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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


江南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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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低垂的云幕,为初冬的一道阳光所划破。但是,这并不表示天候就此回复,雨依旧一丝丝地落下,串连起暗灰色的天空和大地。

一名男子倚着朱红色的栏杆,正望着雨丝出神。这人年约五十前后,身上穿着一袭绣有飞龙图案的绢制长袍。这样的衣服叫做“表龙袍”,在地上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穿上这样的衣服,而过个人姓赵,名构,字用基,也就是历史上的宋高宗。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西元一一五五年)十月,首都杭州临安府为少见的连绵阴雨所封锁。这是一个位于长江之南、钱塘江口一侧的温暖之地,港口中充塞着中外的商船、市场中堆积着米肉鱼果。人口甚至急速吁加到百万之数。这些人员及物资,或自陆路、或由水路在此集结,走在大街之上,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会与从波斯(今伊朗)或大食(今阿拉伯)而来的人擦肩而过。本来,自隋代以来,这儿就是一个繁华的内业都市,如白乐天(白居易)及苏东坡等之文人雅士,也都深爱着此地的美丽风光。至于,这个城市同时成为中国正式的政治中心,也就是成为宋高宗的御宇所在,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高宗是宋代的第十位天子,同时也是以杭州为首都的第一位南宋天子。

高宗在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在这十几天内,他一直在努力等待着。为了获得真正的平静,这点努力是值得且必要的,反正,等待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特殊技能,他这二十年来几乎都在等待着,终于来到了这就差最后这十多天的局面,解放的日子即将来临!

急促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高宗不禁一阵紧张。大约在剩十步之外的距离,高宗斜眼瞥到了来人在地板上的影子。

“陛下!陛下!”

来人的声音听来似乎异常地高,虽然全身黑衣黑帽,但从他脸上没有胡须和年龄不明的容貌来判断,这人应该是一名宦官。

高宗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宦官以尖细的声音报告着;

“丞相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瞬间,高宗的表情转为空白,接着又开始了急剧的变化。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报告,他的体内充满了鼓动,他摒住了呼吸,然后发出了从他的耳朵听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这个消息正确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丞相秦桧以六十六岁之龄亡故,很快就会有正式的讣报传到。”

宦官的视线再度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他现在看来似乎是若有所失,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

“陛下!”

高宗颓然坐在地上,当宦官正要趋前将他扶起时,他以奇怪的音调狂笑着:

“哈哈哈……是这样吗?他死了……他死了!”

这个笑容看来一点快活的感觉都没有,倒像是喝醉酒一样。

“他死了!秦桧死了!不过,朕还活着,是朕赢了!是朕赢了!”

高宗不断地拍打着地板,突然,他从地上站起来:

“是谁?是谁躲在那里?”

高宗瞪着一片花鸟屏风,在那后面,似乎有个人藏在那儿。正当宦官准备趋前查看时,那个人放弃挣扎走了出来。

他是御医王继先,他瘦削的双扬和细细的宏须,似乎正在颤抖着。

当他想开口辨明些什么时,高宗站起来冷冷地说道:

“继先呀!你是想把朕的事情告诉谁呀?”

“这……那……微臣怎么可能……”

“你的丞相已经死了!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继先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正如皇帝所说,他的确是利用侍医的职权,将高宗的言行和健康状态一五一十地报告丞相。也就是说,贵为天子的高宗,其实是在丞相的监视之下生活的。不过,这个屈辱在今天终于结束了!

“请、请您原谅呀,陛下!”

王继先伏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响头,他以快要听不到的声音哭着辩白:

“微臣身份既低,力量又微,对于丞相的专横完全无法抵抗,否则小命早就不保了,请陛下原谅呀!”

高宗冷眼看着侍医,接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滚吧!你这个家伙连追究罪名的价值都没有!”

本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的侍医只有一脸凄凄地退出。望着他的背影,宦官问道:“陛下要小的追上去处理吗?”看来,宦官似乎对他也很不满。

“权力真是滑稽的东西吧!”高宗挥挥手命其退下。

不过,即使很滑稽,高宗依然不想放弃权力。怎么可能放弃呢?

对他来说,这可是经过二十年才回到手上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二十年之间,宋朝的最高权力其实是落在丞相秦桧的手中,他假借皇帝之名,让文武百官全都服从于他的专制独裁,甚至连天子都是如此。

高宗为宋朝第八代天子徽宗皇帝的九男,他上面还有八位兄长,本来是不大可能有机会坐到王位的,之所以可以有今天的地位,全因为他是国难下的唯一幸存者。

徽宗皇帝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二五年),北方的金兵大举南下占据了首都开封。对国难束手无策的徽宗,就在翌年让位皇太子而成为上皇。即位的皇太子随即将当年改为靖康元年,也就是所谓的钦宗皇帝。虽然他很想重新建国,但于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他就和父皇一同被金兵俘虏,一路被送到距离三千里外的五国城。历史上称这事件为“靖康之难”。此时,徽宗上皇四十六岁、钦宗皇帝二十八岁,至于在战火中逃到江南的高宗则为二十一岁。

就这样子,高宗即位成了天子,然而,质疑他王位正统性的声音却不绝于耳。他的兄长钦宗依然活着,而且也未经过正式的退位,他依然在北方过着被拘禁的生活……钦宗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对归国这件事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当然,偏安的南宋对此也不抱希望,而且,如果他回来了,反而还会造成困扰。

没错!当中最困扰的就是高宗。

在经过了众多的牺牲之后,宋、金好不容易签定条约,皇太后(徽宗之皇后)韦氏终于能够跟着丈夫的遗体回国,依然得在异域生活的钦宗,带着泪水向皇太后哭诉:

“在您归国之后,请向弟弟及丞相传达,我已经不想重登帝位,只要当个太乙官使就心满意足了!”

所迫的太乙宫使是指道教寺院的役职,也就是说,他选择了出家,切断一切与俗界的尘级。虽然相距三千里,但是钦宗却能洞察弟弟的心理,毕竟,不论多大的国家,能够坐在王座上的人只有一个。他不在乎帝位,他只要能够返国就满足了。

归国后的皇太后,当然很想将这话传达给高宗,然而,高宗虽然对皇太后十分敬重,但并不常拜见她。而且即使见面,也从不提钦宗。

皇太后虽然对于被拘留在北方的钦宗感到悲哀,却无计可施,一直到她死亡为止。

高宗因为贪恋权力而舍弃了钦宗,但他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他的内心依然有着一分歉疚,让他一直无法快乐起来。秦桧完全知悉高宗的这种心理,所以每当高宗和他意见不和时,他总是冷笑着。

而这个笑容总是让高宗一惊,因为他似乎可以想象秦桧在喃喃自语:

“你如果要放逐我的话,那是你的自由,不过,陛下不希望兄长归来,而命我为金国交涉的事,则会被天下人知道。”

秦桧的喃喃接续着:“如此一来,陛下将失信于天下。而且,如果将我放逐的话,金国也不会坐视不理,就如同破坏和平条约一般,他们将举兵南下,而陛下的王座,大概也坐不久了!说不定金国还会让您的兄长来做傀儡皇帝呢!”

无声的笑意让高宗再度一惊。

“仔细想来,这个王座本来就是您兄长的,在道义上,陛下可说是篡位者。也许,您心里后悔得想要将之归还,不过,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呼呼呼……”

“恶魔!”高宗心里大叫着。不过,否定秦桧的存在,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王位的正统性。虽然对秦桧憎恶不已,然而高宗的生存之道却只有与其共存,而且还不只这样,高宗担心的是将来。他的皇太子于年幼时即已死亡……

“如果朕死了的话,那么,会由谁来继任呢?想来也只有秦桧这个老贼了!我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

就这样子,十八年来,他们持续暗斗着,这可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君臣关系。

就一般状况而言,秦桧比高宗年长十七岁,理当不需那么担心才是,可是秦桧异常的生命力却着实让人吃惊,即使已年过六十,他那细长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孔却呈现出奇妙的精气,头发也十分乌黑,根本不像是个老人。秦桧年轻的时候曾被称为“秦脚”,光是看他挺着背脊走路的样子,就给高宗很大的压迫感。他所犯的罪符——横夺不幸兄长的帝位,以及将无辜的人在狱中杀害的罪行,就像阴森的影子压得他无法喘气。

南宋的天子害怕他的臣下,这个事实看在天下人的眼中。

“秦桧大概会篡位吧?”金国这么认为。从外部看秦桧的权势和专横,多数人会这么想。

不过,秦桧不会篡位,他很清楚他是寄生在皇帝之上的,任谁都不能独自生存。

表面上高宗和秦桧是协调一同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在多数的牺牲之下,和约好不容易成立了!南宋的内政、经济均迅速地充实,官僚制度和租税制度也经过改革,荒地开垦为水田,运河和水渠也相当整备,在新的货币发行之后。一时之间,南宋又再度繁华而富有。有名的《白蛇传》就是以这个时代为舞台,诉说着杭州临安府中的荣华和洗练。

当然,秦桧的尖牙并不会因此而变钝。

就像是他的孙子秦坝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的确,秦坝的才智不错,他被看好应为当年的首席合格者,不过,在第一次测试后,秦坝的成绩却次于另一名秀才陆游。

秦桧当然不可能放过陆游,不只是秦坝一个人,他是秦氏全族之耻。在秦桧的安排下,殿试(科举的最后考试)时,秦坝以首席合格。至于令人憎恶的陆游,当然就是让他落第了!

“这家伙一生都不能让他浮上来,我要让他知道污辱秦氏一族是怎样的大罪!”这就是秦桧的思考法,秦氏一族的权势和荣华就是正义,只要是违规者都是恶人。

后来,陆游成了南宋的代表诗人,只是终其一生,他在政治、经济上都十分不得志。

不只是陆游,凡是反对过秦桧、无视他的命令、或是口头争论上胜过他的人,全都会被流放到边境,他就是这么地独裁。

而这样的秦桧死了!他终于死了!

高宗的心里大叫着,他自由了!再也没人能胁迫他了!

在赏赐了前来报讣闻的宦官之后,高宗终于放心了。他用被雨淋湿的手抹抹脸,好让自己清醒。风的方向变了,雨,被吹入了宫殿之中。

不久,高宗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少师吗?有什么事呢?”

这人正是秦桧的长男秦煌目前位列少师。他对皇帝行了个礼,但这只是个形式,他所尊敬的只有伟大的父亲。接着,他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父亲亡故之后,丞相之位当然是由身为长男的臣下来继承,陛下觉得如何?”

高宗很认真地看着秦煌。

“这是什么话?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高宗的嫌恶感油然而生。

秦桧虽然是靠胁迫皇帝取得权势的奸臣,但他还是有他的实力和功绩,方能从一名廷臣成为丞相。秦煌的地位、权势、财富都是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但是,他却没有从父亲那儿得到足以支配皇帝的魔力。

秦桧的体内有着不可知的深渊,让许多人陷溺其中,也将国家和时代吞没;而秦煌则没有,他只是个不知上代劳苦的二代子弟而己。

高宗的声调一变:“你的父亲对国家有大功,所以朕将赠予其公的称号。”

“臣感到十分光荣!”秦煌的口气十分傲慢,好像认为这样的礼遇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高宗的嘴角一歪,不客气地说:

“那么,你对国家又有些什么功劳呢?”

秦煌的反应有些迟钝。不过,从皇帝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出个大概,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而融合着残忍和胜利表情的高宗则转身离去。



杭州临安府的城外有个湖,因为位在城西,所以叫做西湖,是一处少见的美景。

在太古时代,这湖应该是一处海湾,后来因为泥沙淤积而形成陆上的一处淡水湖。而堆积的土沙则成了平野,上面为著名的杭州城。

“杭州”的名称始于隋文帝时代,这从宋高宗看来也是五百年以上的古代了!杭州的市街与西湖,就像是兄弟一般,是切也切不开的。

西湖之美,历代的文人多有描写,其中又以唐代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苏轼最为有名。这两人都曾担任过杭州的知事,他们皆热爱杭州这块土地,也都曾是此处的主事者。白居易整修过西湖的堤防,亦整修水门以调节水田的放水,给西湖留下了治水、水利的精密研究记录。

而二百五十年后,苏轼重新整建自白居易以来损毁的水门、水路,并且将湖底的淤泥大量抽浚。而抽出的淤泥则堆成西湖南北向的长堤,并于上面遍植杨柳,成了一条散步的好去处,这也就是千年之后“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除此之外,由于当时杭州一带闹饥荒,苏武不但免去租税,还将官仓之米粮放出,拯救了数百万民众于饥饿之中。

当白居易和苏武从杭州任满要离开时,有数万的民众夹道欢送。

两人除了留下不灭的文采之外,同时也是有良能的政治家。

有一名青年骑马从西湖经过,他的身材高昂,眉毛浓密,有着一张精悍的脸孔。这名佩剑轻装的青年姓韩,名彦直,字子温,年二十八岁。他的官名是浙东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这是一个远离临安府的地方秘书官。虽说他是一名文官,但体格看起来却像一名武官。

成群的鸟从他头上飞过,这些都是从黄河以北飞过来过冬的大雁,子温一面目送着它们,一面策马前进。

西湖的南北两岸各有一座高塔相对,北岸的塔为保淑塔,南岸的塔为雷峰塔;一个细长如插天之剑,另一个则像是多角的箱子。虽然两者形状互异,但却都是近世中国建筑技术建造之下的美丽宝塔,也完全地融入了西湖的风光之中。

子温一边欣赏着保淑塔的尖锐之美,一边放任马匹徐徐前进。虽说这里是温暖的江南,但在冬雨的笼罩下,随便吐一口气,眼前就会冒出一阵白雾。顺着小道曲折前进,子温进了一处落叶茂密的林中,在向左拐了一个弯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即使他已经四年没来了,他还是不会走错。

“翠微亭”

门匾上这么写着。大门敞开着,没有看见管家之类的人。

子温从马上下来后。就牵着马走进入门内。里面没有什么人造景观,只有一条通到屋子里的小步道。在三阶之上的入口处,子温向站在那儿的老妇人跪了下来:

“母亲大人,彦直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

老妇人一听,马上像大男人一般豪爽地笑了起来:

“什么母亲大人,真是折煞人了!快起来吧!真是,科举合格之后连说话都变了!这儿不是官中,叫娘就行了!”

“您真是一点都没变,娘!”

“快进来吧!到爹的遗像面前行个礼吧!”

子温的母亲姓梁,名红玉。在子温向墙上那个穿着甲胄、英姿焕发的武将画像行礼之后,两人来到了桌边。

“孩儿这次受了光禄寺丞之命,终于回到了杭州。”

这个“寺”指的并不是佛教寺院.而是官厅。光棍寺为宫中负责宴会的官厅,而“丞”则是长官的补性,因此是负责宴会的秘书官。但这并不简单,宫中的宴会可是重大的国事,不论古今中外皆然,而且光禄在汉朝也是负责整座皇官的安全要务,当然子温的时代也有这样的一面。

“这么说你被叫回临安府的,这很好呀!”

“不只是孩儿一人,大约有二十人都回归临安府了!时代已经变了!”

“不是时代变了,而是人变了!到底官中发生什么事?”

梁红玉心中已经有了推涮,不过子温的回答则毫无迟疑:

“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丞相死了!”

“哦!这个老奸物终于死了,真是可喜可贺!”

“唉!人都是会死的!你爹死了,而像丞相这样的奸人又怎能瞒骗过阎罗王而不死呢!”

说者拍拍儿子的肩:“你爹若是地下有知,大概会把丞相抓起来送他几记铁拳吧!可惜,我没法儿在旁边叫好就是了!”

子温的父亲就是韩世忠,是南宋初用的武人,也是“抗金名将”之一。

从中国的史书上看来,宋朝出了不少“抗金名将”。他们不只是宋代的名将,同时也是抵抗外族人侵的汉族英雄,他们不但在后世广受民众歌颂,同时也是许多诗曲、小说的主角,如:岳飞、韩世忠、刘倚、吴价、吴磷、宗泽。

此外,当时还有一些颇具实力的武将,如张俊、刘光世。只不过,这些人虽有实力,却因贪欲而中饱私囊,放纵部下随意掠夺,自然不受民众的爱戴。

其中,张俊的风评奇差无比。他本是盗贼出身,后来投入义勇军立下不少功劳,他虽然骁勇善战,无奈物欲太强,对民众的掠夺,跟金兵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外,他还和秦桧连手,将主战派的岳飞加害狱中。就是这一点让他在历史上留下了污名。

韩世忠则出身西北边境,他在少年时就投身军旅,马术既佳、臂力又强,十几岁就成了高手,立下不少战功。一名叫王渊的将军曾经这么说:

“万夫莫敌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于是王渊就赏了许多银两给韩世忠。所谓的“万夫莫敌”,指的是三国时代的关羽及张飞,想来,韩世忠大概也有能和他们相匹敌的程度吧。

在得到货金后,韩世忠便分派给部下及战死者的邀族,而他自己,只要有买马和甲胄的钱就行了。

《宋史·韩世忠传》中有“唱上轻财,持军瞩而与士卒同甘苦”的记载,因此,虽然他的军规严正,但却很得兵士及民众的信赖。

其后,“方腊之乱”发生,这是综合了徽宗皇帝的失政、摩尼教徒的信仰,以及方腊此人的野心而导致影响天下的动乱。叛军到底有多强呢?根据《水浒传》的记载,为了讨伐方腊,梁山泊等一百零八名义贼,将近有三分之二的官兵战死。

负责讨伐的官兵当然辛苦,可是民众也不好过,军纪差的部队,掠夺民宅、施暴妇女,甚至残杀民众并取其首级谎称是贼兵首级而要求恩赏的都有。韩世忠看了虽然有气,但依然奋战着。方腊的根据地是一个叫做清溪蝈的洞窟,它除了是个巨大的地下要塞,同时也是极其壮丽的地下宫殿。韩世忠带着少数的官兵潜入其中,然后与外部的官军一同呼应攻陷了清溪蝈。

不过,乱事荡平之后,韩世忠并未受到任何奖励。原来,是一个叫做辛兴宗的将军冒领他的功劳了!最后,韩世忠只得了个承节郎的低等职位。

方腊之乱结束后,太平的日子不过三、四年,北方的女真在灭了辽之后,更南下来侵宋,并建立了名为“金”的王朝。

这十七年间,韩世忠持续与金兵对抗着,由于获得不少胜利,终于升到了“相宫使”一职,也就是宋朝的最高司令官,成了可与宰相匹敌的最高武官。不过,没多久,韩世忠就将军权奉还给皇帝,自称“清凉居士”,在西湖畔建立翠微亭隐退。

曾经有位友人忠告他:“翠微是衰微的意思,不算是很好的名字。”

韩世忠则回答:“岳鹏举生前曾在遵池州看到一处名为翠微亭的场所,他对那里的风光赞不绝口,我只是借其名来用而已。”

“那更危险,这样只会招来丞相不必要的猜忌而已!”

岳鹏举就是韩世忠的战友——岳飞,他被宋格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丞相?”由于韩世忠的语气相当不屑,这名友人也只有红着脸告退而去。

于是,一生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的韩世忠,五十岁后,就在翠微亭和妻子梁红玉及十名家仆一同过着他的晚年生活。

由于韩世忠曾经中过金兵的毒物,所以他只剩下六个指头,他每天就用这不自然的手到西湖垂钓,而随行的小童,肩上总是扛着一个大酒瓶。虽然他隐居西湖,但并不是就此断了所有的交际,有时也会有客人来喝一杯,不过,不管怎么醉,韩世忠绝口不提有关军事方面的事。

他也劝儿子子温出任文官,因此当子温科举合格时,他自然相当高兴。后来,当他对佛道产生兴趣,就不再进入临安府一步,唯一的一次,就是皇太后韦氏及徽宗的遗体返国之时曾经参上拜旧。对于无法将徽宗和钦宗救出,是韩世忠最大的遗憾,他在弥留之际曾对周围的人说:

“我以一介平民出身,袭着战功而得到功名利禄,能够死在自己家里,已经是最幸福的死法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哀伤呢?”

绍兴二十一年(西元一一五一年)八月,韩世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年六十三岁。

接到他的讣报时,高宗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下诏封韩世忠为通义都王,并受太师之称号,这算是非皇族的最高名誉了!对于这样的处置,秦桧虽然没有反对,但却利用职权将子温外放至地方上,直到秦桧死亡,子温才有机会回到临安府中。

清凉居士。

这个称号才符合父亲。子温想,其他的称号对父亲来说实在没有必要。



梁红玉把名酒“真珠”拿出来,他们母子俩要好好喝一杯。

梁红玉这年已有五十八岁,但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她的身材高窕、背脊平直、脸颊红润,两脸充满着生气。以前她是江南屈指可数的美女之一,现在依然风韵犹存。

她是平民出身,前半生为艺妓,后半生却是个指挥数万兵马、在马上舞剑的女将军。光是想到母亲的一生,子温就不得不庆幸自己有着这么不凡的双亲。

梁红玉和韩世忠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徽宗宣和三年(西元一一二一年),当时韩世忠三十三岁,而梁红玉二十四岁。

梁红玉生于长江下游、大运河畔的淮安,即使在九百年后,那里仍可见到供奉她的庙宇。在她少女时代,淮安一带兵乱四起,为了逃避战火,她特地渡江前来京口村生活。京口就是后来的镇江市,是长江下游的重要军事据点,港口有军船停用,街上有官军巡逻,而这些人都是酒楼、勾栏、歇馆……等地方的衣食父母。

失去亲人的梁红玉,就这样成了在一间歇馆修业中的艺妓。美丽、聪明、能歌善舞的她,很快地就成了当地的红牌。在这期间,她也不断地进修弓、剑等武艺。

既然梁红玉身为京口的第一美女,想一亲芳泽的上级官员、将军、民间富豪自是数都数不清,随便一个都能让她下辈子不愁吃穿。韩世忠虽然不能算是无名小卒,但也只是个低阶的“武节郎”,照理来说,是配不上这样的美女的!没想到,梁红玉居然把自己的储金完全用来赎身,而后跟了韩世忠。

建炎三年(西元一一二丸年)三月,发生“明受之乱”。首领为苗傅、刘正彦两人,前者为殿前都指挥使,也就是禁卫军的总司令;后者则为身兼武功大夫及威州刺史的将军。

当时,宋代的名将中,最上位的就是王渊,他虽承认韩世忠的武勇,但他自己本身却没有什么人望,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原因在于他和宦官相互勾结。

苗、刘等人和王渊交情尤恶,于是他们就趁其他将军因战事离开杭州,城中只剩苗、刘、王三者之时起兵。乱军进人皇宫,王渊被刘正彦一刀毙命,而与王渊结党的宦官百余人也被杀害,甚至连高宗及大臣都成为叛军的俘虏。苗傅还以高傲的态度要求高宗退位。

“为何朕必须退位呢?朕何罪之有?”

“这个王位本来就是您兄长的,您不过是强占它,还是退位以申天下之大义吧!”

高宗完全无话可说,他的兄长确实没有正式退位,但他也是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情况下即位;不过,他如果坚持不退位的话,可能会惨遭到毒手,所以只好让位给当时三岁的皇太子,由苗傅公布改元“明受”。

前线的将军们在得到消息后相当愤怒,当然,或许会有人高兴王渊死了,但是让苗傅来掌握国家大权则是谁也不服气的。于是各军联合起来包围杭州,带头的部队即是韩世忠。

苗傅心想:韩世忠的妻子在城内,只要以她为人质,就可以收服韩世忠了!

当时梁红玉守着刚满两岁的子温,住在城里。

苗傅假藉“新皇帝”的旨意,将梁红玉叫进宫中,赐予“安国夫人”的贵族称号,并要她说服丈夫韩世忠加人新帝。

受命的梁红玉假装很高兴地退出,回到家后,她立刻准备逃走。

到了夜里,她一面观察监视兵士的样子,一面抱起睡梦中的儿子:

“阿亮!”

这是子温的幼名。

“阿亮,你是韩世忠和梁红玉的儿子,所以绝对不可以哭,你如果哭的话,我就把你丢掉,让你成为老虎的孩子!”

说完梁红玉随即穿上胸甲,将幼儿绑于前胸,并带上弓箭及长枪,骑上韩家最快的骏马。

很快地,在宫中的苗傅接到部下的急报,说韩家有“一名身穿甲胄、持枪的骑士”逃脱,苗傅心想:韩世忠家不是只剩下他妻子和老仆人吗?清查之下,没有看见梁红玉母子的身影,才知道她乔装脱逃了。

“带着乳儿还想顺利逃走?真是头脑简单的女人!”

不过他的嘲笑很快就回住了,因为梁红玉已经以高明的马术逃出杭州城,而且还以枪、箭击毙了八名兵士。

“这、这女人、这女人……”苗傅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了!

久闻梁红玉是大美女,但没想到她竟然还这么勇猛有胆识。等回过神,苗傅马上命令刘正彦率领三百名骑兵追捕梁红玉。

“可别失手杀了她,我还要用她来胁迫韩世忠呢!”

刘正彦想,只不过是一名女子,何必要如此劳师动众?但还是照做了!于是大批军马往东北方奔驰了约二刻,在近秀州的地方追上梁红玉!梁红玉利用路狭之便,回身一箭射下了马上的敌人,失去骑士的马则陷人道旁的水田泥泞之中,再也不能动弹。就这样,在射落了八骑之后,梁红玉的箭筒已经空了,正当她准备要展开白刃战之时,秀州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骑兵队领头的武将发出了雀跃的叫声:

“喔!红玉!”

“良臣!”

来人正是韩世忠。他们两人在窄道错身后,韩世忠便挥舞着长戟,冲入了刘正彦军中,接着,就是一阵月下的惨杀。

韩世忠的豪勇不让关羽、张飞,他一边以脚操住着马凳进退,一边左右飞舞着长戟,旋转、突刺,在十数骑落马后韩世忠依然呼吸不乱,向着刘正彦直冲。

然而,刘正彦却鸣金收兵,他并不是怕韩世忠一个人的勇猛,而是知道有大批的官军即将到来。刘正彦逃回杭州,而苗傅则逃去更南边。于是,韩世忠从贼军手中夺回杭州。被救出的高宗除了赏赐韩世忠外,更赞誉梁红玉:

“虽为女流,却为赵子龙之辈!”

三国时代的赵子龙,曾留下抱着幼主单骑破敌的故事,如今,梁红玉“巾帼英雄”之名也不径而走。

由于勇建奇功,韩世忠的地位扶摇直上,不过,他反而更在意对妻子的评价。

“看吧!我的妻子可是天下第一的女子!”

在中国史上的英杰中,像韩世忠这样以妻子为荣的男子可说十分稀少,后来,他更以妻子为副将,从军事以至于政治都征询她的意见。

韩世忠麾下当然还有不少武将,如解元、成闵、王胜、王权、刘宝、岳超等,他们全都是韩世忠拔招的,也全都信任梁红玉的智勇和胆识、愿意接受她的指示。这些武将们平时也会到韩世忠家中坐坐,尝尝梁红玉的料理、喝上几杯,再谈谈战场上的往事。子温小时候就常坐在父亲膝上听他们聊天,于是,对解元、成闵……等人,子温都十分熟悉。

过了许多年。这些英雄们一个个老了、病了、消失了……这对年轻的子温来说就像梦一样。

“虽然时势仍然险恶,但罪魁祸首已经消失,时代改变了,娘!”

梁红玉的反应十分冷淡,她虽为女流,酒量却不差,她虽然脸红了、声音也大了,但她的话依旧条理分明:

“不管是秦桧的录用、和全国缔结和平,还是岳将军的死……这些都是皇上的意思,只要他健在一天,这个时代就没有改变!”

子温没有回答,梁红玉又干了一杯:

“因为是皇上的意思,所以你就也只有同意主和。如果这是丞相一个人的想法的话,你爹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他可是天下惟一不惧于丞相权势的人,难道你忘了吗?”

子温当然没忘,十四年前,韩世忠的战友岳飞被冤死在“莫须有”罪名之下时,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韩世忠一人前去对秦桧表示异议。

人人都佩服他的勇气,但韩世忠却苦于这勇气无法使岳飞活过来。因为秦桧无法无天,所以韩世忠才弃官离开朝廷。

为了皇帝,子温觉得应该加以辩解:

“可是,娘!这些都是秦桧的奸策呀!陛下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也许,但他并没有反对呀!”

“就算这些都是秦桧的奸计,但只要皇上拒绝,就不会实现!就是因为认清这一点,所以你爹最后才离开了。”

梁红玉洞悉了高宗的心理,表面上,他是被秦桧所利用,事实上,他并不是无意识的被利用。对钦宗见死不救,以及杀害岳飞这两件事,秦桧其实只是执行者,高宗心知肚明,故意视而不见。

“虽说春天来了,但湖上的薄冰依然不少,你就在这儿住一晚吧!”母亲叮咛子温,要进临安府还是明日为佳。而在拜谒高宗之后,子温就要重操这四年之久的宫廷勤务了!



密命


face=宋体>


face=宋体>Ⅰ




face=宋体>秦桧死后,高宗所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人事的刷新,并且将过去被秦桧流放在外的二十几位有力人士召回。他们大多是因反对秦桧的专横而遭放逐,而他们现在皆获得平反。




face=宋体>人事刷新大多意味着政策将有重大变革,于是主战派的大臣们均对高宗的对外政策寄予厚望。




face=宋体>然而。他们失望了!不论在内政或是外交,皇上都没有想要变更的意思。他把那些被放逐的大臣们召回,只是要正式宣告他已经把实权收回来而已。而且,他也没有给这些大臣极大的权限,甚至他还用了一名老人。




face=宋体>这老人姓万侯,名离,字元忠,时年七十三岁,也是因秦桧而被放进的人之一。




face=宋体>他接任的职务是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宋代的官名中,像这样长的官名不少,但重点是,他接了秦桧的宰相之职。这分人事任用表一出,宫廷内外无不惊叹连连。




face=宋体>“万俟离当宰相?那个老人有当宰相的资格吗?”




face=宋体>吃惊和愤怒的声音此起彼落,大家终于了解高宗完全不想变更内外政策的想法。




face=宋体>这个万俟离的确是因为秦桧的缘故而被放逐,但并不是因为唱反调,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是秦桧的心腹。




face=宋体>“这个万俟离不是那件事的共犯吗?”




face=宋体>“那件事”指的是十四年前的惨剧,当时,急于跟金国缔结和平条约的秦桧,在高宗的默许下,将主战派的岳飞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逮捕下狱,并给予凄厉的拷问,最后还在得不到平反的状态下冤死。而那时实行不当逮捕、拷问、虐杀的,正是秦桧的心腹万俟离。




face=宋体>即使五、六年后被秦桧放逐,万俟离也从未有过反对他的举动发生。




face=宋体>“真是没用的家伙!”秦桧心里大概是这样讲的吧!人人都是这么推测。总之,他应该是因无能而被放弃的。




face=宋体>对于外人,秦桧向来只有憎恶和侮蔑两种情感:憎恶有能力的人,侮蔑无能的人;憎恶如岳飞之类的人,侮蔑如万俟离之流的家伙;有能力的敌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以毁灭,而无能的人则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丢弃。秦桧是以牺牲别人的方法,来建立自我一族的荣华,不管是国家、皇帝、政敌、还是部下,全都是他获致荣华的道具。




face=宋体>对秦桧来说,杀害岳飞这件事,只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他是不会为此后悔的。他根本就没有弱点,是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




face=宋体>秦桧和万俟离在《宋史·奸臣传》中并列,但他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和城府深沉的秦桧比起来,手段凶残的万俟离实在是很浅薄,他只不过是个从受虐者那里得到快乐的恋态者而已。




face=宋体>“由于能够拷问岳将军,所以他每天从狱中出来时都是一副很快乐的表情!”子温曾由几个友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秦桧能够让万人感到恐怖,而万俟离则只是让人轻蔑。




face=宋体>更甚者,万俟离还发明了“桔棵刑”这种拷问法。




face=宋体>所谓的“桔棵刑”,就是用绳子将犯人的两只脚绑起来,倒吊在天花板上,让头部充血,然后再将绳子旋转数回后放开,倒吊着的人就会迅速地回转回去,而在回转的同时,再于前后左右以杖乱打,给予“血和内脏几乎要从口中飞出一般”的苦痛。万俟离就是这样凌辱岳飞两个月。




face=宋体>万俟离这种人留给后世的,大概也只有这种拷问法了。




face=宋体>皇上为什么要任用这种人为宰相?子温完全不能理解。




face=宋体>“还有很多人才的呀,为什么……?”




face=宋体>根据种种迹象看来,高宗并不愿意变更对外政策,那么,他自然不会选择一个主战派的人来当宰相,如果要在主和派中筛选的话,就只有像万俟离这一类的人了!




face=宋体>秦桧并不喜欢有才能的人,他要的,只是能够忠实实行自己命令的部下而已!提出政策、建立计划、实现阴谋……这些只要有秦桧一个人就够了!目前的高宗就和秦桧一样,并不需要有能力的部下,因此,虽然朝中有部分人士希望能由张浚出任宰相,但终究不可得。




face=宋体>在这时间里,有两个名叫“张JUN”的名人,一个是“张俊”。他是盗贼出身的将军,曾在对抗金兵的讨伐行动中立下大功。




face=宋体>另一个则是“张浚”。他是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子孙,科举出身,是个很有教养的文官,字德远。




face=宋体>这两人在政治立场上也是互相对立的:武将的张俊为主和派,文官的张浚则为主战派。还不只这样,张俊虽勇猛,但统率力不佳,甚至放纵属下在大白天杀人、劫财,由于这些劣行,再加上他对金兵毫无战意,所以遭到张浚激烈的批判,两人于是反目成仇。




face=宋体>即使在当时,还是有很多人将他们两个搞混了,结果张俊这一号人物,就神出鬼没,一下在宫廷为大臣,一下又在战场为将军,一下子主战,一下子又主和。




face=宋体>武将的张俊,在去年以七十岁的高龄死亡;而文官的张浚,如今六十岁依然健在。他三十三岁即任知枢密院事,也就是最高司令官代理的英才,确实有资格出任宰相。只不过,他若掌权的话,宋与金就会进人备战状态。




face=宋体>相对于秦桧的专横,张浚确实算是个正义派的人物,只不过这个正义派的人物有个缺憾,那就是他总会把正义挂在嘴上。就任知枢密院事时,他建立的军功不可谓不大,但若以战略家来说似乎太性急,对于状况的判断亦太主观,因而也有吃大败仗的经验。




face=宋体>“张浚为什么这么喜欢作战呢?”当然张浚还是有受到高宗的信赖,但他和秦桧对立,随时都有被处刑或暗杀的危机,却依然不改变他的立场。他的名字亦为金国首脑所知,在与宋外交折冲时,往往会问到他的动静…




face=宋体>再来看看武将的张俊。




face=宋体>在这个时代,南宋的官军,其实可说是佣兵部队的集合体,将军们以自己的实力及人望集结兵士、加以组织、编成,成为军团之后,再由朝廷给予官位、军资金和食粮,于是这就是官军了!如果操作得宜的话,要成为富豪一族是绝没问题的!




