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黑血 - xp1024.com
《红土黑血》


正文 第一回 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遣队北上抗日

第五次反“围剿”,广昌保卫战的失利,使红军的军事顾问李德的“短促突击”“堡垒对堡垒”的战术宣告破产。红19军团和守备14师,从1934年4月10日到28日,在广昌与蒋介石的11个师,激战18天,以损失5500多人的代价,以广昌失守而告终,全体将士含泪带恨撤离广昌。

广昌是第五次反“围剿”中的军事要冲,中央苏区主要的门户之一,地处几条要道的汇合点,南通宁都、石城,是守卫苏区的要冲。广昌失守使一向沉稳自居的军事顾问李德也坐不住了。他背着手一遍遍走在稻田阡陌的田埂上,不时地望一眼建筑在稻田旁那幢孤零的房子,那是红军总部特意为他修建的,中国人也许为了他工作方便,也许是为了他生活得更舒适些。记得他刚到苏区时,他住在这幢房子里是那么的志得意满。这位倔强而又孤傲的日耳曼人,当接受了共产国际的派遣,只身一人,通过种种险阻,几经辗转,踏上苏区这片土地时,他那蓬勃的梦想便在苏区这片土地上发芽了。他要把在德国没有实现的梦想,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实现,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在第五次反“围剿”中,他不顾毛泽东主张游击战术的建议,一意孤行,推行他的堡垒战术。在保卫巴伐利亚共和国时,那一年他才19岁,惨烈的巷战,使19岁的他变得更加自信和泰然了,他不相信血与火的经验在中国会行不通。

第五次反“围剿”几个月下来,使他吃到的不仅是苦果,还有比苦果难以下咽的是莫名其妙的心情,这种心情使他烦躁不安,他时常想发火骂人,可又冲谁发火呢?最高“三人团”中,博古在他面前总是谦逊小心的,对他的战术思想从来都是推崇备至,从没提出过任何异议。周恩来虽对他的战术打法提出过不同的见解,可他们最高“三人团”决定的事,周恩来又总是勤勤恳恳地去执行。对中国这样的合作者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难道去指责那些红军战士?他走过许多国家,参加过无数次战役,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英勇的战士。在前线他曾亲眼见过,手执梭标、大刀的红军战士,呐喊着冲向敌人,他从没怀疑过红军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

可敌人却在一天天地向前虯E进,苏区的土地却在一天天地缩小。中央苏区已由原来的纵横各千里,缩小到如今的仅300里。此时的李德不能不困惑,不能不懊恼。

他一遍遍走在田埂上,在困惑中思索,在思索中困惑。

7月的瑞金,到处是金灿灿的一片,即将成熟的稻田在微风中荡漾,到处是一片美好的景象,坏着的却是他李德的心情,他扔掉了吸了一半的“美丽”牌香烟,顺手折断了一根稻秆,信手放在嘴里嚼着,一缕苦涩的汁液流进了他的嘴里,他却浑然不觉。

他又想到了刚刚结束的“三人团”的碰头会,在博古和周恩来面面前,他不能不使自己冷静下来。早在第四次反“围剿”之初,被剥夺了军事权利的毛泽东,以苏维埃主席的名义,多次建议他用游击战术消灭敌人,粉碎敌人的“围剿”计划。他不仅没有采取毛泽东的计划,相反更使他坚定了自己的战术:短促突击,以堡垒对堡垒。直到这时他想也许毛泽东是对的,可他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这一想法,无疑影响了他下一步的打算。在最高“三人团”的会议上,他提出了先派一支部队深入到敌人后方去的想法,这一想法一经提出,立即引来了一阵沉默。博古不解地望着他,周恩来则低头沉思,这瞬间的沉默,使李德有时间完善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于是他很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支队伍插到敌人后方,不仅可以牵制一部分敌人,当然愈多愈好,而且可以起到缓解敌人对苏区的压力。另一方面,事到如今不能不为红军的后路着想。万一这支部队在敌人后方有了更大的作为,建立一片新苏区,不能不说是李德在战术上的一次胜利。第三种想法是博古和周恩来帮助完成的,周恩来首先提出这支部队要以抗日先遣队的名义,一来可以赢得人心,更重要的是对蒋介石只剿共不抗日的做法也是一个压力。

在这之前,瑞金已经收到了皖南地区几个县农民暴动的消息。最后最高“三人团”一致同意,这支部队应立即向闽、浙、赣、皖等省出动,一方面宣传抗日主张,一方面赴皖南,建立更大的根据地。这也是最高“三人团”对外的一致口径,对这支队伍他们心里清楚,这是一支投出去的问路石,是一支一石三鸟的队伍。这支部队是否成功,关系着他们酝酿已久的计划——红军大部队的转移。博古提出让7军团担负此次任务,对他的这种提法,李德和周恩来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红7军团,在1934年的7月初从福建的连城奉命赶回瑞金。7军团刚赶回瑞金时,由于在东线执行猛烈的短促突击的战术,使这支顽强苦战的部队损失到仅剩下4000人。有一部分战士,他们甚至没有武器,他们肩扛梭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瑞金,从军团长到战士,他们只知道要领受一项新的任务,但具体是什么任务,他们却并不清楚,但他们渴望战斗、渴望胜利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7军团一到瑞金,最高“三人团”的李德、周恩来很快接见了军团的主要领导。当时的军团长是寻淮洲,军团政委乐少华,军团参谋长粟裕,李德很快向7军团下达作战任务,他们一路要经过长汀、连城、永安,再向东过闽江,最后到达皖南。

直到这时,最高“三人团”的人没有向部队任何人透露两个月后大部队西征的消息。

从派出7军团这支部队的目的和方向看,是一直向东,而大部队转移的方向却向西,可以看出最高“三人团”的良苦用心。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不能说李德一点也不懂声东击西的战术。

7军团是李德放出去的一支带响的箭,他期待7军团这支响箭,愈犀利愈好,到那时一箭双雕或多雕,这也是最高“三人团”所有的人所期望的。李德为了加强对7军团的领导,又派出了曾在闽浙赣苏区任中央代表和省委书记的曾洪易为7军团的随军代表。这一做法,也是李德经过深思熟虑采取的控制7军团最高权利的一种办法。对7军团的领导他是熟悉的,对军团长寻淮洲和参谋长粟裕在作战方面他是放心的,不放心的是,这些军事领导并不是他的心腹,李德的心腹是指那些留过苏的,乐少华就是留过苏的,他很快便被重用为军团政委。在李德的骨子里,只有留过苏的才会指挥作战,他才放心。他派曾洪易做随军代表,就是为了增强他的中央领导意识。实践证明,他的中央领导是成功的。7军团从出发到怀玉山失败,军权一直掌握在并不懂军事的曾洪易和乐少华两人手里,7军团最后惨败也在情理之中。

7军团出发那天,是1934年7月6日,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7军团经过短暂的休整,又补充了2000多名新兵。这2000多名新兵中大部分没有武器,他们只是背着大刀、梭标,其它的军需物资却一样不少地带上了,仅中央交给7军团的宣传器就多达300多担,加上7军团的一些炊事用具多达500多担。这些肩背辎重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组成了一支搬家大军,7军团的这次东征也是几个月后,红军西征的一次预演。

李德站在中央瑞金机关的门前,看着7军团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他的眼前走过,他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这时他还预料不到他放出的这支响箭将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直到7军团的后续部队也走出瑞金,送行的人们已从街头散去,李德仍向7军团消失的方向凝望着,他似乎看到了7军团美丽的前景——7军团一路破关拔城,蒋介石调集了大批部队去围追堵截,7军团将士个个奋勇,杀出一条血路,在皖南建立了一大片红色苏区,到处是红色到处是歌声……李德想到这有些陶醉了,他冲7军团消失的方向露出了一次难得的笑容。他沉稳而又坚定地踱回到自己的房间,剩下来便是等待7军团胜利的消息了。

很快,有关7军团的文电、消息一件件地放到了李德的案头上来了:8月9日,7军团攻打福州失利,兵员损失几百人,同时也暴露了7军团的实力和意图,7军团被迫撤出福州的桃源向闽东转移……皖南苏区消息:几个县的暴动组织已经失败。

敌方消息:蒋介石得知7军团的意图以后,调回了大批追堵部队,重新向苏区“围剿”……李德看着案头的一则则消息,感到自己的希望正在一点点地落空,然而他又不想这么快就失算了。他习惯地站在军用地图前,对7军团下达了一次次不切合实际的命令,他幻想着这支放出的箭能够响起来。

当李德彻底放弃了对7军团的希望后,他才下达了中央苏区红军西进的命令。那时的7军团正在白区与敌人苦斗周旋。7军团到达闽浙赣苏区时,在葛源以北的重溪与当地方志敏领导的部队汇合,组成了红10军团。这时的中央苏区红军已经过湘江西进,敌人调动了更多的兵力围剿新组建的10军团。在怀玉山和敌人遭遇,部队被敌人冲散,方志敏率领一部残部躲到山里打游击,中央代表曾洪易被捕后投降,方志敏在山中几个月后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与敌人在狱中进行了坚贞不屈的斗争,于1935年7月中旬,在南昌英勇就义。

抗日先遣队被敌人分块包围被打散后,粟裕领导的一部,组成了挺进师,转战闽浙边区,仍英勇顽强地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直到1937年抗日战争完全爆发后,南方各省的红军游击队被统一整编为新四军,聚拢后的7军团被编为新四军第2支队。当7军团肩负着多重使命与众多的敌人周旋时,红军主力正在进行着艰苦卓绝的长征。

面对7军团的命运,李德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直到那时,他才觉得自己主宰红军的命运,是那样的力不从心。直到后来,李德失落地离开中国,他仍在苦苦地思索,他不仅在思索自己的命运,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红军的命运。

正文 第二回 闯关拔寨求生路 犯人浴血湘江岸

1933年11月,国民党著名的19路军在陈铭枢、李济深、蒋光鼐、蔡廷锴等人的策动下,发动了福建事变,建立了福建人民政府,提出了反蒋抗日的口号。这是一支在淞沪保卫战中使日军闻风丧胆的部队。第五次反“围剿”之前,蒋介石为了加强反共的实力调19路军进驻福建,另一方面蒋介石也怕翅膀已硬的19路军从自己的手里飞走了,他要牢牢地控制着19路军。蒋介石万没有料到他把19路军调到了眼皮下,却没有抓住19路军的心。19路军的反戈一击,打乱了蒋介石从四面“围剿”苏区的糀E划,不得不将部分兵力开往福建。在这期间,中央红军已同19路军签订了反蒋抗日的协定。由于李德等人当时指挥的中央红军一方面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战略上的错误,并没有积极地去配合19路军的反蒋抗日计划,使19路军很快就垮掉了。19路军陈铭枢、李济深等将领逃亡到香港。

19路军失败后,中央苏区红军的第五次反“围剿”更是举步维艰,一时间,苏区的军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最高“三人团”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打败蒋介石的第五次“围剿”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如果说一个月前派7军团打出北上抗日的旗帜还尚有一部分试探性和盲目性外,他们这次不得不下最后的决心,让红6军团西征,打通大部队西撤的通道。最高“三人团”经过缜密的考虑和布置,向6军团发布了西征的电令:6军团由黄坳、上下七地域的敌人工事守备的薄弱部或以南,转移到桂东独立4团驻地;6军团在桂东不易久停,应马上转移到新田、祁阳、零陵地域去发展创立新的根据地,以后再向新化、溆浦两县间的山地发展,并由该地向北与贺龙领导的红3军取得联系。

红6军团经过准备终于决定西征了,任弼时任中央代表及军政委员会主席,肖克任军团长,政治委员王震。当时军团经过补充,兵员已达9000余人。

最高“三人团”知道6军团这次西征是一次大撤退,便命令6军团把一切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这无疑给部队的前进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李子良排长接受押解省保卫局的犯人的命令,是11月的一天晚上。那天晚上,阴云密布,细雨绵绵,侦察排长李子良万没有料到领导会交给他一项这样的工作。李子良和战友们在几天前,就听说了部队要西征的消息,那时他和战友们心里涌动着一股崭新的情绪。以前他也曾有过这种情绪,可自从第五次反“围剿”近一年来,这种情绪便没有了,部队连吃败仗不说,根据地也在一点点地缩小。李子良是第三次反“围剿”胜利后,根据地扩大到了保平,他家也分到了土地,他是为了保卫苏区的胜利成果才参军的。可第五次反“围剿”之后,很快便丢掉了保平,保平以及更多的土地又被敌人占领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李子良是红军排长,又是党员,他知道要服从上级命令,可这仗愈打愈窝囊,他就愈打愈窝火。终于盼来了部队的西征,那时李子良想的是他们侦察连会像每次一样,捷足先登,深入到敌后,为大部队侦察地形,抓俘虏,那是侦察兵最痛快、也是最荣光的时刻,可他万万没有料到,部队西征,会让他带着全排20几个战士押解犯人。但他服从了组织的决定。还有一点,就是他还想再见一见张营长,逮捕张营长时是他奉命执行的,那时部队上下都抓了很多人,据说他们是AB团的人。张营长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红军的领导,解放保平时,张营长带着队伍驻在他们的村子,那时张营长30刚出头,腰里插一把短枪,短枪上飘动着一条红绸巾。张营长满脸兴奋地向村民宣讲着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他是从张营长的身上,还有那些红军战士中了解到什么是红军的。那时他很羡慕张营长这些人,当张营长这支部队开走时,他和村里许多青年一起报名参加了红军。

逮捕张营长时,是他亲手下掉了张营长那把系着红绸巾的枪,张营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看见张营长的眼圈红了,他的心当时动了一下,他不相信张营长这样的人会是坏人。他押解着张营长去了保卫局,那一次抓了很多人,不久都被枪杀了。不知为什么,张营长一直没有被杀,仍一直在保卫局关押着。李子良的心似乎宽慰了一些,可他仍放心不下。不知为什么,张营长的形象一直在他的眼前闪现。

那天傍晚,保卫局的人把犯人交给他们的时候,一共是32人,犯人的手一律捆绑在一起,系在身后,犯人之间又用一条粗绳连着。月光下,这些犯人神情茫然,此时部队西征的消息已不是什么秘密,可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犯人。他们以为要被处决。当他们站在月光下,看着集结后的部队,在夜色的笼罩下出发的身影,更坚定了这一想法。

张营长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满面红光的张营长了,胡子已经蓬乱地在脸上疯长了一些时候,面容苍白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在很深的地方有两盏亮光在闪动。李子良就是凭着那两盏亮光辩认出张营长的。他走过去,伸出手在张营长的肩头轻拍了一下,然后叫了一声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话:张营长,是我。那一瞬间,张营长的身子一颤,他很快地看了眼李子良,这一眼他马上认出了那个在保平参军的小李子。他嘴唇牵动了几下,薃E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他抬眼望着远方,大部队已隐进了夜色中,只有人喊马嘶的喧嚣之声隐约可闻。

李子良冲战士们挥了一下手,这是出发的信号。20名战士,分左右列成两队押解着被系在一起的30多名犯人向大部队隐去的方向走去。他们没人说话,只有他们的脚步声留在黑暗中。

雾气渐遮了夜色,四周都是潮潮的一团,山影蒙蒙地显现在他们的眼前,层峦叠嶂的山峰在夜的深处隐着,山路迤逦,一行负重的人缓缓向前移动着。李子良很快便认出那是一支辎重部队。这次部队西征,不仅带走了红军医院,就连伤病号和兵工厂也随着大搬家了。制造子弹用的车床和铸具被拆解开,七八个人一组抬着随部队西征。在白天清点物资时,李子良看到制造边币的石印机也列入了这次西迁的行列。作为一个侦察兵,李子良清楚,这么多辎重无疑会给部队的行动带来诸多的不便。李子良只是一个侦察分队的排长,他不清楚这次部队西征的精神,他只懂得服从命令。

20名侦察连的战士很快便追上了辎重部队的后卫部队,山高路险,有的路段只能两个人并行通过,有的辎重需要七八个人抬的,这样的路便无法通过了,他们前撞后拥地挤在一起,一时无法通行,部队前进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李子良接受任务时,领导明确规定,他们这支押解犯人的队伍要走在辎重部队后,断后部队前,不是到特殊情况不能打乱这样的行军序列,一是为了方便行军联络,同时也为了整个部队尽可能地显得井然有序。

李子良随着辎重部队走三步停两步地行进了一会儿,他便下令原地休息了。这时东方已经发白,夜雾渐渐散去,远山近树又有了一个新的轮廓。他们坐在一个较缓的山坡上,李子良故意坐到了离张营长较近的一块石头上。他掏出一盒烟,这是苏区产的“美丽”牌香烟。部队出发前,会吸烟的每人发了两包。他点燃了一支,吸了两口,他看见闭目养神的张营长。他拔出嘴里的烟递到张营长面前,张营长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把嘴微微张开,让李子良把烟放到他的嘴里。张营长叼烟的那一瞬间,低声说了句:谢谢。李子良没有说话,他又为自己点燃了一支,他觉得此时应该和张营长说点什么,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还是张营长先说了句:我们这是去哪?李子良没假思索便答:向西。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可保密的,部队出发动员时就是这么说的。这样回答张营长的问话,他又觉得不能说明问题,不用他回答,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部队是在向西前进,便又补充了句:部队这是转移。他似乎听到张营长长吁了口气。那支燃着的烟快烧到张营长的嘴唇了,他伸出手帮助张营长拔出了那截烟头。当他重新准备再给张营长点燃一支时,张营长发狠似地说:部队出发为什么不处理我们?李子良摇摇头。他是真的不清楚上级对待这些犯人的精神。半晌,张营长又说:部队这哪里是转移,分明是在搬家。李子良和所有的人分明听见走在他们前面部队嘈杂的叫喊声,夹杂着“嗨嗨哟哟”的搬东西的声音。李子良也不解,部队为什么要搬这么多辎重,就像他不明白张营长这种人为什么会是AB团的一样。

张营长被打成AB团与他的爱情有关。他的爱情产生在医院里。那一次,他的腰部负伤了,住进了医院,认识了吴英。吴英是医院的护士,吴英说不上漂亮,但生得小巧玲珑,像一个没长大的娃娃,张营长是晚上被抬进医院的,一颗子弹钻进他的腰里,手术也是那天晚上进行的,不巧那天晚上的发电机出现了故障,手术只能在油灯下进行。没有麻药,只有在山里采来的中药,事前让张营长放在嘴里嚼了。吴英是手术中的助手,她看见医生的手术刀深深地割进张营长的肉里,她的心颤了几颤,她看见张营长面色苍白,汗水雨点似地在脸上滚落下来。她把一条毛巾递给张营长,他冲她笑了笑。她就说:疼你就叫一声。他没有叫,把毛巾塞到了嘴里,手术从始至终他一声没吭,一直咬着那条毛巾。后来,吴英发现那条毛巾都被他咬烂了。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吴英一走近张营长的床旁,就心跳加快,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病床怎么会像一块巨大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她。没事的时候,她总喜欢到他的床旁坐一坐。他从来不多说什么,只是冲她微笑。她在他的微笑中,两颊通红,她真希望把自己的手送到他那双温暖的大手里。她接触过很多男人,包括前段时间院长给他介绍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做组织工作的,白净的皮肤带着眼镜,可她和那个做组织工作的男人在一起时,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张营长出院,张营长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秋天的阳光不冷不热地照在当顶,到处仍是山青水绿的样子。张营长走在小路上,她本想送他几步就回来,没料到她却走了很远。那天的张营长似乎也有满腹的心事。他走在前面,走几步便停下脚说一声:吴英你回去吧。她便立住脚,看着他。他就转身向前走几步,她想该回去了,心里这么想腿却朝前迈。就这样,他们停停站站,一直走了很远。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草丛中一条秋蛇,她不怕子弹,不怕流血,她却怕蛇。这条突如其来的蛇横穿小路在她脚边爬过,她惊叫一声,跌在了他的怀里,准确地说他是迎着她的到来。她惊怔过后,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让他紧紧地捆了,捆得她有些气喘。惊惧过后,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感,使她眩晕起来,她在他的怀中呢喃一声:你真有劲儿。

那一次,他们就在那条小路上拥抱了许久。后来还是张营长先反应了过来,他松开她,抚摸着她的脸说:我会想你的。她说:我也是。

两人从那次分手后,真的就互相思念起来。这一次那个做组织工作的男人并不清楚。部队机关离医院并不太远,那个组织男人三天两头便会骑马来到医院看她。那时部队正在休整,张营长有时也会来看她。组织男人终于发现除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在关心着吴英。当组织男人调查清楚张营长只是自己下属部队一个营长时,他笑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那天晚上,组织男人把吴英约到机关深谈了一次,讲了自己的身份也讲了张营长的身份。他相信,没有一个女人不爱地位和权力的。他谈完这些,看见吴英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说:你还要谈别的么?组织男人含蓄地笑一笑说:这些就足够了。吴英冷冷地说:你死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就是吴英这句话深深刺伤了组织男人的自尊心。当时组织男人没料到吴英会不理他,他又去找过几次吴英,吴英都说自己有事推脱掉了。可他分明看见吴英随着张营长在山间林地里散步的身影。他狠狠地冲两人的背影冷笑道:你们等着。

不久,组织男人终于寻找到了机会。由于王明“左”倾机会主义,各个部队都在大打异己分子,他们把异己分子说成是AB团。组织男人正好被任命为这个部队AB团专案组的组长,张营长是第一批被抓起来的。吴英知道张营长被抓起来后,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相信张营长绝不是什么AB团,她知道这是组织男人的报复。她后悔这是自己给张营长带来了不幸。她知道被打成AB团的人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死,用死来向那个组织男人抗议,可自己死了,并不能挽救张营长,张营长是无辜的。是自己连累了张营长,张营长还要靠自己。想到这些,她连夜跑到机关找到了组织男人。组织男人在屋里正端坐着,似乎早就料到吴英会来找他。吴英面色苍白,瞅着眼前这个男人。男人胸有成竹地在冲她微笑。吴英突然掩面而泣,半晌说:求你放了张营长。组织男人又笑一笑:这很容易,可你拿什么报答我?

吴英抬起一张泪脸:我嫁给你。

组织男人笑了,一步步向她走过去。当组织男人把她抱到床上去时,吴英在心里哀叫一声:张营长,再见了。

很快吴英便和组织男人结婚了。张营长是唯一一个被抓成AB团又活下来的人,以参加AB团的材料尚不详为由被关押在保卫局的监狱里。张营长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在这期间,吴英托警卫给他送过两回换洗衣服。吴英在衣服中夹了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忘了我吧,是我害了你。张营长不明白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那些和他一起被抓起来的战友,都很快地被处死了,唯有自己被投到监狱里,和其他犯人生活在一起。他知道自己是被冤屈的,他相信总有一天组织会把这件事调查个水落石出的。

直到现在,他和其他犯人一起被押解着走在西征的路上。

天在即亮未亮时,前头部队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前方的路上逶迤而行的辎重部队随之也乱了起来。押解犯人的侦察排战士和犯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向枪响的方向望去。前方听不见喊杀声,也看不见火光,只有枪声,那是双方几百支上千支枪同时打响的声音。枪声乱成一团,只有一阵阵轰鸣声,像刮过的风,又像天庭里响起的雷鸣。李子良凭经验就可以断定,前面是一场遭遇战,至少有两个师的兵力在相互对打。此时,他们不能在这里久停,只有快带上去,追赶上辎重部队。他冲战士们挥了一下手,犯人和战士都看到了他的手势,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山路。30几个犯人的手被绑在身后,又被串连在一起,走平路的时候是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可一走上崎岖的山路便有了诸多的不便。不管前面的还是后面的,只要一个人摔倒,就会牵连到周围的几个人。这样走了一段,队伍不仅走不快,且不停跌倒不停地爬起,折腾得人们气喘吁吁。

张营长停下脚,等走在后面的李子良走到身旁才气喘着说:李排长,要是相信我们,就把我们手上的绳子解开,要是这样遇到突然情况,我们跑不了,你们也走不了。

李子良以前很少和保卫局的人打交道,但他也知道,这些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犯人,真正的犯人,罪恶较大的,早就就地正法了。刚才休息时,闲谈中他知道这些人,有的是在苏区分土地时,为了自己家争得块好土地犯的错误;有的是管部队粮饷时,多贪多占了些;有的是和当地妇女犯了作风错误……他相信,这些人还没有到要逃跑或自绝于人民的地步。他听张营长这么一说,便很快下达了解开他们手上绳索的命令。犯人毕竟是犯人,李子良没掉以轻心,他把全排分成两个班,一班在前,另一个班在后,前面的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前后的路一堵死,就是想跑也跑不掉。这样一来,部队前进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枪声仍在前方看不见的地方响着,天渐渐地亮了,远山近树清晰了起来,晨风送来一阵阵火药味。路旁、山沟里到处能见到从悬崖上掉到沟底摔死的骡马,还有一些摔坏的笨重的家当。这是辎重部队留下的。他们所有的人都不忍心看着眼前这样狼藉的场面,他们只是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敌人的侦察飞机是上午时分出现的,那架飞机贴着山头飞了几周之后便消失了。敌人的大批轰炸机是中午出现的,他们准确地找到了辎重部队,这突如其来的飞机使部队无处隐藏。敌人的炸弹便倾泻而下了。一时间,山路上烟雾弥漫,人叫马嘶,有一部分保卫辎重的战士盲目地冲天上的飞机射击着,爆炸声响成一片,被炸飞的人和马在天空中飞着……

李子良及时地下达了向山里撤退的命令,他们很快便钻进了山林,有一部分辎重部队也向山里跑来,敌机很快便发现了这一企图,他们向山林里盲目地投放着炸弹。一颗炸弹落在押解犯人的队伍中时,李子良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向队伍下达卧倒的命令,可他的命令还没有出口,便被身后的一个人重重地推倒了,他刚倒地的那一刻,炸弹便响了,他看见几个犯人和战士同时被炸倒了,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接二连三地在他们周围炸响,当附近的爆炸声停歇下来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张营长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身上,一块弹片划破了张营长的手臂,血正从那里不停地流着。李子良在那一瞬明白了,是张营长救了他,他想冲张营长说些感激的话,可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他把衣襟撕下一条,帮张营长把伤口包扎起来。张营长说:我没事,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那一颗落在他们中间的炸弹,有5个犯人和3个战士被炸死了。所有的人都清楚,他们没有时间为死去的人悲哀,他们要快速地离开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敌机还会来。敌人发现了他们也会很快地追过来。张营长看见了一个牺牲战士身旁的那支枪,便弯下腰拿起枪来。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和李子良碰在了一起,李子良没说什么,只冲他点了点头。李子良相信张营长是个好人,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AB团的人。

张营长吁了口气,他把那支枪在手里掂了掂,这位久违了的伙伴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为了李子良的信任,他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把枪扛在肩上,随着队伍向前跑去。

那场遭遇战是他们离开湘赣根据地一个多月以后,部队进入广西的全县、灌阳地区,敌人集结了8个团的兵力,阻拦西路军西渡湘江。李子良他们这支侦察部队经过一个多月和犯人们的相处,已经完全相互信任了。只要他们单独行动的时候,这些犯人会和他们一样行动自由,甚至他们会相互在一起三五成群地聊天取乐,但每遇到和大部队在一起时,犯人们不等押解的战士动手,会相互把自己的手象征性地捆扎在身后。这样遇到部队,人们就会知道这是一批押解犯人的分队。部队到达全县以南界首的时候是晚上,大部队白天已顺利地渡过了湘江。湘江上搭的浮桥还在,东岸大部队埋锅做饭的痕迹依在,在他们这批押解犯人的小分队前,刚有一批辎重部队拉着马匹渡过了湘江。李子良他们从早晨出发到现在只吃了一顿清水煮马肉,还有一部分马肉带在他们身上。那是辎重部队累倒的一匹马,分了些马肉给他们,他们坐在湘江东岸正准备点火做饭时,敌人尾随过来的一个营正在悄悄地向他们接近。敌人已看见了他们点燃的火光,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敌人包围了他们。这是一支被我军大部队打散又聚拢起来的部队,他们聚在湘江东岸伺机报复。

发现敌人的时候已经晚了,担任警戒的战士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有情况!便被敌人的排子枪击中了。他们慌乱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又有几个战士和犯人同时被击中,他们站起来的身子只来得及摇晃了一下,便倒下去了。枪响之前,李子良正在和张营长吸烟,枪声一响,两个人几乎同时甩掉了手里的烟,他们没有惊慌地先站起来,而是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到一块岩石后。他们看清了眼前的敌人,李子良的枪响了,张营长的枪也响了,他们首先射倒了走在前面的几个敌人,这为散坐在地上的人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不管是战士还是犯人,他们很快就近抢占了有利地形,向敌人还击。那些犯人们以前都是一些训练有素的红军战士或指挥员,这时已不用任何人命令,他们很快拿起了牺牲战士们的武器向敌人还击。

敌人经过短暂的调整后,分三面向这里包围过来,子弹打在他们周围。李子良亲眼看到又有几个战士和犯人在枪声中倒下了。李子良自从参军到现在,大大小小的仗打过无数次,这样的敌强我弱的遭遇战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过。他只想到让战友们不停地射击,他一时竟没有想到这样对打下去的后果。

张营长一边射击一边爬过来,趴在李子良的耳边说:李排长,不能这样打下去了,我们会完蛋的。

李子良想说什么,一颗子弹射过来,正击中他的肩头,他“哎哟”一声,枪掉在了地上。张营长把李子良抱在怀里,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那封信沉甸甸的。他双手递到李子良面前,李子良疑惑地望着张营长,张营长放开李子良,在他面前跪下了,哽了声音说:这是我在关押期间写的所有申辩材料,可惜没有人接受我的这些材料,求你转给部队领导,我张东来是清白的。

李子良的手颤抖了一下,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接过了张营长递过来的沉甸甸的信。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他不仅相信了张营长不是AB团的人,更相信他是一个赤诚的红军战士。这一个多月中,他们同前追后堵的敌人绕圈子,是张营长帮他出谋划策,躲过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追击,才使他们顺利地到达了湘江东岸。李子良此时似乎明白了张营长的用意,他叫了声:老张。

张营长已把两个战士叫了过来。此时张营长俨然变成了一个指挥员,他把那两个战士叫到身边后,以命令的口吻道:保护你们排长快速过江。

李子良完全明白了过来,叫了声:老张,不——

张营长冲李子良苦笑了一下:老弟,咱们冲出一个算一个吧。又冲那两个战士:还不快点。又转身冲那些个和敌人对射的犯人一声喊:弟兄们,你们不是时刻想洗刷自己的罪名,证明自己是个清白人么,那就跟我来吧——

他率先向一片乱石滩冲去,那是渡江相反的方向。这时一个又一个犯人,有的手里挥着牺牲战士的武器,有的手里握着石块,尾随着张营长冲向了那片乱石滩。顷刻间,敌人的火力被吸引了过去,子弹打在石头上发出阵阵啸叫。此时李子良已被两个战士强行拖拽到江心,他高喊一声:老张……

张营长也回望了眼江心,月光下他只看得清李子良三人一团模糊的影子。他冲李子良高喊:兄弟,保重,别忘了替我交材料——

很快张营长的声音便被枪声吞噬了。

李子良过了湘江西岸的时候,他听见东岸的枪声愈来愈远了,最后就沉寂了下去。张营长和那些犯人,还有战士不知是死是活。李子良不敢久留,他在两个战士的搀扶下连夜向大部队追去。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部队,把张营长这份材料转交上去。

1934年10月24日,西征的6军团,在贵州印江县木黄与贺龙率领的3军团胜利会师。红3军团改成红2军团。经过近两个月的西征,6军团受到了重大损失,出发时的9000多人,到与2军团会师后,2、6军团的总人数才只有8000人。

2、6军团会师后,便挥戈向东,发动了创建湘鄂川革命根据地的湘西攻势。

正文 第三回 长工密谈“南天王” 恩来暗语道天机

1934年10月,红军大部队西征的准备工作已到了最后阶段。

从会昌到瑞金的路上,3匹枣红马踏破晨雾正在向瑞金急驰,马蹄声清脆悦耳,3匹马都已跑得吁吁带喘。可3个人仍不停地快马加鞭,恨不能插翅飞到瑞金。

中央苏区粤赣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何长工骑在马上,两耳的风声不停地在他的脸颊旁掠过。昨天半夜时分,他接到了周恩来从瑞金发来的电令,让他即刻到瑞金。何长工知道部队又要有大的行动了,但部队怎样行动,向哪里转移他并不清楚,他接到周恩来的电令便知道和这次部队行动有关。后半夜他一直在盼着天亮,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东方发白的。作战参谋和警卫员早给他准备好了坐骑。

天一放亮他便带着作战参谋和警卫员向瑞金急驰而来。

何长工这位身经百战的红军指挥员,自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已经感受到这仗愈打愈窝火,红军连续失败不说,通过艰辛苦战创建的根据地也在一天天缩小,不仅红军战士不满,就是他们这些指挥员也是满腹牢骚。但对下级他们又不能把牢骚挂在嘴上,也不能写在脸上,对于中央的指示,总是想方设法说服下级去执行,并且千方百计地完成好中央交给他们的任务,但却一直在为红军这种战术打法担着心,何长工做梦都想变换一下对敌策略了。果然,周恩来电召急赴瑞金,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战前的气息。

此时的何长工不仅是兴奋,还有一种临战前的亢奋,身下的坐骑已经竭尽全力在向前急驰了,可他仍嫌马跑得慢,他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催促着坐骑快一些,再快一些厖当他们赶到瑞金中央苏区所在地时,周恩来已站在院门口微笑着向何长工招手致意。距离周恩来还有十几步的样子,何长工便勒住了马缰,从马上跳下来,把马缰交给身后的警卫员。他紧走几步,向周恩来敬礼。周恩来还礼后,一把握住了何长工一双汗湿的手,亲切地道:长工同志,可把你盼来了。

何长工正色道:周总政委,是不是有重大任务要交给我们。

周恩来笑答:此事关系重大,非你去完成不可。

两人说笑着走进了周恩来办公室。周恩来的警卫员上完茶后便退下了。何长工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一边问:周总政委,到底是什么任务?

周恩来小声地说:"南天王"陈济堂已电约我们,要和我们举行秘密军事谈判。

何长工吃惊地望着周恩来,和"南天王"谈判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周恩来又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和朱德同志已经商量过了,派你和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潘汉年为代表,到陈济堂管区寻乌去和陈的代表密谈此事。周恩来说到这,又挑起眉毛问:长工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何长工站了起来,他两眼咄咄地望着周恩来,他知道此时肩上担子的分量,他意识到此次谈判的成功与失败直接关系到部队下一步的行动。他冲周恩来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力完成好这次任务的。

周恩来又一次拉住了何长工的手道:长工同志,这是中央给你的重任,望你勇敢沉着,见机行动,谈判期间有什么困难咱们用密码随时联系。

何长工认真地点了点头。

周恩来又交给一封朱德署名的介绍信,这封信是写给陈济堂的代表第7师师长黄质文的。介绍信中写道:

籄黄师长大鉴:

兹就贵总司令电约,特派潘健行(潘汉年)、何长工两名代表前来寻乌与贵方代表幼敏、宗盛两先生协商一切,予接洽照指为感!

此致顺致戎祺!

朱德手启10月5日

信中提到的幼敏系陈济堂第1集团军总部少将参谋杨幼敏,宗盛系粤军独1师2旅参谋长。

1933年9月,蒋介石调集了百万大军,分东南西北四路“围剿"中央苏区。四路总指挥分别为北路顾祝同,西路何键,东路蒋鼎文,南路陈济堂。近一年来的第五次反"围剿",北线打得异常惨烈,可南线却一直比较缓和。这与南线陈济堂所指挥的粤军,与蒋介石嫡系争名夺利,矛盾重重的关系是分不开的。粤9军历来与蒋介石同床异梦,陈济堂曾三次通电反蒋,在这次"围剿"中央苏区中,蒋介石为了把陈济堂绑在他的战车上,封了陈济堂一个南路军总司令的头衔,可清醒的陈济堂并没有买蒋介石的帐,他为了保存自己粤军的实力,在江西并不想替蒋介石卖命,他对蒋介石的奸险狡诈、反复无常已经吃透了。他知道蒋介石这次调他围剿军的三角关系,事关他能否独霸广东、永踞"南天王"的宝座。因此,陈济堂进剿红军行动缓慢,一直觊觎韶关,只完成碉堡封锁线,目的是防堵红军,同时也防堵蒋介石的中央军入粤。他为了保存实力,只抽调了10个团的兵力进入江西,与其说是服从蒋介石的命令,倒不如说是为自己切身利益着想。直到19路军福建兵变失败后,蒋介石遂即派其嫡系李玉堂等部,陈兵福建西南地区,以威慑广东。

与此同时,蒋介石在庐山召见陈济堂的代表杨德昭,给了陈济堂巨额军饷,催促陈济堂速进兵马。在蒋介石的威逼利诱下,陈济堂深知进攻红军不会有好结果,而抵抗蒋介石的命令也不会有好下场,于是他被逼无奈,只好和蒋介石耍起了阳奉阴违两面派的手法。他一面派部队进攻红军把守的筠门岭,一面又派人和红军拉关系,以试探虚实。

1934年4月,敌人攻占了中央苏区北方门户广昌,并不停地向苏区腹地推进,在这种情况下,陈济堂把守的南线不得不派出南路军的两个纵队,计6个师,1个航空兵大队,1个重炮团的兵力,向红军把守的寻乌、安远、重石、清溪、筠门岭等地区进攻。为了还粤军以颜色,粤赣军区红22师英勇抵抗,给陈济堂的部队带来了很大的伤亡。这一交手使陈济堂大为吃惊,他万没料到红军会有这样大的战斗力。但最后红军还是因敌众我寡,被迫放弃了筠门岭等地。通过这次交手,使陈济堂更加坚信赣南粤北红军的存在是隔断蒋介石中央军从江西进攻广东的最好屏障。他既害怕蒋介石入粤,又怕红军乘虚反击。在攻占了筠门岭之后,就采取了"外打内通"、"明打暗和"的策略。一面虚张声势,谎报向会昌进攻,摆出决战的架式,另一面又秘密地派出他的高级参谋杨幼敏,赴筠门岭向红军作不再互犯的姿态。蒋介石虽对陈济堂的伎俩有所察觉,但因疲于"围剿"红军,也对陈济堂无可奈何。

毛泽东虽然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受"左倾"冒险主义的排挤,离开了党和红军的领导岗位,但他仍然敏锐地意识到陈济堂与蒋介石的这一层关系可以利用。在1934年春,正值反"围剿"战事吃紧之际,他以中央政治局委员、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等身份,多次从瑞金来到会昌,对粤赣情况进行调查研究,并指示:一定要吸取19路军兵变的失败教训,抓住敌人内部的矛盾搞好统战工作。毛泽东经过多次调查,回到瑞金后怀着喜悦的心情,写下了著名的诗篇《清平乐坊昌》,中就有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句风景这边独好"。毛泽东当时的远见卓识,为后来对南天王到了1934年9月,陈济堂又密派李君为代表,要求和红军进行谈判。军委主席朱德亲自致信陈济堂,信中说:华北大好河山已沦亡日本,东南半壁亦岌岌可危,中国人民凡有血气者,莫不以抗日救国为当务之急,德等深知为达此目的,应与国内诸武装部队作战之联合厖如能停止进攻苏区,给民众以民主权利及武装民众者,红军均愿与之订立反日协定。

协定共分五条:

一、双方停止作战行动,而以赣州沿江至信丰而龙南、安远、寻乌、武平为分界线,上到诸城市及其附廓十里之处统归贵方管辖,线外贵军,尚祈令其移师反蒋。

二、立即恢复双方贸易之自由。

三、贵军目前及将来所辖境内,实现出版言论、集会、结社之自由,释放反蒋及一切革命政治犯,切实武装民众。

四、即刻开始反蒋贼卖国及法西斯阴谋之政治活动,并切实作反日反蒋之各项军事准备。

五、请代购军火,并经筠门岭运输。

如蒙同意,尚希一面着手实行,一面派代表来瑞共同协商作战计划,日内德当派兵至筠门岭黄师长处就近商谈。

朱德的信很快得到了陈济堂的答复,朱德和周恩来研究商定,派何长工和潘汉年前去寻乌秘密商谈。

第二天,何长工和潘汉年经过准备,带上两名警卫便出发了。这次他们一行四人都换上了便装,何长工和潘汉年一律长衫礼帽,一副商人打扮。两个红军战士也一律随从装扮。四匹红马从容不迫地向"南天王"管区寻乌驰去。

何长工和潘汉年打马走在前面。潘汉年侧身冲何长工小声道:长工兄,看出来没有,我敢肯定,咱们这次去寻乌密谈将和大部队的行动有直接关系。

何长工略有所思地点头。

潘汉年又说:但愿我们这次能够顺利。

何长工感慨地道:我们要抓住这次机会,福建兵变失败对我们来说是个教训。

话题说到这,两人都略有所思。

山路弯弯,马蹄声脆。他们转过几道山梁,太阳已渐渐西斜,山林树木被斜斜地拉长了影子。

他们又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何长工试探地说:汉年兄,这次大部队会不会顺着6军团走过的路走下去。

潘汉年半晌不语,马慢了下来,他挥鞭打了一下马的屁股,让自己的马和何长工的马并驾齐驱,他这才说道:看来没有那么简单,6军团突围已引起了蒋介石的注意,看来蒋介石早有防备。

何长工不语,他似乎在思索。

天暗了下来,太阳在西山只剩下一个边儿了,前面就是“南天王"的管区了,筠门岭已遥遥可见。何长工心事重重地说:汉年兄,但愿咱们这次能够顺利。

潘汉年:但愿如此。

四匹马驰到羊解水附近,便见路旁的树丛里闪出几个荷枪实弹的人,为首的一个喊了声:前面来的可是陈司令的客人。

何长工和潘汉年对视一眼,下马,冲那个为首的一抱拳答:正是。

那个为首的走过来,握住了何长工的手说:我是2旅特务连连长严直,我们严旅长特派我带领全连来接你们。

何长工:多谢了。

严直连长又小声道:何先生,我听了你们的宣传,我们与贵军都是炎黄子孙,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中国人打中国人。

何长工摇了摇严直的手道:我们就是为这事才来的。

这时树林里闪出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地来到近前。

严直说:请你们坐轿子吧,这样保险一些。

何长工和潘汉年对望一眼,点点头。

潘汉年和何长工坐上了轿子,两名红军战士也把马匹交给了严直手下的人,步行随在轿子的左右。一连人分成两拨,护着两顶轿子向寻乌走去。

山林路旁不时地有岗哨问:轿子上是什么人?

严直就大声地喊:这是司令请来的客人,少啰嗦。

岗哨便不再敢多言,缩回头,好奇地望着这支队伍从他们眼前走过去。到达罗塘镇2旅旅部所在地时,天已经黑透了。严直把一行四人安排在一幢两层小洋楼里,给他们送来了还算丰盛的晚饭,便出去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少将参谋杨幼敏便带着7师师长黄质文等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经过短暂的寒暄之后,谈话很快转到了正题上,因为以前有过接触,双方很快达成了五项协议:

一、就地停战,取消敌对局面;二、互通情报,用有线电通报;三、解除封锁;四、互相通商,必要时红军可在陈的防区设后方,建立医院等;五、必要时可以相互借道,红军有行动事先告诉陈,陈部撤离40华里,红军人员进入陈的防区用陈部的护照。

会议简短而又利落,为保密起见,没有正式写成书面文书,只是把条款相互写在记事本上。

中午,杨幼敏宴请何长工和潘汉年等人,席间谁也不提一句上午议过的事,他们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刚吃过饭,译电员便送来了一封电报,杨幼敏看了一遍,皱了一下眉头,又递给何长工。那是一封周恩来用密语发来的电报,电文是:长工,你喂的鸽子飞了。只有何长工和潘汉年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周恩来告诉他们,部队即将出发了。

杨幼敏似乎看出了什么破绽,疑心地问:你们是不是要远走高飞了?

何长工笑答:这是周总政委祝贺我们谈判成功,和平鸽上天了。

杨幼敏听了何长工的回答,长吁了口气,又一次伸出手和何长工、潘汉年两人握了握。

午饭后,何长工和潘汉年就提出离开这里,为了保密,杨幼敏等人也没有劝留,便命严直率领警卫连,一直把他们又送出陈的管区。

几个人策马扬鞭赶回于都,周恩来早派人在于都等候他们了。这时中央机关已从瑞金迁往于都了。

正文 第四回 有心栽花花不开 无心插柳柳成荫

瑞金医院建在一座庭院里,这座庭院,以前是一个大户人家,苏区建起来之后,大户人家便举家迁到了长沙,扔下这套房子,后来这个庭院便成了瑞金苏区的医院。庭院分上房下房及东西厢房,大小有几十间,庭院中间有一个花坛,花坛里的秋菊,正浓艳地开着。

陈毅正住在正房的一间病房里,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个多月了。8月下旬,他随周恩来去兴国前线,正赶上高兴圩那场战斗,陈毅亲临前线指挥,一发炮弹在指挥部门前爆炸。就是那发炮弹让陈毅的腰及臀部多处受伤。这使陈毅异常恼火。

现在医院里上上下下显得有些冷清。大部分伤员都出院了,就是有些重伤的,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也被部队接回去了。医院外面就是一条街道,这些日子,那条街道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一天到晚,不停地是人喊马嘶,部队似乎在不停地集结,还有母亲送子参军,媳妇送丈夫参军的,他们的告别声清晰可辨。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也在不停地进进出出,一些坛坛罐罐的家当,也不停地在搬来搬去。

凭经验,陈毅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部队要有大的行动了。这更增加了他对腰伤的恼火。

更让他恼火的是眼前苏区的现实。早在1929年,陈毅便随毛泽东和朱德离开井冈山向南行进,和他们并肩战斗,风风雨雨东拼西杀,在赣南和毗邻福建省的边区建立了中央苏区。他亲眼目睹了这拥有35个县、300多万人口的土地上在1931年11月建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瑞金成了红色首都。可以说,他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建国元勋。可这一年多来,在第五次反“围剿”中红军却接二连三地失利,红色苏区在一点点地缩小。他眼见着眼前这种局面,急在眼里痛在心上。

就在部队即将又要行动的时候,他仍躺在病床上。他想到外面院子里走一走,他喊了几声护士,想让她们帮自己一把,可那些忙碌的护士医生们居然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他想骂娘,想摔东西,他伸手抓过喝水的缸子想摔出去,想了想,又停下了。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他从那沉稳又矫健的脚步声中听出是周恩来在向这里走来。果然,门帘一动,周恩来走了进来。陈毅握着喝水缸的手慢慢移开。

周恩来笑着开玩笑道:你这病号泡得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出院了。

陈毅想从床上坐起来,可他刚一动伤痛使他重又躺下了,他愁眉苦脸地冲周恩来道:周总政委,你算猜对了,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周恩来帮陈毅掖了掖被角,拉了把椅子坐在陈毅的床边。

陈毅歪过头冲周恩来说:我知道部队要有大动作了,让我干什么,快说吧。

周恩来也不想兜圈子,他这次找陈毅就是为这次部队行动而来的。他拉过陈毅的一只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正色道:中央委员会决定几天后撤离苏区,向西转移,再建立新的根据地。

陈毅点点头,他从周恩来的手中已感到这次决定的重要。

周恩来又说:中央委员会决定你不随主力撤退,仍留在苏区。

留下的还有谁?陈毅从周恩来手中抽回了手。

项英。周恩来缓缓地说:你负责军事指挥,他负责全面工作。

陈毅半晌没有说话,他清楚,项英与博古、李德关系密切,是“苏俄”路线的支持者。第五次反“围剿”以来,一直是“苏俄”路线在领导着红军,使红军遭受了一次比一次惨重的损失。

周恩来又把留守人员的情况简单地向陈毅做了介绍:留守部队是一支2.5万至3万人的部队,其中至少有1万人是伤员,许多人是重伤员,根本不能参加战斗,这些人中受过正规训练的只有六七千人,其余的都是赤卫队,很多人从来没有握过枪。而敌人方面,蒋介石能够调集起几十万人的部队。

陈毅一言不发,他甚至没有询问将留给他多少武器弹药。他知道,武器弹药是不多的,因为从红军初创时期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够过。

周恩来心里也清楚,他这次向陈毅传达这种命令,不可能激起陈毅的热情。

当时考虑到把陈毅留下,作为周恩来,他了解也相信陈毅。陈毅在这里战斗多年,不仅了解城市,包括农村的山川河流也是了如指掌。一个多月前,陈毅又受了重伤,若让陈毅随大部队转移,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周恩来见陈毅不语,又问起了他的伤情。

陈毅皱着眉头说:医生还没有把那些碎骨片取出来,真该死!陈毅狠命地用手擂了一下床头。

周恩来喊了一声:警卫员。警卫员应声走了进来。周恩来说:去把院长找来。

警卫员去了,不一会儿40多岁的戴眼镜的院长走了进来,叫了声周总政委,便立在一旁。

周恩来说:给陈将军照一个片子吧,要想方设法把碎骨取出来。

院长为难地搓着手道:根据指示,我们已把X光机打了包装。

那就再拆开。周恩来说。

好吧。院长眨眨眼,冲陈毅歉然道:我们也是根据上级命令把X光机打包装的,请您别在意。

陈毅冲院长理解地点点头。

院长退出做准备去了。

周恩来再一次握紧了陈毅的手道:那我就告辞了。

陈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周恩来的背影消失。

作为一个军人、将军,陈毅明白也理解什么是命令,他心里再不痛快,在任务面前还得想方设法去努力完成好这项工作。即使到后来,他与项英合作时,出现截然相反的意见,他还是顾全了大局,在赣南坚持了3年游击战争。

就在周恩来去医院看望陈毅,并把中央委员会留下陈毅的决定转达给他时,博古也在和项英进行一番有意味的交谈。

项英的住所是一座古旧但却宽大的庭院,他的庭院中不仅盛开着菊花,几株丹桂也在散发着浓香。庭院的一间房子里,摆着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杉木桌。此时是晚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地在两个人之间燃着。李德坐在床上,处于灯影的暗角处,此时项英看不到李德的表情。李德说的每一句话,都得靠博古从中担任翻译。警卫员倒水后,项英就让他出去了。他们心里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最好不要让外人听到。

博古瞅着项英的脸一字一句地道:留下的这些人,你是中央分局的书记,负责全面工作,对留下的其他人你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项英沉思了一下,声音不大地道:意见么倒是没有,不过,有些人你是知道的,在路线、原则上总是不那么令人放心……

博古知道项英说的是陈毅,他喜欢干脆,不喜欢项英的吞吞吐吐,他不等项英把后半句话说完,接过话茬说:让陈毅担任中央办事处主任是否合适,可以考虑。一是他现在的身体,主要是他的情绪,这也是李德最关心的。

博古说完看了眼床上的李德,李德似乎明白了两个人交谈的内容,也在暗影里点点头。

项英沉吟道:这个人我清楚,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动摇性,很容易倒向右倾机会主义。他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关于办事处的事,我可以兼管,至于他的情绪,可以展开斗争嘛,真理总归是真理,反正他也是在分局的领导之下……

博古很快把项英的意思翻译给了李德,李德一动不动地听着,最后冲两人点了点头,然后郑重地道:红军主力西征,苏区斗争将会是艰苦的,政治上我们对你是放心的,你可以兼任根据地的司令和政委。

项英听了博古翻译出李德的话,他的腰在不易察觉中向上挺了挺,他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同时他又异常感激李德、博古两人,他觉得这是领导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让他周身的血液流得更加畅快和汹涌了。他同时也清楚,中央分局书记这一职务,按理说应该由中央苏区的奠基者毛泽东担任。正因为临时中央对毛的不信任和戒心,才把这一艰巨而又沉重的担子交给了他。李德又把贺昌留下了,让贺昌当政治部主任,贺昌历来都比较听话,这一点项英很感激李德、博古考虑问题的细致,陈毅暂时不能工作,这也是项英求之不得的。在工作中,他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那样才是自由的,顺畅的,可他仍觉得留下的兵力少了一些,少得几乎干不成什么大事,于是他把这一想法提了出来。

李德自然有李德的考虑,他心里清楚,这次部队西征转移,前途将会有许多艰难险阻,关于苏区的兵力多少那是次要的,中央红军的主力都不能保卫苏区的安全,难道留下一两万人就能使苏区不落入敌人手中吗?这是不可能的,中央苏区留下一部分人,他们曾经过多次的考虑,留下这些人,对伤员的安置是一种办法,他们这次西征,一不能带着伤员走,二也不能不给敌人留下一个包袱,那就是让一部分武装力量牵制敌人,使主力部队的转移能更从容一些,另外那就是他们都坚信苏区还是有生还希望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主力部队还会打回来。现在项英向他叫苦兵力的事,使他有些不快但还是沉稳地说:恐怕不能再留更多的部队了,西征任务艰巨,主力的西征,敌人必然围追,这也减少了苏区的压力,另外关于兵力问题,除归你指挥的一个师和三个独立团外,还有江西军区的三个团,再加上一些各县的独立营和赤卫队,全部武装差不多已有3万人了……

博古也说: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还有近两万的伤员,早晚也都是战斗力量。

可眼下这些伤员只会是负担。项英苦着脸说。

那就把他们疏散到群众中去,这是革命的种子,让他们在群众中发芽,开花。

博古一边说一边挥着手。

项英又想到了这次留给他的那些年老体弱的老同志,像何叔衡、瞿秋白这样的老同志,他明白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随大部队走,一来是这些人的身体不允许,二来大部队的负担也够重的了。看来只有等以后有机会把这些老弱病人送到上海去养病了。想到这儿,他冲李德点点头,算是对决定接受认可了。

李德从床上下来,站到墙上贴着的那张地图旁,项英端着油灯走过来,博古插着腰站在了两人中间。

李德指着地图上瑞金、会昌、于都、宁都四个县之间的空地说:你们的分局就是要保卫苏区的胜利果实,另外要死死地拖住敌人。

博古补充道:你们要有信心。

项英刚才对苏区的存亡还是抱着悲观的态度,此时面对着苏区这张地图,使他又坚定了自己乐观的想法,他坚定地说:你们放心好了,等你们回来时,苏区的面貌将会大变的,你们这次西征,我担心的不是敌人的强大,倒是周恩来,你们应注意这个人,我发现此人对国际路线是动摇的,这个人很容易转向……

李德没急于说话,他点燃了支“美丽”牌香烟,这不用项英提醒他也清楚,自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周恩来仍提倡毛泽东那套游击战术,在正式场合就提出过两次,都被他和博古给否决了。对第五次反“围剿”以来的战术、打法,虽然周恩来没再说什么,但他可以看出周恩来一直不太满意,只是暂时保留意见而已。他当然对周恩来有独到的见解,虽然这种见解带着个人的好恶和恩怨,但也不能不说是反映李德当时的一种心境,这种心境在以后出版的《中国纪事》中,有这么一段:

共产党领导人中精力最旺盛、策略最灵活的是周恩来,周受过中国的古典教育和欧洲的现代教育,有丰富的革命经验和国际经验,有杰出的组织才能和外交才能,然而在政治上,他总是力求见风使舵,使自己适应环境的变化,在蒋介石担任黄埔军校校长和国民革命军最高司令时,他曾任黄埔军校和国民革命军政治部主任。他在1927年组织了上海起义和南昌起义,但作为中央常委和政治局常委,他在20年代末也参与或容忍了陈独秀和李立三的错误……

项英在长征前夕,提醒李德和博古注意周恩来的转向情绪,李德并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复杂和夸大,他相信部队这次西征一定会达到预期目的,目的达到了,他不相信周恩来会转向。直到此时,他仍坚信自己牢牢地控制着红军最后的决策权,他一点也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就是到了遵义会议之后,毛泽东放弃了与2、6军团会师的想法,北上陕北,他也没放弃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至于红军在陕北会师,最后发展壮大起来,那是后来的事情,况且若坚信自己的与2、6军团会合主张,也不能说以后红军就没有出头之日。

当李德和博古走出项英的庭院时,夜已经很深了,远处红军营地里仍是一片忙乱的景象,李德看到眼前的一切,心里说不上踏实,也说不上不踏实,他不知道十几天以后,部队转褹E时,会遇到什么样的不测。

早在拟定走留人员名单时,周恩来曾给毛泽东看过一份名单。董必武、徐特立、谢觉哉等都被编入了中央纵队的休养连,毛泽东面对着这份长长的名单,并没有说什么。

李德和博古在研究走留名单时,对留毛在苏区还是西征也颇费了一番脑筋。

毛泽东现在在军内已无职无权,苏维埃共和国主席一职,在离开苏维埃之后已毫无意义。如果把毛泽东留下,他很可能东山再起,当初毛泽东也就是率领千八百人马来到井冈山,后来与朱德的队伍会合,创建了大片苏区,使红军这支队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不断发展壮大起来。他们相信毛泽东有这个能力,如果把毛泽东留下,让他再把苏区闹得红火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李德、博古却不希望让苏区落在一个与国际路线相违拗的人手里,那样,即使再有十个八个苏区,对他们来说也是无益的,最后他们选择了项英。

李德当然对毛泽东有他自己的认识,在他的《中国纪事》中写道:

毛泽东是一个身材修长,几乎可以说是很瘦削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给我最初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个政治家和军人,不如说是一个思想家和诗人。在很少的几次庆祝会上,我们见面时很随便,在这种场合,他总是保持一种威严而又谨慎的态度,总是鼓励别人喝酒,说话,唱歌,他自己则在谈话中插讲一些格言,这些格言听来似乎无关紧要,但总有一定含意或暗示。很长时间,我一直吃不惯味道很浓的菜,像油炸辣椒,这种菜在毛泽东家乡很普通。这就引起了毛的讥讽,他说:“真正的革命者的粮食是红辣椒。”和“谁不能吃红辣椒谁就不能战斗。”

当有人第一次提出,我们的主力是否应当突破敌人对中央苏区的封锁这个问题时,他用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回答说:“良疱岁更刀,割也;族疱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片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硼。”总之,他喜欢引用民间的形象比喻……当然毛也用一些他所熟悉的马克思主义术语,但他的马克思主义知识是很肤浅的,这是我对他的印象。博古也同意我这种看法,他还说了几条理由:毛从来没有在国外生活过,不懂外语,中国又非常缺少马克思主义著作,有限的几本也是第二手的,原著更是屈指可数,糟糕的是,毛用折衷主义的方法,曲解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并加进其他的内容,例如常常讲无产阶级不仅仅是产业工人,而且包括那些最贫穷的阶层——雇农、半佃农、手工业者……

基于李德对毛泽东的认识,他们把毛泽东放在中央纵队,跟董老、谢老、徐老等人放在一起,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李德和博古认为,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人,不可能有很多的接触机会,因为在西征的情况下,不可能创造出那样的机会,即使是洛甫、王稼祥,他们身体都不好,连行军都要坐在担架上,他们之间又能有多少活动机会呢?在这种处境下,他们对毛泽东是放心的。

他们最后决定,让毛泽东随队伍西征。

毛泽东在看过周恩来给他的那份去留名单后,久久不语。其实他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离开亲手创建的苏区,从感情上他是难过的,让他离开部队,他同样的失落。他一时说不清孰重孰轻?那时他甚至有一个闪念,走与留利弊各占一半,所以也可以说,他的心情是平静的。即使在那时,他也不曾预料到此次红军西征的命运。他在等待时机,然而在西去的征途上,是毛泽东最后的时机,部队在湘江岸边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之后,使人心再一次倾注到他毛泽东这一边,于是才有了以后决定红军命运的“遵义会议”,也就从那时起,毛泽东重新树立起重整红军命运的决心,毅然抛弃与2、6军团会合的打算,一直向北挺进。

正文 第五回 李德雄心建功业 博古激情少得志

红军的命运和苏区的命运是何时操纵在李德这个外国人手里的?

