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山海志 - xp1024.com
《红楼之山海志》


新书说明

这是一部建立在红楼世界的架空历史小说。官职、军制、政制基本上是揉合了宋、明两朝。人物在前部分是以红楼为主,后续则会慢慢地谈出,转向更大的舞台和世界。

时间点是隆庆二年,公元1541年,正是世界风云动荡,东西文明交际之时。至于主角的目标,你们懂得。

红楼梦的故事人物,我尽量按照曹老爷子的设定来写,但是根据情节需要做了些许修改。要是考据党发现跟红楼书中有出入,请以本书为准。这些篡改,曹老爷子在梦里是同意过的,不信,你自个问老爷子去。

简单说明下

由于周太宗这个疑似穿越者的乱入,历史被大为改变,自南唐后主李煜以下,南北宋、明朝等大部分知名文人都被“飘没”了,如范仲淹、三苏、辛弃疾、秦观、王安石、王阳明等人。(为了让主角这个文抄公大展神威这个原因我是绝不会承认的)。至于曹公在红楼中提及到如欧阳修、唐寅等“前朝古人”,都是“漏网之鱼”,都是前周人士。毕竟煌煌五百年国祚,还是会出现些著名文人。

大秦官职品级

大秦朝官职,文武官,皆分十八品,正从九品,各有名号。

文官:

从九品,登仕郎,正九品,修职郎;

从八品,承事郎,正八品,承务郎;

从七品,宣教郎,正七品,宣议郎;

从六品,奉议使,正六品,承议使;

从五品,朝散使,正五品,朝奉使;跟武官都统称为:承宣使,

从四品,奉朝大夫,正四品,奉政大夫;

从三品,朝议大夫,正三品,中议大夫;

从二品,中议大夫,正二品,资政大夫;

从一品,少傅、少师,正一品,太傅、太师;(少傅、太傅为文官特有的从正一品官职)

武官:

从九品,修武尉,正九品,昭武尉;

从八品,迪功尉,正八品,昭功郎;

从七品,宣武尉,正七品,奋武尉;

从六品,忠武使,正六品,忠翊使;

从五品,武信使,正五品,武略使;跟文官都统称为:承宣使,

从四品,武义大夫,正四品,武显大夫;

从三品,武翼大夫,正三品,武功大夫;

从二品,拱卫大夫,正二品,武卫大夫;

从一品,少师、少保,正一品,太师、太保;(少保、太保为武官特有的从正一品官职,少师、太师是文武官员共用的,也最尊荣,只有首辅,领班军机才会加此衔)

大秦官职 二

文官最高级别,三公,太傅、太师、太保,正一品;三孤,少傅、少师、少保,从一品。荣誉虚职。金紫光禄大夫,银紫光禄大夫是文官最高的荣誉虚职职,无品阶。

武将最高级别,上柱国,正一品,柱国,从一品。安国、护国、定国称之为上三节度使,其余忠武、归德、保庆、安武、镇宁、奉宁、彰武、武成、建雄、永兴、保宁、定武十二节度使,是武官最高的荣誉虚职,无品阶。

爵位分亲王、郡王、国公、侯、伯、镇国、辅国、奉国三将军、一等将军(昭为前的两字将军)、二等将军(宣为前的两字将军)、三等将军(威为前的两字将军)、轻车都尉,总计十二级。

大秦朝爵位制度,首先,非宗室不得封亲王,非军功者不得封爵。所有爵位,包括亲王,只有岁俸(每年定额的钱粮)和勋田(定额或皇帝恩赐的田庄,出产缴纳一部分税赋后全部归己),没有封地和食邑,而且必须居住在京师,无旨不得离开北直隶。

所有爵位,王可传六代,而且是三代以后才会降级。国公以下,包括公爵,只可传三代。而且下一代继承时,爵位由皇帝定,也就是可以浮动的;国公传第二代可以是公,也可以侯,最低也可以是三等将军,完全看皇帝心情。

大秦官职 三

文官从九品开始,州、县分上、中、下县,下县主簿从九品,中上县主簿正九品,下县丞正九品,中上县丞从八品,下县知县从八品,中上县知县正八品。京兆、顺天、承天、应天、奉天四府下辖的县为直隶县,县主簿为从八品,县丞为正八品,知县为从七品。

下州知州正七品,州别驾从七品,州通判从八品,中知州从六品,州别驾从七品,州通判正八品。上州知州正六品,州别驾正七品,州通判从七品。要州(即位置要害、人口众多、十分富庶的州,如徐州、苏州、扬州、杭州、益州、汴州、洛州、楚州、青州、晋州、荆州、广州、福州等二十五州),知州正五品,一般加衔。州别驾正六品,州通判正七品。

京兆、顺天、承天、应天、奉天五府尹,皆为正三品,皆由内阁阁老或亲王、郡王遥领,无实权。一般遥领京兆府尹的亲王,就可默认为太子。实际管事的为五府知府,正四品,同知、通判正五品和正六品。一般称为京府、辽阳府、开封府、金陵府、西安府。

行省有布政司主理民政,称巡抚,正四品,有按察司主理司法审判,称巡按,从四品,有指挥司主理地方兵马,称总兵,从四品。还有负责提学的学政,正五品到正四品不等,还有负责钱粮税赋的转运司,人称藩台或粮台,转运司主官参议,正五品或从四品。

还有属于都察院,分驻和分巡地方的巡道御史,负责肃政纠劾,一般都是八品到七品。

中央分三省六部九署。中书省负责决策,中央政令,包括皇帝诏书,都以中书省名义,或者中书省拟定恩准后发布。主官中书令,正二品,因本朝太祖未登基前以中书令执政,故避讳不设,以中书侍郎为中书省主官,从二品。

副职中书省左右丞,正三品,分领二十四厅,对应各部和各行省,厅主官主事,也称中书主事或中书郎中,正五品,副职佥事,也叫中书佥事,从五品。还有中书舍人两到三人,直属中书侍郎,正六品,负责拟定中书省的制令。因为大秦朝中央政令都由中书省出,中书舍人即负责大秦朝的中央政令的拟定,称为外制事。

尚书省负责执行,由尚书仆射为主官,从二品,下分六部,部下再分各司。各部尚书,正三品,左右侍郎,正四品,各司主官郎中,正五品,副职员外郎,从五品,各司以下有科,主官主事,正六品,副职佥事,从六品。因为五军都督府,兵部职权严重削弱,只负责地方警戒、治安等其它事务。

门下省负责监督,所有中书省颂布的中央政令,包括皇帝诏书,必须有门下省副署,主官门下侍郎,从二品,副职左右丞,也叫左右散骑常侍,正三品,分领都察院,也叫御史台。门下左右丞兼领左右都御史,一负责监察殿中、尚书各部等中央机构和京兆府,另一负责地方监察弹劾。门下省还有门下给事中两到三人,直属门下侍郎,正六品,负责监督中书舍人的拟制,副署。再下是左右副都御史,正四品。

九署:大理寺,负责对刑部审判案件的审理复核,尤其是死刑,拥有最高复核权,主官大理寺正卿,副职左右少卿。

度支司,负责对天下钱粮和赋税(户部),各行省、各机构支出进行复核审计,正卿,左右少卿;

鸿胪寺,负责招待来朝的各外国使团,以及出使各国。正卿、左右少卿;

通政司,主官通政使,左右副使;

国子监,主官国子监祭酒,副职左右司业;

都察院,主官为左右都御史,分殿中御史,负责朝堂风纪纠察;监察御史,分二十五道,分别监察各行省和各部各署。

枢密院,负责情报和军事协调。主官枢密使,副职,枢密同知。

市舶司,负责海外船舶出入以及赋税征收。

翰林院,比较特殊和重要的部门,职能有三,一是给皇帝、内阁提供咨询,二是给皇帝、宗室、各文武大臣讲课;三是管理下属的国史馆(修史)、弘文馆(也叫庶吉馆,庶吉士们学习实习的地方)、詹事府(负责王子公主们的教育)、殿中司(知制诰-负责帮皇帝拟定诏书,承旨,负责传旨;起居舍人,负责记录皇帝起居)、成均馆(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国家最高学术机构,包括律令、算学,负责讲课的部门),以及集贤馆、文渊阁等馆阁。

各主官或正四品,或从四品,官职与尚书省各部侍郎并行。其中市舶司、鸿胪寺、通政司、国子监、大理寺、翰林院、度支司名义上属中书省,但实际管辖权归政事堂,枢密院直属军机班,都察院直属门下省。

翰林院和枢密院都比较特殊。

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尚书仆射分领保和殿、中和殿、文渊阁大学士,中书侍郎加平章政事衔,为宰事,门下侍郎、尚书仆射加参知政事衔,为执事,组成政事堂。中书左右丞、门下左右丞、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七人领昭文阁学士,加兼知政事衔,为参事,与宰事、执事组成内阁。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则以参掌机密的名义,均可参与到政事堂和内阁的所有决议中,但没有表决权。

所有政事以宰事、执事决议于政事堂,或宰事、执事、参事决议于内阁,呈交皇帝批复,然后中书舍人拟定、门下给事中副署,以“三省同奉圣旨”名义颂布,决议的具体细则有规定。也有皇帝直接下的诏书,叫中旨,但必须由知制诏拟定、知承旨递到三省备案,否则也是不合法的。

真正负责翰林院事务的是挂着掌院学士头衔的都知院事。

翰林院下属殿中司、詹事府,国史馆、成均馆、集贤馆、文渊阁。

保和殿、中和殿、文渊阁、昭文阁大学士、学士是专给内阁要员们挂职用的。大学士,学士,只是一种称呼头衔,无品级。

殿中司,翰林院最核心的两个部门之一。里面的知制诰负责皇帝诏书赦令的拟定,知承旨负责把诏书传递到中书省,由其会同门下省公布,知制诰和知承旨为从五品。一般知制诰和承旨的职位也会同时授予某人身上,也称都知制诰承旨,正五品。皆称为内制事。

成均馆是另一个核心部门,它主要皇帝和内阁做咨询,也负责给皇帝、宗室、大臣们讲课,所以成均馆学士一般也叫侍讲/侍读学士。

大秦朝沿袭前周习惯,非侍讲/侍读学士不得拟定制令。即中书舍人、知制诰承旨必须是成均馆学士。而要想进成均馆,必须是庶吉士出身。而为中书侍郎、门下侍郎或尚书仆射等宰辅阁相者,必须有当过中书舍人或知制诰承旨的经历。所以才有非庶吉士不得为相的说法。

国史馆,顾名思义,就是修前朝国史,而加国史馆学士,只是一种荣职,并不真正来修史。集贤馆,则是给一些学术拔尖、或精通杂学的文官特殊的荣誉职位。

武官系统,大秦朝沿前周制,有文武科举。武科举分州试、省试和会试。由州守备、行省总兵府和都督府主持。

武官之首为上将军,正二品,一般都是虚职,由王子遥领(一旦遥领即默认为太子)。

以下为五军大都督府,上将军即兼兵马大都督,再分中前后左右五军都督。中军都督为大都督府实际主持者,负责大秦朝的军备防务,以大都督府的名义任命各级军官武将。只有皇帝授权,方有调兵权。中军都督也称为为大司马,从二品。

前后左右四军都督为中军都督的副职,正三品,负责管理参军、辎重、情报、武备等大都督府下属各司。各司主官为都司,从三品,副职为都监,正四品。

各行省指挥使,边疆军镇的军兵马统制一般为从四品,镇兵马统制一般为正四品,全称为提督某某行省等处兵马指挥使,或统制某某军镇兵马指挥使。两者的区别是统制有部分便宜行事的权力,对属下将领军官的支配权更大些。兵马提督和兵马统制加普通将军号(包括镇守京师的镇朔、金吾、龙虎)一般为从三品。加镇东西南北将军号的,为正三品,加征东西南北将军号的为从二品。

五府守备为从正四品,要州守备为正五品,上州守备为正六品,中州守备从六品,下州守备正七品。总兵官和守备之间还有某州防御使,即巡视以某州为核心的某几州地区的防务兵备,为总兵官的佐官,从五品或正五品。

中下县尉从八品,上县尉正八品,下面还有巡检,即驻守要害关隘的军官,从九品到正九品,为县尉佐官。

军队中分小旗、旗把总,都是未入流,类似士官、士官长,总旗从九品(连级,小旗十人,把总领三十人,总旗领百人)、幢武侯(副职),正九品,幢都武侯(正职)从八品(幢领五百人);队虞候(副职)正八品、都虞候(正职)从七品,营提辖(副职)正七品,都提辖(正职)从六品。小旗为基本作战单位,营是最高常规单位,以上就是军、镇,如泰宁军先锋营,或东宁镇前锋营。都提辖以上有管领,正六品,都管领,从五品,都是兵马统制下属,负责领兵,兵额不定,可能一营,也可能两营。还有负责辎重粮草的提调、负责军纪的提监,分别为正五品,为兵马统制官的副职助手。

中军都督可加柱国衔,为领班军机,协办军务的左右军都督可加上护军衔,加护军的节度使(以上皆为武将,需边镇军帅出身,为边镇地方军代表),枢密使(皇帝代表)、同知枢密使(文官代表)组成军机班,直接负责处理军务,一般七到九人。

五军都督、节度使、枢密使、同知枢密使以上皆称之为太尉。其中节度使可为军镇主将,称之为节帅或军前太尉,也可出巡边关或地方,巡视防务军备,此时被称为检校太尉。只有加了护理军务的护军头衔,不再兼任军镇主将的节度使,被称之为上护军(上三节度使)或左右护军(十二节度使),才可入班军机,协理军务(作为军队的代表)。

武官也分十八级,从从九品的旗把总到正四品的总兵和兵马统制,再到正一品的上节度使。(地方为总兵,边关军镇为兵马统制)

加将军号。一般在边关军镇,给某一军镇兵马统制加将军号,意味着他对该战区有节制权,一旦发生外敌入侵,或叛乱等大事,可以临机处置,调动辖区兵马御敌和平叛,但必须及时向军机班和内阁报备。

如关东一般加镇夷将军号,西北一般加平戎、征戎、镇戎将军,漠北一般加平虏、征虏、镇虏将军,西南和南边一般加平蛮、镇蛮、安蛮将军。负责北直隶安全、京师外面总预备队的北外大营统制加奋武将军,负责南直隶外围安全的加奋威将军。京营都指挥使加镇朔将军号,侍卫司都指挥使加金吾将军号,殿前司都指挥使加龙虎将军号。

如果遇到大的外敌入侵的战事,一般加镇东西南北将军号,负责东西南北方向的防务。如果要出征外敌,一般加征东西南北将军号。只有加了这些将军号,才有调兵权,地方必须配合粮草。如果武将不仅加将军号,还加了节度使号,就称为节帅,等于前汉晋的持节,战时可斩杀麾下违反军令的文武官将。

枢密院名义上属于兵马大都督府的常设办事机构,但实际上枢密使是皇帝的代表,同知枢密使是文官的代表。它只是负责代表皇帝和文官体系沟通和监察武官体系。

文武官员,从正九品官称为末流官,从八品官到正六品官,都叫外官,就是还有没有资格上朝的官员。从正五品官,叫殿下朝官,就是有资格到殿外排着上朝了,从四品以上,叫殿上朝官,属于有资格上朝的高官了。正职,可以坐在大堂上执掌权柄的叫堂上官,其余叫堂下官。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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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关东生客至京师(一)

隆庆二年二月中,北方大雪初融,正是冬去春来之时。京师以东的北直隶遵化县谷铺驿,这里是辽东地区通往京师的要道。自从前周神武太宗皇帝奋起,灭契丹收复关东诸地,经过数百年开化,关东已经是大秦帝国的富庶之地,遵化也随之繁华起来。

在驿站门口,是一家饭铺,已经坐着了二三十人,都是来往的商人走夫。

从东边来了五人,穿着青色劲服,佩刀挎弓。座下的马匹都是高大雄壮的呼伦马,而且一人两马,一看就是从关东过来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五人策马走到了驿站的门口,先后下马。这时跑出一位驿卒,陪着笑脸对来人问道:“几位爷是要住店?”

“没错。”打头的一人二十岁左右,高五尺六寸,身材魁伟,面貌清癯,颧骨稍高,一脸浅浅的络腮胡,开口答道,“来一间上房,两间平房。”

“请问几位爷的官照?”

打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驿卒接过一看,原来是辽阳顺天府开出的官凭,说有辽阳府怀东县生员刘玄,入国子监学,携随从四人,往京师。还有刘玄的相貌特征,年十六岁,高五尺五寸,面白无须云云。

驿卒脸上的笑容更盛,官照验证了他的猜测,来者必是辽东官宦子弟。

一顿忙碌后,马匹被牵到后院安置,三人跟着去房间放置行李,余下两人也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招呼伙计上饭菜。

寂静一会的饭铺又开始热闹起来,在吃饭的众人又开始各自说着传闻。

“听说前些日子,关东有‘野胡’从长白山下来,袭扰建卫、吉河等城?”有商贾问道,“哪位爷是从辽东过来的,还请说说,情况到底如何?”

“何止‘野胡’,东边高丽国的边军屡屡犯境合兰、熙州等地。”

“啊,这可如何是好?我等还要去辽东收货,现在如何去的?”

“哈哈,早就安平了。东宁镇兵马统制刘循义刘大人,已经遣兵马平胡御敌,斩首数百颗,这会捷报怕是早就到京师了。”说的这人应该刚从辽东那边过来的。

“该不会是杀良冒功吧?”有人低声问道。

刚坐下来的两人中有一人,十七八岁,阔背蜂腰,长着一双猿臂,站着恍如不动铁塔,坐着宛如潜伏猛兽。闻言顿时满脸忿忿,正要起身,却被旁边那十五六岁的男子给按住了。

“他处军镇会不会杀良冒功,谎报军情,我不知道。但是东宁镇的刘大人是绝对不会了。他这些年转驻泰宁军、东宁镇等军镇,一直镇守辽东,军功显赫,犯不着为了些许微功去杀良冒功。再说了,辽东地界上还有顺天府尹、诸州诸军的知州知军,还有巡道御史,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刘大人怎么可能去谎报军情。”

“那是,那是。”

“听说刘大人数代军将传家,九边军镇有数的名将?”

“没错。听说刘大人的祖父就是前周的兵马指挥使,跟随太祖打过天下的,其父更是太祖驾前十六虎将之一。听说啊,”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论起来,刘大人也是皇亲国戚。”

说话的那是那关东来的商贩。

“切,这有什么稀奇的。这满京城,有多少皇亲国戚,在城里随便遇到高车锦轿,都跟皇家粘点关系。”说话的是见多识广的老京师人。

支着耳朵倾听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一脸的释然,说的没错。不过这位刘大人跟皇家的关系不管到底怎么算,对于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而言,都是大人物。

很快,有一人回来了,正是刚才跟驿卒交涉的二十多岁男子,坐在同伴旁边,低声道:“公子,房间都安置好了,国胜和友德留在房间里。”

“好,”那十五六岁的领头人点点头,“大家赶紧吃饭吧。”

过了两天,五人来到了京师朝阳门外,这里直接连着京东最重要的转运要津-通州,也是京师九门中最繁华的城门之一。一条笔直大道,从这里延伸向东,一直通到通州漕运码头。五人站在路边,只见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关东苦寒之地绝对看不到的繁华景象。

“天德,豫春,国胜,友德。大家伙把兵刃弓箭都收起来了,这里是天子脚下,小心点。”十五六岁的男子叮嘱四位随从。

正在抻着脖子看风景的四人,闻声解下腰间佩刀,松下弓弦,用裹布包好,塞到行李中。

五人随着人流车龙慢慢向朝阳门走去,队伍很长,一直延伸到了东岳庙。缓缓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朝阳门跟前。门前站着几十个兵丁,穿着蓝色棉甲,戴着勇字盔,正对分成几路的人车检查和收税。

最右边一路,专过大车,一过就是几辆十几辆,共同点就是每辆车上插着一面旗子,上面有写“裕盛号”的,也有写“咸亨号”的,各种商行旗号。军士们只是默然站在那里观看,等大车过去,会有一管事模样的人上前,跟税官低声私语几句,往税箱里塞进去几吊钱,领了几张凭证纸,拱拱手便进门追车去了。

最左边一路也是进马车,不过都是帷幔围着的厢车,赶车的车夫或是跟车的管事,递过去一块腰牌或是官照。旁边站着的军官眼力很好,只是匆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该交多少税钱。一般越是趾高气昂的,往税箱里丢的铜钱就越少。

中间两三路则是人走的。多是普通的商贩走夫,被军士们来回盘查,都堵在那里,又不时地在车夫吆喝声中避让两边的马车。他们就像海面上泛起的白色浪花,一会被卷到这边,一会被挤到那边,时不时有几枚铜钱被丢进税箱,咚咚乱响的声音被行过的马车声和沸腾的人声给盖住了。

五人跟着向前,走的是最左边的通道。

检查的军官一看就是未入流的小旗,他盯着五人牵着的十匹好马,眼睛里全是嫉妒羡慕恨。

那二十岁的男子又站了出来,递过去一面腰牌。

“奉国?”小旗左右瞄了一眼,摇晃着头,拖着声音问道:“是哪家府上?我怎么没听说过啊。”老鼠一样的眼珠子在乱转,直勾勾地盯着后面的那十匹马。

二十岁男子脸色一冷,正要发作,冲上来一人,一脚就把小旗踢开。摔了个狗啃屎的小旗勃然大怒,刚抬起头,看见是顶头上司,旗把总,心头的愤怒就跟三九天炎日下的薄雪,顿时就化为乌有了,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了。

“原来是奉国将军府上,请问是哪位贵人回府?”旗把总点头哈腰地问道。

“我们四哥儿回府。”

“原来是少将军回府,快,快让开一条路来!”旗把总态度更恭敬了,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

等到五人十马消失在城门洞里,旗把总忍不住又狠狠地踢了几脚还趴在地上的那名小旗。

“奉国将军府的少将军也敢拦?你活腻味了?算你是西王府管事保荐来的又怎么样?人家可不是什么空壳子公侯将军,奉国将军现在可是辽东黑水第一军镇的统制,官拜镇夷将军,就是你那硬攀上的妹夫来,也是磕头请安的份。”

第二章 关东生客至京师(二)

奉国将军府在东安门外永寿坊里,离法华寺不远。府邸建筑堂皇肃穆,比京城里贵人府邸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刚才五人一路走过来,看到不少达官显贵的府邸,门前的马车轿子络绎不绝,马嘶人叫,把府邸旁边的胡同充塞得满满当当,甚至绵延到附近的街面上,就跟热闹非凡的集市一样。

走到奉国将军府前,这里除了清风卷来,就只看到一只流浪狗鬼鬼祟祟地窜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愣一会,唔嗷一声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那二十出头的男子上前拍门,不一会侧门开了,探出一张脸,随即露出惊讶之色。“天德回来了?啊,四哥儿也回来。”

然后门后面一片慌乱,只听得有人接连呼叫,“四哥儿回来了,四哥儿回来了,快去通报福管事。”

不一会,东侧门大开,领头奔出一人,五十岁上下,鬓角染银,却满脸血红之色。他几步就冲到十五六岁的男子跟前,拱手行礼道:“福贵安见过四少将军。”

后面的奴仆也是跪了一地,齐声道:“小的们见过四少将军。”

“福伯请起。”十五六岁男子上前托着福伯的手肘,笑着答道,然后对那些仆人们虚抬手,“都起来吧。”

“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见过福管事。”后面四位随从也拱手道。

荣国府荣禧堂西院,贾府老祖宗贾老夫人正跟儿孙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只见她团鬓金簪,穿着一间水绿色绣金边薄对襟衫,雍容华贵。坐在她左手边的,是她的心肝宝贝,贾府里的眼珠子,贾宝玉。右手边是她的外孙女,林黛玉。两边再依次坐下的是惜春、探春、迎春,荣国府媳妇琏二嫂坐在贾母对座,正说着笑话逗乐。

贴身婢女鸳鸯悄声走了过来,把一张帖子递到了贾母跟前,席间顿时安静了。

“这么晚了,是谁的拜帖?”

“回老太太,是奉国将军府的拜帖。帖子上说,他府上的少将军入国子监读书,今日已经到京了,想来给老太太磕头请安,问什么时候方便?”

“明哥儿回京了。”贾母脸上露出喜色,“难得他孝顺,一到京就来投贴。这样吧,明早儿回帖,三天后请他过府来。对了,鸳鸯,你叫人去把大老爷二老爷请来。”

“老太太,这奉国将军是谁,他府上的明哥儿又是谁?”

“奉国将军啊,姓刘字循义,现任辽东省东宁镇兵马统制,加镇夷将军号。”贾母握住林黛玉的小手,怜惜地抚摸着,缓缓地开口道。

“他母亲,奉国将军府的老太太,是我母亲的亲外甥女,也是我的表妹。所以刘循义要叫我一声姨母,明哥儿要叫我一声姨姥姥。”

“明哥儿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们以前都没有听说过他,还有奉国将军府。”另一边的贾宝玉雀跃地问道。

“明哥儿什么样?这个明哥儿,应该比宝玉大六岁。他三四岁时我还见过,粉嘟嘟的十分可爱。后随父母亲赴任边镇,我有十来年没见过了。刘循义有三子一女,明哥儿是最小的一个。他府上亲戚不是很多,算起来,除了宫里和其他一两处,我这边算是奉国将军最亲近的亲戚了。”

“宫里?”听到这个词,大家都默然了,想不到这奉国将军还是皇亲国戚。

看到小辈们脸上的神情,贾母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微笑着说道:“奉国将军是高宗先皇帝的肃恭皇后的娘家侄孙。跟宫里的关系算远不算远,但算近不算近,来日有机会我给你们细说。真是想不到,明哥儿居然到国子监读书了。”

说到这里,贾母的目光忍不住在贾宝玉脸上扫了一圈。

贾宝玉何曾不知老太太的心思,无非是人家的孙子有出息,都到国子监读书了,自己的孙子还一事无成。

一向被人捧在手心的贾宝玉不由头一扬,“哼,一听就知道他读的是荫监,靠祖宗恩荫入得国子监,有什么了不起?”

“混帐东西,说得什么混账话?”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随着话音走进来两人,都不过四十余岁,前面那人瘦高,三角眼,瘦脸尖腮。后面那人却长得仪表堂堂,宽额正鼻,浓眉大眼。两人都带着四角平巾帽,正是荣国府的大老爷和二老爷,贾赦和贾政。

“见过母亲大人。”两人向贾母恭敬行礼。席间的孙辈们纷纷起身,向他们问好行礼。

看到缩偎在贾母身边的贾宝玉,贾政气不知道打一处来,呵斥道:“你这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明哥儿是白山书院山长,大儒杨慎一,烟溪先生的弟子吗?他是由白山书院举荐,参加了辽东学政考试,成绩卓异而被保荐入国子监的。你又可知,明哥儿十二岁就下场,县试、州试、院试皆是案首,以小三元的身份成为生员的?”

贾政的声音越说越高,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扑面而来,把衔玉公子喷得跟只鹌鹑一样。

“好了,宝玉还小,以后好好读书,也能有这般成绩的。”贾母拍了拍怀里的贾宝玉,不满地瞪了一眼二儿子,“说正事吧。明哥儿难得入京,又如此懂礼,可不能怠慢了人家。三天后正是休沐日,你们两个,还有琏哥儿,都留在府里作陪。对了,派人去保龄侯府,把云姐儿请来。她祖母是奉国将军府老太太的堂姐,论起来得叫明哥儿一声表哥。”

“孩儿们晓得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当闷葫芦的贾赦突然问道:“母亲,要不要请东府珍哥儿和蓉哥儿过来?”

贾母沉默了一会,定夺道:“都请过来,连珍哥媳妇和蓉儿媳妇一并请来。等明哥儿见了礼,你们爷们在外面摆一桌,陪陪明哥儿。我们女眷就在内面摆一桌,许久没见,大家聚一聚。”

“是的母亲。”贾赦贾政齐声应道。

荣禧堂西院的后院里,住的是贾琏琏二嫂两口子。

琏二嫂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掌灯时分,等了一会,贾琏也回来了。

“二爷,你这是刚从老爷那里回来?”琏二嫂和平儿一起动手,给贾琏换衣衫,再用拧得半干的热手巾,搽拭后背身上的汗渍。

“是的,刚进门就被大老爷叫去,叫我安排后天的内外两宴。”贾琏任着两人伺候,随口应道。

“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奉国将军的少将军,远房的侄孙,有得着这样隆重吗?”

“你妇人家,不大懂外面的事情了。奉国将军,在京师公侯王爷里算不上什么,可在辽东,却是土财主一个。”

“这话如何讲?”

“听说奉国将军府有家兴平商号,专做北海和关东的生意。贩卖茶叶盐巴到漠南漠北和关东,再贩卖牛羊马皮毛和人参进关,我还听说,就是高丽和东倭那边的生意,他们也掺有一份。”

“啊。”琏二嫂是见不到孔方兄的人,听到贾琏这么说,不由停下手来,惊讶道:“这可赚了多少金山银海?”

贾琏转脸看去,只见琏二嫂贴着自己,暖暖湿湿的鼻息喷到了耳坠边。她站在摇曳的烛光中,鹅蛋脸被映得粉红,就像白瓷器浮上一层红晕,又似画卷中的白梅点上红泥,一时动了心,伸手过去摸了一把,却被一下打开了。

“你个死鬼样,有人呢。”琏二嫂的脸似乎更红了。

平儿的脸微红,低着头抱着贾琏换下的衣衫悄声离开。刚放下门帘子,就听到一声娇喘声,仿佛从陪嫁箱底的深处,幽幽扬扬地传了出来。平儿身子一紧,脸色更红,脚步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第三章 初到太学来报到(一)

第二日天还没亮,刘玄就起身,洗漱完了,先站在屋顶上,对着朝阳吐纳一番。再在将军府后院的习武场上耍完一套六合大枪,又对着木桩扎了一千枪。然后先是符友德上手,以枪头包软布的长枪对扎,刘玄格挡。一刻钟的热身后,改为常豫春、封国胜两人联手,左右连环扎,刘玄继续格挡。而枪术稍逊的徐天德和符友德在一旁,一扎一格,互相对练。半个时辰后,五人练得满头是汗,洗了一遍后便开始吃早餐。

热豆汁配烧饼,五人吃得不亦乐乎,直呼过瘾。

用完早餐后,五人便各自忙自己的。

徐天德在屋檐下翻阅着这几日的朝廷邸报手抄稿。常豫春拿着一本《尉缭子》,看得咬牙切齿。封国胜拿着一本《李卫公问对》,看得摇头晃脑,符友德则拿着一本《国朝兵制辑要》在看,默然无声。

刘玄则在另一侧的亭子里,中气十足地朗读《左传》。

到了辰正两刻,福安带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男子走了进来。

“四哥儿。”

“福伯。”

“我已经打听到了,祭酒李守中大人已经出府,去国子监了。”

“那好,我们出发了。”

“四哥儿,这是韩振,马军先锋营都虞候老韩头的第三子,在京师城听用了七八年,非常熟悉这里,让他给四哥儿带路。”

“小的韩振,见过四少将军。”

“好,韩振,前头带路。”

国子监在安定门方向,位于城北,孔庙和贡院的旁边。远远地下马,有几个伙计过来,帮忙牵到旁边的车马店里。

从国子监的正门-集贤门旁边的侧门走进去,穿过劝学牌坊,绕过辟雍殿,从左侧的率性堂旁走进去,再从明伦堂左翼穿到敬一亭前,刘玄一行人被拦住了。

韩振上前,递上一份名帖,先低声对小厮道:“我家公子乃奉国将军府少将军。”然后又朗声道:“辽东行省顺天府怀东县生员,刘玄刘持明拜见国子监祭酒李大人。”

小厮早就被最前面那句给唬住了,接过拜帖,一溜烟就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小厮又跑了回来。

“刘公子,李大人有请!”

刘玄一人进得房间,李守中在书桌后面等着。

“学生刘持明见过祭酒大人。”刘玄拱手弯腰,长施一礼道。

“嗯,起身吧。”李守中五十岁左右,枯瘦有劲,带着网巾,穿着一件青色的衫子,双目透着精光,打量着刘玄。

“你几时到得京师?”

“回祭酒大人,昨日正午。”刘玄恭声答道。

“今日就来国子监报到,可见你还是有进学之心。你乃贵胄,我本不好看你。”李守中说得很直白,刘玄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脸色丝毫未变。

“只是你乃辽东行省学政考核过再保荐的。汝父虽是边镇军帅,权柄熏天,但魏子良的风骨,我还是信得过。而且汝师早就来信,把你一顿好夸。杨慎一虽然年少于我,却是我早一科的前辈,更是状元公出身,任庶吉士,入翰林院,三十岁便学问名动天下,为举世大儒。他为人峻刻,很少如此夸人。我对你倒有几分好奇了。”

“学生原冥顽之徒,幸得恩师开化,大宗师赏识,不敢有半分懈慢。今日能入国子监,聆听祭酒及诸位教授教诲,实三生有幸。”

“不愧将军府出来的人,十六岁就如此老成持重。你治过何书?

“回祭酒大人,学生已经治过《尚书》、《诗经》、《周易》、《孙子》、《论语》、《孟子》,现在正在治学《左传春秋》、《韩非书》和《礼记》。”

“哦,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五经已治三,四书已治三。烟溪先生收你为徒,看来是器重你的才学了。诗词歌赋,你善何文?”

都是读书人,李守中知道治和读的区别,所以对于刘玄十六岁就有如此成就,也是颇为赞许地。

“诗词略通,喜做策论,歌赋生疏。”

李守中抚着山羊胡子,微眯着眼睛问道:“喜做策论,嗯,策论是策义之一,有大用处,可有旧作?”

“有。去岁学生读《史记》之《留侯传》,心有所思,便写下一篇《留侯论》,请祭酒大人指正。”

接过刘玄递上上的文卷,展开一看,入目是一行楷书小字,秀劲姿媚,流畅自然,有兰亭风貌,眼前不由一亮。真是一手的好字,而且颇有新意,不拘泥于前唐名家。

仔细一看,写的是:“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

头句就让李守中不由心头一震,腰间挺直,身子坐正,双手扶卷,继续往下看:“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当看到“忍小忿而就大谋”和“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时,李守中不由拍案叫绝。辽东铁木做的桌子被拍得啪啪作响,真想不到,他那枯瘦的手掌居然如此有劲,该不是练了铁砂掌?

拍完之后,心情澎湃的李守中四下慌乱地翻找一番,终于找到笔墨,正要下笔,看到策论正文后面有批注:“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浑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则无复可以名状。此一论,其立论超卓如此。”

“烟溪先生批注已尽然,某无从下笔,有佳子如此,竟已成他人之徒!呜呼哀哉!”

把笔一丢的李守中如丧考妣,摇头晃脑地呜呼了半晌,最后摊开一张白纸,将此文手抄了一遍。

“如此雄文美篇,可下酒。”抄完后,李守中把文卷退回,然后大声呼叫门外的小厮:“你带刘公子去找秦司业,速速办好他的入学手续。”

然后挥挥手,示意刘玄等人退下,自己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手抄稿,又诵读起来。

有了李守中这个国子监最大官的发话,掌管国子监实权的左司业秦基又知晓乐刘玄的身份背景,自然关照下面小吏,速速办事。

不到半个时辰,刘玄的那份辽东行省学政司开出的官凭,被换成了国子监开出的凭证,又拿到了出入的腰牌,正式成为大秦朝国子监太学的一名贡生。

向李守中和秦基告辞之后,刘玄看天色还早,干脆在韩振的陪伴下,带着徐天德、常豫春、封国胜、符友德四人逛起这大秦朝最高学府。

敬一亭在国子监最里面,中间供着孔老夫子的像,东厢是祭酒李守中的办公场所,西厢是左右司业,秦基和另一位今日不在的老大人办公的地方。

从敬一堂出来,向左一拐,是彝伦堂,它在辟雍殿北侧,是国子监藏书之所,是大秦朝数一数二的图书馆了。

国子监最中心的地方是辟雍殿,这里是天子临雍讲学的场所,一年难得用上两回,平日里都是门窗紧闭,严禁出入。

辟雍殿左右两侧各有厢房三十三间,为教授们给监生们授课的地方。东为率性堂、诚心堂、崇至堂;西为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统称六堂。辟雍殿以北,敬一亭出来向右拐,是明伦堂,这是祭酒司业或名儒讲学的地方,一月能开个三四次。

走到正义堂,突然听到那边一阵嘈杂吵闹声,转过墙角,看到堂前空地里,有一群人在推推嚷嚷,一看就知道是有事发生了。国子监也有学生打架斗殴?刘玄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

第四章 初到太学来报到(二)

那群人明显分成两拨。有四人穿着华贵,站在外围,指挥着六人,应该是他们的家仆,正在殴打另外四个人。为什么是殴打呢?因为被打的那四人,虽然个子不矮,但一看就是文弱书生,岂是那些如狼似虎健仆的对手,被打得在地上满地打滚。

刘玄只是略一思量,给徐天德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常豫春和封国胜上前,大吼一声:“住手!”

他中气十足,一声暴喝,如同雷春一般,滚滚荡荡,院中的那棵大树似乎都晃动了几下。

健仆们都停下手来,目光都转到他们的主人身上。外围的四人转过头来,盯着缓步走过来的刘玄。

“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我在国子监,好像没见过你?”一人上前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他头戴着软脚幞头,上穿着以白细布制成的圆领大袖的襕衫,下穿着裳裙,腰间带着一根绸缎绣制的布带,挂着一个香囊。

“鄙人刘持明,蒙辽东行省大宗师恩举,保荐来了国子监。今日刚报到。”

“哦,辽东来的新同学,不愧是苦寒之地来的关东蛮子,一入国子监,这东南西北都没搞明白,就敢来管闲事。”

“管闲事?此乃国子监,国之太学,居然有恶仆殴打书生,难道这也是闲事?”

刘玄低下头来,看到那四个躺在地上的书生,一个个灰头灰脸,满身泥尘,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他们脸上的血迹和乌青却清楚可见。

真是太过分了。这些可都是国子监的监生,大秦朝最高学府的学子啊!

刘玄阴沉着脸问道:“你们可是国子监的监生?”

“我等皆是,我等皆是贡生!”有一人大声叫道。

刘玄的脸色更阴沉了,这些人跟自己一样,可是各省州的士子翘首啊,居然被打成这样,而且还是被家奴恶仆打的,这让其余的贡生,以及芸芸士子们情何以堪?

刘玄的目光在那四人的脸上划过,其中三人,包括问话的那人,丝毫不觉,依然是得意洋洋的样子。唯独有一人,十七八岁,长得玉树临风,穿着一件青色丝绸制成的曳散服,戴着一顶圆边遮阳大帽。他听完刘玄的问话,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也直盯了过来。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随即就散开。

“我知你等是权贵子弟,有恃无恐。可这里是国子监,居然有恶仆殴打监生,传出去,读书人颜面何在?国子监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三个何在一问出来,还在地上起不来的那四位贡生不由嚎啕大哭,捶地顿首,痛不欲生。

在场的人都脸色一变,除了那个戴大帽的男子在不知想些什么,其余那两个权贵子弟,都把目光转向了年纪比较大,戴着幅巾,穿着一身程子衣的男子身上。

“这位兄台,在下是修国公府嫡孙,世袭一等昭毅将军,侯孝康,”这男子站了出来,先自我介绍道,然后一一介绍同伴,先是那位戴大帽的,“这位是缮国公府嫡孙,世袭三等威宁将军石光珠。”接着指着最先出来问话,带着软脚幞头的男子说道,“这位是二等烈武将军之子,杨朝东。”最后指着那位一直没出声的男子,说道“这位是三等宣武将军之子鲁迢安。”

“在下辽东行省顺天府怀东县生员,国子监贡生,刘持明。”

“贡生?不是荫监生?”侯孝康皱着眉头问道。

“不是。”

“捐监生?”侯孝康不死心地问道。

“贡生。”刘玄语气不变地答道,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这是一场误会。”

现场寂静了一会,侯孝康干笑道。

“误会?什么误会?恶仆不小心打了国子监的贡生?”

听完刘玄的回答,侯孝康语气变得不善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些恶仆送到大兴县去,再把我们的帖子一并送去,我倒要看看大兴县会如何处置?”

会如何处置?大兴县知县只怕见了那几张帖子后,会施展一个拖字诀,把这件事大事化小,最后小事化无。

“不必那么麻烦。”刘玄淡淡地说道,“豫春、国胜。”

“在!”常豫春和封国胜齐声应道。

“把这些恶仆的手脚打断。他们主人不管,那我来管。”

符友德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根木棍,递了过去。常豫春和封国胜接过后,默然地走上前去,直逼到那六名健仆跟前。

“给我打!”侯孝康怒火冲脑,大吼道。他的话音还在空中飘着,那几名健仆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常豫春和封国胜却似猎豹蹿了出来。只见惨叫声不断,不过十几息,六名健仆全部被常豫春、封国胜打倒在地,捂着各自的手脚哀嚎。

常豫春和封国胜执行命令非常坚决,刘玄说打断手脚,他们就全部打断。有两人应该只是打伤了腿,常豫春和封国胜还上前去,各自狠狠地补了一棍子,非得把那只腿打断不可。

站在一旁的侯孝康看得眼皮直跳,杨朝东和鲁迢安吓得缩着脖子,不知不觉就站在了侯孝康的身后,果真是关东蛮子,野蛮凶狠!唯独石光珠皱着眉头,喃喃地说了一句:“军中合击之术?不知是镇夷军还是镇虏军。”不过他的声音很轻微,现场众人又被常、封两人的凶狠行为吸引过去,都没有听到。

“住手!在干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李守中快步走了过来,两个吏目紧跟其后,隔了一段距离,韩振才现出身影。

“见过祭酒大人!”刘玄当即行礼道,“学生刚刚报到,见天日还早,便四处参观。到了这里,看到有人行凶,正在殴打四位监生。学生上前喝问,才知道这六位是不知哪里窜来的歹人,而被打的却是四位贡生。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居然有人在国子监行凶,殴打同窗,学生连忙叫属下去抓住这几个歹人。谁知他们居然想四处逃窜,一时情急,学生属下就下了重手,把这六个凶手打断手脚。”

刘玄口齿伶俐地把事情原委一口气说完,然后作揖行礼道:“是学生莽撞了,还请祭酒大人责罚。”

李守中双眼在地上扫了一眼,很快就看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四个书生,正是国子监的贡生,不由脸色一沉。再一看,那六个被打断手脚的歹人,应该是权贵的仆人,再看到站在旁边的“四位公子”,李守中一下子全明白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国子监行凶?殴打贡生!”李守中指着那六个已经不敢哀嚎的恶仆,怒斥道。

“大人,既然这些歹人已经就擒,不知把他们移交给大兴县法办。”秦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李守中身边,眼珠子一转,低声建议道。

刘玄站在旁边,全听到了。

他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这里离敬一亭西厢房很近,刚才那么喧闹,只怕早就传到那边去了。可是更远的李守中都到了,秦基才悄然出现,时机把握得正准啊。

李守中明白秦基话里的意思,但心有不甘,他抚着下巴的胡须,沉吟一会,看到了身边的刘玄,不由沉声问道:“持明,歹人是你擒获的,你看如何处置?”

“大人,学生建议把歹人和此案移交给五城御史衙门。”

“好!五城御史的职责就是稽查地方,厘剔奸弊,整顿风俗。国子监出了胆敢殴打贡生的恶徒,正好交给他们处置!来人,去五城御史衙门报案,叫他们派人把凶犯押走。”

侯孝康已经听出味道来了,不由急了,上前一步,刚要呵斥两句,突然看到李守中那阴沉的脸,这才想起,这位可是国子监祭酒,文官士林的大佬,就是他亲爹老子复生,也不敢轻易招惹。而且他现在还是国子监的荫监生,这位可是他名义上的校长。

“祭酒老大人,”侯孝康拱手恭敬道,“学生认为,些许小事,不宜声张,还是送交大兴县处置就好。”

“呵呵,”刘玄冷笑一声道,“贡生在国子监被歹人打,只是些许小事?这位兄台,你的胸襟可真宽广,也不把我们读书人的颜面当回事。”

“这位兄台,何必咄咄逼人?”

“这叫依理相争!”

最讨厌你们这帮读书人,打起嘴炮来一个顶十个。侯孝康不由恼羞成怒,威胁道:“兄台,你难道是刚到京师,不认识我吗?”

我都自我介绍身份,你还真不拿豆包当干粮!知不知道修国府的威名?晓不晓得一等昭毅将军几只眼?侯孝康有些气急败坏了。

“我认识你做甚!我只要知道一个理字就好。”刘玄大义凛然道。

“说得好!知道一个理字就好。”李守中大声赞叹道。

侯孝康气得满脸通红,要不是手下的健仆被常豫春、封国胜两人打翻在地,他早就翻脸了。犹豫了一会,只得悻悻然拂袖而去,杨朝东和鲁迢安慌忙跟在后面,一起走了。

只留下石光珠,叫小厮先记下来那六个要倒霉的恶奴名字,然后对李守中、秦基两人拱手告辞,看了刘玄一眼,也跟着离去。

事情发展跟刘玄预想的一样。恶奴和案件被移交到五城御史衙门,这些刚中进士不久,热血还未冷的御史们顿时狂化,先拿了口供,然后弹劾修国府和缮国府的奏章连夜送到中书省。至于同犯的二等烈武将军和三等宣武将军府,先侯着,等老爷们先把修国府和缮国府喷淹了再说。

第二天,都察院其他的御史们也闻风而动,弹劾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中书省。论武艺,这些御史不一定打得过这些开国勋爵子弟。但是打嘴炮嘛,不说当事的修国公和缮国公两家,说的是你们四王八公十二侯,全部都是垃圾,不堪一击。

第二天下午,“三省同奉圣旨”的制令从政事堂飞了出来,御下不严的修国府嫡孙侯孝康罚俸三年,坐视不管的缮国公府石光珠罚俸一年,同时,侯石两人连同杨朝东和鲁迢安,坐视恶奴殴打同窗,直接从国子监除名,回府闭门思过。修国府的六个行凶恶奴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跑到国子监去殴打贡生,这就需要顺天府查出来再加以处置。不过顺天府最后也没有查出原因来,只是判那六名恶奴流配北海省雅轮镇军前效用。估计是顺天知府老爷要让这些恶奴们亲身体验苏武牧羊的滋味,明白士子们的风骨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章 荣府荣华百生相(一)

这一日一大早,刘玄在徐天德、符友德、常豫春、封国胜的陪伴下,由韩振引路,再有两辆马车、几名小厮拉着礼品,如约来到荣国公府。

刚走到宁荣街口,对,宁国府和荣国府合在一起占了整整一条街,富贵气息已经冲破天际。

从三道牌坊穿过去,看到街道上人来人往,有送东西的挑夫,有报信的脚夫,还有其余的各色人等。昂着头,趾高气昂的,不是宁荣国府的,就是来办事的其他公侯府的人;弯腰低着头,一脸的谄媚挥之不去,或者一脸的恭敬惶恐遮掩不住的,多半是来投亲或是抱大腿的。

街道两边则是各色小贩,卖吃的,卖小玩意的,还有卖书画的,稀稀落落占了一整条街。

街道东边是宁国公府,西边是荣国公府,“敕建宁国公府”“敕建荣国公府”的两块牌匾,连同四只石狮子,正好斜对着,东府略前,西府略后。

刘玄牵着马,眯着眼睛看了两眼,旁边的徐天德凑到耳边低声道:“听说宁国公府敬老爷世袭的是一等神威将军?”

“没错,代化公就只世袭了一等神威将军,后来传给了敬老爷。只是这位敬老爷中了进士后一心向道,便把爵位和家业传给珍哥儿,现在宁国府的爵位应该是三等威烈将军府。至于这荣国府,赦老爷袭的是一等昭毅将军。”

说到这里,刘玄转向徐天德,微微摇了摇头。徐天德笑了笑,不再做声。众人绕过荣国公府紧闭的正大门,径直来到东侧门,这里有十几位衣着华丽的小厮,分在几张长凳上坐着。看到刘玄一行人走了过来,站出来一人打着拱问道:“敢问是哪家府上?”

“还请通报一声,奉国将军府少将军前来拜见贵府老太太、大老爷和二老爷。”韩振上前递去拜帖。

“奉国将军府上的…”小厮拖长着声音说道,刚才还陪着笑脸的其余众人人都变回刚才的傲慢自得,纷纷坐回到长凳上,甚至还有一人在低声嘀咕道:“才奉国将军府,喺…”不屑之情,隔着七八步远的刘玄等人都感受得到。

常豫春和封国胜脸色一变,正要上前分论,却被符友德拉住了。

符友德瞪了两人一眼,示意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走到刘玄跟前,低声道:“公子,他们家现在不过是一等将军,比军帅的爵位还要低一阶,下人却如此傲慢无礼,真是…”

“友德,不必说了,大家心里有数就好。

接过拜帖的小厮转身进了角门,等了一会,东侧门被嘎吱一声全部打开,刚才还站在那里旁若无人闲聊的小厮们都慌乱地站了起来,肃立在旁边。

“贾琏见过持明贤弟。”

来人不过二十岁出头,面如美玉,唇红齿白,眉眼间自带着一番风流。

“刘玄见过世兄。”刘玄拱手见礼道。

“贤弟,快请进!老太太一大早就等着了,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和东府的珍兄弟、蓉哥儿,都在候着呢。”

刘玄不由一愣,这宁荣二府全体出动啊,看来挺重视自己啊。

“好,快请贤兄带路,我给老太太和两位世伯请安。”

“侄孙刘玄给老太太请安了!祝老太太福寿延绵,荣禧安康。”

“快起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贾母连声叫道,“十来年没见你了,想不到长成大人了。这是你的两位世伯,赦老爷,政老爷。”

“世侄刘玄给大世伯和二世伯请安了。”

“这是东府的珍哥儿。”

“刘玄见过珍贤兄。”

“这是贾宝玉,我家里老二的次子,只比你小四岁。”

“见过持明贤兄。”贾宝玉先开口道。

终于见到这位闻名以久的衔玉公子了。他面容明朗,流光溢彩,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可能是年纪还稍小,还没有长成中秋之月,春晓之花。

再看他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额头上还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刘玄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果真骚包啊,骚人中的骚人啊。应该是女人堆里待久了,眉眼之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脂粉之气。

贾宝玉也在打量着刘玄。

只见这位奉国将军府的少将军,高挺峻拨,神采英武,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透着一份雄毅威重。面色微黑,耸额叠颐,鼻如峰峦,目如亮星,双臂如松,下垂近膝。要是在北地九边四十七军镇中,只怕都要叫一声,好儿郎,必是射雕擒虎的英雄。

可惜不符合贾宝玉的审美观。首先脸黑了些,完全没有达到面若冠玉的标准,扣二十分。气质过于雄武,毫无风流之美,扣二十分。个子太高,需要让人仰视,毫无亲和力,再扣十分。最后得分五十分,只比獐头鼠目的贾环要高一筹。

介绍完贾蓉,贾母拉着刘玄进了用帷帐隔开的内屋,开始介绍女眷。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琏二嫂、秦氏以及几位妹妹们依次见礼。

刘玄恭敬一一行礼,敏锐的目光早就在瞬间把她们的容貌模样全部扫过。

邢夫人和王夫人都是熟女,刘玄不好这口,就不放在心上。尤氏三十岁不到,有七八分姿色,看着唯唯诺诺,但刘玄看得出,这位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东西。

琏二嫂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形修长,穿着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根本遮不住风骚的体格。粉面丹唇,似笑非笑。家有这般娇妻,还爱四下风流偷腥,琏兄弟,你可真博爱啊。不过琏二嫂锐气过盛,缺一股子文卷气息来中和,变得有些刻薄尖利。

贾蓉媳妇秦氏让刘玄“坚如钢铁的狼心”忍不住一动。

面如桃花,鲜艳妩媚。一双燕飞入云的眉,剪不断双目深潭溢出的灦焕春水。身形袅娜纤巧,浑身上下二百余根骨头,无一不是媚骨。刚才链二嫂的风骚是裉袄遮不住,秦氏的风骚简直是要冲破这荣禧堂了。

真真一位风流人儿啊。

接下来是贾赦之女贾迎春,她比秦氏小几岁,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低声叫了一声世兄,脸上全是弱懦之色。

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脸上总带有几分愁娇之色。站在那里真如照水姣花,稍一动作便是扶风弱柳,自有一股灵气从天灵盖直冲入云。可刘玄只扫了两三眼,就下了定论,不是我的菜。而林黛玉看了刘玄几眼,双目中居然流露出几分嫌弃之色。看来这位跟贾宝玉的审美观非常一致。

史湘云是前天就从史府接过来的。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水绿绫棉裙,脸如皎月,杏目如点星,身形微丰,肌肤莹润,个子不高,还不及刘玄肩膀。

她抬着头,落落大方地问道:“我叫史湘云,你就是刘家的明哥哥?”

第六章 荣府荣华百生相(二)

“正是。见过湘云妹妹。”

“听说你把修国府的奴仆打断了手脚?”

荣禧堂正厅内外一片寂静,刘玄隐约仿佛听到了一只乌鸦从东檐飞到了西檐。

“没错,是我叫两位手下打断的。”

“你胆子真大,你不怕修国府和缮国府吗?”史湘云歪着脑袋问道。

“我怕什么?我这么做是为了修国府和缮国府好。如果我不把那六个恶奴的手脚当场打断,两府和四位公子的惩戒就不止那些了。”刘玄微笑着答道。

“明哥哥果然有任侠之气!”

只是隔着一层帷帐,外屋的人能清楚听到内屋的谈话。听到刘玄的话,贾赦和贾珍还是一脸尴尬之色,贾政的脸上则一脸愤慨之色,不知是愤慨世交的两公府被剥了面子,还是愤慨一向倾慕的贡生被权贵打了。贾琏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却似乎又没有明白,一脸的迷茫。贾宝玉的神情跟林黛玉神似,除了惊讶外,估计应该是打人是不对的,怎么能够这么暴力呢?我们要用爱去感化他们。

唯独贾母若有所思,她在刘玄身上扫了几眼,闪过精光,又突然间想起什么事,失望之色如同跳跃而出的鱼儿,迅速消失在波澜不惊的大海中。

刘玄却发现,在妇人中,除了贾母,唯独尤氏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恢复常色,继续低着头。其余邢夫人、王夫人一脸的冷漠,琏二嫂跟她老公一样,似乎摸到什么,却怎么也抓不到手。

秦氏则一脸吃惊的样子。她鲜红性感的嘴唇微张,露出几颗贝齿。眼睛里流溢出的光彩,就像春夜中的月光,照在微澜的湖面上,随着波浪荡啊,荡啊,荡得人心痒痒的。

真是尤物可人儿啊。

“云姐儿,不要闹了。”贾母果断打破了寂静,继续介绍道,“这是探春姐儿,你二世伯的女儿。”

只见贾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自有一股英气。

“这是东府敬老爷的女儿,名唤惜春。”

贾惜春年纪最幼,除了粉嫩圆润之外,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听人说,贾府几位小姐都有如仙女,今日一见,果真是仙人,仙人板板啊,完全没有长开,站在秦氏旁边,几乎都成了绿叶。

介绍完后,贾母让刘玄坐到身边,拉起了家常。邢夫人和王夫人以下,在旁边陪坐着。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在外屋也坐下了,各自聊着天。

“你家老太太现在身体如何?”

“回老太太的话,家祖母身体安康,能吃能睡,在辽阳城府里过得好得很,有劳老太太牵挂了。”

“辽阳城天寒地冻的,苦寒之地,我那可怜的妹妹啊。”贾母叹息道,可能在她眼里,京师和金陵之外的地方,都是穷苦的乡下地方。

刘玄连忙岔开话题。

“老太太,家祖母也十分想念老太太,经常念叨着。这次听闻孙儿入京读书,便置办了些礼物,叫我带来,孝敬给老太太。家父家母也帮忙置办些礼物,送给两位世伯,几位世兄和妹妹。辽东苦寒之地,比不得京师繁华之所,礼物粗陋,不堪入目,还请老太太和世伯、世兄和妹妹们笑纳。”

“你家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真是有心了。那就叫他们传上来。”随着贾母的开口,自有婆子小厮下去招呼。

不一会,有小厮抬上六口箱子,一一摆在堂中。刘玄走到箱子跟前,一边打开一边介绍道:“这里有百年老山参两根,上好天字号山参十根,地字号山参二十根,孝敬给老太太的,祝老太太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这里有冰海白狐皮十张。辽东没有好裁缝,怕浪费了好材料。所以送给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嫂嫂妹妹们自用。”

“是极北之地的冰海白狐吗?”琏二嫂忍不住抢问道。

“没错。琏二嫂是识货之人。这些都是极北之地的冰海白狐皮,完好无损,皮毛温润如玉,穿着身上就跟端着一盆火,所以也被称为火狐皮。”

“啊呀,这种白狐皮,京师也是少见,我倒要见识见识。”琏二嫂先冲了上来,邢夫人和王夫人随即也跟了上来,一人抚着一块白狐皮,细细地摸着,脸上全是喜爱之色。

琏二嫂拿了一块最好的白狐皮,送到贾母跟前,“老太太,您看,这真的是一张再好不过的白狐皮,上面一个眼儿都没有。这皮毛滑溜的,就跟抹了一层油一般。老太太,可不能小气,一定要给我一张。”

“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你这凤辣子的。”贾母大笑了。

“虎皮两张,熊皮两张,紫貂皮三十张,鹿茸十对,普通东珠四斛,滚盘东珠一盒…”随着刘玄报出物品明细,众人都围了上来。贾母干脆叫人挑开帷帐,让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也进来看看。他们这几位围着熊皮、虎皮以及高丽的铜器、东倭的漆器折扇等物件,在评头论足。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则围着山参、狐皮貂皮等物件,边摸边看,嘴里还惊叹道,有些日子没见到这么好的皮毛了。

贾宝玉则和秦氏以及几位妹妹围着东珠、珊瑚等物件在看。

“林妹妹,你看这走盘东珠,每一颗都一样大小,真是十分罕见难得。要是让巧匠们打成珠簪子,妹妹们,还有蓉儿媳妇都带上,想来必定是‘云鬓花颜金步摇’。”

秦氏闻言不由一笑,犹如一夜春风来,满园桃花皆盛开,天地之间全被这粉色充斥满。贾宝玉不由看得痴呆,手里的走盘珠差点掉到地上,幸好被贾探春一把接住。他这模样,姐妹们见得多了,也不以为然,倒是林黛玉鼻子一哼。

“这辽东还是苦寒之地,只出这腌舎之物。万万出不了茶叶、瓷器、丝绸和书画,这些汇集天地灵气的物件。”

刘玄在旁边都闻到了飘来的柠檬酸味。不过他只是一笑,没有反驳林黛玉这尖酸刻薄的话。就在刚才,他也被秦氏的风采给晃愣了一下,不过瞬息间就反应过来了,然后继续悄悄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表现。

细心敏锐的刘玄赫然发现,刚才秦氏展颜一笑时,贾珍差点把手里的高丽铜器给掉在地上了。隔这么远,他居然还注视着自己儿媳的一举一动。刘玄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没心没肺在跟贾琏一起评价虎皮的贾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秦氏,心里暗暗骂道,你这个老色鬼!

“琏哥儿,天色不早了,开席吧。你们爷们去外面一桌,我们女眷在内屋坐一桌。宝玉,你去外面那一桌,替我好好敬明哥儿几杯。”

当朝虽然还有前唐周遗风,而且刘玄前来,为了显示通家之好,相见女眷也是应该的。但喝酒吃饭就不好再在一桌上了。

分坐好后,没有老太太压阵,又没有女眷们碍眼,几位贾家老少爷们就开始话多和放肆起来。

“明哥儿,平日可喜好什么?”贾赦问道。

“回大世伯,除了读书习武之外,爱好不多,也就好习骑射,以及西洋物件。”

“哦,好习骑射?西洋物件?”贾赦和贾珍眼睛一亮,有共同爱好啊,骑射和西洋玩意,我们也喜欢啊。

刘玄知道他们想的骑射和西洋物件跟自己说的完全不同。他这两日除了了解贾府情况,就是打听京师的“新时尚”。知道京师的纨绔子弟现在流行玩一种“骑射”游戏,一种揉合“色”和“赌”的无遮大会。而西洋物件是最近流行的“西洋春-宫图”。西洋画侧重“形似”,比起侧重“神似”的国画,画出来的“春-宫图”栩栩如生。加上西洋女人更加丰臀***,画面感和新鲜感更强,颇受这些权贵家的纨绔子弟的追捧。

但是刘玄默然不做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个孩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七章 荣府荣华百生相(三)

“明哥儿,你已经拜在烟溪先生门下?”贾政问道。

“是的二世伯。先生不嫌小侄顽劣愚钝,收在门下。正是得了恩师的教诲指点,小侄才得以考入国子监,壮着胆子明年下场一试。”

“啊,明哥儿明年要下场应试?”

“是的。恩师说小侄学问勉强可以,下场去练练手也好。应试需要学问,也需要运气,更需要冷静。就算不中,多试几场,能把性子练出来。”

“烟溪先生是辛巳科状元郎,而且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文曲星下世,他的话自然是金玉良言。”贾政叹息道。他是最热衷科举的,可惜啊。他看向儿子贾宝玉和侄子贾琏的眼神开始有些不善了。

贾赦、贾珍对这种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贾琏和贾宝玉低着头不敢说话,别人家的孩子,真的万分可恶!席间气氛一下子冷了。左右看了看,贾蓉开口了。

“明叔,过几日有空吗?我和琏叔带你在京师到处走走。”

“谢过蓉哥儿。我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有琏二哥和蓉哥儿的领路,求之不得。”刘玄感谢道,这么热心,是个好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嗯,绝对不是因为你媳妇漂亮。

经过贾蓉转缓,席间气氛又好转了,大家又有说有笑起来。

期间,贾母叫人来唤刘玄和贾宝玉。

唤刘玄,是让他跟婶婶、嫂嫂和妹妹们多说下话,给婶婶和嫂嫂们敬酒,而妹妹们也等着要给他敬酒,感谢他给大家带来了好东西。今日刘玄送来这么多礼物,名义上是送给贾母以及贾赦、贾政两对夫妻的。但见者有份,不仅东府贾珍、贾蓉以及他们的媳妇有份,就是不来的贾宝玉寡嫂李纨等人,也有一份。

听贾母絮絮叨叨说的话,原来贾宝玉七八岁时就跟这些姐姐妹妹们在一块厮混了。真是奇葩的溺爱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教育从娃娃抓起?

“云姐儿,给明哥儿倒酒。”

史湘云给刘玄倒满酒,又跑过来给贾母的酒杯满上。

贾母怜惜地拉着史湘云的手,对着刘玄说道:“我那侄儿侄媳妇,好容易升迁了一任知州,可惜命薄,不幸染疫双双亡故在赴任路上,只留下我这可怜的云姐儿。明哥儿,你家老太太跟云姐儿的祖母是亲亲的堂姐妹。现在你年少有为,以后可要多扶持下云姐儿。”

“老太太放心,侄孙记在心里。家祖母常常念及史家世伯英年早逝,痛哭不已,也有三四回派人到史侯府上。”

“啊,我家的辽东来人是你府上老太太派来的。”刚才一直低着头不做声的史湘云突然惊问了起来。

“你不知道?”旁边的贾探春一愣,反问了一句。

看到史湘云又低头默然,贾母知道两个侄儿的性子,连忙转移话题道:“想不到老妹妹还记得这份情,明哥儿,记得替我谢谢她。现在好了,云姐儿有你这个表哥帮忙照应着,我也放心了。”

琏二嫂眼珠子一转。她在贾母身边,那颗玲珑心能开了九窍。

“老太太,我是不是眼花了?这明哥儿和云姐儿站在您左右两边,就跟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一般。”

“你这破落户,可不要乱说话,菩萨要怪罪的。”贾母话虽这样说,可是眼眉之间的笑意却是遮掩不住的。

“老太太,这话我还是要说的,大不了我去菩萨跟前磕头,我说的是大实话,不怕菩萨怪罪。”琏二嫂又捧了一句,逗得贾母哈哈大笑。

贾宝玉坐在一边,悄悄看着林妹妹淡然的脸。今晚宴会的主角不是我和林妹妹,这让我很不习惯啊。幸好那个明哥儿吃完饭就要回去,明儿主角还是我。

黄昏时分,内外的宴席散了。刘玄在徐天德等人的扶持下,上马自此而去。

贾赦回到屋里,拿着一件东倭的折扇,凑在烛光下细细观摩。邢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老太太今天这般隆重,真的是看重她的那个侄孙啊。”

“哼,老太太都活成精了,更亲的亲戚都没有这么对待过,何况一个隔着好几层的侄孙呢,她看重的是刘府。人家是奉国将军,比我袭的狗屁一等将军还要高一阶。人家有实权有财势,比我们这外面光鲜的空壳子荣国府要强多了。”

“老太太这是什么心思?”

“还不是想给她的心肝尖尖扒拉人。可惜啊,人家怎么看得上那个绣花枕头。”贾赦不屑道,“不要烦我。这可真是个好东西,这东倭的仕女画风就是不同。”

看到贾赦的头完全凑到灯底下去了,邢夫人嘴巴张了张,不再开口了。

荣禧堂里住的是贾政夫妇俩。

“老爷,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宝玉比那明哥儿差到哪里了?话里话外就是想让明哥儿帮衬一把我们宝玉。”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就凭明哥儿是烟溪先生的学生,就凭明哥儿十二岁小三元,就凭明哥儿考取了国子监贡生。”

“我家宝玉是衔玉而生,有天大机缘,以后要封侯拜相。而且元春姐儿在宫里侍候着,早晚要成贵人的。有她照应,宝玉不比那个明哥儿差!”在王夫人心里,刘玄抵不上她儿子一根手指头。

“谁跟你说的这混帐话?”

“马婆子说的,她可是能通灵的神婆。”

“鬼怪之说,何足以信?”

“老太太也信了,还封了五十两银子叫马神婆切切不可外传。”

“慈母多败儿!”贾母是贾政的致命软肋,他一拂袖,转身就离开了。

“老爷,你去哪里?”

“我去赵姨娘那里,省得听你絮叨。”

“老爷,老爷!”王夫人压低着嗓门连叫了几声,贾政却是越走越快。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座椅上,王夫人浑身在颤抖,双拳握得紧紧的,好一会才慢慢平复下来,然后像行尸走肉一般,慢慢踱到一间供着佛像的屋里,拿起一串佛珠,低声念起经来。昏暗的烛光在在幽暗的屋里摇曳,还有飘荡在屋里那似诉似怨的低语声,竟然有几分阴森诡异。

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睡下了,琏二嫂还在想着事情。过了一会,她实在忍不住,转头对躺在旁边的贾琏说道:“爷,你说刘家到底有多大的家业?都快要赶上我爷爷那会的王家了。”

“这两日,我找人打听过了,”贾琏闭着眼睛答道,“这刘家明里暗里有不少家产,山参、皮毛、东珠都是小项。听说每年他家商号要往关内倒腾上万匹好马。他们家还开得有煤场、铁厂,在黑水还有金矿。”

“什么?金矿?”琏二嫂一下子坐了起来,绸缎被子滑落下来,露出上半身来。白皙赛雪的身子,玉藕一般的手臂,还有翻滚抖动的波浪,真算得是浪里白条。

贾琏被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斜盯着琏二嫂的上半身看了一会,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又闭上了眼睛。

“所以说,今天的礼物,对于刘府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爷,你说要是我们家跟刘府联手做生意,该多好。”

“你以为只有你想到这点?老太太应该也有这个算计。”

“不过看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把明哥儿和云姐儿凑一对,亲上加亲。这可不大妥当。云姐儿跟老太太是亲,可跟我们不亲啊。要是他们结了亲,可不全便宜了史家那两个不是东西的侯爷?”

“这话千万不要在人前说,那两位还是我们长辈。老太太可以骂的,我们可千万说不得。”

“我晓得。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把这泼天的好处栓到我们这边来。”

“你慢慢想吧,我可困了。这明哥儿果真是军将世家,一挑五,居然还能把我们灌得七荤八素,我喝得多了,要好好睡会。”

看着贾琏转过身去,琏二嫂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凉意,这才发现自己上半身光溜溜地露着,连忙躺下,把被子拉上身来。

贾珍坐在轿子里,头昏昏沉沉的。酒劲在胃里翻腾着,然后又顺着喉咙拱到了脑子里。酒劲越大,贾珍就越发觉得子身发热,某处居然开始蠢蠢欲动。一热一动间他就想起了某位娇娘。

他挑开轿子窗帘布,回首看了一眼,三顶轿子正跟在后面。第一顶是尤氏的,第二顶是自己儿子的,第三顶就是那人儿的。看到那两顶挨得紧紧的轿子,贾珍不由一阵羞恼。这时,长随凑过来,低声问道:“老爷,你有什么吩咐?”

“老爷我今晚酒喝多了,也吃油腻了,想吃喜来居的酱菜,你叫大爷帮我买去。”

长随一看这天色,只怕各家商铺都要上板关门,上哪买去?

贾珍眼睛一瞪,“狗才!还不快去!”

长随连忙应道,转身向后跑去。谁叫你是大爷的亲爹呢?你一张嘴,他就是跑断腿也得买来。

看到贾蓉的轿子调了头,贾珍这才心满意足地往轿子一靠,微闭着眼睛,不一会,嘴角挂着淫-笑,不知在想什么好事。

第二日,刘玄又按约去拜访亲朋好友。

他母亲李氏是淮西的大族世家,外公早就告老还乡,在淮西庐州老家安享晚年。两个舅舅都外放地方,家眷也跟着一并去了。所以刘玄只是去舅舅们在京师的府邸上投了份帖子,意思下就好了。父亲这边也没有什么亲戚在京师,只有几个同袍旧友。

剩下的就是老师杨慎一的同窗好友,那就太多了。刘玄只是按照老师的指点,去了几家辈份比较高的,先投帖子预约拜访,余下的那些就安排时间再一一拜访。

这几天,刘玄就忙着拜访这些人,人到礼到,算是结下一份善缘。

到了第六日,刘玄要去国子监正式上学了。

第八章 国子监里只读书(一)

一般情况下,国子监六堂,率性堂是专门给荫监生读书的地方,你们率性而为,混混日子即可。广业堂是专门给捐监生读书的地方,你们家大业广,这里读书最合适不过。

所以东三堂中的诚心堂、崇至堂;西三堂的修道堂、正义堂,就是专门给一心治学的贡生们读书用的。不过这其中还是有些区别。诚心和崇至两堂,集合了世家或名师子弟,崇至堂比诚心堂稍高一级。修道和正义两堂则集中了寒门或普通子弟,修道堂比正义堂稍高一级。

刘玄被分在诚心堂读书,是最合适不过了。

前两日上课,相安无事。刘玄的事迹虽然传遍了国子监六堂,但每日里只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在旁边对着他指指点点。跑过来纳头便拜,认做老大的桥段却没有发生。看来能在这里读书的人都是一时人杰,比较矜持。

今天上午第一堂课,讲授的是《论语》,先生姓徐,是位直讲,国子监老师中级别比较低的,在教授、助教之下。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哪一位学生给解释一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直讲扫了一眼,随便点了一位学生。

“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先师想要搬到九夷地方去居住。有人就跟他说:‘那里非常落后闭塞,不开化,怎么能住呢’孔先师答道:‘有君子去那里住,就不闭塞落后了。’经义的意思是,只要有德行的君子在,就能教化地方,再闭塞落后的地方也会成为开化之地。”

“嗯,很好。夷,是指东方不开化的蛮夷,按照鼎文、金文,夷字形弯腰行走的人,有如茹毛饮血之野兽。现在我大秦,能称之为夷的,只怕只有关东苦寒之地了。因此朝廷设镇夷将军。”

前汉唐关东指的是函谷关以东地区,到了前周太宗皇帝迁都京师,开疆辟土,重修关隘后,关东就指的是榆关以东的辽东、黑水地区了。

说到这里,徐直讲话锋一转,“可叹,可惜啊,东胡北夷之地,当以教化为重。朝廷只以武力镇压,全然不顾教化。”

这时,有学生举手反驳了,“先生,朝廷在关东置辽东黑水两行省,以及州县,有布政司学政,有知州知县,更有教谕学政,职以教化。现在关东两省诸州,并各军镇,有军民二百六十万余。其中中原移民一百九十余万,七十万为当地土著,胡夷后裔。现在关东尚余长白山、北岭野胡三十余万,已不足为患。”

看到徐直讲脸上的尴尬之色,刘玄心里暗暗发笑。学生都是学霸,当老师是一种痛苦啊。不过他并不同情这个徐直讲,因为他察觉到,这位徐直讲来者不善,可能是因为四位公子被开除的缘故。

“嗯,不错,这位同学说得不错。先生的意思是,镇守一地事关重要,不当委派粗鄙武将行职此事。”

此话一出口,有很多同学不约而同地看向刘玄。他们都清楚,这位一来就名扬国子监的贡生,父亲正是加镇夷将军号,东宁镇兵马统制。徐直讲这话,是人都听出是针对刘玄的。

可是刘玄端坐在那里,丝纹不动,像是在说别人一样。

他没听明白?不可能啊,我这么直白的话他都听不明白?徐直讲心里嘀咕了几句,看到刘玄依然是不动如山,心中焦急。

“刘持明,你来自辽东行省,说说你的看法吧。”

“什么看法?”

徐直讲不由一噎,我刚才一通话白讲了?

“你觉得关东治理的如何?”

“如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关东跟我大秦其它地方一样,地方绥宁,百姓安居。”

对于这样的话,徐直讲肯定是不敢反驳。他要是敢反驳一句,那就是说当今天子不圣明了。呵呵,徐直讲的胆子可没那么肥。他知道,自己只要对这句话说一个不字,下午就能传到御史那里去,自己这点小身板,怎么经受得起都察院御史们的狂暴揉虐。

徐直讲眼珠子一转,又问道。

“听闻前段时间有野胡下山,袭扰州县,又有军镇擅开边衅,你自辽东来,可有耳闻?”

“有闻,小事而已!”

“小事?”徐直讲冷笑一声,“袭扰州县还是小事?难道州县沦陷才是大事吗?擅开边衅是小事,难道两国交战了才是大事吗?”

面对徐直讲的上纲上线,刘玄淡淡一笑,反驳道:“野胡袭扰州县,高丽暴民乱边,很正常的事情,这也是朝廷设立东宁、泰宁、海西、北山四军镇的目的所在。”

“如不动刀兵,多加教化,关东早已靖宁。”徐直讲声色俱厉地说道。

“先生去过辽东吗?”

徐直讲一愣,我去那苦寒之地干什么?但是随即明白刘玄话里的意思。可没去过就是没去过,他也不能胡说八道啊,要是人家随便问几个当地人文,自己答不上,更丢脸。

“没去过。”徐直讲阴着脸答道。

“先生没去过,可能会胡乱猜测。”刘玄一句话就给徐直讲刚才的话定性了,“中原内地诸省尚有不服王化,不识德教之徒,何况偏远苦寒的辽东黑水。若无诸军镇数万军士,何来的七十万服王化,识德教的本地土著?”

徐直讲气急败坏道,图穷匕见,“我就问你,朝廷以粗鄙武夫镇守关东,以制东胡北夷,是否妥当?”

“家父加镇夷将军,受天子圣恩,朝廷委派,镇守关东。先生此话,是不是说家父是粗鄙武夫?”

刘玄也不加示弱,反问道。

徐直讲愣了一会,最后直着脖子,颇有风骨地答道:“是的。”

镇夷将军怎么了?只不过军将世家,又在偏远之地任职,我怎么可能被吓住,我是颇有风骨的文人士子!

“家父十五岁中武进士,授幢武侯之职。十八岁锁厅应科举试,中秀才和举人,会试不中,只得专司武职。家父不仅为边镇军帅,还曾充任过知军、经略使,治军打仗,抚民理政,算得上文武双全,请问先生,家父哪里粗鄙了?

“如果不粗鄙,何必被发至苦寒边塞之地镇守?”徐直讲有些强词夺理了。

“镇守苦寒边塞之地是因为粗鄙?如果没有家父以及他的万万千千同胞,在苦寒北塞,瘴晦南疆日夜镇守,先生如何能如此有雅致地高谈阔论,指东骂西?”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徐直讲被驳得无话可说,只得忿忿斥道。他可以对一位镇夷将军有风骨,但绝不敢对北、南诸边所有军镇有风骨,你知道有多少权贵世家子弟在其中任职?

“先生出言辱及家父,学生自当据理相辨,此乃孝道。请问先生,这哪里有辱斯文?是我遵从孝道有辱斯文?还是先生出言不逊,辱人父母有辱斯文?”

徐直讲被驳得无言以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拂袖而去。

诚心堂的厢房里一片寂静。

第九章 国子监里只读书(二)

刘玄看着徐直讲的背影,心里冷笑,不把嘴炮练好,我怎么敢到京师士林里来混?知道我师傅是谁吗?杨慎一,不仅举世的大儒,更是当年天字第一号大喷子!当年他老人家任成均馆学士,都知制诰承旨,连现今的太上皇都被他喷得杀人的心都有,找个借口赶紧给发配远远的。我还只有恩师三分功力,要是他老人家亲临,你怕是只能抬着出去了。

事到如今,刘玄也大致明白了,只怕是因为自己祸及四位公子被国子监除名,让某些士子先生们的图谋落了空,断了他们巴结勋爵世家,力图上进的机会。这叫他们如何不恨自己?这徐直讲应该是其中一位,所以要找机会打击下自己。

不要把文人士子想得太有骨气,他们中间也不乏想借着勋爵世家的东风,好平步青云。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老大人,女儿不就嫁给了荣国府二老爷的嫡长子了吗?

就在徐直讲气冲冲地离开,一个青衣书生从一旁转了出来,瞄了一眼课堂,笑着低语了一句:“杨烟溪收的好学生,何用我操心。”说罢,悄然离去。

下午是诗词课,讲课的是一位助教,姓郭。

郭助教不过三十余岁,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先讲解了律诗的一些特点,比如固定的句数,严格的押韵,讲究平仄和对仗。继而又讲了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的区别。

讲了半个时辰,又开始点名,随便取题,让学生现场作诗。

点了五个学生后,郭助教点了刘玄。

“刘持明。”

“学生在!”

“你是辽东行省的贡生,来自苦寒之地,会作诗吗?”

靠,国子监投靠勋爵世家的先生不少啊,上午才喷跑了一个,下午又来一个。而且这位比上午那个要有水平,更要阴险很多。

刘玄知道来者不善,不动声色道:“会作。”

“辽东多雪,你也见得多,不妨以雪景写一首吧。”

“好的,先生。”

刘玄坐在那里低头思考着,想着做哪首呢。可是旁人看来,却是冥思苦想,怎么也凑不出佳句来的苦恼样子。

“先生,刘持明怕是做不出来了。”有学生开口道。想不到郭助教安排地挺周全的,居然提前埋下呼应的。

“先生,怕是刘持明看雪景看习惯了,看不出诗情画意来,只有满脑子的呼哈草。”另一学生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捧哏的不止一人啊,而且这厮还特意去了解过辽东,知道辽东黑水除了山参鹿茸珍品之外,还出呼哈草这种穷苦人用的“宝贝”。

“先生,我作好了。”

“那好,快念出来吧。”郭助教满脸都是真诚的笑意,一副明师的姿态。

“是啊,快让我们拜读拜读原汁原味的雪景佳句吧。”捧哏的很称职。

刘玄不为所动,朗声念道:“一片两片三四片,”

他的声音刚落下来,那捧哏的学生放声大笑,笑得非常放肆,有两三个学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刘玄继续念道:“五六七八九十片。”

厢房里笑声更盛了,这次有十来个学生跟着笑了起来,而最先笑的那两三个学生甚至在那里猛拍桌子,似乎听到了平生最好笑的笑话。

“千片万片无数片,”

刘玄的第三句让课堂彻底成为欢乐的海洋,大部分的学生都大笑起来,原本不少中立的学生们,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刘玄的眼神变成了鄙视和不屑。果然是粗鄙武夫子弟,除了卖弄暴力之外,毫无一点文采,居然做这样的浅薄诗词,还要不要脸?真是有失斯文,真不知道他的贡生怎么考来的?难道是凭家里关系舞弊上来的吧,一定是的。

“这样的诗,我六七岁时就会作了。”那个捧哏的同学表情浮夸地说道。郭助教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抚着没有几根的胡须,站在那里尽情地观赏刘玄的“丑态”,以及同窗们对他的嘲讽讥笑。

刘玄等到笑声稍息,不慌不忙地把第四句念了出来:“飞入梅花总不见。”

此句一出,正在嘲笑的同窗们就像一群鸭子,被无形地手捏住了脖子,刚才的笑声像是被撒在湖泊里的盐巴,骤然间就不见了。

“《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先生,还请点评。”

刘玄朗声把整诗又读了一遍,然后对郭助教道。

“此诗意境虽有,但前三句过于儿戏,再做一首。”郭助教犹豫了好一会,强撑道。

“那好,学生再做一首,也叫《吟雪》,‘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刘玄是张口就来。

课堂里又是一片寂静,外面树叶在风中的哗哗声都能听得清楚。过一会,终于有人大叫道:“好诗,好一句‘一种清孤不等闲’,这等写雪意境不输前唐王摩诘了。”

刘玄转头看了一眼,叫好的同学叫明国维,刚才就是少数没笑的同窗之一。

在座的人,包括郭助教终于明白了,人家文采横溢,肚子里全是货,刚才是故意逗你玩。可是人家游戏之间,能随便拿出两首好诗来,可见这位“粗鄙武夫子弟”的文采之高。

郭助教刚才说第一首《吟雪》过于儿戏,自己心里知道是有些强词夺理了。他长于律诗,知道这一首几乎都是用数字堆砌起来的,从一至十至千至万至无数,却丝毫没有累赘之嫌,读之使人宛如置身于广袤天地大雪纷飞之中。最后一句点睛之笔,让人骤然见到一剪寒梅傲立雪中,斗寒吐妍,雪花融入了梅花,读诗的人也跟着融入了这雪花和梅花中了。此等意境,此等才智,郭助教知道,自己没有,而且在座的贡生们只怕也没有谁能达到。

自己感觉有几分儿戏,是因为人家做得很随便,就好像这样的好诗,人家做起来就跟小儿涂鸦一样,顺手拈来。没看人家后来随手又来了一首《吟雪》,对仗工整,格局、意境都是上佳。

想到这里,郭助教觉得万分沮丧。这两首《吟雪》一传出,只怕这位又要名扬国子监了。再看到课堂上不少学生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吟读刘玄的诗作,站在上面的郭助教,脸色阴沉得近似锅底了。。

那两个捧哏的学生,脸上除了尴尬,更有几分后悔。他们没有想到,刘玄居然真的有才。这般有才,又有世家背景,早晚要振翅高飞。今天此事,要是被这位记住了,以后小鞋只怕少不了。

刘玄站在那里,谦逊地回应着同学们的仰慕,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第十章 喜逢茶楼有私会

“刘四爷,听说你找我,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喜逢茶楼二楼靠窗的雅间里,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安西的果脯葵瓜,北海的肉干奶酪,辽东的榛松果子,还有一壶江南春雨芽,旁边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杯。桌边坐着两人,一人是刘玄,另一人二十多岁,一张猪腰子脸,首先跃入视界中的是那像铲子一般的下巴,惊讶之余反倒让人忽略他的那双老鼠眼睛和尖耳朵。

“敢问钱大老爷吃惊什么?”刘玄笑着问道。

“刘四爷,你也知,大家知,我就是个撮客。打听朝禁消息,跑官求职,拉关系拜门路,只要你开口,我都能腆着脸帮你办了。可是刘四爷找我,寻我何事呢?为刘大将军谋官职?刘大将军军功显赫,又简在帝心,只要再过个两三年,稳稳妥妥一个节度使荣职,入五军都督府任职。”

“求财路?呵呵,谁不知道刘府是辽东黑水的头号财主,良田万倾,山珍皮毛,牛羊马匹,各色生意做得多红火,我都想去刘家商号门下求个掌柜的做做。化钱买平安?更是笑话了!那些狼心狗肺烂肠子的家伙,只知道红着眼睛盯着那些黄的白的,却不知道,要不是连着宫里,刘家的生意怎么能做得这么大,这么稳当?”

刘玄坐在那里,还是很安静地听着,带着微微笑。

“后来一想,刘四爷这不是入国子监了吗?是不是想着走走门路,求个‘通达符’?再一想,真是笑死个人。刘四爷怎么也是烟溪先生的门生,就算不能师生同状元,中个进士也是小事啊。何必找我这个斗大的字也不识的牙人呢?”

“钱老爷居然说自己是牙人,这世上哪有这么有才学,这么有本事,还有官品的牙人呢?”刘玄笑意更浓了,“我准备入京时,就有长辈朋友交待,到了京师,一定要拜会内库司钱富贵钱大老爷。只要有钱老爷帮忙,在京师里才坐得稳,睡得香。”

“谁?是谁?刘四爷,是谁这么编排我?”钱富贵一脸愤慨地问道。

“是辽东行省转运司参议张世伯。”

“哦,他啊。”钱富贵一脸的恍然大悟,随即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王八蛋,敢在背后这么编排我,下回他回京述职,非得扒他一层皮。”

刚骂完,马上转过脸,眯着眼睛问道:“这张藩台跟刘大将军什么关系?”一时间变了三次脸,迅疾无比。

“张世伯跟家父同榜中的举人。只是张世伯中了进士,家父未中。但机缘巧合,后来跟家父在阴山行省定襄州一个锅里吃过好几年的饭。”

“哦,原来是这样啊。”钱富贵终于端起那杯茶盏,细细地品味起来,然后长舒一口气道,“这茶,还是江南的好喝。”

“钱老爷说的极是。刘某虽然远在关东苦寒之地,也喜爱喝这江南春茶,可惜,路途遥远,寸毫寸金啊。”

钱富贵哈哈一笑,转言道:“听说刘四爷跟修国府侯孝康交恶,该不是想拉我做中间人,摆一局说和这件事吧?”

“钱老爷笑话了,这等小孩们斗气玩耍的事情,怎么还要烦劳钱老爷惦记?”

“那到底有什么事?你个刘四爷,真个急死我了!我是出了名的拿钱办事,认钱不认人,你眼巴巴地把我找来,什么事不说,这不耽误事吗?”

“这是盛和兴号的票子,见票兑付。”刘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这就对了,这才是办正事的样子,盛和兴号的票子,那帮河东的土财主,我信得过。”钱富贵毫不客气地接过,仔细看了看票子上的花押密纹,又数了数,“呀,刘四爷,你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想找我老钱办什么事,直说吧。”

“买消息。”

“买消息?还请刘四爷明示。”

“这三百两就是想让钱老爷帮忙上上心,但凡任何有关与家父、家兄以及在下,又或者跟刘府有关系的消息,都帮忙稍加打听打听。但有消息传来,必有一份报答。”

“这话我爱听,你放心,老钱我这耳朵不大,但灵着呢。但凡有你刘府相关的消息,我立马叫人送过去,你看着给些跑腿费就好了。”

“多谢钱老爷了。不叨扰你了,晚生先告退了。”

“刘四爷,你先走吧,我正好约了人在附近,就着你这茶局,我叫人把他找来,事情一块谈了。”

“钱老爷,你随意。”刘玄笑了笑,拱拱手先走了。

不一会,来了一个人,四十多岁,真正的面白无须,穿着一身锦绣繁花团簇袍子,带着一顶六合帽,腰间挂着四个香囊,带着淡淡香气,悄声地就走了进来。

“老戴,赶紧坐。”

“老钱,怎么改这里?”

“刚有人请我在这里喝茶,就着人家请的包间,叫你一块过来,顺带着把事谈了。”

“你这老抠的样子,怎么还改不了?”

“改什么啊?屎难吃,钱难挣,不想着法省些钱,我家那么多口子,你帮着养?”

“不跟你这个泼皮破落户扯绊了。”老戴挥挥手道,脸上带着几分生气,说的话却慢条斯理,不带一分火气。“说吧,那事怎么办?”

“我们都不要掺和了,慎重点来。这事,最后还要落在忠顺王爷身上。”钱富贵扯着下巴几根胡子说道。

“我想也是,这种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敢乱掺和呢?”

“呵呵,你老戴胆子大的很,现在又在这里说乖巧话?”

“钱老三,你话里什么意思?”老戴尖着嗓子问道。

“什么意思?听说你收了贾府的银子,说是请你帮衬帮村宫里的那位元春姐儿。贾府一向走得老夏那条路子,老戴,这是捞过界了吧。”

“过界个姥姥。他夏守忠西六宫都知是皇爷亲封的,我这大明宫守也是皇爷钦赐的。”

“嘎嘎,我就知道,你个老戴,就想着越老夏一头。算了,人家是从潜邸里跟过来的,皇爷自然要高看一分,你何必治这份气做甚。”

“我知道。”老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那银子我转给了老夏,这厮还算识趣,不肯收,只是说贾府金山银山,缺钱了他自然会去要的。”

“你们这些狗才,都他娘的钻到钱眼里去了。贾府金山银山,呵呵。”钱富贵笑得阴阳怪气的。

第十一章 凤姐决断谋大利

“老钱,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几个,只是这银子,是好东西,谁不想要。而且我们这些皇家的阉才废人,不找软柿子去捏,难道敢去收忠顺王的银子,敢去收广平王的银子?还是你钱老爷厉害,海吃八方,哪里的银子都敢吃下。”

“现在有处银子你敢不敢吃?”

“哪里的?”

“辽东东宁镇?”

“那家!听说他家四哥儿进京读国子监了,这么快你就凑上去了。”

“是人家找上门来的。”

“哦,那有点意思了。他们要什么?”

“买消息,但凡刘府的消息,他们都有兴趣。”

“那就有意思了。行,这家的银子不咬手,我接了,有消息递给你。”

“好。对了,还有那件事,”说到这里,钱富贵压低了声音,老戴也把头凑了过去,两人窃窃私语,就是站在两步远,也是听不大清楚了。

荣国府,王夫人叫人请来了琏二嫂子。

“见过二太太。”

“琏儿媳妇,今日叫你过来,是你薛姨妈来信了。”

“啊,薛姨妈,有什么要紧事吗?”

“你姨父肝病又犯了,卧床了两三个月,金陵、江南的名医都看遍了,方子也开了十几副,就是不见好。你薛姨妈也是急晕了头,写信过来,央求着能不能请一两位御医南下去看看。”

“这御医好求,但是让他们离京南下,这事就不好办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才问过老爷了,他说这事万万办不得,御史们会弹劾的。”

“那可怎么办?不能看着薛姨父的病不治吧。”

“可不是,你薛姨妈才三十多岁,还有你那蟠儿表弟,宝钗表妹,都还年幼,要是你姨父这主心骨倒了,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也哀叹着说道。

“要不让薛姨父上京来一趟。从金陵,一路坐船,还算坦途。到了通州,再转车轿,应该不动什么身子,再请几个医生随身跟着,备些药材在船上,肯定能平平安安到京师。”

对于琏二嫂的话,王夫人默然了一会,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金陵江南的名医都看遍了,也不见好,不如到京师找御医们来看看。又或许北地有名医,知道对症下药,总是个机会吧。我这就回信给你薛姨妈。”

“好的二太太。对了,薛姨妈的蟠哥儿和宝钗表妹多大了?

王夫人想了想说道,“我记得蟠哥儿比宝玉要大四岁,宝钗比宝玉要大两岁。”

琏二嫂脸色一喜,按下不说,谈起了其它要事。

“二太太,宫里夏内相又派人来了。”

“他又来了?这回要多少?”

“回二太太,小内侍说是要帮着元春姐儿给几位太妃送孝敬,请她们帮忙在皇爷面前说几句好话,花费算下来得要四百两。”

王夫人微闭着眼睛,默然了一会,说道:“给吧,给他,只要元春姐儿得了宠,那夏太监要反过来孝敬我们的。”

“二太太说得极是。只是现在府上没有那么多余银,要从绸缎庄里调些寸头来。”

“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可不行,绸缎庄还要银子去收丝茧。你看看,哪处借着我们家的银子,赶紧把它收回来了,短些利息也不要紧。”

“好的二太太,我这就去办。”琏二嫂低着头应道。

回到屋里,琏二嫂就急冲冲地问道:“爷呢?还没回来?”

“回太太的话,二爷今儿还没有回来。”有奴婢答道。

“这个短命鬼的,只怕又去爬哪家娼妇婊子的床了吧。”琏二嫂坐在炕上,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二奶奶,你这是怎么了?谁气到你了?”平儿挥挥手,示意婆子丫鬟们都退下,她坐到旁边,轻轻地抚摸着琏二嫂的后背,柔声问道。

“府里的这些爷们,一个个清高的清高,贪财的贪财,好色的好色,顶着诗书世家的牌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花银子跟流水一样,好像这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平儿被琏二嫂前面的话给吓住了,听到后面,才知道琏二嫂是在烦恼府上的收支亏空。她是琏二嫂的贴身丫鬟和得力助手,知道一些内情。听到琏二嫂这丧气的话,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只是随口说道。

“二奶奶,你莫要烦心这些事,等到元春姐儿得了宠,宝玉长大些,中了试,这家业自然就会兴旺起来。”

“哼,元春姐儿得宠,怕是用钱堆的吧。只怕还没上位,贾府的银子已经被掏干了。宝玉,唉,老太太那么宠他,二太太那么惯他,十岁的人了,还在跟姐姐妹妹们一起玩耍。宗学都是去两天,歇三天,读的什么书?人家刘府的明哥儿,听说五岁开馆,请了老师启蒙,一边治文,一边习武。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还跟随其父上阵杀敌,被誉为神童,十四岁被烟溪先生收在门下。”

“二奶奶,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想跟人家做生意,自然要把人家的底细打听清楚。其实不用去辽东打听,随便问一个从关东来的客商,都知道刘府三虎一凤。”

“三虎一凤?”

“是的,明哥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大哥说是比明哥儿大六岁,十八岁中了武进士,发在水军效用,听说曾经操舟大败过高丽国水贼,早两年娶了靖海军指挥使的女儿,任金州巡海营虞候。”

“二哥说是比明哥大四岁,十八岁中了举人,会试不中,就回家操持兴平号,听说娶了金山行省乌梁镇兵马统制,征虏将军潘军帅家的嫡女。三姐听说比明哥儿大两岁,去岁嫁给了岭东行省学政司提学丘序平老大人的二子。”

“二奶奶,难怪刘府这么有财势?”

“是啊,所以我就在想,怎么样才能跟刘家搭上关系,一起做生意。正巧了,今日听二太太提起我在金陵的薛姨妈,她有位女儿叫薛宝钗,正好十二岁。”

“二奶奶,你的意思是保这桩媒?”

“宝钗表妹总得叫我一声表姐,叫二太太一声姨妈。保了这桩媒,我跟刘府成了亲戚,荣国府跟刘府也成了亲戚,都不落空。想必老太太也该满意了。”

“那湘云姐儿呢?”平儿有些不忍地问道。

“她,”琏二嫂双手绞着一根手帕,过了一会恨恨地说道:“只能怪自己命苦了。”

第十二章 宁府小聚为拜师(一)

刘玄刚下了课,在诚心堂外候着的韩振走上前来,递过来一张帖子。

“四哥儿,有人送来份帖子。”

刘玄打开一看,原来是修国府的侯孝康,缮国府的石光珠联名下的帖子,说是要在花萼楼设宴,向诸位国子监贡生致歉,并邀请了不少士林文人,开一个文会,权帮诸位“前同窗”扬名,希望刘玄能够赏脸参加。

这个侯孝康,石光珠,还真是从哪里跌倒就从那里爬起。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制止殴打贡生的现场,那石光珠的表现。不由摇了摇头。这时,有人上前一步,拱手道:“持明兄。”

“张义兄。”刘玄连忙拱手回礼。此人十八九岁,戴着网巾,一身青色细棉软缎鎏花袍子,腰间挂着一个荷包。他就是明国维,字张义,江南行省松江州世家明府的嫡子。祖上做过成均馆学士、中书舍人,祖父做过一任藩台,其父中了举人后就回乡打点家业,是松江州有数的长戟高门。

他去岁通过竞争激烈的南直隶贡院考试,被举荐到了国子监读书,也是一名国子监的贡生。也是刘玄这十几日在国子监结交的好友之一。

“你也收到了修国府和缮国府的帖子了吗?”

“收到了。”

“去吗?”

“当然去,为何不去!”

“好,持明兄果然有胆气!大家同去,看这些纨绔子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说话的是从崇至堂走出来的徐文祯,字章符,二十岁出头,出自越州望族徐家。他的恩师跟杨慎一是好友,所以很快就跟刘玄也成了好友。

“正当如此!”明国维也点头赞同道。

文宴定在明天休沐日的晌午,时日尚早,三人约好会合地点和时辰,便拱手告辞,各自散去了。

刘玄回到府中,福伯递过来几封信。有恩师杨慎一寄来的,除了勉励他好好读书,还提起李守中跟他通了书信,对其的才华表示认可,期望他不骄不躁,埋头苦学,准备明年的会试。

有父母亲寄来的。他们对幼子离家入京读书,是牵挂又牵挂,满纸都是各种细琐事情的交待,京师与辽东水土不同,要注意饮食;京师奉国将军府没有得用的丫鬟婢女,已经叫福伯去托牙人采买,只是指定的是不超过十四岁的新罗妇,货源紧张,一时半会到不了位,只能暂且叫他自己好生注意。

有大哥从任所金州寄来的,说老四考上了国子监,也没有什么送的,就托人买来了两把倭刀,送来做贺礼。大嫂应该是得了母亲的嘱托,已经派人去高丽寻找合适的婢子丫鬟。大嫂在信中告诉刘玄,高丽这两年内乱,杀得人头滚滚,宗室显贵子女四下逃散,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人。

有二哥从呼伦镇寄来的,说他这次有呼伦镇兵马统制罗世叔帮忙,从呼伦草原采办了良马上千匹,还意外得了一匹小红马,说是野马王的种,两岁就已经神俊超群了,将被带回辽东,再养两月,就送到京师来,作为送给老四入国子监的贺礼。

有姐姐从历城寄来的,说她跟姐夫知道老四考上了国子监,非常高兴,派人去孔庙求了“先贤符”,连同十盒泰山松烟墨、十匹淄州薄纱布,还有各色土产四担,一并送来了。

看完这些书信,刘玄一一持笔回信,转眼就到了下午。这时,宁国府贾蓉派人送来帖子,说他在家中设宴,请刘玄过府一叙,点明作陪的还有琏二叔。

刘玄想了想,略备了些礼物就赶了过去。

宴会设在宁国府后院一处阁楼连着的亭子里,果真只有贾蓉和贾琏二人,见到刘玄来了,都高兴地迎了上来。

“明哥儿,你这些日子可是名扬京师,都知道关东来了位俊才,烟溪先生的高徒。你的那两首《雪景》诗现在口口相传,连花萼楼的小姐们都在传唱着。”

听完贾琏的话,刘玄连忙谦虚了几句,心里却在嘀咕,你个琏二爷,也只能在那种烟花柳巷才听闻到,否则平日里你哪里会注意这些。

“刘世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主人家贾蓉客气地拱手道,他虽然比刘玄要大好几岁,但辈份摆在那里。

“拒霜,客气了。”

刘玄对怎么称呼这位“世侄”颇费了些心思。直接叫蓉侄儿,人家比自己大好几岁,又不是同族的侄儿,如何叫得出口?叫蓉哥儿,人家结了婚,要是自家的长辈这么叫,不算失礼。自己一个隔着几层关系的“世叔”这么叫,就有些过分了。所以干脆直接叫贾蓉的字。只是贾府的风水是否不对,怎么名和字都这么怪呢?太女性化了。

三人落座,寒嘘了几句,贾蓉便直奔主题。

“有件事还要劳烦明叔。”

“拒霜请直说。”

“贱内的伯父,姓秦名基。”

贾蓉刚一说,刘玄不由眼睛一亮,“可是国子监左司业秦老大人?”

“正是。正是贱内伯父。前几日,贱内回娘家探望老岳父大人,说起贱内幼弟的学业,颇是苦恼。小侄岳父,年过半年有了这个幼子,名唤钟,字鲸卿,现在已经九岁了。在家里由老岳父启蒙了两年。只是小侄的岳父当年不过举人功名,苦熬了半辈子才落得个工部营缮司的小郎官,无权无势。一腔期望全放在我这小舅子身上了。只是名师难求,小侄岳父腆着脸,求到了伯父那里,想从国子监延请一位教授助教也好。小侄贱内的伯父,当时就给推荐了一人。”

“谁?”刘玄好奇地问道。

“就是世叔你了。”

“我?不成,不可以,绝对不行。我都还是学生,岂能误人子弟!”刘玄连连摆手道。

“明叔何必谦虚呢!你的两首《雪景》,就是李守中老大人也是赞不绝口,还有那篇《留侯论》,引经论据,行文雄阔,纵横捭阖,极尽曲折变化之妙。据说三省、翰林院的老大人都在争相传抄。如此大才,为一幼子老师,倒是委屈明叔。只是贱内岳父切切嘱托,还请世叔怜惜小侄,开恩一二。”

贾蓉的话让刘玄恍惚了一下,这个贾蓉跟贾琏好像大不一样,那些评语,就算是听人说来,能背得如此流利,也比只会说“吾等之操、去彼之母”的贾琏强多了。

但他还是继续拒绝着。

“拒霜,此事万万不可。不是小可不给拒霜及令岳父面子,而是收徒事大。小可拜在烟溪先生门下,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师门,不敢造次。其次,小可只是小小的秀才,还在国子监读书,才学浅薄,岂敢为人师?”

这时,亭子连着的阁楼里,隔着门窗响起一个悦铃般的声音。

第十三章 宁府小聚为拜师(二)

“刘世叔,且听侄媳一言。”

刘玄双目满是疑惑地望向贾蓉。

“是贱内秦氏。”贾蓉脸上露出微微难堪,低着头说道。

“刘世叔,幼弟秦钟,年不过十岁,正是求学上进之时。家父年迈,秦家期望全在幼弟身上。近日闻得世叔大才,名动京师,明年春闱必定金榜提名。贱家不敢求世叔屈就为幼弟恩师,只求指点学业一二,来年也好考个举人功名,且了家父心愿。”

听得刘玄不语,似有意动,秦氏连忙又说道:“幼弟秦钟天资聪慧,读书也很用功,只是苦于无明师指点。只要世叔稍加指点,定能进取,必不敢辱没世叔名声。”

听了秦氏的话语,又见贾蓉在那里连连作揖,贾琏也在旁边劝道:“秦家一片苦心,还请明哥儿看着一场亲戚的份上,垂怜一二。”

刘玄长叹一声,“也罢,既有拒霜你夫妇二人如此苦求,又有琏二哥帮劝,我再拒绝就不近人情。这样,我先列个书单出来,请舍弟按书单读书,然后每五日到我府上一趟,我考校一二。先如此,如何?”

“谢过刘世叔。”秦氏在门窗里面欢悦地说道。

“多谢世叔,多谢世叔。”贾蓉也是没口子谢道。

“今日还请刘世叔和链二叔多饮几杯,贱妾先告退了。”秦氏说完,听得阁屋里灯笼晃动,人影摇曳。

刘玄扫了一眼,只看到贾琏伸长着脖子,望着阁屋,有些失神。贾蓉却是满脸喜色,正起身给刘玄和贾琏斟酒。

说了几句,贾琏突然问道:“明哥儿,修国府的康哥儿,缮国府的珠哥儿要在花萼楼摆宴,有请你吗?”

“请了。对,你们叔侄俩去吗?”

“我们去那里做甚。”贾琏笑着摇头道,“这四书五经,我就认得个书名和子曰,其余的是九窍通了八窍,去让那些文人笑话啊。”

“我曾闻家父言及,贵府也是诗书门第,世伯怎么没有让琏二哥读书?”

“呵呵,”贾琏不言语了,转言其它,“上回明哥儿说你喜骑射,什么时候等你那破糟文会完事,我们几个聚一聚,练习下骑射。”

贾琏一脸的淫-笑,头凑了过来道:“也让你见见,京师的爷们也是骑**通的。哈哈!”

贾蓉陪着笑了一会,趁着空档说道:“还有一事,就是琏二叔想借着机会,把修国府的康哥儿,缮国府的珠哥儿都请来。大家祖上都是跟太祖爷一起打江山的,有什么事掰扯不清?”

“正是,正是,这也是我的本意。”贾琏连忙附和道。

“多谢琏二哥和拒霜了。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

“好!就等着你这句话了。来,喝了这杯酒。”

三人正喝在兴头上,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站在亭子旁边,欲言又止。

“什么事?”贾蓉看了,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大爷,老爷问,都这个天色了,你怎么还不带着大奶奶去给老爷太太问安。”

贾蓉脸色一冷,随即满是诧异之色问道:“我不是禀告过老爷吗?今天会合琏二叔宴请刘府的明世叔,我今早上就禀告过的啊。你回去跟老爷说清楚。”

“是的大爷,小的这就去回禀。”

小厮走了,但亭子里的气氛却有些冷了。刘玄看了看天色,发现不早了,再晚恐怕就要宵禁了。自己虽然有国子监和奉国将军府的腰牌,遇到五城兵马司巡街的兵马都无妨。可要是遇到巡街的五城御史,就只怕有些麻烦。万一这位心情不好,想抓自己做典型,那就臭大了。

“琏二哥,拒霜,这酒我也喝畅快了,我们来日方长,择日再聚,今晚就到此,如何?”

“那怎么行?”贾琏另有心思,怎么肯就此放刘玄走呢?“谁说喝够了,根本没有喝够。继续喝,就喝高了,这东府有的是地方安置你,就算没有,我西府还有地。”

“琏二叔这话是在臊我,今晚世叔必须要喝好。就算喝高了,也有地方安睡。要是明叔嫌地方简陋,我把我的屋子让出来给世叔睡。”贾蓉高声说道。

“琏二哥,拒霜,你们这是要灌我酒啊。”

“难得咱们三个聚在一起,明日又是休沐日,明哥儿不用去国子监读书,何不喝个痛快。”

听完贾琏的话,刘玄也不客气了,放开了喝。这两位,长得是俊,可喝酒就太菜了,绑在一块都不是对手。

正喝着,又有两个小厮急匆匆过来了,走到亭子旁边,作揖道:“大爷,老爷发怒了。”

贾蓉端着酒杯的手不由停住,愣在那里问道:“老爷说什么了?”

“老爷说,刘府的明哥儿有琏二爷帮忙陪着就好了,你抽个空,带着大奶奶去问安的时候都没有吗?可见是根本没存有孝心。老爷叫你去跟前听训。”

这话说得有点重,贾蓉只得向刘玄和贾琏拱手作别,匆匆跟着小厮走了。

“珍世兄对拒霜太苛刻了吧。”刘玄对贾琏说道。

“唉,就这样。珍老哥身为我们贾府族长,对谁都宽厚,唯独对蓉哥儿严苛,打小就这样。我们也是见着可怜,说过几次。可人家是父子,谁也不好说些什么。”

“唉,这事闹得。怕是我连累了拒霜,还是先走了吧,留在这里尴尬。”

“别,明贤弟,你还是等着蓉哥儿回来再说吧。要是你就这么走了,传到珍老哥耳朵,里指不定对蓉哥儿又是一顿编排。”

“也罢,我且等拒霜回来。琏二哥,我们喝。”

“明贤弟,其实我呢,还有事想找你帮忙。”喝了两钟,贾琏凑过头来,低声说道。

“琏二哥只管说。”

“我呢,管着荣国府里的营收生计。这些年,北边的田庄收成一般,全靠着江南和京师的几个铺子商号的生意支撑着。可是近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呢,寻思着找些新门路,有意想跟贵府兴平号联手,不知贤弟能不能给个方便?”

“我们两家世交,这点小事必不在话下。明日就给我二哥写封书信,将贵府的情况说一说。你呢,再派几个得力的掌柜的,去趟辽阳,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合作。”

“那太好了,多谢贤弟,我敬你一杯。”贾琏大喜道。

“琏二哥客气了。”

第十四章 宁府小聚为拜师(三)

过了半个时辰,贾蓉才回来。他的脸上似乎有些痕迹,衣服也换过一身。先来就告罪一句,自罚了三杯。

刘玄和贾琏不好问些什么,只是说些其它的话。

听得贾琏提及跟刘府兴平号联手做生意的事情,贾蓉脸色转了几转,迟疑地说道:“世叔,小侄原本也开不了这个口,但事情如此,不说也要说。我东府的底细,琏二叔是知道地,支应艰难。府里名下也有几家铺子和商号,不知能不能也和贵府商号联手做些生意,贴补家用。”

贾琏在一旁帮衬道:“明哥,东府这边,珍哥有些好奢华,敬老爷又一心向道,时不时要刻经施粥求功德,这银子也是吃紧,还请明哥儿一并体恤些。”

刘玄早就摸过贾家东西两府的底细。要说好奢华,荣国宁国两府都一样。只是荣国府有老太太压着,不敢胡乱来,多少还有些法度。宁国府里,一个敬老爷,只顾着修道成仙,拼着命花钱布施,好积满功德羽化飞升。当家的贾珍没人管,花起钱来仿佛家里有金山银海,如何不苦了管着府里营生收计的贾蓉?节流是不敢节流了,只能想着开源。可这开源哪有好开的?国朝一甲子了,各处的坑都被人占完了,谁愿意挪一个给你?刨个新坑出来,呵呵,贾蓉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在府里受他老子这份气?

“这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我明日一并修书给我的二哥。”刘玄在贾蓉的脸上转了一圈,豪爽地说道。

“明哥儿/世叔豪气仗义!”贾琏和贾蓉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过半个时辰,贾琏喝得晕晕乎乎,就在亭子边上转悠,口里念道着这池子里有仙女,要一头扎进去跟这仙女同赴巫山。刘玄连忙叫小厮拉住他,又叫来了贾琏的长随,五六个人七手八脚地搀住了他,终于把他半扶半抬地弄走了,直回西府。

亭子里一下安静了,刘玄对着伏在桌子上贾蓉说道:“拒霜,我要回去了,告辞了。”

贾蓉闻声抬起头,一张秀脸满是红晕,比盛开的春花还要红艳几分。这贾府果然品种优良。

“世叔,天色这般晚了,何必再辛苦回府,不如在鄙府上歇息了。来人,扶世叔去西角小院子的正房歇息。”

“不必扶,我没醉。”刘玄挥挥手道,他抬头看看天色,又听到传来的打更声,已经是两更天了,便说道,“也罢,此时回去,遇到巡街的御史,只怕要被啰嗦几句。就在贵府上歇息一晚。”

“小侄送世叔过去。”贾蓉站起身来,步履稳当,陪在刘玄身后。

刘玄不由心头一动,装作喝多了胡言乱语,“我小时候也是被家父严加管束,学文习武。一篇书背不出来,家法伺候;一套架势不到位,荆条乱抽,苦不堪言啊,苦不堪言。”

贾蓉在旁边听着,有些不大相信,可又没法去验证,总不能去找刘循义刘大将军当面问道,当年你老人家是用毒打把刘玄世叔教育出来的?

“小侄看世叔意气风发,不像是自幼受约束的人。”贾蓉笑着问道。

“自我考中秀才后,家父就不再管我,后又拜在恩师门下,我更是海阔任鱼跃了。所以说,男人要有依持,更要有依仗!”

贾蓉低着头,默然了一会,又抬着头笑道:“世叔是文曲星下凡,中试是手到擒来,自然有所依持。更拜了名师,也自然有了依仗。小侄文不成武不就,难望世叔颈背,难呀。”

说罢,贾蓉苦笑着摇摇头。

“拒霜,现下你眼前不就是有一个机会吗?”

刘玄的话就像静夜里的蚊子声,一下子就钻进了贾蓉的心里。

“世叔,敢问是什么机会?”贾蓉连忙低声问道。

刘玄扫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小厮长随,大笑道:“今晚喝得真尽兴,谢过拒霜了。有空了,你去我府上做客,也让我回请你一次。这亲戚嘛,有来有往才好。”

贾蓉眼睛随着刘玄的目光,瞟了一眼后面,听了刘玄的话,满脸是笑地答道:“只要世叔尽兴就好,小侄这地主之谊就算尽到了。哪天世叔有空,小侄一定到府上去拜访。诚如世叔说的,这亲戚,有来有往才好,越走越亲近。”

“好啊,”刘玄走了几十步,醉意似乎更浓,哼哼吱吱,最后居然唱上了,“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动念已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贾蓉听了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世叔还好这口,哪天有兴趣了,请到府上来听听戏。府上的戏班子,几个小伶,唱得是有滋有味。”

“我是胡乱唱的,休得作数。我不大喜欢这些戏,唱得咿咿呀呀太慢了,让人心急火燎。还不如多读会子书,多耍几回枪棒。”

“世叔果真是文武双全。”贾蓉一边笑着,一边将刘玄送到西角院子里的房里,嘱咐仆人奴婢好生伺候着。

然后一个小厮打着一盏油纸绘花灯笼在前面引路,贾蓉后面跟着,穿过幽静昏暗的后院花园,迈过垂花门,又沿着弯弯曲曲的抄手游廊走了一刻,进得一处东西两厢,正中大房正厅的院子。正厅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个丫鬟,正晕晕欲睡,听得脚步声,连忙抬头,看到灯笼后面的贾蓉,连忙站起身来,欢喜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顺着丫鬟挑开的门帘,贾蓉走进去,秦氏满脸喜色地迎了上来。

“琏二叔和刘世叔都安置好了?”秦氏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帮贾蓉脱外衣褂子

“琏二叔送回西府去了,刘世叔安置在西角的小院子里,歇息一晚,明早我再去送他。”贾蓉却自己把外衣褂子脱了下来,递到了旁边丫鬟的手上,然后在正厅中间的桌子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到了一杯热茶。

“今日多亏夫君帮忙,才让刘世叔答应做钟弟的老师。”

“唉,举手之劳。只是你弟拜刘持明为师,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夫君为何这般说?”秦氏坐了下来,慌忙问道。

“这个刘持明,心思深沉,话语中颇有深意。”贾蓉把央求着联手做生意,刘玄满口答应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此等大事,岂能三言两句就定下来的?别看他现在满口答应,届时一句话就能推脱得干干净净。他刘持明只是答应修书一封,帮忙搭桥牵线,成与不成,还得他二哥或他府上老大人做主。此人颇有大才,只是越有才的读书人,越奸诈。”

“夫君,这可如何是好?”

贾蓉看了一眼对面的秦氏,只见灯火下的她面如艳李,不可方物。白皙修长的脖子,宛如天鹅一般,心底不由一阵烦躁,腾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了。

“爷,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秦氏的话语中带着微微颤音。

“去西厢房。”贾蓉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富贵人家出身,又“家学渊远”,刚懂事就有了通房丫头,而且不止一个,跟秦氏结婚后便都抬举成了妾室,安置在东西厢房。

房间里只剩下秦氏一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不一会,丫鬟走了进来。她名唤宝珠,是秦氏的陪嫁丫头。

“大姐儿,大爷这是怎么了?除了三月前大婚时待了三晚,余下的日子都是待在东西厢房,这正房倒成了走馆茶舍,坐坐就走,大姐儿,这还是夫妻的样子吗?”宝珠忿忿不平地说道。

秦氏隐约能猜出一二,叹息一声,低着头,微红的脸藏在晃晃悠悠的烛光里。

第十五章 花萼楼扬名相见欢(一)

上午巳初时分刚过,刘玄就上马出发了,身边跟着韩振和常豫春。今日是侯孝康、石光珠举行文会之日,文斗刘玄自己上就好了,就怕要武斗,所以把武艺最好的常豫春带在身边。就凭他“率十万众可横行天下”的本事,自当能杀出群殴重围,届时再做计较。

韩振自然是带路的,骑着马在前面边走边介绍着。

从奉国将军府出来,走出庆寿坊,先向北,沿着昆眙街走。路过水月庵时,韩振指着说道,“这里是诸位开国公侯府的共庙,不少女眷出家都是在这里,还有替身出家的也在此处,逢观音诞辰来祈福打蘸的,这里热闹非凡,出入全是权贵家眷。”

再往上走,就是五岳庙、延福坊、永嘉坊、兴宁坊。

“四哥儿,那边是广平王府。”

“广平王府?”刘玄遥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处屋檐角。广平王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他跟刘玄同年,去岁封王开府。

“四哥儿,这里看不大清楚,前面有药王庙挡着。”

又走了一会,韩振调头向西,指着北边说:“四哥儿,这再往前就是忠顺王爷府了。”

“哦,”刘玄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忠顺王是当今天子的弟弟,仗着太上皇、皇太后的宠爱,骄横跋扈,京师里是出了名的。

向西沿着永安街走过永兴、崇仁两坊,就到了刘玄熟悉的地方,国子监和贡院附近。平日里他上学都是从法华寺、长生观那边直接穿到这里的。

“四哥儿,南边就是皇城了,那边是地安门,进去就是地坛,左边是依次下去是北海湖、中海湖和南海湖。湖西头是内库司、飞龙苑和皇家的道观-自然观,还有左右十二局,二十四衙门,都在那边。”

韩振眉飞色舞地说道:“在湖东边,地安门向南依次是太极宫和龙首原。听故老相传说龙首原本是一座景山,前周太宗皇帝迁都京师时,说风水不好,发二十万民夫将它铲成了一块高地,再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宫。听说太上皇和皇太后就住在那里。”

“再往南进了神武门,就是紫禁城了,当今天子住的地方。左右两边是东华门和西华门,正前面是午门。午门出去左边是太庙和天坛,右边是三省和军机班,再往前,出了天安门,就出了皇城了。”

“噢,振哥儿,你这么熟悉,进皇城逛过?”常豫春打趣道。

“春哥笑话我了,我既不是殿前司龙禁、宿卫、拱卫内三班的御前骁卫,又不是外四班的骁勇,如何入得这皇城?都是宫里面的老公们说出来的,书坊里还有皇城的地图在卖呢,我也就说个热闹。”

韩振挠着头说道,常豫春哈哈大笑,声音如雷,引起旁边众人的瞩目。

沿着圣德街向西,走过永昌坊、修德坊、仁政坊,穿过鼓楼钟楼,就看到了曲江湖。这曲江湖其实跟皇城的三海是连在一起的,都是高梁河、永定河、卢顺河通过一段沟渠,引为京师内城的护城河。中间一段再通过德胜门西边的水偏门引入内城,先为西海湖,再南下为曲江湖,然后通过地安门旁的水门引入皇城,为三海湖。

五湖中,曲江湖景色最美。某一处堤岸上有柳树两行,摇叶如缠头碧玉,吐丝若金垂银绕。间杂着桃杏树木,竟无一处凡尘。又另一处,白柳横坡,黄花满地,暖日莺啼,更有芭蕉冉冉点缀。风景秀丽之处,有依堤榭轩,临水而立,前有碧波粼粼,泛舟荡漾,后有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花萼楼就是其中一处,主楼屹在湖边一处高坡上,有左右翼楼,宛如展翅。左翼飞跨到湖边的一处小岛上,自成了一座三面临水的楼榭。右翼飞至另一山坡上,有数千翠竹环绕,风摇影疏,别有一番风味。

还未走近,就隐隐听到丝弦笙簧之声,从左右两翼楼飘来。走近来,只见正前方的高楼有四层,飞檐挑角,华丽辉煌,更有鼎沸人声,一阵阵从楼里涌来。

走到楼下,自有仆人过来牵马,并有咨客过来询问:“公子,敢问是赴哪家的盛宴?”

“修国府和缮国府。”刘玄答道。

“公子是赴两国公府联决办的文会。在三楼,公子请进,两位壮士这边请。”这是要主仆分流啊。

“稍等,我还要等人。”

“公子请到楼前偏房稍坐,这里有茶水糕点,公子可以先解解渴,压压肚子。”

“好。”刘玄满意地点点头,这服务态度,果真是京师第一楼,天字一号销金窟。

等了一会,徐文祯和明国维联决到了,原来两人住在一个方向,走到路上就遇到一起了。

三人也不再等其他同窗,提着衣角,依次上了楼。

在二楼通报了姓名,下来一名小厮,直接将三人引到了四楼。

这里已经坐了二三十人,侯孝康和石光珠两人,在各处打着照应。今日两人戴着懒收网巾,穿着一身绵绸直身箭袖衫袍,腰间扎着一根锦绣镶玉带子,挂着绣着银鱼儿的袋子。浑身上下收了权贵骄横之气,全是谦逊君子之风。

见到刘玄三人到了,石光珠连忙迎了上来,拱手作揖道:“三位贤达屈尊到来,让此文会蓬荜生辉,月辉星煜。”

“闻得两位兄台共襄此盛会,为国子监诸贡生同窗扬名,如此大善之事,我等定要前来,以附骥尾,观摩学习。”

刘玄的态度比石光珠还要卑恭,两人一通谦逊,旁边的侯孝康听得牙酸,连忙上前说道:“三位请入座吧。”

在仆人引领下,三人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安然坐下。桌子不小,上面摆了些瓜果茶点,周边也只摆了四张椅子。三人刚坐下,马上有伙计过来,摆上四个茶碗,分别撒了些雨前绿芽茶,用长嘴铜壶冲开,再盖上茶盖。

等了一会,有不少人陆续到了,国子监学生七八十人,都是荫生和贡生,另有二十余位各行省来京备考明年春闱的拔贡。找过伙计一问,原来三楼还有一场,捐生、其余非国子监的文人,都在那里坐着。

接着到来的有国子监的教授两人、助教四人,其余直讲、待讲十余人。众学子们纷纷起身,向老师们遥遥拱手行礼。秦基的到来,没有出乎刘玄的意料。到最后,来了三位翰林院的学士,众人纷纷起来,恭迎三位老大人,场面一度混乱。不过听完介绍,刘玄发现,都是国史馆、集贤馆这种清闲的学士。

到此时,整个四楼坐得满坑满谷,刘玄一桌第四人是来自江西行省的宋恪元,三十多岁,清瘦身长,是集贤馆算学博士,是跟着那位集贤馆学士来的。

第十六章 花萼楼扬名相见欢(二)

侯孝康敲了敲桌前的小铜钟,四楼一片安静。他站起身来,朗声道:“明年春闱会试就要来了,秋八月,国子监的年考也要依期举行。今日我与石世兄一并举行这次文会,一是想为国子监的学子们扬名;二是讨个好彩头,愿诸位监生年考中魁,春闱中试!连中连捷!”

“好!”众人齐声叫好道。

待到众人声音小些,侯孝康继续说道:“今日,延请了众多名士。有国史馆学士邴老大人,鞠老大人,集贤馆学士关老大人。还有国子监左司业秦大人,教授程老先生,蒲老先生,助教谷先生、图先生、郭先生、冯先生,以及其他贤达先生十余位,作为今日的评判。”

看了一圈众人,看到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侯孝康不由心中一阵得意。不过当他的目光扫到靠窗某一桌时,脸色顿时冷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继续说道。

“今日是为扬名求彩头,不是考试,所以不取一二三名,只取优、良、中、平,如何?

“好!”

不取名次,要是做得不好,大家面子多少好看些。

“今日只论诗词,暂且不论其它,题目由邴老大人、鞠老大人和关老大人合出,届时再揭晓。”侯孝康先讲好规矩,“现在大家先好好吃喝一顿,填饱肚子,再以文会友。”

“好!”众人齐声叫道。

石光珠挥挥手,仆人鱼贯而上,迅速在各桌上摆好菜肴。每桌三荤三素一汤,总计七个菜,取小三元、大三元、殿试夺魁七元之数。

三荤是火腿炖肘子、糟鹌鹑、酒酿清蒸鸭子,三素是炒蒿子秆儿、油盐炒枸杞芽儿、素布油滚豆子,一汤是虾丸鸡皮笋干汤。还有奶油松卷酥、如意糕两样点心,甜点皮子奶一份,每人再配江南碎玉牙儿米饭一碗,黄酒一角。

因为有诸位老大人和老先生在,大家都吃得极其斯文,食不语,饮不言,四楼里一片寂静,反倒三楼传来吆三喝四的喧哗之声。石光珠眉头一皱,叫过一位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没过一会,三楼也变得安静了。

酒足饭饱,伙计们流水介地转了一圈,桌子被收拾地干干净净,然后摆上文房四宝,茶盏则被放到了一边。

秦基带着几位教授助教围着三位老大人,低声私语什么。刘玄眼尖,看到了那位郭助教,对着国史馆学士鞠老先生,笑意盈盈,不知在说些什么。而鞠老大人对郭助教也态度和蔼,就跟亲近子弟一般。

徐文祯和明国维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俩知道刘玄跟郭助教的恩怨,不由担忧地看向刘玄。

刘玄微微一笑,只是摇摇头。

“好,题目出来了!”一位直讲大声讲道。

“三位老大人,几位先生合计,而今是春暖花开之时,众人又多原籍江南,希望以春为题,以写江南为目,做七言诗一首,请诸位动笔吧。”

众人纷纷动笔,刘玄这桌,宋恪元拱拱手道:“鄙人只长算学,拙于诗词歌赋,就不献丑了。”

原来他十七岁中了举人,可考了四次都没中进士,最后考了特科,进了集贤馆。

“仁兄谦虚了。”刘玄三人客气了一句,然后互视一眼,就按年纪长幼来写。

徐文祯挥毫写下了“题蕉惯见闲庭碧玉丛,春风吹过即秋风。等闲坐视荣枯事,却寄萧萧数叶中。”

明国维则写下“春柳黄骊时复唤春游,陌上杨花漫不休。几向离筵摇落日,莫教长笛动清秋。”

轮到刘玄了,徐文祯、明国维、宋恪元都围站在一旁,注视着持笔的刘玄。不知不觉中,有两个直讲悄悄走到了旁边。

“村居高鼎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妙啊,真妙!我与张义之诗,过于老成,难有春之妙趣,持明这一首《村居》,前两句,写尽了春来之草长莺飞,柳拂烟醉的美景。后两句则写尽这春暖风起的趣味,生动活泼,而且题和目全贴上了,妙哉,妙哉啊!”

徐文祯摇头晃脑地说道,明国维在一旁也是连连附和。初次见面的宋恪元有些震惊,嘴里碎碎念道,时不时举目关注不过十六岁的刘玄。

诗文交上去后,徐文祯和明国维的诗被评了一个良,刘玄的诗倒是被评了一个优。但是被评优的诗有六首之多,刘玄的诗在其中并不显眼,倒是一位叫沈自省的贡生,写的一首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斗笠遮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

鞠老大人和关老大人直说这首诗极有情趣,意境甚高,还有一番禅意。邴老大人坐在那里,抚须不语,满脸却是得意之色。站在他身边的沈自省,却是一脸傲气。

刘玄三人都识得这位沈大才子,他是苏州世家沈府子弟,江南省乡试解元,“直接保送”来了国子监读书,听说他的恩师是国史馆的学士,想必就是邴老大人吧。这位沈自省自视甚高,国子监的贡生没有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

前段时间,刘玄动手收拾侯孝康、石光珠手下恶奴,他当众评论了一句,“惩戒恶奴,同窗情重。”

后来刘玄当场写了两首《雪景》,名动国子监,他却是说了一句,“雕虫小技,故作卖弄。”

现在看今日场景,就算是扬名,也只怕是要给某一人扬名吧。

那位直讲又叫道,“第二题出来了,写词两首,以《相见欢》为词牌,一写春,一写秋。请诸位动笔吧。”

众人一片哗然,这题目的难度也太高了吧。同一个词牌,还一写春,一写秋。在座的要是慢慢苦思个半日两天的,还是能写得出来。可要是当场写出来,那就真的要有大才了。

几十张桌子,围着的众人都是愁眉苦脸,连连摇头。

徐文祯先持笔站在桌前思量了好一会,好容易写下两首,左右看过后,觉得跟狗屎一般,一气之下就撕成粉碎,然后把桌子让给了明国维。

明国维站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好一会,终于写下了一首,第二首却是写到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了。长叹一声,也把那首词撕掉。

轮到刘玄,徐文祯和明国维站在他身边,脸色有些紧张。此时的他们也品出味来,别人或许写不出来,这沈自省肯定是能写出来。要是姓沈的写出来了,他们三人写不出来,以后在国子监见面,指不定要被如何奚落。

看到刘玄站在桌前,并不动笔,徐文祯和明国维有些急了,但不敢催促。旁边站的两位闲人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刘大才子也写不出来?”

另一人捧哏道:“莫非是只能写雪景和乡野的诗,遇到这婉约清丽的词牌,就写不出来了?”

“哈哈,僻远苦寒之地待久了,就是这样。眼界所限啊。”

两人居然摇头晃脑起来。

刘玄却持笔写了起来,刚写了一行,徐文祯和明国维不由眼睛一亮。两位闲人不由脸色大变,其中一人匆匆离去。

没几息,刘玄正在奋笔之时,前面有人大声道:“沈公子的词写出来了!第一首,《乌夜啼》,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第二首,《西楼子》,楼前秋水悠悠,驻行舟。满目寒云衰草,使人愁。多少恨,多少泪,谩迟留。何似蓦然拚舍,去来休。”

两首词引起众人一片叫好声,鼓掌的,跺脚的,似乎还有些唯恐不乱的,引得楼阁里沸腾喧闹,杂乱不堪。

徐文祯不由叫了声该死。做诗词最忌讳被打断思路,思路一断,就不知如何才连得上。只见刘玄放下笔来,站在那里默然无语。

看在眼里的徐文祯和明国维不由黯然叹息,旁边的那位闲人不由露出喜色。

第十七章 花萼楼扬名相见欢(三)

“《西楼子》,《乌夜啼》,是《相见欢》的变体,不过变体就是变体,不是正牌的《相见欢》!”刘玄站在那里想了一会,突然笑道。

明国维不由翻了翻白眼。这个时候你还管人家是不是变体词牌,就算是变体词牌,也还是一类,算是《相见欢》。再说了,人家恩师坐在那里,是在场最德高望重的,他开口说是,别人也不好有异议。你说不是正牌的《相见欢》词牌,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徐文祯和明国维已经品出来了,这事怕没有那么简单。只怕是侯孝康跟邴学士达成了某种默契,在帮修国府、缮国府恢复名声的同时,也帮沈自省扬名,再坑一把刘玄,一箭三雕。

刘玄摇摇头,又抓起了笔。旁边那人脸色一下子紧张了,但是看到刘玄站在那里十几息后还动不了笔,不由又放松了。他也是读书人,知道这文笔思路一被打断,不可能那么容易接上来。

正当他准备离开,好去领赏时,刘玄的笔又动了。只见笔锋行如流水,墨迹如飞龙舞风,不大一会,两首词跃然纸面上。

明国维性急,不顾墨迹未干,拿起纸卷,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国子监贡生刘持明的词也出来了。”

他的声音极为响亮,一下子压住了楼里的喧闹声,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转了过来。

“《相见欢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或许是太大声,又或许是太激动,明国维的声音都嘶哑了,不过他还是竭力地大声诵读着。

“第二首,《相见欢秋》,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明国维读完后放下纸卷,不仅声音嘶哑几乎出不了声,额头上更满是汗。

楼阁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品味着这两首词。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突然暴喝一声:“好词!好词!”

有一人念道“林花谢了春红,”接着是两人,三人,四人。大家都是读书人,还是考入国子监的贡生,记性好是必须的。过耳不忘一篇文章做不到,区区两首词,而且是聚精会神听的两首词,如何记不住?

读到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几乎整层楼的人都在诵读。或许有些人前面没记住,但最后这句足以流传千古的佳句绝对是记住了。

声音之大,不仅让花萼楼其余楼层都鸦鹊无声,左右两翼楼也停了丝弦歌声。就是花萼楼方圆数百米,原本喧闹嘈杂的街边集市也都寂静起来,人人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从花萼楼四楼传来的颂词声。

四楼的文人学子继续诵读,“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当读到“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又是声音最大。诵完之后,数息寂静后,叫好声,鼓掌声,跺脚声,轰然而起,再从四楼蔓延开了,直向三楼,二楼,一楼,左右翼楼席卷而去。

刘玄将此两词一卷,夹在腋下,走到跟前,对邴、鞠、关三位学士,秦基、两位教授和四位助教拱手施礼,“三位老大人,秦大人,诸位老先生和先生。”

然后又转向侯孝康、石光珠,拱手道:“得幸两位贤兄举办此盛会,才使得小弟忽有灵感。今日妙手偶得两首好词,正要急着回去抄录一份,递交给恩师,以谢其教诲之恩。先行告退了。”

又转向众人道:“诸位同窗学子,还请尽兴,再出佳作!刘某不才,先行告退了。”

旁边听着的明国维和徐文祯差点笑出声来,你这两首词一出,满京师都要传诵,谁还记得沈自省的那两首不知是不是早就做好,现拿来卖弄的词。还再出佳作?你这话可真是要气死个人啊。你佳词一出,转身就走,这文会开得还有个屁的意思?

刘玄说罢,飘然而去。徐文祯和明国维也向几位先生,侯、石两人及诸位同窗文人拱手行礼,跟着离去。

走了两里多地,过了两个坊,骑在马上的刘玄突然放声大笑。坐在旁边,马车上的徐文祯和明国维探出头,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那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忍不住了,必须得大笑一番才行。”

“你这刁猴儿,是吃不得亏的啊。”

第二天,刘玄一进国子监,还没来得及对蜂拥而至的同窗们一一打招呼,就有吏目挤了进来,大声道:“祭酒老大人有请刘持明刘贡生。”

众人一听,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见过老大人。”

“那两首词呢?”李守中就跟饿极了的野狼,狠狠地问道,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冒出了绿光。

“在这里。”刘玄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了李守中。

李守中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卷,缓缓地在桌子上展开,然后屏着呼吸,凑到纸面上,细细地读着每一个字。

“无言独上西楼,还有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道尽了人生沧桑,沉痛之极。你年不过十七,如何来的这般感悟?”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前唐陈拾遗公,前看不见古人,后看不见来者,他是如何独怆然而涕下的呢?因为他读史书,读及古人事迹,念及后人追随,站在那寂寥无人的天地之间,自然有一股悠悠的怆然。”

“没错,的确没错。”李守中抚须赞许道,“也只有读通了史书,悟明白了这世间道理,自然会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悟。只是这种感悟,一般人很难悟到。你能悟到,是你的大幸!却是我之大不幸。恨!大恨啊。”

“老大人何出此言?”刘玄诚惶诚恐地问道。

“如此佳子,却成了杨老西的得意门生,我如何不大恨!”李守中拍着桌子嘶吼道,刚拍了几下,又怕把纸卷拍坏,连忙停下手,伏身去看了看。

“持明,只是这种伤春悲秋的感悟最好少有。”李守中抬起头来说道,“你知道为何大家把这京师有时唤作长安?”

“略知一二。据说前周自诩传嗣汉唐,以光复强汉盛唐为己任。前周太宗自汴梁留守迁都京师,新建都城即以盛唐长安城为模板,稍加改进而已。我国朝太祖,原是前周秦王,更自诩盛唐太宗轮回投世,复兴盛唐之风更盛,常唤这京师为长安,故而流传下来了。”

“没错,复强汉盛唐。那你可知,汉唐之官,出将入相,才兼文武。前周太宗时,改政制官职,就是追溯汉唐。只是后来,文武分职,重己轻彼,最后酿得偏安金陵之祸。后国朝太祖年间,手下大臣也是文武不分,上马可靖四方,下马可抚万民。可是一甲子过去,文武又分开,且文恬武嬉,只图奢华。”李守中长叹一口气。

“闻你自幼习武,骑射刀枪,甚是娴熟,又有如此文采,自当勉之。我算是明白杨老西为何收你为徒了。持明,”李守中从后面书架中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卷。

“这是我二十余年收集的国朝诸位学士名臣们的策论和范文,你拿去好好研习。明岁春闱,主考、副考,无论圣上委谁,绝离不了这些人。”

刘玄不由大喜,小心接过来,先放到一边,拱手弯腰行礼道,“谢过宗师老大人恩德。”

第十八章 薛府求医循北来(一)

兖州的运河上,一艘引船在前,一艘官船在中,两艘斜帆船在后,迤逦而行。在官船的正舱房间里,临窗床榻上卧着一男子,不过四十岁,却身形极瘦,脸色蜡黄,嘴唇灰白,双眼失神,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臂,挣扎着要坐起来。

此人正是紫薇阁行走,中书舍人薛公之后,金陵显贵世家薛府的家主,内库司采办,薛规薛老爷。

“老爷,你好生躺着就行,起来做甚?”说话的妇人不过三十岁出头,上穿着一件藕色素花纱衫,下穿着一件淡色撒花绸绉裙,头上绾着挂珠摇步钗。她正是薛规正妻王氏,荣国府众人口里的薛姨妈。

“前面就要到安平镇了,丘老爷不是回信,说他委了府上二公子夫妇两人,前来探望我们夫妻,就是在安平镇会合吗?”薛规喘着气说道。

“是的,郑伯早就带人坐快舟去安平镇候着了,这会还没传话过来,应该还没有接到。我派人问过前面的引船,说离安平镇还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

“哦,夫人,你叫人把蟠哥儿,宝钗都唤来。丘府二公子夫妇同来,肯定是要见家眷的,我嘱咐几句,可不要失礼了。丘府乃江北诗书世家,丘老爷更是翰林出身,北地名儒,万万不可在他们面前丢人。”

薛姨妈知道自家官人心高气傲,极重门面。便连忙叫丫鬟去唤人,自己坐在床边,先摸了摸薛规的额头,又四下收拾了被褥,轻声道:“老爷,你怎么从来没有提及过我们府上与丘府还有往来?”

“没脸提啊。昔日家父也曾中过举,还拜在丘府老太爷门下,做过几年学生。家父尚在世的时候,两家还时常往来。后来人家越发地兴旺,丘老爷科举连捷,考了庶吉士,进了翰林院,继而转任三省和地方。而我家,惭愧啊,只是在铜臭堆里打滚,早失了诗书世家门第。”

薛规说话有些吃力,在薛姨妈搀扶下,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又躺了下去继续说道:“原本不想去打扰,只是路过人家府邸门口,不打声招呼,怕有失礼仪。想不到丘老爷是守礼的人,念及父辈的交情,还特意派二公子夫妇特意来看望我们一家。人家知礼,我们万万不可失礼。”

“老爷,我知道了。”薛姨妈低首应道。

不一会,丫鬟带着薛蟠、薛宝钗进了房间。

“爹爹。”薛蟠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束手站在了一边。薛宝钗叫了一声爹爹,还细问了一句:“父亲今日可是好了些?”

薛规最喜这个女儿,从小就教她读书识字。而薛宝钗天资聪慧,不仅诗词书经皆通,更旁收杂学,学识才华远过其兄无数倍。更难得的是,不仅学问好,还识人情世故,就是性子冷了些。

“今日我大好,钗姐儿不必担忧。”薛规拉着女儿的手,微笑着说道,“前面是安平镇,有本省学政大宗师丘老爷府上二公子夫妇,在那里候着,要探望我们一家。”

薛规将薛家跟丘家的关系略说了一遍,然后微喘着气说道:“你兄长只是个呆子,怕失了礼节。你母亲又是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只能让你去二少夫人面前应酬一二,不让薛家坠了门风。”

此话说得有些凄凉,薛规说的时候,眼睛已经微红。薛姨妈连声安慰,生怕老爷一时动了病气。薛宝钗微抿着嘴,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方手帕,过了一会,才细声道:“爹爹只管放心,女儿略知些礼数,必当谨守进退之度,谈吐之雅,好生招待丘府二少夫人。”

“有你照应,我也放心些。蟠儿,届时你少说多听,休得莽撞。”薛规盯着薛蟠说道。

“哦,孩儿知道了,爹爹。”薛蟠瓮声应道。

“唉,”看着薛蟠的样子,薛规长叹了一口气,微闭上眼睛,“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下。你们先退下,养好精神,好生应对。”

船停在安平镇码头上,早就候着的郑伯拿着一张帖子,急忙上了船。

“老爷太太,丘府二爷和二奶奶在安平镇驿站里等候半个时辰了。这是他们的拜帖。”

“快请来,你与蟠儿快去请来!”薛规脸色有了几分血色,连声说道:“郑伯,务必向丘府二公子夫妇告罪。我重病之身,起不了。夫人又是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劣儿尚幼,不知礼数,还请他二人务必宽恕一二。”

“是的老爷。”

过了一会,听到门外有薛蟠的声音,“二哥哥,二嫂子,这边请。”薛姨妈和薛宝钗先避到内屋,用帷帘子挡着。

随着脚步声传进来,薛规看到一男子走了进来,不过二十余岁,身形高大,近六尺高,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穿着一件青色的细棉袍子,外罩一件细纱褂子,带着一顶遮阳圆帽。

他旁边有一女子,不到双十,极为年轻。身高居然不输其夫,眉目秀丽,穿着一件翠色点花丝银衫,葱绿彩绣地绸裙,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株珠玉钗,却比通常女子多了一份英姿飒爽。

“世侄丘好问,拜见世叔。”“世侄媳刘氏,拜见世叔。”两人双双行礼。

“贤侄伉俪客气了。倒是我这做世叔的,失礼了。”薛规客气道,“贱内和女儿在内屋,请贤侄媳自管进去就好了。”

丘好问和刘氏又对着内屋帷帘子问了一声好,薛姨妈在里面应了一声,然后刘氏向薛规施了一礼,自行进去了。

刘氏进得里屋,见到站在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知是薛夫人王氏。旁边站在一女,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绿绫薄绵衫,素色青缎褶裙。只见她肌肤晶莹,体态微丰,脸若银月,眼似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雅淡似荷粉露垂,娇羞如杏花烟润。

“见过薛夫人。”刘氏见过礼后,薛宝钗则对着低首行了一礼,“见过丘家二嫂嫂。”

“丘家二嫂,这是小女薛宝钗。”薛姨妈介绍道。

“可真是画里的人儿一样。”刘氏脱口而出地赞道。

第十九章 薛府求医循北来(二)

坐下后,刘氏拉着薛宝钗的手,喜盈盈地说道,“婶子,我出身军将世家,生性粗鲁,比不得我家老四,文绉绉的,所以不会夸人。今日见到宝钗妹妹,这才明白前唐李太白的‘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是什么意思了。”

“嫂嫂过奖了。”薛宝钗低首应道。

“能遇到如此画卷里的仙女妹妹,真是太高兴了。只是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的什么礼物。小莲。”刘氏叫着贴身丫鬟的名字。

“把那个鎏金盒子拿来吧。”

“是的,二奶奶。”

刘氏接过盒子,放在桌子,打开盖子,里面有三件套。一件簪子,一件华胜,一件摇步钗。

“这簪子名叫镶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华胜叫镶宝石金玺碧荷华胜,摇步叫细金蝶恋花步摇钗。三件是一套,原本是我在娘家做女儿时用的。款式是我家老四闲暇时画的,物件是家里金银器铺的老工匠打造的,不值几个钱,更比不得江南巧工们做的。难得与妹妹投缘,就赠予你。”

薛姨妈和薛宝钗见这三件饰品款式新颖,雅致奢丽,打造精巧,就是金陵江南富庶之地,也难得一见,连连推辞。

“如此贵重物件,当受不得,还请世侄媳收回。”

“我素来不喜佩戴这些首饰,虽然总是随身带着,但一年难得用上一两回,真是埋没了这好东西。今遇到宝钗妹妹这天仙般的人儿,这三样东西也算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家了。世婶不必推让,今日就赠予妹妹了,我没有打算带回家了。”

推辞再三,刘氏坚持赠予,薛姨妈只好长叹一声,命薛宝钗收下。

“世侄媳,敢问你娘家是哪家府上?”薛姨妈小心地问道。

“家父现职辽东行省东宁镇军帅。”

看到薛姨妈脸上的疑惑,刘氏大笑道:“我娘家世代军将,久居北边,薛夫人应该是难闻其名。”

薛姨妈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妇道人家,只是在家相夫教子,外面的事情都是老爷打理,我确实不知。”

“无妨无妨。”刘氏爽朗地说道,“我家老四你们应该听说过吧,最近他文名鹊起。你们就算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也当听说过他的词吧。《相见欢》,春秋两首。”

“可是‘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两首?”薛宝钗睁大着美目问道。

“正是,就是这两首。正是我家老四写的。这小子,从小就聪慧,五岁就开始背《诗经》,七岁开始背《孟子》,十二岁瞒着家里人去考秀才,居然让他中了个小三元。而且我家老四文武双全,刚接到院试捷报,就有军报说野胡扰境。我家老四就换了铠甲,挎刀持枪,背弓携箭,骑着战马跟着家父去了前线。这臭小子自小就胆大妄为,军阵前居然自愿为先锋,带着百余骑策马直冲敌阵,来回冲杀了四次,终于将上千野胡击溃。”

刘氏说得很含蓄了,薛姨妈还是被唬得花容失色。看到她脸色有些苍白,刘氏连忙收住后面的话,“斩首十余,耀武四寨十五哨。”

对于从小在边塞军镇长大的刘三姐来说,这才是一个男子最光彩的功绩之一,可是看来薛姨妈似乎接受不了这种过于血腥的功勋。

不过还好,这个薛宝钗妹妹倒是没有怎么变色。

“我家老四,十三岁得烟溪先生器重,收在门下。烟溪先生说他年纪尚轻,不宜过早得意,便按住他不让继续参加乡试会试。而今十六岁了,烟溪先生也终于放他出山,先考入国子监,明年春闱下场试一试。想不到在京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负烟溪先生对他的敦敦教诲。”

听到刘氏得意的话语,薛姨妈心里有些苦涩,别人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出色,就自己家的孩子让人糟心。现在当家的又如此病重,万一不幸,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更不知该如何办了。心中更是悲凉,但她努力保持着脸上的淡笑,倾听着刘氏的话语。

机敏的薛宝钗却听说刘氏话里的些许意思,低首默然。

刘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旦开口说话,如果没有被人打断或接过话题去,她一人可以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我听官人说起世叔的情况,也知晓世叔此次举家北上的意思。其实这御医,求安稳的多,有奇方的少。所以不如遍寻这北地的医生。南北良医,多半师出不同,南边医生治不好的病,北地的医生说不得有良方。”

刘氏的话得到了薛姨妈的赞同,“世侄媳说得没错,我们也是抱着这想法,才冒险让老爷乘船北上,就是想求得这一线生机。”

“薛夫人放心,京师里汇集了天下三十六省最顶尖的文人学子。古语有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那些名士大儒,不仅学问好,更有精通医术的。我家老四的恩师,烟溪先生便是其中一位,我尚在闺中时,就亲眼看见烟溪先生给高丽使者看病,硬是将他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听得刘氏这番话,薛姨妈和薛宝钗不由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就跟武者打通了任督二脉,学什么招数都快是一个道理。那些学神一般的名士大儒,也是学什么都快,多半都是杂学庞博。不仅经学精通,擅长诗词,更是天文地理,农业医学,无一不精,你说气不气人?

“烟溪先生在京师里有不少好友,翰林院里就有好几位。我家老四身为他的门生,那些老先生多少会买他几分面子。我这就修书一封,交由薛夫人带着,交给我那四弟,让他帮忙跑跑腿,多求几位名士大家出手,为世叔相诊。”

薛姨妈站起身来,眼里含着泪水,蹲身行礼道:“如此,那就多谢贤侄媳了。”

薛宝钗也在旁边含泪感激道:“多谢二嫂嫂大恩大德。”

刘氏笑着摆摆手道:“婶婶和妹子太客气了,我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到了京师,你们不要客气,使劲使唤我家四郎。只要能帮到世叔,让他多跑跑腿,没事的。”

第二十章 薛府求医循北来(三)

等到丘好问、刘氏夫妇告辞离去,薛规把薛姨妈、薛宝钗叫到身边。

“丘家送来了四盒药材,八匹淄纱布,还有些许礼物。丘家自是耕读传家,不喜奢华,今日送来的这些礼物,礼轻情义重。你们万不可因此怠慢了丘家。”

“老爷放心,我不是这么没有眼皮子的人。”薛姨妈如何不知自己丈夫暗说的自己,王家一向比较势利,在圈内是有了名的。

“那就好。丘家二公子还带来了丘老爷的一封信,交由我带着,到了京里投给礼部右侍郎钟大人府上。丘二公子说钟大人是丘老爷的至交,信里求钟大人照拂一二,帮忙延请名医。这封信,抵得上十倍豪礼了。”

“那多谢丘老爷了。”薛姨妈双手合掌道,“对了,丘家二公子媳妇也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交给她娘家四弟。她四弟是烟溪先生的高徒,让他帮忙求求烟溪先生在京师的同窗好友,其中有不少精通医术者。”

“烟溪先生?”薛规不由一惊,“那这份人情就大了。烟溪先生少年得志,早年就入了翰林院。当今圣人还在潜邸为王爷时,烟溪先生在詹事府,曾任过三年帝师。当今圣上很推崇烟溪先生,只是太上皇健在,所以一直压着没有召回京。烟溪先生的面子,比丘老爷更好用啊。”

薛姨妈不由大喜,高兴地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说了几句话,薛规交待薛蟠和薛宝钗先下去休息,只留下薛姨妈一人在身边。

“娘子啊。”

听到薛规突然说起年轻时对自己的称呼,薛姨妈不由心里一惊。

“我自己的病我最清楚。这病,怕是神仙也难治了。”

“老爷,莫这样说。”薛姨妈滴落着眼泪,低声哀鸣道。

“且莫悲伤,听我把话说完。”薛规叹了口气说道,“我同意北上,一是要到京里理一理内库司的关系。我们薛家最大的依仗就是世代皇商,内库司采办。可是这皇商不好当,内库司里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蟠儿又是个不理事的人,这家业在他手上,怕是有些艰难啊。”

“老爷,蟠儿只是年幼,等他长大些,懂事了,自然会争气的。”

“唉,难啊。要是我走了,依着你的性子,还不得把他宠上天去。蟠儿的性子我知道,天真烂漫,纯任自然。要是有人压着,引着,还能走到正道上去。要是一味宠溺着,不知担当,又有纨绔子弟勾引着,只怕两三天就成了弄性尚气,胡作非为的混账玩意了。我此次上京,除了理一理内库司的关系,就是想给蟠儿和宝钗找两门好亲事。”

“丘家二媳妇的意思我明白,这次上京,我第一件事找这刘家四郎来相见。”

薛姨妈也是极其聪慧之人,听到薛规这么说,也知道了自家老爷的意思。

“老爷,刘家只是军将世家啊。”

“你啊,妇道人家,只知道看那些繁华锦簇。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只想着把宝钗许给你姐姐的那位衔玉公子。”

“老爷,荣国府有什么不好,公侯世家。再说了,贾史薛王四家,从太祖皇帝开国立朝起,就相互结姻,携手扶持。”

“今日不同往日了。你暂且莫管,等我到了京中,摸摸情况再说。而今时局诡异,朝中暗潮汹涌,一个不慎,就是倾家之祸。”

“老爷,没有那么可怕吧。”

“你当我是危言耸听?”薛规猛地坐起身来,压低声音问道,“我且问你,从太祖到当今圣上,历经四帝一甲子。这四王八公十二侯,连同我们薛家和王家这样的蔓枝世家数十户,送入后宫的女子数以百计,有哪一位被立为皇后?又有哪一位能够诞下皇子,有争嫡机会的?”

说完之后,薛规又倒回到床榻上,仿佛用尽了力气,只是在那里喘着粗气。薛姨妈后背直发冷,半天才嚅嚅地说道:“老爷,你多虑了吧。”

“我也希望我多想了。”薛规慢慢地喘匀了气息,“可是事实如此,由不得我不多想。而且我们薛家,外人都知道是世代皇商,大家都在猜府里有多少金山银海。要是我去了,留下你寡妇一人,蟠儿又难堪重用,岂不是成了小儿闹市持金,多少人想着要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就是贾家,指不定也想着从我们薛家把金山银海搬回去,好填补那天大的窟窿。”

“老爷,贾府没有这般不堪吧?”

“到了京里,你在贾府住几天就知道了。只知道挥霍无度,却不懂营生,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如此耗费。且你看看贾家,年轻一代,谁是有出息的模样?”

“姐姐在信中,把宝玉夸得天上文曲星下凡一般,说是将来的状元郎,翰林公。”

“呵呵,当娘的心里,自然是自己儿子最好。你不是也觉得蟠儿最好,将来定会有大出息吗?”

薛姨妈不由语塞。

薛规挥挥手道:“今日这些话,你万不可跟你娘家姐姐和哥哥说。你们王家,唉,不说了。娘子,记住了,现在薛家是你的夫家,更有你的儿女。你姐姐再亲,她的儿女却是姓贾;王家虽是你自小长大的娘家,可你那些外甥,是不可能帮你养老送终的。你守住薛家,就是守住了你的根本。”

薛姨妈低首叹息道:“老爷,我知道。”

“先让我歇息一个时辰,届时你叫醒我,有些话我要交待给宝钗。唉,我这钗姐儿可惜了,如果是男儿的话,薛家就有指望了。”

薛家船只在安平镇停了一晚,第二日就解缆起锚,继续北上。在德州听闻当地有名医叶氏,便多停留了几日,延请叶名医来相诊,但开出的方子与江南名医相差无几。失望之余,薛家船只继续北上,走走停停月余,终于在五月中到达了通州码头。

这日,贾琏带着家仆早早地就在码头上候着,到了近晌午时分,终于看到四艘船缓缓开了过来,再仔细一看,打头的船首上挂着旗号,“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府”,正是薛姨父一家到了。

船刚停稳,自有仆人上船去通报,随即有管家上岸来迎接贾琏上船。

“贾琏见过薛姨父。”

薛规更加瘦了,一张皮包骨的脸让人看着发瘆。

“琏哥儿来了。”薛规笑着答道。

“正是侄儿。老太太和二太太命侄儿在这里等候多日了,想接薛姨父、薛姨妈和表弟表妹们去贾府暂住几日。”

“替我谢过老太太和二太太,辛苦琏哥儿了。我是负病之人,不便去贵府。薛家在京里也有宅院,且等我们安顿下来,稍歇一两日,便让你薛姨妈带着蟠儿、宝钗去府上给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请安。”

“好的,侄儿回去禀告一声。不敢打扰薛姨父息养,侄儿暂且告退了。”贾琏拱手作揖道。

不多时,薛府管家郑伯带着八名健仆,用软床把薛规抬到一辆厢车上,又请薛姨妈同薛宝钗、薛蟠分别乘了两辆车,其余随行的医生、婆子、丫鬟等数十人,共乘了十几辆车,再指挥仆人将各色物品装了二十几车,然后浩浩荡荡地向朝阳门行去。

第二十一章 小小风波自散去(一)

过了四月中,京师就开始大热起来,尤其是万里无云的日子,烈日当空,如火球一般悬在正顶上,把整个天地间都晒透了,世间的万物都要被晒化了。

坐在国子监的课堂里,更是酷热难挡。所以,六堂南边空地上的六棵大树成了监生们的“救命恩人”。这些树据说都是太祖年间重修国子监时栽种的,六十年了,都已经亭亭如华盖,树荫覆盖方圆数十丈。坐在树下,就算无风,也能感觉到几分凉意。

下了课,大部分监生都围聚在树下,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或攀谈,或辩论,或闲聊,各自随意。

不知何日起,有位监生摆下了一桌围棋,召好友对弈。下围棋,读书人中有此爱好的不少。不一日,手痒难止的众人摆下了十余桌围棋,各自对弈。有富豪监生,赞助了彩头,赢者可得老利亨号的绿豆碎冰汤一碗。

老利亨号的绿豆碎冰汤,满京城有名的。

上好的河东朔州绿豆,放在井水里泡一个时辰,再用手将泡开的豆皮轻轻揉掉,得出豆仁。再将豆仁加玉泉山泉水置文火上熬两个时辰,加入岭南过来的冰糖,边熬边搅拌一刻钟,用木桶盛好,盖上纱布,置阴凉处晾冷。最后取深藏在地窖深处,三九天从西山上映月潭里切下的寒冰块,刨成碎冰,混在冷了的绿豆汤。一口下去,冰沁入心,五脏六腑就像是用深山里的清泉洗过了一遍。是这酷热之天最好的享受。

一碗八百文,不二价,爱买不买。

这老利亨号绿豆碎冰汤是富贵人家解暑的不二之选,普通人家只能是闻其名,很少能偿其味。有了这个做彩头,监生们纷纷下场,逐一对弈厮杀,围观的监生们也是里三圈外三层。

“持明兄,你也来一盘?”有人盯着刘玄叫道。

“对,对!持明兄是国子监有名的大才子,诗词策义,皆是一流,下棋肯定也是国手,来,来,指点我们一盘。”

有人在架秧子起哄,爱热闹的众人纷纷附和着,到后来成了异口同声,都在喊刘玄下场来一盘。

自从花萼楼两首《相欢见》一出,刘玄的名声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再加上三月、四月两次月考,刘玄的策论和制义都拿到了优,便成了国子监的风云人物。

站在刘玄旁边的徐文祯和明国维不由脸色微变。他们身为好友,很清楚刘玄的底细,知道这位大才子,无论是围棋还是象棋,都是臭棋篓子。不过还好,他有自知之明,下得臭就不下,绝不缠着别人,死皮赖脸地非要下赢。

刘玄站在那里,扫了一眼围着自己起哄的人,大部分满是期盼和好意,但有几个却皮笑肉不笑。

“好,我也下一盘。”刘玄豪爽地说道。

“好!”围观的众人大声哄道。徐文祯和明国维相视一眼,脸上全是苦笑。真是,拦都拦不住。

“刘大才子,你可要手下留情啊。”跟刘玄对弈的是那位富豪监生,出钱供绿豆碎冰汤做彩头的那位,似笑非笑地对刘玄说道。

“哈哈,我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刘玄仰首大笑道,二话不说,先拿过黑子盒,捻起一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正中间,嘴里还念道:“我一子定中原。”

富豪监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犹豫了一会才在东南角挂了一子。刘玄下子很快,只是略一思量,不过几息,啪地一声就落在棋盘上。富豪监生却要凝神思量许久,才敢落一子。从气势上,仿佛被刘玄压着打。

闻讯围过来的监生络绎不绝,内三圈外三层挤得没有空隙了,便爬到树上去。大家都想瞻仰下国子监头号才子在棋盘上大杀四方的神采。

来回下了三十几手,懂棋的监生已经看出端倪,被逼得左支右绌的却是刘玄。等到第四十多手,刘玄在腹地的一条大龙被富豪监生屠宰。他把手里的黑子丢回到盒子里,干净利落地说道:“我输了!”

已经看出对手外强中干本质的富豪监生,正准备大展身手,按照原本的计划,把刘玄杀得片甲不留,丝毫脸面不留时,却听得这么一说,胸口里的那口气被憋在中间,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他咳嗽了好几声,才开得口问道:“持明兄,你棋艺不精啊。”

“岂止是棋艺不精,我就是一臭棋篓子。”刘玄大笑道。周围的监生听了一愣,随即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你刚才下棋时还如此气势汹汹?”富豪监生问道。

“输棋可以,但我不能输了气势。”刘玄笑着答道,周围的监生笑得更欢快了,原来刘大才子跟我们一样啊,也有不会的东西。

中间几个人,看到局势发展没有如他们预计的那样,便开口道:“想不到刘大才子连棋弈都不会?”

“我不会的多了。除了是个臭棋篓子,画画是一塌糊涂,也就是画个小鸡吃米图的水平。操琴弄弦,不堪入耳,比集市弹棉花的还要难听。”刘玄毫不在意地说道,“人无完人,怎么可能样样精通呢?

周围的监生纷纷颌首称赞,脸上并无丝毫嘲谑,都是应该如此的神情,这样才是真实的大才子嘛,要是真的样样精通,那岂不是神仙人物,不当活在我们这些凡人中间。

可这完全不合套路啊,某些人有些急了。

“可是琴棋书画乃文人雅致所必备,刘大才子居然四缺三,有些说不过去吧。”

刘玄看了那人一眼,心平气和地答道,“琴棋书画,乃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之举。刘某才智粗劣,苦于四书五经,暂无闲暇去培养四才。不过幸好,当年太祖定学子六艺,礼、诗、射、御、书、数。刘某不才,勉强达标。”

徐文祯和明国维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刘玄不亏是烟溪先生的高徒,绵里藏针,能把人怼死。是啊,琴棋书画,我是四缺三,可又如何?除了书法在科举中可以加分,其余的三才根本不会考。我四书五经,诗词策义做得好,能中试就行了。且我的书法极好,连祭酒、左右司业三位老大人都没事来蹭个字幅。再说了,官方六艺是礼、诗、射、御、书、数,这才是太祖皇帝当年给文武举子们定下的守则。而这六艺,我样样不差,有本事就比这六样试试。

可是试问在场的众多监生,谁敢站出来比?

第二十二章 小小风波自散去(二)

徐文祯和明国维开蒙时就知道,礼是五礼者,吉、凶、宾、军、嘉。按照《礼记》里的记载做就好了。诗,就是诗词,在场的没谁敢跟刘玄比,就是前任头号才子沈自省也不敢。射,就是射箭和技击,你敢跟军将世家,十二岁就敢操刀上阵的刘玄比?御,就是骑术和统筹。统筹,实际操作看不出来,说理论,人家的策论能甩你一条街。数,就算刘玄真的弱,其他监生也不敢比,因为他们也弱啊,菜鸡互啄有意思吗?

刘玄的话一出,众人不由皆拜服,甚至有棋艺高超的监生羞愧道:“持明兄指点的极是。到国子监本当治四书五经,习诗词墨贴,学策论制义。想不到我等却误入歧途,以嗜好误正业。惭愧!惭愧。”

“那里,那里。前蜀汉武侯曾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何以静心持俭?唯在克欲。只有克服了人心里的种种欲望,贪婪、嗜好、奢华等等,才能清心专志,精进求仁。”

“持明贤兄说得极是!可谓是真知灼见!”众人纷纷称赞道。

修国府正厅里,侯孝康和石光珠听完富豪监生为首的几人禀报,脸色阴沉似水,捏着茶杯的手苍白无血色,并且微微颤抖。

石光珠挥挥手,示意瑟瑟发抖的几人赶紧退下。然后转过头来对侯孝康说道:“世兄,来日方长,何必计较一时呢?”

侯孝康泄了气道:“真是不甘心,好容易从朝中某位老大人那里知道了刘持明弱点,筹划许久,想着在国子监众生面前好好落他的面子。谁曾想这厮运气如此好,居然轻易化解,还落得一个光明磊落,晓世知理的美名。”

“运气?康世兄,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刘持明此人,不是大真即是大奸。”石光珠蹙着眉头说道,看到侯孝康还在那里忿忿不平,便劝道,“世兄,朝中那些老大人,你也少去打听了。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怕是拿我们当枪棒使。”

“我知道,这些老家伙真正想对付的是刘持明背后的烟溪先生。”

“世兄知道就好了。”

“真他娘的晦气!我等何曾如此束手束脚。”侯孝康嗖地站起身来,大吼几声,抓起桌子上的碗碟瓷瓶,四处乱扔。这时,有个小厮匆匆跑了过来,正好撞到霉头上,被侯孝康揪住一顿暴打。

看着侯孝康在厅前拳打脚踢,打得小厮满地乱滚,石光珠一人端坐在里面,喃喃低语道:“这就是朝政趋势啊。国朝养士六十年,现在士林儒生盈满朝野,深得帝心,把持着三省中枢,地方行省,气焰日灼。可叹我等开国世家,不思进取,还跟军将世家离心离德,自断臂翼。唉,世事艰难啊。”

国子监散堂后,刘玄自回到奉国将军府,只见秦业、秦钟父子俩正在前厅候着。

“老世伯,让你久等,真是抱歉。”刘玄连忙恭敬答道。

“持明先生客气了。”五十多岁的秦业现在满脸笑意。原本他对延请刘持明指点儿子学业,还半信半疑,等到刘玄在花萼楼扬名,名词传诵大江南北,便一心一意了。将近两月,十几次登门听教后,秦业私下考核了一回秦钟的学业,果然是大有长进,不由大喜。

“小儿蒙持明先生指点两月,学业突飞猛进。老朽连同阖家老小,前来感谢先生大恩大德。”秦业弯腰拱手作揖道。秦钟在旁边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四个银裸子。

刘玄岂能受这位老先生的大礼,连忙扶着他的双手道,“老世伯客气了。这是令郎天资聪慧,又开了窍,刘某岂敢愧受此全功。这银裸子收回去,给令郎多买些肉食,补补身子。”

推让了几句,刘玄坚持不收,还说要是再如此,以后秦钟休得再上门了,秦业这才罢休。他转向秦钟道:“劣子,还不给你先生磕头。以后你定要记住了,持明先生是你的恩师,要是你胆敢有半分忤逆恩师之心,秦家就容不得你。记住了。”

重新坐定后,秦业又拱手道:“持明先生,这月开始,劣子说你让他每天早上围着院子跑三圈,每日都跑得浑身是汗,气急身软。敢问持明先生,这是何意?”

“这是强壮身体。我从五岁开始就是如此。”刘玄笑着答道。

“持明先生,这有用吗?”在秦业看来,每天早上瞎跑一通,还不如背半个时辰的书。

“当然有用了。老世伯当年也是亲自下过场的,此中滋味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每人一间号房,仅能一人转身。进去就落锁,不到时辰,就是起火了也不开锁。里面有水桶,有便桶,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刮风下雨,酷热炎炎,一考就是两日。考一次就如同是鬼门关里走一回,稍不注意就得大病一场。”

“世伯说得极是。钟哥儿这羸弱身子,你说经得起几场科考?要是不把身子练强壮了,就怕题了桂榜,却没福去赴鹿鸣宴。”

秦业恍然大悟,果然是名师传承,看看人家这对科考的准备,不得不让人佩服。

“多谢持明先生指点。”至此,他是口服心服,“敢问先生,何时为劣子举行正式拜师礼?”

“老世伯,恩师回信,说等钟哥儿中了院试,成了秀才,再正式列入门下。”

“好,好。”秦业满脸喜色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收了你家秦钟为弟子,最后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秦家丢得起这个脸,他刘玄和杨慎一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在秦业看来,有了刘玄的指点,秦钟再过两三年下场,中院试得秀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此前他对儿子的预期目标是举人,现在看来得改改,可以想想秦家能不能添块“进士门第”的匾额了。

又寒嘘了几句,秦业和秦钟父子告辞离去。

“四哥儿,这里有份薛府的帖子。”

“薛府?哪家薛府?”

“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家。听说薛家家主薛老爷举家来了京城,昨日刚到的。帖子上说,三姐儿托薛家捎了一封书信,问四哥儿何时有空,那边来登门拜访,递交此信。”

“三姐的书信。嗯,论起来,薛老爷也是我的长辈,又帮忙捎信,岂有坐等之礼。福伯,你回信,就说三日后是休沐日,我当登门拜访。”

“好的四哥儿,我这就去回帖子。”

第二十三章 王氏姐妹再重逢

薛规一家到了京城第二天,王夫人就带着琏二嫂,由贾琏、贾宝玉陪着,去薛府探望。到了府门,薛蟠出来相迎,寒嘘几句,自有婆子丫鬟领着王夫人带着琏二嫂到后院相见薛姨妈和薛宝钗,贾琏、贾宝玉则由薛蟠领着,去拜见薛规。

此处薛府是薛家在京城置办的别院,虽然能住,但规模、讲究远不及金陵城里的正宅,更不用提跟荣宁二府比了。

穿过一处月形门,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几十步,便进到了后院子里。薛姨妈带着薛宝钗站在院门口,早早地等着了。

王夫人举目一看,看到薛姨妈比上次见面要憔悴许多,但葫芦身形还是未改。穿着一件半新的攒花云纹紫边衫,水绿锦绣的襦裙,外面笼着一件青灰色的苏纱褂子。想起在娘家一起做姑娘时的点点滴滴,眼睛不由红了。

对面的薛姨妈早就已经落泪了,两人抱在一起,姐姐妹妹地哭喊了起来。

琏二嫂看着站在薛姨妈旁边的薛宝钗。面如桃瓣,目如秋水,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肩丰体润,宽臀收腰,居然有几分其母的身形。站在那里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可是宝钗妹妹?”琏二嫂拉着薛宝钗的手,“往日信里听得薛姨丈家有一位不输瑶池仙子的妹妹,今日见了真人,才发现,这话里写的说的,远远比不上见一面。”

“见过琏二嫂。”薛宝钗也打量了一番对面这位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舅表姐,款款施礼,柔声说道。

等到王夫人、薛姨妈冷静下来,琏二嫂和薛宝钗又各自给薛姨妈、王夫人见礼。然后薛姨妈拉着王夫人的手,琏二嫂挽着薛宝钗的手,前后走进了屋子里。

“自从接到妹妹的书信,我和凤丫头是天天盼,夜夜想,总算是把妹妹你们一家给等到了。”王夫人先开口说道。

“接到妹妹的回信,跟我家老爷一商量,也是一个好法子,当即就收拾东西,叫了两三艘船,出运河北上。一路上转辗辛苦,得菩萨保佑,总算是平安到了这京师。”薛姨妈双掌合十说道。

“是啊,到了京师就好了。我家老爷早早就找了朝中了同僚,碾转打听名医国手,托了好几位,都是杏林有数的。还有宫里的御医,王太医和李太医,都请托到了。过几日便上府来给妹夫看诊。”

“谢过姐姐和姐夫了。多劳你们如此费心费神,到处托人情。我家老爷有了好转,真是托了你们俩的福了。”薛姨妈顿了一下,又说道,“幸好在途中,得了岭东学政丘老爷的书信,说是请托礼部侍郎钟老大人,求帮忙寻几位高医。这趟来京城,说不得来对了。”

王夫人听到岭东学政丘老爷、礼部侍郎钟老大人的名讳,嘴角不由动了几下,继续笑着道:“有了这些名医诊治,总有良方对症下药,妹妹当可放心了,我和老爷也能少愁烦几分。”

琏二嫂最知晓这位娘家姑母、夫家二婶的性子,笑着说道:“太太,姨妈,这可是大好事。姨丈的病用不了几日便可好转,你们俩又能叙了旧,可不是一举两得的大喜事。”

薛宝钗在一旁也微笑着道:“丘老爷念及祖上的交情,给了一封书信。他只是地方大员,虽有几分人情,但京城里却是万万及不到的。所以还要仰仗姨丈姨妈,还有琏二哥和琏二嫂,多多照拂。你们在京城里人面广,往来皆是公侯显贵,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

此话说得王夫人眉开眼笑的,“我的宝钗儿,我跟你妈妈是亲姐妹,自然会尽心尽力。想不到钗姐儿居然长成这般大了,有十二了吧。”

“正月里刚过了十二岁生辰。”

“哦,比我家宝玉大一岁三四个月。”

琏二嫂听完薛宝钗的话,不由对她高看了几分,心里甚至想到,要是将她保媒给刘玄,只怕真是良配。刘玄有名师教诲,才华超群,中进士也是必定的。而且这等通晓世故的人做起官来,只怕要比古板迂腐的二叔通达许多。刘玄又是刘府的幼子,父母宠爱,哥姐疼爱,一旦自立门户,这家产不会少分。要是有薛宝钗这等机敏聪慧,通晓人情的女主人持家,这家业指不定多兴旺。要是现在自己与其结好,以后少不得多少好处。

正想着,猛间听到王夫人的最后一句话,琏二嫂不由一个激灵,岔话道:“老太太听到姨妈一家来了,高兴得了不得。她喜欢热闹,爱亲戚家来往。我和太太临出门时,她还切切叮嘱,一定要邀请姨妈和哥儿姐儿们过去玩耍。”

薛姨妈笑着答道:“到了京城,自然该去给老太太请安。明日,我带着蟠儿,宝钗去府上,给老太太磕头请安,再让他们跟表弟表妹们见见面。我们两家至亲,却没见过几次面,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妹妹说得极是。明日一早你就带着蟠哥儿、钗姐儿过来,凤儿,回去后你帮忙张罗张罗。”

“太太请放心,明日绝对怠慢不了姨妈和哥姐儿。”

一直说着话,还在薛府用了午饭,王夫人一行这才告辞回府。

贾宝玉跟王夫人同一辆车,母子俩说着话。

“母亲,听琏二嫂说,宝姐姐跟瑶池里的仙女一般,果真这般吗?”

“明日姨妈带着蟠哥儿,钗姐儿去我们府上,给老太太请了安,自然会去跟你和姐妹们相见,到时你一见就清楚了。”

贾宝玉听了后,躺下身来,头枕在母亲腿旁,胡乱猜想起来。王夫人怜爱地抚摸着宝玉的脸,想起什么,便问道:“你们到正厅探望姨丈,怎么耽误这么久?我原本还想着要你过来给姨妈请安的。”

“我和琏二哥由蟠哥儿陪着,在那里跟姨丈说着话。听蟠哥儿说,这几日,姨丈好了很多,精神头也足了。只是中间一直有闲杂人来来往往,一会什么内库司的人,一会什么局衙门的人,烦死了。”

王夫人一听,都是御内的衙门,不由凝了神,追问道,“都是哪些衙门的人,儿啊,你给细说些。”

“母亲,都是些商贾市侩,内中阉宦之人,嘴里全是污秽下作的事,说来做什么?”

“儿啊,这些都是宫里的衙门,这些人也跟宫里牵着呢。你姐姐进宫一两年了,一直没见起色。要是能从这些人寻到些门路,帮你姐姐早日得宠,少吃些苦,岂不好?”

贾宝玉自幼是由进宫的大姐元春带大的,两人感情极好,听到母亲这么说,也不管那什么污秽下作,连忙坐起来,好好回想起来。

第二十四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一)

“母亲,待我想想。下人通报时姨丈也没避着我们,我听得有念到,有户部的员外郎,内库司左司库大使,内库司左提调,有宝器局、内织染局、银作局、巾帽局、针工局各处提领太监。都派人持着帖子过来,代表他们的主子老爷向姨丈问好。对了,还有一位提知宝符阁太监,派了他侄子给薛姨丈问安。此人盘桓最久,姨丈也待其最久,最后还让蟠哥儿并管家亲自送到府门外。”

听到这里,原本斜依着靠枕的王夫人不由坐直了身子,“宝符阁提知太监,宝玉,你听到是他的侄子吗?”

“我听得真切,是他的亲侄儿。母亲,这太监很要紧吗?”

“要紧啊,我的痴儿。这宝符阁是保存圣上印玺的所在,提知太监林受用,仅在东西六宫都知,乾清宫守,上书房提知之下,也是内相之一啊。”

“那母亲何不赶紧跟薛姨妈说说,请托薛姨丈,跟林太监勾兑一二,帮大姐儿说上几句话也好啊。”

“我的痴儿,那有这般简单的事情。你暂且莫管,我自有主张。”

“母亲,既然找到了门路,何不赶紧入手,让姐姐早日脱了那腌舎难堪的境地。”

“你放心,大姐儿也是为娘身上下来的一块肉,我如何不心痛。而且大姐儿牵扯着荣国府的荣华富贵和我儿的前程,我自当会用心去处理的。”

贾宝玉原本就不喜这种事情,只是牵扯到最亲近的大姐,这才上心了几分。听得母亲说会妥善处理,没多久就忘到脑后,继续想起明日与宝钗相见的场景。群芳相会,莺莺燕燕,比起处理那些糟心秽污的人情世故,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狱。

第二日,贾宝玉早早就起来,在丫鬟袭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然后由袭人、秋纹等人操办衣冠穿着。匆匆吃过早饭,就坐在房里等着。

过了不知多久,听得有小厮茗烟跑来通报,薛姨妈一行已经被接进了荣国府,正往荣禧堂这边过来。

贾宝玉不由更是心急,站在那里团团转。袭人见了不由笑了,“爷今日是为何,像是拉磨的驴儿一般。”

“我是不是驴儿,你不是最清楚吗?”贾宝玉随口答道。

“呸!”袭人脸上一红,啐口骂道,“爷如此这般孟浪,小心别人听了去。”她左右看了看,幸好没有外人。

贾宝玉不明就里,问道:“不是你说驴儿吗?我洗澡睡觉,都是你和秋纹伺候着的,我是不是驴儿,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袭人连忙说道:“我的爷,不要再说了,小心旁人听了去,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去,人家还指不定说我们如何狐媚妖惑主子呢。”

顿了一下,袭人继续说道:“老太太身边的那些丫鬟又要指出来一批,肯定有几个留在你身边。我的爷,以后这样的混账话少说,免得传到老太太和太太耳朵里,只怕我们得脱了一层皮,请爷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姐姐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如何会害了你们。以后我这话少说,只是这些你嘴里的混账话,我也不大清楚方寸,以后要你多提醒我。”

“放心吧,我的爷。”袭人伸手整理了一下贾宝玉的小辫子,更把自己当成是贾宝玉的贴心人了。

过了一会,有婆子丫鬟来通报,“老太太唤宝二爷过去,与薛姨妈、薛大爷和宝姑娘见面。”

“只唤我吗?”

“哪里,还唤了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林姑娘,昨日请来的史姑娘,以及大少奶奶和兰少爷。”

“连嫂子和侄儿都一并请来了。”贾宝玉诧异道。他的寡嫂李纨向来甚少出来拜会客人,想不到今日老太太也把她给唤出来了。不过想想,他大哥贾珠也是薛姨妈的亲外甥啊,人虽然不在了,但还有遗孀孤子在啊,当然要出来拜见。

“那琏二嫂呢?”

“琏二奶奶,早就和大太太,二太太,东府的大太太和大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候着。”

“哦,珍嫂嫂和蓉儿媳妇也来了,想必珍哥儿,蓉侄儿也都来了。”

“是的爷,珍老爷,蓉大爷,还有琏二爷,在外屋陪着薛家的蟠少爷说话。”

这就对了,按照贾母爱热闹的兴致,来了要紧的亲戚,自然是贾家东西两府全体出动。大家也知道她的性子,都顺着来,就当哄老太太开心。

走进荣禧堂西院大厅里,看到贾母等人都坐在那里,左手边坐着一女子,十二三岁,穿着一身粉金百花艳阳绸窄衫,外面罩着一件五彩缕丝烟纱褂,下穿着翡翠碧荷绣边褶裙。粉脸蕴春,丹唇含笑,体态微盈,姿态脱俗,真个是瑶池王母御花园里的百花仙子下凡。

薛宝钗也在看着走进的少年表弟,闻名已久的贾府衔玉公子。只见他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衫子,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随身之物;下身半露松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薄底尖角红鞋。面如美玉,唇若含丹,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看到贾宝玉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薛宝钗不由脸色微红,低下来头来。

贾宝玉先给贾母行礼。贾母挥挥手道:“这是你的薛姨妈,快点叫人。”

稍后又说,“这是你薛家的表姐,名唤宝钗,快来见过。”

“你可是新来的宝姐姐?”贾宝玉拱手道。

“我就是宝钗,见过宝玉兄弟。”薛宝钗落落大方道。

贾宝玉坐在薛宝钗旁边,突然闻到一股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薰得什么香啊?居然如好闻?”

薛姨妈的脸色微微一变,薛宝钗却含笑地说道:“我自小就不喜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实在难闻。”

“既如此,那到底是什么香?”贾宝玉还在那里追问道。

薛姨妈脸色飞速地变幻几下,刚要开口劝阻,却听得薛宝钗已经答道:“怕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大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也给我一丸尝尝。”

第二十五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二)

这时,旁边的贾母笑道:“宝玉又混闹了,这个药也是胡乱吃的?”然后转头问薛宝钗道:“钗姐儿身上有隐疾?”

薛姨妈这时答道:“我家大姐儿一出生就从胎里带了热毒,一犯病就咳嗽,看了不少名医总是不好。最后一个秃头和尚给了一个冷香丸的药方,正好治了这无名之症。”

“冷香丸?还有这等药方?宝姐姐,可是怎样的方子?”贾宝玉央求问道。

“这冷香丸须得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再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

“我的天爷啊,这可如何了得,万一雨水这日没有雨,或白露这日没有露,或霜降这日没有霜,又或小雪这日没有雪,只怕十年也难凑齐吧。”秦氏在一旁惊叹道。

“还真是巧了,这两三年竟然全都配齐了。”薛宝钗笑着答道。

“那就好,真是老天爷保佑。”秦氏赞道。

说了一会子话,贾母嘱咐道,“有我们长辈在,你们几个说话也不自在,也罢,琏二嫂,蓉儿媳妇,你带了她们去后院子玩耍,我们几个在这里跟薛姨妈说会子话,等会子再一起吃饭。”

在后院子的亭阁里,婆子丫鬟早就摆好了桌椅和茶水瓜果,四个角还摆了几盆冰,风吹过,带了几分凉气,更添惬意。

待到众人坐下,琏二嫂告罪一句,说要去看看厨房里把午宴准备得如何,待会再回来,让大家先聊着。

惜春最是天真灿漫,问起薛宝钗北上路途所见所闻。她一直住在在府邸深处,就是大街上一年都难得出去一两回,所以对这些外面的故事是喜欢得不行。

闻得薛宝钗说到一行船只在瓜州入运河,过扬州直上高邮淮安。林黛玉坐在一旁低头伤神,她忍不住想起在扬州的爹爹。前些日子来信,说他身子大好,叫自己不必担心。但聪慧的林黛玉知道,这是父亲在宽慰自己,他的身体只怕还没有好。要是全好了,早就叫人接自己回去了,何必还在这里寄人篱下。

正伤心着,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黛玉的手,温温湿湿的手心给人一种贴心的安全感。林黛玉抬起头,看到是贾宝玉,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脸色微笑,又看到众多姐妹就在跟前,有些害羞,要想甩开贾宝玉的手,却还是甩不开,只得作罢。

秦氏听到薛宝钗过安平镇时,遇到丘家二少爷和刘家三姐儿两夫妇,不由啧啧道:“这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听宝钗姐儿所言,这刘家三姐儿并无丝毫依附其夫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

“正是,我也被其端止大方,绝世而独立的气质所倾倒。”薛宝钗附和道,“更兼刘家三姐儿行事果断,闻得家父是北上求医,当即修书一封,嘱咐转交给其弟,刘家四郎,帮忙求医。”

贾宝玉和林黛玉也正倾慕薛宝钗口里刘三姐的风采,听到后面的话,贾宝玉不由有些奇怪地问道:“这刘家四郎是何人?为何刘三姐要托他求医呢?”

薛宝钗脸色微微一红,答道:“这刘家四郎是烟溪先生的弟子,正在国子监读书。”

秦氏脸色微微一变,问道:“可是辽东镇夷将军府上刘家四公子?”

“正是。秦姐姐认识他?”

“这可巧了。我弟弟鲸卿有请托于他,求指点学业。可惜,我弟弟还未能被收入门下。”

又是这厮!贾宝玉不由想起那天此人来府上拜会,大出风头。而且这些日子,这家伙接连做出两首好词,在京华传唱一时。贾政更是拿他“做别人家的孩子”,跟自己做对比,更显得自己“疏懒无用,不思正途”,甚至还吃了两顿打。想到这里,贾宝玉心里暗暗发誓,我与此獠有着“不同戴天之仇”!

今日又听到宝姐姐和秦姐姐提及此獠,还一脸的敬佩,贾宝玉心里更是不爽。

“诗词做得好又如何?科举最重的是策义。而且此厮还在国子监读书,功名还未成,就敢为人师,有些大言不惭。”

薛宝钗隔着不远,闻到了贾宝玉话语中浓浓的柠檬味,但她就是这个性子,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声张。

秦氏却开口为刘玄辩护,还说起昨天她父亲与刘玄那番让秦钟锻炼身体的谈话,“持明先生传承名师,对科试自有一番道理。”

薛宝钗眼睛不由一亮,她知道刘玄恩师是烟溪先生,那可是少年得志,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三十岁便领袖士林文坛的翰林公。能有这番成就,不是光有文采就能做到的。文才、运气、人情、世故等等,缺了一个都走不到那个位置。

探春点头道:“倒是个人物。”

林黛玉鼻子一哼,“如此功利之人,我甚是不喜,还是少接近些比较好,免得污了我的耳目。”

贾宝玉心头不由大喜,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只是看到秦氏脸色有些难堪,知道林黛玉的话说得有些刻薄了。但是他不知该如何转寰,心里有些着急了。

薛宝钗笑道:“林妹妹是仙境里的人儿,自然不耐这些弄心思的俗事。科举考试,自有它的规矩,就连文章诗词,策论制义,都是如此。不过这等浑浊之事,跟我们女子有何干,有那时间,我们还不如多做几首心怡的诗词。”

秦氏被宝钗的话一缓,也转寰过来了,笑着答道:“钗姐儿说得没错。林妹妹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不喜这等浑浊之事,我们不说了,还是说些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吧。”

“宝姐姐和秦姐姐说的极是,我们不说那些追逐功名利禄的劳什子事了,那是国贼禄蠹们热衷的事,我们还是多谈些清俊脱俗的事情吧。”

薛宝钗看了一眼贾宝玉,眼中光彩不由一黯。

第二十六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三)

林黛玉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着转移话题。看到了史湘云坐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她知道这位湘云妹妹性子虽然率真,但自幼父母双亡,身世坎坷,也非常敏感。今日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居然成了闷葫芦。

于是眼睛一转,指着史湘云道:“湘云妹妹,刚才我们论及你的明哥哥,你为何一言不发?”

“什么我的明哥哥?”史湘云满脸通红,气鼓鼓地如同一个苹果。她跳将起来,大声说道:“他比我们年纪都大,不是我们大家伙的明哥哥吗?”

“是我们大家伙的明哥哥,却只是你一人的任侠郎君啊。”

“啊呀,你这尖酸刻薄的林颦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于是史湘云追,林黛玉跑,两人围着亭阁转了两圈,都跑得气喘吁吁。大家看着,都不由哈哈大笑。

史湘云追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了薛宝钗的身上,幸好身势收得快。

“对不起宝姐姐,我撞到你了吗?”

“没有,没事的。”

“唉,宝姐姐,你这带的这金锁真的好别致啊,呀,上面还有字。”史湘云眼尖,一下子就看到薛宝钗脖子上的金锁。

“是吗?”贾宝玉和其他人都闻讯围了过来。见到众人好奇,薛宝钗便把金锁解下下来,递给史湘云。

“这就是给我冷香丸药方的那位秃头和尚给的。”

这金锁纯金打造,一把小锁模样,上面刻着八个字。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史湘云念了出来,“这跟宝哥哥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相对啊。”

贾宝玉一听,连忙把宝玉解下,递了过去,史湘云将其并在一起,众人围看了一会,啧啧称奇。

“莫非这就是金玉良缘?”史湘云惊奇地问道。

贾宝玉美滋滋地刚要答话,却看到旁边的林黛玉脸色惨白,浑身微微颤抖。连忙退后几步,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莫听湘云妹妹胡说八道,有金锁就是金玉良缘?这世上佩金锁、金簪、金镯、金挂件的女孩家多了去,难道都跟我金玉良缘?”

林黛玉噗嗤一笑,横了一贾宝玉一眼,“你这呆子,休得胡说八道了。”

薛宝钗接过金锁,重新挂回到脖子上,落落大方地说道:“这金锁是世外高人赠我做护身用的,倒没有提及过什么金玉良缘。且这姻缘乃是上天注定,父母勘定,断不会因为什么一把金锁就能定下来的。”

大家重新坐好,琏二嫂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我还在院子外头的月门那里,就听到姐妹们的笑闹声了。今日有宝钗妹妹来了,府上显得越发地热闹了。”

薛宝钗起身相迎,“琏二嫂辛苦了。”

琏二嫂挽着薛宝钗的手,笑着道:“没什么辛不辛苦的。我就是这个好管事的性子,你要是让我坐着谈文论诗,我反倒浑身不自在了。”

抬头看到薛宝钗头上的簪子和步摇钗,忍不住问道:“宝妹妹,你这头上的簪子和钗子,样式别致,甚是好看,是江南巧匠打造的吧,京师里从未见过。”

薛宝钗把簪子和步摇钗取了下来,递给了琏二嫂。

“这簪子名叫镶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钗子叫细金蝶恋花镶玉步摇钗,还有一件镶宝石金玺碧荷华胜今日没戴。三件是为一套,不是金陵江南的物件,是一位亲友送的。”

“真是漂亮,”琏二嫂接过来一看,这簪子以羊脂玉为花,红蓝宝石为花蕊与花心,纯金拉丝,累叠成层层蝴蝶。制作精巧,绮丽华贵。这步摇钗则是细金层叠成花形,然后翠玉雕成了蝴蝶模样飞翔其上,宝石镶嵌点缀,更有金珠用细环相连,坠吊成帘,上面再点缀有细小宝石,光彩夺目,更添神韵风情。

“好妹妹,你能问问,这是哪里买的吗?我也想去打造这么一套。”琏二嫂拉着薛宝钗问道。

众人小心地传看着这对簪钗,的确精巧珍贵,纷纷交口称赞。

“是刘家三姐儿在安平镇赠予我的。”薛宝钗只好说出实情,“说是刘家四郎画的款式,他家金银器铺的老工匠打造的。”

“啊呀,刘家老四还有这本事。”琏二嫂称奇道。

玉簪和金钗正好传到惜春手里,她看了一会,突然抬起头说道:“我觉得这才是金玉良缘!”

众人轰然大笑,琏二嫂一边搽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边偷眼看了看红着脸低着头的薛宝钗,心里更喜,嘴里说道:“我的幺妹,你可真是童言无忌啊。”

贾宝玉心中有些不悦,像是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看到旁边的林黛玉笑得十分开心,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有婆子进来说,午宴已经摆好,请宝二爷、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蓉大-奶奶,宝姑娘、林姑娘、史姑娘以及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过去。

大家三三两两地走着,各自说着话。

李纨找到了秦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蓉儿媳妇,你弟钟哥儿果真长进了不少?”

“是的,家父也是举人出身,是治过策义的,前两日考校过钟哥儿,对他的进步也是十分惊叹。”

李纨默然了一会:“蓉儿媳妇,我现在只指着兰儿能有出息,可是府上的宗学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我虽然出自诗书世家,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可从小只是胡乱教过几本《女训》、《烈女传》之类的书,诗词还略懂,策义就勉为其难了。明师难得,我想着能不能也请持明先生指点下兰儿的学业。不求列在门墙下,只求能够点拨开窍。”

“大-奶奶,你切莫着急。蓉哥儿这些日子在整顿东府上的商号铺子,准备跟刘府商号的生意,跟持明先生多有来往。我让他去探探口风,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谢过蓉哥儿和蓉儿媳妇了。”

薛宝钗看左右没人注意,唤来了贴身丫鬟莺儿,细声交待着:“莺儿,你找几个西府上的老妈子和丫鬟,打听下那位湘云妹妹的底细。”

莺儿得了令,悄然离去。

第二十七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四)

荣禧堂西院内堂,贾母为首,左右是邢夫人和薛姨妈,再往下是尤氏和王夫人、琏二嫂、薛宝钗、林黛玉、李纨、史湘云以及三春。

“外屋的爷们也都坐好了吗?”贾母问道。

“回老太太,衙门有急事来找二老爷。二老爷去了偏厅处理,等会就回来。”鸳鸯答道。

“老二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他告假了吗?还有公务追到府上来了?”贾母转头问王夫人。

“回老太太,东南闹了倭乱,政事堂和军机班下了札子,要地方整顿军备,工部多备兵甲。应该是这事追过来了。”

“既然是皇事,就得尽忠。我们不管他了,只管吃了。”

听贾母一声招呼,大家都开始吃了起来。

“这可是关东的熊掌?”贾母指着一道菜问道。

“回老太太,正是。去年猎的成年雄熊的左前掌,合着白山黑蜂蜜一起蒸过,再晒干了。是刘府孝敬老太太的,合着薛姨妈来了,就吩咐厨房里给用上了。”

“这么好的东西,还从关东千里迢迢地运来。琏二媳妇,你选几件东西,回过去。我们是大户人家,不能失礼了。”

“老太太放宽心,我其它的正事做不得,这种零碎事是最擅长的了。”

贾母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是,有你管着这些零碎事,二太太是省了不少心。”

大家一并都笑了起来。

吃了一会,王夫人突然开口道:“琏二媳妇,跟兴平号合作的事情理好了吗?”

“回二太太,都理好了。上月就开始做了。兴平号放了部分他们长宁铁厂的铁器,关东的马匹,羊毛呢子,还有粮食,给我们和东府的铺子卖,价格非常公道,款子一月结一次。”

“那就好,账目可要清楚了。”王夫人说了一句。

琏二嫂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二太太,我知道了。”

贾母却正色道:“这些都是京师里抢手的货物,是刘府给我们贾府面子,我们可不能白承这个情。人情人情,有来有往才能长久。好好打听打听,看刘府有什么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老太太,跟前正好有件事。”

“哦,你说来听听?”

“琏二爷跟刘府管事福贵安谈事时听到,刘家四哥儿身缺少丫鬟婢女。刘府老太太念及四哥儿一个人在京城里,没人照顾,心痛地不得了,交待刘府老爷和太太去买几个贴心得用的丫鬟,帮着照顾刘家四哥儿。可是关东那个地界,哪有好的?福伯在京城找人牙子,这一时半会只找得到粗使丫鬟,合用的一个也寻不着,又怕被刘府的老太太责骂,愁得不行。”

“老妹妹怎么不找我呢?他们刘府久镇边塞,哪里有工夫调养丫头。这样吧,我身边有几个丫鬟,调养了一两年,正要指派下去,就选几个转给刘府,做个人情。”

“那感情好!我一直都说,老太太是府上的镇海神柱,擎天大佛,有老太太坐镇着,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情。”琏二嫂拍着说道。

“你这泼皮猴儿,尽在这里说乖巧话。哈哈。”

趁着老太太开心,琏二嫂趁热打铁道:“老太太,请问送几个过去?”

“就送四个吧。我身边的,选两个模样、使唤最是出色的。二太太,我记得你身边也有几个丫鬟,调养了好几年吧。”

王夫人连忙答道,“是的老太太,是有这么几个丫鬟,待会我就把名册给老太太。”

这是她留在身边调养,好留给宝玉的。这也是大户人家的家传手段,政二老爷的两个妾侍,以前就是贾母调养出来得用的丫鬟。心里虽然不舍,但贾母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她也不好回绝了,只是心里有些暗恨侄女琏二嫂多事。

“待会拿名册来,我选四个,连同卖身契一并转给刘府。琏二媳妇,到时你再每家给些银子做安家费。告诉他们,奉国将军府,门第不比我们差到哪里。府上的老太太最是慈善,家风仁德,一向善待下人。而且刘府四哥儿是要中进士,做大官的人,跟过去绝对错不了。”

“老太太菩萨心肠,我待会就去办。”琏二嫂满心欢喜,这顺手人情让自家夫妇去做最好不过了。有了这份人情在,刘府在合作上只怕更上心了。经过一个月的合作,她算是明白,人家刘府为什么窝在关东十几二十年不肯回京。任谁守着一座金山,也不肯回来了。人家手指缝里漏点东西出,只是卖了一个多月,净赚两三千两银子。要是大宗生意放出来,那能赚多少?想到这里,琏二嫂的心更热了,恨不得马上吃完饭,去把这事办了。最好再帮着薛府和刘府把亲事给结了。

吃完饭,又寒嘘了几句。薛姨妈念及着在病中的自家老爷,一个人留在府里。薛宝钗也担忧父亲,于是便告辞回家了。

回到家里,薛规留下了薛宝钗,

“我儿,你今日见了贾府的表弟,对这位衔玉公子有何印象?”

“确是人中龙凤,阆苑美玉。只是吃不得苦,不喜科试正途。”薛宝钗思量了一会答道。

“可是良配?”薛规又追问道。

薛宝钗低着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非良配!”

“这就是了。明日刘府四郎要上门来,你和你母亲在帷帐后面且看一回,看看这家是不是良配。”

薛宝钗点点头道:“知道了父亲。”

薛规看了薛宝钗的样子,心痛地说道:“我儿,真是苦了你了。你兄长是个不中用的,我又重病在身,恐难久于人世。这万钧重任,就压在你的肩上了。我的儿啊,苦了你。”

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两行泪水来。

薛宝钗强忍着眼泪,柔声道:“父亲,何必说这丧气话。你千辛万苦来到这京城,就是来寻这生机。现在老天保佑,众亲戚帮忙,找了不少名医,总有能开出良方医治父亲的病。”

“有你的这份孝心就好了。”薛规拉着薛宝钗的手道,“趁着我身子还好,好歹先帮你把大事定下来。你安稳了,自然能帮衬着你兄长,我们薛家就败不了。”

当晚,薛宝钗在自己房里睡下,不知睡到了何时,只觉得浑浑噩噩之间,整个身子飞升上天,穿行在云端之间,不知飞了多久,终于飞到一处仙境,正中有一个牌坊,上书“太虚幻境”。

站在云雾之间,薛宝钗四下环视,诚惶诚恐。突然间钻出一个秃头和尚,正是当年给她冷香丸药方,赐金锁的那个和尚,指着薛宝钗厉声斥责:“你即允了这里的金玉良缘,又为何贪图荣华,另许了那处的金玉良缘?”

