惹了贾母王夫人不高兴,又要吃排揎。

黛玉见贾环不大安心的模样,出言安抚。“环兄弟也不用担心,姨娘现在去找,二舅舅还没回来呢。”

贾环望了黛玉一眼,苦笑道。“正是如此,我才担心,我怕娘找不见老爷,去太太那边闹。”

黛玉闻言一笑。“不会的,这样的事情都是家里爷们做主,同二舅母有什么相干。”

宝玉方才被赵姨娘唬了一跳,整个人都傻了。此时才回过神来,忙附和着补救。

“是了,林妹妹说的极是。”

迎春探春还有黛玉都觉着赵姨娘太过荒唐,贾家的少爷小姐,哪个不是大一点就被奶嬷嬷抚养教导。迎春、探春皆是如此。

即便是珠大嫂子家的兰儿,也是有奶嬷嬷的,只是因为兰儿没了父亲,贾母可怜李纨年轻守寡的,才开恩让贾兰仍养在李纨身边。

整个贾家,就只有贾环是一直养在赵姨娘身边的。如今年纪大了,家里长辈喜爱,赏了院子自己住,这也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怎么好好地要去闹。

只有贾环能体谅赵姨娘的感受,自己一直都养在赵姨娘身边,突然说要分出去自己住,所以赵姨娘才会更难割舍。虽然与如今礼法常理相违背,在贾环眼里却是符合情理的事情。

对于迎春、探春她们来说,虽然对赵姨娘这样激烈的反应有些诧异,但也不至于太过大惊小怪,毕竟赵姨娘向来都是这样荒唐的,总有闹出笑话的事情。

此时她们又将注意力都放到宝玉身上了,虽然黛玉她们与贾环关系不差,但相比起贾环这个外出两年的兄弟,还是一直陪在身边长大的宝玉,更为亲近些。

黛玉与宝玉可以算是正经的青梅竹马了,惯来是宝玉哄着陪着黛玉,两人同吃同住,关系极好。

就是迎春、探春也对宝玉没有什么反感,认为他虽然有些任性,但待家里的姊妹,还是非常耐心的。

宝玉一进来,便吸引了整个屋内姊妹的注意,变成了话题的中心。

一会同迎春探春说笑,一会又同黛玉说些小笑话,逗得黛玉笑个不停。相反,贾环就好像被遗忘了,好似被隔离在外。

贾环是笑着看宝玉的,说实话,他对宝玉没有什么恶意,也觉着宝玉是个性子极好的人。若是同东府的贾珍贾蓉,还有荣府的贾赦这些贾家的爷们比起来,宝玉当真是个极好的了。

他虽然见一个喜爱一个,且做事做人极其肆意幼稚,也没有身为男人的担当,过于懦弱无能。但这与宁府的贾珍贾蓉所做的那些腌臜事,就真的不值一提了。

贾环看着宝玉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与歉意。

怜悯是怜悯宝玉身为一只笼中鸟的懦弱无力,至于歉意,皆源于黛玉。至少这一世,宝玉的林妹妹,要变成贾环的林妹妹了。

贾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黛玉会不会倾心于自己姑且不说,至少在贾环这里,既然自己喜欢她,就要有足够的自信,也要有明确的态度。

黛玉,只能是我的。你宝玉,哪凉快哪待着去。

当然贾环知道,想要护住黛玉,他还要变得更加有力量,还要做太多太多的准备。

宝玉还在同黛玉她们说笑,忽然想起了贾环,笑着同贾环招呼道。

“老三,你到时候就要到老爷那边住了,可要同我们多来往啊。”

贾环看着宝玉,飒然一笑。“好。”

荣国府,贾母上院。

贾母同王夫人、邢夫人、还有李纨在摸骨牌。

围在身后的,是一众大丫鬟。

有贾母身边的鸳鸯,王夫人身边的金钏,李纨身边的素云。

上面提到的这三人,都是各位太太身边,最受器重的大丫鬟。

但独独邢夫人身后站着伺候的,是贾母院里的琥珀。

邢夫人来贾母这里,向来是带着她那个陪房王善宝家的,今日恰逢王善宝家的家里有事,便不曾陪着。

贾母院里丫鬟都是极为通透的人,鸳鸯见邢夫人身边没人服侍,自然提点了琥珀一番,让她去在邢夫人身边服侍,不让邢夫人觉着受冷遇。

摸骨牌的四位贾府主子,自然不会缺这么点摸骨牌的小钱。

贾母眼上戴着一顶老花眼睛,手里攒着骨牌,眯着眼睛望着王夫人同邢夫人。

李纨显然是不大会顽这些玩意的,坐着的都是长辈,又不想赢贾母的钱,能压能吃的,都憋在手里。

她是被拉来架秧子的,王熙凤因为要晚来一会,贾母又闲不住,就拉着李纨凑数。

李纨实在是心里为难,脑子转不过来。

直到外面老远就传来一声肆意欢喜的笑声,李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正主总算是来了。

王熙凤向来是人未到笑声先到,声音先来,人跟着就到。

带着身后的平儿,笑着走到牌桌旁边。

“老祖宗今儿可带够了银子,平儿今个可带了两个空匣子呢。”

花厅内的丫鬟婆子们一阵哄笑,就连王夫人、邢夫人都是脸上带着莞尔。

王熙凤果然是最能讨贾母欢心的,也就只这么一个人,能在贾母面前这么肆意,还深受贾母的喜欢。

贾母没好气地伸出手来,作势要打她,被王熙凤躲过去。

“你这猴儿,还敢造次。今儿老祖宗我手气极好,不叫你输的抹眼泪都不算完。”

王熙凤闻言更乐,夸张笑道。“唉哟,老祖宗说的这么唬人,媳妇都不敢坐了,不顽了不顽了,别让老祖宗把我同平儿,全都赢个精光。走了走了。”

贾母被王熙凤那副市侩小民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作出一副不依的模样。“那可不行,不输光你这猴儿都别想跑。”

李纨见着王熙凤来了登时如释重负,作势要把位置让给王熙凤。

“你可算来了,老祖宗等你好久了。”

王熙凤施施然落了座,开口与李纨说笑。“怎么,大嫂子好像很期待我来的样子。莫不是输狠了,怕跟老太太顽了。”

李纨微嗔地瞪了王熙凤一眼,责怪她没大没小。但也愿意搭个笑话,笑道。

“可不是呢,连素云身上的钱囊都空了。”

王夫人、贾母见素来不大会说笑的李纨都说了句讨巧的顽笑话,很是满意地哄笑一番。

王熙凤闹过李纨一番,知道李纨向来尊重,也不敢太过造次,同贾母等人洗起牌来。

王熙凤一来,果然局面就李纨顽时大不相同。

一面抹骨牌,一面同贾母王夫人说笑,逗得贾母极为开怀。

给贾母喂牌送牌做的极为熟稔,却又丝毫不露痕迹。

贾母显然是吃了一张极好的牌,哗的一推。

“凤丫头,说了今个打你个花子的饥荒,就打你这个花子的饥荒。快叫平儿给钱。”

王熙凤满脸不服气的模样,翻了翻白眼,从平儿的匣子里抠搜出一大把铜钱,万分舍不得地送到贾母手边。

王夫人邢夫人皆从手边取出铜钱,送到贾母手边,其后又相视一笑。

先前王熙凤没来的时候,李纨又是个迂的,这些喂牌送牌的事情,都是她们两在偷偷做。此时王熙凤来了,她们顿时觉着轻松了太多,只需跟着输钱就行了。

其后又多是贾母赢,偶尔还有几次王熙凤邢夫人赢了两手,独独王熙凤输的最多。

王熙凤输十赢一,赢了便大呼小叫起来,一副极为欢喜的模样,实则只是成了一副牌面极小的牌,进了三五个铜钱。

贾母连着赢了很多,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

王熙凤带过来的银子已经输了近乎殆尽,恰逢贾母又赢了一局。

“凤丫头,给钱。”

王熙凤瞪着眼睛,好似极为丧气的模样。平儿从随身的匣子里又取了一吊钱出来,正要拆散给钱。

王熙凤哀叹着笑道。“平儿,也别拆了,全拿过去吧。现在在手里捏着,待会恐怕还是输到老祖宗那去了。”