face=宋体>有的将军还有从驻扎地向民众收取租税的权利,这些税收,并没有缴回国库,而是以军资金的名义纳人自己的手中。不过这并不违法,因为是朝廷赋予的权力。




face=宋体>如此一来,造福了张俊和刘光世这两个特别会敛财的将军,他们将手中的权限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成了全国首要的富豪。张俊的庄园年产米六十万石,足可以和大诸候相比;而刘光世手中则有广大的盐田,完全独占了盐的生产和贩卖。




face=宋体>这两人和韩世忠的交情极差。




face=宋体>“什么嘛!这两人只知敛财囤米,完全没有战斗的意思!”




face=宋体>所谓救国的战争,对他们两人来说只是赚钱的手段,纯正的韩世忠当然不以为然,但是,他手下也有部队四万人,要能让兵士们吃饱,并且存下足够的军资金,这是一个军团的经营者所必须的资质。




face=宋体>“我可不是为了自肥,我这全是为了战争所备。”韩世忠这么想。




face=宋体>只不过,有的人不以为然,在高宗身边的文官眼中,韩世忠和张俊、刘光世并没有什么不同。




face=宋体>Ⅱ




face=宋体>从中国的历史上来看,高宗是宋朝中兴的名君。但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积极的作为,只是在逃难时被旧臣推上帝位而已。甚至他的逃亡还曾经引得敌军直驱长江以北。在他在位时,名将岳飞被杀害、和平条约成立,接着也等到了秦桧的死亡,到了这地步,高宗在国内再也没有惧怕的东西,算是一个相当幸运的人物。




face=宋体>当然,这是一面之辞。




face=宋体>“脑袋里面只有和平和逃走!”被人这么讥笑的高宗以他过人的耐力再与来朝、确保了和平,也使国家再度富庶。子温虽对他也有着诸多批判,但都是基于好意。




face=宋体>子温第一次拜见高宗皇帝是在六岁的时候,他是随着父亲到官中去的。




face=宋体>当时皇帝命令子温写字,结果,他在比自己身体还大的纸上,迅速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face=宋体>“皇帝万岁”




face=宋体>“这……这是……一个幼儿就有这样的笔迹!他的将来一定不可限量!”




face=宋体>高宗拍着子温的背称赞着,韩世忠一直到死都以此为傲。其实想来,这孩子也未免太大人样了,只不过对自认无学的韩世忠来说,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文学之道上被皇上所赞赏,这可是比自己的武勋来得更令人雀跃。




face=宋体>“这样看来,皇上应该不是暴虐的君主才是!”子温哺哺自语。




face=宋体>其实,不只是高宗一人,宋代三百二十年的十八代中,从未出过一个暴君。在中国史上,宋代赵家可说是最得民众喜爱的一家了!




face=宋体>高宗的父亲徽宗皇帝,即以善良温厚为人所知,很可惜,温柔是不能拯救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国家、人民。




face=宋体>徽宗乘着牛车被带至北方囚禁的途中,见到路旁的民众尸体,他不由泪流满面不顾自赏着:“此乃余之罪也!此乃余之罪也l”听到的人,都劝他振作起来,没有人怪他。




face=宋体>本来,秦桧在徽、钦二宗为金兵俘虏时,应该也被一起掳至北方才是,然而,他却无事归来。对于大家的质疑。他也完全没有一点罪恶感。




face=宋体>“我是杀了监视的金兵,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face=宋体>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如果是匆忙地逃出来,怎么还会带着妻子、仆从、家财、工具回来?而且,还没有任何追兵?还在回国之后就以主和派领袖的身份出任宰相?大家推论的结果是:秦桧私下和金国定下密约,以促进和平为条件而获得了归国的许可。




face=宋体>至于真的从死里逃生的官人曹勋,带出了徽宗要交给高宗的信。




face=宋体>而这封信还是徽宗把身上扯下来的布块当纸,用木炭沾水所写成的——




face=宋体>“如有清理中原之策,就槽将其实行,不须顾念我等。”




face=宋体>徽宗在信中明白地表示,如果已有夺回国土的计策,不管什么方法都要一试,不用在意他的生命。




face=宋体>徽宗在位的时候,除了享乐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到他成了金人的虏国,才有了一点身为皇帝的自觉。只不过,太迟了!被流放到北方的徽宗,到后来既没马也没车,只是在荒野中徒步前进,没有正常的餐食,也没有药物和防寒外衣,最后带了半盲的双眼死去(西元一一三五年),享年五十四。当他的遗体被运回宋国,已是七年后的事情。




face=宋体>子温一家人所处的时代,正是宋朝最动荡不安的时候。




face=宋体>宋汉族由赵匡胤建国

金女真族由完颜阿骨打建国

辽契丹族由耶律阿保机建国

西夏党项族由李元昊建国




face=宋体>就是以上的诸民族,在东亚的大地之上治乱兴亡。此后,女真族还在后世建立了清朝;契丹族则属蒙古系、党项族则属于西藏系统。




face=宋体>不论是在文化、经济、社会制度、还是产业技术,宋朝都具备绝对优势,除了火药、刻板印刷、罗盘等改变人类历史的发明续出之外,也开始以石炭为燃料,在料理法和农业上也有着飞跃的进步。米的生产量超过一亿石,盐、茶的产量也都超过一亿斤,纸、陶器和织物的产量全都为世界第一。文人和画家辈出,甚至第八代皇帝徽宗就是一个名家。只是军事力量太弱,惟有用丰沛的财力来做外交筹码。




face=宋体>而灭辽侵宋的金国呢——




face=宋体>女真族建立金国的最初,君主一族的完颜一家名君名将辈出。而且一族同心合力,让这新兴的国家急速地强大起来。




face=宋体>“开国之初、家庭之间同心协心、大开门户而无自私自利之心。”




face=宋体>这是清朝史家赵翼对他们的赞誉。做为一个民族的指导者,去除私心私欲将全部的力量放在国家的发展之上,不由得让后世的史家深深钦慕。




face=宋体>“金之初起,天下之强莫过于此!”




face=宋体>金的皇族们,在战斗之际都是身先士卒,以白刃与敌方交战,这当然不是宋的皇族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他们可以少量的士兵击破大军,压倒四方的部族,不断地扩大势力。




face=宋体>尤其是太祖阿骨打的四男——宗弼,他的骁勇善战人尽皆知。在他的兄长宗望死后,兵权完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由他负责统筹金兵的战略立案和战斗指挥。




face=宋体>宗弼当然是汉名,女真族之名为“UJYU”,本来女真族就没有文字,若以汉文拼音的话,写法为“刀刃”。从汉人看来,宗弼当然是侵略者,但说到他的神勇则不得不佩服。




face=宋体>“四太子名震敌方,但却为一英俊的男子。”这是梁红玉对子温说的话。四太子,也就是“第四个皇子”的意思。另外,他的兄长宗望本名为斡离不,人称“二太子”,也是位不输弟弟的勇将,又因他信仰佛教,所以又被称为“菩萨太子”,可惜,他很年轻就病死了。




face=宋体>宗弼最自豪的就是那支由三千骑兵所组成亲卫队,人称“铁塔兵”。




face=宋体>说到“四太子的铁塔兵”,可是会让对方胆战心惊,他们的一骑比得上宋兵十人。他们就像黑色的奔流:身穿黑甲胄、骑黑马、舞长枪,只要一过战场,留下的就只有敌人的尸体。




face=宋体>而在铁塔兵最前头的,就是四太子宗弼。他的爱马“奔龙”在《金史·宗弼传》中也是有记载的,是金国最好的名马。




face=宋体>“既然他这么强,应该一次也没失败过吗?”子温问道。梁红玉笑笑回答:




face=宋体>“别开玩笑了!四太子虽为英雄、铁塔兵虽然厉害,但在黄天荡之役让他们几乎全军覆没的,正是你的爹娘!”




face=宋体>Ⅲ




face=宋体>时序进人十一月中,回到京城的子温终于见到了高宗。




face=宋体>“彦直吗?回来后的日子过得还好吗?”




face=宋体>“托您圣思!”子温低头回答。




face=宋体>“你目前还是独身吧?或是在离开临安府之间有了良缘呢?”




face=宋体>“不,为臣依然独身!”




face=宋体>由于当时的士大夫结婚多较迟,加上子温的双亲也算晚婚,所以即使已经二十八岁了,他也不以为意。而且,他们父子俩一直为秦桧所忌,也没有人会积极地提出婚约。




face=宋体>“是吗?那么你现在就没有家庭之累了!”高宗点头说道。看来,皇上并不是要替自己说媒,子温呆了一下,如果是皇帝说的媒,即使不喜欢大概也只有答应下来了。




face=宋体>“其实,到金国的密探回来了……”




face=宋体>自孙子兵法以来,汉民族的谍报战相当地长远,而积弱不振的宋之所以能和金兵长期抗战,也是因为谍报战长于金的缘故。在此时代稍后,金的要臣也曾对世宗说:




face=宋体>“虽然我们也派遣不少谍报者到宋国,但依然不能详知其内情;相对地,宋却能正确得知我方实情,这相当不利于我方,希望能提高谍报者的待遇,以增加竞争力。”




face=宋体>世宗点头苦笑。这位金国历史上的名君是否真有提高其待遇不得而知,但应该了解这个道理的。




face=宋体>全国的人口约有四千万人,其中七百万为女真族;三百万是契丹和渤海人,其他则全为汉族。宋的密探要潜入其中自非难事。




face=宋体>“如果一个国家会因间谍而灭亡,那也是无可奈何,朕只要能公平对待汉族,自然不会有私通宋国的人,这才是正道。”




face=宋体>也许有不少人会嘲笑世宗是“不知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实际上,世宗在位时,正是金帝国最安定充实的时候。而且,受他统治的汉人,甚至还将他和古代的圣王相提并论。




face=宋体>在官中,高宗正对着子温说明金国的情势:




face=宋体>“也许你也知道,全国在六年之前曾有过一场政变……”




face=宋体>“是的,微臣知道!”




face=宋体>在缔结和平条约的十三年间,宋朝一直是高宗皇帝在位,然而,金人那边却有帝位的交替。绍兴十二年,当时金的天子为照宗,七年后,皇族成员完颜亮即位,实际上,他的位置是通过弑熙宗得来的。




face=宋体>熙宗十七岁即位,他自幼接受中国文化熏陶,宗干、宗说、宗翰等,具文武才能的皇族为其辅佐。二十四岁时,与宋讲和成立,金成了支配中国大陆北半部的强大王朝。但是,好景不常,在一些贤能的皇族们陆续去逝、引退之后,熙宗就开始失去了节度。他本来就是聪明的人,推一的缺点就是喝醉酒会乱事,他还因此斩杀了一些皇族和大臣,最后,更因与皇后发生口角而将她处死。




face=宋体>这样的熙宗之所以还能安泰度日,主要是因为骁勇的四太子宗弼依然健在。宗弼是宋朝最为害怕的人,在与岳飞、韩世忠等死斗之际,还能一时占领杭州将高宗追赶至海上,其实力无可比拟。




face=宋体>由于宗弼深知建国时的艰难,因此他最憎恨族中的内乱,宗弼死后,熙宗顿失依靠,他在反感和敌意的包围网之中更为孤立,于是他的杀戮更深……




face=宋体>就在这时,完颜亮登场,他是熙宗的堂兄弟,官拜平章政事,也就是宰相的一员。他在审慎评断之后,领着一批同党以白刃杀人宫廷,把一手握着酒杯的熙宗追到一个房间之中。




face=宋体>“来人呀!武官!快来救朕呀!”




face=宋体>这大概是他最后的呐喊了。完颜亮在他身上砍了十几下,血和酒的气味满溢室中。




face=宋体>这一年是金皇统九年,宋绍兴十九年,也就是西元一一四九年。




face=宋体>熙宗当时三十一岁,向来以团结自夸的女真族,竟也出现了弑帝的惨剧。




face=宋体>完颜亮随后即位,他较熙宗更富中国文化素养,是个头脑敏锐、容姿端正的二十八岁青年。金国上下都对他有所期待,也就是说,大家希望他能够振兴外交和内政,成为金国从建国到安定的一个重大的转机。




face=宋体>然而,这分期待落空了……




face=宋体>“听说,目前的金国主乃是炀帝以来的暴君,性好杀人淫虐,除了杀害皇族一百五十人外,还将他们的妻女全部纳入后官……”高宗的声音充满了嫌恶。在汉文化中,同族的男女相通即是**,如果像是奸淫兄长的妻子、或是和堂兄弟的妻子相通等,简直会被视为野兽般的行为。何况像完颜亮这样大规模实行的。




face=宋体>“朕并不知道金国主到底施行了怎么的暴政,不过,他杀了许多皇族和重臣是千真万确,从朕的立场来看,其实是额手称庆的。”




face=宋体>的确,将高宗的族人掳至北方的是金,而将初登帝位的他从大陆追赶至海上的也是金,甚至,在和谈后,还要这个贵为宋朝天子的人向他们称臣……这些全都是金军之害,现在看到他们起内哄,高宗当然要高兴了!




face=宋体>“不过,那个暴君的目标,恐怕依然还是南下,知道吗?彦直!”高宗的声音藏着深切的恐惧。




face=宋体>“陛下,您是说……金兵可能会毁约展开侵略吗?”子温的声音也提高了。




face=宋体>如果高宗的想法只是妄想就好了,但从完颜亮的行为来看,还是令人有些不安。对着高宗苍白的脸,子温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face=宋体>“和约,应也是金国所希望的才是,而且,微臣也不认为他们有片面毁约的理由。”




face=宋体>“还需要理由吗?对一个会弑君、残杀族人、奸淫妇女的暴君来说需要理由吗?”




face=宋体>“不需要……”




face=宋体>完颜亮在金国的恶形恶状也许有被误传或夸大之处,但他的行为确实是超乎理法许多。




face=宋体>“彦直呀!朕有事情要托付你……”




face=宋体>既是皇帝的请托,子温自然没有拒绝的空间,所以他还是继续听下去。




face=宋体>“必须要智勇兼备,而且是绝对信任的人,朕才会有这样的请托。彦直,希望你能成为朕的耳目潜入北方,探查完颜亮的想法……”




face=宋体>Ⅳ




face=宋体>从高宗御前退出的子温,因想得入神而在曲折的长廊之中迷失了方向。




face=宋体>想到皇上所给予的密命,不但不能拒绝,而且安全什么的保证可说完全没有,若是不幸陷人金国手中,也只有沉默至死了!虽然死不足惧,但子温不希望做无谓的牺牲。




face=宋体>子温是韩家的长男,上有母亲,应以孝顺母亲及家庭祭祖为最优先才是,那么该怎么办呢?想着想着,子温觉得好像有一团人影向这边走来。




face=宋体>来人正是万俟离,他后头跟了十几个随从,子温看了赶紧躲到红色柱子后面。而一头白发的宰相则面无表情地从圆柱前面走过。




face=宋体>万俟离外表看起来和一般的老人没什么两样,不过,他却是十四年前无故逮捕岳飞、并拷问、杀害他的凶手,他是那种冤杀了别人却还可以淡然处之的人。这次,他回到宫廷的第一件事,就是剥夺秦桧之子秦煌的地位,还将他的家族自临安府流放。




face=宋体>秦煌半泣着离开临安府,连看好戏的人都不由得觉得可怜。




face=宋体>子温的父母——韩世忠和梁红玉的时代,可说是英雄辈出的世代,宋与金的智者和骁将连云。相对地,为恶之人亦是成就非凡;送子温都不得不承认,秦桧是个将一国化为私物的重量级人物。




face=宋体>此外,万俟离最可恶的,就是拒绝恢复岳飞的名誉。岳飞在狱中被杀,其后继者养子岳云被以共犯的罪名义斩首,一族皆受流刑、财产没收。秦桧死后,一直有人向高宗皇帝提出恢复岳飞名誉的诉愿。




face=宋体>对高宗来说,杀害岳飞的全部责任都由秦桧所负,他也认为该恢复其名誉。岳飞的死和对其兄钦宗见死不救一样,都是他良心上的刺。但万俟离却不这么认为。他和高宗不一样,万俟离不能把全部的责任推给秦桧,因为当初下手的人是万俟离,而且谁都知道他还是积极地残害他的人。如果要恢复岳飞名誉的话,势必会追及他的责任,因此他对此表示异议:




face=宋体>“岳飞的名誉岂是可以如此轻易恢复的?此人一向反对与金的和平,若现在恢复他的名誉,金国会做何感想?莫过于怀疑本朝弃和平政策而去,也许会导致出兵相对的状况呢!”




face=宋体>高宗听了之后,眉头又皱了起来,再没有比搬出“金国会怎么想?”的论法来和高宗唱反调更有用的了!秦桧这样,万俟离也依样画葫芦。对高宗来说,只要是会刺激到金国的事,都是他最不想见的。




face=宋体>于是,恢复案就这样石沉大海。




face=宋体>这也是万俟离在任内的最后“业绩”,之后,他就以无为之治当藉口,占着那个位置一直到老死。关于对他杀害岳飞的审判问罪,全都是他死后的事了!




face=宋体>在万俟离一行人离开之后,子温吐了一口气。本来他是没必要躲避的,但如果被这个老狐狸套出天子的密命,那就不妙了。再怎么说,万俟离是不会把子温的命放在眼里的。




face=宋体>当子温要往与万俟离相反的方向离去时,他才想到此处尽是他未曾见过的风景,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后,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face=宋体>在左前方,有一名穿着官服的人,他大概比子温大五、六岁,一样是身材高挺、相貌堂堂,子温询问了他的名号。




face=宋体>“姓虞,名允文,字彬甫。”




face=宋体>“哦,原来是虞彬甫大人!”子温睁大眼睛。这是两年前科举合格的新进官人,曾至四川赴任,是“抗金名将”吴磷的秘书官。而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曾经对高宗上疏:




face=宋体>“秦桧,盗权十有八年,桧死,权归陛下。”言明了秦桧生前高宗无权的事实。读了此文后,高宗对作者感到兴趣,所以把他从四川调回来担任秘书丞,也就是宫廷书记官的工作。虞允文虽然是文官,但他却在军事上向高宗提出不少对金的防卫建言。




face=宋体>“子温,其实向陛下进言派你到金国的人,就是我。”




face=宋体>看着虞允文,子温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天荡


face=宋体>



广阔的黄河,正从子温的眼前流过。

黄浊的水流高高低低地咆哮着向东奔流而去,其水势之强,就像是豪雨,不,用“水平的瀑布”来形容才更贴切。用手掬起一把河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其中有一半几乎都是泥沙。黄河的水从遥远的西天而来,强大的水流每每运走大量的土沙,然后在河口堆积成万里平野,每年平野不断地扩张,黄河的河口也因此不断地向东延伸。

宋绍兴二十六年,金正隆元年(西元一一五六年)春二月,子温站在黄河的南岸,大约往西走一天就能到达开封,那儿正是三十年前的宋都。

今日的黄河虽然是从山东半岛的北方流入渤海湾中,然而,黄河下流的河道一向不安定,所以,在子温的时代,黄河的河道就是从山东半岛之南流入黄海的,以河口的距离来说,大约向南移动了八百里(约四百四十公里)。

这个结果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宋建炎二年(西元一一二八年)十一月,利用黄河怒涛阻止金兵的南下,这是大臣杜充所提出的最后手段。就是在淄阳城附近破坏黄河的堤防,在金军之前筑起了一道浊流之壁。

黄河的水流以轰天般的响声从东北向一转成为东南向,暂时阻挡了金兵,也让许多人因此能逃到长江以南。当然,这并不是长久之计,金兵还是在十数日之后渡过了黄河。

“真希望让你爹也看一看!”梁红玉望着滔滔大河发出叹息。身为子温之母、韩世忠之未亡人的她,跟着儿子一路从杭州临安府出发,现在也同样站在黄河岸上。

一个成年人带着老母一同旅行,这在“百善孝为先”的中国社会是很平常的,像《水浒传》就曾记载王进带着母亲避难的故事。然而,从外人眼中看来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这老母的步伐轻盈,而背负着行李的儿子却反而拄着拐杖落于其后。

当母亲宣布也要前往金国时,子温的弟弟们自是排了命的反对,没想到梁红玉却以坚决的口吻说:

“你们这些人难道想违逆把你们扶养长大的母亲吗?”

听了这句话,子温的弟弟们也只有惶恐地说:

“大哥!母亲就麻烦你照顾了!”

而子温也只得接受。

“你们认为我需要人照顾吗?看看我的身体状况这么好!”

“孩儿们知道!家中就交给我们,请您不用担心!大哥,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子温受命潜入金国这个任务自然不能张扬,所以,他是以看顾重病的老母为名休职。不过,梁红玉的身体十分康健,这点倒十分令人欣慰。

在这个时代,黄河以北是由金占领;长江以南则由宋保有,问题就出在黄河和长江之间。在这里有条淮河自西向东流,大致上,黄河以前、淮河以北之地被称为“河南”;而长江之北、淮河以南则称为“江北”或“淮南”。淮河这条线,即成了来与金相接的最前线。

最初,金也是避开与来的直接对决,而留下了如以前齐、楚一般的优巴国家为缓冲地带,因为他们并没有自信可以直接统治多数的汉族。后来,当他们有了政治能力的信心时,就废去了齐楚,而将河南一带列入金的直接统治之下。

也就是说,目前子温和梁红玉已经潜入了金的领土之中了!

在得到皇上的密令后,子温又从虞允文那里知道了详尽的潜人目的:

“其实不为别的,就是靖康帝的事情……”

靖康帝就是高宗的兄长,也就是那不幸的钦宗。钦宗是他死后的谥号,在这一年(绍兴二十五年),他还活着,一般是以靖康帝来称呼,这是他即位时的年号。

钦宗目前的境遇如何?可能的话,希望能够助其一臂之力,这是皇上(高宗)的用意,至少虞允文是这么说的。高宗并非见死不救的冷酷之人,他虽然知道兄长遭拘役的苦痛,但之前有秦桧在,什么也做不得。如果公然向金相询的话,也许还会成为外交上的问题,因此才希望子温前去调查。

听到子温提起这件事时,梁红玉就提出了要同行的打算。

韩世忠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抗金义勇军时,就受了钦宗的接见,他至死都对钦宗温和的为人念念不忘。对梁红玉来说,她自然是希望能够见到钦宗,而后再向丈夫的英灵报告哩!

“娘不说话时,就像个贵妇人,但是只要一开口却又顽固得很!”

“是!是!娘老了,会听孩子的话的,娘会尽量不招摇,你可不要把娘给丢弃了!”

梁红玉嘴里虽这么说,但子温还是不能信任她,如果她真会乖乖听话,那就应该待在西湖边等待孩儿归来才是。形式上,她是跟着孩子潜人金国的;实际上,她却是由孩儿替她背负行李,勇敢地闯入金国的勇者。子温认为,她并不是要向丈夫的英灵报告和钦宗相见之事,而是根本上她就爱好冒险。



子温从小就是听着宋金两国战士的故事长大的,他的母亲梁红玉总是将这些故事说得活灵活现。

“金国的四太子虽然是我们的的敌人,但却是个英雄,只是还说不上是天下第一就是了!”

在梁红玉心目中,天下第一的男儿当然是韩世忠,第二名是岳飞,第三才是四太子宗弼。对这位曾是京口第一的名妓来说,为何一名不善言辞的鲁男子会比那些大官更能吸引她呢?应是梁红玉本就喜欢诚实而朴质的男人吧!“这男人未免太过无聊,怎么不选择更风趣体面的男人呢?这样才能过更有趣的一生呀!”同僚的妓女们这么规劝她。但是梁红玉依然是选择与这个男人共度充满乱涛的一生……

就这样,韩世忠夫妇在建炎四年(四元一一三O年)建立了他们最伟大的武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黄天荡之战”。这年,韩世忠四十二岁,梁红玉三十三岁,子温则为三岁。

这一年也可说是宋朝的存亡之际,四太子宗弼领着金军十二万骑,渡过长江直击杭州临安府。

“在今年把宋灭了之后,我们女真族就统一天下了!”

宗弼不可一世的气焰,在宋的国土上造成了一阵恐慌。

“四太子来了!”

其中最害怕的就是高宗皇帝,当金军来袭时,他立刻舍了杭州往南逃逸,甚至还一度舍弃了陆地逃到海上。掠劫了各地的宗弼,最后终于放弃了把高宗带队归回,宋的天子也才能够回归首都。

这时的宗弼是金国的都元帅。

都元帅的“都”.指的不是“京都”,而是和“全”、“总”同意。都元帅为帝国军的最高司令官,也就是担当军事的宰相,在宋是叫做枢密使。

宗弼共有三位兄长:大太子宗干、二太子宗望、和三太子宗辅,另外还有一位弟弟宗峻,五名兄弟的生母皆不相同。大哥宗干长于政治,所以担任国论勃极烈,亦即宰相一职,在内政和外交上皆有很大的功绩;弟弟宗峻由于母亲身份较高而成为太祖的嫡子,只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至于三哥宗辅,大约是生于西元一O九六年,这是根据宗弼和宗望的年龄所推出来的。

和宗弼最要好的。就是二哥宗望。他们两人都是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无人能比。宗弼年轻的时候,就以宗望副将的身份上战场,他十三岁的时候,曾经因为落单而以单骑打倒了辽军的八骑。后来才被随后赶来的宗望救出重围。

离开战场的宗望,对于成为阶下国的徽宗和钦宗寄予同情,本来他是想在和约成立之时放他们回去的,可惜宗望英年早逝。

预知自己死期将至的宗望,曾将弟弟宗弼叫至枕边,交代了以下的遗言:

“宋朝必将再度恢复势力,我军目前虽然节节胜利,但尚未有支配大陆全体之力量,不要扩大无益的战线,应保住黄河以为两国的境界。”

曾经灭了辽国、破了西夏、又击败了宋国的宗望,在宋建炎元年(西元一一二七年)夏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宗望享年不明,但应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才是。他的死,不但是金的一大损失,对徽宗和钦宗也是不幸之事。宗望死后,在金的阵营当中,就再没有主张将而皇帝送回宋国的声音了!也因此,宗弼就带了大军,性急地渡过了长江。

※※※

另一方面,迎击宗弼的宋军又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呢?

当时,岳飞的军队称为岳家军、韩世忠的军队称为韩家军,兵士们透过岳飞和韩世忠对朝廷效忠,而兵士们的俸给和恩赏,则都是主将发落的。当时南宋的官军可说是佣兵部队的集合体,它们的前身都是原来抗金的义勇军。

对于那些从科举出身的文官们来说,他们可说是相当憎恶这个事实的。然而,他们又指挥不了那些拿武器的士兵,宋的命运依然落在武将的身上。像韩世志和张俊这种没有学问的人,竟可拥有和宰相匹敌的力量,想到这里就令这些文官们生气。而当有学问的岳飞以“爱钱比爱国更重的文官们”来批判他们时,就更是令人七窍生烟了。

岳飞既年轻,又富有才能和学识,自然是充满了自信和霸气。欣赏他的人,自然信赖他;对他不怀好意的人,老是觉得他很危险!高宗身边的大臣们多属于后者。

岳飞没有明哲保身的观念,因为他自认行事光明正大;也许是他的才能和自信太过,在批判他人的缺点或失败时总是不留情面,于是自然受到孤立。

但并非只有岳飞一人如此,其他的将军们也是互相嫌恶、憎恨的。

这样子的佣兵部队,在其他时代也许相当异常,但在宋代,这却是现实,张俊就是一个恶例……

某次,张俊的部下仗着主将的权势,竟侵人勇将刘倚的阵营捣乱放火,无法无天。只不过刘倚不吃这一套,他将这些人全依军律斩首,合计共十六名。其他的人逃至张俊那儿告状,于是他跑到刘倚阵中兴师问罪:

“我特到此地宣抚,为何斩杀我的部下?”

“是您的部下吗?这没有关系,我只是依照军律将无法之徒处斩而已,还是说……这些家伙根本是受了您的命令呢?”

“说这什么话,小子!”

接着,两人忿而拔剑相向,幸好周围的人极力阻止,才没造成同门操戈的闹剧。像这样的例子,张俊应该负极大的责任。其后张俊因憎恶岳飞,更加入了秦桧的阴谋。至于刘倚,后来虽因得罪秦桧而左迁为边境的知事,但因讨伐盗贼集团及行政公正而获民众敬慕,被敬称为“刘三相公”。

另一位和刘倚同姓的将军刘光世则问题多多,他和张俊一样利用战争自肥,只不过,他没有以莫须有的罪名加害别人,尚不能说是恶人。《宋史·刘光世传》就评论他是“律己不严、驭军无法”。不过,他倒是在高宗皇帝面前大言不惭:

“臣为国家尽力,后世的史学家必将刘光世的功绩写为第一才是!”

高宗则回说:“卿不可徒为空言,当见之行事!”

也就是说:“口头说的不算什么,一定要实行了才算。”这样看来,高宗也不是十分信任刘光世。而这个刘光世和韩世忠尤其互相不屑。

韩世忠“嗜义轻财”,他将朝廷所赐的财宝完全分配给将兵,守财奴刘光世看在眼里当然不是滋味;而韩世忠还曾是刘光世的父亲刘延庆手下有名的武将,所以,在他看来,刘光世不过是个败坏父亲名声的笨小孩而已。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宋军在作战行动上就缺乏了统一性。宗弼深知这项事实,当然就更不怕宋军了!即使对方会抵抗,也是软脚虾,不活太费心。

而且,岳飞和刘倚枉有战意,但所在位置却差,即使要追在全军之末都不容易;张俊和刘光世则不愿自军损害,根本不会作战!比较麻烦的只有韩世忠一人而己!

韩家军虽说个个都是精兵,但只有八千人的数目却明显太单薄,因此,韩世忠决定不要正面决战。

擒贼先擒王,只要打败四太子宗弼,金军就会乱了阵脚,一举转弱。只要打败他一个人,就能达到最大的战略目的。韩世忠确信如此。



金军来袭的速度疾如闪电,但却迟迟没有北归的迹象。当然,占领了像杭州临安府及建康这样的富庶都市,不狠狠地搜括一下,实在太浪费了。而且,一路未曾尝过败绩的他们十分骄慢,再也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了!

这时,韩世忠已然决定了黄天荡为决战的场所。这儿是一个长江水流所形成的小湾。

“黄天荡为死港。”

所谓的死港,就是只有一个出入口的狭湾,一旦船只进人其中就无处可逃,相当容易加以封锁。在一般时候,这是个避风浪的好去处,但作为水战的根据地则未免不智。

想办法把宗弼的军队赶进此处,是韩世忠和梁红玉的一致看法。

为了渡过长江,金军十二万已达南岸,他们分乘二千只军船渡江而来,原本,这些船此刻应该等在岸边才是,但出乎预料地,居然连一艘都没有!原来,他们受到韩家军的激烈攻击,全都起锚避开了。宗弼开始感到不安,只有沿着长江向西前进,寻找着船只的踪影。

头顶有着异样黑色甲胄的军团;走在白色河雾涌起之际,让韩家军的将兵也不由一吓:

“是铁塔兵!”

他们心里很明白,目前要狙击的目标正是地上最强的战斗部队。

的确,在匈奴以后、蒙古之前,铁塔兵是最强的骑兵队,虽然为数只有三千,却是金军十二万部队的核心。

“退后!再退后!”解元和成闵等武将的声音透露着紧张。不久,高亢的军鼓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鸣鼓的正是梁红玉。当铁塔军一呆的时候,数万只羽箭被射了出来。

如豪雨落下的箭,虽然没对铁塔兵坚固的甲胄起多大效用,但总算还有百骑以上的兵士落马、失去了战斗能力。

韩家军的将兵或利用长枪突刺铁塔兵、或以带钩的铁棒将马勾倒,而在充满着血腥味及怒号声的战场上,韩世忠和宗弼正面迎上了!

不论是韩世忠或是宗弼,他们都没有想到敌军的总帅竟会出现在阵头之上,在近距离以或相斗一回合之后,宗弼的爱马奔龙出乎意料他将他摔在地上。

韩世忠迅速向地上的宗弼击出必杀的一击,他胸前的甲胄被长戟这么一折腾都裂开来了。然而宗弼一个翻身,吹个口哨,奔龙旋即像闪电般飞奔过来,载着宗弼扬长而去。由于事出突然,韩世忠竟忘了第二击,只是目送着对方离去。

后来,韩世忠从掳获的金兵口中得知,这名骑士就是四太子宗弼,恨得将甲胄抛于地上。

由于韩家军的实力确实很强,加上雾气的遮掩,金军无法把握敌军确切的兵力。而且,金军靠宗弼一个人独挑大梁太久了,很多中级指挥官都已经没有能力明确地下达指示了!

即使强如铁塔兵,在与韩世忠一对一接触后,没有一个人能经得起他三回合的攻击。至此,铁塔兵第一次感到恐惧。就在此时,一名骑兵抱着必死的决心提着长枪突进,但才一回合就落马中戟,分出了胜负。

只不过,这名骑兵就这样身上刺着长戟、两手紧抓着戟的栖部,似乎想叫些什么,却只能从口中吐出血块。他的意图相当明显,就是要用他自己的生命来封住韩世忠的武器,然后由同僚们替他杀了韩世忠。铁塔兵趁机涌上,韩世忠只有放了手中长戟,连忙拔取背上的大剑。然而金兵的剑却更快,已经往他的头砍去。

突然,一只箭射中了金兵的右眼,这名金兵大叫着在地上打滚,韩世忠趁机拔出大剑,斩断了他的颈子。

救了韩世忠一命的当然是梁红玉,随着她弓上弦音响起,敌兵也一一落马,其他的就被韩世忠的大剑一一解决掉了!