第二十八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五)

这个和尚满脸愤慨,如怒目金刚,围着薛宝钗转动,身子转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根钢针,把薛宝钗的脑子扎得千苍百孔,痛苦不堪。

到最后,秃头和尚一指薛宝钗脚下,大叫一声:“去罢!去罢!”

话音刚落,地上就裂出一道口子,裂缝深不见底,两边全是伸出的手臂,在空中乱抓,更有哀嚎和无尽的怨恨,不知多少冤魂痴鬼,在这里煎熬了多少世。薛宝钗落在这裂缝里,一直往下掉,被那些双手拽拉着,不知落了多久,总是到不了底,最后被吓醒了。

她坐起身来,亵衣被汗水浸湿透了。这时,外屋亮起了烛光,莺儿端着烛台走了进来。

“大姐儿,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薛宝钗喃喃地说道。

“啊,大姐儿,你的衣都湿了,浑身是汗。我去打些热水,好洗洗身子。”

“天色太晚了,厨房早就熄了火,一动就会惊动老爷太太。”

“大姐儿,你身上这汗,要是不洗了,怕要憋出病来。府上这个样子,你可不能病倒。”

“也罢,你去打些热水,我搽拭一下就好。”

重新睡下,薛宝钗昏昏沉沉的总也睡不安稳,碾转反侧,一直到了鸡鸣天亮。第二天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睡下,昏昏沉沉之间又做了同样的噩梦。到了第三天,精神就越发不好了。

这可吓住了薛姨妈,问清楚情况,连忙叫来了薛蟠,让他去找找京城里有名的神婆道士,帮忙祛除鬼怪。

那日,薛姨妈一行拜访了贾府,薛姨妈和薛宝钗自行回府了,薛蟠却找了借口留在了贾府。贾珍、贾链、贾蓉,都是京师纨绔子弟里的指挥使,花萼楼的都点检,薛蟠跟着他们,乐得找不到北了,如何肯回府受管教?一直到第二天,薛规念及明天刘玄要登门拜访,家里必须要有男丁出门相迎,一连派了四五拨仆人,终于把薛蟠叫了回来。

薛蟠满口答应了,这样又有机会去贾府找那几位“好兄弟”了。他对京城也不熟啊,这种事当然要去找地头蛇的贾府了。

管事的婆子跑来通报道:“太太,姐儿,刘府的四爷投贴来拜访了。老爷叫你们去正厅帷帐后面看着。哥儿,老爷让你出门去迎客。”

薛姨妈和薛宝钗站在正厅左侧门的帷帐后面,刚站立没多久,就见薛蟠领着一男子走了过来。

此男子不过十六七岁,却高近六尺,雄阔挺拔。穿着半新的青色细棉衫袍,灰色的细棉扎腿骑裤,腰间配着一把长刀,蹬着一双麂子软皮鞋,虎步龙行。脸有棱有角,如同斧劈刀刻的一般,仪表堂堂。只是肌肤微黑,却隐隐有光泽流动。相貌远比不上美如冠玉的贾宝玉,但有自己的的特点。尤其那双如黑曜石般澄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星辉的光芒。行走时总是看着正前方,偶尔左右顾视,隐有一种雄鹰俯瞰觑觎之感。

“小生刘持明见过薛世叔。”

“贤侄请起。我病重,只能这样躺着,还请贤侄见谅。”

“世叔身负病疴,还不远千里帮小侄捎带家信,真是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薛宝钗眼睛不由一亮,这个刘玄,人情世故方面,真是强过贾宝玉太多了。

“贤侄客气了。”薛规示意薛蟠把刘三姐的书信递过去。

刘玄拆开后,一目数行就看完了。然后徐徐说道:“世叔身患肝疾?”

“正是。”

“可有何症状?”刘玄随即解释道,“恩师诸位懂医术的好友,各有所长,有的擅长肝疾,有的并不擅长。小侄去请托时,先说说世叔的病情,也好让他们有所判断。”

“正当如此。”薛规点头称善,这才是做事情的样子。

“头晕、持续低热,消瘦、四肢无力、浮肿和贫气血皆亏。”刘玄重念了一遍薛规自述的病情,心里默想了一会,抬头问道:“世叔此前可是酷爱食生鱼片?”

“江南有道名菜,脍秋鳜,我最爱吃,吃了十几年了。”薛规脸色一变,问道:“贤侄,我这病跟着脍秋鳜有关系吗?”

“是的,有些河湖里的鱼,血肉里有一种虫子,极细微,肉眼难辨。入口后从肠胃入血中,历游全身,然后盘踞肝脏之内。久而久之,肝脏坏损,便成大祸。”

“刘贤侄,”薛姨妈忍不住隔着帷帐问道,“你即知道病因,可有良方?”

“世叔母,此病极其难治。不过小侄这里有一个药方,倒是治过这样的肝疾。只是效果因人而异,小侄也不敢打包票。”

“老爷,何不快请刘贤侄诊治一下。”薛姨妈都快要绝望了,突然有人说出病因,还说有个方子可能有效果,如何不欣喜如狂?薛宝钗在旁边,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袖,浑身微微颤抖。

薛规挣扎着坐起身,手微颤颤地伸了出来。谁都想大病得愈,现在有了一份希望,如何不激动?

刘玄为薛规把了脉,然后看了眼睛,口舌。思量了一会,挥毫写下了两个药方。

第一方:“槟榔六钱,使君子六钱,淮山药四钱,党参三钱,云茯苓三钱,扁豆三钱,白术两钱,郁金两钱。”

第二方:“榧子六钱,槟榔六钱,苦楝根皮四钱,郁金两钱。”

然后交待道:“第一个方子每日一副,通常水煎,分早晚两次服下。连服四日,再用第二个方子,同样水煎,分两次服下,连服六日。如果世叔的排泄物中有蠕动小虫,即是有效了,可又重新开始,第一个方子连服四日,第二个方子连服六日。”

“此外,世叔的排泄之物,须挖深坑,混着石灰埋掉。切记切记。”

在一旁的薛蟠连连作揖道:“多谢刘世兄,多谢刘世兄,如家父能好转病愈,阖家感激世兄大恩大德。”

“薛世兄客气了,世叔此病是否能愈,对半开吧,还要看看天意。”

寒嘘几句,薛规挽留刘玄用午饭,让薛蟠作陪。暗地里把这药方递出府,由提知宝符阁太监林受用的侄儿林国栋送到了太医院掌院胡太医跟前,请他过目。

胡掌院看过后,抚着胡须说道:“方子里党参、白术、茯苓、扁豆、山药益气健脾,有扶正之功效;使君子、槟榔驱虫祛邪;郁金舒肝,甘草为佐相,调和诸药。林大爷,你这亲属可是有肝损虫痈?”

“正是。”

“这个方子我以前从未见过,但是在药理上说,颇有几分道理。而且君臣佐使,条理清晰,应该是名医开出来的方子。”

“胡掌院,那你说这方子可用的?”

“当然能用。名医开方,先定的是不能吃坏人,再定的就是对症能医病。”

“那谢过胡掌院了。”

得了林国栋的回话,薛规和薛姨妈不由大喜,连忙派人去抓药,煎药服用。

第二十九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六)

刘玄开完方子,薛规留他用午饭,让薛蟠作陪。饭桌上,薛蟠听得刘玄说起关东趣事,骑射狩猎,纵马驰聘,不由心旷神怡。薛蟠就是个爱热闹,好有趣的人物,对这种紧张刺激的事情,向往不已。两人越聊越投机。

说了半晌,心直口快的薛蟠说道:“这事我原本想去问贾府里的几位兄弟,不过持明兄在京城里待过些日子,必定知道哪里有灵验的神婆道士。”

刘玄哭笑不得,我是读圣贤书的,重人事,远鬼神,你问我神婆道士?要不是看在你妹妹份上,我当场叫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刘玄知道事出有因,当即追问原因。

薛蟠把妹妹接连两晚做了噩梦,白天精神不济,母亲担心是鬼怪作祟,想请神婆道士驱邪除祟。

秃头和尚,不就是癞头和尚吗?这年头,顶着光头干坏事的没少了。而且自古传奇小说里,和尚的戏份也不少啊。莫非这个癞头和尚,身负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刘玄知道薛宝钗,行止端正,无半分逾越之举。只怕这和尚入梦,另有用意。

“蟠哥儿,请神婆道士还要两三日。不如我先把这佩刀借给贵府,暂挂在贵府大姐儿卧室门前,先看看成不成。”

“明哥儿,你这刀有什么说法吗?”薛蟠看着刘玄解下来放在桌子上的长刀。猪婆龙皮制成的刀鞘全是漆黑之色,弯如弦月,其貌不扬,满是疑惑地问道。

“此刀名作井中月。家父十几年前巡视北山边境,在极北冰火之处得到了这么一块万年寒铁陨石。有方士说内藏星辰之金,举世罕见。家父带回关东后,请了十余位老铁匠,搭建了十余丈的高炉,用精煤风鼓烧了九九八十一天,方将其熔化成形。来回锻打了七七四十九天,取玄龟冥蛇之血,冷淬退火,方得此刀。锋如秋霜,吹毛刃断,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此刀连斩九虎九熊,摄其精魄,故而拔出有虎啸熊吼之声。家父一直将其供奉于军中白虎堂,汇千军万马之肃杀,百战百胜之奋威,蕴养成冲天斗气。镇诛万邪,鬼神辟易。”

“此刀原名断影,意思是刀锋之利,连光影都能切断。后家父传于我,我嫌这名字过于简单,又锋芒太露,故改名井中月。”

“井中月,可有什么寓意?”薛蟠都听呆了,你这刀居然这么神奇,只是这名字有些怪怪的。

刘玄笑了笑,不作答。

薛蟠心里嘀咕着,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没事就喜欢打哑谜,待会我问我妹子去,她聪慧过人,定能知道。

“明哥儿,那我拔出来看看。”

“可以,但是此刀锋利,你务必当心,不要伤人伤己。”

薛蟠左手扶住刀鞘,右手捏着刀把,一用力拔出了半截。只见刀身彻寒入骨,一朵朵菊花纹如云纹一般附在刀刃边上,靠近刀柄处有一朵最大的云纹,交结盘踞在刀身上,看着看着转成了玄武之相。一种嗡嗡之声于寂静无声之中发出来,似乎遥远的天地交际之处真有虎啸熊吼。薛蟠突然想起前两晚在贾府跟那几位“好兄弟”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由心头一颤。而这刀应该感应到了薛蟠心中的淫邪之念,隐隐抖动,仿佛马上就要跳出刀鞘来,连人带他心里的邪念一并斩掉。

感觉到这杀意的薛蟠心中大惧,寒意从尾椎处冒出,游遍全身。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把刀收回到刀鞘里去。可他全身像是被绑上了千百条绳索,再压上了一座泰山,动弹不了半毫。薛蟠眼睁睁地看着这刀越抖越欢,下一刻就要从刀鞘里跳出来,将自己劈成两截。就在他胆魄皆裂之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把半截刀身推回了刀鞘。

“蟠哥儿,你这是怎么了?满头是汗的。”

终于能够动弹的薛蟠长舒了一口气,一抹额头,满手都是汗,再低头一看,衫子的胸口后背全湿了,贴在了肉上。

送走刘玄,薛蟠捧着井中月,兴冲冲地找到了薛姨妈和薛宝钗,把这刀的来历学说了一遍。

“这么神奇?”薛姨妈有些不相信。

“母亲,军中杀气颇重,鬼神都不敢轻易靠近,生怕被冲散了神魄。此刀来历不凡,又由镇夷将军一直携带在军阵中,受军中杀气蕴养。且镇夷将军征战十数年,从未打过败仗,这百胜之威怕是也有几分。”

薛姨妈原本不大信,听女儿这么一说,信了几分。又想起刘玄给自家老爷开的药方,连太医院掌院都说有“几分道理,可用”。心里更信了几分。

便说道:“反正找神婆道士还需要些时日,先把这长刀挂在钗儿房门口,看看是否有用。蟠儿,你今晚在钗儿院子里的厢房里睡。你是大男子的,多少能照应几分。”

“好的母亲。”薛蟠大大咧咧地应下了,并不惧薛宝钗所说的鬼崇之事,而是关心其另外一事,“妹子,这井中月什么意思?我问明哥儿,他神神秘秘的还不肯说。”

“这井中月,意喻井中之月,镜中之花,求心静神清,悟本我它相。而只要心静悟,便可破一切有无法。所以也是暗喻此刀锋利,可尽斩一切真实虚幻。”

对于薛宝钗的解释,薛蟠半张着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可到底是个什么鬼啊?

是夜,薛宝钗躺在床上,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事迹,不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中居然睡着了。而在厢房里,薛蟠也早就睡着了,鼾声雷动。

半夜,突然间房门口一道白光直冲入云,一闪而过,瞬间就不见了。在京城郊外一处小庙里,一位癞头和尚端坐在蒲团上,突然脸色大变,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溅满了胸口。坐在旁边的是一位跛脚道士,见到这个情景,连忙掐指一算,叫了一声苦也,背着昏迷不醒的癞头和尚,落荒而走,不知遁往了何处。

鸡鸣天亮,薛宝钗猛然间醒来,发现整整一夜居然无梦,不由大喜。薛姨妈闻讯赶来,也是大喜过望。此刀连挂了三晚,薛宝钗皆是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薛宝钗默想了许久,第四晚取下这些年一直贴身戴着的金锁,命莺儿藏到了厢房偏僻处,然后又入睡,依然是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连挂了七晚,皆是无恙,薛宝钗便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噩梦怕是不会再有了。

薛姨妈收拾了一份重礼,让薛蟠连着“诛邪宝刀”井中月,一并郑重地送回刘府。薛姨妈将此事说于薛规,夫妻二人更觉得刘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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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松柏长眠,旅法师601的打赏,也谢谢诸位网友的投票支持。这本书有一些存稿,原本是一天两更的。原本想着签约后编辑能给个推广,多拉些收藏。谁知道中间被韵达快递差点把我的合同飘没了,折腾了十来天才把合同送到,才算完成签约,所以这时间一下子就过去,存稿有点紧张了。所以现在先一天一更,希望留点稿子能够配合编辑的推广。老曾一天可以写两章,但还有一本书《重初》要把它写完,压力很大,幸好临近年底,没有什么太多的事了。所以还请诸位多多谅解,先谢过诸位书友了。

另外,再说一句,快递除了顺丰、京东、中通之外,其余几家我着过他们的道,而韵达算得上烂中奇葩了,尤其是他们的客服,原本没气,活活生被她们给憋出气来了。

第三十章 四女初入刘府门(一)

过了两日,刘玄散学回到府里,看到门房那里停了几顶轿子,叫过一个小厮问道:“府上有客人来了吗?”

“回四郎,是贾府一个叫赖嬷嬷的带着几个婆子,送了四个丫鬟过来,说是贾府老太太送来伺候四郎的。”

“哦,送丫鬟?”刘玄想不到贾府如此壕气十足,居然送丫鬟大活人。

“贾府的人还在吗?我要当面道声谢,给些赏银。”

“回四郎的话,福伯已经交办好了,写了回书,还封了几封银子给贾府的人做赏钱。赖嬷嬷说是要急着回去给老太太回话,已经走了。”

刘府的老太太、老爷太太都不在京,正经主子也只有刘玄一人。所以数代跟随的福伯能做不少主。

“福伯呢?”

“福伯正在前院里交代事情。”

刘玄跨步走进了前院,只见打头的站着四个女子,都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一身新衣裳,梳拢着角髻,脆生生地站在那里。旁边则站了六七个婆子,十来个粗使丫头。

福伯站在前面,正在扬声说道:“我刘府素行军法。家丁护卫分作四班,日夜巡视。有弓弩兵仗,你们定不要胡乱私窜,尤其是晚上。打了一更,正门,左右侧门,前院,左右侧院,内院,左右角院,后院,库房,杂偏院,各处都会关门落锁,大家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待着,不要随意走动。有事要出院子,一定要向各院子里的主事禀告,再通报了巡夜护卫领班,拿了号牌,对着腰牌,才可行事。否则的话,器械擒拿,死伤无论。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家应道。有苍老的声音,有嘶哑的声音,更有银铃悦耳的声音。

福伯抬头看到了刘玄走了进来,拱手作揖道:“四爷。”

四个丫鬟弯腰施礼,叫了声:“奴婢见过四爷。”其余的婆子、粗使丫头们也慌忙行礼,疏疏落落地喊道:“小的/奴婢见过四爷。”

“都起来吧。”刘玄虚抬手道。

福伯递过来一本册子,低声道:“四哥儿,这是贾府送过来的名册,有那四个丫鬟的底细。卖身契我已经放好了,明天派人去大兴县衙交契税用印,办妥了过户。”

“好的。”刘玄嗯了一声,接过来一看,名册上第一个写着“晴雯”。上面写着她的姓氏、父母、家乡皆湮沦无考,年纪是预估的,现年十一岁,生日是六月初二,估计是胡乱编的。

八岁时,贾府的仆人赖大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因为赖大还没有脱籍,所以晴雯算是贾府仆人家的丫鬟。赖嬷嬷将其调养好了,经常带着她进荣国府,拜见贾母。贾母见了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就将其孝敬给了贾母,归在贾母身边还取了个名字,唤作晴雯。

晴雯还有一个姑舅哥哥,一并被赖家从人牙子手里买了来,现在赖家为奴仆,大家都叫他阿贵。

来历写得十分清楚,刘玄一边看一边点头。贾府果然是公侯世家,非常清楚这些事情,知道大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用那些来历不明的丫鬟仆人。

第二个是“麝月”,麝月同样是姓氏、父母、家乡皆湮沦无考,更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也是八岁时赖大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后来也是赖嬷嬷孝敬给贾母,留在贾母身边,还取名为麝月。年纪也为十一岁,生日是五月初二。呵呵,这些家伙还真图省事。

金钏和玉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俩是有跟脚和出处的。其父亲是湖州的绸布商,在京城做生意,母亲是他从江南带过来的侍妾。生下这对女儿四五年后,绸布商染病亡故了。湖州老家来了几位叔伯兄弟处理后事,先嚷嚷着要那个“克夫”的妾侍发卖了。妾侍转身卷了些钱银,不知跑哪里去了,留下这对女儿。叔伯兄弟借口是“野种”,转手卖给了人牙子。养到六七岁,被王府的世代家仆白二家买下,调养了一两年,送给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做贴身丫鬟。王夫人刚放在在身边,准备调养两年好大用,这次却一并被贾母选中送了过来。

年纪十岁,生日是六月十九。

“谁是晴雯?”刘玄问道。

“回四爷,奴婢叫晴雯。”四人中最前的女子站了出来,施礼答道。只见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脸媚腰纤,袅袅婷婷,自有一番别致,是四个丫鬟中最俏丽的。

刘玄点点头,继续点名。

“谁是麝月?”

“回四爷,奴婢是麝月,给四爷请安。”

麝月身形苗条,眉眼清秀,自有一番安静娴雅的气质。

“麝月?《玉台新咏》里有一句,‘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竟爽’,想必你的名字出处就是这个吧。”

“谢四爷点明。”麝月施礼徐徐道。晴雯站在身边,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

“谁是金钏?”

长得颇为相似的两姐妹中,略大一些的站了出来,“回四爷,我就是金钏。”

“哦,那你就是玉钏了。”刘玄对个子最小的女孩说道。

“是的四爷,我就是玉钏。”

“以后你们四个就在内院里伺候着。对了,福伯,京里的月钱定例是怎样的规矩?”

“回四爷,大丫鬟每月一吊钱,一般的内房丫鬟五百文,每年两身新衣裳。”

“那就先按一吊月钱,每年四季各一身新衣裳是定例。她们都在长身条,衣裳见年就穿不了了,随长随做吧,府里也不缺那么几个钱。”

“好的四爷。”

“谢过四爷。”晴雯、麝月、金钏、玉钏都露出喜色。月钱一吊,算是不错了,关键是衣裳随长随做,这就不得了。四人也看出来了,新主家真是仁厚善下的人家。

刘玄住在内院里的左厢正房里,相通的左厢左房是他的书房。刘玄不是娇惯的主,从小就不用婆子丫鬟伺候着,以前只是在下房、门房里胡乱住了几个婆子。现在新进了四个丫鬟,福伯重新做了安排,左厢右房给值夜的丫鬟睡,那里也有一扇门直通着正房。其余丫鬟就安排在右厢房的左右房里。再安排了四个粗使丫鬟住在下房里,随时照应,还有两个婆子住在门房里,专管开关门和进入。

晴雯、麝月、金钏、玉钏自行去放置随身行李,收拾各自的房间床铺,以及值夜用的左厢右房。刘玄自在书房里读他的书。

过了两刻钟,四人站在书房门口,晴雯开口道:“四爷,我们能帮着收拾你的书房吗?”

第三十一章 四女初入刘府门(二)

“进来吧。”抬起头的刘玄看到了四个丫鬟,挥挥手,和气地说道。四人鱼贯走进来,并站在书桌前。

“你们都识字吗?”

“识得一两百个字。”晴雯抢先道。

“那你们呢?”刘玄转头其余三女。

“我跟晴雯一样。”麝月答道。

“我们姐妹俩愚笨,只识得几十个字。”金钏弱弱地答道。

“这样可不好,才一两百字,稍长一点的书信都识不全。你们以后晚上无事,就学识字吧。明日叫福伯准备两张桌子,四张椅子,四套文房四宝,你们先学识《千字文》。”

“四爷,以前教我们识字的嬷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识得自己名字已经足够了,识再多的字也没用,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学针工女红。四爷为何要我们识字,难道还要我们个个成女秀才吗?”晴雯好奇地问道。

“哈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混帐话以后少说。前汉唐和前周都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朝有些人,才学浅薄,一肚子草包,连不少女子都比不得,真是丢脸之极。于是为了颜面,便宣扬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们都不识字了,他们这些草包就不用垫底了,脸上多少也有了几分面子。”

“四爷说得真的有趣。”晴雯笑呵呵地说道。

麝月却说道:“四爷说的真有几分道理。”

“四爷,别人说识字很辛苦的,我们识字真的有什么用吗?”金钏迟疑地问道。

“辛苦,做什么事不辛苦?就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你还得抬头张嘴。识得了字,就能读书,读了书就能明道理,不用做一辈子的糊涂虫。”

听到这里,四个丫鬟不由神思摇曳,是啊,不用做条糊涂虫,懵懵懂懂地过一辈子。常听人说起贾府里的哥儿、姐儿们,饱读经书,各个都明事理,通人情,闲暇就吟诗作对,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四爷,我识字后可以学做诗吗?”晴雯抢先问道。

“当然可以了,等你多识得些字,就可以反复读《唐诗洪元选本》,‘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那太好了,四爷,我明天就一边识字一边读唐诗。”晴雯雀跃道。

“那你要快些学。我这段时间正在选唐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择其中既易诵又尤要的,以体裁为经,以时间为纬,编撰成一本唐诗选本,三百首左右为限。你学好了字,读了诗,可以当我的编撰。到时候,书中序言里,我给你留个名号。”

“真的吗,四爷?”晴雯惊喜地问道。

“我从不骗女人。”刘玄笑呵呵地答道。

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人一起收拾书房,晴雯兴致最高,指手画脚,成了书房清理指挥使。

刘玄的书房其实很整齐,书架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正中间的是经部,放的是《老子》、《论语》、《孟子》、《韩非书》四书,《诗经》、《春秋左传》、《周易》、《孙子》、《礼记》五经,以及历代诸先贤关于这四书五经的集注。

左边是史部,放的是《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唐书》、还未正式定稿的《周书稿》,和其它十余本官史。还有《水经》等地理略志等书。

最左边是子部,放的全是诸子百家的书,有《管子》、《墨子》、《商君书》、《黄帝阴符经》、《六韬》、《三略》、《司马法》、《孙膑》、《吴子》、《尉缭子》、《鬼谷子》、《吕氏春秋》、《荀子》、《庄子》、《列子》、《战国策》等书。

右边集部的书架最大,放满了各色“杂书”,从《贞观政要》、《人物志》,到《世说新语》、《文龙雕心》,林林种种数百本。

每本书里都夹着少则数张,多则二三十张的一指宽的纸条,上面全是字,看上去就像文山书海里的指路引条一般,密密麻麻,看得晴雯四女眼花缭乱。

书架最右边添了两个木架子,一个放着有数十本各行省的《地方志》,还有数十卷纸,展开一看,全是地图。另一个架子上放着厚厚的几叠纸,麝月识字多,认得是各期的《朝廷邸报》。

“四爷,这么多书,你怎么看得完?”

“日看夜看,早晚都看,就这么看完了。读书是个针细水磨功夫,最要紧的是专心和耐心。”

“四爷,听人说你是个大才子,写了不少好诗词文章,都在那里?”麝月突然问道。

“我的东西在那个柜子里,”刘玄指着旁边一个大柜子说道,那个柜子一人半高,一丈宽,用三四寸厚的关东铁木做成的,周边还包着铜皮,就是用斧子劈,一时半会也劈不开。四扇门,都上着一把铜锁。

晴雯四人看了一眼,也不再多问了。

四人说是整理了一番书房,主要是熟悉书房的摆设,这里以后将是她们主要的工作场所之一。金钏和玉钏年纪小,今天又颠簸了一天,眼看着就发困了。刘玄就让她们俩先下去歇息。

麝月看刘玄把书卷收好,想必是要休息了,连忙去备好铜盆热水和毛巾。晴雯一看,跺了跺脚,转身去整理床铺。

等了一会,麝月和晴雯没有看到刘玄进正房,心中诧异,通过侧门走到书房,却不见人。慌忙四下寻找,却听到内院的后园子里传来声响。两人迟疑着过去,在月门那里看到有个人影立在后园子正中间,手里持着一杆丈八长枪。

只见刘玄站立在月下,犹如一颗泰山松,猛然间一抖,一道白光闪过,那杆长枪一弹而起,向前飞去。刘玄身子一蹦,如猿跃虎扑。右手舒展,一把握住了枪尾,开始耍将起来。只见长枪如白蛇吐信,又如蛟龙出水,上下翻飞,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进其锐,退其速,只见其影,难见其形,出神入化,变化莫测。果真是裂马破阵、神化无穷的六合大枪。

晴雯和麝月看得心神晃动,胆魄皆摇,她们在贾府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最后还是刘玄收住了招势,放回了长枪,走了过来,叫了两声,才把她们从恍惚中唤醒过来。

刘玄自行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回房睡觉。晴雯自告奋勇值头班,麝月自回右厢房左房睡觉。细微的碾转反侧的声音在幽黑的院子响了半宿,最后在皓月偏西的时候,终于一切都寂静了。

第三十二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一)

薛蟠捧着立下大功的井中月,仆人则抬着两担礼品,有江南的丝绸锦缎,西洋的鸣钟银器,南洋的香料果脯。

“明哥儿,这宝刀完璧归赵。”薛蟠递还了长刀,然后长施一礼,“这次多亏了持明兄,对我薛家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些许薄礼,略表谢意。”

刘玄也不在意这些东西,挥挥手示意仆人们收下,接过刀递给徐天德,然后把薛蟠引入到正堂里。

“贵府的作崇化了?”

“化了,化得烟消云散。我妹子一连七八晚都没有做噩梦了。有婆子和老仆人说,第一夜里就看到我妹子房门处冲起一道红光,想必是宝刀感灵,斩了那鬼崇。”

“可能是吧。既然没事就好了。对了,世伯病情如何?”

薛蟠更加兴奋,拱手道:“家父用了世兄的方子,第三日便排了少许小虫子出来,第五日,改用第二方,当天夜里就排了许多小虫子,一连三晚皆是如此,第八晚就少了许多。家父的精神头也好了不少,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还开始进食了。”

“这样啊,那些虫子是活的多,还是死得多?”

“死得多。”

“那第二个方子的使君子和槟榔各减一钱。然后继续轮着两个方子继续吃。还有世伯既然能进食了,就多熬些米粥,越清淡稀烂越好,暂不要加任何荤食素菜。”

刘玄一边说着,一边挥毫写下,递给了薛蟠。薛蟠好生折好,小心放回到怀里,贴身收着。

这时常豫春进来禀报道:“四郎,都准备好了。”

薛蟠连忙问道:“世兄这是要做什么?”

“一直在国子监上学,回到府里还是读书,身子骨头都黏住了。静极思动,今日是太祖诞辰,有几日休沐,便定下跟随从们去西山骑马行猎。”

“啊,有这等热闹的好事。”薛蟠这才发现,刘玄穿了一身劲衣,下着骑裤马靴,扎着皮带,正是骑马打猎的装扮

“世兄,方子改动不着急吧。”

“不着急,明日改都来得及。”

“好世兄,能不能带上我,让我也见识见识?”薛蟠央求道。这等飞鹰走马的活动,薛蟠一直都向往,只是在江南被父亲逼着读书,根本没有机会。到了京城,贾家兄弟玩得又是另外一套骑射。今天看到有机会了,想着法也要跟了去。

“蟠哥儿,那你会骑马吗?”

“会,不过只能慢走,不能跑,一跑起来就是一个狗啃屎。”薛蟠倒也老实。

“哈哈,真要去?”

“必须得去。”

“那好,你就做个辎重押运官,带着几个随从帮忙看东西吧,事后论功,分你几头猎物。”

“谢谢世兄,谢谢世兄。”薛蟠没口子说道,转身唤了可靠亲随,把刘玄写的修改方子叫给他,叮嘱一定要转交给太太。只留了一个会骑马的机灵随从,其余的都一并打发回去了,还捎了口音,说是跟刘世兄到西山狩猎,过两日再回府。

刘玄叫徐天德给薛蟠选了两匹最温顺的母马,让他们主仆两人骑着。这边,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还有韩振等十来个家丁,都是世代跟随的家将子弟,善骑射。一人两马,备好了枪棒,长刀,短刀,匕首,骑弓和强弓,备用弦线,三壶普通箭矢和一壶三棱重箭,绳索,捕网,铁锅,羊毛呢子毯,盐巴,燧石铁镰,气死灯等等,包成两大包,放在马鞍两边,看得薛蟠目瞪口呆。

等到众人要出发时,却被晴雯拦住了。

“四爷,你这出门,为何不带奴婢们去?”

“晴雯,我这是去行猎,不是去踏青,你们留在府中就好了。”

“四爷,我们既然被送到府里来伺候四爷你,而且是随身丫鬟,自然要递茶倒水,铺床叠被,伺候主子爷的起居衣食。现在四爷要去山野狩猎,风餐露宿,更需要照顾。而我等丫鬟却不在身边,要是被旁人知道了,还指不定说我们有多骄横,连伺候主子的正事都不做了,只是在那里偷懒。”

晴雯噼里啪啦说了一通,等她停了下来,麝月在旁边补了一句:“四爷,知道的人明白是府上主子体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被管教得不好。我们做丫鬟的被人非议几句,都无关紧要,就怕连累了府上的名声,还有牵连了贾府那边。我们就真的万死难辞了。”

“就是,我们刚到府上来,就连累府上被人说闲话,以后我们该如此在府上立足。今日要是不让我们跟着伺候,我们宁可死在外头。”

听到晴雯慷慨激昂的话,看她那架势,颇有刘府养女三五日,尽忠伺随,正在今日的意思。刘玄不由笑了起来。

“也罢,既然入了我们刘府,早晚要适应我刘府的规矩和家风。福伯,你备好两辆马车,选两个稳当的车夫,装上这两个丫头,还有两个老婆子,以及一些吃食。跟我们一并出发吧。”

说完,刘玄对金钏玉钏道:“你们还小,经不起颠簸,下回再你们去看热闹。”

耽误了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西山在京西四十里外,方圆三百多里,分大西山、中西山和小西山。映月泉在小西山,而刘玄他们这次来的是中西山。前周太宗皇帝迁都京师时,特意开辟出来的,给武备学堂的武举子们和武进士,以及军将勋贵子弟习骑射,行狩猎之用。也是京营和诸司兵马练兵演习和天子行猎演兵的所在。设有一理护所,管辖打理这片山林。

国朝也沿袭了这一制度,还增设了一营,号为西山营,驻屯西山,负责西山区域的巡检警戒,查问关防。

这西山也有不少规矩。比如春生之际不得行猎,其余夏、秋、冬皆可。不得猎杀怀孕和携带幼子的母兽。百姓只可在秋季入山,砍伐柴薪,平日里不得入内。西山营还负责管着一处苑子,叫长林苑,在大西山,方圆二三十里。里面分别养着虎狮豹熊等猛兽,等到有用时就赶出来。天子和王侯公相们行猎演兵,猎物只有兔子狍子,也就说不过去,总得猎几头猛兽以彰威武,身边的起居郎也好妙笔生花,作一团锦簇留在青史里。

一边走着,刘玄一边给薛蟠和车里的晴雯、麝月讲解着这西山的典故。故事讲得有趣,逗得车厢里的晴雯时不时哈哈大笑。

薛蟠骑着马上,晒着太阳,戴着遮阳帽子,看到前面英姿飒爽,逗得妹子大笑的刘玄,不由大生羡慕。

挎弓纵马,意气风发,还有美眷相伴,这样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回去后要加紧练习马术。我长这么帅,要是也骑着高头大马,这般雄姿英发,说不得会引起多少官宦公侯家的姐儿们尖叫,想想就兴奋。薛蟠坐在马上,摇头晃脑,不一会他发现一个非常严重地问题,这骑术只是找谁学呢?

第三十三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二)

走了两个多时辰,中间还用了一顿午饭,终于来到西山脚下。这里有西山营的关防,验过刘玄等人的腰牌后就放行了。再走了一两里地,在一处溪曲山凹处,坐落着一排房子,还有几处别院。这里都是西山营官兵家眷的营生,可谓是靠山吃山。

到西山行猎,当天绝对是回不去的,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八天。军汉们搭个帐篷,野外风餐露宿就好了。公子哥儿们就不行了,总要有不透风的屋子,还要有热水热床铺。于是西山营的家眷们就在这里修了一排房子租给这些公子爷。

到后来,打着狩猎名义来西山散心踏青的贵人也多了,这些公侯贵胄们要求更高,于是又有别院修建出来。

福伯早就派人过来租了一处别院,韩振带着众人径直过去,店家在院门口等候着,后面还跟着六七个伙计,三四个婆子。

“店家,院子都收拾好了吗?”徐天德开口问道。

“回爷们,都收拾好了。内院,外院,总共六间上房,四间通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你要是找出一个虱子来,我现吃了它。”店家拱手答道。

“马厩清扫干净了吗?马料都备齐了吗?”徐天德继续问道。

“爷们放心。马厩昨天清扫过一遍,还用石灰水冲过一遍。马料常备有的,还特意从京城商号里备来了阴山的苜蓿和关东的黄豆两样干料。”

徐天德满意地点点头。店家看到客官满意,一边示意伙计过来牵马,一边笑咧了嘴,露出满口黄牙,得意地说道:“爷们放心,我们都是做过二三十年生意的老店,伺候过上百的公侯将军府上。”

“就是知道是老店,才选得你家。对了,我们随行有女眷,你叫两个婆子去内院听用,再好生交待伙计们,内院休得乱闯,否则,爷们认得你,手里的弓可认不得你。”

店家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神情一肃,正色地道:“爷们放心,我马上调拨两个婆子到内院听用,也会切切叮嘱伙计们。要是有小子敢起坏心,往内院伸脖子,爷们只管拿刀剁了他,我半个字都没得说,临了还帮你们把那狗日的尸体丢外头去,让野狼豺狗们吃了去。”

内院里有三间上房,刘玄住一间,晴雯、麝月住一间,两个婆子住一间。下了马车,晴雯和麝月在内院里先舒展了手脚,活了活气血,然后忙着去收拾房间床铺。

刘玄则留下韩振带着几个随从在外院收拾着,自己带了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以及六个伴当,佩刀挎弓,骑马出去勘探地形,薛蟠死皮赖脸地也跟着去了。

“麝月姐姐,这刘府的家风跟贾府就是不一样。”收拾好后,刘玄等人还没回来,晚饭时间又没有到,晴雯和麝月坐在那里无聊,闲谈了起来。

“是啊,大不一样。贾府里只求奢华富贵,吃得精细,穿得精细,用的也精细。倒是这刘府,似乎没有那么讲究。”

“可是我在贾府时听几个丫鬟在传,刘府不缺银子。琏二爷和琏二奶奶代表荣国府跟刘府的商号做生意,挣了不少。听说我要被转到刘府来,赖大家的还特意找到我,给我送了一匹绢,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我帮着说几句话,让赖府也能攀上刘府的线。”

麝月看了一眼晴雯,低声说道:“妹妹,这样的话少说,要是让四爷听到了,会觉得你有二心。我们刚到新主子家,身份尴尬,难得信任,更要小心言行。”

“姐姐我知道了。我看四爷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晴雯比较敏感,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刘玄对她们四个的宽容,没有丝毫的居高临下,更没有所谓的怜悯。平淡如水,但是平平淡淡中让人心情舒展,就像是初春的日头,你走外面,不觉得刺眼,也不觉热,但就是那么让人从心到身都暖暖的。

“四爷宽仁,我们更当自重。”

“姐姐万事皆好,就是太啰嗦。你是不是想成刘府的袭人?”

“你呀,就是这张嘴,跟把刀子一样,到处伤人。袭人,我们府上的这位四爷,可比贾府的那位宝二爷有主意多了。”

“那是,我觉得我们四爷,能文能武,比贾府的宝二爷要有出息多了。”

麝月听了晴雯的话,不由笑了起来。当初同在贾母身边时,这位一直念叨着想到宝二爷身边,还为此暗暗努力,女红针工总是第一。想不到才到刘府几天,就转了念头。想想也是,她们现在的主子爷,刘府的四爷,论文采,国子监头号才子,休沐日都有不少监生和学子过来请教,就连东府大少奶奶的弟弟都拜四爷为师。论武艺,不要说宝二爷,贾府几位哥儿绑一块都不是刘玄的对手。

能文能武,这仕途就宽广多了。万一科举不中,还能走武将路子。听人说,国朝沿袭前周制度,非军功不得封爵。刘府军将世家,军中人脉广深,要是遇上机运,少不得也能封个爵。

她们两人,跟金钏玉钏不一样,签的是死契,现在卖身契都转到刘府这边,更是刘玄的人,只盼着主子爷宽仁,又有大出息。目前看来,这两样都能达到,麝月和晴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过这些话,麝月只是闷在心里,没有敢说给晴雯去听。

别院外面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晴雯听见了,大喜道:“四爷回来了,我去迎他。”说罢,转身冲出内院,奔向了别院门口。麝月伸手去拉她,怎么也拉不住。

没过一会,就听到别院门口有人在叫骂起来,还能听到晴雯尖锐的声音。叫声不好,麝月连忙也走出去了。

刚到别院门口,就听到晴雯在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短命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调戏老娘,就不怕王法吗?不怕被捉去吃官司吗?”

有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在那里扭着脸,慢慢逼了过来,嘴里说道:“这个小娘皮,还真嘴角牙利,信不信让你尝尝本大爷的厉害。”

晴雯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麝月连忙上前去说了一句:“这位官爷,这里可是西山别院,住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相信官爷也是有脸面的人,就怕闹将起来,大家的脸面都没有了。”

听了麝月的话,这几个小军官收住了脚步,往后看了看。这时走出男子,三十多岁,穿着绣花锦袍,正中间是一方纹了只立彪望日的蓝底补子。他戴着一顶遮阳圆帽,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般会说话的丫鬟,怎么来了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你是哪家的?告知本爷,爷掏银子买你过来。”

麝月脸色一白,晴雯站在她的身后,惶惶诚恐。她们猛然想起,自己两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丫鬟奴婢,在贾府里待得好好的,原本还有些憧憬,谁想说被送人就送了人。现在归到刘府,谁知道主子家是个什么章程,万一是个什么通家之好,或者拿自己做了礼物,直接送了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第三十四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三)

就在晴雯、麝月惶惶不安之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你们围着这别院作甚?”

大家转头看去,刘玄一行人已经回来了。刚才发话的正是走在最前面的徐天德,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一个小小的堂下官,还不在他的眼里。

晴雯看到了刘玄等人,又悲又喜,跌跌撞撞跑过来,对着下了马的刘玄哭诉道:“四爷,你可得给奴婢做主。我刚才听完外面人马声,还以为爷们回来了。出来一看,却是这么一伙子人,还出言调戏奴婢。说什么半卷帘子,倒挂幡子。奴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出言驳斥了几句,这些人就要来欺凌我和麝月姐姐。”

“直娘贼!你怎么不说你家女眷是半卷帘子,倒挂幡子呢?”常豫春听完后,指着对面就骂了起来。都是军汉出身,如何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军营附近,有酒馆饭厅,更有做皮肉生意的,都是在门口以半卷帘子和倒挂幡子为标识,北地都是这样的习俗。

“你这莽汉,说谁呢?”

“你这腌臢货,爷爷说的就是你们这帮龟孙!也不知谁家的裤裆没夹紧,把你们给露出来了。”常豫春声如暴雷,话又粗鲁,骂起仗,一个顶十个。自古有骂阵之说,所以这骂仗也是名将基本功。

“豫春,不要再骂了。”刘玄出声阻止道,“敢问几位是京营的骁勇?”

“正是,我等是京卫军前营的。”来人仰着脖子道,“这位是我们都虞候大人。”

“都虞候大人。呵呵。”刘玄笑了两声,心里顿了一下。

他记得京城兵力分四大块,一是京卫军,就是负责京师外围警戒,以及通州、居庸关、密云、怀柔、古北口等关隘地驻防,分为十三营,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京营。二是侍卫司,负责内城、皇城的驻防,分前后左右四班。三是殿前司,负责紫禁城以及玉泉山、香山等行宫驻防,分内外两班。四是五城兵马司、西山营,以及新三营:健勇营、锐卫营和神机营。

“原来是京营的好汉,难怪能把两个小女子吓得面无人色,果真骁勇无比,京师第一。”

躲在旁边看热闹的店家等人不由笑出声来,还是读书人说话歹毒,一个脏字没有,却把这些京营大爷们好一顿奚落嘲讽。

稍微知道些京城兵事的人都知道,京军中,最苦的是五城兵马司。日夜巡逻的辛苦不说,京城地面上稍有风吹草动,天字一号的顶雷使和背锅郎。

最善战的是侍卫司。他们都是北地九边地军镇精锐轮换过来的,三年一换。见过血,打过硬仗。

最尊贵的是殿前司,内班都是勋贵军将的勇武子弟,外班则以武进士和武举子充任。

最精锐的是新三营。它们是高宗先皇帝设立的,是从各地军镇中择优挑选出来的,五年换一拨。

最杂最烂的就是京营。兵丁还好,都是京师、北直隶等地的良家子弟选出来的,关键是军官太烂了。多半都是官宦勋贵子弟塞进来镀金的。有出息的都去考文武进士了,或者进殿前司了,只有那些混账纨绔子弟,被送来历练。毕竟这里离家近,又没有九边军镇那么危险。于是时间久了,整个京营的风气不正,疏于操练,乐于享受。

这位爷如此一番话,可算是赤裸裸地打脸。

那位都虞候牙根要得嘎嘣响,但是不敢轻易发作。人家是住西山别院的人,随从健壮勇武,骑的又是高大的关东马,绝对不是一般人。

“敢问对面怎么称呼?”都虞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在下小小的国子监贡生,不敢污了都虞候的耳目。”刘玄笑着答道。

国子监?都虞候更要牙痛了。国子监里的监生,非富即贵,就是那些贡生,也不是好惹的。鬼知道他们背后的师门连着谁,万一有一帮子御史同门,吃弹劾都吃死你。

都虞候眼珠子一转,看到刘玄等人马鞍上的弓箭佩刀,心里冷冷一笑,一届文弱书生,也来装豪迈勇武?行猎是你们这些酸腐书生能做的?还有模有样的,一跑起来会不会摔死你?尤其当他看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晕马”样子的薛蟠,心里更认定了这是一伙子装模作样的家伙。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带着家仆,骑着这么好的马,打着狩猎的名义出来踏青玩耍。你没看居然还带着两个美俏婢女。

想到这里,不由计从心头来。

“几位可是来行猎的?”

“正是。”

“那巧了,我等也是来行猎做功课的。不如这样,明日就比试一场,如何?”

“喔,都虞候如此好兴致。”

“贡生可是不敢下场?那就现在认个输就好了。”都虞候笑着说道。

刘玄看了都虞候几眼,笑着答道:“正巧来行猎没得彩头,就跟都虞候捉对博彩一把。店家。”

“小的在。”店家连忙上前应道。

“还请帮忙请些裁判来。”

“几位爷放心。西山常有行猎博彩头的,已经自有一套规矩。野兔合几分,狍子合几分,麋鹿合几分,都有约定额数。而且都请的是西山营的官爷,和理护所的老爷们做中人裁判,届时分些彩头就好了。”

“如此甚好。只是赢家光尽收猎物不行,我们再加些彩头可好?”刘玄提议道。

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时输哭了可怨不得我了,最好把你家这两个俏丫鬟给赢过来。都虞候一边暗自想着,一边假笑道:“不知贡生加什么彩头?”

“如果不才赢了,都虞候及诸位手下,向我家丫鬟赔礼道歉,要是贵方赢了,在下向都虞候请罪,并赔纹银三百两。不知提辖敢允否?”

都虞候脸色变了几变,向两个丫头片子赔礼道歉,要是传出去,以后在京营里不用混了。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会输,而且还三百两纹银的彩头,他奶奶的个腿,赌了!

“好,一言为定!”

看到刘玄一行人进去别院。刚才那个调戏晴雯的瘦旗把总凑过来,对都虞候低声说道:“大人,要不要晚上小的们摸过去,让他们明天比不了,还把那两个丫鬟抢过来孝敬给你。”

都虞候捻着下巴的胡子,接连捻断了几根,最后还是作罢。

“休得胡闹。这里是西山营的地头,万一闹将起来,西山营的那帮子混账肯定会落井下石,便宜不了我们。再说了,我们怕输吗?我们有一总旗的骑兵,比他们人数多一倍,还年年在这里行猎做功课,怎会怕了这群装模作样的新手。”

“大人英明,小的明白了。”

自是一夜无语。

第三十五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四)

第二日天色一亮,别院就热闹起来。洗漱热身喂马,然后又准备弓弦刀枪,检查马鞍马蹄,忙忙碌碌就像是一个军营。刘玄换好劲服骑裤,扎好皮带,再给胸口挂上方便放弓射箭的皮子,由韩振在背后扎紧。晴雯二人站在一旁,只能干看着,根本帮不上手,因为她们根本不熟这些。

看着这些人举止娴熟,准备周全,在旁边看着的店家和伙计们,越看越觉得这拨子人不简单,只怕是久于军备武事,也不知道是九边哪家军镇的子弟家丁。但是能落那些京营大爷们的面子就行了,管他是哪家的。

店家和伙计们热情地帮忙,甚至还拿出一篮子鸡蛋给刘玄,当然了,这是要算钱的。

一行人都是各自给坐骑喂食,就连刘玄也不意外。他拿了四个鸡蛋,打开了掺在黄豆草料里,喂给火烧云和踏青,就是他的坐骑小红马和备骑青骢马。只是小红马还未到三岁,筋骨还没有完全长开,刘玄不敢过度驱使它,今天主力是青骢马踏青,小红马只是看看热闹,感受下气氛。

吃完早饭,大家鱼贯出了别院,薛蟠骑着马兴致冲冲地跟着后面。晴雯和麝月坐在马车上,后面那辆马车上还载着不少吃食和水罐。

走了两刻钟,来到一处高岗上。这里可以俯视四处,目光可及方圆数十里。修有两座亭子,一处阁楼。

做中人裁判的四人已经到了,跟来的店家介绍道,两位是西山营的武官,一位是幢都武侯,一位是队虞候。另两位是理护所的文吏,一位是主事,一位是典事。都是从正八品的官吏,来做中人评判正合适。

刘玄上前去,递交了腰牌,验明了身份。看到是国子监的贡生,主簿和典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话里都带着几分亲近。两位武官却有些不淡不咸,嘴角里甚至还挂着讥讽的笑意。

过了一刻钟,都虞候带着他的三十位骑兵部下也来了。上前提交了腰牌,正是京卫军前丙营都虞候,姓涂名庆云,这次带着一总旗骑兵过来做功课,就是京营的大爷们每年必须例行到西山转一圈,行猎练兵十天。

身份最尊的主事站出来,拿着刘玄和涂庆云联署的契书,大声念了一遍。无非是两人立下字据,以各自获得的猎物多少高低定输赢。输者赔付什么,写得明明白白。见双方无异议,四位中人也都签字画押。然后分成四份,刘玄留了一份,涂庆云留了一份,西山营和理护所中人各留了一份。

接着抛铜钱猜正反,涂庆云猜中了字,抢了先。非常熟悉这里的他得意洋洋地选了一处猎场,正是猎物繁多的地方。

刘玄看了涂庆云一眼,笑了笑,也指了一处猎场。

然后双方整队,准备下场。坐在马车里挑着窗帘子看热闹的晴雯跳将出来,大叫道:“这不公平,那边的人比我们四爷的人多了一倍。”

果真如此,涂庆云有骑众三十余人。刘府这边只是刘玄带着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以及十个伴当下场,韩振带着三个伴当连同薛蟠留驻不动。如此一看,三十对十五,正好多了一倍。

“那就没有办法了。契书上写着各率本队人马下场行猎。我的本队就是一总旗人马,要是不服,你叫公子爷去找援兵来。”涂庆云笑呵呵地说道。

“要是找不来援兵,你们两位小娘子也可以下场,充个人数,我们也不反对。”那个瘦把总在旁边凑趣道。

话音刚落,他们那边一起大笑起来。

中人之一主事点头道:“没错,写明了本队人马,没有注明人数,此契书有效,可继续比试。”

涂庆云得意洋洋地冲刘玄扬了扬头。他年年来这里,也跟人下场比试过好几回,熟悉这些花头,于是就坑了一把刘玄这新来咋到的,又抢得了一先手。

“晴雯,不必争辩。既然签了契书,就得守约做下去。只是过一会,诸位京营的大爷们,不知是否还有这般驳斥小丫头的神勇。”刘玄挥挥手道。

涂庆云气得脸黑,暗下决心,待会下场,一定要叫人好好给这个尖酸贡生多吃些苦头。转脸使了个眼色给瘦旗把总,那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两队人策马慢慢走到各自猎场外围,再次检查着各自的马具装备。另一个胖把总凑到涂庆云跟前,腆着笑脸说道:“大人,待会你自管上前去教训那个不知道好歹的穷措大,小的们自能护得你周全。”

“休得呱噪,自去带你的兵,误了本官的事,老爷我办了你。”涂庆云却丝毫不领情,只是呵斥道。

瘦把总凑过来,也是笑着道:“些许小事,何用大人下场,我和兄弟们下去就给办了。”

“好,速去。得胜归来,本官重重有赏。”

骑马归队的时候,瘦把总撇着嘴嘲讽道:“我们大人是凭别样本事升的官,你叫他亲自下场,是想看他笑话吗?”

瘦把总斜眼看着胖把总,嘴角泛着不屑,哼!想拍马屁,抢我的生意,拍马腿上去了吧。

胖把总给了自己一耳刮子,活该人家都快要爬到自己头上去了,看人家,多醒目。

不提这边,刘玄一行已经分成了四组,常豫春领三人,符友德领三人、刘玄和封国胜领两人、徐天德自领两人,各为一组。众人都骑上了战马,准备好了弓箭器械,等着信号。

高地的阁楼有两层,都能看清楚全场。薛蟠和韩振跟着四位中人占了下面一层,晴雯和麝月占了上面一层。

看到时辰差不多了,那位中人武侯示意兵丁,点香鸣铳。一个兵丁举着三眼铳,对着空中就是一铳。声音震响无比,晴雯和麝月被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捂住了耳朵。

铳声一响,刘玄这边四组马上有了变化,徐天德一组直奔高处,刘玄一组向右,常豫春一组向左,符友德一组则向更远处奔出。

中人的武侯和虞候都是行家,一看刘玄这边的架势,腾地站了起来,搭手遮眉,举目远望起来。

反观涂庆云这边,胖把总在左,瘦把总在右,三十余拉成一个半月形,向猎场徐徐围过去。

主事看了一眼,撇撇嘴道:“又是这一套。”典事在旁边笑着道:“这套还是比较稳当的。他们人多,只要稳着来,就吃不了亏。”

徐天德一组已经奔上了丘陵,己方地猎场上也能看得清楚,看到刘玄四人跑到了位置,他手一挥,旁边的伴当举起一支牛角号,呜呜地就吹响了。

涂庆云一听,叫了声:“你娘唉,”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搭手张望。旁边的亲兵忍不住问道:“大人,怎么了?”

“本官骑射稀疏,但听得出这号角声,是关东兵马最常用的,今天不要他娘的翻了船。”

“大人放心,他们才十来个人,就是关东镇夷军亲来,也难敌这人数上的劣势。”亲兵劝道。

“也是,吓死老爷我了。”涂庆云长舒了一口气,却依然站立在马蹬,看着那边的情况。

第三十六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五)

听到三长两短的号角声,刘玄四人往左边一转,往一处山脚奔了过去。快要到时,又听到号角变得急促起来,于是刘玄和封国胜直起身来,张弓搭箭,后面的两个伴当对着山脚茂密灌木丛处乱射了两箭,顿时惊起了几头麋鹿,撒开蹄子往另一处跑。

刘玄和封国胜双脚控马,双手却不停,一连射了三箭,快疾如电。刘玄三矢中一,封国胜是三矢中二。

看到同伴倒下,剩下的麋鹿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一群狍子那里,把那十几头狍子吓得跟着一起跑起来。刘玄和封国胜连连催动坐骑,加快速度,从旁边掠过,与猎物群斜行,然后又张弓搭箭。

这次两人的箭更急了,几乎在空中连成了一片箭雨。只是短短十几息,就各自已经射出十余箭。刘玄射中了五只,封国胜射中六只,但是最神奇的是,一只藏在草丛中的锦鸡被惊,飞到空中时被刘玄一箭射中,扑腾落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薛蟠是目瞪口呆,晴雯和麝月在楼上忍不住拼命地鼓掌。武侯和虞候相视一笑,“居然是奔射,老涂这回遇上硬茬子了,怕是要吃大亏了。”

猎物远去,刘玄和封国胜收住了跑势,让坐骑缓了下来歇口气。两位伴当拉着绳网,自去收拾猎物。然后载着满满一网的猎物奔回到亭楼高地,把猎物丢在指定的位置上。自有兵丁和书目在众人的监督下,清点记录。

猎场上的狩猎还在继续。

被刘玄一组惊跑的麋鹿和狍子们向左边跑去,常豫春带着三个伴当早就等在那里,听到徐天德那里的号角声,一催坐骑,率先冲了出来。他手里舞着两根茶盏粗的木棍,对着麋鹿和狍子斜冲过去。

打头的麋鹿和狍子见到前面有危险,调头就跑,可是后面跑傻的麋鹿和狍子根本来不及反应,还继续对着常豫春跑了过来。

常豫春冲进猎物群里,马速不减,在鹿狍群中穿行。一双木棍被舞得如同车轮一般,或击打在猎物的头上,或击打在猎物的脖子上,一击即走,丝毫不停留,身后留下了六七头被击倒在地的麋鹿和狍子。

看到常豫春这猛汉把木棍使出了开山宣花斧的威势,涂庆云忍不住又骂了声:“你娘唉!”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今天会不会真要翻船了。

远远看着的武侯和虞候忍不住大赞道:“好骑术,好棍棒!”

他们是识货的人,知道常豫春这番双棍击物看上去很迅猛简单,实际上却需要高超的骑术和使棍技巧。在如此高速的冲势中,一般人很难击中目标不说,还很有可能或因为用力过度,一棍落空失去平衡从马上翻落下来,或击在目标上,却不知道及时收力,被去势不减的目标带下马去。

只知道看热闹的薛蟠和楼上的晴雯、麝月却觉得常豫春的这徒手棍棒功夫,猛是有几分凶猛,就是卖相没有刘玄他们纵马连环射来得好看。不过都是自家人,他们拍着手也叫了几声好。

常豫春也收住了马,任由伴当们拉着绳网去收猎物。

逃出生天的麋鹿和狍子惊魂未定,向远处的密林跑去。求生本能告诉它们,进了密林就会安全。眼看密林越来越近,却一排箭矢又破空飞来。正是包抄到位的符友德听到号角声,判断了猎物奔跑的路线,便在旁边的草丛里静静地等着。

他和三个伴当下了马,站在地上改用强弓重箭,猎物群一过来,就毫不停息地在侧面放箭。相比骑在马上用骑弓,站立用强弓就有准头多了,符友德一口气射中了七头,就连三个伴当也射中三四头。

不用看涂庆云那边,中人们也知道第一场是刘玄这边赢了。点出来的猎物有麋鹿十一头,袍子二十一头,锦鸡一只。

待到三柱香灭,第一场结束,涂庆云这边只交上来七头狍子和三头麋鹿,连人家的一半都没到。

歇息了两刻钟,开始第二场。

刘玄这边又是同样的套路,但这次运气就差些,只猎得狍子十二头,麋鹿四头,还有野兔两只。涂庆云这边就收获了狍子十五头,麋鹿十一头,野兔四只,拉近了与刘玄这边的差距。

中人看在眼里,知道涂庆云这边不仅仅是运气好,更是选的猎场要好的多,猎物要比刘玄那边多近十倍。这一场,为了不让上司丢面子,下面的官兵下死力去狩猎,总算是大获丰收了。

第三场成了关键,要是涂庆云这边能在这场取得数量优势,就能反超刘玄这边。歇息了半个时辰,双方又准备开始了。涂庆云在瘦把总耳朵旁边嘀咕了一会,然后叫他去准备。

由于围了两场,双方的猎场开始相接了,只隔着一座山丘。

当号铳响起,刘玄一组又开始用奔射惊扰猎物,将它们赶向指定区域,正当这三十多头狍子群一路狂奔时,斜里冲出一支骑兵,截止了它们的去路,迫使它们转向,向西北方向跑去。

“不好意思,跑错地了。”瘦把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刘玄懒得跟他搭话,跟封国胜带着伴当急追下去。徐天德也看到情况骤变,吹响了号角,带着伴当策马也冲下山丘。四组人马如同四支箭,成半月形向猎物追去。只见马蹄翻飞,风驰电掣,刘玄等人伏在马背上,身子随着坐骑的奔跑有节奏地起伏着。

绕过一座山丘,眼看着就要追到那群狍子了,突然听到前方接连响起了数百枝火铳齐鸣声,跟刚才单枝的三眼铳完全不同。接着又是子母炮声,连绵不绝,震得整个西山都在瑟瑟发抖。

刘玄十个伴当骑乘的马那经历过这些,被吓得狂嘶乱踢,一时人仰马翻,慌做一团。

涂庆云看到这里,不由昂头大笑,“哈哈,任你千般勇武,到了这里,还得吃老子的洗脚水。”

旁边的亲兵也赶紧奉承道:“大人略施小计,不用下场就赢了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薛蟠被这炮声吓得面无人色,比楼上的晴雯、麝月好不到哪里去。他牙齿打颤地问道:“振哥儿,这是哪里打雷?”

“坏了,这是神机营在放铳鸣炮。”韩振大叫道,“难怪那家伙带人把猎物群那边赶,就是想让神机营的铳炮声惊扰我们的坐骑。”

涂庆云等人年年来,当然知道附近的神机营何时号炮放铳,他们就是吃准了这点,故意设下这计来坏事。

“这老涂还真狡诈,看来这场他要搬回来了。”主事摇着头说道。

“是啊,一般的坐骑,再是训练有素的良马,也绝受不得这如雷一般的铳炮声。看来刘贡生是输定了。”典事点头附和道,“这个老涂,胜之不武啊。”

一般的马,听了这响雷一般的铳炮声,早就吓得腿软跑不动了,严重的甚至会发狂。坐骑都不行了,还比个屁的行猎?涂庆云这诡计虽然下作,但没有违反契书规定,任谁也奈何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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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六)

“一般的良马是受不得这铳炮声,可要是九边的战马,那肯定没事。你们看,那五人的坐骑丝毫不慌。”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的虞候突然指着远处说道。

“没错,那我们没猜错,这就是一伙子关东镇夷军的人。”武侯在旁边赞同道。

众人脸色一变,举目向猎场看去,发现情形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那群狍子跟山中的猎物一样,虽然也时不时能听到这铳炮声,但总归不受人特意训练,还是很畏惧这如雷般的动响,而且要胜于后面的猎人。更有山林中的其它猎物也被这炮声吓了出来,一起向刘玄这边冲了过来,乌泱泱的一大片,足有上百头。

刘玄率先驱动坐骑,徐天德四人紧跟其后,对着猎物冲了过去。先是张弓急射,然后挂上角弓,取下各自趁手的兵器。刘玄、徐天德、符友德是长枪,常豫春是铁枪,封国胜是长刀。

五人各自隔着三四丈远,排成一排,控制着马速,不急不缓,很快就两向交错。刘玄一抖长枪,枪尖在一头麋鹿的脖子一划,留下一线血痕,鹿头骤然飞起,奔跑的麋鹿成了无头鹿,不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其余徐天德、符友德或扎或戳或点,封国胜则是或劈或掠或捺,一路上倒下了不少猎物。

常豫春却大不同,他的一根铁枪先是当棍棒使,砸到兽头,头碎,扫到兽颈,颈折,一抡到兽身上,整个猎物被横空击飞两三丈远。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半张,怎么也合不上了。

一头公鹿王,身形高大雄壮,顶着一对巨大锋利的鹿角,不知是惊慌失措,还是急了眼要同归于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刘玄直冲了过来。

晴雯和麝月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跳下楼去,以身相替。

却见刘玄长枪一伸,枪头向前,双腿一踢,马头微微转向,斜向了公鹿。等到公鹿冲近,正在右斜前方。说是快那时慢,白光一闪,刘玄双手持枪,一伸,一抖,一掀,整头公鹿居然被刘玄用枪挑飞起来,再向后一甩。两三百斤的公鹿就像一块无足轻重的草包从刘玄头上飞过,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腾起几尺高的尘土。

这公鹿命大,这么摔居然都没伤,挣扎着正要起来,却见刘玄瞬息间挂好了长枪,摘下骑弓,一个犀牛望月,返身就是一箭,直接射穿公鹿的脖子。刘玄连人带马,继续不停,向前冲去,由于被公鹿耽误,他落在后面,徐天德四人早就冲到前面去了。所以他毫无顾忌,左右开弓,箭矢横飞,那些从前面四位杀星手里逃出来的猎物就倒了霉,弦响身倒,箭无虚发。这么近的距离,又这么密集的猎物,刘玄的准头当然上来了。

最先回过神的虞候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大叫道:“这老涂肯定是得罪了谁,被请来了镇夷军的精锐,这一番羞辱!”

主事眼珠子一转,望向薛蟠,拱手道:“这位仁兄,事到如今,能说说诸位的身份了吗?”

“在下,在下,”薛蟠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说话都带着结巴,“在下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家薛蟠,场上,场上带头的是奉国将军府的刘四郎。”

刚才主事等人在套薛蟠的话,探明他们的身份。薛蟠虽然呆,但不傻,看到刘玄就是不愿揭露身份,他又何必傻乎乎地把自己和刘玄爆出来呢。只是此时正如主事所言,输赢已定,也无所谓再隐瞒了。

“奉国将军府,可是镇夷将军刘大人的四哥儿?”虞候一脸惊喜地问道。

“正是。”

“哈哈,这老涂倒霉催的,居然敢跟‘罴虎’比试行猎?他怎么不去跟寿星公比谁命长呢?”

“‘罴虎’?你们怎么唤刘四郎为‘罴虎’?”薛蟠已经回过神来了,忍不住问道。

“我有兄弟在关东军镇,说是镇夷将军家的刘四郎,十二岁便出阵。其双臂如猿,力大无穷,善骑射,能左右开弓,每逢战事,披甲持锐,必争先锋。手持一丈二长枪,有百夫难敌之勇,众军皆拜服,尊称‘罴虎’。”

“‘罴虎’?”薛蟠看到远处猎场上雄姿英发的刘玄,记忆中的明哥儿虽然身形雄阔,但一向都是儒雅斯文,又有文采名动京华,怎么也跟“罴虎”联系不上啊,太有违和感了。

最后结果当然是刘玄大赢。涂庆云黑着脸,犹豫了半天,最后说道:“这位公子,我愿出纹银三百两,求不要当面赔礼道歉。”

“我不缺你这三百两银子,缺的就是你和你狗腿子的一份赔礼道歉!”刘玄毫不客气地说道。

“书生,休得欺人太甚!”涂庆云咬着牙道。

“书生,我家大人好歹也是从七品都虞候,你不过一介贡生,草头平民,就不怕官法如炉吗?”瘦把总在一旁声色俱厉地说道。

“小小的从七品宣武尉,也敢在我家四郎面前嚣张?我家四郎要不是为了考进士,十二岁出阵,累积军功,早就转到正六品了。”徐天德不屑道。

这时韩振跳将出来,指着涂庆云和瘦把总骂道:“你们这两个腌臢货,居然敢如此嚣张!光天化日下敢赖账?真当我们奉国将军府是泥捏的吗?你个直娘贼的,回去就请我们家少将军给中军都督府递帖子,就不信治不了你们这帮子**!”

涂庆云听到奉国将军府就傻眼了,再听到了中军都督府递帖子,就跟头顶上炸开了一个焦雷。不要说往中军都督府递帖子,往京营都司衙门递帖子他也吃不消啊。在西山博彩头,输了居然要赖账?你涂庆云不要脸了,整个京营还要脸啊。

“涂老哥,看样子你是想赖账了?嘿,你个小子真横,居然不把我们西山营当回事?你们京营不要脸了,我们西山营还他娘的要在京城里混。话放在这里,今日你要是敢赖了帐,不用奉国将军府收拾,我们西山营把你个鳖孙剁成九九八十一块,码得整整齐齐地给你送回京营去。”

一直在旁边看涂庆云笑话的虞候站了出来,撂下狠话了。真要是让这老涂赖了帐,西山营这几十年的中人评判的名声就全完蛋了。

涂庆云脸色惨白,最后还是老实地低头了,带着瘦把总,向晴雯、麝月弯腰行礼,赔礼道歉,然后掩着脸跌跌撞撞地走了。

“四爷,谢你帮奴婢出了这口恶气。”晴雯和麝月深施一礼,款款言道。

“不必这么客气。既然入了我们刘府,做了我的丫鬟,我自当要护你们周全,否则何脸称七尺男儿?”刘玄挥挥手道。

晴雯和麝月听完后,不光眼角酸酸的,心更是暖暖的。

薛蟠目睹了这一切,心神激荡,许久都平复不下来,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追问刘玄过去的“英勇事迹”。刘玄拗他不过,只得捡了两三件说给他,听得薛蟠更是心旷神怡,练好骑术的心更炽热了。

第三十八章 初试火器言变局

回到府上,金钏玉钏两姐妹看到晴雯、麝月出去一趟,精气神都大不同了。不过她们的四爷刘玄回来后似乎有了什么心事。

后来富伯送来了一个长木箱子,刘玄当即带着徐天德等四人,拿着那个木箱子,骑马去了郊外,到了晚上才回来。此后几天闲暇时刘玄又坐在后院里默默无声。

“四郎,这重铳凭我们奉国将军府的门路,也能从工部火器司搞到,何必还要托钱富贵那个官不官,商不商的家伙去买呢?”徐天德看着刘玄,还坐在那里摸着木箱子里那件器械,忍不住开口问道。

刘玄抬起头,看着徐天德笑了笑。他知道这是徐天德故意扯出话题,好让自己回过神来。

“钱富贵这人,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这厮认钱不认人,要想跟他拉好关系,就得用各种机会多喂银子给他。”刘玄一边说着,一边把木箱子的器械端了出来。

这是一把大秦工部火器监定制的重铳,全长五尺,枪管用精铁锻造卷打而成,口径七分半粗,枪管下面是硬木制成的枪身,后面还有同样硬木制成的枪托,总重量在二十斤。号迅雷重铳,只有天子亲军的神机营才有装备,其它禁军、边军和地方备军都不曾装备有。

“天德,豫春,友德,国胜,我们在郊外试过这铳,威力之大,我们亲眼目睹的。”

“是,一铳出来,铅丸能在三百步破两重甲。”封国胜脸有余悸地说道。

“就是太过笨重,点放时还需要用木叉子架着,否则一般人根本端不稳。”符友德皱着眉头道,不过他和大家都知道,这个缺点真不算什么问题,现在大家用的兵甲刀枪,哪个轻巧?

“还有就是点放太慢。要点燃火绳,装药,装铅丸,用棍子夯实了,再扳开火绳扳机,才能开火,我都能杀他几个来回了。不实用!”常豫春说道。

“这点也无妨。总不会让火铳手单独对敌,有刀牌手,长枪手前后左右护着,再多布鹿角栅栏,你冲不到他跟前,就只有吃铅丸的份。”徐天德摇着头说道。

“我用长弓强弩跟他对射,总能破了它。而且这玩意一下雨就不好用,我专挑雨天跟它打。”常豫春不服气道。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气话,都笑了起来,不再反驳了。

“大家都说到了这重铳的优缺点。笨重,操作繁琐,点放一次耗时耗神。下雨天不能用,但都能克服。就算是下雨天,还可以用来守城守营寨,躲在城墙和工事里,总不怕雨吧。等天晴了才出来打你,总行吧。”

徐天德三人看着常豫春,笑着点了点头。常豫春默然了一会,自己也笑了。

“这重铳的优点。首先是破甲能力强。相比之下,强弩、长弓,就算是我们用的强弓和三棱重箭,过了三百步,想破甲都很难了。其次,鸣放时的声势。前几日在西山行猎时,那个涂庆云就用这招坑了我们。幸好我们的坐骑,都在东宁镇中经历过火炮、三眼铳等训练。可是这样训练有素的战马有多少呢?”

“四郎说的极对。不管是轻装弓骑兵,还是具甲重骑兵,对冲过来时,集中数百上千重铳手对着放一轮,先打倒一批,再吓慌一批,整个骑兵冲锋队就慌乱停滞了,然后这边的长枪手、率先勇和刀牌手就可以冲上去,短兵相接。”徐天德若有所思道。

“不仅如此,遇到敌军结阵相拒,我军几番冲锋都破不了阵,就可以调重铳手上去。这二十几斤的兵器,比火炮轻便多了,扛着就上去了。对着敌阵放上一轮,看它崩不崩?不崩再放一轮,放一轮削一层,看它能抗多久。”符友德也想到了新思路。

“对,没错的。不过我看这火铳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优点。”

“四郎,是什么?”

“其中一个是动员和装备能力。”

刘玄的话说完,徐天德四人忍不住低头琢磨起来。

“动员和装备能力,四郎这个说法很新颖。”常豫春点头。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符友德笑着问他。

“当然明白了。一名合格的弓箭手,起码要训练五年以上。而一个火铳手呢?只是手脚身体没毛病,拉过来训练三个月,就能上战场,跟训练五年的弓箭手对打都不落下风。”

“没错,豫春说得很对。”

默然一会,徐天德又问道,“四郎,还有一个优点呢?”

“那就是持续作战能力。一个普通的弓箭手连放十五次箭就累了,要是连续放三十次箭,已经力竭,完全不能再战了。这火铳手呢?只要火铳不坏,放上百八十铳都没问题。”

“是啊,一人备两三支铳,再配一两人在后面帮忙装药,就可以持续打下去,弓箭手根本比不了。“徐天德悠悠地叹息道。

“难怪这种利器只有天子亲军的神机营才准备有。”封国胜喃喃地说道。

“哈哈,心里知道就好。”

“四郎,如此看来,火器是大势?”徐天德终于明白刘玄前几日的担忧。

“是啊,势不可挡。谁要是落后,谁就只能等着吃铅丸。”

“听四郎这么一说,真是悲愤莫名。我们幸得天赋,苦练十几年武艺箭术,只图征战沙场,立不世之功。可现在,只需一粒铅丸,铁打的汉子都能给你撂了。”常豫春叹息道。

“豫春休得说这丧气话。上战场本就五分本事,五分运气。一身武艺,就是没有火器,运气不好,一箭飞来,或者马失前蹄,摔倒在冲锋路上,照样了账!所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四郎说得没错,生要纵横天下,死则马革裹尸尔。”常豫春大笑道。

“我们是不幸的,遇到数千年之未有大变局,个人勇武会被火与铁击得粉碎。我们又是大幸的,如此破旧立新之时,能够在最后的荣光下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幸或不幸,我等自当前行之!”

“四郎此言,当浮一大白!”

五人不由大笑起来。

第三十九章 贾府门里训弟子

“其实火器在前朝政通年间最鼎盛。当时室韦拿了西洋诸国改进的投石车、火器等兵器,打了前周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没几年,前周把这些东西都学通了,直接以数十倍的产出数量淹了室韦军,这才有政同四年的休战。这迅雷重铳就是那些年前周火器司研制定型的。”

刘玄一边将重铳放回到木箱子,一边感叹道。

“是啊,承平数十年,不仅火器停滞不前,就连当年泛舟东洋、南洋七海,攻取经略南安州、海平州的船队也在萎缩。”徐天德也颇有同感地叹息道

“不谈这些事了。对了,钱老板帮忙打听到了没有,京中闲人中谁精通火器?”

“一百五十两雪花银,钱老板两三天就打听出来了。四郎,这人你认识。”

“谁啊?”刘玄诧异地问徐天德道。

“那日花萼楼里,跟四郎、明贡生、徐贡生同一桌的那位宋博士,当初你们下楼时,他还跟了下来,与你寒嘘了几句。”

“是他,真是想不到。”

“钱老板说,这宋博士不仅精于算学,更精通格物。这迅雷重铳,还有我们边军用的子母炮,重炮,都是他改进的,据说还发明了铁模铸炮术。不过钱老板说,工部火器监那帮子鸟人嫌良品率太高,赚不到钱,死活不肯用。”

“他精通这些多格物杂学,难怪中了举人后,死活考不中进士了。”刘玄不由笑了,“过几天我去拜访下他。”

几个人正聊着,韩振进来了。现在的他,正式成为刘玄的长随。

“四郎,左副都御史周老大人府上送来份帖子。”

刘玄接过一看,原来是这位周天霞老大人过五十岁生日,派人来请自己。

这位周天霞跟杨慎一是同科进士,位居一甲第五名,同拜在一位座师门下。但刘玄知道,这位周老大人跟自己的恩师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密切亲近。他隐约听恩师提及过,这位周老大人当年在跟恩师争天字一号大喷子时败下阵来。但自从那次败阵后,周老大人仿佛开了窍,变得非常会做人做官了。恩师还在辽阳城里戴罪当老师,周老大人已经是正四品奉朝使的殿上官了。

当初刘玄来京,也去周府投贴拜访过,叫了一声周师叔。所以这次周府做寿,自然就发了一份帖子来。

“振哥儿,把福伯请来。”

不一会,福贵安到了。

“四哥儿,你唤我?”

“是的福伯,左副都御史周天霞老大人是我的师叔,过两日做寿,下了帖子来。你帮我备些礼品,就按京里的行情来。还有,找相熟的人买一幅又庭公的山水画,周师叔就喜欢这个。”

“四哥儿,礼品的事情好说,可这山水画的事情,老奴只怕做不好了。”

“是我疏忽了,福伯,你先去置办礼物,书画的事情我去找找贾府的政老爷。”

第二日,散了学,刘玄直奔贾府。贾政这个工部员外郎,一不揽权,二不贪墨,做得是相当清闲,颇受部里上下敬重。今天他更是早早就回了府。

“二世伯,此事还请帮忙。”刘玄见了贾政,把情况一说,拱手央求道。

“周副宪是贤侄什么人?”

“是小侄的师叔。”

贾政的脸上全是羡慕之色。真是有个好师门比什么都强。左副都御史大人,都察院三号人物,做寿都特意下份帖子过来。自己呢,想凑上去都没机会。

“想不到周副宪喜欢又庭公的山水画。”贾政抚着抚须说道。周天霞一向“刚正不阿”,“不群不党”,非亲近之人,谁知道他的这个喜好?

“贤侄放心,我们府上跟墨翰轩、韵海楼掌柜的都熟,而我的两位西席先生,对前朝书画很精通,叫他们拿了府上的帖子去办就好了。”

“那多谢二世伯。”

“贤侄客气了。”贾政顿了一下,咳嗽了一声道:“贤侄,是这样的。我家长子珠儿前两年不幸离世,留下一子,也是我的长孙,名唤贾兰。年已六岁,已经开蒙了。可叹我贾府空顶了个诗书世家,却没几个读书有出息的。想着贤侄闲暇之时,能不能指点下贾兰的功课?”

“即是二世伯的长孙,我的侄儿,指点下功课是义不容辞。只是小侄每日要去国子监读书,早晚不得空。不如这样,我布置功课,列出书单,兰侄儿在家读书,然后待我休沐日,就过来我府上,交上功课,我点评一二。不知世伯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如此甚好,辛苦贤侄了。我就叫人去通报给兰儿母亲,告诉这一好消息。”

“世伯客气了,这是小侄应该做的。”

闲聊了一刻钟,那两个清客被请来了,贾政把刘玄的来意说明,那两人拍着胸脯保证搞定。

刘玄告辞贾政,由管事的引着,刚出角门,在一处花园里遇到一人。

那人十来岁,正跟一丫鬟在抄手游廊里嬉笑玩耍。看到刘玄,居然吓得双腿瑟瑟发抖,低着头站在那里如同一只鹌鹑儿。

“小,小的,见,见过刘先生。”

这人名唤墨雨,是秦钟的伴童,三五天就跟着去刘府一趟,素畏刘玄的威严。

“墨雨,你在这里做什么?”刘玄盯着他问道,眼睛看了一眼那个扭头就跑的贾府丫鬟。

“回先生,我在等钟哥儿。”

“钟哥儿来贾府了?”

“是的,我家大姐儿把钟哥接了来,说是跟府上的宝二爷、兰哥儿聚一聚。”

墨雨说的大姐儿应该是东府贾蓉的媳妇秦氏,她接秦钟过来干什么?炫弟狂魔吗?不过那是人家姐弟的事,他这位记名师傅也管不到。

“也罢,那你在这里候着你们钟哥儿,我先回去了。”

“遵命,送刘先生。”墨雨如释重负,恭敬地拱手道。旁边的管事忍不住看了一眼,这皮猴子,平日里调皮地紧,这会子怎么换个人似的。

刘玄继续往府门走去,刚转到了二进门,有人急匆匆地追了过来。

“刘四爷,刘四爷,请留步。”

刘玄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却穿着锦绣衣袍。

“刘四爷,这是宝二爷的长随,茗烟。”管事在旁边低声介绍道。

“你唤我有什么事?”

“刘四爷,东府的蓉大少-奶奶,我们府上的大-奶奶,带着秦府的钟哥儿,兰哥儿,在我们宝二爷那里,跟几位姐儿一起谈论诗词,听得丫鬟说刘四爷过府来了,想请刘四爷过去一叙。”

“叙什么叙?你宝二爷那里那么多女眷,我一个外男,非节非宴的,又没有长辈们在,如何相见?”刘玄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他知道,这话头估计是那位宝二爷提出来的。他跟姐姐妹妹厮混惯了,早就忘记男女之防。而秦氏、李氏和姐姐妹妹们一向都宠着他,由着他来,也没有想到这点。

这位宝二爷没注意到,但刘玄知道自己必须得注意。有贾母、邢氏、王氏在场,拜会相叙几句,彰显通家之好,问题都不大。现在这个情况,贸然跑进去,就是自己不知礼了。

刚走得两步,刘玄又转过身来,对茗烟说道:“你回去告诉钟哥儿,既然他能来走亲戚,说明他很清闲,那今晚他就好好练习制义,就以‘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就是他这段时间学的《礼记大学》的句子,最少五个破题。”

刘玄说罢,转身便走了。愣在那里的管事瞪了茗烟一眼,然后连忙跟了上去。

第四十章 荣宁国府暗波澜(一)

听了茗烟的回禀,秦钟的脸都白了,额头上全是汗。

看到此时的钟哥儿如同带雨的美人蕉,霜打的含苞花,贾宝玉心如刀绞,扯下身上的汗巾,一边给秦钟拭汗,一边忿忿地说道。

“这个刘四郎摆什么师长的威风?钟哥儿,明儿我们不去他那里学了。我们贾府宗学,代儒老先生,也是京城的大儒,跟他学好了。”

刚才的秦钟在几位漂亮姐姐妹妹面前表现优异,得了大家交口称赞,正是意气风发。突然听到丫鬟说自己先生也来贾府,心里麻爪了,慌得不行。

贾宝玉听说刘玄来了,当即叫婆子传话给在外面侯着的亲随茗烟,让他去请刘玄过来,借口是许久未见,邀来相叙一二。

其实是贾宝玉见过秦钟两次,对这位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的同龄人,颇有几分爱意,只想留在身边一起玩耍。只是这次见了后,发现秦钟身上的那份风流举止,怯怯羞羞的些许女儿之态居然荡然无存。那细胳膊细腿的竟然有了几块腱子肉,走路更是多了几分雄风。

见到这脱胎换骨一般的秦鲸卿,贾宝玉心里有些不喜,觉得是刘四郎对于钟哥儿过于苛刻了。好好的风流美少年,硬是给教成了粗鄙武夫、书虫痴汉了。所以想把刘玄找来好好谈谈。

茗烟没多久就气鼓鼓地回来了。

因为宝玉的原因,茗烟在贾府内外也颇受“尊敬”,想不到在刘玄那里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又年幼无知,不知道刘玄话里的含义和轻重,就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听完后,众人一下子就静了。

最苦的是秦钟,此时的他如同是被五雷轰顶了一般,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对众人拱手道:“先生总是教导我,做学问最要紧的是修身治心,而修身治心的功夫之一就是慎独。想不到我学业刚长进微未,就持傲自满了,忘记了慎独功夫。惭愧惭愧!我先告退了,失礼了。”

说罢,秦钟看了姐姐秦氏一眼,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了。秦氏连忙叫丫鬟追了过去,截住秦钟,她还有些许话要私下跟弟弟说。

李宫裁叹息道:“果然是明师出高徒,钟哥儿已经有了几分文林士子的风范,再过几年,定有出息。蓉儿媳妇,还要烦你叮嘱下钟哥儿,以后同在一门,学业功课上,还要多帮帮兰儿。”

说罢,又对秦氏深施一礼,“今儿是我撺掇,连累了钟哥儿挨了先生骂。还请蓉儿媳妇和钟哥儿多多包涵。”

“婶婶这话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话。这事是我一时心迷了,只知道炫耀钟哥儿的功课,却不知道逆了先生的教诲。”

贾宝玉在旁边看了一会,觉得十分无趣。这四书五经,策论制义,有什么意思?要不是中间还要考诗词,这科举就是天底下最可恶最污俗之事了。秦姐姐和自家嫂子的嘴里却无比倾慕敬重,真是好生无趣。

探春知事些,看到这情景,连忙起身告辞。迎春懵懵的,惜春呆呆的,也跟着告辞了。

看到大家都散了,贾宝玉心情越发地不好了,想去找黛玉妹妹聊一聊,清一清被玷污的心神。可是想到她这几日身子不好,今日聚会都没来,也不好去打扰了。

在园子里想了一会,宝玉跑去找琏二嫂。

看到宝玉来了,琏二嫂连忙让他坐下。

“前几日我得了江南几斤上好的六安瓜片,正好沏给你喝。平儿,叫婆子端盆冰来。我这屋里比不得宝兄弟屋里,要热些。”

“二嫂嫂,听说薛姨父的病大好了。”贾宝玉一边吃着果子,一边问道。

“是啊。想不到刘府四郎还有这手本事。不过听说他恩师烟溪公当年就是国手,太医院都要上他那里请方子,应该是师传的本事。”

又是那个刘四郎,今日是不是黄历不对啊,尽听到这厮的名字。

“薛姨父的病既然已经好转了,那我明天就跟琏二哥一起去薛府拜访下。”

贾宝玉心里浮现出那个倩影,还有那淡淡的冷香。都快一个月了,一直都见不到宝钗姐姐。此前她需要在薛姨父跟前尽孝照顾,脱不得身,现在薛姨父身体大好,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还有姐妹们。贾宝玉心头千百转,想到了一个借口。

琏二嫂盯着贾宝玉的脸,心里大致明白了两三分。这位宝兄弟的心里,自有一座通天的群芳阁,只要是漂亮的姐姐妹妹,再多他也装得下。说不得这会正记挂着月前见过的宝钗姐姐,这可不行,薛家现在欠着刘玄天大一份人情,这亲事眼看就要水到渠成了,自己顺手推一把,就能两头都落下一份莫大的面子,可不能让宝兄弟搅和了。

不过琏二嫂知道,这件事上最大的根结在王夫人那里。想到这里,琏二嫂不由生了几分怨恨,自己的这位夫家二婶,娘家姑妈,太贪心了,一个林家还吃不够,还惦记着薛家,人家是用女儿吊金龟婿,她是拿着自己儿子吊金山媳妇啊。

“宝兄弟,这会子可不能去。薛姨父的病情虽然好转了,可还需要静心调养,丝毫耽误不得。这个时候去,就是添乱。你要体恤下薛姨妈和你的宝钗姐姐,你们一帮子人去,乌泱泱的一群,要作陪,安排吃食,还有下人安置,一堆的事情,这不是去添乱吗?”

听了琏二嫂的劝,贾宝玉也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可是这段时间,他心里总是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患失患得,情绪有些不安稳。

看到贾宝玉情绪还是很低落,琏二嫂心头一转,说道:“过几天府上要去清虚观里打西王母祈福蘸,祈福求安。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姐儿们都要去上香,你跟着一起去观里耍耍,透透气也好。”

“那好啊,谢谢琏二嫂给张罗安排了。”贾宝玉想到可以出门跟姐姐妹妹玩耍,顿时又高兴起来。

第四十一章 荣宁国府暗波澜(二)

秦氏叫丫鬟叫住了弟弟秦钟,先一起回了宁国府自家院子里。

“姐夫不在家?”进了院子后,发现这里空荡荡的,秦钟忍不住问道。

“你姐夫这些日子忙着接收关东来的货物,还有过几日要去清虚观打西王母祈福蘸,贾府合族的大事,老太太和太太姐儿们都要去,需要他张罗,这几日忙得见不到人影了。左右厢房的那些人,都被叫去帮忙了。”

“哦,”秦钟应了一声,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秦氏仔细看了看弟弟,发现他果真长高了些,长壮了些。秦氏是秦业从善堂收养的义女,养到七八岁,突然又生有了秦钟。秦业夫妻年事已高,秦钟是秦氏一手带大的,两人的感情,不比元春与宝玉这对姐弟少半分。

“钟哥儿终于要有出息了。”秦氏欣慰地说道,“我看你跟了刘先生后,不仅功课上进步不小,更能明事理了。再过几年,能看到你中秀才举人,东华门前唱名,姐姐就是立即死了都安心。”

秦钟抬起头,不解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是姐姐太高兴了。”秦氏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水,笑着答道。

“今日宝二爷要我到贾府宗学来读书,说代儒公也是京中名儒,我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姐姐,明儿你找个话由帮我拒了吧。”

“知道你脸皮薄,又顾忌我这里,不好回了宝二叔的面子。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回了他。”有了刘玄这个更好的去处,秦氏肯定不愿意让弟弟进贾府宗学。这里尽出贾珍、贾瑞、贾蓉、贾芸、贾蔷这样的人物,掌学的贾代儒名义上是京中名儒,可只是大家看在贾府面子给了一声尊称。一个二十年的老举人,有什么脸面在一堆的进士、学士面前称名儒?

“那就好。”秦钟也知道贾宝玉在贾府的地位,上下都宠着这位衔玉公子,生怕回了他的好意,让自己姐姐为难。

“你现在每几日去刘先生哪里?”

“先前是五日去一趟,现在是三日去一趟。”

“我看你的字有了几分风骨,是先生让你练的?”

“正是。姐姐,你没见先生的字,那真是笔意雄劲,姿态闲雅,潇洒飘逸,尤其是用墨丰腴。先生有一日开玩笑说,师祖烟溪公曾笑他的字是黑熊当道,森然雄阔。”

“是吗?”秦氏的美目里洋溢着光彩。

秦钟又继续说道,“先生善两种字体,平日诗词或随意时,用的是写意体,重意不重形。写策论制义时,用的是是端正体,秀润华美,典雅庄重。先生曾言道,这端正体是写意体的规范体,专门用来在科举考试写卷子用的。”

“先生果真是天纵之才啊。”秦氏赞叹道。

“我也是这么倾赞的,可先生说,他的书法火候未到,只是徒有形而无韵。”

“这是先生谦虚。钟哥儿,这点上你要好生向先生学习。”

姐弟俩正说着话,丫鬟宝珠慌急着忙地跑了进来,失色地说道:“大少奶奶,那人,那人又来了。”

秦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嗖地站了起来,把门给关上了。

“姐姐,是谁来了?”秦钟诧异地问道。

“你把钟哥儿带到内屋去,快点。”外面传来脚步声,秦氏背靠着门,死死地抵着,然后对宝珠低声道。

“姐姐,到底是谁?”秦钟挣扎着问道。

“我的小祖宗,你莫要声张,快些跟我进去。”宝珠连拉带拽,把秦钟拉进了内屋去。

“你还是不肯从我?”门外一个男子声音说道。秦钟在内屋却听得真真的,像是一个炸雷劈在了他的头上。因为他听出来了,外面的男子正是贾家的族长,东府的主子爷,自己姐姐的公公,珍老爷。

“当日我在庙会上遇到了你,可谓是一见倾心,心里全是你的样子。可是你那熬了几十年还是七品郎官的父亲,死活不肯让你做妾。我是万般无奈,只得让蓉儿明媒正娶了你,先让你进了宁国府再说。”

贾珍话里话外,仿佛为了秦氏费了多大的苦心,完全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

“我早就交待过蓉儿,万不可沾你一手指头。这小子,倒也孝顺听话,不枉我教诲他这些年。只是你一味地不从,又何苦呢?在这东府里,我就是这天,你从了我,谁敢胡言半句?”

秦钟听得贾珍这恬不知耻的话,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握拳,要不是宝珠死死地拉住他,早就冲出去跟贾珍拼了。

“今日我来,还是那句话,快些从了我。”贾珍贴着门说道,“本老爷虽然不喜欢用强,但耐心有限,都给你半年时间了,还在这里推拒。本老爷脾性不好,要是谁忤了我的意,就是亲生儿子也打他个半死。可人儿,你可要记住了,你家里还有老父母,还有幼弟,本老爷弄死他们,就跟碾死三只蚂蚁差不多。”

秦钟听到这里,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贾珍说得没错,他如此身份,真要用心对付自家,千百种法子让自己一家求生不得。他跟着刘玄读了两三个月的书,被时常带着去东西两市体验民情,去大兴宛平县衙看诉讼审断,多少明白些现实的道理。不再是此前那懵懵懂懂,一味害羞不知事的少年郎。

“再给你三个月时间,可人儿,要是你还不从了本老爷,我定将你秦家破家灭门。”贾珍丢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去了。

过了好一会,听到外面没有动静,秦钟才走了出来,看到姐姐秦氏靠在门上的身子瑟瑟发抖,那张美艳无方的脸全是泪水。

“姐姐!”此时的秦钟方知姐姐在贾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不由上前抱着姐姐一顿痛哭。

“钟哥儿,你以后可要好生读书,秦家的期望可全在你身上,万不可自弃。”秦氏抚摸着秦钟的脸,流泪笑着说道。

“姐姐,你万不可答应那个禽兽!”秦钟听出姐姐秦氏有了放弃之意,连声说道。

“可是不答应又怎么办?”宝珠在旁边流着泪说道,“那人总是拿老爷太太,还有钟哥儿你来做威胁。大姐儿这半年来,日夜担惊受怕,挨得一日算一日。入了这宁国府,就如同是进了牢笼,万挣脱不开了。”

秦钟想到了一人,决然地对秦氏说道:“姐姐,我想起一人,肯定能救姐姐和我们一家于水火之中。今晚我就去,就是把头磕破了,也要求他答应。”

到了掌灯时分,秦钟进了刘府,先把功课交了,看到书房里只有刘玄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请先生救救我姐姐,救救我一家!”

听完秦钟略述的话,刘玄沉吟道:“想不到这贾珍长得一表人才,却是这般禽兽不如?你既然算是我的记名弟子,要是真让这贾珍得逞,丑事败露,你们秦家名誉有损,我这做老师的也是颜面无存。只是此事重大,你且容我思量几日,想个万全之策。”

“谢先生,先生要是救出我姐姐,秦钟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的大恩大德。”

“你先起来吧,去那边练字,待我好好想想。”

“谢过先生。”

第四十二章 周府寿宴闻奇案(一)

“四郎,我们真的要这么般做吗?”徐天德有些迟疑地问道,“贾府虽然后继无人,但还好歹也名列四王八公十二侯之一,开国勋爵世家,百足之出死而不僵。我们设计宁国府,就怕后患无穷。”

“天德,我们只是顺势而为,事情还得他们自己人去办。不把他们弄下来,我们军将世家如何出头?”说到这里,刘玄笑着摇摇头,“我刘家,曾经也位列开国勋爵世家。当初我曾祖因军功封长丰侯,只是英年早逝,太祖皇帝立朝之前就过世了。我祖父少有英勇之名,十七岁充太祖御前马军都虞候,攻城必先登,对战必破阵,累以军功封新安侯,授河东节度使,位列十二侯之一。”

“谁曾想,在平定交州安南时,家祖因醉酒误事,被夺爵,降为三等将军。从此,就与淮西、燕赵的同僚们老老实实做起了军将世家。倒是让史家捡了个便宜,挤进了十二侯门列中。”

徐天德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最后等刘玄说完,才开口道:“四郎,这智谋筹划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还是等淳之和重明来了,跟他们俩商量下吧。”

“是啊,秋天快到了,淳之和重明要进京备考明年的春闱了。而且再过一两月,京城就热闹了,三十六行省的拔贡们都汇齐了。”

刘玄跟徐天德说了一会话,韩振进来禀报道:“四郎,兴平号京师分号来人了,说是福伯交待的礼品已经置办好了。”

“是给周副宪的部分礼品,快请过来。”

“小的杨金水见过四郎。”

来人二十来岁,个子中等,其貌不扬,长得一副老实让人安心的模样。他叫杨金水,刘家兴平号一位老掌柜的次子,现在是兴平号京师分号的外管事。

“遵照福管家的清单,小的已经把东西都置办好了,请四郎查验。”

“好,”刘玄使了眼色,徐天德马上告辞,拉着韩振就走了。

“金水,你到京师有半年了吧。”

“是的四郎,我比四郎早一个月进的京。”

“我看你这两个月递上来的情报,已经深入到东西两城的井市了,了不得。”

“谢四郎夸奖,这都是我该做的。”

“金水,现在交待你一件事。”

“请四郎吩咐。”

“贾家东府的老爷,贾珍,一向喜欢到花萼和春露楼去寻欢。我要你务必搞清楚,他这一两月喜欢的是哪位粉头,然后安插一个靠得住的细作到楼里去,能进出房间的那种。”

杨金水拱手道:“小的明白,马上去安排。”

“好,查明讯息了,人到位了,且听我命令。”

“小的遵命。”

下午,贾政那两位清客,也送来了又庭公的一幅山水画。刘玄留他们坐了一会,用了茶,封了两封纹银做酬谢。

等到第二日,正是左副宪周天霞老大人的五十寿诞,刘玄带着韩振、徐天德早早就到了周府。

府上已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周老大人简在帝心,正是大用之时,各路人马闻讯自来的有不少,像刘玄这般持请帖来的,怕是只有三四停。

不过周府也是早就预料到今天这种情景,人手都安排好了。捧着礼物的韩振和徐天德被领到另一处,自去登录上账。刘玄被管事直接领向了内院,在二进门时,周府的二哥儿在那里相迎,两人拱手寒嘘了几句,又继续向前走。到了正堂,寿星周天霞端坐在正中,刘玄上前行了礼,先代表恩师杨慎一,向师弟贺寿,然后又以师侄的身份,为师叔祝寿。

一位管事站在旁边,拿着礼品清单,大声念道起来。

念完后,周天霞坐在那里拱拱手道:“有劳贤侄此来,为老朽贺寿,届时多饮几杯。”

刘玄回了礼,然后周府二哥儿上前,代父向刘玄行礼致谢,一番繁琐礼节后,刘玄终于被周府二哥儿请到了二进前院里的一桌宴席上,安置坐好。

过了一会,又一人被引来,也是安置在这一桌。刘玄见了来人,连忙起身,拱手道:“见过承安师兄。”

“见过持明师弟,想不到你来得这般早。”来人正是户部主事鲁学良,字承安,也是杨慎一的学生,是刘玄的师兄。

“我还要替恩师给周师叔贺寿,必须得早来。”刘玄苦笑道。

“哈哈,你是恩师的养老弟子,你不来谁来?”鲁学良大笑道。

两人坐下没一会,陆陆续续来了四十多人,居然有三分之一是刘玄的师兄,还有一半是师叔师伯的弟子,也得叫一声师兄。

到后面来的二十余人,终于跟刘玄完全没有关系了。

时辰到了,寿宴开始。先是周府二哥儿代表周老大人过来敬酒,然后是周府大哥儿,周天霞老大人的嫡长子,代表周府过来敬酒,最后是周天霞老大人亲自过来敬酒。气氛一时喧闹起来。

院子里先是一片叫师叔师伯的,接着是叫副宪老大人的,众人犹如万花锦簇,围着满脸笑容的周天霞。

“今日是副宪老大人五十大寿,我等皆为老大人贺!”

“满斟寿酒,我意殷勤来祝寿。问寿如何,寿比南山福更多。”

“松龄长岁月,皤桃捧日三千岁。鹤语寄春秋,古柏参天五十围。”

在场的都是文官,最少都是举人起步,谄诗颂词张嘴就来。

在一片叫好声中,有人看到了刘玄。

“这不是国子监大才子刘持明吗?也是给副宪大人贺寿的吧,怎么不写诗作词作贺一番。”

“是啊,大家都说国子监的大才子刘持明,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如此大好时节,为何不做诗词数首,为副宪老大人作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道。刘玄看了一眼,发现架秧子起哄的多是那二十几位门外之人。

“今天是周师叔五十大寿,小生前来,一是代师来贺寿,二是做晚辈的来祝寿,岂敢造次,以粗滥诗词敷衍。”

“此言差亦。今日副宪老大人五十寿诞,我等皆竭尽精思为老大人贺,刘持明你身为晚辈,又是国子监的才子,怎么甘落人后?是不是不屑与此作诗?”

刘玄淡淡一笑,这等拙劣的挑事,他也不放在眼里,只是缓缓地说道:“今日正是周师叔之寿宴,刘某身为晚辈,只是诚心来祝寿,岂敢行诗写词。以长辈之寿宴为扬名场合,大不孝啊。刘某不才,略通诗词,更识得忠孝仁义,故而不敢造次。”

此话一出,那些起哄的人不由憋得通红紫涨。刘玄话的意思很明白了,好诗好词他有,一作出来只怕又要传唱扬名。可今天是周老大人的寿宴,又不是什么诗词歌会。这样喧宾夺主,那才真是不把长辈放在眼里的不孝行径。

“哈哈,果真是杨老西的高徒啊。众人休得再言,只管喝好吃好。”周天霞仰首大笑道。

第四十三章 周府寿宴闻奇案(二)

主人家发话了,大家也都各自作罢。

坐回到桌子上,鲁学良在旁边低声道:“师弟,你这通绵里藏针的话回得好,有恩师的几分风范。这些混账子,就得好好怼几句,要不然还以为我们的诗词就跟他们拍马屁的媚词,张口就来。”

刘玄笑了,自己的这位师兄,还真有点意思。

“看来师弟你是深得恩师的真传了,不像我,其它的都好,就是这骂仗上,总是欠缺几分火候。当年恩师就说我,为人处世,总爱留两三分颜面。”

刘玄看了看鲁师兄,有点不知道他这话是夸自己还是讽刺自己做事为人不留颜面。

这时,周府杂役流水价地上菜,不一会桌子上就摆满了十碗菜羹。烧芦花猪、糟鹅掌、烩通印子鱼、王瓜拌金虾、肉鲊炖雏鸡、羊灌肠、银苗豆芽菜、春不老炒冬笋干、黄芽韭菜、雪花泛舟银子羹。还有玫瑰饼、果馅饼两样点心以及碎花点雪莲子汤这一味甜点。

鲁学良尝了一口,“好,一吃就知道是重泽楼大师傅做的。”

“鲁师兄,你是说周府今天这寿宴,完全是重泽楼里做出来的?”

“可不是,里外两个院子,合计三十多桌,周师叔今天怕是要破财了。”

“起码得花掉三四百两纹银。”

“哈哈,刘师弟也是食客啊,懂行情。”

刘玄左右看了看,忍不住低声问道:“鲁师兄,我素闻周师叔一向清廉,以持俭传家,今日如此大办一番,不像是他老人家的风格。”

“我们周师叔这是破财免灾啊。”

“鲁师兄,此话怎讲?”

“师弟,你难道不知道前几日爆了一件奇案出来?”

“真心不知,还请鲁师兄指点迷津。”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月,忠顺王爷从东郊回城,在朝阳门里遇到拦路喊冤的,是一妇人带着一对儿女,举着血书在那里告大状。王爷一时好奇,让护卫唤到跟前,细细一问。这一问不要紧,问出一桩天大的奇案来。”

鲁学良一边吃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妇人状告门下省殿中司起居舍人,正七品宣议郎陈荣华,告他停妻再娶,还买凶灭口。递上了当地官府的婚书、陈荣华雇的杀手自供血书、凶器等证物。”

“这妇人姓什么?”

“姓林,名二娘。”

“哦,还请师兄继续。”

“林氏说,陈荣华是湖广北省峡州长阳县人士,七年前就跟她完婚,有官府婚书、乡老具结为证,前后生下一儿一女。三年前,陈荣华去武昌州乡试,从此就了无音讯。林氏一边托人四处打听,一边守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外加帮人缝补浆洗,拉扯着一对儿女。去年秋天,有同乡从京城回来,说看到了陈荣华,中了进士成了贵人,还娶了美眷,好不得意。”

“林氏仔细问过后,姓名籍贯年纪都对得上,便变卖了田地房屋,又得乡人资助,凑了十几两银子,带着儿女就上京来了。先是打听到了陈荣华的府邸,然后直接上门去表明身份,求陈老爷出来相见给个说法。那林氏说,陈府出来位管事的,谎称他们老爷不在府上,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就将林氏并儿女安置在某处偏僻的客栈里,等着陈府老爷回来再处置。”

鲁学良小小地抿了一口酒水,吃了两口菜,又继续说道:“谁知过了几日,陈老爷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位杀手。这杀手被雇来灭口,却看到妇孺三人,下不去手了。问明详情,顿时气愤填膺,用血写下自供书,言明自己是大兴县东郊陀子村的游侠儿,陈府内院二管事某某用纹银五十两雇了他,来杀人灭口。只是他良心未泯,留下这血书,说明内情,然后拿着银子就亡命天涯去了。”

“我还以为这游侠儿杀手会自杀以证清白,谁知还是逃命去了。”

“师弟莫急,这游侠儿后来在通州城外某水沟里被发现,都成一块臭肉了。”

“啊,这案子是有几分蹊跷。”

“精彩的还在后头。陈荣华你道是谁?中和殿大学士、门下侍郎、政事堂参知政事,郭相爷的女婿。两年前,这陈荣华中了三甲第十六名进士,自叙尚无娶妻,又长得一副好皮囊,便被当时还是刑部尚书的郭相爷在东华门下捉了婿,许了府上的四娘子。正是有了郭相爷的照拂,这陈荣华才能一年一阶,升到了今年的正七品宣议郎,还身据起居舍人这样即清贵又近在帝侧的官职。”

“鲁师兄,你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这案子太有意思了。师兄,你请继续说。”

“忠顺王爷接了状子,叫府上的长史把林氏并儿女送到了京兆府,让京兆府查个水落石出。京兆府知府老爷派人去传唤了陈荣华陈老爷,他诅咒发誓说从未在家乡娶妻过,也从未见过林氏,更没有什么买凶灭口了。知府老爷再也审不下去了,一边是郭宰辅,一边是忠顺王,干脆一份奏章递了上去,告病了。于是这案子在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五城御史衙门转了一圈,过手经办者都告病休假了。被逼得狠了,干脆来个告老还乡。眼看这案子转了两三个月,总得有个结果出来。听说政事堂和宫里有意思让都察院主审,刑部、京兆府、大理寺一并会审。”

刘玄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他左右看了看,伸过头去低声问道:“这事要落到周师叔头上?”

“可不是,他老人家是左副宪,这时不顶上什么时候顶上?”

这鲁师兄的话语里,怎么听出了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那这件案子跟周师叔今天办寿宴有什么说法?”

“师弟,你不知道京里官场的规矩。从前周开始有这么个习俗,这从四品以上殿上官,只要办了五十、六十这整数寿诞,就宣示着年事已高,过几年就要乞骸归乡。”

刘玄一听,差点乐出声来。这位周师叔还真是会做官,知道有口天大的祸要飞到自己头上来,马上先下手为强,把五十寿辰办了。圣上和诸位宰辅就看着办,反正他老人家时刻准备告老还乡了。

这案子还真有些意思,居然能把人精一般的周师叔逼成这个样子。

“鲁师兄,我素闻忠顺王爷在京里风评不好,这次怎么当起青天来了?”

“师弟,看破不说破。”

“明白,对了,鲁师兄,这郭相爷哪年入得政事堂?”

鲁学良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刘玄,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就是圣上登基那年,郭相爷从刑部尚书擢升门下省侍郎,加中和殿大学士,入值政事堂参知政事。”

回到自己府上,刘玄在书房里坐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提笔给恩师杨慎一写了一封信,简述了这起奇案,最后在信中加了一句,“学生思前想后,觉得此案颇有几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第四十四章 春露楼里救薛呆(一)

这一日,刘玄应约到薛府,给薛规复诊。吃了半个月的药,薛规已经没有虫子排泄,第二个方子那两味驱虫祛邪的药也减到了最少。

管事领着刘玄穿过一进院子,沿着院廊往里走。

“你们蟠哥儿呢?”

“回刘四爷,我家大爷早上就出去了,说是神威将军府上冯紫英冯公子,后军都督府左佥事府上卫若兰卫公子,还有贾府的琏二爷等几位,在春露楼设宴。我家大爷却不过情面,辰正时就出去了,说是去转一圈,打个照面,未初时就回府来。可这会子都还没音讯,老爷已经派出几拨人去春露楼找了。”

“哦,”刘玄点点头,这薛蟠最后还是跟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合流了。

在正堂里,刘玄看到薛规端坐在那里,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但蜡黄之色还是没有褪下去。

见礼后,刘玄伸手细细把了半刻钟的脉。收回手后,薛规一脸期盼地看了过来,同时,刘玄也听到帷帐后面有两个紧张的气息。

“薛世叔,贵体的肝虫痈已经大好,没有什么妨碍了。”

刘玄清楚听到帷帐后面有两道长舒声。

“只是,”

“贤侄,但说无妨。”薛规强笑道。

“世叔的肝虫痈盘桓太久,这肝器损伤已无回逆之法了。”

“贤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小侄医术浅薄,无回天之术。”

沉默了好一会,薛规开口道:“贤侄,还有多久?”

“好生调养,五年可期,如果天意不允,恐怕只有三年。”

“三五年够了。”薛规一拍手道,“我自金陵北上到京城,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只求安置好后事,再静待终期。想不到得贤侄妙手,延我寿命三五年,足够我筹划一番,为薛家留份生机。”

“世叔能看得开就好。这心情舒畅,通达无忧,更能多延续些年月。我先开了方子,给世叔调养一番。世叔可以再多寻擅补肝损、去拔肝毒的名医,开几副舒肝养气的方子。”

“有劳贤侄了。”

薛规叫人收好刘玄写好的方子,请刘玄就坐。

“这是江南祁门山新出的茶,贤侄尝尝鲜。”

“谢过世叔。”

“贤侄,明年春闱你是要下场了。”

“正是。”

“那我先祝贤侄科试捷报,东华门唱名。”

“谢过世叔。”

“贤侄,敢问一句,你可有婚配?”

“此话世叔早问过两次,尚无。”刘玄当即答道。

“是我病得有些糊涂了。”薛规的脸上有几分尴尬和喜色,斟酌一会,正要说什么,有仆人奔走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

“什么事?如此惊慌?”

“老爷,大哥儿在春露楼与人争执,打将起来,这会被人给擒住了,说是要大哥儿赔礼道歉和赔银子。”

“这个孽子,又在外面惹是生非。休得管他,让他死在外头算了。”薛规大叫道,气得满脸紫涨,随即又气喘吁吁,咳嗽不已。

“世叔,你身体初愈,不宜动气。气急则上火,火盛则伤肝木,世叔还请平息怒火。”

“唉,贤侄啊,我家门不幸,生了这么一个孽子啊,光耀门庭指望不上,还恐会祸及家门。我不知上辈子做了几世孽,才有了这么一个现世来报的前世仇人。”

“父亲,此时不是急这些事的时候,不如派人去打听清楚曲直原委,再托请京中的亲友们周旋一二。”

帷帐里面响起了银铃的声音,如黄鹂春啼,夜莺秋语,声音不大,却十分动听,语气坚定且不惶急。

“贤侄,让你见笑了。我这无用废身,儿子又混账,出了事还要女儿来出言主持,羞愧啊,真是愧于见列祖列宗啊。”

“世叔且安心,世婶和大姐儿也不必慌忙。待我去看看,放心,定能将蟠哥儿圆乎地送回府来。”

刘玄出得薛府门,汇集了随从,当即吩咐道:“卢狗蛋,你飞马回府,叫天德、豫春、友德和国胜,点齐十位身手好的伙计,火速赶到春露楼外的胡同里待命。韩振,你飞马去春露楼,假扮成客人,摸清楚薛府蟠哥儿被谁擒住了,为何被擒,一同被擒的还有谁。三德子,你持我的帖子去侍卫司衙门,找左班指挥使尚世叔,悄悄禀告他一声,今儿小侄要在春露楼摆和头酒,一切顺利则罢休,要是有人想趁机开个水陆大道场,还请尚世叔帮我押押阵。”

“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四郎。”

“去吧,休得误事。”

刘玄骑马带着随从一溜烟奔春露楼而去,这边则有薛府的门子仆人在旁边听得真切,一五一十地回报给了薛规。

听完后,薛规叹息道:“要是蟠儿有此子一停的本事,我就是立即死了也安心。”

说完,心里的那份心思更热切了。

刘玄一行三人悄然赶到春露楼下,在门外等了一会,徐天德四人先来汇合,禀告说带着十个家丁,还有趁手的棍棒,在附近的胡同里待命。接着韩振也下楼来了,禀告了事情原委。

原来今日是冯紫英做东,请了薛蟠、贾琏,北靖王爷的舅子哥许子非,宫里贤妃的侄儿卫若兰四人。喝到中途,许子非和卫若兰府里有事,被家人唤了回去。只剩下冯紫英、薛蟠、贾琏三人继续喝。喝到尽兴时,因为两位粉头,跟隔壁房间的客人争执起来。

薛蟠最是呆霸,又跟着刘玄去行猎几日,染得几分勇武之气。听得那边话语之中有侮辱冯紫英之言,二话不说上去就是几拳,打得那边抱头鼠窜。

见薛蟠仗义出手,为自己出气,冯紫英甚是感激,连连敬薛蟠的酒。薛蟠也喝高了,跟冯紫英、贾琏两人喝得天昏地暗,就差没有烧黄纸斩鸡头了。

听到这里,刘玄嘴角不由抽了几下,真是一帮子艺高胆大的混账子,打了人还不赶紧跑,留在原地等人家来讨回场子吗?这京城里到处都是公侯子弟,尤其是花萼、春露两楼,来玩的都是权贵子弟,打起混战来谁还管谁?

韩振接下来的叙述验证了刘玄的猜测,吃了亏的那边带了一群人,直接把三人堵在房里,然后一顿暴揍,现在还押在房间里,想让薛蟠三人赔礼道歉。可谁想薛蟠三人已经喝高了,最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没一个肯低头。而那边也知道大家都有背景,不敢下死手,只是在那里嚷嚷着。

第四十五章 春露楼里救薛呆(二)

“那边有什么人?”刘玄先要把对手底细摸清楚。

“回四郎,有忠顺王府侧妃的弟弟兰汝阳,广安王府王妃的哥哥苗可钦,信安侯府的二哥儿杜至昌,刑部员外郎的大哥儿莫桂,带了十几个家丁。不过这会他们似乎快没了耐心,正要摆弄什么法子羞辱蟠哥儿三人,好出一口恶气。”

“这四人可有官身?”

“回四郎,我都打听清楚了。兰汝阳和苗可钦只是父辈有爵位官职,他们两人原本还是国子监荫监生,只好旷课太多,年考月考又累次不过,早被除名了。杜至昌早几年中了个武举人,然后一直在家赋闲。莫桂跟苗可钦是亲戚,似乎是他的跟班。”

“好,辛苦振哥儿了。”刘玄拱手谢了一句,然后转向徐天德道:“天德,你和豫春、友德还有振哥儿陪我上去,国胜,你留在楼下,看到形势不对,就上去接应我们。”

“遵四郎命!”

刘玄一马当前,徐天德四人在后,直接上了二楼东角。

数十人挤在在走廊里和房间外面,看这场“龙虎斗”的热闹。刘玄面带微笑,在人群的各色目光中穿行过去,一直走到敞开的房门前,然后对守在门外的家仆说道:“进去通报你们主子,就说国子监贡生,淮西刘持明拜会他们。”

家仆进去一说,里面就嚷嚷开了。

“什么国子监贡生,怎么把他给露出来了?叫他赶紧滚蛋。”

“你没听人家自报祖籍淮西吗?估计是军将世家出身。”

“军将世家算个鸟,赶明儿我叫我姐夫,广安王爷往五军都督府递张帖子,定叫他们家破人亡。”

“好了,休得胡说,五军都督府是你家王爷开的么?快把那贡生请进来。”

刘玄进得门去,屋里情景一览无遗。四个纨绔子弟端坐在一旁,而在另一旁,十来个家丁正看押着三个人,其中两人刘玄一眼就认出来。一个正是薛蟠,一张大脸被打成了猪头,一个是贾琏,美白如玉的公子哥,跟个乞丐儿没什么区别。

第三人身形魁梧,有侠胆之气,不过这会也是鼻青脸肿,被人按在桌子上。

“明哥儿,快救我。”贾琏抬头看见了刘玄,挣扎着叫道。

“原来跟贾府是亲戚啊。”

打头的纨绔子弟拱手道:“在下兰汝阳,现居忠顺王府掌仪。”

王府掌仪,可不是朝廷经制官吏,属于王府聘请的幕僚之类,不过忠顺王府在京城里有熏天之势,这个牌子也够用了。

“在下国子监贡生,淮西刘玄刘持明。”

“哦,你就是写出《相见欢》春秋两词,人传国子监头号才子的刘持明?”一个年幼一些的纨绔子弟面带喜色道,“在下信安侯府,淮安杜至昌,见过刘世兄。”

“见过杜世兄。”刘玄也客气道。

人家自称祖籍淮安,说明祖上也是两淮军将出身,中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称一声世交也不为过。

“哼,小小的一个贡生,真当自己是人物了。”穿着最华丽的纨绔子弟鼻子一哼道。刘玄听出来了,这位就是刚才声势最嚣张的,应该是广安王妃的弟弟苗可钦,他脸上有两三处青紫印子。那么另一位一直不做声的就是莫桂了,而且他脸上的青紫印更多,有五六处之多。

“今日不请自来,就是因为薛府的蟠哥儿,贾府的琏哥儿,还有这位冯兄弟,得罪了四位。刘某做个和事佬,替他们给四位赔礼道歉了,还请四位高抬贵手,原谅三位的鲁莽。”

“哦,你这是要替薛呆子他们出头啊。”兰汝阳问道。

“正是。”

“你是薛呆子他们什么人?”

“世交。”

“世交?那可不行,这京城里的人,谁跟谁不是世交啊。你既然要替薛呆子出头,自得把出处关系讲清楚吧。”

刘玄不由笑了,“世交有真世交和虚世交,我跟薛府蟠哥儿,贾府琏二爷,那是真真的世交。”

“琏二爷和冯老焉,你一句世交,我也算你是给了交待了。可这薛呆子可不行,这混账玩意,对着莫老弟和苗老弟好一顿打,你看看,伤痕都还在脸上,这还怎么出去见人?刘老弟,你总得给个说法吧,总不能一句世交就对付过去了吧。”

“哼,要是交待不过去,我就把这薛呆子的手指头切两个来下酒喝。”苗可钦恶狠狠地说道。

刘玄心里却在暗笑,就你这熊样,还在这里装狠?薛蟠什么货色,自己最清楚不过,看着身形魁梧,健壮有力,可酒色早就掏虚了他,自己一只手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就这等货色,把你和你狗腿子两个人打成这狗样,你还有脸在这里装恶人?

薛蟠应该早就酒醒了,听到苗可钦发狠说要切了自己的手指头,吓得魂飞魄散,这手指头都不齐了,以后十八摸岂不是有大遗憾了。

“不仅是世交,他还是我妹夫,我亲妹夫!”薛蟠大声嚷嚷道。

贾琏听得目瞪口呆,你这呆货啊,这样的话也敢胡乱喊出来?你没看到这房门大开,外面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你这话从嘴里一出来,明儿天不黑,就能满京城都知道了。要是刘府不同意这门亲事,你亲妹子宝钗就全毁了,以后谁还愿娶她?你这坑货,不仅坑朋友,还坑自己亲妹子。

刘玄听了也是在心里直摇头,这个薛蟠啊。

“哦,既然是薛府的姑爷,薛呆子的亲妹夫,那你来做个保人,倒也可以,只是凭什么要给你这个面子呢?”

“四位仁兄如果能够不记前仇,网开一面,放过薛府蟠哥儿、贾府琏二哥和冯兄弟,不仅薛府、贾府、冯府阖府上下感激不尽,我奉国将军府也定当记住这份人情。”

刘玄拱手躬身,态度谦卑地说道。

“奉国将军府?”兰汝阳沉吟道,他是个知事的,清楚这个名号还是有几分分量的。而且这位少将军如此态度,说出去人家也算是有礼有节了,够给自己这边面子了,台阶给得够足了。要不要就此作罢,借着台阶下了?

但苗可钦却完全不知轻重,继续用鼻孔对着刘玄,不屑地说道:“奉国将军府,算根毛啊!这京城地面上,公侯遍地走,将军多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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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春露楼里救薛呆(三)

“苗兄,你最后一句我没听清,说得什么来着?”刘玄沉着气问道。

兰汝阳知道不好,正要出言阻拦,可没有脱口而出的苗可钦嘴快,“我是说这京城地面上公侯满地走,将军多如狗,奉国将军府算毛啊。”

刘玄的脸上,浮现出让人心寒的笑意,可他的话语还是那么沉稳,“好胆,居然敢骂我国朝将军如猪狗,你真是好胆。我身后这三位,都是从正七品的宣武尉和奋武尉,在后军都督府的兵册里都有籍的,当然有责任擒拿出口侮辱我国朝将军的狗胆贼人,递交给左军都督府镇抚司。而我身为国子监贡生,愿意为他们作证。”

没等苗可钦回过神来,刘玄身后的徐天德阴恻恻地说道:“你居然敢骂我国朝将军如猪狗,还当着我等几位军官面骂道,不擒拿递办了你,以后我们也没脸在军中待了。”

“直娘贼,你个直娘贼!你知道我大秦朝百万军中都有多少位将军?你居然敢张口就骂,你娘的,胆真大。我老常都自称胆大包天,也不敢如你这般放肆妄为。”常豫春黑着脸大骂道。

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接过韩振递过来的棍棒,慢慢地围向苗可钦。莫桂和几位家丁连忙上前,试图阻拦。

刘玄在旁边冷笑道:“尔等胆敢抗法?赶紧动手,你们一动手抗法,我们就可以叫援兵了。这京城地面上,不仅有你们这帮目无法纪的纨绔子弟,还有五城兵马司十营兵、十三营京营、四班侍卫军、西山营和健勇、锐卫、神机新三营,林林总总十万之众。要是听说有人敢骂他们的将军如猪狗,你说他们会不会奋勇相助,将你们这些贼子绳之以法?这人多手杂,万一谁下手重,误伤了你们这些个混账子,还能找谁不是?”

莫桂和家丁一听,都吓得满头是汗。这读书人好歹毒的心思啊。

兰汝阳脸色一变,连忙上前道:“刘兄,刘仁兄,误会,这是一场误会!”

他深知,执掌大秦朝兵马的五军都督府对忠顺王、广安王还有几分客气,对于自己这些王府外戚,只怕没有什么好脸色。进了镇抚司,到最后会因为两位王爷的面子放出来,可在里面怕是要吃些亏,那些丘八武夫可没有那么好脾气。再说自己这边确实有把柄落人手里了,刚才苗可钦当着外面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两遍那句混账话,这里面有多少将军子弟?就是忠顺王和广安王出面保人,恐怕也要说几句好话软话,才能缓和那些将军们的怒火。

“误会?真的是误会吗?”刘玄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笑问道。

“绝对误会。都是酒后乱性,胡打了一通,又说了些混账话。既然不小心伤到了薛兄弟、贾兄弟和冯兄弟三人,我们愿意赔礼道歉,愿意出汤药钱!”

“既然兰兄如此通情达理,我又怎么会得势不饶人呢?大家以后都还要在京城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得一论起来,大家还能攀上亲戚呢。”

“可不是,刘仁兄可真是深明大义啊。”

“哪里哪里。不知兰兄这边愿意如何赔礼道歉?出多少汤药钱?”

“薛兄、贾兄、冯兄,我们兄弟四人,马尿喝多了,乱了性子,伤了三位仁兄,我们在这里给三位赔不是了。”兰汝阳当先向薛蟠三人拱手躬身,然后狂给苗可钦三人使眼色。

杜至昌对这一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看得目瞪口呆。不过他本来就是一打酱油,顺势也跟着赔礼道歉。接着是诚惶诚恐的莫桂。他背景最小,生怕被推出成了背锅郎。苗可钦犹豫了会,最后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也低头认错,赔礼道歉了。

“刘兄,我们愿意赔纹银六百两,作为三位仁兄的汤药钱。刘兄,你看这样妥当吗?”

“差不多了。蟠哥儿,琏二哥,冯兄弟,刚才是谁打的你们。我知道,苗兄他们身娇肉贵的,怎么可能亲自下场呢?肯定是有狗腿子奋勇在前了。”

薛蟠三人早就被放开了,被扶坐在了椅子上。听了刘玄了话,当即指出了六个家丁,刚才最凶的那几位。

“兰兄,这冤有头债有主,这六个恶奴打了蟠哥儿三人,我叫人惩戒了他们,这事就算了结,你说这样可好。”

“好,这样最好。刘兄果真有气度。“兰汝阳听出刘玄话里的意思。惩戒了恶奴,那就是说,大家打架只是恶奴失手伤了薛蟠三人,跟兰、苗四人无关。这结清了帐,大家就没事扯平了,以后见面了还是“好朋友”。

“兰兄深明大义!”刘玄笑着捧了一句,然后挥挥手,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拎着棍棒上前,一顿劈头盖脸地打,把那六位恶奴打得满地滚,足足打了半刻钟,这才住手。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徐天德三人下手极有分寸,看上去满身伤痕,实际上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

“你们这是替主子挨打了,也算是你们尽职尽忠了。只是以后凡事要多思量,不要主子一努嘴就往前冲,抢头功。遇到硬茬了,吃亏的还是你们。”刘玄蹲在那里,好声好气地对六位仆人说道,而且这话也是说给旁边瑟瑟发抖的其他家仆们听。

兰汝阳心里那个恨啊,你这厮,打了我们的人,落了我们的面子,还要诛心。这些家仆都不是傻子,听了这话,以后遇到什么事,他们都会在心里先念转一遍,绝对不会像以前那般“神勇尽忠”了。这读书人,真是心思歹毒,杀人诛心啊。

刘玄站起身来,和蔼可亲地对兰汝阳说道:“兰兄,汤药费呢?”

“刘兄,谁身上带着六百两纹银?待我们回府后马上派人送到各位府上去。”

“兰兄,你们身上有多少现银?”

兰汝阳知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跟苗、杜、莫三人凑出了现银带票号四百多两。春露楼痛快地玩一回,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还能记账,他们没必要带那么多银子在身边。

“兰兄,写张两百两纹银的借据吧,就写借薛府蟠哥儿的。”刘玄淡淡地说道。

“刘持明,不要欺人太甚!”苗可钦实在忍不住了,冲出来叫道。

刘玄脸色一下子变冷,离着三四尺远都能感觉到寒意。

“苗兄这是不服气啊。行,只是可惜啊,你们家那六位家丁的这顿打,白挨了。”

刘玄话音刚落,徐天德三人就无声地向前,围住了苗可钦。

“刘兄,刘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兰汝阳连忙出来转寰。这九十九拜都磕完了,只差这一哆嗦了,可不能前功尽弃。

接过了兰汝阳匆匆写下的借据,刘玄又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这就对了,我们以后见面还是朋友。友德,叫国胜他们上来。”

符友德拿着一个铜哨吹响了,不过二十几息,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封国胜带着十个家丁进来了,吓了兰、苗四人一大跳。

“稍安勿躁,”刘玄笑着答道,“兄弟们,把蟠哥儿、琏二爷、冯兄弟扶将起来。”

原来是扶人走,吓死宝宝了。兰汝阳、苗可钦等人长舒了一口气,不由一阵后怕,刚才要是真翻脸,这群埋伏好的人肯定会当“援军”冲上来,自己一伙只怕真会被打个半死,丢到左军都督府镇抚司里吃官司去。

待到手下把薛、贾、冯三人扶出去后,刘玄对着兰、苗四人拱手道:“四位,我们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说罢,在徐天德四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第四十七章 薛呆事败立重誓(一)

薛蟠被扛回了薛府,交由家丁抬回了内院安置。薛姨妈和薛宝钗进去一看,见到他锦衣绣袍被撕得一条一块的,那张圆脸和身上仿佛开了染料铺子,红的、紫的、青的、黑的,什么都有。

薛姨妈见了这个样子,流着眼泪,嘴里“儿”“肉”地叫个不停。薛宝钗在一旁也默默含泪,不过都强忍着,开口问退回到门外候着的小厮仆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大姐儿,小的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大哥儿是刘府四爷的随从们抬回来的。听说还有贾府的琏二爷,冯府的大爷,都给送回府去了。言语中好像是哥儿们跟忠顺王府和广安王府的外戚发生冲突了。刘府随从都说了,他们检查过大哥儿,都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养几天就没事了,还留下一瓶药油,说是关东军中专治跌打损伤的。”

这小厮口齿伶俐,倒是说了个清晰。

“母亲,不必担心,刘府军将世家,最擅长这等外伤,他们说没事,那定当没事。这样也好,兄长吃了这顿皮肉之苦,受了教训,以后也不敢再这般肆意而为,也是好事。”

“我的儿啊,”薛姨妈拭干,拉着薛宝钗的手说道,“我不仅是哭你兄长,更是哭你。你父亲那个样子了,你兄长又是如此的不知事,只知道四处惹祸生非,早晚要坏了事。你又是个好强的性子,总是要念着府里上下,念着我,念着你这不争气的兄长。可你总是要嫁人的,万一老爷也走了,想着这些,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母亲,你何必说这些话。刘府的四爷说了父亲大好了,只是需要调养。他都直白自己不擅肝损调养,让我们另寻名医良方。老爷肝虫痈这样的奇绝症都被医好了,区区肝损,肯定也有良方。母亲万不可担心。”

“我的儿啊,你虑事还是这般万全,要是离了你,我和你兄长可怎么办啊。”

母女这么一番哭诉,倒是把薛蟠给吵醒了。今天闹了一天,又被打了一顿,薛蟠又累又困。被刘玄救脱了苦海,当即放了心,稳了神,居然在路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这会子醒了,抬头看见母亲和妹妹在一旁垂泪哀叹,薛蟠嚷嚷道:“我只是挨了顿皮肉伤,你们哭丧什么,像是要给我办白事。”

“你这混账子,说得什么浑话!”薛姨妈气不过,照着那肉厚的地方狠狠地来了几下。

薛蟠咧着嘴胡乱叫唤了两下,然后又说道:“太太和妹妹是没看到,刘四郎那个威风了,忠顺王和广安王的小舅子们,被他一句话给拿住了,捏扁搓圆了,半分都不敢违抗。”

薛蟠把刘玄在春露楼威风凛凛的事迹略说了一遍,当然了他的那些混账话和丑态肯定是春秋写法,一笔带过。

“这个刘四郎倒是好计端,先是卑谦躬身,屈己下人,任由那几人张狂。听兄长话里的意思,那广安王妃的兄弟,最是跋扈张扬的人,给了几分颜色,肯定是不知天高地厚地一通乱说,果真被抓住了话柄。”

“遍地走,不如狗,这话虽然是前朝传下的俗语,私下说说可以,大庭广众之下还这般说?广安王也不敢。我朝沿袭前周政制,军机班、政事堂分理军国重事,五军都督府等同三省六部,下面的诸将军等同尚书侍郎。广安王妃的兄弟,再尊贵,也不过一个白身,居然敢说不如狗,还是当着关东军帅麾下的几位武尉的面说,打他个半死送交左军都督府镇抚司,广安王都不好回护。”

“不过真要动了手,忠顺王和广安王两位王爷的面子就都不好看了,这怨仇就真要结下了。这刘四郎也不仗势过分逼迫,以直报怨,出了恶气就罢了手。两边的面子都顾及到了。”

薛蟠听得半张着嘴,好一会才开口道:“果真是我家的女诸葛,居然能从我的话语中推出这么多东西来。我看你跟刘四郎倒是蛮般配的,都是人精。”

“兄长胡说什么混账子话,”薛宝钗满脸通红地呵斥道。

“你这混账孽子,有你这么说亲妹妹的吗?你宝钗还待字闺中,你这般胡说八道,可是要坏了你妹妹的名声,会误了她的终身的。”

躺在床榻上薛蟠听了,突然记得为了保住自己的那两根手指头,似乎好像曾经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还是当着数十上百看热闹的人大声嚷嚷的。这话要是传到老爷太太耳朵里,会不会被打屎?

想到这里,薛蟠不由呻吟起来,“哎呀,痛啊,好痛。”

薛姨妈一听又慌了神,“我的儿啊,你是哪里痛?”

“那里都痛,都痛到骨头了去了。”

薛姨妈又是儿啊,肉啊的叫了起来,还连忙叫人去请医生,“这帮子混账东西,下手怎么这么狠毒,可把我家大哥儿打坏了。”

薛宝钗在旁边看着,知道自己兄长又作妖了,只是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了几分不安,自己这不让人省心的兄长,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第二天下午,门子跑来禀告,说舅太太过府来拜访。

薛姨妈一听是兄长王子腾的夫人翟氏,连忙叫人请进来,自己带着薛宝钗出二门相迎。

“姑太太,这次我家老爷让我过来,主要有两件事。”翟氏落座后,直奔主题。

“一是听说姑老爷身体大好,甚是欣慰欢喜,让我送来了两盒上好的山参,还有黄芪、党参、白术等上好药材十盒,给姑老爷补补身子。”

“谢过二哥了,他军务繁忙,还惦记着我家老爷,还劳累嫂子你给送过来。”薛姨妈客气道。

“都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翟氏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二是昨儿蟠哥儿的事情,老爷听闻了,甚是气愤,已经连夜上了折子,弹劾忠顺和广安两位王爷管束不严,放纵亲眷肆意侮辱朝廷命官。”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蟠哥儿惹的事,还牵涉到二哥身上?”薛姨妈不明就里问道。坐在旁边陪着的薛宝钗突然想通了,连忙答道:“二舅是十三营京卫军都统制,按朝廷经制,加了镇威将军号。我还听说,侍卫司都指挥使是加金吾将军号,殿前司都指挥使是加龙虎将军号。那混账子的浑话,不仅连二舅骂了进去,另外两位太尉大人也被骂了进去。”

“大姐儿就是聪慧。”翟氏赞许道,“我家老爷说了,这都被人当着众人面骂不如狗了,要是不上折子弹劾,以后下面的那帮子军汉就瞧不起人了。老爷还说了,侍帅和殿帅那边也都上折子了,五军都督府和军机班也下札子给两家王府,要两位王爷务必给个交待。”

薛宝钗这才明白,为什么在薛蟠叙述中,刘玄抓住那句把柄后就那么有恃无恐。想必他军将世家出身知道,知道军中威胜于仁,主官要是没有威严,根本压不住下面那些桀骜武夫。都被人骂不如狗了,你还不上折子弹劾,不出声斥骂,只会威严扫地!

这事怕是闹大了,两位王爷估计应对这汹涌的追责,已是焦头烂额,也没功夫来报复了。

薛姨妈也想明白了这点,知道事情闹得越大,那边越理屈,自己儿子就越安全。不由合掌道:“老天爷保佑啊。”

第四十八章 薛呆事败立重誓(二)

“不过姑太太,我家老爷也让我交待一句话,蟠哥儿最好还是少出去惹是生非。要不关在府里多加管束,要不给他找个严师好好纠正过来。”

“请舅老爷放心,我马上禀明我家老爷,好生约束蟠哥儿,不让他再出去惹事。”

翟氏见薛姨妈似乎没听懂自己转话里的含义,也不好直接点明,只好继续问道。

“大姐儿跟刘府的亲事什么时候定下来啊?这么大的事,舅舅家都没通个气,我家老爷有些生气。不过刘府倒是个好人家,军将世家,又有财势,宝钗嫁过去,肯定错不了。老爷正在谋求进五军都督府,刘镇夷是九边诸军镇的翘首,威望甚高。以后两家成了亲戚,九边这些军帅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能给老爷几分面子。有了他们帮忙说话,老爷进五军都督府也容易些。”

薛姨妈被第一句话就给炸懵了,仿佛耳朵旁边开了一个乐器班子,铙钹、钵、钲、镗锣,一顿乱响,又跟数千只蜜蜂在耳边炸了窝似的,只有一片嗡嗡声,后面的话完全听不到了。最后翟氏叫了了几句,这才把薛姨妈的魂给叫了回来。

“这事,这事我家老爷还在跟那边来往着,没有定夺下来,所以不敢声张出来,谁知蟠哥儿嘴快,居然说了出来,倒是让大家笑话了。”

翟氏听出意思来了,便转言道:“后天是贾府去清虚观打蘸的日子,那边府上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要去。老爷让我准备些瓜果,到时送过去请安。姑太太也要去吗?”

薛姨妈强撑着答道:“当然也去。我也准备些东西,过去给老太太请安。”

“那就好。”聊了一会,翟氏起身告辞,薛姨妈强笑着将她送到门外,回来时看到薛宝钗已经伏在桌子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儿啊。”薛姨妈抱着薛宝钗哭了一会,突然想起这件祸事的肇事者,不由秀目瞪圆,弯眉吊立,拉着薛宝钗就往薛蟠的住处走去。

进了房,看到薛蟠正跟丫鬟在那里嬉笑,薛姨妈不由火从心底起,煮沸了脑浆子。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大骂道:“你这前世来报的冤孽啊!你是见不得我们娘俩活得好好的,非得逼死了我们娘俩才善罢甘休。”

一边骂着一边扑在薛蟠身上又挠又抓。薛蟠抱着头,不敢反抗,看到妹妹薛宝钗,一双桃子大的肿眼睛,还在垂泪不已,知道事发了,连声大叫道:“我的亲娘!且饶我,且饶我。我也是不得已,广安王府的凶人说要切了我的手指头下酒,当时只有明哥儿能救我,我要是不那样说,怕他不下场来救我!”

“你这憨货!明哥儿去春露楼找你,就是筹谋好的要救你出来,你却没口子的乱叫唤。这以后让你妹妹如何见人。要是刘府没有这个意,你妹妹这辈子就全毁了!你这混账的冤孽啊,你这是想逼死你妹妹吗?”

听到薛姨妈这般说,薛宝钗心里更苦,靠着柱子又哭了起来。

薛规在旁边院子听到这里哭闹声,叫几个婆子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问清楚原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死在当场。这下唬得众人慌了分寸,七手八脚把薛规扶到榻床上,灌了半碗参汤下去,悠悠晃晃地总算回阳了。

薛老爷睁开眼睛,看着一脸苦涩的薛姨妈,又看到满脸泪痕,双眼哭得跟一对杏桃的女儿,不由长叹一声,然后转过头来,对在一旁躲躲闪闪的薛蟠,咬牙切齿地说道:“赶快给我死过来!“

薛蟠直挺挺地跪在薛规跟前,低着头默然无语。

“你这混账孽子啊,你为何要当众说出这样的话?”

“我常听老爷太太夸明哥儿,说他是宝钗妹子的良配。而宝钗妹子,又甚是中意这明哥儿。”

“什么?大姐儿中意明哥儿,你是如何知道的?”薛规问道。

“我有几回去找妹子,听她在房里念词,还诵读策论。我问过了,都是妹子叫人从外面和国子监抄来明哥儿的。”

薛规夫妇看过去,薛宝钗低垂着头,满脸涨红。

“冤孽啊。”

薛蟠像是得了理,又继续说道:“明哥儿又救了老爷的性命,府里上下都想着报他的恩。所以我觉得这事应该差不离。当时一急之下就叫了出来,想着反正迟早就要声张出来的,也无所谓了。”

“你这没脑子的孽障!你说跟刘府结亲就跟刘府结亲?你知道人家有没有早早许了人家?你知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薛家?你知道明哥儿心里什么想法?”

“老爷不是早问过了吗,明哥儿尚未许亲。再说了,我们薛家这么大家世,我妹子这么好的女子,难道配不上他刘府不成?而且我也知道,明哥儿对妹子也是有意思的。”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薛规连连追问道。

“我说我们薛家怎么配不上…”

“不是这句,最后那句。”

“我说明哥儿对我妹子也是有意思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故意说了几件妹子的往事,明哥儿听了赞许妹子是天质聪慧,博学宏览,藏愚守拙,善解人意。甚至还笑言,要是妹子是男儿,只怕四十岁就能做到殿上朝官。”

“明哥儿真这么说?”薛规又惊又喜道。

“我又不聋,当然是听得真真切切。”

“老爷,这事你看如何办?”薛姨妈也觉得事情似乎能有转机,转向薛规问道。

“孽子!”薛规向着薛蟠呵斥道,“此事是你惹出来的,也得由你了结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须得让明哥儿尽快来我们府上提亲。否则的话,我宁可让薛府断了子嗣,也要活活打死你。”

薛蟠是属驴子的,听得父亲这么一说,犟脾气上来了,正要脖子一拧,准备说你薛家绝了子嗣跟我何干?可是看到妹妹那可怜的样子,不由心软了。他们兄妹们,从小关系就好,他一向最疼爱这个妹子。如今看到妹子这个样子,知道是自己惹出的祸害了她。

不由咬牙道:“我现在就合计,想法子让明哥儿来我们府上提亲,要不然,不用老爷动手,我自个投护城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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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清虚观里蘸事忙(一)

清虚观在京师城西宛平县地界上,靠近德胜门和鼓楼,位于寿昌坊石鼓胡同处。

七月初七一大早,琏二嫂和平儿乘了马车先来清虚观做准备。贾母乘了一顶四人花呢轿子,王夫人、邢夫人各乘了一辆锦绣宝顶马车,贾宝玉和林黛玉合乘一辆青幔马车,探春、迎春、惜春、李氏,还有东府的尤氏、秦氏或分乘,或合乘幔帷马车,跟在后面,其余丫鬟、婆子,加上随身的物件又是三十多辆马车,还有数十位小厮在两旁随行,一行出了荣宁府,浩浩荡荡,蜿蜒几里,向清虚观而来。

琏二嫂到了清虚观,跟昨天就来安置的贾琏会合,又叫来了同样观里忙碌几天的贾珍,贾蓉,商量今天打蘸的事情。

“二奶奶放心,我已经跟观里的张爷爷说好了,老太太、太太们和姐儿们来了,道士们都集中在左角院子里。先让老太太和太太们去前殿和正殿上了香,去到后面重楼的院子里休息。再把道士们放出来,在前殿和正殿打蘸做仪式。重楼门那边里面放几个婆子,外面放几个小厮,各处角门小门都放小厮婆子,定不叫道士们胡乱进入,扰了太太们和姐儿们的清静。”

听完贾蓉的禀告,坐在内屋的琏二嫂开口道:“这事原本是你们爷们张罗的,只是老太太好热闹,带着几位太太、姐儿们要来上香和散心,这才指了我帮着张罗些女眷们的事情。别的不说,一是这观里人杂,千万不可让那些道士小子们惊到了老太太她们。二是老太太到了这里,我们世交的那些府上的诰命和子侄辈们,只怕要过来请安,还请蓉侄儿安置好了,外面辟一处,接待爷们,里面辟一处,接待女眷们。此事最为要紧。”

“回琏二奶奶,都安排好了。这重楼旁边连着两处院子,都清扫干净了,留出来给老太太接待各府上的女眷,以及给她们做稍事休息。在清虚观旁边有处院子,原本就是给来观里上香的老爷们歇息用的。已经包了那个院子,清扫干净了。届时那些府上的外男们引到重楼门外,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引到那院子里,由我家老爷和琏二叔帮着接待。”

“那就好,蓉侄儿还有珍大爷,你们辛苦了。”

“都是为府上效力,孝敬老太太,琏二奶奶不用客气。”贾珍和贾蓉在帘子外面客气了一句,然后各自散去,各忙各的去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琏二嫂转过头慌急着忙地问贾琏道。

“都传遍了!前日薛呆子在春露楼喊的那一嗓子,上百号人都听到了。我昨儿出去,还有人在跟我打趣这件事。”贾琏的脸上打了不少粉,应该是想遮住淤青。

“这下可好,我们这边还想怎么千方百计凑合人家,可曾想,他们两家早就定好这事,我们白忙活了。”

“我的娘子呀,不白忙活。”贾琏笑着道。

“怎么回事?你快些说给我听。”

“薛呆子和刘持明我都熟悉,春露楼那件事我又亲历,这事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是说那是薛呆子为了自保胡乱说的。”

“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薛呆子这么一喊,事情都摆在明面上了,刘薛两家都必须有个说法,否则两家都会没了面子。这正是我们在中间牵针引线的好时机。”

琏二嫂听了脸上一喜,沉吟一会说道,“正好今天薛姨妈会来给老太太请安,我趁机好好问问我这位姨妈的话,拿准了我们就赶紧下手,先落了这份大人情再说。爷,你那边。”

“我知道,今儿怕是明哥儿也要来给老太太请安,届时我会好好跟明哥儿说的。只是,”

“只是什么?”

“明哥儿这人,我有些怵他啊。”

“呸,你一个大老爷们,会怵一个半大小子?你要脸吗?”

“娘子是不知道啊,算了,有空再跟你细说。这会老太太她们怕是到跟前了,我们赶紧去准备着。”

说话着,小厮们慌忙来报,说老太太一行人已经到胡同口了。众人连忙出去相迎,道观主持张道士也出来相迎。

张道士是替代贾府代善公出家的道士,太上皇亲封他为“大幻仙人”,当今圣上又封他是“终了真人”,执掌着天下僧道司,贾珍、贾琏、贾蓉叫着“张爷爷”,拥着他来到道观门前。

忙碌一番,张道士将贾母一行人引到了重楼后院里,安置好了,坐下来陪着贾母说话。

“老太太,你府上那个衔玉的哥儿,今儿来了吗?”

“来了来了。”贾母叫人把贾宝玉唤到了跟前,“快些见过老神仙。”

张道士见了贾宝玉,看了一会,居然挤出几滴眼泪来,“老太太恕罪,实在是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的国公爷一个样子!”

贾母也忍不住洒了些泪水,说道:“我这么多儿孙里,就宝玉跟他爷爷最像。”

说了会子话,有小厮来报,长安侯府的诰命来给老太太请安。张道士连忙告辞,安排打蘸事宜去了。

说话间,各府上的诰命和内眷络绎不绝,来给贾母请安。老太太派邢夫人和王夫人出来相迎,说只是来观里上香,顺便散散心,不曾想惊扰了诸府上。

不多时,薛姨妈带着薛蟠过来请安。琏二嫂出来相迎,把薛姨妈请进了后院里。薛蟠在重楼门外,隔着帷帐给贾母作了个揖,然后一溜烟就跑了,寻贾琏和贾蓉二人去了。

“今儿怎么不见宝钗妹子来?”琏二嫂故意问道。

“宝钗前两日身子不适,还未痊愈。身上的病气怕扰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几位姐儿,所以就没来了。”薛姨妈强笑着说道。

“真是可惜了。他们都说清虚观里打西王母祈福蘸时,求姻缘是最准不过的,还想着给宝钗妹子求段好姻缘。”

“谢过凤姐儿。这姻缘一事,天注定,谁说得好呢。”

听了薛姨妈的话,琏二嫂不再往下说了,转而说了其他的事情。

“薛姨妈也来了,真是一场出来散心的小事,就惊动了各府上,真是让我过意不去。”贾母拉着薛姨妈在旁边坐下。

旁边的贾宝玉叫了一声薛姨妈后迫不及待地问道:“今儿怎么宝姐姐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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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清虚观里蘸事忙(二)

薛姨妈来不及说话,琏二嫂在旁边笑道:“宝兄弟,你身边都有了林妹妹了,还惦记着宝姐姐,就不怕你林妹妹打翻醋碟子吗?”

大家都笑了,尤其是贾母笑得最开心,她挥手把贾宝玉和满脸涨红的林黛玉叫到身边,一手一个地拉着,对薛姨妈说,“这次来清虚观,就想着这次西王母祈福蘸,给子孙们祈福求个平安。这两个,一个是我疼爱的孙子,一个是我怜惜的外孙女,都是我半刻都离不开的心肝宝贝,就想着求神保佑他们俩平平安安的。”

薛姨妈笑着应贾母的话,“这真是一对璧人,老太太,你真是好福气。”

一抬头,看到旁边站着的眉开眼笑的琏二嫂,不由心头一动。这时,又有婆子进来禀告道:“奉国将军府的四爷来给老太太请安,还送来了老利亨号的绿豆碎冰汤四桶,说是给太太、姐儿们消暑用的。”

“难得明哥儿这么有孝心。外面谁在跟前陪着?”贾母问道。

“回老太太,琏二爷在外面陪着刘四爷。”

“那好,交待给琏二爷,让他好生招待着。回话给明哥儿,今日这院里各府的女眷都在,不方便请他进来了。等明儿他到府上去做客,再请过当面叙叙话。”

刘玄由贾琏引着,从清虚观大门进来,先到了前殿。这前殿奉的龙虎君,左前偏殿奉的汪真君,右前偏殿奉的刘天君。而正殿奉的三清,左偏殿奉的玄天上帝,右偏殿奉的演教天尊,后面重楼奉的三皇,左楼奉的土地真官,右楼奉的历代祖师。

刘玄都一一上香,又给清虚观施舍了二十两纹银的功德钱,跟张道士客气了几句,由贾琏带着来到重楼门前。

得了贾母的回话,刘玄刚作揖施了一礼,贾琏就拉着他直奔清虚观旁边的院子里。

“琏二哥可是有事?有事就直说,我还要赶回去读书呢。”

“你这书呆子,少读一会子书没事的。”

“七月二十,国子监要年考了,我要好生温习好备考。”

“国子监年考?那可是大事。你放心,耽误不了你多少时候,说会子话就放你走。”贾琏还是不肯放刘玄走,只把他拉到那院子里。薛蟠和贾蓉正等在那里。

几人见礼后,刘玄不由问道:“珍大爷呢?不是说今儿是他掌纛吗?”

“老爷忙了两日,这会子累了,在厢房里歇息去了。”贾蓉连忙答道。

刘玄只是这么一问,那会真去管人家珍老爷是真去歇息了还是玩其它很有趣的事情。

正说话着,薛蟠扑了过来,拉着刘玄的手,问道:”明哥儿,我们俩是不是好兄弟?”

“当然了,我们当然是好兄弟。”

“既然明哥儿你当我是好兄弟,就娶了我家妹子吧。”

正要坐回自己位子的贾琏双腿吓得一软,差点没扑倒在地上。薛呆子就是薛呆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不过这样也好,就得有薛呆子这样的人直接把话挑明,真要是跟刘持明绕圈子,你还真绕不过他。

“蟠哥儿,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提到这么大一件事来了?”

终身大事,可不是儿戏,刘玄这么一问也是应该的。

“明哥儿,都怪兄弟我一时糊涂嘴快。”薛蟠把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刘兄医治了我家老爷的顽疾,阖府上下感激不尽。且明哥儿是人中龙凤,一时俊杰,年纪相当,又尚无婚配,最是良配。府上老爷太太有心要将妹子许给明哥儿,可是又怕高攀了,徒惹人笑话,日夜愁烦。我虽然混账,可孝敬父母,疼爱妹妹的心还是有的,一直想着如何促成这事。那天在春露楼里,一是心生畏惧,二来也是真诚所至,一时就喊了出来。先请明哥儿恕罪,再请明哥儿勉为其难,应下这桩亲事,免得我们两家尴尬。事后不管如何惩罚在下,我都接着,绝无二话!”

刘玄看着慷慨陈词的薛蟠,眼睛不由微微眯起来,这厮怎么这会不混账呆霸了?说话这般有条理,该不会又是一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看到刘玄默然无语,薛蟠上前拱手长施一礼,继续说道:“说来明哥儿跟我家妹子也是极有缘分。我们阖家北上时,在岭东兖州,蒙贵府三娘子赠予舍妹金钗玉簪,也算一段金玉良缘的佳话。”

刘玄很想张口回一句,这样的金玉良缘,实在是有些硬凑了。但看着薛蟠的脸色,又想起某个倩影,顿时还是忍住了。

“更有明哥儿借出祖传宝刀,帮舍妹祛邪去崇,这又是一桩。我家老爷身患顽疾,金陵江南遍请名医,终是医治不好。无奈北上京师,却正遇上了明哥儿,妙手回春,医好了我家老爷,这种种事,不正是天注定吗?”

“蟠哥儿,我府上有老太太安康,还有父母亲和恩师,终身大事,须得由他们做主,我如何敢胡乱应承。”

薛蟠眼睛一亮,听出刘玄话里的意思,连忙再追着说道:“明哥儿休得诓我,我们哥儿几个,为何有些怵你?就是因为你这人主意太正,说到做到。你休得唬我了,我都知道,贵府老太太最疼你,你要天上星星绝不会去摘月亮。贵府老爷太太也一向由着你,拜师求学,学艺上阵,没人拦得住你。你何必用这话来挡我。你要是不允,我妹子的一生名声被我败坏了,我也难以苟活这世上,明儿就去投护城河。要是明哥儿还念及一份兄弟情,明年今日记得给兄弟我多烧些纸钱。”

“你这个泼皮啊,我发现你是熊身狐心,十二分地奸诈啊。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都牵涉到两家颜面,几条人命了。你可真敢说啊。”刘玄笑着摇头道,“蓉哥儿,可有文房四宝?”

“有,来人,马上备来。”

刘玄拿起笔墨,挥毫写下一阙词,然后说道:“今儿是七月初七,七夕日,我作了这首词,还请转给舍妹吧。”

说罢,拱手道:“小弟还有事,先行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贾蓉连忙上前去相送。

薛蟠看着桌子上墨迹未干的纸卷,迟疑地问道:“琏二哥,这明哥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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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清虚观里蘸事忙(三)

“什么意思?明哥儿允了这事了,你回去禀告姨父姨妈,准备定亲事宜吧。”贾琏连连跺脚道。这薛蟠刚才一番犀利言辞,逼得刘玄认了这桩亲事,简直让贾琏刮目相看,怎么到这会就又犯糊涂了。

“那我把这文卷拿回去?”薛蟠看了文卷,只觉得这字十分地漂亮,这词里的字意也能明白,可连起来到底怎么意思?他迟疑地问贾琏道。

“这会了你还急着送回府去干什么?现在重楼后院里全是各府的诰命女眷,你找个借口把这文卷递进去,交给薛姨妈。里面自然会传看的,一传看了,他刘持明就算是想翻悔也休想了。”

“谢过琏二哥。”大喜过望的薛蟠谢过贾琏,两条腿如同踩了风火轮,捧着文卷一溜烟直奔重楼后院去了。

贾琏看着薛蟠的背影,不由觉得好笑,可是笑了一会,又觉得不对,自己不是要来撮合刘府和薛府的吗?怎么这事情看着都全乎了,自己却什么力都没出。刚才就让薛蟠一个人滋巴滋巴地把事情给说齐活了,完全没自己什么事,还怎么落人情。

想到这里,贾琏都想狠狠给自己一个大耳瓜子。

此前刘玄刚请完安,重楼院子里倒是闹出一桩事来。

当时又有几位诰命和世交女眷过来请安,贾宝玉拉着林黛玉退到了偏院子,正想说会子话,却被林黛玉甩了手,还冷冷地说道:“找你的宝姐姐去啊,原来你还记得你的金玉良缘,怪不得这些日子里念念不忘。”

贾宝玉不由急红了脸,“我只是顺口那么一问,宝姐姐许久日子没来我们府上了,几位姐姐妹妹都想她。”

“几位姐姐妹妹想她,你就不想她了吗?她为人乖巧,识大体,只是来了三四回,姐姐妹妹们哪个不喜欢她。就是你身边的袭人秋纹,都有事没事说着宝姑娘。哪像我,没了娘又没有爹管的孤苦弱女,说话刻薄,任谁也不喜欢。”林黛玉这会子是借题发作了,“你去找你的宝姐姐,续你的金玉良缘,还有你的云妹妹。那个姐姐,这个妹妹的,你只管找了去,还管我做什么?”

贾宝玉气得浑身打战,狠狠地说道,“从七八岁你进府来,我们就在一块了,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这会子你倒嫌我了。你要是再说这些子赌气的话,我就剃了这烦恼丝,出家当和尚去了。”

林黛玉还不解恨,冷冷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话来,传到老太太,太太的耳朵里,只怕是怪我不肯作休,逼得贾府的美玉出了家,这府里以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还不如我现在回扬州去,省得两边都不自在。”

贾宝玉听了这话,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了出来,只拿着柱子要去撞头,嘴里还念道:“我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非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要我把心肝挖出来给你看才行吗?”

唬得左右跟随的袭人、秋纹连忙上前去拉住,那边有丫鬟赶紧过去禀报了贾母。

这时,林黛玉看到贾宝玉如此表明了心迹,也后悔话说得有些重了。听到贾母派人来唤他们,便低着头,跟着贾宝玉一起到了贾母跟前。

贾母一手拉着一个,叹着起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你们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听得外祖母说了这样的话,林黛玉含泪道:“老太太不要生气,是我闹孩子气,惹得大家不高兴了。”

“老太太,这小两口那有不吵闹的,我跟二爷还不是一天吵八回,吵完还不照样好。”

“可不是吗?宝玉和黛玉吵架,表示各自都在乎,这不说明他们俩感情好吗?”李氏也在一旁劝道。

“可不是嘛,大-奶奶说的正在理,这小两口越吵越热乎。”琏二嫂又接腔道。

在众人打岔帮腔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又和好了。十来岁的年纪,可不就是闹孩子气吗。看到两个小冤家又和好了,贾母又恢复笑容了。

这时,有婆子过来禀告道:“薛府的蟠大爷递进来一份文卷,说是刘府四爷写给薛府大姐儿的词。蟠大爷还有事,一时回不了府,所以递进来请姨太太给带回府去。”

刘玄写给薛宝钗的词?

那婆子话刚落音,只见重楼院子上空闪出的是太上老君的证道法宝,开天至器-太极图。然后是太极化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分八卦!

琏二嫂心思最灵巧,当即开口道:“明哥儿的诗词,满京城都是有名的,打开来也让我们开开眼。”

薛姨妈满脸笑容地说道:“正该给老太太和诸位诰命太太过目。”

大家围了过来,薛姨妈小心地展开,只见一行行墨迹现了出来。在最前面的贾母看了后,叹息道:“别的不说,明哥儿这字,笔画恣意,飘逸潇洒,落字错落,率意天真,自成一派。再历练些年月,只怕我朝又要多一位书法大家了。”

站在贾母旁边的贾宝玉迫不及待地念道,“鹊桥仙七夕,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现场一片寂静,只听得众人各自的呼吸声。

“我最喜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句。”秦氏打破了寂静,开口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是这句最为动人。”李氏叹息道。

“相逢胜人间,会心之语。两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谈。”林黛玉也叹息道,“虽然我不喜明哥儿为人,但他的诗词却是自有一股子仙气,非一般凡夫俗子能写的。有了他的这首《鹊桥仙》,以后怕是没人再敢写七夕的词了。”

薛姨妈含着笑,忍得极为辛苦,她差点就在这清虚观重楼后院里喊菩萨保佑了。有了这首词,她心底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下来了。

而贾宝玉关注的却是结尾的一行词,“恰逢七夕佳期,抄录此词以赠薛府世妹,锦书云中寄,山盟雁南飞。”

这些字就像是剔骨尖刀,一刀接着一刀扎在了他的心里,把他的心扎得千苍百孔;又似千钧铁锤,一锤接着一锤砸在他的心头,将他的心砸得粉碎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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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奉国府里话机要

话说刘玄拱手与薛蟠、贾琏告辞,贾蓉追了出去相送。走到无人处,贾蓉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明哥儿,那事有几成把握?”

“拒霜,这世上的事,都没有什么十成把握的。只要有三四成的把握,就值得去搏一搏了。”

说罢,刘玄低声道:“此事又不用拒霜亲自出手。事败了,影响不到你半分,事成了,却是可以坐享其成了。”

看到贾蓉还在犹豫中,刘玄笑了笑说道:“拒霜,要是你定了主意,就派人到我府上投份帖子,写明八月十五中秋节约我去花萼楼赏月。再过得一日正午时分,你一人去喜相逢茶楼,自有人会跟你交涉的。”

“明哥儿你撒手不管了?”

“拒霜,你觉得我会亲自下场吗?”

贾蓉摇着头道,“是我孟浪了,且容我思量两三日。”

薛姨妈欢天喜地把文卷捧回了薛府,派人去请薛规和薛宝钗。

“太太,你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薛规微皱着眉头问道。

“喜事,大喜事!大姐儿的事可算是定下来了。”薛姨妈笑吟吟地说道。

“母亲,什么大喜事?”薛宝钗刚迈进门来,听得没头没尾的。

“我的儿啊,大喜事,大喜事啊。刘府的明哥儿给你写了一首词,写得真好,不仅老太太说好,满院子几十位诰命都说好,还说这词不仅会传唱大江南北,还能名留青史。这明哥儿果真是文曲星下了凡。”

薛规看了后,坐在座位上,抚着胡须微闭着眼睛,半晌才开口道:“此词做聘礼,足矣!”

薛宝钗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看向展开的文卷,入目便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读完全词,尤其是最后一句,薛宝钗就像是服了一剂清凉贴,这些日子心里的烦闷和燥热瞬间不见了。然后又像是一大碗蜂蜜倒进了她的心里,将她的整颗心都裹住了,甜蜜滋味浓得都化不开了。

在蜂蜜的包裹中,薛宝钗的那颗心越跳越快,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一股子气血也直冲她的脑海,然后火热的感觉从她的胸口泛起,向上攀去,先是脖子,然后是两颊,最后是额头和天灵盖。这股子热气充斥着薛宝钗的体内,让她身子发软,双脚发飘,像是踩在了云端上,许久才回过神来。

“蟠哥儿呢?”薛规想起了此事的大功臣。

“蟠哥儿说还有事与琏二爷商量,留在了清虚观没回来。”

“哼,什么有事商议,还不是仗着立了些功,找了借口去鬼混。他不过是将功赎罪,有什么功劳好持宠的?”薛规鼻子一哼道,“现在我要好生想想蟠哥儿的事了,必须给他套上辔头,否则的话,我一去了,你们娘俩根本管不住他。管家,管家。”

“老爷,你唤我?”被匆匆叫来的管家在门外应道。

“你去写张帖子,给奉国将军的刘四爷,请他这几日方便的时候过府一趟。”

待到管家应了一声后离去,薛姨妈看了一眼还在低着头看文卷的薛宝钗,低声道:“老爷,是不是太急了些?”

“急什么?太太你想什么呢?以前我们两家之间那层纸没揭开,反倒约束住了。现在都谈开了,自然可以正常往来了。而且我请刘四郎过来,为的是蟠哥儿的事情。”

“老爷,你想让刘四郎管住蟠哥儿?”

“我看得出,蟠哥儿这次成了事,是无奈之下的奋起一击,机缘巧合而成。”

“老爷,不会吧。”

“哼哼,我们自家的儿子,如何混账还不知道吗?要是一般人,只怕他早就带着人一绳子捆了来,还管你三七二十一。可他怎么敢跟刘四郎用强?而论打嘴仗,刘四郎能活活羞死他。所以他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奋起一搏而已。就像他十岁时,我说要是背不出书来,定要活活打死他,于是一天就把半本《论语》给背了出来。”

“如此看得出,蟠哥儿还是比较怕刘四郎。而且刘四郎此人品行,比贾府、冯府的那些绣花枕头要强多了,跟他学,总比跟那些混账子学强多了。”

“老爷说得极是。”薛姨妈点头赞同道。

此时的刘玄正在家里接待两位至交好友。

坐在刘玄左手边的男子,二十岁年纪,个子瘦高,脸色微黑,一双三角眼,高颧骨,尖下巴,坐在那里显得静重镇浮,他叫李公亮,字重明,原籍中都留后,其舅为刘玄父亲麾下大将。自幼父母双亡,跟随舅舅生活。

右手边的男子十八九岁,个子不高不矮,黑发如鸦,脸如玉盘,剑眉入云,双目点星,坐在那里光彩照人。他叫潘籍,字淳之,原籍北直隶,其父为辽阳州通判、海州知州。两人都是刘玄从小结识的至交好友。

“你们可算是来了。我一人在京师时,要不与天德、豫春、友德、国胜他们练练武艺骑射,要不跟人谈谈诗词策义,有时还要陪着那些字纨绔子弟风花雪月。却没有一人能陪你聊聊那些大事,真是无聊死我了。”

刘玄爽朗地笑道,然后将这四五个月间经历的事情略述了一遍。

“贾府珍老爷,算是四郎给圣上和烟溪公纳的投名状。”李公亮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

“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二十四家开国勋爵世家,从太祖皇帝开始,整整一甲子了,总算磨到今日这种地步了,就差一口气了。”潘籍点头附和道,脸上的笑意很有亲和力。

“淳之说得没错。贾府当年一门两公,尊荣仅次四王。数不尽的世交故吏,其余七公十二侯跟随贾府风向行事的也不少。贾珍是贾府族长,废了他,再把贾蓉扶上去,贾府说话的分量就更低了。荣国府那边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再过得几年,更没有什么威胁了,到时候也到收场的时候了。”李公亮的三角眼闪烁着精光说道。

“四郎这么一出,会不会让圣上心生顾忌?”潘籍低着头问道,随即摇摇头道,“没事,贾蓉看来,是四郎为主,他为辅。可在那些有心人眼里,却是贾蓉为主,四郎只是劝导,给了些帮助。”

低头想了会,潘籍突然抬头道:“四郎,这过于弄险了,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李公亮也眯着眼睛看向刘玄。

“淳之,重明,我们军将世家跟开国勋爵世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开国勋爵世家没了,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我们军将世家了?”

李公亮和潘籍也默然无语了。

徐天德跟常豫春站在书房门口守卫,听着隐隐传出来的笑声,不由露出笑容来。

这时,晴雯端着茶盘进来了,被徐天德拦下来了,“晴雯姑娘,四郎在跟密友会谈,不需要伺候。”

“徐大哥,四爷跟谁在聊天?”

“是四郎从小结识的至交好友。”

晴雯哦了一声,转身便走了,还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

徐天德回到门口,却听到常豫春在嘀咕道:“两个阴人,这会子只怕又想着要害谁吧。”

听了这话,徐天德不由眼睛一吊,狠狠地踢了常豫春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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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宁国府里暗刀剑

贾蓉坐在马车里,心里忐忑不安。他第二天就给刘府投了帖子,约刘四郎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同赏月。然后今天又按着约好的时间,去喜相逢茶楼。

他在心里,对贾珍没有丝毫父子之情。

从懂事开始,贾珍就没有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要不是有爷爷贾敬维护着,贾蓉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

最让贾蓉怨恨的是他亲娘的死。

打他骂他,贾蓉都能在心里默默忍受着,唯独亲娘去世的事情却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亲娘是贾珍这个混账东西给逼死的。

贾蓉现在还记得,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天,自己的亲娘到房里给自己扎好被褥,轻声叮嘱自己,以后一定要好生读书,跟爷爷一样中进士,到那时再也没有人敢打他骂他了。

自己在半睡半醒间答应了母亲的话,然后在睡意朦胧中看着母亲的背影悄然远去。那一晚,贾蓉记得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一座园子里,到处都是树,光秃秃的树,没有半片叶子和生机。园子完全笼罩在漫天大雪中,天地之间,包括院子的石桌石凳,还有那些个枯树,都被裹在银色之中。唯独一只乌鸦,站在最高的树枝上,张开嘴巴叫,却听不到半分声音。那幽黑恐怖的眼睛,像极了某个人。

等到贾蓉醒来,已是第二天天大亮,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整个宁国府都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显得无比的素净。

丫鬟却惊慌失措地叫道,大-奶奶不见了,只在屋里留了一身貂绒、袄袍、棉裙围脖等衣物,然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贾敬、贾珍问了贴身丫鬟,说大-奶奶看过蓉哥儿后就回房睡觉了,叫丫鬟们自己歇息。又问了看门的婆子小厮,都说夜里的院子门都没有打开过。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派人到处找了两日,还是了无音讯,贾敬甚至下了贴子给到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要他们帮着四处找人。最后第三日上,大雪停了,婆子们打扫院里,去清理院子角落的一堆积雪。这是每日里婆子们把院子地上的雪堆在一起,准备用车子拉走。结果忙着找失踪的大-奶奶,忘记了,三四日大雪盖下来,跟座小山似的,已经很碍事了,终于得动人手去收拾。

等到婆子们挖到雪山下面时,看到大-奶奶端坐在那里,穿着一身出嫁时穿的凤袍霞帔鸳鸯袄,在白茫茫一片里就像一朵绽放的红梅花。

贾蓉看着自己的亲母,像一座红玉观音,带着些许微笑坐在那里,从那以后,贾蓉再也没有哭过。

等贾蓉母亲下葬以后,贾敬突然说俗事已了,要去修道早登白玉京,爵位和宁国府家主之位都传给了贾珍。

当上家主的贾珍更加荒唐淫奢,对贾蓉也更加苛刻严厉。等贾蓉长到十四五岁,贾珍又多了一项爱好,叫仆人小厮当众侮辱贾蓉,或啐或扇巴掌。贾蓉都默默地忍受着,要他假娶亲,把明媒正娶的妻子留给父亲享用,贾蓉也忍着。

但是这团子埋在九地之下的火终于被刘玄给勾出来了。贾蓉已经等不得,他急切地想让那个名义上是父亲,实际上却是仇人的家伙,尽快下地狱。

到了喜相逢茶楼,伙计迎了上来:“大爷,你来了,楼上请,地乙字号包房,有爷等着你。”

贾蓉一人上了二楼,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便直接去了地乙字号包房,韩振正在里面。

他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缝隙看了一会,转过头来客气道:“小的见过蓉大爷。”

“是你啊。”

贾蓉认得他,知道他是刘玄身边的亲随,时常见到他跟在身边,也放下心来了。

“你家爷有什么交待?”

“有件小事交待。”韩振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瓷瓶来,摆在了桌子上。

贾蓉一见,脸色都变了,“这事我做不得,我万万做不得。”

韩振似乎早就猜到,笑着打开瓷瓶,往茶盏里倒出些许青色的液体,然后端起来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这是?”

“我家爷说了,有的药对某些人是补药,对另些人却是毒药。大爷只管拿回去,悄悄地放在那一位的饭菜汤羹里,吃了后保他龙精虎猛。”

“是补药啊,不是说要,要那个了他吗?”

“大爷有些心急了,好事多磨,总得慢慢来。”

“是我心急了。害人的本事,还是读书人厉害。要知道读书这么有用,我他娘的早年间就该好好读书,说不得早报了仇。没其它事了吗?”

“我等着大爷问话呢?”

“哼,我就知道没好事。说吧,你们爷图什么?总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贾蓉把瓷瓶收到怀里,低声问道。

“就等大爷这句话了。”韩振笑着答道,“我们爷说了,等到大爷执掌了宁国府,自然是新朝新气象了,冗余陈旧的都得抛掉了吧。”

“说罢,我接着呢。那么大的事我都敢下决心,还怕其它的破糟事?”

“我们爷说了,大爷的原配是那位给做得主,且大爷成亲了半年有余了,还未见有喜。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时只求大爷一纸离合书,把她送去水月庵,待发修行。”

“你家爷还玩这一出?我看他文采风流,还以为是位正人君子,想不到也是如此之人。”贾蓉冷笑道。

“人不风流枉少年。”韩振答了一句,然后坐在那里,只是微微笑着。

贾蓉脸色阴晴不定,最后点头道:“既如此,我就成全了你家爷。”

“谢过大爷了。还请大爷按约定的行事,你的事办好了,还请往我府上投份帖子,说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赏月之邀,定在花萼楼西水榭。”

回到府里,韩振向刘玄细细禀报,然后离开了。

“持明,你果真是贪图那女子美色?”旁边的李公亮问道。

“这贾蓉也是心机深沉的人,我不图些好处,他是不会相信我的。可是他全身上下,可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钱财权势?宁国府就剩那块牌子了。不如就拿了秦氏做图谋,既安了贾蓉的心,又能救秦氏出苦海。”

刘玄把秦钟求他救姐姐的事也略说一遍。李、潘点点头道:“如此而为,倒也是一番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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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太学年考有蹊跷(一)

七月二十日,国子监今年的年考正式拉开帷幕。这是从前周年间就传下的规矩,年考选拔出国子监的拔贡,好参加明年的春闱。

刘玄早早地就来了贡院,国子监的祭酒、左右司业、丞、主簿、孔目等官吏十余人,博士、助教等数十人,站在贡院门口。暂借来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在对参加年考的国子监学生们进行搜身检查,然后到登录处核对号牌、腰牌,再呈上国子监的官凭和京兆府的具结,最后被引到贡院的地字号的号房里,按布置张贴好的位置各自入座。

一切都按春闱规矩来。这也是国子监的福利之一,可以先行模拟春闱的流程和环境,待到正式考试时就没有那么慌了。

刘玄跟着众人慢慢排队,接受了检查,校验了凭证号牌,进得了贡院地字房,先去水房那里清洗了水罐子,再装上满满一罐的凉白开,又拿了四个白馍馍,然后找到了丁十五号房。

贡院的号房跟辽东行省学政司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过还好,贡院不用锁门,只是助讲、杂役来回地巡视,监查考生不要作弊。

刘玄先在桌板上放好了笔砚垫布,从水罐里倒了一碗水,小抿了一口,然后放到了一边。看到日冕的指针,指向了辰正时两刻,眼看就要到开考的巳初时,刘玄深吸了几口气,想放松自己的心情,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鼻子,呛得他连连咳嗽。这贡院号房的味道,跟辽东行省学政司里的一个德性!

到了辰时正三刻,钟声都被敲响了,刘玄起身从侧面挤了出去,不慌不忙地去了一趟茅厕。这时,只见不少考生纷纷跑回自己的号房,也有刘玄这等从容不迫的。

等回到自己号房,正是敲响了第二通钟,整个贡院考场里一片寂静,只有院子中间参天的柏松树在风中哗哗作响。

这个时候,应该是主考官解封考题,有誊写吏分别在三十张大纸写下题目,副考官、监考官交叉检查无误,再钉在了木牌上。

巳初时刚到,第三通钟响了,贡院外响起了三眼铳响,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把守禁闭的贡院各门,正式开始警戒,严禁任何人出入。

三十个役工举着写着题目的木牌走到各指定位置上,再把木牌高高地挂在木架子上。字有斗大,基本上每间号房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上午考得是贴题诗词。贴题就是总共二十句从四书五经中摘抄出的句子,中间或空了一处,或空了两三处,要求你在试卷里写出这二十句完整的句子来。

诗词则是各出一个诗题和词牌,诗按规定的五言、七言律诗来写。今天的诗题是《秋》,做七言律诗。词牌也要按规定的主题来写,其余的就任由考生发挥。

词牌是《少年游》,也要写秋意。

贴题对于刘玄来说就是挥毫一就的事情。诗词则需要酝酿下,刘玄一边研磨,一边思量着,最后挥毫写下诗词。

到了正午正时,又是钟声敲响,有杂役在监考的监视下,收起了各考生的试卷,待到众人试卷全部收好,送到封名房和誊写房去后,又是一通钟声,杂役们大声招呼道:“歇息时间到!”

众考生有的在位子上回味自己的答题;有的径直去了茅厕;有的只是走出来,在院子里活动着气血。

啃了两个白馍馍,刘玄稍事休息了一下。到了未时初一刻,钟声又敲响了,考生纷纷回到各自号房里,开始下午的考试。

下午考的是制义,就是在四书五经取题,内容必须用孔子、孟子等圣贤之人的语气,绝对不允许自由发挥,而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高低等也都要相对成文,字数也有限制。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所以也被称为八股文。

制义的题目很快就出来了,挂起的木牌上写的是“禹恶旨酒而好善言”,这句话出自《孟子离娄》一章,意思很简单,就是禹厌恶美酒而喜爱有道理的话。

刘玄坐在那里,闭目想了半个时辰,然后挥毫在草稿纸上挥毫写道,一文完后,仔细检查了一遍,更正了几个不恰当的字词,又在心里默读了三遍,这才恭敬地誊写到正式的试卷上。

一直到酉时正时,钟声响起,下午的考试结束,杂役来收试卷时,有少数考生居然没有写完,被收走试卷后趴在桌板上号啕大哭,众人默默地看着这几人,神情各异。

考生、考官等一干人等这两日都住在贡院里,各自用餐休息。考官们好些,可以在房间里的躺椅里睡会,考生们就只能把桌板拆下,架在木凳和墙边的架子上,躺在上面和衣而睡。虽然有蚊虫,但有杂役四处摆有驱蚊草药,倒也无妨。

想想明年春闱,二月十五开考,也是这里,要是遇上倒春寒,躺在这四面漏风的号房里和衣而睡,此中滋味,一般人还真顶不住。

一夜无语,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时间开始考试。这一日的上午考律算。

算学题目是某县某乡某村有良田,梯形,顶长多少,底长多少,高多少,求合计多少亩。另又有某县有正八品官一员,从八品官三员,正九品官七员,从九品官五员,各品阶俸禄若干,职贴若干,夏冬冰炭钱若干,合计多少钱。又俸禄等按物三钱七的比例分发,粮若干钱一斤,绢若干钱一匹,问发何物比较划算,全县官吏俸禄需发多少物多少钱。

律学题为某县发生了某商铺拖欠官税若干,又拖欠铺租和伙计工钱若干,问如何处置。依据的律令是什么。

整个一上午,整个考场里只听得考生在那里唉声叹气,不少考生甚至在低声哭泣。

休息一中午,又到下午,考的是策论。题目居然是《论后汉三国》。不少考生又傻眼了。策论出题非常灵活,可以针对四书五经里面的某个论点,也可以针对史书里的某一段,论事、论人、论物、论理都可以,最是让考生头痛的。

当酉时正时钟声响起,收好卷子后,又是一声三眼铳响,贡院正式开门,考生们如同逃出生天,蜂拥着向大门走去,不少考生都步履蹒跚,像是脚不沾地漂浮着出来了。

考生们可以了事了,剩下的则是考官们的事了。国子监年考,为了避嫌,祭酒以下,都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帮忙打打下手,当监考。评判的主考、副考都是从外面请来的。这次负责主考的是礼部右侍郎钟升老大人。他带着几个翰林院的检校文字、国史馆的学士,开始对誊写过一遍,只有标号的卷子进行评判。

“好诗!好诗啊!“一个副考官,翰林院的检校文字拍节道,并大声念了起来,“《秋思》,临海铜灯喜夜长,蕲春笛簟怨秋凉。世间生灭无穷境,尽付山房一炷香。”

众人纷纷附和道。

“这首诗应该是自省写的。”在一旁当观客的李守中抚着胡须道。

“没错,这诗颇有几分禅意,是自省的风骨。”秦基附和道,“看来沈自省这次又要拔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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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太学年考有蹊跷(二)

“这里也有一首好诗,《秋凉晚步》,‘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

另外一边,一位副考官也高声道。

“不错,不错,确实又是一首好诗,生动活泼,意趣盎然,与前一首不相上下。”

“李大人,秦大人,这回你们还能猜出是哪位学生作的?”钟升笑着问道。

“如何猜不出?能作出与自省不相上下的诗,怕只有刘持明了。”李守中和秦基对视一眼,大笑道。

“好,这两首定为上,可有异议否?”钟升高声问道。其余六位副考官纷纷道,“无异议!”

“好,去封存房里,取乙三十六号和乙六十四号两份题诗卷子来。

“好!”

取来后,钟升叫人打开封条,果真,《秋思》是沈三思沈自省写的,《秋凉晚步》是刘玄刘持明写的。

“哈哈,果然!可有上好赋词?我要看看今年国子监的这两位大才,到底是如何成色。”

“钟大人,我这里有一首。少年意长安古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副考官念完后,室内一片寂然。过了许久,钟升才悠然叹息道:“好一句不似少年时。情难止,悲歌起,回首往事,恰是白衣追风时。”说到这里,他还忍不住去拭了拭眼角。

“不用它想,定是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刘持明。”

“钟大人应当猜得没错。”李守中也附和道。

“此词评为上,可有异议?”

“无!”众副考官齐声道。

“丁五十二号卷,去取了来!”

打开一看,这首《少年意长安古道》果真是刘玄所写。

钟升拿着这份词卷,叹息道:“守中,我等十七岁时,还在想什么?可这持明却已经写出‘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不似少年时’这等看尽繁华的诗词。”

“《楞严经》卷四有云,‘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常在缠缚’。持明应该是还保留着前世千百劫的些许灵智,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会写出这等洞悉千古,勘破缠缚的词来。”

“没错,守中你说得没错。只怕过几日,京华士子文人们,都要在曲江湖边,折柳叹唱道,‘不似少年时’。”

“没错,钟大人说得没错。”众人纷纷附言。

下来是评判制义和策论。

一位副考官拿着一份制义,开明就是一句,“大贤举先圣之心法,明道统之相承也。”

“嗯,这句破题破得妙。看接下来的承题如何。”

“夫圣贤身任斯道之寄,则其心自有不逸矣。由禹以至周公,何莫非是心耶”

“不错,不错,这承题也十分切题。‘孟子举之曰,道必有所托,而后行于世,圣贤同其道也;然而天无二道,圣无二心,其忧勤惕厉一也。尧舜尚矣,自尧舜而下的统者,有禹汤焉,有文武周公焉’。这起讲也妙啊。”

副考官一气读完,只觉得畅快淋漓,连读了三遍后,直接给了一个“上”,拿去递交给了钟升。

此时的钟升正在读一篇被另一副考官评为上的策论,“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好!”钟升读完后,拍案大声叫好道,“此论立意新颖,论述婉转且条理清晰,开合抑扬之势洋洋而来。雄文,难得一见的雄文!”

李守中凑了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苦笑道:“只怕又是刘持明所写,我国子监只有他能写得出如此气象的雄文来。”

“大才!守中兄,你们国子监今年出大才了。”钟升大叫道。

这时,那位副考官把那份制义递了过来,“大人,这是一篇上佳的制义,我给了一个上,还请主考最后定夺。”

钟升接过来,看完后是满脸惊色,“此文老成,又言之有物,当然可为上。”突然想起什么来,连忙把制义递给李守中,“守中,你快来看看,这是否是那位刘持明的制义?”

“像,行文用字像!”李守中看完答道。

“天啊,你国子监何其幸!今年是要出状元了,来人,速把丁四十一号和庚七十一号文卷取来!”

取来后,钟升小心翼翼地打开封条,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刘玄刘持明。

“哈哈,守中啊,你们国子监只怕今年真要出状元了,不用被南直隶那帮子家伙讥笑了。”

听了钟升的话,李守中抚着胡须,含笑不语,旁边的秦基却笑得十分开怀。

国子监年考的成绩还没有正式放出来,各学子们已开始传唱刘玄的“不似少年时”,大家都心里有数,这次刘玄只怕是要夺魁了。

国子监的年考是按照乡试会试的规矩来的,在总论评判中,重要性策论排第一,制义次之,诗词和律算不相上下,看主考官的喜好,一般而言都是诗词为第三,那贴题却是最末。主考官和副考官一致评判刘玄五个上,列为一等,就是名噪京华两三年的沈自省沈三思,也只拿到了三个上,两个中上,策论和词略输一筹。

果然,第三日,国子监辛丑年年考放榜了,刘玄赫然名列一等第一,沈自省这次发挥失常,仅名列一等第五,明国维、徐文祯名列一等第三和第九名。

但是另一张榜,国子监参加明年壬寅科会试春闱的拔贡名单中,有沈自省、徐文祯和明国维的名字,却怎么也找不到刘玄的名字。

年考夺魁的刘玄居然没有取得参加明年春闱的资格,沈文祯、明国维和十几位与刘玄交好的贡生忿忿不平,在国子监门口大声喧噪,最后李守中和秦基出来了。

“诸位学子,按照太祖定下的祖制,国子监能参加春闱的拔贡,必须在国子监参加两次年考,皆为前列者方可参加。刘玄只参加了一次国子监年考,故而不能获得拔贡资格。”

秦基一脸正色地大声答道。

众人一片哗然,居然还有这个规矩,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祭酒大人,你老给说句话吧。”明国维知道李守中最器重刘玄,把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李守中不喜不悲,平和如水,淡淡地说道:“此是朝廷制度,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规矩,必须得遵守。”

此话一出,徐文祯等人皆缄默,围观的人群也跟着转过脸来,看向站在那里一直沉寂如水的刘玄,有愤慨,有同情,有怜惜,也有幸灾乐祸的,种种不一。

在各异的目光中,刘玄站在那里,身边只有明国维、徐文祯两人,显得非常地寂寥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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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此时海棠惹秋意(一)

荣国府的内院里,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热闹非凡。七月二十一是王夫人的生日,今年刚好是四十岁寿辰,正岁数,贾母早早就发话了,让琏二嫂张罗着大办一场。

七月十九,薛姨妈就带着薛蟠和宝钗就到荣国府里。薛规这段时间一天好似一天,不用人扶都能在屋子里转上几圈,薛姨妈也能放心出来走走亲戚了。

薛蟠到了荣国府后,就跟贾琏、贾蓉黏到一块去了,贾宝玉有时候也跟着一块喝酒。薛姨妈知道自家老爷的打算,就当再给儿子吃顿饱的,也不怎么管他了。

宝钗被安排跟惜春住在了一处,天天里跟迎春、探春在一起,李氏、秦氏和黛玉也时时过来。

王夫人寿辰大宴办过后,薛姨妈打算要回府,却被挽留了下来再住几日。薛姨妈想着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又念及儿子薛蟠、女儿宝钗平日里没有玩伴一起,这几日却是玩得十分尽兴,便又留下来了。

春红榭,原本是惜春住的一处小院子,临水而建,十分幽静。自从读了刘玄的那首《相见欢》后,十分喜欢这阙词,便从首句“林花谢了春红”,取了春红这两字,把住处改名为春红榭。

为此大家还调笑了惜春几句,只是她年纪尚小,众人也不做它想。

这日,大家又陆陆续续来到这春红榭临水的亭子里,坐在左边的是迎春和李氏,李氏怀里拥着惜春,右边坐着的是史湘云和宝钗,秦氏和黛玉在最外面,只是各坐在一边,都依着水池子边的栏杆。大家都一边吃着瓜果,一边笑看着在中间主持这次聚会的探春说着话,

“我觉得还是结词社比较好,姐姐妹妹们,你们怎么说?

“诗社不好吗?“黛玉懒懒地问道,“前些日子,宁国府的秋海棠花居然开了,我们过去赏花时,不是趁兴吟了几首诗,然后想着要起一个诗社,还想好了叫海棠诗社,这会子怎么又变了?”

“还不是又听到京师里传的新词《少年意》,现在不唱一句‘不似少年时’,不伤秋悲春一回,就似乎不是读书人了。”史湘云笑呵呵地说道,眼角却无意间扫过了对面的薛宝钗。

“都是你的鹊桥仙人弄出的事端来,”林黛玉又抓住机会了,对着薛宝钗说道,“前些日子那阙《鹊桥仙》的风波还没散尽,又来了这么一阙《少年意》,难怪大家不想作诗,只想着写词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薛宝钗这几日因为此事被调笑了多次,已经历练出来了,但脸上还是飞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如同春意中的第一抹桃花。

“你们又在取笑我。我朝文人爱词,是历来已久的。昆佑公曾经说过,前唐之诗,已达登峰造极,我等只能仰望其颈背,只得推词出新,另辟一径。所以这才词牌流行,名家辈出。”

“是啊,名家辈出,只是当前领军风流人物却是你家的鹊桥仙人,你这会子只怕在暗中得意,只想着大家都去作词,好显出你家鹊桥仙人的本事。”

“哈哈!”众人听得黛玉对宝钗的调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妹妹,你牙尖嘴利的,最好让老太太给你许个厉害的婆家,有一堆的婆家小姑,天天跟你吵,看你还这般嚣张没有。”宝钗忍不住反击了。

林黛玉心里早有所属,听到这里,知道宝钗暗指什么,脸色也是一红,连忙指着道:“前几日我们赏海棠,宝姐姐还写了信把这事告诉她的鹊桥仙人,那边还回了信,我看得真真的,你们没看到宝姐姐看信的那个样子,‘桃花红兮李花白,春风桃李为谁容。’”

众人又一阵大笑后,探春问道:“你家鹊桥仙人肯定是写了什么诗词,为何不拿出来给我欣赏一二?”

“就是,鹊桥仙人的词,满京华都在追捧,你可不能一人独享,这样会激起众怒。”李氏在旁边鼓噪道。

薛宝钗微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纸,探春一把就抢了过去。

”啊,居然有一诗一词。”探春惊喜地大声叫道,然后念了起来。

“《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月上海棠红妆艳色,红妆艳色,照浣花溪影,绝代姝丽。弄轻风、摇荡满林罗绮。自然富贵天姿,都不比、等闲桃李。帘栊静悄,月上正贪秋睡。长记初开日,逞妖丽、如与人面争媚。过韶光一瞬,便成流水。对此日叹浮华,惜芳菲、易成憔悴。留无计。惟有花边尽醉。”

过了一会,林黛玉幽幽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明哥儿的诗逊于词,现在看来,只是他的词太过出色,掩盖了他的诗作精彩。这首《海棠》,尤其以这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最为精彩。”

“林姑娘是我们中文采最高的,你来点评几句吧。我们只是觉得好,就是说不出哪里好。”

秦氏眨着眼睛说道。

“正是,颦儿是我们中最会作诗的,你来说说。”李氏附和道。

“前唐香山居士有‘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一句,义山公也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一句。可明哥儿这句,却别出心裁,另有一番韵意。而且这一句还引用了一个典故。”

“典故,什么典故?”惜春追问道,众人也一脸好奇,倒是宝钗似乎猜到了,低下了头,脸色更红了。

林黛玉笑着看了宝钗一眼,继续说道,“因缘公的《唐话随笔》中有记载,前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日:‘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故而有贵妃如海棠睡未足的典故了。”

“鹊桥仙人这是拿杨贵妃比喻宝姐姐,你们还别说,宝姐姐体态丰腴、凝脂玉容,咦,鹊桥仙人是怎么知道的?”史湘云开口说道,最后一句问话,却把众人逗笑了。

“怕是梦里相见的,如同楚王巫女。”林黛玉笑道,说完后便觉得不妥,脸上红得如同熟通了一般,李氏等人又是一顿大笑。

“海棠春睡?”惜春却在一旁歪着头说道,“那日我们赏海棠,湘云姐姐卧睡石凳上,红香散乱,落花满身,蜂蝶缠绕。我们去唤她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还在那里说‘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正是一幅海棠秋睡美景,跟海棠春睡差不多吧。”

惜春此话一说,拥着她的李氏笑得浑身打颤,众人也跟着轰然大笑。史湘云又气又恨,只是惜春年少,又一直是这样的,反倒不好发火了。

“不好了,祸事了!明哥儿遇上事了。”贾宝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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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此时海棠惹秋意(二)

众人连忙问道,“是什么事?”

“我刚听说,明哥儿这次没有被举为国子监拔贡。”贾宝玉把情况一说,众人顿时默然。

“这是什么道理!年考夺魁,却没有被选为拔贡,国子监的那些老爷们都瞎了眼吗?”

史湘云站起身忿忿地说道,旁边的探春悄悄地拉了拉她衣角。史湘云转过头,顺到探春的眼神看去,看到了脸色难堪的李氏和秦氏。突然想起,李氏的父亲正是国子监祭酒,秦氏的伯父正是国子监左司业,正是国子监排名第一第二的老爷。让她们更无比尴尬的是,一个人的儿子,一个人的弟弟,都拜在刘玄门下,记名为弟子。现在居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叫人怎么不难堪?

贾宝玉看了一眼薛宝钗,继续说道:“我听琏二哥说,他从冯府紫云兄那里听得消息,说这次是修国府和缮国府的那两位做的手脚。”

大家都知道刘玄跟修国府侯孝康、缮国府石光珠的恩怨,听得贾宝玉这么一说,不由唏嘘,看到薛宝钗坐在那里有些黯然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宝姐姐,你好生劝劝明哥儿,他既然如此有文采,又何必纠缠于经济仕途之事。寻什么策,治什么义?在那书经里咬文啮字,做那循经引据的可怜虫,不如好好做些有趣率性的事情。”

听完贾宝玉的话,薛宝钗反倒笑了,“宝兄弟,这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呢。你爱过不沾世浊凡俗的神仙生活,他人愿意在钓名沽誉里打滚,各自安好便是。”

林黛玉听出宝钗话里有些恼了,知道她被贾宝玉这没心没肺的话给惹到了,连忙插话道:“宝姐姐,你休得理这个呆子,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能把好事说成不堪。”

贾宝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有些伤人,连忙说道:“宝姐姐,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刚才我想过了,我这就去找大老爷和珍大哥,让他们代表着荣宁国两府,跟修国府的康哥儿和缮国府的珠哥儿说合下。要是不行,我去求老太太,请她发话,再怎么的,修国府和缮国府也不能把老太太的话当耳边风。”

薛宝钗连忙拦住贾宝玉的话,“宝兄弟,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这事可千万不要惊动了大老爷和珍大爷那边,更不能惊动了老太太,我们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探春也劝道:“宝兄弟,宝姑娘说的极是,我们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贸然惊动了老太太、大老爷和珍大爷,就怕老爷又会说你无事生非,不务正业。”

父亲贾政对于贾宝玉来说就是个紧箍咒,一听就消停了。

“宝姐姐和三姐姐说得也是,这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还只是道听途说,万一中间有转机呢,我先去打听打听。”

贾宝玉说罢,又匆匆地离去。

大家劝了薛宝钗几句,便各自散去了。

薛宝钗一人在前面慢慢走着,莺儿知道姑娘有心事,不敢打扰,只是跟在后面。

这次拔贡不中,就没法参加明年的春闱,又得等三年了。早知道,他就不该考来这个国子监,老老实实在辽东参加了乡试,明年自然能应得了会试。

不过听人说,这科举最凶险的却是这乡试,上千秀才录取数十位举人,算得上是百中取一。这还不算,每省每科的拔贡名额中,新科举人占六成,只有考中了前二三十名,才有机会以拔贡参加春闱,否则只能以旧科举人的身份参加下一次的秋闱,争取那四成的拔贡名额。

所以众人都说乡试,是生死大关。可是凭着他的才华,也能够在辽东乡试出类拔萃吧,比现在到了国子监被人坑了要强。

薛宝钗胡思乱想着,沿着贴墙游廊往母亲暂住的院子走去。刚走到一座花园子里,就听到窗墙那边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那个明哥儿落了榜。”

“啊,真的假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是我家侄儿听茗烟那厮说的。而且这话是宝二爷说出来的,琏二爷也认了章,这会子在帮忙想办法,想着去主考官那里求个情。”

“切,我就知道是个绣花大枕头!”

说话的是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薛宝钗听得出,都是王姨妈身边的人,应该是等候着这会子正跟薛姨妈说话的王夫人,

“可不是,上回子晴雯、麝月那两个小蹄子跟着回府,给老太太磕头请安,事了后就在那里吹嘘她们主子多聪慧,什么文曲星下凡,要中状元的命。我就说了,再不凡有我们宝二爷命贵吗?这世上,衔着玉出生的有几个?”

“就是,我就是看不得那两个小浪蹄子的嚣张样子,尤其是晴雯那个小娼妇,只怕是爬上了新主子床,瞧那神气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子了。”

“可不是半个主子,下回你见到她,先叫她一声姨太太,再问她家主子有没有考上状元。”

四个女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地畅快。

“你们在背后嚼人家的舌头做什么?”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宝钗一听就知道是惜春。

“明哥儿就算这次没考上国子监拨贡,三年后还是可以参加下一科春闱,那时他才不过二十岁,用得着你们在这里操心?”

“四姑娘,话虽这么说,只是这明哥儿总是被人拿来跟宝二爷比,我们一时气不过,这才说道。四姑娘你也是贾府的姑娘,可不能向着外面。”

“你这婆子说得什么话!”一个严厉的声音呵斥道,正是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的史湘云在开腔,“看把你们这几个能耐的,背后嚼人家舌头,还说什么为宝二爷出气?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不生气,倒把你们惹生气了。看看你们的架势,背后说贾府贵客的坏话不说,还当着面驳主子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四姑娘的主子,该她说错话要受你的训!我这就去回老太太,问问贾府现在是这样管教下人的了?这等刁才,最好还是清了出去,免得闲话传到外人耳朵里,指不定怎么说贾府的不是。”

“史姑娘,是我们黄汤喝多了,胡说八道,乱嚼了舌头,你饶了我们吧。”听到有婆子丫鬟求饶的声音,薛宝钗心里有些暗喜,还是史湘云率真,直接说中那几人的要害。确实,这些在背后嚼舌头的话要是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只怕是轻饶不了那四人,刘四郎现在再失了意,也是荣国府的贵客亲戚。

“四姑娘,你心善,念在我们老的老,少的少,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应该是看到史湘云无动于衷,婆子便转向惜春求饶,她吃准这位四姑娘年少不知事,又心最善。

“是啊,四姑娘,史姑娘,饶过我们吧,我们以后绝不敢再胡说八道了,我们自己掌嘴。”其余的人也在求饶道。

这时,听到有人打嘴巴的声音,只是很轻微,估计只是摸一摸,意思一下而已。

“是谁在那边说话?是四姑娘和史姑娘吗?”薛宝钗笑着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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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祖制难违自从循

转过一道圆门,薛宝钗看到那边的游廊里有四个人,两个十六七岁的丫鬟,两个三十多岁的婆子,面向惜春和史湘云跪着,看到薛宝钗走来,都不敢出声说话。

“正有事到处找你们,想不到你们在这里。”薛宝钗笑着说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等那丫鬟婆子开口答话,薛宝钗继续对着史湘云和惜春道,“就算下人不知事,要教训几句,也不该你们来。都是大府闺中的姐儿,不该做这等事。她们有什么过失,告诉管家媳妇们一声,赖大家的、周瑞家的,让她们去处理就好了。”

听完薛宝钗的话,原本开始还有几分窃喜的婆子丫鬟们全脸黑了,一个婆子甚至瘫坐在地上。老太太太太们知道了,念着慈悲,还会从轻发落她们。要是落到那些管事媳妇们手里,为了讨好主子,显示公正严廉,下手只会更狠。

“缕儿,你去把这事说给周瑞家的,并告诉她,不仅我和四姑娘,还有薛姨妈家的宝姑娘等着回话呢。”

“好的姑娘,我这就去找周瑞家的说去。”翠缕一直跟在史湘云身边,事情原委她听了全,也有几分忿忿不平,听了自家姑娘的话,连忙应道。

“这里了事了,我还有事找你们。”薛宝钗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史湘云、惜春两人往他处走去,莺儿、入画连忙在后面跟着,只留下两个婆子和两个丫鬟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奉国将军府里,刚才王夫人身边婆子丫鬟嘴里的小浪蹄子,晴雯跟麝月坐在内院右厢房里,时不时透过窗口看向左厢房。

“麝月姐姐,你说四爷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年考夺魁,居然连拔贡都不进,国子监那帮子老东西,真不是些东西。”

“你少说这些话。我看四爷这几日心情挺平和的,你不要在他跟前说这些子话,免得勾起他的不痛快。”

“那是四爷强忍着的,拔贡,可是明年参加春闱的资格,错过了就得又等三年了。”晴雯瞪着眼睛说道。

“就算是再等三年,四爷也才二十,四爷他自己都不慌,你在这里慌得跟热锅上的蚂蚁干什么?”