这话一说,又是逗得贾母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贾母抖擞着手,笑指着王熙凤。

“你们看看这猴儿,方才还一副要赢我三五贯钱的气势,没输一会就蔫了。”

王夫人附和着笑道。“是老太太今个运势好,手气极佳。”

贾母极为开怀,今日摸骨牌显然很对她的兴趣,过足了瘾。

“今个顽乏了,就到这儿吧,咱们去那边说话。”<>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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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知上进的环三爷

贾母同邢夫人王夫人还有王熙凤顽了一下午骨牌,便觉乏了,叫着诸人到里间抱厦说话。

贾母靠在软榻上,鸳鸯在后面轻手揉着贾母的肩膀。

“凤哥儿,今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来的这么迟。”新81中文网手机端:https:/

他心想既然能住在托养中心,这个年轻人家里再普通,起码也能拿个十几二十万出来吧,先要来用用,等自己赚了钱,再还回去。

见识过林羽的身手,黄毛也不敢多说什么,刚要点头答应,突然眼神怔怔的望向店外,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

林羽也好奇的跟着往外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辆红色的宝马x5,车门一开,迈出来一截白皙修长的美腿,随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挑,身穿白色波西米亚长裙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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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裙美女拨了下乌黑的长发,摘下墨镜,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容颜简直惊为天人,黄毛和他一帮手下都看呆了。

林羽不禁也被吸引了,这个美女相貌和气质确实都属于极品。

长裙美女抬头看了眼包子铺,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快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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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买包子吗,要什么馅儿的?”

林羽不由的脱口而出,以前老帮母亲卖包子,见人就这么一腔,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了。

“你叫我什么?”长裙美女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语气不悦。

“美女啊。”

林羽觉得自己的称呼没问题,不禁有些疑惑,头一次见喊美女还有不愿意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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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五脏俱全

西街,宁荣街宁国府。

贾珍上院,堂下坐着相貌俊朗,气度不凡的贵门公子。

贾蓉此时已然身上大好,面上透露着健康气色,只有头上缠的纱布,诉说着先前他遭受的毒打有多厉害。

打外面来的尤氏,瞅见贾蓉冷冷清清地一人独坐,心里只能一声幽叹。

好好的一个孩子,际遇如何就这么蹉跎呢。

但尤氏向来是畏惧贾珍的,哪里又敢在贾珍面前说什么,她心里只有对贾蓉的同情,但也只是同情而已。

“蓉儿,待会见着你父亲,多说些好话,别总那副木讷的样子,你父亲看着又要不高兴了。”

尤氏原是一番好心,自那次贾蓉不知何由触怒了贾珍,挨了一顿要命的毒打,自此贾蓉在家中的境遇愈发凄惨起来,吃不得能吃的饭菜,不曾睡过一个能入睡的夜晚,这些日子也不知是如何捱过来的。

现如今看着气色还好,放在前几日,完全是一副全无人样的形容。

贾蓉对尤氏的安慰言辞,始终不为所动,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口中迟登登地吐出了几个字。“知道了,母亲。”

贾珍今日心情很不错,贾家在都中,多有交好的朝臣、勋贵人家。贾珍自然同那些人家的子弟,多有来往。

在外面喝了一遭酒,以往交好的人家,带着有事相求的朋友来会。

贾珍这般无利不起早的人,自然是只喝酒吃菜,全然没有替人打点的意思。

偏生别人知他喜好,引纹银两千两作犒劳,又送了贾珍两位颜色极好的扬州瘦马。

贾珍今日赴宴,自然是宾客尽欢,大家皆大欢喜。

贾珍哼着小曲进了正堂,心头极为舒畅,不经意瞥见了堂中坐着的贾蓉,面色顿显不善。

他这几日都不曾见过这个忤逆的不孝子,此时看见了是怎么都不顺眼,在堂上主座一坐,重重地将手中的折扇扣在几上。

贾蓉待贾珍进来,原本黯淡无神的面容忽然像是活了过来,挤出了一抹极为亲热的笑意。

适逢丫鬟进来奉茶,手里托着食案,贾蓉伸手拦住了那丫鬟,自己取过了食案上的茶盏。

“下去吧,我来就好。”

那丫鬟自一进来就看见了贾蓉,心里正好笑这小蓉大爷又该倒霉了,却被贾蓉截走了茶盏,狐疑地看着贾蓉。

看着贾蓉那平淡至极的目光,点了点头退下了。

贾蓉端着茶盏,凑到贾珍面前跪下,一脸讨好的谄媚笑容。

“父亲,您喝茶。”

贾珍却不给贾蓉好脸色,冷哼一声。所幸还是接过了贾蓉恭敬奉上的茶,不咸不淡地掌了掌茶盏,睥睨着眼,一脸鄙夷地瞥着贾蓉。

贾蓉一副对贾珍不善神色全然不知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凑到贾珍身下,轻手给贾珍敲着腿。

“父亲在外面为家人奔波应酬,实在是受累了。”

贾珍起先还是一副冷淡神色,见着贾蓉态度实在恭敬,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面上浮出一抹鄙夷的笑意,嗡着声音。

“怎么,想通了?”

贾蓉先还是一副恭恭敬敬的谄媚模样,手里给贾珍敲着腿,闻言浑身一僵。

只僵了片刻,贾蓉便换上了一副极为羞愧悔恨的面容。

跪着向后面爬了两步,嚎啕大哭。

“儿子那时被猪油蒙了心,对父亲做下那等大不敬的事,实该天打雷劈碎尸万段,不然不能消父亲心中的怒气。

万望父亲不要动怒,莫因我这个不肖子伤了身子。

如有责罚,儿子都愿承担,只要父亲能消气。

父亲,儿子真真知错了。”

贾珍眯着眼,端详着跪在自己膝下嚎啕大哭的贾蓉。

总算是,开窍了。

整个宁国府,也就自己这个儿子贾蓉,一直扎着贾珍的眼,如今总算是稍微顺眼些了。

“起来吧,哭哭啼啼给谁看。”

贾蓉闻言还是又哭了好一阵,才唯唯诺诺地凑到贾珍腿边,换上了一副谄媚笑脸。

“谢谢父亲原谅,儿子一定结草衔环,报父亲大人养育教导的厚重恩情,再不会惹父亲生气了。”

贾珍手里掌着茶盏,轻吹了两口气,小小地嘬饮一口。

“你能怎么报答我,你吃我的用我的,若是没了我,你连口饭都吃不上。

我能指望你什么,还报答我。”

贾蓉见贾珍已然态度大改,脸上笑容更加热烈起来,跪在地上巴巴凑着。

“要不说儿子是您的儿子呢,父亲可怜儿子,给吃给喝养儿子这么大,是父母对儿子的恩德。

父亲是咱们宁国的当家人,天生就是贵人,儿子虽然没什么能为,但是给父亲端茶送水还是能做的。

父亲若是瞧得起,蔷哥儿做的事,我也做得。”

贾珍毕竟地位不低,家里总要有个来往做事的小辈,这些事儿原是贾蔷做的。

在外面,也有些奔波寒暄的俗事,不可能家家都让贾珍亲自接见,自然也是贾蔷去做。

再者,那些腌臜事,也是贾蔷在过手。

贾珍这才态度好了些,笑言问道。

“怎么,你不嫌弃那些事龌龊了。”

贾蓉闻言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副懊恼模样。

“那时候儿子不是还小么,如今长大了,才知道那事的好。

再者儿子帮父亲物色,不也能给自己顺上几个嘛。父亲得了好的,那些不好的也就赏给儿子了。”

贾珍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贾蓉笑骂道。

“你这小子,倒是想的通透,如若有那些颜色差点的,赏给你又何尝不可。”

贾蓉见贾珍笑,也附和着一副嬉笑面容,可其后贾珍的一句话却让他心头一颤。

“那你就回去劝劝你家媳妇,让她不要那般固执。”

贾蓉浑身像过了电一般,打了个激灵。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心里的不适,笑道。

“儿子去说能有什么用,父亲有能为,便自己去说服她就是了,料她也不会不依。”

