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梵心 - xp1024.com
《红尘梵心》


第一章 一切从头开始

“今天来,有什么想说的吗?”医生浏览着病历坐在桌边问。

“没有。不,很多。”陈盈舔了舔龟裂起皮的嘴唇,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无神地盯着窗外,“不,没有。”

“昨天也是一宿没睡?”

“不只是昨天。”

“我给你先开点帮助睡眠的药?”

“不必费心,我从不相信心理医生。”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好吧,给我讲讲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静脱下白大褂,顺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挽起一角的袖子垂到了乌青的大理石地面上。

每当陈盈想起往事,都是从芝加哥开始的,虽然故事的缘起明明是北京。芝加哥是个位于美国中西部靠近北边的城市,毗邻密歇根湖。在当地人印制的旅游明信片里,它是风之城。陈盈喜欢它,喜欢这个饱含寓意的名字,仿佛只要置身其中便可展翅翱翔,全然忘记了在当地人眼里它那充满黑暗色彩的城市标签。

来美国之前,陈盈已经有了一个谈了三年的男友,不是同一级,不是同一个学院的师兄。个头不高的陈盈在大学里是个怪人,不爱参加学生会,不喜欢社团活动,成日泡在图书馆里,看的全是和专业课无关的社会学书籍。她穿的普普通通,戴着没有边框的眼镜,从不化妆。每天去上课时就顺着校园小路的边缘,一步一步低着头默默地走,即使有男生在背后猛按车铃,她也很难抬一下头。和绝大多数在学校里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孩不同,陈盈那时的业余爱好是兼职赚钱——即使家里条件完全不需要她这样做,但在每次回宿舍的路上,陈盈会把丢弃在路边或楼道里的空饮料瓶一个个的收集起来,攒到相当程度再提到旁边宿舍楼后面的废品站卖掉,将辛苦得来的几块钱小心翼翼地塞进钱包里。

陈盈认识这个师兄,完全出于偶然。

那天陈盈正在校园BBS上卖上一个学期的旧教材。她仔细翻看研究每一本书的定价和新旧程度,在笔记本电脑里用EXCEL表格小心地做记录,琢磨着怎样可以得到最合理的回报。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散开后垂了下来,轻柔地披在肩膀上,早春的阳光给她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室友孙玮带着新男友回来了。

陈盈没有抬头。她知道孙玮经常换男友,有时孙玮还会因此难过得痛哭流涕,甚至整夜睡不着觉地胡言乱语。陈盈一直相信这些事这些人都与自己无关。这时,她已经把书摊开来放在米黄色书桌旁的铁床上,举着数码相机在床边走来走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一点的角度,以便使这些旧书在照片里显得更精神些。

孙玮拿好围巾,和男友一起离开了。

当天晚上,陈盈从图书馆回来,洗过澡,穿上青绿底带白色小圆点的皱巴巴的睡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她找到从墙边垂下来的灰色网线,熟练地插在电脑上。然后她趁等候电脑开机的这段时间起身去洗漱,准备安排好明天的旧书交易后就上床睡觉了。

“陈盈,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呢?”孙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没有必要啊。”陈盈讪讪地笑着转过头,湿漉漉的长发不停地往下滴水,“再说,也没有合适的人。”

“人总是要灵活一点的嘛,”孙玮满脸狡黠,“你看吴云,上次去参加计算机系的新年晚会,借醉倒在他们系草何思的怀里——多么自然……”

“孙玮,你们小点声!”吴云摘下套在头上的蓝黑色大耳机,不满地朝她俩看,“我正在和何思视频聊天呢!”

“恰巧倒在某个男生的怀里?”陈盈站在门口嗫嚅着,左手弯成桶状握住嘴,轻皱着眉,小心地衡量整个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我恐怕做不到,而且……这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孙玮还想说什么,只见吴云已经喜滋滋地关了电脑,端着一盆还微微冒热气的泡脚水,走到她俩中间,那副大耳机现在挂在她细小的脖子上。她看起来心满意足,精神抖擞。

“你去刷牙吧。”吴云支开孙玮,倏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把洗脚盆放在地上,里面的水差一点溅出来。孙玮撇撇嘴,端着漱口杯子向水房走去。“告诉你个秘密吧。”吴云向门口张望着,确定孙玮已经走远,低声说:“孙玮的新男友你今天见到没有?”

陈盈点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当时在忙别的,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我中午吃饭回来在楼道里碰见他们俩,听见他在向孙玮打听你的消息。”

“呃?”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跟这个男生交往啊!”

“不好。”陈盈嘴巴卷起来,摇着头说,“这样很不好。孙玮会……”她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孙玮回来,一副好奇的样子站在她们旁边,耳朵贴过来,似乎想加入她们的谈话。

“孙玮,我觉得我们俩得加油了,”吴云突然抬起头,细细的眉向上挑着,心形红色石榴石耳坠摆来摆去,十分亮眼,“陈盈恐怕要嫁不出去了,咱们得给她在BBS上征一个男友。”

陈盈感觉受到了戏弄,起身去了水房。她借着熄灯前宝贵的几分钟匆忙地刷牙,回来时楼道已经一片漆黑。她摸索到自己的床边,钻进床帏,塞上一对杏黄色的海绵耳塞,整个身体都藏在被子里,全然不理会室友们的余兴谈话。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第二天傍晚,陈盈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图书馆回来时,被告之征友的信息已于当日一早被发在BBS上,此时已有了十几名站内信回复者。孙玮和吴云大声讨论着回信的情况,等到陈盈整理床铺准备休息时,她俩得情绪仍然十分高涨,两颗黑色的头凑在一起,高声朗读每一个回复。

“这个不好,我打算把他删了,”孙玮边笑边挥舞鼠标,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微微颤抖,“他没写自己的身高——我觉得陈盈还是应该找个高的,这样可以保护她。”

“这个还行!”吴云大声说,“比我们高一级,环境学院的,喜欢打篮球——陈盈不是喜欢晚上环湖跑步吗?这个挺适合的。”

“长得太丑了,这样的照片也往上放?”孙玮边看边摇头,将鼠标箭头向“删除”按钮点去,“我看了都吃不下饭去。”

“你看这个行么?”吴云又打开一封信念,“身高一米八——对陈盈来讲有点高,不过也还行——电子信息学院的,和咱们一级的(“说不定军训时还见过!”孙玮喊道。)——嗯,喜欢跑步、看书和听音乐——很有情调嘛——还喜欢喂猫……”

“这个挺合适的。”孙玮也赞同。

“有联系方式么?”陈盈头也不抬地问。她正在努力将蓝色格子床单边上一个褶皱弄平整。

“我没有找到。”吴云遗憾地说。

“只能用站内信联系了——真是个傻瓜,这种事还不抓紧点儿。”孙玮补充道。

陈盈长吁一口气,觉得今晚的闹剧终于可以体面地收场了。

“陈盈就是太挑剔了,”孙玮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顺手塞回书架上,“去年考古学院那个男生追她,她都不理人家。”

“还有她上次去国际关系学院复习四级英语,坐在她旁边那个男生问她手机号,她也不肯给。后来那男生连发三天BBS头条,就为了要知道她的消息。”吴云责备地说,“我当时都忍不住想要回复他了!”

“好,好,这次听你们的好了。”陈盈抬起半个身子,在麸皮枕头下面摸索耳塞。

“这个人留下了手机号!”孙玮打断她们,“比我们高两级——法学院的——怎么这么多法学院的——嗯,喜欢打篮球,喜欢看书——哎呀!我的电脑还没关机呢!”

熄灯时间到了,宿舍里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要不你用我的笔记本继续看?”陈盈迷迷糊糊地说。

“不用了,网口的电也被关了。”孙玮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踢倒了一只搪瓷盆,发出很大的响声。

“陈盈不会又想逃了吧?”上铺传来吴云的声音。她在黑暗中铺床,整个床架摇摇晃晃的。

“明天一早赶紧跟他联系,不然别回来了!”孙玮下了最后通牒。

陈盈翻了个身。

那时北京的季节已是初秋,整个校园呈现出这个季节特有的五彩斑斓。白皮桦带绒毛的卡其色果实挂满枝头,宿舍楼前的两排银杏树也披上了金黄色秋装,巴掌大的深绿色杨树叶在有些凉意的风里招摇,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雏菊依旧盛开。蟋蟀和蝈蝈在暗绿的草丛中低吟,仿佛在庆祝暑热的离开。黑背的家燕在古建旁翻飞,不时划过淡蓝色的天空。赤红色的夕阳正在向东方浸染,整个天空渐渐变成了紫红色。天边一架气象飞机刚刚掠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练。

陈盈一早起床按约定给留了手机号的那个男生发了短信,但直到中午才收到回信。于是他们约定在傍晚再见,见面的地点就定在两人宿舍楼之间的那条小路上。

为了避免尴尬,陈盈特意晚去了一会儿。

“如果我真的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我未来的丈夫,若干年后回忆起来也是蛮不错的。”陈盈下楼时想。

夜幕开始降临,宿舍楼里没有浴室的学生们端着五颜六色的脸盆向公共浴室走去。还有的学生刚放晚课,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冲向食堂。华灯初上,卖水果和杂志的小摊贩也开始支开红蓝相间的尼龙防雨棚,小心翼翼地摆放货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陈盈向他们约定的路口看去,路灯下一个男生正和两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讲话。这时一阵大风夹着沙尘吹来,很多人赶快转身背对着风向,陈盈也被被迫闭上眼睛。风过后,那两个女生已经走了,男生仍双手插兜站在原地。他大概一米七五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衫,卡其色的裤子上还留着叠压过的折痕,脚上的白色旅游鞋十分干净。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

“你好。”陈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到路灯下。

“你好。”男生自然地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左手。

“我是陈盈,经济学院的。”

“我是秦宏,法学院的。”

他们边聊边顺着小路向湖边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法学院的同学,秦宏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月亮渐渐升起来,银色的月光给校园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气氛,教学楼的身影已模糊在夜色中,草坪上还有社团在组织活动,手电筒的灯光像萤火虫般一闪一闪的。穿过一片沙沙作响的竹林,他们就到达湖边了。

“我们一起慢跑怎么样?”秦宏建议说。

“好。”

陈盈把马尾辫重新梳理了一下,他们就开始跑步,速度很慢,边跑边聊。

“……你是刚上大二了?”秦宏轻快地说,“我已经大四了,明年就毕业,最近在到处投简历、找工作。”

“没打算考研究生?”陈盈轻声问。

“嗯——还是不想继续读了——而且法学专业更多的是在社会中应用,不是死读书就能学懂的,如果只是背书,拿到再多的文凭也没什么价值。”

他们慢慢地聊着对各自专业的内容,平时喜欢阅读的书籍,共同上过的课程,还有对未来的想法和对学校的认识,不知不觉已经围着湖跑了半圈。接着,他们开始谈起自己的家乡和小时候的趣闻。

“……在我们那儿,可以滑沙——当然啦,我只玩过一次,但还是挺有趣的。人坐在一个像簸箕似的小船里,船头用绳子拴着,你要像这样把绳子套在手上,紧紧拉住,并且尽量往后仰,免得船翻了——这个不是很好控制,但是玩一两次就会熟悉了——在沙坡头上身体要尽量坐直——像这样——然后有个人,朝你背后一推,唰地一下就滑下去了——速度非常快——也有人控制得不好,船一翻,人就栽进沙堆里了。”

陈盈看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一切,好像他们此刻正站在沙坡上。

“那里还有骆驼,可以骑着照相——还有古城的城墙和宫殿——现在都是遗址了——虽然风化的很厉害,但还能看出原来的样子。”

“真羡慕你,我没有去过那里。”陈盈放慢脚步,和秦宏并肩向来时的路走去,一轮满月正在升起,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有空我请你去,带你去那边看看,我们那儿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呢。”秦宏大方地说。

“好。”

到达女生宿舍楼时,已经熄灯了。楼道里还有人借着应急灯的光在洗漱,水房门口的窗户透出的微光影影绰绰。楼前的车棚里已经塞满了自行车,路口的小贩匆匆忙忙地用军绿色的帆布遮盖剩余的货物。此刻的校园格外安静,火红色的枫叶正在微风中摩挲。

“明天……还去跑步吗?”秦宏小心翼翼的问。

“嗯,好。”陈盈点点头。

“那——晚上七点半在这里见?”

“行。”

秦宏长吁一口气,戴上毛线手套,轻快地摆摆手,快步向旁边的宿舍楼跑去。陈盈一直等到他的影子拐过弯消失在楼门口,才从贴身的上衣兜里掏出门禁卡,转身推开茶色玻璃门,向自己的寝室走去。

“陈盈回来了!”孙玮开门见到她,大声地喊。

“怎么样?”吴云趿拉着拖鞋跑过来,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烁。

“还好。”陈盈感觉自己的脸正在黑暗中正在发烧。

“有没有拉手?拥抱、接吻?”孙玮迫不及待地问。

“都没有。”

“那你们都做什么了?”

“跑步,聊天。”陈盈干巴巴地说。

“聊了整整一个晚上?”

“嗯。”

“那——你明天还去吗?”吴云不抱希望地问。

“去,明天下午做完家教回来就去。”陈盈缩进温暖的被窝中。

第二章 课内与课外(1)

第二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阳光已经脱掉毒辣的外衣,温和地触摸着每一个角落。清晨的露水还在草叶间闪烁,校园里静悄悄的,给食堂提供蔬果材料的供应车刚刚离开,车轮在校门口施工的土地上留下两排整齐的花纹。田径场上三三两两的同学正在晨练,林荫小路上清洁工人仔细清理着每一个垃圾桶。在大家都还沉睡的这个早晨,陈盈已经洗漱完毕。她尽可能轻地收拾好电脑和备课笔记,又把两本教材一起放进书包。接着她顺手抓起书桌上深蓝色的保温杯,踮着脚尖走出宿舍楼。

陈盈来到食堂,向经常卖早点的那个大娘打个招呼,一份鸡蛋灌饼加紫米粥就端上来了。她把保温杯和薄手套放在桌上,书包放在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很宽敞的食堂,可以就餐的座位有将近一百五十个,它们全都被刷成了诱人的橘红色。和大多数学生食堂一样,白色的餐桌上贴着避免浪费的广告和其他一些小店的二维码,房顶的四个角落里不分昼夜地亮着紫外线灯,四个三十英寸大电视悬挂在大厅中央,足以保证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可以看到屏幕。电视里正在直播早间新闻。陈盈吃完早餐,匆匆忙忙地收拾一下餐具,离开时门口的钟正敲响八点钟。

刷过校园卡来到自习室,陈盈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楼道的饮水机里接了一瓶开水,在里面放了两粒胖大海,轻轻地把杯盖扣上,遮住那缓缓飘出的带有香甜味道的水蒸汽。她翻开书,找到昨天晚上讲过的那章,粗粗浏览了一遍,打开电脑连上网就噼噼啪啪地写起作业来。管理员们推着车,把学生们交还的书籍按类别放回到相应的架子上。陈盈匆匆忙忙地写着、算着,头也不抬一下。

陈盈临近中午才完成第二天的作业。这时图书馆里每个座位上都坐满了学生,放眼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她晃了晃水瓶,仰头喝掉了最后一口水。她左手轻点鼠标先扫了一眼股票行情,接着打开校园BBS,快速浏览着兼职版,寻找合适的机会赚一点零用钱。

“这个不行——”陈盈小声地自言自语,“这要占用每个周一……这个也不行,我周六全天都是双学位的课……嗯,这个要求是男生——这个要求是中文系的,这个要求是化学院的——嗯,不行,不行,都不行……”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去心理系赚点测试费吧。”

在网上填完心理受测者基本信息和预约时间,陈盈在自己的日程手册上做记录,赫然看到当天的日程安排上写着“傍晚做家教”。

“糟了,”陈盈心里想,“昨天晚上出去跑步忘记备课了。”她急忙拔下电脑电源,把桌上的东西胡乱塞进书包,随手把椅子向桌子下面一推,左手抓起水瓶,快步冲出自习室,不一会儿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她在最近的食堂买了份午饭带回宿舍。室友们刚起床不久,还披头散发地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发呆。她迅速解决了面前的便餐,开始从书架上翻找备课材料。

“下午要出去吗?”孙玮懒洋洋地问。

“是啊,要去做家教。”陈盈头也不回地说。

“这年头,小孩不好管啊——”吴云一边对着镜子修理眉毛一边说。

“我相信自己能把他教好的。”陈盈浅浅地笑了笑。

第二章 课内与课外(2)

话虽如此,陈盈心里并没有底,她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只是对他的事迹和情况略有耳闻。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挑战的魅力使人精神焕发,而自信的豪情又让这种感受更加深刻。陈盈整个下午都没有出去,她不断地翻看备课书,把自己认为是重点和难点的地方标记出来,等到傍晚到达那家门前,她几乎有把握可以在未来获得十足的进步。

“啊,你来了。”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打开门,他戴着一副厚重的金丝眼镜,花白的头发修理得很整齐,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服裤子,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燃着的半根香烟。

“我还怕你找不到,这边太偏僻。”他说着递给陈盈一双拖鞋,“这边走。”

陈盈跟着他穿过一个摆放着深棕色实木家具的长方形门厅,进了一个舒适的房间。这里一看就是被当作书房用的,房间的两边的书柜里横七竖八地放满了书,有些还被摆在了窗台上。书桌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桌上摊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和几张散乱的手稿。

“坐吧。”他顺手向旁边的椅子指了一下。借着灯光,陈盈看出来他满脸倦容,手指间净是尼古丁留下的黄色印记。

“有些事情,我想你需要预先知道。”他把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小声地说,似乎尽力避免被听到,“我的儿子——我是说马丁——他不是很好教。他不肯去学校上课,而且已经有三个家教被他气跑了——就连我们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陈盈坐了下来,一点也不窘迫。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出门做家教,对家长们类似的抱怨也已经习以为常。她平静地接过这位先生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听他继续介绍自己未来的学生。

“唉——马丁本来初二的时候在班里成绩很好,每次考试差不多都是前十名的样子——他的文章也写得很好,可能是继承了我这方面的特长——”说到这里,他略显阴暗的脸色明显亮了一下,“毕竟我也是个作家。”

陈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然而,后来他就突然不想上学了——可能是觉得学校生活太压抑,毕竟明年就该面对中考了——因此让他休学了半年——我们也很忙,没有时间管他,也没有强迫他。我和他妈妈都希望他能借此机会调整一下——结果,”他很沮丧地说,“马丁的成绩一落千丈,回到学校也跟不上了。他现在也有很强烈的厌学情绪——可能是因为成绩落后吧,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我不能向您承诺什么。”陈盈宽慰他,隐约记起这位在兼职版打广告的先生姓刘,“但是这样的小孩现在还是挺多见的。可能是心理比较敏感,再加上处于青春期,因此情绪波动比较大,并且他这个年龄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因为之前成绩比较好——所以现在成绩有所退步,就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继而讨厌学习。”

“啊,你说的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刘先生释然地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马丁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可能也很为自己的成绩着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您能跟我仔细讲讲他各个学科的情况吗?”

“哦,当然——我先去拿点吃的,我还没吃晚饭——马丁刚才已经吃完了,现在也许还有点剩的。”

他打开门,小心地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然后急急忙忙走向厨房。一会儿他端着一小碟盐水煮毛豆和半根玉米走回屋里,关上门,一屁股坐下,不顾形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似乎忘记陈盈就坐在他正对面的椅子上。

“你吃过饭了么?”刘先生问。这时他已经啃完玉米,开始用哆哆嗦嗦双手剥毛豆。他胡乱地把那些青绿色的豆子塞进嘴里,似乎根本不在意它们的味道。

“吃过了。”

“那真好——不瞒你说,自从他把上一个家教气跑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踏实吃过饭了。他妈妈经常出差,只有我一个人管他——我又不敢管太紧,怕他逆反——可是他总是不好好上课,最后人家受不了全跑了——我也没办法,只能再去给他找新的家教。”

“他现在最喜欢学哪一科呢?”

“马丁语文最好了——作文还拿过奖,英语也不错——但是他理科都很糟糕——数学本来还可以的,但是物理不太好,他也有点学不进去——化学就更差了,几乎完全没明白——我想,他可能不适合学理科吧。”

“谁说我不适合学理科?”门忽然被打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孩光脚立在那里,他歪着头,肩上披着一床淡粉色的毛巾被,手里提的两只拖鞋在空中荡来荡去。他比陈盈还要高出多半头,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不断地打量她。

“你好,马丁。”陈盈等他看向自己时,平静地说。

“啊,你是渴了吧?”刚才满面愁容的父亲立刻笑脸相迎,同时对陈盈使了个眼色,“我刚才一忙就忘记给你热牛奶了——我这就去,马上就去。”

“我爸又跟你说我的不好了吧?”马丁坐在刚才刘先生的座位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盘毛豆变成了一小堆空豆荚。

“我们只是在讨论你,因为我想了解你的情况。”

“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觉得你以前挺不错,很努力,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总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

“我不是懒——”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神秘,“我是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适合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那你想去干什么?”

“我想去印度——出家,做一个云游诗人。”马丁说着,把肩膀上的毛巾被一层一层地在头顶缠起来,裹得比锡克教徒的包头大很多。他用一只手扶着这巨大的头饰,防止它散开,光着脚站起来,打开书柜的一扇门晃来晃去,似乎是在给自己扇风。

陈盈走过去把书柜门关上。马丁又跳到房间的另一边,随手抓起一本《读者》,用那只空闲的手将杂志举在眼前,一双细长的腿在屋里踱来踱去,没头没脑地念着杂志上一首首现代诗。

“你看,马丁就是喜欢诗歌。”这时那位父亲端进一个镶着金边的陶瓷杯放在书桌上,完全没有留意到儿子的异常举动。他从最靠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把折着角的那页打开在陈盈面前,“你看——这是他十四岁时写的诗,已经可以发表在这上面了——可惜他现在不爱写了,不然肯定会有更好的作品。”

借着灯光,陈盈快速阅读了一下那首让人敬佩的诗。马丁在旁边像猫一样心满意足地喝着牛奶。

“我想我们该上课了。”陈盈认真地说。

“啊——是啊,是啊。”刘先生抬头看了下挂在墙上的钟。马丁头顶着散下来的毛巾被,一摇一晃,十分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过四十五分钟要让他休息一下。”陈盈准备离开书房时,刘先生小声地叮嘱她。

第二章 课内与课外 (3)

很快陈盈就发现马丁并不好教。他根本静不下心来,也缺乏对事物的专注力。书本上无论公式还是单词都无法引起他任何兴趣。他不断地往门边跑,或者在床上跳上跳下,从窗户里向外东张西望。随后他编造出一些借口来,要上厕所,然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连十五分钟不发出一丁点声音。陈盈耐着性子去敲厕所的门,他直到再也憋不住了,才悻悻地回到桌边。随后,他看到陈盈有点生气了,就讨好似的找出几个可能进行的话题。然而他刚安安静静地做了几道物理题之后,就突然对阳台的花上起心来,执意要给它们浇水。又兜了几个圈子之后,他发现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陈盈,就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絮絮叨叨地讨论起曾经的一些见闻。

“啊——你不知道我们那次在印度,有很多人在恒河边洗澡,还有人在跪拜,就像这样——”马丁说着爬上床做出虔诚的样子。

“印度是不错,不过你应该先把作业写完。”

“可是你不知道,印度的孩子不用写作业。”他用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陈盈说,“他们只需要每天吃斋念佛,根本不用学物理——还有,他们的官方语言就是英语,也不用再学外语了。”

“但是中国的孩子就应该记公式、背单词。”陈盈坚持。

“所以说我想移民去印度——”马丁若有所思地说着,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塑料糖罐,里面的巧克力已经吃光了,现在塞满各种一角、两角的纸币和硬币。他拿着糖罐使劲地晃了晃,“我正在努力攒钱。”

“我也喜欢赚钱。”陈盈表示同意,“金钱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你实现愿望,但是那只是你实现理想最基本的手段,况且——你也应该学着靠自己的本事赚钱,而不是积累这些零用钱。”

“嗯……可是我爸不让我出去赚钱……”他忽然眼睛一亮,“你知道吗——其实我可以去地铁里要饭,听说乞丐的收入挺高的,在印度很多僧人修行都是在街边乞讨——”

“行,你先把这几道题写完,我就去跟你爸说你要去做乞丐的事。”陈盈拉着马丁的袖子,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极不情愿地盘腿坐在椅子上,牙齿咬着一只自动铅笔,含糊不清地开始读题。

“马丁今天很用功啊!”刘先生推门进来见到这一幕,十分惊喜。这时他已经换上一身得体的西服,脖子上整齐地系着银灰色领带,他弯腰去看摊开的试卷时,那条美丽的领带一角正好垂到书桌上。

“嗯,是啊——我写的手都酸了。”马丁拿起手边的一个小玻璃杯,把里面剩的一点点茶水轻轻倒在领带角上,那个角马上出现了浅褐色的水痕。

“我跟一位编辑约好了,要出去一下。”刘先生注意到领带上的水,使劲抖了抖,“别学的太累了。”他摸摸儿子的头,又看了一眼手表,匆匆忙忙戴着湿领带出门了。这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路灯像哨兵似的一排排整齐地亮着,陈盈站起身把绣有金色丝线花纹的深棕色窗帘拉上。

马丁竖着耳朵,直到听到防盗门锁眼里钥匙旋转的声音才放下心来。他把笔一扔,说想要喝水,拿起刚才那个小杯子,一摇一晃地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歌。

陈盈拿着卷子和笔,追着他走到餐桌边,一会儿又跑到客厅中间的玻璃茶几旁。在围着阳台上一人高的发财树绕了几圈之后,他们又回到刘先生的书房里。马丁熟练地打开电脑,连上网关,旁若无人地开始玩电脑游戏,鼠标键按得咔咔响。

“把题做完了再玩游戏。”陈盈说着蹲下身直接关电源。马丁大概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又惊又怕地看着她。

“你这样做会把电脑弄坏的。”他责怪地说。

“别以为家长不在就可以不写了——你到底是为了谁在写作业?”

看到陈盈毫不让步,马丁垂头丧气地趴在书桌上,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他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陈盈身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一次,他既没有爬到床上,也没有碰存钱的罐子。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陈盈放在面前的试卷,一行一行整齐地书写出公式。遇到几个选择或是填空的小题,他也小心地拿铅笔在旁边空白处计算着,再把正确答案填进去。他们这样没有交流地过了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把整份卷子都写完了。

“这两张卷子你今天或者明天写,我周日会过来检查。”陈盈离开时透过打开的门缝说。

马丁没有回答。陈盈下楼时听见身后传来迅速锁门的声音。

第二章 课内与课外(4)

这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半,因为太阳已经下山,暮色越来越浓了。七八颗明亮不等的星星散布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秋虫正在草丛中举办小型音乐会,下班的人流高峰已经过去,车水马龙的景象逐渐被鳞次栉比的小店灯光取代。这倒不是灯红酒绿的那种场景,而是街边的卖水果、奶茶或者是煎饼、寿司的那种小店所发出的引人注意的霓虹灯光。

陈盈来到公交站,晚风把她的长发吹向面前,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车。她双手插在兜里,发呆似的向前一个路口看去,希望能估计出下一班车辆到来的时间。这时她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明显震动了一下。

“今天还来么?”发短信的人是秦宏。陈盈隐约记起昨晚的约定。

“对不起,不能去了。”她小心地回复。

“病了?”

“没有,累了。”

“哦,那好好休息。”

“嗯。”

“要我去接你么?”

陈盈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下一条短信很快发了过来。

“我在西南门口等你。”

“不用了,你回去吧。”

“没关系,我等你。”

这时车来了。陈盈刷卡上车,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书包抱在怀里,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向身后移动。这种辛苦她早已习惯,只是从没有人像这样等她。她小幅度地做着颈部运动,想着该如何应付马上到来的场景。

“陈盈——”

她刚一下车就听见有人喊自己。

是秦宏。他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和雪白的T恤,正微笑着站在那里,他黑色的短发随风轻轻飘起,两只眼睛神采奕奕。

“辛苦啊。”他很自然地拉起陈盈的手向前走去,“我给你寝室打过电话,你室友告诉我你在这里——做家教去了,是吧?”

“嗯……”

“我听说那孩子挺费心的?”秦宏继续问,语气和昨天跑步时一样热情洋溢。

“还好吧。”陈盈有所保留地说,她感觉自己脸上热热的。

他们说着走进校园,穿过一群群下课的同学。这时一个留着一头瀑布般长发的女生拦住他们,她轮流看了一会儿他们就开始咯咯地笑,这让陈盈十分窘迫。

“哟,秦宏,在搞‘黄昏恋’哪!”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惹得旁边几个男生向他们这边看。

“你想多啦。”秦宏虽然这么说,依然紧紧拉住陈盈的手。

“随便你怎么说吧——”瀑布转过身,轻盈地离开了。

“我想,我还是不去跑步了。”等他们走到女生楼前,陈盈小声地说。

“为什么呀?”

“我不想——被人家这样谈论。”

人流都走散了,校园里静悄悄的。

“陈盈,我……”秦宏一把把她拉到眼前,仔细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

“早点回去吧——很晚了,一会儿你们宿舍也要熄灯了。”陈盈挣脱了他的手,低头向楼道门口走去。刷门禁卡前,她回过身,看见秦宏还呆在原地发愣。

“不管怎么说,”她露出寂寞的微笑,“还是谢谢你今天能去接我。”

第三章 生意经(1)

接下来的一周,陈盈既没有出去跑步,也没有和秦宏联系。除了按时去上课,泡在图书馆里写作业外,她的业余生活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在大学一年级时,她已经通过每个周末卖废纸和可乐瓶的机会和收废品的老板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是一位姓郭的浙江老板,他个头不高,常年的风吹日晒给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古铜色。一对又粗又重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双手因为长期干活布满裂口。这是一位值得信任,工作认真又努力的小商人,校园里的复印店、废品收购站全部由他承包。他带着一家老小在学校里拼命工作,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解决全家的温饱问题。陈盈敬佩他踏实生活的态度,除了每周末准时找他卖废纸外,还经常通过学校内网寻找共同致富的机会。

这天陈盈五点钟就起床了,这不是说她要去参加晨练或是什么。这个学期开学前几天,她已经和郭老板商量好一起去附近的批发市场采购一批生活用品,然后在新生宿舍楼门口销售。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一周前,陈盈经过和学生管理处的人软磨硬泡才得到允许,同意他们在新生楼前支起一个摊位,而且只能摆一天。还有一些客观条件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因为郭老板只有一辆电动三轮车,所以早上进的货必须全部堆在摊位上,然后马不停蹄地将前一天的废品运到更大的回收站去——因为郭老板也没有仓库可以堆放多余的物品。

郭老板住在距离陈盈宿舍楼最近的复印店里。这是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店,普通水泥地面上摆着两台复印机和三台台式电脑,电脑旁边的木架子上堆着各种复印用具,订书器、起钉器还有裁纸器,装订论文用的各色封皮纸,以及胶水、墨盒等。漆黑的墙边靠着两副上下铺,每个上铺的靠边扶手上都挂了一排衣架,晾着洗过的衣服。角落里堆满了复印用的A4纸。门口边的地上放着电磁炉、一只平底锅和一只小汤锅——两只锅的外面都被熏得漆黑,铝制的汤锅锅盖已经变形了。窗外的护栏里乱七八糟地放满各种生活用品,把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门边立着一张可折叠的贴着木纹花样的简易桌,撑开后可以变成一张圆桌。郭老板全家的一日三餐和两个孩子的作业都在这张桌上解决。

每到清晨,郭老板就会摘下门上挂的床单遮布,打开已经略显斑驳的铝合金门,和老板娘一起蹲在门口做早饭。老板娘是个身材像水桶一样的农村妇人,笑眯眯的,耳朵上挂着一对金耳环。她总是系着一条藏蓝色的连身大围裙,戴着副花套袖,花白的头发总在脑后随意地梳成一个大髻。

陈盈到来的时候,这家人也才起床不久。郭老板正在催促两个睡眼惺忪的儿子去洗脸。孩子们和妈妈长得很像,一个刚刚十六岁,另一个也还不到十八岁。

“都几点了,快起来——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做。”郭老板大声呵斥着。男孩们蔫头耷脑,蹲在地上从床下摸索脸盆。

“起得挺早啊。”老板娘朝陈盈点了点头。陈盈知道她和郭老板是同乡,虽不识字人却很和善,总是尽其所能地照顾周围的人。她说着把五个馒头码在一个磨了边的青花瓷盘里,连同一小碟咸菜一起放在刚才提到的那张圆桌上。

“我带来几个茶叶蛋——”陈盈说着把一个透着酱汁色的塑料袋放在桌上,两个孩子一起转过头来,看看陈盈又看看郭老板。

“你干嘛这么客气——”郭老板显得很窘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别处张望起来,“吃过早饭了?”

“嗯,吃过了——这些是去食堂打饭顺便买的,没多少钱。”

“再吃点吧。”老板娘把一碗盛得满满的白米粥端在陈盈面前。

“不用了,让他们吃吧。”

“还不快谢谢姐姐?”老板娘责备两个儿子,他们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陈盈手里的塑料袋。

“谢谢姐姐——”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等到那一家人吃完饭,陈盈就和老板娘一起坐进一辆简陋的带斗的三轮车里。所谓的斗,就是四边斗有挡板。郭老板为了便于运货,早已在车斗下方安装了一个小电机。在这个三轮车上,老板娘还专门用干净的纸板给陈盈做了一个坐垫,免得她像自己一样不得不坐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

趁着学生们都还没起床,他们一路颠簸着来到批发城。这个批发市场建在城乡结合部,市场的顶棚都是用绿塑料板勉强拼接起来的。商户们大多刚刚开门,正忙着把昨天留在店里的垃圾一点点扫出来。很多店面的卷帘门还没有拉起来。等车一停稳,陈盈就跳下来,和老板一起朝最尽头的一家铺子走去。老板娘留下看车。

“哟,早上好啊!”郭老板推开玻璃门,和陈盈一起挤进店里。这家店大概只有十平方米,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都堆着杂货,连屋顶上也挂满了。

“哦,你们来的好早啊!”店老板从后面探出头来,“吃早饭了没?”

“吃了吃了。”郭老板用方言说。他们是同乡,也都见过陈盈,所以毫不避讳。

“老大老二怎么没来?上学去了?”

“今天没上学——帮着看店呢。”

“你小孩在哪上学呢?我大儿子也该上中学了,正为这个事发愁呢。”

“还能在哪上学?好多高中都不接收,最后找人去了海淀那边的一个寄宿学校——条件差一点,但离我们还挺近的。”

“这个学校今年还招生不?你帮我打听一下。”

“行啊。”

“那——今天来想进点什么?”店老板话锋一转进入正题。

“就上次说的——脸盆、衣架、热水瓶——再来点挂衣钩,还有你这有打火机没有?”

“你要卖给学生打火机?”

“不,是我自己要——一个就够啦!”

他们商定好物品之后就开始讨价还价,陈盈在旁边挑选学生喜欢的颜色和样子。

“就这些吗?”店老板说着翻出一打米黄色的毛巾,在他们面前轻轻揉着,“这些都是新来的,很便宜,看这质量多好——不来点吗?”

“不了。”郭老板笑着,开始从上衣口袋里掏钱,“就让卖一天,进多了货也没地方放。”

店老板表示赞同。他站在门口借着亮光仔细地看每一张钱,然后把它们塞进挂在腰间的黑包里。他和郭老板一起把两只装满脸盆和塑料衣架的箱子抬上车,陈盈和老板娘把暖水瓶小心地放在车上,并用细绳拴在一起,防止它们半途坠落,东西太多,最后三个人只能勉强坐在车上。

临行前,店老板突然按住车把认真地说:“郭子,学校的事你一定给我打听打听,有什么门路也给我介绍介绍。”

“我能有什么路子啊?”郭老板讪讪地笑着,“不过是学校里的学生们帮着找了这么个学校。”

“丫头。”店老板转过脸,郑重其事地看着陈盈,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祈求的神色,“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爱学习。我大儿子也特别想上学,看起书来晚上打着都不睡觉。你也帮我问问,给他找个好学校,行不?”

陈盈表示自己乐意帮忙。店老板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一直帮他们推车到了主路上,看他们走远了还一直不肯离去。

“有需要再来啊!”店老板朝他们挥手。

第三章 生意经(2)

回到校园时还不到八点钟,已经有一些学生在校园里匆匆忙忙地走着,准备去上清早第一堂课。陈盈来到新生楼前,从背包里拿出旧报纸铺在地上。老板娘把暖瓶整齐地摆成两排。郭老板把箱子卸下来就走了,他要去复印店准备开门的事。这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制品在校园里显得很诱人,不一会儿就吸引了一批驻足观看的学生。

“师姐,那个多少钱?”一个比陈盈还矮的女生指着一个小红盆,怯生生地问。

“小盆三块,大盆五块。”陈盈熟练地回答。她在前一天已经同老板娘商量好价钱,她负责记账,老板娘收钱。

“师姐,我要十个衣架。”一个戴着眼镜的方脸男生说着举起两把豆绿色衣架。

“好,十块。”

“我还想要这个热水瓶——”刚才那个矮个女生又说话了,“一共多少钱?”

“一个小盆加一个热水瓶——嗯,二十三。”陈盈微笑着。

“我要两个大盆——”

“我要一个热水瓶——”

“来五个衣架——”

“给我拿一排挂衣钩——”

随着太阳升起,陈盈越发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摊位选得很好,新生们一出宿舍楼就能看到。很多老生看到这副光景也来凑热闹。陈盈和老板娘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陈盈!”有人在人群中喊。陈盈没有抬头,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哪位同学。

“你怎么在这里?”秦宏挤到她身边,他穿着一件干净的运动衣,脚上套着塑料拖鞋,头发直往下滴水。

“嗯,在卖东西。”陈盈头也不抬只顾勾账,她接着对一个高个子男生说,“好——一个挂钩和一个脸盆——你的一共是十五块钱。”

“来,你要什么?”秦宏突然问旁边一个梳着两个辫子的女生。她正把两只塑料盆举起来比了又比。

“那种盆多少钱一个?”秦宏凑过来小声问陈盈。

“五块。”

“还看什么呀,都买了吧——”秦宏劝那个女生。他说着把两只盆叠起来,一起递给她,“看,正好一对,坏了还有备用的。”

女孩的脸红了。

“衣架要不要再来几个?柜子里衣服挂得下么?”秦宏说着又从箱子里翻出两把衣架,“衣服长期叠着放不好,得挂起来才对。”

“这些总共……多少钱?”女孩细声细气地问。

“一共二十。”陈盈说着看了秦宏一眼,他正在向几个刚走过来的女生推荐热水瓶。

在秦宏的帮助下,原本计划卖一天的商品刚过中午就被抢购一空。收拾过摊位上的垃圾,陈盈和老板娘回到复印店里,彼时已经过了饭点,两个孩子正在啃早上剩的凉馒头。

“那小哥挺热心的,不会是你男朋友吧?”老板娘边炒菜边笑着问,一股蓝色的烟从平底锅里升起,陈盈闻到豆芽的香气,她恍惚记起自己也没吃午饭呢。

“不是。”陈盈谨慎地说。

“是个好小伙子——刚才干活多卖力啊。”老板娘把菜倒进盘子里,两个男孩赶紧拿着旧竹筷子跑过来,匆匆忙忙地把菜塞进嘴里。

“那我考虑考虑吧。”陈盈笑了。

第三章 生意经(3)

一出复印店,陈盈就看到秦宏正提着游泳用的小篮子站在小路对面的白桦树下。

“今天真谢谢你了。”陈盈迎着向他走过去。

“不请我吃点什么?”

“说吧,想吃什么?”

“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的店——就在南门外面,怎么样?”秦宏试探着。

“行。”

“你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说完,他匆匆忙忙跑向宿舍。

这是一家名叫“双马”的小饭馆,只有十六张椅子,四周墙壁上贴的都是与马有关的黑白海报,地面铺着青色的砖。高峰时间已经过去,他们是这里唯一的顾客。

“让我看看吃点什么——”秦宏打开面前那本棕色封皮的菜单,“要一个鱼香茄子盖饭吧——再来一个——嗯——老虎菜吧。”

“我要一份扬州炒饭。”陈盈合上菜单,好奇地问,“什么是老虎菜?”

“是一种新鲜的凉拌菜——很爽口。”秦宏露出陶醉的神情,“辣的特别痛快。”

“我不太喜欢吃刺激的食物。”陈盈小声说。

“那你可错过了很多美食。重庆火锅我也特别爱吃,那种香辣的味道十分醇厚地道。”

“嗯……”

“以后你应该多出来逛逛,别总在学校吃食堂。对了,你最近怎么不出来跑步了?”

“因为有很多事,很忙……”

“忙什么呀?”

“很多事啊——比如像今天,要卖东西——过两天,还会去做家教。我明天也约了两个心理系的有偿测试项目,到时候必须去。”

“心理系还有有偿测试?给多少钱啊?”

“一次二十块钱。”

“每次测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吧。”

“平均一分钟还不到一块钱……”

“可能是少了点,但只要积累起来数目也挺可观的。”陈盈乐观地说。

“这也太辛苦了。”秦宏眼睛里满是同情,“你爸妈不给你生活费么?”

“给啊,但是我赚钱不是因为需要,更多的是爱好。”

“爱好?”

“真的想赚到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学会适应社会,学会忍耐不同的人,学会寻找恰当的机会然后勇往直前。赚钱很多时候也可以让我增长经验,教给我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好才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我知道谈论金钱很庸俗——特别是在大学校园里——但我希望通过今天的努力,能让自己有一天超脱这种庸俗——过一种不被金钱束缚的人生——当然,”陈盈平静地笑了笑,“我希望那天不要太遥远。”

“这想法还真特别——我在学校待了三年多,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

“是么?”

“所以你总是没有时间……”秦宏若有所思的说。

“吃好了?”陈盈掏出钱包准备付账。两人面前的餐盘都已空空如也。

“嗯,吃好了。”秦宏等她刷完卡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下午?下午我要写篇论文,晚上我也约了一个心理系的测试,所以——今天恐怕不能去跑步了。”

“那个心理测试在哪里?”

“就在图书馆旁边小操场的对面——心理系的学院机房里。”

回到宿舍时,其他两个女孩正在午睡,艾米长长的卷发从蚊帐里落下来,垂在陈盈的床边。宿舍里静静的,楼道里偶尔传来零星的脚步声。陈盈用凉水冲过脸,一转身看到经常溜进宿舍的那只三花猫正蹲水房门口,它头上有一块黑色的桃心形花纹。

“渴了?”陈盈轻声地问。她擦干净手蹲下身,小心地搔它的下巴。猫乖巧地凑过来,竖起尾巴,十分亲热地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她抱起猫,放在水池边上。猫站稳后向她叫起来。

“嘘——嘘——”她安抚着猫,仔细扭开水龙头,一股涓涓细流应运而生。猫扭着脖子,贪婪地喝起来,粉色带刺的舌头不停地伸缩。

一会儿,猫打了个嗝,又回头向她叫着。

“下去吧。”她关上龙头,抱起猫轻轻放在地上。猫一直跟着她走到宿舍门口。

“不能进来哦。”陈盈认为还是不要太鼓励它为好,“去玩吧,我也要写作业呢。”

三花猫像听懂了一般,竖着尾巴志得意满地慢慢向楼门口走去。它出门前还回头看了看,似乎在忖度陈盈是否会改变主意,在看到没有什么希望后,就纵身一跃不见了。

打开宿舍门,陈盈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桌边。她慢慢地扫视着架子上一排排的书,希望从那些学术经典里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可以帮助自己完成中级宏观经济学的论文。她的手指划过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庞巴维克的《资本与利息》、凡勃仑的《有闲阶级论》,在庇古的《福利经济学》前稍事停留,最后在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之间犹豫不决。

“果然最近还是社会学的书看得太多了。”陈盈心里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抽出《国富论》下册,眼睛却还盯着哈耶克的书。

“索性都拿出来看看吧——兴许能找到共同点。”她暗自对自己说着心满意足地把两本书都取下来。她伏在桌边认真地翻阅,边看边在电脑上做笔记。

整个下午陈盈都这样坐在桌边,正午的太阳缓缓向西爬去,在消失前给天空留下一片紫红色的晚霞。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身后的艾米突然嚷着要去买饭,陈盈才意识到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得赶紧买点吃的,不然一会儿测试要迟到了。”陈盈边想边翻柜子,拿出前几天买的小白面包,随便拆开两个放在嘴里,边嚼边看股票行情,这时的证券市场早已闭市了。

陈盈吃过面包,起身活动着颈椎,顺手拿起木梳把长发分开梳在两侧,垂在肩上。电脑里的笔记整理好了一大半,论文的基本思路和构架已经成型。她去厕所洗了把脸,顺手抄起昨晚睡前看了一半的书,匆匆忙忙向心理系走去。下午课已经结束,校园里到处都是背着书包赶去食堂吃饭的学生,还有一对对情侣,手牵着手的。

她低着头顺着平时的路,一点一点向小操场走去。心理系用的是这所大学建校时最初的一栋教学楼,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加上一个小阁楼也只有三层。建筑的外表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原本的木制隔窗都改成了红色的断桥铝窗,里面除了几间大教室,几乎都是学院的行政办公室,所谓的机房,就是由一间最小的办公室又经改造的,里面只有四台台式电脑。

陈盈站在门口打预约电话,等人来解除门禁。不一会儿她听到灰绿色的防盗门里传出快速的脚步声。

“哟,未来的百万富翁又来啦!”一个女孩打开门,笑盈盈地看着她说。这个女孩和陈盈同级,个头比陈盈高一些,也留着浓密的黑色长发,她穿着一件白大褂,脸圆圆的,还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圆眼镜。她和陈盈高中时就是同班,毕业后一起考上这所大学。

“是啊,梁静。”陈盈浅浅地笑了一下,“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就是做实验——”她带着陈盈边上楼边说,“解剖完兔子、画脑神经图、看激素分泌水平光谱图——还有,就是找你们这些‘小白鼠’来喽。你呢?还在研究怎么赚钱?”

“差不多吧。”陈盈含混着。

“我说你也别总是想着赚钱——还是应该找个男朋友了,很多人都说大学不找个男朋友就算白过了。”

“那你呢?”

“我?成天到晚地写实验报告,我想我大学肯定是白过了。而且最近学院经费紧张,志愿者都约不到——很多人都嫌报酬太低,有时候我也想向你学学,赚点科研经费去。”

“今天你们又‘骗’了几个人来啊?”陈盈故意问。

“算上你只有五个。不过,下午又有一个人报名——刚才他来了,我就让他先进去了。”

“嗯。”

她们走到二层楼的尽头,推开古铜色的门,看见一个男生正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

“你好,陈盈。”秦宏笑着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第四章 书痴的聚会 (1)

“你们认识?”这回轮到梁静惊讶了。

“嗯……算是吧。”陈盈感觉自己脸上开始发烫。她尽力不向秦宏那边看,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怎么认识的?”梁静脸上全是好奇。

“嗯——那个——是通过BBS偶然认识的。”陈盈想搪塞过去。

“见过好多次了。”秦宏径自说着走过来,“今天中午还一起吃饭来着。”

“是吗,陈盈?”梁静怀疑地看着陈盈。

“只是随便吃了顿饭。”

“我到门口等你去了。”秦宏接过梁静递过来的二十块钱,大声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梁静的脸此时因兴奋涨得通红,“是你的男朋友吗?”

“真的不是。”陈盈赶紧摇头,“咱们赶紧测试吧。”

陈盈走出心理系时,已是夜幕低垂。小楼外的紫藤萝花开得正旺,流水一般从花架上垂下来,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白色的月光透过藤蔓和枝叶的间隙漏下来,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剪影。这里是陈盈最喜欢的校园角落。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只要能在这花架面坐一会儿,她都能感受到那淡紫色的光辉和生活的宁静,这些情景,都会让她记起宗璞的那篇《紫藤萝瀑布》来。

树下站着一个人,看见她来了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

“拿到二十块钱了?”秦宏打趣地问。陈盈抿了抿嘴。

“我说——你到底想做什么?”陈盈抬头看着他。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衬托着他方方正正的额角,一对深邃乌黑的眼睛灼灼生辉。

“没想做什么。”

“如果你在想些什么事——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陈盈表情放松了一些,“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去——和男生交往。”她费了很大力气说出最后几个字,抬起眼睛望着他。

“连一起吃饭的时间也没有?”

“我今天中午确实可以和你一起吃饭,但是下午就要一刻不停地看书写作业。明天下午要交的论文我今天没有写完,回去要再熬一会儿。我的宿舍行李箱里,还放着一百四十五本微积分的作业没有改,明天晚上七点上课前,要批好了发到学生们手中。周六有社会学双学位的课,周日还要去做家教——时间的齿轮一刻不停地向前推动我,让我不能恣意地停下来考虑这些。”

“你怎么把生活安排得这么满?不累吗?”

“很累啊,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其实我也知道,这些想法可能很难有人接受,所以我也不想让对方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在一起也不一定是浪费时间吧——我们也可以一起讨论社会学问题。”

“你也喜欢社会学?”陈盈张大了眼睛。

“是啊。”

“像你这样喜欢在外面闲逛,怎么可能会喜欢看大部头的著作?”陈盈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秦宏,“骗人的吧?”

“干嘛要骗你。”秦宏走过来,认真地看着她,“你看过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吧,那也是我们法学院的必读著作。爱弥尔的《社会分工论》,这本书你应该也知道的。还有马克思韦伯的《经济与社会》——那差不多是我最喜欢的书,当然,我是说除了《通往奴役之路》……”

“我最近就在看《通往奴役之路》!”陈盈打断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激动得神情,她看到秦宏整个表情都放松下来,开始向她微笑。

“你最喜欢哪一段呢?”秦宏问。

“我喜欢哈耶克认为‘没有个人思想自由的社会,能实现经济效率的提高’这个观点,而且我也认为现代化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的支持,而且人的创造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未来社会前进的原动力。”

“我觉得这是比较学院派的一种想法,哈耶克虽然意识到了很多问题,但是他的有些观点也还是过于保守的——其实我更喜欢看《街角社会》一类的书,因为感觉更微观、更现实。”

“那本书我还没看过,不过我看过简介,它是对美国意大利移民的街头社会行为报告?”

“是的。那本书写的特别详实,我看了三遍。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美国黑帮文化的官方研究。”

“还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好书?”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法学著作……”秦宏想了想,“如果不介意的话,有三本入门的经典你都可以解出来翻翻——学校图书馆里都有。”

“哪三本书?”

“《联邦党人文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和《论法的精神》。”

“好,我明天就去借来看看。”陈盈微笑着,“想不到你还看过这样的书。”

“这些是经典书目,是‘法学原理’课的必读。我的阅读量其实很一般,不会像某些人那样专门去学院开证明,然后钻到地下室去出借《古拉格群岛》这样的书啊!”

“你前两天看到我了?”

“你急急忙忙地在地下室钻进钻出,当时在那里的人都看到了。”

陈盈脸红了。

“我同学正好在那里做图书管理员,是她告诉我你借的是这套书。”秦宏补充道。

第四章 书痴的聚会(2)

他们并肩向前走着,互相推荐有价值的书籍。当他们路过网球场时,遇到一只绿眼睛的短毛白猫。陈盈附身唤它过来,轻轻地搔它的下巴。猫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秦宏也蹲下身,开始抚摸猫头.白猫此时坐在地上,一条后腿一直在哆嗦。

“它好像有点生病了。”秦宏指着它颤抖的后腿说。这时猫已经翻过身来,躺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肚皮。

“嗯,好像是。”陈盈仔细地摸摸它凉凉的鼻尖,又看了看它的耳朵。其他地方都没有大碍,唯独后腿还在微微发颤。她轻轻地抚摸它的肚皮,拿起它弱小的后腿轻轻按着,发现它扭伤了,好在骨头没断。

“赶紧把它送到动物医院吧——南门外就有一家。”秦宏抱起小猫,像抱着婴儿那样搂在怀里。

两个人快步走到动物医院,这时已经过了七点半,只有一个梳着一头栗色短发女店员坐在里面正在看焦点访谈。这家店的墙壁主色调是淡绿色,门口也铺着浅绿的长毛绒垫子。靠近门两侧的胶囊宠物宿舍里住着各种各样的狗,猫都被安置在靠近里面的小笼子里,每个笼子边上都放着自动喂水的容器,笼子里面铺着统一的印有店标的小毛绒垫子。他们进门的时候,店里的狗都站起身隔着笼子使劲地嗅着,有的还激动地叫起来。

“猫怎么啦?”女店员从带角质的眼镜边框上看着秦宏怀里的猫问。

“腿抖的厉害,可能是受伤了。”秦宏说着,把猫放在白色台面上。小猫大概刚才很舒服,已经睡熟了,现在被弄醒还迷迷糊糊的。

“让我看看——嗯——右后腿哈,是有点毛病。”她极力促使猫站起来,强迫它走了几步,“它这个状态多久了?”

“我们今天才看到。”陈盈小声说。

“这样应该好几天了吧?看这边伤的,从腿到脚都有血迹——还好伤口不太深,不用缝针,我给它消消炎,上点药就行了。”她说着熟练地拿出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把猫咪翻转过来,用碘酒开始消炎,接着,她又拿出一盒黄绿色的药膏,仔细地在猫脚趾上涂着。陈盈帮她按住小猫。

“好了,一共二十元。”女店员边收拾药品边说。

陈盈和秦宏都开始翻自己的衣兜。

“这是你们俩谁的猫?”女店员在两人之间轮流打量。

“我的,我的。”秦宏赶紧说。他按住陈盈的手,递上一张黄色的钞票。

“钱数是正好的哦。”女店员说着接过钱放进白大褂衣兜里,转身坐下继续看电视。那些狗已经停止叫喊,有两只布偶猫从自己的坐垫上直起身子,转着湖蓝色的圆眼睛盯着他们看。

“再来四包幼猫猫粮——四种口味各要一包。”陈盈说着拿出梁静刚给自己的钱,放在台面上。

等到他们返回宿舍,已经过了八点钟。天气已经显得很凉,风吹得杨树叶哗啦啦地掉下来,在地上铺起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挺舒服的。

“那猫我先带回宿舍——等它好了,就放它出去。”秦宏说着低头看了看,小猫正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里打呼噜,“我们宿舍没人了——大四了,很多人为方便找工作,都不在宿舍住了。”

“行,我有空就去看它——这些猫粮你先拿着。”

“好。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陈盈一直目送秦宏走过路口拐弯看不见了,才向女生楼走去。今天是星期四,很多同学明天没有排课,这意味着周末提前来临。女生们的活动多是到KTV唱歌或者在附近商场里闲逛。吴云和孙玮都不在,宿舍里静悄悄的。陈盈快速冲了个澡回到自己桌旁,她把出门前摊在桌上的书和电脑打开,浏览一下离开时留下的部分,继续写起论文来。不一会儿她就登录邮箱,把写好的作业给助教发送过去。然后她蹲下身从床下拉出深蓝的小行李箱,使劲搬出四五摞花花绿绿的作业本,从左边抽屉里拣出一支红笔,一题一题快速批改着。

熄灯前半个小时,陈盈才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她把作业本按顺序收进箱子里,站起来伸个懒腰。之前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毫不在意地喝着,开始随意浏览网页。这时笔记本屏幕右下角的QQ图标开始闪动,她点开看到是秦宏发来的图片——他已经给猫安排了一只鞋盒,里面垫着旧衣服。

“真好。”她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会心地笑了。

第四章 书痴的聚会(3)

第二天一早,陈盈来到图书馆,按秦宏说的借出那三本书。她借着清晨阳光一字不落地看起孟德斯鸠的书,这本好书让她极为沉醉,甚至忘记去饮水机边接水。她利用宝贵的休息时间津津有味地读着,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梁静已经坐在她对面很久了。

“这本书这么有趣啊?”梁静轻拍了一下书脊,陈盈才抬起头。

“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陈盈移开梁静面前用来帮着占位置的《高等数学》。

“既然跟你发短信约好了,我就一定会来的——我是很守信用的。”梁静自豪地说。她们一起收拾起物品,走下铺着大理石花纹的楼梯,来到附近的食堂。正午时分,食堂里人头攒动。她们走向各自喜欢的窗口排队,然后端着托盘一起来到一张没人的小桌边。

“你最近好像有情况。”梁静用筷子小心地拨拉着面前的鱼,把近乎透明的鱼刺一根一根挑出来。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事。”陈盈用勺搅动着面前的粥,金黄色的小米全都顺时针旋转着。

“那昨天那位……”梁静故意只说一半。

“没可能的。”

“为什么?”

“他上大四了,明年就会毕业——离开这个校园,也许还会离开这座城市。很多情侣毕业时都会分手,更何况我们刚刚认识——我不想绊住他。”

“‘黄昏恋’确实不太靠谱。不过,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还行吧。长得不错,也挺勤快,昨晚我们还一起照顾了一只流浪猫。”

“那他还挺有爱心的。陈盈,你真的可以考虑他一下。”

“爱心确实很重要。可是,在爱情伊始,我愿意把事情考虑得更周详些。我不想玩弄感情,也不想游戏人生,我希望我的爱情能够有始有终。我想遇见那么一个人——哪怕他不很帅,也没有钱,只是普普通通——但他可以理解我的努力,体谅我的付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离不弃。我也愿意跟他一起努力,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待到年纪大了,我们还能牵着手回到相遇的地方,一起感慨沧海桑田。”

“你觉得这个秦宏不是这样的人么?”

“我不知道——毕竟认识他才不到一个月。而且我几乎不了解他,我们只是偶然见过几次面。”

“干嘛不给他一次机会试试看呢?”

“你还记得我的那个室友孙玮么?她上一任男朋友就是今年毕业的师兄,他们好了一整年——曾经端午的时候一起去故宫放风筝——我那时很羡慕她。但是后来那个男生自己去了别的城市——把她完全忘掉了。”

“人和人是不同的,陈盈。你不能因为一个男生这样对待他的女友,就说所有男生都不可靠——”

“你说的对,每个女生也是各有千秋。”

“所以,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考验他一下,看他肯不肯为你做出改变——如果他愿意,你不就找到期待中的那个人了么?陈盈,凡事不能总一味求稳,你应该给他——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他再次表白,至少不要直接拒绝吧——以我对你的了解,这段时间你肯定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是的。”

“你不要总是太悲观,也有校园恋爱终成眷属的。我们系前年一个师兄毕业后去了美国,去年把他女朋友也带过去了——他们上个月在那边举行了婚礼,照片通过邮件传给我们看,两个人都特别幸福。”

“是么?”

“遇到了就不要错过。两个人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识,这本身就是一种缘分。”

午饭后陈盈背起沉重的书包,迎着阳光骑着普通的女式自行车去参加校外的英语培训班。这是一家专为大学生准备各种国外考试而开办的培训机构,陈盈所在的学校留学气氛十分浓厚,她虽只上到大二,也不免为这种气氛所感染,加入到学习英语的大军中。她选择了离学校最近的培训分部,每周一次上课,持续整整一个学期。即便这是最近的校址,也需要她每次沿着北四环一刻不停地骑上四十五分钟,等她到达时往往已经全身是汗,气喘吁吁了。

这一天也是如此,没有人和她同行。两个室友趁着天气好,和其他同学相约爬山去了。她顶着正午的阳光用力踩下踏板,边骑车边看表,在每一个路口停下都是一次休息。然后,红绿灯变换,她又再次踏上征途。风吹得她没有梳起来的长发向后飘去,一缕缕飞起来,甜橙般的洗发水味道随之散发出来。她不经意地向后撩一下头发,整整前襟弄皱了的地方。车轮徐徐地转动着,载着陈盈和她年轻的梦想来到了目的地。

培训机构只是一座简朴的二层小楼,楼的表面只刷了简单的白灰,门口立着一块绿色的牌子,提示学员们不要走错教室。传达室老爷爷穿着已经洗出毛边的深蓝色工作服,他戴着塑料框的老花镜,打量着每一位学生,帮助他们签到,细心地问他们吃过饭没有。他的传达室里放着破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只印着红色五星的搪瓷杠子,旁边一个老式收音机正用嘶哑的声音说评书。旁边的木头椅子上躺着一只压得扁平的坐垫。靠窗的架子上整齐地叠着四打报纸。窗户外面的墙上贴着培训机构各种活动信息的海报。

“您好。”陈盈说着递上考勤卡片,老大爷眯起眼睛凑过来,仔细地瞧着。

“嗯——在401教室。没缺勤过,真好。”他说着找出一个小方印章,蘸了点印泥,用力盖下去。

“好像还没开门呢。”旁边一个背着单肩包的女孩走过来说。

“是吗?”老大爷探出头向走廊望了一眼,赶紧从衣兜里翻钥匙。他一瘸一拐地朝教室走去,手里的钥匙撞得叮咚作响。陈盈走进熟悉的教室,摸到墙边的开关,打开灯,看到门口贴着学员征文活动的广告。

“你是那边那所大学的吧?”老大爷问,“每次都看到你从那边来。”

“是啊。”陈盈仍旧目不转睛地研究海报。她认真的样子把老大爷的目光也吸引过去。刚才那个女孩也在教室里,她正趴在自己座位上玩手机。

“这是个有奖金的征文活动。你能考上那个大学,脑瓜子肯定好使。你回去也写写,写的好说不定能来当编辑呢。”老大爷笑吟吟地说。

陈盈微笑着点点头,在记事本上潦草地记下接收征文的邮箱地址。

同学们陆续涌入教室,像采蜜归来的蜜蜂一样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过道里热闹起来,相识的同学们互相打招呼、传递教材。紧接着,光头老师夹着黑色皮包也进来了。他拿起麦克风,试了试音。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便只能听见喇叭里传出的讲课声。陈盈快速记着笔记,连一口水也顾不上喝。渐渐地,天色暗淡下去,明亮的金星从地平线升起。陈盈背起书包,兀自骑车匆匆忙忙地奔向经济学院——在那里还有一个班的学生正在等她讲解微积分课后习题。

第五章 教学人生(1)

“对不起,今天不能去跑步了。”陈盈快速地在手机里敲下这几个字,发送了出去。

她来不及等到回复,风一般地冲上宿舍楼梯,从寝室里拖出那个装满作业本的旅行箱,使劲往楼下跑。箱底的轮子和楼梯连续撞击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来到门外,她一把拽出安装在箱子上方的拉杆,顾不得手臂的酸痛,用力向前跑。她跑得脚踝酸痛,气也难以喘上一口。她狼狈不堪的出现在教室后门,此时教学楼的上课铃声刚好响起。

她悄悄地推开门,把自己和箱子安置在就近的座位上,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老师已经开始讲期中考试前的最后一点内容,后半节课就将由陈盈来给学生们上复习课。她找出放在行李箱前面口袋里的笔记,利用这最后一点时间浏览着,一边听课一边思索哪里是考试的重点和难点。

“……微分呢,到这堂课为止就全部推导完毕——大家也都明白了吧?咱们这次的期中考试,只考微分——虽然我上次也讲了一点积分,但是不考——所以大家利用这一周时间,好好复习一下,咱们下周上课时间考试……”

说完这段话,教授放下粉笔向陈盈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那么下面就让助教给你们上复习课……”老教授笑眯眯地拿起鸭舌帽,扣在那一头似雪的白色短发上,“有什么问题你们都可以问她。”

第一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蜂拥而至,在摊着作业本的桌子上七手八脚地乱翻着,把陈盈的座位围得水泄不通。陈盈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提着空箱子向讲台走去。她拿起教授刚放下的无线麦克风,轻声吹了几下,广播里发出清晰的呼气声。等学生们大多回到自己位置上,她微微笑了一下给自己打气,摊开前两天写好的笔记,从第一章开始上复习课。她气定神闲地讲着,越讲越放松,越讲越有自信。上下可推拉的黑板被她写的满满的,最后一个角落也被板书占据了。

一个男生自告奋勇上台帮她擦黑板。

“嗯,把那边擦了就行。”她专注地看着笔记,思索还有哪些地方没有讲到。

“这两边都要擦掉么?”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抬起头看过去,秦宏正举着板擦站在面前,手指中间全是粉笔屑。

“对……”她点点头。

他迅速地擦着,白色的粉笔屑从黑板上飘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好——现在咱们继续讲一下罗尔中值定理。咱们这次期中考试的重头戏,就是这三个中值定理,上次老师上课已经讲过了,大家还记得吧?就是——罗尔中值定理、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和柯西中值定理,这三个是必考的,而且至少会出一道大题——”陈盈说着抓起一只新的粉笔,继续在黑板上流畅地写着,“大家不但要明白这些公式是怎么推出来的,更要明白在什么时候用哪个定理——”

课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教室里只有喇叭里传出的授课声和笔划过纸发出的沙沙声。陈盈不时地环视四周,看看学生们的反应。每一次她都能看到秦宏坐在第一排靠近门口的座位上。他一直含笑看着她,不时示意她把肩上滑落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她感激地照做了。她把笔记上的例题一道道在黑板上演算,每一次黑板写满了,秦宏就上来帮她擦干净。她条理清晰地讲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大体内容就是这样——”她总结道,同学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们会出二十道选择题、十道填空题和八道计算题——要回去好好准备哦。”

学生们起身收拾东西,教室里乱哄哄的。一个女生端着作业本上台来问问题,陈盈仔细看过后,在黑板上给她推导着,告诉她算错的地方。旁边还站了几个学生,一直看着她们。

“助教姐姐,如果我还是不会推导微分过程怎么办?”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那至少也要把每个函数微分后的结果记住啊,不然没办法进行后面的计算了。”

“师姐,那个拉格朗日定理什么时候用?我还是没听明白。”旁边一个个子瘦高的男生叼着签字笔问。

“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是罗尔中值定理的推广,首先是函数要可导,其次函数的定义域是闭区间,满足这两个基本条件就可以使用了——而柯西中值定理就是拉格朗日定理的再推广。”

“老师,什么是隐函数啊?”

“你回去把书上第三章第三节的概念仔细看一下,这里把什么是隐函数讲的很清楚。后面的题目也最好做一下,加深印象。”

“师姐,我没有找到我的作业本。”一个看起来迷迷糊糊的男生说。

“可是我已经把作业本都拿来了,你再去那边看看好吗?”

第五章 教学人生 (2)

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开了教室,陈盈才放松下来。她接过秦宏递过来的小瓶温热的柚子茶,一口气喝下半瓶。她擦擦嘴,干咳几下,看着秦宏把小行李箱拉链拉上,拖在身后。

“讲得真精彩——我们学院都没学过这么难的微积分。”秦宏说。这时他们走出教学楼,来到通往宿舍的甬道上。已经过了九点半,路边的花草都看不清了,这天天气很好,繁星漫天闪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盈问。

“我给你宿舍打过电话——没人接,后来问了你朋友,才知道你今天晚上要做助教。”

“你和梁静联系过?”

“嗯。上次心理测试结束后,留了联系方式。”

“找我——有什么事?”

“想见见你,和你聊聊。”

“现在见到了,想说什么?”

“本来以为你是讨厌我,所以找借口不肯见我。后来每次见到你,才知道你原来过得这么辛苦,又不知道爱护身体,真的很让人心疼。”

“我已经习惯这样一个人学习、生活,并不觉得辛苦。每天都安排得很充实,每天都有所收获,这样的生活不是挺好的么?比起很多人,我是足够幸运和幸福的。我可以在全国最好的学府之一读书,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不用依靠父母。我学着最喜欢的两个专业,有时间和机会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很知足。”

“陈盈,你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女孩。你很自立也很努力,你愿意吃别人不肯吃的苦,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

“你是说卖东西这件事?”

“是啊,还有那家人——很多女生可能直到毕业都不会想去认识他们。”

“你是说郭老板一家啊?他们人很好,很不容易——郭老板以前是学校的保安,每天六点钟起床训练,晚上六点钟收队,有时候还要义务帮食堂刷盘子、清理厨房垃圾,几乎没有自由活动时间。后来小孩长大了,他为了照顾小孩,就改去做清洁工顺便收废品。这两年才积累了一些钱,又开了复印店。”

“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认识了快一年吧。所以还算比较了解。老板娘也很好,经常照顾我,我去他们店复印材料还有优惠。”

“一起去吃夜宵,如何?”

“好。”

他们径直来到学校西门外的一家馄饨馆。这是家二十四小时店,时间很晚了,里面还有不少学生在吃东西,或者边喝饮料边做小组作业。他们找了一对靠近窗边的座位相对而坐,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

“二位来点什么?”服务生热情地凑过来,手里举着记账便条。他穿着颜色鲜艳的工作服,腰上系着满是油渍的围裙。

“来一份烧麦,两碗馄饨。”秦宏快速地说着递上三十块钱,“就这些吧。”

“好,一个烧麦,两个馄饨——马上就来。”服务生重复了一遍,接过钱,撕下撩草记成的便条贴在他们桌上的塑料号牌下面。

“替你做回主,可以吧?”秦宏说着环顾四周。

陈盈无声地笑了。上了一下午的课,又骑车奔去教室讲复习课,一直没有吃饭的她此时肚子已经止不住地咕咕叫。秦宏听到这些声音似乎还挺高兴的。

“我就猜你肯定没吃晚饭。下次好歹放些面包在书包里啊。”

“行。”

“下午打完球回来去吃饭,看到你的短信,我当时就在想你一定又是忙得顾不上吃饭了。我本来想给你打一份带到课堂上,又怕你没有时间吃,就只给你买了水。我想着索性干脆带你来这里吃饭,因为这家店不打烊。”

陈盈为这种周到的细心感动了。她别过脸去,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面孔正微微泛红。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不自信地问。

“因为我爱你。”秦宏平静地说。

陈盈没有想到这句话那么轻易从他嘴里溜出来,她整个人都愣了。

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打破了僵局。

“来,您的烧麦和馄饨,筷子和勺在桌边的抽屉里,请自取。您的菜上齐了。”他说着揭下贴纸转身走了。

“你是认真的?”陈盈瞪大眼睛追问。

“当然。从来没有人对你表白过吗?”

“可是……”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愿意,我就放弃在深圳的那份工作——反正还没正式签合同,在这个城市重新再找一份工作。这个学期才过了一半,还有很多招聘机会,我相信一定没问题。”

“秦宏……”

“陈盈,可以和我在一起么?”他紧张地看着她,不自觉地抓住她拿汤勺的手。他屏住呼吸,嘴抿得紧紧的。

陈盈温和地笑了。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轻声说了句好。听到这里,他刚才全身绷着的劲儿都舒展开,整个人放松下来,刚才一直憋的气也吐出来了。

“快吃吧,都凉了。”秦宏说着夹起一个烧麦,放在陈盈面前的盘子里。

“嗯。”陈盈把烧麦塞进嘴里。她的腮帮子马上鼓起来,看上去像一只松鼠。两个人都笑了。

“好吃吗?”秦宏问。

“好吃。你也快吃啊。”

“好。你多吃点,再来一个烧麦。”

“好。”陈盈又塞了一个在嘴里。

第五章 教学人生 (3)

吃完夜宵,两个人十指紧扣向学校走去。

“秦宏,我们只见了五次面,你怎么会那么确定自己的感情?”陈盈问。此时他们正站在学校西南门外的一个小路口。洒水车刚刚喷着浓雾经过,黑色的柏油马路上一层水汽映着路灯的光辉,尚有三三两两的飞蛾围在光源处翩翩起舞。虎皮墙包围的校园灯光闪烁,大部分学生都回宿舍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夜开始展现它安静的一面,路边的草虫还在轻声低吟。

“在我看来,如果那个人足够让人心动,也许连五次都用不了呢。”秦宏坚决地说着,攥了一下陈盈的手。

“可是你临近毕业,会有很多事情,另外——你父母那边的建议最好也考虑考虑,现在我们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一起看着站在路旁的一对情侣,那两个人在深深地接吻,似乎觉察不到周围人的目光。“我也一直以为临毕业再恋爱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是——缘分来了,真的挡也挡不住。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

“嗯。”陈盈双颊泛起红晕,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前几天晚上睡觉,一直在辗转反侧,思考到底要不要追这个刚认识的女孩。当时我也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去表白。因为自己很快就要毕业,如果最后不能在一起,就是白白伤害对方。但是——”他转过身,放开空空的行李箱,一下把陈盈抱住。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她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模糊了,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连时间也静止了,唯一能听到的是他炽热胸膛里那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

“——但是我慢慢感觉到,这一切理由都不能说服我。”他继续讲下去,声音透过胸腔传来,直抵她的心房,“我憋了好几天,每次看到你都想说出来,直到今天我再也压抑不住了。我知道你是个认真的人,不会轻易玩弄别人的感情,即使今天你拒绝了我,我也于心无憾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有权利知道我的心事,而最后的结果也该由你来定夺。”

陈盈的头柔柔地贴在秦宏的胸前,她的头刚好抵到他的下巴颏。她感到这里如此温暖和强大,连仲秋的寒意也无法侵袭。玉露徐降、夜色渐浓,藏蓝色的夜空中群星闪耀,一轮圆月悬在天间,它透过依旧枝叶繁茂的国槐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校园墙内的一排桂花树此时正在盛放,和墙外的雏菊、蔷薇花一起奉献它们的晚香。校门口巨大的梧桐树伸出像伞一样的枝杈,恰好遮住两人在地上的倒影。

“该回去了……”陈盈说着从秦宏身边分开,身上还带着对方的温度。

“是不早了。”秦宏回应着。陈盈似乎听到他轻轻的叹息。

他们依旧牵着手,沿着水泥方砖路向已经关闭的绿色铁门走去。守门人尚未睡去,听到有人扣门便嘟起嘴抱怨着,说些学生不守时间,半夜出去闲逛一类的话。他从巴掌大的小窗口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就打开一人宽的小门,让秦宏提着箱子进去,陈盈紧紧跟在后面。他们走在几近无人的甬道上,偶尔有猫从身边溜过去。秦宏轻车熟路地走到女生楼前,将行李箱的把手交还给她。

“已经到了——我真不想让你回去,今晚的月色这么好,很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一起在湖边坐到天亮。”秦宏低下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怜惜的光芒,“可是我又不能这么做,你已经很疲惫了——忙了整整一天,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要回去好好休息,不许熬夜,听到了吗?”

“知道了,放心吧。”陈盈说。

“睡前给我发个短信,我会一直等你——我估计今晚我也睡不着了——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他说着再次把她揽入怀中。陈盈低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用那只没有紧拥着她的手小心地撩起她背后的长发。

“这是——谁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陈盈听得出是孙玮。她慌乱地摆脱了秦宏,转身看去。不只是孙玮,吴云和她的男朋友都在,旁边还有那个前些日子来过宿舍的男生。那两个男生看上去并无大碍,可是两个女生都张大了嘴巴,轮流打量着他们俩。她们俩脸色泛红,神情严肃而惊讶。陈盈朝他们微微一笑,那个陌生的男生也向她点点头。还没等他们说什么,陈盈已经提着箱子跑进宿舍楼里。回到房间后,她把箱子朝床下一推,就匆匆忙忙借着应急灯的余光跑去水房梳洗。等她返回时,灯的电池已经耗尽,整个宿舍沉浸在黑暗之中。她循着记忆走到自己床边,拉起帷帐钻了进去。她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睡意迅速漫布全身。她刚刚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听见宿舍门开了,刚才在楼下的两个室友都进来了。她尽量不发出声响,听着她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随着最后一阵棉布抖动最后的声音也消失了。陈盈想起刚才的承诺,翻出手机敲下几个字:

“我睡了,晚安。”

几乎是同步的,收件箱亮起,还附带了一张小白猫贪睡的照片:

“晚安,宝贝。”

第六章 梦想与现实(1)

接下来的几周,仿佛要证明那天晚上的谈话并不是一场梦,秦宏每天早上七点半都会在女生宿舍门口接陈盈一道去吃早饭。在清晨的食堂里,他总是坐在她旁边,仔细地观察她如何用左手一勺一勺喝粥,或者灵巧地把包子送到嘴边。他那么认真地看着,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偶尔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经过他们身边时,陈盈都会脸红,然后赶紧向旁边坐一点,但是秦宏总是一伸手把她揽回来,若无其事地劝她再多吃一些。

“只吃这么点?肯定撑不到中午。再去买个茶叶蛋吧。”秦宏说着掏出饭卡。

“吃不下了,真的饱了。”陈盈说。

在秦宏端着托盘处理早餐剩余的垃圾和餐具时,陈盈看了看映在玻璃窗上自己的脸。与平时沉闷严肃的状态不同,这是一张有活力的脸,充满朝气和希望,黑色的长发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用蓝发带扎成一条马尾辫。眼睛乌黑发亮,时常因心情愉快而呈现出弯月般的形状。她也不再低着头,而是抬头寻找秦宏的身影,一旦与他四目相对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穿着雪白的毛衣,和他一样的浅蓝色牛仔裤,外面还罩着海蓝色的冲锋衣。她看着他轻快地走来,背上背着两个人的书包。两个人就这样兴致勃勃地牵着手,迎着朝阳向图书馆走去。

在图书馆里,他们总是找个只能坐两个人的桌子,一起对窗而坐。待到太阳升起,光线过于强烈的时候,秦宏起身拉上金棕色的窗帘。两个人缩在书架后面,肩膀相互倚靠着,默不做声地忙着手边的事。陈盈总是在写作业、看书。秦宏则通过陈盈的电脑修改简历,然后刷着各大公司的招聘信息,一有机会就点击进去申请职位。这样的状态持续一会儿之后,他们会交换位置,陈盈用电脑写作业,或者浏览BBS。而秦宏拿过陈盈刚看过的书,粗略的翻看。等到正午的铃声响起,他们留下两本不太紧要的书占位置,十指相扣地去最近的食堂共进午餐,顺便交流一下上午的心得。

“上午累坏了吧?投了几家公司?”陈盈接过秦宏手里的盖饭,关切地问。

“投了十一家,真的好累。”秦宏尽量表现得很轻松,“现在这个阶段最熬人,因为同样的信息每个公司都要填写一遍——要命的是还不能写错,所以每次都是瞪大眼睛来回看,又怕复制粘贴贴错了位。每提交一次简历都巴不得他们赶紧录用我,这样至少我不用继续填了。”

“简历这关之后,要等几天对方才会给消息?”

“快的话也要两周,慢的一个月都不止。在等消息的这段时间也会有很多新的招聘信息发出来,然后就是再复制粘贴一轮。都是十分无趣的体力劳动。”

“先吃点东西,换换脑筋。”陈盈把一碗臊子面推到他跟前,然后递给他一双筷子。

“你下午——有什么安排?”秦宏问。

“有两节中级宏观经济学的课,然后回去把废品处理了,还有就是要写一篇征文。”

“什么征文?”

“有关英语培训经历的——或者培训感受,选题倒没有太多的限制,只要是英语班相关就行。字数嘛说是要求中短篇。”

“你现在有思路了?”

“差不多。”

“那也行,吃了饭你去上课,我正好回宿舍睡一会儿。下午卖废品前给我发个信息,我去帮你。晚上还是去图书馆写征文吧,写完一起去跑步。你觉得怎么样?”

“好。”

陈盈低头翻看手机里的股票,顺便浏览着财经新闻。今年的就业形势很严峻,毕业的大学生人数又创新高,各个专业的就业压力都不小。大城市是很多学生的首选,虽然这所大学时数一数二的名校,却也不能回避双向选择带来的困扰。陈盈没有参加过招聘会,她只是临时的在校内校外做过一些兼职,并没有应聘全职工作的经验。她为自己不能给秦宏提供帮助感到内疚,她不曾想过外面的世界竟也这般无奈,于是她开始珍惜上学的时光,想把秦宏也拉进这保护伞里。

“没想过考研么?”她试探着问,不想给他造成新的压力。

“不想。”秦宏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提议,“我们宿舍有人为了考研,已经搬出去住了,复习了三个月了——我觉得他也没怎么看进去,成天惶惶不可终日的——而且我觉得读研是为了逃避就业,我可不想继续念书了。”

“哦。”陈盈有点失望。

“不过我倒是不反对女生多读点书,我姐正在我们那边读博士呢——她以后想当个大学老师。”

“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不是独生子女。我和我姐不一样,她学的是历史,多念几年书可以加深知识储备。我学的是法律,属于应用学科,不去应用就没有什么价值。男生嘛,总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一番作为。”

“你希望有怎样的作为?”