“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亏得四爷这么疼我们,白养你这只白眼狼了。”晴雯忿忿道。

这时,有小厮在内院门口禀告道:“禀告四爷,李公子和潘公子来了。”

“请到外书房里安坐,我稍后就过来。”刘玄叮嘱道。

在福伯的坚持下,内院彻底成了内院,除了刘玄本人和丫鬟婆子,任谁也不得擅进。然后在离内院最近的左偏院里收拾一下,布置了一间外书房,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和韩振住在这院里的厢房里,随时听命。

“四爷,要我端茶去伺候吗?”看到刘玄要去外书房,晴雯跳出来问道。

“哈哈,不用了。”刘玄笑着说道,刚走几步,又转过头来说道,“既然你如此清闲无事,那今日的字帖多写两张好了。”

晴雯听了脸色不由一黑,支着耳朵的麝月、金钏和玉钏在屋子里嗤嗤地笑,然后都滚到一团去了。

外书房里,刘玄和李公亮、潘籍对坐好后,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叹息道:“想不到这侯孝康和石光珠还真是恨我不死啊。”

“四郎你三番两次落那两人的面子,怎么得也要坏你几件事,出了这口恶气。”潘籍笑着说道。

“只是可惜,忠顺和广安这两位没有下场。”李公亮还是那副严苛肃正的样子,“那两位倒真忍得住。忠顺王能忍得住我能猜到,想不到广安王也能忍得住,可能他背后有了高人。”

“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是一出简单的引蛇出洞,你还想着演成火烧连营?”刘玄指着李公亮笑着说道。

“重明,就我们这身板,要是忠顺、广安两位王爷真下了场,我们也啃不动,只怕要坐蜡了,到时不要鱼没有网到,还误了四郎的大事就不好。”

“我心里有数,而且只怕四郎心里也有数。”李公亮淡淡地说道。

“对了,四郎,你那官凭拿到了吗?不要因为这事,耽误你的正事。”潘籍转头问道。

“我上午已经去京兆府学政司走了一遭,官凭下午才能拿到,振哥儿帮我去拿了。”

正说着,徐天德在门口禀告道:“四郎,振哥儿回来了。”

“唤他进来。”

待到韩振进来了,刘玄直接开口问道:“可拿到了?”

“回四郎,拿到了。”说罢,韩振把一份公函小心地捧到刘玄跟前。

刘玄接过来,打开封皮纸包,拿出一张纸来,只见上面写着:“辽东行辽阳州怀东县秀才刘玄字持明,甲申年五月初五生人,籍贯淮西寿州寿春县。庚子年秋九月经辽东行省提学司考核验过,举荐入国子监为贡生,辛丑年春二月国子监录验入学,对照核牌无误,特验发此凭,准予参加京兆府辛丑年乡试,八月二十日巳初时前入贡院录验参考无误。京兆府提学司隆庆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修国府里,侯孝康听完下人的回禀后,脸色铁青得像是抹上了一层黑漆。

“康哥儿,你不要如此恼火。”在一旁的石光珠劝道,“我们拿祖制说事,不举刘持明为国子监拔贡,他也以祖制为援,直接去参加京兆府乡试,大不过多考一场。”

“祖制?有国子监贡生可以参加京兆府乡试的祖制吗?”侯孝康不甘心地问道。

“当然有了,而且它这祖制还从太祖皇帝时候就三省明发定下的,只是贡生们心高气傲,一两次年考不佳就回省去了,久而久之也没多少人记得了。我们选用的那条祖制,只是太祖皇帝年间定下的。后来到了高宗皇帝又改了,时而看三年年考,时而看两年年考,时而就只看指定那一年的年考。到了太上皇执柄年间,就直接按春闱前一年的年考来选拔贡。”石光珠苦笑着说道。人家遵从的祖制有明文规定,自己们用的却是有些摆不上台面。

“大爷,刚传来的消息。“有小厮在门口禀告道。

“说!”

“今天五城巡城御史弹劾国子监左司业秦基秦老爷,说他身为朝廷命官,彻夜狎妓、违反宵禁、行为不端、德不配位。”

“怎么回事?”

“昨夜,秦老爷从花萼楼尽兴回府,已是丑正时,路上遇到了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发生了冲突,后又遇到了巡视的五城御史,就被抓了现行。”

“这个糊涂蛋!你在花萼楼里玩,留宿就好了,还非得上街回府。遇到五城兵马司的人,说几句软话就赶紧走,非得持傲威风几句,好吧,这下被巡街御史给抓到了。”侯孝康大骂秦基这个猪队友。

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不得去青楼花柳之地,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没被人抓到现行就好。可现在,这秦基不仅违反了宵禁,还被抓到狎妓的证据,一弹一个准。

“当初我们承诺要保他为从五品,变外官为朝官,这秦基才舍下老脸帮我们做了这一局。现在吃了这弹劾,只怕难逃贬责。此后还有谁再愿意为我等驱使?”石光珠叹息道。

“我更恼那刘持明这次又逢凶化吉。”侯孝康忿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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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宁国府里起变故

“真是想不到,明哥儿的事还有几分转机,能去参加北直隶乡试,真是一波三折,让人听着就揪心。”

荣禧堂西院的花厅里,贾母坐在正中间,左手是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李氏、琏二嫂,右手是薛宝钗、史湘云、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

听了贾母的话,琏二嫂连忙附和道:“是啊,这事比外面说的书还要精彩,不过大家都说,这乡试比国子监的年考还要难上五分。”

“是这个理,不过对于明哥儿来说,年考、乡试都是一样的。对了,今年京兆府乡试,点的谁为主考官?”

“听二爷说,内阁已经下了札子,点了礼部右侍郎钟老大人为北直隶秋闱主考官,”琏二嫂看了一眼李氏,继续说道,“点了国子监祭酒李老大人为南直隶秋闱主考官。”

“点了老亲家为南直隶秋闱主考官?怎么这会子才点?出京了吗?”贾母不由一惊。大秦朝三十六行省,四天府北中南三都,唯独南直隶的秋闱是跟北直隶同一年,只是要晚上半个月。不过南直隶秋闱的主考官一般半年前就定下来,留出充裕的时间给他赶路。这才不到一个半月,有些匆忙了。

“听老爷说,是内阁发下话来,说南直隶今年秋闱人才济济,就多请了李老大人过去帮忙压阵,充任同主考官。”王夫人解释道。

“这事?”贾母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只怕是某一方的秋后算账。

前日国子监左司业秦基被五城御史弹劾,昨天宫里就批红了内阁的制令,遣秦基为江州教谕,品阶从正六品贬到正七品。李守中这会被点了南直隶秋闱主考官,名义上好听,实际上却是一种贬责。五十多岁的人,被要求一个多月内走水路赶去金陵赴任,其中的辛苦想想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贾母不由暗叹刘玄师门的厉害。前几日他被人用祖制剥夺了拔贡资格,现在有了转机,却还要多参加一场考试,多了几分风险。被人如此陷害,他背后的那些师叔师伯和师兄们不出手反击,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立足?

不过贾母想得更深,这会不会是文官与军将世家联手对勋爵世家的一次打压?

她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李氏,转言道:“这样子就好了,宝钗也不用再茶饭不思了。”

众人都知道什么意思,哄笑起来。

贾母又对薛姨妈问道:“刘府那边有准信了吗?”

“回老太太,刘府那边说,十月中,刘将军会到京述职,届时府上的太太会一并来京,届时再定此事。”

“这可是大好事,如此说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老妹妹身子不便利,经不起来回奔波,要不然能跟老妹妹见上一面也是好的。”贾母笑着说道,只是眼睛在扫过史湘云时,露出微不可察的可惜之色。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东府那边出事了?”赖大家的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

“出了什么事?”贾母惊恐地问道。

“林之孝家的来禀告,东府的珍大爷有大碍了。”

“快,快传她进来。”

“回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姨太太,各位姑娘。”林之孝家的进来行了礼禀告道,“昨晚我家老爷被送回府里,昏迷不醒,蓉大爷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

“昏迷不醒?这是有了什么急症?你家老爷昨儿去哪里喝酒了?”贾母急切地问道。

“回老太太,我家老爷昨儿是被从春露楼里抬回来的。”林之孝家的低着头答道。

“这个不爱惜身子的混账子!”贾母恨恨地骂着这个不争气的侄孙,“有没有去通报你们府上敬老爷?”

“回老太太,蓉哥儿已经派人去观里禀告我们家太老爷了。”

“赖大家的,你去找琏哥儿,让他先去看看珍大爷,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今年这日子,有些不顺当啊。”贾母叹息道。

到了晚上,琏二嫂和平儿在屋里正在听几位管家回禀各项事宜,贾琏急匆匆地回来了。琏二嫂连忙叫众人都退下,跟平儿侍候贾琏换衣衫。

“怎么了?珍大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不好,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只能靠灌参汤吊着那口气。”

“这么严重?”琏二嫂大吃一惊,“这珍大爷前些日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

“唉,一言难尽啊。”贾琏似乎有些芝焚蕙叹,坐在那里叹着气,“王太医几个已经看过了,说是肾全坏了。肾水困涩,难生肝木,肝木不盛,心火难济。太医们说珍大爷的肾亏得太厉害,已经祸及到肝和心,如同山崩地裂,一下子就都不济了。现在是难有回天之力了,交待安排后事。”

琏二嫂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衣物差点掉到地上去了。她知道东府的珍大爷是个什么货色,荒淫无度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可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一个纵欲过度,就能让不过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一下就倒下去了。

“爷,这珍大爷犯的这事,你可要谨记在心,万不可学了他。要是你也这般,叫我跟大姐儿如何是好?”琏二嫂说到这里,忍不住洒下几滴眼泪水。

贾琏也叹息一声,抓住琏二嫂的手,默不作声,可能是贾珍的突然倒下,给了他不小的震撼。

过了两三日的夜里,贾母正睡着,突然听到空中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她一下子就睡意全无,坐起身来,大声叫唤道:“人呢?鸳鸯,鸳鸯,快些进来。”

鸳鸯闻声走了进来,“老太太,怎么了?”

“你听到了吗?是什么声音?”

鸳鸯站在那里静听了一会,脸色也变了,“回老太太,是云板儿响。”

“是几下?是几下?”贾母着急忙慌地问道。

“回老太太,是四下。”鸳鸯脸色难看地答道。

贾母身子一软,倒在了床榻上,鸳鸯连忙扶住了她,大声叫其余的丫鬟进来,备水候汤。

过了一会,有婆子在门外颤抖着声音禀告道:“回老太太,东府来人报信,珍大爷薨了。”

贾母已经稳住神了,她坐在床榻上,微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声,眼角滴下几滴浑浊的眼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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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宁府大丧起波澜

贾珍急病薨了的讯息当天就报到礼部去了,再由礼部转呈进了宫里。当今圣上念及贾府祖上功绩,子孙不幸壮年薨命,便传下旨来,给宁国府再多承袭一世,封宁国府嫡子贾蓉为轻车都尉,让宁国府勉强还能延续开国勋爵世家的体面。

贾蓉磕头谢过天恩,领了旨意,正式成为宁国府的主子爷。至于贾家的族长,还需得合族开了会商议,在祠堂里定了才算。

只是现在贾蓉最大的事情就是为贾珍置办丧事。至于敬老爷,居然只回了一句话,他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孙儿贾蓉便宜行事即可。

贾蓉过来荣国府,先给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磕头,通报了东府丧事的准备。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家严弃不孝子而去,侄曾孙是五内俱焚,完全没了主意。且侄曾孙又年轻无知,没有经历过什么事。突遇此等大事,完全慌了手脚,没了分寸。可是先父大丧是要紧事,侄曾孙万不敢疏忽,怕失了礼数,是为大不孝,又失了体面,让祖上和老太太蒙了羞。前思后想,侄曾孙合计着求琏二婶过府去,执掌一干事务。”

“只是怕琏二媳妇年轻不知事,误了大事。”贾母斟酌道。

“琏二婶把荣国府上下打理得如此通顺,些许杂事不在话下,只求老太太怜惜侄曾孙,让琏二婶过去帮帮侄曾孙,料理了先父的丧事。”

说罢,贾蓉哭拜在地,连连磕头。

贾母见贾蓉哭得如此伤心,只得点头允了。

且不说琏二嫂接管贾珍丧事各端事宜,这边贾蓉和贾琏、薛蟠商议给贾珍置办棺椁的事宜。

“我过来时,家父交待,珍大爷去得突然,怕是棺椁不齐。我店里有一副板子,用南安州的千年黄枧木做得,埋在土里数百年不朽。原本是治国府老诰命预定备下的,谁知才运到江南,老诰命就突然薨了,赶不及用了。停在我店里两三年了。家父说了,这板子就给珍大爷用了,蓉哥儿你随便给些脚力钱就好了。”

“薛老爷怜惜在下,蟠哥儿又仗义,可在下不可不知事。我知道,这样的板子,就是五六百两银子在外面也万买不到。我就出五百两银子,占了这个大便宜。”

“蓉哥儿客气,还给什么钱,只管派人去拉来就好。”

第二日,一切准备停当,贾珍安置在黄枧木棺椁中,道士和尚念经打蘸,大办水陆道场,纸人纸马各色纸扎排列两边。贾府草字辈的,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等数十人,穿着披麻戴孝,跪在贾蓉身后,在灵前哭喊着。

这时有小厮来禀告,“大爷,镇国府现袭镇国伯牛继宗,理国府现袭辅国将军柳芳,齐国府现袭三等将军陈瑞文,治国府现袭三等将军马尚,修国府现袭一等将军侯孝康,缮国现袭三等将军石光珠,前来拜祭。”

贾蓉重孝在身,不便出迎,贾琏连忙代他出去相迎。

乱哄哄忙过一阵,接着又是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南安郡王、北靖郡王四王府的人过来拜祭,接待完后,又是十二侯府的人过来拜祭。

四王八公十二侯的人过来后,便是其他勋贵人家的拜祭。忠顺、忠廉、广安、广平王府的执事来拜祭后,有礼部典仪司主事,代表朝廷前来拜祭。

一时宁国府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无数百姓簇拥在宁荣街两边,对着出入贵人和宁国府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琏二嫂立完规矩,安置各项事宜后,突然想到一事,问旁边的林之孝家的。

“你家奶奶呢?这两日不见她,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忙得昏天暗地,一时忘记问了。”

“回琏二太太。我家大奶奶这些日子突犯心口痛,大爷体恤她,让她在内院里戴孝养病。”

“你府上这是怎么了?太太丧了老爷,伤心过度,卧病在床,倒也说得过去,你家奶奶怎么也病倒了?是不是想着偷懒,万事都撒手给我?”

林之孝家的陪着笑说道:“我家奶奶一向身子骨弱,这几日府上突逢大事,众人心神慌乱,奶奶一时急火攻心,也病倒了。现在就全靠琏二奶奶掌纛,这才没有乱了分寸。”

“你休说得这好听的。你前面带路,我去看看你家太太和奶奶。”

在正院尤氏的房里坐了一会,说了些安慰的话,琏二嫂觉得尤氏虽然忧郁悲伤,但精神头还过得去,也不怎么担心,交待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到了内院门口,有四五个婆子拦住了琏二嫂和林之孝家的。

“回琏二奶奶,大爷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惊扰了奶奶静休,否则定要打死我等。还请琏二奶奶体恤小的们,给小的们一条活路。”

“呸!我跟你家奶奶素来交好,你家大爷也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婶子,这会子倒威风起来,拘住了自己婆娘不让见人了。就是你家大爷在跟前,也不敢拦我,否则就是两个大耳刮子伺候着。你们这几个,要是有胆,就好生拦着,看我敢不敢收拾你们。”

琏二嫂一发威,那些婆子都不敢出粗气,只得放琏二嫂进去,再分出一人,飞奔去前面报信。

琏二嫂进去见到了秦氏,发现她果真是病了,躺在床榻上,一脸的疲倦困怠。

见到琏二嫂来了,秦氏连忙挣扎着起来,拉着琏二嫂的手,还未开口就先流泪。

“我的蓉儿媳妇,你这是怎么了?”

秦氏流着眼泪道:“我的婶子,以后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切不可再这般操劳费心。荣华权柄虽好,可身子要紧。”

“你今儿是怎么了?尽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

接到婆子禀报时,贾蓉正在接待前来拜祭的刘玄。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就有婆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禀告说琏二奶奶不顾劝阻,执意进了内院去看望大奶奶秦氏。

“无事,琏二奶奶跟大奶奶一向交好,不碍事的。”

听了贾蓉的话,婆子这才诺诺唯唯地退下。

“蓉哥儿,以后可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看到左右无人,刘玄低声道。

“谢过刘世叔。小侄必当谨守诺言,只是现在不适当,须得过些时月,待热孝过去了,我立即将那人安置到水月庵,带发修行。同时写了离合书,任凭世叔处置了。”

“蓉哥儿做事,我自然放心。蓉哥儿,轻车都尉虽然最末,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小侄明白,那死鬼已是第四代,是朝廷和太上皇格外开恩,才让他袭了个一等将军位。如是他寿终正寝,只怕我顶多只能得个龙标禁尉、金吾侍尉这样的虚职吧。”

“蓉哥儿知道就好。你是第五代,其余七公十二侯,也是四、五代了,圣上再开恩,也只能荫了这一代。再下一代怎么办?荣光日子过惯了,要是没了那块牌子,多少人会盯着。连爵位都没有了,还叫什么勋爵世家?蓉哥儿是聪明人,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啊。”

“多谢明叔指点教诲。”贾蓉一脸郑重地答道。

看着刘玄远去的背影,贾蓉脸色阴晴不定。到了掌灯时分,琏二嫂安置好了值夜各种事宜,发下了对牌,一切妥当后已经回去西府自家院子歇息去了。这个时候也绝无再有人来吊孝拜祭,各人都懒懒地各安其位,继续守灵。

贾蓉叫来两个心腹,窃窃叮嘱了一番,然后挥手让他们各自去做事。

在灵堂偏房里,贾蓉坐在那里休息,现在没人敢管他了。他静默了一会,又招来两个心腹,交待他们内外盯着,然后趁着夜色,独自一人悄然地向正院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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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师叔相邀有内情

刘玄刚回到府上,就接到师叔周天霞的帖子,邀他明天过府去一叙。

看着这份帖子,刘玄心里觉得有几分不妙。这位师叔,只怕没有什么好事找自己。正坐在内书房里想着事情,晴雯、麝月走了进来。

“四爷,这是刚备好的晚饭,有炙鹿肉、糟鹌鹑,还有一碟秋葵,一碟韭菜芽,我再给你盛一碗野鸡子汤。”晴雯和麝月把饭菜摆好,欢雀地说道。

“你们都吃了吗?”刘玄先开口问道。

“吃过了,爷捎话回府,说会晚点回来,我们就先吃了,四爷不会怪我们不等你吧?”

“你们要是等我,饿了肚子,我才会责怪呢。”刘玄笑呵呵地说道。

“我就说了四爷宽仁,麝月姐姐就是担心,非得要等着,我开口就吃了,她才跟着吃。”

“哈哈,就是要按时吃饭,不能饿着肚子,那样容易坏了肠胃。肠胃不好,还要去请医生吃药,更要花费一笔,我那才心痛呢。”

“四爷就是爱开玩笑。”晴雯笑吟吟地说道,麝月在旁边看着,也是笑颜如花。

第二日用过早饭,温习了一会子书,刘玄在徐天德、常豫春、韩振的陪同下,依约去往周天霞府上。

“四郎,一大早宁国府就传出大消息了。”韩振在旁边说道。

“什么大消息?”

“昨天夜里,宁国府有一个姬妾,两个家生子的管事,感念老主子珍大爷生前的大恩大德,决意殉葬,留下遗书,各自上吊死了。现在满城都在传诵宁国府主慈仆义。”

刘玄转过头看了一眼徐天德,说道,“可不能笑出来,这个时候可不敢笑出来。”

再转头,看到常豫春一脸的无所谓,韩振的脸上却有几分诧异,刘玄只是自己点点头道:“蓉哥儿总算是出头了。”

进了周府,在书房里跟周天霞见了礼,客气了几句,在下座坐了下来。

“一直想着到师叔府上来聆听教诲,只是虑及师叔国事繁忙,不敢叨扰。今日得师叔传唤,不知是为了何事?”

“这些日子,你恩师跟我通了几封书信,除了说了些他这些日子写的诗词笔记,就是谈到了你。看得出,慎一对你是青睐有加啊。”

听到这里,看着周天霞笑眯眯的样子,刘玄不由一个激灵,该不是被老师给卖了吧。

他迟疑地问道:“师叔,可是那件奇案转到都察院了?”

“哈哈,果然聪慧!”周天霞仰首大笑道,“前天,内阁就把呈请移交民妇林氏状告起居郎陈荣华案给都察院的奏章递进宫里去了,昨儿宫里已经批红递了出来,今儿应该会三省明发了。这主审官,点的就是在下,副审官有刑部左侍郎黄大人,大理寺少卿何大人,京兆府同知许大人,还有两位中书郎中和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公公旁听。”

这阵势果然够大,只是跟我有个毛的关系。

“你老师在信中,说你对此案颇有一番见识。你当我是病急乱投医也好,帮忙给你师叔我提些建议吧。”

看到刘玄沉默不语,周天霞笑着说道:“你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一力降十会的道理。为人处事再圆滑又如何?我这些日子浑身解数使尽,宫里和内阁一句话,还得老老实实去理事审案。”

“师叔指点教诲得极是。”

“下月就是北直隶的秋闱,再过去就是过年,然后又是三年一次的春闱,举国大事,阁老们不想让这件案子影响到后面诸事,想着尽快把这件拖了好几个月的案子给了了。持明师侄,你有什么好建议,只管说给我听。”

“师叔,这件案子看上去扑朔迷离,但是最头痛的还应该是如何结案吧。”

周天霞大笑起来,“好,这事有师侄帮忙,我也放心了。你就挂个书-记的名,充任我的私人幕僚。明日,有刑部几位老于刑律的书办,我指一个给你做助手,再拿了我的片子去,先帮我勘查一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玄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了。

出得周府,刘玄思量一会,对韩振道:“你去湖广会馆,找几位湖广北省的人,最好是峡州的,或者在峡州久待过的,随时听用。”

韩振应了一声,便径直去了湖广会馆。

第二日上午,一位叫孙传嗣的到府上叩门,说他是刑部审裁厅的书办,奉上官之命暂归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大人调遣,然后周大人又把他派来奉国将军府,听出府上刘持明刘四爷的差遣。

孙传嗣自称二十七岁,却长得半脸的络腮胡子,更是身高六尺,孔武有力,像校尉而不像书办。

“我看孙书办模样,不像是书吏孔目世家出身啊?”

“四爷英明。家父原是河东代州良家子,年少勇武闻名乡间,后投了北海行省和林军,充了一名义勇,跟那边的瓦刺人打过几仗,挣了份军功,做过一任防御使。我自小是骑射枪棒练着,也想走从军的路子。只是这些年四海升平,胡虏蛮夷皆服王化,没得从征的机会。去考武举,两三回连武举人也中不了。无法,总得谋份生计,便转跟着娘舅学刑律。几年下来,还算有了几分心得,被当时的河东行省臬台胡大人看中,提拔为小吏。去年胡大人调任刑部右侍郎,便将我带进京充任刑部书办。”

“原来也是军将人家出身,难怪我觉得有几分亲近。”

“谢过四爷。”

“你的恩主胡大人是不是离职了?”

孔传嗣一脸惊叹,“四爷如何得知的?”

“这件案子,各衙门避之不及,谁都不敢沾包。如果你恩主还在位,怎么会把你推出来当背锅郎?”

“四爷明断!我的恩主胡大人府上老太太今年四月弃世,胡大人扶柩回乡,按例丁忧两年。我原本想着先回河东老家,可再一想,好容易得胡大人提携进了京,就此回去有些可惜,就决议留在刑部熬个两三年再说。原本还有胡大人的几分面子在,只是时间久了,泼天的面子也没了。”孙传嗣苦笑地答道。

“孙兄,我们算是难兄难弟,你是被上官给坑了,我是被恩师给坑了,我们俩就互勉吧。”刘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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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扑朔迷离勘奇案

“四爷,既然你得周大人信任,委你先前堪查,不知从何下手?”孙传嗣很快就进入角色。

“我们总要问问两边当事人,先是原告苦主,林氏和她的那对儿女。再是被告,起居郎陈大人。我已经以周大人的名义,下了札子,请他们分别到都察院去问话。”

这是都察院一处偏僻的院子,办事的小吏早就得了副宪周老大人的叮嘱,清扫出来给他的幕僚书-记使用。

这日一早,刘玄就带着韩振、徐天德、符友德,以及孙传嗣,还有两位湖广会馆找的人,来到了这院子里。

过了一会,民妇林氏并她的一对儿女被带到。

林氏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姿色平平,但一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带着一对儿女,进了屋就给端坐在正中的刘玄见礼磕头。

“起来吧,”刘玄连忙叫跟随来的两个婆子把她们一家都搀扶起来。这段时间,林氏和其儿女被软禁在侍卫司都司衙门下属的一处院子里,有四个婆子看管着。

“我是都察院副宪周老大人的幕僚书-记,奉老大人之命,先来寻问几句,弄清案情。”

“请大人只管问。”林氏低着头答道。

“你哪年哪月哪日跟犯主成的亲?媒人是谁?哪年哪月哪日又生的大哥儿,稳婆是谁?哪年哪月哪日生的姐儿?稳婆是谁?”

刘玄就是问着这些琐碎的事情,问得详细,林氏也答得仔细。

陈荣华父母亲双亡,但留下了十几亩薄田,又早早中了秀才,所以日子过得还行。林氏娘家是普通农家,住在离着四十里外的另一个镇上。林氏舅舅给陈家做过佃户,林氏跟着舅妈来帮着做饭菜,结果一来二去就跟陈荣华对上眼。没多久林氏就大了肚子,陈荣华就找在县衙户房做书办的同窗,开了一份婚书,也没办酒宴,两人就算成了亲。娘家嫌林氏未婚先孕有失德之嫌,就绝了来往。

后来到了秋闱之年,陈荣华就去了湖广北省首府武昌城赶考,从此也没有了音讯。后来的事,跟刘玄知道的差不多。

问了半个时辰,刘玄又插问一些问过的问题。在一旁做笔记的孙传嗣开始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明白了什么,继续安静地笔录。

刘玄又问了两个儿女一些。他们一个六岁多,一个四岁多,很小父亲就离家,是林氏一手带大的。刘玄就问了日常生活的琐事,平日里是谁做饭菜,爱跟哪家邻居的小孩玩,在京城里住得好不好。

最后,刘玄让书吏和婆子把林氏及其儿女送回住所去。

过了半个时辰,陈荣华也依约到了。被林氏状告没多久,他就停职在家,等待案件的水落石出。

“陈前辈,叨扰了。上命所在,不得不劳驾你移步这里。”刘玄客气地对陈荣华道。

陈荣华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型微胖,国字脸,高个,也算仪表堂堂,难怪会被郭宰辅给选中做了姑爷。

不过这陈荣华倒也和气,并没有传说中的盛气凌人,持才自傲。

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跟林氏成过亲,更没有买凶灭口。刘玄也不逼迫,只是拉家常一样问些琐碎事情。过了半个时辰,陈荣华借口有事,先行告退。刘玄将其送到院子门口,这才回来。

刘玄拿到了笔录,仔细地看了一遍,放到一边,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睁开眼睛问孙传嗣道:“孙兄,你怎么看此案?”

“此案倒是件奇案,扑朔迷离。首先林氏拿出来的那份婚书,印章、花押都没错,可地方县衙户房里却没有留档。林氏嘴里的那位陈荣华同窗,是有这么一位,可惜年前就病故了。刑部、大理寺曾经传了林氏娘家人,陈荣华的旧友同窗,各说各的理。林氏娘家说的跟林氏相差无异。但陈荣华的旧友同窗,却说他们只听说过陈荣华有女人养在家,却没有吃过酒宴,没听说成亲一事。一边是娘家人,有偏袒包庇之嫌。一边却说陈荣华与他们来往极少,甚至连陈家家门都没登过,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

“也曾传唤过乡老邻居。陈家独门独院的,除了知道陈老爷中过秀才,要去应乡试,其他一概不知。说倒是见过有妇人出入过陈家,但陈老爷却说曾经请过帮佣佃户,有妇人出入。后来离家赶考,将家院托给一老仆人照看,不知为何那老仆人居然将林氏引入家院,鸠占鹊巢,没了他的家宅不说,还想要假托为其发妻,攀图富贵。那老仆人也亡故了,便真相未知了。”

刘玄静静地听孙传嗣说完,最后问了一句,“你觉得谁说了真话,谁说了谎话?”

“在下真的看不出来,只是陈老爷的言辞稍微牵强了些,却找不到什么确凿的破绽。”

“哈哈,孙兄已经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愿说,或者是不敢说。”

孙传嗣笑了笑,没有再言语,刘玄也不逼迫,转身找在偏房的那两位湖广会馆的人,三人窃窃私语了一会,便一起离开了都察院。

“韩振,孙兄,你们二人拿着周老大人的片子去趟礼部,查一查三年前湖广北省的秋闱中,赴考的秀才,以及中举人的名录,抄录一份回来。”

孙传嗣眼睛一亮,和摸不到头脑的韩振一起应道,直奔礼部。

查了几天后,刘玄去周府回禀案情。

“见过师叔。”

“持明,可有收获?”周天霞热切地问道,内阁定下的审案时间近在眼前,他总得给个交待出来,不能再像此前那几个衙门一样踢皮球,否则的话,仕途堪忧。

“师叔,算是有所收获。只是正如小侄此前说的,这案查明真相不难,关键是如何结案。这份文卷是小侄的勘查结果和推测,师叔可以先看看再行定夺。”

周天霞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猛地抬头问道:“竟是这样?”

“师叔,这只是我的推测,要想验证,行文湖广北省,传唤几个人过来对质便水落石出了。”

“如果真如师侄所推测的,那就只有买凶灭口才是真正的难点。”

“确实如此,不过那是师叔斟酌定夺的事情,小侄的职责所在只是查出真相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就上书内阁,以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为由,暂缓些时日,等传唤了相关证人来,再一并定夺。”

“师叔英明。”

“呵呵,持明啊,你现在可以好好去准备下月的乡试了。这次秋闱的主考是钟升老大人,他对你是赞不绝口,想必这次你定有捷报!”

“谢师叔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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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二进贡院赴秋闱

事了后的刘玄只是在贾珍出殡那天,在路边设坛祭拜了一番,其余的日子就在书房里闭门读书,应试秋闱。福伯也严令各家仆,胆敢扰了四郎苦读,先挨一顿刘府的家法,再发卖出去。底下也找了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女,细细谈了一会,拜托她们日夜细心伺候着。

日子如梭,很快就到了八月二十日,刘玄精神抖擞地去了贡院,韩振等人背着文房四宝等物件,跟着身后。

到了贡院,没错,又是贡院,刘玄这次是二进宫,要是参加明年春闱,就是三进宫了。

门口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按例秋闱和春闱是由侍卫司的官兵把守,他们比五城兵马司的人盘查得更苛刻和仔细。不少秀才都怨声载道,却只敢私下抱怨,不敢声张,生怕被这帮子九边军镇轮值过来的武夫丘八们听到了,寻个由头,提领到小房里,把你扒个干净,连谷道都要给你捅一捅,查看有没有违禁品,那才丢人。

有侍卫司的官兵看到了刘玄,笑着道:“原来是刘家四郎来了,这边,走这边。”说着便将刘玄引到了特别通道,也就是查验考官、副考官、监考官、书吏等人的通道。其他的秀才考生看了,那个羡慕嫉妒恨。

正查着,这次带队的侍卫司都管领也闻讯赶来,见到刘玄已经按流程查验完了,拱手道:“刘四郎,好生考,叫那帮子书虫们看看,我九边儿郎上马能破阵擒敌酋,下马能读书考状元!”

“谢承宣使吉言,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让他人小瞧了我等九边儿郎!”

“好!四郎豪气!”都管领以下侍卫司官兵齐声喝道,声音如雷,惊动了贡院里面的钟升等主副考官,连忙派人来打听,生怕出了乱子。

“这个刘四郎!”听完小吏的回报,钟升抚着胡须笑道。

“大人,这刘持明有勾连监守、鼓噪生乱之嫌,大人何不下文训斥一番?”一位监考官在旁边开口道。

钟升只是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刘持明一直按规矩来,毫无逾越之举,如何训斥?倒是监守的侍卫司官兵有鼓噪之嫌,王大人可以去找带队的都管领训斥一番。”

王姓监考官脸色通红,不敢出声了。他只是七品郎官,托了贵人门路来这秋闱镀下金,只是个监考官,连副考官都不是,如何敢跟钦点的主考官钟升顶嘴?叫他去训斥侍卫司的都管领?万万没有这个胆子,人家可是天子亲军的五品承宣使,负责皇城包括三省军国堂班的警护,见天遇到的都是中枢三省的相爷阁老,什么时候给你多一嘴,让你苦熬半生都出不来头。

秋闱的考试流程跟国子监一模一样,只是规矩更多,看守更严密。监考官多了一倍有余,更有侍卫司总旗带着兵丁来回地巡视穿梭,一旦发现考生有可疑行为,立即揪出来,搜到证据即行拘押,待解禁院封后递交都察院。

照例第一天上午是贴题诗词,只是这次秋闱的诗和词题目出得有些怪。一般情况下,都是题为写四季,然后目为某古诗古文援引,定下格律和词牌,且诗词之间都有相连,绝不像这次,居然有南辕北辙之举。想必出了这么些年题目,礼部的老爷们也绞尽了脑汁,现在开始剑走偏锋了。

刘玄略知一些这里面的玄机,按制各地秋闱都是当地学政拟的题,报礼部留档,唯独南北直隶两地的秋闱,是礼部堂官拟定五套,呈送内阁,随机选中一份定下来的。

不过对于刘玄来说,这都不是事。

下午制义,也不在话下。晚上又是一夜无语,第二天上午律算,这是他的好友们,李公亮、潘籍、徐文祯、明国维等人最不担心的。律学题目,只要用对了大秦律法,做得一手好策论的刘玄能驳得主考官哑口无言。算学题,让不少考生被考得怀疑人生的难题,刘玄是信手解题,比贴题还要容易几分。

下午是策论,正是刘玄的拿手功夫。

考完后,李公亮、潘籍、徐文祯、明国维四人,连同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韩振等人,在贡院门口候着。

“持明,考得如何?”

“易如反掌!”刘玄毫不矫情,豪气地答道。

旁边的秀才们忍不住翻白眼,你一个国子监年考夺魁的家伙,跑到我们乡试来凑什么热闹?那帮子贵勋子弟,真不是玩意,对手没坑到,却把我们坑苦了。这秋闱中举名额是有限定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刘玄占了一个,必定就要挤下去一个,我们这一科,真是命苦啊。

当晚便开始阅卷,钟升接到副考官递交上来被初评为上的诗词,读了一遍,大笑道:“不用他想,这一科秋闱,只有刘家四郎有这个才情!尤其是这阙词,非九边历练过的,是绝写不出这等意境的。耿大人只想着剑走偏锋,增加这一科的难度,想不到却又逼出流传千古的好诗好词来了。”

说罢,钟升抬头问道:“策论和制义初评为上的有没有?”

“回大人,尚无!”

“真是让人心急啊。”钟升只得坐下。他这主考官,只是负责初评后的审定,以及抽查、回查等事宜,现在初评,他还用不着下场。

副考官也理解钟升的心情,其实他们心里也期盼自己运气好,选到能被初评为上的卷子,最好是刘玄的。秋闱和春闱一样,考生中试后也是要拜师收门生的。钟升一个座师是跑不掉,初评举荐上去的副考官,则是房师,这个考生最后要是中了进士,甚至折桂三魁,他们也是与有荣焉。

到了第二日上午,终于有初评为上的制义和策论出来了,钟升连忙拿来一看,沉吟不语。

“老大人,可是下官评错了?”副考官看到这模样,心里有些慌。

科举的规矩多,不仅是对考生,更对考官。副考官要是初评不对,被主考官驳了回来,面子不好看不说,要是连驳了五回,主考官会怀疑你的用意,引律集合所有副考官,重新审核你的审卷,一旦发现你评判有偏差,那就不是降职训斥那么简单了,直接送都察院,让御史老爷们好好称称你的成色!轻则免职丢官,重则充军杀头。

大秦朝沿袭前周惯例,满朝上下,对文武科举极为重视,一旦发现有徇私舞弊之举,朝野人人喊打,绝不姑息。不说前周因为科举杀了多少头,充了多少军。大秦立朝一甲子,科举二十余科,前几科杀了数百人,甚至有皇子牵涉其中,被贬为庶民,永远圈禁;有相爷阁老受此牵连,褫职降阶,贬窜边地。雷庭之举下,很多人都安分了。

想着这些,你如何叫副考官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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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辛丑乡试捷报来(一)

“此制义评为上,倒也可以,只是这文章少了两分意思,缺些火候。”钟升砸吧着嘴巴说道。

可吓死爷了,副考官心里腹诽道,脸上却陪着笑说道:“老大人,世上如老大人这般文采的又有几个?只好矮子里挑高个了。”

“哈哈,你休得拍我马屁,我知你意思,我也不是苛求,这是觉得这文章,绝不是我意想之人写的。无事,你下去继续忙吧。”

副考官明白钟升的意思,只是这秋闱不比国子监年考,必须得所有评判定下来后才能启封录名。

不提钟升等考官在贡院里如何评卷定级,但说荣国府里,王夫人和琏二嫂在荣禧堂正房里密商一件事。

“林内相那边的事办得如何?”

“回太太,银子是我们二爷直接送过去的,林内相侄儿林国栋林老爷亲手收的,总计五百两。林老爷也说了话,既然是薛老爷保荐来的,那就是自己人,他一定把意思转给他叔父林内相那边。”琏二嫂连忙答道。

“这林老爷话虽然说得客气,但都是场面话,就是不知道办事的章程是个怎么样的?”王夫人沉吟着说道。

“二爷特意去打听过,这位林内相口碑甚好,在禁内十分低调,谨守为臣之道,颇受圣上的器重。且家风甚严,他侄子林老爷领了个殿前司尉官职,关门闭户地过日子。要不是薛姨父引荐,二爷根本进不得门。”

“那就好,这样的人家,既然允诺了,应该能把事办好。希望这次能把事办好,让大姐儿从那大明宫里脱离出来,就算进到西六宫那一房去也好。”

“是啊,大姐儿进宫后被指到大明宫侍候太上皇和皇太后,差不多两年了,这年岁见长,再不出来,只怕耽搁了。太太放心,这林内相比戴内相管用,比夏内相好说话,肯定能帮大姐儿说上话。”

“希望如此,菩萨保佑。”

“太太,二爷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跟你讲?”

“这孩子,我们什么关系?还有什么当不当说的。”

“太太,二爷跟我说,当时他跟林老爷喝酒说话,无意中提及到薛府表妹跟刘府要联姻,林老爷说了句羡慕的话,还说以后要让薛姨父帮衬下他叔叔。二爷当时很诧异,追问了几句,林老爷却锁了嘴巴再也不肯说了。”

“还有这事?”王夫人也诧异了。

“太太,先前老太太说刘府也是皇亲国戚,也连着宫里,只是里面的关系没说出来,会不会玄机就在里面?”

“或许吧,赶明儿我私下问问老太太。元春也是她从小带大的孙女,不能眼瞅着还在火坑苦熬着不管吧。”

“是这个理,太太是得去好好问问。”

在荣禧堂的书房里,贾政也在跟心腹门客们谈大事,事关他这位荣国府二老爷的仕途大事。

“老爷我在这工部员外郎上磨勘了三四年,一直卡在这从五品上进不得半尺,堪忧啊。我即非东华门唱名出来的,也非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只是太上皇当年看在先父面子上,给赏了一个正六品承议使,补进工部历练,磨勘几年,才迈过这道地坎,成了一员朝官。只是盘桓这些年,一直没有立下微功以报答天恩,更无丝毫长进,真是愧对圣上和祖宗啊。”

“老爷过滤了,你老人家还是简在帝心的。否则的话,当年如何会直接下中旨,指老爷为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而今大姐儿也进了宫,特意被圣上指到大明宫,代圣上和圣人行天孝,何等的恩宠?”

心腹门客也是尽捡好听的说,顿了一下后,他们也知道该说些干货了。今天恩主叫他们来,不是来听奉承话的,贾府每月的例银不是那么好拿的。

“老爷,我们合计再三,觉得老爷要想立下一番功劳,磨勘评优,再进一步,倒有一个法子十分稳妥。”

“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点学政。”

“点学政?”贾政抚着胡须沉吟起来。这大秦朝各行省学政,叫做提举地方学政,也有叫提点地方学政。这提举和提点有很大的差别。学政除了日常教化之职外,就是每年主持院试和三年一次的省秋闱。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省秋闱,主持一次行省乡试,能做上百位举人的座师,要是这些拔贡再争气些,考中进士,那就不得了。那些相爷阁老是如何入阁拜相的?还不是一群进士门生在下面推上去的。

而按照国律,每次秋闱,各省主考官都需要由中枢和圣上恩点,此为提点地方学政。一般情况下,提举地方学政若无太大的差错,总会让你点一科秋闱。就算是你犯了事,或恩眷不够,也会找个由头提前一年把你挪走,让那位钦点的提前来接任,大家都面上好看。

想到点学政的好处,贾政也心热了。虽然明年才春闱,各省的秋闱还要两三年。可这是大热门的官职,你现在不好生烧香拜佛,到了时候谁给你赐恩降福?

“这主意不错,只是点学政一向都是翰林院那帮子学士们把持着,都是由他们举荐出人选,内阁拟票,宫里批红才钦点下来。我跟翰林院学士们不亲近啊,此事难啊。”

岂止是不亲近,人家翰林院的清贵学士们根本不愿意搭理自己这些勋爵贵胄,怕坏了名声。

“老恩公,听说贵府跟关东刘府四郎要结亲,有他做引荐,此事必成!”

“此话怎讲?”

“刘四郎的恩师烟溪公,跟翰林院的学士或同门,或同科,或师生,关系深切,可援为臂助。”

门客们解释了一句。贾政也沉默了,他知道自家这位世侄关系硬扎得很,只是他不大愿意跟这位世侄打交道,个中原因有些不好说。

门客们也看出了恩主的顾虑和心思,连忙建言道:“老恩公,何不请府上琏二爷请托一番。他现在跟刘四郎关系密切,侧旁问一问也好。”

“甚好,来人,帮我传话给琏哥儿,叫他得空了,到我这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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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辛丑乡试捷报来(二)

春花榭,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们又聚在一起,为惜春解闷去愁。

贾政过世,惜春只是亲妹妹,用不着守孝两年,只要这两年不婚嫁即可。

贾母念及这个侄孙女出生时母亲就去世,打小父亲就撒手修道去了,万事不管。现在亲兄长又过世了,这世上只留得一个亲侄儿,心里就无比地怜惜,暗中交待贾宝玉等人,多到春花榭去,多陪陪惜春。同时也交待王夫人和琏二嫂,事关惜春的应用支出,只管从宽处取,休得计较。

这一日,贾宝玉早早就来了春花榭,叫人在临水的亭子里摆下瓜果茶点,还有刚从江南淮南供来的秋茶,也准备了几壶,又摆好了桌椅茶几,比惜春更像此处的主人。

过了一会,黛玉和宝钗结伴而来。这几日薛姨妈和宝钗又到贾府暂住几日,陪陪贾母。这些日子贾府出了大事,贾母心情不大好,亲戚们只想着用各种办法哄老祖宗开心,轮流陪着她。而这段时间,不知为何,宝钗与黛玉的关系却是越来越好,或者正如琏二嫂所说的,这满府上下,顶尖聪慧、生着一颗玲珑剔透心的人儿只有这么两位。

陆续来的又迎春和探春,接着是李纨和史湘云。李纨原本只要有宝钗在的场所,总要找借口避过去,后来宝钗亲自去拜访了一次,便不再避着躲着了。

秦氏是来不了,她重孝在身,跟贾蓉在东府里闭门守孝呢。琏二嫂是有空就来,这会子没空,就打发了平儿过来凑个热闹。

“宝二爷,今儿又是你掌局?我还以为这春花榭换做你的的屋子了。”平儿一进来就开玩笑道。

“我这是在帮四妹妹,她主人家,原本做这些事的,只是年幼不知道这些规矩,我就早早过来帮着做了。”贾宝玉笑着答道。

惜春也在一旁说道,“这几回你们来我这,都是宝二哥帮忙张罗的,今儿又是一大早过来,袭人姐姐还在后面追着叫吃早饭呢。”

她从小被贾母接了过来,跟父兄的感情淡薄,加上又年幼不知事,只是伤心了那么些日子又没什么事了。

三人说笑几句,林黛玉开口道:“今儿还有一件大事,所以宝姐姐一大早就拉着我来了。”

大家都笑了,平儿拍手道,“可不是吗!今儿是秋闱放榜的日子,不知道刘府四爷中的是经魁还是二元。”

史湘云眼珠子一转,扬声道:“不如这样,今儿做个局,就赌刘四郎这位鹊桥仙人中的是什么。我们也不开多,只开四样,解元,亚元,经魁,和中举,如何?”

“好,”众人齐声应道。现在这时景,东府才办了丧事,大家伙也不好坐在这里饮酒寻乐,但是赌了局找个乐子也行。

“春花榭是惜春的地头,就由她做个庄。”李纨建议道。这种赌局,无非是输的人押的银子归赢得人平分,坐庄无论谁输谁赢,都有抽佣吃。

大家也一口应了下来,惜春拿来了一张三尺黄山松皮宣纸,用毛笔画了四分,每格分别写下解元、亚元、经魁和中举,等众人下注,她在一旁再用碎雪花叶笺纸做笔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史湘云开口道:“我起得头,那我就先下个注,我押经魁,十两银子。”

“好,那我押中举,二十两银子。”贾宝玉率先响应道。在他看来,策义是世上最恶心也最难的玩意,明哥儿诗词做得好,只怕跟自己一样,也要被这策义难住。

接着迎春下十两押经魁,探春下十两押亚元,李纨下十两也押经魁。

林黛玉笑着对平儿说道:“你今日代表你奶奶过来,自当也该代你奶奶下一注,说吧,下多少?二十两还是五十两?押什么?”

“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敢说,像是我家奶奶有金山银山一般。再说了,我们只是做下人的,那敢替主子下注。要是赌赢了还好,赌输了,就是五两我也赔不起啊。”

“你休得再这里找借口了,要不你去禀了琏二嫂,这赌局要是落了她,说不得事后还要埋怨我们。”

“姑娘说得也是,我这就去回禀。”

“你休得走,叫个丫鬟去禀告就好了,只怕你脱了身,就耍了花样逃之夭夭了。”林黛玉一把拉住平儿说道。

“我的姑奶奶还真记着我家奶奶的那点银子。”平儿笑道,打发了丫鬟去禀告。

林黛玉这会转过头来对薛宝钗道:“宝姐姐,你给你家的鹊桥仙人下多少注?押什么不用想了,肯定是解元!”

众人笑道,“林姑娘说得没错,宝姑娘肯定押解元。”

薛宝钗笑着答道:“都被你们把话逼到这个份上了,我不押解元都不行了。我就下二十两,押解元。”

“才押二十两?”史湘云笑着说道,“你家皇商,人家都说府里是金山银海,怎么这会子这么小气了,是不是留着做嫁妆?”

这话说得薛宝钗满脸通红,众人都笑做了一团。

过了一会,丫鬟回来禀告道:“二奶奶正在老太太房里跟老太太、二太太和姨太太说着话,听到这事,都有了兴趣,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下注。老太太下二十两,押经魁,二太太下二十两,也押经魁,姨太太下二十两,押解元,二奶奶下十五两,也押解元。”

“四姑娘,你赶紧给记上。对了,宝哥哥,你派人去打听消息了吗?”

“我一早就叫茗烟带着人去贡院了,这会子该有消息来了。”

正说着,茗烟派人回来了,在园子外面禀告道:“贡院正在放榜,只是从后面的名次放,小的怕爷和姐儿们等得急,就先抄了刚放出的题目回来。茗烟哥儿几个还在贡院等着,等到经魁和二元的名字出来,就赶紧回来禀报,还有经魁们的诗词策义,都会一并抄了来。”

大家先看了诗词题目,诗题也是秋,但目却是古诗体的决绝词,要求七律,词牌却是游仙关,目也是秋,需得有景,有情。

林黛玉不由沉吟道:“这诗词要求的题目有些偏,不大好做。决绝词一般都是女子控诉男子薄情的愤慨之词。居然被要求在秋闱里做出来,肯定不能过偏苦情丧志,需得有情有意,清新入目。这词稍好一些。只是诗已经偏儿女情长,要是词也跟着偏叙情,就有重叠之嫌,会被考官嫌弃,难以出彩。”

薛宝钗在一旁赞叹道:“林姑娘果真是家学渊博啊。”

众人这才记得,林黛玉父亲可是探花郎出身。

制义题目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薛宝钗看了一眼就说道:“这一句出自《论语卫灵公》,倒也无奇。”

策论题目却是读战国策论史。

薛宝钗不由皱着眉头道:“这题目出得过于空泛,难以把握啊。”

“是的,如此空泛之题,难以切中要害,也难以正中考官的下怀。”李纨在一旁附和道。

大家有些担心起来,今年这科乡试,题目出的有些古怪,怕是要坑到不少人吧,只是不知道刘四郎会不会也被坑到了。这乡试名额可是只有上限,没有下限的,只要主考官狠得起心,挨得住骂,可以一个都不取。虽然这种考官从未有过,但题目难而录取的举人极少的事是真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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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辛丑乡试捷报来(三)

过了一会,有丫鬟喘着气跑了过来,“二爷,几位姑娘,外面传消息来了。”

“中了吗?”

“中了,说是刘府四爷中了解元!”

春花榭一片欢腾,众人纷纷向薛宝钗恭喜道:“今儿你是双喜临门,那位子中了举,中了解元,你又赌赢了。”

惜春突然抬头问道:“宝姐姐这算不算财色双收?”

众人笑成了一团,李纨抱着惜春,笑得浑身在发抖。

过了一会,消息流水介地传了进来,贾宝玉怕听不明白,就直接叫茗烟进了园子,在亭子外面大声禀报道。

“小的们在贡院大门等消息。过了一会,榜单放了出来,第一名正是刘府的四爷,大家都说这国子监的魁首中解元也是应该的。不过也有些秀才在那里泛酸,说既然是国子监的贡生,就不该来应秋闱。有的还在那里鼓噪,说考官肯定是看刘四爷是国子监年考魁首的面子上,才点得解元。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我问了旁人,却是正常事,每科秋闱春闱放榜后,总有人说这些酸话。等会贡院会把经魁们和二元的诗词策义贴出来,以示公正,到那时,这些人自然会闭了嘴。”

“果不然,等了一刻,经魁们和亚元的诗词策义都抄了出来,贴在院墙上。大家还只是议论纷纷,说酸话的人却是少了不少。我问了旁人,这一科题目有些难,能做到这个份上,算是难得了。此前那些说酸话的,只怕是凑字数凑完的,现在见了人家的真章,只怕屁都不敢放一个。”

“等到解元刘四郎的诗词策义被贴出来,贡院大门口的人顿时都要疯了。二爷,你是没见那些人啊,都魔怔了,读诗的读诗,念词的念词,有的读着念着在那里号啕大哭,捶胸顿足。”

“那你把明哥儿的诗词抄了回来吗?”贾宝玉急切地问道。

“买了回来。贡院大门有十几个穷书生,在那里抄录放出来的诗词策义。刘解元的诗词策义放出来后,大家围着这些个穷书生,抢买抄录抢疯了。先是一百文,后来炒到了五百文一篇,还要生抢。我在几个小厮的帮忙下,硬是挤了进去,丢了两吊钱,抢了四篇回来。只是进府的时候,被老爷派的人给知道了,把策义给拿了去,原本诗词也要拿了去,我说二爷和姑娘们都在等着,便罢了休,只是抄了一份放我过来。”

“那制义策论拿走就拿走,诗词赶紧拿进来。”贾宝玉连忙出了亭子,拿了诗词,又冲了进来。

“拟古诗体决绝词木兰辞,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贾宝玉大声念道,读到第一句便停住了,恍惚了一会才开口继续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仅此一句,便可流传千古了。”林黛玉叹息道。

“是啊,这一句念在嘴里,让人心戚戚然而茫然有所失。”李纨也叹息道。

“这首诗,名为诗,却用的是词牌,算是另辟蹊径了。”史湘云也点头道,“宝姐姐,你家鹊桥仙人只怕又要改名了,初见郎。”

“初见郎?没错,史妹妹说得没错。”迎春和探春笑道。

“词呢,还有词呢?”林黛玉催促道。

“《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贾宝玉读完后,摇头叹息道:“这《渔家傲》也属《游仙关》一类,虽然别名,但不出格。最难得的是这阙慷慨雄放之词写尽了边塞关隘之景之情,真的只有明哥儿这等游历过九边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词来。”

“诗哀怨凄婉且屈曲缠绵,词沉雄开阔且苍凉悲壮,一柔一刚,居然出现在这同一考场同一文卷里,难怪考官如此爱煞它了。明哥儿能同时写下如此一诗一词,其才已经高出我等数倍。”

“能让心高气傲的颦儿叹服,真是难得啊!”薛宝钗笑着说道。

“哼,以后你休得在我等面前谈诗论词。”林黛玉毫不客气地说道。

“为什么?”薛宝钗诧异地问道。

“你家初见郎如此才情,你在我们面前再谈诗论词,就是故意卖弄炫耀!”

听了林黛玉的话,众人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等到大家在那里继续品诗论词,薛宝钗叫了惜春过来,把那份下注记录抄录了一份。再到偏僻处,叫莺儿过来,附耳交待。

“待会子四姑娘会叫人把下注赢了的银子送过去,这些输了的人中,老太太、二太太和琏二嫂是不在意这点银子,倒是二姑娘、三姑娘、史姑娘和大少奶奶的进项少,十两银子够她们攒许久了,你从我这拿了银子去,悄悄退回给她们贴身丫鬟那里去,就说是我大赢了给她们姑娘的分润。”

“大姐儿,四姑娘今儿坐庄,有抽佣,不用还。那宝二爷和林姑娘也都输了,怎么不还?”

“宝二爷是老太太和太太的心肝,什么都紧着他,不要说十两,就是五十两也缺不了。林姑娘家中殷实,林姑父心疼女儿,绝不会叫她缺银子用。且她性子最傲,把银子还了去,还会生出事端来。”

“大姐儿就是想得周全。”

“休说了,赶紧去做事吧。”

在荣禧堂书房里,贾政和几位门客们正在读刘玄的制义和策论。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无后世之名,圣贤之所忧也。夫一时之名,不必有也,后世之名,不可无也。故君子不求名,而又不得不疾乎此。”

“这篇制义彼此呼应,回环跌宕,环环相扣,是状元之文啊。”贾政叹许道,他虽然年轻时累次科举不中,但好歹治过多年的策义。

“《读战国策论六国》,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贾政读完后,默然许久,才说道,“我是万万做不出此等文章来的,也只有烟溪先生教出的弟子,才做得出这等文章。”

门客在一旁附和道:“此科秋闱主考官钟老大人评价此文曰,由《战国策》纵之说来,却能与《战国策》相伯仲,评价极高。”

贾政抚着胡须道:“虽有些过了,但确实中肯。”顿了一会,叹息道:“当初我闻得东府秦氏将其弟送于刘府门下为弟子,就动了心思,想着让宝玉也名列门下,只是犹豫了些时日。却又有大媳将吾孙兰哥儿送过去为弟子。这辈份就乱了,不再有脸去求了。”

“宝二爷天资聪慧,不在刘府四郎之下,只是缺烟溪公这样的明师指点开化而已。明年春闱大试,名士大儒皆会汇集京中,为弟子门生勉励助威。届时可以寻访一两位大儒,求拜为恩师,定能如刘四郎这般小三元入贡,解元拔贡,进而东华门前唱名。”

“正是正是!”其他门客们齐声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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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折桂鹿鸣明师恩

刘玄折桂后,便是进京兆府学政司谢恩,先拿了学政司新换的牌子,成为举人,大秦朝士子一员,又领了礼部颂下的官凭,做为正式凭证,再取了拨贡文书,确定了明年春闱的资格。

接下来就是一起去文庙拜先师圣贤,忙完这些,便是参加京兆府举行的鹿鸣宴。

毕竟是北直隶的秋闱,有礼部官员和宫里的公公下来,代朝廷和圣上给诸位举子们敬酒,以示朝廷和天子爱才之意。

礼部本来是右侍郎钟升老大人来的,只是他是主考官,身兼两职就不大好了,于是左侍郎吴之虚吴大人便代表礼部和朝廷来了。宫里来的是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德海翁内相。

三巡敬酒过后,众举子齐声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以谢天恩。

唱罢,钟升带着吴之虚和翁德海过来,先向解元刘玄敬酒。

“今儿持明贤侄折桂夺魁,可喜可贺!需再接再厉,琼林宴上再敬你。”吴之虚笑着祝贺道。他跟杨慎一非同门也非同科,但同在成均馆做过学士,还是能扯上关系,叫一声贤侄也不未过。

“谢吴世叔吉言!”刘玄连忙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鹿鸣宴和琼林宴用的都是古法浊酒,说白了就是糟酒,杯子又小,几十杯都喝不醉人。这名义上是遵循古礼,实际上是怕这些中试的士子们心情激荡,管不住嘴一顿猛喝,喝醉了在鹿鸣琼林两宴上打起王八拳来,那就难看了。

“洒家代表圣上,给刘解元敬酒,愿刘解元春闱捷报再传,早日为朝廷效力,为圣上解忧。”

翁德海笑吟吟地说道,他三十多岁,脸阔额正,仪表堂堂,除了没有胡子,跟饱读诗书的士子儒生没有什么区别。

“学得文武艺,报于天子家,学生寒窗苦读十数年,就是想着为朝廷效力,为圣上解忧。”

“那就好。”

待到刘玄饮完酒,翁德海又问道:“杨师近来可好?”

“恩师近日来信,身体安康,又著了一本新书,正要刊印发行。”

“杨师的学问,那是天下顶尖儿的,著书就跟玩似的。既然他有新书出来,那真是心身安康。”翁德海笑着说道,也看到了吴之虚、钟升等人的表情,笑着说道:“当年圣上还在潜邸时,洒家跟在圣上跟前,陪读过三年。杨师不嫌弃洒家是废人,悉心指点。要不是当年杨师的教诲,洒家也没法子帮圣上收拾上书房了。”

听了这解释,吴之虚和钟升恍然大悟。翁德海是当年圣上当年还在潜邸的心腹没错,可要是没有文采,圣上怎么敢把上书房交给他提知。要知道,这上书房提知是内宫中不显眼却最紧要的位置,尤其是相对外朝而言。

内阁政事堂和都督府军机班递进去的拟票,还有各处直奏进宫的折子,都要经由提知太监带着几个上书房太监分门别类,呈交圣上御览。圣上御览过后,或御笔亲批,或口述由秉笔太监代批,这叫批红,再由提知太监领出来,交给军国堂班。而中旨一般也是由他传出来,交给制诰,一并拟成正式制文,再由他去宝符阁,在提知宝符阁太监和知制诰等监督下用印,最后由知承旨传出来。

这样权势熏天的人,却因为当年的一番善举,结下了善缘,真是叫吴之虚和钟升无比的羡慕。

“谢翁内相记挂,学生代恩师谢过了。”

“好,好,看到杨师的弟子们一个比一个出息,洒家也是由衷地高兴。”

大家都陪着笑了一会,便又继续流程了。不过对于亚元以及经魁,翁德海就没有这么亲近,只是保持笑意敬了一杯,完事便走了,绝不多耽误。

敬酒完事后便是拜师。

众举子请主考官钟升上座,吴之虚、翁德海在一旁做见证。众新科举人一并施礼,齐声高呼:“拜见座师老大人!”

再由解元刘玄作为众人代表,举杯上前敬酒。

接着又是拜房师,这就没有那么正式了。诸位举人各自找到初评举荐的副考官,拱手施礼,叫一声“房师大人”。

刘玄的四位房师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们都是熬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六品了,要是多收几位像刘玄这般有前途的门生,那道仕途地坎应该能迈过去,熬个五品殿下朝官致仕,回到乡里,地方给予的待遇就完全不同了。

鹿鸣宴过后,却是正式拜师。举人们要准备脩肉、雁、羊,以及其它礼品,亲自到座师和房师府上,正式递上拜师贴,在府上吃过饭,这才算正式确定师生关系。刘玄身为解元,还要多准备一匹麻,一匹绢,一匹棉。

忙完这些,已经是重阳节,刘玄便去贾府赴宴。

这是一场私宴,是荣国府为了老太太开心,以重阳赏菊之名办的私宴,邀请的都是世交亲戚,全无外人。刘玄也在被邀请之列。

有些日子没来宁荣街了,这里似乎冷清了一些。可能是宁国府还挂着的孝纱灯笼,让气氛变得如此。刘玄按礼先去宁国府,到贾珍灵位前上了一柱香,跟依然在闭门守孝的贾蓉寒嘘了几句,劝他好生保重,这才转到荣国府来了。

荣国府的门口,朱门还是那么亮堂,那对石狮子还是那么威武有气势。在两边侧门,还是有十几位小厮下人坐在那里等着伺候。只是他们穿得没有上次来那么奢华了,都换成了棉麻衣服,虽然没有像东府那边腰间系了根白带子,却在鞋子上缝了块白布,以示府上亲戚有孝。

“四郎,可算把你给盼来了。”接到禀报的贾琏卷着一阵香风冲了出来,拉着刘玄的手在那里热情地说道。

“真是罪过了,这些日子事情繁多,忙得我脚不着地,晕头转向,今儿才算松了口气。”

“那是,鹿鸣宴,拜师,一堆子的事情,要不是老太太发了话,今儿也不敢打扰你的。”

“哪里的话,就算没有老太太发话,今儿重阳节,也该来给老太太磕头请安。”

“难怪老太太逢人就说,四郎是最知书达礼的人,她这么多晚辈里,就数你最孝敬,我这亲孙子都比不上啊,真是叫我这做哥哥的嫉妒啊。”

“琏二哥真是客气话了。”

“我们也不客套了,赶紧进去,老太太正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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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深秋赋诗菊黄华(一)

“回老太太,刘府四郎先去了东府,说着给珍老爷上香。”有婆子在荣禧堂花厅禀告道。

“唉,这孩子,真是个知礼的人啊,是我们疏忽了,该有人引着去的。东府那边谁迎的?”贾母叹息道。

“回老太太,管事林之孝出来相迎,蓉大爷在二门外相迎,然后还在灵位前磕头谢礼。”

贾母点点头,一脸怜惜地说道:“这蓉哥儿一下子就懂事了,做得如此周全。幸好没有失礼,否则真是要让人笑话了。”

过了一会,刘玄在贾琏的引领下,来到花厅里,然后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行礼。

“见过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薛太太和琏二嫂。”

“快过来,这才两三月不见,又长这么高了,吃的什么呀,也告诉我们一声,给家里哥儿照着吃,也长这么高的个。”贾母拉着刘玄的手,一脸笑盈盈地说道,然后又指着薛姨妈说道:“这位你应该见过的,薛姨妈,你现在叫薛太太,再过些日子,该改口叫外姑太太了。”

在大家的哄笑声,薛姨妈笑着答道:“这事还得刘府老爷太太定夺下来。”

“明哥儿主意多正的人,加上我那老妹妹把他当眼珠子一样,还有什么不允的。要是我家儿孙有你这般出息,就是娶天上的仙女,我也要搭梯子爬了上拉两个下来。”

“老太太,后院的姐儿们,你的这些孙女们,宝姑娘、林姑娘、史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哪个不是仙女?”琏二嫂在一旁凑趣道。

“你呀,这张嘴真是能把仙女都哄下界来。”贾母笑得前仰后倒,指着琏二嫂说道。

说笑了一会,贾母对琏二嫂说道:“宝玉他们等着跟明哥儿相聚呢,你赶紧带着他去后园子,今儿两个玉儿说是要以文会友,怕是要做些诗词,到时也抄录两份出来,我这里,还有老爷那边都等着。”

“好咧。”琏二嫂一边应道,一边站起身来。

“老太太,有这老祖宗您给撑腰,我也有胆子去赴鸿门宴了。”刘玄拱手道。

“这个明哥儿,也是爱打趣的人。”贾母笑呵呵地指着刘玄道。

进得后园子,贾宝玉、李纨、贾迎春、贾探春、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惜春都在那里候着。

看到刘玄由贾琏和琏二嫂引着进来了,史湘云拍着手叫道:“初见郎来了,金玉娘子还不去迎接。”

众人大笑起来,薛宝钗躲在林黛玉身后,脸色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艳上三分。

“见过嫂嫂,见过诸位妹妹,见过宝兄弟。”刘玄见礼道,“今儿是大家相聚一乐的日子,史姑娘莫要作弄我们,要不,我叫一声史大姑奶奶,你且放过我一马?”

“哈哈,明哥儿可是让国子监万马齐喑的主,史妹妹,你遇到对手了。”

贾宝玉在旁边大笑不已,自从前几次小辈们相聚,刘玄把嫂嫂和妹妹们放在他之前,便觉得持明兄顺眼多了。加上刘玄这诗词做得颇有几分脱俗仙气,便也不嫌他是痴迷功名利禄的可怜儿了。

“哼,你这嘴尖牙利的,比林姑娘还要厉害,只是待会比诗,看你如何。”

“我就说今儿是鸿门宴,老太太还不信。你看,这第一个出来的就是项庄。”

“刘四郎!”史湘云见刘玄把自己比喻成不怀好意的项庄,气得脸蛋和胸脯一鼓一鼓的。

“明哥儿,今天我们吟诗的题是菊,我们几个已经择好题目了,就等着你了。”林黛玉连忙出声道,她见过自己父亲跟别人聊天,三五句就聊到云里雾里,离题十万八千里去了。这刘玄看来功力也不浅,自己这几个姐姐妹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还是直入主题比较好。

“这种诗我做得甚少,也不知道你们的规矩,要不你们先做出来,我看看,再学着你们的法子做。我新来是客,总有些优待吧。”刘玄笑着说道。

今儿主持诗局的林黛玉无可奈何,只能转向薛宝钗说道:“看看你家的初见郎,何等的刁钻奸猾,也只有你这心思缜密的人才对付得了。”

薛宝钗哭笑不得:“怎么又转到我头上来了,又是我的不是了?你拿我撒气做什么?”

林黛玉也不理她了,转到一边,在桌子上开始挥毫写诗。薛宝钗、贾探春、史湘云、贾宝玉也各自开始写起来。

史湘云写得最快,林黛玉第二,史湘云跑过去一看,不依道:“人家只写一首,你偏要写两首,非得要压一头,真是个不肯服输的颦儿。”

“我今儿诗意来了而已。”林黛玉脖子一拧,辩解道。

大家都知道她的意思,既有自己的不服输,也有想替贾宝玉出气,便都不做声了。

很快,大家都写了,众人围了过来,一一评论。

林黛玉的是《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第二首是《梦菊》,“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薛宝钗的是《画菊》,“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史湘云的是《对菊》,“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孤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贾宝玉的是《种菊》,“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贾探春的是《簪菊》,“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妙哉妙哉!这几首诗写得都佳,林姑娘的却是最绝妙。果然是国之东南,钟灵毓秀,那里的十分灵气却让林姑娘独占了三分啊。”

“果真是解元,夸起人来都比我们有文采十倍,我们只知道说林姑娘多有文采,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夸,今儿听了四郎这么一说,得,顶我们说一万句十万句。”

和贾琏安静地做吃瓜夫妻的琏二嫂忍不住开口道,众人也是纷纷附和。

林黛玉毫不客气地说道:“琏二嫂不要为明哥儿调转话题,我等诗作已成,该解元郎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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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深秋赋诗菊黄华(二)

刘玄笑着道:“几位已经把秋菊之景之情写得淋漓尽致,我才学浅薄,只好和一首了。”

说罢,挥毫写下诗一首,“今日得友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落款则写道“题和荣国府众友黄菊赋。”

“你这奸人!”史湘云毫不客气地指着刘玄说道,“我们费力劳神,才写下这几首诗,就是想拿你这个解元做标杆一试高低,看看我们的文采到底有多高,你倒好,一个顺水推舟,滑不留手,随便和诗一首就想躲过去,这万万不可。”

“史姑娘,不得不说,明哥儿文采就是比我等要出一截,就是随便一和,光是这‘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这韵意深远,语境双关,即捧了我们的赋菊诗作,还赞了黄菊高节,甚至还用了《礼记》中‘季秋之月,菊有黄华’的典故。如此诗作,涵蕴意境远胜我等。”

林黛玉有些心灰意冷,聪慧的她察觉出来,她和她的姐妹做的诗词再精美,也是无病呻吟,伤春悲秋的女儿之作。刘玄做出来的却是大家之作,大气澎湃,意蕴深远。

“不行,可不能就此放过他。初见郎,你的词可以说是独步京华,今儿你也做一阙以菊为意的词,词牌嘛,”史湘云眼珠子乱转,突然看到了薛宝钗头上的蝶恋花步摇钗,“就以蝶恋花为词牌。而且,还要写出你对意中人的相思之情哦。这样的词,对于你这样的大才,只怕是挥毫一就的事吧。”

“哈哈,果真是绝不饶人的史大姑奶奶!”众人拍手道,却都围了过来,哄笑着让刘玄赶紧写词。

刘玄推辞不过,便挥毫作墨,“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众人看完后,不由大声叫好,赞誉不已。

贾惜春在一旁看了一会,转向林黛玉和史湘云道:“林姐姐,都是史姐姐,非逼得明哥儿写下这词。这蝶恋花一出,谁还记得你们今日写了什么菊花的诗,你们都白写了。“

李纨、迎春和探春都笑道:“可不是吗,都是史大姑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妨!”史湘云却不在意地说道,“能引出明哥儿这样绝佳的好词来,我凑字数写一百首诗也愿意。‘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宝姐姐,你家初见郎对你真好。”

贾宝玉拍着手道:“可知道外面叫明哥儿什么?词牌圣手!知道明哥儿要写词,翰林院的学士都要掩面而走,不敢在旁边作词卖弄了,生怕丢了面子。你们写诗,还有几分胜算,非得要明哥儿写词,现在好了,大家都得了干净。”

大家笑着答道:“没错,就是这颦儿惹得祸,现在知道解元郎的厉害了吧,以后还看你把经魁当锅魁。”

几女说说笑笑,拿着各自的诗,还有刘玄的诗词到临水的亭子去细细欣赏。过了一会,还在那里呆头呆脑跟刘玄搭话的贾琏被琏二嫂给拉走了,这阁榭里就剩下刘玄和薛宝钗两人了。

大家都知道两人有意思,但毕竟双方父母亲还没有正式定下婚约,还能以通家之好亲戚的名义如此见面。要是两边真定下婚约,却要避嫌,反倒不好见面了。

不过两人倒是七夕之后第一次如此单独在一处。

“明哥儿,”薛宝钗微红着脸说道,“你给我写的那些词,我在此谢过了。”

“宝妹妹见外了。不如你叫我四郎如何?家里人都叫我四郎。”

薛宝钗听到这话,心跳得十分厉害,脸颊就像发了烧一样滚烫,身子在徐徐清风中微微摇晃。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定了下来,平复气息问道:“明哥儿,你为何愿意答应愚兄的狂妄之求?是怜惜奴家还是其他?”

在薛宝钗看来,刘玄欣然答应自己哥哥薛蟠的“无理要求”,应该是出于怜惜,不想让自己“声名受损”而已。

“不,自从我见到你第一面后,便发下大愿,非你莫娶。当我正苦于无计可施时,想不到蟠哥儿居然喊出我心中所想,真是上苍有眼,天遂人愿。”

刘玄的话让薛宝钗刚刚平息的心情又激荡起来。这个家伙,绝对故意的,怎么能说出这番让人脸红羞愧的话来呢?

但薛宝钗很快就回过神来,在哥哥喊出那句话时,自己只是在帷帐后面见过他,他绝对没有见过自己。

“胡说!难道你在我兄长发浑前见过我吗?”

“当然!”

“什么时候?在哪里?”

刘玄哈哈大笑道:“你唤我一声四郎,我便告诉你。”

这个死人,现在居然要挟我了。薛宝钗忸怩许久,才嗡嗡地低声道:“四郎!”

“刚才是蚊虫叫吗?还是我耳朵有问题了?”刘玄揉着对着薛宝钗这边的左耳问道。

“四郎。”薛宝钗咬牙切齿地叫道。

“哈哈,这回听到了。”刘玄摇头晃脑地说道,“好,我告诉你,那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言而无信的登徒子!”薛宝钗恼羞成怒道。

刘玄大笑几声,没有再回应了。

他站在那里,四顾一望,近身的是青柳翠竹,自己如同站在一幅工笔山水画里,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再远处,塘中清水微漾,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在更远处的园子里,满目全是菊花。有大有小,大如绣球,小似碧玉,各有妖娆。更兼有各种颜色,红艳似火,洁白赛雪,翠绿如玉,粉的好似一片云霞。还有那白中带绿的,更是清幽淡雅。五颜六色,美不胜收。最显眼却是正中的那一片黄菊,如金煌璀璨,耀眼夺目。

正看着,有笑声把刘玄拉了回来,看着在前方嬉闹的贾宝玉、迎春、探春、史湘云、林黛玉、惜春等人,刘玄忍不住长叹道:“好一处世外桃源,好一方琉璃净土。”

站在旁边的薛宝钗眨巴着她那双杏眼,微仰起头,细细思量着刘玄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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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栩栩如生丹青手

又过了十来天,奉国将军显得热闹起来,原来丘好问和刘三娘子上京来了。丘好问要准备明年的春闱,刘三娘子跟着进京,除了陪夫君之外,还等着父亲带母亲进京来述职,可以相聚一回。

“四郎好生厉害!”在外书房里,丘好问笑着对自己小舅子刘玄说道,“不仅中了北直隶解元,还得了词牌圣手之名,诗词传唱大将南北。就是在岭东历城,井坊间,屋檐下,都有人唱诵‘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的那些同窗们,最近也爱换上白衣青衫,然后唱着‘不似少年时。’,强说人生世间愁。大家都说,明年春闱,东华门唱名,少不得你刘四郎的名字了。”

“姐夫缪赞了,诗词一名,世人传捧而已,不过小道。科试还是要看制义策论。”

“四郎谦虚了,你国子监年考和秋闱的策论制义,家父看了后是赞叹不已,说他三十岁之前,是绝做不出这等策义来的,还让我细细琢磨,引为范文。”

“世伯老爷过赞了,我受之有愧。”

“四郎休得谦虚了,看你的策义纵横捭阖,雄阔豪迈,自然是志向高远,何必在这里给我装呢?”

“还是被姐夫看穿了。”

丘好问和刘玄不由对视大笑。

在内院,刘三娘子看着站在面前的四个丫鬟,脆生生如同四根水嫩青葱一般,上下左右地打量着。

“你叫晴雯?”

“回少奶奶,是的。”

“休得叫我三少奶奶,显得我好老一般,叫我三娘子就好。我无论是在家里做姑娘,还是嫁到了丘府,大家伙儿都是叫我三娘子。”

“是的,少,三娘子。”晴雯四人连忙应道。

“你是麝月?”刘三娘子继续一个个问下去。问完后赞叹道,“果然是公侯府上调养出来的,不仅模样儿长得好,更懂礼识体。不过你们能够伺候四郎,不敢说你们积了几辈子大德,却敢说你们这辈子不亏。我家四郎,虽然有罴虎之称,却有怜香惜玉之心,最见不得有欺凌妇孺之举。”

“那年四郎不过十三岁,我们一起出府到街上玩耍,见到有一泼皮在街上施暴一妇人一女童。一打听原来是泼皮要去耍钱,妻女拦阻不让,便加以拳脚。四郎气愤不过,上前把那泼皮打个半死,打完了还说,你这厮,连我都打不过,也只敢去欺凌妇孺了。打了人还诛心,他一向就是那德性。”

晴雯四人听得有趣,也觉得三娘子亲近了几分。

“四爷对奴婢四人,一向是体恤宽仁。”麝月答道。

“是啊,四爷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们。”晴雯补充道。

“那就是了。不过要是有人看着我们家四郎总是一副和气样子,见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要打什么歪主意却是想错了。你们跟着他的时日还短,以后会知道的。”

“多谢三娘子教诲。”晴雯四人连忙答道。

到了第二日,丘好问去礼部报到,领取凭证。刘三娘子却径直去贾府给贾母请安。

“三姐儿,上回见到你时不过七八岁吧,这会子都已经出嫁做人妇了。你这模样,单要我来认,是万万认不出来的。”

“我是变了,倒是老太太,还是我心目中一幅菩萨寿星的样子。”刘三娘子在旁边奉承道,贾母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琏二嫂眼睛一亮,哦,难道我遇到对手了?

跟邢夫人、王夫人说了几句话,刘三娘子转向了薛姨妈。

“世婶,世叔这会子身体大好了?”

“大好,谢过你们伉俪牵挂了,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昨儿一到就来投了帖子。”

“原本夫君今儿要去拜访世叔的,只是礼部要去应个卯,换了明年春闱的文书,所以只能推迟几天了。”

“三娘子说得太客气了,正事要紧。再说,我家老爷还是多亏了你家四郎,妙手回春,才有这起死回生一举。”

“世婶太客气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家老四有这本事,要不然我早就说了。说实话,从小我知道他会诗词,治学问,但从没见过他写方子治病。”

“四郎曾经跟我家老爷说过,他原本不擅医术,只是曾在古书里看过这么一个方子,专治肝虫痈,就壮着胆子试了试。”

“还是多读书好啊。”贾母赞叹道。

“是啊,老太太说得没错,明哥儿亏得爱读书,读到了那本古书,不仅救了薛姨父的命,还能讨得一位天仙回家去。”

琏二嫂这么一说,大家都看着坐在薛姨妈身边的薛宝钗笑了起来。

“二嫂子说得没错,可不是天仙嘛。”刘三娘子走了过去,拉着薛宝钗的手说道,“当初我一见到宝妹妹,就觉得她跟我家的老四般配。只有这般瑶池仙境下来的仙女儿,才镇得住我家那个心高气傲的老四。果不然,我把宝妹妹的画送到京里府上,那家伙就按捺不住,计端百出了。”

“三娘子,为何这么说?画?什么画?”琏二嫂和大家一样,听出这话里有缘故,不由问道。

“我从小不善女红,却在工笔画上有些天赋,尤其擅画人物。而且我只要见过某人一面,便能将其模样画出六七分来。”

“还有这事?”众人诧异道。

“拿过来。”刘三娘子叫来随身丫鬟,从她手里端着的长盒子里拿出一轴画来。

“这是我画好后快马递给我家老四的,他看了后是再也不肯放手,每日里都要看一回,却又收得严严实实,连他的贴身丫鬟都没见过。我这次是硬抢了才拿到的。”

刘三娘子对薛宝钗道:“我这冒犯之举,还请宝妹妹原谅,要打要骂全由你,但是跟我家四郎的亲事,万不可翻悔。”

众人听刘三娘子说得有趣,不由都笑了,也围了过来,观看起刘三娘子展开的那轴画卷。

只见画中一女子独立花畔树旁。只见她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配上身后的绿柳桃花,真可谓“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

“这画的,可不是活脱脱的宝姐姐吗?添一笔太多,减一笔太少,风采神韵,丝毫不差。”林黛玉在一旁赞叹道,“想不到三娘子的丹青,已然到了栩栩如生、形神皆备的地步。”

“怪不得当初明哥儿一口就应了蟠哥儿的话,还写下了‘金风玉露一相逢’这样的好词。应该是天天看这幅画,已经看得患了相思病!”惜春在旁边歪着脑袋说道。

“四姑娘说得没错。”琏二嫂抱着惜春,笑得浑身都在打颤,“这宝姑娘跟明哥儿的姻缘,那真是天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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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糊涂奇案牵朝局

刘玄却是又被师叔,左副都御史周天霞给请去了。

“贤侄啊,你推断得丝毫不差,这陈荣华是个冒牌货!”周天霞一见面就开口说道。

“师叔,可是验证了?”

“验证过了,我请刑部和礼部下了火票,把跟陈荣华同在邑庠的生员三人,还有贤侄你推断出的江陵州潜江县生员顾有茂的亲眷,同庠的生员四人全部提到京师,细细盘问过。”

“顾有茂六年前去武昌省城考过一次乡试,未中,但回乡后跟亲眷提及过那次赴考时遇到陈荣华,长得相近,又意趣相投,便结拜为兄弟,还曾经去过长阳县两回。但是他们都没见过陈荣华真貌。”

“又上一科湖广北省秋闱,顾有茂跟亲眷说,已经跟陈荣华约好在武昌城相见,不需要亲随相伴,便一人去了省城,从此了无音讯。顾有茂妻室数年前病故,尚未续弦,父母也是早故,家中只有叔伯兄弟三四人,见顾有茂一两年没了消息,更没有中举捷报,便伙同乡老地保,捏报了个暴毙,分了他家的二十几亩良田。”

“而陈荣华同庠的生员提及过,当年一并去武昌城应秋闱时,陈荣华确实跟江陵州一生员关系密切,出则成对,入则同榻,两人也的确长得七八分相似,各自同窗会认错。后来秋闱完结,陈荣华侥幸中举,其余生员未中,便都散了,再也没见过两人了。”

“我找人带着顾有茂的亲眷和同窗躲在帷帐之后,然后借故把陈荣华找来细谈。亲眷和同窗们仔细看过后都说,相貌、言行与顾有茂相差无异。更有亲眷禀报说,顾有茂年幼时右腿被利石划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深及见骨。痊愈后有一道蜈蚣伤疤,想必是神仙之药也抹不掉的。我又问了林氏,陈荣华右腿绝无此伤疤。陈荣华同窗也佐证过,有年在县庠读书,酷暑难耐,众生员下河洗澡,没见其右腿有伤。”

“那师叔可是想法验证过这位陈荣华的右腿是否有伤?”

“没有验证,只是把这些证据口供抄录了一份,找人递给了韩宰辅。”

刘玄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师叔,这一招以退为进,可真是太极高手啊。不过也是,这事明显牵涉到当今圣上跟太上皇暗斗,周天霞这么油滑的老吏,怎么可能轻易地掉进坑去呢?案情真相给你查得七七八八了,该如何收场,你们大佬们看着办。如果非要我下场收尾,那就只能秉公处理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看来师叔是功德圆满了?可喜可贺啊。”刘玄连忙恭喜道。

“哦,贤侄,你为何不好奇这案如何结案?”

“做学问做事须有好奇心,但做人千万不可有好奇心。”

“贤侄,我看你说的不是做人不可有好奇心,而是做官千万不可有好奇心。杨老西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奸猾老成的学生呢。只怕以后你比我还要会做官,比你老师还要会做事。你不想听,我偏要说给你听。”

“师叔既然愿意给师侄解惑,师侄洗耳恭听。”

“且慢,你先说说你对此案情的推测。”这位师叔还真顽皮。

刘玄只好开口道:“依我猜测,应该是真正的陈荣华秋闱后还未放榜就一命呜呼。顾有茂看到自己未中,好友却中了,心有不甘,又想到自己跟陈荣华相貌相似,且那一科又无同县生员中举,不怕有人认出,便拿了陈荣华官凭腰牌出来冒认。再后来,冒充陈荣华的顾有茂又入京应春闱,结果中了三甲进士,还被韩宰辅招为东床。”

“我一直都奇怪,你当时是如何推测出这陈荣华是假冒的?”

“我查了卷宗,又盘问过那林氏,发现她言辞颇有条理,询问细节又来回翻问,她都没有露出破绽,所以就初步断定,这林氏应该没有作假。再对比陈荣华,言辞之间有些闪烁,似有难言之隐,且言辞之中并无长阳口音。再结合卷宗所述,我怀疑这陈荣华是不是有人假冒?可是林氏跟这陈荣华也照过面,却没有指出假冒之事,那就不会是假冒的了。这左右矛盾,让人费解。此前有老大人审理此案时也曾怀疑过假冒,但林氏只指陈荣华停妻再娶,却未说陈荣华是假的。于是便只能怀疑陈荣华真的是贪图富贵,抛弃糟糠之妻。可又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林氏是陈荣华之妻。”

“其实再一细想,如果这陈荣华中试又被招为贵宾有两三年了,如果他是真的停妻再娶,早该了结这后患,怎会容有人突然冒出来告大状再雇凶?所以说,极有可能是这假冒之人知道陈荣华大部分家世情况,唯独不知道他已经娶妻。此外,我问了林氏,说陈荣华去赴秋闱前,身体已经欠安。结合这些,我便有了这份推论。师叔,其实与其说这是桩奇案,倒不如说是一个糊涂案。”

“哈哈,好一个糊涂案。这么一桩糊涂案,却被你推测得如亲眼所见,难得啊。昨日,韩宰辅邀我过府一叙,让那陈荣华跪伏在地,自述陈情。如你所言,这个陈荣华正是顾有茂。两人自六年前秋闱,性情相投便结为好兄弟。但两人从未去过对方家中,都是相约游览地方。陈荣华告知大部分事宜,却从未说自己已经娶妻生子。前年秋闱,陈荣华到省城时身子已经病羸,顾有茂还帮他抓过药。强撑过两天秋闱后,陈荣华便油尽灯枯,放榜前一晚就去了。正当顾有茂悲痛之余,却有官差来报喜,说陈荣华中了乡试第九名。顾有茂一念之差,便冒充了陈荣华,然后径直入京。”

“正如你所说,此案我是功德圆满,余下的事,就由韩宰辅接手了。贤侄,你不猜猜韩宰辅如何处置?”

“师叔,师侄愚钝,实在猜不出。”

“你啊,猾不留手啊。”周天霞指着刘玄笑道,过了一会,脸色却变得有些阴沉,“朝中局势却因为这起糊涂案,又有了变数。”

“师叔,有些事急不来的。”

“是啊,急不来的。”

而在修国府里,侯孝康和石光珠也在谈及刘玄。

“这个刘持明,居然让他中了解元,真是气煞我也!”

“唉,侯兄,这刘持明的进士,我等是挡不了,只是要阻住他不要进一甲就好。”

“为何这般说?”

“每科进士定数一百二十,殿试点三魁,再选十人为庶吉士。成了庶吉士,仕途上就能比其他进士少牵绊十年。”

“我懂你的意思了,只要这刘持明不进一甲,就难为庶吉士了,不为庶吉士,就难有一飞冲天之势。可是这会试我等更难插手啊。”

“放心,天时在我等。刘持明有如此名声,有人在故意为之。这里面牵涉到南人北人之争,这一科,天时人和在我等,刘持明大为不利,所以才要大造声势,但人算不如天算。”

“刘持明能吃个暗亏,方解我心头大恨!”

第七十二章 东宁军帅京述职(一)

刘玄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徐文祯、明国维、李公亮、潘籍温习功课,准备明年的春闱,现在这里面又要多加一个丘好问。

“这些文卷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李老大人给你的?”丘好问看到这厚厚一叠,包含二十多年来诸位学士大儒们策义文章的文卷,激动不已,这可是一般人办不到的事情,居然收集得如此齐整。

“正是!”

“持明,我听说国子监年考一事里,李老大人跟你有隙?”

“怎么可能呢?李大人身为国子监祭酒,从四品殿上大夫,何等身份?怎么可能轻易卷入到那种破事去呢?”刘玄一口否定道。

“好问兄,我国朝学官中,以点学政最为清贵,而南北两直隶的秋闱,更是贵中之贵,都是由礼部侍郎、馆阁学士才能担当。李老大人这次被钦点南直隶秋闱,跟那位左司业秦基秦大人却是天壤之别。”潘籍笑着说道。

丘好问一点就透,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了。

几人拿着这些文卷翻来覆去地研读。考科举,除了文采,运气也很重要。要是你的文章做得不是卓异超群,还是老老实实地琢磨下主考官和副考官们的喜好比较好。不求正中下怀,但求避过嫌讳。万一考官们是制古学派的,你按照温新派观点去写。虽然不会被斥之为异端,但是考官会恶了你,把你从中上降为中中,那得多冤?中试和未中是天壤之别,可二甲和三甲也是山岳之差。

温习功课,研读范文,闲暇之余,六人就是聊聊明年的春闱。

“持明,这次春闱你有多大的把握?”

“这次春闱,天时不在我,人和也不在我,只不过一个所谓的地利,毫无意义。”

“为何这般说?”丘好问好奇地问道。

“张义,你给好问兄说一说。”

“好,虽然这事牵涉到在座的诸位,但我就事论事而已。”明国维毫不犹豫地说道,“其实这里面有着国朝文林南人、北人之争而已。前周立朝前三百年,每科进士,乃至翰林院、庶吉士、内阁宰辅,皆是以北人占优,十中有七八。但是从前周同泰年间开始,南北分占一半,各持所长,难分胜负。后室韦南侵,前周偏安金陵,北人名将辈出,南人却是聚集文才,北武南文有所失衡。国朝立后,为平衡南北,太祖皇帝便暗采轮取之制,一科用南人学士为主考,下一科必用北人学士为主考,轮流交错。”

“难道明年春闱是南人学士为主考?”丘好问忍不住问道。

“是的,不仅如此,明年春闱出的题目也会偏南。”潘籍补充道。

丘好问了然了。

出题目怎么会偏南偏北呢?很简单,诗词要你写一首边塞诗词,没去过北方边塞的江南士子们头发抓光了也写不出神韵来。出题写一首江南春,没游历过江南的北地学子就得抓瞎了,只能胡编了。

“可是就算这种不成文的轮取,北地学子还是科科落在你们南地学子之后,尤其是江南东西和浙东三省,每科都是十占六七,尽得优势。”刘玄感叹道。

“早知道明科春闱偏南,去年我也跟着四郎坐海船南下游历一番了。”李公亮叹息道。

“哈哈,谁叫你的老师不是多智几近太公留侯的烟溪先生。”潘籍在一旁打趣道。

“四郎,”福伯在书房外叫道,“三娘子叫我问问,明儿是将军和夫人来京的日子,你和姑爷准备好去迎接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刘玄答道,“福伯,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四郎,早就准备好了,东西也搬好了,晴雯麝月那四个丫鬟都在那边收拾呢。”

奉国将军刘仁带着夫人按例回京述职,明儿就要到京了,刘玄把正院让了出来,给父母亲住,他跟四个丫鬟搬到左侧院,丘好问和刘三娘子还继续住右侧院子。徐天德四人在前院,李公亮和潘籍在左角院都不变。

“那就好。”

第二日一大早,刘玄、丘好问、李公亮、潘籍由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陪同,策马前往朝阳门外十五里铺去迎候。

到了那里的驿站,等了半个时辰,有中军都督府左同知冯遇仙和兵部右侍郎许知贤陆续赶到,代表军机班和政事堂迎接刘仁一行。

刘玄和丘好问连忙上前向两位大人请安。

“两位贤侄早早就到了,”冯遇仙长得一张和气生财的脸,加上滚圆的身材,十足的某家商号当铺的掌柜,完全不像一位镇抚过大金山、黔中蛮、祁连羌等处叛乱,屡立军功的大将军。

“持明贤侄,你这一甲武进士的材料,非得往那帮子酸秀才堆里凑干什么。也不知道这老刘被杨老西灌了什么迷魂汤。”

听了冯遇仙的话,许中知不乐意了,他的那张马脸拉得更长了,“冯掌柜的,你这话说得,东华门前唱名才是真功名,比那么子舞枪弄棒的粗使活强多了。”

“我朝祖制,非军功者不得封爵,老子这怀安伯的爵位,你个许马脸把眼睛读瞎了都挣不到,说个球的真功名啊。”

“冯大头,你休得嚣张,你是怀安伯又怎得?要是敢跋扈乱纪,我照样弹劾你!”

“弹,弹,弹你个***!你们这帮子酸秀才,除了会喷口水弹劾之外,还会什么?”

“村野匹夫,不跟你计较!”许中知嘴炮一般,怎么说得过满嘴粗话的冯遇仙,只能拂袖而去。

临近中午,官道上来了一行人,打前的两人骑着关东大马,穿着百叶锁子甲,戴着兜月铁头盔,手里擎着两面竖旗,左面上书:“辽东东宁镇兵马统制使刘”,另一面上书,“镇夷将军”。

紧跟着二十骑,穿着轻便皮甲,戴着裘围皮帽,蹬着半长马靴,挎着刀,配着角弓箭壶。接着是十六骑,内穿明光对锁连环甲,外穿赤红棉罩甲,戴着红缨辉光盔,持着丈长骑枪,护着正中一人,再后面是六辆马车,以及五十余骑殿后。

“来了,来了。”迎接的人连忙列好队,冯遇仙仗着手下人强壮,先抢了左边,把许中智一行挤到右边去了。

刘玄等人则附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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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东宁军帅京述职(二)

两面旗子闪开,前面的骑兵也分列两边,正中被簇拥的那人策马走了出来。他四十岁,黝黑的脸上满是络腮胡子和皱纹。戴着遮阳大帽,穿着一身棉绸的常服,坐在马上如同铁浮屠。

他敏捷地跳下马来,拱手对冯遇仙和许中智道:“见过冯大人许大人!辽东东宁镇镇将刘循义见礼了。”

冯遇仙和许中智连忙还礼,然后一人端起一杯酒,说道:“刘将军辛苦!为国戌边,劳苦功高,我等谨奉上谕,恭迎刘将军荣驾!”

刘仁连忙转身,对着宫城方向躬身行礼,大声道:“末将谢圣恩!”然后先接过冯遇仙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又接过许中智的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一番礼后,才轮到刘玄和丘好问等人上前请安问好。

“父亲/将军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

刘仁看到幼子和女婿,黝黑的脸上有了笑容,更挤得脸上的皱纹如同纵横重叠的沟壑。

“这点路途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两位哥儿也来了,还有你们这四个猴崽子,这几月跟着明哥儿可算撒欢了。”

刘仁笑着对李公亮、潘籍和徐常符封四人说道,寒嘘了几句,转头对刘玄和丘好问道:“你们母亲这一路倒是辛苦了,你们去问安吧。”

刘玄、丘好问和众人连忙走几步到后面的厢车里,拱手问道:“母亲大人/夫人辛苦了。”

“明哥儿和姑爷都来了,还有你们几个也来了,在家等着多好,还跑这么远做什么。我甚好,不辛苦。”帷帐后面传来一个欢喜的女声。

“好了,夫人就交由你们了,我且跟两位大人进京,在这里分路了。”

“恭送父亲/将军大人,恭送冯大人,恭送许大人!”刘玄、丘好问等人在路边拱手道,目送刘仁等人仪仗。他将由冯遇仙、许中智陪同进京,直接住进武安馆,等明天去五军都督府述职完后才能回府。

等到一行人走远,刘玄等人拥着刘夫人的马车也往朝阳门走去。一路上,刘玄策马跟在马车后面,跟母亲低声说着话。

“明哥儿出息了,短短大半年,居然挣下这么大一份名声。传到辽阳府,我都不敢相信。以前没见你这么大的文采啊。”

“以前在辽阳恩师面前,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哼,你那小心思,我跟你父亲想得到,烟溪公也猜得到。不就是想扬名吗,明年春闱好进一甲。不过你的那些诗词,写得真好,尤其是写给薛家宝姑娘的那首,我最喜。想不到我的明哥儿,还有这风流花肠子。”

“母亲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孩儿?”

“哼哼,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养了你十几年,你什么人我不知道。打小你们兄弟姐妹中,你主意最多,六岁就能把你大哥耍得团团转,十岁后二哥儿和三娘子加一块都不是你的对手了。不过那薛府的宝姑娘,我见了三娘子画的画儿,也蛮中意的。只是为娘听说她才十二岁,这就下聘定亲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的亲娘啊,遇到好事好机会就得赶紧下手,这是你打小就告诉我的。宝姑娘有个姨表哥,叫贾宝玉,三天两头能见到面,我要是不早点下手,就没我什么事了。”

“啊呀,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四郎,居然会怯敌?”刘夫人在马车里笑着问道。

“母亲,论武艺,我让那贾宝玉一只手一只脚,论科举,贾宝玉把马屁股抽开了花也追不上我,论诗词,他还稍微有些机会。可架不住人家长得俊,又特别地会讨姑娘们欢心。”

“可是那位生下来就衔玉的宝玉哥儿?”

“就是他。这厮原本挺看我不顺眼的,后来见我诗词写得好,又不是那种孟浪轻薄之人,也愿意跟我交好了,不过这小子蜜罐里泡着,胭脂堆了长着,我跟他并无什么话题。”

刘夫人听到第二句就有些恼了,“哼,他什么玩意,还看我儿不顺眼?衔玉而生,怎么不说他生下来时满屋异香、紫气萦绕、红光冲天!还公侯世家?十足的愚夫蠢妇,就算为孩儿讨个好彩头,也不该居然如此不避讳。”

刘玄知道母亲话里意思,笑着答道:“这位宝玉哥儿自小不喜策义经济,只好诗词,爱与姐姐妹妹玩耍,胸无大志。这样岁月静好,自有一番逍遥也是好事。”

“幸好他无心仕途,否则他这出生异象,肯定要吃弹劾的,轻则安置地方看管,重则远窜南安海洲。”

“母亲大人,明儿去贾府,这些话万万说不得。这位玉哥儿可是贾府老太太的眼珠子。”

“我没有这般不知轻重。”

赶在黄昏之前进了城,回到了奉国将军府。福贵安带着所有奴仆家丁出门恭迎主母回府。等到刘夫人进到了二进院子,刘三娘子在那里等了一天了,相见后是抱头就哭。从刘三娘子出嫁后,母女俩是两年没见到面了。

哭过一场后,刘三娘子很快就恢复了,她拉着刘夫人的手道:“母亲,四郎在京城可是艳福不浅,招惹了薛家宝姑娘不说,身边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丫鬟,真不知道他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刘玄在后面直翻白眼,“三姐,要不明儿去贾府跟老太太再讨两个丫鬟,放在你身边伺候着。”

“你敢!老四,你休得打这坏主意。”刘三娘子转过头来呵斥道。

到了左侧院子,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人站在院子,忐忑不安地迎接着刘夫人。

“奴婢见过太太。”

“果真是四位可人儿。有你们悉心伺候明哥儿,我也放心了。四郎越来越大了,以后还要中进士,京里地方转迁做官,四处碾转。儿行千里母牵忧,有你们在身边看着,我也安心不少。看四郎的气色,却是不错,没饿着寒着,你们用心了。”

“回太太,这是奴婢的本份。”晴雯和麝月连忙躬身答道。

“本份是本份,但主家该赏的还是要赏的。我这里有四件貂绒围脖和狐皮褂子,你们一人一件,挡挡风寒。”

“谢太太。”四人连忙躬身道。

等到四人离开,刘夫人把刘玄叫到书房,私密道:“我儿啊,你还算把持得住,没有乱了分寸胡来。我们刘家的家训,哥儿从小就没有丫鬟婢女贴身伺候着,就是怕胡来伤了根本。只有到了十八岁,筋骨气血都成了,才可开了戒。现在老太太心痛你一人孤身在外,这才破了规矩配了丫鬟给你。且你又在京师这花花世界里,更要坚守本心,万不可失了心性。”

“孩儿记住了,请娘亲放心。”

看着刘玄几乎跟父亲一样高大雄壮身形,还有七分相似的模样,刘夫人忍不住伸出手来,摸着刘玄的脸叹息道:“我家的四郎,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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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东宁军帅京述职(三)

刘仁下午就从五军都督府回来。来京述职也就是走个过场,一月一份军报,还有同知、佥事的上报,以及某些渠道的密报,各军镇放个屁,五军都督府都能闻到味。各军镇将帅来京述职更重要的就是详细汇报治下的军情,讨论未来三五年的防备任务。重要的军帅,如刘仁这样的,还需要等待当今圣上的垂询。

刚近黄昏,一位内官带着几个小黄门就到了奉国将军府。

“小子,劳驾通报一声,就说禁内乾清宫守吴宝象来传口谕。”来人不过三十多岁,脸圆圆的,面白无须,一脸的喜气,中等个子,穿着一件赫青的斗牛服,笑眯眯地说道。

门子一个激灵,连声大叫道:“开大门,迎中使!”

刘仁闻声赶来,见了中使内官,连忙行礼,朗声:“恭迎中使。”

“口谕,明日未正时,宣辽东宁镇兵马统制使刘仁勤政殿觐见,赐紫禁城骑马。”

“臣谢圣恩。”

传完口谕,待刘仁行完礼站起身来,吴宝象上前拱着手道:“循义兄,三年未见,你还是这般模样。”

“宝象兄,你也还是这般精神。”刘仁也笑着答道。

“不行了,去年病了一场,身子就差了很多,根本比不得当年一起走街窜巷玩耍的那个劲头。”

“当年宝象兄可是有了名的镇三街。”

“比不得循义兄那净街太岁的名头响啊。”

两人说笑了一会,吴宝象看了看天色,拱手道:“老哥子,我先回去了,晚了宫门就要落锁了。明儿记得早些递帖子进去,皇爷等着见你呢。”

“记住了。恭送宝象兄了。”

“行了,不用送了,洒家先走了。”

待到刘仁回来,一直躲在一边的刘玄忍不住问道:“父亲,刚才这位是乾清宫守吴宝象吴内相?”

“嗯,是他,来传口谕,明儿圣上要诏我觐见。”

诏你进宫觐见是很正常的事,关键为什么是乾清宫守来传这份口谕?还跟你这般亲近?刘玄知道一些情况,知道乾清宫守论品阶在内官里只能排在三四位,但论当年圣上最信任谁,乾清宫守绝对排第一位。就算是东西六宫都守于安良和夏守忠,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德海,也要恭敬地叫他一声吴大监或吴公。

“为父与宝象兄有段渊源,以后方便时再跟你详说。”刘仁挥挥手道。

刘仁、刘夫人、刘三娘子、丘好问、刘玄,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顿团年饭。

“今儿夫人去贾府给老太太请安了吗?”

“去了,除了给老太太请安,还见了薛夫人和宝姑娘。三娘子有慧眼,帮四郎挑得这个媳妇,太合我心意。唯独就是年纪小了些,才十二岁,要是成亲还得等个四五年。”

“母亲,十六年你都等了,还在意这四五年吗?”

“哈哈,四郎说的也是。”刘夫人大笑道,“不急不急,四五年我还是等得了。老爷,我跟老太太和薛夫人说好了。过两日,我们去贾府给老太太请安,贾府政老爷和王夫人为媒人,正式说合四郎和宝姑娘的亲事。”

两家都是高门贵府,婚娶大事,总不能刘府直接上门去提亲。须得有媒人做保,中间牵针引线,两家再按流程提亲、下聘,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行,只要四郎中意,夫人满意就好。母亲大人也是盼着四郎早日定下亲事。我们趁着在京里这段时间,把事情办妥了,回去也好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第二日,刘仁换上一身大襟、斜领的赤色缎绸公服,上面绣满了径二寸无枝叶的散答花,前后各有一方老虎补子,戴上金花对翅乌纱帽,腰挎镶玉腰带,配上三个银鱼袋,坐了马车先到了东安门,交侍卫司验过腰牌,被引到东华门外。在这里由殿前司左内班领班都虞候接住,收了刘仁的请见帖子,递给了殿前司和内侍省,过了两刻钟,传来旨意,着未初时一刻觐见,并赐下禁内行走的对牌。

到了未初时,刘仁验过腰牌对牌,骑了一匹飞龙苑驯养的良马,由殿前司内班御前骁卫牵着,在两位小黄门的引领下,进东华门,穿过左四殿,来到勤政殿前。

刘仁下马,整理衣装,再将自己的官贴递给守在殿前的内侍。内侍接过后,递到勤政殿门口,大声道:“臣下,奉国将军爵、镇夷将军领统制东宁军镇兵马指挥使、从三品武翼大夫刘仁刘循义奉旨觐见。”

很快,两重殿门打开,吴宝象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大声道:“宣朝臣刘仁觐见。”

进得殿来,刘仁跪拜行礼,“臣刘仁见过圣上!”

隆庆帝走了下来,他戴着乌纱翼善冠,穿着一身赭黄的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绣有金盘龙纹样的绫罗袍子,更有玉带皮靴。他四十岁的样子,两鬓有了些许华发,宽额削脸,鹰眼悬鼻,自有一份威仪。

“刘爱卿快些起来。三年未见,爱卿还是这般精神。”

“圣上也还是这般神采奕奕,天颜自威。”刘玄笑着答道。

“吴大伴,给刘爱卿搬张圆凳来,再把闽海省武夷山进贡的岩茶泡上一壶。”

“遵旨,老奴这就去办。”在旁边的吴宝象连忙应道。

“刘爱卿,看辽东的军国奏章,这两年那边不是很太平。白山和北山的野胡也罢,不过癣疥之疾。到是东边的高丽,这两年总是不得安宁,乱军暴民累累犯境扰边。奏折里说得简略模糊,总不及你这镇守东宁的军帅说得详细,你给细细说说。”

“好的圣上。”刘仁坐了下来,接过递上的热茶,看了一眼退出到殿外的吴宝象等内侍,开口道。

“高丽这两年大乱的根源在四年前。当时高丽王李氏灏即位,其有王弟四人,其中最年幼的王弟滋跟高丽王乃同胞弟,颇受王太后上贤院疼爱,封为大兴君,受领富庶的高丽河南之地。大兴君骄横跋扈,有不臣之心。高丽王灏原本还想玩一出郑伯克段于鄢的把戏,结果玩脱了,被上贤院走漏了风声。大兴君便联合另一位王弟南安君,纠集了河南、岭南两郡兵马,奔袭了汉阳城。高丽王灏被弑,其子李氏馥逃到旧都开京,自立为主,据高丽北地,大兴君据汉阳,据高丽中地,另有王弟沢自封海平君,据高丽东地。一国三主,互相攻伐,民困兵疲。且各地豪强割据一地,毫无法度。所以没有约束的乱兵暴民,累累犯境。”

“听刘卿说的,比前军都督府的军情折子有趣多了。”隆庆帝笑道,“现在这三方都遣使来京,自表为正朔,指责另两方为叛逆,政事堂和军机班为此争论不休。刘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圣上,微臣之见,继续让他们上表,举证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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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东宁军帅京述职(四)

“哦,爱卿的意思是让高丽继续乱下去?”隆庆帝问道。

“圣上英明,远超凡人,自然知道这高丽君臣素来是贪利背义之辈。前周年间,室韦势大,那高丽便输币献女,屈膝乞降,自表儿臣之国。甚至在前周与室韦相持危急之时,背后暗施冷箭,乱我关东,肆掠人口,侵占十六州县。前周建武帝挥师北伐,光复北地。时遣卢国公陈武忠公收复关东,斩首数万,尽收失地,并陈兵边境,问罪高丽。高丽废王诩事急自杀,王室败散,亡德失鹿。大将李倧景趁机问鼎,建立高丽新朝。后又趁前周思宗年间民乱骤起,朝枢无力顾及关东,兴兵犯境,又占去州县十余。”

“刘卿说得没错。当年太祖顺承天运,立鼎我大秦。刘卿先父,新安侯武宣公得高庙宗皇帝重托,节制关东,累败高丽军,收复失地,威压高丽遣使称臣,才有这关东四十年安宁。而今高丽自乱,刘卿的意思我也明白,让他们再多乱一阵,多耗费些民力,省得它有余力生歹意。”

隆庆帝从桌子上取下一份奏折,递给刘仁道:“这是前军都督府递上来的密报,高丽三方,海平君其势最弱,暗地里遣了使者渡海去了东倭,意欲勾结东倭九州探题大内家。”

“勾连倭兵?”刘仁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恭敬地接过军报,细看了一回后禀告道:“圣上,东倭蛮野之地,自前周太宗皇帝遣水师攻掠其国九州、畿内等地,方迫于天威遣使称臣。太祖立朝后,东倭一直桀骜不臣,且国内争战不休,落魄逃亡武士纷纷泛舟渡海,袭扰高丽。近两年,东南也时有倭警,地方惊扰。要是让这些子不臣蛮狠的倭兵占据了高丽,就能以此为据点,就近袭扰岭东、淮东和东南等地,甚至会直扰天津镇,惊动京畿。圣上,此乃大警,不得不防。”

“爱卿所虑得极是。高丽国乱,东倭袭扰,这是连在一起的。而且东南的倭乱,内情没有那么简单啊。那帮贪利的混账子,天天煽动民情,什么食禄者不得与民争利,还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圣上最圣明不过了,这些贼子苟且之事自然瞒不过你的法眼。”

两人坐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从关东谈到北直隶,又谈到东南。

吴宝象揣着拂尘,站在勤政殿门口,两个小内侍站在远些的台阶上,低着头,揣着手。更远处站着六个殿前骁卫,挎刀站直了一排。

那边走了一行人,打头的正是东六宫都守于安良。

“吴公还在尽职,替圣上守着呢?”

“是啊,圣上正在召对镇夷将军。于都守来给圣上送膳来了?这会子什么时候了?”

“吴公,马上就是酉初时了。”

“酉初时了?那我得进去提醒提醒,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刘将军可不能留在这紫禁城里。于都守稍侯,容我通报。”

“吴公自便,我在这边候着。”

吴宝象走进勤政殿外门,走到内门,弯腰贴着门禀告道:“皇爷,酉初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于都守也送来了晚膳,在外面候着呢。”

“这么快就酉时了,那把晚膳传进来,我跟刘爱卿共进。”

“臣谢圣上赐食。”

晚膳很简单,不过六荤六素,两个汤,两份甜点,摆满了一张桌子。

“吃吧,刘卿,你素爱吃肘子,这个酱肘子是朕特意点的,你拿过去。”

“谢圣上。”

“你家老四真是了不得,词牌圣手,刘卿,你府上祖辈六代,都是以武勇著称,想不到到了你家老四这里,却是文采洋溢,不愧是烟溪先生教出来的。”

“谢圣上夸奖。”

“休得装了,心里得意就笑出来吧。”隆庆帝笑着道。“四郎写的那些词,我每阙都读过,首首我都喜爱得不得了。不过相对而言,我更喜那些策论,行文雄阔,谈古论今,纵横捭阖,气象万千。最重要的是,言之有物。”

“谢圣上夸奖。”刘仁满口子地谢圣恩。

“舔犊之情,人之常情。”隆庆帝看着刘仁脸上藏匿不住的得意和喜色,叹息道,“唯独这天家,少了这份温情啊。”

刘仁脸色一涩,抬起头看着隆庆帝,低声问道:“圣上,可是这次韩宰辅因为女婿假冒案之牵连,请辞之事?”

“是啊。韩卿受无妄之灾,原本想招个好女婿,谁曾选来选去,选了个这等货色。现在那个顾有茂欺君罔上,治大不敬,刑部论罪当绞。我下旨免死,流放南安州。韩卿无颜待在内阁,前几日上折子请辞了。摊上这种大事,朕也强留不得他,批红了。一向勇于任事的韩卿一走,政事堂和内阁又显得老迈不堪,才两三日就耽搁了不少政事。”

“微臣是镇将外臣,中枢之事不敢妄加议论。”

“刘卿,你我君臣相交于少时,有些话我也只敢跟你说说。”

“谢圣上信赖臣下。依微臣看,大势在圣上这里,有些事急不得。毕竟我朝以孝道治国,万难忤逆。”

“大势在我,大事急不得。烟溪先生也是这么劝我的。我已年过不惑,却事事迷惑啊。”

“圣上春秋鼎盛,等得耐得。”

“就是有些人等不得耐不得啊,尤其是那一位,最近跳得十分欢快啊。”

“那等跳梁小丑,逃不出圣上手掌心。微臣算了算日子,这京畿诸军里新三营五年一轮,侍卫军三年一换,也差不多时日了。”

“正是,这可是关乎京畿安危的大事,马虎不得,刘卿提醒得极是,我明儿下诏,让军机班和五军都督府得好好拟个章程。”

半个时辰,刘仁也吃完了,拱手道:“圣上,天色不早,微臣万不敢逗留了。容臣告辞。”

“行,宫里规矩如此,我也不好留你。吴大伴,替朕送送刘卿。”

“领旨。刘将军,这边请。”

吴宝象领着行完礼,谢过恩德的刘仁,出了勤政殿,两人缓缓走在宫里的巷道里,后面的小黄门远远地跟着后面。

“宝象,你悉心伺候着圣上,辛苦了。”

“这是我的本份,谈什么辛苦。”

“殿帅还是汤布山?”

“还是他,只是内外两班指挥使换了老胡和老姚了。”

“那就好。汤布山都六十四了,熬不了多久的。”

“是啊,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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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元夕闻名青玉案

隆庆三年上元节。

大秦沿前周例,上元节五夜无宵禁,正月十三开始试灯,一直到正月十八落灯,九门不闭,内外两城不禁,满城军民皆欢,其盛况可用前唐一诗来形容:

“今夕重门启,游春得夜芳。月华连昼色,灯影杂星光。南陌青丝骑,东邻红粉妆。管弦遥辨曲,罗绮暗闻香。人拥行歌路,车攒斗舞场。经过犹未已,钟鼓出长杨。”

入夜,满城的花灯犹如满天繁星,绚丽夺目,把夜晚耀亮如白昼。这几夜,不论男女老少,贫穷富贵,都会打扮一番,穿上最好的衣裳,走上街头,看花灯,观烟火,彻夜欢喜。

到处可见载歌载舞,到处可见欢声笑语。其中更有才子佳人,青年男女,盘桓游历这花灯火叔底下,寻觅心上人。

又有诗云,“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径落梅。金吾夜不禁,玉漏莫相催。”说得也是这太平盛世,上元佳景。

重泽楼二、三楼,是观花灯火树,赏上元夜盛的好去处。今日,这里早早就被刘府、贾府的家丁健仆给围住了。丫鬟婆子流水介地端上名闻京华的重泽楼佳肴美食。

奉国将军夫人李氏早早就包下了重泽楼,宴请贾府、薛府一家子。三楼是女眷,以贾母为首,左下首是李夫人,再下是邢夫人、琏二嫂。右下首是薛姨妈,再下是王夫人、李纨。

刘三娘子和黛玉、宝钗、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小辈坐了另一桌。周围是赖大家的、周瑞家的、鸳鸯、平儿等有脸面的管事婆子和大丫鬟,得老太太发话,也坐了一桌。

二楼就满满当当坐了好几桌。正中有贾赦、贾政,左右是贾琏、丘好问、刘玄、薛蟠、贾宝玉。另两桌还有贾芸、贾瑞、明国维、徐文祯、李公亮、潘籍等贾府中人和刘府好友。

东府贾蓉夫妇还在守孝期,就没有出来了。薛规身体还在大养,也没有过来。

“今儿刘府太太实在是太破费了。”王夫人客气地说道。

这两三月,她是见识到了刘府的真实实力。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奉国将军府确实跟宫里关系不错。先不说镇夷将军刘仁述职这段日子,不过十日被圣上召对了六回。甚至连太上皇也召对了两回。然后是宫内的各色赏赐流水介的下来。最让王夫人在意的是,奉中旨来恩赐的内相们,从乾清宫守吴宝象到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德海,再到东六宫都守于安良、西六宫都守夏守忠,甚至连大明宫守戴遇恩,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们一个不落,都在奉国将军府上露过脸。

“哪里哪里,我家四郎在京城这些日子里,全靠诸位亲戚照顾,老太太把他当亲孙子看待,大太太和二太太也跟自己的子侄一般,些许谢宴算得了什么?”李氏豪爽地说道。

刘仁述完职,也办完了正事,赶在大雪封路之前赶回了辽阳城。刘夫人则留在了京里,总得等刘玄和丘好问中了进士,天气暖和了再回辽阳城去。

刘三娘子坐在薛宝钗旁边,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坐在对面的史湘云笑着说道,“三娘子,你可太偏心了,只给宝姐姐夹菜,在座的可都是你的妹妹。”

“没错,都是我的妹妹,可只有宝姑娘是我的弟媳,我当然要另眼看待了。你们几个我动动嘴就好,宝姑娘我必须动动手。”

听刘三娘子说得有趣,大家都笑了。

在二楼,贾政拱手道:“在座的有六位要参加春闱的哥儿,值此上元佳节,我借花献佛,祝诸位春闱中试,东华门唱名!”

大家齐声应道,都饮了一杯。只有贾宝玉有些心不在焉。其实他更愿意去三楼,跟姐姐妹妹们一块吃酒,尤其是今儿大家都来得这么齐,还有三娘子姐姐这么不同寻常的奇女子,他更是心向往之。只是有他老子坐在对面,他是连个屁都不敢吱声,低着头努力做一位隐身小王子。

贾政也知道自己儿子,诗词还能说得过去,可在座的六位年轻才俊都是拔贡,诗词制义,随便一个拿出来都能吊打自己的宝玉儿,还是不拉出来炫耀丢丑了。

酒过三巡,众人酒薰脸红,兴致更好。而外面更是人声鼎沸,透过楼窗,看到外面的灯火万千,与天上的繁星相映,不知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明哥儿,今儿是上元节,你跟我妹子的亲事也定下来了,怎么得也要按照习俗给我妹子写首定情诗词吧。”薛蟠借着酒劲,站了起来说道。

刘仁还在京的时候,刘薛两家就按照习俗规矩,请贾政夫妇、侍卫司左班指挥使尚伟民夫妇为媒人,把刘玄跟薛宝钗的亲事定了下来。

“没错,这都有两三月没听到三郎的新词传唱了。”贾宝玉听到要刘玄写词,马上就跳了出来。

“是啊,这两三月,三郎一直在备考春闱,没有新词传出,我等都觉得这耳目越发地污秽阻塞了。”贾琏也在一旁笑着附和道。

“至此上元佳节,那我也就写一阙,以应此景,以和此情。”

词牌圣手刘三郎要写新词了,不仅二楼的人都围了过来,三楼的女眷们也都来了精神,尤其是几个小辈们欢呼雀跃,叫着小厮去楼下候着。机灵的店老板和伙计们更是站到二楼门口挤着,等着抄录。

“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拿到抄录的新词文卷,三楼众姐妹们在互相传阅,林黛玉喃喃地念着最后一句,“这或许是我等听过最朴实无华,却最痴苦的一句情话。且这阙词跟明哥儿其它词一样,不拘于情,由情入意,意境深远。笑我这几月还想着学作词,一争高下,现在我决定了,以后只作我的诗,不再作词了。”

“是啊,有词牌圣手刘三郎在,我等做再多的词,都是陪衬。”史湘云在一旁也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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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壬寅春闱选贡士

隆庆三年二月初九,壬寅年科春闱正式开始。来自三十六省的近两千名拔贡举子进了贡院,十数年苦读,就在这三年一次的会试中。

今次主考官是保和殿大学士、尚书仆射魏良弼,同考官为成均馆学士,翰林院掌院富时景,副考官十二人,皆是从四品以上殿上官,非学士即侍郎,既有学问又有威望。

连考两日后贡院解禁,众拔贡纷纷出来,脸上除了疲惫之余,各人是有喜有悲。

刘玄等人回了奉国将军府,用柚子叶煮水洗过,再用了一顿热饭热汤,睡了一夜,第二日才算回过神来。

“今科春闱偏南,谁曾想如此偏南!”

缓过劲来第一件事就是复盘这科春闱了。李公亮先忿忿不平地说道。

“诗题为江南,目为春雨,江南春雨,我连江南都没去过,如何写这江南春雨?”李公亮脸色苍白道。

“唉,我也是,我又何曾去过江南,只能根据前唐周诗词里意思捉字凑词了。”潘籍摇着头也哀叹道。

“重明,淳之,我等侥幸,生于江南,也见过江南春雨,可这春雨如何写?‘夜来风雨声’?还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又或者‘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春雨最常见,也被前辈诗人写滥俗,要想写出新意来,难啊。”徐文祯也叹息道。

“更可恨的是这词,不仅要写余杭景胜,居然要以吕仙调做新声。到底是哪个老糊涂想的主意?这会试作诗词,原本就诚惶诚恐,还要做新声新词牌,八斗文采也不够他折腾的。”明国维也是怒火中烧。

科举中诗词是最容易看出差距来的。这策论制义,有时还要看对不对考官的“”口味,但诗词却是一目了然,写得好与不好,略通文才的人都能识得出来。要是科举中做的一首好诗一阙好词,能增分不少。现在这科出的如此刁钻的诗词题目,如何不叫众人气愤。

“诗词偏题不论,这策论居然题出《尚书》的‘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以往策论不是取史论就是时事,今科却是取五经中的一句,真是前所未有,真正让人猝不及防啊。如此论起来,唯独就制义,‘志士仁人’一题还相对中正。”潘籍叹息道。

“魏次相是余杭人士,富掌院不仅是富春郡人士,更是《尚书》一经的泰斗,有这两位在,能出这样的题目,不足为奇了。”刘玄坐在那里,默然了一会,最后才开口。

“也罢,这一科我等北地学子,只能看祖上积不积德,能中三五人就是天幸了。”

“不要说你们北地学子,我等江南学子,这科能否中举,也要看上苍祖先保佑了。”

会试取贡士,按例是一等十人,二等三十人,三等一百二十人。但跟秋闱一样,这是上限定额,往下却也是不限的。

众人叹息一番后,各自散去,各寻法子解愁去烦。

刘玄坐在书房里,挥毫写着什么。晴雯和麝月走了进来,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四爷,太太传来话,叫吃午饭了。”

“这么快就吃午饭了。你们帮我收一下。”

“四爷,你这写得什么呀?”晴雯一边收着,一边开口问道。

“我抄的南直隶、浙东等地的邸报,一些地方上的人土风情事宜。”

“四爷,你还有闲心抄录这些?”

“哪又如何?春闱已经过了,难道日夜忧惴,茶饭不思,就能得中贡士,入内殿试?”刘玄笑着反问道。

“四爷真是心胸开阔,拿得起放得下下。”麝月在一旁赞许道。

“哈哈,你们两个,读了些书,这马屁也是拍得有声有色了。”刘玄大笑道,晴雯和麝月听得有趣,不由莞尔。

贡院中,魏良弼和富时景在房里正中,对坐饮茶。

“侍尧兄,今科我等出这会试题目,怕是要遭人唾恨啊。”

春闱比秋闱规矩更严。内阁给出人选,圣上钦点。主考官和同考官一旦被点中就入住贡院,由殿前司和侍卫司监守,一干饮食和进出物品,严加盘查。两位“禁住”在房里,合出一套题目,待到开考才放出来。

“老朽六十有三,也不知还能扛得多久,趁着还能动弹,就为朝廷选士出份力吧。”

“你我这般出力,不仅北地学子要恨疯了我等,江南学子也不会留口德的。”

“管那些做甚,就是要这样出题,才显得公正。”

很快,便有副考官呈上初评为上的诗词。

魏良弼和富时景一份份地翻看,看到其中一诗一词,品味许久,又互相交换了,最后魏良弼说道:“光胜兄啊,我有种不详之感。”

“侍尧兄,我也如此,真要是如我等猜测,世人会不会说我俩弄巧成拙,白费心思?”

“也罢,要是能出这样的诗词,一段传世佳话,你我成了垫石踏板又如何?后人提起这段典故时,总是绕不开我们这两个昏愦老糊涂。”

“哈哈,还是侍尧兄大气。”

五日后,壬寅年科春闱会试放榜,赫然列在贡士一等头名的会元是北直隶辛丑科乡试解元,淮西人士刘玄刘持明。

众人一片哗然,但是随即贴出他的诗词,顿时遭疯狂抄录,一时京华纸贵。

“余杭春雨,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吴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时间,三吴江南学子羞愧不已,扶墙捶胸大哭,“我等世居江南三吴,却为何做不出这‘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参差十万人家。’的绝句佳词来呢?”

哭罢,拭干眼泪,高唱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又访亲寻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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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钦点壬寅科进士(一)

会试完后第五天放榜,第十天入保和殿御前殿试。

殿试是一科科举最关键也最重要的一环,中者为天子门生,当场钦点一二三甲进士。

黎明时分,刘玄等人就在东华门前等着。他们看着高耸巍峨的宫门,心绪万千,今日考完后,圣上钦点名次,诸位便以进士的身份要在这里唱名。

刘玄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众人,只有不过百余人,里面熟悉的只有徐文祯、潘籍、丘好问和沈自省。明国维和李公亮未能中试,只能来年再考了。

过了一会,有殿前司领班都虞候进来,跟带队的礼部官员交接,再验了诸位贡士的腰牌对牌。然后在四个小黄门的引领,三十六位殿前骁卫的护送下,静悄悄地穿过空地巷道,来到保和殿前。

站在殿前台阶下,可以看到上面站满了人,政事堂的诸相,内阁诸位阁老,还有翰林院、礼部等一干官员,都早早地在那里候着。

九十位贡士站在殿前空地里,朝阳正徐徐从东方升起,照在他们年轻和满是憧憬的脸上。

这时开始点名,主考官魏良弼点一二等,同考官富时景点三等。

“隆庆壬寅科会试贡士一等头名,北直隶辛丑科乡试拔贡刘玄刘持明。”

“臣在!”此时的刘玄等人有资格称臣了,他率先从左边台阶走了上去,向魏良弼和富时景行礼,然后站在殿上第二层的空地里。

“二等第十一名,岭东乡试拔贡丘好问…二等第十五名国子监拔贡沈自省…二等第二十一名辽东乡试拔贡潘籍…三等第六名,国子监拔贡徐文祯…”

点名完成后,众人把在东华门领到的各自的会试文卷拿了出来,双手捧上,大声道:“学生蒙恩被点为贡士,现殿前投卷,请圣上御览!”

自有小黄门将众人的文卷收了上去,递到隆庆帝桌上。

接着有礼部官员领着众人赞拜、行礼,完成后有乾清宫守吴宝象出殿,大声道:“奉旨,宣隆庆壬寅科会试贡士入殿行御前试。”

众人再行礼,按名次鱼贯入殿,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然后发放策题。

殿试一般只考一篇策论,限时一个时辰,由执相阁老、翰林院掌院等临时考官初评,选出十份上优者,递交御览。当然了,会试一等前十名贡士的文卷如果不在其中,也会被单独选出来递呈上去。

今天殿试的策论题目,是隆庆帝早些日子想出来,早上才御笔写下的,《论人材》。

众贡士在殿中紧张地挥毫写策论,隆庆帝在殿上书桌上御览众贡士的会试文卷。九十多名贡士的文卷,他也不可能一一全部看完,只是有选择地看。现在他看的正是会元刘玄的会试策论制义。

“《刑赏忠厚之至论》,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果然,这刘玄的策论正如烟溪先生和众人所言,纵横捭阖,气象雄阔。他的行文遣句能看到烟溪先生的五分精髓,但意境气象却有些另辟蹊径,自成一派了。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份功力。

“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夫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惭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

看完刘玄的这份制义,隆庆帝连连点头。这制义倒是尽得烟溪先生真传,言之有物,严正缜密。

半个时辰过后,刘玄第四个交卷,然后退到殿外候着。他的策论果不其然被评为上优,递呈到隆庆帝桌前。

“《论人材》,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

隆庆帝品味再三,喃喃地低声道:“烟溪先生教出来的好弟子啊,当仁不让、勇于任事的宰辅之才啊。”

待到一个时辰的考试时间和一个时辰的评卷时间过去,众贡士又入殿参驾。

隆庆帝居然站起身来,径直下阶,走到刘玄跟前道:“你的策论朕看过了,当为鼎首。但今科是朕即位以来的首科,朕执朝的首位状元不是那么好当的,朕再给你一题。”

“臣请圣上赐题!”刘玄毫不胆怯地答道。

“好胆识!你被称为词牌圣手,朕就考你词才。朕这些日子在读三国志,正好读到孙刘屯兵长江,共抗曹魏,你以此史为题,赋词一阙,词牌就不限了。”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好词,好词!”隆庆帝看完后,抚掌拍手大声叫好道,“真是荡气回肠,回味无穷,读完后平添万千感慨在心头。”

众臣也在旁边大声叫好。

隆庆帝沉吟一会道,“此词写尽三国雄史和风流人物,已属千古绝唱,唯独有一遗憾,朕读此史,甚喜周郎公瑾,可惜这词中未写,有些意犹未尽。”

说罢,隆庆帝摆手笑道:“是朕贪心不足了。刘卿能写出《临江仙》如此佳词,已属万幸,何敢再求更多。”

“圣上,臣还有一词,待臣为圣上写出。”

刘玄也不管不顾了,都到殿试这个地步了,圣上也有点魁之意。风头已经出尽,也不在意再多出些了。

“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妙!妙!妙!词曲豪迈雄壮,已经难越这两词颈背了。”隆庆帝大声道。

“圣上初科,有天纵英才,居然连赋两阙千古传唱之佳词!此乃祥瑞,臣等幸哉,亲临盛况!与有荣焉!我等共贺圣上!”

太和殿大学士、中书侍郎、平章国事卢文韬以下,众臣齐声恭贺道。

隆庆帝仰首大笑,挥手把刘玄唤到跟前,朗声问道:“你久居北地关东,为何能做出‘小楼一夜听春雨’,“东南形胜’和这两阙大江东去的词?”

“回圣上。前年为师祖昆林公百岁诞辰,恩师困于国法,监居辽阳,便遣弟子代行孝道。臣自金州上船,泛海南下,在余杭上岸,沿富春江西进,过婺州、衢州、睦州、信州、抚州,至吉州太安,与墓前拜祭师祖昆林公。后顺赣江而下,在江州入长江,先逆江游历赤壁、武昌,再顺江而下,过安庆、太平、金陵,在京口入运河北上,过扬州、淮安,直入密州,在密州再上海船北还,历时八月有余,遍游东南、江南、湖广、淮南、岭东诸地名城”

“哈哈,果然是烟溪公先生,算无遗策啊。”隆庆帝大笑之后,便坐回到御桌后,开始钦点今科的进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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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祝大家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第七十九章 钦点壬寅科进士(二)

这会东华门前站着二十余位小黄门,等着保和殿传讯息出来。

“奉旨!钦点隆庆壬寅科殿试三甲,南直隶乡试拔贡卢介瞻…岭东乡试拔贡丘好问…国子监拔贡徐文祯…河东乡试拔贡虞文彬…,计八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授正九品修职郎,领翰林院弘文馆校书郎。”

“奉旨!钦点隆庆壬寅科殿试二甲,江南西省乡试拔贡夏莫言…辽东乡试拔贡潘籍…南直隶乡试拔贡顾仝,计七人,赐进士出身,授从八品承事郎,领翰林院成均馆正字郎。”

潘籍运气好,加上临场发挥得好,殿试的策论做得花团锦簇,被众宰臣举为上优,又中了隆庆帝心意,竟然被点了二甲,入了成均馆正字检校,充为庶吉士。

这二三甲唱名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接下来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是钦点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

“奉旨!钦点隆庆壬寅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国子监拔贡沈自省,授正八品承务郎,领翰林院成均馆检校文字。”

“奉旨!钦点隆庆壬寅科殿试一甲第二名,南直隶拔贡李桂芳,授正八品承务郎,领翰林院成均馆检校文字。”

一甲前三位每一人唱名相隔半刻钟,从东华门一直唱到东安门。而东安门前聚集了无数的人,有各贡士家眷,有未中试的拔贡举子,有看热闹的京城百姓,还有各府上来打听消息的仆人。

此前探花和榜眼的唱名已经让众人一片沸腾,但很快大家都屏住呼吸,倾听最重要的唱名。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不少人都知道今科的状元郎是谁了,但依然压抑不住激动心情。知道和东华门前唱出来的,有着天壤之别。

“奉旨——!钦点隆庆壬寅科殿试一甲第一名,北直隶乡试拔贡刘玄,授从七品宣教郎,领翰林院成均馆都检校文字。”

尖锐的声音从东华门那边响起,极有韵律,如同是唱词颂歌一般,飘飘悠悠,晃晃荡荡地就传了过来,如同是一根钢丝弦儿从空中飞抛了过来。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最后一个小黄门站在东安门城楼上大声唱道:“奉旨!钦点北直隶乡试拔贡刘玄,为隆庆壬寅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授从七品宣教郎,领翰林院成均馆都检校文字。”

哄地一声,整个东安门都沸腾了!

“状元郎出来了!”

“今科状元郎是我们北直隶乡试解元!还是今科会试的会元!”有知道的人大声道。

“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而且是师生同为三元连中!状元及第!此乃前隋唐行科举以来,千年未有之盛举!”

“天降文曲星!天降祥瑞!我等要同为圣上贺!”

一时间,东安门、东六街乃至整个内城外城都沸腾了,众言议论,都在讨论着这千年难得的盛事。

薛蟠从东安门一路狂奔,离着薛府大门还有几十丈,就早早甩蹬下马,然后跟踩了风火轮一般,一阵风地冲进了府里。

“有消息了,蟠哥儿有消息了。”有仆人小厮连忙跑向内院给老爷太太报信,可是没几步就被薛蟠给超了过去,反而落在后面了。

“蟠哥儿,拿到确实消息了。”

薛规、薛姨妈、薛宝钗早早坐在正厅里,急切地等着消息。

“拿到了,我拿到消息就跑回来了。”

“早半个时辰你就叫人来报信,说东华门开始唱名了,怎么这会才回来?”薛姨妈抱怨道,生怕儿子又趁机去哪里偷懒玩耍去了。

“难道四郎中了一甲,所以你才这般晚。”薛规眼睛一亮,大声问道。他是知道规矩的,知道名次越前,越在后面唱名。

“岂止,千年难遇的盛事。”薛蟠终于喘匀了气息,“四郎是连中三元,高中状元,跟他的恩师烟溪公一样。”

“什么?!”薛规猛地站了起来,“师生同为三元连中的状元郎,确是行科举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四郎和他恩师烟溪公定是要青史留名了。他的前途难以限量啊。”

薛规想到的是,刘玄的恩师杨慎一颇受当前圣上器重信赖,早晚要被召回京,转迁一两年肯定要入阁为宰辅。而刘玄才十七岁,有的是时间慢慢转迁熬资历,更重要的是他这般年轻,当今圣上是不可能用的,定是要留给储君用的,这富贵甚至可以延绵到两代数十年。

“现在我能明白四郎持意要在春闱前把亲事定下。看来他确实中意我家的大姐儿。”

“老爷,你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四郎对其参加这次春闱或是有几分把握,又或者说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夫人啊,现在他这般声势,我府上再与其联姻定亲,怕是要出波折了。”

薛姨妈听明白了。

春闱之前,刘玄虽然是解元,但还只是拔贡的一员,能不能中试也难说。不要说他这个北直隶解元,就是南直隶解元会试里没中的也有过。那时的他与薛府嫡女结亲,没有人说高说低。但是这会他中了状元,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那声势完全不同一般了。这时再来结亲,刘府的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愿意吗?这样的名声,就是婚配圣上的公主也绰绰有余,反正国朝对驸马做官又没有什么限制。

就算刘府上下没有什么意见,他的师门同意吗?现在的刘玄绝对是师门中年轻一代的领袖,婚配一皇商之女,那些师伯师叔们愿意吗?

“唉,四郎对大姐儿的心思,也算是真心实意了,这样我也放心了。”薛姨妈摸着女儿薛宝钗的头发道。她确实是心满意足了,定亲的女婿中了状元,女儿的亲事眼见是一门良配。儿子跟着未来舅哥儿一两个月,完全像是变了个样子,居然有了两三分要有出息的苗头。

薛规看了一眼低着头,满脸羞喜的女儿,又看了一眼洋洋得意,好像自己中状元的儿子,叹息了一声。自家这个女婿,心思太深远缜密了,走的每一步你都看不明白,可等到了时候再看,却觉得正该如此。薛家沾上他,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这时,府上门子在厅外禀告道:“禀老爷太太,刘府派人送来一件物件,说是非常重要。”

里面的四人一愣,过了一会,薛蟠忍不住开口道:“该不是刘四郎的退亲文书吧。”

“你这混账呆货,胡说什么!快快传进来。”

很快,物件被火速传了进来,打开外皮,现出一方木盒子。薛蟠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里面摆着一件牡丹国色镶红宝石金钗,花团硕大艳丽却丝毫不落俗,还有一件温玉连枝牡丹天香簪。旁边还有一张纸,上书“牡丹一株开绝伦,二十四枝娇娥颦。天香国色十分春,薛女独得七八分。”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注解:此钗由小生制样,府中巧匠打造,特赠世妹。

“这个刘四郎,还真是…”薛姨妈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明白刘玄的意思,上次给薛宝钗的金钗玉簪是专门给刘三娘子打造的,由她转赠的,有些不甘心,所以特意为薛宝钗打造了一对,还附诗一首相赠。

只是这个时候相送,吓死我们了。

“这个时候送,这个刘四郎有心了。”薛规笑着道,同样的事,从不同的角度去想,却有不同的结果。

金钗记后记

在某处某个庙,一个脸色还有些惨白的癞头和尚,正与一个跛脚道士相视苦笑。

“怎办?此人如此大气运,我等如何了事?”

“还了个屁的事。我等原本就近不得此人身,现在他又得了这么一番大造化大气运,我等只怕是动点歪心思就要挨天劫。还是老实回禀警幻仙子吧,她的一番游戏之举,可不能让我们两个白搭进去。”

“说得也是,就这般回禀吧。”

第八十章 敕勒川里现牛羊(一)

“我们一路从京师向西,沿着永定河出西北,先是到了怀来,再那里又沿永定河分支白洋河继续向西北,过宣化州,再继续走东阳河,出张家口关。前日我们翻过了大青山,那里开始便是出了北直隶,进入到了阴山行省地界。”

“我们再沿着集宁州、绥远州、白云州走上半月,就能到了克宁城。那里地处阴山北麓,是爱哈河、清水河等几条小河流交汇之处,不到百里处还有一个叫云边泊的小湖泊,是阴山北部,勾连北海省的紧要位置。当年前周神武帝在那里大败契丹阻卜联军,克敌靖宁,便筑了一座城池以受降。原是唤作受降城,只是后来北边的受降城太多了,便改名为克宁城,成了阴山省要城,白云州的州城。”

王子腾骑在马上,笑着对刘玄道:“这次多亏了圣上指了你来做我的随员,要不然这北地九边的典故谁说得这般清楚?”

“王大人这次荣升保宁节度使,奉旨点检九边军容,我等附翼,沾些功劳,也是一番造化。”

“你这个持明啊,你我现在是亲戚,不必说着这些场面话。我一向在关内做官,这九边的事,只是耳闻,从未亲历过。这次得圣恩点了九边军容点检差事,自当要恪守职责,尽心尽力。只是怕不熟悉这边的风情习俗,误了事,恶了人,所以还要贤侄多多提点。”

“这个自然,王大人请放心。再说不才也在这观军容钦差皇事中恭添末位,尽心尽职也是本分。”

两人正说着,后面有两骑策马上前来了。前面打头的正是意气风发,左顾右盼的薛蟠,后面却是苦着一张脸的贾琏。

“舅老爷,四郎,前面有探马回报,前面是集宁州的卫宁县城了,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在那里歇息了。”

“蟠哥儿,你跟着出来都半月了,怎么还没搞清楚规矩?王大人和我是奉旨办差,一路上走州穿县,是不能进城的,只能在城外驿站驻扎,否则就是违例,要吃弹劾的。”

“切!我还以为只是在北直隶装装样子,出了地界就没事了,想不到还要守着这破规矩。”

王子腾看着这混账外甥,哭笑不得,倒是刘玄替他说了:“你说得什么胡话,王大人现在荣升节度使,旁人都要尊称一声太尉。眼见着办好了这件差事,就能入五军都督府,甚至入值军机班,为武职尊荣至极。多少双眼睛盯着大人这一路行事,如何不小心谨慎?你说的那些不守规矩的家伙都是些微末小吏,巡察御史都懒得搭理他们,自然可以暗地里做些混账逾制的事儿了。”

“还是持明知事。蟠哥儿,正器兄将你派到持明身边听用,就是要你学些东西,不要再孟浪了。”

“外甥知道了。”

王子腾点了点头,转向贾琏道:“琏哥儿这一路上辛苦了。”

“有舅老爷和四郎照拂着,我还真没吃什么苦。只是这骑术不精,一路走来有些疲乏难堪,拖累了舅老爷和四郎的行程了。”

贾琏苦着脸说道,他这次捐了个从七品通直郎,又补了观军容使令史,跟在王子腾和刘玄身边出关,原本是想借着王子腾的威势,刘玄的关系,打通一两条阴山、北海、金山到钦查温汗国的北商路。

经过跟刘府兴平号的生意往来,贾琏也算知道了茶叶、丝绸以及棉布在北商路的价值,只要能运到阴山,获利五倍以上。而茶叶、丝绸和棉布,江南三吴出产最多,贾家是金陵的坐地户啊,采办这些货品有优势啊。所以贾琏就狠下心来,要借着这次大好机会到这阴山内外走一遭。只是他预估了这趟路途的艰辛,可还是极大地低估了。

“琏二哥,你可以跟我学骑术啊。现在你看我跑得多欢实?”薛蟠在一旁洋洋得意道。

“跟你学骑术?我还不如跟四郎学。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以前的骑术跟我一个样,还不是给四郎用马鞭给抽出来的,现在在我面前洋洋得意。”贾琏不屑道。

薛蟠脸色由红转黑,忿忿地说道:“居然不领我的好意,且看你继续吃苦。琏二哥,不是我吓唬你,你骑术不练好,大腿内侧总是血肉模糊,一个不慎会连累到中间要害的。到时一个溃烂,把你的蛋蛋和话儿都烂断根了,圣上身边还正缺你这么一个长得体面又说话伶俐的内侍。”

“你这憨货!就没一句好话!”贾琏知道薛蟠故意在吓唬自己,气得伸腿踢一脚薛蟠,却扯到伤处,疼得直呲牙。

到了卫宁县城外的驿站,早就接了滚单的卫宁知县已经在驿站迎接。不一会,集宁州知州也过来拜访王太尉和刘状元,同时也向王旗命牌行了礼。从卫宁县再走两天,就要出了集宁州,进入到绥远州地界,集宁知州这会不来混个脸熟就没有机会了。

是夜,刘玄跟李公亮在房里说着话。

这次春闱,李公亮和明国维落榜了。明国维倒无所谓,反正他做好了苦战三四回的准备。只是心高气傲的李公亮情绪就有些不大好,尤其是同伴潘籍中了,还中了二甲庶吉士,这就郁闷了。所以刘玄这次趁机给他补了个行军录事,让跟着出来办差,就当是散散心。

四处巡视过的徐天德过来禀告道:“四郎,有些事情不对。”

“哦,哪里不对?”

“出了张家口关,友德和国胜发现队伍中有几个人行事有些诡异,就跟我和豫春说了。我们分班盯了这三四日,果然有些鬼祟。傍晚,有两个人又偷偷跑出去了,我和友德就吊着他们,这回看到有人跟他们接头了。”

“什么人跟他们接头?”

“大约十余人,装扮看着像马贼,但我们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边军骑兵。”

“这样啊。”刘玄不担心徐天德等人认错。他们久在边军,又世代从军,其他或许有偏差,这九边的边军他们绝对认不错。“离这最近的是锡林军和归化军,再过去一点是德宁军、开平军和呼伦、翰北、翰西三镇了。”

“不是开平军。开平军跟我们泰宁军挨着,他们的习惯我们能看得出来。北三镇嘛,离这里太远了,要穿过来没有那么容易。“徐天德分析道。

“重明,你怎么看?”

“天德,那两三个鬼祟的人是谁的人?”

“一个是王大人的家丁,两个是琏二爷带来的人。不过这三人像是两拨人,各不牵涉。今晚跟那帮子马贼接头的是琏二爷的人。”

“王大人的那个家丁,可能是前军都督府的人,也可能是皇城司或内十二局的人。至于琏二爷带的那两人?”李公亮沉吟道。

“琏二哥带的人,除了两个随身小厮,两个管事和四个伙计,其余六人是从马行或走行请的护卫。”

听了刘玄的解释,李公亮又把头转向徐天德。

“那两人都是琏二爷请来的护卫。”徐天德连忙答道。

“四郎,这事有些明朗了,怕是有人盯上你和王大人的这件差事了。”

“重明兄说得没错。”刘玄点点头道,“我出京时就有了这预料。”

徐天德也有些急了,“难道是大明宫,还是忠顺王府?”

“现在说不好。现在暂且不管他们是谁的人,只看他们想干什么。”

“四郎说得没错,另外我们还要提防,队伍中是不是还藏着没冒头的家伙呢?”李公亮微眯着眼睛说道。

第八十一章 敕勒川里现牛羊(二)

走了两日,一行人在青塔寺驿站住下。这里是集宁州与绥远州交界的地方,方圆两三百里全是草原牧场,没有城池,唯独有一座青塔寺。王子腾和刘玄还特意以钦差观军容使、观军容使掌录事的身份去拜谒了一番。这是喇嘛青教四大主庙之一,阴山省的十大庙之一。

只有监寺、维那、僧值等人带着一干喇嘛出来迎接两位钦差。一打听,原来这寺庙住持乃喇嘛青教排名第二的措班纳里活佛。这一世转世的活佛在五岁签中获选后便被接到京城去了,由太仆寺优待安置在京北八大庙,交由德高望重的高僧指点教化,待二十岁后再回寺庙来坐床升位,正式为信徒们诵经祈福。

现在的这青塔寺完全由太仆寺任命的监寺、维那、僧值等僧人执掌。

“这寺庙修得还真是漂亮。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寺庙,真是想不到。”薛蟠砸吧着嘴巴道。

“这每一座寺庙,都是方圆数百里牧民的圣地,都是那些牧民们捐出身家财货,累积数百年才成了这个样子的。按照前周太宗皇帝收复漠南漠北吐蕃和安西后定下的规矩,这些化外之地除了大兴教育德化,还准行喇嘛教,每一庙都有优待。原本这喇嘛教只有红、黄、白、蓝四派,后历练数百年,又分出青、花、格鲁、赤木四派,合计八个教派,所以京北有八大庙。”

李公亮在旁边给薛蟠等人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对了,过了这青塔寺,是不是就到了绥远州了?”贾琏问道。

“是的,前面就是绥远州长和县,不过有两百多里路都没有城镇,而离我们最近的驿站也有六十里,这段路有些荒凉。”

“我也是到了这阴山行省才发现,这天下还有这么地广人稀的地方。要不是官路来往的全是商队和巡逻的兵丁,我们一天也难遇到一两个人。”薛蟠摇头晃脑地说道。

“阴山、北海两省人口少是从前周年间执行的限口律令,每一地,牧民丁口都有限定的,超过一定数量,就要迁走多出的,会去关东,或去安西,或转到关内,化为耕民。数百年下来,这里一直保持着这地广人稀的局面。”

这会出口解释的是刘玄。

“还有这稀奇古怪的律令,人不越多越好吗?还特意限定丁口,真是奇了怪了。”

听到薛蟠的话,刘玄和王子腾对视一眼,没有再出声。

这个国策在前周延续了数百年,确保了漠南漠北的安宁顺服。也就是前周有三位皇帝数十年间的懒政,这限丁口的国策名存实亡,才给了室韦人崛起的机会。但就是这样,由于前两三百年丁口限制得太厉害,室韦人及其附属的人口短时间就是发展不起来。所以当年前周累犯大错,也只是退守两淮,稍一拨正,又开始振奋复起。等到室韦人败走西边,前周就将这漠南漠北限定丁口的政策执行得更加严格,所以就算是末年民乱,漠南漠北也没有什么力量趁机浑水摸鱼。

到了国朝,这一条连同喇嘛教各寺庙住持册封教化的律条,一并被毫不犹豫地沿袭下来了。这些东西刘玄和王子腾心知肚明,但总不好当众讲出来,而且就算讲出来,薛蟠这个呆头鹅只怕也明白不了。

青塔寺驿是乙二等驿站,不算大,王子腾一行百多号人,把整个驿站挤得满满当当。等到王子腾、刘玄等人拜完佛上完香回来,随从们已经把事情处理整齐了。用完晚饭,说了一会子话,便各自回房洗漱休息,明儿一大早还要赶路。

有皇命在身,钦差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很快夜深了,整个驿站也陷入到寂静之中,只有不知藏在何处的虫子还在孜孜不倦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偶尔有马匹噗呲的声音,更多的是幽静。

两个身影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借着院墙角落,以及各种物品,躲避着天上的月光以及各处悬挂的值夜灯。几经腾挪,终于挨近了马厩。

正当他们站起身来,准备往马厩食槽里放东西,几人从黑暗中钻了出来,瞬息间点亮了值夜灯,将马厩这一角照得明晃晃的。

在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的簇拥下,刘玄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被抓现行的两人,正是贾琏请来做“保镖”的那两个护卫。

“这么夜深,你们来做甚?”

“我等给马儿喂夜草。”

“马无夜草不肥啊,只是两位这么好心,不给自己的马儿喂,却要给我等的坐骑喂夜料?豫春,看看这两位好心人喂得什么好料?”

常豫春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夺下两人手里的包袱,打开后凑在值夜灯下一看,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两个挨千刀的腌舍货,居然敢给我们的战马喂巴豆?直娘贼,老子捶死你们。”

这巴豆大黄可是虎狼之药,而马儿有时候比人还要娇气。这两样要是吃到肚子里去,只怕不出半天就能拉稀拉得腿软身乏,最后脱力而亡。

“我等,我等拿错了,还以为是豆料。”其中一人还在抵死狡辩。

刘玄也懒得理他,转身拱手道:“太尉老大人。”

王子腾阴着脸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薛蟠、贾琏和十来个护卫。

“太尉,这两个贼子如何处置?”

“就由持明处置了。”

“好。天德,找个背风的地,埋了他们,也算是入土为安。””

当刘玄的话刚落音,薛蟠诧异道:“不问口供吗?”

“问口供干什么?这两人一看就是填穴的,问不出背后的指使人来,省些力气。

“好的四郎,哥子几个帮把手,早点了事早点歇息,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徐天德招呼几个刘府的家丁随从,上前按住两人,先堵住嘴,再把手脚绑了结实,然后两个人一位,抬着就出去了,另有几个人拿着铲锄,早就跑了出去,应该是挖坑去了。

刘玄却是转向贾琏道:“琏二哥,回去后你给走行报个因病暴故或者落马伤亡之类的,赔些烧埋钱。支出多少,到时候去我府上商号支取就是。”

“好,好…”贾琏居然有些哆嗦了,看到大家都散了,不由一激灵,连忙和薛蟠一起,跟着大家伙回房去了。随着大家远去,马厩又回复黑暗,整个驿站也陷入沉寂,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呜呜的声音,似风声,很快就消散了。

第八十二章 敕勒川里现牛羊(三)

第二天继续赶路,薛蟠看到大家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一样,还以为自己是昨晚做了个梦。可是跑到贾琏队伍中,发现他请来的护卫中确实少了两位,其余的人都阴沉着脸不说话。

想去找刘玄问个究竟,可想想昨晚他那轻描淡写的样子,薛蟠心里居然有些害怕。左思右想了一会,还是跑去找王子腾,自家舅舅,又一向疼爱自己,总要好说话些。

得了允许,坐上了王子腾专用的马车,薛蟠迫不及待地问起昨晚的事。

“此事你不要过问了。”

“舅舅,那可是两条人命,就这么不管不问算了?”

“蟠哥儿一向都是胆大包天,怎么这会把两条人命看得这般重了?”王子腾的脸上有几分揶揄。王子腾知道自家的这个外甥,从小被妹妹薛姨妈娇惯,无法无天说的就是他这号人,一般人的命在他眼里就跟只鸡崽差不多。

薛蟠脸微微一红,随即梗着脖子道:“人命关天,我当然要管一二。”

“呵呵,这一路艰险远出我预料。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你和琏哥儿来的。”王子腾端坐在那里,脸色深沉道。

“舅老爷,你吓我吧?”

“吓你做甚?现在想来,我这心都是虚的,要不是明哥儿跟着来了,只怕你舅舅这次要吃大亏了。还想着青云直上,呵呵,要是这差事真那么好,那些王八蛋也不会轻易就让给我了。狗娘养的,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听到舅舅王子腾爆粗口了,薛蟠也被吓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舅老爷,这事悬乎啊?”

“悬着呢!还两条人命,一个不好,我们这一团百十号人都得一块埋了。”

“舅老爷,谁在背后害我们?”薛蟠听舅舅王子腾说得这么吓人,都快要吓哭了,也是倒霉催的,我在京师里舒坦的小日子过得多滋润,非觉得好玩跑着跟来,是花萼楼特酿的小酒不好喝呢?还是那春露楼粉头的小手不润滑?

“你问这个干什么?好生待着,少惹是非就好。这关外可不比京师,这里是荒蛮之地,管你是尚书将军还是王公贵胄,没了就没了,跟昨儿那两个小贼没啥区别,埋在地里一样要烂。”

王子腾眯着眼睛说道。薛蟠看着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舅舅,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这时,刘玄和李公亮策马走在后面,周围是徐天德等人护卫着。看着前方的仪仗和王子腾的马车,李公亮笑着问道:“王太尉这回算是明白了吧。”

“他啊,当了几十年的官,当得太油滑了。”刘玄叹息道。

“没有法子的事。他们王家,跟八公十二侯牵涉得太深了,一时半会怎么能断得开?”

“就是因为牵涉深,圣上才会遣了他来做这个观军容使,点检九边军镇,为侍卫司和新三营换防做准备。”

“看得出,有些人不愿意侍卫司和新三营换防啊。”

“这是当然的事情。五城兵马司也就是干个日常巡防,维持治安。京卫军十三营又龙蛇混杂,战斗力就是那个样子。算下来京师防务的中流砥柱只有侍卫军和新三营了。”

“我知道,当年太上皇就是把侍卫军和新三营换防了一遍,这才禅位给今上的。”

刘玄不由眼睛一瞪,低声呵斥道:“重明,小心慎言!”

“我这张嘴,就是忍不住,估计就是因为缺口德,才得以今科落榜。”

“重明,你跟淳之才学相差无几,只是这心境上有高低啊。淳之心宽怀仁,宽于待己,更宽于待人。你呢,心急刻锐,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

李公亮默然许久,这才拱手道:“谢持明点化,只是我这性子,一时半会改不了。”

“性子是难改,那就好好想法子,扬长避短。”

“嗯,我明白了,持明说的这些话,很有些道理。”

“你自己明悟就好。而今你我要好好想想,如何了结了这趟皇差?”

“这个我知。这趟皇差,等于是王太尉、持明兄还有我们几个替圣上闯这九曲黄河阵。闯不过去,一份抚恤打发,闯过去了,简在帝心。持明,你说他们爷俩闹别扭,拖我们下水做甚?”

看到刘玄的眼神,李公亮轻轻地拍了拍嘴巴,“又在胡说八道了。不说这个。持明,王太尉现在该定下决心来了吧,要是还像此前那样首鼠两端,可就两边讨不了好。大明宫那位和当今这位,都是心思深沉的主,他还是那样两边投机,都不得罪,那就两边都不会保他,说不得第一拨稀里糊涂地往枉死城里走的就有他。”

“这才是棘手的事。我临行前,我那未来老丈人再三嘱咐我,务必帮衬一把我这未来的舅老爷。”

“呵,你那老丈人居然看出门道来了?”

“他经商二十多年,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什么事没见过?当初跟薛家一样为内库司采办的皇商有六家,现在还剩几家?要是没点道行,怎么可能这些年薛家这般兴盛。只是可惜啊,身子骨居然坏了,真是天意,造化弄人。”

李公亮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刘玄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明白了,你为何会选一皇商之女为正室。”

刘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那些没用做甚?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躲过那些明枪暗箭。从这里到点检场还有一千多里路,地广人稀的,真要是闹什么马贼沙匪,钦差护卫队这百十号人可扛不住。”

“持明心里早就有定计了吗?这去路看上去凶险,但只怕是有惊无险,真正的杀招想必在我们归路上吧。”

“这只是你我的推测,万一定下这计谋的人跟我们想的不一样,非得在去路上下手,那可怎么办?”

“水来土掩呗,真要是那样,我们倒放心了,定下这计谋的人也就是个半桶水。现在想来,我大致明白圣上为什么谁都不选,偏指了你这罴虎当副使陪同来?还不是想借了你的名气。我估摸着圣上的意思,太尉可以折一个进去,但这差事得全须全尾地办完。”

“重明,所以我才说你性子太过刻薄狷激了,听听你刚才说得这些话。”刘玄有些无奈地说道。

第八十三章 敕勒川里现牛羊(四)

风河口驿站最里面院子里只站着两个人,穿着一身的公服,一人三十多岁,一脸的忠厚老实,戴着一顶遮阳帽。另一人也是三十来岁,戴着一顶毡帽,长得很普通,还是能看出几分焦灼之色。

“陈大人,这事太难办了。那个状元郎,端是心狠手毒,那两个憨货家伙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给识破了,一言不发就给埋了。”带着毡帽的男子心有余悸地说道。

“哼哼,说心狠歹毒,谁能比得过读书人?不过你也不用那么操心,那两个玩意原本就是填坑的,被发现也没关系,反正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根脚。”

“可是陈大人,我还是有些怕。”

“怕什么,你怕那两位,京里的那位你就不怕了。”

“那可能,我一向对陈大监敬畏有加。”

“嘎嘎,”戴遮阳帽的笑得就像一只刚下蛋的老母鸡,“这件事可是陈大监亲自派下来的,你跟我是必须得交差的。”

“小的谨遵陈大人你吩咐。”毡帽男拱手低着头说道。

“那就好,”遮阳帽男子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毡帽男一脸惨白,头摇得更拨浪鼓。

“陈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你放过我吧。王太尉可是京帅、钦差点检,害了他的性命,小的只怕是要尸骨无存,一家老小也要发配北边军镇为奴。”

“嘎嘎,你做得隐秘些,天王老子也不知道是你干的。没人知道是谁干的?还能平白无故地捉了你去不成?”

“陈大人,王太尉一出事,我们这些做随从跟驾的可是一个都跑不掉啊,只怕到时要小的的性命去填穴埋坑了。”

“呵呵,王太尉出了事,不是还有状元郎在吗?他身为副使掌录事,正使出了事,他能逃得了干系吗?天塌下来,有他这个高个顶着,还能压着你我这样个小的?”

“陈大人,你也知道,王太尉和状元郎非常谨慎,所有饭菜和饮水都是心腹之人用银针刺探过才进食的。我怕这药一放进去就会被发现。”

“嘎嘎,你太小瞧我们内司苑局的手段了。从前周年间,我们不用砒霜那些子下作混杂的毒物,这是秘方提炼出来的,吃下去三五天也没事,只需静待个十来天,自然会让事主了账。无声无味,银针算什么,喝一口也验不出来,这等神鬼之物,你还怕被谁给揭了底去?”

“小的一向胆怯,只怕到了跟前,会露出马脚来,小的事败露迹不打紧,只怕会误了大人的大事。”

“你这三番五次的搪塞推诿,可是心不好啊。小严,你只是王家府上一介外管事,却置办的有两进的院子,娶得一房娇妻,生得三个女儿,日子过得比八九品的堂下官还要滋润。靠的什么?你在西城还养了一房外室,还生了两个小子,你这齐人之福,又靠的什么?王太尉给你例银和犒赏?小严啊,你可要对得自己的良心啊。要不是我们内司苑局每月的线报费,还有给你的分润,你能置办得这么大份家业,能过得这么滋润吗?”

说到这里,遮阳帽男子的脸上浮现出嘲讽之色,“小严,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要是这事你再敢推诿,我回去禀报一声,你一家老小就能在地府里团聚了,还有你那个外室和两个传宗接代的小子。嘎嘎,想想你们一家子整整整齐齐的,我也觉得欣慰了。”

毡帽男浑身在颤抖着,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低着头颤声道:“小的愿为陈大人和陈大监誓死效命。”

“那就好,东西收好了。王太尉一行人就要来了,我们是负责打尖的人,就要有打尖的样子,总得在这驿站四处看看。”

半个时辰后,王子腾一行赶到这风河口驿站,他手下的佥事连忙上前迎住:“大人,我们都交待好了,大人可以放心住下。”

这个佥事在他手下任事十来年了,一手提携起来的,王子腾对其很信任,点了点头,嘱咐随从们一声,便下了马车。这一路上颠簸了近一个月,上千里地,就算他是武将出身,也累得够呛。

很快,驿站里的驿吏和驿卒们把饭菜都置办好了,流水介地端了上来。

“严大郎,这是些什么菜?”王子腾问的是负责在驿站厨房里监督做饭菜的外管事。

“回老爷,这一盘是当地的特色菜,风干野鸡,这一盘是碎枸杞叶炒牛肉,这盘是当地的野菜炒鸡子,这盘是水煮羊肉…”外管事一一道来。

王子腾嗯了一声,旁边一位老家仆上前,用银针在各饭菜汤羹里都试了一遍,稍等了一会,银针没有变色。

王子腾正要去夹菜吃时,坐在他对面的刘玄开口了。

“王大人,且慢。”刘玄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道汤里怕是被人给加了料。”

王子腾脸色一变,严管事闪过一道慌乱,但随即挤出笑脸道:“刘大人怕是在跟小的耍笑吧。这汤怎么可能有毒呢?刚才不是用银针试过的吗?”

“这位管事,我只是说这汤里有加了料,可没说有下毒啊。”刘玄笑呵呵地说道。

严管事脸色一变,额头上渗出汗来,强在那里狡辩道:“是小的听茬了,这些日子有歹人生事,内外严查,我等是有些紧张了。”

“没事,我看你右手不由自主地往腰上的囊袋里摸了三回,只怕是有什么宝贝藏在那里吧。天德,友德,帮我搜一搜。”

徐天德和符友德上前去,一左一右夹住严管事,从他挂在腰上的囊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刘玄,刘玄又转递给了李公亮。

“这是小的的药,专治肠胃不适。小的这次跟随老爷出关,怕水土不怕,饮食不当,特意备下的。”

严管事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解释道。

李公亮打开瓶塞,使劲地闻了几下,唤人从驿站厨房里拿来一瓶醋,又叫人端来半碗清水,倒入些许醋,变得有些混浊。再把小瓷瓶里的药水倒了些在碗里,加了一把海盐进去,在不断搅拌过程中半碗浑水变成了淡黄色。

“雕虫小计,这是乌头草汁。”李公亮鼻子一哼,有些不屑,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八十四章 敕勒川里现牛羊(五)

“乌头草,又名乌草,分北乌草,东乌草和川乌。辛,热,有大毒。入肝、脾经、祛风湿,散寒止痛,消肿。《吴晋本草》有曰,‘乌头,正月始生,叶厚,茎方中空,叶四四相当,与蒿相似。乌头草乌头草乌喙,十月采,形如乌头,有两枝相合,如乌之喙也;所畏、恶、使与乌头同。’《通药别录》有记载,‘乌头草治消胸上痰,冷食不下,心腹冷疾,脐间痛,肩胛痛不可俯仰,目中痛不可久视,又堕胎。主风湿,丈夫肾湿**痒,寒热历节掣引腰痛,不能行步,痈肿脓结。’”

李公亮摇头晃脑地说道,那个模样在严管事眼里十分地可恶。

“一般这乌头草都是外敷使用,但内服能治恶寒去痛,且入口有轻微痛麻感,所以加入些许天花粉熬出的汁,不仅味道变了,药效也更能提升。”

“哈,哈,李公子都说了是药,我真的拿来治病的。”严管事挤出两三分笑容说道。

“且慢,待我说完。只是这乌头草有大毒,需要好生炮制才能内服。如果将其新鲜茎根采下,压榨取汁,再三蒸馏,又加入天花粉汁,秘制而成,便成了这乌头草汁。无色无味,只需那么三五滴,便可让人或三五天,或十天八天心痹而亡,任谁来验了,都只能说是心痛病犯了。”

旁边的薛蟠却是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对着严管事厉声喝道:“好狗贼,居然敢弑主!”

“老爷冤枉啊,老爷小的冤枉啊。临伯不是用银针验过的吗?所有饭菜汤羹皆无毒,这会子他空口无凭地拿着小的药瓶,说小的下毒,是污蔑,是陷害啊,老爷,小的冤枉!”

严管事扑通一声,跪在王子腾跟前,连连磕头道。

“你小子真是死不悔改,这天下的毒物,用银针验不出来的不知多少,前周《朝枢秘…”

“重明,不必再说了,”刘玄打断了李公亮的话,转向严管事说道,“验证很简单,既然是你的药,那你把这一瓶喝完,要是你喝完又无事,我和重明向严管事你赔礼道歉。”

严管事额头先是密集的白毛汗,最后汇集成一滴滴的冷汗,在不断地往下滴落。

王子腾看到他这个样子如何不明白刘玄、李公亮戳穿了他的阴谋,正要发火,却听到刘玄朗声道:“王大人,稍安勿躁,且等屏退外人再说。”

王子腾眼睛闪过一道精光,挥手屏退下人,只留下刘玄、李公亮、薛蟠、贾琏和跪着的严管事。徐天德、符友德两人和王子腾的护卫领班带着人守在了外面。

“刘贤侄,你这是何意?”王子腾先问道。

“王大人,我怀疑这个人可能是皇城司或内司苑局的人。”刘玄在王子腾耳边低声道。

王子腾脸上一寒,心里把事情始末想了一遍,便信了六七分。但他心里还有迟疑,便低声问道:“贤侄,你是怎么断定的?”

“王大人,幸好刚才持明兄打断了我,我说的那本《朝枢秘档》是前周一位起居官写的笔记,隐晦地记载了最早使用乌头草汁下毒的正是内肃贼司。”李公亮上前在王子腾耳边低声说道,“内肃贼司乃前周太宗皇帝设立的,后来内肃贼司被废,这手艺却一直传了下来。”

王子腾心里不再有犹豫侥幸,他阴沉着脸问刘玄和李公亮道:“两位贤侄,你们看如何处置?”

李公亮看了一眼刘玄,刘玄微微点了点头。李公亮转向王子腾道:“太尉大人,这严管事刚才不是一直叫唤着这是他的药,是药总得要吃吧。”

王子腾只是思量了十几息,便唤进了护卫领班,连同两个贴身护卫,按住了严管事,把那一小瓷瓶乌头草汁灌进了他的嘴里。

只过了半刻钟,严管事躺在地上,嘴唇乌青,呼吸急促,眼神发散,双手捂着胸口,汗珠布满了额头、脸上。慢慢地,他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扼住喉咙,恨不得撕开自己的喉管,冲开被憋住的气息。但终究还是抓不住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张大着嘴巴,气息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无力,最后像一条困在沙滩上的鱼儿,瞪圆了眼睛,绝望地看着虚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王子腾把护卫领班叫进来说道:“严大郎这是心口痛突发,一下子就没了。找个地方好生葬了,回去后报个优抚,给家里多发些烧埋银子。”

说罢挥挥手示意他们把严管事的尸体搬走。

“舅舅,这是怎么回事?”薛蟠瞪着眼睛问道,这怎么才一会儿就弄死了一个人,难道到了这关外草原上人命就真的这般不值钱了吗?

“休得呱噪!”王子腾厉声说道,“此事底细,待会我跟你细细说,只是事关内禁隐讳,你休得出去乱说,招惹是非。要是被人拿住跟脚了,我和你亲老子都保不住你,只能眼睁睁地看你走黄泉路,记住了!”

薛蟠自小就畏惧这位舅舅,听得如此这般严厉,连忙低头应了下来。

王子腾转过脸来,和声善气地对贾琏说道:“琏哥儿,这事与你无关的,却是牵累了你,我是万分过意不去。你且等好生做事,不做声张,我和持明自然会帮你打通这阴山北海的商路。”

贾琏心里是叫苦不迭,老子是来做买卖赚钱的,却碰上了你们这勾心斗角,官场倾轧的破事,我招谁惹谁了。

他挤出几分笑容,对王子腾和刘玄说道:“舅老爷和四郎客气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自当听舅老爷和四郎的吩咐。”

重新换了一席,众人草草用过饭菜,王子腾、刘玄、李公亮自去一屋商议事情不论,但说这贾琏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想起这些事,细细品过,这才明白可能牵涉到宫里,冷汗又出来。

可是这事遇到了你是万万躲不过,只能叹自己倒霉。贾琏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烦躁,越想心里虚火就腾腾地往上冒。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贾琏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要被虚火灼熟了,可身边偏僻没有温柔似水的小娘子,这火就是消不下去。这时,有人在外屋叫道:“爷,你睡不着,要不要小的来陪陪你。”

贾琏想起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厮,特意选得眉清目秀的,尤其有一个,跟东府秦氏的相貌有四五分相似,连忙唤了进来,拉进滚烫的被窝里来,做些消火去肿的事。

第八十五章 敕勒川里现牛羊(六)

严管事事败后十来天,一路上变得平安无事。王子腾一行穿过绥远州、白云州,先到了克宁城外,在这里汇合了德宁军派来的护卫骑兵,一总旗三百骑,在他们的护送下,沿着妥迷思河谷,翻过阴山。

“王大人,刘大人,这妥迷思河当地语叫不可思意的河,爱哈河、清水河都是自北向南流,唯独它自南向北流,还穿通了整个阴山山脉,所以被当地牧民称呼为妥迷思河。不过这条河不长,一百四十里不到,最后流入到塞乌泊的小湖泊里。”

在旁边做向导介绍的是德宁军的都管领、从五品武信使于子斐。

“这妥迷思河过阴山后有道关口,叫肃风关,阴山行省山北防御使下辖的一总旗兵在这里驻守着。以此为界,南边是我们所说的漠南,北边是我们所说的漠北,东边是锡林军防区,西边是我们德宁军防区。”

“于大人,那么说我们现在已经深入到漠北了。”王子腾问道。

“是的王大人,你和刘大人走得这条路叫北海中大道。当然前周太宗皇帝举师讨伐漠北时,中路大军就是走的这条路。从肃风关再向北一百五十里,翻过舒朗山,就是北海行省的翰南州,再往北走七百多里,就是北海行省的治所库伦城。”

“于大人可真是阴山、北海两省的活地图。”

“刘大人缪赞了,于某虽然知道些微末,不敢在刘大人面前卖弄,谁不知道贵府从武宣公起,就一直轮驻金山、北海、阴山、黑水、辽东五省军镇,这九边诸多将军,哪个不是武宣公带出来的?”

“于大人客气了,家祖只是谨遵皇事,恪守职责罢了。”

王子腾看了一眼刘玄,笑意更浓了,他对于子斐拱手道:“于大人,这一路上还要劳烦你多操心了。”

“王大人客气了,这是在下的职责。”

第二天早上出发没多久,徐天德便策马过来,在刘玄耳边低声道:“四郎,昨夜豫春和友德带了几个夜不收出去打探了一番,发现有一队骑兵吊在我们尾巴后面。”

“有多少人?”

“有三百骑左右。”

“三百骑可吃不下我们。”

“是啊,我们原本就有一百余人,其中能打的护卫有七十余人,现在又添了德宁军的这一总旗骑兵,三百骑是吃不下我们的。再说了,为了这次点检,德宁、锡林、归化、开平四军和呼伦、翰北、翰西三镇抽调了数千兵马,汇集在这三四百里外的地方,骑快马去报信也就是一天一夜的事情。且这四周,到处都是阴山山北防御使的捉守城、巡防寨,再远一点就是北海瀚南防御使的捉守和巡防兵马,只要发一支穿云火箭,四方的兵马都会往这里汇集,这伙贼子插翅也难逃。”

“是啊,所以我纳闷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真想下手,我们跟德宁军骑兵汇集之前才是最好的机会。难道?”

“四郎,你难道认为德宁军的这伙子骑兵有鬼?如果是这样,那就事大了。”

“是啊,如果这一队德宁军的骑兵有鬼,天就要被捅个大窟窿了。”刘玄微眯着眼睛说道。他沉吟了一会,看周围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便低声对徐天德说道:“你跟豫春、友德、国胜以及我们的人暗中打好招呼,加强戒备,随时应战。危难时,外人优先保住薛家蟠哥儿,贾府琏哥儿和王太尉这三人。”

徐天德默念了一遍这三人的前后次序,点了点头,“四郎,我马上去交代他们。”

刘玄找到了李公亮,悄声把情况一说,李公亮也眉头紧皱,“四郎,这伙骑兵真的有些古怪。他们离我们多远?”

“四十里。”

“四十里?按照军律,一般情况夜不收前后左右探寻的距离是三十里左右,他们离着四十里,想必是深知军法。”李公亮默然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四郎,你猜测的很有道理,可真要是那样的话,就远超出我等的预料了,那些家伙就真的太胆大妄为了。”

“是啊,我也想不到这事…”刘玄突然停住了话,想了一会,才凝重地对李公亮说道:“重明,你说会不会是底下人胆大妄为,别有用心?”

“四郎,你的意思是上面那位原本没有这个想法,是底下人为了邀功又或者其它某个原因,擅自做主的?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有这么大的权柄?”李公亮的眼睛突然迸出一道厉色,“忠顺王?”

“那就说得通了。这位昔日的三皇子,现今的忠顺亲王,看来还是不甘心四年前的夺嫡失败,他这是想把事闹大,把水搅混,好浑水摸鱼啊。”李公亮最后叹息了一声,“如今名分已定,再痴心妄想也是枉然,何必呢?”

“总得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就不行呢?再说了,这漠北草原戈壁上,天知地知人不知,真闹出什么乱子来,忠顺王自然能撇得干干净净。先不说这些,重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下手?”

李公亮想了一会,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只怕又是那一番雕虫小技。有了这一队德宁军骑兵,王太尉那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了一半,其他人想必也是如此。外围戒备全部交给了这队德宁军,钦差护卫队的警戒肯定会松了不少。且过了阴山,这驿站稀少,路上只怕要露宿野外。这种安营扎帐最难防守,入夜了只要外围悄悄地放一道口子出来,让那些贼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近中帐,再暴起发难,孙武项羽再世也难挡这一击。”

“重明说得没错。”刘玄点头赞同道。

“四郎,要不要知会王太尉一声?”

“你觉得他信吗?”

“会信。相比毫不知根知底的德宁军,他更愿意相信我们。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知会他的比较好。”

刘玄沉吟了一会,最后微微摇头道,“重明,我知你意思,但是这样太过弄险。我是钦差副使,你和天德等人都是钦差行在的随员,王太尉出了任何差池,你我等人都脱不了干系。”

过了两夜,一行人终于没有如期赶到驿站,在野外安营扎帐。大家早有准备,帐篷、吃食、柴火等物品一应齐全。只是住着肯定没有驿站舒服,薛蟠和贾琏是叫苦连连,但是这种处境,天王老子也得受着。大家胡乱吃了些东西,都回各自营帐里歇息,明日好早点赶路,争取按时达到驿站,不再露宿野外。

到了三更时分,徐天德悄悄唤醒了刘玄,低声道:“四郎,有动静了。”

刘玄掀开被子,穿着一身轻甲站了起来,背好就放在脚边的弓箭,配好井中月和另一把佩刀,拧起长枪,低声道:“好,我们去会会他们。”

第八十六章 一夜风起刀兵急(一)

刘玄和徐天德走到帐外,看到周围已经站立十几人,都在黑暗中悄无声息。走近去,才看到常豫春和李公亮,都穿着轻甲,拿着兵仗弓箭。

“王太尉那边如何?”刘玄悄声问道。

“已经做好应对了。”

“蟠哥儿和琏二哥那边呢?”

“他俩被招呼在一起,国胜带着人去看着他俩,随时可以起身。”

“那就好。现在情况如何?”

“有一百多号人被放进外围,有五十多人往太尉那边摸去,有三十多人往我们这边摸来,其余的截住我们的去路。友德已经带人在那边埋伏好了。”

徐天德的话刚落音,只听到一声哨响,营帐周围寥寥可数的火把全部熄灭了。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漆黑中。

刘玄看看天,根本没有月亮,不由低声道:“果真是天黑风高杀人夜!”

黑暗中隐约听到弦响,然后是一人的惨叫划破夜空。

“友德动手了!”天德厉声道。

李公亮一边跟着大家一起摘弓搭箭,一边感叹道:“一年不见,友德的箭术又长进了,居然能辨声循人了。”

“李秀才,你还是少呱噪,待会子这贼人就要冲过来了,你可别分了心,到时候这刀枪箭矢可不分学问相貌的。”

前面的常豫春转过头来,毫不客气地说道。

“哼,我知道。我勇武虽不及你,可自保还有余,不用你操心。”

“呵呵,李秀才,你想多了,我才懒得操心你,只是担心待会你伤到了,我们哥几个扛着就要受累了。你这么大块头,可比年猪重多了。”

“休得再说了,贼子上来了。”徐天德一边说着,一边对着不远处急冲过来的人影嗖地就是一箭。这不打着招呼就上来的人,可不就是贼子。

其余的人也不停手,纷纷松开手里的弓弦,对着人声脚步声最密集的地方一顿猛射,箭矢在这不宽的地方射出了五月暴雨的气势,冲过来的数十人被射得人仰马翻,顿时一滞。

贼子的攻势为之一顿,剩下的贼子们都躲到了营帐障碍后面,屏住呼吸,可不敢再乱叫唤了。刚才路上吃了几支暗箭,稀里糊涂地丢了几条性命,现在又遭到一顿迎头猛击,地上躺下了十几人,终于知道应该是遇上硬茬,不敢再似刚才的轻举妄动了。

场面一时僵持下来了,但是其它地方却惨叫连连,应该是贼子得手了。更有几处火光冒出,在黑暗中不断地跳跃着,晃动着众人的心。

“四郎,王大人、蟠哥儿、琏二爷都到了。”

一身戎装的封国胜从另一处过来了,先说了暗语,对上了,这才从隐身处钻了出来,对刘玄说道。“快请他们过来。”

二十多人护着四辆马车过来了,打头被簇拥在中间的是王子腾。他穿着一身常服,有些狼狈,不过还好,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他身后是薛蟠,居然也人模狗样地穿了一身轻甲,拎着一把刀在那里装勇武,脸上也不见惊慌,居然还有一股子跃跃欲试的感觉。

真正惊慌失措的是贾琏,他穿着一身便服,衣襟有些乱,帽子也带歪了,慌乱全显在他脸上,算得上是花容失色。但真正算得上花容失色的是他的那个小厮,紧紧地抱着贾琏,恨不得挂在他身上变成一件物件。

与此同时,符友德带着伏击的那几个伴当也回来了。

“王大人,可安好?”刘玄拱手问道。

“多亏贤侄提醒,无恙!”王子腾心有余悸地说道。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皇差居然如此凶险,都快要搭上性命了。

“那就好,王大人,请问钦差关防、王旗命牌都在?”

“都在我身后这马车上。”

“那就好。”刘玄长舒了一口气。

“四郎,现在我们合兵一处,是不是杀将出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迎头痛击!”薛蟠挽了个刀花,豪气万丈地说道。

“还迎头痛击?你头硬你先上!”刘玄没好气地说道。

“贤侄,我们该怎么办?”王子腾也不管外甥的胡言乱语,直接开口问刘玄。

“趁着事态没有最坏,我们赶紧撤。”

“撤?四郎,这样不战而跑有损你名声啊?”

“名声?死了你还要名声干什么?”刘玄瞪着薛蟠说道,“你要挣名声,我绝不拦着,还送你一张弓两壶箭。明年今日我也会记得给你烧纸钱的。”

薛蟠听刘玄都这样说了,不由脖子一缩,不敢再吱声了。

“贤侄,你说是那个逆贼于子斐?”王子腾却是明白过来了,拉着刘玄低声道。

“是的,今夜贼子直入中帐,负责外围警戒的于子斐绝对逃不离干系。要是等他回过味来,知道光靠那些贼子杀不掉我们,直接撕破脸面,跟贼子合流击杀我们,那就麻烦大了。”

王子腾眼睛一眯,只是思量了几息时间,便点头道:“好!我们马上撤,我的人全部交由贤侄指挥!我等遵听号令。”

“好,豫春,友德。”

“在!”

“你们一个在前突击开路,一个在旁策应掩护,带十人做先锋。天德,你带着二十人护着王大人、蟠哥儿、琏二哥和重明,跟随突围。国胜,你带五人在侧翼掩护,以为机动。我带余下的人殿后。”

“四郎,我来殿后。”徐天德着急道。

“不必多言。事态紧急,大家就不要争了。”刘玄斩钉截铁地说道,随意又安慰道,“你们也知我本事,没有你们这些累赘,我早就跑得远远的。”

听到刘玄最后一句带着玩笑的话,大家也放心了。

“四郎,我们往那个方向冲?”徐天德问道。

“对着西边,顺着贼子摸进来的方向杀出去。”

“对!就沿着那个方向杀出去。德宁军那帮逆兵在那里给贼子放出一条通道,一时半会也来不及堵上,他们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其它方向,慎防有漏网之鱼。而且他们肯定没有想到我们已经识破他们勾连的诡计,还以为我们会固守中帐,静待他们的增援,万想不到我们会反其行而动,正好我们可以趁乱突围。”

徐天德点头附和道,然后喝令道,“诸位,赶紧准备。”

王子腾听完后二话不说,调头钻进那辆载着钦差关防和王旗命牌的马车,贾琏也连忙拉着贴身小厮钻进另一辆马车。薛蟠犹豫了一会,最后也还是钻进了第三辆马车里。

第八十七章 一夜风起刀兵急(二)

大家准备了一会,天色开始麻麻亮了,已经开始能隐约看到对面的人影。刘玄、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常豫春舞着他的铁枪,身后有两个刀牌手紧随,符友德持着强弓,搭着箭,也有两个刀牌手随着,一前一后扎进薄薄的晨雾曦光中。六个护卫牵着十二匹马,只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寂静中突然爆出一声大吼声,然后是铁枪在空中挥舞的声音,然后是击打在血肉上的沉闷声,接着是惨叫声。惨叫声接二连三地从前方传来,更有惊呼乱唤声接踵而至。

看到前方乱做了一团,徐天德一挥手,带着人护着四辆马车,牵着坐骑,鱼贯地扎进越来越亮的晨色中。封国胜带着五人,像鱼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溶入到旁边的环境中。

刘玄身边只余下七人,韩振上前问道:“四郎,我们什么时候撤?”

“稍等片刻,我们先收拢所有的马匹,再准备引火之物。”

“好的四郎。”

等了一小会,那边的杀声和惨叫声由盛减弱,刘玄果断道:“韩振,点燃引火之物,把这中帐都给我烧了。”

等到中间十几处营帐大火骤起,刘玄对韩振等人道:“上马,驱动这些马匹,我们跟在后面一起冲出去。”

“好!”大家暴喝一声,纷纷上马,然后拔刀举枪,跟在刘玄后面,驱动收集到的二十多匹多余的马匹,沿着徐天德等人去路冲了过去。

贼子被常豫春等人杀得措手不及,不敢挡其锋芒。终于等这波子杀神冲过去了,正慌乱中整顿兵马,准备衔尾追杀,却又被刘玄带着人马直冲过来,把刚刚召集好的队伍又给冲得七零八落。

两个勇武家丁挥舞着长刀,在前面开路,韩振和另两人在旁边用马刀掩护他们。刘玄带着其余的两人在中间,持弓左右顾盼,看到有贼人冒出头来,嗖地就是一箭。虽然十矢只中四五,却也把这些贼人吓得够呛,赶紧散开,各自找保命的掩护。

等到贼首拳打脚踢,把部众驱赶出来准备杀敌时,刘玄等人早就杀出营寨,跟在已经上马狂奔的徐天德等人后面,一并扬长而去。

刘玄等人狂奔了一上午,人马体力皆乏,又不熟悉路况,还是被追兵给围在了一处山丘上。

追兵把山丘团团围住,因为他们也是追了一路,人力马力也乏了,一时半会也无法开仗。双方一时僵持下来了。

“四郎,于子斐那厮来劝降了。”在外围巡视的封国胜策马回来对刘玄说道。

“王大人,属下去会会那厮。”刘玄眉头一皱,想不到这于子斐居然如此干净利落地跳到台前来了,他想了一会,对王子腾拱手说道。

“也好,贤侄去摸摸贼人底细也好。”颠簸了一路,王子腾有些疲惫,但精神还算好,现在陷入困境,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惶之色,到底是武将出身。

刘玄在常豫春的陪伴下,策马向山下跑去。

“见过状元郎了,王太尉可安好?”于子斐很客气地拱手道。

“于管领有心了,王大人安然无恙,让于管领失望了。”

“失望是有些,想不到昨晚那么一场好戏,还是算计不到王太尉和刘四郎。看来是我们低估了刘四郎的智谋。”

“客气了。我现在只是非常好奇,能让于管领抛下一切做这等杀头灭门的勾当,到底是哪一路大神?”

“刘四郎不是猜出一二来了吗?只是这漠北荒蛮之地,天地苍茫,发生点什么事,只要没有人证,这大风一吹,大雪一盖,真是个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既然属下没有接到王太尉和刘四郎一行,顶多算个失职,何来的杀头灭门?”

“哈哈,于管领啊,此前你还说小瞧了我等。可实际上到现在你还在小瞧着我等。你真有把握把我们全部都留下?只需我们逃出一两人,你就祸事了。”

“逃得出我的手掌心,能逃得出这漠北的凶险吗?刘四郎又不是没来过这里,自然知道这里的厉害。地荒路远不说,更有野狼成群,一旦落单,只怕就要成了野狼的腹中食。”

“于管领,你也知道我们来过这漠北之地,多少知晓一些求生之法。不瞒你说,更凶险的,我们也遇到过。”

于子斐一时语塞,顿了一会打着哈哈说道:“是啊,谁不知道关东罴虎的威名?”

刘玄听出于子斐话里的迟疑和心虚,微笑着说道:“于管领,你请我下来,不会是来扯闲话吧。劝降?呵呵,你这明显是要奔着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路子去的。我等就算降了,你敢留我们活路吗?”

“刘四郎是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你们束手就擒,我给你们一个痛快的,黄泉路上少吃些苦头。要是杀红了眼,我也挡不住手下发狠,你军中出身,应该知道有不少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虐手段。”

刘玄盯着于子斐好一会,突然笑道:“于管领啊,就算我们死了,也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这么大一件机密的事,你背后的那位怎么放心让你这个知道底细的人还存活在世上?于管领不必再假惺惺地劝了,我们会好生等你。”

“既然不识好歹,那你就好生等着,我的人马一旦恢复体力,定要把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于子斐盯着刘玄一直握着井中月刀把的手,额头上都冒出细毛汗了。听到这么说,也撕下面皮,阴沉着脸狠狠地骂道,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山中,刘玄先问道:“天德,我们还剩多少人?”

“四郎,我们还剩下四十九人。”

听徐天德细细说完,刘玄知道王子腾的人只剩下家丁随从三人,护卫七人,薛蟠身边只剩下两位护卫,贾琏只剩下一位护卫,还有那个还紧紧贴着他的小厮,其余的人都丢了干净,生死不明。

刘玄自己这边损失不大,只折了四人。

把情况一说,王子腾阴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薛蟠铁青着脸,默然了一会,突然发起狠来,开始整理兵仗弓箭。贾琏则抱着他的小厮,在那里默然流泪。

“重明,天德,现在这危局困境如何破?”

“只能拼死一战了。”李公亮隐晦地看了一眼王子腾那边,“逃命嘛,我们在关东游戏之时都玩出经验来了。不要跑得比对手快,只要跑得比队友快就好。我们累,那些贼人也累。他们这次没有带备马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不管如何,那位蟠哥儿总要护住才好。”

“重明啊,就是这会了,你的刻薄性子还是没改。”刘玄叹息道

突然,封国胜奔了上来,大声道:“下面的兵马开始有行动了,看样子是休息够了,准备围攻我们了。”

贾琏和他的小厮脸色变得更白,抱着一起瑟瑟发抖。薛蟠拎着他磨好的那口刀,铁青着脸,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们薛家真的要断子绝孙了。”

只有王子腾强撑着问刘玄道:“持明,我们该如何办?”

第八十八章 一夜风起刀兵急(三)

在远处十几里地的山丘上,站着十余骑,正远远地眺望着这边。打头的是一女子,穿着一身碎花青翠的袍子,头上带着大帽帔,脸面上挂着一张薄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深陷的蓝眼睛,闪着灵动的光彩。

在她身后除了两位侍女,还有七八位男子,当地牧民的装扮,但他们的鹰钩鼻子、棕色眼睛和浓茂的络腮胡子,显现出与当地牧民大不同的面容。

“公主殿下,这几十个逃出来的人很厉害,一路骑射干掉了不少追兵,看模样似乎是关东那边的东宁镇镇夷军。大秦九边二十七军镇,战斗力最强的除了防备我们和贵霜海都汗国的葱岭行省的天马、修鲜两镇,防备钦查温汗国的金山行省的乌梁镇之外,就是他们最强了。”一个二十多岁包着红头巾的男子恭敬地答道。

“应该是那位出身东宁镇的状元郎带着的人马。”女子的声音略带些嘶哑,但依然能听得出两三分稚声,她的年纪应该不大。“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后一句,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公主殿下,我们要不要出手?”

“不。”女子抬起头果断地说道,“我这看了一路,总觉得这位状元郎像是在钓鱼。”

“钓鱼?”众人诧异地互相对视一眼,都不大明白女子话里的意思。

这时,有两骑狂奔过来,到了后一人翻身下马,半跪在地,气喘吁吁地禀告道:“公主殿下,万户那颜,怯薛那颜,我们发现有三支骑兵正悄然向这边围了过来。”

“多少人?”

“每一支都有五百骑,分别从那里,那里,那里,正向那座山丘围过去。”报信的人指了三个方向,然后指向刘玄等人所在山丘说道。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包圆啊。

“我们赶紧撤!要是被他们的侦骑发现了,那就麻烦了。”

“遵命,公主殿下。”

女子调转马头时,向那座山丘远远地看了一眼。

刘玄站在山丘顶上,似有感应,转头望向那个方向,可是苍茫天地间,除了于子斐的骑兵,一眼看不到边的草原和戈壁,却是看不到任何人和物。

“四郎,穿云火箭发不发?”徐天德的声音打断了刘玄的远眺。

“发吧。“刘玄看到王子腾等人都要崩溃了,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点头道。

徐天德从马鞍的马袋里拿出一支长竹筒,用火折子点燃,对着空中,喷的一声,一道火光划破长空,扶摇直上半空中,然后猛地炸响,化成一团巨大的火花在空中炸开。

于子斐看到这方圆百里都能看得清的火花,脸色不由一变。他久在德宁军,如何不知大秦军中的这穿云火箭。专门用来传递讯息,不同颜色有不同的含义,这火红的一团正是总攻的意思,也就是召唤各处埋伏的兵马,向火箭腾空处汇总齐攻。

“上当了!”于子斐脸色变得铁青。他手下的军官自然也清楚这火箭的含义,惶恐地围着他,询问该怎么办。那些兵丁是奉命行事,根本不知道做的到底是什么事,但他们却能察觉出大事不妙,整个队伍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正当于子斐还没有从手下军官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中想明白该怎么办时,一阵震动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四周的远处传来。

“坏了!自己都糊涂了,还在这里想个屁啊,还不赶紧跑路。”于子斐翻身上马,二话不说就往动静不大的地方跑去。他手下的军官兵丁也是有样学样,跟着一窝蜂地跑了。

刘玄站在小山丘上,看着于子斐等人溃逃,没有带人去追。他看到三队骑兵队伍如同三支巨大的长箭,向这边飞疾包抄过来。马蹄翻飞,风驰电掣,迅速划了一个弧形,最后汇集在了一起。

“围三缺一。”知道援军来了的王子腾这时抚着胡须,颇有一番名将风范地说道。

“王大人英明,深知兵法,一眼就看穿了。”刘玄也不吝啬马屁。

王子腾微仰着头,颇为自许地笑了起来。

突然间,南边,也就是围三缺一的那个方向,响起了一串牛角号声,然后是数百骑兵像是从地上钻出来的,迅速列成队形,对着于子斐等人围了过去。

“刘四郎,没事吧。”

“刘四郎,想不到你居然成了状元郎,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刘四郎,你骑射没退步啊,有时间咱们再比试比试。”

“刘四郎,你小子还是那么坏,又有人中你的道了。”

七八个援军的领队武官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看样子有好几位都是刘玄的熟人。

“休得呱噪,还不赶紧见过钦差王大人!”刘玄高声喝道。这些人终于变回了正形,拱手正色一一禀告道。

“开平军管领莫惠相拜见钦差大人!”

“锡林军管领鲍东新拜见钦差大人!”

“归化军管领席宝安拜见钦差大人!

“德宁军提调高细秀拜见钦差大人!”

“德宁军?”王子腾有点慌。

“属下惭愧!出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逆贼,德宁军上下蒙羞啊。”

“高大人说错了。”众人闻声把目光都投向了李公亮。

“于大人奉上命,领兵护送钦差一行,夜遇马贼奔袭,拼死厮杀,终究寡不敌众,与诸多同僚以身殉职,尽忠皇事了。”

听完李公亮的话,众人一时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声。

“王大人和我领皇命出京时,圣上切切交待。此行名为点检,实为抚慰。九边诸军镇为国之柱石,安境保民,忠勤王事,实乃朝廷和圣上信任有加的精锐之师,否则的话怎么会每三五年就从九边军镇中轮换一批军士充任侍卫军,警备京师,拱卫天子安危呢?”

听到最后一句,王子腾也醒悟过来,“刘大人说得没错。九边军镇都是深得天子和朝廷信任的精锐,怎么可能有叛逆之徒。于大人以及诸位同僚,为了本钦差,浴血奋战,死于战场,本官定要上奏天子,褒奖他们的忠义尽事之举!”

高细秀等人也品出味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我们九边军镇,怎么可能出叛逆贼子呢?于子斐他们那些人,都是尽忠王事,为保护钦差大人而牺牲的,真不愧是我九边的好男儿。”

“重明,于大人等尽职之士需要好生烧化了,骨灰总要带回去给他们家人,你去帮帮忙。”

李公亮应了一声,就跟高细秀走到了一块,两人的头都要凑到一起了,低声商量着。

“这有职位的军官都尽忠了,真是大不幸啊。不过也显得贵军军官都是作则在先。那些子士兵,跟在那些军官旁边的,自然是一起殉职了,离得远些的那些,自然存活下来了。高大人,你是不知道啊,昨晚那伙子马贼真是来势汹汹,上千人一拥而上,要不是贵军于大人带着部属拼死厮杀,我等也决计活到今天跟你见面了。”

这些话随着漠北的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薛蟠、贾琏两人的耳朵里,让他们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这漠北的风,真是冷得有些邪门啊。

第八十九章 漠北列阵受点检(一)

库伦西南三百里,伊尼尔山脚,有一大片营地,连绵数十里,密密麻麻的营帐有上千座。这日清晨,天刚刚麻麻亮,太阳还没有从东边的山头钻出来,营地里就炊烟四起。人声,马叫声,还有其它各种声音,就像天边的云朵一样,时不时地飘了过来。

等到太阳从东边山头蹦了出来时,营地的各大门打开,数千军士身着披甲,举着各色兵器,依次地出来,在营地门前,伊尼尔山脚下整队列阵。

在伊尼尔山脚一处山丘高处,早早地就搭了一个木台子,王子腾、刘玄等人天不亮就到了这里,等待点检的开始。

在等各军整队列阵的时候,刘玄跟王子腾介绍道:“王大人,此地东北三百里是北海行省首府,漠北重镇,库伦城。再北五百里就是北海了,那一片广袤万里,都是极苦寒之地,一年只有三四个月属于暖和的时日,其余都是大雪覆盖,难以行走,一般人很难在那里生活。”

“但我听说那一片还有牧民和化外之民?”