眼见着贾珍面上神色又有些不善,贾蓉忙开口补充道。

“儿子如今也是想通了,不过是一个女人,有什么打紧的。父亲这般有能为的人,得了她也是常事,只是儿子自己羞于启齿,父亲自己放手去做便是,料她是会从父亲的。”

荣国府,东院赵姨娘小院。

一大早,王熙凤就打发了平儿过来,带着贾环去看院子。

贾环安坐在小屋内,着手练着手上的大字。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贾雨村那样狼子野心的一个人,如何能获得贾政的赏识呢。其居心否侧极善伪装是一方面,但究其最为直接的原因,是他不仅相貌伟岸,且才华横溢。

如若贾雨村相貌平平,且没有文华,贾政即便是愿意抬举他,心里也不会真的赏识于他。

贾政是觉着贾雨村是有潜力的人,才会欣赏抬举他,希望给贾家在朝堂里,增添一份声音。

即便是贾环,也是很欣赏贾雨村的文才与志向的。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这样的宏伟大志,如何不让人侧目,暗叹其有潜龙资质,遇风则龙翱九天。

平儿是小吉祥带进来的,小吉祥知道贾环练字的时候极其专注,不论是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叫他分心。

“小吉祥,这般直接进去不好吧,我还是在外面等三爷吧。”

小吉祥仗着贾环平日宠溺她,却不觉着有什么不好的。

“平大姐姐还是跟我进去吧,三爷是个性子极好的人呢,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若是要等,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

小吉祥是最喜爱家里的这位平大姐姐的,一则平姐姐长得好看,小孩子惯来是喜欢同好看的姐姐亲近的,况且平儿也确实是极为平易近人的,对待她们这些小丫头,都是极好的。

小吉祥今日见着平大姐姐一人来,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她愿意见着平儿同她们院亲近。

平儿虽然拘礼,却还是拗不过小吉祥,被小吉祥拖着进了贾环的小屋。

进了小屋,见了面前的一幕,平儿难免心生惊艳。

屋内焚着清雅薰香,小小的一方小屋,极为简洁干净,毫无多余的陈设,一方书案一只椅,一张床一个人。

香炉焚的是最为寻常的线香,家里的主子们哪里瞧得上这般下等的香,但却与这间小屋里的静匿氛围极为契合。

书案上放着一盏茶,还在冒着热气。

书案前静静地坐着个小郎,悉心写着字。

这样的场景,是贾家少见的西洋景。家里的爷们都是喜好喝酒厮混的,哪曾见过有这样好的少爷。

平儿是有远见的丫头,虽然在贾家人眼里,读书真真没什么用。但依平儿看来,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还能这么知道上进,愿意读书不厮混胡闹,日后定然是有出息的。

“给三爷请安。”

贾环将将写尽了最后一笔,笑着起了身。

“平儿姐姐好。”

贾环放眼打量着面前这个极为秀美的女孩,心里赞叹。

一身雏菊色纱裙,眉眼,樱桃小口,珍珠般的肤色,通身只透露着两个字。

清雅。

这是一个如同水仙花般的女孩,可爱灵秀皆系于一身。

平儿脸上带着十分矜持却又不显生分的浅笑,笑道。

“二奶奶让我来找三爷,那边的院子有好几间,带三爷去挑自己喜欢的。”

贾环自然知道这件事,点头称是。

两人并肩往梦坡斋那边去了,身后跟着个小吉祥,还有平儿带着的几个丫鬟。

内书房其实离东院不远,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贾环同平儿闲聊几句,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这一处贾环是极熟的,起先没出府的时候,贾环就每日都来梦坡斋,同贾政聊聊学业上的事。

平儿带着贾环在各个院子里兜兜转转,大体上都看过一遍。

“三爷可想清楚了,要哪间院子。”

平儿其实有些羞于启齿,这些院子一圈走下来,处处都是无人打理的模样,院里全是杂草,宅门一开灰重得不行,实在是太过失于体面了。

说是赏赐,结果却是弄了这么几处破落院落,家里那些有体面的嬷嬷,家里的宅子都比这强。

王熙凤没脸来说,只把平儿推来顶雷。

平儿虽然看着贾环是个脾气极好的,不像会发脾气的模样,却也同情贾环。

环三爷本来应当是心里极期待的,现在恐怕特别失望吧。

贾环笑着看了看平儿,笑道。

“平儿姐姐没必要一直叫我三爷,小吉祥常在我这说姐姐的好,我也觉着姐姐是个亲切的人,只把姐姐当亲姐姐呢,姐姐叫我环哥儿就行了。”

平儿闻言错愕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如同一朵雪莲,无声地绽放。

“环哥儿,这几间院子,实在是不大好。”

贾环却像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笑道。

“挺好的了,我很知足了。就要最靠梦坡斋那间吧,清净。”

平儿笑着点了点头。“二奶奶拨了两个婆子,帮三爷收拾院子,我还要去给三爷找几个扫撒的丫头,就不多留了。”

贾环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自顾着带小吉祥去看院子了。

说实话,贾环其实对这几间院子都挺满意的,虽然看着有些杂乱,但底子都是极好的,稍微收拾收拾,就能进去住的。

有心思多琢磨一番,就是极好的住所。

贾环挑的那间,有好几处都是贾环所中意的。

大四间的屋子,里面空间极大,住上四五个人实在是绰绰有余。

院子也是极大的,一汪小潭,石桌石椅,一口水井。

最妙的,是院里有一处小隔间,里面有单独的小灶。

生活惯来是需要情趣的,这样的地方,对于贾环实在是满意。

贾环饶有兴趣的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改造改造这间小院。

招呼小吉祥去找赵国基同钱怀,下午过来帮贾环收拾修缮。

小院虽好,但目前还是有几处问题的,有几间里屋的屋顶都漏雨,小潭水井都因为长时间没人使用,上面积了一层污垢。还有诸多的需要花力气花时间处理的毛病。

贾环面上全是满足的神色,对这院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这将是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家。

家,向征着安稳。<>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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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要羞愧

收拾一间破落的小院是一件并不轻松的事情。

如若让贾环一人来做,恐怕真得花上四五日时间。

所幸有娘舅赵国基来帮忙,还有吊儿郎当的钱槐。

贾环拎着个水桶,顺着绞盘丢进井里,打出一桶水,将水在井边倒出,又重新去舀水。

反反复复,不过是重复着一个简单的过程。

这口井,不知有多少时日没人用过了,井底水面上飘着薄薄一层的落叶杂物。

贾环已经打出来二十来桶井水了,可打出来的水还是黑漆漆的,有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赵国基蹲在房顶,他在修那几个窟窿,下雨天屋顶若是漏水,那可真是件让人发愁的事情。

至于吊儿郎当的钱槐,先前赵国基还嘲笑他外强中干,干不得粗活。

拍着胸脯不愿掉面子的钱槐,仅仅只在院里那一堆杂草里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累得瘫倒在地上。

偏生又不愿意被贾环同赵国基瞧不起,咬着牙还在同那些杂草过不去。

贾环并没有出言阻止他,能做点苦事,对钱槐是件好事。

赵国基也曾好言劝阻过贾环,表示这点小事他同钱槐就能做,无需三爷屈尊亲自来做。

不过贾环既然还在动手做事,就能知道他们的劝说没有起到效果。

王熙凤叫过来的那两个婆子,就在屋里做些清扫擦拭的事儿,宅子实在太久没人住了,里面一应桌椅窗榻,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整个院里,只有小吉祥最清闲,在院里撒欢的顽。

贾环尚且还在忙,外面却来了个丫鬟,身边还带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贾环定睛去看,丫鬟却是小鹊,旁边那个少年倒是极为面善,只是贾环一时想不起来。

那少年相貌不俗,一身衣着却是不大体面,两臂紧紧靠着身子,好似不愿意抬手的模样。

那少年一见贾环便两眼一亮,上前两步,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头身笔直如一,深深作揖。

只一作揖,便露出了胳膊下的补丁。

“给三叔请安。”

贾环初看面容一时没认出来,此时看见这作揖的姿势,便认出来是谁了。

“芸哥儿。”