李德的起初姓名叫奥托·布劳恩,德语是他的母语。隐退后一直住在东柏林,1974年秋天去世。李德这个名字是他受国际共产组织的派遣到中国后才起的。

李德在中国期间,使用过很多名字,奥托·布劳恩这是在护照上的名字,还有卡尔·瓦格尔,华夫是他在《红军报》发表文章时的名字,还有许多化名。李德是他常用的中国名字,意思是一个姓李的德国人。

李德于1900年9月18日生于德国慕尼黑郊区的伊斯玛宁,他的父亲是个会计,母亲是个教师。他的父亲去世很早,当时李德才6岁,便被送进一所天主教孤儿院,在那里接受了初等教育。他很勤奋,学习期间成绩一直不错,而且还获得了奖学金。到1913年的时候,慕尼黑的一所师范学院破格录取了他。1918年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他应征服兵役,上了奥地利和意大利前线,那时,他还是个列兵,一直在战斗的最前线。血与火使他很快成熟起来,同时也使他变得自负起来。一战结束后,他返回了慕尼黑,同年他获得了师范学院的毕业证书。

李德在上学期间,就开始了他的革命活动,1917年他加入了社会民主青年反对派,1919年4月,他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这是德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前身,不久又被选入自由社会主义青年团慕尼黑委员会,并负责中等学校学生组织工作。

19岁那年,他参加了保卫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的战斗,29天街垒战中,他手持毛瑟枪,指挥工人弟兄们同反革命的武装士兵浴血奋战,奥、意前线的战斗经验,使他在街垒战中,表现得异常出色。

巴伐利亚保卫战失败后,他被捕入狱,在狱中被关了整整三个月,后因为一次偶然的事件又误放了他。1919年秋,他逃亡到了汉堡,1920年到1921年他加入了汉堡党组织,到了1921年初,他在德共中央军政情报处工作。在两年中,他读了大量各种有关军事论著,同时也熟读了《拿破仑》、《苏沃洛夫》、《凯撒》等人的传记,他对东方军事家的传记却不屑一读。因此,有关东方的历史,包括风土人情他近似到无知的程度。他到中国来后,一不懂中国历史,更不了解中国农民,这就使他的指挥走向失败的结局,这种结局,在今天人们看来便不足为奇了。

1921年底的时候,他又一次被捕入狱,落到了反对者手里,这次没有人放他,而是他自己联合起了狱中的关押者,一起越狱,最后获得了成功。1924年初的时候,他调到了中央委员会做情报工作,从事反对奸细和法西斯组织的特别工作。

1924年,他结识了女青年奥尔加·贝纳里奥,并吸收她参加了党的工作。他们结成了夫妻。然而,因为特殊的身份和工作,他们的爱总是短暂的,1926年秋,夫妻俩双双被捕,投入了莫阿比特监狱。三个月后,奥尔加获释,而奥托·布劳恩却一直监禁到1928年春。狱中的生活,使他学会了俄文和英文。1928年4月,在战友以及妻子奥尔加的帮助下,又一次越狱潜逃成功。越狱后他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后来德国共产党秘密地把他送到了苏联。

那时的苏联,十月革命已经胜利,共产主义的地位在全世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是全世界共产主义者向往的天堂。那时,李德在苏联系统地研究了布尔什维克的革命经验和军事科学,同时也受到正规的训练。

到了30年代初,国际工人阶级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注意力渐渐转向了中国,那时,各国的共产主义者,还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从事这么伟大的群众武装运动,共产国际组织也在支持中国革命共产运动。

1932年,共产国际招待委员会派李德来到了中国,共产国际组织选派他来到中国,完全是因为李德不同寻常的经历。共产国际希望中国革命成为俄国革命的重演,城市起义是十月革命胜利的基础。李德于1932年春抵达哈尔滨,随后乘火车去了大连,又转乘轮船抵达上海,秋天的时候,住进了老式的阿斯特旅馆。大约一个月以后,他又搬进了一套美式公寓住所。那时,他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讲,由于对中国历史的不了解,对当时的中国革命的处境,看到的也仅是表面现象,但他的热情却是高涨的。他要在中国这张白纸上,涂满他理想的未来。通过他的努力,共产国际组织通过柏林银行给当时上海的红救会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和仪器。

李德一到中国,就很快体现出了他这个日耳曼人的工作作风,严谨,勤奋。

他拿着史沫特莱的介绍信去了一趟北平,靠史沫特莱的引见,他又认识了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斯诺夫妇当时在燕京大学任教,他们夫妇当时并不怎么信任这位自负的德国人,而李德同时也不信任他们。

李德到中国时,上海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在蒋介石的秘密打击下已土崩瓦解,许多共产党员被枪杀。白色恐怖使共产党在当时的中国几乎无安身之处,只有赣南的朱、毛中央苏区正处在一派兴盛之中。上海党的领导在1933年初就从上海转褹E到了江西瑞金。李德是后来才到达瑞金的,在上海期间他等来了国际组织派来的又一名高级顾问曼弗里德·斯特恩,他的俄国别名叫弗雷德。

上海是苏联地下活动中心,许多国际组织的情报人员都是德国或美国籍,美国人最受欢迎。化名克莱伯的弗雷德在西班牙内战期间曾显赫一时,和李德一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在澳大利亚和匈牙利军队中服役,曾被俄国人俘虏,加入布尔什维克后,他参加了苏联国内战争,随后去了伏龙芝军事学院。

李德到中国之后,就知道他支持中国共产党内博古领导的那一派,由在莫斯科留过学的坚决拥护苏联路线的一批中国青年组成,王明是他们的领导。李德一到中国,很快便得到了博古这些拥苏派的信任,他对博古等人大谈凯撒、塔西陀、拿破仑……谈起正规战争更是津津乐道。李德一到中国,便很快地否定了毛泽东的游击战,他认为红军时机已经成熟,是该打正规战的时候了,于是推行了他的街垒战术,归结为“猛烈的短促突击”,而这个战术并没能有效地消灭蒋介石的部队,相反却让蒋介石的部队得寸进尺,一口口地正在吃掉苏区。

博古等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盲目地推崇李德的政治思想和作战方法,而是他们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的不谋而合,那就是以与毛泽东思想的严重分岐作为沟通点的。

在那间四周都是稻田的“独立房子里”,李德和博古两人很快就沟通了。李德和博古一致认为毛泽东不过是一个无知的乡下佬,山沟里出不了马列,在落后的县城也不可能建成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他们一致认为,红军要大兵团作战,打大仗,有机会要攻取长沙、福州那样的大城市。正在这种不谋而合的气氛中,排斥毛泽东的气氛形成了。他们最后在国际共产组织的帮助下,终于成功了,他们不仅剥夺了毛泽东的兵权,党权,还对只剩下一个头衔的苏维埃主席毛泽东仍不放心。

李德到中国来时,仅仅是作为顾问,事实上是博古等人拱手把权力送给了李德,致使后来的红军一连失败。哈里森·索尔兹伯里所著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里,关于李德和中国指挥官之间的关系有这样一段记述——起初,李德得到了军事指挥员们广泛的支持,连朱德也几乎每天去那所“立房子”拜访他,向他请教。其他将军对他的态度也一样,李德还得到有影响*洛甫(他曾在旧金山唐人街当过报纸编辑和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力分校的图书*馆员)和受伤的军队负责人之一王稼祥的全力支持。

也有一些部队指挥员,尤其是那位心直口快的第3军团司令彭德怀很早就与李德发生了争执,第1军团政委聂荣臻与彭的态度非常相似,而第1军团军团长林彪的态度却比较暧昧,他请教李德,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因此后来有人指责他有时显得有点溜须拍马。

像刘伯承这样的指挥员的态度是毋庸置疑的,他公开对李德提出质疑,有时是遇到一些小事情——如有一次,李德在战场上打了刘部队里的人,还撤了那个人的职——两人都有争执。

有时是遇到更严肃的事情,例如,有一天李德大骂总参谋长刘伯承,指责他在战场上指挥不力。李德责问说:“你怎么可能在伏龙芝学习过?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参谋人员,你白白浪费了在苏联的时间。”翻译伍修权并没有把这些骂人的话都翻译过去,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设法缓和关系。但是刘伯承完全听懂了。他与李德一样,也在莫斯科伏龙芝学院学习过,他的俄文水平高,是一位坚定而带点学究气的将军。

在博古、李德等人的瞎指挥下,红军伤亡不断增多,每次战役都要损失2000—3000人,一个又一个县落入到敌人手中,引起了许多指挥员的抱怨。在毛泽东指挥的时候,情况并非如此。周恩来曾告诉埃得加·斯诺,第五次反围剿战役中红军损失了6万人。过去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最严重的是1934年4月11日—28日的广昌战役,4000人阵亡,2万人受伤。这是红军遭受到的最惨重打击。这就为蒋介石迟早占领仅有50英里之遥的瑞金扫清了道路。事实上,战斗尚未结束,红军的前线指挥部就已经转移到了瑞金。

彭德怀的第3军团在战场上总是首当其冲,彭对这种打法颇为恼火。李德和博古来前线视察和指挥作战时,彭痛心地报告说:战斗的第一天就损失了1000人,派去守卫“永久性”碉堡的一个营全部牺牲。这个碉堡群是根据李德的命令修筑的,国民党飞机、大炮的轰炸把阵地夷为平地,而红军既无飞机也无大炮。彭指出,这个仗不能这样硬打。

当天晚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李德说彭应该发动反击,彭反问他军队没有子弹怎么反击?彭激动得几乎喊起来,说李德的命令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自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即在李德指挥期间)红军没有打过一场好仗!他继续高声喊道:

“你们这些教条主义者,只不过是地图上和纸上谈兵的战术专家!”

彭德怀接着说:“多亏红军战士觉悟高,否则第1、第3军团早就被全军消灭了。”彭喊道:“你的计划造成了大量的牺牲,难道你的良心不感到责备吗?你就不心痛吗?”彭德怀把李德比作“崽卖爷田”那样不感到心痛的人。翻译伍修权把彭的话翻译了过去,但是他听不懂子孙卖地的故事。杨尚昆将军解释说,这是湖南人的说法,彭总是以此批评李德随随便便牺牲红军战士的生命。

李德当时并没有发火,这使彭感到惊异,原来伍修权在翻译时缓和了他的措辞,他请杨尚昆将军再给翻译一遍,这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李德听明白了,李德开始咒骂他,说他是“封建脑袋”。彭德怀也不客气地回敬了他,然后收拾起自己的背包,准备被调回瑞金,撤去指挥官的职务,被审讯,判刑,准备丢掉党籍,甚至枪毙。他回忆说:“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什么都不在乎。”使他惊讶的是,居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李德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人。

由于王明路线,使毛泽东等人受到了排挤,博古就是在这时被指派为临时中央的负责人。那时他才二十四五岁,论资历,论水平他都无法与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等人相比。历史有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王明远在苏联,他是想在中国找到自己的一个化身,就这样,博古被推到前台。

对博古自己来说,获得如此高的权力,使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他自己也清楚,无论是能力还是资历都还欠着火候。当历史把自己推到这样的舞台上,他便想方设法扮演好这个角色。

十几万红军命运的决策权,一下子落到了他的手中,他自己有时也感到惶惑不安,在最高“三人团”中,他不能不倚重李德和周恩来。马列的书他不知研究多少遍了,军事上他却几乎没有任何实践经验,就是作战理论也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时经过短期集训,这种纸上谈兵的短训,对他领导十几万红军破除蒋介石几十万到百万大军的“围剿”毫无用处。而李德头头是道的军事理论,还有李德那不同寻常的身份,使他很快对李德言听计从,这样就造成了一个国际共产组织派来的军事顾问,掌握起了红军命运的重任。在最高“三人团”中,就是周恩来有不同意见,也是二票对一票的局面,所以说周恩来除执行命令,做一些具体工作外,在决策上很难有所作为。而中国毕竟不是德国,更不是苏联,李德那一套街垒作战经验和城市革命的经验,在苏区就显得弱不禁风了。红军从第五次反“围剿”开始,到最后西征初期的失利也就不足为怪了。

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这本书里,是这样介绍博古的:

博古是我遇见过最有风度、有趣的中共领导人之一,也是政治局最年轻的成员。他个子较高,身材瘦长。确实,他总处在极度兴奋之中,动作急促而不协调,常常爱神经质的哈哈大笑,他的牙齿前突,眼睛外鼓,特别是透过深度近视眼镜,眼球好像向外突出。阿奇博尔德·克拉克尔爵士称他是“怪人”。他喜欢打网球,打扑克,他总是理着很短的寸头,好似一把硬刷子在头顶,他头脑反应很快也许比周恩来还要敏锐……

1926年12月,博古一行60多人从海参崴登上了去莫斯科的列车。列车穿越西伯利亚时,到处是白茫茫的草原和树林,到处是严寒和冰雪。那时他的心里是热的,他一想起克里姆林宫上空的红星,他就想大喊大叫几句什么,最后他们一行人,凭着自己的毅力,战胜了严寒和饥饿,终于来到了莫斯科中山大学。

当时,中山大学的教授多数是托洛茨基派,第一任校长卡尔·拉狄克就是托洛茨基派的拥护者。博古认为拉狄克是一位了不起的校长,博古一行人到校后,正值拉狄克讲中国革命运动史的课,他首次从拉狄克的嘴里听到沙俄帝国主义对中国的野心和清政府的无能。后来拉狄克卷入了托洛茨基与斯大林的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使拉狄克丢掉了校长职务。原来的副校长米夫接替了拉狄克,那时的米夫才26岁。

在米夫担任校长期间,他在大学里建立了中国问题研究所。他把托洛茨基派的教授免职,博古的热情奔放很快赢得了米夫的喜爱。王明也赢得了米夫的器重。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反革命政变后,中国共产党于4月27日在武汉召开了第五次代表大会,米夫便偕同器重的学生王明参加了会议,直到8月才回到苏联。

米夫参加中共五大,在中国停留三个月后,便以中国问题专家自居,同时得到了斯大林的重用,便被提升为共产国际中国部部长,并委托他筹备中共六大。

五大,陈独秀一伙便把毛泽东排斥在大会以外,陈独秀当选为书记。那时,毛泽东那一套办法根本没有人承认,博古更是认为山沟里出不了马列主义,毛泽东只不过是像李自成一样的农民起义领袖而已。这些留苏的中国学生,强烈地受着俄国革命胜利的影响,国际组织又左右着苏区的政治和军事。这些留苏学生无一例外地回到苏区后都被委以重任,后来把毛泽东排斥在外也就不足为奇了。

博古瞧不起毛泽东那一套,他推崇的却是李德对俄国革命胜利经验的照搬。

于是,便有了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到长征初期的失利。

正文 第六回 卖女求生痛断肠 少女觅得新天地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说:长征前夕,参军的人源源不断,组成了新编8军团。第34师和减员较大的3军团也补充了战斗力。红军队伍不断扩大,各县男子已所剩无几。1933年,长岗乡407名青年中有320名参加了红军,只剩下了妇女和老人,瑞金县自毛泽东第一次到那儿至1934年10月,有近5万人参加了红军,1933年到1934年的一年里,有2万多人参军,仅1934年5月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就有2000多人参军。这些参军人员中,大多数参加了长征,该县为革命牺牲的人达1.76万多人,还不包括被国民党报复残杀的5万多人……

为了动员青年参军,他们想尽了种种办法,军属在商店购物可以享受5%的折扣,有时还免征税收。红军家属的土地有人代耕。如果战士在前线牺牲了,烈属可以得到抚恤金和免费劳力。向军属发了军属证和辉匾,烈士家属门前挂着用大红纸写的光荣榜,还有一些慰问品,包括最稀罕的盐以及火柴和大米……

于英走在于都郊外的山路上,9月的于都仍然很热,阳光金灿灿地照耀着,山路两旁的树木葱笼一片,叫不出名的鸟叽啾一片。于英走得很急,汗水早已打湿了她的发梢和飘在额前的刘海儿。她戴着一顶红军的八角帽,帽子前方缀着一颗红星,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腰际左右摇晃着,红底白花的土布衫也已被汗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胸前后背,腰身便显得更加好看。于英这一年只有17岁。她已经在于都工作快有一年了,经她动员参加红军的青年已有45人,她这次去大垅村动员那里的青年参军,她已暗暗给自己定了个指标,那就是经她动员参军的青年要突破50名。红军就要有行动了,不用别人告诉她,从整个红军的气氛和迹象中,她能够看得出来。她要赶到红军开走前完成她扩红的50个名额。于英走在山路上,想象着自己的宏伟计划,她内心里充满喜悦和甜蜜。

于英自从参加了妇女工作,便把妇女委员会当成家了。她已经没有家了,她的老家在广昌,广昌保卫战失利后,广昌便落到敌人手中。于英的家就在广昌郊外那个大望村里。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过大望村了,她7岁那年被父母卖到了于都郊区,给一个姓胡的土财主家当童养媳。她记得离开大望村那一年是个冬天,那一年冬天在她的记忆里特别的冷,于英家大小有7个孩子,她排行老三,大哥那年11岁,二哥9岁,她的下面还有4个弟弟妹妹,一张木板床上,躺着他们7个孩子。只有一条露出棉絮的被子盖在他们身上,窗外的风很大,天阴着,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父亲站在门旁向路上张望着,吃了早饭以后,父亲已经在那里张望了有一个时辰了。父亲已和人定好,今天就是来接走于英的日子。那天早晨,母亲很早就起床了,先是把7岁的于英叫起,帮她洗了脸,又梳了头,把二哥身上那件夹袄穿在了她的身上,母亲没有钱给孩子们买衣服,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父母穿破的,又改成小的,父母不能没有衣服,他们还要到外面去干活,家里这些孩子,只有大哥和二哥才能穿上父母旧衣服改成的夹袄,那时大哥和二哥已经能帮助父母干活了。

那天早饭,全家吃的是稻米糊糊,母亲破天荒地为于英盛了一大碗,弟弟妹妹们睁大眼睛羡慕地望着她。父母没有吃,母亲眼泪汪汪地一直望着于英,父亲则埋着头不停地吸着自卷的旱烟。两个哥哥似乎已对今天的日子有所察觉,他们不停地往于英碗里倒一点稻米糊糊。那天早晨,对于英来说是个难忘的早晨。

头天晚上,母亲特意把她拉到怀里,告诉她明天有个“亲戚”要来接她,让她去亲戚家串门,那里能吃上干饭。于英从小到大还没有走出过大望村,对外面的一切充满好奇和恐惧,她不知道大望村的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能吃干饭的亲戚是个什么样子。她在新奇的想象中睡着了。半夜,她被妹妹的哭叫声惊醒了,她看到母亲没有去搂抱才一岁的妹妹,而是仍然搂着她,所以她才感到那么温暖和幸福。迷迷糊糊中她又睡着了,母亲的眼泪却一点一滴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切小于英并不知道。

父亲、母亲在凄惶中终于等来了来人,那是个40多岁的男人,留着山羊一样的胡子,对眼儿,于英从看到他第一眼起就不喜欢他。父亲冲那个男人笑着,那个男人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顺手塞给了父亲。父亲就说:多谢了。母亲没有说话,母亲在用衣角擦着眼泪。那个男人一直走到于英的身旁,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那个男人就干干地笑着冲父亲说:于老大,你闺女以后就有福享了。

父亲喏喏地道:那是,那是。母亲走过来,把于英扯到一旁,蹲在她面前,泪眼盈盈地说:娃呀,以后到了人家要听话,自己照顾自己。于英不知母亲为什么要哭,母亲不是说让自己到“亲戚”家去吃干饭么,吃干饭还用哭么?母亲说不下去了,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动着。

那个男人再次走过来,拉住于英的一只手冲父亲说:于老大,天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父亲说:那就走吧。

那个男人就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家门,她又看了看哥哥、弟弟、妹妹,他们坐在床上正不解地望着自己。那一瞬,小于英甚至竟有几分得意,她冲哥哥弟弟妹妹笑了最后一次。直到她被那个男人领出了家门,走了几步之后,母亲追出门来,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哽着声音叫了一声:俺的娃……这时,她似乎才有了一种离别的伤感。她也叫了一声:妈。

当她的手又一次被那个男人拉住的时候,母亲突然对那男人说:等一等。说完便用很快的速度脱掉了身上那件夹衣,穿在了她的身上。母亲这时已是泪流满面了,母亲用颤抖的手给她系上了最后一个扣子,便一头扎进了屋里,直到走了很远之后,她回了几次头,再也没有看见母亲。她看见了父亲,父亲低着头在大口大口地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还有门口挤在一起咬着自己手指新奇地看她远去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只有大哥喊了一声:大妹——那一刻,她突然有了离别的伤感和惆怅。她哭喊着要回去,那个男人却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次,她不知一口气走了有多远,一直走到天黑,后来走不动了,那个男人就背着她走。他们在一个小客栈里住了一夜,她又累又困,一进客栈她就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梦见父亲母亲,也没有梦见哥哥、弟弟、妹妹,她一觉睡到天亮,要不是那个男人叫醒她,她还要睡下去。他们吃了点儿饭,又接着上路了,直到天黑,才走到那个男人的家。那个男人家有一排房子,房子里只有一个黄脸女人阴沉着脸坐在礎E下。一进屋那个男人就喜眉笑脸地说:到了,到家了。那个黄脸女人一句话也没说,便给他们烧水做饭。

那一夜,她一个人被扔到一间又空又大的房子里,床上有被子,床上的被子比家里那床被子好多了,也暖和多了,可她却怕,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她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弟弟妹妹们,后来她就哭了,一直哭到天亮。

刚开始几天她感到自己生活得很好,有吃有住的,可过了几天之后,那个黄脸女人便开始支使她了,让她去端尿盆,烧火做饭,喂猪喂鸡,从早晨起床到晚上上床,一天没有闲着的时候。那个女人有时不顺气,还偷偷地把她拽到柴房,掐她,拧她,还不让她哭。她开始想家了,想家里的一切,包括家里的一草一木,她想到了跑。后来她果然跑了一次,可她却不记得家的方向,结果在山里乱跑一气,最后还是被那男人抓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从那以后,那个黄脸女人无时无刻地不在盯着她,唯恐她再次跑掉。

又过了两年之后,小于英才知道,这家姓胡,世代单传,有几十亩地,可就是没有个子女,胡地主是以买个女儿的名义把她买到家中的。看到于英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变得漂亮起来,后来胡地主改变了想法。于英更加提心吊胆的日子就随之而来。

胡地主40多岁了,仍没儿没女,他是想给自己买一个女儿,等女儿大了招个上门女婿,靠着自己几十亩山地,也能拴住他们的心,老了也便有了依靠。于英一天天长大了,少女的模样也就一天天显露出来了。胡地主年龄还不到50岁,他曾努力试图让黄脸老婆能怀上个孩子,可几十年过来了,老婆的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胡地主在床上便拼命作贱自己的老婆,黄脸老婆一声不吭,就那么忍受着。于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听到胡地主折磨老婆的声音,她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吓得哆嗦成一团,久久睡不着。自从上次她跑了一次,被胡地主找回来后,她就彻底绝望了。她绝望的倒不是找不到家,而是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父母把她给卖了,她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

她知道自己家穷,父母养活不起他们7个孩子,就是找到家,家里也会再把她送回来的。她明白这一切之后,便不再想跑的事了,她认命了,只想把日子过下去。

在心情好的时候,她甚至会叫一声胡地主“爹”。这时的胡地主显得很慈祥,两眼弯弯地笑着,下巴上的山羊胡也一抖抖地动。可她却从没叫过一声黄脸婆“娘”,那是因为黄脸婆总不停地折磨她。白天的时候,胡地主到地里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黄脸婆。她们也有很多的家务事要做,喂猪,喂鸡,洗洗涮涮,干完这些时,黄脸婆便把她叫到上房,关上门,这时的黄脸婆就脱衣服,于英就看到了黄脸婆身上青紫的伤痕,那是晚上胡地主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黄脸婆躺在床上,指使着于英舔她身上的那些伤痕,于英稍有不从,黄脸婆便从床上疯了似地扑下来,对她又掐又咬。每次这样,于英总是含着眼泪在干着这些,她一阵阵作呕,黄脸婆的身上时刻都在散发着很臭的气味,她每次都强忍着。黄脸婆这时就哼哼着,一副享受的样子。直到黄脸婆满意了,穿上衣服后,才换了个人似地来剥于英的衣服,直到把于英剥得赤条条之后,她便扑过来,学着胡地主对待她时的样子,疯狂地折磨着于英。于英喊叫着,黄脸婆便用一块布把于英的嘴堵上。黄脸婆精疲力竭的时候才住手。于英那时就想到了死。这一切她不敢对胡地主说,黄脸婆曾威胁说,要是把这事对别人说了,就撕烂她的嘴,她想黄脸婆这么说也会这么做的。她只能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日子到了她13岁那一年,她记得是自己来过初潮没多久的一天晚上。她正在梦中,迷迷糊糊,觉得有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先是在她床边立了一会儿,便爬上她的床,掀开她的被子,那人紧紧地把她搂住。起初那一瞬,她以为是黄脸婆,她惊吓得醒了过来,她挣扎着,哀求着,后来她才发现不是黄脸婆,是胡地主,就惊恐地叫了一声:爹。胡地主嬉笑着道:谁是你爹,俺是你的男人哩。说完更紧地抱她,摸她。刚开始她感到害怕,最后她就想到了反抗。她又喊又叫,胡地主急了,打了她两个耳光便走了。

从那以后,胡地主隔三差五的就会到她房间里,搂她,摸她。她不知道胡地主要干什么,她只是害怕。最后她吓得连衣服也不敢脱了,每到晚上来临,她就那么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一有动静她就哆嗦。她想方设法把门关牢,她甚至用根棍子去抵那门,可每次胡地主总是轻而易举地把门捅开,不管她愿不愿意:胡地主总会把她按在床上,用那张有着山羊胡子的脸在她脸上乱蹭一气,口水鼻涕弄她一脸,她便挣扎,反抗,使得胡地主没得逞过一次,累得胡地主气喘吁吁,最后只好作罢。

晚上,胡地主对她的骚扰惊吓,没能阻止黄脸婆白天对她的又一种折磨,她晚上和胡地主的事,黄脸婆似乎早就察觉,换来的是黄脸婆对她更加穷凶极恶的折磨,一边掐她拧她一边骂:你这个小骚货,让你勾引男人,看俺不弄死你!白天,晚上,两人轮番对她的折磨,使她绝望了,她想到了死。

又一次出逃使她改变了死的打算。她是在一天夜里逃走的,胡地主把满嘴的口水留在她的脸上后走了,那时她才想到要逃走。她只带了两身换洗衣服,在这个家属于她的东西也就是两身换洗衣服。这次,和她第一次出逃不一样,那一次她是想回家,这次她想逃得越远越好。

她一口气跑到山里,一口气跑了两天两夜,她直到认为胡地主再也找不到她了,才停下脚步,站在山上。她远远地看见了山脚一处飘着炊烟的小村,便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要有人她便死不了了。

意外地她在山上还发现了一个窝棚,她不知道这个窝棚是谁的,派什么用场,她把窝棚当成了家。睡觉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她想到了吃饭,她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她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便趔趔趄趄地向小村走去。她想着,走进小村遇到第一个人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向这个恩人讨口饭吃。她走到小村的时候,竟没有遇到一个人,她来到了村头第一户人家门前叫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一副山里人的打扮,裤角高挽,一件磨出洞的褂子。那小伙子憨憨地望着她。于英一点也没犹豫就给小伙子跪下了,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大哥,给点吃的吧。那小伙子看了她很久,没说一句话便走进屋里。小伙子再次出来时给她拿出了两个菜团子,后面又跟出了一个年迈的婆婆。婆婆看着她从小伙子手里接过菜团子。她来不及说声谢,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婆婆叹着气,小伙子就那么憨憨地望着她。

后来她知道婆婆家姓王,小伙子叫王铁,这一家只有他们娘俩。

那一次,于英就算认识了王铁娘俩。于英知道,这种靠讨饭的日子终归不是长远的办法,她便每天下山来到小村帮别人家干活,她不为别的,只求人家给她一顿饭吃。别人家有活她就去干,每天回山上时,她总是要到王铁娘俩家看一看,落一下脚。有时王铁便替她出去揽活。刚开始,她并没有对王铁娘俩说出自己起初的身份,后来,她看出王铁娘俩是好人,就说了自己的经历。王铁娘俩很是同情她,从那以后,王婆婆便不让她到山上去住了,让她搬到自己家来。于英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山里过着那种野人似的生活,终归也不是办法,就搬下来住到了王铁家,她认王婆婆为干妈。王铁家也不富裕,靠着王铁进山打柴,挑到城里去卖,维持着生活。直到这时,于英才知道自己已经逃到了于都附近。慢慢地,她的生活安定了下来。白天,她帮着王铁去山里砍柴,后来她才知道她在山里住的那个窝棚,是砍柴人盖的,遇到刮风下雨天,砍柴人要在那里休息。砍够一担柴,王铁便挑着去了于都城里。她送走王铁后,回到家便帮助王婆婆做家务,于英屋里屋外这么操劳,深得王婆婆的喜欢,晚上便和于英躺在床上说自己的家事。王婆婆丈夫去世早,是王婆婆把王铁一手拉扯大的,王铁今年已经20岁了。王婆婆一说到王铁就心事重重地叹气,然后说王铁年龄大了,穷人家讨个媳妇不容易。王婆婆一说到这儿于英的脸上就发烧,她知道王铁是个好小伙,憨憨的冲她只会笑,她甚至想:要是以后能嫁给王铁这样的男人也就心满意足了。但她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把这一层捅破。

不知从哪一天起,王铁从于都一回来,就说于都大街上红军的事,那时红军部队已经开进了于都。王铁一提起红军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说红军如何打土豪,分田地,红军成士个个都那么喜气。于英和王婆婆总是新奇地听着。

不久,红军就来到了他们村,先是分了地主家的地,又分了房,王铁家也分到了二亩田地。王铁像换了个人,天天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后来又参加了村里的赤卫队,拿着一杆红缨枪,天天在外面跑,经常开会和参加村里的活动。

一天,王铁突然回来宣布:俺要参加红军。王婆婆愣了半晌,王铁说这话时先看的是于英,后来才望他娘。那时,村里参军已经不稀奇了,已经有很多青年报名参军。王铁就这么决定参军了。

王铁参军走的那一天,于英一直把他送到于都。于英第一次感受到了离别的惆怅,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自从到了王婆婆家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温暖。王婆婆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王铁也把她当成了妹妹。

这使她想起了自己7岁前生活过的那个家,想起了父母和哥哥。她走的那一天,是穿着二哥的夹袄离开家的。日子虽说辛劳,但却愉快、充实。只要她和王铁在一起时,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她想笑也想喊。她从王铁的眼神里看到,王铁也是喜欢她的。自从进了王婆婆家后,她便改口叫王婆婆“娘”,管王铁叫“哥”。

那天在于都街头,王铁把她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王铁就那么一直握着。她没动,任凭他握着。她感受到王铁那双大手那么温暖有力,这种感觉一直传到她的心里,此时,她真希望时光静止,这一瞬变成永恒。后来王铁就说:俺走了,娘就交给你了。她听了王铁的话想哭,她低下头,用劲地点了点。王铁说:那俺就放心了。她抬起头迎着目光望着。王铁似乎要顺着她的目光走进她的心里。王铁用劲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说:那俺走了。王铁果然松开她的手就走了。她突然喊住了他,叫了一声:哥,你放心走吧,家里有俺呢。她说完这话时,分明看见王铁眼角噙了泪。那一刻,她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王铁说,可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她一直看着王铁高高大大的背影消失在新兵队伍里。王铁走了,参加了红军。

从此,于英的心里便揣了一个梦,她一看见穿军装的人就像又看到了王铁,便亲近了许多。后来村里许多青年都参军了,又有不少妇女走出家门参加了工作。

当时她也想出来工作,天天和那么多红军打交道,只有那样她才觉得离王铁近了。

有一天,她把要出去工作的想法对王婆婆说了。王婆婆自从王铁走后,话似乎比以前多了,没事就打听红军的消息,似乎知道了红军的消息也就知道了王铁的消息。于英一提出来工作,她满口答应,乐不可支地说:去吧,俺还不老,自己能照顾自己。想了想又说:在外面遇到你王铁哥,告诉他俺身体好,不用他记挂。

就这样,于英从小村王家坪来到了于都,报名参加了妇女会。她日思夜想着见一见王铁,可王铁自从参了军就再也没见过面。一个月前,王铁只捎回一个口信,说自己随部队已经到了瑞金。于英坚信,她离红军越近,就是离王铁越近。

于英出来工作两年了,她已是妇女会的老资格了。于英在出来工作的两年里明白了许多道理,她听过毛泽东在于都给群众和干部讲的课,她甚至学会了写字。

她明白,要让穷人过好日子,就要打倒富人,建立一个没有压迫、人人都平等的苏维埃。她每次回到王家坪王婆婆那里,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上一会儿她在外面的所见所闻,包括那些大道理。王婆婆总是很有耐心地听着。这使她想起了儿子王铁,王铁一晃当兵也满两年了,前一段时间,有人捎信回来说:王铁已经是连长了。她一想到出息的儿子心里就充满了柔情。看着同样出息的干女儿,她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的幻想里不时地出现一幅温馨的画面:儿子骑马背枪地回来了,然后是儿子和于英的婚礼,接下来就是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坐在她的膝前…那时没有了战争,人人都平等了,然后他们一家人,宁静又温馨地生活。

于英一有时间就回到王家坪看望王婆婆,她永远忘不掉王婆婆对她的救命之恩,更因为王铁这一层关系,使于英和王婆婆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起来。

于英的心里对未来的世界充满了向往,革命胜利了,那时她才能和王铁团聚,到那时她会让王铁一直拉着她的手,然后为他生儿育女,过太平日子。她知道,要想革命胜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恨不能所有的青年都去参加红军,早日取得胜利,她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去参加扩红工作的。她不知道苦累,一村一户地跑着,给青年人讲大道理,讲参加红军的好处。她知道青年人的工作好做,难就难在那些做父母的身上,他们怕儿子参军打仗有什么意外,舍不得儿子参军。

这时的于英就很有耐心地做青年父母的工作,有时那青年父母不答应,她就赖在人家里不走,一边和人聊家常,一边帮人家干家务活,里里外外地忙活。一次不行,就来第二次,时间长了,青年的母亲喜欢上了于英,拉着于英的手说:你要是答应给俺做儿媳,俺就让儿子参军。于英先红了脸,最后就笑着答应:行啊,只要革命胜利了,我答应做你的儿媳。这话让青年听了幸福无比,就是青年父母听了,心里也宽慰了许多。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就是父母不同意儿子参军,青年人也心动了。就这样,一个又一个青年在于英的动员下报名参了军。

也有做不通父母工作的时候,于英便做青年的工作。于英这时就把青年约到村头的山坡上,坐在树下,先讲穷人富人的道理,然后再讲自己的身世,以此打动青年。青年人似乎没心思听她讲那些大道理,从坐下开始便盯着于英的脸看,盯完脸又盯她的胸,随后呼吸就急促起来。于英意识到了什么,先红了脸,那张妩媚的脸颊就愈发鲜活了。青年终于忍不住就捉了于英的手捏来弄去。这时的于英仍然不恼,任凭那青年捏去,她此时想着的却是王铁,觉得是王铁在捏她。那青年就说:你答应嫁俺,俺就参军。于英红着脸又答:行啊,等革命胜利了,俺就嫁你。她说这话时,觉得自己是在对王铁说。那个青年便答应了,很快报名参了军。参军走时,想方设法再见一次于英,找到于英后,便和于英说一些亲密的话。于英一直笑着听着青年人说话。有时自己也说一两句鼓励青年的话,或者把自己亲手编的草鞋送给青年一双。青年便揣着一份美好的梦想欢快地参军,走向了战场。于英动员参军的这些青年,有的再也没见到过于英一眼,但他们的心里都珍藏着于英美好的允诺和念想。

正文 第七回 德国顾问唤蒋梦 幕僚随从西北行

蒋介石从第五次“围剿”以来推行的堡垒主义,这种作战方法并非是蒋介石以及他的幕僚的臆想,而是来自于德国的高级顾问——冯·塞克特。最有意味的是,红军的顾问李德也来自德国,李德推行的也是堡垒主义,短促突击。红军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可以说是两个德国人在较量,然而却是两种不同的结局,这是很耐人寻味的一件事。

冯·塞克特出身于普鲁士一个贵族家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历任麦肯森第11军团、卡尔大公军团、约瑟夫大公军团及土耳其军团最高统帅的参谋长,德国陆军总参谋长,战后又任巴黎和德国代表团军事代表。1920年到1926年任德国国防军总司令,提出并实施了建立10万“袖珍陆军”的计划,奠定了德国陆军重新崛起的基础。1926年晋升一级上将并退休。他奉希特勒之命担任了蒋介石的军事高级顾问,不仅仅因为他有丰富的军事经验,更主要的是,他是希特勒法西斯独裁主义的追随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纳粹。他要把希特勒的法西斯独裁主义推遍全球。

冯·塞克特一到中国,便向蒋介石灌输希特勒的独裁主义。在冯·塞克特眼里,希特勒的思想源远流长,它是由第一帝国到第二帝国的思想继承和发展而来。

冯·塞克特一遍遍向蒋介石贩卖希特勒的独裁主义——决不能让多数人决定制度,只能由负责的人来作决定,当然每个人的身边都要有顾问,顾问是为了你,最后靠你个人的意志下最后的决心,由一个人单独作决定的原则是对责任与绝对权威的无条件的结合,权威是在独裁下产生的。有的重大问题,是无法用决议和多数表决来解决的,这样会使事情的本身变得一团糟,而是要用铁血来解决……

冯·塞克特刚到中国时,蒋介石便请他到庐山为军官训练团训话。冯·塞克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身后有为他预备的椅子,可他并不坐下,他觉得站着讲话本身就是一种威严,而坐下讲话那是一种谈心,此时,他来到中国不是在和中国人谈心,而是向中国人宣扬希特勒的独裁主义。他讲话的开场白竟引用了一个下级军官一篇题目叫《领导德国恢复旧日辉煌的应该是怎样一个人》论文中的一句话,他一口气说下去:

在一切权威荡然无存的时候,只有一个来自人民的人才能确立权威,那这个人就是来自人民却又不同于一般人民的人,他必须是个独裁者,独裁者的根应深深地扎在人民群众之中,便知道怎样去对待他们,他本人与群众并无共同之处,因为他是伟人,具有着伟大的人格和独裁者的魅力,在流血面前不退缩,在死亡面前不发抖,为了目标,不惜践踏亲人密友,胜利是用汪洋的血水换来的……

冯·塞克特这次演讲,在军官训练团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掀起了一股崇拜领袖的热潮。冯·塞克特的狂想曲也激起了蒋介石心中的阵阵波澜,无形中,有很多东西他与希特勒的思想观点是不谋而合的。他为了强化自己的思想,把这句口号刻在了每个军官训练团成员那把短剑的剑柄上。

冯·塞克特在与蒋介石的交谈中还大量引证了黑格尔有关对战争的论述:……

世界战争历史不是幸福的天国,幸福时期是历史上空白的篇章,因为这些时期是和谐一致的,没有冲突的时期……战争是最伟大的纯洁剂,它有益为长期的和平所腐化的各国人民的伦丧健康……凡干大事业的人,绝不能以卑辱的方式呼唤——谦虚,仁爱,宽容——用此来反对世界性的功业及其实现发生的冲突,建立强大的国家,必须要践踏许多无辜的子民,碾碎前进路上一切绊脚石……

冯·塞克特推行的这些理论,无疑对蒋介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在一次给军官训练团的训话上说:除了马克思主义和犹太人以外,共和国体也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斗争只有两种结局,不是敌人踏着我们的尸体过去,就是我们踏着敌人的尸体过去……

蒋介石就是蒋介石,他不是博古。蒋介石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他知道照搬法西斯的东西并不符合中国国情,只能吸取适用他的一部分,希特勒就是希特勒,他蒋介石就是蒋介石。可以说蒋介石是深深了解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文化的,他知道孔孟之道浸透了整个民族的各个角落。可以说,他和毛泽东一样,都是很了解中国这块土地的,然而他们最后走的路却是那么不一样,一个是革命,另一个是镇压革命,结局也就各不相同了。另外一个就是,蒋介石并没有吃透中国人一大部分的民心,失去了民心,同时也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冯·塞克特人生的四大信条是:“爱情,仇恨和祖国,利益”。自第五次反“围剿”以来,他万没有料到的是,在红军队伍中,还有一个叫李德的德国人在和他做殊死的较量。他们不谋而合地用了同一种战术,打的却是两种心情的战争,一个是法西斯,另一个则是布尔什维克,却通过两支中国的军队在进行相互拼杀。

早在慕尼黑的街垒战中,两人已经较量过了。不过那时两个人的身份不同,冯·塞克特那时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国防军总司令,而李德则是一个起义的战士。

到了中国,两个德国顾问不遗余力地对抗,一方面是为了他们不同的使命,更重要的是为了他们不同的信仰,一个是无产阶级的虯E行者,另一个则是把共产主义当成头号敌人,推行扩张主义的独裁者。冯·塞克特眼看着红军的根据地在他的堡垒主义围攻下正节节溃退,曾有过短暂的兴奋,直到后来看到红军放弃根据地西进,也没能使他的兴奋持续多久,他终于发现这一点点眼前的胜利并不像他们追求的那样辉煌。

冯·塞克特所崇敬的和追求的是帝国的荣耀和形象,他追求的是第一帝国的荣耀。中世纪的罗马帝国,那是多么的神圣,可历史无情地使这种神圣很快衰落下去了。他梦想,经过自己的努力,把德国也建成一个第一帝国的形象,他崇尚希特勒的帝国主义毅志,那就是扩张和独裁,可他的身体愈来愈差了,自己也许看不到德国在世界称帝的时刻了,自己的理想和夙愿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他这次到中国来,就是推行德国称帝计划的一部分,眼前小小的胜利,使他没能看到这一曙光,距德国称帝的目标还很遥远,遥远得似乎没有了尽头,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希特勒的话:要取得新的土地,只有东方才有可能……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

冯·塞克特没有来得及等待他那光荣梦想的实现,便于1935年回国,不久便病逝了。他传播关于“独裁”的思想,却深深地影响着蒋介石。

自第五次“围侧”以来,蒋介石觉得自己统一中国的雄心正在一点点地变成现实。那一段时间,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让随从给他带上那份放大的中国地图,那张地图有一面墙壁大小,他时常站在那张中国地图前畅想着统一中国的大业。

中国的古代皇帝中,他崇尚的是秦始皇、李世民、成吉思汗这些有雄心又有胆略的皇帝,他一站在那张地图前,就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内心勃发喷涌的是气吞山河之势,这种强大的胜利感,常使他感受到一种微醺,酒醉一样的快慰。

在1936年7月,陕北的白家坪,周恩来与斯诺有一段谈话,对那时的蒋介石有一段评价。

斯诺:你认为蒋介石的势力比前几年增强了还是削弱了?

周恩来:1934年蒋介石的势力发展到了顶峰,而现在正在迅速地衰落,在江西第五次“围剿”时,他能够动员50万军队发起进攻和进行封锁。那是他势力最强大的时期,在他粉碎了19路军,迫使我们撤退以后,他变成了长江流域的霸主,但这一切的取得,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此,他的内战口号已完全失去了号召力。

斯诺;蒋介石作为一个军人,你对他作何评价?

周恩来:作为一个战术家,他是一个拙劣的外行,作为一个战略家,也许好一些。作为战术家,蒋介石采用了拿破仑的方法,拿破仑的战术需要极大地鼓励士兵的高昂的士气和战斗精神,领先必胜的意志,而蒋介石在这方面老犯错误,他过于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带领敢死队的英雄,他带一个团或一个师,也总是搞得一团糟。他老是集中部队,企图通过猛攻夺取阵地。1927年武汉战役,在其他部队失败后,蒋介石率领一个师攻城,投入了全部的力量进入防御工事,结果全师覆没。

在南昌,蒋介石又重蹈覆辙,他不等增援部队到达,就用他的第一师向这个被孙传芳占据的城市发起突击,孙传芳后撤,让蒋介石进入部分阵地,然后反击,把蒋介石带入城墙和一条河之间的起伏地带,最后使蒋军大败。

不过蒋介石在战略上要比战术上强一些,他的政治嗅觉要比军事嗅觉强,这就是他能争取其他军阀的原因,他常能相当老练地全面策划一次战役。

斯诺:从军事角度看,红军在江西的第五次反“围剿”中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周恩来:有两个重要因素致使蒋介石第一次取得胜利,第一,他采纳了德国人的建议,在纵深构筑堡垒群,步步为营,以短促突击向前推进,最后以优势兵力,对红军逐步实施有效的包围。第二,我们未能在军事上同国民党19路军发动的福建起义相配合,没有支持这支牵制蒋的力量。我们本来可以成功地同福建起义部队相互配合的,但听从了李德和上海国际顾问的建议,我们没有这样做反而撤退,去攻打蒋介石集结在瑞金附近的部队,这就使蒋介石得以从侧翼包剿19路军而把它打垮。

此时,蒋介石站在南昌行营的军事地图前,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印江、德江、沿河和四川的酉阳。这是红2、6军团所在的地方。当初6军团突破湘江,向湘、鄂、川方向“流窜”时,蒋介石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到也许这是红军大部队的一支先头部队,他想到了红军企图撤离的计划,但他万没料到红军会走得这么快。

那时他就命令何键,一面追堵6军团,一面防堵红军大部队西窜。他已部署好了重兵,不让大股红军与汀西的贺龙联起手来。他为这一计划有些得意起来。

当他的目光离开印江、德江一带移到红四方面军川陕根据地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心里清楚,这是一支并不比朱毛的队伍好对付的力量,他觉得此时消灭赤匪统一中国大业的理想变得遥远起来。在1933年底,那里的红军曾粉碎过川军20多万人的六路围攻。红四方面军从川陕撤走后,到了陕北,主力很快西渡黄河。

就在红军主力紧锣密鼓准备西征的前夕,蒋介石于1934年10月10日双十节那天,偕夫人宋美龄、私人顾问端纳、少帅张学良等一行,从汉口抵达洛阳,参加了中央军事学院洛阳分院的开学典礼。

他同夫人站在检阅台上,看着一个个学员方队在他眼前走过,强大的军乐队演奏出的音乐和方队里喊出的口号声,震耳欲聋,那一刻,蒋介石又领略到了那种微醺的感觉。检阅完毕之后,3000多名学员仍然排着方阵站在检阅台前,聆听蒋介石的教诲——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国家内战频繁而对外用兵者!不安内则不能攘外,日寇是疥癣之疾,共匪则是心腹大患,共产党的方志敏北上抗日先遣队,名为抗日,实为威胁我南京……共匪不除,国无宁日!

蒋介石在洛阳停留几日后,于14日到达了古都西安,迈出了他西北之行的第一步,当日的《华北日报》记述了蒋介石的西安之行:

……舆论认为蒋介石西安之行与共产党对四川的威胁不无关系。因为国共的任何行动都会变该省为一主要战线,但蒋委员长暨夫人却大肆鼓吹新生运动……

蒋将军、蒋夫人行后做即席演说,前者用中文,后者用准确美妙的英文。在座的无不赞叹蒋委员长及夫人的尊严和风度,深为中国首脑层中能有这般才智、活力和献身精神的人物而欣慰不已。

蒋介石又到了兰州、宁夏等地,《华北日报》于10月21日报道了蒋介石宁夏之行:

方圆百里左右,只有绵延无尽的尖顶浅褐色的黄土山丘,山丘四围冲蚀成干裂的溪谷。

号角吹响了。民众开始欢呼,乐队开始奏乐,欢迎蒋介石夫妇和张少帅,客人们走下飞机,马鸿逵将军和其曾任山东省主席的兄弟马鸿宾将军走上前去与他们一一握手,表明宁夏仍在党国手中……

当时的内蒙古也发电邀请蒋介石去视察,蒋介石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派一位好友去了内蒙,而他偕大队人马来到了张家口,随后又去了太原。

蒋介石此次之行,被认为是危险的,由于随行的张少帅和端纳等人未加阻拦,事后受到了许多国民政府高级官员的批评。

从蒋介石这次西北之行中可以看出,蒋介石虽认为红军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也料到红军穷途末路时会逃窜,但决没料到会那么快,直到南昌行营电话告之中央红军已经西征,蒋介石才偕高级幕僚急慌慌地飞赴南昌,去指挥追堵红军的部队。

正文 第八回 反蒋抗日策兵变 丧失良机陷重围

1933年3月,中央苏区红军胜利地粉碎了蒋介石的第四次“围剿”。硝烟尚没有散尽,蒋介石又开始调兵遣将,筹划第五次“围剿”了。

驻扎在福建的国民党19路军总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19路军几个最高领导人,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正面对而坐,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焦虑之色,这个秘密的小会他们已经开了足有两个小时了。

淞沪保卫战之后,蒋介石为了推行他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把19路军调到了福建,和红军主力3军团打了几仗,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此时,全军上下士气不振。

陈铭枢烦躁地站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烟。院内两个伤兵大喊大叫什么,一个女护士向伤兵解释着什么,陈铭枢听不清两个伤兵在喊些什么,无心再看下去了,转回身冲蒋光鼐、蔡廷锴等人大声地说:这仗没法打了,我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

蒋光鼐吁了口气,似乎很伤感地道:关键是我们没了在淞沪保卫战时的士气。

陈铭枢掐掉烟头,气愤地:不打了,这仗不打了。

蔡廷锴试探地问:和红军讲和?

陈铭枢走过来,一手拉住蒋光鼐,一手拉住蔡廷锴,小声地道:我意已定,就看二位仁兄的了。

蔡廷锴沉思一会儿瞅着两人道:这不能不说是一步好棋。

蒋光鼐也说:我赞成,和红军打仗太窝囊了,要是和日本人开仗,就是拼掉只剩下一兵一卒我也不会言和。

那就这么定了。陈铭枢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这事定下之后,几个人才吁口气。他们隐约间似又听到了在淞沪保卫战中,那隆隆的枪炮声,还有全体官兵同仇敌忾的喊杀声,在他们内心深处,隐约地又有一阵激动在他们周身缭绕。

蔡廷锴的眼圈红了,他感叹地道:国破家亡,何时是宁日啊!

听了蔡廷锴的感叹,其他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在盯着墙上那面中国地图,东北已经沦陷,日本人又把战火烧到了长江以南。他们在淞沪保卫战中,憋足了一口气,誓与山河共存亡,那些日子,他们走遍了所有参战部队,没有听到一句怨言,轻伤不下火线,请战的官兵到处可见。可自从部队奉蒋介石的命令调到福建以后,以前那种情绪高昂的部队不见了,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向“围剿”红军的战场,最后惨败而归。士兵中骂娘的,开小差的多了起来。这样的部队,让他们看了窝火又伤心。

瑞金红军总部会议室里,最高“三人团”也在开会。博古面前摆着彭德怀捎来的19路军要求谈判的信函。

此时的博古显得很激动,他用手指不时地轻弹着那封信函,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说:19路军是中间派,中间派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强大了,他们要和我们谈判;我们失利了,他们就会离我们而去。

李德背着手,又习惯地站在了那张地图前,他的目光停留在福州上,正面和19路军交手的是彭德怀率领的3军团。第四次反“围剿”以来,19路军接连吃了3军团几次败仗,此时的19路军把所有的部队都后撤到福州附近。李德冲着地图上的福州笑了笑,他转过身冲博古和周恩来说:他们害怕了。

博古接着说:我们要吃掉它。

李德没有说话,仍那么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周恩来一直没有说话,他手抚着桌上的茶杯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他想的是:

19路军到底是不是中间派,即便是中间派,就不应该争取?如果19路军同意放下武器,共同对付蒋介石,那么无疑是对红军有利的;如果和19路军共同携手对付蒋介石的“围剿”,蒋军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那么“围剿”也就不攻自破了。

想到这,周恩来抬起头,望着李德和博古两人缓慢地说:如果19路军真能和我们共同反蒋抗日,这对我们来说是有益的。

博古不耐烦地挥着手说:19路军我看是靠不住的。

周恩来说:19路军虽然代表着民族资产阶级、上层小资产阶级、乡村的富农和小地主的利益,但我们应该看到他们和蒋介石之间存在着的矛盾,19路军不满意蒋介石把他们调过来打内战,蒋介石又从政治上不信任他们,从经济上卡他们,因而他们才有了反蒋的情绪。我想,在这种时候和我们合作是完全有可能的。

博古在沉思,他没有接着周恩来的话题说下去,他想了一会,抬起头,冲李德说:恩来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即便19路军靠不住,我们答应和他们谈判,缓和一下战势,对我们也没有坏处。

李德仍在那张地图前看着。此时他想的是19路军以外的事,他要在苏区周围建立起坚固的堡垒,把苏区建成铁桶一样,与蒋介石的部队抗衡,他甚至想象出蒋介石在他的“短促突击”面前无可奈何、收兵败归的情景,想到这儿,他又笑了一次。

刚才博古的话,他没有听清,这时他转过身,看着博古说:刚才你说什么?