“怎么也要当个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吧——虽然不指望能在法律界有所影响,但是至少也要保证满足生活需要——所以我最近主要在投律所……”

“有回应么?”

“还没有,这个不能着急。”秦宏刚才略蹙着的眉舒展开了,他隔着桌子握住了陈盈拿着筷子的手,“我有信心,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原来答应在深圳那边的工作就是一家律所。”

“你有能力,我相信你。希望你早日收到好消息。”陈盈放下筷子拉住他的手。

第六章 梦想与现实(2)

待到下午宏观经济学课程结束,陈盈背着书包独自从理科教学楼走出来。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格外凝重,低气压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此时大部分树木已是光秃秃的,仅露出干枯的树枝,形容枯槁地矗立在路旁,景象十分萧索。寒风吹过脸庞如刀割一般,校园里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影。陈盈站在教学楼门口,把白围巾重新裹得紧实一点,鼓起勇气投入人流之中。

路过篮球场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因为天气好的时候秦宏会在这里边打球边等她。倘若见到她走来,他就会不顾正在激烈进行的比赛和满脸汗渍,远远地朝她招手。然后迎着路人诧异的目光向她跑过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吻她的额头,直到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推开他。然后他们会牵着手去食堂或者宿舍,一路上他兴高采烈地讲述刚才发生的每一件小事,而她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有的时候她故意躲在角落里观察他,看他为了争一个篮板球跳上跳下,带球过人时左突右闪,实在被逼得无计可施时也会孤注一掷地试着投个三分球。她喜欢看他努力的样子,若那一场球他这边输了,也不能减损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这时候她会装作刚刚过来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帮他擦去双颊上一颗颗汗珠。

风卷着几片枯叶夹着沙尘在这里盘旋,今天的篮球场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篮筐边上挂的篮网已经破旧得看不出其最初的颜色,它随风摆动,越发纠结得凌乱不堪。旁边的古建筑十分寂静,燕子早已南飞,仿佛之前的喧嚣只是远去的回忆。对面草坪已经枯黄了大半,这里现在也不再是各种社团的活动场所了。似乎世间的一切随着冬天的到来都进入静止,唯有时间还在固定的轨道上匆匆前行。

陈盈回到宿舍,开始清理这一周堆积的废品,并把前两天翻出来的几间旧衣服一起装进包里。她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把上百个瓶子拖下楼梯,然后顶着寒风一点一点挪到郭老板的店门口。她快步跳上几级台阶,拍了拍印有“打印复印”字样的玻璃门。

“陈盈来啦?”老板娘看到她,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赶紧打开门。

“是啊。”陈盈说着递上衣服,“这是几件旧衣服——我看还不错——洗干净了带过来,拿给两个孩子穿吧。”

老大正忙着复印材料,老二在一边装订论文,两个人都穿着连身的蓝色大围裙,围裙前面的兜里装着各种工具。他们麻利地干着活,向她点点头,随口叫了声姐姐。

“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也不知道说声谢谢。我替他们收下了,谢谢你啊。”老板说着往外瞅了一眼放在门边的大塑料袋,“你一个人弄来的?这是多少个瓶子?”

“一共一百五十个,我都数过了,都是您要的那种塑料瓶或者易拉罐,不信您可以再数数。”陈盈清楚地说。

“不用数了,一个一毛钱,那一共就是——十五块钱。喏,这是十五块钱,你拿好。”他说着从破旧的黑色腰包里翻出钱,从那一沓钞票里尽量翻出几张还算干净的递给她,好像怕她会因为拿着脏钞票生气似的。她微笑着收起来,和他一起把大口袋提到后面的三轮车上,然后朝他们摆摆手,向图书馆走去。

走进温暖的阅览室,她好不容易找了个靠暖气的位置,摘下手套紧紧抓住暖气片。温度渐渐传过来,冻僵的指尖开始有知觉。她按下电脑开机键,给打了瓶热水,双手捧着水瓶,边等开机边回顾培训班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情。她想起一开始自己的心高气傲,后来看到海量单词的望而却步,再到现在的熟能生巧。她在电脑桌面迅速建立一个WORD文档,轻快地打起字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陈盈也不知道在图书馆坐了多久。她已经完成了文稿,正在推敲细节,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字眼打磨得更精致一些。她反反复复修改了几遍,一点也没注意到坐在旁边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你也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陈盈背后响起,梁静走过来,盯着屏幕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在写征文吗?”

“是呀。”陈盈终于把征文发送出去。她抬起头活动颈椎,看着梁静抱在手里的几本书说,“你这是要吃饭去?”

“是啊,你呢?”

“那——一起去吧。”

“你的那个他呢?”梁静故意问。

“天哪,我完全忘记了。”她掏出早已设成静音的手机,看见里面有四个未接电话和十几条短信。她感到自己一瞬间被内疚感抓住了,她逐阅读这些短信,越读越感到抱歉。等她看到最后一条时,这种心情变成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怎么啦?”梁静看到她的神情,好奇地凑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一直在学校里到处找我,还在我们宿舍楼下等我——后来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先回他宿舍了。他让我一有空就赶快回复他——”陈盈急匆匆地说。

“这么说你们俩是在一起咯?”梁静似笑非笑地说。她这种表情让陈盈手足无措。

“是啊。”陈盈只好承认。

“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他?”

“上次他去做测试你不是见过么?”

“时间太久远,想不起来了。”

“那我把他约出来,咱们一起吃个饭?”

“好呀。”

梁静说着抓起陈盈的手臂,催促她快点收拾东西。她们这样相互挽着手走出图书馆,才发现学校里正纷纷扬扬下着鹅毛大雪。视野范围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古刹近处的松柏无不披着白衣。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铅灰色的天空此时更加黯淡。地上的积雪把路的边沿都遮蔽了,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小路,哪里是草坪。她们在没过脚面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双颊被冻得通红,手指也很快不听使唤。两个女孩相互依偎着回到女生楼,急匆匆地刷过门禁卡钻进温暖的楼道。因为院系有别,她们分住在不同的楼层。陈盈和梁静约好在楼下大厅相见,就快步走向自己的寝室。她不顾眼镜上附着的一层雾气,推开淡绿色的宿舍门走了进去。

第六章 梦想与现实 (3)

已经有三个人在里面,其中一人还坐在陈盈的座位上。她随手关上门,掏出纸巾擦擦眼镜,极力想看清周围的情况。

“你可回来了。”孙玮满是责怪地说,“我们等你很久了。”

“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为什么把男朋友丢在门口雪地里不管?”吴云笑吟吟地责问,“最后我们都看不过去了,主动请他来宿舍取暖的。”

陈盈这时才看清楚坐在自己椅子上的是秦宏。他正美滋滋地听着,手里还拿着陈盈的那本《联邦党人文集》。

“对不起。”陈盈走到秦宏面前,蹲下身摸着他的膝盖诚恳地说,“我一去图书馆就习惯性地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一直在写东西——你知道的,因为太专注所以没有注意时间——请你不要生气好么?”

“干嘛这么客气?”秦宏体贴地把陈盈让到座位上,帮她掸落头发间的小雪珠,“我只是很担心,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以为你又跑到校外去做家教了。况且今天雪这么大,外面又这么冷。”

“我还好。真的很对不起,把你冻坏了吧?”

“我没事。我才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就遇到了你室友,这位是孙玮,对吧?就是她帮我跟楼长阿姨登记,才允许我进你们宿舍的。后来我就一直在这里坐着等你回来。”

“其实他不只是站在楼下等你回来,他还——”吴云插嘴说到一半被敲门声打断了。梁静探进半个头来,看到宿舍里的景象马上知趣地说:“陈盈,我自己去打饭了。”她对着孙玮和吴云眨眨眼睛。两个女孩心领神会,赶紧各自找借口出去了。

“你饿了吧?我们也去吃饭吧。”陈盈站起来,戴上帽子。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希望它还在。”秦宏说着把她拉到窗边。外面的雪还在继续,路灯已经亮起,灯光下的雪片如白蝴蝶般翻飞,景象十分动人。风停了,路上还有一些学生,穿着花花绿绿的羽绒服和棉服走来走去的。陈盈顺着秦宏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楼下自行车棚顶上,发现有人在积雪中留下一句话:

“请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那是……”陈盈迟疑了。

“我写的。”秦宏坦率地说,“我从那边的矮墙趴上去,站在上面写的。一开始是用树杈,不过写出来的字太细小,我怕站在这里看不到。后来我在上面趴来趴去,找了块估计能被路灯照到的地方写,弄得自己满身是雪。又怕车棚经不住我的分量,万一压塌了又该让我赔偿公物了。总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写成几个字,又怕你回来太迟,雪把字全都盖住了。”他绘声绘色地说着,好像这一切仍让他意犹未尽。最后他补充了一句:“幸好现在还能看到。”

“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她回过头帮他整整衣领,看到他身上衣服还有刚才留下的水印。

“可以吗?”他说着把她转了个身面对窗口,双臂轻轻地环绕着她。

“什么‘可以吗’?”她背靠在他怀里小声地问。

他用手指了指那行字,把头埋在她那一头秀发中仔细地嗅着。这个举动弄得她有点痒,她不想让他误会自己在嘲笑他的良苦用心。于是她把脸转过去,和他的脸颊贴在一起。他顺势低头吻了她的嘴角。

“啊……”她嗫嚅着。

“可以么?”他重复了一遍问题,扶着肩膀把她正面转向自己,不顾她有些羞涩迷离的眼神,径直对着她樱桃般的唇吻了下去。这一吻向她透露了这些天来他一直压抑着的热情,他的吻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朦朦胧胧,时间也静止了,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唯一能肯定的只有彼此。他一边吻一边收紧他的怀抱,把她紧紧拢到身边。

“秦宏……”当她能透一口气时说。他的鼻子贴在她的脸颊上,她能感受到他呼出来的热气。

“嗯。”

“我也……喜欢你。”

“真的?”

“真的。”

“太好了。我终于放心了。今天下午你没和我联系,我以为你是……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得到答案了。”他如释重负,然而下一秒钟又紧紧地抱住她。他那么用力,让她有些呼吸困难。她想起他下午为她做的事,心底涌起一股热流。

“走吧,去吃饭吧。”她抚摸着他宽阔结实的后背说。大概是这个提议让他的思路回到现实,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转身去拿披在椅子上的外套。他拉好外衣拉锁,又对着她的小镜子整理一下毛线帽子翻起来的外边,确认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又来帮她戴围巾和帽子。

陈盈关了灯,锁好门,两人一起牵手走出女生楼。大片的雪花还在寂静地飘落,路上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整个校园白茫茫的好像变成了一个冰雪王国。

“去哪里吃饭呢?”秦宏吐出一团白色的哈气自言自语,“这么冷的天,还是去吃火锅吧。”

“好啊。”陈盈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说。

他们并肩向学校南门外走去,一路上秦宏告诉她前两天收养的那只猫的情况。

“小白现在很乖,不像一开始那么胆小了。而且它怕冷,现在每天都缩在我的被子里,晚上睡觉赶不走。有时候就只能和它一起睡了。”

“小白?你们给它起的名字?”

“是啊,它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每次我们一叫它就探头出来。它的腿也好了,一点都不抽了,还经常跳上跳下的。我睡上铺,它每次三跳两跳就爬上去了——爬的比我还快。”

陈盈听到这里笑了。

“你的室友不讨厌它吧?”她有点担心地问。

“他们知道我是给女朋友养的,所以都能理解。他们总趁我不在的时候给它喂好吃的,把现在它喂得可馋了,我给它买的猫粮都不怎么吃了。”

“你的室友们都对猫还挺友好。”

“是啊。有时候我们晚上联机打游戏,还抢猫呢。”

“为什么抢?”

“因为暖和啊——我们宿舍冷,晚上联机打游戏的时候有猫趴在腿上特别暖和。不过我们没法控制小白,它有时候会在这个腿上趴一会儿,到那个身边呆一会儿。所以我们为了讨好他,都会给它准备好吃的。”

“那就不要怪猫变馋了。”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火锅店门口。店里面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在玻璃窗上形成一层白雾,黄色的灯光投射出来,显得暖意融融的。秦宏推开门,把她让进去。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到处都有空座位。他们找了个靠近暖气的位置并排坐下,一同打开菜单。

第七章 雪夜(1)

这一年的雪很多。前些天的雪化了,在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后面的雪又来了,给大地覆上一层新的白衣,时光就在这交错的一场场雪中溜走了。期末考试逐渐临近,即使是像陈盈这样善于利用时间的人,也有些手忙脚乱。她要同时应付自己的考试,家教学生的考试,和当助教那门课的考试。她每天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图书馆里,有时候午饭都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解决。秦宏每天帮她早起占好座位。她来了,头也不抬地忙上一阵,再顶着寒风出去。秦宏也没有比她好太多,他每天在网上查看各大公司的招聘网站、填简历,然后不断地看手机或者刷电子邮箱的收件箱,一旦看到有未读邮件就紧张不已。他犹如惊弓之鸟,一封广告邮件也能让他激动半天。

他们这样各忙各的,就连新年的几天假期也没有出去,直到陈盈最后一门课的期末考试结束。可是那天下午陈盈还要去监考,晚上还要批改一百四五十份卷子。微积分的考试在第一教学楼的四层。这是一所新建成不久的教学楼,到处贴着米黄色的大理石砖,四周全是镶着灰色边框的落地窗。仿佛是要证明现代化能提高生活质量似的,楼里的白色暖气烧得滚热,整座教学楼里的温度远高于室外,有的男生在楼里甚至只穿短袖。

下午两点半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起,陈盈就走到预定的教室门口等待。前一场考试的人陆续出来,有的轻松自如,有的垂头丧气。陈盈走进去,把剩下的几个还在对答案的学生赶出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好下一场考试的科目和时间,就把那一摞厚厚的试卷放在讲台桌上。她自己坐在讲桌后面高高的椅子上,左手支着前额,从窗子向操场看去。整个操场已被雪覆盖,两三个不怕冷的男生还在那里打球。篮球撞击到篮板,在空旷的操场上发出咚咚的回响。塑胶跑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操场栅栏外面胡乱停着几排自行车。考试的学生们来来往往,算是这冰冷校园里的一点生气。陈盈脱掉厚重的羽绒服,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羊绒衫。她习惯性地打开短信收件箱,耐心地等待学生们的到来。

三点差十分时,她开始向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教室分发考卷,指挥那些坐得太近的学生们分开换到新的位置上。然后她站回讲台上,按要求宣读学校的考试纪律和处罚措施。在念完最后几个字后,她环顾四周,查看有没有提前动笔的。很快铃声响起,整个教室里只剩下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雪花再次飘起,在窗台的外边沿一层一层积累起来。天色渐渐暗下去,这是又一天结束的标志。陈盈观察着教室里的情况,偶尔看看表。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间,她在讲桌下面伸伸胳膊,舒缓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膀。这时她的手机微微一震。

“一起吃晚饭么?”

是秦宏的短信。他大概还在图书馆里等她。

“可能不行,晚上要集体阅卷。”她写完这几个字,发了出去。

他回过来一个叹气的表情。

过一会儿,他又发过来一句话:

“我得到了一个面试,下周一去。”

“好,请好好准备。”她加上一个笑脸回复给他。

教授走过来巡视考场,看到学生们安静答题的样子,就朝陈盈招招手。她快步走过去。教授小声地告诉她收好卷子后,和另外两个班的助教一起到数学组的小礼堂讨论批卷事宜。她点点头。老教授摘掉鸭舌帽,在教室里细细地走了一圈,不时查看一下学生答卷的情况,然后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离开了。

铃——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陈盈威严地站在前面,让最后一排的学生们把答题纸向前传。她一边收卷一边斥责几个企图再添上几笔的学生。她点清楚答题纸的份数,装进牛皮纸袋里封好,接着回收试卷。

她清点完毕后,学生们一窝蜂似的冲出去,教室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这是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而考前教授不知何故还特意增加了难度,看着刚才几个学生的黑眼圈陈盈知道这门课没少熬人。现在虽然成绩未知,也好歹是一种暂时的解脱。她笑着摇摇头,把卷子装进背包向数学组走去。

微积分是全校必修的公共课。梁静也在做这门课的助教。她们提着各自班级的考卷,在数学组的礼堂里汇合,把试卷都交给教授。粗略讨论了一下晚上判卷子的标准和分工之后,大家就四散去吃饭。陈盈和梁静一起向最靠近教学楼的食堂走去。这个食堂的饭菜都是放在流水线上的,学生们想吃什么就放进自己的托盘里,然后在出口统一用饭卡结账。

“你们班收卷子还顺利吧?”梁静略显疲态地端起一小碗蔬菜放在托盘上,“我们这边刚才有个女生死活不肯交卷子,打铃了还一直在写——我差一点把她的卷子扯破了。”

“后来呢?”陈盈夹起一只花卷。

“后来她趴在桌上哭了。我安慰了她几句。她大概没好好复习吧,很多题都空着没有写。”

“会挂掉么?”

“我看会。不知道她前面小题做的怎么样。”

“她刚才答卷时我就注意到她了,整个人精神都特别紧张,从我们心理学的角度看就是激素分泌水平暂时性紊乱,导致情绪失控。”

“你还有心情说这些。”陈盈有点同情那个没见过面的女生,“我看这次题出的是难了点,最后两道大题如果只背公式估计都得不到分,但有几个学生能在一个学期内真正学懂了微积分呢——大多是照着葫芦画瓢罢了。哦,多少钱?”

一共是十五元,但陈盈的饭卡里只有十二元。刷卡机发出余额不足的提示音。

“怎么回事?忘记充饭卡了?”梁静抢先把自己的饭卡递过去,“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嗯,最近事多,忘了。”

“你这么严谨的人也会忘事?难道是英俊的饭伴打乱了你本来的生活节奏?”

“这事和秦宏没什么关系,再说他也不是饭伴。”

“这么说不止是饭伴关系了?”梁静不经意地说着从陈盈碗里盛了一勺粥,喝下之后又盛了一勺。然后她幽幽地问:“你们接吻了?”

陈盈手里的汤勺当的一声掉在托盘里。她抓住梁静的手,涨红了脸说:“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你的事我从来也没和别人说过。”梁静头也不抬,似乎没有看见陈盈的窘态,“你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你们有没有……”

“没有。”

“你告诉我也没关系。”

“真的没有。”陈盈斩钉截铁地说。

“嗯——这么说你们还都挺谨慎的。”

陈盈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表扬。她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在哪里吻的?”梁静不依不饶继续问。

“那个……在……我们宿舍。”

“就是他去你们宿舍那次?”

“差不多吧。”

“啊——陈盈的初吻。”梁静闭上眼睛,“要是我在高中群里说一声,不知道会有谁不高兴呢。”

“求你……”陈盈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逗逗你。”梁静已经喝光了整碗粥,开始擦嘴,“你一向都是不苟言笑的,我曾经幻想如果有一天你恋爱了会是什么样子——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到了。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爱护你,照顾你,让你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到处赚钱。等你们结婚的时候记得邀请我去做伴娘啊。”

“嗯。其实他也挺努力的,最近一直在投简历,今天还说收到一个面试机会。”

“那不错哦,好男人要看紧点。”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一起笑了。周围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她们面前的餐盘里也已空空如也。陈盈低头看了下手表,此时是差十分八点钟。

“一起去数学组批卷子吧。”梁静拉起陈盈的手走出食堂。

第七章 雪夜(2)

评判试卷的地点在校外一座写字楼的顶层。这座写字楼几乎是周围建筑中最高的,外表是比较现代的玻璃幕墙样式,还拥有一个传统式样的飞檐走壁屋顶。这座楼和学校南门仅隔一条狭小的马路。要想在这条马路上看到楼顶,恐怕会使仰望的人帽子掉落。相传这座写字楼当初的建设初衷是为出租给某个知名企业,但不知何故后来这项计划被搁置了,于是现在这里被改造成各个学院的研究生办公室和活动场所,本科生却很少有人进来这里。这并不是说明这座楼象征着某种地位或者学识水平的高低,相反,这座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现代的建筑内部结构却是乱七八糟。在进行办公室改造和安置桌椅时,几乎找不到合适的房间。这可能让本来雄心勃勃的各院系领导大失所望,所以现在这座气派的大楼才会被当做各种杂用,有的房间甚至被当做仓库使用。

老教授带着他们找到一个总算还有暖气的房间,打开门进去,里面的桌椅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几个人分头找来了报纸和干得发硬的抹布,随便清理就近的四张桌子,把它们拼在一起,又擦干净几把椅子围着桌子放好,这就算是阅卷室了。

一共三个班,每个班差不多一百五十个人。为公平起见,他们决定每个人只批特定的题目,然后流水阅卷,最后双人核对加总分数。他们先自己做出一份答案,检查无误后,再分配题目。短暂的讨论过后,就进入机械式的批改过程中。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翻阅纸张和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和她们一起改卷子的是一个来自数学系的男生。这个男生性格有点沉闷,整个学期没有和陈盈或者梁静说过一句工作以外的话。每次的习题课也都是陈盈或梁静轮流讲,他负责批两个班的作业,不讲课的那个女孩批剩下一个班的。这次集体判卷也是如此。他熟练地扫过每一份试卷,把分配给他的几道题答案仔细看一下,然后按照讨论的标准在题号前面写个分数,放置一边,又拿起下一份试卷,嘴里不发出一点声响。他剃了一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他平时总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背着一个深蓝色的背包,在校园里默默的穿行。

梁静觉得他很神秘,曾经一度和陈盈认真地讨论他的行为,研究他为什么选择哲学作为第二专业。无论冬夏,他左手腕上总是缠着一串黑色的木珠,这手串的接头穿着一个和比木珠颜色稍浅的三通,接出来的两条细绳端上各串了三个蜜蜡制的小珠子。他时常用手撑着头,这几颗小珠子就在手边摇来摇去,十分显眼。

“你说,他有女朋友吗?”有一次上完习题课,梁静问陈盈。那时她们刚刚走出教室。

陈盈摇了摇头。她一向不喜欢以貌取人,也不在意别人的私生活,即便如此她也觉得眼前这个男生和爱情之间的距离有点远。

“听说他还参加佛教社团的活动。”梁静继续说,“想不想去看看?”

佛教社团的活动很少在校内举办。像轮滑协会一样,他们经常外出,只不过活动的地点大多是在学校附近的各个寺庙里,或在哲学系一个很隐蔽的图书室里。

陈盈不曾考虑过那些远离尘嚣的世界,她从小到大虽然无数次经过很多寺院,却无缘进入。她希望有一天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本领,实现自己的理想,可以自由地做一些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生活里虽没有包含宗教这一部分,却不能阻挡她年轻的好奇心。

“这样会不会对人家不敬?”她有些担心地说。

“不会的。我们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梁静兴致勃勃地说。

两个女孩就这样一直尾随着这个略显孤僻的男生,一路上躲躲闪闪。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现她们没有,他只顾低头前行,没有回过一次头。哲学系的楼在校园内最大的静园草坪旁边,是一片矮小的砖楼。整个系所是一个大门朝东的四合院,灰色的院墙早已被爬山虎占据,门口两个汉白玉小石蹲上满是岁月风蚀的痕迹。院门口没有大户人家那种画着蓝绿相间纹路的垂花门,有的只红漆刷过的梁上蒙着的几排灰瓦。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一对黑油的铁环,由一对兽头衔着。悬于门屏上的匾额赫然用黑色行书写着“哲学系”三个大字。脚下的门槛上包着一层金灿灿的外壳,边缘处已经磨平了,显露出金属的本色。

门是关上的。两个女孩虽不是新生,却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两人围着院墙走了几圈,谁也不敢上前扣门。正在她们踟蹰不前时,院门自己开了,一位身着浅蓝色衬衣和黑色长裙的女生探出头,两条麻花辫梳在脑后。她穿着白色的厚袜子,脚上蹬一双纯黑的布鞋,仿佛刚从民国时代过来。

“你们——找谁?”女生问,一双水杏般的大眼睛轮流打量着她们。

梁静及时报出了数学系男生的名字。可民国女生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这个人。正当陈盈打算劝梁静返回时,这个女生又说话了:“我们系里在马上要进行佛学讲座,其他系的同学有兴趣的都欢迎来听。”

那天陈盈晚上要去做家教,梁静也有实验要做,只得婉转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不过这次经历让陈盈对哲学系有了些许好感。她在浏览校园BBS时有时会不经意间进入哲学宗教论坛,随意看看他们近日的话题和关注热点。也许在这个年纪,哲学理论离她的生活还很遥远。她更在乎世界的现象以及隐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那些最浅显的为什么,对于应该怎样,以及为什么会这样,她还不太明白。但是在认识了秦宏之后,她开始浅浅地思考一些之前认为和自己无关的问题。

第七章 雪夜 (3)

“梁静,你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到底是什么?”卷子批到一半休息的时候,陈盈问梁静。这时那个数学系的男生刚好出去打水。

“我也不知道。”梁静说。

“那你说,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其实在我看来,两个人能在一起纯粹是一种巧合。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碰到了那个人,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可能互生好感,也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即便相爱了,也未必能在一起,因为这世界上有太多的意外和偶然——仅一个转身,结果也许就会改变,留下的便留下了,错过的也就错过了。”

“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人本来就是懦弱的,偏又喜欢装得无比坚强,喜欢做出一些自己根本没勇气实现的承诺。因为这样的承诺最能满足对方的虚荣心,最让人奋不顾身,所以这世界上才有那么多慷慨激昂的海誓山盟。”

“按你的说法,好像那些誓言都不能实现似的。”

“不是所有的誓言都能实现,不然这世界上就不会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了——”

“这和海洋面积有什么关系?”

“那海洋里的水都是哭出来的泪啊——不然为什么那么咸?”梁静吃吃地笑着。

“你又在逗我。”陈盈涨红了脸。

“你们的卷子都判得如何?”数学系男生回来了,除了刚才端出去的水杯外,他还带回来两罐热热的罐装咖啡。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把咖啡摆在她们面前,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这是给我们的?”梁静说着拿起一罐咖啡握在手里,铁皮罐子还有些烫手。

男生点点头。

“谢谢你们两个这个学期一直关照我,小小回礼不成敬意。”他粗声粗气地说完,又低下头,聚精会神地继续批改试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那么,谢谢你了。”陈盈也拉开面前的咖啡罐轻声轻气地说。

夜深了。冬天的午夜显得格外寒冷。风从白色塑钢窗边的缝隙透进来,发出呼呼的响声。刚才的咖啡让陈盈头脑为之一振,她打起精神继续和梁静一起并肩面对依旧摞得像小山般的试卷。

第八章 五味杂陈 (1)

大学的假期就是这样,每次期末考试结束的下一秒钟假期就自动开启,暂且不论各门科目的成绩如何,学生们马上就获得了十足的空闲时间。男生们趁着室友尚未回家集体窝在宿舍里打联机网游,女生们大多喜欢去KTV发泄一下因考试压抑许久的心情,或者三三两两地去城市里最繁华的商场逛上一整天,只为隔着玻璃橱窗看看那些自己还消费不起的东西。

紧张的期末结束后,陈盈发起高烧,学校里的医生说她疲劳过度,需要卧床静养。秦宏每天从打饭送到楼下,两个热心的室友再提上来。她每天软绵绵地僵在床上,昏昏沉沉中还经常抓起日程本,看看是否错过一些重要的安排。她用手机上好闹钟,每天到点就会提醒她喝水、吃药。她这样挨过三日后,终于有些力气下床走动。她披着羽绒服,双手搭在热热的暖气罩上,眼睛望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细密的雪花,风一吹便化为冰珠,恣意割着路人的脸颊。窗台上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此刻在这积累起来的重重叠叠上正在进行新的覆盖。这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到处的积雪都很厚。陈盈站在窗边看着,哈气吹到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铃——

电话响了。陈盈穿着毛拖鞋走过去。

“喂?”

“喂。陈盈?”电话那边响起秦宏的声音。

“是我。”

“你怎么下床了?冷不冷,还发烧吗?”

“不烧了,好多了。多谢你这两天的帮助。”

“谢什么,应该的嘛。”

“想不想出来吃点东西?”

“外面挺冷的,你这身体——行吗?”

“我多穿点应该没关系。你想去哪里?我请你。”

“去吃火锅好吗?我知道一家店提供三汁焖锅,他们家的泡饼特别好吃。”

“是吗?那去吧。”

“好。我去你楼下等你。”

陈盈挂上电话,打开衣柜翻出最厚实的一件过膝大衣。她在保暖内衣外面套上厚厚的毛衣,又蒙上口罩戴好厚帽子,最后把外衣披在身上。这件大衣很重,她穿起来有些吃力。她用力往上拽一拽衣领,由下向上拉好拉锁,再扣上扣子。

待她的雪地靴踏上宿舍门口的台阶时,秦宏已经等在对面的自行车棚下面了。见到她出来,他招招手,快步走过来拥着她朝学校南门进发。他特意带了一把伞,大部分向她这边遮着。等他们到达时,他的半个肩膀都披着一层雪花。

“到了。”他宣誓主权似的说。

店里的香气从门口经过也能闻到,在这样的天气里真是再诱人不过的招牌。他牵着她的手,领她进入店里。门口是一排立体摆放的鱼缸,里面养着许多陈盈不认识的活鱼。龙虾在悠闲地散步,螃蟹们叠摞在一起吐着泡泡,虾摆着纤细的腿快活地游来游去。店里的暖气让这些生物感受不到寒冷,它们都显得十分健康。

“想吃什么?”秦宏翻开菜单,仔细地看着。

“听你的。”

“我看看——来一份虾,再来点土豆——他们家土豆做的很好——再来点鸡翅、红薯、胡萝卜和金针菇怎么样?”

“别忘了你的泡饼。”

“哦,对了,还要泡饼。”秦宏合上菜单,顺手递给站在身旁的服务员说,“再来一壶热茶。”

“真没少点啊。”陈盈说着拿起一个小茶盅,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

“你成天那么辛苦地赚钱不就是为了花么?再说了你那么多天没好好吃饭,也该补一补。”

“可是我想把钱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又胡思乱想了,哪有那么多‘有用的地方’。”

“金钱的增长是有聚集效应的。”陈盈认真地说,那双黑色的眼睛灼灼生辉,“开始不起眼的一点点钱如果能够积累起来,以此投资生息,就可以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而用这新增的财富再去投资,就可以进一步增加资产——只要投资得当,按照这样的方式发展,开始的不起眼的资本也能获得巨大的财富,到那时我就可以不用再为生计困扰,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秦宏出神地看着她,似乎也看到了这番理论背后的美丽愿景。

“我现在这么拼命地赚钱,一方面是想开阔视野,更了解这个世界;另一方面也希望趁自己年轻,可以通过努力攒出人生的第一桶金。”陈盈兴致勃勃地说。

这时服务员已经把焖锅端上来,替他们打开了电磁炉开关,不一会儿他们面前就腾起团团香气。

“快趁热吃吧。”秦宏劈开竹筷,熟练地把筷子头放在一起蹭来蹭去,磨掉前面的竹劈递给陈盈。他也给自己掰开一双筷子,小心地翻动锅里的食材。锅里的酱汁油油的,散发出咸香的气息,一会儿连他俩的毛衣上也浸满了这诱人的香味。

第八章 五味杂陈 (2)

等他们吃完饭时,雪已经停了,积雪使道路十分泥泞。秦宏陪同陈盈来到学校最近的银行。陈盈推开门,拿出身份证取了一个号码,两人并排坐在黑皮沙发上等待着。银行里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奶奶絮絮叨叨地对着窗口讲述自己丢失存折的经历。大厅的工作人员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

“又来存钱?”秦宏环顾四周,“我大学四年只来过这里一次,那次是因为储蓄卡弄丢了。”

“我每个月都来。”陈盈有点自豪地说。

“那一定存了很多钱吧?”秦宏好奇地看着她,“能给我看看么?”

陈盈把天蓝色的存折递给他。

“真努力啊,还没工作就存了这么多。”秦宏说,语调里满是钦佩。

“还行吧——距离自食其力还差得很远。”

“不要太拼了,你才上大二嘛。”他说完自觉地转移了话题,“下午有什么安排?”

“下午去做家教。”她平静地说,拿过存折起身向柜台走去。此时窗口的柜员正举起左手迎接她前来,她一坐下就温柔地问她要办理什么业务。

“存一个三年的定期。”她说完,给窗口的狭窄缝隙里递上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

从银行回到学校,陈盈先在宿舍里休息了一会儿。她躺在床上翻看刘先生传过来的期末试卷。经过一个学期的接触,马丁的成绩还是有不少进步,这让陈盈感到很欣慰。虽然这个孩子对她的抗拒情绪一点没有减少,有几次甚至课上到一半他就气急败坏地抄起书包夺门而逃。即使这样也不能使陈盈放弃。她每次都锲而不舍地追到楼梯上,一点一点把他拉回来,最后她总能说服他完成当日的功课。

“我们都拿他没办法,真没想到他能听你的。”刘先生一次检查马丁作业时有点感慨地说。

其实陈盈也很享受这种教学过程中斗智斗勇的乐趣。她翻身起来,从书架上拿出中考数学和物理的练习题,仔细地读着,不时地用红笔批注,按照马丁考试中做错的题目,又选出几道同类型的标记出来,准备晚上让他再巩固一番。想起那个孩子看到自己时又会摆出一副臭脸,或者自以为在她不会听到的角落里咕哝几句坏话,陈盈会心地笑起来。

等到下午四点多,她从自己的食物箱中照例寻出两块小蛋糕。她撕开包装盒,就着热水恣意地嚼着,边吃边继续看题目。一会儿她又找出复印的那本中考大纲,按照章节仔细研读着,唯恐漏掉什么要点。她专注地做着笔记直到又一次被手机铃声打断。

“还是不要迟到的好。”陈盈自言自语着撕开一包中药。颗粒被倒进平时喝水的杯子里,加入开水后开始融化。她拿出一只长柄勺有规律地搅拌着,等杯子里的颜色变得均匀了。她举起杯子连同几颗彩色胶囊一起送进口中。

“苦死了吧?”孙玮看到陈盈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做了个鬼脸。

“还可以接受。”陈盈喝着清水,看着孙玮把平放在水泥地板上的行李箱费力地封好,“什么时候去火车站?”

“今天下午。”孙玮使劲一按,终于把最后的衣角也塞进箱子里,两边的拉链完美地汇合在一起,她从兜里掏出把小密码锁,挂在锁扣上,拨乱了数字。她满脸是汗,头发随意梳在一边。她坐在刚封好的箱子上,抬头看着陈盈:“真羡慕你——家就在这个城市里,不用像我一样每年寒假都要来回跑。”

“回去看看也不错,换换心情。”陈盈走过来,和她一起并排坐在箱子上,“一路小心,到了来个信。”

“好的。提前祝你新春快乐。”

她们一起抬头望着空空的上铺,那是吴云的位置,床板上只铺着几张旧报纸,她的东西全都被整齐地收在旁边立柜里。

“那个家伙已经逃走了。”孙玮有点怨念地说,“她肯定是想念家乡的火锅了,所以一考完就迫不及待地飞走了。”

“你也马上就要见到海边的白沙了嘛。记得给我发几张照片过来。”陈盈笑着说。

“没问题。你寒假打算做什么?”

“看书、做兼职。”

“假期也不休息?二十岁的人干嘛要过得像三十岁的人那么辛苦?”

“因为我实在不想到了三十岁还不明白二十岁的人都该懂得的道理,所以给自己订了个目标,想去实现它。”

“好吧。赶紧去‘工作’吧——别因为我迟到了。”孙玮叹了口气说。

“工作赚钱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陈盈回身抱住孙玮的肩膀,“下学期见。”

“明年见。”

陈盈站起身把参考书匆匆塞进书包,带上还剩下半瓶温水的水瓶,用围巾蒙上鼻子。她转身看了一眼还坐在箱子上的孙玮,摆了摆手,接着打开寝室门向楼下走去。几分钟后她便融入进校园围墙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第八章 五味杂陈 (3)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太阳怕冷似的躲在灰色的云层后面。车站周围有很多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正准备赶往火车站或飞机场。花花绿绿的旅行箱和各式各样的背包在灰茫茫的街上显得格外出挑,它们给这个暗淡的世界增加了些许生机。陈盈就混在这些人中间,和行李们一起排队,等着自己常坐的那路公交车的到来。

随着几辆公交车接走了一大部分人后,汽车站台开始显得冷清起来。下班的高峰还没有到来,今天这一波学生返家潮也到了尾声。三三两两的情侣从学校里出来,也是为了找寻路边好吃的小店而非计划远游。陈盈站在原地继续等待着,心里默默地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重点和马丁出错的地方,思索着如何在不让他太反感的情况下促使他完成今天的课业。她一直这样翻来覆去地琢磨着,直到坐上公交车,到达终点站也没有停下来。下车后,在熟悉的小区路上冷风吹得她几乎不能行走。她一只手抓着衣领,埋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好不容易来到楼门口,一股强劲的风用力把她推了进去。她站在擦得锃亮的电梯里,看着映在四壁上的自己,全身还在不住地打颤。她顺着记忆走到作家的门前,伸出左手食指正打算按下门铃。

咣当——

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猛砸在门上,接着又传来一阵说话声。陈盈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敲门。楼道里有暖气,把她原本冻僵的手指和脚趾暖和过来一些。她凑得离门近一点,想分辨出里面发生的事情。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再没有传出任何响动。陈盈耐心地又听了一会儿,确保自己的出现不会给这家人造成任何困扰,才按响门铃。过了很久门才被打开,刘作家还穿着那件熨得笔挺的衬衫,戴着金边眼镜,只是他显得疲惫不堪,给陈盈拿拖鞋时手也抖得特别厉害,以至于鞋还没递到她手里就全都掉到了地板上。

“先到这边来吧。”他没有注意到眼前的情况,急急忙忙闪身钻进书房。

“这是——”陈盈小心地撇了一眼。过道里有拖布刚拖过的痕迹,地板上还留着一些水痕。她跟着进入书房,有点忐忑地坐在第一次到来时坐的座位上。

“嗯,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一声。他妈妈觉得——”

谈话刚要进入正题,书房的门被呼的一下拉开了。一个身材瘦高的女人在门口,一头长发梳在身后。陈盈一眼就认出她是马丁的母亲,因为他们都长着方型的下巴和一双眼角向上翘起的大眼睛。然而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陈盈的到来,仍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朝男主人大声地喊:

“都是你——非要成天到晚让他补习,现在好了吧?成绩提上去一点,彻底不想念书了。你为什么总是跟他过不去,让他干点他自己想干的事情不行吗?你成天这样左一个家教右一个补习班地让他去学,这和上学有什么本质区别?他就是不上学有什么不行吗?上次在医院你不是也听见了吗?医生说过,不能刺激他,要顺着他的想法,不然他的病会加重——到底是学习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她吸了口气,拂过额前垂下的几根发丝。陈盈以为她的发言就此结束了,可她几乎马上又高喊起来:

“我成天到晚不在家,就让你把孩子照顾好——这么点事怎么就那么难办?原来马丁成绩那么好,不就是初二加上物理有点不习惯么?你给他补习一下物理就行了。怎么越补越差,而且连同语文、英语、数学都一起不好了?后来补得连学都不想上,补得直离家出走——那次要不是我赶回来,你都不知道他在地铁里蹲了一夜!”

这时马丁已经走过来,站在妈妈身后,表情十分得意。他看到陈盈就朝她做了个鬼脸。

“现在可好,把孩子逼出毛病了。你称心如意了吧?”女主人抽抽鼻子继续说,这次声音大到在楼下都能听见,“不爱学理科就让他学文科,为什么男孩就必须学理科?数理化学不好有什么关系?那些反应方程式和公式背不背会影响生活吗?知道了能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你自己也是学文科的,现在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再跟你说一遍,不要逼着孩子做他不想做的事!”

她说完这些话大踏步地离开了。一时间没人说话,很快过道上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刘作家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他憋着嘴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盯着门口,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整个人都石化了。过了好一会儿,厨房里传来马丁的歌声和勺子碰到玻璃杯的声音。那些叮叮咚咚的响声好像是某种伴奏。他越唱越起劲,边唱边拿起放在餐桌上的围巾蒙在头上。整个房子里都回荡着他的歌声。最后他把厨房所有的窗户都拉开,任由冷风呼呼地吹进来。他光着脚,拖鞋擎在手里,像是在打快板一样给自己配着节奏一摇一晃地穿过走廊,经过书房时还朝里面探了下头。

陈盈静静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男主人走出去把厨房窗户关起来。

“今天真是很抱歉。”刘作家关上门说,“我也没想到他又开始闹脾气。而他妈妈——”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似乎刚才一直忍着没有呼吸,“总是这样惯着他,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来。我一管就说我逼迫孩子,可是我要是不管,你说马丁连初中都毕不了业以后还能做什么?不就成了一个废人么?咱们不说让孩子读硕士、博士,你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不上大学甚至连高中都不念还能有什么出息?成天就这样东游西逛,什么都不学,以后就是复学了也跟不上同班同学,到时候就更自卑、更厌学。这不是恶性循环么?”

“是。”陈盈小声应和着。

“我一管多了,他就跟他妈妈闹。一开始我们还坐在一起想办法,看怎么样可以让他继续坚持下去。可能也适逢青春期,他整个人变得特别叛逆,我们还没说什么他就急了。有天晚上我们说完他,他就开门出去了。我们以为他只是不高兴到下面小区里走走,结果过了半夜也没回来。我们怎么打他的手机都不接,最后没办法只能给110报寻人启事。一晚上没睡,和警察一起把他可能去过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个遍,小区的监控录像也看了,最后才在地铁里找到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现在这个样子反反复复,我也没心情写东西。你看,现在我发的都是以前写的一些旧稿,改一改,觉得还算满意就交了。唉。”他边说边摇头,开始整理堆在书桌上的各种文件。他逐页翻看,唯恐漏掉什么。陈盈侧耳听着,过道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对了,差点把你忘了。”作家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陈盈,“虽然今天没上成课,但你也按时来了,钱还是要付的。”

“不用了。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您不要着急,下次等他好一点我再来。”陈盈把钱放在桌上起身向大门走去,男主人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攥着那一百块钱。

“拿着吧,难得遇到你这样的老师。”他关门时把钱匆匆塞回陈盈手里。

第九章 意料之外(1)

从马丁家里回到学校,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两个室友都走了,寝室里显得冷冷清清。陈盈吃过感冒药,上网浏览了一会儿校园BBS。很多人都回家了,原本活跃的校园论坛也十分寂寥。她找来找去,只发现一个下学期开学才能做宿舍管理员的学生工作。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校外的便利店做一个月临时店员时,宿舍电话突然响起。

“喂,是陈盈吗?吃过饭了吗?”电话里传出梁静的声音。

“嗯,是我。还没吃呢。”

“那最好,我也还在实验室里,过来一起吃饭吧。”

“放假了还去实验室?”陈盈有点惊讶。

“心理系就是实验系,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实验,写不完的报告。我不和你啰嗦了,我在二楼那个实验室里等着你,快过来啊。”

电话挂断了,陈盈笑着摇摇头。她出门前摸了一下外衣内兜,确保自己的饭卡在那里。她提起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袋垃圾,侧身出去顺手锁上门。出楼门前,她将垃圾丢进只装着一半的垃圾筐里,在旁边水房粗略地冲了下手。然后戴上手套,踏上布满积雪的校园甬道。冬天天黑得早,昏黄的灯光已经亮起,在白雪的映衬下到处都亮堂堂的。陈盈快步走着,来到熟悉的二层小楼外。楼前的紫藤萝只剩下灰褐色的枝干,上面压着厚厚的积雪。地上散落的紫藤花已经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脚印的白雪,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着星星般的微光。

陈盈按下号码,门禁唱起熟悉的歌。梁静很快出现在门口。

“来的好快啊。”梁静说着领着陈盈走到二楼,向平时志愿者做心理测试相反的方向走去。进入实验室前,她从门口墙边的衣钩上摘下一件白大褂,在陈盈身上比了比。

“进实验室要穿实验服。”梁静说着把大褂递给陈盈,“即使不是来做实验的也要如此。”

“好严格。”陈盈赞叹着。她把大衣脱下,挂在空出来的衣钩上,学着梁静的样子系好白大褂的前排衣扣,又拿个小夹子把衣领加好。

“来了?”门开了,那个和他们一起当助教的数学系男生探出头来。他也穿着一件白大褂,戴着黑边眼镜,左手手腕上还戴着那串黑色的佛珠。陈盈不由得向梁静看去。

“嗯——叶枫是来观摩的。”梁静随意解释着,“他下学期可能会选修心理系的课程。”

“他不是已经在修哲学双学位了吗?”陈盈压低声音问。

“嗯,是啊。但是他又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期末考试后问过我几次。这几天每天过来学习怎么做实验。”梁静小声说着走回铺着黑色防火垫的试验台前,举起一个小烧杯,对着灯光观察里面的液体颜色是否均匀。

陈盈没有说话。她坐在一个方凳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梁静拿起小玻璃棒,把烧杯里的试剂搅了又搅。

“叶枫,能帮忙去买瓶水吗?”几分钟后梁静头也不回地说,“我有点渴了。”

“好。”数学系男生很快出去了。

“这么说你叫我来吃饭,其实是想告诉我这件事?”陈盈说着走到刚才叶枫坐的位置上,拿起一本刚刚放在窗台上的《实变函数》,她随手翻了翻,合起书放在两盆多肉植物旁边。实验室里温度很高,这两盆植物长得十分茁壮。

“我现在需要把这些高锰酸钾倒进滴定管里——一滴也不能漏掉。”梁静像没有听见陈盈一样,小心地卸下原本卡在铁架台上的一根细长的玻璃管。那根管有近一米长,管身有白线标记的刻度。梁静把管子举到和视线相平的位置,让液体顺着管内壁流下来,直到液体表面的最低处正好和刻线相切时为止。

“看来是不打算告诉我了。”陈盈平心静气地说。

“一会儿再说这个,你先等我把滴定管架好。”梁静说着开始寻找铁架台上的卡子,一点点把滴定管用橡皮夹夹住,整个过程中尽量不让管内液体来回晃动。她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夹好了下面一只夹子。然后她又单膝跪在方凳上,准备固定好试管上部。

“我回来了。”叶枫抱着四瓶水打开门。梁静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下方的夹子夹得不够牢固,长长的滴定管一歪,从铁架台上翻倒下来,正好砸在梁静的肩膀上,里面的液体全部流淌出来,把她白大褂的后背都染红了。

“为什么不穿白大褂?”梁静一手提着滴定管,怒气冲冲地看着叶枫说。

“我——忘了。”叶枫满脸羞惭地退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四根了。”梁静不无遗憾地把滴定管放进水池里,陈盈看到里面已经躺着几根一样尺寸的玻璃器皿,池底还泡着两只细长的毛刷。

“看来今天是做不完这个实验了。”梁静说着打开蒸馏水开始洗仪器。陈盈在旁边帮她按着节水阀。

“这个实验很难做,必须用干燥的试管装试液,需要十分精确,不然测出的结果不准确。而且液体的表面张力也要考虑在内,不然容易过量。我整个下午都在尝试,到现在都没有成功。”梁静说着把仪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夹子上等着风干。她脱掉橡胶手套,塞进白大褂兜里。找了个方凳和陈盈坐在一起。

第九章 意料之外(2)

“叶枫?”陈盈说着向门口看了一眼。门边没人,有几瓶水放留在门口桌子上。

“是这样的。”梁静说着脸上开始泛红,即使这样面对面坐着陈盈也能感受到她全身散发出的兴奋,“你还记得咱们前几天一起改考卷吗?第二天我回到宿舍倒头睡到下午三点多。一醒来看到叶枫发的短信,说有事情找我。我还以为是卷子判错了——你知道的,他那时只会说上课的事——于是我赶紧跑下楼,脸都没有洗。然后他拿着一束花站在咱们楼下,告诉我他喜欢了我一个学期,但是不敢和我讲话,现在学期结束了,终于鼓起勇气想请我做他的女朋友。”

“你同意了?”

“是啊。我看你都脱单了,以后肯定没时间理我。我也得找个人陪我吃饭啊。”

“快收起你那套‘饭伴’理论,小心叶枫听见了生气。”

“开玩笑的,他都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回去了。”

“你和秦宏约好了吗?”

“没有。他今天下午有一个特别远的面试,估计很晚才能回来。他已经发短信告诉我了。”

“那一起吃饭吧。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你。”

“什么事?”

“我这个学期中的时候报名了国际关系学院的‘模拟联合国’活动,但是你看到了,我现在实验都做不完,根本脱不开身去参加。所以我和国际关系学院那边说了一下,他们同意我找一个人去代替我。你看你方便去吗?”

“我还——真的没有参加过国际关系学院的活动。需要提前准备吗?”

“其实我也没有参加过。大概就是作为各国代表模拟联合国与会讨论和就所谓‘重要议题’参与表决吧。如果没有抽到常任理事国,应该都没有太多材料要准备。”

“要抽签决定常任理事国?”

“嗯,我看宣传上是这么说的。每个参会者代表哪个国家是由抽签决定的。然后有三天时间回去研究这个国家的历史发展和现状,不同的国家被归入不同的组别参与讨论。会给发放相关的议题和会议材料。最后好像有个需要全体表决的大事,所有国家代表都必须参加。”

“这个活动持续多久?”

“从会议启动到最后结束,大概一周的时间。”

“听着还挺有意思的。可以去看看。”

“不会耽误你什么事吧?”梁静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本周刚好放假。”陈盈接过梁静递来的材料,开始给会议联系人发短信。

第九章 意料之外 (3)

好在负责活动的联络员还没有回家,陈盈晚上吃过饭后就匆匆告别梁静向男生楼走去。等了几分钟后,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下楼来找她,同时还送给她一只沉甸甸的纸袋,里面装着活动相关的各种材料。陈盈又详细问询了几句后,就踏着雪返回自己宿舍。远远的她看见秦宏正站在楼下,盯着手机猛按。

“过来多久了?”她走到他身边问。

“还好,没多久。”他说着向她举起手里提的一个盒子,“帮我向楼长登记一下好么?”

“行。”

尽管不少学生都回家了,楼道里的暖气还是热热的。刚一进门两人的眼镜上就起了一层雾气。

“不要太晚下来啊!”楼长在秦宏登记姓名的时候说。

“好。”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陈盈打开门,摸黑找到灯绳照亮了房间。然后她走到窗边,把蓝色的窗帘仔细拉好。秦宏关上门,坐在吴云的座位上。

“面试进行得如何?”陈盈坐在秦宏对面的椅子上问。

“还行吧,该说的都说了。”

“那就好。吃饭了么?”

“早就吃过了。我还特意带了点吃的给你。”

“不用给我带食物。我已经——”

陈盈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秦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做工精美的小蛋糕,蛋糕上还插着一只蓝色的蜡烛。

“生日快乐,陈盈。”

“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都忙忘记了吧?”

“没有。只是一直都是一个人过,也没什么意思。你今天也很忙,不想为了这个耽误正经事。”

“我看出来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每天不是上课就是做兼职,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每天都在拼命做各种事情,经常熬夜连身体都不顾,你这样子很让人心疼。”

陈盈垂下头,左手捋着肩上的长发。

“我还给你带来了这个。”秦宏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放在她面前。

盒子里是一把精巧的檀香木梳,梳子边缘刻着行云流水般的花纹。整个梳子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拿在手里质感很好。

“这是……”陈盈迟疑了。

“你平时那么喜欢看书,一定知道美国作家欧亨利吧?”

“我知道,他很擅长写短篇小说,而且他的故事结局大多出乎意料。”

“嗯,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你看过那篇《麦琪的礼物》吗?”

“看过,那是描写一对穷苦夫妻的故事。他们为了给对方买圣诞节礼物,卖掉了自己最心爱的宝物。最后发现其实自己买的礼物,就是专门配给对方宝物的故事。”陈盈说着拿起梳子仔细地抚摸着,“故事里的丈夫卖了家传怀表,给妻子买了梳子——所以你今天送给我这件礼物……”

“陈盈,你知道么?你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特别柔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惊讶于这一点。尽管我现在没有什么钱,甚至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但我想买一件配得上你的礼物来表达我的心意。每次我想起你,都会想起这个故事。所以前几天我面试回来的路上,经过这家梳子店,就忍不住进去——我觉得你可能喜欢这种颜色鲜亮一些的——最后选了这把,还让他们在现场帮我刻了字。”

他说着把梳子翻过去,指给她看那翘起一角的花纹上细细雕琢的两个小字。那是她的名字。

“我选了隶书字体,希望你会喜欢。”秦宏说。

一时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下来,她感觉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唇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哦,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让你这么激动。”秦宏说着坐到陈盈身边,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把他的肩膀哭湿。过一会儿,他递给陈盈一包纸巾,起身关了灯。宿舍里黑下来,只有路灯通过窗帘缝透过来的一丝光亮。秦宏拿出一个很小的打火机,点亮了蛋糕上唯一的蜡烛,整个宿舍沉浸在这微弱的光芒中了。

“别哭了,过生日就许个愿吧。”秦宏用纸条卷成一个王冠戴在陈盈头上。

“嗯。”陈盈擦干眼泪戴好眼镜看向蛋糕。那上面是一片片玫瑰花瓣样的装饰,下面衬着白色的芝士。浓郁的熟芝士是陈盈最喜欢的甜品口味。

“我想……”陈盈看着秦宏,眼角又湿润了。

“不要说出声。生日愿望该放在心里的。”他打断她,用手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好的,好的。”她再次擦干眼泪,这次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蜡烛像有穿透功能似的,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那明亮的光芒在跳跃。她能感觉到那热热的温度就在面前,一直温暖到她的心里。有一种热情在她心底被点燃,正在生根发芽,让她无法抗拒也无法阻挡。愿望和未来什么的已经不重要,她所希望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不要停止。

“好了。”她张开眼睛看着前方,蜡烛已经燃烧掉将近一半,有一些蜡油流下来。

“许了这么久,一定是个很长的愿望。”他看着她哀求地说,“可以告诉我么?”

“不可以,‘生日愿望该放在心里的’。”她微笑着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他然后开始亲吻她。还是那么熟悉的吻,强健有力也让她略略窒息,有些意乱情迷。她闭起双眼,嘴唇翕动着,配合着他的节奏。她感觉到他的舌尖进入口中,轻轻地敲击着她的牙齿,接着他的身体也向她压过来。那宽阔的肩膀、温暖的怀抱,把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她头脑一片空白,脸上烧得滚热。他一只手在背后轻轻扶着她扬起的头,另一只手从衣服下面探了进去,指尖摸着她光滑的背。他的手很烫,烙铁般的给她从肩胛骨开始一连串的刻印,最后停在她脊柱最后几节尾骨上,陈盈边吻边摇了摇头。

“不要……”她喘着气说,嘴里全是他的味道。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呓语,背后的手滑到她的腰部。

“我不能——不能这样。”

“为什么?”

“我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不太想现在做——这样的事,可以么?”

在黑暗中,陈盈无法辨别对方的表情。她隐约感到秦宏还在无声地亲吻她的脸颊,吮吸她的耳垂,然后继续吻着她耳边的长发。她的身体抖动着,更深地缩进他的怀里。他那只不老实的手从她身后的衣服里拿出来,顺着肩膀向上轻抚她的下颌,扳着她的下巴直到他热切的呼吸再次倾泻在她的嘴唇上。

“陈盈——”在黑暗中他轻唤着,“我爱你。”

“秦宏……”她回应着。

他顺着她的脸颊一直吻到她的脖颈。他鼻子埋进她的长发里,使劲吸着气,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提神的鼻烟。他用力吸着她的脖子,在那里留下一个深红色的印记。

“从现在起,你的生命里有我的烙印。”秦宏宣布。

“大可不必这样。”陈盈说着低下头,“其实你也知道,我的爱情早已交托你保管。只要你相信这份感情,你就拥有我的全部真心。”

第十章 研磨时光 (1)

第二天清早陈盈照例坐在阅览室里。学校正式放寒假了,绝大多数学生回家了,自习室里显得空空荡荡的。英语培训班的课程业已结束,她打算报名暑假的GRE考试,便利用寒假中的空闲时间背单词。秦宏则趁春节前最后两周的时间到处面试,经常很晚才回来。每到这时她就一个人去自习,只要没有兼职安排的早晨,她便雷打不动地来到图书馆相同的座位上,捧起红宝书一页一页努力记诵。她还特意准备一方硬纸卡片,专用来挡住单词后面的中文解释,督促自己记下每个词义。

“在看书?”秦宏发来信息。陈盈的手机上显示十点二十五分。

“嗯,是。”

“午饭一起出去吃好吗?”

“好。”

“我去图书馆找你。”

“行,在门口等你。”

陈盈轻击鼠标,点下关机的选项。然后她将卡片仔细在书页里夹好,连同摊在桌上的几本彩色折页一起放进书包。看看窗外略略透进来的几缕亮光,她拿起已经开始变凉的水瓶,呷了一口。这是一年中难得放松的几天时间,她背好书包优哉游哉地下了楼梯,和正在忙碌的图书管理员打个招呼。再向左一转身,就到了图书馆正门口。她掏出校园卡一拍,门禁唰的一声打开了,她慢慢地踱出去,沐浴在珍贵的冬日阳光里。秦宏已经站在正门对面的柏树下。

“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拉起她的手。

“远吗?”

“很近。”

秦宏没带手套,他的双手连同陈盈的手一起揣进羽绒服兜里。他们经过生物系大楼和理科教学楼群,就出了东门。此时川流不息的车辆变得稀少,东门外一向停放的许多自行车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辆,斜倚靠着电线杆或落光叶子的树干,歪歪斜斜地停放着。他们沿着那一排银杏树经过物理系大楼门口,再路过学校出版社,就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方。这里的一排二层小楼外墙都被涂成了粉色,临街的是三五家小书店、服装店和几家咖啡馆。他们一直走到这一排店的最后一家书店,上面写着“万圣书园”四个字。

“是这里?”陈盈迟疑了。

“来吧。”

推开门,一阵暖风吹乱了陈盈散在耳边的长发,迷住她的眼睛。她挑开发丝,定睛一看。这是家社科类书店,一直高耸到房顶的黑色书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书。书架的边缘处用纸条贴着,上面写着“历史”、“经济”、“社会”、“法律”一类的字样。她习惯性地走到标记着“经济”和“社会”的书架前,漫无目的地搜寻着。

“这边走。”秦宏拉着她绕过标着“管理学”的书架,来到黑色的楼梯前。这架楼梯是铁质的,通体染成了黑色,很陡峭。

“来,别怕。”他走在前面,陈盈每走一步都抓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跟着。这样走了十几步,来到一个小平台上,再一转身,爬上几级台阶,他们就踏上书店二层棕红色的木地板上。

第十章 研磨时光 (2)

此刻咖啡馆里还没有顾客,吧台前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还在用干净的白布擦拭器皿,另一个在试用POS机,并把放在台子上的各种杂物摆整齐。

秦宏在馆内绕了几圈,选中一张桌子,拉开椅子示意陈盈坐下。这是一套靠近窗边角落的八仙桌。椅垫是用厚厚的海绵制成的,大红色的套子中部细密地绣着一条一指宽的蓝白色回形纹。背后的靠垫也是红色的,上方绣着一样风格的图案,四个角坠着金色的长穗。秦宏自己坐在桌边另一侧相同装饰的椅子里,拉过放在桌角一只灯,这只灯的灯罩是彩色的,以马赛克方式拼出花的形状。秦宏顺手扭亮了开关,五颜六色的光就洒在陈盈面前。

见他们选定了座位,一个工作人员打开背景音乐,安静的旋律在屋内响起:

“听见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等我想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阴天傍晚车窗外,

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

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

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

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

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

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解开

……”

秦宏在笔记本电脑上投了几分简历后开始玩游戏,陈盈仔细研究着昨晚拿到的文件。

“怎么有这么多英文材料?是在预习下学期哪门课的?”他说着拿起一本手册。

“不是上课的教材,那是模拟联合国的材料,国际关系学院举办了一个活动,前后大概会持续一周吧。本来是梁静报名去的,结果她的实验做不完,只好让我代她去。”

“模拟联合国?那是做什么的?”

“基本活动内容就是每位学生代表一位与会国家,就一些热点问题进行讨论和表决。活动形式上很像联合国,参会流程和表决方式也是模仿联合国章程。”

“怎么决定谁代表哪个国家呢?”

“每位学生代表的国家是由抽签决定的。这是我昨天拿到的。”她说着在纸袋底部翻找着,最终拿起一张绿色的卡片放在他面前,“是丹麦。”

“不是常任理事国啊?”

“嗯,不是。”

“不能换一个国家么?”

“按活动规则来讲,这是不能换的,特别是每个人不能代表自己的祖国。会有不少留学生来参加这次活动。因为每个人都要重新了解其他国家,所以需要提前几天发放材料,并了解议题。”

“丹麦——是在北欧的一个小国,但是曾经相当强大,现在世界第一大岛格陵兰也是它的属地。”秦宏从脑海中搜索着地理知识,“以前挪威和冰岛也是它的领土,后来这两个国家独立了。再加上瑞典和芬兰,这五个国家统称为斯堪的纳维亚五国。”

“说的很对。”陈盈翻开眼前的一本图册,里面有不少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还配着说明。她指给他看那些尖尖的灰黑色屋顶和布满铜绿的雕塑,还有哥本哈根港边那些五颜六色的驳船和房屋,他们一起看着碎石铺成的小路还有路边纷纷飞起的鸽子。

“真是童话般的王国。”秦宏赞叹着。

“说到童话,”陈盈合上图册,封面上印着小美人鱼。雕塑中的人鱼正跪坐在海边一块岩石上,虽然几乎全身为人型,但左边的小腿以下仍是鱼尾。她身体朝向陆地,脖子却扭向身后凝望大海。

“安徒生的童话。”陈盈静静地说,“我从小就看,常常边吃饭边看。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几乎每个故事都能背下来了,依然反复地看。看到最后,一见到雪,就会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甚至前几天,我踏着雪去食堂的路上,看着来去匆匆的人流还会记起故事里小女孩许下的那三个愿望。”

“还有《丑小鸭》也很不错,”秦宏接着说,“不过我更喜欢《坚定的锡兵》——那个独腿锡兵原本是那么渺小而且残缺不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经历了被丢弃后的种种磨难,即便回到家里被炉火炙烤也没有抛弃自己的信仰,在结束生命的同时也赢得了爱情。”

“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陈盈重复了一遍。窗外的天空又开始变得阴沉起来,玻璃窗靠屋内一面凝聚着一层水汽,陈盈用指尖在玻璃上轻轻画了一个圆,这个圆圈住她映在玻璃上的眼睛。留在她指尖上的水蒸气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水珠,顺着指尖向下流淌。

“你觉得那是怎样的信仰?”她回过神,看着秦宏。

“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一种坚持。坚持自己的选择,无论怎样都不放弃,不妥协。这份原本对爱情的执着,最后就变成那个小锡兵的信仰。”

陈盈伸手去摸秦宏的脸颊,他装出要咬她手的样子。她刚把手缩回来,又被秦宏拉了回去,放在他宽厚的双手手掌中,反复摩挲着。

第十章 研磨时光(3)

“春节打算怎么过?”他把她有点冰凉的小手贴着自己脸颊取暖。

“参加完这个活动,估计就到腊八了。背背单词,除夕回去看看爸妈,初三就回来。你呢?”

“我不回去了,没有买到车票,这个春节在学校过。”

“怎么会没买到票?没去学生活动中心问问?”

“家里有点事,我也不想回去了。”

陈盈刚想问是什么事。一只狸花猫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此刻正在他们脚下。它仰着头,来回打量着他们,最后顺着陈盈的裤管爬上来,蜷缩在她的膝头。它用一双迷人的绿眼睛又看了看陈盈,就把头埋在前爪中间。它眯起眼睛,腹部均匀的起伏着,十分信赖地发出呼噜呼噜声。两边的耳朵支棱着,不时抖动几下。

“真是突如其来的幸福。”陈盈搔着猫的耳根说,“看来午饭只能在这里解决了。”

“你也是我突如其来的幸福。”秦宏说着翻开菜单,“我知道你喜欢猫,据说这家店里有许多只,所以今天有空就带你过来。”

果然,一会儿又有一只橘色的猫跳上旁边空着的椅子,趴在椅垫上。

“今年为什么不回去?”陈盈咖喱牛肉饭问。这时桌上的黑猫直直地盯着她的盘子,一对蓝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

“和父母闹的有点不愉快,不想回去。”他淡淡地说。

“因为——我?”

“也不算是。本来他们希望我回去工作——你知道,最好进个‘体制内’,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可我不想回去,打算去深圳,就找了之前那份工作。可是后来,”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让我想留在现在这个城市。”

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盈抚摸着还在腿上睡觉的狸花猫。

“回去吧。”她开口说,“不要留在这里加深他们的误解。”

“前两天跟他们说我要留在这里,我爸都被我气病了,住了两天院。闹成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回去?”

“你把我的事告诉他们了?”

“是的。”

“他们怎么说?”

“只有我姐还挺支持的,我爸妈他们——”秦宏苦笑了一下,“觉得我不靠谱,说我越长大越不听话,到处胡来。”

“原来是这样。”

“你别误会。”他看到陈盈低下头,一把抓过她的手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了解你,只是觉得我临毕业交个女朋友就随便更换工作地点。他们认为我不听话,不愿意回去,没说你不好。”

“哦。”

“别胡思乱想,这些事真的和你没关系。而且他们希望我回去参加我姐的婚礼,我不想让我姐这么早出嫁,所以也不太想回去。”

“你不喜欢这位未来的姐夫?”

“也不是。他人不错,和我姐在一起差不多十年了,来过我家很多次。家里条件和本人都不差,对我们也挺好的。”

“那为什么……”

“毕竟那是我姐啊,从小一起长大的。如果她就这样结婚了,以后就很少能见面了。我不想让她嫁人,不想让她离开。”

“看来你和你姐感情很好。”

“那是自然。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如果有别的小孩欺负我,我姐还替我出头呢。”秦宏说着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回去。正如你所说,这位男士是个用情专一,踏实可靠的好人,而且姐姐也对他一往情深,那么他们的结合不正是最美满的么?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他们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留给对方,难道你不为这份真挚持久的感动么?姐姐小的时候那么照顾你、关心你,现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难道你不想给她的未来送去一份祝福么?”

“可是我怕……”

“怕什么?”

“怕你一个人在这边太孤单。”

“没关系。姐姐的婚事是人生大事,倘若错过你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况且有这样的大事摆在眼前,估计你爸妈也不会为了工作的事太为难你。”

“陈盈——”他说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狸花猫被这突然的震动惊醒了。它打个哈欠,甩甩头,在陈盈腿上伸展着四肢。

“我确实不希望你走,但是这样僵持不是办法。你们宗归是一家人,你回去好好沟通,我想他们也会理解你的。”

“那好吧。”

“不过,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在你家人面前,先尽量少提起我,也不要说是我建议你回去的。”

“为什么不说?”

“你家里现在事情已经很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你回去好好的,帮助你姐准备婚事。姐姐出嫁,估计你爸妈那边也挺伤感的,你回去过年正好可以宽慰他们。”

“真是对不起,要委屈你一个人在这边过年了。”秦宏的脸颊贴在陈盈耳边,热空气从他鼻腔中喷出来,她的肩膀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没关系。我这边也有不少事情要做。你放心吧。”

“真没想到你会希望我回去……”他喃喃自语。

“怎么?”

“只是在想你是不是不喜欢有我陪着。”

“这可能是我的性格吧。虽然很喜欢你,也希望有你在身边,但我认为爱情并不比亲情更重要,我不愿意对方因为我错过人生的美好,隔绝其他生活。你尽管全心全意去筹备婚礼,我会在这边等你回来。”

“好想连你一起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这次先不要吧,大家都挺忙的,我去了他们还得招待我。何况我在这边也安排了事情,今天早晨刘先生跟我联系,说马丁的情况好些了,预约我下周过去给他上课,所以我初三就回学校住。”

“你又要去做家教?春节也不歇一歇,也太拼命了。”

“我能理解他们。毕竟过了年,马丁就上初三第二学期了,很快就会面对会考、中考,做父母的替儿子前途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又加上马丁不太听话,学校老师和别的家教都管不了他,所以刘先生才让我趁假期给他多补几次课——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过了年一定找份好工作,不让你再这么辛苦。”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先好好过年。走之前记得把小白给我,你们都走了,照顾它的任务就交给我。”

第十一章 清净地(1)

“你就这样把他送走了?”梁静戴着护目镜一只手举着试管夹问。她倾斜着身体,使自己尽量远离正在进行试验的通风厨。另一边的黑色试验台上,一只小圆底烧瓶正在石棉网上加热,烧瓶内液体沸腾而出的蒸汽经过冷凝管冷却后,一滴滴流进锥形瓶里。陈盈坐在靠近暖气的方凳上,看着梁静走来走去,偶尔替她观察一下悬在烧瓶口的温度计。

“不然怎样?”陈盈盯着温度计说。

“昨天晚上去火车站送他?”

“嗯。”

“火车站人多吗?”

“不多,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回去了。他又订的是晚上的车,所以人很少。”

“你一直等到火车开了才离开?”

“差不多吧。”

“他也在窗边一直看着你?”

“嗯。”

“真浪漫。你怎么舍得让他回去?明明他已经决定不走了。”

“我不想让自己成为横在他和家人之间的障碍。再说他也应该回家去,就算不考虑过年,做弟弟的也不该错过姐姐的婚礼。”

“他走了,你不难过吗?”

“说不难过是假的。”陈盈看着冷凝管里的水匆匆流过,“可是我不想太自私,不想利用爱情去绑架对方的生活。很多人喜欢成天黏在一起,因为他们害怕分离会使彼此的关系变质。但即使这样,依然有很多人分手,成为陌路。所以我想真正的爱情不是把对方时刻拴在身边,而是无论相隔多远,心里一直都有对方。”

“你这番论调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段话:‘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让它自由,如果它回到你身边,它就是属于你的;否则你就从未拥有过它。’”

“果然大文豪的版本比我的好多了。”

“你还自比大仲马啊?”

“不敢当。”

她们一起笑起来。圆底烧瓶里的液体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梁静将手中小试管里的液体倒入一只棕色玻璃瓶盖好,又熄灭了酒精灯。陈盈关上冷凝管的通水阀门。

“今天上午的开幕式怎么样?”梁静脱掉橡胶手套边洗手边问。

“还不错,有不少留学生参加,大家戴着自己所代表国家的国旗集体合影。然后大会主席宣布了一下会议纪要和安排,第一天的活动就结束了。”

“现在时间还早。”梁静把洗好的仪器依次放在架子上,甩了甩手上的水说,“还剩下一个表面张力的实验我现在没办法做,因为需要特别安静——可是这个实验楼挨着地铁,刚想记录数据就有地铁通过,稍有震动水滴就掉下来,所以没办法测量,只能等到半夜地铁停运了再做。”

“回去歇会儿?”陈盈关切地问。

“现在回去也睡不着。叶枫正在门口等着呢,咱们赶快下去吧。”

“干什么去?”

“去个有趣的地方。”

“在哪里?”

“有点远。不过现在走的话,估计七点之前能赶回来吃晚饭。”

“到底是去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保持一点神秘色彩才有趣嘛——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行了,咱们快点下楼去吧。”

第十一章 清净地 (2)

梁静风一般地换好外衣,拉着陈盈的手急急忙忙从楼梯上跑下来。清洁工人刚刚擦过这段楼梯,地上的湿气还很重,陈盈险些滑倒。梁静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拽着她的手一直向下跑。到了门口,她定定神,大口喘了几次。然后她拿出校园卡在满是手印的刷卡机上随便一贴,嘟的一声楼门开了。叶枫正双手插兜站在门外,看到她们就举手示意。梁静走过去和他并肩走着,陈盈自觉地跟在两个人后面。

“现在不算太早,但是他还是能有点空闲时间……”

“我们这样直接去,会不会太唐突……”

陈盈竖着耳朵听,想从他们只言片语的谈话里猜测出此行的目的地。然而梁静很快就不再询问,叶枫更是恢复了他沉默寡言的习惯。他们踏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向学校南门走去。这天天气十分晴朗,蔚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投射下来,照着盖在四处的白雪亮晶晶的。陈盈努力跟在后面,鼻子里不断喷出白雾。

“来,上车。”叶枫说着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向两个女孩示意。梁静和陈盈一起坐在后座上。

“去广化寺。”叶枫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说着顺手关好车门。

“广化寺?”陈盈转身问梁静,“为什么去那里?”

梁静好像只注意到放晴的天空和几只飞过的寒鸦,并没有听到陈盈的问题。她让自己舒服地蜷缩在后座上,一直看向窗外沿路的街景。叶枫也没有说话,他刷着手机屏幕,自顾自地微笑。广化寺离学校很远,途中经过数个红绿灯。陈盈看着一排排高楼大厦在身后远去,现代化的玻璃幕墙逐渐被二三层灰瓦红柱的建筑代替,那些仿古的建筑和真正的古建映入眼帘,街边的树木也从银杏向杨树过渡,最后变成了古老的国槐。那些老树的树干上嵌着墨绿色的名牌,用来标记它们的树龄和位置,就犹如身份证一般。

车辆进入鼓楼大街,街边两侧全是各种旧式小铺,有卖烧饼的、糖葫芦和炒肝的。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电烤羊肉串的味道是最诱人的,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沿着街边自由地飘着,随随便便就钻进行人的鼻子里。在卖奶茶、寿司和蛋糕的小店中间,还有不少卖民族服装的、卖风筝和拨浪鼓的。大概是临近春节的缘故,几家店门口还用小板凳支起几块板子,上面放着亲手写的对联。案板旁边有本对联大全,内容随便选。街上人来人往的,有外地人也有本地看热闹的,旅游的大巴一辆辆首尾相连地停靠在路边,导游在人群中高举着小旗子来来回回。这是一条丁字街,又是这座城市的中轴线,街的尽头就是鼓楼,鼓楼后面是钟楼。出租车就在鼓楼前面的路口停下,三个人就来到一个大湖边。

这个湖本身面积并不算大,湖水已经结成冰,有很多人带着小孩在镜子般的湖面上滑冰车。陈盈小的时候这湖边还有个荷花市场,一些收藏爱好者喜欢在这里交易古玩字画,现在这里建成了休闲一条街。这里的咖啡店和万圣书园不一样,店里没有书,但是装修风格更现代更具艺术特色。时间还早,酒吧大多没有开门。不少酒保刚开始上班,正在调试电视或者擦拭玻璃杯。咖啡店里少有空位,透过街边的玻璃可以看到很多外国面孔。这里大概是新春气息最浓郁的地方,人们吃着糖葫芦,戴着红围脖,抱着刚刚猜谜游戏得到的红灯笼从他们身边走过。整个人群都是兴高采烈的,陈盈也被这浓郁的喜庆气氛感染了。

“来,这边走。”梁静拉起陈盈的手,从一个卖银制小饰品的店铺门前转了个弯,走进一条仅有三四米宽的小巷。这是一条非常安静的巷子,走出半里路才见到到一个卖旧书和佛教用品的极小的门面。一位模样像是店老板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看电视。店门口的地面上整齐地码放着香烛、绢花和佛珠,还有一些有关佛学的书籍。梁静领着陈盈匆匆前行,很快来到一座寺庙前。

这座庙虽位于都市核心区却称得上闹中取静。小巷对面有一影壁,上书“南无阿弥佗佛”六个大字。如同大多数中式庙宇坐北朝南,庙门由并列的三扇门构成,两边两扇规格相同的小门,靠东侧的称无相门,西侧的称无作门。中间的一扇大门又称山门。这三扇门全部漆成朱红色的,门上都镶着金色门钉。山门楹联曰“烟波浅荡摇空碧;楼阁参差倚斜阳”,陈盈认出这原是出自白居易的《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只不过对其中两字略加修改,使其更贴合佛门之意。山门口放只一人高的铜铸香炉,门两侧各摆着两只汉白玉雕的大狮子,每只大狮子下方又放了只同大狮一般的黑色小狮。叶枫掏出门卡打开无相门,引她们进入院内。

第十一章 清净地(3)

院子不算太大,水泥地砖上一尘不染,空气中隐隐飘来焚香的气息。干枯的树杈上几只硕大的喜鹊窝格外显眼,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院内的猫跑过也能听见声响。院内东西两侧有相向而建的钟楼和鼓楼。陈盈立于钟楼前,读那楼上的对联:“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又去看那鼓楼前的对联,上面写着:“暮鼓雷音声遍三千界;法雨花香禅院百生晖”。他们沿着中路向院深处走去,先见到供奉弥勒菩萨、韦陀菩萨的天王殿。天王殿以北是庄严的五佛宝殿。这宝殿共有两层,东西两侧还各有伽蓝殿和祖师殿各为配殿。过了五佛宝殿就是藏经阁。这藏经阁和五佛宝殿有些相似,也是二层宝刹,东西兼有配殿为翼。从藏经阁的东配殿一个回廊上的小门向东一拐,他们就进入一个二进院落。

走过观音殿、地藏殿和斋堂,他们沿着回廊走进一排内部装修得极为舒适的房间。这些房间地面上铺着黑色大理石,贴着米黄色壁纸的墙上挂着白色暖气。如果不说这里是寺院,陈盈会以为自己走进一家中高档宾馆。一路上偶尔有穿着土黄色僧袍的修行者从他们身边经过。有几位僧人也或挂或持和叶枫一样的木质念珠,有些念珠已经被磨得乌黑发亮。这些人见到他们大多客气地点头,或者礼让一旁。陈盈从未来过类似地方,十分拘束。她紧跟在梁静身后,唯恐迷路。

“到了。”叶枫停在一扇棕红色的门前说。门上贴着号码,看上去和学校里普通的教学办公室门口没有差别。

“这里?”陈盈疑惑地看了眼梁静,注意到她和自己一样紧张。

叶枫走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陈盈屏息听着。很快一个身穿黄色僧袍的人打开门,见到他们便招呼他们进入。这位僧侣的外表十分符合陈盈对佛家修行者的看法——剃得干净的头顶有两颗戒疤,身着黄色的僧服,绛赤色的袈裟披在左肩膀上,衣袋沿着左肩到右臂腋下整齐地系好,脚上着一双灰色的方口僧鞋。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岁,面容十分亲切。

“都来了?”他起身为他们搬来几把太师椅,又身后的壁橱里拿出椅垫分给他们。陈盈铺好椅垫却不敢坐下。

“这位是智圆法师。大家都随便坐。”叶枫把椅子围着一张小桌摆放好,自己做在靠近僧人的一边,陈盈和梁静坐在他们对面。小桌上放着一副茶具,旁边有一只自动上水的电热水壶正冒着团团蒸汽。

“正好水烧开了。”智圆大师说着分给每人一只蛋青色的茶盅,替他们斟好茶。陈盈拿起茶盅喝了一口,一股热流缓缓流入胸口,刚才一路走来的寒意也渐渐消失了。

“听叶枫说你们今天来想找我看看命?”大师轮流打量着两个女孩。

“是啊,我想请您看看。”梁静大方地说。

“看哪方面呢?”

“我想看事业和爱情。”梁静说。

“好。能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吗?最好精确到几点几分。”智圆法师说着戴上一副秀郎框眼镜,递给她一张便签纸。

梁静快速写好自己生辰,还了回去。

智圆法师看了看纸片上的数字,从右手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旧书,书页处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他按照索引目录仔细翻找了一会儿,在纸片下方的空白处写好几个字。接下来他又找出一本旧黄历,推算一番。在纸片上方又记上一串字符。他合起书,默不作声地观察这些字,好像这些汉字中还蕴藏着另一种语言。三个年轻人都默默地喝着手里的茶,整个屋子十分安静。陈盈借机看看挂在墙上的书画卷轴,有一幅瘦金体的题字,一幅牡丹蝴蝶图。靠墙的供桌上还叠放着几本十六开本的厚书,最上面那本的书名是《芥子园画谱》。

“我已经看完了。”大师抬头看着梁静。

“我想我最好回避一下。”陈盈说着站起身,梁静一把拉住了她。

“没关系,你可以听。”

“不了,我正好想去卫生间。”陈盈说着脱开梁静的手,转头问叶枫,“能告诉我怎么走么?”