小鹊巧笑着望着贾环同贾芸,轻声道。

“芸公子,三爷这儿我领你来了。三爷,姨奶奶叫你待会天黑记得回去吃饭。”

小鹊说罢便转身,要回去了。

贾环忙连声拦住,走到小鹊身边。

小鹊略带疑惑地回了头,看着走过来的贾环。

一块碎银子塞到了小鹊手里。

“姐姐到厨房多弄些吃食,晚上吃饭的人多。”

贾环同贾芸已然已经走进了院子,小鹊好笑的摇了摇头,将银子揣进怀里,转身离去了。

没有来了访客,站在外面说话的道理,所以贾环即便很好奇贾芸怎么会找过来,还是先请他进了院子。

说起来,贾芸算是贾环这间小院子的第一位客人了。

“五嫂最近怎么样,病可大好了。”

贾芸还在想着怎么同贾环开口,听见贾环先开了口,暗自松了口气。

贾环是笑着问他的,不想贾芸却是面色微苦,强笑道。

“劳三叔挂念了,母亲近来身子又不大好了,夜里总是咳,睡不踏实。”

贾环仔细打量着说话的贾芸,虽然嘴里说的是生活上的不好,眼里也有着担忧和焦虑,但贾芸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天尤人,暗自点了点头。

“今天怎么有闲空过来,找我有事?”

贾芸担忧贾环以为自己有事来求他,忙开口解释道。

“原是三叔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侄儿理当过来拜访一遭的。

方才去三叔家找三叔没找到,只听小鹊姑娘说三爷要分新宅了,这会儿正忙着收拾院子呢。

侄儿就想着来给三叔帮帮忙。”

说完贾芸有些期待地望着贾环,面上有些羞赧。

贾芸家里穷,母亲又在家里病着,日子一日过得不如一日,若不是有几家亲戚帮扶着,连母亲的抓药钱都没着落。

贾芸虽然年纪不大,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他知道荣府这边的老爷太太都是心善的,多有舍米赏钱的,所以时长在荣府里来往,希望能找些闲杂的活计,补贴家用。

他原是常常找荣府里的琏二爷琏二奶奶,只是这两位贵人事多,十日等不见一日,哪里会搭理他。

贾芸实在心灰意冷,找到赵姨娘院里的,希望能混混面熟。听说了环三爷在修院子,便想着来做些苦力,即便得不了工钱,也能弄口吃的。

贾环心里开始慢慢回想有关这个贾芸的事,贾芸是西廊五嫂家的儿子,他父亲早早就没了,母亲身子又不大好,家里日子过得极为艰难。这一点,从贾芸那样式落时,打着补丁的衣服上就能看出。

但是这贾芸怎么好好找过来了,他与这贾芸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平白的就来拜访自己。贾琏同自己还是堂兄弟呢,怎么不见他来拜访自己,这贾芸过来必是有事。

贾芸见贾环一直不说话,难免有些忐忑,迟疑着开了口。

“三叔别看我年纪不大,我有力气做事的。”

贾环见着贾芸那副极为注重自尊的模样,自然知晓了他心中所想,眼里露出了一丝玩味,笑着开口。

“你若是有事找我帮忙尽管说来,我是你三叔,能帮自然会帮你。

你若是来给我帮忙修院子的,我这里没有工钱,也不管饭,你愿意吗?”

贾芸闻言面色一愣,全然一片为难失落的神色。“啊?”

他原以为这环三爷是个心善的,不想也是个吝啬鬼。

贾芸虽然失落,但他也不敢得罪贾环,挤出了一抹强笑。

“给三叔帮忙,全是侄儿的一份心意,没工钱也能干得,不管饭也能干得。”

贾环哈哈一笑,指了指屋顶上的赵国基。“你去给我舅舅帮忙,把屋顶修一修。”

贾芸自然不多说,去给赵国基帮忙去了。

贾环一直在淘井里的水,淘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打出了清澈的井水。

其后又去捞小潭里的浮叶污垢,又花了两个时辰。

忙碌间隙,他也在打量着屋内做事的诸人,谁是偷懒的,谁是下了力气的,其实不难看出。

王熙凤派来的那两个婆子,就一直在偷懒不出力。做的是最轻巧的活,却最不愿意出力。

说起来她们算是倒霉的,天上掉下来的活计,又没钱拿,自然不愿用心去做,敷衍了事。

赵国基是贾环的亲娘舅,自家外甥的院子,他自然用心去做。几间屋子的屋顶,修补的极为牢固,还犹不放心地仔细检查了两次。

钱槐这小子着实是贾环刮目相看了,虽然平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子模样,但给贾环做事,却好似爆发了所有的力气,累得浑身都湿了几遭,也没开口叫苦。

出力最多的,不是贾环,反而是后来的贾芸。虽然贾芸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他对贾环所言非虚,贾芸是个做事的好手,帮赵国基修完屋顶,又帮钱槐在院里除草。家里的那几件大家具要进屋,贾芸从来没有偷懒躲过,都搭手抬过。

就连贾环后来着手的那口小潭,贾芸也一直在给贾环帮手,不然单凭贾环一个人,恐怕真做不完。

贾环打量了一会如今亮堂堂的宅门,那两个婆子早就走了,又看了眼坐在身边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的贾芸。

起了身在院里屋内转了两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一个下午的功夫,这件原本破落的小院焕然一新,仿佛脱胎换骨。

贾环两手一拍,高喊出声。“舅舅,槐哥儿,咱们完活了。”

赵国基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眼看着他们今天忙活的成果,开口恭喜道。“三爷眼光真是极好,这院子当真是好,住起来不要太舒服。”

钱槐一脸解脱,鬼哭狼嚎。“总算是完事了。”

贾环正想同他们说笑两句,一直安静坐着的贾芸,站起身来,在石台阶上留下了一团汗渍。

“三叔,时候也不早了,怕家里母亲担心,侄儿就先回家了。”

贾芸面色其实不好,一半是因为今天实在是累着了,一半是因为心情上的失落。他此时还饿着肚子,帮贾环做完了事,只想趁早离开。

贾环笑眼看着贾芸离去的背影,开口喊了一声。

“芸哥儿去哪,别着急走。”

贾芸只当贾环还有事,疑惑着转过了头。

贾环实在不能再逗这个老实人了,笑着开口。

“哪里有让人白做工的道理,纵然我没钱给你,也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到我家吃过饭再回也不迟。”

贾芸这才明白自己误会贾环了,心中的委屈全然烟消云散,眼圈有些发红,又正襟直立,恭恭敬敬地给贾环作了个揖。

“谢谢环三叔了。”

此时医疗条件极差,感冒伤风是极为要命的大病,所以没有人会在这深秋用冷水洗澡。

贾环四人就着井水,简单地洗了洗脸,就往赵姨娘院去了。

贾环刚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极香的味道。

“娘,我们回来了。”

赵姨娘闻言从屋里出来,见着四个满身汗味的男人,不免有些失措。

因小鹊告诉过她,她是知道晚上家里要来人的,不过此时却是被这四个男人汗味给熏着了。

赵国基常来赵姨娘这,只是对赵姨娘憨憨地笑了笑。

钱槐是赵姨娘内侄,极为亲热地叫了一声姨。

贾芸虽然也见过赵姨娘,但此时是第一回做客,只能恭恭敬敬地给赵姨娘行了礼。

“贾芸给姨奶奶请安。”

赵姨娘忙抬手虚扶,连声应道。“唉,你也好。”

贾环笑着看向赵姨娘,轻声道。“娘,你吃了吗。”赵姨娘没好气地伸手点了点贾环的脑门。“我们都吃过了,早先还提醒你要早点回来吃饭,就是不记得。”

贾环笑着不说话,赵姨娘这才懂了他的意思,笑着开口招呼他们。“进来吃吧,都在里面留着呢。”

贾环同赵国基都是面色寻常地进了屋子,钱槐还嬉笑着对赵姨娘做了个鬼脸,只有贾芸又对赵姨娘拱了拱手,才进了屋子。

贾环进去里间,端出了四五个时样的精致小菜,一盆馒头,还拎了半只鸭子出来。

“舅舅,槐哥儿,芸哥儿,吃饭吧。”