当然作战也不能全靠韩世忠个人的武勇,他的兵力配置和运用也十分完备,为了不让金兵的强大兵力发生作用,韩家军以快攻截断了对方的阵形并加以各个击破,最后终于让宗弼尝到了败绩。

当夜晚来临时,韩世忠和宗弼各自领兵回营。清点之后,宗弼在这一日之中就损失了一万名的兵士。

“是谁说宋兵不堪一击的?”宗弼的表情充满了自嘲。虽然金兵强勇而宋兵衰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现实中,现在居然遭逢了前所未见的苦境。

之前,金兵因捷报连连而深入敌地,结果,导致补给难以持续;再加上争战的疲劳及兵土不习惯江南的气候,宗弼因此认为是该撤退的时候了。只是现在的情势,前有天然的长江之壁,而后则有难缠的韩家军。

“粮食还剩多少?”

元帅府长史蔡松年青着脸回答了。大概只剩三日不到。蔡松年是在北方所生的汉人,自年轻时即在金王朝中做事,宗弼远征时即在其本营中担任补给庶务,深受宗弼的信赖。

一直到今天早上,金军都还处于凯旋的状态,如今,却连明日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亡兄宗望的遗言,这时在宗弼的脑中浮起:“不要扩大无益的战线!”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忠告真正听进去。他一直相信金是强大的,而宋则是衰弱而腐朽的,不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他们占上风,万万没有打败的可能!

“足以令人畏惧的只有岳飞,其他都不足惧。”向来这么认为的宗弼,如今也为韩世忠的长戟所苦,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骄傲。而韩世忠的名号也自此留在全军的脑中。

宗弼迅速重新全军后,翌日便沿着长江南岸往西移动。韩世忠的军队一面确认,一面并行着西行。虽说军中也有“趁目前兵力尚未折损之际撤兵”的意见,但韩世忠拒绝了。

“兀术就在眼前,可不能丧失了这个驱逐虏贼、收复中原、迎回两宫的大好时机!”

韩世忠在三日后再度向宗弼挑战。由于早先的败战,宗弼这次不敢轻敌,但因受到伏兵的突击,还是败逃到了平江一带的湿地而绝了退路。在受数日围剿之后,金军几近绝望。

“如果被逼急的话,野兽也会做决死之斗,何况是我女真之民!怎可被宋军所杀!”

宗弼此时已有必死的领悟。他盼着案上的地图,竭尽所能,想让全军绝处逢生。



在金军被包围的附近,有个被称为老鹤河的古河道,在这个覆满泥巴和苇草的河道中,放置有数千的小舟,这正是宗弼所要使的脱逃路线。

当行事周详的解元飞马前来通报时,韩世忠和梁红玉正在食用简便的早餐。

“计测地的长江水深约减了二寸,四太子应是切开水路引水而去才是!”

“你是说老鹤河的旧河道吗?”

“应当不会错!”‘

“是吗?果然如此!”韩世忠叹了口气。只要再有五千名的兵力,他就一定会配置在老鹤河等待宗弼中伏,但以目前的八千兵力是无法分散的!

一个晚上就可以掘出三十里的旧河道,让金军以小舟脱出,韩世忠不禁感佩金军的决心和宗弼的统率能力,也愈发觉得不可让四太子继续活下去。

宗弼冲出包围之后,继续沿着长江南岸西行,在牛头山麓遭遇到岳飞的军队,两方决死作战。在此战中,金军充斥着疲劳的神色,而一名叫王铁儿的武将则死于岳飞的十二岁养子岳云手下。

虽有一百七十五名的士官战死,但宗弼卓绝的统率力阻止了金军的崩坏。岳飞则在追击了一阵之后,以进人建康府回复治安为优先而放弃了趁胜追击的机会。

在到达了黄天荡之后,宗弼在此等了五日,二千只的军船终于与陆上的宗弼会合,待十万的兵力全部上船之后,则往长江的本流而行。

在江上等待着的是韩世忠,他的兵力既未增强,也没有与岳飞联手,只有少少的军船三百艘。不过,他有个必胜的计策,他将二千条的铁锁链张于水中,上面都附有一个个大铁钩。

具压倒数量的金军乘着长江的波涛前进。而在军鼓的指挥下,宋军的船也开始整齐地往左右分列。单穿皮甲、未着硬胄的梁红玉在军船的小楼上一个人打着军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依着她的鼓音,所有的军船一丝不乱地行动。

陷讲!宗弼怀疑着。可是军船和兵士的数量都是金军较多,应可于中央突破才是!他命令全舰全速前进,意图将宋的船阵分断。

就在一瞬间,最前头的金军兵船在江上突然紧急停止,而后就开始翻覆、哀号声和水柱四起。金军的船列完全失去了秩序,企图避免卷人的船一转变方向,立刻就碰撞上了其他的船只,再加上水中连环的锁链一锁,一只只都无法动弹。

宗弼指示将锁链切断,可是要切断铁锁并不容易,就在狼狈之中,船底又被铁钩所破。就这样,百只以上的军船一只只被长江吞噬,消失在波浪之中。

女真族虽长于骑马战,但大家几乎都不会游泳,船沉了就只有溺死。于是大家开始对上官的命令充耳不闻,一一将甲胄脱去,拆了船体的木板就准备逃亡。而这个混乱韩世忠自然不会放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军鼓的指挥之下,宋军开始攻击,这时,脱去了甲胄的金兵怎么可能抵抗得了宋兵呢?

韩世忠自己也挥舞着地月刀跃入敌部,像割草般斩杀金兵。当然,解元、成闵等也都在此役中立下了大功。

像这样凄惨的败北,金兵可说从未有过:在一天之内,失去了六百艘军部和二万五千名士兵,宗弼唯有收抬残兵逃回黄天荡。

像宗弼这样勇敢的男儿,当然也有英雄气短的时候。轻视了韩家军的攻势和实力,这是第一件;而后以为用交涉即可退兵,则是第二件。

“宋的将军中,张俊和刘光世等皆热心于中饱私囊。韩世忠应当也是如此,如果把掠夺来的财宝交给他,应该会让我们逃走才是。”

对北方民族来说,掠夺也是一种产业。把从有钱人那里抢来的所得分配给贫困的同族,他们并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因此,第二天,宗弼就将财宝整理一下,准备与韩世忠交涉。两方乘着军船,隔着江面相对。

这时的对话是如何成立的呢?与其说依靠通译,倒不如想是宗弼以汉语提出。金国皇族的文章和语言能力在史书上有明文记载,客观说来,宋较金的文化更高,低的学高的语言乃是理所当然,且在个人方面,金国宗弼的学养当比宋国韩世忠来得较高才是。

首先,宗弼郑重一礼。

“韩将军之武勇武于宋金两军,愿能哀怜我方兵士归于故国之心。为证吾等感谢之意,先将军中的财宝一一进呈将军,日后再另予报答此恩。”

韩世忠的回答是:

“须请将两宫归还。”

两宫指的是被全军掳至北方荒野幽闭的两位皇帝,韩世忠要求释放徽宗和钦宗。

“此外,还请将汝等无法占领的宋朝领土归还,只要这两事可成,自可放汝等归还故乡,以外绝无交涉之余地。”

韩世忠和宗弼的视线在空中冲突,若是软弱者的话,大概会被他们的眼光刺死吧!宗弼承认自己过于天真,韩世忠并不是可以收买的,像他这样的人,惟有正面一决胜负。

“原来如此,既然没有交涉的余地,那我方也只有以实力斩破您的阵法了!请期待后日吧!”放了空话之后,宗弼回到船上更苦恼。

在几度被逼人绝境时,宗弼依然不屈地策划着反击策略,只是大多得靠老天爷帮忙才行。在经过数日的战斗后,老天终于站到宗弼这边,江上的风完全停止了!韩家军的军船也全都静止在江面之上。这当中的重点在于,金军的船是可以划浆前进的,而韩家军的军船则是完全的帆船,如果没有风就动不了。就是因为这样,韩世忠只得将即将得手的大鱼放了出去。

在确认无风的状态之后,金军在宗弼一声令下,就放出了数万支的火箭。由于宋军的帆船没办法动,所以当各处的风帆和船体着火之后,就产生了大气的乱流,翻弄着帆船,使之互相冲突、回转,造成了大混乱。弄得韩世忠咬牙切齿地说:

“可恶的金贼,怎么能放了你们!”

他从军船中跳上小舟,直直冲人对方的船队。解元、成闵等诸将也模仿他,数百艘小舟乘着波浪进人金的船群之间。韩世忠提起大剑就跳上了敌船。

在剑光斜舞之下,韩世忠的身上染满了金兵的血,就像是鲜红的武神像。在乱刀乱枪中,敌兵纷纷倒地,韩世忠则左一闪、右一间地毫发未伤,无人能阻。

此时眼前突然跃出一名武将,这是与四太子宗弼的第三度会面。

“韩世忠!你这么想见两宫的话,就让我先斩了你的首级带往五国城,那儿寒冷无比,你大可不用担心首级会腐坏!”

“不要说大话了,金贼!’”

接着,双方你来我往,在交手了五十余回依然胜负未分。此时黑烟遮天,风助火势,长江的水上卷起了热龙卷,鱼豚跳跃不已、水鸟也群飞鸣叫。军鼓依旧规则地传人耳中,梁红玉还在军船楼上鸣着她的军鼓激励着宋军,只是这艘船也已经起火燃烧。从金兵处折返的解元将小舟靠近大叫道:

“女将军!快弃船!这艘船已经很危险了!”

经过解元再三催促后,梁红玉才终于放弃这艘船。这时,船上的帆已经烧起来了。梁红玉在小舟上岸之后回顾:

“传闻中的赤壁之战当亦不过如是!”这是后来梁红玉对子温所说的话,水上的军船成群燃烧,就如火焰的长城一般。

韩世忠、梁红玉、解元和成闵等诸将在一片混乱中都上岸了,宗弼当然也脱离了火烟笼罩的战场,只不过他上的是北岸,虽然依旧是飒爽的四太子,但也掩不住疲累的神情。

“生存者还有多少?”宗弼知道他已失去全军的半数以上。

看着烟雾弥漫的长江,枪然若失的宗弼,转过爱马奔龙的方向往北而去。而生还的六万部队当然还是跟随于后。

在此役中,韩世忠以八千部队对抗金军十二万,在四十八日内阻止了敌人的入侵,让宗弼吃了闭门羹而打道回府,他确实拯救了国家的危机和高宗的安全。

“没有拿下四大子的首级……”这是韩世忠的遗憾。不过,梁红玉认为这样也好。如果拿下四太子的话。这样韩世忠的武勋过大,在宫廷中一定会遭到嫉视和疑惑的!耿直的韩世忠是无法应付隐于暗处的卑劣陷新的。

梁红玉对他说:“欲望可不要太大了!也要让其他人立一点武勋嘛!”

“嗯,也对,你说得不错!”韩世忠虽然点着头。但还是遗憾地望着长江北岸。只是他的视线之中,只有燃烧着的军船,和江上的烟雾。

二十六年过去了,当时生还的将兵,如今又有几人还活着呢?韩世忠死了,韩世忠最信赖的解元也病死了,就连敌方的总帅宗弼都死了!梁红玉在静静的日子里顿悟了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就是在看着自己以外的人不断死去的过程。



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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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黄河南岸,梁红玉和子温向西前进着,目的地是开封。它本来是宋帝国的首都,繁华不可一时,也被称为东京或是汴京,它的荣华在《东京梦华录》中有很详细的记载,比起唐代的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开封原本是个经济都市,它正巧位于黄河和大运河的交接点,为水陆交通中枢,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力和物资。西元九六一年,宋太祖赵匡胤建国时,选择了这个经济、交通中心为首都。

一百六十年后,当时的徽宗皇帝因玩厌了宫中的事物,而想到繁华的大街上看看热闹,当然,以天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轻易出宫游玩的,于是他找了大臣高俅商议。他想出了让皇帝变装的法子,把皇帝扮成了个上京赶考的书生,两人就这样溜出了宫中。高俅在《水浒传》中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恶人角色,但实际上他是没有这种野心的。说他是奸臣未免太过,正确地说,他是个握有小小权力、又懂得明哲保身的人。

总之,徽宗还是来到了大街。宽广的大道上充满了嘈杂的人群,里面有耍魔术者,也有讲经者,当然也有演杂剧曲艺、皮影戏。斗鸡、舞刀弄剑的,还间杂着“抓贼!抓贼”的叫声,看得徽宗不亦乐乎。

接着,他们来到了金线巷,这里可说是好酒和好女色者的天堂。

三层楼的妓院一间接一间,充满了美酒和脂粉的香气,偶尔也能听到女子的吟唱和伴奏的胡琴声。徽宗在高俅的带领下进了一间最豪华的妓院,直至三楼的个室中。

出来接待徽宗的,是开封的第一名妓李师师。她并不知道徽宗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来参加科举的考生,便随口问:“官人出身何处?家业为何?姓名又为何?”

徽宗倒是没有说谎,他说:

“喔,不是的!余生于京师,家业代代均为天子!”

“哎呀!真是有趣的玩笑呀!”

“不,这是真的,余为赵八郎,继承家业而为天子。”

徽宗自称八郎,因为他是先帝的第八个儿子。听了他的话之后,李师师皱皱眉头,心想,这个人如果不是狂人就是骗子,所以就偷偷联络衙役,因为伪称天子可是大罪。很快地,开封府厅派了两百名兵士将妓院重重包围,出外察看发生什么事的高俅一看,马上对兵士队长大喝:

“你们这些人竟敢妨碍主上之乐,是为不忠之罪!”

看了高俅的脸后,兵士们立刻一哄而散,李师师这时才知他是真的天子,赶忙谢罪。

徽宗笑着赦免了她,以后,他也对李师师长年宠爱有加。

这则故事看起来是个笑话,但却透露了许多事情:像是徽宗的为人以及开封的奢华,这些都可看出当时社会的平和与安定。一名皇帝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能够变装在街上漫步,不管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个太平治世,而这太平也应该永久持续……

然而,金军人侵造成宋的一度灭亡,也不过是十年后的事情,宋的平和与繁荣,就像是站在深渊边缘一般,其灭亡之迅速,简直可以垂直落下来形容……

※※※

黄河流域的春意尚浅,残存的冬季势力乘着冷风从西北杀来。

“哇!这片大地的天空居然是黄色的!”

子温哑然地望着。虽然他脑中有“黄土”的知识,但毕竟是初次见识到。在宋的全盛时期,这儿的街道,左右都布满了树木的凉荫,一片绿意,路面也相当整洁。而今,这块经过战乱的地方,原野,烧掉了!树木,砍倒了!水路中充满了尸体和泥泞,天地之间仿佛只有狂风,以及滚滚的黄尘。不过,梁红玉却似乎对这片贫瘠的土地仍充满了爱怜。

“这把黄土染满了历史,沾满了自黄帝以来,数亿人的血汗、野心和勇气。子温,你爹年轻时也曾经通过此地喔!”

梁红玉生于江南之地,从未到过北方;然而她的夫君却是生于黄河上游,以马为友在原野间奔驰长大的。他在十八岁时成为正式官军的一员,曾在二百步的距离之外一箭射下西夏的将军,也曾一个人进人二千贼军的根据地,说服其无条件投降……这个生于大陆西北的男儿,在转战万里之后,最后死于中国的东南角。

生前,韩世忠从没对梁红玉说过“夫人不要多说话!”之类的话,不管任何事他都会跟她商量,征询她的意见,而名妓出身的梁红玉居然能有此般的军事知识,想来,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红玉如果生为男儿的话,大概就能成为枢密使了吧!”

“这个由你出任就好了!”

“我是不行的!我的学问不足,和岳鹏举是不同的!”

鹏举即是岳飞的字。岳飞算是很有学问的人,他甚至能够以诗作为上奏文。

“那么,鹏举大人能成为枢密使吗?”

“以他的才能和功绩来说是绰绰有余了!只不过,他树敌太多。”

对于比自己年少的岳飞,韩世忠十分尊敬,只不过,这只造成了岳飞更加自负而已。结果,韩世忠和张俊成了枢密使,而岳飞只是个枢密副使,这件事给了岳飞很大的刺激,而他对宫廷人事的不满,也造成日后不幸的原因之一。

明天终于要决一死战了!在会议解散之后,韩世忠对妻子说:

“今晚是月圆夜,我们两人就散一下步吧!”

韩世忠本来可是个和风流两字沾不上边的男人,梁红玉当然笑笑答应了。

两人脱去甲胄后,便从军船搭乘小舟上陆。月光下,韩世忠在登小丘的途中吟了一首词:

万里长江淘之不尽

心怀壮丽秋色

龙虎啸风云泣

千古之恨如何雪

对山河耿耿小沾襟

韩世忠以朗朗的声音吟唱着,这可是叱咤百万大军的勇将之声喝!

越过长江的暗流,可见点点的光球,这是对岸金军军船的密集灯火,此时韩世忠的心境,在《说岳通俗演义》中,是以“应如曾公、赤鳖构羹赋诗之心相似”来表现的。

“结果,我是说活下来的话,当然,即使是明日战死我也没有遗憾!因为,我所选的男人带给我有意思的人生,再也没有比在月下听你这拙劣歌声更幸福的事了!”

真要说遗憾的话,大概也只有子温了!在黄天荡之战时,年幼的子温尚托付于保姆,若有个万一,就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了。

“不要担心!韩世忠和粱红玉的儿子,即使是双亲都不在,也一定能活得很好的!说不定对孩子来说,双亲还是一种麻烦呢!”

说着,梁红玉笑了,而一旁的子温则是一脸认真,对他来说,母亲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距开封约二十里的地点,梁红玉母子俩在一处酒肆前停下来休息及午餐,在叫了饭菜之后,一旁正在用餐的老人突然张着他的红眼说:

“您的孩子看来似乎身体健康,可别被朝廷的差人看到了!”说完,老人随即闭口,梁红玉和子温也迅速吃完结帐离开。

更近开封时,人马的往来也逐渐增多,眼下可见不少人列队等着受检通关,也有不少载运着木材、石材的车辆,在通过之后带起滚滚的沙尘。

“好像是在做大规模的工程,或是准备大规模的出兵吧!最怕的是两者都有!”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权力者常做的事,他们要以此在万人之前确认其权势。

此时的金国正在不断地征召二十岁到五十岁的男子,一半用来打战,一半则用来大兴土木工程。至于二十岁以下的少年、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及妇女,则忙着筹措租税,和武器的制造。每户都需缴千钱的税,以及十支的箭。

农家的牛也被征用,有些用来运送军需品,有些则是皮被用来制造皮革或箭筒,肉则被用于食用。这些都是无偿地被征收。马也是一样,为了战争,完颜亮从全国征集了五十六万匹马。

“要说战争的话,辽已经被灭、与宋的和谈成立,而西夏则为附属,那又何来战争的对手呢了?”

金的官员和民众充满了不安,但又不能公然批判,只有互相低声耳语。

“听说金主是继隋炀帝以来的暴君。”

子温忽然想到高宗的话。的确,完颜亮和隋炀帝是有几分相似。首先,是即帝位的道义问题。完颜亮是杀了他的堂兄熙宗而继位的;隋炀帝则是用计将本为皇太子的兄长拉下。即位后又立刻将他杀害,甚至还逆杀卧病在床的父皇。

此外,隋炀帝和完颜亮都有好大喜功、浪费、性好女色、富有才能、充满自信……等特点;另外,他们都是生于北方,但却相当倾慕南方的人。完颜亮在即位后,即舍弃金建国以来的首都上京会宁府,而将首都迁至燕京(就是后世的北京)。

“虽然学得很像,但是隋与金的国力却大不相同!”

炀帝即位时,隋可是历史上相当富庶的国家之一。隋结束了南北朝的战乱,和平满布天下,国库中也装满了财宝。即使炀帝在建设了大运河、广建了数百座豪华的离宫、以数万人的车队数度出巡、花了大量珠宝在无数的美女身上后,国库依然有余,甚至还得以两度减税。

反观金国,虽然在和宋定下和平条约后,金每年可以获得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然而,这样的岁贡却不足以成为国家财政的全部。

为什么呢?因为当初金兵恣意破坏、掠夺,致使黄河流域的生产力相当低下;接着,熙宗、完颜亮连着两代的失政,也都压迫着金的国库。

初期以治世闻名的君主,末期却变成暴君的例子并不少见,只不过,连着两代都是这样,倒是不常见。

金人要想统治人数较多的汉民族当然不容易,更何况,汉人的文化又较高、经济又较丰,这些都把征服者给比了下去。他们的征服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还是趁着中华帝国的腐败之际,一战而胜,占领了繁荣的都市和肥沃的田园,而后方才发现,到底是要如这土地上的人民一般来进行统治好呢?还是如同自己原来的部族一般生活好呢?

这个问题确实难以论断。

最好的方法是在行政技术上任用汉人官僚,由他们来进行实务。

全国初期就是这样成功的,由北方边境的汉族知识分子协力治国;而待进入中原,单单的山林野夫已经无法管理广大众民了!

不过,新兴的金王朝倒是出了不少有能之士,他们从改革国家制度着手,让原先简单的部族国家摇身一变而成为中华帝国的正统王朝。大太子宗干就是实行这个大事业的人员之一。他是二太子宗望和四太子宗弼的兄长,也是太祖皇帝的长男,由于他的母亲并非正式的妃子,因而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但他并不怨恨,反而以国家为重出任宰相。他和另一名汉人,也就是辅助他的大臣韩企先,立下了金的大部分国家制度。只不过这分功绩,在十年的混乱和失政之后,完全复归于无。

“古来大兵大役者未以民怨沸腾而丧国身亡者无。”

这是清代史家赵翼的记载。自古以来,发动大规模战争的权力者,最后多是因为引起人民的怒火而使国家和自己灭亡的。但为何这些当权者却又不断地重复这样的愚行呢?赵翼笔下的怒气历历可见:权力者是不会从历史中学会教训的!

金国的治安因此不断恶化,叛乱四起,在南边,有汉民族的农民起义反抗官吏;而在北边,则有契丹族的反叛。契丹,就是以前北方的辽国,在西元一一二五年为金所灭亡。同年,全军也侵人宋国国境,于是,短短两、三年间,辽、北宋两个大国就被新兴的金所灭了。

不过,王朝虽然被灭了,土地上的人民并没有因此消失。

本来,中国农民都是温和而忍耐的,但如果欺人太甚的话,就会揭竿而起,直到撂倒侵略者为止。在金以前的辽在侵略之时也是十分暴虐,在“打草间”之中将抵抗者全部杀掉,想要以恐怖支配一切。可是,农民的抵抗却不曾稍歇,入侵者虽然一杀再杀,农民们依然踏着家族及同志的尸体与辽军对抗。最后,辽太宗终于害怕了,命令全军撤退后才止息。

“哼!早知道中国是这么难治的国家,谁还要特地跑来?北方的旷野生活还更愉快!”

之后,太宗引军北归,却于途中暴毙。官方对外宣称是病死,但以其四十六岁的壮年,当可能有其他死因才是。顺便一提,被称为“太宗”的皇帝,在唐、宋、辽、金、元、清各王朝均是第二代的皇帝,此外则没有称做“太宗”的例子。

一百九十年后,金人入侵了中国,腐败的大宋官军只有踉跄逃走的分。而在充满杀戮、掠夺的风暴之中,民众们又再度站起来了!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够拯救国家危机的人,他们拿了武器,前往这个人的所在。

这个人就是留守在东京的宗泽。



全军大举侵入宋境是在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一五年),这是宗泽六十七岁时的事情。他原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之前主要是担任地方知事之类的小官。

虽说他在民间的人气很旺,但在中央政府的评价却不高,就在他即将以一介清官终老晚年时,他的人生以及大宋帝国的命运竟出现了激烈的变化。

以军事力量强行占领开封、并支配了整个黄河流域的金,把宋的皇族—一加以囚禁。正当徽宗的九男——康王赵构,准备要接受金军的叫阵,从阵营中出头之前,遇到了宗泽。宗泽说服了康王不要出头,并带着他离开了金军的势力范围,在南方即位成为大家帝国的第十代天子,亦称高宗皇帝。

宗泽此举确实改变了历史,如果康王不这么做的话,那么,他就会和他父亲徽宗及兄长钦宗一样成为五国城的虏国,而不会成为高宗皇帝。而如果没有能够即帝位的人物,来就只有解体灭亡一途了!

宗泽正确的判断可说是救了宋朝。

对高宗来说,宗泽是个大恩人。即位的高宗当然是渡过长江来到了安全的场所避难,不过,江北的广大地域可不能就这样让它完全落人金军的掌握。于是,防卫这个地域、指挥宋军的任务,高宗就指名由宗泽来担任。宗泽就这样出任了东京留守,负责黄河和长江之间广大地域的政治和军事权。

虽然宗泽的地位很高,但实际上相当辛苦,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他必须阻挡如怒涛般南下的金军,而不管是集结兵士、统整、训练、实战指挥、补给安排、修补城壁,甚至安排救出从战火中逃出的人民……等事情,全都落在他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身上。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敌军手中将开封夺回。而后,虽然四太子宗弼曾经领军再度前来攻击,却被宗泽击退。他的防守滴水不漏,四太子毫无对策,只能带着多数伤兵撤退。

“宗爷爷!”

这是金军对宗泽的称呼。所谓的爷爷,是“长者”、“大人”之类的尊称。即使是敌军,都对宗泽的才能与人格称赞不已。

开封周边的民众和义勇兵们都集结到宗泽的思前。在他们同中,皇帝和大臣们只会躲在宫殿中享乐,真正站在最前线作战的却是老迈的宗泽。他会得到民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宗泽麾下的兵力将近二十万,其中还有解元、成闵等韩世忠的部将以及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岳飞。岳飞本来是在武将王彦手下,但后来就投效宗泽的阵营。

宗泽一见到骁勇善战的岳飞,自是十分欣赏,想要正式传授孙子、吴子兵法给他,哪知,岳飞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他。

“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岳飞认为,与其空谈理论,还不如加以实践,训练临场反应。不然,如果被敌人偷袭,哪来的时间考虑兵书上的阵形?

真是自大的家伙!宗泽倒没有这样想,他反而欣赏岳飞的气概。

心想,这个青年将来必会肩负宋的国运,所以便任命他为部统制的高级士官。

岳飞后来也被金军尊称为“岳爷爷”,被金军尊称为“爷爷”的,就用有宗泽和岳飞两人,连韩世忠都没有被如此称呼过。

受敌人敬重的名将,却被自己人猜忌,最后遭到肃清命运的,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宗泽的功绩和人气,当然也震动了高宗所在的宫廷。那些贪生怕死、看人眼红的廷臣们,开始在高宗的耳边嚼舌根诋毁。

“宗泽是个危险的人物,他之所以主张战争,不是为了国家,全是为了自己的功绩!”

“不能够相信宗泽!他周旋于宋金之间,是想求自立。”

“宗泽一直催促陛下退御开封,此事万万不可!否则将会成为他的傀儡!”

“还有,宗泽跟前集合了许多号称义勇军的无赖汉,如果接近他不就危险了吗?”

高宗虽然不是那么昏庸,但在接二连三的谗言之后,对宗泽的信赖也大不如前了。

这时,宗泽正准备渡过黄河给金军来个大大的反击,以收复河北失土,他已将战略、战术、补给、编整等各方面都考虑周详,剩下的就等高宗的敕命而已。宗泽提笔上奏朝廷许可渡河对金兵展开攻击,同时亦告知高宗,为了提高全军的士气,请明确地昭告天下决战之意,希望高宗能还都开封。

但是,朝廷对这份奏文,并没有回应。

“陛下为何不允许我们反攻呢?再下去就失去胜机了呀!”

如果宗泽有自立为王的野心,那根本不需要高宗的许可,只要自行出兵打胜了就行了。但是,宗泽依然谨守为人巨子的本分,一连上了二十次的奏文,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他当然知道自己受到猜疑了。

在接任东京留守以前,宗泽有许多可以避难的机会,但他还是撑着苍老的身体立于最前线。这样一位忠诚的老将,没法非难皇帝,只能不断哺哺自语着: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杜甫的七言律诗《蜀相》中的一节,形容三国时代诸葛孔明的生涯,如此无法回报的忠诚之念,宗泽可说是和他相同。

在未获出兵的许可之下,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金军在黄河以北的支配力逐渐强化,领土的回复也愈来愈困难了。不过,宗泽并没有打消出兵的念头,只是,肉体的极限较精神的极限来得更快,宗泽倒在病床上了。

“宗留守病笃!”

这分急报让开封全城被一片肃然的空气所笼罩,阴历七月,残暑已过,秋风满地之下,全军的忧色也与日俱增。老将的病情急速恶化,在短短几天内已经无法下床。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昏迷的宗泽突然大叫:

“渡过黄河!”

病床四周的将士因而惊醒,只见老人家又无意识地喊了一次:

“渡过黄河!”

随着而来的是激烈的喘气声,但没有多久,宗泽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在风雨夜,这些勇壮的铁甲武士们也不禁放声大哭。

宋建炎二年(西元一一二八年)秋七月十五日,七十岁的宗泽病逝。在他死后,宋军再也没有收复黄河以北领土的机会了!

宗泽的讣报终于来到高宗眼前。此时,高宗正在江南的建康府中(后世的南京,曾为吴、东晋、刘宋、南齐、梁、陈六代首都),来到此地后。高宗就再也没有回黄河流域的意愿了!

高宗一面悼念宗泽,一面也稍有些后悔。在赠与了宗泽“忠简公”的谥号之后,又派了杜充接任东京留守至开封,这也是当初破坏黄河河堤阻挡金军南下的人。

“现在追赠谥号又有什么用呢?”

兵民的怒意和失望逐渐提高,毕竟杜充并不是足以接任宗泽的人,他虽不是无能之徒,但却残忍、猜疑心重,而且对集结的义勇兵态度冷淡。遇到质疑他的人,他都会趁机将其杀害,结果导致失望的将兵们一一离开开封,连韩世忠也带着解元、成闵等离开,在一年之内,戍守开封的宋军就只剩下了十分之一。

就在开封的宋军面临解体时,杜充竟然还背叛祖国投效敌人。倒戈的杜充,以宋的机密为筹码,顺利地获得了金国的官位,还一直升至右丞相,并因天寿而死。他死的时候,秦桧已促成了宋金两国的和平,虽然杜充认为自己也有功劳,但后世视他为无耻之徒的大有人在。

后来,当韩世忠对梁红玉说起当时的情景时,就不由深深叹息:“唉!我想要回到开封。我一定要回去,好向宗留守的英灵报告!”



街道前方的骚动让梁红玉和子温不得不停下脚步:人声、马蹄和车轮的杂声全都在一时之间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声音,而原本在街道的人们,也在一瞬间,往四方进得不见踪影,原来是护送囚犯的监车被贼人袭击。

他们母子俩好不容易弄清了事情的大概后,就被卷人了事件之中。

梁红玉和子温避到路旁的草地上,眼前三、四匹马脱走而出,鞍上都不见人,只见血迹斑斑。接着,两头牛也暴走,带着后头脱轮的牛车,扬起了漫天的尘埃,让人眼睛都睁不开。之后,一阵哀号声传来,好像是要逃脱的人被马蹄或车轮什么的蹭到了!

虽然他们想躲在草丛中等到骚动结束,但是,一名满身是血的骑手却突然跌进来,摔在梁红玉脚旁。这名金兵,从左肩至胸前有一道喷着血的刀痕,看来,是被练达的剑师所杀的。

子温抓住了军马的缰绳,马兴奋地嘶鸣起来,前肢在空中踢踏着,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静下来。看着子温的模样,梁红玉不禁笑了起来:

“你可是花了你至少三倍的时间,不过,还算是不错了!”

梁红玉拍拍马的头,它立刻完全安静下来,此时,街道上也已回复了宁静。其他金军要赶来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所以,趁现在离开是最好的了!

子温让母亲上马之后,便牵着马绳回到路上。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他也能骑着马离开,但这时路上只有落下的车轮,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久,他们进人杂草丛生的小路里,没想到,在转了个弯之后,居然碰到了贼人!看来,他也是达到此处避难,他的剑上还滴着血,而这个覆着牛革甲的男子,立刻就策马斩向子温。

对于从天而降的长剑,子温立刻以手杖阻挡,用最基本的动作防御了这一击。

在交手之后,这名四十来岁的男子立刻就摸清了子温的门路,他精悍的脸上出现一抹惊讶的表情,然后再度驱马攻击。一瞬间,黑风即刻击来,从旁边跳开的子温把手杖击中马的前肢,马儿立刻高高立起。发着怒声的男子也随即从马上跳下,这时,跃起的子温立刻挥拳向他的腹部击去,这是宋太祖赵匡胤自创的“太祖拳”,贼人再度吃了一惊!

当他们两人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互瞪时,贼人越过子温的肩头,与梁红玉的视线正面对上。

“啊!”贼人呆呆地望着梁红玉。子温趁机向前补了一拳。

贼人突然将剑丢在地上,当场跪了下来。这下子,反倒让子温呆住了……

“梁女将军!真是好久不见了!”

对方操着不甚灵光的汉语,声音还有点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怖或愤怒,而是出于感动。

梁红玉脸上的表情未变,但也有些惊讶,于是用带有质询之意的眼光看着他。

“我的名字是黑蛮龙!”

男子报出了他的名字,并以敬爱的眼光望着梁红玉。

“女将军似乎依然壮健,能够再见到您,真的是非常高兴!”