两人出来关好门,叶枫一直把她送到厕所门口。

“我不能进去。”他有点害羞的说,“你记得回去的路吧?”

“嗯。我会慢慢地走回去。”

等她收拾停当回到房间里时,大师正好出去了。叶枫正在向梁静介绍房间里的宗教书籍,指给她看一些陈设,并告诉她这样摆放的用意。陈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给茶盅倒好了茶。

“陈盈,叶枫想带我在院子里转转,一会儿智圆大师就回来——到时候你可以问他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们过会儿回来找你,行吗?”梁静看起来很兴奋。她随意围上围巾,毛线帽子顺手扔在椅子上。

“行。一会儿见。”

陈盈独自在屋内等待。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手边的《佛教常识答问》小心地翻阅,尽量不碰到书页边缘,以免书的主人因为书页被弄脏产生不悦。她仔细地从第一章开始读,一字一句地循着作者充满思辨逻辑慢慢品味其中的人生道理。她不曾想过原来宗教类书籍也能如此引人入胜,她兴致勃勃地读着,一章接一章,连智圆法师走进房间都没有听到。

“这屋里温度还可以吧?”大师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电子温度计。

“还好。”陈盈错愕地放下书,心慌意乱地说,“他们两个想去院子里逛逛。”

“哦,那去吧。”大师看到她放在桌角的书说,“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陈盈迟疑着,“我也看看事业和爱情。”

“你的生日刚才梁静告诉我了。能告诉我具体时辰么?”

陈盈平静地告诉了他。

“好,好。”大师打开黄历仔细翻找着,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些文字。然后他抬起头问她:“现在有男朋友吗?”

“嗯,算是有。”

“其实你还挺幸运的,家里条件不错,人也有天赋。在经济上和学业上都不会太发愁,以后工作起来也不会有太大波折,人生在这方面比较顺利。但是,”他说着抬头看了她一眼,“你的感情生活大概会比较曲折,会遇到一些问题——当然你也别太担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总之不会太顺利,过几年要注意一点。”

“过几年要注意?”陈盈困惑了,“注意什么?”

“可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波动。不过幸亏你那时还年轻,还有机会。人都是经过挫折才能学到东西,变得成熟,提高处理问题的能力,所以这也不是坏事。”

“这是说几年之后我和现任男友可能会分开?”

“也不一定,只是存在这种可能性。你也知道,天下之事,三分天定,七分人为。如果一切尽在运数之中,恐怕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尽人事,知天命。一切顺其自然,能就尽力而为,不能也不必强求。你这么聪明,又喜欢读书,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吧。”

第十二章 问禅 (1)

智圆法师一直把陈盈送到院内。她看见叶枫正在香炉前的倾斜长凳上跪拜,梁静举着三支燃着的香站在他身后。两个人神情凝重,专心致志,都没有看到他们走来。

“请留步,今天非常感谢您。”陈盈向大师点头致意。

“这是送给你们的。”智圆法师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小挂件。一个是三分之一拳头大小的木质貔貅,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面目狰狞,大口圆张,双眼虎视眈眈直视前方。这只貔貅身下栓了条金棕色的穗子,穗子头上靠近貔貅的地方用颗红色玛瑙珠子箍着,使这件挂件又增加几分颜色。另一件是个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蝙蝠雕饰。整个佩饰是翡翠质地,通体呈墨绿色,蝙蝠却是黑色的,口中还衔只硕大的铜钱。铜钱上方的配着三颗白色的翡翠小珠,用一根黑绳穿成串,形成一件吊坠。

“蝙蝠是给你的,貔貅是给梁静的。”他叮嘱陈盈。

她点点头,目送大师悠然地离开。他衣服的下摆和袈裟一起轻盈地摆动,罗汉鞋在青石板上走过,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缓缓走上回廊,手中握着胸前一串长长的念珠,来到回廊尽头的一扇绿色油漆门前,一闪身不见了。

“智圆大师和你说的怎么样?”梁静把香插入炉中,走到陈盈身边问。叶枫还在叩拜。这时他们身边又来了几位挂着名牌的居士加入到礼拜的行列中。

“还好。”陈盈说着把貔貅放进梁静手里,“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结缘之物不能拒收。”叶枫说完站起身,走过来看着陈盈手里的两个饰物,滋滋赞叹着,“真不错呢。”

“送你的是什么?”梁静拿起翡翠蝙蝠对着阳光仔细地看了看。

“这叫‘福在眼前’。好好珍惜吧,这也是大师的一片心意呢。”叶枫说。

“是不是觉得不虚此行?”梁静说。这时他们向天王殿走去,前来礼拜的人增多了,殿前的一排排红蜡烛都被点燃,跪拜的长凳上已然没有位置。

“还好。”陈盈说着低下头,小心抚摸着翡翠蝙蝠的头部。这个小挂饰在她手中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大师没和你说什么吧?”梁静看着陈盈说,“感觉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陈盈微笑了一下,“不过,你今天怎么会想起到这里来?你不是一直以笃信科学拒绝迷信自居么?”

“说到科学和迷信的关系嘛,我是因为最近有了新的认识,所以才想起让叶枫带我们来的。我承认自己以前对于迷信特别是宗教的看法有些过于狭隘,总以为只有那些经过试验验证或者有足够数据支持的理论依据才是科学可信的。但我现在多看了一些书之后——特别是跟叶枫一起去过一些地方后——我认为科学无非是解释清楚的迷信,而迷信则是仍尚无定论的科学。”

“很辩证,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陈盈赞同地说。

“我开始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来寺院这种地方——感觉缺少大学校园中那种勃勃生机——这里似乎太静了,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静的似乎什么都大可以有,大可以无。你还记得咱们高中语文课上一起学过的那首诗吗?”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对,就是这句。”

“我刚才在钟楼前看到那副对联时,也有这种感觉。可能对于咱们现在的年龄,这种想法太沉重了些,可是人生起起伏伏,待到油尽灯枯时再回首,或许真就是如此。”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所以你今天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尽人事,知天命’?”

“我倒不完全相信这些。来这里主要是想了解哲学系里佛学会的学生们在哪里活动,都在做些什么——而叶枫正好认识这里的大师,今天就过来看看。与其说我相信周易问卜,倒不如说是寻仙访道以求好奇心得到满足吧。”梁静边说边把小挂件系在背包外的拉锁扣上,她把貔貅的头板正了亲了它的头顶一下。

“好,现在这小家伙就完全是我的了。”她高兴地宣布。

陈盈把翡翠吊坠后面的黑色长绳松开,套在自己脖子上。梁静帮她把脖子后面的搭扣拉紧。吊坠贴在她两边肩胛骨间的凹口处,凉凉的,小蝙蝠正仰头看着她。

“别看了。”陈盈见梁静一直盯着她的脖颈,忙用围巾把吊坠遮住,不知何故,即使隔着围巾,她也能感觉到吊坠的样子。

时间尚早,他们在这里也才消磨了两三个小时,然而冬日的太阳已经有些提前收工的意思。天渐渐凉起来,寒风瑟瑟地吹起来。三个人沿着原路返回,从无相门出来,走入已经略显昏暗的小巷。巷子里冷冷清清的,之前路过的几家小店正在收摊。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路灯像为他们送行似的,一盏盏亮起来。又走了一会儿,天黑下来,陈盈已经能听到街上公交车的报站声。走到一处正在修缮的老宅院前,又转过一个弯,他们便步入红尘之中。

第十二章 问禅 (2)

回到校园,陈盈就和梁静他们分别开,独自去就近食堂买晚饭。留校的学生很少,好几家食堂都关门了,窗口内为师生打饭的几名员工正坐在一处聊天。他们和往常一样穿着同一的旧工服,戴着白色的连身围裙,头顶扣着白帽子。

“姐姐想要什么菜?”一个个头和陈盈差不多高的男孩看见她走来,拿起手边的长柄铁勺问。

“来一份西红柿炒蛋——是你?”陈盈抬起头,惊讶地看到郭老板的大儿子正站在面前,“过年没回去?”

“嗯,今年老家这边有点事,不方便回去了。我爸和我弟弟回去了,我和我妈在食堂顺便干两天。”他熟练地盛菜,尽量多舀起一些鸡蛋放进陈盈递进来的饭盒里。

“老板娘做什么?”

“她在后面帮着洗菜、收垃圾,一会儿我也去收垃圾。”他把盛好饭的饭盒一起放在她面前,放下铁勺顺手在围裙前襟抹了两把。

“好好帮帮你妈妈,替我问她新年好。”

“行,谢谢姐姐。”

陈盈端着饭盒走回宿舍楼。楼道里冷冷清清的,很多寝室反锁着门,一点动静也没有,连放置在楼道的公用垃圾桶空空如也。陈盈扭开寝室门,打开灯,坐在自己座位上打开电脑,在等着开机启动的这会功夫,她顺手把放在桌上的两三本书放回书架上。然后她连上网关,边吃饭边搜索起前两天看到一半的电影。

“在干什么?”手机屏幕亮起来,提示她收到了秦宏的短信。

“在吃饭。”她顺手回复。

“吃的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他就回过来。

“食堂便餐。”

“吃点有营养的,身体重要。”

“嗯。”

“模拟联合国怎么样?”

“还可以。今天只是进行开幕式,并没有实质活动内容。你那边怎样?”

“平安到达。看到我回去他们很高兴,全家都很忙,正在筹备我姐的婚礼。”

“路上顺利就好。毕竟你一年没回去,这次就多做点家务帮帮他们。”

“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放心。”

她放下手机,正准备吃饭。那只已经长得有小臂那么长的白猫跳上她的膝盖,使劲嗅着她的饭盒。然后它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大声叫起来。

“哦,险些把你给忘了。”陈盈把猫抱起来放在椅垫上。她从床下拉出食物收纳箱,拿出一小袋湿猫粮。她从过生日用剩下的纸盘中取出一只放在地上,把所有猫粮倒在盘子里。她又从暖壶里往猫喝水的空盒子里倒了点温开水。小白从始至终看着目光没有离开她的手,见到准备好的食物和水,立刻迫不及待地跳下椅子,奔过去先喝了几口水,继而格吧格吧地大口吃起猫粮。陈盈摸摸它的头,又走回座位。

吃过饭,洗了澡,陈盈坐在书桌前再次研究活动材料。她在网上查阅着自己代表的这个北欧国家所关心的议题,历史过往和现今遇到的发展瓶颈。她研究这个国家的文化传统,研究他们的国际立场和主张。正当她看得有些昏昏欲睡时,宿舍电话铃响了。她赶忙接起听筒。

“喂?”

“喂,是陈盈吗?”那边传来陌生的男生声音,使她一下清醒过来。

“你好,我是‘模拟联合国’的联络员。有件事告诉你一下,凡是欧盟成员国代表还有一个特别的事情,就是每轮谈判和提议前你们要选出欧盟轮值主席国作为欧盟代表发言。”

“这个轮值主席国要怎么选?”陈盈认真地问。

“还是抽签决定,这样比较公平。”

“好。没别的事了?”

“没有啦。打扰你了,明天活动见。”

“好,明天见。”

她放下听筒,开始慨叹这个活动的复杂程度。小白已经吃饱喝足,正在陈盈床上给自己踩出一个合适的坑。它在坑中转了几圈,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盘在里面,头舒舒服服地枕在陈盈的枕头上,眯起眼睛看着她。

铃——

电话又响起来。陈盈快速接起来,用肩膀夹着听筒,顺手把刚才得到的通知记在日历本上。

“陈盈?”电话传出秦宏的声音,使她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是我。”她应答道。

“这么晚了还没睡?”

“还在准备明天活动的材料。你也没睡?”

“睡不着。想你。”

“早点休息。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很辛苦。”陈盈感到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热。

“你快看窗外的月亮。”

“没几天就过春节了,怎么可能……”她举着听筒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向空中看去。尽显凉意的藏蓝色天空中果然挂着极细弱的一弯月牙,正在天空中泛着皎洁的白光。旁边的一簇簇星斗依旧闪耀着,和夏夜不同,此时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

“估计你没睡,有点想唱歌给你听。”秦宏接着说,“你还记得我走之前,咱们一起去KTV唱歌吗?”

“记得,基本是你在唱,我是那唯一的听众。”

“还有印象我哪首歌唱了三遍吗?”

“是齐秦那首《大约在冬季》。”

“记忆力真好。”秦宏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本来今天想给你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结果……”

“没关系,可以等它圆起来再唱。”

“认识你之前,我每年坐车回家,心里都是兴奋激动的。看着那些熟悉的景色一点点在眼前铺开、延长,最后到达车站。然后全家人会来站台接我,帮我提行李、找车子。等我们回到家,我妈早就准备好一桌我最爱吃的饭菜。全家聚在一起吃饭、聊天,饭后我和我姐猜拳,输的那个去洗碗。然而今年……”他哽住了。

“姐姐以后肯定会回来看你的。”

“不只是这件事。”秦宏叹了口气,“也可能是临近春节比较伤感,我今年回家的路上完全不怎么开心,只觉得车每向前走一站,就离你越远一点,心里越来越慌张,也越来越舍不得,我想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

陈盈没有说话。

第十二章 问禅 (3)

“我今天下午陪着我姐去取婚纱,看着她在婚纱店里改尺寸。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看着那些精美的服装,突然想到有一天你也穿上这些衣服该多好。我把他们的婚纱样式翻来翻去,找出几件你可能喜欢的,一会儿给你发过去看看,好吗?”

“明天再发,今天早点休息。”

“行,你什么时候看都行。这件事不着急。”秦宏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晚安。”

“晚安,再见。”

陈盈确认秦宏那边挂断后才放下听筒。她回想着刚才的谈话,心情激动得有些难以平复。西北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一丝凉意从窗户缝里透进来。陈盈站在椅子上,用透明胶带一条条地仔细贴好漏风的间隙。窗外早已入夜的校园,在路灯下显得颇为寂寞,校园甬道上洒过雪盐,路面的积雪融了大半,已经露出柏油路的痕迹。许多树枝上仍存着大量积雪,盖住褐色的树皮表面。她想起雪莱那首《西风颂》中最出名的两句,不知不觉念出声来:

“假如冬天已经来临,那么春天还会远么?”

喵——喵——

大概是见她一直没睡,小白耐不住寂寞,从床上跳到桌上,又倏地跳到她的椅子上,开始朝她大叫起来。她回过神把它抱住,又把它翻过来,抽出桌上的纸巾,沾湿了给它擦干净眼角的污垢。猫满意地闭着眼睛,四只毛茸茸的小爪子蜷缩着,一动不动由着她擦拭。

“你说的对,是该睡觉了。”她给猫擦干净脸,想把它放回椅垫上。可猫用钩状的指甲使劲挂住她的毛衣,怎么也不肯放手。

“乖,我刷个牙就回来。”她尽力哄它。

可是小白并不买账,它依然用爪子拼命抓住陈盈的衣服,唯恐她会离开一般,把她的毛衣都勾出许多洞来。陈盈只好一手托着猫,一手端着杯子走进水房。她刷牙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回想这一天经历的事,恍如隔梦。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疲惫导致出现幻觉,还是自己确实正在经历某些变化。她回到寝室铺平整床单,关上灯,抱着猫一起钻进被窝。床铺还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她尽量不去回想智圆法师说的那一番玄而又玄的话。那算是预言么?或许仅仅是一种猜测。过了一会儿,她变得迷糊起来,隐约间感觉到猫爪依然挂在衣服上。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解锁屏幕,点开新的信息。有两条新信息。一条是秦宏发来的几张婚纱照片。陈盈顺手刷看了一下。另一条竟然是叶枫发来的:

“智圆大师已将今日之事转告于我,希望你不要过于介怀。”

“我没事,谢谢他费心。”

“人生之事虽然命中有定,但和后天努力也密不可分,所以不必太担心。”

“好。”

“还有那个结缘之物最好一直戴着,大师说你身体弱,戴着它对你有好处。”

“行。马上去戴。”

“打扰了,晚安。”

“晚安。”

陈盈坐起身,在黑暗中伸长手臂寻找今日得来的挂件。猫被她的起身惊醒了,发出不满的叫声。她翻遍枕头下面和挂在床头的背包,都没找到。最后她站起来,开始在书桌抽屉里和书架放杂物的小盒子里摸索,最后终于从书架角落里摸到那凉凉的饰品,套在脖子上,从脑后系紧绳结。

她翻身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大概是黑暗的缘故,一本书没有放稳,从书架上落下来,掉在椅子上,没有发出声响。书向上翻开。从窗帘缝中透过的路灯灯光照在这页书上,那是一首诗:

“生命中的千山万水

任你一一告别

殉葬的花朵开合有度

菩提的果实奏响了空山

告诉我

你藏在落叶下的那些脚印

暗示着多少祭日

专供我法外逍遥

先是在拉萨河的两岸遥相误解

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

第十三章 被忽略与被关注的 (1)

陈盈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对在寒假举办的这个院系级别的活动如此重视。但当她穿着正装,别着代表名牌,提着与会材料走进国际关系学院的大楼时,之前的焦虑和担忧一扫而空,心里莫名其妙涌出一股热情,她开始希望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能充实度过。

活动地点选在国际关系学院新落成的教学楼里,这里的一切设施都比照国外最好的大学建设。不但教室内的座椅上全部附着红色天鹅绒的垫子,连木制椅背上也安放着靠垫。座椅的位置和课桌都设置成圆桌会议形式,每个教室里,座椅对着讲桌排成两个带缺口的同心圆状。讲桌很高,也是浅色木制的,桌上配备了三个并排的话筒,桌子左上角有可以控制身旁投影仪的装置。桌子抽屉里有激光笔和音量调节器,作为讲话时的辅助工具。每间教室都是明亮的灰框落地窗,站在高一点的楼层上可以俯瞰整个校园。教室里铺着灰色化纤地毯,走廊的地面是几乎没有花纹的白色大理石。墙边挂着白色的暖气,整个大楼配备了虽然只有五层却配备了六台电梯。普通楼梯台阶旁还配有两米宽的无障碍通道。在每层的拐角处都安放着中英双语指示牌和路标,提示开会的地点。

陈盈到得不早不晚。她随着人流走进这座大楼中,按照指示牌的方向步入会场。这大概是整栋楼里最大的会议室,同样有两排带缺口的同心圆桌,但圆圈的缺口方向却正对着一共九排的平行坐席。圆心的发言位置是四方的,发言者可以面向任何角度。两边的墙壁上各有很大的两台超清纯平电视,任何人发言都可以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头顶上一排排小灯把整间教室照得极为通透。平行坐席每个座位都配备有话筒,座位扶手旁有发言按钮,可以随时提醒主持人自己有意见需要表达。这整间屋子也铺着灰色的地毯,走在上面一步一个脚印,不发出半点声响。

整个会议是模仿联合国章程进行的,不过从实际情况出发,会议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参会的学生们按照设有代表国家名牌的位置寻找座位,除了常任理事国和要发言的几个国家代表外,其余代表按各国地理分区就座。陈盈和其他二十几个代表一起坐在欧洲席。她的座位正好和非洲席相接。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身形健硕的男生,他长得鼻直口阔,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这次欧盟最关心的议题是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陈盈,双眼仍目视前方。

“这是联盟内部机密,无可奉告。”陈盈小声地说。

“本次委员会议题会超过一小时,我们需要先听六国代表发言,决定首先讨论的议题。欧盟那边的代表是你吗?”

“不,是法国。”

“好,马上开始轮流发言了。”

他说完摊开笔记本和陈盈一起向大屏幕看去。作为法国代表的一个长发女生走上发言台,开始陈述观点。等她叙述完毕,瑞典代表接着上台发言。这是一个来自非洲的留学生,和印象中的大部分非洲人不同,他长得圆头圆脑,全身上下都胖乎乎的。他中文说得流利又清晰,陈盈心中由衷地赞叹着。等他发言完毕,西班牙代表马上跟进。这位身材瘦高的女生围绕环境污染问题反复说,越说越起劲,最后主席不得不提醒她马上就要超时了。等这边的观点一陈述完毕,非洲和亚洲代表团成员就轮流登场发言。

“欧洲就总是就碳排放问题揪住不放。”这个男生又在小声说着。

“环境问题难道不重要?”陈盈尽量嘴唇不动地说。

他刚要争辩什么,这时大会主席让大家就刚才的议题选择进行表决。他们参照大屏幕上的双方议题,按下桌角上相应的按钮。

接下来过渡到设定发言名单阶段。欲发言的国家代表纷纷按下面前的发言键提示主席。有一个随机选择软件在大屏幕上快速无序滚动各国名称,会议主席就随机按下停止按钮,留在屏幕上的国家代表就可以打开面前的扩音器进行发言。

“我还是比较支持首先讨论欧盟代表有关全球变暖的议题,这个问题对于沿海国家和多岛国家的生存和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承受着全球变暖带来的海平面上升,领土面积减少,气候变化无常等绝大多数灾害,但是全球变暖的起因却是世界各国过多消耗化石原料集体造成的,所以联合国应该把这一议题放在首位予以讨论。”新加坡代表发言。

“我呼吁应该把非洲援助计划作为首要议题,因为这切实关系到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和未来的社会构成。”赞比亚代表说。她是一位来自越南的留学生,嘴里还戴着牙套。

“我认为还是应该首先讨论核武器的规制问题,特别是一些敏感国家和地区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报道,总是会引起世界恐慌。”韩国代表提议。他是一个来自斯洛伐克的男生,身材又瘦又高,满脸雀斑的脸上一双碧蓝的眼睛,一缕金发垂在眼前。

第十三章 被忽略与被关注的 (2)

经过几轮发言过后,会议进入午休时间。代表们拿着各自的材料,陆续走向餐厅。梁静曾和陈盈提起,说这是参加这次活动唯一的好处。他们来到走廊上,陈盈这才发现很多来参加活动的女生都化了妆,她们不畏严寒,穿着西服裙,下半截腿上穿着厚厚的丝袜,脚上数厘米高的高跟鞋在台阶上当当当地响着。

人群经过一个拐角,走下半层楼梯,来到餐厅。这里的条件可比学生食堂好很多,白色的台面上放着一碟碟自助餐,各式西餐、中餐应有尽有。陈盈拿起一只餐盘,跟着人流,给自己拿了一叠素菜,一只鸡腿和一碗粥,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旁边没人坐吧?”刚才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生骤然占据了她旁边的位置。他摆满了一盘子意大利面,手里还抓着两个肉夹馍。

“请坐。”陈盈说着看了看他的名牌,上面清晰地写着:卢旺达。

“没想到吧?”他发现陈盈在看他的胸牌,也低头看了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抽到了这个国家。”

“不好么?”陈盈边吃边问。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之前对它了解得太少。”他用筷子搅拌着面条,把番茄酱涂抹均匀,“为了参加这次活动,我只好恶补。抽签之后几天没干别的,天天泡图书馆,研究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发展。”

“我也是。”陈盈笑着说。

“你抽到丹麦真的很幸运,毕竟欧洲国家的发展曾是主导世界的,而且很多文明从古至今一脉相承,虽然发生多次战争,但始终在社会发展方面保持领先地位。可是非洲国家就很不同了,”他说着喝了口可乐继续说,“本来自然环境就很恶劣,又经过奴隶贸易、殖民统治,到现在很多文化已经荡然无存。政治上也很不安定,经常发生战乱、政变,即使国际社会每年给予大量援助也难以发展起来。”

“说的对。你是不是后悔没抽到英国或者美国?”

“开始时有一点。”他坦率地承认,“毕竟我们对于发达国家的了解远远多于对发展中国家的了解——特别是那些极度贫困落后的国家,很多人可能也不愿意去关心这些地方的情况。我开始亚久卢旺达时也觉得有点不情愿,觉得这个国家又小又穷,在国际社会上也没什么影响力,当这个国家代表真的有点没意思……”

“其实丹麦在欧洲的影响力也比较有限。”陈盈沉思着,“毕竟是个很小的国家,全国人口只有六百多万,领土面积也很小,又与实力强大的德国毗邻。”

“所以说‘弱国无外交’嘛。”

“所以才会参与欧盟,扩大影响力。”陈盈纠正他。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接着说,面前的一盘面条已经一扫而光,“我越研究自己代表国家的历史,就越了解当今国际社会,也就越庆幸这次的活动只是个‘模拟会议’,不会因为我的观点真的去改变世界局势甚至是一个国家的命运。你知道卢旺达国内在1994年发生的恶性事件吧?”

“知道。我在社会心理学课上看过电影《卢旺达大饭店》。”

“对。其实这部电影足以和《辛德勒的名单》相媲美,但知晓的程度远不及后者。因为卢旺达是个非洲小国,在国际上受到的关注远不如德国。联合国的维和部队甚至不愿意对这些事情进行干预,所以才会导致那么惨烈的结果。如果有能力,我真的想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一个‘地球村’——没有疆域,没有地图上绘出的边界——不会只用强者的名字给城市命名。”

“在乌托邦恐怕也不能如此。”

“是啊,但我还是想发言——就代表这个国家。可能因为我是学计算机的,并不真正能理解国际社会中政治关系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为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说话,我不想放弃自己的权利——即便可能没人真正重视这些看法,就连这次非盟主席国我也没抽到——”

“伏尔泰曾说过:‘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至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陈盈说。

“我不知道这个。”男生脸上开始泛红,“但我看过尼莫拉神父写的一首诗,是忏悔文,题目是《我没有说话》。你看过吗?”

“没有。”陈盈摇了摇头。她开始觉得眼前这个男生不再那么陌生,甚至有几分亲切感。她看着他从西服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他脖子上的领带系的松松垮垮。他看到她看着自己,赶紧扬起头拽了拽领带结,然后小声念起来:

“**迫害犹太人时,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他们杀工会成员,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最后当他们来对付我的时候,

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我想你的诗里漏掉了共产主义者和天主教徒。”陈盈微笑着说,“这首诗的意义不就在于‘每个人、每个政党和每个民族在正义面前都必须勇敢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能选择沉默’么?”

“啊,原来你知道这首诗。”他有些沮丧地说,“我本想将这一段作为发言结束语的。”

“你打算发言?”陈盈有些惊讶。

“是啊。”他接着说,“因为你刚认识我,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唐突——熟悉我的人都会觉得我有点小坏——但其实我喜欢做的比说的多,很多时候也想尽自己一份力。我本来挺关心中东局势的——我考虑的不是那些政治利益,而是比较关心那些难民。我觉得无论是哪个国家都不能如此恃强凌弱,给当地平民带来如此深重的苦难。联合国的作用应在于调停和解决国际纠纷,避免战争发生造成大量难民和灭绝人性的事情发生。”

“我想这就是联合国成立的宗旨。”陈盈思索地说。

“嗯,但是在行动方面还远远不够。就拿卢旺达大屠杀来说,如果当时联合国能正视这一问题,增援而不是减少维和部队人数,或者反应得更迅速积极一些,也许就不会有几十万无辜的生命丧生。所以这次我也想提出建议,请大家多关注中东局势,不要躲躲闪闪,只顾自己。否则倘若有一天大难临头,别人也会坐视不管。”

“这是人道主义观点。我也不是国际政治专业的,对有些国际问题也是一知半解——但我支持你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宿舍里掐着秒表练习好几天了,每次都有点超时。我很害怕说到一半主席就不让我说了,还怕他们觉得我说的没水平,会嘲笑我。”

“可是你告诉我了。”

“呃,那是因为我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人,而且我觉得你——看起来比较和气。”

第十三章 被忽略与被关注的 (3)

“不怕我过一会儿泄露你的秘密?”陈盈问。

“可能我确实不那么谨慎,但这个会议毕竟是个模拟活动,就算你上台发言阐述我的观点也没有关系——因为倘若真发生这样的事,至少说明我的观点是被别人接受和认可的,而且有国家代表愿意和我站在一起。”

“能有这种想法真是非常大度。”陈盈赞叹着,“我不会剽窃你的主张。你的提议是个敏感问题,但我相信一定也有其他代表关注。下午的会议中包含这个议题,你可以先争取做发言代表,如果不能成功还可以提出问题或者动议。”

“其实我有点后悔没有在会议开始前提交立场文件。”他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因为我那时觉得自己的意见可能不会有人关注。”

“不要妄自菲薄,凡事当尽力而为。”陈盈鼓励他说,“现在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你知道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丹麦代表会支持你。”

“你不怕背叛欧洲盟友了?”

“可能我是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可是加入联盟并不表明失去自我。虽然欧盟最终会以一个整体就这个问题进行表态,但它也不能阻止每个成员国保留自己的意见。”

他们一起笑起来。面前的餐桌上只剩下几只空盘子。周围大部分代表就餐完毕,有部分人已经离开餐厅返回会议室。他们一起站起来,把空盘子和托盘放在指定位置,然后提着印有本次活动标志的纸袋,走向楼梯。会议室门口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音响,里面正传出迈克尔?杰克逊的那首著名的英文歌曲《拯救世界》:

“……

不断有人死去,

如果你真心关怀生命,

就为你,为我,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

“看,现在连舆论导向都支持你。”陈盈边走边对男生说。他听了一会儿也笑了。

他们一起走进会议室,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好。他双手合十罩在鼻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发言台,喘着粗气。他拿出放在兜里的卡片,在上面匆匆加上几行字。他把卡片正面朝下扣在桌上,不时翻起一角偷看两眼。他嘴唇快速动着,又不发出一点声音。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下午会议,坐在他另一侧的女生还趴在桌上睡觉。他调好手表上的计时器,又快速无声地练习着,这一遍终于在计时器嘟嘟做响之前完成了。他松了口气,转过身向陈盈比出一个OK的手势。她向他报以微笑。

“我想我已经练得足够好了。”他小声地对她说,“谢谢你中午的鼓励。”

“不用谢。要加油。”她低声回答。

门口的时钟指向下午一点钟,会议主席环顾四周,见代表们都已列席,就走上发言台宣布会议继续进行。陈盈翻开手里的资料,在每个议题下面快速地记笔记。整个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午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法国代表用短信通知她离开前勿忘抽签决定第二天的欧盟轮值主席国。

“这次活动确实是既正式又认真。”她回复信息时想。这时坐在她身旁的卢旺达代表整理了一下西服前摆,大踏步地向圆形会场中央走去。

第十四章 会后 (1)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五天的活动转眼就要结束了。在第五天的早晨,还差十分钟开始第五天上午会议时,国际关系学院院长突然出现在会场里。因为与会代表大部分是来自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很多人起立欢呼,甚至鼓起掌来。学院院长是位头发全白的老人。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块金灿灿的腕表,向坐在各处的学生招手致意。接着他走上发言台,对着麦克风吹吹气,挂在会议室各处的扩音喇叭瞬间响起呼呼声。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他举起一只手向四周示意。这只手像乐队指挥的指挥棒,在空中轻轻点了几下,掌声便戛然而止。

“我来,是想向大家宣布两件事——都是好事。第一,鉴于很多同学——特别是非国际关系学院的同学——放弃寒假休假探亲的机会,来支持我们的活动,学校已经批准这次活动算作选修课,可以被计入每位同学的跨学科选修学分中。”他说完。全场掌声雷动,不少男生吹起口哨。

“第二件事。”院长等会场安静下来后继续说,“我认为无论是怎样的‘模拟’活动,都不如深入实地学习来得有效。所以我向学校申请加强和国际优秀大学之间的联系,推荐我们学校——不止是国际关系学院,而是每个学院的学生——加强国际交流。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国际学生走进来,我们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学生走出去。二十一世纪是国际化的时代,你们是国家的栋梁,也是民族的未来,我希望大家能抓住机会,踊跃报名参加各种交流活动。在实践中磨练自己,成为优秀的国际化人才,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好,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几乎是排山倒海的掌声一波接一波响起,不少学生离开座位冲到发言台上和院长合影留念。连主持人都被人群挤到一旁,无可奈何地等着这股突然爆发的高潮自然退去。前面的圆形会议场乱成一团,这时院长也被挤在人群中无法行动。

“没想到这个学院院长这么受欢迎。”那个卢旺达代表说。

“毕竟这里是他的主场。”陈盈浅浅一笑。

“对了,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他说着回过头来看着她。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今天下午会议结束后,我们非盟成员国要一起出去聚餐。没有手机号我没办法叫你一起来。”

“可我不是非盟成员国代表。”

“你曾经支持一个非盟成员国代表在国际会议发言,就是我们的朋友,来吧。”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机翻到添加通讯录那一界面,然后递给她。她开始拼写自己的名字。

写好手机号后,陈盈把手机还给他。他接过手机马上拨过来,陈盈的手机很快响起柔和的音乐。

“怕我写假号码骗你?”她按掉来电问。

“不,我是怕你记不住我的号码。”他说着拿过她的手机,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我叫汪屹,希望咱们以后可以保持联系。”

“嗯,保持联系。”陈盈说着拿回手机。

第十四章 会后 (2)

当天下午,随着对决议草案的表决结束,整个活动正式落下帷幕。各大洲代表还聚在会场各处合影留念,很多同学互相交换联系方式,更多的人滞留在代表席上不肯离去。陈盈是这次会议中唯一来自经济学院的学生,她和同来开会的两位社会学系同学打个招呼,拖着疲惫的身体迈下一级级台阶。她尽量缩在大衣里,穿过寒风阵阵的校园,向宿舍楼走去。这是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校园的湖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几个胆子大的学生正在上面溜来溜去。

陈盈回到宿舍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像被摧垮了意志一般,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整个人倦怠得连多走一步都很困难。过去的一周每天早起参加会议,晚上熬夜撰写报告的日子都坚持过来了,她甚至认为自己还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然而自躺在宿舍的床上那一刻,她就瞬间进入梦乡。积累的疲惫在每一次呼吸中被释放,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在枕边响起。

“谁?”她翻开手机睡眼朦胧地接起电话。

“是我——汪屹。在你楼下等你呢。”

“怎么会?”

“睡着了吧?今天早上说好晚上一起去聚餐,忘记了?”

“没忘。”陈盈揉揉眼睛,拿起桌子上的眼镜小心地擦拭一番戴好。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那种充满寒意的阴霾再次布满天空。

“我收拾一下马上下去。”陈盈起身整理衣服。一会儿她走出宿舍楼,看到汪屹正站在平时秦宏等她的自行车棚下面。他穿着一件厚厚的灰色风衣,脖子缩在立起的衣领里,下面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踏着棕色旅游鞋。看见她出来,他点点头走过来。

“怎么穿的这么少?”汪屹说着拿起陈盈垂下的围巾一角,要帮她围好。

“还行,不冷。”陈盈说着拿回围巾,“要去哪里?”

“一家挺不错的自助餐店,离学校有三四公里远。其他人都过去了。我怕你不认识路,特意来接你。”

“咱们怎么过去?”

“坐公交或者打车,都听你的。”

“还是公交好一点。”

“行。”

也许是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下班高峰,他们在车站没等多久就来了两辆车。他们选择人数较少的那一辆上去,并排坐在后面靠近刷卡器的座位上。陈盈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形色匆匆的路人,想起每到周末秦宏也是这样和她并排坐在公交车相同的位置上,送她去做家教或者接她返校。他也是这样单手刷着手机屏幕,没过一会儿就给她看逗趣的图片或者视频。她已经一天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也许他还在忙碌姐姐的婚礼,也许在陪着爸爸妈妈买菜、做饭、拉家常,也许在和中学、小学多年未见的同学聚会……

“马上到了。”汪屹说着拿起公交卡在读卡器上一贴。机器立刻发出滴的声音。

他们下了车,走过立交桥下面一段狭窄的便道,来到一排店铺前。这里是一片商住两用小区,每幢房子的最下面两层都是商铺。这些店铺比学校周围那些饭馆要繁华很多,来来往往的人中也有不少是在附近写字楼工作的。汪屹带着陈盈经过最先遇到的那些饭店,又绕了一个小弯,就拐进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上只有一家火锅店。汪屹大步走到门口,掀起门帘让陈盈进去。

店里热气腾腾的。陈盈等眼镜上的雾气散了,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周围。这是家装修得很气派的火锅店,每张小桌上摆着可供一人或多人使用的黄铜火锅炉,大厅中间的喷水池周围摆满了可供涮锅的各种新鲜食材,穿着黑色工作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楼上楼下地跑着,不断提供新的食物或者清理餐盘。汪屹和门口服务员说了一声,就带着陈盈向楼上走去。

大概是汪屹提前联系过,陈盈刚到二楼就看到几个眼熟的同学向他们走来。

“你们终于来了,大家都饿得要起义了。”一个男生走过来拍拍汪屹的肩膀。

“路上堵车,耽搁了一会儿。”汪屹随口说。

他们说着来到一片靠窗的座位前。这里坐满了人,很多人面前的铜炉里热水正烧得滋滋作响,看到他们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把原本放在桌上的食材一盘盘推到沸水里。

“大家等我说两句再吃啊!”和他们一起过来的男生举起一只装满啤酒的杯子站起来说,“我很高兴大家今天能来参加这个聚会——特别是很多同学都不是国际关系学院的,还能来捧场,我真的特别感动。”他说到这里抿了一口啤酒,“虽然这次大家抽到的是非洲国家,但我想我们可能是各大洲最团结的代表团,我们从始至终无论任何议题都坚持民主投票,大家积极响应,面对问题献计献策,在自由辩论中表现突出,甚至争取到了其他地区代表的支持——为此我向大家衷心表示感谢。虽然这次的模拟联合国大会结束了,但我希望我们的友谊能一直保持下去,后会有期。”

他说完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酒,杯口向下向大家展示他的诚意。大厅里响起掌声和口哨声,惹得旁边座位的人朝他们这边看。

“国际关系学院的师生风格还挺一致。”陈盈接过汪屹递过来的一盘羊肉卷说。

“他是院长的得意门生,还是佛教协会会长。去年我还跟着他们佛学会一起去了趟西藏。”

“西藏?”

“是啊。那里特别安静,特别天然,与这里的气氛完全不同。随便坐在哪里,都是一幅风景画——远处是皑皑的雪山,近处是蜿蜒的公路和一望无际的高原草甸。”汪屹赞叹着,仿佛那些景色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因为是暑假去的,所以没能去林芝。没有看到那片传说中的桃花海大概是我最大的遗憾。不过我们去了布达拉宫、雅鲁藏布大峡谷和纳木错。我特别喜欢纳木错——其实西藏有很多湖,‘错’在藏语里就是湖的意思——这些海拔最高的湖边都是泛白的石子,从湖水中浅一点的地方能捞出带有白色花纹的天珠。你见过吧?”

“只见过网上的图片,黑色的底,上面有白色几何形状的花纹。”

“就是那种。我一开始不相信天珠是自然生成的,直到后来从湖里捡到一颗。”他拿起手机朝她晃了晃,手机链的尾端正挂着一颗天珠。他继续说:“那里的人都相信,这世间人和人的相识都是神的安排,和万物的相遇都是缘分。所以我把这颗珠子找人穿了孔,随身带着,也算是那次旅行的纪念。”

“真是让人神往。你这么一说,让我也想去转一转那些刻着六字真言的经筒,或者在陡峭的石壁一角升起五颜六色的风马旗。”

“那里确实是个神秘的地方。我在去布达拉宫的路上,总能看到一些当地人,五体投地跪拜而行。开始我不能理解,后来走的路长了,便能感受到那些朝圣的人虔诚的心境。他们用行动向神祈愿,在一次次祷告中让心灵得到净化。可能我还做不到这些,可能有些事我也还不明白,但我真心敬佩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先知。”

“很羡慕你,亲眼见过这些。”

“也不值得羡慕。不要只盯着过去的经历,错过现在的美丽。看,又开始下雪了。”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一阵风吹来便瞬间四散开去。这大概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即使像他们这样隔着两排桌子,也能看到外面飞舞的雪片。餐厅里很多人站起身到窗边拍照。还有几个人直接冲出门口,一头扎进雪景里,任由雪花在头发、肩膀上堆积起来。

“好大的雪。”陈盈说。她从火锅里捞出煮好的羊肉片沾了沾调好的芝麻酱。

“冬天就要过去,这算是告别吧。”汪屹把一盘香菜倒进沸腾的锅里。

“你说话的风格让我想起一个人。”陈盈说。

第十四章 会后 (3)

“谁?”汪屹本来夹起竹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我认识吗?”

“可能不认识。是数学系的一个男生,特别喜欢哲学。上个学期我们一起做过助教。”

“叶枫?”

这次轮到陈盈惊讶了。

“你知道他?”

“他是我高中同学——从那时就是个怪人,特别不爱说话。但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去西藏旅游就是他给我的建议。我们上大学后不在同一个学院,联系没有以前那么多,但若有事还是会互相帮忙。听说他最近交了个女朋友。这次模拟联合国本来是他和他女友一起参加的,结果那女孩有事去不了,他也一并放弃,最后把名额让给了我。”

“他女朋友梁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高中同班。”陈盈笑着说。

“这世界真小啊!”汪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如果他们两个也在就好了。”

“确实。”陈盈向四周看了看。周围人还沉浸在观雪的气氛中。

“来,这波又煮好了,快多吃点。”汪屹说着捞出一大勺竹笋、土豆片和羊肉,放进陈盈面前的盘子里。

“谢谢,太多了。”

陈盈的手机震动着,开始唱歌。她顺手按掉,一会儿又继续唱起来。

“有事就接吧,别让对方误会。”汪屹说。

“是闹铃。”她在手机第三次震动时把屏幕拿给他看,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吃晚饭”。

“吃饭还要上闹铃?”他不解。

“是我男朋友临走前设的。”她垂下目光,“他怕我不会照顾自己,忙起来就忘记吃饭。”

“真是个幸运的人。”

“你是说我?”

“两个人都是。”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在腾起的水蒸气中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脚尖在餐桌下碰到她的脚,她小心地缩回腿。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桌子上放着叠起来的塑料盘子。

“快八点了,不用给女朋友打个电话?”陈盈接过汪屹递过来的热茶时说。

“不用,没事的。”

又过了一会儿,同来的人都差不多吃完了。会长起身结了账。大家各自收拾东西,有几个人约好还要再去附近KTV唱歌,于是大家散了,出门寻各自的路去了。整个城市沉浸在漫天大雪里,地面上的新雪已经积得没过脚面。有人在饭馆附近堆起一个小雪人,鼻子歪歪斜斜的,勉强能看出模样。几个同来的女生和雪人合影。汪屹还在和会长告别,陈盈独自走出门去。

“我送你回去。”汪屹见她出门,快步跑过来,“一起走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你去和他们说说话。”

“不行。这么冷的天,一个女生在街上走,怎么能叫人放心?”

“真的没事。”

陈盈说完双手插兜向来时的路走去,影子在经过的路灯间交替着,一伸一缩。她没有回头,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告诉她,汪屹一直都在。没多久,她坐上空空的公交车,汪屹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看着窗外高楼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拼写出“新年快乐”,看着街上略显冷清的店铺已经打烊,卷帘门落下来,一盏又一盏灯在熄灭。这座忙碌了一年的城市又一次进入梦中,它合上惺忪的眼睛,沉浸在由雪做成的被子里,睡得安详又自然。

街上除了公交车再没有别的车辆,出租车都收车回家了。雪还在静静地下着,盖住了车辙印和行人走过的脚印。

“再过几天就是立春——冬天就要过去了。”汪屹和陈盈一起下车时说。他们穿过学校小西门,快走几步来到女生宿舍楼前。宿舍楼前是无垠的白色,松软地蔓延在熟悉的甬道上。旁边古建筑的屋顶上覆着雪,古老校园尘封的历史仿佛都被这场雪映衬出来。

“这场雪这么大、这么美,好像在和我们告别似的。”陈盈摊开手接住几瓣雪花。

“是啊,真不想说再见。”汪屹说着仰头向天空看去。

寂静的夜空中,雪依旧无声地飘落。

第十五章 红楼庙会 (1)

逛庙会是这个城市过春节的重要传统。在这个时候很多店铺都歇业了,庙会就成了走亲访友的人消遣休闲的重要场所。最初的庙会起源于远古时代的宗庙祭祀制度。为求得祖先或神灵的保佑,人们选择在宫殿或房舍内通过供奉排位等方式与之对话。每逢祭祀之时,除一定规格的仪式外,为渲染气氛,还会有一些精彩的歌舞表演,即社戏。庙会的雏形由此诞生。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国,其与中国本土道教相容相争,经历了上千年的演变和多次政权更替,宗教性特点反而越发退化,终于形成了而今这种集旅游观光、休闲娱乐、购物餐饮为一体的商业化民俗活动。陈盈再忙不想错过这个重要的风俗,更何况梁静前几天就和她约好,大年初三一起去逛红楼梦主题庙会。她们挤在公交车上站了一路,好不容易挣扎着下了车,看见街对面主办庙会的公园售票处正排着蛇形长队。

“到底还是来晚了。”梁静叹了口气,拉着陈盈的胳膊穿过马路,寻找购票长龙的队尾。

“不必难过,相信很快就能进去。”

陈盈说的没错,排队的人虽多但前进速度颇快,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个女孩已经走进了挂着“大观园”匾额的公园正门,融入赶集般凑热闹的人群中。她们走在那平坦宽敞大路上,左看看右看看路两侧那些三尺长的小摊上摆的泥人、风筝、拼图和春联。还未到沁芳亭的地方有一片空地,那里摆放了一个小型花坛中间簇拥着当年的生肖动物。很多人围着花坛合影。

“咱们拍个合照吧。”梁静说完转身向旁边一个穿着件大红色羽绒服的女孩问,“对不起,能帮我们拍个照吗?谢谢了。”

“行。”女孩拿过梁静的手机,站得略远一点,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旁边为她提着包。她看着屏幕说:“要照了——一,二,三——好。再来一张——行了。你们看看可以吗?”

照片中两个人笑得正好。陈盈点点头向女孩致谢。

“不客气。”女孩挽起男生的手走了。梁静和陈盈不约而同地目送他们远去。

“真好,能有男朋友陪着逛庙会。”梁静说,语气里全是羡慕。

“叶枫做什么去了?”陈盈问。

“过年去他奶奶家了。从除夕就开始忙活,一大家子人连续聚会好几天。初二那天又陪着他妈妈去了趟姥姥家——回娘家。他们家人讲究,再加上前些日子每天早起各种采购、应酬,说今天按习俗是补觉的日子,不睡到中午是断不会起床的。还说今天忌讳出门拜年和宴请宾客,我不懂这些旧俗,又不想勉强他,只好自己出来了。”

“生活规律也算有点盼头。”陈盈仔细看了看一个装在玻璃罩里的泥人。那是个仕女样的纤细泥人,只有食指那么长,身着青色的衣服,袖口和裙摆处绘着细致的花边。她手捧一卷极袖珍的书,这书的封皮上印着蝇头小楷写成的书名:《桃花源记》。陈盈端着黑木底托,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老板,这个多少钱?”陈盈开口问道。

“那个——五十块。”老板顺口说。

“好。”陈盈赶忙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他。

“不砍价?”梁静小声提醒她,“你平时那节俭持家的作风都丢到哪儿去了?”

“这个是真的好。”陈盈笑着伸手接过装着泥人的盒子,“而且又贴合这个庙会主题——红楼梦。”

“怎么没选个葬花形象的黛玉?”梁静指着旁边楼梯般架子上一排排泥人问。

“素日人们评价《红楼梦》,多记得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却不记得她满腹经纶爱书成痴。虽说贾府四春也是‘琴棋书画’各有所长,但我更欣赏林妹妹读诗、爱诗,珍惜笔墨文字的那份心意。”

“我更喜欢探春——她比黛玉多几分坚强及对人情世故的练达通透。以我看来她读的书不限于那些抒情永志的诗词歌赋,更添了不少治国安邦、济世为人的大学问,比起学问、见识超出诸姐妹之上,就连宝钗怕也不能和她相比。”

“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诸芳各有长短,所以读着看了也难免根据自己喜好各有所爱。”陈盈拿起一个身着大红袍,头戴黄金凤冠的泥人仔细看过递给梁静,“这个如何?”

“我更喜欢探春穿着银蓝色家常女儿服的样子。”梁静开始翻找藏在衣兜里的钱包,“还是觉得她作为女儿家在大观园里生活,更舒心、自在一些。”

陈盈顺手又拿给老板几张钱。

“不用,不用。”梁静忙说。

“算我送你的新春礼物。”陈盈把她从摊位旁边拉开,不等她拉开钱包上的拉锁。

第十五章 红楼庙会 (2)

沁芳溪的冰刚开始融化,有一些红色的小鲤鱼在水中游动。跨过横在水上的翠烟桥,她们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怡红院。这绛洞花主的别苑前挤满了人,来参观的、卖小饰品的、还有跟着凑热闹的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门口剩余的一点空地上放着一顶轿子,旁边立着几个人是做古装照相生意的。

“这贾宝玉的府邸就这么招人喜爱?”梁静摇了摇头,“咱们先去旁边的潇湘馆看看吧。”

大概是依着作品中人物性格设置的,林黛玉的院子里没有生意人。穿过与怡红院一墙之隔的月亮门,就见到一片有些枯黄的竹林。泥地上有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弯曲小径,直通到院子中的正房门口。这里的长廊立柱、座椅都漆成浅绿色的,和门口的布帘颜色恰巧相配。

“这里阴寒了些,与我想的有些不同。”陈盈掀起门帘,两人一起来到屋内。这屋里和电视剧里的情况相似,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架古琴,中间的方桌上留着未完的棋局。屏风旁边的多宝格里象征性地摆着一盒盒线装书。里面有一坐一站两个蜡像,通过服饰勉强能猜出是黛玉和紫鹃。两个女孩看到这里,不免笑出声来。

梁静低头看看表。已经十点五十了。

“咱们得赶紧去蓼风轩——十一点那里有表演。”她说完,快步走到屋外,向四周看了看。

她们跟着人群穿过园亭,走过一段卖炸糕和糖葫芦的小摊,暂时祭奠一下早已咕咕作响的五脏庙。然后两个女孩互相挽着胳膊,跟着人群涌向那个即将开场的水上楼阁。她们走到水阁前面大路上时,被负责治安的巡察向两侧驱赶,被迫像别人一样贴着水边的汉白玉栏杆站着,为中间让出一条路。

“来了。”陈盈说。

其实她不说从大老远也能听到。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前面几个打头阵的舞狮者正雀跃前行。金黄色的狮子、大红色的狮子眨着眼睛,一蹿一蹿地带领队伍向前走,扮演狮尾的人还不时将前面舞狮头的人垫在肩膀上。他们这样活力十足地前进着,临上水阁前两只狮子再度站起来,从嘴里吐出一副对联。水阁前的牌坊上挂着的几只彩球一并裂开,洒出的彩色碎纸片随风漫天飞舞。后面跟着几顶大红色的花轿。轿子队伍的最前面有吹唢呐的、敲锣打腰鼓的,每个表演者脸上涂着颜色夸张的脂粉,慢慢悠悠地向前走。

等到这一行人全都走上水阁,正好是上午十一点。刚才站在旁边的人一窝蜂似的向前冲,把好不容易让出来的路填满了。大家都伸着脖子向前看,很多人举着花花绿绿的自拍杆咔哒咔哒地拍照。

这是一幕自编自导的戏。大致内容是趁着新年贾母和王夫人做主安排宝玉和黛玉正式成亲。婚礼的步骤完全按照中式传统方式进行,除了司仪傧相,还有一些端茶倒水的侍女奴婢在旁边侍候。紫鹃和袭人当然必不可少,薛姨妈和宝钗自然没有出场。还有一些旁的人,饰演贾氏三春的,或者贾政、贾赦的,在后排远远站着,像背景似的,一句台词也没有。

“你说,怎么会安排这样的剧目?”陈盈盖过唢呐的声音问。

“我也不知道。估计大过年的,希望演出一些大家都想看到的情节吧。”梁静喊着回答。

她们一起看着傧相开始介绍人物。说到谁的名字,谁就走到台子中央鞠躬亮相。女演员们甩着长长的白色水袖轻盈地走过。男演员则打躬作揖,顺道给观众拜年。介绍完毕,婚礼仪式正式开始了。

“一拜天地——”司仪通过麦克风大声地喊着。台下观众纷纷举起手中的相机、手机。

“二拜高堂——”两个主要演员应声转身,旁边两个演员扶着他俩,帮助整理跪垫。

“夫妻交拜——”

这一次拜完,全体演员再一次来到台前给大家拜年。场边有的音响里一直放着音乐《全家福》。过一会儿现场乐队又一次开始表演,锣鼓齐鸣。很多观众像真的参加了一场婚礼一般,欢天喜地的,甚至坐在爸爸肩膀上的几个小孩子也跟着笑出了声。

“真不明白,按说书中的官配是贾宝玉和薛宝钗。而今大家见到宝玉和黛玉结合,却更是大嘉赞赏,甚至有得偿所愿的心情,人们对感情的理解真的有点难以捉摸。”陈盈说。

“并非官配就是真爱。《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主旨之一不就在于反应贾林二人的爱情悲剧么?多数人还是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结局。”梁静解释道,“如果还能实行一夫多妻制的话,我想很多人宁愿让黛玉做宝玉的二房,也不愿意让她含恨而终。”

“无论是停妻再娶,或是休妻续弦,林黛玉终究绕不过薛宝钗这道坎。”陈盈沉吟着。

“宝钗也躲不开黛玉这段情。”梁静说。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可见这原本两个人的感情若偏要改编程三个人的故事,终究是一场悲剧。”

第十五章 红楼庙会(3)

“说到三个人的事,”梁静走到陈盈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问,“听说你参加模拟联合国遇到尼克了?”

“是的。”陈盈承认。

“怎么回事?”梁静继续问,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

“没什么事。”陈盈接着又追问一句,“你听到什么了?”

“乔治说的——尼克自从那活动结束后就经常提起你,还问起你男朋友的事。”

“杰克?”

“对。”

“他为什么问这些?”陈盈有些不解。

“你说呢?”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陈盈挽起梁静的胳膊向秋爽斋走去,“活动结束那天下午,我和他一起出去吃了饭——一同去的还有至少十五个同学——吃饭时我们随便聊聊他以前去旅游的见闻,饭后他送我回女生宿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只有这些?”梁静问。

“只有这些。”陈盈肯定地说。

“那怎么会……”梁静疑惑地看着她。

“他说过他有女朋友。”陈盈继续说。

梁静噗嗤一下笑出来,手里举的半根糖葫芦差点掉到地上。这次轮到陈盈奇怪了。

“他哪有女朋友啊?他成天不是编程就是和乔治联机打游戏。”梁静边吃糖葫芦边说,“你上他的当了吧?”

陈盈没有说话。她看着周围一对对情侣牵着手从身边经过,莫名其妙有点语塞。

“杰克最近没联系你?”梁静漫不经心地问。

“不,每天都联系。”陈盈垂着头说。她从兜里拿出手机查看信息。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很希望他能在身边一直陪着我。”她看到梁静担心的表情马上说,“不过他很快就要回来了,昨天给我发了回程的车票信息。”

“陈盈,你爱他吗?”梁静突然问道。陈盈愣住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是说——”梁静吃完最后一只山楂,随手把竹签丢进路过的垃圾桶里,“你不愿意告诉我?”

“尽管有点不愿意承认,但我想是这样的。”陈盈说。

“现在居然连我都有点嫉妒杰克了。”梁静说着拉起陈盈的手一起走进秋爽斋。她们四处看了看,这里的陈设除了几只花瓶,其余的实木家具格子里摆放的全是古书。一个形似探春的蜡像正端坐在书桌前举着毛笔做批注,旁边的贴身丫鬟侍书正在替她研墨。

“我想也是这样。”梁静接着说,这时她们已经出了秋爽斋向稻香村走去。大概是为了迎合公园主题,这村里几十平方的黄土垅中还留着数畦白菜苗,给这原本单调的立春景色中增添几分新绿。梁静围着稻香村来来回回地看着,对围着院落的一圈竹篱赞不绝口。

“假使我能拥有这么一个小院,此生无憾矣!”她赞叹着。

“你竟想解甲归田——在这里又如何做得了你的心理学实验?”陈盈问。

“开玩笑的。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作为一个红迷,看了那么多遍原著,而今来此实情实景地看着,怎能不生欣喜?偶尔说两句诳语,你就不要太认真嘛。”梁静说着走到院口盖着稻草的柴门前,扶着门栏把手机递给陈盈,“趁人少,快给我照一张。”

陈盈按下拍照键。

等她们来到宝钗的住所,两个人都有点累了。她们坐在刚一进院子的回廊上,大口大口喝着陈盈带来的热水。

“带个保温杯真明智。”梁静看着满院花窗上的冰裂纹窗棱,还有面前一人高的山石上留下的条条枯藤说,“不愧是蘅芜苑,果然寒意逼人。陈盈,你知道‘蘅芜苑’的意思么?”

“取其谐音——‘恨无缘’。”陈盈说。

“嗯。”梁静应了一声,接着说,“一开始我也和大多数读者一样偏爱黛玉,憎恶宝钗,讨厌她的虚伪、她所谓的‘识大体、顾大局’以及她平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哲学,和最后她为了自身利益拆散宝黛二人。看了高鹗续的那后四十章回,宝钗嫁给宝玉,完成金玉姻缘,可能是续者根据十二钗的判词安排了宝玉婚后仍不能忘情,宝钗只能像李纨一样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白白寂寞了一生。”

“小说结局确实可以由着作者的主观意愿决定。”陈盈表示赞同。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并不相信所有拆散别人的人最后都过得不好,所有男人都会旧情难忘、浪子回头。我们出生时拴在手指上的红线经过世间几番浮沉,待到参透寻觅之时早已模糊不清。什么正缘、真爱,又有谁能看透?很多到最后不过是一种托辞,说出来给自己减轻心理压力罢了。”梁静认真地说。

“依你看该如何检验一段感情?生死?”陈盈问。

“人是会适应环境的生灵,人心也会随着经历境遇而变化,唯有时间才是衡量感情的标准。有句老话说的好:人是旧的好,酒是陈的香。那些伴着你经历风雨不离不弃的人,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梁静说。

“我倒是愿意认真对待每一段感情。很希望付出的心意没有白费,就算没有结局至少不留遗憾。”陈盈回答。

第十六章 遥想欧罗巴 (1)

参加游园庙会的人很多,梁静和陈盈等到下午一点钟才进入饭馆吃饭。这个院内的饭馆是仿照刘姥姥二次进大观园时贾母接待她的缀锦阁建成布置的。整个建筑共分上下两层,南北两面都是宽敞的玻璃窗,东西墙壁上挂着织锦挂毯。大厅里放着许多仿古家具和餐桌,高高的屋顶上悬着仿旧式的宫灯,灯罩已经有点泛黄。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很多原本排队的人等不及就离开了,她们进来时反而有不少空位置。

“二位来点什么?”服务员一脸疲惫地站在桌边。他穿着红楼梦里小厮们得衣着样式,手里拿着一叠做记录用的小纸片。

“先来壶热茶,再来个鱼香茄子和糯米糕,等下我们看看再说。”梁静说完把菜单放在桌下的抽屉里。

“行,马上就来。”服务员正了正头上的方帽子,穿过大厅向后厨走去。

“刚才你说汪屹说过什么?”陈盈等周围没人了说。

“啊——你真的想知道吗?”梁静快速扫了她一眼。

“只是有点好奇。”

“他没有直接对我说——毕竟他和叶枫是同学,大部分都是叶枫告诉我的。说他参加完那个活动后和叶枫说他遇到一个女生是经济学院的,又说这女生如何之好。我后来只见过他一次,他仅仅问我是不是和你认识,然后就没再说别的。”

“原来是这样。”

“我开始也没想什么。但是叶枫说自他们认识以来,他还没见到汪屹说过哪个女生好。现在能对这个女生赞不绝口说明这个女生在汪屹心中真的很不同。”

“哦。”陈盈脸红了。

“男生之间一般不讨论这些事情。所以我就想问问你,看看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也告诉过叶枫,说你已经有个感情不错的男朋友,不那么容易见异思迁,劝他转告他的好兄弟不要乱打主意。”

“也许是叶枫想多了。汪屹人不错,没有叶枫说的那么高傲,在活动发言时还挺紧张的。”陈盈说,“我正好当时坐在汪屹旁边的位置上,休息时就随便聊了聊。后来他也知道我有男朋友。”

菜端上来了。她们刚才因为等待又饿了一会儿,此刻拿起筷子大口吃着。

“再来两碗白菜丸子汤。”梁静说。此刻她们已经风卷残云般消灭了端上来的两盘食物。

“有件事想问你。”陈盈趁着等着上菜的空档说,“下个学期线性代数课需要助教,有没有兴趣继续一起工作?”

“可以考虑,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忙的过来。下学期我要去参加爱心社的活动。”梁静说。

“还有件事,暑假时有一些美国交流学生要过来,会一起上一些公共选修课。都是全英文课程,要不要来尝试一下?”

“这个有点难度。”梁静咂了下嘴,“主要是怕万一成绩不太好影响平均分,到时候申请美国大学就不一定能拿到奖学金了。”

“如此说来也有道理。”

“你打算报名这些课程?”

“嗯,我已经在网上报过这些课程,而且前两天还报名了明年出国交流学习的事。”

“去哪里?”

“欧洲,但是具体国家还没有确定。另外因为教学需要,可能还要参加一个英语水平考试,然后才会决定。”

“去多久?”

“一个学期。”

第十六章 遥想欧罗巴 (2)

“你觉得有必要去吗?”梁静问。

“其实是否必要我也并不清楚。也许是我的兴趣所致,也许是专业所致,总之我总感觉自己逐渐在被这所学校的教育体制培养成一种符合职业需要的人。学院里设置的每一门课,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未来工作需要或者是社会需要,而作为学生的我就在不断地按照某种定式被反复打磨,逐渐向合格品的标准靠拢——也许在完成了这些课程后,我确实会变成那种所谓的‘最具有竞争力’的选手。但近些日子我发现自己越是日臻完善,恐惧的心情越是不断增长,我担心有一天会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那种失去自我、没有原则、完全被功利心占据的人。所以我想换个环境,出去走走,见识一下世界。”

“有这种想法倒是挺符合你的心理测试结果。”梁静回想了一下说,“喜欢依靠直觉并具有强烈的探索精神。我想你大概也没关心过交换的学分能不能转过来吧?”

“这个倒是问了一下,学院里说可以。”

“机会不错,去看看吧。”梁静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汤,“去了那边记得给我来信。还有多发一些照片过来——我还没有去过欧洲。”

“这件事还没完全定下来。还要看后续安排。”陈盈说。

“虽然还有一个学期,但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了。”梁静说着捏了捏陈盈的手,“怎么感觉再也见不到你了似的。”

“别想太多,我会回来的。”

她们一起坐着喝完剩下的汤,看窗外楼下的人渐渐离去。整个园林沐浴在冬日暖阳的余晖中,各处的残雪把园子映衬得金灿灿的。

“青春真是一场盛宴。”梁静突然说,“我们做出约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不分开。那些中学时期的贺年卡我都还留着,专门放在一个旧铁盒里,怕忘记了,随时翻出来看看。高一春游时一起去世界公园的合影,我都还贴在家里冰箱门上。进了大学,学了不同的专业,可我们还是经常一起自习,晚上互相串宿舍……”

“所有的回忆都还在,一切如旧。只是年轻的心里总是填满各种梦想,不安分地要去付诸实践。一边踏踏实实的感情,一边是充满期待的未来,真的难以取舍。原来的我不想恋爱也有类似顾虑,不想因为自己的离开造成伤害,也不想让对方一直等我。”陈盈说。

“有舍才有得。可如果真的发生了,就不要回避。”

“面对舍和得,人害怕的不是选择,而是选错之后的悔恨却又无法改正。毕业后,如果不出意外,你和我都会选择去国外深造。也许可以在一起,也许不能。面对这些变化,我经常感到束手无策,很多情况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什么都做不了,每到这种时候都感到特别无奈。所以当我遇到秦宏,看到他愿意为我留下来,想给这段感情一个结果——我就被他这份勇气深深地打动了。”

“他的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中。不过已经接到不少笔试和面试的机会,节后回来会很忙碌。我会一直支持他,直到他找到满意的工作为止。”

“那你要出国交流的事,他知道么?”

“前几天和他商量过了才去报的名。他也要准备司法考试,所以我离开一段时间的话他就可以安心备考。”

“这么安排也不错。”梁静表示赞同。

她们一起出了缀锦阁,向紫菱洲走去。路上经过一片空地,不少人带着小孩正在放风筝。各种颜色的蜻蜓、蝴蝶在天上飘着,最多的还是传统的纱燕风筝。

“看到你们俩的状态,我开始相信大学里有能修成正果的爱情。”梁静说。

“不再执着于那套多巴胺理论了?”陈盈故意问她。

“那个也有一定道理,不能完全否定。秦宏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你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陈盈笑了,挽着梁静的手臂继续向前走。她们沿着公园围墙一直向南走,穿过曲径通幽处太湖石堆砌成的人工小路,转眼来到栊翠庵。庵旁边的荟芳园墙垣早被拆除了,蹬上庵前几级台阶即可看到不远处的达摩院。栊翠庵里设了一个小香炉,未开山门隔着院墙就可闻到香气。

“还记得上次一起去广化寺么?”陈盈抬手抚摸挂在山门上的铜环说。

“那貔貅我一直挂着。”梁静说着抓过吊在背包拉锁上的挂坠,“你看,因为我经常把玩,现在都变成油亮亮的。”

陈盈顺势按了按胸口,凉凉的小蝙蝠正贴着她的锁骨。

“其实我也很犹豫。”她又借着刚才的谈话开始说,“可能还是因为太年轻,不知道做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小的时候以为很多事长大以后就明白了,现在才发现,长大了也有新的困惑。只是比以前多理解了有些诗为什么会那样写,有些话为什么会那样说。”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梁静头也不抬地说。

“正是如此。”

“你也不必顾虑太多,顺其自然吧。相信未来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第十六章 遥想欧罗巴 (3)

两天后的中午,陈盈回到寝室。已经将近一周没有人住,不少地方都积累了灰尘。她先把座椅擦干净,从衣柜里拿出个软垫放在上面,又把小白从背包里抱出来放在垫子上。然后她去水房涮出一把拖布,高高地挂起来控水。接着回到宿舍扫地、擦地、铺床、擦桌子,最后再用拖布擦了一遍地面。等她把这一切都做好以后已经将近五点了。

“糟糕。”她说着披起大衣,到处找围巾。猫跳下椅子拦在她脚边。

喵——

它仰头看着她,寸步不离地跟着。

“我去接秦宏要迟到了,等我回来再拿猫粮,行么?”她顺手抚摸了一下它毛茸茸的头。

喵——

小白立起身子,仅用两条后腿支撑着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两只前爪牢牢抓住她的裤角不放。

“好,好。”她转身从书包里翻找猫罐头,她能感觉到小白一直挂在她的裤角边上。

终于,她把猫吃饭的盘子洗干净,拉开新鲜的罐头给它盛出来放好,又从暖壶里往它经常喝水的盒子里倒了点热水。看到它心满意足地蹲在角落里吃着,她才回身去寻找手套。

手机铃声响起,是秦宏打来的。他一定到学校门口了。

“你在哪里?”陈盈匆匆忙忙抓起手机,夺门而出。

“已经到你们楼下了。”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快下来吧。”

她飞一般冲到楼下,隔着玻璃门看到站在外面的秦宏。他穿着新的卡其色羽绒服,戴着一条浅色的格子围巾,正在朝门里张望。

“对不起。”陈盈看也没看两边的行人,一下扑进秦宏怀里。他也松开握着行李杆的手,紧紧抱住她。她闻出他身上还留着火车厢里那种烟草和其他行李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的怀抱还是那么宽阔,那么舒服,让她舍不得从里面出来。

“想死我了。”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的脸都埋在她的长发里。

“我也是。”她小声地说,感觉他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

“一个人过年还好吧?”他问。

“挺好的,没事。”

“一直放心不下你,怕你难过,怕你一个人在这边逞强。”

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流进那一头浓密的长发里。她尽力忍着不让自己抽泣起来。她轻轻吸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一到家就有点后悔。”他接着说,“我和我爸出去采购各种食材,我妈在家做饭。我看着我姐和姐夫那么幸福,两个人成天忙前忙后,置办各种结婚用品。他们俩成天腻在一起,一点不避讳地卿卿我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两个人相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看对方什么都是完美无瑕。”

“后来他们前几天先一同在我家吃饭,婚礼之后就去了男方家。他们走了之后就显得有点冷清。我爸也没特别和我较劲说工作的事,倒是问了问你的情况。我和他们说了,他们都挺满意的,还让我好好待你。”

“你要实话实说,不要过分褒奖。”

“我就是实话实说。”秦宏争辩着依旧紧紧抱着陈盈,“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谁都没有你好。”

陈盈用鼻尖轻蹭着他的耳根,整个人被他暖暖地抱着,慢慢地吐着气。他们就这样拥着彼此,也不知过了多久。

“走吧,去吃点东西,我有点饿了。”秦宏说。

这句话把陈盈从梦中唤醒过来,她赶紧抢过秦宏手里的拉杆。

“箱子很重,还是我来吧。”他说。

“你一路辛苦。”她用力拖着箱子,尽量显出轻松的样子,“晚饭想吃点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说吧,都听你的。”

“我请你吃披萨。”

“好啊。”

他们说着走到男生楼下,距离开学还有一周时间,返校的高峰还没有来临。宿舍楼管大概出去打饭了,陈盈顺利地走进去,他们一起抬着箱子走上破旧的台阶,走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水房对面的房间前。这陈旧的宿舍楼道只有刚上台阶的地方挂了只瓦数极低的灯泡,其他地方黑漆漆的。秦宏在裤兜里摸出钥匙,对着锁眼插了半天才找到地方,随着咔哒一声,门开了,秦宏拉亮了宿舍屋顶的日光灯。

这是陈盈第一次来男生宿舍。这是间朝北的宿舍,太阳还没下山屋子里就显得有些暗了。房间的主人们大概离开前曾经打扫过,显得还比较整洁。门边靠墙的地方放着两排上下铺,另一边的墙边并排放着四套桌椅。每张桌子的顶上是书柜,旁边和陈盈的宿舍一样是个人的衣柜,衣柜下面还多了个方格子,正好可以放行李箱。一进屋,秦宏顺手把钥匙扔在最靠窗边的桌子上。

“怎么样?还可以吧?”他说着用手指轻抚下桌面,仔细看了看,“桌面有点灰,一会儿需要擦一下。”

“回来我帮你擦。”陈盈说。她把行李箱放在门边。

“行,那咱们走吧。”秦宏说着走过来关了灯。

房间里瞬间变得黑漆漆的。陈盈伸手去摸门把手,却碰到了秦宏的手。他把她翻过来按在墙上面朝自己,然后他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她感觉到他的鼻息越来越近,频率越来越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在疯狂地吻她,一边吻一边褪去她的外衣,解开她毛衣的扣子,一手托着她的头,一手伸进她背后的衬衣里,抚摸她光滑的背脊。然后他的手慢慢地往前面游移,解开她裤子边缘的扣子,继续向下移动。

“秦宏,秦宏。”她快要窒息了。

他没有回答,继续把她按在墙上狂吻。他的嘴唇很烫,像烙铁般在她的颈上搜索。他的牙齿咬住她的唇,舌尖在她嘴里探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的身体靠过来,把她顶在墙边无法动弹。隔着羊毛衫,她听到他的心跳,她感觉到他的手从腰间移到柔软的小腹,又一点点向上滑动。

“秦宏,不要。”她条件反射般挣扎着,用力抓住他那只不老实的手,指甲深深扣进他的皮肤里。

不知道是不是疼痛唤醒了理智,秦宏把手从她衣服里抽出来,吻也停止了。他帮她把刚才掀起的衣服一件件穿戴整齐。他喘着粗气,一句话也没说。陈盈低着头,不敢看他。两个人的身体靠在一起,在黑暗中沉默着。

“去吃饭吧。”他打开门,让楼道的微弱灯光透进来。

陈盈站在门边没有动。

“刚才——对不起。”他继续说,“每次见到你,我都有点情不自禁……”

第十七章 平凡的日子 (1)

“对不起,陈盈。”秦宏说。面前的披萨还剩下最后一角,旁边装薯条的盒子里只留着几根鸡骨头。放在他们中间的蜡烛还存着短短的半截,火光陷在烛油中间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芒。陈盈双手捧着原本温热的装满芒果汁的玻璃杯,目光停留在火焰上。

“说句话好吗?”他继续说,试着把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

陈盈拉开椅子深吸一口气,向卫生间的方向走去。一会儿她回来了,穿上大衣拉起拉锁。

“我要买单。”秦宏拦住一个服务员。

“不用了,那位小姐方才结过账了。”服务员说着走向旁边的桌子。

“陈盈!”秦宏喊着,一手抄起大衣追上台阶。这时陈盈已经站在台阶尽头,推开贴着新年快乐的玻璃门,独自沿着小路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她垂下头蜷缩着身体,路灯在她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他快步跑过去,拦在她面前。

她停住脚步,眼睛还盯着地面。

“原谅我,好么?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对你。”秦宏紧紧拉住陈盈试图抽回去的手,“我脑子一热,我真的不该——”他扬起另一只手做出要打自己的样子。陈盈抓住了那只悬在空中的手。

“不要这样。”她轻声说。

他顺势抓住她的双手。可她的眼睛还是向旁边看去。

“别生气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他边哀求边把她拉向自己,可她固执地用力撑着,不愿意靠近。

“别离开我行么?我爱你——爱的都离不开你……”他说着蹲下身,几乎跪在她面前,她惊讶地看着他。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随随便便就这样做,不值得。”她说着解下围巾,帮他掸掉落在膝盖上的灰,“再说我也没有那么生气。”

他站起来一把抱住她,连同她手里的围巾一起挤在怀里。她放松下来,安静地呼着气,一团团云雾从他们中间散开。

“对不起。”他重复着。

“没关系,我也不该这么对你。”她自责地说。

“你没有错,是我不好。”

“别说了。”

他们拥在一起,静静的,连风吹过枯枝的声音都能听到。

“秦宏,我爱你。”她接着说,感觉到他抱得更紧了,“但是我不想这样做,我想等到我们以后……”

“好,好,都听你的。”他立刻回应。

“谢谢你的理解。”她慢慢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咱们快点走,怎么也要给你宿舍打扫一下,不然今晚没办法住人。”

“行。走吧。”

他们融合在一起的影子分开了,他搂着她的肩膀继续走着。一路上她感觉到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自己的表情,她的每一丝身体姿势的变化,连她偶尔的两声咳嗽也没有放过。他始终抓着她的手,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把她纤细的指尖分开。她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夜色中隐隐闪烁的几颗星,和他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男生楼下。舍管尚且没有回来,秦宏跺了几下台阶,唤醒了楼道里那盏昏暗的声控灯。走上台阶再拐过几个弯,又来到秦宏的寝室。秦宏拿了放在门口的一柄拖布去水房洗涮,陈盈跪在床板上用抹布仔细擦拭每一个缝隙。接着他们将柜子里的被褥拿出来搭在走廊的楼梯扶手上,认真拍去上面的浮土。秦宏扫干净整个寝室的地面,陈盈则负责擦拭书桌、座椅和窗台。他们在床板上先铺上一层干净的白纸,放好褥子,盖上床单,又把被子也拿出来抖得松软舒服了,最后叠起来和枕头一并放在床尾。等到这一切打理整齐,已经快十点钟了。

“这下今晚可以睡个舒服觉了。”秦宏说着躺在被子上,“好干净,也好——累啊。”

“我回去了。”陈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早点休息。”

“不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臂。

“开始打哈欠就说明你已经很累了。去洗个澡安心睡觉,要爱护身体。”

“那我送你回去。”

“学校里很安全,我可以自己走。没关系的。”

“不,我要看着你进宿舍楼,不然不放心。我根本不累。”

他说完就拉着她走到门外,锁好寝室的门,并排下到楼下。陈盈充满歉意地和宿管说明了情况,然后两人来到女生宿舍楼。寒风吹起来,可秦宏坚持履行承诺,一定要陈盈走进楼内才肯离开。她只好刷了门卡走进楼道,回身看到秦宏双手抱着胳膊还站在自行车棚下向这边张望。

“早点回去,路上小心。”陈盈闪身躲在楼门口看不到的楼梯拐角处,将这八个字用短信发过去。

“好,我回去了。早点睡。”他添加个困倦的表情回过来。

“放心。晚安。”她把这几个字发过去,转身跳上几节台阶,推门进入自己寝室。

小白正趴在靠近窗台的暖气上,看到她回来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走过去摸摸它的头,给它盖上一条毛巾当作被子。她出去简单地洗漱一番,回来锁好门,躺在软软的床上几乎立刻进入了梦乡。

第十七章 平凡的日子 (2)

第二天早上七点,手机闹钟像往常一样唤醒了她。她起身梳洗完毕,拉出食品储备箱,这才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野,只剩下一包话梅和几片饼干了。

“看来今天有必要出去采购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用暖壶里剩余的一点热水沏了杯速溶咖啡,就着刚才那几片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饼干边吃早餐边看校园BBS的兼职版。

手机亮了一下,是梁静的短信:

“要不要一起去超市?”

“真是心有灵犀。几点出发?”陈盈回答。

“我马上去你宿舍找你。”

“好。”

陈盈放下手机翻寻钱包,看着蓝色夹层里还剩下几张可怜的钞票。她想起信用卡的账单日是后天,明天还要去做一上午家教。如此算来即使今天进行消费,也可以不动用之前的储蓄用刚刚得到的现金流收入还清上个月账单,至于之后产生的欠款可以等到下个月再还,其间还有周转的时间。她把这个想法整理清楚,仅从钱包里取出信用卡放入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又把口袋上的尼龙搭扣扣好。她在日历本上做记录,确保自己不会忘记还款的事。

“还没准备好?”梁静应声进入宿舍。

“马上就好。”陈盈关上笔记本电脑,放进衣柜里锁好。

她们推开楼门走进清晨的阳光里。陈盈这才看到门口除了常等梁静的叶枫,旁边还站了一个人:是汪屹。

“你们俩可真慢。我们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叶枫看到她们说。

“女生都是这样的。不然下次你别来了。”梁静撅起嘴说。

“我错了,别生气。”叶枫牵起梁静的手,接过她肩上的斜挎包背在自己背上。陈盈和汪屹走在她们后面。

“最近挺好的?”汪屹问。他们已经这样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已经看到马路对面的超市正门口。

“还行,和平时差不多。”陈盈说。

“过节和梁静一起去庙会了?”他不经意地问。

“随便走走。”

“我开学后要和你一起做同事了。”汪屹突然说。这时他们正在超市入口处找小推车。叶枫找到一辆,把他和梁静的背包放进车里。汪屹也从旁边一长串车中拽出一辆,推到陈盈面前。

“同事?”她不解地看着他。

“线性代数课的助教名单出来了,贴在立刻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你没去看?”他有些怜惜地看着她,“是不是因为太忙了?BBS上也有人贴了电子版的——就在学生工作站版面,放在置顶里。”

“是我太疏忽,昨天竟然忘记了。”她自责地说。

“现在知道也不晚,一会儿从超市回来一起去数学系领教学大纲和教学要求吧。”他推车走向一排排货架中间,开始挑选商品。她跟在后面看着他瘦高的身影从架子上摘下一袋袋零食。他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黑色牛仔裤下面配双棕色矮帮靴。她定定神,开始在那些花里胡哨商品和打折价签中反复比较,选出认为性价比较高的产品。

“原来你也喜欢吃牛肉干。”他拿起她放进购物车的包装袋,看了看说,“这个牌子还有香辣味的,也挺好吃的。”

“我还是觉得五香味的好些,香辣味的太辣了,有点受不了。”她笑着说。

“喜欢吃甜的吗?那边还有巧克力派什么的。”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排货架说。

“行,过去看看。”

他们在光滑而没铺地砖的水泥地上将小推车推过去,走向那一排琳琅满目的货架。架子上到处插着凸出来的红色促销标志,在他们头顶上略显陈旧的扩音喇叭咝咝啦啦地反复播放着带有新年意味的歌曲:

“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

“要不要来点果冻?”汪屹抓起一袋在陈盈面前晃着,“里面还有椰肉和果肉。”

“不了,我买点华夫饼干就行。”陈盈说着在架子前面仔细看着,寻找她常吃的那个牌子。本来它们是放在架子最下面的,不知道哪个上货员又把它们换到了最高一层。她向上张望,有点不知所措。

“是要这个吗?”汪屹随手拿下一袋饼干问。陈盈点点头,有点脸红了。

“这个超市设计的不太合理——东西放得那么高,旁边也没有梯子,让顾客怎么拿。”他说着把饼干放进手推车,又转过身问她,“一袋够吗?”