赵国基跟钱槐都同贾环是再熟悉不过的,自然不知道什么客气。

赵国基是做粗活的,吃饭也粗手粗脚的,乐呵呵的一嘴油。钱槐倒是个常在外面吃酒楼的,不过此时饿极了,这鸭子味道于他而言,简直绝了。

贾环手里捏着个馒头,撕成一小块慢慢吃着。见贾芸有些放不开的模样,开口关心道。

“芸哥儿不要客气,我这没那么多讲究,多吃点。”

贾芸感激地对贾环点了点头,不再拘着,大块朵颐起来。

间隙又见赵姨娘进来,提着两壶酒。“你们别光顾着吃,喝点酒顺顺。”

赵姨娘显然心情不错,她是愿意见到贾环有些亲近人的,自家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天天窝在书房里不愿意走动,能出去同别人来往,是件好事。

酒足饭饱,赵国基同钱槐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贾环静静坐着,眉头紧皱着。

贾芸面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坐立难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赵国基先起身告辞,同贾环点了点头。“环儿,我先回家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钱槐也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他今日做了这么番力气活,连他自己都对自己有些刮目相看,起身同贾环告辞。

“三爷有事也招呼我,随叫随到。”

贾环强笑着同赵国基钱槐一一致谢,辞别。

赵国基钱槐相继离去,贾芸坐在椅上动了动身子,急急忙忙地同贾环道过别,起身就要离去。

“三叔,侄儿也回家了,太晚了家里母亲要担心了。”

贾环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芸哥儿,把袖里的东西拿出来,窝着就不好吃了。”

贾芸浑身仿佛过了道电,迟疑着转过了身,颤颤巍巍地从袖里拿出了些什么,放在桌上。

两个皱巴巴的馒头,安静放在桌上。

只拿出两个轻飘飘的馒头,却好似抽走贾芸浑身的力气。

贾环早先就注意到了这点,贾芸吃饭极为讲究,只吃馒头,从头到尾筷子只往菜里伸了三回。

赵国基同钱槐面前都是一堆鸭子骨头,只有贾芸面前极为干净,什么也没有。

贾环看不过去,就夹了一块鸭子到他碗里,还收到了贾芸一个感激的眼神。

可除了贾环,谁也没发觉的是,贾芸拿了四个馒头,悄无声息地藏了两个在衣袖里。

贾芸已然是一脸羞愧至极,眼里全是惊慌失措,还有莫大的恐惧。

颤抖着跪在贾环面前,带着哭腔开口。

“三叔不要同别人说,侄儿不是有心做贼的,只是家里母亲还饿着肚子,侄儿不能只顾着自己吃饱肚子,让母亲饿肚子。”

贾环被噔的一声跪倒在自己面的贾芸吓了一跳,顺手就要给他扶起来,满脸苦笑。

“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了,芸哥儿快起来说话。”

贾芸还以为贾环是不愿意放过他,死活不愿意起来,连连给贾环磕着头。

贾环拿他没法,只能抓着他的手,温声道。“不是这事,我拦你是有话同你说,你先起来。”

贾环扶着他起身,让他坐回位上,清了清嗓子,温声道。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身为人子的孝道,难道我还能怪你不成,那我可就为天下所不容了。

我拦你,是想告诉你,虽然你是心系家里的母亲,但也不能不告而取,这虽然谈不上偷盗,但对于你不是什么好事。

芸哥儿,你要知道,这次拿了,下次你就有可能继续拿,这种事情,一但做了,就会失去心里的操守,以后如若拿成了习惯,是要命的事。”

贾芸又唬得不行,又要给贾环下跪,哑着嗓子哭道。“三叔不会的,侄儿从来都没偷过东西的,以后也不会的。”

贾环连连按着他,不让他跪。“芸哥儿你别急,你等我说完。

打你今天一来,我就在注意你了。我是知道你家里的情况的,你是个年少没爹的,家里母亲又病着,这些年的日子,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但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儿子,你知道父母养你不容易,所以想着在外面找些活干,能给家里找条活路。”

贾芸听着贾环这么同他说话,心里既惊讶又觉着委屈。惊讶于贾环对他家的情况这么了解,委屈是终于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无助,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为贾家人,若是在外面做那些屠夫马夫的生计,是要被族里人戳背心的。

他只能在宁荣两府里兜转,指望着那些贵人,指望着能有些运气,找到个养家的活计。

贾环无奈地看着一脸鼻涕眼泪的贾芸,叹了口气。

“难道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为了什么找上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来找饭吃的。

我原以为毕竟是家里面的亲戚,多少还是会有人照拂一二,不至于让你们母子吃不上饭,却没想到你家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贾芸早已经嚎啕出声,一面哭,一面还连连摇头。

“不是的,家里的亲戚很照顾我们了,若不是这些年族里的亲戚一人挤一些,我娘早因为没钱抓药病死了,三房的二叔,内宅里的柳嫂子,都一直很照顾我家。还有家里的琏二奶奶,政老爷,都给过侄儿赏钱。”

贾环按捺住情绪失控的贾芸。

“你听我说完,你虽然家里境遇不好,但还是知道出来做事,不曾去偷去抢,这已经是你此时处境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即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做的比你好。

你是个要脸面,知道尊重的人,这是我打你一进院子就看出来的。

你左边腋下有个补丁,但你一直都用胳膊压着,不愿意露出来。

知道羞耻不是什么坏事,你这么注重自己的形象,是不想别人因为你家贫而轻视你,这是你自尊自重的表现。

虽然你此时处境极差,但你的脸上始终也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神色,反而眼里带着对生活的希望,这一点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也是今日我留你的原因。

你即便是在知道今日只能给我白做活,却也还是答应下来了,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想得罪我。但你今天做事的时候,尽心尽力,一点都不曾因为我的苛刻而记恨,这是你有胸怀,做事有自己的操守。

你家里揭不开锅,来我这里找饭吃,但是你又是个要强的,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此时的困窘,所以你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即便是我让你白干活,你还是咬着牙应下了。

你这么要强自尊,虽然我非常不认同你这样的自尊,但我还是能够理解你,为人子当自强。

所以我没有揭穿你,我愿意维护你的自尊。

你方才偷偷把馒头藏在衣袖里,我也是等舅舅同槐哥儿走了,才同你说这些话。

这都是为了维护你的自尊。”

贾芸哭得悲呦,他真的没想到,贾环能够把他心里的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都看的这么透彻。贾环如何能这么仔细的观察他,皆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

贾芸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体会过这样被人关心的感觉了。

他既有因为自己苦难的悲伤,又有被人理解的感动,还因为贾环对他的关心,而感激淋漓。

“三叔,对不起三叔,我再也不会了。”

贾环笑了笑,拍了拍贾芸的肩膀。

“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是想告诉你,你没做错什么。

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衣服上的补丁,是你的要强。

面对生活上的困境,你不曾抱怨,这是你的乐观。

给我白做活,不曾偷懒耍滑,是你做人的操守。

吃饭时候不愿意多吃菜,是因为你知道感恩本分。

给母亲藏馒头,不愿意让母亲饿肚子,是你的孝道。

藏馒头,也是从你自己吃的那四个里藏的,这也是你的本分,你觉得那四个馒头是你应得的,而其他的不是。

我说家里没照顾好你们,你还愿意出声为他们解释,这是你知道恩义。”

贾环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贾芸,淡淡地笑了笑。

“芸哥儿,你知道吗。自强,不自怨,有操守,知恩义,至孝,本分,这已经是个极佳的君子评价了。

芸哥儿,你有君子之姿。”

“衣服上有补丁,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

家里穷,也不是一件让人瞧不起的事。让人瞧不起的,是家里穷还不愿意做事。

你虽然家境清贫,但你愿意出来做事,为什么要觉着羞愧呢。

回家吧,不要让家里母亲担心你。”

贾环又转到里屋去了,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纸包,塞到贾芸手上。

“这原是先前我就为你准备的,半只鸭子,几个馒头,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给你母亲吃。

本来就是让你带回家的,这也是你应得的,拿着。”

贾环将贾芸送到屋外,站在院里看贾芸离去。

贾芸怀里揣着两个纸包,猛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眼朦胧地回过头,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不舍地看着院里挥着手告别的贾环,仿佛要把那张脸,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里,今生不忘。<>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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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丫鬟