博古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德想了想说:既然没有坏处,那就谈一谈。停了停又补充说:既然是19路军主动和我们谈判,那就让他们来瑞金好了。

周恩来长吁了口气。

博古又冲周恩来说:恩来,谈判的具体事你安排吧。

周恩来试探地说:我看让潘汉年代表我们谈比较合适。

博古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

李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此时,李德的心思不在19路军上,他要召集军团长会议,布置他的堡垒计划。

对与19路军谈判的结果,他毫无兴趣,谈判成功也得打,失败也得打,他不在乎多一个19路军,少一个19路军的问题。他要急于验证一下,他的“短促突击”怎样才能更猛烈地打击敌人。

1933年10月下旬,19路军派出徐名鸿为福建政府及19路军全权代表来到了瑞金。潘汉年作为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及工农红军全权代表接见了徐名鸿。

当时第五次反“围剿”已经打响,洵口遭遇战之后,黎川敌人36师来增援,把3军团和5军团的一部分部队拖住了,部队在堵击敌人从黎川向团村进犯时,牺牲了4师师长张锡龙和15师师长吴高群。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和李德在战术上发生了争执。刘伯承建议把3军团东调,集中兵力寻找突破口,李德则认为应分兵多路各个击破。刘伯承对李德的战术颇有微词,博古又紧紧站在李德一边,支持李德的观点,刘伯承无奈,长叹一声,扬鞭打马而去。

事实证明,李德的战术是错误的,使红军在第五次反“围剿”中便初战不利,不仅牺牲了两个师长,还损失了几千人。

在徐名鸿来到瑞金后,毛泽东和朱德多次会见了徐名鸿和陪同陈公培,表示愿意与19路军在抗日反蒋上合作。

在毛泽东和朱德等人的努力下,于10月26日双方草签了《反日反蒋的初步协定》,其中包括双方的军队不再互犯,调转枪口,一致对外,相互通商。

19路军及福建省政府代表徐名鸿等人离开瑞金返回福州。

根据第一次会谈双方达成的协议,11月27日,苏维埃政府又派张云逸和中共福建省委代表方方到汀州谈判,双方签订了《闽西边界与交通条约》,更细致更详尽地就双方合作事宜进行了沟通。

这时19路军已宣布成立福建人民政府,公开与蒋介石决裂了。蒋介石一面派部队加紧构筑碉堡,暂把苏区的北面围起来,另一面调其主力向闽北前进,他要吃掉19路军,以解决背后的隐患。

19路军前线指挥部,蔡廷锴将军手握望远镜已向阵地了望好些时候了——前方几公里外,19路军的司徒飞旅已和蒋介石的一个整师又两个团的兵力厮杀两昼夜了。炮声、杀声仍持续不断。

蔡廷锴通过望远镜看到司徒飞旅的旗帜一直在主阵地上飘扬。蒋介石的部队几次冲上阵地,又被司徒飞旅打了下去。对司徒飞旅蔡廷锴心中是有数的,这是19路军的王牌部队,是19路军的象征,在不久前淞沪保卫战中,司徒飞旅硬是拖住了日军主力7天7夜,为淞沪保卫战的胜利立下了大功。此时,司徒飞旅又拖住了蒋介石一个师又两个团的兵力。

蔡廷锴此时手心出汗,握着望远镜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他看见司徒飞旅差不多有一个连的兵力发动了一次反冲锋,100多人冲向了蒋军,在阵地前沿进行着肉搏,眼见着蒋军向后退去,这时,蒋军的炮火射了过来,一个连的兵力,连同没来得及撤走的蒋军,一起葬送在火海里。蔡廷锴知道,炮火过后,不会有几个人生还的,他不忍心再看了。他放下望远镜,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不记得什么时候流过眼泪。在淞沪保卫战中,场面一点也不比这时轻松,那时他心里涌动的是悲壮,有种强烈的民族情绪在每个士兵身上涌动,可现在却大不一样,是中国人在相互间残杀。

电话铃一连响了几声,他也没有去接,后来还是一个作战参谋伸手接了,电话是陈铭枢从福州总指挥部打来的。作战参谋手捧着电话送到了他的眼前,他稳了稳情绪接过电话,陈铭枢在电话中说:廷锴吗,你那里怎么样?语气中透露出焦急和不安。蔡廷锴哽着声音答:司徒飞旅快拼光了,红军主力怎么还不见动静?

陈铭枢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我们已派人催问过几次了,可就是不见他们的动静,光鼐在东线也是腹背受敌,不知他们要拖到什么时候。

蔡廷锴压低声音道:铭枢兄,我看咱们还要多留个心眼,这时候,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自己。

陈铭枢在电话那端也长叹了口气。

蔡廷锴听见了那声叹息,他又听见了飞机的呼啸声,几架轰炸机隆隆地从头顶飞过,向福州方向飞去。已经三天了,蒋介石一面命令部队围攻19路军的前沿阵地,一面派空军轰炸福州,让19路军内外交困。他冲陈铭枢大声地说:铭枢兄,这仗可不好打哟!

陈铭枢咬着牙说:廷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蔡廷锴拿着电话呆呆地发愣。

3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打马扬鞭向瑞金急驰,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作战参谋和一名警卫员,三匹马已跑得通身是汗了,可彭德怀仍嫌马跑得慢。

19路军在福州一带与蒋军苦战,苏区的北线一时空了,蒋军在这里只留下几个师,把守着光泽、邵武、顺昌等地,每个师又相距20公里以上。彭德怀觉得此时是出兵的好机会,多次发电报请求李德,让部队出击。李德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指示要等待时机。

19路军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蒋介石的围攻了,彭德怀眼看着机会在一点点地丧失,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要面见李德,说服他下达出击的命令。彭德怀心里憋着一团火,他恨不能插翅飞到瑞金。

彭德怀一头闯进红军指挥部时,李德正面对着地图在沉思。彭德怀摘下帽子,摔在桌上,劈头就问:为什么还不出击?

李德看了眼彭德怀,没有说话,他挥手让警卫员给彭德怀倒了杯水。彭德怀看也没看那杯水,转头冲博古说:这样的机会难得呀,只要我们集中兵力出击,一次肯定吃他一个师。

博古看了眼李德,慢条斯理地说:让19路军和蒋介石咬去,他们那是内部矛盾,今天我们解救了19路军,也许明天他们会反过头来咬我们。

彭德怀抓过了帽子,他想大喊大骂几声,最后还是忍住了,压着火气说:就是不救19路军,我们也不能贻误战机呀。就不怕19路军垮了以后,蒋介石回过头再咬我们?

李德这时走过来插话说:19路军比蒋介石还危险,他们是机会主义者,我们不能帮他们。

早在彭德怀来瑞金前,毛泽东和朱德都曾上书过李德和博古,力主出击,抓住战机,攻击蒋的背部。在这样的压力面前,李德发报请示了在上海的国际阵线总部,得到的答复是:不予出击。

彭德怀觉得自己彻底失望了,他戴上帽子,狠狠地看了眼李德,一摔门走了出去,他一出门就再也忍不住了,他骂了声:混蛋,傻瓜!他抓过警卫员递过来的马缰绳,飞身上马。他扬起手中的鞭子,向马抽去……

彭德怀刚刚离开,译电员又送来一份19路军的急电。他们再一次请求红军出击,配合作战。

博古看着那封加急电报,皱着眉头道:他们催来催去的,真是讨厌。

李德拿起那份电报看了看,又踱到地图前,半晌才转过身来说:这时候要是能争取点19路军的队伍过来,对我们也许会是有利的。

博古马上领会了李德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不出兵,但可以派一个代表过去!

因这次不同于上次在瑞金同19路军代表谈判,博古和李德经过研究决定派张云逸前往福州。博古之所以选择张云逸前往福州,不仅因为他是广东人,更重要的是他此时担任着红军副总参谋长兼红一方面军副参谋长,大革命时和19路军有过交往。

当博古找到张云逸谈到这次去福州之行时,博古一再强调:现在19路军很不利,在这种时候派你去,最好能争取一些队伍过来。

张云逸不解地问:那咱们红军什么时候出兵?

博古犹豫一下,沉吟半晌说:这件事我和李德已经商量过了,看一看再说。

张云逸不安地问:那要是他们问起来怎么办?

博古烦躁地摆摆手道:你就说3军团马上就去援救他们。

张云逸望着博古的背影,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福州的街上,都是匆忙奔逃的人群,码头上哭爹唤娘,达官贵人、豪绅政客纷纷登船逃亡。蒋介石的飞机,会不定时地出现在空中,向福州城投掷炸弹,很长一片民房已成了一片墟,到处可见被炸弹炸后燃烧的民房。19路军不时地在福州城集结着部队,他们不是奔赴前线而是在搬家。

张云逸和为防空而搬到地下室的李济深见了面。此时的李济深神情疲倦,见到张云逸的一刹那,两眼里露出两点希望之光。他握着张云逸手急急地问:你们的部队在哪里,来了多少人?

张云逸望着李济深那张满是希望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想欺骗李济深。

李济深失望地放开张云逸的手,摇头叹息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坐山观虎斗,没有人能救我们。

李济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张云逸想起了离开瑞金时博古的交待,忙说:我们的3军团现在已经出发了,现在到了哪里我还不知道。我可以发电报问瑞金方面,也希望你把前方的情况告诉我。

李济深手抚额头痛心地说:你们现在派兵也许我们还有救,我们是真心反蒋抗日呀!

张云逸坐在李济深的对面,他想用话安慰一番李济深,然而此时,是能用语言安慰得了的吗?也许李德、博古已经改变了想法,此时说不定3军团真的在路上了。很快,张云逸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李济深喃喃地说:我们的司徒飞旅已被消灭了,廷锴还在前方撑着,真不敢想象会是怎样一种结果。

张云逸没有见到陈铭枢,也没有见到蒋光鼐,前线中只留下了蔡廷锴一个人在指挥作战。他意识到了什么,街上的景象已让他有了这种预感。另外两个人也许去了香港去安排他们的后路了。

此时,张云逸心里很急,他真希望红军在这时能派兵,在背后咬蒋介石一口,即便解救不了19路军,对消灭蒋介石的有生力量,缓解蒋介石对苏区的“围剿”也是有利的。

当晚,张云逸便草拟了一份电文让这次同行的译电员发了回去,张云逸在电文中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电报发出之后,他便期待着瑞金方面的答复,可一连三天也没有听到回音。在这三天中,李济深每天都来问增兵的事,他只能用语言安慰着李济深。李济深则每天都会给他带来前方将士阵亡的消息。

张云逸听了这些消息,心里一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为19路军还是为了红军而难过。

张云逸听着街上炸弹爆炸的声音,他心乱如麻。他每过一会,就让译电员催问瑞金的消息而瑞金仍没有明确的答复。

到了第三天晚上,张云逸正在房间里焦急地踱步,门突然被撞开了,蔡廷锴满脸灰尘地站在他的面前,张云逸吃惊地望着他。

蔡廷锴突然仰面大笑起来,他止住笑的时候脸上已挂满了泪水。他突然掩面而泣,最后哽哽咽咽地说:19路军完了,一切都完了。

张云逸拉住蔡廷锴的手,安慰道:廷锴兄,即使我们的部队赶不到,只要保住有生力量事情也许还会有所转机,第一步可以退泉州,第二步可以退漳州,实在不行,我们背后还有那么大片苏区,退到我们苏区,蒋介石他就是有再大的兵力,也奈何我们不得。

蔡廷锴呆呆怔怔地望着张云逸,他梦呓似地说:晚了,真的晚了,我们的部队已做好后撤的准备了。停了一会又说:你们红军为什么不讲信誉,我们在瑞金和你们谈得好好的,可你们为什么不帮我们一把,我们是真心抗蒋的呀!

蔡廷锴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张云逸无言以对,他不知该向蔡廷锴将军解释什么。

蔡廷锴立起身,直勾勾地望着张云逸说:我们准备撤到营田,如果仍不行,我们继续南撤。

张云逸痛心地说:难道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蔡廷锴摇了摇头。

张开逸叹息了一声,不知是为了19路军还是红军。

接下来福州便乱了。

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满街都是,他们见人就打,见人就骂,看什么好就抢什么,一时间福州大街小巷一片大乱。蒋介石的飞机仍不失时机地来到福州上空,狂轰滥炸一气。那些撤退到福州的士兵,无处发泄,便盲目地冲天空不停地射击。

爆炸声、枪声响成一片,到处是硝烟,一片狼藉。

李济深在蔡廷锴回来的前一天便坐飞机去了香港。

蔡廷锴自从那晚告别张云逸后便再也没有露面,忙着他的撤兵计划。

张云逸一直没有等到瑞金方面的消息,他觉得此刻已经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没有和任何人辞行,也不需要辞行,便带着译电员趁着夜色离开了福州。

没几日,19路军便渡过乌龙江,撤退到了莆田。蒋介石一面派部队追赶,一面派部队进入福州。

此时的蒋介石在南昌行营,听了告捷的电话,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19路军的反水,他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的。宋美龄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征求地望着宋美龄说:我要吃掉19路军,要不然第五次围剿就会毁于一旦。

宋美龄故做轻松地说:达令,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小小的19路军,总不会比冯、阎的联军难对付吧?

要是他们和共匪联合起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蒋介石这么一说,使宋美龄一时也没了主意。她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蒋介石很快在愤怒中振作起来,他咬着牙关说:我要到抚州督战,兵贵神速,我要彻底消灭他们。

那我陪你。宋美龄抓住蒋介石的手。蒋介石没有说话,深深地望了眼宋美龄。

他们到达抚州(临川)后,住在一个乡下的庄园里。由于蒋介石的到来,使抚州的守备部队第13师忙碌起来,他们为了蒋介石一行的安全,昼夜不停地巡逻,警戒,处于临战状态。

一天夜里,正赶上98师294旅旅长方靖乘装甲车去前线视察,回来途经抚州时,与13师的夜巡部队发生了误会,双方对打起来。

蒋介石不知真相,以为是19路军或者红军的部队攻打到了抚州,他一面电告部队前来增援,一面派13师摸消息。结果是场误会,使蒋介石虚惊一场,也使宋美龄大病了一回。

经过19路军这一场风波之后,蒋介石暗中窃喜。他惊喜的是,19路军这次兵变,红军没有派兵,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此时他不会这么安稳地仍坐在南昌行营宽大的办公室里。下一步,他将集中所有的精力和部队,投入到第五次“围剿”之中。他望着那张放大的苏区地图,把右手食指伸向了广昌……

正文 第九回 顾问李梦断广昌 王铁连死守狭口

19路军福建兵变失败,蒋介石这才长吁了口气。19路军的倒戈使他提心吊胆了一些日子,他最担心,也最害怕的就是红军和19路军联合的局面,如果那样的话,他殚思竭虑的第五次“围剿”计划将和他前四次一样落荒而归。可这次没有。他暗笑朱毛红军这次的失算,19路军的失利,使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下一个他要吃掉的目标就是广昌。

广昌是中央苏区的主要门户。广昌县城,西北傍着绵延不尽的远山,东南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广昌是中央苏区交通的汇合点,南达宁都、石城,北通福州,距苏区首府瑞金不足70公里。苏区如果失去了广昌,就等于失去了双脚,没有了根基。

李德也早就意识到了广昌得失的利害,早在19路军兵变之前,他就曾多次来到广昌,那时他的心里就开始酝酿了一个计划,那就是要在广昌和敌人打一场阵地战。他站在广昌郊外的山上,望着此时静谧和平的广昌,心里涌动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激情。巴伐利亚保卫战的情景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场多么雄壮激烈的战斗哇!起义最后虽然失败了,但那场战斗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巴伐利亚保卫战时,他是一名起义队长,指挥的不过一二百名起义士兵,进行的是惨烈的巷战。

此时李德站在广昌郊外的山上,他的眼前是广昌整个全局。根据他的指示,广昌的守备部队和14师正在加紧修筑工事,大小独立的碉堡遍布广昌周围。看到这李德点燃了支烟,冲站在他身后的博古说:我要看一看是蒋介石攻破厉害还是红军的防守厉害。

博古会意地微笑着,此时,他相信李德,相信红军在共产国际顾问李德的率领下在广昌会有一个很好的开端。那时,他要让毛泽东等人看看,什么叫正规战争。毛泽东那一套泥腿子似的游击战,什么时候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李德的眼前是一场万马犹酣的战争场面,他要在广昌实现他在巴伐利亚保卫战中没有实现的夙愿。他现在可以调动的红军有几万人,而不是巴伐利亚保卫战中的一二百人,他要指挥的是千军万马的正规战役,而不是一场巷战。想到这,他感受到周身的血液在体内山呼海啸般地奔涌,日耳曼人的血液热情又奔放。他要把广昌作为一个起点,领导着中国红军把红旗插遍中国的大江南北。他坚信,他要率领红军像保卫马德里一样誓死保卫广昌,死守广昌,和敌人寸土必争。他提出的口号贴在红军阵地上和有营区的其他各处。他不太喜欢中国人这种宣传形式,但此时看了仍感到一丝慰藉。

早在李德从瑞金来广昌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蒋介石调集了11个师的兵力,分多路向广昌开进的消息。他也已在广昌布置了部队。红9军团第14师担任广昌的守备和甘竹、罗坊、洛村一带的防御,红9军团第3师和23师在盱江以南牵制敌人,红1、3军团及5军团第13师在盱江以东打击敌人。李德命令所有参战部队要节节抵抗敌人,和敌人寸土必争,誓死保卫广昌。

蒋介石则抽调了11个师进攻广昌,11师、14师、67师、94师、98师为盱江西纵队,沿盱江西岸进攻;5师、6师、79师、96师、97师为盱江东纵队,沿盱江东岸进攻;预备队为43师,在盱江西跟进。

盱江像一条细瘦的肠子,在广昌郊外盘亘了半圈向东流去。小小的盱江两岸,一时间人喊马嘶、杀气腾腾,盱江却浑然不觉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仍不急不缓地流着。像一首歌谣,像一首小诗,潺缓抒情,悠然远去。

李德和博古等人回到广昌前沿指挥部时,已是中午时分了。这是一处临时修筑的坑道,距广昌县城有六七里路,他把指挥部选在这里,是想居高临下,要亲眼看到蒋介石的部队在他的防守阵地面前惨败而归的样子。他要使整个广昌战役一开始就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

李德刚回到前沿指挥部,就看到了山路上急急走来的彭德怀。不知为什么,他不太喜欢彭德怀这个人,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战役,彭德怀这个人总要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回驳他,有时竟令他无言以对。还有就是彭德怀的态度,简直让人接受不了,他敢当着众人的面冲他李德大喊大叫,甚至骂娘。这一点上,彭德怀一点也不像毛泽东,毛泽东提反对意见时,总是有理有据,不紧不慢;当你反对他时,他从不插言,就那么认真地听着,让人有喘息的机会。而彭德怀则不同,他一上来就那么咄咄逼人,让你没有喘息的机会反驳他,而他动辄摔帽子骂娘更是让人接受不了。李德同时也知道彭德怀在指挥打仗上是一个好将军,他摔帽子、骂娘也并不可怕,只不过是不好接受而已。毛泽东的方式好接受,可他仍感觉到那暗藏的杀机。他明白这些,所以毛泽东和彭德怀他是能不见最好不见,有意见就让他们背后嘀咕去。他装做没有听到。

李德在瑞金布防广昌时,毛泽东就三番五次地冲李德喋喋不休地建议他那一套游击战术,什么让部队绕到敌人的后面去,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关于毛泽东这套理论他一来到苏区就听,已经听够了。他不想再听毛泽东这样絮叨了,后来他干脆不见毛泽东了。毛泽东又换了一种办法,用书信的形式通过周恩来送到他的手上。虽说周恩来对毛泽东的意见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但李德仍然看出周恩来对毛泽东那一套提法起码是同情的。李德干脆想了个主意,让周恩来在瑞金留守,自己和博古来到广昌前线,他要亲自指挥打好广昌保卫战,给毛泽东等人一个满意的回答。

在这种时候,他不想听任何反对他的意见,他一看见彭德怀就知道彭德怀为何而来,他不想见他,可又躲不掉,他干脆装做没有看见走近的彭德怀,忙转身走进坑道,站在广昌那张地图前。

彭德怀衣扣敞开,不停地挥动手里的帽子,似乎在为自己热气蒸腾的身体扇风,李德没有回头,但仍能感受到彭德怀从身体里传给他的热量。李德不想先开口,他要等彭德怀先说,然后后发制人。

我不同意这种堡垒打法。果然彭德怀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李德不得不转过身来,他像刚发现彭德怀似的,招呼彭德怀坐下,又招呼警卫员给彭德怀倒水。彭德怀也不客气,抓过喝水的搪瓷碗一口气把那大半碗温开水喝光了,然后抹着嘴嗡声嗡气地说:你这是划地为牢,这种打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博古在一旁给两人充当翻译。博古是聪明人,他只翻译了彭德怀的意思,而把他那种生硬无法让人接受的口气省略掉了。但李德仍能捕捉到彭德怀那种对自己不满的情绪。他甚至冲彭德怀友好地笑了笑。彭德怀不领会他那份友好,仍说:红军从来没有这样打过仗,肯定不行,这种硬碰硬的打法,红军肯定要吃亏的。

李德站起身,在彭德怀面前踱了两步,然后说:你怎么知道肯定不行?

彭德怀也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李德那张自负的脸,真想发火,大骂几句什么,可他们忍了忍,攥着手里的帽子说:

敌人有飞机,有大炮,我们有什么?

李德也寸步不让地说:我们有工事,背后有苏区。

彭德怀把帽子往大腿上一摔,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法说服李德,但他还是回敬了句:照这种打法,苏区迟早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博古没有把这句话翻译给李德,但李德仍从彭德怀的脸上看出这句话不会是什么好话。直到彭德怀走出坑道,李德才问博古:他刚才说什么?

博古灵机一动道:他说要看这场战役的结果。

李德听了这话笑了,耸了耸肩,他信心十足地来到那张作战地图前,暗下决心,一定要打好广昌这一仗,给那些反对他的人看一看,他李德是正确的。

广昌大战在即,李德的心里也并不平稳,他频繁地来到前沿阵地视察工事修筑情况。当他来到14师阵地的时候,发现北山头上那个碉堡靠南方向又修了一个附碉堡,两个碉堡中间又有一条半人深的交通壕相连。这是政治部主任唐天际的点子,他觉得这样一来既可攻也可守,互成犄角之势,如若只有山上一个碉堡,只能被动挨打。

李德察看了一路,已经发现有几处这样的工事了,这让他很生气。部队没有完全地领会他死守广昌的精神,仗还没有打起来,首先想到了退却。他终于控制不住,命令电台火速通知各部队师以上干部到14师所在地开会。各战场离指挥部都不远,师以上干部很快到齐了,其中包括第一军团长林彪和第三军团长彭德怀。李德在会上大发雷霆,他一次次强调部队不能有退却的思想,一定要死守,做到人在阵地在。他又指着唐天际命人修的附碉堡道:这是逃跑主义。

会上,博古替李德宣读了罢免唐天际师政治部主任的职务,同时又命人拆除了那个附碉堡。

彭德怀在会上一言没发,李德说的什么他似乎没有听到。

当他得知李德一意孤行后,知道在这种时候想说服李德是很困难的。他在自己指挥所里画了一张部队进攻防守的草图,又配备了说明,必要的时候,为了挽救部队,冒着罢官免职甚至杀头的危险,他也要说服李德放弃这种冒险主义。

林彪一直沉默寡言,从来到到走,他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内心想的是什么。当李德命人去拆除那个附碉堡时,他的眉毛只是向上扬了扬。

4月11日上午,浓雾尚没有散尽,天地间仍潮潮的一团,太阳在雾后若隐若现,窄窄的盱江像半条被扯断的带子,有气无力地在山脚下飘着。

敌人的一阵排炮打破了大战前的沉寂,一阵排炮过后,又是一阵排炮,接着十几架飞机出现在红军阵地上空,丢下一枚枚炸弹。顿时红军的阵地处在一片硝烟火海之中。敌机这样轮番乱炸一气之后,敌人从工事里冲出来,红军先躲在碉堡里打了一阵排子枪,然后冲了出去。见红军冲出来,敌人并不恋战,乱放一阵枪之后便向后退去。这时敌人的大炮又响了,由于这是短程射击,命中率极高,几乎每一发炮弹都能击中目标。红军只好慌忙再一次退回到碉堡中。

李德站在坑道里,手举望远镜,察看着阵地的情况。他的这种“短促突击”的战术并没能大批地消灭敌人,敌人似乎比他更要狡猾,刚一露面就缩了回去,相反这种一次次突击反倒使红军自己受到了伤亡。博古就站在他的身后,脸一直阴沉着,他的心忽上忽下地飘着,战斗没打响前,他听着李德头头是道的理论,心里是踏实的,可战斗一打响,他的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了。

又一批敌机飞到了红军阵地上空。有几枚炸弹落在他们坑道旁的山坡上,坑道里顿时烟雾弥漫。

这仗打下去对我们有利还是不利?博古透过一口气这么问。

李德似乎没有听见博古的问话,他仰着头在咒天空中那该死的飞机。

一枚炸弹落在碉堡的顶部,一声巨响之后碉堡便开了天窗,气浪和沙石兜头砸下来,王铁他们好半晌才从这晕蒙中清醒过来。通信员小罗拉着王铁的衣袖仰头高喊着:连长、连长,咱们这里变成一口井了。

王铁正为这仗打得窝气而懊恼,听小罗这么一说,抬头看了看,自己也笑了,可他笑得却很苦涩,一连三天了,他们一直处于这种被动挨打的地位。刚进碉堡时,全连70多人,可眼下只剩下他们30多人了,还有十几名伤病号。他当红军两年多了,还从没打过这么窝火的仗。他想发火,可不知冲谁发,战士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不怕死,不怕苦,一声令下,说冲锋就冲出去,和敌人对射和敌人肉搏,把生死置之度外。仗打到这种时候,谁也不知谁能活多久,现在还都好好的,说不定一次冲锋下来,便再也回不来了。

王铁不怕死,他自从于都王家坪里走出来,从来没忘记家里的娘和于英。一有机会他总会给于都的娘和于英捎个信,告诉她们他还活着,他还思念着她们。王铁一闭上眼睛,恍似又回到了于都他和于英分手时的情景,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份亲情和启盼,在于英逃到他们家那些日子里,他和于英都已感受到了互相爱慕和关心。他们虽一直以兄妹相称,可他们明白那是怎样一种亲昵的称谓。自从分手后便有了不尽的相思,这种思念是痛楚的,也是甜蜜的。

王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于英和母亲,但他坚信,红军一定会胜利,建设一个新政权,那时他和于英都会是新政权的主人,那时也正是他和于英重逢的日子。他一憧憬这些,眼前的一切便突然变得美好起来。

战士们此时坐在露了天的碉堡里,他们神情疲惫,有的抱着枪,有的握着刀,有的半闭着眼睛在养神,有的在思念家乡的妻儿老小。只有通信员小罗一个人表情异样。刚才冲锋回来的路上,他顺手在山坡上折了一朵小紫花儿,那朵紫花昨夜刚刚绽放,浑身上下还浸着露珠,小罗把那朵小花放在鼻子下嗅着,小罗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肥大衣裤,如果不是他头上那顶八角帽,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红军战士。他还不满15岁,是半年前参的军。半年前,他父亲在团村战斗中牺牲了,只留给他这顶红军帽。他的母亲被还乡团杀了,他成了孤儿。王铁的部队路过那个叫不出名的小山村时,小罗便一直跟着部队走了好远。王铁不忍心收留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可又架不住他的死缠硬泡。王铁后来没有办法,便让小罗留在身边当了通信员。小罗刚开始没有枪,也不会打枪,第一次战斗时,他冲敌人大喊大叫,手里攥着两块石头就向敌人冲去。他说要为父亲、母亲报仇。

广昌战斗打响的时候,小罗才真正地学会了打枪,那枪是一名牺牲的战友留下的。当他开枪打死一个敌人时,他激动得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冲家乡的方向说:爹、娘,狗娃给你们报仇哩。

王铁看到小罗这样,心里很不好受。他一直在想:狗娃还是个孩子呢。

是战斗使小罗长大了,成熟了。他看到冲上来的敌人不再大喊大叫了,他像一个老兵那样,知道什么时候射击,什么时候冲锋。他每次都能及时准确地传达王铁的命令。

敌人的炮击渐渐停了下来,这就等于是一种无声的命令,敌人很快就会从隐蔽的地方冲出来,那就是他们短兵相接的战斗。

这时的红军战士一个个猛地睁开眼睛,突然似换了个人,从子弹袋里摸出子弹压向枪膛。每次敌人冲锋前,王铁听到战士们在他的身边压子弹的声音觉得美妙得像一首音乐,可这次枪栓响过几声之后,便沉寂下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摸了把空空的弹袋,发现自己的弹袋里也只剩下几发子弹了。

战士们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王铁知道,最后的关头到了。

他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大刀,冲战士们笑了一下,战士们也都利落地抽出了身后的刀。

奶奶的!一个伤兵抽出刀后骂了一声,他的伤在腿上,他用刀拄地,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半边裤角已被血水浸透了。

来吧,让你们尝尝小爷爷刀的厉害。那个伤兵咬着牙说。

战士们握刀在手,冷漠地注视着阵地前方,阳光泻在他们身上,像一尊尊雕塑。

李德通过望远镜看到,盱江两岸的红军阵地烟雾弥漫,喊杀声隐隐地传来。广昌保卫战已经打了9天,在这9天中李德不是在地图前沉思,就是在坑道旁手举望远镜观察阵地的动静。

李德没有想到,这仗刚一开打对红军就是那么不利。12日,盱江西岸的敌第5纵队罗卓英部4个师和第98师趁红军主力在江东激战,且连日来因阴雨不断,盱江水涨,红军不能渡江,当晚便向甘竹推进。13日,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敌人突破西岸9军团3师的防守阵地,占领咸水岩、百子岭。紧接着,敌人一鼓作气,于14日又占领了甘竹。敌人占领甘竹后并不急于推进,而是在甘竹、潘家渡一线修筑碉堡工事,防止红军反击。于17日,敌人完全控制了甘竹及其附近有利作战的地区。连接盱江两岸的长生桥,成了敌人和红军争夺的焦点,守备14师为了确保长生桥不再丢掉,以便让1、3军团过江,成立了一支支敢死队,和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直到1、3军团顺利过江,14师剩下还不到一个营的兵力。

20日,盱江西岸的敌人由甘竹一线向长生桥推进,东岸的敌人也趁机由大罗山、延福嶂向高洲塅配合进攻,下午时分,饶家堡的红军终于抵挡不住敌人的围攻,被迫撤出饶家堡,连夜红军又组织了几次反冲锋,企图夺回饶家堡,可是都没能成功。天明的时候,红军被迫撤出战斗……

李德在红军接连失利的情况下,仍然不相信他的堡垒主义和短促突击战术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他首先想到的是3军团的彭德怀和1军团的林彪,彭德怀从一开始便反对他的堡垒战术,林彪没有反对,可林彪一言不发的样子,让他无法琢磨透那个年轻又有些怪癖的林彪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想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部队一定要坚决执行他的命令,更重要的是领会他的作战意图。他觉得有必要向部队重申他的训令,他和博古商量了一下,由他口述,博古执笔,下达了保卫广昌的政治训令:

我支点之守备队,是我战斗序列的支柱,我们应毫不动摇地在敌人炮火与空中轰炸之下支持着,以便用有纪律之火力射击勇猛的反突击,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保卫广昌的口号是:人在广昌在,誓死保卫广昌,誓死保卫苏区北大门……

李德口述完,看着作训参谋交给电台,发往各军团,他才吁了口气。他微闭上眼睛,想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一会。他刚闭上眼睛,也许睡了一会儿,也许根本没有睡着,一阵闷雷似的排炮声,让他又睁开眼睛,东岸高洲塅阵地浓烟滚滚。

他又来到坑道旁,托着望远镜观察着。在硝烟中,他看到几个打着赤膊的红军战士挥着大刀和敌人战在一处,他们一律都呐喊着,因为他们一直张着嘴,可惜李德离他们太远,听不见他们的呐喊声,但李德能感受到刀枪撞在一起的碰击声。

他又想到了保卫巴伐利亚时那惨烈的巷战,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涌遍了他的全身。

王铁的连队早已弹尽粮绝了,他们赤膊上阵,凭借着残破的碉堡,一次次打退了敌人的冲锋。现在全连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他们手里的大刀早已卷刃,血水和汗水嘀嘀哒哒顺着刀尖往下流。他们神情麻木,两眼充血,死和生的概念已远远地离开了他们,他们只剩下了机械的砍杀,只要还能走动路,拿得起刀,他们便会走出残破的碉堡,和敌人去拼去杀,直到敌人离开阵地。

小罗也打起了赤膊,他那尚没发育成熟的身体细瘦细瘦的,一条条肋骨从两胸间外露着。此时,他怀抱一把大刀,把刀横放在腿上,刀上的血水沾了他一身,他呆痴痴地伸了伸他那细瘦的脖子,看着石头上那朵已经枯萎了的小花。这些天,小罗一直把那朵紫花花茎插在石缝的泥土里,可这朵花仍然枯了。他神情沮丧,似乎在为这朵过早枯萎的小花伤心。

王铁斜躺在一块石头上,他从衣兜里翻出最后一支卷烟,舍不得似的放在鼻子下嗅着。他的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一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匆匆在天空中掠过。这时他想到了母亲和于英,她们现在干什么呢?也许母亲站在分到的那两亩半地的田头,正为插秧发愁,或许坐在自家院子里在想念远在战场上的儿子……于英呢,她还在为扩红奔忙劳碌吗?连长,连长,花枯了呐。小罗突然喃喃着说。

王铁把目光移向了小罗,小罗比参军前更黑更瘦了,此时,小小的身子缩在那,样子更像个孩子。小罗在刚才出击的时候,咬掉了和自己搂抱在一起的敌人的耳朵。敌人疯了似的“哇哇”大叫着。王铁真不愿意看到那种场面,他看到眼前的小罗就想,部队什么时候才能撤出阵地呢?他们没有接到命令前,便要在这里一直坚守下去,哪怕还剩最后一个人。王铁看了眼身边仅剩下的十几个战士,这十几个战士中,又不同程度地都负了伤,这时候,没有人理会自己身上的伤,任那血流着。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也许再有一次反冲锋,便再也回不来了,有谁还去关心自己的伤口呢?

22日,红1、3军团渡过盱江,到达西岸广昌西北地区,当日,西岸的敌人占领了长生桥。

23日,东岸敌人占领了高洲塅。

24日,敌人向广昌以北红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发动了猛攻,先用飞机轮番轰炸,接着是炮兵轰击,敌人摆出了和红军决战的架式。

李德仍在看着地图,他查看着红军退缩的地点,这一防线再被敌人突破,便只剩下弹丸之地的广昌县城了。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不行,就让红军退到城里,和敌人打巷战,到那时,或许自己也要亲自参战,就像当年巴伐利亚巷战一样。

敌人隆隆的炮声经久不断,像一场大雨落在李德的身上,他不由得缩紧了身子。突然他的眼前一暗,一个铁塔似的人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看到了来人的脚,那是一双穿着草鞋的脚,然后看到了那人的腿,灰色的布裤破了几个洞。李德的目光一点点向上移着,他看到了那人手里的枪,一只有力的手握着枪柄,最后看见了那张因愤怒而抽动的脸,还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李德深吸了口冷气。彭德怀!

彭德怀先说话了:这仗不能再打了,广昌是固守不住的,再这样打下去红军迟早会断送在你的手里!

没等博古翻译,李德就已大概明白了彭德怀说话的内容。

李德在彭德怀面前垂下了头。

27日,盱江东岸,罗炳辉军团长指挥9军团第3师和红5军团第13师一次又一次向敌人发起反击,部队遭到重大伤亡,终于未能阻止住敌人,敌人在下午占领广昌东北的姚排洲、藕塘下一带,与盱江西岸的敌人会合。此时,广昌处于东、北、西三面敌人包围之中。

李德站立不稳,踉跄地来到坑道口,他手扶石壁望着山下的广昌,广昌县城一片烟雾,他顿感口干舌燥,摇晃了几下,差一点摔倒。一个作战参谋扶住了他。他借机向那个作战参谋下达了部队撤离广昌的命令。

王铁接到撤退命令时,他好半晌才反映过来,他想向仅剩7个人的连队下达这一命令,却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他看见那几个,神情麻木的战友向他聚拢过来……

正文 第十回 周恩来密谋西征 毛泽民提心吊胆

广昌失守,不仅使红军遭到了惨重的损失,根据地也从以往二三十个县的一片被分割成了几小块。中央苏区只剩下了瑞金、于都、会昌等县,中央苏区已到了最后关头。

广昌战役的失利,给李德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他从广昌撤回到瑞金便病了,他躺到瑞金郊外那间独立房子里闭门不出。人们都知道,他的病是心病,能治好他的病的,只有他自己。

此时,压在周恩来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在广昌战役前一直沉默的周恩来,终于在4月30日,红军已撤出广昌两天后,致电博古、朱德、李德:我主力经长期战斗已相当疲劳,有损伤,新兵又多,干部缺损很大,尤其广昌战役后,亟需有把握胜利和极大机动。同时,他还在第40期《红星》社论中指出,严重的形势摆在我们面前,历史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短了,在这里,需要我们以布尔什维克的坚定性、顽强性,不动摇地执行党和苏维埃中央政府的一切号召……周恩来在撰文中列举目前最危险的右倾机会主义的若干表现时,把“单纯的防御堡垒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分兵把口子”也列在了其中。

这篇社论旗帜鲜明地是在反“右”,而具体内容却隐含着反“左”。周恩来清楚,红军的确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下一步红军应该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广昌战役之后,鄂豫皖省委要求中央派遣军事干部,增强他们那里的力量,经研究决定、派22师师长程子华前往。

在程子华出发前,他们仔细研究了鄂豫皖地区的形势以及其成功的经验和失败教训。在周恩来看来,红四方面军的战略转移,不失为打破敌人“围剿”的一种好办法。也就是在红四方面军的启发下,周恩来萌生了一方面军在必要时也进行战略大转移。

当他向博古、李德把这一设想提出后,李德和博古也同时认为这是一种在没有办法下的一种办法。

5月,周恩来在瑞金出席中央书记处会议,研究中央苏区腹地生存问题,会议认为从事内线作战已经十分困难,决定撤离苏区作更大的战略转移,并将这一决定报共产国际批准。

共产国际的答复是,当前敌人固然强大,然而并不应该惊慌失措,如果实在难以坚持,战略转移也未尝不可。话说得很艺术。

李德在独立房子里像一只困兽,有关对胜利对未来的畅想,在他脑子里已烟消云散了。他不停地立在那张苏区地图前思索,以前他标好的红军和敌人相互间的态势,这次他不得不重新标记,而眼前的苏区愈来愈小,敌人在周围愈聚愈厚,几乎有一种泰山压顶之势,使李德的心里憋闷异常。他常常想发火。

肖月华小心地在一旁注视着李德,此时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肖月华是为了革命的需要嫁给李德的。可以说,在没嫁给李德前,她对李德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直到现在她也对李德知之甚少。他们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有的只是对一个洋顾问陌生的崇敬。这个出身贫苦的山村姑娘,以革命的牺牲精神嫁给了李德。这是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她想她要完成好这项任务。她几乎没让组织为难,在组织找她谈过两次话之后,她便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使那些她的同伴很不理解,以前,组织也曾做过那些女伴的工作,让自己嫁给一个又粗又高的洋人,女伴们摇头却步了。这时的肖月华却挺身而出。她想,她和李德会找到“爱情”的,语言不通没有关系,还有人间那种永恒的爱,他们相互在生理上满足那一刻,肖月华以为自己找到了这种爱。直到他们双双到达延安之后,李德爱上了从上海来到延安的李丽莲前,肖月华一直怀揣着这份爱。

肖月华知道李德此刻的愁苦,她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去安慰这个洋人丈夫。她默默地为李德冲了杯咖啡,李德一直钟爱这种黑得像泥浆样的东西。肖月华一直搞不明白,李德为什么要喜欢这种苦东西。既然李德爱喝,她还是不失时机地为他冲了一杯,双手捧着送到李德面前。李德正心情烦躁地站在地图前,他不希望这时有人来打扰他,他看也没看,便挥手打翻了肖月华送在他面前的那杯咖啡。肖月华惊叫一声,滚热的咖啡溅了她一手。她不知哪里让李德不高兴了,她只感到委屈,她眼含着泪水,低下头收拾掉在地上的杯子。当她离开李德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扎进卧室,倒在床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李德站在地图前,望着肖月华消失的背影,感到自己失态了,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耸耸肩膀。他无法向肖月华解释什么,因为他们语言不通。

当李德恢复了情绪,重新去审视那张地图时,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他知道,即便再这么苦苦思索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知道肖月华正在哭泣,以前,他们之间也曾发生过类似这样的“误会”,而且总是他先伸出双手把肖月华那张泪脸扳过来,发泄似地亲上一气,直到肖月华在他怀里破涕为笑,然后再做一次夫妻间的事。这次,他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不出他的所料,肖月华果然在床上哭泣。他心里顿时充满了怜爱,他俯下身去,双手捧起肖月华那张满是委屈和泪痕的脸,他真的有了那种欲望。此时,他想起了不知是谁曾说过的一句话:沮丧的男人和高兴的男人同样需要女人。他想,这句话说得太正确了。

一番云雨之后,李德的心里那种不安和烦躁的确得到了缓解。他坐在床上,看着肖月华枕在他腿上的头,一边轻抚着肖月华的脸,一边点燃了一支烟。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慕尼黑郊外伊斯玛宁镇那间木板房里,母亲坐在灯下给在前线的他写信,昏暗的灯光映照着母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他悄然地站在母亲身后,母亲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日思夜念的儿子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李德读着母亲给自己写的那封信,母亲的亲情和思念,让他流出了眼泪,他的眼泪一点一滴地落在母亲的发上,才使母亲回过头来,母亲低叫一声:我的上帝——便一把把他搂在怀里……

李德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酸楚,他摇摇头,驱赶掉对母亲的幻觉。他开始穿衣服。当他来到门外时,看见周恩来正在田埂上踱步。周恩来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他没有打扰李德。

休息得好么?周恩来又风趣又关心地问了一句。

李德不知如何回答周恩来这种问话,只是摊了摊手。

周恩来又说:看你气色不错,咱们走走好么?

李德说:我也正想走走,这几天闷死了。

两人顺着田埂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照着他们的是一抹夕阳。

我看咱们是该做些准备了。周恩来这么说。

李德无奈地点点头。

两年前深埋的那笔财宝也该启封了,也许会用得上的。

李德又点点头,通过广昌的失利,李德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刚愎自用了。

两人觉得此刻有许多话要说,可都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那么一直默默地走下去,顺着田埂,怀着同样一种心情,向夕阳里走去。

周恩来找到毛泽民时,是和李德分手的那天晚上。毛泽民住在中央机关后院一个平房里,他当时分管中央机关的财物工作,兼中华苏维埃银行行长一职。毛泽民亲手为周恩来倒了杯茶,周恩来没有喝茶,而是心事重重地望着毛泽民。自广昌失利以来,整个中央苏区几乎每个人都很难看到笑容。毛泽民也不例外,他也心事重重地看着周恩来,周恩来晚上到他这里来,不用问他也能猜出一定和财物有关。

周恩来先说话了:那些封存的金银该取出来了。

是全部吗?毛泽民问。

周恩来点点头。又说:这些金银取出来后,全部送到造币厂,加工成银元、金扣、发卡。

毛泽民意识到了什么,他知道红军下一步要有重大行动了,要不然不会起封那大批的金银珠宝。以前红军从地主、土豪及富人那里没收来的大批金锭、银锭、珠宝及贵重物品,只有一少部分送到苏区造币厂,加工成金扣、发卡及鞋拔子,这样有利于携带和隐藏,到苏区以外换取枪支弹药和一些生活用品。然而这种大规模的铸造银元、金扣等还从没有过。毛泽民的心沉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

周恩来什么也没说,握了握毛泽民的手,毛泽民感受到了周恩来那只手的力量。

送走周恩来,毛泽民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

这批财宝是两年前封存的。封存这些财宝是毛泽东的主意。毛泽东还专门把身边的两个警卫员小吴、小张派来帮助毛泽民工作。毛泽民清楚记得,他和小吴、小张三个人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把金锭、银锭、珠宝分装在箱子里,每个箱子又贴上了封条。这些工作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把这些金银、财宝封装成箱后,毛泽民又到附近村子里雇来了一些民工,领头的是村主席白天兴。白天兴40多岁,黄脸,一双小眼睛总是一眨一眨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白天兴以前当过土匪,后来红军来了他便当上了村苏维埃主席。

白天兴当土匪前,老婆就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白天兴在这一带名声并不好,不仅因为他当过土匪,而且他当土匪时,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红军来了之后,组织村民们打土豪分田地,一些农民有顾虑,没人敢带头,白天兴那时很积极,第一个跳出来,冲进了地主家,拿出了地契,又打开了粮仓,他还当众打了白地主的耳光。白天兴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村主席。他对红军的事历来很积极,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几乎有求必应。毛泽民一找到他,他很快就找来了几十个民工。

民工们把这些东西运到了山里,在这之前,毛泽民带着小吴和小张在山里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的大小足以放得下苏区的财宝。

白天兴也亲自扛了一箱子睞E宝,他以前当土匪时也抢过地主家的财宝,他对财宝并不陌生,当他扛起这一箱子财宝时,他就确信这里面装的不是金锭就是银锭,一路上他就动开了心思。他为了验证这一箱箱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财宝,便假装摔了一跤,让箱子从肩上滚落下山。箱子被摔散了,他看到了里面的那些财宝。那时,他的心里狂跳不止,他看到这么多财宝被抬进山,心就有些活了。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红军会成什么气候,他想红军迟早会被国民党军队从这里赶跑的,红军和国民党打仗,那是他们在为了争权夺利,不管谁夺得了政权,老百姓都是要生活的。当初他当土匪,也是被逼无奈。想到这些,他有了自己的主意。

毛泽民指挥着这些民工在距那个山洞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停住了,他让小吴和小张发给这些民工每人一块银元,民工们欢天喜地地领了钱走了。最后一个是白天兴,他大方地推开小吴递给他的钱,冲毛泽民说:俺帮红军办事不要钱,以后有啥事吩咐就是。

毛泽民冲白天兴笑了笑,又拉过他的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毛泽民一直看着白天兴等人在山路上走远了,他才和小吴、小张一起往山洞里运这些财宝。

白天兴并没有真的走远,他走过了一座山梁,又找了一条路转了回来,他对这一带山路很熟,当初他当土匪时,天天在这一带转移。他隐在一棵树后,看着毛泽民等人一箱箱地把财宝运进山洞,最后又用石头和树枝把山洞隐藏起来。然后,他先毛泽民一步溜回家去。

那些日子,白天兴一直坐卧不安,他睁眼闭眼,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一箱箱财宝。他心想,这辈子要是自己能拥有那么一箱财宝,吃喝就不会发愁了。

他一连又偷偷地溜到山里几趟,发现那里并没红军看守。

他想,是该自己下手的时候了。他知道,凭他一个人还不行,必须要一个帮手。他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王先贵。王先贵30多岁,以前是一个老光棍,红军来了之后,分了田,前不久又娶了个漂亮媳妇,那媳妇是前村的,刚18岁,长得白白净净,脸上一笑就出现一对好看的酒窝。

自从王先贵娶上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白天兴就开始打上了主意。他去过王先贵家几次,除摸过几次新媳妇的脸和捏过几次屁股外,并没有得到实惠。后来白天兴想了一个主意,他安排王先贵到区里去送信,从村上到区里得要一天的路,就是王先贵不住在区上,连夜往回赶的话,到家也得天亮。

晚上,他便过来叫新媳妇的门,新媳妇以为是王先贵送信回来了,没有点灯,便开了门。白天兴一进门便抱住了新媳妇。新媳妇刚开始不从,后来白天兴打了新媳妇一个嘴巴说:你是想让王先贵活,还是死?

新媳妇便什么都明白了,前些时候,村东的张二宝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张二宝死在也去到区里送信的路上,说是被歹人杀了。从那以后,白天兴敢在大白天去张二宝家睡觉,张二宝的媳妇也很年轻。

听白天兴这么一说,新媳妇便不敢张扬了,随了白天兴的意。可白天兴万没想到王先贵会这时赶回来。原来王先贵走到半路碰到了区里的通信员,以前这个通信员到村里来过,王先贵认识他,便把白天兴写给区上的信交给了通信员。

那一天,王先贵打了白天兴几个耳光,又揪着他的脖领子去区里告状。白天兴知道这样的丑事不能闹大,弄不好他当不成村主席不说,张二宝的事要是查出来,说不定红军会枪毙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给王先贵跪下了,一边打自己,一边骂自己是混蛋,发誓赌咒地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王先贵虽在生气的时候打了白天兴,可打过了心里也有些害怕,他知道白天兴的为人,况且这姓白的又是村主席,惹恼了白天兴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见白天兴这么一说,王先贵也不闹了,他想,就算自己哑巴吃黄莲,苦在心里,以后小心就是了。

白天兴想让王先贵给自己当帮手,这种帮手事成不成他都是要除掉的。他要除掉王先贵,把他的媳妇占为己有。自从那次得手以后,他再也忘不下新媳妇了,他要一箭双雕。

白天兴找到了王先贵。他在王先贵家门前把王先贵叫了出来,他不想让王先贵的媳妇知道这件事。他把王先贵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才说:你和我去执行一个任务。他又向四处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声张,我发现白地主埋浮财的地方了,就咱们两人去。

王先贵被白天兴这种神秘的样子,吓得愣了半晌,但他还是信了,他有些庆幸白天兴这么信任他,让自己和他单独去执行任务。他放宽心地说:啥时候走?

就现在,越快越好,晚了白地主会转移财宝的。白天兴一边说一边拉着王先贵就走。

王先贵没来得及和媳妇打一声招呼,他只匆匆地往自己小院里瞥了一眼,媳妇正在烧火做饭,炊烟正袅袅地从房顶上飘起来。

王先贵随白天兴来到那个秘密洞口时,天已经擦黑了,白天兴搬了几块洞口的石头,用手一指里面说:财宝就在里面,你先搬出两箱我在外面等你。

王先贵往洞里望了一眼,想也没想便钻了进去。白天兴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咙口,他想着王先贵把财宝搬出后,先转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财宝藏起来,然后再想办法解决掉王先贵,让红军来个死无对证,说不定红军会怀疑财宝是王先贵偷的,到那时……

白天兴正这么想着,他突然发现山路上走来的小吴和小张。他万没有料到小吴和小张会在这时赶来。

自从红军把财宝秘密封存后,毛泽民并不放心,他时常让小吴和小张两人经常到山洞附近转一转,以防不测。今天小吴和小张奉毛泽民的指示又来到财宝封存的地方巡视。

白天兴心想,看来财宝是偷不成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杀人灭口。这时王先贵正扛着一箱财宝从洞里走出来,他看见白天兴,刚想说话,白天兴用手向王先贵身后一指,王先贵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扭过头去。白天兴挥手用石头狠狠地向王先贵的头上砸下去……

白天兴接着大喊一声:来人呐,有坏人呢……

小吴和小张赶到洞口时,王先贵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身上压着那个刚扛出来的财宝箱,王先贵至死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天兴编了一套谎话,说自己发现王先贵这两天行迹可疑,经常往山上跑,便一直跟踪王先贵,后来就发现王先贵要偷红军的装备。他有意把财宝说成装备。

当小吴和小张把白天兴带到毛泽民面前时,白天兴又把这一套谎话重述了一遍,他的这套谎话,在没有证人戳穿时,很难让人找出什么破绽。毛泽民虽对白天兴的话半信半疑,可又看不出什么破绽,便把白天兴打发走了。

王先贵的死,当然也不好声张,毛泽民命白天兴带两个赤卫队员草草地埋了。

毛泽民从此对那笔封存的财宝有了警惕,他派了一些人在那个秘密的洞前巡逻,有时,他也带着小吴和小张去那里看一看。

虚惊了一场的白天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虽然偷取红军的财宝计划没能得逞,但他仍除掉了王先贵,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收获。

王先贵那个生得白白净净的媳妇,被眼前这种突然变故吓傻了。当她明白过来之后,马上想到了是白天兴的阴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可她不敢说,她也说不清楚。

白天兴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来到她的房间,她从不敢拒绝,她知道白天兴这个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白天兴一次次占有她,她只能以泪洗面。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报复白天兴,她只有忍耐,她是嫁出的女人,是没有权利回娘家住的,她还要在白天兴的手下生活,她盼着漫漫长夜早些过去。

自把财物封到山里,又发生了王先贵事件后,毛泽民一直在为那笔财物担着心。周恩来找过他之后,他暗吁口长气,他不必再为那些财物整日提心吊胆了。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了红军的命运,广昌失守,苏区的地盘越来越小,红军将有什么样的大行动呢?这时他想到了哥哥毛泽东。他在为红军担心的同时,也在为哥哥捏了一把汗。哥哥自从被剥夺了军权,他便一直在为哥哥担心。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他说不清是谁对谁错,可他一看到哥哥那张愁苦的脸,他的心就不好受。

毛泽东一直在于都调查,很少回瑞金。每次到瑞金,总是要到弟弟这里坐一坐。毛泽东走在外面,碰到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仍然那么谈笑风生。可每当走进毛泽民这间小屋,面对面地和弟弟坐在一起,那便是真实的毛泽东了。他很少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大口地喝着弟弟为他倒的茶,好似来到弟弟这里就是为了喝茶。毛泽民也不知该冲哥哥说些什么好。兄弟两人就那么沉默着。半晌,毛泽民终于说: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毛泽东苦笑,然后摇头。

毛泽民便不再说话了,看着毛泽东吸烟,喝茶。

每次毛泽东来,都要留下吃顿饭再走。每次吃饭,毛泽民总是要差人到街上买回一些新鲜的辣椒回来亲手做给毛泽东吃。毛泽民也爱吃辣椒,可在哥哥面前,他甘拜下风。每当弟弟把一大盘又红又鲜的辣椒端上来时,哥哥都喜笑颜开。

毛泽东就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蹬在椅子上,有时还蹲在椅子上,吃得满面通红,热汗淋漓。毛泽东有时就解开衣扣,有时干脆脱掉衣服,光着膀子一口气把那盘鲜辣椒吃得丁点不剩,毛泽东这才完成任务似地吁口长气道一声:好过瘾哟。

毛泽民在一旁说:辣椒吃多了上火。

毛泽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也说一句:不怕上火,就怕没火。

毛泽东每次离开毛泽民的住处,毛泽民从不送他。毛泽民一直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才关上门。不知为什么,他每当面对着哥哥瘦削又有些落寞的背影从他视线中消失时,他心里总会涌出一阵酸楚,他知道哥哥心里很苦。红军这次又要有重大行动了,会不会影响哥哥的心境,哥哥知道这次重大行动吗?