“是的王大人。从叶尔石河(额尔齐斯河)以东,一直到我们关东以北黑水入海口和东里岛(库页岛),乌梁镇、北三镇和我们关东山北军以北的地方,绵延四五万里,人迹罕见,从东到西分别住着嘎吉斯人、都波人、拔野人、仆骨人、乌罗人、靺鞨和鄂伦春人。都波、拔野都是室韦人西迁后留下的遗民,为数最多。突厥、回纥人被室韦人驱出金山、安西、葱岭等原居住地,其中一部北迁,盘踞在叶尔石河以东,剑河(鄂毕河)和谦河(叶尼赛河)流域居住,便成了那嘎吉斯人。”

“仆骨人、乌罗人原为契丹、奚人,前周北伐灭辽,这些人一路北逃,盘踞在北海以东、大黑山(大兴安岭)地区。室韦人兴起后,便附为臣属,被赐予了呼伦草原。后前周北伐复土,室韦人西迁,部分人就留了下来,向前周称臣,变成了这仆骨人、乌罗人。”

“靺鞨和鄂伦春人盘踞在黑水、白山和黑岭山(小兴安岭)一带,原名女直、女真人,据说前周太宗皇帝甚恶这两个名字,便将其改为祖名靺鞨人,另外几支赐名鄂伦春人。”

“都波人、拔野人有四十万之众,嘎吉斯人大约有十余万,都以游牧为生。仆骨人、乌罗人有二十余万,部分以游牧为生,部分以渔猎为生。靺鞨和鄂伦春人有四十余万,大部分以渔猎为生。朝廷设立北三镇看守着都波和拔野人,呼伦镇看守着仆骨和乌罗人,山北和东宁镇看守着靺鞨和鄂伦春人。”

“咦,那个什么卡,卡吉斯人怎么没人看守着?”薛蟠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是卡吉斯人,是嘎吉斯人。他们在乌梁镇辖区之内,不过乌梁镇主要的任务是防备叶尔石河以西的温钦查汗国。嘎吉斯人人数不多,且不少青壮都在乌梁镇效用,充为义勇。”

李公亮出声回答了薛蟠的问题。

“哦!”薛蟠应了一声。虽然他心里还是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到舅舅王子腾、琏二哥都是了然的样子,也不好再问。真要是出口问了,只怕会显得他愚钝无知。

一骑从军阵中过来,大声禀告道:“报!诸军列队整齐,等待点检!”

“好。”王子腾整理好了衣装,钦赐的飞鱼服,两梁折翼帽,配上钦赐的绣春腰刀,端是威武。刘玄也是着飞鱼服,只是颜色花样与王子腾的有异,头戴着一梁折翼帽,除了钦赐的绣春腰刀,还配着自带的井中月。

李公亮转身对薛蟠、贾琏说道:“蟠哥儿、琏二爷,我们该下去了。”

“干嘛下去,这台子上看多好。”薛蟠不明就里说道。

“王大人是正使,持明是副使,都是领皇命的钦差,代天点检,自然有资格站在台上接受诸军检阅。你我只是随员,可没有资格站在上面。”

听完李公亮的话,贾琏二话不说,拉着嘴里还叨叨的薛蟠,跟在李公亮的身后下了高台。在他们身后,王子腾高声呼道:“请王旗命牌!”

王旗是代表圣上,命牌是代表身负皇命的两位钦差。因为只是点检,不是出镇或出征,没有持节,只有这王旗命牌。

等到王旗在高台前的木杆上升了起来,两面命牌分立两边,几支人从军阵跑了出来,陆续跑到高台前。

“报!锡林军提监吴进忠奉命领锡林军军士五百,列阵受阅!并众将士恭请圣安!”

“圣躬安!”王子腾朗声答道。

“报!德宁军兵马副使郭临安奉命领德宁军军士五百,列阵受阅!并众将士恭请圣安!”

“报!呼伦镇提调牛白路奉命领呼伦军军士五百,列阵受阅!并众将士恭请圣安!”

锡林、开平、归化、德宁四军和呼伦、翰北、翰西三镇的领兵将官们一一禀告,恭请圣安,王子腾也以天子钦差的身份一一回答。

“这就是九边点检?”薛蟠在台下低声问道。他可是知道九边有好几十家军镇,怎么只来了四军三镇?

“也就是这样,真要去九边这几十处军镇点检,王大人四五年就在路上折腾了。”李公亮低声解释道,“当年高宗皇帝也顾及到这个问题,就改为轮流点检,上次去葱岭、金山,这次就去阴山、北海,下次再去关东。”

说到这里,李公亮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大人这次算好的,只是来阴山北海点检,要是轮到去葱岭金山点检,那才是真苦。那里的点检场地在碎叶镇辖区的热海畔。开春从京师出发,还得在陇右或安西某地歇一冬,等第二年开春再去。一来一回,至少得三年时间。”

三年?薛蟠不由打了个冷战,我的个亲娘额,下回有点检,打死都不沾身。

这边台下说着悄悄话,那边台前诸军领军将官禀告完毕,刘玄一一验过他们的旗号,然后回到王子腾跟前,拱手:“诸军齐备,请钦差代天点检观阅军容!”

众人也齐声高呼道:“请钦差代天点检观阅军容!”

第九十章 漠北列阵受点检(二)

王子腾正色高喝道:“隆庆三年秋七月,臣兵部左侍郎衔领枢密院行走、钦差观军容使、九边都点检王子腾。”

“臣成均馆都检校文字、门下省殿中司监察御史、枢密院东房副承旨、钦差观军容使掌录事刘玄。”刘玄在旁边跟着高喝道。

“奉旨点检观阅九边诸军军容,点炮鸣号,壬寅年点检开始!”王子腾大声叫道。

当下面的人开始点号炮时,薛蟠却悄悄对李公亮和贾琏说道:“奇了怪,为什么我舅舅的官职还没有四郎的多呢?”

贾琏可不明白这个,也把头转向李公亮。

李公亮神情复杂地说道:“这就是东华门唱名的好处。中了文武进士,都是这个样子。”

薛蟠还想追问,只听到耳边三声号炮炸响,震得他耳朵都在嗡嗡作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上百支牛角号被吹响,呜呜的声音回荡在这苍茫天地间,就像蜿蜒在漠北高原上的伊尼尔山脉,悠长雄远。

“咚咚!”号角声刚落音,上百面战鼓被敲响,巨大而又有节奏的声音,震得这天地都失了色,伊尼尔山脉都在这声音中瑟瑟发抖。薛蟠、贾琏都被这号角战鼓震得满脸通红,如同喝醉了酒。

一队骑兵举着锡林军的军旗,一路纵驰,大声高呼道:“锡林军,出列受阅!”

呼声刚落,五百锡林军整齐地举起刀枪,齐声高呼:“呼-呼-呼!”

三呼之后,有锡林军战鼓队敲响了他们的战鼓。在鼓点声中,最前面的四排军士举着一丈二尺长枪缓缓走了出来。他们身穿半身甲,也就是铁甲、皮甲混合,只遮住上半身的铠甲,头戴勇字盔,走得十分整齐。

走出百余步,在军阵指挥的一位军官一挥旗子,鼓声顿时一变,长枪手开始平举长枪,小步跑了起来。只见长枪如林,枪尖密集,薛蟠、贾琏等人隔着远远地看,都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要是对着自己冲过来,不要说逃,吓都吓软腿了,就等着被刺成个血葫芦。

小跑了三十余步,长枪手都停了下来,再次举起枪,站在那里。又有四排刀牌手,结阵走了出来,他们举着半人高的盾牌,如同一堵城墙,缓缓向前推进。后面还有四排弓箭手,跟在刀牌手后面,走到长枪手后面三十步,随着一声鼓响,全部停了下来。

刀牌手把盾牌拼接起来,组成了一个龟壳阵,弓箭手站在龟壳阵后面,站定后张弓搭箭,一口气射出了三轮箭。箭雨从刀牌手、长枪手头顶上飞过,在前面五十余步的地方纷纷落下。

锡林军出阵后便是开平军,开平军受阅的全是骑兵。

这些开平军的骑兵身着皮甲,戴着皮帽,背着角弓,马鞍上挂着四筒箭壶和另外一张弓,腰上配着着弯刀,策马走得不慌不忙,如同在草原上闲逛一般。

“重明,这是什么骑兵?”薛蟠转头问李公亮道。

“这是叫弓骑兵,轻骑兵的一种。以奔袭、袭扰为主,主要以张弓发箭杀敌,手段有奔射、飞射、跨射和回射。”

一声号角响起,这些原本显得漫不经心的骑兵们突然发动,纵马奔驰,绕了一个半圆,对着检阅高台远处的一处布满草垛子的地方奔去,跑到那里,骑兵们纷纷张弓搭箭,箭矢如雨点一般落在草垛子上。奔过那里,骑兵们又全部收好弓,伏在马背上,一溜烟就跑不见了。正当薛蟠要问时,看到这些骑兵从整个军阵背后绕了出来,又跑回来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站里在那里不动。

德宁军受阅的也全是骑兵,只是半身板甲,就是胸口、背后各有一块成型的铁甲,戴着红樱尖顶铠甲,举着八尺长的长枪,枪尖下面还配着一面小三角旗。

“这是枪骑兵,要是轻骑的一种,以奔袭、侧击为主,主要以长枪击敌军侧翼,破阵杀敌。”

李公亮刚为薛蟠、贾琏解释完,又是一声号角声响,枪骑兵们变化队形,十人一排,左右两骑相隔不过两尺,几乎是马挨着马,结成一排排的墙。随着军官一声喝令,长枪放平,只见长枪晃动,枪尖在飘动的三角小旗映衬下更显寒光四射。纵马奔跑,如同波浪一层层向前拍去。

等跑到目标草垛子处,枪骑兵们纷纷用腋下夹着长枪枪尾,手握着枪身,对着那些草垛子,飞速就是一枪,疾如闪电。长枪扎在草垛上,骑兵们也顺势松了手,然后拔出马刀,继续冲锋,顺手把前面的草垛子砍得七零八落。

“果然雄壮锐利!如此破坚,当无坚不摧吧。”贾琏赞叹道。

“是啊,真是大开眼界。”薛蟠开口附和道。

李公亮看了一眼大惊小怪的两人,微摇着头说道。

“枪骑兵当不得破坚好手了。四郎曾曰,弓骑兵袭扰诱敌是好手,枪骑兵更多是攻击敌阵侧翼,顶多算是利剑,刺两肋腹下是最凶险不过。但正面破敌,最犀利有效还是重锤。而具装甲骑,也就是重甲骑兵才是破坚摧敌最具有威力的重锤。”

“具装甲骑?”薛蟠和贾琏异口同声地问道。

“具装,指坐骑铠甲,甲骑是指骑士着的重甲。具装有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和寄生旗。骑士着的重甲,包括头戴的铁胄,上半身穿的内连环甲和外板甲、护颈披膊,下半身着的裙甲、护膝和护腿,持一丈长的骑枪,配厚背砍刀、钉锤、长斧,以此破坚,那才无坚不摧。刘四郎被人称为罴虎,就是因为他十四岁率三百具装甲骑,踏破了高丽军阵。”

薛蟠和贾琏不由听得心旷神怡,连连追问道:“如此神兵利器,为何点检场上不见?”

“具装甲骑除了攻阵破坚之外,没有其它太多的长处,且又费钱费力。一套具甲,合银二百两以上,还需要七尺以上的呼伦马做战马,所以逐渐被轻骑替代。九边诸军镇中,恐怕只有镇才有两三百具装甲骑,其余各军都凑不齐。而且具装甲骑一旦出动,就意味着一件事。”

“什么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不到生死决战关头,是不会轻易出动的。所以这点检也不会拉出来受阅了。”

“哦,”薛蟠和贾琏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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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漠北列阵受点检(三)

归化军受阅是重装步兵。这些重装步兵分两种。第一种为重甲步兵,身穿上千枚甲叶组成的札甲,头戴遮面头盔,手持长一丈的钩镰枪,可刺、可劈、可勾,是为率先队。打仗的时候可是要顶着敌军的箭雨冲在最前面,用钩镰枪把敌阵撕出口子来。

后续的为陷阵队,身穿半身轻甲,手持圆盾,配雁翎刀,三五一伙,交替前进,顺着率先队撕出的口子杀进敌阵,把那些缺口撕得越大越好,方便后续的大队人马冲进去。

这些东西都是李公亮跟薛蟠和贾琏解释的,否则他两人也就是看个热闹,难以发现里面的底细。

归化军后就是翰北、翰西和呼伦这北三镇受阅了。

随着一声炮响,翰北镇骑兵呼啸一声冲出阵来,对着被蹂躏多次的草垛处直冲过来。等到不过三四百步时,马头一转,整个奔跑的队伍就像是改了方向的洪流,向左边拐了过去。所有的骑兵张弓搭箭,对着右手边的目标一阵箭雨。

“这是奔射,当初四郎在西山围猎时就用过,想不到这数百人同时使出来,更显厉害。”薛蟠手舞足蹈地说道。

等到翰北镇骑兵跑远,草垛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箭矢。

接着是翰西镇骑兵出阵,他们很快就策马跑动,却迅速分成了左右两股,且越跑相隔越远,等离着目标处还有一千多步,分开一里多地的两股兵马突然调头,各自相对而奔走。等到了目标处不过一百多步时,两支骑兵终于交错而行,就在交错那一会,翰西镇骑兵张弓搭箭,对着草垛子就是一阵箭雨,连放几轮后两支骑兵便各自远去。

“精彩啊,真是精彩!如此精湛的骑射,想必也只有在九边军镇才看得到。”贾琏也忍不住抚掌赞叹道。

最后出场的是呼伦镇的骑兵,他们也是轻骑兵,或举着长矛,或挥着马刀,策马缓缓向前。他们分成了前后两部,中间留了一条百余步的空间出来。

当前部走到离目标处不过两三百步时,在两边等候的翰北、翰西两镇的骑兵也发动了。他们排成两条细长的队伍,对向交错跑动。等到呼伦镇骑兵前部离目标不过一两百步时,这两股骑兵在前后两部骑兵中间的空间交错而过,然后箭雨从相向奔走的骑兵手里不断射出。

呼伦镇骑兵走得慢,翰西、翰北两镇交错的骑兵跑得急,射出一片箭雨交错而过后,呼伦镇前部骑兵离目标还有数十步,一声号角响,前后两部骑兵纷纷策动坐骑,加快速度,对着被一片箭雨笼罩的草垛目标处冲了过去。

这回薛蟠和贾琏不用李公亮解释,也看出些门道来。

“翰北、翰西两镇骑兵这一番奔射,肯定把敌阵射得七零八落,这时呼伦镇骑兵再直冲上去,破阵就容易了。”

“蟠哥儿说得没错。不过刚才翰北、翰西两镇那番射箭,不叫奔射。交错而行叫飞射,箭矢飞过呼伦镇前部骑兵,落到敌阵头上叫跨射,都是九边军镇骑兵经常练习的战术而已。”

“这不足为奇?”贾琏睁大着眼睛问道,这么精彩的骑射,你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们这些长九边军镇的人来说,从小就见惯了。我们五六岁就会骑马,十来岁骑射略熟,就开始玩这些了。”

贾琏和薛蟠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神情,看来我们跟你们确实玩得不是同一套的骑射。

四军三镇兵马全部展示后,又列成整齐的队伍站在那里。

有一小队骑兵护举着王旗在最前面,王子腾上马紧跟其后,刘玄策马次后,他们在七位领军将官的陪同下,策马小跑,从列阵兵马跟前一一走过。

“万胜!万胜!”当王旗和钦差走过,各军齐声高呼,声音一浪接过一浪,就像春天里的第一波雷声,在这广袤无边的漠北上空滚动不息。

薛蟠和贾琏被这排山倒海的欢呼声震得热血沸腾,他俩盯着在队伍前面走过,接受万军欢呼的王子腾、刘玄两人,许久才悠悠地叹息道:“大丈夫当是如此!”

在伊尼尔山腰某一处,站着五六个人,正俯视着这一幕。

“公主殿下,大秦边军不过如此,徒有虚表,华而不实。”

“百狐那颜,这只是阅兵,很难看出真实来。不过却实实在在看得出来,大秦九边军镇的骑兵们,骑射底子不差,他们立朝一甲子,这九边军镇还没见朽烂,只是不知内地繁华之地如何?”

那女子顿了一眼,又说道:“这次来漠北祖地转了一圈,我倒是发现了大秦的强盛所在,或者说我们室韦人一百多年败于大周的真实原因。”

“殿下,睿智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乌梁镇远离他们的腹地,周围只有十数万贫瘠牧民,却能支撑着一万将士的辎重补给,何等不易。”

“殿下,你说得没错。他们乌梁镇的补给完全靠的是前周当年开拓出来的通往温钦查汗国的北商路。这条每天都有商人来往,每五十里有一驿站,每百里有一营寨,每三百里有一城。就像一条流淌不息的河流,将各种货品和辎重源源不断地从他们内陆运到这九边军镇,运往了万里之外的温钦查汗国。这条商路不断,如乌梁这样的军镇就会屹立不倒,而军镇耸立,大秦这万里疆域就会牢不可破。”

“是啊,我要好好搞清楚这条商路,或者也叫粮道的底细。下一步,我们乔装成温钦查汗国的商人,跟着他们一路南下。”面纱女子看着山下说道,碧绿的眼睛清澈见底,如同夜空中无比浩瀚深远的银河。

“遵命,公主。”众人齐声应道。

过了一会,有人爬了上来禀告道:“公主殿下,几位那颜大人,刚才秦军侦骑来回过几次,差点发现我们藏在山脚下的护卫队和马匹。斛律大人让我上来报信,未免万一,我们还是先撤为妙。”

“好,我们也看得差不多了,先撤吧。”

不一会,伊尼尔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迹,它在数千军士的“万胜”欢呼声中保持着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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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秋风萧索萧风关(一)

“四郎,这次我们把忠顺王和大明宫里的那位给得罪大了。”

骑在马上,李公亮左右看了一圈,看到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韩振等人护在周围,左右并无外人,便低声对刘玄说道。

“是的,我们这次坏了他们的好事,让点检九边顺利完成,圣上也能继续往下轮换侍卫军了。只是你我,倒是小瞧了对手,差点误了事。”

“是我有些轻敌了。没想到他们这般狠心胆大,也没有想到九边军镇中还有如此愿意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的人。真要是让他们得逞了,钦差皇事有失,九边军镇涉及到谋逆大案,圣上真不好此时开口轮换侍卫军。等这无头案厘清,再行轮换,又不知过了几年,中间又起了什么波澜。倒是四郎你当机立断,直接把于子斐等人报了个尽忠殉职。有马贼袭扰钦差和官军,九边军镇顶了天只是失职,比成建制的谋逆要强万倍。”

“所以说,有时候这阴谋诡计不要求多么足智多谋,只要够心狠,敢下手就好了。”

“这次李某受教了。我以前一直认为只要智谋够高,就能识破各种阴谋诡计,定国安邦。可那曾想真遇上事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仅得多谋,还得心狠手毒。”

“哈哈,重明莫要着相了。你闲暇不是喜欢打麻雀牌吗?其实这暗中对弈,跟打牌是一样。猜测他人的心思是一种,算计他人的手段也是一种,但关键是要看自己的手里有什么牌,这才是本,其余都只是出牌的技巧了。好牌有好牌的出法,坏牌有坏牌的出法,为的都是要赢牌。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有,一手烂牌打成天牌的也有。斗得只不过是势和术,斗的都是人心。”

“是的,斗得只是势和术。而今大势在当今圣上,忠顺王只能玩玩术,玩得好还能阻缓这大势一二,要是玩得不好,只怕要尸骨无存。”

“重明,不能这么想。而今大势确实在圣上,可大明宫的余势犹在。只要太上皇在位一日,这天下大势永远都是四分对六分,圣上总是只能拿到那六分。而那四分虽然对抗不了圣上,但只需分出少许来,就能将我们碾成粉末。”

“四郎说得没错。忠顺王府和大明宫对圣上是无可奈何,但对于我们这些蝼蚁,确实能是视之为草芥。四郎,想必你已经定好脱身之计了吧。”

“想得差不多了。既然捅了个大窟窿,不如再捅大些。漠北的这些事都是腌舍事,摆不到桌面上去,那边要下手只怕要另寻借口。我与其等他们找茬,还不如主动些。”

“哈哈,我就知道四郎早有定计了。且看你的好戏。”

“重明你不慌吗?”

“我慌什么?有王太尉和你这个状元郎顶在上面,天塌下来也是先压到你们头上。”

“你倒真看得开。”刘玄指着李公亮忍不住摇头笑道。

到了萧风关,王子腾传下令来,天色不早了,一行人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再启程。

这次南下,有锡林军、德宁军、归化军相继护送,一千多兵马,真算得上是固如金汤。到了这萧风关,德宁军和锡林军各自归建,只留下了归化军。虽然只有五百人了,但这里也进入阴山行省腹地,州县营寨密集。王子腾又早早发了钦差滚单,调了山南防御使的兵马过来护送,所以也不急着日夜兼程地赶路。且经过一串的事变,王子腾、薛蟠、贾琏都是身心皆疲,需要更多的歇息时间来恢复。

安置好王子腾、薛蟠、贾琏等人后,刘玄与李公亮在徐天德四人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地游历起这阴山第一关。

“四郎,你看这萧风关扼锁阴山南北,地势虽然不险要,但位置确实极为紧要。”

“重明说得没错。这萧风关就是位置要紧,更是漠南漠北之间最大的集市。南下北上的商旅汇集在这里,有的直接就在这里交易货品。”

“是的,这就是前周传下来的抽税货栈制。各军镇负责辖区的商路安全,从温钦查、伊尔利、贵霜海都三汗国进来的商队,以及中原出关的商号商队,都从中按例抽取货品做税赋,存于军镇各自仓库中。域外商队可以就地用他们的货品换取仓库中取自中原商行的货品,省却一段路程。中原商行再用粮草辎重去换取仓库里那些域外的货品回来。加上各商路的驿站和营寨皆由各军镇负责,商旅来往,吃住用度全在驿站和营寨里。有收益,自然就能维持得好,驿站营寨维持得越好,这商路就越繁华,各军镇也越安稳,不愁补给。”

“重明说的这些极对,正是这抽税货栈制如此有效,前周实行了数百年,不断加以完善,我大秦又延续至今。可惜啊。”

“四郎你可惜什么?”

“前周是制定不少好规矩,可是再好的规矩,时日一久就会腐僵生弊端。前周气运尽失,看似外有强敌入侵,内有民乱生患。其实是那具庞大的身躯有了重病,内外交加,就倒在了地上。大秦传嗣大宝,原本可以改变这些积弊,再造血肉肌骨。可惜,可惜,痛失了这大好机会。”

“哈哈,四郎还说我尖锐狷激,你也差不离。”李公亮笑罢后左右看了一圈,这才低声道:“前周太宗皇帝一统天下,南下交趾,北逐冰海,拓疆十万里,远胜汉唐,得位何其正,这才有大周国祚五百年。我大秦太祖以驸马之位传嗣前周鹿鼎,有些勉强啊。为了安抚四海,绥靖地方,这才把那些地方豪强封了四王八公十二侯。后为了制衡这些开国勋爵世家,不仅扶植九边的淮西、燕赵军将世家,还大开科举,广录进士儒生,文武兼纳。六十年,这才把那四王八公十二侯磨到今日这个地步。”

“重明,开国勋爵世家跟大明宫那位一样,早晚都是皇陵的一抔黄土。”

李公亮低声接了一句,“试看明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是士大夫共天下,还是文武并用,垂拱而治天下?”

“再或许如四郎所说的天下人之天下?”李公亮补了一句。

刘玄深深地看了李公亮一眼,叹息道:“不管这些将来的事了,现在我们就陷在这皇权内斗之中。这也是我们要迈过的第一道坎。”

李公亮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四郎说得没错,我们眼前的这条路曲远漫长,而每一步都要全力而行。”

正说着,关口那里有了争吵声,引得两人走了过去,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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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秋风萧索萧风关(二)

走得近来,看到一个包着头巾,满脸胡子的胡人在那里跟关隘的军官吵架。

“我们这十五车货,在乌梁镇、德宁军纳过税了,按规矩,到了你们萧风关,只要十抽一就好了,你为什么要抽我三成税?”

“规矩?到了这里,我就是规矩!”关隘的军官昂着头说道,“我说收多少就收多少,你个胡商,呱噪什么?要敢啰嗦,老子办了你。”

“办了我,有本事你当场办了我!”那胡商跳着脚骂道,丝毫不见怯弱。能跋涉数万里出来做生意,没有一个是良善好欺之辈。“只要你不弄死我,大爷我就去山北防御使司、去白云州、去阴山行省转运司告你丫的!阴山告不了你,老子去京师告你丫的御状,老子就算这趟赚不到钱,舍去命来,也要拉了你这个直娘贼的当垫背。”

看到一个胡商用一口夹生京片子在那里跳脚骂街,颇有几分喜感。

军官听得胡商这么一骂,也知道这伙子商人绝对是这条商路上跑惯的老油条,真要是让他们去上告,不要去阴山行省和京师,光是去白云州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帮子文官,早就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自己这些丘八,只要抓到些错,弹劾就跟不要钱地往上递。本朝的规矩,文武分治,各自制衡,按律关税只能由军镇和防御关隘抽取,入了萧风关,就不能再抽取关税了,只有在交易时才可收取商税。关税归军镇防御关隘,商税才归地方,所以你说白云州那帮子文官眼睛能不红吗?

“你这胡货,早嚷嚷老子就真办了你。”军官色厉内荏地说道,“看你跋涉万里,到这里也不容易,着实辛苦,本官就体恤你,只收你个两成。”

“什么?还要收我两成!你个狗贼,真要吃我们的肉,饮我们的血啊!我们走上这一遭,几是九死一生,赚些买命钱,你还要抽大半去,我等还有什么活路?”

胡商在那里捶胸顿足,嘶嚎哭叫着,关口围着数百来往的商旅,指指点点,不少人都心有戚焉。大家伙都是抛家弃亲来做生意,远涉上万里,此中辛苦,自然深知。

军官看到围观的人,心里也有些麻爪了。这些商旅里有多少是权贵人家的商号?要是他们回去后多上那么一句,自己这芝麻绿豆大的官也就当到头了。可再怎么样他也要强撑下去,否则今天他就过不了关。

“来人,给我把这胡贼抓起来,他在这里肆意生事,定是奸细!抓起来,细细审办。”

“住手!”几乎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一个自然是刘玄,另一个却是女声,从不远处的马车里传出。

刘玄看了一眼那辆马车,转向关隘的军官,阴着脸问道:“按律你这萧风关当收多少关税?”

那位正八品的队虞候还没来得及发威,李公亮上前,笑眯眯地说道:“成均馆都检校文字、门下省殿中司监察御史、枢密院东房副承旨、钦差观军容使掌录事、从七品宣教郎刘大人问你话,你还不快快答来。”

队虞候脸色一耷拉,刚才一直强撑着的那股子气全泄了,双腿瑟瑟发抖,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下跪的姿态。他可是听说了,关里今儿来了两位钦差,都是京里的高官,就是他们防御使见了,都要恭敬行礼。

“天德、豫春,扶住他!”刘玄喝道,“九边军镇的男儿,没有膝盖软的。”

“小的不是九边军镇,小的隶属山北防御使麾下。”队虞候哆嗦着答道,要不是徐天德、常豫春一左一右扶着他,真就跪在地上了。

“狗贼,管你什么防御使的麾下,支着耳朵听训。”常豫春毫不客气在他额头上怕了他一巴掌,喝道。

“你这狗贼,知道朝廷为什么要让九边军镇和尔等关隘收关税吗?就是让你等以税换粮草来养军。却不想你这厮,为贪墨私利,随意加征。像你这等横征暴敛的小人劣吏一多,这商旅便畏难不行了,这商路也跟着阻塞。商路不通,九边的诸多军镇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打仗?你这狗贼,为你一己私利,置九边军镇十数万同袍生死于何地?”

听到刘玄呵斥,队虞候一脸懵逼,我是谁?我怎么了?我只不过多收些关税而已,用得着这般小题大做吗?只是人家是钦差,队虞候怎么敢回嘴?

刘玄看了队虞候的脸色神情,知道他这种人如何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和连系重大。况且像他这等微末之人,就算知道挖个小口子能引起整个堤坝崩溃,也不会放下自己的锄头。堤坝要溃的时候跑了就是,现在先把这便宜占了再说。

李公亮也看出了这队虞候的心思,也体会到刘玄的那份叹息。

“四郎,这种人让阴山行省兵马司来处置吧,犯不着为他置气。”

“唉,天下不知有多少个萧风关啊。好规矩总会让人找到破绽,最后变成了坏规矩。天德,拿着我的帖子,将这厮押还萧风关,让他们兵马司好生处置。”

“遵命!”

徐天德和接手上来的封国胜拧着队虞候,就往关隘里面走去。刘玄指了指一位都武侯,朗声道:“你,还不上来接替,处理事务?”

“是,是,是!”都武侯点头哈腰地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处理起事务来。

刘玄和李公亮正要转身进关,回驿馆时,听到有人叫他们。

这位男子三十多岁,络腮胡子,鹰钩鼻,棕色的眼睛。带着盘头围巾,穿着紧身窄袖的上衣和一条灯笼腿裤,披着一件卷衣半长袍,带着软帽护颈围巾,双手捧着一把弯刀,刚要走上前,却被常豫春拦住了。

“豫春,让他上来。”

“见过贵人。我们是伊尔利汗国河中萨末建城的商队,我家主人为感谢贵人为我等仗义执言,特赠此物,还请贵人笑纳。”

刘玄接过弯刀,只见这把刀护手为银质错金,刀柄为黑色犀牛角制成,刀鞘内部应该是硬木,外层包裹着数层牛皮,用金、银线缝合而成,刀鞘的鞘头和鞘口全是金银镂刻制成,刀鞘和刀柄一样,上大镶有红珊瑚、蓝宝石和绿松石,三色镶嵌,再配以金银,显得十分华贵。

刘玄轻轻拔出刀身,只见寒光四射的刀身上布满花纹,脉络犹如丝绸织纹,行云流水,光泽夺目,美妙异常。

“好刀,果真是波斯好刀。刘某无功不受禄,不敢收之。”刘玄赞许了几句,收回刀身,退了回去。

那男子笑着答道:“闻得贵人是今科的状元郎,诗词文名传遍各地,我家主人愿以此刀换贵人诗词一首,也算是宝刀赠英雄,美词赠有缘人。”

“哈哈,走北海中商路的萨末建城的商队,你家主人真算是一位妙人啊。我也不惺惺作态了,此刀我就收下了,你傍晚时分去驿馆取我写的诗词。”

“多谢贵人!”

“鹧鸪天送别,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异域女子喃喃地连读几遍,终于放了下来,默然一会,突然笑着自语道:“好个人间行路难。看来不论东西哪国,想做些实事,都有牵绊。且看你我,谁先打破各自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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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荣府双喜皆临门(一)

回到京师已是八月二十五,可巧没赶上中秋节。王子腾和刘玄各自去军机班和内阁交了差事,递了份详述的折子,算是完成了这次钦差皇事,再回各自挂职的衙门点个卯,静待上面的发落。

忙碌了几日,接到贾琏递来的帖子,原来他媳妇琏二嫂九月初二生日,贾母怜惜她一年到头为府里操劳,便传下话来,这一日阖府上下凑份子,给琏二嫂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薛姨妈、薛蟠、薛宝钗接到帖子,欣然答应当日必去贺寿。王子腾夫妇得了信,打发自家二哥儿,带了礼物先送了过来,权当贺寿,当日就不来了。

贾琏跟刘玄去了一趟漠北,觉得算是“生死之交”了,府上办寿宴,他这位主家的二爷,正式下了一份帖子过来,邀他过去喝杯薄酒。

这一日,刘玄在成均馆点了卯,坐了大半天,等到下午散班,便直奔荣国府而来。早有小厮通报,贾琏出来相迎。

“四郎,拙荆生日,原本在屋里摆一桌,自家人喝几杯,吃一顿就是了。可曾想老太太体恤孙媳妇,传话要阖家大办一场,这才惊扰了各家,真是过意不去。”

感觉去了一趟漠北,贾琏做事说话都有了不少长进,沉稳许多。

“琏二哥客气了。琏二嫂生辰,就算不下帖子给我,也要舔着脸过来,要不然下回来府上,没有好茶,只有高碎,没有美酒佳肴,只有残羹冷炙,那就不妙了。”

“哈哈,四郎你是有胆,此话还是留着,给你琏二嫂说去吧。”

这话里已经透着几分与往常不一般的亲近,前面引路的管事忍不住低着头回看了几眼。

刚到荣禧堂花厅门口,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不一般的热闹。

“拜见老太太,见过大太太、二太太,薛太太,大少奶奶…”刘玄给几位长辈见了礼,一转身看到了被几位姐姐妹妹簇拥在其中的琏二嫂,不由叫道:“原来寿星在这里,小弟给你见礼了。”

“怎么没胆说了,刚才在外面还说那么顺溜。”贾琏在旁边笑着说道。

“四郎在外面说什么了?”众人连忙追问道。

贾琏把刘玄在外面才说的话学了一遍,大家笑得前仰后倒,贾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琏二媳妇可算是遇到对手了。”

琏二嫂笑骂道,“你个促狭鬼,尽编排我。你可是状元郎,要是给你喝高碎,吃残羹冷炙,出门怕是要被读书人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没事的二嫂子,你出门打个雨伞就好了。”

听了刘玄的话,刚稍冷下来的花厅又爆出一阵笑声来。

“唉哟喂,四郎是在说捉口笑话的吗?把我肚子都笑痛了。”史湘云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靠在薛宝钗的肩上,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贾琏站在刘玄身边,看着他把全厅老少逗得人仰马翻,再想起漠北的那些身影,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等到大家笑完,又重新坐下来,贾母开口道:“四郎,琏哥儿跟我们说了漠北的事,刚才听蟠哥儿又说了些。这次塞外之行,不说别的,琏哥儿和蟠哥儿都是得了你庇护才得周全。待会儿,酒席上,琏二媳妇须得多敬几杯。”

“老太太,那是自然的,四郎是救了我们二爷的性命,只是再怎么敬也难以表全我等的感激之情。”

当众说的,当然没有两口子在一个被窝里说得详细。只是再详细,早就得了叮嘱的贾琏也不敢把边军谋逆的事说出来,只是按统一口径说遇了马贼,护卫的边军都遭了难,三停死伤了两停。要不是王太尉镇静指挥,刘玄居中调度,这会子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可就这已经把琏二嫂唬得三魂丢了两魂,抱着贾琏就是肉啊,心肝哭叫个不停,吓得外屋的平儿还以为里屋的两口子小别胜新婚,又上演什么新武艺把式了。

琏二嫂对自己叔叔的跟脚底细了解得很清楚,那种关头没有拔腿就跑,真算是尽忠皇事了,还镇静指挥?所以她也知道了,要没有刘玄,她不仅要没了娘家最大的依仗,更会没了丈夫。所以话里话外多有了几分敬重。

大家正闹哄哄地说着话,又管事的人跑着进来了,“回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宫里来人,说是奉诏册封大姐儿。”

这话就跟火里泼了一盆油,贾母等人连声招呼,“快,快!开中门,摆香案,穿诰命霞帔,快去传老爷们来。”

过了一会,只见一行小黄门护着一位太监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份黄绸缎圣旨。

“上谕,贾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于宫尽事,克尽敬慎。着进嫔位,加庄慎号,迁永和宫同顺斋居住。钦此。”

夏守忠念完后,笑眯眯地对贾母等人说道:“恭喜老太太了,你家元春姐儿这回子可是修成正果,以后还要多靠着她在宫里体恤些老奴。”

“夏内相客气了,这都是你照顾有加的结果。二太太。”贾母笑着答道,并叫道。

“老太太,媳妇在这里。”

“还不赶紧给夏内相呈上一份谢礼?”

“是的老太太,我这就去准备。”

“哎呀,老太太,二太太,你们客气什么?以后老奴还要叫庄嫔一声主子,怎么敢收了她娘家的谢礼,都是我应该做的。啊,原来状元郎也在。”

夏守忠眼尖,不仅看出王夫人脸上的神情,更往远处瞄了一眼,看到了等到宣完旨,这才从旁屋出来道喜的刘玄。脸上顿时如同春天里的百花园,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两腿轻轻一蹑,居然无声无息地飘到了刘玄的跟前。

“难怪我一出宫就听到喜鹊叫,感情是要遇到状元郎。”听着夏守忠的话,骨子里透着几分亲热。

“夏内相安好!今儿我刚出门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东风。古语云,东风自来,当遇贵人。可不就遇到夏内相你这贵人了。今儿见了你,比前几日进宫述职时见到的还要红润几分。想必你老又遇到好事了。”

“有状元郎吉言,我自然是好事连连。”

两人挽着手,就跟多年未见的好友,在那里一顿互吹,旁边的薛蟠听着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好在夏守忠说了一会,便告辞道:“状元郎,洒家还有皇差得复命,先行告辞了。”

“夏内相伺候圣上,恪守职责,殚精竭虑,实在是我等之楷模。圣上怕是一刻也离不得内相你,我也不敢留你,送送你。”

夏守忠被这几句话说得,眉毛都快要挑飞起来,要不是在这里,只怕要拿刘玄做最知心贴己的人。

“洒家先走,这回子真是事急,要去复命,下回有空,我再跟状元郎絮叨。”

贾母看到刘玄跟夏守忠在那里眉飞色舞,惺惺相惜的样子,再看看王夫人在旁边还端着的模样,又看看强忍着眉开眼笑故作镇静的贾政,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连忙给贾琏使了个眼色。

第九十五章 荣府双喜皆临门(二)

贾琏连忙端着一盘银子,微弯着腰上前去,“小的腆着脸,附四郎的尾翼,恭送夏内相一程。”

夏守忠眼睛一亮,盯着贾琏笑道:“这也是个知冷暖的好孩儿。走了,状元郎,我可不敢耽误了。”

说罢,在刘玄、贾琏的护送下,自上了马,扬长而去,那盘银子自有小黄门帮着收了。

出了荣宁街,夏守忠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冷哼几声:“阖府上下,也就那么一两个顶事的。其余的加一块连人家状元郎的一根手指头都抵不上,还在这里跟我装大瓣蒜,什么玩意!”

今日荣国府算是双喜临门,尤其是后一件喜事,真是喜从天降,被封为嫔,算是正式成为圣上的妃嫔,宫中贵人了,再往上就是妃、贵妃、皇贵妃和皇后,贾府也算是外戚了。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嫔这个封号都是过渡的,贾府元春姐儿早晚都要入主某一宫,册封为妃。

所以夏守忠走后,就算是贾府的下人,也是一股子贵气从脚心底涌上来,笼罩了全身,顿时脱胎换骨,羽化出凡了。府门前守门的门子们,更是小心抖落着衣上的尘埃,免得玷污了身上的贵气。坐在长凳上,头仰得更高。幸好天色晴好,没有下雨,否则这鼻孔都要漏雨进去了。看向街上行走的路人,眼光里更带了几分鄙视。

各处行走办差的下人们,也是与有荣焉,不仅步伐轻快了几分,脸色的笑容还多了三四分矜持。王夫人如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端坐在那里,雍容华贵,接受着众人的恭维祝贺。她身后站着的丫鬟、婆子,个个仿佛成了御殿驾前的卷帘大将、执金吾郎,自带了七八分生人勿近的威严。

等到乱哄哄忙完,王夫人矜持地向贾母行了一礼,说:“老太太,媳妇今逢大喜,身心皆摇,忙了这一阵,颇有疲乏,所以告假先回去歇息一二,稍后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好,你先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还要进宫去谢恩呢。”贾母体谅道。

王夫人站了起来,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如同繁星拱月,施施然就离去了花厅,自回荣禧堂正屋去歇息。邢夫人坐在那里,如同透明人一般,脸上挂着的微笑颇有些古怪,不知是喜极而笑还是苦极装笑。琏二嫂坐在那里,想要开口说一句,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刘玄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幕,如同在看一幕人间喜剧。

“琏二媳妇,元春姐儿的喜事是另一拨,你的生辰也是正喜事,两个玉儿、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和珠儿媳妇,还有管事的媳妇们,都凑了银子,置办了几席,这会子怕是都准备妥当了,且去后园子吃吧。”

“我们都等着老太太给我们开席呢。”琏二嫂恢复了往常的神态,笑着说道。

“玩笑了,你们小辈们的事儿,只怕嫌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碍眼,你们只管去耍玩,不必要管我们了。”

“好的,老太太。”贾宝玉、林黛玉、三春、宝钗湘云和李纨都齐声应了。

“琏哥儿,你把四郎和蟠哥儿都好生陪痛快了。不过千万不能喝多了酒,你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明儿一早还要跟着大老爷、二老爷去谢恩呢。”

“孙儿记住了。”

大家笑着说着到了后园子,早就摆好了两桌。临水的阁榭里有一桌,姐姐妹妹们在那里,外面花园亭子里摆了一桌,宝玉、薛蟠、贾琏,还有叫过来作陪的贾芸等几位爷们在这里吃。

“四郎,出去一趟,我才知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广。这一趟的恩情,我是没齿难忘,来,四郎,敬你一杯。”

薛蟠也在一旁叫道:“可不是嘛,这一趟我和琏二哥多亏了四郎你。我们三也算是生死之交,啥都没说了,都在这酒里了。”

贾宝玉看到三人笑了起来:“三位哥哥,你们这像是在喝桃园结义酒一般,想不到漠北出去一趟,琏二哥和蟠哥儿倒成了英雄。”

“英雄豪杰?哈哈,惭愧,惭愧。”贾琏摇着头说道,“这天下英雄豪杰何其多,我算得了什么?”

“琏二叔,且不论天下其他的英雄,你却是我们荣国府的顶梁柱、主心骨,自然也是我等子侄们的英雄了。”

听了贾芸的话,贾琏忍不住看了他几眼,沉吟着问道:“你是西院子琅五哥的儿子,今儿多大了。”

“回琏二叔,谢你还记得侄儿我。我今年十六了。”

“正是机灵中用的时候。”贾琏感叹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

那边贾宝玉却在追问薛蟠,“蟠哥儿,这古诗有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更有前唐王摩诘的诗云,‘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躲雕。’你亲自去过漠南漠北,那草原可是如这诗句里写的一般吗?”

“宝玉,我可不明白你说的那些诗句里说得那些玩意什么意思。我只知道,那草原可他娘的大,一眼看不到边,那夜里的风,真他娘的冷,就跟刀子割肉一样。你骑着马,在那里走着,可不能偏了路,要是走歪了路,就看到有绿色的灯笼,就跟拳头那么大,什么东西?就是野狼的眼睛,冒绿光呗。”

看着薛蟠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刘玄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个婆子在亭子外面晃了一下,对着刘玄拱了拱手。

刘玄会意,趁着大家都在听薛蟠胡吹,悄悄走了出去,跟着婆子七转八转,到了花厅屋外,有鸳鸯在外面候着。

“可是老太太唤我?”

“是的四爷,还有薛姨妈也在。”

进去后,果然只看到贾母和薛姨妈坐在那里,正说着话。

“请明哥儿来,还是问得我家元春姐儿的事。我原本也没脸问这些宫内的事,便请了薛家太太过来,总想着明哥儿看在未来岳母份上,当能说透几分。”

“老太太这是何苦呢?你只管侄孙过来,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明哥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贾母顿了一下,继续问道,“自从元春姐儿被送进宫去后,二太太是有些魔怔了。只要跟宫里有些关联的,那怕是洒扫的,都上赶着送银子。这个内相,那个内相,把我们贾府当成了票号银庄,随便捏个理由就过来提银子。可这两三年过去,银子不知塞了多少,却一直没见动静,怎么这会子突然降下恩旨擢升了?”

贾母看了一眼薛姨妈,叹了口气道:“原本不该问明哥儿,可是家里这几个,没一个有少些出息,能打听出事来的。明哥儿是天子门生,又在成均馆这机要位置,所以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说到这里,贾母微伸出头,低声问道:“又或者到底是福还是祸?”

第九十六章 荣府双喜皆临门(三)

听到这里,刘玄感叹道,贾府还真是多亏有这位知事明理的老太太镇着,要不然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看看今日,其余的人见到元春受册封,一个个迷五三道的,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只有这位老太太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同寻常。

刘玄斟酌着说道,“想必是元春姐儿在大明宫伺候皇太后,代圣上行孝,尽心尽力,得了太后欢喜,降了懿旨。此中详细原委,侄孙也不大清楚,毕竟这是事关后宫的恩旨,不必经由中书门下颂发。是福是祸,只要庄嫔在宫里小心谨慎,尽心伺候圣上,自然能得雨露天恩。”

贾母长叹了一口气,把刘玄拉到跟前,对着他和薛姨妈说道:“姨太太,元春姐儿可是你的亲外甥女,明哥儿,这边,你也该元叫春姐儿一声表姐。从姨太太那边论,你也该叫一声表姐,真真的亲上加亲。所以,这元春姐儿,在宫内,还要多劳烦姨太太和明哥儿多照拂一二。老身真的拜托了。”

“老太太说得这什么话?这是在羞臊我了。元春姐儿,是我嫡亲的外甥女,从小又体贴我这个姨妈,我是拿她当亲女儿看待。而今她进了宫去,在那个龙潭虎穴一般的地方周旋着,真是不易。我家老爷跟宫里一两位公公有些渊源,早早地就拜托他们了,帮忙好生照看着。此前元春姐儿在大明宫听用,他们也使不上劲。今儿老天开眼,元春姐儿得圣上看中,册封成主子了,别的大忙不敢说能帮得上,让跑跑腿,帮着打听些消息,肯定是能用得上。”

“那老身谢过姨太太了,以后烧香拜佛,我定要给姨老爷和姨太太多念叨几遍。”贾母拉着薛姨妈的手,诚切地说道,然后又转向刘玄,满眼热切地看着他。

刘玄沉吟一会说道:“乾清宫守吴内相前月擢升内侍省宣庆使,原本该去庆贺一番。只是我当时在漠北办差,回来后又一直交办差事,没得空闲。想着过两日,等吴内相清闲,请他到重泽楼坐一局,代表家父聊表一下心意。届时想请琏二哥作陪下,不知老太太允准否?”

“当去,自当去,待会我唤了琏二哥来,切切交待他,早早备好酒席,必不让明哥儿操心。”贾母眉开眼笑地说道。

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放刘玄出来,自去了后园子,跟着众人敬了寿星琏二嫂一杯。那边又开始行酒令,刘玄和贾琏一个借口明儿还要去翰林院成均馆坐班,一个借口明儿一早要跟着老爷们去谢恩,都推掉了。

倒是薛蟠奋勇上前,原本想搏个彩头,谁知接连抽了三四个酒令,全是生僻字词,薛蟠一个都不认识,谈何说典故行酒令?幸好薛宝钗机警,不动声色地帮兄长补上,这才免了他出笑话。只是薛蟠被贾宝玉等人给捉住了,各种借口敬酒,薛呆子也是来者不拒,只往嘴里倒。

入夜回到府上,被灌得七荤八素的薛蟠被人抬回房自去歇息了。薛姨妈带着薛宝钗,去看了在房里静养的薛规,然后说了今日贾府荣光之事。

“你这姐姐,眼皮子真是太浅了。才封嫔,就如此作态,以后要是封妃封贵妃,还了得?”薛规摇着头说道。

“你说元春姐儿还会被封贵妃?”薛姨妈惊讶地问道。

“有这个可能。”

“爹爹,这是为何?”薛宝钗在一旁突然开口问道。

“我的儿,你原本对这些一向不在意的,为何现在突然关心起来?”薛规有些诧异地问道。

“还不是想当贤内助呗。”薛姨妈一句话让薛宝钗脸色变得通红。

“母亲,”薛宝钗撒娇道。

“哈哈,也该学学。我儿如此聪慧,自能明白这些关窍,以后嫁过去,也能帮着你相公参谋策划一下。”薛规仰首大笑道。

“爹爹,你也来取笑我。”

“我的儿,不是我取笑你,是你当该如此,不要学你姨妈,还有你琏二嫂,看上去聪明精干,却只是小聪明,毫无大智慧。聪明易被聪明误。”

“老爷,你不该如此编排我亲姐姐和我亲侄女。”

“我的夫人,不是我故意编排她们,而确实如此。元春姐儿突然擢升庄嫔,不去探究原委,只是在那里附翼升天,嚣张得意,哪天被抄家毁门了都不知道。”

“老爷,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姨妈颤抖着声音问道。

薛规暂时不管她,只是转向薛宝钗道:“现在你许了刘府明哥儿,已得双方父母首肯,也走了媒妁,礼法都齐备了,你也算得上是刘家的媳妇了。自当不要学荣国府的姐姐妹妹们,还有那个什么子衔玉公子,风花雪月,伤春悲秋。要不是贾府历代祖先的遗荫,他们何来的如此逍遥。”

说到这里,薛规又转向薛姨妈,继续说道,“刘家四郎是做大事的人,今儿在老太太和你面前,话不敢说得太明白。我也不敢说得太透,只是一点,这一局圣上赢了一手,总得给大明宫那里让一手,这场面上才好看。”

静思了一会,薛姨妈还是一头雾水,薛宝钗却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忍不住开口道,“爹爹,你是说舅老爷和四郎去漠北点检九边军镇的差事?”

“是的,九边军镇点检事毕,军机班和五军都督府也就能正式下文,开始从九边诸军中抽调精锐,轮换侍卫军。”

听完父亲的话,薛宝钗红唇微张,一双杏眼全是诧异和兴奋之色。

在旁边的薛姨妈却忍不住问道:“你们说得什么,二哥和四郎点检九边,跟元春姐儿擢升庄嫔有什么关系?”

“你们这些妇人呀。当初太上皇能够继承大宝,四王八公十二侯是出了大力的,所以他秉政时,非常厚待这些勋爵世家。可当今圣上跟四王八公十二侯没有什么情分,关系一向疏远。可以这么说,现在的四王八公十二侯就是太上皇的脸面而已。”

薛姨妈还是没搞明白其中的关系,薛规也不管她,懒得解释了。在他看来,只要女儿薛宝钗明白了就行了。

第九十七章 成均馆里风波恶(一)

翰林院在皇城的西南角,军机班衙门后面,靠南海湖边上。这里有一大片清贵的衙门,从国史馆到收藏整理历代先帝御书文字的天章、宝文、显谟三阁,从收藏朝廷中枢文档的资政馆到收藏内禁文档的龙图阁,还有为数不多属于军机班、五军都督府的枢密院、武显阁、武翼馆都在这里。

成均馆就在隶属翰林院的一片馆院中,只有小小的一栋阁楼。本科二甲进士,十位庶吉士之一的潘籍抱着一堆的文卷匆匆地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后抱怨道:“持明,这堆东西可算帮你整理完了。”

“多谢淳之了!”

“这些都是我朝数十年来的赋税表册,你看这些东西做什么?”

潘籍搽拭着额头上的汗问道。现在都九月份了,秋老虎依然凶狠,天气闷热,稍一动作就出汗。偏偏翰林院这块地方最重仪表,稍有疏忽就被前辈上司训斥,或被它馆阁的人指指点点。所以再热,这公服也须穿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真个热死个人了。

“看了这些表册,就可以知道我朝百姓每年要缴的赋税,应的徭役,切实知道百姓之疾苦。又可以知道商税、关税、市舶税、契约印花税、杂税多少。这些可是我国朝之根本,上到天子宫内用度,下到官吏兵卒粮饷,都要从此中获取。”

“持明说得没错,你关注的东西就是不同。其余庶吉士和观政的进士们,都忙着翻阅历代名臣笔记,瞻仰先帝谕令,唯独你在细读这些浑浊凡俗之文牍。”

“哈哈,要是我们散了馆,各自授职,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拿到这么多这么详细的资料。”

“这也倒是。我去各馆阁,各衙门索要这些文卷,只要亮出成均馆庶吉士的腰牌,都会给这个面子的。”潘籍笑着说道。

确实,成均馆庶吉士有“储相”之雅称。更有仕途老前辈总结道,“庶吉士先登青云上,进士出身连连升,同进士苦干熬岁时。”所以庶吉士到了哪里都要给份面子。你在那里苦熬资历岁月,人家一转二转三四转,腾空就上去了。今天不给面子,等到人家做了你的主官上司,呵呵,你就烧香拜佛自求多福吧。

“持明,你看了这些时日,看出些什么来?”

“我朝赋税沿袭前周,不同课目上略有浮降,不过还算中肯,不少征也不暴敛。”

“太上皇秉政时期,就有人上书,地方赋税过重,民不聊生,尤其是逋赋者众多。按我朝律令,逋赋者一年者,当众训示,两年者当众杖十,三年者抄没家产,以抵欠税。当时不少人上书,说这是恶政,求废除。太上皇秉政二十多年间,四次下诏蠲免地方逋赋者,恩泽十数万户,被人称颂为千古仁君。今上似乎有改弦易辙之意,登基以来年年下旨,要户部和三司清查亏空,追缴拖欠。”

“淳之也是看得仔细,深究得明白。”刘玄笑了笑,左右看了看,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便低声道:“能上官府名册的逋赋者会是普通百姓吗?小民们稍微拖欠一日,就会被小吏折腾的半死,敢拖欠吗?所以这逋赋者绝多是地方士绅,他们族里有人中了文武科举,或成了名士大儒,有了一份体面,便敢拖欠赋税了。地方州县的官员如何敢动他们?只好将他们登记入册,如实上报,便成了这逋赋者。”

“所以他们的亲朋好友便频频上书,一通天花乱坠,把逋赋者说得无比凄惨。逋赋者以地方乡绅居多,各个都跟四王八公十二侯关系密切。太上皇秉政时厚待这些勋爵,大节上多行压制之举,这些小利上就多让让他们,这才有了那四次蠲免恩旨。”

“淳之明白就好。”

“不说这些敏感之事了。你看这些文卷有些时日了,可看出些心得了吗?”

“心得?倒是有些。原本历朝历代有赋税徭役,前周太宗皇帝大改制后,将所有的赋税徭役厘清为赋税役三种。赋为田土赋,税为丁口税、商税、印花税、市舶税和杂税,役归为民役和兵役。数百年来,几经增减,还是以上述的那些为主。其间有实行过折色法、两税法、并税法、合役法等等,基本上是赋、役合并;民役以里甲地方的力役为主,十年一轮改为每年编派一役,只在本州县辖里从服;兵役以抽丁为主,本州武训,邻州执备,钱粮补贴,以减民负;赋役征收解运事宜全部改为官府办理;改实物折铜银…”

“这其中最大的弊端是改实物折铜银,即折色法。当初为了简单化一,前周朝廷曾经要求将田赋谷物桑麻全部折合成铜钱纹银缴纳。可是当初铜银贵,谷米桑麻物价高低波动,结果官府没有多收,百姓应支反而日益繁重,不堪重负,最后肥了谁?买进卖出的中间商贾。”

“折色法曾经名存实亡,后来前周文宗皇帝年间,水师终克吕宋大岛,置南安州,开出大铜矿。又连通东倭官府,确定堪合贸易,得其白银流入。自此铜银日益充裕,定价稳固,折合法才又再兴起。到室韦人兴起乱北地,粮重钱轻,田赋又改为以谷米为主,铜银为辅。又百年国战,耗费巨大,逐大开市舶税和盐铁丝茶商税,最盛时,此两税年入一万两千万贯。可以说,室韦人除了是被我中原军民强力击退的之外,更是被用铜银给砸败的。”

听到这里,潘籍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但仔细一琢磨,刘玄的玩笑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前周人口是室韦人数百上千倍,只要有钱有粮,树起招兵旗,自有大把的人来吃卖命粮。十人换一命,也能活活耗死室韦。所以百年国战,前周和室韦都越打越弱,可室韦却先撑不住,最后干脆不跟前周硬拼了,谈好了和约,调头去找软柿子捏去了。

“时至今日,我朝沿袭前周的赋税制令,也多有弊端了,亟待改进,只是现在各有心思的人太多了。”

“是啊,东南三吴的人天天在喊税负太重,不该与民争利,最好把盐铁丝茶商税和市舶税全部砍掉。中原湖广的人则在喊,田土出产艰难,田赋当减免,田土买卖当免印花税。”潘籍也低声道,“我看过你统计的数字,国朝初年,年田赋合计三千六百七十万石,年税入合银五千四百万两。去岁的田赋却只有两千九百万石,税入更是降低到三千四百万两。总不见得国朝一甲子,年年开荒地却开得耕地越来越少,年年扩商路扩得税入越来越少吧。”

“都是屁股坐在哪里,就唱那里的歌。与民争利,这个民到底是谁?田土买卖当免印花税?前周乃至本朝沿袭的律令,田土交易缴纳高额契约印花税,为的是抑制土地兼并。现在呢,地方士绅们,拥有数千上万亩良田的比比皆是,都是用各种手段吃下的,田赋却在按数十年前的鱼鳞册缴纳。现在还觉得不保险,要免除印花税,好名正言顺地拿到这些田土的契约。不缴纳印花税可过户,朝庭官府如何知道谁手里有多少田地?”

潘籍低声叹息道,“太上皇千古仁君的名号怎么来的?我这会子可算知道了。”

“淳之,慎言!”刘玄提醒了一句,随即转言道,“不过现在这些还不是最急迫的。”

第九十八章 成均馆里风波恶(二)

“持明说得没错,现在最急迫的是清理亏空积欠。我偶尔耳闻,国库司那里有数千万两的亏空和拖欠,而且是旧账未结,又添新帐。三位三司使大人,尤其是国库司的楚大人,头发都白了一圈,乞骸的奏章都上了七八回了。”

税务司负责征收天下田赋、商税、市舶税、丁口印花等税;国库司负责保管清点各省解递的国税钱粮,包括各省藩库里代管的铜钱金银、粮草棉绢等;度支司负责收支稽核,所有度支帐目和手续都以它为准。

此三司原本是户部下辖的三司,由于太过重要了,前周文宗年间就提擢出来,归尚书省直辖,三司主官也从郎中改为尚书省左中右三丞,直接成了尚书省仆射的佐理,与六部尚书并列,可参加内阁会议的,也称之为三司使,而税务、度支、国库三司也被称为尚书省左中右三司。

“积欠者多为勋爵世家,或是跟他们关系密切的显贵。一旦清理起来,那可是个大雷啊,谁扛得动?”刘玄也感叹道。

深入了解朝政的真实情况后,才发现里面的玄机太多了。难怪进士愿意去都察院当御史的多,进尚书省六部的少。御史只要会打嘴炮就好,占据了道德大义,尔等皆是鼠辈!进六部可是需要做实事,多做多错,一个不小心就掉坑里去,轻者几年才爬得上来,重则前途全无,提前乞骸归乡。但不得不说,只要能从尚书省和六部历练出来,那都是顶尖的人物。历届内阁阁老,包括前周,都是六部出身的,尤其是政事堂宰辅,一水的六部历练出来的庶吉士。

两人正说着,同为庶吉士的夏莫言和顾仝走了进来。

夏莫言是江南西省抚州人士,其老师末轩公是杨慎一在白鹿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又是同科举人。只是考了三次都未中进士,便心灰意冷地回乡教书育人。十几年下来,也教出了一票牛人,现下科举成绩最好的就是这夏莫言。

夏莫言跟刘玄叙过交情渊源后,便互称起师兄师弟来了。

顾仝是南直隶常州人士,他是去年南直隶秋闱的解元。当时他拨贡入京时,江南众多学子名士相送,期盼他三元及第,再续江南士林前辈们的辉煌,可惜被刘玄把状元位抢了去。顾仝甚至连一甲都没进,被南直隶秋闱的亚元李桂芳给超过,人家好歹抢了个榜眼的位置。

“持明,重明,你们还在这里钻研文字呢?外面有大喜事了。”夏莫言开口说道

“什么大喜事?”

“几位王爷按例来翰林院拜左赞善了。”顾仝在旁边答道。

“哦,我记起来了,掌院富大人前几日跟我等说起过,我全给忘记了。”

“你啊,还真是心大的很。”夏莫言没好气地说道。

按例,每一科春闱后,新科进士们观政半年后,各皇子们都要来翰林院,拜请诸位新科进士,求为詹事府左赞善,兼职负责该皇子这三年的学业教导。三年期满,左赞善升一级为左谕德,过渡一下便不在詹事府兼职,转去专心正职。

为詹事府左赞善,新科进士们都愿意为之,一是可以亲近皇子,万一遇到条潜龙,仕途前程就全有了。二是一旦被拜为詹事府左赞善,就不会出京为地方官,会留在京里任一清贵的职位,这可是庶吉士才有的待遇。且左赞善三年一满,荣升左谕德,等于是连升两级,比其他同僚正常升迁要多升一级。

仕途上领先一步就步步领先了。

正因为这些,刘玄很理解同科们热衷求为左赞善。只是进詹事府跟他的计划不符,所以也就没有刻意去关注了。

不过刘玄是这科状元郎,这班庶吉士和进士们的领班,皇子王爷们来求拜左赞善,他怎么也要出下面。夏莫言此来应该是来提醒他此事。只是顾仝同来,又是什么意思?

“王爷们都来了吗?”

“广安郡王、广平郡王、吴国公都来了,忠顺王爷和忠廉王爷身为宗室皇叔,也陪着来了。”夏莫言答道。

广安郡王是皇长子,前几年就封王开府了。皇二子广平郡王是去年封王开府的,皇三子吴国公才十二岁,还没有封王,在皇城广华宫里养着。还有一位皇子才七岁,没到求拜左赞善的年纪。

“那咱们去吧。多谢夏兄和顾兄特意来提醒在下。”

“刘兄客气了,我也只是想着你这领班的状元郎都不在场,王爷们的脸面不大好看。”顾仝拱手回礼答道。

“顾兄说得极是,是在下疏忽了。”刘玄客气地答道。

顾仝笑了笑,拱拱手,闪到一边,示意刘玄先走。刘玄也笑了笑,拎着衣角率先出了门。

到了翰林院一处大厅里,这里已经挤满了人,一百余位新科进士来了大半,看到刘玄等人进来了,纷纷拱手道:“状元郎来了。”并自动闪开了一条道。

大厅正中坐着几位贵人,一个年纪最大,三十岁左右,一个年纪稍次,二十多岁,都穿着一身赤色圆领窄袖衮龙袍,戴着乌纱折角翼善冠,腰配玉带和三个金鱼袋。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忠顺亲王和忠廉亲王。

在他们旁边坐着两人,模样都有些相似,但要年轻得多。一个不过二十,圆脸阔额,一双三角眼。一个十六七岁,眉眼要清秀许多。穿着都跟他们的皇叔一样,这两位正是皇长子广安郡王,皇二子广平郡王。坐在最旁边那个年纪最小,估计跟贾宝玉年纪相近,长得也跟贾宝玉一样灵动秀美。应该是还未封王的吴国公。

在他们身后站着十几位内侍和护卫。

刘玄等人一进来,大家都盯着他,目光炯炯,有强压着厌恶的,有灼热期盼的,有倾慕敬仰的,种种不一,但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想必是状元郎不屑教化指点我等吧,故而姗姗来迟。”广安郡王先开口道

“诸位王爷,公爷恕罪,下官来晚了。掌院富大人说是巳正时,想不到诸位皇子求教心切,早早地就来了,倒是让我这个做主持的有些尴尬了。”刘玄拱手笑着说道,轻轻地就把广安郡王包含指责和祸心的话化于无形中。

“果然是状元郎,这气度,要不是过了年纪,我都想求拜刘先生为左赞善。”忠顺王仰首大笑道。

“王爷缪赞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刘玄拱手跟忠顺王客气了一番,左右看了看,便说道。

“好,开始吧。”

广安王爷一马当前,径直走到今科榜眼李桂芳跟前,拱手道:“学生请求拜李先生为左赞善。”

李桂芳不由一愣,他看了看拱手弯腰行礼的广安王爷,犹豫了一下,最后拱手道:“谢广安王爷对下官的青眯,只是下官才学浅薄,难堪此重任。”

拒绝了,皇子拜求左赞善的第一炮就哑火了,众目睽睽下,大家脸上什么神情都有。

第九十九章 成均馆里风波恶(三)

刘玄站在旁边看着广安王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再看看李桂芳一脸施施然的样子,心里暗笑。这位广安郡王,仗着自己是太上皇疼爱的长孙,欺男霸女,骄横跋扈,名声比忠顺王还要臭。人家忠顺王虽然也专横霸道,骄奢淫逸,但人家只是关上门来自己玩,极少出去公开惹事生非。

李桂芳好歹是本科榜眼,要讲些风骨,是不屑去巴结这名声不佳的王爷。再说了,人家也不缺这点资历。换作其他三甲进士,要是功利心强些,可能就不管你臭的香的,早就过去跪舔了。

广安王最后鼻子一哼,拂袖而去,他可不敢再试了。李桂芳拒绝他,好歹还可以用自持榜眼身份,心高气傲来解释。要是再去拜求其他进士也被拒绝了,那就糗大了。现在这个场合,就算哪位进士愿意,也不好意思此时站出来。

广安郡王真是万万不敢赌了。

广安王怒气冲冲地冲出大厅,现场一片寂静。刘玄并不在意,他相信,今晚肯定会有今科进士去广安王府投帖子,求为左赞善,而且可能为数不少,需要一番竞争。

“学生拜求沈先生为左赞善。”广平郡王越众而出,走到沈自省跟前,拱手彬彬有礼道。

沈自省整了整衣冠,拱手行礼,正色道:“谢广平王信赖器重,愿为伴读,共求圣贤明理。”

两人挽着手,在那里惺惺相惜,颇有些隆中对的味道。忠顺王在旁边大笑道:“二郎这会子可算是称心如意了,找了位探花郎做左赞善,善,大善!”

刘玄也在旁边笑着道:“王爷和三思兄果然是同心合意,意气相投,必定留下一段佳话。”

看这两人的模样,只怕早就在私下里沟通过,刘玄心里不由对这位广平郡王另眼相看,这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王爷,不是一般人,比他兄长广安郡王要高出一大截。

“三郎,该你了。”忠顺王转过头去,对三皇侄说道。

才十二岁的吴国公胆怯地站了起来,刚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旁人或许没有看到,但刘玄却看得仔细,他的目光直接投向某一位内侍身上,得到鼓励的回复后迅速转移开了。

这位内侍是谁?刘玄仔细看了几眼。看年纪跟吴国公差不多,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更高挑一些,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却面如傅粉,唇若施脂,更加秀丽。那个内侍似乎也察觉到刘玄投过来的眼神,反迎着刘玄的目光看了过来,把他给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个内侍有些可疑啊,刘玄向着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吴国公。

他迟疑一下,走到三甲进士卢介瞻跟前,拱手道:“学生,学生拜求卢先生为左赞善。”

卢介瞻是南直隶拨贡,长得瘦高,相貌平平无奇。但刘玄曾经在弘文馆外见到过他搬着两口木箱子,走得比空着手的人还要快。刘玄后来去掂了掂,这两口木箱子虽然不大,但装满了书籍,足有上百本,加上其本身厚重的材质,当有百余斤重。一般人扛着都吃力,他居然抱着就轻松地走了,想必是手臂有天生神力。

此时的卢介瞻有些束手无策,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件大好事居然落到了自己这个三甲靠后的同进士身上。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拱手行礼正色道:“幸得公爷信赖,必不敢有负重托。”

“好啊,三郎也找到良师,好事。大事都完结了,我们也该走了。老四,两位皇侄,该回去向圣上复命了。”

忠顺王又转过身来,对刘玄拱手客气道:“今儿有劳状元郎主持此事了。”

“王爷客气了,我只是站了一会,完全帮不上手。”

“哈哈,状元郎还是那么谦逊。”忠顺王大笑了两声,又跟其余的进士们拱拱手道:“告辞了!”率先离开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忠廉亲王也笑了笑,拱手告辞离去。

今天只是皇子拜求老师第一步,等他们回去向圣上复命,再到礼部备案,自然会有吏部行文下来,差遣沈自省和卢介瞻为詹事府左赞善。然后择吉日,在文华殿御前,明确师生名分。

看到众王爷皇子客气地告辞离去,刘玄带着诸位进士将他们恭送到了翰林院大门口,这才散去。

“持明,如果有皇子拜求你为师,你愿意吗?”徐文祯开口问道。这会屋里坐着他和刘玄、潘籍以及虞文彬。

因为假陈荣华案,刘玄与孙传嗣结识,看中他的务实精干,便将其推荐给了周天霞。周天霞考究了他一回,发现是个有实才的人,便移文将其调到五城御史衙门,充任了五城巡访令史,也就是巡城御史的副手。

御史老爷多忙啊,抓-嫖抓赌,肃正风气,多少大事等着御史老爷们去办!所以督查地方侦办斗殴偷盗、伤人纵火案件的这等小事,自然就是巡访令史们去做了。

虽然品阶才从八品,干的活又多又累,但孙传嗣乐意啊。因为他终于迈过非科试出身的仕途第一道大坎,从小吏跃升到了官员行列。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拜刘玄为恩主,自居故吏。十七岁的状元郎,怎么看怎么前途远大,就算是拜为门生也不吃亏。

而虞文彬正是孙传嗣妻子的族弟,乃前唐名臣虞世南之后。他中了进士后,因为孙传嗣的缘故,结识了刘玄。虞文彬长得姿貌雄伟,慷慨磊落,刘玄与其交谈甚欢,相见恨晚,便成了好友。

“不愿意。我同恩师一样,三元及第,已经荣光至极,名声如烈火烹油,不好再轻举妄动了。”

“也是。你成了这状元郎后,多少人盯着你。刚才广安郡王临走时,可是恶狠狠地看了你一眼。”徐文祯知道刘玄跟广安郡王的交恶。

“广安郡王也就这样的城府,我只是好奇忠顺亲王,今日态度如此和善,倒是少见。”潘籍知道一些机密,斟酌着说道。

“什么?持明还得罪了忠顺王爷?”虞文彬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来京城也就一年半时间,居然得罪了两位王爷,真不知该说什么。”

“哈哈,持明兄果然好气魄,不过忠顺王爷和广安王爷这两位,名声不怎地,我等持中守正之人,早晚都会得罪他们的。且我等读圣贤经书,养浩然正气的人,岂会怕得罪他们!”

“虞兄说得极是!”刘玄大笑道。

第一百章 莫问前路凶与吉

傍晚回到府中,刘玄跟姐夫丘好问、姐姐三娘子一起吃了晚饭,说了一会子话,便回到书房里,接到了杨金水送来的密报,看完后叫人请来了李公亮和潘籍。

“有人在暗中收买兴平号京师分号的掌柜,四郎派人伪装做勾子,套取到了情况,他们意图获取兴平号的账簿?”看完刘玄递过来的密报,李公亮皱着眉头说道,“难道忠顺王要下手了?”

“不管是不是谁下手,这都是一个讯息。我就觉得今儿忠顺王怪怪的,他一向都是心高气傲,喜怒无常之人。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当面忍得下?只怕是早就有了筹谋,所以才跟四郎你虚与委蛇。”潘籍也难得地皱起眉头说道。

“与其等他们出手,不如我先出手了。”刘玄拿出一份折子,递给了李公亮和潘籍。

看完后,李公亮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递交给潘籍后,开口问道:“四郎,真要这般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四郎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直接把桌子掀了,把桌面底下的牌都露出来,那边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也罢,四郎这一招以进为退,险是险了些,但并不会有大碍。就算最坏打算,被窜贬地方安置,天涯海角,我也陪四郎去了。”李公亮恢复常态,慷慨道。

“重明好气魄,这事我也不能落于人后啊。这样吧,今晚我也写份奏章,到时我们俩一块递上去,两份折子总比一份有分量些。”

刘玄转过头来,盯着潘籍看了一会,又转向李公亮看了一会,站起身来,拱手长躬道:“谢过两位贤兄!”

李公亮和潘籍站了起来,拱手对礼,齐声道:“你我三人,曾发誓同生共死,岂能独自避祸,且这是大义公事,自当附随!”

送走李公亮和潘籍,刘玄慢慢踱步回自己的院子。

刚进去,就看到金钏和玉钏跑了出来,手里各自拿着一张纸,迫不及待地问道:“四爷,这是我今日写的字,你给看看。”

“好,不急,总得让我进了屋,就着灯光看。”刘玄笑着答道。

“两个小蹄子,学会了五六百个字就在那里招摇显摆,我都识了上千个字,也没见到处嚷嚷啊。”晴雯在后面追骂道。

麝月却是笑了,“晴雯,你这话比金钏玉钏还要不堪,更不要脸。”

“谁不要脸?我撕了你的嘴。四爷,你给评评理,麝月姐姐总是这么欺负我。”

“好了,休得再闹了。”刘玄笑着劝道,他知道这两个丫鬟玩笑惯了,进了屋,看到里面摆了两个箱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回四爷,是荣国府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姐姐和琏二爷屋里的平儿姐姐送来的。鸳鸯姐姐说,这两日,府上庄子里送了好些物品来,贾母叫捡了些鹿筋、碧玉贡米、蘑菇干之类的送了过来。说东西不值几个钱,四爷也未必看得上,却是一片意思。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选了些其它的东西添在里面,让平儿姐姐一起送了过来。”

口齿伶俐的麝月一口气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一遍。

“我们好久没见两位姐姐了,就留她们坐了会,说了一会子话,吃了中饭才放她们回去。”晴雯连忙补充道。在刘玄所住的这小内院里,他不在,自然是麝月和晴雯做主。

“哦,你们聊什么?”

“聊了会荣国府这些日子的事情。说元春姐儿在宫里被封了庄嫔,亲戚们都来祝贺,金陵的族人,还有如甑家这样的世交,都听到消息,派人来送贺礼,这会已经在路上了。”

“呵呵,这消息传得挺快的。”刘玄轻轻地摇了摇头。贾元春被封庄嫔的消息才不过一个月,金陵的亲戚和世交都派人过来祝贺,可见这消息传得多快,这祝贺的人来得有多急。

“四爷,听说庄嫔过了年要被册封为妃,甚至贵妃,你说是真的吗?”麝月好奇地问道。

“极有这个可能。”

“真的?”麝月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四爷的话你也敢不信。我们四爷是什么人,状元郎,成均馆庶吉士,圣上的圣旨都要他执笔写的,怎么会不知道呢。”晴雯驳斥道,然后又问道,“四爷,那要是那样,岂不是二老爷成了国丈爷,宝二爷成了国舅爷了。”

“真按律制算得话,须得皇后的父亲和兄弟才能称为国丈和国舅。只是历朝历代大家把封了妃子的外戚也算进去,俗成约定了。”

“哦。”

“四爷,今儿平儿姐姐还开玩笑问晴雯姐姐,有没有后悔没到国舅爷身边伺候着?”

“金钏,休得胡说八道。我才不后悔来伺候四爷呢。皇上那么多妃子,得多少个国舅?状元郎呢?三年才一个,比什么国舅爷金贵多了。”

“晴雯说话是越来越乖巧了。嗯,就冲你这么会说话,过几日休沐,四爷带你们去南市转转,买些小玩意。”

“好啊,谢谢四爷。”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兴高采烈地说道。

停了一会,麝月迟疑着开口道:“四爷,今儿我听鸳鸯说起一些事,说荣国府而今阖府上下心气都变得很高了。前些日子,两位举人是府上某一位的亲戚,登门去拜访,结果被门子给羞辱了一番,说他们是穷措大,想来打荣国府秋风,骂了一顿给赶走了。”

“两位举人都敢骂走?”刘玄真的被贾府门子的气魄给惊到了。从前周开始,进士录取率就低,且三年一次,显得无比金贵,人数也极少,所以国朝中低层官员的主流还是是举人们,贾府门子这番作态,简直是要冲破天际了。

“是啊。奴婢听了后也是甚忧。奴婢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荣国府原本就是靠着祖上遗荫才富贵至今,延绵到今有数十年,三四代人了,再厚的福泽也淡薄了。可他们还不知道收敛,殊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哈哈,想不到麝月也知道这么多道理。只是你这个比喻用得不恰当,贾府现在的言行当是‘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麝月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话含义的差异,越琢磨越品出味道来了,也越发觉得有些紧张。

“四爷,我们四个都是从荣国府出来的,老太太她们对我等也是有恩的。现在贾府这个样子,奴婢们请四爷帮忙去说一说,劝一劝,也好全了奴婢们与贾府主仆一场的情义。”

“你都看得明白了,贾府上下却看不明白。这个时候的贾府,清醒的人少,糊涂的人多,是劝不动的。且这几年是不会有事的。就是怕飘得越高,到时候摔下来就越惨。明日的果,都是今日的因啊。是凶是吉,全在一念之间。”

听刘玄说得这么玄乎,麝月、晴雯四人相视一眼,不好再说了。

刘玄站起身来,慢慢踱出屋来,看到天上月亮如银盘,照得天地间如白昼,默然了一会,突然转身问站在他身后的四女道:“你们舍得离开京城这花花世界吗?”

麝月和晴雯等人对视一眼,坚定地答道:“舍得,四爷去哪里,我们就跟去那里,我们知道,四爷绝不会委屈了我们。”

晴雯、金钏、玉钏在旁边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

第一百零一章 东华门前风雷动(一)

皇城的正门是天-安门和正统门,但这两个门平日不轻易开。首先只有新皇继承大宝时,被文武百臣和万民拥立着从此两门进,入皇城正殿登基。其次是圣上出入宫祭祀天地和太庙。再就是迎娶皇后,大婚时从此门接入。其余时间是严禁出入的。

因此文武百官上朝办公,都是从东安门入皇城,或直入东华门,转去太和门上朝,这叫御门听政;有大事时,相爷和阁老们直去乾清宫,在那里召开御前会议;其余大部分官员不入东华门,只是绕过紫禁城东南角,转到午门左右两边的三省、五军都督府等衙门里,各自办公。到了散班时间,再原路返回。

今天不是大朝日子,众多官员们穿着束带的团领衫,戴着乌纱帽,陆陆续续从东安门进入,先到东华门前向圣上行礼,算是点卯,再自去各自衙门办公。他们有绯袍,还有青袍,只有少数的绿袍。补子有孔雀、云雁和老虎、豹子,也有锦鸡和狮子等。互相打着招呼,一团和气。

可大家的目光很快被站在东华门前两个官员给吸引住了,一个穿着青袍,补子是鸂鵣,一个是绿袍,补子黄鹂,在衮衮诸公面前,都是微末小官,可认识两人的百官们却不敢轻视。看到这两位一身公服正装,手里各捏着一份奏章,一脸的凝重正色,有经验的官员心里在咚咚打鼓。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那穿绿袍的官员走到东华门左侧,毫不犹豫地摘下鼓槌,挥手轮将起来,把那面闻天鼓捶得天响。

守门的殿前司骁卫们有点麻爪了,他们可认识这两位,且门前上百位文武百官都在看着,万不敢动粗。只好派人飞奔跑进去向殿前司和内侍省报信,先把锅递出去再说。

过了一会,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德海带着两位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客气问道:“两位大人,可是有事!”

“我等有奏折叩阙上奏圣上!”那两位异口同声道。

得,果真如此。

后面围观的文武百官发出一阵低低的嗡嗡声。叩阙上奏就是那些没有资格直接把折子递到皇上跟前的官员,通过击响闻天鼓,在东华门前叩宫门的方式来把奏折递进去。不过这种绕过三省和五军都督府的做法是逾越之举,再有礼,后面都会受到惩戒,所以很少有官员会这么做。

“递上来吧。”翁德海不动声色地说道。

两位官员对着宫门跪了下来,朗声道:“臣翰林院成均馆都检校文字刘玄!”“臣翰林院成均馆正字郎潘籍!”“有本上奏天听!”

“臣奏为请移太上皇皇太后居外禁以安内外折!”

听到刘玄读出第一句,不远处围观倾听的文武百官们都忍不住轰地一声,就如同幽静的密林里钻进一只大猫,数百上千的鸟儿全吓得飞了出去。

“肃静!肃静!”翁德海不满地尖着嗓子大喊道,状元郎上奏说了什么他不管,可要是他听错了,回去复命说错话了,那才是大事。

百官的杂声被翁德海给压下去了,刘玄继续开始朗声念道:“臣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大明宫,自太祖始初,乃宴群臣万民,延藩国外附,示恩威于四海之庭,实为大秦北辰天枢之所。太上皇效尧舜之贤,禅位当今圣上。大典已行,天地太庙皆告祭,名分已定,四海万民皆受命。”

翁德海越听心里越麻爪,这位状元郎可真是敢说。他读过书,自然听得明白刘玄奏折里的意思。无非就是太上皇已经禅位给当今圣上了,天地和太庙都告祭过,正式典仪也举行了,名分已经定了,天下官民也都听命了。那么现在大秦天子就是当今圣上了,可太上皇你还占据着大明宫干什么?

大明宫可是当年太祖皇帝继位,受嗣前周大宝的地方,后来又成了重要节日宴请文武百官、地方军民和藩属外国使节的场所,何等重要!可以说是禁内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却被你太上皇和皇太后居住在里面,这叫什么事?这叫天下和藩属外国如此看待?

再说了,且普通百姓家还知道礼法,公公婆婆都知道跟儿子儿媳分开住以避嫌,你身为太上皇怎么就不知道礼法,不知道避嫌了呢?这样如何为天下表率?

不愧是状元郎,文字里是绵里藏针,一个直白的字都没提,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像钢针一样刺人。翁德海强压着心里的波澜,继续安静地听着。

“臣请太上皇皇太后移居外禁,北海湖内北苑,阁楼林立,有琼华岛、蕉园、万善殿、德仁堂、水云榭等处,松桧苍然,日月滉漾,波澜涟漪,景色宜人。太上皇皇太后安居此处,内可尽圣上孝心,外可安万民思惑。”

翁德海一听,得,人家状元郎连太上皇、皇太后的养老住所都安排好了。不过还真安排的好,北内苑是皇城里风景最美的住处,是专门给皇上皇后和嫔妃们避暑休闲用的。不在紫禁城内,却就在边上,果真是养老的好去处。

刘玄念完后,潘籍在一旁大声道:“臣附议,也有奏章一封。”

翁德海静待潘籍也把自己的奏章念完,接过两人的折子,客气道:“刘大人,潘大人,洒家就着把两位的折子递进去,两位先候着吧。”

说完,他捧着这两份奏折,带着两个小黄门,施施然地进了东华门,回去复命去了。

四周围观的文武百官的议论声却是越来越大,就跟一群黄昏时分在湖边聚集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交流着。他们对着已经直身站立起来的刘玄和潘籍两人指指点点着,脸上的藏匿不住的神情各色各样。

过了一会,两位穿着绯袍的老大人联决走了过来,一位补子上纹着锦鸡,一位补子上纹着狮子,都有五十多岁。一位正是保和殿大学士、尚书仆射、入值政事堂参知政事的魏良弼魏老大人,一位却是武显阁大学士、中军大都督、定国节度使、入值军机班护理军务的姜本庆姜老将军。

他们往那里一站,一个板着脸呵斥道:“还在这里做甚?不用坐班办事了吗?朝廷白给你们俸禄了!”

另一个则怒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有热闹就围了过来,平日里办差也没见你们这么勤快,还不赶紧给老子各回各位,再慢些小心老子打折了你们的腿!”

文武百官轰地一声,全都散开了。魏良弼和姜本庆看了一眼站在东华门前的刘玄和潘籍,也离去了。只留下十几个微官小吏躲在旁边,探听着消息。

第一百零二章 东华门前风雷动(二)

过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来了,在他后面,跟着几个小黄门,也是跑得摇摇晃晃,差点把鞋帽都跑掉,来者正是大明宫守戴守忠。折子被翁德海递进去后,涉及到太上皇,圣上肯定会先转给大明宫。大明宫那位看了后,想必是火冒三丈,这不,他一发火,戴守忠就得来跑腿了。

来到东华门口,看到了还站在那里的刘玄和潘籍,戴守忠额头上的白毛汗更多了。我td招谁惹谁了?居然摊上这破事!早知道有今天这么一遭,当初就在尚膳司老实待着,不来应大明宫守这份差事。好吧,现在这神仙打架,自己这种细胳膊细腿的小鬼就难做了,很容易被误伤的。

戴守忠努力地扳着脸,不让心里的苦流露出来。他站在那里,端着拂尘正色道“奉太上皇口谕问话,刘玄、潘籍可在!”

“臣在!臣等恭请太上皇万安!”

“太上皇躬安!”

一套礼仪走完,戴守忠开始问话了。

“太上皇问,刘玄、潘籍,你二人为何挑拨我父子关系?是想陷圣上与不孝之地吗?”

“臣刘玄回话,天地君亲师,此乃太祖皇帝定下的人伦。臣在朝为官,先论君臣之忠,再究父子之孝。圣上和太上皇乃天下君父,当为楷模,何不忍己克用,忠孝两全呢?”

戴守忠心里暗叹,果然是状元郎,这话回得犀利。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太上皇你赖在大明宫才是陷圣上于两难之地。圣上赶你走吧,有违人伦,是为不孝;不赶你走吧,有违国法体制,又为不忠。所以我上这份奏折,出面当这个恶人,才是全了你们父子俩的忠孝之意。

可想归想,话还得继续问。

“太上皇问,刘玄、潘籍,你唆使圣上忤逆,不怕国法吗?不怕天威吗?不怕死吗?”

一连三句“不怕吗?”,气势汹汹,可见太上皇是有多生气,旁边听着的殿前司官兵,不远处躲着的官吏们,都替刘玄捏了把汗。

“纪纲制律就是国法,令行禁止就是天威,微臣尽忠王事,恪守职责,谨守为臣之道,何惧之有?怕死?”

刘玄不由提高了嗓门,高声道“国朝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然后又朗声口占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潘籍双目瞪圆,死死地盯着刘玄,浑身在不停地颤抖着,但跪着的腰杆却不由地变得笔直,就像一根标枪戳在那里。

戴守忠也被这句话给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要玩死谏,当年你老师杨慎一都没玩得这么生猛,状元郎,你这是要青出蓝胜于蓝。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今儿这事是没法善了,赶紧回去复命,要是这事出了岔子,两边可能没什么,自己这中间跑腿传信的只怕要被推出来顶雷了。

“刘大人,潘大人,话洒家问完了,现回去复命了,两位先候着。”说完,一溜烟就往东华门里跑,几个小黄门也是忙不迭地也跟着跑。在不远处,几个微官小吏也拔腿就跑,奔回各处报信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一伙百余位穿着绿袍的进士们,在几位庶吉士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东安门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是榜眼李桂芳、探花沈自省,中间还有徐文祯、夏莫言、顾仝、虞文彬、卢介瞻等人。

这伙人在诸多人的关注下,径直走到东华门前。刘玄转头问道“诸位同科,为何而来?”

李桂芬率先出来,扬声道“刘兄仗节死义,为何落下我等?”

“此事干系重大,刘某不敢强人所难。”刘玄长施一礼道。

“我等知你好心,只是此事事关我等士人气节,岂能避退之。”李桂芳气势轩昂地说道,然后也摘下鼓槌,咚咚地敲响起来。

过了一会,翁德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到李桂芳及其身后百余位进士,脸上闪过一道喜色,随即正色道“诸位大人,为何擂鼓?”

“我等有奏章叩阙上奏!”李桂芳大声道,然后大声念道“臣等奏为附议请移太上皇皇太后居外禁以安内外折。”

等他念完奏折内容,身后的近百位进士齐声道“臣等附议!臣等与刘、潘二位同请,请圣上、太上皇纳谏!”

李桂芳将奏折递给翁德海后,率先跪在地上。东华门前跪了一片的进士,煞是壮观!国朝立朝六十几年,从未有过。

就在此时,明国维、李公亮等人,领着数百位国子监贡生,沿着大街,浩浩荡荡地向东安门走去,一路上招摇过市,极吸人眼目。到了东安门,他们没有官身腰牌,是进不去的,便就在东安门前齐声高呼道“我等同刘、潘及诸位进士所请,谏请太上皇、皇太后移居外禁,请圣上、太上皇纳谏!”

三省各司、都察院、翰林院、国史馆、武备院等衙门,众多闻到风声的官吏们蠢蠢欲动,手快地匆匆写下奏折,火急火燎地往东华门和东安门奔去,这事必须要赶早,晚了就芸芸众生,没人记住你了。你去了可能没人会记住,但没去绝对会有人记住。既然都得去,那还不如赶个早,稍微留个印象也行。

荣国府荣禧堂花厅里,正有一桌酒宴开席,坐在上席的是贾母,左下首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右下首是邢夫人和琏二嫂,还有几位有脸面的管事媳妇。

自从元春被封庄嫔后,各路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王夫人被当活菩萨哄,赤手可热。过了那两日最盛的风头,下面的人继续想着法哄她开心,编着各种借口,三天一小席,五天一大宴。于是,王夫人开了心,下面的人也捞了好处,皆大欢喜。

听到传进来的消息,王夫人不由脸色一正,自有一番威仪,鼻子哼了一声,对着坐在她下首的薛姨妈道“刘家四郎这是怎么的了?鬼迷心窍了吗?天家的事,也是他能掺和的?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姨太太,他是你晚辈,可要好好教着他,可别给你们家,还有我们贾家招祸!”

薛姨妈一脸尴尬,正不知该如何答复时,只听到一声巨响,大吃一惊的众人转过头去,原来是贾母发火拍了桌子。

“还明哥儿鬼迷心窍,我看是你鬼迷了心窍!过了几天富贵日子,都不知道姓什么了!天家的事掺和不得,那朝堂上的事,你个妇道人家就敢指三道四了?你这没遮没拦的胡说八道什么?东华门里都没传出什么话来,你倒开口发话,编排起明哥儿和他的同科们了?你是嫌元春姐儿在宫里温良克慎,没招惹人,想给她添事是吗?还是嫌我贾府得罪的人太少,要自绝于士林?去,把二老爷叫来,我知道,他这几日一直告病在家呢。叫他把这乱嚼舌根子的妇人带回去,再敢胡说八道给我们贾府招祸,那就一纸离合书打发她回王家!”

第一百零三章 东华门前风雷动(三)

听到贾母如此勃然大怒,众人都吓坏了,管事媳妇们连忙跪倒在地,王夫人听到最后一句,吓得跪倒在地上,除去头簪发钗,泪流满面。贾宝玉、林黛玉、三春等人也被吓得跪倒在地上,陪着一起流眼泪。

薛姨妈连忙在贾母旁边低声道“老太太,姐姐只是在家宴上发发牢骚而已,这里外里的都是自己人,绝不会外传的。”

“唉,姨太太知道我的苦心,可惜,你那糊涂的姐姐却是不明白啊,还是让她老爷好好教教她,要不然早晚给我们贾府招祸。”

这时,贾政在厅外说道“老太太唤儿子,有什么吩咐?”

“你把你媳妇领回去,好好说说她。东华门的事,也是她能妄加评论的。”

贾政听到这话,背后一下子全是汗,真是个糊涂的婆娘啊。

“还有这段时间的言行,也让她好生反省。元春姐儿被册封为庄嫔,光耀了门庭,可盯着我们的人也多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能给元春姐儿再添乱子了。”

“儿子记住了,这就带她回去好生教诲。”

等到婆子们把哭泣不已的王夫人扶了出去,贾母看了一眼众人,长叹了口气道“都散了吧,对了,叫人把琏哥儿请过来。”

等到丫鬟婆子们都离去,屋里只剩下王夫人和自己,贾政才厉声道“你还觉得你委屈不成?今儿你闯下多大祸事,你还不知道吗?”

“我闯下什么祸事?闯下祸事的是刘四郎,与我何干?我只是说说他,老太太就发那么大的火,这不是偏护外人吗?”

“你个愚钝的妇人!”贾政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今儿刘四郎在东华门这么一跪,已经隐为将来二十年的士林领袖,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了。你居然敢出声指责他,你不怕天下读书人群起骂你?”

王夫人听到天下读书人群起骂她,也有些害怕了。

“老爷说得太玄乎了吧,他今儿上书,就是要赶太上皇走,就不怕太上皇降旨责备他吗?”王夫人心里,太上皇积威甚久,还是天下最大的主。

“糊涂!糊涂的愚妇!太上皇从大明宫搬走,最高兴的是谁?当今圣上!”

说到这里,王夫人终于明白了。太上皇从大明宫搬走,意味着正式退出大秦朝堂核心,不问朝政,当今圣上当然开心。而刘玄刘四郎又得了冒死上谏的美名,合着里面最傻的是我,幸好只是在家宴上说,要是传到外面去了,读书人得罪了,圣上只怕也不喜,太上皇也不见能领你的好。

看到王夫人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贾政恨恨地说道“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啊,刘四郎可是在东华门外喊出了‘国朝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就冲这句话,满天下的读书习武之人,还有文武科试出身的官吏,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上奏折,力挺这件事。这个时候,就是忠顺王爷,以及太上皇一手提携出来的几位相爷阁老也不敢出头,否则一句话说错,天下士子的口水能淹死你!”

“老爷,我该怎么办?”王夫人终于知道其中厉害关系了,怯怯地问道。

“你少说话了。元春被册封为庄嫔这段日子里,你做的有些过了。有举人上门拜访,居然被讽刺一顿给赶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不是这个样子,下面的人能这般?老太太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你啊。你敢说刘四郎,还当着薛姨妈的脸说。你知道吗?元春能从大明宫里出来,被册封为庄嫔,全靠的是刘府和薛府帮忙!”

“老爷,你说的真的假的?”王夫人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哥哥荣升节度使,补任了后军都督,加上贾府的荣威,才让圣上念及,下旨册封。

“真的假的?”贾政恨恨地说道,“提知宝符阁太监林内相跟薛世兄关系莫逆你是知道的。那你可知,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内相,曾经受过刘四郎恩师烟溪公的大恩?乾清宫守、内侍省宣庆使吴内相跟刘世兄是少年便结识?正是有了吴内相牵头,翁内相和林内相帮手,才有的元春姐儿册封为庄嫔一事。”

王夫人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却是信了七八分。光林受用或翁德海一人或许没法帮元春姐儿册封,但有了吴宝象就完全不同了。他可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再加上林受用和翁德海的帮忙,这事就成了。

“老爷,我,我知道错了。”

“唉,你先在家里好好待着。这些日子,我也不敢出去了,还是继续告病吧。”贾政叹息道。

大明宫,太上皇坐在桌子后面,喃喃地念道“‘国朝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个刘四郎,比他老师还要厉害啊。戴大伴,”

刚才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的戴守忠连忙应道“回太上皇,奴才在!”

“传旨给内侍省和外朝三省,就说我年纪大了,喜清静无为,要修身养性,想离自然观近些,好日夜向真人们请教。北内苑离自然观近,清静又景色秀丽,让内侍省把那里好好收拾,择个吉日我和皇太后一块搬过去。”

戴守忠愣了一下,连忙弯腰恭声应道“遵旨!”

坐在旁边的皇太后却拦住了戴守忠,对太上皇问道“官家,我们真的要搬离大明宫?”

“不搬能怎么办?现在只是京里的科试官们上书,消息传出去,天下都会沸腾,各州县的文武士子官吏们,只要是正经文武科试出身的,都会上奏折。这一回,这个刘四郎抓住了大义之势,势不可挡啊。文武士林,尤其是那帮子文人儒生们,正愁如何显彰他们的实力。刘四郎这是给他们独辟蹊径,指出了一条明路。与其搞得天下汹涌,灰头灰脸地被逼走,还不如借着这个台阶,自个先走。”

皇太后听了后,恨恨地说道“最坏的就是那个刘四郎,跟他老师一样。不,比杨老西还要坏。杨老西是焉坏,他是又坏又胆大!”

“哈哈,娘娘说得没错。这样也好,也省得我在老臣们跟前为难。老戴,去传旨吧。”

太上皇旨意传到内侍省和三省,外内两朝不敢擅定,上呈给了圣上。圣上不允,驳了回来,并到大明宫请安挽留,哭请再三,太上皇执意要搬,圣上这才允了。

消息一传出,朝野一片哗然。

随即,又有旨意传了出来,说李桂芳等今科进士们逾制上奏,有违国法,着明令训斥,罚俸禄三月。还有国子监等一干贡生,擅议朝政,论罪当应重责,只是圣上念及初犯,只是训斥一顿而已。

至于刘玄和潘籍,旨意是停职回家,闭门思过,等候发落。

李桂芳等人领了旨,拥着刘玄和潘籍出了东安门,那里一直候着地国子监的贡生们,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然后大家一起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走过大街,一直走到国子监北面的文武庙,先去拜祭诸位先贤,然后在刘玄等人敦敦劝告下,这才散去。

第一百零四章 待罪闲置思功过

搬了一张椅子,刘玄坐在院子里,沐浴着深秋的阳光。暖暖的阳光让刘玄如同泡在温泉里,他闭着眼睛,心里在细细品味着进京这近两年发生的事情。

定了亲,还是个不错的对象。在这个天聋地哑撞天婚的年代,能找到薛宝钗这样的女子为正妻,倒也是一件幸事。

想到这里,刘玄猛地睁开眼睛,唰地一声拔出大腿上摆着的刀,寒光一闪,往右脚边上一挥。这就是那把大马士革刀,刀锋无比锋利,就像切豆腐一样,在碎石地上划出一道印子。

轻轻地收回刀,刘玄又闭上了眼睛。

考上了状元,这是自己始料未及的。自己原本只想着考入三甲进士就是大幸,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般好,那么多策论和制义题目,却让自己给撞到了。状元郎,这个招牌足以让自己在士林儒生界内呼风唤雨,就算是再鄙视自己是军将世家出身,也得捏着鼻子认下了。要不然人家非士林儒生的军将世家子弟都考了状元,是不是显得你们这些正统士林儒生出身的文人们太无用了。

那么中进士,成为科制文官一员的目标也达成了。想到这里,刘玄又拔出刀来,在碎石地上划出一道印子来。

闭上眼睛,在阳光下继续想着。阳光在眼皮外面晃悠着,就像是冒着五光十色的无数泡泡在眼前飘动着。此时正想着漠北点检事情的刘玄记起来,草原上的阳光也是这般,只不过多了一种泥土的腥味和青草的清香。

漠北历经的那些事,想必应该是忠顺王一手操办的。只是他是不是秉承太上皇的意思?现在看来又有点不像。自己叩阙上奏,逼着太上皇离开大明宫,移居内北苑。想不到他人家干净利落地就应下了,不过三四天,就硬逼着钦天监“选了”个好日子,下月初六移宫。

为什么?刘玄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太阳越来越暖和,自己的皮肤有了一种麻麻的感觉,还有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被晒软了一些。刘玄让自己的思绪更发散,向无穷无尽的天空散去,无数的记忆和感悟就像刚才那些泡泡,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刘玄突然记起了当初老师杨慎一跟自己偶尔提及过,太上皇为何选定了当今圣上,而不是他更喜欢的忠顺王,或是皇太后的亲子忠廉王。

勇于任事,隐忍克用,刘玄细细品味着,想起自己在成均馆跟潘籍收集统计的那些数据,心里慢慢有了一些思路。

这对父子俩啊,一对戏精。

如果如此想来,自己漠北救险,又叩阙“逼宫”没算大错,应该在当今圣上心里留下了好印象,太上皇也没有真正恶了他。只是可能在忠顺王那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再名声臭,也只能在京城里横,而且也只能在当今圣上的容忍范围里横。

如此算来,漠北救险,叩阙上奏,也算是得了一着。刘玄又拔出刀来,在地上划出第三道印子。

“四郎,淳之和重明回来了。”徐天德在院子门口禀告道。

“快请进来。”

李公亮一眼就看到地上的刀印,忍不住问道“四郎,你在做甚?”

“我在试刀,好给它取个名字。”

“没错,神器有灵,以名寄之。这是一把宝刀,总不能无名传世。”潘籍点头赞同道,“你取了什么名字?”

“虎翼。”

“虎翼?此刀来自西方,四方中西为白虎,此刀刃上花纹如云翼。虎翼刀,倒是恰如其分。”李公亮摇头晃脑道。

“波斯、大马士革、天竺等处的宝刀流入国朝的也有不少,但这把虎翼却算得上是其中珍品。居然随手送了出来,赠刀的那人究竟是何人物?”潘籍微侧着头问道。

“不知,但我从那马车旁走过时,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其中似乎含有迷迭香,还有几种我叫不出名字来。”李公亮在旁边皱着眉头努力地想着。

“重明鼻子可真灵啊。我走过马车时,也闻到了香气,只是没有重明闻得这么通透。”

正说着,福伯在门口禀告道“四哥儿,卢相爷府上的三哥儿卢光寿前来投贴拜访。”

“卢相爷,太和殿大学士、中书侍郎、平章国事卢文韬卢相爷?”

福伯看了一眼名帖,笃定地答道“是的,四哥儿,名帖上就是这么写的。”

“我去侧门迎接。”

过了一个时辰,刘玄回到了外书房,潘籍和李公亮都在那里安静地读书,看到刘玄进来了,都忍不住问道“持明,卢三郎找你做什么?”

“攀交情。我去岁北直隶乡试时不是拜了主考官、礼部右侍郎钟老大人为座师吗?卢三郎前几年在原籍乡试考上了举人,正好也是钟大人为主考官,也拜了他为座师。”

“还真是巧了。”潘籍不由大笑道。

“持明去年就拜钟大人为座师了,他早干嘛去了,这会子来叙同门之谊,应该是他老子卢相爷授意的。”

“太上皇已经明诏天下,下月初六移居内北苑,朝野上下都知道,这天下大势,今上已占据了八分。再过得两三年,只怕太上皇就只剩下一个孝道的名分了。大家都开始盘算后路了。持明第一个上奏移宫,卢相爷此时派三子来跟你攀交情,应该是表态给天下、百官和宫里看吧。”潘籍笑着说道。

“管他给谁看。我只担心,圣上到底会如何发落四郎?不管如何,持明叩阙上奏,属于逾制,又有挑拨天家父子孝道之嫌,可轻可重,全在圣上一念之间。”

“重明放心了,圣上肯定是板子高高举起,再轻轻落下。要是真要严惩了四郎,以后谁还给他冲锋陷阵?”

“淳之,慎言啊。”

福伯又在外书房门口禀告道“户部左侍郎、判中都留后杜大人的大哥儿杜秀中前来投贴拜访。”

“杜云霖杜大人?”刘玄诧异了。

杜云霖是北直隶瀛州南皮县人,年纪与比杨慎一相仿,却晚一科中探花,名声相差无几,有“南杨北杜”之称。只是杨慎一以学问上佳、刚正直谏闻名,杜如令却是以能吏著称。初授淮东高邮州通判,遇到高邮湖溃堤,临危受命,治理有方。后累积政绩升任淮东行省转运司,修刘河、白茆、练湖、孟渎等水利,整治辖区内漕运,颇见成效。

两年前,河南行省水患泛滥,开封中都和洛阳受损严重。于是刚刚忙完河西关中等地旱灾事宜的杜云霖加户部侍郎衔,判中都留后,主持河南行省的赈灾和民生恢复,以及修缮开封和洛阳。成绩斐然,河南行省今年大丰收,中都开封和洛阳的修缮工程也进入到收尾阶段,最关键的是,支应费用远远低于内阁当初的估算。

“杜秀中因父荫,在集贤馆补了个校书郎,在京城中颇不显眼,跟我们也没什么往来,怎么这会子来拜访四郎了?”

“不知道,见了他不就是知道了吗?福伯,我去侧门迎接。”

第一百零五章 琉璃界里点映红(一)

荣国府门子今儿的姿态低卑了许多,至少下雨天鼻孔不会漏水了,听说贾母亲自发话,让荣国府自上而下拾缀了一遍。前些日子风头最盛的二太太王夫人近来身体不适,所以老太太体恤她,让她在荣禧堂的佛堂里念经养身子,府中一干大小事务交由琏二嫂处置,同时也指了李纨为“协理”,一正一副,合力打点着荣国府内务事宜。

贾琏出来相迎,笑着说道“今儿宝玉兄弟和姐儿们在后园子里又摆了一桌,宴请宝钗、湘云两位姑娘。你这么巧就赶上,是不是蟠哥儿给你递的信?宝姑娘和史姑娘前脚刚进来,你这后脚就赶来了。”

“天可见,今儿真的是赶巧了。昨儿关东送来了应节过年的东西,有六筐是孝敬老太太的,我又选了四筐,给琏二哥、琏二嫂、宝玉兄弟和几位姐儿们尝尝鲜。”

“四郎有心了,先谢过你了。”贾琏看着后面有仆人接应进来的礼物货品,拱着手客气道。

两人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谈着话。

“这段时间,四郎名声可是震动四海。就是我们府上二老爷,也天天在那里絮叨,就恨没能也跟着上折子。”

“二老爷有心了。只是他身份特殊,还要顾着宫里的庄嫔,不像我们了无牵挂,可以肆意而为。”

“四郎这张嘴,太会说话了。”贾琏笑道,左右看了看,小厮们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便低声说道“听说圣上有意要召烟溪公入京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刘玄笑着答道。

“那圣上意属世叔进京任殿帅或侍帅,这可是真的吧?”

“家父曾跟我提及过,圣上是有这个意思,但家父婉拒了。这一回侍卫军轮换,关东诸军镇居一半,家父再任侍帅,与制不合。”

“哦,”贾琏顿时知道了此中的厉害关系,不再追问了。

先给贾母磕头请了安,献上了关东送来的年货,闲聊了几句,便让贾琏带着他自去后园子跟贾宝玉等人相聚。

“知道你好容易得了机会相见宝姑娘,再留你,只怕要埋怨老身了。”

贾母的话让众人含笑不已,鸳鸯在旁边还打趣道“老太太说得没错,状元郎这走时的步伐要比进来时的快多了。”

待到刘玄走出了花厅,贾母转过头来对鸳鸯说道“鸳鸯,以后你少开这刘四郎的玩笑了。”

“老太太,是我说错话了吗?”鸳鸯吓了一跳。

“不是你说错话了,也不是四郎开不起玩笑。只是你是我身边的人,要是轻佻了他,下面那些没眼珠的人看在眼里,只怕要怠慢了他。万一有什么轻慢的事传出去,四郎或不会怎么样,就怕某些有心人想卖弄邀幸。这个时档,贾府可不敢卷进这漩涡里,被人拿去当了枪使。”

“奴婢记住了。”鸳鸯连忙恭声道。

与此同时,后园子林黛玉悄悄把贾宝玉拉到一边,低声嘱咐道。

“待会四郎要来,你可要好好敬他三杯,要好生谢过他一番。”

“为什么?”贾宝玉不解地问道。

“我也是这两日才想明白的。四郎为什么漠北点检回来后着急忙慌地托人,在宫里一番运作,这才借着皇太后寿辰的机会将元春姐儿册封为庄嫔。想必他已经有了定夺,要叩阙上奏,所以先把元春姐儿从大明宫里接出来。要不然真要跟着太上皇、皇太后去了内北苑,大姐儿再想回紫禁城里来就千难万难了。”

贾宝玉不由听得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内幕?”

“我在家时,有听家父偶尔提及过,擅为官者都是看五步走一步,更有甚者是看十步走一步。而今看来,四郎不是等闲之辈,只怕是家父嘴里那种走一步却已看了十步的人。他能冒着干系把元春姐儿先接出了大明宫,想必是真念了贾府的情义。”

“林妹妹为何说四郎是真念了我们贾府的情义?”

“你这呆子,可不知为官的多为寡情薄意之辈,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四郎筹谋叩阙上奏,得担多大干系?要是被人察觉到蛛丝马迹,恐有万劫不复之祸。所以那时必须要藏于九地之下,以免万一。托人接元春姐儿出大明宫,极易打草惊蛇。四郎却还是做了,可不就是有情有义之人。至少对贾府,是念着一份情的。”

“听林妹妹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当日太太当众数落四郎,老太太那般雷庭大怒。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说到这里,贾宝玉面露愧疚之色,叹息道,“是我有些偏激狭隘了,那日老太太重责太太,我心里居然还有了几分埋怨,埋怨四郎的牵连,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知道就好,待会多敬四郎几杯。他不肯说,必是不愿声张。此事说出去,对贾府和宫里的庄嫔没有什么好处。”

“嗯,我记住了。多谢林妹妹提醒。”

刘玄入席后,说了一会子话,贾宝玉一马当先,率先敬酒,结果自己三杯下去脸如赤霞,身如软泥,姐妹们连忙叫来小厮,要把他扶了回去,却是死活不愿,硬要再跟四郎和姐姐妹妹们一块喝酒。探春只好让人将他暂且扶到旁边一屋去,叮嘱袭人备好醒酒汤水,给贾宝玉喂下,又取来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把贾宝玉紧紧地裹上,免得酒醉体弱之时寒气乘虚而入。

重开席后,众姐妹故意缠着贾琏和琏二嫂,问他们能不能帮忙从外面带些趁手好玩的小玩意和首饰插花。

贾琏和琏二嫂也知道大家的意思,居然带着大家三三两两去到另一处阁榭,这摆席的暖阁里只剩下刘玄和薛宝钗,还有几个丫鬟婆子在旁边伺候着。

“宝姑娘是抹得什么香?居然跟他人有些不同。”

薛宝钗睁大着一双杏眼,看着刘玄一会儿,突然笑了,“素闻刘四郎壮怀天下,不曾听闻有喜好儿女脂粉之行,怎么今天却问起女儿抹香之事。”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自古天下英雄,多是难过美人关的。”

薛宝钗不由脸色一红,垂眉低首,细声道“我抹得是安南的佛手香,与姐妹们抹得江南茉莉香有些不同。”

“我闻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佛手当退避三舍,故而府里姐妹皆爱茉莉。为何宝姑娘独爱佛手香?”

“佛手乃香中君子,其香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其香须借人之势,如胁肩谄笑。故而我独爱佛手香。”

“想不到宝姑娘在香上,也是亲君子而远小人,谨守先贤之教诲。”刘玄开着玩笑道。

“谁是君子,谁是小人?”阁外突然有人道。

第一百零六章 琉璃界里点映红(二)

薛宝钗一听,外面居然还有听墙角?不由吓得站了起来。却看到刘玄朝她摆了摆手,然后故意大声道“当然我刘四郎是君子了,喜欢在外面窥听**的小丫头是小人。古语不是有云,唯小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唯小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怎么听到有个自诩是君子的人在里边赖着脸皮献媚一个小女子?”

薛宝钗听出来了,刚才突然出声的是史湘云,现在说这尖酸刻薄的话却是林黛玉。

“我在屋内就闻到林姑娘的酸味了。”刘玄知道她们在开玩笑,不在意地说道。薛宝钗却不依,追将出去,只听得几女嘻嘻闹闹,一路走远。

招呼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收拾席面,刘玄也慢慢地踱了出来。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早就停了,各处的树木假山,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已是琼枝玉砌,一片真正的琉璃清净世界。再吸一口寒气,沁入心肺,洗涤神灵。

林黛玉体弱,嬉闹一番后坐到一边的暖凳上歇息去了,接替她下场的却是一向好静的惜春。薛宝钗、史湘云、惜春,穿着或桃红撒花袄,或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或暗红撒花半红大袄,在这白雪世界里如同在寒风中摇曳的三枝红梅,茫茫一片洁白晃动着点点胭脂,更显灵动精神。不仅闻声推开窗户的贾宝玉看得痴呆了,刘玄都忍不住看入迷了。

嬉闹了好一会,三女都有些累了,旁边各人的丫鬟生怕她们玩耍出了汗,寒风一吹着了凉,连忙给披上白狐绒氅、青哆罗呢氅和半新的猩猩毡,搀扶着进了阁楼。先灌了几杯热汤,再搬来了火笼,给她们暖脚。

莺儿在旁边一边伺候着,一边埋怨道“姑娘这是忘了什么节气,这天寒地冻的还敢跟两位姐儿在雪地里玩耍,要是寒气入了身子,可就要吃药受苦了。姑娘,你可要爱惜些自己的身子。”

已经缓过来的林黛玉在一旁玩笑道“你家姑爷就是国手,些许感冒了,自然是药到病除。说不得宝姑娘是想显一下柔弱病态,好引得你家姑爷怜惜疼爱。”

“你这嘴尖牙利的颦儿,摇唇鼓舌,刻薄毒狠,看你嫁了人,你夫家的公公婆婆,姑子妯娌如何能忍了你。”

薛宝钗涨红了脸。原本她嬉闹就已气急脸赤,现如今更添几分红润。在她身上银白狐绒氅的衬映下,宛如那万里冰雪中最艳丽的那一抹红梅。

贾宝玉在旁边看得越发痴呆,脑子只想着,如此美人胜景,我当以何诗词颂之,真是痛惜,平日没有多读诗词,那《西厢记》里似乎也没有这般记载,真是痛恨之极。

刘玄呆立了一会,却缓缓走上前去,站在薛宝钗跟前,伸出右手,轻轻掸去她耳鬓旁的一小片枯叶。旁边的林黛玉、探春、迎春、惜春和史湘云看得目瞪口呆。身为当事人的薛宝钗更窘迫,刘玄身上的气息似乎带有几分暖日的味道,近在咫尺,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幸好刘玄随即又退开了几步。

“真是抱歉,我这是情不自禁,如此一幅红梅傲雪图,却不能让这半片枯叶坏了景致。在下愿作诗一首,以谢刚才的轻佻之罪。”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好诗,好诗,如此一首诗,抵得上刚才的罪过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林黛玉笑着开口道,其余的人神情各异,探春诧异,迎春羡慕,惜春惊喜,史湘云阴晴不定,但随即回复正色。

贾宝玉却在心里狂呼,想不到你刘四郎居然也是这样的人,深藏不露,你这一放浪不羁起来,真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果然是国手,比我等要高出好几个段位,不愧是状元郎。

看到薛宝钗低首含羞,其余人还在那里各自品味,林黛玉眼珠一转,又问道“刘四郎,你最近在府上做什么?不会只有这么一首诗词吧?”

“这些我待罪在府,闲暇之余,终于把《唐诗三百首》编撰完成了。”

“说起你这《唐诗三百首》,我听袭人、秋纹说,前些日子晴雯麝月来府上给老太太请安后,跟她们几个姐妹叙旧闲聊时提起过此事。说是在帮你检校这《唐诗三百首》,还说你许了她们两位一个编撰列名的好处。好一顿炫耀,可有此事。”

“没错,我的这部《唐诗三百首》共选前唐名家诗人七十七位,计三百一十二首诗,其中五言古诗三十三首,乐府四十六首,七言古诗二十八首,七言律诗五十首,五言绝句二十九首,七言绝句五十二首,诸诗我皆有注释和评点,正文共有一万九千六百字。”

刘玄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晴雯和麝月帮我检校文字,堪核错误,包括校正标点,都一一厘清,核对无误。此案牍之劳,十分辛苦,她二人耗费了许多心血,自然能名列这编撰。”

“想不到四郎还有这份气度,小弟敬佩不已,且受我一礼!”

刘玄一把扶住了贾宝玉的拱手行礼,笑着道“这与宝哥儿何干?你来谢我做甚?”

贾宝玉却笑着道,“我只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怜惜爱护女儿们的男子,想不到四郎却更胜我一筹。”

刘玄摇摇头道“宝哥儿缪赞了。我自小便认为,真正的强者当抑暴扶弱,绝非是恃强凌弱。有本事自去斗狠制暴,用不着在女子和小儿这等弱者身上耍狠逞凶,展现威风。”

“四郎真乃大丈夫也。”林黛玉都忍不住夸赞一句。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当初恩师烟溪先生也曾问我为何有如此这般想法时,我默想了许久,自拟了这一句作为答复。”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贾宝玉、林黛玉、三春、史湘云等人念着这句话,心里万般情绪。

倒是薛宝钗在旁边顾虑道“要是让晴雯、麝月二人真的上了编撰名字,只怕四郎会被士子文人嗤笑。”

其余人一听,正是如此。其他人可不会有这般胸襟,嘴里念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不少。

“无妨,我早就定计了。”

此处假定,前周太宗皇帝,那位疑似穿越者已经发明和推行标点符号。此外,还有什么与历史不符,让人不解疑惑的问题,都是他的锅。

第一百零七章 琉璃界里点映红(三)

“我跟晴雯、麝月说了,我以‘听雨楼主’的名字名列《唐诗三百首》主编撰,让她两人各自取个名,并列编撰之行。晴雯取了‘芙蓉翁’,麝月取了‘钓月叟’。我还各刻了一方印章赠予了她们两人。过些日子,诸位应该能看到‘听雨楼主’为主编撰,‘芙蓉翁’和‘钓月叟’为编撰的《唐诗三百首》刊印发行,还要多捧捧场。”

“四郎对晴雯和麝月实在是太好了。你真是太有心了。”贾宝玉赞不绝口道,想不到这刘四郎比我更懂怜香惜玉,更有格局和情调。

“说到印章。前几日我得了两方白山挖出来的冻玉桃花石,润如羊脂,艳如桃李,细看如包含了数十朵桃花在其中,更妙的是天生的一对,相映成双。我自取了一方,刻了朱文‘小楼一夜听春雨’,以为来往书信的私印。宝姑娘,另一方留于你,你想取何诗词?我且帮你刻之。”

“哦---哦---,”林黛玉、史湘云、三春等人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只能嘴里发出喔哦之声以示鄙视。

薛宝钗默然一会,最后低声道,“还烦请四郎刻‘天香国色七八分’一句。”

林黛玉最机警,马上问道“这又是什么典故?何不速速说于我们听?”

“是啊,是好姐妹就休得隐瞒。”史湘云也在旁边附和道。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日我殿试折桂,当晚给宝姑娘送去一副亲手绘制的牡丹样式金钗玉簪,还附了一首诗。‘牡丹一株开绝伦,二十四枝娇娥颦。天香国色十分春,薛女独得七八分。’”

众人听了后,皆默然无语。贾宝玉看向薛宝钗,只见这位宝姐姐,脸色红润如霞,一双美目全在刘玄身上,泛漾着一泓春水。他忍不住回想了一番自己跟林妹妹的过往,发现跟刘四郎和宝姐姐的交往故事比起来,简直是波澜不惊,一滩死水。难道外面的世界果真精彩?难道只有走出去,才能活得像刘四郎那般。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何等快意人生之事!只是听说外面十分凶险,老太太和太太更是不会放自己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我今儿才知道,词话里的才子佳人,还不如四郎和宝姐姐的故事十分之一出彩呢。”惜春歪着脑袋,看着并坐在一起的刘玄和薛宝钗,感叹道。

“哈,惜春姐儿这般会说话,那我也不该吝啬。这样,连同那两方桃花石,我同时得了十几方桃花石,虽然成色远比不过那两方,但也是中上之物。明儿我叫人送了过来,你们各选一方,再自己拟了名号字句,写在纸上,送回给我。我均给你们刻上。反正这些日子我待罪在府,左右无事可做,当个刻石匠也无妨。”

大家一听,都喜气洋洋,探春开玩笑道“有状元郎为我们刻印,只怕也是天下独一份。先谢过刘四郎了。”

“真是想不到,刘四郎诗词写得好,连篆刻也精通,真不知还有你什么不会的?”迎春在一旁感叹道。

“我知道四郎有两样是万万不行,下棋和作画!”惜春在一旁拍着手道。

大家都知道刘玄下得一手的臭棋,更是“小鸡吃米图”的水平,不由大笑起来。

“我等原本还自诩诗词书画专擅一二,却是不想遇到四郎这等国手,诗词卓异超群,我等愧疚难比。”

“是啊,原本我还想着再多读多习,以图诗词上再进一步,可不曾想,越学越心寒。”

“宝姐姐,你再心寒也得学啊,四郎可是词牌圣手,你可不能相差太远。”探春在一旁笑着打趣道。

“可是我再努力习读,还是难窥门径。”薛宝钗摇着头丧气道。

“四郎,你可有入门诗词的什么好法子吗?”惜春在一旁问道。

“鹤善舞而不善耕,牛善耕而不善舞,物性如此,不必强求。”刘玄一本正经道。

薛宝钗嗔怒地横了他一眼,林黛玉也反应过来了,指着薛宝钗说道“你说我嘴尖牙利,你看看你们四郎,谁嘴尖牙利?真是个状元郎庶吉士,绕着弯骂人的水平确实一等一的。”

贾宝玉懵懵地问道“怎么了?四郎说什么了?”

史湘云和探春听出来了,在那里互相抱着头笑,不知是笑贾宝玉还是自己。

惜春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指着刘四郎道,“宝二哥,你还没没听出来吗?四郎夸自己是鹤,善舞有风雅,说我们是牛,愚钝只会耕地。”

贾宝玉也笑骂道“四郎,这样可不行,你怎么能拿着对付朝堂衮衮诸公的手段来消遣我等?”

“是我在开玩笑,诸位不要当真。”刘玄连忙站起身来,拱手向贾宝玉和诸位妹妹施礼道歉。

“要我们原谅你也行,不过你得做一事,答应了,我等才能原谅你。”史湘云眼珠子一转,开口道。

“史姑娘,你总得说出事情来,我才好答应,总不能你说要天上的月亮,我如何去帮你摘了下去?没那么高的梯子啊。”

“切,谁要你摘月亮?下月便是上元节,又是一年花灯热闹,你须得带我们出去玩一夜。”

“贾府还有你们史府,都有观灯赏景之处,又何必找我来做苦力?”

“切,谁不知京城里观花灯赏火树最好的去处在皇城、内城各城楼和角楼上。可那里是侍卫司和殿前司的关防。这两处可是有了名的铁面不认。不要说贾府和史府,只怕只有王爷、相爷和军机们才能搭得上话。”

“那我就能搭得上话?”

“四郎休得瞒我们了,你去殿前司、侍卫司两处转一圈,一堆的世交朋友。上元节放人上城楼观灯,国法未禁,全在人情上。就凭你两司满是朋友交情的份上,不求有个绝佳的位置,一般的看处也行。”

“王爷、相爷和军机们上元节喜欢去东安门、地安门和大佛寺观灯。其实满京城观灯赏景最佳的位置在鼓楼。那里地势高,视野开阔,又靠着曲江湖,那段花灯夜景最是秀美。只是鼓楼是上元节两司指挥调度中枢,一般人近不得。我就去腆着脸,求他们把鼓楼旁边的钟楼让给我,那里地势也不低,也正对着曲江湖。”

“真的,那太好了。”众人欢呼雀跃。

这时,起先陪了一会酒,后来有事出去的贾琏急匆匆地跑来,对刘玄说道。

“四郎,二老爷请你过去。”

“怎么了?”

“二老爷说,今儿御门听政,有众多朝臣弹劾四郎你。群情汹涌,来势不善。”

“这么冷的天还要御门听政,真是苦了这些老爷们。”刘玄看了看天,感叹道。

贾琏忍不住白了一眼,继续催着他,“快去吧,二老爷正等着呢。”

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三春等人不明就里,看着刘玄拱手告辞,脸上皆是担心之色。薛宝钗也忍不住了,慌忙告辞,回府去跟自己爹爹商议此事。

第一百零八章 弹劾如云暗杀机(一)

来到荣禧堂的书房里,贾政正在那里等着刘玄。

贾政穿着一身常服袄子,背着手在房里转来转去,一脸的焦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弹劾得是他。

“见过世叔。”

“明哥儿来了,快点坐。”贾政连忙扶住刘玄,引着他坐了下来,然后拿起书桌上的一叠纸说道,“今儿御门听政,有好几位朝臣当场上书弹劾明哥儿,还有十几位殿下臣上书内阁,也在弹劾明哥儿。我托了一位任中书舍人的好友,把这些奏折都抄录一份,都在这里。”

“谢过世叔关爱之心。”刘玄起身行了一礼,然后拿起这些弹劾奏折的抄件,慢慢地看起来。

贾政看着神情丝毫不乱的刘玄,心里却是感叹不已。别的不说,就是这份养气功夫,就已经超出自己甚多。难怪舅兄王子腾没口子地对这位世侄赞不绝口。想到这里,贾政努力让自己也平复下来,可不能连小辈世侄的气度都比不上。可一想到刘玄要是真吃了弹劾,答应帮自己操办点学政的事要黄,又忍不住地心急火燎起来。

“这是刑部右侍郎毛贵均毛大人的弹劾,说我挑拨圣上与太上皇的天家亲情,有违天理人伦,包藏祸心。我记得毛大人好像是卢相爷的故吏。”说到这里,刘玄想起前两日这位卢大学士卢相爷三哥儿跑来拜访自己,不由地笑了。

贾政看到后不由有些心塞,自己这位世侄,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卢相爷的故吏出来弹劾,就代表着卢相爷的态度。他可是中书侍郎、政事堂平章国事,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他也表态要弹劾你,你居然还不当回事?你非得天塌下来才算罢休吗?贾政原本还想着,动员一下贾府的资源,帮着刘玄躲过这次弹劾风波。现在看来是不必了,自己那点子资源,根本扛不动这滚滚天雷。

“这是中书省左六厅郎中李国利李大人的弹劾,说我不尊天威,不循人伦,位卑却擅议上者讳,‘当远斥此獠’。有意思,这位李大人我记得是魏大人的门生。”

“世侄知道就好。”贾政没好气地说道。前面那个首相你都不当回事,这位保和殿大学士、尚书仆射魏良弼,入值政事堂参知政事的内阁次相,自然也不在你眼里。

在一旁的贾琏却听得额头冒汗,他自从捐了个通直郎,凭借着这个候补官的身份以及贾府的牌子在官场里厮混了一段时间,也知道了什么叫官威如天,官法如炉。

“还有这几位的弹劾,差不多都是老生重弹。”刘玄快速地翻阅着这些抄件,看到后面一份时,不由皱起了眉头。

“臣等伏闻,刘氏两代镇守漠北关东,镇胡獠,拒高丽,延绵于今数十年,居关东亦十五年…”刘玄看得出来,这份奏章名义上在说他祖父、父亲两代在漠北、关东如何劳苦功高,实际上在暗指擅开边衅以邀军功,结营军心以固兵权,“竞克之功,远胜前唐平卢、范阳两镇。”还故意用前唐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的拓边军功来衬托刘玄祖父、父亲镇守关东时的军功。可是前唐这两镇节度使最有名的是谁?大叛贼安禄山!这不是明摆着在影射刘家有割据不臣之心。

奏折里笔锋一转,“臣实忿成均馆都检校郎刘氏玄,如此家世,累受天恩,不思忠君报国,只知离间天家,擅开朝议,作乱庙堂,”

看到这里,刘玄吓得出了一头白毛汗。这个上奏折的人,心思歹毒,下手却极准,可谓是一刀封喉,真个是想置刘府与万劫不复之地。

刘玄稳了稳神,继续看了下去,“臣又伏闻,刘氏有商号曰兴平行,私营盐铁,广贩良马,粮食、皮货、牛羊等厚利之货,无一不沾,欺行霸市,敛财聚利,用途暗晦,恐有前晋世宗景帝之效尤。”

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刘家还利用权势,霸占关东商路,甚至私自贩运盐铁、战马、粮食等物资。这些东西,可都是能够用于战事武备。最后还说刘家聚集了这么多钱,却不知道用在哪里,暗指刘家收聚钱财物资,阴养死士,收买军心。前晋世宗景皇帝是谁?司马师啊。这一位当年阴养了三千死士,散在民间,高平陵之变前夜,一朝而集,众人莫知所出。这才一战定胜,奠定了晋代曹魏的基础。

这奏折的意思说得还不够明显吗?

估计贾政是没来得及看这份压在下面的抄件,否则的话定会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说不得已经去“廷尉”处自首了,把自己跟刘家的所有勾连一一坦白。

写这份奏折的人是个狠人,下手也极其准确歹毒,要是一般权臣镇将,估计已经闭门收拾行李,做好流放南疆的准备。甚至都可以准备家中主事人的棺材了。

“世叔,这鸿胪寺丞梁鸣赞梁大人你可认识?”

“鸿胪寺丞梁鸣赞?”贾政低着头思量。这会显示出他的功底了。他在中枢任职十来年,虽然追求的是清净无为,可倒也勤勉,每日里去点卯坐班,很少有缺。各部各署的同僚看在荣国府面上,也愿意打声招呼,和气交往。所以知交没几个,但认识的同僚确实不少。

“想起来了,这梁鸣赞梁大人不是进士出身,是河东的举子。曾经做过几任县丞、知县,后不知为何被调到京兆府任推官。听说忠顺王侧妃的弟弟兰汝阳,拜了他为老师,学了几年制义,便被举荐到了鸿胪寺,成了从六品的鸿胪寺丞。”

“这就对了,原来是忠顺王爷的手笔,这就说得过去了。”

“什么!忠顺王爷也下场了?”贾政吓得有点失色。

“世叔不用担心。”刘玄把梁鸣赞的那份奏折抄件收了起来,笑着答道,“最后定夺还在圣上那里,其余都是鸡鸣狗吠,不用放在心上。”

看到贾政脸上的神情,刘玄知道他肯定是放不下心来,也不好再劝慰了,只好拱手告辞道“今儿多谢世叔给我通风报信,过几日,等事态定下来了,我再来答谢世叔。我先告辞了。”

“世侄回去后,好好拟定一份请罪折子。按律接到都察院的弹劾折子是要免冠停职,回府待参的。世侄已经在府待罪,免冠停职不必了,但请罪分辨的折子还是要上的。”

“世叔放心,小侄回去后就写请罪折,赶在三省散班前递进去。”

“那就好。唉,世侄还是过于年轻气盛,好于弄险了。”贾政最后长叹一口气道。

第一百零九章 弹劾如云暗杀机(二)

回到府里,潘籍、李公亮早就等在那里,他们也把弹劾刘玄的奏折抄了一份,放在书桌上。

“还是这份最歹毒。这个梁鸣赞,倒有几分眼力和心计。”刘玄把那份抄件拿了出来,潘籍和李公亮扫了一眼,点头道。

“我们都看过了,这么多奏折里就这份是暗藏杀机。”

“是啊,大部分折子,或秉承卢首辅、魏次相等阁老意思,或是长辈们例行公事,甚至也有圣上的意思,都是意思一下而已。只是这封折子,是想置我于死地。”

“那四郎知道这梁鸣赞是谁的人吗?”

“荣国府政老爷正好认识他,说是做过忠顺王爷侧妃弟弟的老师。”

“没错,我打听过了,这梁鸣赞是托了忠顺王爷的举荐才进得鸿胪寺为寺丞的。”潘籍冷笑道。

“这忠顺王还是忍不住下场了。他难道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吗?不清楚四郎只不过是替圣上演这出戏吗?”李公亮袖着手,冷然地说道。

“他肯定知道。只不过在漠北出手之后,他已经没法下船了,只能继续硬撑下去了。”潘籍微眯着眼睛,一边思量着一边说道,“事到如今,太上皇和皇太后再过几日就要移宫内北苑,叩阙这事总要有个结果了。想必圣上和相爷阁老都达成了默契,揪住四郎弹劾一通,雷声大雨点下小,再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明诏天下,大局皆定,这事就算过去了。从此太上皇、皇太后安居内北苑,圣上独掌乾坤。这忠顺王偏偏要趁机捣乱,搅混这潭水。他是心有不甘呢?还是另有想法?”

“另有想法?什么想法?王太尉和四郎去漠北点检九边兵马,军机班、五军都督府和诸军镇皆按诏行事,表明了态度。少数跳梁小丑乱事,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把他们的小心思和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得不偿失。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忠顺王还有什么想法?”

“淳之,重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忠顺王真的很暴戾乖张吗?”

“四郎为何这么说?”

“我从贾府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忠顺王这个人。这一位其他的暂且不说,但对当今圣上的秉性脾气的熟悉,只怕要远在我等外臣之上。”

听到这里,潘籍和李公亮眼睛不由一亮。

“四郎说得没错!”李公亮急匆匆地抢着开口道,“从太上皇继嗣大宝后,几位王爷的夺嫡之争,明里暗里就没断过。当初忠义王爷呼声最高,最被看好。当初已经是遥领京兆府尹,离储君之位就差遥领上将军兼五军大都督了。突然一夜之间就坏了事,为何坏事,被谁给坏的,至今是个迷。后来忠顺王爷跟当今圣上又争了好几年,甚至不落下风。如此看来,忠顺王爷应该对圣上了解颇深。”

“四郎,你的意思是忠顺王已经琢磨出圣上下一步的动作,提前布局了,唆使梁鸣赞下此毒手,或是在布局,又或是在转移我等视线?”潘籍转向刘玄问道。

“我想恐怕是的。”刘玄点头道,“淳之、重明,你们猜猜,圣上收回权柄,下一步会做什么?”

“清理亏空积欠!”

“整顿吏治勋爵!”

潘籍和李公亮异口同声地答道,但说的答案却不一样。两人听完对方的答案后,都瞪着对方,各不服气。

“哈哈,你们猜得都对。”

“那总得有个主次前后吧。我看当然是清理亏空积欠了,国库现在都没钱了,没钱什么都做不好。”

“当然是整顿吏治,打压勋爵世家了。不如此,亏空和积欠能乖乖地补上吗?”

潘籍和李公亮还在那里抬杠,互相挤兑。

“为什么这两件事不合作一件来做?”刘玄慢悠悠地问道。

潘籍和李公亮听了后一愣,随即仰首大笑起来。

“是我等想茬了,这本来就是互为表里,合二为一的事情,我们还非得将其分开。”潘籍摇着头笑道。

“是的啊,积欠最多的是勋爵世家,亏空的官吏也跟勋爵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借着清理积欠亏空一事,完全可以整顿吏治,彻底打压勋爵世家,两件事做成一件。”李公亮点头道,“还是四郎比我们高明。”

“如果忠顺王爷猜中当今圣上下一步的心思,又为何走梁鸣赞这一步棋呢?莫非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表面上要对付的是四郎你,实际上是烟溪先生?”潘籍迟疑地问道。

“没错,烟溪先生不仅是我的恩师,在辽阳这些年,名义上是‘交地方安置’,加以软禁,但因为家父的庇护,不仅可以开学院收弟子,更能刊行文章,广交天下士子。名声更甚往日。盯着我打,再把家父揪出来,那么烟溪先生自然就被拖带出来了。史书上哪次谋逆是没有谋臣军师的?”刘玄笑着说道。

“忠顺王想必是猜到圣上要起用烟溪先生去整顿吏治,故而想先斩一翼。只是这梁鸣赞奏折写得阴险,会不会让圣上生疑有了忌心?”李公亮阴沉着脸问道。

“原本看到前半截,我也是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看到后半截,说我刘家兴平号大肆敛财,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是不知道,旁人都以为我兴平号赚得金山银海,实际上五成进了圣上的内库,两成孝敬了太上皇和皇太后,两成肥了宫里的诸位内相和公公们。我们刘家能落个一成已经不错了。这些都是有账目可查,且司内库和几位内相有派驻掌柜或管事在兴平商号,往来支出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潘籍和李公亮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潘籍笑道,“想必圣上看到前半截,还有些动心思,可看到后半截,估计是心思全无了。梁鸣赞那半截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妙笔,却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没错。而且我也琢磨出来了,太上皇和皇太后跟忠顺王并不完全站在一起的。”

“四郎说得没错,否则的话,兴平号两成利钱归太上皇和皇太后这事,忠顺王不应该不知道的。”李公亮点头道,突然笑了起来,“现在我知道了,去年年底将军来京述职,诸位内相轮番来府上替圣上宣旨赐物,各个看上去和蔼可亲,原来是看到了财神,如何不亲?对于这帮子阉人而言,再深厚的情义,也抵不过这孔方兄,黄白君。”

正当刘玄和潘籍闻之大笑时,徐天德在门口禀告道“四郎,福伯来报,徐文祯徐公子、明国维明公子、虞文彬虞公子、孙传嗣孙大人,相约来了府上,还有一位宋恪元宋博士中午就来过了,这会子又来了。另有沈自省沈大人,李桂芳李大人,卢介瞻卢大人等十几位大人遣人投了帖子来,说明日想过府来拜访一二。”

刘玄不由欣慰地说道“患难见真情,我这几位朋友没有白交。我去迎迎他们。他们来的也正好,帮忙参谋下,我这请罪折子怎么写。对了,三姐和姐夫呢?”

“四郎,福伯说了,中午时分接到消息后,三娘子就去了几家世交府上,找那几位诰命打听消息去了。丘姑爷去了他的几位世交叔伯那里打听消息去了,都叮嘱叫四郎务必沉住气,等他们晚上回来再说。”

“我一时贪功孟浪,倒是叫他们操心了。”刘玄叹了口气道。

第一百一十章 水月庵里腌臜多

水月庵在东城昆眙街上,被延福坊、永嘉坊和兴宁坊围着,不远处是五岳庙。

本朝沿袭前周惯例,奉道教为国教。为大行皇帝进谥尊庙之外,再上一个道真皇帝号,以示代天巡狩天下九州的法统。比如当今圣上祖父,尊的是高宗庙号,进的谥号是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仁皇帝,上的道号是敬天体道纯诚元虚玄应开化忠孝帝君,这个牌位天下道观都有供奉,算是位列上天帝君,做了神仙。

但本朝也不禁僧佛寺庙,只是在道僧司里要排在道士后面。出家度牒、庙宇规格、寺产多少都有严格的规定。所以自有聪明的高僧,将寺庙挂在某一奉诚信佛的权贵世家门下,号为家庙,有了庇护,顿时就兴盛起来。

水月庵也是如此。它是以宁荣国府为首的几家权贵的家庙,所以越发的兴盛。坐地数十亩,房屋上百间,院落十数进。北直隶州县还有信徒世家供奉的庙产,良田上千亩,早就超过朝廷的制令。不过总是有办法的,无非化整为零,挂在庵主、知客等私人以及其它名目下面,掩人耳目。

跟在秦钟和一位知客女比丘后面,从水月庵的后门进入,顿时从繁闹转入到了幽静。汹涌的喧哗熙攘,被关在了院门之外。这里林密草疏,水低石高,蜿蜒曲径,遮栏回廊,走一圈下来,自会让你有了一番脱俗出世之心。

沿着院廊走着,突然听到隔着院墙有丝弦之声传来,还有女子娇笑和男子戏耍的声音隐在其中。

刘玄不由看了一眼秦钟,他一脸的尴尬,只是低着头在前面走着。最前面的女比丘却是一脸的宝象庄严,恍然已经到了六识遮断、六根清净、六尘不染的境地。

这时韩振凑过头来,轻声地说道“四郎,小的曾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水月庵原本是给京中诸多世家女眷代为出家,或清静修为的地方,前些年是极好的。可是后来有权贵世家府上,妻妾争宠,贵人们便将姬妾以出家静修为名,安置在了这水月庵。这些人怎得安心静修,她们的老爷也是时常过来,体恤安抚,在这庙庵里成了好事。庵里原本就是托庇在贵人们名下,又得了许多好处,自然是一个个皆修得闭口禅。后来就蔚然成风,有些不像话了。”

刘玄不由乐了,忍不住说道“‘口乃心之门户’,口闭心沉。此处一静,万物皆景;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

引路的女比丘却是转过头来,脸色露喜,“檀越是有大智慧之人,与我佛有缘,何不离了红尘,悟明真谛,解脱生死。”

“这里都还是红尘,如何脱了红尘?”刘玄反问道。

“修佛乃是修心,何执作于一副臭皮囊?”

“就算心如止水,总归有容。”

看到女比丘还要争辩,刘玄挥挥手道“我知佛,却不信它。我还有要事,请比丘快快带路。”

女比丘长叹一口气,又低首无语地在前面带路。

来到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前,女比丘合掌稽首道“这里便是幻海的静修之处,你们即是她的家人,自当叩门进去便是了。”

说完便转首就走了。

秦钟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院门才开了一缝,露出半边脸,看到了秦钟的模样,猛地拉开了半边门。宝珠走了出来,又喜又惊,含着眼泪说道“大哥儿可算是来了。”

随即又看到跟在身后的刘玄和韩振两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手又掩着了院门。

“是先生和他随从。”秦钟慌忙低声解释道。

宝珠仔细看了一会,认出人来,脸上一松,连忙全开院门,站在一边,轻声道“先生快请进。”待到三人都进来了,宝珠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再关上了院门。

韩振没有进堂屋,只是在门口守着。宝珠带着刘玄和秦钟进了堂屋,安坐下来,又递上了茶,里屋的秦氏在另一丫鬟瑞珠的通报和服侍下,坐到了门帘后面。

“宝珠,瑞珠,你们先出去,我跟先生和大哥儿说会子话。”

等到宝珠和瑞珠都出去了,秦氏在门帘后面施礼道“大哥儿连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进学生员,可以录科乡试。这全是先生的敦敦教诲,妾身在这里给先生行礼了。”

“大姐儿客气了。秦钟成了我的学生,这师生名分一定,教诲指点都是本分。且秦钟天资聪慧,又勤勉上进,自然会有一番成绩。而今迈出了第一步,此后的科试之路漫长艰辛,就看他的努力和造化了。”

顿了一下,刘玄又开口道“今儿大姐儿托秦钟带我前来,不光是为了拜谢我吧。还有其它什么事,暂且说来。”

秦钟听罢,推金山倒玉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磕头说道“宁国府突逢大事,我家姐姐原本在府上闭门守孝。可不曾想刚荣升宁国府老爷的蓉老爷居然以‘无子所出、命硬克亲’为由,匆匆写了离合书,休了我姐姐,还送到这水月庵来待发修行。”

贾蓉办事倒是利索,丧期刚过三个月就动作了,也算是守诺。虽然匆忙,但也是没有办法,真要等三年孝期满了,秦氏就是‘与更三年丧’,属于三不去,没法写离合书了。

“学生原本想着,姐姐也算是脱了宁国府那腌舍肮脏的地,此生还有再活的机会。可那曾想这水月庵,先生刚才也看到了,哪里是佛门清修之地?学生只怕姐姐离了虎穴,又进了这狼窝。可这水月庵特殊,进来的容易,出去的难。学生只能再厚着脸皮求老师了。”

刘玄默然无语了,得,我都快成你家门神了,这老师当的,都快当成奶妈了。

秦氏在里屋幽幽地说道“大哥儿,莫要为难先生了,我这没福之人,天下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确实是,离了水月庵,又能去哪里?回秦家?秦业老爷子已经明说了,跟这被离合的女儿断绝了关系。秦氏能明白父亲的苦心。秦钟年少,刚刚科试起步,秦家光耀门楣的期望全在他身上了,万不能被秦氏这不好的名声牵连。

刘玄也在心里盘算着。

他曾经早早找人暗查过这秦氏,确实是秦业从善堂抱养的。可据善堂的老人说,秦氏幼时被人抱送到善堂,不仅单辟一处居住,还有专门的下人易服装扮在身边照顾着。那时的秦氏就长得粉妆玉砌,想领养的夫妇络绎不绝,全被暗中拒绝了。只有当秦业这年长无后,家世清白,又文人儒生出身的人来领养,才放了手。

所以说秦氏的切实身份十分可疑,刘玄已经初圈了几个来处,只是不敢确定。目前来看,不管是从秦钟师生关系来论,还是从不能得罪秦氏亲生父母亲来说,刘玄觉得自己都该出手。而且秦氏现在是他的一处隐患,不得不防。

“此事容我思量一番,必给你姐弟俩一个答复。”

“谢过恩师/先生。”秦氏姐弟在里外没口子谢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月消障添新债

“听闻叔父开春要举家南归?”

“是的。得贤侄妙手回春,拔除我的痼疾,又延请了几位名医,妙方静养了这些日子,身体已经大好。我薛家根基在司内库,产业却多在金陵江南。我北上京师已经一年多,现在身体也好了几分,该回去处置下。家中产业需要明细安置,还有族人亲友需要交待。时不待我啊。”

刘玄知道薛规的意思,想趁着现在身体养得不错的情况下,回去金陵,把在江南的产业好好梳理一番,还有诸多族人,也要好好安排一番。不仅刘玄诊断过,其他名医也是差不多口吻,薛规的寿命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算起来时日真不多了,他总得为薛蟠接手家业做好妥当安排。

“我薛某人活了三十多年,家室美满,儿女双全,荣华富贵也享尽,没有什么好抱憾的。原本最牵挂不下的是宝钗和蟠儿,怕他们孤弱无助。现在好了,宝钗许了你,结成了一段良缘。蟠儿有你在旁鞭策看管着,也不敢肆意妄为。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想着速速南下,安置好一干事务,再与家人好生相聚,聊度残生。”

“叔父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路上好生当心。不知叔父行程日期是否已定?”

“我原本想定在二月初六。那会子只怕已经雪融冰化,运河水路畅通了。只是贾府那边,似乎有要去还金陵几处世交的人情,还要顺带着整理一番江南的产业,召集留守在金陵的族人,传述蓉大爷接任新族长一事,安排蓉大爷孝期满后去祖坟祭拜事宜,种种林林。所以贾府两位老爷和蓉大爷商议后,委了琏哥儿为主事的,还有两位玉字辈、三位草字辈一同南下处理这干事等。”

“除此之外,黛玉姐儿寄养贾府也有三四年了,也想回扬州看看父亲,正好顺带着一路。这不,大家就约好,结伴一同南下。只是各处事情繁多起来,需要时日处置,就把启程日子推到了二月十二。”

“这样也好,人多也好有个照应。”刘玄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了。

“叔父可曾听说水月庵之事?”

“听说了,真是有污佛门净地,必当严惩不殆。”薛规忿忿地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日,一伙子新科进士在兴宁坊玩耍,喝了些小酒,然后想着去五岳庙逛逛庙会。

年底了,各衙门准备了事封印,这帮子观政的进士们也没有多少事要做,多了闲暇时间到处耍。在去五岳庙的路上,正好遇到了一伙子要去水月庵的人,稀里糊涂地就起了冲突。那一伙人是永寿伯、兴安侯等权贵勋爵府上的公子哥儿,忙着去水月庵“进香”。见这帮穿着常服的进士们挡了路,还恶了他们,便下令手下健仆们小小地教训了一番他们。

原本以为只是些普通读书人,却不想全是新科进士,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这伙子新科进士刚做了一件仗节死义、叩阙移宫的惊天大事,心气最是高涨的时候,居然被一伙侯伯府的纨绔子弟给打了,那还了得,必须要报仇雪耻!

且这伙子进士不是等闲之辈,知道只是上书弹劾这些侯伯子弟纵容恶奴、仗势欺人,恐怕是隔靴搔痒,伤及不了他们多少,便忍下气来,暗暗观察这些纨绔子弟所作所为。

一看就不正常了。京城这么多道观寺庙,哪里不好去烧香敬神,偏要跑到这水月庵里来?进士们二话不说,分组微服暗查,结果把水月庵的腌臜事查了底朝天。

原本只是权贵们悄悄来在这里,跟各自待发修行的姬妾们相聚几日。可不知从何时起,有些纨绔子弟却偏爱上这个调调,喜欢来这里修欢喜禅。而一旦入了这水月庵就出去得难,总有些被安置在这里待发修行的姬妾被权贵们负心抛弃。这些人,没有什么慧根佛心在这里修行,且个个“相貌不俗,武艺不凡”,戳在那里就跟香气四溢的花朵儿,把那些闻着味儿的蜂蝶都给勾揽过来了。

于是,这水月庵一半是真正静修之地,一半却堪比花楼烟巷,真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进士们抓到了把柄,秉承“精准狠”的原则,一通弹劾折子淹了有牵连的两处侯府、三位伯府以及大小官员十几位,顺带着拆了这座有近百年历史的水月庵。

“宁国府蓉大爷休掉的正妻秦氏,前些日子也被安置在水月庵静修,谁知却遇到了这无妄之灾。宁国府是万万回不去了,其父秦老爷又是个顽固不化之人,生怕被休的女儿坏了他秦家的名声,死活不纳。秦钟却跟他姐姐情义深长,于是便求到我这做老师的跟前。”

说到这里,刘玄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道“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应了琏二爷和蓉大爷的请托,收秦钟为学生弟子。现如今,这事沾上身了,却是万万脱不了爪。不管吧,于情难却,又真要是搞得沸沸扬扬,我这做老师的,面子也不好看。管吧,又不知从何管起。思前想后,想到叔父要举家南下,便寻思能不能请托叔婶,将这秦氏一并悄悄携带南下,到了金陵江南,再寻一处正经静修的道观或庙宇安置了她。也算了结我那学生一片苦心,好静下心来准备明后年的下场。”

“这是小事,无伤大雅,也费不了什么事。”薛规只是一沉吟,爽快地应了下来,“稍后我嘱咐内院管事的婆子,将秦氏主仆悄悄接了进来,居一小别院。再待开春二月一并南下,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说到这里,薛规抚须道“曾经听宝钗提及过这位东府曾经的大奶奶,言辞中有些喜爱之意。且她被蓉大爷离合而出,非是品行不端,而是无子克亲这天意,也怪不得她。正好这南下路途漫漫,陪着宝钗,也好多个说话的伴。”

刘玄眼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一二,自家岳父,太敏锐聪慧了,一下子就闻出味来了。不过他没揭穿识破,自己也装作不知道,起身恭敬地谢礼了一番。

待到刘玄走后,薛规唤来心腹亲信,低声切切叮嘱了一番,到了傍晚,心腹呈上一张两指宽的纸条。

薛规看完之后,忍不住摇头自语道“原来是他俩的女儿,真是一笔孽债啊。只是此事极其私密,四郎是从哪里得来消息的?几位内相?他们不应该这么没遮拦的啊。”

正当薛规把纸条凑到灯上烧掉时,薛姨妈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我见过那秦氏了,发现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我夫妻一体,有什么不当说的?”

薛姨妈凑到薛规耳边,轻声道“那秦氏身姿虽然妖娆,却似还是处子之身。”

“真的假的?”薛规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没让快要烧尽的纸条烧到手了。

“妾身怕看错了,特意找了府上有经验的婆子,装作给秦氏量身制衣。她几十年的经验,一口咬定秦氏定是处子之身。”

“原来是这样!”薛规恍如大悟,“那这事就说得通了。”

“老爷,什么事?”

“此事干系重大,太太还是不知的好。那个婆子,你好生安置了,万不可走漏风声。”

“放心了老爷,我都安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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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一)

京师钟楼楼体为木质结构,深、广各三间。总高十二丈,由基座、楼身和楼顶三部分组成。下部是砖石结构的正方形基座,高三丈,四边各长十二丈。基座四面正中各有一个高宽均两丈的十字形券洞与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相通。

基座内有楼梯可盘旋而上,之上为两层楼体,由四面空透的圆柱回廊和迭起的飞檐等组成,高九丈。由台阶踏步上至基座的平台,可入一层大厅,大厅四面有门,周为平台,顶有方格彩绘藻井。

二层四周均有明柱回廊,楼内有彩枋细窗及雕花门扇与外廊相通。顶有两重屋檐,四角攒顶覆盖碧色琉璃瓦,各层有斗拱凿景彩绘。钟楼顶部为三重四面攒尖顶结构,由斗栱支撑。金顶原来是铜皮包裹,木质内心,屋檐上覆有深绿色琉璃瓦,楼内贴金彩绘,画栋雕梁。

在钟楼平台西北角,有一亭子,内置一口铜钟,通高八尺有余,重一万二千斤,钟裙外径五尺,纹饰铭文古朴,音质嘹亮雄浑。

此钟楼与对面相隔不过数十丈的鼓楼对峙。每日里的辰时,钟楼鸣响十声,此外不再鸣响,只有到了危急之时才会鸣钟示响。而每个时辰,鼓楼则击鼓报时,通报全城。所以晨钟暮鼓是京城官民每日里熟悉的声音。

这里离曲江湖不过两三百余丈,站在二楼回廊上,全湖美景尽在眼底,确实是赏景观灯的上佳去处。

离隆庆四年上元节还差好几天,侍卫司就把钟楼和鼓楼封了。京兆府的人在这里挂上花灯,装饰了一番后也撤了。

待到这一日,琏二嫂打头,李纨、探春、迎春、惜春、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合乘了四辆马车,丫鬟、婆子们连同各色物品,又坐了六辆车。贾琏、贾宝玉、贾环、贾芸、薛蟠等男丁骑着马,护着一行人,再跟着十几个小厮在左右打着照应,径直来了西城曲江湖。

到了这里,贾琏和贾宝玉先包了一处园子,叫小厮和婆子们看住了各门口,严防闲人乱闯。一拨丫鬟陪着各自的主子姐儿进去,另一拨丫鬟在贾芸和十来个小厮的护送分去了钟楼,先去那里布置。

这园子叫愚园,是本朝开国名相袁文肃公修的。占地六十多亩,分内外两园。外圆围了曲江湖一块为愚湖,再筑有一山丘为钝山。

内圆尽置假山阁楼,内外园计建有清远堂、春晖堂、水石居、无隐精舍、分荫轩、松颜馆、青山伴读之楼、觅句廊、依琴拜石之斋、镜里芙蓉、寄安、城市山林、集韵轩、延青阁、容安小舍、秋水蒹葭馆、栖云阁、春睡轩、柳岸波光、课耕草堂、啸台、养俟山庄、在水一方、漱玉、小沧浪、竹坞、小山佳处、岸窝、憩亭、牧亭、西圃、梅崦、愚湖、鹿坪、界花桥、渡鹤桥三十六处,是为三十六景。

这园子在袁文肃公后人获罪后,被没入官中,后被赐给了南安郡王。

只见这几位姐姐妹妹们盛装打扮,或穿秋板貂皮,或穿大红百蝶穿花袄,或穿狐腋箭袖,或穿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或穿天马皮褂子,或穿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或穿大红洋缎窄褃袄。外面或披了披风,或戴了斗篷。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在这愚园里走着,逢桥必过。按照习俗,上元节这样子便能够祛病延年。

普通人家女儿们也不在意,自去东西两城或曲江湖边走一遭便是。但高府贵胄的姐儿们便不好这么随意了,往年里都是在自家园子里走一走便是了。今儿有了刘玄借钟楼的借口,贾琏也托着世交人情,找南安郡王府借来了这处园子,供大家“走百病”。

在这园子里走了一两个时辰,挑景致秀丽的地方坐了一会,还写了几首诗,最后大家停在了秋水蒹葭馆。南安王府早就在这里备下了三桌美食,供贾府哥儿姐儿们用晚宴。

吃饱喝足,大家喝了一钟普洱茶消食,后又上了马车,趁着天色未黑,径直来了钟楼。

刘玄跟丘好问早就在楼下等着了。见了一行人过来,连忙招呼人把马车赶到楼下的别院里,让女眷在这里下了,再从别门穿入,直接登楼。

在一楼平台上,早就用青幔围了一个通道,与周围隔开。

“侍卫司在这里驻有巡哨兵丁,以备警戒,我叫人用青幔隔开,免得扰了他们公务,又惊了众女眷。”

贾琏在旁边客气道“四郎有心了。”

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站在四面回廊上,京城四处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南边不远处的皇城门楼也是一目了然。近处的曲江湖更是一览无遗,各处花灯悬张,裹红披彩。在脚下东西南北大街小巷上,街头巷尾已然红灯高挂,有宫灯、兽头灯、走马灯、花卉灯、鸟禽灯等各色。

街面上更是人头涌动,跃跃欲试,全城就等着天黑点灯了。

刘玄把贾琏拉到一边,切切嘱咐道“这钟楼二楼,回廊连同里面的房间,我都借下了。早先你府上的丫鬟婆子,连同我府上的都在这里布置好了。吃的,喝的,各色趁手的物件都备好了。我让人将这二楼的房间隔成了两边,女眷在西边,爷们在东边。”

刘玄顿了一下,继续交待道,“三楼还有一哨位,专门用来观警报信用的。上下从旁边的侧楼梯过。你在那里放几个婆子小厮,挡住闲人进来。一楼平台,我跟他们的指挥说好了,让出东北角给我们。那里有两个方便之处,都清洗干净了。还临时搭了个棚子,备了好几缸清水。我已经叫人用布幔围了起来,排了我府上二十几个家丁散在布帷外面看着。他们跟侍卫司的人都熟,也说得上话,必定不会让他们惊扰了女眷们。但是姐儿和嫂子们下二楼来这,一定要叫丫鬟和婆子们陪着,小心免出差错。”

“此外,侍卫司那边的答谢我已经给了,不过那是我府上的情面。等走时,琏二爷最好也给上一份谢礼,算是贾府的情面。”

“四郎放心,人情谢礼我早就备好了,贾府可不敢失这个礼。”说到这里,贾琏拱手道,“今儿可真亏了四郎帮忙打点,想这十几二十年,贾府这些姐儿们,还有宝玉他们,真没有今儿这么高兴过。真是再怎么谢四郎都不为过。”

“你我府上世交,这样的客气话不要多说了。天色已黑,各处花灯要点上,琏二爷,我们好生看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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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二)

刘三娘子拉着薛宝钗,又有史湘云、惜春一起,指着对面装裹成辉煌不夜城的鼓楼看。贾宝玉、林黛玉两人躲在一处,津津有味地看着脚下街巷里大人叫,小孩吵,女走男追。

李纨、琏二嫂、探春、迎春在一处,指着南边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皇城指指点点。刘玄、贾琏、薛蟠、丘好问又在一处,指着被映成一块琉璃镶边镜子的曲江湖,尤其是那两座格外显眼的花萼和春露楼,说说笑笑。

更有袭人、秋纹、莺儿、紫鹃、雪雁,还有被特意“放出来”的鸳鸯、平儿等丫鬟们,与被刘三娘子带过来的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人会合,另聚了一处,在那里笑闹不息。

大家都有说有笑,唯独李纨有心事。

原本她的独子贾兰跟秦钟一样,想拜刘玄为师。刘玄看着两家世交份上,也有心教导。开始时也沿用秦钟的法子,只是在强健体魄上有了分歧。秦业老爷子是下过场,吃过那等苦头的,知道刘玄这法子的道理,确实是有好处的。李纨一个妇道人家,如此知道这些?她又只有贾兰这么一个儿子,一生期望和心血全在上面,就算是树叶子掉下来也怕砸到了宝贝儿子。

贾兰又才六七岁大,最是好逸贪玩的年纪。跑了两天,便各种借口不肯早起。到了刘玄那里,也是各种推诿借口,李纨还百般袒护。刘玄能说什么?只好累次托信进来,苦苦相劝。

李纨知道刘玄说的做的肯定有道理,可太溺爱贾兰,总下不去决心。后又遇到国子监年考事情,当时以为她父亲对不起刘玄,更没有脸面,便断了求师之心。反正两边也没有正式拜师,只是指点学业而已。

结果等到刘玄中了状元,李纨便后悔了。别的不说,贾兰要是有个状元郎为恩师,科试途中肯定比别人坦直。等到秦钟第一次下场就进了生员,中了秀才,李纨更加后悔了。秦钟聪慧和根基还比不过贾兰,他都中秀才了,可见刘玄教学生还是有一套。贾兰这个天分,要是被好好教导一番,只怕来日也是进士及第。

可李纨没有脸皮去提拜师的事了,想着请父亲李守中转托。李纨后来也知道了,当初国子监年考作祟,是秦基受人唆使干的,其父在中间还暗中帮了刘玄一手。不仅无仇,反而有恩。

只是李守中点了南直隶秋闱后,被擢升正四品,委了承宣湖广南行省布政使,进京谢了恩后又匆匆南下赴任去了。

今儿是个大好机会,李纨想来想去,决心跟刘三娘子说说。

这时,满城已经灯火辉煌,犹如不夜城,突然间,东西两城几乎同时响起了猛烈的鞭炮声响,时不时还有三眼铳声杂在其中。然后东西两城有人声欢呼,如排山倒海,山崩地裂。然后是锣鼓阵阵,相对而来。

“这是怎么?”很少出门看这种热闹的女眷们问道。

“这是大兴宛平两县在斗灯。”刘玄介绍道。

“斗灯?”几女都围了过来,就连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忍不住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什么斗灯?”

“就是大兴、宛平两县商户百姓,捐钱出人,各组一支舞龙队,再配有前导花灯队,左右护卫舞狮队,左右高跷游曳队,殿后旱船杂耍队。东西对进,对上了之后便要对斗一番。先是斗旱船杂耍,再斗舞狮,最后六支龙灯竞舞,评出优胜队。胜者明晚便可去天-安门前给圣上和文武百官表演。”

“那我们还不快些走,去占好位置。”史湘云迫不及待地说道。

“所以说,上元节观灯最佳的位置是鼓楼和钟楼。大兴、宛平两支舞龙队,会由五城兵马司的人护卫引导到这里来,在这钟楼和鼓楼之间的空地里比试。你们说,是比斗一决胜负精彩,还是胜者只是表演出色?”

“当然是比斗一决胜负精彩!快去占位子啊。”史湘云振臂高呼道,气势居然不输当初在东华门前高呼“仗义死节”的刘玄。

“我早就安排好了,对着鼓楼那边的回廊我放好了一排铺好皮褥子的凳子,备好了热茶糕点,暖手暖脚的火笼子。还有各色花枝,到时见到耍得好的,直管丢了下去。”

“为什么不多备铜钱银裸子往下撒呢?”琏二嫂忍不住问道。是啊,撒花那有撒钱来得气派?

“我的二嫂子哟,到时候下面会聚集多少人啊?你铜钱银裸子往下一撒,多少人会去抢?只怕要出大乱子。所以万不敢往下撒钱,否则的话侍卫司的人会冲上来,不仅会赶了我们走,还要让我们吃官司的。到时候就是我亲老子来也没得情面讲。”

“以前总觉得我是能干人,现在见了刘四郎这周全的安排,这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琏二嫂叹息道。

“要是谁做了刘四郎的娘子,万事不用操心,只怕会越养越傻的。”

听了惜春突然冒出来的话,回廊上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出轰然大笑。

琏二嫂忍不住抱着惜春,边笑边说道“要不你跟你宝姐姐打个商量,换你嫁过去算了。你这打小万事不管的性子,最适合了。”

刘三娘子在一旁抱着宝钗,笑着答道“那可不行,宝姑娘可是我挑中的弟媳,任谁不能换的去。要是四姑娘也想养傻了,一并嫁过来呗,多出来的这份聘礼我们家还是出得起。”

惜春歪着头还真想了一会,“可是可以,但是嫁过去后我要跟宝姐姐睡一块。”

琏二嫂松开了抱着惜春的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其余的人也是捂肚子的捂肚子,抹眼泪的抹眼泪。

就连贾琏、丘好问、薛蟠、贾宝玉等人也是笑个不同,都指着刘玄打趣。刘玄看着大笑不已的众人,还有天真率真的惜春,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平儿,快来扶我一把,我笑得浑身发软,快来扶我一把。”琏二嫂最后说道。

这会,有人上来禀告道“两边花灯只隔着一条街就到这里了。”

大家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都去回廊上坐着观斗灯去了。

多谢书友明月醉春风,残帆影,书友20170504195456744,曾用名杨凡,dear白君,寂寞的江南,十万两,前面的炮灰,任他随聚随分,陈二生的打赏!真是太感谢了!

也多谢诸位书友的投票支持!特殊情况,大家多多保重身体,以健康为第一!

虽然这段时间留在家里,但事情很多,云办公也是办公。所以存稿跟不上,只能保证基本更新,对不住诸位书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三)

只见两边的舞龙队,宛如两条火龙,蜿蜒而来。最前面的各色花灯,如同坐堂老爷的各色仪仗牌面,都一一按秩序亮相。上面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报福”、“吉庆有余”等各色吉利话,再整齐排开。接着是高跷队上来,举着各色花枪、花牌,耍将起来,打得难解难分。正当时,舞狮队从各处钻了出来,先是抖毛、打滚现了一番,然后是腾跃、蹬高、滚彩球,捉对比了起来。你来我往,只见一团团红皮金毛的狮子满地撒欢,打得不亦乐乎。有耍憨卖可爱的,有装傻扮不吝的,还有抖雄风显威仪的,种种不一。

舞狮斗完便是斗旱船。旱船不是真船,多用两片薄板锯成船形,以竹木扎成,再蒙以彩布,套系在姑娘或婆子的腰间,如同坐于船中一样。手里拿着桨,做划行的姿势,一面跑,一面唱,两边还有人跟着曲子舞动。

斗旱船其实就是斗歌斗舞了,这边“歌声清畅而蜲蛇,缭亮遏行云。”那边却是“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旁边的人却是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歌舞停了下来,顿了好一会,才爆出震天的叫好声,然后各色的鲜花、绢花,还有大姑娘的手绢香囊,小小子的荷包鱼袋,雨点一般往里面丢。

最后是重头戏,舞龙斗。六条龙灯,分成两组,伴着锣鼓点声,开始舞将起来。一会是“礔砺激而增响,磅盖象乎天威。”一会是“巨兽百寻,是为曼延。”这边是“奇幻倏忽,易貌分形。”那边便是“纷纵体而迅赴,若惊鹤之群罢。”

看到紧张处,围观的上千人连气息和声音都屏住了。生怕声音太大,扰乱了正在韵律敲响的锣鼓声,又生怕气息太粗,吹散了正在飞舞飘忽的龙灯。只有当两边六队都停了,舞龙灯者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围观的人群这才恍然大悟,齐声叫好起来。

最后,还是大兴县舞龙队略胜一筹。其实两队都是有默契的,去年我赢了,明年就让于你。要是互相都不让,早晚打出人命来。天子脚下,谁敢担这个干系?所以还不如私下沟通好,达成妥协大家都好。

斗舞龙罢后,两边各自散去,但上元节节目还未结束,接下来是猜花灯。各坊都在坊门口挂着各色花灯,上面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字谜,供大家猜。只要猜中,就能获得一份小小的礼物。

刘玄、贾宝玉成了跑腿的,下去揭一溜的灯谜纸条上来,让几位聪慧的姐姐妹妹们猜,猜中了再叫小厮拿着谜面和谜底去店铺人家领奖。

奖品不过是些手扎的草蚂蚱,麦秆编的小篮子,杨柳树枝做的哨子,又或许是河间静海杨柳青的两张年画,栾州昌黎的石刻。都是些小玩意,可是三春、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女却是爱不释手,就连琏二嫂、李氏都觉得十分趁心。

于是几位猜灯谜的劲头更足了,加上她们又聪慧,不一会就把从钟楼、鼓楼附近店铺拿来的灯谜猜了个遍,加上这里围观的人本就众多,猜灯谜的人也不少,所以到后来就得去更远处才能抢到灯谜谜面了。

于是刘玄就跟贾宝玉约好,一个往北,一个往南,沿着定安大街走一遭,尽量多拿些灯谜谜面回来。贾宝玉对于这种能讨姐姐妹妹们欢心的事,是甘之如饴,听完交待,就带着茗烟和三四个小厮,兴冲冲地走了。

刘玄带着常豫春、符友德、韩振三人,不慌不忙地在各家店铺门前转着。先是常豫春、符友德仗着体壮力大,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让刘玄进去,先看一遍,那些低俗不堪,有污眼目,又或者胡编乱写,莫名其妙的就过去一遍。只有那些守字谜规矩,又清雅可听的就拿下。

刚才拿字谜时,贾宝玉就曾不管三七二十一,卷了一堆的字谜回来,其中有一幅“醉眼黄梁正好,赤枫夕照峰峦。喜与夫人聚缠绵,人面桃花相伴。”谜底很简单,无非就是“睡香、映红、合欢、对红”。可人家这是闺房之乐的游戏之作,也不知是那个孟浪子写了出来,不识货的店铺老板稀里糊涂了挂了出来,贾宝玉又冒冒失失地拿了回来,还让姐姐妹妹们猜,如何不尴尬?

走了十几家,人实在太多了,就算是常豫春、符友德这等强健之人,开路也挤出一身臭汗了。刘玄便找了一处地方,买了几碗热茶水,歇息一会。

“状元郎?”有人惊喜地叫着刘玄,他转过身来一看,看到是吴国公在几位护卫的陪同下,正走了过来,身边跟着的正是已经上任的詹事府左赞善、吴国公府讲读的卢介瞻。

“下官刘玄见过吴国公。”

“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吴国公兴高采烈地说道,“状元郎也与民同乐。”

这话说得?只是吴国公才十二岁,天真灿漫之时,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倒是卢介瞻在旁边提醒道“公爷,刘大人想必是乐在其中了。”

吴国公一下子醒悟了,笑着说道“今儿上元节,我好容易有卢先生相陪,出来玩,玩得有些没心没肺了。状元郎也在游街?”

“刚才我和亲友们在钟楼上观灯看热闹,这会子大家要猜灯谜,打发我下来抢谜面。那边周围的都给抢光了,只好跑到这远些地方来了。”

刘玄落落大方地答道。

“钟楼观灯?”吴国公猛然间想起来了,“那可真是个好去处,我怎么忘了那里呢!明年定要去去那里。”

正说着,前面的白云观放出了五斗星君灯、三官大帝灯,还有护法神将灯,林林总总数十盏,由道士举着,浩浩荡荡出了道观,往街面上来。沿途的店铺人家早早备好了高香贡品,炮竹华彩,拜灯祈福。

听到这动静,吴国公哪里按耐得住,早就跃跃欲试。匆匆跟刘玄告了辞,火烧屁股一般赶了过去。卢介瞻还想跟刘玄多说几句话,现在只好苦笑着拱手作别,跟在后面急忙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四)

刘玄继续忙他的,忙了两刻钟,字谜卷得差不多了,又怕钟楼上众人难等,便准备回去。找熟悉路况的韩振,选了一条近路,直抄过去。走了一会,又遇上人山人海了,韩振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前面的极乐寺也放了灯了,百姓们正涌了过去。

道教是国教,在官面上比佛教高上一等。但信佛的万罗众生却极多,信徒人数上不落下风。而今这上元节佳期,道观佛寺自然是各自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收拢民众之心,广纳信徒。

这极乐寺放出的灯有四大天王、天龙八部、护法二十天众,林林总总上百个。这帮和尚比爱卖弄玄乎的道士务实多了,但凡在民众心里有点名气的神怪,全部找个由头,招编入佛门。更是穷极想象,编出三千大世界,每一世界又分四界六天,各界各天又有数不清的分部。反正你一拜佛祈愿,满天都是神佛,发什么愿都有对应的,真是照顾到了极致。

刘玄一向是读佛经知佛理,却不信佛。带着随从在旁边站了一会热闹,准备转身离开,却看到一人在偏僻处,跟众多信徒一起跪拜在那里,双手合掌,念念有词,虔诚地向护法天王祈福。

奇怪了,吴国公怎么在这里,他不是追着白云观的花灯去了吗?方向跟这里完全相反,怎么这么快就来这里?最奇怪的是卢介瞻和几位公府护卫都不在身前随伺呢?一向崇道的大秦皇室居然出了一个诚心信佛的皇子,也算是异类吧。

刘玄再仔细看了一下,身形高矮很相似,穿得衣服也是一模一样的。这时,借着远近处闪动的灯火,刘玄看到了那人的侧脸,眉眼错不了。

刘玄再左右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卢介瞻和刚才见到的那几个护卫。心想或许是吴国公好玩,不喜随从旁人跟着,更喜一人无拘无束。只是这上元节人山人海,良莠不齐,忠奸难辨,万一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刘玄一时兴起,想吓一吓这个胆大包天的公爷,开个玩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私下乱跑?他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身后,悄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道“嘿,可算让我抓到了。”

那人被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来,转过头来,一脸惊惶诧异地看着刘玄。

刘玄抚在那里肩膀上的手离头有点近,那人一转头时,右边的脸面就蹭到了刘玄的手背,滑如绸缎,温如羊脂,白皙似杏花,红润如桃瓣,晶莹剔透,吹弹可破。好像不对,这人跟吴国公很像,但还是有几分差异,眉眼间更娇丽一些。点漆丹唇,明眸皓齿,顾盼神飞,性资绝美。

“抱歉,我认错人了。“刘玄悻悻地说道。

与此同时,那人身边站起了几人,眉眼阴柔,却有男子骨架,脸色相当不善。常豫春、韩振不甘示弱,也缓缓地逼近过来。

“住手!”那人站了起来,先喝住了自己的人,刘玄也连忙一举手,拦住了常豫春和韩振。

“你此前是不是看到了三郎?”那人开口问道,她声音有些嘶哑,却像是空谷的涓涓泉水。

“三郎?”刘玄不由一愣,突然想起来,此前自己遇到了吴国公,又想起了那日拜左赞善的时候,吴国公跟身后某一人交换过眼神,似乎就是这人。

“我刚才是遇到了吴国公,不知贵人怎么称呼?”刘玄恭敬问道。

“你叫我宝庆侯。”

“保庆侯?国朝有这样的封爵吗?”刘玄狐疑地问道。

“我说有就有。”那人笑着说道,语气却不容置疑。

刘玄已经猜出,但他知道那人应该是私自出来的,也怕被嚷得满世界知道,便低声道“上元节景色虽佳,但人多混杂,还请贵人早日归安。”

“哼,我记住你了。”那人却不领刘玄好意,鼻子一哼,头一扬,转身离开了,那几人瞪了刘玄一眼,连忙跟上。

刘玄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正待也准备转身离去,听得那边轰的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人群往这边一涌,如同层层海浪卷了过来,一群人正要从旁边绕过去,却被这人浪一卷,不由自主地往这边转了过来,其中一人正好撞到了刘玄的身上。

对面这人身形高挑,却异常柔软,西域外族装扮,戴着一方面纱,露出一双罕见的蓝眼睛。

“抱歉,抱歉!”察觉到对面的人是女子,刘玄先致歉道。

“是你,”对面那人看清楚了刘玄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刘玄的腰间,今日正好挂着虎翼,露出笑意,没有出声转身离去了。几个随从也跟了上去,其中有一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玄。

等那人远去后,刘玄猛然间想起,这男子应该是当初在萧风关赠送自己虎翼宝刀之人。只是今日穿着服饰截然不同,又天黑灯晃,一时没有看出他来。

今天真是奇怪了,怎么尽遇到奇怪的“故人”?

刘玄一边嘀咕着,一边走着,紧走慢走回到了钟楼。上去一看,发现姐姐妹妹已经不再玩猜字迷,而是按捺不住又写起诗词来了。见到刘玄回来,琏二嫂大笑道“哈哈,状元郎来了,你们刚才一个个像是文曲下凡,李杜转世一般,现在状元郎来了,看你们还猖狂得意不?”

惜春忙收忙脚地收拾桌子上的字卷,吐着舌头说道“状元刘四郎回来了,还不收了诗词文卷,免得被他笑话。”

史湘云在旁边打趣道“又不是狼来了,看把你吓得。被笑也罢,今年这上元节过得如此畅快,不写一两首诗词,如何忍得住?”

“史文痴肚子装的不是小吃美食,全是诗词,都快要装不下溢出来了。”林黛玉笑着道,转头对刘玄说道,“你休得开口说话,等我们先写完了再说。”

“不能光我们写,刘四郎也得写。写出上佳诗词来,我们也好沾着光,说不得青史提起刘四郎的佳词上作,也能顺嘴提一句我们的诗词,也是不错。”贾探春在旁边笑着说道。

“你胆子真大,连状元郎都敢算计。刘四郎脸皮薄,不好发作了,难道不怕宝姑娘吃了你?”琏二嫂拍着手说道。

“哈哈,琏二嫂说得真是有趣。”贾宝玉笑了几句,转向刘玄说道,“四郎,我们这边快要写好了,你也写快些写吧。”

“不写了,今日忙了一天,没有半点思绪,写得不好,怕砸了招牌。”刘玄连连摆手道。

众人知他好意,便不再追问,继续各自写着。大家一直玩到半夜,这才尽兴而归。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一)

京东十五里铺,一行马车在向朝阳门方向慢慢地驶去。在中间一辆青幔宝盖马车上,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清瘦的脸,下巴三缕胡子,显得飘逸儒雅。他端坐在车里,微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叫甑应澄,是提举体仁宫院总裁甑应嘉的兄长,这次奉弟弟之命来京,有要紧事办。

随着马车的摇晃,甑应澄的心也在起伏不定。对于这趟差事,他心里是叫苦不已,有些抱怨起当家作主的弟弟。这明摆着是去替人打头阵,万一不妙,第一个顶雷就是甑家了,真想不到一向精明的老二怎么会这么糊涂?他难道被枕边风吹晕了头?

想到这里,甑应澄心里就在发恨,只恨自己虽然是长子,却是妾室所生的庶子,完全没法跟正房太太所出的嫡子甑应嘉去争,只能眼睁睁看着甑家家主之位,以及提举体仁院总裁的官职落到老二的头上。真是造化弄人,要是自己执掌甑家,肯定比现在兴旺百倍。

正胡乱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甑应澄不由脸色一沉,喝声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长随连忙答道“大老爷,于管事上前去打探,马上就回来。”

“嗯,”甑应澄鼻子一哼,又坐回到原位上,微闭起眼睛。

过了一刻钟,一个男子满头是汗地跑了回来,站在马车窗口旁边回话。

“回大老爷,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十五里铺有上百官人在接驾,他们的马车随从太多了,还有数千闻讯过来的旁人,塞得满满当当,衙役和驿丁正在疏通,需要些时候。”

甑应澄脸色不由一沉。

他一行是从运河北上,在通州上岸转车,原本可以从正安门直入南城进京,再经崇文门入内城。俗语说,东贵西富,北尊南贱。南城就是普通百姓们居住的地方,甑大老爷怎么愿意从那腌臜之地穿过去,太掉身份了!所以他传令在通州上岸后特意绕了一大圈,从十五里铺入朝阳门,谁知堵在这里!

“有没有递帖子过去?说这是提举体仁院总裁甑府的马车。”甑应澄不悦地说道。体仁院是国朝太祖皇帝在金陵的潜邸,提举体仁院总裁,名义上是负责清扫照料这座龙兴潜邸,顺带着给皇室置办些江南土特产,品级也不高,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它是皇上安置在江南的耳目,非天子心腹近臣不得委任。甑府的帖子,就是阁老也要买几分面子。

“回大老爷,递过去了,只是,”于管事凑近低声道“前面着绯袍,补云雁、孔雀的有二三十人,着青袍绿袍的上百人。我问了,说是京里的文官们来迎接从辽阳回京的烟溪公。”

“烟溪公?”甑应澄沉吟一会,脸色恢复了正常,开口吩咐道“你派人去京里府上说一声,说老爷我会晚到,叫他们好生候着。嗯,还有,派人去贾府通报一声,讲清情况,说我明日再去他府上拜访。”

“遵命老爷,我马上去安排人。”

十五里铺,春日照耀下,还有几分暖和,在驿站外的空地里,站满了上百位官人,穿着绯、青、绿袍,补子上的各色飞鸟相映成辉。

站在最前面一排的人,都是绯袍孔雀以上的人物,刘玄只认识周天霞等几个。刘玄一直在默默注视着站在周天霞身边,跟他低声细语的那位四十出头的男子。他长得正气拂然,英采秀发,尤其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偶然扫一眼过来,落在人身上居然有金石之声。

他是殿中司御史大夫、成均馆侍讲学士、天章阁学士欧阳毅欧阳学士,跟杨慎一不仅是同年,更是莫逆之交。当年太上皇秉政年间,废后另立,杨慎一上书进谏,搞得当时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下不来台,欧阳毅是在奏折上第一个副署的人。后来杨慎一独力抗下了雷霆天怒,被安置辽阳看管,欧阳毅却上表请辞礼部左侍郎,乞骸回乡,被再三挽留后只受了天章阁学士一职,专门整理太祖、高宗两位先皇帝的文字。后今上继承大宝,这才加了成均馆侍讲学士、殿中司御史大夫等职。

只是他生性严正峻刻,刘玄刚到京城时,几次上门投贴拜访,均被拒绝。理由是他有可能被点为秋闱或春闱考官,为避嫌还是不相见得好。后来刘玄考中了进士,又上门投贴,还是被拒绝了。说刘玄若是没中试,他当大开府门相迎,现在刘玄状元及第,要是相迎反倒有前倨后恭、弃贫爱贵之嫌,还是等刘玄恩师回京,师徒再上门拜访好了。

察觉到刘玄的眼神,欧阳毅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跟周天霞说话。

“来了,来了!”有人匆匆跑了回来禀告道,人群一阵骚动,很快又恢复正常。刘玄站在第二纵队前排,仅在大师兄鞠中玉身后。他不仅是杨慎一的关门弟子,更是科举成绩最高的学生,所以被众师兄们推举到了第二位。在他身边仅差半个身位的是户部主事鲁学良,再后面的人就是并排三行了。

第三纵队算是杨慎一的师侄们,都是第一纵队的弟子们。看到这三纵人在整齐衣服,肃正待礼,围观的人也稍微骚动了一下又安静下来了。这上千人或是进士举人,或是国子监贡生,或是京师北直隶的学子,都是仰慕烟溪公的年轻才子们。

一辆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地驶近,坐在车前的除了一个五十岁的车夫,还有一人。四十多岁,神情淡远纯朴,深婉不迫,目光坚毅如磐石,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如同一颗参天白山松。只是青色衣衫发黯,不知穿了多久没洗,须发散乱,真的像是从囚牢里放出来的一般。

旁人看到这副仪表,可能会有些失落。不过熟悉他的人,反倒放心了,他还是那个模样,十年的地方安置生活还是没有改变他。

“诚中!”欧阳毅率先上前,拱手朗声道。

杨慎一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欧阳毅跟前,拱手对礼,两人对视许久,杨慎一才缓缓说道“文则,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诚中,这些年苦了你啊。”欧阳毅感叹道。

周天霞等人一一上前见礼,寒嘘几句后,鞠中玉、刘玄、鲁学良三人领着众同门,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道“学生恭迎恩师。”

杨慎一的目光在刘玄三人的身上扫过,又在其余众弟子身上扫过,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随即第三纵队,以及外围上千人齐齐躬身行礼,大声高呼“我等恭迎烟溪先生!”声音之响,如同千山万川在遥相呼应。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二)

杨慎一携家眷回京后,先是暂居崇文馆。当今圣上五日三次接见,圣眷隆重。太上皇和皇太后也在内北苑居所处设宴,款待杨慎一一家,君臣相得。

第六日,宫里传下中旨,将一处犯事没官的伯爵府邸赐予杨慎一合家居住。第七日,中旨下,复杨慎一从四品奉朝大夫,授国子监祭酒一职。内阁只是商议了半日,便以“三省同奉圣旨”名义正式行制,明发天下。

杨慎一当年时为正五品的中书主事,被贬为从八品悰州参军录事,交辽阳地方看管,过去十年了,起复回京,擢升一阶也不为过。再说了,太上皇都没说什么,自己何必来当这个恶人?

原顺安伯府,现国子监祭酒杨府深处的书房,坐着三人,正中是杨慎一,左手边是欧阳毅,右手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相貌俊美超群,身形瘦高清越,眼角间总是浮现着两三分傲气。他名作吕知淳,字齐贤,闽海行省建宁州人士,杨慎一同科探花,现任通政司副使。

“此次诚中回京运作,有惊无险,还算是顺利。”吕知淳笑眯眯地说道。

“诚中回京,是一个好的开端。圣上励精图治,斥妄显正就在当下。有了诚中,我等必定能够匡扶朝政,辅佐圣明天子,兴利除弊,造就大同之世。”欧阳毅慷慨激昂地说道。

“是啊,大同之世。”杨慎一喃喃地说道,随即微眯着眼睛说道,“前几日圣上召见,话里的意思,他对现下的内阁有几分不满。前几年,河西关中大旱、河南行省水灾,内阁尸位素餐、碌碌无为,差点酿成大祸。今上甚至说出了鸡栖凤巢之语,不满之心可见一斑。”

“内阁原本还有一位韩相爷,可惜一场假进士案连累他请辞回乡。现在政事堂和内阁的相爷阁老们,左一个点头相爷,右一个纸糊阁老,再配上几位泥塑尚书,配齐了六位‘万岁相公’,整整齐齐的‘知道内阁’。”

听了吕知淳的笑话,欧阳毅摇头叹息,杨慎一却是仰首大笑。他当然清楚这里面的意思。“知道内阁”指的是现在的政事堂内阁除了会批一个“知道了”,绝不多事。“万岁相公”说得这些相爷阁老们除了行礼喊万岁个个争先之外,其余的事都缩在后面。

“好在太上皇和皇太后已经移宫,朝政大局已定,现在诚中也回朝了,用不了多久,就是众正盈朝,政通治清了。”

看到欧阳毅一脸的神往,杨慎一和吕知淳都没有作声,静寂了一会,吕知淳突然开口道“杜云霖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春震也要回京了?”杨慎一有些诧异地说道。

“是的,我听说圣上中旨已经下到内阁,拟擢为尚书省中丞,判度支司。”

“春震有通计天下经费之才,官用足而民不困之能,举他判度支司,圣上也算是人尽其才。”

“诚中,春震之才,满朝皆知,只是他一直碾转地方,魏相几次举荐,都不得入中枢,就是因为他曾经与平章国事卢相有隙。”

“卢老匹夫,”杨慎一的眼睛里透出寒光。

欧阳毅和吕知淳对视一眼,没有搭话,两人都知道杨慎一与卢文韬的恩怨,估计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卢相已经三次上表乞骸骨,圣上不允,最后一次却是叫上书房转到内北苑。等了好几日,太上皇才传下恩旨,赐卢相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赐卢府诰命‘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以及‘吉祥如意’笔锭紫金锞十锭,‘吉庆有余’银锞十锭。”

听完吕知淳的话,欧阳毅不由眉头一皱,“这赏赐有些逾制了,卢公身为首辅相公,却也不过正二品。这些赏赐都是给公侯以及三公三孤的规格啊。哦,”他一下子明了过来,“既然如此,卢公去相告老已成定局。太上皇还是念恤老臣,想让卢公荣尊善终。”

“呵呵,卢相想善终倒是可以,想荣尊告老,难啊。圣上登位以来,卢相心里的那杆秤有点偏啊。”吕知淳摇着头冷笑道。

“不说这些了,文则,齐贤,这是我在辽阳所思所想的一些治政举措,想请你们指正一二。”

杨慎一拿出两叠厚厚的纸卷来,递给了欧阳毅和吕知淳。两人接过来后,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了半个时辰,欧阳毅的脸色是越来越凝重,吕知淳却是先震惊,随即转为惊喜。

“治国如烹小鲜,当慎重谨持。而今朝政确实弊端积多,但需先正人心,再肃吏治,方可革新。诚中种种举措,却是雷霆之革,可一旦选人不端,行事用急,恐有急功近名,矫情立异之嫌,有病民伤国之祸。”

“文则所虑极是,我也顾忌这些,才需你和齐贤等同贤指正纠偏。”

“诚中,这文卷我先拿回去,仔细琢磨,一一列出条款,供你参考。”

“多谢诚中。”

过了一个时辰,书房里只有杨慎一一人,他坐在屋里,眯着眼睛看着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京师的阳光,比关东的阳光要暖和多了。等了一会,只见下人引来了一人,却是刚刚跟欧阳毅一并告辞的吕知淳。

“文则回府去了?”

“回去了,我看到他马车出了坊,上到普庆街,这才回转过来。”

“咳,文则忠信孝友,恭俭正直,是大德大贤之人,只是太过迂腐方直。”杨慎一叹息道。

“文则是有德有大学问的人,只是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们那些人,只爱闭着门说道理。开口仁政,闭口德化,却无半分可行之策。所以治学问可以,诚中要想让他鼎助变法革新,却是强人所难。”

杨慎一默默无语,静待了一会才开口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等变法革新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要建立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明人伦,循天理的大同之世吗?”

“诚中的意思我明白,行事治世我们来,教化伦理,自然要靠文则他们了。”吕知淳笑着说道,随即转移话题道,“诚中,你这变法革新之举,还需更多志同道合之人,更需圣上的鼎力支持。”

“我跟圣上细数过这些举措,今上颇为赞许。我听得出来,他想用杜春震清厘积欠,用我整肃吏治,以这两样为引子,清正整个朝政。”

吕知淳脸色不由一喜,“既如此,正是我等大展宏图之时。”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题转到了他们各自门下的学生弟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三)

“诚中,你教出的好弟子啊,真是羡煞我等啊,以后必是我等的臂助啊。”

“齐贤,实不相瞒,对于这个关门弟子,我的心里还有些发怵。”

“诚中,你这话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直觉吧。”杨慎一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来。

“这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那年我一家被安置在辽阳,虽然还有从八品官阶在身,可是严旨天威下,众官侧目,避之如蛇蝎。所以有刀笔小吏,揣测上意,一味地刻峻急厉,逼得我一家困顿窘迫,几乎要闭门自缢,了却残生。幸得刘奉国受当时还在潜邸的圣上所托,对我是多加照拂。斥退酷吏,善加安置,才有我一家这十年的安稳日子。”

说到这里,杨慎一微眯着眼睛,回忆道“当时我成了白山书院的山长,刘持明也只是**岁的童子,却长得跟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般。他跑到书院里,径直找到我,开口就说,烟溪先生,听我父亲说,你是这天下最有学问的先生?”

听到这里,吕知淳不由仰首大笑起来,杨慎一也忍不住莞尔,直在那里摇头。

“当时我只能说,这只是奉国将军的缪赞。谁知那刘持明接着又来了一句,先生的文章他都一一看过,觉得其父所言不差。”杨慎一说道这里,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开门见山道,他一直想拜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做老师,而今有幸遇到了我,就想拜在我门下。那时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已经绝了收徒授业的心思,便一口回绝。谁知此子就跪在我门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我找人打听了刘持明的过往,才知道他是关东有名的神童。他世代将门,却三岁能跟读《千字文》,五岁开始习武之时能自读《论语》。”

吕知淳听到这里,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们这些才学高绝之人,小时候谁还不是个神童?就拿吕知淳本人,三岁背唐诗,五岁开蒙跟着老师读《四书》,也是闽海行省有名的神童。只是像刘玄这样自学外加文武双全,就真的有些匪夷所思了。

“齐贤,你知道持明此子最让我器重的地方在哪里吗?”

“文武兼备?”

“非也,非也。”杨慎一摇着头说道,“是他身上的自信,那股子舍我其谁的气势。”

说到这里,杨慎一眯着眼睛说道,“正是这股子气势,所以持明才会养出坚毅果敢,才会在战场上无惧前敌,有着陷阵先登的勇往直前。这股子气势,正是我等顾前虑后的文人最缺乏的。否则的话,他如何能在东华门前,喊出了‘国朝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听到这里,吕知淳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诚中兄,不瞒你说,当日我听到这一句,也是气血上头,恨不得冲到东华门前,一头碰死在宫阙外面。

说到这里,杨慎一念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诚中,这是?”

“齐贤啊,这是我那弟子代我回故里祭拜恩师,在江南京口入运河时做的半阙词,那时他才十五岁啊。”

吕知淳不由脸色一变,“气吞万里如虎,十五岁,诚中,此子有王霸之心。”

“是啊。我当时一时激荡,收下了这个关门弟子,现在想来,也不知是福是祸。此子志向高远,心思深沉,我教导他三年,却不知他到底想的什么。有时候,我半夜惊醒,觉得此子颇像一先人。”

“谁?”

“前周神武帝!”杨慎一一字一顿地说道。

无数个焦雷在吕知淳的头上滚动炸开。

他知道好友杨慎一很是推崇前周神武帝,对这位千古一帝非常了解,而今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有所思。如果比照其他人还好说,只是这前周神武帝太特殊了,在道教和民间万民里,已经被神化为“紫微北极玉虚大帝”,上统诸星,中御万法,下治酆都,直接成为诸天星宿之主,“神王之王”。

而在众文人士子心中,更是绕不过的一座万仞高山。虽然远离六百年,但他留下的十万里疆域,三省内阁政制,还有完整严密的科举国试,种种良政,就算后世的众多儒生不满他的诸多举措,也必须歌功颂德,赞一句千古一帝。

现在杨慎一突然爆出这么一句,自然不叫吕知淳心惊胆战。

“诚中,慎言!”吕知淳脱口而出道。

“我知道此言大不妥。只是这句话在我心里深藏了好几年,实在憋不住。今日能在你面前说出来,真是说不出的畅快。”杨慎一长舒一口气道。

吕知淳默然无语,他知道,像杨慎一这等才志绝高的人,最怕的就是无法掌控或预测的人和事,而他又何尝不是。

“齐贤,”杨慎一突然又开口道,“我那怜儿的事,你应当也知道了吧。”

吕知淳眉头连连跳动,好容易才安定下来,迟疑地问道“诚中,你真没跟持明说起过此事?”

“齐贤啊,你觉得我有脸说吗?”

“那他怎么知道的?”

“这才是我心里发怵的原因,此子平日里心静如古井,却能明映万物。你知道他将身上佩戴的宝刀改名为什么吗?”

“不知。”

“井中月!这臭小子,你听他取得这名字。”

“古井止水,却能明映天地。诚中,你这徒弟,果真有神鬼莫测之玄啊。”

“变数啊,齐贤,有时候我在想,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持明,或许就是那难以捉摸的玄一吧。”

“齐贤,此前你说的对。”吕知淳思量许久,缓缓地说道,“顾前虑后是我等读书人最大的弊端,不管持明这变数,既然我等到了今日这步,难道就要缚脚不前了吗?”

杨慎一的脸上又恢复此前的平静,语气却无比地坚毅,“不,我已经荒废了十年,时不待我,前面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深沼悬崖,我当走下去,无怨无悔!”

吕知淳的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这才是我认识的杨烟溪!”

这时,有家人在书房门外禀告道“老爷,四郎来了,三哥儿出门相迎,正往书房里来了。”

杨慎一还没开口说话,吕知淳却开口笑道,“哈哈,诚中兄,你门下的罴虎,还有你家里的麒麟子,今儿凑成了一对,还不快些请进来,让我仰慕一二。”

“你这促狭鬼儿,那有师叔的样子?”

正说着,刘玄和一白袄少年郎并行走进院子来,刘玄雄迈气阔,少年郎俊美洒脱,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说笑笑,联决而至。

终于存了些稿,又有推荐,可以两更。还是上午九点,中午一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一)

杨翯,字灵台,是杨慎一的幼子,喜穿白衣衫,人称白鹤公子,不过左右亲近的人都唤他为杨三郎。

从刘玄拜杨慎一为师后,两人便相识,时常在一起玩耍。年纪相仿,心气相近,成了好友。只是杨翯本是不足月出生,幼年时又因为父亲被贬,过了两年苦日子,大病了数场,身子骨一直羸弱。也曾经下场试过,虽然才学甚高,有乃父之风,但身体太弱,几次州试和院试都晕在场上,熬不到终场,只能草草了事。三番五次,杨翯也绝了科试的念头,闭户在家钻研学问。

“四郎,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我原本以为你制义策论已经可以雄视天下,却不想你的诗词却是如此出色,尤其那些词,足以流传千古。”

“我这是某一天,一道灵光从天而降,让我突然开了窍!”刘玄笑着打趣道,“三郎,我这是开玩笑了。此前在恩师面前受教,只管用心学习就好了,对诗词也没有怎么用心。后来进了京城,投身这名利之场,需得扬名立万,以壮声势。而扬名,写诗词最便利快捷不过了。所以才有那一首首诗词,沾名钓誉而已,让三郎见笑了。”

“以诗词求声扬名,却是无奈之举。文林仕途就是这样的陋习,从前唐年间开始,这风气已经千百年,李杜白三位如此大贤,也免不了此俗,我等焉能奈何?”杨翯摇着头说道,“只是再陋习俗例,也难掩四郎这妙绝天下的才气。看了你抄录给父亲的诗词,我几近绝了以后再做诗词的念头。”

确实,看了刘玄那一首首诗词,再对比自己写的,真的很让人绝望。

“三郎缪赞了。你是素知我的,功利心盛。学习制义策论,全然为的是这科试三关。而今中试一年,策论还偶作几篇,制义却是抛之脑后,弃之如敝履。这会儿恩师要是让我做一篇制义,只怕一顿戒尺是逃不离的。”

杨翯忍不住也跟着大笑起来,笑罢,他看着刘玄摇头道“果真是率真灿漫的刘四郎。”顿了一会,杨翯继续说道,“这次来京,我早早想好了,托拜在欧阳师伯门下。”

“这京师里论治学问,升澜先生确是翘首。我听闻圣上要点升澜先生为国史馆领馆学士,总编撰官,修编《周史稿》,正式定为国史,真可谓众望所归。”

“是啊,父亲曾言,论博学治史,升澜先生远胜他数倍,可傲视天下文林。”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了前院,往书房走去。

“四郎,听闻世叔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是的,金陵薛家之女,相貌品行,我甚满意。”

杨翯不由眉头微微一皱,深深地看了一眼刘玄,却没有开口追问下去。

“三郎,我也听闻恩师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末轩公的幼女?”