一宿清幽,彻夜长眠,直到天微微发亮,贾环才被生物钟叫醒。,

练过字后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已是晌午。

自那日修缮院子,时间飞逝过去了三日。

若是旁的人定然没这些讲究,收拾完就进去住了。但贾环还是等了三日,给新家通了三日的风,去秽消邪。

赵姨娘对贾环分出去单过满心的不情不愿,但事已至此,再没有她做主的余地,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成天给贾环准备过日子的家当。

贾环怕她心里憋坏了,故作轻松地顽笑。“娘,我又不是到黑辽去,你给我收拾这么多东西作甚。”

赵姨娘气哼哼地对着贾环指指点点。“你个蛆心的孽障,没造化的种子。你知道一个人过是怎么样?有福不知道享,天杀的叫你分出去住。”

贾环闻言笑的古怪。哪个天杀的,政老爹那个天杀的么。不过还能骂人,可见已经调整好心态了,总是伤心难过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儿做事周到,且世故通透,给贾环提了好些个乖巧听话的丫鬟,意在提前问过贾环,看看贾环有没有中意的。

但贾环惯来身边只有一个小吉祥,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又因为新院还不能住人,所以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昨日平儿又过来问,着实是不好太过拖累她,平儿也有太多的事要忙,所以贾环只嘱托平儿,乖巧本分就好,其它都不重要。

说是给贾环准备过日子的家当,但家具物什早早就搬进去了,赵姨娘所收捡的,也不过是些碗筷杯盏,衣服鞋子这些满怀母爱的东西。

平儿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此时正在贾环的新院,她与贾环约好了今日,不过来的早了些。

平儿身边站着两个丫鬟,神色都有些忐忑,脚上的绣鞋在地上来回划着,排解着心里的揣测不安。

她们都是家生子,平儿同她们的父母说过,领了她们出来。

一院子的人,都在等待贾环。

贾环不是空着手去绛珠斋的,他抱着高高的一撂杂物,身边的小吉祥也是一个样子,不过她捧着的是赵姨娘给她收拾的衣裳。

哦,绛珠斋就是贾环的新院,贾环给这间小院,起名绛珠斋。

小吉祥显得很兴奋,即便手里的东西都快盖过她的小脑袋了,还是遮不住她那张闲不住的嘴。

一路走,一路说,贾环只能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的回应她,表示自己认真听着呢。

贾环这边还在路上,绛珠斋里诸多丫鬟婆子却有些奇怪。

这环三爷莫不是忘了,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那两个丫鬟既好奇也有些担忧,她们毕竟不知道环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院里尚有平大姐姐,几个年长的妈妈,只敢用余光瞥着院外。

时间恰好是平儿与贾环约定好的时间,从院外进来两个并排走着的大小身影。

登时招惹来了院内所有人的视线。

那两个丫鬟心里想象过无数种环三爷的样子,无非都是些暴虐浮躁,顽劣憨痴,还是生硬古怪,荒唐冷漠。但面前的一幕却是她们再不能想过的。

贾环同小吉祥两人,一人碰着一堆琐碎东西,稳稳当当地进了院子。

贾环侧过头,露出自己的脸,冲着平儿笑了笑。,“平儿姐姐好。”

平儿忙走近两步,开口关切道。“怎么自己搬着东西来了,这么多东西我都不一定能拿稳,你也不找个人帮帮你。”

贾环搬着东西先往屋里走。“姐姐稍等片刻,我先把东西拿进去。”

两个本是老实站着的丫鬟,突然跑出来一个机灵的,凑到贾环身边,声音轻轻柔柔。

“三爷,我来帮你吧。”

贾环连声止住了她。“别过来,仔细伤着你,我自己来就行。”

后面那个反应慢的,这才发觉被人抢占了先机,心里实在怄坏了,懊恼自己没有想起来,上去帮帮环三爷,恨恨地跺了跺脚。

贾环同小吉祥将东西安置好了,才出了院子。

小吉祥先前没有打招呼,此时亲热地靠到平儿身边,嬉笑着问好。“平大姐姐。”

贾环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同平儿笑道。

“这也不是什么太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杂物堆到一起了,只最后这么多,我便自己拿过来了。”

平儿记得贾环年纪还不大,自觉难为他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略有些埋怨的出声。

“这么多大物件都搬进屋了,如何还差这么一点,非得要主子自己拿,可见环哥儿你的小厮不晓事。”

贾环不愿在这种事上多纠缠,笑眼看着平儿。“姐姐关心我我知道,下次再不会自己拿了,都叫槐哥儿拿。”

平儿听贾环满口答应,才算罢休。

“恭喜三爷了,乔迁新居是个大喜事。”

人生中的大事有很多,但此时不同,能算得上大事的,只婚娶,乔迁,丧葬。

虽然贾家没有什么立家的必要,但平儿这样恭喜也不算是奇怪,还正应和了贾环此时的心境。

贾环只是对平儿笑了笑,显得有些不知礼数,又将目光投向平儿身边的那两个丫鬟。

平儿见对着贾环莞尔一笑,素手搭着两个丫鬟的肩膀,将她们推到贾环面前。

“这两个丫鬟,就负责服侍三爷的起居了。”

贾环虽然是随口敷衍,只叫平儿自己看着找,但平儿哪里会真的就随便找两个,还是在心里好好盘算了番,物色了两个不轻狂的,亲自去同她们的父母说,才有了如今带到贾环的面前。

贾家的爷们小姐,不算已经成家的,通常都要安排两个贴身的丫鬟,四个扫撒的小丫头,一个负责在府内外走动的妈妈嬷嬷。

“这个唤小红,是林之孝家的。这个是五儿,是柳嫂子家的。”

贾环顺着平儿的目光,望向这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丫鬟,都是一身青缎,眉眼不算多出众,但也清秀爽利,看着很乖巧的模样。

“劳姐姐费心了。”

贾环哪里能不知道林之孝家的小红是谁,林之孝在荣府里负责银库账目,沉默稳重、少言寡语的一个人。

贾家黑了心的婆子下人无数,但这林之孝还算是个老实本分的,算得上是个忠仆。

如若只是老实本分,哪里又能够被贾家人重用,去管账房这样要紧的事。他林家,是贾家几辈子知根知底的人,林之孝也是个脑子清醒的,才能受到贾家主子的赏识。

小红,若说贾环对她最深的映像,就是这小妮子自己摸到宝玉房里,给宝玉煮茶,结果被宝玉屋里的麝月五儿大骂了一顿。

这是个极想往上爬,又有些泼辣的女孩。

但她也是个知道恩义的女孩,后世贾家没落,巧姐能逃出生天,与这小红有着莫大的关系。

男人同女人的世界不同,男人眼里所追求的可能是金钱地位。但时代局限,此时女子心中顶天的目标,也不过是嫁个良人。

此良人非话本里的良人,而是有地位家境好的爷们。

贾家诸多丫鬟,但凡懂事了的,都羡慕宝玉屋里的丫鬟,能成为贾家少爷的身边人,日后是能成为姨娘的。

虽然姨娘在贾家正经主子眼里,同下人也没什么区别,但还是踏足了主子的领域。

小红有着她自己的心气,一心奋发图强,贾环对这样的女孩,还是持着一份欣赏的。

小红先前就极为热络地凑了上来,要给贾环帮手。

而另一个女孩子,那个叫五儿的孩子,贾环倒是对她不太了解,只从脸上神色来看,暂且还看不出什么。

对贾环来说,什么样的丫鬟都一样,他又不是宝玉,看见一个颜色好的,就想讨了去给自己。

贾环同两个丫鬟互相问候过,平儿又指着院里四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人儿,同贾环笑道。

“这四个是给你院里扫撒的丫头。”

贾环放眼望去,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小手小脚还是孩子。

四个小茵茵软声软气地给贾环万福请安。

“给三爷请安。”

贾环现在有点脸盲了,都是一样的衣裳,实在是记不住谁是谁。

说实话,他自己是有些不适应的,忽然身边就来了这么多人。贾环一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所以身边有了个小吉祥,就觉着非常好了。既没有人多叽叽喳喳的吵闹,只小吉祥一个人围在自己身边说说话又不会觉着太过寂寞。