“足够了,谢谢。”她低声说。

他们慢慢地前进,在每个货架前都停留几分钟,对每种商品都仔细浏览一遍。就这样他们依次走过饮料、作料、主食和零食区,来到放满瓜果蔬菜的生鲜区。梁静和叶枫正站在一堆柑橘旁边等他们。

“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梁静劈头就问。叶枫看了看刚走过来的两个人,拉了下她的手。

“去买零食,忘了看时间。”汪屹简单地说。

“我们都快去超市广播站做寻人启事了。”梁静不满地说。

“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陈盈走上前,拉住她空闲的那只手。

“我差点以为你们提前走了。”梁静继续说。

“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陈盈温柔地微笑。

两个男生在前面推着各自的手推车走向超市出口准备排队,两个女孩跟在后面。

第十七章 平凡的日子 (3)

“汪屹没说什么吧?”梁静等他们走得稍微远一点,偷偷地问。

“没有。只是随便聊聊。他说他下学期要来当线性代数课助教。”陈盈说着快走两步走到放酸奶的冰柜前,抓起一排捧在手里。

“他怎么想起来当助教?”梁静咕哝着。

“大概是因为你不来的缘故。我还没去看助教名单,下学期叶枫还做助教么?”陈盈说。

“他说——要准备英语考试,估计没时间去。”梁静含糊地说。

“毕业后的出国英语考试?现在考会不会有点早?”

“好像不是那个考试。”

她们说着来到两个男生身后,这一队人很少,正好排到他们。

“这些东西怎么算?”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收银员举着红外扫描枪问他们。这是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头发全染成黄色,左边耳朵上扎着一排耳洞。十个手指尖上都贴着鲜血般红色的指甲套,右手腕上还挂了一只银镯子。她涂着蛋清色的眼影,戴着美瞳的眸子四处张望。

叶枫正把推车里的东西依次放在黑色的传送带上。

“我们都分开结账。这些是我的,那些是他的。”梁静用一个印着超市广告的三角木条将货物隔开,又朝后面望了一眼说,“他们俩的也一样。”

“好。”收银员说完开始逐件扫码,收银台上不断发出嘀嘀的声音。

“你先来吧。”汪屹说着又拿起一根隔离棒放在传送带上,帮陈盈把她的物品逐个放在隔离棒后面,放好后他又继续码放自己的。

“一共七十六块五。”收银员对陈盈说。

她忙把信用卡递上去。

“请在这里签字。”收银员看也不看丢给她一张打卷的纸条。

陈盈尽力抻平整热敏纸,在底端工整地写好名字。收银员拿过来扫了一眼用小夹子加好扔在POS机旁边。

“这袋黄桃也是你的?”收银员指了指手推车问汪屹。

“是我的。”陈盈拿过来,“能再给我刷一次么?”

“干嘛不早说。”收银员闷闷不乐地沉着脸,瞟了一眼后面逐渐增长的待结账队伍,“我正刷他的东西呢,不然你等会儿吧。”

“不用了,这个算我的。”汪屹从陈盈手里拿过袋子放在传送带上,“一起结账吧。”

“你们——想好了?”收银员来回打量他们。

“想好了。一共多少钱?”汪屹打开钱夹问。

“加上这袋桃是——一百零五块二。”

“这是一百一。”他把钱放在台子上。陈盈从兜里找出两个一角的硬币放在旁边。

“找您五块。”收银员随手把钱递给他,头也不抬地说,“下一位。”

四个人一起出了超市。叶枫提着他和梁静两个人的袋子在前面走,梁静紧跟着他。陈盈和汪屹拿着各自的东西。

“我没带够那么多现金,回去转给你。”陈盈小声说。

“不用了。”汪屹仰起头,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一点小事。”

“还是应该还给你。”陈盈坚持。

“我知道你不想占我便宜。这样吧——”他拿过陈盈手里的袋子,打开装水果的小袋,从里面拿出一个桃子放进自己兜里,“算是我买的,尝了一个不喜欢吃,剩下的全部白送你。”

“可是……”陈盈还想说点什么。

“就这样了。”

陈盈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他们走到路口,站在斑马线前,等着对面的红绿灯变化成可以通行的模式。梁静开始抱怨新鞋把她脚后跟的皮磨破了,隔着袜子有点沙疼。叶枫放下超市袋子,仔细观察她脱了一半袜子的脚。

“穿上袜子。”他看完对梁静说,“我背你回去。”

“啊?”梁静的脸唰地变得通红,她又看看站在旁边的陈盈和汪屹,“这样做不好吧?”

“你的脚已经磨得很厉害了,再这样走下去,不等到学校肯定会出血。我背你回去,你到宿舍再换一双合脚的鞋,这双鞋先别穿了。”叶枫细心地说。

“可是你背着我,东西怎么办?”梁静问。

“我帮你拿着。”陈盈走过去提起他们放在地上的袋子。

“这个太重,还是我来吧。”汪屹抢过陈盈手里的东西。

“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们。”梁静害羞地说。

叶枫背起梁静,不顾路人的侧目向学校走去。他走一会儿歇一下,陈盈和汪屹陪着他们慢慢前进。所幸剩下的路不远,他们走过两个路口,一转弯就见到窄小的西南门了。

“胜利在望。”汪屹说。

梁静路上一句话也没再讲。她尽量动也不动地伏在叶枫背上。进了校园,快走几步经过甬道来到小西门前。

“辛苦你了。”陈盈拿过汪屹手里的袋子,又扶着梁静从气喘吁吁的叶枫背上下来,搀着她一瘸一拐地挨进宿舍楼。

“记得换双鞋。”汪屹冲她们的背影喊。

“一定。谢谢。”陈盈朝两个男生点点头,和梁静一起慢慢走上台阶。

第十八章 城市春天(1)

“这双鞋真麻烦。”梁静说着放开陈盈的肩膀坐在床边。

这是梁静的宿舍,从陈盈那层再向上走两层楼,再向旁边走一个门就是。格局和陈盈一样,也是四张床各靠着两边的桌子,四张书桌安放在两边床脚。梁静的室友也都没有回来,屋子里只有梁静的床铺上放着东西。

“酒精和创口贴放在哪里?”陈盈蹲下身看看梁静已经被磨得发紫的脚后跟问。她把放在椅子下面的棉拖鞋拿出来给梁静套上。

“在书桌旁的小抽屉里。给你钥匙。”梁静说。

陈盈拿着钥匙打开抽屉上的锁,找出医用酒精。她先用棉签沾了一点酒精,翻过梁静的脚说:“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

“好。”梁静咬紧牙关尽力不发出声音,看着她给自己两边脚跟都消过毒,贴上创口贴。

“行了。”陈盈递给梁静袜子让她穿上。

“他就是不会办事,当着那么多人面背我——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系里肯定传开了。”

“别人怎么说不那么重要。今天幸亏有乔治,不然你的脚肯定会出血。”

“他总是这么呆头呆脑。”梁静摇着头说。

“你总是对我说他呆,可依我看他对你很用心。一路上他几次喘不过气来,却一步也不肯停下。看他弓着背,用尽全力背着你一步一步挪着走,连我也能感受到那份真意。我和秦宏在一起这段日子,他都没有对我这样体贴。如果还有些不明就里的人在旁边说三道四,那就让他们说去。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记得以前有句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本来我不明白这一句,今天看到叶枫这样关心你,我才懂得它的奥妙。”

“是啊。”梁静沉吟起来,“毕竟他也是普通人,不能要求太高。”

“脚好点没?”陈盈问。

“好多了,不疼了。我歇一会儿换双鞋,一起下楼打饭去吧。”

第十八章 城市春天 (2)

这个城市的春天总是来得很匆忙,仿佛是一夜间的事。一场春雨过后,连校园甬道边的石缝里也长出嫩草青芽。二月兰在每一个角落盛开,和梧桐花、紫藤萝一起把整个校园染成淡紫色。银杏冒出绿色的扇形新叶,很快就变成成熟的大叶。毛毛虫般的杨树花和柳树产生团团的白絮,迎风一吹如雪般漫天飞舞着。玉兰树开出白色的花,沁人心脾的香气走出很远也能闻到。连翘、晚樱和丁香一茬又一茬地绽放,好像在进行繁花世界的接力赛。爬山虎的灰色枝干里吐出许多绿叶,没两周又重新遮蔽了教学楼的外貌。去年几场冬雪留下的萧条痕迹完全被盎然春意取而代之,离校的学生们也都回来了,整个校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天气这么好,真想出去踏青。”秦宏不无遗憾地说。他和陈盈刚从图书馆北门出来,一起朝食堂走去。图书馆的北侧毗邻校园湖畔,路边一抱粗的柳树发出新芽,细软的柳枝如长发般柔柔地在风里招摇。一株三层楼高的槐树花开正盛,浓郁的芳香四散开去,它脚下的草地上散落着一层雪白的花瓣。这天太阳出来了,天空是蔚蓝色的,偶尔几朵薄云飘过。

“没办法,还有很多事没有忙完。”陈盈有些无奈地说,“美国交流学生下周就要来了,这个周末还得提前准备一下。”

“你就是把自己生活安排得太满了。”秦宏责怪她,“本来做家教和助教就够辛苦了,还接下这个差事。”

“我只是想开阔下眼界。另外,等这边开课时,马丁那边正好去参加一个中考冲刺班,我就可以腾出功夫专心上课。”陈盈说。

“我是觉得你生活得太辛苦。在学校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不行吗?”

“脑子里的梦想太多,要一一实现只能加班加点。”她笑着回答。他们牵手走进食堂大厅,这里和往常一样每个窗口都黑压压地挤着很多学生。

“工作找的怎么样?”等秦宏端着一碗西红柿打卤面坐下,陈盈顺口问道。

“还不错。下午一个面试,下周还有三个——我这段时间主要就是到处跑,公交卡里充一百块钱,不到半个月就用光。马上就快没钱吃饭了。”他自嘲地说,用筷子搅动面条,使每一根都沾上卤汁。

“吃饭不能省。”她说。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我还得报个司法考试培训班。如果拿不到证,就是进了律师事务所也只能干秘书或者内勤一类的杂事,做不成执业律师。”他边吃边说,“学校门口就有一家。我打听了一下,价格还能接受,就是报名人数比较多,位置又有限。我打算这两天就去报名。”

“先刷我的卡去报名。”陈盈不假思索地说。

“那怎么行?我不能花你辛苦赚来的钱。”秦宏推辞。

“信用卡,先透支,等你有钱了再还我也不迟。”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前几天孙玮返校,还和我提起这个培训班。昨天吴云也回来了,她们俩大概要一起报。你知道,经济专业的很多学生都会跨学科考各种证书——为了拓宽自己未来的就业面。你要是不抓点紧,可能学弟学妹们早把位置占满了。”

他迟疑地看着桌子上印有她名字的信用卡。

“不行。”他摇摇头,把信用卡还给她,“我不想用你的钱。”

“这样,你下午先去面试。我和孙玮一起去那里给你报名,先把正经事办好。这笔钱权且记下,等你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给我。”陈盈大方地说。

“不好吧……”他犹豫了。

“没什么,又不是不用还。吃完饭回去休息一下,下午面试好有精神。”她大口吃着碗里的土豆说。

“行。路上小心点。”他叮嘱她,把他的身份证交给她。

吃过午饭,陈盈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她又在网上查好培训班的地址电话,记在手机里。秦宏说的对,培训班的位置离学校很近。等孙玮取钱回来,两个人就一起步行朝学校南门进发。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来替秦宏报名。”孙玮说。刚过一点钟,培训班下午报名的老师刚来上班,已经有五六个人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排队。她们俩只好坐在更靠门边的位置上。

“他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要是我也不管他,就太可怜了。”陈盈会心地说。

“那你也犯不上为他垫钱,这是他自己的事——就算你替他跑腿,钱总是要他出的。”孙玮不满地说。

“他现在四处找工作,开销也很大。我也不着急用钱,等他方便自然会还给我。”陈盈继续解释,“再说他也没打算占我便宜。我中午提到这件事,他一直在推脱。”

“可事实还不是让你花钱。”孙玮说。

“没有大碍,对男朋友就不要太计较了。”陈盈微微一笑。

“傻丫头,我是怕你吃亏上当啊!”孙玮说着接过报名表开始登记信息。

从培训班报名处回来后,陈盈独自在图书图书馆看书、写论文,直到吃晚饭时才大功告成。她翻看一下手机,没有看到秦宏的信息。于是她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掰了掰自己的脖颈,又把两边垂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她调整一番后再洗洗手,出门向水房走去。

“陈盈?”身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见汪屹站在眼前。

“来图书馆改作业?”汪屹问。他正提着一个四角带轮子的大旅行包,里面装满作业本。

“不,写专业课论文。还没改好你那份?”陈盈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包说。

“谁能想到有这么多?我本来计划一个下午全批完,结果完全没跟上进度,只改了三分之二——有的学生写的太乱,根本看不出来是矩阵,到最后我头都晕了。”他把背包放在地上,“剩下的只能今天晚上搞定,看来没办法玩游戏了。”

“还有两天时间,不用那么着急。”陈盈说。

“后面可能有很多实验要做,所以进度安排上想超前一点。你那边批的如何?”汪屹问。

“昨天晚上熬夜全部批好了。”她有点得意地说。

“真厉害。不过也不要总是熬夜,对健康损害很大。”

“好。”

“有个奖你好像没去领。”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不是报名参加过出国英语培训班,就是在学校东门外的那个?他们好像举办过一个征文活动,最近刚揭晓获奖名单。我去上课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但不敢确定。想问问你是不是参加过这个活动。”

陈盈点点头,告诉汪屹她在春节前投过稿。

“回去查查邮箱,看收到获奖通知没有。”汪屹叮嘱她。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第十八章 城市春天 (3)

“你——也打算毕业之后出国留学吗?”汪屹漫不经心地问。

“暂时是这样规划的。不过你知道,社科这边学生出国的积极性没有理工科那么强,很多人更倾向于本科毕业直接就业。”

“打算去哪个国家?”

“其实也没完全定,只是现在比较倾向去美国。”

“我也计划去美国留学。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今天不行,我还在等人。”陈盈看到他脸上略显失望的表情说,“下次有空一起去。”

“好,那——再见。”他说完把包扛在肩膀上走下楼梯,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陈盈回到自己座位上研究明天家教的内容。马丁已经到了中考前冲刺阶段,半点也马虎不得。她反复阅读历年真题和模拟考试卷,努力勾出考试大纲中的重点和难点。她在每道大题旁边做着严密的批注,琢磨出题人的思路。秦宏还没有来信息,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抗议。她看看窗外渐渐暗淡模糊的景色,有点坐不住了。她合起书,打开电脑联上网关,登陆培训班的网站搜索汪屹说的信息。在花花绿绿的照片和各种招生信息、优秀考生的应试经验介绍中,她终于找到他说的消息标题。打开链接,她看到公布的获奖名单。

第一名就是她。后面的学号就是她去年上课的学号,她记得很清楚,不会弄错。名单最下方附着获奖说明,奖金是一千块。

若不是在图书馆里,陈盈高兴得几乎要唱出声来。她有些按捺不住激动得心情,说明后面的版权归属和领奖须知都没耐心继续看下去。她反复看了看前面的名单,没错,就是自己。她看看周围还在看书的同学,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路上车堵得特别厉害。”秦宏坐在她旁边的空位置上,凑到她的电脑跟前说,“看什么呢?”

她自豪地把电脑屏幕转过来,让他看到那条重要的公告。她满心欢喜正无从告白,他这时来的正好。

“不会吧?”他有些不敢相信地说,“确定是你?”

“当然,你看那后面是我的学号,避免因重名引起误解。”她兴高采烈地说。

“真不错,一千块钱呢。”他滋滋地说,“去吃饭吧,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吃饭的时候再说。”

陈盈收拾好东西,秦宏帮她背着包。两人下楼出了图书馆。陈盈刚想向食堂的方向走去,秦宏一把把她拉过来,指着校园东门说:“今天带你去吃点好的。”

“别太破费,最近开销挺大的。”她有些犹豫地说。

“没关系,就这一次。我请你。”

他说完揽着她的肩膀向校外走去。他们经过东门口的物理学院和学校出版社,路过万圣书园,最后来到一个相当繁华的十字路口。路口的北面是玻璃幕墙式的高档写字楼,里面净是些高科技公司,难免是一些商场、培训中心和饭馆。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红绿灯反复变换。街边的店铺都亮着灯,和路灯一起把这个区域照得犹如白昼。

“快到了。”秦宏看到陈盈脸上疑惑的神情说。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一家挂着两盏长长的红灯笼的餐馆门口。这家店装修成东洋风格,正门口的木制门框上还特意挂了一排藏蓝色的小门帘。门帘上印有用白漆写成的各种鱼的名字,好几个字陈盈也不认识。过道的地上铺着切割得四四方方的青石砖,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张桌子和配套的椅子黄色木制的,表面均匀地刷着清漆。座位下面铺着黑色的鹅卵石,脚踩在上面滑滑的。一面墙壁挂着的十几张木牌上有毛笔写成的各式菜名。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店里人不多,不少桌子都空着。秦宏带她选了个靠里面的位置。座位旁边有个鱼池,鱼池边还有座假山,一架电动小水车把池子里的水带到高处,再顺着假山流下来,落在水池里发出哗哗的声音。池水里的几条尺把长的锦鲤悠闲地吐着泡泡。还有两只小虾蜷起身子躲在池底角落里,一动不动。

“我听说吴云说,这里挺贵的。”陈盈小声说。

秦宏像没有听见一样打开黑色封面的菜单开始点菜。陈盈忐忑地环顾周围,其他的顾客大多像周边工作的白领,几乎没有学生。

“再来一壶玄米茶,就这些。”秦宏说完把菜单还给服务员。

“好的。马上给您上菜。”服务员说完从前面围裙里拿出一个小沙漏放在他们中间,“这时计时器,我们保证在规定时间内给您上齐所有菜品。”

“好。”秦宏说。

“说吧,什么好消息。”等服务员走远,陈盈问。

“你猜。”

“我想应该是你已经找到满意的工作了。”

“说对了。今天下午我去面试,和主考官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等大家都面试结束后,她又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谈了半个小时,主要是和我说说律所的发展情况以及擅长的方向。我听后觉得还挺符合自己兴趣的,而且这是家著名律所,所以我也愿意加入他们。”

“待遇如何?”

“薪酬方面的事她是这样说的,每个月有一定保底工资,其他绩效要看工作业绩,主要是律师费收入。我刚入行,肯定不会太高,工作几年积累一定人脉和案源之后,应该挺不错的。这家律所里很多人都是咱们学校毕业的,我在楼道里还遇上我们上一级的一位师兄,跟他聊了几句。”

“听起来挺不错,恭喜你。”陈盈舒心地笑了。

“是啊。”秦宏打了个哈欠,撩起一缕她披在肩上的长发,“这几个月投简历、跑面试,每天守着手机等着接电话,没有一天能睡懒觉,真是要累死了。”

“没什么,这是你的培训卡。我下午帮你报过名。”她拿出风衣兜里的白色塑料卡片放在他面前,“幸亏去的早,不然快没位置了。”

“还是你对我最好。”他把她揽在怀里轻吻一下她的额头,“点的都是你喜欢吃的,委屈你每天都等在等我,别计较钱,尽量多吃点。”

“嗯。”她用黑色的筷子,夹起一只外表沾满橙红色蟹子的加州卷,沾了点酱油放进嘴里,开心地嚼着。

一分钱一分货,这里的料理特别好吃。刚才饿了一阵,陈盈现在食欲大增,毫不吝惜地吃光一盘盘端上来的食物。秦宏在旁边吃一碗热气腾腾的乌冬面,将烤熟流汁的鳗鱼盘子推到陈盈面前。

“别急,慢慢吃,全是你的。”他满是疼爱摸着她瘦瘦的肩膀说。

第十九章 爱心社 (1)

“今天怎么有兴致和我一起出远门?”梁静问坐在身边的陈盈。此时她们正和爱心社的其他成员一起坐在宽敞的旅游大巴里。这天风和日丽,从窗户里就能看到阳光普照下的巍巍远山。寒气消退,暑热未至,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她们这次的目的地是学校对口的乡村小学。从位于市区的校园出来,已经走了将近两个小时,高速公路跨过杂乱无章的城乡结合部,高大的现代建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返青的农田,和田间小路上那一排排细高的白杨树。

“最近心里闷得难受,想出来走走。”陈盈看着窗外说。很多黑背黄肚皮的燕子正在空中逗趣似的翻飞鸣叫。几只乌鸦站在衣衫褴褛的稻草人肩膀上。田埂间一群白尾巴的鹧鸪俯身寻找食物,有人一来扑拉一声全飞散了。这是播种的季节。田垄间有人在安置浇水用的黑皮管子。大概是为了控制温湿度,塑料大棚上的遮蔽需要收起。附近几家人凑在一起,有站在棚子顶上拽长绳的,有弯腰在下面卷草帘的,彼此紧密配合完成春忙的工作。

“怎么,和秦宏吵架了?”梁静随口问道。坐的时间长了,有点不舒服,她换个姿势面朝陈盈这边。

“和他无关,是我自己的事。”陈盈低声说。

“你的字典里不是没有‘不可能’吗?怎么今天这么低落?”梁静开玩笑说。

“可能我也像拿破仑一样,终于遇到了那场滑铁卢。”陈盈转过脸,“不得不承认,你没选那门和美国交流生一起上的课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那课真的是……”

“对自尊心和自信心的双重打击?”梁静帮她把后半句说完,“不过你还是勇气可嘉,至少坚持了一个月。现在那个班里还有几个中国人在上课?”

“加上我在内还有四个。但估计其中一个马上会在期中考试前退课,另外我两个说不准,没准也会逃之夭夭。”

“课程难度很大?”

“如果你能在一小时内看完五十页英文书,那就没什么难度。课程的主要内容是讨论中美文化发展,涉及的文学内容特别多。”

“我能理解那种感觉。即使你读过这些书的中文版,如果他们用英语讨论《三国演义》或者《西游记》,你可能也还是跟不上。首先他们关心的重点我们可能从未没想过,其次很多内容也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而如果他们再讨论一些美国本土的小众文学,那就更跟不上了。课下的阅读速度如果不够,只能拼时间弥补。很多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就会放弃。”

“是这样的。”

“你考虑过退课么?”

“我还想再坚持一下,不愿意就这样认输。不过美国人很残忍,如果他们觉得你说的不好,会当面批评甚至嘲讽,每到这时总觉得很不舒服。”

“他们就是很直接,无论是好还是不好都明确表达出来。很少考虑对方感受。”

梁静没有再说下去。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大家陆续从车上下来,几个负责组织的学生和前来接待的小学校长联系。其他人帮着把新买的教材、课外书和文具成箱地从车上搬下来。陈盈看到叶枫和汪屹也在人群中。

“他们俩也来了?”她问。

“是啊。”梁静卸下一箱书,朝他们招招手,“这两个劳力不来,只靠咱们这些女生哪里搬得动?”两个男生走过来,头上大汗淋漓。

“来了?”叶枫见到陈盈客气地点点头。

“嗯,过来帮忙。”她尽量微笑着说。

“走那边的路小心点,前几天下雨在路中间积了个水洼,周围全是泥,别滑倒了。”汪屹搬起箱子对她们说。

“会注意的,谢谢。”陈盈觉察到梁静迅速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两个女生提着几小袋衣服跟在后面朝小学校走去。也许是为了欢迎他们,校门前的路已经用竹条编成的大扫把打扫干净,膈脚的石子都被仔细地挑出去。斑驳的校门横梁特意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印着:“欢迎大学生朋友来我校参观慰问”。二十多个年轻人搬着东西向指定教室走去。

经过一早上的颠簸,等他们收拾停当已过正午。他们和当地小学生一起,每人从食堂领一份午饭,幕天席地地吃起来。几个女生看到学校门口栓起来的大狼狗,吓得惊叫起来。

“给你们拿的水。”叶枫递给梁静两小瓶水,她分了一瓶给陈盈。

“条件不太好,又让你跟着我出来受苦了。”梁静说着把头靠在叶枫肩上。三个人并排坐在一条斜放着的长方形石板上。汪屹已经吃完饭,正带着一群孩子打篮球。他把他们分成两组,指导他们如何投篮和组织进攻。

“能到处走走,挺好。”他简单地说。

“可能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就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是忘记其实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陈盈盖上饭盒盖子说。

“人们总是看到玉器的精美,却不愿意了解一块玉从开凿、打磨到反复设计精雕细琢的磨砺过程。”梁静拂开眼前的长发说,“世间一切皆是如此,最好的东西都是经过反复历练的,感情也是一样。”

“嗯。”

“秦宏没来?”叶枫问。

陈盈摇摇头。

“忙着写毕业论文?”梁静追问。

“这只是一部分。前些天找好的律所现在天天要他过去实习,和正常上班一样。加上还要准备司法考试,每天下班和我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到闭馆。我希望他周末能好好休息,所以没让他过来。”陈盈说。

“真体贴。”叶枫赞许。

“可能也是因为太年轻,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限,在遇到问题时才会这般困扰。没有过不去的坎,坚持一下就过来了。”梁静安慰陈盈。

第十九章 爱心社 (2)

“你们聊什么呢?”汪屹把球扔给身边的一个男孩,向他们走过来。他已经大汗淋漓,短袖T恤的领子几乎湿透了。

“你打球还真卖命。”梁静说。

“这些孩子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差不多条件的篮球场,摆两个旧篮筐。我们一群男生拿破皮球当篮球,跑来跑去,能玩一下午。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能和大家一起出来玩就特别高兴。”汪屹接过陈盈拿给他的水,拧开盖子痛快地咕咚咕咚喝着,一仰头瓶子空了,“好久没像这样打球了。”

“要不要单挑一下?”叶枫直起身子站在他们面前。

“你去吧。”汪屹翻身坐在陈盈旁边的空位上,“有点累了。”

梁静把吃空的饭盒收进塑料袋里,提着一大包垃圾向定点回收站走去。起风了,扬起一阵沙尘。汪屹转过身,挡在陈盈面前。

“没事吧?”他轻轻地问。

“还好。”她摘下眼镜眨眨眼睛,想将眼底的一粒砂清除出去。

“别动。”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睛。虽然看不清楚,她感觉心跳正在加速,他身上的汗味也越来越浓。

“迷眼睛了?”梁静走过来问。汪屹赶忙退到一旁,给她留出位置。陈盈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因为没戴眼镜,眼前模糊一片。

“有砂子……”她说到一半感觉手心里被塞了张润湿的餐巾纸。

“用湿了的部分好好擦擦。”汪屹的声音传过来。

“别使劲揉,小心发炎。”这是梁静的声音。

集合的哨声吹响了。同来的同学向操场中间的旗杆走去,陈盈戴上眼镜,刚才擦过的地方仍隐隐作痛。大家七手八脚地在操场边缘排好一队桌椅,准备给小学生们分发书籍。他们四人正好凑成一组,梁静主管分发,陈盈进行登记,叶枫和汪屹负责搬书。

“你觉得这些书真的会改变孩子们的命运么?”汪屹放下一摞书在桌上,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知道。但是,”陈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记得在有本书里看到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四个字中:等待与希望’。这些今天的孩子们,在经过不懈的努力和生活的磨练后,总有一天会长大,这些不起眼的书籍到那时也许就成为改变他们命运的台阶。”

临近傍晚,孩子们放学回家了。橙红色的斜阳给每座山的棱角镀上一层金边。这所希望小学正好在半山腰处,站在操场边可以看到在山间流淌而过的潺潺溪流。溪水映着落日闪闪发光。山间几排房屋中升起袅袅炊烟。鸟儿在余晖的天际间飞翔。晚风夹着各种果树花的香气和片片落瓣从身边吹过。学校里唯一的旧钟的撞针被风吹得摆来摆去,不时发出当当的声音,似乎提醒他们也到了返程时间。他们帮着把拿出来的桌椅搬回没有门的仓库里,然后鱼贯回到车上。梁静大概累了,一上车就靠着玻璃窗睡着了,叶枫提着包坐在她旁边。陈盈和汪屹并排坐在他们后面。

天色渐渐黑下来,山间公路越发难行。大巴司机谨慎地开车,避免发生事故。没有了早晨来时的兴奋,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司机拨动变速器的声音,已经辛劳一天的同学们在各自座位上打着盹。乡村的空气质量很好,黑色天空中散落的星辰拼凑成灿烂的银河,像一条柔软的丝带,由东北向西南划开整个夜空。蜿蜒山路上的灯像落入凡间的星宿,在各自的位置灼灼生辉,在细密的新叶遮蔽下独显出一份寂静的神秘。起初陈盈点亮大巴上朝向自己的阅读灯,企图利用这段返程的时间再记熟几个单词。一方面山路颠簸让她看清书上的字十分费劲,另一方面一天的辛劳正慢慢耗尽她最后一点体力。她的意志在和疲惫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她不久就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英语书依然抓在手中,脸却顾不得形象紧贴着冰凉的车窗,动也不动。

“真可怜,是太累了吧。”朦胧中她听见有人这样说。

她感到有人给她上身披了件衣服,还帮她把衣角掖好。她心满意足地靠着椅背睡了,途中的几次颠簸也没能叫醒她。

在这样模糊的状态中,她感到这两天上课所受的委屈烟消云散,而秦宏也不再向她倾吐因准备毕业而产生的各种烦恼。她和他终于可以像其他那些校园情侣一样无忧无虑地相互陪伴着上课、自习,甚至有空时也可以出去游玩一番。她和他就像上个学期刚认识时那样,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生活,手拉着手去旁听每一场有兴趣的讲座,晚饭后背靠背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向对方讲述小时候发生的趣闻轶事。

她是学经济学的,对这世界的现实也略通一二。她尽力地兼职赚钱,将每次工作中获得的报酬一丝不苟地积蓄着。她严格督促自己每日按时完成学业上的进度,就是熬到半夜也不能降低半点要求。她曾以为只要拥有强大的信念就一定能度过这些灰暗的日子,然而她终于被无情的现实折磨累了。她梦见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包围着,头枕在坚实的怀抱里。她的长发从对方的肩膀流下来,双手被对方温暖的大手裹在手心里。她就这样被包裹起来。对方的一根手指顺着她的颈子向上探寻,轻触到她微微翘起的下巴。接着她的头被手指翘起,热腾腾的呼吸倾泻在她的鼻翼周围,很快被吻住了双唇。

第十九章 爱心社 (3)

这和秦宏平时的亲吻方式很不相同。对方的唇角微贴在她的唇边,不带任何侵略性,动作很小心。对方的呼吸变得平静下来,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唇边被微微润湿,一只手轻轻撑着她的背,好像怕她随时会倒下似的。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变得平静下来,没有往日那种躁动不安的激动。这是一个陌生的怀抱,却让她感到安全而惬意。她正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容,突然感到嘴边传来一阵疼痛。

她醒了。

大概发生了一点故障,车辆现正停在即将进城的高速公路紧急停车带里。前面的车门开着,司机师傅已经下车,正打着手电在车头前查看。车厢里依然昏暗不清,绝大部分同学还在昏睡着。在这样的黑暗中,陈盈看到自己的外衣盖在身上,汪屹的面孔就在眼前。她正在倚在他的肩膀上,他靠近她的一只手还揽在她的肩膀上。她定定地看着他,回想刚才梦里发生的事。

“到底……”她呢喃着,满是疑虑地看着他。

“刚才车晃得很厉害,你睡着了,我怕你撞到头,所以让你靠着我。”汪屹解释。他的表情和平时一样坦率又自然。

“哦。”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角,只有一点湿润,并无异样。于是她放下心来。

“你的嘴——”汪屹借着窗子里透过的月光盯着她的脸。

“怎么?”她担心地抹了一把,到觉手心里潮潮的。

“正在流血。”汪屹说着从书包里找出一小包纸巾递给她,看她抽出一片小心地擦嘴,“不疼吗?”

她尽力做出坚强的表情,告诉他这在她身上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刚走了一半的路,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修车修多久。要是累了,尽管靠着我睡吧——玻璃窗太凉,贴着窗户睡容易头疼。”

汪屹说完也闭起眼睛。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放在陈盈肩膀上。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赶忙把手拿开。他这种平静的姿态让陈盈感到安心,她没有继续问他刚才她在梦中见到的情况,从目前的样子看那应该只是她的南柯一梦,而非现实中的真实情景。既然如此她若再贸然询问,未免显得有些自作多情,没准他还会嘲笑她春心萌动。况且她也没期盼过这种事情发生,倘若这样装作不知,至少还能继续做普通朋友,她不想贸然提出疑问破坏目前的平衡。

她打定主意没有说话,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高速上的车辆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周围都黑漆漆的,一轮明月已经升到当空,正把银白的光投向寂静的大地。她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睡意正在一点点侵入她的头脑中。

她感到汪屹的手将她拢向他那一侧,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出声响地等着,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这样沉默着让她倚着自己,再没有任何行动。她贴着他的身体,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她知道他没有睡熟,只是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车修好了。司机满头大汗回到驾驶座坐好,启动发动机。很快他们就开始在公路上飞奔,过了两个收费站口,他们就进入城区。外面的光亮越来越晃眼,也越发喧嚣热闹。陈盈睁开眼睛。越来越熟悉的路口和建筑依次映入眼帘。他们的车又拐过一个红绿灯,用笛声驱散一群正在校门口出入的学生,终于停下来。

“请大家下车前检查自己的东西,不要遗忘在座位上。”负责组织活动的同学站在车厢前面大声说。

陈盈摇醒坐在前面的梁静,帮她检查座位上的物品。然后她们跟着其他人依次走下车,从东门进入校园。刚进校园陈盈便看见秦宏站在门口警卫旁边。

“怎么这么晚?还没吃晚饭吧?”秦宏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书包背在背上。

“陈盈,你的外套。”汪屹在她身后说。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脸正绷得越来越紧。

“谢谢。”秦宏走过去看也不看地一把抓过衣服。

“我先走了。”陈盈嘱咐梁静,“你们也早点回去。”

“走吧,拜拜。”梁静说。

陈盈向那三个人点点头,转身走到秦宏身边。他和她十指相扣向食堂走去。一路上他向她说着今天实习中遇到的奇闻异事。她安静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晚饭高峰时间早已过去,秦宏把她安顿在他们常坐的桌边,又从她最喜欢的窗口买了两份菜,端到面前和她一起享用晚饭。

第二十章 毕业典礼 (1)

接下来的几周陈盈开始留心汪屹。她在线性代数助教联系群里关注他,在周末的习题课上研究他,在每一次批改作业和考前答疑的时候观察他。然而他和她之前认识的时候一样,偶尔说说自己做过的趣事,陪着听课腻味的时候他还是会打开电脑编程或者玩游戏,没有任何变化。

“无论主角是谁,终究那只是个梦而已。”陈盈这样对自己说。

秦宏现在的生活变得很规律,每天和陈盈一起吃过早饭就直接坐车去实习。晚上一下班就回到学校,和她一起吃了晚饭,再围着湖走两圈,聊聊当天发生的事。然后各自回宿舍洗澡,睡觉。最近他的毕业论文给他添了些烦恼,不过在导师和同学的帮助下也很快解决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陈盈这边虽然和美国学生一起上课很痛苦,但她的口语和听力也获得了长足的进步。以至于她在准备为出国交换参加的英语考试显得比别人游刃有余。

“果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有天晚上她在和秦宏提起这件事时骄傲地说。

“决定最终去哪里了么?”秦宏坐在湖边亭子里美人靠上问。湖水里长着近两尺高的芦苇,墨绿色的水面漂着浮萍,开出成片淡紫色的花。离亭子不远的湖水中沉着成堆的太湖石,有一寸长的红鲤鱼在石孔间穿梭。此时正值初夏,湖水里生机勃勃,喧闹的蛙鸣声此起彼伏,偶尔吹过的风里含着荷花沁人心脾的清香。

“丹麦。”陈盈挨着他坐下来,抚着他的额角,“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要去多久?”他不忍心看她。

“一个学期——五个月就回来。”

秦宏没有说话,她也没有,仿佛他们之间因为这件事已经相隔了五个月一般。蛙鸣声掩盖了沉默,还有鱼偶尔从水中纵深一跃,像要挣脱束缚自己的湖水似的,“泼刺”一声跳出来,又咚的一响落回去。这些自然的声音让辛苦一天的人很容易感到轻松愉快。

“去吧,要照顾好自己。”他将她拉入怀抱,怕她立刻宣布要离开他那样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我会在这边等你回来。”

她没有说话。树叶在他们旁边沙沙作响。看到他的样子,她的心头一次因这样的安排感到愧疚和不舍。她紧紧抱住他的背,使他们的身体更紧密地贴在一起。她原本想说些安慰他的漂亮话,此刻全都梗在喉咙,发不出声音。她有点羡慕那些生活在湖水里的蛤蟆,它们永远能无拘无束地诉说心事。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她说,“在我走之前?”

他沉默了,这让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好像她刚刚犯下的罪行已经不可饶恕,而他也无力替她开脱。

“这个周末法学院会举办毕业典礼。我家人不能过来,你可以来参加吗?”他考虑了一会儿说。

“行。”她义无反顾地应承下来,没有查询手机里的日程安排。

“明天我会去学院里领门票。晚上给你。”

“好。”

他们又坐着说了会儿别的。谈谈他在实习时参与的案子和律所为他的毕业论文提供的资料帮助。她这个学期选修了一门法学院的专业课,只为能离他的世界更近一点。

“你们的民法课讲到哪里了?”他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成绩也很突出。

“还是在讲‘假如A借了B的钱,买了房子。又拿房子抵押给C做贷款,贷款后生意失败无力还钱,那么房子究竟应该算B的还是算C的’这样的案例。”她老实地说,“我没太听懂那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为什么整个事情这么复杂。”

“因为现实生活就是这样。背熟法条并不能告诉你每件事该怎么处理,正确的理解才能在日常中运用自如。”他自豪地说。脸上洋溢着她欣赏的那种自信。

“再跟我讲讲所谓‘公法’和‘私法’的区别。”她鼓励他继续讲下去。他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地向湖心掷去几颗小石子,激起几处同心圆的水波。有鱼跟着跳出来,大概以为是投喂的食物。他耐心地帮她分析教学案例中的情况,顺便提及当时上这门课时老师讲过的几个笑话。她听得津津有味,周围的青蛙也跟着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

“不早了,回去吧。”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澄澈的夜空里繁星点点,灵巧的小蝙蝠在无声地闪过,勤劳地捕食着那些鳞翅目昆虫。身边的风已经没有凉意,这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

他们走到男生楼下。她站在门口等他去取票。门口的舍监老大爷还在整理报纸,偶尔向窗口撇一眼,确保没有不认识的人进入。她向门外望去,当天最后一堂课结束了,一群群学生骑着车在校园里疾驰而过。

“在这儿。”他跑下楼,脚上换了塑料拖鞋,“我领了五张票,一张是我的入场券,给你四张——你可随便带谁一起来。”

“行。”她把票折起来放进衣兜里。

“一定要来啊!”他抱了她一下,为她打开宿舍楼门。

第二十章 毕业典礼 (2)

回到宿舍,她看着手里的票盘算起来:梁静是一定要去的,不然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剩下的两张票可以给叶枫一张,这样他可以和梁静一起来。但是还剩下的一张票怎么办?

她不想邀请汪屹,怕因他引起秦宏不悦,也不想让汪屹产生误会。她把票翻来覆去地看,琢磨谁是这最后空位的最佳人选。

“法学院毕业典礼的入场券?”孙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盯着她手里的票说。

“好像还挺难得的。”吴云也凑过来,拿起一张看了看,“这个周末的?”

“周末我有空。”孙玮宣布。

“我也有。”吴云也跟着说,“一起去吧,就当是一次宿舍活动——也叫上梁静。”

问题在几分钟内解决了。两个室友各自从陈盈手里抽出一张票放进自己抽屉里,然后她们端着盆去洗澡,下楼梯的时候还一起唱着最近流行的歌。

“这样的安排也不错。”陈盈想。她拿起手机给梁静发短信,告诉她有关毕业典礼的事。

毕业典礼在学校最大的百周年纪念讲堂里举行。陈盈破天荒地逃了一上午的课,连梁静都为此感到惊讶。四个女孩揣着票,混在人群中向最大的礼堂走去。很多人在拍照,有更多的人穿着学士服、硕士服或者博士服快速穿梭。门外骄阳似火,初夏的热气蒸腾起来,在阳光下活动犹如遭受炙烤。孙玮和吴云遇到几个熟人,她们交换过信息就消失在人流之中。梁静牵着陈盈跟随入场的大队人马一步步向前挪动着,在混乱中寻找座位。

“没想到法学院本届毕业生这么多。”梁静感慨地说。

想在这样杂乱的人群中找到秦宏是不太可能的。陈盈尝试几次后不得不放弃,安安静静地坐在红色天鹅绒椅垫上。礼堂里开着空调,前面挂着恭祝XX级法学院学生毕业的横幅,毕业生们都坐在最靠近主席台中央的位置上,观礼的人群簇拥在后面,有不少人支起三脚架,用炮筒般粗的专业摄影机照相。

不一会儿,礼堂里暗下来,法学院院长和所有教授依次上台就坐。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哨声。

“大概只有法学院的毕业典礼才会这么热闹!”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陈盈身边,在欢呼声中大喊。陈盈这才注意到她和孙玮今天都化了很浓的妆,衣服风格也和平时不太一样。

“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毕业典礼马上开始。”身着笔挺西装的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说。他浑厚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达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人群的亢奋情绪很快平静下来。他的说话方式让陈盈想起在参加模拟联合国时的际遇。

“我知道大家今天都特别高兴,也很开心,但是我们还是要稍微克制一下,以便让典礼按照章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安慰大家,西服左上角戴的红色鲜花特别显眼。有人在台下喊出他的名字。他笑了笑接着说:“下面有请法学院院长讲话。”

院长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头白发压在黑色的博士帽下。他的出现引起全场沸腾,很多人站起身欢呼,架在过道里的长枪短炮不停地发出快门声,四处都是闪光灯,不少人举起手机录像。这阵骚动过后,院长便开始致辞:

“……曾经以为这段日子非常漫长,此刻都已存盘打包。四年前(也许是两年前、三年前甚或是十年前),夏末初秋,你怯生生地走进这个校园。时间像刚出屉的馒头,饱满且热气腾腾……”

陈盈听到这里感觉自己的人生正在浓缩。她记起两年前自己是如何背着书包,提着拉杆箱来到这个校园。她那天还穿着高中时的夏季校服,是红色的那件。她在校园里没找到接待的人,兀自先去宿舍登记入住。然后根据校园手册按图索骥找食堂,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总是悄然而逝,在某个不知觉的瞬间人生就拐入下一个弯道,再回首更是物是人非。

“……无论此刻你是多么向往远方,憧憬未来,即将远走他乡,甚至漂洋过海。都请相信我,多少年过去后,你光洁的脸庞变得粗糙,纤细的腰身变得臃肿,在一个飘雪的薄暮,或是细雨的清晨,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柔软地想起这个让你心疼过的校园……”

陈盈的思绪又飘了出去。她那沓交给大使馆的粉色签证申请表还放在宿舍书架格子里,交流活动的宣传材料前几天刚刚寄到。几个月前她是那么希望去欧洲,不见得是闯荡,哪怕只是一个过客,去这片与亚洲大陆相连的土地上四处看看也好。这份决心在前一天晚上还那么坚定,在这一刻却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祝福你们!法学院祝福你们!”

伴随着响彻礼堂的欢呼声,院长走下演讲台。接着学院学生会会长上台,开始播放从同学中收集到历次活动的照片。那些幻灯片被投影到主席台上的幕布上。陈盈看到几乎在每次本科生的活动中都有秦宏的身影。他们在天山天池的题字石旁合影,在HLBE的蒙古包前合影,在少林寺堂前祈福,在巴山蜀道畔流连。每一幅划船的照片都有他在摇桨,每一张海滩照片都有他在堆沙。陈盈看着屏幕略影,听到台前女生集体大叫他的名字。他兴奋地站起来,好几个女生凑在他身旁拍照。

“我想出去透透气。”陈盈对梁静小声说了一句,猫着腰走上旁边过道。那些情绪激动的人群正向前台涌去,她匆匆地闪避,尽量不触碰任何人。

第二十章 毕业典礼 (3)

“你怎么在这?”快到礼堂入口时有人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到门边。

“汪屹?”她睁大眼睛。

“我来帮忙调试设备的。这礼堂里所有计算机都由我们研究组负责维护。刚才有人打电话说后台一个电脑系统死机了,组里让我先过来看看。”他解释说。

“哦。”

“你呢?参加谁的毕业典礼吗?”

“嗯,是的。”

电话铃响了,汪屹接起电话问电脑的情况。陈盈低着头站在门后。

“得,他们又没事了。真是折腾人。”他说着挂上电话转身问陈盈,“饿不饿?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想出去走走。”

“行。去西门那边的药膳,这时候那边应该没什么人。”

一路上陈盈低着头走,她尽量不去看校园里那些穿着毕业服跑来跑去的师兄师姐们。这天天气很好,空气里还飞舞着大团白色的杨絮,落在地上像一团团棉花似的,在她的脚边旋转着。他们绕道图书馆北面,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下到湖边,柳枝低垂在风里摇曳婀娜的身姿。黄色肚皮的燕子高声叫着紧贴湖面滑翔,剪刀样的尾巴在水面轻轻点出许多圆圈。看着湖边熟悉的景色,陈盈反而有些踟蹰不前。

“这周线性代数的作业都批完了?”他边走边问。

“嗯。”

“别忘了明天还得碰一下,商量怎么出期末试卷。”

“哦。”

汪屹找了个树荫下的空长椅,两人面向湖心坐下。

“包挺重的?”陈盈看他用力托着从肩膀上摘下书包。

“我的全套家当都在里面。”他掂了掂包底,“电脑、PAD、数据线和无线网卡。”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知了在近旁树上不停地鸣叫。

“听说你下学期要去丹麦交流?”汪屹打破沉默。

“是。”

“我也申请了下学期的交换项目。”他继续说,“最后剩下两个国家让我选——去英国或者德国。”

“还没定么?”

“我想去德国——虽然不怎么会说德语,但是交流课程都是用英语的,所以问题不大。”

“为什么不选英国?在那里锻炼语言不是也更方便?”

“德国几乎位于欧洲大陆的中心,技术方面很先进。”他低头看向陈盈,“而且它和丹麦是邻居。”

陈盈没有答话。

“你的机票还没买吧?”他接着说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注意到,“下午可以去国际交流中心登记一下,那里有专门的老师帮忙订票。”

“好。”她感激地朝他一笑。

她的手机唱起歌来,她点开接听键,梁静的声音伴随着极大的嘈杂声传过来:

“你这丫头藏到哪里去了?这边毕业典礼结束了,孙玮和吴云刚才去看毕业生照相,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叶枫过来接我了,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行,我马上去找你。”陈盈说。

“那你快来。我们俩和秦宏就站在三角地布告栏前。”

“好。”

陈盈挂了电话,满怀歉意地问汪屹要不要同往。

“你去吧。我想在这里歇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说。

三角地位于校园中心。陈盈走上一段高坡,穿过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小院的土路上铺满碎砖,石榴树和柿子树已经长得枝繁叶茂,藩篱外侧的向日葵顶着金黄色的帽子显示出勃勃生机。路旁的玉簪刚刚吐出白色的花苞,微卷的阔叶泛着油绿色的光泽。草丛里到处是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小伞兵便四散开去,迎着风展开各自的旅程。它们会在哪里落地安家,在哪里生根发芽,一切充满未知又饱含期待。陈盈看着它们从脚边升起,越飞越高,心情也像蓝天般开阔起来。

“知道你不喜欢热闹,这回又躲在哪儿了?”梁静见她跑来,有点不满地问。

“在讲堂外随便转了一圈。”

“我们找了你一大圈。”秦宏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不顾周围有几个女生对他们指指点点,“你错过了我们照毕业照,扔帽子的瞬间大家乱成一团——你应该看看当时那个乱劲——扔完就分不清哪顶是谁的。因为服装要归还,大家只好随便在地上捡帽子。你看,”他把学士帽扣在头上,“这顶也不知道是谁的,头这么大,还总从我耳朵边上滑下来……”

第二十一章 酒后真言 (1)

当日下午,陈盈按照汪屹说的在国际交流中心登记了机票事宜。秦宏吃过午饭和她匆匆告别,他整个下午都在宿舍楼里度过。她能理解他的心情,独自在图书馆看书,直到落日的余晖倾泻在一半被松枝遮盖了的窗台前。临近期末,自习室座无虚席,这种充实的景象让她暂时忘记上午的经历,毕竟那是他人的毕业典礼。

到晚饭的档口,仍不见他的消息。她寂寞地合上电脑,往包里收拾书本。这样的事情,在遇见秦宏前,本不知已发生过多少回。她习惯性地最后拿起记录本,查看第二天的安排。本子纸页间夹着他送的书签,一轮满月的底色上印着两个人都喜欢的一首诗:

“我终于明白

世间有一种思绪

无法用言语形容

粗犷而忧伤

回声的百转千回

而守候的是

执着

一如月光下的高原

一抹淡淡痴痴的笑

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

笑那悄然而逝飞花万盏”

陈盈仔细看了几遍这些句子,将书签插回原处。她看着西边颜色正变得越发浓重的火烧云,回想早晨的致辞。提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原本与她无关,如果不是遇到秦宏,也许就和平时在礼堂举行的各种活动一样,从她身边轻轻掠过,经不起一点波澜。她叹了口气,背着书包从台阶下去。图书馆门口的树下没有他熟悉的身影。风还在从草坪悄悄地吹过来,挑起她耳边几缕长发。

她习惯性地来到男生楼下,看那陈旧的窗户透出灯光。楼门口人影进进出出,老大爷警惕地从镜框上打量每一个人。没有约定,她只身站在楼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忘记自己要去吃晚饭的事。

“丫头怎么在这发呆哪?”郭老板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她面前停下。他穿着去年初秋时的短褂和短裤,脚下蹚着磨了一半鞋底的人字拖。

“没什么。”她红着脸低下头。

“这楼的学生是不是要毕业了?”郭老板精明地问,“估计也有不少书啊,衣服啊带不走吧?”

“是。”

“你认识他们这些人不?我可以帮他们处理点东西。”

“行,我联系一下告诉您。”她有点犹豫地说。

“联系好了跟我讲,不会亏待你的。”老板说着点燃一支烟,仰头看了看,“这楼住的是男生吧?”

毕业生收书这样的经历,她去年已经做过一次。不同的楼,相同的事,根本难不倒她。她总能轻易和宿管阿姨或者大爷搭上话,攀谈几次后就可以在单元入口处的黑板上写好广告,和即将毕业的学生们约定好废弃衣物用品或者书籍的安置地点。对于那些特别较真的,她也不吝惜和他们讨价还价,最后支付一些报酬。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互利共赢,就像每年新生入学时倒卖生活用品一样,回报也令人满意——这样的事她每年做一次就可以支付一学期的学费。

“嗯。”她边答应边慢吞吞地向一旁走去,“今天晚上不行,我明天再联系您。”

“有什么问题告诉我啊!”郭老板在她背后高声说。

回到寝室,她把整理好的考卷题目和答案发到教授指定的邮箱,然后她长吁一口气,趴在桌子上。孙玮和吴云还没有回来,小白正在她床上打呼噜,一对竖起的耳朵轻轻地抽动。

“你的另一位主人就要离开这里。”她看着猫,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也许每年的六七月份都是富于情感的时节,有人的命运在这时被决定,或来到,或离开,总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黯然神伤。她是懂得这些的,知道无论是怎样的筵席,总有曲终人散之时。她克制自己不去给他打电话,不问他在做什么。她已经完成本学期的全部考试,只差线性代数课的监考和阅卷工作。暑假就要来临,她该是轻松愉快的。

电话铃响了。小白颇为不满地翻个身,露出毛茸茸的白肚皮。

“喂?”她尽量轻声说。

“吃饭了吗——你?”秦宏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问。

“还没。”她抽了抽鼻子。

“你先吃——一会儿我再打过来。”他说完砰地挂上电话,留下一片忙音。

陈盈愣了一愣,放下话筒,附身从食物箱里挖出一碗泡面。她撕开泡面包装,加好佐料和食材,用暖壶向碗里倒些水,随手拿个盖子蒙住碗口。趁着面在热水里慢慢舒展的工夫,她打开电脑在网上发收旧书和衣物的广告。

面泡开了。她揭起盖子,用塑料叉子搅了搅,顺手打开前一晚下的电影,边吃边看。

电话又响了。

“吃完了没?”秦宏在那边说,“我在楼下等你呢。”

“还在吃,稍微等会儿,不然你先回去。”

“你快下来。”他武断地说完又切断电话。

第二十一章 酒后真言 (2)

自他们相识以来,这是从未发生的事。陈盈起先有些不悦,她打开窗户探头一看,见他正坐在车棚里她的自行车后架子上,便消了气。她尽快吃完面,又对着镜子梳理整齐,收好木梳,她顺手将吃完的面碗连同积了一天的垃圾袋丢进楼道垃圾桶里。然后她换好凉鞋,下楼迎接他。

“我想死你了。”秦宏一看见她就立刻抱住说。一股浓重的酒气从他身上传来。

“你怎么了?”陈盈有些惊恐地问。

“没事,就是特别想你。来,咱们去湖边。”他向前没走几步,碰到路边的台阶,几乎绊倒。她用肩膀撑着他,紧紧拉着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特别爱你。真的,我觉得我大学这四年是白过了——要不是有你,真的是白过了。”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们今天聚会,他们都带女朋友去,就我——没带,可是我跟他们说,我有女朋友——她不爱热闹,她——在图书馆看书呢。结果——他们不信。我就说——我哪能骗你们?就叫你下来,下来——给他们看看。咱们去湖边,给他们看看。”

他使劲拉着陈盈的手往湖边走。她一声不响。

“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打了个嗝,站在湖边小亭子里环顾四周,“他们骗我。你——带水了么?”

附近有间小铺还亮着灯。陈盈起身去买水。

“别走。不要——离开我。”他拉住她裙子的下摆,几乎把裙子扯破,“你上哪去?”

“去买水。”她指了下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你在这边等我一下。”

她挣脱开他纠缠着的手,扶着他侧躺在长椅上。她把外衣脱下来团成一个小包垫在他脑后,让他尽量舒服一点。他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抓着美人靠的栏杆,嘴里继续重复刚才的话。他闭上眼睛,喘着粗气,偶尔咳嗽几声。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秦宏。“真像个孩子。”她心里想,有些怜惜地看他卷曲着自己的身体,懒洋洋地缩在椅子上。等她买水回来,他还维持这个姿势,只是不再说话。她蹲下身,目光和他持平,看着他均匀地呼吸,就这样幕天席地打起盹来。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这样更方便看到他。她记得有次正在湖边走着下起大雨,豆大的雨点逼得他们无路可退,当时发现这隐蔽的亭子时周围还长着一些荒草。于是两人打着寒颤慌忙躲进来,依偎着取暖。旁边一棵高大的槐树繁花正茂,经过这场雨花瓣落了一地。等雨住了,亭子外边竟形成一股溪流。溪水载着这些微微泛黄的白色花瓣一路飘香地向湖心流去,整个亭子也身披落花。从那时起,这座破败的亭子便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它坐落在学校最不起眼的东北角,很多学生直到毕业也不清楚它的存在。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尽管无法罗列出关键字,但即便他醉酒不醒,胡言乱语,她也愿意从旁边观察他清秀的眉眼和笔挺的鼻子。他们像这样一起待在亭子里,也不会让她心生不安。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他在,她就无所畏惧。她所有的关心都在他身上,她欣赏他的自由主义,鼓励他的孩子气。

夜色越来越浓。即使是夏天,这个时候也有些凉意。她看看表,他们已经在这里消磨了近一个小时,月亮升到半空,露出斑驳的银色脸庞。他们沐浴在白色的月光里,亭外深草丛中还有蟋蟀和纺织娘争相鸣叫。槐树花尚未落尽,空气中仍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她想起如果再耽搁下去公共澡堂就将停水,是时候摇醒他了。

“秦宏。”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她的手指尖总是冷冰冰的,他抽搐了一下。

“怎么?”他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皱着眉。她给他戴好眼镜。

“几点了?”他接着说,抓着椅背上的栏杆坐起来仍显得晕头转向,“你一直在这里待着?”

“不早了。”她简单地说,将水瓶递给他,他贪婪地喝了几口,一把将她按在身旁。

“让我亲亲你的小嘴——它比这水甜多了。”他肆无忌惮地开始吻她,用力吮吸她的双唇。她耐心地等着,他一停下就立刻挣脱出来。

“该回去了。”她说。

“是啊,是啊。”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

他走路还不稳当,她用力撑着他。大概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庆幸自己身材纤小。他像依靠拐杖一样把身体重量压在她的肩膀上,一步一步向来时的路走去。周围的梧桐已经变成一片浓重的墨绿色,只能辨认出花白色的树干。夜游神般的飞蛾在金银花间穿梭,发出嗡嗡的声音。湖边还有一小撮人在聚会,大概也是毕业生,正在兴致高昂地齐声合唱。他们费力地向前走着,路过时正好看到这群人在喝酒,旁边地上摆放的几盏应急灯就快没电了。

“这不是——秦宏吗?”一个男生看到他们高声喊,“我们等你半天了。”

“我也等你们好久——好久了。”秦宏推开陈盈,向那群人走去,“原来你们在这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朋友?”另一个男生提起灯向他们照过来,打量一番后,旁边几个女生跟着哄笑。陈盈静静地看着他们。

“别生气,我们是好人。”刚开始那个男生说,“只是他们都喝多了。”

“我没喝多。”秦宏和他们坐在一起,背靠着一个女生指着陈盈说,“你看——我没骗你们。”

那群人又笑起来。陈盈继续沉默着。

“你快走吧,别让女朋友等急了。”那个和秦宏背靠背的女生推了他一把,他不情愿地站起来,向前趔趄两步栽在陈盈身上。

“那么——永别了?”他对那群人说。

“明天见。”有人回答他。几个女生又开始嘻嘻笑起来。

陈盈吃力地扶着秦宏走到男生宿舍楼门口,她敲敲舍监的玻璃。老大爷不情愿地打开窗帘,戴上眼睛给他们找访客登记本。他几乎没看陈盈的学生证就放他们进去了。她连拖带拽地拉着他攀上几层台阶,一直把他平放在寝室床铺上才松口气。他手里紧紧仍抓着那瓶喝了一半的水,头一歪就倒在枕头上不说话了。室友都没回来,因为匆忙,陈盈也没看清他们是否在刚才那一小群人中。她也没打算指望他们来照顾他。她帮他脱了鞋袜,双腿收拢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恋恋不舍地看他像小白那样踏实地睡着,鼾声骤起。

这里是男生宿舍,她不能久留。陈盈拉上窗帘,掖好被角,撞上寝室门锁离开了。下楼时,她朝几个熟悉的面孔点点头,推开单元门,来到甬道上,路边草丛里的三色堇正在无声地怒放。她快步跑回女生楼,风一般冲进宿舍。

第二十一章 酒后真言 (3)

“回来了?”吴云擦着头发上的滴水说,“到哪里去了?”

“四处逛逛。”她简单地说,抄起洗发水和毛巾奔向浴室。

等她洗完回来,才想起今天是周末,宿舍不熄灯,停水的时间也向后推移一小时。这在学生时代简单生活中是奢侈的自由,不用担心满身汗渍地入睡,也可以没有顾虑地熬夜。

“我要去趟楼下,和一个女生约定好要买粉底霜。记得给我留门。”吴云压低嗓音说。孙玮已经挂起床帐,帐幕上映出她捧着手机的身影。小白正抄着毛茸茸的前爪伏在陈盈床上四处张望,半个身子埋进被子里。能像这样安静地趴着表明它已经吃饱了,一双黑色的瞳孔显得特别大。它悠哉地观望一阵,伸个懒腰,给被子造成一个较大的突起。

陈盈的长发依旧潮湿。她没有丝毫倦意。整个白天的激动情绪还未褪去,她仍有些担心独自睡在屋里的秦宏,想知道他那几个不靠谱的室友回去没有。然而她走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总不太好,倘或是别人接起来没准会嘲笑她管得太宽。毕竟他比她还年长两岁,不该由她这样约束。

她打开台灯,翻出申请国际交流签证的表格。那些花花绿绿的申根文件不是很容易读懂,她对着翻译字典研究填表说明,先用铅笔挨着格子填好,核对无误后再用碳素笔依样描好。等到吴云回来,她已经完成申请表,正费劲地在使馆网页上誊写。她把眼镜擦了又擦,确保这些重要文件没有拼写错误。此时很适合做这件事情,没有人打扰她,宿舍和手机都静悄悄的,猫也睡了。

等到她完成工作已过午夜时分。第二天没有安排,过度集中注意力使她难以入眠。她关上灯,戴上耳机,听着音乐收藏夹里的循环曲目,搜索喜欢的文艺电影。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刻,那些过于放大生活片段的影片反而显得真实。这是夜的魅力,用黑暗遮去一切不想看到的,不必在乎时间的流逝,她可以尽情挥霍天亮前的几小时,只要不影响两位室友。生活终于只剩下寂寥的情绪和些许迷惘,那些似锦繁花在月光中吐露出忧伤,她感到秦宏的情绪正一点点渗入心里。

“这不该是我应关注的。”她试图解脱,随手打开一部电影。

《罗丹的情人》。1988年的法国影片,天资不凡的年轻女孩被命运和爱情无情嘲弄,最终丧失了一切。这样的故事,她还不曾听说。直到开始播放片尾曲,制作名单从她眼前快速滑过,仍未回过神。又一会儿,她才关上电脑。她看了看窗外渐渐西沉的月亮,再等一阵启明星出现,天空将渐渐泛白。这自由的夜晚也会如清晨的浓雾渐渐消散。她珍惜这片刻的安宁,可并不想把身体熬垮,权衡一番后蹑手蹑脚回到被窝里。

她翻出手机准备关机,看见右上角的来信提示灯反复亮起。她解锁屏幕,看到汪屹几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下周一下午两点交流生预备会,地点在国际关系学院二层会议室,别忘来参加。”

第二十二章 大扫除 (1)

经过毕业典礼后的一个月,日历翻得突飞猛进。关于散伙饭当晚的事,秦宏曾连连向陈盈道歉,他不是有意要说那些糊涂话,这点他们都明白。在青春活力的支配下,偶尔做一些不逾矩的荒唐事显得尤其理所当然。那一次纵情之后,大概是怕她生气,他再也没和谁喝过酒。他们都循规蹈矩地过日子,生活重新步入正轨。时光进入仲夏时分,答辩过后离校安排很快提上日程。每天都有人从宿舍搬走,倒计时牌般的通知贴在每一幢有毕业生的楼门口。

秦宏的一名室友已于两周前离开,临行前处理了所有杂物。他把不能带走的东西都送给了还留在宿舍的同学们,仅提着一只半人高的行李箱奔向南方。秦宏也在两天前谈好房租相关事宜,另一名室友会暂时在他那里住些天,直到几周后飞向太平洋的另一边。

“一路顺风,有空联系。”他们在分手时说。这样的话最近不晓得说了多少遍,大家心里像长了草,谁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见。

“今天晚上有空么?”秦宏看着室友离开后略显空寂的房间问。他已经在网上寻到一名合租伙伴,也是位年龄相同的男生,双方说好第二天下午入住。

“可以帮你收拾一下,把垃圾丢掉。”陈盈说着站起来,在阳台上寻找放在门后的旧塑料袋。那是他们搬进来时她放在那里的,那天下午她参与了他们的撤离学校行动,来帮忙的还有一位个头很高的女生。他们叫她姬娜。姬娜很爱说话,是秦宏的高中同学,去年从同城另一所大学毕业。

“一会儿姬娜就来,咱们先吃了饭再打扫。”秦宏在阳台门口拦住陈盈。

听到这里,她放下手里的扫把和刚刚拾起的塑料袋。她不是小气的人,但是看到秦宏这样频繁地倚靠另一位女生难免不安。还不值得为此事发作,她回到房间里,找一把二手塑料凳子坐下,沉默地翻看桌上泛黄的杂志。

“陈盈,姬娜只是我的朋友。”他看出她的心思,蹲在地上握住她的双手。

辩解没起作用,闷热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紧张的情绪。

“我们从高中就认识,她也算是我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

门铃响起。

他们都站起来去开门。姬娜正站在门外,裹着短款皮裙,擦着血红的唇彩。

“来了?”秦宏招呼她进来。陈盈站在一旁看着。

“对不起,下班有点晚了。”姬娜说着走进屋里,看到那一地狼藉大笑起来。

“男生都是这么乱,临走还留下这么多垃圾。”她笑够了,也搬把塑料凳子坐下,双手比划着,“说吧,这里哪些东西不要。咱们得抓点紧,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先吃饭——我去楼下买饭。”秦宏将钱包揣进兜里,“晚饭我请。”

随着他离开时带走的一阵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女孩。陈盈继续翻着手里的杂志,姬娜搬过凳子坐在她前面。

“看什么呢?”她问。陈盈抬眼看着她。

“我想你误会了。”她继续说下去,“我来这里只因为和秦宏是同学。他在我们高中挺腼腆的,跟谁都不爱说话。因为我们几个都坐后排,所以还有点交流。第一年高考他没考好——下一年英语改革,要加听力——我们那个地方英语教学水平不好,大家都怕因为听力复读成绩更差。结果全班就他一个要复读——当时我们都劝——可他依然坚持,最后考上你们学校。他挺不容易的——他总是跟我们说起你的好……”

陈盈静静地听她往下说。她讲的事全是秦宏没有说起的,也许是她太相信他,总是争着刻意美化那些他没有提到的过往。有的时候看他说得太痛苦,便忙着打断或者转移话题。她总能为那些他不想谈及的事找到借口。她对他过去的瑕疵不感兴趣,不愿意让往事影响他完美的形象,为做到这一点,她容忍他的避重就轻。

“聊得挺热闹,说什么哪?”秦宏提着几个塑料袋从门口进来,几小团白色的杨絮在他身边飞舞。

“没说什么。”陈盈接过他手里的食物,看了姬娜一眼。

“是嘛?姬娜,来挑自己喜欢的吃吧。”他招呼她们。

他们围着一张缺半个角的桌子,边吃边谈论熟识的几个同学近况。陈盈插不上话,但她喜欢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偶尔夸张的表情和桌下轻轻捏她手的小动作总能让她心神荡漾。她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撂在桌边上,眼神在他们之间摆动。偶尔沉默的间隙,他摸摸她的头,像平时她抚摸小白那样。

第二十二章 大扫除 (2)

饭后,他们休息片刻开始扫除。新租的房子还算干净,屋内有基本的衣柜陈设。因为离开的男生留下太多杂物,他们无法从容应对。前一半的时间在挑拣中度过,左边和右边各排出一行物品,留下的和废弃的都站好队列。后一半时间他们在拼命扔东西,破旧的衣服、发霉的书籍和碰出缺口的碗。这房屋的所有权不属于他们,但仅仅拥有居住权也心满意足,年轻人憋着一股劲,想把这里改建成他们的天地。比起学校,这里需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但勃勃雄心可以战胜一切,他们自认是方寸世界的主人。

“差不多了吧?”姬娜问。她的头发从眼前垂下来,编好的辫子也有些蓬乱了。这时他们已经丢弃了许多废物,上上下下,那些楼梯把腿都累酸了。

“马上完毕。”秦宏从厕所取出晾干水的拖布,费力地擦地板。“真没想到男生也会有这么多垃圾。”姬娜用抹布擦拭窗台,将脏的一面折在里面又擦一遍。

“今天真的谢谢你。”陈盈拎着三袋垃圾从厨房走出来。她满头是汗,背后的长发也沾了灰尘。

“这没什么。”姬娜不在意地说,她四处寻找带来的包,“太晚了,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主要部分全部清理完毕,具体细节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她在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发型,然后拉起小挎包的皮带走出门口:“先走了,拜拜。”

“再见。”陈盈挥挥手。

秦宏将姬娜送出门外。陈盈仍留在屋里,努力将厨房剩余的腐败垃圾清除出去。疲惫不能说服她放弃扫尾工作,这是昆虫和臭气的大本营,她要将清洁工作进行到底。她戴着橡胶手套,用钢丝球一块砖一块砖地刷洗,用心除掉砖缝间已经发黑的油泥。这是秦宏离开学校的第一个住所,她希望一切完美无瑕。

他回来了。他看到她堆在门外的垃圾袋和放在厨房桶里的脏水,那本是掺了洗涤灵的清水,现在满是油渍和污泥——这有点像陈盈,刚到这里的时候全身整洁,而此刻满身尘土。

“别干了,明天再说吧。”他说,“洗个澡去。”

生活设施齐全是他选中这套房子的重要原因。此时回去已经太迟,她到达宿舍前澡堂的热水供应就会停止。炎炎夏日,有热水器的公寓总能提供足够的便利,让满身汗渍的人瞬间获得清爽。她接受了他的建议,独自进入卫生间,反手扭上门锁。她在镜子面前一件件剥去身上的衣服,赤身露体站在镜子前。她找了个盆接在龙头下面,等待烧热的水顺着水管传过来。

“水温合适吗?”他问。

“正在变热。”她伸出一只手让水流过指尖测试温度,另一只手梳理有些打结的长发。

“等会就好了。我已将水温调到四十二度。”他说。

她渐渐将自己身体整个置于龙头下,头发打湿后又擦上一些洗发水。没有什么比辛勤劳作后的热水澡更让人心满意足,全身肌肉都放松下来,她不自觉地哼起熟悉的曲调。她知道他一直在门外,磨砂玻璃门上偶尔映出走动的人影。

“我洗好了。”她关上水,拿起他挂在杆上的毛巾,用力揉搓一头长发。

“等你出来,我再进去。”他的声音立刻在门口响起。

毛巾不能完全吸收皮肤表面的水分,穿衣服时仍会粘在身上。她不想让他产生误解,努力和衣服上潮湿的部分斗争。在这个同龄人用放纵标记青春的年纪,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水有点烫。”她出来时对他说。他和她一样,穿得整整齐齐。

她看他进去把门锁好,才转身去房间里用他的电脑上网。她随便浏览新闻,看看文件夹里他收藏的电影名录,又翻阅他特意标记的文件夹,那里面全是他大学生活的照片,有几张她在毕业典礼上见过。她原本想等头发晾干再走,可他这里没有吹风机,时间很晚了,她犹豫不决,这里离学校还有段挺长的路,安全也是问题。

“今晚留下,明天一早回去。”他替她下定决心。

第二十二章 大扫除 (3)

屋里有张双人床垫,但被子只有他离校时带过来的一床。没人料想过现在的情况,半小时前他们才刚刚处理了室友的被褥。幸好现在是盛夏,屋里不冷,盖着他的冬衣也能勉强过夜。他们相互推辞起来,都想把被子让给对方。

“你盖被子,我披你的衣服就行。”陈盈下了结论。

“那你来看看哪件衣服合适。”他领着她在衣柜里翻来翻去,“得找冬天的厚衣服,不然你可能会着凉。”

“这件挺好。”她拿出一件银灰色羽绒服,他第四次见她时穿过。

“没问题吗?”他给她穿上衣服,关上衣柜门对着镜子转来转去。他从背后拥着她,除了他的怀抱她无处可逃。

“抓到你了。”他说。他的头低到和她平行的高度,面颊轻轻蹭着她的侧脸。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他们这样雕塑般地矗立许久,时间也静止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他松开手臂,将她从自己的气息里释放出来。他的厚外套还穿在她身上,她此刻满头是汗。

“我相信你。”她说。

他们相互帮着拉出两个单人床单,在旧床垫上铺好,又一起把被子扯开,抖得蓬松了再叠起来。他拿出他在宿舍用的靠垫,放在枕头旁边。距离睡觉还有段时间,他打开好不容易搬过来的台式电脑,给她演示流行的游戏。她看着他熟练地码放植物,将不断袭来的僵尸打退,每过一关又获得新的植物。她看得着了迷,跃跃欲试。他给她让出位置,站在旁边看着她玩。这种带方格子的游戏激起她平时追求完美的兴趣,她总是把格子里的植物码成几何对称图案。他对她这种强迫症感到无可奈何。

过了十一点,又加上晚上的家务劳动,两个人都困意绵绵。他们简单刷了牙,关上灯,一起躺在刚才铺好的床垫上。然而靠在秦宏的枕头上,陈盈反而有些睡不着。周围都是他的气味,它总能让她想起一些往事。虽然看不到他,但她知道他也没睡。他的呼吸和平时一样,均匀有力。她尽力不去和他聊天,免得谈话使他们在远离睡眠的路上越走越远。她是认床的,软软的床垫和她宿舍的硬床板相差很大。她翻来覆去想找一个合适的姿势快点入眠,尽量不打扰他。

“不舒服吗?”他戴着眼罩问,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有点不习惯。”她抽回手用衣服遮住。他转过身,一把抱住她,头埋在她仍显潮湿的长发里。这是平时她最喜欢的拥抱姿势。

“早点睡。”他打个哈欠。热气从她耳边吹过。她抚摸他的大手,由着它从肩膀滑到小腹。

他是真的累了,一个翻身后传来响亮的鼾声。她像猫一样缩在自己这边,尽量不触碰他的身体。窗帘拉上了,没有光亮透进来,她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周围家具的轮廓。为了省钱,他们住在窄小的两居室中更小的那一间里,除了双人床和一个小书桌,这里什么也没有,衣柜都放在门厅过道里。

又熬了一阵,睡意反而消退了。她坐起来,点着脚尖向厕所走去。门厅的灯绳末端挂着一个挺大的卫生纸卷芯,大概是怕黑暗中找不到开关。她没有开灯,用过厕所后扣好正在上水的马桶盖,关紧厕所门缝。她在门厅的塑料凳子上坐下,打开手机浏览新闻。在校外无法连接校园网,她看不到BBS上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查看丹麦的天气预报和电子邮箱里的来信。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反复检查这些信息反倒使她放松。他们住在一幢二十三层楼的中部,听不见草虫的声音,掀起窗帘能看到临近公路上的光亮。公交车停止运营,站牌处没有人影。只有熬夜加班的出租车偶尔经过。这是所谓现代化大城市的夜晚,偶有带着汽油味的风吹进屋来。陈盈隐约记起小时候来过这边,学校组织他们参观刚落成的一座博物馆。那次好像也是这个时节,空气里混合着尘土和腐烂垃圾的气味。当时这里还是到处低矮的简易房,空旷的土地上长满荒草。

看着黑暗中他到处乱扔的行李还有那些没来得及清除的杂物,她想到再过两天她就会提着俗称“158”的大箱子,只身飞到欧亚大陆的另一端。她会费力地拖着沉重的行李,任由箱底的轮子在碎石路上磕绊。她向往那些书中提到的景色,又担心他一个人在这里的生活。他从搬出来后的饭菜都是她自学校带的,吃剩的就套上塑料袋存进冰箱里。

小白已被交给梁静,这一点她完全放心。

国际交流中心已经替她定好机票。她会和汪屹乘同一班飞机前往。汪屹飞到柏林,而她会转机去哥本哈根。两个国家离得很近,转机后只飞半个小时。之前没有出国的经验,也没坐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她想起这个学期和美国学生一起上课的经历,感到前景堪忧。

她想起还没给自己起一个好听的英文名字。这件事曾在英文课上使她伤透脑筋。那些交流生拿她被迫临时起的名字开玩笑,就像嘲笑她的口音一样。后来她看过几本起名字典,仍旧完全没有头绪。那些名字的起源本就无关养育她的历史文化,除了通过姓氏看出族亲国籍,一个人的名字或许并不重要。每个人都可能在偶然情况下获得一个名字,除了渐渐模糊的寓意,它终究只是作为区分个体的代号。那些无法正确念出她名字的人才应该感到自惭形秽,她无需迎合任何人。

她这样胡思乱想一阵,渐渐有了倦意。秦宏已经睡熟,正占据着床垫大部分面积。她从脱了鞋,从床头位置爬上去,缩进剩下的空间。他的脸模糊不清,但她还是凭着记忆找到他的鼻息,吻住那柔软的唇。她不愿意推醒他,让他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边。于是她背靠着墙坐着,忍住困倦,等待黎明的曙光从窗帘上面的缝里照进屋内。

等到清晨,她被怀里振动的手机唤醒,而他还在梦乡徜徉。她去卫生间洗了脸,下楼在附近早餐小摊买了两份煎饼回来,自己吃一份,挂一份在床头。她轻轻触碰他的指尖,观察他因这些细微的动作产生的变化。他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继续睡着。

“再见。”她这样想着整理好衣服,背起书包,小心撞上门口的弹簧锁。

第二十三章 飞向欧洲 (1)

出发的时间是星期三下午四点半。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秦宏答应陈盈会请假来送她。这次去欧洲的航班有七八个学生,加上送行的人群,远远看去相当壮观。有几个学生父母甚至还掉了泪,引得场面一度悲伤。叶枫和汪屹帮忙托运行李,梁静拉着陈盈坐在旁边的公共休息座椅上。

“要不要去那边吃点东西?”叶枫向女孩们挥了挥登机牌,指着远处一个咖啡店说,“饿着肚子上飞机可是不好的。”

“我可以回去吃,就看陈盈。”梁静朝陈盈这边看了一眼。

“行,我请大家吃午饭。”陈盈站起来背好背包。书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和几本厚书,几乎使她失去平衡,书包带深深勒紧她的肩膀。

“把书包给我吧。”汪屹抓过书包扛在自己背上。

机场信号不好,他们乘坐的飞机已经两次通知登机。秦宏还没发来信息,其他几个同学正和父母告别。陈盈盯着眼前吃剩的空盘子和里面剩下的披萨残渣,犹豫还要继续等多久。其他三人已经连上断断续续的WIFI,各自刷看手机。

“前往哥本哈根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AY087次航班很快就要起飞,还没有登机的旅客请马上从11号登机口登机。这是AY087次航班最后一次登机广播。谢谢。”

刚才集结起来的人群只剩下他们四个人。陈盈给秦宏打电话,其他三人一起看着她。

“不行,没人接。”一阵忙音后,她满脸失望地放下手机,“咱们快去登机。”

“前面是安检入口,我们不能往前走了。”梁静摸摸陈盈的头,“要好好保重。到那边后报个平安。”

“拜,哥们。”汪屹锤了下叶枫的肩。

他们除了两个背包没有其他行李,很快通过安检。汪屹背着两个书包和陈盈隔着玻璃门向另外两人招手。

“回去吧。”汪屹说。

“谢谢你们。”陈盈贴着玻璃说。她看到梁静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示意她擦干。

“我没哭,真的。”梁静擦着眼睛。这种情况在高中毕业时陈盈也见到过,于是她试图安慰梁静。

就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时,陈盈看到秦宏的身影在安检入口晃动。他穿着西服,满头大汗,银蓝色的领带结也歪向一边。

“陈盈!”他喊着冲到玻璃门前,双手用力地摸着玻璃,旁边人直向他们这边看。

“要走了?”他隔着玻璃说,眼睛紧紧盯着她。

她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照顾好自己,到那边来信。”他摸着她映在玻璃上的脸庞,有泪水从他眼角流出来,他自顾自地看着她,没注意站在一边的梁静和叶枫。

“快走吧,飞机马上起飞了。”汪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们必须分开。陈盈眼睛红了。她朝秦宏笑笑,挥手告别。

混乱中,汪屹拉起陈盈的手朝登机口跑去。她穿着塑料凉鞋,差点滑倒在明镜般的大理石地面上。等他们赶到时,服务人员正要关闭登机口。

“对不起,刚赶到。”汪屹掏出登机牌塞进工作人员手里。

“现在的小情侣啊——整个飞机就等你们俩了。”工作人员扫过二维码,看着屏幕上的登机座位图说,“快进去吧。”

他们跑过廊桥,冲上飞机,一位高个子空姐快速把他们引到座位上。透过窗户,陈盈看到跑道上的灯快速向后移动。空乘站在过道前方开始进行安全常识演示。他们按要求系好安全带,定定地坐好等待升空。挂在两侧机翼上的引擎声音越来越大,像要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门般。汪屹还拉着陈盈的手,紧紧的,十指相扣。

滑动停止了,机舱中间屏幕上显示着前方跑道的情况,有位地勤人员挥动几下信号旗跑向一边。伴随着巨大的颠簸和身体向座椅背内下陷,飞机快速划过一排房子,最后嗖地一声冲进天空。因起飞产生的心脏不适消失后,陈盈长出一口气。耳朵里膨胀的感觉随着这口气被释放出来,她感到不再像戴着耳塞一般。

“两位想喝点什么?”刚才接待她们的空姐推着小推车站在过道里问。

“我想要杯热茶。”陈盈说。

“给我来听可乐。”汪屹说。

汪屹接过空姐递过来的饮料,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然后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把茶杯放在陈盈面前。她注意到目前的情况,想抽回手,但被他死死攥住。他的手掌很大,十分有力,使她无法挣脱。

“你的手。”她轻声提示他。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可乐,一仰头喝光,然后又倒了半杯。杯子里冒着热气的茶水在微微晃动,泛着淡淡的水波。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抬头看着他。他用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喝可乐,另一只手在指缝间越攥越紧,她开始有点疼了。

“汪屹。”她忍不住叫出声,企图唤醒他。

他渐渐松开手,依然没有回答。她看着他站起来向过道尽头的卫生间走去,推开折页般的门,一闪身隐藏在里面。她的手上已经被按出几个红色指印,深深浅浅的,正在微微发热。经济舱里的空调打开了,冷风从头顶吹下来。她双手握住茶杯边缘,看那窗外灰蒙蒙的云层和沿着窗斜向流淌的颗颗水珠。她拿出插在前面座位背后小袋子里的英文杂志,胡乱翻看着,一篇有关高等教育的成本和收益的文章引起她的注意。她打开座位上的阅读灯,仔细研究作者的观点和论据。

第二十三章 飞向欧洲 (2)

“你在看《经济学人》杂志?”汪屹坐下说。他在外套上擦擦沾湿的双手,翻过杂志封皮看了看。

陈盈点点头,翻到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带了这本书来,你若有兴趣可以看看。”他等一位金发女士走过去,站在过道里抬手掀开行李箱盖,拉过背包,掏出一本书放在陈盈面前。

是《聂鲁达诗歌选》。

书脊上还贴着编号,陈盈认出这书是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她拿过这本三十二开的平装小册子,打开目录仔细浏览了一遍。书里收集了作者前期的最著名诗集《二十首情诗和绝望的歌》以及其后期更为影响深远的《一百首爱情十四行诗》。

“以前看过这本书?”汪屹问。

“没详细读过,只对最脍炙人口的几句略有耳闻。”陈盈谦虚地说,她按照目录索引找到一页摊在他面前,“我比较喜欢这首诗。”

“《我喜欢你寂静的时候》。”他念出诗篇名字,“之所以喜欢这首诗,我猜你必定是因为欣赏这一句:‘你像是黑夜,寂静得布满繁星’,对吗?”