周恩来走后的第二天,毛泽民又雇来了一些民工,小吴和小张又一次来协助他工作。

这一次搬运很顺利,下山后这批财宝直接运到了苏区造币厂。从那以后,一直到红军长征,小小的苏区造币厂一直在忙碌,他们把金锭和银锭加工成易于携带的金扣和银元等。

毛泽民不再为这些财宝担心了。苏区造币厂日夜有红军守护。

毛泽民很想再见到一次哥哥,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事需要向哥哥请教,包括白天兴和王先贵的事。过了许久,有关王先贵的死一直困扰着毛泽民。

正文 第十一回 博古年少初得志 泽东失意弃军权

1931年3月25日至4月14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十一次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曼努伊斯基向国际各支部宣告: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右倾始终都是主要危险。由于共产国际会议定的调子,便把反右倾机会主义模式化了,这给王明“左倾”路线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由于国际形势大气候的影响,中央苏区于1931年8月,以中共中央的名义作出了《关于接受共产国际执委第十一次全会总结的决定》,认为党内主要危险依然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失败情绪。

王明接手改造了中央领导机构之后,又向全国各地派出了中央代表,去执行国际共产组织的“反右倾”斗争,改造各级机关,排除异己。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即9月20日中共中央发布了《由于工农红军冲破第三次“围剿”及革命危机逐渐成熟而产生的党的紧急任务》的指示。根据这个指示,于11月1日到5日,在瑞金召开了中央苏区第一次代表大会。由中央代表团主持这次会议,在反右倾的前提下,同时批评了毛泽东关于土地革命中的“农民战争论”、军事工作中的“游击主义”,这是王明路线在中央苏区唱主角,也是开始夺取毛泽东领导权的第一步。

在四中全会期间,为了避免党内严重分歧继续下去而导致党的分裂,瞿秋白在三中全会所犯的调和主义的错误上承担了责任,要求退出政治局。在周恩来的去留问题上,也引起了一番争议,后来国际组织的代表米夫提出了“留周去瞿”的方针。

到了1932年1月9日,中共临时中央发出《关于争取革命在一省与数省首先胜利的决议》,要求红军要努力求得将中央苏区闽粤赣、赣东北、湘鄂赣、湘鄂边各苏区联系成整个一片的苏区,并以占取南昌、抚州、吉安等中心城市,作为战略目标。

临时中央首先致电周恩来,命令周准备行动起来。1月上旬,周恩来考虑到当时敌我双方的态势,回电临时中央,说明中央苏区红军目前攻打中心城市有困难。临时中央分析了周恩来的建议后,又退了一步复电周:让他至少要在抚州、吉安、赣州中选择一个城市攻打。

根据这一指示,苏区中央局在瑞金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攻打处于苏区包围中的赣州,以便将中央苏区与湘赣苏区联成一片,解除向北发展的后顾之忧。中革委发出攻取赣州的训令,任命彭德怀为前敌总指挥。

1932年1月28日,上海爆发了著名的淞沪保卫战。

1932年2月4日,根据中革委部署,红军3军团借国民党淞沪抗战之机,围攻赣州。

由于仓促应战,又加上红军的装备落后,激战几日没有收获,于3月7日撤围。

1932年3月,3军团从赣州撤围之后,集结在赣县江口地区,周恩来到江口召开苏区中央局会议,总结围攻赣州的经验教训,讨论今后红军行动方针。会议决定红军主力应向北发展,并以红1、5军团组成中路军(后改为东路军),以3军团、红16军等组成西路军,分别作战。

1932年3月30日,率东路军行动的毛泽东致电周恩来,提议东路军直下赣泉,方能调动敌人赢得战争,展开时局。并告以漳州易守难攻。

1932年4月4日,中共中央机关报《斗争》又发表了题为《在争取中国革命在一省数省内的首先胜利中,中国共产党内机会主义的动摇》长篇文章,把党内的正确思想以及对“左倾”冒险主义持怀疑抵制态度的同志,一概说成是右倾机会主义,因而号召全党要加以最坚决无情的斗争。

4月10日,红军东路军攻占龙岩。11日,毛泽东、王稼祥致电周恩来,通报战况和下一步行动说,龙岩胜利原因是为团结兵力,攻敌不备。

4月14日,临时中央发出《为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瓜分中国给各苏区党部的信》,信中指出:右倾机会主义是各苏区党面前主要的危险。

4月20日,红军东路军攻占闽南重镇漳州,歼灭守敌张贞部4个团,俘敌1000余人,22日毛泽东给周恩来致电说:

漳州大捷,达到了剪除粤敌一翼的目的,对整个时局影响很大。

1932年5月11日,苏区中央接到中共临时中央4月14日给各苏区的信,经过讨论,决定接受中央的批评;周恩来起草决议承认苏区中央局自去年三次战争以来,对目前形势的估量犯了极严重的一贯的右倾机会主义,号召中央苏区各级党部全体同志在红五月工作中,立即实行彻底的转变,坚决进行胜利的进攻,争取苏区的扩大,争取闽赣湘鄂苏区打成一片,争取中心城市——赣州、吉安、抚州、南昌与江西及其临近省区的首先胜利。

5月20日,临时中央再次给苏区中央局发出指示,对周恩来到苏区后的工作仍不满意,电文中说:“伍豪(周恩来)

同志到苏区后,有些错误已经纠正,或部分纠正,在某些工作上有相当的转变,但是,未估计到反苏战争的危险,未巩固无产阶级的领导及加强工会工作,一切工作深入下层的彻底转变,或者还没开始,或者没有达到必要的成绩……目前应该采取积极进攻策略,夺取一二个中心城市,来发展一省或数省的胜利……”

周恩来一时左右为难,他明知临时中央的决定是错误的,但他又不能不去执行。他在临时中央斥责和督促下,于5月30日在苏区中央机关刊物《实话》第五期上发表《拥护全国红军的胜利,坚决执行积极进攻的路线》。

1932年5月下旬,蒋介石调集在淞沪保卫战中表现得积极顽强的19路军进驻福州,粤军3个师开赴赣南,向于都窥进。

6月9日,蒋介石在庐山召开湘、鄂、豫、皖、赣五省“会剿”会议,准备在全国范围内对苏区发动新的“围剿”计划,先“围剿”鄂豫皖、湘鄂西苏区,后移兵中央苏区。

6月下旬,临时中央与苏区中央决定恢复红一方面军总部,辖1、3、5军团,取消东路军、西路军番号。

1932年6月25日,周恩来在瑞金召开苏区中央局会议,决定:在人民委员会下组织劳动与战争委员会。

7月7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执行委员会决定周恩来任劳动与战争委员会主席,负责主持“计划并指导关于革命战争的一切军事上、经济上、财政上、劳动上的动员事宜”。

1932年7月上旬,红一方面军在赣南、粤北的池江、水口圩,击溃奥军15个团,中央苏区南部得到稳定。周恩来以中央局代表身份上前线,后方由任弼时代理中央局书记。周恩来于7月21日在信丰致电苏区中央并转项英,报告一方面军的情况,并将在月底前渡赣江北进,准备与敌作战。

同日,临时中央发出了给苏区中央局及赣闽两省委的指示信,信中继续批评苏区红军没有及时采取进攻策略,没有积极地扩大苏区。

中央苏区中央局(此时,任弼时为代理书记)提议由周恩来兼任红一方面军的总政治委员。

周恩来不太同意,于7月25日,以毛泽东、朱德、王稼祥的名义致电中央局,电文中说:我们认为,为前方作战指挥便利起见,以取消政委一级,改设总政委为妥,即以毛泽东任总政委,作战指挥权属总司令、总政委,作战计划与决定权属中央军委,关于行动方针,中央局代表有权决定。

1932年7月29日,周恩来鉴于苏区中央局仍坚持由他兼任红一方面军总政委,便在陈述信中说:……这将弄得多头指挥,而且使政府主席无事可做,毛泽东的经验与长处,还须尽量使他发挥而督促他改正错误……有毛泽东指挥,于实际于原则均无不合,请你们考虑……

1932年8月初,周恩来在兴国主持召开苏区中央局会议,决定红一方面军继续整编,前方由周恩来、毛泽东、朱德、王稼祥组成最高军事会议,以周恩来为主席,并随军行动。

9月上旬,在前方的周、毛、朱、王,与在后方的苏区中央局发生了日益严重的分歧,后方由于有临时中央的尚方宝剑,而不顾前方的实际困难,一味地督促前方进攻。

又加此时,周、毛、朱、王接到临时中央9月14日转来的鄂豫皖红军反“围剿”失利的消息,并已撤离苏区的电报,复电鄂豫皖中央分局:红四方面军目前应采取诱敌深入到有群众工作基础的、地形便于我的地方,掩蔽我主力目标,严格执行群众的坚壁清野,运用广大的游击队,实行四面八方之扰敌、截敌、袭敌与断交通等,以疲劳与分散敌人力量,不宜死守某一点,以便利敌分兵合击,这样在运动中选择敌人薄弱部分,猛烈打击并消灭敌人一点后,再迅速转到另一方,以迅速、果敢、秘密和机动求得各个击破敌人,来完全粉碎四次“围剿”……

9月23日,周、毛、朱、王致电苏区中央局并转临时中央,报告下一步行动方针说:出击必须有把握的胜利与消灭敌人一部,以便各个击破敌人,才是正确的策略,否则急于求战,而反遭不利,将造成更严重错误。

9月25日,苏区中央局致电周、毛、朱、王,对他们的行动方针提出不同意见,说:不同意你们分散兵力,先赤化南丰、安乐,逼近几个城市来变换敌情,求得有利条件来消灭敌人。并解释这为积极进攻策略的具体布置与精神,这实际上将要延缓作战时间一个月以上,而不能结合呼应鄂豫皖、湘鄂西,可以演成严重错误。

周、毛、朱、王立即致电中央局进行反驳,坚持原定作战计划。

毛泽东一次次做说服工作,周、朱、王当时也积极支持毛泽东的主张。

在这一矛盾过程中,周恩来强烈地感受到,毛泽东在独撑中央苏区局面时,在执行中央的许多并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指示下,所运用的领导艺术。毛泽东要求主要负责人具有非凡的品格,有善于处理各种事务的能力,有对构成政权、战争、社会生活的巨大综合体以及感受全局的敏锐仔细的观察能力。

然而,中央苏区并没有对毛泽东这一正确主张完全理解,于9月26日,当即回电,回绝了周、毛、朱、王的建议,仍主张攻取一省或数省的既定目标。

前线面对这样的指示,周、毛、朱、王实在难以从命,他们只好按兵不动,用沉默对抗中央局的命令。

9月29日,苏区中央局又致电周、毛、朱、王:9月治训令收到,我们认为这完全是离开了原则,极危险的布置。中央局决定暂时停止行动,立即在前方开中央局全体会议。

毛泽东终于意识别,此时已是黑云压顶,远远地已听到滚滚的雷声了。

周恩来当然也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清楚,如果弄不好自己和毛泽东有同时被革职的危险,如果他们两个人中能保留一个那是最好的结果。他力保毛泽东,所以他在会上发言说:毛泽东在前方对战争是有利的,他了解红军也了解地形,这都有利于军事指挥,为了保证国际路线的贯彻,可以有两种方式:第一,由我负责战争的全部责任,泽东仍留在前方助理。第二,就是由泽东同志全权指挥,我负责计划执行。

这次紧急会议是针对毛泽东而来的,周恩来这种提法显然不符合中央局的意愿,他刚一说完,马上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此时的毛泽东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他知道,这次会议就是冲着他来的,既然没有希望使现实得到改变,还不如顺其自然为好。在别人发言时,他一句话也没说,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雾在他周围弥漫。他下定决心后,把半截烟掐掉了,缓缓站起身说:既然中央局不信任我,我留在前方就不合适了。说到这他用眼角扫了一眼中央局的人,微微笑了一下道:我现在身体也不太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向中央局请一个时期的病假,至于你们同不同意,请组织决定吧。

毛泽东说完这话,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奈。眼前这种态势下激流勇退,也未必是件坏事,否则,后果也不一定会太好。说到这,他瞅了眼发呆的周恩来,他和周恩来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时,他同样感受到了周恩来的无奈,那无奈中却是另一种忍耐。

毛泽东讲完话并没有坐下,他推开身后的椅子,冷然地又说:也许大家当着我的面有许多话不好讲,那么,我现在退席了……

不等别人有何反应,毛泽东摆动着宽大的衣袖向外面走去。周恩来望着毛泽东消瘦的背影,心里一时翻涌起不可名状的情绪。

中央局召开的宁都紧急会议,终于达到了预期目的:毛泽东被解除了军职,离开了他创建的红军。

那一刻,毛泽东推开椅子向门口走去,表面是平静的,其实内心是矛盾的、痛苦的,让他离开红军,这份失落感是无法诉说,也是无法形容的。

毛泽东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他觉得双腿是那么沉重,时间是那么悠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走完了那几步路。

据史料记载:

宁都会议之后,10月26日,中共临时中央任命周恩来兼任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

项英、顾作霖曾找周恩来谈话,批评他在与毛的斗争中是调和的,是模糊了已经开展的斗争战线。

周恩来明确表示,他不能同意这种批评。

11月12日周恩来与在后方的中央局成员分别致电临时中央,报告宁都会议经过与争论情况。

后方中央局成员认为:

这次会议是开展了中央局内部从未有过的两条战线斗争,打破了迁就和平状态。周恩来同志会前与前方其他同志的意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在报告中更没有提到积极进攻,以准备为中心的精神来解释中央指示,并且,不给毛泽东的错误以明确的批评,反而有些问题为他解释掩护,这不能说只是态度温和的问题。我们认为周恩来同志在斗争中不坚决,这是他个人中最大的弱点,他应该深刻了解此弱点并加以克服。

周恩来则在电中表示:

承认我在会议中对毛泽东同志的批评是采取了温和的态度,对他的组织观念错误批评得不足,另外却指正了后方同志对他的过分批评。认为未将这次斗争局面展开,是调和的,是模糊了斗争战线,我不能同意。后方同志主张召回毛泽东,事前并没商量好,致会议提出后,解决颇为困难。

临时中央复电:

肯定周恩来是正确的,指责周是调和派是不正确的,强调领导一致是目前最重要的。

就这样,毛泽东在第四次反“围剿”前夕,被解除了军职。

毛泽东从此开始了对他来说既是紧张又是痛苦的思索。

几次到于都搞的社会调查,其实也都是为他思索中的问题找到一个旁证。这种思索使他更加成熟起来,于是才有了西征以后那个决定红军命运的遵义会议。

在毛泽东失意的时候,唯一体贴他安慰他的便是贺子珍了。以前毛泽东忙碌的时候,他一直遵守着只有星期六才和贺子珍见面的规距,许多红军领导人,当时在苏区都尊重这条不成文的纪律。那时毛泽东虽然失意,但与贺子珍的爱情却是美好的。

贺子珍相貌隽秀,有点脾气,是个热情奔放的革命者,长征开始时,她24岁,她与毛泽东在井冈山相会时仅十七八岁。

贺子珍并非毛泽东的原配夫人,毛的父亲曾强逼他在15岁时就娶了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媳妇。他顺从地按礼仪拜了堂,但是拒绝接触那个年轻女人,她的名字未透露过(因为这是一次没有圆房的婚姻)。

贺子珍也不是毛泽东的第一个爱人,他的第一个爱人和第一位真正的妻子是他老师的女儿。这位老师便是杨昌济教授,毛泽东跟随他到了北京。在北京毛泽东开始信奉马克思主义,也热烈地爱上了杨开慧。杨开慧是个身材苗条,才华出众的女子,比毛泽东小8岁,她立志献身建立新中国的事业,两人对革命志同道合,并携手合作。

毛泽东和杨开慧对传统婚姻的反抗是采取的“浪漫结合”方式,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1922年出生的岸英是一位才貌双全的青年,1950年在朝鲜战场被一颗美国炸弹炸死。1923年出生的毛岸青,一直生活在北京,已与一位叫邵华的女士结了婚。

1927年,毛泽东举行秋收起义的时候,把杨开慧留在了长沙,从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1930年10月,开慧住在长沙东郊时遭国民党逮捕。她和长子毛岸英一起被关进了监狱。国民党企图让她背弃毛泽东。她拒绝了,于是便遭到了酷刑。她于1930年11月14日在长沙浏阳门外被刑警处决。

一个名叫陈玉庭的护士把毛岸英带回了家。毛泽东的妹妹毛泽建(实际上是堂妹)是地下工作者,她比开慧被捕得早,于1929年8月20日在衡山被杀害。她们两人的死互相是没有联系的,但两人都与毛泽东有关系。毛泽东在同开慧离别之前的几年里已经难得同她见面。他们常常在不同地方担任工作。离别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杨开慧的思念日益深切,1957年,发表了一首题为《蝶恋花》的悼念开慧的诗词:“我失骄杨……”

1927年,毛泽东和贺子珍在井冈山相遇。她是刚从福音教会中学出来的优秀生,身材苗条,充满活力。她在加入井冈山的红军队伍之前就已在当地农民秋收起义中作过战。

……贺子珍是在8月15中秋节那天降生的,她父母因此给她起了一个娇滴滴的、富有诗意的名字“桂圆”。在中国南方,桂是8月的意思,而桂圆即龙眼,与荔枝差不多的一种水果。她长大成人后,觉得桂圆这个名字“太软绵绵了”,便改为子珍,意为珍贵的孩子。她长得很漂亮,可算是永新城里的一位美人,白嫩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活泼热情,又娴熟诗书。她是学校里最早从事革命事业的女子之一,她领导同学剪去长辫,推倒了庙宇神龛里的菩萨,她高昂圆润的声音和善于表演的才能更使全县的人望尘莫及。她是永新县中遭国民党通缉的首批人员之一。1927年1月27日她参与领导了三个县的起义,使监禁在狱中等待处决的28名共产党员得救。贺子珍他们起义时仅有几支老式步枪,但是他们闹得满城风雨,终于取得了胜利。

贺子珍随毛泽东上山不久,便从事敌后的危险工作。有一次她不得不装成奄奄一息的病妇,才使自己免遭逮捕。另一次,她在执行一次侦察任务时,把遭伏击的毛泽东和朱德救了出来。她跳上一匹马,双手各握一支手枪,一口气奔驰了十几里,转移了敌人的注意力,使毛泽东和朱德得以脱险。

像这样的事迹很快使贺子珍在游击队中出了名,在井冈山早期斗争中,贺子珍和那些男人一样并肩作战。

毛泽东和贺子珍在1927年相遇不久,就在井冈山共同生活,但是直到1930年杨开慧牺牲后,他们才算正式结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出生于福建边界地区。1929年7月至10月,毛泽东身患疟疾,在福建、江西交界处的一座山上养病。

此后,贺子珍一直工作在毛泽东的身边,她给他充当女秘书。

贺子珍知道失意后的毛泽东痛苦在哪里,在这种时候,说更多的话是没有用的,她只想在生活上照料好毛泽东。

她想方设法地给毛泽东做他爱吃的湖南菜,可毛泽东的食欲并不好,每次吃饭时,只是夸奖几句贺子珍做菜的手艺。

贺子珍看着日渐消瘦下去的毛泽东,才真正明白“心病难医”这句古话。

贺子珍虽然知道自己医不了毛泽东的“病”,但她作为一个女人知道怎样去关怀、照顾一个男人。

毛泽东爱吃炒黄豆,她总是想方设法到老乡家去买黄豆。

每天晚上毛泽东失眠时,她总是把一小袋炒黄豆塞过去,毛泽东抓过炒黄豆,有声有色地嚼着。贺子珍躺在毛泽东身边,听着毛泽东满足的咀嚼声,暗暗地吁了口长气。她知道,毛泽东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咀嚼中睡去。炒黄豆成了毛泽东的催眠剂。

在那等待徬徨的日子里,贺子珍的心一天也没有轻松过。

她相信毛泽东是正确的,红军的劫难也是暂时的。

在那些日子里,毛泽东也只有走进家门,看一眼贺子珍温馨的微笑,他的心才放宽一些。他时常久久地凝视着贺子珍的脸,一直到贺子珍羞怯地低下头。这时毛泽东就孩子似的说:子珍,你还是那么年轻。

毛泽东说这话时,贺子珍的眼泪差点落下来,她明白,这是毛泽东在宽她的心。每每这时,她也总是深情地望一眼毛泽东。

正文 第十二回 敌后工作结良缘 电波秘密传相思

王伟是南昌起义时的一名电报员。那时,他在南昌一所学校里当老师,教授无线电。在南昌起义前夕,王伟加入了共产党。后来周恩来便把他调到了起义指挥部,负责电台的通讯联络。

南昌起义失败部队被迫转移,他正想同起义部队一起撤离南昌时,周恩来找到了他,让他留下,仍回到学校去当老师。周恩来知道起义部队今后一定还会发展壮大,到那时会有很多电台,会需要许多懂无线电的人。周恩来命令他的工作转入地下,发展壮大地下党的队伍,就这样王伟又回到了学校。

起义失败以后,白色恐怖笼罩了整个南昌城,国民党大规模搜捕地下党。那些日子,整个南昌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王伟是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南昌起义时他一直负责起义部队电台的通讯联络,接触人很少,没有人知道他和起义部队的关系,因此,王伟顺利地躲过了国民党的搜捕。

南昌忙乱了一阵之后,很快又安静下来了。王伟就是在这时认识汪芳的。那天傍晚,王伟刚和老吴接头回来,老吴也是留下来的地下党员,负责和王伟联络。王伟走到离学校不远的街角,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正在往墙上贴着什么,那女子一边走一边贴,王伟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是起义部队撤出南昌前留下的传单。前一阵国民党也曾疯狂地在搜捕过这些贴传单的人。他有些为那女子担心,他一时判断不出她的身份,或许是名共产党,要么就是共产党的同情者或支持者。此时,虽然明目张胆的大搜捕过去了,但国民党的便衣特务仍没停止活动,仍在寻找着隐藏下来的共产党人的蛛丝马迹。这女子实在太危险了。

这么想着,他快步走过去,这女子似乎对他没有任何警觉,仍不停地在怀里往外掏传单,另一只手往墙上涂着浆糊。

他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她才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很年轻很俊秀的脸,看样子顶多不过十八九岁,那一双眼睛像雨后的天空一样宁静、悠远。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年轻。

张贴这些太危险,快回家吧。他低声说完便准备离开。

这时他听到她说:胆小鬼。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回过头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这时,他的心头突然涌动起一种责任感,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孩子被特务抓住,弄不好连性命都得搭上。想到这他走过去,向女孩子伸出了手。

还有多少,我帮你贴。他这么说。

她冲他露出了一丝笑意,似乎信任了他,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传单放在了他的手上。他抓过传单,想也没想就装在怀里,又说了句:你走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没听清她在背后喊了句什么。

没几日,在新生开学的大会上,他认出了她,她站在新生的队伍中,也在望着他。他有些吃惊,没想到她会是这所学校的新生。她的神情有几分得意,微笑着望着他。他很快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天新生入学典礼后,他突然被她叫住,他停下脚步望她。她笑着冲他说:原来你是这里的老师呀。

他点点头。自从那晚邂逅后,他对这个女孩子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好感,可他并不了解她,他不想过多地和她交谈什么。

你是个好人。她冲他这么说。

说完她便走了,还冲他招了招手。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叫汪芳,现在和母亲一起住在姑父家,姑父是南昌国民党的一名议员。汪芳的父亲以前是国民党队伍中一名将军,在北伐中牺牲了。在家中她因为在政治上和姑父不同,两人时常发生口角,她厌烦现在这个家。女子中学没毕业时,她曾出逃过一次,她要跑到苏区去寻找共产党,结果让她姑父抓了回来。她姑父说她是异想天开。

南昌起义的时候,她姑父把他们一家带到了郊外,等他们从郊外回来的时候,南昌已经平息了。汪芳只在同学那里,看到了起义队伍留下的传单。她为自己没能参加南昌起义而感到深深遗憾。她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张贴起义队伍留下的传单,就是想做给保守的姑父看。她心里清楚,有她姑父在,就是让国民党特务抓到了,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汪芳这次来这所通讯学校上学,也是她姑父的意愿,姑父希望她能为国民党做些事,她本意并不想学什么无线电和通讯,但具体干什么,她心里又不清楚。

汪芳这些激进思想完全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完全支持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在父亲的眼里,北伐胜利了,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理想影响了她。后来国民党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从军阀割据,又到现在打起了内战。在女中上学的时候,学生们就曾激烈地争论过这些问题。女中那时也有地下党在活动,宣传共产主义,汪芳当然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但她觉得那种宣传是那么振奋人心。她一次又一次和同学们参加学生运动,在大街上游行,在学校里演讲,她觉得那些日子是那么扬眉吐气。汪芳这些举动,引起了姑父的反对,回到家里自然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论。姑父不想和她争论,也不屑和她争论,便强令她退了学。这对汪芳来说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她为了抗议姑父便开始绝食,一天,两天,三天,她拒绝任何人送来的食物。最后姑父不得不向她妥协,重新让她回到学校。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从家里完全搬了出来,住进了学校。她很少回家,就是回家了,也不愿意见到姑父。每个星期天都有母亲和姑姑坐着车到学校来看她,给她送来吃的和一些衣物。这次她到这所通讯学校来上学,一半的原因也是为了逃离那个家。姑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想法。

王伟了解汪芳这些情况,是断断续续的,甚至一直到后来发展汪芳为一名地下党员,那时他才完全了解她。

那次开学没多久,汪芳就参加了王伟组织的一次学生活动。

王伟组织的学生活动当然都是秘密的,这所学校学生的来源比较复杂。这是一所国民党开办的半军事化的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大都是国民党党员,有的还受到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这些学生大部分都是国民党官员的子女,就是其他一些学生也是受过严格的审查才来到这里的。王伟知道,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发展一些积极分子是很困难的。即便这样,他还是发动起了由十几名学生参加的课外学习小组,名为学习,其实这是一些较进步的学生聚在一起,没人的时候就大谈国民党、共产党,谈论日本人侵略东北,争论一些国家危亡的问题。这时的王伟很少插话,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中话说多了,对自己是有危险的,他只是在关键的时候点拨几句,使学生们在喋喋不休的争论中走出来。

汪芳很快发现了这个学生组织,她是听一个女同学告诉她的,那个同学比她早一年入学,也是最近刚参加到这个组织中来。

那天汪芳出现在他们活动的教室中。王伟一看到汪芳就一愣,他想到了汪芳贴传单时的样子,他知道这是一个很激进的学生,便冲汪芳笑了笑。

那天学生们讨论的题目是“新民主主义在中国的作用”。

这个话题很快便被学生们展开了,他们从红军说到前不久的南昌起义,从南昌起义又说到国民党对共产党的包围政策。学生们争论得很激烈。

王伟听着学生们的争论,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就那么微笑着,但从学生们的谈论中已经明确了一点,那就是学生们对共产党的同情和支持。这就足够了。他想,这些进步学生中,以后会有很好的发展希望的。

周恩来把他留下,主要任务就是发展自己的人,以后为红军工作。红军急需通讯人才。王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汪芳那天没有说话,她大睁着眼睛听着同学们的议论,异常兴奋。

王伟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汪芳会找到他的宿舍。王伟很少约学生来自己的宿舍,那样目标会太大。所以晚上很少有人到他宿舍来,除非同事之间,相互借本书,聊聊天之类的。

那天汪芳敲响王伟宿舍门的时候,王伟仍想的是同事。当他打开门时,看到了眼前站着的汪芳,他愣了一下。汪芳却很沉稳的样子,笑着冲他说:王老师,我来了,你不欢迎么?

王伟只好说:哪里,哪里。

汪芳走了进来,新奇地打量着这间小小的斗室。一张床,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也没有其它的什么了。

王伟把汪芳让到那把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了床上。然后问:你有事?

没事,找你聊聊天不欢迎么?汪芳歪着头这么说。

王伟没说欢迎也没说不欢迎。他想,汪芳一定会接着白天的话题说,他不想在宿舍里谈论那些东西,他怕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完不成周恩来交给他的任务。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汪芳没有接着白天的话题说下去,而是说起了自己的父亲、姑父及自己。

王伟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开始了解汪芳的。那天晚上汪芳说到很晚,王伟一直默默地听,汪芳的形象在他心里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听得津津有味,时间过得那么快,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得,直到汪芳停止了说话起身告辞,他才觉得时间是过得太快了。

汪芳起身的时候发现了他枕下的那本《资本论》,那是一本同事刚还给他的书,他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

江芳拿在手里,没等王伟说什么,便说以前我听说过这本书,可我就是没有看见过。借给我吧。

王伟尴尬在那,说借不好,说不借也不好。书已经拿在她的手中了,他无奈地说:看完快些还我。

汪芳冲他点点头。

王伟送她出门时又叮嘱一句:要小心。

她在灯影里回过头来冲他莞尔一笑。他一直看着她把那本书揣在怀里。在黑暗中消失。那几日,他一直为那本书提心吊胆,学校不会因为那本书就会说他是共产党,但若是学校发现了,学校肯定会对他有所防范,那样对他的工作来说是很不利的。况且,他也不会相信汪芳能看明白那本《资本论》。

结果却大出王伟的意料之外。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汪芳又不期而至。汪芳来还他的书,那本书的封皮用一张画报纸包上了,看封皮并不知那是一本什么书。王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天晚上两人就《资本论》的话题说了很多,汪芳对《资本论》的理解让王伟大吃一惊。王伟有些没有想透的问题,汪芳似乎想得更深一些,王伟觉得第一次遇到谈话的对手,他破天荒地为汪芳这位不速之客泡了杯咖啡,也替自己泡了杯浓茶。他甚至忘记了隐瞒自己的观点,侃侃而谈起来。他谈的时候,汪芳并不插话,只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伴以点头或沉默。王伟停下话头的时候,汪芳便简短地补充。那一天晚上两人都谈得很兴奋,话题从《资本论》说到了现在的局面。

王伟说:靠军阀建立新社会,那是不可能的。军阀代表的是另一个阶级的利襛e,而红军才是无产阶级的象征,要建设一个新社会只有靠红军。

王伟这么说着的时候,汪芳脸上露出了笑意。王伟停止说话的时候,汪芳仍笑着说:王老师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王伟对汪芳的话不解,愣怔着望她。

汪芳说:你一定是一个共产党。

王伟大吃一惊,立马变了脸色道:汪芳同学这话可不能乱讲,我怎么能是共产党呢?

汪芳笑而不答。

王伟在汪芳的微笑里读到了信任和亲情。那一瞬间,他觉得汪芳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成熟的有思想有见地的新女性。他所要寻找和发展的正是这样的人。但他并没有急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他送汪芳从宿舍出来的时候,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背说: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的,你千万不要乱想。

汪芳停下脚,咬着自己的嘴唇说:王老师,我不是个孩子。

王伟没有说话,躲开汪芳的目光,望着沉寂下来的校园说:天不早了,回去吧。

汪芳走了,王伟望着汪芳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在思索一个严肃的问题。

从那以后,王伟和汪芳的关系似乎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汪芳成了王伟忠实的支持者和信赖者。汪芳更加频繁地开始出入王伟的宿舍。

爱情的花朵也悄然在两人心里绽放了。

王伟并不比汪芳大多少。王伟的老家在南昌的郊区。王伟家在当地一带算得上是一个富户,王伟在乡下读了几年私塾便被父亲送进了南昌城里,刚开始读的是师范。北伐开始的时候,这些热血学生不甘寂寞弃笔从戎,参加了北伐军。可是从军没有几个月,北伐便宣告失败了。虽说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但给他们这些青年学生无疑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他们明白靠读书不能救国。北伐失败之后,他们这些学生开始浪迹南昌。后来,这所通讯学校成立了,听说学校毕业之后,仍可以从军。他们抱着重整山河的幻想考取了这所国民党办的通讯学校。直到毕业,军阀割据的局面仍没有消失,王伟一时间很茫然,他不知何去何从。他要等待时机,他不想那么草率地从军了,于是他便留在这所学校当上了一名无线电教员。

这正是南昌起义的前夕,忽一日,一个同学找到了他。这个同学参加了南昌起义前期的准备工作。他从这位同学那里得知不远的将来,南昌将会有一场大的兵变。起义的队伍正需要人,同学便约他参加,他便参加了,向学校告了长假。他一加入到这个组织才了解到这个同学已经加入了共产党,他对共产党并不陌生,他上学时就听说有一支共产党的队伍,由朱、毛领导着在井冈山正闹得红火。也就从那时起,同学中间开始偷偷传阅一本本有关共产主义的小册子,他从那些书里,了解了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产党。他对共产党的认识远没有后来那么具体,觉得共产党离他还很遥远,遥远得像太空仙境。直到他参加了南昌起义前期的准备工作,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共产党就在自己身边。后来他又知道引荐他的那位同学已经是一名共产党了,他便有了加入共产党的愿望,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在同学的介绍下也加入了共产党。

南昌起义前夕,他被调到起义指挥部,负责电台的通讯联络,在那里他认识了周恩来等人,他对共产党便有了具体的认识和觉悟。那些日子,周恩来一有时间就来到他们中间,和他们聊天,谈论一些他们还陌生不解的话题。就是这些深入浅出的谈话,使王伟的思想走进了一个新天地。

周恩来给他的印象是那么平易近人,又亲切可爱,知识又那么广博。他们远远地一听见周恩来的说话声,那股清新之风便扑面而来。他们很愿意听周恩来和他们聊天,那不是聊天,而是一堂生动的课。

起义开始了,王伟虽没有领略到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搏斗,但他仍然感受到那种血雨腥风,一种革命与反革命的较量。部队要撤离南昌那天晚上,王伟做好了随部队撤离的准备。没想到,这时周恩来找到了他,让他留下来,当一名地下党,组织更多的人参加革命。他心里不情愿,可是他仍然愉快地服从了。起义部队开走的那些日子,他心里很空落,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份孤独,他觉得有许多工作要做。后来他得知,周恩来与朱、毛的队伍会合后,已经走下井冈山,在瑞金、于都一带建立了一大片苏区。他被这样的消息鼓舞着,同时也为苏区担着心。蒋介石一次又一次地调集队伍“围剿”红军,尽管一次又一次以失败而告终,但决不会死心。

王伟对革命一直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汪芳频繁出入王伟的宿舍,共同的追求使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这样的消息很快便在学校传开了。王伟对这样消息的传播感到一丝欣慰,他不想去辩解什么,这样一来对他的工作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况且他也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汪芳。

他也知道汪芳在深深地爱着自己。

没多久,这消息又传到了汪芳的家里。汪芳的母亲和姑姑坐着议员的汽车亲自来到学校看了一次王伟。王伟面对着汪芳的母亲和姑姑不知说什么好,好在两位老人也并没多说什么,坐在王伟的宿舍闲聊几句便走了。

后来汪芳的母亲又单独找王伟谈了一次,她拉着王伟的手说:等汪芳毕业你们就结婚吧,结婚了,这丫头就收心了。

王伟听了汪芳母亲的话,心里笑了一下,他想,汪芳的母亲并不了解汪芳。

王伟并没有把自己的事对组织隐瞒,他在和老吴接头时,把汪芳的事汇报给了老吴。老吴听了之后,并没急于表态,而是在屋里踱了几步之后说:很好,适当的时候,可以把她发展成我们自己的人,必要的时候,可以让她打入到敌人内部去。有了老吴这句话,王伟和汪芳的来往更加大胆了。

那天晚饭后,汪芳又来到王伟宿舍时,王伟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告诉你我就是共产党员。

汪芳对王伟的话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她笑着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王伟暗暗佩服汪芳的直觉。

从那以后,两人之间的谈话更无所顾忌了。突然有一天,汪芳很严肃地冲王伟说:我也要加入共产党,等我毕业了,一起到苏区王伟没有说话,她一直盯着他。其实他早就相信她了,要不然也不会对她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王伟把汪芳的请求又汇报给了老吴。老吴说:你等我的消息吧。

没几天,老吴就通知王伟让他带着汪芳去他那里一趟。

那是一个雨天,两人冒雨来到了老吴的住处。老吴一见面就兴奋地说:组织同意吸收汪芳加入共产党了。

汪芳听了这个消息,顿时兴奋得拥抱了王伟。

老吴也很兴奋,在老吴的主持下,汪芳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入党仪式。然后老吴拿出了酒菜,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到很晚。

两人告辞老吴之后走出来,雨仍下个不停,两人一直冒雨走回王伟宿舍,结果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两人谁也没有感到冷,反而感到无比的兴奋。他们一进门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汪芳喃喃地说:我是党的人了。

两人相拥着倒向床的时候,王伟看到了汪芳眼角闪动的泪滴。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汪芳毕业前夕。王伟突然被老吴找去了,在老吴那里,他看到了周恩来亲笔给他写的信。周恩来在信中说;苏区正在不断地扩大,很需要王伟这样的人,希望他能够回到苏区参加工作。

去苏区工作这是王伟天天盼夜夜想的事,他做梦都希望到苏区去。但周恩来同时又指示,让汪芳留下,利用汪芳姑父的关系,打入到敌人内部中去。

王伟理解周恩来的用意,可让他和汪芳分开,他心里又有些舍不得。他看完信又喜又忧,心里多了种说不清的滋味。

老吴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周副主席知道你和汪芳的关系,他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王伟很快就想通了,当初自己留下也有些想不通,可不管走还是留下,都是在为党工作。王伟回到学校,把去苏区这一决定转告给汪芳时,汪芳好久没有说话,她盯着王伟眼睛潮湿了,半晌,她一头扑进王伟的怀里,大颗大颗的泪滴涌了出来。

早在汪芳毕业前,她的母亲和姑父就为汪芳找好了工作,蒋介石南昌行营里需要一批特别的工作人员。她的姑父觉得,能让汪芳在蒋介石身边工作,对他及他们一家都有好处。汪芳当时并没有答应姑父,她在等待时机,要一起随王伟到苏区去。没想到组织却让她留下了。汪芳心里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

没几天,老吴又找到了他们说:周副主席希望你们分手前能举行婚礼。

王伟没想到,周副主席这么关心他们。他在征求汪芳意见之后,决定在分手前举行婚礼。

婚礼是老吴帮助举行的,因为是秘密的,没有惊动更多的人,老吴通知了一些“自己的人”,没有乐队,甚至没有仪式。只是在一家饭店里订了一桌酒席。事前老吴给王伟一只戒指,席间王伟当着众人的面套在汪芳的无名指上。两人知道坐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因为工作性质以前并没有见过面,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但气氛却很融洽,大家有说有笑的。

举行了这种简单仪式的第三天,王伟便被老吴偷偷送出了南昌,到了南昌郊外约定的地点,王伟才发现这里已经来了很多人,这些人大都是青年人,大部分都是地下组织发展起来的积极分子。没多久,苏区便来人把他们接到了瑞金。

在瑞金,王伟又一次见到了周恩来,周恩来依旧和在南昌时见到的一样,仍然那么和蔼可亲,谈笑风生。

周恩来抓住王伟的手笑着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今天终于又见面了。

王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点头。

周恩来又说:为了工作,让你们夫妻分离,你能想通么?

王伟听周恩来这么一说,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他又想起和汪芳分别时的情景,两人是那么难舍难分,是党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也是为了党他们不得不分开。

周恩来又说:组织对不起你们了,为了我们能够早日胜利,我们暂时做出点牺牲是值得的。

王伟不住地点头。

周恩来又问了汪芳一些事。

王伟走的前一天,汪芳就毕业了。她的姑父亲自到学校把她的东西接回了家,汪芳仍装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王伟这次走,他是向学校辞职的,因为怕引起校方的警觉,汪芳家里也早就默认了这桩婚事。王伟和汪芳却对汪芳母亲说:

王伟要到外面跑一阵生意,然后再回来结婚。

汪芳一家人没有怀疑王伟这一理由。汪芳的姑父还说:年轻人就是应该到外面闯一闯。

王伟知道,汪芳一家人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而完全是为了汪芳,他们想设法拴住汪芳的心。

王伟很快便被安排到红军指挥所电台工作。他和汪芳分手时就约定了相互联络的暗号和时间。

他们同时打开发报机的时候,相互用电波搜寻着对方发出的信息,很快他们便接上了头,那一刻,王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惊喜。两人在电波里相互问询了对方的情况后,便互道了平安,又约定了下次联络时间。

汪芳被姑父送到蒋介石南昌行营之后,很快便被指令上了电台。那是第五次反“围剿”前夕,蒋介石正调兵遣将准备向苏区大举进攻。蒋介石的每道指令都是通过电台发出的。

每发完一次蒋介石的指令后,汪芳便换一个频道,她知道王伟正在等着她的消息。便又一次把蒋介石的指令重述一遍,这一遍准确无误地被王伟接收到了,然后很快译好,送到周恩来手中。周恩来每次收到这样的电报都会说:这是我们的百灵鸟在歌唱呢。

敌人调兵布阵的机密很快被苏区掌握了。蒋介石却对红军内部情况了解甚少,直到长征初期时,蒋介石还称红军是朱、毛这股“赤匪”。红军开始长征时,蒋介石仍被蒙在鼓里,直到红军连续突破敌人的三道封锁线,蒋介石才如梦初醒,忙调集部队前来围攻。

王伟接到电台即将随部队转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部队这次要真的离开苏区了,但部队最后要走到哪里,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并不知道。他不知道这一走,还能不能见到汪芳。

部队要走了,因为保密的需要,他并没把这一消息告诉汪芳。

他只用密语告诉汪芳:他将要有一次行动。

汪芳也没有深问,王伟也无法更具体地回答。

几天以后,王伟随中央纵队踏上了征途。

正文 第十三回 难割舍告别苏区 扩红女女扮男装

自1934年9月下旬到10月20日,中革军委发布了一系列准备突围西征的命令。

9月25日,中革军委致电各军团:

一、26日晨,蒋敌将向我发动总的攻击,李延年纵队将向订州前进,陈诚的一路将向石城前进,其以后的目的是占领我中心瑞金。薛岳的一路和周浑元纵队近日亦在逐步前进,其目标是占领兴国,从西面切断我主力。

二、各军团在26日早晨以前,应有充分的战斗准备,在战斗以前,应进行最高度的政治工作,并解释此次战斗的重大意义。

三、作战开始后,应爱惜使用自己的兵力,应坚决避免重大的损失,特别是干部。

四、在战斗不利的条件下,应适当放弃先头阵地。

五、在战斗失利时,应有组织地退出战斗,并要各军团迅速报告战斗的经过和结果,以便中革军委能适时地下达新的命令。

第五次“围剿”已近尾声,蒋介石重兵团团围住了越来越小的苏区。也正在这时,军委下达了红军撤离苏区的命令。

10月10日晚,中共中央、红军总部从瑞金出发。紧接着,也就是10月11日,中革军委发布了第5号命令。

命令决定:军委、总司令部及其直属队组成第一野战纵队与主力红军组成野战军同时行动,第1纵队代名“红安纵队”,这是首脑机关,也是红军总指挥部,博古、洛甫、周恩来、毛泽东、朱德、王稼祥、李德等都编在这个纵队。规定第1纵队的出发时间为10月10日,预定10月12日到达第一集中地区。委任叶剑英为第1纵队司令员。纵队由4个梯队组成,各梯队又指定了负责人。第1梯队代名为“红星”,由军委总部一、二、三局及无线电三台、电话一排、通讯队、警备连、工兵连、运输两排组成,负责人彭雪枫,10月10日17时由梅坑出发,途经沿坎、麻田、万田、宽田、岭背,于12日晚到达古田宿营。第2梯队代名“梅坑”,由军委总部、四、五局及总政治处、警卫营、总政治部、医务所、运输一排组成,负责人罗彬,于10月10日18时由心圩出发,途经沿坎、麻田、万田、宽田、塅屋、岭背,于12日晚到达田察下宿营。第3梯队代名“小松”,由工兵营、炮兵营、运输一大队及附属医院组成,负责人武亭。

军委第2纵队代名“红章”、由中共中央机关、政府机关、后勤部队、卫生部门、总工会、青年团、担架队等组成,约1万人,李维汉任司令员兼政委,邓发任副司令员兼副政委,张宗逊任参谋长。以上,军委1、2纵队和红军1、3、5、8、9军团,共8.6万多人,组成野战军,在博古、李德、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等领导下实行转移。毛泽东、王稼祥因病随红军总部行动。陈云、凯丰、刘少奇作为中央代表到5、8、9军团工作。

10月13日,中革军委为保守军事机密,重新规定军委及各兵团代号:

军委为“红星”,军委直属各部一概代以红星二字。军委第1纵队为“红安”,第2纵队为“红章”。红1军团为“南昌”,1师为“广昌”,2师为“建昌”,15师为“都昌”。红3军团为“福州”,4师为“赣州”,5师为“苏州”,6师为“汀州”。红5军团为“长安”,13师为“永安”,34师为“吉安”。红8军团为“济南”,21师为“定南”,23师为“龙南”。红9军团为“汉口”,3师为“洛口”,22师为“巴口”。

并规定这些代名自10月15日施行,师以下代名由各军自定。

1934年10月10日,正午刚过,太阳仍热烈地照耀在当顶。梅坑村外的一棵古树下,聚集着一大群男人和女人,他们每人扛着一杆红缨枪,就像是一群去放哨的赤卫队员。他们的背上都鼓鼓囊囊地背着一个包袱,腰里挂着一个大搪瓷杯子。

谢觉哉牵着匹马。这匹马不时地打着响鼻,扬头东张西望,这就使得谢觉哉不停地操紧马的缰绳。

董必武把自己肩上的包裹摘下来,一边往谢觉哉的马背上放,一边说:谢老,你的这匹马好像不怎么听话,等出发时我帮你牵着。

谢觉哉呵呵笑着道:这马我看还是让给你算了,我牵着他总有些提心吊胆。

蔡畅快言快语地插话道:谢老,要不你骑我的马,你的马到我手里肯定听话。

谢觉哉笑着说:那倒不必,别看我年龄大了,制服一匹马还是有能力的。

谢老说完,一拉马的缰绳,把马引到自己面前,搬过马背,一纵身骑了上去,那马咴咴地叫了两声,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安静地立住了。谢老得意地望着众人说:怎么样,它还是怕我吧!

谢老的话音刚落,那匹马突然扬起了前蹄,谢老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董必武忙上前扶住了他,这场虚惊,引得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站在人群外的徐特立和贺子珍没有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匹马,他们望着到村头大树下愈聚愈多的人群,离出发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近了。他们在为毛泽东担心。

徐特立与毛泽东是师生情谊,他们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徐特立至今还记得那是1932年10月,宁都会议之后,毛泽东被革去军职,从前线回到后方,结果真的病了。

毛泽东一下子瘦了许多,眼窝深陷,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在前线的时候,就发现痰里带着血丝,从前线回来后,便住进了汀州福音医院附设的老古井休养所。

老古井休养所在汀州城外北山脚下一座别致精巧的淡红色的小楼里,它原是一个大土豪的别墅,1929年红军入闽,土豪逃亡,从此这里便成了高级干部的休养地。

毛泽东痰里有血丝,先以为是胃出血,后来经过X光透视,发现肺部有一块阴影,已经钙化。对痰进一步进行化验,并没有发现结核杆菌,但根据症状,又不能完全排除肺结核的诊断,治疗的方案是:多休息,增加营养,辅以药物治疗。

医生傅连璋去看望徐特立时,对徐特立说了一句话:毛主席的身病好治,心病难医。

徐特立去看望毛泽东时,发现毛泽东的情绪是痛楚的,这种痛楚比病痛还要痛苦10倍。那时徐特立的心情也并不好过。昔日他们是师生情谊,今日他又是毛泽东的下级,苏维埃教育部副部长。他觉得有些话不好当面对毛泽东讲,便手录一首自写的七绝赠与毛泽东:

言志

丈夫落魄纵无聊,壮志依然抑九霄。

非同泽柳新秭弱,偶受春风即折腰。

毛泽东看了此诗,没说什么,便抽空也回录一首,让警卫员送给徐特立。

送纵字—郎东行

云开衡岳阴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长钟此。

君听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艨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秭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岸君去矣!

徐特立看罢毛泽东手录的这首诗之后,他顿觉眼前升起一片浓雾,毛泽东内心真实的想法他愈加猜不透了。

1934年7月,中央政府从沙洲坝迁到瑞金城西郊外的云石山,那是一座树木苍翠,怪石嶙峋的独立小山,山上有一古寺,名曰云山古寺。毛泽东也搬到寺内办公,徐特立多次来到这里和毛泽东谈天说地。他们从古人的鸿鹄之志,四海之心,谈论到现在中国的治理。那时的毛泽东身体仍不好,不停地咳嗽,脸颊不时地泛出不正常的红晕。

徐特立此时担心的不仅是毛泽东的身体,更重要的是红军此次西征的命运。他们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归宿将是什么。

贺子珍和毛泽东分手的时候,毛泽东曾开玩笑地冲她说:

子珍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行动。贺子珍也难为情地看着怀有身孕的身体,她叹口气说:我是在为你担心,你的身体……

毛泽东正色道:我们的命运是和革命联系在一起的。你先走吧,我会随后追你们的。

贺子珍知道,毛泽东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他还要留下几天,和老区的人民见面,还要给留下的党的干部们讲话,他要告诉这些留下的干部,红军正在撤出,红军撤出后,今后的局面更艰难,更应该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里,描写毛泽东长征前是这样写的:

疾病缠身、面带菜色的毛泽东仍在接受傅连璋的治疗。这时他正在对一群党员干部讲话,他尽力使自己的口气充满信心,他的讲话内容没有被保存下来。不过,无疑是传达中央委员会的指示,说明部队要冲出包围圈,粉碎蒋介石的第五次“围剿”、建立新的根据地的计划;号召干部要照常工作,告诉大家部队进行分编,红军留下了很大一部分兵力保卫苏区,他们不会永远离开,他们会回来的。毛泽东坚信,革命最终会胜利。

这是一次高、中、低三级干部会议。毛泽东对这些干部讲话的时候,周恩来、朱德、博古、李德,所有部队的首长和党的整个最高级领导机关已经上路了。中央机关10月12日到达于都,又乘夜色朦胧穿过了于都,几千名挑夫(一天付一块银元),挑着苏区的大量财物,印刷机、纸币镌版、造子弹的机器、重新装填空弹筒的机床、爱克斯光机、满载重要及不重要的文件资料箱子,红军储备的银元、金条、大米、药品、备用的枪炮、收发报机、电话设备、大卷的电话线,等等。毛泽东后来说:“就像大搬家一样”。埃德加·斯诺则称为:“整个国家走上了征途。”这太夸张了,还是毛说得确切。

10月18日傍晚,毛泽东和大约20名随从,包括警卫员、他的秘书和工作人员,在于都北门旁一所房子的石板地小院子里集合。他们走出院子,和中央纵队的其它单位会合了。毛带了一袋书、一把破伞、两条毯子、一件旧外套、一块旧油布,留下了他那有9个口袋的旅行包。

毛泽东明知危险乃至致命的撤退就这样开始了。红军离开了共产党在过去几年中赖以生存和蓬勃发展的根据地。他们悄悄地行动,希望蒋介石的飞机不要发现并轰炸这支蜿蜒而行、前后长达60英里的庞大而杂乱的队伍。现在是需要坚韧不拔、下定决心的时刻,不允许提任何问题。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去何方,没有人知道走到哪里才是尽头。毛泽东不知道,博古、李德和周恩来也不知道。谁也猜不出再过多久蒋介石就会发现这些蠕蠕而行的队伍。没有一个指挥员不为那些如牛负重的挑夫们担心,他们中间很多人挑着他们能够肩负得起的最大重量,一天挪动两英里都很困难。

工兵营在于都河上架起了5座浮桥。当时正值枯水季节,在于都一带,河面不过250英尺或300英尺宽。河面宽些的地方河水很浅,人和马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涉水而过。5座浮桥分别架设在于都两侧几英里长的河面上。

毛泽东和他的队伍沿着河岸没走多远,月亮就升起来了,河面很平静,没有一丝风。一会儿他们来到渡口,踏上了喀喀作响的浮桥板,顺利地过了河。很快,这支队伍就到河对岸向西行进了。这静谧的夜,这月光,这河水拍击浮桥的声音,激发了男女战士的兴致。他们成一路或两路纵队沿着狭窄的小道行进,很多人轻轻地哼起了流行的红军歌曲。

究竟走向何处,谁也捉摸不透。

比毛泽东早出发几天的贺子珍,无时无刻地不在惦念着毛泽东。每到休息的时候,贺子珍总要引颈张望,此时,她多么希望在长长的队列里能看到毛泽东那熟悉的身影呀。

徐特立似乎看透了贺子珍的心思,他一遍遍地安慰着贺子珍说:润之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赶上来。

徐特立这么说时,贺子珍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红晕。她不是不放心毛泽东的安全,而是不放心毛泽东的身体。自从毛泽东失去军权以来,身体一直不好。从那一刻起,她便没有离开过毛泽东。毛泽东在她的面前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有时她又觉得毛泽东很像父亲。冷不丁的,让她离开毛泽东,贺子珍真还有些不习惯。

徐特立这位长者在贺子珍面前尽力装出平稳和沉着。可是他的心里却很乱,空空落落的,他不知道部队这是走向哪里,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和毛泽东坐下聊一聊,哪怕再说说历史也行,他也会在毛泽东借古喻今的历史故事中得到一缕安慰,甚至在毛泽东的表情中也能捕捉到有关未来的命运。徐特立嘴上安慰着贺子珍,自己也不时地向长长的队伍里张望。

然后一遍遍地似安慰贺子珍又似安慰自己地说:润之是该来了。

王铁做梦也没有想到,部队会从兴国前线撤下来。广昌失守后,全连只剩下了5个人,他们奉命撤离阵地后,便被改编了。这次又被调到了兴国前线。兴国前线阵地不断遭到敌人飞机大炮的轰击,敌人的部队一步步向兴国推进,兴国已岌岌可危。到了10月6日晚,王铁接到上级命令,带领全营撤离了阵地,把阵地移交给了友军,部队一下子撤到了于都。到了于都后,王铁又接到了休整的命令。这是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很少的好机会,部队以为这一下子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以消除几个月来东奔西跑的疲劳。部队刚到于都王铁又接到通知,部队准备打到敌人封锁线外面去,准备反攻。

王铁此时已经是营长了,大小战斗也打过了无数次,他当然明白这种反攻意味着什么。他还隐隐觉得,这次部队一走,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他看到机关所有的家当都已经打包了。暂时的转移是用不着要带走所有的东西的,经验告诉他,也许部队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了。

王铁想到了王家坪的母亲和于英。他们部队的休整地离王家坪只有一座山,翻过这座山就是王家坪了。他想找机会看一看母亲,看一看于英,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至今王铁仍记得在于都和于英分手时的场面,他握着于英双手那种感受仍能回味出来。

王铁是天黑时分赶回家的。

他推开门,看见屋里亮着灯,母亲和于英促膝而坐,她们正在灯下编制着草鞋,在她们的身后,草鞋已堆成一座小山似的了。两人看到王铁那一刹那,惊叫了一声。

于英先立了起来,喊了一声:王铁哥,怎么是你!