平儿一一都吩咐过了,才算是完了她的事情。

“三爷原是有奶嬷嬷的,所以并不需要再找一个。这几个丫头,我都是亲自去问过的,懂事听话,且不轻狂,都是极好的。

三爷以后就同她们一起过日子了,也能互相照顾着。”

贾环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他知道自己不好搞特殊,贾家年轻的主子都是这般,他自然也应该顺应大流,老老实实地收下这几个丫头。

听着平儿嘴里的叮嘱,贾环感激地冲平儿笑了笑。

“谢谢平儿姐姐了,我觉着她们都挺好。”

平儿解决了王熙凤交代的事情,又算是卸下了一个负担,屈身给贾环福了福,就要告辞。

“三爷满意就好。”

平儿走后,贾环看着面前几个怯生生站着的丫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于他而言,这些丫鬟不是来服侍自己的,反倒是自己,好像成了个幼儿园园长。。

“跟我来吧。”

绛珠斋的设计与贾家其他宅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比其他院子小些。

别的主子的院子可比贾环的绛珠斋气派多了,贾环这里只一进,一进就是说进了院子就是宅子。

别的主子,不说有几个套娃院子,至少每个院子,都有配套的正房、厢房、下房。

贾环这里只有当中一间待客的茶厅,向西边有一间小屋,向南有一间大屋子。

这向南的大屋子,只是说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用屏风分成一个个小的区域。

拢共三间屋子,连着了一个宅子。起先贾环并没有把这几个丫鬟算在里面,若只自己同小吉祥两人住自然是极为宽敞的。

向南的大屋子,本就是贾环用作当正房的。而贾环爱极了太爷贾代儒师傅林道儒的书房,照着样子把绛珠斋西边那间小屋改成了一间小书房。

可今天一见着这几个丫头,才让贾环自觉为难起来。自己这里,别说下房了,就连个厢房都没有。

贾环只能把南边那间大屋子让出来,给这几个丫头住。

自己搬到西边那间小屋,睡那张小榻。

“你们以后,就住这里了,把行李放好,待会出来同我说说话。”

贾环吩咐下去,小红同五儿还好,虽然先前有些紧张,但现在已经放松下来了。那四个扫洒的小丫头就不好了,看着贾环的眼神似乎有些畏惧,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贾环出了屋子,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吉祥,才发觉她有些奇怪,一个人鼓着嘴,不知道生什么闷气。

小吉祥当真是气坏了,以往最是亲近的平大姐姐,现在却看起来那么讨厌。原先只小吉祥一个人在贾环身边的时候,小吉祥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同行的竞争。

现在一下来了这么多女孩子,小吉祥登时感觉压力倍增,苦着个脸偷偷抱怨,平大姐姐干嘛要找这么多人来嘛。

贾环只等了片刻,里面小红同五儿就带着四个小丫头出来了。

他先前注意过,小红同五儿都带了行李,但这四个小丫头却是空着手来的。虽然疑惑,但先前没什么空暇问,如今才问出口来。

“你们四个怎么没有行李,是忘记了么。”

小丫头里走出来个稍大些的,有些疑惑地开了口。

“三爷,我们是扫撒丫头,可以住家里的。”

贾环这才发觉自己想岔了,是这个理了。

荣府的丫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一如鸳鸯、袭人、平儿这样的,被小丫鬟们称为大姐姐。她们是大丫鬟,一月能有一两银子月钱。

其下一等,如宝玉身边的秋纹,迎春身边的司棋,探春身边的侍书,包括赵姨娘院里的小鹊,都是二等丫鬟,一月只有一吊钱。

再到这些做杂务的小丫头,一月就只有半吊钱了。

小吉祥每月的月钱,也不过是半吊钱。

这些扫撒的小丫头,全是家生子,他们父母应当都住在府里,所以她们可以回家住。

扫撒丫头,最大的职责就是打扫卫生,屋子里家居物什每日都要擦洗,院子里不能有落叶垃圾。

但她们毕竟都还是年纪不大的女孩,一日两次清扫,便不用一直在这里待着,可以想去哪顽就去哪顽。小吉祥惯来就是喜欢到处闲逛的。

这下可是给贾环省了太多麻烦,要安排这六个女孩的住处真不是个轻松的事情,但两个就简单多了。

贾环尴尬地笑了笑。

“我先前想岔了,我正愁地方小你们住不下呢。

注意注意院里的卫生,就没什么别的事了。

你们去吧。”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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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百三十三章 手谈

春秋华逝,容颜易老。,

人果然是个矫情的东西,数不尽的风流人物伤春悲秋,一则纪念平生憾事,余者皆是感叹时间荏苒,命不由人。

秋日往往是最悲伤不过的季节,在外游行的异乡人总会想家,总会感怀际遇不平。

贾环倚靠在院里的石椅上,望着略显浑浊的天空。

他慢慢开始想念远在应天的白师叔了,想念白师叔的果酒和山茶。

古往今来多少失意落魄之人,但境界高者,学识韬略深厚者,从来都只是其中的少数。

白师叔当属其中之最,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也是有大才的人,万万可惜的是不受太上皇待见,一生都失意徘徊。

贾环是能够体谅这种情绪的,一个男人,并非是说事业上成功了,地位上不凡了,他就是个男人了。

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是贯穿于一生的,经得起荣辱,看得淡喜悲,才是一个所谓成熟的男人。

丫鬟小红身着一件红绫袄,罩着青缎背心,打院外噔噔噔进来,见着贾环就笑。

相处了近十日,小红早就摸清楚了贾环的性子,淡泊俗事,最爱清静独处,却又是个外冷内热,温言温语的好主子。

那个词是怎么说的,君子。依小红看来,君子就是说的三爷这种人。

这样的主子,在贾府里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待下人如此宽厚,又生得是那副模样的,丫鬟们怎么不欣喜。

只是有时候又常常膈应的小红同五儿极郁闷,这位环三爷虽然平日里看着好似是个极好说话的,但也就贴身照顾贾环的小红和五儿才知道,三爷说的话,是不容许质疑的。

倒不是贾环有多霸道跋扈,只是他惯喜欢用一些小红五儿听不明白的大道理来压人,偏又说的温和暖心,让人生不出抗拒。

小红看着院里安静坐着的贾环,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眼见着贾环瞅见了她,还极温暖地冲她笑了笑,就更心里难受了,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爷,外面说有人找你,说是叫什么云的,在西角门呢。”

贾环闻言面上笑意更甚,放下手里的书,就往院外去了。

小红连声去拦,却根本拦不住神色激动的三爷,只能在后面高声去喊。

“三爷,总得穿件外衣再去啊,外面天凉,受了风寒怎么好。”

贾环方才还在想白师叔,考虑找个时候把白师叔从应天接回来。

不想此时师傅就来找他了,他所接触之人,除了师兄林霭表字子云,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自师傅进宫,一直到如今近半月过去了,贾环一直听师傅的吩咐,安安心心地窝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往别的院子去过,更别说出府了。

不是贾环对师傅不关心,而是他知道,师傅既然敢这么大大方方地进宫,就是心里有数。但毕竟是面圣,有太多脱离掌控的因素,所以贾环还是心里担忧的。

耐着性子等了这么久,总算是等来了好消息。

途径十几分钟的步行,远远地才看见了正门。

打西角门一出,贾环就见着了站在石狮子旁边的那个潇洒身影。,

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头发用支木簪纶住,腰上系着个小葫芦,不是大师兄林霭,还能是谁。

“师兄。”

被贾环出声去唤,林霭才回头张望过来,见着是贾环,笑着冲贾环摆了摆手。

“臭小子。”

贾环出门忘记穿衣裳,冻得有些哆嗦。

“师傅呢?”