“不是。”她摇摇头,“我喜欢这首,是因为推崇它的结尾:

‘我喜欢你静默的时候,只因你在又像是不在,

遥远,悲伤,仿佛你已经逝去。

那么一句话,一个微笑就足以令人宽慰,

而我心生欣喜,欣喜这一切并未发生。’”

“我还是喜欢他的《似水年华》。”汪屹说,像是在回答她的话,“你看这一段:

‘游走于街头,看着人潮汹涌,

想念你,

一切成了你的影子,

希望我的思念可以穿越时空,经受岁月的洗礼。’”

“‘明知相思苦,无奈苦相思。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她跟着他读完最后几句,一起陷入沉默。飞机引擎还在窗边不停地轰鸣。

陈盈拿过书,一页一页地看,像是要把每句话都默记在心里似的。汪屹在旁边陪她读到每一首诗歌的结尾。

“怎么可以写的这么好?”她情不自禁地说,舍不得把书交还给他。

“你带了什么书?”他问,好似对她掠走他精神食粮进行抗议,“也给我看看。”

“都是比较艰深晦涩的,估计你不会喜欢。”

他不接受她敷衍了事的回答,执意要亲手拿到才肯罢休。于是她只好和他一起站在过道里,从头顶行李架中费力拽出一本书。这是本社会学的书,马克思韦伯的代表作之一。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他念出书名,把书放在手里掂了掂。坐在汪屹前排的秃顶男士大概本想睡觉,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地抬起压在额头上的帽子回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怎么想起看这样的书?”他扫视着书的目录,翻开她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我听叶枫说你在读社会学双学位,这本书是专业课要求的?”

“是兴趣爱好。”她简单地解释。

“难怪你会喜欢做各种业余兼职。”他读着书前面的译者序说,“原来你有这么深刻的理论基础做支撑。”

“也算不上理论支撑。只是在学习的时候,很喜欢德国的思想家们。我觉得你很幸运,可以被选去德国交换。德国人的踏实严谨世界闻名,而且思想流派上也更务实和具由思辨性。他们一方面坚持自己的观点,不人云亦云;另一方面又不断反思,以图突破。如果有机会去德国交流,我真想去看看那些思想家们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体会一下他们的人生阅历。”陈盈说这些时神采奕奕,兴奋地涨红了脸。汪屹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如果有时间,我会替你去这些地方看看,然后写信告诉你。”他向她保证。

“那样会不会太麻烦?也许——还是算了,不想给你增加困扰。”她犹豫着。

“没关系,我也想看看你说的这些地方。”

陈盈本来还想说下去,但她注意到周围同程旅客多已关上顶灯进入休息状态,再继续讨论下去无疑是不受欢迎的。于是她向汪屹笑笑,把下一段长篇大论吞进肚里。她伸手打开前排座位背后的显示器,想找一部合适的电影打发时间。汪屹拿起挂在扶手下面的遥控手柄,开始玩德州扑克。他喜欢诈牌,以小搏大,企图靠铤而走险和不按套路出牌战胜电脑程序。

电影频道的菜单很长,一部影片的名称吸引了她的注意。

“《极地恋人》?”她在心里默念。不知道是片名吸引了她,还是因为对即将开始的北欧生活的憧憬,她突然对这部电影产生兴趣,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点开播放按钮。

这是一个有点老套的故事,一对恋人因为误会分手多年,经历诸多人生波折后再次找到彼此。然而陈盈却看得入迷了,那些巴洛克式建筑围城的小广场,和到处飞舞的鸽子,还有在芬兰北极圈内湖边的小木屋,这样宁静的生活是她特别向往的。在寒冷的地方,温暖就显得特别宝贵,期待也亦发重要起来。

“冷了?”汪屹看着她缩成一团,拆开塑料袋里的毛毯帮她盖在身上。

“还好。”她的思绪还沉浸在电影中。

“挺好的电影。就是结局太可惜。”汪屹说。陈盈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放弃了扑克,和她一起观看影片。

“可惜?”

“是啊。最后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历尽艰辛依然不能在一起,难道不可惜?”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她说着喝了口茶,茶水已是冰冷的,“人面对命运的戏弄,如果仍想坚守初衷,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女主角不顾一切的等待,最终得以见到心爱的人,也该知足了。”

第二十三章 飞向欧洲 (3)

汪屹没有再说什么。他伸过手,拉起舷窗板向外看去。他们顺着地球自转飞行如同夸父逐日,经过了四五个小时,窗外依旧明亮,似乎正经历着极昼。而真正能看到极昼的地方,太阳永不落下,是光的圣地。陈盈没有想过如果在那里生活,又该怎样计算时间。也许,时间根本只是人类生命的分隔符而已。

她歪着头看他打祖玛,那些闪烁的彩球让她眼花缭乱。他不擅长这个游戏,没一会儿就被越来越多的球堵住退路。她看着他因游戏失败而略显懊恼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给我看会你的书。”他终于放弃了通关的打算,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这样的著作,但他读得很慢很慢,似乎想把书里那些句子印在脑海里。她不想跟他解释自己喜欢做兼职是因为受这本书的影响,也不想让他觉察到她随身这本书的起因是秦宏向她推荐的。起初她像个看守,担心他的粗心大意会弄坏她最宝贝的书。后来看他那么认真的样子,就逐渐放下心,拿过他的书看起来。

她努力寻找以前课外阅读中看过的那篇《归来的温馨》,可是书里没有收集。于是她只好随便读起其他的诗作,有的她略有耳闻,有的从未谋面。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生物钟唤醒了睡眠细胞,陈盈才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机舱壁又冷又硬,硌得她睡不着。她不断变换睡姿,把尽量椅背放平,想睡得舒适些。

“靠着我肩膀睡吧。”汪屹一把将她抱过来。他比秦宏要高不少,她的头刚好枕在他的胸口。她的脸瞬间变红了。

“不用,没关系。”她挣扎着,“我这个姿势就很好。”

“别傻了,反正我也不睡。你先靠着我睡吧。”他按住她的胳膊,把她压在怀里。在他的坚持下,她放弃抵抗。尽管此时是盛夏,升入平流层后,飞机舱内温度一直很低。陈盈上飞机前仅带了一件薄外套,全身上下都只穿着短袖短裤,若是此时睡去,难免感到些许寒意。汪屹大概也觉察到这一点,他用另一只手给她铺好盖毯。她觉得这种感觉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经历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整个机舱似乎都进入了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陈盈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小腿的麻痹使她抽搐着惊醒过来。汪屹已经关上了电脑屏幕,正仰头陷入瞌睡中,双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抱着她的肩膀。她轻轻取下身上毯子,盖在他裸露的膝关节上。他没有注意到这些,仍在睡梦中,脖子上的喉结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陈盈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从他白皙的手臂一直到修剪整齐的指甲。他手里仍旧抓着她那本书,垂在座椅边缘。她伸手去取书。他条件反射般的抽抽鼻子,下意识地举起手触摸鼻尖,而后睁开眼睛看着她。她注意到他眼睛里布满红丝,样子十分疲惫。

“累了就睡会,不必管我。”她怜惜地说。

“我不睡觉。”他含含糊糊地说,“你要去卫生间吗?”

“不用。”

他尽力向上撑着身体,想坐的更挺拔一些。他注意到身上的盖毯,侧过脸问:“这是你帮我盖的?”

“嗯。”她轻轻点头。

“我去洗把脸。”他离开了,摇晃着向过道尽头走去。陈盈打开灯,看了看表,此时是北京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再过五分钟就到第二天了。

“天还是亮的?”他回来时问,面前的头发上还滴着细小的水珠。

“是的。”她看了眼舷窗的边缝说。

第二十四章 漫长的旅途 (1)

“陈盈,你怎么想起做交流学生的?”汪屹问。

陈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刚才大片的血丝现在有些褪去。他身体面向她,尽力做出一个放松的姿势。

“我知道这样的问题一定很愚蠢。”他接着说,“看样子,再过半个小时,我们会到达柏林机场,而我就将离开这架飞机,离开——你。”

他见她没有回答,继续说下去:

“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忽忽悠悠地学习、生活,曾经以为只要有朋友,日子也能这么过下去。直到今年寒假参加模拟联合国,遇到了你,我才明白什么是爱情。为了能经常见到你,我去做线性代数课的助教;为了有机会照顾你,我去参加爱心社的活动;为了与你在一起,我申请这次出国交换——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和你去同一个国家。大概这是命运在告诉我,不该过分奢望不属于自己的缘分——就像遇到你,也是在秦宏之后。听叶枫说,你们是在校园BBS上相识——其实,我翻看过去的帖子,发现自己也给你发过信——应该是我太大意,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如果那时多写一个电话号码,也许结果截然不同。现在的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尽量不被人察觉地关心你——我不想伤害秦宏,也不想让你为难,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在丹麦,如果受了什么委屈,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即使在这样昏暗的机舱里,也能看到他的眼睛闪出的光,他认真注视着她,让她相信这绝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玩笑。她看着面前这个饱受折磨的人,心里充满同情和感激。她无声地抬起安插在座位间的扶手,身体靠向中间,拉过他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

“汪屹……”她轻轻地说。

她能看到他在黑暗中流下的泪,像水晶球一样掉下来,消失在衣衫的缝隙里。她用手背帮他擦拭,尽量不引起过道另一侧同学的注意。他哆嗦着阻止了她。

“我没事。”他小声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解下挂着的天珠,拴在她的手机上:“这个据说能保平安,倘若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也不用害怕。”

“这是你的护身符,我不能要。”她推辞。

“拿着吧,全当是我的心意。”他把手机塞回她手心,“别再做那么多兼职,有空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几分钟后,舱内广播响起,所有乘客都被要求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等待降落。在颠簸的降落过程中,陈盈感到心脏因不规律的失重起起伏伏。汪屹抓着她的手,尽量用自己的力量减轻她的痛苦。他的手很热,温暖着她冰凉的手指。

伴随着最后一次剧烈的震动,飞机成功降落在格兰登堡国际机场。这边的太阳正要落山,窗外全是夕阳的景色,余晖照亮了整个天空,德意志的大地一马平川地展现在他们面前。经历了长时间飞行的旅客们骚动起来,舷窗被打开,不少人拿着相机对外拍照。

“我走了。到哥本哈根来个信。”汪屹匆匆背上背包依依不舍地看着陈盈。

柏林是本次航班唯一中转站,也是大部分人的目的地。只有极少数人留在飞机上继续前往丹麦。陈盈目送汪屹的背影在长龙般队伍的前方渐渐缩小。他出舱门前不断地回头,微微挥手和她告别。

待乘务员检票后,飞机再次滑入起飞跑道。机上乘客人数减少到原来的六分之一,留下的乘客尽情享用空置座位。疲倦在下一次起飞前传播开去,很多人横七竖八地在中间的连排座位上打盹。夜色刚至,机场的灯光同初生的星辰混成一片。这是片陌生的土地,她甚至没有亲自用双脚踏上过它,可远处那些婆娑的树影和偶尔飞过的鸟雀此刻竟变得亲切起来。她尽力向外张望,想把一切景物牢牢记住。

“保重。”陈盈心里默默地说。

剩下的旅途陈盈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度过。她们都来自和她同一学校的新闻学院,此刻也和陈盈一样既疲惫又兴奋。又经历一轮对心脏的挑战后,飞机回到空中。盘旋上升时,陈盈透过窗子看到柏林城夜景。那是一片灯火辉煌的亮光,沿着大大小小的街道整齐地排列着,亦如德意志民族强迫症般的严整有序。很快,这片光被甩在身后,飞机在夜空中向北前进,不知是因为黑暗还是云层,窗外很快变得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

“凌晨一点了。”陈盈看着腕上的表。此时刚刚进入北京时间的八月,而欧洲仍停留在七月的尾尖上。她需要调整时间,以便确定什么时候能见到接机的人。可是周围没有表,过道前方中间悬挂的时钟仍显示北京时间。

第二十四章 漫长的旅途 (2)

同排座位的两个女生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米兰的皮靴和巴黎的香水,她们热心地互相推荐便宜的免税店,面前摊着各自做好的购物攻略。那里面店铺的位置和所购商品的编号都写的一清二楚。出国之前她们和陈盈只在交流会上见过一面,因此她的担忧根本不足以引起她们的注意。当陈盈走过来问她们是否知道当前的准确时间时,她们似乎更为她打断谈话而不悦。

“到了机场自然就知道。”她们生硬地丢给她这一句后重回之前的话题。

陈盈无心讨好她们,也明白她们确实无法提供帮助。于是她回到自己座位,拿出之前打印好放在背包夹层里的电子邮件,在字里行间辨认约定的接机地点。她记得负责安排宿舍的老师说过,她们全都要作为房客住在不同的丹麦人家庭里,而她的房东将是一对年逾六旬的老夫妇。她查看过地图,住宿的地方在一个老年人小区里,和位于市中心的学校相距很远。

没有人喜欢起早贪黑,把大把时间浪费在路上。面对这样的安排,她也争取过。校方列出她选择宿舍的要求:安静,人口少,离学校近。筛选一番后,这个家庭无疑是最匹配的。

“这个家庭只有两位老人,没有小孩也没有宠物。”联络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她有些垂头丧气地和房东联络,从对方回复的一连串拼写杂乱的英文句子中寻找需要的信息。她住的区域很偏僻,已经在首都辖区之外,需要穿过一个小镇才能到达。地图显示住所对面有一片树林,树林过去是广阔无垠的大海。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哥本哈根国际机场。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陈盈推着行李车接受海关检查时,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床——一张舒服的床,哪怕只有床垫也行,让她可以恣意躺下,马上入眠。颈椎在几小时前已经抗议,飞机靠椅上的高枕垫让这几段骨头疼痛难忍,现在它们彻底暴动了。

到达时正是当地晚饭时间,又加上是周末,机场里除了零星的工作人员和刚刚到达的旅客,再没旁的人。保洁员坐在清洁车上一丝不苟地打扫青灰色花岗岩地面。整个机场是钢管结构的设计风格,深蓝色的电话亭,醒目的黄色方向标识,还有朴素的硬木制楼梯随处都彰显出北欧现代建筑的简约特色。陈盈看着拐角处那些铺着针织套的座椅恨不能立刻躺下。她虚弱地走在行李车后面,几乎没有力气压动把手。那些含有不认识字母的丹麦文字使她眼花缭乱,她打起精神辨认英文单词,在陌生的世界寻找出路。

在朦胧的意识中,她隐约记起房东的模样,这两位好心的老人把照片贴在他们最近一次联系的电邮附件里。她当时只匆匆忙忙打开看过一眼。男主人有一副爱尔兰人式的红色脸膛,一头剃得很短的白发。女主人面色苍白,褐色的短发下闪着明亮的蓝眼睛。照片里他们都穿着宽松的旧T恤,身后的白墙明亮又干净。

怎样才能找到他们,成了她面临的难题。机场很大,她从打印出的邮件里看不到接机的地点。她已经围着机场出口走了几圈。她的黑头发和矮小的身材格外显眼,不少高大的丹麦人好奇地打量她。这窘迫的情形增加了焦虑的情绪,她着急地拿出手机,却只看到该显示信号强度的栏位仍在不断刷新。她只好捧着手机站在一旁,等待连接信号服务。

“你是陈盈?”有人用英语问。陈盈在人群中寻找声音来源。过一会儿,她终于看到年迈的房东向这边走来,在隔离带的另一侧朝她招手。

刚才在全身蔓延的紧张情绪一下子消散了。她看到那似曾相识的脸也微笑着挥起手。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一把抓过陈盈行李箱上的把手提起走了。陈盈知道他叫约翰,今年六十五岁,没来的女主人名叫约娜,正在家准备他们的晚饭。

“你们的飞机晚点了。”约翰用有些蹩脚的英语说,“我在这里多等了半个小时。”

“真是很抱歉。”陈盈尽量想说点安慰的话。约翰目测有一米八五,然而这样的高度在这里只达到平均值,她需要小跑着追上他的步伐,以免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还有十分钟就开车。”他说。

陈盈跟着约翰左拐右拐,此刻正在机场外面公交车站。这是个半露天的公交站台,木制长椅的头顶上是倾斜的玻璃板。此刻已经进入夜晚,深蓝色的天空满是闪耀的星宿。车站旁边的售票窗口已经关闭,约翰指导陈盈用丹麦克朗在自助机上买票,之后他们就一起坐在椅子上。约翰从上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开始点烟。

“来一根吗?”他敲着烟盒问。

“从不,谢谢。”她看他嘬着烟嘴深吸了一口,把烟灰弹进风中。这个车站只有一路公交,靠近站牌的垃圾桶边全是浅褐色烟蒂。

“中国人都不吸烟?”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她。

“也有人吸,不过公共场所很少。”她有保留地说。

“这可是特别的享受。”约翰掐灭烟头,顺手向垃圾桶一扔,“丹麦不生产烟叶,所以以前只有女王才有抽烟的特权。”

“男女老少都吸?”陈盈看着旁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看起来像是个高中生。他的食指和中指间也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关节处有几块被尼古丁熏得发黄的印记。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没限制,就像吃糖一样。咱们该上车了。”

第二十四章 漫长的旅途 (3)

刚才胡乱坐在靠椅上的人们自觉排起横队,这群不相识的人互相辨认到达的先后顺序,这过程持续不到一分钟,上车的次序便被确定下来。所有人安静地等在公交车门口,最后跑来的两个年轻女孩站在队尾。

车门打开,人们依次上车。每人在验票时都向乘务员点头致意。陈盈也跟着约翰爬上那些高高的台阶。她看到这位女乘务员大概五六十岁年级,戴着一副有角质的眼睛,满脸笑意地望着她。后来约翰告诉她,这位乘务员每天只跑这一条线,几乎认识车上每个人。她家里有两个孩子,都已成年,其中一个在哥本哈根工作。

“这是我的票。”陈盈紧张地把车票递给她。看着她把车票插进计时器打了几个数字后还给自己。

“谢谢。”乘务员说。这是陈盈能听懂的几句丹麦语之一。

约翰在最后排到两个挨着的座位。他们刚刚坐好,车辆就启动了。尽管天色已晚,陈盈仍能看出他们正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柏油马路只有一来一去两条车道,中间刷着白色分割线。路旁的各种树木枝叶繁茂,昏黄的路灯下能看到枝头挂满累累果实。陈盈能辨认出有些是石榴、苹果,有些果实像是山楂,还有些则像是栗子般穿着坚韧的刺状外衣。这些树木大多种在路边居民家中。这里的房子全是二层小楼,一家一户,有的门口院子围栏外还挂着名牌,立着邮箱。这些独立的房子之间由花园和石子小路相隔,没有高大的外墙或铁丝网栅栏,窗户里透露出房间的信息,不少家庭正在吃晚饭,公交车经过时偶尔从花园里传出犬吠声。

经过这片小区之后,汽车开上一座跨海木桥,汽车走在桥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约翰告诉陈盈,这是个很小的海峡,因为丹麦岛屿众多,像这样的木桥还有很多。他保证桥的质量是没问题的,木板下面还有钢架,足够支撑相当的分量。加上头和尾,这座桥上一共只有八盏灯。桥下浪潮起起伏伏,不断冲刷桥墩基石,一大群白色的海鸥被经过的汽车倒影惊醒,高声尖叫着在海面盘旋。

桥的另一边是片牧场。大概是为保证畜牧质量,周围连路灯也没有。乘务员打开车灯,照亮前方的路。借着车灯的余光,陈盈隐约看见牧场中还有几匹马在吃草。牧场过去是林间小路。道路两侧是高大的蕨类植物,未经人工修整,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它们落下的枯枝残叶堆积在树根部,经过成年的积累成为腐生生物的天堂。有不少白色的蘑菇聚集在树根处,东一堆,西一堆,像偶然冒出的精灵。走到小路尽头,景色又开阔起来,仿佛经历过但丁的《神曲》,再次回到群星之下。车辆继续向前行驶,经过另一片小区。这里的房子多数只时平层,从亮着灯的窗户陈盈看到一个女孩正在读一本厚书。一切都那么安静,偶尔还能听到树林尽头海浪的波涛声。汽车在一处亮着灯的便利店前停下,三分之一乘客自觉地下车。然后车辆抬起身躯,继续前行。约翰按动把手上红色的停车按钮,车厢最前方亮起下一站的名字。

“我们下站下车。”约翰说。他提着箱子走到车门前,旁边的人无声地让路。

这一站只有他们两人下车。他们拖着箱子匆匆忙忙路过一排平层小房子。这里的房子都是白色的墙,深灰蓝色的顶。除了在小区门口的一盏灯外,没有其他的照明设施。和刚才路过的小区相同,这里的每家花园都没有围墙。他们借助从别人家透出的亮光寻找方向,鞋子在碎石子铺成的路上沙沙作响。在黑暗中,陈盈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只隐约感觉出中间四方形的土地上种了很多植物。这里的空气是潮湿的,却没有海水腥味。

终于在陈盈精疲力竭之际,他们来到拐角处的房子。这是唯一一处门前亮着灯的房子,仿佛在等待他们的到来。约翰摸出放在裤兜里的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随着咔哒一声,银色玻璃门开了。陈盈费力地帮约翰把行李箱搬进屋里,处处小心不弄脏地毯。他们刚把箱子放进屋里,就听见从厨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我想你一定饿了吧?”

一位比约翰还略高些的女人微笑着站在房间门口。她梳着红色短发,蓝眼睛里闪着热情的光芒。她的脸又瘦又苍白,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男式T恤和一条长长的灰色睡裤。陈盈立刻知道,这就是约娜。

第二十五章 初到丹麦(1)

第一顿晚饭的内容陈盈已无从想起。唯一仍记得的是他们的主食不再是米饭馒头,而换成了去了皮的煮土豆。他们三人一起围着白色的餐桌吃饭,他们好像为她做了什么配菜,最终菜的味道全被淋上去的调料汁遮蔽了。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因为疲惫丧失味觉。饭后,她原想强打精神整理箱子,然而倒在床垫上的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彼日清晨,她急忙坐起身一一回复手机里的问询信息,告诉那些关心自己的人一切安好。

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拉起白色的粗纱帘子。一只正在院子鸟亭里啄食面包屑的喜鹊惊得飞到树梢。她注意到这只喜鹊和中国的同类花色相同,只是体型明显大了一圈。她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它,直到它进食完毕远远飞去。

约翰去超市了,家里只有约娜在。她看到陈盈来到客厅,就按下电水壶开关。过一会儿,水烧开了。她熟练地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漏斗,拿出滤纸垫在内侧,又从一只茶罐里掏出一把红茶洒在漏斗里。然后她让陈盈帮忙举着漏斗,自己将水壶里的热水倒到刚好到达滤纸边缘的位置。待水流得差不多了,她第二次向漏斗里倒水,还是刚好达到滤纸边缘时就停止。他们这样反复几次,直到热水壶完全空了。约娜揭起滤纸,连同里面的茶叶一起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们可以喝茶了。”她兴奋地说着拿出两只马克杯。

陈盈惊讶地看她拿起糖罐,往茶水里盛了好几勺,搅拌均匀后又打开一瓶牛奶向杯子里倒了一些。

“不要那么紧张,加糖还是加牛奶?”约娜问。

“都不用。”陈盈端起面前的茶杯,热热地喝了一口。

“我知道你喜欢喝清茶,但其实加一些味道会更好。”约娜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陈盈坐在餐桌前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吃一种加了瓜子和燕麦的油腻腻的黑面包。这种面包没什么怪味,但质地极为粗糙,她喝了好多茶水才将面包送进胃里。然后她回到房间整理行李,把原来抽过真空的衣服从箱子里解放出来。她将衣服按用途叠成一摞一摞的,塞进衣柜里。

等她把最后几件外套挂好,约翰正好回来了。他带来青菜和几袋土豆。约娜也给他调了一杯那种浑浊的茶,然后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影。

“《人鬼情未了》?”陈盈路过客厅时看着电视屏幕说。

“是啊,一起来看吧。”约娜邀请她。

她拿着从中国带去的牛肉干加入他们。他们试着吃了几块肉干就不吃了,抱怨肉的味道太甜了。

“我还是喜欢吃咸的。”约翰说完又喝了一大口茶。

在看电影时,约娜不厌其烦地给陈盈讲影片中包含的宗教意味。她坚持认为这绝不仅仅是一部爱情电影,更有因果报应和生死轮回在其中。

“宗教信仰跟这部片子扯不上多大关系。”约翰反驳她。

“但我喜欢有宗教信仰的人。”约娜继续说,“去年来的那个约旦学生,他教我如何在地毯上做礼拜。他每天都要祈祷五次。”

“你祈祷吗?”约翰转身问陈盈。

“不,我不会。”她诚实地说。

“以前我们家里来过一个印度学生。”约翰回忆说,“他跟你差不多大,可能比你大几岁。他是个很虔诚的佛教徒。来我们家里后每天都会按时诵经,也从不吃肉食。他跟我们讨论怎样生活才能让人更幸福。他离开时留给我们一本书。”

约翰站起身向客厅窗边的一张旧木桌走去。木桌正上方挂着一个半米长的非洲面具。

“就是这本——《人的宗教》。”他拿着书大步走到陈盈身旁。他戴上老花镜,从折起角的一页开始看,快速地往后翻。陈盈从封皮上看到这本书的作者是泰戈尔,想起自己只看过这位著名诗人的《飞鸟集》。

“他以前总是跟我提到这一段——哪去了——哦,在这里。你听——”约翰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念起来,“‘佛陀关于“无限”的观念,意义在于善与爱的积极理想的无限观念,这只能与人类有关。’这还有——‘这意味着自我在爱的真理中升华,它将我们所有应当给予同情并提供服务的人们都纳入胸中。’”

“我没明白。”陈盈说。

“我开始也不明白。”约翰合上书,从老花镜框上看着她,“这些哲学有时候说的太绕了,一般人很难懂。但是这个印度学生告诉我,对别人的过失不计较,慈悲为怀,才是体会生命幸福的态度。这点让我很难忘。”

第二十五章 初到丹麦(2)

“天主教和基督教都承认灵魂并讲究因果。”约娜接着说,“所以这部电影里那个男主角死后才得以在人间继续徘徊,因为他还有尚未完成的事。”

“这只是为了开展故事,和宗教并没什么关系。”约翰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如果你们从这个角度享受电影也不错。”

他们一起坐着看到电影结束。吃中饭还嫌早,老两口邀请陈盈参加园艺活动。

“外面只是个很小的院子,但还是有些活需要干。”约娜在帮她系上围裙背后的扣子时说。约翰也穿着一条绿色的旧围裙。他从落地窗边的门走出去,来到屋外草坪上。所谓的工作是剪草坪和给花上肥。草坪只有不到十平米,四周种满了花。

“你自己选吧。”约翰说。

陈盈戴上塑胶手套,拿起扁铲搅拌肥料。约翰找出一副大耳机套在头上,像一般的林业工人那样推着剪草机走来走去。趁约翰用耙子清理割下的青草时,陈盈用铲子沿着花根挖一条又细又深的沟,将那些带着白色颗粒没有味道的肥料仔细地撒在里面,再用红土盖好。他们这样一直忙碌到正午。晒了一早的太阳此刻钻进云里睡午觉,尽管如此,约娜还是在草坪上支起巨大的遮阳伞,连餐桌也搬出来了。

“我喜欢自然。”吃午饭时约翰说,“花园里的劳动使人身心愉悦。”

“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约娜夸奖陈盈,“我本以为施肥的工作要进行到下午。”

“是啊,这么一来,我们中午可以休息会儿。下午再去修剪篱笆旁的红豆杉。”约翰递给约娜一只烟,两人同时点燃。这是他们饭后的惯例。

“我想在附近走走。”陈盈说,“我还不太了解这里。”

“确实如此。”约翰说,“你走出这个小区后可以往森林那边的小路走走。小路尽头是个小教堂,再过去一些是海边。可能会有附近家庭带着小孩在海上边划船边钓鱼。”

“不过你最好别走太远,迷路可不好。”约娜吐出一连串的烟圈。它们刚刚升到空中就被风吹散了。

陈盈微微笑着将盘子收进厨房的洗碗机里。她回到房间快速换好一套便装,穿上前一天来时的旅游鞋,抓起放在门口鞋柜上的钥匙走出去。她的鞋踩在略显红色的碎石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太阳在云间躲躲闪闪地窥视她。

她经过小区里其他家庭的房子,穿过黑色的柏油公路,来到林地前的小路上。这路只有约莫一人宽,路边低矮的青草上挂着露珠,很快弄湿了她的鞋尖。草丛中盛开着蓝色的鸢尾,它们在充满湿气的树林间洋溢出勃勃生机。再走几步就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碎石路展开变成长方形空地,空地中央簇拥着几处或平放或矗立的黑色石板。石板周围长满冬青和欧石楠。

这是一处墓地。

几块石板间围着刚过膝的铸铁栅栏,栏杆上的牵牛正开出淡紫色的花。陈盈向前探身去读墓碑上的字,尽量不发出声响。碑文全是她不懂的丹麦语,但她猜出名字下方是逝者的生卒年月。不少石板上布满青苔,很多围绕碑石的绿色植物缠绕着生长在一起。大概是扫墓人献过的花多已凋谢,在碑面上留下枯萎的痕迹。

这是她去过的最安静的地方。

布谷鸟咕咕叫着从高大杉树的头顶飞过,林间传来啄木鸟快速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含着浓重水汽的风吹过时,枝叶应和着传出波涛般的摩擦声,仿佛昭示生命从海洋向陆地过渡。陈盈站在这些不知名的逝者之间,幻想他们生前的时光。她沉醉地在这里流连,几乎忘记再走几步出了树林就是小教堂。她也无心去观察那些在海边游玩的家庭,连昨晚坐车路上看到的小船也不再能激起她的兴趣。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掀起衣襟的风已透出些许凉意,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向小路尽头走去。在那里她很快见到了丹麦乡间教堂的模样,铜制的钟楼尖顶生满孔雀绿色的锈,斑驳的白墙已经泛黄。她怯生生地推开棕色木门。门轴发出嘎吱声表示欢迎。她经过一排排点燃的白色蜡烛,坐在聆听步道的木椅上。这些椅子经过多年使用早就严重磨损,原先带角的边缘变得圆滑光亮。教堂前方的圣像也有些模糊。墙边的窗户开着,随风送进来的树叶和花瓣悄悄落在红毯上。

陈盈坐了一会儿,又出门围着那座小建筑走了几圈,没见到人影。上午的主日活动结束了,现在是休息时间。教堂坐落在这附近唯一隆起的小山坡上,站在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正闪闪发光。

她惦记没完成的园艺工作,准备返回。这次她沿着柏油路踱步,没进入令人神往的树林。

她在门口换了拖鞋,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看到手机因收到新信息正在闪烁。那是梁静几小时前来的短信,除了宽慰的话还要求她发些照片过去。端起桌上已经变凉的茶水喝了几口,打开电脑连上网研究起周一的课程。她从机场过来,借着暮色只觉得首都的光在眼前晃过,其余什么也不记得。她看着书单和一只巨大的蓝色宜家塑料编织袋,幻想开学后忙碌的情景。

第二十五章 初到丹麦(3)

“在那边好吗?”秦宏发过来微信。她推算出他应该是刚刚下班。

“一切都好。”

“还吃的惯吗?有空多休息。路上没什么事吧?”

“没事。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她关上手机,挂在边缘的天珠来回摇晃。她在网上搜索,想知道刚才见到的墓碑主人是谁。她穿着约娜送给她的旧睡衣,下摆拖到地板上。

“你回来了?”约娜敲敲门进来,看到她说,“出去都看到了什么?”

在下午劳动时陈盈讲述她的见闻,向两位房东询问墓地的事情。他们得知她的发现非常惊讶,对她的疑问却毫不奇怪。

“那里有嘉伦?壁森的墓碑,你看到了吗?”约翰点起一只烟问。

“我看不懂丹麦语。”陈盈有些尴尬地回答。

“啊,是,我总是忘记这点。”他说着拉过一把塑料阳台椅坐下,“她本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她年轻时在非洲生活,直到五十岁才成为一名作家。她的作品还入选语文课本,许多丹麦人很欣赏她。”

“我一直以为丹麦人最受欢迎的作家是安徒生。”陈盈说。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外国人认为我们国家只有安徒生。”约翰看起来有些气恼,“就像每位游客来了都喜欢围着小美人鱼照相——你见过那个雕塑吧?只有半人多高。难道他们就看不见这个国家还有其他优秀的作家?”

“可能因为安徒生写的是童话,受众范围更广。”约娜提醒他。

“是啊,是啊。”约翰放弃争论,“我很喜欢她的《走出非洲》。她设想出一种平行的爱,可以让两个相互倾慕的人分享生活,又不会受到财产、家务等琐事的磨损。”

“你看到的墓碑上那句话是不是这样子的?”约娜说着拿出一张小纸片,用铅笔在上面写下一连串丹麦语。

“有点像。”陈盈仔细辨认,指着最后句子末尾说,“这里好像还有一个挺长的词。”

“那就是了。”约娜带着胜利的神情说,“我没见过她的墓碑——虽然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我猜他们会在她墓碑上刻这句话。”

接着她一跃而起,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冲进屋,在靠近电视的木书架上来来回回地寻找,最终抽出一本像字典般厚的书。她哼起歌,食指在目录间轻快地活动。几分钟后,她找到想要的答案,指着一行英文让陈盈念出声:

“‘当我的肉体变得轻如鸿毛时,命运可以把我当作最轻微的东西抛弃掉。’”

“我特别喜欢她这句话。”此时她把书拿给约翰,让他看到那行细小的字。

“我还是喜欢印度诗。”约翰将老花镜推到头顶,“你还记得今天早上给你看的那段话吗?”

陈盈表示自己记得那本艰深的书。

“我非常喜欢泰戈尔的诗——它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里。为了看看他的出生地,我和约娜前年还去了一趟印度。我们坐车穿过克什米尔,当时长途车上只有她一个女人,我很庆幸为她雇了个保镖。”他继续说,“后来我们去看了泰姬陵,还去了一些偏僻的乡村。那里的人热情地准备手抓饭。到处能看到各种宗教祭祀的图腾神物,他们和平共处,你不会觉得别扭,反而会感到自己来到众神世界。”

“我们曾看到一个印度小女孩,她在家门前的地里供奉着这么小的一尊石像。”约娜双手比划出半截胳膊的高度,“她每天用自己的方式对着石像祈祷,向它表明心迹。”

“那里的人过得很艰苦,当地条件很差。有的地方连干净的水都没有。但当地人相信他们现在受的苦,可以照亮未来的路。所以他们甘心忍受,从不抱怨。”约翰说着穿上石棉手套,“该干活了。”

他们举着大剪刀,按各自喜欢的方式修剪多余的枝杈。潮湿的风越吹越起劲,本来堆在地上的枝杈散落得到处都是。

“要下雨了!”约娜说。

“收工吧!”约翰朝陈盈喊。

他们快速收敛那些刺手的断枝,将它们装进塑料袋里。豆大的雨点乘风而来,在鹅卵石小路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两只喜鹊扑扑翅膀从房檐飞起,消失在树林中。等他们将工具全部收拾进屋,雨水伴着滚滚雷声倾泻直下,叮叮咚咚地敲打放在窗边的煤气灯。巨大海螺壳里的三色堇在黑暗的天空下格外引人注目,它们挤在一起,尽情享受雨水的洗涤。鸟亭的边缘流淌下涓涓细流,陈盈隐约看到一只像麻雀般的小鸟在亭中避雨。

约娜像没注意到这些似的捏着围裙两角向玄关走去,不一会儿有只体格健硕的灰猫从她脚边飞一般冲进客厅,躲进沙发后面。

“邻居家的猫又来了。它好像特别喜欢这里。”约娜伸手想把猫拽出来。

“等雨停了再赶它吧。”约翰头也不回地说。他把豇豆切成段,放在锅里煮,同时研究烤箱里的肉什么时候熟透。陈盈在一旁静静地削土豆皮。雨水哗啦啦地在玻璃窗上流淌,顺着窗台排入花园角落的小水井中。唯一的苹果树孤零零地站在井边,垂着叶子等待雨过天晴。

第二十六章 给梁静的信 (1)

一个月后的某个下午,陈盈放学回来。约翰和约娜都去上班了,家里静悄悄的。下午茶时间刚过,她也并不感到饥饿。作业和小组讨论都已完成,上课用的文件夹在房间角落里叠放着,时间像晒在含羞草上的太阳般慵懒。此时写点东西真是再合适不过。陈盈顺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她要给最好的朋友写一封长信,填补这一个月来思念的空白。

她去厨房冲了一杯热茶端过来,茶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椭圆形的光环。她熟练地敲击登录密码,开始写信:

亲爱的梁静,

希望你收到邮件时一切都好。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学会不在那些相似的碎石路上迷失方向。上学的路程很远,为赶上早课我经常五点半起床,在排队等候公交时吞下几块面包。这趟车是小镇唯一的车辆,乘客多半相互认识,有位不会说英语的年轻人总在第一时间给别人让座。房东说他可能患有某种神经疾病,所以经常抑制不住嘴角的涎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想如果有天他不在车上,每个人都会想念他。

哥本哈根不愧是丹麦最繁华的大都市。除了发达的交通和高层公寓,这里还有港口。每天清晨,总有大大小小的船泊在码头。岸上白色的帆布篷下,聚集着喝早茶的人群。如果不是赶去上课,我希望有天也能成为其中一员。

哥本哈根大学没有围墙,正如它的管理者希望的那样自由。它从不脱离社会却能保持学术氛围,我还没能理解这看似矛盾的两者究竟怎样实现了平衡。在这里做交流学生的大多是美国人,只有极少数欧洲人和亚洲人。我的英语水平从来不会得到照顾,就连印度学生也比我讲的流利。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开头两周我甚至怀疑自己不该来这里,每门课都配着几百页厚的阅读材料,我通宵达旦地阅读、查字典只能勉强跟上进度。我不知道像这样的日子还需坚持多久,大概因为课程的选择,我没能像其他人那样到处逛街。

尽管如此,我还是找时间去了趟丹麦国家博物馆,就在小美人鱼雕像旁边。精致的波斯金币和埃及法老面具让人着迷,我在古罗马雕塑前流连,而那些维京时代的精美罗盘使我险些错过返程的末班车。大概是贪念作祟,每到一处我总是舍不得离开。相机的内存快用到尽头,还好房东夫妇答应帮忙刻成光盘,届时我会把制出的第一张邮寄给你。

正如开学时一位美国女生的发言稿所言,这里随处能见到各种生物。哥本哈根广场上到处是鸽子,中午我在喷水池边吃三明治时它们就围着脚边打转。广场上有体格巨大的流浪狗,它们温顺地聚趴在一起,偶尔在垃圾桶边捡吃的。有天晚上放学后,我将午饭剩下的面包留给一只黑色拉布拉多犬。它吃后尾随我到地铁站口,下到拐角还能看到它探头张望。大概它也明白这里的公交是无法携带宠物的,不然它一定会坚持到底。

松鼠常趁不注意时偷摘刚结出的苹果,它们无视我的存在,从不因为我站在树旁放弃采摘。我总以为它们无法辨别食物的味道,否则不会舍弃邻家甜美的樱桃。仅有的苹果树无果可寻,因此我只能转向超市里那些昂贵的进口水果。这里的香蕉比中国贵三倍,而且大多很不新鲜。我已适应了这里的饮食,不会因为主食总是煮马铃薯感到难耐。丹麦肉球是我最喜爱的食物,回国时我想带一盒请你品尝,希望经过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它的味道没有变质。

在这里最大的痛苦不是学业,不是孤独,而是寻找不到自我。身处异国他乡,同学来自世界各地,被迫用外语交流,我不知道除了外表还能从哪里辨识自己。酒吧间的喧闹让我头疼欲裂,商场里的奢侈品让我望而却步,图书馆一排排通天的架子上没有一本书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徘徊在无人的乡间小路上,参加不同教堂的主日活动,义卖小朋友的画作为教会募捐,或给穷困的老人分发食品,又或协助整理花园。我一直在到处跑来跑去,时间就在忙碌间悄悄溜走。我长着一张亚洲人的脸,走到哪里都被偷看;我又瘦又矮小,处处被当成孩子。

可惜我又远超作为孩子的年龄,却仍处处透露幼稚的气质。我甚至不能记起自己原先拼命忙碌的理由。在这个被国籍支撑又远离原本国界的地方,没有谁能告诉我,到底需要记住什么,忘却什么。我怀念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曾经的促膝长谈分享秘密,现在变得格外珍贵。同学们成天奔波,大家犹如行星般有条不紊地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除去上课和安排好的活动,没有交集。

第二十六章 给梁静的信 (2)

我正在走属于自己的弯路,不知道经历过许多失望后能得到怎样的启迪,也许只能为后人树立更多‘此路不通’的标识。为了不让过度反省戕害意志,我坚持每天和秦宏联系。他的只言片语给我莫大的安慰。感谢他愿意充当我在异国流浪时心灵的退路。

上次你来信问我,什么样的男人可靠。这是否意味着我可以恭喜你们?以我的资历回答这个问题尚嫌太浅,还是给你讲讲女房东的故事吧。

四十七年前的今天,她还是位青春洋溢的少女,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九岁。该怎么和你形容她的样貌?从上次发过去的照片中你也许可以一窥真容。她年轻时的照片很像英格丽?鲍曼,我希望你仍记得那位知名女演员在《卡萨布兰卡》中的形象,可惜约娜可从不认为自己有半分像瑞典人。

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金黄色,蓝眼睛也没有蒙上灰色的环。她对未来充满迷茫,又醉心于年轻的爱情。是的,她的第一位丈夫是她的中学同学。他们高中毕业后就结了婚。法律已经允许,双方又相互倾心,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然而这对年轻的新人并没有幸福太久。问题不断在他们之间涌现。起初是生计问题,后来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让他们的关系愈加恶化,两人的性格差异在面对矛盾时暴露无遗。他开始酗酒,夜不归宿,无视她和他们的孩子。她要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四处打零工,整日疲惫不堪。这样的生活终于在一次家暴中走到了尽头,她离婚了,带着不到三岁的儿子。

儿子上学后,她换了份全职工作,在那里认识第二任丈夫。他们都离过婚,不过他没有孩子。他们结婚后又有了两个小孩,全是儿子,没有女儿成了她晚年的憾事。然而这一次的幸福持续了不到七年,原本以为获得归宿的她再次因家暴变成孤身一人。

等她见到约翰时已过了四十二岁。在中国,这个年龄的离异女人大多放弃了再婚的打算。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历使她疲惫不堪。约翰不断地出现在她面前,她能觉察到他的渴求,但她害怕重蹈覆辙,不愿再经历一次伤害。幸亏他没有放弃。他找借口去看她,替她照顾她的儿子们,帮她分担生活琐事。他从孩子口中知道她的过去,他主动找她交谈,给她分析人与人的个体差异,向她证明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向女人挥拳。

我不知道他通过哪些具体的事取得了她的信任,让她鼓起勇气再次相信婚姻。总之现在他们已在一起生活多年,去年七月在西班牙度过瓷婚纪念日。她年轻时曾偶然去过这个国家。他们在那里逗留一个月,回访了所有她记忆中的地方。她给我看了很多照片,黑白和彩色的,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分清拍摄年代。在近期照片中,我看到约翰紧紧抓着她的手,替她背包,在火车站看守他们共同的行李。她愉快地拍摄了许多他在不同地方打盹的照片,在旅馆里、公园台阶旁和观光游艇的座位上。拍照时愉快的心情透过相片传递过来,她给我讲述这些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眼角流出泪水。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最近常看的一首诗。我只看过英文原稿,翻译水平有限,如果你能找到其他译本也可以参考,大意是这样的:

每位旅客要敲开每一扇陌生的门,

才能寻到自己家门。

人要四海漂泊,

最后才能进入最深的内殿。

我的眼睛向空阔处四望,

才能合上眼说:原来你在这里。

大约一周前,我收到汪屹从德国寄来的一些风信子球茎。我把这些天门冬目植物养在几只截了口的塑料瓶子里。现在它们已经长出细细的白根,从瓶底吮吸维持生命的水分,鳞茎尖端伸出一指宽的叶子,我还没能看到中间的花序。他说只要精心培育,它们将开出白色或紫色的花。我粗粗回信表示感谢,没有应和其它言语。自飞机一别,我和他没有见过面。过往的一切不时涌上心头,习题课上无名氏提供的饮料,外出车上惊醒时盖在身前的衣服,偶然转变的气氛和交错的眼神,全都得到了解释。

我不愿滋养他的想象力,或者给他的思念开辟空间。也许是我没有经验处理这些事,也许是我被自己设置的道德门槛拦住了,我害怕看见他、或知道他的消息。和秦宏远隔千山万水已让我力不从心,我不想再给彼此徒增猜忌和烦恼。这狭小的世界容不下三个人,在没有被现实生活扼住脖子,无法呼吸之前,我希望从始至终只爱一个人。

第二十六章 给梁静的信 (3)

对这样的愿望能否实现我毫无把握。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感情会像今日的暖阳,落下,然后消失。我们没有经过足够的考验,对人性和社会了解尚浅。如果说能提供的感情是整车柴薪,我想抽出来逐一点燃,像是接力传递般。我同你一样害怕全情投入后的突然离别,不愿过早把真心交给不确定的未来。我和秦宏在互相等待,等待自己长成对方希望的那个人。我们对此讳莫如深,这个话题是交谈的禁忌。

此时我不免会想,如果约娜推门看到我整个下午闷在房间奋笔疾书,一定又会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她总是试图说服我过上一种健康的生活,前两天刚把我刚吃了两口的薯片连同包装袋抢走,等我再次见到它时已经和许多烟灰混在一处无法食用。对于她这种专断的做法,约翰从来没有赞同,但他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支持的态度,让她相信自己的主张正在大受欢迎。她常希望我待在房间外面,走在那些看似牧场的荒野或海边林地中。她相信自然的力量可以带给人无尽的灵感,远远超过伏案读书的收获。

“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住在户外。”

这是她常说的话。比起繁华的大都市,我所住的地方确实颇显荒凉。在风雨来临之际坐在横跨海峡的桥上,我能听到海浪在乌云的挑唆下咆哮。晴天时我站在墓地边缘仰头望去,看到白云在树叶间形成片片暗影。这边的夜空很清澈,总有漫天星斗在旋转。这些遥远尘埃反射的光辉曾使我一度迷茫,无端地记起《孤独者》里的一段:

在芸芸众生的人海里

你敢否与世隔绝

独善其身

任周围人闹腾

你却漠不关心

在自然的怀抱里,人才能感受到渺小。我已不羡慕那些住在首都附近的同学,TIVOLI游乐场的摩天轮也不能激起我的兴趣。白天,我把时间更多地消磨在教堂和图书馆里。晚上回来,我会参加所在老年社区的活动。大家分享各家做的覆盆子蛋糕和南瓜派等家常食物。约翰喜欢做果酱,因为这样正好可以利用起园子里的几颗李子树。这边超市里的果酱很便宜,但他们坚持认为自己做的最好。从摘果子、洗果子到最后装罐,每次都要浪费整个下午。他的秘方是用蜂蜜取代砂糖进行调味,这样可以使味道更醇厚些。他大概说漏这个秘密后一直很后悔,曾多次嘱咐我不能外传。在小区聚会时也总盯着我,怕我趁他不注意说了出去。其他邻居不明就里,笑称他是我的保镖。

聚会时他们向我分享旅行时的照片。一对八旬夫妇去冰岛旅行,他们骑在驴背上兴高采烈地朝镜头招手。他们的家猫常到我的房间做客,我喜欢它睡在我的枕头上,那种羞怯的神情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小白的样子。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会组织我们参观英国和比利时的大公司。我会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途中见闻,如果可以也会发明信片给你。这大概是丹麦的教学模式,从不脱离社会,在参观旅行中完成教育。上周我们参观了丹麦最大的物流运输公司MAESK,中午在公司用餐,那里简约明快的办公室设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公司总部的人员配置远低于预期,绝大部分流程实行现代化管理,人工主要在监控方面发挥作用。再过两天我们会去参观ECCO,我对此充满期待。这家公司的鞋样设计全球一流,在舒适度方面也走在世界领先水平。秦宏曾托我有空去给他买一双这个品牌的皮鞋,如果能按时邮寄,他将在我们相识一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收到这份礼物。

我的情绪开始被这些安排调动起来,虽然我已有三十五天没能见到你,时间在不同地点流逝的速度不尽相同,我仍清晰记得离开前一天在湖边和你畅谈,幻想未来生活的样子。那晚你穿着没过脚面的长裙,白色上衣边的金属吊坠乒乓作响。这里没有鸣蝉,也没有聒噪的青蛙,相似的喜鹊也极少发出声响。唯一一次较大的轰动是镇上组织的烟火表演。那天晚上,附近社区的全体居民都站在柏油公路上,从海边发出的烟花盛开在众人头顶,周围一切都笼罩在彩虹般的光辉下,过一瞬间又暗下去了。

我在学习丹麦语和德语。虽然有不少共通之处,同时学习两门外语也绝非易事。还好这里有充足的语言环境,可以帮助我练习。秦宏说我在读书时喜欢好高骛远,总被一些贪多嚼不烂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每次我犹豫是否要放弃,虚度光阴的恐惧感便会笼罩心头,使我不得不越加鞭策自己奋进。这确是大家眼中的愚蠢,我偏又不知如何摆脱。于是在原本应该休息的时间了解了很多没有系统的知识,它们发散开去,有时竟一发不可收拾。正如我写信的思路,本来计划向你叙旧诉苦,却最终变成这洋洋洒洒的一长串文字,也不记得想说什么,或忘了什么,只随着邮箱写信板的滚动条一点点下移。还望你能原谅我这本糊涂账。

想你。有空也请给我讲讲最近学校里的事情。

万分感谢。

陈盈

第二十七章 伦敦偶遇 (1)

几个礼拜后,陈盈和许多美国人从温布尔顿网球场出来,走进秋日的阳光中。同行的还有越南人、印度人、日本人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原住民,在这个几百人的大集体里,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自发组成少数民族团体,尾随在那一大群新大陆来客的后面。这一小撮人总显得畏首畏尾,连酒吧间里的亢奋的音乐也不能拆散他们。这群人相互扶持着在靠左行的街道进行,彼此帮助以免迷失方向。与那些大大咧咧的美国人不同,他们很少在小铺跟前停留或当街拍照。

陈盈曾是这奇特团体中的一员。不过在每天晚饭前她总会找网吧或者电话亭与秦宏进行联络。她算准这个时间他通常已经起床,刚到单位或正在路上。

“你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是什么?一根电话线么?”有位美国女生这样问她。

她不愿被这些嘲弄扰乱安排,每天像闹钟般四处寻找有网络的地方。她用自带的电脑写好邮件,存入U盘后再找能连上网的电脑发出去。每天晚饭后都是自由活动时间,其他人去酒吧、买东西或者随处闲逛时,她总在完成每日功课。这天晚上他们集体看了音乐剧,讲述一群没有目标的年轻人寻找梦想的故事。结局不令她满意。他们集体创办了所学校,力图解决自己当前空虚迷茫的状态。

“这真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么?”

她把这个问题写进给秦宏的信里。她明白他也未必知道答案。年轻时大家都是迷茫的,因为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所以越是经历一点点事,越想挖掘出饱经沧桑的感想。她写完信,拿着存好的U盘,反复确认无误,捏着几枚硬币下楼来到街上。刚才吃饭回来她已经注意到宾馆对面有间青年旅社,只要提供一英镑就能上半小时网。她已经习惯这样到处旅行的日子,拿着硬币换到的上网密码,熟练地登录电邮,开始快速复制粘贴。

收件箱里没有新邮件。

她有点不敢相信地又刷新一次页面,还是没有,最新邮件仍是她昨晚回复过的那封,连杂七杂八的广告信息也收到。这个时候中国时间已过凌晨三点钟,她不想为这点事把他从梦中唤醒。她蔫头耷脑地把他昨天发的信又逐句读了一遍,贴上刚写好的信回复过去。其他新闻也没什么意思,电脑没有中文输入法,她又待了几分钟便起身离开,独自向泰晤士河边走去。大本钟还差几分钟才会敲响八点的威斯敏斯特钟声。这座哥特式建筑在深蓝色夜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有气势,众多尖顶和雉堞在伦敦迷雾中或隐或现。

时间尚早,陈盈还没有倦意。她独自站在钟楼旁边的桥上。她左手扶着栏杆,黑色的河水在脚下淙淙流过,把桥头三叉戟型路灯映衬在水中的倒影冲的支离破碎。游艇全部返回码头,水面上空荡荡的。

“陈盈?”有人在身后喊。

她循声望去,一个瘦高的身影从红色双层巴士一跃而下,快步来到面前。

“真的是你?”汪屹说,“这么巧?”

陈盈点点头,抬头看着他。两个多月未见,他似乎没怎么变样,只是入乡随俗地在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件薄毛衣,一件灰色风衣搭在他的手臂上,卡其色裤子下仍穿着来时的那双运动鞋。

“我们昨天去剑桥大学参观,今天下午刚到伦敦。”他满是惊喜地望着她,“明天上午可以自由活动,你还在吗?”

“在。”她低声说,“不过中午十一点半前集合,然后乘坐欧洲之星海底列车前往比利时。”

“明天就离开?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他看她环抱起手臂,忙将风衣披在她肩上,“这里凉,咱们去别处走走吧。”

他们并肩沿着河的北岸向东走,从滑铁卢桥上过河观看伦敦眼。这架高大的观光缆车内圈发出金色的光,巨大的摩天轮在探照灯的光芒中缓缓旋转,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纷纷拍照。

“今天太晚了,售票处关门了。”汪屹不无遗憾地说,“坐在上面看景色一定很壮观。”

陈盈的手不小心碰到汪屹的指尖,她赶忙缩回来。可他却一把拉过来,放在两个手掌之间轻叹着:“好冰的手指。”

然后他把她的手指攥在掌中,拉着她去看莎士比亚环球剧院。剧院早已关门,他们围着外墙走了一圈,他白天来过,此时向她描述自己的见闻:

“你看过《莎翁情史》么?那部电影里的剧院就是仿照这里布景的。里面有倾斜式的三层座椅,虽然从外观看起来不大,但可以同时容纳将近三千名观众。因为条件所限,椅子都是木制长条凳,中间的看台为了布景方便也都铺着木地板,还有一些方便演出的活板门设计。据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一次演出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当时的女王也来观看。”

“是么?”她看着夜色中高高的白色外墙应和他。

“再往前走是伦敦塔桥。”他指着远处泛着蓝光的高大建筑说,“塔桥的对岸是著名的伦敦塔——亨利八世的几位王后就在那里失去了生命。”

第二十七章 伦敦偶遇(2)

他们没有再往东走,从黑修道士桥重回泰晤士河北岸,经过白金汉宫,在海德公园靠近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天完全黑下来,公园里还有不少人,几个三四岁的孩子围着威灵顿拱门捉迷藏,两名骑着黑马的警察从碎石小路上优雅地经过。还有些锻炼的人戴着随身听,有条不紊地从草地上穿行。湖水里许多白色的天鹅正聚在一处整理羽毛。风吹过他们头上的树叶,传来飒飒的声音。

“冷了?”汪屹细心地给陈盈系上风衣扣子,仔细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低下头沉默着。

“不管什么事说出来都会好些。”他热心地鼓励她,“没准我能帮上忙呢。”

她告诉他没有收到秦宏回信的事。她没有讲得很细,怕他疑心。

“肯定是他一时忘记了。”汪屹平静地说,“男生嘛,偶尔一两次晚些回也是正常的事。他上班工作一整天,也许回去就直接睡了。”

“真会这样?”陈盈将信将疑地问。

“明天可以写信问问他。与其让胡思乱想折磨自己,不如给我讲讲有趣的见闻吧。”他微笑着。

她心情好转起来,开始给他描述白天的经历。她告诉他如何趁休息时间独自去诺丁山一探究竟,寻找电影中的旅游书店和刷着蓝色油漆的朴素民宅。那些据说原本平静的狭窄街道上挤满各种摊位,她在一番讨价还价中获得一枚带金属链的维多利亚时期古钱币。她从兜里拿出钱币,放进他手里。他对着路灯灯光仔细地看了又看。

“送给你了。”她看到他爱不释手的样子说,“算是一份回礼。”

“回礼?”他问。

她举起手机,挂在坠上的天珠在灯光下或明或暗,像是在和旧相识打招呼。

“你一直都带着。”他高兴地说。

她继续给他描述在大英博物馆见到的中国文物。她在那些历史遗物面前舍不得离开。她给每一件物品拍照,希图以这种方式让它们回家。她在那些圆明园兽头前悄悄流泪,如果不是顾忌保安看守,她恐怕就会犯下罪行。

“时间太紧了,我没能全部看完。”她不无遗憾地说。

“你看到哪里?明天我去把剩下的全部拍好发给你。”他向她保证。

大本钟又报一次时,已经过了十点一刻,她必须回去了。

“明天上午你打算去哪里?”他们站起身时,他问。

“贝克街。”她立刻说。

“你们住在哪里?我早上八点半去接你。”

“你到地铁HAMMER SMITH站找我。”

“一定来啊。”

“不见不散。”

他们向来时的路走去,在泰晤士河边分了手。汪屹离开前从收摊的街边小贩手里买下几张明信片。

陈盈转身走下狭窄的地铁入口。即便晚餐时间过去很久,伦敦的地铁里依旧人头攒动。伦敦地铁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铁,距今有一百多年历史。交错纵横的背后,是历次战争中为保障人民生命安全的疏散通道。这个曾作为防空洞和避难所的古迹现在看来未免太狭窄了些:许多通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在地铁车厢里很多乘客要一直低着头避免碰到天花板。陈盈拿着地铁路线图,规划返程路线。出站前,她看到有个流浪汉正靠在贴了白瓷砖的墙边坐着,旁边的小推车边沿挂满脏兮兮的塑料袋。

“行行好吧。”他看到陈盈走来伸出手说。他的眼眶红红的,油腻的黑色头发垂到肩膀。

她给了他五英镑。

他用满是黑泥的手接过来,贴在嘴上吻了又吻。然后他双手合十,对着她闭上眼睛说,“我的姑娘,愿主保佑你。”

她轻快地离开,一转眼就回到酒店。同屋的俄罗斯女孩和立陶宛女孩已经入睡。她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快速地冲个澡。刷牙时她用毛巾使劲揉搓长发,想让它快点晾干。擦得差不多了,她掏出木梳从前到后轻轻理整齐。木梳的齿间有些碎屑。她忙拿出前两天用过的旧牙刷,边充水边仔细地清理,直到梳子看起来宛如刚拿到时般。

她光着脚走在灰色的地毯上,卫生间的灯自动熄灭了,房间里黑成一片,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检查过门锁,回到自己的床位。她的床靠着窗边,掀开亚麻窗帘还可以看到伦敦眼五色的光辉。瞌睡的病毒在房间里传播,她挣扎着定好闹钟,关了手机,肩膀刚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俄国姑娘随后一连串的梦呓她连半句也没听到。

第二十七章 伦敦偶遇 (3)

由于睡得很沉,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感觉精神很好。她拿着衣服钻进卫生间,不去打扰还在梦乡的立陶宛姑娘。俄罗斯女生已经出门,陈盈在吃早饭的大厅里碰到她。她正端着镀了金边的茶杯和几个美国男生说笑。

“早上好。”她看见陈盈走来,向她举杯致意。陈盈这才注意到她将半边头发染成了桃红色。这件事大概是昨天晚上陈盈离开时完成的。

“早上好。”陈盈点点头。她端起一只白瓷盘向自助区走去,接着象征性地选择了两只小圆面包和一些培根肉,又拿勺子盛进几颗蜜饯山楂,最后在饮料区用热牛奶充好一碗麦片。她端着这些零星食物四处巡视,最后在靠近窗边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来。这里正坐着一个印度男生和一个挪威女生。

“她头发怎么变成那样了?”挪威女生吃惊地问。

“不知道。”陈盈含糊地说,“我回去时她已经睡熟,所以没注意。”

印度男生正在看当日的《泰晤士报》,旁边还放了一叠《每日邮报》。陈盈认出这些都是酒店大厅的金色架子上免费提供的。

“今天上午有什么计划?”他整个身体埋在报纸堆里问。

“我想去哈罗德百货店。我想带一顶帽子回去送给妹妹。”挪威女孩说。

“陈盈呢?”他从报纸顶端探出头问。

“我跟人约好要去一个博物馆——”

“又是博物馆。”他有些失望地摸摸一头黑色的卷发,“那我还是去问问马修吧。”

马修是一位华人,九岁时随全家从印度尼西亚移民到新加坡。外表出卖了他,就像陈盈总能通过家庭花园里种植的可食用蔬菜确认房子的主人是中国移民一样。他是家里四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微笑。他毫无悬念地是那个联合国团体中的一员。这个团体在每次吃饭时都显得极为热闹。成员们会将盛满食物的盘子传来传去。他们想要尝遍每一种的菜肴,所以每次每人都点不同的菜品。他们在传递过程中吃遍所在餐厅的美食,连各种甜品也不放过。这种习惯从他们自哥本哈根出发延续下来。同行的美国人开始时会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经过数天后便习惯了,他们虽也坐在一处,但只盯着自己的盘子。

马修每次吃饭时比较沉默,他总希望餐厅能提供可以旋转的玻璃圆板,这样更方便分享食物。他的愿望最终在一次在中餐馆吃饭时得到满足。那天他很高兴,脖子上的银十字架一闪一闪的。陈盈印象中他吃饭总是很节省,餐盘里一块面包渣也不会剩下。

其他同学似乎更关心他的信仰。这是个人隐私,没人愿意当面提问引出不必要的尴尬。他们把这作为保留话题,有空时总会讨论一番。

“你觉得他是信仰天主教的吗?”挪威女孩看见马修走进餐厅时小声地问。

“不知道。我认为基督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在新加坡,天主教徒的比例低得惊人。”印度男生说着举手招呼马修过来。

陈盈没有同他们继续聊下去。她看看差不多到点了,起身回房间收拾东西。等她梳起马尾揣着地图走下地铁站时,汪屹正站在入口处准备给她打电话。他们快步走向刚刚到达的列车,低头钻了进去。

汪屹一直垂着头,直到有人下车让出两个座位。他坐下后不停地摇头晃脑,舒缓压抑的颈椎。陈盈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没办法,个子高的烦恼。”他自嘲地说。

他们按图索骥到达时,博物馆尚未开门,于是两人走进附近的纪念品商店闲逛。陈盈喜欢那些古老的烟斗,她同时拿起三四个在手里比较。汪屹却更喜欢那些硬木手杖。

选好纪念品后他们走进狭窄的博物馆。这里按中国人的理解应该归入名人故居一类。但大侦探福尔摩斯本就是虚构人物,贝克街221号B也是柯南道尔的杜撰,博物馆里的陈设是1990年根据书中内容布置起来的。然而作为书迷,这些显而易见的缺陷都不能改变陈盈交出十五英镑的意愿。他们是当天的第一批观光客,穿着19世纪服装的店员同他们分别合影留念。

“你最喜欢哪个故事?”陈盈看着挂在墙上的铅笔画问。画中一只巨大的獒犬正扑向一位在林间散步的绅士。旁边两个

男人正朝他们跑过去。

“我不太喜欢《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汪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最喜欢的是《归来记》中的一则短篇——《格兰奇庄园》。”

“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它。”陈盈笑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最终联手放走了犯人。”

“是啊,可能《四签名》的情节更富有传奇色彩,《血字的研究》更惊心动魄,但我最喜欢的永远是《格兰奇庄园》,其次还有那个《蓝宝石案》。”他慢慢地四处踱步,最终在壁炉旁铺着柔软的天鹅绒靠背椅上坐下来,像书中主人公那样舒展开细长的四肢,“很多读者太关注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甚至把他标榜成侦探界的权威。然而我总觉得他的推理能力并不比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赫尔克里?波洛强到哪去,也看不出他比爱伦?坡创造出的奥基斯特?杜宾有任何过人的地方。然而这些都不妨碍福尔摩斯成为我心目中最完美的侦探。我认为柯南道尔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描写判断推理,却是他将朴素的道德观加入到对罪犯的处置过程中,他使福尔摩斯不止成为一个还原事实真相的工具,而让歇洛克变得有思想和灵魂,在惩罚罪行的原则上贯彻更高的人性。”

“‘曾有一两次,我深刻地领悟到,抓住罪犯所造成的恶果比犯罪本身更严重。在法律和良心的权衡中,我学会慎重。’”陈盈轻声念出钉在窗楣上的一段话,“我最喜欢《黄面人》——不知为什么,福尔摩斯偶尔犯下的错误和各种坏习惯虽有损他作为精神偶像的形象,却总使我像怀念老朋友般记起他。”

第二十八章 扑克迷局(1)

博物馆之旅结束后,陈盈匆匆赶回酒店。她将收拾好的箱子推进旅游大巴下部的行李舱里。点清人数后他们急忙出发,汪屹一直站在街边目送她离去。

“那是谁?你男朋友吗?”越南女生指着汪屹问。

陈盈笑着摇了摇头。

“很帅的男生嘛。”一个希腊女生也凑过来贴着窗户看,边看还边朝他招招手。

陈盈红着脸向另一边窗外看去。大巴快速驶过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大门,途径埃及艳后方尖碑和南华克大教堂,最后来到大英图书馆。领队老师像驱赶羊群般把学生们推进圣潘克拉斯国际火车站,然后他们拿着票坐在各自的行李箱上等待。学校已包下两节车厢,他们只需提着箱子找空座位坐好就是。老师反复清点人数,建议他们列车启动前先不要去洗手间。

“真没人性!”一个身体魁梧的美国男生站起来高声喊。邻座的葡萄牙男生急忙把他拉回座位。

欧洲之星如果作为国际间的交通工具,确实无可挑剔,不过对于想要一饱眼福的乘客来讲却不是令人满意的体验,特别是还饿着肚子。看腻了周围灰黑色的墙壁,陈盈想打开电脑上网查收新邮件,可两边鼓膜却因气压胀得难受。她深吸几口气也没能缓解。这种疼痛感随着时间延长越加剧烈,她无心做旁的事,只顾转头向着玻璃窗打哈欠。

“捏着鼻子打哈欠效果更好些。”坐在邻座的日本女生说。她说完还做了个示范。

“谢谢。”陈盈感激地说。她按照刚学到的方法尝试让耳朵舒服些。

“在比利时参观完毕后,我们会解散。计划好去哪里旅游吗?”日本女孩继续问。

“可能会去荷兰。”她随口说。然而事情并不像说的这般轻松,她原先只看着地图随意计划了一下,如何实施具体行程完全没有头绪,更何况同来的两位中国女孩早就订好去意大利的机票。她将会面对一个人的旅程。

“荷兰不错。有成片的郁金香、风车,这里还是欧洲唯一允许吸食大麻的国家。”日本女生继续说,“我还是会去法国——想去看看卢浮宫和巴黎圣母院,还有香榭丽舍大道……”

陈盈没听进去日本女生后面说的话。她脑海中浮现出早晨贝克街那扇普通的黑色油漆门,只容一人上下的吱嘎作响的楼梯,白色搪瓷洗手盆和铁丝弯成的毛巾架,还有布满瘢痕的旧木桌上蒙了灰的各式玻璃仪器。有些仪器她在梁静的实验室里见过,不过样式要古老得多,瓶口的橡胶塞因老化而变硬。她想起从房子二楼的窗户里能看到街角不远处红色的公用电话亭,像吃硬币的老虎机似的接通后说不上几句就强行挂断。她记得汪屹告诉她,再过几天他会在回德国路上去趟荷兰,还问她是否愿意同去看看梵高的画展。

但她打算独自去,不想再同他在一起。在英国相遇时,他总是礼貌地看着她,这让她又困惑又愧疚。她想要摆脱这种处境,想独自在其他陌生的国度四处游荡,哪怕是流浪也行,只要还能连上网,还有电话线。

荷兰与比利时毗邻,直接去那里真再好不过。然后她将转道南下,从法国去奥地利或者捷克。总之她要绕过德国,远离他的世界,兜着圈子回到丹麦去。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想躲开他,她记得他说起有计划去海牙过生日,就在十一月初的某一天。

“可以去看看国际法庭。”她看着荷兰地图想。她听说那里只是个安静的小镇,却发生过许多影响世界的事情。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平静之下蕴含狂风巨浪。

列车在漆黑的隧道里急速奔驰,陈盈看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今天早上打电话时她知道秦宏病了,肾结石折腾了他好几天,昨天晚上实在疼得受不了去医院挂急诊。已经安排好手术时间,今天就会打碎那些折磨人的石子。他躺在医院里,被迫喝掉大量的水。她宁愿他是因为别的理由不回她信息,也不想听到这样让人揪心的消息。远隔千山万水,她什么也做不了,只从网上给他打过一些钱去,让他安心养病。

她其实有些想回去,陪伴他度过这段时光。她想象得出他孤零零躺在医院的样子,苍白的面孔被病痛扭曲得不成人形。她为不能在他身边感到自责,她想让他健康起来,一起去看看期待已久的印象派画作。大约一年前的今天,他们携手参观过美术馆的相关展览。她开始感谢他平时的善于交友,姬娜去看望过他,还有那位陈盈没见过的室友,是他深夜背着秦宏跑进附近的医院。

“除了在我们内心,没有什么日子是太平无事的。”陈盈念着发放的宣传小册子,里面全是梅特林克的介绍,下午的参观结束后,晚上他们会去看这位作家的代表剧《青鸟》。陈盈心里挂念着秦宏的事,一路沉默着,思念如同雨后池塘里的水从心田溢出。她忍着不让强烈的担忧爬上眉梢。前两排的同学们正凑在一起开心地玩德州扑克,不一会儿三个人就出局了。

第二十八章 扑克迷局 (2)

“真没想到他会诈牌!”那个魁梧的美国男生笑着扔下牌。他极力伸长脖子想看清邻座手里的牌。旁边坐着的加拿大男生赶忙用宽阔的手掌把所有扑克密不透风地压在大腿上。

“嘿,陈盈,不来玩一把吗?距离到站还有整整一小时!”韩国女生从前排座位上探头过来,拿着丝巾在她眼前晃了晃。

“陈盈是德州扑克高手呢!”日本女生推了推她说,“咱们俩都去,人多才有意思。”

于是他们抬起座椅间的扶手,勉强挤在一起。大家一致同意让马修发牌,因为他总是面无表情,似乎连对面坐的是谁也不知道。

“还加吗?”他机械地询问,其他人尽力捂住自己手里的牌,又企图通过察言观色推断别人的。陈盈漫不经心地玩着,在来时的飞机上她和汪屹学过游戏规则。此时她希图游戏快点结束,几乎每次全押。然而这种冒险举动反而在同学中造成一种恐慌,他们一方面怀疑她的自信是否真实,另一方面又不想因为斗勇过早被逐出比赛,犹豫再三,他们还是选择放弃,于是她手里被当作筹码的碎纸片越收越多。

“这一轮的大盲注还加吗?”马修头也不抬地问。

“全押。”陈盈说着把那一叠纸片放在马修面前。

“其他人呢?”他盯着蓝色地毯问。

“我就不信,你每次牌都能那么好。”那个急躁的美国人跳起来,本来放在膝上的纸片洒在地上,“连牌都没开就敢全押?我也全押!”

“还有人跟吗?”马修单调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人愿意跟着下注,大家纷纷扣牌,表示放弃。

“现在开牌。”马修说着摸出放在最上面的五张扑克,逐一摊开在膝上,大家都聚拢过来。

“五到九——我的是顺子!”美国人得意地亮出手里的牌。

陈盈手里只有二和三,但它们和五六七三张牌全是方块,根据游戏规则大于异花色连号牌。她刚才根本没看手里的牌,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真晦气!唉!”美国人失望地把纸片推到陈盈面前,“我出局了。”

“不,你留下,替我继续玩。”陈盈又把纸片还给他。

“是我运气不好,输的心服口服。”美国人拒绝。

“我累了,想回座位睡一会儿。”她迎着所有人差异的目光,把纸片全放在美国人面前。然后她钻进后排座位上的外套里,闭起眼睛,企图把杂乱的思绪从头脑中赶出去。车厢广播里正传出多年前的英文歌曲,吉他和手风琴配合在一起,悠扬的旋律漂浮在车厢空气中。音符像鼓槌般敲击着她的记忆,过去的事如游魂般从眼前闪过。

“……他在牌局中寻找答案,

那些神秘莫测的几何概率,

隐藏在可能性背后的法则,

是数据指引下的舞蹈……”

黑桃、梅花、方片、红桃伴随旋律无序地在她眼前飞舞,梅花J手执长枪满脸忧伤地飘来飘去,每次她想看得清楚些,他就一闪身藏进那些数字之中。她认出那是忠诚的湖上骑士兰斯莱特,因为爱上王后桂妮维娅导致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毁灭。

第二十八章 扑克迷局 (3)

原来人真的会发生剧烈变化。她想起早晨电话里,秦宏满腹牢骚的抱怨。他没有直接责备她,但他的怨念表达得足够清楚。他认为她没有尽到女友的义务,在他生病时没有守候在身边。他的不满溢于言表,尽管他已注意措辞,她仍能感觉到那些严重用语背后蕴藏的愤怒。病魔已经施展威力,尽量广泛地传播痛苦,让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和她讲话。他需要她,又不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那些精心钻研出的挖苦人的字眼更让她心痛。他咆哮后疯狂地挂断电话,而她还站在红色电话亭里举着听筒,听着里面传出表示断线的嘟嘟声。汪屹当时站在打开的电话亭门边,一言不发。

她身处海底,看着隧道黑暗的边际,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当一个人坚持自己的主张时,总不可避免付出代价。她不想让别的同学知道发生的事情,除了一些漂亮的安慰外,他们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他们全是一样的,在远离故乡的世界里实践曾经的梦想。

她睁开双眼,看着还在玩扑克的那个韩国女生,想起这次旅行出发前两天她在图书馆里嚎啕大哭。陈盈赶紧把她拉到位于地下室的卫生间里。等她擦干净脸,她们一同来到附近的广场。韩国女孩告诉陈盈,她将在欧洲的很多感受写在FACE BOOK上,其中包括对人、对事的很多理解。她的美国男友看后很不高兴,已经取消对她的关注,连她打过去想要解释的电话也不愿意接。她压抑着情绪直到期中考试结束,之后给他写了长长的电邮。焦灼等待换来的是对方无情的分手,她后悔当初来欧洲交换的决定,痛苦不堪。

陈盈记得那天陪她在广场坐了很久,她手里的面包全喂了脚边咕咕叫着的鸽子。它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围在她们脚边,把掉在碎砖缝隙里的残渣一丝不苟地清理干净。那天阴沉沉的,冷风从海面吹过来,仅有的几只大天鹅聚拢在池塘水面上商议迁徙的事。

后来陈盈陪她回到宿舍。她没住在丹麦人家里,独自在首都附近的郊区租下一间公寓。陈盈帮她洗衣服、做饭,饭后她们一起光着脚坐在阳台上。她给陈盈讲述在美国留学时开车的趣闻。她是个很独立的女孩,十八岁独自在大洋彼岸求学,一次偶然的社区活动让她认识了那位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我们不是同学,顶多算邻居。”她曾这样对陈盈说,“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陈盈告诉她在中国文化里,这叫缘分。

“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她看着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陈盈没有回答。从阳台上能看到克里斯蒂安那自由城,那些花花绿绿的墙壁涂鸦和周围庄重威严的建筑格格不入。咖啡馆和剧院门口的灯还亮着,有人叼着烟卷走出低矮的民居,将垃圾袋塞入已经溢出的垃圾桶里。

“世界这么大,每个人如此渺小,怎么就能遇到那个愿意和你相伴一生的人呢?”韩国女孩过了一会儿问。

“给可能的人机会,或者——等待机会降临。”陈盈回答。

黑暗世界在光明到来的一瞬间走到尽头。列车从海底行至地面驶入比利时郊区,这个低地国家开垦出广袤的田野,黑色平原的尽头是整齐尖顶古宅,房屋的墙壁上挂满爬山虎的灰褐色枝干。靠近海边的地方树立着一排排高大的白色风车,正在海流空气的推动下缓慢旋转。和英国不同,海峡另一侧阳光明媚,几小团云朵正自由地漂浮在蓝天中。

不一会儿他们驱车来到布鲁塞尔,距离约定好的参观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欧盟总部不会提前开放。在去餐厅的路上,有人嚷着要去看原子塔。他们在一家巧克力餐厅吃午饭,服务员在上餐时表演巧克力制作方法。

“我们店里的巧克力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店员自豪地说。

饭后,陈盈和那个韩国女孩去逛布鲁塞尔大广场。一个在街边装法条娃娃的行为艺术家吸引了她们的注意。他站在黑色的方盒子上,让自己的手臂机械般的摆动,向路人微笑致意。广场中间正形成一个集市,遮阳棚下很多兜售旅游纪念品、鲜花和食物的摊位忙得不亦乐乎。两个女孩走过去,挨着摊位看来看去,旅行生活使她们无法携带美丽的花卉,然而却不能阻止购买纪念品。等她们离开时,书包里都装着明信片。

“去年夏天这广场中央摆满了鲜花……”一位导游用中文说。

陈盈回头看去,一群中国游客从她们身边走过,有几个人脱离队伍在给广场建筑拍照,其中一个背影看起来很熟悉。

“秦宏……”陈盈忍不住说出声来。

“怎么?有你认识的人吗?”韩国女孩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人回过身,是个不认识的男生,年龄上看也像是大学生。他戴了副黑框眼镜,背着双肩背包,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或站或蹲,四处选景。快速拍照完毕,他看也没看地从她们身边匆匆跑过。陈盈一直目送这一小群游客穿过狭窄的街巷,消失在通往巧克力博物馆的石子路上。作为市政厅的高大的哥特式建筑尖顶正穿透云霄,耸立在游客消失的方向。

“你没事吧?”韩国女孩走过来拉起陈盈的胳膊,“咱们得快点赶回集合地——还有二十分钟。你知道,参观是不能迟到的。”

她们快速走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不顾前两天下雨在石阶表面铺成的青绿色苔藓。她们穿过正在小于连铜像前合影的人群,急急忙忙向法律大街跑去。一路上她们四处问询,险些迷了路。等她们气喘吁吁地来到X型大厦的入口处时,领队老师正怒气冲冲地清点人数。

“除了你们俩,还差五个人——活见鬼,都跑到哪里去了?”她不高兴地把她们推进队伍,“早知道就该把你们一直关在饭馆里。”

另外几个迟到的学生被当众痛斥,其他人全都默不做声。领队老师在说话时不断抚摸自己额头,仿佛因此发烧了似的。大家整理好衣物走进大厦,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很快把工作牌发到每人手里。

“一会儿大家先去洗手间换好正装。”老师站在台阶上说,充分表现出北欧人的严谨,“我们要在会议室里上一堂课。大家要表现出高度的职业精神,过分放松没有好处。”

第二十九章 孤身旅行者 (1)

陈盈在布鲁塞尔的最后一天,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早上最后一次集合时,支撑在窗沿外的帆布篷淅淅沥沥滴着水,叮叮咚咚地敲在斑驳的石阶上,给那些历经数百年的石头再增加些沧桑的痕迹。陈盈照例每天在旅馆一层的咖啡厅里上网、回邮件,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她猜测他还在生她的气,或者他尚未从病痛中恢复过来,所以无法回信。吃早餐时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谈论即将到来的假期,每人都对旅行充满期待。

“我会去东欧看看——你知道,华沙、布达佩斯什么的。我从小就想去那边看看,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一个美国女生说。她穿着橙色长款毛衣,下摆垂到膝盖边缘。

“我要去希腊度假。在这个季节,去那边肯定特别温暖。”一个阿根廷女生说。

陈盈吃完早饭,和同学们合过影,收到领队老师下发的作业题目,然后打起伞独自朝最近的邮局走去。到达时,她看到几个同学正在排队邮寄巧克力。邮局员工正耐心地按要求仔细包装着,以免这些昂贵的食物在运输途中受潮变质。

“早上好。”

“早上好。”

他们见到陈盈互相问好,然后继续忙各自的。陈盈从旋转的明信片架上挑出几张付了钱,找个没人的窗台就着写起来。她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流下来,外面的景色仿佛在哭泣。

她给梁静、秦宏和叶枫的都写好,给妈妈也写了一张。已经离开家这么久,她不想让家里人为她担心。最后她给汪屹也写了一张,只有寥寥几句,估计在他生日那天恰好能收到这份祝福。她买了邮票,舔舔背面,方方正正地贴在每张明信片上标明邮票位置的空方格里。她等在红色的邮筒旁,看着当日邮递员打开锁,收走第一批信件。那是个满头白发的邮递员,穿着褐色雨衣,接过陈盈的明信片时向她点头致敬。

她会乘国际长途汽车前往荷兰,昨晚睡觉前已研究过汽车时刻表。同学们陆续散了,向各自安排好的机场或火车站进发。她拖着箱子打着伞,一路询问来到汽车站。还有半个小时才发车,她站在空荡荡的等候室里,看着玻璃门外盛着细雨的云悄悄飘过。等快到点时,等车的人多起来,天空也变得明亮了。

“天气变好了,哈?”检票员在查看车票时对她说。

“确实是。”她接过票根,在靠近车窗的位置坐下。开车前,她旁边的座位被一位梳着极短金发的女孩占据。她朝陈盈眨眨眼,一瞬间就把随身行李塞进头顶的架子上。

“日本人?”她问。

“不,中国人。”陈盈回答。

车辆启动了,从长途汽车站出发,很快拐入附近的高速公路。尖顶的哥特式建筑被抛在身后,辛格风格房屋即将映入眼帘,在交替之间是漫长的等待。公路两侧是一望无尽的田野,时间已经进入隆冬,收割后的麦田被拖拉机耕成整齐的垅状。白海鸥在垅间飞来飞去寻找食物。稻草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孤独地撑着摇扇,两只乌鸦落在它的肩膀上。风吹过时扇子机械地来回摆动,像是在和路人打招呼。车在柏油马路上平稳地行驶,感觉不到颠簸。陈盈从书包里拿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循着书签夹起的一页打开,继续读下去。

“看的什么书?”邻座女孩嚼着口香糖问。

陈盈翻到第一页,把英文书名指给她看。

“来旅行的?”她接着问。

陈盈点点头。

“干嘛看这么大部头的书?”