母亲也叫了一声:孩子!泪水便从母亲的眼里流了出来。

王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进村的时候,也看到王家坪住满了红军,他们和自己部队一样,时刻准备看出发,王铁的预感更强烈了。

母亲老了,皱纹深刻地写在母亲的脸上,那头白发愈发地苍白了。母亲拉住了他的手,一遍遍地叨念着:娃,娘这不是在做梦吧。王铁看到母亲这样,心里也泛涌出离别后又重逢的酸楚。

娘,我很好,咱们见面了。王铁一遍遍这么喃喃地说着。

于英默默地来到灶前,她在为王铁做饭,灶火红红地映在她的脸上。三年没有见面了,在这三年中她已从少女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见到王铁后,由于兴奋脸一直红着,她忙了半晌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心也止不住乱跳着。锅里的水开了,她才想起往锅里放米。

王铁也意识到了于英的这种变化,他从于英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什么,他心突然一阵悸动,血液欢畅地在体内流着。

母亲放开了他的手,灯光下,仔细地打量着他。母亲伸出那双颤颤的手抚摸着他的脸。

娃,部队是不是又要走了?母亲哽着声音这么问。

是哩,不过红军迟早还会回来的。王铁坚定地答。

这时候,他似乎不是在安慰母亲,而是在安慰自己和于英。他知道,于英一直在听着他和母亲的对话。

母亲不说话了,低下头在用衣角拭泪。

王铁看着母亲,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娘,你放心,等部队打回来我就来看你。王铁微笑着冲母亲这么说。

母亲也笑了,泪却仍在脸上流着。

不知什么时候,于英已经把做好的饭放在了王铁面前,那是碗白米稀饭,饭里埋着两个鸡蛋。

王铁哥,趁热吃吧。于英羞怯地说。

王铁看着冒着热气的那碗饭,又看了眼于英,心里涌上一股热浪。

王铁吃完饭,母亲悄悄地到了另一个房间,无声地睡下了。

于英坐在灯下,手里摆弄着胸前那条长辫子,王铁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于英。于英真的是个大姑娘了,一对饱满的胸,在薄薄的罩衫里呼之欲出,还有那脸颊上漾溢的红晕。王铁身不由己地伸出了双手,捉住了于英的手,于英那双日夜为红军编草鞋的手,虽然变得很粗糙,可王铁握在手里,却是那么惬意。

于英抬起头,盯着王铁自豪地说:俺被评为扩红模范哩。

王铁笑了笑,握着于英的手用了些力气。

俺突破了50人,全区数俺动员参加红军的人多。于英骄傲的样子让王铁感动。他真想把于英抱在胸前亲一亲,可他没动。

于英突然看到王铁肩头破了个洞,她没有说话便找来针线为王铁缝了起来。他们之间很近,两人的身体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王铁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于英。他能嗅到从于英身体里散发出那股好闻的气味。

部队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王铁说。

嗯,俺知道。于英一边缝一边说。

家里的一切就托付给你了。王铁说到这想哭。

放心吧,不管你们走多远,走多久,俺都……等你。于英似乎在和王铁耳语。

王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过于英,于英也似乎为这一抱等了许久,顺势跌在王铁的怀里,颤声叫了声:王铁哥。

两人便跌在了床上。他们温存着,抚摸着。于英似梦呓地说:王铁哥,你要了俺吧,俺是你的人哩。

那盏油灯,许是熬干了油,火苗最后蹦跳几下便熄了。

两人平静下来的时候,于英把胸贴在王铁坚实的胸前,心里一遍遍地说:王铁哥,俺是你的人了。幸福的泪水在她脸上纵情地流着。

王铁抚摸着于英的头,心里也幸福得发抖,他想,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他有些伤神,觉得有些话该对于英说了,从今天晚上起,他们就是一家人了。这么一想,他坐了起来,仍归抱着于英。

以后,咱们真的不知道啥时候再见面了。王铁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沉重。

于英似乎明白了王铁的话,在他怀里点点头。

革命迟早会胜利的。王铁这么说。

于英突然一把抱住了王铁,她颤抖着身子,那一瞬间,她想的是,今生今世要是和王铁永不分离多好哇。也就从那一刹那,她下定了一个决心,一个大胆的构想在她脑子里形成。

她的身体不再抖颤了,而是镇静地说:王铁哥,你放心地走吧。

两人几乎一夜没睡,相互温存,相互鼓励着,天微明的时候,王铁穿好衣服来到母亲的门前。母亲仍然睡着,他不想叫醒母亲,他怕看到母亲的眼泪。他跪在母亲的房门前,哑着声音叫了声:娘——又冲母亲的睡房磕了三个头。

他来到院里的时候,于英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他首先发现的是,于英头上那条长辫子没有了,而是换成了一头的齐耳短发。他不明白于英为何要这样。朦胧的曙色里,于英冲他粲然一笑,递给他一个布包。

你带上它。于英笑着冲他说。

这时他才发现于英的辫子放在了布包中。一时间,他似乎明白了于英的用意。他把于英的辫子揣在了怀里,然后又深情地望望于英,便走了。

于英站在朦胧里,一直看着王铁消失在山路上。

这时的于英,嘴角挂着一缕得意的笑。

休整的部队很快就出发了。出发前的部队,像以前一样,帮助老乡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担满了水。还有几个红军战士跑到山坡上,割来了一捆捆新鲜的青草,送到牛棚里。妇女们早早地排起了长队,立在村头,她们手里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米菜团子,向每位过往红军的手里送。

孩子们围在一起,唱着刚学会的革命歌曲,卖劲地唱着。

那天一大早,王婆婆家门前来了好几个刚入伍的红军战士。这些战士都是于英动员参军的,他们不仅帮于英打扫了院里,挑满了缸里的水,还一起把于英和王婆婆编好的草鞋抬到门口,向每位过往的红军发放着。于英站在这几个战士的身后,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知道这些新战士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能伤害他们的感情。她把每个经过她动员参军的新战士都当成了兄弟。在当兵的前两天,她陪着他们散步、聊天。

刘二娃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刘二娃本来并不想参加红军。刘二娃在山上放牛,于英找到了刘二娃。刘二娃认识于英,这个妇女干部经常到他们村里搞扩红工作。一个又一个青年,在她的动员下参军走了。刘二娃看着那些参军的青年,胸前戴着红花,在漂亮的妇女干部于英的欢送下,走出家门,走到队伍里。刘二娃心里也痒痒的,他也希望能够参军,可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父母不同意他参军。父母给他定了亲,可那个女娃他一点也不喜欢,他暗暗喜欢的是妇女干部于英。

于英有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于英走起路来那条辫子就在腰上一摇一晃的。于英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笑着,还有于英的胸,于英的腿……

二娃做梦也没想到妇女干部于英会亲自来找他。那天,的确是个好天,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几头牛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刘二娃坐在一棵树下,于英也坐在树下。二娃的心里痒痒的。他听于英说话,像听一支歌。

于英说:二娃参军吧,参军好呐。

于英还说:二娃,当红军,保卫苏维埃呐。

……

刘二娃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干干地咽了口唾液,语无伦次地说:可,可俺放牛哩。

于英就说:你参军了,你家就是军属了,村里会有人帮你家放牛的。

俺爹、俺娘,不同意哩。二娃仍气喘着。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哩。于英仍像在唱歌。

俺爹、俺娘让俺成婚哩。

等建立了新社会,那时成亲才有意思呐。

俺不同意要那女娃,俺想……想,娶你这样的哩。二娃说完,他觉得自己快成了一条干死的鱼。

于英仍那么亮亮地笑着,于英对每个参加红军的战士都这么笑过。

当了红军,等革命胜利了,美好的姻缘多着呐。

二娃就软了身子,他差一点跌在于英的怀里。手却摸到了于英的胸,那是一个温柔浪漫温暖的故乡,二娃迷澄地走进去,便不想再出来了。

于英并没有躲避,她让二娃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她动员参加红军的战士,有的和她拉过手,有的抱过她,亲过她。今天二娃要摸她的胸,她让二娃去摸。于英的心里漾满了柔情,她知道这些参军的战士,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他们是为了保卫苏区,保卫苏维埃参军的,他们不容易哪。于英深深同情也敬佩这些参军的战士们。她像个姐姐对待那些顽皮的小弟弟。她心里装着的是王铁,她曾暗下过决心,这一生一世,自己是王铁的人了。

那天,于英煮了几个鸡蛋,她把鸡蛋偷偷地分发给来向她告别的每个红军战士。那些战士过来拉她的手,她便把一个滚热的鸡蛋递过去,轻声说一句:等你回来。

于英这轻轻一句话,像一股温暖的巨浪拍击着这些新战士们的心房。

刘二娃向她告别时,她塞给二娃两个鸡蛋,二娃是她第50个也是最后一个动员参加红军的青年,二娃还是个大孩子,二娃只有16岁。

二娃揣好于英递给他的两个滚热的鸡蛋,心里也热乎乎的。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痴痴怔怔地望着于英说:于英姐俺要走哩。

走吧,多杀敌人,保卫苏维埃,姐在家等着你。于英伸出手拍了拍二娃的肩。

二娃就想哭。

于英看到二娃的一颗扣子要掉了,回转身走进屋拿出针线为二娃缝扣子。一针针一线线一直缝到二娃的心里,二娃真希望那针线就那么一直缝下去。

终于,部队到了出发时间。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不知是谁唱了起来——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红色的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拼!

直到最后一个人!

歌声一遍遍地唱着,从队伍一直到送行的父老爹娘,妻儿老小,都深深地被这歌声感染了。

走着的人们,和送行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25000里,从福建,到江西转到了遥远的陕北。更没有想到中央根据地从此遭到了国民党的残酷摧残。老区的子弟们,这一别就是十几年,经过8年抗战,3年解放战争,才率领强大的人民解放军打回老家来。

歌声成了军民的记忆,红军这一走,每个老区的人们,便开始想红军、念红军。有多少母亲为儿女担忧而哭干了眼泪,有多少妻子盼夫盼白了头。

红军就这样告别了老家,告别了亲人,红军走得悲壮而又凄惨。

开走了大部队,接下来的便是源源不断的红军辎重部队,有的肩挑,有的手提,有的几个人抬着,一时间于都周围车水马龙。

于英送走了部队,转身便来到王婆婆面前。王婆婆不停地为子弟兵们挥手送行。那队伍里,头戴红星的孩子们,都那么像王铁,她冲着他们含泪挥手,就像在冲自己的儿子告别。

于英跪在王婆婆面前,她早就下定了决心,可此时,仍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她自从逃到了这里,王婆婆就是自己的娘。向娘告别她觉得有千言万语哽在自己的喉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你多保重。于英哽着声音这么说。

王婆婆意识到了于英要干什么,她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暗暗的庆幸。她庆幸自己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媳,有出息的闺女。

孩子,去吧,去找你的王铁哥吧。王婆婆把于英扶了起来。

于英抱住干娘:孩儿不孝了,俺要走了。

干娘拍一拍于英的肩。

最后于英还是走了。于英换上了王铁留下的衣服,她又找到了一块缠头布,像男人一样裹在头上。于英从此便成了一个长征队伍中的挑夫,没人知道成千上万的挑夫队伍中还有个女扮男装的于英。

于英走出家门,看见不远处放着一个担子,那个挑夫许是口渴了,到老乡家讨水去了。于英走过去,挑起那个担子,随着向前涌动的辎重部队走去。

正文 第十四回 临别前夜密划毛 征程漫漫扩红女

李德走出“独立房子”时,天空已经发白了。踏上征途的最后一批人已经在远处集合了,人喊马嘶之声清晰可闻。

李德身边的工作人员牵着两匹马在等待着李德,一匹马驮着他的给养,包括他积存下的咖啡和几盒香烟,另一匹马是他的坐骑。

此时,李德站在“独立房子”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涌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他凝视着天空呆想着。直到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了他几次,他才骑上马,向部队前进的方向驰去。

从夜半时分,一直到拂晓,李德一直在与项英进行最后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先是从留守苏区入手。项英在留下的兵力上先是和李德讨价还价了一番,李德一直很有耐心地说服项英,留下的几万人不能说是太少了。然后他们又谈论到了陈毅,最后项英谈到了毛泽东,他觉得在这种时候提醒一下李德是对无产阶级的事业的关心,不存在个人恩怨和得失。

毛泽东这个人很值得警惕,他是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脑子里装的都是农民意识,他很不尊重马列主义,他城府很深,对权利是向往的,他这人有一种农民式的精明……项英这么说。

李德若有所思地听着。

项英又说:我一到苏区就碰上了肃反,发生了富田事件,这人的政治倾向本来是右倾,可处理富田事件却“左”得出齐,原因就是肃反整掉那些反对他的人嘛……

李德在后来《中国纪事》中对富田事件的描写引用了项英的观点。周恩来则称毛当时采取的恐怖手段是“镇压反革命斗争中的过激行动”。项英则认为是“党派斗争”。

周恩来提议毛泽东应该随军长征,不仅他是中央红军的创始人,还因为他镇定自若的指挥才能,在关键时刻,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李德和博古在研究去留名单时,对留毛在苏区好还是带他西征好是费了一番思量。

早在这之前,李德和博古曾有意让毛泽东去苏联养病,毛泽东坚决不同意,他说:我哪也不去,坚决不去。毛泽东当然明白让他去苏联意味着什么。

后来在陕北与斯诺散步聊天时,迎面看到了走过来的博古,毛泽东指着博古对斯诺说:那个人就是想置我于死地的人。

李德对项英的告诫并不置可否,但是,项英比博古、李德更熟悉或者说了解毛泽东这个人,知道毛泽东在红军中的潜在影响和深厚的根基。他反复地提醒李德:

你们一定要注意毛泽东的言行,防止他对部队施加影响,那后果是可怕的……

我们已经把他放在了中央纵队,跟董必武、谢觉哉、徐特立他们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李德这么说。

别忘了,还有洛甫、王稼祥。项英更具体地提醒李德。

洛甫和王稼祥都是从莫斯科来的,以前他们的观点也不一致,况且他们的身体都不好。

项英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但他仍隐隐地为李德和博古担着心,他有种预感,总觉得毛泽东不会甘心这样的沉默,迟早有一天毛泽东还会进行反攻的。从表面上看,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人,不可能有太多的接触机会,更何况在西征的途中,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还要行军打仗,毛泽东哪有心情和时间进行政治活动呢。毛泽东要恢复自己对军队的领导权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博古、李德和项英就这样谈了好久,直到凌晨两点多钟,他们才离开项英,回到了“独立房子”。紧接着他们就开始了上路的准备工作了。

周围朦胧一片,团团雾气凝重地飘散着。一些前方阵地仍在留守人员的手中,敌人盲目地在暗夜里往这些阵地上打着排炮。

送走李德和博古,项英回到屋中,他试图想象出红军大部队走了之后,苏区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此时,他已经是苏区的主人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沉重地倾泻而下,一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一点一滴地从项英的胸中漫起。他挥手拉开窗帘,一抹晨光从东方影影绰绰地照进屋内。项英想:是英雄所为的时候了。

所有参加西征的部队,都经过于都河。早在部队出发前,周恩来就指挥着工兵架设了浮桥。西征的人们跨过浮桥,先往东,然后往南,最后才往西。

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中索尔兹伯里是这样描写长征的象征——于都的。

于都是赣南于都河畔一座寂静的小县城,人口不到一万。它不过是一个渡口,一个集市,这个小镇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1934年10月,这里是一派安宁富足的景象,天气很好,白天暖和,夜间凉爽,很少下雨。大多数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地里只剩下晚稻、荞麦和红薯。青瓦屋顶上晾晒着豆秸和其它东西,有的搭拉在屋檐下,靠院墙放着的红陶罐里装着豆瓣酱。院角堆着绿皮红籽的苦瓜,桔黄色的南瓜和一串串鲜红的干辣椒。农民们都知道,他们的粮食足够吃到下一季庄稼收获时节了。但这时的于都却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红军在夏天就征购了大批稻米,而且一直在不同寻常地扩红。收成相当好,人们一年到头地忙着播种、收割、耙地、插秧。这时本来可以喘一口气了,但又担心似乎要出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谁也搞不清楚。中秋节已过,家家户户门框上贴着的大红对联和凶恶吓人的门神已经有点破旧了。人们希望这些东西能继续保护他们免遭厄运。

于都的人们,直到看到大队的红军人马源源不断地跨过于都河,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红军这一走和每次并不一样,因为红军带上了他们的全部家当。红军这一走,何时才能再回来,只有天知道了。

他们很快想到,红军走后,那些还乡团马上就会到来,夺走他们已分到的土地,苦日子又得从头过起。

先是几个老人哭了,很快影响了那些送行的乡亲们,他们站在于都河畔,目送着远去的红军,他们在流泪。

从各军团的行动路线中可以看出,最后前进的方向,都是南移。这和长征前,周恩来派何长工和“南天王”陈济堂的代表秘密交易分不开的。红军部队在通过陈济堂防区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抵抗。

索尔兹伯里在写长征初期时,有这么一段:

刘伯承把中央纵队比做轿子的坐椅部位,该纵队的行动不能像作战部队那样迅速,数千名挑夫和他们的重担——伤病员和老人拖了后腿,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央纵队成了沉重的锁链,拖累着行动较快的作战部队。最后,不得不甩掉那些沉重的包袱(挑夫居然还抬着办公桌椅和文件档案柜)。

中央纵队受到了很好的保护,伤亡极少,出现更多的伤亡是由于敌机轰炸和偶然的事故,如惊马带着背上的人一起掉下山涧,而不是由于战斗。

在这个纵队里,当然有指挥作战的李德、傅古、周恩来,还有毛泽东、王稼祥等人。王稼祥一年多前腹部负伤至今未愈。这里还有30位妇女干部,她们大多数是高级指挥和高级干部的妻子,很多人自己就是高级干部。

红军像拖着圆木的象队,转移到苏区的西南角,从那里悄悄地越界进入白区。此时的时间是1934年10月20日。

红军在出发前,浏览了大量的敌人的报纸,没有看到一条有关红军即将突围的消息。博古和周恩来等人长长地吁了口气。

10月21日夜,红军很顺利地冲破了第一道碉堡防线,越过了桃江河。随后又急速向第二道封锁线挺进。

10月10日,双十节那天。南昌行营,蒋介石府宅,显得分外忙碌和热闹。宋美龄从侍从手里接过早已为蒋介石熨好的衣服,这一天的蒋介石,照例要向军政各界要人训话。

当蒋介石站在宽大的讲台前,看着台下人头躜动的各界要人,心里涌动着即将成功的喜悦。他的开场白自然是从“围剿”说起,攘外必先安内的精神也是他一再重复的话题,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仍博得了台下一阵阵掌声。蒋介石最后说:围剿赤匪,指日可待,希望各界精诚团结……

第二天,他在《民国日报》上看到了那篇重要社论。社论的主题是当前面临的问题。社论中说:

天灾将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共匪趁机作乱,人们应崇尚仁义道德,戒酒禁舞,为祖国与中华之生存而努力奋斗。社论又要人们相信,乱世中之大幸,江西的局面正迅速改观,共匪一年之内即可肃清,他们已四面楚歌,不得不用绳索把士兵拴在一起,以防逃跑,共匪已土崩瓦解,云云……

蒋介石深知这篇社论有虚拟的成分,但剿共连连告捷,使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了曙光。在这样一片大好的形势下,他已经决定,到西北转一圈。不仅是视察,更重要的一层因素是了解那里的民众。他的高级顾问冯·赛克特曾说他只了解部队并不了解百姓。他要做个姿态给他的顾问看一看,他是怎样了解他的民众的。

正当蒋介石得意于他的西北行时,红军正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战略大转移。

直到10月底,国民党才觉察到红军转移的一点风声,一个月以后,蒋介石才彻底搞清红军的意图。

那时红军已到了湘江。

10月18日南昌报纸发表了一篇祝贺14日攻克“兴国模范区”的消息。10月27日同一家报纸又说“赤匪”正企图突围逃跑,并说攻打信丰和安远的红军被击溃,损失达万人。次日这家报纸又说:28日宣布宁都被攻陷,31日宣布“赤匪根据地”已被粉碎,红军已从瑞金撤往外地。

另一家报纸则说:共产党屡遭失败,但依旧十分顽强,彻底剿灭,尚需数日。

直到12月,南昌的报纸仍说:前赤区的清理工作,伤共军万人,俘敌4万。

整个世界对当时的中国也知之甚少,在1934年11月9日,《纽约时报》才在一篇报道中说:有4万共产党军队撤离了被封锁数月的江西和福建,此时正在西征途中,他们沿着粤汉铁路两边的湖南边界行进,在一个100英里长,12英里宽的地区大肆抢劫。

3个星期以后,《纽约时报》又说,国民党已在江西打败了共产党。

一过于都河,毛泽东便坐上了担架。担架是由两根坚韧的长竹杆和绳网组成的。既轻便又有弹性,像吊床一样,走起路来左右晃荡。毛泽东把瘦削的身体深深埋在担架里,起初那几天,他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即便睡不着,也闭着眼睛。他在养精蓄锐,他知道,更艰苦的征程在等着他。

洛甫的担架走在毛泽东的前面,王稼祥的担架则走在他的后面。兴致好的时候,3个人会在担架上坐起来,交流几句他们的看法。休息的时候,3副担架摆了一溜,3个人谈天的机会便多了起来。这一切,是毛泽东事前早就预谋好的。

于英挑着肩上的担子,随着民工队伍艰难地前行着,她走了几天几夜,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山多了起来,黑黑的一片,扯地连天地连在一起。部队的头已经开始爬那座大山了,人影在山岭间摇晃着,可部队的尾仍看不到尽头。

人喊马嘶之声响成了一片,人群中涌出的热浪,夹杂着汗味,馊味。

于英在人群里很少说话,她怕话说多了暴露自己的身份。

别人和她说话,能点头摇头回答的,她便点头摇头回答。

走在于英前面的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身材不高,裤角高高地挽着,露出双腿上蚯蚓似的血管。那汉子一路叨念着他的老婆孩子,还有田地里没有来得及收获的晚稻。

部队一开始爬山,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他们只能放下肩上的担子等待着。

中年汉子一边抹汗一边冲于英说:兄弟,俺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你说咱们这么走下去,啥时候才是个头?

于英笑一笑,摇摇头。她自己也说不清何时是个头,但她坚信,只要红军往前走,她就要走下去。她知道王铁的部队就在前面,她要追随王铁走下去,哪怕是天涯海角。

这是到了啥子地界哟。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高山叹着气。

前面的人动了起来。于英挑起担子向前走了一段,人群又停了下来。一匹马驮着满身的口袋挡在山道上,许是那匹马太累了,它浑身抖颤着,弓着腰立在那,可就是不挪脚步。

拉着这匹马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他死死拉着马缰,又是吆喝又是咒骂,可那马就是一动不动。后面的部队被挡在后面,人声嘈杂。小战士急了,放下马缰,转到马的身后,用肩去扛马的屁股,那匹老马颤抖着,似乎领会了主人的用意,便努力地蹦起前腿。它想使自己跨上一个台级,可一个趔趄,摇晃了一下身子,一翻身滚下了山涧。那匹老马最后嘶叫了一声。

那个牵马的小战士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他傻了似的望着山涧,半晌冲山下喊:天呐,俺把全连的口粮丢了哩。

小战士一屁股坐在了山路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在哭那匹马,哭他们连路上的口粮。小战士的哭声感染了每个看到他的人。他们停下脚步劝说着小战士,小战士似乎没有听到那一声声的劝阻,仍不屈不挠地哭喊着。

于英路过这个小战士身旁的时候,也忍不住停了下来,她走过去,蹲在他身旁,呆呆地望着山涧。她不知怎样劝慰这个小战士。小战士看了她一眼,求助似地说:大哥,你说俺该咋办哩?

去找你们部队吧。于英这么说。

小战士的眼泪更汹涌地流了出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俺把连里的口粮都弄丢了,俺要被枪毙的。

于英不知说什么好,她拿出怀里揣着的一块马肉,那是早晨分给她的一天口粮。她把它塞到了那个小战士的怀里,转身又往前赶了。

天下起了小雨,周围山岭都是灰濛濛的一片,山路上又光又滑,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于英说不清自己是走着还是睡着,只是双脚机械地往前移动着。从行军到现在,她和所有行军的人一样,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刚开始几天,他们都是夜晚行走,白天睡觉,没有房子,没有床,只有草地和树林,于英觉得累极了,抱着自己的担子,一歪头便睡着了。很快她便又醒了,她看着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们,便想起了王铁。她一直认为,王铁就在前面,王铁现在干什么呢,是行军,还是打仗,是不是也在睡觉?她这么杂七杂八想着的时候,便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起初那一瞬,她以为下雨了,可睁开眼睛才看清,这些响动来自她的头顶。不远的地方,几个男人背对着她在撒尿。这些天了,她对这一切似乎已经习惯了,可她自己方便时仍不习惯,她要走很远的路,一直离开人群。她每次回来,周围的人总是好奇地看她。

有人便开玩笑地冲她说:你那玩意怕见人呐。

她不由得红了脸。

又有一个民工说:瞅,他还不好意思哩,像个大姑娘似的。

人们就一阵哄笑。

寂寞的时候周围的人们总拿她开玩笑,有一次几个人过来要扒她的裤子,刚开始她手扒脚蹬的,眼看着就被那几个人得逞了,她急了,咬了一个人的手,他们才放开她。那人的手被她咬出血来。他们不解,眼前这个文弱的小伙子为什么要这样。他们讪讪地离开了她,不再和她开什么玩笑了,而是一起敌视地冲着她。她想哭。

只有那个中年汉子在不停地冲她叨咕家里的事,她听了一遍又一遍,都烦了,可那个汉子仍一遍遍地说。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雨仍在下着。前方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枪炮声,那声音很闷,就像天边滚过的雷。

山路上不时有人惊呼几声什么,便有消息从前面传来,又有马匹和人摔下山涧了,人们再往前走便更加小心,整个队伍走走停停,雨却下个不停。于英觉得自己这时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连十几天了,她太困了,双腿似灌了铅,愈来愈沉,她觉得自己没有气力再走下去了,肩上的担子已经有好几次跌落在地上。这时,队伍前面传来一道命令:原地休息。于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向身后传达这条命令的。她放下担子,身子一歪便躺在了地上。地上的积水在她身下漾了一下,于英也管不了自己到底躺在了什么地方,很快便朦胧了过去。睡梦中,她似乎又听到那个中年汉子在叨咕他的老婆、孩子和稻子。真烦人呐。于英在心里这么说完,便沉沉地睡去了。

王铁向她走过来,那些她动员参军的红军战士都向她走过来,他们脸上带着笑。王铁冲她说:红军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人们又唱又跳,王铁冲她说:咱们结婚吧。她羞怯地冲他点点头。一匹白马驮着她在飞奔,王铁也骑着一匹白马在追,草地上到处是鲜花、蝴蝶,于都城头插满了胜利的旗帜……

这一觉于英睡得很深很沉。她醒来的时候,才觉得有些异样,她看见自己已躺在一个水洼里,雨已经停了,东方天际已经发白,晨风吹着有些冷。

还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使她大吃了一惊,身前身后挑担子的人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担子放在雨水中。起初,她以为他们一定是躲雨去了。可一直到队伍出发,他们还没有回来,她这才恍然明白,他们是开小差了。她望着那些没了主人的担子想哭。她知道,担子里的东西,都是红军的命,她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这些担子扔在山路上。她又没有能力挑走眼前所有的担子。

于英哭了,她哭得很伤心。

正文 第十五回 红军逼近桂军慌 让头打尾留走廊

时间到了1934年11月,红军大规模西进已明显暴露出行动意图,不是战术机动,而是战略转移,不是南下,而是西进。南昌行营这才急电告知在西北视察的蒋介石,红军已突围西征。蒋介石火速偕高级慕僚飞赴南昌,布置在五岭南边湘江以东的地区打一场围歼长征红军的大战。

1934年11月21日,这一天,一大一小两部汽车沿着蜿蜒起伏的山间公路,在五岭山的支脉中盘桓疾驰。大车上坐着一个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们面色严峻,荷枪实弹。小车里坐着桂系军队的首脑人物白崇禧,身旁是他的高级参谋刘斐。

车子所过之处,可见公路两旁大批民工在修路面,架桥梁,就连老人、孩子、妇女也被赶到了工地上。还有一些当地民团在吆五喝六地频繁调动。还有一批民工,在险要关卡处抢修着碉堡、工事。这两辆车事前似乎得到关照,沿途关卡一律挥手放行。路过车两旁的队伍,小心翼翼地向这两辆车敬礼示意。

白崇禧和他的高级参谋刘斐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任凭车快速地通过。聪明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在五岭山一带即将要打一场大仗、恶仗。

蒋介石从西北飞回南昌之后,便马上调兵遣将,一时间,南昌行营里函电频繁,部署了湘江战役。由桂军在桂北一线的湘江堵截,与中央军、湘军三方面形成铁三角合围,力求一举聚歼红军于湘江东岸。

白崇禧接到了蒋介石电令的催促,亲自赶到前线视察封堵红军计划的落实准备情况。两辆车停在龙虎关山脚下。白崇禧抬头仰望龙虎关。龙虎关山势雄浑,关口险峭,易守难攻,确实是一道险关。自古以来,这里便是沟通湘桂交通的咽喉。

白崇禧带领刘斐等一行向山顶爬去。到了山顶,他纵目向西北望去:都庞岭以西,湘江以东,兴安以北,全州以南,这块新月形的三角地带,在广西东北境内,山环水绕,川谷交错,平川田陌之中,异峰突起。两千多年前,秦始皇到这视察之后,设桂林郡,采巨石砌灵渠以分湘漓。

白崇禧看着眼前这种利守不利攻的地势,想象着即将打响的恶战,他怕冷似地哆嗦了一下身子。站在身旁的刘斐似有察觉,忙说:您怎么了?

白崇禧淡然笑了笑,伸手系上爬山时解开的衣扣,问了问身旁随行人员都庞岭另外三道关口的近况。都庞岭坐落在湘桂两省之间,岭东是湖南的道县与永明县(今江永县),岭西是广西的灌阳县与恭城县。两省以雄险难攀的岭脊为界。白崇禧明白:红军若是从湘南西出龙虎关,即可西逼桂林,南指梧州,无异于一把尖刀捅入了广西腹地。白崇禧冷然一笑,对刘斐说:要是按照蒋委员长的部署,将我们的主力摆在灵川以北的湘江岸堵截,岸边既无险可守,我们势必背水一战,那对我们来说是很不利的。

刘斐说:是啊,那样的话,红军只能西出龙虎关,进我广西地界。

白崇禧不禁又打了个冷颤。他的思绪回到了12年前——12年前,蒋桂战争使李宗仁、白崇禧落败香港、越南而告结束。历史又重新给了他们一次机会。1930年以后,他们联合黄旭初重新统辖了广西。那时,他们痛定思痛,下定决心重振雄风,喊出了“重建广西,振兴中华”的口号。实行“三自”(自治、自卫、自给)“三寓”(寓兵于团、寓将于学、寓征于募)政策,经过几年的经营,被蒋介石誉为“模范省”。

白崇禧深知这是蒋介石惯用的伎俩,原因是因为江西红军的存在,使蒋介石没有力量来对付例来与蒋不和的桂军。蒋介石表面上只能是恨在心里,笑在脸上,团结桂军一起“围剿”红军。他们心里明白,红军的存在已经成为广西防御蒋介石吞并的障碍。因而。在1923年夏天,蒋介石要李宗仁、白崇禧派兵去江西参加协“剿”红军,白崇禧不得不派出了两个团,后来在蒋介石的压逼下又增派了两个团。但在部队出发时,白崇禧密召率队的44师师长王赞斌说:广西地瘠民贫,养不起更多的兵,咱们这次去是为老蒋的补给去的。广西子弟当兵不易,你们都要完整地回来,不能损失一兵、一枪。红军失败之日,也是老蒋灭我们之时啊。

44师师长王赞斌深得要领,到了江西前线后,只修筑工事,概不出兵,和红军形成遥相对峙的局面。在蒋介石一再催促下,即便出兵,也是做做样子,胡乱放几枪,又马上撤回。

现在江西红军失败了,广西马上面临着生存的威胁。白崇禧一怕红军流窜进广西,更怕蒋介石借机端了他的老窝。

11月上旬,蒋介石一连发了几个电令要桂军在湘江堵截红军。

李宗仁、白崇禧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他们连夜在南宁的第四集团军总部召开了一次高级军事会议。

省长黄旭初、4集团军参谋长叶琪、第7军军长廖磊、第15军副军长夏威参加了会议。

李宗仁面有愠色地说:

红军这次流窜,中央理应在江西四面重重围困,将红军就地消灭。粤军为保实力,不与红军交战,使红军流窜入湘。

老蒋又命令我们于湘江西岸截堵红军,这样一来势必要压迫红军入桂。蒋介石还动用宣传机构,说我们和共军相互勾结,这是老蒋的伎俩,他是想逼迫我们和共军在湘江一拼,两败俱伤,老蒋从中坐收渔利。大家可想而知,我们面临的局面十分严峻,老蒋居心险恶……

白崇禧站在地图前又分析了红军的几种可能:一是深入广西腹地;二是直驱贵州,并在那里建立新的根据地;第3种可能是:进攻四川,占领天府之国。经逐一审度,3种可能性中,红军入川的可能性最大,四川是四面环山的盆地,其内部目前又四分五裂,远离中央的控制,是共产党立脚最理想的地方。经过逐一推断,红军进入广西的可能性较小,红军只是路过广西,并不会在广西立足。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截堵红军呢?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分析了各方面的情况,红军此次10万人马,来势凶猛,虽是失败而走,但仍是困兽犹斗。广西全部兵力只有两个军16个团,廖磊的7军,夏威的15军,总共不过两万余兵力,如果以两万去堵10万,况且红军此时是夺路而走,肯定是鱼死网破。如果出现这种局面,那是老蒋最高兴看到的,这时,蒋介石便会派兵而入,广西立马就会成为蒋介石的天下。

既然这样,众人便很快统一了思想,当晚便制定出了一个对付红军的总方针。那就是,设法不让红军进入广西内地,宁可在桂北地区让出一条走廊,让红军经过,让红军转到湖南或贵州去。在红军通过时,相机进行侧击,打尾不打头。

这时白崇禧又通过上海国民党的内线得到情报:蒋介石想压迫红军由龙虎关两侧地区流窜到平阳、昭平、苍梧,便以主力向东驱逐其入广东新会、阳春地区,或者沿罗定、廉江逼入雷州半岛,预计两广兵力不足应付,自不能抗拒蒋军的大举进入,如此则一举而三害俱除。

白崇禧读罢密电叹道:好毒辣的计划,我们几乎上了大当。

白崇禧又把密电送给李宗仁。李宗仁读罢电报,也觉得事态严重,据从南昌行营得悉红军的动态,红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了湖南的嘉禾,离都庞岭只隔宁远、道县两县之地了。这几日,两人密谈了多次,要不要和共产党采取妥协来对付蒋介石?他们已经得知“南天王”暗中与周恩来有联系,这次红军又取道陈济堂的防区顺利通过赣南、粤北地界,对红军有利,对阵济堂也有利。

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暗恨没能及早和共军接上头。

其实李、白两人早就有打算,有风声传言红军进逼广西时,李、白两人便派出了刘少南北上天津去和那里的吉鸿昌取得联系。

吉鸿昌曾任国民党宁夏省主席,国民革命军第22路军总指挥兼30军军长等职,因反对进攻红军,被蒋介石解除军职,令其出国“考察”。在1932年,淞沪保卫战爆发后回国,并加入了共产党。1933年联合冯玉祥、方振武等在张家口组织察绥抗日同盟军,浴血抗日,遭到了日军与蒋军的合围,虽然兵败,但威名远扬。李、白两人在这时候派人找吉鸿昌联系,其目的无非是和红军达成某种秘密协定,两军互不伤害,李、白借道给红军过广西。

可是找吉鸿昌接头的刘少南并没有成功。那时的吉鸿昌在蒋介石严密的监视之下,军统时时刻刻都想杀掉吉鸿昌。

刘少南终于在天津法租界国民饭店二楼45号房与吉鸿昌接上头,两人为谈话方便,吉鸿昌又叫了两个人,4个人一边打牌一边谈话。恰好这时,军统北平站长陈恭树侦察到吉鸿昌正在法租界国民饭店,便派一女特务带着位小女孩做掩护,以找错房间为名,记住了吉鸿昌坐着的位置,出来后告诉埋伏在周围的杀手。女特务离开后,正赶上刘少南和吉鸿昌换座,两人换了个座位,这时杀手冲了进来,他们错把刘少南当成了吉鸿昌,乱枪把他打死,吉鸿昌的胳膊也受了伤。

这意外的变故使李、白没能和红军取得上联系,而眼前,红军马上又直逼广西,这不能不令李、白两人着急。

这时李、白两人又接到蒋介石的电令:命令李、白的4集团军总部从南宁转至桂林,集结桂军主力于灌阳以北各关口,与湘军合力在湘江东岸消灭红军,并让白崇禧坐镇灌阳指挥。

白崇禧阅罢电令,愤然将电令摔在桌子上,背着手踱起步来,自言自语地说:老蒋这是要我们拼命了。

李宗仁接过话茬说:管他呢,老蒋现在用着咱们了,其实老蒋恨我们比恨朱、毛更甚,红军要是一完,你看老蒋不知怎么对付咱们呢,莫不如留下朱、毛,有匪有我,无匪无我,留着朱、毛,我们还有发展的机会。

白崇禧听完李宗仁的话,大笑了起来。

白崇禧从南宁动身的前一天,有意出席了广西省政府举行的以纪念孙中山为名的扩大纪念周,公开说他要到全州去,并说明他对红军动向的3种判断。许多人不明白白崇禧这一举动,更不明白白崇禧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公开敌情。其实白崇禧的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11月16日,白崇禧和刘斐风尘仆仆赶到了全州,与湘军总司令何键派来的28军军长刘建绪会商联合防堵的作战部署。双方商定:利用湘漓两水天险。防区的划分是以黄沙河为界。桂军担任兴安、全州、灌阳至黄沙河之线防务;湘军担任衡阳、零陵、东安至黄沙河之线防务。白崇禧在会上振振有词地表示:桂军随时准备给流窜的红军以迎头痛击。

11月18日,李宗仁、白崇禧在桂林召开防剿军事会议,决定以夏威的15军为左翼,布防于清水、高木、永安、雷口四关,主力集结于兴安、全州、灌阳一带;以刚从贵州开回的廖磊第7军为右翼,布防于贺县、富川、恭城一带,并拱卫桂林,策应两翼。又大量调集民团,协助防守。部署已定,李宗仁即返回省会南宁,由白崇禧驻桂林指挥。白崇禧担心红军直插龙虎关进广西,于是在刘斐的陪同下,白崇禧来到龙虎关视察。

白崇禧从龙虎关下来,回到恭城县时,便接到报告:红军主力部队已经到达湖南道县附近,其前锋已逼近都庞岭。白崇禧凝视着东边地平线起伏的山峦,叹道:朱德平时走坡路来不快,带起兵来却不慢。

早在来龙虎关前,他便以李宗仁的名义直接发报给蒋介石:据迭报,匪主力由临武分经嘉禾、蓝山西窜,龙虎关、富川、贺县同时吃紧。仁部原在龙虎关以北防堵,故拟即将仁部主力,移赴恭城附近,策应富、贺、兴,灌。但兴安、灌阳以北仅能留一部,诚恐力量单薄,请转饬何总司令,向江华、贺县推进,以期周密。这封电报是白崇禧所施的金蝉脱壳之计。以达到将桂系两个军的主力全部集结于龙虎关与恭城县一带,防止红军进入广西腹地。在发电的同时,白崇禧已命令在湘江至灌阳驻防的第15军做好了南撤恭城的准备。

11月21日晚,白崇禧从龙虎关回到平乐。为保证两个军的人马在恭城一带驻防,白崇禧在联防会议上宣布:龙虎关到平乐一带,民食一律供给军用,由县府发给粮票,以后给钱。如有藏匿不交者,以有意留给共产党论罪。当晚,他又接到了第7军的侦察报告:红军已进攻道县。

白崇禧感到红军过境已经势在必行了。此时,他感到:给朱、毛红军让路的时机已到。

当日深夜,他亲自下达了转移大军于龙虎关的命令;在全州、兴安、灌阳布防的第15军撤往恭城,仅在全州留第72团的两营干训队;兴安留一个团,灌阳留一个团,灌阳全县完全开放,第7军集结恭城机动使用。

蒋介石在湘江战役没有打响前,就已经失算了,防堵并歼灭红军于湘江的计划,在计划没实施以前便成为了失利的泡影。

蒋介石更不知道白崇禧发给他的电报是计,遂以22日复电同意了白崇禧将部队撤离湘江防线的计划。

红军向西长驱直进,于22日攻克道县,其前锋已达到湘桂边境的永安关时,从全州至兴安60公里的湘江,已无兵防守。湘江防线已完全向红军敞开。

如果说红军这次西征是轻装前进的话,完全可以避开湘江之战,顺利地达到与2、6军团会合的目的。就在红军的先头部队1、3军团渡过湘江时,背着坛坛罐罐的中央纵队还在后面的山路上蠕动。前头部队与后续部队拉下的距离足有一个星期的路程。

红军当时也并不了解白崇禧让路的计划,因而也没能利用桂军南撤让出走廊的宝贵时机,长驱入关渡江西进,反而派部队南攻江华县,进击蒋军第96师与湘军第23师,耽误了宝贵的渡江时间。

桂军从湘江南撤的第二天,即11月23日,湘军刘建绪便得知湘江无兵防守,立即报告何键。何键极为恼火,即令刘建绪部四个师立即南下全州,令各路追击部队加紧追击,企图拖住红军,以便刘建绪部赶到全州,抢占湘江沿线渡口,仍想实现蒋介石围歼红军于湘江东岸的计划。

红军于11月25日夜间十一点半,才知道全州、兴安一带并无大股敌军,也获悉何键的3个师正全力南下挺进,但红军指挥机关还没有立即相应改变部署,仍按原来为打破敌人在湘江堵截而制定的四路进军的计划进行。直至27日夜,红军才改变了作战部署,形成红军主力从永安关、雷口关进入广西,以林彪、聂荣臻的1军团为右翼,彭德怀、杨尚昆的3军团为左翼,向湘江挺进,并迅速抢占了湘江渡口。但,湘军已抢在了红军之前到达了全州。红军1军团的1、2师在全州南边的脚山铺阻击湘军南下,3军团的4师抢占了界首以南的光华铺,向南警戒兴安的桂军。尽管红军已经抢占了湘江部分渡口,而且先头部队已经涉过湘江;但是,从总的情况看,敌人已经形成南北两方一头一尾夹击我军的态势。形势十分险恶。

蒋介石从何键“追剿总部”的报告中,才得知湘江无兵防守的情报,对桂系的做法大为震怒,于11月28日严斥桂军放弃职责,严令桂湘两军按原定糀E划,对红军已过河的先头部队夹击,对未过河的部队实施堵击,仍然妄图将红军主力歼灭于湘水之东。

坐镇在桂林的白崇禧,对蒋介石电令中的斥责,并没当回事,仍按既定方针:“打尾不打头”。他只以一个师去支援兴安,以防红军南下,而又命令从恭城返回灌阳的15军,全力向红军的后续部队发起攻击。这样,桂军既不会冒红军回头打击的风险,又可以向蒋介石交差,更重要的是可以防止追在红军后面的周浑元部队入桂。

李、白这个企图,使蒋介石看得非常明白,若是他处在桂军的位置,他也会这样干,甚至比李、白两人干得更狡猾。

何键对此连连叫苦,并向蒋介石推卸责任说:桂军此举使湘军孤军奋战,失去夹击之效,据飞机侦察,桂军不是在进击,而是在撤退……

正文 第十六回 毛泽东湘江情思 三人担架初论兵

毛泽东躺在摇摇晃晃的担架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天空灰暗,细雨濛濛,远处的枪炮声轰轰地响着,夜晚的寒气不时地袭来,夹杂着前方传来的火药味。毛泽东睁开眼睛,扯了扯盖在身上的那块雨布,他问走在担架下的吴吉清,这是到哪了。

吴吉清一时也说不清到底到哪了,他只知道过了潇水,估计快到湘江了,要不然前面的部队不会打得那么激烈。这么一想便答:主席,怕是快到湘江了。

湘江?毛泽东叨念着,从担架上坐了起来,举目望去,四周仍蒙蒙的一片,山林树木影子似地立在四周,队伍稀稀拉拉地前行着。

此时的毛泽东,目光似乎穿透这黑暗望到了那条令他百结愁肠曾激扬文字的湘江。久违了湘江,他似乎又嗅到了潮腥的江风,伴着点点灯火,一阵陈向他袭来。

十几年前,湘江的水陆洲上,他曾雄心勃发,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诗篇: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那时他年轻气盛,是怎样一种心境啊!视诸侯如粪土,立志主宰大地沉浮。那时的一切都不在话下。风风雨雨十几年过去了,此时的毛泽东只能躺在摇摇晃晃的担架上,要走向哪里,未来的命运如何,他都不知道。这么一想,他浑身上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透过灰蒙蒙的夜空,他似乎又看到了湖南的山、湖南的水。是湖南的韶山湘水养大了他,是这一方山水给了他勇敢的性格。正是这种勇敢的性格使他走出家门。长沙市郊40里外那个韶山冲里,孕育着一个伟大而又不平凡的生命。这个生命顽强地抗争着。韶山冲距长沙仅40里路,可在当时,却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毛泽东一直活了20年还没有去过一次长沙。

毛泽东的父亲是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民没有一个不是想发家致富的,他们视土地如生命,视发家为毕生的事业。毛泽东的父亲下定决心让毛泽东读书也是从一个农民的角度考虑的。父亲需要家里能有一个能写会算的人,因此提高毛氏家族在村中的地位。

毛泽东从会走路时开始,便在地里像别人家孩子一样,与庄稼为伴与土地为生,他从小便了解了什么是劳作,什么是农民。毛泽东7岁时开始读私塾,那时私塾都是一样的课程,从开始,最后又到、《孟子》、《左传》……

后来他又考上了湖南长沙的师范学校,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有机会从韶山冲走出去。他还记得上学那一天,父亲把他送到村口,他身背行囊,手攥一把油布雨伞,用稚气的目光打量着身后的土地和父亲。父亲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满含的是希望,他转身向前走去,走在父亲那双苍老的目光里。

童年的毛泽东最崇拜的是母亲。母亲和所有传统中国农村的女性一样,善良而又勤劳。母亲的善良体现在,她把家里的米饭经常送给那些饥饿的农民,这一切当然要避开毛泽东的父亲。母亲信佛吃素,这深深影响了毛泽东。在他年幼的时候,毛泽东因惊吓而生病,这时的母亲便用一碗米,一块布蒙在上面,为毛泽东叫“魂”,那一声声亲切又善良的呼唤,使毛泽东似听到了一首无比美妙动听的催眠曲,安然地睡去。不知是母亲的招“魂”起到了作用,还是他睡觉的作用,反正他的病一次次在母亲的叫“魂”声中好了。母亲就是他的上帝,他崇拜母亲。到了他十几岁的时候,母亲为了这个家的操劳终于病倒了,毛泽东为了使母亲的病早日好起来,他走出韶山,几步一拜,一直拜到100公里外的衡山,他的虔诚没有感动佛,母亲最后还是病逝了。这给毛泽东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也许就是从那以后,他不再那么信奉佛了,即便信也是将信将疑,但佛教的思想无疑深深地影响着毛泽东的一生。

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是促使毛泽东思想成熟起来的温床,他在长沙读了5年的书。给他思想带来深刻变化的是杨昌济教授。杨昌济教授留学日本和英国,集中、西于一身,被誉为“长沙的孔夫子”。毛泽东认识了恩师徐特立也是在这所学校。还有一大批和他志同道合的同学——蔡和森、何叔衡、陈昌等。

在长沙长达5年的求学中,不仅使他熟知了“孔子”、“孟子”,还使他知道了西方哲学,西方的政治、历史、文化,从孙子兵法到孙中山的改良思想。

毛泽东如饥似渴地了解外面的世界。那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打得轰轰烈烈,虽然中国不是第一次大战的参予国,但“一战”给整个世界都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令人遗憾的是,毛泽东读到《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很晚,就是后来看到了,他研究的也不是那么详细,这成了后来在苏区中那些留苏派的一个话柄,后来受到排挤,而放弃军权就不足为怪了。

毛泽东一直深信,中国是中国,俄国是俄国。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固然是成功的,可中国再走俄国革命的道路,未必行得通。直到后来,他的“农村包围城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等一套理论,都是他在深入了解中国现有国情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始终在试图找到适合中国革命的方法。

索尔兹伯里在写到毛泽东这一段时曾说:

……从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他进行了好长一段路程,然后来到北京。几个星期之内,他便开始读《新青年》杂志里李大钊的文章和谈话,从此一头扎进了马克思主义。由于没有中译本,他到1919年才学习了《共产党宣言》。但是他已经全神贯注于俄国革命了。正如他后来说的:有三本书铭刻在我心里,建立了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这三本书是《共产党宣言》;卡尔·考茨基(列宁的死对头,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缔造者)的一部著作,书名他已记不清;以及一位名叫托马斯·柯卡奇粗制滥造的作品《社会主义史》。他对马克思知之不多,但认为这是他信仰的东西。他同60年代一些激进的美国青年不无相似之处。这些美国青年连毛泽东的书一行都没有读过,却自称为“毛的主义者”。

毛泽东开始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但这不能说明他的哲学思想,他倒相信门罗主义,他也没有摒弃乔治·华盛顿的楷模形象,依旧相信美国及其革命的进步性质。他同许多中国青年一样,受到无政府主义和克鲁泡特的强烈吸引。

湘江使毛泽东想起了许多的往事,湘江使他长大使他成熟。就是他和杨开慧的爱情,也是湘江孕育的。虽然他们的相爱是在北京,那时毛泽东在北京图书馆工作,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投入到革命活动工作的。因为志同道合,他们相爱并最后走到一起。后来又一起离开北京,回到了长沙。但他和杨开慧的结合,并不总都是幸福的。杨开慧和所有多情的女性一样,过分地依恋了毛泽东。毛泽东对这种过分的依恋很恼火,甚至厌烦,他想成其为事业,这种儿女情长无疑影响了他在事业上的进取。毛泽东又不好直接说出这种心情,便写了一首诗赠给杨开慧: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丝蔓,依倚榛与荆。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纵横。

樵童砍将去,柔蔓与之并。

这首诗让杨开慧误解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

也就是从这时,毛泽东和杨开慧的爱情便开始产生了裂痕。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吵架,那时,毛岸英刚出生不久,毛泽东要出门远行,杨开慧不想让毛泽东走,但又不直说,却让毛泽东带上孩子一起走。毛泽东感到恼火和好笑。最后毛泽东还是愤然出走,也就是那次出走,他写下了那首不知何滋味的《贺新郎》:

挥手从兹去!

更堪那凄然相向,苦情重诉。

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

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

算人间知己吾与汝。

毛泽东虽然离开了杨开慧,可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这种情爱使他的内心道不出无尽的滋味。就是到了井冈山和贺子珍结合,贺子珍年轻漂亮,在生活上对他的悉心照料,也不能使毛泽东忘记杨开慧。那是他的初恋,有着他更多更深的记忆。后来他才明白,杨开慧就是杨开慧,贺子珍就是贺子珍。到了后来,他把贺子珍送到苏联治病,也不能不说和他的这种复杂心境有关。

1930年11月24日“长沙事件”,革命烈士惨遭杀害。这件事曾轰动了全国。杨开慧被杀,与毛泽东率领队伍两次攻打长沙有关。毛泽东当然明白杨开慧是为谁而牺牲的。

毛泽东在即将到达湘江东岸的时候,想到了杨开慧,想到了这次征途。

在征途上,这些天有很多下层的红军指战员认出了他。那一次,他正坐在一个山坡上休息,山脚下是一条清泉,不停地汩汩流过。大约有一个连的战士也坐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休息,有几个战士用铁碗在山脚下喝水,路过毛主席休息的那棵树下,认出了他。有一个老兵低声惊叫了一声:毛主席!还有几个新战士显然早就知道毛主席这个人,可惜没有见到过,听那个老兵这么一叫,也惊奇地朝这面看。

那个老兵这么叫了一声之后,毛泽东微笑着冲那个老兵招了招手,离开红军岗位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这些红军战士。

那个老兵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泉水,到了近前激动地说:主席,喝口水吧。

毛泽东一直微笑着,他伸过手接过了那碗水,此时他并不渴,但还是喝了几口,把碗还给老兵之后道:这水真甜咧。

站在远处那几个新兵,见到他这样便也大胆地凑过来,一起围在了毛泽东的身边。

那个老兵因激动喉头变得哽咽了,他颤声地问:毛主席我们这是往哪里走哇?

毛泽东冲前方挥了挥手道:我们要走到敌人后面去,让敌人找不到我们。

又有一个新兵大着胆子问:主席,听说您不再指挥我们打仗了?

毛泽东冲那个战士苦涩地笑了一下。

老兵白了眼那个新兵。新兵忙止住话头。

老兵很真诚地说:行军打仗,见不到您主席,我们心里就不踏实。

毛泽东这次没笑,他的目光越过老兵的肩头,望着很远的天空,喃喃地说:天有病,人知否?

毛泽东在此休息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山坡下那个连长的耳朵里,他让战士们原地待命,自己跑了过来。战士们这一次没有服从连长的命令,连长一走,他们也一起围过来。那个连长来到近前,向毛泽东敬了个礼,然后说:就让我们连给您担任警卫吧。

毛泽东摇着头道:我很安全,你们有你们的任务。

连长就说:主席,我们天天盼着您能指挥我们打仗。

毛泽东站了起来,他的一只脚麻木了,站起来时差一点跌倒,警卫员吴吉清扶住了他。毛泽东把两手卡在腰上,看着那些围过来的红军战士,尽量提高嗓门说:红军是打不垮的,革命一定能胜利。

这时那个连长带头鼓起了掌,掌声在山坡上响成了一片。

休养连的人们,都向这边张望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连长向前走了两步道:主席,您要多注意身体。

有几架飞机飞了过来,在山路上丢了几颗炸弹。毛泽东笑着说:蒋介石也想凑热闹哪。

那个连长回身冲战士们挥了一下手,宣布了一条命令:保护主席。

红军战士一起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架起毛泽东向那片树林里躲去。

在红军部队里,士兵们只管打仗,他们知道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军团长,却很少过问是谁在指挥整个红军在打仗。就是蒋介石也不知道是谁在指挥这支西征大军,他们不了解共产党内的斗争,和权力更替,在来往的电文中仍习惯地称谓“朱、毛赤匪”。

当第五次反“围剿”红军连连吃败仗的时候,红军基层的士兵才知道,领导他们的已经不是毛泽东了,这时的红军战士倍加思念起毛泽东来。他们怀念毛泽东指挥他们打胜仗的岁月,这就使毛泽东在红军中的威信倍增。这些红军士兵没有多少文化,有的目不识丁,但他们坚信,能领导他们打胜仗的人才是好人,是他们信赖和拥护的人。红军中这种情绪,为以后的“遵义会议”毛泽东重掌兵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毛泽东的远见不是湘江失利之后才得以显现的。早在第五次反“围剿”期间,在西征之前,毛泽东曾向“最高三人团”提出了向湖南中部进军,以调动江西敌人到湖南而消灭之的建议。具体计划是将红军主力全部集中于兴国方向突围,攻万安、渡赣江,经遂川以北的黄坳,走井冈山南麓,越过罗霄山中段——万洋山,迅速进入湖南境内。再攻灵县、茶陵、攸县,在衡山附近跨过粤汉路,到有农民运动基础的白果一带休整和补充兵源,尔后,返回江西南部、福建西部。

当然被李德、博古等人拒绝了。

红军开始集结,到达了会昌地区,考虑到蒋介石已在湘粤边境组织了封锁线,毛泽东又一次提出:红军主力应取高排,渡濂江,直下南康、崇义、麟潭,越过湘赣边界诸广山,进入湖南,再攻资兴、耒阳,跨过粤汉路到有工人运动基础的水口山休整和补充兵源。

这个建议又被拒绝了。

毛泽东的建议不被接受,他并不过分遗憾。他知道暂时没有能力去左右红军的命运,他要让事实说话,他要等待时机。

“最高三人团”的计划是突破湘江,与2、6军团会合,建立一个新的根据地。

毛泽东终于见到了贺子珍,这是在老界山的山角下。贺子珍一直在为毛泽东担着心,毛泽东又何尝不为贺子珍担心呢。那天在董老的安排下,两人在濛濛的细雨中,在老界山下那个半壁的小石屋里见面了。警卫员吴吉清把那盏马灯点亮,便退了出去。

毛泽东看着怀着身孕的贺子珍心疼地说:子珍真是难为你了。

贺子珍故作轻松地说:我很好,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

毛泽东在灯下望着贺子珍半晌无语,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好。

贺子珍想起了什么似的从皮包里掏出一袋炒花生道:这是我们休养连发的,慰问你吧。

毛泽东笑着接过那袋炒花生,当着贺子珍的面孩子似的便剥开吃了起来,贺子珍笑了。毛泽东笑着说:还是你们休养连好,不论走到哪都能受到优待。

贺子珍开玩笑似地说:那你明天就和我去休养连吧。

毛泽东风趣地道:那我不是成了你的家属。

贺子珍嗔怪道:你现在就是家属。

毛泽东不说话了,似在沉思什么。贺子珍意识到,这句话又勾起了毛泽东的心事,现在毛泽东无职无权,只是挂着一个苏维埃主席的头衔,现在整个国家都在行军路上,他这个苏维埃主席也成了个空架子。贺子珍想改变一个话题,使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还没等她开口,警卫员吴吉清敲门进来,他端来一盆水放在两人面前。

毛泽东说:是该洗洗了。

吴吉清走后,毛泽东说:子珍你先洗吧。

贺子珍没说什么,弯着腰笨重地向脸盆前走去,洗完脸,又去弯腰洗脚。贺子珍难受地喘着粗气。毛泽东走过来道:还是我帮你洗吧。说完不等贺子珍同意便拉过了贺子珍的双脚。

贺子珍羞怯地红了脸。

贺子珍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毛泽东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贺子珍两颊扉红:我痒痒。

毛泽东也大笑起来。

毛泽东从长征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大笑。

后来贺子珍躺在地铺上睡着了,毛泽东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坐在贺子珍身边,看着熟睡中的妻子,他一边吸烟,一边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贺子珍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产了,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从长征以来,他一直在思索红军的出路问题。“最高三人团”原定计划是与2、6军团会合。此时毛泽东异常清醒地意识到,与2、6军团会合是一个陷阱,要让红军顺利地冲出重围,必须放弃与2、6军团会合的计划。

这样一来就要把军权从李德、博古手中夺过来,让红军迅速改变行进的方向。

想到此,毛泽东激动起来,压抑了两年多的郁闷难抒的激情,犹如决堤的洪水,迅速凶猛地奔涌狂泻而来,他似乎看到了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

毛泽东站了起来,在屋里踱着步。他知道,要战胜那些人还要团结许多人,这些天的行军,他和王稼祥、洛甫几乎无话不谈,从第五次反“围剿”的兵败,到红军的出路。王稼祥和洛甫似乎已经从错误的认识中清醒了过来,但仍需做工作。

长征一开始,毛泽东、王稼祥、洛甫这3个坐在担架上行军的人,便没有分开过,他们吃在一起,走在一起,宿营的时候又住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们宿在一个叫九溪桥的小村里。白天他们在担架上几乎睡了一整天,这时的3个人都不感到困倦。医护人员进来询问了他们的病情之后,便走了。毛泽东在马灯下一直在看一本书。

王稼祥探过身来问:主席,你在看什么?淮南子。毛泽东答。

王稼祥自语似地说:淮南子?