“哦?在金国也有我的知己吗?”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年仅十四,是四太子都元帅的手下,曾在黄天荡之役中与宋军死战……”

“喔!是黄天荡那时的……”

“是的!那时我所乘的军船翻覆,还掉入水中……”

在黄天荡之役中,金军光是在一天之内就死了二万五千人,其中有半数都是溺死的,在地上精悍无比的女真族,在水中就好像幼儿一般无力,结果,一个个被大水吞没。

黑蛮龙也喝了不少水,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抓了块木片任长江上下翻弄着。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已经身在船上,一名穿着胄甲、眼光锐利、有着长胡须的男子正看着他。

“你在故乡有父母吗?你曾经害过无罪的人民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倒可以放了你。”

当黑蛮龙知道他就是敌将韩世忠时,整个舌头都打结了,只得乖乖地说了真话:他的双亲都已经不在了,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毕竟也曾参加过掠夺……

就在这时,韩世忠身边一名高挑的美丽女性笑了起来:

“像这么正直的人是有救他一命的价值的!这人总有一天也会成为父亲,就让他向他的孩子说,宋国是很强的,不能随便侵略吧!”

……听到这里,梁红玉不禁拍了一下手:

“啊,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就是承您相助,才能得以苟活到今天,您的大恩我一日也不敢忘。”

黑蛮龙以认真的表情说道,接着脸都红了。子温也开始好奇,不知道在二十六年前的金兵少年眼中,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呢?

“你倒留起胡子,看来气派堂堂呢!”

“不过……女将军倒是一点也没变。”

“谢谢你这样说,不过,我的年纪毕竟大了,会怀念以前的事情就是证据了!”梁红玉一面笑着挥手一面接着问:“那……为何四太子跟前的勇士会对金的官兵刀刃相向呢?”

黑蛮龙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

“四太子的遗族怎么样了,女将军您可知道?他的儿子全部被杀,女儿都被囚禁在后宫,就连居馆都成了废墟……”

“哦,这是……”

“那都是目前夺了王位的伪帝做的!此人暴虐无道,连老天都不会赦免他!”

黑蛮龙的声音又抖了起来,但这次是因为激动。四太子的遗族被完颜亮屠杀后,黑蛮龙随即弃官逃亡,不只他一人,这时期逃跑的人不计其数,有的到山中当和尚,有的拦路为贼,每一个都希望完颜亮赶快下台。其中,也有人采取行动要让他下台的,黑蛮龙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埋伏在路上袭击往来的官人、或是解放国人、或是趁机夺取军需物资。



轼逆先帝熙来而登基的完颜亮,也是一名好色的君主。

好色本身并没有什么罪恶,汉高祖、武帝、唐太宗等人均是好色而多情,但人们对他们的非难却不多,主要是因为,跟对国家的功绩相比,他们这个缺点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好色的天子可以原谅,但毒害天下的暴君则绝对不可原谅!

在清朝赵翼所著的《二十二史札记》中,《海陵之荒淫》一章(海陵为完颜亮死后之名)就记录着完颜亮将同族女性加以奸淫的事,牺牲在他魔手下的女性之名亦记于其中:阿兰、阿里库、重节、实库、布拉、锡纳、实古尔、苏呼和卓、伊都、定格、密特、札巴、富尔和卓等。这虽对我们认知女真族的女性名有很大的帮助,但也让我们想起她们的父亲或丈夫被完颜亮杀害时的凄惨情况。

她们当中也有和完颜亮互相较劲的人,一位叫做苏哈和卓的女性,就曾在宫廷中与多位美男子相交,完颜亮对她说:

“尔爱娱乐,然焉有丰富伟岸如我者呢?”

你是很爱跟男人嘻游,但总没有比我更好的男人了吧?虽然完颜亮这么说她,但从未给她作何责罚,可见他是非常喜欢这名女子的。

另外,密特在被纳人后宫时也非处女,她的姐夫之所以会被杀,就是因为被怀疑与小姨子有染;至于定格这名女子,则是与完颜亮私通在先,然后将丈夫毒杀,成为后宫的一员。

后宫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社会,只有一名身为皇帝的男性、上千的女性,以及原为男性,但去势了的宦官。很多被称为名君的皇帝,在后宫也常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

女真族本身即具有爆发般的生命力,而完颜亮这个人更是如此。

然而,一个治国的人,当该有所节制才是!

……说到这里,黑蛮龙的表情相当悲愤,他可是随四太子征战苦斗的老练战士。

辛苦建立起来的新国家,为何在短短的期间内就腐败了呢?从黑蛮龙的立场来看,所有的罪恶都在完颜亮身上。

“既然是女真的子民,就应当以金国为贵,所以万万不能饶恕这个篡位的伪帝!只有将完颜亮从王座上拉下,才能再度将国家从暴君的手中救出,这就是我们的志向!”

说完,就换黑蛮龙发问了。

“为何大宋枢密使的夫人会以旅人的身份来到这里呢?一定有什么重大的目的,请在我发誓保密的前提下告知吧!”

“您知道日前靖康帝的下落吗?”

梁红玉代替子温问了这个问题,她是只要信了对方,不管是否为异国人,她都会据实以告。黑蛮龙叹了口气,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位女中英豪是为了救靖康帝,也就是不幸的钦宗而来的。钦宗虽然是敌国的天子,但黑蛮龙光想到他被拘留在异国三十年,就不禁同情他。而且,将钦宗救出这件事,对完颜亮也算是一大打击。

黑蛮龙行了一个礼:

“这个嘛……详细的情形我并不知道,但我倒是听熟人说过靖康帝目前被囚于燕京城内之事。就让我带你们到燕京去吧!也算是我报答你们的心意。”

“感谢!那我们就动身前往燕京吧!”

梁红玉开口道谢。子温心想,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但也在心中燃起一道希望之光。



燕京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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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绍兴二十六年,金正隆元年(西元一一五六年)夏六月。

钦宗即将迎接他受拘留的第三十年。在他至今五十七年的生涯里,即帝位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年,而后一半以上的人生都是在异国当虏国。他本来是出身高尚、学养丰富的名贵公子,但却因苦难的岁月,头发都白了;因酷寒猛暑的摧逼,肌肤都老化了;因差劲的饮食,筋骨都衰弱了……再加上金兵的胡乱鞭打,他的背部都伤痕累累。

“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钦宗一边搓着古旧的粗麻衣襟,一边发出不知是第几万遍的叹息。

他所在的牢狱叫做“左倾院”,从辽的时代开始,这儿就专门幽闭皇族和贵族等身份较高的罪人。既然有左,相对一定有右,在“右席院”中,一样幽禁着一名虏囚……

对于自己所处的这间牢室,钦宗已经看都不用看了:石头墙壁、石头地板,地上只有一些粗糙的东西可以当做睡床;北向的窗户很小,室由光线一向昏暗;在墙角有个小方洞,一日两回,食物和水会从这儿送进来,大都分都是杂粮所做的饭,大约十天会送进一点鱼、肉;至于茶的话,大概已经一年没有尝过了!衣服也是十天才给一件换洗。以前,还有一名曾是辽国贵族的女子可以说说话,但在一年前也没有了,现在,每天过得尽是孤独的日子。

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呢?钦宗又开始回想起以往的日子。

当钦宗还是皇太子赵桓的时候——

宋政和八年(西元一一一八年),大宋与新兴的金国缔结了密约。

宋的密使经山东半岛乘船渡海,来到了遥远的金国首都上京会宁府。

密约的内容大致是:宋与金联盟,以挟击中间的辽国,并将之灭亡。这两个国家对辽都有着深仇旧恨。

宋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二五年),辽国完全灭亡。虽说是共同作战,但宋军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完全是由金军独立将辽灭亡的。

可是,辽国灭亡后,宋见金获得广大的领土和莫大的财货却又眼红,于是,在《水浒传》中登场的蔡京及童贯等奸臣即鼓吹辽的残党,在金的内部发起叛乱。一度、二度……在叛乱平定后,金发现了背后的阴谋,便对宋展开了进击。在这当中,徽宗让位成为上皇,而皇太子就成了铁宗,接着展开了宋金之间的和平交涉。但是不满的主战派,却在此时破坏停战条约,对金采取了急袭。

三度背信的宋,终于遭到金军无情的反击。

是宋自己要给人出兵的口实,那自然怪不得人了!蔡京和童贯倒是要负很大的责任,不过,包含高俅在内,他们都一一死了!童贯是被杀,其他两人则是病死。

金太宗命令全军南下,统率的元帅共两名,一是太宗的外甥宗望,另一则是皇族中的元老宗翰。

金军势如破竹,就如同黄河一般。

“金之初起,天下之强莫遇于此!”

这是事实!既使宋军拚命抵抗,金军依旧很快地就渡过黄河,将宋的首都开封重重包围。宋军企求和平,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呢?

最后,开封的城门终于打开了,徽宗上皇及钦宗皇帝出城投降,成了人质。其间虽然开始了和平谈判,但金军已经进入城里进行掠夺的行为。

这就是有名的“靖康之难”。靖康元年(西元一一二六年)三月,金军元帅宗翰命令徽宗和钦宗脱下龙袍,代表宋王朝自此灭亡。此举将他们两人吓得脸色苍白。

此时,身为工部侍郎的李若水对钦宗说:

“陛下!绝对不可!不可为金贼之无道所屈!”而后就瞪着金兵大叫:“丑虏!你们不怕天理报应吗?大宋的天子可是至尊之身,岂是你们这些野蛮人可以动手动脚的!还不如快快拜跪,或许可以免遭天罚。”

“杀了他!”

随着宗翰的怒号,李若水就在十几位金兵的乱刀中倒下,嘴里还不住地骂着金兵无道。

李若水的忠义让宗翰十分感动。

“北朝灭亡时,因国难而对死的忠臣数百人,但在南朝,却只有李侍郎一人!”

北朝是指辽国,南朝为大宋,也许后世看来,李若水的行为一点无益,但李若水确是为“臣下须守护主君之名誉”的儒教正义而舍充生命的。

然而,不管宋有没有忠臣,在徽宗和钦宗双双成为虏国的情况下,宋帝国没有立刻崩溃,这倒出乎了金军的预料。反而民众蜂起,勤王之师开始与金作战,逼得数度击退无能宋军的金军也得开始好好地应战了!

在一阵混乱后,徽宗和钦宗被带往北方,此外,皇族、贵族、官僚、女官、宦官,及其家族等约三千人,在金兵前后左右的刀枪相抵下,皆以牛车或徒步步向北风的故乡。

虽说是阳春三月,但北国依然寒冷,干燥的沙尘不断飞舞,又冷又脏又不能清洗的旅程持续着。有一餐没一餐。甚至露宿野外这一点,对勇猛的金兵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习于宫廷安乐生活的人来说,却是十分难耐。因疲劳或发烧而倒下的人,在怒号声中又被拖起,而再度倒下的,最后就被弃置在路旁。

好不容易能在一间豪华些的屋子中过夜,但主人却强要皇后饮酒、歌舞……

在长久的旅程之后,好不容易到达了五国城,但在这里幽国不过数年,徽宗和钦宗就在金的各地流转。钦宗的皇后朱氏病倒在路上,二十岁便香消玉殒。徽宗和钦宗只有一边哭泣一边用手掘土,将皇后葬于一处不知名的荒野中。

第二天,连大臣张叔夜也死了!这名有能且诚实的好官,在金军人侵时也是死守着开封直到最后一刻,终于在六十三岁结束了他的苦难随从之旅。

他们还在一座名为安肃军的边境小城,平白被卷人了契丹人的暴动中,不但死伤七百余人,事后还被安肃军的知事指为与契丹人共谋暴动,将钦宗鞭打数十回,连门牙都打断了。第二天,因伤口化脓而发热的钦宗还被赶出安肃军,让他不得不再踏上荒野之旅。不久,听说那位知事后来死于接下来的暴动之中……



最初以为是幻觉……在昏暗的室内,钦宗张开了双眼,似乎是有谁在呼唤着他,只不过一时无法会意过来。

“陛下!”

声音再度从送食物的小洞传来。

“陛下!我在这儿呀!陛下!”

钦宗竖起耳朵听着。会叫他陛下的,必定是大宋的臣民,但……

该不会是陷阱吧?为什么要设这个陷阱呢?在不安和期待之下,钦宗靠向洞口:

“呼唤陛下的是谁呢?吾受封为大金国的天水郡公,为什么不以此呼唤?”钦宗小心地试探着。

那个年轻的声音回答:

“臣任职大宋光禄寺丞,姓韩,名彦直,字子温。生父名为世忠,蒙皇恩官拜至枢密使一职。”

“啊!果然是天朝的人!”

钦宗不再怀疑。

“能够拜见靖康帝,微臣深感光荣。”

子温的声音也提高了,光是想到能够隔着墙与被囚禁的皇上相见,他就不免情绪激昂,恨不得将眼前充满阴气的暗灰色墙壁加以破坏。当然,这是行不得的,黑蛮龙和阿什替可是花了不少苦心,用了不少人脉、银两,费了不少时日才让子温潜进来。他很快地将潜人金国的理由叙述一遍,并顺便谈及他的父亲韩世忠和母亲梁红玉。

对于在位时曾引见过的韩世忠,钦宗早已不复记忆,在那段日子里,钦宗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而当时的韩世忠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自然不会引起钦宗的注意,只不过,后来韩世忠崭露头角,立下击破金兵的大功,钦宗自是十分高兴。待黄天荡一役后,听说他要求“归还两宫”的事,更是高兴不已。

“你的父亲也相当辛劳呢!”

“那都不及陛下的苦难!”

的确,金国对钦宗的待遇确实苛刻。

只不过,受命监视护送两宫的阿什替,对他们的境遇十分同情,所以无论在饮食、住居、医药品……都尽力供给,还配备了驴车或马车给皇后们乘坐。只不过,他的地位终究不高,能给予的也有限,但这分心意却给不幸的虏囚们相当的温暖。

子温也告诉钦宗,这次的行动依旧是受到阿什替的帮助。在卸下了护送的任务后,阿什替受了旧知黑蛮龙的请托、加上他对完颜亮的反感日增,于是就答应协助子温等人。

钦宗听了眼睛都红了:“请替余传达感谢之意,若不是他,余大概早就病死于北大荒了,大恩无以回报……”说着,眼泪自脸颊滑落。

“那么,宋的情形又怎样呢?”

子温仔细回秉老皇帝:水田丰沛,再无饥饿之人,杭州港内也充满了商船,终夜灯火不消……宋的领域虽然减半,但和约成立后,便迅速回复繁荣的景象。

听到这里,钦宗的脸方才恢复一点血色。

“那么,余的虏囚生活也许还有点意义……”

钦宗在位不到两年,他虽有心重建濒临灭亡的国家,却无能为力:空虚的国库、荒废的帝都、相争不已的主战和主和派……而后,被强行脱去龙袍,接着,父、妻相继丧生,还被即帝位的弟弟舍弃,只能在牢里了结残生。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用自己的苦难换取来的繁荣和平?如果是这样,人生或许还有一些意义。

子温一边听着老皇帝诉苦,一边想:忍辱负重、对外族低头的,不是秦桧而是高宗;为了买回和平而支付巨额岁币的,不是秦桧而是缴纳租税的民众;因为和平条约而终生被拘留于北方荒野的,不是秦桧而是钦宗;同样的,为了请和条约而被无故虐杀、一族处以流刑的,不是钦宗而是岳飞。

秦桧什么也没失去,但谈成和约的大功绩,却落在他手上!他真是一个只会牺牲他人来图利自己的家伙!

子温重新燃起对秦桧的怒意,他在宫中玩弄权势、在酒池肉林中享乐,但在金国受非人待遇的却是老皇帝呀!

“难道金主对陛下都不闻不问吗?”

“金主早就忘了余的存在,或许,他还是故意遗忘的!”

“哪……陛下为什么不利用这点逃出牢中呢?”

钦宗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说:

“不!不行!加果余从牢中脱逃,金主一定会怀疑是宋人做的,那不就成了金伐宋的借口了?余不能为了自己而危害整个大宋。”

这就是天子的心呀!子温心想。为了讽刺他的无能,金以“重昏侯”的称号来侮辱他是个昏愚的君主,一直到后来,才将他的称号改为天水郡公。但不管受到怎样的虐侍、侮辱,钦宗依然没有失掉一个做皇帝该有的盘算。

“这个您大可不用担心,陛下!”

“你是说……?”

“是是有一些无害的方法的!”

“比如说?”

“陛下可以服用一种秘药,让人看来就像死了一样,然后趁着被送出牢外埋葬时,再借机逃跑就行了!”

钦宗玩味着子温的提案,颇有跃跃一试的想法。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包在我身上!”

这是梁红玉想出来的法子。

让钦宗逃狱回到宋国,的确会造成金出兵的借口,而且,在位的高宗皇帝,也不可能以先帝的身份将兄长迎回去。所以,如果让人误以为钦宗已死,然后再让他以别人的身份回国是最好。反正,钦宗原本就不求荣华富贵。只希望能在寺院中安度余生!

本来已经放弃的希望,如今却又出现了一线曙光。

“我知道了!不过,现在还不能立刻决定,也许余出牢之后还不能跑呢!”

钦宗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脚,他对那双已经有点萎缩的脚没什么自信。

“还是先将这个东西送出去吧!”

钦宗从小洞里塞出一片破布,上面有首七言绝句:

彻底西风撼破扉

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

目天南断雁飞无

在转句(第三句)中,充满了被国者的悲痛心情。

他接着说明:

“余并无诗藻文才,此为先帝(徽宗)于五国城中所作的诗,余保管了近三十年,若余不能归宋的话,希望这篇诗能够为世人所知。”

“请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臣必定在近日前来相救!”

“你的忠心……不,义侠之心,让余相当高兴,只是,不必强求!或是事机败露,将麻烦到许多的人……”

“臣谨记于心。”

“那么,你先走吧!可别被发现了!”

“明晚当再前来参上,请您坚强等待南归之日的到来!”

“就这样吧……对了,子温!”

“是!”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左倾院的呢?”

“金的内政现在颇为混乱……”

“咦?”

“狱吏可以贿赂,行医者也可以收买。”

在子温离去后,钦宗靠着墙壁发出了叹息:

“政事混乱呀……”

钦宗不禁落下眼泪。之前,宋就是因为贿赂横行、官吏腐败才灭亡的。



燕京在三十几年前还是辽的首都(后世称为北京),西北为山地,东南为平原,虽颇具京畿之相,但在此时,尚未成为统一帝国的首都。

燕京的西方,是为后世所称的“北京西山”,山上植有杨、柳、槐、松、榆等绿树,也有涌水之沼池,凉风习习,十分爽快。

在《二十二史札记》中,有《金扩广燕京》这一章。金自建国以来,首都虽为上京会宁府,但完颜亮却一直希望迁都燕京,所以他即位后,立刻派大臣进行调查及大兴土木。当大臣将地图打开,正等待确认宫殿及官厅风水的吉凶时,完颜亮笑着说:

“吉凶乃在于德,不在于地。桀纣之居,善地亦无益;尧舜之居,又何以为卜?”

运命的善恶在于君主的德行,若是暴君,不管多好的地都没用;若为明君,那又何必卜算吉凶呢?

从完颜亮这段话看来,他并不是昏君,反而有种英雄气概。只不过,之后就每下愈况了!

“运一木之费,以至二十万;举一车之力,以至五百人。宫殿皆饰以黄金五彩,一殿之以之,亿万以计。”这是《续通鉴纲目》上的记载,他动员了数十万民众,投入了无数的金钱来建造豪华的宫殿。

燕京的扩张和改建完成于金贞元元年(西元一一五三年)。完颜亮并未因此迁都,只是将它改称为“中都大兴府”。而在三年后,子温和梁红玉潜人时,燕京才开始承受其身为大帝国首都的试炼。

离开左倾院后,子温回到城内的家。虽说是城内,但这里已是城东郊区,人家甚少,还有两大古墓于此。当时传说这是“战国时代燕王及太子之墓”,但实际上,应是汉代的墓地。

在这儿的人家,正是阿什替准备的根据地,梁红玉和黑蛮龙以紧张的表情迎向子温,阿什替则已回到自己家中。他毕竟是一介官人,和子温长时间在一起总是不大方便的。

“您平安回来了,韩公子。”

黑蛮龙向于温打着招呼。

“请不要叫我公子,就叫子温吧!”

说着,他把徽宗在上面题诗的那块布片交给母亲。听完事情的经过后,梁红玉便将布片缝在袖子的夹层中,而黑蛮龙则继续报告:

“刚才阿什替说,明天,完颜亮将在讲武殿前的广场举行大阅兵。”

黑蛮龙不承认完颜亮的身份,所以直呼其名。

“原来是这样,难怪城内随处可以见到兵马!”

“哼!只不过是个虚饰之徙!”黑蛮龙的口调十分不屑:“大概是这样吧!听说在阅兵式时,还会要靖康帝做些什么。”

“做什么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可能是要他作赞美完颜亮的诗之类的吧!”

有可能,子温想着。他一定是想要在群众面前羞辱钦宗!但如今也只有忍耐,在逃脱之前都必须听命行事才行。

“阿什替明天应该会前去观礼,公子也要一同前去吗?”

“好吧,就这么做吧!”

虽然看到钦宗被侮辱并不好受,但这是确认完颜亮尊容的一个好机会。如果连敌将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是不可能加以讨伐的!于是,和钦宗一样,子温也必须忍耐这一时的屈辱。

只不过,完颜亮的想法超出了子温等人的想象!



钦宗皇帝是在什么情况下死去的呢?《宋史》上并没有很详尽的记述。

“帝崩间至。”

讣报送到了!就只有这样的记载而已,虽说这是为了避免事实以外的叙述,但也未兔过于简略,因此我们只有从《大宋宣和遗事》的资料中再现当时的情形。

在此年六月,金主完颜亮召集了皇族、贵族和重臣们在新首都燕京进行三十万大军的大阅兵式。这个典礼的目的,就是要宣扬国主的威名。同时,也要顺便进行军队的调练。这些从远处调来的士兵,有的心知肚明,有的却觉得麻烦。广场的周围林立着军族,骑兵和步兵们筑成了甲胄之壁。身份较高的人,在阶梯状的场地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坐在正中央最高位子上的,当然是完颜亮。

完颜亮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肩宽身长、目光锐利、鼻梁高耸、槎须黑亮,浑身充满了帝王的威严。这名年方三十五岁的皇帝,正值成熟的少壮之年,未来当还有无限作为才是!

当大家都这么认为时,完颜亮的精气和英气却一一失去方向而成为乱流,让国家和民众惨祸不断。

完颜亮即位之际,当然有不以为然的声音出现,但并不太大。熙宗的不正常是大家都害怕的,所以会期待完颜亮也是理所当然,虽说是这样,但终究有着打倒暴君的胆识和实力。谁知,打倒暴君的这名男子,居然是个变本加厉的暴君。

后世对完颜亮的恶业也许有所夸张,但他死后确实没有给他皇帝的谥号,一般称他为“海陵王”,更甚者,连这个称号都予以剥夺,只称他为“废帝”!在金国的历史上,这是羞耻而令人想要抹杀的存在。

“天水郡公,好久不见了!”

钦宗在讲武殿广场的人口处被叫住,声音的主人已是超过八十岁的老人,他穿着一身褪色的衣袍,感觉像是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啊!海滨王,您身体还好吧?”

钦宗的声音充满了怀念,这名被称为海滨王的老人,正是被幽禁在右窗院中的虏因,姓耶律,名延禧,原是辽国的天子,历史上被称为天柞帝。在金灭辽之后,就被幽禁在金国三十几年,时间比钦宗更久。

宋与辽曾有长时间的敌对,但后来两者都被新兴的金所灭亡。他们两人的境遇可说是同病相怜,自是互相同情,有机会就说些话。

天柞帝和钦宗不同,他负有亡国的责任。爱好女色和游猎的他对国政毫不关心,在危机之际依然元为无策。只是,钦宗想:三十年以上的拘留,难道还不够偿还他的罪吗?

“两个老病夫,未经许可不得讲话!”在金兵的呼喝下,两个老皇帝住嘴了。不管是天水郡公也好、海滨王也好,虽然同有贵族的称号,但两人身上的穷酸相如出一辙。

“天水郡公!海滨王!”两位被点名的老皇帝卑微地往前拜跪,仰望着坛上的完颜亮。两名原本是大国天子的人,现在只是无力的虏囚。看在金人眼中,一半为冷淡、一半为怜悯,然而更多的是,惊讶他们两人竟然还活着。

就在这时,有一群人马进人了广场。

穿着褐色袍服的约有五十名,穿着紫色袍服的数量也差不多,他们手中皆拿着弓,用低蔑的眼神看着两位老人。

“天水郡公赵桓、海滨王耶律延禧,你们两个各带一队开始打球比赛吧!“

打球是从波斯传来的游戏,玩法是坐在马上以长棒打地上的球,在唐玄宗时是相当流行的。可是,要打球的话就必须骑马,钦宗,甚至八十岁的天柞帝可以吗?但是他们并没有拒绝的自由。

他们在上马之后,才对四周这些手持弓箭的男子有所警觉,钦宗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和困惑,金主到底想干什么?他以探询的眼光望向天柞帝,但这名八十岁的老人光是骑着马都很困难了,那里还能注意到这些地方呢?在冲动的驱使下,钦宗不禁大叫:

“海滨王,要小心呀!”

天柞帝抬起头,像是在对钦宗回应些什么,大概是不用担心吧!

听得不是很清楚。钦宗身边的金兵这次则是以女真语怒斥着,内容依然相同,不外乎,未经许可不得说话之类的。钦宗只好闭嘴,一面耐着急速扩张的恐怖,一面望着天柞帝。

穿着褐色袍服的队伍,骑着马向天柞帝冲过去,看起来就像是追赶猎物的猎犬一般。感到马蹄声急速接近的辽帝一抬起眼,右胸和背部皆已中箭,不一会儿,连咽喉和左腋也插上了箭羽。

无声落马的天柞帝,老迈的身体被马蹄践踏着,突然,一阵异样的声音刺着钦宗的耳朵,那是天柞帝胸廓被践踏的声音。

在广场上的金国人民发出了阵阵叫声,他们终于知道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原来完颜亮是要在三十万名观众前,公开举行处刑。这可说是历史上最豪华的一次,所杀的并非市井罪人,而是宋与辽的皇帝!

钦宗晓得他的下场也是如此,而那批紫袍部队,正是他的处刑人。

钦宗乘的马开始跑起来,金兵则用枪柄打击马的腹部,盛怒的马沿着图形的广场狂奔,紫袍部队则在后面追赶着,其中,半数的弓上已经搭上了箭。

钦宗的全身因恐惧而发抖,他紧抓着马背,恐怖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这种不合理的对待。如果要杀他的话,为什么不在三十年前就杀了他呢?

“为何要杀余呢!”

虽然他想大叫,但却叫不出声。坛上的人物映人眼廉,那是一张冷漠、年轻、距死亡还很远的脸孔。

第一支箭射中的是钦宗的左胸,激痛在体内窜动着,钦宗的身体在空中飞舞着,身上一共突起了六支长箭。

中国历史上最不幸的天子之一就这样死了,这年是金正隆元年,宋绍国二十六年(西元一一五六年)夏六月,在被拘留了三十年之后,享年五十七而亡。

穿着紫袍的兵士们,蜂拥至钦宗的遗体处。遗体在遭马蹄践踏后,骨头碎了,内脏也破了,活像个人皮血袋。而钦宗被斩下的首级,则被高高地举起,让全部观众都能看见。

辽的天柞帝亦是如此,他们两人的首级被放在完颜亮前面的盆子里,就如血与泥和成的球一样。在广场异样的沉默中,完颜亮独自大笑着。他自席位上站起,以完美的弧线踢出了两个血淋淋的首级。

“看吧!这真是千古的武勋呀!在一天之内将两名伪帝定罪,并且将其伏诛。天无二日,地无二帝,真正的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身为大金皇帝之余,余就是天下之主!”

完颜亮的声音朗朗,而目击着惨剧的三十万人,只是无声地望着他。

“也不需要做到加此吧?干嘛要这么残忍呢……?”

坐在马上的只有一个人有着沉痛的表情。他身上灿然的甲胄,显示着他王侯的身份。他叫完颜雍,三十四岁,是金主完颜亮的堂弟,封爵为赵王,官职则为东京留守。

这也是金日后的世宗皇帝。



赵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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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阳光过于强烈,子温看得并不是十分真切,但他也无法相信人世间竟会有这种事。

昨夜,还在狱中的钦宗皇帝,即使隔着墙,但依旧可以拜谒,接下来就只要找机会助其逃脱即可。从狱吏们的纲纪不彰的情形看来,应当不会太困难。

由于政治上的因素,除了不能够让钦宗再度现身之外,子温的功绩也不能够公开表扬,但这事却至少能一慰亡父之灵,相信父亲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小时候,当子温在到《论语》中“见义而为是为国”一段时,拍手说道:“没错!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的正是韩世忠。

终于能够稍微安心地睡一觉了!但是天亮之后,子温却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为什么呢?完颜亮并没有到现在才把钦宗杀掉的理由呀!

所以还是不要把人忧天。然而,在自言自语中,不安的情绪却逐渐扩大……

在阿什替和黑蛮龙的同行下,子温伪装成居住在金国的汉人模样,往讲武殿的方向去,前后左右全都是要前往参加阅兵式的人马。

“那么,天水郡公到底在那里?请赶快帮我找找吧!”

子温的声音抖了起来。阿什替则对兵上翻译为女真语。本来燕京就是干燥的地方,在受了夏日阳光的照射,再经过人马的杂踏之后,尘埃就这样侵人了口中。

“天水郡公是谁呀?”

阿什替一面说明一面试探着:“啊,就是以前南朝(宋)的天子嘛!他本来一直被关在牢里,听说会在今天的阅兵式上见到他。”

在做了以上的说明后,大半的人都转了过来,其中也有人反问:“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在疑窦加深之前,阿什替胡乱编了一段故事:

“好像是要给天水郡公什么恩赐,所以才在找他的吧!”

“是什么样的恩赐呢?”

“这种事就不是我们这些下人所能知道的了!与其谈这个,还不如赶快告诉我他的行踪吧!”

“不知道!”

“既然如此就早说嘛!害我浪费这么多时间!我这边可是很忙的耶!”

阿什替的语气充满了责怪,金兵以不快的表情移开了视线。阿什替以其巧妙的演技转移了金兵的怀疑。

参加阅兵式的金军将兵之中,有半数以上都是初次来到燕京,迷路的人自然不少,子温一行人就混在他们当中,过了关卡而进人了讲武殿前广场的一角。

大概是老天对子温小小成功的冷笑吧!子温和三十万的女真族一同见识了史上最残忍的公开处刑。当然,看到这件事的本身是不能怨谁的。

当穿褐色衣袍的骑兵队,还有着紫色衣袍的骑兵队,在前面不远处等通关时,子温的不安情绪可说达到了最高点。他们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索命的丧门神一样。而就在距离他们约二百步左右的距离,钦宗为箭矢所杀害了!

出手这么残虐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子温没法想象,只能任由情绪在脑中翻腾,想叫却发不出声音。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搭上了左腰的短剑……

就在这时,黑蛮龙的大手按住了他。

“公子,不可以!现在出去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子温沸腾的激情,在理性的冷风吹拂下,复归平静。在炎夏六月的大白天里,三十万名穿甲胄佩刀剑的勇士,那全都是金兵呀!再怎么样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对付的,于是,在尘沙满天之际,三名侵入者后退着离去。

阅兵式依然进行着,数万的兵士和数千匹马在广场上踢踏着,在两位失了头颅的皇帝上面踢踏着……在阅兵式终了之后,他们的遗体早已不复存在,骨头、血肉、皮囊均已与大地溶为一体。

在见了子温一行人的表情后,梁红玉便心里有底了。坐在桌边的子温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断地用手捶打着桌面。虽然黑蛮龙和阿什替也还没完全冷静下来,但他们还是把在讲武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梁红玉讲了一遍。说到钦宗被箭射杀时,阿什替也不禁泪流满面。毕竟,他与钦宗也是曾经亲密交谈过的。

“你们制止了子温,这点我倒是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梁红玉向两位金人低头道谢,她的脸色虽然发青,但却不失平静。

“不怕死并不是就可以轻生,既然无法救出靖康帝,就要活着雪耻,你可不要做出道上的事情,子温!”

子温点点头,他自己在讲武殿斗死倒是不后悔,只是,当来的皇帝被惨杀时,会加以报复的,除了宋臣之外是不可能还有他人的!而子温的尸骸,正是宋的间谍潜人金国的最佳证据,可能还会成为完颜亮出兵宋国的藉口。因此,子温他们也只有先退下,期待日后的复仇了。

“差点连累你们卷入道上之事,敬请原谅!”子温向两名金人低头道歉。

“说这什么话?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黑蛮龙同情地说。

而阿什替则拭着眼泪说着钦宗的事情:

“由于我不能够称呼他陛下,所以我总是称他为八官人,他的性情是那么地平易随和,怎么会落得这样的死法呢……”

八官人指的是“排行第八位”的意思,钦宗虽是徽宗的长男,但在堂兄弟之中却是排行第八,《大宋宣和遗事》中有明文记载。

就像是钦宗对子温说的,阿什替在他的能力范围内都尽量厚待钦宗,不光食衣住行等方面,在精神上,也不时勉励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来国的”。所以,当他解任时,钦宗还拉着他的手,含着眼泪舍不得跟他进别。

对一个被囚禁的亡国皇帝亲切,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也许,当他复位时,能够给予一些恩赏!但事实上,由于对虏国过分宽大,阿什替反倒受到朝廷的斥责。

“如果没有碰到黑蛮龙和阿什替的话,我大概会憎恨所有的女真人吧!”子温这么想着。

“公子,有一个人希望你能够见见他!”

黑蛮龙开口说话了。本来他们也很迷惑,但在见了今天的惨剧之后,似乎终于下了决心。阿什替也点了点头,两人看来达成了协议。

“这人是你们的知己吗?”

“与其说是知己,不知说是身份较高的人。”

“是皇族吗?”

对于梁红玉的问题,黑蛮龙使劲地点头,和诉说钦宗死状时的沉痛完全判若两人。

“就是葛王殿下啦!”

“不!不久之前他才被封为赵王,他才可说是金国的真天子!”

阿什替的声音也高昂了起来。对女真族来说,他们对完颜亮很反感,但却对这名人物寄予厚望。

“我有一个弟弟,名叫阿里,目前在赵王府中听候差遣,就由他来领路吧!”