“是的,父亲跟末轩公书信往来,去年年末时节就定下了。还不是听闻四郎定下了亲事,家父有些着急了。”

“三郎,如此说来,你还没见过末轩公的姐儿?”

“没见过,高矮瘦胖一概不知,只是听闻家父言及过,相貌端正,擅长女工。”

这回轮到刘玄看了杨翯一眼。

杨慎一正妻生有三子。长子杨爵十七岁中举人,进士不中,便候补待选。只是刚好遇到其父杨慎一被贬,受到了牵连,被故意选为广南西行省柳州怀远县主簿。结果刚走到湖广南省的道州,就中了瘴疫,一命呜呼。而当时负责选官的吏部尚书正是“弹杨主将”卢文韬。

次子杨雉早早被打发回江南西省故里,照看祖坟老屋,也在那里成了亲,妻室是昆林公的嫡孙女。前两年中了举人,没有出来做官,算是一名地方士绅了。

所以杨慎一夫妇最宠爱,也最器重的就是这幼子杨翯,一直带在身边,估计就算将来成了亲,他们两口子也还是会跟随在身边,侍候二老。只是这天聋地哑的婚配,真的好吗?万一不如意,还能离合不成?恩师也丢不了这个脸啊。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左院子,正好看到杨慎一和吕知淳站在了书房的门口,刘玄连忙站立好,整理好衣冠,双手合放在腹部,快走几步,来到杨慎一跟前,然后躬身行礼,朗声道“学生刘玄,见过恩师。”

杨慎一轻抚着胡须,满脸的欣慰,点头道“甚好!四郎有这番出息,我甚是欣慰,总算没有辜负刘奉国的托付。”

“师侄刘玄见过吕师叔。”刘玄又给吕知淳见了礼。他跟这位师叔交往得比较少,他前年进京时,吕知淳正在镇抚湖广南省五溪蛮作乱,去年年底才回进京。上门拜访了两次,都是心智绝高、城府深沉的人,交往得反倒没有周天霞那么亲近。

四人在书房里坐定后,寒嘘了几句,吕知淳突然提及到了杨慎一的变法革新的事情。

杨慎一只是看了吕知淳一眼,没有另说什么,把一份文卷递给了刘玄。

刘玄细细看了一遍,斟酌着说道“恩师,你这革新变法涉及甚广,何不择一州县先试行一番,观其成果优劣,加以纠偏归正。再择大江南北、河岭东西若干不同的州县,再试行一番。”

“试行?”杨慎一默然一会,断然道,“时日太久,我难待矣。”

吕知淳双目透出精光,盯着刘玄看了好一会,转头对杨慎一道“诚中,四郎此议却是老成持重之举,你说的时日太久,却不是问题。诚中,你现在还只是国子监祭酒,不是中书侍郎。”

杨慎一眼睛不由露出黯淡之色,长叹一声道“确实是我太急了。十年的荒废,让我有些着魔了。”

随即又正色道“四郎,你叩阙移宫,虽有大功,但与制有逾越之行。拖了这两三月,处分也该下来了吧。”

“恩师说得正是,学生接到宫里的传话,圣上的意思是将我‘逐出京师,任职地方’,以示惩戒。”

每一科的庶吉士,尤其是状元郎、榜眼、探花这三位,一年观政期结束,按惯例基本上是到中书或门下省任职,养望两年,待到下一科春闱来临之前,外放地方为一州堂上官。现在要被直接外放到地方去,当然是一种惩戒,而且还是不小的惩戒。

“去哪里可有眉目了吗?”杨慎一微眯着眼睛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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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二)

“学生斗胆揣测,可能是东南三吴,具体哪个州县,却真是不知了。”

“东南三吴?”杨慎一的双目眯得更深了,“我看过邸报,这两年那边的倭乱闹得有些凶啊。”

“诚中所言极是,四郎虽是状元郎,但是军将世家出身,深知兵法军事。万一有什么临机之事,届时要军机班和五军都督府发兵符,也好说话些。圣上圣明啊。”吕知淳在一旁附言道。

“真的只是备倭乱之事吗?”杨翯突然说了一句,书房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刘玄继续坐在那里,保持着恭敬的态度,只是双目望向虚空,保持着缄默。

杨慎一和吕知淳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淡淡苦笑。

“四郎,听说你利用这两三月闭门待罪时光,编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正是,下月要刊行,原本想着请座师钟大人和周师叔写序,而今恩师来了,学生就厚着脸皮,想请恩师给写篇序。”

“你到会顺杆爬啊。那你先把文稿给我看一遍,要是粗鄙不堪,不仅没有序,刊行也休想,免得坏了我这一门的名声。”

“学生记住了,回去就派人把书稿送过来。”

“你啊,”杨慎一摇了摇头,又问道,“听说你收了一个弟子?”

“是的恩师,学生斗胆收了一个。”

“你倒是脸厚啊。那时的你,都还只是国子监的贡生,连举人都不是,居然大言不惭收徒,也不怕被人耻笑?”

“恩师知道学生的,一向是胆大脸皮厚。况且秦钟虽然天资一般,但也勤勉用功,不怕他辱没了师门名声,所以顺手就收下了。要是恩师不满意,就算是弟子个人所收的弟子,不列入师门中。”

杨慎一默然了一会,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微笑,“那孩子还算用功,且已经中了秀才,也不算辱没师门。你已然中了状元郎,光耀了师门,收一两个弟子又何妨?选个黄道吉日,带那孩子来认了师门吧。”

“谢过恩师。”刘玄连忙起身拱手谢道,“恩师,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学生可能不日要出任地方,秦钟也不好跟着学生离京,但学业耽误不得,所以想请恩师指定哪位师兄代我辅导一二。毕竟是学生的首徒,要是将来下场未中,学生也没脸了。”

“哼,哼,你这没脸没皮的,还怕没了脸?”杨慎一鼻子一哼道,默然一会又开口道,“三郎在府中也无事,就替四郎代劳些时日吧。”

刘玄不由大喜,杨翯虽然跟自己年纪相近,却深得其父真传,尤其在制义、策论上,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自己平日里还比不过他。有他代劳,秦钟算是撞大运了。

“谢过恩师了,谢过三郎了。”

“你先莫轻飘飘的一句谢字了事,我代你劳心劳神教弟子,人事少了可不行。”杨翯在一旁笑道。

“三郎放心,我要是真放了东南三吴,我一定买上一筐黄山松皮宣纸,一盒善琏湖颖笔,数十方宣徽松烟墨,遣人快马送予你。”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玄斩钉截铁道。

两人相继大笑起来。杨慎一、吕知淳坐在旁边看着,含笑不语。

过了一会,刘玄请杨翯带路,前去给师母行礼,离开了书房。

“诚中啊,你这弟子,果真让人琢磨不定啊。明明是新科状元,新晋的庶吉士,却跟几十年的官油子一般,话里全是机锋啊。”

“是啊,我跟这弟子说话,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吕知淳不由眼角一跳,迟疑地问道“诚中,你跟四郎有隔阂,是不是介怀他军将世家的出身?”

“非也,我一向都是有教无类。我心有隔阂,是这四郎,”杨慎一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他似乎不大赞同我那大同之世的志向。”

“什么!”吕知淳一脸的诧异,随即又缓释道“此子有王霸之心,志向自然高远,与诚中之志不合,倒是有可能。”

“齐贤啊,此前我说四郎此子,胆大脸皮厚,何止如此。他十二岁就上阵杀敌,见过血,了结过性命。杀伐决断,心冷性狠,如狼似虎,是我们这等只知捉字摘句的文人所远不及的,我担心…”

杨慎一欲言又止。

吕知淳默然了一会,点头道“王太尉阴山北点检差事的传闻,我听说过一二。如果属实,那四郎此子就真如诚中所言。只是我观此子,对诚中你甚为恭顺敬重。”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十数年的顺逆颠沛,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的学问。”杨慎一眯着眼睛,叹息声在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下,和着飘浮的微尘,回荡在屋里。

与此同时,在贾府荣禧堂花厅里,正中坐着贾母,左右下首坐着贾赦、贾政和贾琏,正在议事。

“昨儿甄府大老爷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说说该怎么办?”贾母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孙,一个个坐在那里做闭口禅,便点名道,“老大,你先说说。”

“老太太,贾府跟甄府是老亲,从高祖那会就已经是生死之交,这些年又一直结亲,联姻不断,真的难分彼此了。现在甄府有事求到门上,我们能袖手旁观吗?再说了,”贾赦悄悄看了一眼贾母,继续说道,“甄大老爷也明言了,有重谢。我算了算,少说也有六七万两。这人情卖了,银子也有了,何乐而不为呢?”

“老二,你也说说。”贾母不动声色地继续点名。

“老太太,今儿内阁已经下‘三省同奉旨’的制文了,擢中都留后杜云霖杜大人为尚书省中丞,判度支司。我还听说,圣上过些日子还想让他兼任户部尚书。”贾政缓缓地说道,“这明摆着圣上是要杜大人清厘国库积欠、地方亏空。老太太,杜大人的手段,大家伙都是知道的。当年杜大人奉旨治河南行省水灾,他一口气把三多百名作恶犯奸的奸胥滑吏、凶差恶役全部填在河堤里,夺罢了数十位官吏,流放了上百家劣绅恶霸,就是忠廉亲王的外戚也被请了王命旗牌给斩了,一时被称为‘杜阎王’。”

顿了一下,贾政又继续说道“现在杜大人主持此事,我们如何敢凑上去?”

贾赦却在旁边接言道“只不过一个从三品微末小官,就吓得我们连老亲都不顾了?说出来,人家怎么看我们荣国府?”

“从三品殿上堂官都只是微末小官,大老爷真是好大的口气。”贾政没好气地说道。

贾母看了一眼这两兄弟,低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头问贾琏道“琏哥儿,你也给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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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三)

贾琏抬头瞄了一眼,看到自己的父亲瞪着那双三角眼看着自己,自己叔叔的脸上却满是急切。他斟酌了一会,恭敬地答道“老太太,此事关系到老亲甄府,又涉及到历年积欠这等朝堂大事,孙儿作为一介晚辈,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一切听长辈们的吩咐。”

贾赦的脸上露出满意,贾政却是一脸的失落。贾母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她盯着贾琏看了好一会,突然笑了笑,又开口了,“既如此,老大,你出面去帮帮甄府大老爷,各处世交那里你多跑跑,多给说些好话。”

贾政听出味道了,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贾赦却坐蜡了,他顶着一个空壳子一等将军,平日里没事时,大家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尊称一声荣国府大老爷,可真要见了真章,谁理你?且他一向只是在家里作威作福,甚少出门办事,外面结识的都是些狐朋狗友,真要去官面上办这等正事,恐怕连贾琏都不如。让他去帮衬甄府大老爷,贾母也真想得出。

贾赦眼珠子一转,迅速把目标定向了贾琏,一边目光飘向对面的儿子,一边盘算着,待会如何大发父威,把这事强压给贾琏,自己只管做甩手掌柜就好。可惜贾母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

“琏哥儿,姨老爷姨太太一行什么时候动身?”

“回老太太,姨老爷姨太太前几日遣人来报信,说是定下了十六日动身,算起来还差四天。”

“黛玉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回老太太,都收拾好了。”

“那就好。黛玉到我们家都三四年了,也该回去看看她老子了。趁着薛府这次回金陵,大家一路上也好有个伴。琏哥儿,这一路上可要好生照顾黛玉,要是瘦了病了,我可不依。”

“老太太放心。这一路南下扬州,都是沿运河坐船,无风无浪,安稳地很。且姨老爷一路上都带着有郎中大夫,老太太且放宽心。”

“那就好。这一两年,府上的外事全靠琏哥儿张罗着,辛苦你了。你们两口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阖府上下真真少不了你们两个啊。”

“老太太这么说,真是羞煞孙儿了,这些都是孙儿和孙媳妇该做的事情。”

说完话,贾琏急匆匆地回到自己院里。刚进院门就看到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几个管家媳妇,还有几个管事婆子,都在院子里站着,听琏二嫂训话。看到贾琏进来了,忙不迭地行礼“见过二爷。”

贾琏点点头,自进去屋里,平儿和两个丫鬟跟了进去,帮忙解衣收拾。贾琏看到在眼前晃动的平儿的那张脸,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胸脯上掏了一把。平儿轻轻地打了打贾琏的手,指了指门口。贾琏眼珠子一转,却是想到了个好主意。

过了一会,琏二嫂遣散了几位管事媳妇和婆子,也走了进来。

“什么事?这般大张旗鼓的?”已经解下外套,换了一身衣衫的贾琏坐在那里喝了一口茶,悠哉地问道。

“还不是宝兄弟,听说他的林妹妹要回扬州,在那里闹腾着,非要跟着南下。他可是老太太和太太的眼珠子,怎么肯放手让他随了去。所以就在那里吵啊,闹啊。我把几个管事的叫来,交待几句,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位宝二爷,老太太宠惯了,无法无天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万一让他偷溜出来,自个南下扬州,那就是捅破了天。”

“嘿,娘子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宝兄弟能干出这事来。这样,你把他跟前得用的那两三个小厮,比如叫茗烟的,只管支开,打发得远远的。只要这样,保证宝兄弟寸步难行,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琏二嫂一拍手道,“还是爷厉害,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待会我就叫人去办,找个由头把茗烟那几个小厮打发到庄里去段时间。”

贾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娘子,跟你说件事,这次南下,我打算带平儿一起去。”

正在忙碌的平儿一下子愣住了,呆着那里跟个傻子一般。琏二嫂的脸却像是裹上了层寒霜。她那双杏眼看了看平儿,又看了看神情自若的贾琏,冷冷地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以前可从没带过侍妾,这回子怎么一下子开了窍?”

“这回不一样,我要送林姑娘去扬州。我跟她虽然是亲戚,可毕竟男女有别,许多事不方便。”

“不方便,不是还有丫鬟吗?林姑娘不是有紫鹃等丫鬟陪着吗?”

“丫鬟是丫鬟,服侍林姑娘的事我不担心。可总要有人嘘寒问暖,陪着说会子话,还有些女儿家的事情,总不能我事事过问做主吧。”

琏二嫂不由一滞,眼睛转了转,又说道“不是还有薛姨妈和薛姑娘吗?”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贾琏打断了。

“那是薛家,我们贾府一人不出,就我一个爷们,算什么事?传出去,外人指不定会怎么说我们苛刻林姑娘呢。要是你不放手平儿,我去老太太那里讨个人吧。”

听了贾琏的话,琏二嫂心里的算盘开始飞快地扒拉着。

二爷说的没错,贾府是得出一个女伴,陪着林姑娘说话解闷,处理一些女儿家的隐秘事。这事就是摆到贾母跟前,贾琏也是有理的。到那时,自己落个苛刻不顾亲情的恶名不说,真要是让贾母指了个不知根底的“狐狸精”,那才是祸事。既如此,还不如把平儿派去跟着,自己心里多少有个底。

“也罢,既然是正事,我也没有什么舍不舍得。平儿,你就跟二爷去一趟扬州,路上多陪陪林姑娘,也帮我盯着二爷,免得污七八糟的脏货往他床上爬。”

平儿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是讷讷地应道。琏二嫂看到这个模样,却是认为她喜极而呆,心里更恨,手心被指甲掐出好几道血印子。

多谢书友陈二生、我曾拥有理想、书友20191108141052174、书友20190818184218650、十万两、周天羽、潇潇泼墨留白、书友20190818184218650、中央陆军、高天时、山里的石子、郳爷、任他随聚随分、前面的炮灰、寂寞的江南、dear白君、曾用名杨凡、书友20170504195456744、、残帆影、明月醉春风、舟中小卒、醉蝶公子、草庐道人、罗宁风行者、风灵十五、书友20180924131131384、唐宋诗书、下一刻丶真我、羊非阳、不愿离开大树的叶子的打赏!!!多谢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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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四)

过了几日,薛家一行启程回金陵,刘玄带着长随一直送到通州码头上。

“四郎,内阁下制了?”

“是的薛世叔,内阁已经明发天下,授正七品宣议郎,领殿中司侍御史,充任分巡浙东行省杭秀越明温台诸州监察御史。”

熟知国朝官场规矩的薛规不由眉头微微一皱,这官职有些玄机啊。

殿中司侍御史是惯例,意味着刘玄虽然出任地方,但依然是京官身份,这是庶吉士的特权,只要不被贬褫,以后的仕途里都会有一个相符的京官身份,别的同僚是羡慕不来。

分巡浙东行省秀越明温台诸州监察御史,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巡察御史。虽然只有正七品,却位高权重。首先他是“奉旨代天子巡狩”,地位尊崇;其次,“凡州县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职宽权重。但是责任也重大,“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且这份官职也指定了刘玄巡察的范围,浙东沿海的杭、秀、越、明、温、台六州。薛规自有自己的渠道,知道“贤婿”刘玄的任命出自圣上的御笔钦点。即如此,圣上确实有让刘玄整饬沿海兵备,以治倭乱的意图。

可是为什么不加武职,好直接受领兵权?没兵权如何治倭乱?

薛规是知道的,贤婿刘玄五岁时因其父立大功,有恩旨荫正九品昭武尉。又十二岁开始上阵杀敌,累积军功,数转为从六品忠武使。这些都在左军都督府里记得明明白白的。后来为了东华门唱名,锁厅投试。但他这军职身份还在啊。

或许是圣上不想刺激某些人。薛规对浙东沿海诸州的倭乱略有耳闻,想必这些消息应该也传到圣上耳朵里了。

想到这里,薛规眉头一挑,今上终于开始展露“天威”了。隐忍了近二十年才缓缓亮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应该不是一位简单的主,怕是不好伺候啊。

定了定神,薛规继续问道,“四郎打算什么时候赴任?”

“回世叔,我还要投贴进宫,去御前谢恩。再去吏部和门下省领执照和旗牌,需得有个十来日,预计三月初出发。不过我已经定计好了,丫鬟和部分家丁走运河南下,我跟天德、豫春、友德、国胜,还有重明、传嗣等人,直出北直隶天津镇海港,乘海船先去金州,在那里见见我三四年未见的大哥大嫂。再转乘海船,南下直趋浙东,在余杭上岸,先去浙东行省布政司投了文书,尔后去上任,巡视地方。”

“走海路?四郎能乘船吗?”

“仅能不晕船而已。正是我不擅操舟弄帆,所以才要走一遭这海路,好好亲身体验一回。”刘玄笑着答道。

薛规看着满脸自信的刘玄,听着他说出的这句话,不由心里一声长叹。自己这位姑爷能中状元,绝非侥幸之事。“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太史公此言确实有理啊。

“贤侄此去三吴任职,多有艰辛,我无以相送。此前托了好友在江南苏州觅到几位高人巧匠,费了半年时日,方才打造出这么一把苗刀,赠予贤侄,防身杀贼。”

薛规话刚落音,随从捧上一方长盒,立在旁边。薛规推开木盒盖子,捧出一柄总长五尺的长刀来。刀鞘漆黑,直长微曲。

刘玄恭敬接过刀来,握住约一尺二寸的刀柄,轻轻抽出刀身来。只见刀身居然长三尺八寸,只是稍微带一点弧度,更接近于直刃,刀尖无比锐利,闪着摄人的寒光。

双手握住粗厚的刀柄,刘玄后退了十几步,轻轻地挥动了几下,又轻轻地搽拭了一下刀刃侧翼,无比地锋利,差点就隔空破了他的手指头。

“世叔,此刀又名细刀、长刀或千牛刀,因为形如苗禾,所以被军中称为苗刀。前周太宗年间盛行,从前唐大刀和仪刀变化而来,兼有刀、枪两种兵器的长处,且可单、双手变换使用。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有前唐陌刀之凶猛,却更轻便好用,步军率先和陷阵勇士最喜用。”

听完刘玄的解说,薛规哈哈一笑道“贤侄,这些道道我却是不知,我只知此刀是苏南高人能匠以广南东省佛山坠子生钢,加以灌钢炒炼法,历经数十天的浇淋叠打方得。成刀后工匠试过刀,重叠六口开膛的生猪,可一刀劈为两截。”

刘玄小心地将刀身收回刀鞘里,双手接过此刀,递给了身边的徐天德,然后躬身拱手,肃色行礼道“多谢世叔赠刀!”

上阵杀过敌的刘玄深知,有一口好刀,等于多了半条命。

这时薛规含笑低声道“此刀虽是工匠打造,但这刀囊却是宝钗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刘玄脸色一正,拱手对着不远处的座船,行了一礼,“玄,谢过宝钗妹子。”

“四郎客气了,愿君此去一帆风顺,扶摇青云。”脆生生的声音从座船帷幔后面传了出来。

薛规抚着胡须,含笑不语,一脸的欣慰。旁边的薛蟠却在嬉笑,但是却不敢出戏言。

这时,贾琏也上前来,双手捧着一张弓递上前来。这张弓弓身雕有花纹,更有金银珠玉等珍宝装饰,珠光宝气,闪烁耀眼,显得无比珍贵。

“四郎赴任地方,我夫妻二人也无以相送。前些日子,偶然间淘得这张宝雕弓。四郎骑射了得,正好用得上。”

刘玄接过来,稍微用力一拉。他是行家,一上手就知道这把弓华而不实,还不如一张格弓。不过贾琏的好意,他也不好推却,便笑着说道“好弓,果真是一张好弓,谢过琏二哥。”

寒嘘几句,刘玄也有空挡跟丘好问和姐姐叙话了。

丘好问只是三甲同进士,一年观政期满,擢升从八品承事郎,授湖广南省岳州通判。岳州虽然只是下州,但地处大江之畔,是为通衢要冲,所以这官职也算可以,比其他的同科三甲同进士强一些。

主要是他父亲丘奉诚点了学政,迈过了官场一道大坎。尤其是这岭东省,是文贤先师和兵家圣师的故里,这一省大宗师的尊荣仅次于南北直隶和东西中三都的提点学政。丘老爷岭东学政期满,就地擢升岭东省转运使。就任粮台不到半年,上司岭东布政使丁忧开缺,丘老爷直接署理藩台,一跃成为一方封疆大吏。所以选官的吏部怎么也要买几分薄面。

丘好问已经在东华门叩谢了天恩,去吏部领了文书执照,正是去赴任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计划好了,一同南下,先到了历城,拜见了父母亲,已经怀孕三个月的三娘子留下,丘好问带着幕僚和随从再继续南下。在京口转江舟,逆江而上,过武昌直入云梦湖,溯洄湘江,在潭州的湖广南省布政司投文,再去岳州赴任。

三娘子拉着刘玄的手,还未开口已经是泪眼婆娑。而今姐弟又要天各一方,下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夕,如何不叫三娘子悲切。

“姐姐莫悲切,小心伤了身子。”刘玄陪着笑劝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主,说不得哪一天寻个由头就跑去历城,见你和小侄儿,到时姐姐可不要嫌我烦。”

三娘子噗嗤一笑,“你这猴儿,尽哄我开心。”

寒嘘一番,时辰也到了,众人纷纷上了船,向岸上的刘玄等人挥手告辞。船工们扬帆撑篙,驱动着四艘座船依次离开码头,沿着河道缓缓向南而去。

刘玄站在岸边,目送着这四艘座船慢慢地消失在暖春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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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一)

“平顺甲六号”是一艘两桅的木帆船,长八丈,宽近两丈,高一丈三尺,吃水七尺左右,载重三千五百石,现在西南风的吹动下,缓缓行驶在塘沽至金州的海面上。

张老六是这艘海船的船首,年过五十岁,却在海上跑了三十年。这会的他站在主桅杆下,看着一伙人在颠簸的甲板上跑来跑去,手里舞动着木棍,一边跑一边互相打斗。跑了一段,突然有一两人抢到船边,嗷嗷地吐了起来,吐完之后又大呼小叫地跑动起来,继续边跑边打斗。真跟群疯子一般。要不是这些人有官身,是进士举人,他都以为这伙壮小子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苦着脸靠着桅杆,旁边的水手把头况德禄凑过头来,低声问道“六爷,这真的是一群进士举人?”

“可不是,其中一位还是状元郎,送他们上船的天津镇市舶司司监老爷亲**待的,错不了。”张老六拧着眉头说道。

“状元郎?吓,状元郎怎么会到我们这海船上吃这份苦?”况德禄吓了一跳。

“我怎么知道?这些贵人,一个个都心思难测。”

“六爷,他们都要跟着我们去密州吗?”

“不,他们在金州下船,还要在那里盘桓几日。”

“哦,那就好。天天看着这帮子举动怪异的贵人们,心里瘆得慌。”跑船的人最迷信不过,稍有些怪异之处就觉得有灾祸。

刘玄跟徐天德等人折腾一番后,一边搽拭着汗,一边走了过来。

“张船首。”

“刘大人。”张老六连忙迎了上去。

“敢问一声,这船是福船还是广船?”

“回刘大人,这船是闸船,也叫关船或红单船。”

“哦,闸船?”

“是的刘大人。”

“张老伯,能给说说这闸船的缘由吗?”

“好咧。据说这闸船是神武紫薇帝(前周太宗神武皇帝)整顿水师时定下的,历经数百年成了这个样子。据那些船工们说,这闸船是以广船、福船为底子,结合了远海水师战舰的一些长处而来。两边船身如同两面闸,所以叫闸船。船头像似广船和福船的翘首尖头,船尾却跟远海战舰一样有艉楼。船身形状却不是尖底,而是桶形。两杆桅杆是硬帆,可受八面来风。要是遇到正顺风,把船首、船尾以及船首与主桅之间的三面软帆挂起来,可乘风破浪。”

“因为这种船可远海万里,所以无论大小,必须先由海商呈报所属各省转运司,拿到了关防准允的红单,船厂才给予修造。成船下水时还需再报备市舶司,所以也叫关船或红单船。”

“哦,原来如此。对了,张老伯,这船上有火炮吗?”

“船上有的,你看,甲板两侧各有六处炮位,现在只安了四门十二斤短炮。唉,”说到这里,张老六长叹一声,“前些年海路靖平,这些火炮是用不着的。这些年却是不太平了。渤海里还好些,出了黄海却是有高丽海贼,有倭贼,还有东海北边的海匪,甚至长江口的沙匪,时常北窜来黄海劫船。几处水师来回清剿,可这大海茫茫的,如何剿得干净?只好把火炮又搬了上来。”

“可是这火炮太费钱了,不说铸炮的花费了,药子、弹子,哪样不要钱?放一炮就是一两银子没了。要是遇上海贼,一气放上几十上百炮,不用他们打,我们都自个放完球了,回去亏空得只能上吊了。”

“所以你们就只摆了四门短炮?”

“只能这样了。遇到小股毛贼,放上一炮,叫他们知难而退。要是遇到大股海贼,四下围攻,一涌而上,十二门炮全摆上也不管用。”张老六皱着眉头苦着脸答道。

“了解。”刘玄了然地点点头,“张老伯,这黄海和东海海面上,最出名的海匪有哪些?”

“以前最出名的叫武驼子,原本只是在靠高丽那边做买卖。前两年鬼迷心窍跑到老铁山水道肆掠,惹恼了朝廷,被金州和登州的水师联手给剿灭了,武驼子和他几十号手下的首级还挂在金州码头外的灯塔上,这会都成骷髅头了。”

“可惜他侄子武瞎子却是漏逃了,跑去了高丽,不仅重聚了数十个他叔叔的旧部,还纠集了一帮子高丽散勇,藏匿在长山岛和高丽白弥岛之间,时常在金州、登州至密州和高丽之间的水道肆掠。他算是黄海海面上最大、最凶残的一伙海贼,其余的还有六七伙,不成气候,都听武瞎子的号令。”

张老六对这一片海面上的情况如数珍宝,娓娓道来。

“至于东海,那就很不太平了。淮东海州东面的开山贼、扬州东面的绿水贼、苏州松江州的江口白洋沙匪,是东海海贼的老三股。原本江口以南的浙东洋面是很太平的,只是前两年有一大股海贼,据说有数千之众,有高丽贼,有倭贼,还有我国朝的贼匪,以耽罗岛为根基,时常乘风南下,袭扰浙东,越演越烈。我跟好几位跑那边的老伙计谈及过,苦不堪言啊。”

“东海海贼如此肆虐,江淮行省、南直隶和浙东行省的各处水师不力行清剿吗?”

“怎么不清剿?只是这几处的水师很是尴尬,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伯,为何这般说?”

“渤海黄海海面,涉及京畿、关东和岭东,事关重大,所以朝廷在金州设了靖海军、登州设了平海军,密州设了安海军,是为水师北三军,配有数十艘闸船,还有巡海战舰十余艘,兵丁上万,海面上来回拉几次网,什么海贼都被剿了。武瞎子等海贼要不是躲在高丽国海域里,受那边一些人支持,早就被剿干净了。”

“朝廷在浙东明州昌国岛上设了定海军、台州设了临海军,闽海闽州设了怀安军,泉州刺桐设了南安军,是为水师东四军。实力虽不如北三军,但两省海商众多,拥闸船、福船数千艘,水手壮丁十数万,且喜成群结队而行,一般的海贼还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耽罗岛那帮子海贼,那般声势,也只敢袭扰落单海船,更多的是上岸抢掠。”

“东四军的水师没有太多的远海战船,巡哨警戒海岸可以,远征耽罗岛就力不从心了。只能看着耽罗岛的海贼到处找空挡上岸,四下袭扰。而浙东、南直隶的步军…”说到这里,张老六只能摇了摇头。

刘玄了然地点点头。

远征外海,不是嘴巴动一动就可以的。要是一个不好,全军覆灭都有可能。至于浙东和南直隶的驻扎步军,确实太烂了。这两地是腹里之处,上百年都没有什么战事了。在这富庶太平之地,再雄壮的军士也被泡酥了。且能进这两地驻军为官的,多半都是金陵和江南诸省的官宦权贵子弟,跟京营是一个道理。

所以这些驻军平日里维持下巡防治安没问题,要他们去跟海贼那些亡命徒死拼,没有望风而逃已经对得起那份粮饷了。步军不管用,水师又没法完全看住这漫长的海岸,所以这两年东南的倭乱才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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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二)

张老六继续说道,“广南两省有潮州的海门军、广州番禺的香山军、雷州的海宁军、琼州的万安军、交州的武安军,是为水师南五军,还有南安、星瞻两海州的巡海舰队。且从前周年间开始,这些水师巡海舰队来回地清剿安南、占城、暹罗、柔佛、万齐佛等处的海贼,四五百年下来,整个南海平静地跟个澡盆子一般。”

刘玄连连点头,张老六说得没错。

国朝秉承前周庞大的财富,除了开发两三百年的关东和清靖安宁的漠南漠北之外,就是南海庞大的水师。有了这么一支水师,国朝不仅坐拥吕宋岛上可挖上百年的大铜矿,更卡住了星瞻州、南海、广州、泉州这条海上商路。丝绸、茶叶、瓷器从广州、泉州乃至明州汇集,香料从南安州以及东边星罗密布的海岛上被采集,再通过星瞻州,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天竺、大食,换回一船船的金银宝石、粮食木材等各色货品。

张老六继续说道,“至于这江淮和南直隶的海面,朝廷只在海州设了海安军,军船不过三四十艘,兵丁不过两三千,稍大一点的海贼窝子都打不过。地方上更没有众多的海商海船,只有盐碱地和密布的盐场,连海贼都懒得上岸抢掠。”

刘玄听完后,不由大笑起来,确实如此。江淮从海州以南,一直到南直隶苏州、松江州的江口,沿海大部分地方都是滩涂盐碱地,所以除了密布有晒盐场,村镇都极其少见。朝廷和民间在这里的海上力量都不强,便成了海贼的天堂,居然有了传承上百年的“海贼老三股”。

“老伯,讲得真是精彩,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见识!”刘玄赞许道。

张老六老脸一红,连忙说道“我一个操舟的老汉,那知道这些。我大侄子是武举人,现充登州平海军都武侯,刚才那些都是我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刘玄连连点头,这就说得通了,我说这老汉怎么可能如此通晓我国朝的海防兵备。“不过老伯能记下来,也是有心了。”

张老六嘿嘿一笑,“我是个好面子的人,拿了侄子的这些话,在伙计跟前吹嘘一通,颇有面子,所以就记在心里。”

“哈哈,老伯说得对,有时候这面子确实很重要。对了老伯,我看南来北往的海船,运各种货品的不少,北运粮食却不多,是不是?”

“确是,大人说得没错。”

“老伯可知为何?”

“我听跑松江州那边的老伙计说起过,这些年有西洋人从东西两边过来了,拿着一船船的白银在广州、泉州扎堆地采办,尤其是丝绸的需求暴增,那丝茧的价也是翻着个往上涨。南直隶的常、苏、松江三州,还有浙东的越、湖、杭等州,各处都在拼命种桑养蚕,种田的却少了,反倒还要从湖广、广南四省和安南、占城运米过去,所以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北运直隶和京师了。”

“原来如此。”刘玄点了点头,张老六说得是实情。从广南两省和安南占城运粮食去南直隶和浙东,再运丝绸茶叶瓷器南下,一来一回都有赚。可继续北运粮食到直隶和京师,就没有什么赚头了,远不如拉一船其它的货品。

所以只有当京师粮价暴涨,民间商人见有厚利,才可能运粮北上。可直隶旁边就是关东,被开发了两三百年,熟田无数,京师粮价一暴涨,离得最近,反应最快的就是这里。等南边的商人辛辛苦苦运粮过来,说不定早就被关东的粮商把粮价给砸平了,白辛苦一场。

刘玄跟张老六闲聊了一会,又提出要求,请船首张老六指派几个老练有经验的水手,教他们一伙人爬桅杆和缆绳,不求学会操帆,只求能在桅杆和缆绳上来回行走。

久在海上的张老六心里一咯噔,这不是在学习海上接舷战吗?但他不敢多问,满口子答应下来。

“平顺甲六号”昼行夜栖,刘玄、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韩振、李公亮、孙传嗣等人有空就在颠簸的甲板上用木刀打斗,又跟着水手们爬桅杆攀缆绳。开始一两日各个都吐了几回,尤其是符友德、李公亮和孙传嗣吐得最凶,差点把肝胆都吐出来了。

不过他们都是练过武,对自己狠得下心来,吐了再练,到了睡觉也把自己绑在摇晃最厉害的船首挑杆上。终于吐啊吐啊,吐得有一些习惯。

跟着水手们学习了两三日,大家都有些熟络了,休息时互相攀谈几句。

“徐大人,你们四个真的是关东奉国将军府的家将?”况德禄把一根水萝卜撅断成两截,一截递给对面的徐天德,自己拿着另一截,咔咔地啃了起来。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着话。

“是的。我等原本都是军中孤儿,父母双亲或战陨,或病殁。将军就将我们这些孤儿童子收入府中抚养,厚待如亲子。我跟豫春、友德、国胜跟四郎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各自的名字还是他帮忙取得,自此也认了四郎做恩主。”

徐天德一边嚼着半截萝卜,一边答道。

“看得出来,你们都是一帮子英杰好手,要是你们在浪尖船上待惯了,一身的本事都能施展开来,二十几个汉子都不是你们的对手。”况德禄感叹道。

他可是看到过,常豫春跟猿猴一般攀爬桅杆缆绳,然后双脚夹着桅杆顶部的横木,半截身子探在空中,双手张弓搭箭,指哪射那,箭无虚发,把他们一干水手看得目瞪口呆。

“我们几个从四五岁开始就习武练骑射,二十多年时日,一半是在马上过的。坐骑跑起来,颠簸不输这船上,所以只要我们能习惯了这船上的颠簸就好了。只是这习惯,有快有慢。”

徐天德笑着答道。至于常豫春,他们几个早就习惯了,这厮只要是跟打仗挨得上边,无论在哪里他都能习惯。不是说他一下子就成了水战高手,而是按照刘四郎的说法,这厮无论在何处,都能摆脱诸多约束,把自己的武艺发挥出来。这是天赋,旁人羡慕不得。

就这样到了第六日早上,可以看到金州码头外港的灯塔了。果真,在灯塔外面挑着七八根杆子,上面挂着数十颗头颅,也不知挂了多久,一个个都成了干瘪的葡萄干,不要说面目,是什么玩意都快要认不出来。

看着这些东西,水手们或只是看一眼就转过去继续忙自己的,或是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跑船的跟海贼是死对头,可没有那么多惺惺相惜。

刘玄继续站在船首,眺望远方。沿着水道,“平顺甲六号”往金州码头内港驶去。只见一艘哨船对着疾驶过来,站在那船首的是一彪形大汉,如同一座铁塔,面目跟刘玄有五六分相似。看到这边船首的刘玄,如洪钟一般叫了起来“四郎!”

刘玄也挥手笑着喊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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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三)

金州南关集市,在金州城以南,码头的北边,热闹非凡。这里聚集了关东、北直隶、岭东、高丽、东倭乃至淮东江南的货品,熙熙攘攘的商人操着各方口音,在那里讨价还价一番,然后把买下的货品装上雇来的车子,差不多时,便叫人赶着车先去舶务司完了商税,领了凭证。回到码头上把货品装上各自的船只,等到舱位装满,在靖海军关防验过凭证,便可扬帆离港,自回各自的地方。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脸色黝黑,穿着一身普通商贾的衣衫,穿行在南关集市的商铺中。一双不大的眼睛从堆积如山的皮草、羊绒呢、人参、铜器、铁器、丝绸、茶叶和瓷器等货品上扫过,闪烁着压抑不住的贪婪。

走到一处茶馆里,扫了一眼,找到了一个二十多岁,脸色灰白的男子。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便走了过去,坐到男子跟前。

“三掌柜的。”惨白男子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郑书办。”三十多岁黝黑男子也低声打着招呼。

两人同时向各自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便又凑到一起继续交谈着。

“郑书办,可有好消息?武爷可是日夜盼着你的信啊。”

“三掌柜客气了,也有劳武爷牵挂了。我这不一接到消息就着急地跑来见三掌柜,这回可是有大鱼。”郑书办小心地说道,眼睛使劲地在那里眨巴。

“大鱼?什么大鱼?”三掌柜追问了一句。郑书办却举起手,招呼一声“伙计,给爷上壶好茶,必须是江南的雨前。”

“好咧,马上就来!”茶馆伙计拖着长长地尾韵,高声呼应道。

不一会就过来了,先从端着地铜盆里掏出两盏辽东朝阳州铁山窑的茶碗摆在桌上,再摆上一尊河西耀州同官窑的花釉茶壶。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小心打开外面的纸皮,将里面的二两太湖合溪雨前茶倒进茶壶里,再拎起放在地方的开水大壶,先倒入三分之一的滚水。洗过一遍茶后将那还滚开的水先倒到两盏茶杯里,烫过之后又倒到手边的铜盆里,再用大壶倒入满满一壶的滚水。

伙计提起茶壶,给两盏茶杯倒入碧绿的茶水,略一躬身道“二位爷,江南雨前茶,请慢用。”说后便端着铜盆,拎着大水壶离开了。

三掌柜的端起茶杯,先凑到鼻子底下,吸了几口热润的水气,品尝了那绿茶清香之味,再细细地抿了几口,才缓缓长舒一口气道“还是得这太湖的雨前,香得通透!”

郑书办眼睛里闪过一道不屑,随即继续堆着谄笑,却没有做声。

三掌柜鼻子一哼,瓮声道“我信不过,我们武爷你信不过吗?事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郑书办连忙奉承道“我怎么信不过三掌柜的?”说完又左右看了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关东诸军镇今年的采办批下来了。内阁和军机班合议批复,宫里也批了红。度支司和国库司合勘行文到辽东,从辽东藩库里拨了十一万六千两官银,现在已经解运到了靖海军指挥司衙门,就等着装船,趁最后一轮东北风,运到金陵,由体仁院、南都户曹一并采办若干货品。”

郑书办的语气里满是炫耀,仿佛他不是一个小小的书办,而是经办此事的后军都督。三掌柜却眼睛越听越亮,最后嘴里喃喃地念道“银子好啊,还是银子好啊。”

“可不是吗。三掌柜的,还是银子好。贵寨有高丽人投效,人手粮草都不愁,唯独这银子,可以买船,买兵甲,甚至可以买火铳火炮。抢了这银子,只要那么一化,谁知道它是干净的还是脏的?”

“郑书办,人不要太聪明了。”三掌柜阴森森地说道。

“呵呵,三掌柜的,小的就剩下这么点小聪明了。”

三掌柜见郑书办来来回回就是不肯往下说详情,不由脸色一沉,犹豫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婴儿拳头大小,抖动几下,里面哗哗作响,有金石之声,然后递了过去。

郑书办慌忙地接了过去,急切地打开,露出一撮金光,他的眼睛全是金黄之色,沉醉了十几息,猛地清醒过来,左右看了一圈,小心地捏出一小块,用牙轻轻咬了一下,眼睛迸出惊喜之色,然后放了回去,把布袋口缠好,小心地放回怀里去。

“放心,东倭的甲斐金豆,足足五十两。事成之后,你那两成也少不了。”

“三掌柜见笑了,我就是这么目光短浅之人,有了这五十两黄金就好说,至于那两成,呵呵,小的实在不敢奢望。”

“嗯,你还怕武爷黑了你?”

“岂敢,小的岂敢。这海上的买卖,谁说得定呢?万一一个不好,银子随船一块沉了,到时我还能咬了武爷不成?”

三掌柜脸色一阴,语气不善道“废话少说,收了钱赶紧说正事。”

“三掌柜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这银子四天后一早出发,其它的都好说,就是这船可是快船,要武爷多想办法了。”

“快船?什么快船?”三掌柜有些不在意地问道。

“海鸥快船,靖海顺风号。”

听完这话,三掌柜脸色阴沉似水。

郑书办却像是在幸灾乐祸,继续说道“这海鸥快船可装兵丁水手两三百人,火炮十六门。这些倒罢了,就是这船实在太快了。据说是四千石以下为数不多的三桅船。船型修长,酷似海鸥。除了三桅杆的六面软横帆,前桅杆跟船首竖杆之间还有两面软横帆和两面软三角帆,要是让它顺风满帆,只怕是海鸥都追不上了。”

“够了!”三掌柜的脸几乎裹上了一层寒冰,“这些我都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三掌柜的知道就好,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

“哼,谢过郑书办的好心了。要是再往前三四个月,东北风盛行之时,我们还真拿这船没有丝毫办法。可现在已然开春,北风、南风转向不定,我信它能挂满帆?”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这都是武爷和三掌柜操心的事了。小的现在只想着去春秀楼睡几晚,再去如意坊耍几把,快活些日子。小的先告辞了。”郑书办一口饮尽茶水,拱拱手,飘然而去。

三掌柜阴沉着脸看着郑书办的背影,狠狠地说道“你个败家子,早晚让你死在爷的手上。”说罢,从布囊里掏出几十文铜钱,排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在茶馆斜对面一处布绸庄的二楼,临街的窗户后面,刘玄和他大哥刘震,透过窗户缝隙间,看到了茶馆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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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四)

过了一会,刘玄、刘震,还有在其它地方隐蔽着观察的李公亮、孙传嗣两人也围了过来。

“大哥,就是这两个?”刘玄先开口问道。

“没错。我们一直要剿掉武瞎子这伙子海贼,几次清剿,都被他闻到味跑掉了,于是怀疑我们军中或是金州城里有武瞎子的内应。查了几个月,有些眉目了。这郑书办就是其中一个。想不到今儿终于露出原形了。”

刘震的相貌跟其父刘仁最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学得五六分相近。

“孟章兄,你说这个郑书办是走漏风声的主犯之一?”

“重明兄,你有什么另见?”刘震跟李公亮、潘籍都熟悉,没有那么多客套话,直接就问道。

“孟章兄,我听你说起过,这郑书办只是金州州衙户房小书办而已,知悉的机要并不多,靖海军几次清剿都走漏了风声,恐他一人很难办到。以在下猜测,他应该不知靖海军的调动,顶多是根据金州州衙协办粮草物资去揣测军中动向。这等揣测就能让武瞎子次次逃出生天?小弟是万不敢信的。”

“你小子还是那么聪明。”刘震哈哈大笑道,“没错,这郑书办只是小贼一个。他小子爱逛青楼,又好赌,家里那点东西早就让他给祸祸完了,甚至还打过税赋的主意。那时的王知州是他妻舅,却于面子,州衙让他退了赃,做了一场就敷衍过去了。王知州也是气忿这个甥婿不争气,调任他地时都不愿带去。新来的杨知州看在同僚面上,好歹让这郑书办留任,只是挪到散闲它位上去,吃份俸禄就算了。只是这厮恶习不改,欠了一屁股债,被武瞎子派来金州钻营的人给拿捏住了。”

刘震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重明猜得没错,我靖海军中是有武瞎子的内应。”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孙传嗣瞪圆了眼睛,靖海军是有数的经制水师,居然被海贼遣了内应进去,真是…

他做了一年的京师巡城令史,虽然又苦又累,但成绩卓异,上官巡城御史再心里看不起他,也对他的勇于任事、用心办差是赞不绝口。

正好刘玄出任巡察御史,职责中有一条是“审录罪囚,吊刷案卷”,需要一位精通刑狱审断的佐官。刘玄找到了孙传嗣,请他出任巡判官一职。孙传嗣自然满口子答应。这即能升一阶为正八品,又能跟着去地方历练,尤其是跟着巡察御史巡狩地方,算是钦差属官,履历上值得大书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刘玄看到了孙传嗣眼里的诧异,笑着说道“孙兄不必诧异。靖海军跟其它经制水师一样,军官是有出处的。只是这兵卒丁勇,虽然按制是招募良家子弟,可龙蛇混杂,难以厘清。且多是从金州复州就地招募的,武瞎子也有不少属下是本地的,难说会有什么牵绊。所以出几个内应也不足为奇。”

孙传嗣听到刘玄特意出声答复自己的疑惑,连忙正色道“谢四郎指点。”

刘玄笑了笑,转向自己大哥,继续问道“大哥,军中的内应,你们可有眉目?”

“有些眉目,我们也做了安排,把这次押解采办银子的消息都透给他们了。只是除了这个郑书办,其余的都按兵不动,让人不解啊。”

“孟章兄,一个都没动?”李公亮眉头不由一紧,这确实有些不对头。一般内应得了这么大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递出去,除非…想着想着,他眼睛不由一亮。

“孟章兄,你靖海军里怕是有条大鱼啊。”

听了孙传嗣的话,刘震不由陷入了沉思,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大哥,我有个提议。”

“哦,四郎,你且说说。”

“靖海军中从九品以上军官的履历都抄录一份给我,大哥能办到吗?”

刘玄这么问是因为大哥的老丈人,靖海军指挥使何芝贵去年年末调任浙东,出任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现任的靖海军指挥使金海辉虽然跟何芝贵、刘仁都熟络,有交情,但总归没有那么方便了。

“没什么方不方便的,我就说要给下面的官尉们挪挪位置,跟庶务老方说一声,他自会叫人抄录给我。”

刘玄这就放心了,他知道大哥刚升任都提辖,管着靖海军两支主力船队,左右巡海营,要给这两营的军官调换一番,很正常的事情。

说了一会,韩振上来禀告道“禀告大爷、四郎,徐大哥和封四哥分别跟踪郑书办和那个三掌柜的,摸到他们的窝了,怕大爷和四郎久等,就打发我回来禀告。”

“你说。”

“大爷、四郎,徐大哥带人跟着那个三掌柜的。他厮在南关集市转了一大圈,买了几两南海的香料,一小盒大食的**和天竺的龙延香。又买了三张煎饼,边吃边回了茂财客栈。徐大哥交待说,那厮应该是在买煎饼时把消息传给了那个小贩。只是买三块饼,两人的话说得有些多。徐大哥已经派人盯着了那个小贩,一时还没有什么动静。”

韩振顿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封四哥带着人跟着那个郑书办,那厮径直进了春秀楼,一气就点了两个粉头,估计今天是出不来了。”

刘玄挥挥手,让韩振先退到一边,便对刘震道“大哥,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就看武瞎子接不接招了。”

一直坐在旁边凝思着的李公亮突然开口道“孟章兄,这一两日要是有人请调上靖海顺风号,你大可允了去。”

“重明你是说这贼子内应会想法设法上船?”

“孟章兄,这大海茫茫的,且顺风号又是海鸥快船,要是没人在船上做内应,武瞎子去哪里劫船?”

“重明说得没错,我心里有数了。”

又说了一会话,看到天色差不多了,刘震便开口道“重明贤弟,还有孙兄,贱内在家里备好了家宴,且去喝上几钟。”

“好,许久没跟孟章喝酒了。上次一块喝酒时还是在辽阳,当时还有临兵兄和淳之兄。”李公亮欣然应下,孙传嗣看到刘震一脸赤诚,不好拒绝,也一口应了下来。

“那我们先走吧。振哥儿,你等齐了老徐四个,一块过去,喝酒岂能少了你们几个。”

“好的大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五)

吃到入夜,李公亮、孙传嗣、徐常符封和韩振酒足饭饱,自有人带他们去客房歇息,厅里只剩下刘震和刘玄两兄弟。

何氏指挥丫鬟们收拾好饭桌,又端上一壶祁红茶,放在两兄弟中间的茶几上。

“谢过大嫂。”

“四叔客气了。”

“我那侄儿侄女可都睡着了?”

“睡着了。拿着你从京师里带来的玩意,一直在玩,前两刻才让奶妈婆子哄睡了。”

“那就好。对了大嫂,我此去赴任,正好是浙东,你有给世伯的书信和东西,还请尽快备好,我等四日后要出发了。”

“这么快?不多住几日?”

“我也想多住几日,只是皇命在身,不敢耽误。”

“娘子休怪四郎来去匆忙,他现在是巡察御史,代天巡狩地方,跟一般的地方官吏不同,有钦差皇命在身,更不敢耽误。”刘震解释道。

“既有正事,我也不敢强留四叔了。”何氏又问道,“老爷太太可好?我跟你大哥有三四年没见到二老了?”

“父亲和母亲都挺好的,气色红润,声音洪亮,骂起我来还是那么响彻天地。”

刘震和何氏都不由大笑起来。

“你这促狭鬼,要是让爹爹和母亲听到了,少不了你一顿排头。”刘震一边大笑一边指着刘玄说道。

“无所谓,我都习惯了。”

笑过一阵,何氏又开口道“真是想不到,四郎中了状元,还定下薛家之女,老太太真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老太太写过四回信来,确实高兴。不过老太太和太太更牵挂侄子侄女。”

刘震和何氏对视一眼,点点头道“等明年,峥儿、琴儿有个四五岁,经得起颠簸,就让你嫂嫂带着他俩回趟辽阳。”

“那就好。”

说了一会子家常,何氏知道两兄弟有机密话要谈,便起身告辞了。

“四郎,你何必非要赶这摊事。虽然我知道你武艺精湛,可那是海上船上,浪大颠簸,铁打的汉子也能给你吐成娘们。要是你有个闪失,我怎么跟父母亲交待?”

“大哥,”刘玄脸色凝重,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打小就立下大志,要立下一番不世之功。而今我国朝能立此大功的地方,可能只有山海了。”

“山海?哪山哪海?”

“葱岭雪山,还有这茫茫东海、南海,远洋诸海。”

“哦,我们兄弟有些日子没彻夜细谈了,你且细细说说,要是说通了,我就放你自去,否则你休想上船!”

“大哥,我看过前军都督府和鸿胪寺的详报,也跟京师里的胡商细谈过。室韦人在西边建立了四国,温钦查汗国汗帐在伏尔加河,方圆万里都是荒凉广袤之地,民众也多为游牧蛮族,暂且不提。贵霜海都汗国先是以可不里为都,分据河中山南之地。后争败被逐,便迁至白沙瓦,进军天竺,五十年前才新定德里为都。其域大部为天竺,有理蕃院雪域相隔,也可暂且不提。”

“更西处的帖木泰汗国,以大马士革为都,领有两河之地,往东过来是伊尔利汗国,以大不里士为都,领有波斯和河中之地。我要说的就是这两汗国。”

“哦,你且说说。”刘震越听越感兴趣,把头凑了过来。

“这两汗国之地原属大食国。此国信绿教,曾经强横一时,甚至在前唐年间兵犯过我安西。只是后来衰落分裂,又遇到室韦人整国西进,就此降服。只是室韦人,那怕是他们吹嘘的黄金家族,也不过是漠北蛮野酋首,不识文字,以杀戮为乐。裂为四汗国后,帖木泰汗国王室贵族迅速大食化,通婚信教,至今百年,与前大食王室贵族无异。伊尔利汗国却是迅速波斯化。而那时的波斯已然大行绿教,实为大食波斯混一。照此以往,伊尔利汗国王室和贵族怕是也会信绿教,奉异族为祖先。”

“不过当初有部分契丹、汉人随室韦人西进,多安居于伊尔利汗国。这些人察觉有异,便强行推行以汉字改进的伊尔利文字,广传华夏先贤之识,又奉拜火教为国教,这才堪堪保住了伊尔利汗国之根源。只是近数十年,帖木泰汗国与伊尔利汗国因为信奉国教不同,由兄弟之国变为敌仇之国,互相攻伐。原本伊尔利汗国实力强盛,累败西军。只是绿教在河中、波斯力行数百年,根深蒂固,常有教民暴徒呼应帖木泰汗国。伊尔利汗国内忧外患,渐渐处于下风。最近帖木泰汗国又遣使渡海去天竺勾连,贵霜海都汗国汗王贪图货利,以及河中、呼罗珊等地,阴结重兵,意欲东西对进,分占伊尔利汗国。”

听到这里,刘震神情凝重道“四郎的意思,用不了多久我大秦要举师西进,援兵伊尔利汗国?”

“是的大哥。伊尔利汗国虽是室韦人立国,奉拜火教,用伊尔利文。可他们的正式官文,还有姓名用的都是我汉字,读的是圣贤书,说得是京师官话。届时帖木泰汗国举绿旗东进,我大秦不帮伊尔利汗国,谁帮他?”

刘震想了一会,最后摇摇头道“四郎想得太远了,西域万里之地,又是他国战事,圣上和宰辅们岂能轻擅动兵。”

说到这里,刘震不由脸色一正,叹息道“四郎,原来你自小苦读经书,锁厅投试为的是这般。是啊,我国朝文武分立,兵马调遣、行军打仗确实由军机班和五军都督府处置,但是否开战端,跟谁打,却是由圣上和宰辅们裁定的。”

刘玄笑了笑,不再就此多言,而是继续另一个话题。

“大哥可知西洋佛郎机人来朝之事?”

“知道。我看过水师海防的邸报辑要。成德二年,有佛郎机大船自星瞻州而来,北上广州番禺,求地为要塞,被逐。成德十年,有佛郎机海船六艘,寇扰交州、钦州、廉州和雷州,败海门军和海宁军。朝廷集伏波巡海船队和琼州万安军,大破之,并传旨禁防佛郎机片板过星瞻州。成德十五年,佛郎机遣使乞和,太上皇见其意诚,便允了。自此,我国朝开始与佛郎机等西洋国通商。”

“那大哥可知这西洋国自哪里来?”

“东西两路,西路过天竺穿星瞻州,直上广州番禺港,东路过大洋,中停南安州,再直上泉州刺桐港。”

“那大哥知道这西洋人即为西,为何能东西两路皆来?”

“无非是西边有一国,东边也有一国,同宗同文而已,只是他们最初自西泛洋而来,称之为西洋,久之便以此为统称。”

刘玄心里长叹了一声,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待小弟南下,有机会多获悉些讯息,一并整理给大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六)

“呵呵,四郎,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无非西洋人能来我国朝,我们为什么不能去他们那里?那些蛮夷之地,有商人去就好了,还需遣兵征伐吗?”这时的刘震却似乎明白了刘玄话里的意思。

“大哥,南安州还是吕宋岛时,谁知里面有如此大铜矿?现在我国朝亿万铜钱之用料,十之**来自吕宋岛两个大铜矿。大哥,你说现在我国朝这会能失了这南安州吗?”

“万万不能!”刘震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心领神会地说道,“四郎,你的意思是把西洋人在东边的银矿给吞了?”

此时的大秦官兵上下还残留着前周的“蛮横”“我的就是我的,你的,打赢你就是我的了。”

“虽然我国朝商人可以用丝绸等物换回一船船的白银,可总是要拿东西去换,要是直接归到我们自己口袋里,比什么都强。”

“是啊,这银子铜钱,谁还嫌多?”刘震笑呵呵地附和道,“原来四郎打的是这个主意。西洋佛郎机人从东边运银子来用的是海船,我们要想夺了那银山,总得也要坐海船去。葱岭雪山,以步军骑射为上,四郎打小就娴熟,自然去的。远海重洋,以船战为主,所以四郎才要借着这机会好好历练一回?”

“是的大哥。我们刘家祖传的习武要诀,生死场上历练一回,胜过十年苦练。否则的话,大哥你也不会十四岁就披甲,我不会十二岁就陷阵。”

“理是这么个理,可干系太大,哥哥我这肩膀小,担不起这个责任。公,你是钦差,一旦有失,我这是失职;私,你是我四弟,要是出了差池,我没法给老太太和父母亲交待。”

“我就知道大哥难以说通。我先以礼相待,陈理服人。既然不通,那我就只能公事公办,明日就用关防发份滚单,征发贵军的‘靖海顺风号’为本官的南下座船。”

刘震一听,不由长叹一声“四郎啊,你都这么大的人,都中了状元定了亲,还这般任性固执?”

“”“大哥,你是深知我的性子,这一趟我是非要掺和不可了。”刘玄满脸诚恳地说道“大哥,你也知道我南下是去备倭乱的。备倭乱除了岸上打仗,海战却是怎么也避不过。如果我不在去浙东之前借机好好历练一番,军机瞬息变化,说不得到了浙东就要水战。到时候稀里糊涂的,只怕比此番还要凶险。”

“老四,你说得这些理我都懂。可这不比陆上死战,打不赢你自管跑了去,凭借你的骑射本事,少有能陷入绝境的。可现在这是海战,万一不慎,你往哪里跑?游回岸上来?”刘震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这趟差事,海战凶险是其一,更凶险的有海贼的内应。按照重明和你的判定,这贼子品阶还不低,且还不知道是不是有同伙。万一出了差错,陷入重围,这大海茫茫的,我就是有千船万舟,想救你也是不及的啊。”

“大哥,这些我都考虑过。旁人顾虑这些还情有可原,可我们久在军镇,知道这世上绝无万无一失的仗等着我们去打。披甲上阵那一刻开始,就是在赌命了。战事有五六分胜算已经是万幸,三四分胜算就值得去搏一搏。大哥苦心策划了这么久,前前后后都谋算过,胜算少说也有六七分了,我怎么就不敢博了!”

刘震不由语气一滞。

看到大哥动摇了,刘玄连忙加把油道“这趟差事,只有一艘船,可能要遭海贼五六倍人手围攻,必须聚集精锐方能顶到伏军齐发的时候,否则就要功亏一篑。可是贼子又有内应,要是大哥将军中所有好手都聚集在这一艘船上,贼子必定会生疑。我们是生面孔,又能说辽东口音。且这次来金州见你更没有声张,装作是辽东藩台押解的官吏差役,绝不会有破绽。我、重明、传嗣,天德、豫春、友德、国胜,还有韩振,各个都是一把好手。有我们加入,岂不又多了胜算。”

刘震坐在那里默然了许久,最后悻悻地说道“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每回你执意要做什么事,都拦不住你,都被你说服了。”

第四日,金州靖海军水寨里停着一艘与闸船不一样的船只,随着海浪在轻轻地起伏着。它旁边的码头上,围了数百军士,披甲持刃,戒备森严。为首的正是刘震,他对着三人说道“汪船首,老姚,老董,那十二口箱子你们可是都清点过?”

三人齐声应道“回大人,清点过了。”

“上面的辽东藩台和兵马司的封条,还有我们靖海军指挥司的封条都验堪无误吧。”

“回大人,验堪无误,毫无破损。”

“那就好,你们三人在这文书上签字画押吧。”

待到签字画押完毕,刘震又开口道“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辽东藩台经历李望贵李大人,这位是司库主簿林归令林大人,这位是司库承务孔序孔大人,其余这几位是库丁。”

然后又介绍这边道“这位是靖海顺风号的船首汪喜鹊,这位是这次护送的领队,都武侯姚国盛,这位是副领队武侯董辉山。

打头那个叫李望贵的男子非常年轻,上前拱着手,操着一口浓浓的辽阳口音说道“汪船首,姚大人,董大人,劳烦诸位了,一路上还要多多照应。”

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库丁道“快些,快些把箱子都搬弄上去,都要开船了。”

然后又转过头来,笑着说道“常听人说,这金陵江南跟天堂一般,听说有这么一趟差事,我就厚着脸皮,求伯父给粮台老大人打了声招呼,发我应差,可算是能去江南走一遭了。”

大家一听,就知道这位绝对是官宦子弟,要不然年纪轻轻就成了经历,辽东藩台押解的领队。这一回绝对是假公济私,趁着办差的机会去流历一番江南天堂。而且看这么多箱子,只怕还有不少“夹带”。

“敢问李大人的伯父是?”姚国盛笑着问道。

“辽东行省布政司左参议。”李望贵得意洋洋地说道。

几人对视一眼,果然猜中了。左参议权势仅次布政使,管司库的转运使自然要买他的面子。

董辉山微着眉头问道“押解差事不是已经由辽东藩台转给我们靖海军了吗?”

“呵呵,那只是押解的护送差事,由辽东兵马司转到了贵军,这押解正差需得我们将银子交到南直隶藩台司库手上,才算是完结了。”李望贵语气不善道。

“都是为了差事,都是为了差事。后面还要一个勺子里喝水半个多月呢,大家多担待,多担待。”姚国盛笑着打着圆场。

李望贵也没有再作声了。

忙了一阵,大家都上了船,听得汪船首号令下,水手们解开锚绳,半开帆,慢慢地向外港驶去。

刘震站在码头上,一直看到“靖海顺风号”消失在海面上,这才转身离开。

第一百二十九章 玉带蜿蜒通南北

“姐姐,前面就是安平镇了,刚才张妈说了,丘府的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晴雯坐在船舱的窗舷旁,语气懒散地说道。

“是啊,丘府老爷、二爷和三娘子说着要接我们去住几天。”麝月坐在椅子上,一边埋着头继续忙碌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随口答道。

“金钏、玉钏跑哪里去了?”

“在内舱里写字,四爷定下的规矩,每天一百字,今儿她们还没写完呢。”

“四爷…姐姐,你说四爷为什么偏要走什么海路呢?跟我们一块走多好。”

“四爷是做大事的人,心里自有定计,我们就不要去胡乱猜了。”

“我才没有胡乱猜测呢。”晴雯转过头来,看到麝月还在那里低着头忙碌着,忍不住问道“你在忙什么呢?”

“我听人说,江南的天气比不得京师北直隶,闷热湿润。眼看着要入夏了,想着给四爷做两件夏天穿得丝绸长衫。就禀了福伯,从府上的库房里拿了两匹湖州的丝绸,想着路上无事,赶紧做出来。”

“你还有这份心思,我看看。”晴雯走了过来,拿过那件半成的绸布长衫,细细看了一会,“这剪裁还行,就是这针线活稍微差了些,你看这针脚不大直。”

晴雯越说越不耐,最后伸手道“把针线盒给我,且看我来缝制。”

“妹妹,前几日倒春寒,你受了凉气,有些伤风。潘大人给你开了药,正当该歇息的日子,何必强撑,更伤了身子呢?”

“姐姐,说到针线活,府上谁能比得过我去。且是给四爷缝制衣衫,不要说我伤风了,就是病重卧榻也要爬起来。”晴雯咳嗽几声,微喘着粗气道。

“你啊,还是那么要强。”麝月叹息道。

晴雯拿着布料,就着船窗的光,飞快地缝制起来,针脚纹路确实要比麝月的强上不少。缝制了半个时辰,衣身上的针脚都忙完了,只剩下些袖口、下襟等不要紧的地方。晴雯也累得额头冒汗,坐回到躺椅上,急急地喘着气。

“你这性子啊,沾了林姑娘四五分脾性,总是那么要强,非得要做那么个人尖子。这回子四爷抬举我们,给了你一个‘芙蓉翁’,给了我一个‘钓月叟’的雅号,让我们名列《唐诗三百首》编撰,倒是让你气性更高了。我的妹妹,再怎么得,我们都只是丫鬟。”

说到这里,麝月左右看了看,压低着声音道“就算我们再舍不得离开四爷身边,也只是个侍妾身份。现在四爷已经中了状元做了官,自然是要自立门庭。再过两三年,跟宝姑娘成了亲,就是老爷太太了,后院里也有了我们的正经主子。妹妹,你还能想什么?”

晴雯已经喘顺了气,坐在躺椅了。低首一会,才幽幽地说道“姐姐,我等皆是孤苦人家出身,父母本姓皆不知,就跟着野地里的草儿花儿一般。幸好老天爷怜恤我们,把我们送到四爷身边。得他爱惜,教我们识字,不叫做个糊涂虫白活一世;又敬重我们,把我们当个正经人对待,从不轻薄凌侮。”

说到这里,晴雯的眼里透着一份难以明言的神采,一抹挥之不去的温柔幸福在脸色浮羡着。

“我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就待着四爷身边,哪里都不去。就算是哪天去了,烧成灰了,也要埋在四爷书房外面的树下,看着他读书,写诗词,听着他说话,看着他笑。天气凉了,我就掉树叶子,提醒他加衣服;天气热了,我就晃动树叶,给他扇风。等他老了,腿脚不利索了,就让人把我这棵树砍下来做成拐杖,天天拄着我,他去哪里我跟着去那里。”

听完晴雯的话,麝月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着,针线却是怎么也拿不稳了。只得放下,坐到晴雯跟前,轻轻地摸着她那凝脂一般的脸蛋,怜惜地叹息道“我的好妹妹,我的傻妹妹。这是要把心都掏出来给四爷啊。”

“他对我们这般好,我这颗心不给了他,就只能给狗吃了。”晴雯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又开口道,“过几日回到四爷身边,我一定要向学习强身健体之术,学操舟骑马。”

“怎么?你还想成为荀灌娘?”

“姐姐,我不求成为荀灌娘这样文武双全、名载《列女传》的奇女子。只想着会骑马,能坐船。等到四爷以后出行,我都能陪着,那像现在,不要说跟着他坐海船,就是坐这河船都伤了风。”

“妹妹,我看你不是伤风,是日夜想着四爷,心惕思虑,积忧成疾。”

“姐姐,难道你不想四爷吗?”

“想!如何不想!现在四爷这会子应该还在海上。海上风大,不知道有没有人提醒他多加件褂子袄子。”麝月幽幽地说道。

这时,福顺康家的李氏走了进来“两位姑娘,前面船上传过话来了。”

福顺康是福贵安的二子,这次刘玄去东南上任,他们两口子就跟着去,做了外管事和内管事媳妇。

“福二嫂子,你请说。”麝月客气地说道。

“兖州知州吴大人派人送来瓜果和些许当地糕点特产,说是聊表同门之谊。”

“啊,吴知州也是烟溪公的弟子?”

“好像不是,我听过来传话的潘爷的随从说,那吴大人也拜过礼部侍郎钟大人为座师。具体什么,我一妇道人家,真不知道。”

“哦,”麝月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不过举人进士们的关系异常复杂,没有人解释,肯定是捋不清的。

“对了,两位姑娘,潘大人还传来话,说丘府的人已经到了。今儿就在安平镇歇一晚,明早转大清河,去历城住几天。薛老爷一家、琏二爷、林姑娘和丘二爷三娘子都在丘府里,想请我们过去聚一聚。”

待到福顺康媳妇离去,麝月看了一眼还躺在椅子上,却是转过身去的晴雯,忍不住劝道“妹妹,好好收敛下你的性子吧。虽然贾府的姐妹们都称赞宝姑娘的性子温顺,可主母总有主母的威仪和手段。你看荣国府二太太,天天吃斋念佛,多善的一个人,可赵姨娘周姨娘在她跟前,战战兢兢的,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

晴雯却是眉头一横,“我不是那装疯卖傻,忍气吞声的主。四爷也不是跟尊泥菩萨似的二老爷。”

“可宝姑娘也不是只会吃斋念佛装样子的二太太。”麝月紧跟了一句,晴雯顿时无语了。这会子,船舱外有婆子在大喊“四位姑娘们,船到安平镇了,要靠岸了,几位子准备好了,有缺什么要上岸采办,还吱言一声,我们好去回了管事,一发去买了来。”

晴雯喃喃地说了一声“安平镇,听说就是在这里,三娘子初次遇到了宝姑娘,才有了画卷给到四爷。”

“是的,就是这安平镇。”

第一百三十章 江南金陵多人事

在历城丘府盘桓了三日,薛家贾琏林黛玉和潘籍一行还有要继续南下的丘好问,合为一股,相邀着出大清河,入运河,继续往金陵城进发。到了扬州,在林府盘桓了两日,又继续南下。

整整二十几日,这一日终于到了金陵。

金陵府薛府正堂里,几十个管事的流水介地向薛规禀告这一年多,各商铺工场的收支事宜。每次三人,还未轮到的则站在院子里候着,等着管家的叫人。

临近中午时分,薛蟠兴冲冲地回来了,薛规叫人把管事们请到偏远用餐,自叫了薛蟠到跟前。

“丘二爷可是送走了。”

“回老爷,送走了,他带着幕僚和随从上了去武昌的船,趁着天色早出发了。临走时再次托我谢过老爷,帮他寻了两位懂湖广当地情况的师爷幕僚。”薛蟠老老实实地答道。他顽劣不堪只是在外人面前,是薛太太宠惯的。在严父薛规跟前,还算是老实。

“举手之劳而已。丘家原本是我们薛家的世交,丘二爷又是四郎的姐夫,是亲上加亲的亲戚。”

“是啊老爷,且丘二爷还是进士出身,丘老爷现在又是封疆大吏,以后绝对用得着。”

“用得着你在这里说聪明话。”薛规呵斥道。

顿了一会,薛规继续说道“金陵户曹郎中郭东悦郭大人、留后府佥事御史柏承安柏大人曾经拜了烟溪公为座师,算是同门师兄;吏曹郎中高顺宁高大人、留后府判官曹又申曹大人的恩师跟烟溪公是同年或同馆的好友,算得上是四郎的师兄。还有奋威将军府的左都监冯燎冯将军等三位跟刘府是世交。四郎都有过交待。他径直去浙东赴任,没法来金陵去亲自拜访,委托我们代去拜访一回。礼品我都备好了,你届时按照名录自去拜访好了。记住了,谨慎些,秉礼持重,要是失了半分礼,我定要打折了你的腿。”

薛蟠连忙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小激动,父亲终于开始让自己挑大梁了,担负起府上的正事了。

薛规平静如水,保持着以往的威严,心里却比薛蟠更激动。

薛家先祖虽然有从龙之功,但那是太祖年间的事情,都过去六十多年了,四王八公十二侯都没落了,谁还记得一介皇商。四郎列得这些需要拜访的“世交同门”,官阶不高,却都是握有实权的,而且文武都有。以前薛家想凑过去,人家都不见得想搭理你。

看到薛蟠还有些不大在意,薛规便语重心长的教诲起来“蟠哥儿,我且问你,这大家常说的北军镇,南督抚,中留后是个什么意思?”

薛蟠一脸懵逼,连连摇头,十八摸和小尼姑我都懂,这些我真不知道。

薛规早就知道,便继续说道,“这说得是我国朝大致的体制。北军镇说得就是九边军镇,这个你是知道的,就不赘述了。南督抚说得是宣抚广南路制置司、总督南安州经略司、总督星瞻州经略司,也叫南海三督抚,掌厘治军民,综制文武,察举官吏,修饬封疆。管着广南两省和南海的南安、星瞻等地方。中留后指的是中都留后府和金陵南都留后府。”

“中都留后府是前周龙兴之地,神武皇帝北迁京师就改为中都,设有一中都留后府,原本还管着河南河西等处,后来分设了河南行省、河西行省,中都留后府权责就大大减弱了。除非特殊,一般成了宰辅被贬的腾挪之职。”

“金陵是我大秦龙兴之地,太祖迁都京师,在金陵留设了一府一院。府是金陵留后府,留后一般是虚职,由亲王或宰辅遥领,留后府的实权则落在了两厅六曹。两厅是监察厅御史和按察厅判官,而最有实权的就是吏、户、工、礼、刑、兵六曹,对应着尚书省六部,管着南直隶十八州一府的民事政务。院是体仁院,提举体仁院总裁甄府跟贾府是老亲,以后再与你细说。”

“老爷,那奋威将军府呢?”

“奋威将军其实就是节制南直隶十二营兵马指挥使,加了奋威将军号而已,统管着南直隶的武备防务。”

“原来是这样,老爷,儿子都知道了。”

“嗯,现在知道轻重了吧。这些人文武都有,都是要紧的职务。我薛家根基在金陵江南,结交这些人自然是有大好处的。”

薛规顿了一下又说道“还有件要紧事,四郎想借调几位精通账目的师爷,我已经选好四位,到时你一并给带到浙东去。”

说到这里,切切地交待道“蟠哥儿,你赶紧去这些府上拜访,潘大人还等着你一起去浙东。他这次赴任越州诸暨县知县,是有期限的,总不好干等着你。”

“儿子明白了,务必争取这三四日里拜访了那些府邸。对了,老爷,儿子在街上听到一个有关四郎的消息。”

“什么消息?”

“说是四郎带着三百水军,跟两千海贼厮杀血拼,枭首六百,擒获四百有余。大家伙都在说,真不知四郎中的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什么?”薛规吓得站起身来了,“你可听真了?”

“没错了。浙东兵马司的火报前些日子就过了金陵,这会子六百里加急怕是快到京师了。消息是从浙东那边传了过来的。”

“你这糊涂蛋,还不上街去打听清楚。”

“好的咧老爷。”薛蟠跟着刘玄出去过办过两回差,对刘玄的胆大妄为已经见惯,不大当回事。

过了五日,润州京口,这里是运河要津。运河在北边从瓜州入大江,再这里又分出运河南下,过钱塘直至余姚,再通过慈溪连通到明州鄞县。

这里挤满了船,各处的商船、官船、民船都在这里排着队,等待京口河道巡检所点验放关。

潘籍一行有三艘船,他自乘第一艘,第二艘是晴雯四位丫鬟以及婢女婆子乘住,第三艘却是薛蟠带着四位账目师爷乘住。三艘船一溜靠在京口左边的水道上,等着叫号。不过这会子薛蟠却是去了第一艘船,正眉飞色舞地跟潘籍说及这几日他打听来的刘玄大战海贼的故事。

潘籍听得哈哈大笑,直摇头道“太玄乎了,蟠哥儿,这传得太玄乎了。我是知道的,四郎确实身手了得,但绝对没有这么神乎。还躲在海底三个时辰,待到贼首过来了,一跃而出,取了他的首级。太假了!他虽然也在辽河巡哨船上习过水战,但江河上跟海上大有差异,他能按捺住晕船,发挥出五六成本事就不错了。”

刚才一顿猛吹的薛蟠丝毫没有愧色,只是笑着说道“我想也是。”

这时船外传来喧闹声,潘籍眉头一皱,挑开门帘问道“怎么回事?”

“回大人,有船只插队,要抢着验关,两边等候的船只忿忿不平,有些骚动。”外面随从禀告道。

“哦,可看清那船的旗号了吗?”

“回大人,小的看到了,打着‘修国府’,‘一等昭毅将军侯’的旗号。”

“侯孝康?他怎么来了?”潘籍不由眉头一皱。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东南形胜吴都会(一)

潘籍和薛蟠一行在运河上走了十来日,过了常州进了苏州,在平望镇走东主河道,入越州嘉兴,继续南下。在北新关点验一回,便进了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两浙行省首府所在,杭州钱塘县。

潘籍先去承宣两浙行省布政使司投了文书,等待布政司的老爷们召见。一般知县到任,右参议或者管人事的督册叫进去说几句话,勉励一番就行了。潘籍却是这科庶吉士出身,两浙布政司绝不敢这般怠慢,就算布政使老爷实在没空,左参议也要出面好言勉励一番。

只是这些都是四品的殿上官,自有各自的行程和威仪,日理万机,所以潘籍在钱塘应该有的几日等了,

刚回到驿馆,薛蟠急冲冲地迎了上来“潘大人,四郎这会子就在杭州。”

“什么?这会子还在杭州?”潘籍有些吃惊。

他是知道的,巡察御史在地方号称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人,“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审案刷卷、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以正风俗,振纲纪。”就是当地兵备和水陆两师,也可以去瞅一眼,发现有怠懈不法,照样可以上书。只是需要由门下省转到五军都督府,都察院跟进督办一番。

所以到了任所,几处衙门都要投文书拜访一番。主理一省管民政的布政司要去拜访,主理一省刑狱审案的提点刑狱按察使司要去拜访,负责一省钱粮征收和转运的转运使司,甚至负责一省兵备的提督兵马指挥使司也要拜拜。这些都是地头蛇,你不想拜码头就去巡察,随便弄些小动作都会让你叫苦不迭。

你巡察个一两年就转迁了,这四司衙门却是长久在的,你说下面的州县是听你巡察御史的,还是这行省四司衙门的?

只是刘玄已经到杭州十日了,怎么这四司衙门还没拜完码头?巡察御史是绝不愿意久待在省会的,这里全是高官,见谁都要行礼。只有赶紧去了州县才威风,就是高一两阶的上州要州的知州,也要叫一声“大人”、“世兄”,平起平坐,要是捏住把柄了,那就更加不得了,简直就是一上官。

潘籍察觉到些许不对,他不动声色问道“蟠哥儿,你可知四郎现在住在哪里?”

“我打听了,现在住在仁和县悄然园。”

潘籍看看天色,还早得很,便决定道“那我们赶紧过去吧。四郎的几个丫鬟和家人,一并交还给他,也算是完了他的差事了。”

悄然园是浙东世家徐家修的园子。徐府本家在越州山阴县,但他家的生意遍及浙东,杭州也是要常来的,所以在仁和县修了这座园子。

刘玄跟徐家的嫡子徐文祯是同窗好友,又同中了一科进士,有了这份交情,徐家非常愿意将这座园子借给刘玄暂住,作为浙东沿海道巡察御史暂住驻所。

“淳之、蟠哥儿,你们可算来了。”刘玄和李公亮急冲冲地迎了出来。

一个多月没见,刘玄黑了不少,似乎也瘦了一些,最引人瞩目的是左脸下颚处,有一道刀疤,两寸长,新好不久,还能见到红嫩新肉。

“四郎,你这是?”

“跟武瞎子厮杀时,不小心挨了一箭。不过没事,我都点了进士中了状元,不用担心面目狰狞在殿试中被罢斥。”

刘玄开着玩笑道。

潘籍却是叹息叹“四郎还是那般好勇弄险。”

薛蟠却在一旁叫呼道“我的亲娘咧,四郎,你在书信中怎么不提?你这样子,要是让我妹子知道了,只怕又有几个月吃不好睡不息了。”

“那你可不要透露消息,否则我可轻饶不了你。”

薛蟠嘿嘿一笑,“咱们爷们的事,怎么好说给娘们?省得她们哭哭滴滴的,甚是恼人!”

旁边的李公亮这时叫唤起来了“嘿嘿,这里还有一人负了伤,你们却是视而不见,那才是恼人了!”

潘籍和薛蟠转过去一看,原来李公亮吊着左胳膊,站在刘玄身后,脸色甚是不悦。

“哈哈,重明兄,你怎么受伤了?你一向吹嘘自己不仅武艺精通,更是机智过人,万军重中如无人之境,绝不会沾惹半分,怎么这会子还折了一只手?”

潘籍早就看到他了,看到他面色红润,健步如飞,知道只是轻微外伤而已,并无大碍,所以也开起玩笑来了。

“休得戏谑我,这回我可是吃了大苦头了,千防万防,万万没有防到高丽两班子弟做了海贼内应。直娘贼的,非我同族,必有异心。”

听到李公亮罕见地骂起粗话来了,潘籍忍不住问道“重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不方便谈及这些,还是先进院子说罢。”

“极是。对了,四郎,你的内眷我是一并带来了,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还有福顺康两口子和四个婆子,我一并带来了,总算没有辜负四郎的嘱托。”

刘玄原本不想带这么多人来的,只是三娘子死活不答应。说他远去东南赴任,身边必须有得用之人。刘家又不是缺钱的人家,这些婢女婆子不靠刘玄的俸禄也养得活。刘玄实在拗不过有了身孕的姐姐,且国朝沿袭前周惯例,不禁官吏带家眷仆人赴任,只好答应了。

福顺康两口子上前来拜见刘玄,然后指挥着婆子护着四辆载着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和四个小丫鬟的马车进了悄然园。

进了前院正厅,孙传嗣、徐天德等人早就等在那里,寒嘘一番后便围着桌子坐了下来,边吃边聊了起来。

薛蟠最按捺不住,抢先问道“四郎,听说你这回在海上甚是威风,说来听听。”

“威风?”刘玄顿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这回我确实用急行险了,幸好老天保佑,堪堪过了这一关。”

李公亮却是在旁边劝道“四郎,行军打仗,那有不用险赌命的。要是没有这次,我等对海战还只是浮想臆断。只有死战过一回,知道其中底细,下回再遇到才不会吃再吃了亏了。”

徐天德在一旁也叹息道“我等几兄弟,自持是关东军中好手,不敢说天下翘首,也是四海之大,自可纵横无碍。却是不曾想,这次海战,如此凶险,却是我等前所未遇过。”

符友德和封国胜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孙传嗣没有开口,脸色却同样是心有余悸。

常豫春却在那里埋头苦吃,薛蟠知他本事,便开口道“常大哥,你觉得此次海战凶险几分?”

“还好,厮杀时比岸上要吃力个三四分,多耗些力气。岸上可杀百人,海上只能杀得六七十了。”

“你这厮,还是这般大言不惭。”徐天德忍不住骂了他一句。

薛蟠左右看了看,继续问道“四郎,你且细说一回。”

“好!”刘玄应下,正好说道时,有门子禀告道“四爷,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何大人派人来回话,说明儿有空,想请四爷过府一叙。”

“何老将军,他驻所不是在明州鄞县吗?”

“替我撑腰扬威来了。”刘玄苦笑着答道。

潘籍若有所思地说道“四郎,你这趟浙东之任,怕是不简单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东南形胜吴都会(二)

“是啊,此次前来两浙,确是有不少阻碍。”刘玄叹息着答道。

原来两浙的三司,藩司、廉司和兵司,居然一个都不愿见刘玄。态度很好,开口“钦差大人”,闭口“巡使老爷”,可不管如何他们的坐堂老爷就是没空。就是漕司转运司,也是笑脸赔尽,就是没闲,你老还是再等等吧。

遇上这样的软暴力,刘玄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带着人去砸门吧?所以一行人在杭州困顿了十几日,一筹莫展。而杭州官场上的,都在憋着笑看热闹,如同看耍猴一般。

“四郎,你且说说看。今儿大家伙都在这里,好一起合计一二。常言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三个臭皮匠还订个诸葛孔明,何况我们应该比臭皮匠要强上一些吧。”潘籍问道。

大家都笑了起来,待到慢慢缓了下来,刘玄开口道“正月过去没多久,圣上找人递了话出来,意指让我来东南。我思量了许久,琢磨出圣上大致的意图,可能有三点。”

“第一是国库司被拖欠和亏空最多的就是两浙和南直隶。圣上让我来两浙,应该是想让我在州县摸摸底。朝廷和皇家在江南的耳目,体仁院、开元宫、洞霄宫这些年被地方渗透拉拢得差不多了,今上信不过他们。”

薛蟠在一旁问道“体仁院我知道,说是太祖皇帝在金陵的潜邸故宫。这开元宫和洞霄宫是个什么去处?”

其余徐、常、符、封四人和孙传嗣也是一脸的疑惑。

李公亮在一旁解释道“开元宫在苏州,兴建于前晋咸宁年间,原名真庆道院。前周末年,太祖以驸马和节度使之名北上勤王,孝慈端睿高皇后遣人去真庆道院等处祈福求胜,当时此院还出了祥瑞,有老君石和五彩祥云出现。后太祖定鼎,传旨将真庆道院改为开元宫,为皇家道观。”

“洞霄宫在杭州杭州县城外,始建于前汉武帝,原名天柱观。高宗皇帝改其为洞霄宫,列为皇家道观。这样的皇家道观还有辽阳福寿宫、洛阳太清宫、长安万寿宫、武昌长春宫、锦城青羊宫、番禺纯阳宫、南安州永乐宫、星瞻州朱雀宫。这些皇家道观的提举宫使跟体仁院使一样,都是宫里亲近之人担任,有密奏之权。现任体仁院使甄应嘉之祖母,可是太上皇的奶娘。”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已然了解。现在这些宫使都是太上皇秉政时任命,有的甚至传了两代。久在地方,只怕是合而为一了。而今上碍于太上皇的面子,一时还不好褫职挪位,但他们密报的话只怕是要当屁了。

薛蟠却还是一脸不解,犹豫了一会又开口问道“这位孝慈端睿高皇后是谁?”

“你这呆货,她就是太祖的皇后,高宗之母,前周末帝的嫡公主,也是”潘籍看来一眼刘玄,还是收住了嘴。

薛蟠长哦了一声,潘籍在一旁继续说道“四郎,你且继续。”

“其二就是东南,尤其是两浙的倭乱,闹得越发不堪了。可地方有司还不当回事,圣上甚为不满,想让我下来切实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嘛,”刘玄斟酌了一会说道,“圣上不满朝廷地方积弊甚久,一直想着革新除弊。”

李公亮敏锐地意识道,当即接话道“可是圣上想从东南之地先入手?”

“是的。”刘玄答道。这一点涉及到他跟圣上、以及跟老师杨慎一的密谈私语,不好说得太透。

潘籍沉吟道“东南是朝廷财赋重地,两浙和南直隶每年的商税占国朝年税的一半。此前在成均馆,四郎跟我看过国朝这十数年的税赋名册。闽海、广南两省这十数年来商税、市舶税年年增高,倒是这两浙和南直隶却不增反降,确实让人生疑。”

说到这里,他郑重地说道“如此说来,四郎职责重大啊。你说的这前碍重重,且细说来。”

刘玄说道“这两浙布政使李秀其李老大人,跟首辅卢大人是同年,老迈昏庸,人称纸糊藩台。”

“哈哈,卢大人领着纸糊阁老,李大人成了纸糊藩台,不愧是一对同年。”

“两浙布政司左参议领两浙转运使杨凤桐杨大人却是个厉害角色。他四十来岁,庚辰科进士,做过忠顺王爷的左赞善。”说到这里,刘玄顿了一下,知道他跟忠顺王恩怨的众人都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杨大人在两浙为官十余载,从知州一直做到左参议。他在两浙不敢说只手遮天,但权重威高,一言九鼎。”

“提点两浙刑狱按察使王重信王大人是修国府的姻亲,他侄女是侯孝康的正妻。听说王大人能成为两浙臬台,修国府出了不少力。”

听到这里,潘籍连忙插了一句“四郎,我们在京口等点验放关时,看到侯孝康的座船,往南边来了,想必也是来这两浙杭州。”

“他来了?”刘玄想了了一会,摆摆手道,“且不管他。”

“其余州县官员,就跟繁杂了,很多都通着内阁宰辅,或者与开国勋爵世家关系密切。”

“北靖郡王的故里和祖墓就在会稽山附近,修国公出自富阳,缮国公出自乌程,十二侯中的四位也出自这里。或姻亲族人,或门生故吏,开国勋爵世家在两浙就是一张网。”

随着李公亮的话,大家都陷入沉默,厅里变得寂静起来。薛蟠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开口问道“四郎,那兵马司呢?”

在他看来,刘玄军将世家,只要跟武职有关,应该是满天下都是世交和朋友。

“这提督两浙兵马指挥使丁居胜跟家父有隙。当年家父还是泰宁军统制使,时姜太尉节帅关东诸兵马,讨伐高丽军。这丁居胜时为兵马都监,贪功冒进,中了埋伏。当时家父时任那一路的指挥,行军法杖责四十,上报行营。姜太尉将其夺职,斥贬回京。这厮在九边军镇没了前途,却不想他妻子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女,没两年想了法子起复,转到南边为职,而今居然掌了两浙兵马司。”

“至于定海军和临海军,他们久在两浙,官兵都是本地人,跟当地州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要有太大的指望。”

大家一听都无语了,薛蟠悻悻地说道“按四郎这般说,这两浙岂不是成了龙潭虎穴?”

潘籍这会子终于明白了刘玄在杭州耽误了十几日还没有正式上任的原因。巡察御史是代天巡狩没错,可没有行省三司背书,下到两浙地方州县去,只怕是寸步难行。而现在两浙三司知道刘玄的来意,摆明了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要不是龙潭虎穴,圣上还不会派我来。不过我们也不是孤立无助。”刘玄笑着说道,“提举两浙市舶司的谢志清谢大人是圣上指派的,还有何芝贵何大人,他节制两浙定海、宁海两军以及两浙沿海诸州的海路巡检,他老人家也是有手段的人。”

大家一听,没错,刘玄在两浙还真不是孤立无助。只要有两三处臂援,相信刘玄是有办法在两浙立足的。只是可能比想象的要艰辛许多。

不过大家心里有数,都不想破坏气氛,纷纷举杯,开始畅饮起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东南形胜吴都会(三)

吃到入夜,大家都差不多了,潘籍、李公亮酒量稍差,有了些醉意,自叫人扶去歇息。一小厮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刘玄穿过一处回廊,来到后院门口。福顺康家的,还有两个婆子还在院门口等着,看到刘玄过来了,连忙接住。

刚走进院子,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人就迎了出来,“见过四爷。”然后群星拥月一般将四爷接回房里。

解外套的解外套,递热毛巾的递毛巾,一番忙碌后,刘玄被让到椅子上坐下,一杯温热的醒酒茶就摆了上来。

“四爷,这是福伯切切交待的,说到了江南,不可贪凉,只管喝那些酸梅水,冰镇汤汁解渴解酒,那样会伤了脾胃。最好是这种温热的解酒茶,不仅温胃,还解酒舒肝。”

“姐姐,用不着你说了。四爷自己就是杏林国手,这些怎么会不知道呢?”晴雯在旁边抢白道,随即说道“麝月姐姐给你做了两件夏天衫袍,我做了些针线活,你看,这剪裁多好。”

看着晴雯手里抖拎着的两件衫袍,一件青色,一件水绿色,看面料应该都是湖州的棉绸。想必她们也知道自己不大喜欢穿白色,才挑的这两色。刘玄伸手摸了摸,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点头道“嗯,做得非常不错,很是用心了。这剪裁得体,穿上去肯定合身。”

看到了晴雯脸上的期盼,刘玄却是一直在说这衣衫的剪裁、布料、颜色,甚至边角下襟都赞了一遍,就是没有提及到缝制针线活。

看到晴雯脸上有了愠色,嘴巴翘得可以挂一个瓶子了,这才赞许道“啊呀,这针脚织工,真是连禁内针工局都比不上。”

晴雯这才转晴欢笑,麝月在一旁看得仔细,忍不住笑着说道“傻妹妹,这是四爷跟你开玩笑。”

晴雯一下子也明白过来了,嗔怒道“四爷!”脸上却是欣喜无比。

“四爷,你脸怎么了?”一旁的金钏眼尖,惊叫道。

“只不过被一支箭矢咬了一口。”刘玄满不在乎地说道。可晴雯和麝月看仔细后,却吓得面无人色,泪水噗噗地往下掉。

“我只是受了点小伤,你们用不着如此担心。”

“四爷,你千金之躯万不可再冒险了。”麝月垂泪劝道。

“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晴雯却是红着眼咬着牙说道,恨不得上来啖一口刘玄的肉,语气却无比凄婉。让刘玄心头不由一荡。

第二日,送薛蟠回金陵后的刘玄如约来驿馆拜访何芝贵。

“世侄见过世伯。”

“四郎请坐,你我世家,不必这般多礼了。”

寒嘘几句,何芝贵直接问道“武瞎子一伙在登州石岛以东海面截住‘靖海顺风号’,足有大小海船二十几艘,悍匪三千多众,你们血战了近三个多时辰,才等来了孟章的援军。战报上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个怎么回事,你且给我细说当时的详情。”

“好的世伯。当时有人猜测武瞎子一伙设伏地点最有可能在登州成山角以东海面。”

何芝贵轮驻统领北三军水师多年,对北边的海路非常清楚,点头赞同。成山角是登州最东角,关东、京畿南下的船只绕过这里,就要折头向西南。现在的海船,能靠岸航行就尽量靠岸航行,那怕是‘靖海顺风号’这种可以一口气跑东倭或番禺的远海快船也如此。尤其是成山角这种可以参照判断位置的标识地方,更是要贴近看清楚。

船只到了这里,航向要变,自然要操帆受风,一番折腾,自然会慢了下来。且这里特别好认,任谁都不会错了去,武瞎子在这里设伏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大哥和我看了海图后,断定成山角设伏的可能性不大。最好的设伏地方是过了成山角我们晚上停泊时,悄悄围上来。海贼有内应,自然会想办法让船只停在他们想要的地方。”

“四郎和孟章想得极是。”

“船只从金州港出来,一路上风向几经变化,上半天是东北风,下半天却改成西南风,这一时辰还是东南风,下一时辰却改成了西北风。汪船首一会叫换横帆,一会叫换三角帆,一会叫半挂,一会叫满挂。水手们辛苦些,但船只跑得还挺快的。”

“汪铁头跑了多年的船,善操海鸥快船和远海大船,更会抢风。”

“世伯赞许得没错,汪船首确实厉害。在他指挥下,我们第四天一大早就过了成山角,原本想着直到胶东海面的千里岛附近歇息。谁知到了中午,禀告说舵链出了问题,转不了舵了。汪船首只好将船停在了登州石岛附近的一处小岛旁。”

“我们知道,应该是海贼内应动了手脚。出海这几日,我们一直内紧外松,安排了可靠之人暗中观察着可疑之人。当日确实有人去动了舵链,不过那人只是个小喽啰。我们猜测的头目却一直隐忍。”

“临近入夜,我们和汪船首等人商议好了,找了借口把那几位可疑之人集中在一起,让他们一时动不了手脚。然后将早就准备的材料拿了出来,用了半个时辰做好了一个有桅杆的木筏,在按照‘顺风号’的样式,挂好了盏灯。”

“等到入夜,船上要亮灯时,汪船首叫人按住船上的灯不要亮,却点亮了木筏上的灯,再叫人用小舟将木筏牵到离船两里处,下锚定住,好远远看去像是我们‘顺风号’泊在那里。”

何芝贵一拍大腿道“妙计!这应该是四郎想出的妙计!”

刘玄点头道“是的,世伯,这是小侄灵机一动想的法子。”

“妙啊,原本是海贼在暗,‘顺风号’在明,四郎这么一出,就让海贼变明,你们藏在暗中,形势顿逆。”何芝贵继续赞叹道。

“世伯英明,一眼就看穿了小侄的小聪明。此外,我们还想用这个法子逼内应显形。海贼即将来袭,内贼不明,是个大患。”

“内贼被你们逼出来了?”

“逼出来了。”

“我想想应该是谁?领队和副领队是孟章和你特意选的,内贼最大的头目当在其中。董辉山虽然奸猾好利,却是有老根的,四辈子老祖都埋在盖州,要他抛家弃业地做海贼内应,难!那就出在都武侯姚国盛,我记得,他原名朴,是高丽两班子弟,落难到了我们关东,娶了姚家女,入赘改姓了姚。武瞎子的背后有高丽人,应该有些关系能牵绊到姚国盛那里去。”

“世伯英明,洞悉万机。”

“你休得夸我,这是明眼的事,战报里没说透,是给靖海军和朝廷留份颜面。但靖海军我带了这么些年,有些东西我不去管,不等于我不知道。姚国盛是那帮子做高丽生意的家伙捧起来的,这样的人在关东、靖海军、平海军还有一些。不想这几个却是真真养不熟的白眼狼。也好,有了机会发作一回,把篱笆扎紧一些。免得那帮子利欲熏心的家伙搞得乌烟瘴气的。不过就事论事,四郎,老夫在这里要谢过你了,给靖海军留了几分面子。”

“世伯客气了,靖海军虽是水师,可也是我关东军镇一分子,小侄自当要多加维护。”

“哈哈,你有这份心就好了。四郎,继续往下说,战报里虽然花团锦簇的,但我看得出,这一仗你们打得有些苦,应该是吃了不少亏。”

“什么都逃不离世伯的明眼。”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东南形胜吴都会(四)

“到了半夜,海贼们悄悄地摸了上来,把挂着灯的木筏团团围住。我们在一旁趁着若隐若现的月色看着,然后悄悄地打开炮窗,推出火炮,准备给这些海贼的背后来上一轮。却不想千防万防,没有防住有一个内贼悄悄跑到船尾,放了一支火箭。后来才知道,这个内贼是姚国盛的族人,却是找人买了份凤州的户籍黄册,顶了名应募进营的。”

“这帮子高丽人,真是处心积虑,心里一直没有憋着好啊。”何芝贵竖眉骂道,“我天朝有汉唐海纳百川之度,收纳他们两班和良家子弟,可进学投军,却不想这般白眼狼!我要上书内阁和五军都督府,定要绝了这些人的进身,免得再生祸害。”

“世伯说得极是。”刘玄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贼子发了火箭,武瞎子一伙得了消息,知道中了计。到那时我们也看清楚了,武瞎子一伙极为狡诈,第一波围攻木筏的只是近十艘船只,主力大船为第二波,在外围围着。看到火箭发出,立即转了方向过来。”

“我等马上行动,将姚国盛等人悉数捆绑关了起来,也发了召援火箭。汪船首叫挂帆起锚,当时正刮着东南风,我们转舵向东北。海贼一部四艘抢了上风,也跟着转向,另一部七艘正好挡住了我们去路。我们只能硬冲,对着船只稍稀的地方撞了过去。”

“‘顺风号’是经制远海船只,用的北山铁杉木,制材、造船等工艺与民船不同,坚硬程度远胜一般海船。火炮开路,对冲撞击也是一种战法,最怕的就是被贼子给缠住了,一涌而上,人多胜人少。”

何芝贵打了几十年海战,深有心得。

“何船首、董武侯也是这般心思。我们先对着最近的海贼船只放了一轮火炮。世伯是知道,‘顺风号’装有十六门二十四斤短炮,一边八门。依次放过之后,打中了三四艘,其中两发弹丸从一艘海船甲板上掠了过去,断身残肢打烂了一条线。海贼见我们火器犀利,不敢逼得太近,我们就从缺口里穿了出去。眼看就要透出重围,一艘沙船后面钻了出来,一头撞在了我们船尾上,伤了我们船舵。”

“船舵转向不灵,又天色尚黑,我们就不敢扬帆,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附近里礁石上,只好在周围绕着大圈。这一慢就让两艘海贼船给缀上了,这伙子海贼极为凶悍,刚赶齐就顺着桅杆荡了过来。幸好人数不多,我们严阵以待,来两个杀一对,来一伙杀一群。”

“武瞎子也是个人物,看出我们的破绽,就发下了号令,叫几艘轻快的硬帆船继续缀着我们,其余的开始围堵我们的去路。我们趁着天色未明,海贼看不清楚情况,四处乱窜,遇到海贼扎堆的,侧过来放上一轮火炮,转身就走。遇到落单船小的,只管撞了过去,叫它没了还手之力。”

“靠着这游斗,我们还能占些便宜,想着能撑到大哥率大军前来。只是到了天明,海贼们能看清楚情况,我们便开始落于下风了。且这夜里,海贼也没有白耽误功夫,他们仗着船多人多,已经隐隐占了四角,拉出了一张网,把我们困在中间了。等到天明一看,我们知道这回算是遇上硬茬子了。只是这才拖过去一个来时辰,估摸着还得一两个时辰大哥的援军才能围了过来。”

“你们确实有些大意了。这武瞎子曾经隐姓埋名,投了平海军,做了几年水师,甚至都升到了船舵士长。后来事败被追捕,舍了一只眼睛才逃得性命。”何芝贵摇着头道,“孟章还是这个样子,气性太高,沉不住气,稳不住性子。”

听到何芝贵说女婿,虽然刘震是自己大哥,却也不好说什么,停了一会在何芝贵的催促下继续说道。

“当时并无他法,只有继续游斗,万不敢叫海贼缠住了我们。可是武瞎子指挥属下,拼着死伤了两三百人,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我们给兜住了。有三艘海船同时靠上了我们,四五百海贼叫着就冲了过来。当时小侄和天德、豫春等人守住船舱中部,免得海贼占了桅杆和船舱入口。董武侯率队守住艉楼,护住船舵士长和船首等人。友德、国胜还有几位穿杨手占据了桅杆上端,张弓压制。”

“厮杀了半个时辰,小侄疲惫不堪,苗刀都要拿不动了,只好弃了改用倭刀。当时我身上带着大哥赠予我的三把倭刀,都是四胴刀。小侄一气砍断了两把倭刀,第三把倭刀砍成了锯齿,血透身甲。到后来,连倭刀都快要提不起来了,可援军却还没有来。可就在这时,船上又出了乱子。”

“两个一直隐忍的海贼内应,趁着情况危急,在船舱看守兵丁被抽调一空时,借机发难,杀了看守火药库的兵丁,要点了火药库。幸好我留了重明带着四人在船舱,切切叮嘱,就算是我战死了也不能离开船舱半步。原本他们只是看着关押内应的船舱,听到惨叫声就赶了过去,厮杀了一番,终于杀了那两个贼子,没让他们得逞。可姚国盛等人却趁着船舱里大乱,也趁机发难,杀了看守的兵丁,要冲了出来,给我们来个内外夹击。”

“重明叫人上来求援,另一边召集了厨子、医工等人,死死地守住了那个船舱出口。我接到信后,连忙带了几人冲了下去,终于把姚国盛等人给打了回去。姚国盛也是狠人,看到事不可为,便叫手下破坏船体,想在船板上凿个大洞。只是船板厚重,又有两层,“”贼子没有趁手的刀斧,一时半会凿不穿,但久了就不好说了。见到事急,我们就死命往前冲,只是船舱门狭,他们出不来,我们也冲不进去。”

“无奈之下,我看到船舱里还有一门备炮,便不管那么多,叫人把那炮连炮座一并解了下来,拉来了两个炮手,灌了火药和霰弹,径直抬到船舱门口,对着船舱轰了一炮,再趁着硝烟弥漫冲了进去。里面三个贼子被轰成了肉泥,两个贼子断胳膊少腿,姚国盛躲在最里面,只是皮外伤。”

何芝贵听得眼角直跳,姚国盛是个狠人,你比他更狠,居然在船舱里用炮抵着人家胸口轰。这份果敢凶悍,不愧是关东军镇里历练出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东南形胜吴都会(五)

“解决了内患,我们继续对抗外敌。只是我们的船越转越慢,围过来的海贼船只也越来越多。甲板上堆了一层的尸首,流满了鲜血,走路一不小心要滑倒。围着我们船四周,更浮着一圈的尸首,就像是遭了瘟、全是密密麻麻翻肚子鱼的池塘。实在顶不住了,我叫人把两箱子火雷拿了出来。这是最后压箱底的玩意。”

“向周围海贼船只丢了十几个火雷,炸死炸伤了数十人,我们自己也伤了几个人。但海贼那股子锐气终于泄了,任凭首领头目如何鼓动鞭打,就是不肯再上前了。这个时候,大哥带着靖海军和平海军的大队船只终于围了过来,终于将武瞎子等人全给兜了进去。”

何芝贵久经沙场的人,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过战报,武瞎子以下有名有姓的海贼首领六十九人,死四十一人,其余被擒;其众三千五百余,大小船只三十一艘,死八百六十余人,伤一千四百余,降九百人。毁船七艘,重创九艘,擒十三艘,仅少数喽啰漏网。靖海顺风号除去十三个内贼,还有两百六十五人,战死了一百四十人,其中有刘玄的亲随护卫四人。其余皆伤,包括刘玄,下颚处被一支飞箭划伤,要是躲闪不及,就可能直接从脸颊或脖子穿了进去。

何芝贵长叹一声道“世侄,你们都是将帅之才,以后万不可再逞这悍卒之勇了。”

刘玄拱手应道“世伯教诲,小侄记住了。只是小侄现在还只是马前卒,自当要有马前卒的一往无前。”

“你啊,中了进士,也学起他们那套说话的调调了。”

“世伯见笑了,要跟他们打交道,总要学了他们习性。”

“哈哈,说得没错。”何芝贵笑了一会,正色道,“武瞎子那里问出什么来了吗?”

“武瞎子被擒后,想着定无活路,死咬着不肯说。小侄用了些手段,花了三四日时间,终于撬开了他的铜齿铁牙。据他说,他跟他叔父武驼子,都受了高丽人的唆使和支持。这些年,高丽累历内乱,朝局不稳,民生凋敝,各项物产不兴。而我朝货物却是潮水般涌了进去,高丽铜银日益窘乏。高丽汉阳商团更是深受其苦。”

何芝贵点点头,明白刘玄话里的意思。高丽以前还能向国朝出产铁矿石、木材、铜器、漆器、干货等,虽然不值钱,多少能补回些逆差。这些年高丽局势糜烂,各地出产就少了,可对国朝的粮食、皮毛、丝绸、茶叶等多种货物的需求却没有减少多少,只能拿真金白银去买了。几年下来,金山银山也要掏空了。于是这帮子高丽商团就起了坏心,扶植一帮子海贼抢掠国朝海船。反正你抢了后不敢回国朝,只能来高丽销赃,于是一拍即合。

这两三年,高丽越发地困顿,高丽商团扶植的海贼也越发地猖狂。甚至不惜动用宗族血亲等关系,去收买拉拢高丽逃亡国朝之人。

“我在靖海军时剿了武驼子等五股海贼,其中有四股是跟高丽有关联。原本想着那些家伙能消停,结果这些人反倒是越发地癫狂了。我刚筹谋了几个剿灭武瞎子的法子,却不想圣上因为倭乱事烈,调我来了东南。更没想到老金居然用了最下策。”

“世伯也觉得此策不妥?”

“当然不妥。当初我叫指司参军处定了六条剿灭武瞎子的谋策,这是最下一条。谁都知道武瞎子肯定在我靖海军有内贼,可全军上下五千人,如何查?不查出内贼就贸然行使此钓鱼之计!要不是世侄聪慧,从武瞎子跟高丽人有关,推断内贼可能是逃亡的高丽人,预识了大部分内贼,否则的话要一船全没了。”

“有这个可能!”刘玄思量了一会,点头道。

“这就是了。这个老金,做分守京东水师兵备使时还稳重妥当,怎么一到靖海军这么冒失了?”何芝贵皱着眉头说道。

刘玄却不好答话,他知道,这位金海辉做过圣上潜邸的侍卫官,否则这几年也不会跳着往上升。应该是看到圣上威势日重,心急着想多立军功好趁风而上吧。

“且不管他了。倒是这两浙,老夫倒是看明白了,水深得很,行省三司衙门,没有一个省心的。”

“小侄要谢过世伯,特意来这杭州为我张目。”

“哈哈,你老子可不是好惹的,要是我在两浙不帮衬你一把,哪回上京述职遇到他,只怕要被他把胡子薅光了。”何芝贵大笑道,笑了一会正色道“其实我来杭州,是看到世侄的破局之点了。”

“还请世伯指点。”刘玄连忙起身行礼道。

“两浙布政使李秀其李老大人。”

“纸糊藩台?”刘玄眼睛一亮,自己此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李秀其跟卢文韬一样,现在绝不会想什么仕途再进一步,只想着安稳荣休,以及保住一团和气,为子孙后代以及门生故吏做打算。当初卢文韬派儿子找借口来跟刘玄套近乎,就是这个道理。

李秀其是纸糊藩台没错,可妙就妙在这个“纸糊”上,意味着他性子就是如此,不办实事但也绝不得罪人!

更妙的是他再是“纸糊”,也是藩台,两浙行省的头号人物。杨凤栖再一言九鼎,在李秀其跟前,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了。他要是公开见了刘玄,出了水牌,杨凤栖、王重信、丁居胜要是还端着就是坐了腊。

只要见了李秀其,得他发了布政司衙门前的水牌,刘玄甚至可以不管杨凤栖等人,自去州县巡察了。只是谁能帮忙递这个话搭这个梯子?刘玄满怀期盼地望向何芝贵。

“当年李大人做楚州知州时,我时任分守楚州兵备使兼淮东海备都巡检,同僚过两三年。这次借着协粮事宜拜访他,定会帮世侄把话带到。放心,李大人我还是清楚的,讲的就是一团和气,只要是梯子都愿意往下走。况且我听说他最疼爱的嫡长孙今年要入国子监,所以这顶花花轿子,他李大人必须要抬好了。”

刘玄会心一笑,这下他就放心了。国子监祭酒现在是他恩师杨慎一,这李秀其真要“铁面无私”,自己私下修书一封,烟溪公定会叫你知道什么是“严师出高徒”!

“多谢世伯为小侄解难!”刘玄站起身来,长施一礼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瓯江啼晓解奇案(一)

两浙温州永嘉县樊家老院子,现在是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行辕所在。

内院里的一处书房里,晴雯放下手里的笔,举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麝月听到动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晴雯妙曼的身子在自己眼前一览无遗,不由心里嘀咕着,难怪府上太太和三娘子都要多看你一眼,还在私下切切交待我,不可让你魅惑了四爷,跟防只狐狸精一般。

晴雯却是不知麝月心里的这些话,她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问道“姐姐,不是说四爷今天回来吗?怎么还没有到?”

“从瑞安到永嘉,总得走了一两天,估摸着过了晌午四爷才会到。”

“姐姐,四爷这趟去平阳和瑞安,怎么要去十来日这么久?”

“妹妹,四爷要去勘察地方,调阅卷宗,还要跟两位知县老爷细谈,都得花时间的。”

“嗯,这些日子,抄录这温州的钱粮税赋、田土出产、转运商税等明细,抄得我头都大了。”

“妹妹,我们抄录的,都只是四爷过目后要求的辑要,不过十之二三。你想想,四爷要看这么多卷宗,也没说头大。”

“姐姐,四爷天上文曲星下凡,岂是我们能比的?”

正说着话,有小丫鬟进来禀告道“两位姑娘,振哥儿刚才来回报,说四爷有事,直去了永嘉县衙。四爷还传来话,叫两位姑娘把整理好的温州丁四十六号文档抽出来,叫振哥儿带走,四爷等着用。”

“出了什么事?”麝月自去取文档,晴雯却紧张地问道。

“回姑娘,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振哥儿跟福管事说了两句,什么四爷遇到喊冤告状的。”

“喊冤告状?”晴雯一听就来了兴趣,转身拉着麝月道“好姐姐,这等事难得,我们出去看一回吧。”

“万不可!我们不跟着四爷,单个出去抛头露面,会被人耻笑的,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说不得要斥我们不遵家法,逐了我们出去的。再说了,四爷办完案就回来,届时问他不就行了吗。”

晴雯一听也不再坚持了,只是盼着刘玄赶紧回来。

等到黄昏时分,刘玄才回了行辕。晴雯四人一边伺候着刘玄用晚餐,一边问道“四爷,听说今天有人喊冤告状了?”

“是的。永嘉县的民妇徐氏为她儿子李由蒲喊冤。”

“四爷,能给我们说说吗?”

“行。你们这几日一直在帮我抄录文卷,甚是无趣,我给你们说说这案子,也好打发些时日。且等我吃完饭。”

刘玄吃完饭,自坐在椅子上,晴雯忙不迭地端上热茶,抢了最近的位子坐下,催着刘玄赶紧说。

“李由蒲是这永嘉县的茶商,家产殷实,本住城外二十里的盘石镇,为了方便做生意,在县城买了一处房屋,跟妻子陈氏还有一个婆子居住。今年清明刚过,他去南田山收茶,待了十几日方回。入县城时,路过药铺时想起家里老鼠为患,便去买了五包扮有砒霜的老鼠药。”

刘玄缓缓地说了起来,不仅晴雯听得入神,麝月、金钏、玉钏也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李由蒲回到家里,他径直进了内院,却听得里屋有陈氏与陌生男子说话的声音,一时恼怒想要冲进去,却发现屋门紧闭着。他使劲拍门,陈氏等了一会才开门。李由蒲质问,陈氏却百般抵赖,说李由蒲听错了,屋里根本没有外人。李由蒲寻了一番,在窗户外面找到一只鞋子,尺码甚大,一看就是男子的。见如此,陈氏还是抵赖,说这鞋是李由蒲故意丢下的,要污蔑她,好休了她另娶。俗话说捉奸成双,李由蒲没有抓到奸夫,只有这么一只不明来历的鞋子,也真拿陈氏无法。一气之下打了陈氏一顿便离家回了盘石镇老屋。”

“其母徐氏见儿子怒气冲冲连夜回家,询问是怎么回事。李由蒲将鞋子拿出,原由说了一遍。徐氏劝道,说李由蒲经常在外,陈氏一人操持家务也是不易,说不得是一时糊涂,劝李由蒲明早回去问个清楚,要是陈氏有悔改之意,便就原谅她算了。李由蒲得了老母劝导,又想了一夜,便有些意松。等到天明,准备吃了午饭再回去,谁知临近晌午,永嘉县衙的差役来捉了他。”

“押到县衙才知道,今天一早,婆子见徐氏还没起,也不在意,自去上街买了米菜。回来后还不见徐氏起床,便生了疑心,进了里屋一看,发现陈氏暴毙在床上,慌忙报了案。杀人公案,永嘉知县林默予林大人不敢耽误,连忙带了仵作差役来了李家。细细查勘一番,发现陈氏浑身青紫,口鼻眼耳皆有流血,眼珠瞪落,像是中毒身亡,银针刺喉发黑,再仔细看,喉咙里还能验出砒霜残渣。差役也在屋内李由蒲的行李里搜出五包老鼠药。守门的老婆子也说昨天黄昏给李由蒲开了门,他入了内院后听到跟陈氏有争吵声,还听到打人声和陈氏的哭叫声,然后李由蒲怒气冲冲地离家而去。”

晴雯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可不是李由蒲因为陈氏不守妇道,激愤之下用鼠药毒杀了徐氏?”

“林知县也是这么断定的,便遣了差役火速拿了李由蒲到堂。有了这么多证物证词,李由蒲莫口难辨,只是一个劲地喊冤。林知县便说他刁蛮抵赖,动了刑罚。三木之下,李由蒲吃不过这苦,便认供画押了。林知县结案上报州里。温州通判以李由蒲名为激愤杀人,似其情可悯。但陈氏通奸无凭无据,难按凭空之事减李由蒲罪行,便断以故意杀人罪,处绞刑,上报两浙臬台。臬台批复同允,上呈了京师,只待刑部复查,大理寺稽核。”

“其母徐氏却是坚信其子无罪,实属冤枉,先去州县里喊冤,被斥驳出来,又去两浙按察司喊冤,也被赶了出来。原本计划上京去三法司喊冤,却得知我来赴任,便拦路喊冤。”

“四爷,你觉得这李由蒲有冤?”

“晴雯,麝月,你还记得晌午我让你们找的文卷吗?”

“记得,是记录上半年温州各县春茶出产和茶税情况。”晴雯看都没看,如何知道?麝月经得手,自然记得。

“就凭这个可以断定李由蒲是冤枉的?”

“倒没有,只是李母徐氏说了一句,李由蒲往年在南由山收茶要二十来天,甚至一个月。只是今年春茶丰产,只用了不到十日就收完了。我查了你们送过去的文卷,确实是丰产。”

“四爷的意思我们不是很明白。”

“暂且不明白没关系,等我和传嗣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看到有书友评论本书货币体系的坑爹,抽空解释下。前文提到过,前周占了南安州吕宋岛的铜矿(具体哪里,多少储量,书友们可以自己百度下),所以国朝不缺铜。而佛郎机,就是那个牙了,刚刚从南美洲刨出银子来疯狂采购没多久,而东倭的银矿开采也还没有到进入高峰期,所以国朝铜贱银贵。以上是我的基本考虑,但具体怎么样,那就没有办法太细了。中国古代货币体系考究起来,任何一个时段都可以写一篇论文,我是搞不定了,只能有个大概就算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瓯江啼晓解奇案(二)

晴雯、麝月等丫鬟不明白,孙传嗣、李公亮却是明白了。刘玄到书房与两人商议案情时,两人一听就懂了。

“大人,你的意思是这陈氏与人通奸可能确有此事,只是她没有想到李由蒲会提前回家,所以才险些被撞破?”孙传嗣猜测道。

“是的,此外此案还有一些破绽,重明,传嗣,你们都说说。”刘玄笑着问道。

李公亮任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秘书郎,掌机要文字,孙传嗣为两浙沿海道巡案判官,掌刑名审案,成了刘玄的左右手。

徐天德四人在在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司里挂了个职,再由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行辕出份文书,借调过来充为行辕巡防护卫官。还有薛家借来的四位账目掌柜,队伍不小。

“破案我不擅长,只能从人心上去揣测。”李公亮先开口道,“如果真是李由蒲杀了人,他不会故意弄出跟陈氏争吵动静来,还动手打了陈氏,难道他生怕别人不怀疑自己?且他回了老屋,在那里住了一夜,其母徐氏以及家人可以为证。”

“这处破绽勉强说得过去,传嗣,你来说说。”

“大人,李大人所疑其实可以解释的。李由蒲有了杀人之心,故意与陈氏争吵,还打了她,然后怒气冲冲离去,自回老屋,让旁人觉得他没有犯事之举。其实他可以在中途悄悄折回,翻墙入院,下药毒杀了陈氏,再继续回盘石镇。卷宗中也提到,李家后院院墙有攀爬过的痕迹,可能是奸夫,也有可能是李由蒲。”

李公亮眼睛一亮,连忙问道“那传嗣发现了什么破绽?”

“在下发现三处破绽,一是那五包鼠药。李由蒲有心下毒,绝不会光明正大的去买鼠药。且他买了五包鼠药,卷宗记载,案发现场有五包鼠药,这就奇了怪。其二,我看了仵作验尸文档,这陈氏不像是被砒霜毒死。首先砒霜中毒,确实会面有青紫瘀血,但不会全身青紫;会七窍流血,但绝不会眼珠子都脱落了;且死者一般会撕扯自己的喉咙胸口,这陈氏却没有。最可疑的就是死者喉咙有砒霜残渣,这就欲盖弥彰了。砒霜溶水喝下,怎么可能在喉咙里留下残渣呢?除非…”

刘玄接了一句道“除非是有人在陈氏死后灌下砒霜。”

李公亮在一旁忍不住拍掌道“精彩,真是精彩啊。按照传嗣和四郎如此说来,这李由蒲实属冤枉了,只是这陈氏是如何死的,真凶是谁,你们可有端倪?”

刘玄略有思量,点头道“有了些眉目,还需查验一番。传嗣,我待会发了火票,你带了州县两衙的仵作,再验过陈氏的尸骸,确定是不是砒霜中毒了。我去一趟案发地,那里现在还封存着,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重明,你且续行我们原定的计划。”

“好的,我们分头行事。”

常豫春和封国胜守在门口,刘玄一个人在里屋慢慢地转着。一张床榻,离窗户不远;靠墙有一个大衣柜,里面全是李由蒲和陈氏的衣物。转过一道屏风,靠门那边是一张书桌,旁边有个架子,上面摆了两本账簿。刘玄顺手翻了一下,原来是李家在县城有一家茶庄,这是掌柜送来的账簿,都是茶庄收支盈亏。看日期,应该是案发前些日子送来的。

刘玄翻了几页,觉得有些不对,手指头上总有一种沙沙的感觉。紧走几步到了门口,就着阳光看了看,手指头上有少许白色的细小颗粒,比细沙还要细。刘玄眼睛一亮,回来把那本账簿拿到阳光下,细细地看了起来。只见前面几页的右上角,都有少许细粒,刘玄凑上去,细细闻了闻,有一种淡淡的腥味。

刘玄把账簿小心地收好,再洗干净了手。这时徐天德和符友德回来了。

“天德,友德,你们发现什么了?”

“是有攀爬过的痕迹,而且有三四处,靠得比较近,看痕迹应该是同一人所为。而且我们觉得此人应该身手比一般人要敏捷。再多就看不出来了,时间隔得有些久,痕迹许多地方都看不清了。”

“好,我们先去县衙,看看此案的证物。对了友德,你去帮忙买只狗猫,或者猪兔,只要是活物都可以。”

到了永嘉县衙,知县林默予连忙出门迎接“下官拜见巡使大人。”

“林大人客气了。我这次来叨扰,还是徐氏为其子李由蒲鸣冤一事。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本官总得奔走一二,否则就显得不尽公事、不问民情了。”

见刘玄说得客气直白,林默予不敢怠慢,连忙将一行人迎进了县衙里面,并叫人摆出了证物。

刘玄细细看过一遍,捏着那只据说是“奸夫遗落”的鞋子,翻来覆去地看。“友德,你看这鞋子,是不是眼熟?”

“四郎,是有些眼熟。像练家子的鞋子却又不全像,还有一份像似的感觉,却是说不出来。”

“我也是这般。这份像似的感觉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到。像什么鞋子呢?或者我们在哪里见过这相似的鞋子。这一时就是想不来。”

把鞋子放到一边,刘玄转头对林默予道“林知县,请把凶犯李由蒲带出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李由蒲被带到时,面黄肌瘦,发须蓬乱,尤其是那双眼睛,死寂无神。被衙役呵斥了一声,才猛地惊醒过来。

“堂上是钦差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刘大人,今天问你话,如实答来。”林默予厉声道。

李由蒲双眼不由迸出光彩,连连磕头道“大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

林默予在一旁看了,不由有些尴尬了,咳嗽一声道“你这刁民,大人是来问你话的,休得胡言乱语。”

刘玄也开口了,“李由蒲,你冤不冤,本官暂且不知。我需得细细问过这案情,你果真有冤,本官还有各有司自会还给你一个清白。而今天子圣明,朝政肃清,定不会叫你做一个枉死鬼。”

第一百三十八章 瓯江啼晓解奇案(三)

等到李由蒲平静下来,刘玄便开口问道“你与陈氏成亲几年?”

“回大人,有两年半。”

“两年半,为何还未有子嗣?”

“回大人,小的看过大夫郎中,子嗣有些艰难。”李由蒲低着头喏喏地答道。

“子嗣有些艰难?是不是肾水不足,房事不顺啊?”刘玄迟疑一会问道,随即补充道,“本官懂些医术,看你气色,似有筋骨不强,肾水不足之相,发出来就是房事不顺,子嗣艰难。”

“大人英明,一眼就看出来小的病来。确实如大人所说,小的肾水不足,房事有些不顺,陈氏常为此跟小的置气。”

“嗯,那本官知道了。再问你,你在县城有家茶庄,谁帮你打理?”

“回大人,是有家茶庄,是小的远房族兄李由志帮忙打理。”

“李由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靠不靠得住?”

“回大人,李由志原本读过几年私塾,只是其父去世得早,家境破落了。曾经以上山捕捉野物贩卖为生。其母与家母有亲,成年后托付之下到我店里做事,几年后见其踏实能干,便让其做了茶庄掌柜的,一直没有出过差错。”

“这样啊。还有你家里的那个看门老婆子什么来路?”

“回大人,这婆子是陈氏远房婶母,家境贫寒,到我家来帮佣挣些钱。”

“你家殷实,再多几个婢女仆人也用得起,怎么只有这么一个老婆子?”

“回大人,原本小的家里有两个婢女,两个仆人的。去年年底,陈氏说家里人手够用了,倒是盘石镇母亲身边缺人手,就劝我把婢女仆人都遣回老屋,只留下那个婆子。当时我还以为陈氏贤惠知孝道,现在想来应该是另有他情。”

刘玄不去管他,自转头问林默予道“林知县,那个婆子可曾过堂?”

“回大人,过堂过。那婆子叫杨氏,确实家境贫寒,跟陈氏有亲。不过她还算尽职,白天进内院做做事,夜里都在门房里待着。”

“这一叠卷宗是你当时招供的口供抄件,你且看看,有没有出入?”

刘玄端坐那里,仔细地观察着李由蒲翻阅每一张文卷时的动作。

“大人,小的冤枉啊。”李由蒲只是看了三分之二,扑通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

“好,今日先这样,将李犯押下去。林大人,还请交待好贵县的那些牢子们,好生看管李犯,万不可轻怠。”刘玄却是叫人把李由蒲带了下去。

“下官定当切切叮嘱好。”

“林大人,还请派能干的差役,去探查一番李家茶庄掌柜李由志,记得切不可打草惊蛇。”

“下官记住了。”

回到行辕没多久,孙传嗣等人也回来了,先好生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衫才过来回话。

“刘大人,属下验过了,这陈氏确实不像是中砒霜毒发身亡的。陈氏尸身已经腐烂,但下官还是看得出来,她内脏有受损的痕迹,再用银针试过陈氏的胃、肠道,都没有发黑,唯独刺食管却有发黑。应该如大人推测,陈氏是死后被人灌下砒霜的。”

“那你能确定陈氏死因吗?”

“回大人,属下不敢确定。内脏受损,可能是重物击打而致。但属下验过,陈氏骨骼完好,上下无半分外伤痕迹。且州县仵作信誓旦旦,案发验尸时,陈氏绝无外伤。所以属下只能推测应该还是中了毒物,且是一种十分猛烈的毒物,这才会殃及到脏腑。只是下官愚钝,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毒物。”

“传嗣,你说会不会是野物身上的毒?比如说毒蛇、蟾蜍、蝎子、蜈蚣之类的?”

孙传嗣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有这个可能。我听故老说起过,如果将几种特殊的毒物养在一起,加以配置而得一种剧毒,猛烈却无色无味,事后还验不出来。但该毒极其罕见,中毒身亡的状况也没什么人见过,只是存于传说中,跟陈氏死状相似。”

听完后,刘玄皱着眉头道“此案实在蹊跷,我们到现在连陈氏死因都无法确定,更不用说给案犯定罪了。”

孙传嗣上前道“是属下无能,不能给大人分忧。”

“不,传嗣,不是你无能,我也一头雾水。这案子确实离奇。不过还好,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陈氏绝不是砒霜中毒,那么李由蒲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也有可能是他用某奇毒毒杀了陈氏,再精心布局,用砒霜来迷惑我们。但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大人说得没错,整个案子看下来,属下觉得,首先李由蒲极有可能不是凶犯,其次是这案子有奇巧之处,所以让我们摸不到端倪。”

“奇巧之处,嗯,是有个可能。对了,这个鞋子是李由蒲捡到的,说是奸夫所遗。我跟天德看过,觉得像是练家子所穿的,但又有些差别。此外还跟另外一种鞋子相似,只是我们一时都想不起来。传嗣你来看看。”

孙传嗣左右看了看那双鞋子,思量了一会答道“大人,这鞋子跟僧鞋有些像。”

“僧鞋?传嗣可确定?”

“属下曾陪家母去五台山寺庙烧香还愿,见山上僧人穿的鞋子跟这有几分相似。“

“韩振!”刘玄叫道,“你派几个明州带过来的护卫,装作商旅,把永嘉县城附近的寺庙给我查一遍,再来回我。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小的明白,马上去办。”

这边的孙传嗣不由眼睛一亮,“大人,你怀疑陈氏奸夫是一僧人?”

“是的。李由蒲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那他所言就有几分可信了。现在案子停滞,把陈氏的奸夫找出来,说不得能发现些什么。”

“大人英明。”

到了下午,有永嘉县衙的人过来回事。

“拜见巡使大老爷,小的永嘉县衙差役头子白三顺,给大老爷请安。”

“起来吧,你可是来回李由志之事?”

“是的大老爷。”

“说说你们查到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瓯江啼晓解奇案(四)

“回大老爷,李由志去年成了亲,生了儿子,日子原本过得安安稳稳的。去年年中时分,有人拉他去赌坊耍,便一发不可收拾。据说当时欠下赌坊三四百两银子的赌债。”

“三四百两银子?他就是不吃不喝二三十年也还不清。”

“大老爷说得极是。后来赌坊去逼债,说再不还钱,定要夺了他的房产,发卖了他的老婆孩子。李由志不知从哪里淘换了一百两银子,还了部分亏空。”

“还了一百两的赌债?”刘玄略一思量,先签了一张火票,吩咐道,“韩振,你带人去封了李家茶庄,把李由志收监在县衙大牢,再拿了茶庄里所有的账簿,请章夫子帮忙给查查。”

“遵四郎令,小的这就去办。”

只是一个时辰,章夫子就查出来了,茶庄的账簿里有亏空。刘玄带着人赶去了县衙,要连夜审李由志。

“见,见,见过大老爷。”

“你叫什么名?”

“小的叫李由志。”

“哪里人士?现以什么为生?”

“小的就是本县盘石镇人,在族兄李由蒲家茶庄做掌柜的。”

“我查了庄上的账簿,足足亏空了一百二十六两,这钱哪去了?”

李由志跪在那里,脸上的油汗不停地往下淌。

“说吧,说出来就少受一份苦。今天本官能拿了你来,自然是把你查得明明白白的,不要心存侥幸。”

李由志身子在不停地颤抖,过了一会终于伏身磕头道“小的好赌,欠了赌债,一时鬼迷心窍,没了一百多两银子,拿去还债。”

“就这,贪没了银子而已?”刘玄轻描淡写地问道。

李由志惊惶地抬起头,瞄了刘玄一眼,又低着头,默然了许久才喏喏道“没了,真没了。”

刘玄丢下了一本账簿,“这是本官在李由蒲房里找出来的,是你给他的账簿。”

看到李由志低着头,微微颤抖着身子,可就是不肯吱声,刘玄转头道“友德,把买的那只活兔抱进来。那个,”刘玄扫了一眼,指着白三顺道“老白,去端碗冷水,不用太多。”

活兔抱进来了,水也端来了。刘玄看了看,又倒去了一半,只余了五分之一碗水。再将那本账簿前几页的右上角泡在水里,过了一会,纸角都泡烂了,这才拿起这碗水,给那活兔喂了几口。

大家屏住呼吸等着,只见那活兔蹲在木笼子,眨巴着红红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见异状。众人一脸的诧异,李由志却是如释负重。

林默予迟疑地问道“大人,这未见异常啊。”

刘玄一直微笑着看着李由志,听到问话,一拍额头道“忘记交待了。天德,在兔子嘴巴里拉几个伤口,不用大,见血就好。”

徐天德依言用木棍在兔子嘴里捣了两下,有了几道细微伤口,再把那碗水灌了一些进去。这会看到那兔子不一会就倒在木笼子,随即浑身抽搐,眼见不活了。

这账簿有毒!堂上众人都惊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刘玄。刘玄却看向了跪在那里,浑身颤抖的李由志。

“说吧,你为什么要送一本有毒的账簿给李由蒲?”

“小的全招,只求大老爷开恩。”李由志连连磕头道,说出了实情。

原来他做了假账目,贪墨了茶庄里的银子。但李由志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李由蒲那么精明的生意人,早晚会看穿自己的假账。李由志一不做二不休,想着弄死李由蒲。一来可以掩饰那笔贪墨,二来李由蒲一死,自己可以趁乱大捞一笔,不仅可以还清赌债,还能发家致富。

李由志此前以捕捉山林野物为生,跟着山里一位老人学过捉蛇取毒的法子。就捉了几条五步蛇,取了蛇毒,混在某一植物汁里,小心地涂在账簿右上角,晾干后交给了李由蒲。

“大人,你是如何看破这李由志的手段的?”林默予虚心请教道。

“我到案发现场查勘时,看到这本账簿,无意中翻阅,却发现页角有少许东西,便起了疑心。后来去审了李由蒲,看到他喜欢用右手沾口水去翻阅纸张。又结合李由志曾经以捕捉野物为生,便猜到大致。”

“大人正是英明,洞察天机,这等阴秘之作也难逃大人炬目。”

“大人,刚才以活兔为验的时候,第一回无事,第二回见了血才有了效,可见真是见血毙命的蛇毒。”

刘玄点点头道,“李由志,你这聪明怎么都用在歪道上了。你见过李由蒲的翻书习惯,又知李由蒲牙齿有问题,时常出血,便想出了这般毒计来。”

林默予一正官帽,肃然道“李由志,你意图下毒弑主,却不料误伤了陈氏,更害得李由蒲蒙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大人英明,查出了你这贼子。”

“林大人,且慢!”刘玄劝道,“李由志此贼,是有谋害李由蒲之心,但陈氏确实不是他所害。我找到那本账簿时,它被压在另一本账簿下面,更没有被人翻阅的迹象。”

“刘大人,那陈氏遇害是另有凶犯?”

“是的。”

“那会是谁?”

“不知道,还需要再查。”

林默予一下子泄了气,狠狠地看了李由志一眼,挥手道“来人,把这意图下毒害人的歹人给我收押,等陈氏命案结了再处置他!”

第二日,回去查探寺庙的人都回来了。

“大人,最近的寺庙是县城西郊的崇光寺,最远的就是六十里外的佛林寺了。”

“走,去崇光寺看看,韩振,你去把那只鞋子带上。”

出了西门,不过三里地就到了崇光寺。刘玄在门口转了转,又往县城看了看,转头问徐天德等人道“从这里到李家,你们觉得多快能到?”

“这不过五里地,腿快的两刻钟就到了,一般的也就半个时辰吧。”徐天德思量了一会答道。

“嗯,差不多。”

早就有人进去通报了,住持、知客等僧人一窝蜂地迎了出来。

住持印光和尚有五十多岁的,清瘦高个,一双眼睛特别有神。

“几位大人大驾光临,寒寺是蓬荜生辉。”

刚才韩振进去通报时,说刘玄是去闽海省赴任的巡察御史,在永嘉歇脚,听闻崇光寺是古刹,特来瞻仰游历一番。

“大和尚客气了。我素闻崇光寺乃前唐名刹,佛门宝地。今日有幸途径永嘉县,自当要来上柱香。”

刘玄在印光等和尚的引领下,给佛像上了香,然后四处游览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瓯江啼晓解奇案(五)

崇光寺有三进,前殿,正殿和后院。转了一圈,在正殿左边有一座钟亭,里面放着一口大钟,一人多高,两人合臂才能抱得过来,它吊在亭上的横梁上,底部离地不过三寸。

“这口钟有些年月了吧?”刘玄开口问道,“这口钟虽然比不上京师钟楼里的那一口,但也算大了。”

印光和尚笑道“大人说得是。这口钟自然不能跟京师那口有护国镇朔的大钟比。但它在浙南算是最大的一口,前唐景福年间铸造的,距今已有七百年了。每日凌晨,要撞钟十二下,整个永嘉县城都听得见。”

“原来如此。”刘玄走近去一看,却无意看到钟底地面有些痕迹,连忙蹲了下去,仔细看了起来。然后站了起来笑道“这么大一口钟,至少有上千斤,豫春,你抱得动吗?”

常豫春摇摇头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蛮力。”

“那就怪事了,这铜钟看着发光,想必保缮得挺好,难道只是搽拭外面,不管里面?”

“回大人,本寺十分宝贵这口钟,外面每月都要用香油搽拭一面,里面却是每三月搽拭一次。”

“大和尚休得骗我,这么重一口钟,谁抱得动,提得起?”

“老衲岂敢骗大人。有工匠在这亭子里装有机关,只要把绳子勾住钟扣,再通过那边一拉,自然就能将这口钟拉了起来。”

顺着印光和尚指点,大家抬头一看,果真在亭顶处有一个几个铁铸的扣子,上面有几个轮子,还有一条胳膊粗的绳子,一端系在亭子外面,一端有一个勾子,挂在钟扣上。

“果然设计巧妙。大和尚,每次拉这口铜钟怕是要六七个人吧?”

“回大人,本寺有一僧人,天生神力,可一人拉动这口钟。”

“是嘛?居然还有这等神力之人?”刘玄一脸惊讶地问道,“大和尚,能否唤出来,施展神力,让我等见识一二!”

“这有何难,大人稍等。”印光和尚叫人把那个叫云月的僧人叫来。只见这人高大雄壮,走过来就跟一尊佛塔一般。满脸的络腮胡子,但目光却有些闪烁飘动。

看到刘玄等人皆穿着官服,脸上全是惊慌之色,低着头站在那里。

印光和尚上前道“这几位都是杭州来的贵人,听闻你的神力,想见识一二,让你独力拉动这口铜钟。”

云月惊慌之色更浓,双脚居然慢慢地向外踱动。印光和尚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继续说道“这几位贵人是要去闽海公干,在永嘉县歇脚。你展现神力,让这些贵人能将我崇光寺之名扬于闽浙,也不负我崇光寺收留你数年。”

云月听说只是路过的公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连忙向刘玄拱手行礼,然后走到铜钟跟前,犹豫了一下,转到亭子外面,解下绳子,先站个不丁不八,悬腰沉肩,双膝微曲,双臂把绳子缠了几圈,双手擎住绳子节头,吸气大吼一声,双手双腿以及腰间同时发力,噔噔往后退了几步,把铜钟拉起了三尺高。

说时迟那时快,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各自搬着亭子旁边的一根木柱卡进去铜钟下方。云月心里一惊,手一松,铜钟往下微微一落,正好被四根木柱顶住了。

孙传嗣弯腰钻进铜钟底部,只是看了几眼就大声道“大人,底部地上有血迹,还有一粒耳钉珠花。”

云月一听,刚转身想跑,却被徐天德四人给围住了。常豫春缓缓拔出腰刀,咧着嘴嘿嘿一笑道“老子也是神力,却不能刀枪不入。你个直娘贼的也是神力,不知能不能刀枪不入?”

云月一看围着自己的四人都是好手,人人都拿着刀,决计是跑不出去了,不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喏喏地说道“我睡了她,却又害死了她,真是报应啊。今天罪孽果报,却是逃不脱了,千刀万剐,油锅火坑,我自去受了。”

印光和尚却是吃惊不已,不知怎么回事!韩振走到他跟前,笑着说道“我大人乃新任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受了永嘉县李由蒲毒妻案,今日是来缉拿真凶。大和尚,还请带我等去云月的住处查勘一番,方好洗了崇光寺收容凶犯,藏污纳垢之嫌。”

云月似乎有受关照,一个打杂的僧人居然有单独一间房住。在里面搜查了一番,果真找到一个包袱,里面有女子衣服饰物,还有几贯铜钱,几锭小银稞。最里面还有一份身凭,正是陈氏的。

一行人回到了永嘉县衙,刘玄当即上堂审案。林默予坐在了一旁,还有印光和尚、李母、当地三老旁听。

“云月,你还是如实招来吧。”刘玄朗声说道。

云月跪在地上,长叹一声,“还是逃不离这报应啊!”便娓娓道来。

去年年底陈氏去崇光寺上香,正巧看到云月在那里独力拉钟,便喜他雄壮有力,几使挑逗。云月也不是安于清净之人,眉来眼去两人就勾搭上了。李由蒲因为行商需要经常出门,一去就是十数日,正好方便了两人。为了更好地跟奸夫私会,陈氏借机遣回了丫鬟仆人,只留下一个娘家募来的老婆子。暗中给了些好处,那老婆子心知肚明地装聋作哑起来。

今年开春李由蒲照例去收茶,两人又趁机厮混到了一块。谁知李由蒲提前回来了,径直进了内院,老婆子来不及示警,云月慌乱之下只得从窗户逃走,却留下了一只鞋子。云月走到路上发现鞋子不见,担心留下凭证,便悄悄又折了回来。此时李由蒲正好回了盘石镇,里屋只留下陈氏一人。云月着实爱煞这妇人,便劝她跟自己一并私奔。陈氏思前想后,觉得也无路可走了,便收拾了个包袱跟着云月走了。

到了寺里,云月虽然有单独一屋,但进出十分不便。于是云月就把陈氏藏在铜钟下方,自回屋里收拾东西。只是因为陈氏路上耽搁,此时已近凌晨,有管事僧人开始准备早课,看到了云月,就叫他去帮忙。

云月实在无法拒绝,只能去了。到了黎明时分,听到十二记钟声被敲响。云月不由心里暗暗叫苦。等到忙完,云月拉开铜钟才发现陈氏已经浑身青紫、七窍流血、眼珠脱落,气绝身亡了。他稍一思量便想了脱身之计,将陈氏背回了李家里屋,丢在床上,还灌了一碗砒霜下去。

因为他身手敏捷,腿脚利索,忙完这些才刚刚天明,没多久那婆子买菜回来,进来叫人,发现了陈氏的尸首,于是案发。

今天会上架,先放一章意思下。上架后会多更几章,4章吧,太多就没有了,没有存货了。后续还是每天两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瓯江啼晓解奇案(六)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目瞪口呆,李由蒲喜极而泣,连连磕头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李母也在一旁边哭边磕头。

林默予扬身起来,走到李由蒲跟前,对他母子长施一礼道“本官糊涂,错断了此案,差点误了你的性命,致此向你母子赔礼道歉。”

李由蒲母子俩忙不迭地回礼。

林默予又转向刘玄,拱手行礼道“刘大人,幸得你明察秋毫,破了这案,否则下官就是其责难辞了。”

“林大人,人命关天,自当要再三斟酌,百思千虑方可下笔。凶犯跑了还能抓回来,冤者死了就救不回来了。”

“下官谨记在心了。”林默予满脸惭愧道。

过后林默予根据新的证物和口供,重新理案“恶僧云月通奸、私奔、误杀陈氏,又辱尸、栽赃陷害,该犯供认不讳,又证据确凿,本县定为主犯,上报州省法司,再行定罪。李由志亏空贪墨、又下毒行凶未遂,本县定为主犯,一并上报州省法司。李由蒲实属冤枉,本县定为无罪,当堂释放,待州省法司正式行文明发,还汝清白。”

回到行辕,晴雯四人听完刘玄讲完此案经过,惊叹不已。

晴雯忍不住问道“四爷,你似乎一开始就觉得李由蒲是冤枉的?”

“是的,我看到陈氏的死状,觉得不像是中毒身亡,此案当另有蹊跷。后来传嗣去验了陈氏的尸身,我便觉得这陈氏死状像是被震死的。关东军镇曾经出过事故,十余桶火药着火爆了,有死者跟陈氏的死状很像。身上只是青紫,并无任何外伤,七窍流血,内脏皆伤。可陈氏是怎么被震死的?被什么震死的?现场又没有火药爆炸的迹象,陈氏身上也没有硝烟之味。于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从那只鞋子着手。”

“四爷觉得那只鞋子是奸夫的?”晴雯追问道。

“是的。李由蒲如果是冤枉的,那么他呈上的那只鞋子就真的如他所言,是奸夫的。原本我要叫人去温州各县的鞋帽店问问,后来传嗣一句话提醒了我,说这只很像是僧鞋,于是我就怀疑奸夫可能是和尚,就叫人打听县城附近的寺庙。陈氏通奸,邻居街坊居然毫无察觉,奸夫必定不是街上的人,且每次都是趁夜摸黑来的。李家后院院墙的攀爬迹象就是佐证。”

“后来他们回禀说永嘉县城城郊就有一座前唐古刹-崇光寺,我问了下距离,正好合适。天黑摸出来,凌晨之前再潜回,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我就带人去了崇光寺,实地测试了距离,让我对崇光寺更感兴趣,便进寺四处查看,看到那口钟,便突发灵感,或许这陈氏就是在这铜钟里被震死的。去看了那铜钟,离地面不过三寸,一人钻进去却是万万不可能。那么必须有人要把这钟拉了起来。”

刘玄顿了一下,麝月连忙递过去一杯温茶。刘玄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我其实看到了那钟亭里的机关,但再怎么也需要三四个人合力才拉得动那口钟。可这等阴私之事,肯定只有一人,不应有几人同犯。于是我故意套话,那住持就得意说出他寺里有一神力者,可以独力拉起这铜钟。至此,我就断定这云月僧人就是凶犯了。”

晴雯等人听得神摇意夺,许久才感叹道“真是一件奇案,要不是遇到四爷,只怕那李由蒲就真的含冤而死了。”

回到书房,李公亮和孙传嗣在那里等着。

“大人,我问过印光和尚了,那云月是七八月前来崇光寺挂单的,不仅持有他师兄如海大和尚的书信,还有江淮行省核发的,挂在海州云山寺的度牒。可如海大和尚明明是苏州名刹寒山寺的住持,这就有些奇怪了。”

孙传嗣禀告完后,也是有些诧异。李公亮皱着眉头道“四郎,我已经行文苏州和海州,询问如海大和尚推荐书一事,以及云月在云山寺的详情。四郎,你怀疑这云月和尚?”

“是的,如此神力之人,怎会窝在一家寺庙里。而且你们谁见过随身带着一包砒霜的和尚?”

听完刘玄的话,孙传嗣猛地一惊,“大人提醒得没错,云月招供说他给已死的陈氏嘴里灌了半碗砒霜。那他这砒霜哪里来的?李由蒲买的五包有砒霜的鼠药可是一点都不少,那真的就是随身携带了。”

李公亮不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如此说来,此僧果然可疑。”

“那我们就连夜审一审这云月。”

“云月,你为何来这崇光寺?”刘玄开口问道。

“回大老爷,小僧自小秉异,除了一身神力,却脑子愚钝,还特别能吃。佛经不通,又甚耗粮食,各寺庙里都不喜,总是找借口驱我出寺。在云山寺时,眼见我要被赶了出来,有惟明大和尚怜悯我,就把我荐去了黄州十方寺;没两年十方寺里的住持又嫌弃我,德光大和尚怜悯,给我一份荐书,让我去了寒山寺。到了没一年,得如海大和尚推荐,来了这崇光寺。在这里我还能卖些力气,寺里也就能容我到现在。只是小的千不该万不该,犯了淫戒,不仅伤了人性命,还辱了崇光寺名声,累及了几位大和尚的清誉。小僧痛心疾首,只求速死。”

听着云月这天衣无缝的答话,李公亮和孙传嗣忍不住都把目光转到刘玄身上,公堂上一片寂静。

刘玄却突然开口问道“你穿的鞋子,可是你自己做得吗?”

云月光秃秃的头上渗出了油光,迟疑了一下答道“回大人,小的愚钝,如何会针线活?是小的买的,只是在哪里买的却是忘记,或许黄州,或许苏州,又或许海州。因为当时小僧在赶路,鞋子破了,便顺手买了一双。”

“顺手买的?”刘玄淡笑道,随即又问道,“那你穿了多久?”

“穿了不到半年。”云月连忙解释道,“买了有些年月了,只是在各寺庙里干活都有草鞋,所以小的平日里穿草鞋,只是在与陈氏私会时才会穿上。”

“你这和尚不愚钝,反而聪明得很啊。”刘玄大笑道。

“大老爷说什么,小的实在不明白。”

“罢了,先将他押下去。”

等到云月被押了下去,刘玄叫来了徐天德“天德,你跟豫春、友德、国胜四人,轮流换班,带人暗中看住这云月。”

李公亮肃色道“四郎,你看出什么端倪来?”

“要是我没猜错,这回我们只怕兜到了一条鱼。虽然自身不大,但干系重大。”刘玄正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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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云起且听钱江潮(一)

在温州耽误了月余,又在台州巡察了十几日,便移行辕到了明州鄞县,开始明州的巡察。

一路奔波,刘玄等人都有些疲惫,更不用说晴雯等人了,便决定在鄞县休息几日。

这一日,刘玄接到几封书信。

第一封是金陵发来的,薛宝钗写的。

“郎君见字如面,妾闻君已就任两浙,巡察沿海。念及郎君奔波千里,勤勉王事,身心疲乏,多有劳顿,妾心甚痛切…”

薛宝钗说了一番相思之苦,便转提及薛家在金陵的一些布置。薛规有个同年好友出任松江州知州,便筹谋去那里开棉厂和商号货栈。已经抽调了上百可用可信的掌柜伙计,去松江州下属的上海县,在那里准备大展手脚。

“上海县?想不到我这岳父还真有这份气魄。”

刘玄从薛宝钗的这封书信里体会到薛规的用意。他在京师察觉到某个大势,为了避免卷入漩涡中去,便离开了开国勋爵世家的窝子-金陵,却又没有离远,只是在南直隶找个相对偏远又颇有潜力的地方蛰伏。而且这番投入花费巨大,再过些时日,要是哪位亲戚世交来借银子填亏空还积欠,不好意思,薛家的大项活钱都投到上海县那个窟窿里去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在信中,薛宝钗含蓄地提到,那人被安置在了句容县常宁观。那是薛家家观,又是族中祖墓所在之地,自有可靠的族人能护住那人,自待风头过后再移居金陵。信中还提到,有人自京师悄悄给那人送来了衣帽金银等物,猜测应该是南安郡王府的人。

“南安郡王府的人?”刘玄不由陷入了沉思。南安郡王虽然带了个南字,其先祖在前周末年却是河阳节度使、判中都留后,控制着河南大部以及河东和北直隶一部。后来一直延嗣郡王位,跟薛家、秦家并无半分瓜葛。原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只是另一位怎么不暗中送东西过来呢?看来还是男人的心比较硬一些。

打开贾宝玉的书信,他在里面写了一番自从四郎、宝姐姐、林妹妹离京后,他觉得少了许多意趣。贾府里也变得暮气沉沉,了无乐趣。他在信中愤慨地提到,史府给史湘云许配给了西安知府丁家的嫡二子,约定后年成亲。迎春也被大老爷许配给了贾府门生,原河东兵马指挥使之子孙绍祖。

贾宝玉在书信中说,他见过孙绍祖,那厮形如异兽,行为粗鄙,甚为不喜。老太太不喜这门亲事,老爷也不喜孙家非书香门第,孙绍祖更是全蒙父荫的纨绔子弟。但大老爷一意孤行。他是迎春姐姐的生父,执意之下,旁人拘于礼数,倒无可奈何。

贾宝玉不由哀叹“女孩儿未出嫁,是一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就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妹妹要陆续出嫁了,要变成一颗颗死珠,心如绞疼,几不能呼吸。在偏僻无人之处都哭了好几回,也不知该跟谁去诉说,只是觉得四郎也是爱怜女孩儿之人,便跟他倾述一二。

刘玄看到这里,颇为唏嘘。先是为贾宝玉的这番性情,后是为西安知府丁玮。他是前参知政事丁知亮丁公的侄儿,保龄侯史鼐一直在图任地方要员,丁公任天官和宰辅十数年,有不少门生故吏用得上。跟丁家结亲,史家也是打了好算盘。

至于孙绍祖,刘玄倒是听贾琏提及过。贾赦支用无度,却没有掌握荣国府的收支,无法贴补,所以在外面借了不少债。孙绍祖此前中了武进士,做过县尉和州兵马巡监,被弹劾“酷苛贪婪、玩忽职守”夺了职。静待了两年,带着银子进京来活动复职。

原本想走贾府的路子,银子流水般地往贾赦手里塞。谁知这贾赦就是个貔貅,只管吃,却完全不管事。孙绍祖不答应了,要贾赦还银子。贾赦如何还得出,思前想后,想出这么一个“妙计”,将庶出的女儿迎春许配给孙绍祖,欠的那些银子就当是聘礼彩钱。

对于贾赦这实际上是卖女儿的一招,大家都不屑。贾母和贾政怕坏了贾府的名声,贾琏怜惜亲妹妹,大家都去劝。可贾赦死活不听,油盐不进。他是迎春生父,按照礼数,旁人是万万阻拦不了的。贾琏无法,只得用法拖延。想不到他送林黛玉回扬州省亲,却被贾赦抓住了机会。

刘玄放下这封信,默然一会。知道贾宝玉信中想让自己插手这件事,免得迎春妹妹落入狼子之手。可刘玄更知道这事自己是插手不上,连贾母、贾政都被一句“父纲”给挡住了,自己一介远亲又能如何?

叹息一番又拿起林黛玉的书信,她只是草草几句寒嘘便转到她父亲林如海的病情上,说他日益消瘦,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想请自己这个“杏林国手”出手诊治。

虽然对医治林如海没有太多信心,但刘玄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只是现在自己在任上,怎么也不敢擅自离职,跑去扬州给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看病。思前想后,只能定下自己两年任期满,回京述职路过扬州时给林如海把把脉。希望林老爷能活到那个时候。

刘玄提起笔来,一一回信。薛宝钗的回信自然是情意绵绵,还附上在温州、台州和明州买的一些东西和小玩意。虽然都不是贵重之物,却是一片心意。至于那人的事情,刘玄多谢了宝钗的悉心帮忙,其余的话并不多提。

贾宝玉的回信,刘玄只能说他无能为力。贾母和政老爷都搞不定,他怎么能搞定?刘玄点明这点,希望贾宝玉清醒点。不过刘玄还是给贾宝玉留下了一个念想,说迎春的亲事还只是半拉子货,因为吉日问题还没有走完议程。要想破了这事,必须赶着这段时间,而且要找他大姐贾元春帮忙。求她在宫里言语一声,将迎春另指一位。现在元春眼见着要封妃了,是贾府上下身份最尊贵之人,她发了话,妥妥的“君纲“,“父纲”根本不够看。

只是能不能让贾元春开口,就只能看贾宝玉的本事了。

林黛玉的回信,刘玄先抱歉,再把两年任期满后的预约跟她提了提,算是有个交待了。

这时,符友德进来禀告一个消息,押解路上被救过一回的云月和尚还是被人给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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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云起且听钱江潮(二)

“被人劫走了?在哪里?”

“回四郎,在台州跟明州交界的枫树岭,离皓崎哨所大约数里。等到哨所的巡检兵丁闻讯赶到,只有死伤的押解差役,云月不见所踪。”符友德一脸愧色地说道。

“是我们大意了。”刘玄脸色凝重地说道。

“友德,你们此前救下云月是在哪里?”

“回四郎,是在台州临海以南的攀山镇外。贼子总计十二人,我们杀死五人,其余悉数被拿下。根据口供,我们初步断定,为首的两人极有可能是公人,只是他们已死,没有对证了。其余的贼子都是江洋大盗、水匪山贼,甚至有四个是杭州行省甲字监狱的重犯。当时属下就是查晓到了这个,才带人押着那几个贼子匆匆赶来明州,只留下六个人去继续随行护送云月一行,结果那六人在枫树岭被人下了药,醒来已是着了道。属下失职,还请四郎责罚!”

“友德,你不必纠结自责。贼子处心积虑,一直隐在暗处,伺机下手,就算是我,只怕也难免疏忽。现在最要紧的是拨开这迷雾。”

“四郎说得没错。云月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温州州判都已经定罪了,两浙臬台为何非要将其押解到钱塘,再次复审?杭州行省甲字监狱乃是直属两浙臬台,居然有重犯从里面逃脱出来作案,真是难以置信。两浙臬台在其中难逃干系。”李公亮毫不客气道。

“重明说得没错。”刘玄说了一句,又转问道,“枫树岭那边可有什么证据?”

“回四郎,萧三等人细细查验过押解差役身上的伤口,发现极有可能是倭刀所伤。”

“倭刀?可确定?”

“四郎,萧三等人都是定海军的好手,跟倭贼交过几次手,对倭刀伤口颇有印象。他们来回查看,确实跟倭刀所伤很像。”

“这案子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温州永嘉的古刹武僧,两浙臬台,现在又牵涉到倭贼了。想不到小小的一个通奸误杀案的凶犯,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四郎,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重明,我是有些想法,但大胆猜测,却需小心求证。我们先从杭州行省甲字监狱这几个重犯开始查起。”

“攀山镇劫囚已经过去十几天了,只怕那边已经做好应对举措了。”

“是的,那边肯定已经收到风了,这会也已经补救得差不多了。只是任何事总会留有蛛丝马迹。我们两边下手,一边调查行省甲字监狱,一边把那四名重犯的案卷调出,从定案的州县查起。我就不信他们不会遗留半分马脚。”

“四郎此计甚是,现在这云月的案子迷雾诡谲。咨问海州、黄州和苏州的行文一时半会也没有回复,思来想去,只能从这四个行省甲字监狱的重刑犯下手。”

钱塘县两浙臬台府后院的书房里,王重信对着对面的两人,喷着自己的愤怒。

“我叫你们调集人手去劫人,哪里找不到人手,你们偏偏要去行省甲字监狱去找人,四个重刑犯,人家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你们身上,糊涂!愚蠢!无能!”

侯孝康是一脸的无所谓,倒是他身边的另一三十多岁男子却是一脸的尴尬。他叫李识途,王重信的外甥,娶了侯孝康一位堂姐为妻,现在身居提点两浙刑狱按察使司典狱司都事。

“舅舅,这事干系甚大,我手里实在没有趁手得力之人,又不敢去他处随便借人,只好寻思着去行省甲字监狱找。我已经找了四个身形相近之人,切切叮嘱了一番,冒充了那四个重刑犯,还改了记录文卷,决计查不出来的。”

“就你这点小聪明,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呢?还查不出来?云月的那件案子,多离奇诡异,我看了卷宗后背都是发凉的。可偏偏这么一件案子,却是让刘持明给查了出来。我实在担心,刘持明这般敏锐聪慧,会不会对云月的身份起了疑心?”

“叔叔放心,决计不会的,云月混迹十几年了,又不是个雏,肯定不会露出马脚。他刘持明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眼就识破云月的身份?叔叔太多心了。”

“不是我多心,而是这个刘持明太吓人了。这么一件奇案都让他给破了,还有什么能逃出他的眼睛。”

书房陷入了沉寂,过了好一会,侯孝康才恨恨地说道“他既然这么喜欢查案,叔叔,你何不把一些疑难未破之案交给他,让他无法分心。只要延误些时日,那些蛛迹自然就会消散了,到时就是神仙也难破了。”

“舅舅,小公爷这一招妙啊。”李识途满脸喜色地说道。

“嗯,这倒是一条妙计。我找人即刻去办。”王重信满脸凝重地说道。

三人又商议了一会,侯孝康和李识途便告辞离去了。过了一会,有一人被引进了书房里。

“婓林,事情都办得如何?”

“谨遵老大人的吩咐,我连夜跑了那四处州县,将那些卷宗有可疑之处,或修正,或销毁,绝不会露出半分纰漏。”

“那就好。我们这位状元郎,可是奉了圣命,是要来大闹东海龙宫的。我不得不早做打算,要不然情况危急,只怕要被那些家伙丢出来当替死鬼了。”

“恩主老大人,那刘持明又没有长三头六臂,有的着这般慎重对待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的两浙,就是一个大泥沼,表面看上去花团锦簇,实际上只要沾上了,身家性命都难保啊。”

“恩主老大人过滤了,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住。北靖郡王、修国府、缮国府,甚至还有忠顺王,他们手眼通天,还怕顶不住?”

“呵呵,他们?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现在他们都在忙着把屁股洗干净好上岸,那有那么容易!”

说了一会,有人来禀报。

“回大人,属下的细作小心跟踪,打探到李识途李大人去了明月楼,跟洞霄宫都管飞霄道长见了面。小公爷侯爷去了东市,在那里的一处茶楼,见了两人,是生面孔,不过长相彪悍,肌肤黝黑,小的们怀疑,怀疑…”

“怀疑是海贼吧。”

“是的大人。”

“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是这个侯孝康,胆子真大,这个时候了还敢去见海贼。且不去管他了,想死之人,你拉都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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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云起且听钱江潮(三)

刘玄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看着盛夏的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投下来,落在地上,斑斑点点,还有无数的微尘在撒下来的光芒中上下浮动着,如同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虾。

两浙的这盘棋,怎么去破呢?只是巡察了温、台、明三州,还不用那四位账目掌柜出手,光刘玄看账簿上的那些数目就觉得里面可能有问题。那些数目太过整齐和巧合了。

刘玄不动声色,将那些账簿一一抄录,自交给那四位账目掌柜去稽核合帐。到现在,已经清查整理出三分之二,只有一个词,触目惊心。光是这三州就能查出五个县的税赋应该亏空积欠了六万四千六百七十九两,粮五万四千五十六石。

这还不是让刘玄觉得可怕的,最让他心寒的是三州十八县的鱼鳞册居然最久远的是二十九年前的,最近的也是五年前的。按律,这鱼鳞册三年一核验,五年一检点,十年一大造,各县子册,州分册,行省集册,户部总册,层层抄录稽核,是国朝税赋根本,原本是不该出错的,可现在看来有一半的鱼鳞册都是不合格的。

刘玄知道,这鱼鳞黄册是前周定下的国策,历经百年后变成了层层盘剥,奸吏滑胥,贪官劣绅上下其手的“财路”。他曾经在国史馆看到过前朝记录,某一年里,金陵辖下上元、江宁两县三年间有十五万条鱼鳞黄册有问题,被户部驳回。于是上元、江宁两县只得复查重造,半年时间雇佣了书手四十人,每个月工钱加伙食费用合银一两五钱;册夫四十人,每月工钱伙食费合银九钱;纸四万八千张,笔两千支,墨十斤,以及官员七人、监生两百人的各项茶菜炭药的日常开销,总计是一千四百两的开支,全部由地方承担,摊派到两县百姓身上。

这还是两县的开支,江南有多少个县,要是都驳回需要再开支多少钱粮?难怪那年前周户部只是复查了两省二十一个县就不敢再往下查了。

后来有官员算了笔细账,户部大造一次鱼鳞黄册,每本黄册得用染黄厚纸两张,留出富余,一共要采购一百三十九万七千四百张,每张用银三厘;还有装订用的绵索条数,也要同等数量,每条用银一厘。再算上人工杂费,一共是四千五百余两。

以前这造册费用名义上是各衙门用余盈协助,可过去几十年后,各衙门自己都缺钱,那有余盈协助造册司,所以这费用最后上全落到地方了。年岁久了地方也承受不起,最后前周文宗改为户部统管,度支司专门调拨银两,并定下一整套规章,这才堪堪保住了鱼鳞黄册继续存续下去。又过了百余年,弊端再积,这专项拨银时有时无,可户部还得继续按制造黄册啊,没银子怎么办,聪慧的官吏们很快就找到一个即能凑集造册银又能发财的门路-“指定”和“罚款”。

刘玄看过一本前周士绅文人写的笔记,里面记有一件事例。那年县里接到户部大造鱼鳞黄册的要求。落到乡里,里正找了户有些家产的自耕农老王,说本里的鱼鳞黄册费用你承担了,交银七分。不是这造册的费用官府出吗?哦,官府只是出人手,材料费还是要地方出。就十几页纸,怎么这么贵?啥,官府为了保证黄册能长久存放,指定了赵家纸铺的纸张,人家的纸品质好,就是这么贵。赵家不是县丞夫人的娘家吗?怎么还做起纸张生意来了?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赶紧交钱!等钱交了,县里户房的书办把前一本黄册抄录一份,随意改动几笔,还故意改错。先交到州省里,闭着眼睛过,最后交到户部。造册司的稽核书吏一看,错了,驳回,外加一张罚银一两的单子。省里州里各添了一张罚银二两的单子,县里书办也添了一张罚银二两的单子。最后这罚银落到了老王头上。

老王都傻了,罚银七两,还有重新造册的七钱银子,全部老实交来,不交就叫你吃牢饭!让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老王只得托里正,去乡老家借上八两驴打滚的利子钱,才把这差事给应付过去。这一个来回,光是从老王一人身上,县里书办得了二两,省州里各得了二两,户部造册司得了一两。赵家得了一两四钱银子的材料采办费,随便给几张劣质纸就好,纯赚。且只是驳回一次,已经是颇有良心了,要是驳回个三四次,连全家人的骨头拆了都应付不了。就是这么一笔印子钱,等到秋收老王连利息都还不上,只好把那几亩田抵给乡老,投身做了佃户。而里正自然会得乡老的酬谢。

据前朝文档记载,前周户部造册司在某期短短二十年间,共收得罚银十九万六千三百七十六两八钱六分四厘五毫三丝,账目无比精确,表明户部真没有中饱私囊,全拿去造黄册了,可地方的百姓被盘剥了多少?没人知道。

国朝初立,太祖、高宗为废除前朝弊端,破费了一番苦心,立下不少规矩和章法。可是到现在,刘玄看到又有重燃之势。

弊端沉积啊,刘玄心里暗暗叹息着,本朝新立之时,本该废除前周许多沉疾的,可惜太祖最后还是妥协了,这才留下这种种弊端。尤其是太上皇秉政二十多年的“前无古人的仁政”,地方官吏之种种弊举,几乎可用疯狂来形容了。

想到这里,刘玄不由回想起自己临行前圣上的殷切期盼,还有老师烟溪先生的切切嘱托,心头有些烦乱。积欠、积弊、倭乱,还有隐在暗处的那些幕后黑手,刘玄觉得来两浙一趟,比冲陷一次高丽军阵还要累。

这时,晴雯走了出来,捧着一盘西瓜,兴冲冲地说道“四爷,这是昨儿买的西瓜,说是白沙镇沙地里出的,皮薄瓢红,汁多沙甜。奴婢把它在井里凉了半天一夜,早就去了火气。你偿几片。”

刘玄接过一片,咬了一口,果然满嘴都是瓜汁,又冰又甜的感觉直透五脏六腑,原本还火燥的心像是被浇了一盆井水,烟火气都给灭了。

麝月跟了出来,叮嘱道“四爷,这西瓜性寒,现在又放冰了,万不可多吃,会伤了脾胃的。”

“姐姐就是管得多,四爷吃两片瓜又怎么了?他自己懂医术,心里还没数?”

晴雯和麝月在那里拌着嘴,刘玄却想着自己的心思。

千头万绪只要抓住一点就好了。我只做自己“最擅长的”,也是他们预判中我肯定会做的。先按顺着他们的脚步走,等到所有的乱结都出来了,我一刀给它破开就好了。解结的法子那么多,我自用我的法子就好了。

说到这里,刘玄几口吃掉手里的西瓜,又洗了洗手,走到书房写了封帖子,叫来了韩振“阿振,去两浙水师都指挥使司衙门投了这帖子,禀告何老将军一声,我有要事想与他商议。你不急着回来,等得了老将军的确信再回来。”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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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云起且听钱江潮(四)

“世侄,你的意思是剿灭倭贼?”何芝贵抚着胡须问道。

“是的世叔。我只是巡察了温、台、明三州,就发现了不少问题。再往下就是越、杭、秀三州,小侄相信,这三州里的问题只怕是数十倍,而且稍一动就是无数张网扑了过来,将你死死束缚住,让你动弹不得。”

“那你怎么想到剿倭贼这一招呢?”

“世叔,你被圣上委派到这里来整肃两浙水师,为的什么?小侄虽是状元郎,却是军镇出身,比一般文官更懂兵事了。世叔加上小侄我,朝堂和两浙地方的众人首先会想到什么?”

“剿灭海贼,平息倭乱!”何芝贵笑着答道。

“这不结了吗?”刘玄一摊手道,“我们就按照他们预想的去做,一来,免得打草惊蛇,二来给他来个文戏武唱!”

“文戏武唱?贤侄,你给老夫细说一二。”

“世叔,我虽是状元出身,可入仕途初浅,岂是那些官场老油子的对手?而且两浙对于小侄来说,是毫无根基之地,几近无从下手。既然如此,那何不一力破十会!发挥我们的长处,利用那边的短处。”

“老夫明白贤侄的意思了,一旦打起仗来,自是要行军法。这套玩意我们熟,上百年未经战事的两浙文官和世家们怕是不懂其中玄机了。到时候我们借着战事和军法,把他们的那些腌臜事全给翻出来。只是贤侄可有把握?”

“世叔,小侄查了这两三月,发现两浙这张大网里,倭乱是一个节点。我们与其盲眼摸象,不如揪住一点,把整个网都给它扯下来!”

“贤侄还是兵法里的那一套啊。那你想先从哪里下手?”

“世侄,小侄首先的是上表弹劾提督两浙兵马指挥使司,光是在温、台、明三州我就抓到了不少把柄,想必世叔来两浙近一年,也抓了不少把柄。”

刘玄和何芝贵久在军中,里面的勾当自然清楚得很,两浙陆师兵马的那些龌蹉事,用心一查探自然能查出来。

看到何芝贵笑而不语,刘玄继续说道“两浙水陆两师虽然跟他们沆瀣一气,但国朝文武分治,互相制衡,他们再怎么也很难把手完全伸进去,中间还是有隔阂。现在水师有世叔整治,我再弹劾陆师,他们虽然会有不满,但只要不涉及他们的要紧之处,最后还是会睁只眼闭只眼。且小侄上表朝廷,请五军都督府整治两浙陆师,他们要是在里面过多地指手画脚,怕是会引起忌讳了,更加不美了。”

“贤侄是想掌握部分两浙陆师兵权,再便宜行事?”何芝贵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

“是的世叔。我们都知道两浙倭乱的海贼老窝在耽罗岛,可世叔和朝廷敢调两浙的水师远征吗?”

“不敢,除非把南海那两支远海船队调一支来,否则是万不敢从命。就凭两浙水师这点家当,谁去都是凶多吉少。”何芝贵也是深知其中关窍。

“既然无法直捣老巢,那么就只能在陆上做手脚了。”

“海贼会上岸吗?他们岂会那么傻?听你的调遣?”

“我调遣不动,自有人能说动他们。世叔,再过些时日就是秋十月了,除了两浙行省各州县的税银赋粮要汇集杭州藩库和常平仓之外,他们黄册和税赋账目也要汇集在杭州,由粮台和藩台汇总稽核,上报户部和三司。”

何芝贵眼睛一亮,“贤侄的意思是海贼倭寇上岸,袭扰杭州城,夺了税银,还一把火烧了那些税赋账簿?”

“是的世叔。海贼倭寇得银子,这边却是因为税赋账簿一把火给烧了,死无对证,各得其所。”

“妙啊,这帮贼子只怕真能这般下手。”何芝贵赞叹道,但是转头一想,又担忧道“贤侄,那些账簿各州县不是有底子吗?就算是烧了呈报行省和户部三司的,叫人去州县再抄录一份报上来就好了。”

“世叔,你是不知道那些文官的手段。一旦事发,他们给你来个要讲‘轻重缓急’,先处置善后事宜,账簿之事往后挪。这一善后只怕是一年。过来一年,又是秋收之时,他们再给你来个‘先理新帐,再清旧帐’,又能拖一年。等到三五年拖过去了,两浙州县的堂官只怕都换过一任,不少经办的书吏也去职了,那些账簿也给你整得清清楚楚的,就算是中间有些差错,反正都怪海贼那年袭了杭州,合省上下一片慌乱,出些许纰漏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芝贵不由仰首大笑道“贤侄说的可不就是那些家伙的腌臜手段吗!且杭州受袭,首先出来顶雷问罪自然是奉命下来整饬兵备,以防倭乱的我们叔侄俩吗?这内忧外患一并铲除,岂不快哉!”

“世叔说得极是。”刘玄陪着笑了几句,继续问道“世叔觉得小侄的这番计谋还行吗?”

“妙是妙计,还缺把火。”何芝贵微微摇头道。

“恩师烟溪先生在国子监祭酒之位上有些寂寥无事,且闻吏部左侍郎马大人丁忧,内阁拟定了几位人选继任,皆非德高望重、众望所归之人,未获一致认同。”

刘玄眨巴着眼睛说道,一脸的忠厚可信,不愧是中过状元的诚信小郎君。

何芝贵眼睛猛地一睁。他可是知道的,吏部尚书谢赤忱谢老大人都过七十了,身体一向不大好,要不是因为某些原因硬撑着,早该致仕荣休了。大家都清楚,哪天风大,这位谢老大人指不定就被吹倒了,届时吏部左侍郎马恒世就能署理天官,再凭借他的资历威望,十有**能公推实授。马恒世是西安知府丁玮之父丁老相爷的门生兼侄婿,在吏部苦熬了十来年,眼见着就要重现先师的荣光,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老娘没扛住,一个丁忧,十年辛苦付水东流。

所以说孤寒出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家早早就父母双亡,亲戚断绝,中进后,只要熬得住,光内外丁艰就能超越多少同僚?着实让人嫉妒。

杨慎一是天子之师,器重之臣。这次好容易找了机会调回京师,自然是潜龙出海,要扶摇九天之上了。只是国子监祭酒再上去就是正四品和三品阶官,那已经算得上是朝中重臣,一个萝卜一个坑,圣上在这种局面下也不好随便开人腾坑。

现在落下这么一个大坑,吏部左侍郎,六部之首,又是从三品,再往上都可以直接入阁了,正好给杨慎一升迁之用。

怎么升迁呢?刘玄提供两浙某些官员的黑材料,杨慎一愤而上奏,弹劾两浙官吏尸位素餐、贪腐渎职。先从两浙武官轰起,再转到两浙文官,悉数牵涉到,这非常符合杨慎一一弹一大片的风格。接着是圣上接到奏章后勃然大怒,任命杨慎一暂领吏部左侍郎,整顿吏治。

一整套路子,何芝贵在心里能想得明明白白,而且他非常确信,只要刘玄提供翔实的资料,凭借杨慎一的学识,绝对能做出一篇轰动天下的名篇来。且官场上下都知道,杨慎一不仅嘴炮厉害,人也极聪慧,任谁的鬼蜮伎俩在他面前都是遁形难匿。要是他接任了吏部左侍郎,亲自来两浙查办,凭借他的威望和手段,那就不是刘玄这般和风细雨了,那是要塌陷东南的暴风骤雨!

于是乎,圣上拿下要紧的官职,杨慎一得名又得实,刘玄这里却是能把两浙某些人逼得钻进他的圈套里去。大家各得其所。

只是老刘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呢?他真的生有七窍玲珑心吗?何芝贵心里暗暗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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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起且听钱江潮(五)

越州山阴县徐家别院,现在是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行辕。在里院书房里,坐着刘玄、李公亮和潘籍。他这位越州诸暨县知县,打着拜谒巡察御史,听候问话的名义从诸暨县来到这越州州府山阴县。

“淳之,你做了数月知县,想必颇有心得了,说说吧。”刘玄笑着开口道,“还有你诸暨县隔着婺州、严州,多少知道些那两州的讯息,且一并说给我们听听,我现在只是巡察沿海道,浙西情况有些不明。”

潘籍难得地露出凝重之色,摇头叹息道“积弊沉疴,触目惊心啊。”

“诸暨县四周群山环抱,一江纵贯其中。东西部为低山河谷盆地,北部为湖畈河网平原,还算富庶。只是世家和乡绅们互相勾连,上下其手。县里的良田只怕十之六七已经落在他们之手了。而那些山林,只要是茶山和矿山,都难逃他们之手。更可恨的是这些山岭出茶出矿,或可烧窑成瓷,日进斗金,县里户房的名册里却标注着荒山秃岭。我曾经想查办一两处以抓典型,主簿、书办、师爷要不危言耸听、暗加威胁,要不消极怠工、搪塞敷衍。我身边只有那么几个可用之人,掰碎了也不够覆在整个县衙上,根本没法跟合衙的蛇鼠相斗,只得偃旗息鼓,暗暗收集证据,待机再发。”

潘籍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叠文卷来。

刘玄接过,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放到了一边,继续倾听潘籍的话。

“诸暨西边的婺州、睦州,还有更西的衢州、处州,是为浙西四州。山高林密,人稠田少。我听那边的商旅说起过,那四州的土地山林吞并更是肆无忌惮。矿山茶林、水田良地,无不被世家和乡绅暗中侵吞。数十万百姓,或投身为佃户、或卖身为矿工,困苦煎熬。更有不少逃入山中,啸聚山林,结寨自保。”

说到这里,潘籍语气变低,神情更为凝重,他凑过身来,继续说道“更有各种邪教,流传乡野,蛊惑人心。其中最盛的是那白莲教。”

“白莲教?”刘玄眉头一皱,“淳之可曾细探过?”

“有。诸暨县也有人信,我叫人暗中打探了一番。这白莲教出自佛门净土宗,相传前晋年间净土宗始祖释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刘遗民等人,结白莲社共同念佛。后人以此为念,结社拜佛,先是称之白莲社或莲社,盛行于江南等地。前周偏安江南年间,南直隶苏州有僧人茅子元,法名慈照。绘《圆融四土三观选佛图》,制《白莲晨朝忏仪》,崇奉阿弥陀佛,宣扬念佛持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戒,以期往生西方净土,立名为白莲宗,或白莲教。”

“前周与室韦相争年间,地方不靖,白莲教趁势而起,席卷全国,分为金禅、无为、龙华、悟空、还源、圆顿、弘阳、弥勒、净空、大成、三阳、混源等数十派别,在前周末年成为民乱主力。国朝定鼎后,白莲教列为异端邪教,加以禁斥。但还有在暗中流传,其中两派最盛,北方别支称之为弥勒教,或香教。信奉弥勒佛,其宝卷称‘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

“南方一支自诩为白莲教正朔,改信奉‘无生老母’。它吸取了前魏隋大乘教教义、西域拜火摩尼教教义,宣称世有明暗两宗,青阳、红阳、白阳三际,所以又叫两宗教。按他们教义,青阳际由燃灯佛执掌的初际,无天地,有明暗。明系聪明智慧,暗系呆痴愚蠢;红阳际由释迎牟尼佛执掌,是为中际,黑暗占上风,压制了光明,形成‘大患’,是谓‘恐怖大劫’,这时弥勒佛就要降生了,经过双方殊死搏杀,最后光明驱走了黑暗;白阳际是由弥勒佛执掌的后际,明暗各复本位,明归大明,暗归极暗。而无生老母是上天无生无灭的古佛,她要度化尘世的儿女返归天界,免遭劫难,便降下燃灯佛、释迎牟尼佛、弥勒佛下凡救世。教众需每日诵念此教宝卷的‘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真言,即可得救入天界。”

“浙西四州山民们拜的就是白莲教,据说有信徒民众十数万,尊卑有序,等级森严,按六十四卦分六十四路,每路有香民、香主、案主、坛主、先锋、堂主、使者、执教、掌教。四州山民迫于盘剥,往往是合家投教,以求活命。”

“源于佛门净土宗?”刘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起来,“我在温州耳闻过白莲教在浙西盛行,只是没有了解得这么清楚,不知道它居然源于佛门。”

“四郎,重明,怎么了?”潘籍诧异地问道。

李公亮把永嘉奇案说了一遍,提到了主犯是僧人云月,却是在台州枫树岭被疑似倭人的贼子给劫跑了。

“有神力的僧人?应该是武僧吧,四郎怀疑这个云月跟两宗教有关联?”潘籍问道。

“是的。这个云月应该有武艺,这点我和天德他们都看出来了。只是这僧人甚是醒目,看出我们几人也有武艺,就没敢出手了,所以一时看不出底细来路。原本我怀疑他跟倭人有关联,不仅是疑似倭人劫走了他,更因为他的口音和一些生活习性有些怪异。现在又牵扯到两宗教,这就更扑朔迷离了。”

“对了淳之,这两宗教教首情况如何,有什么最新举动,你可有探知?”

“四郎,这两宗教教首是为掌教,自称无生老母驾前的降三世明王转世,行踪隐秘,只闻得在婺衢睦三州交界处活动,真实姓名、相貌身形,一概不知。至于两宗教有什么最新举动?此教教众多是夜聚晓散,行径诡秘,外人实难知悉他们的举动。”

“这样啊。淳之,回去后你多派人潜入婺州等地,探知两宗教动向。我总觉着这伙子妖人跟沿海的倭乱有关联。”

“好的,四郎。等我找何老将军再借调些人,回去就安排妥当。”

“四郎,既如此,我们就只能继续查办行省甲字监狱那四位重刑犯了,看能不能从他们身上挖出来些线索来。只是从目前看,典狱司那边,还有案发州县都有了准备,漏洞都补上了。我们只有那四贼子的口供,又无其它实证,一时半会无从下手啊。”李公亮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掩饰他们的,我们继续弄我们的。我弹劾两浙陆师兵备荒嬉,防务废弛的折子,还有给恩师的书信已经六百里加急发出去了。”

“四郎,会不会有人狗胆包天,在驿站截了你的奏章和书信呢?”潘籍担心地问道。

“淳之所虑极是,我也担心这点,所以托了何世叔,将我的奏章和书信先用快船送到扬州,再发六百里加急。”

“四郎心里有数就好。”

这时孙传嗣进来了,禀告道“大人,臬台移交的十五件异案,有十三件被我断清楚了,只是有两件实在断不明白,只能请大人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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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再断奇案拨迷雾(一)

“断了十三件?”刘玄大吃一惊。

前些日子,臬台那边奉承着巡察御史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然后一口气递给过来十五件奇案。

刘玄知道这是牵绊之计,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接了下来,却顺手转给了孙传嗣,让他慢慢查办,自己去忙正事。谁知半月过去,居然被他审明白了十三件。刘玄知道孙传嗣的性子,一是一,二是二,说断了肯定是证据确凿,给你整得明明白白的,绝不会有假。半月就审破了十三件,到底是孙传嗣厉害呢?还是臬台那帮判官太无能了?

刘玄一时有点恍惚,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传嗣,是哪两件?”

“一件是会稽县的新郎夜奔投河案,一件是杭州于潜县孕妇毒夫案。”

“这样,会稽县与山阴同一城,就在眼前,那我们先去勘查新郎夜奔投河案,再查杭州于潜县的那件案子。”说到这里,刘玄转过头来,对潘籍说道“淳之,现在你势单力薄,且时机未到,我们有力也使不出来,不如暂且隐忍,暗中按我们的定计继续行事。还有浙西的那两宗教,务必多探知些讯息。”

“好的四郎,我会去办的。你们且去忙,稍后我自回诸暨。”潘籍拱拱手,便告辞了。

刘玄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会稽县城油衣巷的案发现场。

这户人家姓赵,算是国姓,家境也殷实。前几月为长子娶妻,新妇是上虞县叶秀才的女儿。叶秀才跟赵老爷是同窗好友,也是上虞县的大户。两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当日赵家大摆筵席,操办了这婚事。新人拜了天地高堂,新妇自送入了洞房,有陪嫁丫鬟和夫家婆子陪着。新郎在赵老爷的带领下,给诸亲朋好友敬酒。直到黄昏时分,喝得七八分的新郎高一脚低一脚地被扶入新房。自有婆子引导,喝了合卺酒,然后退出了新房,自留一对新人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有赵家的几个半大小子,新郎的族兄弟跑去听了墙角,确实听到了些东西,面红耳赤地跑了出来。入夜后,忙碌数日的赵家人各自歇息,赵府陷入了寂静。谁知到了半夜,一声怪叫惊醒了赵家人和街坊。大家纷纷点灯开门,查探出了什么事,这才发现新郎从新房跑了出来,一路狂奔,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直出院门、府门,一头扎进了街旁的河道里。

回过神来的众人连忙下河去捞,什么也没捞到。再叫婆子进了新房,发现新妇被人掐晕在床上。救醒后惊魂不定,好容易安抚下来,几经询问才问出当时的情况来。新妇说两人欢好后便相拥入睡了,到了半夜,迷糊之间察觉到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睁眼一看,只见新郎面目狰狞,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新妇死命挣扎,却体力不支,最后晕了过去,不知人事。

会稽知县也盘查过诸多目睹证人。

听墙角的,说是新人在屋里轻声说着私密话,正要入巷,新郎察觉到有人听墙角,吼了一声,把这几个半大小子赶跑了。

婆子和陪嫁丫鬟,说喝合卺酒时因为新郎喝得有点高,便没有叫他揭了新妇红头罩,先走了这个仪式,留下这对新人,她们都出去了。

赵家人和街坊邻居,都说确实看到是新郎跑出了新房,狂奔了一路再投了河。至于为什么新郎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原来当时还有十几位赵家下人在收拾酒席桌椅,为了方便搬运,所以院门和府门还是半开着的。

一路听孙传嗣说了这案情,刘玄、李公亮、孙传嗣三人以及诸护卫来到了案发现场。

“学生赵怀敬见过巡使大老爷。”赵家是会稽世家,赵老爷也中过秀才,在状元郎面前自当称一声学生。

“赵乡贤免礼。本官得臬台移交的贵府疑案,今日来现场勘查一二。”

“多谢巡使大老爷,请青天大老爷为鄙府申冤,早日寻得小儿下落,谢过青天大老爷!”

新郎赵家少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会稽知县推理了一番,认为是新郎半夜突发失心疯,投河自尽,定为了人口失踪案。可赵家却不依不饶。新郎赵家公子一向聪慧,十八岁就进了生员,中了秀才,只待明年秋闱下场博取举人。怎么会突然失心疯呢?

赵老爷虽然只是秀才,可过世的赵老太爷却是位举人,他有两位学生中了进士,在京师和金陵为官。赵老爷去了书信,两位年兄看到恩师的嫡孙生死不知,自然关心,便写了书信到州县。州县查了三四个月,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头都大了,干脆承认自己无能,把此案移交给了臬台。按察使司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可赵家两位年兄还是书信不断,搞得王重信也是不厌其烦,正好甩给了刘玄刘青天。

刘玄来到新房,转了一圈,便问孙传嗣道“这里可曾细细勘查过?”

“回大人,这新房每一寸都细细勘查过,没有地道,也没有掩埋的迹象。”孙传嗣自然知道刘玄问的意思。当时他头一个念头就是新娘子跟奸夫勾结,杀了新郎,将其埋在了新房里,再穿上婚衣,假扮新郎一路狂奔投了河。

所以他一来新房就四下勘探,却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且有赵家门子在新郎奔出府门时,还跟他打了个照面,绝对是赵家公子无误。门子在赵家做事二十多年,看着公子长大的,自然不会认错。

这就完全推翻了孙传嗣的第一个判断。

“打了照面?那门子见到赵公子脸上的神情如何?”

“回大人,我细问过了,门子匆匆一眼,只看到赵公子脸上似有羞愧激愤之色。”

“羞愧激愤之色?”刘玄沉吟一句,不再追问,在新房细细勘查起来。这新房自案发后便被封存,虽然几拨人来回勘查过,但依然保持着案发时状态。

刘玄扫了一眼新房,发现里面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床底,二是大衣柜。当然了,如果有刘玄这般身手,屋顶的梁上也可以藏身。

刘玄不顾仪态,附身钻进床底,在几盏灯的照亮下查了好一会,什么都没有,更没有有人藏身的痕迹。衣柜也勘查了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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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再断奇案拨迷雾(二)

又转了一圈,刘玄站在屋中间,抬头看着屋梁,孙传嗣脸色一愣,跑出屋门大叫道“拿梯子来!”

他在赵家查了几天案子,赵府下人都认识他,听得这么说,连忙去找梯子。

搭好长梯,孙传嗣噔噔就攀上了屋梁,看了一会,神情凝重地下来,递给了刘玄一缕棉线。

刘玄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很普通的藏青色棉布刮出的丝线。

“梁上君子?”刘玄喃喃有词道,“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

旁边的李公亮却是听懂了他的话,接言道“古贤独惜窃贼本性,谁人怜这被窃受害者?”

刘玄看了一眼李公亮,对孙传嗣道“传嗣,你去把会稽县捕快头找来。”

“是大人。”

一个时辰后,孙传嗣带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皂役匆匆地过来了。

“小的田三,见过巡使大老爷。”

“免礼。田三,你做捕快多少年了?”

“回大人,小的当差十五年了。”

“那这会稽县地界上的窃贼宵小你都门清?”

“略知一二。”田三小心地答道。

刘玄微微一笑,不再做声,只是踱到一边去了。李公亮扳着脸,厉声道“大人有要紧话问你,你只管如实答来,休得谦逊或虚言。”

田三心头一颤,弯腰低头,连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刘玄转过身来,指了指屋梁道“田三,能上这屋梁的,会稽县地界上有几位?”

田三想了想,肯定地答道“回大人,据小的所知,有这个能耐的,会稽县地面上应该有两位。”

“哦,你且细说一番。”

“遵命大人。第一位叫燕小六,平湖镇树里村人。据说是莆田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习得一身武艺,身轻如燕,一丈高的墙,脚一点就翻过去了。”

“那现在这厮呢?”

“回大人,燕小六喜闯大户人家,自号劫富济贫。那一年在徐家偷了两回,惹恼了徐老爷。”

“哪位徐老爷?”

“就是隔壁山阴县,他家公子中了今科进士的徐府徐老爷。”

“哦,你继续说。”

“是的大人。徐老爷请了几位老猎户,设了圈套。燕小六一不小心就中了,被网了个结结实实。徐老爷叫人挑了那燕小六的手筋脚筋,然后投了县衙。废人一般的燕小六被断了十年劳役,这会子应该还在行省甲字监狱里蹲着。”

刘玄忍不住跟李公亮对视一眼,这徐老爷可不就是徐文祯的父亲,他们嘴里的徐世叔。温文儒雅,举手投足尽显诗书世家风范。

“还有一位呢?”刘玄继续追问道。

田三低着头,半晌没有开口。

刘玄没有逼迫,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田三,看得田三心头乱跳。这位巡使老爷,可是天使钦差,不要说知县老爷,就是知州大老爷在他面前也要陪笑见礼。又想起传闻中这位巡使老爷不仅是今科状元郎,还在海上杀过海贼。海贼啊,沿海百姓心目中最凶悍的匪类,据说被他像杀小鸡崽一样杀了好几十号。想到这里,再看到刘玄那平平淡淡的微笑,田三不由心底一寒,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小的不敢欺瞒大人,那厮名叫胡鼠山,江湖人称钻山老鼠。此人身材矮小,不过四尺五寸,但是攀梁走檐,钻窗摇门,着实厉害。”

“既然如此,为何官府不拿了他?”

田三犹豫再三,最后咬牙道“回大人,这胡鼠山实为白莲教巽字路急行先锋。这白莲教在本省颇有势力,州里县里有不少大户老爷都有烧香拜门,有他们的庇护,我们不敢轻易惹那胡鼠山。”

刘玄不由眼睛一亮,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但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田三,这胡鼠山你熟悉行迹吗?”

“回大人,小的能摸得到这厮的尾巴。”

“好,友德,豫春。”刘玄叫道,随即符友德和常豫春闻声走了进来。

“四郎,我们在。”

“你们俩带三五个好手,跟着这个田三,把一个叫胡鼠山的窃贼给我拿了。记得要活的。”

“领四郎的令。”符友德和常豫春应了一声,眼睛看向了田三。田三告罪了一声,跟着两人走了。

“阿振,你去把福顺康媳妇的叫到这赵府来,我有事要交待她。”

韩振也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赵老爷,贵儿媳可在府上。”

“在府上安养。”

“我待会叫我府上的管事媳妇找她问些话,你届时叫人带了去。”

赵老爷满脸疑惑,还是应下来了。

忙完这些,刘玄和李公亮、孙传嗣在赵府正厅里喝茶,等消息。

过了半个时辰,福顺康媳妇来回话。刘玄把她带到一边,听了她的低声禀告,心里有了数。

到了下午,有护卫来飞报“回大人,符大人和常大人拿住了那胡鼠山,正带过来。”

刘玄转头对赵老爷道“赵乡贤,那就借你府上一处偏房,先审一审这贼子。”

赵老爷见到破案有望,没口子地应了下来,连声吩咐下人去准备。

胡鼠山被带到,果然如田三所言,个子矮小,跟十二三岁的少年差不多高,獐头鼠目,下巴左边一颗黑痣,长着一撮黑毛。

“胡鼠山?”刘玄围着他转了一圈,甚至还在他身上嗅闻了一会,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冷冷地问道。

田三在旁边厉声道“这位是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刘大人,今天拿了你来,是你的案子犯了,还不如实招来!”

胡鼠山脸上有些惊慌,一双小眼珠滴溜地乱转,然后强自镇静道“大人,小的是良民,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你不肯说,那我来帮你说。”刘玄挥挥手,示意田三等人退出去,屋里只留下他、孙传嗣、李公亮、赵家老爷和疑犯胡鼠山。

刘玄继续冷然道“赵家娶亲那日,你正好路过,见到丰厚的嫁妆,又看到赵家高门大户,便一时起了歹心。于是趁着人多杂乱,悄悄潜入到新房,藏在那屋梁上。凭借你的本事,这是小事一桩。”

听着刘玄慢条斯理地言语,胡鼠山的脸色几度变化,赵家老爷却是握紧了双拳,浑身在微微颤抖。

“时辰到了,拜了天地的新妇被送入新房。在等新郎的时候,新娘子百般无聊,有两次掀了红头罩透气。这一切都被藏在屋梁上的你看了明白。你见到新娘子美貌,不由又起了色心。只是屋里有丫鬟婆子,外面又人多,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好容易等到入夜,新郎被送入新房,婆子丫鬟引着他喝了合卺酒,就退了出去。”

听到这里,胡鼠山额头上开始冒汗了,赵老爷却是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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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再断奇案拨迷雾(三)

“这时,新郎不胜酒力,醉倒在墙角。重新戴上红头罩的新娘却不知道这些,还在等着新郎来揭开头罩。这时你就爬下了屋梁,吹熄了灯,摸上了床。”

“够了!”赵老爷大叫一声,双目圆瞪。

刘玄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赵老爷,事实如此,我等也无可奈何。且到了这一步,你还想不想知道贵府公子的下落?想知道就且听一二。”

赵老爷额头青筋暴涨,犹豫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

刘玄转过头来,看着胡鼠山道“你还不肯招吗?”

胡鼠山眼珠子转了半天,还是死咬着不肯招供。

“那我继续帮你说。夜色里新娘把你当成了新郎,成了好事。期间你这贼子耳尖,听到屋外有人听墙角,便大吼了一声,吓跑了那几个半大小子。谁知到了半夜,新郎却是醒了过来,一眼看到床上躺着你和新娘子,一时气愤,要拿你性命。你飞贼出身,一向警惕,一下就醒了。虽然你个子矮小,却有武艺。赵公子虽然身形高大,却是文弱书生,一时不敌,让你逃脱了。赵公子羞恼交加,看到还在熟睡的新娘子,一时发狠,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新娘子被惊醒,挣扎了一番却是昏死过去了。”

“可怜的赵公子以为掐死了新娘子,又惊又怕。想到过会众人闻讯而来,自己届时不仅要背上人命案,还要蒙受奇耻大辱,一时癫狂,大叫一声就奔出屋门,不管不顾地投了河。”

听到这里,李公亮是恍然大悟,孙传嗣却是一脸敬佩。唯独赵家老爷,满脸是泪,看着胡鼠山咬牙切齿。

刘玄却是语气更加森然,“此时的你应该已经翻出赵府,赵家公子投河,想必就在你眼前。要是你此时能下水救赵公子一命,我还念你心存一丝善念,能饶得你一条狗命。”

胡鼠山脸色一变,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刘玄,满脸都是不敢相信。

“你却有几分小聪明,想着要是赵公子死了,又找不到尸体,这案子便成了悬案,只怕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你的恶行。于是你当即潜下河去,趁着大家惊慌失措之时,淹死了赵公子,再拖走了他的尸首,在远处上了岸,然后找了个地方埋了他,把这件案子生生弄成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悬案。”

“老爷,青天大老爷,小的没下手弄死赵公子,小的潜游过去时,他已经沉在水底没了气息。”

“那你把他埋在哪里了?你弄没弄死赵公子,一验尸身便知。”

“小的招,小的把赵公子尸身拖上岸,就近就给埋了,就在土地庙旁靠树那里,那里有个烂泥坑,小的顺手就把赵公子埋在那里了。”

赵老爷站起身来,正要冲出去,却被刘玄给拦住了。

“传嗣,你带人去把赵公子的尸身起出来,悄悄抬回赵府来。”

过了一个时辰,赵公子尸身被抬了回来,还是一身婚衣,却只剩一具骸骨了。

赵老爷赵太太,还有新妇,一并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地哭声传到屋里来,让胡鼠山有些心乱,他迟疑地问道“大老爷,你为何不去验尸?你一验就知道我绝没说假话。”

“急什么。”刘玄面无表情道,“传嗣,去把赵老爷请来。”

不一会,赵老爷抹着眼泪进来了,一进屋先给刘玄行了大礼,哽咽道“学生谢过青天大老爷,幸得大老爷神明烛照,才让我儿重见天日,骸骨归家。”

“赵乡贤且起来。”刘玄起身扶住了赵老爷,等到他情绪稍微稳定,便继续说道“赵员外,此案我想定一个胡鼠山半夜入室盗窃,惊动了贵公子,恼怒之下杀了令郎。为了逃出生天,他将令郎衣服套在身上,尸身背在背上,趁着夜色冲出赵家,投河伪装令公子自尽,实际上将令公子尸身埋在土地庙旁。赵员外,你看这般可好?”

在场众人顿时惊呆了,刚才刘玄的一番推理可不是这样的啊。李公亮最先明白过来,劝道“赵老爷,家丑不可外扬啊。”

孙传嗣也醒悟过来,附和道“赵老爷,如此断案,即可为令郎申冤报仇,又能掩住家丑。”

赵老爷明白刘玄的苦心,躬身拱手道“谢大老爷的大恩大德!”