“只带了这一本。”

“中国人都这样?”

“你是说只带一本书还是看大部头著作?”

“两者都是。”

“年轻人里大概只有我会这样。”陈盈讪讪地笑了。

“我就说嘛。在澳大利亚,几乎没人会在旅游车上看这种书。”

“你是澳大利亚人?”

“是的。”她的绿眼睛说话时转来转去,“就你一个人去荷兰?”

陈盈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们餐馆。我是个厨师。”她说着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盈,“刚在阿姆斯特丹找了份工作,顺便到处看看。”

“好,有空去找你。”陈盈拿过名片夹进书页间。

两个半小时候,车辆驶入荷兰首都。乘客们依次下车,等着从大巴底部取行李。陈盈也跟着排在队伍里。

“我先去那边买个汉堡,一会儿在车站门口见。”那个澳大利亚女孩背着高高的旅行背包朝她喊。

第二十九章 孤身旅行者 (2)

拿到行李,陈盈从汽车站取了份免费地图,粗略地研究这个古老的水上城市。城市由一圈圈同心水道包围而成,靶型设计的中心不是市政厅而是1889年建成的中央火车站。同心水道上建立起许多桥梁,使陆地交通畅行无阻。陈盈寻找到想住的旅馆,打算前去问询还有没有空房。她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告知刚认识的澳大利亚女孩,看她是否愿意同往。

然而车站大门口没有背包的短发身影。

陈盈跑到问询处,一位车站巡警告诉她,在他们乘坐的汽车到达后不久,那个女孩就独自离开了。

“丢什么东西了吗?”警察问。

“没有。”陈盈摸摸衣兜里的护照和钱包,“我和她只是刚刚相约在这里碰面。”

她独自拖着行李箱离开,就像前往布鲁塞尔车站时那样。

一刻钟后,她揣着门卡,坐在旅店雪白的床单上收拾衣物。她把带来的脏衣服在水池里洗干净,从衣柜里拿出衣架,逐件撑开晾在卫生间的通风口下。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她来到街上,走进旅馆附近的快餐店,要了份汉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就着可乐吃起来。云层渐渐分开,东方的天空正开始变蓝,太阳从缝隙中露出光彩夺目的面庞。可乐中包含的二氧化碳气泡从原本附着的纸杯内壁上升到液体表面,它们企图逃离,努力要融入自由的空气,挣脱液体的束缚时发出啪啪的轻响。

陈盈在桌上铺开旅游地图,认真地看。窗外人影匆匆,一辆辆自行车从面前驶过,如同古老的黑白电影逐帧放映。隆冬时节,乌青色的水面上升起氤氲雾气,组成道路的碎石表面已磨得圆润光滑,陈盈沿着这些仍显崎岖的小路朝博物馆走去。阳光照在她黑色的羽绒服上,不一会使她热得有些透不过气。没有向导,没有同伴,她片刻也不停息。红嘴鸥恣意地飞来飞去,偶尔落在桥边栏杆上,歪着头打量她。看腻了就伸出一米长的翅膀,乘着桥下船只经过时引发的气流自由地滑翔。

她穿过一片树林,踏上戴着被雾气浸湿的草坪,在一座灰白色的现代建筑前停下脚步。黑底白字的标志牌上写着画家的名字。这是星期一,每周上班族最心烦意乱的那一天。

售票处没什么人,她很快背着包走入阳光大厅。礼品店里挤满了各国游客,他们在抢购纪念品,那些质地精良的仿制品无疑是首选,收款台的工作人员忙得不亦乐乎。陈盈没有在这里逗留。她隔着玻璃门看那些狂热的艺术爱好者在几分钟内刷爆信用卡,他们抱怨喜欢的东西太多,钱没带够,又怕心仪的画作售空。不同语言在空中传递,像进行某种辩论,又像在参加集会。

陈盈转身进入展厅,门口是梵高最知名的第二幅自画像,炫动的冰蓝色背景和肖像橘红色胡须形成鲜明对比,肖像的表情如此严肃、紧张,热切而忧伤的眼睛看着从画前经过的每一个人。陈盈感到自己被那双绿色眸子吸引,不能离去。

这里有二百多幅作品,包括几十张自画像和十数张向日葵。这位孤独的画家生前饱受孤独折磨,二十七岁才入行,直至去世也未得到认可。他孤独的一生全都写进信里,画在油布上,他用这种办法记录自己的内心,期待云开月明的那天到来。陈盈一幅幅作品地看,从梵高年轻时期的素写到其后期举世闻名的油画。她看着他模仿米勒的作品,相似的《播种者》,梵高细致地临摹,到后期发挥创作,完全展示出独特的风格。她看到展示柜里文森特写给弟弟提奥的信:

“……我想画出触动人心的素描,想透过人物或风景表达不是伤感的忧郁,而是真挚的悲伤……”

那些愉快的黄颜色雀跃在梵高的每一幅画作中,像淘气的火苗又像闪烁的星星。犹如拨云见日般,它点亮了每一位参观者的心情,连窗外再次略显阴霾的天空也无法削减这种力量。画家心中的火,正通过那些明快的颜色顺着眼睛温暖进陈盈的心。她在博物馆里一直呆到下午茶时间,直到肚子饿得受不了才准备离去。她着魔似的盯着那些自画像,感受梵高透露出的信息,认为自己有义务去破解那些五彩斑斓的密码。

独自旅行会改变一个人,它教会人重新认识自己。陈盈之前阅读有关梵高的事迹,十分不解他割耳的行为。这段往事扑朔迷离,几种说法孰是孰非至今尚无定论。如今看过诸多原作,陈盈释然了。她相信这是画家示爱的方式,将身体的一部分许给对方,这是许多西方人向情人表明心迹的方式。

第二十九章 孤身旅行者 (3)

“这不正是梵高的可爱之处么?那个女孩开玩笑的一句话,他就当了真。”当天晚上陈盈在旅馆房间里将想法写进发给梁静的邮件,把自己旅行中学到的东西讲给远方的挚友。洁白的房间里,只点亮靠墙边书桌上的一盏台灯。整个屋子沉浸在昏黄的灯光中。桌子右上角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着一叠明信片,正面全是色彩斑斓的油画图案。电脑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吉他旋律,沙哑的女声像回声般反复吟唱那句“starry starry night”,陈盈的影子映在未被亚麻窗帘遮起的那半边玻璃窗上。她使劲敲打键盘,快速排出一行行字。在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为画家辩白,即使明知他已经去世一个多世纪,“作为一个贫困潦倒不受人赏识的无名画家,他还能给予喜欢的人更贵重的礼物吗?”

写到一半,她抬头注意到玻璃上挂满水珠,外面又下着绵绵细雨,阳台栏杆的边缘挂起一排雨滴。隔壁房间传来爽朗的笑声,映在拐角墙上晃动着影影绰绰的光。她想起荷兰作家诺特博姆关于祖国领土的言论,他认为只需搭一小时顺风车就可抵达荷兰边境探访另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叹息。陈盈在丹麦也听到约翰有类似的叹息。她记得那时约翰刚刚自豪地介绍过丹麦历史名人,然后就转移到这个话题。他哀叹自己的国家只有六百万人口,鼓励生育的政府计划收效甚微。

她生长的城市仅常驻人口已达到两千万,再加上流动人口,恐怕会超过四千万。但在这个如此热闹的地方,她却很难见到朋友。仅有的几个不是时间排不开,就是相距太远,每次为见面在路上花的时间远远超过约会本身。本应作为减压的清谈,变得像赶集般紧迫,所有兴致荡然全无,只得放弃,换用电话或其他互联网方式沟通。最后她连这种交流办法也舍弃了,改成在能看得见的地方留言。写下想说的话,然后转身投入陌生的人流,用浪费的时光换来金钱作为补偿。

“对于个人来讲,也许国家的大小和人口多少与生活并不相干。无论怎样的人生,都须独自面对,在无法掌控之时,唯有坚定前行。”

她写下这些话算是邮件结尾。发送过后,她打开《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从夹着书签的那一章接着读,直到眼睛困得睁不开。楼下大厅里传出布鲁斯音乐,断断续续的。她起身确认房间门都已锁好,顺手把当天早晨收到的名片扔进垃圾桶里。

她安静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动身去海牙。宾馆里上白班的工作人员刚刚到岗,她在餐厅里随便用凉牛奶沏了碗麦片,拿勺子将草莓酱涂在面包片上,中间夹着火腿肠。服务员好奇地看着她享受自创的吃法。然后她背上背包,出门向中央火车站走去。那是多重圆环的中心,不需要问路就能找到。

坐城际火车到达海牙后,天气越发阴冷了。陈盈在游客问讯处得到城市地图。辨别方向并不困难,海牙的城市格局清晰明了。她沿着工作人员用蓝色圆珠笔画的路线,找到了那座全球闻名的国际法院。尽管在学校里上过有关法律的课,她也不能完全理解法学的奥妙。这是她的软肋,却不能影响她感受到红色建筑周围散发出的肃静。门口国际和平圣火在寒冷中静静地燃烧,四周由世界各国送来的石块围成有开口的圆环,周围的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陈盈拿起相机,拍下这肃穆的一刻。她想在回到宾馆后传给秦宏,来欧洲前他带着期待的神情几次提起这个不起眼的地方。

对内部陈设参观过后,她坐返程的列车回到阿姆斯特丹。午饭时间尚早,她决定在这座历史名城四处逛逛。运河里游船上的旅客朝她挥手致意,她礼貌地回应他们。她沿着水道向前走,随便找家面包店进去要了份面包,就着奶酪片填饱肚子。灰色的鸽子在玻璃窗外走来走去,好奇地向店里张望。

河边有几位中年画家,缩在深绿色的大衣里正在创作。他们大概彼此熟识,休息时团坐着分享同一瓶烧酒。陈盈远远看着那些挂在画架上的水彩画,无意间以为偶遇未来的艺术大师。

“去过安妮之家吗?”服务员上果汁时问。她指了指对面靠近屋顶处开着两扇红百叶窗的房子,“离这里很近,今天难得人少,不用排长队。”

“好,吃完就去。”陈盈愉快地回答,又添了几枚硬币在盘子下面。

午饭后,陈盈走过连接两岸的桥,推开王子运河畔那扇沉重的墨绿色木门。爬上极狭窄的楼梯,她见到了日记作者生前的照片、遗物还有那几间生活了两年多的低矮房间。她无法想象安妮全家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那么久,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一个单身汉藏进避难所。她按照展板顺序一张一张看过去,有很多照片和零星的信笺。

“这个女孩真是可怜,我宁愿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有人用德语在背后说。陈盈侧头看去,是一胖一瘦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光着头,一只手把帽子按在胸口。

“但是伤害已经造成,后人能做的唯有补救。”这次是那个矮胖的老人说。

“不是所有的道歉都能换回对方原谅。”瘦高的老人说。

第三十章 废墟后的欧洲 (1)

陈盈不自觉地跟着两位老人,想听听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们按照顺序看完所有展览,在留言板上写下访客留言,共同签上名字。等他们走后,陈盈走过去看,那是两句德语,她勉强能猜出其中的意思:

“我们是自己的魔鬼,将所有人逐出天堂。”

她反复掂量那两句话,想来想去,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在来访者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个欧洲旅行团挤进窄小的博物馆,好几个人看到陈盈指指点点,她感到有些局促,推开大门走到街上。寒风已经停止呼啸,霏霏阴雨过后的街道显得格外萧索。光秃秃的黑色树干更突显岸边房屋的寂寞。长满青苔的岸墙上有成群的海鸥,它们昂首挺胸地来回踱步,看看水里又看看过往的路人。运河对岸的几位画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猩红色羽绒服的垂钓爱好者。

陈盈站在一座小桥上,低头看自己映在水里的影子。她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一句话:

“人只会看见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

她今天已经有所变化,不再害怕没有人陪就到不了想去的地方,也不再担心自己一个人会活不下去。除了偶尔感受到的饥肠辘辘,她不再忧心忡忡。她小心翼翼地刷信用卡,留着每一笔消费的记录,晚上回到宾馆在电脑前完成当天的记录。她查询了第二天去旅行的火车班次。她想去捷克共和国,那个内陆的中东欧国家,想去看看那个能拍出《好兵帅克》的地方,看看神秘的布拉格广场天文钟,看看米兰?昆德拉的故乡。这是不提前安排行程的好处,可以在任何时候根据需要改变计划,随时可将路线调整到最向往的方向。

她在网上买好车票,简单整理一下卫生间内悬挂的衣物。她检查信箱时收到秦宏的道歉信,他坦率地承认那天没有控制好情绪,恳请得到她的原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欢欣鼓舞的消息了,她几乎想也没想立刻开始回信,连同几天来的思念一起传递给他。她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笑容,感到整个房间在黄色的灯光中都变得温暖起来。窗外寒风再度吹起,震得落地窗噼啪作响。

翌日清晨,陈盈在餐厅吃过早饭,交付房卡后将行李寄存在前台。此时去火车站尚嫌太早,清晨的阿姆斯特丹到处披着寒霜。她走在去往安妮之家的路上,转身进入西教堂。阿姆斯特丹北面新教徒居多,南面是天主教徒聚居区。这是一所由地理位置而非圣徒名字命名的教堂,也是所新教教堂。安妮的雕像就立在教堂外面。来礼拜的人还没有来,教堂外墓地静悄悄的,负责清洁的工人认真打扫每一级台阶。这里有荷兰首都最高的钟楼,知名画家伦勃朗的遗骨曾葬在这里。

陈盈推开门进去,大厅的内部被漆成干净的灰白色,银色的管风琴高高地挂在两侧墙壁的中间,彩色花窗上描绘出圣经故事,屋顶中央垂下做工精致的金色吊灯,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一尘不染。她照例沿着边缘参观,直走到侧门角落处放着层层蜡烛台的圣母像前。圣象全身披着金箔,表情凝重地俯视前方,露出慈爱而又悲伤的眼神。

“我不是信徒。”陈盈心里想着点起旁边一捧短短的白蜡烛,放在烛台上,“可我希望你能解决我心中的疑虑。”

她看着雕像同情般地摆出安慰的姿势,心中的寂寞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蜡烛越发耀眼。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屋里,将五彩斑斓的故事散播在大厅墙壁上。她在最后一排没有垫子的黑木椅子上坐下,肘部撑着前排椅背,额头靠在合起的双手之中。她像这样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冥想,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刚才清扫台阶的女工提着扫把站在门口,满脸通红地向她微笑。陈盈背着包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下雪了。

阿姆斯特丹正飞舞着白色的雪花,桥边停靠的自行车被染成白色,河上的小船也被洒满糖霜。雪纷纷扬扬地四处飘散,给这个古老的城市增添几分梦幻色彩。陈盈拉紧脖子上的围巾,低着头走进风雪中。路上人影稀疏,几乎没有骑自行车的人。

她回到旅馆取走行李,拖着箱子朝火车站走去。圣尼古拉教堂就在车站对面。这座教堂不同于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也和布鲁塞尔的圣心教堂有别,它将当地的几座巴洛克式拱顶和新文艺复兴式风格融会贯通,气势极为恢宏。两侧高高的钟楼顶淹没在风雪中,中间圆形的花窗像眼睛般洞悉一切。管风琴的声音从敞开的窗中传出,混在雪片中,经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列车等候出发时,陈盈仍透过车窗远远望着风雪中的教堂。它像磁石般吸引着她的目光,在周遭房屋的簇拥下,显得神圣而庄严。

“我想你很喜欢那座教堂。”旁边一个人用英语对她说,“自从上车后你从未让它离开过视线。”

她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参观安妮之家时遇到的那位瘦高的老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另一位矮胖的老人在他的另一侧。

“是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其实我根本没去过那座教堂。”她回答。

“这不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么?”胖老头用德语说,“你是从中国来的?”

第三十章 废墟后的欧洲 (2)

陈盈微笑着点点头。

“中国女孩啊!”他慨叹着,又说了很长一段话。陈盈摇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他说昨天看展览时见到你,就很想问你是不是从中国来的。”瘦老头用英语翻译,“因为我们都没有去过中国,很想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这么关心中国?”陈盈问。

“因为中国拥有世界上最悠久也是最完整的历史,这是世界上任何国家和民族都无法比拟的。在基督降生前三千年,中国已有典籍记录。而且中国的象形文字从古到今一直在使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

“原来你们倾慕中国文化。”陈盈微笑了,“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那边,你们会发现其实生活在所谓的文明古国,也是要上学、上班、回家做饭……日子就那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一年又一年不断地重复,每天的内容都苍白无力,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是你要知道,能被历史记住的年代,大多是不幸的时期——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九年、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五年……”瘦老头叹了口气,“只要一提起这些年份,人们总会条件反射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倒希望这些记录从来都不曾存在。***给世界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德国百姓也深受其害。”

列车飞快地行驶在铁轨上。白昼来临,温度渐渐升高,窗外的飞雪渐渐变成了豆大的雨珠。他看着窗外寂寥的田野,蓝灰色的眼睛眨也不眨,脸上布满时光雕刻出的皱纹,下巴上还留着白色胡茬。

“我小时候和汉斯是邻居。”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胖老头,“最早的时候,我们都住在柏林的歌手大街。我们上同一所小学,放学后一起回家。后来等我们要上中学时,他家搬到马丁?霍夫曼大街那边去了——也就是后来所谓的东柏林。在我们十三岁那年八月开始修建柏林墙,从那之后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我从没见过他。”

陈盈充满同情地看着汉斯。瘦老头用德语快速地给他翻译。

“弗兰茨说的对。”汉斯用蹩脚的英语拼凑成句子,“直到一九九二年我们才又见面。”

“合并时两边的经济差距非常大。东德马克的价值实际上只有西德马克的一半。但是为了尽快实现国家统一,当时政府采取了一比一的兑换率。也就是说西德马克的购买力降低了百分之五十。”弗兰茨用手指比划着说,“即使是这样,大家也认为值得,毕竟我们又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国家。”

“你一个人旅行?”汉斯隔着座位问。他戴着圆框金丝眼镜,饱含笑意地看着陈盈。

“是,我是国际交流学生。最近放假,到处走走。”陈盈说。

“去过德国吗?”汉斯继续问。

“还没有。”

“来看看吧。”弗兰茨坚定地说,“德国已经不再是大家印象中的样子。我们花了几十年从战争的废墟中站起来,也希望能弥补二战中犯下的错误。直到现在我们依然不断寻找战争受害者并进行赔偿。”

“看来德国对于战争的认识还是很深刻的。”

“所有人都需要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不然只能不断重蹈覆辙。过去德国人就是因为想得太少,所以才会轻信**,犯下致命的错误。”他叹了口气,将围巾摘下来放在手边,“如果德国想在欧洲真正重获尊严,就必须取得邻国的谅解。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尽量多地承担国际责任,对其他国家提供各项援助……人一旦做错事情,给他人造成伤害,即使后来加倍弥补也不见得能换回原谅,所以说有些事还是不发生的好。”

“我认为你们已经很尽力了。”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他看看身旁的胖老头,“我们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历史变革,见证了国家的统一、复兴和发展。如果没有战争影响,也许我和汉斯能做一辈子邻居。我也不会无法参加祖父在东柏林的葬礼。当然,我们不值得同情,毕竟世界上那么多人因为**流离失所甚至失去了性命,这点遗憾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我们做错了的决定,所以应该接受惩罚。”汉斯说。

“现在的德国怎么样了?”陈盈问。

“还不错。”弗兰茨有分寸的说,“其他国家愿意来我们国家投资建厂,也有不少国际留学生来学习交流。”

“你一定要来柏林。”汉斯说,“柏林现在很好。”

“对,来吧。而且你可以更好地学习德语——德语和汉语拼音很像。你知道的,就是那个u上面带两个点的字母ü,发音都一样。中国人很快就能学会的。”弗兰茨鼓励她,“我们国家的机械专业很棒,医学也不错,你可以选一个喜欢的学。”

“而且德国大学学费都不贵。”汉斯跟着说。

“我会考虑的,谢谢。”陈盈笑了。

第三十章 废墟后的欧洲 (3)

吃中饭的时候,列车已经在德国境内奔驰。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雨珠在窗上画出许多条透明的射线,颤抖着朝车尾飞去。列车服务员推着午餐车从过道离开,大多数乘客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开始享受德式美食,有纽伦堡烤肠和面疙瘩。陈盈边喝豌豆汤边听弗兰茨描述怎么做德国馄饨。

“你看,德国人和中国人对食物的偏好很相似,不过我们更喜欢做成方方正正的。就像这样卷成一长条,煮熟后再切成一段一段的,看起来有点像日本寿司。”他把圆面包放在面前的盘子里给陈盈演示,“我妈妈的馄饨做得特别好吃,她知道我喜欢在馅里多加点洋葱。”

“很好吃的。”汉斯表示赞同。突然,他指着窗户外面说:“法兰克福。”

不知什么时候,列车已经跨过美因河,正沿着城市边缘飞奔。皇帝大教堂的钟楼尖顶在无数黑瓦白墙的房屋中间显得鹤立鸡群。钟楼四面的圆形表盘上两根金色的指针无声地向来往行人告知时间。这座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轰炸了三十三次,百分之八十的建筑被夷为平地,然而教堂保存了下来,在重建后的现代化大厦中巍然屹立。

“这座城市几乎被完全重建了。”弗兰茨看着窗外的景色说。

陈盈看着那哥特式的教堂和湖边为数不多的黑瓦白墙老房子,忽然想起汪屹。她没问他是不是最近还在伦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来过法兰克福。

又走了将近两小时的时候,列车在德国和捷克边境停住了。三个边防员走上列车,挨个检查乘客护照。两个人在查看签证时顺便在护照上加盖入境戳记,另一个站在他们身后,警惕地观察车厢。他们全都穿着绿色的迷彩军装,头上戴着贝雷帽。所有乘客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连刚才在后排哭闹的小孩都安静下来。

“护照。”边防员向陈盈伸出手。她赶紧把绛紫色封皮的护照递上去,屏息看着他研究了一会儿她的签证,接着在空白页盖上一个明显的绿色印记。他看也没看陈盈,把护照塞进她手里。然后他又向两位德国老人索要护照。弗兰茨和汉斯赶紧从各自的衣兜里往外掏。

等那三个人走远了些,车厢里的气氛随之放松下来,大家又恢复交谈。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陈盈惊魂未定,她不断地朝后看,想知道边防员是否全部离开。

“没关系,只要你签证合法,他们不能怎么样你。”弗兰茨安慰她。汉斯也摆出滑稽的样子表示虚惊一场。

“我在捷克只能呆不超过五天。”陈盈说,“因为捷克还没有加入申根,所以我只能以过境的方式短期停留。”

“那就千万不要超过五天。”弗兰茨认真地告诫她,“别践踏别国的规定,那样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好。”陈盈答应他。

“我认为你去布拉格旅行是不错的选择。”汉斯突然说,“它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

“布拉格也是全欧洲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弗兰茨接着说,“在二战中它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拥有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新古典主义的各色建筑。你仔细看过欧元吗?”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和二十元面值的欧元举在陈盈眼前,“你看,十块上面的建筑是罗马式的,二十上面的就是哥特式的。”

“原来欧元是按建筑发展历史设计的。”陈盈惊讶地说。

“差不多如此,因为建筑的演变就是不同年代历史文化的体现。你现在很难在一个欧洲城市看到各个历史时期风格的建筑,而布拉格就是这样一个活的博物馆。等到了那边,你最好去城堡山,那里除了皇宫还可以俯瞰城市全景。布拉格的建筑顶部变化丰富,而且色彩极为炫丽,它的风景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弗兰茨遗憾地说,“德国就没有这样的城市。”

火车到站时天色黯淡下来。布拉格的街道处处透出暖暖的黄色灯光,黑色的各式塔顶如同剪影般映衬在最后的薄暮中。弗兰茨和汉斯一直帮助陈盈四处询问适合学生的青年旅店,直到看着她登记入住拿到门卡才放下心来。

“记得五天之内务必离开捷克。”这是弗兰茨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十一章 东欧魅影(1)

到达布拉格的第二天,太阳从城堡山顶露出灿烂的面孔。陈盈早早起床,作为当日第一批游客进入皇宫参观。那些稀世珍宝和读不懂的信笺浮光掠影般在她面前闪过,而后她穿过高高的正门,在皇宫门口外的咖啡馆坐下,打开电脑连上网。

她看到收件箱里挂着汪屹的邮件,附件里的图片是《罗纳河上的星空》。他在信里可惜这不是那幅举世闻名的《星月夜》,虽然两幅画都在同样的深蓝底色上描绘出璀璨的夜空。那幅名作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珍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发信日期是两天前的下午。她喝了口兑过牛奶的咖啡,叼着白面包给他回信。

“你在哪里?”发送邮件后的一分钟立刻收到他的回复。

“捷克首都布拉格。”她简单地回答他。

“我过去找你。”汪屹发信说。

“你从哪里来?”陈盈问。

“巴黎。”

她还未来得及回,就又收到他的另一封信:

“我乘下一班飞机过去,十一点半哈维尔国际机场见。”

陈盈迟疑了一下,寻找适合的词语阻止他的突发奇想。她盯着电脑屏幕上一连串的邮件,咬着嘴唇思考。

他又发来一封邮件,内容是机票信息截图。

“别来。”她着急地回信,只敲下两个字发过去。

没有回音。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她反复刷新收件箱,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又一批游客爬上山来,在皇宫门口的售票处前排起长队,门口严肃的卫兵扛着枪站在低矮的岗哨房前。陈盈想起秦宏提到过《安徒生童话》中的锡兵,大抵它的姿势也是这样昂首挺胸,无所畏惧。

从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布拉格。碧波粼粼的伏尔塔瓦河上查理大桥将两岸坚实地连接起来。她清早就是沿着这座桥来到布拉格老城区,走进那个满是红顶房子的世界。这座拥有近七百年历史的大桥两侧桥墩上,立着各式黑色的雕像。他们所执法器或者身上装饰大多镀成金色,在朝阳下闪烁着灿烂夺目的光芒。桥两端的落叶木只剩下光秃的枝干,斑驳的桥头堡边半人高的铁架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同心锁。桥边的墙壁上用各种语言喷涂着爱的誓言。大写的字母E和J被同一个心形图案圈起来,陈盈蹲下身抚摸那个涂鸦,指甲划过凹凸的石壁发出噼噼啵啵的声音。

喝完咖啡,她顺着古老的石砖路下山。一路上尚未开张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着不同样式的鼹鼠玩偶。它们仰着鲜红色的鼻尖,或戴着各样颜色的帽子或随意梳着几根头发,友好地朝路人张开双臂。陈盈看看门上的营业时间,还要再过一会儿。突如其来的约定使她耽搁不得,不得已隔着窗来回看了几次才离去。街上只有几位收垃圾的工人,四周静的能听见旅游鞋踏在石砖上的声音。陈盈走到伏尔塔瓦河边的NOVE BUTOVICE地铁口,来到布拉格地下。这里只有三条地铁线,黄线转绿线坐到西北方向尽头,就能到达机场。

陈盈在地铁里坐着,看到某个站台角落里,一个全身污秽不堪的流浪汉正缩在站台角落里沉睡。他枕着一包像废塑料袋样的东西,双手合十抱在胸前。经过的车站很多,几乎覆盖了布拉格西侧所有车站。陈盈不安地看着窗外的站名,唯恐走错车站。地铁行进得很慢,等她到达机场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

“请问,国际航班出口在哪里?”她走到问讯处找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问。她虽然已经到达机场,仍心神不定。

“沿着这条路向前走,第一个口右拐,左手第三个玻璃门就是。”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为她指路。

“好,谢谢。”

她匆忙向前跑,向出站口赶去。那里已聚集了一些前来接机的人,不少人举着写有姓名的牌子。这些东欧人对她很好奇,毫不掩饰地伸着脖子打量她。他们没有恶意,站在前排的几个人还特意让出一块地方,招呼她过去。她大胆地走过去,加入到等候的人群中。随着航班的抵达,周围人陆续离开,不少人临走前还朝她招手。她扶着蓝色隔离线站着,看到窗外的远山上浓密的柏树结成墨绿色的森林。

第三十一章 东欧魅影 (2)

“等很久了吧?”汪屹走到仍有些发愣的陈盈面前。他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短款羽绒服,脚上还是那双陈盈在英国见过的运动鞋。他围着灰白色围巾,黄色的亚洲面孔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还好。”她只背了离开宾馆时的双肩包,里面空荡荡的。他自然地从她肩上夺过包,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推着银灰色的便携式行李箱往出口走去。

“坐公交车如何?”他指着不远处的179路公车站牌说,“顺道看看城市风光。”

她无言地跟在他身后,耐心等着公交车到来。她看着钉在立柱上的汽车时刻表,意识到自从离开布鲁塞尔就忘记调整时差。她不慌不忙,心里盘算着过一会儿经过天文钟时可以校正时间。她们乘坐面包样的公交车向市区出发。这辆车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家门口经常穿行的那路车,也是像这样白色的顶,车窗以下都涂成鲜艳的朱红色。

“这是查理大桥?”他们在她早晨乘坐的地铁站附近下车,汪屹望着桥头高大的门楼赞叹,“比我想象的还要壮观。”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地观察那些巴洛克式浮雕。

“你说,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在这里留念?”他们走到大桥中间,看着一群游客正围着右侧第八尊雕像拍照,这座雕像身着祭衣,左手抱持十字架右手轻执金棕榈叶,他充满怜惜地看着面前的世界,身后有个极特别的五星光环。他脚下基石的两侧底座花纹被磨得发亮,许多游客边摸浮雕边合影。

“这位是圣约翰?内波穆克主教——也是皇家牧师。”陈盈看着雕像忧伤的神情说,“据说当时的捷克国王怀疑王后不忠,而主教拒绝向国王透露王后忏悔的内容。愤怒的国王命人将内波穆克主教从查理大桥投入河中,在他被河水淹没的天空中出现五颗灿烂的金星。后来这位主教被追封为捷克圣徒。看到那边的金色十字架了么?”她指着桥中间的一座雕塑说,“传说那就是这位主教殉难的位置。这里基座的两块铜浮雕,左边是‘王后忏悔图’,右边是主教投河的场景。”

“不知道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平静地了却一生。”汪屹仰头轻轻叹息。

“特别还是他人的秘密。”陈盈补充。

他们站在桥边,看来来往往的游客在主教雕塑前拍照。清晨河上升起的白色迷雾在太阳的照射下消散,河水从屹立数百年的桥下淌过,大概因为是冬季,水里一只野禽也没有。他们朝河岸另一侧走去,可以望见山坡上鳞次栉比地布满红色屋顶的多层建筑。陈盈双手插进衣兜,独自在前面带路。汪屹背着她的包,推着行李箱。周围的游客像河水般涌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又匆匆向前。

“我想要一间单人房。”在陈盈住的旅馆前台,汪屹对登记的服务生说。

“为什么讲德语?”陈盈压低声音问。

“在异国他乡说另一种语言会让你感到身临其境。”他点头接过房间钥匙牌说,“不同的语言可以使人的思维浸入当地文化,逻辑和行为方式也将产生相应变化。开始我会注意这些,后来成为习惯,随着时间增长融进血液里,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她领着他走过狭窄昏暗的过道,铺着旧地毯的木地板用嘎吱声表示欢迎。他们在一个酷似铁笼的门前等着,门旁的铁栅栏上只有一只红色按钮。按下按钮,一会儿铁笼上方传来皮带划过轮轴的声音。又过一会儿,原本挡在门口的铁栅栏被压缩向一侧,黄色的电梯门打开,他们赶忙挤进四壁涂着米黄色油漆的电梯,汪屹行李箱底部轮轴正压在陈盈脚上。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门装着面半人高的镜子,大概想通过反射显得空间更宽阔些。从门缝中可以看到电梯在摇摇晃晃地上行,随着刺耳的咯吱声停在二楼电梯口。

“我想我们到了。”陈盈说。

汪屹费力扒开关在电梯外侧的铁栅栏门,把行李箱推出去。他们在昏暗的楼道里查找房间号牌,最后来到一扇涂着深棕色油漆的门前。

“207——嗯——我喜欢‘7’这个数字。”汪屹掏出铜钥匙,使劲在锁眼里转动,“你住哪间?”

“208。”陈盈看着他推开门,帮他拉亮过道的灯,“我看不出这些数字有什么重要,反正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过客。”

汪屹在房间四处走动,观察室内陈设。他打开窗帘,靠着阳台边缘的栏杆向下看。这是座仅有三层楼的旅馆,在二层阳台紧连接旁边民居的红色屋顶。下面是狭窄的街巷,铺着磨得光滑的碎石,晨雾给石子表面留下湿润的气息,滋养在夹缝中生存的青苔。偶尔有人从巷子里经过,早上陈盈在这里还遇到一个卖手编草虫的中国人。他看起来大概四五十岁,坐在马札上,面前的竹筐边缘挂着一只只螳螂、蝴蝶和蟋蟀。他用中文和她随意攀谈,给她说自己家里的情况,为她指明去皇宫的山路。

他现在不见了,连同他用灵巧双手编出的作品一同消失了。陈盈扶着栏杆小心地向记忆中的方向望去,除了一家刚刚铺开的水果摊,那里什么也没有。火药塔和老市政厅凭着别具特色的黑色尖顶矗立在河的另一边。

第三十一章 东欧魅影 (3)

“你可知道布拉格在德语里的意思是‘门槛’?”汪屹收拾好东西走出来站在阳台上,顺着她的目光向远方看去,“我不相信所谓被‘锯木老人感动的建筑师’之类的传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座城市几乎是全欧洲人最向往的地方之一。”

陈盈偏头看着他。他戴着顶毛线帽子,鼻子里喷出白色的水汽在阳光下很快消散了。

“去吃午饭?”她提议。

“好。”

他们顺着小路走向河边,几乎不用看地图。旧城广场的标志性建筑屹立在众多文艺复兴式建筑中间为他们引路。他们在圣维塔大教堂稍事停留,参观了那纯银打造、装饰华丽的圣约翰之墓,穿过圣温塞斯拉斯礼拜堂,仔细研究了那一片绚丽的彩色玻璃窗。然后他们来到圣乔治教堂,察看旁边的女修道院,最后站在天文钟前。此时正好是下午一点钟,钟声齐鸣,十二门徒一一在窗口出现,向在广场的人群鞠躬。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广场依然人头攒动。两个人就近找一家咖啡馆坐下,要了他们当日的推荐菜。等着上菜前,陈盈刷看手机信息。

“股市休息了吧?”汪屹看着来往人流,不经意地问。

“是。今天行情不太好。”陈盈边看边说,“在这边几乎没法操作,七八个小时时差,每天起床那边都是刚好闭市。”

他笑笑,大口喝着刚端上来的热咖啡。暖暖的水蒸气经过勺子搅拌升腾起来,融入周围空气当中。因为人多,店里已经没有座位,他们坐在店门口撑起的阳伞下面。有几位街头艺术家在他们附近的角落里表演,手风琴伴奏断断续续传来。有不少人围观,在表演结束后散开。

“为什么着急赶过来?荷兰那边——没关系么?”陈盈吃着面前的沙拉问。

“怕来晚了,你就离开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眼睛盯着天文钟上重叠在一起不同直径的圆环。

“不是说……”

“如果你不来机场——我也没办法。”汪屹啃着面前一份牛肉汉堡,眼睛直直地看着陈盈,“大概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过生日。”

“不尝尝蘑菇煮蛋?”陈盈用勺子撑起一点给他看,“据说味道很特别。”

“算了,我还是尽量少吃特别味道的食物。”他撇撇嘴,“我的胃大概还不能适应欧洲美食。”

“我也不习惯。刚开始只能咽下水果。”陈盈苦笑着,“后来因为无法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吃,现在丹麦食品都勉强可以接受了。”

汪屹大笑起来。惊得脚边几只觅食的鸽子扑棱棱飞到附近的遮阳棚上。他们吃完饭,走入充满惊叹和照相机快门声的人群中。红色的有轨电车缓慢地穿过人群,钟楼的影子在广场上移动,几只氢气球挣脱了线绳的束缚,向碧蓝的天空中飞去。

他们近距离观察市政厅,在研究“扔出窗外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陈盈给汪屹讲述了两次宗教压迫引发的长年战争。之后他们在教堂和博物馆间穿梭,拜访布拉格知名的新教和天主教堂。太阳落山时两人站在布拉格老城区和犹太区的交界处,那个与小说《好兵帅克》同名的主题餐厅就在眼前。

“进去看看?”汪屹盯着餐厅门口的海报问。

“我回去做饭吃。”陈盈略带歉意地说,“旅馆提供基本厨具,只要不是特别复杂的菜肴都可以自己动手。”

“那也不错。”他没有坚持,跟着她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他们特意选择来时没有经过的路线,顺道看看沿途风光。冬天的夜晚到来得很早,入夜的布拉格如同一座精灵城市。旧式马车载着乘客在广场街巷间游荡,古老的城堡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扑朔迷离,酒馆门口传出嘈杂的音乐声和吆喝声,所有清晨未开门的店铺都点亮灯光,在黑暗中招呼过往游客进店选购。夜幕中的市政厅尖顶格外黑暗,像插入现代世界的石中剑,见证这座城市在逝去岁月中经历过的荣辱兴衰。

在过河时汪屹拉住陈盈戴着毛线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查理大桥光滑的石砖上。黑暗中,桥头雕塑格外宁静肃穆。他们走进路灯稀疏的居民区,钻进旅馆附近的半地下东方小超市,入口处的台阶只容一人进出。他们低着头,鱼贯进入准备打烊的超市,从拥挤的货架中拿起一些看上去还算眼熟的食品。超市里又冷又潮湿,汪屹始终缩着头站在店门口,以免碰到挂在门边的紫外线灯。陈盈结了账,店员帮她把商品都塞进背包里。他们从来时的入口出去,爬到街上。

“好冷啊。”汪屹搓着手说。他边走边顿了顿脚,似乎想让麻木的脚掌清醒过来。

“很快到了。”陈盈快步跟上他。他们走过一排由木栅栏隔开的院子,里面的石榴树枝杈伸展出来,已经变成墨绿色的石榴叶散落在附近人行道上。路灯很昏暗,风在狭窄的巷子里乱转,寻找出路般地反复撩拨行路人的衣领。他们在倾斜的山路上行进,经过水果摊时陈盈又停下来买了几只桃子。晚间的浓雾无声地扩散着,等到宾馆门口时,两个人的帽子和鞋尖全都挂着水珠。

第三十二章 布拉格之夜 (1)

“这边的水果味道一样吗?”汪屹抓起一个桃子问。此刻,他们正在208房间的厨房里。这间房子和207格局是完全对称的,窗外阳台间距只有不到半米。陈盈从书包里拿出刚买的食品,根据说明书正在仔细研究做法。她和汪屹的外衣都挂在门口衣架上。

“应该差不多。”她撕开蒙在鸡腿上的保鲜膜说,算是回答他,“熟悉水果总能让我想起国内。”

“记得那次咱们四个人一起逛超市,你选的也是黄桃。”汪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桃子,“大概是今年年初,梁静还磨伤了脚。”

陈盈笑着用水果刀在鸡腿表面划出几条略深的沟壑,然后把随包装附带的作料撒进去,再用手指将粉末涂抹均匀。然后她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很小的汤锅,接好半锅水,放在煤气灶上烧起来。汪屹从顶柜上取出锅盖递给她。

“按照说明书上说,把这些鸡腿放进烤箱里,调至中火烤一刻钟就好了。”陈盈半蹲在烤箱前认真看着按钮旁边的单词,不顾双手都沾满橙红色的酱汁。

“别着急。”他看着撕开的方便面纸杯上印着的日文说,“我不是很饿。”

趁着等水开的功夫,陈盈启动电脑查看邮件。旅馆里的无线网络信号不好,她反复尝试了很多次才成功。汪屹一直在旁边看着她。

收件箱里没有新邮件。

也许是因为有了前几天的经验,这次她倒没那么沮丧。她再次确认网络依旧连接完好,就直接点了关机键。然后她站起身,关上煤气灶,将开水倒进汪屹手里的纸杯。然后她透过玻璃门仔细看着烤箱里的食物,表皮已经开始因成熟变得褶皱,但她不确定连着骨头的肉是否也已熟透。鸡腿有规律的缓慢旋转着,偶尔发出啵啵的爆裂声。

陈盈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任自己的影子映在陈旧而干净的玻璃上。窗户外面就是阳台,越过阳台栅栏正是探照灯下充满奇幻色彩的老城区夜景。

“不要这样。”汪屹从背后一把抱住她。陈盈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眼角的泪无声地流进长发里。她尽量克制不发出哽咽声,眼睛看着玻璃上的人影。她看到汪屹也透过玻璃盯着她,他眼睛里满是关切。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学会有点耐心。”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别让偶发事情破坏你的自信心,生活总会好起来。很多时候现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他扶着肩膀把她转过来,掏出纸巾帮她擦干眼角的泪。

“对不起,破坏了你的生日晚宴。”她轻轻地说。

烤箱响起古典音乐的曲调,提醒厨师食物已烹饪完毕。他们一起走过去。汪屹用挂在墙上的手套垫着,将整个烤盘端出来放在饭桌上。鸡肉经过炙烤正流出清澈的油脂,已经略显黑色的表皮滋滋作响,刚才涂抹的调料此刻发出浓郁的香气,这对于已经奔走一天的旅客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手艺真不错。”他边夸奖边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雪白的瓷盘。陈盈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两副不锈钢刀叉,接着又将沙拉盒子撕开,给那些杂拌在一起的蔬菜表层均匀地倒上沙拉酱。

“这是第二次做。”她擦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没看懂说明,先烤一次是半熟。后来继续烤了一会儿,很多地方都糊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在橱柜里四处翻找,最后举着半截蜡烛走到她面前,“不介意吧?”

他点燃蜡烛,用蜡油将蜡烛固定在一只玻璃烟灰缸里,又将烟灰缸放在饭桌正中间。他打开陈盈的电脑,选了几首曲子,设定好循环播放后就和她一起坐到餐桌前。

“对不起,为你过生日,连蛋糕也没有。”陈盈遗憾地说。

“这不算什么。”汪屹说。蜡烛的火光在他面前摇曳,黑暗的房间中这份光芒显得格外耀眼。他将蜡烛向前推了推,换到她的邻座坐下。

“准备开动?”他举起刀叉,象征性地摩擦一番,伸手将烤好的鸡肉盛一块放进陈盈面前的瓷盘里。

“别客气,快吃吧。”他大方地说,给自己也盛了一块。接着完全不顾她的目光,大朵快颐地吃起来。电脑音箱里传出安静的钢琴曲,在木琴和三角铁的伴奏下显得格外空灵遥远。陈盈慢慢地咀嚼着,在这样的音乐中发呆。窗外夜空中正闪烁着无数的星斗。

“现在这首是什么曲子?”过了一会儿她问。这时桌上的食物所剩无几,只留下黄桃和一碗底的玉米沙拉。

“这是班得瑞的《海王星》。”汪屹听了一会儿说,“应该算是属于《星》系列中的一首轻音乐。这个专辑里应该还有《木星》、《金星火星》和《星云》。”

“难怪这音乐中能听出水流的声响。”陈盈侧耳着会心地说,“无论何时只要一想起海,或者看到海,总会觉得亲切又充满力量。”

第三十二章 布拉格之夜 (2)

“在这个世界上,曾达到过任意一个角落的,就只有水和风。它们无孔不入,洞悉一切;无论是多高的墙,也拦不住它们自由的身影。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不必循规蹈矩,不畏嘲讽,深挖出埋藏于胸的勇气,不必再自我欺瞒。”他说着起身大步向阳台走去。有那么一瞬间陈盈几乎担心他要做出危险举动。然而他停下来,贴着栏杆站着,像广场上的铜像般。陈盈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双手扶在栏杆边缘。

“哥本哈根能看到海吧?”他问。

“能。”

“真好啊。”他叹了口气,“无论是狂暴的海、平静的海、阴云密布的海、晴空万里的海,总能让人心情开阔。真是神奇的力量。”

“海上的风很大,会吹掉你的帽子,害你跟着追出去好远。”陈盈笑着说。

“我宁愿去追,然后夹着帽子回来继续吹风。”他也笑了,“要不要跳支舞?”

“我……不会。”她下意识地躲开。

“我也是初学者。”他说着走进房间,在网上搜索圆舞曲,“我会带着你跳。”

她跟着他走进屋,把手放进他的手里。他开始带着她慢慢地走步,原谅她偶尔踩了他的脚。她腼腆地笑起来,想缩到桌边自己的座位上。他每次都挡在路中间,不让她有退缩的余地。她只好跟着他走回原地,在剩余的旋律中继续起舞。他小心地拉着她慢慢走步,尽可能跟随旋律节拍。烛光在墙上映出舞者的身影,或长或短,或急或缓随着音乐起伏,最后舞曲结束时,他正好把她带回起始的位置。

“跳得真好。”她用德语称赞他。

“你也改说德语了?”他惊讶地用英语问。

“不是你说讲另一种语言可以身临其境么?”她反问。

他低下头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房间里愉快的气氛顺着窗帘流淌到阳台上。

“真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摘下眼镜擦擦眼角,“总能一下说进我的心里。”他又拿起衬衣边擦擦眼镜,戴上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喝点饮料不?”她急忙走向冰箱,拿出两瓶昨晚放在那里的可乐。汪屹站在原地没动。焦黑的蜡烛芯卧在融化成一片的白色烛油里,还在尽力发出微光,黄色的火焰上部随着气流变化微微起舞。

“我必须回去了——不能在这边继续待下去。”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盈说,“累了,而且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他抓过陈盈递来的饮料,塑料瓶上凝结出的水滴顺着指尖一滴滴流下来。他掏出纸巾擦了擦,将废弃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食物残渣堆里。

陈盈站起来寻找钥匙给他开门。

“不必了。”他说着走到阳台。手一撑,就从这边跳到了207房间对应的阳台上。他靠着那边阳台,黑暗中陈盈看不清他的脸,隐约觉得他一直在朝这边张望。

“谢谢你的款待。”他大声说。

“需要道谢的人是我才对。”她默默朝他招手。她在阳台上一直看着他走进屋里,打开吸顶灯。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不断移动着。

她回到屋内,熄灭了蜡烛头,清理桌上剩余的杯盘碗碟,将那几只边上掉了瓷釉的盘子用已有沉淀的洗涤剂反复刷洗。她将剩余的垃圾放进水池下面的塑料袋里,装满后仔细地拉紧袋口上的塑料细绳。她收拾好这一切,坐在靠近窗边的写字台上。写字台上有只旧台灯,擦得很干净,轻轻一扭托盘上的开关,屋内边溢满黄色的灯光。

她伏在台上开始写明信片。一如既往写得密密麻麻,尽可能将当日看到的场景写进其中,直到最后一行也填满了才停笔。她将写好的明信片依次放在窗口吹干,等着第二天找到邮局一齐寄出。

最后一次确认房间门上的锁没有问题后,陈盈关上阳台门,拉好窗帘准备休息。她的手在刚才做饭时不小心被刀划到,后来沾了水,现在隐隐作痛。她走到写字台边扭亮台灯,接着灯光查看伤口,她用干净的卫生纸仔细擦干伤口附近的水,避免感染。正在她使劲挤出伤口里剩余的一点点液体时,外层窗户玻璃突然发出哒哒的敲击声。她警惕地关上灯,抓起手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瞪着窗口。借着月光,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窗外。她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那个影子无声地在阳台待了一会儿,顺着阳台边缘纵身一跃,消失在207阳台的方向。

第三十二章 布拉格之夜 (3)

陈盈担心地从窗帘缝隙向旁边看去,在暗夜的背景下什么也看不清。她顺着窗边的墙壁慢慢蹲下,最后坐在四周卷起毛边的地毯上。这是张粗呢地毯,深红的底色中间绘着一簇白玫瑰。地毯靠近窗边的两个脚上还坠着金色的流苏,现在磨得只剩下系流苏用的绳结。

“陈盈,是我。”这次又有人敲响窗上玻璃。她听见汪屹的声音,循着窗帘边缘看去,见他正一个人立在阳台上。

她拉开窗帘,正要打开窗框上的铁栓。他却连连摆手,阻止她。

“刚才吓到你了吧?”他隔着窗户说,“对不起。”

“别再跳来跳去,这里毕竟是二楼。”她尽量平静地提醒。

“这个——小事。”他咧嘴一笑,“这样的夜晚,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刚才看你没回应,以为你睡了。后来又怕你疑心有人入室抢劫,所以再过来和你说清楚。”

“嗯。”她借着月光研究他的脸,心里掂量这些话的可信度。

“可以和我说说话么?”他拉过阳台上唯一一把椅子,坐在她的窗外。她拉起四分之三的窗帘,正好可以让月光投进屋里。她蜷起双腿坐在地毯上,双手抱住膝盖。

“可能是生日的缘故,总想找个人聊天。”他开始说,偶尔看看夜幕下的伏尔塔瓦河,整条河流现在变成黑色,横跨其上的各座桥梁随着行人身影的走动,闪动着光芒。“每次过生日,我都会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匆匆忙忙,一年就没有了。我们害怕自己闲着,总觉得那是一种罪过,唯有忙碌才能体现价值。我们不停地向前,不停寻找延伸的方向,不断求新、求变,唯恐因为不知道一些事情而被时代淘汰。有太多的知识像一次性餐具那样被认识、被消费,然后丢弃——头脑变成了筛选器,忙着过滤,留下新知识,淘汰旧思想。”

“也许人需要遗忘,如果所有记忆都不肯舍弃,生活将变得不堪重负。”陈盈说。

“你说的对。可是很奇怪,人对自己的记忆没有主动权,时间会在抹去一些的同时强化另一些的存在。”

“比如什么?”

“比如我爱你。”他安详地说,“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便无法忘记。即便自我催眠了很多次,还是不能就此忘却。我不想承受没有你的生活——无论你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

陈盈看着他在外侧窗户上歪歪扭扭地画出一个不太规则的圆。

“我在荷兰看见一个中国旅行团,里面有个女孩和你梳一样的长发。”他继续说,“就在梵高博物馆里。我跟着他们从一楼走到三楼,看遍了所有手稿和油画。最后他们停在入口处的商店,大概是打算买些纪念品回去。她执意挑选一幅《星月夜》的仿作,一个貌似她男友模样的人付了钱。自那一刻后我便没有继续追随,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

她静静地听着,头靠在一边的肩膀上。他舒展开双腿,仰头望着星空。

“后来我去了海牙。”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没有看她,“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又去了席凡宁根。可能因为是冬季,北海的风吹得我们牙齿打颤。他们俩没待几分钟就喊着要回去。我沿着海滩走了一圈,捡到一根还算完整的角嘴海雀羽毛,总算不虚此行。”

“从海牙回来,他们计划去巴黎,我也跟着走了。”他接着说,左手贴着玻璃抚摸她脸颊的轮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那是蜜月圣地,世界时尚之都。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不用我多说你也能在网上找到它们的图片。我想我不适合去这种浪漫的地方,迪士尼和圣母院都激不起我任何兴趣。第一天晚上另外两个人嚷着要去看巴黎夜景,我独自待在宾馆上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离开荷兰时突然做的决定,没有通知任何人。”她解释。

“我知道。所以一看到你的回信,立刻决定过来找你。”他说完苦笑了一下,“最后一刻订的机票,刚买完就没空位了。”

陈盈站起来,隔着窗户触碰他的指尖。

“不过我觉得很值得。”他站起来直视她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眸子闪闪发光,“看着你穿条旧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收拾水果、煮汤,或是做点别的什么。就连你刷粘在胡萝卜上的泥样子都很美。你讨厌虾的硬尾巴,每一只虾的壳都要被仔细剥光。在这样家庭式旅馆里,有你为我做生日餐,让我觉得布拉格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陈盈看着他,月光在他身体一侧留下长长的影子。他呼出的哈气喷在玻璃窗上,留下白色的印迹。她默默地打开两层窗户上涂了油漆的窗栓,定定地看着他。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略显瘦削的脸庞。

“你的手指好冰。”她说。

他伴着东欧初冬深夜的风大步走进屋,把她抱在怀里。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几乎被他压得窒息。他的头垂在她的肩膀上,颧骨蹭着她的额头。他抚摸着她披在身后的长发,用衣服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伏在他的怀里,听着颤动的心跳声不断传来。月光从阳台倾泻进室内,给屋内家具披上一层银白色的纱。

第三十三章 走向柏林 (1)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唤醒了陈盈。过一会儿,她揭开毛毯,从床上坐起来,光脚走到窗边。山下河水波光粼粼,一扫夜晚的晦暗展示出新的活力。陈盈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在山上种着许多浓密的松树,这些常青树分泌出浓厚的油脂,产生特殊的香气分散开来,使周围的空气中更显出几分肃穆清幽。

现在去吃早饭还嫌太早。陈盈听到几名服务员在楼梯口用捷克语交流,之后乘坐铁笼电梯下去。她提醒自己应该给他们一点时间和空间做准备,不要没有教养地催促别人。而且她也没饿到必须马上用餐不可。汪屹还睡在沙发上未醒。他的头沉没在两个羽绒枕头之间,一只手垂在毯子外面。陈盈走过去悄悄扯过毯子一角为他盖上。她拿起他昨晚留在这边的书,倚着带窗那一面的墙边,借着窗帘缝间的光亮看。有一页书上夹着书签。她顺着书签翻开,看到他用铅笔划着一句话:

“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要以它们丝线般的叶子唱出你的名字。”

她合起书,走到阳台上。太阳升起来,残留的寒意四散逃开,躲进狭窄阴暗的石缝里。再过一会儿,广场上的天文钟就会响起,把昨夜的秘密到处传递。尽管她没有做什么,床上还留着独自睡过的痕迹。她仰头看着淡蓝色的天空,几只乌鸫叫着从头顶飞过。这是又一个晴天的预兆。

“醒了?”汪屹用手遮着眼睛上方问。他单手撑着沙发边缘,一不小心差点滑下来。陈盈赶紧关上窗,走到他身边。她蹲在地上,看他睡眼惺忪地打哈欠,头发乱糟糟的。

“早安。”她把眼镜递给他。他眨眨眼,戴上眼镜,象征性地环顾四周。房屋中间的地毯上立着折叠起来的餐桌,像屏风般将房间一分为二。昨晚他们就隔着这张不太平稳的桌子聊到半夜,最后各自倒头昏睡过去。

“我——想去厕所。”他往被子里缩了缩。白昼的光芒让他们都不好意思起来,陈盈赶忙走进厨房,低头看着晶莹的水珠正一滴滴从生锈的水龙头边缘落下。一会儿,汪屹从卫生间出来,他用冷水处理了打卷乱翘的发梢,眼镜片也擦拭一新。他悄悄地走进厨房,轻轻抱住盯着水池发愣的陈盈。

“去吃早饭么?”他轻声地问。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

“嗯。”

他牵着她的手下楼,在餐厅靠窗的座位坐好。他端来两份麦片粥还有一些时令水果,她拿了几个小圆面包还有烤培根肉。他安静地吃完面包,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今天有什么计划?”他看她喝光最后一点牛奶问。这时他们面前的餐盘里空空如野。

“还得想想。”她从随身背的书包里拿出旅游指南,没有头绪地翻着。

“跟我回柏林吧。”他压住她手里的书说,“我可以给你当向导。”

她看着他,反复衡量这个决定是否妥帖。

“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除非申请旅游签证。”他继续说,“你也没去过德国,之后正好可以从汉堡回哥本哈根。”

她想不出可以反驳的理由,跟着他上楼收拾行李。为了节省经费他提议坐国际大巴前往,这是适合她心思的建议,更何况车站很近,就在距离旅馆一个街区的地方。

自从十月底离开丹麦,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收拾行囊。明明仅是做客的异乡人,却在每次离开时像对故乡那般留恋。在布拉格,陈盈没有去过黄金巷,也没拜访瓦茨拉夫广场。她甚至也没机会尝尝赫尔德啤酒和富有弹性的圆筒冰淇淋,就连她最爱去的博物馆也没逛几个。她在行李箱旁收拾物品时还是忍不住难过,不想就这样离开波西米亚风格厨房里那些还覆着水膜闪闪发亮的餐具。在理论上是绝对自由的情况,现实中总有其他约束存在。旅行箱里像装了只天文钟,精密地计量时间,无情地提醒携带者每一次离开。她在旅行中不得不学会和离别打交道,在不同的国家和城市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听不同的语言和自己道别。

她想起来时火车上碰到的两位老人,还有在丹麦时约翰分别模仿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的俏皮神气。她想起刚从布鲁塞尔出发时的孤单。等她拖着行李箱出门时,汪屹正在旅馆门口等她。他背起她的包,用空闲的那只手和她十指相扣向车站走去。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布满青苔的路上,车站乘客还很少,只有两位工作人员在清理前一天晚上遗留在角落里的碎玻璃瓶。

“两张去柏林的票。”汪屹说。

售票员从兜里撕下两张绿色的票根递给他,然后走出售票亭,在阳光下用一只手熟练地将烟叶卷好。他尽量站得离他们远一些,吐出来的烟圈在周围消散。他用力嘬了几口,把剩下的烟头丢进盛满水的破铁桶里。

“车马上就来。”他用蹩脚的英语对他们说,摘下帽子用手胡乱地捋捋头发,然后他随意地插着手,挺起浑圆的啤酒肚。

陈盈点点头,看着山下河水里那些移动的白色圆点。汪屹告诉她那是疣鼻天鹅,它们从北欧飞来,途经这里而后南下去地中海越冬。

“我们在逆流而上。”他半开玩笑地说。

第三十三章 走向柏林 (2)

大巴车载着他们沿着山路前进。茂盛的森林很快遮蔽起布拉格市政厅的尖顶。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汪屹脸上,陈盈靠着他的肩膀,听他描述柏林的趣闻。那些立于街头巷尾的彩绘熊雕塑,还有查理检查站附近随处可见的俄式军帽。

“据说在电视塔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可惜我从来没机会去。”他不无遗憾。

她手机响起,是秦宏打来的越洋长途。汪屹把脸别过去,车窗上映出他的表情。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肘撑在窗台边,耳机线挂在耳朵上。他严肃地盯着远处。单调的森林遮蔽了一切,除了起伏的山峦,什么也看不见。沿途农田里偶尔还有工作的农民,他们的木头房子连接在一起,刷着五颜六色的油漆。看见经过的大巴,几个孩子跑过来隔着高速公路栏杆看,朝车内的乘客挥手。

中国那边已进入夜晚。秦宏说了几句便打算休息。陈盈尽量小声地提醒他要按时上培训班,毕竟那个关乎他的职业前途。他随便应付两句后挂断了。她愣了一会儿把手机装进兜里。汪屹闭着眼睛额头贴着车窗,似乎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过得很慢。直到在捷德边境再次查询护照,她才再次和他交谈。所有人都举着护照坐在原位不动,两个带枪的士兵上车逐个检查。他看到陈盈护照时停顿一下,掰着左手数了数,无言地在入境戳记旁加盖一个绿色的新戳,又伸手要汪屹的护照。花花绿绿的护照被传来传去,车内鸦雀无声。站在车厢正前方的士兵端着枪警惕地扫视每一张面孔。

检查护照的士兵示意可以通过。两名士兵跳下车。原本拦在车前的路障也被抬开。车辆经过时陈盈看到还有三四名官兵站在哨卡旁的小房子里。

“没事吧?”汪屹看着陈盈说。这时大巴正要驶入一条隧道。

“还好。”

她刚说完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有人抬起她的下颌,热烈地吻在她的唇上,舌头熟练地撬开牙齿,和她的舌尖碰在一起。对方慢慢地吸出口腔中的空气,使她几乎窒息。她头晕起来,在模糊的意识里,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不!”她努力挣脱出来,用力扯着对方的衣袖。

车驶出隧道,窗外古老的红顶城堡映入眼帘。汪屹轻轻地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回她的膝上。

“我们不能这样,汪屹!”她责备地看着他。良心把她封闭起来,在他们座椅之间迅速建立起一道鸿沟,他现在是不能逾越半步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看她自责地不断摇头,双手插进长发里。

“都听你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他们安静地并排坐着,连水都只喝各自带的。她也掏出耳机线开始听歌。直到柏林,他们都没有交谈,似乎是搭乘同一辆车的陌生人。

“这边走。”下车时他推着行李箱,陈盈背着包跟在后面。他们在地铁站口的自助机上买了票,汪屹教她如何在乘车站口登记上车时间。那里矗立着一只孤零零的铁皮盒子,一位乘务员也没有。

“德国查票很严格,且都是便衣。如果被查到逃票,要罚款两百欧元。”汪屹认真查看每张票上打印出的时间和站名,确保信息清晰完整。在地铁里,他们将箱子在车门附近放着,两个人都坐在旅行箱上。车厢里挤着各种肤色的乘客,很多人捧着书,看也不看旁边人一眼。

他们走进汪屹在洪堡大学附近的宿舍。这是座公寓楼,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人。学校帮交流学生承租一整年,尽管每位学生只交流一学期。所有宿舍都是单人间,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汪屹的房间在三楼。这座建筑内部的墙壁都被刷成浅草绿色。

“房间有点乱。”他说着走进厨房找扫帚,“因为除了我再没别人进来。”

她推着行李箱慢慢走进去。看到他挂在窗帘杆上的衣架,还有茶几上乱扔的书籍和报纸。窗台上有一排空玻璃瓶,瓶口种着风信子,正开出白色的花。书桌上摊着的基本德汉词典,她忍不住走过去翻开看。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脏衣服和垃圾桶全藏进厨房里。

“隔壁的同学去旅行了,你可以住在他那里。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他说,“这两间屋子的阳台是相连的。需要什么你可以喊我——或者直接过来拿。”

她站着没吭声。

“除非你要求,不会打扰你。”他向她保证。

她跟着他从脚垫下拿到隔壁房间的钥匙。屋子的主人似乎把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床垫和桌椅。她将自己的外套铺在床垫上,走过去打开窗帘,阳光下可以看到德国历史博物馆和柏林大教堂上金光灿灿的十字架。教堂前草地上坐着很多休息的人,莱茵河水从教堂边的桥下静静地流过。

“每个欧洲城市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像是象征身份的名片。”汪屹说。

“水路和港口是重要的运输渠道,相比路上交通,水路的承载力和效率都会提升出许多。如果没有水道,运输成本会高得难以承受。通商和贸易也将无法实现。”陈盈解释,“时至今日我们仍无法摆脱对水的依赖。”

他们从阳台回到汪屹的房间。他蹲下身打开行李箱,犹豫一阵开始翻桌上的日历,上面记着当日要办的事。

“我有些书需要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可以吗?”他说着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几本厚书,陈盈看出那是有关德国艺术史的讲义。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我电脑的这个文件夹里有这次交流的很多照片。你可以看看。”

第三十三章 走向柏林 (3)

汪屹匆忙走到门口,又原地转了几圈,唯恐忘掉什么东西。

她送他出去,看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回到屋内打开窗户,将积累多日的空气释放出去。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打开照片,滚动鼠标翻看,里面有他刚到柏林的照片,在大本钟前的照片,还有伦敦塔的夜景、贝克街博物馆前小摊的照片。她开始怀念那个两周前刚刚经过的城市,除了必须靠左行驶,这里几乎包含了她对欧洲城市的全部憧憬。

她怀着热切的心情看下去,想在照片里挖掘出熟悉的角落。然而在一些普通街景照片之后,她竟然看到汪屹和叶枫的合影,两个人正站在阳光下,后面是幢三层楼高的普通民居。

“饿了吧?这附近有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要不要去尝尝?”汪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站在门口边锁门边说,“晚上做饭吃,如何?”

她点点头,快速关上电脑,跟着他出门,走在柏林干净的街道上。绿色的路牌树立在每个十字街口,街道名称清晰地标示出来。这是一座很难使人迷路的城市,二战时期损失的古建已由新式建筑代替,和布拉格黝黑的雕塑相比,勃兰登堡门附近的雕塑保持着原始本色。红色的高架地铁在拥有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间穿梭。和阿姆斯特丹不同的是,城市中心是座动物园。这样的设计让陈盈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周末父母带她到所在城市的中心游玩,那里有片广场,旁边也是一座动物园。

“我是这所大学里仅有的几个亚裔学生。”他们在餐馆门口排队等位时汪屹说,“另外还有两个日本人和一个韩裔美国人。这让初来乍到的我更觉得孤单。我几次提笔想给你写信,但一想起你在丹麦的处境可能和我相似,就不想再给你增加精神负担。这大概不是国际交流的初衷,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承受自己那份孤独。”

“我收到了你的花,很美。”她说。

“是啊,现在种花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手指。在中国我讨厌热闹,总是避开人群。而现在我被人群抛弃了,每天剩大把的时间独处——我把这些时间用来研究欧洲文化,随机从图书馆抽几本书来读。”

“我被强迫锻炼,经常去荒野里散步。”

“有效果吗?”

“还可以。”

汪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陈盈也跟着笑起来。服务员招呼他们进去,把他们领到靠窗的一张小桌旁。

“这里的披萨很好吃。我来点,可以吗?”汪屹翻着菜单问。

“都听你的。”

“国内的同学还以为我们在这里享福。”在披萨端上来时汪屹说,“明明是英语项目却总提供德语参考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在路上遇到过几个留学生,他们成天四处通气哪里发放免费圣餐,晚上就在麦当劳或者火车站过夜。他们大概被退学了,也不好意思回国,就一直困在这里。”

“也是洪堡大学的学生?”

“我不知道。见了两次面,后来再也没有联系。我后来换了一次宿舍,因为我想住在有朝北窗户的房间。”

他说到这沉默下来,仔细咀嚼起面前的披萨。在德国品尝意大利美食早就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他们面对面坐着,将这异国风情吞咽下去。洪堡大学周围一人多高的黑色围栏将学校和街道分开,创始人兄弟俩的大理石雕像安放在正门口立柱上。不少游客驻足观看,在围栏外拍照。

“在这一点我更欣赏哥本哈根大学。”陈盈望着大学门口说,“也许它没有这里的学校气派和庄严,但无论是谁,只要肯沿着街道向前走,就能进入大学。”

第三十四章 德意志往事 (1)

“再给我讲讲你在柏林遇到的事。”当天晚上,陈盈坐在汪屹的宿舍里说。他们利用整个下午,徒步横穿过柏林城,东西向的。回来时脚掌又酸又麻,脚踝累得几乎提不起来。她在宿舍洗澡,他坐在门口给她放哨,趁她出来前五分钟打开热风机,对着屋内狂吹。

“我洗好了。”她穿得整整齐齐走出来,坐在他身边,发梢上的水珠滴在他的手心里。她用毛巾在头发中间来回搓,将平日藏在分叉里的矜持一起抖落出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用毛巾包着头,穿过寒风刺骨的阳台跑到隔壁房间又回来。再次坐下时她戴了顶毛线帽子,把两侧耳朵都完好地罩住,过肩的长发从边沿处垂下来。

“你想听什么呢?”他问。

“说说你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些学生。”

“我曾经和他们呆过一晚,就是出发去伦敦的前三天。”他回忆着,“那天下午开始下雪,很冷。我在街上又碰到他们其中一个人,他说他没有吃饭。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风吹得他牙齿打颤。我正好要去火车站查一下列车时刻表,因为当时我计划去斯德哥尔摩。”

他把椅子拉得离床边近一点,指尖碰了碰她的膝盖。

“后来我跟他一起去火车站,在小摊买了两个热狗。我们蹲在角落里吃完后,就着饮水器喝免费的凉水。然后他陪着我到问讯处要了份材料。”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侧耳倾听窗外呼啸的寒风,“我的德语只是半吊子,就想请他帮我看看。没想到他的水平比我还差。大概是因为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借口去厕所抽烟,很久没有出来。我去厕所找他,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我打算回来,因为我并非无处可去。这时他突然又出现了,还带回一个日本人。那个日本人没有订到旅馆,他就介绍说可以在火车站过夜,这样能省下一晚住宿费。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说服他的,总之那晚我们一直待在一起,聊天、讲笑话,互相帮着照看东西。车站乘务员到夜里十二点来驱赶滞留人员,我们和一群中东人一起被赶到还下着雪的街上。

“这个人不愧是在那里呆了很久,他带我们在临近的麦当劳小坐一会儿,从店的后门又溜回火车站。这时工作人员全都下班了,但是灯还亮着,到处都是空闲的候车座位。于是我们并排躺在三排椅子上,继续闲扯。”

“当时怎么没想回宿舍?”陈盈问。

“回来也是一个人。而且,”他说着低下头,“我也很久没有和人聊得那么开心。他给我们讲德国政治,还有德国人的一些小嗜好,说他刚来时不懂当地规矩,闹了不少笑话。虽然生活至此,他依然很乐观,给我们描述舞会上遇到陌生女孩给他塞纸条的事。他没有工作,也不去上学,但是参加每一个教堂的弥撒——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会上台唱歌,如果可能也参加排练。

“那天我们听他说了很久,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疲惫,天快亮了还在说。保洁人员上班前,他安排我们藏进卫生间的杂物柜里。”

“杂物柜?”

“是啊,就是装卫生纸、拖把和水桶的杂货间,非常狭窄,我们三个人需要紧紧贴着才能勉强拉上门。”汪屹起身拉上窗帘,温暖的灯光洋溢在屋内。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后来日本人感谢我们对他的照顾——他不断地鞠躬,我真怕他的腰折了。他离开后,我给那个中国人买了早饭。他的说话功能好像在天亮后自动关闭了。吃饭时他一语不发,只是喝完咖啡后和我握了握手。他送我走出火车站,然后又折回去。在那之后我又去过几次火车站,在曾经的地方寻找,却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影子。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不能做寻人启事,因为他连名字也没告诉过我。”

陈盈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双手绞在一起。

“我后来时常在想,那个人是不是黑夜派来为我排遣寂寞的幽灵。恰巧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遇到我,然后讲了许多故事。如果没有那个日本人,我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除了一点点食物,他什么也没问我要过。”他自嘲地说。

“在异国他乡的挣扎改变了我们,让我们重新认识生活。”陈盈说。

“累了吧?”他问。

“有一点。”

“我送你过去。”他说着径自走到床前,双手用力将她从床沿边托起,“抱紧我的脖子,免得掉下去。”他一手推开窗,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从阳台上走过去,用她穿着一次性拖鞋的脚拨开迎面而来的窗帘,趁着透进来的光亮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他关上阳台边的落地窗,回到她身边,用自己外套将她盖好。她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垫上,像一块柔软的绸布发出诱人的光泽。他经不住伸出手指,挑起挡在她额前的几缕头发,认真地看着她。她把头快速缩进盖着的外套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风还在窗外兀自吹着,透过窗缝时创造出短笛般的歌声。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倾听,像尊石像般纹丝不动。她能清楚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回去了,晚安。”他临走前说。

“晚安。”

她听到他关窗的声音,瘦高的身影从阳台边消失。等到隔壁又传来第二次关窗的声响,她才悄悄爬起来,用缀在两侧厚厚的尼龙窗帘将窗户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她打开电脑,连上网,开始查邮件。她机械般地完成一整套动作,没有丝毫间断。

第三十四章 德意志往事 (2)

秦宏发过来的邮件只附带一张照片,是在教室里听课的照片。这不是他们大学里的教室,桌椅都是发黄刷了清漆那种。这种上大课的地方陈盈现在看起来总觉得很不舒服,没人有机会发言,课堂中偶尔的讨论被认为是扰乱秩序,每个人默不做声地端坐在座位上,直到下课铃声通知他们可以进行适当地活动。这样的课堂无论上多少次,老师也不会记住学生的姓名,除了那几个特别喜欢趁课间休息跑到前面和老师搭话的。

“好好听课。”这是她能想出来的回复。隔着万水千山,她突然觉得语言苍白无力。

梁静的邮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暂时放松下来。梁静还是老样子,在邮件里讲学校里新近发生的奇闻异事。她在科研上的付出终于有所回报,挂在老师的名字下面发了一篇论文。她在邮件里长篇大论地介绍文章的写作过程,并向陈盈提及发表期刊的重要性。陈盈赶忙对她的成就做出赞许。

“还没睡?”汪屹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她关上电脑披起衣服打开窗户,他像在布拉格旅馆外的阳台上一样站着,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陈盈赶忙请他进来。

“我想你可能会睡不着。”他抱着一本书走进屋,光脚踏在地毯上,“也许这本书能给你解解闷。”他将书放在窗台上,借着窗帘缝隙透过的光她认出那是本英文版的《浮士德》。

“我喜欢夜晚的你。”他突然说,“不会充满敌意,像一个要保卫边疆的战士。”

“我对你从未有过敌意。”她轻声回答。

他大踏步地向她跨过来,俯下身,一只手微微抬起她的头,使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他有节律地控制着呼吸,使连接起来的口腔中空气越来越少。她再度陷入窒息的幻觉,思维从头脑中流逝,时间变得停滞不前,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仿佛和这个世界连接的地方只有唇边的呼吸,她根本无法切断它。她觉察到汪屹的身体正逐渐压迫过来,而他又尽量小心,不让她感觉受到威胁。黑暗保全了彼此的尊严,他们在模糊不清的环境中互相帮助剥离衣服,紧紧地拥抱。

陈盈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这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男生躺在同一张床上。他伏在她身上,温柔又有力地和她纠缠在一起。他小心不弄疼她,尽量遮住她裸露的躯体。他把她抱进怀里,像对待一个婴儿那样仔细。他亲吻她的脖子和肩膀,在她头发能遮蔽的地方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迹。

他们相拥而卧,躺在汪屹的长外套下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各自诉说过去两个月经历的奇闻异事,讨论柏林城的历史。他脖子上的汗顺着胳膊流到她的后背。她的心脏疯狂跳动,像要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他双臂簇拥着她,用身体感受着她情绪的变化。直到睡熟了,靠在一起的胴体仍痉挛般颤抖。他们保持这样的姿势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第三十四章 德意志往事 (3)

“我煎了荷包蛋,放在那边桌上。”汪屹蹲在床边吻吻她的额头。阳光从他背后照进屋内,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穿着汪屹的衬衫坐在桌边,两只袖子挽到肘部,后摆恰好遮住了臀部。她看着盘子里他准备的煎蛋和烤吐司。面包的一侧泛着焦黑,幸好大部分仍是金黄色。她不在意地拿起一片吃起来。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房间里的暖风机呼呼作响,撩起她披在身后的长发。居所的旁边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此时正敲响九点钟。

“从没想过这么晚起床。”她摇着头说。

“今天打算去哪里呢?”他问,顺手从她的杯子里喝了口牛奶,热热的。顺着他的脖子一颤,流进胃里。

“我不知道柏林墙离这里有多远。”她说。

“干嘛不先去看看勃兰登堡门呢?它曾经和柏林墙一起将城市一分为二。”

她听从他的建议,早饭后即刻动身。一路上他们相互依偎着,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他看她端着相机疯狂地拍照,连站在路边的行为艺术者也不放过。他们围着胜利女神柱转来转去,直到他扑上去把她抱在怀里。他请她吃两个球叠在一起的蛋筒冰淇淋,冷风吹得她牙齿咯咯作响。他们在动物园里吃午饭,北极熊抱着冰块正在水里游泳,绿色的水面上只留下白色的头,一双黑眼睛四处张望。

“这真是最好的季节。”汪屹说。

午后天空开始飘雪,不久变成雨夹雪。这种天气很麻烦。他撑起伞靠向她,两个人并肩朝地铁站走去,还没到达时他的另一侧肩膀已变得湿漉漉的。这是一个工作日,下午的地铁里没什么人,整个车厢到处都是并排的座位可供挑选。他听她的话只在门口坐着,雨水顺着收缩起来的散直流到门缝里。她将车窗上的哈气擦拭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好让两个人都能看到外面。沿途的树木叶子没有完全凋落,地上的草地也保持着绿色。花花绿绿的雨衣和胶鞋匆匆不断从窗前闪过,每停靠一站她的相机都会响起急速的咔哒声。

等他们到达柏林墙时天色完全暗下来。与之前期待的相反,这里已被改造成东区画廊。隔离墩和铁丝网尽皆撤去,只象征性地保留着一个仅容单人通过的铁栅栏门。现代艺术家们在墙上尽情创作,残留的断墙上被各种涂鸦覆盖。墙边还坐着一位小贩,可以给护照上加盖仿东柏林签证的印章。

陈盈在墙边来回走。除了他们三个人,再没有旁的人。雨还在下,连她羽绒服帽子边上的一圈绒毛都打湿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属于这钢筋混凝土建筑的一部分。

“来个带墙皮的钥匙扣不?这可是真的柏林墙。”小贩打着伞向他们兜售。

她一下子买了两个,当着小贩的面挂在背包拉链上。她在墙的两侧走来走去,从同一个孔来回窥视。她看着那犹如倒计时般写在墙上的数字,还有象征自由的人流,最后是两只和平鸽。她想起弗兰茨和汉斯说过的话,看着墙两侧的建筑在霏霏雨雪中无言地矗立,这座墙的存在和周围那些现代建筑格格不入,却又用同样的声音向世人宣告这里是柏林。

等他们返回住处,陈盈开始观看有关二战的纪录片。汪屹站在她身后削土豆皮,安静地倾听纪录片里传出的解说。他轻手轻脚地进出房间,尽量不打扰她。

“吃饭吧。”过了一会儿他说,将盛着醋溜土豆丝的盘子推在她面前。她已经几个月没吃过中国菜,风卷残云般地消灭掉自己那一份。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饭后,他们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他把两个人的笔记本电脑并排放着,屏幕连在一起,坐在地毯上看她喜欢的那种略带文艺风格的老电影。她在看电影时吃零食,给他的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他不想吃的时候就吻她,借机从背后把零食放回桌角的包装袋里。

“我喜欢你做的芹菜。”她抚摸着他的手臂说,“我在家时总是做不好,一方面处理不好那些复杂的纤维丝,另一方面也去不掉那股苦涩味。”

“过油前用热水抄一下就好。”他把秘诀告诉她。

“你在这里都是自己做饭?”