子温犹豫着。他虽然了解黑蛮龙和阿什替的好意,但他目前还没准备好要和这位金国的贵人碰面。会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呢?如果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又怎么办?而对初次见面又能期待什么样的成果呢?见到子温并不立刻回答,梁红玉便代为开口:

“那就这么办吧!子温也不能够双手空空地回国,如果能够得到些什么成果的话,那也是子温的福气。”



完颜雍的官职为东京留守。金国的东京,是在燕京东北八百里(约四百四十公里)的辽河畔,后世称为辽阳的一个战略要地。当然,负责留守的完颜雍是驻在于此,然而,身为皇族的一员,他在燕京城内当然也有宅邸,由于他的封爵为赵玉,他的宅邸自然也就是“赵王府”。

燕京城的扩张工事拖延甚迟,所以赵王府落成至今也不过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栽植的树木都还不是十分高大;府内建筑物的规模虽然不小,但却相当朴实,几乎没有使用到什么金银珠玉之类的装饰,自然不能和花费了百万黄金的皇宫相比。

“它们和主人一样,坚固耐劳却无趣味!”

说出这句批评的正是完颜亮,是比雍年长一岁的堂兄,更是金国的皇帝。雍在少年之时就和亮一起在四太子宗弼的阵中,学习统御大军之术,也算是同门的弟子。

惨剧发生后的某一天,雍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坐在内院中,玩弄着桌上的葡萄,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是今年第一批收成的葡萄,在这个时代,燕京附近正是葡萄的盛产地。

历史上,喜欢葡萄的名人不少,三国时代的魏文帝曹丕就是其中之一。文帝不管在政治、学问.还是艺术之上,都是一个相当多言的批评家。对于葡萄,他倒是留下了“残暑酷热之际,饮酒后再吃技鲜的落穹,可得精英之味”的绝赞。

在雍看来,清爽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昨日阅兵式的情景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三十四年来,他在战场和宫廷中看过了形形色色的光景,也曾与熙宗皇帝被斩成血泥一般的遗体对过面,然而,却没有比昨日残杀两位皇帝更令人感到不快的场面。

“真是个不懂得自制的人呀!”雍不得不这么想。心醉于汉文化、沉溺于女色、登上权力的顶峰……不管是做什么,亮都是相当地极端,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节制。

“欧自立则诛其君;欲伐国则说其母;欲在人实则杀其夫。”

“智足以拒谏,官足以节非。”

这都是《金史·海陵本纪》的记述。事实上,海陵(就是完颜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脑筋动得比谁都快,辩才比谁都还厉害,根本没有人能够和他对抗。一想到自己比谁都还优秀,会得意地失去自制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雍从少年时就体认到自己和亮的资质是有所差异的,从汉学的学者处学习史学和儒学的时候也是如此:

“宋不因言论而杀害士大夫。”

从教师口中听到这件事时,雍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臣下与皇帝唱反调也不会被判死刑了!”

“也许会被免职或降职,也有可能被放逐,但是不会被判死刑的!”

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雍不得感叹起来。他这时才知道文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反对皇帝也不会被杀头!

“啊!难怪金的文明不如宋了!”

但是,亮的思考方向却大不相同,当亮听闻“宋不因言论而杀害士大夫!”时,不由得嗤之以鼻:

“就是这样宋才不行的!”

雍觉得十分疑惑,不明所以,亮则明快地回答地:

“宋的党争甚多。”党争即是以政策及人脉为原因而起的派阀抗争。“不管说什么都不用害怕被杀,结果宋的士大夫们就在无益的舌战上费时,只知责怪他人,却不会自己负起责任行动。像这样不是以死为觉悟而发的言论,就只有害国而已!”

雍对此无以为应。就在此时,四太子宗弼的大军渡过了黄河,来的对应甚迟,于是亮又接着讥笑:

“你看,宋人就只知议论,在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结论之时,我们已经渡过黄河了!”

这个发言并非完全正确,因为当金军渡过黄河时,宋的士大夫们依然还在议论之中。而当前一个议论结束后,又有新的议题立刻加了进来:

“看吧!就是你们无益的议论误国,金军渡河全是你们的责任!”

在互相叫骂、推倭责任声中,金军已经到了开封的城门下。

亮对来的嘲笑自然有其道理,只是从雍的角度来看,“因反对而被杀,最后就会没有意见了!”与其如此封住廷臣的意见,倒不如让他们大声议论来得好些。

而雍自身也不是相当地安全。亮自即位以来已经杀害了不少皇族和大臣,甚至连生母都加以杀害。亮的母亲是契丹人,辽皇族出身的她,因为责备儿子的乱行,而被他杀害。

雍想起来,昨天阅兵式之后,亮曾经将他拉到一边,想要听听他的意见,雍不得不用心应对。亮在这个世上最讨厌的,莫过于和他唱反调的人了!

在锐利的视线扫射下,亮开口问:

“你知道宋的秦桧已死的消息吗?”

“是,已经听说了!”

“你觉得是病死的吗?”

这就是亮的坏习惯了,像这样的问话,其中一定含有揶揄的意味在内,就像是在考量臣下的智慧一样。雍只有慎重地回话:

“不是这样传闻的吗?”

“如果只是传闻的话,那我也听过啦!”

亮的半连嘴角吊了起来,他确实不喜欢雍那种小心谨慎的态度。亮喜欢的是大胆、奔放,他之所以没对在后宫中与多名男性有染的苏呼和卓加以处罚,也只不过是他大胆和不在意的表现罢了!

“雍是个比女人还要小心眼的人!”亮在心中这么想。

的确,雍是个十分无趣的人物,他的事情记载于《金史·世宗本纪》之中,有的只是对他英明、仁慈和俭约精神的赞誉,完全没有笑话或是失败谈什么的,读来非常地没有乐趣。

也许有人会想:那可能是不好的都被抹杀掉了!但事实上,雍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什么可以被闲话的人,他诚实而正派,身为公职人员,他绝对把义务当做优先,因而私下没有有趣的事情,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亮和雍是堂兄弟,但是他们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都不同,一个是奔放而利己的陶醉伤天才;另一个则是坚实而苦劳的自省解秀才。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也许秦桧是被暗杀的!”

也许是觉得麻烦吧,亮直接把话丢了出来。雍除了暧昧地应了声“哦!”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也许你想要问这事有证据吗,当然是没有!总不可能以他是对本朝有最大功劳者之名来质问宋国吧?”亮大笑说。想到宋的士大夫狼狈的神色,他就异常地高兴。而面对雍,他也一样充满了揶揄的味道,他实在是很想问“你活着到底有些什么乐趣呢?”。

秦桧是被暗杀的!这件事在完颜亮本身也是不可能会相信的,他也不会吝惜于秦桧的死,只不过是觉得少了一点骚乱的乐子而已!就这样,完颜亮在做了“宋的丞相是被暗杀而死的!”重大断言之后,立刻就在无前兆的状况下转移了话题:

“你知道契丹人一而再、再而三谋反的理由吗?”

“应该是想要再兴辽朝吧!”

对于雍的回答,亮只是动了动他的浓眉:

“这是当然的!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那跟没有说是一样的!”接着语气一变:“知道吗?契丹人之所以想要再兴辽朝,那是因为他们的皇帝还在。所以,今天余将海滨王诛戮,契丹人就不会再沉迷于无益的梦想了!”

杀死辽的天柞帝,是有着这样正大的政治理由!但为何要在众目设瞟之下如此残忍地做呢?而且,除了天柞帝以外,钦宗也一起被杀死的理由又何在呢?

“辽已经灭亡了!而宋虽于江南再兴,但也曾灭亡过不是吗了?”

“不错,两国确实是被灭亡了。”

“既然国家都灭亡了,那为何他还独活,像这样的人就是不知耻!应该在亡国时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向祖宗谢罪才是吧!”

也就是说,完颜亮是代替宋的先祖,给予后代不肖的子孙惩罚,这就是杀死钦宗的理由了。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憎恶汉族和契丹族呢?”雍的心理不由一阵感伤。

汉族和契丹族合起来共有三千万人以上,如果把他们都杀光的话。那只有女真族的国家根本就无法完整地营运起来。雍衷心希望的,乃是大家能够将憎恶减到最低,融合共生。

“对了!”完颜亮的话题又突然一变,他的话就像是变化多端的云,快得让人完全跟不上。

“我想最近应该要迁都了!”

雍一阵哑然。看到这样的表情,亮愉快地笑了起来。

“燕京作为帝都难道还不够吗?”

“太过于偏北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雍大概猜到了几分。对金目前的国土来说,燕京算是十分适中的位置,若说偏北的话,那亮企图的就只有将宋并吞统一天下了!不过,就在不久之前,完颜亮才放弃了把旧都迁到燕京来的不是吗?

“那么,您意下是要将王座迁至何处呢?”

“开封。”

这正是意料中的答案。宋的旧都开封,乃是中原的经济、交通中心,如果和这个城市比邻而居,更是会让亮充满胜利感的。

“亮的才过于器小!”

虽然才能丰富,但器量未免过于狭窄。这是四太子对他这个外甥的评价,大概他也感到某种危险性了吧!不能自制才能和感情,是在上位者的大缺点之一。

“前些年才大举扩张燕京而迁都,这次要再迁都开封的话,那还有办法发军伐宋吗?国库已经几乎要空虚了呢!”

“资金当然有!”亮回答道。雍一瞬间的呼吸几乎要停了下来,亮则继续他的发言:“资金就是宋国每年向本朝献上的岁贡,把那些贮藏起来,不就是伐宋的资金了吗?”亮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也就是说,灭亡宋国的资金,乃是由宋国自己支付的,他们的愚昧将流传为后世的笑柄!”

亮接着又开口问:“你知道本朝每年所受的岁贡多少吗?”

“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我们每年收受这么巨额的岁贡,为何还是比宋贫穷呢?那是因为不论米、茶、棉、还是盐,全都是由宋买来的!”

“确实如此……”

“所以惟有获得取江南才是大金的千金之计,惟有获得他们的地,方能真正的繁荣!”

雍无法立刻接答,对于堂兄的思想,雍一向是跟不上的。

没错,“只征服了丰饶的江南的话,全国就会富有”,但那得要征服成了才行。

和雍的思考比起来,亮的话来得更快:

“岳飞、韩世忠、吴价等都死了,而刘倚和吴磷也老了,名将凋落的宋军再无人才,只要我方以百万精锐渡江,自然就能开出通往杭州临安府的大道。”

“这……”雍努力想要反驳。宋的名将凋零是事实,但是在四太子宗弼死后,金阵营里能够统率十万以上大军,远征万里的将帅也不存在了!南方,与宋的国境相当安定;西方的西夏也是同样的情形。然而北方除了辽的残党之外,被称为蒙古的游牧民族则以集团不断进行着掠夺行为,对其出动的金军光是二、三万就已经混乱非常,到底能够统领伐宋百万大军的将领何在呢?

“不用担心!”亮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因为余将御驾亲征!”

在这一天内,雍数度哑口无言。之前,四太子宗弼因为黄天荡之役惨败,所以断了征服江南的念头,看来,完颜亮是认为自己比四太子更高明,不然他何来的自信呢?

困惑至极的雍,视线在室内盘旋着,直到一个地方牢牢地固定住他的视线。那是一张上面画有柳树、桃树等城市、山水的江南风景屏风,而在这美景的旁边,写着如下的诗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啊!这人果然……”雍完全了解完颜亮的野心,不用怀疑,他是一定会破坏和平侵人宋国的!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意识到了雍的视线后,亮再度将这两句诗高声咏唱了一遍。亮的诗才并非寻常,如此壮观的霸气完全地将雍压倒。

“这个人想要成为英雄……”雍重新地确认了亮的愿望。

金王朝在此时已是第三世代。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是第一世代;二太子宗望和四太子宗弼是第二世代,他们都是英雄。原居于北方黑暗森林中的他们,在辽的压迫下,在河中捕鱼、采集沙金,在旱田中种植杂谷,在森林中狩猎熊、虎、鹿等动物而生活。而后,起义兴为金国,十年内灭了辽,十一年亡了宋,四太子宗弼还带了数十万骑的大军渡过长江,将宋的高宗皇帝逼得逃亡海上……

英雄的时代不过二十数年就结束了。和约结成,和平也到来了!

对金的第三世代如熙宗皇帝、亮或雍来说,他们该做的应是将和平之世化为建设之世,以宋每年所赠的巨额岁贡来安定社会及充实国力,并且在文化上努力向上,这就是雍的想法。但对亮来说,这种日子实在太无趣了,他宁愿将杂事委托臣下,自己则专注于“英雄”的大事业上。

“燕京就交给你了!只要有你在,一切后事都能够安心!”

顿了一下后,完颜亮看着雍的脸再度开口:

“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宗族之中,能够有你这样一个人,余是相当高兴的!”

“承蒙您看得起了!”雍说道。



赵王完颜雍从椅子上站起来,并用手巾将葡萄汁擦干,想着那即将到来的日子。如果这样放任亮的欲望继续下去的话,金国早晚会灭亡的!而惟一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的,就只有自己了!

“不阻止不行!可是这样一来就只有废帝了……”

雍的心腹有完颜福寿、完颜谋衍、高忠建、卢万家奴等人,从名字看来,高忠建应是汉族或是渤海人,其他三人则是女真人。

完颜福寿等人,即使是雍现在起兵也会跟进,但其他人呢?张浩、细石烈良调和细石烈志宁……都是有能之士,也都对亮的乱行有所批判,但若要进行篡位的话,他们可能就不会要跟进了。再怎么说,现在的帝位就是武道的结果,如果连续两代的国主都是篡位者,那对宋和西夏可是大失面子,也耻于后世的史家。

雍自己也很犹疑,若是被他人知道他想废去现在的皇帝,那可是大罪,亮将会视他为危险人物,而不得不先发制人……

“大人!”

雍转身一看,来人是家人沙里,说有稀客求见。在见到来访的两人之后,雍的表情一变,立刻命令沙里别让其他人进来。

“是黑蛮龙吧!”在再度确认左右之后,雍对客人之一低声说道。

“自上次一别以来可好,殿下?”在紧张之中带着旧怀,黑蛮龙拜跪道。

“虽然很想说你来得正好,但要让被官兵缉拿人堂堂进入府邱还真是个困扰呢!”这虽是一句玩笑话,但自雍的口中说出,黑蛮龙也不禁一愣。

“别说这些话了!这样的行为是不会不耻于天地之间的,难道憎恶那个完颜亮还会有罪吗?”

“你说得可是本朝的天子唷!”雍虽这么说,但声调并不强硬。

“再这样下去大金国就要灭亡了!”

黑蛮龙这边的声音更高,但立刻掩住了口。说国家灭亡可是大罪,他已是弃官为贼的身份,万万不能再连累了赵玉。不!只要在赵王府中就一定会将他卷人的,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么,这位先生是……?”

雍问道。黑查龙转头介绍了这位年轻的男子。

‘他乃是宋通义郡王,框密使韩良臣的儿子,名为子温。”

“韩良臣?”

“良臣为字,姓韩,名世忠。”

“哦,我知道了!”雍睁大着眼睛,向子温说起汉语:

“就是那名在黄天荡大破我军的韩元帅吧?还有你母亲梁女将军……”

黄天荡之战时雍才八岁,尚未从军,但是如此壮绝的战事,他也曾好几度听闻。而当时金军的主力目前都已年过五十大关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兵士们口中再现出宋的军鼓,就像是梦里夜半所发生的事。而在河雾之中忽然出现的梁红玉军旗,上面的五个字也令人相当地印象深刻。

夫战勇气也。

这句话是说“战斗是勇气的表现”。虽是己方的大败,但兵士们的话雀跃着雍的胸膛。而其中最是精彩的,就是自雍初阵以来辅佐了他十年的黑蛮龙。

在听了双亲的名声后,子温不由得一阵羞惭:

“不肖子孙,只是辱没了父母之名……”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雍的两眼闪着短促的锐光:

“你是来救天水郡公的吗?”

雍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却像箭一般地射入了子温的胸膛,他只是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位金的皇族。雍在向子温前进了一步之后继续说:

“对于昨天的事,虽然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先别说了。而为了日后的修好,在此请先容我谢罪。”

看了他的表情,听了他的声音,这就是子温的“成果”,而这也是对将来的期待。



莫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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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峡谷中吹过。

宋绍兴二十六年(西元一一五六年)十一月末,秦岭已被随风飞舞的雪深深遮盖。

秦岭是位于中国西方的长长山岳之群集,北方为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南方则为汉中盆地和四川盆地。东西长约六百里(三百三十公里),为大陆南北的天然障壁。山脉南方多雨,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北方则干燥而冬季寒冷,绿意亦较少。

除了是自然的障壁外,它同时也是政治和军事的长城,当中国南北分裂之际,秦岭自然成为分界。如果发军过山道攻击的话,只会在岭间延长为辛劳不堪的苦战而已。尤其是三国时代魏及蜀汉在此展开执拗的攻防战,与司马仲达和诸葛孔明相关的古战场所在多有。

同时,宋金两军也一样留下不少古战场。以制压大陆全境为目标的金军,及与之对抗的宋军,都留下了诸如和尚原、饶凤岭、武休关、仙人关、百通坊等有名的古战地。

表面上,绍兴二十六年是和平的时代,然而,防卫地方的宋军却得时时处于临阵态势以防金军的侵略。若是有人一下小心碰触到了防卫网,立刻就会被带到堡垒中严加讯问。在这期间,曾有一对骑马的老妇人与青年,不知在山道上燃烧了什么东西,马上就有兵士前来质问。

在得知了他们的身份之后,立刻一改原来的态度,以护卫和向导的身份带领他们前往成都。

成都在三国时代曾是蜀汉的首都,在唐代也曾是皇帝为了躲避侵入首都长安的贼军而逃亡的安全之地。在唐灭亡之后,前蜀、后蜀两个王朝均以此地为王城。在后蜀时代,曾因某位皇帝酷爱芙蓉,所以在全城植满了芙蓉花,而让此地有了“芙蓉城”的雅称。此外,由于自古这个地方就出产良质的锦缎,因而也有“锦城”之称。

在宋代,成都为四川宣抚使的根据地,管理着成都府路、梓州路等广大的地方,拥有很大的权限。前任的四川宣抚使就是不败名将吴价,在他死后,则非正式地由他弟弟吴磷接任这个职务。

当秦桧杀害岳飞之时,虽然伴随着嫌恶和恐怖,但朝廷的文官们依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强大的佣兵部队在此解体,权力归于文官。

自此“没有学问和教养,只是以武勋为后盾而升上的武官们”就几乎都消失了。

惟一一个留下来主战派的武将,就是“四川王”吴磷。

吴磷的官位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也就是西北方面的军事司令官,在军事和行政上,吴磷的实权遍及四川省全域、陕西省和甘肃省南部,加起来差不多就是三国时代蜀汉的领土。也难怪一般人就直接称他为“四川王”了!之后,吴磷正式成为四川宣抚使,死后还受“信王”的称号。

在听到韩世忠未亡人梁红玉的名字后,吴磷非常高兴地将远道而来的客人迎入邸中。子温不由得又对“母亲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的想法重新确认一次。

在秦岭中被发现的神秘旅人,就是这一对母子。他们夏天时从燕京出发,由黑蛮龙陪同横越了全国的领土,而在秦岭之北与黑蛮龙分开,进人了宋国的领土。至于命黑蛮龙同行,并给予通行证的人,正是赵王完颜雍。

“真是好久不见了,梁女将军!”

这一年,吴磷五十五岁,看来比实际的年龄老一些,灰白色的发稍充满了老将的风格。

吴磷的兄长就是吴价,他们俩皆有“抗金名将”的美名。吴磷字唐卿;吴价字晋卿,比吴磷年长九岁。

吴价在少年时代就已立下不少军功,主要是在对西夏的方面,但由于他是在方腊之乱时从军的,所以,可能是在那时候知道韩世忠的。

吴磷后来也跟兄长一同进人战场,才能受到对金主战派的张浚认可,以后,他们兄弟就一同展开对抗金兵的军旅生涯。

曾有金的将军撤离而被吴价打败,哭着逃离战场一事,后来他还被金兵们戏称为“啼哭郎君”,算是一则逸话。

至于确立了吴氏兄弟英名的一役,则是和尚原的大会战。

宋绍兴元年,金天会九年(西元一一三一年),吴阶三十九岁、吴磷三十岁,正是少壮之年。在这一年,金的四太子宗弼带领了十万大军,越过秦岭展开对四川的侵袭。

四川位在长江上游,只要占据了此地,再重新编成军队、加强补给,顺着长江水流东进,就是重演了八百五十年前,晋灭吴而统一天下的战略。充满英气和斗志的宗弼,就意图重现此一壮大的战略,一举灭宋而统一天下。

听到“金的四太子”要来,胆小的孩子甚至会哭出来。然而,熟悉四川形势的吴氏兄弟却没有任何胆怯的神色。

“金军对我们共有四个长处,第一是骑兵优秀;第二是兵士坚韧不拔;第三是甲胄品质好;第四则是弓矢性能优良。不过,这些长处同时也是他们的短处!”

接着他们还放话出去:

“只要我们在四川一天,就不会让金兵入侵一步!”

带着满满的决心和自信,吴氏兄弟等待着金兵的来袭。不过,此时他们所能动用的兵士只有六千人不到,而且他们都还年轻,也没有很大的名声,整个四川全境都震怵于四太子如雷般的名声,甚至还有“干脆投降”的说法出现。

十月,战争终于开打了!

金军的先锋为乌鲁折合和李莫哈哩两位将军,他们一见宋军后退,便立刻乘势进攻,在错综复杂的山岭间追着宋军的踪迹。然而,突如其来的宋军部队竟从后方出现,背后下起如雨般的箭矢。金军虽意图回头,无奈山道狭窄,在混乱当中,吴价乘马从山上冲下来,一刀将李莫哈哩从马上斩落,乌鲁折合则逃逸无踪。

收到败战消息而大怒的四太子宗弼,自行领军在和尚原布下阵势。关于攻略四川,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在河上布下浮梁,在路上每五里筑起一个警备及补给的中继点。这种石筑的堡垒,连绵数百里,就像是首饰的珠链一般,所以被称为“连珠营”。在黄天荡吃了败仗之后,还能够在短时间内就做出如此准备,可见宗弼的确不简单。

“四太子本人终于要来了!”

带着紧张的心情,吴氏兄弟出阵了!既然要出阵,就是要获得胜利。从和尚原到秦岭之间,高山、峡谷、道路、河川、森林、断崖,处处充满了大自然的陷阱。和尚原虽然是一高原状的土地,但由于山地迫近,对十万大军来说还是十分狭窄的。

两军在高原上展开激战,总帅宗弼和吴价以长枪单挑,经过了三十回合依然不分胜负。就在此时,吴磷指挥宋军且战且退,兄弟一同将金军从高原引至山间,在狭险的山道上,金军追击着。包围住了山麓,成了持久战的态势。

虽然山上的部队被围,但吴价和吴磷则从山道中疾驱至金军的后方,在日落前对补给部队施以奇袭。在干燥的初冬季节里,火箭一出立刻点燃粮麦,随着峡谷中的强风蔓延到了树木之上,染红了落日的一角。在金军惊奇的当儿,山上的部队也反向攻下,在各处的山谷中之伏兵也在一时之间起身,箭、火箭、石头齐下,中击的金军人马就一一跌落谷底。

在夕阳与火焰交错之间,宗弼领着部队后退。

“大家上呀!只要击毙了四太子,金贼就会溃散了!”

随着破空的飞矢,吴磷大叫道。流星般的飞矢射中了宗弼的左腕,宗弼一惊,放任他的爱马奔龙迅速离开战场。这匹马在崎岖的山道上奔行仍如平地一般,吴磷无法追上,就像一年前的韩世忠一样,吴磷也没有办法改变历史。

好不容易从战场中逃了出来,宗弼也不禁意气消沉。这场战役,让他在一夜之间损失了将近三万名兵员,继黄天荡一役后,宗弼又再次写下惨败的记录。

从这样的记录看来,宗弼的败绩连连。

“什么不可一世的名将,还不是连战连败!”

在这些战役中,获胜的是韩世忠及吴价等人,失败的则只有宗弼一人,不过,“打赢了那个四太子!”的名誉,确实是比打赢无名的敌人价值更高。

反过来说,岳飞、韩世忠等来之名将,都只是与宗弼一个人互争,从东边的长江口,到西边的黄河上游,但宗弼的行动范围却是沿着两国的国境扩展了数万里,所以,不能就此轻忽了他的实力。

在和尚原一役获胜后,宋军开始有了较大的自信。“只要守住天险,就不怕金军了。”兵士们都是这么想的。一年前的黄天荡会战,宋军证明了其水战较金为强,而这一次则证明了山战亦是如此。

“四太子宗弼为了避开宋军的追捕,于是切下了自己的胡子改变容貌,好不容易才逃走。”

像这样子的闲话流传着,让宋军的气氛一新。只不过,这段故事是从《三国演义》中截取下来的,而切下了自己的胡子改变容貌的,则是被马超所追赶的曹操。



如果长命一点的话。吴价一定能够获得更多的武勋,立下更多的威名。可惜,他在四十多岁时,因为沉迷美色,喝多了奇怪的精力剂,因而急速地危害了健康,大量吐血而亡。这是绍兴九年的事,吴价时年四十七岁。

吴磷之兄吴价生前曾与岳飞相谈甚欢,得知岳飞惨死的消息,吴磷也是怒不可遏。接着,韩世忠离开宫廷,刘倚也被外放出杭州临安府……相继而来的凶报,不禁让吴磷对秦桧的专横不齿大骂,只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吴磷决定以四川为根据地,即使金军来袭,亦以智勇将之击退,但决不从四川出战。另外,即使宫廷召见,他也不愿意到杭州临安府去,所以,他受高宗的召见就已是秦桧死后的事了!

对吴磷来说。他对朝廷仍有效忠之心,只是,岳飞的情况让人不得不警惕。只要在四川拥兵自重,谅朝廷也不会轻举妄动。而吴磷在和尚原与吴价一同将金军击败之后,从未曾尝过一次败绩。所以生前一直受到如武神般的崇敬。

吴磷在行政方面也做得有声有色,他重新修复了古代的水路,开辟了广大的耕地,兵士和民众对他非常拥戴。

在宫廷中专横的秦桧虽然设法将有力的武将一一放逐,但他并没有动到四川,即使要以大军让吴磷屈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川具有天然的要害,由用兵的天才吴磷据险以守,没有个五年、十年不可能攻得下来。而且,在岳飞被杀、韩世忠离开之后,也没有任何可以与他互相抗衡的武将存在。

此外,如果宋军出动讨伐四川,长江下游自然空虚,更成了金军长驱而下的好时机。即使和约结成,但仍非长久之计的这个事实万人皆知。就算长江是很好的天然障壁。但也不是说连军队都不用配置的。

而如果吴磷在四川独立,甚至与金国结成同盟也是个麻烦。四川地大物博,过去也有好几度形成独立国家的情形,而且由于地处长江上游,若吴磷编成船队一口气顺江而下,再配合全军渡过长江攻击,两方夹击,宋要不亡国也难。

当然,吴磷并没有这么想过,他希望自己留给后世的称号还是“宋的吴王”,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抗秦桧的手段。

虽然距离杭州四千里(约二百二十公里),吴磷却对秦桧的真面目看得非常清楚。岳飞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教训:跟秦桧这种人讲道理是没有意义的。

而且吴磷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虽是用兵的名将,也有治理四川全域的行政能力,但在宫廷中,他是没有办法与秦桧在权谋的手腕上竟争的。

就这样十五年,虽然宋金之间表面是保持和平,但在四川对北方的守备却完全没有松懈。

突然从梁红玉口中听到潜入金国的事情,吴磷不由感叹起来。当然,梁红玉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她慎重地选择可以说的话,但就算如此,还是让吴磷激动起来。

“那么,我也不能再说自己老了,真希望也能够像女将军一样来趟冒险之旅。至于靖康帝的事,则真的是相当遗憾……”

虽说是在悼念着死者的事情,但吴磷的表情立刻转成站在最前线武将的表情:

“既然金主完颜亮有了侵略的意思,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吴磷本身也有派遣密探潜入金国搜集情报,但受限于地理因素,大多以金国西部的相关情报为主,以及辽的残党及西夏的动向等。从结果看来,大致可推测出金国中枢的统制力变弱,因而小规模的叛乱层出不穷,无法根绝。

金国之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则不得而知,还有待子温查明。

那就是金国内开始大规模地征收马匹、军队开始行动、军用道路的建设也一一展开。子温还将那首“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诗句,写在纸上给吴磷看。

在看了这首诗后,吴磷不禁低头沉吟。这是多么壮大的表现呀!

而且他的野心也表露无遗。

“金王宪颜亮不只是要在纸上,他还要在实际的地图上当英雄,千万不能够掉以轻心!”

“没错!”吴磷大大地叹了口气:“无疑的,金王马上就会发动南征之军。问题是,会有什么时候呢?女将军心里可有个谱?“

梁红玉考虑之后回答:

“应该不太可能在明年。要想发动百万大军,没有个两三年的准备时间是不可能的!而如果辽的残党再发起大规模的叛乱的话,就会再拖个一两年的时间,合计应需要四年。”

“嗯,和老将想得差不多!”

“不过,即使是很希望金国灭亡,但却觉得赵王完颜雍不该被杀。”

这个疑问在子温的心中蔓延,虽然他敬重雍的人格,但如果他即位的话,金国就会再重新站起,这样大未要想回复失土的愿望就永难实现了。完颜亮的胡来,就像是狂风般破坏着金国,金国自己的崩溃,无疑是来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子温接着回想起帮助他们母子的黑蛮龙和阿什替。以及给予他们通行证的雍。在秦岭的山中,他们所烧的就是这个通行证。

“当它没有用的时候,就请把它烧了吧!”

这是雍提出的惟一条件。如果子温母子俩被金兵捉去了,当然很麻烦,但通行证若落到宋军手中,并加以伪造的话,以后宋的间谍不就可以在金国内横行了吗?这是雍所无法忍受的,因而希望他们把它烧了。在经过说明之后,子温不由感叹着雍的思虑细密。

“四川由我来守护,我不会让金兵踏一只脚进来的!”

在与吴磷做了强力的约定之后,子温一行到四川的目的终于达成。本来,他们从西边绕回国的理由就有好几个:往东方国境的逃亡者日增,造成警备的强化,因此选择别的路回去会比较好些。而另一个理由则是可以在金国之内多探听一些各地的情报,甚至梁红玉也希望能够多看看韩世忠年轻时活跃的西方风土……而最好的,就是和四川的吴磷会个面,谈谈金军侵略的可能性,这对今后对金作战的策略立案具有很大的意义。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子温和梁红玉离开了成都,在有名的万里桥上搭船,顺着氓江直下长江的本流,以水路向杭州而去。这是既安全,同时也是最快速的方法。

万里桥的故事发生在三国时代。当时诸葛孔明派心腹费炜为使者前往东吴,在这桥上说出了“万里之道由此而起”的名言,说的不仅是距离之远,还及于了外交交涉之困难。在当时的环境下,蜀汉根本无法单独对抗魏,如果不与吴结盟,就一定会灭国!言语虽然悲壮,费炜还是带着笑容离开,而后成立了两国的同盟。

吴磷虽然没有亲自送客,但还是派了三名部下一直护送他们到出四川为止。

接下来就只要让船随着长江直下万里,到杭州大约是明年的二月或三月吧!那时江南正值充满花和绿意的春天。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了呀!”

这个日期深深地刻在子温的记忆中,在十五年前,子温父亲的战友岳飞被无辜地捕捉下狱,经过二个月的拷问之后被杀的,正是这一个日子。



惨剧是发生在宋绍兴十一年(西元一一四一年)的冬天。

当时的丞相秦桧下了最终的决断,为了与金国的和平,必须要把碍事的岳飞杀死。

这真是一种讽刺,因岳飞和韩世忠的奋战,宋军在各地击破金军;而金这边则因大太子宗干遽死而产生内纷,再加上辽残党的大规模叛乱。反而是金这边比较渴望和平。

而在此时,为了要让对金的和平成立,就必须要获得三大将帅,也就是张俊、韩世忠、岳飞的同意才行。张俊从一开始即赞成和平,盗贼出身的他。只是利用战争来累积财富。根本不是真心想要作战。韩世忠则是只要对方不归还两宫(徽宗和钦宗)以及领土,就不赞成和平。

问题出在最后一个人,岳飞是彻头彻尾反对和平的。他除了是个固执的主战派之外,他对秦桧如此积极推动和平的动机也很怀疑。目前最需要和平的是金而不是宋,而秦桧之所以如此积极,当是与金的指导者密谈的结果。

只有三十多岁的岳飞,是宋除了韩世忠之外的惟一名将:农家出身的他,二十岁即成义勇军的队长,在徽宗和钦宗在位时,曾因讨伐各地贼徒而建了不少功绩。当金军人侵时,他也曾在黑龙潭和部城大获全胜。甚至连洞庭湖强大的湖贼都被他单独消灭。他还曾以八百兵士击破五万之敌,深人金国的领土,直到首都开封附近。他的“岳家军”深为金军所害怕,而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说法。

岳飞的字“鹏举”也相当地有名,中国人的名是由父母所给,字则是成人的证据。“鹏举”正是“飞”。自称为“飞翔的大鹏鸟”,可见岳飞有多自负了!

韩世忠的字良臣,名为“忠”,字为“臣”,算是相当简单的对应方式。

至于像《三国志》中的登场人物,赵云字子龙,名为“云”而字为“龙”;诸葛亮字孔明,名为“亮”而字为“明”,也都算是一种对应。当然,也有人的字是与名字没有关系,反而像是兄弟的排行,如长男为“伯”,次男为“仲”等也很常见。

见到岳飞的军旗,金军就立刻撤退的事曾经发生过好几次,让总帅四太子宗弼也不得不气得咬牙。

“一为岳爷爷,二为韩世忠。”

这是金军对大宋将军的评价,韩世忠比岳飞大了十岁以上,但他的名声却没有岳飞响亮,而在宋阵营中,也没有人比岳飞年轻、比岳飞富有才能、比岳飞善辩、或是比岳飞具有实绩,这些全都是造成其他将军不快的原因。

“岳将军的自信过强,而将其他人都视为无能!”