毛泽东把书放下,不失时机地说:这本书很有意思,有机会你也看一看。淮南子对共工的评价与历史上的《国语·周语》和《三皇本纪》的说法都不同,有人把共工说成是争强好胜的鲁莽汉,我觉得淮南子说的最为合理,共工与颛项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是共工改变了天地间的格局,我认为共工应该是胜利的英雄。

王稼祥是个精明而又敏锐的人,他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毛泽东。他比博古、洛甫更先到中央苏区一步,与毛泽东相处的时间更久一些,他看到毛泽东在繁忙中治理着苏区,领导着苏区军民共同反“围剿”,还要分出很大一部分时间去宣传土地政策,工作十分繁忙。但他工作之余依然坚持博览群书。可以说,毛泽东给他的印象是深刻的。不像后来的那些亲苏派,靠的是主观臆测想象毛泽东。

王稼祥深感毛泽东有武能安帮文能治国的经天纬地之才,由此他产生了一种心定神宁的依附感。但他同时又发现毛泽东的言论并不都源于马列主义,而有他自己的独创。毛泽东曾说过:马列主义是普遍真理,但是,它不可能在100年前的欧洲开出医治中国的药方,只有中国的大夫才能治好中国的病……

在宁都会议之前,在前线和后方的激烈争吵对抗中,他才真正看清毛泽东是对的。他看清了只顾执行国际路线,争取一省或数省胜利的那些后方委员们,对战争实际是无知的。

他们对前方乱指挥一气,发号施令,结果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兵败。

由于王稼祥最先与毛泽东接触,他比王明、博古更多地了解了中国革命的实际。因此在宁都会议上,他对撤销毛泽东的军内职务没有举手。不要轻看这一点,在残酷的无情的斗争中,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主席,这次反‘围剿’的失利,我们要有个说法,不然对红军未来的命运更为不利。”王稼祥这么说。

毛泽东又点燃了支烟,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这一切都是那些人盲目执行国际路线的结果,只有解决政治路线才是根本。可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想解决路线问题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这时,毛泽东公然出来反对国际路线,自己孤立无援不说,有人会怀疑他的动机,会说他是对宁都会议的反攻。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团结更多的人,形成一种阵势,让那些人奈何不得,无话可说。但毛泽东又意识到,在红军最危难的时候,挑起这种争权夺利的纷争是不明智的,要讲究策略,有理有节。

毛泽东看着灯影外的王稼祥道:路线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取得这么大成就,不仅打垮了敌人的四次“围剿”,还使我们的红军发展到了近10万人,苏区人民支持我们的热情是任何一支部队也未曾感受到的……

那这次失利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王稼祥仍没把军事上的失利和政治路线分开来看。

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纠正错误的军事路线,战略战术的错误是导致失败的最直接原因。毛泽东的神情有些激动,但头脑却异常冷静。

毛泽东又说:我们的军事失误帮了蒋介石的忙,我们应采取攻势防御,集中优势兵力,选择敌人的弱点出击,这样才有把握消灭敌人,单纯的防御这是敌人求之不得的,我们从军事上,人力上就输给了蒋介石,李德的那一套,只适合小规模战斗,而不是战役……

要是采用你的办法,几次下来还能有效吗?王稼祥眨着眼睛问。

变化是肯定的,战术要以不变应万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相应采取变化,让敌人摸不着头尾,发挥我们的长处,克敌人的短处,这样一来总能找到消灭敌人的机会。还有最主要一点就是李德等人不了解中国的农村,把西方的城市街垒战搬到中国来,这能不失败么?我还是那句老话,要治好中国的病,还是要中国自己的医生,我们目前红军的数量很少,只有在农村革命才能成功,这不同于俄国,我们没有军队的哗变,没有飞机、大炮,我们只能小规模地暴动,然后寻找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地占领,一仗仗地打,不可能想通过一次暴动夺取政权。中国现在混乱的局面,不单单是一个蒋介石的问题,推翻一个蒋介石,还有李介石、陈介石、何介石……

王稼祥很有兴趣地听着。

中国的局面是太复杂了。王稼祥感叹着。

毛泽东说:李德鄙视孙子兵法,这是他不了解中国这个民族的原因。还有博古,他善于用马列主义的原文照搬中国现在的一切,可他又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国家,这种教条主义,只能是原则上正确,实际中失败。马列主义是普遍的真理,但不能忽视了中国的特殊性。俄国就是俄国,中国就是中国,二者不能混淆,也不能一概而论。广昌战役的失败,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王稼祥在后方养伤,没有参加那场战斗,但他知道彭德怀和李德、博古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王稼祥感到毛泽东说得很客观公正,但有些事仍想不通,李德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

毛泽东似乎看出了王稼祥的心思,接着又说:李德错误在整个战术上,而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上。他勇敢却少谋,是中国人的谋,中国人是善于用谋的。博古过份依赖了李德,他把中国人的谋也忘记了。

有道理。王稼祥一拍大腿这么说,伤痛让他复又冷静了下来。他冲毛泽东笑着说:知中国知红军者,非你润之莫属。

毛泽东摇摇头,叹口气。

此时,他的思绪已经飞向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他多么希望能亲自指挥这支浩荡的大军去创造一项人间奇迹啊。

洛甫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听着毛泽东和王稼祥的谈话。刚开始他对毛泽东的谈话并不以为然,然而,他越听越觉得有道理,终于忍不住,他睁开眼睛问:这么说,要想打破蒋介石的第五次“围剿”也是有办法的了?

当然有办法。毛泽东见洛甫说话更来了兴致,他接着说:

以不变应万变,敌变我也得变,先藏长用短,诱敌深入,然后抓住机会,避短扬长,一举克之。敌人50万,我们不过几万,与敌人硬顶肯定行不通,我们要采用内外线结合的战术,先拖着敌人走,等敌人疲了,我们再打,消耗敌人,迷惑敌人,使敌人暴露弱点,发生过失,放松警惕,我们再来个大改变,布下一个陷阱,让敌人去钻。

可是,敌人却步步为营,我们将如何呢?洛甫又问。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暂时放弃一部分土地,攻守进退纯属正常,把包袱扔给敌人,我们绕到他们后面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暂时让给他们的苏区,我们不仅可以收复,而且还能扩大。

没错,我们在五次反“围剿”的军事行动中,与这些克敌制胜行之有效的原则是相悖的。王稼祥赞成地说。

毛泽东又接着说:敌人的兵力强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我们要战胜自己,集中优势兵力,有效地打击敌人,或部分地消灭敌人。李德倡导的短促突击,也能消灭一部分敌人,但这种拼消耗的办法,对我们是不利的,这就等于我们自己在打自己。

洛甫不住地点头。其实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向毛泽东靠拢。经过云石山上的多次聊天,他已经相信毛泽东是正确的。4月在广昌失败后,洛甫就曾严厉地批评过博古,说伤亡太大,对红军来说,这种步步为营的办法是不明智的。洛甫曾对毛泽东说:红军这样下去不可能取得胜利。

在长征途中,李德对毛泽东发起的这种担架“阴谋”一无所知,但他知道毛正在同别人谈话,而且也知道这种谈话对他的事业没有好处。

按哈里森·索尔兹伯里说的:

毛泽东、洛甫和王稼祥三人被称为“核心小组”,或者用李德的话来说是“三人核心”。不管叫它什么名称,这三人正渐渐地夺取着长征的领导权。

正文 第十七回 阴云笼罩苏区天 疏散伤员各西东

红军走了,整个苏区没了笑声,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人们不安地从家门里探出头,惶然地向街上张望着,街上冷冷清清,红军走时,贴在树上还有墙上的标语和口号,在风中飘动着。有几只野狗不安地在街上跑过,留下几声低吠。

陈毅斜躺在担架上,两个赤卫队员抬着他,沿着村路不急不缓地走着。陈毅看着眼前冷清萧杀的一切,心里沉重又悲凉。此时他很想找人说说话,驱逐这寂寞。

他朝担架下探了探头问走在后面的赤卫队员:红军走了,你们不害怕吗?

那个赤卫队员一时语塞,半晌才答:陈司令不瞒你说,我们怕的不是打仗,怕的是白军的报复。

走在前面的那个赤卫队员叹口气说:刚分到的地,说不定又得让人家收回去。

陈毅本想说两句轻松的话,调解一下心境,没想到他听到的都是这么让他揪心的事儿。

过了小村,前面就是一个沟口,沟口一大片地上,用毛竹搭了几十顶帐篷。这就是留下来的医院。

两个赤卫队员抬着担架顺着医院前的小路走着,有几个轻伤员,坐在草地上正在争论着什么,有一个人认出了陈毅,那个伤兵拖着一条腿向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陈毅的担架前:陈司令,救救我们呐。

两个抬担架的赤卫队员想绕路走开,被陈毅止住了。两个赤卫队员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个小声地说:陈司令,这些伤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咱们还是快走吧。

陈毅瞪了眼说话的人,大声地命令着:把我放下。

两个赤卫队员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担架。

这时,另外几个听说是陈毅也相搀相携地围了过来,还有一些伤员听到了动静也向这里张望。

陈毅望着眼前跪着的伤兵,似乎很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他敢肯定,以前见过他。陈毅便问:你叫什么?

那个伤兵答:陈司令我是陈百强呀,你不认识我了。

陈毅想起来了,一年前他见过陈百强,那是在一次战斗中。陈毅去前线的途中,陈百强是个排长,他正奉命带着一排人准备绕到敌人的后面去袭击,正碰上陈毅。陈毅问明了情况,觉得偷袭敌人是个好办法,不过就是兵力少了点,想了想把自己带来的警卫班也用上去了。没了警卫班,陈毅就成了光杆司令,想了想笑着冲陈百强说:陈排长也算我一个吧。

陈百强面有难色。

陈毅玩笑似地说:排长同志,你是不是怕我和你抢功啊?

陈百强抓抓头皮说:陈司令你的安全……

陈毅笑道:我这个老兵还怕敌人的子弹不成?

陈百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指挥着战士向敌人一个阵地摸去,陈毅随在后面。

没想到敌人也玩了一个心眼,放弃了阵地,把一个连的兵隐蔽在了阵地周围,等红军摸上去后,他们来了一个反包围。这种战斗太危险了,敌人在外,他们在内。一阵枪响过后,就有十几个红军战士牺牲了。陈百强得知上了敌人的当便杀红了眼睛,指挥着战士左冲右突。突了几次都没有冲出去,他这才想到了陈毅,这时已有两个战士保护着陈毅。陈百强不由分说背起陈毅就跑,一边跑一边冲那两个战士说:

冲,冲,说死也要冲出去。

警卫班的人武器都比部队好一些,挑选的大都是一些有经验作战勇敢的战士,警卫班拼命在前面开路,好不容易才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到了安全地带,陈百强放下陈毅也是“扑通”一下跪倒了,低着头说:陈司令,我没完成好任务,你命令人枪毙我吧。

陈毅把陈百强拉起来,看着眼前这个红军排长,不知说什么好,这是一些的确不怕死的好战士,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这一次小小的失误怎么能怪他们呢。陈毅拍拍陈百强的肩膀说:要枪毙的不是你,而是我。连我这个老兵不是也被敌人骗了么。

陈百强听了陈毅的话,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陈毅认出了眼前的陈百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挥挥手让陈百强站起来,陈百强仍是不站,却说:陈司令,我们这些伤员有个条件,你答应我们,我就起来。

陈毅不明白那是个什么条件,他惘然地望着那几个齐齐跪在他眼前的伤兵。此时从帐篷里爬出来的,被人抬出来的伤兵,越聚越多,他们都聚在了陈毅面前。

陈百强颤着声音说:陈司令,你千万不要扔下我们不管啊,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能和敌人拼。

众人也一起附声说:我们还能战斗,千万不要让我们解散啊。

陈毅眼睛潮湿了。红军走的时候,“最高三人团”留给他们的指示中,其中有一条就是把这些伤员遣送到百姓家里。这样的指示没有错,红军主力走了,敌人占领苏区是迟早的事,剩下的部队和赤卫队只能去山里打游击,牵制敌人,等待时机。一支分散的游击部队显然没有能力照顾这些伤员。

还有一个伤兵,他已经不能走了,他的双腿断了,他一直爬到陈毅面前,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抓住了陈毅的手,含着眼泪说:陈司令,给每人一颗手榴弹吧,等敌人来了,我们就和他们鱼死网破。

陈毅的心颤栗了,他握着那个战士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然后提高声音说:同志们,同志们,主力是走了,可我们还有苏区的人民,还有留下的游击队,红军是不会亡的,请相信红军,相信苏区的人民……

陈百强说:陈司令,让我们参加游击队吧,把我们这些伤员编成一个团,我们不拖你们的后腿,我们自己独立战斗。

对,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战斗!众伤员也一起喊着。

陈毅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这是多么好的战士啊,可他仍然很快冷静了下来,冲着众人说:组织决定暂时把你们放到老乡家里养伤,等伤养好了,你们就归队,我们随时欢迎你们。

众人沉默了,伤员明白遣散他们的后果是什么。他们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陈毅,泪水很快地流淌在了他们的脸上。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歌: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红色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拚!

直到最后一个人!

歌声风一样地响成了一片。

陈毅见到项英时,歌声的余音仍在耳畔回荡着。

项英问了陈毅的伤情,陈毅没说自己的伤,却说:真不忍心让那些伤员解散。

项英似乎猜出了陈毅的心境,背着手走了两步说:温情主义救不了苏区。

陈毅很反感项英这种腔调,久久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有一只蝴蝶在草丛中翩跹着,草丛中仍有两盏小花开着。陈毅久久盯着那只蝴蝶和那两盏小花,项英又说了两句什么,他似乎没有听见。

项英拿出笔记本,坐在了陈毅面前,陈毅才醒过神来,他知道,和项英的一场争论是无法避免了。

项英严肃地说:主力一走,保卫苏区的任务就落在我们的身上了。

陈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自从周恩来在医院和他谈话之后,他一直在思考。听了项英的话,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和项英有些距离,便说:要我们承担保卫苏区任务的思想是不对的,红军主力都没能保住苏区,留下的这些力量,想保住苏区这是不可能的。

项英马上反驳说:红军主力西征,已经把敌人的主力调走了,我们中央苏区的压力就少多了。等红军主力与2、6军团会师后,发展壮大起来,我们再打几个胜仗,等待主力杀回来,不仅可以粉碎敌人的进攻,说不定还能消灭敌人一大部有生力量。

陈毅苦笑了一下,更耐心地说:先不说主力能不能与2、6军团会合,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我们的方针应该是牵制敌人,减轻主力的压力,保护好苏区的有生力量,等待时日。

我早就知道你会是这种悲观态度的,打了几个败仗就气馁了。我们真正的共产党人要有一股什么时候都不服输的精神,我希望你早日从悲观的阴影里走出来。项英显得很激动。

陈毅还想说什么,项英摆摆手说:陈毅同志,你想的什么我知道,不用再说了,你现在身上有伤,有些事我就处理了,不用你费心了,等你伤好后再说吧。

陈毅感到浑身上下一阵寒冷。他还想说几句,项英站起身:我还要到各处检查检查,有什么事等日后咱们再讨论,你现在头等大事是养好伤。

项英走后,一连两天没再露面,他到处布置着新的任务。

陈毅这两天想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必须在某些问题上和项英据理力争。他不忍心主力留下的部队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第3天,他让警卫员扶着来到了项英办公的机关。项英正忙着冲医院院长布置工作。院长请示道:那些医疗器械是否要包装埋藏?

项英有些恼火地说:埋藏器械?我们的伤员怎么办?我们部队还是要战斗的!同志,不要太悲观,我们是有能力战斗下去的。

院长走了。

陈毅说:项英同志,我们现在的工作是隐蔽,有计划地撤退。

项英听了陈毅的话愣了几秒钟,说:这不可能,我们应该执行中央的精神,战斗下去;我正在考虑把部队集中起来,和敌人进行决战。

陈毅倒吸了口冷气:决战?

是的,决战!项英坚定地说。

我们要吸取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的教训,不能再和敌人硬拼了,拿我们的两万来人去和敌人的主力拼命,这不是等于去白白送死!陈毅激动了起来。

看来你的悲观情绪还没有改变。项英失望地说,我们要按照中央的指示去办,谁不执行中央的指示,就是背叛。

我们现在是远离中央,要有机动灵活的观念,否则……

陈毅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电话是司令部打来的,司令部报告说:敌人已经进占了宁都。

项英冲着电话大声地说:告诉前方,一定要积极战斗,不要让失败的情绪占上风,要做到和敌人寸土必争。不要恐慌,我们要给敌人一点颜色看看。

项英说完挂上电话,回身冲陈毅说:我们要给敌人一个迎头痛击,你来的正好,我们研究一下办法。

陈毅不可思议地望着项英。项英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主力是24师,靠它痛击敌人的主力是不够的。我初步设想是,把独立3团、7团、11团,还有省军区的1、2、3、4团……都集中在一起,形成拳头,编成3个师或者4个师,这样我们大规模和敌人作战,一次可以吃掉敌人一个师,少说也能吃掉一个团。

我反对。陈毅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接着说:这样我们的损失会更大的,我们把部队集中起来,在局部也许不比敌人弱小,可我们孤立无援,敌人却可以增兵,那样下去我们只有失败。我建议立即分散部队,就是主力24师也要化整为零。主力一走,我们要有长期艰苦斗争的思想准备。分散部队,把机关人员也分散到各游击区去,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出击,让敌人摸不透我们的实力,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这样我们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项英叹了口气,失望地合上他的笔记本,然后重重地说:

看来我们的思想是无法统一了,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的。有关部队是合是散这样大的问题还是到中央局会议上去讨论吧。

陈毅也不再说什么,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在这种形势下,我看何老(何叔衡)、秋白等人应早些安排他们向上海转移。

项英道: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过分严重,我们现在还没到四处奔逃的时候。

我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而不是逃跑。陈毅纠正道。

好了,我会考虑的。你放心养伤吧,要是你身体允许的话,疏散伤员的工作你负责一下,我现在的事情太多了。项英抓了抓头。

陈毅的眼前又闪现出两天前见到那些伤员时的情形,他从内心里是不愿让这些伤员疏散的,疏散了伤员,就等于把伤员送上了不知去向的孤舟,生死只能靠天意来安排了。然而目前这种局势,又不能不分散。这一点陈毅认为是对的。想到这,陈毅点了点头。

项英一直把陈毅送到门口,看着警卫员搀着陈毅走远,他才转身走回办公室。

项英觉得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他却不知道争取战略转移的大好时机,这种机会,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红军主力走后,国民党各路“围剿”部队并不敢贸然直进,他们在前几次“围剿”中,吃尽了红军声东击西的苦头。

他们担心这是红军设下的圈套,他们在东张西望,派出小股部队以探虚实。

项英对主力红军西征的情况是清楚的,他知道主力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回不回来都是个未知数;但他为了鼓舞留在苏区的指战员的信心,给他们造成主力很快就会回来的印象,竟不惜与敌人拼消耗。以至于他的决战方针,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和赞成。那时,不少人都处在盲目乐观的状态之中。

唯有陈毅是清醒的,可他又左右不了目前的形势。只能是急在心里,苦在心里。灾难的魔影,正在一点点地向苏区逼近……

红军主力留下的近万名伤员,分散在几处,要让他们顺利地被苏区领走,的确很困难。敌人迟早会来,保住他们的安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陈毅左思右想,想出了一条妥善的办法。苏区的男人大部分都参军了,更多的是牺牲了。这些受伤的红军战士都很年轻,让这些受伤的战士做儿子,做女婿,做丈夫都是一种好办法。陈毅想到这,无奈地摇摇头。

伤员们集中在坡地上,村民们赶集似的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来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人家里大都是有人参加红军的。

王婆婆从王家坪动身,走了小半天山路,她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批伤员被领走了。医院门前的空地上,仍足有几百伤员。他们对这样的行动,表现的非常冷静,他们不看来领他们的人,有的闭着眼,有的望着别处。

王婆婆被坐在一角的一个伤员吸引了,那个伤员的伤在腿上,他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仰着头望着天空,在用草叶吹一首歌: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红色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拚!

直到最后一个人!

王婆婆听过这首歌,红军走的那一天,就是唱着这首歌走的。王婆婆一听见这首歌,她就能想起王铁,想起于英。他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每天都要立在门口呆望几次,总想着有一天,王铁和于英会双双地从小路上走回来。

她望着那条曲曲折折通向远方的小路,他们就是顺着那条小路走的……

王婆婆向那个伤员走去,那个伤员看着王婆婆一点点向自己走近,他的嘴里仍没有停止吹口哨,口哨声一直那么支离破碎地响着。王婆婆立在他的面前,后来就蹲在他的面前,伤员停止了歌唱。伤员望着王婆婆。王婆婆又想到了王铁,想到王铁正在和敌人打仗,一颗子弹击在王铁的身上,王铁的身上血流如注,王铁在喊:娘——王婆婆的心里颤了颤。

伤员说:红军走了,我们是伤员。

王婆婆的鼻子有些酸,她蹲在伤员面前,攥住了伤员的手。

你愿意就给俺当儿子吧。王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

红军走了,敌人要来了,连累您不好。伤员说,眼睛望着别处。

俺儿子就是红军,俺还怕啥连累。王婆婆攥紧了伤员的手。

她看见伤员的眼睛潮湿了,有两滴亮亮的东西正在缓缓地从眼角里溢出。伤员支撑着身子跪下了,他双手抚地给她磕了一个头,轻轻地叫了声:娘——王婆婆的眼泪汹涌着流了出来,她抱住了伤员,哽哽咽咽地答:哎——两个人抱成了一团。

我叫陈百强。伤员冲她说。

百强咱们回家。王婆婆扶着陈百强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他又立住脚,放开王婆婆的手说:娘,您等我一会儿。

陈百强说完向那些伤员走去,到了近前他跪下了,哑着声音说: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若老天爷有情,咱们弟兄们还会再聚的。

伤员们听到了,有几个呜咽着哭了起来。不知是谁又带头唱起了那首歌,众人便一起唱了起来,高昂的歌声从山坡上向四面八方流去,来领伤员的村民,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他们背过身去,在用衣襟拭泪。

王婆婆搀扶着陈百强向王家坪走去。陈百强拖着一条腿,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另一只手扶着王婆婆。突然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从陈百强的怀里掉下来,陈百强忙弯腰去捡,那是一颗手榴弹。

王婆婆没有见过手榴弹,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陈百强冲她说:娘,这是炸弹,炸白狗子用的。

王婆婆没有说话,看着陈百强小心地把那颗手榴弹又揣在怀里。王婆婆的心里沉甸甸的,似乎压了一个什么东西。她盼着早些到家,到家后,她要为陈百强做一顿好饭……

村苏维埃主席白天兴接到去领伤员的通知时,便似被猫咬了一口,他呆呆愣愣了足有几分钟。

红军主力走了,白天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自从王先贵死了之后,他的确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后来他发现没有人怀疑他,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可山上那些埋着的财宝仍让他坐卧不安,可他又不敢再有所行动,直到那些财宝重新被红军取走,他才彻底死了那份心思,一心一意用在女人身上,王先贵的媳妇成了他的玩物,只要他想,什么时候都能去。女人半个不字也不敢说,他想咋样就咋样,后来他就觉得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他从女人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那女人的眼睛里总是冷冷的,泛着一股杀气,让他常常不寒而栗。他和女人做那事时,女人一点也没热情,任他怎么努力,女人一直不吭不哈的,眼里一如既往地流露出一股冷气。白天兴就有了火气,他一边在女人身上折腾,一边问:你是不是恨俺?恨俺你就说一声。

女人不说话,任他折腾。

你是不是想要杀了俺?他又问。

女人仍然不说话。

他便开始掐她、咬她、抓她。

女人忍受着,嘴里嗞嗞地吸着气。他就发狠似地说:你是不是想杀俺?

女人终于呻吟着说了:没人敢杀你,你是主席。

白天兴听了这话,便恶狠狠地笑了。

女人虽然这么说,可他心里仍然不踏实。和女人干过之后,不管有多么晚,他从不在女人那留宿,他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女人真的把他杀了。

红军主力一走,他便想:村主席当到头了。

当年他积极支持红军打土毫分田地,是因为红军的强大。

他没有能力也不敢和红军抗争,那时他觉得给红军办事没有亏吃。让他当主席他就当,从中他得到了以前没有得到的。他从村民的眼睛里,看到了爱和恨,当然其中也有嫉妒的目光。

分地搞运动,他村主席可以说一不二,他当年当土匪时,那么多人瞧不起他,躲着他,恨他,诅咒发誓要把他杀死。可现在这些人见了他,远远地就带着笑,主席长主席短地叫,从中他得到了一种满足,一种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满足感。

可如今红军走了,也就是说,村主席以后就没了靠山了,还能有谁把他这个村主席当一回事儿呢?都说红军很快就会回来,可又有谁知道会啥时候回来呢?红军这一走,国民党的队伍很快就会来的,给红军干事儿那就是国民党的敌人,敌人能放过给红军干事儿的人么?自己又不是红军说走就走,他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这么想过之后,白天兴更加肯定地认为:村主席是不能再干了,谁愿意干就让谁干去。

伤员也不能领,领了伤员,等国民党部队一来,更说不清了。

村民们聚在村头等待领伤员的时候,白天兴一摇一晃地走了出来。他冲每个人笑着,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走到人群中,先是给众人做了个揖,然后说:老少爷儿们,俺白天兴当村主席时,可有地方对不住大家伙?

他这么一说,村民们都摸不着头尾,便没有人说话。

白天兴就又冲众人笑了笑道:俺白天兴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无论啥时候都想着大伙,念着大伙,以后有啥事用得着俺姓白的,老少爷儿们只管说话。

村民们困惑地望着他。

白天兴觉得不能再这么绕弯子了,好话说得再多也不会有什么大用,于是他说:今天俺想和老少爷儿们说个事儿,就是俺白天兴不能再当这个村主席了,俺要出趟门,料理不了村子里的事了。

人群开始乱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

白天兴又冲大伙做了一圈揖,便走出人群。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一片树丛后,听人们议论了一阵,便平静了下来。众人又去领伤员了。他看见王先贵的媳妇也背着一个伤员向自家走去。

白天兴想:是该出去躲一躲了。他吁了口长气,从树丛里走出来,向村外走去。

正文 第十八回 男装女痴情不改 刘二娃坠崖悔意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描写长征初期时曾这样写道:

起初,红军都是在夜间行军。白天,战士们不是躺在樟树的树荫下就是蜷曲在桤树丛中睡大觉。

行军时他们尽拣小路走。赣南和毗邻的广东没有公路,即使有,红军也要尽量设法避开。……夜间行军倒并不枯燥,正如一位红军干部告诉史沫特莱的那样:“皓月当空,轻风拂面,夜行军也是很惬意的事。要是附近没有敌军,各个连队之间还要拉歌呢!”

……当月亮被云遮住,部队就要燃起火把行军。这种火把通常是一束劈开后又捆扎起来的竹子,有时还用松枝,还有盛满了油的竹筒。这时,无论是从山脚下仰视,还是从山崖俯视这条忽隐忽现、逶迤盘旋的火龙,那都是一幅美妙的图画。但是行军并不都是那么美妙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战士们有时在自己的背上拴上白布条子,好让后面的同志看清楚跟上来,有时在危险的小路上行军,后面的同志要将双手搭在前面同志的肩上,以防偏离那条狭窄的小道。这些小道经常是很滑的,如果一个人摔倒了,后面跟着的一班人也会摔倒,搞不好,有时还会从200英尺高的陡崖上摔下去。

一般来说,红军战士都有非常明确的奋斗目标,宣传队又为他们加油打气。干什么,怎么干,都有人告诉他们。但在长征初期没有人这样做。

于英一点也没有体会到索尔兹伯里笔下长征初期那种浪漫和美妙。她的眼前除了一团乱糟糟的民工队伍,就是走不完的山路。

刚出发时那支庞大的民工队伍,一过粤汉铁路,人数明显少了下来。没有人来做他们的工作,他们只能随着前面的队伍走,前面的人停下来,后面的人也随着停下来。敌机的轰炸经常让这支队伍像炸了锅的蜂群,四处乱跑,等敌机过去了,到处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散扔的担子到处都是,有一个走在于英前面的汉子,走着走着突然跌倒了,于英以为那汉子不小心跌了一跤,便站着等他重新站起来,可等了半晌仍不见那汉子起来。于英伸手去拉,才发现那汉子已经死了。

于英只好从那汉子身上跨过去,后面的人也依次跨过去。

起初于英还在为那些遗弃的物资惋惜,后来见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肩上的担子却显得愈来愈沉重了。那是用草绳捆扎起来的担子,草绳下面又用防雨布裹了,这么多天,于英一直不知道自己挑着的是什么。刚开始并不觉得那担子有多么重,但现在担子压在她的肩上,她仿佛像挑了两座山。肩膀先是红肿,后来打起了两个大水泡,水泡破了,皮肉就烂了,烂了的皮肉粘在衣服上,火烧火燎地疼。后来肩膀也麻木了,肩膀上的衣服被磨出两个大洞,洞口张开着,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于英的裤角也被划破了,她干脆把裤角挽了起来,一直挽到膝盖以上。她穿烂了两双草鞋,现在她只能赤脚走路了。

赤脚被山石硌得针扎了似的疼,脚掌上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她不知这是要往哪里走,走到哪里才是个尽头。但她心里坚信,她走着的路,是王铁走过的,王铁就在前面,她要随着王铁走下去。

一想起王铁,心里便充满了温柔。刚离开苏区时,天气还是那么热,可走到现在,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了,树叶凋零,霏霏秋雨又凉又密地下着,经常冻得她哆嗦着身子。一个好心人脱下了身上的夹袄让她穿上,但仍然抵挡不住阵阵的寒冷。

于英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身子早该来红了,可一直没有来。连日的行军,她怕的就是身子不方便,一直没有来红,让她放宽了心。可接下来,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这种恶心让她经常停下来蹲在路边干呕一气。结果吐出来的只有胃液,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经常令她心虚气短,力不可支。起初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怕自己病倒,病倒了她就无法走下去了,便再也看不到王铁了。后来她把这种感觉和来红的事联系在一起,就大吃了一惊。她想:自己可能是怀孕了。她没做过母亲,在做妇女工作时,经常听怀孕的妇女讲怀孕的事。这么一想,她便肯定自己是怀孕了。一股巨大的欣喜在她心头冲撞着。她想起了和王铁分别的那一夜,王铁是那么有力气,那种感觉,让她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那时她曾似呻似唤地说:你可真有劲。后来她就在王铁的肩上用力地咬了一口。王铁叫了一声,之后,便更用劲地抱住了她……

于英一想起这些,仍脸红心热的。她要追上她的心上人王铁。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要走下去,走下去……

王铁离开苏区时,刚开始部队一直走在前面。那时的部队情绪很好,战士们只知道部队要有重大行动了,要打大仗了。可没想到会走这么远。一离开江西境地,战士们一个个都哑了口,不说不笑了。他们不知这是要往哪里走,有不少战士兜里还揣了一把从江西带出来的土,他们说这是家乡的土,以后要是想家了,就看一看家乡的土。

战士们不停地问王铁,部队这是往哪里走,去干什么。王铁就说:去打仗,现在离开苏区,是为了保卫苏区。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这么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王铁离开江西的时候,兜里偷偷地也装上了一把土。揣上了这把土,也觉得母亲和于英离自己就亲近了许多。从部队一离开苏区,他一直在思念着母亲和于英。他不知道,部队离开了苏区,她们会怎么生活,敌人来了她们怎么办?苏区的人民怎么办?在苏区打仗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就是母亲就是亲人,不能让敌人前进一步,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苏区和亲人的安全。那时的仗打得很明确,他心里踏实,一离开江西,他就没有了那种踏实感,他回答战士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心里也发虚,不知怎么样才能稳定住全营战士的心。

小罗仍然是他的通讯员,经过战火的洗礼,小罗成熟多了。小罗忠于职守地几乎和他形影不离。行军的时候,小罗经常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说话。

那天小罗一边走就一边说:营长,俺刚才做了个梦。

王铁说:扯淡,咱们都两天没睡觉了,你做个鬼梦。

小罗一脸严肃:营长,不骗你,刚才俺一闭眼就梦见俺娘了。

王铁看了小罗一眼,王铁知道他娘早就死了。

小罗仍说:俺梦见俺娘哭叫。俺不知俺娘为啥要哭。

王铁宽慰他:那是你瞎想的。

小罗忧郁地说:不骗你,俺娘还摸俺的头了,还说俺长高了。

王铁的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一直把小罗当成自己的兄弟,这孩子太苦了,父亲牺牲了,母亲又去了。想到这王铁说:小罗,等打了胜仗回到苏区,俺就让俺娘收你做干儿子,你干不干?

小罗笑了,抹一把头上的汗,咧着嘴说:那敢情好,俺也有娘了。

王铁也笑了,笑得却有些苦涩。

部队再往前走,开小差的便多了起来,为了不让开小差这种势头蔓延,王铁这个营从部队前头调到了后头,专门收容那些开小差回家的战士。也就是说,王铁营走到了民工的队伍还要后面一些。

当了营长的王铁,离开家乡后,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并不比那些红军战士淡漠,相反的,越走离家乡越远,那种思念之情便越来越强烈。他不仅思念母亲,同时也在深深地思念着于英。于英的音容笑貌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那天黎明,他跪在母亲的房门口时便有一种预感,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听着年迈的母亲在房间里的每一丝动静,心便似撕碎了那样的疼。他告别于英的时候,在于英的眼睛里看到了更深的思念。他强忍着自己的泪水没有流下来,千言万语凝聚成一个哽咽的声音:等红军回来,咱们就结婚。他说话的样子似在冲她发誓,她点了点头。他便走了,越走越快,他怕自己会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但知道于英站在他的身后在用怎样一双泪眼向他告别。走到后山梁时,他才停下脚,深情地回望一眼王家坪,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朦胧中的王家坪越来越远了,他的心也随着一飘一荡的。

王铁奉命收容那些回逃的战士,心里对那些战士却怀了深深的同情。

刘二娃刚开始并没有下定决心往回逃。刘二娃随着队伍进入广西、广东交界的崇山峻岭后,每天都要走几十里路,通过大庚山时,部队晚上行军只能打着火把过山,那一串串火把长龙,让刘二娃震惊了,他觉得是那么新鲜。可这种新鲜感很快便被恐惧取代了,山路越来越不好走,天空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雨,道路又陡又滑,四周都是黑洞洞的一片,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脸上,刘二娃几乎睁不开眼睛了。背在身上的背包被雨淋透了,越来越重。刘二娃扯着前面战士的衣襟,后面的人也同样扯着他的。二娃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身上的雨水和泥粘在了一起,二娃想哭,却哭不出来。

走着走着,冷不丁会传来一串惊叫,那是扯在一起的几个战士一同摔下了山崖,他们的惊呼一直传到了山下,在空洞洞的山谷里回响着,接下来便没了生息。二娃听着这种瘆人的声音终于呜呜地哭开了,哭了一阵,他才发现队伍里不只他一个人在哭,很多人都在哭。

二娃哭了一阵,饥饿和瞌睡向他的全身袭来。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已经有几天了,他没有看到一丝人间烟火,身上带着的干粮早就吃完了,现在他们只能饿着肚子。二娃觉得浑身上下一点热气也没有了,肠胃猫咬似地疼,他扬着头,让雨水流进嘴里。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哭了。部队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就停下了,二娃不顾周围哪是泥,哪是水了,“咕咚”一声倒下去,他发现周围的人和他一样也一起倒下了,眼睛刚闭上,大脑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娃醒了,周围前后都是人,有的在地上蹲着,有的仍躺在泥地上,天渐渐地亮了,雨似乎小了一些。二娃这才发现,前面的山路上,一个很大的箱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个大箱子周围聚了好多人,一个干部在指挥着,他们在那个箱子上拴上了几条绳子,还有不少红军战士解下了绑腿带,也系在那个大箱子上,几十个人一起喊着口号,那个箱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很沉。五六十人一起用劲,那个大家伙,只往前挪一挪。十几个人像牛似的趴在地上,背上拉着绳子,他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可那个大家伙只往前走那么一点点。

后面的队伍越聚越多,吵吵嚷嚷地聚在山路上,人群一疙瘩一团的。

一个干部仍在不折不挠地指挥着几十个红军战士往前挪那个大家伙。天越来越亮了,濛濛的雾气开始从山涧、山头周围泛起,弥漫了四方的天空。二娃麻木迟滞地蹲在地上,耳旁的吵嚷声忽远忽近地在他耳畔响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走?一个高个子,脸上长着胡子的红军指挥官从部队后面挤了过来。

负责搬动那个大家伙的红军军官回过头来,冲胡子首长敬个礼说:这是印刷钞票的石印机,前面路太陡,过不去。

胡子首长看了看,挥挥手说:把它扔掉。

那个军官的脸就白了一些,带着哭声说:首长,不能啊,我们辛辛苦苦都搬了一个多月了。

扔掉它!胡子首长不容置疑地又挥了一次手。

军官“咕咚”一声就跪在了首长面前,哽着声音道:这是博古同志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没有权力扔掉他。

胡子首长看了眼跪着的军官,又望了眼身后的部队,部队在山路上越聚越多,挤成了一团。

你扔不扔?!胡子首长咬了咬牙。

首长,要过,你就从我们身上踩过去吧,没有博古的命令,我们不能扔掉他。军官的眼泪和泥水混在了一起。

那我就先毙了你。那个首长说完,从身旁警卫员手里接过手枪,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

站在军官后面的那些呆看的战士,看着眼前这位不认识的首长真的发火了,便也一起跪在山路上。

一瞬间,首长很惘然的样子,他无助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部队,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眼睛里就充了血。他回过头冲身后喊了一声:三团长。

后面的人群里就有人答了一声:到!

首长说:执行我的命令,把拦路虎推下去。

一个团长就带着一群红军战士冲了过来。

跪在地上的军官,一边伸手阻拦着,一边喊着:不,不,你们不能啊,这是我们的任务哇——冲上来的战士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搬起那个大箱子,喊着口号,向山涧下推去。

那个军官疯了似的趴在木箱上,绝望地冲着胡子首长说:

要推把我也一块推下去。

执行的团长就有些愣,他回望一眼胡子首长,胡子首长真的生气了,吼了一声:把他们统统地给我拖开。

执行命令的团长这时似乎才清醒过来,挥了挥手,几个战士把那个军官拖到一旁,转眼间那个大家伙就被推下了山涧,半晌山涧下传来“轰”的一声闷响。

跑步前进!胡子首长发布了命令。

后面冲上来的部队,快速地向前扑去。

那个负责运送石印机的军官,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呐——便晕倒在地。他的周围是战士们向前奔跑的双脚。

二娃被眼前眼花缭乱的局势弄得惊呆了。

后面的部队跑过去之后,他们才接到继续前进的命令。他看见那个军官带着他的兵们站在山涧旁朝山下呆望着。

刘二娃随着队伍昏昏沉沉地走着。

突然,前面传来了枪声,刚开始并不密集,后来就响成了一片,像刮过的一场风。响了一气,又响了一气,枪声变得远了一些,也渐渐地稀疏下去。

刘二娃想,一定是刚上去的部队和敌人接火了。二娃这支部队,也接到了战斗的准备,小跑着向前面奔去。二娃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的,肠胃不那么疼了,眼前的景物却变得模糊起来。

部队翻过一片山梁,前面就是一片平地。刚才的战斗就是在这打响的,山谷里到处是尸体,有红军的,也有国军的,双方的尸体交错着压在一起,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雨后的山谷里,流着一条小溪,溪水被血水浸红了。整个山谷狼藉一片,数不清的尸体。部队没有停下来,迈过战友和敌人的尸体向前走去。二娃看见尸体堆里有一只手在动,似乎在招呼他们,二娃愣了几秒才看清那是一个红军战士的手臂,他近前两步,看见那个红军战士的两眼大睁着,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胸口两处中弹,血流如注。

那个红军战士看见了二娃,牵动着嘴唇,微弱地说:俺……俺要……回家……说完便放下了那双摇动的手,那双眼睛仍那么大睁着。

“哇——”的一声,刘二娃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二娃是在一个夜晚掉下山崖的,刚开始他虽说有点头晕,却是清醒的。他扯着前面人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就睡着了,肩上的枪,一摇一晃地磕着他的后脑勺,他双腿机械地往前走着。他终于一脚踩空,跌了下去。二娃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后面扯着他衣襟的那个战士用力扯了一下,没有扯住,只扯下了一块二娃的衣襟。队伍乱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向前赶路了。每天都有人跌到山崖下,行军的队伍已经习惯了。有两个老兵在二娃摔下去的地方,摘下帽子默立了一会儿。

二娃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他发现自己被吊在一棵树的枝杈上,腰带被那个枝杈挂住了。树下流着一条溪水,溪水上冒着雾气,那支枪摔在一块石头上,断成了几截,二娃的背包也掉在了溪水里。二娃活动了一下腿脚,身上并没有受伤,他挣扎着从树上溜下来。饥饿的肠胃已经麻木了,此时他并不感到有多么饥饿,但他还是蹲在溪水边喝了几口水,当他捧起溪水准备洗把脸时,才发现脸已让树杈的枝条划破了,血凝在上面,一碰钻心地疼。

二娃站了起来,他的头脑异常的清醒。周围极静,头上的天空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山崖石壁上长满了绿苔,湿漉鹿地滴着水滴。二娃心底里突然涌上来一阵恐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来人呐——他的声音被山涧挤扁了,窄窄地传出去,又很快传了回来。他一连喊了几声,只有回声。二娃此时真的害怕了,他虽生在山区,可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原始的恐惧。二娃此时想到了生,他想自己无论如何要活着走出去。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顺着峡谷往上或往下走,他记得离开苏区时,是背对着太阳走的。现在太阳的光线幽深地照在峡谷里。他要走出去,前面是茫茫的大山,后面也是茫茫的大山。这时,他想到了于英,想到了那个漂亮的妇女干部。她甚至答应他,打了胜仗,她就嫁给他。他一想起于英浑身就多了些力气,走回苏区的想法便占了上风。二娃心想,部队走了,俺找不到了呐。他往东面走了几步,又想,要是于英怪自己没有随部队去打仗怎么办?到那时,于英还会同意嫁给自己么?他又有些犹豫,要是往回走,他真的没有把握找到部队,还不如回去好。苏区不是还留下那么多部队么,找不到西去的部队,能找到苏区留下的部队也好。

那样,他还有机会看到于英呐。这么一想,他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溪谷周围落满了从山上掉下来的红果,走一阵,二娃就停下来拾几颗红果吃,渴了就喝一口溪水。他目标坚定地向前走着,他固执地认为,顺着峡谷走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出峡谷的,他们来时,就是顺着这条山脉走过来的。

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二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脑子里一阵阵开始变得麻木迟钝。走着走着他就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仍走在队伍里,双手扯着前面战士的衣襟。在这种幻觉支配下,他机械地走着,双腿肿了,刚开始感到还有些疼,最后连那种疼痛也消失了,被树杈划破的衣服,只剩下了几条,在他前胸后背上贴着。裤子也早烂了,长裤变成了短裤。他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着,他要走下去,要活着走出去,于英的音容笑貌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他迎着她走下去……

峡谷变得开阔平坦起来了,二娃对周围的一切变得熟视无睹,他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前面就是一个沟口,过了沟口就走上了山路,二娃觉得眼前这一切好似很熟悉,不知何时走过这个地方,他一步步向沟顶爬去,快到沟口了,腿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一跤便跌倒了……

王铁收容了许多掉队和逃跑的兵,本着上级教给他的原则,掉队的他们要抬上走。逃跑的要进行教育,仍坚持走的,留下他们的武器,放他们走。一路上,王铁带着全营,他们碰到掉队的多,那是一些身体有病行动迟缓的战士,王铁便派两名战士搀着他们走,有病得严重的,就在路边砍断两根树枝,用绑腿布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抬上走。这样一来,他们的行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也有逃兵被他们发现了,逃兵自知理亏,跪在地上求饶说好话,王铁便给他们做工作,讲一些红军转移的大道理,有的痛哭流涕,誓死不往前走的,王铁也不好再说什么,留下他们身上的武器放他们走。也有的害怕就地处死,答应愿意往前走,可没走一段时间,他们趁人不备又偷偷地溜了。

时间一长,整个营很快成了担架队,一行人走走停停地向前移动着。

走到山叉口时,天已近中午了,走在前面的小罗突然喊了一声:营长,这里有个人。

王铁走过去,就看见了二娃。二娃昏死在草丛里,是来解小便的小罗发现了他。王铁看到了二娃头上戴着的红军帽,才辨认出是自己人。王铁弯下腰,伸出手试了试二娃的鼻息,发现还有气,便让小罗把二娃从草丛里抱出来,拿来水给二娃喝下去。二娃喝了几口水便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眼前的王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这几天经常产生这种幻觉,便又闭上了眼睛。王铁从怀里掏出一块马肉,这是昨天前面运输队死的马,分了一些肉给他们。二娃朦胧中闻到了肉香,一把抓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二娃吃得气喘吁吁,嘴里打着嗝,王铁又让小罗给他喝了些水。

二娃这时才清醒了过来。二娃吃完肉浑身有了力气,他呆看着眼前的王铁,喃喃地道:俺不是做梦吧?

王铁说:你是哪个部队的?

二娃脑子里一片浑沌,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个部队的了,他刚参加红军,便参加了长征。二娃摇摇头。

王铁又问:你掉队了?

二娃就想起自己在山崖上掉下来的经过,他冲王铁说了。

王铁叹口气,拍着他的肩膀道:算你命大。看了看二娃又说:你这是要往哪里走?

二娃又想到了苏区,想到了于英。他冲王铁说:俺要回家。停了停又说:俺回家也当红军,打白狗子。

王铁想了想,没说话,他看着眼前的二娃,心想:这还是个孩子。他叫过小罗,让小罗拿出两块银元,交给二娃。小罗不情愿地把两块银元扔到二娃面前。二娃没想到会遇上好心人。

王铁做完这些,随小罗一起追赶队伍去了。小罗不高兴地说:一个逃兵你还对他那么好。

王铁冲小罗笑一笑,伸手摸了摸小罗的头。

二娃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两块银元,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王铁的背影跪下了,他冲着渐渐远去的队伍背影说:俺要打白狗子哩,俺不打白狗子就不是人养的!

二娃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正文 第十九回 大本营函电交驰 一军团死守阵地

中央军委将渡口选在界首和凤凰嘴之间,这个地点正是6军团杀过湘江与2军团会师的地点。

1军团夺取全州未成,只能将第一道阻击线选在湘江西岸距全州十几公里的鲁班桥,脚山铺一带。

脚山铺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桂黄公路就经过此地,公路两旁夹峙着绵延不高的丘陵,形成了几个高高低低的天然阵地,东面的籄E帝岭和西面的抱子岭要更高一些,山上树木不多,乱石混杂,在目前的地形上看,只有此地还算是一个较理想的阻击阵地。

1军团一过江,林彪和聂荣臻,便把阻击阵地选在了这里。

白崇禧撤走了桂军,只留下一些民团,刘建绪很快意识到白崇禧是怕惹火烧身,只是想保住广西。这样一来红军只能入湘,这是刘建绪不愿意的。刘建绪一面报告给何键,一面从全州倾巢出动,以4个师的兵力,向湘江扑过来。何键一面把这一情况汇报给蒋介石,一面向湘江增兵。从南昌行营函电交驰中便可看到红军的处境万分危机。

1934年11月12日。蒋介石委任何键为“追剿”总司令电。

派何键为追剿总司令,所有北路入湘第6路总指挥薛岳所部及周浑元所部统归指挥,并率领在湘各部队及团队追剿西窜股匪,务须歼灭于湘、漓水以东地区。除任状、关防另发外,特电遵照。

1934年11月13日。

何键关于消灭中央红军于湘、漓水以东地区的“追剿”计划。

第一,迄11月12日晚状况

一、自11月9日以来,西窜之匪逐次进入宜章境内,其一部向宜章县城攻击,一部经由良田向万会桥北窜。匪之主力伪第1、3、5、8、9等各军团,麇集宜章东方之白石、平和、文明司间地区。迄昨(12)日晚,文明司附近之伪第8军团(第21、第22两师),经我第62师击破后,分向赤石司及九峰方向溃窜。万会桥附近之匪(伪第3军团)尚与我第15师激战中。唯宜章县城因我兵力寡弱,驰救不及,业已失陷。且有匪之一部窜抵宜章北方之黄茅附近。

二、我广西方面,配置于湘、桂边之兵办,自咸水经黄沙河至永安关一带,仅有民团千余人。其正式军队已开始向全县、灌阳、兴安间地区集中。我广东方面,于坪石至九峰之线,约有兵力5团。

三、本追剿军所属各兵团态势如左:

1.薛总指挥岳所部(5个师为基干)昨(12)日先头抵江西之安福县,本(13)日继续西进。

2.周指挥官浑元所部(4个师为基干)昨(12)日先头抵桂东县,本(13)日可抵资兴。

3.原西路军各兵团之行动如左:

第16师及补充总队(大部已到大江口)及湖南保安3团(附机枪12连)守备自东至衡州间沿湘水左岸地区。其主力配置于东安至零陵之间。

第15师在郴县之南方万会桥附近,与匪激战中。

第62师昨(12)日在文明司北方之勾刀凹附近击破伪第11军团练21、第22两师之匪,跟踪追击至文明司。昨晚在该地附近彻夜。其余由赣西西进各兵团计23师本(13)日先头可到达郴县北方之高司;第5师本日先头可达资兴;第63师本日可达耒阳。以上除薛总指挥岳所部及守备湘水沿岸之各部队外,其余各兵团预计可于14、15两日陆续到达桂阳、郴县之间。

……

1934年11月中旬。

南昌行营关于“追剿”中央红军的计划。

第一、敌情判断

一、萧克、贺龙两股匪军,在湘西之慈利、大庸一带合股后,似将继续活动于龙山、咸丰及川东地区,以图截断川、鄂及川、湘交通,并掠夺物资。

二、朱、毛股赤匪之第1、第3、第5、第8、第9各军约10余万人,窜抵湘南后,将经桂北、黔东,向南窜犯,图与川北之徐向前股及湘西萧、贺股匪,互成犄角之势,再行相互策应,制我川中。

三、第4军团徐向前股,由陕南窜至川北之通江、南江、巴中地区后,似将继续窜犯嘉陵江之阆中、南部一带,以图牵制我川中进剿军,策应朱、毛、萧、贺各股匪军之行动。

四、各该股匪均将避实就虚,沿途流窜,破坏交通,掠夺物资,宣传赤化,以达成再度啸集之目的。

……

第四:军队区分

追剿军总司令何键

第1路追剿司令刘建绪

第16师

第62师

第63师

第19师一部

补充团(4个团)

保安团(3个团)

第2路追剿司令薛岳

第7纵队吴奇伟

第59师

第90师

第92师

第93师

第1支队

第4旅

第75旅

第3路军追剿司令周浑元

第5师

第13师

第96师

第99师

第4路追剿司令李云杰

第23师

第15师

第5路追剿司令李韫珩

第53师

广西剿匪军总指挥白崇禧

第7军

第15军

贵州剿匪总指挥王家烈

第25军

第102师

第103师

新编第8师

独立第1旅

独立第2旅

独立第3旅

独立第1师

独立第2师

川湘鄂边区总司令徐源泉

第34师

第58师

暂编第19旅

四川剿匪总司令刘湘

第1路军(邓锡侯)

第2路军(田颂尧)

第3路军(李家钰)

第4路军(杨森)

第5路军(范绍增)

第6路军(刘文辉)

……

蒋介石关于消灭中央红军于湘水以东地区电。

现在匪已窜过一、二两线,今后倘再能窜过第三线,则扑灭更难,贻害国家不堪设想。希芝樵(何键)见督饬两李(李云杰、李韫珩)各部及军队、民团,并会同粤、桂两军,妥为部署,分别严密追堵,务歼灭窜匪于湖水以东;尤须注意勿使迂回粤、桂,剿办更难。并须粤、桂两军严密防堵南窜,但压迫于郴水以北地区聚而歼之,最为有利,又亟须设计迟滞匪之行动。

……

1934年11月27日。

刘建绪关于依托全州、桥头三线阵地夹击中央红军电。

1.据报,匪两万余本日抵文市。其最先头便衣散匪约二三千人,刻正分途通过茅埠、屏山渡、凤凰嘴之线,向我侦察,东山徭方面尚无匪情。我桂军一部正在灌阳西三峰山、鏕刀湾一带与匪激战。另有桂军11团已集结新圩、唐家园之线,会同敌军向匪夹击。

2.本军以协同桂军夹歼该匪之目的,决先依托全县沿飞弯桥至桥头三线占领阵地,以主力集结大石塘、石角村、全县、五星牌,待机出击。

3.着章(章亮基)师迅即占领飞弯桥、桥头之线阵地,主力控制桥头后方,另派精锐1营,轻装星夜兼程占领寨圩,切实固守,但桥渡须构成据点。

4.着何平部迅即就秀衣渡、王家、茅埠沿河之线,严密布置警戒,主力控制全县城北端。

5.着陶广师即集结五星牌附近待命。

6.着陈光中师以一部严密固守黄沙河至秀衣渡沿河之线;主力即集结太平铺待命。但沙子街仍须留守兵固守。

7.着李司令觉即率成铁侠部,迅即集结全城西北端待命。

8.着喻炮兵营即在大石塘附近选定阵地,对各方测定射击距离。尔后暂归章师长指挥。

9.予在全县。

注意:(一)全县城防系统由桂军陈(陈恩元)

指挥担任;(二)各部队均应于直前方远派侦察及游击队。

右命令9项,注意2项,仰即遵照。

1934年11月28日。

蒋介石关于红军先头部队从容渡河给何键、白崇禧电。

据恢先(刘建绪)感戌参机电,匪先头已于宥、感两日,在勾牌山及山头与上米头一带渡河。迭电固守河流,阻匪窜渡,何以全州沿至咸水之线并无守兵,任匪从容渡河,殊为失策。窜渡以后,又不闻我追堵各队有何处置,仍谓集结部队,待机截剿。

匪已渡河,尚不当机立断痛予夹击,不知所待何机?