“除非因为考试忙不过来。”

“好辛苦。”

他将她的发梢含在嘴里,吮吸其中的味道。那些发丝连接着敏感的神经末梢,让她感觉很痒。她看着他瘦长的腿伸展在面前,脚趾不时抖动一下。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你那么特别,因为你的脚型是希腊脚。”他用小腿碰碰她的脚,“第二根脚趾最长,所以导致骨骼更匀称。”

“你的是什么脚型?”

“罗马脚。”他曲膝收回脚在她面前展示,“每个脚趾都差不多长。”

他把她的手指伸开,放进自己的掌中,相互比对着。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勉强达到他第二个关节处。他又把她的手包裹起来,放在唇边吻着。窗外的雨又变成了雪,无声地飘落。那些尖顶的房子,瞬间进入了奇幻的蓝色世界,这让陈盈想起在荷兰的那几天。

“我离开阿姆斯特丹时,也在下雪。”她说,“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梦中。”

“确实很美。”他说。

“你怎么会见到?”

“当时我和那两个同学在中央火车站旁边的大教堂里参观。牧师正在用管风琴演奏弥撒乐曲。我们听完一抬头,就看到窗外下起漫天大雪,是我来欧洲见到的第一场雪。”

陈盈没说话,听他继续讲下去。

“后来我看到有辆列车从车站出发,大概是银灰色或是米黄色的。它在铁轨上飞奔,像变魔术般转眼消失在风雪中。之后因为天气缘故,其他班次的列车都延时了。我站在窗边看了很久,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辆车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同去的两个同学都觉得我中邪了,因为那天早晨我们都是第一次踏上荷兰的土地。”

第三十五章 从柏林到哥本哈根 (1)

当汪屹在书桌旁编程时,陈盈就捧着《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安静地阅读。他们总是坐在汪屹那一边的房间里,因为他说天气冷凑在一起更暖和些。他编程时总是聚精会神,连映在墙上的影子都不会动一下。他所有的精力都浓缩在十个手指上,似乎谁也不能把他从电脑屏幕前拉开。然而陈盈每一点细微的举动他都知道,尽管他根本没有抬头。有时候他会突然站起来,一语不发地走到厨房冲一杯热咖啡放在她手边,然后揉揉脖子继续坐回到书桌前。有时候她向阳台走去,想看看窗外的天气有没有好转的迹象,因为她在计算日子,返回哥本哈根的时间即将到来。

“我会送你回去。”他劝慰她。

然而每次这样说完,他都会沉默,仿佛这句话遏制了他发声的功能,让他很难再引出一个话题。她看他快步走进洗手间,许久才出来。他额前的头发上会沾着水滴,有时候顺着眼角流下来。

陈盈在柏林的最后一天,汪屹变得积极起来,陪她去博物馆岛逛了整整一天。他本来还想带她去哈克庭院,但她实在太累了,扶着路边满是积雪的公共休息椅喘气。雪后的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她呼出的水蒸气都结成了霜。

“我们得找个地方让你暖和起来。”他拉着她走进附近的咖啡店,捧着热气腾腾的纸杯观看街景。他无拘无束地跟她交流童年的回忆,给她讲述手心里的疤痕的由来。那时他还没有上学,和邻家小孩一起在工地扔碎玻璃瓶子时扎的。喝完咖啡,他们一路顶着风走回去,脚下的积雪化成冰水,渗透进鞋帮里。他带她到附近的华人餐馆,点了两份盒饭打包带走。

“我会去哥本哈根找你。”当天晚上洗完澡,汪屹坐在地毯上看电影时说,“时间还没确定。到时候你会来接我吗?”

“我不知道。”她闭上眼睛,任由他亲吻她的面颊。

“等你走后,这个城市将被分成两半——一半不曾有你,一半全都是你。”他一只手指着窗外,“我不会去那些和你一起去过的地方。”

他站起身关上网端,切断一切和外界的联系。然后走回来抱住她,双手抚摸她的长发,慢慢从毛衣开始向里探索,直到手指触到她光滑的背脊。他的手指从下向上移动,在她的肩胛骨处停下来,好像到达了禁区。她闭着眼睛抬起头,和他的嘴唇触碰在一起。他像磁石般瞬间吸住了她,让她无法轻易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是很放松。”她说。

他托起她的膝盖,将她的肩膀搂向自己,把她抱到床上。他顺手关上灯,躺在她身边。在黑暗中他将她从厚重的冬装中剥离出来,贴在他的胸口。她感到自己和那细腻的皮肤融在一起。他连续不断地吻她,从下颌到锁骨。她平静地解开他衬衫的纽扣,帮他把短裤放在枕边,在这个过程中他任由她摆布,一刻也不吝惜他的吻。

教堂的钟声顺着寒风传来,像在散布沉痛的责备。她安静地听着,将头埋进他的手掌间。

“怎么办?”她自责地说,眼泪滴落在他的枕头上,“我们不该这样的。”

他侧身躺下抱住她颤抖的身躯,贴着她的耳垂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过一会儿她停止哭泣,窗缝间的短笛声再次响起。她的手指划过他坚挺的脊背,和他赤裸地拥抱在一起。屋子里还有芹菜的味道,热可可的香气从厨房蔓延过来。她的头脑又陷入真空状态,这是由窒息引起的,她心里明白。

他们像藤蔓般缠绕,相互试探。他始终保持谨慎的态度,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通过这些反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像衣服那样把她包裹得紧紧的。她也回吻他,鼓励他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陈盈,我爱你。”他再次躺下时说。

她没有回答,随手拉过被子,赤身缩进他的怀里。均匀的呼吸声让她知道他没睡着。她也睡不着。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的移动。他用胳膊给她当枕头,另一只手轻轻在她颈间划过。她抓住这只手,遮在眼前。她在他怀里安睡,像童年时幼儿园里的午睡那样。从那时起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无所顾忌,平日里的烦心事统统离她而去,她可以放心地睡到天明。他已设定好手机闹钟,届时会提醒她按时上路。

第三十五章 从柏林到哥本哈根 (2)

第二天早晨陈盈收拾东西,从汪屹的房间角落里捡拾自己的物品。他在厨房里看着说明书做吐司,尽量不把面包烤糊。他们对坐着吃完早饭,他陪她一起坐车去火车站。

“你不用送我。到了汉堡我会乘船回去。”她说。

“圣诞节打算去哪里过?”他隔着窗户问,“罗马怎么样?”

“还没定。不过我想在回国前去趟奥斯陆。”

他的回答被发车的铃声掩盖了。列车像来时那样离开车站,冲进风雪之中。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窗口。柏林城尚未苏醒,列车两侧盖着白雪的屋顶都反射着银蓝色的光,电视塔在清晨的微光中灼灼生辉。经过莱茵河时她看到河水中若隐若现地漂浮着小块浮冰,树枝上挂着厚厚的雪,广场上的铜像头顶也变得一片洁白。她在越来越猛烈的风雪中返回自己的世界。

北欧的生活再次在她脑海中浮现。离开两周后,她开始思念那些布满铜绿的尖屋顶和温馨的林间小屋,连临近居住地附近的马场也想去问候一下。她记得有次回家路上下着雨,那些骏马站在围栏边的棚子下,探头向路过的公交车嘶鸣。

哥本哈根的城市面积只有柏林的十分之一,伦敦的二十分之一。在她心目中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不用担心大城市拥挤的人潮压力,随处都能实现返璞归真。她不喜欢都市的高楼大厦,它们到夜里就变成发出刺眼光芒的玻璃盒子,白天又像巨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器。她在中国时走在这样的楼下,总感觉被挤压得无法呼吸。是快速的行进节奏?奢华的成本?还是变幻莫测的周遭面孔?她说不上来,唯觉得快速逃离才能维持住生命。在现代各种通讯设备和网络的裹挟下,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她总有一种不平衡感,走在路上都能被周围过度充斥的信息压垮。

她上网查看邮件,得知室友吴云与男友已经分手,吴云痛苦得什么也干不下去,几乎耽误了所有科目的期中考试。孙玮正没日没夜的安慰她,给她买饭、陪她上课,怕她在独自呆着时做出什么傻事。陈盈也知道吴云非常喜欢这个男生,曾花了许多心思给他准备生日礼物。她把他的课表和作息安排贴在床头,每个学期都是如此。周末吴云还经常趁舍监不注意时溜进男生宿舍楼,就为了给他洗一周换下来的脏衣服。陈盈曾说吴云大可不必如此。这反倒引起吴云极大的愤怒,连续两周都没和陈盈说上一句话。陈盈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满脸是泪地倒在床上,不愿意更换早已沾湿的枕巾。

连孙玮那样热心帮忙的人都开始写信抱怨,陈盈清楚知道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她知道吴云甚至会跪下来哀求,只要那个男生能回心转意。可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这样失衡的爱情即便挽回了又能走到最后吗?陈盈没有把握。她不愿意相信和何思谈谈能有什么效果,毕竟整个事情是因为他选择了其他女生,抛弃了相处两年多的吴云。在情感中理智到底能起多大作用,陈盈无从知晓。但她还是给吴云去信,鼓励她坚强起来。

陈盈打开放在手边的背包,里面装满汪屹给她带的零食。然而她似乎看到秦宏满脸痛苦地看着自己,她甚至能看到他的心灵正在一片片裂开。她在干什么?为什么包里会有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在这片充满神灵的国度里逃不掉了,他们全都看着她,对她犯下的错误心知肚明。

“我该怎么办?”她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我不应该再见汪屹了——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中国,都不能了。”

她不像那些新闻里说的,相信藏起一片树叶只需躲入森林。她以为森林是狡猾的,因为太过熟识,反而能在第一时间看出任意一片树叶的不同。在相似叶片的比较中这种差异会被放大,然后成为整个树林几天内排遣寂寞的谈资。她喜欢飘到那些没人的地方,不谙世事反而成为一种宽容,那里对于本该谴责的事往往都漠不关心。

她想起那个伤害吴云的女孩,至今连她来自那个省份都不知道,因而无法应和孙玮的口诛笔伐。她研究孙玮发过来的话,那些看上去是何思为了保护新女友说过的话。她在想那个女孩是否知道男友曾经为了自己伤害过他当时的女友。那位新女友会自豪么?还是会像陈盈一样替受伤的吴云感到难过?陈盈的脑子里更多地响起何思的话:

“这个女孩离开我是不能活下去的,而吴云比较坚强,我想她能撑过去。”

陈盈开始思索有关坚强的量化程度以及关于容忍的界限。据孙玮的说法早看出何思最近哪里不对,但是吴云又不肯挑明。在二十出头的年龄,想要将心理变化隐藏得浑然不觉大概还是比较困难的,有些人也许到了暮年依然无法做到。这些事情最初可能并没有预谋,但是发生之后又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将它发酵成回不了头的,当事人自己也觉得必须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来表白不可。最后的牺牲不可避免,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是何思受损。对他而言,这真是笔里外不吃亏的生意。

第三十五章 从柏林到哥本哈根 (3)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等列车到达汉堡时几乎无法看清五米开外的路。陈盈拖着箱子跟着北上的人群向码头走,天空灰蒙蒙的,乘客们哆哆嗦嗦地在唯一的休息室里等着,看暗黑色的海浪被风挑唆着不断在岸边咆哮。盖着雪的海滩上满是浪花留下的白色泡沫。还有比这更悲凉的景象么?陈盈心里想。她相信这是上天的惩罚,众神集体下的诅咒。她看着越来越高的浪头,心里有一种想被海浪吞噬的冲动。她想成为这寒冷世界的一部分。

“小心,孩子,这里很危险。”有位身材高大的女士好心提醒她。她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条花披肩,她的样子马上让陈盈想起了约娜。

“谢谢,我——没注意。”她用德语回答,马上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汪屹说得对,不同的语言能拥有不同的回忆,她决定以后尽量不讲德语,除非生活所迫。

“你要到哪里去?”那位女士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继续问。

“哥本哈根。”陈盈简单地回答。

“真不错呢。”她说着领着陈盈走进候车室的咖啡馆里,两个人各买了杯热咖啡找个小桌坐下,“我要去瑞典看我的家人,在哥德堡。从哥本哈根坐车还要有两小时的车程。”

“好辛苦,不能住在一起。”陈盈叹息。

“哦,不怎么辛苦,我两个礼拜才去一次。看看孩子们,他们——都和我的前夫住在一起,还有他现在的妻子。”

陈盈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一直在慕尼黑工作,这两年搬到柏林。而他一直在哥德堡。我回不去。”她说着喝了几口咖啡,满意地微笑起来,“最大的孩子大概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女孩。我很高兴前夫又找了一个女人,她把我的孩子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

“是啊。我总觉得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没必要再讲那些繁文缛节。我不知道中国人是不是也是这种观点。”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从半月形的眼镜片上方观察陈盈,“我也不再想探究婚姻中的对与错,无论怎样都只是个过程。我更希望自己能早点退休,和孩子们在一起。毕竟因为工作已经耽误了太多事情。”

“能和您聊聊真好。”陈盈笑了。

“我喜欢和其他乘客聊天。不然旅途很长,太憋闷。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她们将咖啡一饮而尽,边聊边加入到乘船的队伍中。巨大的邮轮停在码头,通体漆成白色,在栏杆和重要边线处都刷着黑线,船头最明显的位置用略带倾斜的字体写着“维京号”。大家自觉地排成长队,等候检票员验票后登船。船顶高高的烟囱隐约有水蒸气冒出来,周围有零星送行的人。所有人都穿得厚厚的,站在风雪中。

“再见,德国。”陈盈进入船舱前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海港城市完全湮没在雪中,那些滨海的红房子很多在窗户下面带着“X”形的装饰,像是特意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建筑风格进行区分。海鸥围着邮轮来回飞翔。距离海港不远的圣米歇尔教堂在风雪中传来钟声,这声音守护着陈盈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即使在无法看清的时刻也巍然不动。她站在船舷靠海的一侧,尽量不再回头看即将离开的土地,这里有一种东西让她不忍回头,她宁愿关注海里漂浮的渔船,还有那些刚刚入港的货轮。

她在这个国家里有一个秘密。在轮船到达丹麦第一大港时,她的精神还留在德意志的中心。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和她最亲近的梁静也没提过。她感觉自己和刚离开丹麦时大不相同,她不再害怕也不再犹豫,她变得有些像那些追求男女绝对平等的北欧人。

那位和她谈话的女士走到吸烟室聊天去了,陈盈站在尽量能看得到船头的地方。她原本坚持站在甲板上的,但风浪吹得她双膝生疼,长款羽绒服的下摆也遮不住它们。她不得不缩进船舱内,透过圆形的玻璃察看窗外。这是一次有点危险的旅行,途中被迫更改了航线,而且每个人都被强迫穿上橙红色的救生衣。

“如果我们掉进海里,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一定活不成。”有位年轻乘客看着窗外的海浪说。

陈盈没理会他。船舱里没有空调,水蒸气全都凝结在玻璃和冰冷的铁板上。座位托着她跟随船体上下颠簸,在苍茫的海面上天和海交融在一起,无边无际。开入丹麦海域后风浪小了很多,大雪没有给陈盈留下一丝阳光的空隙思考。傍晚时分,那些刷着黄蓝油漆的尖顶房屋出现在眼前,她从恍惚中醒过来,突然感到十分欣慰。平日里那些玻璃钢制成的小船还泊在港口,许多白色的桅杆上都落了雪。她下了船,按照记忆走在出发的碎石路上。一头扎进画满涂鸦的地铁站。又过了一会儿,经过马场,她作为最后的乘客在便利小超市前下了车。然后拽着箱子,在铺着白石子的小路上飞奔,周围的连翘早被掩埋在白雪之中。她朝那唯一亮着灯的房子冲过去,差点滑倒在门口的地毯上。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约娜说着开了门。她还穿着深蓝色的浴衣,和陈盈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第三十六章 世界之北 (1)

让陈盈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周之后吴云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三周之后,班主任开始联系吴云的父母,希望他们考虑休学来让她的情绪得到缓解。这段时期她根本无法上课,不肯吃饭,像病人般躺在床上流泪。孙玮的状况也不见得好些。除了送饭,她几乎无法睡觉,失恋的人都知道夜晚是最难熬的。

“你说他为什么能说放手就放手?”最近一次视频通话时吴云问。她面黄肌瘦地坐在摄像头前,双眼无神地看着镜头:“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陈盈无法回答。她能说的就是让吴云按时吃饭,快点忘掉那个不值得伤心的人。她开始变得有些不安,在她印象中,认识两年来吴云总是笑嘻嘻的,是那个喜欢试戴各式耳钉的女孩,那个爱在冬天吃冰淇淋的女孩,那个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女孩。有一段时间她讨厌吴云这副样子,觉得她对什么事都不认真、不上心,缺乏陈盈心目中自以为崇高的责任意识。然而她现在觉得那样的吴云没什么不好,又或是自己一直不够了解这位室友,没解开她性格背后的谜。

她们现在生活的时差反而变成一种幸福。陈盈不能炒股票了,但是正好可以在早晨没课时倾听欧亚大陆另一边的倾诉。这些诉说对她很重要,吴云会在聊天时提及很多最新的小道消息。这些无法核实的闲言碎语往往很有用,弥补了正统信息的不足,也不至于让陈盈返校后无法跟上形势发展。

吴云在有一次谈话时提到梁静,说她常抱着猫过来。她说最近很少见到梁静的男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吵架了。这多少让陈盈有些担心。她给梁静的邮件里旁敲侧击地提到这个问题,但没能收到回复。像彼此约定好一般,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提汪屹和叶枫在伦敦合影的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北欧的气温在增厚的积雪中不断降低,生活更像童话的样子了。汪屹送的风信子开了又谢了,曾经灿烂的花球仅剩下中间干枯的花柱,向侧面无精打采地垂着。原本饱满的球茎好似干瘪的面孔,惆怅地望着她。陈盈舍不得丢掉它们,用剪刀剪去了鳞茎上的全部叶片,只留那些又长又白的根继续吸水,以维持植株度过寒冬。

“我相信他们会好起来,到春天又会发芽。”约娜这样说。

“不需要埋进土里?”

“不用,它们自己能挺过来。”

这次回来,陈盈没有像往日那样告诉约娜发生的事,她也没过问。她和约翰更关心陈盈相机里的照片。他们在她回来的当晚就把照片全部拷入电脑里,吃完饭后就围着电脑,一直看到不得不去睡觉。他们特别欣赏她的摄影技术,把所有照片都刻成光盘,收进专门的小盒子里。

“我们给你也刻了一份。”约翰自豪地说。他在她离开这段期间购买了刻录机,还请厂商上门教他怎么使用。

“我不相信电子图片。”有天吃饭时他突然说,“它们太容易被删除。点错一键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是喜欢纸质相片拿在手里的感觉,可惜现在能洗相片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察到她的变化。她不再恋着笔记本电脑,不上网就像没了魂似的。她会自觉地走出去,在海边荒野里散步,或者从门前坐公交车朝去学校相反的方向一直坐到头。终点站的小镇上有一座教堂,约翰告诉她丹麦克朗纸币背面的花纹样式就是取自那里的浮雕。她从前不曾半点动心,但现在愿意去看看,只要还能赶上回程的末班车。

“你变了。”约娜说,“不过我喜欢这种变化。”

那是个星期五,邻居家的猫又钻进屋里,陈盈在客厅角落里抓住了它。她将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几下,走到门口放了出去。

“我想去奥斯陆。”她转过头说。约翰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茬。

“去多久?”他问。

“周日晚上就回来。”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她回到自己屋里去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出发时再买火车票,过惯了安排好的生活,偶尔的改变成为一种调剂。她曾经害怕的独自旅行变成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只要她及时地把不得不收下的电话号码扔掉就行。这种事她习以为常了,不过区别是在中国别人主动向她索要电话。

她回到卧室里,又查看一下是不是所有作业都完成并按时上交了,然后随便抓起几件内衣塞进背包里,才一个晚上,没多少要带的东西,保管好信用卡和护照就足够了。她消除了最初的恐惧,开始对生活进行改革。她清除房间角落里经常守候的蜘蛛一家,还有不需要的书籍,全都归还到图书馆。她把各种各样的生活指南全都丢进垃圾桶,使原本压在房间角落的地毯可以自由呼吸。

第三十六章 世界之北 (2)

陈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悄悄出门。雪化了一些,火车站附近的脚印像梵高的画那样斑驳,她嘬着热咖啡,双手捂着杯套取暖。售票员还没来上班,办公室的门锁得紧紧的。她站在车站外面等候,又看到那个住所附近流口水的青年。他朝她招招手,才一转身,红色毛线帽子就消失在人群中。他从来不曾问她是不是吃过狗肉这样的问题,每次见面他都只是笑一笑,然后把座位让给她。她不知道他从哪站上车,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她在窗口排队,着急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奥斯陆是北欧五国中最为古老的都城,它的名字在古挪威语里意为“上帝的山谷”,也有人翻译成“山麓平原”。它和布拉格一样弥漫着浓厚的中世纪色彩,环绕的山峦将这座海港城市衬托得越发雄浑有力。这里是海盗传说的发源地,到处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维京纪念品。秦宏曾劝她别去,太冷。她笑起来,暗想如果这个时候不去就没机会看极夜了。她不联系汪屹,也没打开过他的邮件,回到丹麦后就把它们同别的垃圾广告一起永久性删除了。最后他干脆在邮件标题里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去挪威。

“不能告诉你。”她看着这样的标题自言自语,再次删掉了他的邮件。

她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与手掌相连的部分磨出了椭圆形的茧子。她不记得出于什么缘故在手上留下这坚硬的纪念品。上车后她找到个靠窗的正座,打开英文版的《玩偶之家》。她感觉自己像娜拉一样出逃,非跑得远远的不可。剧本下面压着她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经过前番旅行,现在这书在她心目中成为一种安慰,它的内容如何已并不重要。她只要有它在身边就足够了。

丹麦的风光再一次快速消失,不一会儿满眼全是无尽的雪原。这里和德国不一样,连偶尔的小房子也没有,却又很多书,灰黑色的,这一簇那一簇地生长着,好像卫士又像墓碑似的立在白色世界里。窗外的寒气顺着玻璃传过来,她赶紧戴好毛线手套。邻座是一位中年人,穿着类似西服的外套,还打着领带。他自从坐下就打开列车上提供的免费报纸,连续过了好几站后也没翻过一页。同他一起上车的苏格兰牧羊犬坐在他们中间。它好奇地看着陈盈,伸着脖子使劲嗅她羽绒服外套上的纽扣。她看着它,偶尔拍拍它的头。

列车先到达哥德堡,然后再去奥斯陆。陈盈自认为这也算是去过瑞典了。她使劲看窗外的风景,相机咔咔咔地照个不停。牧羊犬大概累了,趴在地上,头枕在前爪之间。停靠不一会儿,列车又启程了。列车员开始分发食品,这是北欧人特别注重的中场休息时间。

“我想它可能饿了。”陈盈看着狗说。它现在笔直地坐起来,伸长舌头盯着主人。

“你永远也不可能把狗喂饱。”邻座的先生把面包掰下一半,塞进狗嘴里。

她笑笑,想起秦宏以前喂小白的样子。猫直立在他腿上,探头去咬他抓在手里的肉。它用前爪抱住他的手,差点连他的手指也啃破了。她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到那只猫,现在对它主人的印象也有点模糊不清了。

在去挪威的路上,他们继续聊天。那人是挪威人,回家探望亲戚,和其他北欧人不同,他总是想知道中国人对猎杀鲸鱼的看法。他给她详细讲解鲸脂的营养价值,告诉她如何烹饪味道会更好些。分别前他推荐了好几家餐馆,怕她记不住还特意用挪威语写下来,在参观旁边歪歪扭扭地画下最近的路。

“一定要去尝尝。”下车前他再次提醒她,仿佛这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她从火车站出来,往海边走。太阳升到当空,波光粼粼的海面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在临近港口的旅馆登了记,进房间丢下背包。她坐在床上看着海,港口里的船只正忙着进出,各式各样的帆卸下又升起来。码头工人忙个不停,他们叫喊着把东西搬到岸上。

陈盈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她站在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看着渔夫们把新鲜的鱼从仓里抬出来,一筐筐地码在岸边。不少人围着筐子看,有游客、孩子和看上去像是家庭主妇的女人们。她走到岸的尽头。这里的海水是完全清澈的,一眼能看到水底的海藻和贝壳碎片。她脱下鞋袜提在手里,站进水中。

第三十六章 世界之北 (3)

一瞬间,带刺的海藻和破贝壳顺着水一同涌来,争相要划破陈盈的皮肤似的。它们随着海浪轻微地起伏,连同水底的碎石切割她的脚趾。水冰凉刺骨一会儿双脚就麻木了。她面向太阳站着,启航的汽笛声在耳边飘过。她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座教堂,上午参加弥撒的人还没有出来。教堂门口的路上静悄悄的。她在海水里站了一会儿,等到彻底感觉不到脚底的刺痛了才走上岸边。她用餐巾纸马马虎虎地擦脚,坐在路边穿鞋,顺着柏油马路向教堂走去。那几幢白房子正疯狂地吸引着她,有必要过去看看。

她低着头向前走,像平时在校园里那样。秦宏曾说她这副样子很像自认有罪的人。她跟着一行人穿过马路,才发现这座教堂和以往看到的不大相同。棕红色的砖墙上有排细长的窗户,门口旁边立着一座铜铸的半身像,草地上全是灰色的鸽子,不怕人地咕咕叫着。她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正好赶上牧师布道的尾巴。

她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下,低着头,正好提提有些沾湿的袜子。管风琴开始合奏,深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沉浸在乐曲的旋律中,阳光透过花窗照进大厅里,每个人都变成色彩斑斓的样子。她掏出刚才在火车站买的几张明信片,思量着该把哪一张分给谁。她愿意相信这些明信片也是有独立意识的,它们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未来的主人。这是她在旅行中留下的爱好,约娜在她去英国前透露了这个秘密,这是无价的礼物,保佑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也让她对每个国家的邮局略有所识。

当人们开始散场时,她就缩在角落里写明信片。她选了很多张绘有船和海的照片寄回中国,不是所有的海都是一片平静的碧蓝。但是她相信,它们的心始终都使用同一频率在起伏。她专心致志地写,像往常那样尽量把字写得小一些,以便能多加些内容。

“你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必将成为日后之财富。”

这是明信片的结尾句,收信人是吴云。

等到她完成最后一张明信片时,教堂里已经变得十分安静。她抬起头环视四周,想找到常见的那种烛台,点起蜡烛后就出去。然而她惊讶地发现汪屹正从前两排的座位上朝这边走来,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脸上还是她经常见到的那副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她劈头就问,忘记了该有的寒暄。

“为什么不能?”他反问她。

“谁告诉你我会来这里?”

他解释说他在德国的同学认识她在丹麦一起小组学习的同学。是这位组员走漏了风声,他在FACEBOOK上高调宣布自己将在巴黎度过整个周末,因为本周的学习活动暂停。汪屹就是由这位中间人获得了重要情报,在他的推测下,她会来挪威,而教堂又是她极为偏爱的地方。

她听完他的辩白,心里仍觉得非常牵强。她怀疑他黑了自己电脑,或者非法侵入她的电子邮箱。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睛里只有他那张平静的脸。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回我的邮件?”他问。

“我不能……”她说到一半又停住了,扬起脸看着他,“我们别再见面了。”

他没说话,低下头,刚才浮现的笑容消失了。他用一只手挡在眼前:

“你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不然还能怎样?”她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我的室友吴云,因为男朋友被人家抢走,已经快疯了。现在因为安慰她,把孙玮和我们大家也快逼疯了。我不能……不能……”

她双手按住头的两侧,长发从指间垂下来。头脑里有种东西让她无比痛苦,那是一种液体状的疼痛,不能从眼睛或者鼻腔排出来,只能顺着嗓子吞下去,全都沉进胃里。这种液体不断地涌出,她只好仰着头,让它顺着喉咙流入身体。

他站在原地,好像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看着她被负疚的盔甲包裹起来,放弃了进一步接近的打算。过了一会儿,他探身向前,把她抓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我想秦宏会发疯的。”她边说边退出他的怀抱,“别再来看我了,回国也别找我。”

“好吧。”他被迫放弃了,让她独立地站在一旁,站在太阳光里。她的头发上又闪烁出惯有的金色。她手指的一侧还留着墨水印迹。那是她在柏林时,他趁她睡着了在她无名指上画的。那是一个不规则的环形,他刚才还想借此打趣她来着。然而现在这笑话变得刺耳了,他沉默地看着她。

“再见。”她说着推开教堂的木门。她关上门,连同他一起关在大厅里。门口草地上有孩子在玩耍,赶着觅食的鸽子们跑来跑去。她感到刚才那股压进身体里的疼痛正翻上来,从眼角不断涌出。她用纸巾擦擦眼睛,急匆匆地跑过街巷,一头扎进旅馆房间中。等她再次抬起头时,窗外明媚的阳光已被乌云遮住,整个城市暗淡下来。海边的微风卷着雪花吹进窗内,在她脸上融化。她想起早晨去博物馆的山上遇到一个日本女人,她嫁过来很多年了,总想邀请陈盈到她家里做客。

第三十七章 极地风雪 (1)

余下在挪威的时间里,陈盈没有见到汪屹。他像山上树林里的薄雾,悄无声息地蒸发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原本以为他会在身边徘徊,然而想在众多当地人中隐藏那样一张亚洲面孔实在太困难了,她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偶尔她以为他站在街对面,可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或广告海报。她不知道他是回德国了还是继续在奥斯陆过周末,总之他遵守了诺言,没再出现在她面前。

在教堂的拥抱可能成为他们最后一次亲密接触。想到这里她反而觉得有些欣慰。自从来了欧洲,她开始相信,在教堂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弥补曾经的过失。时至今日,教堂仍是欧洲众多城市的最高建筑,当钟被敲响时,传达信息的声从尖顶一直延伸到城市每一个角落。若正好有风吹来,就能传得更远。陈盈喜欢站在山坡顶上,听那悦耳的钟声有节奏地响起。

挪威是传说中的海盗之国。大约公元八世纪起就一直在欧洲各地横行。他们依靠自身的勇气和运气,征服邻国、开疆拓土、掠夺别国资源和财富。他们曾经是欧洲世界的梦魇,尽管他们又是卓越的工匠、水手、探险家和商人。他们甚至早于哥伦布发现了美洲。维京的生活习惯甚至在瑞典的某个小镇还在延续。陈盈在古维京博物馆里徘徊,看那些当年的服饰、船具和各式各样盛东西用的箱子。她不懂造船,也极少航海,从汉堡乘船的经历是她在海上的第一次航行。她看着博物馆里陈列的船片残骸,想象当年的勇士乘风破浪的样子。然而大部分当初征战获得的疆土已经失去,曾经宏伟的大船变得分崩离析。她得出一个结论:通过掠夺的胜利始终不能维持长久。

等她走到户外时,天色十分阴沉,根据她的经验这是又一场风雪的前兆。公交车停靠在白墙红顶的博物馆前,她一个人上了车,找了个单独的靠窗座位。车在山间穿梭,公路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林。透过树林的间隙,陈盈看到码头边缘正不断泛起白色的浪花。

回到旅馆,她收拾好行李,在旅馆餐厅里吃了晚饭。等到还有两个小时发车时,不紧不慢地拖着行李箱朝中央火车站走去,这时天空已经开始飘雪,周围人大多戴着兜帽,在她身边匆匆走过。等到了火车站,雪下得更大了。她庆幸自己提前找到个温暖的避风港,从海上吹来的风正在城市里肆虐。天很快黑下来,若非靠着路灯,什么也难看清楚了。她坐在离咨询台近的候车沙发上,听工作人员交流有关列车晚点的消息。

“我们不会推迟发车吧?”有位画家模样的乘客站在台前用英语问。陈盈立刻竖起耳朵听。

“不会,尽量不会。”前台咨询员安慰他,“您可以在旁边歇一会儿,如果有变化我们会通过广播通知。”

大厅里等候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很多人是来接站的。他们手里拿着名牌,不安地站在时刻牌前。半个小时内,没有一辆列车进站,也没有出站的,陈盈能感觉到焦虑气氛正在候车大厅内蔓延。

“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有位老太太走过来用德语问。咨询员还是用刚才那一番话把她哄回到座位上,离开前还给她泡了杯茶。

陈盈有点紧张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七点钟了,如果她不能在九点前赶到哥本哈根中央火车站,就肯定坐不上从地铁站到家的公共汽车。丹麦乡村的公交很稀少,每小时仅有一辆发车。据约翰说发车时间和到站时间都是公交公司和当地百姓约定好的,除非发生意外情况,极少变动。自地铁站走到家是她从没想过的,何况丹麦最近的天气和挪威相似,也在经历风雪袭击。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也有点坐不住了。然而窗外的风雪没有任何好转迹象,列车员们也开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若不是此时有辆从哥德堡进站的列车驶入,她真怀疑自己也要冲上去一问究竟了。

“能上车了么?”有两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美国人背着登山包站在咨询台前问。他们是一男一女,那个女孩边问边不断地看表。

“我——去问一下。”咨询员离开了。

陈盈焦急地观察列车员的动静,也不敢去厕所,唯恐耽误什么重要消息。刚才还翻看的《玩偶之家》现在也被她塞进书包里了。原本喧闹的大厅现在变得异常平静,大多数乘客屏息凝神地盯着久未更新的信息指示牌。陈盈看着腕上的手表指针不断地转动,犹豫着要不要先给约翰发个邮件。

第三十七章 极地风雪 (2)

“陈盈?”有人在旁边轻唤她的名字。是汪屹。他有分寸地站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推着那只熟悉的银灰色旅行箱。他的围巾散开垂在胸前,身后的背包拉链上还挂着从布拉格买的鼹鼠造型木偶。那是他们一起在经作者授权的“好兵帅克”主题餐厅旁的小摊上买的,一位头发蓬乱的老人在脚边床单上摆着这些小玩意,无望地看着来往的行人。汪屹当即决定买下两个,还不等老人找钱就拉着陈盈逃进旁边的巷口。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我想你可能还没走。”他看着她,像她离开柏林前那样,只是没有嘴角的笑意。

她为他腾出旁边的座位,把包用双脚垫起来。她暂时忘记了火车晚点的事,只顾看他把背包放在箱子上。

“车晚点了。”他看了看周围人说。

他摘下手套递给她,被她拒绝了。她使劲向自己手上哈气。车站的暖气在这样的气温下几乎不起作用,毛线手套似乎被冻透了。

“别这样固执,会把身体冻坏的。”他摘下围巾将她的头发连同脖子一起包起来,将围巾的流苏松松地放在她肩膀上。然后他看着她,会心地笑了。

他知道她看着自己,又故意不去看她,随手拿出《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想。在来时的飞机上她看过这本书,里面有很多喜欢的句子: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也拥有过一切的人。’”

他用手肘撑在膝盖上继续看这本书,他看得很认真,那么薄的书,几分钟过去了,仅翻过去一页。

陈盈着急起来。她连上车站的无线网,开始写邮件。这时她还不清楚从瑞典到丹麦的路上正吹起几年来最大的暴风雪,所有铁路都停运了。

“女士们,先生们,有件消息要宣布。”广播里传出英语,车站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刚才有些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单词。风暴的情况没有好转,雪也越下越大,铁路公司不得已和附近宾馆联系,能为任何一个没有准备的旅客提供当晚休息的地方。列车公司一再为未能提前预料到如此恶劣的天气情况向所有人致歉。

“打算怎么办?去登记旅馆?”汪屹问。

陈盈知道意气用事是不行的,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解决眼前的过夜问题。她和其他乘客一起加入排队的行列,登记去每个旅馆的人数,并等待发放房间钥匙。她想不起奥斯陆哪个旅馆里能同时安排这么多客人。

“你们俩出了车站大门向右拐。走大概一百米就能看到这家旅馆。”一个列车员把名片塞进陈盈手里,“到了那里就说你们是从火车站来的,他们就明白了。”

她一走出车站,几乎被迎面吹来的风掀倒在地。她摇摇晃晃地努力保持站姿,费劲地向前走,纷飞的雪花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还不记得什么时候在陆地上行走也如此困难,每次在水里,她都能轻松自如的,即便被潮汐环绕。汪屹跟在身后。如果不是路灯投射过来的影子,她差点忘记他们同路。等到达旅馆前厅,他们全身都被雪花覆盖,看不出衣着本来的样子。

“是这样的。”她将名片递给前台,“我们在火车站遇到点麻烦……”

接待他们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英语不是很好。她说了几遍才让他明白来意。他咨询了一下旁边的主管,把他们领进一楼拐角处的一间客房。等他演示完毕将房卡交给她时,陈盈才注意到他胸前别着“实习”的名牌。

“真是对不起,我们现在只剩下这一间空房。”他有些不安地说,“你们能将就一下么?”

“谢谢。”她将零钱塞进他制服兜里。

这是一间标准双人房,大概由于建筑年代久远,房间显得很局促。她选中靠门的那张床,把东西洒在床单上。汪屹无声地走到窗边,坐在另一张床上开始找牙刷。他等着陈盈洗漱完毕才进去,关上卫生间的门哗哗哗地洗澡。陈盈打开窗帘向外看,街上没有一个人,窗外草地上的雪不断堆砌起来。

“还在下?”他头顶毛巾走出来,看着窗外问。

陈盈点点头,缩回到自己床上。户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房间里的空调根本看不出效果。陈盈在被子外面盖上大衣,可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她尽量不去想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汪屹,等他一上床就关了灯。她就这样牙齿咯咯作响地熬到半夜,终于在白天的疲惫压力下昏沉沉地睡着了。在梦里,她变成了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赤脚在布满积雪的路上穿街走巷。她也是按故事说的,用擦亮火柴的方法取暖。过一会儿,她的脚缓和过来,身上也不冷了。她高兴地将火柴一根接一根擦亮,直到雷声将她惊醒。

第三十七章 极地风雪 (3)

陈盈睁开眼睛看到窗帘间隙透出微光,天还是黑色的,不过能看到几颗闪亮的星星。她注意到在自己大衣外层又蒙了一床被子。汪屹穿着羽绒服,双手合十抱在胸前。他的书包歪斜着躺在床角地板上。陈盈走过去,把书包捡起来,看来刚才就是它将自己从梦中唤醒。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书包带挂在床位立柱上。汪屹在旁边床上还打着香甜的呼噜。她走到床头,近距离观察他睡觉的样子。在德国他总是率先起床,等她睁开眼时他在厨房里已经忙活半天了。有一天他还端着热腾腾的咖啡在她鼻子底下晃,直到把她熏醒过来。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注意到他摘了眼镜熟睡的样子,他微翘的鼻尖和略微蹙起的眉头。

她以前观察过秦宏睡觉的样子,那是一种脱离束缚的睡姿,喜欢张开双臂占领尽可能多的床面。她有时被迫缩在角落里,或者干脆挪到别的地方。秦宏偶尔会说梦话,含混不清地嘟囔好一阵,她听到的次数不多,却从来没懂过。汪屹睡觉很安静,像等待羽化的蚕蛹,四肢都紧缩着。他的头深深地陷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

提醒起床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关上再次响起的设置。汪屹翻了个身,糊里糊涂地用手揉眼睛。

“几点了?”他问。额头一侧被他揉出一片红色的痕迹。

“六点一刻。”她说,“可以再睡会儿。我估计早饭还没准备好。”

“不睡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使劲眨眼,想弄清楚周围的情况。他伸手从床头拿过眼镜,挂在耳朵后面问:“你睡得好吗?”

“挺好。”她有些不忍地看着他,“昨天晚上冻坏了?”

“还行。”他停顿一下说,“我看你一直哆嗦,加了被子才睡着了。是太冷了吧?”

她点点头。汪屹依旧睡眼惺忪,头发乱乱地贴在脑后。他站起身,蹚着鞋自顾自地走进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他走出来,耳朵后面的发根处还留着水滴。他绕着弯走过她的床,尽量不踩到床脚立柱压着的地毯。他翻找出书包里的手机、钱包和护照,连同门卡一起揣进兜里。

“天晴了。”他说。

吃早饭时邻桌坐了一对夫妻。他们带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吃了没一会儿妻子就离开了,当丈夫的边吃边喂宝宝。他熟练地摇晃奶瓶,给婴儿喂完奶后还轻轻地拍得她打了饱嗝。出门前他推着宝宝进了给换尿布的专用卫生间,几分钟后就轻车熟路地推着婴儿车向电梯走去。汪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人和婴儿车消失在电梯口处。

“这边做丈夫的可真尽职呢。”他赞叹地说。

陈盈刻意坐在和他斜对角的位置,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她仔细研究各次列车的时刻表,需要将国际火车、地铁和公交车时间衔接得更为紧凑,以免中途浪费太多候车时间。她在离哥本哈根不远的小镇上还有一个讲座要听,这是学校上周联系好的,去参观当地最著名的啤酒公司。她喜欢这样的实践活动,不脱离社会地学习理论知识,可以让她更深刻理解现实。

汪屹见她没有答话,就没再说下去。吃完早饭,他们回房间拿行李,又顺着昨晚原路返回。太阳像睡懒觉似的迟迟未升起来,到处都是雪,大地像一块覆着糖霜的蛋糕。

他们踏着没过脚面的雪走进中央火车站,这里聚集着很多人,其中几个陈盈觉得很面熟,大概是昨晚等车时在附近坐着的。大家徘徊在售票窗口等着换票,列车员还没上班,卖早点的摊位前排起长队,咖啡机一刻不停地忙碌着。陈盈回到昨晚的座位上坐着,目不转睛地观察队伍尽头。汪屹头枕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

他们就这样等着,过了八点钟,窗口开始售票,长队的尾巴又接出一截,差不多要延伸到火车站外。三个小孩在附近嬉戏。他们在玩一种拆城堡的游戏,一个人用积木垒起一座城堡,另外两个人在保持城堡不塌的情况下尽量抽出更多的积木,最后坍塌时谁手里的积木最多就算赢了。他们坐在地板上屏息凝神地玩,伴随城堡倒塌时会发出愉快地大笑声和尖叫声,引得很多成年人驻足观看。

从奥斯陆到哥德堡再到哥本哈根,这段路汪屹和陈盈可以一同走过。到丹麦后他将再次转车,回到他的终点站柏林。他上车后迷迷糊糊为他们找到两个倒座,就坐下头枕着椅背立刻睡着了。她将他的行李一道推上头顶的行李架,然后安静地拿起书坐在窗边。他抄着手睡,偶尔捏捏鼻子,像是赶走看不见的虫子。冬季靠近北极地区的夜是漫长的,特别是像这样在暴风雪后的时期。

陈盈知道在奥斯陆是看不到极光的,因为还未到达北极圈,看不到那整日不落的太阳或者无从升起的辰星,但她相信在这里等能实现所谓的轮回。这里地质探险的极限,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她相信在这无边黑夜的尽头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能让命中注定的人相遇。

第三十八章 再见,童话世界 (1)

在哥本哈根告别汪屹后,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陈盈让自己完全沉浸在书本或学校的功课里,忘记之前在漫游时所遇到的一切人和事。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当通勤地铁穿过市区行至郊外时,地面上的景色会让她浮想联翩。她想起回程列车上汪屹熟睡的样子,还有对面座位乘客的聊天。那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他戴了一条和她一样颜色的围巾,于是他们之间的话题就从围巾开始。

他和她谈起前一晚的天气和迟迟见不到的日光,偶尔穿插几个他年轻时的故事。他是芬兰人,一直在瑞典工作。他是位刚退休的大学教授,很喜欢滑雪,最近刚刚决定去瑞士定居。

“这个世界上你还能在哪里找到一个更适合滑雪的地方呢?”这是他一路上强调了几次的话。他如今唯一的遗憾是老伴暂时不能过去,因为她还要留在瑞典继续工作几个月。

“我不知道中国人是不是也是工作狂。我总认为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在车上喝上午茶时他说,“我觉得你和男朋友做得很对,趁年轻到处走走,这种事不是一辈子都有机会的。”

陈盈无意向他解释她和汪屹的关系,因为老教授继续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了很多在拉普兰的趣事。他小时候帮助照看家庭牧场里的驯鹿。他负责在冬季给它们补充食物,照看弱小和受伤的个体。那些驯鹿都认识他,用拖雪橇去超市的方式回报他。他给她讲起极夜的情景,黑色的天空像挂上了荧光绿色的纱帘。平静的湖水镜子般反射出极光每一丝微妙的变化。湖周围参天的茂密森林像屏住呼吸般悄无声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极光不停地闪动。

“我和我太太认识时她正好来我们牧场玩。”他说,“当时我只是个还在念高中的穷小子,天知道她为什么看上了我。她是西班牙人,性格里具有热带地区的那种激情。”

“后来呢?”陈盈问。

“后来第二年冬天她又来了一次。这次我决定拿出点男子汉气概,主动陪她去看极光。我本来是不相信极光是黎明女神驾车驶过那一套说法,我总觉得那还不如狐狸皮毛发亮的传说来得靠谱。但我还是去了。两年后她成为我的妻子。”

陈盈捂着嘴笑起来。教授坐在她对面笑出声来。汪屹还是插着手,头靠在椅背上。大概是笑声的缘故,他翻了个身面向另一侧继续睡觉。

“你瞧,人生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偶然的选择可能会改变人生轨迹。”老人说,“和谁结婚是件很偶然的事。”

他们正好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后部,透过车尾的窗户陈盈能看到列车身后被扬起的雪花,像一团白雾一样飘散出去,在地面留下两条平行的轨迹。

“我猜他昨晚一定没睡好。”到达哥德堡时他说,眼神轻轻擦过陈盈的脸,然后自问自答地说,“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了某个人呗。”

想起这些,陈盈总是会心一笑。她记起在南下的路途中见到阳光已近中午,太阳怕冷似的用云层裹着,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途经的大湖尚未完全冰封,在日光下闪动着充满魅力的光芒。她起身收拾好东西,打算在下车前推醒汪屹。哥本哈根和柏林之间只有一个停靠站,她不相信他在汉堡能自己醒过来。

“我会在到达柏林前叫醒他。”教授在车辆停靠前安慰她,“而且我想如果你不在,他也不会睡得那么踏实了。”

她在站台挥手告别,教授也频频招手。她将围巾留在汪屹的脖子上,目送列车离去,由飞奔带起的雪花越过她的头顶,在她肩膀附近缓缓降落,形成一层白色的霜,在阳光下反射着亮光。当天傍晚,她收到汪屹发来的邮件,在告知平安到达的同时承诺一定有机会就还她围巾。她简单地回复,告诉他不必麻烦了。

在经历过很多欧洲大城市后,陈盈的心回归到平静的北欧乡村。这里没有游乐场,没有博物馆也没有大商场。但她开始欣赏这里友善的社会关系,喜欢这种不必勾心斗角的简单生活。期末考完试回家的地铁到达某站时,一个小学生忘记拿书包就出了站。一位穿着时髦的女士提起书包冲出去,风一样地在满是积雪的站台奔跑,终于追上了那群学生的队尾,将书包交给领队老师。大概是司机也看到了这一幕,特意在车站多待了十秒钟,以确保那位女士能重返车厢。这些令人感动的小事总让她难以忘怀。

她周末一次不落地参加老年社区的活动,陪他们唱圣歌、扫积雪、清理垃圾。学期结束时她没和其他同学一起去首都疯狂购物。在最后剩余的两周时间里,她走访了丹麦西兰岛上几乎所有的教堂。无论是基督教、天主教还是***教,只要允许她都会进去看看。于她这是一种另类的朝圣,没有时间限制,没有固定规章,仅需要一颗虔诚的心。

“你真是个奇怪的交流学生。”约娜说。她和约翰同陈盈合影留念,这是他们的习惯。在陈盈之前这个家庭曾接待过十位国际学生,有男生也有女生。临别前一天晚上陈盈丢了很多地图和名片,很多都是在旅行路上从旅馆或景点免费获取的。这真是让人伤感的时刻,就像整理房间时翻出儿时收到的贺年片。所有的名字和回忆如电影般从眼前闪过,那些即将忘却的街道和雕塑,那些教堂后面覆盖着绿草和鲜花的墓地,还有那些曾经遇到的人和事,现在都变得格外珍惜。连黏在街上的口香糖都变得亲切起来。陈盈把兜里的硬币码在客厅里约翰放书的那个桌子上。

第三十八章 再见,童话世界(2)

“这些留给你们吧——没有人会给我兑换钢镚。”陈盈说。

“我不要。”约娜抽泣着说,“你拿回去给你爸妈看看,全当是纪念。”

陈盈自认为不擅长处理离别,就像她前两天想逃避学校的结业典礼一样。她知道自己会哭的,和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一起。等再过两天,他们又像风一样飘散在地球各处。结业典礼发言的学生代表说,年轻人是未来的希望,终有一天他们会通过努力改变世界。然而陈盈明白,这个世界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他们,通过日常的每一天。她买了一束很大的黄玫瑰插在客厅的玻璃花瓶里。这是她能想出来感谢房东的方式,约翰帮她扶着行李箱站着一直等到公共汽车来。

“再见。”

“再见。”

彼此没有更多话语。约翰高大的身影在汽车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汽车拐弯看不见了,陈盈才低下头,滚热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她四处张望,没有看到那位流口水的青年。她责怪自己不该在这个时间出行,若乘坐晚一班汽车,她就有机会感激这位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几个月以来的关照。她带着遗憾和沿途风景道别,在这个寒风肆虐的下午,野生越桔从深雪中探出头来向赶路的人致意。

尽管还是来时的机场,此刻却全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其他同学趁着签证没过期跑到地中海沿岸的国家欢度圣诞节去了,陈盈连个同行的人也没有。这难不倒她,北欧的孤独生活教会了她如何与寂寞相处,她现在能够独自面对一切。

“这是一个人能收到的最好礼物,比世界上其他礼物都强。”她想。这种自信在不知不觉间烙进她的性格,就像是她名字的一部分。她在经过海关时耐心地排队,等待重重安全检查。坐在候机室里她看见窗外的飞机正在跑道上调头,地勤人员穿着颜色鲜艳的马甲,有力地挥动手中的反光指示牌。那架带她回家的飞机在预定位置停好,登机口和舱门重重地连接起来。

出发前她给秦宏和梁静发过邮件,也许是时差缘故,都没收到回信。她打定主意到了北京就自己想办法,没必要总是依靠他人。她钱包里还剩几张出国前留下的人民币,足够应付从机场到学校的路费。她告诉父母返程时间是在北京时间第二天,这样他们就用不着专门去机场接她。这种事情若发生在几个月前,定会让她忐忑不安,整个旅途都提心吊胆,唯恐丢了行李或在机场里迷了路。而现在,她只是和乘务员要了杯不加糖的咖啡,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蓝天和白云下正在变小的城市,品尝离别的苦涩。

她知道一回去会被很多好奇的亲朋好友包围,打听欧洲大陆的近况。根据提问者的年龄需要匹配不同答案。年长者多半关心二战后欧洲经济发展如何,二战和冷战时期造成的影响现在是否依旧存在;年轻人更偏爱富有异域风情的旅游景点,又或者那些在国内商场里见不到的琳琅满目。她在游玩和购物建议上总是不能让同龄人满意,他们不关心那些教堂和博物馆,只责怪她不能提供清楚明白的海关退税流程。

还有吴云。陈盈不确定她现在情况是否稳定些。最近收到孙玮的邮件中都没有提到这一点,但也没有其他负面消息。这是她即将面临的挑战,要知道重新了解一个熟人比认识一位生人困难得多。

飞机进入俄罗斯境内后,她把护照和钱包贴身揣着,和另外几名乘客一起向飞机尾部走去。本次航班的空置率很高,后面有成排的座椅由着他们选择。她把中间部分的座椅把手都抬起来,制造出一张足以舒展双腿的床。她用毯子和外套把自己包好,像粽子似的舒舒服服地躺着,不必担心像来时那样冻僵膝盖。刚开始她打开前排座位后的显示屏,想至少看完一部电影后再睡觉。而困倦的情绪很快占据上风,她看到一半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电影早已结束。

第三十八章 再见,童话世界(3)

迎着太阳前进,会比平时更快进入黑暗。陈盈坐起来,和乘务员要了杯热水喝。用餐时间刚刚过去,她也并不饿,昏暗的过道另一侧同排乘客正在看电影。苏菲?玛索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屏幕正中,她身后的雪落在毛茸茸的衣领上。黑色的獭兔皮帽子边缘全是细碎的雪花,风吹得她几乎看不清站在前方的肖恩?宾。这是一个空旷的站台,风雪交加的夜里几乎没有其他乘客出来抽烟或透气。她挺直腰杆拒绝了对方的热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将他单独留在雪地里。

这是1997年美国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去年寒假某一天在家看过,那时只有她一个人。自小说诞生已过去一个多世纪,故事内容的知名度如今家喻户晓。但陈盈还是被苏菲?玛索的安娜迷住了,她头一次意识到除了人性之外,美也可以成为原谅的理由。她重新开启面前的显示器,调出相关电影,跟着看下去。当强大的社会舆论与羞辱让安娜卡列尼娜无法承受时,飞机正飞越圣彼得堡上空。她想起读小说时曾看到过的一句话:

“当在爱情的纯洁之中涂抹上其他色彩时,这种爱就不再是完美的。但其中没有是非之分,没有对错之别,唯有理智与情感不断地抗争。”

她坐直了靠着椅背,尽量不让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钻入思想。在托尔斯泰的小说里,她唯一读懂的就是这部,然而过了五年后再看原著重拍的电影,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懂。她只能想起以前看书时不知不觉在流泪,翻到最后一页时连纸都弄湿了。那是刚上高中没多久,梁静借给她的书,她在当天夜晚余下的时间里犹豫到底该怎样解释这一过失。

她曾经疯狂地在心理上向往欧洲,想去俄罗斯,总以为这些地方埋藏着她灵魂的碎片。如果找不回来,就始终不是完整的人。她现在从欧洲回来了,扪心自问到底得到些什么。她找不出一个完美答案来打发自己,起身钻进狭窄的卫生间,里面的通风孔对着她的脸嗖嗖地吹冷气。

回到座位,她从包里抓出两个圆面包吃了,还是那种加了瓜子的粗油面包。乘务员拿来一些沙拉和水,她尽量避免吃得太多,防止晕机后发生不可控制的情况。她坐在原地,又看了一遍《安娜卡列尼娜》。过道另一侧的那位先生两只手正紧紧抓着游戏手柄,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祖玛游戏。这游戏让她想起汪屹,来时的路上,他给她演示了全部游戏规则。

她告诉他自己今天离开,因为她知道他已经去了西班牙。前两天她偷看他的社交网站,看到他上传的巴塞罗那夜景和高迪建筑。那座满街是马赛克装饰风格和波浪屋顶的城市到了夜晚像镶满宝石的金色胸针,闪耀在深蓝色的地中海上。她也喜欢这些散落在街角的艺术品,整座城市仿佛是从海底升上来的,出去热带地区自带的丰富动植物,这些五花八门的装饰风格让她暗暗称奇。在柏林的第一个夜晚,他们讨论过南欧的艺术文化,他当即表示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她当时没有表态,正如她从没对他做过任何承诺。她只是靠着他的肩膀,陪他看完电影《巴塞罗那,冬日星辰》。

陈盈闭上眼睛,前两天告别晚会的情景历历在目。学校包下了最近的酒吧,所有上课的老师都来了。那个越南女孩喝多了,趴在一个美国女孩腿上大哭。来自新加坡的马修面无表情地给女生们挨个递餐巾纸。不少男生抢着扔飞镖,挂在墙上的靶子差点被扎烂了。所有人都捧着本到处留邮箱,不一会儿就记满了。到处是叫喊声,还有碰杯声和击掌声。陈盈坐在角落里默默喝下面前那杯柠檬汁。这是丹麦独有的一种饮料,那种酸味中带着微苦的感觉一瞬间就从嘴里渗入心里。

到最后很多人都醉了,也有很多人都哭了,酒吧里的酒保找不到足够的纸巾。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无论如何美国同学们都想回到大西洋的另一边。从那时起,陈盈明白了,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离别,而不会告别的并不只有她一个。无论他们来自世界那个角落,拥有怎样的文化背景和成长家庭,在面对分别时都表现出相似的状态。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感到孤独,也不会为自己对当地文化的无知而苦恼。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那份负担终于卸下,她也跟着流了泪,在回去的路上更是如此。在哥本哈根地铁站前,又遇到每天来乞讨的黑狗,她将身上所有吃的都给了它,还跪在地上抱住它。黑狗精心地护送她下了地铁口,不让任何旁人碰到她的衣角。

第三十九章 回家 (1)

到达首都机场T3航站楼时,正是北京的午夜时分。尽管街道上的路灯依然亮着,还是能让人感觉得到整个城市正在沉睡之中。走出沉闷的机舱,站在空旷的机场等待摆渡车的那会儿功夫,陈盈深深呼吸一口家乡的空气,感觉立时振奋起来。这是一种久别的味道,正如年少时常吃的零食,无论何时但能入口,心满意足的感觉便和回忆一同涌上心头。路灯照在玻璃制成的遮雨棚上,反射光线将机场出口处的马路照得通亮。她有些不耐烦地站在传送带前等行李,不断猜测第一个认出她的是谁。

经过几个月,她的头发又增加了两寸长度。现在由她的帽子压着,那独特的浓密秀发正自由地顺着脖子披散下来,柔顺地遮住肩膀。她知道秦宏喜欢这样的发型,从前坐在旁边时,他就喜欢贴着她的后背,面孔都浸在发丝中。他能保持这样的姿势超过半个小时,仿佛他的思想也千丝万缕地和她缠绕在一起。除了赞美她的发质,他也会谈及最近看过的有趣的书籍和电影。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刻之一,由思想碰撞出的火花总使人格外陶醉。

“‘你那一刻的随意馈赠,宛如秋夜的流星,在我生命深处点燃了烈焰。’”

“这是哪里看到的?”

“泰戈尔的《流萤集》。”

他往往会在这时把藏在身后的书突然举在她面前,由着她欣喜若狂地抢过来,拼着命要在他之前找到那一句的出处。有时候他故意假装找不到,专门等她发出欢呼雀跃的那一瞬间,再把她紧紧抱住,像怕她会因为喜悦而飞走似的。她也常从学校借一些书给他,除了诗歌,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小说——《聊斋志异》、《三言二拍》或者《西厢记》、《牡丹亭》。他喜欢《儒林外史》,偶尔会挑几个熟悉的故事,在吃饭时讲给她听。

她看着传送带上渐渐增加的行李,习惯性地伸手抚摸散落在身后的长发,手指触及到颈椎的第七块骨头时停住了。她记得在柏林,汪屹在这个位置留给她一个印记。他在这里吻了很久,嘴唇离开时她的脖子微微发烫。自那之后的几天,她总是不自觉地碰这个位置,她偷偷地在卫生间里用两面镜子相互反射,可还是看不到。她知道汪屹在这里做了手脚,就像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情人,总希望通过某种方式宣告对对方的所有权。

她已经被负疚的心情折磨了一个多月,不希望再被这种情绪困扰。她通过分手的方式使自己解脱出来,当时的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挪威的首都,那座壮丽雄伟的教堂布道大厅里。这个时候的奥斯陆,应该和那天一样沐浴在冬日阳光中,彩色玻璃窗的图案照样投射到地板上,点着的蜡烛和草坪上的鸽子原样未动。莫名其妙地,她能感觉出有一种东西从教堂那扇一人多高的木门缝里流进去,顺着石头墙根直抵布道台的边缘。因为它是那样细微,那些正在吟唱圣歌的人谁也没有半点觉察。

她努力想看得清楚些,却被旁边的旅客打断了。那对年轻的小夫妻从传送带上取下四五只沉重的行李箱,相互招呼着将箱子搬上附近的手推车。他们载着这浩浩荡荡的两车行李走到海关时被拦截下来,经过X光检查后工作人员强迫他们打开其中一只箱子。经过几轮大声争吵和讨价还价后,箱子被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装满了小盒包装的外国香水,很多人走到

近处围观,陈盈无法看到盒子上的标牌。

“大家都等一下。”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把他们这一队等待安检的旅客拦下来,匆匆忙忙地向办公室走去。排在后面的人开始抱怨,不少人哈欠连天。站在最前面的小夫妻闷声不响。

没一会儿,旁边又打开一个安检窗口。人流像潮水般涌过去,争先恐后地把行李放在传送带上。陈盈就混在这些人中,半小时候向机场外走去。那里也有不少人举着名牌在等待,各个睡眼惺忪的。不过这次全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面孔,她在这里不再感到饱受侧目。她费力地在人群中寻找,尽量不让自己合上双眼。她迷迷糊糊地通过出口,哪个熟人也没见到。当她琢磨要不要打个车回宿舍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惊得几乎跳起来,连困意也一扫而光。秦宏正站在她面前,身上穿着去年冬天的那件外套。

“没吓到你吧?”他问。

“还好。”

他在前面引路,她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书包就挂在行李箱的把手上。他边走边向她诉说最近单位发生的奇闻,还有新室友的轶事。在他们拦到出租车前他诉说了对她的思念。

“还记得‘英雄无敌’吧?”他说,“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打开欧洲地图,按照你旅行的路线打过去。你每到一个城市,我就攻下那座城池,然后在墙头竖起你喜欢的旗帜。”

她没有回答,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离开丹麦后,你在德国待的时间最久。我想你应该最喜欢那里,所以每次我第一个占领的城市就是柏林。”

他们终于找到一辆愿意在这时发动的出租车,司机帮她把行李装进后备箱里。秦宏向陈盈解释在这个临近期末的时期,梁静和叶枫不方便来接她。最终决定秦宏单独过来,幸好第二天是周六,可以睡个懒觉,不必担心熬夜后导致工作失误。

“那个男生呢?和你一起去欧洲的那位。”车快进入三环时秦宏问。

“我不知道。我坐的从哥本哈根回来的直飞飞机。”她看着窗外说。

第三十九章 回家 (2)

陈盈在这个城市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然而仍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这大概就是过分熟悉的害处,由于缺乏危机感,总是忽视那些珍贵的文化历史景点。自以为即使晚些日子去看看也并不会造成什么损失,于是安排被不断延后,以至于完全被忘却。那些曾经的想法变成了记忆,最后彻底消失了。在欧洲时,约娜曾反复向她表示想来北京看看,因为那里有众多古老文物。她当时不能理解约娜的感受,但表示愿意尽地主之谊。现在她明白自己其实是个无知的地主,比起约娜,她对自己的家乡了解甚微。那些古建在战争和浩劫中保存下来,黑暗中凸现出一个个高大的身影,这在欧洲多半是教堂或是皇宫,但在车上,她猜不出那些建筑的名字。

“就快到了,我的室友出差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他上楼时对她说。

打开电灯后陈盈看到,这房间和她离开前差不多,连放在玻璃花瓶旁边的那束干枝梅也没变,仍是乱七八糟地散落在窗台上。值得庆幸的是门口处的垃圾桶换成新的了,里面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塞满垃圾。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卫生间的镜子也被擦过了。

“洗个澡早点休息。”秦宏打着哈欠说,趁她锁门时粗略地整理着床铺。他把她安排进他的房间,自己转身睡在室友的床上。她没和他谦虚,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还在耳朵里回响,如同穿越时空般,二十四小时内她就回到熟悉的地方,刚才担心无法适应周围环境的问题也不在话下了。

她从卫生间出来去关热水器时,听到隔壁房间里的鼾声。沐浴让她精神焕发,再加上还没倒过来的时差,此时此刻根本无法入眠。她坐在他的床上环视房间,墙上挂着他们曾经放过的纱燕风筝,门后的书架上堆着各种司法考试教材,桌边还有几本笔记。她拿起来翻了翻,都是影印的,连同别人的笔记一起。她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查看邮件。

她睡不着,打开他说的游戏,目光停在屏幕左下角的位置。巴塞罗那和马德里都被标记成天使城。她看着这些从未涉足的古老城市,脑子里只能想起一个人。然而她发过誓,不再让汪屹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挣扎着早点回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他保持距离,越远越好。她坚持不再施舍给他半点机会。

她不想把发生在柏林的事告诉任何人,但又无法逃避内心的折磨。她计划着回来后彻底把之前的事情撂在脑后,不让旁人说长道短。她的日子很快又会回到从前,打工、上课还要准备各种留学的考试。也许她也具有安泰的血统,一回到故乡就能将生活迅速扳入正轨。她想起书包上还挂着他买的钥匙链。在第一次亲密后的第二天清晨,他略带强迫性地挂上,还不许她摘下来。她为这件事有点不高兴。他从身后抱住她,让她无法伸手抗议。

时间静静地流逝,启明星在天空中眨着眼看着她。东方世界的圣诞节即将到来,而她的思绪还停留在西方。她关心那个素未谋面的城市,用搜索引擎找出大量图片,一张张地翻看,直到秦宏起身上厕所的声音打断了她。他迷迷糊糊地劝她赶紧睡觉,说了很多颠三倒四有关健康的话。等他回屋睡着了,她才躺下。在这样的冬天,压着一床厚被子感觉很舒服。当天晚上没有常刮的那种西北风,玻璃窗都安安静静的。

睡到中午时,秦宏摇醒她吃午饭。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专门为了适应她从欧洲回来的胃口。他特意买了又粗又硬的黑面包、草莓酱还有她跟他提过的那种熏肉香肠。此外,他还用牛奶泡了一碗麦片粥。看到他这么煞费苦心的样子,她笑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提前回来就是为了不再吃这些东西?”她看着他略显窘迫的神情说。

秦宏坐在旁边,学着她的样子在黑面包上抹果酱,再夹了一片香肠。刚吃了一口他就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不好吃。陈盈边嚼面包边喝粥。

“我给房东回了邮件。”她头也不抬地说,“向他们报个平安。”

“你用我的电脑?”他问。

她点点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行么?”

“没有不行。”秦宏扔下面包离开餐桌,没走两步又转回来,“你没动我的考试资料吧?”

“没有。”她发誓。

“哦,那没事。”他又坐回桌边,“我的全部复习材料都在里面,要是弄乱了可不好。”

陈盈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吃早午饭。她知道秦宏一直在盯着她看,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开始和她讨论他的健康状况。肾结石手术的痛苦经历让他难以忘怀,自那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饮食,忍痛舍弃了许多喜爱的食品,人生也由此减少了很多乐趣。

第三十九章 回家 (3)

“也许你可以考虑其他食物,吃些不会引起相关症状的食品。”陈盈建议。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吃那些。”他有些沮丧地说。

看到他的表情,陈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他们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只有在她面前,秦宏才会显露出那种孩子气和偶尔任性的样子。她知道这时他放松下来的标志,也明白他也在为他们之间的变化担心,现在终于卸下防备。

“我中午请你吃点什么?”她问。

“不用,还是我请你吧。”

临出门前,她从包里拿出带给他的小礼物,放满他的桌子。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相册,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摊开放在她面前。那是她从欧洲寄给他的每一张明信片。除此之外,他把她通过邮箱发过来的相片也冲洗出来,和照片一起插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中。

“我想在过年回家时,把这些给爸妈他们看看。”他说。

她看着秦宏,想起第一天晚上在学校甬道和他相遇的情景,想起一年多以来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想起在欧洲时他通信时说的那些让人心灰意冷的丧气话。她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看看,因为我很难向他们描述你的样子。”他补充道。

陈盈微笑着站起来,走过去把手放进秦宏的手心里。那是她熟悉的掌纹、熟悉的温度,还有那个位于中指第一关节处的硬茧。他轻轻地抓紧她的手,怕捏疼了似的,不一会儿就回复十指相扣的状态。他们相视而笑,五个月的分离而产生的空白就在这一瞬间被填满了。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她,把她的手腕都扭疼了。

“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他嗫嚅着,“没有你,我的生活索然无味。”

“我也想你。”她回答。

如果不是隔着厚厚的衣服,她相信他会把她按进身体里。秦宏没有汪屹那样高,但比他用力得多,她几乎无法呼吸。汪屹抱她时总是非常谨慎,像是怕把她捏疼了似的。她的几缕长发飘起来,贴上他的面颊。他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脖子,将她的下颌高高翘起。

邻居的防盗门发出响动,两个人像做错事般赶忙分开,低着头朝电梯口走去。陈盈站在楼道窗边,看着略显空旷的街道和来来往往的车流,到处都看不到一点点雪化过的痕迹。风吹着空塑料袋在天空飞舞,这是一个干冷的冬天。

他们来到街上,树木还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全部褪去了绿叶。空气中夹杂的沙尘吹得她张不开眼,他转过身挡在她面前,后退着行走。他们就这样紧握着手走到饭馆前,打开门进去,找了两个空位挨着坐下。服务员走过来将菜单递给他们。

“想吃点什么?”秦宏边看边问。

“听你的。”陈盈说。

秦宏伸手摸摸陈盈的头。她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知道五个月的日子终究过去了。彼时独自在丹麦的房间里,亦或是欧洲旅店的客房里,她总能想起他们之间那些不经意的习惯动作。在初到欧洲的适应期,她就靠着这些回忆支撑自己不被功课和周围的语言文化压倒。而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又害怕自己忘记他的温度和肢体感觉,它们将是她重归中国生活的关键。

“我还好,很好。”她看到秦宏有些吓坏了,忙用餐巾纸擦干眼角的泪。

“待会吃完饭,我送你回家。”点完菜后他对她说,“明天好好休息,哪里都不要去了。”

“行。”她同意了。

饭后返回秦宏宿舍的路上,天空中聚集起铅灰色的云朵,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他们回到屋里,四只手贴着暖气烤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她七手八脚地整理东西,他站在旁边把用过的机票和包装袋丢进垃圾桶里。临出发前,她帮他抹干净书桌和窗台,将干枝梅整齐地插在花瓶里。

“有件事想告诉你。”在下楼时秦宏说。

陈盈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梁静没能来接你,好像是因为她那边发生些事情。”他接着说,“她至今都没有告诉我。你后天回到学校如果见到她最好也别问。我想,等到她什么时候愿意讲,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四十章 相似的形状 (1)

“你终于回来了。”孙玮抱住刚推门进宿舍的陈盈说,“我和吴云都很想你。”

这是陈盈回中国后的第三天中午。她带着在家浆洗过的衣服,推着行李箱回到学校。看到久违的校园,她渐渐意识到恢复从前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她沿着甬道低着头,身后拖着行李箱闷声不响地向前走,其他学生还是像以前那样骑着自行车,按着铃,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她回来的第二天晚上,这个城市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据秦宏说,雪是从午夜开始的。那天晚上出奇的静,连平日里咆哮的狂风也住了嘴。她记得那天早起窗外一片银白,新闻里报道了由于意外大雪引发的全城交通堵塞。

再次站在秦宏的宿舍楼下,她知道那里已没有他的位置。然而她抑制不住寻找那扇窗户的心情。玻璃和窗框的下面荷叶连接处很不牢固,即使关上也会留有些许缝隙。她为了不让他受冻,用报纸和宽胶带把那一侧窗户封住了,这样的布置在全校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现在那扇窗后面挂起墨绿色的窗帘,挡住了视线。她知道在离开的这个学期,学校又在楼里安排了新生。他们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还留着谁的回忆。尽管如此,看到那褶皱的窗帘微微一动,她还是忍不住记起去年的某一天在这里,秦宏从窗户里探出身向她打招呼。她还能看到他那天的样子,穿着米白色的粗线毛衣,格子衬衫的领子从毛衣上方伸出来,完好地衬托着他希腊侧影式的面庞。促使她下定决心和他交往的,也是在那瞬间的事。不过她喜欢把功劳让给梁静,让梁静相信自己是听取了她的建议。

陈盈回来后尚未见过梁静。

然而她相信她们之间的默契,毕竟相识近六年,很多事情早已变成了习惯。红尘中的繁文缛节在这样的友谊面前黯然失色,每次久别重逢都使对彼此的信赖更加深厚。此刻,陈盈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没必要迫不及待地去打扰期末备考的好友。当她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天空又飘起细碎的雪花。

门口的银杏树褪下黄色的外套,表皮上露出智慧的皱纹,干细的枝杈披着雪在风中轻轻颤动。她刷了重新激活后的校园卡,进入楼道。水房里传出浣洗衣物的声音,三花猫却不知去向,若不是在离开丹麦前收到了梁静发来的照片,她也要担心小白也会出现相似的情景。她提着箱子,一层楼一层楼向上爬。箱底两侧的轮子磕在台阶边缘,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要想把在欧洲的全部记忆塞进这样狭窄楼道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正如一个旅居者重返故乡那样。箱子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那些零碎纪念品和生活用品挤在一起,成为她在各地辗转时甜蜜的负担。现在也如此,在每一次楼梯经过转角时都像侧方位停车似的反复腾挪。即便如此,往日的记忆如同仍从各个角落向她涌来。

挂在楼道晾衣架上各式各样的衣服,楼梯平台上专用的收集旧书的纸箱,还有穿着拖鞋甩动黑色长发的身影,都在向她表示欢迎。她被熟悉的事物浸透,刚入大学时的慌乱景象似乎又在眼前。那是盛夏的某一天,她在楼道里跑上跑下,最后大汗淋漓地竟然在相似的宿舍楼间迷了路。正在那时孙玮和吴云发现了她,像牵着迷路的孩子般将她领回去,三个人在宿舍里一起吃了第一顿饭。有素炒芹菜和炸鸡柳,陈盈记得很清楚。

那些闪闪发光的美好往事像雪片一样在她心中飞扬,走到宿舍门前时她不得不努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以便抓牢光滑的门把。她深吸口气,扭动把手,返回曾经的生活。孙玮和吴云都在,两个女孩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像之前每一次她们都在宿舍时那样。

“陈盈……”吴云抬起头轻声轻气地说。

陈盈注意到她很瘦,相较她们分别时几乎是被磨去了一层,平日里精致的妆容和愉快的神情都不知去向,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羸弱的气息。陈盈瞟了眼站在门口的孙玮,她不动声色地向陈盈使了个眼色。

“吃饭了么?”陈盈走过去问。箱子被顺手立在床边。杏黄色的床板上铺了几张旧报纸,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没有。”吴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想吃什么?我去买。”孙玮裹上围巾。

“我什么都不想吃。”吴云说着垂下头。

陈盈朝孙玮摆摆手,让她先出门去。然后陈盈搬过自己的椅子,拂去表面蒙的灰尘,坐在吴云身边。她看到在离开期间,书架上的书籍位置被移动过了:原来放在《资本主义与自由》旁边的《贫穷的终结》,被乔治?米德的《心灵、自我与社会》取代。戈夫曼著成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连同几本中国古典诗集占据了本属于马克思?韦伯著作的位置。《交往行动理论》和《道德教育》一起横躺在这些书籍上方的空隙里。

“带你去一个吃东西的好地方,如何?”陈盈试探地问。

“外面正下着雪……不想出去。”吴云说。

“我请客,来吧。”

第四十章 相似的形状 (2)

陈盈给吴云披上外套,拉着她的手出了门。她们特意沿着靠近湖边的小路走,避免碰到下课归来的人流。细密的雪花在风中荡来荡去,给两个人的帽子和肩膀都撒满糖霜。她们好不容易走出校门,在东校门外的马路上行进。人行道上的积雪被清理掉了,露出红色带凸点的砖路。这让陈盈想起哥本哈根的那些碎石路,在国去的几个月里,它们通力合作给她的脚底边缘留下一连串作为纪念的硬茧。

“到了。”陈盈说着把吴云往万圣书园的黑色楼梯上推。在外面风雪中,这座粉红色店面显得模糊不清,陈盈凭着记忆推开已经换成茶色玻璃的塑钢门。两个女孩像刚上岸的水禽般在塑胶脚垫抖落衣服上的雪。她们顺着暖风吹出来的方向走到二层,找到两个连在一起的沙发椅坐下。还没等她们叠好大衣,一只胖胖的虎斑猫就跳上陈盈的膝头。

“你还是这么受猫欢迎。”吴云淡淡地说。

“点个你爱吃的,怎么样?”陈盈问。

“都随你。”

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吃到热气腾腾的火锅,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特别是对陈盈而言。她在冒着水蒸气的铜锅边大朵快颐,头也不抬。可能是受到了感染,吴云也盛了满满一碗涮菜猛吃起来。

“这家的菜味道有那么好吃?”吴云放下碗筷抚摸趴在陈盈腿上的猫。刚才吃饭时它一直伸着头,想知道这桌菜品都是什么。通过两位年轻女孩嘴边夺食,它现在吃饱了,缩成一团心满意足地打起呼噜。

陈盈笑笑,打开手机刷看股票行情。临近年底没几个交易日,整个市场情绪低落。

“你怎么不问问我最近的情况?”吴云说。

“你——想说么?”