梁红玉对此也不由苦笑。在同僚的将军中,对岳飞具好意的,大概就只有韩世忠和吴价了。当岳飞被害时,韩世忠曾激烈抗议而求去,吴价已死,其弟吴磷则远在四川与金军对峙,无法有任何行动。

岳飞的诗、文章也是一流的,他有不少诗作留传后世。

“而最厉害的,就是岳鹏举能够以诗上奏。”

韩世忠对此相当佩服,虽然他并不是目不识丁的莽汉,但与吟诗上奏这种行为则是无缘。

“不过,会佩服岳鹏举有学问的,大概也只有你爹一人吧!”

梁红玉说,不管是知识份子秦桧,或者是不识字的张俊,对岳飞的反感都是一样的。

从张俊看来,丞相和枢密使是对等的同盟,但秦桧则只是将张俊视为下仆而已,于是,张俊就在秦桧的鼓动下,开始准备将岳飞陷罪的行动。而这件事情岳飞则浑然不知。

“为什么没有发觉呢?岳将军不是头脑很好的人吗?”

子温曾带着不可思议的感觉问。梁红玉则叹了口气:

“他的头脑是很好,但他太过自信,根本就不认为会受到如此的待遇吧!”

岳飞虽然受部下和民众的爱戴,但却被上级和同僚所嫌弃。兼具才能、自信和功绩的岳飞,根本不把这些诋毁看在眼里。而岳飞的部下中,有能者虽然不少,但均将岳飞视为神一般的存在,当然也不会有人提出忠告了!

升进为清远军节度使的岳飞更因此而自傲:

“以三十二岁的年纪即成为节度使的,就只有太祖皇帝和我了!”

这个发言可不得了!太祖皇帝指的是大宋的开国君主赵匡胤,才能兼备的赵匡胤,在后周曾立下不少武勋,三十二岁即升为节度使。

之后,在后周皇帝殁、幼小的皇太子即位后,即和平地接受了让位而即位成皇帝,成立了宋王朝。他对旧王朝的皇族和贵族们均相当地礼遇,坚守其礼仪,只是,以一武将之身而成为皇帝却是事实。

“岳飞这个家伙!居然把自己和太祖皇帝并列,他一定也想模仿大祖,以武将的身份篡夺大宋江山!”

这些话被放出来之后,本来相信他的人也开始怀疑起来了。

之后,朝廷将将军们的佣兵集团解体重编官军,当然是藉此机会提升请将的地位。然而,盗贼出身的张俊,还有韩世忠均成了枢密使,只有岳飞还是枢密副使。理由虽说是他还年轻,但向来对自己的实力很自负的岳飞却相当不满。



在宋的有力武将之中,最早放开兵权的是刘光世,他将军队交给朝廷,自己则过着安乐的引退生活。这对他来说当然是种幸福,但朝廷就得要负责善后了!

刘光世的部队四万人,原本预定要纳入岳飞麾下,但主战派的文官张浚却将之变更。重点不在刘光世的部队在岳飞的领导下,将变为军律严明的精强部队,而是岳飞一个人将有合计十万的兵力,和韩世忠等将领比较起来,他的战力实在太突出了!张浚虽为主战派,但还是像来的文官一样,将武将看得较低,而要使他们的能力均衡以方便统御。

这件事当然也引起岳飞的不满,不过,他还是婉转地询问张浚,刘光世的军队将由谁掌管?张浚回答:后补者有张俊、王德、吕祉、丽琼和杨沂中等将军,但这些人都被岳飞以此人无能、此人粗暴、此人不具人望……等理由一一否定,弄得张浚火冒三丈。

“岳将军,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你就是想自己接掌刘平叔(刘光世)的部队就是了!”

岳飞回瞪张浚:“既然你不能够采纳我的意见,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了。”

张浚和岳飞虽同为主战派,但两边均不妥协与让步。对于自己相信的事情,都希望别人来认同,两人因而决裂,岳飞则将官位奉还回到了故乡。

“岳将军又来了!他这个人只要跟人家意见不合就这样,没办法,有机会再找他回来吧!”

秦桧却对张浚的意见不感兴趣,他对心腹的万俟离说:

“听就岳飞又弃官了!很好,他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秦桧好不容易才打开一个口子,在岳飞的阵下,“岳家军”的内部也有不满分子,就是王贵和王俊两将军,他们与同僚张宪不合。张宪是岳飞相当信赖的人,秦桧就从威胁利诱另一边下手。王俊很快就答应了,他以前曾因破过军律进行掠夺,而被岳飞严罚,怀恨在心;至于王贵,他虽然一度拒绝,但在被威胁:“你想因岳飞的缘故而让族人皆受敌刑吗?”之后也不得不屈服。

陷阱完成了!王俊和王贵对秦桧提出“岳飞及张宪具有判意”的诉状,当然,在宋“不困言论而杀士大夫”的前提下,丞相是不能随意判反对他的人死刑,但若是叛乱罪则另当别论。于是秦桧派兵二千,将卢山岳飞的山庄加以包围。

岳飞就这样被捕了。

当岳飞被绑上绳子时,他没有反抗,因为他要在法庭上证明自己无罪。但他太天真了,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的。

张宪也被逮捕了,那是张俊以藉口将张宪叫至枢密府,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绑起来。

同时,张俊还连岳飞的养子岳云一并逮捕,这使得秦桧更加高兴。

岳云虽只有二十三岁,但勇猛而长于用兵,而且他的脾气和养父如出一辙。如果他知道养父被不当逮捕,一定会贸然率领五万三千的岳家军起兵讨伐秦桧的。秦桧就将这三人送人大理寺(最高检察机关)的监狱之中,交由万俟离审问。

借裁判之名的拷问就这样开始了,而不论岳飞如何主张,都不会有任何人听他的话,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他有罪了。

无论被绑还是被鞭打,岳飞都不屈服,只是主张自己无罪,还不断大叫:“与金军作战会胜利的就只有我!”确实是太自信满满了。

“赶快招了吧!”

万俟离心里十分焦急,如果他再不能让岳飞认罪的话,那他自己在秦桧面前就有麻烦了,很可能会因此失去地位。所以不只是要满足他的嗜虐癖,他是为了自保而必须要让岳飞招供。

拷问愈来愈凄惨,岳飞全身都被打得皮开肉绽,连骨头都看得到。

他血淋淋的身躯被吊在半空中,再施以鞭打、针刺,还在伤口上洒盐水,并在激烈的回转后以角棒对准内脏部位击打,让岳飞不得不大为吐血。另外,也在他颈部绑上皮绳。绞到即将窒息为止。当然,火烧之刑也免不了,用赤热的石炭烧灼足甲,烧肉的臭气充满室内,连狱吏都受不了而将脸转开。

即使是这样,岳飞亦毫不屈服,只是咬着牙承受着一切折磨,而且自始至终辩白:

“我是无辜的,从没做过任何不轨的事情!”

看来,痛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万俟离给了他笔、纸、墨、砚,要他自己写下自白书。默默拿起笔的岳飞,只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他意指太阳明亮地照耀着大地,一定能明了自己无罪的!写完之后将笔投出,毅然地瞪着万俟离。

“可恶,真是倔强的小子!”

恨得咬牙切齿的万俟离,决定以自己所想出的桔棵刑对付岳飞,在言语无法形容的痛楚中,吐出血和胃液的岳飞昏了过去。在医生的治疗后,又再度地施行桔棵刑。到了十二月,万俟离依然无法取得三人任何的自白。

“他们三个人被抓来都已经过了二个月了,居然到现在还得不到自白?”

被秦桧这么一问,万俟离不由吓得缩起来。

“请丞相恕罪呀!”

跪在地上的万俟离连眼睛都不敢往上抬。秦桧前南自语着,他对万俟离的无能相当地失望。岳飞本来就是无罪的,像这种倔强的人即使受到拷问也不可能会自白的!为什么万俟离就没想到岳飞的自白书由他自己来写就好了呢?

“真是太笨了!亏他还比我长了这么多岁,连这种小事也做不好!等事情结束之后,这个人就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秦桧下了冷静的判断。

秦桧带着阴沉的表情坐在书房里。

他的妻子走了进来。三名侍女跟于其后,其中两人地上拨弄着火炉,另一个则在桌上放了个盆子,盆子里满是柑子。

秦桧静静地剥着桔子的皮。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手指的力道,而让桔子的汁沾湿了手指,也弄脏了衣袍。

在侍女们退出之后,秦桧的妻子王氏开口问:

“这一点都不像你,你到底在烦些什么呢?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妾身吧!”

“还不是岳飞那家伙的事,到底要拿他怎么办呢?”

秦桧夫妇可是经过一番努力才从金国那边回来的,所以秦桧也很相信妻子的才智。王氏点了点头,拿起了火杖,在火炉的灰中写下了六个字:

纵虎易捉虎难

秦桧点头称是。

“岳飞是像老虎般危险的人物,如果放了他,那可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王氏对其丈夫做了如此的忠告,而结论就只有一个——

“你说得对,这件事可不能缓,得立刻实行才行!”

秦桧当场即坐上书桌,写下了给万俟离的密函。



这一天,正是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在接到了秦桧的密函之后,万俟离不由狂喜。

万俟离带领着一群处刑人,站在岳飞面前。此时,这名全身是血的濒死男子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逆贼岳飞,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事情吗个’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我是提点湖北刑狱,你带着部队从我的地盘通过……”

万俟离眼露凶光,唇的两端则吊成凶恶的半月形:

“你那时居然没有好好地给我应尽的礼数……”

“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兵卒,居然没对身为朝廷高官的我好好行礼,这分罪行现在就要让你知道!我要告诉你正义是必胜的!”

万俟离招了招手,四名强壮的处刑人就把岳飞虚弱的身子提起,并将粗大的绳索套在他的颈上。

“慢慢地绞呀!要让他体会一下罪行的苦痛!”

万俟离舔着舌头命令着。然而,他的希望却落空了!当衰弱的岳飞被团上绳索时,就已经气绝了,享年三十九岁。

至于岳云和张宪,则是被五花大绑拖到市场上斩首。他们两人的首级就这样被曝于广场上,而身体则被丢到荒野。

之后,秦桧兴冲冲地上奏高宗:

“逆贼岳飞自知罪行难逃,已经在狱中自缢,岳云和张宪则已取得自白,并已处刑完毕。”

高宗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表情乃是他对秦桧的自我防御法。而当他听到岳飞全族皆被流放到南方边境时,也只是无言地点了一下头。

岳飞的军旗上记的是“精忠岳飞”等四个字,而这四字还是高宗所写,因岳飞的将才而数次得救的高宗却放弃了他。想到下赐军旗时,岳飞的那种感激模样,高宗不禁一阵心痛。

新年即将来到,韩世忠带着梁红玉及幕僚从前线回到杭州临安府。当岳飞被逮的消息传到他跟前时,大惊失色的韩世忠马上大叫:“岳鹏举是不可能有不轨之事的,我来替他辩护!”

乘马回到临安府的韩世忠正准备进人岳飞的宅第时,却被封锁而不得进人。回家后,韩世忠却从家仆口中得知岳飞已经被杀,在呆了数秒钟之后,激动的韩世忠冲入了丞相府。

“不可以!现在去丞相府只会被杀的!”

慎重的解元制止了他。丞相府是禁止带剑进人的,而秦桧又在府内配置了数十名完全武装的刺客,即使韩世忠人称“万夫莫敌”,也无法与之相抗的。

“那么,就只有派兵在丞相府门外等待,视情况解救韩元帅了!”猛将成闵叉着手说。解元则少见地大喝了一声:

“不要胡说八道!你想让韩元帅被当成叛贼吗?”

成闵默不作声。解元则拚命劝着韩世忠: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自重!丞相这种奸恶不知耻的小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且这次的事情还与张枢密(张俊)有关,可不要造成了宋军的分裂互击,务请自重!”

眼睛像要喷出血来的韩世忠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的话确实价值万金,但如果不能为无辜的人抗议的话,那我韩世忠这个人就连一枚铜钱都不值了!我要去丞相府,不要阻拦我!”

“我不会阻止的,去吧!”说话的正是梁红玉。而在旁边望着父亲的则是刚满十五岁的长男韩彦直,也就是子温,这时已是初阵后第三年了。

当韩世忠出现在丞相府时,秦桧本来想巧妙地说服他,但是当他们面对面时,韩世忠则以压倒性的气势要求他提出岳飞不轨的证据。

秦桧虽然数度想要发言,却都被韩世忠阻止,被逼急的秦桧只有低声回答:

“……莫须有……”

“莫须有?”

韩世忠无言以对。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一开始就没有物证!岳飞是白白牺牲的!

“丞相是在没有证据、没有口供的情况下将岳鹏举杀死的吗!”

“只用莫须有三个字,丞相就将有为的人才处死!这样天下人会服气吗!”

韩世忠握拳的手颤抖着。而秦桧脸上在一丝阴影掠过之后,再度调整表情、姿势大叫:

“难道韩元帅对主上的御意有异议吗?”

韩世忠的表情一变。在高宗皇帝的名号被抬出来后,他一动也动不了。岳飞是那个曾放下“陛下如果想与金赋谈和平的话,那绝对是大错特错!”之话的人没错,韩世忠在瞪了秦桧片刻之后,只得无言地离开丞相府,数日后也离开了宫廷,而没几天,他本应在的席位就再也不见了。

“莫须有,千古之冤罪!”

中国的史书、小说和戏曲均有不少以这为题材的故事。

就这样,绍兴十二年,宋、金结成了和平条约,内容为:两国以淮河为界,宋每年对金支付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而且,宋的天子还须对金的天子称臣,算是十分屈辱的不平等条约。只不过,在获得了和平之后,宋才能再度开始经济与文化的发展。

和平对庶民来说并不值得欢庆,民众们反而伤痛岳飞的死。岳飞是不败的名将,他的军律严明,不像其他军队会趁机掠夺,当然会获得民众的赞赏。但是秦桧却大怒:

“促成两国和约的是我!这分和平、繁荣全都是我的功绩!”

秦桧就是这么自大,但却没有人感谢他,老百姓感谢的是岳飞。

岳飞和侵略者对抗,而后被冤死,方成和平,南宋的恩人是岳飞而非秦桧。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连秦桧自己都知道,因此他大开“文字狱”,以压制狂奔的言论。他除了将相关事件的公文完全烧毁,将反对派之主要人物均处流刑之外,还命令他的儿子秦授编纂国史,并下令禁止民间修史,准备自行改篡历史。

另一方面,却也有人替秦桧辩护:

“由于秦桧的政策,南宋因而得以和平和繁荣,和这分功绩比起来,以无实的罪名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无知民众所憎恶的秦桧才是被害者。”

当然这只是一种诡辩,也不会从秦桧自己的口中说出。

那么,秦桧的共犯张俊后来又如何了呢?他自从释回兵权之后,就过着豪奢至极的生活。绍兴二十一年(西元一一五一年),还将高宗皇帝邀至自宅中开过盛大的宴会,这就是有名的“张王府之宴”。从留传至今的当时菜单看来,光是前菜就超过了七十二种,其间还经过了休息时间之后“再座”。接下来的是六十八种的主食和果实、点心等;而后是超过三十种类的酒;连好不容易才端上来的饭都有数十种。其间还掺杂了音乐和表演,让两百位以上的宾客皆满腹而归,而这份菜单也被一些学者当成文化史的研究素材。

张俊一族,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天谴,代代都是荣华缠身的巨亿富翁,而张俊的曾孙张铉还出了诗集和随笔集,以风流文人之名而为世人所知。

当时曾有一名叫韩俊胄的宰相在朝廷专横,在外交政策上也诸多失误,而被史弥远暗中杀掉。最初,史弥远并没有要杀韩俊胄的打算,只是想将他放逐,但参与阴谋的张铉却主张:

“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干净!如果不把他杀掉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报复的!”

于是史弥远就把韩俊胄给杀了。但他也对张铉这个人心生芥蒂:

“仔细想来,张铉的曾祖父可是将岳飞以不实的罪名杀害的一伙,不在意地将反对者杀掉可是张家的家传技艺,如果再和他接近的话,哪天会输到我可不知道!”

于是,史弥远便把张铉从宫廷中放逐出去了……

后世的人将岳飞的名誉恢复,也将他视为抵抗外侮的民族英雄,还在杭州建了岳王庙来供奉他。至于在岳王庙内,用锁链绑起来的“四贼”铜像,则是杀害岳飞的秦桧、其妻王氏、万俟离、及张俊等四人。他们生前虽然拥有权势和富贵,但死后却遗臭万年!

宋绍兴二十七年,金正隆二年(西元一一五七年),子温和梁红玉的新年是在江上渡过的。



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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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子温和梁红玉再度踏上杭州临安府的土地,已是宋绍兴二十七年三月的事了!过了一年多,他们终于平安归来。

从四川到江南,顺长江而下的船旅,是带着春色的闲情。当他们要离开四川盆地、通过三峡之时,河幅急速变窄,左右所见均是断崖,水流和风流亦加速咆哮着,涡流般的云在飞也似的疾船上掠过。断崖上的松柏密林间,鸟呜猿声不绝。当过了三峡,河床再度扩展之际,便来到了湖北的平野。

在子温之二十年后,一名文人范成大,也乘船顺着长江而下,他所记的一本明朗而风趣的旅游记录,就是有名的《吴船录》。

在将近洞庭湖的时后,子温一行人曾一度停船。二十年前,在这个美景不输西湖的大湖上,岳飞曾灭去了强大的湖贼。而就在这附近,有着梁红玉的旧知刘倚。

“有儒将之风”乃是《宋史·刘倚传》中的记载。所谓的儒将,就是武将修有以儒学为首之学问之人,而刘倚正是这样能令人感到知性和品格的人物。

对于梁红玉的到访,刘倚先是一惊,然后便露出老友重逢的笑脸:

“啃,这不是韩家军的女将军吗?真是稀客、稀客!近来可好?”

老人的声音朗朗,正像书上“声如洪钟”的记载一般。他担任荆南节度使一职已经十年以上,深受兵士和民众的敬爱,也是少数仍健在的“抗金名将”之一。

“刘三相公倒是精气十足!”梁红玉的脸上也满布着怀念之喜。

刘三相公是对老英雄刘倚的敬称,绍兴二十七年时,六十岁的刘倚还比韩世忠小九岁,和梁红玉同年。刘倚少年时即随父从军,以精准的弓法闻名,年纪轻轻即立下了勇名,让西夏军深为恐惧。

在与金军的战斗之中,刘倚的铁骑队也有相当的武勋。当他在守顺昌城之时,他就直接开了城门静静地等待金军的到来。金兵因怀疑另有伏兵,因此弃战而去。让刘倚在胆略上再加一笔。

而当金军在东村扎营时,他也率队做了留传后世的夜袭。当夜,刘倚带着勇士百人杀人金军,由于他策略周密,在一兵未损的情况下,杀了金军五百余人。

就这样,刘倚以其巧妙果敢的战术,迟缓了金军南下的速度。当四太子宗弼决定亲征时,曾在远望了刘倚所在的顺昌城后,发出豪语:

“像这样的小城,用我的鞋尖就可以踢倒了!”

这是绍兴十年(西元一一三O年)夏天的事,刘倚硬是以这样一个小城抵挡了二十万金军的攻击,直到宗弼断了念头领兵而去。

被称为“神机武略”的刘倚,因受了张俊的谗言而被秦桧左迁,但这并不影响刘倚的名誉。

只不过,四川的吴磷对刘倚的将才并没有很高的评价,在《宋史·吴磷传》中有着以下的记录:

“信叔虽有雅量,却无英慨。”

信叔是刘倚的字,意指他虽是个具宽大度量的人物,但却欠缺了英雄的强势。关于这一点,后世的史家也很意外。所以在《宋史》上留下了“岂冥然乎?”的疑问。惟一可能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岳飞被秦桧杀害、韩世忠亦弃官而去,刘倚却未对秦桧有任何对应,反而接受了荆南节度使一职的事,让个性刚烈的吴磷看不过去吧!

刘倚在听了子温说明金国的事情之后,出现了充满自信的微笑:

“很好!这应该会是我生涯中的最后一战了!”

子温与刘倚分别后继续赶路,到建康府的时候将母亲托给彦质、彦古两位弟弟照顾,然后自己一个人骑马赶到临安府。

到了临安府后,子温先去拜访虞允文,午睡中的主人立刻起来迎接,连鞋子都漏穿了一只脚,就像是有名的仙人蓝采和一般。这举动让子温深感其好意。

“您的风骨真像是要直接成仙一般呢!”

虞允文笑了笑,子温也笑了。在谈笑之间,虞允文将子温引人了书房,一面劝茶一面问起金国的事情,在得知金主确实有人侵的打算后,虞允文即不再追问,反倒要子温把详情先告知陛下。在此,虞允文把话题一转,将宫廷中人事动静告知子温。去年成为宰相的万俟离,已经老迈到连高宗的脸孔都没法分辨,在公务和礼仪上也失败连连,看来即将引退了。

“听说他在宫中小眠时,常因恶梦大叫不已,听说是岳鹏举的灵魂作祟,身体也愈来愈瘦,一定无法长久下去的!”

虞允文的语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子温也同意,让万俟离在自己家中死去,对他来说已经很幸福了。

“今后重要的,也许是很快就会有人发动较激烈的主战论,要给金国来个先制攻击了吧!”

“嗯,的确有这样的可能!”

这时,他们同时想到的人物就是张浚。他虽是文官,但却为主战派的领袖,因反对秦桧而一度被流放出宫廷,在隐退生活之中不只一次受到刺客攻击。而当秦桧死时,他的肃清预定者名薄被发现,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张浚。秦桧死后,他虽然复归宫廷,但又因为过激的主战论而再度被外放,也算是个执着信念的人。

这一天,在黄昏时刻,子温终于拜谒到高宗。这当然不是正式的拜谒,高宗还是在提早将与重臣的会餐结束后,才得以在书房中召见子温和虞允文的。

高宗第一个得知的,当然是兄长钦宗的死讯。虽然本来就想他大概会死在北方的荒野中,但却没想到是如此出乎想象地被杀害,高宗一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够传出去!”

金国并没有正式地将钦宗死亡的消息传来。对宋来说,虽然知道了,但却不能加以公开,如果这种“明明不该知道的事们却知道了!”的情况被金国知道的话,那无论在外交还是战略上都是相当不利的。

“真是令人心酸呀!”

在被拘留三十年后,竟然落得如此惨死,连个葬仪也没有,甚至连死讯都不能公布,子温不由心中一酸。

重新回复正常的高宗,向子温问起金军的动静。在听到答案之后,他再度受到冲击。在听了完颜亮的诗后,高宗和吴磷一样,也不得不相信子温的报告了。

“过了二十几年之后,难道余还要乘船逃亡海上吗?”高宗叹息着。

他被四太子宗弼追得逃到海上避难,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想到还要再受一次当年的体验,不由叹息不已。

子温也感到无奈,看来,高宗完全没有要跟侵略者对峙的意思!

看着子温脸上的表情,虞允文对高宗说道:

“陛下,这次您不必担心!金军虽号称有百万大军,但实际上只有半数而已!”

“何以见得?”

“只有女真族是不可能编成百万之军的!”

如果不动员到契丹族,甚至汉族的话,根本凑不到一百万的数字。

汉族不可能会真心想与宋战斗,而契丹族也是不可能为了金国拚死命的。因此,金军的兵数虽增,但士气却可能很低落。

“那么本朝可以动员的兵数有多少呢?”

“约有十八万人。”

“十八万吗……?那还是不足以跟五十万兵匹敌呀!”

“陛下不用操烦,数字的多寡并没有意义,光是长江的水就可抵百万雄兵了!”

虞允文的话虽让高宗表面上点头称是,但脸上的忧色却依然浓厚。



高宗接下来问的是金军可能的侵入路线,子温接着回答。

第一是渡过长江下游从正面冲击建康周边;第二是越过秦岭夺取四川,然后再顺着长江而下。这两种方法在过去的历史上都有出现过,第一个例子是隋灭陈;第二个例子则是晋灭东吴的手段。至于金主完颜亮则应该是采取第一种方式。

“为何从四川来袭的可能性低呢?”

对于高宗的询问,虞允文和子温相继回答道:

“四川有吴唐卿(吴磷)在,以大军占领须花费不少时日,而占领之后建造军船也极费时间,这两者都是金主所不喜的。”

“另外,如果北方发生异变的话,要从四川再度翻越秦岭北归也是不容易的。既然,金主的最终目的是江南,他就会一开始便采直攻的方式。当然,凡事没有绝对,臣已将情形告知吴唐卿,请他注意北方的防备了!”

高宗点点头,接着再继续问:

“那么,长江以北也需配置军队防御吗?”

子温摇摇头:“金军一旦渡过淮河南下,那么背着长江守备是极困难的事,因为那里并没有战略据点可守。”

当然,也不是说这样就可以完全不做防备,为了不让金军起疑,国境的警备兵力还是必须的,只不过再多就没意义了。或是全灭,或是四散、撤退,那都只不过是数万的兵力而已。

高宗虽然点头,但并不完全放心,这让子温更加不安。而他接下来问到是否有适当的将军人选时,子温就更难回答了,毕竟人才的凋零是事实。

在韩世忠的幕僚中,最擅长用兵的解元已经死了,那是韩世忠归隐后一年,五十四岁时的事。韩世忠在帮他办后事的时候相当难过,到底是三十五年的战友了。

猛将成闵倒还健在。他曾随韩世忠拜谒过高宗,那时韩世忠是这样介绍他的:

“臣以前自认自己的武勇天下少见,直到我过见此人之后,才知天下之大,人才之多。”

在天子御前,韩世忠极力赞誉成闵的武勇。然而,做为一名将帅,成闵有他的缺点,那就是他对部下过于严厉,所以在兵士间的人望不足。成闵的刚勇被比为三国时代的张飞,连缺点都相去不远。

而在岳飞被杀害后,岳家军就此解体,但岳飞手下的勇将倒还有几个人生存下来,尤其是人望和功绩皆不差的牛皋。理所当然地,他被秦桧视为危险分子,并于绍兴十七年(西元—一四七年)将他杀害。

在公告上,牛皋是在宴会中中毒而死,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会中毒,那就没有人能够解释了。

牛皋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人很机灵,性格又爽快,在民间相当受到欢迎。像在《说岳通俗演义》之类野史中,逃出了秦桧魔手的牛皋,就灭了秦桧的一党,还讨伐四太子宗弼,为岳飞复仇。当然,这些都是和史实相反的故事,也算是人民的一种梦境寄托吧!

除牛皋外,岳家军有名的武将还有张宪、王贵、任子安、张峪、余化龙、赵云、杨再兴、狄猛、狄雷……等,如今皆已四散。其中,岳飞最信赖的智勇兼备武将张宪,是和岳飞一同为秦桧所杀;杨再兴则为战死,他本是盗贼出身,曾单骑与岳飞之弟单挑。本来应处死刑,岳飞爱惜他的武勇而赦免他。以后他便效忠岳飞,最后在与全军的决斗中壮烈战死。

至于韩家军和岳家军以外,仅存的一位将军就是杨沂中。

杨沂中,字正市,因高宗皇帝赐名而改名存中。在少年时即立志武艺:

“所谓大丈夫,就是要以武功取富贵,可不能成了腐懦!”

十分地霸气、长于战斗指挥。岳飞等人视他为二流将帅,没有统率大军的能力,只是以勇战立下武勋。他曾率五百名骑兵,在椰子镇夜袭金军,激战之间一时生死不明,于“朝廷震恐”之中,他却渡过淮河,意气扬扬地归来。

杨沂中曾参加过逾两百回的战斗,全身共有五十多处创伤,连高宗都对他十分关爱,因而赐名存中。在这年,也就是绍兴二十七年中,杨沂中五十六岁,官位为殿前都指挥使,亦即禁卫军团总司令官,爵位为恭国公。

后年,当杨沂中引退时,高宗曾说:“此人不在,已三晚不安而未合眼了!”至于在《宋史》中,则有“四胜忠实,且有一幸运人生”的评判。如果岳飞还在的话,大概会说:“为何这种程度的人也能够出世?”

“恭国公的实战经验丰富,主上对他也很信赖,由他带领一军是没有问题的!”

“恭国公之外嘛……”

“对了,宁国军节度使李将军如何?”

李将军指的是李显忠,他也是一名运命奇特的人。他本是大宋有名的武门之后,十七岁时第一次上战场,一个人就斩了十七名金兵。

后来,由于他的族人成了金兵的人质,才不得不当上金的将领,四太子宗弼虽对他有相当高的评价,但不知他何时会归顺于宋,他的父亲李永奇就是对宋王朝忠诚的。

好不容易李显忠终于有机会实行脱逃的计划,但他的父亲却失败了,结果全族二百余人都被金兵追杀。在惨剧发生的马翅谷中,人血把雪都溶成了红色的河。

李显忠既然无法救出族人,只有带了二十六骑部下西行,由于通往来的道路被封死,只好借道西夏。在此受了西夏国王的委托,前往讨伐被称为“青面夜叉”的勇猛土豪。他以三千西夏骑兵大破五万之敌,还捕虏了青面夜叉。

欣喜的西夏国王虽想要厚待李显忠,他却没有长住西夏的意思,当西夏军攻打金国时,李与之同行而陷落了延安城,在此发现他的仇人而加以复仇,并准备归顺宋朝。后来因为事迹败露,西夏将他视为背叛者,李显忠也予以反击,以八百骑兵力斩散西夏的四万军,他的实力简直无法估算。

就这样,李显忠终于越过秦岭,归顺宋朝,在受到吴价的欢迎后,他来到杭州临安府拜谒高宗。这是宋绍兴九年(西元一一三九年)。

李显忠三十岁时的事。而高宗皇帝也踢其名为显忠,改了他的本名世辅。

绍兴二十七年,四十八岁的李显忠在经历了宋、金、西夏三个王朝后,原先的刚烈性格,至此也进了圆熟之境。四太子宗弼所言:“由于不愿败于此人之手,因而最初即不与之作战”的强大战斗力,对宋军当为极大的助力才是。

然而,李显忠却不能成为全军的统帅,他的年龄较杨沂中小,在宋的军历也浅,因此,最后是由一名高级文官挂名当总帅,由刘倚、杨沂中、李显忠等老练的武人为补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岳飞依然健在的话,以他五十五岁的年龄,以及各方面的功绩来看,理当为宋军的总帅才是!

这年四月,子温的官职为工部侍郎,兼屯田员外郎。因为无法公布的子温的功绩,高宗只得以升官来酬庸他。

如果日子就这样平顺下去的话,子温的前途应是一片光明才是,只不过,金的大举进攻就在数年之后。绝不能安居于文官之境遇之上的。回到家后,子温找出以前的甲胄,那是子温十四、五岁时用的东西,如今当然已经不能用,必须重新调制才行!

当母亲看到子温再度将甲胄拿出来时,心里已明白了大概,但她并不说什么,只是谈些天气什么的应酬话而已。

“子温,该谈谈你的婚事了,五月时,希望你见见你的新娘人选,这可是值得庆贺的大事唷!”

一阵极钝的声音响起,那是柜中的东西落在子温脚上的声音。在眼前的金星散去之后,惊愕的子温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孩儿还没有想要成婚,就让彦质和彦古先成婚吧……”

梁红玉只淡淡地说:“长幼有序,你如果不先成亲,彦质和彦古又怎么可以结婚呢?在救国之前先救救弟弟应是长兄的责任吧!”

“这……娘!”

“有你这个对自己漠不关心的孩子也真是辛苦,你爹可是让京口第一美妓迷上的好男儿……”

子温低头不语。努力准备的话,也许可以胜过百万金兵,但不论如何,要胜过这个母亲是不可能的!



完颜雍从楼上眺望着夕阳。东京府辽阳城的西侧是一片茫茫的旷野,干燥的地表上微尘满天飞舞,夕阳则像是染上了血一般深红,逐渐沉入地下。这真是红尘呀!视线中全是一片的红,天地都分不清的黄金色的红。中间只有一条银色的带子切过红色的旷野,而那就是辽河。

“所谓的红尘,就是骚乱的人间世呀……为何要发起无谓的战争呢?”

金正隆六年,宋绍兴三十一年(西元一一六一年)夏季,金主完颜亮终究还是发起了伐宋的大军。虽说不能编成百万大军,但他也集结了六十万的兵员,编成了三十二个总管兵团开始南下。他独排部分大臣的反对,也无视续发的内乱和空虚的国库,当然也对民众的抱怨充耳不闻。

跟子温一行人相会的时候,雍的封爵为赵王,如今则是曹国公。

从王到公,可说是一种降级。并不是说他犯了什么过错,这应该是一种政治上的挑拨。

“看来,他是在等待着看我被激发了……”雍不得不这么想。不过,能够相安无事到现在也真不可思议。雍少年时亲近的皇族们已经全被完颜亮一扫而去了。

雍回想起十九年前的事情,当时岳飞刚被杀,与宋的和平刚刚成立。早春风寒,吹入野营的金军阵中。在幕舍之中,叔父宗弼曾经问雍,将来,作为一个金的皇族、女真的指导者,有什么样的抱负?雍回答:

“希望女真族、汉族,以及契丹族之间,能够不再有纷争,各依自身所长而发展共有。”

“你的话真像是孩子的梦想呀!”

宗弼看着雍说。如果这梦想要实行的话,那要流血的战争和官廷中的阴谋都不存在才行,不过,宗弼的表情还是一变。

“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能够达成也说不定。”

“不是我也行呀!只要有人有心就行了!”