可为浩叹。为今之计,惟有一面对渡河之匪,速照恢先、健生(白崇禧)所商夹击办法,痛予歼除;一面仍击匪半渡,务使后续股匪不得渡河,并照芝樵(何键)预定之计划,速以大军压迫。匪不可测,以迟滞匪之行动,使我追军得以追击及兜剿。总之,窜匪一部漏网,已为失策,亡羊补牢,仍期各军之努力,歼匪主力于漓水以东,四关以西地区也。前颁湘水以西地区剿匪计划,已有一部之匪西窜,并望即按计划次第实行,勿任长驱西或北窜为要。

中正。俭亥行战一印。

1934年11月29日。

何键关于向渡湘江红军攻击给刘建绪电。

刘司令建绪:

据空军本日报告:(一)莲花塘、大福桥、石塘圩、铁路头、大岭背一带各村落中发现多数匪军。

(二)文市甚寂静,匪一部似已窜抵咸水西北之蒋村附近。我军追剿队之先头较匪稍后。(三)永州电话:

本日周浑元部在寿佛圩将匪后卫击退,匪向蒋家岭窜走;周浑元、王东均到寿佛圩。等语。判断匪循萧匪故道西窜已甚明显。仰饬五五旅固守梅溪口,遏匪北窜,截匪西窜,并督率主力务于全州、咸水间,沿河乘匪半渡而击灭之为要。

总司令何键。

艳戌衡总参机。

11月29日,刘建绪倾其所有,排出了4个师的兵力,从全州倾巢而出,向红1军团的阵地脚山铺猛攻。刘建绪非常不满意白崇禧这种伎俩——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为了不让红军进入广西,而采取的收缩防守的办法。白崇禧这样一收缩,就等于把刘建绪的地盘敞开了一道大门。刘建绪当然明白,湘军此时只有殊死一战,才有可能阻止红军向湖南方向推进。

红1军团的先头部队2师扼守着脚山铺阵地,刘建绪的4个师轮番向脚山铺阵地猛攻。

刘建绪动用了飞机助战,2师顽强地扼守着阵地。

1师一直在跑步前进,这支队伍一连一个星期没有睡一次好觉,没吃一顿饱饭了,一路征战,马不停蹄。有的战士跑着跑着便趴下了,头一挨地便睡着了。前方是隆隆的炮声,喊杀声,周围是人喊马嘶部队跑步前进的声音,有不少战士就这样被后面的人踩伤踩死了。

2师终于在11月30日拂晓前跑步抢占了美女梳头岭。

部队还没站稳脚跟,敌人就展开了进攻。

敌人的迫击炮和德制新式卜福式山炮疯狂地向红军阵地轰击,小小的阻击阵地,顿时浓烟滚滚,满目疮痍,遍体鳞伤,来不及挖工事的战士们,把敌人的弹坑当作掩体。

浓黑的烟云笼罩住了阵地,半边天也被染得浑沌一片。

飞机低空扫射,那一架架飞机钻在硝烟里,似在云层里飞行。弹炮声已听不清了,似刮风,又似一阵雷鸣,整个大地在颤抖着。

坚守阵地的战士们,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耳朵也被炮声震聋了。他们心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切为了苏维埃新中国,为了保卫中央纵队的安全过江。

呼啸的炮弹雨点似的落在阵地上,来不及躲闪的战士们,被炮弹炸得飞了起来,染血的草鞋,断裂的枪枝在阵地上飞舞。炮声过后,就是黑压压涌上来的敌人,红军战士们也红了眼,他们射击着,可敌人仍在步步紧逼,没有时间射击了,战士们便抽出身后的大刀,叫喊着向敌人冲击……

12月1日。

凌晨,濛濛大雾翻卷着吞没了湘江,经过一夜的沉寂,这里竟死了样的静。但坚守在阵地上的红军战士,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敌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冲过来。战士们抓紧每一秒的时间做着战前的准备工作。有的胡乱地往嘴里填几颗炒黄豆,有的在把一粒粒子弹压上枪膛,有的趴在石头上想借此机会再睡一会儿……

因为大雾,敌人推迟了进攻的时间,他们先是零星地往阵地上试射着冷炮,阵地在颤抖。炮火的气浪使浓雾激荡起来,似被撕碎的布片,偶尔会露出一线被炮弹翻耕过的山头。

此时的红军部队在大雾中沉默着,他们在利用这点滴时间休息,准备和敌人一拼到底。

1军团长林彪站在离脚山铺不远的临时指挥所里,这间指挥所是用木板搭成的,有几棵天然的树木掩着这间小小的指挥所,指挥所内几个并起来的弹药箱上,铺着一张地图。地图是作战参谋例行公事地铺好的,林彪看也没看一眼,眼前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打完这一仗,部队向哪里走,那是“最高三人团”的事,眼下1军团最艰巨的任务是阻击敌人,掩护中央纵队过江。

林彪苍白着脸,一言不发,他不时地举起望远镜望着眼前敌我双方的阵地。这位年轻的军团长,1931年担任现职时只有24岁,也就是说,在长征初期的1934年,他也不过27岁。与生俱来的本性,使林彪不论到什么时候,都沉稳而又冷峻,战士们都敬重他们年轻的军团长。

斯诺曾这样描写过林彪:

早在广州时期,1924—1925年,林彪就与周恩来合作。1927—1928年,在南昌起义中他同朱德一起,随后在严寒的冬天登上了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合。

1948—1949年,林彪成为在东北华北地区的常胜将军,共产党中一名受到信赖的司令员。看来林彪在军队的最高领导中,地位仅次于彭德怀,虽然像贺龙、萧克、罗炳辉、聂荣臻和叶剑英等其他领导人的资历都比林彪深。

此时,林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阵地,聂荣臻忧心如焚地站在一旁,不时地也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观察着。

看来今天又是一场恶仗。聂荣臻说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中央纵队是怎么搞的,简直是头牛。林彪咕噜了一句。

中央纵队让那些笨重的家当拖住了。聂荣臻有些不安地说。

我就不明白,这又不是小孩过家家,要那些破烂干什么。

林彪望着湘江方向,那里的雾更大,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能感觉到,那里很静,没有人过江。

破家值万贯呐。聂荣臻坐在弹药箱上,用双拳敲打着自己酸疼的腿。

林彪“哼”了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雾气淡了一些,太阳昏蒙地露出了光线。敌人先是打了一阵密集的排炮,其中有两发炮弹落在1军团指挥所前,用木板搭成的指挥所,摇晃了几下。林彪此时已走出了指挥所,立在一棵树下,举着望远镜观察着阵地。他坚信,1军团是擅长打运动战的,但阻击战仍然打得很出色。林彪想到这,咧了咧嘴角。

湘军在大炮、飞机的助威下,终于冲了上来。他们的指挥官也赤膊上阵,举着枪在后面督战。湘军叫喊着,显得英勇无比,向红军阵地上冲来。

这时候,没有了炮弹的震颤,只剩下了冲锋和反冲锋。白刃格斗,双方都呐喊着,在阵地前杀成了一团。一会儿阵地被湘军占领了,一会儿红军又冲了上来,阵地一会失而复得,一会又得而复失。

湘军是国民党的嫡系部队,早在北伐之后,清理共产党时,何键和刘建绪执行蒋介石的命令最坚决和彻底。他们杀死了无数共产党员,同时也杀死了更多的无辜。

湘军此时在家门口作战,显得异常的英勇顽强,他们在官长的教唆下,说共产党的部队这次是来抢占他们地盘的。共产党共产共妻,见人就杀……湘军并不真正了解红军,在官长的教唆下,都有了一种保卫自己领土,保卫妻儿老小兄弟姐妹的悲壮感。他们在官长的督战下,前赴后继,“嗷”叫着向阵地猛冲,恨不能一口气把红军赶回湘江东岸。

一时间,湘江西岸,战訟E滚滚,喊杀震天,阵地上已经分不清敌我,两团人马扭成了一团,一个瘦小的红军战士,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摇晃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倒下去,而是抱住了身边的一个湘军,那个湘军来不及转身,便和这个小战士一同跌倒了,然后两人便在地上滚成了一团,那个小战士,咬住了敌人的一只耳朵,那个湘军“嗷”叫一声,便血流如注了。他奋力挣开小战士的搂抱,拾起一块石头向那小战士砸去……

正在两支队伍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斜刺里突然杀出一标人马。领头的是一位个子不高,却很壮实的汉子,他头戴红军帽,打着赤膊,身后那群人看似像农民,手里什么家伙都有,有的端着枪,有的举着锄地的工具,还有的举着菜刀,这些人直扑湘军的腰部,湘军顿时乱了阵脚,慌慌地撤出了战斗。

领头的那个汉子挥着滴血的大刀,回过身来冲红军阵地上喊:谁是领导,谁是领导?

一个红军营长出现在他的面前,说:我是2团3营营长。

那汉子把刀插在了地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立正报告说:6军团张东来向你报到。

3营长似乎没有听清来人说什么,又问了句:你说什么?

汉子又重复了一遍:6军团张东来向你报到。

3营长不信似地说:你是6军团的,6军团来接应我们了么?

不,我是6军团掉队的犯人张东来。汉子说,他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很痛苦。

3营长显得木然不解,他很快把张东来这伙人带去见了团长,团长也不知如何是好,便派通信员把张东来带到了1军团指挥所。

林彪已经在望远镜里认识了这个汉子,这个汉子带着一伙民不民军不军的人们,似乎是从地下冒上来的,他看着那个汉子,挥动一把鬼头大刀,左冲右杀,无人能敌,差点叫出一声“好”来。

林彪看着眼前的张东来,他赤裸的胸前,被汗水浸得油光闪亮,胸前的伤疤到处可见,有的是刀伤,有的是枪伤。林彪凭经验便知道,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后面站着的那些人也不卑不亢。他们手里握着的家伙使林彪产生了兴趣。

林彪本不想刨根问底,但他觉得这些人的确有些异样,便挥挥手让张东来随他走进了指挥所。林彪指着那一排弹药箱让张东来坐下,张东来没坐,而是立正,给林彪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张东来说:林军团长,我认识你。

林彪的眉头不动声色地向上扬了扬。

张东来又说:6军团犯人张东来向您报到。

林彪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张东来,6军团几个月前就去与2军团会合了,这是谁都知道的。张东来自称是6军团的犯人,使他有些不解,但他从张东来对他说话的一招一式中,很快就肯定了,眼前的汉子是红军战士无疑,不是一个老兵,没有受过正规训练,装是装不出来的。这个汉子的话,引起了林彪的好奇心。

敌人暂时退却了,阵地上显得安静了下来,战士们正在抓紧时间修着工事。大雾已经散尽,太阳很好地照在阵地上,四处都在弥漫着硝烟的气味。

林彪的心情随之也松弛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听一听眼前的汉子谈一谈,关于6军团,关于犯人。

林彪让人给张东来端来了一杯水,又一次示意张东来坐下,张东来这次没有客气,他坐在弹药箱上,面对着林彪,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到了6军团出发那天,押解他的李排长,还有那漫漫征途……

故事讲起来,有些传奇,可这一切毕竟发生了。

张东来为了掩护李子良排长他们,带着几个犯人向敌人冲了过去,敌人大约有一个连,黑灯瞎火的,他们摸不清红军这股部队到底有多少人,不敢贸然追击,只是一边放枪,一边向红军接近。他们更没有想到张东来几个人,竟来了一个反冲锋。那时,他们也摸不清他们这些人到底冲过来多少人,张东来他们一边迎着敌人跑一边打枪,敌人就乱了阵脚。等他们明白过来,李子良带着一些人已经顺利过江。张东来他们则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敌人追了一阵,怕中埋伏便也收兵了。

张东来一直往前跑,一直到后面没了敌人他们才停下来。

这时他们几个人才看清,他们跑到了一座山上,山不高,树木茂密。别说暂时藏下他们几个人,就是藏下一个营的人马也绰绰有余。

张东来知道,追兵暂时不会从江边撤走,他们现在无法过江,只有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再想办法。这么多天的长途跋涉,从没有好好休息过,刚才的一阵扑杀,使他们耗尽了体力。等眼前的危险一过,他们躺在草地上,很快便睡去了。

张东来几个人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后,几把明晃晃的鬼头大刀已抵在了他们的胸口。这时候,是天微明时分,他看见了几条人影站在他们面前,张东来想:完了,是敌人。现在反抗已经来不及了,他闭上了眼睛,等待那悬在头顶上的刀落下来。

过了半晌,又过了半晌,那几个人没有动静。张东来不解地又睁开眼睛,其中一个短瘦的汉子走过来,冲他问了句:

你们是什么人?张东来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这时他看清眼前这些人不是国民党部队,而是一些农民打扮的人。这时他镇静了下来,反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

瘦汉子笑了笑,挥了挥手里的刀道:我们都是绿林好汉。

张东来松了口气,他从地上坐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道:朋友,我们都是一些穷人,没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瘦汉子笑了笑,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他们的枪道:你们抢了我们的地界。

张东来明白,瘦汉子把他们当成土匪了。想到这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另外几个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围着的那些人并没有对他们放松警惕,仍把刀对着他们。张东来觉得有必要向这些人亮明身份了,便说: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是红军。

红军?!围着他们的那些人面有惊色,不信任地望着他们。

我们真的是红军。张东来又说。

昨天晚上打枪的是你们?那瘦汉子又问。

张东来点点头。

那瘦汉“当啷”一声把手里的刀和拾起的枪扔到了地上,又带头“扑通”一声跪下了,冲那些仍发愣的汉子们说:神人在此,还不跪下。

那些汉子似乎刚有所悟,忙扔下手里的家伙跪在了张东来几个人面前。张东来几个人弄糊涂了,面面相觑,如同掉进了一团浓雾之中。

后来张东来才弄清,这些人都是附近山里的农民,都租种赵土豪家的地。赵土豪叫赵永良,50来岁,对穷人极其凶残,无恶不作,交不起租子,便用人去顶,给他家无休无止地当奴隶,稍有不从便活埋,要么就点天灯。这一带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他占有过。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不敢说半个不字。赵永良家里养着几十个打手,还有几条枪,赵永良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的儿子在刘建绪的队伍上当着连长。他儿子经常带着一些队伍回来,在家里住上两日。赵永良便愈加有恃无恐。没有人敢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反抗。

瘦汉子的名字叫王老三,王老三也租着赵永良家的地种。

那是两亩山地。王老三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两亩山地养活着他和母亲还有一个15岁的妹妹。两亩山地无法糊口,更谈不上讨老婆了。眼见着一年大似一年,做母亲的急,当妹妹的也急。后来母亲想出了换亲这个办法,后山竹林沟的也有一家穷人,男方也穷得娶不上媳妇,正好也有个妹妹,也正在想换亲。经两方面说合,换亲的事就定下来了。说好了秋收后就把双方的亲事办了。没想到那一年遇上了大旱,整个夏天没有下雨,二亩山地颗粒无收,到了年底自然无法交租。赵永良派人来催,王老三交不起租子。赵永良亲自来了一趟,他看到王老三的确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当可以抵交,却看到了王老三的妹妹,长得谈不上漂亮,但还是挺秀气的。赵永良就说:交不上租子也行,让你妹妹去我家干上一个月的伙计,咱们今年就两清了。

王老三当然明白赵永良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即便摇头否决了。赵永良便说:你妹妹不去,你去也行。

王老三想,反正交不起租子,去就去。他便随赵永良走了。刚开始两天一切正常,赵永良家正在大兴土木造房子,有很多交不起租子的人都来给赵永良干活。第3天,赵永良家着了一把火,那场火着得不大不小,烧掉了赵永良家准备盖房子用的木料。赵永良怀疑是有人故意放火,便在夜里把来他家干活的人都用绳子捆了,准备天亮时点天灯。

王老三也被捆了手脚,半夜里他趁看守他们的人不备,挣断了绳子,和几个人连夜逃到了山上。

他们逃了,可没有逃掉的家属和亲戚却被赵永良抓了。王老三的母亲被当场打死,妹妹被赵永良奸污了不算,还被赏给手下的人进行轮奸,妹妹从赵永良家出来,便投河自尽了。

逃出来的这些人,家里的亲人死的死伤的伤。他们恨透了赵永良,可他们又奈何不了赵永良,赵永良不仅有枪,还有当连长的儿子给撑腰。

后来他们知道了红军,听说红军都是一些神人,日走一千,夜行八百,专门斗那些富人恶人。他们还听说,这些人专门和国民党打仗,国民党调集了几十万人也奈何不了红军。

红军在他们的传闻中愈说愈神。他们都想投奔红军,但又不知红军会不会收留他们。

张东来听了王老三等人的诉说,才知道这是一些被逼无奈进山当了土匪的穷人。张东来曾想到过要去追赶队伍,同时又想到,追兵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一定在路上埋伏了许多部队,他们这样去,等于自投罗网。于是张东来暂时放弃了去找红军的想法。但躲在山里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他从王老三嘴里得知,红军在这一带很有一些基础。他便决定,在这里发动群众也来一个打土豪分田地。

张东来和王老三等人谋划了几次,便首先拿赵永良下手了。他们并没有费太大的事就抓住了赵永良,手下的人有的被打死,有的逃跑。营长出身的张东来对打土豪分田地一点也不陌生,当即召集村人开了一个斗争赵永良的大会,会后镇压了赵永良。王老三不解恨,把赵永良的头割了下来,挂在了一棵大树上示众。众人又分了赵永良家的浮财。

消息很快传到了赵永良儿子的耳朵里,他带着部队杀了过来。张东来就带着王老三等人钻进了山里,等待机会,寻找红军。

张东来万万没有想到,红军的大部队会杀过来。张东来万分激动,便冲王老三等人说:你们不是想投奔红军么,红军现在来了,咱们杀出去,找红军去。

在1军团阵地最危险的时候,张东来率人杀了出来,解了1军团的围。

林彪听完张东来的叙述,重新打量了张东来几眼。他相信张东来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欣赏张东来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林彪转过身盯着张东来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营,给我守住阵地。

这是张东来万万没有料到的,张东来出来找到红军,他是想来伏法的。红军也许会继续把他当成犯人,也许不信他的话,说他是叛徒会当场处决他。他看着林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林彪没再多说一句话,冲身旁的作战参谋交待道:把预备营交给他。

作战参谋领着张东来走了出来。

王老三冲等在门外的那些人吼了一声:今天我们找到红军了,以后都听张营长的,和刘建绪狗杂种拼——

正文 第二十回 毛泽东暗夜渡江 “三人团”黎明论兵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曾写道: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笨重的、不适当的、多余的辎重队伍拖在后面长达50英里,红军几乎可以肯定越过湘江,通过蒋介石的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封锁线。尽管红军先头部队未能抢先到达全州,他们还是在11月25日跨过了湘江。1军团和3军团的部队到11月26日也都过了江。恰在那时,广西军阀白崇禧从兴安把他的部队向南转移,佯作保卫桂林,实际上是放开走廊让红军从兴安前往全州。11月27日晚,3军团和1军团的先遣部队没遇到多少阻力便并肩渡过了湘江,在他们之后,9军团继1军团,8军团继3军团先后过江,中央纵队随在他们中间行动。界首和脚山铺是两大渡口。江水很浅,大部分人索性蹚水过江。

本来红军在两三天内就可以全部过江,而且不会有多大损失。但是,行动迟缓的庞大的辎重队伍和那些未经训练的蹩脚新兵改变了这个形势。

1军团和3军团在湘江西岸各自的阵地上苦打了两三天后,中央纵队的先头一批人马才赶到湘江东岸。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在渡口两岸狂轰乱炸了一天的敌机,因为落日,能见度太低,加之江面上又起了雾,只好不甘心地收兵了。一时间渡口显得很静,中央纵队的先头部队也没有加剧这里的喧哗。他们知道,重要的是时间。

周恩来从行军伊始便一直走在中央纵队的前面,紧随1、3军团的后面。周恩来明白,这种非常时刻,离部队近一些意味着什么。他是上午时分到达湘江东岸的,但没有急于过江,他此时担心的不是苦战中的1、3军团,而是落在后面庞大的中央纵队,还有在后面打阻击的5军团。直到这时,他心里也没有底,部队能不能全部过江?能不能冲过敌人的第四道封锁线?能不能与2、6军团顺利地会合?许多个为什么一起在他脑海里回绕,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长征的命令是他签发的,部队执行情况也是他落实的。顺利通过第1、2、3道封锁线是他预料之中的,在湘江一拼是他预料之中的。但在此能搏到何时,后果将会怎样,这是他无法想象的。

作为一个红军指挥员,他太清楚兵贵神速意味着什么了。

可是整个西征的红军就是快不起来,他知道在他的身后那个笨重队伍行军时的样子。中央纵队这种大搬家式的做法也是他同意和认可的,但他万没有料到,整个中央纵队行动会这么缓慢,缓慢得让人发火,气急。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等待。他来到界首之后,已分别派人传达了他的命令,命令1、3军团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中央纵队过江;命令后面的部队:火速前进。

终于在黄昏时分,周恩来迎来了博古和李德。博古和李德骑在马上,风尘仆仆,一脸焦虑。周恩来逐个和他们握了握手。3个人碰了个头,决定博古和李德先过江,指挥前面的1、3军团顶住敌人的冲锋,周恩来继续在这里等待后续部队。

周恩来看着博古和李德的马匹跳到江水里,长吁了口气。

当他回身张望的时候,看见了朱德。几日不见,朱德显得黑了,瘦了,他的眼里挂满了血丝。朱德不停地吆喝着他坐下的马,那匹马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朱德等不及,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走到周恩来面前。

朱总司令快过江吧。周恩来握着朱德的手道。

咱们一起步吧。朱德打量着周恩来,他发现周恩来也瘦了,眼圈上有一团暗影,双唇皴裂。

周恩来说:你先过吧,我在这里还要等一等。

朱德摇摇头,说了一声:也好!便从警卫员手中接过马绳,向江水里走去。

这时的天空已经朦胧一片,西岸红军的阻击阵地上,不时地传来冷枪、冷炮的响声。

敌人试射的第一发炮弹落在江水里,江水被炸起一股高高的水柱,那道水柱半晌才落下来,江面便喧腾了起来。敌人开始往江里射排炮,顿时湘江里水浪排空,炮声阵阵。

周恩来指挥着身边的人员隐蔽卧倒,自己也在一棵大树下坐下了。警卫人员急忙涌到他的身边,他发火似地说:让你们隐蔽,围着我干嘛。警卫员呆愣愣地望着他。他挥了挥手,警卫人员只好散开一些,但仍不离他的左右。

有两发炮弹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炸响了。周恩来感到一阵阵的乏力,他真想就这么坐下去,再也不起来。中央纵队的先头部队开始过江了,他们已别无选择,敌人的大炮是在盲目地射击,如果等天亮过江,敌人的飞机可不是盲目地扔炸弹和射击了。

周恩来站起来,大声地喊着:要小心,躲开敌人的排炮。

部队向江心涌去,一阵排炮打过来,人群顿时淹没在水浪之中,许久,周恩来才看清,还有几个人影在前进。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周恩来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排马灯走了过来,借着灯影他看清了,走来的是徐老、董老和林老。

周恩来忙走过去。在此时看到这几位老同志,他心里又多了些不可名状的滋味。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汇集在喉头只剩下了一句话:快过江,要快!

几位老人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徐特立转头叮嘱一声:恩来,你也要保重。

周恩来笑了笑。

浮桥已被炸掉了,东一截西一截地在江水里漂着。周恩来冲两个警卫员说:快保护徐老他们过江。

两个警卫员接过了徐老、林老的马绳,走进江水里。

周恩来再次回身的时候,看见毛泽东就在他不远处的地方站着,身旁站着几名警卫员和工作人员。毛泽东的身体似乎比长征前好多了。此时的毛泽东正站在灯影里冲他微笑着。

周恩来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主席,身体好么?快过江吧。

毛泽东注视着湘江西岸隐约可见的炮火,问了一声:情况还好吧。话问得不冷不热,似乎他是个局外人。

不太好,1、3军团打得太苦,他们已经坚持3天了,伤亡很大。我们急,敌人比我们还要急,恨不能一口把我们吃了。周恩来一边说一边揉着太阳穴。

我们实在是太慢了,太慢了!毛泽东说。

这的确是个教训,当初我们把形势估计错了,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周恩来苦不堪言地说。

咱们这是叫花子打狗。毛泽东又补充一句。

我已经通知后面轻装前进了,可有的东西就是轻不下来。

周恩来苦着脸。

王稼祥在暗影里的担架上说:农民意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青山都不在了,哪还有柴烧!

周恩来这才看清暗影里的王稼祥和洛甫,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说:都怪西征前没有考虑周全。

这还是次要的,关键一点,我们要找到一条正确的路线。

洛甫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周恩来脑子里打了个闪,眼前这3个人说话时采用的都是一种语调,而且中心意思也如出一辙。他的头脑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没再说什么,指指江面说:还是快过江吧。

毛泽东说:恩来,咱们不能一起过江么?

周恩来道:我再等一等,听一听8军团和5军团的消息。

毛泽东见周恩来这么说,没再坚持,和王稼祥、洛甫一道向江里走去。

周恩来注视着灯影里3个人消失的背影,他站在岸边,沉思着。

周恩来是黎明时分过江的,那时天仍黑着,东方的天际隐隐的有了一抹白,江水有些凉。敌人不再打炮,也不再打枪,湘江两岸暂时沉寂着,敌人似乎在这黎明时分积蓄着力量,准备天明后更凶猛更残酷地拼杀。

周恩来一直站在湘江东岸,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中央纵队快些,再快一些。先头部队过江后,中央纵队的大部队,却一时没了消息,只有少数人马稀稀拉拉地挤到湘江边上来。

周恩来一次次打听着大部人马的消息,回答总是说:大部队还在后面。周恩来焦心地赶到西岸界首的临时指挥所里,看到朱德正在灯光下看着地图。他的到来,使朱德的脑袋从地图上抬了起来,朱德挥了挥手,就有警卫员给周恩来端上来一大杯温热的玉米糊。

宋德笑着说:我都让人给你热过好几次了。

周恩来接过玉米糊,看着眼前的朱德,这位敦厚的兄长,总是那么为人慈善。

周恩来几口喝光了玉米糊,又让警卫员绞了毛巾,擦了脸。这才说:总司令,情况复杂呀。

朱德抬起脸,沉痛地说:我们现在很被动,中央纵队还没有完全过江,但根据情报,他们距湘江大约还有20几公里,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中午前就能到达,1、3军团在这里和敌人苦战,5军团正在文市郊外与周浑元的追兵苦战……

周恩来一直在为5军团担心,殿后阻击的部队是最危险的。一路上,他们一直担任着后卫任务,走走打打,部队也被拖得七零八落,有的都已失去消息,无法联络。这支在1931年12月宁都起义诞生的部队,在保卫广昌时曾遭到过重创,一半以上的兵员,都是长征前才补充进去的。

一路上停停打打,伤亡最重的还要数34师,他们是5军团的殿后部队,陈树湘师长指挥着全师,几乎一路都在打,伤亡惨重。

还有8军团,8军团几乎都是西征前扩红招募的新兵。周恩来和朱德想让这些新兵补充到1、3、5军团去,但博古和李德不同意,他们说成立8军团是为了壮大红军西征的气势。

于是便有了8军团,8军团这些新兵,从部队转移一开始,军心便不太稳定,死的死逃的逃,现在的8军团几乎损失过半,而且很难有太大的战斗力。

周恩来想到这担心地说:我看8军团的番号可以取消了,把剩余的部队补充到几个主力团去,管理上也方便一些。

朱德也说:看来全部用新兵组建一个团队,的确是一个失策。

周恩来点点头,他没有接着朱德的话继续说,而是转变了一个话题:湘江这一战,已经打了3天了,部队损失不小,这样下去,谁知还会打多久,伤亡太大,我怕部队军心不稳。

朱德似看透了周恩来的心思,忙宽慰道:部队损失是大了一些,可从另一方面,我们的主力毕竟渡过了湘江,敌人想把我们消灭在湘江东岸,我们现在却胜利地渡过了湘江,反过来讲我们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

周恩来明白朱德这种宽慰,便说:你休息一会吧,看来天一亮又将是一场苦战。

朱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说道:是该休息一会儿了。你也睡一会儿吧。

周恩来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把身旁的马灯捻暗一些,冲朱德说:你去睡吧。说完又指了指弹药箱道:我睡在这就可以了。

朱德从警卫员手中拿过一条毯子,走出临时指挥所,挤到门外司令部值班人员睡的草坡上。这些天,他实在太疲劳了,眼睛一合就睡着了。

周恩来却没睡,他只在弹药箱上迷糊了一会儿,就坐了起来,捻亮马灯,开始起草一份加强政治思想工作的电文,让部队团结一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电文很快就写好了,周恩来凑到灯下看着: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否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

我1、3军团首长及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人员,深入到各连队去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系全局,人人要奋气作战的最高勇气,不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委一号一时半作战命令全部实现,打退敌人占领的地方,消灭敌人的进攻部队,开辟西进的道路,保证我野战军全部突过封锁线应是今日作战的基本口号。望高举着胜利的旗帜,向着火线冲上去。

写完之后没写落款,他想送李德、博古审阅后发出,可时间不等人,现在已是凌晨时分,就用军委名义发吧。他想让警卫员喊醒朱德,朱德已站在他的背后开口了:好,我看这么下发部队就行。

周恩来有些吃惊地看着身后的朱德道:你怎么没再多睡一会儿?

朱德笑道:军机大事,我怎么能贪睡。

周恩来旋即在命令上签署了落款:

中央局

军委

总政

朱德接过电文,让警卫员送到机要科,马上下发各部队。

周恩来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朱德在他身旁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吧。

周恩来笑一笑,又拿过毛巾擦了擦脸,站起身道:天快亮了,又将是一场苦战。

周恩来走出临时指挥所,两名警卫人员随即跟了出去。周恩来挥挥手道:你们也打个盹吧,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在外面站一会儿。

周恩来站在一块石头上,湘江在他的耳畔喧响着,东方已朦朦一片曙色,潮潮的江风吹过来,使他打了一个冷颤,精神也为之一振。湘江已显出了大致的轮廓,又有雾,静悄悄地在江面上泛起。周恩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湘江东岸又有了人喊马嘶的声音,这说明又有一股红军部队赶到了湘江边。

周恩来在心里说:快些吧,要快,快!

突然一颗炮弹在前方的阵地上爆炸了,这一声惊响,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周恩来知道,激烈的一天来到了。

周恩来见到李德和博古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们见面之后没有过多的寒暄。激烈的战事,使他们的精神高度紧张。摆在他们面前的首要任务是,部队过江后,将何去何从?从目前状态看,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要与2、6军团会合的企图。

按原计划行动,将会更加困难;如果改变行军路线,部队下一步将向哪里走?

朱德在昨晚参谋部会议上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3个人一见面,周恩来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李德想也没想地说:当然要按原计划行动,与2、6军团会合,是我们目前最好的办法。

博古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沉思。枪炮声紧一阵慢一阵地传来,大地也随之在一阵阵地颤抖着。

周恩来说:如果按照我们当初的设想,用8万人的哀师,冲过敌人的封锁线,与2、6军团会合,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我们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忽略了一个问题:兵贵神速!我们没有做到,使8军团和5军团遭到了严重的损失,队伍最后的34师,我们又失去了联系,1、3军团已经打了三四天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还得坚持几天,部队究竟损失了多少兵员,我们目前无法统计,即便我们现在轻装了,凭我们现在的疲惫之师,能否再和敌人硬拼下去?……

李德听了周恩来的话,显得很激动,他在眼前不大的地方来回踱着步子,点燃的半截烟已经熄了,他也没有去管它,等周恩来说完,他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地图道:我们不去与2、6军团会合,我们就得天天行军,伤员怎么办,补给怎么办?部队无法休整,士气将更加低落,唯有与2、6军团会合才是我们的出路。

周恩来觉得李德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否能行得通,周恩来仍有些犹豫。

沉默半晌的博古这时说:我看咱们也许某些方面想象得太重了。敌人要是没想到我们与2、6军团会合的企图呢?就是想到了,他们的兵力是否布置得合适?我看不妨先做一些试探。目前部队连日征战,的确是太疲劳了,这一仗之后,我们争取休息几天,调整一下队伍,与2、6军团会合是确实可行的一条路,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博古说完,看着李德和周恩来。

李德觉得博古这个建议可行,但他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火来,点燃那支半截烟。

周恩来犹豫着说:我们是不是听听其他一些同志的意见,比方说王稼祥、洛甫,还有毛泽东等人的意见,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博古和李德两个很快对视了一眼。

李德又想起了红军出发前,项英让他提防毛泽东的话。他没把事情想得多么严重。博古却记在了心里,也许他是中国人,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名言的真谛。

出发伊始,他在暗中就注视着毛泽东的一举一动。他很快发现了毛泽东、洛甫、王稼祥3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往来。没多久,风言风语便传了出来,说什么这次红军主力的行动是逃跑,毫无计划等等。他把听到的这些传言对李德说了,李德很激动,他不明白毛泽东等人为什么要指责这次行动是无计划的,是逃跑主义?这一点李德很是想不通。激动过后,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曾暗下决心,这次行动一定要成功,给那些在他背后说三道四的人看一看,这次行动是不是逃跑。

周恩来一提起毛泽东,李德和博古马上变得敏感起来。

博古首先沉不住气了,他冲周恩来挥了挥手说:听他们的意见还不如不听,他们之中有的人肯定说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这样的话在背后说得够多的了,别人称他们是“中央三人团”,他们散布的这些,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博古越说越激动。

周恩来低下头想了想说:有时候,我们听一听批评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从另一个思路想想问题。

李德扔掉烟蒂,又在烟蒂上踩了一脚,发狠似地说:我们是有一些缺点,比方说让那些辎重拖住了手脚,但不能说是方向错了。

这是我们工作的疏漏,往往这种疏漏会给我们带来致命的打击。周恩来缓缓地说。

是中央纵队拖了我们的后腿,老的老小的小,我们现在是担着担架在打仗,哪里会有不慢的道理。博古不停地申辩着。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才是真正的逃跑,我们几乎把整个苏区都搬走了,说明我们的计划有周全的地方,也有疏漏的地方。周恩来茿E着李德和博古说。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红军撤离苏区前,计划是3个人分工实施的。政治上博古负责,军事上李德做主,周恩来监督整个计划的施行,撤退命令,也是周恩来签发的。当然到了这种时候,相互指责抱怨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如何团结一致,渡过眼前的难关,后面的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现在无法预料。想到这,周恩来说:我们目前最关键的是解决眼前的问题,关于这次转移的功过是非留待以后去探讨吧。

我们必须与2、6军团会合,一定要走这条路,否则我们这次转移才是真正彻底失败了。李德大声地说。

不知什么时候,3军团那边的阵地上,枪炮声响成了一片,远远望去,那里烟雾弥漫,半个天际都被硝烟吞噬了。

3个人被这激烈的枪炮声惊呆了片刻,他们意识到,现在的分分秒秒对红军来说,都是战士们用生命在换取。事不宜迟,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博古首先回过神来,尖声说道:目前我们与2、6军团会合,也许是唯一的出路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恩来明白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不会有什么最后结果的。如果没有别的路可走,与2、6军团会合也许真是唯一的出路了。他来到地图前,察看着地图说:与2、6军团会合的事先放一放,我们跟下是督促部队早些过江,尽快离开这个地区,我们的战士在流血……

快些离开湘江是对的,可后续部队不能及时赶上,让敌人粘住怎么办?李德一时显得也没了主意。

那就让他们留在原地打游击,建立新的根据地,等待时机再与我们会合。博古很快地说。

周恩来的心一沉,他知道如果那样的话,留下的部队将凶多吉少,为了整个红军的命运,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可眼下走不脱的原因是庞大的中央纵队还没有完全过江。白天的湘江,几乎是被敌人的飞机和大炮封死了,要想过江只能等到晚上,那么多人,那么多辎重,一个晚上怎么能过完。

李德瞅着地图说:现在选择一个集结地点,让先过江的人们先行一步,1、3军团只能再顶一顶了,等后续人马一到,我们马上离开此地。

李德说完,用手指着地图上油榨坪的地方说:部队就在这集结。

周恩来看到那是资源县境的越城岭山区,便于部队隐蔽,6军团渡过湘江后,也曾在那里立过脚。周恩来点点头。

博古也没有什么异议。

等朱德从前线回来,如果他没什么意见就下达命令吧。周恩来说。

这时,天已近午时,1、3军团的阵地上,激战达到了白热化。

几批飞机,轮番助战,他们从空中,一边扫射、一边投放着炸弹。

3个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前方浓烟滚滚的阵地。

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女扮男装被识破 收容营山梁断魂

于英终于隐约地听见了湘江的波浪之声,嗅到了潮湿的江风中夹杂着的血腥。枪炮声在她的耳边已经不存在了,此时,她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渡过湘江,找到她的心上人王铁,见到王铁,她一定要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肩上的担子山一样的沉重。越往前走,路上越是凌乱不堪,被扔掉的辎重随处可见,飞机轰炸过后留下的弹坑,仍在散着焦糊气味。弹坑旁,被炸死的红军战士和民工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他们一律大睁着惊愕的眼睛望着前方。有一个受伤的战士,鲜血从胸前汩汩地流着,他仍向前爬着,血水洒了一路,最后终因失血过多,一头栽在路旁。他张着嘴,似乎想说话,但没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昨天晚上那一场空袭来得突然而又猛烈。那是太阳西落时分,辎重队伍正在向前走着,一个骑马的战士迎面跑来,边跑边发布着命令:前面就是湘江了,火速前进。

队伍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杂乱而又匆忙,他们从激烈的枪炮声中判断出前面正在进行一场激战。部队是为了掩护他们在战斗,火速过江,追赶上队伍,一切便都安全了。他们急步往前走着,山路崎岖而又漫长,似总也走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敌人的飞机出现了,一共16架,前面8架,后面8架。这群飞机从西天里飞过来,准确无误地飞到了这支艰难前行队伍的上空。

一路上,敌人的飞机曾多次轰炸过他们,使他们学会了怎样躲开敌人的飞机。于英很快地把担子放在一棵树下,她想躲到一块石头后面去,不想后面的一个人抱住了她的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便生拉硬扯地把她拖到了山坡。

这时敌人的飞机扫过来一排子弹,子弹在他们周围的空地上“扑扑”作响。有两颗子弹打在一块石头上,顿时火光四溅,有一棵小树应声而断。

第1批飞机过后,后面那几架飞机飞得很低,他们几乎可以看清坐在飞机里的敌人,敌人在天空中狞笑着,然后就下蛋似地落下一片黑乎乎的炸弹。炸弹爆炸的气浪顿时弥漫了整个山谷。一些没有来得及隐蔽的辎重,被炸得七零八落。

有几个红军战士,躲在石头后面,徒劳地向敌机打着枪。

敌机不慌不忙地兜了一个圈子,又调回头来,向他们第二次射击和轰炸。

于英被那人一直拖到一个山洞里,山洞很小,刚够两个人坐卧。于英一钻进山洞,便AE*喘着,那人也气喘着。于英想说一声谢谢之类的话,不想一抬头,认出了眼前这个人。几天前她和这个人打过交道,不想在这里遇上了他。于英有些害怕,她知道,他把她领到这里来决没有安什么好心。她想喊叫,那个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淫邪地冲她笑笑说:叫也没用,这时候谁还有心管你。

于英这才意识到,此时躲在这里比在飞机底下行走还要令人可怕。整个山谷里一片大乱,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人们乱糟糟地奔跑着,躲闪着炸弹。

那个人就说:再往前走,只能是送死了,咱们趁还没有到湘江,赶快逃命吧。

于英没有说话,她也不想说话。她开始后悔几天前的大意。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辎重部队宿在一个叫老君唐的小村里。村里的人们不明誥e相都逃走了,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村。村前有一片池塘,池塘里的水很清凉。队伍吃过晚饭便借宿在这里。那天晚上于英的心情很好,她独自一人来到池塘边的一片草丛里小解。然后她就看见了那清亮的塘水,她觉得这时候应该洗一洗自己了,离开家快两个月了,她从没认真地洗过自己。于英看了看四周无人,便解开了缠头的布,把头扎进了水里。水虽说有些凉,可她仍觉得是那么舒畅。洗完头,她又洗了洗脸。她想等一会儿,等头发稍干一些好再用布帕把头发缠起。她已经在一个牛棚里给自己占了一个位置,今夜要美美地睡上一觉。队伍越往前走,她的心情越好,她知道,离王铁越来越近了,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她会追上大部队的,追上大部队不愁找不到王铁。一想起王铁她心里便涌动着说不尽的渴念和冲动,脸颊也忍不住一阵阵发烧。她突然出现在王铁面前,扯去头上的布帕,王铁会怎样的惊奇呢。她一想起这些,心里便充满了愉悦和甜蜜。

月光皎好地映照着池塘中她的影子,本来她可以缠上长发,回到牛棚里她占好的位置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她一看到水中的自己,便有些不忍心了,她在水中看到了昔日的于英,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虽说现在和以前比黑了瘦了,但仍不失一个俊俏姑娘的妩媚。她正出神地看着自己,突然她被一个人吓了一跳。那人蹲在她身后不知有多久了,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咦,原来你是个女人呐。

这一声非同小可,一路上于英怕的就是别人看破她的装扮,那会给她带来许多的不便。她忙用布帕缠上头,想离开这里。那人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道:你为什么要装男的呢?

于英见眼前这个男人足有40多岁了,一嘴的黄牙,便说:

大叔,求求你,别告诉别人俺是个女人。

那男人笑一笑道:怎么会,俺要是说你是女人,那还不乱了套。

于英感激地冲那男人笑了笑,想走开。不料那男人更死地攥住了她的手。于英有些害怕,叫了声:大叔,求求你,放开俺。俺是不得已才女扮男装的,俺是想找俺丈夫。

那男人又凑近一些,认真地看了眼于英,惊叫道:咦,俺认出来了,你就是妇女干部于英,还是扩红模范哩。

于英想,既然这样,还不如干脆亮明自己身份的好,便说:俺是于英,你放开手。

男人又笑了笑:在于都许多人都知道你,你为了扩红,还让男人摸过你的奶子,让俺也摸摸。

说着男人的手就朝她伸过来。于英恼怒地抬起另一只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男人一愣松开了攥着她的手。于英趁机跑掉了。

第2天,队伍出发时,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挑着一个担子,随在她的后面。男人不时地和她搭讪着,说自己家还有一个60多岁的老娘,他本来不想出来给红军当脚夫,可全村的男人几乎都来了,他就不好不来了,走了几天他就后悔了,想逃跑,可跑了两次都没找到回家的路,他怕一个人饿死,就又回来了。他说他刚开始差不多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现在差不多走在最后面了。

于英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话。后来他又说,他早就认识于英了,于英去过他们村,在那里还动员两个青年参军了,有一个叫刘二娃的。说刘二娃伸手摸于英奶子的时候,他都看见了,那时,他恨不能也想报名参军,也摸一下她的奶子。后来他还是没有报名。

于英听着这个男人的话,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这个男人都不离她左右,趁机摸她,絮絮叨叨地说话。于英感到恶心和恐惧。她吓得一晚上一晚上不敢睡觉,有时一晚上要躲好几个地方。但他总是能找到她。一天的疲劳使于英躺在地上,很快地睡去,他就趁机摸她,捏她。于英恨不能杀了这个男人。有一天,他对她说:这样走下去,咱们早晚也是个死,只要你跟了俺,咱们就一起逃出去,回不了家也不要紧,找一个有人的地方,咱们过日子。

于英自然没有理这个男人。于英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于英想,等追上队伍就好了。

此时,趁着敌机轰炸,那个男人把她拉到这个窄小的山洞里,于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开始挣扎,想趁机跑出去,那个男人似乎早就想着她要跑了,几把便把她按住。

敌机仍在外面轰炸着,队伍一时不知躲到哪去了,山路上只剩下一些可怜的辎重,在爆炸声中翻飞。此时的于英誥e的是欲哭无泪,但她仍在挣扎,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山洞。男人狞笑着,露出一嘴的黄牙,张开一张臭烘烘的嘴啃着她的脸。于英感到恶心,她大声地咒骂着:放开俺,你这个畜牲。

男人扯开她的头帕,用头帕把她的双手系上了。

你会遭到报应的。于英无力地说。

男人笑一笑道:这可不是在苏区,现在你是俺的了。

他搂抱着她,她躲闪着,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她无处躲闪,也没有力气躲闪。她呼喊着,这时天已经暗了,敌人的飞机消失了,整个山谷里弥漫着硝烟,躲藏着的队伍,陆续地走出来,于英的嘴被男人用一团布堵上了。男人变得从容不迫起来,他点燃了一支卷烟,微笑着冲于英说:现在就剩下咱俩了,他们走了,他们是在送死,懂吗?

男人伏下身凑到于英的身旁:俺可不想死,咱们等躲过这一阵,你就和俺走吧,走到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去过日子。

于英在黑暗中瞪视着他。

男人开始伸出手摸她,从头一直摸到脚,于英的手被他捆上了,无法挣扎,便用双脚去踢去蹬,男人最后扑在了她的身上。

于英这时想到了王铁,她在心里凄怆地呼喊着王铁的名字,泪水流下了脸颊。

她的衣服很快被男人撕扯了下来,于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死这个男人,逃出去……

男人最后无力地躺在了她的身旁,喃喃着说:跟俺逃走吧,干嘛要去送死呢,俺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夜很静,只有山风吹拂着。山谷里的硝烟已经散尽,空气变得清纯起来。远处,湘江方向,偶尔的有两声冷炮的爆炸声很闷地传过来。

男人在梦想中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于英睁开了眼睛,她想到了死。就在这时,她肚子里的婴儿动了一下,那是胎动,这么长时间,婴儿还是第1次胎动。一股巨大的温暖从她身体里流过。她又一次想到了王铁,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一定要找到王铁,她要为他把孩子生下来。想到这,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去。

被绑在身后的双手开始变得麻木,她隐忍着,一点点地挣扎,她发现用头帕捆绑的双手渐渐地松动了,她一点点地挣扎着。

终于,头帕在她手中脱落了。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就躺在她的身边,一张脸在睡梦中痴笑着。于英小心地从他的身上迈过去,她的双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她顺手搬起了那块石头,此时那块石头沉甸甸地握在她的手中。仇恨一点点地积攒着,最后都集中在她握着石头的双手上,她举起了石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你这个畜牲!

于英手里的石头狠狠地落了下去,落在那个男人的头上。

那男人哼也没哼,只是伸了伸腿,便不动了。

于英无力地坐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奔涌着流了出来。

她哀伤地哭泣着。这样哭了一气,终于清醒了过来,她站起身,看到了山脚下跟随了自己近两个月的担子。她一步步向山脚下走去。她感到一阵阵的头晕恶心。她走到担子旁坐了下来,月光下,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跟了她近两个月的担子。她不知道自己挑了两个月的东西是什么。此时,她看着眼前的担子,突然萌生出要打开看看的欲望。她果然动手解被捆扎的担子,那是用防雨布和草绳捆扎起来的。她终于解开了它,然后她就愣住了,那是一捆捆尚没用过的白纸,它们整整齐齐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肩着它们两个月了,两个肩膀都被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突然,她心里涌过一阵从没有过的悲凉,她一直以为她一路挑着的是红军珍贵的物品,没想到却是一捆捆白纸。

她痴呆着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显出了一片曙色,她才想起要往前走,去追赶前面的队伍,那里有她的心上人,王铁。她站了起来,又一次习惯地肩起了那副担子,摇摇晃晃地向前面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挑了一路的担子此时的意义何在,她挑着它,只是一预习惯而已。

天渐渐地亮了,她又听到前方那轰鸣的枪炮声。她只有一个信念,向前走,走到枪炮声中去,去寻找她的王铁。

胎儿又在她的腹中动了一下,胎儿的搏动,使她身心充满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柔情。她恍然看见王铁就站在她的前面,在冲她招手、微笑。她心里热切地叫了一声:王铁哥——泪水便朦胧了她的视线。

湘江愈来愈近了,枪炮声愈来愈近了。

王铁率领着收容营,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他们现在完全成了一个担架队,现在只有他和通讯员小罗是空手前进的,其他的人每两个人一组,担架上的都是伤员或者病号。

他们艰难地前行着。

起初几日,他们还能听到前方大队人马的马嘶人喊之声,现在那些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只能看到山坡上、悬崖旁扔得到处可见的辎重,还有被飞机炸出的弹坑。前方沉寂了,可后面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了。

王铁知道,断后的是34师。他们现在离先头部队越来越远了,离后续部队越来越近了。他一再催促着战士们快些前进,可部队就是快不起来,他们走上几里路就要歇一歇。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得到前面部队的接济,经常分到一些累死的马肉,现在却不可能了。他们带的干粮早已吃完。路旁的野果子,也被前面的部队吃光了。没有办法,他们经常绕路走一段,希望找到一个有人家的地方,买些吃的。

在这些深山里,很难碰到住户,即便碰到了,也就是三两户人家。山里本来就穷,这些山民们自己的吃食都成问题,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卖给他们呢?

这些山里的人家,从来没有听说过红军,大部分一看见走近的队伍,便逃进了山里,同时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了起来。一次次,他们总是无功而返。

队伍走着走着,会突然有人饿得晕过去,一头栽倒在路上。他们已经没有气力行走了,走一会儿就要歇上一气。王铁和小罗轮番替换着那些晕倒的战士。

1个营的担架队,散散落落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王铁心急如焚。自从离开大部队接受了收容任务,王铁这个营便再也没有接到部队的任何指示和命令。他曾经让小罗到前面去打听自己部队的下落,小罗去过几次,结果每次都失望而归。

小罗没有找到部队,他只看到了长长的民工队伍。

中午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座山梁上。饥饿的战士们再也走不动了,散坐在地上休息。王铁觉得也没有气力再走下去了,他有些悲哀地看着眼前的队伍。昔日的队伍,是多么精干的一支队伍啊,战士们一个个精神饱满,生死不怕,虎虎有生气。可眼前这支队伍,别说打仗,就是连走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王铁看到不远处躺在一个担架上的老兵在冲他招手,他走过去,坐在老兵担架旁的一块石头上。那个老兵伤在腿上,是行军途中被敌人的飞机炸伤的。

老兵的嘴唇干裂着,因失血过多,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他无力地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王铁冲他摆了摆手。

老兵气喘着道:王营长,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了,这样下去我们谁也别想走出去。

王铁冲老兵摇摇头。

老兵喘息了一阵,一把抓住了王铁的手,王铁感到老兵的手很热。老兵的眼里就含了泪,他恳求着:王营长,别管我们了,你们走吧。

王铁想安慰几句老兵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这些伤兵活不多长时间了,抬着我们反倒是个累赘。

老兵真诚地说。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王铁说完,站起身,他想,无论如何要找到点吃的。他冲身边的几个兵说:到林子里去看一看,也许能找到点吃的。

几个战士跟着他向树林里走去。

他们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很闷地响了一声枪声。他们惊讶地回过身,看到那个老兵躺在了血泊中。老兵握着他那杆枪。

人们默然地立在老兵的周围,老兵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握枪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

王铁冲两个战士暗哑地说:埋了吧。

那两个战士冲老兵走去,王铁又说了句:埋得深一些。

两个战士无言地点了点头。

王铁带着几个战士向林子里走去。

他们终于有了收获,在一片林地里,他们发现了一大片生长得很好的蘑菇,有几个战士惊叫一声扑过去,来不及去掉蘑菇上沾着的草屑和土屑,便送到嘴里。他们拼命地咀嚼着,这是他们这些天来,第1次发现这么多可以吃的东西。他们拼命地采集着,有的战士脱下了衣服,把采到的蘑菇送到战友们的手中。

王铁发现这片蘑菇的那一刻,心头也涌上来一片惊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一面采集着蘑菇,一面让战士们把采到的蘑菇先送给那些伤员。

更多的战士,听说发现了吃的,都一起涌到了林子里。有的在山头架起了锅,烧着从山下一杯杯端上来的水,他们要吃一顿清水煮蘑菇。更多的战士,没有等水开,便从锅里抓起来就吃,他们实在是太饿了,蘑菇吃到嘴里不知滋味便咽了下去。

一个营的人和所有的伤员,都吃了采来的蘑菇。

王铁想让部队再休息一会儿,他们一口气就可以走到天黑了。

小罗突然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小罗咧着嘴说:营长,我的肚子疼。

还没等小罗说完,接连有几个战士也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王铁意识到了什么,他刚想说什么,腹内一阵剧痛,使他也蹲在了地上。

全营的人和那些伤员,一起惊叫了起来。他们一起在山坡上翻滚,王铁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他们吃了毒蘑菇。

小罗滚到了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凄然地叫道:

营长,我们吃的蘑菇有毒……我们要死了。

都……都……怪……我。王铁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一棵树,他想站起来,看一眼他的战士们。可疼痛使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肠胃里仿佛有一把钢刀在乱捅乱扎。

我……我还……要给爹娘……报仇哩。小罗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着,他痛苦地望着远方的山岭,那里突然传来一声轰响。

王铁叫了一声之后,他觉得不那么痛了,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见了母亲,母亲站在门前正在张望着。他每次砍柴挑到于都城里去卖,母亲总是站在门前等待着他。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娘——他又看见了于英,于英一双含泪的眼睛在和他告别,于英那双温热的小手在他手里攥着,还有于英软绵绵的声音,他似乎又听见于英在一声声轻唤着他:王铁哥——王铁哥——王铁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向前伸出双手,似乎要再一次把于英搂在怀里,再体会一次爱。突然他无力地收回了手,大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

敌人的飞机从山后面轰鸣着飞了过来,它们飞到山梁上空,飞机里的敌人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大约有200人的一支队伍横七竖八地躺在山梁上,似乎这支队伍实在走不动了,躺在那里睡着了。

飞机转了一圈又飞了回来,看到这些人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他们先试探地扫射了一阵,看到山梁上的人仍没有动静。他们盘旋了一圈开始投放炸弹。以前他们看见每当这时,被扫射的队伍会一片大乱,东躲西逃,他们很愿意看到红军那种狼狈景象。可今天眼皮底下这支队伍,似乎在有意和他们过不去。他们终于有些恼怒,疯狂地乱丢了一气炸弹,直到整个山梁在一片火海中燃烧,他们才又向前飞去……

山梁上沉寂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

一个小战士动了一下,他挣扎着摸到了身边的枪,他的一双腿被炸断了,他动了半晌,才把枪揽到怀里,他嘴里有气无力地嘀咕了声:狗……杂……种……

怀里的枪响了,朝着飞机逝去的方向射出了最后一粒子弹。报仇呐!小罗最后说了句,身子一歪,便不动了。

夜雾笼罩了山梁。

湘江两岸隆隆的炮声仍在响着。

天上的寒星被枪炮声震得打着哆嗦。

正文 第二十二回 彭德怀西岸骂娘 张营长斜里杀出

1934年9月4日,6军团突破湘江,占领西延县城。

9月8日,“最高三人团”以中革军委的名义给6军团下达了补充训令:

在目前情况下,红6军团在新化、溆浦之间山地建立根据地是不利的。依地理条件及敌人部署,目前红6军团最可靠的地域即是在城步、绥宁、武冈山地区。红6军团至少要在9月20日以前,保持这一地区,力求在这一地区内消灭敌人1个旅以下单位的部队,并发展苏维埃和游击运动,建立新的根据地,并把这一根据地不断扩大、巩固……

这份训令是秘密的,不能让敌人捕捉到6军团是红军主力西征的一支先头部队,红6军团的任务,就是调动吸引敌人于城步、绥宁、武冈山区,然后沿湘黔一带转移至乾城、永绥一带建立根据地,站稳脚跟,以求发展,更主要的目的是配合红军主力战略大转移。

1934年9月9日,红6军团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和湘桂两省敌军集结重兵企图围歼红军于城步地区的情况,由延西地区马不停蹄地继续西进,11日至城步以西的川江口地区,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而后转兵向南,17日乘虚袭占通道城。

18日进至靖县新厂,在新厂东北岩崖山,歼灭500余名敌人,并缴获了一部分枪支。红6军团低落的情绪有了提高。20日6军团进至贵州清水江以南的黎平,这里是苗族、侗族聚居的地区,经历了国民党政府与军队的歧视和压迫,同汉人有矛盾,刚开始,错把红军当成了国民党军,拒不让红军接近,给红军的行动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后来红军严明的纪律与有效的宣传工作,终于赢得了山寨土司头人的信任。

红6军团于9月23日由锦屏县的瑶光及清江县的南孟两地渡过清水江和沅水,拟向铜仁、江口方向前进,同位于印江思南附近贺龙的2军团取得联系。

就在这时,刘建绪和白崇禧在蒋介石的命令下,为了阻止2、6军团的会合,已抢先开到沅水以北地区。

在中革军委的命令下,2、6军团经过艰苦努力,于1934年10月26日,在四川的酉阳南腰界,终于胜利会师。

当时贺龙任2军团长,任弼时任政委,关向应任副政委,全军团大约有4000人;6军团长为萧克,王震任政委,谭家述任参谋长,甘泗淇任政治部主任。红2军团部兼总指挥部,统一指挥两个军团的行动。

从此,红6军团为了配合中央战略转移,历时80余天的西征转移,行程5000余里,终于与2军团会合,开始了创建湘、鄂、川、黔根据地的艰苦卓绝的斗争。

红军主力这次转移,起初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与2、6军团会合,创建新的苏区,以求东山再起。红军主力西征的路线,就是6军团刚开始时所行走过的路线。

在湘江西岸,李德在地图上察看着2、6军团会合的地点,心里充满了自信,他觉得与2、6军团会合为期不远了,到了那里红军主力会得到很好的调整,然后征兵,等待时机,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此时湘江西岸激烈的战斗,仿佛离李德已经很远了,他沉浸在未来的遐想之中。

博古此时显得很惶惑,他不时地从临时指挥所走出去,向激战着的阵地张望,那里炮声滚滚,硝烟遮天蔽日。他不知道这种阻击战还要到底打多久。此时,他恨不能让尚没过江的部队插上翅膀飞过湘江。

周恩来的神色也异常冷峻,他清楚红军目前正在经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考验,是成是败,湘江一战关系重大。他一再提醒李德做好最坏的打算。

李德则一遍遍地说:要乐观,要抱着必胜的信念。

周恩来对李德这种盲目的乐观态度不敢苟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要是不能与2、6军团会合,部队将向何处去?