林霭瞅见贾环没穿外衣,笑着敲了敲贾环的头。

“上车再同你说,外面冷的紧,亦或者”

林霭话还没说完,目光忽然瞥向了贾环身后,贾环顺着望过去,怀里抱着一件长袍的小红,喘着粗气追了出来。

好容易才喘匀了气,颇为生气地嗔道“三爷,你这么出来,若是病了,我们要被管事嬷嬷打死的。”

贾环被小红这幅佯怒的娇憨模样逗笑了,但也感激于她的关心。

小红好似抓住了贾环什么把柄一般,气势汹汹地揪住贾环,一面给贾环穿衣裳一面嘴里不停地念叨。

“三爷这么不在意自己身子,就是不在意我们做下人的。三爷病了,后面还不是累着我们做下人的。”

“又要我们喂饭,又要我们喂药,这也原是我们的本分,受累的却是三爷你自己。”

贾环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小红唠叨,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待衣裳穿好了,才揶揄地望着小红。

“有劳了。”

小红被贾环的眼神看得面上一红,没好气地白了贾环一眼。先前就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故而不愿意多待,转身就钻进了西角门。

自小红走后,贾环同林霭就上了马车。

林霭好笑地戳了戳贾环的胳膊,开口调笑。

“你也有被人管的服服帖帖的一天。”

贾环失笑地撇了撇嘴。“怎么,难道比你的杏儿姑娘还厉害。”

林霭被贾环一句话戳的语结,有些怨念地瞪了贾环一眼,喝了口小葫芦里的酒,不再聊这个话题。

“师傅如今在家茶饭不思,饭吃不下,就连觉都睡不好。”

贾环闻言面色一变,担忧道。“怎么了,师傅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林霭呵呵一笑。“可不是嘛,别说是师傅了,就连我,也是一样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贾环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若是师傅在朝堂上遇着什么麻烦,师兄不会是这么一副轻松面容。

吃不下饭?

贾环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瞪着眼睛横向林霭。

林霭吊儿郎当地靠在马车上,望着马车的车顶。“从应天回来长安,家里的饭菜愈发难以下咽了,早前十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吃下去的,师傅是吊着面子不说,得亏他憋不住了,我反正是早就想来找你了。”

贾环实在是无语,感情你们是嘴巴馋了,指望我去做饭。

看着林霭那副皮厚如城墙般的表情,好似在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贾环再不能忍,伸手就要去闹他。林霭连连躲到一边,笑着开口讨饶。

“这原不能怪我,师傅不开口,我也不会私自来找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做饭做那么好吃,旁的饭菜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兄弟两笑闹着,马车就到了林府。

但林府如今却不比贾环以前来时的那副冷清模样,正门前停着四五辆马车,与以往大不相同。

贾环跟着林霭进了正堂,就见着已然半月不见的林道儒,坐在茶桌上,同一个年龄相仿的蓝衣老朽下棋。

旁边还有三四个老头子观棋。

贾环同林霭凑过去旁观,看着师傅林道儒同对坐那蓝衣老朽手谈,旁边几人也显得兴趣极佳。

贾环前世是围棋老手,如今虽然没心思在这上面,但对于一盘残局的局势,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

显而易见的,师傅林道儒已经落入了被动,这盘棋能不能反败为胜不说,留给林道儒的机会显然不多了。

此时轮到林道儒落子,这一子的落位及其关键,如若猫在对手大龙的尾后,还能负隅顽抗几十手,如若随意落了,对手大龙便成。

贾环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师傅,好奇于林道儒会怎么破局,他并不曾与师傅手谈过,不过常见林道儒自己一个复盘,理所应当地认为林道儒是有两把刷子的。

林道儒面色的肃重,让贾环不由自主地屏起呼吸,仿佛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林道儒脑海里各种棋路的尝试。

“哗啦。”熟悉地抓子声,贾环眼神死死地注视着那只手。

衣袖带风,两指捻子,如蛟龙如海,落入沙场。

“啪!”

亮亮堂堂的一声落子声,极具高手风范。

“呸!”

贾环傻眼看着一脸严肃的林道儒,什么玩意,你下这?

这怕是最为多余的一手了,初学者也不会这么玩啊。该有的大龙你不截,该劫的子你不劫,落在这里是闹哪样?

贾环差一点就忍不住骂出声了,这手棋下的实在是太臭了。

却有一人比他先出声,正是先前开口说“呸”的那人。

贾环放眼望去,这是个须眉皆白的老朽,头发收拾的颇为利落,一身常服也算得上气度不凡。只脸上的神色有些破坏气质,显得有些焦急,好似现执露出败像白子的人,不是林道儒而是他。

“哎呀,这子怎么能这么落呢,雅川你会不会下棋,不会下就让我来。”

贾环听着这老者直白痛快的吐槽,心里一阵舒爽。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贾环身为人徒,自然是不好开口插嘴的,所以他即便是极其难受于这一子,还是选择了闭嘴不说话。

即便是辈分相当,关系极好,也不会在别人下棋的时候插嘴,这样容易惹别人不高兴。

但是有别人做出头鸟,贾环自然也是乐于见到这种b场面的,这原不是他这个徒弟该有的想法,但却是贾环前世养成的习惯。

贾环尚且还在偷笑,那老者不光嘴上说得直白,捋捋袖子还要上手。身边人拦之不及,被他抢了那刚落的白子,顺手就要重落。

这当是围棋当中最为刺激的事了,夺子为师。贾环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瞪着大眼睛望着那老朽高高抬起的手。

眼见着白子掷地有声地砸进棋盘里,贾环实在爱死了这番画面,下棋人之间的闹剧,一定是最有意思的画面。

可落下之后,原本还在吵闹的几个老朽登时安静了,本来因为被这老头抢子恼火的不行的林道儒也安静了,对坐那个还在生气于林道儒找场外援助的蓝衣下棋人也愣住了。

贾环现在真想一脚给那夺子指点的老头踹出去,说的这么厉害,结果就这?

就这?

那夺子老朽还在叫嚣,全然没注意到屋内众人的古怪神色,仍是理直气壮地拉着身边人问。

“怎么了,难道老夫说的不对么,雅川那子明显就走死了,再几十手就输了。若是落在老夫这里,不消三十手,大龙就有被斩的风险。”

林霭古怪地看了眼身边的贾环,自己的衣袖已经快被贾环给扯烂了,尝试性地抽了两下,却又怕真被扯破了。

只那老朽说完,屋内一众人都哄堂大笑,笑得眼泪汪汪。

有人指着夺子老朽,边笑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川兄,好棋啊!”

众人笑声更甚,就连贾环都笑得肚子疼,连连拍着林霭的大腿,抽的林霭面上一阵阵变色。

如若按照那人的说法,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是你把白子落黑子堆里是几个意思。

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下棋先占星位,其次是边。

下棋要通气,不通气落下去的子是死棋,这棋按他的说法虽然确实如此,却不符合围棋最基本的规则,无怪其他人这么笑他。

那夺子老朽自己也发现了不对,丧气地一拍脑门,唉声叹气起来。

林道儒没好气地瞪了那老朽一眼,自顾拿回自己的子,又落回他原来的地方。

棋局已然还要继续,贾环又将注意力放在棋盘上。不出他的所料,其后又有林道儒的屡屡妙手,使得原本就势颓的白子一败涂地。

贾环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师傅林道儒是个典型的臭棋篓子,对手的那位持黑子的倒下得极好,风格很稳重。

而先前局外指点的那位大神,恐怕比林道儒还有过之无不及。

棋局已然到了尾声,黑子大龙快把白子撕得四分五裂了。

林道儒好像也发觉了自己马上要输的事实,忽然分心于外界,装模作样地左右望了两圈,看到贾环便眼中一亮,大喊一声。

“环儿!”

贾环被师傅一声大吼唬的浑身一震,一脸茫然失措的看着林道儒。

林道儒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推,起身拉住贾环的手。

“环儿,真是多日不见了!为师对你好生思念啊!”

贾环人都傻了,他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这一招了,林道儒用的是古往今来围棋手谈里面最赖的一招,

大江东去浪淘沙,棋盘一毁无输赢。

对手那位老朽本就不大乐意同林道儒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只不过是确实无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不想这林道儒老头,实在棋品太次了。

“姓林的,你这厮还要脸不要脸?”

林道儒这才装模作样地回了头。

“怎么,我见着我徒儿心情激动一些不行么?这盘棋只当你我和局,待会再重头来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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