“嗯,很高明的说法。”宗弼笑了。他喜欢这个沉着周到的雍,更甚于锋芒毕露的亮。和天才的锐气比起来,凡人的诚实更能够拯救这世上的百姓。

宗弼观察着长兄宗干的儿子亮和三兄宗辅的儿子雍,这是不亚于对宋战役总指挥的重要任务,也许可以由此决定金下一代的统治者也不一定。

在宗弼看来,亮虽才气出众,但情绪却不安定而冲动。他的父亲宗干,虽是太祖皇帝的长男,却没能够继承帝位,且他却未发出不平,在太宗和熙宗时均为效忠的重臣。

不过,他的儿子亮并不这样想,本来帝位应是太祖传于其父,而后是他的。也许宗干表面不说,但喝了酒回家可能也会怨叹为何自己母亲出身低而让自己无法继承帝位吧!宗弼很能了解这样的心情,宗干确实是个可当皇帝的人才,他的儿子亮却不见得。

后来,宗弼的子孙全被亮设计杀害,这让宗弼对他的警戒心更重。

这是金皇统二年,宋绍兴十二年(西元一一四二年)一月的事。在阵中的宗弼脸色一直好不起来,前一天,他的爱马奔龙才老死,正当他要托雍帮忙厚葬时,亮冲进来大声报告岳飞被处刑的消息。

四太子宗弼不由失声。

没错,他是要求要以岳飞的死和岳家军的解散做为和平的条件,但这只是外交上的谈判技术,要让两方得以互相让步以成立和约,所以一开始就强姿态发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金来说,他们也是渴望和平的,但这弱象却不能被宋知道。对宗弼来说,岳家军的解散是不可让步的,但剥夺岳飞的官位并将他外放是可以妥协的。

而且除了岳飞,他的养子岳云也被一并处刑,一族皆受流刑,名誉与财产亦被夺。宋不是“不因言论而杀士大夫”的吗?反对讲和应不至于死才对呀。

“听说是以岳爷爷意图不轨的理由而将他杀害的!”

“怎么可能……”

四太子是不相信岳飞会对宋朝不轨的,这就像他不会对金国不轨一般。他当然知道这是秦桧的非常之计,但在和平至上的命题下,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对于宗弼的态度,亮挖苦他:

“四太子,您的想法是不是颠倒了?”

“嗯?什么意思?”

“秦丞相并不是为了讲和而杀岳爷爷,他是为了杀岳爷爷而利用了讲和而已!”

宗弼看着他,亮也静静地回看他的叔父。还不只这样,应说是自夸其智慧的表情才是。虽然令人不快,但宗而也不得不承认亮的智慧。

岳飞连连获胜,蓄积实力,危及了秦桧的权势,刚好金国在外交上的要求就成了抹杀岳飞的藉口。对金国来说,杀死岳飞这个条件将可在其他地方要求其让步,而使金让步则又成了秦桧的功绩,可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宗弼的耳中听到了高高低低的欢呼声,金军的将兵狂喜若。

“他们在高兴什么?”宗弼的问话是由雍回答:

“当然是在高兴岳爷爷的死了!他对我国来说,可是一种灾厄般的存在呀!”

亮和雍都不直呼岳飞的名字,而称他岳爷爷,算是金军对他的敬意。宗弼不由眉头一紧,站起来就往外走去。

“你们到底在高兴个什么东西?”

“那当然是因为听到岳爷爷的死讯而在高兴啰!”

“哦,岳爷爷死了吗?”

“四太子还不知道吗?”

“岳爷爷死了还真是件可喜的事情……”宗弼大声说:“那么,杀死岳爷爷的人,吾给他千金的报赏!”

“四太子殿下……”

“是谁在战场上讨伐了岳爷爷?大金国的勇者是谁,报出名来吧!”

士官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四太子目前正愤怒着。因宋国内部的阴谋而杀死了岳飞,而不是在金军的手上讨伐他,还拿来高兴?这可真是耻辱。

这一年五月,为了祝贺熙宗皇帝的生辰,宋的要臣沈昭远等受高宗之命前来上京会宁府,由金的数名大臣加以接待。其中的一员雍开口说道:

“相当感谢你们替本朝杀了岳爷爷,那位大人用兵之神,让我们只要见了‘精忠岳飞’的军旗就想要转身逃跑。如今,岳爷爷死了,我们至少有二十年可以安眠了!贵国为了友谊而杀了这样忠勇无双的功臣,我们确实深感五内。”

谁也想不到竟会被敌人丢来如此痛烈的讽刺,沈昭远不由羞得脸红,而后再因屈辱而苍白,让发言的雍都开始同情起他来。关于岳飞的死,沈昭远个人倒是没有罪,只不过,对岳飞和他的遗族来说却真正是无辜的。



夜幕笼罩之下,雍在留守府的书房中迎接非正式的客人黑蛮龙。

他在这五年之中纵横于金国之中,先是送梁红玉母子至秦岭,而后又至草原及沙漠去探查边境的情势,建立起与期待中的武将及官僚们间的联络网。这一夜,也是他与雍八个月以来的报告之日。

“契丹族的叛乱已经扩大,再下去兴安岭一带必将离反,而军中的契丹族也可能与之互相呼应!”

这就是黑蛮龙的报告。而西夏国的向背也令人担心。

“毕竟西夏国也不是心甘情愿归顺本朝的……”

“是,所以只要本朝一旦有了缝隙,不管是宋还是西夏,就一定会想要脱出本朝的控制了!”

雍苦笑着,不管是建立金的女真族,还是建立西夏的党项族,虽然各自与汉民族对立,但却都尊敬汉文化,而将另一方视为比自己更为低下的蛮族的。

“还有,绝不可对副留守掉以轻心。”

雍是东京留守,而辅佐他的另有一名副留守——高存福,形式上他是辅佐,但实际上他是来监视雍的。

“谢谢你,这一点吾很清楚。今后也请你不管是任何在意的事都一定要说出来!”

雍和亮不同,他知道要听别人的忠告。如此这般有强烈的自制和自律心,以一个公职人来说是雍的优点,只是私底下就比较无趣了。

而相反地,亮在前些日子才将死命劝谏代宋的宰相细石烈良站放逐,只差没有把他杀死罢了。

在完颜亮的这个时代,还有另一名宰相张浩。他既不是女真族,也不是汉族,而是以前繁荣的渤海国名门出身,精通渤海语、契丹语。

女真语和汉语,也富有中国古典文学之教养。当他升至礼部尚书时,由于宫廷的人事抗争,一时间,除了他之外的大臣全部空缺,他因此兼任了所有的大臣职务处理国政。从熙宗到海陵,张浩一直担任宰相一职,虽然他对两帝的暴政应该要有所责任,然而,他只是专心处理行政事务,从不多发言。

而这个张浩,最后也开始秘密地替雍工作。

雍看着黑蛮龙再度开口说:

“随着对岳爷爷最后的悼念,英雄的时代也结束了,不管是金还是宋皆是如此!”

“嗯……”黑蛮龙的反应显得有些迷惑。对他来说,雍正是金的真天子、女真族的英雄、以及救世的人杰。

“我并不是英雄,也没有想要成为英雄。”

“您过谦了!”

“不……”并不是谦逊,雍虽想这么说,但还是年了口。因为他发现他自己的想法是不应该强加在他人身上的。

之后成为世祖皇帝的雍,在胸前有七个黑点,看来如同北斗七星的模样,是标准英雄传说的典型,就算雍自己否定也是没有意义的。

“对了对了!我从住在兴安岭以西的契丹族长老口中听到了奇妙的传闻!”

“哦?”

“在兴安岭以西,不是有被称为蒙古的骑马游牧蛮族吗?前些日子,在其中一个部族长的家中,诞生了一个男孩,这婴儿出生时手中握着血块,这在当地的巫师之间起了很大的骚动呢!”

雍对黑蛮龙的话并没有很大的兴趣,但礼貌上还是回应了一下:

“血块吗?实在不像是吉兆,这婴儿叫什么名字?”

“我问了一下,应该是叫做铁木真没有错!”

是吗?雍闭上了眼睛。

他并不关心那个比契丹族更酉北的蒙古族,他只要让女真族再生就好了!会因握着血块出生的婴儿而骚动,那是因为未开化的蒙古族需要英雄,但是金国已经不需要了!

※※※

宋绍兴三十一年(西元—一六一年)秋,高宗将主战派的文官张浚叫人官中,官派建康府兼行官留守,统辖金军即将大举进攻的目前之最前线地带。至于“行宫留守”,则是在当高宗放弃杭州临安府时,张浚还得要负防卫首都之大任。

“算了,就这样吧!”

虞允文这样评论。张浚至少是个在敌人的大军之前也不会胆怯的人物,虽然独善,却具有刚毅的决断力,会不惜生命尽全力击退金军,让在前线的将兵没有后顾之忧。

同时,高宗也任虞允文为江谁军参谋、子温为江淮军副参谋。事实上,少壮的他们才是对金作战的主力,而子温的文官生涯也将因而一度中断。

从潜入金国的密探回秉的情报看来,号称百万的六十万大军,已由燕京出发,由金主完颜亮亲串大军。全军分为三十二总管军团,军旗飘满了河北的天空。

而由钦宗之泪和岳飞之死所购得的和平,在第二十年终于被打破了。

子温重新考量父亲的事情:韩世忠是个与政治无关的人,对他来说,政治就像以前白居易和苏轼之于杭州,只要将有害民众的东西取走,让他们过安稳的生活即可。

而相对地,秦桧将无辜的岳飞在狱中杀害、高宗不愿兄长钦宗归国,而让他在北方荒野过着拘留的生活这些也叫做政治的事情。韩世忠则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政治乃是当权者将他人的牺牲正当化的一种伎俩而已。

岳飞的被杀、韩世忠的弃官而去,在部分的文官眼中只是开玩笑的题材:岳飞乃因学问而被杀;至于韩世忠,则因其无学而没被杀,无学还救了他呢!

对此,梁红玉只以平静的语气向文官们说:

“妾身的丈夫虽然无学,但并不无耻!”

这句话就让文官们羞耻而沉默下来。

对这些嘲笑父亲为“不知政治的无学者”的人就这样对待是最好的!子温尊敬他的父亲,同时也一定要将父亲所守护的国家守护住才行。在这四年里,为了不让国内恐慌,战略的立案和防御力的整备都是辛苦虞允文等人,而在绍兴三十一年(西元一一六一年)九月,北方的国境传来急报:金军已经到达淮河,正在建造浮梁。

终于来了!这是在子温回到杭州的四年半之后。



采石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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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了高宗皇帝的命令之后,子温等人出阵了!他本是文官,但文官参战在宋的历史上并不少见。而且他的文官生涯是在父亲引退之后才开始的,他的少年时代本来就是在战场上度过的。而在《说岳通俗演义》中,“文武全才的韩公子”指的就是子温。

而当离家之时,当然必须要与妻子别离,关于子温的妻子,在《宋史·韩彦直传》中并没有记述。一般的正史虽有公职人员的记录,但对其私生活则不会有什么记述。

比较有特别记述的是梁红玉,她和孩子一同先到了杭州临安府,由虞允文的引见,见到了皇太子。不过,也不是立刻就见到,因为和虞允文再见的子温当时为了江淮军的再编成可是忙昏了头。

江淮军指的是“长江、淮河下游方面军”,也是对金防卫战的总兵力。

子温是江淮军的副参谋,虞允文是参谋。总帅则是叶义问。叶是一名科举出身的文官,个性刚直,曾举发秦桧残党的暗中活动,也曾到金国出使过,观察当地的土木工事及运输等,正确地预测了金军的人侵。

不过,他对军事可说是一窍不通,连基础的军事用语也不知道,遭到兵士和民众的冷笑。不过,这并不是叶义问的问题,而应该是任命他的高宗的责任。

在就任的同时,叶义问也在江北展开军事的部署。指挥官是刘倚和王权两位将军,他命令两人对渡过淮河的金军正面攻击。王权本来是韩世忠的手下,他在做了抗议之后,再度接到命令,才不得不以两万兵士与六十万的金军战斗,结果,一战而被驱散,只差没有全灭地逃回来。至于“神机武略”的刘倚,则无视叶义问无谋的命令,不战而退,从扬州渡江而回。

“真是的,只是退却的话,未免太没有意思了!”

白髯的刘倚命侍从取来文房四宝,只不过他没有用纸,而是大笔一挥,在扬州府厅的白色墙壁上写下了六个大字:

完颜亮死于此

这对金军可是相当不吉的预言,看来,精于易占和五行的刘倚己经预知了完颜亮的败死。

“刘倚、王权两将军不敌金军的侵攻而撤退,宋长江以北的领土尽失!”

这虽是金军夸大的宣传,但这分报导也席卷了宋的朝野。

江北的居民舍弃了自己的家园,乘着舟船渡过长江逃至江南,也有从陆路往长江上游逃亡的;至于江南的民众,也受到动摇而准备逃往更南的地方。朝廷方面也动摇了。

“刘信叔竟然不战而退,看来,吴唐卿(吴磷)评其无英雄气概是对的!”

强硬论的张浚不由叹息,但他并未替刘倚做任何的辩护。

“果然不行,看来得要准备船只了!”

在杭州临安府中自言自语的正是高宗皇帝,他害怕会重蹈父亲徽宗和兄长钦宗的覆辙,就连现在他都像是要逃到港口去一般去地急忙起立。

但他的衣袖被张浚抓住。

“千万不能逃呀,陛下!您加果逃走的话,国家就瓦解了,还不如您御驾亲征,向金贼显示帝威!”

既不怕金军、之前也一直和秦桧唱反调的张浚,在危急的时候,态度当然和准备逃走的高宗不同,高宗无法反对他,只是口中一开一合……

这时,皇太子毅然地从座位上站起:

“张浚说得极是!陛下将会御驾亲征,而吾即为先驱!”

皇太子的话感动了年老的张浚,他拜跪在地,由皇太子将他扶起。

至于失去了主导权的高宗,则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依据张浚和叶义问的协议,前线的指挥官有了新的调动。将江北之地让予金的刘椅和王权被撤换,接替刘椅的为成闵,接替王权的则为李显忠。只不过,在两人尚未到达前线之前,叶义问就接下了原刘椅和王权军队的指挥权。

这分人事变动严重伤害了老英雄刘倚的矜待,他在战略上的撤退竟被评为“老衰、无能”,会受伤也是当然的。而且,叶义问居然还将刘倚的军队收去自行指挥,更是另一层打击,结果,十月时,刘倚就躺上了病床。

虞允文和子温前去探病,刘倚只是无力地笑着,他右手抓着虞允文,左手抓着子温:

“巳经没有我出场的地方了!我为朝廷养兵三十年,最后的大功却得归于儒生,而我这无力的老兵就只有羞耻而死了!”

他俩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有请他好好养病。

虽对刘倚的卧病感到遗憾,但子温对金的战争却有很好的展望,他预测完颜亮带大军南下之时,北方一定会发生什么异变,他想起了五年前的事……

“虽然我不能够给你什么约定,但金国和宋国一样不希望兴起无谓的战争,渴望和平的心,女真族是不会输给汉族的。”

在燕京赵王府中,完颜雍是这么跟子温说的。

“那么,对于憎恶暴君这一点,您又觉得如何呢?”

雍苦笑回答,其实爱什么、憎什么,不管是江南还是河北都是相同的。

平安回国之后,子温被问起他受了谁的帮助?但他绝不能将完颜雍、阿什替和黑蛮龙的名字说出,免得给他们添麻烦。所以,即使是对高宗,他也只回答“臣也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其实派遣你到北方,除了虞允文之外,也是建王的提案,他一直要我注意全国的暴君,烦都烦死了!”

建王指的正是皇太子,姓赵,名最初为伯琼,之后改名摄,而在即位前又改名眷,字元永,也就是之后的孝宗皇帝。

本来高宗最初的太子在幼年时即病故,之后,高宗一直没有生下男儿。而在金军侵人所引起的动乱中,皇族大多已死去,或是行踪不明。为了不让皇统失传,高宗开始着手寻找残余的皇族,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太祖皇帝的第七代子孙。

高宗本身是太祖之弟太宗皇帝的第六代子孙,虽为同族没错,但血缘却是相当遥远了!历代宋王朝的王座均是太宗的血统独占,太祖的子孙则无缘一触,如今,终于回到历史的大道上了。

孝宗皇帝被后世称为南宋最贤明的君主,高宗也算是选对了后继者。只不过,在《宋史》上被记为“聪明英毅”的皇太子,当然会遭秦桧猜忌,所以,一直到秦桧死后,他都只是普安郡王,而不是正式的皇太子。皇太子也很忌恨秦桧,而亲岳飞及韩世忠,在他即位成为孝宗皇帝后,便替岳飞恢复了名誉。

只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在绍兴三十一年的十月半,皇太子随张浚、虞允文、子温等一同从杭州临安府来到了建康府,而这也是将朝廷主战的意思告知天下的意思。



十月末,在建康府厅中举行的宋军出阵宴里,皇太子也临席了。

由于皇太子和张浚都喜欢朴实,因此宴席中并没有一大堆的山珍海味,大宴要等胜利之后是理由之一,另一则是六十万的金军已经来到了长江北岸,和宋军之间只隔了长江之水而已。只是,长江的水流幅宽八里(四点四公里),是一道不容易渡过的的巨大水流城壁,全军如果不是齐聚了六十万大军可以渡江的军船之前,是不会实行渡河作战的。

在绍兴三十一年时,宋主要人物的年龄如下:高宗皇帝五十五岁,皇太子三十五岁,张浚六十六岁,刘倚六十四岁,李显忠五十二岁,杨沂中六十岁,吴磷六十岁,成闵六十八岁,第一线的将军们都已有相当的高龄了。

梁红玉六十四岁,子温三十四岁,虞允文的年龄虽然不明,但大概不出于四十岁左右。

梁红玉由于亡夫韩世忠和她自身的武勋,受有“杨国夫人”的称号,列席的文武官均对她有相当的敬意。

皇太子当然也对这名银发妇人投以相当的敬意,他先将子温招至跟前对他说:

“杨国夫人的盛名,即使如我这样的一个书生也了然于心。”

这一句话,让梁红玉当场跳起了剑舞。舞着剑的梁红玉,让人几乎看不出她是个超过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衣袖飘飘,剑气动人,呼吸、步伐都没有一丝紊乱,流利的动作一瞬也未停止,让在座的人全都感叹不已。

她一面舞着,一面还大声地唱起词:

怒发冲冠凭阑处

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英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子温愕然地望着母亲,他很清楚这壮烈的歌词作者是谁,其他人可能是不知道,或者是已经忘记了,只是继续听着。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憾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梁红玉舞罢行了一礼,一时之间竟没有人能够出声。

“很好!很好!”

拍手的正是皇太子,接着满座也跟着拍起手。唯一没拍手的就是子温,他的手心惨出冷汗。等着终将到来的事情。

在拍手叫好之后。皇太子问:

“这首词是杨国夫人所作的吗?”

“不!是其他人所作。”

“那么,作者是……?”

“姓岳,名飞,字鹏举。”

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停了!岳飞这个大罪人的名誉至今尚未回复,而梁红玉居然敢在皇太子面前唱他作的词,未免太大胆了!文武官们都看着她。

不过,梁红玉并非胆大元谋,她既能和丈夫一同指挥四万将兵及经营军团,当然知道要有胜算。秦桧的死、金军的进攻、张浚的复归……事态的全部都指向一个方向,他知道皇太子总有一天会起来,而要回复岳飞的名誉,一偿亡夫的遗愿就要趁此时,至少她是这么确定的。

皇太子微笑地抬起脸,他向列席的文武官员说:

“我期待诸君能够一雪靖康之耻!现在就要靠各位的功劳以朝天阙了!”

他引用了岳飞的词。要一雪靖康之耻,就是要替三十几年前被金军所虏的徽宗和钦宗报仇。而朝天阙就是说参上朝廷之意。于是列座的大臣和将军便了解这名皇太子在即位后,是一定会回复岳飞的名誉的。

“黑蛮龙说过近日金国的真天子即将登场,看来本朝也是如此。真是谢天谢地,你爹也能够安心了!”归席的梁红玉这么低声向子温说道。

※※※

翌日,子温和虞允文一同领着兵士从建康府出发,梁红玉则留在皇太子的跟前。而出战时子温的“夫战勇气也”的军旗,则是梁红玉所刺绣的作品。

另一边,长江北岸的全军阵营正因胜利而沸腾。不过,完颜亮及将军们则高兴不起来,就算前面胜利了,但后方的不安则未减。

前年开始的契丹大叛乱依然持续着。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赌民族存亡的叛乱。起因是完颜亮将契丹族的壮丁全部征去作为伐宋军的根基,因而使不满和不安爆发。就像是干野中所放的火一样,叛乱一举蔓延,万里长城之北有一举脱离中央政府统制之虞。

为此,亮令白彦恭、结石烈志宁、完颜采英等前往镇压叛乱,战果却一直不彰。

此外,宫廷中还发生了惨剧,那就是劝谏伐宋的皇太后为亮所杀。

她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亮的父亲大太子宗干的正妻,因而受有皇太后的称号。被杀的皇太后迅速地在宫中火葬,遗骨被放流于河中。同时,随着皇太后还有十数名的侍女同时被杀。

劝谏伐宋的延臣也一一被杀,如萧秃刺、斡卢保、外散师恭、萧脱、萧怀忠等人皆是,其中还有被灭族的。宰相张浩并没有被杀,毕竟他对金的国政有很大的帮助,不过他也被打了不少杖。以半生半死的状态从宫中被运出去。

反对伐宋的行动在宫廷外更为激烈,军队中的兵员相继脱逃,有单独逃脱的,也有以千人为单位堂堂举旗离开的。当伐宋的大军往南前进时,脱逃者则往相反的方向而行,他们昂然地宣言:

“我们要往东京迎立新天子!”

也就是说,要推举在东京留守的完颜雍为新皇帝,于是,廷臣们认为目前不是伐宋的好时机。而亮则放话:

“余可不是软弱的宋人,余可是会因言论而杀士大夫的!”

于是谁也不说话了。

亮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威严会让廷臣们害怕,他就觉得满快乐的。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是廷臣们放弃了亮。这一点亮并不知道,外人都清楚的很。

亮对汉文化的倾倒似乎尽表于甲胄之上,他的甲胄几乎完全看不出女真族的风格,而是像中国天子亲征时的绢战袍和白银的甲胄。上面还有以红玉为双眼的龙形雕刻。

亮如能征宋成功的话,他即能以北方民族的王者而支配中国的全土,成为历史上的英雄。这华丽的样子早已在亮的脑海中描写了不知多少次,而且还是极瑰丽的彩色。



老将刘倚的沉静作战大概可说是成功的吧!轻而易举地到达长江北岸的完颜亮,早就以胜利者自居,江南仿佛早就是他的囊中物。

就算万一东京的雍真的叛变的话,他也不害怕,只要反转六十万大军,马上就可以将他击毙。

这时指挥六十万金军的主要将军有完颜昂、李通、乌延蒲卢泽、徒单贞、徒单永年、完颜元宜、苏保衡、许霖、蒲察斡论等,不只是兵士,连指挥官们都是由女真族、汉族、契丹族等混成的。

亮虽醉心于中国文化,在行政和文化上重汉族,但在军事上则重契丹族,因而契丹族的弹压、叛乱自是惹他懊恼。像完颜元宜本是辽的贵族,之所以会和金的皇族同姓完颜,那都是完颜亮所赐的。

“他们应该点出我才是!”

亮深信如此。他对别人对于自己的怨总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宋的吴磷率领十万兵士越过奏岭,对京兆府造成了威胁,请送援兵前来!”

急报是金军的司令官徒单合喜发出的。他正式的官职为西蜀道行营兵马都统制,和副将张中彦一同向四川方面进击,由于宋的主战力集中在长江下游,因此,他们原想趁机侵入四川,没想到吴磷竟然主动出击。而这自是依梁红玉、子温和吴磷的会谈而立下的作战行动。

吴磷的目标京兆府,就是唐代的国都长安,只要将它攻下,西方的广大领土即尽失。因此亮分出了十万军队急赶往京兆府。

另一方面,在建康府附近到达长江南岸的虞允文和子温,则正遭到危机……

依《宋史·虞允文传》所言:

“我师三五里散、出农束甲坐邀旁,旨权败兵也。”

是说我方的兵士已经完全无队列,或三人、或五人地做坐路旁,连马匹的投、身上的甲胄全都解了下来,而他们正是王权部队的残兵。

虞允文虽想等李显忠的到来,但又不想浪费时间,于是和子温一同命令麾下全军出动。正当他穿好甲胄要跨上马时,朝廷的一名文官开口了:

“你们的任务只是犒赏官兵,不能直接指挥军队,到时追究责任可就麻烦了!”

“如果国家灭亡的话,那连这究责任的人都没有了!”虞允文回答。

不久,从金军的势力范围脱困的密探来到了虞允文跟前,报告了如下的事项:

金军已在长江北岸筑起了高台,上有四支军旗,就如表示天子所在的黄色屋顶一般,而似为完颜亮的人物就穿着奢华的甲胃坐于其中。看来,近日即将大举渡江,他们连“最初渡江成功者赏黄全一两”的布告都贴出来了。

“才黄金一两,真是吝啬呀!”

子温苦笑道,虞允文也有同感。

“看来他似乎在女人身上花太多钱了!”

这并不是子温的偏见,因为在金的阵营中确实有不少人对亮的吝啬有所抱怨。一名叫萧这巴的士官就说:“即使我们这么辛苦。江南的美女和财宝最后还不都是被皇帝独占了!”听的人皆点头称是。

这时密探回报,金军的实际数量约四十万;而在宋军这边,虞允文和子温手下则只有一万八千。另据《宋史》记载,金军的马匹数还达兵士的两倍,这也许有些夸大,但较宋军为多则是事实,数十万头的马匹掀起漫天的沙尘,连冬阳都被遮住了。

“六十万的兵员减为四十万,其中有十万是转进四川方面……”密探接着又报告了其他事项,那就是,金军在渡过淮河之后,立刻分了十万兵往东海岸出击。这让虞允文和子温不由抱手苦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金军建国以来,首次建立了大规模的水军之事确实已知,难道……

这十万兵士就是要从东方海上一举南下冲入杭州临安府吗?事关重大,必须再继续调查才行!

另外,他们还有其他要担心的——

“似乎集结了超过预定以上的兵力呢,子温殿下!无计划的增员只会造成粮食不足而已呀!”

“那要如何因应呢?”

“如果粮食不足的话,是不可能获胜的!这真是困难了。”

虞允文是个奇特的人,当事情愈紧急的时候,他的表情反而愈弛缓。

南方的援军已经依次到达建康府并出发,总数大约二十万。之前,虞允文曾对高宗估计“可动员的兵力约有十八万”,如今虽然超过,但却不见得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最初到达的是成闵。这位韩世忠生前的手下大将,如今已眉须皆白,秃着头但身体依然健庄,他一见到子温,立刻发着如咆哮般的欢声将他抱住:

“能够和韩公子一同与金军战斗,正是武人的心愿,我等一定会将完颜亮的头颅取下,让地下的韩元帅高兴一下!”

成闵老泪纵横,他本来就是很烈性的人,到老更是感情不安定。

在这一次的出征中,为了能够早日赶到前线,他在豪雨之中依然强制行军,导致深水的河中出现场死者;而被雨打后发烧的兵士依然被强求行军,导致病死者也出现。对此抗议的兵士则被斩首,好不容易才到达前线的这支军队,因疲劳和饥饿可说是完全不具立即的战力。另外,成闵的十一位儿子也全部随着老父一同上阵,长男四十一岁、么儿二十二岁,在一一替子温介绍后,子温还是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在聚集的兵士之前,虞允文演说着:

“建立金国的那些宿将们,加今已完全不在世上了!金国主暴虐而不受信望,出兵最忌无名之师,今日的金军早已不是昔日的金军,他们充满了弱点……”

在这样的场合中,就不用把“其实我方也有一些困难”之类的废话给搬出来了。

“而且,这一回的战役,是金不单单方面地破坏了十九年前成立的和约,背盟被约之罪,天理难容,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在我天前,我朝必胜!”

虞允文演说结束时,一瞬间欢声直达云霄,土气相当高昂。子温心想,金国主的暴政,宋人大多有所知,如果不在长江要害阻挡全军的话,以后国土被夺、妻儿被杀、家园被毁……就如以前的抗金义勇兵同样,他们全都有必死保卫的决心。

在演说结束的虞允文眼前送上了一封书状,那是被解任的将军王权之物,原来完额亮送来函劝王权带着属下兵力降伏金军。

“哎呀呀,金主的情报似乎大迟了些!”

虞允文笑了笑,但立刻回复了表情,他在和子温讨论过后提笔写了一篇文章,命使者送至金军之大本营:

“我军的王权已经更迭,李显忠为其后任,相信您也知道,他正是四太子宗弼殿下赏赞其武勇的人物。我方将在采石矶衷心欢迎陛下前来一决胜负。”

完颜亮看完自然大怒,以臣下的身份竟要与大金国天子一决雌雄,真是太自大了!连老练的刘倚都不战而退,你要拿什么来决胜负!

好吧,就让我将宋军击灭吧!

虞允文的挑拨完全成功了!完颜亮命金军全军渡河,完全无视先前的作战策略,准备从正面强行渡河了!



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采石矶之战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一个在建康府附近,长江南岸的地名,如金军在此上陆确保了桥头堡的话,第二天建康府就会完全在金军的包围下了。

负责金军渡河作战的总指挥是一外叫阿邻的将军,他在行的是平原上的骑兵战,如今在准备不全的情况下就被命令渡河也真是他的不幸。而且,此时金国的水军还在东方海上,尚未进人长江,他就连渡河所必要的军船数都不足。虽然接获了阿邻的命令,但军船的半数在及于八里幅宽的长江上连直接横渡都办不到,只能顺逆着水流左来右往。

好不容易到达南岸的军船,算算也有七十只,金军在将梯子放下,正准备从浅滩上陆时,等待已久的宋军就随着一阵“杀!”的声音急袭而来!

金军只得匆匆应战,在刀光话影下,采石矶一带完全成了“人水与血相”的凄惨光景。

被毁的甲胄在地上和头颅一同旋转着,还抓着矛的手尾部还曳着血在空中飞等着。咽喉被刺了个大洞的兵士倒在地下,血如泉水般喷涌着,其上踏过了敌我双方不知多少人。正在与眼前的敌人相击的兵士却被身后的一矛突袭而大叫倒地,空中闪着拐剑的光芒和红血的骤雨,地表则完全化为赤黑的泥泞,长江吹来的风满是血腥味……一时之间,本为劣势的宋军转为优势,一名男子大叫道:

“别让金贼活着回去!”

这名武将名为时俊,他没有指挥大军的器量,但却是个只知进不知退的士兵。他舞着双刀冲入敌中,随着“杀!”的狂叫,左右各自击向金兵。他的背后还有从卒,背上背负了一个大的藤篮,其中放了二十支刀。当时俊将因血糊而不能再斩的刀放下时,从卒就立刻送上新刀,让时俊继续斩杀敌人。

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时俊勇战的虞允文,在楼上大声地喝采,地上的子温望着他,就等着他的暗号。

“杀!”子温带着精兵两千,亦即刚才一直隐于江岸高地上的待机部队从斜面驱下,冲击已经疲惫的金军侧面。在强烈的一击下,金兵的阵形混乱,只差还没涣散而已。

一名成着黄金耳环的战士首先就被子温的剑斩伏,而自左侧突袭的枪则在盾的表面激起了飞散的火花。子温的手与腰连动,唰的一击将其首级击飞,又激舞着盾牌打断了第三个人的鼻梁和门牙,又刺又斩地来到了时俊的身边。这时的时使已经用完了从卒的刀,开始用从金兵处夺来的剑继续斩杀着。

日暮时分,死斗依然持续着,直到落日最后的余光消失时,金军见到了右侧背无数的松明之光,金军开始知道退路已经被阻绝。这些松明,是虞允文命成用所率的部队所持的火把,能够将这些不能参加实战的军队活用,虞允文确有巧思。

上陆的金兵共一万五千余,战死四千余,被俘五百余。而宋军则有战死两千,虽然损失不小,但总算用止了金军的登陆。宋军之所以会获胜,主要是因为占尽地利,而宋军的战意较全军更为高昂也是原因。

“长江之流真是可与百万之兵匹敌呀!”虞允文叹息着。如果长江未能及时阻止金军的话,让数十万大兵一举杀到,来军就只能束手就范了。

好不容易回到江北的生还金兵,几乎完全负伤。然而,他们的劳苦却没有任何报偿,等在他们眼前的却是想都没想到的事——依《宋史》所述,完颜亮对败北大怒,竟将生还的将兵处以杖罪,许多人就这样被打死。

“敌人很快又将攻击,可别被战胜的美酒醉倒罗!”

三日后,虞允文和子温将战力一分为二,而成闵所率的兵士在经过数日的休养后,也都恢复了活力,而得以算入战士之中。以前四太子宗弼最得意的就是他作战的长距离移动,因此不能只据一个据点防敌。子温率了两百只的军船,在夜间游行长江,时俊亦与之同行。而虞允文则与成闵立杨林口为本营,插了更多的军旗来夸示,甚至有的兵士左右各执一军旗,被风吹倒就爬不起来了呢!

三天之后,金军杀到杨林口上陆的金军约五万,其势较先前更烈,宋军不由得有了后退之意。

“后退者斩!”

老将成闵挥舞着大刀冲向金兵,他的十一个儿子则各执剑守护着父亲。

金军再度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但他们的后方却起了黑烟,原来,子温的伏兵已经过断了金军的后方,以火行射向军船。在动摇之中,时俊的两千名骑兵开始了出面攻击,一举逆转了形势。

金军被烧毁的军船超过三百艘,战死者达两万人,投降的也超过一万人。因为他们知道战败回来会遭到什么后果,所以会投降也是理所当然。

在这一战之后,叶义问动员了兵士和民众,在近海岸处布下了防御设施,就是防止金的骑兵突进,而在平地战壕,内设被称为“宫队的尖利武器”。

“很好,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他满足地点着头。天亮时,这些防御设施却完全消失了!原来,夜间的潮汐早已将之完全卷去。

“什么嘛!这个大官居然不知道潮汐的涨落吗?”

露骨的嘲笑让叶义问完全丧失了自信,此后,他下的命令再也没有人要搭理。

真是可惜,子温心想。叶义问身为文官绝非无能或不诚实之辈,只不过,实战的指挥是与儒学素养、诗文能力完全无关的。他还是应该在官厅内对着书桌才对。

不过,相对地,对虞允文和子温来说,做事情方便多了,他们的判断和选择,叶义问都不会妨害,而能正确迅速地实行。虽然书面上还是饰有叶义问的名字,但虞允文和子温已完全地负责了作战。

“虽然金军已经数度被击退,但如此下去,我方的兵士也会疲劳的,子温殿下!”