胡鼠山一脸的惊慌,他眼珠子一转,陪笑道“大老爷断得好案,小的认了,全认了。”

“那就签字画押吧。”

顺着刘玄刚才的话,孙传嗣挥毫写出了一份口供,递给胡鼠山,他老老实实签字画押,还按了手印。

看过供词,刘玄鼻子一哼,森然道“你这小贼,还以为捏着赵家把柄,想着找人疏通,活你性命,是不?”

胡鼠山脸色大变,低着头不敢对视刘玄,诺诺道“小的怎么敢?”

“哼,我管你敢不敢?你以为你能活着出这赵府吗?”

胡鼠山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看向刘玄。赵老爷看向刘玄,也是又惊又喜。

“我既然要按下此案,保住赵家名声,自然不会再放你出去胡说八道。”说到这里,刘玄朗声道,“贼子胡鼠山,证据确凿之下,仍抵赖不招,于是本大人动刑了,三木之下,又有证据在前,你这贼子只得招供画押。只是大刑之下,你伤重不治,还没抬出赵府就一命呜呼了。”

胡鼠山背上全是冷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居然跟当官的讲道理。他刚想站起身来,却被站在身后的常豫春和符友德给按住了。

“赵老爷,我将此贼活活打死在新房前面,你可出了这口恶气解了这恨?”

“出了气,解了恨!”赵老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狠狠地说道。

“那好,本官只有一件事相求。”

“请大老爷明言,赵府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老爷,我只想让你将此案真相藏在心里,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你儿媳。”刘玄叹息道,“此案中,令郎枉死,而贵儿媳却是最无辜的。要是此事声张出去,人言可畏,贵儿媳只有死路一条。本官不忍见贵儿媳死了丈夫,却又因失节被人逼死。千错万错,都是这贼子的错,现今此贼伏诛,何必再连累无辜呢?赵老爷,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赵老爷又是泪如雨下,仰头泣道“秀儿不仅是我儿媳,更是我数十年好友的爱女。她嫁入我家,还未享福一天,就生受这丧夫之痛。确实,不该让她再受牵连了。大老爷大仁大德,学生没齿难忘。只要这恶贼伏诛,这真相就烂在我一人的肚子里,绝不叫第二人知晓。待到我家成哥儿入土为安,就让秀儿自回叶府去。”

“赵老爷通情达理,本官敬佩。待会本官自会叫人跟贵儿媳说,贼子害了她郎君,还想掐死她。慌乱迷糊中,她把那贼子看成了身边横死的夫君。你也知悉,不可说错了。”

“学生记住了。”

“豫春,先让此贼闭了嘴,省得乱嚷嚷。”

常豫春应了一声,嘿嘿笑了一声,伸手一捏,卸了胡鼠山的下巴。他张着嘴巴,啊呀啊呀说不出一个字来。

接着两个护卫上前,将胡鼠山拖到新房外面,然后四个人轮流上阵,抡着木棍啪啪一阵乱打,足足打断了三根木棍,赵老爷也上去打了十几棍。不过一刻钟,下半身血肉模糊的胡鼠山终于悄无声息了。孙传嗣伸手探了一下,确认胡鼠山毫无气息。刘玄也弯腰蹲下,伸手在胡鼠山脖子上摸了一会,确认没了动静,这才认定胡鼠山死透了。

“传嗣,将此贼尸身连同供词案卷投给会稽县,让他们结案就是。”

“遵命。”

第一百五十章 再断奇案拨迷雾(四)

回到行辕,刚坐定,李公亮就忍不住对刘玄说道,“四郎,何不留胡鼠山一条性命,可顺藤摸瓜抓到两宗教的线索。这厮可是什么巽字路急行先锋,职位不低。凭借四郎的手段,自能从他嘴里问出两宗教的讯息来。”

“重明,我也曾这般想过。”刘玄长叹一声道,“只是胡鼠山活了下来,案子真相就掩不住,那赵家儿媳就得死。思前想后,还是让胡鼠山死吧。两宗教的线索还可以再找,赵家儿媳要是死了,就真的太冤恨了。”

“四郎手段毒辣,却有一片仁心啊。”李公亮也是长叹一声道。

刘玄摆摆手,转向孙传嗣问道,“传嗣,我看你欲言又止,应该是有话问我吧。”

“大人,属下想问问你破案的思路,以为学习借鉴。”孙传嗣恭敬地答道。

“传嗣不必谦虚,你破案的手段要胜于我。我只是对这种奇案有几分细致的观察,配以胆大的推测而已。赵家这案,我起初思路也跟你一般,只是你已经查验过,新房里并无异状。但我肯定一点,这新房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事,应该有第三人藏身。传嗣你是问过的,赵家公子和新妇在成亲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面,光是这两人,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有了这个念头,我就在新房里到处勘查,最后在屋梁上查到踪迹了。”

听到这里,孙传嗣自责道“是属下疏忽了,当时我勘查一圈,一无所获时,也曾怀疑这屋梁上。只是这屋梁甚高,没有绳索梯子,就是属下我也很难爬上去。”

“传嗣,切不要以为我们自己做不到,他人就做不到了。你我都猜测,新房里应有第三人,床底、衣柜都无踪迹,那么排除了其它可能,这屋梁上看去再高难,也要去查验一番。”

“属下记住了。”孙传嗣郑重地答道。

刘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在屋梁找到那一缕棉纱,验证了我的猜测。那么能如此轻松上到那屋梁去,只有胆大技高的飞贼。”

“所以大人特意把会稽县的捕快头找来,他当差十几年,会稽县乃至附近两三县的盗贼宵小最清楚不过了,一问便知了。”

“是的,这边抓胡鼠山,那边我叫福顺康媳妇去旁敲侧击地问了新妇一些**的话。当夜他们欢好时,新妇似乎觉得新郎身形有些不对,过于短矮。只是当时那情况,又灯熄夜黑,新妇难以辨明,也就恍惚过去了。不过新妇印象深刻的是那新郎身上有股子怪怪的土腥味。”

“土腥味?”孙传嗣顿时了然道,“那胡鼠山不仅是飞贼,还掘坟盗墓,所以有股子土腥味。”

“是的,我在胡鼠山身上闻到了那股子味道了,确定我们没有抓错人。加上丫鬟婆子的证词,说新妇在新房时掀起过头罩巾,她们还劝了两句。还有新郎当时已经醉醉熏熏,快要不胜酒力。加上我观那胡鼠山面猾贪淫之心,表露无疑。所有的线索列在那里,把它们串起来这案子就清楚了。所以那胡鼠山不招,我也能说出个大概来。”

刘玄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断定应是胡鼠山先是贪财,想趁机捞一票。后来肯定是在屋梁上看到了新妇的面目,起了色心。待到喝完合卺酒,丫鬟婆子退出,新郎却醉死在一旁。如此天赐良机,那胆大包天、好色贪财的胡鼠山怎么会按捺得住?”

“新妇自述跟新郎欢好过,两人还晕晕入睡了,就是佐证。但新房却不曾少了半分财物,定是半夜新郎醒了来,惊扰了胡鼠山。那贼子一身本事,赵公子一文弱书生,肯定是让他轻松脱了身。只是那赵公子,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又中了秀才,正踌躇满志,不想醒来却看到自己新娘与贼子奸人睡在一起,岂不发狂?”

“奸夫跑了,一时来不及细思的赵公子只怕气急败坏,顺手就掐住了还在熟睡的新娘子。新娘子晕死过去,他以为害了性命,加上如此奇耻大辱,何以颜面见旁人?投河就很正常了。要知道那赵公子刚醉醒过来,脑子有几分清醒,还真不好说。只是我说胡鼠山淹死了赵公子,是故意框那贼子,想诱他说出赵公子尸身下落来。”

听到这里,不仅孙传嗣由衷敬佩道“大人洞悉万机,明察阴阳,可谓神断啊。”

李公亮在一旁也是附言赞叹道。

了结了会稽县新郎投河案,刘玄一行即可动身,不入杭州钱塘城,直去了于潜县城,审理孕妇毒杀亲夫案。

受害人王老实住在于潜县西北丰饶镇里子村,天目山脚下,紫溪水旁。王家原本也有十几亩水田,只是这些年天灾**,田地归了乡老和士绅老爷们,只留下一座土胚茅草房。王老实以上山打猎,下河捕鱼为生,养活了自己和老娘褚氏,还娶了媳妇。正是前两月某天的一大早,王老实收拾好准备上山打猎。他怀孕数月的媳妇贺氏做好了早餐,王老实匆匆吃完,又喝了一碗温开水,带好东西准备出门,可还没出院门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等到邻居将王老实抬到镇上医馆,已经一命呜呼了。郎中看了一眼,发现王老实口鼻流血,满脸乌青,身上还有点点红斑,像是中毒症状,便报了官。

于潜知县覃辉来带人下来查案,仵作一验,王老实果真是毒发身亡。再一详查,王老实是吃过其妻贺氏做的早饭后毒发的,当时家里除了他们三人,并无外人,贺氏当是最大的嫌疑。知县便叫人收监,谁知王老实的老娘褚氏却给儿媳叫起了冤。说贺氏嫁过来半年,恪守妇道,孝敬贤惠,现在又有了身孕,怎么会下毒杀害亲夫呢?定是有仇家趁机下毒。

覃知县无奈,再叫差人在王家细细勘查,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谁知道其中一位差人也中毒身亡,跟王老实死状一模一样。可这会疑犯贺氏却已经被暂押在县狱里,如何作案?

脑子都要炸了的覃知县查了半月,毫无头绪,只得上报州里。杭州通判早就听说过这件奇案,二话不说就递报给了省按察使司。臬台那些老有经验的判官们,一看卷宗就知道是件离奇案,便推诿不受。上下避让时,正好一并推给了刘玄。

到了于潜县,知县覃辉来带着一干人等在城外迎候。刘玄与他寒嘘几句,便跟着他直奔案发现场。

王家的房屋确实普通,两浙乡间常见的那种。前后各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用荆棘围着,前面一个风一吹就要倒的柴门当院门,确实到处是漏洞,真要有人暗中潜入,在饭菜里下毒,也是有可能的。而且王老实毒发,半个村子的人都过来了,把王家前后院子踩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什么踪迹都没了。

刘玄和孙传嗣各自勘查,在前院后院,屋里屋外都细细查验过一遍,李公亮也跟着到处看了一遍,最后三人对视摇头,大家都一无所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再断奇案拨迷雾(五)

孙传嗣不甘心,又四下去勘查去了。刘玄却叫人摆了几个马扎,请覃知县也坐下,一起聊了起来。

“覃知县,犯妇何在?”

“回巡使大人,犯妇贺氏已经怀孕八个月,身子甚重,所以不便押解出来,还收监在县狱里。”

刘玄不由高看了覃辉来几分,他还算有良知,要是那些酷苛官吏,为了讨好上官,不要说八个月,就算是要临盆了也押解来。

“那能不能把王老实之母褚氏请出来。”

“乡邻怜惜褚氏孤苦,帮忙养护在他家,下官马上叫人请了来。”

不一会,褚氏被请来了,她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腰躬背驼,见了面就要跪下,“见过大老爷。”

刘玄上前扶住了她,然后搀扶到了一张马扎上。

“老人家,我就是问问情况。”刘玄寒嘘了几句,缓解了褚氏的紧张,然后开始问了起来。

“你儿王老实身故时,你在现场吗?”

“在的,老身在的。”褚氏垂泪答道。

“你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唉,回大老爷,那一日天刚亮,老身的儿媳贺氏就起来操持,做好了早饭。我儿王老实前一日跟人约好了,要上山去打猎。他吃了早饭,就开始收拾家伙什。”

“老人家,当时你儿王老实吃了什么?”

“回大老爷,就是一碗野芥尖儿米粥,加一小碟盐菜疙瘩。贺氏把那野芥尖儿前一晚洗净,放在水里泡了一夜。到了早上,再加了一碗米,一起熬了半个多时辰。盐菜疙瘩是老身跟我儿媳在开春时一起做的。”

刘玄问得无比详细,褚氏也是一一答来,两人一问一答,旁人却听得有些无趣。

“我儿吃完早饭,接了一碗我烧开的水,放在窗台上,忙碌了一会,临走时把那碗温水喝了一半,就把家伙什装在身上,刚走了几步,就倒在了院子里。”

“你烧开的水?”

“是啊,每天早上,儿媳做早饭,我就在院子里的土灶上烧一锅水。”

“哦,王老实把那碗水放在哪个窗台上?”

“就是那里。”

顺着褚氏手指,刘玄去那里看了一眼,普通的窗框,漏着风,四周的土胚因为年久,有不少裂缝。

“王老实倒在哪里?”

“就是那里。”

刘玄又去指出的地方看了一圈,没有看出破绽。

王老实毒发过程差不多问了两刻钟,刘玄想了一下,又问起那差人毒发身故的事情。

“老人家,当时那差役中毒时,你也在?”

“在的。官差来查案,我自然在现场,听他们随时询问。”

“老人家你在听问之余在忙什么?”

“我在烧开水。家里穷,没得茶叶。官差来查案,茶水没得喝,不能连口热水都没得喝。”

听到这里,刘玄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由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老人家,那些差人都有喝吗?”

“一人一碗,都有喝了。”

“他们在哪里喝的?”

“一个在那里,一个在这,还有那个中毒的差人是在那里喝的。我烧开了水,盛在碗里,先晾了一会,等成了温水再给他们的。”

“那个中毒差人接过水来就喝了?”

“没有。”褚氏想了一会说道,“当时那差人去邻里家问话,回来时温开水都分发完了。正好我又烧了一锅水,当时就给他盛了一碗开水。他没喝,放在那窗台上自去忙了一会,等水温了才喝的,然后就中毒了。”

“就是那窗台上?”刘玄指着刚才查看过的窗台问道。

“是的。”

刘玄几个箭步就走了过去,在旁边一直听着的李公亮和孙传嗣也跟了上来。

“大人,这窗台不对?”孙传嗣迟疑地问道。

“王老实和差人都是中毒身亡,我问了这么久,两人唯一相似之处就是喝了开水,而且这开水都在这里晾了一会。那么这玄机应该就在这里了。”

“来人,赶紧去烧一锅开水。”刘玄一边说道,一边吩咐手下。

不一会,一碗开水端了过来,放在窗台靠土胚处,刘玄不放心,叫人再盛了三碗开水,一溜地摆在窗台上,满满当当的。

刘玄、孙传嗣、李公亮、覃辉来等人围着这窗台,数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这四碗开水。只见水汽氤氲,如雾如纱,尤其是靠边的那一碗,水汽顺着土胚缭绕而上,其中不少钻进了最大的那条裂缝里。

等了一会,靠边的那碗水波漾了一下,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两三滴透明无色的水从那裂缝里滴落下来,掉进了水来,瞬间化而不见。大家的气息都变粗了,刘玄端起那碗水,对随从说道“去找一只狗来,给它喂下这碗水。”

随从自去找狗,孙传嗣指着土胚上的那道裂缝说道“大人,这里怕是有只毒物,受热气一蒸,不知是流涎还是撒尿了。”

“准备好家伙,掰开这道裂缝,捉住那毒物。大家小心些,这毒物能毒杀人,必定不凡。”刘玄交待道。

很快,三个随从拿了铁钎,火钳,小心地撬开裂缝,不及一半,就看到一只婴儿手臂大小的虫子攀爬了出来,早有准备的随从眼疾手快,用火钳夹住了它,然后丢到了一个盆里。

这时大家才看清,这应该是一只壁虎,只是与其它的不同,通体雪白,但头上、背上却有碧绿的斑斑点点,密密麻麻,看上去十分瘆人。

“这是什么玩意?”刘玄、李公亮和孙传嗣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这毒物的来路。旁边的覃辉来开口道“大人,下官曾经读过一本古书,说三吴之地有一种碧玉壁虎,喜阴恶热,居于石隙地缝,以蜈蚣、蚰蜒、蜘蛛等毒虫为食。久而久之,毒虫的毒沉积在碧玉壁虎上,以头背碧绿斑点为显,越多越毒。下官原本以为只是野闻怪说而已,想不到真有此物。”

这时随从牵来一只土狗,几个人一起,给那狗子灌了些毒水,眼见那狗子就呜呜咽咽,嘴吐白沫,浑身抽搐,不一会就气绝身亡。

“原来真凶是这么一只毒壁虎。王老实和那个差人,都无意间把各自的开水放在窗台上,热气顺着缝隙钻了进去。这碧玉壁虎最恶热,受此刺激想是撒了尿或流了涎,滴落在这水里。那毒水无色无味,王老实和那差人不察,径直喝了下去,便毒发身亡了。”孙传嗣最后总结道。

覃辉来在一旁朗声叹道“如非巡使大人细致入微,洞悉秋毫,这桩奇案如何能破?于潜有幸,两浙有幸,得青天大老爷断案如神,拨云见日,才使得死者不枉,冤者昭雪啊!”

说罢,覃辉来躬身拱手,向刘玄长施一礼。在一旁,知道真相的褚氏哭倒在地上,连连磕头,闻讯过来的村民也是跪了一圈,长声道“青天大老爷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钱江潮起风雷动(一)

刘玄一行秀州海盐县,接到杭州快马急报,说京师来了中使宣旨,其中牵涉到刘玄,让他火速回杭州。

刘玄知道是他的奏章起了效果,只是这么快就来了中使,让他有点想不到,看来圣上其实心里也着急。

刘玄一行匆匆赶到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合省文武和中使都在等着他。有两浙布政司右参议以下,直属的督庶务、督册、督邮,下属的经历司都事、主事,照磨所都事、主事,理务所都事、主事等。有两浙按察司副使以下,佥事以及经历司、照磨所、理务所、典狱司都事主事。有两浙兵马司同知以下,佥事以及经历司、镇抚所、关防所、武备司都事主事。转运使司副使以下,直属的督粮、督册、佥事,以及下属的经历司、照磨所、理务所都事主事,司库使、司仓使、安民局使等。

加上杭州知州、同知、通判,分守杭州兵备使、副使,而钱塘、仁和两县知县和县尉附尾在最后。毕竟在他们地面上,总得来凑个数,露个脸。

林林总总,居然有上百号人,可谓是两浙三吴精华皆聚于此。

而李秀其、杨凤栖、王重信、丁居胜脸色复杂地看着他,尤其是王重信,心里都悔透了。原本以为刘玄破获永嘉毒妻案只是碰巧而已,为了牵绊他,故意推了十五件奇案过去。结果人家本尊没出手,副手巡判官半个月就断了十三件,有证据有口供,确凿无误。

还想着最后两件怎么也破不了,结果人家亲自出马,全给你破了。

赵家新郎投河案细细琢磨,似乎有蹊跷,可人证物证皆在,还有凶犯口供,就连最离奇的新郎尸身也给找出来,严丝合缝,你半点岔子都找不出来。孕妇毒夫案,王重信心里都要赞叹一句,要不是刘玄破了案,估计真是神仙也得晕。加上一路巡察过来破的那些不是奇案的案子,现在两浙各州县流传着青天大老爷,沿海道巡察御史刘大人断案如神的故事。

久在地方为官的王重信知道,地方亲民官吏,风评很难搞好,就算你修路筑桥,扶贫养孤,也还是有人会说你不好。

万民伞?别闹了!王重信可是知道的,这玩意钱塘县东条子巷就有卖的,二十两纹银一把,童叟无欺。赠伞哭送的乡老一两银子一位,其余的五百文到五钱银子不等。脱靴的老者必须要加钱,五两银子起步。都是几辈子干这个的,家传手艺,保证让你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王重信有时都在想,自己离任时要不要来个“满城哭送”,吹是能吹一波,就是花钱太狠了。

但王重信知道,能被地方称之为青天大老爷,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玩意做不得假,百姓们心里自有秆称。尤其这刘玄断得都是被人叹为神鬼难明的奇案,这更加涨声望。在温州、越州和杭州,刘玄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声望,不比各州城隍庙那个泥塑的城隍差多少。

不管王重信心里如何好,香案已经摆好了,宣旨的中使内官扯着嗓子开始宣旨。

这是一份三省并五军府同奉圣旨的制令,把提督两浙兵马指挥使一顿训斥,说他玩忽职守,懈怠敷衍,尤以备倭平贼不力,使得倭寇海贼累累袭扰,为祸地方,实负皇恩和朝廷重托!严辞一番后给了一个降职留用的处分,叫其好生用心,戴罪立功,否则重责不饶。

听到这里,众人心里咯噔一声。措辞如此严厉的旨意,真的比较少见,看来圣上对这位两浙提督大人真是非常不满。再想到这一位的后台,大家心里似乎有些数了。

大家伙都知道,立朝一甲子,许多规矩都废弛了。到地方的一般宣旨,来个小黄门,或者中书省、枢密院的郎官就行了。但是重要的旨意,就必须仪仗齐备。内侍省加中书省,涉及兵备,中军都督府也要下来人。像今天这样,内侍省来的是上书房的秉笔内官,三省来的是中书省知承旨,军机来的是枢密院承旨,规格算是高的,说明这旨意非常重要,肯定是中旨直下,内阁军机合议,然后三省并五军府以“平章军国事同奉圣旨”名义下的。

想到这里,大家又忍不住眼睛纷纷飘向前排的丁居胜。这位皇太后的侄女婿,脸色铁青。自从太上皇皇太后移宫后,他的行情就不被看好。现在又被如此严旨训斥一顿,还吃了一个降级留用,以后前途堪忧啊。官场都是捧高踩低,只怕这丁居胜在两浙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

继续宣读的旨意里,加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何芝贵为总办两浙备倭平贼大使,加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刘玄为会办两浙备倭平贼副使。严令各地兵备使整饬兵甲,恪守职责,警戒保境。

再遣两浙水师都指挥使司麾下,正七品奋武尉徐天德为提调两浙备贼团练使,从七品宣武尉符友德为团练副使,常豫春和封国胜为兵马都监。着从两浙陆师备军抽调一部,就地招募一部,编为三营团练军,以为备倭平贼先锋。着两浙转运使司协粮,两浙市舶使司协饷,两浙各武备库悉数解兵甲军械。

听到这里,大家此前的心思更盛了,这是明摆着不信任两浙兵马司和陆师。或者说是圣上不打算指望他们了,只是叫他们各自整饬兵甲,守地保境。另外组建了一支团练军来做备倭平贼的先锋机动。这可是立朝六十年前所未有的事情,团练军,在前周末年,民乱四起时倒是常见,几乎每州都有。可国朝定鼎以来,在腹里内地却是从来没有过。

大家齐刷刷地将丁居胜的评价又降低几分。估计宫里和三省五军府要不是“戒急用忍”,这回就将这厮夺职递京,交部院议处了。只怕等到方方面面都部署妥当,这位丁大人还是少不了要去左军都督府镇抚司走一遭了。

宣旨完毕,起身的两浙文武心里的暗自琢磨却没有停下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钱江潮起风雷动(二)

大家灼热的目光纷纷投向中间。

只见站在内侍省内官两边,如同左右护法的中书省承旨和枢密院承旨两人,跟李秀其、杨凤栖等人拱手寒嘘,虽然带着笑容,但总有些隔阂。但跟刘玄见礼时却亲近不少,尤其是中书省承旨,他是庶吉士前辈,成均馆的同僚,不管再如何,在外臣跟前都必须跟刘玄尽显不一般的关系。

而内侍省的司礼内官见了刘玄,脸都笑开了花。他的顶头上司,提知上书房太监翁德海跟刘府的关系多亲,他怎么敢摆着脸?刚才宣旨扯嗓子卖力气的活,左右承旨两位清贵肯定不会干,只能他上了。所以他特意咳嗽了几声,润了润嗓子,跟刘玄寒嘘了几句,话里话外透着亲热。

两浙文武看到这个样子,心里暗暗咋舌。这刘玄什么来路,三省五军加内侍省一路通吃啊。大家伙都记得这位状元郎刚来两浙地面时,杭州三司大佬们同时给他下马威看,有些凄凉啊。

后来还是何芝贵老大人来杭州,跟李秀其李老大人通了气,这才见了他,在布政使司门前发了“有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刘玄大人奉旨巡狩地方”云云的水牌。有了藩台这张公告,左参议兼转运使杨凤栖杨大人,按察使王重信王大人,指挥使丁居胜丁大人才顺坡下驴,见了这位刘玄刘大人,使得他能够顺利就任,开始巡察地方。

种种情景,恍如就在眼前。可短短数月,人家在两浙地界居然刷出了青天大老爷的名声,这就不容小视了。这一位的职责就是巡察地方,弹劾弊端的,现在人家在地方的声望比你还高,那各州县就要小心应对了。民望有时候确实是个屁,可要是配上巡察御史的实权,那就完全不同了。

丁居胜如此灰头灰脸,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是因为吃了这位刘玄刘大人的弹劾。现在再看这场面,就知道人家为什么能把堂堂一省指挥使弄成这样了。地方上可能一时不如你,但人家背后通着天呢!总有办法讨还回来。

现在不少人心里都后悔了,当初不该跟着三司大佬们落井下石。你在两浙再横,任期满了总得挪地方。指不定人家拿着小本本给你记了帐,递到京师里去了。磨勘时,揣摩上意的吏部给你来句嘿,你小子这么能干,那就去黔中、云岭效用,为朝廷出更大的力。你现哭都来不及了。

看来要找机会跟这位刘御史套套近乎,拉拉关系。在场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这段时间,两浙地面上风头最劲的除了新任的两浙市舶使谢志清,哦,人家头衔的全称应该是“宝文阁侍制、都税司右副使提举两浙市舶司督理关税兼管船务通商、加右佥都御史。”一听就知道是握手实权的钦差大臣,加上上任以来颇多新举措,牵涉到两浙诸多商户人家,所以风头最盛。

刘玄的风头虽然只能屈居第二,但在民间却是更盛。到处流传着这一位青天御史的故事,官场上也悄悄传递着这一位的喜好,都是被巡察过的各州县官吏总结出来的。大家在心里揣测着,分析这些讯息,看怎么投其所好。

不过如何,大家都知道这位刘大人在两浙绝对是站稳了,尤其是在沿海六州地面上,他的话,你各州县都得听着,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加上现在又加了会办两浙备倭平贼副使的差事,那就更加不得了,沿海六州文武都得小心应支。

到了晚上,两浙三司六品以上文武,外加刘玄、徐天德等人宴请三位中使一顿,主宾皆欢。

第二天一早,杭州七品以上文武官吏,又各自排开仪仗,到运河码头上恭送三位中使去鄞县。何芝贵可是正四品殿上朝官,万不能像刘玄这般召之即来,三位必须走一遭,当面宣旨。

三位中使承旨的船刚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那边有驿卒骑着马汗流浃背地过来了,递了份文书给到布政使司经历,气喘吁吁地说道“这是三省明发天下的文书,说是国子监祭酒杨慎一杨大人上给圣上的奏章。”

经历忙不迭地拆开,匆匆一看,身子在那里不停地摇晃,几乎站立不稳。脸色惨白的他稳了稳神,连忙将这份文书呈给了李秀其,看完后也是脸色大变。此后,杨凤栖、王重信、丁居胜等人都一一看过,脸色都不好看。

不到半日,杭州满城都在讨论杨慎一的这份奏章,人声鼎沸,就跟烧炸了的油锅。

“臣观两浙文武,渎职弄权,误国殃民,其不为天下大贼乎?方今在外之贼惟倭乱为急,在内之贼惟渎臣为最。贼寇者,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也;渎臣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

“…权者,人君所以统驭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臣下亦不可毫发僭逾。皇上令诸臣牧两浙,盖任人图政之诚心也。岂意群贼有代牧之任,遂窃威福之权,渐据脂膏之利,欺上瞒下,酷苛肆虐。”

“…厘清磨勘,整饬吏治,外贼何忧其不除,内患何忧其不绝乎!内患既去,外贼既除,其致天下之太平何有!故臣欲舍死图报而必以讨贼臣为急也…臣感皇上知遇之厚不忍负,荷皇上再生之恩不能忘,感激无地,故不避万死,愿为前驱,端本清源,立经陈纪,使阴邪退听。为此具本亲赍谨奏奉圣旨。”

李公亮摇头晃脑地念着杨慎一的这份奏章。在座的人神情各异。

这份奏章很简单,说两浙倭寇海贼作乱,事急鼎沸,但只是“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但真正“门庭之寇,心腹之害”的是那些渎职弄权、误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这些才是天下大贼!

然后历数了两浙“某些”官吏的种种弊端,痛斥他们原本深受皇恩,代天子牧三吴,不思尽职,却“岂意群贼有代牧之任,遂窃威福之权,渐据脂膏之利,欺上瞒下,酷苛肆虐。”

于是杨慎一振臂高呼,“外贼何忧其不除,内患何忧其不绝乎!内患既去,外贼既除,其致天下之太平何有!”,他说自己深受圣上再造之恩,愿意“不避万死,愿为前驱”,为皇上“厘清磨勘,整饬吏治”,尤其是“欲舍死图报而必以讨贼臣为急也”一句,大有舍生取义,为皇上和朝廷“端本清源,立经陈纪,使阴邪退听。”

刘玄的奏章只是弹劾两浙兵马司,但杨慎一这份奏章却是把两浙文武全给装了进去,虽然没有具体点名,但你心里有数就好。且杨慎一的名望、资历、官位和能力,不是刘玄能比拟的。难怪两浙文武官吏看完后,都炸了锅。

你们师徒这是要把我们两浙文武一网打尽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钱江潮起风雷动(三)

“烟溪先生出手,果真不同凡响。虽然没有四郎‘养士百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日’的慷慨悲壮,但先生在这份奏章里却尽显‘万物禀气以为命,公生其中得厥正’之意,字词之间,节义赫奕古今。确实是一时雄文。”

刘玄在心里嘀咕着,这奏章确实写得极佳,自己是远远比不上,不愧是国朝第一喷子。而且恩师的声望自己也万比不上。

记得当年太上皇意欲废后,立宠妃为后,被恩师在勤政殿上喷得满脸口水,只能悻悻说了句“爱卿心火甚盛,胃热炽升,需要看医。”

现在的皇太后,当年的皇贵妃为了缓解矛盾,在太上皇的赐宴中亲自为恩师斟汤酌酒,奉到桌前。恩师施施然受了,然后当场跪拜行大礼,对太上皇和皇太后道“臣受圣上、贵妃大恩,万死不辞。然大义所在,臣下不敢轻舍。今伏阶谏上守君道,乞圣上、贵妃纳谏,臣愿一死谢天恩。”

意思是圣上和贵妃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受了这天大的恩德,更要恪守为臣之道,秉义持节。只要圣上和贵妃纳了谏言,臣自当去自杀,以还给了圣上和贵妃的难堪。

刘玄知道,就是因为恩师这么又臭又硬,太上皇最后才气急败坏,将他贬至辽阳安置。

现在恩师又玩起万死不避的死谏,有他发扬光大,以后文臣上谏书,不带个死字都不好意思递上去了。难道自己起了个坏头?

这绝对是一封明指两浙一地,暗表满朝贪官污吏,要大力整肃国朝吏治的伐文啊。恩师安置困顿了十年,有些等不住耐不住了。不过凭借现在恩师的名望,在圣上心中的分量,这一炮打出来,谁也刚不住。看来这整肃吏治是势在必行了,只是这两浙是先行之地吗?而且是恩师坐镇主抓的先行之地吗?

想到这里,刘玄心里笑了笑,管它呢,只要两浙文武官吏都这么认为就好。那帮子家伙肯定会着急的,一急就会乱,一乱就会露出破绽来。只要有破绽了,自己就能把两浙这盘局给它破了,至少给它撬出一个大窟窿来。

刘玄有自知自明,知道凭借自己现在的名望和官阶,想把两浙这盘棋全给它翻了,是万万做不到的,自己也不会尝试那么去做。把自己的本职做好就行。

“四郎,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李公亮的一句问话打断了刘玄的思绪。

“凉拌!怎么办?天德,你们四人赶紧去越州一带把备贼团练军的营地定下来。我此前巡察了温、台、明、越、杭五州,顺带着看了当地的兵备情况,发现一些好苗子。待会把名单给天德你,你自管发文去调了来,现在两浙兵马司和丁居胜绝不敢对我们推三阻四,尤其是在备倭平贼这事上。安顿后就地募兵,就按我们商议的条陈招募。把这三千兵马给凑齐了,立马开始操练起来。我总觉得,恩师这么大手笔一逼,那些人只怕要狗急跳墙,我们早做准备为妙,以防万一。至于我们,继续巡察秀州,不在杭州碍人眼了。”

刘玄噼里啪啦一通说。

李公亮点点头道“是啊,烟溪先生这一份奏折,把两浙文武官员全给扫进去了,四郎这会子再待在这省府,怕是万众瞩目了。只是用得着这么急吗?”

“不急不行啊。现在杭州满城的文武就是一群屎壳郎,我们就是那泡热乎乎刚出炉的狗屎!”

孙传嗣、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不由莞尔,李公亮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难得有四郎爆了粗口啊。”

不过大家都知道,刘玄话粗鄙,却真的在理。

圣上能把杨慎一的奏章叫三省明发天下,就是已经同意了这份奏章。接下来应该是杨慎一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口含天宪,举着王命旗牌来两浙整肃吏治。说不定不少人现在已经恍然大悟,原来状元郎是来给恩师打前站的。

既然如此,那还不赶紧巴结上,求得天宪钦差能够高抬贵手。在两浙这个泥潭里做官,谁屁股底下没有一堆屎?现在不找门路钻营一番,到时候请出王命旗牌,先杀了震慑众人的那只鸡就是你。杨慎一现在还够不上,那就先巴结他的高徒状元郎刘大人。既然他是杨大人的先行官,下到两浙来摸底,指不定已经有一份名录等着钦差杨大人过目了。

所以刘玄现在必须离开杭州,否则满城,甚至满省的官吏都会围过来。

韩振进来禀告道“四郎,门子说有十几位官员来投了贴子,有布政司、转运司和按察司的,有兵马司的,还有杭州州衙的。都说有要事拜见四郎,想请四郎拨冗接见一二。”

“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一个个脑子转得挺好,手脚也挺快的。说来就来了。只是这些家伙,办正事时怎么就没有这么利索过?”

刘玄看了一眼在那里大笑说着风凉话的李公亮,直接吩咐道“这悄然园暂时不能待了。我和重明、传嗣、振哥儿一起,继续北上,直去秀州。天德、友德、豫春、国胜,你们直去越州,再分为两路。一路在越州择地,一路去鄞县,找何世叔讨些军官士长过来。”

刘玄沉吟了一会又补充道“福顺康夫妻俩跟晴雯四个丫头也走,直去鄞县。这段时间,估计就那里能稍微消停会。天德,他们跟你们一路,到时一直护送到鄞县。”

“遵命,四郎。”徐天德正色道。

大家知道刘玄这是万全之策。千万不要小瞧了那些人的钻营之心。要是知道晴雯四个丫鬟是巡察御史刘大人的贴身丫鬟,屋里人,绝对会像一群豺狗一般围过来,四个丫鬟还有福顺康夫妻绝对招架不住。

“大家都心里有数了吧,赶紧行动起来。先动用钦差关防,调车调船,我们连夜走。留几个可靠的人,看住这园子,再派人去徐家在杭州的商铺,叫他们过来接管了这园子。”

第二天天亮,等到那些官员又来悄然园投帖子,这回出来迎接的却是山阴徐府在杭州的管事。他作揖打拱,陪笑道“巡使大老爷已经连夜走了,这里已经归还给我们徐府了,诸位请回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紫薇舍人当望衡(一)

南直隶松江州上海县,就在大江入海口边上,塘淞河汇入黄埔江之处。以下的黄浦江,江面宽阔,水深浪平,就是南海的远海船队的海鹰船来了,也可直接驶入到县城外的码头上。所以上海县自前周年间以来,商贸不绝,虽然还比不上扬州、润州、江宁、江阴等地,但也算是南直隶繁华之处。

这一日,上海县城北薛府,也迎来了中使宣旨。

“三省同奉圣旨,尔户部承务、内司库守阙主事薛规,清任以中和,历而诚。承恩采办,呈特贡于禁内;转运行走,盈货殖于库藏。嘉此职功,晋秩枢佐。既颁延世之赏,更覃流虹之恩。兹特授尔阶正五品朝奉使,加紫薇阁舍人,其妻王氏,赠正五品宜人,锡之诰命,”

一个小黄门尖着嗓子宣讲道。这种诰命旨意相比起授实官行实差的旨意,骈四俪六是必须的,堆砌华藻,一团锦簇。

读完旨意后,小黄门卷起了这蚕丝绢文,满脸是笑,对着在香案后面起身的薛规薛姨妈说道“恭喜薛老爷薛太太了。”

“林天使客气。这都是宰辅阁老们青睐,圣上施恩。”薛规在商场上滚打了多年,客气话张口就来。

“给薛老爷、薛太太道喜了。”旁边的上海知县牟建新拱手道,他今儿是来做见证的。他治下来了诰命恩旨,当然得来露个脸。

“牟县主客气了。是宫里三省怜悯我奔走半生,为禁内户部采办,有些微薄功劳,格外开恩,赐我这份闲官散阶,好光耀门庭,告慰祖先。”

“薛老爷过谦了。贵府诗书传家,累至三公。贵祖又追随太祖,有从龙之功。薛老爷任职户部,为内库采办,奔走南北,劳苦功高,今儿圣上朝廷颂诰旨,实在是名之所归。”

牟建新满脸的笑容,语气恭敬诚恳。虽然有薛规荣升五品紫薇阁舍人的关连所在,可更重要的是人家有个好女婿。

前段时间,状元郎先出手,把皇太后的侄女婿,两浙丁军门给弹劾得灰头灰脸的。烟溪公跟着出手,把两浙一省文武全给扫进去。师生联手,气势之盛,大有横扫一切魑魅魍魉,誓要澄清宇内。

虽然人家女婿现还在邻省做官,但看这架势,指不定人家哪天就升到南直隶来了。这时不结好一二,到时就是想烧高香,只怕连庙门都挤不进去。

含蓄几句,牟建新识趣地告辞,相约过几天再来讨杯喜酒喝,就先离开了。

小黄门被引入内堂,薛姨妈和薛宝钗告了声乏,便离去了,留下薛规和薛蟠作陪,宴请小黄门。

“薛爷爷客气了。”小黄门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却显得非常机灵。他看到满桌的好菜,连忙客气道。现在没了外人,他语气口吻也变了。

“小的蒙干爷爷恩典,得了这么一趟给爷爷报喜的差事,还能到这江南之地转一圈,见识一二,真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薛规当然知道小黄门是好友林受用的门下,认了干爷爷,还改姓林。于是点点头,笑着道“林内官辛苦了,快用些饭菜,填饱肚子。”

等到小黄门吃了一碗饭,用了一盏香茗,薛规才缓缓地说道“内官出京的时候,可有什么消息?”

“回爷爷的话,小的离京的时候,听说皇爷递了中旨出来,说吏部左侍郎空缺许久,大为不妥。现今国子监祭酒杨大人有志整饬吏治,更有良策若干,当补缺任事。估计用不了一两天,三省同奉的明旨应该会下来了。”

薛规点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圣上正苦于如何将烟溪先生推上去,现在天降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放过?借着自己女婿递上去的两浙细目,好好发作一番,上了一封轰动天下的奏章。

那份奏章薛规自然是看过的,或许这天下只有烟溪公寥寥数人才写得出如此雄文,大有“正气如白虹,吐贯冲云霄。”听说此奏章明发到两浙,有几位心中有愧的官吏,忧患交加,居然生生吓病死了。

这一套作为下来,杨慎一补任吏部左侍郎之位就水到渠成了。

圣上下了中旨,卢文韬为首的万岁相公们,没了大明宫的支持依仗,在圣上面前只怕依然是“纸糊内阁”,估计用不了半日三省就会下制文。不过那是明发天下的行文邸报,一站接着一站往下递,比专人传送的圣旨要慢些。

小黄门绞尽脑汁,又报了一个消息“小的出来前两日,听说内司苑局和皇城司换人了。”

薛规知道这两处是圣上的耳目,非常紧要的所在,现在也要换人了,不由眉角微微一挑,问道“林内官,可知换谁了吗?”

“回爷爷的话,内司苑局由乾清宫守吴爷爷兼署了,他老人家还荣升了内侍省昭宣使。大家伙都说,吴爷爷早晚要荣任内侍省都监。”

薛规点点头,内侍省都监,是内官最高职位了,等同外朝正四品,官阶不算顶高,却极为尊荣,就是宰辅阁老也要与之平起平坐。吴宝象在圣上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是其最信任之人,升任内侍省都监是早晚的事。

“那林世兄呢?按他的功劳,也应该升一升了。”

“回爷爷的话。上月圣上恩旨,干爷爷荣任内侍省宣庆使。”小黄门满脸喜色道。

“那就没错了。刚才内官说皇城司也换人了,换谁了?”

“回爷爷的话,殿前司内班公事点检齐昂齐大人兼理皇城司事。”

“齐昂齐大人?”薛规沉吟道。

小黄门以为他不熟悉这位,连忙解释道“爷爷或许不熟悉这一位,但他的内侄爷爷必定认识。”

“哪一位?”

“内库司钱富贵钱大老爷。”

“是他啊。”

薛规如何不知道齐昂?他母亲是圣上的乳母,自小在圣上身边当差,从贴身小厮当到了王府典仪正使,然后是现在的殿前司内班公事点检。他为人极为低调,比林受用还要不声张。可是他正妻的侄儿,钱富贵却在京城里大有名气。

刚才他只是突然想起,亲家进京述职时,几位内相都登门拜访了,这一位却没有动静。薛规知道,自己亲家公做过圣上的伴读,打小的交情,按理说齐昂与其也应该关系匪浅,是避嫌还是另有隐情?所以当时薛规恍惚了一下,然后只是顺着小黄门的语气往下说。

又寒嘘几句,薛规叫人搬来一盘银子,赠给了小黄门,然后叫薛蟠送满脸喜色的小黄门去歇息。

第一百五十六章 紫薇舍人当望衡(二)

内堂只剩下薛规一人,他默坐在椅子上,想着心思。

“老爷,”一声女声打断了薛规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原来夫人王氏和女儿宝钗进来了。

“是夫人和大姐儿了。”薛规笑着应了一声。

“老爷,为了这个官阶,怕是花去了六七千两银子了吧。”

“银子嘛,挣来就是用来花的。紫薇阁舍人,我甚是满意。过两年宝钗出嫁,写在嫁妆花牌上也体面。”

紫薇阁自前周初年设立,原名叫做龙图阁,专门用来存放和整理神武帝的文字。后来神武帝被神化为“中天北极紫微太皇大帝”,前周朝廷顺应民意,将龙图阁改为紫薇阁,一直传承至本朝。紫薇阁舍人,意为拱卫紫薇阁财物、执掌进入的属官。从前周年间就是闲得不能再闲的闲官,但是有紫薇神武帝这块招牌,确实有体面。

“父亲,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该这般花费。”薛宝钗也说道。

“我的儿啊。”薛规笑着说道,“这人情世故,也是讲门当户对的。我高彼低,吾贱尔贵,久而久之,就会变味。我薛家历代皇商,讲得是人脉关系,互通有无。原本对官阶高低并不在意。只是现在与刘家结亲,无论是届时宝钗你出嫁,还是以后蟠哥儿为商,都脱不离这官场规矩了。这官场,最是势利。要是我们薛家与刘家相差太远,四郎虽不会介意,可止不住旁人会另有心思。还有宝钗嫁过去后当执内院,往来皆是官宦贵眷。其中许多人最爱讲家世,夫家娘家,都给你一一排来。稍有差落,便是不屑奚落。”

说到这里,薛规突然笑道,“我的儿,你姨妈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老爷,你何又编排我姐姐呢?”薛夫人在旁边不满道,不过大家都知道自己姐姐就是这样的人,想生气也无从生起。

薛规哈哈一笑,继续对薛宝钗说道“我的儿,要是我薛家,你娘家只是官阶未流,在那些人眼里,自是一介粗鄙皇商,如何看得起你?届时不是我薛家丢面,刘府和刘四郎也没了颜面,你如何再打理刘府内院,执居四郎女眷正房?”

薛宝钗多聪明的人,自是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她低着头,思绪万千。

薛规看着女儿脸上的神情,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非常清楚刘四郎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年少得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红尘羁绊只怕少不了。女儿嫁过去,恭据正房,怕是自有一番辛苦。薛规现在只想着趁自己还在,人情脸面尚存,多为女儿铺垫。女儿有了体面,在刘府里能出言如山,薛蟠和薛家自然会差不了。

看来女儿已经领悟到自己的一番苦心,薛规觉得自己也不白辛苦一番。

看到内堂的气氛有些凝重,薛规笑着道“这番运作还算顺利。宫里三省,我的那些关系,见我不求实缺,只为一闲官散阶。黄白之物一呈上,自然个个用心卖力,只用了两三个月,这恩旨诰书就下来了,甚至连中书同签的吏部告身也一并发了下来。只怕苏州正堂知州老爷的告身都没有这么利索。果真是赵公元帅开路,无往不利!”

薛夫人和薛宝钗听他讲得有趣,不由莞尔。

看到气氛稍解,薛规继续说道“刘四郎扶摇之势已成,现在他在两浙被人称为青天大老爷,这事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想不到这姑爷还会审案?老爷,你说姑爷是不是日审阳,夜审阴?白天是巡察御史,晚上是阴司判官?”薛夫人惊疑地问道。

“我的夫人,你哪里听来的鬼神怪谈?无稽之谈!四郎无非是人极聪慧,又细察入微,万事在他眼里,都能推出个由来往去。在那些愚夫蠢妇眼里,便成了神明烛照。”薛规呵斥了一句,看了一眼薛宝钗,继续说道。

“秀州传来消息,刘四郎巡驻嘉兴县,发了宪令,传秀州知州及七县知县到州衙听用。然后在州衙大堂,刘四郎佐官巡察御史秘书郎李重明居左,巡判官孙传嗣居右,其居中。李重明理钱粮,孙传嗣断刑名,不决或重大者呈刘四郎酌判。不过四日,秀州七县积压一年的纷争刑案计一百一十二件,厘清一空。州县诸正堂皆拜服,堂下围看的百姓皆呼‘青天’”。

薛宝钗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薛夫人惊叹了一声,忍不住又开口道“姑爷手里肯定有个枕头,前唐崔府君留下的阴阳枕。老爷你想想啊,崔府君可是酆都天子殿阴律司的判官,只有他留下的神物,才有这般神效。”

薛规哭笑不得,合着刚才一番话白说了。

这时薛宝钗低着头,有些忸怩地说道“父亲,女儿闻得嘉兴县有一处地方,其间草木葱郁、曲径通幽、大小河流穿梭潆洄,犹如五瓣梅花状,名唤为梅花洲。还有钱江大潮最壮美之处在海宁盐官,且秋八月即临,女儿恳请父亲带我们去那两处浏览一番。”

“哈哈,我的儿,你的小心思啊。”薛规仰首大笑道,笑得薛宝钗低着头,满脸羞红如艳霞。

“只是可惜啊,我们不能去秀州,须回金陵。”

“这是为何啊父亲?”薛宝钗抬头惊讶地问道。

“刘四郎一行人应该已经离了秀州,去了越州。我的儿,现在四郎还有一件要紧差事,就是备倭平贼。我闻备贼团练军在上虞与会稽县之间的百官市镇扎了营寨,开始招兵编练。秀州事毕,沿海道巡察告一段落,四郎总得去越州看一眼。”

薛宝钗听到,不由脸色一黯。

薛规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集贤馆的宋恪元宋博士受四郎委托介绍,不几日将带来了两款新式纺纱机。一款可用脚踏驱动,有纱锭十二支的小纺纱机;另一款可用水力驱动,有纱锭三十六支的大纺纱机。经宋博士改进,皆可用牛马驴骡驱动,所以也叫大小骡机。”

“我的儿,你也是知道的,为父抽调薛家大部人力物力来这上海县,一是图这是没太多人关注的良港码头,二是想背靠南松江州、北泰通州的棉种。有了宋博士的骡机,我薛家自当能在棉布这一行执牛耳。”

“父亲,这些女儿都知道,四郎在予我书信中也提到过。且上海这些产业,还有他的份子入股。”

“我儿知道就好。上海县稍偏远,能巧工匠不多,宋博士的新机子在这里是做不来。为父约好了宋博士,相约在金陵江宁。此事体大,关及我薛家将来,所以当要回金陵了,这上海县一干事宜已上轨道,留下得力能干管事即可。”

说到这里,薛规脸色凝重,声音也压低了,“四郎师生两人,行雷霆之威,所图深远。其余不怕,就怕两浙的某些人狗急跳墙,行不轨之事。上海县离得太近,又只是中县小城。一旦事变,恐蔓延至此,届时怕只能坐以待毙,悔之晚矣。”

薛夫人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丈夫说的什么,薛宝钗却脸色一变,惊诧地说道“父亲,那些贼子当不会如此胆大吧?”

“命都要没了,还怕其它吗?”薛规幽幽地说道,“我的儿,为什么四郎先弹劾的是丁居胜,让他丢了威势?团练军真的只是备倭平贼?都是以防万一的举措啊。”

在薛宝钗惊悚的目光中,薛规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后天,我们阖家暂回金陵居住,待情形明朗了再说。”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地佐官事无常

越州萧山县城外的运河码头上,停靠着两艘官船。

打头的官船上挂着两面竖旗,正迎风猎猎做响。此两旗左书“钦命分巡两浙沿海道监察御史”,右书“奉旨会办两浙备倭平贼副使”。船首左右列有六面红色木牌,分别写着“京兆府辛丑年乡试解元”、“隆庆壬寅科一甲头名进士”,“壬寅年成均馆庶吉士”、“殿中司侍御史”、“正七品宣议郎”、“从六品忠武使”。而船上最高的桅杆上挑着一面方旗,上书一个斗大的“刘”字。

周围停泊的船只都远远地让着这两艘船,运河上来往的船只,都有人望向这边,低语细言。“是刘青天,刘青天来越州了。”“是啊,神目御史来了,那些贪官污吏,宵小恶贼只怕胆都要吓破了。”而时不时见船上有人对着这边,隔空作揖,然后顺船离去。

李公亮拿着一纸公文,奔进了船舱里,对刘玄和孙传嗣说道“四郎,传嗣,这是最新的公文,两浙布政司和转运司联袂行的文。”

“哦,我看看。”刘玄接过来,细细一看,上面写着上月台风风雨甚大,藩台衙门的藩库瓦飞墙倒,加上这月又历冰雹袭来,彻底不复堪用。已经上报朝廷,拨款修缮。两司已行文兵马司,暂征北新关备军驻所为临时藩库。备军现已悉数调出,藩库司库大使及库丁也都入驻,库银、行省鱼鳞黄册等物品转存北新关藩库。两司行文告谕各州县,秋粮依旧解送各常平仓,岁银及年结账簿转送北新关新设藩库,云云。

“北新关,我们路过那里,杭州城以北十五里,运河的杭州门户码头所在。有两浙市舶司的征税所,布政司的关验所,转运司的货栈仓库,杭州守备的巡检所。更有兵马司的一营兵驻在那里。想必指的就是兵马司那营兵马的驻所吧。”

“四郎说的没错。”在旁边伺候着的韩振开口答道,“小的闲暇时,杭州城都转过,那北新关也去过,确实有一处兵马驻所。据说是前唐镇海军节度使钱氏割据临安时所修的。墙高一丈五尺,皆用砖石垒砌,方圆近两里,四角有哨楼,前后门还有箭楼,比一般的小县城池还要牢固。”

“依振哥儿所言,那就对了。”李公亮抚掌道,“这些家伙怕是入瓮了。”

孙传嗣在旁边惊问道“重明兄所言,可是大人前些日子所说的那个逼君入瓮的计策见效了?”

“正是。”李公亮点头附和道,然后转向刘玄道,“四郎说的没错。两浙地方,其它的都好有借托。刑狱疴晦,可托言干才不足;政事沉积,可托言省文简牍;无所作为,可托言诉简词稀。唯独这账簿却是死物,账目一查验,上下其手、官绅勾结、敲骨吸髓、损公肥私的种种恶行顿时要曝于天日之下。”

孙传嗣听到这里,不仅长叹道“属下游历过河东河西、关中贺兰,曾见过种种官吏恶行。也在河东臬台和刑部当过差,协审过诸多贪渎案。贪官不算,大多故作姿态,难以亲民。那最为民害者,一吏,二役,三为官之亲属,四是官之仆隶,此四种人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原本想着东南三吴,富庶之地,又有海商之利,当缓和一些。可跟随大人巡察一番,才发现这两浙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公亮拍案叹息道“是啊!天下贪官污吏都是一般的。传嗣这番话说得极为中的。我原本以为传嗣明于刑狱,善于审断,不想见识更在某之上,真是佩服佩服。”

“重明兄客气了。我只是凡事喜欢多看多想而已。只是而今这局面,大人,重明,当该何行?”孙传嗣客气了一句,又转回到正题上来了。

李公亮继续说道“账簿是要害证物,虽然可以作假,但仓库钱粮,山林田地却是做不得假。拿着那账簿,还有那鱼鳞黄册,下到乡里实地一查,皆无所遁形,再顺藤摸瓜,什么腌臜事都能给你翻出来。前两日,三省明发的诏书已经传到两浙,烟溪先生实授了吏部左侍郎,还加了右副都御史,明摆了要开始厘清吏治。两浙这些家伙自然是要动手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仅如此啊,上月的三省明文你们看了吗?尚书省中丞判度支司事杜云霖杜大人,加了户部左侍郎职。杜大人着户部下文各省藩司漕司,把三年内的账簿抄录一份呈上去。”

“是啊,”李公亮接着刘玄的话说道,“烟溪先生入秉吏部和都察院监察司,还只是高悬头顶的重锤,杜大人入户部,要查验账目,那才是无声无息的心口一刀啊。”

孙传嗣点点头道“没错,杜大人的手段我在河东时就曾有耳闻。有传闻说,就是老鼠偷吃了仓里的半斤米,杜大人也能给你厘得明明白白的。现在明摆着是杜大人查账,烟溪先生弹劾,在那些贪官污吏眼里,就跟索命的黑白无常无异了。”

刘玄和李公亮听了,不由笑了起来。

一直在旁边听得迷迷糊糊的韩振这时接了话,“四郎,两位大人,你们说藩库临驻北新关军所,是为了方便贼子们烧了那账簿?”

“没错。”刘玄点头道,“此前我们猜测,那些人可能会放贼子入城,趁乱破了藩库,掠走银两,再顺手烧了那些账簿。只是这些人更聪明,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来。确实也是,要是贼子在杭州城内破了藩库,掠银烧簿,那满杭州城的文武只怕都难逃罪责,等于免得旧罪,却加了新罪,得不偿失。现在藩库因为天灾暂时移去了城外,要是被贼子破了,只需少数几位替罪羊,其余人等皆可逃脱了。”

“四郎说得没错。杭州城好歹也是三吴都会,这么大一座城,居然容不下一个小小的藩库,非要搬去城外军所。只是这几只替罪羊,会是谁呢?”

刘玄不由大笑起来“这替罪羊嘛,你我大家心里有数。只是我最关心的是,这替罪羊甘不甘心?”

“妙啊!”李公亮不由眼睛一亮,抚掌道,“四郎此言极妙!何不修书一封,密递进去。那一位替罪羊这会只怕是心绪难平,不甘坐以待毙。要是得了四郎的密信,便有了一条活命退路,谁能抵得住这诱惑?有他居中通讯,可为这破局关窍。”

“我正有此意。”刘玄挥毫写下书信一封,不过一页纸,言简意赅。装入信封后递于韩振,切切交待道“你奉我命,在杭州已经钻营出一些门路。现在你乔装打扮一番,连夜赶往杭州,找可靠渠道,将此信投到那人面前。切记,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叫旁人知晓了去。”

“四郎,小的记住了,定不负所托。”韩振脸色凝重地答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 聚勇练兵有新法(一)

越中百官市,属于上虞县,位于上虞和会稽县交界处,离运河不过五里,一旦有事可通过运河直通杭明两州。北边五十里有沥海港码头,虽然不大,但能停海船。南边可逆曹娥江而上,过嵊县,绕会稽山,直入婺州。

挑选这么个地方,徐天德等人确实花费了一番心思。

这一日,百官市外的军营里,四千人在分队操练。刘玄、李公亮、孙传嗣在徐天德和符友德的陪同下,巡视着这里。

“天德,两浙水师借调了多少人手?”

“回四郎的话,两浙水师那里借调了三百人,都是何老大人选出来可信可用的好手。”说到这里,徐天德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关东那边调拨了四十人过来,混在里面一起进来团练军。”

“文黎、德魁已经到了?”刘玄惊喜地问道。徐天德含笑点点头。

刘玄没有追问,继续道“两浙陆师那里抽调了多少人?”

“按照四郎的条陈,我们行文抽调六位领头军官及其部属七百四十人。前面那位营提辖叫做宋辅臣,关中岐州陇县人士。冯遇仙冯将军平定祁连羌时,他投军做了义勇,一刀一枪拼到了从七品宣武尉,听说还在阵前救了某位贵人的性命,得那贵人回报,挪到这两浙富庶之地为官。宋辅臣不仅骁勇,治军练兵也是把好手,两浙陆师是有了名,年年会操都是前三甲。只是这手本事在两浙完全不管用,任所越调越偏,两三年间从杭州附近被挪到温州平阳金乡所去了,唯独这官阶补了一级,成了正七品奋武尉,聊以慰藉。这次行文,连同其带出来的五百人一并调了过来。是从两浙陆师抽调来最多的一部。”

“哦,把宋武尉请过来。”

“见过大人!”宋辅臣二十五六岁,额阔顶平,皮骨饱满,满脸的络腮胡子,身形雄壮,站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他上得前来便拱手行礼,操着一口陕中岐山口音道。

“辅臣,你成亲了吗?”

“回大人,前年已经成亲了,娶得是明州奉化县梁秀才之女。生有一子一女。”

“那就好。家眷随军了吗?”

“回大人,随了过来。”

“那安置好了吗?”

“回大人,安置好了。属下得了五十两安家银子,租了一处院子,雇了两个丫鬟婆子,衣食无忧。劳大人费心了。”

“应该的。辅臣是冯遇仙冯老将军的旧部。”

“回大人,属下做过冯将军的帐门披甲。”提到冯遇仙,宋辅臣的脸上难得浮出几丝笑容来。

徐天德等人却是脸色一正。帐门披甲出则护旗陷阵,入则守帐宿卫,一军主将最亲近得用之人,也是最精锐悍勇之士。

“那就对了。冯老将军,我当叫一声冯世叔。”刘玄笑着说道,这就是军镇世家出身的好处,天下武将,都能找到攀扯的关系。不过刘家与冯遇仙的关系确实还算亲近。

“小的知道,大人人称关东罴虎。”宋辅臣笑着答道。

“哈哈,那是我年少不懂事时闯下的匪号,都是九边兄弟们承让抬举我,作不得数。”

“大人过谦了。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必是九边的弟兄们跟大人比试过,才肯让出这个称号来。否则的话,空口无凭,谁肯服啊?”宋辅臣陪笑道。

“哈哈!”

众人大笑起来,互相之间的关系亲近了几分。

寒嘘几句,宋辅臣自去操练部众,刘玄一行继续巡视。

“四郎,那一位是樊春霆,”徐天德指着不远处一位二十多岁,个子中等,相貌黝黑无奇的男子说道,“他是处州青田人士,家境贫寒,不到十岁便入赘到同县骆铁匠家。十四岁与骆女成亲,改姓骆。十六岁替岳父应州役,到缙云县打造铁器。”

“时值处州与婺州因两州交界的矿山相争,数千百姓互相械斗。樊春霆被县尉抽去当了义勇,极为骁勇,曾一人降服十数暴民,县尉便补了他一个小旗,编入州军中。未四月,两州械斗事息,樊春霆因功被保为旗把总。第二年,樊春霆奉命从解处州矿税出温州,再海路转运去省城。”

“在青田县以东,与温州交界的云连山处,有山匪聚众,阻路劫银。押解官,处州守备佥事弃职遁逃。众人知樊春霆之勇,推其为首。樊春霆一边结阵固守,一边派人走小路求援。他勇鸷坚强,调度得当,以三十余兵勇,五十余民夫,浴血奋战一日一夜,顶住了数百匪众的围攻,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援军。”

“樊春霆叙功被保为正九品昭武尉,委为仙都山巡检。哪知他上任不到半年,有山匪劫仙都山矿,樊春霆看到火起,带着五十部众赶去救援,居然将三四百山匪打得抱头鼠窜。叙功保为从八品迪功尉,却被人给运作出了处州,改任台州桃渚所巡检。”

听到这里,刘玄不由笑了起来,“三番两次坏人好事,自然要被人厌烦了。”

众人心领神会,笑而不语。

听徐天德说完樊春霆的履历,刘玄越发地感兴趣了,叫人把他请来。

“春霆,你这名字挺有意思的,谁替你取的?”

“回大人,是属下同县的邻居老秀才取的,说我生于春雷初鸣之时,就取了这个名字。”

“哦,听说你不识字,却花钱请先生给你读讲兵书?”

“回大人,是的。属下做的武官,总不能光凭武勇,不识兵法吧。所以花钱请了几位先生,把几本兵书读给在下听。只是那些先生讲得云里雾里,又耗费甚浩,属下俸禄大半进了他们口袋。后来属下得家里娘子提醒,去请了说书的,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还特别便宜。”

听他讲得特别有趣,刘玄忍不住笑了,点头道“英雄不问出处,春霆肯用心,就是好事。对了,听闻你原姓骆,后改姓樊?”

众人脸色微变,看了一眼刘玄,都转向樊春霆,等着他的回答。

只见他脸色坦然,拱手道“大人可能是听岔了。属下原本姓樊,只因家贫养不活,便入赘骆家。后我大哥、二哥相继病死,未留子嗣。属下便与岳丈商议,改回樊姓,生有两子,长子姓骆,次子姓樊。”

“大善!”刘玄抚掌道,“春霆勇于任事,又不忍绝人名嗣,真乃有勇有义之人!

众人皆接**赞,樊春霆坦然受之,脸色如常,无半分飘浮持傲。刘玄对其更器重了几分。

又见过四位两浙陆师抽调来的武官后,刘玄对徐天德道“皆是可用之才,惟辅臣、春霆可大用。今晚议事,可请此两位列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聚勇练兵有新法(二)

刘玄看了一圈众人,左右坐的是李公亮、孙传嗣,再下是徐天德、符友德、常豫春、封国胜,以及关东转调来的宁师道、裴再遇。

宁师道出自九边军镇另一世家,宁家。其祖籍北直隶定州真定,先祖原是前周定襄镇兵马指挥使,室韦肆虐,前周退守江淮,宁家先祖举族退往幽、并、冀三州交界的山区,收兵结寨,仍奉周室,与室韦周旋,坚持了数十年,震烁宇内。后前周北伐还都,被追赠代国公,后宁家逐为燕赵军将世家之首。

宁师道字文黎,年长刘玄六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虽是军将世家出身,却刻苦好学,自幼仰慕前唐韩文公,执意改名师道,字文黎。少年时便游历北方,遍拜名师。慕名前往辽阳,欲拜杨慎一为师,却被拒。后干脆投入世交刘府,与刘玄为伴,间学于烟溪先生。只是科运不济,连辽东乡试都过不了,只是一区区秀才,又喜穿灰袍,人称灰袍秀才。后闻得好友刘玄中进士,叹息道“蹉跎甚久。”改投军中,任东宁镇军巡使。这次南下,自告奋勇,是为关东诸武官之首。

裴再遇字德魁,容貌魁伟,胸脯横阔,与宁师道对坐,一个犹如似撼天狮子下云端,一个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裴再遇父亲是刘玄舅舅的同窗好友,现居凤州通判。裴再遇出自诗书世家,却只爱习武,尤其以拳脚为佳,于是自小就跟刘玄等人处在一起。刘玄这伙子人里,他拳脚最厉害。曾有人编语戏云“东宁四绝,裴拳符箭,秀才的刀,四郎的枪,件件要人命。”说得就是裴再遇的拳脚,符友德的箭术,宁师道的刀法和刘玄的枪术。是为关东诸武官之次。

再往下则是宋辅臣和樊春霆,两人第一次参加这等机密会议,开始时还有些忐忑,随即便坦然处之。

“此次聚会,想与诸位沟通一二。我闻军中不少人对团练军编练之法颇有非议,你们中间就有人也是如此。只有跟你们讲透了,才好再去跟下面的军官士卒们去讲。大家先讲讲吧,有什么想法只管提。”

刘玄看了一圈,发现众人都默不作声,便又开口道“既然你们一时不愿说,我先讲讲我的想法。”

此次团练军编练,大部分用的就是刘玄的方略。从招募兵勇,到军阵操练,皆是如此。

“首先说招募兵卒。这次择优招募了五千当地青壮,初汰五百,再经过三月历练,只录三千。这五千青壮招募自越州、明州各县,皆是当地乡农子弟。首先家里有兄弟,不存绝嗣之忧。其次为身体健壮,为人忠厚木纳。”

刘玄娓娓道来,“当官,都喜欢属下机灵,一点就透。这兵太笨了,教练起来十分吃力。前些日子操练,光是分左右,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有人颇有意见。还有人喜欢属下武艺超群,各个勇武,悍不畏死。”

说到这里,刘玄扫了一眼众人,问道“勇武彪悍,这样的人,十个能有一个吗?”

看到大家纷纷摇头,刘玄继续说道“这就对了,不管哪一军,大多数士卒都是普通人。所以只要他们健壮,不是个病秧子就行。其次忠厚木纳为上佳。为什么?聪明人心眼多。一打起仗来,眼珠子乱转,只想着哪里可以多捞功劳,哪里可以活命。这其它的想多了,就是没有心思去打仗了。老实人心眼少,认死理。叫往前冲,就蒙头往前冲,不会做多想。”

听到这里,常豫春大笑道“四郎说得没错,就是这个理,所以我才喜欢手下都是老实人,各个是木头人就好。叫前就前,叫后就后。”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屋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慢慢轻松起来。

“我们有读书人,也有专攻武事的,但是都知道军营战阵的实情。不像某些不谙兵事的死读书的,动不动就是一炮打出,糜烂十里;万军齐发,遮天蔽日;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极尽夸张之词。尤其喜欢赞武将之勇。勇冠三军,视千军万马为无物。可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一个脚滑,摔倒在地上,数十敌涌上来,再勇武也被砍成肉泥了。那怕你是霸王转世,温侯投胎,十斤野炮打过来,照样稀烂!”

听到这里,大家都凝神点头,赞同刘玄的话。

“严遵军令,协同作战,在我看来,比个人勇武更为重要。前段时间,以倭寇为前锋的海贼屡屡侵扰地方,两浙备军数次溃败。原本只是以为军卒勇不及倭寇,于是从各地打行、镖局招募了一批拳师、武师,还笼络了地方的盐枭、盗匪,甚至还跑去各家寺庙,延请了一批武僧。可是这伙人最后怎么了?还不是被海贼打得屁滚尿流!”

刘玄说得这些,都是丁居胜干的事,也是弹劾他的主要罪行之一。笼络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仅屡战屡败,还军纪涣散,地方不堪其扰。

“为什么?难道这些招募的人不够勇武吗?不是的,是那些倭寇不仅勇武,在其国内更是打老了仗,知道三五成群,互相配合。”

“所以大人订下了新的练兵法则。一小旗以四位长枪手为核心,手持一丈二尺长的长枪。此枪攻敌颇为有效,但必须与敌相隔距离,一旦被抢近,反倒成了累赘。所以大人在长枪手前面配了四人。最前排右边之人,持长形五边大盾和长刀,专事抵住敌军,压住阵脚。左边之人手持圆盾,配手刀、标枪,左右跳荡游击。可为右侧同僚警戒,可投标枪诱敌。”

徐天德接过刘玄的话,细细解释起来。

“次后两人,手持狼筅。狼筅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呈节密枝坚状。其身重,需力大之人方可持用。技击之法有拦、拿、挑、据、架、叉、构、挂、缠、铲、镗。此械最大的好处就是可遮挡全身,敌刀枪丛刺皆难入,而它轻轻一扫,敌手绝难抵挡。故而人胆自大,不惧敌手有多勇武了。”

“我们实地验证过,我率数勇卒突击此阵,先被左右盾手挡住,缠斗时狼筅扫来,连我都乱了方寸,露出破绽,那四把长枪乘虚刺入,非死即伤。”常豫春补充道,大家都知他勇武,听他这般说,不由都郑重起来。

“往来几次,我等也只能伤得前面的刀盾手,狼筅手那里是万难破入。我等便转从侧翼突入,长枪手后面的两人,手持苗刀,可近可远,是为押阵。刚交战两回合,还来不及突入,长枪就转了过来,围着我们刺,而狼筅手一顿横扫,断了我们的后援。结果变成了我们正面有苗刀,侧翼有长枪乱刺,生生围死了我们。”

常豫春的话落音后,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有战场经验,不由在心里默想模拟着,越想越心惊。

第一百六十章 聚勇练兵有新法(三)

过了好一会,宁师道开口问道“四郎,天德兄,我们知道,团练军不行关东军镇中擅用的大阵,就是因为这东南之地,河汊纵横,山丘田头,不要说是一营兵马,就是一队,一幢都难以展开。要是有高山密林,只怕这一小旗军阵也展不开,当如何?”

“文黎兄,此阵乃四郎初创,这段时间,我们不断磨练不断改进,现在已近完善。此阵首先极为灵活。小旗长居旁调度,可如此前所言战法,也可分为两横队,或一横队,长枪手居中,狼筅手苗刀手居左右。又或变横为纵,分为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皆是长枪手为攻敌中坚,其余皆是掩护,狼筅手挡敌,盾手跳荡,苗刀手押阵。万变不离其宗。”

“其次,此阵对军士要求较低。长枪手和狼筅手只需有臂力。长枪手每日苦练直刺、斜刺、上刺、横刺简单几招,狼筅手只需苦练档、扫、突简单几招。天天练,月月练,来来回回就是这几招,只需三月,就是再愚顿的人也能练得无比娴熟了。唯独刀盾手和苗刀手要求习技击之术,又有胆识,不过十之只需其四。”

“徐大人说得极有道理,属下此前在西军,士卒们都是终日苦练不休,将官们恨不得他们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各个都如温侯转世。结果士卒们不堪其苦,适得其反。现在如刘大人、徐大人所言,每日只是练简单几招,必定会无比娴熟。大家都是上过军阵的人,有时候两相厮杀,拼的不是谁武艺高,而是讲得谁动作快,招式娴熟。”

宋辅国一席话,获得众人赞同,大家纷纷开口,谈起这段时间操练的各自感悟。都是军中英杰,讲出来的东西都言之有物,切中要害,博得旁人赞许。于是你一句我一言,越谈越兴奋,只是忙得旁边笔录的两个书-记官手快如闪电,毛笔都要甩飞出去了。

谈了一个时辰,该总结的优缺点都说得差不多,屋里的气氛又慢慢地冷了下来。

刘玄咳嗽一声,引起大家注意,然后开口道“刚才说的都是术,现在来谈谈道。也就是大的东西,方略上的文章。”

众人一听,都凝神倾听起来。

“在我看来,行军打仗,战兵要干的只有三样,攻、守和行进。我将其分别命为攻击力、防御力和机动力。攻,要攻得破,当侵掠如火,若火燎原,不可往复,能将挡在前路的一切焚为灰烬。守,要守得住,当不动如山,如大山岿然,万难撼动。行进讲的是快慢转换。快,当其疾如风,快捷迅猛,若风卷残云。慢,当其徐如林,行进从容,若森林徐徐展开。”

徐天德喃喃地念道“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四郎这一句道破了玄机。”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四郎,此四如真言当为我军准则”李公亮越说越兴奋,大声叫道“来人,取笔墨来。四郎,你当写下此四如真言,再描在竖旗上,立在军中。”

众人纷纷站起,拱手道“还请四郎/大人,书写四如真言,以为军中准则,鼓舞士气。”

刘玄推辞不过,挥毫写下。又过了几日,四面一丈二尺高的竖旗制作好了,挂在两丈高的竹竿上,立在军营前面,迎着风猎猎作响。

“这可是刘大人亲笔写的。”军士们指着这新立的旗子,指指点点地议论道。

“哪位刘大人?”

“还有哪位刘大人?当然是青天大老爷刘大人。”

“啊,真是神目御史刘大人亲笔写的?”

“那能有假?当初还是莫老三和狄闷头端得笔墨进去的,亲眼看得真真的。”

“难怪看上去这般雄迈,气势非凡啊。”

“那可不是,刘大人什么人?天上文曲星下凡,可是中过状元的人。”

“吓,岂止是文曲星,人家都说刘大人是北斗星官下凡,文武双全。”

“应该是,要不然刘大人怎么能够日断阳,夜断阴呢。”

传到后面,大家说这四面旗帜是“四如真言”,是青天大老爷、神目御史刘大人从黄帝真传的《阴符经》抄录的仙道无上真言,汇聚了日月阴阳精华、天地五行真灵、周天星宿妙源,可调四值功曹、二十八宿,驱六丁六甲、三山五岳。有如此神力庇护,当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自此全军士气大振,每日早操前,全军齐念“风林山火”的四如真言三遍。就是列队结阵行进,也是口念此真言,无惧无畏,徐然向前。

刘玄见军心士气可用,又手书一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言此是道家秘籍《奇门遁甲》的秘祝,可破万邪,诸难不加、无往不利。

自此,团练军养成惯例,值日军官高呼“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全军各队高声呼应,然后各队各旗分列,举枪推盾,徐徐行进,口念四如真言,神情肃穆,恬静虔诚,如风摇森林,无边无际。

这一日,正是叶黄深秋。一人从杭州方向昼夜潜行而来,到得百官市军营,寻了守门军官道“我乃巡察御史大人故友家仆,有要事禀告。”

军官连忙禀告,中军帐里得了信,帐门随从韩振出得门来,见到来人,默默点了点头,自带他入营。

不一会,一封密信被传到刘玄手里,拆开一看,只有一纸,上书,“藩库危矣!就在近日。”

刘玄连忙召集众人,将此书遍示。

在座的都是心腹之人,已经知道了此前定下的计谋。常豫春心急,抢先开口问道“那些贼子要行凶,攻打北新关临时藩库?”

“也该动手了。岁银和账簿都已经入库。且这一月多,温州、台州连续传警,甚至有海贼攻陷了石健巡检所,正聚众准备围攻台州州府临海县城。那里原是临海军驻所,其主力被抽调去了定海,与定海军会师操练,正是空虚之时。要是台州沦陷,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国朝百年之前所未有,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何大人已经调派水师主力南下平贼。现在看来,应该是声东击西之计。”李公亮点头道。

“这些贼子还真是狡猾。”众人纷纷骂道。

“不狡猾的话怎么会让丁军门屡吃败仗,又怎么会和何老将军周旋到现在!不过这是他们垂死挣扎吧了。这数月,何老将军汇集两军水师,来回拉网,在海上破了他们十数次。再不搏一把,他们连泛海来的船只都要打光了。”

刘玄开始下令道“天德,友德,马上召集全军兵马,连夜赶路,直奔杭州城!”

“遵命!”

一阵忙而有序的喧闹后,第一波军士开始出发了。刘玄正要跟随中营出来时,韩振来禀告道“四郎,孙大人从鄞县回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孙传嗣去鄞县,除了调拨饷银外,还去明州州衙交办了几件案子。毕竟刘玄还是沿海道巡察御史,还需要履行下职责。有些积压案子,他和孙传嗣审断明白了,就发还给州县。

“有要事?叫传嗣跟上来,边走边说。”

刘玄翻身上马,嘱咐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一)

鄞县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司里,何芝贵坐在中堂,听几位属下在禀告事宜。他调任两浙有大半年了,确实算得战绩斐然。

何芝贵做了几十年的水军统领,跟海贼玩了半辈子心眼,已经算得上是老奸巨猾了。到任两浙后,他一边理顺定海、宁海两军,一边遣可用之人摸清两浙海面的情况。风向、洋流、潮汐、暗礁等等。海贼泛舟来袭扰,虽然神出鬼没,但也不是说想去哪里就能去那里的。前面所言的这些东西,必须都得顾忌到。否则的话,路上撞了礁石,落了海只能勾帐;又或者潮汐不对,上得了岸却回不了海。

何芝贵对这些门清的很。等到理顺了两军,立了威严,又得了各处海讯水文,并开始发作起来。

海贼袭扰两浙,总是有迹可循。大海茫茫,确实皆可去,也皆可来。但风大浪高,一个不慎就是船毁人亡。且海贼乘用的船只,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国朝的沙船、鸟船、福船,高丽的板船,东倭的宅船,有什么就用什么,不要说跟经制水师比,就是浙闽两省的海商船只都比不得。所以更要小心,沿着可行的海路航线行驶,既要尽可能地避开耳目,又要小心风浪暗礁。

何芝贵摸清了情况,知道了几处紧要所在,便集中两军水师,在那些地方设下埋伏,以多打少,以上风压下风,以大船打小船,以炮多打炮少,就是不跟你拼短兵相接,让你逞倭兵之凶。

几仗下来,海贼吃了不少苦头。海贼兵锋犀利,屡屡得手,就是依仗有上千在东倭国内打老了仗的倭兵。这些倭兵在岸上再怎么凶狠似狼,到了海上也得息了六分凶焰。

吃了亏的海贼又转了策略,在内应引导下,在海岛上潜伏,或趁水师另去他处巡逻,或用小股海贼引开水师,再上岸袭扰,得手后又潜回海岛。两浙沿海的海岛上数以千计,散藏几千人手,真个如沙堆里藏针。

何芝贵见此情形,也另出计策。或向渔民重金询海贼踪迹,或派能干之人,假装渔民、海商出海,或寻觅贼迹,或故意落单诱贼出击。来回几次,海贼又吃了几次亏。最关键是,水师都司严令两浙各地,连只舢板都要登记入册,海贼来了,宁可烧了也不叫落入贼手。海贼的船只越打越少,虽然还有补充之处,但也经不过这般损耗。毕竟有何芝贵在上面盯着,谁家的船只要是少得莫名其妙,一个私通海贼的罪名扣下来,谁也扛不住!

于是前几天,台州传来急报,石键巡检所以及周围的三个镇子被攻陷,数千海贼正聚集在一起,大有一举攻陷台州州府临海县之势。

台州的急报一天四五封地传来,全省震动,但何芝贵却并不着急。说句诛心的话,台州陷于贼手,首先吃挂落的是台州州县文武,要是他们以身殉国还好,家眷还能得个善终。要是临阵脱逃了,自难逃一根索绳了账,一家老小也免不了要去南疆或安西走一遭。完了轮到行省兵马司和布政司,他们厘清了责任,才会牵涉到何芝贵和刘玄,已经轻乎其微。

而且何芝贵就是等着海贼这般垂死挣扎,他们要攻打台州州府,一时半会是脱不离身的,两军水师兜了过去,正好网住他们。不管如何,海贼最后都得从海路逃跑,只要两军水师兜住了海贼的主力,台州打得再稀巴烂,他何芝贵无过有功。他是水师都指挥使,不是陆师指挥使,岸上的战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更何况何芝贵知道台州事急,是海贼声东击西之策。既然是要大捞一票,去台州州府那有抢一省藩库来得殷实?且某些人把该做的都做好了,两浙藩库就像剥开皮的荔枝,圆润晶莹,只等着去咬一口了。

按照跟刘玄商议好的计划,他率备贼团练军掐准时机,自去北新关藩库,在那里候着。两军水师,部分船只虚张声势,浩浩荡荡南下增援台州。主力藏在明州外海岛屿岱山、磨山一带,伺机而动。

这般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海贼抢藩库,总得在杭州附近登陆上岸。只要进了杭州湾,备贼团练军在前面顶住,尾随过来的两军水师在后面堵住,那就是真正的瓮中捉鳖,比在茫茫大海上去围兜要强多了。到时间毕此功于一役,完成圣上和朝廷对两人重托。

何芝贵一边听着属下的话,心里却忍不住盘算着整个策划,回想着哪里有漏洞。

交手这么久,他觉得对手确实狡诈。都说这伙海贼的头目是曾经在温台横行的海贼全麻子和片汤李。但何芝贵看过记档,要说这两个贼首凶残,倒有几分可信,但要是如这般狡诈多计,却是不信了,背后肯定有人,有高人。

这海贼后面的高人,会不会如他们设计的一般入瓮呢?何芝贵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分把握。他对海贼的秉性很了解,唯利是图。闹腾了半年多,自己一直在跟这帮海贼周旋,虽然没有伤及他们的元气,却让他们发不了财,这可打中了海贼的软肋。

所以何芝贵断定贼首当务之急就是让这些贼众发一笔大财,以便稳住军心。否则的话,你就是口吐莲花,这人心也是照样散了。

何芝贵觉得,就算海贼背后的高人察觉到里面有陷阱,他也得去跳。不抢晚点肯定得死,抢了可能会早点死。但银子实实在在在那里,而且两浙陆师什么货色,海贼也不惧。拼得一身剐,挣下万贯财!要是连这点凶险都不敢犯,还当什么海贼,老老实实做良民不挺好的吗?

“定海、宁海两军主力都藏好了吗?”何芝贵挥手打断部属的话,开口问道。

“回军门的话,按你的吩咐都藏好了。只要海贼过了昌国岛,就衔尾而去,将他们封堵在杭州湾里。”

“嗯,叫下面小心些,万不可走漏了风声。海贼在明州应该还有内应,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跑了海贼,那就不美了。”

“遵军门令,我待会就去切切叮嘱一番。”中军官应道,这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告道“军门,有紧急军报,说有大股海贼正往鄞县涌来。”

“什么,快叫进来!”何芝贵腾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二)

来报信的是奉化县塔山镇的两名乡民。

据他们说,前日夜里有一大股海贼翻过天门山,从台州那边而来,直奔鄞县这边。他们其中一年长者原是定海军军士,前两年因为牵挂家中年迈父母,便退了伍回到乡里。而今看到这情况,知道情形不妙,海贼明摆着奔定海军驻所而去的,于是就叫妻弟一同,抄了小路,一路狂奔,进了鄞县,直奔来原定海军指挥使司,现水师都司衙门报信。

“拿舆图来!”何芝贵听完报告后,连忙叫道。

他在两浙舆图上来回看了一遍,加上此前的种种讯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海贼在台州上岸,陷了几处地方,摆出一副围攻台州州府的姿态,实际上抄陆路,穿宁海县,翻过枫树岭、天门山,直接钻到明州的侧翼,兵锋直指鄞县。这些贼子不做海贼,还做山贼了!

“直娘贼!这些个驴日的王八蛋!一路上各关隘、巡检所和驻营的陆师兵丁都是死人吗?还有沿路宁海县、奉化县,这些地方的官吏都是瞎子吗?数千海贼过境,居然没有一人来示警!还是要靠两位义勇乡民来报信!真是可恼!”

何芝贵破口大骂道。

他知道这些家伙的心思。看到大股海贼,肯定是吓得半死,只敢塞闭城门,瑟瑟发抖。等到海贼离去,拜谢满天神佛都来不及,怎么会记得派人来报信。在这些地方文武官吏心中,只要海贼出了本境,那就天下太平,至于去哪里祸害,管他的个屁事。死道友不死贫道。

何芝贵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现在需要判明这些海贼是要奔袭哪里,为的什么?刚才两位乡民说有海贼四五千,虽然可能有夸张之说,但何芝贵还真的只能按这个算。

攻陷鄞县?何芝贵摇摇头。就算海贼有四五千之众,要想攻陷鄞县,那就有些痴心妄想。鄞县是明州州府,从前唐年间就是要县,墙高城固,有州军两千,更有众多百姓,富商如云。遇到海贼攻城,强征青壮,加上富商家里的健仆随从,能凑个五六千之众。

四五千海贼远途奔袭,肯定是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原本还可以靠偷袭,现在鄞县已经有了准备,闭城固守,海贼自然占不得便宜。且鄞县是腹里要地,这里遇袭,短则五六日,长则十余日,各处的援军会流水一般围涌过来,海贼绝不敢久战。

海贼从台州奔袭鄞县,经过这么多地方,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奔袭数百里,指望没有一人知悉报信,任谁也不敢这般自大。所以何芝贵断定,鄞县应该还只是他们的虚晃一枪,就跟台州州府临海县一样。

他们想打哪里的主意呢?何芝贵在舆图的鄞县周围找了一圈,手指头重重地点在了鄞县城外东南不到五里的东里镇。这里是鄞江与慈溪交界之处,是明州海港与运河互相转运的要害之处,也是提举两浙市舶使司所在。两浙要说哪里的银子比藩库多,只有这里的税库了。

“好毒的计谋啊!”何芝贵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道,随即传令道“速速派人传令给明州州衙、鄞县县衙,守备府和县尉,告诉他们有海贼袭扰,叫他们紧闭四门,整顿兵甲,征发青壮,备好粮草军械。再点齐本官亲卫队,”说到这里,何芝贵顿了一下,语气缓慢地说道“都司衙门里,但凡能拿得起刀,拉得动弓的,都给我点上,配上兵甲。”

“遵命!”

“等会,”何芝贵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军官,“记得把大家伙的姓名籍贯都抄上,一个都不要漏,待会送到州守备那里去。”

军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微红着眼睛,低首嘶哑着声音道“属下明白。”

何芝贵披甲齐整,走出都司衙门时,明州知州贾思源和州守备安廉海联袂而来。

“见过都司/军门大人。”

“明府和兵使都来了。”

“都司大人,消息可确定?”贾思源迫不及待地问道。

“四到六千海贼,自台州而来,这会只怕不过二三十里了,随时都会抵至鄞江边上。”

贾思源脸色惨白,身子晃动了几下,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何芝贵不去管他,转向安廉海问道“安兵使,你可准备妥当了?”

“回军门的话,属下已经召集州兵,分守各门。并发下火签,征发城里青壮,打开武备库,分发兵甲箭矢。并传令各里坊,封里闭坊。”

安廉海又继续说道“我还传令给河防营,叫他们把鄞江上下百里的大小船只统统收集到水门附近,带不走的一律烧掉。”

“好!甚好!”何芝贵点点头,这个安廉海虽然平庸,但多少还能任事。

“都司大人,我已经签下火牌,散之四周,叫运河、鄞江码头上的船只起锚,各自暂避兵锋。东里镇码头仓库里粮草货品悉数搬回城里。”贾思源这时也回过神来,强作镇静向何芝贵禀告道。

何芝贵点点头,也不追究真的是他还是州同知签发的火牌,对两人说道“两位莫慌,我已经叫快船去召两军水师,不过四五日,水师就会回援。此外我还叫人快马去上虞县,调备贼团练军过来。只需这两处兵马一到,海贼自会败退。”

“有劳都司/军门大人居中指挥了。”

“应尽之职。”

这时军官过来递上厚厚一叠纸,贾思源和安廉海也注意到从都司衙门涌出的数百兵丁。

“都司/军门大人,你这是?”

“两浙市舶司孤悬江南,那里还有数十万两税银,总得保住那里。”

安廉海脸色大变,连忙劝道“军门大人,市舶司不过一座孤寨,难以固守,何不将其税银运至鄞县城里来,以全万一。”

“来不及了。东里镇码头到县城,离得近,又可以车载船运。市舶司在东里镇鄞江对岸,远了两三里路,又隔着江,全靠船运。税银出库,清点搬运,繁琐十分,海贼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至,到时候乱了阵脚,反而会坏了事。况且,”

说到这里何芝贵低声道“这鄞县附近当有海贼内应,届时发难,我等倒进退两难了。还不如固守司衙待援。”

“有海贼内应?”贾思源差点唱了个花腔,脸色更白了几分。

何芝贵有点不满地看了一眼,没有内应,海贼敢懵懵懂懂奔袭鄞县吗?这会他觉得已经指望不上这位知州了,便语重心长地对安廉海交待道“有内应的事你心里有数。等到防备安妥了,你要组织巡防营,巡弋街坊,严防内应在城里放火作乱。贾知州体弱,让他多歇息,你凡事跟胡同知多商量。”

“属下明白了。”

“还有,这里有四百二十六个名字和他们的籍贯,都是要跟我去驰援市舶司的,我交给你了,万一有事,你当上奏给朝廷。”

“属下记住了,军门老大人保重!”安廉海郑重地接过纸来,哽咽地说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三)

“谢大人!”

“何老将军,你何必亲自来呢?”谢志清叹息道。

“事关重大,谁来我都不放心,不如亲来。”何芝贵呵呵一笑道,“我带来了四百二十人人,你这里有多少人?”

“何老将军,接到你的急报,我把可疑不堪用的人都遣回城去了,留下了二百一十五人,都是可用可信之人。”

“我们有六百五十号人了,我又带了两船兵甲箭矢,完全够用了。且我们背靠鄞江,海贼一路奔袭,绝没有战船,就不能断了我们南北往来,这把握更多了五六分。”

“老将军有信心就好。我的心却是七零八落的。”

“说实话,不要说你,是我也有点慌。关键是你这舶司衙门外面就是一圈单墙,高不过一丈,除了基脚埋了一层石头,其余都是木头搭的。没有角楼、箭楼,只是前后门各有一个哨楼,却只能站三四个人,用处不大,跟一般巡检所的营寨差不多。我说你们市舶司不缺钱,衙门怎么这么个鸟样?”

“老将军,我也不想啊。市舶司在江北东里镇原有一处衙门,占地方圆两里,砖墙高楼,跟座要塞一般。只是这明州繁华一日赛过一日,码头一年不够一年用。到高宗皇帝年间,户部和布政司在鄞江南岸开辟了一片海船码头,顺势把市舶司衙门移到这里来了,原衙门做了仓库,给商户放货物,能多收不少存费。”

“你们市舶司就是死要钱,要钱不要命!”何芝贵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此役之后,我一定上奏朝廷,把舶司衙门移回去。这孤悬鄞江南岸,又揣着数十万两银子,夜夜怕贼惦记。原本我一上任时就觉得有些不妥,想着搬回去,只是当时忙着整饬,一时就给忘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军士跑来禀告道“报!海贼前锋来了。”

“准备!”何芝贵大吼一声,往司衙南门走去。

正值晌午,只见数千海贼,漫山遍野地从东南方向过来。他们服饰各式各样,少数穿着棉甲,更多的是穿着各色的褂子、衣衫,有的胡乱披块皮子,当作皮甲。他们头发散乱,胡须丛生,脸上或污秽不堪,或狰狞可恶,活脱脱一群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而在他们中间,肃然站立着一群人。他们个子不高,有的甚至不过四尺出头。带头的还理着半月头,其余的也是须发乱散。穿着与中土截然不同的服饰,大多数或半光着膀子,或下半身胡乱围了块布,光着半截双腿。不过他们身上都披着一层竹木做的铠甲,只是有些破烂。身上都配着一两把倭刀。正是这些年让两浙军民闻风丧胆的倭兵。

何芝贵扫了一圈周围的军士,自家的亲卫队还好些,舶司的库丁们不少都脸色大变,甚至有些居然双腿瑟瑟发抖。他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这些没卵子的库丁,到时候打起来拖后腿不说,不要乱了自家的阵脚。

“谢大人,你的那些库丁,先分成两拨,一拨去守司库,一拨帮忙搬运兵甲箭矢。”

谢志清一听就知道何芝贵话里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部属,知道他们平日里守守库房,防防盗贼还可以,真要持刀握枪地跟海贼厮杀,只怕十亭有八亭人泄了气,怯了胆。

“也罢,全听老将军调遣,免得他们反误了大事。”谢志清叫人传令,那些库丁一个个如释重负,逃离生天一般,连滚带爬地下了寨墙,

海贼们在离着舶司两里远的地方停下,各聚一团,开始垒灶生火,准备做饭。上百不知哪里掳来的妇人,衣衫不整,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海贼呵斥指挥下忙碌着。

过了下午,日头开始西偏,这伙子海贼饭饱酒足,在首领们的招呼下,骂骂咧咧地起身了,然后是各找各的头,有的窜到西边,有的窜到东边,来回归队时又撞到了别人,都是不肯吃亏的主,骂着骂着就亮出家伙。暴跳如雷的首领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刚才两边还跟斗鸡一般的海贼顿时萎成了鸡崽,抱头鼠窜,各自归队。

谢志清站在高处,用千里镜看在眼里,有些不敢相信,转头对何芝贵问道“何老将军,这些就是肆虐两浙的海贼?”

“谢大人,没错。就是这些散漫懒怠的家伙。可不要小看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目无法度,持强凌弱,才能干出那般无法无天的之事。关键是他们有那伙子人撑腰!”

何芝贵指了指中间那些倭兵。这些人就地坐在那里,埋头苦吃饭团子,再喝了几口热水。然后继续坐在那里休息。他们虽然也有互相聊天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唱着东倭小调,但散而不乱,闲而不弛。等到首领一声招呼,迅速就站好了队。

“海贼历来都是顺强逆弱,有了这伙子倭兵撑腰做先锋,更显凶悍。”

听了何芝贵的话,谢志清大致明白了,“老将军的意思是只要败了这伙倭兵,这数千海贼就不足为患了?”

“正是。”

“看数目,这伙海贼当有四五千,倭兵有上千啊。”

“海贼有六千,其中倭兵大约一千五百。”何芝贵有经验得多,一眼就能把人数看得比较清楚,“这数目暗合我探知的讯息。这些海贼去年自耽罗岛趁风南下,大约有近万人。其中我朝海贼六千多,倭兵两千,高丽贼一千,到两浙后又聚集吸纳了当地海贼乱民三千余。周旋了半年,几经争战,现在这伙子海贼当是他们的主力了。”

一千多海贼被推到前面,看样子是要他们当先登,率先攻寨。一些海贼自是不肯,在那里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突然间,五个倭兵突然暴起,拔出刀来,一跃而起,向前跳去,然后如同砍瓜切菜般,把十来个闹得最凶的海贼砍翻在地。

在这五个倭兵搽拭血迹,慢慢回收倭刀时,周围一片寂静,刚才还在那里争吵不服的海贼们似乎脖子都往下缩了半尺。刚才被这伙子人的口水给喷得可以洗脸的首领们,这会开始人五人六了,一个个趾高气昂地在那里说着话,终于把这一千多的海贼排成了锋矢队形。然后数十个应该是刚才赶制的木梯子被抬了过来,交给了他们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何芝贵传令部众做好应战准备,自己张弓搭箭,站在哨楼上。

不知海贼中的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就跟深夜里的孤魂野鬼的凄厉叫声一般,大白天的居然让人有些发怵。

第一百六十四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四)

其余的海贼也跟着狂胡乱叫起来,有尖叫,有嘶吼,也有怪喊的,他们都憋着劲,想把自己心中的暴虐和恐惧,通过这喊声一股脑地都宣泄出来。舶司跟前的空地里,顿时犹如恶鬼道百鬼出行,群魔乱舞。随即,他们就像屁股被戳了一刀,挥舞着各色兵器,抬着长梯,向舶司营寨冲了过来。

舶司营寨里一片寂静,就算是最胆怯的库丁,也只是在同伴中间,缩着脑袋,倦着身子,强忍着下腹部的强烈尿意,死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叫发出一点声音来。

一里多的距离瞬息就跑过了,上千海贼冲到寨墙下方,七手八脚地把梯子搭上,四五个最机灵的,先站住位置,伸手扶住长梯。其余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部分凶残之徒,一咬牙,举着兵器就攀梯而上。还有两三百人,拿着各色竹木弓,对着营寨上方胡乱射着箭。

都司亲卫队躲在寨墙后面,拿着各色兵器器械,屏住呼吸,等着号令。

等到海贼爬到了一半,一声梆子响,上百手持长弓的弓箭手站起身来,对着长梯上的海贼当头就是一箭。长枪手透过寨墙的垛眼,一顿乱捅。上百海贼或被射成了刺猬,或被捅成了血葫芦,纷纷从长梯上跌落下来。接着上百人举着数十推杆,对着长梯,数人合力,直接将长梯推离开寨墙。在海贼们的惊呼声中,数十长梯噗通地跌落地上,腾起团团尘土,上面的海贼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寨墙上亲卫队弓箭手逞强,他们居高临下,对着下面慌做一团的海贼一箭接着一箭。距离近,海贼们又没有盾牌披甲的防护,只能抱头乱窜躲避着上面的箭矢,可是如何躲得开。不一会,地上又躺了上百海贼,加上刚才从梯子掉下来的,足有两三百海贼。其余的海贼吃不住劲了,不知谁带头,呼啸一声,拼命往回跑。

幸好奔回去时,倭兵们没有对溃兵来个“迎头痛击”,而是把他们往两边赶,免得冲散了已方阵营。海贼的第一次进攻告以失败。

营寨爆发出一阵欢呼,但何芝贵却似乎更紧张了,他拿着千里镜,在哨楼上仔细地看着。

“老将军,怎么?”谢志清忍不住问道。

“前一波是海贼的试探,他们派出的是最没用的家伙。我们这边处于下风,只要敌手来了,都只能竭尽全力。要是有经验的敌手,只怕刚才一仗能看出我们的底细来了。”

谢志清一听,也有点紧张了,忍不住问道“老将军,或许海贼中没有如你想象的那般才干之人。”

“从第一波海贼试探,就看出敌手不简单。要是鲁莽或不知深浅的敌手,只怕第一波就精锐尽出,恨不得一口气就打下我们舶司营寨。可对手却能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先试探深浅。看这人的手段,这仗后面打起来会吃力。”

何芝贵叹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又说道“无妨,我们背靠鄞江,这是我们最大的依仗之处。安兵使已经整顿好了河访营,可以源源不断地给我们提供辎重兵丁,我们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谢志清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日头越落越西,可寨外的海贼却一直没有动静,到了入夜,海贼还是没有再发起攻击。看到熬过去一日,谢志清等人都忍不住长吐一口气。何芝贵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他叫过心腹几人,切切叮嘱一番,散到各处去严加戒备,以防海贼夜袭。

到了二更时分,突然听到营寨北门码头那里爆出惊呼声和厮杀声。和甲而睡的何芝贵一跃而起,带着心腹和数十人,就往北门赶去,不一会就到了。

只见火光中有五艘河防营的船只,应该是给舶司这边送粮草给养的。有两艘船已经停在了码头上,有三四个木筏靠在它们旁边,二三十个倭兵正往船上攀爬。这临时凑合的木筏渡江是万万不能,但是顺着河岸顺流而下却是可以的。

只见两船上的数十河防营兵丁如同是看见群鬼拍门,个个吓得惊慌失措,也不知道聚集起来,利用这空挡,居高临下把倭兵杀回去。

只是瞬息之间,十几个倭兵已经攀上甲板,对着河防营的人一顿乱砍。这帮家伙更加慌了,四下逃散,甚至不少人纷纷跳河,都不愿转身拼杀一二。

何芝贵气得脸色惨白,大骂道“这群没卵子的,才二三十个倭兵就把他们吓得手软脚软了。”

“来人!”何芝贵粗略一扫,知道那两船已经事不可为了,大声叫来亲信,“多拿火把,全部丢到那两艘船上去。烧了它们,不可留给海贼!”

“遵命!”亲卫队的人可不怵海贼倭兵,二三十个人应声而出,每人拿了两三个火把,跑近去,二话不说就扔上了船。

“老将军,何不聚兵夺回船只来?”闻讯赶来的谢志清忍不住问道。

“那两船已经被倭兵占据了,要夺回来就得仰攻了,得拿人命去填了。我们最缺的就是人手,如何损失得起?不如烧了干净。”何芝贵恨恨地说道,“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那三艘船见机,及时调头回去了。这帮驴日的混蛋,打仗不行,逃命倒是挺快的。”

几十支火把丢了上去,那两艘船上本来载满了粮草等易燃之物,不一会就到处燃了起来,越烧越旺,熊熊烈火把半边鄞江都映红了。火光中,那些倭兵也只能纷纷跳河,亲卫队在码头上,借着火光,张弓乱射。

到了天明时分,终于又一艘快船小心翼翼从江北驶了过来,左右盼顾了好一会才靠在了码头上,带来了不多的粮草箭矢,还有三十多个援兵,以及安兵使的信。

信里说晚上一战,河防营上下皆胆丧,说什么也不敢再操舟渡江。安兵使不敢逼得太急,他知道,在目前情况下,这些王八蛋逼急了真的敢去投海贼。他只得从鄞县商家重金募得十来位船夫,寻得一艘快船,装上粮草、箭矢和军械,还有三十几位敢死战的州军精锐,一并运了过来。

何芝贵知道安兵使的苦衷,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天色越明,海贼又开始进攻了。这回他们集中了两千海贼,以五百倭兵为前锋,扛着上百长梯,蜂拥地向舶司冲了过来。

数百军士在营寨后面严阵以待,何芝贵脸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腰刀刀柄。

海贼刚冲到营寨下面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现出五六十人,举着火铳对着营寨上方开火了。啪啪声响,硝烟四起,铅弹打在木头上啪啦作响。木屑四处乱飞,躲在后面的军士惨叫连连。有的被铅弹伤到了,更多的是被飞溅的木屑伤到了脸目。这一波伤害,比昨天海贼进攻时竹木弓造成的要大多了。

“真个直娘贼的!是谁把火铳卖给这些海贼的!“何芝贵右手狠狠地拍在木栅栏上,目眦尽裂,须髯戟张。

没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两千海贼士气大振,在五百倭兵的率领下,疯狂地向营寨攀爬而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北新关里扬威武(一)

“你是何人?敢来这里撒野!知道这是那里吗?这是两浙藩库!冲闯藩库重地,按律论死罪!”一个三十多岁的圆胖男子,穿着一身绿袍,头戴鸦翅乌纱帽,威风凛凛地厉声喝道。在他身后站着几位心腹,还有上百两浙藩库库丁,手持着刀棒,眼神不善地看着李公亮一行人。

“我乃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秘书郎李公亮,奉钦差命,前来接管北新关藩库。”

“是刘青天的人!”“是神目御史的手下。”

库丁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手里的刀棒也垂落下来。树的影人的名,刘玄这几月在两浙攒出的名声不是白浪的,对于这些普通库丁们来说,已经很有威慑力。

圆胖男子脸色阴沉如水,他回头看了看后面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稳住手下的人心,然后转过来,继续呵斥道“这里是藩库,沿海巡察御史还管不到这里!”

“巧了,我这里就有两浙布政使李大人的火票和手令。”李公亮朗声道,“承宣两浙布政使李公钧令,查有盗贼意图犯藩库,欲行不轨,延请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遣员督查此案,备贼团练军接管警戒,以策万全。着藩库上下一干人等,悉听调配,不得有误。”

念完后,李公亮将李秀其的那纸手令展开,面向众人显示了一圈。然后又指着身后的人道“后面这位,想必诸位都认识,布政使司中营差官,拿的正是藩台火票,看仔细了没有。”

那中营差官识趣,上前附和道“正是,我等皆是奉藩台李大人钧令来公干,传令藩库上下,交由沿海道御史刘大人属下及备贼团练军共管,暂行军法,加强戒备!”

那圆胖男子脸色更加难看了,嘴里还强撑着,“藩库重地,光布政司手令火票不行,还必须要转运司火票和杨大人的手令!”

“你敢抗命!”李公亮森然地问道。

圆胖男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脸上额头满是汗珠,脸颊两边的肉抽动了几下,随即想起后台交待的那些话,忍不住腰杆又直了,声音微微颤抖道“反正没有杨大人的手令,谁也不准进藩库!”

“啊!”一声惨叫,如同一支二踢腿直上云霄,响彻了北新关,远处一颗参天大树上,几只老鸹被吓得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圆胖男子脸色惨白地捂着左肩,他的左半个身子全是血,左手从胳膊窝以下,掉落在地上,那曲张的手指头还在微微地抽搐着。最后圆胖男子耐不住疼,腿一软倒在了地上血泊之中,人事不醒。后面的几个心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敢上前去扶住自己的上司。

“这个当口还敢跟我耍横讲道理!不知道军法无情!”李公亮手里拧着一把钢刀,阴沉着脸不屑地说道,“两浙藩库司库大使曹玉良勾结贼匪,意图盗取藩库官银,被当场撞破贼行,持械反抗,被格杀当场!”

刚才站在李公亮身边一直不做声的宋辅臣走上前去,挥手一刀,直接砍下了曹玉良的首级。

“奉藩台李大人及钦差御史刘大人钧令,藩库现行军法,由我等接掌,胆敢反抗者,格杀无论!”宋辅臣举着曹玉良那颗圆滚滚的首级,对着众人呵斥道,鲜血滴在他的胳膊上,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扫到之处,都被吓得低着头,瑟瑟发抖,连大气不敢出!

见到众人服威,宋辅臣一甩手,把首级随手丢在地上。看到那颗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的头向自己这边滚来,几个心腹吓得双腿晃动,甚至有一股子尿骚味弥漫开来,想必不止一人已经被吓了尿裤子。后面的库丁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如同一群寒风中的鹌鹑。

“还不缴械,接受编管!”李公亮大喝道“尔等手持器械,可是要抗令?”

他的话刚落音,库丁们跪了一地,手里的刀棒全丢下,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饶命!”

这时谁还敢嘴硬?是嫌头太重了,扛着难受?还是嫌脖子太硬,想试试成色?这些库丁心里都清楚,要是自己敢顶半句嘴,眼前这些杀神会毫不犹豫地乱刀剁了自己,然后说自己们是贼首曹玉良的同伙走狗。省城官场里待久,谁还不知道这些套路?

李公亮向宋辅臣点点头,他会意,一挥手,五百备贼军冲了进去,分成两路,一路自去接管北新关藩库各要害,一路将两百多库丁和司库副使等官吏一并看管起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李公亮和宋辅臣完全接管了藩库。

“本官知尔等皆是听命小卒,本是良善,所以放尔等回城。尔等可传言城中,有海贼勾结山匪,意欲图谋这藩库。我家大人,沿海道御史刘大人洞悉贼讯,与团练军诸军使帅主力大军日夜兼程而来。我等皆是前锋,先行至此。省城里的诸位大人也悉知贼情,定要闭城巡查,缉拿贼踪,尔等小民自可安心,不可胡乱窜走传谣,否则本官饶了你们,城里的巡防可饶不得你们。”

李公亮对着上百藩库库丁训斥道,“尔等都听见了。”

上百库丁齐声道“小的们都记住了。”

李公亮一挥手,将他们全数放出。当然,曹玉良的那些心腹部属全被绑成了粽子,丢在一间牢固的小库房里,等到事毕后再加审讯。

不一会,韩振悄然赶到,他自城中而来,带来了某些人的密信,以及在杭州城暗子收集到的讯息。不说刘玄,何芝贵、谢志清虽在明州任上,但好歹也是两浙行省的文武高官,肯定会在省城布有耳目,多少能打听些消息出来。

李公亮看完了这些情况,与宋辅臣、韩振两人商议。

“四郎受大军拖累,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这北新关,我等手里现只能依仗这五百团练。省城是万指望不上,只需他们不自乱拖累我们已经万幸了。而今有消息,有一伙贼子集结在余杭以西河荡间,欲行不轨。振哥儿,你且细说下这些人的底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北新关里扬威武(二)

“李大人,宋大人,这伙贼子的主力是富阳江一带的水匪,往来严杭两州,有两三百之众,犯有人命数十,算得上悍匪。得省中某权贵阴结,暗许好处给拉拢了来。又聚得杭州城里城外泼皮无赖两三百余人,合为一处,约有五六百人。这些人藏在临平山中,伺机而动。”

听完韩振的话,李公亮转首对宋辅臣道“宋大人,你见当如何行事?”

原本李公亮还不是很信任宋辅臣,只是拗于刘玄的命令和嘱咐。刚才他用曹玉良试探了一回,宋辅臣也不含糊,上前就将半死的曹玉良枭首,丝毫不顾忌这曹胖子是省内闻名的掐尖郎拔毛使,杨凤栖爱妾之兄,最信任的心腹。

宋辅臣也丝毫不知他用了曹玉良的首级才在李公亮心中换来可用的信赖,微皱眉头道“李大人,韩使郎,我们都知这些贼子是某些权贵的腌臜事。但腌臜事是上不得台面的,权贵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任那些贼子公然攻打北新关藩库。届时杭州城、兵马司就算做样子,也要遣兵出来救援。且那些贼子不过山贼水匪,不要说跟倭兵比,就是海贼也难比得。如此说来,他们要想正面明攻,是万万不得。”

“宋都侯此言正是,明抢易躲,暗箭难防。四郎大军到来之前,我们须得多加小心,慎防那些鬼蜮伎俩。”

“我等晓得了!”宋辅臣和韩振齐声应道。

到了傍晚,有布政使司解书办带着差人,押着十余车,上面皆是米面鸡鸭,猪牛羊肉,还有十几坛好酒。入了北新关直奔藩库,拱手禀告道“小的解悦,奉藩台老大人之命,前来犒赏李大人、宋大人及诸位团勇。”

李公亮、韩振在布政使司见过这书办,便不有疑,只管叫进来。

解书办对李公亮和宋辅臣奉承道“两位大人奉命,日夜兼程而来,又一举拿下贼首曹玉良以及一干党羽,保住了藩库安危,也保住了老大人的安危。老大人无以为报,命小的送来些薄酒粗食,聊表心意。”

“藩台老大人所赐,自当愧领,立即分发下去,叫儿郎同受藩台老大人高恩。”李公亮欣然道。

宋辅臣却在一旁劝道“李大人,而今危急之时,军中不可饮酒,免得乱了法度,废了防备。”

李公亮被驳了一回,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悦道“而今风高气爽,夜色薄寒,儿郎四处巡守,喝少许酒,正好去去寒气。且盗贼踪迹全无,定是畏惧军威,远遁藏匿,何足惧!”

宋辅臣也来了脾气,直着脖子说道“我军中皆守军法,自不敢喝酒,大人想喝,自喝就是,何必拉上我等儿郎。”

李公亮勃然大怒,呵斥道“尔等粗鄙武夫,只知死守军法,且不知权宜机变。且刘大人和徐军使有令,我为正,尔为副,当从我命!否则我可要真行军法了!”

宋辅臣无奈,只能恨恨拂袖而去。

李公亮转过来,笑着道“一介武夫,不知好歹,且不知能得藩台老大人赐酒,几世修来的福气。真个不知福祸的木头丘八!”

解书办心中大喜,脸上却是恭维道“李大人饱读经书,知礼守节,申明通义,要朝殿闻阙的贵人,岂是那等武夫丘八能比拟的。”

李公亮更是大喜,当即传下令去,将酒肉分发全营。藩库守备兵丁得了好肉好酒,皆欢呼,北新关里一片欢腾。

待到半夜,北新关里一片寂静,尤其是藩库里,众守军已经是酒足饭饱,且闹腾了许久,也是力竭了。

在寂静昏暗之间,解书办带着几个随从,打开了藩库大门,早在外面两侧等候的数百贼子鱼贯而进,直奔藩库重地而去。

银库在一内院里,前方有一处大空地,这些贼子们刚走到这里,只见火把四起,无数的兵丁持兵张弓,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李公亮、宋辅臣在数十兵丁拥簇下,从暗处走了出来。

“一群跳梁小丑的小伎俩,也敢来糊弄本官。”李公亮不屑道,随即拱手对宋辅臣道“辅臣,傍晚的那些混帐话,是说给贼子们听的,都是些胡说八道,还请辅臣恕罪,千万不要当真!”

宋辅臣哈哈一笑道“李大人过虑了,都是扮戏而已,辅臣怎么会放在心上?”

对面的解书办却是心惊胆战,知道这回算是着了道,双腿瑟瑟,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这时,从李公亮身后转出一人,解书办一见,都叫出声来了“是你!”

“可不就是在下。”那人笑眯眯地答道,只是那笑容在晃动的火光中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解书办还想多说几句,李公亮脸一沉,喝声道“动手!”

宋辅臣拔刀而出,刷刷几刀,就将解书办左右两边的人都砍倒了,然后伸手一拉,将他拉回了这边。

看到这边完了事,屋檐上的弓箭手纷纷发箭,箭矢乱飞,挤在一团的盗匪们无处可逃,惨叫连连。走廊上的长枪手举着长枪,在刀牌手的掩护下,结成一圈,缓缓地向内挤来,不停地有盗匪被扎成了血葫芦,倒在地上。

这些盗匪何时见过这阵势,早被血流成河、死伤遍地吓得手软脚软,连刀枪都举不起来。少数凶悍者,还想着趁乱冲上去,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却不知团练军训练有素,上有射声队照应,下有苗刀手对付,专打出头耍狠者。几番下来,少数凶悍者伏尸当场,再没有敢跳窜出来的。

“弃械蹲地,双手抱头,可免一死!”

见盗贼死伤近半,宋辅臣一举手,尉官们传下号令,众军士们便开口喝道。盗贼们如同听到神佛悲悯之音,刀枪棍棒丢了一地,各个蹲在地上,抱着头,高呼道“我等愿降!求爷爷们活命!”

解书办,还有五个被指认出来的匪首被提领到了李公亮、宋辅臣两人跟前,跪成了一排。

“尔等小命,早该了结,留到现在,只是为了问口供,尔等可愿招供?”

其中一盗首,三角眼,络腮胡,一脸的横肉,左太阳穴下方长了一个枣子大小的黑色痦子,正是富阳水匪头子曲痦头。

“我等都是仗义之士,怎会背信卖义呢?”

李公亮顺手就是一刀,直接将曲痦头砍翻。

“一作恶累累的盗匪,也敢在爷的面前称仗义,凭白污了这两字!”

看到在血泊中抽搐挣扎的曲痦头,解书办和其余盗匪吓得肝胆皆碎这李大人一副书生模样,怎地这么大杀性?纷纷磕头,连声道“我等愿招!”

第一百六十七章 鄞江重雾天难明

这日清晨,鄞江江面上,南北两岸,一片浓雾,遮天蔽日。站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走路难见脚面,你只觉得雾气涌动,绕着你设下重重包围,遮住你耳目,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明四面八方,顷刻感受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你一人。

两浙市舶使司衙门营寨也笼罩在其中,何芝贵站在哨楼上,觉得自己站在与世隔绝的一处孤岛上,四处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几乎窒息。

“老将军!”谢志清吃力地爬了上来,此时的他早就除去了乌纱帽,戴着一顶头盔,只是歪歪斜斜的,加上身上那套不合身的棉甲,看上去都有些滑稽。

“谢大人来了。”何芝贵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就跟三天前的一样。

“雾散了,海贼们只怕又要冲上来了。”谢志清看着浓雾中的前方,语气中居然有几分余悸,“今天只怕又是一番苦战。”

“这几日哪天不是一番苦战?”何芝贵带着笑摇头道。

“老将军,昨晚海贼还夜袭了两次,如此看来海贼只怕着急了,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的援军快到了。”

“是的,他们着急了,更要拼命了。此役他们要是又无获,只怕就全散了,此后再聚就难了。所以咬着牙也要再博一回。今日是最关键一天,敌我谁要是熬下去了,谁就赢。”

“老将军,我就是担心军士们有些顶不住了。”谢志清看了看身后和左右的营寨,低声道。

何芝贵长叹一声,没有做声。他如何不知而今舶司营寨岌岌可危。

这两天,这群海贼就跟吃了药一般,围着方圆不到两里的营寨猛攻,各个都不惜命。想想也是,数十万两白花花的纹银,足以让这群海贼陷入癫狂之中。海贼虽然没有攻城器械,但是有火铳。这玩意对营寨的压制太大了,弓箭手根本没法跟它对射,营寨上的人也不敢轻易直身抬头。

在火铳的压制和掩护下,海贼们一波接着一波往上冲,尤其是倭兵更是狡诈。他们常常趁着攻守转换或者守寨军士更换时机,混在海贼中间,突然暴起,好几次都冲上了营寨。幸好亲卫队也是水师精锐,又善于在甲板这种狭窄之地白刃接战,一番血战后终于把倭兵给赶下去了。但已方这边却是损失惨重,四百多亲卫队已经死伤过半,要不是杭州兵备使安廉海拼死送来了近两百敢战士卒,何芝贵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了。

“谢大人啊,这几日我看出来了,这海贼里那个倭僧最是可恼!想必他就是这伙海贼的幕后指使,倭兵的头领。”

“老将军,就是昨日海贼阵前开会,那个个子中等,身后有一雄壮和尚和数名倭兵护着的僧人?”

“是的,直娘贼,要是让老夫抓到这厮,老子把他卵子都捏爆了!”何芝贵破口大骂道,想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谢志清大致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好追问下去了,而是转言道“老将军,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谢大人,我也不瞒你。从鄞县到岱山、磨山一带,快船要走两天,水师散藏在各处岛屿里,集结起来又要半天,再逆鄞江而上起码要三天时间。所以再怎么快,水师援军也要六天之才能到。”

“那就是我们还要再撑三天。”谢志清喃喃地说道。

何芝贵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安慰道“谢大人不用担心,我等在南岸与海贼血战数日,北岸那边也逐渐不再畏惧海贼了,敢战之士也越来越多了。鄞县城里有近十万民众,只需有两三千勇武之士,赶到南岸来协防,这些海贼就不足为惧了。”

谢志清知道何芝贵只是安慰自己,现实的情形要危险得多,北岸那些人,要是真敢战,早就过江来了。听过来支援的义勇闲聊时提到,只是不安了一两日,城里的怡翠楼和红袖馆又复开业,迎来送往,更添热闹了。

想到这里,谢志清在心里不由长叹了几声,这明州的达官贵人们,跟两浙和天下其它地方的一样,早被久承的太平蚀透了骨头。不过他听出了何芝贵的话,大家至少还有一条退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弃了司库的那数十万两银子,趁船自回江北去。

银子,数十万两银子。想到这些银子,谢志清心里隐隐有些后悔了,当初就该将这些银子一并装上船,运到江北,不过几十口箱子,一两艘官船就能搞定的事情。只是卷了银子去了江北,一个闻贼而逃,弃守擅守的罪名是逃不离。那些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都察院御史们,正愁找不到下嘴的对象。这正要展翼而飞的青云志,怕是要坠落了。圣上,谢志清想起这个名字,心里不由一寒。身为心腹,他深知当今这位的性子。这次出任两浙,圣上赋予重望,要是做得不美,被人捏了把柄,拂了圣上的颜面,自己不仅是前途堪忧。天威真个难测。

谢志清看了一眼身边的何芝贵,想必他这会子也后悔了。当初他是有些托大,并没有把海贼放在心上。闻风而逃的事情,这位跟海贼打了半辈子的老将军确实做不出来的。现在却是骑虎难下了。打是肯定打不过,退又脱不了身了。

正当两人在浓雾中胡思乱想着,有军士匆匆来报。

“军门,谢大人,江里传来了动静。”

“想必是安兵使又派人送补给了。”何芝贵不以为然道。

“军门,动静要大多了,听浓雾里传来的动静,怕是有几十艘大船。”军士又惊又喜地说道。

“难道来了援军?”何芝贵眼睛一亮,随即又疑惑道,“只是哪里来的援军?水师肯定没有那么快回来。其它州的州军?”

说到这里,何芝贵何谢志清几乎同时摇头,绝对不可能。其它州的陆师什么德性两人都清楚,比明州州军还不堪呢。

“难道是团练军?只是按照约定,刘四郎早就带着团练军去了杭州,就算接到我的信,从那边赶过来,也要六七日,不可能这么快。”何芝贵最后摇摇头道。

“何老将军,还有一个时辰这雾就要散了,届时就一目了然了。”谢志清说道。

“好,”何芝贵应了一声,随即嘱咐心腹,悄悄把停在水门处的两艘快船都准备,一旦不对,立即护住自己和谢志清上船撤去北岸。

交待好了后,何芝贵和谢志清在哨楼上紧张焦急地等待着雾散。

第一百六十八章 鄞江南岸旌旗展

浓雾中,何芝贵约束部下,守住营寨,不敢轻举妄动。海贼有游哨散于江岸各处,也早早听到动静,只是浓雾中,派出去的哨兵吃了大亏,十停折了六七停,贼酋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也约束部众,结阵严待,等着浓雾散去。

辰正时两刻,浓雾终于慢慢散去,首先露出来的是两浙市舶使司的营寨,接着现出来的是数千海贼。随着雾卷残去,营寨旁,江岸旁的情景也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数千着黑色棉面甲,头戴勇字盔的军士,十余人站立成一队,前面是刀盾手,再是两个人举着奇形怪状,像是铁扫帚的兵器。中间四人各自举着一丈两尺长的长枪,后面是两位苗刀手。把总站在一旁,皆是神情肃穆。

数百队看似散乱,实则有序又有形地组成了一个大阵。顺着江岸平地上,向南排开,远远看去,如同是数百片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组成了一条微微右倾的长条形,在最右,有一队三百人的骑兵,身穿半身皮甲,戴着圆兜头盔,背着角弓,挎着马刀,马鞍左右有两个箭壶,座下的关东大马稳稳当当的,十分安静。

最显眼的军阵是十几人扶举着的四根两丈高的长杆,上面挂着四面长一丈四尺的竖旗,上书四行黑色大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是风林火山四如真言旗!”一个军士惊喜地叫了起来。

“平贼团练军?”何芝贵也是脸色一喜,大声问道。

“回军门,正是的,小的奉命去上虞百官市团练军营送过信,见过这四面旗帜,团练军上下,皆叫它风林火山四如真言旗!”

“应该是四郎闻到敌贼的味,窃到他们的破绽,否则不会来这么快了。好!好!”

谢志清没有何芝贵那么有信心,“何老将军,这平贼团练编练不过三月,能打得过这海贼吗?尤其还有这一千出头的倭兵?再说了,他们拢共也不过四千人。”

“那就让谢大人见见关东军镇练兵的手段了。”何芝贵笑道,“传令下去,各处准备好了,以坚守为要,不得随意出战。四郎他们打仗有自己的章法,我们不能上去帮倒忙,反乱了他们阵脚。”

“遵命!”

这会,又有几面大旗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跟前。分别是“奉旨会办两浙备倭平贼副使刘”,“提调两浙备倭平贼团练使徐”、“提调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副使符”、“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军兵马左都监常”、“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军兵马左都监封”,如同群星拱月一般围着正中间一面大旗,“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军”。

十数面大旗,上百面小旗在江风里猎猎作响,如同数百根大小鞭子在空中抽打回响着。其余整个军阵一片沉寂,谢志清站在旁边三四百丈外的营寨哨楼上,居然有一种在站在一座山丘旁,面临着微微压迫的感觉。

“这就是不动如山?”他惊奇地问道。

“还不到火候,现在还只是一座小山丘,假以时日,等你感觉到山岳如聚,举世难撼的时候,那就是真到火候了。”

“老将军,真有这如山不动之势?”

“室韦逞凶时,燕赵、两淮诸军将,流了多少血,填了多少命,才学得这么些家传手艺。”何芝贵淡淡笑道。

正当海贼们在众首领的驱使下,慌慌张张站立成排,集结成阵时。一身穿鱼鳞甲,外套红色布斗罩,头戴八瓣亮铁盔的军官策马奔出阵来,举刀大呼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呼!呼!呼!”数千刚才还像木头一般的军士们齐声应呼道,其声势如同飓风时城墙高的海浪拍击堤岸一般。

“其徐如林!”那军官又高声大呼道!

“呜呜—呜呜呜!”二三十根牛角号吹响,低沉的号声如同万马奔腾的马蹄声,先是晃晃悠悠,然后聚集成一道道铺天盖地的声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犹如在连绵山岭上滚响的春雷。

刚才还如同是一座山丘的军阵,瞬间就活了,如同条条细小溪泉,然后汇集成了一条大河。又如密密陈陈的山林,在山风吹拂下,卷成一层又一层的树浪,徐徐地向前推动。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军士们一边举着各自的兵器,随着各自的把总念诵起来。先是七零八落,不是整齐,但念的两三遍,先是数千人在念诵,后是数百人在念诵,在最后如同只有数十人在念诵,越念越整齐,越念越精神,自有一股斗气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看着对面的平贼团练军正如山林徐徐推来,海贼们都有些慌了。他们肆虐两浙,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军势。那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像那些密密麻麻的刀枪一般,直往他们眼睛和心里戳去。就连一向骄横的倭兵都严肃起来。他们只是东倭混战厮杀多年的低级武士,有丰富的厮杀经验和一股子狠劲,以前“纵横东南无敌”不是他们真的有多厉害,而是这里的军官太烂,带出的兵也就跟稀泥一般。现在看到对面的团练军,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正军”,自然不敢马虎了。

团练军继续向前推进,如何芝贵这般素有经验宿将,自然就察觉出,这团练军徐徐前行,细要关节之处还有些凝涩不畅。谢志清等不谙兵事的外行人看去,觉得自有一种节奏,有节有序、行水流畅,甚至很快就自有感触,悟出一种泱泱大河、奔流不息的感觉来,而且谁要是敢挡住这奔流,自当要被激流冲卷。

随着团练军徐徐逼近,结阵的海贼们不知不觉中散了形。有的依然逞强顶在前面,有的却悄然后退了几步,整个阵形锋线变得波荡起伏。

相隔两百丈,团练军没有停住脚步,继续步伐整一地向前推进。海贼们能清楚看清对面那些军士的面目。有的不惊不喜,神情木然;有的带着紧张,但没有失措;有的带着些兴奋,目光里透着精光。他们都很精神,有一股子锐气。海贼们都是对战厮杀久了的人,越发感觉到对面的团练军不是善辈。

海贼的基本战法是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现在被逼上来的团练军顶得有些心慌,要不是中间有一千多的倭兵顶住,只怕要多退几步。

一百五十丈,一百丈,五十丈了,三十丈,突然旁边策马跟进的军官大吼道“定!”

一阵旋律不同的号角声响起,整个团练军突然就停下了,又陷入到沉寂之中。

这时,海贼中间的倭兵却是动了起来,五六十火铳手,举着点燃火绳的火铳站了出来,列成一排在最前面,对着团练军。

第一百六十九章 鄞江南岸旌旗展(二)

“火铳!”自有识货的尉官大叫道,“结阵守!”

前面的长盾手立即立盾,抵在盾后面。后面队形的长盾手也迅速上前,并排立盾,结成密密麻麻一排盾墙,只是中间空出了十个缺口,后面的军士们分列躲在盾墙后面,让出十条通道来。

看到情形不对,倭兵火枪首领按捺不住,大喊道“发射!”五十多支火铳几乎同时开火。只是近三十丈的距离,对于这些火绳枪而言,几乎等于是胡乱漫射。至少一半的铅丸不知飞去了何方,另一半铅丸正撞到了团练军盾墙上,啪啪乱响了一阵,还是没有打穿这厚木加前后包铜皮的大盾。

倭兵首领见到这情形,暗叫声可惜,要是放进二十丈以内再开火,就不是这般完全无功的情形了。自己的火铳队长,还是有些着急了。不过并无大碍,对面的秦军总要冲上来,火铳手正在忙碌着装填弹药,到时再来上两轮,就知道对面的这国朝正军是不是样子货。可随即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起来。

只见上百军士推着十辆炮车徐徐地十条通道里现出,迅速地顶在了最前面。何芝贵一看就笑了,这不正是刘四郎从他水师里化缘去的十门十斤长炮了吗?

两浙水师装备最多的是十二斤和二十二斤短炮,这种十斤长炮配得比较少,都是战船上艏楼和艉楼的前后炮。这十门在仓库里压了些年,于是便给送给平贼军。想不到他叫人做了炮车,如同神机营里的行走火炮一般。

何芝贵笑了,那些海贼们却是腿软了。这玩意他们在跟两浙水师对战时常遇到,一炮过来,天崩地裂,就是个铁人也给你打化了。而且现在这么近的对着这些火炮,面对着那些黑黝黝的炮口,那些平日里被对手衬托得悍勇无比的倭兵也发怵,这玩意打过来,可不问你的国籍。

没等海贼们有什么反应,团练军火炮手毫不迟疑地给引药池倒上火药,然后点燃了。早就上好弹药的火炮一团黑烟白雾喷出,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天地之间,沿着那蛛网一般的裂缝向四处扩散开。

这十门十斤长炮装的是霰弹,上百粒枣子大小的铅弹包裹在一起,被火药爆燃的气流推出了炮膛,在空中飞了两三丈,外面薄薄一层的裹布先是被火气烧去了一半,这会又终于承受不住包裹里的上百铅弹各自散去的势头,完全破裂开了。上百粒铅丸没了约束,如同天女散花般向海贼呼啸而来。

写得如是这般美,打在身上却是另外一回事。十门火炮,上千铅丸,在两百余丈宽的战线上对着密密麻麻的倭兵横扫过去,声势远胜刚才那五六十支火铳,威力也胜过数倍。

这铅弹打在海贼头上,整个脑袋如同熟透了的西瓜,砰的就裂开了,红的、白的、黄的、黑色,四处散了去。打在海贼手脚上,那四肢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断开了,和着肉沫骨屑瞬间就飞了出去。打在海贼躯干上,就跟一块石头砸进了烂泥坑,先是一个大洞,然后什么稀的稠的、滑的黏的,全给你飞溅出去。

只是一轮,海贼就倒下了两三百倭兵,数十人当场没了气息,其余在地上翻滚哀嚎,那五六十火铳兵首当其冲,全军覆没。其余的海贼瑟瑟地看着他们的“精神支柱”,发现这些平日里凶残似鬼的倭兵,其实跟他们一样,都脆弱不堪,并不是刀枪不入。

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对峙中,在浓浓的硝烟味中,海贼们不知所措,团练军却是在等待着。那些火炮手忙碌着几十息就清理了炮膛,装填了弹药,然后随着一声高呼,居然随着整个军阵缓缓地向前推进。

海贼们顿时炸了刺了,太td欺负人了,三十丈远还不够你得瑟逞威风的,你这是要把火炮抵在我们胸口上再开火啊?战场上,海贼们的注意力全被那十门火炮给吸引过去了,其余的三千团练军几乎视而不见。不是他们掉以轻心,而是那十门火炮太td的吓人了。

这个时候,毫无组织的海贼缺点暴露无疑。打顺风仗时,只管往前冲,杀人抢东西就好。遇到挫折,尤其是这种从未遇到的情况,海贼贼众抓了瞎,贼首们更是一筹莫展,一个个都往上看,希望能有句话能做指引。可上面的贼首也在往上看,一层往上看一层,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且谁也不敢带头往前冲。乱哄哄地挤做了一团,等到大家的目光层层传递到后面的几个大贼首那里,团练军都逼了上来。

团练军迅速推进到才十丈的距离才停下,然后海贼们眼睁睁地看着火炮手将火药倒进引药池里,然后举着点火器的炮长走了上来。不知谁发了一声,最前面数百位倭兵转身就想走,却被后面的同伴给顶住了。你们在前面挡住炮子多好,你这一跑岂不是把我们都露出来了?

海贼倭兵乱成一团,没有丝毫影响到团练军。几个月日夜重复苦练,让所有的动作都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往下做。

点火器往引药池一凑,火炮被点燃,霰弹又呼啸而出,飞向十丈之外的海贼倭兵。距离如此之近,威力更猛。倒在地上的倭兵足有三四百人,且状况更惨,当面的几乎成了肉泥,其余的碎头断身的难以计数,还能在地上哀嚎的不到百人。整个海贼军阵像是被啃了一大口,正中处缺了一大块。

牛角号又响起了,团练军各部以队为单位,缓缓向前逼近,对面的倭兵早就乱做一团。火炮削去五六百,损失近半。余下的一部调头往回跑,几十场烂仗下来能活到现在的,不容易,什么都看得明白。还有三四百倭兵,挥舞着倭刀,咬着牙发狂一般冲过来。在东南两浙“纵横无敌”了两三年,倒让他们看不大明白了,又或者刚才的惨状反倒让他们凶性大发,不等不顾上面的命令,先要把对面的敌手砍翻再说。

这些倭兵怪叫一声,举着倭刀,跳将过去,兜头就是一刀。按照以前的惯例,对面的军士要不就被吓得胆怯,回身跑了;要不就是软手软脚,失了章法,难抵这从上而下的当头一刀。

第一百七十章 鄞江南岸旌旗展(三)

但这回却不同了。长盾手自然压住了阵脚,圆盾手护着了要害,往中间一站,有心无意间将冲过来的倭兵互相隔开了。倭兵经验老到,自然不会去跟刀盾手纠缠。他手里只是普通倭刀,又不是四胴刀或大马士革刀,盾牌是万万砍不破的,砍狠了还会折断。

他避开刀盾手,只往阵里钻,却不想迎头撞上狼筅手。倭兵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一刀,可砍上去才发现,这玩意比盾牌更恶心难缠。能砍掉一两支枝条,可人家有十几二十几处枝条,怎么也砍不到底,伤不到对手半分,还把你的刀卡在那里。

狼筅手把手里的狼筅一扫,力沉势重,倭兵们万不敢用血肉之躯和手里那把单薄的刀去档,只能往旁边一跳。这东西跟狼牙棒似,上面的枝条都是铸铁所造,没有开刃,却尖锐,挂到就是一道口子,扎到就是一个血洞。

倭兵只顾得狼筅手左右夹攻,一时忽略了后面的长枪手。这些昔日的农夫山民,这三月里来回练得就是刺,见到空隙就是一枪扎过去。手忙脚乱的倭兵躲过了第一枪,却躲不过第二、三枪,少数躲过了第四枪,却是躲不过第五枪。前面三位长枪手已经陆续抽回各自的长枪,又开始第二轮扎刺。如此来回往复,连绵不绝,就是常十万都难抵挡,何况这一般的倭兵?

团练军用的长枪,枪尖长一尺,三棱形,各有血槽一条,最是险恶。一被扎中,血就跟不要钱似地往外喷,止都止不住,几十息就能把你的血放干。要是扎到要害,不等血放干,当时就倒下毙命了。

上百队兵马,如同上百个铁钳铜锤,转息间就把上百倭兵夹断捶碎,然后踏着他们的尸首继续前进。不过上百息,就这般无声无息的,三四百意图放手一搏的倭兵被徐徐如林推进的团练军给吞没了。

这片黑色森林开始向其它海贼推进了。只是顺手几招,就将凶悍的倭兵干掉了,如此简单顺利,让团练军士勇们欣喜如狂,也更添了信心。

他们不知道倭兵是挨了两轮火炮,不仅死伤过半,锐气早就被轰得七零八落的。他们也不知道传闻中凶悍胜鬼的倭兵跟九边军镇最普通的战兵差不多,只是被无能的对手称托得太厉害了。他们更不知道倭兵在东南横行惯了后,自是骄横狂妄,目空一切,与团练军对阵时虽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以为不过是样子货,有些大意轻敌了。结果团练军上来不跟你短刃接战,先用火炮轰你两轮。

火炮射程之下,最精锐的九边军镇骁勇都不敢直面其锋芒,何况这伙子倭兵。

团练军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只知道自己打败了最凶悍的倭兵,那么其它的海贼就更不在话下了。恶狼都打败了,这些豺狗真不算什么了。

那些倭兵好歹都在战场上打滚了些年,甚至有不少自小就开学杀人“兵法”,相比之下,海贼们就真的只是半吊子货了,倒是有些勇武凶残不下倭兵的,可在战场上,这些都在组织法度前灰飞烟灭。十人一队的杀阵,连三五个配合有度的倭兵都啃不下,海贼能奈何得了吗?

徐徐阵林把数百凶悍有勇气反抗的海贼吞没后,整个海贼终于崩了,数千海贼拼命向后跑,不求跑得最快,只要跑得比身边的同伴快就好。

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声,一直在外围游弋的骑兵队策马跑动,开始衔尾追杀了。这支以刘府家将子弟为核心,招募关东善骑射青壮组成的骑兵,将会展开一场围猎。他们的任务就是将数千逃跑的海贼冲散杀乱,让他们无法组织起,绊住他们逃跑的脚步,把他们往步军的口袋里赶。

而三千团练军顿时分出两百队小阵,分成三股洪流,向溃逃的海贼追了过去。

看到这个样子,刘玄知道这仗打得差不多,便带着韩振、孙传嗣等人自去市舶司营寨。

“见过何老将军,见过谢大人!”

“世侄/刘大人客气了。”何芝贵、谢志清连忙还礼道,今天是刘玄把他们救出生天了。

寒嘘了几句,何芝贵忍不住问道“世侄,你不是率团练军去了杭州北新关吗?”

“是的,团练军已经按序出发了。在路上,我见了传嗣,他正好去明州交接了几件案子,听得鄞县的捕快跟他说,前几日有人在鄞县东里镇见到了海捕文书里的云月和尚。那厮身形雄奇,不会认错。等到县衙捕快去到那里时,却不见了踪迹。”

“听传嗣说了这些,当时我就生疑了。我一直怀疑云月和尚是东倭某位贵人的护卫,此人潜入两浙,欲行不轨,极大可能是与海贼勾连,是那些倭兵的首领。只是云月和尚身形容易辩识,那东倭贵人行事机密,不便带在身边,于是将其隐姓埋名挂单在永嘉县崇光寺。后来有人将其劫走,看死伤差人身上的刀伤像是倭人所为,此也验证了在下的猜测有几分可能。”

“且我跟何世叔研判过这伙海贼,背后定有高人。几处讯息结合,我猜测那东倭贵人可能是海贼背后的高人。否则的话,那么多的倭兵如何能听从海贼的命令,还如臂使指?既然如此,这云月和海贼幕后高人,为何出现在鄞县?这引起了我警觉。思前想后,我发现我们有一处想错了。”

“哪一处?”谢志清忍不住问道,他万想不到这里面还有如此多的曲奇。

“这些海贼只是跟两浙某些人勾连,互相利用而已,绝非听命行事。”刘玄说道。

这时的何芝贵击掌说道“没错!两浙某些人,哪有这么大能耐,能让这些海贼听命从令?即如此,我们针对两浙那些人下的套,他们吃,海贼就不一定吃。我一直奇怪,这些海贼为何不去杭州打北新关,非要来鄞县。想必是海贼的幕后高人察觉到这里面有蹊跷,干脆不去杭州,转来鄞县了。”

谢志清也是知道些内情的,听到这里沉吟道“刘大人和何军门如此说来,那就没错了。那贼酋干脆来个将计就计,趁着我们都关注着北新关藩库,直接来鄞县攻打市舶使司库。对于海贼来说,都是抢银子,北新关和这里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这舶司库被洗劫,我等皆难逃罪责,两浙某些人反倒免事了。那贼酋也能给他们一个交待了。此贼心计深沉,果真是个人物。”

何芝贵急道“四郎,此贼太过险恶了,务必要抓住。”

“世叔放心,我已经交待给友德和豫春,让他俩亲自带一队骑兵,盯着那个身形雄奇的云月和尚。这兵溃之时,想必那和尚不敢远离他的主人,定要护送至万全之地。”

“那就好!”何芝贵点点头道

“报!符副使遣小的来报,贼酋抓住了。”不一会,一骑兵飞马来报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战后点验有玄机

被擒执的东倭酋首不过二十多岁,长得清瘦,倒也眉清目秀,嘴鼻平善,双耳厚实,确是个有福之人。跟他被一起绑了来的除了那云月和尚,还有十余位半僧半俗的武士。

“小僧俗名一条秀光,是东倭清贵名家一条秀基的养子,亲父是本愿寺第九世法主实如,自小被出给一条家为犹子。后出任本愿寺在纪州的分寺-信善寺的住持,转法号信善寺惠如。”

酋首倒也识趣,看到刘玄、何芝贵、谢志清等人,先揖了个礼,唱了个喏,然后直接开口自我介绍道,一口汉语官话,比云月和尚流利正宗得多了,你完全听不出什么口音来。不过这才让人生疑,这年头,谁的官话说得那么标准,都带有几分各自家乡的口音。

“那你来我大秦为何?”刘玄问道。

“回诸位大人,前些年东倭佛门相争,比睿山诸门僧众勾连国中执权细川家,火烧了我本愿寺本山。贫僧忿然不平,欲率武僧信徒护法。奈何本山住持本愿寺证如不愿再生是非,唯恐贫僧坏了他的大事,传下法谕,将我逐了出来。贫僧无奈,只能颠沛流离,最后到了天朝中土。后得这些倭兵信赖,做了他们的祈法师傅。”

“只是祈法师傅?”刘玄淡淡笑道。

“偶尔帮忙出谋划策一番。”惠如和尚默然了一会,最后开口道。

刘玄不再追问,而是转向云月和尚道“你这恶僧,还欠永嘉妇人一条人命。此前让你逃了去,而今又被本官执下,可愿伏法吗?”

云月和尚身形雄奇,这会却和气如绵羊,他跪坐在地上,合掌揖礼道“贫僧自误,堕入邪道,犯了淫戒,还坏了人性命,自甘伏法,以求恕罪,早日脱离畜生道轮回。”

“你这和尚倒也认命识法。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尔等本愿寺又名一向宗,只需念一句阿弥陀佛,便可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不戒酒肉,还可结婚生子,你这和尚又怎地说自己犯了淫戒?”

云月和尚抬起头,看向刘玄,眼睛里有些迷茫。刚才一直在低首念佛经的惠如和尚猛地抬起头,看了刘玄一眼,解释道“回大人,虽然我们本山秉承的是净土真宗,但贫僧与一干随从,修的是净土宗,一字之差,还是大有区别的。”

谢志清却在一旁呵斥道“和尚不戒酒肉,可结婚生子,这佛门还是佛门吗?真个异端邪道。”

惠如和尚还未开口辩解,刘玄却笑着开口道“谢大人有所不知,佛教在天竺时,不戒酒肉,也可结婚生子,初传入我中土也是这般,理蕃院以及安西、漠南漠北的密宗佛教,秉承的就是最初的佛义规矩。只是南朝梁武帝信佛,大兴水陆道场,立下这吃素戒荤,出家离俗的诸多戒律了。”

谢志清看了刘玄一眼,笑着答道“我一向崇道,对佛门不甚了解,居然还有此渊源?”

刘玄答道“佛教入中土,为立宗传教,历代高僧大德吸收借鉴了我中土不少礼教识教,改进了不少,跟最初的佛门差异甚大。只是这些改动,有的改得好,有的却是改得差。”

“这位大人明察深远,见识超群。”惠如在那里赞叹刘玄道。

这时刘玄却笑道“东说西说,却是差点要误了正事。”继续转向云月和尚说道,“云月,既然你愿伏法,不如就在这里做过。看你甘身伏法,且留你一具全尸。”

刘玄一挥手,来了两个强壮军士,拉着一条绳索,缠住云月和尚的脖子,两下使劲一拉。云月和尚端坐在那里,双手合掌,面色起初还平和,但一会就面如金紫,双手也不合掌,几次想要去扯那绳子,最后还是放下了。到最后,他双目凸瞪,舌头尽数伸出,胯下居然有屎尿之臭。

惠如等人端坐在那里,面色皆是悲悯,合掌念佛,为云月超度往生。

刘玄叫人将云月尸首抬走,皆是一并火化。却转过来对惠如和尚道“云月和尚倒是个人物,只是到最后,还是跟凡人一般无误。”

惠如和尚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所指何意?”

“但凡缢死、绞死,双目凸出,嘴吐舌根,最后在临死那瞬间全身不受控制,屎尿皆流。云月和尚原本还与常人不同,却不料临死一刻,还是无异。可见数十年苦修,还是没能脱俗超凡,离了这臭皮囊。”

惠如和尚低下头,不敢目视刘玄的眼睛,只是长叹道“大人此言,甚是诛心。”

“哈哈,本官也是凡夫俗骨,恶习如此,难以改正。诛心?且不够啊。”

这时,封国胜过来禀告道“何军门、谢大人、刘大人,现已清点完毕。共捡得倭兵首级七百六十九颗,海贼首级一千四百二十一颗,俘得倭兵四百一十一人,海贼四千零二十人。海贼贼首全麻子、片汤李以下一百零九人被执。”

“倭兵犯境,逞凶行恶,不可恕,留四个首领,其余都斩了。贼首留下全麻子、片汤李等六人,其余的也一并斩了。至于那些海贼嘛,传令各自检举,检举一人,可减罪一等。有三人同检举一人,是为定罪,然后将被检举出杀人、奸淫者一起陪斩。”

说完后刘玄转向何芝贵、谢志清,拱手问道“何老将军,谢大人,如此处置可好?”

何芝贵抚须道“甚好!”

谢志清却迟疑道“不需会同地方有司,再行审断吗?”

刘玄还没来得及答话,何芝贵却开口了“此功乃我等三人,及麾下部众所立,何必分润旁人。且此功直呈中枢御前,他们远在京师,那会管贼子们是死是活?有全麻子、片汤李等贼首和四个倭兵首领做活证即可。其余五军府会派人点首级的。论功,活人太麻烦,要管饭,还要防了跑掉,点计官吏晚来一天,便多一天的麻烦,还是点首级来得便利。”

何芝贵这经验之谈,却听得谢志清毛骨悚然,他是文官,又只是在内地太平之地转任,那经历过这些?心里只在发苦,你们这些武将杀货,还真是无法无天。

刘玄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解释道“谢大人勿恼,何老将军此话有些玩笑了。战后论功点验,自有制度的,任谁也不敢胡乱来。只是明、温、台三州地方苦海贼久矣,现在我等大胜,借些人头泄泄民愤,也是应该的。”

谢志清眼睛不由一亮,明白刘玄的意思了。而今两浙官场,文武两路都自身难保,且与刘玄他们又不是一伙的,所以犯不上分润军功,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方官声一时指望不上,那就刷地方民望。几千颗海贼倭兵的首级传示两浙沿海诸州,只怕瞬息间就能把民望刷到顶。

明白刘、何深意的谢志清含笑地向两位拱拱手,不在做声了。

刘玄继续吩咐道“贼子倭兵首级分两路,传示秀、杭、明、台、温六州,然后分挂于明州、台州、温州三港之外。”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妖僧狐心行诡事(一)

惠如和尚坐在那里,看着三人在那里你来我往,不一会就把战后点验之事安置好了。再细想他们话里的意思,惠如和尚是聪明人,自然能醒悟几分,顿时觉得还是中土天朝天宝物华,地灵人杰,这些做官的,无论文武,上阵杀得了敌,入衙玩得了花。东倭还真比不了,文贵只知道鬼唱和歌、喝半天没有一口的茶道,武将顶了天只会喊一句“敌羞吾去脱他衣”。果真是有天壤之别。

不一会,有人自来禀告,倭兵以及被检举出来杀人做奸的海贼共计两千五百二十九人被斩首,军士们正在找熟石灰,炮制了这些首级,好分路传示各州。其余贼子在严加看管中挖坑,将那些尸首搬运到这一处,并四处寻找柴火易燃之物,堆积其上。

听完这些话后,刘玄转过来面向惠如和尚道“你这和尚,可曾想明白了?”

惠如和尚默然了一会,幽幽地说道“小僧叹服大人心思手段,自知是万难瞒却过去,小僧愿说。”

“你这和尚还算明理,痛快说来,也免受那些皮肉之苦。”

惠如和尚正色道“小僧出身僧人世家,自幼通佛法,十岁时大病一场,几近丧命,弥留之际,见一大佛高万丈,浑身金光,对我言,‘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见弥陀佛,何愁不开悟;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小僧当时不明此意,悠悠活过来后便游历东倭各寺庙,遍访诸高僧,方得知此乃六百年前中土净土宗六世祖永明延寿大德所言。自此,小僧便改持了净土宗,立志扬佛传世。”

“本愿寺本山有难后,小僧被逐出山门,游历各地后,苦于佛法浅薄,难以度化世人,便想着来中土净土宗寻道。故而带了数百随从信徒,渡海来了中土,在海州上了岸,拜了云山寺,又去了黄州十方寺,随即参拜了净土宗祖庭,庐山东林寺,最后去了那两浙杭州永明净慈寺,求延寿大德的遗文余言。”

“游历几年又想着要回东倭重立山门,弘扬佛法,苦于无钱粮资本,一时糊涂,便入了海贼,愿为策划,求分得些银两。”

“你这和尚,甚是狡诈,我三番容忍,却换得你这半真半假之言。和尚,我只提醒你一句,尔等随身书信笔札,皆被我获。其中有中文,也有尔等倭文。我是不识倭文,但两浙市舶使司门下却有精通倭文者。”

惠如和尚脸色数变,正要开口,刘玄却挥手道“你现在要说,我却不想听。来人,先笞他二十,帮他松松筋骨,免得待会有力气胡说八道。”

四位军士上前来,不顾惠如和尚的求饶,拖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声鞭打声合着那和尚的凄厉惨叫声传了过来。

何芝贵微皱着眉头道“四郎,你如此泡制此番僧,难道他身上有什么要紧之处?”

“老将军,谢大人。这个东倭和尚身为幕后智囊,海贼与两浙某些人的勾连,自不会避过他。相比那些刀口上舔血,自知绝命的贼首,还是这和尚的嘴好撬开些。且我看过此僧的随身书信笔札,还有他随从们的书信笔札,发现此僧身上还藏有一些秘密,大秘密。”

“既然是条大鱼,自当好好泡制一番,我相信四郎的手段。”

过了一会,惠如和尚被拖了过来,这会的他只是瘫坐在地上,连跌坐念经都没力气坐了。

“和尚,这会子该说实话了吧。我看你自小锦衣玉食,出海来我大秦,也是左右簇拥,没有吃过什么苦。这二十背笞,只怕要了你半条命。不过没关系,本官还有些手段,只是叫你吃苦受痛,却不会伤及你性命。且本官勉强算得杏林高人,万一下人失手,只要你还有一口气,自救得你回来。”

惠如和尚见到笑眯眯说话,一脸和气的刘玄,就跟见了鬼一般,长叹道“世人都只知刘四郎中了状元,却不大记得出身关东军镇世家,智谋深远,杀伐决断,这心性不比一般文官儒生啊。”

“好个和尚,知己知彼,想必你是对我了解得颇深。我的讯息,谁告知你的?让我猜猜?修国府的侯孝康?”

侯孝康三字一出,惠如和尚像是触电一般,要不是身上受了伤,只怕就弹立了起来。

“大,大,大人是如此知道的?”

“侯孝康这厮,不知低调行事,来趟两浙,惊天动地,生怕旁人不知一般,真是可笑。这厮来两浙是行不法歹事的,不是代天巡狩,还这般不知收敛,真不知他识不识字,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两浙诸人,对我不甚熟悉,就算从京师或其它地方知道我些消息,不过只言片语,以讹传讹罢了。只有侯孝康这厮,与我几番结怨,深知我底细。只怕还切切交待过尔等,要不惜一切,寻得机会置我与死地。刚才你脱口而出,话中语气像是极为熟悉我,应该是得过那厮的特别叮嘱吧。”

惠如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叹道“到此时,我才知刘大人这神目御史之名绝非妄言。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小僧在大人眼里,就是一只落入猫爪的老鼠尔。”

“我不需听你奉承话,只想听你亲口说的实话。”刘玄淡淡地说道。

惠如和尚叹息一声,便老实交代“小僧转到明州,欲搭船回东倭,不想路上遇到全麻子劫道。那时属下身边带有百余精锐随从,突然暴起,拿下了全麻子。那厮见我是东倭僧人,却有些势力,便求我勾连,合伙做些买卖。为示诚意,将其根脚与我说起。”

“他和片汤李原本不过流窜温、台两州的两股海贼,人数不过数百,船只不过三四艘,苟延残喘过日而已。不想前几年,突有明、越海商找到他们,暗中资助他们,为的是两件事,一是助海商们避过市舶和水师,行走私避税之事;二是让他们去劫闽海北上的海船。这些年闽海诸海商不拘南海的生意,意图北拓东倭、高丽和关东的商路。来势汹汹,两浙某些海商有些抵不住,便起了歹心。”

刘玄、何芝贵、谢志清三人相视一眼,暗自摇头。这些海商,果真是要钱不要命,这等事都敢做。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妖僧异心行诡事(二)

惠如和尚继续说道。

“全麻子和片汤李得了资助,得了五六艘海船,又招了两三千人,倒是劫了几回闽海北上的海船。只是闽海海商们得了教训,便结伴而行,海贼们顿时便啃不动了,只得做些落单的买卖。见了我,便求我募得些倭兵以为臂助,愿意分大头给我等。小僧一时鬼迷心窍,只想着重立山门,广扬佛义,便应下了。小僧在东倭还有些势力,前后募得了两千败落大名的流散武士。”

“那些海贼得了倭兵臂助,做过几场大案,声势一时大盛。只是那些倭兵只认我,绝不认全麻子、片汤李之流,那两人无奈,只得奉我做了总掌柜的,他二人各自分领左右执事,各自部属为左右营,将倭兵划为中营。小僧西渡时船只遇风浪,飘至耽罗岛,知晓些那里的底细,便怂恿全麻子、片汤李扬帆去了那里,占为根据,大肆招兵纳船。”

“后来那几位两浙海商引领我和全麻子、片汤李去见了侯孝康。那厮自称天朝贵胄,公侯王孙,做的事却异常不堪。先是唆使我等劫抢海商船只,又诱导我们上岸,掠抢市镇山矿。我叫人暗地查过,都是与侯孝康等人在生意场上有争执的商家,有些甚至还是他们的世交姻亲。只是他们眼里,只有银子了。”

“上月,侯孝康叫人联络全麻子和片汤李,说是要给他们一份大机缘,要他们去攻打北新关的临时藩库。我听了全、李的转述后,知道这事怕是针对大人等几位而来。只是侯孝康那几位的智谋人品,小僧是信不过的。”

惠如和尚说到这里,有些口渴,求清水一碗,刘玄示意随从给他一碗凉白开。和尚喝完后,又继续说道。

“小僧虽然不明其中内情,但诸多踪迹讯息摆在眼前,却发现侯孝康一伙步步落后,处处落于下风,硬生生被逼得行此下策。小僧思来想去,觉得侯孝康等人智谋不及大人这边,更早早失了大势,现行这一步,难保不是中了大人这边的计谋。且就算事成,也难免不会给侯孝康那边灭口。”

“小僧原本不想应承此事,只是这几月在海上我等被何将军四处逼剿,日渐窘困。不仅海贼们怨声载道,就连倭兵也因为没有抢得银子妇人,颇多不满。小僧知道,如果不让他们发笔大财,这些豺狼只怕连我都要反噬了,所以不得不下场再做过一回。且与其左右被人做了枪使,不如另寻一处财路。”

“小僧思前想后,把目光定在在了鄞县东里镇。这里的江南岸边有两浙市舶使司,库里的银子不比杭州藩库里的少。且大家目光都被北新关藩库吸引去了,小僧何不将计就计做过一场。”

“于是小僧带了随从,先潜入鄞县,查勘了地形,又隐匿于附近,等待大队人马到来。全麻子、片汤李以及我的属下按照原定计划,在台州里键上岸,做出攻打台州州府的姿态,全军潜行,过天台山、枫树岭等地,入明州。小僧知道,两浙诸州地方已经胆丧,只会结城自保,绝不会出击阻拦。”

“至于报信,小僧倒是相信会有人报信,而且盼着有报信的。小僧带了两三百好手,潜在舶司附近,只等警报传到,鄞县内外慌乱之时好下手,占了舶司营寨,抢了银子,等到大队到来,再合为一处,在鄞江狭窄之处伏击回援的定海、临海水师,抢得海船,扬帆出海。”

听到这里,何芝贵、谢志清忍不住后背冒汗,这番僧还真是狡诈,诡计百出。要不是何芝贵经验老道,稳重主持,只怕就真的着了他的道。

“和尚,你这计谋却是有几处缺陷不足啊。”刘玄与他人思维不同。

“回大人,小僧现在想来,确是漏洞百出,否则的话不会就此兵败,被执与此。”

“不是,你胆大心细,这个计谋确实厉害。如果不是你护卫,那叫云月的和尚现了形,又被我属下的巡判官知悉,只怕我还在北新关傻等着。没有援军,这营寨早晚落在你手。只是如果你能多行两招,只怕我就算知悉你的诡计,也来不及救援。”

惠如和尚眼睛一亮,“大人说的可是小僧既然有精锐潜伏在东里镇,当时警报传来,应纵兵乱捕,让明州上下乱了阵脚,再趁机袭了河防营,夺得船只,届时自能绝了舶司营寨的通路,使其孤立无援,可鼓噪一举而下。只是小的当时只想着那数十万银子,又惧于有何老将军居中指挥,不敢轻捋虎须,只想着汇合大队人马再下营寨,却没有作它想了。”

谢志清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得你一时疏忽,又畏惧何军门虎威,否则我等劫数难逃。”何芝贵站在一旁抚须,脸色颇为自得。他这些月在海上把海贼撵得跟野狗一般,让海贼自惠如以下心存一份畏惧,如何不叫他有几分自得。

“四郎,这和尚也尽说了,我等也该另行他事。杭州城一堆的事等着我们去处置。我已经传令,叫临海军继续逆江而上,后日当至鄞县,协助谢大人处置善后,定海军扬帆直去杭州,平贼团练军也当迅速集结,与临海军交接后沿慈溪运河直去杭州。”

“世叔说得极是,我已经跟天德他们说了,叫他们赶紧处理手尾,等后日与临海军交接。”

说罢,刘玄看向惠如,目光中若有深意,而惠如和尚的目光先是有些躲闪,随即又强自镇静,正迎了上去。

第三日,平贼团练军与赶到的临海军水师交接后,又上船,沿慈溪北上。惠如、全麻子、片汤李及其他贼首皆带在身边。

这一日,刘玄把惠如传到船舱里,两人面对面,并无他人。

“你这和尚,到了那个地步,话里还藏着扣子。”刘玄盯着惠如和尚看了一会,发现他这几日好吃好睡,脸色似乎好了些。

“大人,小僧可是全都招认了。”惠如坦然笑道。

“本官细细看过你和你属下的书信手札,虽然没有明言,但我能研判出你的志向来,你这厮怕是想建立地上佛国吧。”

刘玄此言一出,惠如脸色瞬间惨白,喏喏不敢回言。刘玄一见如此情景,知道正中其要害,便继续说道。

“你来我中土天朝,一是如你所言,礼佛访友,参拜你宗祖庭;其二是寻觅志同道合之人;其三,怕是想借我东南三吴之地,磨砺你的佛兵吧。”

惠如额头鼻尖全是汗,上半身微微颤抖,却还是半个字没有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妖僧异心行诡事(三)

刘玄见惠如和尚这般样子,微微一笑,不去管他,只顾往下说。

“我看那些倭兵,穿扮皆是半僧半俗,临刑前都是一声阿弥陀佛。我又看了一些他们带着身上的家信,知道这些倭兵不是僧兵,就是信奉你宗的武士。求财以为立宗资本只是其一,更想借由肆掠我东南,与三吴州军接战,磨练你的这些佛兵,以为此后回国后的根本。当时我传令将这些倭兵悉数斩杀,你眼中全是绝望悲愤之色,虽然一闪而过,却逃不得我的眼力。你这厮,可不是什么心存善念的正经和尚,那些海贼被斩杀,你定然不会如此悲悯绝望,只有绝了你的谋划希望,才会有这等神色吧。”

“我看你书信手札,你在东倭国内如过街老鼠一般,各处皆容你不得。但你出身清贵,又素有薄名,怎么就容你不得?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被逼不得不出海避难?自然是异端邪说了,你书信字眼间透着要建地上佛国的意思,且这佛国与你本家的一向宗不同,以净土宗为本,僧俗合一,以佛义戒律为法。恐怕只有如此偏激,东倭僧俗两界才容你不得。”

“你要想实现大愿,钱粮兵马缺一不可。可这些你在东倭皆不可得,一出头就要被各方绞杀。无计可施时,全麻子、片汤李拉你入伙,却是正中你下怀,借袭扰肆掠即可聚财,又能练兵,一举两得。所以你暗遣人去,把你的信徒武士们都招了来,混入海贼中。惠如和尚,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惠如和尚看向刘玄的神情,如同是见了鬼神一般。过了许久才长叹道“小僧听闻大人的神明烛照,屡明奇案,心中有了大忌,所以才不敢应侯孝康等人之约,去杭州勾当。以为是高估了一番,现在想来,还是低估了大人的才智。”

说罢,惠如自跟倒竹筒一般,径直说道“侯孝康、杨凤栖等人与海贼勾连私通的罪证,我全有。当时我设计,叫全麻子、片汤李如此这般,逼得侯孝康、杨凤栖等人写了片纸书信,虽然没有具名,但字迹不会错,一对便出。还有明、温、台、越、杭、处、秀、湖等州县的富商世家,或为求得海上平安,或求掩护走私,转辗求托,书信、兑票等证物皆有。我自叫心腹藏在了杭州灵隐寺某处亭子外的树下。”

“就这些?”

“回大人,还有还有,海贼倭兵在两浙外海有四处巢穴,我都能一一指出;海贼和倭兵们抢掠所得,皆藏在两处海岛上,地点位置我知道,我都能一一指出。”

“就这些?”刘玄还是这般不淡不咸地问道。

惠如和尚一咬牙说道“耽罗岛的防备都是我布置的,各处要害虚实我都能一一指出,届时天朝水师趁风而至,可一举而下,不费吹灰之力。”

刘玄盯着惠如和尚看了一会,才悠悠地说道“惠如啊,你这和尚,真正的一颗狐狸心啊,要是你这厮来我朝做官,妥妥的奸谄权臣啊。我要的是浙西白莲两宗教的消息。”

听到刘玄一字一顿地挤出来的最后一句,惠如和尚吓得猛地站起身来,但是在刘玄的目光中,又喏喏地坐了下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低着头,半天还是不愿开口。

刘玄却是开口了,“你这和尚,事到如今,还不死心,居然还隐瞒。你将护卫武僧云月挂单在永嘉县的崇光寺,怕是自己从温州逆瓯江潜行而上,转处州入衢州婺州,面见白莲两宗教的那位掌教。大家都是净土宗而出,一莲生多枝,说不得还真能谈到一块来。”

惠如和尚面如死灰,却是在兀自强辨道“大人怕是猜错了。小僧只是游历闽海,遍访名寺而已,云月那时得了病,只得暂居崇光寺。”

“惠如和尚,你的一封书信,一位叫做高藤秀明的人写给你的,上面写了一句话,‘尔前述的勾莲藤,颇有药效,求采购一二,以行试用。’我在永嘉县查破毒妻案时,事主李由蒲的族兄李由志善用草药配蛇毒,可无色无味,其供述中一味草药名叫雷藤草。此草在两浙诸地皆叫此名,唯独在严、衢两州却叫做勾莲藤。本官如何得知的?永嘉县主簿原是药材世家,故意在本官面前卖弄了一番。”

惠如和尚满头是汗,脸色转为铁青,坐在那里还是一言不发。

“你这和尚,我如何不知你的心思?这浙西两宗教之处,怕是你最后的退路吧。无妨,不如跟本官做个交易,把他们的消息悉数托告,本官得了富贵,不妨送你一程,助你回东倭国建地上佛国。”

“大人此言可真?”惠如和尚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

“两宗教,本官已知其怀有异心,就算没有你的讯息,我也可上奏朝廷,四处布局,慢慢围住,他能逃出生天去?所以两宗教讯息对于本官只是锦上添花,本官要是没有诚意,你说出两浙那些人的罪证时,便可弃你不用,视为死物。”

“大人,小僧犯了天条,只恐难逃天朝法度?大人如何度我活路?”惠如和尚不相信地问道。

“你这和尚,却是没在本朝做过官啊。起出罪证,你再结下具状,便是铁证如山了。届时你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了。到时我随便指个倭兵贼首,说他是惠如,那他就是惠如和尚。何老将军、谢大人是见过你,但我说明利害,他们自然会帮忙遮掩。到时再报个病故,漏泽园里一烧,这惠如和尚便在朝廷的文档里了账。届时你再化作他名,自去安妥之处便可。”

惠如和尚听刘玄这么一说,脸色露出喜色,如此一来,还真是一条活路。

“大人,你真愿助我?”

“在东倭立地上佛国又何妨?要是尔等举国拜佛吃斋了,我朝倒可以绝了倭寇之患。再说了,就算我助你,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凭你现在的底蕴实力,能卷起多少风浪?不过是让你东倭再多乱一番,多死上一些人,却与我何干?”

听着刘玄的这振振有词,刷新了惠如和尚对天朝官吏的认识。不过他如此坦言,倒让他相信刘玄的真诚了。

“小僧知晓了大人的诚意,愿说。”惠如最后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妖僧异心行诡事(四)

“大人,两宗教教首唤作巫春秋,自号春秋通明法王,下面封有上中下三界丞相,前后左右四方元帅,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六丁将军,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甲校尉,部众大约十余万,青壮上万。巢穴在严州淳安以西,与徽州交界处的深山密林里。小僧进出那里数次,盘桓了数月,据我的观察,两宗教甚缺兵甲,只能斩木揭竿。”

“且两宗教虽然教规森严,但无人识兵,训练法度皆为儿戏。不过巫春秋有一支精锐,号为‘持灯营’,约有两千众,配有不知从哪里买的数百天朝制式兵甲,还有各处采办而来的铁锭化打的兵器,交由巫春秋之女巫叹儿率领…”

此时的惠如和尚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玄细细听完,还用笔记下。随后,又按照惠如和尚所言,将两浙某些人与海贼勾连诸多事情细节,一一写成供词,惠如和尚也老实签字画押。供词上关于浙西两宗教之事,却是一字不提。

刘玄大悦,备下好酒好菜,好生款待惠如和尚。还给他调了一间上层的船舱,有床榻被褥,桌椅书架,宽敞舒适多了,只是将舷窗封死,船板加固,门口严加把守而已。过了几日,船只逦迤过了山阴县,前面就是萧山。惠如和尚过了几天快活日子,脸色好了许多,甚至有余心做了两首汉诗和歌。

这天傍晚甚至呈上了一壶好酒,说是会稽山下有名的黄酒,刘御史特意买来,请惠如一饮。惠如和尚欣然饮尽,却是醉倒了。等他夜里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木床上,手脚皆被裹着棉布的宽牛皮绑住,上身和双腿也被同样四根牛皮固定住,脸上盖了一块棉布,折叠成一半,露出鼻子和眼睛,只是捂住了嘴。

刘玄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旁边有几人,面容皆是诡异。惠如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他睁大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刘玄。

“你这秃驴,还想苟活在世上,真是痴心妄想。灵隐寺的证物已经取得,本官也过了目,确实合用。加上你签字画押的供词,足矣。所以送你一壶黄酒,算是为你饯行吧。“

惠如和尚躺在那里呜呜呀呀,刘玄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服?你这秃驴还敢不服?你们这些海贼,伤了我朝上万百姓的性命,坏了上千妇人的清白,罪恶累累,罄竹难书。你的那些走狗爪牙论罪都该死,何况你这贼首!而且最坏的就是你这秃驴。你的那些倭寇杀了人,做了恶,到你这里得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可洗了罪孽,往生净土极乐。真是可悲可笑可愤!不知恶、不为善,与那两脚野兽何异?”

刘玄看到惠如呜呜呀呀地挣扎了一番,笑着说道“骂我说话不算数?说你没在本朝做过官,不懂规矩,你还不服?在本朝做文官,第一紧要的就是诗词文章写得好,写得好就能涨名望,名望高了就能喷人,不,是弹劾人,名望越高,弹劾起来越见效。”

“第二紧要是说话不能算数。你看些文官奏章里,没事就写‘以死相报’。可真要出了什么事,不要说一死,就是伤半根手指头他也不愿意。所以在本朝做文官,必须要练就一样本事,当众时越辞严义正、理直气壮就越妙,过背后就让它随风飘散,各自安好吧。”

“什么?佛祖会惩罚我的?呵呵,本官不信佛,你家佛祖自管不到我。且你家佛祖果真如你宣扬的这般善恶不分,它要是敢来,老子把它的卵蛋子都捏爆了去。”

刘玄说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似乎说得太多了,你也知道的太多了,绝留你不得。豫春,阿振,送这秃驴登他的极乐,坠我们的地狱。”

“好咧!”常豫春和韩振应了一声,一人伸手将折叠好的棉布展开,完全盖住了惠如和尚的脸面,包括眼鼻嘴都包在其中。韩振则提起一个大水壶,里面装满了河水,然后往前一倾,水从壶嘴里缓缓流出,淋落在棉布上,不一会就将这块棉布完全浸透了。

湿透了棉布贴着惠如和尚的脸,现出他的眼、鼻、嘴的轮廓,可以看出他在棉布下拼命地呼吸,就像一条躺在干涸泥塘里死命挣扎的鱼。他双手紧握成拳,双脚绷直,整个身子就像被鞭子抽打一般,从上到下打着摆子。

一壶水倒完,韩振却停住了,常豫春将棉布上半截翻下,折叠在惠如嘴巴上,露出他的眼睛和鼻子。他拼命地呼吸,鼻翼就跟起飞鸟儿的翅膀,扇动得只见残影了。鼻孔撑到最大,几乎要裂开了。

“滋味好受吗?”刘玄笑吟吟地问道,迎来的却是惠如和尚惶恐、求饶的神情,要是嘴巴没有被捂住,只怕早就叫道“只求速死!”

“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年初我上任时擒住了黄海海贼头子武瞎子,那厮自诩铁打的筋骨,拼死不肯招认,结果受了半天就扛不住,连他小时候偷看婶母洗澡的破事都招了。长夜漫漫,你尽可享受”

在惠如和尚恐惧绝望的眼神中,常豫春给他盖好了棉布,韩振接过重新打来了的一壶水,又开始淋落在棉布上。

一壶水倒完,又打开棉布,让惠如透气。

“我叫这刑罚为溺水忘川河,不是很文雅,但我觉得很形象。不瞒你说,为了查验效果,我还真亲自试过这刑罚。你还别说,真的可以让你记起这一生做过的种种事来。听老辈人说,人变鬼入阴间,要过忘川河,过河时一生之事都要一一浮现过目。看完之后,才能过奈何桥,按善恶入六道轮回。和尚,你也可好好想想你这辈子做的事,有几件善事,几件恶事?”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惠如和尚已近奔溃,他目光呆滞,已无活意。

刘玄看看天色,说道“天色将明,恶鬼也该送回幽冥地狱了。”

常豫春、韩振知意,将棉布捂好,然后一口气淋了四壶水。其实淋到第二壶水将近时,惠如和尚已经没有不再挣扎了。最后刘玄探了探惠如和尚鼻息,又按摸了他的脖子,并无一丝生机。

“嗯,将这厮丢到河里去,全身泡透了,再捞起来说他昨晚伺机逃脱,跳河求生,却不幸溺水而亡。然后枭了他的首级,一并传示各州,尸身就近找个化人场化了。”

“遵四郎令。”常豫春和韩振应了一声,开始忙碌起来。

刘玄缓缓踱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只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将整个东海山河照耀地清澄光明,山岳披霞,河川映鳞。看着这朗朗乾坤,刘玄顿时觉得一夜的疲惫顿消,不由露出笑容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陵城里糊涂案(一)

南直隶金陵城江宁县,金陵府衙,响起的鼓声传遍了前后,正在衙内后院休息的金陵府同知,署理知府事的贾化,在妾室娇杏的服侍下,穿上了罗纱织成的小杂花纹青色团领、前后各有一块白鹇补子的衫袍,配好银钑花束带和一个银鱼袋,戴好乌角幞头的乌纱帽,站在穿衣镜前左右看了看,果真是仪表堂堂,颇有威严。

贾化拎起前襟,往前堂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鲁师爷“刘状元郎一行人什么时候到?”

“回太尊大人,滚单说是明天下午会到。”

“都安排好了吗?”

“回太尊大人,都安排好了。明天府牢的宋押司带六十名牢子去码头交接,白捕头带一百民壮快手压阵。金陵兵备使那边也回话了,明儿一早会派一幢的人过去,在外围警戒着。”

“哦,那算是万无一失了。这回圣旨叫把两浙勾结海贼的次犯交由南都留后府刑曹和监察厅会审,看押的担责却是交给我们金陵府,万不可出了纰漏,状元郎可是会杀人的!”

“回太尊大人,小的们知道轻重,万不敢误事。黎通判,萧经历、许都事、王典事等人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挪腾监牢,加固防备。这是通天的两浙大案,左右参议、按察使是悉数解押递京。还有地方州县,夺职拘押的上百,谁也不敢马虎。”

“嗯,那就好,尔等知道事体兹大就好。”

鲁师爷见左右无人,凑近来低声道“太尊,这两浙大案,怎么就发到我们南直隶来会审了?”

“留在金陵会审的,都是七品以下的小虾米,京里的大老爷们没精力去打理他们。”

“老爷,这两浙一家伙拔了上百个坑出来,光是五品的就十几二十个,老爷就没些想法?”

这师爷是贾化用久了的,又有些亲戚关系,所以许多事都不避着他,专门负责些机要勾当。

“怎么会没想法?只是才右迁到这金陵不过数月,再想也动不了啊。”

“老爷,后天来金陵交接人犯的刘状元郎,听说跟贵宗亲荣国府有亲,何不攀谈一二?刘状元郎虽然品阶不高,却是奉旨会办此大案的主官,简在帝心,又有恩师烟溪公坐镇吏部。他要是肯说句话,大人便可以会办协理的名义去了两浙,按老爷的品阶,要是能署理两浙转运使或按察使,最妙不过,案一落定便能转实授,五品升四品的天堑,一跃而过。”

看到贾化沉吟不语,有些动心了,鲁师爷添了一把火,“东家老爷,虽然大人现在署理金陵府,旁人都尊你一声黄堂令尹、五马太守。可是老爷啊,从同知转知府,却是一道地坎,非得转过一两任才能磨勘升阶,一耽误又是三五年。现在两浙那边有了天大的机缘,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谴。东家,这官场上是万万耽误不得。”

鲁师爷最清楚自己的东家,真真的餐腥啄腐之辈,甚至愿意做被绣之牺。前些年中了进士,捱风缉缝,不几年就钻营到了六品知州,也算是位厉害人物。只是那几年青云得意,让他在任上有些目中无人。贪酷之弊,又恃才侮上,引得上下左右同僚皆侧目而视。不到一年,就被巡察御史参了个“生情狡猾,擅篡礼仪”,州里、省里又一并落井下石,直接落了个革职。

鲁师爷虽是贾化同乡,沾些亲戚,从其做知县起便被聘为幕友,当时贾化去了职,也只能另寻了门路谋生去了。后来听得贾化去了巡盐御史林如海老爷府上,给林家小姐做了西席。没两年便护送林家小姐去了京师投亲,得林老爷引荐,攀上了荣国府贾家,认了宗亲。有了贾府照拂,贾化得了起复,没三四年擢升至今。

其实鲁师爷很佩服东家的,不仅才华过人,更会做官。贾府能助他起复,却没法推他到现在这个官职,贾二老爷自个都才几品?贾化能转任金陵同知,完全是驽马十驾走过来的。

看到贾化低首在那里思量着,鲁师爷知道自己的话东家听进去了,便继续建议道“刘大人不会入城,但会在龙江镇驿馆歇息,留后府和六曹的老爷们肯定会在那请宴。东家何不托辞要给京师宗亲贾府送年礼,求刘大人附带一二。再遣一能干心腹之人,跟随刘大人一行去京。只要攀上了关系,途中寻得机会,让那心腹在刘大人跟前美言几句,点明老爷的意思,岂不美哉。”

贾化不动声色道“本老爷自有打算。”

眼看就要到了大堂,贾化才想起正事来。

“堂前鸣鼓,问的什么事?”

“回太尊,是城外小乡绅冯家的家人,哭诉他家小爷被人打死了,求太尊申冤做主。”

“苦主是冯家,被告呢?”

“被告是广济仓司仓大使谢大人家的公子,谢信吉。”说到这里,鲁师爷压低声音道,“这谢大人跟体仁院总裁甄府甄大爷是连襟。”

“连襟?”贾化停住了脚步。

“是的,谢大人的正妻跟甄大爷的正妻为亲姐妹,都是前操江提督施老爷的嫡女。”

“哦,老爷我知道了。”

贾化点点头,径直进去了,转过后堂,上得大堂,两班衙役早就站定,刑房书办,堂录书-记、传唤门子等都一一排开了,苦主等人也跪在堂下。见到贾化上了堂,衙役们自喊起了“威武!”以壮官威。

贾化一拍惊堂木,问道“苦主何在,诉的什么?”

堂下摆在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人,用白布盖着,旁边跪着三四人,为首一人白发皓首,哭得肝肠寸断,闻得贾化问话,连忙磕头答道。

“回太尊大老爷,小的是苦主,是城外方山镇冯家的管事…”

原来死者叫冯渊,父母双亡,又无兄弟,靠着家里百余亩水田过日。这冯渊人品风流,长到十**岁上,酷爱男风,不近女色,这可愁坏了受了冯老爷托孤的老管事,这冯家就剩这么根独苗,要是还不近女色,冯家岂不是要绝了后。

老管事四处张罗,找人牙子物色合适的女子,再苦口婆心地劝小主人回心转意。也是前世的冤孽,这一日,老管事寻得一人牙子,带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冯渊见了之后,便立誓洗心革面,定要跟这姑娘厮守终生。

谁知这人牙子却是一拐子,那姑娘却是他在四岁时拐来的,带到僻静处养了**年,还认做了亲父女。这回只是假托得了重病,要卖了姑娘好治病。谁知这拐子过于贪婪,居然一货三卖。许了冯渊这里不说,还许了谢公子和薛府的薛公子。

“薛公子?哪位薛府?”贾化皱着眉头问道,这金陵是本朝太祖龙兴之地,权贵世家太多了,必须得问清楚。

“回太尊老爷,是做皇商的薛家。”老管事倒也清楚,直接答道。

原来只是皇商,贾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点点头道“你且继续说。”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金陵城里糊涂案(二)

“谢太尊大老爷。”老管事继续哭诉。那拐子贪了三家的订金,带着那姑娘想去扬州,再卖个好价钱。那知三家都中意了这姑娘,放心不下,派人跟在附近,于是正好把那拐子给堵着。

一问仔细,这还了得,三家都不是善茬,一顿暴打,把个拐子打个半死,先丢到一边,三家开始论理起这姑娘的归属。按理说,拐子先攀的薛家,再会的冯家,最后定的谢家。只这是薛家公子不让,冯渊不舍,谢公子不放,三国混战,眼看又要打将起来。薛家突然来了家人,把薛公子唤了回去,于是三国变成南北朝了。

老管事知道冯家小门小户,是争不过谢家的,暗地里相劝。只是小主人迷入了眼,中了桃花劫,非要纳那姑娘不可。相争颇久,谢公子见冯渊油盐不进,死活不让,一时气恼,叫健仆家人上前,把冯渊打个稀巴烂,直接把那姑娘抢了去。谁知道还没出街,又遇到薛公子返了回来。这个更横,一段拳脚把谢公子及其家人打跑,把那姑娘再抢了走。

老管事不管那姑娘被谁抢了去,他只知道自家小主人抬回去没两日就一命呜呼,现在来堂上,只求贾化贾老爷明察秋毫,还冯家一个公道。

听完原委,贾化问道“那拐子呢?”

“回太尊老爷,那拐子被街坊解送去了江宁县。”

“来人,将那拐子解了来。”贾化发下一支签牌,吩咐道。自有衙役领令去了。

“还有那薛家男,也是事主,且抢了那姑娘去,也给我寻到堂下来。”贾化正要发签牌,旁边的鲁师爷却是着急了。他知道自己东家的脾性,闻得薛家是皇商,便寻思要寻了来,过回手,刮些油水。可是这薛家岂是好惹的?正要咳嗽提醒,旁边的门子却在那里猛咳起来。

贾化手里的签牌却是丢不出去,借口一声更衣,转去了后堂,先叫人把门子叫了进去。

那门子陪笑着说道“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年来就忘了我了?”

贾化心头一震,已是明白过来,却故意迷糊道“这话怎么说的?”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门子不知道贾化是真忘记还是假糊涂,但人家现在是老爷,他只好再点了一句。

“啊,原来是故人。”贾化恍如大悟道,点出这门子原是苏州甄家附近葫芦寺的沙弥。

接下来门子把那被拐的姑娘来历说明,正是贾化的恩人甄士隐甄老爷的独生女,四岁时被拐了去,想不到今日出现在这里。然后又说了金陵护官符的事情,点明薛家看上去只是皇商,却比谢家更不好惹。

听到这里,贾化已经了然,跟那门子叙了会旧,寒嘘了几句,许了一两句前程,喜得那门子满口子谢恩,还自告奋勇地出谋划策,说那冯家不过乡里小绅,无亲无故,今儿告到堂上,无非求些烧埋钱。且谢家公子行凶,怎么会亲自下场,肯定是家仆动手,捏住这点就好了。贾化满脸含笑,虚心接纳,还夸了那门子几句。

等到那门子神采飞扬地告退,鲁师爷悄悄地走了进来。

“东家,那门子说得没错,薛家老爷最新补了紫薇阁舍人,品阶跟老爷无二。除了跟荣国府贾家、后军王太尉是姻亲外,更有一处不得了。”鲁师爷在后面全听得清楚。

“哪一处?”

“薛家大姐儿许的夫婿正是明天要来金陵的刘玄刘大人。”

贾化剑眉一挑,星目一亮,“此话当真?”

“不敢欺瞒东家,确是真真的,听说还是贾府二老爷和侍卫副帅尚将军保的媒。”

贾化点点头,默然了一会,点点头道“本老爷自有计较。”说完,他抚着山羊胡子,目光看向窗外说道“师爷,那门子…”

鲁师爷听得贾化话里拖长的声音,心里琢磨了一下,低声道“老爷,小的听说那门子私受门敬,任意勒索,最可恶的居然敢隔绝内外,闭塞老爷耳目,着实可恼。”

听得贾化没有做声,还在那里悠哉地看向窗外,鲁师爷牙根一咬,又说道“小的听说那门子不仅包揽诉讼,还假传老爷谕令,买罪放凶,坏乱法纪。”

“本官读的圣贤经书,食的朝廷俸禄,虽不能像刘状元郎那般访民瘼于井邑,察冤枉于囹圄,但整饬风气,肃正法纪却是能做到的。门子这等人自当严惩,只是现在事多,一时顾不到他头上。师爷,你暗中细细查询,拿了他的罪证,等忙过这阵,发到江宁县办了他,以儆效尤。”

“回东家老爷的话,小的记住了。”鲁师爷长舒了一口气,感情东家不是不想办那门子,而是嫌前面的罪过太轻。后面的罪过,要是落实了,最低一个流配三千里。那就好,摸准了东家的心思就好。那门子也是的,好好的门子不做,居然拿着护官符想做起师爷的活了,不知道同行是冤家吗?

此等小事完结,贾化整了整衣帽,又继续上堂。

“来人,薛府薛公子是此案事主,又是证人,给我请了来。记住了,薛公子不是凶犯,只是来作证,万不可怠慢了来。”坐到堂上,贾化先开口道。

“遵命!”

看到衙役离去,门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懂如堕五里雾中。鲁师爷先是一惊,但他熟悉东家的套路,略一思量,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反倒叹服起来。自己东家,真是生铁柱上都能凿出个天梯来。

半个时辰,薛蟠带到。他穿着金边绣花罗纱湖绸衫,头戴网巾,上得堂来,躬身作揖,唱了个大喏。

“学生薛蟠见过黄堂大老爷。”薛蟠被薛规使了银子,弄到南直隶国子监做了个捐贡生,倒也能自称一声学生。

贾化见这薛蟠守礼遵教,丝毫没有传说中的骄横跋扈、言语傲慢,心里不由奇怪。他是不知道这数月薛蟠被其父严加教训,又代表薛府到处拜访往来,早就历练出来,至少这模样装得像。

不管心里再如何奇怪,贾化却是满脸笑容“薛老爷与我有同师之谊,我叫你一声世侄,不当未过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金陵城里糊涂案(三)

薛蟠愣了一会,他在迎来送往这些日子,知道这读书人的规矩多,世叔可不是那般好攀扯的,一时没了计较,只能喏喏地回道“回太尊老大人,学生不识礼数,需得回去问过父亲大人。”

贾化听到这里,心里明白,这才是薛蟠的真性情,刚才都是装的。脸上却是无所谓地说道“无妨,无妨。今日请你来,是有件案子牵涉到你,故要寻你问个明白。”

等贾化把案情简略一说,那薛蟠连忙答道“回太尊的话,那拐子先是收了学生的订金,按理当是应卖于学生。只是那冯渊死活不让,谢家小儿也持傲不放,要是依着学生以前脾性,早就把他们俩打个满脸花。那会又得家人来报,说府里老爷唤我,回去才知原来是我家妹夫要来,老爷让我做些准备。学生听完后,又想起买那姑娘是我家太太发下的差事,说是择好的要给我妹妹做陪嫁丫鬟的。现在妹夫要来了,我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明白,岂不有失体面。”

说到这里,薛蟠忿忿然,手舞足蹈的,有些原形毕露了。

“于是学生带着家人赶了回去,定要与他们论个明白。谁知道刚到街口,看到谢信吉那小王八蛋,带着五六个家丁,押着个哭哭滴滴的丫头,正趾高气昂地走出来。他个直娘贼的,三人中他是最后落定的,居然还能抢了人去。学生上前去,与他好生理论了一番,那厮论不过学生,理亏走了。学生叫人丢了六十两纹银给那拐子,加上此前给的二十两订金,正好八十两,还叫那拐子在契书上按了手印,妥妥的货款两讫。”

说到这里,薛蟠又作了一揖,“太尊,学生严遵父亲教诲,从不做那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之事,还请老大人明察。”

贾化听完后,心里有了定计,又问道“薛公子的话,本官记下了。谢府公子谢信吉不仅是事主,还是被告,可曾带来?”

“回太尊老爷,小的去谢府传唤过,府上门子说,他家公子被人殴打致伤,卧床不起,自难回命。”捕快班头连忙答道。

“什么自难回命?我知他谢公子自小锦衣玉食,手脚无力,如何伤得了冯渊?定是手下恶仆,邀功心切,手脚没了轻重,误伤了冯家小郎。来人,去谢家,把动手的恶仆给我拘来,要是谢家再有阻拦,就转告谢家老爷一句劝。三吴动荡,金陵不日有钦差前来,望他好自为之。”

衙役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带回了四位行凶的恶仆,随来的还有谢府管事。到得堂前,先磕头认罪,说谢家管教不严,纵奴行凶,甘愿受罚。

贾化当即判道“谢家恶奴行凶,误伤了冯渊,皆判杖三十,谢家赔烧埋银子三百两。薛蟠先落定,后又货款两讫,女子自当卖于薛府。人牙一女三卖,惹是生非,是冯渊丧命根源,判人牙杖四十,流配琼州万安军效用,所得皆没入官。”

薛蟠和谢家管事皆称贾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冯家老管事也知道此案这般判了,已经算是不错了,要想谢家赔命,是万万不得。只得收了烧埋钱,抬着小主人,哭泣着回去了。

贾化寻了机会,随着薛蟠一同去了薛府,投贴拜见薛规。

“薛某见过太尊大人。”

“贾某见过阁郎大人。”

薛规与贾化见了礼,引到正堂坐下,寒嘘了几句,贾化直奔主题道“贾某字别飞,号雨村,两浙湖州人士,癸巳科进士,却是戊子科两浙乡试中举,房师是李合龄李老大人。”

听到这里,薛规眼睛一亮,问道“可是乡籍南直隶徽州渍溪、以礼部左侍郎致仕的合龄公?”

“正是!”

“哈哈,真是巧了,素日薛某年少,正是合龄公以提举金陵府学政之名,点我进生员,得了秀才功名,算是薛某的恩师。”说罢,薛规起身作揖,唱诺道“薛某见过贾世兄。”

科举场上先问场次前后,再论功名高低。薛规跟贾化论老师,一个是点秀才,一个乡试中举,要是硬凑到一块,薛规应该叫贾化一声前辈。但薛规也做了官,品阶不比贾化低,自然不能坠了身份,叫声世兄足够了。

“薛世弟客气了。”

互相见了礼,两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些,谈论了一会,贾化又提及,操江提督麾下,负责常州到松江州江口一段江防巡备的江阴巡检姚化年正是他的同乡,同一老师手里启得蒙。薛规脸上的笑容更见诚意了,两人话语间更亲密了些。

到最后,贾化又将今日审理的案子提了提,“此案现已结案,与贵府及贵公子并无瓜葛,薛公且放心。”

薛规先谢过贾化,然后感叹道“我这劣子,自幼得拙荆宠溺,任性妄为,跋扈自恣,屡加管教,可是稍一疏忽,又有复燎之势。万般无奈,只得与家人商议,想放到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刘四郎身边,严加管束。”

“哦,不知这刘状元郎是贵府的?”

“鄙人小女许与他,只待两年后择吉日完亲。”

“啊呀,原来刘大人是贵府的东床佳婿,真是可喜可贺啊。”

薛规谦虚了几句,贾化趁机说道“时近年关,贾某欲送年礼与京师宗亲府上,不知能否攀得状元郎骥尾?”

“这又何妨?不知贵宗亲是哪家高门?”

“荣国府贾家,前些年贾某遭人陷害,革职待罪。幸得宗亲贾府二老爷为某上书陈情,方洗冤起复。”

“啊呀,贾府二老爷与在下正是两乔,如此论来,贾大人与某不仅同门,更是世交啊。”

过了一会,贾化满脸笑容地离开了,薛规一人坐在正堂里,薛蟠畏畏缩缩地进来,喏喏地说道“见过老爷。”

“家法没吃够吗?又出去跟人打架了?”薛规不悦地问道。

薛蟠扑通跪下,连声道“儿子牢记着父亲的话,绝不敢肆意妄为。且四郎不也是这般吗?平常百姓,绝不可欺凌,遇到纨绔子弟,只要占到理了,下手便是。”

“你这逆子,画虎不成反类犬。今日这案子,要是遇到贪婪苛酷的,只怕就把你卷了进去。”

“老爷,儿子可真没有对那姓冯的动手,只对那姓谢的动手了,且那厮有好几个长随,只是开始时吃了两记掏心拳,后面的全给挡了下来,根本没有伤到那厮。”

“要是你伤了人家性命,早就被人拿捏住了。这姓贾的明显奔着四郎去了。两浙刨出了这么多坑,起心思的人不少啊。只是这些家伙也不想想,两浙动荡的根子在哪里?不管这坑是深是浅,就死命跳了进去,一帮子利欲熏心的家伙。”

薛蟠跪在那里,努力做出似乎好像听懂了的样子,只是听得父亲最后一句话,却是让他彻底萎了。

“我想好了,让你去四郎身边听用个一年半载。”

第一百七十九章 观江楼上玉壁连(一)

龙江镇在金陵城神策门和金川门之间,挨着大江,东边就是古渡口燕子矶。前周偏安金陵时,大肆扩建金陵城,需要许多木材,为了方便转运保存,挖通了一条上新河,取名龙江,与大江交汇的地方便汇聚成了一镇,名作龙江镇。两三百年过去,这里已经成为金陵门户,江津要镇。

这里商铺林立,货品堆积如山,川蜀湖广直下、三吴闽海逆上的船只都会交汇在这里,买卖转运。这里也有一处号称江南第一大的驿站,龙江驿馆。驿馆里更有一座高楼,正面大江,右邻燕子矶,左临观音山,是金陵一处名胜,名叫观江楼。

这天下午,驿馆门前马嘶人叫,人群逐渐散去。用过午宴的南直隶达官显贵们纷纷坐了马车,前呼后拥地离去了。

刘玄揉了揉眉头,轻轻甩了甩沉重的头。

孙传嗣走了进来,见到刘玄这个模样,不由问道“大人,需要休息下吗?”

“不必了,叫人打盆冷水来就好。”

“还是用温水吧。现在已近腊月,天寒地冻,万一受了寒气,就不妙了。大人,京师还离着远呢。”

“是啊,京师还离得远啊,我们转交了部分犯官,还有部分要押解去京啊。”

孙传嗣叫驿卒打来一盆温水,端了过去。刘玄谢了一声,就着水洗了一把脸,顿时觉得清醒解乏了许多。

觉得轻松许多的刘玄招呼孙传嗣坐下,开口道“传嗣,你要是留在杭州就好了。你的恩主胡伯恩胡大人丁忧守制期满,转到两浙任臬台,你要是留在杭州,胡大人正缺人手,说不得正好委你重任。”

“胡大人精通刑律,手下能吏干将多如牛毛,一时还用不到下官。”说到这里,孙传嗣凑过头来,低声道,“胡大人一堆的门生故吏,翘首企盼,终于等得胡大人起复,个个争先恐后,胡大人保奏的折子都挤不下了。且下官已经转到沿海道,再挤进去占名额,会引起公愤的。”

听孙传嗣说道有趣,刘玄不由笑了。他知道孙传嗣虽得胡伯恩器重提携,却遭同僚们嫉恨。一半路出家的武夫,居然眼看着要爬到他们前头去了,如何不恼?胡大人丁忧期间,孙传嗣要不是因为这些同僚们暗中排挤,怎么会被发到刘玄手下做事?

现在孙传嗣算是跳出来,怎么愿意再跳回去那个泥坑里厮混受罪呢?再说了,刘玄少年得意,又有根脚,前途只怕要远胜已经五旬的胡伯恩胡大人。孙传嗣怎么会舍了这里,去奔那边呢?

两人话语微微一点,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随即转到其它话题上了。

“大人,胡大人丁忧前可是刑部右侍郎,这守制期满起复了怎么被转到两浙做臬台了?不仅是从京官转到地方,品阶还低了一两级。还有这般规矩?”

“这是国朝惯例,前周就是这样。内外丁艰都是二十七个月,总不把位置空在那里一直等吧。一旦委了他人,守制期满回来又不能赶人家走了,所以只能遇缺优补。胡大人官阶没变,还是正四品,你看明发的三省同奉圣旨里,胡大人是行提点两浙刑狱按察使事,以高阶任低职才叫行。”

“哦,”孙传嗣应了一声,听完刘玄的解释,才明白这朝廷的规矩还是挺复杂繁琐的,或许只有刘玄这等官宦军将出身的,才搞得清楚,自己却是有的学。

“四郎,薛老爷举家来拜见,现被引到外院观江楼去了。”

“好,我马上就去。”

观江楼一楼里坐着薛规和薛蟠,刘玄上前见了礼,薛规还算正常,薛蟠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

“世叔,蟠哥儿这是怎么了?”

“他啊,差点惹出弥天大祸来。”薛规答道,将冯渊致死案简要说了一通。

刘玄听了后,略加思量道“这贾雨村倒是颇会钻营,只是这两浙弥天大坑,他也敢跳进去?”