吴云叹了口气,仰头喝下面前剩余的半杯花茶。她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陈盈看到原来放在八仙桌上的那盏马赛克灯换成了五彩透明玻璃贝壳的灯罩。黑色墙壁的吧台周围,几个穿黑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忙着把玻璃杯擦干。背景音乐通过头顶的音响缓缓响起,顺次播放设定好的歌曲:

“我竟然没有掉头

最残忍那一刻

静静看你走

一点都不像我

原来人会变得温柔

是透彻地懂了

爱情是流动的

不由人的

何必激动着要理由

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

不是骗我

很爱过谁会舍得

把我的梦摇醒了

宣布幸福不会来了

用心酸微笑去原谅了

也翻越了

有昨天还是好的

但明天是自己的

开始懂了

快乐是选择

……”

陈盈安静地听完吴云复述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尽管她早先从孙玮那里了解了不少。吴云反反复复地诉说,看得出分手时对方那些粗暴伤人的话仍让她记忆犹新。透过她黑色的眸子,陈盈仿佛可以看到当时可怕的场面和吴云无处藏匿的自尊心。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吴云叹口气说,“他说他受不了我了。经过了两年零一个月又三天,他离开了。”

陈盈难过地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和电影中看到的不同,陈盈感觉到那股痛苦犹如疾病在空气中快速传播过来,让她的心也随之沉默。

“你说,他有可能回心转意么?”吴云问。

“为什么希望他回头?”

“可能是不甘心。总以为自己的付出不能就这样在一瞬间被否定。”她一双发红的眼睛转向别处,“很多时候我觉得如果自己做点什么,说不定他就能回来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在QQ上和他说话,给他打电话,他不但不理,还把我拉黑了。后来我开始跟踪他,想像以前那样给打水放在楼道门口,结果……”

她苦笑起来,泪水滴在手臂上。

“你不必再为他担心。”陈盈说,“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孙玮也让我不要再管何思,说该教他自生自灭。可是我什么课也听不进去,书也看不了,心里装的全是这件事。我吃不下饭,饿到意识模糊时就睡觉。在梦里我们是相爱的,醒来才知道我和他已成陌路。”

“受伤的心灵需要时间恢复,再过些日子你必将痊愈。”

“其实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吴云突然说,“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自己以后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心已经碎成一片片的,有谁还会喜欢这副样子的我呢?”

“没有人能无法预知未来,但我认为不必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当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的时候,也要错过群星了’。”

“我也喜欢泰戈尔的诗。你不在的时候,我偷看过那本书。”

她们一起笑起来。欢乐的气氛在桌子中间滋长,猫伸伸懒腰,坐到吴云腿上望着她。她小心地挠了挠它的下巴。

“我最喜欢那一句。”吴云摸着猫头说,“‘我不能选择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了我。’”

“‘不要着急,最好的总是会在最不经意时出现。纵使伤心,也不要愁眉不展,因为你不知道谁会爱上你的笑容。对于世界而言,你是一个人;而对于某个人,你就是他的整个世界。’”陈盈回答。

“‘相信爱情,即使它给你带来悲哀也要相信爱情。’”

“‘尽管走过去,不必逗留着采花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会继续开放。’”

窗外的风继续吹着,对面的民居仿佛在飞雪中哭泣。街边的树木依旧坚强地挺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摆,全身披着雪白的霜。旁边座位上的人来了又去,渐渐地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背景音乐换成了没有歌词的钢琴曲,串串音符在她们耳边轻快地跃动。

“你说,树为什么不学着小草那样,在秋天枯萎了,第二年春天从土里重生?”吴云问,“在这样的严寒中苦撑,要忍受多少折磨。”

“它们不是白受苦。今天的痛会变成明日的财富,让它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她们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吴云告诉陈盈许多这个学期班级里发生的事。毕竟她们已经念到大三,毕业后的计划不再遥遥无期。很多人利用业余时间开始找实习,更多人加入了考证大军,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课外辅导班发放的复习资料上。到今年下半年,她们也将成为毕业班的学生,各种现实问题都会摆在眼前。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陈盈问。

“我想考研。”吴云犹豫地说,“其实也想出国看看。你觉得去欧洲怎么样?”

“挺不错,就是食物有点吃不惯。”

“其他方面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陈盈说,“在欧洲,我时常感到很困惑——不止是因为语言的差异。更多时候我对周围发生的事一知半解,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北欧的神话故事我一无所知,对他们的文化发展更是完全不晓。欧洲这片土地上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各国间的差异又将这部分复杂化了,当你本以为终于明白了某部分文明后,离开上百公里,又发现自己再次回到白痴状态。”

“怎么会是这样?”

“这么说吧。如果你把每个欧洲国家当做一家人,可能会更好理解。各国文化相当于家族的传统,由于某些生活习惯等因素,每个人都会受到所在‘家族’的影响,从而表现出不同的性格。我刚开始很难理解,毕竟他们毗邻而居,并拥有如此之多的渊源。后来我想他们更多的是通过对对方选择的尊重,捍卫自己的独立性。”

第四十章 相似的形状 (3)

“你最喜欢哪个国家?”吴云问。

“丹麦?德国?我不知道。”陈盈坦率地承认,“我想我可能缺乏一种契机,使自己彻底成为当地某个文化的一部分。”

“对某个地方的感情从来都是因为在那里发生过故事。”

陈盈默默地微笑着,柏林墙博物馆和洪堡大学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到处是站立姿势的彩绘熊,还有一个人陪着她,从西到东三天之内徒步在这座城市穿行了两遍。她相机里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他拍照的。那是他是用他的眼睛记录着她的生活。

“在异国,你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像布朗运动般充满巧合。主观上的随机决定可能促成两个人相遇或分别。即使没有这些,客观事件也在不断促成新情况的产生,让人被迫做出选择。分别的次数多了,也就明白,两条轨道重合的几率极其稀少,分道扬镳才是常态。”

“想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确实很困难。”

“有太多的理由促使两人分开,而坚持到底的原因往往只有一个。”陈盈说,“所以我们应该感谢那些半途而废的人,是他们给予我们再次选择的机会。”

“说得好像我还应该为分手感到高兴似的。”

“难道不应该吗?也许有人曾为你和别人在一起感到恨不相逢。”

“这是——什么意思?”

陈盈没有回答。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大衣,抖了抖披在身上,戴好帽子后又仔细地帮吴云裹好围巾。她走在前面,顺着楼梯下到书店里。在书架前溜达了两圈,目光在书脊上来回移动。不一会儿,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几本新书加入收银台前等候的队伍里。吴云平静地提着包,看她爱不释手地捧着书翻了又翻。

“你上次来信不是说已经受不了社会学了吗?”吴云看着书的封皮说。作者涂尔干的名字赫然在目。

“虽然我放弃了韦伯的书,但还是喜欢在休息时读一点相关领域的代表作。这就像是因为曾经心仪一朵花,在那之后喜欢的都是相似的形状。”

第四十一章 十字路口 (1)

陈盈再次见到梁静时恰逢新年刚过。正如一首歌中所云,人在成长过程中会不断和亲朋好友走散,那些得以聚首的日子变得越发稀罕。这次相见实属不期而遇,她在学校南门外的十字路口看见梁静正左顾右盼,对前进的方向举棋不定。她就混进穿行的人群来到梁静身边,着实把对方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梁静吃惊地问。她穿了件黑色短款羽绒服,搭在肩膀上的格子围巾一角垂落下来。

“不可以么?”陈盈狡黠地笑着。

“天!我都忘记你回来了!”梁静顺势把围巾向后一撩,“怎么样,欧洲好玩吗?回来还适应吗?”

“你这样说话让我觉得好像遇到一个陌生人。”

梁静咯咯笑起来,伸手跨着陈盈的胳膊,像她们从前逛街时那样。陈盈比她要矮一些,可她宁愿这样屈就也要让对方挽起她的手臂。陈盈领着她过了马路,走到学校这边。她脸上仍带着那副迷糊的样子,好似如梦初醒。

“下面该去哪里?”陈盈问。

“现在几点了?”梁静反问。

“下午两点十分。”

“天啊,该去喂兔子了。”梁静惊叫,“怎么都到了这个时候?”

陈盈跟着梁静朝心理系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梁静看上去很着急,却依旧显得心不在焉。

等他们走到紫藤萝架下时,才发现楼里一个人也没有。放寒假后,学生们差不多走光了,从外面看所有房间全是黑着灯。梁静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边按开门锁的密码。陈盈站在她身后静静地观察她。

滴的一声,防盗门开了。她们鱼贯进入楼内,梁静上楼时随手按下附近的开关,像萤火虫般在背后留下一串光明。她这样无言地行走在空旷的楼道里,错过实验室的门又折回来,最后举起来的手停在冰冷的门把上。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下手套推开门。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将楼道里的光亮带进屋内。靠近暖气的几只铁丝笼子随着光的出现颤动起来。

“都饿坏了吧?”梁静解开脖子上的围巾,连同帽子一起顺手仍在门口的衣架上。陈盈在她身后打开灯,跟着进入那充满尿骚味的房间。

实验室里的兔子看到她俩进来,条件反射般的用后腿站起来,挺直腰杆挤到靠近门边的这一侧。陈盈走过去将笼子抬起来,端着盛满兔子粪尿的托盘出去倒了。回来时,她发现梁静蹲在地上,来回翻动冰箱下层的冷冻室。

“需要帮忙么?”陈盈放置洗干净的托盘时问。

“我找不到馒头了。”

“要不要去食堂再买点?”

“只好如此。”

梁静得到这样的结论,十分懊恼地走出实验室。陈盈这才发现她穿了条阔腿牛仔裤,肥大的裤角随着步伐左右摆动。裤子明显是刚上身,由于叠压产生的折痕在膝盖以下依然显而易见。这让陈盈有些惊讶,因为以前一起看山口百惠的电影时,梁静还对这种喇叭裤表示过不屑。

“你……还好吧?”陈盈问。

梁静随便地点点头,手忙脚乱地锁上门,下楼梯时才想起二层楼道的灯没有关。

“我去关灯。”陈盈自告奋勇。

此时正门口突然铃声大作,正在上楼的陈盈和梁静对视了一下。

“这会是……”陈盈皱着眉说。

“他还是来了。”梁静似乎长舒一口气,显得比刚才精神不少。她自顾自地微笑着从陈盈身边走过,站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按下开关。整个楼道在一瞬间陷入黑暗中,唯有正门口前半米处还剩下些许光亮。陈盈沉默地走在梁静身后,想弄明白眼前的一切。

“来了。”梁静像往常那样顺手刷过读卡机,防盗门随声开启,叶枫双手插兜站在台阶上。陈盈惊讶地发现他穿着和汪屹在英伦拍下那张照片里相同的外套,连帽子也是一模一样。她屏住呼吸瞪着他。而他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只定定地望着梁静。顺着他的方向扫过去,陈盈错愕地发现汪屹就站在紫藤萝花架旁的甬道上。他没戴帽子,长长的围巾流苏从羽绒服下摆漏出来,一双雪地靴正好踩在没有融化的白雪里。

看样子他是陪着叶枫过来的,以前陈盈和梁静还曾半开玩笑地讨论过他们俩到底谁是谁的影子。陈盈赶紧缩进门口墙边的阴影里,以免被正在向这边张望的汪屹看到。这是她回国后第一次见到他。他的外表和她印象中在丹麦分开时样子差不多,还是高高的,面无表情。

叶枫无声地站在梁静面前。陈盈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蔓延,可是她又不愿为了打破僵局暴露自己的位置。三个人屏息凝神地站着,谁也没讲一句话。

“怎么样?”汪屹走过来。他拍拍叶枫的肩膀,转头看见陈盈时立时愣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放过每一缕发丝。然后他别过头,尽量平静地装作没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的一个手指弯曲了搭在鼻尖上,陈盈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在紧张不安时总会如此,他在柏林时告诉过她。

“刚说完,正要出去。去——”叶枫说着看了一眼梁静。

“——食堂,买点馒头。”梁静默契地接过话头,也望着叶枫。

“咱们走吧。”汪屹说。

第四十一章 十字路口 (2)

等他们全都走出来,叶枫才看到陈盈。他点点头,用那种惯有的含蓄方式和她打招呼。陈盈注意到他手上还戴着以前那串黑色手串,佛塔下的坠子从袖子口露出来。陈盈向他笑笑,看着他拉着梁静的手走在前面。她默默地和汪屹并肩走在那一对身后。

“回来——还好吧?”他们走了很久,到食堂门口时,汪屹突然问。他说话时回避着她的目光,手指仍不时地抚摸鼻尖。天气很冷,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大林和小林》中那个红鼻头王子。

“还行。”她简单地回答。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看着叶枫拎着两大袋馒头,梁静在他前面走来走去,像个在超市购物的快乐主妇。

“真没想到梁静处理得这么好。”汪屹继续说,“明明知道喜欢的人要离开,还能这么泰然自若地生活,认真过好当下每一天。换做是我,恐怕很难做到。”

“叶枫要离开?”

“是的。”

“去哪儿?”

“英国。”

“什么时候走?”

“下个学期。”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汪屹叹了口气,吐出白色的一团水蒸气。那些气体就像是记忆般从头脑中喷薄而出,看起来那么浓墨重彩,然而转瞬间又消散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继续说:“叶枫的爸爸是大学老师,已经调到英国那边大学去工作了。过了春节,他们全家都会搬过去,叶枫也会转学到英国的学校去读书。你看到我电脑里的照片,就是他们去英国找房子的时候,我们俩见面后照的。”

陈盈抬眼望着汪屹,不明白他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事藏在心里这么久。他的朋友马上要离开了,如果这件事换做是发生在梁静身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她也有点责怪好友。梁静在各方面总是非常体谅她,在她彷徨不安时出谋献策,但在自己面临大事时却独将她排除在外,半点风声也没透露给她。可她又没办法怪她,正是这一刻陈盈明白了梁静不来接机以及反常表现的缘由。

“梁静怎么会……”陈盈说着向食堂窗口望去。梁静正在检查袋子里的馒头和蔬菜,叶枫站在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她。

“叶枫也舍不得,但是梁静执意要分手。她说他们应该在他离开前试着做回朋友,这样分开时就不会那么难过。”汪屹说。

陈盈摇了摇头,不敢相信梁静愿意用这种方式结束这段感情。毕竟叶枫对梁静那么好,每当梁静为了做实验加班加点的时候,叶枫总会提前一小时跑到食堂排队,就为了能买到她爱吃的小炒。他也总给她买水果和零食,她吃不了的就会塞给陈盈好多。梁静的社交空间里满是他俩的合影,堆雪人的、赏花的、划船的……她最喜欢他们某年在香山红叶节时的那张,在花了两个晚上精修后,把它做成笔记本电脑的新桌面。屏保里是他们一起走过的祖国各地,有假期时的远行,也有周末的近郊游。这些曾经的美好现在都变成了必须割舍的记忆,陈盈想起吴云,她的电脑里至今仍保存着许多类似的照片。

“分手后会感到可惜,一定因为对方是很美好的人,以至于宁可屈尊做朋友,也要保持最后的联系。叶枫的想法,我很能理解。尽管还年轻,但是冥冥之中知道,世界上恐怕很难有第二个人让自己如此倾心。即使不能在一起,哪怕同对方擦肩而过、毗邻而坐或是简单的萍水相逢,都会心猿意马。同这样的人分开,一生中恐怕也不会再见到第二次。”汪屹说完将头转向陈盈。她看到他眼里不再有那种激动的神气,反而是舒缓的、平静的,像在布拉格的旅馆里,他在阳台上隔着玻璃说话时那样。

这时那两个人出来了。叶枫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里的馒头还从袋口缝隙里缓缓冒着热气。梁静手里还捧着两个,偶尔隔着袋子贴在脸颊上,像暖炉似的。陈盈看着她一摇一晃地走在路边马路沿上,叶枫用肩膀撑着她的手。

“一起上来吧。实验室里没人。”梁静像女主人那样招呼另外三人,那股热情劲搞得如果拒绝会遭到谴责一般。他们鱼贯走上台阶,来到刚才那间散发尿味的房间。他们把兔子从角落里搬出来,将笼子放在窗台上。梁静熟练地给兔子烧开水,叶枫帮着把馒头掰成小块。陈盈和汪屹站在水池旁边刷洗胡萝卜。

“你们看,这些啮齿类动物总是嚼啊嚼的,好像永远也吃不完。”梁静凑到近前观察兔子时说。陈盈注意到有只兔子的耳朵总是下垂着的,就指给梁静看。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了。”梁静仔细观察了一番,得出结论。旁边三个人赶忙表示赞同。接着她又指挥他们削萝卜、往水盒里加水,还给每只兔子都新垫好温暖干燥的窝。等他们全都忙活完,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可是梁静似乎不着急,还到处看看天竺葵的叶子有没有蔫掉,小白鼠的营养颗粒还够不够量。她走来走去,没有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我想陈盈和汪屹大概饿了。”叶枫说着扫了他们一眼,“让他们去吃饭吧。”

“哟,都这时候了。对不起,我没注意时间。”梁静满怀歉意地对陈盈说,“马上就好。”

“没事,你们继续忙。我们先下楼等你们。”汪屹说完转身出去了。陈盈跟在他身后。他在楼梯平台的转角处停下,透过玻璃上薄薄的水雾向远处看去,越过干枯的层层树枝,食堂银色的烟囱正如烧开的水壶嘴,冒出袅袅蒸汽。他的指尖在床上轻轻滑过,留下几排整齐的痕迹。

第四十一章 十字路口 (3)

“秦宏回家了?”他头也不抬地问。从前他总是回避这个名字,仿佛一提到秦宏就让他失去继续谈话的能力。他慢慢地转向她,看她无声地点头。

“年年都是如此,倒也放心让你一个人留下。”他继续自言自语,“不怕你遇到困难兀自哭泣,也不怕你因为思念暗自神伤。我想他一定没见过你难过的样子,不知道你的日子过得什么样。我看见你又去报名做下周的房展会翻译了,是吗?”

陈盈承认了。

“‘那一往情深的爱的追求,有朝一日,竟变成对所爱之人的鞭笞吗?’”他问,不等她回答又接着说,“与其说人有惰性,不如说倚赖惯性。只要还能按照一成不变的方式过下去,就不愿做出改变,哪怕明知有更好的方法,也装作没听见或者干脆告诉自己那行不通。我想人人都是这样,不可避免。”

“做兼职是我的选择,与秦宏无关。”陈盈辩解。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想打扰你。可是当我知道叶枫要走了,才明白这样的无为而治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当发生外力打破从前的平衡后,轨道会发生各种扭曲,人们在新的轨道上边运行边寻找新的平衡点,企图再次回到原来那种状态。有些是不可逆转的,而且也许再也无法找到均衡。”

“汪屹,不要这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高兴你还挂着那颗天珠。”他指了指她的手机,吊坠正挂在她的外衣兜边映着阳光闪耀,“你放心,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陈盈向他表示感谢。

“你不用谢我,只要你觉得值得。另外,我也会去参加那个展会。”汪屹说。

这时梁静和叶枫出现在楼梯上,两个人看起来很轻松,有说有笑的,一点也没怀疑汪屹和陈盈的谈话。梁静松开叶枫的胳膊,快步走下楼梯,到大门口又扬起手招呼他们快点。陈盈看见好友这副样子,也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会心地微笑着。他们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走出心理系学院楼,不一会儿来到附近的食堂。

“汪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等两个男生买饭时梁静问。

“没什么。”陈盈赶紧说。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梁静朝两侧看了看,“是叶枫说的。”

“什么事?”

“汪屹很喜欢你。”梁静说,“很久了。”

“是么?”陈盈尽量做出惊讶的表情,“他本人从来没提起过。”

“这样啊。”梁静接过叶枫端过来的菜,趁乱向陈盈撇撇嘴,叫她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开始分享在欧洲的趣闻。汪屹详细地讲他遇到埃菲尔铁塔关灯的新闻,这是不容易遇到的情景,他觉得十分新鲜。然后他分享了在挪威的见闻,看到捕鲸船浩浩荡荡地回到港口,将新鲜的鱼肉卖给当地人。还有临行前那一场暴风雪,所有列车都停运了。

“那怎么办呢?”梁静问。

在汪屹回答时,陈盈把脸埋进饭里,假装对整件事情不感兴趣。不让那些变得扑朔迷离的记忆再次呈现在眼前。在讲述过程中,汪屹也不看她一眼。当他讲到不得不去宾馆暂避一晚时一直沉默的叶枫突然提问。

“你什么时候去的奥斯陆?”

“大概是圣诞节前三天。”汪屹眼睛眨也不眨地说。

“哦,我还想,如果你早几天去,说不定还能碰到陈盈。”叶枫说,“她不是圣诞节前一周去的嘛?我和梁静都收到了她邮寄回来的明信片。”

第四十二章 塔罗秘语 (1)

春节的那几天假期忽悠悠地过去,寒假里余下的日子像落进时光潮流里透明的鱼,一眨眼就不见了。这年春节,梁静没有来约陈盈出去,只在除夕夜象征性地发来问候的信息。陈盈照例礼貌地回复。她将大把的时间花在阅读上,那些知名的社会学和经济学书籍几乎被她翻了个遍。这样的习惯于她有益,同时她相信这样做可以给梁静留出足够的道别时间。

“我不去送他了。”叶枫要走的当天梁静对陈盈说,“你和汪屹去吧。没有什么要说的,替我祝他一路顺风。”

“不去不后悔么?”陈盈试探地问。

“不会。”

“也许他有话想说呢?”

“该说的都说了,何必哭哭啼啼。给彼此留个好印象,从此各走各的路。”梁静甩着头后的马尾辫,不在意地说,“如果他问起来,就说我在实验室正忙着,没工夫过去。”

陈盈知道梁静的脾气,再劝也是白费功夫。陈盈穿着白大褂坐在心理系的实验室里,轻声翻阅大卫?李斯曼的著作《孤独的人群》,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梁静碰掉了几只试管,还有一只烧瓶因为没及时冷却就加入凉水结果产生裂纹。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到处找扫把,沉着脸不说话,使劲用簸箕搓起散落各处的碎玻璃渣,最后哗地一声连同扫把一起扔在实验室角落里。陈盈没说话,从座位上看着她。

“你不着急去机场吗?”梁静大声地问。她的脸胀得通红,桌上的仪器还发出噼噼啵啵的声音。玻璃器皿也还没擦,干净的水在容器口聚积起来,闪闪发亮。

“离飞机起飞还有六个小时。”陈盈抬头看了看表说,“我和汪屹约好去叶枫家楼下接他,然后一起去机场。”

“原来都安排好了。”梁静垂下头,像极愿望落空的孩子。陈盈走过去,抚摸她的头,不顾她滴落的泪水沾湿了衣袖。陈盈将她拖到近旁的椅子上,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这么多天来隐忍的情绪如山洪暴发般倾泻出来,梁静将脸埋在陈盈的手臂间颤抖着,无声地啜泣。陈盈不知道说什么好。房间里静悄悄的,能听见龙头里的水珠落在水池底部的撞击声。

过了一会儿,梁静站起来,用手遮着脸走出去,在楼道水房里洗干净。她回来时除了红红的双眼,已不觉有什么异样。她重新在离开前的座位坐下,陈盈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她仰起头,一饮而尽。

“我一会儿和你们一起去。”她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

“真的。”

“你这样好好的,也让他放心。”

“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梁静自嘲地说。

“也许有。”陈盈安详地说。

“比如?”

“你。”

“我?怎么可能?”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是叶枫常说的。他对你的真意,谁都不曾怀疑。人在年轻时总觉得,这世界那么大,自己那么小,出个国就从此天各一方了。可世事难料,在这个地球村里兜兜转转,谁能确定在未来不会重逢。只要依然保存对彼此的情谊,就会有希望。”

“原本不愿去是因为不想让他认为,他一离开,就带走了我的世界。”

“毕竟你们曾相互陪伴了那么久,那些过往是谁也偷不走的。我猜他也是想留住这段感情,所以才同意做你的朋友,陪你演了那么多谁也骗不了的戏。真正放手的人会掉头离开,即便你天天见到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彼此间的距离。”

梁静没再说什么。她整理好实验器材,在门口换上厚厚的羽绒服。寒假接近尾声,实验楼里的供暖设备自放假就停了,整个楼道阴冷阴冷的,冻得人膝盖发麻。

“你说,每个女生是不是都要经过失恋才能长大?”在他们离开实验室时,梁静忽然问,“就像是人生的一门必修课。”

“可能吧。”陈盈说。

“真羡慕你们宿舍孙玮,可以把每次分手处理得那么好。”梁静擦擦鼻子说。

“失去恋人的感觉总是落寞、虚空的,之所以羡慕大概是因为你没见过她暗自神伤的模样。没有人愿意把一门课重修那么多次,在一次次失败重来的过程中,也许会放弃这个专业呢。”

第四十二章 塔罗秘语 (2)

她们从心理系走出来,经过理科教学楼群。陈盈在那里停留一阵,查看有没有新的助教招募通知和实习活动宣讲。梁静陪着她到处走走停停,眼睛里原本哀伤的底色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光,平静又富含活力。插在兜里的手也摆脱了局促的姿势,开始在陈盈眼前指指点点。平时打趣陈盈的那股调皮劲还没有恢复,但她愿意说起新近发生的趣事,包括那只耳朵无法重新竖起的兔子。

中午饭后,梁静躺在陈盈宿舍的床上,没过多久就睡熟了。陈盈看出她是真的倦了。吴云和孙玮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小白也和梁静睡在一处,它整个身子蜷着,像个毛茸茸的大球,头枕在陈盈的枕头上,毫不掩饰地打呼噜。陈盈坐在桌旁看书。她把手机调成静音,秦宏发来的信息不会影响她们的睡眠。

“在干嘛?”他问。

“看书。你呢?”

“看雪。”

“那边下雪了?”

“很大。群山都披着白雪,看不清树木的样子。空气也变得一尘不染,落在窗台上的雪都是透明的,泛着银色的光。”

他说完传过一张图片过来,是山中雪景,白色的世界。

“真美。”她称赞。

“玩过塔罗牌吗?”

“略有耳闻。”

“我面前正摆着一副牌,试着抽一张。让我看看你最近的运势。”

“你洗过牌了?”

“洗过,也切好了。”

“你也抽一张,一起看。”

“好。我打开电脑视频操作。”

陈盈打开笔记本,插上耳机线,看着秦宏在视频对面的桌子上将背面印着六角星的塔罗牌呈扇形铺开。六芒星周围对应的各式符号让她游移不定,不知该如何选择。

“对什么问题进行占卜?”她问。

“问——爱情运势?这个简单些。”

“好。”陈盈笑了。她让他拿出从左数第六张牌放在V字阵的尖端位置,之后的第六张和第七张放于该牌的两肩位置,之后的第六张和第七张放在V字的两个分叉顶部。

“开牌?”他笑着问。耳机里全是兴奋的声音。

“行。”

“这个是当你面临两种选择时,各自的现状和未来预测。要先想好再看牌。”

陈盈静下心,尽力排出脑海里的杂念。她深吸一口气,有点紧张地点点头。看着他把尖端位置的牌翻开,这张代表的是求问者本身,意味着她目前的情况。

这是一张正位的牌。月光下龙虾从水中爬出向女神走去。它要选择远方两座高塔中正确的一座,因为那座高塔是觐见月亮女神的唯一途径。岸上的狼和猎狗被月亮女神吸引着,未曾发现上岸的龙虾。牌的底部用写着“月亮”。

“让我查查,月亮正位的释义——”秦宏说着翻开塔罗占卜的厚书,“‘不安、迷惑、动摇、谎言、欺骗、鬼迷心窍、动荡的爱、三角关系。在事业上,你可能有些不满足,希望把自己的全部潜能发挥出来。在感情方面,你很敏感,害怕被伤害,尽管有伴侣的承诺,仍然犹豫不决,甚至有逃避的想法。’”

他念完这段顿一顿,狡猾地看着她。她抿起嘴没说话。

“现在咱们看两种不同选择的情况。心里准备好了吗?”秦宏问。

陈盈回想起在欧洲发生的事,汪屹的身影如同夏日树荫下斑驳的阳光在眼前略过。他的笑容,有力的臂膀和温暖的怀抱全都记忆犹新。他温柔的眼神和深情的吻在近日的梦中不断向她靠近。她有时从梦中惊醒,周遭一片黑暗。伸手在桌边找水瓶想喝水时,会碰到他买的纪念品。尽管看不见,她依然能感觉到上面的颜色、图案和花纹,就像他手掌心的纹理。她没敢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孙玮以为她刚回国不适应,或是在欧洲遇到什么难以忘记的恐怖事件。她总是笑着不去解释,唯恐稍有闪失引得旁人生疑。

“准备好了。”她点点头。

第四十二章 塔罗秘语 (3)

牌面描绘的是一个双手反绑,被倒吊起来的勇士。他的头部周围显现出天使般的光环,尽管他保持着非常痛苦的姿势,却满脸安详。秦宏解释说也许他是在别人做出牺牲,即使肉体毁灭,精神也将永存。陈盈想起在布拉格查理大桥上那位为保守皇后秘密而牺牲的圣约翰?内波穆克主教。

“这张牌象征着自我牺牲。它是逆位。这意味着‘无谓的牺牲、骨折、厄运、不够努力和逃避爱情。牌面倒立意味着事业上缺乏远见,迷失了努力的目标。在感情上没有了为对方付出的念头,而对方对你态度依旧,这就使你更想逃避……’”

“更想逃避……”陈盈无声地重复。

“真的想要离开我吗?”秦宏问,极力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陈盈赶紧摇头。

“第三张是你的第二个选择。”他说完翻开牌,牌面绘着正义女神身着红衣端坐在石椅上。她左手拿着一架用来辨识善恶的天秤,右手执掌一柄象征正义的利剑。凭借这两样圣器,女神可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发展趋势,同时也教导世人知晓因果循环的道理。警示人们要有宽广的心胸,并坚守道德与正义。

“这张牌是正位。代表‘公正、中立、诚实、心胸坦荡、表里如一。光明正大的交往导致感情和睦。事业上不会有太多的感觉,只是照以前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执行。在感情生活中,对于你的选择,对方都是接受的态度。’——很不错的牌意,比刚才那张好多了。”秦宏称赞道,“要不要继续看未来?”

“行。”

顺着倒吊人那边分叉末端的牌被翻开,是正位的星星。牌面的图画中,在天狼星的照耀下,希望女神把圣水瓶中的水倒入象征潜意识的池中。她似乎了解人类对希望的渴望,当一瓶倒空后接着去倒另一瓶。这张牌的描述中写道:

“尽管是黑夜,但漫天星星将指明方向;在星光的指引下,会走向光明的未来。”

“正位的意思是什么?”陈盈问。

“‘前途光明,充满希望、想象力、创造力,理想的对象,美好的恋情。代表当你在事业上得到希望的能量时,前途会无比光明。在感情方面,对自己很有信心,并努力追求对方——你们很可能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对。’”秦宏念。他反复看那一张牌说:“很神奇,这是一张在深处蕴藏希望的牌。”

“另一边的未来是什么?”不等他进一步评论,陈盈催促道。她看着在屏幕里的他伸手过去,翻开最后一张。

这是塔罗七十八张牌中最容易被人误解的那张大阿卡纳牌。死神穿着铠甲骑着白马,在他不可抵挡的力量面前,有人倒下了,有人接受残酷的现实,有人试图回避,也有人拼命挣扎反抗。根据古历法,第十三个月是死亡及重生的月份,这张牌并不意味一切结束,反而预示着涅槃重生。

逆位的死神,释义是“怀抱希望、起死回生,改变计划、斩断情丝、摆脱低迷状态、和旧情人相逢。在事业上试图两全其美,期待奇迹发生;在感情上,对方已经发生改变,而自己仍在原地停留,两人之间的隔阂不断加大。”

看到这样的占卜结果,陈盈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屏幕对面的秦宏也在发愣。过了一会儿,她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还抖动一下窗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打断了,抬头看着她。她的长发正披散在肩膀上,迎着冬日暖阳泛起栗色的光。

“怎么了?”她问,观察他仍显迷茫的眼神。

“没事。”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是没想到会占卜出这些。”

“只是个游戏,何必当真。”她安慰他说,“也许再算一次,又是不同的结果。”

“话虽如此,可是塔罗不能反复试验。”

“你相信这种预测?”她有些惊讶。

“也谈不上相信,只是觉得这种古老的相术经历这么多年仍然留存,也许自有一番道理。”

“你觉得有什么道理?”

“因为我不知道你把我放在哪条分支,所以无法得出结论。但我觉得你蛮可怜的,因为没有哪一边是一帆风顺的感情。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面临痛苦。”

“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最好的总是最难得到。”

“或者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说,像是在纠正她,“可是,如果不走完一生,谁又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呢?”

睡梦中的梁静翻了个身,被子被她裹着翻过去抱在怀里,露出没穿袜子的双脚。陈盈走过去,拿起旁边的外套给她盖上。看着梁静,她想起在奥斯陆的最后一晚,汪屹也是这样把自己的被子都盖在她身上。她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也不知道那时他的心情是不是和她现在一样。

梁静的手机闹铃准时响起,宿舍里充满宗教色彩的诵经音乐。发音相似的单词不断重复,很快就引起梁静的注意,她皱着眉关闭了闹钟。她揉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用胳膊撑着坐起来,看见陈盈在和秦宏视频,赶忙躲到摄像头采集范围之外。

“我们该去送叶枫了。”陈盈对秦宏说。他在那边点点头,留下一句“注意安全”后下线了。陈盈转过身,看梁静站在门口穿衣镜前仔细地梳头,整理好后又精心地戴上帽子。然后她裹着围巾,站在镜子前面看了又看,最后换上陈盈的围巾才满意。

“走吧。”梁静说。她看上去精神抖擞,红帽子和白围巾把她的面容映衬得格外美丽。

“走。”

她们一出楼道门,就看见汪屹站在雪地里。他浅浅地伸手打了个招呼,走过来加入她们。他们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鱼贯走上空荡荡的公共汽车,两个女孩坐在联排座位上,汪屹坐在她们身后。不知过了多少站,他们来到叶枫所住的小区。一路上梁静一句话也没讲。陈盈仔细地观察她,看她无声地带着他们向某一座高层建筑走去。小区里有两三个大爷在遛狗,好奇地向这三人张望。等走到楼下时,梁静停住了。她回头看者另外两个人说:

“我不上去了。”

“行,我去把他接下来。”汪屹自告奋勇。

“我在楼下陪你。”陈盈说。

等汪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电梯口,梁静才将身体转向陈盈。她仔细盯着她的脸,似乎要把她看穿了。陈盈尽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梁静叹了口气,从围巾上方喷出几团像棉花样的白雾。她在两棵光秃秃的树之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最后来到陈盈面前。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梁静问。

“没有。”陈盈坚定地摇了摇头。

梁静刚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汪屹推着叶枫的行李箱和叶枫的父母从楼道里走出来。两个女孩赶紧走过去,帮他们搬运东西。汪屹快步走到附近的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这一群人连拖带拽地把东西塞进汽车后备箱里。

第四十三章 为了明天再见 (1)

“咱们就送到这里吧。他们也该走了。”梁静盖上出租车后备箱盖时对陈盈说。她心不在焉,连手指被划破了也没有注意到。

“梁静。”叶枫轻声念起她的名字,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梁静还向陈盈抱怨过这一点,说他说话时总像诵经似的,一板一眼的,害她本来高涨的兴致,总被这语调削去大半。然而她又不许旁人开类似的玩笑,说这是她的专利。他的轻唤如今像电流般通过全身,使她忍不住全身抖动起来,眼眶里的泪水不断地打转。陈盈赶紧走过去,挽起她的手。

“你还好吧?”陈盈递过纸巾小声地问。她小心地向旁边瞥了一眼。叶枫的父母已经坐在车里,正等着儿子上车。

“陈盈,我有事要跟你说。”汪屹招呼她。等她一走过去,他就转身背对着叶枫,挡在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什么事?”她问。

“让他们单独待会吧。叶枫也很难过。”

等出租车离开时,陈盈看见梁静的眼睛红红的,手上戴着那串磨黑了的念珠。她没有招手,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车辆越开越远,直到踮着脚尖也看不见了,她才垂下头,走回到陈盈身边。

“很多时候人们都会以为日子像每天日出日落那样,波澜不惊地来着又去了。然而突然有一天,离别出现了,不管你是怎样震惊、伤心、无奈、不舍……它都无情地到来,夺走你熟悉的一切。曾有的惯性就这样瞬间被打破,生命的列车突然拐向另一边。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汪屹对梁静说,“看着对方离开却又无能为力,大概是最绝望的时刻了。”

“汪屹,如果你有一天喜欢上哪个女孩,一定要努力和她在一起。”梁静哽咽着说。

“我是有喜欢的女孩,可她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感情。”汪屹轻声说,“我会一直等,等到她也爱上我的那一天。”

三个人并沿着来时的路走去,冷风吹的他们尽力将身子团得更紧凑些。陈盈想起这座立交桥的另一头就是去年模拟联合国聚会的地方。有和这里相似的路灯,还有雪。她只要沿着这座桥走,就能看到那家餐厅的窗户。

这是个比往常更寒冷的冬天。有种无名的疾病在这样的季节里蔓延——据报道病人的症状先是发烧发热,语无伦次地说胡话。而后变得有气无力,对什么食物都没有胃口,全部精力像被抽走一般。最后会产生严重的失忆情况,患者经常忘却自己身在何处,欲做何事。有的痴痴颠颠,有的沉默不语。

很多人开始戴口罩,企图用这种方法抵御疾病的侵袭。已经穿得厚厚的路人看不清面孔,口罩将所有人统一成相似的模样。这座城市正因为时间的推移,迎来离别。

“我原来不知道。他走后,我把每个人都能看成他的模样。”梁静说。

“要出去走走么?”汪屹问。

“去那里?”陈盈问。

“广济寺怎么样?”汪屹提议。

陈盈无声地看看梁静。广济寺在西四大街距离白塔寺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周围是保留的老北京胡同文化和不少古建,历代帝王庙也在这条街上。和叶枫常去的广化寺不同,这里没有书院,也不临水。它静静地屹立在市中心区,给这个拥挤世界里的人们提供些许安宁。

这里的香火气比广化寺要浓重很多,院落也没有广化寺那般层层叠叠。几间房舍是佛教协会的办公地之一,参天的古树旁,照例有几只不同花色的流浪猫在晒太阳。他们正好赶上诵经时分,一踏入院内,梵唱的声音就从后院不间断的传来。陈盈站住脚,看着树顶上的乌鸦拍着翅膀嚎叫。经历几代后,它们的窝就显得硕大无朋,在光秃的枝杈中间格外突出。西边的太阳即将落下,它们用自己的方式感谢一天的平安度过。

“这里是求姻缘最好的地方。不烧一炷香吗?”汪屹说着走到天王殿前的赠香阁里,取出三支香分给她们。然后三个人走进殿旁小门,来到大雄店。寒风带着香灰朝他们吹来,落在他们的衣服和袖口上。临近黄昏,上香人多半回去了,只留着几位工作人员仍在职守。这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带着安全防火的红袖箍,目光浑浊地盯着香炉。汪屹用浮在水面的莲花灯点燃自己手里的香,走到炉前认真的叩首。

“你不觉得汪屹很奇怪吗?”梁静说,“叶枫在的时候,他每次踏进寺院都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与其说朝拜神佛,不如说只为观摩其他人礼拜的样子。汪屹总说叶枫其实是崇拜自己空想出来的幻影,就像汪屹憧憬那些不曾见过的世界一样。”

她擦擦眼睛继续说:“然而叶枫离开了,他又做得比谁都虔诚。我去过很多次寺院,还没见过哪个年轻人在长凳上这样长跪不起。也许是我看错了,误会了他往日的言行。”

“来吧。至少祝他一路平安。”汪屹站起来对她们说。他的眼睛红红的。

陈盈和梁静并排站着,按规矩点燃香,脱帽向着大雄宝殿里菩萨尊位的方向拜了三拜。迎着风,在心里默念一阵,各自许下愿望后将香插入炉中。炉子里的香灰积得尺把厚,灰堆里还支着几只长柄红烛,兀自流下几行血色热泪。

陈盈本想再在院子里转转,再仔细研究一番那几棵参天古树。可梁静表示自己累了,除了打道回府再不愿前进半步。她稀里糊涂地差点走进游客止步的办公室,临出门前还强迫陈盈给她照了许多照片。

“我要把这些发到他的邮箱里。”她宣布,一双美丽的眼睛却不看着他们,“或者不发,留给自己看——今天的日子是这样过的。”

“汽车站在那边。”陈盈拉住她摇摇晃晃的胳膊往旁边走,路过一片卖五金用品的小商店。马路对面地质博物馆的标志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道路正前方的白塔把落日遮住了,这反而给白塔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今晚能住在你们宿舍么?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学校门口下车前梁静恳求。

“行。”陈盈同意了。

第四十三章 为了明天再见 (2)

汪屹送她们回去后一直没有消息。开学前一周他打电话跟陈盈说那天回去后大病一场,咳嗽、发烧、不断呕吐,不得不在深夜去医院看急诊。查不清原因的情况下,医生只好一针一针给他打止吐针和止疼针。他在医院输了八个小时液,整只手到最后都像冰棍一样硬邦邦的。在无法进食的那几天里,他每天坐在一群老年人中间,听他们说家长里短还有哪里能买到便宜货之类的事。他醒着时无比困倦,却对睡梦中的事记忆犹新。午夜时分,那种反胃的感觉特别严重,他蹲在涮拖布的水池旁,直吐到墨绿色的胆汁从鼻腔中喷薄而出。

“我瘦了整整十斤。”他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过现在好多了,不用担心。”

她从电话里也能听出他的虚弱。他像没注意到似的给她念了一句诗:

“‘我之所以把我的痛苦不当一回事,是因为我怕你会那样做。’”

“摘自泰戈尔的《园丁集》。喜欢吗?”他问,“梁静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像以前那样,成天泡在实验室里。没听她再提过叶枫。”陈盈回答,“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

“对一个地方有感情,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多半是因为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汪屹说。

“是的。”

“想好毕业后的打算了吗?”

“想好了。”

“出国留学?”

“嗯。”

“去哪里?”

“你什么打算?”

“也是出国留学。”

“你去哪里?”

“陈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汪屹抗议。

“好。我想去美国。”陈盈笑了。

“我也去美国。”

“真的?”

“真的。”

“你为什么要去美国?”陈盈问。

“你呢?”汪屹反问。

“可能是我自己搞错了——我希望是这样的。读了那么多书,走过欧洲那么多国家,反而对美国越加好奇。以前是盲目跟风地想去,现在更多的是自己的意愿。”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因为没去过,反而在头脑中大肆美化,那片隔海相望的新大陆就显得越发神圣了。”

“这是在讽刺我吗?”

“你觉得是就是。”

“那你为什么想去美国?”陈盈又问。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重复了一遍,“对人也一样。”

“怎么不去英国,也许可以遇到叶枫。”

汪屹在电话那边笑了,陈盈也笑了。这种笑容驱散了近日来徘徊在他们关系中的乌云,阳光又再次普照下来,像要唤醒大地中沉睡的生命那样。他没有回答,她也没继续追问。她举着听筒,想象他在电话另一头愉快的样子。

“我不去英国也会继续联系叶枫。我们不会就这样把彼此遗忘。”他认真地说。

“被忘却又会怎样?”

“那要看对方是谁,我不需要被所有人铭记。”

她默默地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秦宏回来了吧?”他转移了话题。

“嗯,昨天下午回来的。”

“他知道你要走的事吗?”

“大概之前提起过,但他可能不知道我决心已定。”

“一同去吗?”

“可能不会。他很喜欢目前的律师事务所,每天都在拼命加班,正打算干出一番事业。”

“那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独自在欧洲生活那么久,还怕这些?”

“好好准备英语考试,一起努力吧。”

“一起努力。”

做出这样的约定后,她听对方“噗”地一声挂断了,听筒里传出重复的忙音。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桌角的文件夹,才想起还未和他约定第二天去参加展会活动的事,那些翻译用的材料还在她这边,装在白色的牛皮纸口袋里,正面中间位置写着各自负责的摊位号码。她赶忙又打过去,对方宿舍电话没有人接。汪屹大概是出门打饭去了,他的室友也还没返校。她觉得自己真是糊涂透顶,陪他闲聊那么久,竟把正经事忘却了。她急忙穿上大衣走下楼,向男生宿舍楼走去。她要把资料留在传达室里,这样他一回去就能看到。

第四十三章 为了明天再见 (3)

陈盈刚走出楼门,就看到秦宏正站在楼前。他大步走来,看见她手里捏的信封。

“有材料要送?”秦宏问。

“是的。”陈盈自嘲地笑了笑,“一忙别的,就总是忘记正经事。”

“我陪你送去。”

“行。”

他们沿着校园小路走,秦宏拉着陈盈的手,迎面是来来往往的同学。一路上他不停地评论,校园各处的微小变化。那些经过更换的树种和重新粉刷的角落被他一一指出,连新安装的街灯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在提到这些变动时,他总会辅之听闻的八卦。他用各种道听途说的故事激发她的好奇心。他们这样边聊边走,直到信科系男生的宿舍楼门口。陈盈向舍监说明来意,老大爷戴上老花镜,看着她在登记本上一字一句地写清楚收件人的信息。秦宏站在一边。

“陈盈!你怎么过来了?”汪屹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她回头看见他提着一只蓝色的暖瓶正走进宿舍楼来。

“我忘了给你展会材料。”陈盈说。

“我可以自己过去拿,你不用跑。”

“没事,出来走走,就当锻炼。”

“你要是……”他看见秦宏正盯着他,没有把后半部分说完。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接过信封,看也没看地夹在胳膊下面。

陈盈为他们相互引荐。

“你好,汪屹。”秦宏从背后紧紧握着陈盈的肩膀说。

“你好。”汪屹冷冷地说。那件羽绒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围巾在脖子上胡乱裹着。他的脸瘦了一圈,缺少往日精神抖擞的风采。但他尽量撑出一个微笑,眼角挤出几道不均匀的皱纹。他反复摸着自己的鼻尖,像是要打喷嚏的人那样。

“好久没见了。”秦宏说。

“是的。好久没见。”汪屹说着瞥了眼陈盈,而后目光转向别处。

“这些日子多亏你帮忙照顾陈盈。谢谢你。”秦宏继续说。

“不谢。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秦宏听闻顿了一顿,还想说点什么。可汪屹抢在他开口前说:“谢谢你们帮我把材料送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汪屹说完点点头,大步流星地从旁边跨过,看也没再看陈盈一眼。他猛地蹿上几级台阶,身影一闪,在楼梯拐角处消失了。秦宏一直蹙着眉,淡淡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牵着陈盈的手走出男生宿舍楼。

“这个汪屹,一直对人都这么热心?”他们经过一片几乎干枯的竹林时,秦宏问。他的手指紧紧扣住陈盈的手,把她都捏得有点疼了。

“嗯,他是叶枫的朋友。”陈盈说。

“可是叶枫已经走了。”

“梁静也认识他。”

“哦。”

他们继续沉默着向前走,经过篮球场时停下来,陈盈以为秦宏又要提到有关篮球的旧事,毕竟那是他在校园时最喜爱的体育项目。

“你别再见这个汪屹了。”他突然说。从脖子开始,他脸上弥漫起不悦的神色,自下巴一直延伸到脑门。他满怀疑虑地盯着她的脸,反反复复,企图找出她心虚的证据。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但并没有收回刚才的命令,只是将目光转向别处。他鼻子里释放出的水蒸气缓和了一些,不再气喘如牛,握着陈盈的手也变得温柔了。

“好,不见。”她答应了。

“参加完这个展会,也别再联系了。”他继续说。

“行。”

“你是我的,陈盈。”他再次使劲攥住她的手,使劲瞪着她的眼睛说,“永远别忘记这一点。别人谁也别想插进来。”

“不会的。”她轻轻地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指。可它们被他捏住了,怎么也挣脱不了。

“把我放在该放的地方。”他继续呵斥她,“我不喜欢看见他的样子。你有责任让他远离我们的生活。”

“好。”

“别想敷衍我。”他揪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到眼前,“我可是因为你才留在这座城市的。”

“我明白。”

“如果你不能在我生病时过来照顾,至少在生活中管好你自己。”

陈盈垂下头,不再回答。下了课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拐弯时照例把车铃按得叮当作响。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一处低洼之地,在雨季来临时,这里经常积满过膝深的水。现在这里干巴巴的,像寒风吹过龟裂的嘴唇。

“听见了吗?”他问。

“我想回宿舍。”她说。

“你休想逃走!”他咆哮着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吻她。那不是平时温柔的吻,而是像嗜血的猛兽在舔舐送到嘴边的猎物。他的牙齿猛咬她柔嫩的嘴唇,直到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她猛地推开他,用手捂着嘴,头也不回地向女生宿舍跑去。他冲过去抓住她,使劲将她推倒在地。她满怀恐惧地看着他,捂着嘴的手套沾满鲜血。

过一会儿,他平静下来,走过去想要把她扶起。手指伸出的一瞬间,她像触电了似的跳起来,风一般地逃走了。这次秦宏没有再追过来。

第四十四章 房展会 (1)

“你今天怎么戴了口罩?”梁静问陈盈。这时她们正一起搭乘地铁往位于王府井的东方广场去,美国的房地产展会就在其中一座楼里举办。这里离大学不近,两个女孩吃完早餐赶忙出发了,羽绒服里面都穿着西服,白衬衫的领子被围巾完好地包裹起来。地铁里吹着热风,阻隔了户外的严寒。尽管上班高峰还未到来,站台每个上下口处已经自动排起队伍。

“有点不舒服。”陈盈低声说。

“没感冒吧?实在不舒服就别去了。”梁静关切地建议。

“还好。”

“你和汪屹联系了吗?”梁静问,“他不会把今天的事忘了吧?”

“他说因为要布置会场,所以提前去了。一会儿也许能看到他。”

“哦。”

她们从王府井地铁口出来,沿着长安街走进东方广场。宽阔的街道还很安静。并排的十条车道上仅偶尔有车经过。宽阔的柏油马路铺的十分平整,白色的车道线清晰可见。陈盈想起在欧洲时走过的那些碎石路,很多街道仅有来往两条车道,不少街巷仅供单行。这些事她小时候就知道,在上学时参加国庆阅兵方队时更是了然于胸。然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离开了,才能感到怅然若失;重逢后,方能体味曾经的厚重。

在风中走着,走过干净的大道。两旁的霓虹灯早已熄灭,很多店铺还没开张。西北风卷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彩色宣传广告到处招摇。这是都市繁华商业街尚未被闹钟叫醒的状态。当他们终于找到C座大楼推门而入前,屹立在街道拐角处的钟正好显示七点钟。

“你知道该往哪边走吗?”梁静问。

“我想我们应该沿着地毯往里走,找到电梯直奔三楼。”陈盈浏览着会议材料说。

到达会场后,陈盈才发现她们远不是到得较早那一批。很多学生翻译提前来到,正帮忙摆放桌椅或张贴海报。每个参展商被一人多高的白色隔板分开,形成各自独立的区域。很多展商很用心地带来本公司的LOGO或者宣传手册,挂在尽量明显的位置吸引购房者。陈盈按照分配的名单很快找到对应的摊位。这是一家成立不久的私人公司,主要员工是一对中年夫妇。公司规模不大,但他们经营得很用心,因此获得本次参展机会。两个人都很热心,和陈盈介绍公司的情况和在美国的家庭生活。特别值得炫耀的是,时任美国总统曾和他们毗邻而居。

“你看,这是我和贝拉克举行家庭聚会时的照片。”名为埃德加的先生自豪地指着照片说。他特意把那张握手的合影放得很大,挂在站台最显眼的位置。

“是的。”他的妻子艾玛补充道,“米歇尔当时也来了,还带着萨沙和玛利亚。”

“在他竞选总统前一年,我们还一起去了夏威夷。”埃德加兴高采烈地说。

“您现在还会遇到他吗?”陈盈问。

“偶尔他回芝加哥时,回到家里坐坐。不过我们不再叫他贝拉克。”艾玛笑着说。

“我们会叫他‘总统先生’!”埃德加激动得在空中挥舞双手,妻子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旁边展位的人透过隔板缝隙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

“你们去过芝加哥吗?”艾玛轮流打量着陈盈和梁静。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陈盈突然觉得如果这时表现出对大洋彼岸的过分向往似乎有失体面,但是年轻人总是对很多事很好奇,特别是那些曾经在书中看到过的地方,更使这种神秘感增加了一倍。

“我只看到小说中提到过那里。”陈盈说。

“哪本小说?”埃德加问。

“很古老的小说。”陈盈有点不好意思,“《福尔摩斯探案集》——您听说过吗?”

“当然。”艾玛又笑起来。她略显泛红的脸上皱纹都被挤在一起,金色的短发在脑后微微颤抖。她的样子让陈盈想起约娜,也是这样瘦瘦的脸,灰蓝色的眼睛躲在金边眼镜后面。只是她比约娜更年轻些,也稍微矮一点。埃德加和约翰全无相似之处。他比妻子还要矮些,挺着欧洲人特别鄙夷的啤酒肚,拥有一张类似爱尔兰生牛肉颜色的那种面孔。他的性格属于那种典型的美国人,直接、容易激动、对自己感兴趣的事高谈阔论。艾玛明显很欣赏丈夫的个性,每当他说话时她总是面带微笑频频点头。

“你说的是《恐怖谷》那一篇吧?”艾玛说,“那篇故事把我们的城市描写得太过黑暗了些。黑帮、卧底、刺杀、甚至还有参议员在内的政治腐败,所有这些加在一起确实显得非常可怕。但芝加哥其实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城市,这里有全美最好的艺术设计学校,有繁华的城市和优美的乡村生活。有些郊区甚至还在进行传统的耕作,种植玉米什么的。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和小说里描述的不太一样呢!”

她说这些时埃德加一直扶着她的肩膀,不停地表示赞许。他们边聊天边布置摊位,不到八点半时便整理停当。艾玛大方地为每个人都煮了咖啡,他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喝起来,每人都尽量小心,不在雪白的桌子上留下水印或污渍。

第四十四章 房展会 (2)

“我们应该尽量表现得职业化一些。”当他们站在过道里观看正在播放开幕式的大屏幕时艾玛说,“虽然我知道你们还是未毕业的学生,但是迟早会有步入职场的一天,早点进入状态不是坏事。”

“陈盈,你的嘴上还沾着咖啡。”梁静指着自己嘴角示意。陈盈用餐巾纸擦了擦,看到上面并没有饮料印渍。

“擦不掉吗?”梁静走近一步仔细看了看,“这么大的裂口,是你把自己嘴唇咬破了吧?这像是才结的痂,你刚才戴着口罩我都没看到。”

陈盈小心地摸摸嘴角,无奈地对她笑笑:“借我口红一用?”

“行是行。就是颜色没那么重,不知道能不能压得住。”梁静随手从兜里掏出口红,仔细地在陈盈唇上擦拭。她又教陈盈抿抿嘴,以便让颜色显得均匀些。

“怎样?”陈盈问。

“比刚才好些,但还是看得出。”梁静摇了摇头,“你也太不小心了,能把自己的嘴咬出这么大口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们很快没有机会就这个问题进一步讨论下去,随着音乐响起,第一批客户步入展厅。几乎每个摊位都活动起来,很多参展商走到过道招揽客户。很多美国人尽管不会说中文,也尽量用简单的招呼用语吸引他人注意力,努力将走进来的每位客户安置在自己的展位中。这种努力的气氛感染了两个女孩,她们也奋力工作起来。梁静负责拉客户,陈盈负责给他们做翻译并登记客户诉求和个人联系信息。很快在他们桌子右上角的塑料小筐里积累起厚厚的一叠信息卡片。

“累了吧?要不要喝点水?”艾玛递过两杯刚冲好的咖啡问。

“不了,谢谢。暂时没空。”梁静头也不回地说。

“我喜欢这两个姑娘。”埃德加说,“她们真有干劲。我也希望自己能年轻二十岁,然后和她们一起拓展客户资源。”

“你现在也不老。”艾玛说。她转身拿过塑料筐,开始整理卡片,埃德加在旁边帮她将信息录入到电脑里。

在四个人的共同努力下,扭转了摊位位置不佳的局面。很多仅仅是路过的客户被留住了,展位里的客户越来越多,几乎无立锥之地。更多人为了看埃德加和美国总统合影而来,他们对这位美国先生指指点点,笑逐颜开。

“看,这种营销方式还是很奏效的。”中午吃饭时,埃德加得意地说。他拥有美国人那种直截了当的脾气,凡事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拐弯抹角。这种爽利的性格明显令艾玛特别满意,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点头称赞。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真是好主意。”艾玛说。

梁静有点吃惊地看着这对夫妇,似乎为他们已经一把年纪还毫无顾忌表示难以理解。陈盈向她眨眨眼睛,暗示她不要过分在意。正好这时艾玛向这边看过来,想知道她们正在讨论什么,平时生活是怎样度过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梁静含糊地说。

“你们在学校也会吃这种——份饭?”艾玛问。

“差不多。不过是撑在不锈钢盘子里,而且有些选择的余地。”陈盈补充道。

“你们自己不开火做饭?”艾玛吃惊地说。

“学校有食堂。”梁静回答。

“那不贵吗?”

“作为学生可以承受。”

“你们平时只需要上课?不用买菜、洗衣服?”

“需要洗衣服,但是和做饭相关的事情都不用考虑。”陈盈解释给她听,“中国的大学宿舍可能相对寒酸些,但是食堂补贴是世界一流,可以为老师和学生省出许多时间。”

“原来是这样。”埃德加也凑过来,兴致勃勃地听陈盈讲学校里的情况。对她日常打工赚钱的事特别好奇,总想让她再说得更细致一些。他们和所有外国人一样,想知道中国的一切。

第四十四章 房展会 (3)

“陈盈,你们领盒饭了吗?”不知什么时候汪屹走过来,站在她们这个展示间前的过道里。他看到陈盈嘴唇上的痂,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不易察觉地给她做了个手势,沿着过道走到作为紧急通道的楼梯间里。在那扇关上的铁门门口,陈盈扶着门把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开启。正在这时,那扇门从外面自己开了。她跨过门槛,汪屹正站在面前。他穿着西服,打了条银灰色的领带,脖子上挂着贴了名字的工作牌。

“怎么受伤了?”他劈头就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看穿。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平和的,像平日里说话那样。

“没什么,吃饭时不小心咬的。”她装作不在意地说,却不敢抬头看他。他走近一步,低下头,强迫她对上自己的目光。他这样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开说:

“他知道这件事吗?”

现在只要汪屹一提到“他”,陈盈明白指的就是秦宏。如果可能,汪屹总是避免提到他的名字,即使不得已说出时,也像要说绕口令般先在嘴里盘算几圈。只要秦宏在的场合他总是第一个离开,看也不看旁的人,一副忽然记起某件要紧事没做的样子。

“知道。”她小声回答他,只盯着角落里一只早已熄灭的烟蒂,被踩的扁平,和灰尘混在一起。

“这事是他干的吧?”汪屹继续说,“这种位置自己怎么咬得着?”

陈盈不做声地抿着嘴。她能感觉到那个不大不小的痂旁伤口仍隐隐作痛。昨晚发生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她自早起还没同秦宏说过一句话。

“任何人都没权利这样作践你。”他说完深吸了口气,“如果起因在我,那我去找他谈谈;如果和我无关,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别再说了。”

“为什么?怕我说他的坏话?”汪屹走近前,眼睛直直地凝望着她。她记得他的这种神情,在校园里的时候有时候偶然

在路上遇见他,也是同样的眼神。他用右手食指托起她的下巴颏,让她无法回避。他的目光在她的嘴唇间游移,一会儿又看着她的眼睛。在他黑色的眼眸中,她能看到自己的影像。

“疼得厉害的话,我去找组织者要点药给你敷上。”

“没事,没什么感觉。”

“是吗?”他嘴唇动也不动地问。他的鼻尖离她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却被他从背后一把抱住,牢牢地按在怀里。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一点点变得越发清晰。

她又被他吻住了。他的像烙铁般的唇在她嘴角游移。他的吻有种让人窒息的魅力,让她无力抗拒。可是她清楚记得他们是分手了的,这是他们在欧洲就约定好了的。她尽力推开他,却被他越抱越紧,整个人都被他贴在胸口。她在他的怀里缩成一团,颤抖起来。

“你还想这样子坚持多久?”汪屹突然说,“你明明应该和我在一起,连你自己也清楚这点。可是你却愿意像现在这样子彼此撕扯纠缠着,为了什么?还是说你从来也没喜欢过我,不过是因为在异国他乡,闲极无聊,找我解闷罢了……”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他皱着眉问,指尖在她的脸上滑动,“我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想去和他摊牌——今天就想。然后让他离开。”

“我不能。”她慢慢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摇了摇头说,“你也别和他讲。”

“为什么?”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很难过?”

“如果他能退出……”

“我做不到这样的事,做不到。”她眼睛里开始涌出泪水,“这件事终究是我错了,他是——无辜的,我不能这样伤害他。”

大概汪屹也知道继续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侧身站在一旁,无声地端详她。她擦擦眼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在此时铁门被推开,梁静站在门口,看到他们面对面站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里面忙吗?”汪屹镇定地问。

“人挺多的,所以想叫她回去。”梁静怀疑地看着他,又回过头来打量陈盈。陈盈感觉到自己脸上正在发烧。

“那——咱们走吧。”汪屹说。他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恢复原来的样子,打开门大踏步地离开了,留下陈盈和梁静还在原地并肩站着。

“给你,擦擦这个也许好些。”梁静递过一个棉签,又打开一个极袖珍的小瓶子。陈盈偶然瞥见瓶子的外面贴着“双氧水”三个字。梁静拿棉签在瓶子里沾了沾,仔细涂在陈盈的伤口上。陈盈像僵住似的动也不动,像个玩偶般由她摆布。

“好了。”过一会儿梁静宣布。陈盈接过她手里的棉签,看着她拧紧瓶盖。无色的液体在灯光下闪动着银色的光亮。

“你的脸红红的,刚才汪屹没欺负你吧?”梁静关切地问。陈盈朝她莞尔一笑,由衷地感谢她的问询。她微微摇摇头,紧紧抱住梁静的手臂,她大概太用劲了些,梁静叫了起来。

“对不起。”陈盈赶忙说。

“你有事情瞒着我。”等他们回到摊位时梁静下了定论,“不过我不着急,等你什么时候想讲时再告诉我吧。”

陈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走到旁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那两位美国主顾正忙得不亦乐乎,中午饭似乎都没怎么吃。陈盈离开前埃德加啃的那只小圆面包还剩下一半扔在他面前的盘子里。艾玛订的沙拉也还在盘子里留了很多。他们仍凑在电脑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辨认刚才客户留下的邮箱地址,把它们努力敲进电脑里。两个女孩也很快加入到整理信息的工作中,在下午新一批客户到来之前总算勉强完成了这项工作。

第四十五章 一场闲谈 (1)

等到展会结束时,陈盈她们所在的摊位收获了最多的留言信息和好评。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埃德加和艾玛简直喜出望外,除了组织者应付的报酬外,还给了两位姑娘一人一百美元的小费。这对夫妻在当日活动结束时还在原地跳起了圆圈舞,愉快的心情像盛着美酒的金杯,随着身影的摇曳不断满溢而出。

“我简直无法想象美国房地产在中国这么受欢迎!”埃德加在摘海报时大叫,他的妻子在旁边扶着椅子,免得他因兴奋过度栽下来。艾玛也高兴得满脸通红,尽管她没有丈夫那样直截了当,却也是喜形于色。

“数据虽多,但是不一定每位客户都是有效的。有些人也许只是一时兴起。”陈盈善意地提醒他们,“很多人也许只是碍于面子才登了记,或者也是四处撒网,想更广泛地收集信息。”

“这点我们心里有数。”艾玛仍然兴致高昂地说,“我们在来之前已经估计了无效数据的比例。但是能得到这么大的基础数据也很让我吃惊——差不多是我预计的十倍!”

“比十倍还多一点。”埃德加补充。说到这里,夫妻俩又开心地隔空击掌。艾玛的蛋白石耳环在她脸旁边闪闪发亮,映衬得她的蓝眼睛格外动人。陈盈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有件好事告诉你们。”在他们差不多收拾停当准备装箱前,艾玛神秘地说,“我们订的酒店老板正好是我们在美国的一个老相识。他知道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打算请客喝香槟。你们两个也过来看看,万一以后想在他的酒店工作,这可算是个机会呢。”

陈盈回头看了看梁静,发现她正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于是转过头答应了这件事。等他们离开时,展会内大部分摊位都已清空,过道两侧的废纸篓里堆满各样废弃的传单和空白的信息表。在梁静找展会组织者借小车回来托运东西时,正好撞见汪屹正帮着收垃圾。他们闲聊了一会儿,顺便讨论了如何返校的事。

“我们过会儿还有事,你先回去吧。”梁静用这句话和他道别。

“注意安全,别太晚了。”他叮嘱她。

“你放心,会照顾好陈盈的。”她笑着向他挥手,然后推着车回到展位。虽然隔着展板,陈盈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一个大箱子拖上了小车。

“那是你们的朋友?”艾玛突然问,吓了陈盈一跳。

“算是吧。”梁静顺着美国人的目光望了望说。

“那边等他的是他女朋友吧?”艾玛朝展厅大门口看了眼说,“中午时候他们坐在对桌吃饭来着,就在那边的餐桌上。”

“不是。”梁静不假思索地说。她和陈盈一起搬动最大最沉重的那只箱子,正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泄劲。陈盈听到这话手一滑,箱子的一角险些跌落在地上。她赶紧用膝盖撑住,再慢慢地将手挪到箱子下面托起来。

“小心!别砸到脚!”艾玛冲过来,帮陈盈搬起箱子一角。她们齐心协力将箱子放好,又去忙着整理其他杂物。埃德加细心地检查每一个抽屉,确保没有遗落任何物品。他的妻子从旁协助,并把废弃的纸张投入粉碎机,然后再将切碎的纸末装袋、封好,丢进指定的箱子里。

埃德加自告奋勇在前面拉车,后面三位女士帮助推车。陈盈边推边想着刚才艾玛的话,她忍不住回过头,想看看汪屹是不是正和一位女生站在一起。梁静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让她无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窥伺一二。临出大厅前她终于偷空得到一个机会,忙不迭地向谈话所指的方向眺望。可那里现在如同白纸般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看不见。陈盈松了口气,装作是因为终于完成搬运工作那样舒心。她看着埃德加像传说中的大力士那样独自抱起一只只箱子塞进出租车后备箱里。然后四个人全都挤进车里,关上车门向酒店开去。长安街两侧华灯初上,路边都泛着微黄的光。

黄昏一天中最神奇的时分。太阳的余晖若隐若现,昭示着白昼的结束。上高中的时候,陈盈的同桌曾说自己最不喜欢黄昏,说那种黑暗到来的感觉让人备受压迫煎熬。相对而言陈盈却很欣赏这明暗交替的过程,这是夜晚时间的开始,预示着另一群生灵开始生活。这是这个世界让人感到美妙的地方之一,它通过横向的地域、纵向的空间分割开不同的种群,而黄昏和黎明的出现又让这原本丰富多彩的世界更增加一倍的趣处。

原本在天空翱翔的燕子和麻雀都回归自己的巢,喜鹊和乌鸦也不再啼叫。空中取而代之的是巴掌那么大的小蝙蝠,据说是吃昆虫——像蚊子、苍蝇、飞蛾一类的。它们的视力很差,却能灵巧地绕过那些复杂的电线和树杈,这得益于它们灵敏的听力,嘴里发出的超声波在人的听力范围之外,所以很多人不明白这些暗夜精灵缘何如此轻巧。

第四十五章 一场闲谈 (2)

北京是个很大的城市,很多地方即使是像陈盈这样土生土长的人,也未必去过。大多数人在和自己生活相关的区域里穿梭,对固定的街道了如指掌,然而一旦离开那里,哪怕只是相隔几条街,立刻就变得小心起来,对于街巷名称也要反复找人确认清楚了才敢前进,加上近些年来基础建设的迅猛发展,就是几年前去过的地方,也不敢妄称恁熟,只好说略有所知罢了。他们所要去的酒店在朝阳区,是靠近使馆区一带的。这里本是她爷爷家住的地方,上小学前一直和爸爸妈妈在这边住着。那时她喜欢蹲在亮马河边捞蝌蚪或者田螺。那些机灵的小鱼小虾全都躲在带刺的水草下面望着她,偶尔吐出几个泡泡。夏天河边的柳树上总有那么几只高声唱歌的知了,即使是炎热的午后也不停歇。陈盈和小伙伴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的树阴里,将自制的风筝吹得不停地转动。

汪屹也和她提过,他以前生活在这边的事。他在这边上完小学,初中就跟着爸妈转到海淀去了。这片地方现在陈盈也认不出来,高楼大厦和玻璃幕墙代替了记忆中的低矮民居,曾经的造纸厂也大门紧闭。河岸两侧的垂柳和草坪都变了样,一排排整齐的现代化公寓楼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街边不再有推着三轮车卖冰棍的老奶奶,或者卖糖葫芦的老爷爷。购物商城的临街几层被咖啡馆、高档饭店和各式各样的奢侈品店占据,橱窗中的巨幅海报在镁光灯的照耀下晃得人头晕眼花,除了路边残留的积雪,很难看出这里的时令,四季的风好像都不曾从这里经过。

这恐怕就是那种住在大都市里的感觉。

陈盈却不喜欢这种疏离的气氛,这不仅是由于周围一切景物和印象中相差甚远,更是因为这种过于复杂的环境导致的痛苦。在过于繁华的外表下,隐藏着无处安放的孤独感。她在中学英语课外阅读中得知美国是个“大熔炉”,拥有从世界每个角落里来的人。这样的描述曾让她感到新奇有趣,然而在伦敦的经历让她更深地体会到这样的都会环境之于个体生活的艰辛。不同的成长背景、不同的肤色和面孔,使融合本身显得格外不易。因《福尔摩斯探案集》而迸发的热情被散播在曾经走过的每一条石子路上,她幻想在一百多年前那迷雾笼罩的世界之都中生活的人们又是怎样在叹息。

人群如同候鸟般来来往往,街上巨大的时钟本是钟表店的招牌,却让她想起伦敦地标大本钟。钟表的每一次颤动都在像是种催促,将每天如同蛋糕般切割得整整齐齐,生命变成经过严格量化的资源,启用时需小心翼翼。然而总有人喜欢这种视觉盛宴,或者是掩盖其下的数字狂欢。越来越多像陈盈这样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支撑着这块不夜区。他们在霓虹闪烁的街头行走,随着广场上的音乐轻轻摇摆。

“到了。”艾玛说着打开车门。陈盈留在车内帮助埃德加跟司机结账。梁静和艾玛打开后备箱盖往下搬东西。大概两位美国人也觉得这趟车拉得很辛苦,离开前执意要给司机二十元小费。

“在中国不用给小费。”梁静哭笑不得地说。

“没关系。”艾玛拦住她,看着埃德加关上车门前强塞给司机一张土黄色的钞票,微微笑了笑。陈盈也下了车,四个人齐心合力将东西提到酒店门口。一位服务生见状赶紧将装运行李的滑轮车推过来。

“真是太及时了。”埃德加看着服务生将箱子依次搬上车时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的脸涨得通红,金色的头发里全是汗。他挺着肚子在大厅前台用力喘气,样子狼狈不堪。妻子赶紧从包里掏出水瓶,打开盖子塞进他手里,看着他猛地灌下一大口。

“你们终于来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四个人都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了银灰色领带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朝这边走来。他和埃德加很不相同,有一头黑色的头发,高高的鼻子旁边是一双绿眼睛。他很瘦削,下巴刮得很干净,露出精明的样子。他大踏步地走过来,旁边的服务生和工作人员纷纷向他点头致意。他身后跟着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大概五六岁,另一个男孩看上去只有三四岁。他们和他一起坐在酒店大厅中离吧台不远处的沙发上。吧台旁边的三角钢琴旁,一位身着礼服的年轻钢琴师正演奏陈盈在丹麦常听的那首《绿袖子》。

第四十五章 一场闲谈 (3)

“真高兴能在中国见到你,埃德加。”这位胸前挂着经理名牌的男人坐下时说,“想想看,上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十年还是十二年?我不记得了。”

“十二年,雅克布。”埃德加笑着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香槟说,“在芝加哥中央火车站前。那次你着急回家见你妈妈,好像是她生病了。”

“是啊,是啊。”经理看上去有些难过,仿佛有只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刚才的笑容被擦去了一大半。他喃喃自语地说:“可惜还是太晚了些。”

坐成一圈的人们都沉默下来,只有两个孩子还在玩耍。那个男孩总想抢姐姐手里的玩具,但是因为女孩个头略高,他用尽全力伸长手臂可怎么也够不到,最后不由得叫出声来。他们的举动成功地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于是话题自然被引到他们身上。

“这是莉莉——和我妈妈同名。”雅克布指着女儿说,“今年六岁。”

“你好。”小女孩用英文和他们打招呼,她有一双和爸爸一样的绿眼睛,头发又黑又亮。就在她打招呼的一瞬间,男孩冲上来抢走了玩具。她气得想要教训他,却被爸爸拦住了。经理一把将儿子抱在膝盖上坐好,面向着自己,告诉他不该用这种方法和别人索取物品。然后他将儿子放在女儿面前,责令他把玩具交还出去。男孩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只好照办。这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国女性蹲下身拍拍他的头,将他抱着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她梳着一头短发,发梢还留着染过的黄色。她将灰色带毛领的时髦外套脱下,顺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男孩在她膝头安静地坐着,紧紧勾着她的脖子。她小心避免被抓到项链,轻轻地向周围人点点头。

“这是卿卿,我的妻子。”雅克布大方地介绍。这让其他四个成年人吃了一惊,不过他们很快恢复正常,在简单地相互了解之后,又回到为什么雅克布决定来中国工作的话题上。

“在年轻时,总是会有种想要远行的冲动。”雅克布回忆,“其实我那时完全没有规划,觉得只要能离开埃文斯顿去哪里都行。”他说完笑了笑,“后来还是在芝加哥上的大学——和埃德加一起。”

“我记得你大学毕业后去了迈阿密。”埃德加说。

“是啊——你不说我都快不记得了。”雅克布继续说,“因为我学的是酒店管理,当时只有佛罗里达和夏威夷的工作机会比较多,所以我权衡之后就去了迈阿密。我在那里待了两年——还是三年——我记不清了,后来有个机会去英国,我就报名了。在伦敦待了两年,后来又去巴黎待了两年,然后在佛罗伦萨——在意大利工作的时间最久,前后可能有七年。我中间还换了家酒店。后来我想回美国,大概在外面漂泊的时间长了就想要回去看看。不过芝加哥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去了新奥尔良。那边旅游业很发达,也有很多高档酒店。再加上我在巴黎学了点法语,他们就很乐意我过去。”

“这些年你去的地方可真多啊!”艾玛感叹,“我和埃德加一直在伊利诺伊州,只去过两次洛杉矶和一次纽约。”

“表面上看这确实是值得自豪的地方。”雅克布毫不掩饰脸上得意的笑容,然而很快这种笑容又被略显痛苦的神情替代,“这听上去就像是在长途旅游——而且是孤身一人的旅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朝圣的信徒,在世界各地徘徊,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种宗教进入另一种宗教。这在表面上听起来很酷,让人神往,而事实却是不断地将帆布背包拆开又装满,不停地追赶下一班火车、飞机或者公交车。每天遇到不同的人,解决不同的问题,无论怎样都要保持耐心和微笑。在一天的招待工作结束后,回到住所却没有人能为我端茶倒水。你需要不断地学习适应周围的情况——语言、文化习俗、交流方式……这种生活强迫你提升自己的判断力,因为总有人对你指手画脚,告诉你应该怎样不该怎样。在休息日里,我也像那些背包客一样周游所在的城市——但绝不是为了旅游,而是研究当地人的生活方式——琢磨那些曾经诞生过《雾都孤儿》、《悲惨世界》和《十日谈》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些名家出现,而他们的子孙后代现在又在怎样生活。这不同于欣赏美景,而且了解得越多越发现自己的无知、浅薄,然后越感到孤独。”

“陈盈也去过欧洲,她刚从那边回来。”梁静插话说。

“哦,是么?你去的哪里?”雅克布探身向前,充满兴趣地问。

“丹麦,后来也去了中欧和西欧其他一些地方。”陈盈简单地回答。

“也是一个人吗?”

陈盈看了一眼梁静。梁静手里的高脚杯中,金黄色的香槟中仍缓缓冒出气泡。她像握着一颗麦穗般小心地举着杯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是的。”陈盈说。

“那你一定学到了很多东西。”雅克布满意地笑着说,“再没有比长久地独居于异国他乡更锻炼人的了。身居国外,虽然周围全是陌生的,却不再有人打扰你,你可以有机会看清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他说完,将妻子揽到身边,小女儿也举着玩具靠过来,“当我来到中国后,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家。这样才让我更好地享受生活的乐趣。当然,我相信埃德加和艾玛也很幸福,我现在感觉你们就像当初举行婚礼时一样——仅凭这点也够让人惊奇了。”

“雅克布是我结婚时的伴郎。”埃德加有点自豪地说。

在陈盈和梁静离开前,他们一直在讨论中国的文化和风俗。雅克布的中国妻子一直安静地坐着,一语不发,直到最后两个孩子都表现出很强烈的困意才凑近丈夫耳边低语了几句。她带着孩子走进箱式电梯,电梯关门前朝大家微笑着点点头,最后就消失在金碧辉煌的电梯口。

第四十六章 叶枫十的故事 (1)

从酒店出来时将近午夜,幸而还没错过地铁末班车。陈盈和梁静携着手,在打磨得光滑的步行街上狂奔,像追逐猎物的猛兽。等跑到地铁站时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同一根一抱粗的柱子喘息,不顾旁边乘客讶异的目光。陈盈想起以前秦宏责备她的生活安排得过于充满,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他常怪她不爱惜身体,她对此总是笑笑,而现在她嘴里终于涌出鲜血般的腥气,咳嗽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还好吧?”梁静担心地问,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她还是止不住地咳嗽,空气分子从她的肺里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把她弄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通过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梁静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惊恐。

“我……”陈盈终于可以喘过一口气,虚弱地扶着梁静的肩膀说,“没关系。还有多久……来车?”

“两分钟。”梁静抬头看看垂在屋顶下的指示牌。她几乎是用整个肩膀撑着陈盈,才让两个人勉强站立起来。她用空闲的手从包里掏出热水瓶,送到陈盈嘴边让她喝下一大口。她揪心地看着这口水顺着她的脖颈流下去,才将瓶子放回原处。值得欣慰的是,陈盈慢慢地眨眼,缓缓放开梁静抓着的那只手。

“你行吗?不然我给秦宏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你。”梁静说着拿起手机。

“别……”陈盈轻叹,“太晚了,让他休息吧。”

她还想说点什么,伴随进站列车的一阵强风吹得她又咳嗽起来。尽管如此她仍夺过梁静的手机,阻止她按下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梁静无可奈何地数落了几句,扶着她迈进车厢。所幸末班车上乘客不多,很多座位都空着。她们很容易找到两个并排的座位,相互倚靠在一起。经过起初几站陈盈仍闭着眼,专心和气管里的空气搏斗。在之前的空气被赶出来后,她张开双眼,望着窗外,车辆正在站间行进,周围一片漆黑。

“到……哪里了?”陈盈虚弱地问。

“还有十二站,别急。”梁静安慰她。过了一会儿,陈盈靠着椅背坐直身体,深深地吸气。

“你饿了吧?”陈盈小声说。

“我没事。”

“这个时间回去,所有食堂都关门了。我宿舍里还有点饼干,等一下你拿点回去吧。”

“我真的不饿。”

“是么?”

车辆进站,周围的人像出笼的鸟哗哗地离开了。又经过几站,整个车厢便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梁静手上的表两根短针逐渐接近,正要合拢在一处。她原本整齐的头发此时也披散下来,胡乱搭在肩膀上。

“你说现在的英国是几点了?”梁静忽然问。

“本初子午线从伦敦的格林威治天文台下经过,北京处于东八区——如此来说那边应该快到凌晨四点了。”陈盈说。

“你正常起来真可怕。”梁静苦笑着评价,“如果我是秦宏也会有点担心。”她看到陈盈垂下眼睛,赶忙说:“理性点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少受些伤害。”

“你还在想叶枫?”陈盈问。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