“那么,就由我方来主导攻击吧!”

“看来,子温殿下已经等待很久了!”

虽然满是笑颜,但在这四年间“彻底活用长江之无险以防卫金军,以待金国内的异变”的方针之下,两人已将长江及周边的地形、水流、气象……等研究得相当彻底,并没有变更方针的必要。只是,这或是积极地动摇金军心理的好时机也说不定。

在将来的水军都督李宝招了进来之后,虞允文他们开始讨论起来。李宝出身河北,是从金国占领的故乡中逃出投身宋军的男子,他并没受过正规的武将教育,但在对金的游击战中却立有不少战功。他保有的一百二十艘军船虽均不大,但却具速度和轻捷;三千名的部下也都不是正规的官军出身,而是具有航海及与海贼战经验的义勇兵。

讨论很快有了结果,这是以前就有的作战方案,只是等待时机实行而已。当日,子温就与李宝同行,成了船上的人。



金的水军集结在大陆东方海上一个叫做唐岛的地方,这是个距长江河口北方约两百里的沿岸岛屿,后来因泥沙堆积而完全成了大陆的一部分。

冬十一月,海上的北风强劲、波浪高耸。心想,夜间的状况会更糟的李宝之船团就隐于距唐岛相隔一个海峡的石日岛之前,等待着下一夜的到来。

而在海面变黑的同时,李宝和子温的船团动了!风帆吃了强风,就在与金的水军只差一些些的距离上于海面放油,乘着受风的潮流,油很快地就包围住了金的军船。

正在准备放火时,黑暗的海面上浮出了细微的呼声,乘着数艘小舟的男子们排死地呼叫着,而且用的还是汉语:

“我们是中原的遗民,请救救我们吧!”

他们如此报着自己的名号。所谓的中原遗民,就是原本居住于黄河流域的汉族人,当金军人侵时,由于逃得慢了些,因而被纳入金的支配之下。女真族并不适于水,因而水军多数征用汉人,他们前一夜在发现了李宝的船团后,心中既不想告知女真族,又希望宋军胜利,因而脱逃前来归顺宋军。而这一点正是金军里内部的大弱点。

“知道了!你们赶快脱去甲胄,或用小舟、或是游泳,到岸上去等待,等一下就去相救。快,金的军船马上就要起火了!”

在目送小舟迅速离去后,李宝和子温开始了行动,将着火的松明投人海中。立刻,海上的油就被点燃,如同黄金色的龙一般好几条在海面疾行着,包围了金的军船。当金兵发现时,燃烧的火墙已经挡住了他们。

接着,爆炸发生,轰隆的声音切裂了夜空,火焰和黑烟在海上涡卷着,火的粉屑形成了灼热的黄金雨降落水面,红色的怪鸟数十只在夜空中挥动着,那些都是燃烧的帆布在空中飞舞的样子。

在交错的光与暗之间,李宝所指挥的宋军船艇如顺流而下的鱼群般疾行,或以弩放箭,或以斧钧将敌船的船只打开大洞,还在船与船间搭上板桥展开肉搏战。而被人水相逼的金兵早就恐慌得无法应战。

最后,当大的军船接触时,子温率兵士跳了上去,拔剑寻找着敌人的踪影,在甲板上举着大刀斥喝着兵士的武将立刻就进了他的视线。

他就是金的将军完颜郑家度。由于黑烟的关系,他的脸上满是煤灰,在见到了子温之后,立刻舞着大刀过来。他最初的强烈斩击,让子温全身一阵酸麻,像是被无数针刺一般。在巨大的火焰之下。无数钢小的火花四散着。在过了十数回合之后,完颜郑家度出现了缝隙。

子温以剑刺向完颜郑家度的左锁骨上方,再顺势将剑拔出。随着一阵狂叫声,完颜郑家度摔倒在甲板之上,再也没有起来。

由于指挥官战死,金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有绝望跳海的,也有弃剑投降的。混乱持续着,火焰愈来愈亮,而夜则愈来愈暗。

天亮时,金军战死及溺死者有两万人,成为战虏者三千人,失火的军船八百艘。金军的水军就此被灭,军船的火焰一直延烧了四天四夜都不止息。

当第一道用光照亮海面之时,只见尸体、木片、军旗……等横七竖八。子温将船靠近海岸,为的乃是收容之前的中原遗民。他十分地小心,因为在金的领土内,随时都可能有金军出现的。就当在收容遗民时,大家突然骚动起来,指着北边的方向大叫着。

看呀!子温吃了一惊。有十头像是神话中才会登场的猛兽正往这儿逼近,两眼发着青色和红色的光,带着牙的大嘴巴吐着火焰,还带着咆哮和悲鸣般的奇异声音。当子温准备要命令部下拔箭射击时,突然意识到奇异声音的真面目是车轮的声音,而就在此时,从停住的怪兽之影中,出现了一名武装的男子。

“是天朝的军队吗?”

“这里都是大宋的官军,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在听了子温的声音后,男子在沙地上跪下来。子温上前将他扶起,顺便问他的名和姓,男子大声回答:

“吾本是淮阳的居民,姓魏,名胜,字彦威,能够在有生之年再度遇到官军,真是太高兴了!”

而那个看来如同猛兽的东西,则是一台可乘五十人的战车,前面有兽面般的木牌,还有木株突出于前,并包有牛革以防箭矢。当车内的机关起动时,车轮也会跟着转动起来。

魏胜当时四十二岁,以民间人士的身份召集义勇军,在金国境内展开了好几个月的游击战,除了智勇之外,也是个善用大刀与弓的人,在《宋史·魏胜传》的记载中,他还具有制造兵器的才能。

在山东半岛的西南方有个名叫海州的城市,就在后世的连云港附近,是金的重要港市。当魏胜听到完颜亮伐宋的大军动身时,他便率领义勇兵三百人,使人金国之中,夺取了海州城、俘虏了守城的渤海人将军高文富。

就是如此,才引得金军还要分十万兵力来围攻海州城,如果放着不管的话,金军渡江时,如果后背遭到攻击就麻烦了,于是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由于附近的汉族居民都因害怕金军而逃离,在食粮不足的状况下是不可能长久的。然而,魏胜却以他的奇略二十度击退金军。一直到昨夜从城壁上发现海上的猛烈火势时,知道宋军出现了,因而以他发明的战车突破了金军的包围前来。

对于魏胜持续不断的奋战,大宋可说是一无所知,但他的出现终于让事态明朗,原来“金军分十万兵往海岸方向出击”就是事出有因。

子温让魏胜乘上军船,和李宝一同回归建康。光是一晚,金的十万兵力就溃不成军,魏胜可是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子温将魏胜引见给张浚。张浚的决断很快,立刻行使人事权,授与了魏胜官位。官名为山东路忠义军都统制,兼海州路知事。魏胜在道谢之后,连祝宴都未参加,就立刻离开建康,毕竟,海州城没有他可是不行的。

之后,魏胜屯驻海州及楚州,直到三年后战死为止,他都一直守在对金的最前线。就算部队在撤退时,他也一定立于最后。有一天,他在说了“我觉得今日似乎会战死”之后,依然跟往常一样担任最后卫,因此才受追击金军的箭而死。四十岁以前,他一直都默默无闻,在阵亡的前三年,才成为宋的勇将而留名历史。只要看到“山东魏胜”的军旗,金军会尽量避免与之作战,是位带有奇异色彩的武将。

另外,由魏胜所想出的兵器之中,也有数种被朝廷正式采用,大量生产做为官军的兵器。

当接到唐岛水军全灭的恶噩时,完颜亮愤怒地将黄金杯丢到使者脸上。满脸是血退出来的使者,倒是得为他没被杀而感谢老天。在杨林口被烧三百艘,在唐岛又被烧了八百艘,金军的军船几乎已有九成遭到覆灭的命运,而“年内渡过长江,陷落杭州临安府”的计划似乎已不太可能实行了!不,还不只这样!

“东京留守完颜雍,叛乱!”

见到这分急报时,金军所有将帅的表情都冻结了。



长江长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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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留守完颜雍,至此已经称帝,更改年号为大定。接到这份急报时,完颜亮大怒不已,只不过他大怒的原因却出乎了臣下的预料。

“雍这个家伙,就只会剽窃而已!”

在吃惊之中,伐宋军的士官们看着皇帝发怒。

“大定这个年号是余想的!本来是计划在灭宋之后,天下平定之际改元的,这家伙居然偷了我所想出的年号!”

对着沉默的士官们,亮继续骂着他的堂弟:

“这个家伙就只会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真是个无聊的男人!看吧,居然敢趁着我远离燕京和开封之时立起反旗,看我今年之内就要将伪帝处以车裂之刑!”

亮豪爽地笑着,但这些将军之中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跟着笑出来。

这是十月七日的事情,支持雍的将军们都集结到了东京府城附近,和城内雍的亲卫队呼应,一举突人其中。

激烈的市街战立即展开,但是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副留守高存福麾下的兵士几乎有半数均弃了武器投降,而另外的一半则举着武器指向高存福。

“你们这些背叛者!”高存福叫道。而兵士们则回答:

“我们只是舍恶向善而已,劝你也这么做吧!还是你要为这昏君殉死呢?”

高存福住口了。原本,他就是被亮派来监视雍的密探,而且他的女儿还进了后宫受到亮的宠爱,本来他甚至还想将雍暗杀掉!如今,要他向雍下跪,他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在绝望中,高存福奔至城墙上跳了下去。阴历的十月,北方东京府辽阳城铅色的天空中正下着雪,没有任何人的视线落于倒在冰冷大地上一动也不动的高存福身上,数万的将兵均仰望着城壁上的雍,将剑和枪高高地举向天,高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日,三十九岁的完颜雍即位称帝,此即为金的世宗皇帝。

为了这一天,经过了几年的策划、忍耐着冷遇、警戒着暗杀,完颜雍准备终于完成了!即位的世宗立刻对亮发表了弹劾文,共论及了十八项的大罪。

在这“十八条罪状”之中,包括了杀害辽国的海滨王(天柞帝)及宋的天水郡公(钦宗)在内。其他还有弑逆先帝熙宗、杀害多数皇族并奸其妻女、以重税和劳役使数千万人民受苦等。

世宗的新政权当场即以武将为中心而发表了,如完颜谋衍、完颜福寿、高忠建、卢万家奴等,而世宗将原先亮的大臣中具才能和识见者皆迎人了新政权中,张浩、钻石烈良据、仆散忠义等即是。像这些名臣,亮就是因为不任用他们才会导致失国的,自己绝不能犯这样的愚行!看着黑暗的天空,雍在内心自我发誓着。

不正视国内的危机而出征的亮其阵中也有不少的嫔妃和女官。

一天没女人不行的亮,除了以北方的女性为对象外,有朝一日灭了宋,他还想要占有洗练的江南美女,亮认全这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在燕京的时候,亮在一夜中召幸好几名美女也是常见的事。当他从一房室移动到另一房室之时,他还在底下各处设置女官,让自己可以坐在这些女官的膝上休息。

“为什么当天子要这么忙呢?您一定很疲累吧?”

一名叫高实古的女官一面拭着亮的汗水一面问。

“作为一个天子,对余来说并不困难,不过,一个晚上要抱好几名美女,可就不那么容易了!算了,反正这也是天子的工作嘛!”

从这样的传言看来,亮是比那个认真的堂弟雍要有意思多了!不过,从民众的观点看来,与其被有趣的暴君所杀,当然还是在不有趣、但有良心的统治者之下生存要好!

世宗皇帝完颜雍,在历史上有“小尧”的称号。尧、舜都是古代传说中的贤明君主,用他们来比喻雍,就已经是把雍形容为圣人了!

既然是圣人,那他的传记有没有趣就无所谓了。毕竟,在熙宗和亮两代的暴君之后,金帝国已经受到很大的伤害,而世宗的任务,就是要像医师一般地替国家疗养,其业绩当比个性有更重的评价才是。

在狩猎时,廷臣原本想要射一只怀孕的免子,却当场就被雍斥喝:“怎么可以做这么不慈悲的事呢!”因而被罚。以后他更连猎兔都加以禁止,这就是这位圣王的逸话了。

而完颜亮在连连的失败后依然不死心,又带着三十万大军顺着长江北岸往东移动,并进入了扬州城。当他来到府厅之前时……

“这,这是什么?”

亮的声音透露着愤怒,随着他的视线,士官们不由倒吞了一口口水。

完颜亮死于此

宋的老将刘销所写的六个黑色的大字,在白色的墙壁上跃跃欲现。除了大为不吉之外,不写“大金国皇帝”,也不写“金主”,竟然直呼他的本名,实在是太无礼了!刘倚当初就是为了要让完颜房大怒而写的。

“把府厅给我烧了!”。

亮大叫着。然而,在这北风呼呼的时期,为了避免酿成火灾,也只有取消放火的成命,然后命令三百名兵士将府厅的白壁涂黑。在寒风中,兵士们磨着大量以桶计数的墨汁,努力地涂着墙壁。而亮则告知诸将:

“听说附近的乌江有西楚霸王的庙宇,一定要去拜礼一下!”

“西楚霸王”指的就是项羽,他虽是用兵的天才,也是在中华帝国的历史上以勇猛著称、鲜少人能匹敌的强者。他与虞美人的悲恋、哀壮的最后自刎、以及“四面楚歌”等故事可说是流传甚广。

亮本身为一诗人,当然也爱这样的悲壮美,既然听说了项羽的庙在附近,岂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于是,亮领着数万将兵前往乌江的霸王庙。这间祭祀着一千四百年前英雄的庙宇十分雄壮,建筑材料也十分的高价,然而因金军人侵之故,所有负责的当职人员全都逃走了,给人十分荒凉的印象。亮立刻动员了兵士们清扫,看着壁上真人大小的项羽画像,亮叹息了一会儿之后,随即焚香礼拜。相信在这种时候,身为诗人的亮应该是有作诗吟唱,只是这些诗词并没有传至后世罢了。

“英雄惜英雄呀!”在大声的叹息之后。亮的眼泪掉了下来。想到项羽那如戏剧般的生涯、和虞美人的别离等情景,感情丰富的他不由悲泣起来。

“霸王的雄志,就由我亮继承统一天下,请您等着看吧!”

不过,沉浸在感动的浪涛里的,就只有亮一个人,周围的文官和武将们都知道他们的皇帝是个很会自我陶醉的专家。而且,将自己比喻为项羽可说是相当地不吉利,因为项羽虽是绝世的英雄、盖世的天才,但结局却是败死在汉高祖手中。大家心中虽这么想,却没有人说出口。

从霸王庙出来后,亮回到了扬州。在看到府厅的墙壁都被涂黑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接着在城外西南的瓜州渡设置了大本营,这是个可见长江丰沛水流的场所,也是风景绝佳的一个地方。

“不管是黄天荡还是和尚原,凡是三个字的地名都对全军不吉!采石矶和杨林口也是三个字的、看来瓜州波也不是个好地方。”

像这种迷信的声音,是不会传人亮的耳中,而被运到大本营内的,则是三百位被选人后宫的美女,以及供她们使用的物品、化妆品、衣物等。亮就在美女的环绕之下,在大本营中悠悠地看着金军与宋军之间的死斗。



在采石矶、杨林口败北的金军指挥官们,并不像亮那样对人生感到乐观。

让金军紧张的,是关于李显忠和杨沂中的情报,他们并不像虞允文及子温一样为无名的新人,他们是从四太子宗弼、岳飞、韩世忠等人的时代即于战场上生存战将级人物。他们的名字,自然让金军感到紧张。

李显忠带着约两万的精锐与虞允文会合。正确来说,应该是一万九千八百零六人,之所以会有这么正确的数字,是出于《宋史》的记述,而这支精锐部队对金军自是很大的威胁。

至于杨沂中这边,则是带着水军与虞允文会合,并在采石矶的高台上进行部队阅兵和水军的演习。在长江本流上集结的军船,也算是对金军的一种示威。他们在北岸的金军眼前以三百艘军船从上流到下流,如飞鸟般疾速、一丝不乱的操船之妙,让全军大开眼界。

“看到那动作了吗?”

金的将兵们窃窃私语着。宋的水军已足够使他们惊叹不已了!

而唯一不觉吃惊的只有皇帝亮而已,他骑着装有黄金鞍的骏马,用着嘲笑的口吻:

“这些只不过是纸船罢了!”

他认为这些船在实战中是没有帮助的,真是非常自信和骄慢,然而这些话对兵士却不具任何勉励的作用。在水战方面,金军有相当的自卑感,即使是以前和武神般的四太子宗弼也在黄天荡之战中败于韩世忠,而且前些日子,金的水军才刚于东方海上被击灭不是吗?

在人心惶惶之下,噩耗又再度传来,原来李显忠已经到达前线,军船在距扬州上游百里的地方渡过长江。

金军遭到李显忠的快攻!在横山洞与李相遇的两万金军,几乎一下子就被击溃。在马上挥舞大刀的李显忠,将金的将军韦永寿一击毙命。而韦永寿的战友顿通将军,则被李显忠的部下射伤。他在集合了败兵之后,因不想被追究败战的责任,因而没有回到本营,反倒逃向北方。

李显忠以几乎无人伤亡的情况下,从西切断了金军的补给之路。

相继而来的凶报,让完颜亮也不禁皱眉,他曾在霸王庙中对项羽之灵立誓统一天下,如此的失败对他可不好受。再加上北方即位的雍势力不断强化,让亮十分激动,在大本营中集合了所有士官。

“三天!”

亮做了如此的宣告:“三天之内要成功渡过长江,否则,就将你们这些没用的脑袋丢到荒野!”

在亮用力地踏着地板走进去之后,士官们黯然地交换一下眼神,要在三天内成功渡江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在北方的荒野,也许还能以全军自负的骑兵团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但是又不能骑马渡过长江,在水军被击灭的此时,军船的数量根本不足,就算分几次将士兵送上陆好了,但上陆的部队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一定会被歼灭!也就是犯了“兵力逐次投入”的大忌,只会造成更多的损害而已。而且,在看了前日宋军的演练之后,金的军船要想无事渡河也是不太可能的。

“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被杀的!”

亮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在采石矶败战后,生还的将兵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大家可是都亲眼看到了。

“只有杀掉‘那个男人’了!”

在憎恶和恐怖下,这是唯一的结论。不过,这可不是件随便能做的事,毕竟“那个男人”可是他们的国主,杀死天子可是大逆之罪。

在无法决断的情况下,他们离开了大本营,但却听到了不该有的女子娇声。原来,亮带了后宫的女子乘车出外宴游,数十辆大车刚离开大本营。

如雪片般的东西在士官们的面前飞舞着,仔细一看,这东西居然是金箔!是贴在那些女人车上而被强风吹下来的金箔!士官们的脑中不由得一阵反感——

“给女人坐的车子就大手笔装饰金银珠玉,给渡河兵士的赏赐却只有一两黄金,我们的命还不如车子的装饰品呢!”

“北方的东京留守已经即位为新天子,就算我们杀了‘那个男人’也不算是大逆不道了!”

“正好趁这时候来显示我们对新天子的忠诚!”

“新天子是仁慈的人,与其让‘那个男人’坐在王座上,还不如让位给新天子!”

“本来‘那个男人’就是个先帝的篡夺者,这一次把他杀了,也是他的报应,不能责怪任何人的!”

“没错,这就是自作自受!”

“对,我们没有罪!是他追我们的!”

“没错,打倒狼主!”

所谓的狼主,拍的是像狼一样凶恶的君主。不管怎样,将兵们已经决定了!

依据最有力的将军完颜元直的决定,就在这一夜,最后的结局即将来到。

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夜,完颜元直以麾下的兵力包围了亮的居所。

他身为浙西道兵马都统制,除了手下可动员的五万兵力外,其他的将军们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不!反而应该说是乐意一同抹杀“狼主”。

当他们闯进去时,女官们立刻惨叫起来,结果,就被因此而大怒的兵士一刀毙命,喷出的鲜血在墙壁和地板上描出了一道道的红线。冲进内室将大床的绢帐掀开的士官一共有三个,其一为纳哈干、其一为鲁补,而从床上起身的亮则以严厉的眼光瞪着漫人者:

“你们在干什么!余可是天子!”

在威严的叱咤下,纳哈干和鲁补怯懦了,但第三名男子则大胆地嘲弄着:

“天子?你做过哪一件像天子的事吗?你只不过是位弑逆先帝的篡夺者罢了!”

“什么!你说余为篡夺者?”

“为了守国救民,一定要杀了你!”

在叫嚷的同时,男子举剑向前。亮则一边大叫一边伸出右手想要拿起床头的宝剑。只要有剑在手,他就有可斩两、三人的自信,只不过,他的动作慢了一点点,那是因为十年以上沉溺于美色和暴饮暴食,导致他的反应跟老人一样慢。

亮的右腋被男子的剑深深划过,剑尖再度刺进亮的上半身,从左侧腰骨上划出体外。在异样的呻吟声中,亮的身体随之硬直。就在此时,纳哈干和鲁补在下腹部和右颈又补刺了一剑。当剑拔出后,热血染红了绢制的帐幕,看来就像大朵的桩花一般。

在亮床上的两名半裸女官,本来就吓得半死,现在却因亮的身体压在她们身上而重回意识,在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后,她们再度昏迷。

“狼主已经快死了!”

鲁补冲出帐外大叫着。帐外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其中还夹杂着:“要怎么处理狼主的尸体?就把它烧了好了卜……”等等的声音。至于唯一一个还留在帐中的男子,则在奄奄一息的亮的耳边说:

“你知道四太子一族的遗恨吗?”

听到这句话时,濒死的男子眼睛再度弹开,他微弱的声音从充满血泡的黑唇中发出:

“你……你的名字是?”

“萧遮巴!”

他一面回答,一面笑起来。

“其实那是假名啦!给我名字的人现在应该是在东京辽阳府才对。我的本名是黑蛮龙,是受四太子恩惠的人。”

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的亮满口鲜血地笑着说:

“你们这些蛮人!依中国的礼法,要杀天子,是不能流血而要用毒的……”

喷着血泡的亮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早已忘了他弑逆熙宗皇帝时用的也是剑。

完颜亮在弑逆熙宗皇帝后即位十二年,享年四十岁,死时被废除帝位,原本是要给他海陵王的称号,但后来还是将他废为庶人。虽然他的传记在《金史》上还是“海陵记”,但其他历史的著作,则多称他为“废帝亮”,而非“海陵”。

亮是在岳飞死后二十年被杀的,也是在隋炀帝被杀的五百四十三年之后。他仰慕炀帝的荣华和才能,也希望能和他一样,结果,最后都同样被部下所杀。



传到宋军的报告十分地紧急——

“全军开始往北方移动了!”

最初的报告只有这样。虞允文和子温无法立刻作出任何决定,如果派宋兵进河攻击的话,也许会中金兵的反转攻势也说不定!再怎么说,金兵都还有三十万以上的兵力。

不过,接着海州魏胜的战者也到了。

“包围海州城的金军已经开始北归,连物资都置于地上,看来似乎是相当紧急的样子,一定是发生了巨变!”

在接到报告后,子温如此推出。

虞允文、杨沂中、还有子温乘了军船渡过长江于北岸上陆。同行的兵士只有三百人,但并无任何危险。随着道路前进,只见金军到处散落的武器、食粮、资材……等。进了扬州城中,见到涂黑的府厅墙壁之后,不由感到吃惊。此时,一名男子出现,看他的服装像是宋人,但他说话的腔调却像是契丹人。

“韩彦直是哪一位官人呢?”

在辽被金灭了之后,数万的契丹族努力地从金的支配下脱离而亡命至宋。宋除了保护他们之外,也将他们利用在外交和军事之上,像是与金国内的联络即是。看来,他就是这类的人物之一。从他手中接过书简后,子温看了一下发信人的名字。

“啊!黑蛮龙还健在呢!”

子温很高兴。在与金军的战争中,子温也手刃了好几名的金兵,然而,在敌阵中还有这样的知己,生于此时代下,子温的心情也十分矛盾。

在大致看了一下信件之后,子温都快停止呼吸了!连忙告诉杨沂中和虞允文:

“金主完颜亮已经被杀,金军也已经依序归国了!”

“……也就是说,我军已经胜利了……”老将杨沂中喃喃地自我订正着:“不!应该说是全国的暴君自败于战了……管他的,反正对本朝来说都是件喜事!”

“刘三相公的预言果然实现了!”

虞允文看着府厅里那片被涂得黑鸦鸦的墙壁,刘约曾在上面写下“完颜亮死于此”六个字。的确,完颜亮确是死于扬州,就算有六十万大军也守护不了他的生命。

“虽有六十万全军,但站在完颜亮这边的应该一个也没有吧!”

这样一想,子温反倒同情完颜亮的孤独,但立刻又为自己的天真摇摇头。该同情的应该是那些不想战斗却被赶上战场的兵士,而更应同情的则是被暴君国欺压的大宋人民才对!

“在英雄的美学下殉死的只是他一个人就好了!此时如果我们再追敌的话,只是造成更多的流血而已,还不如巡回一下、安抚民心来得重要。”

杨沂中下了决断。古来即有“归师勿用”的话,若是对急忙回归故乡的军队攻击的话,可能会受到必死的反击而造成大的损害。身经百战的杨沂中当然明了这一点,于是就在李显忠形式上追击金兵过了淮河之后,未受任何追击地回返了。

当亮的讣报传至开封时,引起了当地将兵的叛乱,而代替亮留守在开封的长子光英则被叛乱军所杀。十二岁的光英,自小聪明,深受亮的喜爱。

“余将把天下在光英十八岁时让予他,以后就可过着自早到晚游乐的生活,余要尽享人生之乐。”

亮虽这么说过,但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光英对父亲的行为曾深自伤心,也许他的气质更近于世宗而非其父。

开封、燕京……所有的机要之地都已在世宗支持者的支配下,于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新天子的威权,只要再平定契丹族的叛乱。国内即无内忧。在亮死后,他的残党几乎再也不存在了。

当子温回到健康时,“杨国夫人”梁红玉差不多已做好回老家的准备。

“在你爹死了之后,我以为再也没有出世的机会,这一回,还算是满有趣的呢!”

“您不准备出席庆功实了吗?”

“已经够了!先前的舞剑让我腰痛到现在,年纪大了,还是回家睡觉最好了!”

“那我送您回去吧!”

“有这种闲暇的话,还不如去看看妻子。有妻室的人是不能老赖在父母身边的。”

乘着驴马,梁红玉回到了西湖畔的小屋。说是腰痛,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她的姿势可是坐得比任何人都来得挺呢!

梁红玉走了,金军也走了,吴磷也回到四川……全部应该就此结束了,但其实并不然。在胜利的同时,宋宫廷中的主战论也因此而沸腾。

在这一年中,钦宗皇帝的死讯好不容易终于能够公开了!朝廷除了深表哀悼之外,至今一直被称为“靖康帝”的赵桓也得到了“钦宗恭文顺德仁孝皇帝”的谥号。许多历史典故将钦宗的卒年记为西元一一六一年,就是依《宋史》的记载而来。至于《金史》上,则明记钦宗殁于西元一一五六年六月。

战后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第二年,也就是绍兴三十二年(西元一一六二年)二月,高宗来到了建康府,犒赏对金战争中具有贡献的将军。几乎没有功绩的叶义问,则希望辞官谢罪,高宗答应了,对于叶的失败也不再提起。

这一年是闰年,因此有两次二月,在同二月的时候传来了刘倚的死讯,让子温相当悲伤。朝廷依他生前的功绩,给了他开府仪同三司的名誉及地位,还有武穆公的谥号。只不过,这些都是形式,被称为“刘三相公”的晚景可说是相当地不堪。

在葬仪尚未结束时,金军对海州城展开攻击,但被魏胜所击退。

六月,高宗让位成为上皇,皇太子则即位成为孝宗皇帝。即位之后,以张浚为首的主战派立刻主张对金出兵,而年轻的新天子似乎也很赞成的样子。

子温则提出了异议:

“臣认为战斗是无益的。北方的完颜雍已经即位,他是个文武练达、仁慈宽厚的长者,相当地具有信望,金国的军民已经完全站在他那一边了!”

子温再叙述到:“全军的总兵力约五十万,他们不愿为完颜亮而死,但却不会害怕为新帝而死!”

接着,虞允文也开口:“要长驱直入夺回开封,甚至渡过黄河使我军的军旗能够插在更北的地方……很遗憾。我军目前还做不到,必须要再养兵个两、三年才行!现在急进的话,食粮的调度一定会有问题,最后,兵士们只会以饥饿收场而已!”

依据虞允文和子温的意见,出兵论似乎就要在一夜之间葬送了。

不过,年老的张俊可没有这么容易放弃,他希望让采石矶的胜利成为回复国土的开幕战。他的热情,感动了年轻的孝宗,他任命张浚为枢密使,负责对金战役之总指挥。反对的子温则被解除军职、虞允文也被留在后方。于是,之后的对金战役,就不是子温等人的故事了。

李显忠及成闵所带领的宋军,渡过淮河侵入了金的领土,几乎没受到什么全军的抵抗,看来,回复到黄河之间的领土似乎只是数天内的事情而已……。

不过,金军很快地便展开了大反攻。

原来,世宗皇帝完颜雍,已经平定了长期叛乱的契丹族。在几度的胜利之后,雍派完颜元直前去劝降,他本来就是辽的贵族,做这个工作是最适合不过的。

世宗是仁慈的人,相信不会破坏约定,而弃械投降的契丹族也都受到宽大的待遇。不过,还是有部分的契丹族不愿投降,于是远走一万里投入西辽,这又是另一个国家的历史了。

平定内乱的世宗,接着命令三十万军队南下伐宋。带有神秘色彩的武将魏胜就是在这个时期阵亡的。由于金军在符离的会战大胜,阻止了宋军北上,因而让宋主战派的悲愿完全溃散。



就这样,在宋干道元年,金大定五年(西元一一六五年),宋金两国结成了第二次的和约。和前回的和约比起来,这一次对宋是有利多了,除了重新确立两国之间的国境之外,宋支付给金的和平保障资也由原先的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减额为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名称也由“岁贡”改为了“岁币”,让“记回”的意味变得较淡薄。

另外,更让宋人们欣喜的是,之前的宋皇帝须对金皇帝称臣,和约后则称“侄”,对国家的面目来说。算是十分重要的。

而在这个和约成立之后,宋金之间呈现和平共存的状态,直到被铁木真的子孙灭亡,金有七十一年,宋则保有了一百一十四年的命脉。

在和约成立以前,顽强的主战派人物张浚去世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许他依然会很坚决地反对吧!他除了是个信念很强的人之外,同时视野也十分狭窄,他那六十八年的生涯处处是证明。

和约成立两年后,成闵则以六十六岁的年龄亡故,在他死后,被称为“抗金名将”的人,就再也不存在于地上了。

至于退位的上皇高宗,则继续长生着。他在壮年的时候,就下定一定要比秦桧活得更久的决心,而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实现,在平和安宁中,他以八十一岁的高龄亡故,而这已是秦桧死后三十二年的事了。

讲和成立以后,孝宗断了以武力回复国土的念头而致力于内政。

二十七年的治世里,宋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及和平,除了财力得以跟北宋的全盛时期匹敌外,在学问和艺术上也有相当的发展。

虞允文身为对金战争胜利的智将,自然拥有相当的名声,因功升为川陕宣谕使。不过因为受到官廷内保守派人士的嫌隙,有三、四年的时间做的都是闲职。在与金讲和成立之后,孝宗皇帝将他召回,一举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的地位。最后,他的地位一直升到左丞相兼任枢密使,为大宋的国家战略最高指导者。他并不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而是以数十年为单位地作着让来再度统一天下的计划。第一阶段就是从四川北上黄河的上游地区,然后再从这里往东方进击,这是模仿南北朝时代北周征服北齐的例子,很可惜,后来并没有实现。不过,虞允文倒是培养了好几位政治家而对国家有所贡献,在孝宗淳熙元年(西元一一七四年)死后,获得了忠肃公的通号。

梁红玉的殁年不明,但晚年应是过得十分安稳。听说,她还曾经到访过建州,也就是后世福建省的山间,闽江的上游。除了两名从仆之外,还带了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这应当是子温的孩子吧!此地春季开满了桃花,连河面都深有白色和淡红色的花瓣。而在附近还有一座名为绿山的小山,山麓上有两棵大桃树,桃树旁则建有一小小的树堂,这就是祭祖韩世忠的祠堂。以前在这儿曾有一名为范汝的贼人横行杀人和掠夺,就是由韩世忠所讨伐的,后来,建州的人为了纪念韩世忠,便设祠堂祭祀他。

看着祖母拜冢的少年说话了:“岳忠烈公(岳飞)在京师有着那么大的庙,那为什么祖父只有这样山间的小祠堂呢?”

“你祖父只要这样就很安慰了。”

梁红玉摸摸少年的头,再看看祠内的韩世忠木像,不由得有些遗憾。

“如果再做得好看一些就好了!”

在将百两银子交给守祠的人之后,梁红玉就带着少年离去了。当建州知事准备前来款待时,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只见无人的祠堂中飘散着片片的桃花。

讲和成立后,子温回复文官职务,他虽然不是非常精明,但由于诚实、见识丰富,再加上清廉,很受孝宗皇帝的信任。历任工部尚书、临安府知事、户部尚书等职。还曾讨伐海贼和群盗,所以也有不少战功,甚至还曾以外交使节的身份出使金国,也许是想要与故人一会吧!至于以文人的身份,他也著有一百六十七卷的宋代史书《水心镜》,而成了朝廷在编纂国史的重要依据。在孝宗殁后,他也曾在光宗之下做事,死后则被赠为靳春郡公之爵位。

在孝宗的时候,岳飞的名誉受到回复,被没收的财产也返还回岳飞的遗族,此时的负责人就是子温。在近三十年间,岳飞的财产被不正的官吏及豪族横领,大多行踪不明,多亏子温详细地调查,这些财产终于一个也不少地还给岳飞的遗族,让人人都不得不赏赞他的诚实。

这件事情在《宋史·韩彦直传》中有很详细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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