“只要有功名利禄,火中取栗又算什么,这贾雨村连老虎尾巴,蛟龙须子都能去剪了来。”薛规笑着说道。

“哈哈,世叔说得是。只是这两浙这盘棋,我们几个都是卒子而已,一切尽在圣上帷幄中,就连我的恩师,只怕也仅能当个士,摆个相。”

“四郎说得通透,无妨,无妨。我薛家没把柄落在他手里,不必怀惧。且松江州那边,我的故友楚孝年在那里做知州,够用了。”

“世叔这么一说,小侄就心里有数了。”

“四郎,还有一事。”

“世叔但请说。”

“我想让蟠哥儿跟在四郎跟前听用一两年,好好历练一回。”

“此事小侄义不容辞。只是世叔这话要是早半年说就好了,要不然这次保奏的折子里能列上蟠哥儿的名字了。”

“可不是,老爷早让我跟着四郎,这回保奏叙功,说不得能赏个**品乌纱戴戴。”

“哼,当初是谁一会说肚子痛,一会说脚抽筋,隔两日又说燥浮虚亢,无缘无故流鼻血,见天在太太跟前抹眼泪装可怜,编着各种法子往返金陵、扬州,就是不愿去两浙找四郎。亏你找哪家郎中问的词,也不管对不对症,就拿来糊弄人。”

“老爷,那会子儿子确实有病。”薛蟠直着脖子说道。

“不管你有病无病,这回定要跟了四郎去。”薛规毫不客气地说道,没等薛蟠反驳,继续说道“我带了些礼品,一是给四郎的,二是托着带给贾府、王府的,你去找四郎长随振哥儿,清点交接了。”

把嘟嘟囔囔的薛蟠支走,薛规转向刘玄,满怀歉意道“四郎,真是惭愧啊。这个逆子,总是这般不省心。原本还想着慢慢调正他,却不想一疏忽就差点惹下大祸来。而今还好,有我在跟前盯着,多少能约束得住他。等过几年,宝钗过了你家门,我又撒手了,就太太那个脾性,还不得把金陵城给倒了过来,到时候徒给四郎你们添祸害了。”

“还不如趁早把他送到四郎跟前,打也好,骂也好,只求让他知道轻重急缓,不要再没头没脑的。这世道,善恶难明,聪明人好,愚钝人也罢,总有去路,唯独那些不识好歹的睁眼瞎,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刘玄明白薛规的意思,点头道“小侄知道了,定会好生管教蟠哥儿,如果遇到合适的女家,就禀于世叔。”

“四郎能明我心思就好。我这逆子,畏威而不怀德,请四郎帮找个心正却手段厉害的良配降住这厮。”

“小侄记住了。”

“那就好,对了,宝钗给你做了几身衣服,这次带来了,你上去二楼看看,合不合身,要不要改改。”

“好的世叔,小侄这就上去。”

现在国朝还秉承着前唐周遗风,婚配男女只要有长辈陪同,还是能见面的。

薛规目送着刘玄上了楼梯,抚着胡须,坐在那里不知想着什么。

第一百八十章 观江楼上玉壁连(二)

刘玄上得楼来,二楼走廊窗户全被被推开,举目远眺,只见晴光霭霭,淑景融融。走到窗边,凭栏而望,山水相衔,江天一色,这冬月下午的大江景色,却是别有一番风致。曾有骚客名士作的一曲《江城子》,有曰“燕子矶前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婷婷。忽闻江上弄横笛,若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说得正是这景致。

在窗边停住脚步看了一会江景,有婆子出来,见到刘玄,满脸堆笑道“姑爷来了,太太和姑娘都在等着你呢。”

刘玄笑了笑,整整了衣衫,往里走去,婆子连忙开了门,朝里面叫唤道“太太,大姐儿,姑爷来了。”

进得阁屋里去,薛太太还是老样子,受了刘玄的礼,看着这得意女婿,是越看越喜欢。薛宝钗站在一边,微低着头,右脚向后撤一步,两膝稍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

“世兄万福。”

刘玄看去,只见薛宝钗还是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天然,迥出侪辈,正所谓“小桃绽妆脸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

每次相见总有惊喜,微微一呆,随即作揖回道“宝姑娘金安。”

薛太太把刘玄请到跟前,问了没完,在三吴饮食可是习惯?沿海诸州来回奔波可是辛苦?眼见着黑了一些瘦了一些,可见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风霜。转言又怜惜刘玄虽然年少得意,中了状元,做了风宪老爷,为君分忧之时却是远离父母家人,跋履山川,舟车劳顿,真是遭了大罪。

刘玄连忙宽慰,说三吴富庶,锦绣繁华之地,根本不算是吃苦。他自幼在关东苦寒之地长大,来到东南做官,还算是享福了。这次上京,叩阙谢天恩时,定要多磕几个头。

听刘玄说得有趣,薛太太连连含笑点头,这等乖巧儿郎,为何不是我的儿子呢?不过幸好是半子。

寒嘘了两刻钟,薛太太说起按时日算,三娘子这会子应该已经生产了,只是岭东相隔甚远,消息一时半会还传不过来。她又提及有些东西要托带给历城的三娘子,都是些小儿用的衣帽被褥。

“我去看看那些物件,免得有遗漏。大姐儿,你不是给姑爷做了四身衣衫吗?拿出来给姑爷试试,且看合不合身。九妈、陈东家的,你们帮着姑娘。”说罢,带着丫鬟走了出去。

另有丫鬟去取衣服,两个婆子站在一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如同两个木头人。

薛宝钗站在一旁,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刘玄,寸寸柔情,盈盈芳心,全都融在双眸的潋滟春水里。

“闻得四郎脸上受了伤,留了疤痕?”

闻得薛宝钗问道,刘玄扬起头,露出下巴和脖子处的伤痕,笑答道“是啊,在海上吃了一箭,坏了相貌,变丑了,就是不知道宝姑娘嫌弃不?”

薛宝钗脸微微一红,低着头说道“情之所钟,虽丑不嫌,更何况四郎神采依然。男儿志在四方,虽为前途奔波博执,但性命更重要,还望四郎自知。”

刘玄忍不住仰首大笑起来,“得宝姑娘此言,四郎我幸矣。”忍不住伸出手去,握着薛宝钗的柔荑,款款深情地看着对面的佳人。

薛宝钗被他炯炯目光看得有些手足无措,努力挣脱开,转身推开西屋的门,并说道“怜卿姐姐怎么还没有收拾好那四件衣物?”

怜卿?刘玄一边跟着进去,一边心里忍不住猜测着,只知道宝姑娘身边贴身丫鬟叫莺儿,怎么又出来一个怜卿?或许是新添的吧。不是说薛太太交待薛蟠再买几个丫鬟,放在宝钗身边听用。为这事,薛蟠还差点出了大事,落在贾化的手里。

这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习俗和规矩,算是给女儿先预备人手和心腹,嫁过去后在内院的暗斗里不至于孤立无援。

跟着走进去,却看到一女子,身穿着素色纱绸衫裙,正弯着腰翻找着衣物。

只见她云浓绀发,月淡修眉,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艳丽。行举间金莲步摇,束素腰轻。

“姐姐,可是找好了?”

听得薛宝钗的问话,那女子头也不抬地答道“姑娘,还有两条佩带却是不见了。可是遗落在哪里?”

“可是一条描金的,一条绣花的?”

“是的。”

“四郎不喜金色和绣花,所以没有拿。”

跟在薛宝钗身后的刘玄压住心头的惊诧,笑着说道“还是世妹了解我。”

突然听得有男子声音,那女子猛地抬头,却看见刘玄,慌得连忙躲闪,只是附近皆无屏风等物,只得急挽金铺平掩其身,娇羞脸黛,虽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

“秦姑娘为何在这里?”刘玄向那女子作揖行礼,转向薛宝钗问道。原来那女子正是原来宁国府的大奶奶,后来的幻海净人,又后来的守玉道姑。不是应该在薛家故里句容县常宁观吗?

“见过四爷。”秦姑娘走了出来,款款行了万福,娓娓道来。“妾身在常宁观待了些时日,却惹得乡里不宁,不敢再待下去了。天南地北,难有妾身容身之处。幸得宝姑娘怜悯,愿收我这不详之人在身边。我已遭父母弃唾,不敢再冒姓秦氏,现在取了国姓赵,改名为赵怜卿。这世上再无秦可卿,只有薛府宝姑娘身边的丫鬟,赵怜卿。”

刘玄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地转向薛宝钗,面露询问之色。

薛宝钗长叹一声道“常有乡里宵小,肆意去观里滋扰。观主不堪其烦,诉于族老。族老训斥了几回,却还是挡不住。后来只得来信告知老爷,说请移了姐姐去他处,免生祸端。”

薛宝钗说得隐晦,刘玄却猜出一二来了。无非是这秦可卿,不,现在叫赵怜卿长得艳丽,不知谁传出风声去,周围的蜂蝶浪荡子一窝蜂地都来了。观主受了薛老爷之托,万不敢有负,便传信乡中族老,让他严加约束。那乡老到后来估计也管不住了,又不敢得罪薛老爷,只得苦求薛家将赵怜卿移走,免得生了祸端他背不起。

赵怜卿黯然道“妾身乃祸水不详之人,难容于世,原本想以江水洗清这不洁之身。幸得老爷太太垂怜,姑娘不弃,苦苦相劝,又告知我那钟弟已中秀才,没两年要下场折桂。眼看着要长大成人,出人头地,我这做姐姐的更是不舍,便苟活至今。”

这声音如莺啼鹂啭,自惹人怜惜。说罢,内屋一片寂静。

第一百八十一章 观江楼上玉壁连(三)

刘玄长叹一声,却是打破了寂静。

“‘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都说红颜祸水,红颜倒是红颜,只是这祸水,到底谁生的,却是说不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都是同样的道理。这世上有的人好颜色,有的好功名,有的人好厚利,无可厚非。‘好恶、喜怒、哀乐,夫是之谓天情。人之生也固小人’。好色贪利,追逐功名,都是人之本性。但是要先遵从道义,谨守法度,再去逐色利,方为正途。只有迁善黜恶,循天理、遵人伦、守法度,人才有别于禽兽。”

“可这世上之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是本性贪婪,却非说外物诱惑,不可为而为之,端是无耻。”

赵怜卿听完后,不由行礼拜谢道“谢过四爷为妾身发蒙解惑。先生果真是有大学问,大见识的君子。”

薛宝钗却偏着脑袋问道“四郎难道是荀子信徒,以性恶论为本?”

刘玄有些尴尬了,自己说了这么多,你居然关注的是这些?难道在贾府跟那些姐姐妹妹们待久了,脑子见识都跟着跑偏了?

又说了几句,赵怜卿和薛宝钗拿起衣服,给刘玄试穿起来。都是外套,笼在外面就好。只是薛宝钗虽然比初见面时要高出许多,可毕竟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没有长透,个头只到刘玄肩膀那里,在旁边服侍刘玄穿衣,却是不便。

倒是赵怜卿,个头高挑,只不过比刘玄矮半个头。薛宝钗只好退了下来,在旁边看着怜卿给刘玄穿衣整理。

看着赵怜卿在自己跟前转动,肌肤赛雪,润如桃瓣,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尤其是一种淡淡的香气,就像静夜里的蚊子叫,不管死活,就是往你的耳朵里钻。这香气,有异于宝钗的佛手香,类似一种桃杏粉香,如同四月暖春,袅袅暗来,不知不觉中就将你迷醉其中。才过得一刻钟,刘玄后背居然开始出毛毛汗了。这冬月的天怎么这么热呢?肯定是这观江楼太闷了。

四件衣物分别为襕衫、汗衫、直裰和厚袄,对应着春夏秋冬。布料分别用的是蜀锦、吴罗、云锦和江缎。剪裁得体,针脚缜密,着实费了一番心血。

一一穿试后,不仅刘玄非常满意,薛宝钗也颇有一番成就感。事后,赵怜卿与莺儿在那里整理,折叠好了后交由婆子送到刘玄的长随那里。

刘玄与薛宝钗慢慢踱出了西屋,来到东屋。回头看了看,刘玄忍不住低声问道“我的好妹子,你怎么将她收到身边了?”

薛宝钗看了刘玄一眼,眼中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幽幽地说道“金陵城的官老爷们都有一张护官符,这怜卿姐姐却是我的护身符。”

刘玄不由一愣,停住脚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什么意思?”

“这是爹爹说,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薛宝钗含笑答道,双眸如春光流漾,在刘玄脸面上轻轻一点,却是转去了。

“外父大人?”刘玄看着薛宝钗转过去的背影,心里寻思开来。自己这个老泰山又在做什么妖?想起这赵怜卿,哦,也就是秦可卿的来历,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搞明白。忍不住腹诽起来,自己大舅哥这般没头没脑,没心没肺,想必是他老子把薛家男丁的聪明才干都薅光了。

这会,薛太太上来,对刘玄说道“四郎,老爷叫驿馆准备好了一桌饭菜,让我们下去一并用餐。”

“谢过世叔世婶了。”刘玄作揖道。

“四郎客气了。你皇命在身,进不城去,只能在驿馆摆一桌,将就一顿了,也算是为四郎饯行。“

“世叔世婶有心了。”

吃过晚饭,薛太太带着薛宝钗、赵怜卿等人自去安歇。这会已经天黑,金陵城只怕已经关门落锁了,薛家干脆在驿馆住下。这两日这驿馆算是被刘玄一行包下了,这里地方宽敞,不缺住处。

薛蟠明天要跟着刘玄出发,薛太太自不放心,唤他过去,好生交待一番。这屋里只剩下薛规、刘玄翁婿两人。

“世叔,敢问这赵怜卿是怎么回事?”

“四郎,她的来历根脚你可知?”

“略知一二,但不完全,全靠猜测。”刘玄老实回答道。

“四郎靠猜就能猜中七八,实属难得。”薛规皇商出身,长于钻营,最善打听各路消息。刘玄就没有这个能耐,只能靠收集到的部分讯息去推断了,居然被他推出个七八分来,确实不易。

“是小侄给世叔添麻烦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只是帮世侄掩遮了两次这赵怜卿,我薛家在河东、中原的分号居然能够蓬勃而兴,反倒是薛家托了四郎的福。”

刘玄默然了一会,叹息道“还是母女连心些。”

“正是。”薛规点头道,“常宁观的事情四郎也听说了吧。我听闻后觉得自己思虑还是欠妥。怜卿姑娘在外面要是出了任何差池,这帐只怕要被那一位记在我们薛家头上,四郎也不好去交待。所以还不如放在大姐儿身边。太太试问过怜卿姑娘,我也去信试问过那一位,都对这般安排甚为满意。”

薛规看着刘玄,眼睛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让刘玄心里有点毛毛的。说实话,他都有些怕自己这位岳丈,深藏不露,才智不输自己的恩师,甚至更懂权变,或者叫腹黑。刘玄觉得自己对上他,真是小狐狸遇到了老狐狸。听着他透着半截意思的话,刘玄忍不住有些头痛,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宝钗说怜卿是她的护身符,小侄着实不知世叔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哈,我只是胡乱说的,当不得真。”薛规笑着答道。

我信你个鬼啊,你个糟老头,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刘玄在心里腹诽着,却不好再开口追问了。

第二日,刘玄临上船时,薛宝钗轻轻说道“四郎此去京师千里,舟车劳顿,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谢世妹牵挂,你在金陵服侍世叔世婶,辛苦了,也当保证身体。”

告辞后,刘玄自上了官船,解绳撑篙,转离了码头,随着船首一声唿哨,扬起了风帆。船趁风势,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江天之际。

看到薛宝钗站在那里,还呆呆痴痴地望着,赵怜卿长叹了一声,低声劝道“大姐儿,古语有云,‘情深不寿’,你万不可过于牵心动情,反伤了身子。”

“姐姐,‘寿则多辱’。人在世,要是没有牵挂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赵怜卿听到这里,不由地痴了,许久才低声喃喃地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啊,人在世总得有一场这样的相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江东去话新物

“蟠哥儿,上海县的纱厂和织布厂建得如何?”坐在顺水东下的船上,刘玄开口问道。这次转道金陵,只有孙传嗣跟来了,李公亮押着大队先去扬州等着。前两日,孙传嗣跟南都留后刑曹以及金陵府清点交接官犯,彻夜忙碌,这会得闲先去休息了。现在船舱里只有刘玄和薛蟠两人。

听刘玄问起这个,刚才还有郁郁不乐的薛蟠来了精神,“已经好了大半,明天开春应该可以开工了,老爷今年囤积了不少棉花,就等着大干一场。这都多亏了四郎介绍的那位宋博士,还有他的三位同僚,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想出那么巧的法子,造出那么厉害的机子来。对,按照四郎和宋博士的叫法,应该叫机器。”

“机,《说文》有曰‘主发谓之机’,《后汉书》有‘施关发机’之说。而庄周更有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实为天地万物之所由。器,《易经》有曰,‘形乃谓之器’,老子更有曰‘天下神器’,是为国之大器。合在一起便是秉天地万物所发所由的国之重器。”

薛蟠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在说,我听到了什么?到底什么意思?还能不能一起聊天了?

刘玄猛地愣了一下,发觉坐在对面的只是自己的大舅哥,不是孙传嗣、李公亮等人,便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蟠哥儿,你继续说。”

“好咧。”薛蟠又恢复精神了,终于换我说了。

“宋博士和他的三个同僚发明了大小骡机,还有飞梭机。老爷花重金在金陵府、南直隶遍请了数十位能工巧匠,终于把四位博士画在纸上的机子都给做出来了。然后在上海县城外,寻了河汊之地,塞道积水,再修渠沟,引水自高而低卷流而下。渠沟上再修了四座机房,装了八座大骡机,二十张联排飞梭机。”

“另在其它平坦处,修建了两座工场,一座是纱厂,一座是织厂,遍置小骡机和单体飞梭机,部分以牛马畜力驱动,部分以脚蹬驱动。老爷和宋博士初步算过,要是这两处工场和四座机房全力开工,只要棉花跟得上,每月可产纱线一千七百五十担,两尺二寸的宽幅布十万匹,据说超过了松江州一年的产出,端是吓人。”

薛蟠越说越兴奋,因为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老爷说了,待到这几处纱厂织厂大兴之后,他决计未来薛家两三年侧重建纱厂,广置大小骡机,遍收南直隶的江花、淮花,还有湖广的湖花,中原的豫花等各处棉花。再大造脚踏驱动的宽幅织布机,赊给松江州及附近州县的民家。此机易操作,民妇只需简单指点,便可在家织布。届时我薛家供纱收布,馈以工钱,再从工钱中抵扣织机钱。如此一来,我薛家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国朝顶尖的纱布大户。”

刘玄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的岳父,做起生意来,比自己考科举还要厉害。他多少知道些经济之学,知道这织布上端是纱线,只有棉花没有纱线,你再多的织机也没用。而织布比纺纱要繁琐,耗费的人力要更多,几乎是一张机需要一个人,薛家省得去养那么多织工,干脆大批量制造织布机,赊给百姓。只要卡住纱线供应,薛家在其中就能上下把控。

唯独可虑的是被抢了生意的其它织户会生事。刘玄巡察浙东这么多州县,刷了那么多案卷,也算是知悉地方事务,下面的那些腌臜勾当都知道些。

苏常等南直隶州县,是有不少手工纺纱织布户,将来肯定是比不过薛家这等规模的,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届时只要有心人煽动,定有祸端。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些手工户大部都集中在苏常某几县的县城市镇里,完全可以从其它州县开始。勾连族老乡老,一村一里的赊给,届时整镇整乡都是薛家的织户,谁要是还敢来生事,那就真的是找死了。

至于官府,谁纳的税多,官老爷的屁股就会坐到那一边。南直隶各州县的坐堂官,哪个不为每年应征纳的钱粮给苦恼过?南直隶江南几州,是国朝财赋重地,中枢定的数非常高,可地方各种乡绅世家繁多,没有一个好惹的,谁也不敢胡乱追索。可这钱粮税赋却是每年磨勘计察的关键所在,涉及官帽前途,马虎不得。所以只要薛家把税银交足,各州县每年的上报好看,官老爷们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刘玄在那里暗自思量着,薛蟠还在那里滔滔不绝。

“四郎,听老爷说大兴机器,转营上海县,是你的主意?”

“哪里,我只是粗略点了几句,大部分关窍都是世叔琢磨出来的。蟠哥儿啊,你可要多用些心,其余的可以暂且不学,但世叔的行径用意你需多琢磨,不懂还可以去问,父子之间的传承授教,远胜一般的师生啊。”

薛蟠在那里想了一会,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四郎提醒得对,这段时间老爷将我带在身边,想必就是要言传身教。船上这些日子,我好好想想,不懂的先问问四郎,或去信问问老爷。”

“那就对了,这样也不枉费世叔一番苦心。”刘玄感叹了一番转问道“蟠哥儿,宋博士的三个同僚好友你都见过了吗?”

“见过了,都是集贤馆的博士,还有一位是教授。第一位姓廖名永海,广南东省佛山人士,集贤馆格物教授。第二位姓米名飞腾,闽海省漳州人士,集贤馆算学博士。第三位姓叶名方鸣,浙东温州人士,集贤馆格物博士,都三十多岁,一时俊才,听说跟宋博士差不多,中了举后,会试不中,转治算学格物。忙完之后,上月就一起回京师去了,他们在工部、军器监等衙门都挂着职,不能离了太久,总得去应个卯。”

说到这里,薛蟠压低了声音说道“四郎,其中那位廖教授说是入了洋教,老爷说是前唐就有的景教。可宋博士说是这些年西洋佛郎机人传来的教,具体什么个章程,我也不懂,只知道廖教授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的银物件,没事就念阿门什么的。”

“西洋教,我看过南海相关的邸报官档,佛郎机等西洋国,举国皆信这教,想不到居然传到广南了。”

“四郎,这外洋教说,会不会生祸端?老爷也是有些担心。”

“暂且无事,现在国朝以道教为本,根深蒂固,就连释门都一时撼动不得,何况外来一小教。只要是劝人向善,不是如白莲教那般异端邪说,朝廷不会去管的。你看京师、金陵、杭州、明州,听说泉州广州,不仅有摩尼、景教的寺庙,甚至连绿教的庙也有几座。朝廷自有计较,只要不超底线,不会去管它的。”

“听四郎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对了四郎,我们要去扬州盘桓几日吗?”

“是的,扬州林老爷那里要去拜访下,我跟林姑娘约好了,给她父亲看看病,不过一两日的事情,不会耽误太久。”

“哦,去拜访姑老爷,老爷给备下礼了,届时跟四郎一起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都城外会探花(一)

红日从东边天际间缓缓升起,映得运河如同一条闪着金光的飘带,远处的江都城在朝霞中绚丽变幻。

“天德,我们会几时到得这扬州江都城?”刘玄顺口问道,没有听到答复,他猛然间意识到,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留在浙东,继续编练平贼军,身边只剩下韩振听用,而此时应该已经到江都发滚单去了。

身边没人用不代表关东刘府上没有人用。当年刘玄初阵,有十二位自小长大的好友相从,以具装甲骑陷阵高丽军时,此十二人跟随左右,号为十二骁勇。也有好事者,加上刘玄,戏称他们为关东十三太保。

这十二人,除了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外,还有邓遇、汤鼎诚、兰瑜、黎文忠、杨越彬、刘金堂、李续斌、姜忠源八位。邓、汤、兰、黎四人跟徐天德四人一样,都是刘府收养的遗孤子。刘仁转任多地,带过的部众数以万计,其中有不少人或阵亡或病故,留下的遗孤都被他好生善待。

而杨、刘、李、姜四人却是同乡部众子弟。刘家起家淮西,后巡镇九边,军中不少老部众皆是淮西同乡。后刘仁又与淮西大户李家结亲,又有不少同乡来关东投奔。这些人不仅是老部众,更是同乡,深受信任。他们的子弟,也跟刘家子侄一般,杨、刘、李、姜也是与刘玄自小交好。

刘玄早就去了信,求父亲将邓、汤、兰、黎、杨、刘、李、姜八人或调至浙东,或调来自己听用。刘仁已经回信,邓、汤、兰、黎四人会在京师等刘玄,杨、刘、李、姜四人则跟第二批关东支援的军官径直去浙东。

刘家在五军府的关系,运作二三十个军官是小意思。再说了,浙东陆师怎么个渣样,经此一役,已经原形毕露。海贼奔袭数百里,各州县守军皆惶恐不可终日,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何等不堪!听说军机领班姜老将军接到传报后,气得差点晕死过去。回头上奏圣上,把两浙兵马从丁居胜往下全部骂得狗血淋头,然后给了丁居胜一个降三级留任的处分,其余州县使尉不等,这还是实在没有人愿意去两浙这个大坑里给别人擦屁股。

浙东陆师没有堪用之人,只能外调,既然如此,调些熟悉能用的又怎么了?谁要是再说三道四,不用刘家出来辩护,五军府都能把他喷湿了。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韩振回来了,禀告道“回四郎,扬州府、江都县、两淮盐司在城外驿站设宴,为众人接风。这里还有两淮盐司林老爷的书信。”

刘玄打开一看,林老爷在信里说,先谢过状元郎愿意为他把脉诊治,以及薛蟠带来的薛家的问候。地方有司中午设宴,他抱恙就不去凑热闹了,只在晚上设家宴款待刘玄和薛蟠两人。正好林家在城外有座园子,就在运河边上,届时请刘玄和薛蟠直接过去就好。

吃过扬州知府、江都知县、两淮都盐转运副使合请的午宴,做过了官面文章,刘玄在驿馆里休息了一下,拿起韩振收集的有关两淮盐司和林如海林老爷的讯息,细细看了起来。

两淮盐司全称叫做提举两淮都盐转运使司,负责淮东沿海盐场出产、验收、存放、转运等职。国朝还有京畿、闽浙、两广、西川、湖广、陕甘等六处盐司。原本两淮盐举足轻重,但前周大兴盐政新法,除了两淮,还有京畿长芦大清河、关东营口、岭东莱芜、浙东秀州、闽海福宁、两广潮惠高雷琼等地都成了海盐大产之地。内地又有西川和湖广盐井,河东、北地、贺兰等处的盐池,更甚者青唐还有大盐湖。大行晒盐、洗盐等产盐新法,产出剧增,两淮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盐产大出,且产地广布,价格自然就下来了。后来又行各囤专卖法,盐如米粮一般囤于各州仓,商户凭执照自去采买发卖,每县核发三到五张执照,足以覆盖全县。前周末年,民生凋谢,弊端众生,盐和米面一样,坐了二踢腿,直接窜上了天。国朝立鼎后,花了大力气去整饬。只是成德年间,地方官绅勾连,趁着某两年多雨多台风,海盐收成不好,便上下其手,兴风作浪。堵塞盐路,扰乱盐政,酿成了几处民乱。

当时杜云霖杜度支是高邮州通判,正好把为患的高邮湖治理好了,中枢直接以他兼署巡盐御史,好好整饬了一番,这才平息。后来杜度支积功右迁淮东漕使,又兼署盐司,下狠手把两淮盐务整治了一番,加上杜度支上奏,再行新法,比如放宽盐凭,允各盐司的盐互通等等。于是全国盐政一盘棋,你动歪脑筋把本地的盐价抬高,商人会逐利而行,采办附近盐司的盐来贩卖,生生挤死你。

至此,盐政虽然还有不少弊端,但只是癣疥之疾,否则的话林如海怎么能做了这么久的太平盐使。

说到林如海,这位荣国府的姑爷,他是庚辰科的探花郎,比恩师杨慎一要晚一科。哦,论起来他跟关在官船里,押解进京的前两浙左参议杨凤栖是同年。

这位林探花跟刘玄一样,到地方也是从巡察御史做起,不过人家专事巡盐,任满后调回京中兰台,也就是门下省都察院,专事清贵之职。后来杜度支整饬两淮盐务,朝廷见林探花诗词文章做得极好,又做过巡盐御史,官名清廉肃正,便加了佥都御史衔,点了都盐转运副使。

到了扬州后,林探花在杜度支手下听用了一年多,转实授盐使,然后萧规曹随,牒诉简省,安安稳稳做了六七年了盐使。

这位林老爷,闻名的还是文采,而不是才干,真正的清贵之人啊。看完之后,刘玄不由感叹,看来林姑娘部分脾性承自其父。

带着薛蟠来到那座园子里,林如海出门相迎。只见他颇为清瘦,脸色晦暗呈锈色,嘴唇微青,冬月室外有寒风逼人,穿着皮袍的他走了几步居然鼻翼微微有汗。

“晚辈玄见过林前辈。”刘玄作揖道。

“状元郎客气了。”林如海笑着答道。

“小侄见过世叔。”薛蟠在一旁唱了个大喏道。

“蟠哥儿辛苦了。两位请。”

刘玄跟在身边,开口问道“林前辈可是肺上有疾?”

林如海满脸惊色,还未开口,却是一阵咳嗽,刘玄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另一手轻拍其后背。

过了一会,林如海才缓和平息下来,长叹道“四郎果然是杏林国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都城外会探花(二)

坐下来后,便是上菜上酒。林探花郎饮食素来清淡,只是陪着举起筷子,吃了些鲜鱼、秋葵,便不再动筷了。刘玄午宴刚吃没多久,再大的肚量也一时吃不下。所以只有薛蟠有些饿了,甩开腮帮子,呼呼地大吃起来。

林如海看着埋头苦干的薛蟠,笑了笑,转向刘玄道“状元郎在浙东好一番作为,锄奸去恶,剿贼保境,着实让在下敬佩。”

“前辈客气了。晚辈只是微末之功,哪里比得上前辈坐镇扬州,督理两淮盐务,简政平价,周济民生,实为两淮东南安定之柱梁啊。”

林如海微微一笑,说道“状元郎不必太客气。我晚烟溪公一科,但曾经同在殿中司为官,算得上同僚一场。”

刘玄弦歌知雅意,当即拱手道“小侄见过世叔。”

“贤侄刚才说在下肺部有疾,可有良方否?”

“还请世叔伸手,容小侄号脉一二。”

刘玄轻轻一搭,默然数脉。脉体空虚,脉来无力,应是阴虚之状。

“世叔,请伸出你的舌头来。”

刘玄一一看过后,斟酌一会说道“世叔脸锈颧红,舌红少津,加上脉象,着实是肺阴不足,失于清肃,虚热内生。表征为久咳不愈,痰中带血,身形消瘦,五心烦热。”

“没错,贤侄断得正是。”林如海病了这么久,又是饱学之士,自然读过几本医书,略通些医术,知道这样的表征很容易判断出来。

“小侄诊治,喜欢先寻因,消因方可除根。世叔此病一来是身体羸弱,又少动喜静,加上沉忧积愁,伤了肺。肺为气,气动为风,风助心火,肺气不足,心火不济。世叔嘴唇微青,动辄就潮红盗汗,应该是肺伤累及到心了。”

“贤侄说得没错,大江南北的名医我看了十几个,都是这般说。人参、川贝母、蝉蜕等药物用了无数,总是不见好。”

“小侄这里倒是有个偏方,不用那些药材,只需些许简单草药,熏治即可。只是表征好治,根源难除。世叔总是如此忧患悲伤,容易反复,这应该也是世叔肺病不见好的本因吧。”

“我知贤侄的意思。其实我青年时高中探花,前途无忧,又配娇妻美眷,人生得意,莫过如此。只是我林家人丁单薄,子嗣艰难。到了我这里,居然要绝嗣了。念及与此,无颜告慰祖宗和先父母之灵。”

“世叔,世婶病故时久,何不续弦,或纳妾室?”

“纳过两个,只是我这久病积缠的身子骨,难续子嗣啊。”

这就拧巴了,林探花因为要绝嗣,所以忧心忡忡,伤神劳肺,身体大损。可身体不养好,纳再多的妾室也生不出子嗣来。这左右为难,来回都不是个事。不过林如海真的只是忧愁子嗣吗?刘玄心里揣测着。

左思右想,刘玄只好先把自己的方子写了出来,“蒲公英、大青叶、连翘、鱼腥草各三两,雾莲子、苦血蝎、木曲花各二两,杨柳树皮放白醋中浸泡三十个时辰,皆放至陶釜熬煮两个时辰,再添一碗水煮沸,加木桶于其上,以棉布围遮,不逸水汽为上。脸面朝下趴在木桶上,以鼻嘴笼罩在水汽中,吸气呼气,引药气入肺,每次一刻钟,每日四次…”

林如海看过后,露出诧异之色,“贤侄此方,于其他良医方子确实不同。”

“世叔暂且试试,反正药不吃进肚子去,伤不到身子。”

“好,我暂且试一试,先谢过贤侄了。”

“世叔客气了。”

林如海将方子折叠好,放进怀里,又开口道“我有一事想拜托贤侄。”

“请世叔尽管吩咐。”

“小女黛玉回扬州有些时日了,贾府老太太甚是想她,频频传信过来。我想能不能让小女借贤侄一程,复回京师贾府。”

“世叔,不知贵府有何不便,定要将世妹在贾府寄养?”

刘玄在贾府二字上咬重了声音,林如海愣了一下,随即叹息道“林某原籍苏州,直亲凋零,族人疏远,知礼明德的少,市井浊庸的多。相比之下,贾府还是好些。我身子骨如此,说不得哪天就不在了。黛玉孤苦,且需人扶助,只能托付贾府了。”

此时刘玄倒是明白林如海的苦衷了。

林家虽然在故里苏州还有族人,只是离得比较远,万一他不在了,那些林家族人怕是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财帛动人心,到时龌蹉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孤苦一人的林黛玉如何挡得住?而贾府纵有百般不是,总有亲外祖母在堂上,又有亲舅舅一大家子。且贾府就算是贪林家的银子,高门大户,功勋世家,还是会顾忌脸面,不会吃相太难看,保林黛玉一个衣食无忧也是可以的。

“可怜父母心,世叔为了世妹,确实煞费了苦心。”刘玄叹息道。

“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来清还。”林如海笑道,“我看贾府那位衔玉的公子,几乎是一天一封信的来,而小女也是女儿姿态。贤侄,你为神目御史,当有识人之明。你且说说,这宝玉可是良配?”

“回世叔的话,宝兄弟天真烂漫,超凡脱俗,与世妹倒是一对璧人。只是少年多梦,可不食人间烟火。一旦成家立户,只怕没得这般自在了,且贾府不是一般人家,想悠然南山,怕许多人也不答应。”

“贤侄说得极是。贾府自身就是个漩涡,居于其中,想脱身出来确实不易。那宝玉真如贤侄所言,那真的就少了一份自保。这世上,可以精明,可以糊涂,却不能太纯真。”

“世叔说得是至理名言。”

林如海看着对面的刘玄,是越看越喜欢。这一位,少年得意,比他更甚。诗词文章,传遍大江南北,他也拿来看过,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做不出。现在当面一谈,觉得他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而且林如海察觉得出来,对面这位年轻风宪钦差,虽然善于权变,却是有自己的守则。如此佳婿,却是让薛规那破落户得了去,真是老天不公!二十年前让那厮抢先了一手,二十年后又让那厮抢得一手,你事事抢先,怎么不抢着去死呢!

转了几个念头后,林如海拱手道“我那小女,生性好强,敏感却又执拗。而今看她模样,怕当是对那宝玉中了意,入了心。这两人,以后怕是只想做神仙眷侣。可这世上,清白之人都难做,还说什么神仙。此后还望贤侄对这两人照拂一二,去厄免灾就好,其余的就看他们造化了。”

“世叔客气了,小侄定当维护。”

“我知小侄是重情义之人,只是我在这官场厮混日久,未免沾了俗气,有所求,必有所报。明早贤侄启程前,我自送你一份事关前途的厚礼。”

第二日,刘玄又一次启程,随行官船多了一艘,正是林黛玉主仆等人。看到岸上渐渐消失的人影,刘玄想起深夜里林如海悄悄交给自己的那厚厚一大叠的文书,忍不住微微摇摇头,治学做文章到了这种地步,都不是善茬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一)

刚到淮安,刘玄就接到传报,说三娘子生了个双胞胎,一儿一女,三人皆平安。可惜他皇命在身,没法绕到历城去看望姐姐和侄儿侄女,只好派韩振带了重礼和书信自去了济南城。

又过了十来日,刘玄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通州码头,早就有一营京营兵马围住了这里,挡住了闻讯而来的民众。刑部的人带着上百牢子,数百五城兵马司的兵,一一交接了官犯。

忙完这里,刘玄跟孙传嗣才进得京城去,给内阁和门下省都察院投了帖子,然后自去宾馆里候着。而林黛玉主仆数人,自有贾琏接了去。薛蟠看着贾琏,就跟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目光灼热,可终究不敢开口,只是跟着其他人去了刘府候着。

去省院点了卯,到了下午,宫里传来旨意,着刘玄明天上午进宫觐见。

第二天到了时辰,刘玄穿着公服,备了手本,自东华门递了腰牌,而后在小黄门和宫卫的引领下来到勤政殿。

吴宝象在殿门口候着,见了刘玄,脸上格外亲切,亲自进去禀告,随即又出来奉口谕叫进。

进得殿去,只见隆庆帝坐在正中宝陛书桌后,阶下右边却站在三人,正是姜本庆、杨慎一和杜云霖。

“臣正七品宣议郎、殿中司侍御史、分巡两浙行省杭秀越明温台诸州监察御史刘玄,觐见陛下,恭请圣安。”

“刘爱卿平身。”

刘玄又向右边三人行礼道“下官见过三位大人。”

姜本庆和杜云霖微微一笑,没有做声,而是瞄了正中的杨慎一一眼。

杨慎一淡淡然说道“圣上召你对答,且好生应着。”

“是!”

“刘卿,你呈上的奏章朕都看过,真是想不到,那些贼子居然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勾结海贼,犯境扰民,历数史书,何曾有过这等胡作非为之人?”

隆庆帝是雷霆大怒,下面的臣子们也是满脸愤慨之色。

这次浙东大案牵涉的多达数百人,其中有官有绅,而他们的结合点都是商。这些海商勾连着这些官吏和士绅,奉上厚利,求他们保驾护航,制造舆论。因为要分去很大一部分利益,加上本身的贪婪,这些海商就要动些歪脑筋来贴补。歪路走多了,觉得有人撑腰,天大地大,他第三大,变得无比地狂妄,做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出轨了。

先是用官面上的手段去打击竞争对手,可人家也有人脉啊,于是就改用下作歹毒的手段去排除异己。

另一边,先是偷税漏税,虽然少交,但还是要交纳啊,要是完全不缴该多好。于是开始走私。

这些人的都是贪利胆大之徒,否则也不会去跑海了。他们找人办事,找了一圈,发现还是海贼管用。闽海或同省的竞争对手总要出海吧,提前点明日期航线,让海贼中途伏击。大海茫茫,鬼知道谁干的。抢来的货物,换下外包装,就混在自己的货品中出去了。

国朝查走私的是经制水师和各地海防巡检,查得一处未纳税的,市舶司有分成银子发下来,所以一向积极。海商必须用银子喂饱了才能高抬贵手,只是你笼络了一处,却不能笼络全处。且这水师和海巡官兵按制每一两年调换一轮,换了新的来又要去收买,还不如让海贼引着避开,低成本高收益。论起水文海路的熟悉,以及跟水师海巡的斗智斗勇,谁比得过海贼啊。

但是这些海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海贼一旦被养大,就难以控制了,变成互相利用,到互相之间的勾心斗角。到最后,几方原本应该是想着最后合作一次,大干一票就散伙,各自安好。可是没有想到,却是中了圈套,被一锅全给端了。

隆庆帝的愤怒言语,刘玄却是不好去答话了。他是此案的主办人,在御前说多了显得有些自表功劳。又一气办了这么多同僚,要是还不知好歹地夸夸其谈,在帝心里留下个“落井下石、刻薄无情”的印象就不妙了。

伴君如伴虎,我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所以刘玄只是低着头,在心里复盘着浙东大案的这些由来。

“刘卿,你说这些人为的什么?难道朝廷给他们的俸禄不够吗?”

既然圣上点名了,不说就是欺君了,刘玄只好恭敬答道,“臣回圣上的话,厚利动人心,有些人就是贪婪不知足,就算给他满满一屋子黄金,他还会想着再要一屋子的黄金。”

“圣上,持明说得没错,所以择官当以德为上,只有明天理遵道德,知纲纪循人伦,才不会行此禽兽之举。”

杨慎一附言道。姜本庆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杜云霖则继续保持着微微笑。刘玄愣了一下,但继续低着头,没有做声。

“杨师说得极是。”隆庆帝点头称赞道,随即又说道,“此大案根结在浙东不法海商。这些混账勾连海贼,拖官吏下水,真正可恶。”

官吏都是朝廷选的,圣上或太上皇钦点的,要是各个都是贪利小人,那朝廷和宫里的面子何在?还有牵涉的世家乡绅,都饱读圣贤,经书传家,是地方的中流砥柱,怎么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那么肯定是有人引诱,官吏和世家乡绅们经不起诱惑才自甘堕落的。找了一圈,就是你们这些贪利轻义的商贾,都是你们毒害了朝廷苦心培养的官吏,玷污了明理知礼的乡绅世家,这口大锅,你们扛下了。至于这些海商们背后的靠山,看不见,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国史馆掌馆欧阳学士上了奏章,痛斥商贾重利忘义,实为东南污浊之根源,为清本正源,列出了十四条。一,行古法,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二,复保甲,出入皆领官照,无故不得出县;三,收拢执照,盐铁茶丝等物皆改为官办,不得私自谋利;四,贾人择地而居,与诸民相绝,阻其纵酒声色、骄泰奢侈,败坏风气…”

刘玄听完后,后背都出了冷汗,自己这位老古板师伯,还真是狠人,这一封奏章,真要是准行了,要坏多少事?

“刘卿,你觉得欧阳学士此十四条如何?”

都是屁!臭不可闻的屁!都是因噎废食的混账话。听上去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实际上却很难经得起推敲。地方有杀人伤人案,是不是把菜刀镰刀等铁器都收了?常有奸淫案,那是不是把作案工具都锁了起来。这样才一劳永逸。

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欧阳毅师伯有这般迂腐啊,刘玄脑子里在飞速转动着。突然间想明白了,欧阳毅师伯只怕打着漫天要价,坐地还价的主意。

按照惯例,如果圣上不同意欧阳毅的那封奏章,就会扣在上书房,不批红也不驳回,即“留中不发”。那么外朝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就当这份奏章飘没。可一留中就正中欧阳毅的下怀,他可以再上一份奏章,把调门降低些,但还是有巨大非议。圣上又留中,这时欧阳毅上第三份奏章。到时只怕这份奏章的尺寸会卡得恰到好处,即能实现欧阳毅的目的,又不会引起太多非议。

这时皇上你要是还留中不发,信不信老臣一头碰死在东华门?连上三封奏章都未能获恩准,老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刘玄都能把欧阳毅到时在东华门前哭诉死谏的词想好了。

还是自己开了个坏头啊。

现在圣上把这皮球顺脚就踢到跟前,刘玄还不好再装糊涂了。他在脑子里飞速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分析了一遍,思量着合适的对策,该如何是好呢?既要能解了圣上的围,还不能明面上驳了欧阳毅的面子。看到御桌上厚厚一叠的奏章,刘玄心里有了定计。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二)

“圣上,此事体大,关系方方面面,当谨慎持重,何不将欧阳老大人的奏章明发,允各处上书辩议。此涉及国本,影响天下,圣上何不广纳良言,斟酌而定。”

听完这话,又看着低头恭敬答话的刘玄,隆庆帝甚是满意,点头道“爱卿此言甚佳,此事滋大,确实当广听天下之言。吴大伴,传谕上书房,将欧阳爱卿的那份折子转内阁,明发天下。再传谕通政司,叫他们好生接着三省五军府以及地方各州县关及此事的奏章。”

“遵旨!”吴宝象连忙应道。

姜本庆连忙咳嗽一声,堪堪掩住差点憋不住的笑声。刘奉国的这个幺儿,果真是奸猾如狐,而且表面看上去年少不懂事,却真真是皮里阳秋。这就对了!这些文官酸儒,个个仁义道德,肚子却是男盗女娼,斗起嘴皮子来,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不拿出些真本事来,还真玩不过他们。刘家的根子在军将世家,这是任谁也改不了的,现在这小子居然又考中状元了,这事就有意思了,大有意思了。

杜云霖还保持着微笑,只是这笑比刚才似乎更浓厚了一些。在心里,杜云霖其实真的乐不可支。都是宦海沉浮的老鱼,谁还不知道圣上的心思和顾忌。刘玄现在给了一个建议,表面上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狠辣。

这奏章虽然留中不发,但里面的内容只怕都传遍三省六部了,只是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可一旦明发,大家伙就不能再装了。首先就是要站队,表明态度。欧阳毅的建议看上去符合圣贤之意,但天下靠着商贾发财的有多少人?王爷公侯,官吏士绅,谁没得过货殖之利?谁家里没商贾亲友?甚至不少府上家里都明里暗里有经商,否则那点俸禄田产怎么够他们锦衣玉食的?

一个名一个利,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现在欧阳毅一封奏章要绝了货殖之利,这要断天下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以想象会有多少人上书反驳和弹劾欧阳毅。到时侯天下沸腾,欧阳毅忙着跟众人打嘴仗去了,就顾不得上其它。就算他硬着头皮把真实意图的奏章递上去,圣上还是可以明发天下,然后轻轻一句“非议颇多,可再议”,就此打发了。

但是将这封奏章明发天下的决定,圣上却不好亲自说出来,甚至内阁也不好说,一说出来就意味着他们表明态度了,欧阳毅就可以攀扯了,把矛头对准圣上或内阁,说不得还可以再来一出东华门大戏。

想到这里,姜本庆和杜云霖心里暗道了一声,圣上虽然刻峻,但还是有些顾忌脸皮。

圣上和内阁不好表态,但是可以接受别人的意见啊。所以刘玄提出建议来了,圣上这番顺坡下驴,只是主意未定,纳臣建议而已。欧阳毅就算有火也不能对向宫里和内阁,否则就成你不明理不识大体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只能找刘玄开撕去。刘玄“新进之士”,可能不懂里面的玄机,又是下官晚辈,不敢胡乱评论,请一句明发天下,你做师伯的还能吃了他去?

杨慎一脸上却露着些许尴尬。欧阳毅是他的好友,如今又是他强有力的盟友,按理说应该帮一把。只是杨慎一对待商贾货殖方面,没有欧阳毅那么偏激,知道只能改,万不能绝。所以此前也一直装聋作哑,仿佛不知道有那么一封奏章。

现在刘玄这么一说,却是坏了欧阳毅这位好友的大事。但杨慎一扪心自问,圣上当面这么一问,弟子刘玄如此对答却是没错。就算问到自己头上来,也只能这样答。只是这样的话,怕是欧阳毅要对自己得意门生心存芥蒂。对啊,文则对自己这个弟子似乎不大喜欢,今天这么一出,只怕更生事端。还是今晚自己亲自去登门拜访,好好解释一番。而今大好局面,万不可先自乱阵脚。

只是短短二三十息,殿里数人各自心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还是隆庆帝开口道“刘爱卿,朕看过你判的那些奇案,真是让人膛目结舌,不仅朕好奇吃惊,就连宫内也是议论纷纷,当作传奇章回来听。等正事忙完了,择一日选一地,你给朕细细说来。”

“臣遵旨。”

刘玄浙东断奇案的故事已经被人编成了《神目御史公案记》,市井勾栏,四处传说着,宫里怎么会免俗呢?

“刘爱卿,”隆庆帝缓过气氛后,又继续问起正事来,“浙东备倭平贼军,编练不过三月,你居然敢领着去打倭兵海贼?你是知兵之人,如此而行,是不是有些弄险了。”

“回圣上的话,臣确是弄险了,却实属迫不得已。当时浙东陆师已无可用之兵,只能用此新军了。不过臣还是准备了一手,从浙东水师那里讨得十门十二斤长炮,自配了炮车,还向何老军门化缘来了二十位有经验的炮手,编成了一支炮队。临战时,臣叫人直接把火炮推了上去,第一轮火炮,先把海贼打懵,第二轮火炮则直接把海贼打崩。平贼军趁势突击,这才有了这胜局。

“朕见过神机营的操练,知道火炮的威力,一炮轰出,挡者皆为齑粉。

“火器确是国之利器!”姜本庆、杜云霖、杨慎一纷纷附和道。

“圣上,臣领军与海贼对阵时,倭兵也有火铳。”

“什么?”隆庆帝听到这里,忍不住站了起来,厉声问道,“倭贼哪里来的火铳?是哪处的贼子,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将火器偷贩与倭贼?”

姜、杜、杨三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军器监有人徇私盗卖,只是这事要是发了,怕又是一件惊天大案了。

“回圣上的话,倭贼有火铳六十二枝,都是在南安州外海找佛郎机人偷买的。据交待,倭贼头目花重金买了一百枝,只是操练些时日,加上人为损坏,只剩下这么六十二枝了。臣在战场上缴获了五枝稍微完整的,早早就交给军器监,那边的良造和教授博士观摩了一番断定,不比神机营的迅雷重铳差。”

“爱卿的意思是西洋人能造出不差于迅雷重铳的火器来?”隆庆帝一字一顿地问道,杜云霖和杨慎一也紧张地听着。他们一直觉得神机营里的火器乃是国之利器,有这些利器在手,社稷可稳如泰山。现在听说蛮夷之处的西洋人也能造出这种火器,如何不叫他们心慌?

“回圣上的话,正是。臣猜测,当年室韦人与前周血战百年,早已学了不少军械器术过去。后来室韦人又频频西征万里,只怕早就流传泰西诸国了。”

“这样啊。”隆庆帝沉吟道,这段历史他知道,所以明白刘玄此言非常有道理。只是他很是不甘心,天朝镇国宝器,居然被海外蛮夷学了去,杀手锏顿时没有了,任谁心里都不会舒畅?

“圣上,臣问过几个与西洋人有勾连的倭贼,他们说佛郎机人不仅有火铳,还有不输我朝的火炮。他们听那些佛郎机人偶尔提及过,原本这些西洋人不擅这些玩意,只是泰西分有数十国,各自纷战数百年。生死之间,都在全力搜寻胜敌之法。这些泰西人花重金从室韦人那里学得火药火器之术,再经过战场磨砺,日渐完备,才有能与我朝火器争锋之力。”

“而且…”刘玄欲言又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三)

“爱卿只管说。”

“回圣上,那倭贼还说,东倭有人学会打造这火铳了。”

“此言可真?”隆庆帝真的坐不住了,快步走了下来,急声问道。

“回圣上,臣万不敢欺君。那几个倭贼说,东倭有鹿儿岛、种子岛,为海运要道,多有海商云集。有佛郎机海船偷至那里。这些西洋人为贪利,无物不卖。恰值东倭无君无父,地方诸侯各自混战,火铳这等利器各方都会不惜重金抢买了去。那两岛铁匠贪图厚利,潜心揣摩,试图打造火铳,后又得佛郎机人指点,还真让他们打造出来了。上月,倭贼首领还遣人携了重金,回东倭去采办此物。这些言词皆具结在案,圣上一览便知详情。”

“这可如此是好?”隆庆帝有点手脚发凉。

在他心里,这可是大祸事。佛郎机人善火器,还不是很急迫,毕竟西洋相隔万里,一时半会还没有危险,只是严防不要私卖朝内就好。现在又得知东倭人也开始玩起火铳了,这就着急了。东倭一海之隔,常有强人泛海为贼,东南深受其苦。现在又多了火铳这利器,可不得了。火铳有了,火炮还远吗?一旦倭贼持火器逞强,只怕现在唯一还能制住他们的水师也难敌了。

隆庆帝心中焦虑,在殿中踱来踱去,杜云霖和杨慎一也是紧张万分,在那里冥思苦想,试图想出应对良方。

刘玄悄悄地瞄了姜本庆一眼,两人的眼神瞬间交换了一些讯息,然后刘玄又低下了头,姜本庆却朗声道“圣上,刘御史亲历此事,又通文识武,想必这些日子应该想出些法子来了,圣上不妨听一听。”

隆庆帝眼睛一亮,转回到御桌后坐下,微笑和气地说道“刘爱卿,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回圣上,臣在浙东得知这些消息后,琢磨了许久时日,终得了两个法子,一是解火器禁,二是建立北海船队。”

“不可!万万不可!”刘玄话刚落音,杨慎一就开口反对道,“火器乃国之重器,岂能放任各处泛滥,届时恐怕会太阿倒持,不复可取。”

隆庆帝坐在那里默然一会,看到刘玄站在那里,微低着头,不争不辩,十分地安静,心里不由赞许。别的不说,刘玄这份养气功夫就难得,尤其他才十**岁,如此年少,心境却能如此平和,颇有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要是杨师,如此被当场反驳,只怕早就争得面红耳赤了。

“刘爱卿,杨师的话你可听见?”

“回圣上,恩师的话学生都听到了。”

“那你有何而言?”

“回圣上的话,有话说。”说罢,刘玄头转向杨慎一,拱手作揖道,“恩师,且听弟子一一道来。”

“嗯,你且说来。”

“圣上,恩师,鄙人去浙东赴任时,坐的是海船‘平顺甲六号’,上面有四门火炮,用来防贼。船首却说,不到万不得不敢放炮?为什么?放一炮,药子带弹丸,要一两银子,要是放上几十上百炮,跑一趟船的利息全贴进去都不够,非得倾家荡产不可。所以说,这火铳火炮,打的就是钱,打的就是势!”

“钱势?”隆庆帝和杜云霖眼睛一亮,若有所思,杨慎一眼睛却有些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下问过,军器监造一枝神机营用的迅雷铳,合银六十五两,抵得上普通百姓合家两三年的支出了。神机营一营的耗费,是新三营其它两营,健勇营、锐卫营合起来的四五倍。为什么这么贵?就是因为产量稀少。臣以我朝海上南北皆行的闸船为例。据文档记载,最初闸船唯独京畿一处船厂可造,造价合银两万二千两,巨浩啊。后来海商觉得此船非常好用,又得前周放开禁制,于是关东、岭东、浙东、闽海、两广船厂皆可造,诸海皆是,到如今造价不过六七千两。”

“火铳也是可以如此,产量一旦翻倍,造价会迅速下降,会降到二三十两一枝。但二三十两一枝真的很便宜吗?普通人家一年的支出,谁没事买那玩意做甚?就算巨贾之家买来守家护院,买上五六十枝,只怕也是心疼得半死。要知道,火铳不是刀枪,买来就可以用许久。它需要保养,需要操练,打一发,药子弹丸都是钱啊。且火铳岂是那么容易打造的?就算有工匠敢冒杀头之罪私下打造,两三个工匠,一月才能打出一枝。”

听到这里,隆庆帝微微点头,已经隐约知道刘玄话里的意思。

“圣上,臣下打过海战,又跟倭贼接战过一回,思前想后,觉得这火器相战,无非不过以多打少,以强打弱。倭贼有五六十枝火铳,打得何老军门及其属下几无还手之力。臣下只是推出十门火炮,一轮就将其打得灰飞烟灭。此乃以强打弱。又或臣聚集五百枝,不,只需三百枝火铳,与倭贼对射,只需两三轮就能将其打崩。此乃以多打少。”

听到这里,姜本庆扬声赞叹道“圣上,刘四郎此言甚对,道尽火器之战的精要。”

刘玄谢过老将军夸奖,又继续说道。

“圣上,所以臣说的以强打弱,以多打少,就是谁钱多势雄,谁就占上风!钱多,望字懂义,什么是势雄?就是大势。造火器需要钢铁,需要工匠,需要火药弹丸。而火药需要制硝,需要提炼硫磺,需要炼制木炭,弹丸又需要采铅冶炼。这些人和物谁最多?朝廷的官厂里最多!那就是天下大势尽在陛下,尽在朝廷。佛郎机人运来五百枝火铳,已经是千辛万苦,我国朝发全力,一月可造数千枝,一年就是数万枝。光是五千对五百,已经是胜面巨大了。”

“圣上,臣所言的解火器禁,不是说放任火器私流民间。我朝法度,火器可备案后少量采办。不少权贵世家,买了两三枝火铳,出了京师后,出行时一路鸣放,以示仪仗威风。臣在西山见识过神机营的声势后,也找人买过一枝,不过在侍卫司做了备案。”

“臣所说的却是将火器普及到各军中。圣上,臣建议各省可如浙东团练军,设一新军,三五千人即可,专配火铳火炮,演习火器战法。以一总兵统领,兼领本省兵马副使。正使领各州军,副使领新军。遇到外敌内贼,可以为先锋。圣上,火器之军的威势厉害,以及编练新军、普及各省军等细则,臣全写在手本里,还请御览。”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四)

隆庆帝接过手本,细细看了起来,越看越觉得这火器新军确实可以除弊去疴,增加朝廷军力,至少不会出现海贼来袭,浙东陆师无一能挡,还要靠水师上岸来抵挡的尴尬局面。而且各省办新军,火器采办数量一下子就上去了,造价也会随之降下来。

隆庆帝在潜邸时,奉旨办过几次差,又跟九边军镇诸将熟络,知道些事情。知道军队不是金丝雀,会越养越废的。九边军镇苦寒之地,常有战事,便练就了天下雄兵。京营和两浙陆师却是反例。手本里刘玄有几段话隆庆帝颇为赞许。

火器初出于前周神武帝,大兴于前周室韦相战之时。当时火器之盛,据载“以五百为一方阵,漫山遍野,方阵数以百计。万铳齐发,火炮齐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故以红衣为服,以辨敌我。”

当时前周一战便可出动了上万火铳,配以数万长矛手、刀牌手、跳荡手和骑兵,再以上百火炮为前驱,跟室韦人打得昏天暗地,硬生生将其从江淮汉水秦岭一线赶到了漠北,又从漠北赶到了安西河中。是为前周建武中兴,离今不过两百多年。两百多年过去,除了火炮大行于水师之外,陆师火器硬是被缩到了天下唯一的神机营。

而今西洋人、东倭都赶上来了,国朝却在那里坐井观天,不知进取。火器之物,用进废退,等到别国越用越犀利,届时凭此打上门来,那就是贻笑大方,难以面对祖宗先灵了。

再说了,刀枪弓甲这些玩意,乱臣贼子总有法子弄到手,甚至私自打造都可以。一旦装备上,跟朝廷经制官军没有区别。火器就不同了,贼子再厉害,也不过数百枝,朝廷派过去数千枝,瞬息间就能灭了它。

再说了,火器打久了,枪管要换,炮膛要修复,弹子药子要补充,没有这些,就是废铁烧火棍。而这些玩意,你私造一些还可以,大量私造就是笑话了。这玩意就如刘卿奏章里说的,朝廷有大工场,又聚有众多工匠,一旦大造,其它势力只能望尘莫及。

“刘爱卿,解火器禁,编练各省新军,事体重大,还需容朕再思量。”

“臣恭等圣上乾坤独断。”刘玄说了一句,不再追问这件事。他本来就不指望自己一上本,圣上龙颜大悦就允了

“刘爱卿,你说的第二策,建北海船队,可细细说来。”

“回圣上的话,臣察得我朝水师轻北重南,有头重脚轻之嫌。依臣看来,北海不仅有拱卫京畿,护守关东、岭东乃至两淮靖平之职,更有压服高丽、东倭,使其臣服我天朝,安为藩属之责。而今北海船队分为数军,虽有战力,但比起南海船队,却是大不如。禀圣上,臣出海过,知那大海茫茫,难觅踪迹。西洋佛郎机可泛海万里来我天朝,万一包有祸心,绕过南海船队,行至北海,再勾连东倭、高丽不臣贼子,以为前驱,届时直取渤海京畿,何军可当?”

听到这里,隆庆帝又出了一身冷汗,杨慎一和杜云霖也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圣上,刘四郎此言实为肺腑之言。我国朝东边大海,南北万里,东西难计边际,数千战船撒下去,就跟泥沙入了海。佛郎机人能泛海数万里来我朝,绕行数千里,避过我海巡,易如反掌。圣上,此事危及国本,不可不防!”

姜本庆的话引得隆庆帝连连点头,这确实是件最紧要的大事。

“刘爱卿,你继续说。”

“遵旨。禀圣上,南海伏波、平远两支船队为国朝水师最强,无非是依仗海鹰、海豹、海狮三款大船以及船上遍布的四十八斤和六十二斤重炮。而这三款大船只能在京畿和关东的四处船厂里建造,重炮只能在京畿和北直隶的三处炮厂里打造。”

刘玄说得这些,殿内的人都知道,无非是制衡之术,南海船队远悬海外,总得有些东西牵住它,船厂炮厂就是其中一个手段。

“船炮不缺,自可以打造一支北海船队来。圣上,为了区别普通船队,臣建议,水师船队复前周之名,称为舰队。南海船队,改称南洋舰队,北海船队改称北洋舰队。南洋舰队继续镇抚南海诸地,北洋舰队可以金州为本港,登州、莱州、密州为分港,游弋渤、黄、东等海,拱卫京畿,守护关东岭东腹里,威慑高丽、东倭。”

“三位爱卿,你们觉得如何?”隆庆帝沉吟一会,问阶下的姜本庆、杨慎一和杜云霖。

“回圣上,臣附议。”姜本庆的态度代表着军机班和五军府。

“回圣上,好是好,只是这北洋舰队从无到有,耗费巨大,且每年日用度支也浩繁,钱款从哪里出?”杜云霖毫不客气地答道。

隆庆帝又把目光转向了刘玄。

刘玄拱手道“回杜大人的话,此钱款还要靠你老人家张罗。”

“哦,此言何出?”

“圣上,三位大人,臣下巡察浙东,发现市舶司积弊丛生,漏洞百出,谢大人整饬一年,关税增长了一百七十六万两。但谢大人曾与臣下谈过,外面漏出的关税还有半数,只是苦于海岸漫长,地方勾连,瞒上欺下,计端百出。谢大人与何老军门使出浑身解数,也堵不住这千疮百孔。现海贼已靖,外敌已除,当清内患了。一旦整饬完整,光是两浙一地,就能凑出北洋舰队的建办银子。国朝海商兴盛的地方还有关东、岭东、南直隶、闽海、两广,要是全部整饬完毕,怕是三五支北洋舰队也不在话下,就连各省新军的编练银子也出来了。”

“哈哈,刘大人打得好算盘。”杜云霖大笑道,沿海诸省的市舶弊端,他心里早就有数,此前也上过几次折子,都石沉大海。到了今上,提了两回,得了时机未到的口谕。现在看来,怕是契机要来了。

“那此事就要杜爱卿操心一番,先行国库度支整饬,等钱粮宽裕了再说。”隆庆帝斟酌了一会,又说道,“姜爱卿,刘卿这两项建议,军机班和五军府先议一议。”

“遵旨。”

低着头的刘玄心里闪过一份惊喜,自己做了这么多文字,费了这么多口舌,终于让圣上动心了。动心就好,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爱卿,浙东民生果真如你所奏的那般艰难吗?”隆庆帝继续问道。

“是的。”刘玄将在浙东六州所见所闻一一简述,又从怀里掏出各州县抄来的账簿目录,北新关临时藩库里抄录的账簿目录,附上四位账房稽核,只是十来张纸。吴宝象接了过去,转到御桌上。

隆庆帝匆匆看过,手都在微微发抖,脸色变得微微铁青,最后长叹一口气,叫吴宝象转给杜云霖和杨慎一两人。

两位看了后脸色也是阴沉如水,互相对视了一眼,想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圣上,臣还闻得浙西情形更加不妙,甚至还有白莲邪教生乱。”

“果真?”隆庆帝又站了起来,不过随即又坐了下去。站在阶前的吴宝象连忙递上去一杯温温的白山参茶,今儿没听到几件好事,可别把皇爷给气着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府邸私话言要事(一)

刘玄等隆庆帝喝完参茶,缓顺了气后继续说道。

“圣上,浙东各州县多有良田,且有海商货殖之利,百姓多少还有些活路。浙西山高林密,地少人多,又有贪官劣绅多加盘剥,民生不堪其苦。民困则思变,思变则生乱。妖人穿行期间,多扬邪教,意图不轨。只是臣没有去过浙西,只能道听途说,掌握不了真凭实据。”

刘玄老老实实地答道。

隆庆帝却敏锐地察觉到刘玄话里的意思“刘卿是说浙西妖人邪教有聚众作乱之举?”

“回圣上,那白莲妖教,行事诡秘,臣又未能亲至浙西,只能侧面探知得些许讯息。”

“那两浙三司为何片纸只字不提?”隆庆帝话刚出口,就已经自己明悟了,那些混账子但凡能多用些心,也不至于几乎被一网打尽了。

杨慎一站了出来,劝慰道“圣上,浙西虽有妖人作祟,只是那里物产贫瘠,无非是结寨自保,以抗租逃役,不过癣疥之疾。只要大军一到,自会畏惧天威,束手就擒。”

隆庆帝点点头,对姜本庆道“军机班拟旨给丁居胜,叫他好生防备浙西,伺机剿除妖人邪教。海贼打不过,要是连以竹木为兵的山贼都打不过,我留他何用!”

“遵旨!”

中午,隆庆帝赐四人御食,也就是每人三菜一汤,各自分食。吃完后又继续对答,一直到临近宫门落锁时分,四人才告辞离去。

出宫回到刘府,刘玄却见到贾琏已经候着了,薛蟠也安排了一桌饭菜,正陪着他边吃边说着话。

“四郎觐见回来了?”

“是啊,倒是让琏二哥久等了。”两人如此熟络,也没有那么多客气。

“这次我来,是奉了老太太的意思,谢过四郎护送林姑娘回京。”

“大家都是亲戚,不必客气。”

寒嘘了几句,刘玄看得出贾琏还有事,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便端起碗,拿起筷子问道“前些日子在浙东,我接到宝兄弟的书信,说贵府大老爷给二姑娘许了门亲事,不是良配。此事可有转机?”

“那孙家就是个贼窝子,孙绍祖就是贼头子,粗鄙不堪,又贪色好淫,二姑娘要是配了他,进了孙家门,就是落入狼窝虎口了。”说到这里,贾琏压低声音,头凑过来,“宝兄弟得了你的信,真的捎信进宫,求贾妃娘子传道口谕出来,却是不成。”

贾府大姐儿已经由庄嫔册立为妃,移居西六宫的永宁宫,只是现在还没有封号,被人俗称为永妃。

“怎么说?”

“永妃娘子传口信说,大老爷是二姑娘亲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乃人伦纲纪。”

“永妃娘子太过谨慎了,不大必要。”刘玄摇着头说道。

贾琏察觉到刘玄话里有深意,不由心头一动,连忙问道“四郎,这有什么玄机吗,还望指教。”

永妃现在是贾府兴盛的关键所在,万般不敢马虎,贾琏知道刘玄人极聪慧,颇得圣上信赖,又跟宫里的关系好,说不得听到什么风声。

“琏二哥,圣上英明刚毅,实地里也颇为眷顾亲情。你看南安郡王,去岁因为侵占河间州民田,御史的弹劾折子差点淹了他,最后不过是清退所占,再罚俸三个月,皮毛都没有伤到半丝。你要是换东平、西宁、北靖这三位郡王试试,看会脱几层皮!琏二哥知道为什么?”

贾琏了然于心,附言道“还不是因为南安郡王是圣上的亲外甥!只要南安太妃,圣上的这位同胞妹妹在,南安郡王就是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也是兜得住的。只是四郎,这跟永妃娘娘有什么关联?”

“我的琏二哥,你还没品出味来。圣上这边极重亲情,那边永妃却只讲父纲人伦,硬生生看着自己的堂妹被推进火坑而不管。这事要是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去,万一恶了帝心,做多少功夫都白搭。”

贾琏的额头都出汗了,连忙拱手道“谢过四郎,差点误了大事。”

二姑娘嫁到孙家去,估摸着是不会好,要是传出什么暴虐丑事来,加上亲父卖女求财、亲眷坐视不管这些破事,传到宫里去,圣上记在心里,那就祸事了。要知道,内司苑局可是专门打听勋贵世家的私密事,耳朵灵得紧。

“我回去就托信进宫,讨娘子一道口谕下来。”

“我的琏二哥,永妃娘子已经拒了一回,就不是这个章法了。”

“四郎,还有怎么章法?”贾琏有些迷惑。

“琏二哥,永妃娘子拒了一回,现在无缘无故地突然发下口谕,圣上会怎么想?”

“怎么想?我的四郎,你可教教兄弟我啊。”贾琏着急了,连忙问道。

“揣摩圣意!”

刘玄缓缓吐出四个字,就像四个焦雷在贾琏头上炸开,此时的他明白刘玄话里的意思了。永妃娘子朝令夕改,圣上听到了,说不定会怀疑你得了高人指点,或者收买了御前亲近之人,揣测到了他的意思,才急忙改正,以邀圣宠。妄测圣意,一旦让圣上在心里留下这个念头,贾府算是完蛋了。

“四郎,我们当如何做?”

“我的琏二哥,此事问我做甚?回府问老太太去啊。”

贾琏一听,是啊,我们不懂,活成精的老太太怎么会不懂呢?

脑子转了一圈,贾琏叹息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二老爷为什么这些年在衙门里一直摸鱼,真要是扎进去,这些弯弯绕绕,二老爷如何吃得消,还不如万事不管,只管做个点卯郎中,清闲老爷。”

“哈哈,只是你家二老爷这回子点了两浙学政,年后要去赴任,只怕是清闲不得了。”

“哈哈,可不是嘛。二老爷点了两浙学政,可算是完成夙愿了,这要多谢四郎。我听二老爷说,他上次去吏部听询,在烟溪公当面诺诺嚅嚅,出来汗衫前后都湿透了。原本都没有指望的,想不到却还是中了,想必是烟溪公看在四郎的面子上,否则他那么峻厉的人,怎么就对二老爷高抬贵手?”

说到这里,贾琏心有余悸地说道“烟溪公执掌吏部后,一口气清退了三省六部、京师北直隶数百位冗吏。捐班的通直郎,地方的但凡牵涉诉讼、逋赋的,一律罢黜斥退。京师里的全部叫到堂上,一一过目询问。面目狰狞,尖嘴猴腮的,说是会坏了朝廷颜面;对答失措、胸无点墨的,说是有失朝廷体面,然后一律褫职。当初我跟着其余三人同时过堂,吃烟溪公一顿呵斥,差点没尿了。幸好过关。听说有好十几位庸官昏员被烟溪公训斥得羞愧欲死,当场就晕过去了。”

吏部尚书谢赤忱就等着放还回乡的恩旨,吏部可不就是杨慎一最大,加上他身上加了右副都御史的衔,这边察到你不称职,那边就可以上奏弹劾,一张桌子就能完成整套作业。迅雷之势,让无数人心惊胆战。

“琏二哥客气了,是二世叔在烟溪公那里对答得体。我的恩师,我还不了解,要是真不济事,他是谁的面子都不卖。”

又说了几句,贾琏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道“四郎,此次为兄来,还有一事,只是羞于开口。”

刘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琏二哥但说无妨。”

第一百九十章 府邸私话言要事(二)

“我家大老爷收了修国府的银子,然后硬逼着我来找四郎,给侯孝康那厮求个情,保他平安。”

刘玄都听傻了,愣了好一会才摇着头叹道“你家老爷可真是,这泼天的大案,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硬生生地往里凑,真个是要钱不要命啊。保侯孝康平安?这厮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真不知谁给你家老爷这么大的念想?”

贾琏满脸尴尬,他知道自己父亲量小识短,贪淫昏暴,可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刘玄也不好当他面说太多,便住了口,转向薛蟠道“蟠哥儿,今晚怎么闷闷不乐的?”

“这两日出去会友,正午神威将军府的冯紫英冯兄宴请,我去吃了一场,却听了一场呱噪闷气回来。”

“怎么了?”

“宴席上有长信侯府的二公子李面头、信安侯府的大公子张龟子,这两鸟人居然说四郎身为贵胄世家子弟,却是卖友求荣的小人,不仅构陷两浙同僚,还坑害同为世家的修国府,完全不念当年先祖们一起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情分。要不是我谨记了四郎的交待,定要在那两个鸟人的脸上开个酱料铺子。”

刘玄也气得面色发青,“这些混账子,真以为我中了状元,就是念佛吃斋了,来人,去把传嗣兄请来。”

孙传嗣和李公亮在京师没有住宅,又是刘玄的属官,干脆继续住在刘府,这会他们各自在忙着。

不一会,孙传嗣匆匆赶来了。这几日三人分工明确,孙传嗣和刑部交办官犯和案卷,李公亮跟都察院、度支司和吏部交办,刘玄则面圣应对以及跟各位大佬交涉。

“传嗣,案卷都交过去了吗?”

“没有,还有大半。”

“长信侯、信安侯两府跟此案有关联之处吗?”

“有一两处,不过都轻微无害,估计也就是惩训一番。”

“帮我添几笔,尤其是长信侯府的二公子和信安侯府的大公子。这两个鸟人最近在京师里闹得太不像话了,请他们去南疆北塞偏远僻静处,好好修身养性,说不得能心静识过,从此发奋读书了,也不枉我刘家数十年前与两侯府往来过的世交之情。

孙传嗣轻笑着应了一声,他长于刑名,懂得洗刷冤案,当然也懂得怎么往里加东西。而且他也听说那两人的名声,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所以也没有什么愧疚的。

看着孙传嗣离去的背影,转过来的薛蟠是一脸的敬佩,贾琏却后背满是汗。他现在相信侯孝康只怕是真的难以活着出来了。随即又想到刚才的托请,凉飕飕的后背又热乎了,他迟疑地问道“四郎,我家老爷。”

“琏二哥,你不用担心,你家老爷我还不知是个什么人。只是你回去,跟老太太说起永妃娘子的事时,务必也提提这事。要是再让你家老爷肆意妄为下去,你们荣国府上百口子还不够他祸害连累的。“

贾琏郑重地连连点头,记下了刘玄的每一个字。突然间涌出个念头,要不要把这有阶无俸,只是挂名好听的通直郎辞了,这当官,太td吓人。

通达了的薛蟠一口气喝了好几壶酒,喝得醉醺醺的,自有家人扶了去歇息。贾琏也趁着宵禁前急着赶了回去。

这时候李公亮也有空闲过来吃饭,一边吃的时候,一边听刘玄说起刚才的情况。

听完后,李公亮忍不住放下碗筷,微皱着眉头说道“侍卫殿前两司换防,再到叩阙移宫,最后杨师杜公入京,圣上大势已成,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爵世家被剪除已成定局。四郎为何一直在相帮贾府?想留后手吗?”

“重明,此事我们以前讨论过。勋爵世家可以剪,但不能除。没有他们居中,我们军将世家就要直面阁部文官,现在文武两班之间本就微妙,要是阁部文官真对上了军将世家,那就是一场天崩地裂的龙虎斗。”

“我明白四郎的意思了,还是留着勋爵世家居中,这样文武两班多少有份牵制,不好撕开脸面。只是为何四郎选贾府?因为四郎跟贾府有亲吗?”

“有亲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人选不是我定,也不是圣上定的,而是太上皇定的,我只是在中间推了一把。”

“什么?太上皇定的?”

“这次后宫册妃有四位,重明知道是哪几位?”

“略闻过,荣国府的贾妃,齐国府的陈妃,长安侯府的周妃,怀安侯府的田妃。”说到这里,李公亮略有所思道,“我还听说这册妃是奉皇太后的懿旨,且这齐国府、长安侯、怀安侯虽然名列八公十二侯,但一向非常低调。原来如此。”

“四王里的南安郡王,有南安太妃照拂着,万不会出事。且那郡王爷也应当知道这些事情,纨绔骄奢之事做了不少,但真正的大恶大奸之事却从未沾。再加上贾府、陈府、周府和田府,这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爵世家就垮不了。”

“是啊,”李公亮赞许道,“国朝虽有非军功不得封爵的祖制,但有功的外戚却可以赐爵,到时找个由头给这几家外戚再赐个爵,这勋爵世家又可以延续下去了。只是圣上会答应吗?”

“重明,你这句话问得好,圣上会答应吗?太上皇再精心安排,总会有千秋的时日,到时圣上会认这个帐吗?”

“所以四郎一直暗中帮扶贾府,助其一臂之力。”

“是啊,贾府一门两公,勋爵世家中是翘首,原本还能有所作为,只可惜子孙无一有长进的。不过就是因为如此,圣上才高抬贵手,允了贾妃册立,就是吃定贾家难以复起。”

“明知贾家是阿斗,是一滩子的烂泥,四郎怎么还不遗余力地帮扶他家?”

“哈哈,事在人为啊。”刘玄眯着眼睛说道,“当年太祖困守金陵,怎么料到能传承了前周的鼎器?”

李公亮的筷子差点掉到桌子上,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四郎,慎言!慎言!”

但是停了一会,李公亮自己又忍不住开口“四郎想以外子过嗣的法子,传承贾府?可你为何又聘的是薛公之女?四郎心思,我琢磨不透啊。”

“重明就是喜欢胡思乱想,我又不是神仙,明天的事情都预料不到,那还能想那么远?”

李公亮看着刘玄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然后冷笑地说道,“好,算四郎说得都对,只是贾府那几个公子,李某可看不出谁能有大出息。”

“重明,我们要的只是贾府这个牌子,不需要他贾府出能人。顶着贾府这块牌子,或许平平庸庸、不惹是生非才是上计,真要是才学绝伦,只怕一早就没了活路。”

“四郎说得极是。”李公亮脸色郑重地点点头。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朝京华看琼花(一)

“你这弟子,果真了得。”杨府书房里,吕知淳笑着说道。

杨慎一也是满脸笑容,遮掩不住的得意。

“我这劣徒,就是胆子颇大。原本只是指望他在两浙凿出个缺口来,谁想他直接给你来个惊涛拍岸。”

“哈哈,昨儿我遇到文则,还在那里跟我戏笑,神目御史一出,澄清东南三吴。”

“这个文则,却是没有做长辈的样子,还在那里捉狭。”杨慎一笑着摇头道。

“诚中兄,只是四郎这手段,似乎过于雷霆了吧?”

“呵呵,当年你在湖广镇抚五溪蛮时,又打又拉的,搞得地动山摇,兰台里没少见你的折子,这会倒说起四郎来了。”

“你就护着短吧。”吕知淳指着杨慎一道,“我只是担心,四郎总是这般大开大合,怕是不妙。”

“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的这弟子,他自小与友围猎惯了,总是狮子搏兔,时机一到,便是九天直下,雷霆一击。偏生他又聪慧多智,行事缜密,未发之前,就算是十面埋伏,也是藏于九地之下。”

“诚中,果真如此?该不是你吹嘘抬举自己的得意弟子吧。”

“齐贤如是不信,我且给你分析。四郎出关东入京师,以何扬名?”

“诗词!”

“是的,那段时间他的那些妙词绝诗,是一首接着一首,名动京畿,传诵南北,无非就是扬名。”

“扬名?士林中确实以名望为重。”

“齐贤,你可知国子监前左司秦基之事?”

“听说过,我闻那位秦左司业,受了修国府的好处,暗陷四郎,后来被抓了把柄流配了。”

“正是。四郎那般名声,有一时才俊之称。那秦基利益熏心,试图耽误四郎,为仕林不齿,后来他被人抓了把柄,却是没有一人为其求情,就是这番因果。”

“诚中的意思是四郎故意以诗词扬名?”

“正是!有了名气,学士大儒们自会去关注一二,连带着你的制义策论也会多看几眼。到了科举场上,糊名誊写,字迹会变,但遣词造句、文意气象却变不了。无论哪位学士大儒做了主考同考,见了这熟悉的文字,也能猜测到是四郎。念及他的诗词文名,就算是制义策论做得稍差些,也要抬举一二,否则传将出去,外面说不得要骂你嫉文妒才,打压后进。”

听到这里,吕知淳大笑起来,这等士林风气,如何不知?而且刘玄还是有根脚的,军将世家,恩师又是天下大儒,故交师门一大堆,真要出了这档子事,可不是骂骂你就算了,那秦基就是榜样。

“我知诚中的意思了。只是你这弟子,偏生制义策论又做得精彩,结果生生大小三元,状元及第,与兄你共创了前无古人的一段佳话。有了这段佳话,只要不是谋逆大案,诚中你们师生俩算是有了丹书铁券了!”

吕知淳说得没错,师生同时大小三元,前无古人的佳话,不是祥瑞是什么?不要说当今圣上,就是汉灵隋炀这样的昏君,也不敢去加害,免得青史留骂名。杨慎一能这么快回京师,也是沾了这份光。这等祥瑞还丢在辽阳安置,内阁宰辅们都担不起这样的骂名,只怕太上皇皇太后心里再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齐贤啊,不要这样刻薄。”杨慎一苦笑道,他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自己确实沾了得意门生的光,不仅早早回到京师中枢,且以后只要自己不作死,这辈子都会被当成祥物供起来。

“哈哈,”吕知淳大笑一阵又问道,“诚中,你那弟子中试后怎么少见诗词出世了?”

“用不着了,还写那些诗词做甚?”杨慎一没好气地答道。

“你这弟子,好生现实。诚中,你继续说,想必你那弟子不会只有这么几招。”

“你知道就好。会试殿试时,四郎一旦中试,圣上会御览试卷,故而写了那两首词,临江仙和念奴娇。”

“那两词我读过,果真是雄迈慷慨,气象万千,只是过于老成了,与四郎年纪不符。”吕知淳说到这里,看到杨慎一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明悟了,“那两首词不是四郎有感而发,而是替你而发!”

“正是。圣上甚喜那两首词,当场问起。四郎说起来由,说是前两年替我去江西省祭祖扫墓,过赤壁时有感而作的。”

吕知淳抚掌道“妙啊,四郎通过这两词将诚中你的志向和忧愤写得淋漓尽致,还呈到了圣上面前。今上与诚中你相知,当年那场大谏名义是你反对太上皇废后另立,实际上是为了还在潜邸的圣上。圣上殿试时看了这两首词,又明了由来和寓意,就算四郎的文章只配二甲,圣上也要挪到一甲来。更何况四郎的制义策论当得一甲,一个状元就天经地义的。果真,你这弟子,天时地利人和,都算计了一番。”

“哈哈,你终于知道我那弟子的手段了吧。从他决计进京入国子监,就已经算计好了,定要中个进士,人还未入京,各种准备已经开始了。”

“诚中如此一言,我倒也明白一些关窍。国子监年考被误,没两天就拿到了京兆府乡试凭证,早没有准备,说破天我也是不信。”

“那就是了,四郎军将世家出身,‘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这些兵家道理从小就知道的。”

“诚中,你这么一说,叩阙移宫也是四郎深思熟虑过的?”

“此事甚大,齐贤,休得妄议。”

“是我孟浪了。那四郎两浙一行,也是行了算计?”

“正是。四郎与我书信所言,初至两浙时,行省三司皆不理他,甚是困顿,后得何老军门出手,搭上了布政使李大人这条线,才得以行巡浙东。”

“李秀其这厮,倒是滑不留手,这次两浙行省三司,几近全军覆没,唯独他独善其身,还立了份功劳,真是。”

“哈哈,齐贤,你心里有数就好。四郎巡察浙东,各州县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他一时难得其中关窍,只得去吊刷案卷,结果生生被他刷出个神目御史,刘青天的名声来。”

“四郎这一招确实厉害。洗冤纠枉,除了聚积了民望,更是拿捏住了州县的痛脚。四郎是巡察御史,昭雪了冤案,原来审案的州县就要担责了,生死全在四郎那支笔里。轻三分只是训斥处分,重六分怕是要抄家流配。”

“正是如此,四郎才能顺利拿到浙东各州县的账簿等文档卷宗,破了两浙的铜网铁桶,才能让杭州的那些人坐立不安,最后铤而走险,落到了四郎的圈套里去。”

吕知淳听到这里,终于满脸叹服道“你这弟子,果真是把两浙当猎场,那些混账子连同海贼,当成猎物,处处布局,层层推进,最后雷霆一击。”

“没错,四郎回京后,与我复盘过,他浙东一行,虽然用计险急,若非老天保佑,只怕多生事端,功亏一篑。但正如他所说,行军打战,有四分胜算就值得下场搏一次。人非神仙,那有事事预料好了的?所以临战之时,坚毅果敢、敏锐机变就颇为重要了。”

“诚中在辽阳时日久了,颇受影响啊。”

“‘战场上要知己知彼,料敌与先,周旋应对;官场也是要上下通达,揣摩心思,明争暗斗,都是与人心人性相争,所以官场就是战场。’齐贤,这是四郎跟着我读了一年书后,与我说的。”

“厉害,厉害!简直是生而知之,四郎现在哪里,何不请来,我当与其畅谈一回。”

“他啊,被太上皇皇太后请到内北苑去了,给宫里说书去了!”

“哈哈,刘青天亲自说书,这《神目御史公案记》定然精彩!”吕知淳大笑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朝京华看琼花(二)

内北苑在皇城西北,是围着整个北湖海修建而成。太上皇和皇太后移宫这里后,传下旨意,将此北湖海称为太液池,北苑称为万寿山。

在北苑西北角,有太清天、玉清天、上清天、崇道观、瑶池、白玉京、昆仑宫。东北角是仁德宫、敬心殿,往南沿着湖岸下来是静心斋、画舫斋、濠濮间、得性轩、春雨林塘、观妙胜境、椒淑阁,到了北苑正南边,却是琼岛。

岛上正中是神霄塔,以大理石而成,通体白色,又被称为白塔。岛上阁楼建筑不多,却各个精美,高低错落有致,依山势分布,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各处又精心布置,山路弯转,古树参天,含香吐秀,林木成荫,景色幽静,别具一格。只是现在冬月,除了湖水还清,其余变得凋零。

围着白塔,有悦心殿、庆霄楼、琳光殿、问古楼、灵珠殿。北面山麓沿岸一排临水游廊,像一条彩带将整个琼岛拦腰束起,回廊、山峰和白塔倒映水中,景色如画。东南面有石桥和岸边相连。在正南面以紫宵宫为主体,有真武殿、玉皇殿、普安殿及配殿廊庑、钟鼓楼等,黄瓦红墙,色彩绚丽。

在庆霄楼前,刘玄戴着一顶漆黑网巾,脑后一对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上下齐整,站在桌子前,一拍醒木,嘴里吐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好!”坐在对面楼的人大声叫好,有男有女,男的都是皇子皇孙,跟太上皇坐在前面,女的是公主后妃们。

“刘四郎,《渔夫误饮蝘蜒毒》《人形锯草诉血冤》,两个奇案被你说得如同亲临其境。想不到你文采皆佳,嘴皮也利索。”华发银须的太上皇笑着说道。

“他可是杨老西的得意弟子,嘴皮子能不利索吗?”帷帐后面传来女声,自是皇太后在说话,只是语气有些酸。可不是,皇太后跟杨慎一、刘玄这师生俩相克,以前的破事不说,前不久,刘玄在浙东把皇太后娘家侄女婿丁居胜搞得灰头灰脑的,前途已经算是完蛋了,皇太后没当场发作算是有仪态的了。

刘玄站在那里,带着微微笑,神情丝毫未变,好像皇太后说得是不相干的人一般。

太上皇笑了笑,站起身来,对着后面的帷帐说道“梓童,今儿天色尚好,又难得聚齐这么多人,你好热闹,就让孙女和嫔妃们陪着你玩会,不必太拘束。”

“至于你们,”太上皇指了指左右的皇子皇孙说道,“你们在这里,她们不得自在,你们先各自回去吧。”

“遵旨!”皇子皇孙们给太上皇磕了个头,都一一离去了,临走前,忠顺王、忠廉王、广安王、广平王、吴国公都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刘玄,只是各自的神情不同。

“刘四郎,陪我走走。”太上皇走下庆霄楼,对刘玄道。

“遵旨!”

戴权在前面开路,太上皇慢慢走着,刘玄在后面小心跟着,不一会就到了北麓的临水游廊里。

“刘四郎,你可知当年烟溪先生与朕的恩怨?”

“回太上皇,臣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想必烟溪先生也没跟你细说吧。你恩师被发配至辽阳看管,大家都说是为的当年上谏劝阻朕废后另立。”

“臣听说过此事。”刘玄的回答简单明了。

“那你可知,当年朕点杨卿为状元,是要留给储君用的吗?”

“臣不敢揣测圣意。”

“刘四郎,你可知朕最器重谁?”太上皇笑了笑,又问道。

“臣闻是文忠公王相爷。”

这位文忠公,名叫王士杰,河南洛阳人士,确实是太上皇秉政时最器重的臣子,足足做了十六年阁老,五年首辅,据说还是杜云霖的恩师,杨慎一会试的座师。

“那刘四郎知道王卿如何亡故的?”

“回太上皇,臣不知!”

“王卿生前甚爱幼子王学林,为求前途,将其送至南都国子监,交好友张鹤年管教传授。”

刘玄静静地听着,张鹤年他听说过,是与师祖昆林公齐名的江南大儒,被称为合龄公。

“那年张卿奉旨去南岳祈福求寿,一去大半年。有奸人接近王学林,曲意逢迎,刻意交好。待得时日,又将那王学林引至秦淮河边,徘徊花舫青楼之间。那王学林年少轻狂,又意志不坚,就此下了水,不仅欠下数千风流赌债,还被人设了仙人跳,落了个勾引人妇,奸宿良家的罪名。更有甚者,有人将此丑事编成章回,特意点明王相之子的名头,四处传说。消息传到京师,王卿最好面子,当即气得吐血,没多久就生生气死了。”

说到这里,太上皇回过头来问道“王卿功绩,刘四郎可知?”

“回太上皇,臣在成均馆看过文档,文宣公首以闽海、江西、湖广南北四省为点,清丈田地,清得额田三万七千顷;又在两广、湖北、关中试行规一赋役、限制苛扰,计亩征银、官收官解;而后广开海商口岸、分档关税、厘清舶务,完善海巡缉私;最后行三合考成法,官吏所办事宜,皆登记在簿,分存六部都察院和中书诸厅,专呈内阁,三处合一,逐月考核,年终察计,互相监督、稽核实效、奖优惩劣,还有其余种种,皆是利国利民的良法善政,可惜皆半途而废。”

“是啊,半途而废,人亡政息,甚是可惜!”太上皇坐在廊椅上,看着浩淼却又寒风刺骨的太液池,悠悠叹息道。

刘玄能够感受到太上皇语气中那掩不住的深切痛惜,不由想起王文忠公亡故后,他主持的良法善政在波澜不惊中名存实亡,最后纸糊内阁上台,“政通人和,四海晏然”。刘玄心头一动,又想起恩师杨慎一在今上即位时,酒醉之余说得那些高深莫测的话,若有所思。

当年诸王夺嫡,忠义亲王呼声最高,却突然坏了事,被下旨圈禁,没两年就忧愤而死,原因到现在还是个迷。而后忠顺王与勋爵世家走得近,又收拢了一票文人士子为其摇旗呐喊,大张声势,谁知太上皇却选中了今上。刘玄现在还记得自己父亲私下里对这一位的评价,隐忍严明、勤勉干练、刚毅敏厉。

如此想来,太上皇是有的放矢,包含深意。加上后面的一系列的举动,刘玄大致能猜出他老人家的心态。这老头,倒是个明白人,就是心软了些,好念旧情,而且跟今上一样,有些好脸面。

陪着太上皇在游廊里游历了一圈,才过去半个时辰,吴宝象匆匆过来,躬身行礼道“奴才叩见太上皇。”

“哦,吴宫使来了,可是皇儿有事叫你过来?”

“回太上皇,皇爷下了朝,闻得太上皇、皇太后在琼岛设宴,遍聚诸王爷、公主和诸位娘子,是为盛事,便起驾过来向太上皇和皇太后请安。”

“难得他一番孝心。戴大伴,我们走吧。对了,刘四郎,朕让两个小黄门带着你到处看看,这岛上风景甚佳,要是写出好诗词来了,定要呈给我。哈哈!”

“遵旨。”

太上皇挥挥手,在吴宝象、戴权的引领下,自去了,只留下刘玄和两个小黄门。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朝京华看琼花(三)

站在廊里岸边,近处人影稀少,惟见湖光树影,风语水声。远望过去,只见水面淼淼,烟波浩然,山形塔影,全映在这平静水面上。

前唐诗豪刘梦得曾有一首《望洞庭》“湖光秋日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说得应合这太液池的风景,只不过当是暖春盛夏之时,而非如今这肃杀冬月之季。

刘玄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在琼岛北边的楼阁庭院里游走观赏。穿廊走园,看各处布局应有“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漫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只是可惜,这些景致现在都看不到,只有败荷两三片,秃枝五六条,枯竹呆木,寒水冷山。

在水边园里游览了一圈,看着这索落风景,刘玄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起了太上皇的话,回味着王文忠公未尽之事,还有自己打小立下的志向,这些时日在浙东遇到的事,还有朝局中的涌动,林林种种,全在心里搅和着,一时感受万千,突然有一首诗涌上心头,不写都不行了。

小黄门早就得过太上皇旨意,连忙将刘玄引到附近的映月阁里,备上笔墨纸张,静待状元郎挥毫写诗。

正写着,门外有人问话“那神目御史刘状元郎在这里面?”

守门的小黄门恭敬应答着,来人直说开门,他要进来一观,小黄门拦阻不得,让来人闯将进来。

刘玄正好写完诗,正净手收拾,闻声抬头看去,只见进来了六七个绯衣人,打头的那人却是别致。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却偏生戴着一顶折角璞头帽,穿着一身暗金小团花绯袍,腰扎一条错金镶玉银丝带,配着一对玲珑凤鸣玉佩,两只银鱼袋,英气飒爽,真个羞煞潘安、愧退宋玉。

“原来是宝庆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尊下。”刘玄拱手笑道。来人正是上次上元节前极乐寺前遇到的那一位。

其实刘玄早就清楚这一位的底细,她却是今上的三公主,宝庆公主,吴国公的胞姐。自小偏爱男装,阁室里无女红针线,却多刀剑宝弓。还把身边的近侍、宫女择健壮者,编为两队,左队着锦衣,号锦衣众,右队着绯衣,号赤衣众。据说今上登基入宫那年,这位主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枝火铳,在宫里放了两枪,说是鸣示四方,却是把殿前司、内侍省内外上下给吓了个半死。

却偏偏颇得今上以及太上皇、皇太后的宠爱,横行东西六宫,任谁难管得了她,被诸位内相们评为紫禁城头号混世魔王。

今日看这模样,怕是这位宝庆侯率赤衣众出行。

“刘状元原来真在这里,我正有事寻你,来人,给本侯寻张凳子来,我要与状元郎说话。”

想必诸位近侍和小黄门早就习惯了这一位的举动,闻言就搬来了一张凳子,放在刘玄对面,然后四位上次上元节见过的近侍,排站在宝庆侯身后。

“我闻得你给两浙备倭平贼军写了四如真言,还有临战前列真言?”宝庆侯轻开樱桃嘴,露出一排贝齿。

“是的。”

“风林火山,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宝庆侯悠然地说道,一脸的神往,“本侯闻军中士气为上,临战时当鼓舞军心、振奋士气。地方军民皆信奉三清,得念此真言咒语,那些愚夫自当神威下降,战无不胜了。”

宝庆侯摇头晃脑地说道,满脸的兴奋,仿佛她才是四千两浙团练军的指挥使一般,“早知道要与海贼捉对厮杀,本侯就跟父皇讨一封押运粮草的旨意,去趟浙东,也好亲眼见识下,对了,那倭兵真的如传言中的那般如地狱之鬼?”

还讨道押运粮草的旨意?皇上再宠你,也只是在宫里和京师里,再如何,也不会放你胡乱出京的。

听得宝庆公主问话,刘玄压下心思,恭敬地答道,“回侯爷,那倭贼也不过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刀砍下去,脑袋也得掉,一枪扎过去,照样一个透心凉。”

“哈哈,本侯就喜欢听状元郎的这些话。”

宝庆侯叽叽喳喳问了两三刻钟,从与海贼倭兵对战到察访那些奇案,刘玄都一一对答。

这时那两个小黄门却是着急了,迟疑了一会,诺诺嚅嚅地说道“殿下,太上皇等着刘大人的诗呢。”

“啊,刘状元写了诗,快给我看看。”宝庆侯抢上前去,展在桌子上的文卷墨迹已经全干了。

“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纻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龙鲤寒潭映,青鸟蓬山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宝庆侯轻声念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战国策》的《齐策四》有云,‘后宫十妃,皆衣缟纻,食粱肉。’状元郎,这是应景吗?还有这青鸟蓬山,是用的李义山…”

刘玄眼角跳了一下,连忙打断道“臣这首诗是应对太上皇而做的。”

宝庆公主瞪了刘玄一眼,“装神弄鬼!好吧,我去送给皇爷爷。”

回到庆霄楼,今上已经请完安,说了一会子话自回紫禁城去了。宝庆公主兴冲冲地走了进去,大声道“皇祖父,皇祖母,状元郎的诗。”

太上皇和皇太后正说着话,听到宝庆公主的话,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地说道“我的云萝儿来了,快到祖父/祖母跟前来。”

“这是刘四郎的诗,怎么到你手里?”回过神来的皇太后诧异地问道。

“皇祖母,孙女今儿听他讲了两件奇案,意犹未尽,便寻了他,找他问了半个时辰话。听他讲起鄞县战事的那些细节,果真有大将之风。”

“我的云萝儿,你以后少跟那刘四郎纠缠,那就是个孟浪子,跟他老师杨老西一样,道貌岸然,着实是个贪色的坏胚子!”

“皇祖母,为何这般说?”

太上皇咳嗽一声,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话,“来看诗,看状元的诗。”

皇太后看完后,皱着眉头迟疑道“这诗看上去平平淡淡,却能品出些许意味来,只是一时琢磨不到,二郎,你今儿跟刘四郎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了说王文忠的事。”

“哦,我记起来了,”皇太后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王文忠公当年考中庶吉士,三年养望出京后首任便是知郴州事。”

“梓童还记得王卿的履历啊。‘授缟纻以托心,示兹诚之不谬。’今日没有白讲,刘四郎终究明白了朕的意思。”

宝庆公主在旁边听着,太上皇那句话一说出来,她就知道出自前唐韩文公的《祭郴州李使君文》,只是着实不知道什么意思,闪动着眼睫毛,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吴大案终判定

两浙大案审理起来颇是神速,一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二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秉承上意,要在年终封印之时了结此事。

很快,修国府嫡孙袭一等将军侯孝康、前两浙布政使司左参议兼领转运使杨凤栖、右参议杜国梁、前两浙按察使王重信、杭州知州张逵以下一百一十二人,悉数定罪,绞刑十五人,流配六十二人,劳役又若干,还有合家抄没、家眷配罪等等。三法司定下来后,由内阁转呈御览,最后定夺。

今上御笔朱批,罪大恶极的主犯侯孝康、杨凤栖、王重信等人十五人,赐自尽,留一份体面,免得示众损了颜面,暴尸坏了家誉。家眷配罪减一等,流五千里减为流三千里,合家抄没减为留盘缠银子百两。其余从犯,皆依三法司判定。

消息传到缮国府,石光珠看到明发的旨意,手脚发凉,好狠的心啊。

过了许久,石光珠才叹了一口气,对长信侯府大哥儿李仲时、信安侯府二哥儿张孝廉以及好友卫若兰说道“我等以为宫里会恩自上出,活孝康兄一命,却不知还是难逃王法啊。”

“石兄,那杨烟溪和刘小儿真的是要生生逼死我等啊。我家老二,只是牢骚了几句,却被刘小儿手下刀笔吏胡乱添了几笔,问了个从犯,生生流配五千里,云岭瘴疫之地,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活见我的二弟啊!”李仲时大哭道,他才不去管侯孝康死活,甚至自家二弟也是由头,他哭的是圣上趁机降旨,将长信侯府最后的遗荫,他头上的轻车都尉爵位给削了。

“还有我家大郎,也是如此,却被流配去了黑水苦寒之地。更连累我们信安侯和长信侯,终究被除爵,再不敢称勋爵世家了。想我等祖先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终得这一份爵位,却被两三小儿,构陷而去,列祖列宗,我等有何颜面拜见啊!”这位哭的是大哥被治罪了,头上的三等将军帽子却没有转给他,硬生生给飘没了。

卫若兰嘴角微动,生生压下心里的不屑之色。

四王八公十二侯有个毛的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真正满门忠烈,死伤殆尽却是淮西燕赵世家,先是与室韦人打,后来又举兵勤王,跟各路民军打。人家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这些勋爵世家却是趁着时乱,自蓄实力,名义上自诩周臣,实际上一个个裂土自据。当年周末帝发勤王诏,你们的祖先一个个装聋作哑,坐视民军席卷河东河西,河南河北,最后直逼京师。

后来太祖为了早定乾坤、一统天下,才用这四王八公十二侯的爵位稳住你们这些地方世家。你们的祖先看到太祖尽收淮西燕赵军将世家之心,知道大势已定,就出来受诏,真把自己当成从龙元勋,开国功臣。

太祖和高宗联合文官武将,暗行压制之举,把勋爵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老实了许多。只是太上皇争嫡时,勋爵世家押对了宝,出了大力。太上皇顾及情面,放松了些许,你们一个个又人五人六起来,真正不知死活啊。当年太上皇春秋鼎盛之际,执意禅位给今上,你们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还不知道收敛,现在好了,只怕从长信、信安两侯府开始,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爵世家,一个接着一个要被收拾了。

卫若兰出身军将,姑姑却是宫里的贤妃,算是皇亲国戚,母亲又出自理国府,与公侯世家有亲。所以才能跟石光珠等人深交,谈及这些机密事。

“现在哭又有何用?”石光珠脸带愠色道,心里着实有些不烦。平日里你们一个个横行霸道,不知收敛,劝告几句,还被你们嗤笑无胆,现在被一撸到底,完全成了庶民,就跑来找我哭诉!想找我联合勋爵世家上奏,帮你们诉冤请愿?我又不是你们爷爷,犯得上冒这么大风险?

浙东这么大案子,人人噤声,你们的兄弟却口出厥词,大言不惭,真个不知死活!是在提醒刘四郎等人,这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吗?

现在是个人都知道,今上是真下手了,借着浙东大案,先把原籍两浙的勋爵世家,连根拔除大半。从目前来看,文官士林和军将世家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关键之处就在刘玄身上,他勾连着文武两边,居中贯通,最是合适。想来今上点刘四郎为状元,怕也是有些意思在里面。

想到这里,石光珠越发地头大了,可是面前还在哭泣的两位却是要打发,便开口道“两位世兄,何不去北靖王府拜求一番?你们府上跟北王同出一省,表为乡亲,自当连枝同气,想必北王不能坐视不管吧。”

李、张两人顿时停住了眼泪,对视一眼。没错啊,四王八公十二侯,就四位郡王还传袭着王爵位,是朝中仅有的四位异姓王,说话自当比降爵到将军位的其余勋爵府要管用。

有了新定计,两人连忙告辞,匆匆离去。

“石兄,你觉得北王会出声吗?”卫若兰看到两人的背影消失,转过来问道。

“卫兄,这是明知故问!”石光珠摇头苦笑道,“这当口,谁敢出声?侯孝康跟忠廉王和贵妃娘子还沾着亲呢,也没见出声讨保。”

“勋爵世家从此怕是要没落了,以后是文官和军将们的天下了。想想也是,勋爵世家无非仰仗祖先遗荫,却不思进取,只得了一份空名。现在朝中权柄全操纵在内阁和军机,如何容得了我们?”

“卫兄说得没错。其实从太上皇执意禅位之时,我等就当明白,朝中内外已经难容我们了。”

“石兄远见。当初你拉侯兄等人入国子监,应该是想博份功名,留条后路,只是可惜,却受了侯兄连累,塞了文试科举的路子。”

听到这里,石光珠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早知道如此,我也学你,进个武举,去五军府麾下谋个官职也好,总比这风吹就倒的空牌子要强。”

“回大爷,神威将军府冯大爷来了。”有家人在门外禀告道。

“冯紫英老冯?快请来!”石光珠连忙说道。

见了礼后,见卫若兰也不是外人,冯紫英急忙说出来意。

“陈国府陈世叔找到我,说了件要紧事。”

陈国府陈瑞文,跟贾赦贾政一般,是石光珠、侯孝康等人叔辈,袭了三等将军,一向行事低调。

听冯紫英说完,石光珠和卫若兰都吓了一跳。

“什么?陈世叔说李桂芳、沈自省等进士上书,请立皇后,今上不允,又请广册嫔妃,充实后宫,以嗣皇统。”

石光珠皱着眉头问道。大家都知道,今上还在潜邸时,与当时的王妃少年夫妻,无比恩爱。只可惜那王妃生下广安、广平两王就病逝了。今上痛惜不已,继位后追封为皇后,便虚位不再另立,只是以贤贵妃为六宫之首。

“正是,陈世叔还说,今上将此奏章转至内北苑,太上皇和皇太后连声称善,下了旨意,将贾、陈、周、田四位妃子加封号,分别为德、敬、顺、慧,并赐金印玉如意。”

“这是要做甚?”卫若兰目瞪口呆道。

“这是一打一拉啊,难道有人不欲绝了勋爵世家?”石光珠皱着眉头说道。

“李桂芳、沈自省与刘四郎是同科,且听说他们的关系不错。”卫若兰若有所思道。

石光珠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三吴鼙鼓连声来(一)

“回老太太,大老爷说心口疼,就不来吃饭了。”鸳鸯在旁边禀告道。

“心口疼?我看他是心疼孙家那上万两银子。”贾母不悦地说道,“幸好宫里传下话,说要给二姑娘指婚,才绝了他的心思。要是传出贾府卖女的丑事去,我看他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

王夫人自保持着仪态,旁边的邢夫人却是如坐针毡,脸色无比的尴尬,心里却在腹诽不已。

当初老爷要定孙府亲事时,明知道我万劝不了,传话过来请你们帮着劝一劝,却一个二个装清高,生怕沾了身。暗地里却唆使宝玉去哭求宫里的德妃娘子,一回不算,还求了两三回,最后让宫里传下话来,以要指婚为名停了这婚事。现在你们倒捞得好名声了,宝二爷“姐弟情深”,宫里的娘子“顾念亲情”,你们二房都是好人,唯独我家老爷,被你们捯进了粪坑了,现在是臭不可闻。

想到这里,邢夫人心里悲苦不已,恨不得甩手就去,免得再坐在这里生生受辱。但她性子懦弱,现在老太太又坐在当面,她万不敢这般作态。老太太是贾府的老祖先,就是老爷都要低头,何况她这个连老爷都搞不定的人呢?

贾母不去管她了,转向王夫人说道“这次二老爷被点了两浙学政,是件大喜事,也是各处顾得情面,给得方便,这人情自得去还,场面的事情,你个妇道人家,不要去管,让老二和琏哥儿去张罗就好。”

她着实有些恼火这个二媳妇,前段时间打压了一番,收敛了许多。只是这些日子看着自己大姐儿先是册妃,又进封号,确确实实成了一宫之主,老毛病又犯了。见天得说自己老爷被点了学政,是自己女儿的体面,皇上亲自给的恩宠。差点把老太太给气笑了,翰林院不提名,吏部不上奏,名字连御前都到不了,哪来的恩宠体面?

想着家里这大小,贪财好色、迂腐呆板、昏庸糊涂、愚顽乖张,且个个都是娇生惯养、不谙世事,老太太觉得心累。幸好还有一个琏哥儿,跟着明哥儿多历练了几回,待人处事逐渐有了手段。幸得他多方张罗周旋,贾府才不至落入日渐窘困的日子。只是这琏哥儿有个混账老子,天天挖空了心思,用父纲之威逼他,从他手里掏银子出来,好自家享用。琏哥儿不堪其烦,居然有了自立门户的心思。

贾母有时候置身处地,自己要是换了琏哥儿,只怕也想着要去自立门户了。门路有了,人脉也有了,生意自然做得起来,还不用受府上一帮子不堪用的拖累,落到自个囊袋里的银子不香吗?只是琏哥儿能离得了贾府,贾府却万万离不开他。他要是一走,老太太都不知道该指望谁了。

王夫人在旁边应了一声。贾母知道昏庸糊涂的她口是心非而已,也不去管她了,转向尤氏和胡氏,贾蓉的续弦,东府的新大-奶奶。

“今儿又把你们两位拉来了。”

“老太太,二老爷荣点两浙学政,何等荣耀光彩的事,我们婆媳过来,也好沾沾光。”尤夫人笑着答道。或许是孝期过去了,悲忧之事早就逝去,又能除制出来走动,心情也好了不少,这尤夫人脸色红润,气色比以前强多了。

胡氏只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是太医院胡掌院的女儿,刚过门没几日。

贾蓉重孝在身,要再想娶妻一般要停个三五年。只是他不仅是宁国府的长房长孙,更是整个贾府的长房长孙兼族长,还没有子嗣,那才是真正的大不孝。于是府上老小请了正在修道的贾敬老太爷的手书,又禀了礼部,这才在二十七个月孝期满了没多久另娶得的亲。

“东府太太和蓉儿媳妇太客气了。”贾母笑着答道。贾蓉这两年,虽然守着孝,但长袖善舞,清肃田庄、整饬店铺、开源节流,居然把整个东府整治比此前还要兴盛几分。贾母也没有想到,这蓉哥儿死了爹以后,居然知道发奋图强,振兴家业了。不过这是好事,作为长辈,值得高兴。

贾母扫了一眼,发现她的心肝眼珠子还没来。

“咦,我的两个玉儿呢?”

“回老太太的话,林姑娘昨个夜里受了些风寒,咳了半宿。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闻讯都赶了过去探望,宝二爷也一早就过去了,已经打发人过来请罪了。”鸳鸯连忙答道。

“王太医怎么说?”

“说是普通风寒,吃了药,捂一捂就好了。

“那就由他们小辈们去吧,反正过来了也不自在,吩咐厨上,备一桌席面送过去,再治些清淡散风的粥羹,给我的黛玉。”

“是,老太太。”

在花厅外面的西厅里,爷们也是摆了一桌,贾政坐在上位,贾琏、贾蓉以及贾芸、贾蔷等子弟坐在下首,还有几位得意的清客也列席着,人人念着恭维的话,轮流向贾政敬酒。

“二老爷,刘四郎立了这么大一份功劳,怎么才擢升一阶啊?”

酒过三巡,贾蓉开口问道。

“还要怎地?刘四郎这会奉了恩旨,擢从六品奉议郎、领文渊阁修撰、摄知杭州州事。二十岁就已经是一州之主,立朝以来,只有当年的文忠公才有过。而且王文忠公当年二十岁只是知郴州,偏远中下州,正七品阶而已。刘四郎秉持的可是杭州,两浙的省城,上州中的要州。而且尔等可知,另有恩旨着薛府薛老爷擢正四品奉政大夫,加授紫薇阁侍讲。”

“听说过,二老爷,这是何意?”贾蓉有些不惑地问道。

贾政微微一笑,装起矜持来了。贾琏却在旁边迟疑地猜测道“二老爷,不会是圣上怕给刘四郎加恩太重,故而转到薛老爷那里去了。”

“没错!”贾政赞许道,“琏哥儿是历练出来了。刘四郎这功劳,升一阶是远不够。但他不过二十岁,擢升太快怕有违天和。于是按例转封家眷,可刘奉国已经几近武将之极荣了,反倒不好胡乱加封了。转了一圈,圣上便把这功劳分到刘四郎未来岳丈,薛老爷头上。反正按礼法,刘薛合亲是没跑了。而且薛老爷本来求的就是清贵闲职,又不是什么实授官,惠而不费,所以薛老爷就直接擢升到四品殿上朝官了。”

贾琏和贾蓉算是听明白了,圣上这算盘打得精明。

这时,有家人匆匆跑了进来,禀告道“二老爷,大事不好!杭州传来八百里加急,有妖教暴民占了浙西四州,举旗谋逆,称王裂土了。”

满脸春风的贾政吓得脸色苍白,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吴鼙鼓连声来(二)

在花厅里,贾母说到林黛玉,又想起了一事,对王夫人说道“林姑爷来信了,说岭东藩台丘老爷愿意收黛玉为义女,这是一份体面,我们府上也要表示一二。二太太,你跟二老爷商量着,怎么也要去一份人情。”

虽然林如海跟丘老爷论叙起来,一个会试的房师,一个乡试的座师,都拜在同一老翰林门下,算是同门。但收林黛玉做义女这件事,真的靠了刘玄在中间牵针引线,丘老爷只是做个顺手人情而已。贾母知道,这是林姑爷在安排身后事,万一以后又什么不测,还有丘老爷这个义父在,林黛玉多少有些依仗。

王夫人听完后,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她原本对林黛玉还有几分满意,只是宝玉成了国舅爷,水涨船高,这儿媳标准自然就高了几分。这黛玉论起来就配不上她家的宝玉了。原本还想着用什么法子,在这两三年把那黛玉许配出去,再给宝玉寻个合适的良配。现在闹出这么一着,她倒不好糊弄了。就算林姑爷不在了,还有义父母在,人家现在就已经是封疆大吏,以后说不得要入阁拜相,万不敢欺凌他名下的义女。

想到这里,王夫人一边应着,一边有些暗恨刘四郎多事,好好的御史钦差不当,非要管起我们家的事来。

突然听到厅外传来鼓噪慌乱声,贾母年纪大,最怕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生怕是什么坏消息,连忙叫人去打听,然后坐在那里念佛号。

“老太太,打听到了,是两浙来了八百里加急,有白莲妖教在浙西婺、严、衢三州交界处举旗造反,聚众十万。还说那妖教首领自称什么宝德圣公,还自号什么至公圣国,立了丞相元帅什么的,正分路攻打寿昌、兰溪、仙游等县。”

“阿弥陀佛,可真的是祸事了。这妖教怎么就趁着这个时候作乱呢?”贾母双手合掌地说道。

“啊呀,是啊,这么赶着这个时候作乱啊。这两浙一乱起来,可不就是苦了我家老爷了吗?他千金一般的身躯,怎去得那狼窝虎口一般的地方。老太太,我们要赶紧去宫里,请德妃娘子赐一份恩典,改指其它地方去做…”

“你胡说八道什么?”贾母实在听不下去王夫人的话了,出口打断,并呵斥道“你酒喝多了,在这里乱说什么昏话胡话?要不要我叫人泼你一盆冷水,好醒醒酒。”

正骂着,门帘外面有婆子开口了“老太太,二老爷、琏二爷和东府的蓉大爷给你请安来了。”

“带到偏厅去,”贾母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鸳鸯连忙伸手扶住她,并搀着她一路去了偏厅。

“消息确切吗?”贾母坐下来后缓了口气问道。

“回老太太的话,消息确切,是周瑞亲自到五军府打探来的消息,是两浙兵马司呈来的急报。”

“这妖教选在这个时当发难,用心险恶啊。”

“是的,老太太说得极是。前阵子刚刚平息了海贼,擒了倭兵,两浙官场也有些动荡,贼人选在这个时候作乱,确实居心叵测。不过老太太不用担心,两浙各州县兵马刚整饬过一遍,海贼打不过,那些竹木为兵的山贼还打不过?两浙兵马司已经调兵遣将,开始围剿这伙子乱民。儿子想应该用不了太久,浙西就会安定太平。”

“二老爷,我想着呢,你赶紧上封折子,就说浙西事急,你愿提前去赴任就事,年前就辞陛出京。”

“老太太,不知这是何意?”贾政有些不解,用不着这么抢着去赴任吧,自己只是学政,又不是两浙兵马使,着急赴任去平乱?

看到儿子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贾母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待了一会,又开口指点道“浙西生事,你去杭州赴任,避是万万避不开的。”

听到这里,贾政点点头,这是正理,这个时候要是偷奸耍滑,临阵脱逃,按照今上的脾性,前途就全完了,说不得还要被贬窜一番。

“既然避不开,何不再抢先一步,主动上书提前赴任,年前和年后,对于你来说,区别不大,但是落在圣上心里,就不同了。”

贾政面露犹豫之色道“老太太,儿子知道这个理,只是年前赴任,事务琐碎,怕是赶不及。”

贾母知道自己儿子还是有些怕,想等一等,等过了年浙西的乱事平息了再去赴任,安安稳稳的多好。

看着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贾母没有做声,转向贾琏问道“琏哥儿,你派人去打听消息了吗?”

“回老太太的话,孙儿刚才已经派管事周瑞亲自去刘府打听,应该很快就有回音了。”

幸好有个知道权变事理的,贾母总算有了两三分欣慰。

不一会,周瑞匆匆地跑了进来。

“见过老太太,见过二老爷、琏二爷、蓉大爷。”

“消息打探得如何?”贾琏赶紧问道。

“回琏二爷,小的赶到刘府,没见到刘四爷,正好薛府的蟠哥儿在,就找他问了几句话。说是圣上派人把刘四爷召进宫去了。刘四爷进宫之前留了话,叫蟠哥儿通知李公亮李大人、孙传嗣孙大人赶紧回府,小的也看到刘府那四位叫邓遇、汤鼎诚、兰瑜、黎文忠的家将正在指挥人手收拾行李。”

“啊,圣上要指刘四郎去浙西平乱吗?”贾政疑惑地问道。

“不派他去,难道指望你去平乱?”贾母没好气地说道。人家刘四郎听到风声就知道做什么,你却还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同样是做官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爱子,贾母牢骚了一句,又忍不住开口指点道“刘四郎能文能武,鄞县剿灭海贼倭兵就是明证,且浙东团练军就是其一手编练出来的。大家口上说两浙陆师虽然不济,打山贼乱民还是绰绰有余,可万一还是不行怎么办?那么届时整个两浙就只能指望团练军了。”

“老太太,两浙的局势不会如此不堪吧?”

贾母真的是恨铁不成钢,恨恨地说道“浙东诸州,是三吴精华,朝廷赋税重地,万一浙西民乱波及浙东,那就是东南塌陷。你以为人人似你,非得等天塌了才去堵窟窿!”

“儿子知道了,待会就去写奏章,然后跟刘四郎一起去杭州赴任。”

贾母听到这话,知道儿子终于开窍了,欣慰地说道,“老二你可总算明白为娘的苦心。你跟着刘四郎去杭州赴任,最安全不过了。他手下有团练军,倭兵都杀了,还在乎那些山贼,万一再不济,他还能护你退到水师的船上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三吴鼙鼓连复来(三)

通州以南的运河,一行五艘官船,旌旗不扬,悄然南下。

在船舱正中的桌子上,铺着一张两浙和南直隶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圈了好几处。刘玄、李公亮、孙传嗣、邓遇等人讨论了一上午,最后得出了几点结论。

“此战不宜速战,须得步步为营,以铁桶合围之势,先将乱贼锁在其中,绝其内外,然后以削皮剪翼之势,徐徐图之。”

“四郎说得没错。”邓遇点头附和道,“浙西山高林密,大军开进,顿时散成无数散沙,又情形不明,目闭耳塞,正好方便乱贼各个击破。所以只可缓战可胜,速战招祸。”

“可是圣上和朝廷容得了徐徐图之吗?”李公亮问道。

众人思量了一会,都缓缓地摇头。前方将官因地制宜,都部署好了,结果君王宰辅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胡乱传下一张薄纸,结果累及三军皆没。这样的破事,在史书上比比皆是。

刘玄冷然道“现在两浙主事的可是丁居胜,我就是插上翅膀,半月之内也赶不到浙东。”

“浙西事发,已经有一个月,算下来有四五十天的时间。”李公亮点点头道。

在一旁少有出声的孙传嗣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要预演下,万一丁军门有败师之局,当如何应对。”

李公亮闻声转过来,指着孙传嗣说道“传嗣啊,你也学坏了。”

几人趴在桌子上,又推演了一番。

“按照我们的推演,乱贼上策当为举兵南下,趁虚占取处、温、台等州,即能获得粮草兵甲,又能有得广袤回转之地。整编兵马可再举师南下,攻取闽海和江南西省。战事一旦蔓延数省,地方各州县就会惊慌失措,朝廷会顾此失彼。乱民可趁此乱局,占下一大块地盘,以为后续之根基。”

“中策是直取杭州,定局三吴,只是朝廷和地方定会拼死相抵,据城严守,又有水师助阵,恐怕难以一时而下。下策是出徽宣州,直插金陵,定会震动东南。只是徽宣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乱军一路北上,困难重重。且金陵有奋武军十二营,不管如何,都要强过两浙陆师。”

“如此上中下三策,只是我等臆断。对于乱贼而言,到底哪个才会为上策?”

听了李公亮和孙传嗣的话,其余人都默然了,站在那里思量着。

过了一会,汤鼎诚说道“如果丁军门兵败,乱贼就会乘胜取杭州。如果丁军门持重,徐徐围攻,那么乱贼就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另谋出路。或南下,或北上。”

“如此说来,倒是丁军门败了才是好事,让乱贼乘胜东进,困顿于杭州等城下,我等才好腾出手来收拾他。”

李公亮的话让众人顿了一下,话虽然不好听,但事实如此啊,而且这是自己人私下讨论,不用担心外传,惹人非议。

“只是丁军门败了,两浙陆师精锐怕是要跟着殉葬。”孙传嗣顿了一下,又说道,“虽然那些兵丁真算不上精锐,却应该是两浙不多的可用之兵。天德的团练军成了孤军,如何顶得住?而且上面还有一个纸糊藩台,主帅无能累及三军。”

“丁军门败了,按律例当由何老军门调度指挥了。再说李藩台那性子,绝不会去自揽烦恼的,倒不用太担心。”

“如此而来,杭州以外的富阳,越州的诸暨就成了要害所在了。”邓遇指着地图道。

“没错,乱贼取杭州,最便利就是顺富春水而下,富阳正好卡住了要害。诸暨?为何成了要害?”孙传嗣有些不解地问道。

“乱贼要是决意直取杭州,最好的法子就遣一偏师,取越州。只要占据了越州,北可侧击杭州,南可侵掠明州。而从婺州取越州,诸暨是关键所在。”刘玄出言解释道。

又议论了一会,众人便散去,各自有事,船舱里只剩下刘玄和李公亮。

“四郎,此前为何不将浙西的事情跟圣上和烟溪公讲透彻?”李公亮知道内情,清楚浙西是个什么鸟样,真的是瘄火积薪,一触即发。

“重明啊,亲眼所见,和书面所见的,差异甚远。圣上和恩师认为浙西之祸根不在苛政,而在妖言惑众,更认为庶民之怒不过如此。我说再多,也不过是多发几道旨意,叫丁军门用心进剿而已。两浙是圣上择定的,定要做出个榜样来。现在有了做局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

李公亮默然了,过了一会怃然道“圣上和烟溪公就不怕浙东也被打个稀巴烂?”

“自视甚高的人多半刚愎自用,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旦出了事,还是会坚持决策无错,只是下属办事不力,延误战机而已。”刘玄意味深长地说道,“重明啊,我都觉得有些后悔了,这两浙的事,我等是否办得太过利索了。

李公亮摇摇头,不再谈及这让人苦恼地事情,转言其它。

“四郎,听说不少权贵子弟,托亲借故,转到你这里,求着同去浙东?”

“是的,都想跟着去浙东分润几分功劳,文职多,武职极少。”

李公亮呵呵笑了起来,“武职多少还要舞刀弄枪,去敌前厮杀一番。文职多好,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就能分功,多好!”

“这些人等,求文职的我全部转到吏部,由恩师做主,武职转到五军府,由姜老将军做主,我只是小小的钦差,做不得主。”

“你这个钦差,算是开朝以来头一份吧。真是想不到,烟溪公是如何想出这么个名目的?以后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廉台大人?”

“廉台?”刘玄脸上闪过一道复杂的神情,摇摇头对李公亮道“重明,写给政老爷的条陈写好了吗?”

“写好了。四郎,这样做不会遭非议吧。”

“暂时不会。我的这位世叔,迂腐呆正,算是个君子,可以欺以其方。”

李公亮不由大笑起来,“你这个刘四郎,可真是算计到了极致。”

“如之奈何?圣上算计我,太上皇算计我,恩师也算计我,我不算计算计别人,能有活路吗?”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李公亮一边笑着,一边把那文卷递给了刘玄。

听到这话,刘玄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扫了一眼条陈,叫来韩振道“把这个条陈给到政老爷。”

“是,四郎。”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吴鼙鼓连复来(四)

“老世翁,这是刘大人转过来的条陈。”詹光说道,他是贾政身边最得用的清客,这次赴任就带了两位,他是其中之一。

贾政细细见过后,默然了一会,顺手递给了另一边的单聘仁。

单聘仁看完后,跟詹光对视一眼,说道“老世翁,刘大人此番倒是有利无弊。现在两浙正是人心动荡之时,开县试、州试和院试,倒能安抚人心,且也算是世翁的政绩。”

“只是,”旁边的詹光接着说道,“这一省三试却是老世翁的权责之内,这刘大人递了一份条陈过来,且有插手之意,如此越权之嫌,两边都不大妥当吧。”

单聘仁和詹光的心思很简单,开三试是大好事,但必须由着他们两位辅佐贾政来办,要不然岂不是白跟来一趟了吗?现在刘玄那边有插手之意,那可不行。两人都知道自家东翁的性子,说得好听是端方正直,谦恭厚道,实际上却是迂疏肤阔、愚钝糊涂。真要让刘玄插手进来,瞬息间就能主客反置了去,自己两人只怕连口汤水都喝不了。

“你二人可知刘四郎官职全称?”贾政是迂腐愚钝,但是不代表他真的傻到两位清客的意思都猜不到。

“回老世翁,刘大人官职和这趟差事的全称为从六品奉议郎、领文渊阁修撰、加都察院右侍御史、摄知杭州州事,勾当两浙廉访使公事。”

“两浙廉访使,立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贾政轻轻点了一句,这个官职是杨慎一建议给圣上的,专司寻访地方州县官吏,查廉肃贪,以正法纪。当然了,除了贪腐,渎职、失职、不务正业等等,都可以查纠,几乎等于内阁和吏部派到地方的磨勘直指。再加上刘玄又挂了都察院右侍御史的衔,拥有奏章直入内阁,转呈御书房的权力,那就更有威慑力。

这是明晃晃地奉旨来整肃两浙,别人怕怕,他贾政也怕怕。

“你二人有异议,可列出来,我转递给刘世侄。”

说到这里,贾政看了两位清客一眼,詹、单两人脖子不由一缩。这话里的意思很简单,你们是不知道刘四郎的利害吗?你们想弄花花肠子,自个去,不要牵扯到他。

詹光和单聘仁读懂话意后,脖子不由一凉。他们只敢撺掇着贾政出面,如何敢列出异议递过去?两人心里清楚,真要恶了那一位,到了两浙,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收拾你。

看到两位清客知道轻重,便交待道“两位先生,你们两人也是一省三试考过来的,就按照刘大人的意思,帮忙拟个细则。”

“遵老世翁令。”

过了十来日,官船一路顺风顺水,已是到了邳州骆马湖。詹光和单聘仁紧赶慢赶,终于写出了一份“平乱非常期两浙各州县三试细则”,交给贾政过目。

两位着实有些水平,虽然慢,但慢工出细活,贾政过目之后,发现确实写得不错,正要夸几句,一家人匆匆跑了进来,喘着气说道“老爷,京里八百里加急。”

贾政慌忙拆开,匆匆看完,眼一黑,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詹光和单聘仁连忙接过那急报,看了起来,才两三行就吓得额头上的汗水下来了。

这是一封丧报啊。

原本妖教乱贼兵甲不齐,只能竹木为兵,所以虽有十万之众,但战力低下。先攻兰溪县城,不下,转取寿昌县城,又不下,士气低落。这时两浙兵马使丁居胜抽调了两浙精兵一万六千人,再加上各州的两万二千州军为辅兵接应,分路进驻严、婺、衢三州州城,严守关隘,把妖教乱贼团团围在三州交界之地。两浙上下都开始庆祝乱贼火速平息,各州县也打着腹稿,盘算着如何分润这功劳,杭州城又开始歌舞升平。

丁居胜看到大局已定,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降三级留任的处分,脑子一热,想直取贼巢,擒获贼首巫春秋一干人等,独取大功。只要有了这份功劳,再请皇太后美言几句,不仅可以去掉处分,还能擢升官阶,更进一步。

丁居胜不顾部将参军的苦苦劝阻,随便抓了几个山民,恐吓威胁了一番,用作向导,自带着一万六千精兵分四路合击妖教老巢-洞源山,誓要把贼首巫春秋一干全部擒获。

却不知那几个山民就是妖教教众,带着大军钻进了崇山密林中,如散沙分在各处。妖教精锐“持灯营”攀山越岭,钻洞潜行,伏在军营左右,待到夜黑风高时,放了一把火,火烧连营,再趁机夜袭,直取中军大营。

两浙陆师惊慌失措,兵找不到将,将寻不到兵,乱成了一锅粥。而丁居胜看到中军大营被破,贼军要杀到跟前了,慌乱带了十几个亲兵先跑了。结果一万六千兵马尽没,而外围的两万二千州军也是作鸟兽散,丢下无数兵甲军械,跑了个精光。

妖教乱贼士气大振,先得了大批兵甲军械,又俘虏了大批精锐,胁迫一番后加入其中,战力骤然提升。巫春秋遣大将分兵出击,而各州县接到丁居胜大败的消息,人心惶惶,官绅纷纷出逃,城防兵备溃散。不过十日,妖教乱民不费吹灰之力轻取严、婺、衢三州州城以及七县城,州县各官尽忠王事者数十,逃散者上百,其余被执。所下之地,裹胁百姓,财物尽入“圣库”。人分男女两营,悉数裹青巾,编为三军,号为“护教尊法圣兵”,择青壮为先锋,其余为辅兵。青壮日夜操练,侵掠四乡,辅兵修缮房屋、挖沟开渠,不分老幼男女,日夜劳作。

更颂下宝卷圣语,要教众个个背诵,人人熟读,一个不熟便是毒打,半句不通就是严刑。又妖教教义有“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戒,平日里教众只能清汤寡水,白粥青菜。

所俘官绅,斥为邪魔,悉数处死,先割其肉、断其体、取其肺肠,再乱刀砍死,最后熬成膏油,用作“持灯营”的万宝降魔灯的灯油。

十几日里,妖教乱贼聚众四十万,分成两路,一路三十万,以伪左相巫多宝、都元帅巫宝佛、上将军彭明灯为首,沿富春江而下,一举攻克桐庐、富阳等县,兵锋直指杭州城外西兴关。另一路十万,以伪右相巫金刚、左将军田七宝为首,连下蒲江、义乌两县,越五指山,直抵诸暨县城。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三吴鼙鼓连复来(五)

看到这里,詹光和单聘仁也吓得面无人色,嘴里念道“祸事,大祸事!”

心里却在暗暗后悔,不该想方设法请附在贾政身边,跟随去杭州赴任。原本想着可以发财的好差事,锦绣前路怎么转眼间就成了黄泉之路。只是现在能退得了吗?真是悔啊!

再看东家贾政,估计也是悔得肠子都寸断了。三人就这样呆坐在船舱里,寂静无声。

刘玄接到急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交待李公亮,让他写份奏折,关键内容就是要枪要炮,要粮要饷。

李公亮挥毫而就,边写边心里感叹,刘四郎果然是军将世家出身,深知做武将的真传三味。

孙传嗣在一旁迟疑道“大人,这般似乎不妥?”

刘玄转过来,“不妥,传嗣,你觉得哪里不妥?”

“大人,尽忠王事,你一向不是这般做的吗?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战事了,更当奋勇向前,怎么还提了这么多要求?”

孙传嗣跟着刘玄时间久了,且又知刘玄是个有意见尽管提,千万不要闷在心里的性子,便说得非常直白。

“传嗣啊,前几月我们在浙东察访民情,昭雪冤案,各种细节都写在奏折里,内阁和宫里看得懂,也能体会我们的艰辛和用心。可是这战事艰辛,他们就真懂吗?”

孙传嗣默然了一会,他曾经听其父说起过一些跟战事有关的腌臜事。无非是文官们不齿,说那些敌贼都是畏惧天威,大兵一到就束手就擒了,你们军报里写得天花乱坠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贪天之功,然后就是一通嘴仗,打得天昏地暗,比跟人真刀真枪干一仗还要累。要不是五军府自成体系,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看到孙传嗣若有所思,刘玄继续说道,“传嗣,现在乱贼败了两浙陆师,聚众四十万,就算是被裹胁以为前驱,蚁附攀城,也能生生淹了杭州城。这仗要靠将士们一刀一枪地去打下,其中艰辛心血,你应当有数。”

这时李公亮已经写完“狮子大开口”的奏折,转过来补充道“传嗣,现在丁居胜大败,战事祸及浙东,国朝定鼎以来前所未有,不拼命地要钱要粮要枪要炮,圣上和内阁说不定还以为你敷衍推诿,根本没有用心办差。”

孙传嗣一听,想起以往在河东、刑部当差时的经历,嘿,还真是。

刘玄看到孙传嗣已经明白,便对他跟李公亮说道“而今两浙只能指望团练军了,连何世叔的水师都帮不上什么大忙了,圣上和内阁也该下定决心了。”

知道他心思的李公亮接着说道“没错,丁居胜送了一大批刀枪兵甲给乱贼,要想让不过数千的团练军能够尽早平乱,免生涂炭,非加持火器不可了。趁着这次机会解开火器禁制,说不得也是件好事。真要等到西洋佛郎机和东倭拿着火铳,推着火炮,打到城门下了再去造火器,那就太晚了。”

听到这里,孙传嗣突然意识到,各方势力把两浙当成一盘棋局,各自落子争输赢。而自己的恩主刘玄又何曾没有在其中浑水摸鱼?浙西妖教乱贼的事,刘大人确实如实上报了,但只报了部分,跟倭贼勾结、自成一国、封官编军、爪牙耳目密布浙东浙西等等这些要紧事宜,要不闪闪烁烁,要不一字不提。其间的心思,让孙传嗣有些胆战。

两浙这潭水,真td深啊,就算是刘大人这样的人,也只敢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摸鱼。但是孙传嗣知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刘大人似乎摸到了几条大鱼,那就是好事,恩主能青云直上,他也能跟着附翼而飞。

京师紫禁城景阳宫独慎斋里,一宫装女子问道“父皇下旨了?”

“回殿下,皇爷下中旨了,给摄知杭州州事刘玄刘大人加枢密院东面房检详文字,领巡抚两浙等处地方、节制陆师军务、兼理粮饷,奉旨督办会剿浙西乱贼及善后事宜。内阁找五军府合议,不日就明发平章军国事同奉圣旨的制令了。”

小黄门低着头陪着笑说道,“殿下,上书房的几位秉笔内高班都说了,这官职还是吏部左侍郎杨大人在御前拟定的,国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官职。”

“巡抚,节制,兼理,督办,果真是委以重任啊。”宝庆公主一张秀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这回可是好机会了。”

“殿下,什么好机会?”小黄门就听到了一耳朵,连忙问道。

“不管你的事,这是给你赏银,退下吧。”宝庆公主丢过去一锭小银稞,挥挥手道。

过了两日,紫禁城勤政殿里,神态疲惫,露着一双浓浓黑眼圈的隆庆帝低声问道“齐卿,可查探清楚了?”

“回圣上,查明白了,宝庆公主昨天上午借着去内北苑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出了紫禁城,而后又穿了一身道袍,乔装打扮混在自然观香火道人中间,出了皇城。这会只怕已经过了通州了。”

恭敬应答的是殿前司内班公事点检兼理皇城司事齐昂。

“都是神武帝留下的坏习惯,才把一个公主养得这般恣意妄为!”

齐昂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出声。

隆庆帝停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道“朕也有些过于宠溺她了,才有今日这胆大妄为!对了,云萝身边有谁?”

“回圣上,有舍妹,还有左仁通左公公、游德贯游公公。”

“素姑和左游两位?”隆庆帝额头上的眉头更深了。素姑就不说了,左、游两位可是太上皇数十年的心腹近侍,还曾经帮过隆庆帝,临老了才毛遂自荐地去伺候宝庆公主。这两位老公,官阶不高,名声不显,但面子却大,难怪隆庆帝头大。

“云萝只怕是奔浙东去了。朕就知道,她前些日子打听刘卿剿灭海贼倭兵的详情,就存了别样心思。偷跑出宫,要是传出去,天家的颜面都要丢尽了。”

齐昂没有做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此事不好声张啊,齐卿,还是你辛苦一趟吧。也只有你去,才降得住素姑和云萝,尽快把两人追回来,不要生乱误事。”

“遵旨!”齐昂小心地问道,“圣上,要不要给南直隶和两浙地方去一道密旨?臣担心路上万一追不上。”

“不必了,两浙情形诡谲,南直隶也不太安宁,一道密旨下去,反倒会生出许多事端。你速速动身,务必在云萝和素姑入两浙之前把他们追回来。”隆庆帝沉吟一会说道。

“遵旨!”

神武帝我td招谁惹谁,又把我拖出来鞭尸!

第二百章 钱塘屹然安三吴(一)

杭州城楼上,宁师道转头对宋辅臣道“妖教乱贼的把戏又要开始了。只是今天这阵势,怕是不一般。”

“宁大人说得没错,我已经传令下去,叫各处小心戒备着。”

“好,既然准备妥当了,我们就先看看,看乱贼们到底会耍什么花样。”

现在杭州城里,除了布政使李大人是正印实授堂官,其余从按察使、转运使到杭州州县,都是署理的。既然大家只是代行职责,犯不着太拼了,于是公推署理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的的宁师道,和署理分守杭州兵备使的宋辅臣为守城主副指官。

晨时刚过,吃过饭的乱贼众军纷纷从营寨里钻了出来。被驱赶在最前面的是杂兵,上有皓首老汉,下有总角小儿。有边走边咳的肺痨鬼,也有拧着根棍子方向分不清的傻个子。乱哄哄地走上前去,就等着待会蚁附的时候吸引刀箭,填坑埋穴。

第二波全是青壮,手里的家伙什可以说是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刀枪棍棒,斧头对锤,菜刀柴刀,镰刀铡刀,只要能砍人见血的,都拿上了。身上也是五花八门,有棉甲,有叶子甲,有纸甲,有皮甲,还有的直接披了块布裹着就上来了。不少甲衣上血迹斑斑,还未清洗干净。

后面的就是人山人海了,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漫山遍野,举目皆是。正中间却有一队人,兵甲鲜明,刀枪齐备,皆着白袍,走出来时就像是浊海浑流中飞出的一行白鹭,引人侧目。他们挑着高高的气死灯,大白天的点着灯,护送出一行人来。

只见打头的人大约四十多岁,头扎红巾,双眉竖吊,穿着一件红缎绣花衣服,上面加有珠绘龙虎划黄纸符咒数十张,手持铜叉和镂银牛角,双脚光着,不鞋不袜。身后紧站着四人,各穿着青白黑红四色衣服,上面也是各色黄纸符咒,手里分别拿着刀剑勾戟。再后面是十二人,分别穿着皂衣和赤袍,泾渭分明,也是拿着各色兵器。

“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打头那人长歌道,声音高亢清亮,颇有韵味。

城楼上的宁师道却是惊到了,“这不是《楚辞》歌章吗?这帮妖教乱贼居然还懂唱这个?”

话刚落音,画风却是一变。

那红巾男子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只雄鸡,左手抓住翅膀,右手握着鸡头,用力一拧,直接就把鸡头拧断了。他右手食指无名指捏成剑诀,就着乱冒的鲜红鸡血,在脸颊左右乱抹,涂得跟鬼画符一般,再在眉间一点,更显狰狞!

这人把死了的雄鸡一丢,捡起刚插在地上的铜叉,仰首长吼了一声,如野狼嚎月夜,又似恶鬼嘶九泉,后面十六人也跟着大叫起来,一时鬼哭狼嚎,引得光天化日下阴风阵阵。

这时此人跟后面十六人一起,各自戴上一副形貌不一,却都如凶神恶煞的面具,仿佛恶鬼出行,魔王降世。

待得一会,红巾男子举起铜叉,抖动身子,开始跳起来。双腿或跳八方,或走四方,或只是前后进退。晃头示笑、抖肩显怒、脚勾手弯身转圆、出指快、反腕弹,有时手脚同步又顺到了一边。梗、拙、拧、倾、跺、甩、推、抖,各种动作层出不穷,看似散乱不堪,实则快慢有序。神神道道,鬼鬼祟祟。

十六人围成两圈,四人站定四方,十二人分立十二角,或圆或方,时聚时散,随时呼应。

红巾男子边舞边念念有词,腔调时高时低,声音忽粗忽细,时而是自言自语,时而是虚空与人对话,围着的十六人也跟着东倒西歪,鬼哭神嚎,一时间阴森森、鬼凄凄。

跳了一刻钟,红巾男子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后面的十六人连忙跪下,不断地磕头,在高呼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宁师道问一小吏道。

他是严州某县的书办小吏,曾是白莲两宗妖教的一个头目。后来因为跟另外的头目争一妇人不得,愤而到州衙出首,使得妖教彻底露在光天化日下,也使得乱贼不得已提前起事。后来他被传到杭州臬台来问话,居然逃过丁居胜兵败大劫。作为对妖教知根知底,又迷途知返的人士,被留在宁师道身边听用。

“回大人,这是妖教在请神。打头缠红头巾的叫神主,也是妖教里的大祭司,属重要人物。第二圈的四人叫四灵判官,对应着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神兽!”

听到这里,宁师道眉头一皱,呵斥道“什么玩意!居然也敢跟四灵牵扯上,果真是胆大包天,恬不知耻!”

“是的,是的,大人说得没错,这帮妖人贼子不仅胆子大,脸皮也厚,没有什么他们不敢攀扯的。”

宁师道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大,便缓和口气“你继续说。”

“是,大人!”小吏暗地里舒了一口气,继续解说道,“第三圈的那十二人叫做十二太岁,自诩合六丁六甲,分六丁太岁将军,六甲太岁校尉,真个不知死活!”

小吏连忙在后面补了一句。

这会,扎红头巾的男子终于抽搐完了,站定身来,睁开双眼,大吼一声,除面具去头巾,继而脱去绣服,散发披肩。这时有人上前,捧着一副漆着金粉的铠甲,以及一身深黑色的袍子,请神主穿上,又有四人持皂玄两色旗分立两边。

小吏正要解释,宁师道一挥手道“这个我知道,‘披发跣足,金甲玄袍,皂纛玄旗,统领丁甲’,这混账子是要伪装真武帝下凡附身啊,呵呵,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这时,穿戴好的神主大吼一句,身边已经站起的十六人跟着吼一句,声音传遍城外各处,一直飘到城楼上来。

“元始命玉皇上帝阵诏曰,赐尔受《太上九天玄女斩邪秘箓》,行行六丁六甲法,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施法毕!尔等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宁师道看着城外的这干人,冷笑道“这是要把满天神佛都请将下来啊。”

高呼完毕,只见那神主脱去金甲玄袍,露出黑黝黝的上半身。这时又有人抬来八个铜盆,分八卦位置放好。里面满是红通通的炭火,神主大吼一声“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赤脚在八个火盆里跳来跳去,最后站在正中间,那十六人围了上去,举起手里的刀枪斧方戟,往神主身上或砍或刺,却只留下个白印子,连到小血口子都没有。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随着大显神迹的神主一声大吼,数万贼众跟着也大吼起来,一时间群情振奋,势如沸汤。

这时,又有十数人,骑着高低大小不一的马匹冲了出来,大吼道“圣公有令!打下杭州城,分钱分粮分婆娘!”

数万人齐声暴喝,如同滚滚的钱江潮,然后无数的人红着眼、赤着脸,有的左右晃动着头,嘴里甩着涎水,形如癫狂。这些人举着各色的兵器,向杭州城冲来。

第二百零一章 暨阳锁关定会稽(一)

诸暨城下,妖教贼军就没有那么多花活,伪右丞相巫金刚直接号令左将军田七宝,驱两万“先锋敢死之士”蚁附登城。

这些人举着各色各样的兵器,有刀,更多的是木棒竹枪,抬着临时拼接而成的长梯、木板等物件,冲向诸暨城。

诸暨城池是没有护城河的,不过知县潘籍在知晓妖教乱贼在浙西起事作乱后,便大发民夫,绕城挖出一条壕沟来。不过一两月时间,非常匆忙,深不及四尺,宽不过一丈,且只是从西门到东门半圈而已,但足以给贼军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冲在最前面的贼军猛然间发现前面有条沟,顿时尴尬了。刚才只知道蒙着头猛跑,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这会想停下来却是万难了,后面的人潮瞬间就把他们推进这壕沟里。

跌进去的乱贼们挣扎着想爬出来,却又被源源不断挤下来的同伴给砸倒在沟底。而下面有同伴垫着的贼军刚站起来,却被无数的脚板踩到。后面有“圣兵亲卫”舞着刀枪在后面驱赶着,这些贼军可不管脚下有什么东西,只管踩了去。

不一会,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三四里长的壕沟居然被填成了一条坦途。趟过去的贼军便七手八脚地架上长梯,开始攀爬。

诸暨县城是一百多年前重修的,左浦阳江,右长阳山,围长九里三十步,有五个门东迎恩,南迎薰,北朝京,西西施,而水门不名。城墙高一丈八尺,雉堞六尺,共二丈四尺有余,厚一丈二尺。箭楼五处,角楼六处,甚是雄壮。

而城里有团练军淘汰下来的五百备军。虽说是淘汰,却比一般陆师要强许多倍。潘籍以乱贼扰境,遍请县里乡绅商贾,募得巨资,延请了“退役”水师军士以及海船水手等六百人。再加上署理越州兵马使的樊春霆带来的两千州军,也有三千之数。潘籍又征发四乡青壮以为民夫辅兵,又得三千之众。

这些兵马调度以樊春霆为首,新到两浙的刘府家将李续斌和姜忠源为辅。

两万多贼军疯狂涌上城墙后,训练有素的官军准备好了箭矢、檑木、滚石,加上沸汁滚油,轮番上阵。只是凭借一时之勇的贼军如何抵挡得住,连城头都没攀上就纷纷跌落。不过一刻钟,贼军就士气尽丧,不知谁带头,一窝蜂地又退了下去,比刚才冲上来时还要快,只留下满地的尸首伤员,以及整整一条沟的尸骸。

粗粗一点,第一轮毫无效果的攻城,居然折了三四千人。光是那条沟,只怕就填了两三千人进去。贼军伪右相巫金刚都要气疯了。他带了十万人来,照这个打法,不过二十天就要损失殆尽。且这十万人,真正能战的不过一万多人,其余的都是裹胁而来的乌合之众,不要打二十天,按照这样打法,四五天就得崩盘营啸。必须得想办法,巫金刚找来了副手田七宝,还有其余几位心腹,几人在那里嘀咕了好一会。

正在城楼上巡视的潘籍、樊春霆接到报告,说贼军有动静了,连忙到相近的箭楼上去观看。

只看到城外的空地里,有一百多号人被押了出来,哭哭啼啼,瑟瑟发抖,然后被喝令跪在地上。

“潘大人、樊大人,这贼军是要干什么?”闻讯也赶来的李续斌、姜忠源,看了几眼后也忍不住问道。

“怕是贼首要立威。”潘籍跟李、姜都熟悉,说话都比较随便。

“没错,刚吃了大败仗,不行动一二挽回些士气,这仗就不好打了。”樊春霆知道两人是刘玄的心腹家将,自然也敬重客气。

李、姜二人也是知兵的人,闻言点点头赞同道“潘大人、樊大人说得没错。”

过得一会,有几个贼首模样的人过来,围着一个巫师一样的人在那里狂舞了一阵,然后赶出了二三十头牛来。贼首随便点出十来个人,脖子和双脚各套了一条绳索,再分别绑在牛脖子上。把两牛对向拉开,被拉扯着悬在空中的那人拼死挣扎,屎尿齐下,却无济于事。只见行刑的人用鞭子一抽,两牛发了疯似反向奔跑。

只见活生生的人在惨叫声中被扯断成两截,红的鲜血,黑的、黄的、绿的各色不明物都飞溅出来,洒了一地。而一路狂奔的牛,拖着残肢,在地上拖出两条血迹来。

被驱赶出来围观的数万贼众,默然无语,原本还叽叽喳喳像是在看戏的人群一下子就寂静了,比深更半夜的乱葬岗还要安静。

接着活埋、点天灯、开膛破肚等酷刑轮番上阵,在变黑的地上留了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后。那些贼首们很有威严地扫了一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贼众,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数万贼众也悄然无息地各自散开,生怕声音稍大一些就会引来横祸。

“这些贼首,不知持正则威明,怀仁则恩施,只知一味以酷刑杀戮为威压,却不知威压越甚,反噬越烈。”潘籍说到这里,转向周围正在观看的官兵和辅兵们,大声道“妖贼残暴,不分青红皂白,而今尔等已经与其交战,一旦城破,妖贼定不会放过尔等!想想自己,再想想尔等父母妻儿,难道让他们也受此酷刑,凌辱而死吗?战还有一条生路,不战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官兵和辅兵们群情激愤,尤其是辅兵们,都是诸暨县本地人,老小都躲在这城里,要是城破了,怕是真要遭毒手了。

潘籍又鼓励了一番众人,而后和樊春霆、李续斌、姜忠源来到箭楼二楼,屏退左右,议起事来。

“这贼首真是愚钝,上来就猛攻,也不先遣人来招降。现在两军血战了一番,城里的官军辅兵知道自己跟贼军已经是不死不休,现在又见了妖贼这般残虐,只怕更加同仇敌忾了。”

“忠源说得没错。残虐落到头上,才会恐惧,加在旁人身上,自然会愤慨。这些妖贼倒是让我城军民振奋了一把。”潘籍笑着道。

“潘大人,你说我等要守到什么时候?”李续斌开口问道,“这短守有短守的打算,长守有长守的谋划。”

“守到什么时候?据说贼众三十万已经连陷桐庐、富阳,直奔杭州城而去,文黎和铺臣面临的敌贼声势更大。”

“桐庐、富阳都陷入贼手,那北靖王和修国公的祖墓呢?”樊春霆诧异地问道。

“听说被妖贼给刨了,两府十几位先祖的遗骸被翻了出来,然后一把火给烧了,挫骨扬灰。”潘籍冷冷地说道。

几人一听都冷了场,修国府暂且不提,侯孝康被赐自尽后,修国公一脉算是绝嗣除爵了。但北靖王还在啊,还是郡王,要是闻得这个噩耗,还不得哭死。连祖坟都被刨了,勋爵世家在两浙算是要断根了。只是这话都闷在心里,谁也不好开口说出来。

第二百零二章 暨阳锁关定会稽(二)

冷了一会场,潘籍继续刚才的话题。

“杭州是指望不上,其它州县吧,湖州、秀州的兵力都抽调增援去了杭州,越州抽调了部分来了我们这。明州那里,鄞县血战过去不久,州军厘清编练没有多久,仅能自保。温、台两州的州军,除了自保,还抽调部分,归在裴德魁麾下,也抽调不过来。”

“何老军门让老裴集结兵力,是想抄乱贼的后路吗?”

丁居胜大败,丢下数万兵马,居然逃回了杭州。只是一进杭州就被李秀其、宁师道等人按例弹劾,然后收禁在监,等候处置。两浙陆师最高指挥权按例就移到两浙水师何芝贵何军门头上了。

“有此意,但德魁首要的任务是集结温台两州州军,守住处州,堵住妖教乱贼南下的去路。我看过邸报,何老军门已经去文奋威将军府,要求紧急调兵进驻徽宣等州,堵住妖教乱贼北上西去的路。”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两浙各州县我们是指望不上了。天德的团练军还有朝廷从它处调集的援军,只怕也是先要击败杭州之敌,才能腾出手来救我们了。”姜忠源听完潘籍的解释后在心里算了算说道,“如此算来,我们还需再守个一两个月。”

“无妨,本县存积的,加上春霆调运过来的粮草、兵甲等物资,足够支撑两三月。再说本县靠在浦阳江边,水门就在江边上,只要保住水寨,粮草军械会源源不断地运来,不怕。”

几人讨论了一会,李续宾开口道“我看妖教乱贼营寨混乱不堪,刚才几个贼首又如此这般,怕不是什么得力之将,何不来上一计,给他们也来个下马威。拖得时日就越久,诸暨就越安稳。”

“下马威?”潘籍眼睛一亮。

“你们脑瓜通窍,自去想吧,告诉我怎么做就好。”樊春霆嘿嘿一笑道。

“半夜击鼓扰敌计?”

“再来个半夜悬草人下城?如是贼军不中,就虚晃两次,再遣人夜缒城下,偷袭敌营。”

李续宾和姜忠源一气想了出了几个计策。

樊春霆在旁边默然着。他是主将,李、姜只是客将,所以必须得他拿定主意。

“这些计策我这粗鄙之人都听说过一二,那贼首要是粗通文墨,怕是也猜得到。要是被他们猜中,就怕将计就计,设下埋伏,何不再深行一步,如此这般…”

潘籍、李续宾和姜忠源一听不由大喜,“樊将军果然是智勇双全!”

入夜,刚到一更,只听得诸暨城楼上战鼓擂动,声响震天,贼军各营一片混乱,各贼首纷纷叫起部众,拿起兵刃,准备迎战。可是过了两刻钟,诸暨城依然城门紧闭,没有丝毫动静,反倒是鼓声停了下来。

到了二更,诸暨城上的鼓声又响起,各贼营又是一片混乱,哭爹喊娘慌做一团。好容易等各营在各贼首的鞭挞下列队迎战时,鼓声又停了,又恢复了平静。

等到三更鼓声再次响起时,各贼众们都习惯了,懒洋洋地在贼首的招呼下起身列队,然后又屁事没有。四更,五更,到了天亮,贼军们各个顶着熊猫眼,看人都带重影。不要说依令攻城的贼众,就连后面督战的圣兵亲卫队们都在犯迷糊,所以这一天的攻城虎头蛇尾,迅速就退去了。

巫金刚知道其中原委,也不好发威杀人了,只是骂了句“装神弄鬼!”,然后传令给自己那一万多本部精锐,白天好生休息。

到了晚上,又是鼓声响起。巫金刚早有准备,叫本部精锐集合,躲在寨墙后面,随时待命,并派精细探子在城下各处打探消息。

“报!诸暨城上,有妖人用绳索吊下人来,有数百之多,怕是妖人乘机夜袭,请右相定夺。”

巫金刚鼻子一哼,“呵呵,夜袭?怕是想引我发箭吧,真当我没读过书啊!”

不过这种情况下,用弓箭还真是最好的办法,不管你是草人还是真人,一轮乱箭过去,都是死人。不过贼军中不仅弓箭手奇缺,弓箭也紧张啊,真要是半夜浪射一轮,后面攻城就要省着用了。

弓箭上只能扣扣索索的巫金刚,想了一圈还是决定在营寨里下功夫。他集结好兵马,准备来个迎头痛击。可是一夜过去了,还是风平浪静。

巫金刚忍不住破口大骂,我都准备一晚上了,你们这些妖人就是不来,什么玩意。可是一夜的调兵遣将,贼众包括本部精锐之师,都疲惫不堪。巫金刚无法,只好叫田七宝带着人做好防御,小心诸暨城里的妖人官兵冲出来,自放主力部众休息去了。

来回折腾了四五天,贼众各个疲惫不堪,却人人都习惯了,一到晚上反倒精神了,只是白天就迷糊了。但官兵又换了玩法,不仅晚上击鼓虚张声势,白天也击鼓虚张声势,甚至有一天居然城门大开,跑出一支二三十人的骑兵,直冲过来,差点把贼军吓得崩溃。幸好巫金刚和田七宝临危不乱,安抚部众,集结有生力量顶了上去,才稳住了营盘。可是那一队骑兵转了一圈,连箭都不发,又回去了。

巫金刚气得不行,自己十万大军,居然还被人当猴耍,完全丢失了主动性。他下令,各部不管城里的动静,好生休息两日,第三日再万军齐发,一鼓作气拿下诸暨城!

这一夜,又是鼓声震天,又是草人吊在城墙,各贼众们都安然入睡,就连在营寨负责值夜防守的部众,也是草草巡逻了一圈,然后各自躲在背风处休生养息。这日子,过得一天算一天,就算天塌下来,也就当多盖一层被子。

在前方警戒观察的哨兵们,也是东倒西歪的。抽签选了两人,叫他们去后面盯着,免得当官查夜走近了都不知道,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必须要防。至于诸暨县城的官军妖人,管他去球,真打过来跑不掉了,跪地抱头就好了。

“二狗,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你去看下。”一个哨兵小头目在黑夜中似乎听到了什么,伸腿将旁边的手下踢醒了。

二狗子低着头,张着嘴,心里把小头目十八辈女性都问候了一遍。走了十几步,发现小头目看不见自己了,心里一喜,往躺着的人群里一挤,然后又睡下了。

睡到四更天时,突然有人叫道“起火了!起火了!“声音凄厉,刺破了重重黑幕。二狗子一惊,猛了坐了起来,看到身后的营寨里是火光冲天。只见是火借风势,在呼呼地作响,那声音传在二狗子的耳朵里,比那天虐杀百余人立威时,宝树右丞相的笑声还要恐怖。

无数人影在火光中跑动挣扎,加上那凄厉无比的惨叫哭喊声,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二狗子打了个冷战,左右看了看,趁旁人没注意,逃入到茫茫夜色中,再无踪迹。他不知道的是没多久,跟他一起在前方当哨兵的数百人,也陆续跑得精光。

巫金刚在本部人马的护送下后逃了三十里,才立稳脚跟,收拢各部残兵,两三天才收集整齐,一清点才发现只剩下不到七万人。

当夜,潘籍站在城楼上,接住了从水门绕过去夜袭的樊春霆及其三百部众。看着狼狈而逃的贼军,叹息道“要是我有两千团练军,就能趁机衔尾追杀,说不定还能一举击溃这些贼军。”

众人都叹可惜,确实,现在诸暨城里兵马东拼西凑,战力参次不齐,真要是趁机追了出去,夜幕中要是遇到一些变故,到时候惊营溃败的就成他们了。

只是这么一乱,又拖过去了半个月。

第二百零三章 众军齐整蓄势发

杭州所受的压力远比潘籍等人所想象的还要大。三十万贼众日夜不停,轮番攻城,幸好杭州城里有兵马数千人,又从近百万百姓中征发了两三万青壮以为辅兵,这才顶住了这十几日里不下三四十轮的猛攻。

贼首还分遣人马侵袭萧山、余杭、武康、崇德等县,连北新关和洞霄宫都被付之一炬。秀、湖、越三州一日三惊。幸得新任南直隶兵马副使李纯臣领着六千淮西兵赶到,其中有两千五百骑兵,四处游弋,剿杀乱贼游兵散勇,这才让乱贼们不敢再胡乱四处侵掠了。

没多久,巡抚两浙领剿贼督办钦差大臣刘玄,新任两浙按察使胡伯恩、两浙学政使贾政联袂赶到,还带来了四千淮东兵,进驻崇德县。并广传布告,说朝廷调集了两淮兵马、常澧藤牌兵、施州土军和岭东青州兵,五万之众前来平叛。各州县士气大振。不两日,退守封山一线,拱卫湖州、秀州的平贼团练军与刘玄等人会合,声势大振,合兵一处,进驻塘栖,离杭州城不过四十里。

“刘四郎,想不到数年不见,你居然成了状元郎,真的万想不到。那年接到你科试捷报的消息,你二舅那个高兴得老泪纵横,好像是他中了状元一般。不过也是,他考了十年,最后只是考中了个同进士,害得他连如夫人都不敢娶了,真是笑死个人了。”

进来的这人身形高大,比刘玄还要高出一筹,长得宽额阔脸,吊眼悬鼻,两道浓眉锐利如刀,美髯长一尺有余,就是脸黑了,要是红如重枣就好了。一开口却是嗓门极大,就跟拿着一口铜盆,而且还是有点破的铜盆在你耳边敲。偏偏一开口居然停不下来,胡伯恩听得脑仁都疼。

“前年你中了状元,我跟你二舅原本想告假到京师去看你一趟,可是吕知淳那厮怼不是个玩意。镇抚五溪蛮刚有了些效果,就脱身而去,跑到京师邀功去了,便叫我跟你二舅几个人帮他搽屁股,万般脱不了身。要不是看在他是你恩师烟溪公的好友面上,老子不弄死他。他个直娘贼的,敢拿我们庐州李家当走狗驱使?下回遇到他,定要叫他尝尝我们德胜军汉的拳头是方的还是圆的。”

终于,在胡伯恩的脑子快要沸腾之前,来人停住了嘴,刘玄、李公亮等人上前拱手道“见过舅父/国英将军。”

“好,都好。哈哈,又见到你们这几个小崽子,着实高兴。”来人大笑答道。

“胡大人,这是南直隶兵马副使李纯臣李大人,也是在下的大舅。”刘玄介绍道,“舅父大人,这一位是两浙按察使胡臬台胡大人。”

“胡大人啊,真是久仰久仰!你跟我二弟是同僚啊,我弟良辅也是湖广北省按察使,不过是署理的。”李纯臣朗声说道。

胡伯恩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随即笑着拱手道“原来是镇抚五溪蛮,连下三十二寨的淮西虎臣李纯臣李将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果真是国之虎臣!”

“哈哈,胡大人客气了。”李纯臣笑得那个开心。

寒嘘几句,李纯臣又转向刘玄说道“你二舅也是想来的,只是施、澧、辰三州还有些手尾,一直被牵绊在那里。吕知淳这厮,有功他先领了,手尾全要我们几个去帮他收拾,真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

终于等他骂完了,胡伯恩终于有机会问话道“刘大人,两浙援军真的有五万之众吗?”

“不用那么多。”刘玄答道,“常澧藤牌兵三千会进驻徽州,江南西军的五千州军会进驻信州,堵住西路。南边处州何老军门已经有所准备,叫署理处州兵马使裴再遇,领着温台两州的部分兵马进驻处州。来杭州只有两淮兵马一万,再加上四千平贼团练军。何老军门也会带着两浙水师远海船队主力船只过来。”

“就这么些兵马,够不够?”

“一万两淮兵足够了。”刘玄还没开口,李纯臣却接腔了,“这些年两淮有些不堪了,要是开国年间,跟随太祖爷北伐勤王的那些淮西德胜军儿郎,只要五千,就能把这帮子装神弄鬼的撮鸟贼贱人给踏平了。”

胡伯恩默然了,知道对面这厮有在吹牛,但总归人家是领军来助剿的将军,而且还是钦差督办会剿事宜大臣刘玄的舅舅。现在两浙天大地大,钦差第三大。关键是李纯臣虽有吹嘘成分,但也不过。当年太祖爷收得两淮、燕赵军将世家之心,各方豪强马上奉诏称臣。后来非要等到淮西燕赵军将世家出镇九边,才愿到京师受爵,成为开国勋爵世家。其中原委,自然而知了。

“我们有一万四千主力,又有两浙水师相助,足以克敌。现在贼军在杭州城下困顿日久,师老兵疲,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与贼军决战。”刘玄开口道。

“打成这个样子了,这些贼军怎么还不走,依然固执于杭州城下?”胡伯恩不解地问道。

“妖教教首多半都是不可一世,自高执拗。我的部下抓到了不少四处侵掠的贼众和首领,他们有交待,其贼首固执地认为杭州有天子之气。直娘贼,他自个什么底子不清楚吗?真个拼死也要沐猴而冠的措大鸟贼。”李纯臣在旁边接言道。

胡伯恩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道诧异之色。

又说了一会,便各自散去,做好准备。这时韩振进来禀告道“四郎,政老爷来了。”

这段日子,贾政紧紧跟着刘玄,半步不敢轻离。入了两浙后,他这个学政还无法马上就任,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整理两浙各州县殉职、失踪或失节的官吏名单。

“贤侄,有大祸事。”贾政不安地说道,刘玄有些不解,连忙问道“世叔,敢问什么事?”

贾政长叹一口气,坐在那里却不说话了。

真是个墨迹的人,刘玄只好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明国维。他本是南直隶的举人,择优进了国子监。正好遇上两浙事变,牵挂故里乡亲,便干脆投贴吏部候选,跟着刘玄一并南下,等明年再去参加春闱。现在是贾政的下属,实际的副手,学政衙门的督学主事。

“四郎,贾大人与我在查验堪核殉职官吏名单时,发现了丁行云的名字?”

“谁?”

“西安知府丁玮丁大人的二子,丁行云。他中举投贴候选,被选为婺州金华县县丞,署理金华知县,已经确定死于此次贼乱。有逃出的百姓说,他的头被悬在金华县城门楼上,贼众还出了告示。”

“丁行云?金华署理知县,那又如何?”

“唉,那是史姑娘未过门的夫婿。”坐在一旁长叹一声的贾政哀怨叹道,“去年丁贤侄赴任时,还特意到我府上拜访,神采奕然,想不到却是阴阳两隔。真不知道该如何向老太太开口,怎么向史府报信?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看到贾政在那里长吁短叹的,刘玄只好劝慰道“丁兄尽职王事,也算是忠烈,不辱其举人之名,不污其祖上英灵。”

好容易跟明国维一起把贾政劝走,刚才在旁边默然不做声的李公亮道“宝二爷悲秋伤春的性子倒是有点随政老爷。”

“等见得死人多了,也没得那个心思悲秋伤春了。暂且不管他,我们自忙我们的。”

第二百零四章 三军列阵杭城外

隆庆五年春二月初六日,正是甲辰年丁卯月癸亥日,黄历有书宜祭拜祭祀、祈福、斋醮、捕捉、畋猎,忌下葬、结床。

这一天也是贼军围攻杭州城的第十九天,一大早,杭州军民就能隐约地从还未亮透的天际边听到嗡嗡声。

难道是贼军又要集兵攻城了?而且听这动静,感觉不小。

王师援军赶到,着实让杭州军民振奋了一把,可是两三天过去了,迟迟不见杀过来,而贼军还在攻城,只是没有那么频繁和猛烈了,但还是让不少人有些忐忑。

想着这些,守军以及民夫纷纷涌上了城楼,举目向远处眺望。

慢慢地,逐渐亮蓝的天色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是平贼军!”

“对!是平贼军来了!”

军民们奔走相告道,欣喜之色荡漾在他们的脸上。

“听说刘青天也回来了!”

“什么?神目御史来回来了?”

“是啊,是啊!那杭州城得救了。”

“真是三清保佑!菩萨保佑啊!神目御史来了,妖教的那些邪祟方术立马消散,再也害不了人了。”

“没错!那些妖教没有那些邪术,光那些鬼祟的持灯营,什么狗屎一样的圣兵,怎么够平贼团练军打呢?他们凶横得过倭兵海贼去?”

“没错,没错!”

杭州城军民们找到了最好的理由,你一言我一句,士气越发高涨,城外那二十多万贼军在他们嘴里眼见着就要灰飞烟灭了。

“集合!集合!”有传令官跑上了城楼,大声叫道,“宁大人和宋大人要点兵了!快些集合!”

忙乱一阵后,朝日开始向天际投放第一缕红光,天色也终于变得澄亮。上万人密密麻麻,结成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树林,向这边缓缓推进。一面大旗格外引人瞩目。

这是一面蓝底白星旗,居然有一丈见方,在晨风猎猎飘动。团练军的四如真言旗、“巡抚两浙地方节制军务兼理粮饷”、“奉旨督办两浙剿贼钦差大臣”、“提举两浙刑狱按察使”、“提点两浙学政公事”、“江南兵马副使”、“楚州兵马使”等旗号如同群星拱月,围在后面。

“是勾陈星旗啊,刘四郎居然把勾陈星旗请出来了,看来这一仗不成功则成仁了。”看着远处的那面大旗,宁师道喃喃地说道。旁边的宋辅臣等人也是一脸的凝重。

勾陈星旗也叫北极星旗,此为神武大帝出阵时高举的大旗,百战百胜,曾经北极冰火海,南穷无边海,东至东倭,西尽雪山,数百年间,已然是中土华夏军中图腾。原旗被供奉在京师紫薇阁里,当年室韦攻陷京师,守将刘守道与五百残兵,拥着这面大旗同亡在熊熊大火中。

后来前周北伐复土,重制了五面,又供奉在京师紫薇阁里。前周蒙尘,皇室尽没,那五面旗帜被人偷藏起了,等到国朝太祖入京时被献了出来,被改奉在自然观里。此后有大的战事,就会被请了出来,以壮军势。这面旗,宁师道等人看得清楚,是红色镶边,星中有朱雀,正是勾陈星旗的南离勾陈旗,应着南方的。

团练军的徐徐行进更见流畅有序,旁人看来,真的像一座森林,在缓缓前行,势不可挡。

李纯臣颇为欣慰,得意地向身边的楚州兵马使宁世衡道“如何?我家外甥既能中状元,家传的本事也没丢,这兵练得,不比某些人差。”

“看把你张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炫耀你的崽呢!”宁世衡这个时候岂能让李纯臣得逞,不屑地驳言道。

“那是我妹子生的崽!有我们老李家的血脉。要是刘循义那黑炭疙瘩脑袋,想中状元?秀才都难!还不是混了我们老李家上优血统,才让他们老刘家的种改良了,才能中状元!知道不!”

宁世衡实在不想听李纯臣这口水乱飞的胡说八道,“你有本事当着刘循义说这话去!”鼻子一哼,转过头去,对部属喝令道“叫儿郎们打起精神来,状元郎练出的团练军比不了,要是连淮西那帮怂包都比不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

两淮军军阵还是按照大秦军制的传统来,刀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苗刀手、跳荡手夹在中间,弓箭手在后压阵。骑兵自成一队,在最旁边缓缓而行。

一万兵马开了过来,贼军也早就得了消息,现在也结成了一个左右宽六七里,前后三十里的大军阵,正中间最前面的还是持灯营,左右是所谓“红巾圣兵”,大约三万余人。想必贼首也知道此战事关重要,这才把贼军中最精锐的部分摆了出来。其余的贼军按层列在后面,青壮和攻过城、有过战斗经历的在中间,老弱病残在摆在最后面。

两军相隔不到两里,官军骤然停了下来,众人把目光都投向最中间。

刘玄身穿明亮山纹甲,下着裙甲,头戴八瓣盔,策马出来,举刀喝问道“儿郎们!敌在何方?”

“在前!”众军连呼三声。

“儿郎当何如?”

“杀敌!”众军声音震天,如春雷海潮,各色兵器被心情激荡的军士举起,刀枪如林!

“杀敌!”刘玄长刀向前一指,高呼道。

在后面的胡伯恩眼睛一眯,他知道,这两三句话出自神武帝临战时所喝,不过传下来后无数将军临战时都学上这么一回。贾政却是浑身在发抖,不知是气氛感染激动的,还是被吓的。

众声响过后,各军反倒安静了。

只见团练军阵中跑出一军官,举手高呼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团练军众军齐声高呼响应,而后号角被吹响,四千团练军嘴里念着四如真言,徐徐向前。

淮东军那边,自有军官高呼一声,“前行!”,也开始徐徐结阵推进。

淮西军这边,突然有一粗犷豪迈地声音响起,“喂!什么过河朝天望!什么过河不脱靴!”

话刚落音,一个略显稚气,大约十七八岁男子的声音响起“打个对子你不撞,打个笼头唬你爹!拉到集市打打价,看你龟儿要爹不要爹!长虫过河朝天望,水牛过河不脱靴!”

淮西军不由大笑,各个在马上、或阵中笑得东倒西歪,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开心的笑话,有的笑得甚至眼泪水都出来了。

已经稍微恢复正常地贾政不屑道“大战阵前,居然唱着俚歌野曲,太过儿戏了。”

胡伯恩正色道“视生死于儿戏,如何不为天下雄兵?当年与室韦争战于两淮,多少淮西儿郎,就是这般唱着淮西民歌,慷慨赴死。”

他的话刚落音,数十支牛角号被吹响,淮西众军收拾刀枪,神色肃正,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第二百零五章 火器逞威破邪祟

看到官军缓缓地逼了上来,声势没有料想中的惊天动地,但沉寂有序中蕴藏着的力量,却让对面的贼众心惊胆战。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着训练有素、杀气腾腾的经制官兵,自然有些胆寒。

贼首们也看在眼里,连忙出动神主。

只见头扎红巾的神主带着“四灵判官”、“六丁六甲十二太岁将军”,还有三百红巾青衣、三百红巾白袍,合计六百“神兵”,在持灯营的拱卫下,出现在贼军最前面。

神主带着十六人照例又跳了一回神,请得满天神佛下来保佑,然后又踩过火盆,刀砍斧劈,向众人验过神灵保佑的效果,然后烧掉神符,散在一大坛掺了水的酒里,再倒在碗里分给六百“神兵”。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神主高声念道,后面十六人也齐声念道,接着六百神兵,四千持灯营也跟着念了起来,到最后十数万贼众齐声念了起来。那声势比刚才官兵的要盛大多了。如山崩海啸,如风摇山林。一瞬间,整个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声音,巨大的声音在四方激荡回响,仿佛一切山川、城池、田野都在响应这个声音。

杭州不少军民听到这个声音,吓得瑟瑟发抖,跪倒在地上祈拜满天神佛,求神灵保佑。

贾政听到这声势动静,也被吓得瑟瑟发抖,穿着的那套不合身的棉甲,居然也微微抖动起来。他心里暗暗叫着苦,这回真是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居然撞到这些些糟心事。要不是朝廷制度,战时无论文武都要上阵,他死活不肯来了。

想到这里,贾政又想起师爷詹光、单聘仁劝他不要以身犯险,不如假托进城拜见布政使李大人,先脱了身。自己想着有刘四郎在,当不会有事,为了那极其难得的军功,自己就昏了头,亲自下场了,真是鬼迷了心窍。

在贼众鬼哭狼嚎一般的喊叫声中,尤其最前面的神兵和持灯营众兵,癫狂如邪,狰狞如鬼,着实让人觉得心里发瘆,尤其需要直面他们的团练军。他们来自浙东各州县,听闻白莲教各种神怪之事,乡间传闻这些妖教都有些邪门的法术,什么小鬼索魂、阴兵助阵、天雷开道、刀枪不入。现在又看到这般情况,不少军士心里有些发慌,脚步乱了,阵形也眼见着有些乱了。

徐天德看在眼里,一挥手,五百穿着红棉甲、戴着碟盔、手持着迅雷重铳的军士走到了最前面,整个队形也无形中露出二十条通道来,二十门十斤长炮架在炮车上被推了出来。

火炮平贼团练军早就凑齐了二十门,平日也借了水师一百枝火铳轮流练习,所以刘玄带了京师神机营里调过来的六百枝迅雷铳后,能够迅速组建一支五百人的火枪营。对,刘玄就是叫它火枪营。

两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已经能够看清那些神兵和持灯营兵丁的面目,他们的脸上画着各色吓人的花纹,有虫有蛇,有鬼脸有魔面。再配上他们癫狂的神情,真的如他恶鬼出了地狱,横行在人间。

不过火枪营是从团练军中选出的最优秀者,心志远比其他人要坚硬,加上军官士长不停地在旁边打气。

“我们是神目御史的兵,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能断阴阳。对面那些家伙,哪怕是真鬼,要得服我们大人的打!”

一百丈、七十丈、六十丈,贼军也按捺不住,五十余人端着火铳冲了出来,列成一队,对着团练军开了火。只是这个距离,有些偏远了,比倭兵火枪队还要不堪。而且团练军想着用火铳打人,自然先要防着别人用火枪打他们,火枪营最前面有长盾手顶着,看到不妙马上结阵。青烟过后是一场空,稍事停顿的团练军又继续逼近。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走到这个距离时,贼军那五十枝火铳又开火了,这一回终于有了成果,团练军有六七个长盾手中枪,有一个运气特差,铅弹掠过了长盾,正好打中他的眼窝,当时就毙命。

走到相隔二十丈,团练军都能闻到贼军身上那股子酸臭恶腥味,团练军也终于停了下来。长盾手立好了长盾,火枪营列成两排,站在长盾后面。长矛手也顶在了他们两边,随时可以出击。蓄势待发的火炮也被推了出来。

看到团练军这个阵势,有些经验的贼首知道不妙,连忙传令神兵和持灯营马上出击,先打乱团练军的阵形,再打出几道口子突击进去,再利用优势兵力淹了对方。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得令的神主大声念了一句,然后剑指一指,早就按捺不住的神兵和持灯营就像一群脱了笼的疯狗,口里念着“刀枪不入”冲了上来。

“炮队开火!”

随着一声令下,二十门火炮开火,声音震天,青烟弥漫,二十枚霰弹飞了出来,然后散成了数千粒弹丸,在左右两百丈宽的地方向神兵、持灯营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刚才还巨响震天的“刀枪不入”声,硬生生地被打回到他们的肚子里去了。

战场上风很大,很快就把浓烟吹散开,显出对面血腥的现场。六百神兵倒下了一半,冲在最前面、护持着十几盏“人膏油灯”的两三百持灯营兵也倒在地上。到处都是断臂残肢,碎肉骨屑,还有许多内脏以各种形状散在地上,有的还冒着微微热气。

后面还站立着的神兵、持灯兵,早就忘记念护身神咒了,满脸惊惶地看着这一幕,不少人随即弯腰狂呕起来。

“火枪开火!”在第一线指挥的符友德传令道。

随着军官的命令,五百火枪手整齐开火,五百发铅丸飞了出去,数百朵血花飞溅起来,瞬息间又倒下了两三百人。贼军前排集结地太密集了,威力巨大的火炮霰弹和迅雷重铳弹丸打过去,不死也是重伤,有的甚至直接打爆打穿第一人,再打中第二人。

在长盾手和长矛手掩护下,火枪营五百火枪手和二十门火炮得以从容地完成清理枪膛炮膛,重新上弹药,然后又开炮再开枪,接着再整军前行,推进二十丈,对着后面还能站立的贼军继续数轮炮轰枪击。

不过三轮,贼军中路已经摇摇欲坠了,还不崩溃应该是后面的人太多,消息还没有来得及传过去。两淮兵马趁着这大好时机,也开始在左右两路发起猛攻。

第二百零六章 风雷会击江潮定

两淮兵,尤其是淮西兵,确实为大秦雄兵,他们看到贼军被团练军几轮枪炮打得神摇魂散之际,不约而同地发起了攻击。

淮西兵以长枪兵闻名,三五成群,结队而行。他们分成上百个小阵,合为一支锋矢大阵,对着贼军右路猛扎了过去。这些淮西兵小队往往是先左右晃刺,牵扰敌手,让其心神皆乱。这时经验老到的老兵一前一后,趁虚而入,一枪不行再来一枪,连绵不绝,总能要了敌手的命,端是老辣狠毒。

遇到扎手或结队的敌手,左右长枪手自会上前,看似左右乱扎,实际上是不动声色间将敌手分割开来,落单的敌手自然由中间的老兵照顾,几枪要了他的命,再转下一个。他们互相配合,极为娴熟,进退有度,攻守有方。不一会就把贼军右路扎得千仓百孔。

团练军的鸳鸯阵的四名长枪手,就是传承这淮西军的枪术。都是由淮西军将世家带到九边,经过上百年历练精简,然后再由刘玄带过来的家将军官们传授下来的。

淮东兵善用雁翎刀,尤其左手圆盾,右手刀,抢进贴近,搏杀于咫尺间。他们在左路,先全军待发,蹲在那里,等后面的弓箭手对着前面的贼军先来上三轮急射,射得对方阵形疏散。淮东刀手们一声暴喝,抢将上去,分成数百小队,各自厮杀,就跟数百把匕首扎进了贼军的身体,扎得他们到处流血。

这个时候,贼首巫多宝、巫宝佛、彭明灯等人都看出来,前军非常危险,一旦最精锐的前军被打崩了,整个大军就会土崩瓦解。唯一之计就是往后退,让出地方来。一来可以避开官军的锋锐;二来把官军进攻队形拉出空隙,以便有机可乘;三是腾出地方来,可以发挥他们人多势众的优势。

但是这时他们又不敢叫全军转进后退,几个贼首都知道,他们部众不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官军,一个不慎引发崩溃,二十多万人瞬间能给你跑得干干净净。

于是他们叫心腹将领分批下去,指挥各营各队缓缓后退。幸好贼军人太多了,前军被打得血肉横飞,后面隔得老远,完全看不到,只是听着热闹,心里有些彷徨而已。在上百贼首的调度指挥,先后军各营,再中军各营,缓缓向后退。前军后队也缓缓向后退。官军歇了一会,又开始逼了上来,又是同样的套路,还是打得贼军没有脾气,又陷入此前同样的困境。

不过一个时辰,贼军前军三四万死伤近半,就算他们是最狂热、最癫疯的教众,也要撑不住了。而前军不利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中军,开始向后军蔓延,各色消息乱飞。贼首们带着执法队,在各营各队巡逻,一口气杀了数百人,终于制住了这股“邪风”。

“贼军退到哪里?”刘玄放下单筒望远镜,头也不回地问道。

“回大人,贼军后军退到了钱江边上了,阵营离江边不过百丈。”李公亮马上答道。

“该结束了。发信号!”

“遵令!”

听到中营传来的悠长雄浑的号声,官军各营各队都听出了,“此战胜败,在此一举!”

团练军最先响应,军官大声吼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众军齐声高喊“呼!呼!呼!”

军官继续高声大吼道“侵掠如火!”

“火!火!火!”团练军各营齐声高呼响应道,刚才他们一直压着贼军什么“神兵圣兵”打,打得他们步步后退,也把已方的士气打得万分高涨,对妖教邪祟之术的畏惧也早就烟消云散。听到这总攻令,不由欢呼雀跃,各个奋勇向前,就连后面的辅兵也拔出柳叶刀,跟在大队人马后面,向贼军冲去。

两淮军也接到命令,同时在左右两路不留余力地兵力齐发。刚才在后面一直闲散不动,只是坠在步军后面的两千淮西骑兵开始行动了。他们从兜里掏出一把黄豆,给坐骑喂了一把,然后摘下长枪,拔出马刀。

李纯臣策马走到了最前面,身后跟着数十位帐门披甲。他缓缓拔出马刀,转过头来对身后的骑兵部众大声吼道“儿郎们!”

“在!”骑兵们大吼应道。

“来世有缘再做兄弟!”

“好咧!”众骑齐声应道,几乎把胸膛都要吼裂了。

“走起!”李纯臣一举马刀,高声道,然后策马启动。

“走起!走起!”骑兵们纷纷应道,挥动着刀枪,策动着坐骑,跟着李纯臣绕过淮西步军军阵,画出一道弧线,向贼军右侧翼直冲过去。

这时,一支火箭飞上了天,在空中炸开,现出一团巨大的火花,五颜六色甚是好看。

这团火花,贼军后军也看到了,就在他们仰着脖子,看着天边,想着不知道还有这么好看的烟花没有,却没有注意到钱江上缓缓驶过来一行船队。都是数丈高的三桅海船,黑黝黝的炮口已经拉了起来。这是两浙水师的主力炮舰,除了十三艘闸船外,只有两艘海鹰船,不过火炮很多。少则二十四门,多则四十六门,最多的是二十四斤短炮,还有部分三十六斤炮。

这十五艘船慢慢地靠近了北岸,贼军们也终于发现它们,转过身来,围着这些一字排开的海船,指指点点。有机灵的贼军连忙向上禀报,只是还没等报到巫多宝等人跟前,何芝贵已经叫人发出了旗语,用独弹,自由射击,可视与敌距离和杀伤效果更换弹种。

等到其余船只回复确定收到的讯息后,何芝贵狠狠地下令道“开炮!”

两三百门二十四斤以上短炮开火,声势远胜团练军火炮队数十倍,就是远在十几里外的杭州城也被吓住,整个城池在无比巨大的声响中瑟瑟发抖。

火光中,一枚枚灼热发红的铁弹从浓烟中钻了出来,飞向耳朵几乎被震聋的贼军们。一路过去,任何物体,包括血肉,都会被击得粉碎。不少贼军看到身边的同伴突然间头碎了,剩下一具无头尸身站在那里好一会都不倒;又或者中间躯干被打成一团血雾,只留下四肢和脖子头在地上抽搐滚动着;又或者半边肩膀和手瞬间就不见,他却浑然不知,还站在那里对着你傻笑。

种种惨状,比贼众们能够想象的地狱还要惨数倍。他们或者被吓得失声尖叫,或者是屎尿齐流。有的运气好,下一轮炮击他们就中了,不用在这人间炼狱中遭受折磨了。

后军都是老弱病残,他们的斗志和意念比起前军那些狂热分子差之千百倍,只是两轮,反应过来的他们就哭爹喊娘地向前狂奔,只求离开这该死的地方。执法队开始还想着阻拦一二,不想瞬间就被推倒在地,然后无数双脚板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将他们与地上黑红色的泥土混为一体。

上十万的后军炸了营,后果极其严重,他们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横扫着挡在他们前面的一切。已经集结好,正要上去增援前军,并准备趁着官军接连进攻,锋芒已顿的大好时机发起反攻的中军,被后军从后面一冲,也乱了。

他们虽然经历过战事,都是青壮中坚,可毕竟没有接受过正规严格的训练。看到已军从身后乌泱泱地冲了过来,就跟炸了窝的蚂蚁一般,惶惶不可终日,里面甚至还有他们的亲友,也不知该怎么办。部分中军下意识地也跟着跑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中军被后军完全给冲溃了,不到半个时辰,二十多万贼军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何芝贵看到三轮火炮就把贼众后军打崩,便下令停止炮击。这弹子药子很贵的,可不能顺便浪。他接着传令,叫停在后面的其它海船靠岸,三千全副武装的水兵结队上岸,开始对贼军发起夹击。

宋辅臣也带着六千守军冲出了城,与团练军、两淮军和两浙水师水兵一起,追着贼军穷追猛打。大部分贼军沿着富春江蒙着头往严州老巢狂奔,少部分贼军比较机灵,脱离开大队人马,往于潜、余杭一带逃去。

根据刘玄、何芝贵的联合命令,水师船队在富春江上游弋,严防贼军过江。团练军、两淮军沿富春江,追击贼军主力,杭州守军直插余杭、于潜,防止贼军向天目山区逃窜。并传檄各州县,谕晓地方乡绅民勇,擒获贼首可得银若干,贼众又可得银若干。

不过两日,检得贼众首级一万九千颗,其中有神兵、红巾圣兵、持灯兵有一万四千余,还有不少估计是拼都拼不齐了,只好作罢。俘获贼众近二十万。贼首巫多宝、巫宝佛以下三百余贼首被执,更有两百余贼首被斩杀,以首级留档。彭明灯等少数贼首逃遁入严州,仅以身免。

停了三日,等到城外贼踪难觅,刘玄遣人向两浙布政使李秀其禀告,求入城。第三日,李秀其遣署理转运使卫仲凌、杭州通判署理知杭州事桂修文以及宁师道等人为代表,出迎刘玄、何芝贵、李纯臣、宁世衡、胡伯恩、贾政等得胜之师。

而在诸暨县城下,杭州大败的消息传来,贼军顿时炸了窝,潘籍、樊春霆、李续斌、姜忠源领兵出击,追杀了上百里,巫金刚等贼首数百人死于乱军,田七宝少数人遁逃无影。

第二百零七章 钱塘城里云雨会

钱塘县北门会稽街,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年少公子走在路上。他穿着一身锦袍,系着一根镶玉错金银丝腰带,挂着的玉佩对环,看上去价值不菲。更是面如冠玉,唇红如丹,在街上走着格外引人瞩目,尤其是路过的妇人小姑子,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越看那魂儿就越不是自己的。

这人也知道自己有些招摇,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只是他似乎对城里不熟悉,乱走乱窜像只无头苍蝇。有四五个男子紧跟在他身后,边走边低声议论着。

“这小厮长得可真俊。”

“俊?大头哥,要是这样,等会我们抢光了他,再绑到你家去,跟你妹子成婚。想必大婶和大妹子定是满心欢喜。”

其他三人都嗤嗤笑了起来,打头叫大头的男子默想了一会,断然地摇头道“不行,亲妹子再亲,也没有银子亲。你看这厮的模样,比醉春楼头牌粉头还要漂亮几分,要不是我不好这口,只怕也动心了。要是卖到金陵去,最少两百两银子。”

“大头哥,我听人说闽海那边的海商也喜欢在家里养这种货,还叫他们小相公。这等货色要是卖到泉州福州那边去,最少三百两银子。”

“好主意,你这驴皮蛋耳目真灵,等卖了这货,多分你几两。”

“谢过大头哥了。”

“那厮居然钻到戏台子巷去了,那里偏僻,正好下手。你们两个,布袋和绳子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上去堵住他。记住,先把嘴巴塞住了,再套一口袋,用绳子绑了。这兵荒马乱的,就是皇帝老倌的儿子来了,也只管绑了去,任谁也查不到。”

地痞们把锦袍少年郎给堵在巷子一角,他柳眉横飞,呵斥着前后这五人道“你们想干什么?不怕王法吗?”

“这小厮声音真好听,听得我心痒痒的,都有些舍不得发卖了他。王法?神目御史在忙着打白莲教那伙子乱贼,没工夫搭理我们。他再能断阴阳,也只不过一双眼,一对手。现在这杭州城,是我们的天下。”

“大头哥,少废话,我们先绑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妈蛋的,用得着你教我,给我绑了他。”

“住手!”一个声音从巷子另一头传了过来,五个地痞闻声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女子,不过十**岁的样子,个子比一般男子还要高半分。肌肤不白,但十分红润;钗荆裙布,却有十分秀丽。站在那里,手里持着一根不知哪里折来的长棍,另有一番英气风情。

“唉呦,哪里来的小娘子啊?哦,是来救你的小情郎的吧?”

“哈哈,小娘子,你来就来,还拿根棍子干什么?想给哥哥们挠痒痒吗?”

“你们这五个无良子,我刚才就看到你们了,鬼鬼祟祟,不怀好意。官军和刘青天就在外面平贼,不怕一绳子把你们捆了去行官法吗?”

“哼哼,你这小娘子,好大口气,张口官法,闭口官法,你家是做官的?”

“怕是哪家官宦府上跑出来的小妾,正好跟这小厮,她的这个小情郎私会出奔,却被我们给撞到了。”

几个人大笑起来。女子秀眉一沉,面如裹霜,棍子一点就冲了过来。只见人影晃动,棍如闪电,只听得啪啪地棍棒击打声,转瞬间,五个男子每人吃了几棍,连连叫疼。

这五个地痞一看这女子不是好惹之人,又怕动静闹得太大,把街上的人给引来了,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顺着巷子边就溜走了。

“多谢大姐儿相救。在下京师宝庆侯府的三公子,来杭州办些事情,想不到遇上歹人,幸亏大姐儿相助,在下必有厚报。”

“哈哈,你别装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女的。”女子一开口,把对面那少年说得面红耳赤,强自说道“大姐儿开玩笑了,我怎么,怎么是女的呢?”

“我十二三岁时就经常做男装打扮,也跟你一般。”女子戏谑地说道。

少女长舒了一口气,语调一下子变了“谢过姐姐了,幸好遇到你。我确实是宝庆侯府的三姐儿,姓赵。这次跟随家人到杭州来走亲戚。刚才看景致一时走了神,跟家人走失了。”

“三姐儿,你可得当心些。虽然前两日刘大人的兵马打败了白莲妖教的贼军,可守军大部都出城追敌去了,城里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这几日有些乱。”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赵三姐儿尴尬地说道。

“没事,你遇到我了。你家人住哪里,我送你过去。”怕赵三姐儿不相信,女子又自我介绍道“我叫宋细娘,我哥叫宋辅臣,正跟着刘大人打乱贼,现在是杭州兵马左都监,署理兵马使。”

“啊,姐姐,你哥哥是杭州兵马使?”赵三姐儿欣喜道,“难怪你一身武艺。我家人住在燕赵会馆,我不识路,走岔了好几次。好姐姐,你能送我去吗?”

“走吧。”宋细雨豪爽地说道,“我正好出来给娘亲抓药,燕赵会馆就在药铺不远处,我送你过去,正好顺路。”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亲热地说着话。

“姐姐,你的棍法好厉害啊,是家传的吗?”

“是家传的,我爹以前是募兵,在安西军镇驻扎了十来年。”

“啊呀,姐姐,你家怎么愿意让你习武?我想习武,家里就是不同意。”

“没事谁愿意姑娘家习武?”宋细雨淡淡地说道,“我八岁时,爹爹就因积伤去世了。哥哥为了光耀门庭,十五岁托了父亲同袍的路子投了军,去挣功名了,留下娘亲和我。那时我十来岁,常被乡里一些臭小子欺负,于是就照着当年爹爹教我哥的法子,苦学起家里的棍法来。到了十三四岁,乡里的无良子常来骚扰,我就用一根齐眉棍,把十里八乡的无良子都打服了,便没人再敢来扰我了。”

“后来我哥居然在浙东做了官,还成了家。他派人把娘亲和我都接了过来,后来他转迁了好几个地方,我们也一直跟着到处走。”

“你哥宋辅臣的名号我听说,去年秋水贼夜袭北新关藩库,你哥哥带着五百部众把他们一锅给端了。这次又跟宁师道一起,抵住三十万贼军,守住这杭州城十九日,真是智勇双全的虎将啊。”

“这多亏了刘大人。我娘常说,这世上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要不是刘大人赏识提携了我哥,他这会子还在浙南哪个海边巡检所里打鱼晒太阳呢!”

“哦,你见过刘玄,哦,就是你说的刘大人?”

“没见过。刘大人来我家跟我哥喝过几次酒,一来就是几个人,热闹地紧。我帮着嫂嫂在后厨做饭菜,不过没去前院,所以没见到过。我哥常说,刘大人甚是豪爽,跟他喝酒说话,如沐春风,舒坦得很,根本没有文官那股子酸腐味。”

“呵呵,你们别被那小子给骗了。他啊,鬼得很。”赵三姐儿跟着干笑两声,却在心里不屑地说道。

两人很快就到了燕赵会馆。只见几个人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着,远远地看见赵三姐儿,慌忙地迎了过来。一位三十多岁,长相娟秀的妇人,一只手拉着赵三姐儿的手,另一只手在她身上上下下摸着,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

拥着她们进了偏厅,赵三姐儿把情况一说,妇人和两个为首的老者走上前来,对着宋细雨作揖,满怀感激地说道“宋姑娘,多谢你相助,要不是你帮手,可真不敢去想。要是我们姐儿出了什么事,我们就是万死也抵不了。大恩大德,容我们厚报。”

说完左边微胖无须的老者一挥手,旁边一年轻无须男子托着一袋银子走了上来。那老者用很轻柔的声音说道“宋姑娘,这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宋细雨一挥手道“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要提送银子,提了就是羞辱我。”

两位老者对视一眼,又跟那妇人交换了眼神,微胖老者又拿出一个小银牌,上面刻着“秾李春华”四字,双手递给宋细雨道“鄙人姓左,是三姐儿的宅老。宋姑娘以后有事,或是去了京师,务必到庆寿坊东三里东风楼去坐坐,递上这块牌子就好。”

宋细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看到赵三姐儿找到了家人,便告辞离去。

送走宋细雨,回到内院,妇人忍不住开口道“三姐儿,我们该回京了,你齐叔这会该追过来了。”

“姑姑,我那法子骗不到齐昂吗?”

“你这丫头,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叫人假扮我们在前面赶路,引得你齐叔只顾追了去。我们却躲在通州,反坠在他一行身后。”素姑笑着摇摇头道。

“殿下这法子就是看准了齐昂顾前不顾后,只是这法子虽好,但齐昂不是等闲之辈,估计被引到金陵去时就能识破,盘桓两日就能悟到我们已经到了杭州。殿下,素姑说得没错,真的该回京了。”游德贯在一旁也笑着说道。

“姑姑,两位大翁,我可还舍不得走。前日那场大胜看得我心神皆摇,真的太过瘾了,这趟杭州可真是没白来。这个刘四郎,东华门唱名占了,这万军主将的威风也有,天底下好事都让他占尽了,岂有这等好事!等他入城了我们再走。好不好嘛,姑姑,我的好姑姑,我的好大翁。”

素姑和左游二公知道这位殿下的脾性,要是不依,只怕还会生出其它祸端来。而且也可以等等齐昂一行人,到时合到一处,多些人看住殿下,省得她又出幺蛾子。

“可以,但是你今后不得再肆意妄为了,必须跟我们寸步不离。要是再有一次私跑,我们立时就回京师。”

“好的姑姑,我绝对不再私跑了。”赵云萝信誓旦旦地说道。

第二百零八章 暗箭伤人索谁命

这一日,刘玄等人入了城,先去两浙布政使司去拜见李秀其。藩台衙门正堂里,李秀其坐在正上首,左边第一位是刘玄。虽然他官阶略低,但总是钦差大臣,更是这次剿贼的督办大臣,众人便推他做了左下首第一位。往下便是胡伯恩、贾政、卫仲凌、桂修文、宁师道、李公亮、孙传嗣等人。右边第一位当然是何芝贵,往下是李纯臣、宁世衡、徐天德、宋辅臣等人。两浙文武高官,几乎荟萃与此。

大家满脸春风,一团和气。大家齐心协力大败了妖教乱贼,这保荐奏章里定会人人有份。现在大局已定,刘玄主笔,李秀其、何芝贵联署的报捷折子也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师了,就等着论功行赏的恩旨下来。大赏暂时不可能的,毕竟那贼首巫春秋还躲在洞源山里,数千残部也逃了过去。不把巫春秋等人的首级传檄京师,这场大功就不算完。

客套寒嘘了几句,众人便纷纷告辞。胡伯恩、贾政、卫仲凌自去各自的衙门,桂修文回去杭州州衙,等着跟刘玄交接。他只是杭州通判,要想实授知州,这场大功名录里必须要前三甲才行。所以他也不奢望,赶紧交接了,等着犒赏下来,擢升个上州同知,或是中州知州就好了。

何芝贵、李纯臣、宁世衡、徐天德、宁师道、宋辅臣等人各自去安排各自部属,交待防务。李公亮和孙传嗣两人留在偏厅里候着刘玄。

“李大人,这次民乱事变,多亏你老人家临危不乱,在杭州城调度指挥,才保住三吴精华不损,实在是首功啊。”

“哪里哪里,老朽只是做些份内之事,那比得上刘大人不顾矢石之险,亲临战场,指挥各军大败了贼军,救三吴万民于水火。”

两人互相抬了抬花花轿子,一顿互吹之后,李秀其脸面上的红光更盛,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这个老狐狸,可笑那杨凤栖以为架空了人家,还想着把人家推出去当替罪羊,顶了藩库被劫的天雷。谁知道人家只是装糊涂而已,早就把杨凤栖、王重信等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藩库被杨凤栖做主暂移北新关,这只老狐狸不等韩振摸上门,就主动派人过来联系了。

有他在暗中盯着,杨凤栖几个,每天吃什么,放了几个屁都被摸得一清二楚。正是有了他的配合,李公亮和宋辅臣才会轻松地剿灭那些水匪山贼,保住了北新关藩库。等到鄞县大捷,自己叫李公亮和孙传嗣悄悄改了口供,把李秀其及其亲信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抄了一份上奏的口供给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所以杨凤栖等人被一网打尽,李秀其只是得了个不轻不重的处分。毕竟他是一省主官,下面几乎烂透了,怎么也要担些责任。浙西妖教作乱,丁居胜大败,李秀其接到了刘玄的急信,也是非常配合,让徐天德、宁师道、宋辅臣、潘籍、樊春霆等人迅速拿到了杭、越等州的主事权,这才有坚守杭州十九天、诸暨二十二天,四十万贼众灰飞烟灭的大功。

刘玄心里想着这只老狐狸的算盘,暗暗佩服。这一番经历下来,他老人家也捞足了好处。现在列进报捷奏章保荐名录前三位,等到大功定下,只怕要擢升三品要员,过两三年少不得捞个阁殿学士名头告老荣休。到时回到故里,地方都要尊称一声老阁相,何等尊荣!

“刘大人,卢相前些日早就来信,告诫老朽,说两浙多事,局势诡谲,要我凡事多跟刘大人商议。”

“老大人客气了。你和卢相,还有魏相,都是下官的前辈了,更是我之楷模了。论年纪,我怕是比诸位老大人孙辈也大不了几岁,所以只想着多学学几位老大人风范,这辈子能有老大人们一半的成就,我也心满意足了。”

李秀其不由眼睛一亮,笑意更浓“刘大人真是客气了。你年纪虽轻,却比一些三四十岁的同僚们还要老成。呵呵,我们早就已经耳顺,从心所欲,却偏偏有些该不惑的人却心急得紧。心急则智迷,如何能不惑?”

“老大人教诲得极是,这些都是老大人的经验之谈,难能可贵,能如此坦诚说给晚辈听,持明真是感恩戴德。”

“刘大人客气了。你真不愧是世家出身,祖荫绵远,家学优长,能有刘大人为同僚,老朽三生有幸。”

“老大人客气了。”

“对了,老朽闻得京师、金陵一些人对乱贼焚毁北靖王、修国公两府祖墓痛惜不已,甚至要把这笔烂帐算到老朽和大人头上。”

刘玄眼睛一眯,心里快速地盘算起来。

浙西事变,这帐绝算不到自己和李秀其头上,因为两人都上过折子或面圣时提醒过这件事,只是圣上和内阁不当回事。为了掩过,这帐最后是要算在杨凤栖等人头上,反正他们那么多罪名了,多顶一个横征暴敛,官逼民反也不算事。至于死了那么多官吏,这帐必须算在丁居胜头上,谁叫他贪功冒进,中了埋伏,造成浙西全线崩溃。

再说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遇到事变民乱,你们这些州县官吏没有办法剿贼平乱,为国捐躯、尽忠王事也是应该的,这是臣子之道。要怪只能怪你们命不好,偏偏遇上了。

算下来,北靖王、修国公两府祖墓被焚毁一事,真要攀扯下来,似乎能算到刘玄头上。那时丁居胜已经废了,在杭州最大的官应该是李秀其,而负责剿贼是刘玄,不管你到没到任,圣旨下来了你就算。乱贼一路东进,势不可挡,还顺路掘了两府的祖墓,这罪名总得有人担吧。

勋爵世家在两浙的势力遭到如此重创,正是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出,肯定会揪住这件事不放,没有理给你扯出三分理,三分理给你扯出天大的理来,而且肯定会把目标放在刘玄身上,而不是老迈昏庸的李秀其身上,他一个要荣休的,有什么好掰扯的?

那么最关键的是圣上怎么想。

刘玄想着今上的性子,再加上卢文韬等阁相宰辅们托李秀其转达的话,心里渐渐有了定计。

“晚辈谢过老大人的提醒。”

两人打了半个时辰的机锋,刘玄终于告辞了。

回行辕的路上,刘玄骑马走在中间,李公亮、孙传嗣在左右,上百卫队在前后拱卫着。

“四郎,接下来当徐徐缓进,不能再急了,这些你跟李大人这只老狐狸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了。他也知道洞源山那里方圆八百里,山高林密,就算是派二三十万人上去也无济于事。只能先围上,步步逼近,寻找机会。他也不希望再出现丁居胜败师之事。”

“打算我上书表豫春为杭州兵马使,国胜为越州兵马使,辅臣为严州兵马使,春霆为衢州兵马使,德魁为婺州兵马使,天德为巡抚督护,宋辅臣、宁师道为左右副督护,友德继任平贼团练使,老邓、鼎诚、续斌、忠源为左右兵马都监,前后提辖,各自率军进驻。再请我舅舅坐镇徽州,为西面都部署,四方合围,将白莲教围死在严、婺、衢三州交界的八百里山岭间。”

“再表桂修文为苏州同知,重明你为权行杭州同知,传嗣为杭州通判,淳之为越州同知,署理越州知州。这些我早就私下跟姜老将军以及恩师通过书信了,他们都赞同我这些部署。何世叔那里我也早就打过招呼了,今晚又跟李大人通了气,他们都愿意在奏折上联署。”

“那就好。”

“刘大人,听说有旨下来,要将丁大人解递进京,交部院议处?”孙传嗣问道。

“是的,丁居胜这次进京怕是没法活着出京了。”刘玄叹息道。

“什么?刘大人,丁大人不是皇太后的亲侄婿吗?”孙传嗣诧异地问道。

“他在浙西突遭败师,三州各县的官吏被他坑死了多少?这里面有多少是勋贵高官的子侄亲戚,圣上要借他的头平息这些人的怨气,所以他就是皇太后的亲侄子,也少不得被赐个自尽。”李公亮不屑地答道。

听到这里,孙传嗣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刘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把李秀其关于两府祖墓被焚毁的提醒简要地说了一下。李公亮忍不住摇头道“这事怕是有些危险。那些家伙只怕是恨疯了四郎,肯定会逮住这个机会死命地撕咬四郎你。这些勋爵世家,故吏门生只怕不少。而且…”

说到这里,李公亮低压了声音,头凑了过来,“太上皇的那些老臣子们,只怕也乐意看到四郎你这位新贵干将吃些苦头,到时不落井下石就算大幸了,万不可指望他们雪中送炭。今晚李大人提醒四郎你,何曾不是一种表示,提醒一声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后面想让他们保你,只怕要另算。”

孙传嗣不由骇然,低声问道“刘大人,李大人,你是说那些阁老宰辅们?”

“传嗣,你不会以为太上皇只有勋爵世家这一张牌吗?好歹他老人家秉政二十多年。”李公亮低声答道。

“好了,此等大事不宜在外面议论了。”刘玄话刚说完,突然心头一颤,一股从尾椎涌出,沿着脊椎直上,背上的寒毛瞬间都炸开了。下意识间他猛然弯腰,想把自己身子隐在坐骑后面,却听得“嘣”的一声轻微弦响,连忙一个侧身,却又听到一声弦响似乎在不远处响起。等他扭过身子,一支箭矢从他耳边穿过,紧接另一支箭矢却从背后穿到了他的右肩。而此时的刘玄为躲避箭矢,东扭西闪,已经失去平衡,猛然间跌落在地上。

“有刺客!”

趴在地上的刘玄听到护卫们叫,还有李公亮、孙传嗣叫着自己的名字。早知道就应该把常豫春他们留两个在身边的。哎呀,这么痛,应该射穿了,怕是用的军用神臂弩,狗-日的从哪里买来?这些王八蛋,还是不肯放过我。

最后,刘玄眼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第二百零九章 噩耗传来动人心

钦差大臣、两浙巡抚刘玄遇刺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像台风一般,向四处迅速扩散,不几天就传到了金陵。

“真的假的?”薛规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房里左右走了几圈,突然觉得头有些晕,连忙扶住了旁边的书架。管事和仆人连忙上前来扶住了他。

“老爷,你没事吗?”

“没事,没事。”坐下来的薛规缓了几口气,刚才的头晕慢慢地褪去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温参茶,喝了两口,觉得舒服一些了。

“老爷,老爷,这可怎么办?”薛太太一脸紧张地冲了进来,仿佛大江决堤、紫金山崩塌了一样,慌得仆人管事们连忙避开,躲到房间外面去了。

在她身后跟着薛宝钗,也是满脸的愁苦。

“慌什么?只是传言而已。”薛规不满地说了一句。

“刘四郎一口气做了那么多事,办了那么多海贼乱贼,想害他的不知多少。老爷真该劝劝他,不要这样锋芒毕露。现在坏了事,可叫我的宝钗儿怎么办!”说着说着,薛太太哭了起来。

“母亲,不必太悲切,这是正如父亲所说,还只是传言,当不得真。”薛宝钗强忍着泪水劝告道,“兄长就在四郎身边,如此大事,应该有音讯传过来。”

薛规长舒一口气道“宝钗儿说得极是,蟠哥儿再混账,这等大事却是不敢疏忽的。现在我们没有接到他的片纸只言,那这事就有玄机了。”

“什么玄机?难道还有假不成?”薛太太不解地问道。

“刘四郎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凡事都会琢磨一番。可能他遇刺是真,但伤势不重,故意假传消息,为的就是把幕后凶手给引出来。”

“老爷,这只是你的妄自揣测之言。刘四郎受伤却是真的,刀剑无眼,万一他真受了重伤,左右为了掩饰,故意封锁消息怎么办?”薛太太反驳道。

薛规不由狠狠地看了自己太太一眼,这什么脑子?女儿好不容易自己找到了一个宽慰的理由,你倒好,上去一脚又把她给踢到坑里去了。是不是你亲生女儿?真是愚不可及的妇人!

这边薛规一时想不到好借口去劝慰薛宝钗,只见她满脸通红,像是下定了决心,朗声道“父亲,母亲,我决意去杭州,照顾四郎。”

“我的儿,你这是何苦呢?”薛太太又哭上了。

薛规也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我的儿,你这是何必呢?”

“父亲,四郎现在伤势轻重,我们一概不知,甚至都可能…”说到这里,薛宝钗声音哽咽,低着头默然了好一会才有开口道“不管如何,我愿去他身边,斟汤递药,侍奉左右,哪怕是见他最后一面也好。”

薛规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摇头道“我的儿,虽然你与四郎已经定亲,礼数皆备。但你终究没有过门。在长辈陪伴下,见见面,说说话都可以。但是你现在这样过去,旁人会怎么看?”

“父亲大人,现在这个时候了,那还能顾得了这么多了?旁人如何看我不管,我只在乎四郎怎么想。”

薛规听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默然了许久才悠悠地叹息道“我的儿啊,现在想来,还真不如顺了你母亲当初的心意,把你许给贾宝玉。他虽然纵有诸多不如意,但总归心思单纯,天真烂漫。”

薛宝钗淡然一笑,“父亲,有所得必有所失,既然女儿得了这段天注定的姻缘,自然也愿意承受这因果了。只要四郎不负我,我必不敢负四郎。”

说完,薛宝钗施了一个万福道“父亲、母亲,女儿主意已定,现在去收拾行李。”

“唉,女大不中留了。你去准备吧,我自会交待,安排好人手,妥当送你去杭州。”

“谢过父亲大人。”

看到薛宝钗离去的背影,薛太太转过来埋怨道“老爷,你怎么不劝劝大姐儿?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亲自过去侍奉算什么回事?两人还没成亲呢!这完全不合礼法,别人会怎么说我们薛家?”

“怎么说?早就有非议了。前些日子岭东的丘世兄给我来信,提到了他收了两淮都盐使林如海林大人之女,黛玉为义女,还开玩笑道,要不是我下手快,都想把黛玉许配给刘四郎,好亲上加亲。”

“什么?丘老爷想抢我府上的女婿?那可不成。”

“还抢了你的女婿?丘世兄话里的意思你不明白?”

“什么意思啊老爷?”

“他这是在暗示,让我们薛家悔婚!”

“什么!”

“我薛家就是花钱买再高的官阶,在他们眼里还是粗鄙不入流的皇商。刘四郎太争气了,都出乎他们的意料,开始后悔了。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个不愿意出来当这个恶人,便故意托到丘世兄那里,递话给我,让我们主动悔婚。”

薛规冷哼一声道“烟溪先生的三子,远在辽阳,十三四岁时就有大儒上门去攀了亲。只是那女子夭折了,才续订的末轩公的女儿。刘四郎呢?身为烟溪先生的关门弟子,直到十六七岁,都入京读国子监了,也没见哪位文士儒生去结姻。现在一个二个都腆了过来,还这般吃相难看,真是让人作呕。”

“老爷,你这话也太抬举四郎了吧。”

“太太,众雁无首难成行。读书人也希望有个好带头人,好带着他们去争那荣华富贵。刘四郎现在已经是年轻一辈的最出类拔萃的,这些家伙,为了子侄晚辈,自然要把主意打在刘四郎身上,想拢着他,牵绊着他,好让他当那个出头鸟,领头羊。”

“这帮混账家伙,”薛太太气愤地骂了几句,猛然间又问道“老爷,四郎会不会被蛊惑,他同门师叔师伯一大帮,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四郎会不会改主意了。”

薛规冷冷一笑道“四郎心思深沉,坚毅果敢,看准的事是改不了的。而且四郎他呀,对那些读书人看得很透。”

“老爷,那更不能让大姐儿去杭州,省得落口舌给那些家伙。”薛太太猛然醒悟道,“不如这样,我们就派两个得用的丫鬟过去,替宝钗照顾四郎。反正都是要陪嫁过去的通房丫鬟,外人也没得什么话说了。”

听完薛太太的话,薛规难得地点点头,坐在那里默想起来。

第二百一十章 度朔仙桃逢细雨(一)

薛蟠这几日成了杭州城的“净街太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穿着一身布甲,戴着遮阳大帽,挎着一口雁翎刀,努力挺着已经消瘦下去的肚子,走在钱塘县东越坊街面上,后面跟着二十六人。打头的是六位挎着刀的缁衣捕快,挂着杭州西城捕盗所的腰牌,中间是八位背着弓的民壮,应该是临时从州军借调过来的,最后是十二位握着棍棒的健步。

只见这一行人一转,就进到了吉祥坊。这里是杭州城最热闹的去处,街面两边全是赌坊、勾栏、秦楼楚馆和酒楼,从街头到街尾,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三吴之地有名的销金窟。

“薛大官人,又来巡街了。辛苦辛苦,要不要进来喝杯茶解解乏?”有馆主掌柜的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唱着大喏,恭维地说道。

“不了,不了,还有几条街面要看了,等本大人落了差就过来。”薛大官人很有威严地答道。

“恭候薛大官人玉趾。”

“薛大官人,敢问刘青天好些了吗?”有人远远地作揖问道。

“好些了好些了,都能喝粥了。”

薛蟠这话,街尾的人都能听出来是在敷衍。等他走过,几个人聚在一起叹气道“唉,看样子刘大人还是没有醒过来。”

“是啊,这薛大官人什么都好,就是连个谎都不会撒,就算骗骗我们也好。”

“唉,神目御史可是我们两浙这些年难得一见的青天大老爷,怎么就被宵小给害了呢?”

“这刘青天不是号称能断阴阳,怎么连小小的箭矢都躲不过?他不是号称文曲星下凡、有神将护身的吗?怎么还昏迷不醒,不会是假的吧。”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凑过来说道,语气里听得出幸灾乐祸。

“哼,神鬼的事情,凡人怎么说得清?修真观的王老神仙说,这些日子下地府的乱贼太多了,阎王一时忙不过来,便请刘青天下去。他老人家天生神目,察恶辨奸,任谁都逃不去。他给那些贼子恶鬼们勘定了罪行,地府才好发送到配罪的十八层地狱里去,所以才昏睡不起。区拐子,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背后乱说神目御史的坏话,青天老爷不管你,地府判官老爷们只怕也难饶了你,小心叫鬼差拘了你去问罪。”

叫区拐子的男子不由觉得背后一凉,想起这位刘青天的“神通”,还有在民间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诸多事迹,又想起这是修真观的老神仙说出来的话,比普通凡人说出来的有六七分可信。不由四处张望一下,生怕从阴暗处真的飘出来两鬼差来。缩着脑袋,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不见了。

“这区拐头不天天吹嘘是陈启联陈大官人的走狗吗?怎么他主子都折进去了,他还在这里活蹦乱跳着。”

“他主子陈启联不过钱塘县户房的一个小吏,连押解金陵城问罪的资格都没有,只是被署理知州桂老爷判了个抄没家产,流配六千里。这区拐头芝麻末大的屁,哪个老爷记得他?”

“哈哈,可不是。”

这些议论声随着风悠悠扬扬地传到薛蟠的耳朵,他含笑不语,颇有一份成就感。这趟跟着刘玄来两浙,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真真的让他开了眼,就算回金陵京师,都能跟玩伴酒友们吹嘘好几年的了。

刚进城就给委了个杭州缉捕左使,勾当西城捕盗所公事,专管钱塘县这一片的治安。手里带着六十多个人,分三班巡查钱塘县街面。

想不到这个差事还真适合他这任侠的性子。纨绔子弟以及那些祸害们爱干什么事,他心里有数,逮着要害狠狠厘清了一把,一口气拘了上百个地痞混混。他得了刘玄重托,丝毫不敢马虎,再说了,他那个性子,一般人来请托,他也未必看得起。于是成了油盐不进的铜豆铁面巡街使。偏偏他又是刘玄的大舅子,任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这些日子,还真让他把钱塘县街面着实清净了,也得了个“净街太岁”的绰号

“薛大官人,吃了没,要不要进来吃些点心垫吧垫吧。”

一个锦袍中年男子在那里作揖陪笑说道。这位是“金玉坊”掌柜的,而金玉坊可不简单,赌坊、青楼、酒楼联袂经营,是杭州有数的勾栏去处。以前是杨凤栖的钱袋子,那位倒台后,不少仇家同行瞪着血红的眼睛想上前去分块肉吃,却没料到人家不知什么时候抱上了李秀其的大腿。

薛蟠看了院子里面的赌坊、青楼,眼睛里闪过几许羡慕可惜之色。现在还没到时候,人影清疏,但碧瓦朱檐、画梁雕栋,能看得出晚上繁华时的情景。大秦朝,赌坊、青楼、勾栏都可以合法经营,只要你有牌照,合法纳税。

“不进去了,进去就出不来了。老萧,再过一个多时辰你们这就人多,本爷还是那句话,不生事,不添麻烦,就是对李大人和刘大人最好的报效。”

“记得了,小的铭记在心。”

又走了一条街,有在前面打尖的健步跑过来禀告道“薛老爷,前面有情况!”

“什么情况?”

“薛老爷,前面小巷子里有七八个地痞混混堵住了一个小娘子。”

“嘿!本爷来回捯饬了这么多次,还有胆肥的,居然光天化日下敢在大街上调戏小娘子?真不把我薛大官人放在眼里,走,去看看。”顿了一下,薛蟠交待道“王三,你带几个人去堵住巷子尾,这巷子还有岔路吗?”

“回老爷的话,没了。”

“那其余的都给我来,大家小心点,别惊动了那些混混,今儿本大爷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等到薛蟠刚走到巷子口,却看到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七八个地痞躺在地上直叫唤,一女子站在旁边。只见她鹅蛋粉脸,一双晶亮的眸子,不屑之色随着那灵韵也溢了出来。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素衣淡裙,如琼枝一树,傲立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又似秦岭美玉,落于东南一隅,散发着淡淡华彩。手持一根齐眉棍棒,傲视众宵,神采四溢。

薛蟠的心就像是被锤子狠狠地砸了几下,一顿狂跳,几乎要跳出胸口了。死了死了,薛呆子的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怕是要落在这女子手里,揉圆搓扁,就算是死也值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度朔仙桃逢细雨(二)

在那一瞬间,薛蟠的脑子回想过诸多狐朋狗友,知己良伴,想着他们的风流手段,想来想去不是太下作,就是过于粗鲁,仿佛好像似乎只有刘四郎和贾宝玉手段适合当下。

刘四郎长相跟自己差不多,同样走的不是以貌取胜的路子,应该适合自己。只是自己这个妹夫太过妖孽,完全是凭才华吃饭,几首诗词就把一群妹子们迷得神魂颠倒。听说大江南北每一处勾栏井坊,没有不唱四郎词的。据说各处的楚馆秦楼,顶尖的粉头们都放出话了,只要刘四郎来,必当扫榻相迎。钱?为什么谈这么俗的东西,她们只是想跟刘四郎谈论诗词歌赋而已。

想到这里,薛蟠着实羡慕这个妹夫,要是自己有这本事,岂不是可以从京师沿着运河直到明州,一路白嫖,不,是一路谈论诗词歌赋过来。可惜刘四郎不好风流,只热衷功名,着实让多少姐儿们伤心。

这是天赋,学不来,薛蟠又想到了他的宝二兄弟,这位好吃胭脂不爱读经书的主,却是深得满府姐姐妹妹们的喜欢,在京师金陵权贵后院里也是颇有些名声。何不学学这一位。

“这位姑娘,下官是杭州勾当西城捕盗所公事的缉捕左使薛蟠。今日有宵小惊扰了姑娘,却是下官的失职了。”

薛蟠想是这样想,嘴巴和身体却很诚实,居然不由自主地学起刘玄的口吻和作派来,走上前去,带着微微笑,略一拱手道。

“原来是薛大官人。”那小娘子一开口,薛蟠却是已经酥麻了半边身子。“我是杭州兵马左都监宋官人的妹妹,今天来给娘亲抓药,却不想遇到前些日子与我结怨的地痞,便做过一场。”

只见宋细雨将手里的棍棒一丢,朗声道“先谢过薛官人,小女子还有事,先走了。”

薛蟠一听有些急了,上前去先把那七八个混子胡乱踢了几脚,然后挥手道“把这些混账子抓起来。这几个小王八蛋,有案底在身,老子盯了他们好几天了,却想不到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大街找官人家眷寻仇,真是没了王法官理了。把他们统统带到州衙大牢里去。”

说罢,薛蟠转过脸,陪着笑说道“这位小娘子,按例该请你去衙门捕盗所里去录份口供,只是那污秽的地方怎么能让仙子一般的姑娘去呢?不如这样,我到府上去亲自给你录份口供,如何?”

宋细雨微微一笑,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晃得薛大官人着实心慌,又有些心痒。

“怕是不方便。我哥哥很凶的,已经把六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的腿给打折了。”

“小娘子放心,再凶的人我也见过。常豫春常官人你知道吗?就是那位带着三百团练骑兵队,顶着千余贼兵的箭矢,硬是杀散了三四千红巾妖兵,擒获了巫多宝和巫宝佛等贼首的常十万。告诉你,我的武艺就是他指点的。”

薛蟠仰着脖子,满是自傲的说道,在小娘子面前怎么能落了下风,必须撑起来。

宋细雨的眼睛似乎更弯了,“哦,常官人,他到我家来喝过几次酒,还跟我哥交过几次手。他确实武艺高超,我哥支撑不到五六十个回合就要落败。”

薛蟠双腿发软,腿肚子在转筋,你确定不是在吹嘘你哥哥吗?还跟常十万有来有回地打上五六十招,我两三招就给打成死狗了。

瞬息间,薛蟠脑子转了千百回。他也是做兄长的人,对于敢撩惹自己妹子的人,绝对要一顿乱棍伺候。当然了,刘四郎着实是因为人品端正,才华横溢,才认他做妹夫的,绝不是因为打不过他。

宋家马上成了龙潭虎穴,薛大官人岂敢以身犯险,他干笑两声说道“无妨无妨,宋大人与我是同僚,小娘子即是宋大人的家眷,就不着急录口供了。”

“那多谢薛大官人高抬贵手了。”宋细雨看了一眼薛蟠,似笑非笑地说道。

“宋小娘子客气了。”薛蟠客气了一句,忍不住问道“宋大人好歹也在朝中为官,自养得起奴婢,为何还要小娘子事事亲自操劳?”

“我家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只是普通耕织之家,自然要事事亲自操劳了。后来哥哥得了功名做了官,只是他那点俸禄还要养一大家子,能省就省些。而且我从小凡事操劳惯了,家里有丫鬟仆人也省得用了。”

宋细雨说完后,抱拳道“今日得薛大官人相助,小女子铭记在心,回去定当禀过兄长,请他答谢一二。小女子还有事,先走了。”

薛蟠呆呆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神牵魂绕,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大爷,要不要小的把这小娘子绑了来。”低声开口说话的是他的随身小厮兴旺,从小跟到大,从未见过薛蟠这番模样,便自告奋勇道。

薛蟠回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子,“你不怕被宋官人打死,只管去。就是宋官人勉强放过了,刘四郎那里不缺你这一个垫刀口的。到时候只怕要连累爷的三条腿都要被刘四郎打折了,再一绳子绑了送回金陵去。”

“小的只是开个玩笑,给大爷解了闷而已。就算是给小的吃十副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刘四郎眼皮底下犯事。”

“知道就好。回去吧,回去吧,本官没心思再巡街了。”

薛蟠一挥手,带着部众们一阵风似的回到了西城捕盗所里。

回到自己的公房里,薛蟠极其难得地在书桌前安静地坐了足足半天。他右手撑着下巴,眼睛呆呆地看向窗户,脸上露出痴笑,嘴角一缕晶莹剔透的口水滴落成丝,挂在空中,在阳光中随风荡啊荡。

兴旺见了他这模样,心里发怵,自家大爷该不是中了什么祟术吧?肯定是这些日子刘四爷昏迷不醒,这各处的螭魅就趁机跑了出来。待会找刘四爷跟前的振哥儿讨一张刘四爷写过字的纸来。都说刘四爷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下笔能镇鬼神,加上神目御史的威力,怕是比修真观、洞霄宫的真人符篆还要厉害几分。

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来禀告金陵薛府来人了,有信要递交给薛官人。兴旺连忙出去相迎,一看却是府上的外管事许中。

“许爷,你怎么来了?”

“老爷有要事打发我来的,这里还有一封老爷的信,要我亲自交给大爷。”

兴旺不敢怠慢,连忙带着陈中进了院子,叫醒了痴呆中的薛蟠。

“大爷,这是老爷的信,要小的亲自交给你。”

“哦,老爷的信,又有什么事?”薛蟠接过来,拆开看完后,不由忿忿地道“到底我是亲儿子,还是四郎是亲儿子?”

不过发完牢骚,还得老老实实去办事。薛蟠吩咐道“兴旺,你去刘府报信,就说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大姐儿派人来探望四郎。老许,前面带路,我去接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一)

赵怜卿坐在马车上,没有半分心思去看窗外的杭州美景。

自从刘玄在会试中写出《望海潮》一词后,就是漠北燕勒山脚下、安西热海湖畔,也有人唱着“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向往着三吴美景,钱塘山水。旁边坐着的丫鬟香菱就是如此,她就跟屁股底下放了张荆棘垫子一般,半刻都坐不住了。撩开半许帘布,满脸惊喜地看着外面。

香菱眉心中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长得十分齐整,有几分“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的韵味。她原名英莲,正是前些日子金陵城里,那件牵连薛、谢、冯三家,劳动署理知府贾雨村贾老爷亲自断明的一女三卖案的主角。薛宝钗给她改了名字,见她长得居然跟怜卿姐姐有四五分相似,便送到怜卿身边伺候。

“姐姐,待会我们真的要去刘大人府上吗?就是那个状元郎?”香菱一改平日里恬淡安静的性子,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前些日子,我听许中家的说,有高丽和东倭的商人跑到我们府上的铺子里求购状元的诗词集子,说那边的达官贵人都爱疯了。一卷《临安春雨初霁》的手抄件能卖到五六十两银子去,要是盖有刘状元那‘小楼一夜听春雨’私印的亲笔手抄,能卖到五六百两银子去。只是听说有这私印的抄件都是刘府送给各亲朋好友的,流出极其稀少,有价无市。”

“许中家的还说,现在不止京师金陵,就是高丽、东倭、安南、暹罗那边的读书人,给自己取得号,要是不从刘状元的诗词里摘取,就不算得风雅了。海商们传笑,说那些藩属国文人聚会时,‘初见郎’十几个,‘听雨楼主’‘卖杏郎’三四十个,非得前面加个姓才分得清楚。”

“要是有幸在兄弟姐妹中排第四,得人叫了一声四郎,比中了他们国家的举人秀才还要高兴。”

“姐姐,听大姐儿说状元郎待人极其和善,他身边两个丫鬟就是他教的识字,还赐了‘芙蓉翁’、‘钓月叟’的雅号,名列《唐诗三百首》编撰之一。真是太风雅了。我不求这等好事,只要状元郎指点一下,教我作诗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这个原本娴静的小妹妹,化身为一只小喜鹊,赵怜卿含笑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香菱也是极聪慧的人,察言观色,知道赵姐姐只怕是有心思,不由压住了激荡的心情,不再问话了。

马车里顿时安静了,赵怜卿也能静下心来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被养父母视为已出。小时候家里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是衣食无忧,还有闲暇读书做女红。后来弟弟出世了,养父母虽然有些偏心了,但对自己还是不错。她从小把弟弟带大,姐弟俩的感情比养父母还要深厚。

待到及笄之时,来求亲的人家把家里门槛都要踏破了。当时的自己也在揣测,未来的夫君会是怎么样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还是“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崔护?

养父母谢绝了许多人家的求亲,当时的自己还以为他们着实爱护自己,才有勇气以小小郎官之位去拒绝那么些达官贵人。到后来,最后定的是贾家东府的贾蓉贾大爷。说实话,赵怜卿当时也是满意的。宁国府的少主子,贾府一族的长房嫡孙,未来的族长。人又长得俊美,性子温和,还有什么好缺憾的。

谁曾想嫁过去却遇到那种腌臜事,苦苦抗拒了半年,自己孤立无助,又想着家里老的老、弱的弱,几乎要放弃了。幸好钟弟求到了他跟前,不消两三月,那坏种居然一命呜呼了。蓉大爷成了宁国府的主子,想着能好好过日子了,却不曾被一封离合书打发去了水月庵。

当时自己很快就猜到其中的原委,顿时心如死灰,暗自下定决心,就算是一辈子青灯古佛,也不愿被作为一件物品转赠给了别人,要是那人用强,便一头碰死在佛祖跟前。

谁知那人就此了无音讯,听说中了状元,成了庶吉士,而后又去了阴山漠北。后来又听得钟弟说了一些事情,才明白那人真的想救自己,并不是为了贪自己的身子。后来那人又救自己出了水月庵,托人将自己远远地送到金陵来。这才确信,那人或许是热衷功利之辈,但绝非好色之徒。

于是自己也能以平常之心去回顾过去的点点滴滴,发现那人确实在尽心帮自己。要是当时他不出手,自己只怕就抵挡不住从了,一旦掉进那个污秽池子里,不仅身子脏了,连名声也要臭不可闻,这辈子就算完了。

想到这里,对那人的感激之情慢慢地涤清了心里的哀伤怨恨,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胆战心惊,完全能以平常心去待人对事了。

前些日子,在金陵薛府自己无意听到薛老爷与宝姑娘在激烈地争执着,原来那人受了重伤,说是昏迷不醒。宝姑娘执意去杭州,照顾侍奉。薛老爷苦苦相劝,说现在朝野文官士林视薛家为眼中钉,恨不得薛家马上悔婚,好选了大儒名士的女儿配给刘四郎。要是宝姑娘贸然前往杭州,肯定会被那些迂腐酸儒抓住不放,到时他们就有理由逼薛刘两家断了婚约。

当时宝姑娘左右为难,坐在那里哭了起来。自己跟了宝姑娘这么久,却第一次听得她如此进退失据,束手无策。那嘤嘤的哭声让赵怜卿也无比难受。

她深知宝姑娘对刘四郎是情根深种,这辈子是难以脱离了。她见过刘四郎给宝姑娘的书信诗词,尤其是一封刘四郎漠北观军容时从云州寄来的信,说他在阴山脚下摸鱼海畔,见一猎户,说猎杀得一雁,另一只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于是就掏钱把两只都买了下来,葬在摸鱼海畔,垒石为识,号曰“雁丘”。

并写得半阙《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当时捧着这张被宝姑娘泪水不知浸湿了多少回的薄薄信纸,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宝姑娘和刘四郎终于各自有了这一世能够牵挂的人,自己为何不成全了他们。这两人,尤其是刘四郎对自己有大恩,此时为何不挺身而出。自己现在虽然认薛老爷做了义父,与薛宝钗姐妹相称,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世和身份,岂有什么名声之顾。

于是赵怜卿就挺身而出,提出愿意替宝姑娘去杭州,侍奉刘四郎于左右。

薛老爷和宝姑娘想了一夜,终于答应了。

“赵姑娘,前面就到杭州州衙了。”外面随车的婆子提醒道,随即传来走在最前面的薛蟠的大呼小叫声。

“知道了。”赵怜卿应了一声,心里突然间有些紧张,“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猛然间,这句诗突然从她的心底涌起。

“这是怎么了?我如何能这么想呢?我只是来替宝妹妹照顾刘四郎的,并无其它意思,不要胡思乱想了。”赵怜卿摸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暗地里对自己说道。香菱在旁边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二百一十三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二)

杭州州衙后院在一条叫桃李的溪水旁,不远处还有一个上百亩的池塘,里面生满了水草,还有半边芦苇,里面倒是有几只鹧鸪,站在院里还能听到它们的叫声。只是这诗情画意却被弥漫着的药味给驱走。赵怜卿隔着脸上的薄纱闻到后,眉头不由一皱。刚才在车上胡思乱想着,好像忘记了去想最紧要的一件事,刘四郎伤势到底怎么了?真的是罪过啊。

前面引路的人脚步很轻,一路上见到的人也神情凝重,举动轻缓,生怕声音太大吵到人了。望过来的眼神也有些复杂飘逸,让赵怜卿觉得心虚不已。难道刘四郎伤势真的很重,却如薛太太言中,身边左右为了隐瞒,故意屏蔽消息?

心里变得忐忑的赵怜卿下意识地拉着香菱的手,走进了戒备森严的内院,迎面遇到了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年纪稍些的行了万福,说道“麝月见过赵姑娘。”

另外一个年纪稍小的丫鬟也跟着行礼说道“金钏见过赵姑娘。”

“原来是麝月和金钏,这是香菱。香菱,快来见过麝月姐姐和金钏姐姐。”

香菱懂事地上前行礼叫人。

赵怜卿开门见山道“四郎现在如何?”

麝月和金钏面露难色,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开口答道

赵怜卿心头一颤,有些惶恐紧张,难道真的让薛太太猜中了?真要是如此,宝姑娘该怎么办啊?真是老天爷不公,刘四郎这么好的人,却遭小人毒手,年纪轻轻的就要折身此地了吗?他要是走了,他的大恩大德自己怎么回报?还有宝姑娘该怎么办?

一边想着赵怜卿来到了东厢房门口,只见一年少美貌的丫鬟在那里候着,见到自己过来,神情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行了个万福说道“晴雯见过赵姑娘。”

原来是晴雯,早就听薛太太唠叨过,说贾府没安好心,给刘四郎身边塞了只小狐狸精,早晚要成那红颜祸水。想必说的就是她吧。看她模样,确实长得标致灵巧,眉眼间确实有几分林黛玉的韵味,只是一个是娇花照水,另一个却是彩云追月。

赵怜卿甚至能够察觉到晴雯眼里深藏着的淡淡敌意,她这经历大喜大悲的人,早就练就的波澜不惊,淡淡地回应道“是晴雯姑娘,这些日子辛苦你和三位姑娘了。”

走进房间,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恨不得钻到你脑子里去,然后大声告诉你,这里有个重伤病者。绕过一道屏风,赵怜卿看到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人,正闭目沉睡。一个小丫鬟正在旁边坐着,看到赵怜卿一行人进来了,连忙站了起来。

躺着的正是刘玄。只是赵怜卿见他脸色红润,毫无气衰血败之色。再看周围的人,麝月、晴雯、金钏还有刚才站起来见礼的玉钏,虽然都在努力做出一副很哀伤的感觉,可是她们年纪轻轻的,根本没有经历过彻骨的悲痛,又如何装得真切呢?

赵怜卿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盯着躺在床上的刘玄。过了一会,只见他的眼皮在微微颤动,心里更加笃定了,似笑非笑地看向刘玄,开口道“刘四郎,我受我家老爷、太太和宝姑娘之托,前来探望你。你还要隐瞒到何时?你可知,得知你伤重的消息,老爷担心得几天几夜都合不上眼,太太天天地烧香拜佛,求神仙保佑。宝姑娘更是每日以泪洗面。你的心可是真狠啊。”

刘玄的眼皮动得更加厉害了,不过十几息,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了赵怜卿,惊讶地说道“啊呀,赵姑娘来了,你们四个怎么不叫醒我呢?”

看到刘玄还在那里装,赵怜卿淡淡地问道“听说四郎你受了重伤?现在可好些了?”

“那有那么快就好了。”刘玄坐起了身,只见他的右肩包着一团布,右手还吊在那里。见他要起身,晴雯和麝月连忙上前扶住他。

待到他坐在床沿上,晴雯一边在旁边帮着整理头发衣服,一边说道“赵姑娘,你可不知道,四爷确实伤得极重,一支箭穿透了右肩,内外三层衣袄全被血水浸透了,人又昏迷不醒。当时我们吓得直哭。幸好军中有老爷从关东派过来的好医官,帮四爷取了箭,止住了血,清洗了伤口,上了金创药,绑了布带。然后又备了补血理气、清淤拔毒的药,给四爷灌了半碗。四爷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这才醒过来,却是把我们四个吓去了半条命。”

“我底子好,用的又是军中秘传的好药好方子,所以三四日就转危为安了,养了这些日子,已经无大碍了。赵姑娘不必担心。”刘玄笑着说道。

“既然四郎好转了,为何不去信给老爷太太和宝姑娘,让他们少牵挂。”

“是我不对了。我想着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趁此机会好揪出幕后主使者。所以才让大家守住口,不得泄露半分。倒是让世叔、世婶和宝姑娘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过两日,待到事情落定,我定去书信,向他们赔礼谢罪。”

见刘玄如此这般说,赵怜卿倒也不好说什么。又听晴雯说得那么凶险,一般人那有这么快就好的,以为刘玄只是在宽慰自己,伤势其实还很重,反倒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看到刘玄说着说着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屏风外面,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起来。那步伐,比一般正常人还要稳健轻快几分好不好。麝月和晴雯在一旁,伸手想去搀扶他,竟一时跟不上脚步。

赵怜卿跟了出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刘四郎,你可是大好了。我还以为真如你所言,只是并无大碍而已,其实身体还未愈,行动不便,需要有人在身边伺候着。见你无恙,我也放心了,把老爷太太和宝姑娘的问候带到,明日就回金陵,也让他们好安心,少操几日心。”

“啊,”刘玄突然一脸的迷糊样,对着晴雯、麝月问道“我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难道不是你们扶着我过来的吗?”

“四爷,早露馅了。”麝月笑着说道。

刘玄一怕额头道“是我口太渴,急着出来喝水,走了样了。”

赵怜卿忍不住卷起右衣袖,遮住嘴边,隐隐地笑了起来。这一笑正是“靓妆艳态,娇波流盼,双靥横涡半笑。”满室生春。

晴雯在一旁瞟了一眼赵怜卿,这才说道“四爷,你这脸色比一般人还要红润,怎么像个伤者。赵姑娘多聪慧的人,早就看出来了。”

“看来我确实是诚实小郎君,不会骗人啊。”刘玄摇着头说道,“赵姑娘,暂且不急着走。这两日就要收网了。等这事彻底了了,你再回去就无妨了。”

赵怜卿听了后,默想了一会,轻启朱唇道“好,如四郎所愿。”

第二百一十四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三)

赵怜卿一觉醒来,听到屋外院子隐约有笑闹声传来,仔细一听,应该是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个丫鬟,对了,还有香菱的声音。

她连忙起身,穿好衣装,走了出来,只见五个丫头在院子里又蹦又跳,似舞非蹈,却玩得不亦乐乎。香菱有些生疏,在金钏和玉钏的示范指点下,也是玩得满头大汗。

五个丫头一会儿点着头晃着脖子,一会儿甩着手绕着肩膀,一会扭着臀摇着小腰。时而使劲张开双臂,尽情扩着胸。

赵怜卿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学了起来。正当舒臂扩胸时,亵衣猛地一紧,被勒住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满脸通红。

“你们在干什么?”见左右没有外人,更没人注意她,赵怜卿就故意掩饰地问道。

“姐姐,你起来了。”香菱转过头来,惊喜地说道,“你快点来,可好玩了。麝月姐姐说这样做可强身健体,除疾却病。而且这样做半个时辰,再洗个热水澡,这一天可精神了。”

赵怜卿站在一旁笑而不语。每家有每家的规矩,说不定这是刘家的规矩呢,自己一介外人,不好说什么。

“哦,四郎呢?”

“四爷,他在后面院子里做操练身呢。”香菱已经跟着晴雯麝月她们叫刘玄四爷了。

“啊呀,四郎有伤在身,你们怎么纵容他胡闹呢?”赵怜卿责备了一句,匆匆向后园走去。

香菱吐了吐舌头,忍不住问无动于衷的晴雯四人道“姐姐们,你们真不去劝劝四爷?”

“我们四爷,立定的主意,皇帝老子都轻易动不了,何况我们。再说了,劝是要晓之以理,他比我们说的还有理,我们怎么劝?”

赵怜卿匆匆走进后园子时,正好刘玄正好光着上半身,在几个木桩上快步走着。看到有人进来了,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半搭在腰上的衣衫穿了上去,这才跳了下来,笑着说道“赵姑娘来了。”

此时赵怜卿的羞红还未从脸上完全退去,又尚未仔细梳妆,正应了那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刘玄眼睛一亮,心头微微一动,不过脸上没有变容。

“四郎,你在做什么?”赵怜卿强笑着问道。

“在练走桩。上回在海上跟海贼搏杀,差点吃了大亏,主要是船只颠簸,下盘不稳,所以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练好了再颠簸的地方也能健步如飞。”

赵怜卿见他不当回事,忍不住劝道“四郎,你身上还有伤,万不可随意动弹,小心伤口,加重了伤势。”说罢,忍不住责备道“人家都说伤病要静养,你倒好,还四下蹦跶,是嫌伤口好得慢吗?”

“哈哈,”刘玄笑了几声,点头致意道“谢过赵姑娘的关心。只是我的理念与旁人不同。旁人只知道一味地静养,伤病静养,平时也要静待,还讲究什么松静自然,好像得了老庄真谛一般。其实却是完全学岔了。”

“别的不说,就拿林世叔来说,最讲静养,平日总是心清少动。结果了,壮年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林老爷?四郎不是给了他一个方子,说是有些好转了吗?”

“他那病已经入了膏盲,我那方子只是缓解一二,却救不得他的命。”

赵怜卿知道刘玄的医术高超,他既这么说,那就错不了,不由惋惜道“林老爷的病没有法子了吗?他的病跟少动有关系吗?”

“他就是因为少动,气血不活,体弱身虚,这才邪气侵体,伤肺损心。林姑娘也受其父影响,喜静少动,所以动不动就伤风咳嗽。”

“林姑娘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吗?”

“常豫春常大哥,生下来不足月,医生都说他活不过一岁。等他好容易熬过了两三岁,会走会跑了,就撵狗追兔,上树下河,没有一刻停息的。而且关东军镇中,别的可能缺,唯独不缺牛羊肉食。所以你看他现在?”

赵怜卿不由点点头,半信半疑道“真的如此吗?”

“那些家伙学老庄,真的只是学了皮毛。老庄讲得是一阴一阳,一静一动。自然是心静身动了,这才符合阴阳静动的自然之道。要是什么都静,干脆心停了,血也不流了,可是这人还有生机吗?所以心静才能气顺神安,身动方可精定血通。两者合一,便如同两仪混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一路成道了。”

“四郎也精通这神仙之术?”赵怜卿微张着丹唇,诧异地问道。

“只是一点感悟而已,做不得数,只是这身一定要动。当然了一切都要度,不能蛮动。”

刘玄一边走着,一边侃侃而谈,赵怜卿在旁边听着,一双美目漾着耀眼的神采。

“四爷,有人递了帖子进来,说是宝庆侯府的人。”晴雯递过来一张拜帖说道。

刘玄打开拜帖,看了几眼,突然间笑了,吩咐道“叫后厨准备一桌好菜,再去把月楼取一坛女儿红过来,不,两坛。今夜我要宴请这位故友。”

“宝庆侯?”赵怜卿在旁边努力地想着,却真的想不起京师有这么一户封爵人家。

“下官见过宝庆侯。”刘玄拱手作揖道。

下了马车的赵云萝还是女扮男装的样子,分明是青衫折扇的翩翩公子,可却步履轻盈,体态婀娜,体带馨香,吐气如兰。赫然有英华,却未见媚态,妩然一段风姿,举手投足间,唯少世间浑浊。

“见过刘四郎。”赵云萝彬彬有礼,随即介绍她身边的那位三四十岁俊朗男子道“这位是齐昂齐大人。”

刘玄不由眼角一跳,躬身行礼道“下官见过齐大人。”

原来是他,难怪赵云萝会知道自己是在装病。

“刘四郎客气了。不是在下故意来叨扰,实在是殿下非要见过四郎后才肯回京,还请见谅则个。”

“齐大人客气。侯爷,大人,里面请。”

刘玄带着赵云萝和齐昂径直进了内院。晴雯等人早就躲在东厢房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

“四爷和侯爷慢慢聊,在下就在院门候着。”齐昂说了一句,扫了一眼东厢房,径直离去了。

“素闻刘四郎诗词冠绝天下,不知能否有幸得一首诗?就以这黄昏中你我相见可好?”

赵云萝望着只隔着一张桌子的刘玄好一会,突然展颜笑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一)

刘玄默然想了一会,朗声吟道“桃李溪边驻画轮。鹧鸪声里倒清尊。夕阳虽好近黄昏。香在衣裳妆在臂,水连芳草月连云。几时归去不**。”

赵云萝默默念了一遍,不由大喜,“好一曲《涴溪沙》!某生受了!借花献佛,敬四郎一杯!”

刘玄笑着陪她连饮了三杯,赵云萝放下酒杯,摇头晃脑地评价道“此酒色呈琥珀色,芳香馥郁,难能可贵的是居然混杂了甜、酸、苦、辛、鲜、涩六种口味,兼备了澄、香、醇、柔、绵、爽。确实是难得的好酒。”

“这是越州会稽有名的女儿红,凡人家生有女,就在树下埋下此酒,待到女儿长成,出闺之日取出,遍饮亲朋好友。‘呀呀正学语,倏忽要成婚。开坛酬亲友,香飘十里闻。’‘桂下启清酒,岁月两心尝。环佩初闻响,又是满庭芳。’”

“正是经历了十八年岁月,才有这人生六味。”

听完刘玄的话,赵云萝抚掌赞叹道“妙!状元郎此语妙哉!当再浮一大白。”

几杯酒下去,赵云萝雪白的脸上浮上朵朵红晕,正如那“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刘玄忍不住半眯着眼睛盯着她看。正在低头吃菜的赵云萝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刘玄飞一般地抬头望向天空,然后指着天边说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赵云萝抬头一看,只见一弯上弦月在云间时隐时现,不由噗呲一笑。

刘玄咳嗽一声,缓缓地说道“侯爷,你不该来的?”

“我还以为天下闻名的刘四郎是个与众不同之人,想不到跟其他人一样的口吻。”赵云萝听完后淡淡地说道。

“与众不同之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不是被排斥就是被欺凌。何必呢?”

“哈哈,果然,我没有猜错,刘四郎果然是刘四郎。”赵云萝闻言后愣了一下,然后抚掌大笑,好一会才继续说道,“这次来两浙,受益匪浅。亲眼目睹了杭州城外那一仗后,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果真,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在那种情况下镇定自如,指挥有度。”

“那时我才真正明白,汉唐前周,为何君臣多刚毅凛烈,正是因为他们见多了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的场面。只是太平安逸了许多年后,平和守中却成了君子的标尺,但是实际上却养出了一群蝇营鼠窥、国贼禄蠹。”

“侯爷倒是有些愤世嫉俗。”刘玄笑着说道。

赵云萝被刘玄这淡淡的话语愣了一下,“四郎却不是个痛快人!”说罢愤愤然自饮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脸色恢复了正常,低首长叹道“其实我明白四郎的苦衷。你不同我,我再肆意妄为,再惊世震俗,大家都会当我是娇纵任性罢了。而刘四郎你,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所以才这般克己复礼。”

“不说了,说着这些破事甚是烦心。”赵云萝挥挥手道,转言其它。

“风林火山,你这四如真言,我喜欢,无论是治军,还是做人,都需如此,只是又有几个能做到。刘四郎,有闲的时候也给我写上这么四副大字,到时叫我的锦衣众和赤衣众,也这般操练起来。”

刘玄点头答应道“好的。”这时的他,已经陪着赵云萝喝下十几杯酒了,有些微醺,摇着头道“好生羡慕侯爷,过得如此洒脱自在。”

“洒脱自在?刘四郎说笑了,我只是耍耍小性子,玩些少年的戏作罢了,离洒脱自在还远着呢。倒是刘四郎,不仅学问好,手段了得,这心也大得很。”

你这个好男装不爱红妆的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刘玄心里一突,但脸上的神情不变,淡淡地说道“人在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赵云萝抚掌赞同道“没错,人生在世,总得做些事情,做些自己想做的,或是应该做的事情,这样才算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侯爷说得极是,此言当饮三杯!”刘玄举起酒杯,与赵云萝又饮了三杯。

又喝了半个时辰,刘玄还只是有些迷醉,赵云萝却现出了明显的醉态。

“我是做不了疯子,只好做个傻子。刘四郎,你应该会做个疯子。我能感觉得出,跟我一样,你也有一颗长着翅膀的心。”赵云萝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

刘玄一时无语,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远处传来定更报时的钟鼓声,赵云萝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发黑的天色,不由开口道“如此美景,状元郎,何不再作诗一首?”

“丝纶阁下文书,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嗯,状元郎你欺负人了,当我没读过书吗?这明明是前唐香山居士的诗,拿来唬我。”赵云萝突然间作小女子姿态,嘟着樱桃小嘴说道,红润的嘴唇在烛光里越发的闪烁,醉醺的目光如春风里的柳丝,千缠百绕。

刘玄看得一时痴呆,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咳嗽一声后大声道“赵姑娘,如此良辰美景,能否请你帮忙抚琴一曲助兴?还请见谅刘某这不情之请。”

屋里的赵怜卿洪声应道“如四郎所愿。”

差点出口应答的赵云萝忍不住看了看东厢房,嘻笑道“想不到四郎也金屋藏娇啊。”

琴声响起,赵云萝默然听了一会,突然意味深长地对刘玄说道“此曲音流清亮,缠绵灼热,真是《凤求凰》。屋中佳人,倒是对四郎你颇有心意。”

此时的刘玄却呆呆望着赵云萝,悠扬的琴声更助酒意。在刘玄的眼里,她的一眸一笑,宜嗔宜喜,化成了一副“微晕红潮一线,拂拂桃腮熟。群芳难逐。天香国艳,试比春兰共秋菊。”的旖旎美色之景。

刘玄一时忍不住,伸出手越过桌面,在赵云萝凝脂般的脸上轻抚了一把,轻轻说了句,“你要是有姐妹,我一定会娶她。”

赵云萝脸色通红,如同余霞散成绮。刘玄也知道自己孟浪了,骤然间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想要念诗来掩饰,脑子里却下意识地蹦出一首诗来,顺口就朗声读了出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念到一半,刘玄不由心生万千感绪。

赵云萝刚才说的那些话,确确实实击中了他的内心,真是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猜到了他深藏在九地之下的心思。一颗长着翅膀的心,可以飞过千年历史、万里山海。而赵云萝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也能品味出一二来。只是美人易爱,却此情难待,而且两人之间的身份,还有横在中间的天堑,只怕都互相心里都有数。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念到这里,刘玄突然意识到,李太白的这首诗应该不是单为杨玉环写的,而是为所有心中有着最美好执念的人写的。杨玉环以为自己在唐明皇心中是最美最重要的,殊不知,江山帝位,才是李三郎心中最美最重要的。谁傻谁疯?真的说不清楚了。

杨玉环以为看透了唐明皇的心,不少人也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可是这世上,却没有谁能真正看透别人的心思。或许李太白在这首诗里表面上写的是什么美人,爱情,骨子里却写的是一种孤独。

美好在你跟前翩翩起舞,你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围在在你的身边,只有现实的苟且。

想到这里,刘玄不由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赵云萝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赵怜卿在屋里,听着刘玄念的这首诗,不由心头一动,掀开门帘,仔细看去。只见晃动的烛光里,清楚地见到那宝庆侯脖子修长雪白,却没有一般男子该有的喉结。难道他年纪稍小,还未长出?再看那宝庆侯的双耳,隐约见到似有耳洞。

这一刻,赵怜卿明白过来。

而此时的刘玄更加酒醉轻狂了,他伸手摸去眼角的泪水,大声念道“灯花频作喜,月色正可步。今夜还先醉,应烦红袖扶。”

东倒西歪时,嘴里却在嚷嚷道“红袖,我的红袖在哪里?”

赵怜卿看到刘玄似乎要倒下去了,没有想那么多,径直冲了出去,一把扶住了他。

“原来我的红袖是你。”刘玄站住身子,看了一眼扶住他的赵怜卿,不由笑道,“‘华省芳筵不待终,忙携红袖去匆匆’。侯爷,今晚这酒已喝尽兴,我要歇息去了,就不送了,自个慢走。”

正要扶着刘玄进屋的赵怜卿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赵云萝。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对方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看着赵怜卿和刘玄的背影消失在东厢房门帘后,赵云萝站了起来,一时酒劲上头,她不由地恍惚了一下,但她扶住桌子,随即站稳了,微微摇了摇头,冷风一吹,刚才还迷离的眼睛恢复了些许澄清。

走出院门,齐昂早就把两位近侍叫了进来,接住了赵云萝。四人默不作声地出了州衙后院。来到桃李溪旁,看到停在路边的雕车,赵云萝不由地轻声念道“‘桃李溪边驻画轮’,可我还是更喜‘宝马雕车香满路’的《青玉案元夕》,‘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说到这里,赵云萝转过头对齐昂问道“齐叔,你这一世可曾真正快活过?”

“看到萝儿出世,又看到萝儿长大,齐叔就十分地开心快活了。”齐昂难得地露出笑容,轻声地答道。

第二百一十六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二)

赵怜卿扶着刘玄回到屋里,坐在矮榻上,晴雯、麝月四人连忙各自忙碌,取了铜盆盛了温水,再浸湿了毛巾,扭得半干,给刘玄搽拭脸和脖子。端来了清口汤,给刘玄喝上一口,再吐在盂里,去了嘴里的酒味膻味,再端上醒酒茶。

刘玄长舒了一口气,已经差不多清醒了,站起身来自去澡堂子里洗澡换衣。

“赵姑娘,你知道这宝庆侯是谁呀?以前从没听说过,突然就上门了,看上去跟四爷还很熟的样子。可府上的世交我们都听说过一二,从来没听说过这一号。”晴雯忍不住开口问道。

“而且这一位侯爷,面如冠玉,比一般女子长得还要俊俏。”麝月在一旁微皱着眉补充道。

赵怜卿淡淡地笑了笑,答道“京师里的封爵人家,比牛毛也要多。甚至还不少有到地方任职经年,跟京师和亲友少了往来的。所以怎么数得过来?刘家世代军将,累积七代为国之重臣,府上的亲戚故交,那怕是家生子也说不清,何况你们四个呢?”

“姐姐说得好有道理。”金钏和玉钏忍不住赞叹道,晴雯瞪了两人一眼,却没有开口说话了。

赵怜卿突然想起什么来,不由问道“四郎去沐浴更衣,怎么没人跟过去侍奉吗?”

麝月和晴雯对视一眼,脸上有些微红,答道“四爷沐浴更衣时最烦有人在旁边,我们说了几次,都被拒绝了,还被呵斥了两回。”

“这样啊。”赵怜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一转头却看到自己的丫鬟香菱站在一旁发呆,忍不住问道“傻香菱,你在发什么呆?”

“姐姐,这状元郎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出口成章,张嘴便是‘桃李溪边驻画轮。鹧鸪声里倒清尊。’而且刘四爷的诗自然清新,有情有景,没有半分无病呻吟、惺惺作态。”

听到这里,赵怜卿忍不住看了一眼满脸兴奋的香菱,想不到这丫头真有几分作诗的天资。

等了一会,几人坐在那里颇为无聊,玉钏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赵怜卿看左右无事,便说道“天色也不晚了,你们先去歇息吧。”

“四爷给我和麝月姐姐派了差事,要我们抄录他整理好的《周词辑要》。前几日他受伤,我们在旁边守着,耽误到现在,也该去补上。”晴雯迟疑地说道。

“也是,正事我们帮不上四爷的忙,但这些琐事该帮四爷做齐整了。”麝月点头道,随即开口问道“赵姑娘不去歇息?”

“你们有正事,先去忙吧,这里有我。四郎还有伤,今晚又喝醉了,我不放心。再说我受薛老爷薛太太和宝姑娘所托,来照顾四郎,总要应应差吧。”

“那好,辛苦赵姑娘了。”麝月连忙说道,转过头对金钏、玉钏说道“四爷叫你们每天练的字,这两日也该补上了,要不然等四爷记起要检查,可不大好了。”

说罢又转过头对香菱道“香菱姐姐,你不是想看四爷的手迹,我带你去。”

就这样,麝月一人把金钏玉钏和香菱都安排出去了,最后拉着有些不情不愿的晴雯,也出了东厢房。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赵姑娘是替宝姑娘来的,你何必掺在中间,凭白恶了那边做什么?”赵怜卿隐约听到麝月对晴雯说的话,这断断续续的话让她不由脸色一红。

过了一会,刘玄沐浴一新,换了一身轻宽的衣服进来了。

“咦,她们都走了。”

“她们四个都有你安排的差事,所以都去忙了。香菱好热闹,便跟着去了。”赵怜卿看着刘玄在烛光里的那张脸,莫名地有些心慌。

“你这几日舟车劳顿,也该早些去歇息。”刘玄站在那里说道。

“妾身并不疲乏,再说侍奉四郎左右是我的职责。”说到这里,赵怜卿觉得这话似乎过于暧昧了,便转移话题道,“刚才那宝庆侯真的是侯爷吗?”

“赵姑娘不是早就看穿了吗?”

“我看那小娘子身上自带一股出尘仙气,非富即贵。不知哪家高门的小娘子,居然夜会刘四郎?”

“夜会刘四郎?赵姑娘怕是才子佳人的章回书看多了。”

刘玄看着烛光下的赵怜卿,眼横秋水,眉拂春山。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枝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

他脑子还有些微醺,身体里还未消除的莫名躁动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一股淡淡地熏香飘了过来,绝似麝兰香,又如幽兰气。还有近在眼前的艳过桃李的脸,心底最深处的某样东西被勾了出来,猛然间在胸口炸开,他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赵怜卿。

赵怜卿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就像一包面粉倒进了滚开的水里,越搅越迷糊。刘玄身上还带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味,就像早上的太阳,透过树叶照下来,暖暖的,又十分地清澈,不知不觉中就让你沉浸其中。

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我的身子怎么这么烫?赵怜卿知道不对,想抽身离开,可双腿却像是被什么抽干了力气,怎么也迈不动了。她只好使尽全身力气,扭动着上半身,双手有气无力地推着刘玄宽阔的胸口。

赵怜卿却不知,她这一番动作却是火上浇了一盆油,而且还是一盆火油。

刘玄刚才鲁莽之举,把自己也吓住了,抱着赵怜卿那丰润软香的身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偏偏赵怜卿又在他的怀里挣扎了起来,摩蹭之下,刘玄刚被押压下去的邪火又腾地冒了上来,而且越烧越旺。再也按捺不住的他,一把抱住赵怜卿,转过屏风,往床榻走去。

“呜呜,四郎,这样不妥?”

“我已经二十了,早就过了十八岁的戒规了,有何不妥?”

“呜呜,请四郎自重!”

“我憋了好几年了,不,我自重了二十年了,也该到放虎归山的时候了。”

“嗯嗯,这样对不起宝姑娘。”

寂静了十几息,又听到一句,“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便再无说话声了。

但见“宝炬摇红,麝裀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春情争,一榻纤腰怯未禁。”

不知多久,香汗流酥,两人相偎微喘,终是一夜无语。

第二百一十七 春江潮水自东去(一)

赵怜卿早早就醒了过来,她忍不住扭头看着身边的刘玄。其实从踏上来杭州城的那一刻,她就隐约猜到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这么突兀。

刘玄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赵怜卿连忙闭上了眼睛,只是随即明白自己是掩耳盗铃,不由又睁开了双眼,四目相对,说不尽的温柔风情。刘玄心头一荡,伸出了禄山之爪,还未及身就被赵怜卿坚决地推开了。

“天色将明,四郎不要再孟浪了。”

刘玄笑了笑,压住心头的邪火,把手枕在头下,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枕边人。

赵怜卿被这炯炯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找话题问道“当初你是不是馋我的身子才救得我?”

“小娘子这身子,就是大罗金仙、罗汉金刚沾到味了,也要下凡求快活了。”

赵怜卿不由脸色更红,但依然坚持道“我问四郎话呢,不要躲闪乱扯!”

刘玄正色道,“当初你与贾蓉琴瑟和谐,我顶多羡慕下他,流些口水就算了。只是鲸卿突然求我救你,追问之下,道出了真相,也就不得不救你了。”

“不得不救我?那为何还要贾蓉写一封离合书,逐我出宁国府。”

“贾蓉从小被他那个死鬼老爹蹂躏折腾,性子变得隐忍阴厉,又异常谨慎。要是我不图他些东西,这小子如何肯信我?而那小子身上有什么?财货珍宝,还是那块要破了的空壳牌子?幸好贾蓉身边有你,真正的稀世珍宝,天上凡间独一无二的美玉。”

赵怜卿被这**裸的奉承话说得心头一荡,难怪宝姑娘被他吃得死死的。想起宝妹妹,她心中有些愧疚,努力找着话题,继续谈话,好暂且忘掉心中这些烦恼。

“既然如此,也不该要了那人的性命。”

“决计下手了,自然要干净利落,留那人性命做什么?作为让我和贾蓉都寝食不安的后患吗?”

“四郎真是杀伐决断。”

刘玄却主动问了起来,“怜卿此名,听说是你自己取的,是不是取自‘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故而怜我怜卿’?”

“正是,且我此前的名字叫可卿。”

“怜我怜卿。”刘玄连念了两遍,心中感绪万千,忍不住伸出手去,把赵怜卿抱在怀里,喃喃地说道,“以后这世上只有怜卿,再无可卿”。

两人默然无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麝月在屋外叫道“四爷,院外有人来求见,是李大人他们。”

赵怜卿怕是有些做贼心虚,吓得坐了起来,露出了光溜雪白的上半身,看得刘玄邪火又腾腾地冒了上来,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来日方长。幸好赵怜卿察觉到不对,又钻回被子里去了,甚至还把头给蒙了起来。

刘玄默念了三遍《般若波罗蜜心经》,这才起了身,穿好衣帽走了出来。

在门口候着的麝月神情复杂地看着刘玄,突然冒出了一句“四爷,今儿早上你连晨练都免了。”

这确实不大寻常,刘玄连上次杭州城外大战之日的早上,都没有耽误每天的晨练。

晴雯没有说话,眼神却有点像锥子,直往刘玄身上扎,还时不时地飘向东厢房屋里。

“哦,今儿天色不错,艳阳当空,天高云淡。”刘玄看了看天色,若无其事地说道,刚走了一步,又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多吃肉,才能快些长高长大。”

等到刘玄出了院子门,晴雯看了看寂静无声的东厢房,转头对麝月,有些恶狠狠地说“姐姐,今儿起我每天要吃肉,吃多多的肉。你也吃吧。”

麝月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书房里,李公亮、孙传嗣正等着刘玄。

“查到了吗?”刘玄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查到了,是温台两州的叶、苏、温、邰四大海商,一起凑了三万两银子,请得两浙兵马司中军前锋营退伍的精锐六人。”

“那军用神臂弩哪里来的?”

“从南直隶十二营的武库里偷买出来的。”

“为什么要刺杀我?”

“说是四郎剿了海贼和倭兵,绝了他们的财路。”

听到这里,刘玄不由笑了起来,“当初鄞县一战后,跟海贼倭兵有关联的两浙大海商几乎被一扫而空,剩下的都是小虾米,哪有这等胆魄和财力?这是欲盖弥彰啊。”

“没错,传嗣查出来,这四家应该是替死鬼,背后有金陵某些人的影子,甑家就是其中一位。”

“南直隶的水,比两浙还要深,幕后黑手没那么容易浮出水面来。这甑家从太上皇皇太后移宫后就上窜下跳的,一看就是被人骗出来当枪使的,这次又被推了出来。唉,三代的荣华,数十年的江南第一富贵人家,真的是养废了他们。”

听完刘玄的感叹后,李公亮问道“四郎,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实上奏,不要添,也不要减。”

“四郎,有什么玄机?”

“皇城司使齐大人就在杭州城,谁敢玩花头?”

“什么?”李公亮和孙传嗣吓了一跳,“四郎/大人,真的假的?”

“昨晚我还见过他呢。”刘玄摇着头答道。沉吟一会,他又继续说道“重明,你派人去联络下两浙海商,就是那些两次大案还存留下来,并有些实力的海商。”

“四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浙海商遭此重创,最开心的是闽海的海商们,只怕我那吕师叔也在偷笑。他故里虽在建宁州,但家族的商号在闽海省海商里也能排得上号。而南直隶的海商们,安逸富贵久了,只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东海海面上,还是三国混战稳妥些。”

李公亮和孙传嗣了然地点点头。

“事情了了,重明,你帮我贴出水牌,就说我身体好了,明天正式到州衙大堂视事。”

“好。对了四郎,张义兄昨天派人送来了学政衙门的公文,说贾大人和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再过十五天就可以开年考了。”

刘玄了然地点点头。年考是学政对全省的秀才进行一次考核,优秀者记档,乡试时可以酌情加分或提级。不合格者轻则训斥,重则夺去生员资格。毕竟秀才不过是民间俗称,正式名称叫生员,只是一种可以入县学、州学和参加乡试的资格而已。举人以上才叫功名。

而这次年考几乎是明国维一手操办的,也是刘玄重要的计划之一。

“重明,你帮我正式回份公文去学政,就说杭州州衙定会全力协助这次年考。”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春江潮水自东去(二)

回到书房里,刘玄坐在书桌后,一直沉思着,盘算着刚才谈及的那几件事的得失利弊。经过这段时间当官办差的感悟,他对当今这位的心思能够琢磨到两三分了。或许这就是他们“家传”的帝王之术吧。

想到这里,刘玄心里忍不住冷笑了几声。什么祖传的帝王之术,无非就是平衡而已。如此想来,圣上肯定不希望把两浙最大的树砍倒之后,另一棵大树一支独大。既如此,这件事自己当可大胆去做了,只是这人选要慎重。

“四郎,请喝茶。”婉丽的声音传过来,刘玄抬头一看,赵怜卿莲步轻移,姗姗走了过来。

刘玄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含笑着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

“怜卿,还请你替我写份书信。”

“我?”

“我知道你写得一手好字,又通经书,写封书信不是挥毫一就的事吗?”

“给谁写?”

“给薛世叔写。”

“给老爷写?”赵怜卿吓了一跳,难道四郎要写书信过去“自陈其罪”,把昨夜的“丑事”坦白出来?她吓得心里就像一只小鹿,砰咚乱跳不已。但她性子最婉柔不过,听得四郎这么说,便自觉在书桌上打开端砚台,掺了清水,取了一方黄山松烟墨,轻墨了一番,再摊开纸卷,取下湖州颖毫,蘸了墨汁,等着刘玄开口。

“你替我跟薛世叔说,请他物色几个信得过,又有些能力的商家,组成一个商社,专营海商。尚书省三司、市舶司和水师等处,我会帮他去走通关系,执照的事情不必担心。至于船只,两浙不法海商被抄没的海船全在两浙水师都司手里,我会跟何世叔打招呼,选十几艘上好的海船折价处理给他们。连船首、舵手、水手都会给他招好了。”

刘玄顿了一下,“建议以上海县为母港,江阴、江宁为分港。我会为他牵针引线,与两浙海商结盟,共同进退,专营东倭、高丽、关东、岭东等处的海上贸易。不过还需要他筹措银两,招揽人才,确定专长经营的货品。”

刘玄又说了几句关键要紧的话,然后站在那里想了想,觉得自己那位老奸巨猾的岳父,只怕一眼就明白了自己信里的意思。他是金陵的地头蛇,也清楚南直隶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肯定能把人选定好。

再看赵怜卿只是略一思量,便下笔如飞,迅速草拟了一封书信。

刘玄接过来一看,只见字数不多,却将自己的意思说得一清二楚,而且字迹娟秀清丽,让人看着就是那么舒服。

“妙,以后你就做我的红袖舍人,或者叫青娥录事也可以,俸酬从优,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刘玄笑问道。

赵怜卿微红着脸说道,“妾身字迹粗鄙,文字不通,还望四郎不要嫌弃,舍人录事的话,四郎不要取笑我了。”

刘玄先亲笔画了押,又从锁着的大书柜里取出“小楼一夜听春雨”的私印,盖了上去,装进封皮里,到内院门外,唤来长随,叫他们安排专人快船送到金陵薛府去。

回到书房里,赵怜卿还在那里,倒是平日里常在这里转悠的晴雯和麝月不知去哪里了,好像是拉着香菱去西厢房专心治《周词辑要》去了。

刘玄伸手去拉,赵怜卿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身子一扭,转到书桌另一边去了。刘玄不为甚,站在那里说道“昨晚之事,是我喝多了,一时冲动。现在已成事实,小娘子是打是骂,某都接着。”

“喝多了,妾身倒是听说刘四郎有千杯不醉的海量,昨晚不过半坛酒,怎么就喝醉了?难道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妾身可不希望做了某人的替身?”

“小娘子是阆苑仙葩,偶落入这凡尘受苦,遍数天南地北,是独一无二的,会是谁的替身?九天玄女?巫山瑶姬?还是洛水宓妃?又或者是东海的龙女?华面玉粲,韡若鞭蓉。肤凝理而琼絜,体鲜弱而柔鸿。其象无双,其美无极。说得不正是小娘子你吗?”

“四郎这张巧嘴啊,不愧是东华门走过一遭的。只是四郎满腹文采,当用在治国安邦上,不敢胡乱用在取悦小女子上。”

“才华嘛,可以用于施展抱负,辅君安民;但是用来取悦爱慕之人,结得欢心,难道不也是一件快事吗?公私皆便。”

赵怜卿不由莞尔,随即脸色又一变,有些哀怨地说道“妾为不详之身,接连祸事,皆因这红颜美色。本早该弃离此世,留得清白。只是牵绊甚多,才苟且于这世上。原本妾身在这世上,牵挂的有秦家养父母,只是后来也还得差不多了。还有弟弟鲸卿,有四郎启蒙,已经打下根基,又得白鹤公子指点,再过三四年必定折桂,前途无忧,我也了结了那份牵挂。”

“说来算去,妾还欠四郎一份恩情。若不是四郎,妾身必定背负污秽之名,黄泉忘川之水也难洗净。妾身无一物,只有这清白身子,现在给了四郎,算是还了一二。夙愿皆了,妾就算立时死了,也安心了。”

“你何必说这番丧气话呢?”刘玄长叹一口气道,“画梁春尽落香尘。就算是前汉孝成班婕妤这样的绝世佳人,也有‘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的惶恐幽怨。小娘子有这般哀愁悲切,也是能理解的。”

继而刘玄安慰道,“某虽不才,愿在这浊浑世间辟得一方琉璃净土,让所爱之人安居其中,多享几分逍遥自在,不用担心‘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也不用哀叹‘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只求能胜却人间无数即可。”

赵怜卿一时听得愣了,眼角不由有些泛红,款款给刘玄施了一个万福。

刘玄手忙脚乱地扶起她,嘴里不无嘲讽道“小娘子听我说得好听,实际上我知道,我心底深处,确实有六分这般心思,可是那另外四分,却是真真的色字当头。你看我刚才说得大义凛然,可一见小娘子这万般风情的样子,心里顿时就冒出一句话来,‘褰余帷而请御兮。’”

赵怜卿一听刘玄这坦诚的话,脸先红了,手却不由地掩嘴遮笑,真如那曲牌《江城子》所唱,“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

过了一会,赵怜卿抬头,看到刘玄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双眼却是浓浓情意。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不由心头一荡,低下头去,露出玉雕一般的脖颈,轻声道“愿尽心之惓惓。”

第二百一十九章 状元转做伐柯人(一)

刘玄坐在两浙学政衙门里看文卷,不过他看得都是明国维、李公亮等人从上千份里初选出来。

这次年考办得极为成功。两浙学政贾政上任没多久,就补开年考,检查生员们一年的成绩,择优汰劣,获得了官场上下一片称赞,也得到了全省数千秀才们的满口美誉。

在秀才们眼里,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他们获取功名,出人头地的脚步。生员每年的全省年考可是非常重要的,是三年一科的乡试最重要的补充。乡试时万一考得略失人意,钦点学政通过记档的历年年考的成绩酌情录遗,有机会补在桂榜最后面。当然了,你乡试考得太渣了,主考官会懒得去查你的年考成绩。

一般情况下生员年考是学政从过完年启印开始,下到地方去,每州或一两州分别考试。但今年情况特殊,浙西闹妖教乱贼,地方又因海贼大案牵连不少,不少州县都是署理官,还有不少空缺没补上,也没得精力去张罗年考的事情。所以学政衙门就决定将各州县的生员们集中到杭州来年考。

为了让生员们安安心心来省城考试,学政衙门先去省里各富商那里化缘。这些铁公鸡开始还装腔作势,这个出二十两,那个出二十五两,就跟打发要饭的一般,完全不把贾政这个两浙大宗师放在眼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捐了上百两,估计是家里有子侄要走科试的,怎么也要给些面子。贾府只是在金陵南直隶有牌面,两浙认得是另外几家。

结果还是李公亮和孙传嗣在募捐宴会上露了一面,奉承了贾政几句,刚才那些还不淡不咸的两浙富商们立即踊跃起来。原来大宗师是刘大人的世叔,怎么不早说,这事办得?刚刚我认捐多少?二十两?肯定是书办记错了,我明明说得是二百两。几十个富商瞬间就凑齐了上万两银子。

银子有了,那就好办事了。所有来杭州城考试的生员们差旅费报销,住宿费报销,再给伙食补贴。于是全省秀才都高颂一句“大宗师仁德”,把贾政给乐得嘴都歪了。

后来学政衙门又出了水牌,说杭州知州、状元郎刘玄刘大人会为监考,还会帮忙阅卷和给予评价指点,提拔优秀者充入督办剿贼钦差衙门行走,为期三月到半年,成绩卓异者可保荐入国子监为贡生,或直接保举九品小吏。

两浙秀才们听完后都要疯了。状元郎给予指点,多难得的机会。保荐入国子监为贡生,这太有诱惑力了。国子监贡生优异者可是能够直接参加春闱的,而且中试的几率非常高。就算没有资格参加春闱,也可以参加京兆府的乡试。跟南直隶以及两浙的地狱级别的秋闱比起来,北直隶的秋闱简直不要轻松了多少倍。而且国子监那么好的师资,学士、侍讲又时不时来讲课,这些人都是有机会成为秋闱主考官的,比在两浙地方州县学里苦读要强多了。

生员们原本对贾政这仅仅举人出身的学政还一肚子的不屑和怨气,听闻这件事,早就烟消云散了。大家都说,要不是大宗师跟刘状元是世交亲戚,托情求了来,状元郎还不屑过来助场。

于是乎,两浙士林对贾政的风评又高了不少。

李公亮、孙传嗣初选的是律算拔优者,刘玄再来看这些人的策论。律算考得好,说明通实务,不是个迂腐不堪的书呆子。策论则能看出一个人的施政理念来,要是纵横雄阔却又泛泛而空,那就是当御史的料,他现在请不起。

至于诗词制义,刘玄则根本不会去看。

在这上千生员中,刘玄准备选一百六十位,先组织一个讲读班,一来是给他们讲讲去地方上进行实操的一些要点,二来真人见面,谈上几句,问些问题,还是能看出些瑕疵来,再淘汰一批。最后预计能选拔出一百位可用之才就不错了。至于这次年考的优异和差生评定,那是两浙学政贾老爷的事,他不好逾越了。

“四郎,四郎!”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门口低声叫道。

刘玄抬起头,只见是韩振,脸色跑得有汗,只是这表情有些怪异,似笑非笑,似愁非愁。他现在是抚台标营都武候,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小官,却是刘玄在外面的耳目头子。

“出了什么事?”

“四郎,蟠哥儿被打了。”

“什么?”刘玄放下文卷,挥手把韩振叫了进去,“谁打得蟠哥儿?”

这段时间,薛蟠杭州左缉捕使臣做得好好地,还算尽职,也没有胡作非为,怎么今天就按捺不住了?而且杭州地面上,都知道他跟刘玄的关系,上至藩台,下至钱塘、仁和县,都会给他几分薄面。薛蟠真要惹了是非,顶多是来刘玄这里告他一状,谁还敢打了他?

“是宋大人的妹子打得蟠哥儿。”

“宋辅臣的妹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仔细给我说说。”

原来薛蟠那天遇到了宋细雨后,这个倩影就在心里扎了根,日思夜想,连平日最爱的上街巡视都做得没精打采的。散了值有人请他去金玉坊耍一耍都没了兴致,那些个粉头班首现在在他眼里,全是残花败柳,不堪一提。

这一日,坐在捕盗所里百般无聊的薛蟠,实在忍受不了相思之苦,一咬牙一跺脚,决计去宋家,好好说一说他这十几年来头一遭泛起的倾慕之情。

到了宋家巷子口,薛蟠又果断地怂了。他想起来了,宋细雨可是一根齐眉棍能把六七个无良子打得满地找牙,他上去了,也就是三四棍的功夫。于是他就跟驴拉磨一般,在宋家周围来回地转悠。

不到两刻钟,有生疑的家人禀告了宋细雨。

正好宋辅臣作为刘玄指定的剿贼前指司三督护之一的巡抚左督护,跟随巡抚督护徐天德、右督护宁师道,一起进驻了严州建德县。原本慑于他威名的那些不良子有些蠢蠢欲动了,宋细雨以为今日来了个胆大包天的,便定计要拿他做个“楷模榜样”。

于是宋细雨拿了棍棒,躲在门后,等到失魂落魄的薛蟠走到跟前,上去就是一顿收拾。

薛蟠身后跟着的捕快步弓手却是坐了蜡,一边是刘大人的大舅子,一边是宋大人的亲妹妹,又知道些内情底细,所以一个个都恨不得把自个眼睛戳瞎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再怎么样,顶头上司还得救啊。于是他们全部跳将出来,大喊误会,说薛大官人过来巡视街面,只是路况不熟,在这里迷了路,所以才来回地转磨。

宋细雨看清楚薛蟠的模样,顿时明白了这厮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绝对是打错了,又拉不下面来说道歉,只好丢了棍棒,躲回家中去了。

结果薛蟠在众人抬他回去时,又犯了混,居然当着众多围观的街坊邻居的面,大喊道“细娘,我被你打了个半死,作为赔罪,你就嫁给我做娘子吧。我回去就叫妹夫来替我提亲!细娘,你等着我。”

“这个憨货!”刘玄忍不住笑骂道。

贾政到底是什么功名,曹大爷没有明说,只给了个模糊概念。但他确实被点过学政。要是贾政只是一个秀才,或连秀才都不是,肯定会被喷死。毕竟当时才立国六十几年,还不是末期乱来的时候。所以就默认他是举人。本朝科试录取率低,进士金贵,举人也珍贵,所以他有举人这个功名,被点个学政,虽有非议,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第二百二十章 状元转做伐柯人(二)

“薛蟠那憨货被打得怎么样?”

“回四郎的话。宋大人的妹子棍棒了得,下手又极有分寸。蟠哥儿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筋骨。捕盗所的公人们已经把蟠哥儿抬回州衙安置了。”

“这宋大人的妹妹,叫宋细娘是吧,她跟薛蟠是怎么回事?”

“回四郎的话,小的已经找蟠哥儿身边的公人和随从们打听清楚,是这么一回事。”

韩振把薛蟠是怎么在巡街时遇到宋细雨,两人是如何结得“冤缘”,还有宋细雨的底细,都一并讲给了刘玄听。

“蟠哥儿从那回以后,就有些茶饭不思,今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非要去宋家表白,旁人怎么都劝不住,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了。”

“算起来,这宋细娘比蟠哥儿要大两三岁?”

“回四郎,这个小的不知道,需要问问宋大人才能知道宋大姐儿的芳龄。”

“贸然去问是失礼。不过吗,这女大三抱金砖,就算没有一块金砖,大半个金砖也是有的。正好岳丈大人叫我给这厮找个马嚼子,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这宋细娘在杭州城是有了名?”

“是的四郎。宋细娘跟随宋大人过来杭州城没有多长时日,因为时常上街采办,大家都惊叹她的容貌,赞她是宋半城,杭州西半城第一美女的意思。只是听说宋家大姐儿自小长在乡野之间,性子比较粗犷。且学得家传的棍棒,十分了得。听宋大人的同乡好友们说,宋家大姐儿十四岁就凭借一根齐眉棍把半个县的无良子打得服服帖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据说快二十了,还没有定婆家。”

“我去辅臣家喝过好几回酒了,听他提及过这个妹妹。说他和他娘为其妹出嫁的事操碎了心。听其言语,细娘是个好姑娘,这几年又高不成低不就的,却一直耽搁到现在。这样,我写份书信,你给带回家去,转呈给赵小娘子,并转告她,请她替我去宋家,向宋母和宋大姐儿赔罪。说蟠哥儿是我的大舅子,又是我的属下,而今冒犯了宋大姐儿,自当应是我去赔礼道歉。只是宋大人未在家,我一介外男不便入内宅,所以就先请赵小娘子代为请罪。”

韩振默念了一遍,然后点头道,“四郎,小的记住了。”

“此外,你把蟠哥儿这厮跟宋细娘的恩怨经过也转述给赵小娘子,让她心里有个数。”

“四郎,小的记住了。”

忙到下午,刘玄终于把名单初步定了下来,然后叫人把李公亮请来。

“重明,这是我圈定的一百六十人。”

“好。四郎,地方也我找到了,明州会馆地方挺宽敞的,管事的愿意借给我们一个月,不仅有地方讲课,还能把这一百多号人都安排住下。会馆管事的也挺懂事的,愿意报效这些秀才的伙食。”

“这些商贾,最会把握机会的。而今是两浙海商除旧布新之际,他们自会钻营的。有了这些报效,我们也省些力。”

“四郎说得是。”李公亮笑着答道,“对了,这讲读班叫什么名目?”

刘玄略一思量,开口道“就叫督办两浙剿贼肃奸巡查讲读班,简称督查讲读班。”

“督查组?”李公亮略一思量,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四郎莫非效仿前汉绣衣直指?”

刘玄看了他一眼,含笑着说道“重明,你可真敢说。”

“我只是敢说,四郎,你可是真敢做。这一百来号督查撒下去,地方里的什么牛黄狗宝都能被查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只敢圈了生乱的衢婺严三州,以及受到波及的杭、越、明三州。这些督查撒下去,地方肯定会沸腾的,要是撒得太宽了,我也扛不住。”

“还有四郎扛不住的?”李公亮笑了,他想了想,又说道,“地方那些鸟人肯定会去找藩台李大人,这个老狐狸,这回还会不会帮我们顶住?”

“肯定会的。”

“四郎为何这么说?”

“这一回李大人虽然因祸得福,会得不少褒奖。但鄞县海贼大案、浙西民乱都是在他手里爆出来的,所以他不多久肯定会被挪离两浙。这点,李大人心里十分有数。我会跟他点明,督查办的事,都是我替上面办的。有我恩师的意思,有杜大人的意思,更有宫里那位的意思。李大人自然就知道怎么办了。”

“哈哈,四郎这么一点明,李大人就心里有数了,要想挪个舒服的位子,就老老实实把督查这件事给扛过去。行,听四郎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那我先走了。”

“好,我手头还有些事,不送你了。”

准备散衙时,有贾政带着一叠文卷过来拜访。

“刘大人。”贾政客气地说道,而今的他可以说是满脸红光。杭州大捷的保案里有他的名字,少不得交部从优议叙。

而今这学政本职又做得十分出色,官声斐然,今年两浙的秋闱肯定能顺理成章地钦点到自己头上。这两浙的举人,明年春闱里中进士的几率非常高。能有这多举人、还有若干位进士拜自己为座师老大人,真是美得很。过一两年任期满了,右迁一阶,再去谋个清贵京官,有这些门生帮忙,争取以四品殿上官荣休应该问题不大,这人生就美满了,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贾政知道,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位世侄带来的。要不是他愿意带着自己玩,这些功绩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现在对刘玄特别的客气。

“世叔客气了,快些请坐。”

“贤侄啊,这些都是这次年考选取的卓异、上优者名单,共计四百六十人。”

刘玄听到这里愣了一下,这位世叔还真是位大好人。一般一省生员年考两等优异者不过两三百人,甚至不满一百人也有。他倒好直接翻了一倍。不过这无伤大雅,本来这名额就没有定数的,全凭学政自己掌握。而且现在两浙动荡,多选取些优异生,大家也高兴高兴,多几分祥和的气氛。

刘玄接过来,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印象中自己选取的那一百六十人好像都在名单里。他放了下来,客气道“世叔,这是大宗师的权责,小侄就不好逾越了。”

“哈哈,贤侄果然谨慎。”贾政大笑道,“对了,贤侄答应的给这些优异者讲课的事,可不要忘记了。”

“小侄绝不敢忘,届时我还会请了潘淳之、胡臬台过来讲课。”

“那就太好了,两位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加上贤侄这位状元郎,想必这些优异生员们定会受益匪浅。”

又说了一会闲话,他突然话锋一转,提起了明国维来。

“贤侄,张义是你的同窗好友?”

“是的世叔。张义是我在国子监的好友,曾是南直隶秋闱亚元。才学远超我,只是时运不济,会试不中。”

“那他家中的情况,贤侄可否知道?”

“张义是松江州华亭县的世家,高祖做过前周的武宁军节度使,曾祖做过本朝西川指挥使和左军都督同知,祖父和其父中过举人。”

“也是官宦门第,诗书世家了。”贾政满意地点点头,跟贾家一样,武勋转诗书。犹豫了一会又问道“那张义可有婚配?”

刘玄明白贾政真正的来意了,他脑子飞速地转了一下,迟疑地反问道“可是府上的大老爷又在拿二姐儿的婚事作妖了?”

贾政一愣,心里赞叹刘四郎果然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是的,琏哥儿来信说,大老爷又在因为迎春侄女的婚事找不自在。据说是孙绍祖那厮到处托人找大老爷要钱,可大老爷早把银子花干净了,哪里还得出?”

“想央求老太太发话让公中出,可又没这个道理,老太太怎么肯开这个口?于是躲在府里不敢出来,转头天天逼琏哥儿,想方设法从他手里扣钱出来,逼得我这个侄儿恨不得搬出去算了。”

“老太太训了大老爷两次,他就在屋里作妖,找借口发作迎春侄女,想逼她自个应下这个婚事,真闹得阖府没得安宁,京师左右都在看我们贾府的笑话。琏哥儿来信与我,商量着是不是给迎春侄女找了良配,求宫里指个婚,断了大老爷的念想,省得他再闹腾。”

听明白贾政的意思,刘玄想了想答道“张义十四岁时倒是许过婚,但女方家里没两年因为忠义千岁坏事受了牵连,合家给发配到南安州去了,这些年过去,早没了音讯,算是断了。”

贾政不由一喜,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那就请贤侄给保个媒。迎春侄女也叫四郎你一声哥,想你也不忍心她受那般折磨吧。”

听到这里,刘玄不由长叹了一口气,“世叔客气了,这是件好事。我自去跟张义说,他若有意,我便请藩台李大人去保媒。”

听到这里,贾政觉得此事有五六分把握,不由喜上眉梢。

这事要是一成,一来解了琏哥儿的大难题,收了这侄儿的心。他们夫妻俩现在是荣国府的内外管事顶梁柱,大老爷非得把亲儿子往自己这里推,自然就笑纳了。二来他可以用亲侄女收拢明国维的心。这段时间,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个明国维比那两个只会清谈扯蛋的门客强无数倍,必须好好笼络下,至少把今年的秋闱给对付过去,万不能出了岔子。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公私两宜顺人情

刘玄从学政衙门回到州衙后院,先进了外书房,叫人把福顺康叫来了。

“顺康,这段时间有金水从京师发过来的消息吗?”

“回四郎,有三份,我都整理在这里,请你过目。”福顺康把密信递了过来,然后恭立在桌前。

“我先看看,顺康,你先坐会。”

“是,四郎。”福顺康坐了半个屁股,然后安静地等着。

刘玄看完后,眉头微皱,放下杨金水的密信后沉吟了一会,开口问道“顺康,前些日子我招揽的那些中小海商,有什么动静?”

“回四郎的话,这些人得了四郎扶植他们的允诺后,自去准备,筹集银两,采办船只货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过暗中也有些动作。有五家找了漕司督粮黄平韬黄大人,有四家找了藩司经历所都事吴珩吴大人,还有三家找了浙东巡粮御史万子良万大人。”

“黄平韬是次辅魏相的人,吴珩是翰林掌院富学士的人,这万子良好像是周师叔的人。魏相就是秀州人,富学士是湖州人,算是乡亲,多少攀得上关系。周师叔是江西信州人,这三家两浙海商怎么想着投到他门下去了?哦,我想起来,周夫人却是浙西处州人。这些混账子,还真会攀扯。而且这些家伙鼻子怎么这么灵呢?他们怎么就知道周师叔要接任礼部尚书,甚至有可能要入阁了呢?”

福顺康还是垂着眼,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

刘玄顿了一会,又抬头问道“顺康,还有其它什么动向?”

“回四郎的话,因为闹乱贼,今年两浙的茧丝会大批减产,湖州、秀州那边的丝商已经传出话来了,茧丝会大涨三到五成。”

“茧丝大涨,丝绸就会大涨。不过穿绸缎的都是富贵人家,涨不涨价的自有人去苦恼。普通百姓们穿得却是麻棉,今年茧丝大涨,棉布倒是可以抢些生意。”刘玄喃喃地说道,“不过这茧丝是两浙税银的主要来处,要是削减得厉害,今年两浙的税赋就艰难了。”

刘玄叹息了一会,跟顺康聊了半个时辰,便晃晃悠悠地回内院,东厢房早就摆好了饭菜,赵怜卿、麝月、香菱、金钏、玉钏都在等着他,唯独晴雯不见了。

“咦,晴雯这丫头呢?”

“晴雯妹妹说身体不舒服,不来吃饭了。”麝月连忙解释道。

刘玄知道原委,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指着桌上的那碗山珍走鸡汤说道“这汤还算清淡,又能补气血。麝月,你盛半碗,给晴雯端了去。还有几个,都不用伺候着,去吃饭吧,都等了我这么久,想必也饿了。”

麝月四人告了声乏,自去西厢房用餐。

赵怜卿也听出意思来,幽幽地说道“四郎太宠惯她们了。”

“她们四个自小孤苦,无父母疼爱。到了我身边伺候,看上去衣食无忧,甚至不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姐儿小娘子差。却是成了笼中金丝雀,被拘禁在内院这方尺之间,一辈子或许都能看到尾了。我几乎成了她们生活中的支撑念想,要是我还不宠惯些她们,这日子就太乏苦了。”

赵怜卿听得有些痴呆,过了一会才开口道“那四郎有想放她们出去的意思?”

“我是悉听自便,来去自由。只是她们从小被如此调养,真要放出去,也不知道该如何过活。我让她们习字、抄录、编撰,尽可能为她们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少几分伤春悲秋的幽怨。但也只能到这一步,再进一步却是不行了,我暂且还不想与这俗世为敌。”

赵怜卿虽然对后面一句话不是很懂,但其余的话却是听明白了,不由赞叹道“以前以为宝二爷才是女子们的知己良伴,现在想来,他还是比不上四郎。”

刘玄看了一眼对面的赵怜卿,正色道“怜惜女子,嘴花花,抹了蜜是没有用的,有担当才是最大的怜惜。比如怜卿你,还有晴雯、麝月等几人,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幸之,自当竭尽全力保护你们,尊重你们,让你们活得自在,不受疾苦忧患。”

赵怜卿听后不由赞叹一声,“四郎讲得真好。”

“不说这些,今日你替我去宋家赔罪,宋夫人和宋家细娘怎么说?”

“她们叫我谢过四郎了。宋母说,这事细娘也有几分莽撞冒失,也请四郎和蟠哥儿见谅。至于提亲的事,”说到这里,赵怜卿居然有些小兴奋,“我悄悄跟宋夫人提了提。宋夫人对薛家的家世还算满意,就是担心细娘年纪大了些,而且,而且…”

“而且对蟠哥儿的人品有些不放心。”刘四郎补了一句。

“四郎说得没错。宋夫人没有明说,但我也听出来了,就劝道,蟠哥儿此前是有些肆意妄为,但这一两年薛老爷严加管教,又跟在四郎身边历练,变好了许多。而且蟠哥儿性子率真,不像某些人,心眼多,城府深。”

说到这里,赵怜卿如秋水横波一般看了刘玄一眼,嘴角上挂着淡淡笑意。刘玄一脸的无所谓,还用眼神催赵怜卿,你快些往下说呀。

赵怜卿对他的赖皮着实无法了,只好继续说道“我对宋夫人说,蟠哥儿这人,只要对一人好,会好到骨头里去。而且他是吃打不吃教的人,要是成了亲,他稍有顽劣,细娘只管收拾,把他收了心,教服帖了,薛家老爷太太还要谢谢细娘。”

“哈哈,就是这个理。蟠哥儿这厮,畏威而不怀德,只有让他服帖了,才会听你的受教。怜卿,你跟细娘谈过,觉得此女可是蟠哥儿良配?”

“细娘果真长得艳丽,而且落落大方,端止得体,居然有三娘子几分风采,又对其母极孝,妾身觉得可为良配,”

“哈哈,那就对了。你看我姐夫,就被我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连妾室都没有,少见。”说到这里,刘玄知道自己嘴快,似乎说错话,连忙转移话题,“如此说来,细娘当为蟠哥儿的马嚼子。”

赵怜卿是聪慧之人,一下子就听出几分意思来,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刘玄道“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四郎为何会允了宝姑娘的婚配。现在想来,也是颇有深意,男强女弱,四郎可尽享齐人之福。”

“胡说,我明明是看了姐姐三娘子的丹青画像,才对宝姑娘一见钟情的,你不能污蔑我纯真的感情。虽然我们熟到睡一个被窝,但你这么胡说八道,我照样可以告你诽谤。诽谤啊,赵小娘子诽谤我啊!”

赵怜卿被他这气急败坏的无赖样惹得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第二百二十二章 薛府私会话机密(一)

“小侄刘乾,刘临兵拜见薛世叔。”

薛规笑眯眯地扶起眼前的男子,他长得跟刘玄有五六分相像,更多了两三分儒雅气质,不过同样有些黑,或许是遗传,又或许是关东漠北的风大。这一位正是刘玄的二哥刘乾刘临兵,兴平商号的掌舵人。

“贤侄此来,真是让薛府上下蓬荜生辉。”薛规客气地说道,“谢过刘世兄捎来的礼物,真是太客气了。”

“些许土产薄礼,不成敬意,只是聊表薛刘两家通家之好。”刘乾笑着答道。

寒嘘几句,薛规慢慢转到正题“贵号的提花羊绒呢、山参、铜器、玻璃器皿,确实精良,在南直隶销路颇好,真是要谢过贤侄给敝号指了一条财路。”

“世叔客气了,这是贵号在南直隶的人脉深厚,也是贵号帮敝号拓展了生意,又多了一处进项。”顿了一下,刘乾又说道,“世叔上回书信里说,已经在南直隶户曹那边走通关系了,去两浙平贼的淮军、荆楚兵食品供给订单能分出部分来?”

“没错,有一张值五万两银子的罐头食品单,指定了牛羊肉罐头。这国朝上下,谁不知道肉食罐头兴平号最强?”

“世叔客气了。罐头食品原是神武紫薇帝发明的,为远途行军作战之良品。只是我家稍加改进,以马口铁替代陶罐,以水压机加以密封,又背靠着关东漠北大牧场,牛羊繁多,占了几分地利,加上沾了紫薇帝的荫德,才挣下这份名号,着实算不上。”

刘乾谦虚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次小侄运来的货品中,有两艘是肉食罐头,有牛羊猪鸡和鱼肉。大部分是署理两浙陆师指挥使何世叔连同督办剿贼钦差行辕下的单,给两浙平贼军吃的。军士们在前线用命,这伙食上总不能克扣亏待。还有部分余货,可以供应南直隶户曹这边。”

“那就好。这张单子是户曹那边试试水,后面还有大单。”

“小侄知道了,绝不会误事。我家的肉食罐头,选料讲究,制作严谨,尤其是用了四郎当年提出的那个‘品质保障体系’,这罐头的品质绝对放心。再说了,两浙平贼的客军都在我大舅的统领之下,那怕吃坏了一人,也难逃一顿责备,自不敢马虎。”

“哈哈,贵号的货品,我一向是放心地。”薛规大笑了几声,随即正色说道,“贤侄,敝家与其余四家联手的和丰商号已经筹备妥当,也从两浙水师都司那里买了十二艘海船,六艘两千石的福船,六艘三千石的闸船,船龄都不超过三年,船首、舵手和水手也都招募好了。”

“我们也跟两浙杭州的宣协号、越州的利隆号、明州的益昌号和祥和连号、浙南的泰兴协号、洪昌旺号等十三家商号达成了同进共退、协商定价、货销联营的协议。”

“世叔说得这十三家两浙商号可是四郎说的那些海商?”

“正是。”

“哦,明白,世叔请继续。”

“和丰商号已经定下来了,六艘福船跑岭东、关东商路,六艘闸船跑高丽和东倭商路,只是这两条线其中底细,还要兴平号指点引领下。”

“世叔客气了,兴平、同丰两家是合作伙伴,不是外人。”刘乾顿了一下说道,“我们兴平号为首的关东商团把持着高丽商路的六成,还有四成掌控在利咸号为首的辽东世家商团手里。武瞎子劫船事发后,辽东世家勾连高丽、渗透收买我朝文武、豢养海贼等罪证也被一一揭出。圣上大怒,着内阁和五军府查办,着实清理了一番,所以这高丽商路有九成掌握在我们关东商团手里了。”

这本来也算是大案,只是两浙妖教乱贼骤起,惊动了朝野,所以关东这件案子就显得波澜不惊,没什么人注意了。

“而东倭的商路,有八成握在两浙海商的手,我们关东商团只得两成,以前还通过高丽转口一些,但数量不大,作不得数。”说到这里,刘乾压低声音说道“鄞县海贼事发后,缴获的大量东倭商路相关的海图水文资料,还有数十位最有经验的船首舵手,连同家眷都被何世叔悄悄送到关东去了。”

薛规听到这里,只是识趣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多话。

刘乾继续说道“去年冬,靖海军指挥使金军门上书,请趁大胜之势,一举清荡海贼巢穴,得圣上批红准允。领了五军府的军令后,金军们派遣我大哥领了左右巡海营,打着追剿犯境的高丽海贼之名,悄然占据了耽罗岛,清剿了海贼残余,并立碑据土,请圣上赐名。”

这个规矩是前周神武帝传下的规矩,水师船只新去了一处“无主之地”,就立碑宣示主权,再请皇上赐下名字,明示天下。然后这地界就是天朝的,谁敢来窥视就打死你丫的。南安州、星瞻州等地就是这么来的。

薛规点点头,表示了解。他个老狐狸,自然知道这套操作的内情。靖海军指挥使金海辉得了大部分功劳和名,为将来进一步的飞黄腾达打下基础。刘家大郎刘震则分了少部分功劳,却得了实利。以后这耽罗岛可不就成了关东商团的地盘了?

“上月明发的三省同奉圣旨里说的赐名员峤岛,就是耽罗岛?”薛规想了想问道。

“是的世叔,现在那岛叫做员峤岛。”

“古书有云,归墟以东有五仙岛,岱舆、员峤、方壶、瀛洲和蓬莱,想必圣上之意就是出自这里吧。”

“世叔说的没错。”刘乾笑着附和一句,“朝廷有意设立北洋水师,这员峤岛将会成为其巡海港口之一。现在辽东、岭东藩司已经奉了旨意,派遣了两三百工匠,运送了材料过去,在岛上征集民夫,先搭建一个水寨,再修建一处城池,未来三五年可能会设一县。”

“那是好事。”薛规笑着说道,那处地方是高丽、东倭海路的要害所在,控制了那里,等于控制了这两条商路的咽喉。“北洋水师的事情某也听说过,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贤侄可有消息?”

这北洋水师将会控制江口以北的海域,是北面海商最要紧所在,所以薛规有此一问。

第二百二十三章 薛府私会话机密(二)

“回世叔的话,听说圣上有意改制水师,以后各省水师降为都巡检,配属为各省兵马司副职,专事巡检海防事宜。各海域则由各巡海舰队负责。目前暂定北为北洋舰队,以威海为母港,中为东洋舰队,以昌国为母港,南为南洋舰队,以珠江口香江为母港。”

薛规不由一愣,“此方略某记得是神武帝遗策之一,前周断断续续执行了些年,又几经兴废。”

“世叔不愧是紫薇阁侍讲,神武帝的遗宝都记得。”

“贤侄夸奖了,我也只记得这么些而已。”薛规挥挥手道,“如此定策,这都巡检除了海防,缉私怕是也成了重要职责?”

“世叔说得没错。自从四郎在御前对答中提及过海商走私逃税之事,圣上就叫人暗中查过,听说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后来才有了这个想法,下了御笔手书,叫五军府先行研判。”

薛规听了心里不由一乐,要是有人从自己口袋里偷了数百万两银子,他也会气得吃不下饭。

“只是这改制耗费巨大,所以五军府先定了组建北洋舰队,改制辽东、京畿、岭东、南直隶、两浙五处水师的初步方略。”

“贤侄,那这北洋舰队都统制一职,圣上意属哪位?”

“圣上原本意属靖海军金军门,只是这一位极力推荐了何军门何世叔,说他老人家管带过安海、平海、靖海三军,北面水师里的威望无出其右。有他坐镇,北洋水师定能尽快编练成军。圣上应该是觉得何世叔虽近花甲,但春秋鼎盛,还能在荣休前再报效一回,便默允了。现在就等着浙西事了,何世叔卸了两浙水师都司和署理陆师之职,北去赴任。”

薛规脑子转了几下,已经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绕。金海辉是天子旧臣,自诩在靖海军捞功劳捞得差不多了,想尽快回到圣上身边,所以推荐了何芝贵。圣上也知道何芝贵在北面诸水师的威望,有他坐镇,北洋水师自然能顺利地编练成军。

最重要的是,何芝贵已近花甲,拼几年把北洋水师编练好了就可以荣休了,圣上能顺理成章地派人去接盘摘桃子。而对于军将世家和关东商团而言,何芝贵就是自己人,他主持编练北洋水师,正好方便往里塞人,自然要鼎力支持他了。大家都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听了贤侄的话,某觉得这高丽东倭的生意,大有可为啊。”

“世叔说得没错。高丽、东倭两处的生意盘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关东商团搭上京畿、岭东的合作伙伴,再联手南直隶和两浙的盟友,大家勉强吃个圆饱,要是再多加入一两个人进来,怕就只能剩下些汤汤水水了。”

“贤侄说得没错。”薛规抚掌大笑道,都是生意人,自然知道合伙搓汤圆最重要的是人数刚刚好,不能多也不能少。

“对了贤侄,你这次来,路过京师,可曾听闻什么要闻?”做生意的最重要的是消息灵通,多方验证。

“回世叔的话,小侄在京里听说烟溪先生加了文渊阁学士,要接任了吏部尚书;左副都御史周天霞周大人加了文华殿学士,要接任礼部尚书;杜云霖杜大人加了东阁学士,要接任户部尚书兼尚书省中丞。说是这三位都要入阁,就等着内阁陈、王、吴三位阁老请辞腾出位子来。”

杨慎一和杜云霖上位是薛规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今上隐忍了这么久,现在根基稳固,也该动手打造属于他的内阁了。只是这周天霞接任礼部尚书并要入阁的事,却有些出乎薛规的意料之外。这一位都察院的三号人物,以前一直不声不响的,这次骤然越过两级,直接被擢升入阁,而且他加的是文华殿学士衔,论起来还在杨慎一和杜云霖这阁学士前面。

还有他接任的礼部尚书位,国朝最清贵的官位之一,可以什么都不管,也可以一句“不合礼制”,什么都可以插一手。着实一个权宜要紧的位置,圣上居然将周天霞擢升到此位,有些玄机。

薛规努力回想周天霞的履历,却发现这一位在都察院待了近十年,却一直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出彩的举动。不声不响?薛规不由心头一动。想起太上皇秉政期间,废后另立,意指当今圣上。都察院的御史们在杨慎一鼓动带领下,形成一股“清流”,大有清涤朝野污垢、俯视天下之势。

杨慎一被贬后,都察院继续在闹腾,太上皇又打又拉,花了不少力气才安抚下去。这位周天霞周大人就是那时进的都察院吧。原来如此。想必这十几年来,都察院不再风起云涌了,这一位应该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能让专职整纲饬纪、绳愆纠谬,有风闻弹劾大权的宪台如此稳当,又不失自己的声音,这位周大人着实有些能力啊。

薛规慢慢想通了,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卢相和魏相还在守阁?”

“回世叔的话,是的,两浙连出大案,内阁联袂请辞,这两位宰辅连同韩相都被圣上挽留了,其余四位只怕不保,应该会陆续准辞了。”

两浙出了海贼攻打鄞县、浙西妖教这两起立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案,圣上在年底太庙祭祖时写了自罪书,还明发天下。内阁顿时就坐蜡了。天子都自承有失德,亲自在太庙里向太祖高宗牌位请罪,那么参预机务、辅佐朝政的内阁就这么干坐?当然是要集体请罪以谢天下了。

圣上真的是好手段啊,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抓住机会就把内阁给逼到了绝路上,然后又放过一马,把太上皇最器重的三位宰辅留下,其余的四位就此荣休,把位置腾出给自己的人。既顾了太上皇的面子,不动“旧臣派”的基本盘,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才是自己所知道的圣上,当年能够从忠义亲王和忠顺亲王两面夹击下脱颖而出的忠孝亲王。

那么自己的女婿又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记得他去年押解官犯入京时,路过金陵时,跟自己私谈时提及过浙西有民乱的危险,而且说得比较严重。自己记得,当时刘四郎还问了自己商号里是否有人在浙西收货,如果有的话赶紧召回来。

可后来朝廷明发的诸多谕旨制文里,只是含含糊糊提了一两句,叫地方有司好生安抚。到底是自己的女婿没提呢?还是提了后上面没有当一回事?又或者是大家一起装聋作哑呢?

两浙军门丁居胜原本已经将妖教乱贼团团围住,胜券在握,为何又鬼迷心窍?非得贪功冒进,结果中了埋伏,使得三州十一县尽陷贼手,酿成国朝定鼎以来最大的乱贼案。自家女婿、何军门、李藩台等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圣上或五军府有没有在暗中给丁居胜施压巨大的压力,迫使他铤而走险?

想到这里,薛规后背出了白毛汗,不敢再往下细想了,连忙转移注意力,转到门下侍郎韩相身上。

门下侍郎名义上是门下省和都察院第一号人物,但他是第三位宰辅,不会去管都察院的事务,所以第一二号人物是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就是第三号人物。

第二百二十四章 薛府私会话机密(三)

这一位韩相名叫韩东国,字安洛,河南行省洛州宜阳人,一直很低调,看上去很不起眼。知道内情的人却知道,这一位和卢文韬、魏良弼是太上皇秉政后期最器重的三驾马车。以前执掌着户部,兼领尚书省左丞,被人戏称为太上皇的钱袋子。但是因为造成国库积欠、地方亏空太多而饱受非议。

当时郭相爷因为女婿假冒案被牵连请辞,韩东国则趁机接了门下侍郎的位,成了内阁第三位宰辅,却是把户部尚书和尚书省左丞的位置空了出来。一番腾挪后,杜云霖被圣上召回京师,委以尚书省中丞之职。此中种种细节,不足以为外人道。

从这位韩相,薛规猛然间想起刘玄的那位同年顾仝。

这一位成均馆观政后留在了中书省,开春时还以从七品中书省秘书丞的身份南下龙虎山册封张天师,路过金陵时还特意以刘玄好友的身份投贴拜访过自己。记得这位顾仝顾全义应该叫韩相姑父的。

当初顾仝的祖父任洛州提学,视韩相为得意弟子,悉心教授,通过师门同科等关系将其推荐进了国子监,还将女儿许配给了寒门出身的韩东国。怎么自己女婿连韩相这里也能攀上关系,难道他真的这么深谋远虑,精心编织,苦心经营?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也太令人生惧了。

突然间薛规心里有了一份明悟,朝中关系本来就错综复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编织成了一张无比巨大的网。而刘四郎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所以各方势力自然会把注意力投到他身上,成为非常关键的一个交织点。就算他不去编织,别人也会把网扯到他身上去。

想到这里,薛规心里一松,看来刘玄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妖孽,他也只是朝中大局中的一枚棋子,任人摆布的同时也在算计着自己的东西。

薛规抬起头,看到刘乾坐在对面,正慢慢地喝着茶,连忙拱手道“贤侄对不住,某一时走神了。”

刘乾笑了笑说道“世叔客气了。有些事事关重大,是得细细琢磨下。”

薛规心头一动,刘四郎的这个哥哥,说话的语气倒是跟刘四郎有几分相似,但是话里的机锋似乎更多些。突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开口问道“内北苑那边有什么动静?”

“太上皇和皇太后上月在德仁堂设了家宴,把圣上和阁老们请了去。宴席上皇太后说,正宫皇后之位虚待,是圣上情深意重,自当理解。只是后宫不可荒疏,应援前周景宗册皇贵妃例,册立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人,以全后宫典制。圣上允了,就等着黄道吉日皇太后下懿旨了。”

“皇贵妃应当是贤妃进位吧,贵妃就不知是贾、陈、周、田妃中哪一位。”

“这个小侄也不知,京师里是议论纷纷,各种说法的都有。不过内阁前些日子请旨委长安侯府的周大老爷为两浙转运使。”

听到这里,薛规猛地站了起来,他听出来里面的玄机来了。

国朝制度,进了贵妃按例是可以给其父赐爵的。周大老爷周淮安顶着长安侯府的招牌,实际爵位只是轻车都尉而已,跟贾蓉一样,到下一代绝对要除爵。现在女儿进了贵妃,自然可以赐爵。再派到两浙漕台任上为平贼军筹运粮饷,自然可以分润一份功劳,到时赐爵还可以往上抬一抬。

突然间,薛规想起杭州城还有一位贾政贾学政,听闻他不仅危急之时没有临阵脱逃,勇于赴任,还身披甲胄,亲上前线为将士们鼓舞士气,颇有“其祖之风”。现在又在学政职上做得有声有色,颇得秀才士林们交口称赞。关键是他女儿也在宫里,有机会进贵妃。

想到这里,薛规有些苦笑,这事闹得,一盘棋下到这个地步,全乱套了,现在大家都只能见招拆招了。

“圣上答应了?”

“圣上将这份折子留中了几日,内阁又上奏,说浙西事大,需派国之重臣镇抚威慑,故推荐韩相以钦差前往杭州督战。”

薛规听刘乾讲完,直在摇头,这一来一往地,着实精彩。内阁这边意思很明显,圣上你不想赐爵,那我们就把韩东国派到杭州去督战。这一位去了杭州,凭借他宰辅的身份,天大的军功肯定要分去一大半,而有了这份军功,卢相、魏相一退,韩东国接任首辅之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圣上是万万不敢答应的。卢文韬和魏良弼都六七十岁了,身体都不大好,熬两年肯定会退下来的。可韩东国才五十出头,身体特棒,就是杨慎一都不一定能熬得过他。更可怕的是韩东国父母早就亡故,绝对不用担心丁忧。真要让他得了军功,这两三年间坐上首辅的位子,圣上要想搬他下来,就得要费番力气了。最关键的是太上皇那一系的势力会重新聚集在韩东国身边,不会因为卢、魏两相的荣休而散离。这就意味着圣上登基以来的努力白费了一半。

所以薛规知道圣上肯定不会答应韩东国到杭州来。

派刘玄来杭州当钦差本来就是几方势力权衡过的最合适的选择。首先刘四郎是军将世家,又历经过实战,知兵事,五军府肯定会支持。杨慎一为首的清流自然就不在话下。而卢、魏等太上皇一系,觉得派刘四郎去的确不错,虽然他年轻,可就妙在年轻上。就算刘四郎一个人把两浙这天大的功劳全拿下,也还得一阶阶往上挪,必须等十几年后才会威胁到他们。

至于圣上,那就更满意,刘玄是信得过的人,又是杨慎一的弟子,算在清流这边,那就不会让功劳被卢、魏那边抢了去。

“圣上同意周老爷出任两浙漕台了?”薛规盘算了一下,觉得圣上应该会在赐爵上让一步,也不会在内阁和韩相那边松口。

“是的世叔,小侄出京时,听闻圣上已经批红了,允了周老爷的任职。”

“那周妃和贾妃怕是要入了皇太后的懿旨里了。周府那边还好些,周老爷的名声一向不错,只是贾府这边。宁国府暂且不论,荣国府的大老爷这些日子着实闹得有些不像话,闲话都传到金陵来了。可别被御史们抓到把柄了。”薛规缓缓地说道。

现在两边明争暗斗已经灼热了,到时赐爵贾府,按法理可赐贾政,因为他是贾妃亲父;也可赐贾赦,因为他是荣国府之主,从宗族礼法来论,他也受得起。要是某些人运作一番,赐爵给贾赦,再找御史狠狠参他一本,太上皇主导的赐爵就成笑话了。

“世叔说得极是,小侄这次去杭州,就是跟四郎商议这件事。”

前面陈荣华假冒案,其岳父是郭相爷,其中有部分段落写错成韩相爷,现更正说明下。

第二百二十五章 薛府私会话机密(四)

听到这里,薛规猛然间意识到,在赐爵这件事上,军将世家也掺和进去了,只是做得比较隐晦而已。继续保留着勋爵世家,让它成为与文官士林之间的缓冲,是军将世家目前最好的选择。开国数十年,天下承平,战事越来越少,五军府慢慢地处于内阁的下风。而一旦文官跟军将发生冲突,圣上多半会信任文官,因为他们没有兵权,不用担心会造反谋逆。

想到这里,薛规有些理解刘玄跪拜三天,求在杨慎一门下,然后苦心读书,苦心积虑地去考进士的用意了。

最后薛规长叹了一口气道“四郎总是想得太多了,操心的事也太多了,苦了他自己啊。”

刘乾看了薛规一眼,只是看到一脸的怜惜,也缓缓地点点头道“是啊,四弟他确实过于劳心劳神了。”

“我看过邸报,说星瞻州经略府上奏,说星州为国门,诸多海外国朝拜求贡,第一站便是那里。只是经略府苦于缺知礼迎宾的官吏,累次上书求请中枢遣礼官过去,专司送迎之事,免失国体。贾大老爷为勋爵世家,知礼仪,又长得一表人才,何不推荐其为鸿胪寺遣员,专驻星瞻州?”

听完薛规的话,刘乾不由一愣,这一招高啊。星瞻州离京师万里,坐船都要半年,派到那里去,基本上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而且那里天气湿热,瘴疫横行,贾大老爷去了后能不能回来都还难说。就算回来了,赐爵也都搞完了。说不定为了面上好看,有恩旨特意让贾政从荣国府分出来,单独封爵立户。到时候这一位闹得再不堪也没事,自有法司办他,却跟贾政这二房关系不大了。

想到这里,刘乾站起身来拱手赞叹道“难怪四郎说,如果世叔入朝为官,必定位列阁老。”

薛规连忙摆摆手道“那是四郎的玩笑话。我这身子骨,天天想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日夜忧思,没两年就会被熬死。”

送走了刘乾,回到内院,只见薛太太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不客气地道“老爷,宝钗儿可是你的亲女?”

“当然是了。”

“那你为何将赵姑娘派到杭州去,那简直是送羊入虎口。现在刘四郎的书信都是赵姑娘持笔,你看看,这叫什么事?”

薛规刚跟刘乾谈完,想着朝堂里的那些破事,脑浆子都快要沸了,现在又听到这件事,顿时脑仁都要炸了。

“我太太啊,当初派赵姑娘去杭州,替大姐儿照顾四郎,你可是知道的,这会怎么又闹将起来了。”

“我当初就没答应。赵姑娘长得那般模样,是个男人都按捺不住。而四郎长得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文采出众,两人怕不是一见面就黏到一块去了,到时你叫大姐儿嫁过去怎么办?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有这么作贱去讨好女婿的岳丈吗?”

“你胡说什么!我是大姐儿的亲生父亲,不为她谋划,还会为谁着想?你以为刘家的媳妇那么好当?多少人瞪大着眼睛找我们薛家的茬?好逼我们悔婚!”

“也用不着怎么上赶着送美姬娇娘过去吧。”看到薛规发火了,薛太太反倒气弱了,喏喏地争辩道。

“四郎现在都二十岁了!高门世家里,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只要正常的大多数都有子嗣了。我十九岁不是也有了大哥儿了吗?他要不是早夭,现在也该生子了。可宝钗还要一两年才能与四郎完婚,尔后才能生下子嗣。我们不着急,刘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不着急吗?万一打着延续子嗣的借口,塞两个姬妾过去,宝钗更难做。”

薛太太一听总算明白了。

无效有三,无后为大,万一刘家老太太为了让四郎早日生下子嗣来,塞两个美姬到四郎身边,那才是大麻烦。宝钗嫁过去,那边说不得已经生子固宠,在后院占据一席之地,妥妥的后宅恶斗。

与其这般,还不如把赵姑娘塞过去。薛家对赵姑娘也算有恩,也知道她是个善良温顺又知恩图报的人,就算过两年宝钗嫁过去,也不会刻意去争,比不知根知底的人强多了。薛太太突然又明悟到,赵姑娘这般容貌,塞过去后肯定会被专宠一段时间,只怕四郎也没工夫去搭理其它的花花草草。等过两年,再专宠也有腻歪的时候,自己女儿嫁过去正好。

不是薛太太想得龌蹉,而是高门世家的宅斗就是这个德性,比这更不堪的比比皆是。在薛太太心里,天底下,不花心的男人,就跟不偷腥的猫儿一样,绝少!就是自家的老爷,要不是身子骨不行,都不知道纳了多少个姨娘。

想到这里,薛太太知道老爷确实在为女儿着想,知道自己一时错怪了,连忙低着头,承认错误。

薛规跟她少年结亲,二十年的夫妻,如何不知道她的性子,摇摇头苦笑了几声,转言道“四郎来信说,蟠哥儿在他身边,懂事了不少,而且还找到了意中人。”

薛太太一听,惊喜道“老爷,四郎有说是哪一家吗?”

“是两浙兵马司左都监,两浙巡抚中军左督护宋辅臣宋大人的妹子,名叫宋细娘,芳龄二十岁,容貌秀丽,举止端庄。”薛规把宋辅臣的情况略说了一下。

“老爷,这宋姑娘是不是年纪大了些,都二十了,比蟠哥儿都要大三岁,而且出身乡野村里,怕不知礼数。”

“太太,你还嫌弃人家?人家大哥好歹是七品武官,又是四郎的亲信干将,位居前敌指挥,前途远大。我们家呢?牌子虽然好听,可还是一介皇商。士林官宦不屑,其他家又良萎不齐,要是女子万一悍妒,这家里就不得安宁了。这宋大人的妹子,四郎帮忙去寻访过,人品脾性都是上佳。关键是宋姑娘能拿得住蟠哥儿。”

薛规把薛蟠跟宋细雨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薛太太又有些不满意了,“这宋姑娘好舞刀弄枪的,真要把蟠哥儿吃得死死的,万一不是孝顺懂礼的人,那岂不是大祸事。”

“太太过虑了,我跟四郎说得很清楚,先要人品端正,其次要能降得住蟠哥儿,现在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定不会错过。我已经定计,过两日跟刘二郎一起去杭州,亲自把这件事定下。”

“老爷,那我和宝钗也去吧。”

薛规默然了一会,摇头道“而今四郎还要忙着平贼事宜,不要去给他添乱。我去就好,定下了就回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六睦建德谋定乱(一)

薛规和刘乾赶到杭州时,刘玄却不在,他去了严州建德县城,亲临浙西剿贼前敌指挥司。

浙西剿贼有四个指挥部,西边是徽州歙县,由李纯臣和宁世衡坐镇,指挥着两淮兵、常澧藤牌兵和江西行省兵马,为西面指司;东边是婺州金华县,由婺州兵马使裴再遇领兵指挥,为东面指司;南边是衢州西安县,由衢州兵马使樊春霆领兵指挥,为南面指司。以上三面以防守为主,严防贼子逃窜。

北边是严州建德县的前敌指司,由徐天德为主,宁师道、宋辅臣为副,是进剿的主力,有符友德率领的平贼团练军,常豫春率领的杭、湖、秀州州军,封国胜率领的越、明、温州州军。同时也协调着其它三面指司的举措。

刘玄留下李公亮署理杭州知州、孙传嗣护两浙廉访使印,自在韩振、兰瑜、黎文忠、杨越彬、刘金堂的护卫下,轻装入了建德县城。

“大人,”在军事会议上,徐天德首先问道,“那三十六万乱民如何处置,朝廷定下来了吗?现在洞源山还有十来万乱贼,都在等着看朝廷如何处理了。”

刘玄知道徐天德话里的意思,要是朝廷对那三十六被俘乱民下毒手,洞源山里那十来万乱贼见没了活路,自然会是死战到底了。要是高抬贵手,留了一条活路,那么很多人就会动摇,再加上其它手段,肯定能瓦解招降大部分。

“我就是接到平章军国事同奉圣旨的制文才过来的。三十二万乱民发关东军镇屯田效用,四万发员峤岛屯田效用。”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这三十六万乱民肯定是要惩戒的,流配充军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去处就有门道了。以前谋逆作乱的流配一般都是南安州和星瞻州,去那里充军多半是做苦役,十有**是死路一条。要是这般,还不如拼死搏一把呢。

但是关东就不同了,开发了两三百年,早成了熟地。而且关内各省百姓都知道,那里虽然天气苦寒了些,但土地肥沃,出产富庶,又不用担心瘴疫,比南安、星瞻、云岭、安西、漠北等流配地要强多了。

“大人,这员峤岛是哪里?”

“就是以前的耽罗岛,在高丽和东倭之间,有严州这般大,将是北面水师的重要港口。那里土地虽然贫瘠,但还能种些地,养活六七万不成问题,且用来放牧更是合适。最关键的那里将是北面东倭、高丽商路的交汇点,尚书三司都有意在那里放一个舶务分司。”

“如此说来,这两处倒是个好去处了。”众人议论纷纷。

“没错,圣上仁德,不忍弃乱民于绝境中,所以才有了这份恩旨。我等务必要尽快将天子的仁德广告四方,让万民同沐恩霖。”

“遵命。”

“对了,天德,这段时间你们盘查出来的贼首有多少?”

“回大人,至今为止四面指司已经在各地方盘查出四百三十一人。”

“加上此前在杭州、诸暨俘获、斩杀的,已经有四千七百一十二位贼首落网。按照上次缴获的乱贼书录,以及巫多宝等贼酋的招供,妖教有香主以上贼首五千一百六十人,那么洞源山和外面还漏网四百余人。”

“是的大人。此外我们俘获清查出来了一千五百六十人的红巾神兵、六丁六甲圣兵以及持灯营营丁。”

“从缴获的名录和口供里得知,贼军有红巾神兵三万六千,什么鬼圣兵一万二千,持灯营营丁四千八百。加上你们这段时间清查出来的,我们一共斩杀和俘获了四万五千七百九十人。那就是还有七千多漏网,应该大部分都在洞源山,护卫着妖教教首巫春秋父女俩。”

“大人推测得极是。这些日子我们也得到了一些讯息,妖教乱贼全部退缩在洞源山为中心的八百里山林里,还号称有八千天兵从天界下凡来保卫妖贼酋首。而且又有传闻说,他们信奉的什么无生老母派九天玄女转世下界,寻觅到了天大的生机,定可一举扭转乾坤,再定东南,重造圣界。”

“装神弄鬼!”刘玄眉毛一挑,随即不屑一顾地说道,“我已经派了督查组下到杭、越、明三州,清查流窜隐匿在乡镇的贼子。不日也会有督查组进驻严、衢、婺三州,接手继续清贼肃奸之事。你们就专心围贼就好了。”

“遵令!”

“大人,俘获的贼首、什么神兵、圣兵和营丁,还是照例吗?”

“嗯,照例,验明正身,就地正法,作为将士们此战的首级数。”

“遵命!”

朝廷虽然对三十多万普通乱贼网开一面,一家老小发配关东和员峤岛,算是留了一条活路。但是对香主以上的贼首,还有红巾神兵、圣兵和持灯营丁这些贼军的中坚力量,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不管你是主动还是被迫的,统统斩杀。

调遣了数万官兵平贼,除了正常地粮饷,总得有军功分润,好升官领赏。但是没有首级,哪来的军功?不能杀良冒功,那这些贼首和贼军中坚分子就要担起这个重任了。加上杭州和诸暨城外大捷中被斩获的,六七万颗人头,差不多能摆平这数万官兵。

浙西大乱,数百上千的官绅死于非命,受牵连被祸害的家眷更是数以千记,不摆几万颗人头出来,这些人的亲朋好友肯罢休吗?

“对了,尽忠王事的各州县官吏们,要连同他们的家眷都好生收敛厚葬。登记造册,届时一并递到三省去,会有恩旨明发天下,表彰他们的功绩。”

“遵命。对了大人,婺州那边来了信,原金华县县丞、署理知县丁行云的首级找到了。”

“谁?”

“就是大人你上回来信,叫我们好生寻访的,西安知府丁老爷家的二子。”

“哦,他啊。”刘玄记起来了,就是史湘云的未婚夫婿,“这位丁大人是贾府的姻亲,不幸陷于乱贼中。学政贾大人就托了我帮忙寻访。这丁大人尸身都找到了吗?”

“回大人的话,德魁他们率兵收复婺州时,在金华县城东门上找到了几十颗干瘪的首级,经过贼首和当地百姓指认,其中一颗是丁行云丁大人的。至于尸身躯干,贼首说早就一把火烧了,再挫骨扬灰,已经无处可觅。”

“真是造孽,丁大人尽忠王事,却遭此不幸,实在是大不幸啊,本官要为他上书求彰。”

“大人,”宁师道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德魁来信说,这位丁大人署理金华知县后,跟乡绅勾结,贪墨搜刮,对百姓动辄酷刑拷打,敲骨吸髓。不过一年,民怨积深。当初乱贼陷金华县,在某民家猪圈里搜出了丁大人。未等乱贼动手,金华百姓就冲了上去,活活打死了他。乱贼顺应民意,将他与一干酷吏劣绅的首级同悬在城门上。”

“这些就不要写了,就说据查,署理金华县知县丁行云,遇贼攻城,惊慌失措,应对不当,才陷于贼手,但好歹以身殉职了,算是功过相抵吧。”刘玄沉吟一会说道。

“遵大人令。”旁边的书-记官连忙应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六睦建德谋定乱(二)

“杭州、诸暨大捷已经过去近两月,我们也将十余万乱贼团团围在这徽州歙县浙溪水以东,杭州昌化县昱岭关以南,严州遂安县马金岭、武强溪以北,淳安县云蒙山以东,以洞源山以中心的八百里山中。这里山高林密,沟壑众多,洞穴密布,易守难攻。我们也定了四面围定,徐徐进逼的策略,但这剿灭之日总得有个期限。”

刘玄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朝廷调遣了四万三千官兵,有本省的州军和团练军,有湖广的常澧藤牌兵,两淮的精兵,人吃马嚼,耗费巨大。还有三十多万被俘获的乱民,就是三十多万张嘴。这两月,我以巡抚和杭州知事两衙门的名义,以工代赈,征发这些民众把海宁的海堤修缮了一遍,秀、杭两州境内的运河疏挖了一通。省了后续的一些用工支出,抵消了部分钱粮。但算来说去,还是个大窟窿。“

“后续还要运送这三十多万乱民去关东和员峤岛,又是一笔大开支。市舶司谢大人想了法子,发了布告,只要愿意运送乱民去关东和员峤岛的海商船只,按抵达的人数算,以一百人分阶,可抵扣市舶税等。平定乱贼后,被贼军蹂躏过的三州诸县,恢复生息,抚恤养孤,又是一笔银子。虽然朝廷抄没了数十家大海商,得了上百万两银子,目前还顶得住。但这般耗费下去,那就是个无底洞。而且两浙受此重创,没个两三年是恢复不了元气,中间又是一截大饥荒。”

“新任的户部尚书兼尚书省中丞杜大人已经来信问我了,浙西乱贼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完全平息?今日召集诸位来,本官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盘算一下,我们该用什么法子尽快平定这乱贼?”

看到众人脸色有些浮动,刘玄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们大方略不变,不能犯前军门丁居胜贪功冒进的错误,这一点是前提,绝不会动摇。”

吃了这记定心丸,众人开始纷纷建言了。

“大人,而今圣上和三省对三十多万俘获乱民网开一面。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广传四野,尽可能地招降那些被挟裹的乱贼。”宁师道说道,“并且躲在山中的十余万乱贼,应该还有亲戚朋友在山外各州县,我们尽可发下布告,发动百姓们去哨卡关隘喊话,补贴粮食,且喊出一个给银多少。”

“嗯,文黎这是四面楚歌之计,可行,先记下。”

“大人,乱贼兵败如山倒,十余万人仓皇逃入山中,应该没有带多少粮食。且这八百里山林,人家不多,能获得的粮食也不多。我们围了一个多月,严防一粒粮食运进去。这些日子,山里的乱贼已经受不住了。这十余日,四面已经抓获十几起案子,都是山中乱贼用金银珠宝跟山外百姓换粮食,甚至还有把守的州军军士也参与其中。”

宋辅臣沉声说道。

“大人,如此说来,乱贼的粮食已经消耗殆尽,至少普通的乱贼已经粮尽了。这说明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只要我们把篱笆扎紧了,相信用不了多久,总有乱贼禁不住饿,加上宁大人的法子,内外交加,肯定会有不少乱贼出来投诚。”

“辅臣说得没错,天大地大,吃饱最大!传令下去一,各军官兵一旦参与到向山中走私粮食布匹药材等任何物品,无论涉案多少,无论官阶高低,一律按通贼论处,斩首以正军法。告诉大家伙,再坚持下就能得胜回家,到时候功名犒赏都会有,不要为了一点小利就丢了性命,还让家眷蒙羞受辱。”

“二,各州县地方乡绅商贾,不得向山中贩运任何物品,一针一线,粒米滴油都不行。如有违反者,皆以从贼论处。主事人斩首,以儆效尤,家眷全部充发南安州铜矿做苦役。这个时候给我贪利犯事,我让你们一家人都整整齐齐的。”

刘玄冷冷地说道,“此两条务必传晓各军各地方,就是军中伙夫辅兵,地方乡民村夫,都要知道这两条。到时候犯了事,不要说我不教而诛!”

“遵令。”

“还有什么建言,大家继续说。”

“大人,而今我们不敢冒然进逼洞源山区,就是因为情况不明,进去就是瞎子聋子。只要山中乱贼陆续出来投诚,我们就能逐步摸清楚里面的情况,到时候就可以选悍勇精锐,分为小队,潜行暗伏,四处侵扰,乱其军心。只要贼军一乱,我四面大军可层层拉网,缓缓逼近。拉网一处,清理一处。但凡可藏身之处,或搜查,或火烧,或水淹,或用石块堵上,变为死地才可放过。

“如此这般,将包围圈越拉越小。以属下推测,只要将这个铁网围到一定大小,乱贼必定按捺不住,狗急跳墙,垂死挣扎。到时我们严阵以待,给予迎头痛击。来回几次,乱贼肯定会越打越弱,一举荡平指日可待。”

符友德开口说完,刘玄连连点头,“友德说得没错。”

又听了邓遇、汤鼎诚、李续斌、姜忠源等人的建言,刘玄沉默不语,低头思量着,众人都安静地等着。

“诸位,听了大家的建言,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把洞源山围死,不留半丝缝隙。只有这样,贼军才会不战自乱,才会出来投诚,我们才能得知山中的详情,才有机会开始分路逼进。”

“但是这世上总有心存侥幸,自诩机灵的人,投机钻营,为财可不顾一切。所以本官决定,层层设督察队,四面指司选可靠人选为队长,以精干人员为队员,巡查该面防线,明察暗访。各营也设立自己的督察队,巡访各自的防地。前敌指司这边,文黎、辅臣,你们两位各带五队督察,分面巡查。”

“告诉各军官兵,但凡查到不法之事,涉案官兵严惩,各级主官也要追责。所以大家都好生盯死了各自的手下,免得生了事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也会以巡抚关防传令各州县,叫他们好生严防,并看住各自的地方。一旦出了事,州县官吏我一并弹劾,定要摘掉他的乌纱帽!”

刘玄杀气腾腾一番话,让众人一凛,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诸位,大家要齐心协力,严防死守,咬咬牙,只要挺过这一两月,十万乱贼自然会被挤爆出来的。大家也有功德圆满了。”

“我等谨记大人严令!”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京师三吴千机牵(一)

严州建德县李家大院后院的书房里,刘玄坐在上首,左右下首坐着徐天德、符友德、宁师道和宋辅臣。

四人端坐在那里,默然无语,都在等着刘玄开口。

刘玄扫了一眼四人,对自己的这个班底还算满意。

徐天德和符友德自然是代表着他的家将,这拨人是最值得信赖的。宁师道跟裴再遇一样,是世交故友家的子弟,或为了功名,或仰慕自己,纷纷投到门下,他们跟李公亮、潘籍相近,都是跟刘玄荣辱与共,但又有很大的不同,一为部属,一为密友。宋辅臣跟樊春霆等人一样,是刘玄在两浙招揽的部属,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刘玄的烙印。

“我把你们四位召来,是有一些不便外传的机要事,与你们谈一谈。”

“还请四郎明言。”宁师道开口道。他是在座的人中身份最尊的,且在这私密场合里,也都叫起四郎,而不是大人了。

“我接到消息,朝中有人正在拼命地弹劾我,说我剿贼不力,包藏祸心。先是故意纵容贼军流窜,流毒地方,毁人祖墓,有伤天德。而后又围而不剿,养寇自重。甚至还有奏章说我勾连收买诸军,弹压镇慑地方,置办兵甲火器,暗中招兵买马,有据地称吴王之意。”

四人不由脸色大变,纷纷出口骂道“这些混账子,四郎率我等在前浴血奋战,这些忘八蛋却在背后暗箭伤人?”

倒是宁师道饱读史书,说了一段原委。

“这是他们的传统了。当年前周与室韦相持于阴山、关东一线。前线军将稍有胜迹,后方的文官们担心武将趁胜得势,拼命在后面弹劾,克扣粮饷,劣造兵甲,又蛊惑周帝,胡乱指挥,最后山崩地裂,只能偏安金陵。前周末年,天灾**,民乱四起,军将四处弹压,那帮混账子党同伐异,勾结阉党,陷害忠良,无所不用其极,最后逼得数十万剿贼大军从了贼,更逼得地方人人自危,据地自保,最后酿成了大祸。”

宁师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问刘玄道“四郎,那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内阁和烟溪先生那边呢?”

“圣上自然是留中不发。现在是两浙平贼要紧时候,圣上也明白此时不能胡乱来。至于内阁,态度暧昧啊,我觉得他们有坐收渔翁之利的嫌疑。我恩师那里,”

说到这里,刘玄默然了一会道,“他也只是清流领袖之一,有些独木难支。吕师叔,因为我重新扶植两浙海商,伤及闽海海商的利益,有些不悦,甚至在背后有些小动作。欧阳师伯,倒是位浩然君子,对我的行为举动是有几分赞同。但他不少门生故吏被卷裹进去了,碍于情面,他也不便出言支持我。”

“哼,这欧阳先生天天喊着要养浩然正气,循天理明事理,想不到却是这般善恶不分。”宁师道忿忿道。

“欧阳师伯原本就对我有些偏见,不甚喜我。这次默言中立,已经很难得了。”

“四郎,现在朝中撕咬你的是哪些人?”徐天德开口问道。

“首先是北靖郡王为首的两浙籍勋爵世家,他们唆使门生故吏,一天几十封奏章,最是恨我不死的一拨人。还有就是在鄞县海贼大案中,被我们借机清扫一空的海商们的那些后台。这些人被我断了财路,比刨了他们家的祖坟还要悲痛欲绝。他们与北靖郡王等人的势力联手,据说有人要策动一场叩阙伏奏,冒死上谏的把戏。”

四人听到这里,不由吓了一跳,这一手算是狠辣了。

“大家不用担心,首先他们没有占据大义,攀扯我的理由过于勉强,难以摆到桌面上来。其次他们没有那份狠劲。”

四人心中释然,顿了一会,宁师道开口问道“想必四郎有了应对之道了吗?”

“现在关键一点是如何争取到内阁三宰辅的支持。他们有太上皇的支持,又在朝中执柄多年,实力最为强劲,只要他们能表示偏向我,这风声定会大转,北靖郡王的那些爪牙,还有那些海商们的幕后东家就伤及不到我。”

“四郎,三位宰辅都是老奸巨猾之人,怕是不会轻易下场啊。”宁师道琢磨着说道,“还有所谓的清流,还没怎么样就各怀心思,干出自毁长城的蠢事来。可真的如重明所言,这些清流君子,争名夺利时奋勇向前,报效任事时韬光养晦,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名为君子,实为伪君子,还不如那些真小子。”

刘玄笑了笑,只是说道“我此次跟你们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虽然朝中暗潮涌动,但我还扛得住,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务必帮我稳住下面的弟兄们,不要被风言风语乱了阵脚。我们只有稳打稳扎,全了此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四郎,我等晓得了,你尽可放心,我们自会去安抚告晓弟兄们。”

京师里新任文渊阁学士、吏部左侍郎杨慎一的府邸里。闻名天下的烟溪先生正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着什么。这时,幼子杨翯走了进来,惊动了他。

“父亲大人。”

“哦,三郎来了。秦家钟哥儿的功课授完了?”

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何对刘玄弟子秦钟这般关心,但杨翯还是恭敬地答道,“授完了,已经打发他回家去了。”

“哦,钟哥儿有十五岁了吧,三郎,你说他这次下场有把握吗?”

“把握不大。”杨翯断然地摇头道,“钟哥儿虽然人聪慧,但在文章上的天资平平而已。不过今年可以下场试试。正如四郎所言,不妨多下场,就当炼心境。心稳了,自然就多了几分把握了。”

“嗯,四郎远在三吴,你替他管着,这事就帮着上上心。”

“儿子知道了。”杨翯应了一句,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儿子听说近来朝中不少人在弹劾四郎?”

“为父就是因为此事在烦恼。”

“难道四郎这次在劫难逃?”杨翯大吃一惊地问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京师三吴千机牵(二)

“怎么可能?”杨慎一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些奏章有几分干货?圣上是生性多疑,但也没多疑到那个份上。再说了,遣四郎去三吴主持剿贼,是几方权衡的结果。真要拿下他,派谁去接替?我们这边的人还是那边的人?两边争起来那才是天雷勾动地火,朝中非得吵翻天不可。”

“那四郎为何不上书自辩?”

“有什么好自辩的?能够尽快剿灭乱贼,克尽全功,比上多少折子都要强。再说了,朝中弹劾四郎的人如此汹涌,未必不是他所希望的。”

“父亲何出此言?”

“四郎不过二十岁,已经是剿贼全权钦差,手握三吴军政重权,几近方伯,国朝前所未有之事,要是朝野上下对其只有赞许声,那才是祸事。”

“父亲的意思是四郎此举有秦汉王翦萧何自污免祸之意?”

“自己的弟子我如何不知?人家都称他为关东之虎,我看是关东之狐才对。大家都知道他自小勇武,却不知他其实藏有一颗九窍玲珑心。”

杨翯听到这里不由笑了,“父亲这么一说,儿子倒是明白了。此前一直觉得四郎文采斐然,却藏而不露,直到入京师才一鸣惊人。”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只有小人持器,才叫嚣不停。”杨慎一叹息道,“而且这次弹劾,说不定让四郎看清一些人。”

“父亲,你是说吕师叔他们。”

“利欲熏心啊!闽海海商占有南海之利,尤不知足,还想着染指东海商路。被四郎挡了回去,便心生怨恨。我劝过齐贤,不要为小利而离心。他口中答应得好好的,却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他还自诩聪明,做得隐蔽,以为四郎不知。真是自欺欺人!刘家能够雄踞关东、领袖九边数十年,真的只是凭借勇武和祖荫吗?”

“父亲,四郎那边已经知道吕师叔的龌蹉事了?”

“肯定知道了。”说到这里,杨慎一叹息了一声道,“旧党还未剪除,我们内部就开始勾心斗角了。”说到这里,杨慎一忍不住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杨翯也皱着眉头说道“吕师叔可能不熟悉四郎,那可是个不会吃亏的主。这次被吕师叔坑了一把,将来定会不动声色地捅吕师叔一刀。”

“三郎说得没错。”杨慎一也很苦恼。

现在刘玄这位得意门生不仅是他的门面,更是他手下一员干将。上去一顿猛干,居然把三吴给摆平了,就等到贼乱平定,可以借着修生养息的由头试行新政。却不曾想,他这边好容易跟杜云霖达成了默契,大家一起在两浙推动新政,吕知淳却在背后捅了刘玄一刀。

知道消息后,杨慎一把吕知淳送的同安窑珠光青瓷笔洗都给摔了。可是发了脾气之后却又无可奈何。他离开朝堂十几年,以前的挚友朋党,要不弃世去职,要不自立门户,能继续真心支持他的不多了。

杨翯一直跟在杨慎一身边,参预机密,知道父亲的苦衷。他来回想了想,心中有些不安。他深知刘玄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这次被自己的师叔从背后中伤,岂能咽下这口气?就算自己的父亲居中调解,只怕刘四郎也只是表面笑嘻嘻,一团和气,暗地里该下手就下手。

刘四郎的本事,杨翯还是知道些的。玩阴的他又不是不会,下起套来连聪慧如他都心惊胆战。

“父亲,四郎肯善罢干休吗?”

“我给四郎去了信,他回信说并不放在心上,但实际上他如何想的,我不敢揣测。原本我想着让你吕师叔放低身段,主动道个歉,给四郎一个台阶下,彻底化解这段恩怨。可是你吕师叔那里,唉,难啊。”

杨翯听着父亲的叹息,默想了一会,突然明白父亲的难处。吕师叔是个自视甚高的人,骨子里重文轻武,以为他在背后玩得花活天衣无缝,军将世家出身的刘四郎万难察觉。父亲不提还好,一开口就被会吕师叔误会,以为父亲偏袒爱徒,说不定还怀疑父亲通风报信,暗中指点,两人只怕要生隔阂。

“父亲,此事如果处置不好,恐怕四郎会生了别样心思。”

“已经生了心思了。”杨慎一长叹道。

“父亲,此话如何讲?”

“前日御门听政朝会上,又有人当场弹劾刘四郎。尚书中丞杜大人和署礼部尚书周大人都出声为四郎说话,最让我想不到的是连韩相也开了腔,虽然话语模凌,但意思还是有些偏袒刘四郎。”

杨翯愕然了,他当然知道父亲说的是就要上位的杜云霖和周天霞两位。这两位一个比较欣赏刘玄,一个以前就走得比较近,出言相帮,倒能想得通。怎么身为三大宰辅的韩相也帮起刘四郎来了,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父子两人不由陷入沉思中。

而在此时,三吴富春江上。

“前南北朝吴均有云,‘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来回两趟,真的如前唐罗给事所诗的一般,‘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冷叠群山阔,清涵万象殊。’”

说话的正是从建德顺江回杭州的刘玄,他站在船头,百般感叹道。

站在刘玄身后的黎文忠、杨越彬对视一眼,他们俩只是略通笔墨,那里知道吴均和罗给事是个什么鬼啊,只是觉得刘四郎念的这几句倒是有些符合现在的山水之景。

而且两人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停了一会,看刘玄没有再吟诗做词了,便劝道“四郎,我们不该这般匆忙的,应该等阿瑜、金堂他们回来再出发的。”

“等不及了,杭州有要紧事,必须得赶回去。”说到这里,刘玄忍不住冷笑一声,“前方战事缓冷了下来,大后方的朝堂倒是热火朝天了,甚至还把火蔓延到三吴来了。我必须得回去一趟,跟那几位好好商议下,把某些黑手砍下来。否则的话,弟兄们提着脑袋血拼了数月,倒是给旁人做了嫁衣。这亏本的买卖我刘四郎是绝不会做的。”

说罢,刘玄看了看黎文忠、杨越彬两人,笑着说道“你们这两个木头,白瞎了这富春江如此美景。在你们眼里,只怕这山水还抵不上把月楼的大肘子和红烧肉之万一。”

黎文忠笑起来“四郎不说还好,一说我都流口水了。”

“你这吃货!船家,前面是哪里?”

“回大人的话,前面是桐君山了。”

第二百三十章 桐君悬壶谁济世(一)

“桐君山?就是与桐庐县城隔江相望的桐君山?”

“是的大人。且这桐君山是富春江出了名的秀丽所在,不少名士都在那里留了墨宝。”

“来时匆忙,且天色已晚,所以没有一睹风光,今日天色尚早,船家,到时靠过去。”

“遵命大人。”

待到船家走远了,杨越彬上前低声道“四郎,而今州军精锐都集结在洞源山外围,各州县防备空虚,且妖教在这一片经营多年,到现在也没有把藏匿的残余清厘干净,据说还常有妖贼在乡野山间出没。我们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刘玄看了看杨越彬和黎文忠,笑了笑说道“我心里有数。”

桐君山是桐溪与富春江合会之处,一峰突兀,平潭澄碧,茂林葱郁,修竹蔽荫。而且河湾曲折,汊港众多,草高丛密。

刘玄看着远处桐君山,山不过数十丈,周围是极目无垠的原野;脚底下是滔滔大江,地势既险又美。不由叹道“果然是一处好地势!”

船家在旁边附和道“大人说得没错,站在这桐君山上极目四望,可以看到富春江烟雨景色,不少文人骚客都爱来这里观景。”

“船家果然是个妙人。”刘玄看了一眼船家,笑着说道。船家讪讪的站到一边,不再言语了。

驶进桐君山侧面一处河汊里,正要靠到岸边,黎文忠突然皱着眉头说道“四郎,这里似乎太过安静了,我看了这么许久,居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刘玄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到唿哨一声,从河汊草丛深处驶出数十艘船只,上面站满了数百员全副兵仗的人来,将刘玄的两艘船只团团围住。同时从岸上的密林里钻出一千多同样全副兵仗的人来。他们带着红头巾,满脸愤慨地看向刘玄等人。

又听到一声锣响,闪出三百身穿红袄、头戴红色莲花冠饰的女兵,挑着十六盏红色莲花灯,正中拥着的那年轻女子,包着黄头巾,身穿黄金甲,身形高挑,真个是“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刘妖!今日总算逮住你了,定要将你千刀万剐。”那女子一见到刘玄,就咬牙切齿地大声骂道。

刘玄却丝毫不见慌乱,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才淡然地说道“原来是妖贼酋首巫春秋的女儿,妖教嘴里的九天玄女,巫叹儿。对了,你身后这红灯红袄的女子营,叫什么名堂,红灯照吗?”

“哼哼,我等红灯高照,澄亮天地,定能除妖诛邪!刘妖,你仗着会些许妖法,残害我教众,犯下累累血债,今日有我红莲营、持灯营降临,定能破了你的妖术,叫你血债血偿。”

只听得巫叹儿在部众簇拥下,满脸杀气地走近来。

“你们高挑着明灯,却各个都是睁眼瞎。拿着愚昧骗别人,最后连自己都骗了。念几句神神叨叨的口诀,就以为自己神功附身。有本事你过来,让我砍一刀,看你们真的有没有破了我的所谓妖法,还能继续刀枪不入?”

巫叹儿一愣,想起这妖官煊赫的凶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幸好及时收住,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周围左右,没有发现异常,但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盯着刘玄说道“刘妖,你是故意在这里等我?”

“正是。如果不是要钓你出来,我怎么会故意找借口把卫队大部调了出去,然后谎称杭州有急事,只带了少数护卫赶路。你以为我不知道在严州州衙和城里,还有你们暗藏的密探。”

“刘妖,谁不知你不仅会妖法,更是狡猾如狐,凶残似狼。你以为我们不会防备你?我特意选了这桐君山做你的葬身之处,这附近百里,没有半个官兵,只有桐庐县城里有两三百个衙役民壮,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出来。”

听完巫叹儿的话,刘玄摇摇头,没有答话。

看着他高深莫测的样子,巫叹儿心里有些发虚,她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找到什么破绽,不由对刘玄以身犯险心生疑惑。

“刘妖,你找我出来,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迁安兵甲厂的五百副铁胄锁子甲,到底是谁卖给你们的?”

巫叹儿脸色一变,盯着刘玄喝问道“你这妖官,哪里得来的我教机密?”

“你还记得那年秋天,一个叫惠如的东倭和尚?”

“那个死秃驴,”巫叹儿脸色微红,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了,“惠如不是回东倭去了吗?”

“他啊,已经被我打发去了他的极乐世界,这会应该在给他的那个所谓的佛祖洗刷马桶吧。”

巫叹儿的身子晃了几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盯向刘玄的眼神变得无比地怨毒仇恨。

刘玄见到她这模样,如何不知,笑着说道“你这妖妇,还真是重口味,居然喜欢惠如这号的。你不知道吗?他的相好叫云月,五尺六寸高,两百来斤,甚是雄壮,对了,胸口上有两巴掌宽的护心毛。”

“我不信!”巫叹儿尖叫道。

“惠如去你们洞源山的时候,特意把云月留在永嘉县崇光寺挂单,隐姓埋名藏在那里,顾忌什么,本官就不好胡乱猜了。”刘玄语气轻佻地继续说道,“这云月和尚你应该听说过,我在温州永嘉县断了一起毒妻冤案,凶犯就是那和尚,很多人都见过。真是可怜,好容易得了机会找了个称心的妇人,把口味扳正了,正要双双远走高飞的时候,却死在自己手里,还是扣在铜钟里生生震死的。”

“那云月心生愧疚,也有了死意。在鄞县被围时,居然将惠如反擒献上,然后自己从容就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孽啊。”

听刘玄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巫叹儿心里信了五六分。永嘉县杀妻冤案,可是神目御史最经典的案例之一,早就传遍了两浙和大江南北。

“你胡说八道!”巫叹儿厉声呵斥道,双目赤红,犹如厉鬼。

“你说是胡说八道,那就是胡说八道吧。“刘玄爽快地承认道。

巫叹儿反倒不依了,“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惠如真的,真的跟那个云月…”她已经说不下去了,但意思已经明白无误了。

刘玄现在还端了起来,站在那里,背着手,悠闲地左看右顾,真像是来看风景的一般。

“你这恶妖,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说?”巫叹儿血红着眼睛,恨不得要冲上来咬死刘玄。

“我就想知道那五百副重步兵铠甲,到底是谁卖给你们的?”刘玄语气温柔,满是诱惑地说道,“我已经陷入你的重重包围,告诉了我,再把我杀了,这消息就没法泄露出去了。而我在临死前总算了了一桩心事,定会告诉你惠如和尚的真相,如何?”

刘玄微微一笑,露出八颗白齿,“怎么样?怎么算你都不亏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桐君悬壶谁济世(二)

巫叹儿的脸色瞬息间来回变了好几次,终于慢慢地平息下来,阴沉如水,冷冷地说道“刘妖官,你这雕虫小计,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我当然没有指望这么几句话就让你说出机密来。”刘玄看过来的双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让巫叹儿不由地一阵烦躁。

这妖人,年纪轻轻挣下偌大的名声,今日一见,却是如此不堪,活脱脱一个登徒子,白瞎了两浙百姓还赞他为青天大老爷,神目御史。

“不为那五百副铠甲,那你引我出来做甚?”巫叹儿压下心头的思绪,开口问道。

“我从那惠如口中得知妖教巢穴有数百人穿着朝廷经制的铠甲耀武扬威,便留了心思,遣人暗中去打探。找的是一位高人,只要有了钱,天上仙女的私密事都能给你问出来。不过一个多月,消息递了回来。”

“成德二十四年,迁安兵甲厂那五百套铠甲按后军都督府调配,发往漠北德宁军,更换旧铠甲。谁知刚到了德宁军,那里的提监就说,这批铠甲有问题,要退回迁安兵甲厂。刚到路上,德宁军又补了一份文书,说搞错了,这批铠甲没问题。后军都督府却不耐了,你不要自有人要,便转发陇右甘州祁连巡防营。谁知还没到那里,那边甘州发来了文书,说他们缺得是轻甲,这等重步甲根本用不上。”

“后军都督府无奈,在西安府武备库放了半年,又说要转给湖广镇抚五溪蛮的军士们用,可运到江夏时,战事已经完结了。于是又在当地武备库吃灰。就这样碾转了十几州,历时了两年多,这五百副铠甲终于飘没了,最后出现在洞源山妖教巢穴里,真是神奇了。”

“你这妖官,既然知道了底细,还如此这般,是故意戏耍本圣?”巫叹儿面带寒冰地说道。

“那五百副铠甲,幕后之人费尽了心思,转了这么多手才运到你们手里,肯定是没有留手尾。就算你亲口说出来那人的名字,我也无可奈何。一面之词而已,岂能撼动一王之尊?”

巫叹儿脸色更寒,只是冷冷地看着刘玄,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惠如和尚当年拜访洞源山,就是想拉拢你们父女,好遥相呼应,建立什么地上佛国。他在洞源山盘桓了两三月,却发现巫教主沉迷于异端邪说,蒙蔽了数万教众,也让自己走火入魔了。”

刘玄刚说到这里,对面那些忠诚教众们纷纷怒目相视,出言呵斥大骂,却被巫叹儿挥手制止了。

等到他们安静下来,刘玄继续说道“惠如发现巫教主真的认为自己是佛陀转世,一心只关注普渡众人,超凡脱俗的大事,其余竟然一概不管了。教众们只得拥你巫叹儿居中主持,加上巫多宝、巫宝佛等人从中辅佐,这才将教中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杭州、诸暨两战后,你们的这些左相右帅,几乎被清扫一空。洞源山还能坚持,想必是因为巫叹儿你带着为数不多的心腹,在苦苦支撑着吧。”

听到这里,巫叹儿已经猜出刘玄的险恶用心,几乎咬碎了贝齿,如同刀绞一般的心里更是充满了悔恨。自己一心只想着如何扭转逆局,才冒险跳出包围圈,寻找合适的战机,在背后给官兵来上一击。原本想着去偷袭杭州,迫使官兵解围,却听到妖官刘玄只带着不多的护卫赶路,便改了主意。

在巫叹儿看来,妖官里最坏的就是这个刘玄。当初不堪一击的两浙官军,到了他手里居然从绵羊变成了一群猎狗。诸暨城下让巫金刚折戟的潘籍、樊春霆等人是他的部属,在杭州城外,更是亲率大军将圣兵主力一举打崩,然后全线溃败。现在又将洞源山围得死死的,就像是把一根绳索套在圣教的脖子上,越勒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只要杀了刘玄这狗官,朝廷官兵的围困就会解除,数万官兵就会不战而溃。届时圣教之旗又会插遍两浙东南,建立一个白莲净土般的国度。

想到这里,巫叹儿盯着刘玄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就你身边的这一百多号人,如何抵得住我这两千神将圣兵和专破妖术的红莲女营?我定要将你的狗头遍示三吴诸地,方可泄我心头之恨!”

“你怎么知道我就这一百多护卫?”

“哼,这桐君山高不过数十丈,方圆两里而已,我伏兵这里的时候早就把这里里外外查得一清二楚。就算你能躲过我们的耳目,将兵马藏在桐庐县城里,却还隔着一条江,船只早就被我叫人暗中扣住了,难不成他们飞过来?”

巫叹儿越说脸色越发有些狰狞了,桐君山周围全是平地丘陵,方圆二三十里都是田野,一眼看得到头,她不相信刘玄还能把兵丁藏在地下。

刘玄一挥手,杨越彬掏出一支火箭来,对着空中一发,一团红色的火花顿时炸开了,方圆百里都能看得清楚。

远处似乎响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巫叹儿仔细地听着,却听不出什么来。过了一会,一个“红巾神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厉声禀报道“圣女娘娘,原野上突然冒出上千官兵,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般,有妖法,有妖法。”

“妖法?你们总是爱把想不明白的事归于鬼神之事,越无知,不明白的事就越多,故而就越愚昧信鬼神。”

刘玄正说着,官兵已经从山脚两边围了过来,巫叹儿这才看清,原来这些官兵身上全是泥土,脸上也是,背上、头上不知披戴着什么,全是草,真要趴在原野里,纹丝不动,你就是走到跟前去也难以分辨。

巫叹儿想起昨夜自己带着部下坐船顺着桐溪而下,只是把桐君山上下搜了一遍,又派细作去桐庐县城摸了摸底。这周围的原野,还真没仔细探查过。这原野那么大,趴一两千人,就跟撒盐在水里。且那里平坦空荡,站在桐君山头上一眼能看到头。那里又多是泥泞田坎,派出的细作肯定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在边上匆匆看了一眼就算了。

但是巫叹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问道“本圣在桐君山设伏,只是临时起意,你的伏兵应该是早我率部此之前布下的,你怎么笃定我会在这里伏击你?”

“从建德到杭州,顺江而下,富阳县以下,江面宽阔,难以伏击;桐庐富春山以上,离建德又太近,稍有动静,大军瞬息而至。在富阳县到富春山之间,适合伏击的不过三处。东梓附近前日突然跑来了一群溃败的贼兵,引来了一营官兵。”

“窄溪铺原本是最合适的,可是有渔民在船上做饭时,不慎点着了自家小舟,连同那里的数十里芦苇荡被烧得七七八八。如此算来,也只有桐君山最合适了。这里虽然靠着桐庐县城,可还隔着一条江,而且就算有事,县城里那帮废物也不敢出来增援。最妙的就是靠着县城,一般人到了这里,肯定会放下警惕,掉以轻心了。”

“妖官!你会掐指神算?”巫叹儿满脸惊讶地问道。

第二百三十二章 桐君悬壶谁济世(三)

“掐指神算?”刘玄冷笑着摇摇头,“所以说,你们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不用心去追本溯源,只知道归之于鬼神,结果越来越迷糊,越来越愚昧。不过也是,或许只有愚昧迷糊的人,才会受你们蒙蔽。”

“让我好好告诉你。两军对垒,用各种办法逼迫对手在自己设定的地方决战,是一位名将的基本功底。本官不才,出自军将世家,从小便习得,但功力不深。幸好对手是个不谙战事的糊涂蛋,读了几本兵书偏要装孙武转世,所以很容易就小计得逞。不是我多高明,全是对手的衬托。”

巫叹儿胸口一闷,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她此下也不啰嗦了,抽出双刀,大喝一声便冲了上来,数百神兵圣卒,还有红莲神女都红着眼睛跟着冲了过来,誓要将刘玄等人撕成碎片。黎文忠、杨越彬早就准备好了,二话不说,挥舞着兵刃带着护卫们迎了上,把刘玄护在中间。

这巫叹儿果真一身好武艺,只见她一双柳叶刀居然舞得如大雪纷飞,梨花乱落,只见刀来刀往,杀成一团,这巫叹儿居然与黎文忠斗了个不相上下。

刘玄有些骇然了,在他十二位家将中,黎文忠的武艺仅次于常豫春,且常豫春胜在勇猛,黎文忠强于坚韧。巫叹儿一介女子,居然不落下风,果真是女中豪杰。

斗了二十几个回合,巫叹儿毕竟力弱,慢慢有些不支,她身边的几个红莲神女,还有十来位红巾神兵、持灯圣卒,舍了各自的对手,往黎文忠围了过来,想要缠住他,好让巫叹儿脱身。

对于这些杂鱼,黎文忠顿时现了手段,一杆苗刀犹如大蟒出林,上下翻飞,又如风卷黄沙,左右飞掠。只是三五下,四五个围过来的神兵神女就被砍翻在地,再抓住刀柄,狠狠一刀,对着正要抽身转向刘玄的巫叹儿的后背砍去。

巫叹儿只得又转过身来,架起双刀想挡住这一劈。只是黎文忠这使尽全身力气的一刀力大势沉,直接把巫叹儿的双刀砍断。巫叹儿往后一跳,弃了双刀,而又有五六个神兵冲了过来,正好挡住了黎文忠的去路。

巫叹儿趁着这个空挡,拔出腰间的短刃,向刘玄冲去。传闻这神目御史能文能武,巫叹儿却是不信的,一个能考状元的读书人,怎么还会有时间去习武,顶多会些强身健体之术而已,其余的都是旁人的吹捧。

刘玄看着巫叹儿朝他冲过来,也不慌,扫了一眼过去,黎文忠、杨越彬各自被十几个人缠住,没有什么危险,但一时半会脱不了身。其他一百多号护卫正在数百贼军混战在一起,更远处,两千团练军正压着贼军打,只是也没有那么快结束战斗。

现在刘玄身边只有两个护卫,想必他们也不在巫叹儿的眼里。

等到巫叹儿冲到跟前,两个护卫正要上前,却被刘玄挡住了,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支不长的管状兵器,对准了巫叹儿。

巫叹儿下意识地判断出这支兵器很危险,跟传说中的火铳很像,但是要小要短许多。她看着黑洞洞的管口,顿时收住了脚。她知道,自己要是敢乱动,这玩意可能会轰掉自己的脑袋。

“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吗?”

“歪门邪器而已!”巫叹儿冷冷地说道,全身上下憋足了劲,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

“这是我的好友,集贤馆宋博士帮我做的燧发手铳,一种短火铳,靠燧石击发在火门旁边,冒出火星,点燃火药,这关键的器件就是千锤百炼的弹簧。”刘玄顿了一下,看到巫叹儿一脸的漠然,笑着说道“你肯定听不懂。在你的心目中,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过是天神下凡,只要沾上一点神仙的边,就能战无不胜。其实你不知道的,你们这么厉害,只是用神仙之说蛊惑住人心而已,有了人心,才能战无不胜。”

巫叹儿却不耐地说道“刘妖官,你一个状元郎,却不敢与我一个弱女子正面一搏,真是个没卵子的家伙。”

“你还是个弱女子?你都杀了多少人了?持明营种种酷法,听说都是你想出来。人膏点灯,你还是弱女子?你为什么要组建一个红莲神女营?听说这是你听闻杭州城外官军火器犀利后匆匆组建的,说是要以毒攻毒,破了朝廷的火器邪法?”

说到这里,刘玄话语中居然有了几分悲愤,“真是可笑啊,妖教的九天玄女,圣女娘娘居然自个看不起自个,认为女子不洁,可以当成破邪法妖术的污秽之物。”

这时,岸上传来了“无生老母保佑,神功护体,刀枪不入!”的大吼声,原来贼军被团练军团团围住厮杀,死伤过半,已经招架不住了。不少红巾神兵圣卒拿出最后的绝招,请神上身,开始发起绝地反击。

“神功护体?刀枪不入?当年神武帝打下数万里山海,可不是靠这些玩意啊。”刘玄不屑地说道。

巫叹儿却趁机往前走了两步,手里的短刃握得更紧了,只要再逼近两步就能捅到刘玄了,她心里发狠,誓要把这妖官捅出满身窟窿来。可刘玄却抖了抖了手里的短铳,逼得巫叹儿又站定了。

“妖官,可敢放下你手里的这邪器,与我光明正大地捉对厮杀一回。”巫叹儿又激将道。

刘玄看着对面这张冷艳如寒梅的脸,应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却充满了戾气和偏执。扣住扳机的手指头下意识地松了微许。这时,岸上又有人在大喊“神功护体,刀枪不入!”,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在这朗朗晴日下,居然透着森森阴寒。刘玄脸一冷,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团火光闪过,铅弹从巫叹儿的眼睛里打了进去,钻出来时掀飞了半个后脑勺。

厮杀很快就就结束,邓遇、李续斌、兰瑜、刘金堂带着两千团练军将贼军击杀殆尽,开始清理起战场来。有人将巫叹儿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抬走,跟着上千贼军的尸身一起火化。这些贼军都是妖教中坚分子,宁死不降,除了部分伤者和少数逃匿者,都战死了。团练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看着身后的众将,刘玄指着桐君山问道“知道这座山的来历吗?”

“回四郎的话,属下听说黄帝时期,有老者在这里悬壶济世,施药救人。问其姓名,指路边桐树,故而世称桐君,这山也叫桐君山。”邓遇开口答道。

“没错,悬壶济世,施药救人。可惜的是,桐君最后还是救不了这世道。”刘玄收起了手里的短火铳,缓缓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桐君悬壶谁济世(四)

分水县县衙,刘玄在邓遇、兰瑜、黎文忠、杨越彬、刘金堂、李续斌的簇拥下,带着两千团练军,进了分水县城,直接围住了分水县衙。

分水县知县叶知秋,四十多岁,是一位举人,原本在两浙臬司做正八品理事判官。乱贼骤起,多地州县陷落,官吏横死殉职。待到官兵收复,叶知秋被补授到分水县,做了正堂大人,一县的老父母,虽然没有去京里“面试领照”,只是紧急发下的告身,但怎么也是吏部实授的官。

所以被唤来的叶知秋给刘玄见了礼,站在一边,不卑不亢,脸上颇有几分文人的风骨。

“分水县,昨日在桐君山本官遇到大队贼军,中有贼首巫叹儿等人,据说是从你的防区跑出来的。”刘玄开门见山地问道。

八百里山林,要想围起来,四万多官兵根本不够用,所以刘玄采用了各县防区制,除了要道关隘,其余各处由各县地方组织民壮和快手负责防守把关。遇到小股的贼军就直接清剿,遇到大股的则示警,由附近的官兵负责围剿。各县的县尉直接上第一线指挥,知县居中调度。

“回刘大人的话,下官在县城里居中调度,前面的事当去找王县尉。”叶知秋答道。

“王县尉我找了,他说接到你报信,说靠近昱岭关的杨家塘出现了贼迹,就带着五百民壮匆匆地赶了过去。而负责前溪附近防守警戒的小吏,是你的外甥何青。我叫人连夜捕了他,稍一问话,便悉数招了。”

刘玄瞟了叶知秋一眼,见他脸色忽白忽青,便继续说道,“何青这厮说,等到王县尉离去后,他带着余下的民壮聚在一起,喝酒赌博,耍得好不开心。他还说,这是你交待的,要好好收拢这些民壮的心,遇到乱贼也能奋勇用命,替他和你博一份功劳。只是他们这一开心,巫叹儿等乱贼能够堂而皇之的穿过前溪防线,进了桐溪江,而且神奇地在付家铺得了二三十艘船只。”

“这些船只原来是从其它地方征集而来配给分水县,专用运送粮草给前方官兵们。却是因为你的命令,在付家铺停了两天两夜,然后遇到巫叹儿等贼军。真是太巧了。章回书都不敢这般写啊。”

叶知秋脸色来回闪烁,最后拧着脖子,大义凛然道“这顶多算失职,下官愿意听大人的弹劾!”

“哈哈,果然一身的好风骨啊。”刘玄大笑道,“你自持是分水县正堂知县,朝廷吏部实授的正八品官,所以认为我不敢杀你,只能弹劾你。你盘算着,就算被弹劾去职了,过个一两年,风头过去了,你幕后主子给你运作一番,又能起复,说不得还能重用,擢升一两阶。”

叶知秋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出卖了一切。你刘玄官阶不过从六品,只是小小的钦差而已,剿贼上听你指挥调遣便是,但我犯了错,你敢杀我吗?真以为有了王命旗牌就可以杀官吗?荒唐,那旗牌只能杀无官职的草民而已!且军法只涉及到武职,与我这文官何干?

“真是可笑!”刘玄笑了一声,随即对叶知秋道,“叶大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隔壁屋里,已经帮你在屋梁上系好了一条绳子,你自个去上吊,我呢,就替你上奏,说你听闻贼首巫叹儿等一伙,从你的防区跑了出来,羞愧难挡,自缢而亡。定能保你一份抚恤,让你的父母妻儿安稳过活下去。”

叶知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脸上的鄙视藏都藏不住,真是说什么胡话?你这位状元钦差怕不是昏了头吧。

刘玄继续说道“第二个选择,贼军买通分水县城内奸,半夜开了城门,杀入城里。叶大人你一家老小,阖府被杀害。整整,哦,老邓,叶知县一家多少人来着?连婆子丫鬟带仆人的。”

“回大人的话,总计十七口人。”邓遇恭敬地答道。

“十七口人。啧啧,叶大人全家殉国,满门忠烈啊。本官定会为你们准备十七口棺材,把你们一家埋在一起,黄泉路上团团圆圆的,想必不会孤单寂寞。”

叶知秋脸色铁青,大声呵斥道“奸贼,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刘玄笑着问道,“巫叹儿率部众出现在桐君山,被本官伏杀,有首级、旗仗、伪印等物为证。这伙乱贼从哪里出来的?原来是偷袭了分水县城,夺了船只,再连夜顺水而下。只是这桐君山伏击和分水县城时间的前后似乎有些出入。”

“无妨,桐君山的时间往前挪一挪,分水县被袭的事往后移一移,这时间不就合上了。反正战事奏章由我写,也是我拜发的,这点笔头上的活都不会玩,这状元郎我岂不是白考了?”

听着刘玄的话,叶知秋浑身打颤,指着刘玄,嘴里哆嗦着一句“奸贼佞臣…”却是再也说不出其它的来。

“奸贼你个老母!”刘玄看到叶知秋那张脸,顿时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他,大骂道“你这道貌岸然的样子,我看着就作呕。跟乱贼勾结,私放贼军过关不说,还偷运粮食进去贩卖。明明是个恶心小人,偏偏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个王八蛋的,以为抓不到你的证据,就发作不了你?老子有的法子弄死你!”

“老子把你弹劾去职,你一家老小离开分水县时,却不幸突遭山贼水匪袭击,死于非命;又或者去信杭州,请臬台胡大人好好查查你的旧案,就凭你在分水县这胆大妄为的性子,绝对干净不了。查案,本官很在行的。只要让本官查出你的过往不法,老帐新帐一起算,到时定要将你们一家发配到南安州铜矿去做苦役。看你背后的主子敢不敢出面来救你!”

叶知秋满脸都是惊惶,他知道,刘玄说得这些,招招都能要了他的小命。对于幕后主子来说,他就是一过河卒子,还能为了他去跟刘玄等人撕破脸不成?

看到叶知秋终于知道怕了,刘玄蹲了下来,面对面地看着叶知秋,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看样子叶大人定是舍不得四十岁才有的独子,不忍心让他一人孤苦活在世上,定要带着他一起去极乐世界。阿瑜,你叫人去城里棺材铺,先定好了十七口棺材。”

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刘玄还特别交待了一句,“对了,记得给叶公子量下尺寸,一定要选一副合身材的上好棺材才行。金堂、越彬,你们两人辛苦些,带两百亲卫兄弟们,换了贼军的衣服,包了头巾,今晚半夜三更,送叶大人一家殉国。”

“遵命!”

叶知秋几近崩溃,缩在地上哀叫道“我愿意自缢,只求活我一家老小。”

“这就对了。”刘玄的笑容显得越发地和蔼可亲,“来人,端上笔墨来,伺候叶大人写下遗书。对了叶大人,你这遗书不用多写,就‘羞愧难当’四字就好,记得再署个名。你是中过举人的人,字肯定不会差,只是记得要饱含悲愤羞愧之情。这是要附着折子一起上奏的,部堂阁老们要过目的,说不定还能得以御览。到时候得个什么优抚恩赏的,你小子就死得值了,你那宝贝儿子这辈子就无忧了。”

刘玄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示意黎文忠等人上前,伺候叶知秋上路。他走出了偏房,对守在门口的刘金堂说道“金堂,你找人给我烧一大锅水,我要洗个澡,遇到这么两件破事,太脏了,我得好好洗一洗。”

第二百三十四章 老少狐狸志同道(一)

过了几日,杭州城布政司衙门二堂里,正中间上首坐着一位穿云雁补子绯袍的老者,皓首苍髯,慈眉善目,像极了庙里的土地公公。

坐在左右下首的一群青绿袍们,应该是越、明、衢等州的地方官员,只是不知为何这般整齐地跑来拜见藩台李大人。

寒嘘客套几句,下首众人交换了眼神,山阴知县开口道“方伯老大人,督办钦差派下来的督查着实扰民乱政,下官实在是不堪其苦,才来向老大人诉苦。这些督查秀才下到县里,要鱼鳞黄册,要户籍黄纸,要清点官库…林林总总。我等奉了老大人钧令交代,正在安抚地方,恢复民生,忙得跟陀螺一般,那里还有功夫去搭理这些人?”

“杨县说得没错。那些督查秀才招呼不打一声,就突然来到我常平仓,封查账簿,核对库存。我等奉老大人和漕司的严令,要保证剿贼官兵的粮草供给,被他们这么一搞,手忙脚乱,差点误了正事。”

“老大人,我们被这些督查秀才指使得团团转,稍有懈怠,他们就威胁道,要递一张片子回钦差行辕,问我个疑与妖贼勾连,递解督办钦差杭州行辕议处。我等勤勉用事,恪尽职守,还要遭此凌辱,实在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说到这里,这位知县还用袖子去搽拭眼角,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神情。其余的人也是一脸的休戚与共。

听完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话,李秀其扫了一眼堂下,微微顿了一下,和气地说道“钦差大人也是奉旨办差,除了前方要剿贼,后方也要检抄残余,肃清遗毒,所以要看户籍黄纸。除此之外,钦差大人还要协理地方,处理善后事宜。不看鱼鳞黄册,不清点仓库,如何处理善后?诸位,要知道钦差大人的官职全称是什么?巡抚两浙等处地方、节制陆师军务、兼理粮饷,奉旨督办会剿浙西乱贼及善后事宜。”

众人听完后,又各自交换了一波眼神。

大家都在心里暗暗说道,我们就是知道这位刘大人官阶不高,年纪轻轻,可官职权柄吓死个人,所以才不敢去直撩虎须,只敢来你这里诉苦。想不到你这老狐狸,居然想推得个一干二净。不行,必须得让你出头,你可是一省民牧之首,你不出头谁出头?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完蛋。

“老大人,我等不是不奉上令,不遵钦差,只是这事有缓急轻重。而今全省上下忙着剿贼和善后,那些督查秀才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扯后退,到时候耽误了政事,下官们着实承担不起。”

“是啊老大人啊,你可得管管。”

听完这些人的牢骚和诉苦之后,李秀其抚着胡须说道“这些督查秀才,年轻气盛,突遇擢升,有些人自命不凡是有的。我这就行文巡抚钦差行辕,说说此事,叫钦差刘大人好好整饬下这些人,免得误了正事。”

只是出份官样公文,有个屁用。都是做官的,如何不知道这是拖字诀的标准流程?

见李秀其滑不留手,这些官员们还是不甘心,又说了些话,甚至说出了“再这样下去,我县的政事就要荒废了。”的话。

李秀其眼睛微微一缩,慢条斯理地说道“圣旨里说得明白,现在两浙以剿贼为第一要事,三吴现在是战区,行的是军法。军法无情啊,诸位都是辛苦十数年才得来的功名和官职,万不可自误。”

顿了李秀其又和声和气地说道“督办巡抚大人有圣上钦赐、三省核发的王命旗牌,有些人以为自己有官职在身,奈何不你。只是有没有想过,夺你官职,不过一份弹劾奏章的事情。而今是会剿浙西乱贼的非常时期,三省内阁对巡抚钦差的奏章只怕是特事特办,无一不允。到时你被革职成了一介草民,再来看看王命旗牌斩不斩得你。”

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了,李秀其呵呵一笑,劝道“刘大人少年得志,又得圣上器重,前途远大,跟我这老朽之人不能比,诸位万不可自误。我也只能言尽于此,勉强遂了这几年你我同僚之谊。”

“老大人忠厚老者,菩萨心肠,我等皆受教了。”众人纷纷出言奉承道。

一番交谈下来,李藩台不仅没有留门,连窗户都给你封死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反正不久后就要离开两浙,这些破事我是绝不会管的。你们有胆子跟刘四郎做过一场,只管去,他绝不拦着。只是谁敢去呢?最后大家说着漂亮场面话,草草散场。

李秀其回到偏房,先换了一身日常便服,自去签押房内室里喝茶等着。不一会,一个穿着绿袍的男子被家人带了进来。

“知松来了,快请坐。”

“谢过恩台大人。”来人三十多岁,长得一表人才,名叫虞遂良,字知松,越州余姚人士,说是前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虞文懿公的后人。原本在漕司当差,颇得前漕台杨凤栖的赏识和重用,后来大家才发现人家似乎早就是李秀其的心腹。

“那帮混账子转背说了我什么坏话?”李秀其笑着问道。

“无非还是那些,说老大人滑不留手,十足的老狐狸。”虞遂良笑着答道。

“哈哈,这些混账子,想着让老夫给他们去火中取栗,真是想瞎了他们的心。”

笑了几声后,李秀其停了下来,又问道“叶知秋是怎么回事?这厮脸皮那般厚,怎么可能会羞愧自缢?真是天大的玩笑。”

虞遂良斟酌着说道“恩台大人,当初你遣属下去漕司,遣叶知秋去臬司,为的是知晓些底细。只是属下风闻,叶知秋去了臬司后,不知谁引荐的,拜到了一位贵人门下,以为攀上了登天梯。从此后叶兄台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所以酿成了大错,被刘大人给拿住了。”

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李秀其,虞遂良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大人的本事和官威,老大人也是知道的。叶兄台怕是惶恐之下自缢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老少狐狸志同道(二)

“叶知秋另拜贵人的事我知道,这厮巴结到了侯孝康的管事,通过那人结识了北靖王府的一位外管事。只是这厮虽然攀上了高枝了,但在臬司还算用心,总会递回些讯息来,老夫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事了后,老夫帮他撇清了与侯孝康的瓜葛,还保荐他做了知县正堂,算是还了这份情意。”

虞遂良低着头,听着李秀其这轻描淡写的话,大气不敢出。等到李秀其说完,才谨慎地说道“老大人,属下猜测,会不会是这厮的新贵人有什么差事交待给他,结果撞到了刘大人的刀口上了。属下还听说,刘大人故意以身犯险,把贼酋巫春秋的女儿,妖教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巫叹儿给钓了出来,然后一举击杀。会不会这两件事有关联?”

“没错。我看过许多贼首的口供,贼酋巫春秋四五年前就不大管事了,妖教重要号令皆出自这巫叹儿之手。刘四郎这般弄险一击,算是把妖教最后的三口气断了两口半了。”

“老大人,你的意思是说这浙西乱贼会很快平息了?”虞遂良惊喜地问道。

“那可能那么快,”李秀其摇摇头道,“浙西乱贼什么时候平息,我说了不算,刘四郎说了也不算。什么时候京里把接任的藩台、左右参议、漕台以及几位要紧知州的官位掰扯清楚了,这浙西贼事就差不多该平息了。”

“老大人,周大人不是补授了两浙漕台,正快马加鞭地赶来赴任了吗?”

“他啊,只是来沾沾光,分润一份军功,来得快也去得快。

“老大人这么一说,属下记起来了,明发的旨意上说周大人只是署理两浙转运使。老大人,这太明显了吧,人家学政贾大人好歹也是事发前实授的,还亲自到阵前走了一遭,而后怎么也会等点了今年的秋闱再走。可这一位,吃相难看了点。”

“没办法,两浙这里,多少人在这里落子,情景错综复杂。周大人过来只是沾光分润军功的,要是待久了,多做多错,万一误了大事,出了篓子,那才是明珠弹雀,得不偿失。周大人可没有刘四郎这样靡微不周的亲戚。”

说到这里,李秀其和虞遂良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两人说了几句,李秀其又转回到叶知秋的事上。

“我看了刘四郎的书信,叶知秋这厮不仅暗中放巫叹儿出防线,还暗中走私粮草给妖教贼军。刘四郎这般处置,是全了我的脸面,谁不知叶知秋这王八蛋是我保荐上去的。只是叶知秋这厮这般做,到底是为的什么?他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啊。”

李秀其抚着胡须,在喃喃问道,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谁。

“老大人,属下在坊间听得一个传闻,说是大约二十年前,北靖王太妃有恙,四下找寻良医。不知谁引荐的,王府从故里富阳请了一位有修行的真人进京,居然医好了王太妃的怪病。那真人得了厚赏,享用王府供奉,还跟北靖老王爷、王爷两代交好。后来听说那个修行的真人改名巫春秋,弃道入魔,改修起白莲教的妖术了。”

虞遂良话刚说完,房里一片寂静,李秀其坐在那里,继续抚着胡须,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虞遂良穿在最里面的汗衫被浸湿了,正要开口告罪时,李秀其开口了。

“知松,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恩台老大人的话,十六年了。”

“你父亲是我做端州知州时的佐官,那年两广瑶民作乱,我与你父奉命解粮去梧州,路上遇到贼军,你父亲舍命救了我。此后这些年,我待你如子侄,你累次乡试不中,我安排你进了两浙漕司,想不到几年后,杨凤栖那厮却看中了你。”

李秀其眯着眼睛,慢慢追忆着往事,“我听你说过,你还是想留在两浙。只是此事一了,我肯定要调离两浙。思来想去,我决定将你托付给刘四郎。知松,你为了老夫,背了一次背主的恶名,两浙官场,只怕能庇护你的只有他了。”

“老大人,你此前不是提及过,说浙西剿贼功成,刘大人和你都会被调离两浙。为何还能托付在他门下?”

“没错。刘四郎这只小狐狸,在两浙为圣上和他的恩师披荆斩棘,怎么不可能留下自己的人来呢?他走了,但潘籍、李公亮、孙传嗣、明国维等人肯定会留下几个来。他们在海贼大案和浙西剿贼中都立下大功,两次大保下来,最少也是州同知署理知州事。再加上他属下那些立了军功的武官,又要留下一批来。两浙文武,少不得他的人了。”

“最重要的是这次下到六州去的督秀才们,都得叫刘四郎一句恩主大人。届时功毕,恐怕会有一半的人留下,被保荐为县主簿、县丞这样的**品小官。知松你也是在地方历练过的,知道有些厉害的主簿县丞一起联手,能架空了知县正堂老爷。而且这几十号人撒下去,遍及多少个县,而两浙总共才多少个县?”

虞遂良越听越心惊,忍不住问道“恩台大人,刘大人这般做,不怕有人弹劾他?”

“怕什么?刘四郎敢这样做,就是看准了上面的意思。追缴积欠、弥补亏空、增加税赋,圣上想做这几件除弊布新的事不是一年两年了。浙东遭海贼,浙西出乱贼,平息后正好可以把新政在两浙上试行一番。可是要行新政,不知道地方田地、丁口、库备等真实数字,怎么能行?大家以为刘四郎年轻气盛,莽撞行事。却不知这是一只修炼成精的小狐狸,没把握的事绝不会去做的。”

听到这里,虞遂良如何不知李秀其其实一切都心里有数,只是借着由头点拨自己而已,当即起座,拱手道“恩台老大人的大恩大德,属下铭记在心。”

“无妨无妨!刘四郎虽然年轻,但气度非凡。当初他刚到两浙,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堪。他不以为然,反手就跟我联手合作起来,还这般推心置腹。这样有气度的人,老夫这辈子真没有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且那回北新关藩库除贼时,知松你跟李公亮、宋辅臣等人合作过,也算是旧识,投了过去,也有个照应。”

“谢恩台老大人高恩厚德!”虞遂良的语气里居然带了几分哽咽。

“知松啊,两浙这潭水,深着呢。就算浙西剿贼功成,也还是免不了继续龙争虎斗。你小心谨慎些,有事多向李公亮等人请教。此外,老夫在两浙为官多年,提携了不少人。只是不少人都是过眼云烟,不过幸得有一些还知道感恩。老夫不忍弃他们与不顾,过几日,我摆桌家宴,大家聚一聚认识下,以后就要同舟共济,相互提携了。”

“虞某谨遵老大人教诲,誓不敢忘。”虞遂良郑重地作揖说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翁婿闲话无东西(一)

“薛世叔,劳你等候多日,小侄真是过意不去。”刘玄一进门就作揖致歉道。

“四郎多礼了。你忙得是军国大事,岂能因私事而废弛。”薛规笑着说道。

两人寒嘘几句,各自坐下后,刘玄开门见山道“世叔此来,可是为蟠哥儿婚事而来。”

“这是其一。”

“哦,世叔,此事我跟辅臣兄提及过,开初时,辅臣有些支吾。犹豫了一天便跟我直言,说他就一个妹妹,无论是他还是其母,都不舍得让细娘吃苦。且他找人打听过蟠哥儿,着实有些不放心。”

薛规叹了口气说道“那个混账子做的混账事,留下了恶名,现在也是有了报应,好人家都不舍得将女儿下嫁给这混账子。”

“世叔勿恼。小侄听完后,当即将蟠哥儿调到辅臣跟前听用。一是想让辅臣看看蟠哥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二来就是借着接敌阵前,军法森严,让蟠哥儿识威怀畏。果不然,蟠哥儿被宋辅臣治得服服帖帖,畏惧如虎。要是真要跟宋家结了亲,就算细娘嫁夫从夫,让着蟠哥儿,还有辅臣这么一位大舅哥镇在那里,量他也不敢胡作非为。”

“四郎的意思,这婚事还有转机了。”薛规巴不得薛蟠怕的人越多越好,要是没有他怕的人镇着,早晚要惹大祸。而且他从刘玄的话语里也听出些希望来。

“是的世叔。蟠哥儿生性豪爽率真,有股子仗义任侠之气。到了军中如鱼得水,不几日便跟一干同僚打得火热。有了良伴,跟着一起做正事,蟠哥儿倒是入了正规,至少现在成了合格的军中尉郎。”

“辅臣是生死沙场上打滚下来的人,最恨的就是性子柔弱、明是男儿却沾有胭脂气的男子。”

薛规听到这里,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宋辅臣见了贾府的宝二爷,会不会二话不说就上前捶爆他?不过想必两人是没机会见面了。贾政趁着自己在两浙当学政,想让贾宝玉到杭州,一是跟在身边历练下,长长见识;二是三吴文风鼎盛,想让贾宝玉来熏染一番。

谁知道信刚寄回到贾府没两日,宝二爷就生了病,而且还是起床就头晕,出门就恶心的怪病。这下把老太太和太太吓得半死,太医都请了好几个,就是不见好。这赶赴杭州之事,自然就黄了。

薛规多聪明的人,如何不知小儿的把戏?只是贾宝玉都十六岁了,还一事无成,人家刘四郎十六岁都进京读国子监,然后犹如神助一般,连中大三元。薛规已经差不多猜到,太上皇、他的那些成德老臣子们还有军将世家都达成了默契了,贾妃、周妃铁定进贵妃,两妃的父亲用不了多久就会赐爵,把勋爵世家的架子再撑大一些,省得南安郡王、北靖郡王在那里独木难支。

贾宝玉就会成为新爵的继承人,他毕竟是薛家太太的亲外甥,薛规不求他有多长进,但多少有些见识,能维持家业,不要拖了亲戚们的后腿就好了。

有些想多了,薛规连忙止住自己放飞的思绪,继续听刘玄的说话。

“蟠哥儿正好中了辅臣的胃口,所以前些日子,辅臣也松了口,愿意坐下来谈一谈。过几日,他会押解几个重要的贼首回杭州,届时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

“好,如此甚好。”薛规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给薛蟠这厮安上马嚼子,他的心事顿时去了一半。

薛规犹豫了一下,跟刘玄何说起贾宝玉的事情来,意思想要让他去劝劝老太太和贾政,狠下心来,趁着大好机会,让贾宝玉出来历练一回,再这样就养废了。

刘玄不由心里嘀咕了,这宝二爷什么人,世叔你还不知道吗?不要说养废了,而是已经废了好不好。再说了,他亲老子出面都叫不动,自己一个远亲管个屁用?

不过刘玄倒是能理解薛规的心情,他知道身体不好,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要是亲戚们都争气些,他的妻儿自然能多受些庇护。就算是权势熏天的忠顺王,还不是需要一群人帮衬着。

“世叔,老太太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把宝兄弟留在京里,自然是有考量的。她虽然疼爱孙儿,但涉及到贾府荣辱大事上,她可没有含糊过。”

薛规一听,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给出的运作贾赦的建议递到京里,悄悄地摆到了贾母跟前。老太太只是想了一夜,就做出了决断,同意这个建议。贾琏不便出面,便在幕后指使贾蓉和贾芸,居中联络王子腾等亲朋故友,暗中运作这事。估计用不多久,荣国府大老爷就会荣升鸿胪寺典客丞,妥妥的从五品高官。只是就职地点稍微远了点,在星瞻州首府德光城里。而且朝廷考虑到路途遥远,赶路不便,便将任期适当地延长到了五年。当然了,万一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还得继续顶着。

老太太连亲儿子都舍得,可见在贾家大事上没有半分的含糊。薛规念及此,倒是品味出刘玄话里的意思了。又想起以前跟刘玄等人密议私谈的话,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有些偏了。

几方达成默契把勋爵世家维系一部分下来,不是朝廷缺人手,希望他们顶上来任事报效,而是另有妙用。就跟暴雨期间,洪水暴涨,有决堤的危险了,大家就拿着锄头到勋爵世家这里来刨一刨,弄个缺口出来泄泄洪,大家就都安全了。

想到这里,薛规不由心里暗叹。当年国朝新立时,勋爵世家何等的权势熏天。位高权重,天下瞩目,就是太祖皇帝都不敢直面其锋芒,只能行笼络之法。军将世家更是不敢与其抗衡,只能远走九边避祸。

不过六十多年而已,勋爵世家就已经沦落为几方势力的棋子。看上位高爵显,尽享荣华富贵,实际上只是在缝隙中求生存,阖府的命运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这些不肖子孙,看有何面对去见他们的列祖列宗!

想通了的薛规也不去管贾府的破事了,还是先把自家事管好再说。

第二百三十七章 翁婿闲话无东西(二)

“四郎,上海纱厂、布厂,经过近一年的准备,今年年中可以大量生产,加上我们去年囤积的棉料,足以产出跟南直隶其它地方总量一样多的棉布来。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还要四郎指点下。”

薛规开始时对刘玄说的这些“新机器”不以为然,以为不过增产三四成的事情。这点增产,多招些人手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是出于转移产业避祸等种种考虑,薛规最后采纳了这些建议。反正是要修建新厂子,只是多费些银子。而且刘玄为了稳住薛规的心,自己也掏了上万两银子入股。

结果到后面傻眼了,这不是增产三四成的事,而是要翻多少倍的事。到最后,薛规发现,光是自家这几家纱厂布厂,抵得上南直隶一年的棉布产量。而南直隶在国朝的棉布产出,几乎占三分之一。

那些厂子简直就是聚宝盆摇钱树了。

所以薛规下定决心,后面怎么干,听女婿刘四郎的。

“世叔,前些日子,我接到两浙舶司谢大人的来信,说南边宣抚府行文过来,说今年从大食、波斯、天竺和西洋过来采办丝绸的海商比去年多了五成。尤其是西洋佛郎机过来的海商,满满一船的银子,就等着换丝绸。而朝廷又等着银子用,所以叫我这督办善后钦差想想法子,多凑集些丝绸来。”

“啊,我前几日听太湖丝绸行会的人说,今年的茧丝会减少四成,一增一减,这缺口就大了。”薛规有些坐不住了。照这情形下去,今年这丝绸的价格还不得涨上天去。

“是啊,我也无可奈何。我能平乱贼、断奇案,可我真吐不出茧丝来。所以我只能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跟谢大人说明,让他早做准备,能遣人去湖广等地收购茧丝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不过远水难解近渴。”

刘玄顿了一下,随即说道,“丝绸如此,对我们的棉布而言,却是大好事。那些海外商人万里而来,买不到丝绸,总不能空着船回去吧。我们棉布虽然便宜,但好卖啊。他们把丝绸运回去,总要找到王公贵人才有钱来买。但是这棉布,只要上了岸找一集市,街边一摆,就会有人来买。”

“…加上其它的这些好处,海商们只要想明白了,总有聪明的会放弃追逐那越来越贵的丝绸,转而采办棉布的。”

“世叔不妨让些利,少赚些,只要让这些海商尝到甜头了,来年还是会找我们来买。”

薛规点点头道“贤侄说得没错。我在泉州有些关系,不,我在番禺有些人脉,请他们帮忙居中联络海商,我让给他两三成利又何妨。来年海商要采办棉布,还是要来求我。”

刘玄笑着点点头道“世叔考虑得极周全。南海的海外商贾六七成汇集在广州番禺,也只有那边才有能力吃下最多的货。不过小侄建议,一半的棉布在明州出港,转贩广州。”

薛规顿时了然于心,这是在卖谢志清一个面子,帮他增加几分舶税。虽然增加了些漕运的运费,但人家是圣上的心腹近臣,眼看要大用了,现在正是他困难时期,你不帮着撑撑场面,将来人家怎么可能照顾你呢?所以算下来,那些运费都是小钱。

“贤侄放心,这事我会记在心里,切切交待下面的,万不可疏忽。”

“那就好。世叔,此次茧丝减量,对我们的棉布发展还有大好处。”

“愿听贤侄详说。”

“世叔,你书信中提及,纱厂基本是新机器生产,用水力、畜力驱动,只要棉料跟得上,产出多少都可以。而织布机只能是半机器半人手,一张机需要一个人去操控。现在我们的棉纱充足,就是只是受限于织布机。而其中的关键就是织户太少了。”

“贤侄说得没错。”

“今年茧丝减产已成定局,想必不少丝绸织户都会没活干,世叔何不从此下手?”

薛规一听,不由思量起来。丝绸织户和棉布织户确实很相似,手艺都一样,只是织机有些不一样。而在太湖周围几州,织工织户有数以万计。尤其以苏州、湖州两地最多。这些人或在作坊工厂做织工,或在家里做织户。

茧丝减少,织工织户的活就少了,没有活一家老小就要饿肚子,饿了肚子就要闹事情出乱子,那地方官员就要头大。这时薛家出面,联合地方官员,提供织布机,改丝织为棉织。对于织工织户来说,织什么不是织,给工钱就好。大家皆大欢喜。

“贤侄,我就问问,这茧丝减少,只是今年吗?”

薛规问得含蓄,刘玄却是听明白了。要只是今年茧丝减少,薛家费尽千辛万苦把织工织户从丝织改成棉织,明年一恢复,人家又改回去了,薛家不白费功夫了吗?

“世叔放心,我琢磨着,这浙西乱贼怎么得也要过了夏天才能完全平息,再收收尾,今年的蚕种就不要指望了,明年的茧丝铁定还是减产。就算到了明年,浙西三州,还有浙东几州被波及的部分县,都是以恢复生计为要。地方上下肯定是全力去种稻谷,也没人有心思去搞桑蚕。填饱肚子是最大的事。”

薛规了然地点点头,没丝绸关老百姓个屁事,但是没饭吃了,老百姓只怕又要生事了。

“所以这么算下来,茧丝今年大减产,明年还是会大减产,后年可能会有部分恢复,但还是会减产。”刘玄最后总结道。

薛规笑着点点头了,他心里有底了,只要连续折腾这么三年,他就有把握让那些改棉织的织工织户有七成继续不变。只要有这些织工,薛规就能把棉布产量再提高一倍。

又说了半个时辰,薛规起身告辞时,像是突然想起的一样。

“贤侄,京里有人捎来了十二箱东西,是送给赵姑娘的。”

刘玄的老脸难得一红,连忙问道“是南安郡王府的那一位?”

“正是。她叫人捎来话,说赵姑娘跟了你,也是造化。”

“这位盯得挺紧的。”刘玄讪讪地说道,自己这边才上手没多久,京师就知道消息了,还这么快送来了“嫁妆”,难道那位在自己身边安有暗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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