周恩来的心情黯然而又沉重。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中央纵队早日渡过湘江,后续部队早一时赶上来,红军就会少一分损失。

彭德怀刚从前线阵地回来,此时的3军团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渡过了湘江,携1军团阻击敌人,另一部分仍在湘江东岸,保障渡河点,掩护后续部队过江。

3军团的第5师为了保障中央红军右翼的安全,第14、15两个团在新圩、杨柳井构筑了野战工事,阻击桂军第15军第43师、第44师和第7军第24师的进攻。

敌人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轮番向3军团的阵地进攻。敌人熟悉地形,还经常派小股部队绕到红军后面进行声东击西。

中革军委命令第5师,不惜一切代价,全力坚守。第5师坚决执行了这一命令,苦苦在阵地上坚持着。

一个接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了彭德怀的耳朵里:10团的沈述清团长和新接任团长的杜仲美相继牺牲。5师的师参谋长胡浚,还有14团团长和副团长黄冕昌、刘业先等也先后阵亡,5师已伤亡2000余人,只有少部分的人仍在阵地上苦守着。

彭德怀在指挥所里团团转,他想发火,想骂人,可又不知冲谁发火。西征以来,湘江这次战斗,太惨烈了,这是彭德怀始料不及的。他看着他手下一员员爱将,还有那些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他的心里在流血。

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部队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精彩的仗,全军上下也早就牢骚满腹。此时整个红军又被敌人前堵后追地围在湘江西岸狂轰乱炸。

太窝囊,太他妈窝囊了!彭德怀摘下帽子,摔在一个弹药箱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了。

彭德怀突然的咒骂,把身旁的作战人员吓得呆愣在那里。

他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军团长在发火。

他妈的,这是打的什么仗。彭德怀握着自己的拳头,怒目圆睁。

有一个作战参谋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小声地说:5师报告说:部队伤亡太大,是不是先撤出战斗?

什么?要撤出战斗?!彭德怀站了起来,他握着的拳头因用力,关节在咯咯做响。

他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大声地说:你告诉5师,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就得给我守住阵地,否则,我就枪毙他们的师长。

作战参谋转身欲走,彭德怀又叫住了他,缓和了语气道:

你告诉李天佑师长和钟亦兵政委,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再坚持一下,等东岸的部队过江后,我会让他们支援的。

作战参谋传达他的命令去了。

彭德怀站在地图前,看着1军团脚山铺一带阵地,他知道1军团比他们打得还苦,他们一点也不轻松。

白崇禧终于经受不住蒋介石的压力,在红军大部人马已经过江后,才让部队从红军的右翼杀过来,与红3军团的部分部队交上了手。双方一交手,便达到了白热化。白崇禧一方面想向蒋介石邀功,另一方面怕红军主力真的入桂,所以桂军打得异常卖力,他们在红军阵地前反复拼杀,争执不下。

蒋介石见白崇禧终于老虎出洞了,立即派来十几架飞机,帮助白崇禧进攻。

彭德怀心里清楚,部队已经连续激战几天了,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该喘口气了。但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与敌人硬拼了。他抓起帽子,站了起来,又把腰间的皮带紧了紧。

他身旁的警卫人员和工作人员知道他又要亲自上阵地了,于是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您不能去,这里还需要您指挥呀。

彭德怀拨开众人,怒斥一声:闪开。走了两步停下来又道:有事请找杨尚昆政委,并告诉他,我上阵地了。

说完大步向前走去。

几个警卫员也一起跟了出去。

1军团的聂荣臻已一连几夜没有合眼了。他非常清楚,红军的整个命运几乎完全落在了他们1、3军团的肩上。阵地一定要坚守,这点不能马虎,可部队的力量是有限度的,后面的部队必须火速过江。

他和林彪商量了一下,起草了一份发给军委的电报:

朱(德)主席:

连日来,我1军团以疲惫之师,抗拒敌人的多次进攻,我军伤亡惨重,弹药也不足。如敌人明日继续以优势猛进,我军在目前训练状况下,难有占领固守的绝对把握。军委须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1、2师明天继续抗敌。

电报发出后,于12月1日凌晨收到了军委的回电: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迟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

我1、3军团首长及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人员,分入到连队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

1军团的指挥部设在一个不大的山坡上,周围有几棵古树,指挥部也是用门板和木头临时搭建而成。在隆隆的炮声中,风雨飘摇。在1军团的历史上,还从未受到过如此巨大的威胁。根据军委的指示,聂荣臻连夜派遣了政工人员深入到团营传达军委的指示。黎明时分,聂荣臻亲自来到了1、2师指挥所,传达了上级的指示,他反复强调,今日战事关系重大,一定要不惜代价,坚决守住,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前线的指战员们充分理解这一战的意义,都拍着胸脯保证说:聂政委请放心,我们人在阵地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让阵地响起我们的枪声……

聂荣臻信任这些出生入死的指战员,他还想留在阵地上,被警卫员连拉带拽地拖了回来。

果然,12月1日的战斗空前的激烈,阵地几次易手,又被顽强的红军战士打了几次反冲锋,从敌人手中夺了回来。

激烈的枪炮声,从黎明响到中午,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一个窄小的山头上,扼守着1军团的1个营,他们已经在这里激战3天了。子弹没有了,他们就用石头,山上的石头砸光了,他们就挥舞着大刀向涌上来的敌人砍去。几百人的1个营,此时只剩下了不到30个人。敌人打了一阵排炮后,便开始冲锋了,他们在官长的督促下,弯着腰,低着头,向阵地爬上来。一个指挥官一边督战一边叫着:这些赤匪没子弹了,冲,快冲啊,抓住一个活的赏大洋10块,打死一个赏大洋5块……

敌人嚎叫着,蜂拥着冲了上来。

扼守的战士们此时也杀红了眼睛,他们甩掉了衣衫滥褛的外衣,打着赤背,身上沾着泥血,手握着卷了刃的大刀,仇视地盯紧越来越近的敌人,20米,15米,10米……敌人的喘息声已经清晰可闻了。红军战士一声呐喊冲了出去,敌人惊慌地射击,击中了前面几个战士,后面的很快冲了出去,嗷叫着和敌人战在了一处。这是一群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是一群杀红了眼的人,一旦生死都不顾了,世界上还有什么让他们可怕的呢?

一个剃着光头的士兵,把刀砍在一个敌人的肩上,却没有力气把刀抽回了,他摇晃着去抽那把砍出去的刀,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摇晃了一下,就要倒下去的那一瞬,他抽回了那把刀,顺势一插又把它送到迎面冲上来的另一个敌人的腹中,他几乎同时和那个敌人一起倒下了……

一个红了眼的排长,挥舞着大刀,左冲右杀,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咒骂着:来吧,狗杂种,老子跟你们拼了,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赚一个,杀呀——他正在向一个准备射击的敌人扑去,突然有两把刺刀同时捅进了他的后背,他“呃”地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朝前扑去。他刚一挨着地面,一股奇异的神力使他又站了起来,他的浑身上下都流着血,他仰头大笑了三声,看得周围的几个敌人瞠目结舌,僵了似的立在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里的大刀掷了出去,然后訇然倒下。

阵地即将陷落。

张东来接受了命令,带领着预备营冲了上来,张东来一马当先,冲上了阵地,他的身后紧跟着的是王老三。他们冲进了敌群,有如下山的猛虎,一边射击一边砍杀,敌人开始退却了。

聂荣臻正举着望远镜观察着阵地上的激战,他被眼前的情景感染了。

警卫员突然跑到他的身边,惊慌地喊:政委,政委,敌人上来了。

聂荣臻仍没能从眼前悲壮的战斗中醒过神来,他顺嘴说了句:胡说,敌人又让预备营打下去了。

警卫员急了,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不是,咱……

咱们身后——聂荣臻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大约有1个连的敌人端着刺刀向山坡上爬来,敌人并没有发现这里是1军团的指挥所,而是把它当成了一个普通的阵地,他们要占领它,然后从后面夹击红军。

聂荣臻急忙向指挥所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冲警卫员命令道:马上通知山下的部队,让他们火速增援。

几乎同时,指挥所里的人也发现了山下的敌人,他们一边收起电台,一边做好了战斗准备。

指挥所里的人刚离开,指挥所便被一发炮弹击中了,并燃起了大火。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十几个人,躲在树后,向敌人射击,敌人遭到了还击,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趴在原地向山上射击。

聂荣臻和林彪也从腰间摘下枪向敌人射击。有两个警卫员,要把他们拖下去,林彪喝了句:慌什么。

聂荣臻也说:敌人摸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敢上来。

果然敌人一边射击,一边很小心地向上摸来。

这时警卫员已通知了山下的部队,山下的刘亚楼指挥着一支部队从敌人背后抄上来,只一个冲锋,敌人便四散着被打垮了。

指挥所里的十几个人,这才放心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指挥所被敌人炸掉了,他们就在树后架起电台,在石头上铺开地图,又正常地工作起来。

下午,8军团一部分被敌人阻隔在江东,无法脱身,恳请1军团火速派兵增援。

此时,湘江两岸战火已经连成了一气,敌人的飞机,一刻不停地轮番在湘江两岸进行轰炸。

林彪和聂荣臻两人商定,派一支部队过江去接应8军团。

可这支部队刚走到湘江边,就被敌人的飞机封堵住了,无法前进,被迫又撤了回来。

他们暂时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只能等待天黑,再找机会抢渡过江,解8军团被围之急。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写道:

聂荣臻的结论是:“我们的行动太慢,敌人来得太快”。少共国际师、34师、3军团的18团,还有8军团的几支重要部队都被打垮了。1军团损失也很严重。如长征开始时,第1师第3团有2800人,过了湘江后,只有1400人了。

湘江这一仗,从11月25日到12月3日,打了一个星期,根据多数人的回忆,这是一场灾难。

……肖华将军是当年在湘江覆灭的少共国际师政委……少共国际师奉命同彭德怀的3军团一起担任后卫,它的1万名年轻的士兵损失大半。最后,幸存者被编进担任前卫的4团……湘江一战究竟损失了多少部队,又有多少人脱离了红军,中国现代的党史专家们众说纷纭,谁也提不出准确的数字。在长征的头10个星期中,如果说红军损失了四五万人(这是种种数字的平均值),那么战斗伤亡至少有1.5万人(其中大多数是在湘江伤亡的),这样的估计似乎比较恰当。

张东来率领着预备营冲上了阵地,他好久没有这么淋漓尽致地拼杀了。炮声和硝烟唤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又想到了6军团,那里有他的心上人,不知此时她怎么样了,那个叫吴英的女护士。滚滚硝烟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她那美丽的笑容……

自从他被关进监狱,思想上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但他一直坚信,组织最后会澄清他的问题的。6军团开始西征,他被李子良排长押送着一路向西,他得到了许多的温暖和友情,战友没有把他当成犯人,就是这种友情和信任,使他为了掩护战友,杀入敌群。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后,如果接受王老三他们的恳请当一名土匪头子,不会愁吃,也不会愁穿,甚至还会有女人。可他却坚决地要去找队伍。

参加红军以后,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了一条真理,那就是革命,建立一个新中国。在那样一个国度里,没有土豪,没有恶霸,人人都过着一种平等的生活,那将是一种怎样美妙的日子呀。

张东来在离开部队的日子里,就像一个没娘的孩子,整天魂不守舍。他不知道李子良排长是否顺利地渡过了湘江,是否找到了大部队。他曾拜托李子良给他向上级转递一份材料,那是他被关押期间,写出来的一封长长的申诉信,信里面写满了他的委屈和申诉。

他离开部队那一刻就想过,只要不死,他就一定找到队伍。现在他终于找到队伍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仅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犯人,而且还让他带着预备营杀上了阵地。那一瞬间,他想大哭一场。

血与火的战场,很快使他忘记了悲怯,眼前,他只剩下了一个单纯的目的,阻击敌人,掩护大部队过江,杀出重围。

敌人的排炮打了一阵之后,随即敌人又上来了。王老三从没见过这么多敌人,一迭声地喊: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张东来瞪了王老三一眼。王老三没有领会,仍然恐惧地喊:他们来了,太多了,太多了……

张东来冲着王老三的屁股狠狠地揣了一脚。这一脚使王老三趴在了地上,头脑却清醒了,瞅着张东来说:俺不怕了,俺就一个人了,还怕啥。说完从地上拾起那把大刀,死死地抓在手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敌人一点点地向前靠近,敌人的机枪在后面吼叫着。敌人越来越近了,张东来喊了一声:打!

阵地上顿时枪声大作。王老三第1个挥着大刀冲了出去。

他向前爬动的样子很难看,弯着腰,抬着头,有一发子弹击在他手中的刀上,很脆地响了一声。王老三差一点摔倒,他趔趄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了,然后横着刀向敌人扫过去,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赵永良俺日你祖宗哇——一颗子弹击中了王老三的腿,他抖了一下,摇了摇,最后就跪下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阵地上自己的人都杀了出来,他的嘴里嘀咕了句:俺怕啥,俺啥也不怕了。

王老三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个敌人背对着他正在准备射击,他挥起刀向那个敌人砍去,嘴里发狠地咒了一声:

赵永良俺日你祖宗哩——他看见那颗敌人的头在他的刀下搬了家,鲜血溅了他一身,由于惯性,使他自己也倒下去了,眼前的敌人都幻化成了他的仇人赵永良,他想爬起来,再砍杀几个赵永良,这时他看见几把刺刀一起向他刺来。日你娘……

哟——他喊了最后一声,胸膛里溅出的鲜血便模糊了他的视线,淹没了他的诅咒声。这个老实本分的农家汉子,是想好好生活的,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两亩田地养家糊口,现在他倒下了,带着他的梦想和遗憾,永远地躺倒了……

张东来率领着预备营,左拼右杀,阵地仍然在手,可每冲杀一次,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的人员在减少。阵地前方,横七竖八地躺着敌人的尸体和红军战士的尸体,他们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张东来忘不掉,有一个身上中了数枪的小战士,一只手抓住敌人的一绺头发,嘴里咬着敌人的半只耳朵,半躺半卧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

夜幕降临了,敌人停止了进攻。不时地有一两颗炮弹落在阵地上,山下的敌人,聚在山脚下,升起了一堆堆火,敌人影影绰绰地在火堆旁移动着身子。

阵地上很沉寂,幸存的战士们,倚在弹坑里沉思默想。天上的寒星在遥远的天际一闪一闪地眨动着。张东来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他很快地就看见了吴英——吴英站在满是鲜花的山坡上,远远地向他跑来,她似一只飞翔的小鸟,轻盈而又美丽。他冲她微笑着,等待着,那是怎样的动人时刻呀,鸟在歌唱,花儿在盛开……他眼前的吴英突然就停住了奔跑的脚步,变得泪水涟涟了,他一惊冲她说:吴英相信我,我不是AB团的人,我是真心爱你的呀——李排长已经把我的申诉材料送给首长了……吴英背过身去,低泣着一步步走远了,他大喊了一声:吴英——张东来醒了,一个伤员正抓住他的裤角摇着,那个伤员一边摇他一边叫着说:营长,给俺一刀吧,俺实在是受不了了。敌人的炮弹炸飞了他的一只腿,他一直昏迷着,张东来以为他牺牲了,没想到他仍然活着。张东来弯下腰,清冷的月光下,他看见这个战士的脸很白,苍白得像一张纸。

那个战士又哀哀地说:营长,求求你了,快给俺一刀吧,俺实在是受不住了——他叫不出这个战士的名字,这个战士很年轻,不会超过20岁。他来到这个预备营时,没有人惊奇,有的只是一双双友好的目光,他还记得就是这个战士第1个带头冲他鼓掌。

敌人的炮兵阵地就在山下的一排土坝后面,因为近在咫尺,每发炮弹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射向他们的阵地,给战士们造成很大的伤亡。他曾派人去炸毁敌人的阵地,都没有成功。

一个想法突然涌上他的心头,躺在他脚下的那个战士又晕过去了,他弯下腰,从那个战士的怀里,摸出了两颗手榴弹,他自己的怀里也有两颗这样的手榴弹。他要下山,去炸毁敌人的炮兵阵地。

他没惊动任何人,偷偷地向山下爬去。四周静悄悄的,山下敌人阵地上的火也弱下去了,只有几个哨兵游动的身影,他小心地向下爬着,阵地上不知是谁,小声地哼起了歌,那是一首流传红军中很好听的歌:

哥哥参军最光荣,妹妹把你送几程。

哥哥莫把妹妹忘,妹妹盼你到天明,一盼你革命要到底,二盼你打仗立大功,三盼你……

他听着这首小调,心里热了一下,又想起了吴英。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吴英,你等着,等我们杀出重围,就去找你——张东来最后望了一眼阵地,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爬去,山上与山下的距离并不远,他很快向敌人的炮兵阵地接近。他把四颗手榴弹都掏了出来,用衣襟上撕下来的布缠在了一起。

敌人的炮兵阵地已近在咫尺了,他已能看见黑糊糊的炮身,看见炮兵阵地上,两个游动哨兵的身影。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地向敌人的阵地靠近,突然他的脚下一滑,一块石头滑下了土坝,惊动了两个哨兵,他看见哨兵向这里跑来,他不能再犹豫了,突然立起身,跃上了炮兵阵地。

敌人的枪响了,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肚子。他弯腰的一瞬间,看见了敌人炮兵阵地后面那堆码在一起的炮弹,便毫不犹豫地就势滚了过去。枪声惊动了更多的敌人,他们蜂拥着向他逼近。那堆炮弹箱就在眼前,他拉响了手榴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那堆炮弹箱滚去……

“轰”地一声巨响过后,敌人的炮兵阵地顿时火光冲天。

那一声巨响,山摇地动。

正文 第二十三回 扩红女江心劫难 女共党南昌就义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写到长征湘江大战那一段,曾这样描述道:

太阳升起了。莫文骅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书籍和文件——军事手册、地图、兵法书,关于土地问题、中国革命问题和政治经济学的著作,马列主义读物,各种小册子以及英、法、德文书籍。红军的挑夫一路摇摇晃晃挑来的图书馆全部都在这里了。

书页被撕得稀碎,书面沾满了污泥。莫文骅回忆说:

“我们全部的思想武器,所有的军事文献,都被扔到了一边。”

如果莫文骅留神观察,他也许还会发现杨尚昆将军的夫人李伯钊在湘江岸边为减轻装备而扔掉的剧本。总之,一切都扔掉了。从那以后,红军演出的话剧都是新编的。李伯钊是位矮小的妇女,过湘江有困难,因为个子不高,江水可能会浸过她的头顶,无法淌过江。刘伯承看到了,急忙让她揪住他的骡子尾巴过了江。

于英终于看见了湘江,那是一条并不清澈有些浑浊的江。

她摇摇晃晃摔倒在地上,她看见挑夫和部队混在一起,蜂拥着向对岸游过去。江的那一边,半个天空都被硝烟笼罩了,后面的枪声也愈来愈急。

她似乎已经看见了王铁,王铁就在江的对岸,正在向她招手、微笑。她摇了摇头,驱赶掉眼前的幻觉。她看见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冲她一边跑一边喊:快过江,快一点!

她咬了咬牙,摇晃着站了起来,肩起担子一步步向江边走去。

扔掉它们,快一点!那个指挥员要夺去她肩上的担子,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又劈手把担子夺了过来。她不想扔掉它们,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想扔掉挑了近两个月的两捆白纸。她下定决心要把它们挑过江去。

那个指挥员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挥了下手说:不扔掉也行,无论如何要快一些。

她摇摇摆摆地向江里走去,江边到处都是扔弃的东西,一张断腿的桌子,朝天仰躺在岸边,于英从桌子身上迈过去。江水浸了她的双脚,一股寒意顿时扩散到了她的全身。她向前走去,江水没过了她的膝,没过了她的腰,肩上的担子几乎浮在了水面上,她扔掉担子,用双手夹住了那两捆纸包,水漾到了她的胸口,江水急速地在她周围奔涌着。她看见许多人都在急流中挣扎着前行。

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使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心里似呻似唤地叫了声:王铁,俺来了——江水湍急地流着,寒冷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舒畅和惬意。江水在她的周围流过,似一双手在为她清洗满身的尘垢。

她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远离她而去,仿佛江水里只剩下了她自己,自己也恍似刚刚离开母腹,大叫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遥远的记忆里,她又想到了母亲和父亲,还有哥哥,弟弟妹妹……那个阴冷的雪天里,她随着那个男人走出家门,哥哥脱去身上的夹袄穿在她的身上……童养媳的她出逃后,靠进了王铁有力的怀抱……只一晚间,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她闭着眼睛沉浸在一种似梦似幻之中。

几架敌机飞到了湘江上空,两岸的人们和江水里的人们惊慌的叫喊声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她只是往前走着,江水拥着她,托浮着她,她一点点地向岸边游移着,她在心里一迭声地说:王铁等等俺,等等俺,俺来了,俺就要来了……

敌人的飞机先是低空扫射,先击中了一匹马,那匹马沉重地翻了一个身,便沉到了江底。有几个战士,张着手拼命地划着水,一边呼喊着一边向岸边快速奔跑,一串子弹使他们身子一抖,然后一挺,便被水冲走了。

有一串子弹“扑扑”有声地击在于英的身前身后,她恍似没有察觉,仍在向前走着。

两岸的人在江边奔跑着,冲江心的人们呼喊着。于英一点也没有听见,她仍闭着眼睛,一步步向前走着。江岸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已从江水中露出了胸,江水只淹到她的腰际,她再走一会儿,便会上岸了,那里有接应他们的部队,部队此时正向敌机射击着。

敌机又一次俯冲下来,这次没有扫射,而是丢下了一枚枚炸弹。江中被炸起的水柱形成了一股股巨浪,吞噬着江心的人们,被炸中的人们,被高高地抛起……

于英仍一迭声地在心里说:王铁,俺就要来了,等等俺呀——于英腹中的胎儿又动了一下,这一次她很响亮地“哦”了一声,她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几乎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两岸的嘈杂声,江心混乱的场面。

她看见了江水。那是被血染红的江水,此时正汹涌着在她身旁流过,眼前的江水红彤彤的一片,整个世界都红了……

她没有听见那一声巨响,便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连同她腋下夹着的那两捆跟随了她两个月的白纸。

两岸的人们看见江心中炸弹炸起的水浪里,飘起了两团白色的纸片,那两团纸片愈升越高,洋洋洒洒地四散着飘飞起来。

于英的眼前彤红一片,遥远了,一切都遥远了。她沉到了江底,那些纸片护卫着她滚滚向下游流去。

斜阳下的湘江沉寂了,整个湘江腥红一片,湘江汩汩地流淌着,永远不休不止。血红的湘江水和斜阳融在一起,扯地连天,一直红到了天边。

蒋介石此时坐在南昌行营那张宽大的桌子后面,目光盯着眼前的半面墙上悬挂着的那张放大的地图,心里涌上来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悦。湘江两岸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为了使这场屠杀更彻底干净,他几乎派出了所有能够参战的飞机。他相信他的空军,在这种时候,是会派上大用场的,他得意地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1932年6月的那一天。

几百名身穿雪白制服的飞行学员们列队站立在杭州笕桥航校的操场上。一个个整齐的方队,远远望去,犹如一方方切割整齐的豆腐块。

他站在主席台上,宋美龄站在他的身旁。

一个浑厚的声音宣布:中央航空学校成立庆典现在开始。

军乐队高奏起《国民革命军军歌》,身兼校长的蒋介石亲自把写有“中央航空学校”的军旗授予副校长毛邦初。接着,宋美龄和毛邦初把一面面队旗授给各方阵的队长。同时,宋美龄还把一叠叠小册子发给航校的官佐,对他们说:“这是总司令亲手编辑的《增补曾(国藩)胡(林翼)治兵语录》,发给全校人员人手一册,作为治兵者之至宝,治心治国者之良规”。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拥有了空军。只可惜,那一批飞行员和那批飞机,在淞沪保卫战中几乎全部覆灭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蒋介石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要想赢得一场战役的胜利,没有强大的空军万万不行。

此时的蒋介石非常满意空军正在把成吨的炸弹投掷在湘江两岸红军的阵地上。

蒋介石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那张地图前,把一只手放在湘江标记的地图上,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让这里血流成河。

达令,你在说什么?走进来的宋美龄没听清蒋介石在说些什么,边走边问。

蒋介石微笑着说:你没觉得近几日赤匪主力就会在湘江一带销声匿迹吗?

宋美龄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但她仍然说:达令,你别忘了你手下的那些人,并不都是……

蒋介石打断她的话说:这些我自然知道,不过白崇禧已经投入兵力参战了,他正在猛攻赤匪主力的左翼部队。

宋美龄走到地图前,感叹着说:真希望参战的各路部队精诚团结。

蒋介石笑了笑,挥挥手道:这些人我了解,大难之前也许靠不住,但在这种时候,他们都会急于表功的。

宋美龄岔开话头说:达令,我想去看一看端纳先生,这两日他的病情愈来愈重了,也许把这喜讯告诉他,他也会同样高兴的。

蒋介石说:好吧,那我也去。

端纳,在蒋介石和宋美龄的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端纳性格温和如水,为人淡泊,他自己曾称:我视名利如浮云。

蒋介石和宋美龄把剿灭赤匪于湘江两岸的消息传达给端纳,但这种兴奋之情又能在他们的心中持续多久呢?

汪芳失去了和王伟的联系,这使她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她一心想挣脱家庭的桎梏,没想到组织又让她留了下来。在那些日子里,她不仅思念王伟,更吸引她的是苏区。她从没去过苏区,但苏区在她的想象里,是那么美好和神圣。苏区的天空是多么的晴朗,那里有一群自由的男女,为了追求建立新的国家,在忙碌在奋斗。可这一切却距她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是一种梦境。这种梦境顷刻间就被击碎了。

她和王伟失去联系不久,整个南昌行营里都在传着一条消息:赤匪已离开苏区,西征远逃。

汪芳马上明白了王伟一直没有和她联系的原因。王伟也一定在西征的队伍中。

很快南昌行营里便紧张了起来,各种明码和密码的电报雪片似地飞进了南昌行营,有关红军的消息一起汇集到了蒋介石的案头。那几天汪芳的心情紧张而又兴奋,她想红军一定要有重大行动了。可眼前的事实使她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蒋介石调兵遣将,布兵湘江,想一举歼灭红军于该地。这些电报大都是经过她的手传发出去的,她真希望这些电报下面的部队都没有收到,让红军的部队顺利过江。同时她也希望红军能得到蒋介石调兵遣将的消息,要么改道,要么有所准备。

她和王伟失去联系后,在心里一遍遍喃喃着:王伟快些和我联系吧,我有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只要条件允许,她就拼命地发信号,和王伟联系。那是她和王伟分手后,他们相互约定的联络信号。她真的希望,突然能听到王伟传过来的信号。她对王伟的信号太熟悉了,以前,她一听到王伟的呼叫,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马上按动报键告诉王伟:

密码已收到,请继续。王伟也接到了她的信号。于是,更流畅和清脆的电波之声一直流进了她的心里。王伟此时,仿佛不是在遥远的苏区,而是就在她的眼前和她聊天,心里的思念之情便不可遏止地流泻出来。然而,汪芳明白这种时候不是他们相互倾吐思念的时候,他们在完成一种任务。王伟总是向她传达一种命令,命令她把敌人的情报传出去,在这之前,她早就写好了近期敌人的情况,并译好。王伟一经接收到她的信号,她马上把这一消息传过去。

王伟收到消息后,也从不拖泥带水,只在电波里告诉她,消息已收到,立即中断联系。有时王伟也会在电波里告诉她:

想你、多谢了、祝我们胜利等简短的词句。她也会不失时机地告诉王伟:我也想你,想念苏区。

这种简单的问候,现在也已经消失了。汪芳一坐在发报机前,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和失落。她清楚,王伟是不会忘记她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和她联系的,给她命令。此时,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许多话要对王伟说。有思念,但更重要的还是敌情。

于是,她发疯似的寻呼着王伟,她一遍遍敲击着他们之间的密码,一遍遍寻找着王伟的踪迹。

汪芳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能那么随心所欲,电报室里总在晃荡着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姓杨,是个参谋,有很白的一张脸,还有一双阴郁的目光。这些密电大都是经过他的手送到蒋介石的案头。蒋介石起草的密电也是经过他的手译好,送到电报室。

更多的时间,这个像怪人一样的杨参谋,总会停留在汪芳的身后。汪芳刚来的时候,这个杨参谋就用一种很怪的目光打量着汪芳,给汪芳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不说话,就站在她的身后,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和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有时杨参谋会伸出手,摸一摸汪芳的发梢,捏一捏她的领口。渐渐地,她明白了他的心思,但也不好挑明说破,任他在她周围徘徊。

杨参谋有时会借故来到她的宿舍,给她捎来一束花或者别的什么,然后站一会儿,摸摸她的衣角,捏一捏她的辫梢便又走了。他刚一走,她便迫不急待地把他送来的东西扔出去。他不管她扔不扔,总是更多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这多少影响了汪芳的情绪,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好说什么,他并没做出格的事情,她只好忍耐着。

汪芳每次接受到任务,发送电报,杨参谋更是尽责尽职地守候在她的身边,直到把电报发完,接收的一方又复述一遍,江芳才吁口气。她知道,这时他才会离开她的身边。离开的同时,他拿走译好的电文,然后销毁。汪芳对杨参谋的这种行为,并没有在意,因为这是他的工作。汪芳在发电报时,已经记住了电文的大概内容,然后她趁他不备,和王伟联系上,把敌人的消息传递过去。

有一次,杨参谋约她去参加一个舞会,在蒋介石的行营里,举行这种舞会的机会很多,汪芳想回绝,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舞会上,他一直在和她跳舞。刚开始他一句话也不说,她也不说。后来他说:汪小姐你真漂亮。这是她听到他为数不多的几句话。汪芳没说什么。她并没有多想。舞会之后,他送她回宿舍,在暗角里突然抱住了她。她挣扎着。他强行地吻了她,她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嘴里叨念着:你……你……

他镇定了下来,微笑着说:汪小姐的脾气还满大的。说完,他转身便消失在暗影里。

她伫立在那里好半晌,才向宿舍走去。进了宿舍,没有开灯,便一头扎在床上,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着流了出来。她想到了王伟,思念之情更加强烈起来。

第2天,她又见到了他。他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仍然在电报室里来回巡视。当踱到汪芳身后时,汪芳以为他会停下来,摸她捏她,结果没有,他只停了暂短的一瞬,便走开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从那以后,汪芳总是会冷不丁地发现他那双阴冷的目光,远远地在注视着她。她一看见他的目光,浑身上下不由得一阵阵发冷。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接近过她。

王伟突然间和她中断了联系,使她心事重重,她更长时间地停留在电台前,异常敏感地捕捉着传过来的每一丝信号。

她一遍遍地呼叫着王伟。她坚信,王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和她联系,她紧张地等待着。

那一天,杨参谋又一次踱到了她的身边,这一次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她身后站了半晌,终于说:汪小姐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的心头一紧。她看见期他几个台位上的报务员一起望向了她。

她故作镇静地笑一笑。

杨参谋又说:这次如果把共匪全部消灭,我为你们请功,放你们3天假。

她听了他的话,她的心一沉。她回望了他一眼,他正在微笑着望着她。

他又说:汪小姐,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她忙说:我没事,很好。

他答:那就好。

说完,便踱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透过一口气来。她真的开始为王伟担心了,她说不清红军的命运将会如何,她真的害怕,红军的队伍钻进敌人在湘江边布下的天罗地网。可她又无法和王伟取得联系,她一遍遍地发着信号,可是仍杳无信息。

当她得知红军终于钻进了敌人布下的天罗地网时,她呆怔了好半晌。她身在南昌,没有感受到湘江岸边激烈的征战的枪炮声,但在敌人湘江部队发往南昌行营的一封封透着喜气洋洋的电报中,她知道了红军的处境。

下面部队每日的战报都能及时传到南昌行营蒋介石的手上。一开始的消息是:红军的先头部队已抵达湘江……正在和红军激战……红军损伤惨重,有溃逃之势……

她接收着这样一则则电报,心都悬了起来。她在为红军担心,为王伟担心。她在心里一遍遍地祷告着,祈求红军能顺利地冲过敌人的封堵,冲出重围。

她一面为红军担心,一面发疯似地发着密语,希望能和王伟联系上,可王伟就是没有一点消息。有时她急得真想大哭一场。无意中她又看到了那双阴冷的目光,他正在微笑,这使她又一次清醒过来。

那几日,她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恶梦,每次醒来,她又记不清这些梦的内容,每一条关于红军不利的消息,她都会心惊胆颤,不知如何是好。她整日守在收发报机前,希望那熟悉的电波声传来……

王伟并没有掉队,刚开始,他一直跟随着中央纵队前进。

后来殿后的5军团发报机因雨中受潮出现了故障,王伟才临时被指派到了5军团。

湘江西岸已是炮声隆隆了,5军团仍在路途上艰难地行进着,后面的追兵死死地咬住5军团不放,部队边打边走,交替掩护前进,5军团后续部队为了把敌人的主力吸引开,离开了5军团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12月3日,经过一天激战的5军团,悄然撤离了阵地,连夜向江边急驰。王伟和指挥所的几个作战人员,抄小路前行。

电台由于没有备用电池,收发报只能定时定点地和总指挥部联络。

他们拼命地往前赶,5军团的部队为缩小目标,几乎完全化整为零,争分夺秒地向湘江挺进。总指挥部已电令几次,让5军团不惜一切代价,火速向湘江靠近。

王伟等一行人走着走着,发现身边和周围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王伟担心是不是走错了方向。这一提议使几个人清醒了过来,他们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湘江此时在他们的西南面,隐隐的,他们似乎已经嗅到了湘江飘散而来的雾气,最后他们决定向西前进。

结果他们走上了一条坡路,在大山里兜开了圈子,走了一夜,不仅没有走出大山,还往敌人阵地方向靠近了一步。

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漫山遍野都是敌人的宿营地,这一发现使他们大吃了一惊。

他们一边向后退却,一边打开收发报机,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先头部队。先头部队命令他们想方设法冲出重围,并派一个连来接应他们。

可是这一切,已经晚了,敌人发现了他们,很快满山遍野都响起了敌人的枪声,几个人心里清楚,此时此刻是无论如何冲不出敌人的包围了。

他们一边向山头上跑,一边商量,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抓了俘虏。往外冲,冲出一个算一个。等他们冲上山头才发现,他们前后左右都是敌人了。他们发现了电台,以为是红军的指挥所,指挥所一定有红军的大领导,如果活捉到红军的大领导,他们就可以邀功领赏了。

敌人停止了射击,他们一边叫喊着,一边向山头上靠近。

这时有人提议,最后给红军指挥部发一封电报,告诉战友永别了。

王伟打开了发报机,几个战友在他周围散开,向山下的敌人射击,掩护着王伟发完最后一封电报。

王伟呼叫着指挥所,很快得到了指挥所的回答。王伟发出了如下电文:

敬爱的首长:

我们是5军团指挥所的几个同志,因和大部队走散,被敌人包围。请首长和同志们放心,我们几个人都是中共党员,我们和敌人血战到底,决不当俘虏。再见了首长,再一见了战友们,苏维埃万岁。

我们几个人是:

焦天虎、闫王成、刘大海、张连玉、孔天成、王伟……

发完这份电报,王伟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也就在这时,他想到了妻子汪芳。从长征之后,他没有和她联系过,他也没有接受到和她联系的任务,怕万一电报被敌人截获暴露他们的行踪,另外一个原因是,电台的备用电池太紧张了,不允许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收发报。

这时敌人越来越近了,几个战友躲在树后向敌人射击着,敌人太多了,前赴后继,四面八方黑压压的一片。

王伟颤抖着手试着按动了那一串熟悉的密码,密码刚发出去,他马上接到了回答。汪芳传来了一连串简单的短语:红军在吗?冲出去了吗?王伟你好吗?

不用破译,王伟太熟悉这些问候的短语了,没有时间了,敌人越来越近了,在黎明时分王伟都能看清敌人的眉眼了。

此时,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汪芳说,说他们的别离、思念,说一说苏区,还有他们这次转移……可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但是他还是争分夺秒地按响了手中的电键:

汪芳:敌人已经包围了我们,永别了。你多保重,胜利永远属于我们。

想念你的王伟

王伟站了起来,他掏出了怀里的一颗手榴弹,向发报机砸去。发报机碎了。没想到这时有一个敌人冲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腰。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几个战斗的战友,也被敌人团团围住了。他大喊一声:再见了——便拉响了手榴弹。那几个战友,同时也把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中了自己的头颅。

爆炸声响过之后,整个的山头一片死寂。黑压压的敌人,惊骇地看着眼前壮烈的一幕。

沉寂一阵之后,敌人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指挥着一群士兵,抬走了他们的尸体。他们回去要进行辨认,也许在这些人中,发现一两名红军指挥员,说不定还能发一笔财。

汪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接收到王伟最后一个信号后,泪水夺眶而出。她没有料到,她天天等夜夜盼的消息,会是王伟的噩耗。她站了起来,看见杨参谋一步步向电报室里走来,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军统的人。

汪芳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这几天,她已经察觉到,杨参谋的目光很不对劲,也许是自己暴露了身份。想到这,她握住了腰间的枪。那是配发给她们的那种很小的枪。

她等待着杨参谋带着的几个军统一步步向她走近。

杨参谋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阴森地笑一笑道:

汪小姐,没想到你会是个赤匪。

汪芳没动,冷漠地看着杨参谋和那几个军统。

我们早就发现了,我们内部有人在用密码向外界发报。我们几乎查获了所有发往共匪处的电文,可是没想到会是你。杨参谋又阴冷地笑了笑。

汪芳沉默着。

我们刚才又接收到了一组密码,原来接收人就是你。杨参谋说完向后一转身。那几个军统便向汪芳走过来。

这时的汪芳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勇气和力量,大叫一声:等一等!

那几个军统不知发生了什么,惊怔地立住了。

汪芳出其不意地拔出了腰间的枪。

那几个军统以为汪芳要向他们开枪,没料到汪芳只一瞬间,便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几乎同时,她喊了一声:苏维埃万岁——手里的枪便响了。

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胸膛。

几个军统看见,汪芳倒下去的那一瞬,面带微笑,她喃喃地似乎在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太阳从窗口里照射进来,汪芳在倒下去的那一瞬,看见了一方碧蓝碧蓝的天空……

正文 第二十四回 师长被俘断肠亡 连长率部寻生路

1934年11月26日,34师师长陈树湘刚布置好部队进入道县以南葫芦岩阵地接替4师的阻击任务,5军团便来电,让34师师团干部火速赶到军团指挥部蒋家岭,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陈树湘和政委程翠林带着几个团长和政委跑步向军团指挥所跑去。他们明白眼前的情况严重,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这是部队西征以来,他们第一次当面领受军团首长布置任务。

当他们气喘吁吁跑到指挥所时,几位军团首长正等待着他们。

军团长董振堂逐一和他们握手,参谋长刘伯承用严肃的目光,逐一地在他们身上掠过。董军团长说:现在,蒋介石调集了40万大军步步向我军紧逼,情况很严重。朱总司令来电命令我们全力阻击追击的敌人,其他部队组成4个纵队,从兴安、全州抢渡湘江,到西延地区集结,你们34师可要辛苦一下了,你们的具体任务由参谋长刘伯承同志向你们布置。

刘伯承深吸了口气,走到地图前,手指着地图,严峻地说:目前,何键第1路军已由东安进至全州、咸水一线,第2路军一部已进至零陵、黄沙河一线,第3路军正在尾随我直追,第4、第5路军也已向东安地区集结。

刘伯承停了停又道:敌人的企图是,前堵后追,南北夹击,围歼我军于湘江之侧。我们正处在腹背受敌、南北夹攻的状态,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

刘伯承的目光又威严地扫视了一眼面前听他讲话的人们,接着说:你们34师目前的任务是,坚决阻击尾追之敌,掩护8军团通过苏江、泡江,成为全军的后卫,万一被敌人截断,你们就回湘南发发展游击战争。

陈树湘等人听了刘伯承的命令,久久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感受到了压在34师肩头担子的重量。

刘伯承缓和了语调说:红34师是具有光荣传统的部队,朱总司令、周总政委要我告诉你们,相信34师能够完成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任务。

陈树湘此时眼里已含了泪,他回望了一眼他的部下,缓缓地举起了右手,接着所有的人都举起了右手。陈树湘一字一顿地说:请军团首长放心,并转告朱总司令、周总政委,我们坚决完成军委交给的任务,为全军争光!

34师正式成立于1933年春,它是在谭震林、罗瑞卿、萧劲光等同志具体帮助下,由闽西人民子弟兵改编而成,师团干部大多数是原红4军调来的骨干和红军学校毕业的干部,作战经验丰富,有很强的战斗力。

34师几个指挥员离开指挥所时,董军团长和刘伯承参谋长逐一地紧紧握住他们的手。刘伯承握着陈树湘的手时,这位将军两眼潮湿了,放慢了语气道:树湘,你们既要完成军委赋予的任务,又要做好万一被敌人截断后路孤军作战的准备……刘伯承说不下去了,握着陈树湘的手用力摇了摇。

依依惜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回到阵地指挥所,没有休息一刻,陈树湘很快便把在路上想好的部署和盘托出:

根据上级指示和我师的情况,我考虑由韩伟同志率领100团先行,急进灌阳方向,接替6师在红树脚地域阻止桂敌北进的任务;我带师部和101团居中,程政委带102团跟进,在掩护8军团通过苏江、泡江后,迅速西进,在文市、水车一线占领有利地形,阻击追敌周浑元等部,保证主力过江。

12月2日这一天,在新圩、文市之间的34师阵地弹片啸叫,血肉横飞,一阵阵的呐喊声被淹没在炮火声中……数倍的敌人一次次在炮火的掩护下向101团、102团的阵地猛攻。

鲜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使整个山头变成了紫褐色,遍体支离的伤员,横躺竖卧在山头上。这场阻击战已经持续了几十个小时……

陈树湘站在一块山石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着眼前的阵地,眼前的场面,犹如一场险象环生的梦境。

整个红军主力,此时已全部过了湘江,只有34师被敌人切断了后路,孤军奋战在湘江东岸的几个小山包上。周围几个血战的阵地上,仿佛成了淹没在血泊中的孤岛。

和红军主力所有的联络都已被切断,34师接到的最后指令是:全力突围,在凤凰嘴一带渡江,追赶前行部队;如果不能过江,就在附近山区打游击。

眼前的一切,已经清醒地告诉他,过湘江已经不可能了,只有突围。可眼前的敌人数倍于我,想冲出去,又谈何容易。

战壕里,敌人的尸体和红军的尸体,堆成了小山,整个阵地都在燃烧着。阵阵灼热的山风挟带混浊的血腥气,在山谷间飘荡,使阵地上坚守的战士口焦舌燥,窒闷欲呕。

全师已经被敌人分割在几个小山头上,互相之间失去了联系和策应,他们此时只能孤军奋战了。

陈树湘放下望远镜,带着身边几个师部的留守人员向前面的阵地爬去。伤兵在阵地上呻吟着,敌人暂时停止了进攻,这就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会有一次更猛烈的进攻。这种波浪似的进攻,使部队经受着最严峻也最危险的考验。

陈树湘终于爬上了阵地,周围到处都是尸体,不知道还有多少战士活着,陈树湘喊了一声:有人吗,还有人吗?

随着他的喊声,有几个人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他们看见了师长。领头的一个连长低叫了声:师长……泪水便流了下来。

陈树湘咬咬牙,低喝了一声: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眼泪。

这个连长强忍住自己的泪水,报告说:报告师长,我是三连长刘达,现在阵地由我在指挥,其他的指挥员都阵亡了。

陈树湘半晌没有说话。

刘达又说:师长,我现在还能集合起一个连的兵力,我们掩护首长突围吧,趁现在我们还有一个连的兵力……

陈树湘在沉思,现在红军主力已经过江,他们已经完成了阻击任务,眼前只有突围这一条路可以走了。然而,能突得出去么?即便突出去了,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出去?这几个人又怎么能够打游击?想到这,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看来突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我们就是还剩下一个人也要保护着首长冲出去。

陈树湘从尸体堆里拖过一把长枪,平静地说:刘达连长,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首长了,我已经是一个兵了,我们要并肩战斗,宁死不作俘虏!

师长——刘达悲泣地叫了一声。

一个排长跳出掩体,高喊一声:为了师长,为了苏维埃冲啊,冲出去,和敌人拼了——陈树湘来不及制止,大约有30几个人随着这名排长跳了出去,他们有的端着没了子弹的枪,有的挥着刀,一起嘶喊着向敌人的阵地冲去。

陈树湘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30几个人卷进了敌人的包围中,撕扯,拧咬,咒骂,喊杀……鲜血喷溅着,呻吟着,呐喊着……

只一刻,冲出去的一个排,便被敌人淹没了,没了声息。

陈树湘闭上了眼睛,他的心在疼。他又突然睁开了眼睛,低声说:刘连长,把部队集合起来。

刘达下达了集合的命令,有的走过来,有的爬过来,还有的战士被搀着走了过来,他们全部集中在陈树湘面前。

刘达清点了一下人数,又清查了一下弹药情况报告说:师长,我们现在还有53人,15名轻伤,7名重伤。枪枝有余,子弹还有103发……

刘达报告完后说:师长,冲吧,趁现在,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陈树湘摇摇头。就靠他们眼前的这几个人,这一点弹药,想冲出去,简直是天方夜潭。他们阵地周围至少有1个团的兵力。想用50几个人对敌人的一个团,太不现实了。

陈树湘知道,眼前只能和敌人做最后一拼了,直到最后一个人,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敌人似乎已察觉到阵地上的红军已经弹尽粮绝了,但他们仍然不敢冒进,他们知道,那是一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群“疯”了的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人在这种情形下,会产生超常的力量和勇气。

于是敌人代之以炮轰进攻阵地。沉闷的爆炸声、横飞的弹片、砂石、肢体、飞舞的枪支组成了一方混沌的世界……

敌人终于冲上来了,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刘达把已经打空的盒子枪甩在一边,摸起了身边的大刀,他把刀举了起来,高喊了一声:冲啊——他首先跃了出去,后面是几十个伤残的战士。敌人先是卧倒,然后是射击。这时敌人的炮声又响了,在几十个人的队形里爆炸。他们很快地接近了敌人,敌人似乎不想和这些“疯”了的人恋战,转回身向后撤去。敌人的炮兵更猛烈地向这里猛轰。

刘达仍想挥刀追杀敌人,这时他听见一个人在喊他:连长,连长,师长受伤了。

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去,看见陈树湘师长已经躺在了血泊中。

他叫了一声:师长——便扑了过去。

一个警卫员压在陈师长的身体上,那个警卫员的头被炮弹炸掉了半边,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一地,不知是师长的,还是警卫员的。刘达疯了似地推开警卫员的尸体,他看见了师长。此时的陈树湘腹部血糊一片,那里被炮弹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水正从那里汩汩地往外流着。师长的脸色蜡黄,他的嘴里仍喃喃地说:战斗……最后一人——刘达撕下自己染血的衣襟,伏下身去托起了师长,他在为师长包扎。

陈树湘又喃喃道:我……不行了……你们冲出去……我掩护……

刘达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声:师长——他缓缓地站起来,周围只剩下20几名完好的战士了。

还有几个伤员在地上挣扎着,他们正绝望地望着刘达。有一个伤员,挥动着被炸得只剩下半截的胳膊道:连长,你们掩护师长冲出去,我们只要有一口气就拖住敌人……

刘达抬起头,这时他看见师长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手枪,颤颤抖抖地对准了自己的头。刘达扑过去,一把抓过陈师长手里的枪。

陈树湘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刘达同志,求求你了,开枪吧。

刘达慢慢地把枪插在自己的腰间,蹲下身,抓住师长那只颤抖的手道:师长,我们一定保护你冲出去——刘达再次站起身,这时已有两个战士用炮弹炸断的木棍做了一个担架,把师长放在了上面。刘达低声冲身旁的几个人下达了命令:突围——一行人向山梁下奔去,抬着担架的两个战士走在队伍的中间。

那几个受伤的战士,目送着一行人远去。他们默然地对视片刻,从腰里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那个断臂战士,用嘶哑的声音招唤着其他几个人道:同志们,过来一些。

那几个人无声地向这里爬了过来,他们都聚在了断臂战士周围。断臂战士手里莂e着那枚唯一的手榴弹。

一个战士先哼起来,那是一首他们所熟悉的旋律,很快他们一起都哼起来,最后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红色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拼!

直到最后一个人!

……

陈树湘似乎听见了这歌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旋转的天空和树林。他又闭上了眼睛,接着他便听见了几个人用尽浑身的力气的呐喊声:中华苏维埃万岁!

然后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接着整个阵地便沉寂了。

陈树湘仿佛又回到了家乡长沙,看到了妻子和母亲。母亲正微笑地望着他。母亲说:树湘,你咋才回来?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这回别走了,该安心过日子了,你今年都29岁了,还没个孩子,俺和你媳妇天天盼你回来……

一阵剧痛,使他清醒了过来,很快他又失去了知觉。眼前又闪过了一组画面:1927年9月秋收起义后,他激动地向党旗举起了右手。……赣南、闽西轰轰烈烈的游击斗争,使他很快成熟起来,他担任了司令部特务队队长,杀恶霸,除奸贼,此后他又担任了19军第56师师长,红5军团34师师长。一阵颠簸使他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两个抬着他吁吁喘气的战士,还有后面越来越近的敌人……

放下……放下……把我放下!他冲两个战士说。

那两个战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仍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突然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响了。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了一朵浮云,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

朦胧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清醒了过来,听见了几个人的说话声:

快走,快走,趁现在还活着,捉到一个师长,能赏10两黄金哩。

营长,怕是他活不长了。

活着呐,你看,他的眼皮还动哩。又是那个营长的声音。

这个人真是师长,俺看不太像。另一个士兵的声音。

少啰嗦,快走,趁他还有一口气。又是那个营长的声音。

担架沿着凸凹不平的道路,颠簸摇晃着。

陈树湘突然打了个哆嗦,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俘虏。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成了敌人的俘虏。他又想到临离开阵地时,留下的那几个伤兵的歌声,和那声又沉又闷的爆炸声。

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西天的斜阳,如雨似的染红了半个天际,像全师壮士流淌在阵地上的鲜血。他的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他抬起手,想抓到点什么,却抓住了腹上缠着的衣襟,那是刘达为他缠伤口的衣襟。他没用多大力气便扯掉了衣襟,一阵疼痛,使他又失去了知觉。

担架在山路上颠簸着。

他又听到了那几个人的说话声。

瞅,这小子命真大,肠子都出来了,人还没死。那个战士的声音。

死不了,赤匪个个命大。那个营长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说:营长,你说咱们活捉了一个师长,真能给10两黄金?

那还有假,这是蒋委员长亲口说的,不仅有黄金,每人还能连升3级哩。那个营长说。

嘿,真不错。另一个士兵说。

肠子都露出来了,怕会死吧。

反正快到团部了,只要有口气就行。营长说。

肠子,肠子,这一念头猛烈地撞击着陈树湘的脑海。肠子都露出来了,为什么还不死?

快,快,再有十几分钟就到团部了。那个营长的声音。

营长,让兄弟们喘口气吧,实在走不动了。一个士兵哀求着。

妈的,抬个人都抬不动。好吧,就歇几分钟,抽支烟咱们就走。营长说。

多谢了,营长。

担架放下了。

那几个人躲开陈树湘到路旁吸烟去了。

肠子,肠子,再过10分钟就到团部了,这一阵阵话语,浑沌一片地在他脑海里翻滚。决不能当俘虏,决不,决不。

他伸出双手,摸到了肠子,温热的肠子就握在他的手里,此时他已不感到疼痛了。他咬了咬牙,双手用尽力气,大叫了一声……

他最后听到了一句咒骂:妈的,这个家伙把自己的肠子揪断了。

一切的感觉便都远离陈树湘而去了。

几个国民党的官兵惊惧地望着躺在那里已经死去的陈树湘。

刘达连长带着10几个人只顾在前面拼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出一条血路,掩护师长冲出重围。子弹不停地在他们头顶上掠过,炮弹不停地在他们身边爆炸,一个又一个战士,跑着跑着突然中弹倒下了,他们来不及看一看倒下的战友是伤还是死,他们没有时间去看,前面有敌人截堵,后面又有追兵,他们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跑。

那一颗炮弹在他们身后爆炸,刘达回了一次头,他看见抬着师长的两个人倒在了血泊中,师长也被从担架上推翻下来,他想跑回去看一看师长,可是敌人却先他们赶到了那里,回是回不去了,回去不仅不能救出师长,而且自己也等于去送死。

刘达在心里悲哀地叫了声:师长哇——前面是一个陡坡,他们竭尽全力向那个坡上冲刺,此时那个陡坡变得漫长又无边际,他们坚持再坚持,子弹落在他们身前身后,山坡之上,就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树林。他们憋足一口气往前跑,终于冲进了树林。他们没有停止脚步,仍向前跑着……终于,后面的枪声变得遥远了。他们终于支撑不住,栽倒在林中的草地上。

此时,他们只剩下了5个人。

清醒过后的他们,跪在草地上哭了。为他们的劫后余生,也为他们眼前的绝望。

刘达在广昌保卫战时是个排长,从那一场战争中他已经真正领略到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刘达参加红军已经4年了,大小仗经历过无数次,他在战斗中变得成熟起来。

他们虽然甩掉了追击的敌人,但在这野山野岭间想找到一条生存的出路谈何容易。就他们5个人,别说坚持打游击,就是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达那一刻下定了决心,走出森林,走回江西去,要打游击也只能到江西去打。

另外4个战士没有异议,但他们担心,能走回江西老家么?

正文 第二十五回 李德失意油榨坪 周恩来大梦惊醒

1934年12月2日,黄昏时分,从湘江冲出来的红军,终于陆陆续续地集结在了三面环山的油榨坪。

油榨坪是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红军指挥部就设在镇中的一个小院里。部队接到了在油榨坪休整的命令,镇里镇外到处可见红军临时搭起的帐篷,还有神情疲惫的红军战士的身影。

12月4日,以朱德、周恩来、王稼祥的名义发布了《后方机关进行缩编的命令》。命令缩小军团以及师级机关直属队,取消师的后方机关及兵站,将后方机关直属队的多余人员,全部编入团的作战部队中,立即检查、抛弃、销毁不必要的文牍、物资及行李。

湘江这一战,使李德在红军中的地位彻底遭到了动摇。这两天来,李德和博古的情绪都很低落,几乎一言不发。关于红军到底该往哪里走,他们也不再顽固地坚持以前的主张了。

周恩来坐在镇外的一个小山包上,望着眼前忙来忙去的红军战士们的身影,想的很多,也想的很远。这支从血战中冲出的部队,此时已经没有了后方,也得不到补充,更谈不上休息,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立即开拔了。

部队究竟要走向哪里?是坚持原来的与2、6军团会合的计划,还是改变行军路线,找到一个能让红军站稳脚跟的地方?目前,李德和博古已经在红军中失去了威信,在这种情况下若没有一个能统帅全军的人,达到上下一致,想冲出敌人的重围,仍然是个泡影。

此时,在他们“最高三人团”中,有谁能够担此重任呢?

对博古,周恩来是了解的,别说在如此危难关头,就是在一次小战役上,他也要依靠李德。那么李德呢?实践证明李德也不行,从广昌保卫战到这次红军西征的湘江血战,李德已经失去了威信。不仅失去了威信,在红军广大指战员中还酝酿着一种敌视情绪。

一个念头陡然跃入脑海,他想到了毛泽东。他了解毛泽东。从宁都会议毛泽东交出兵权后,他就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这个人。看来,只有毛泽东此时此刻才有能力也有威信拯救这支近乎瘫痪的部队了。

周恩来想到这,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但很快周恩来又想到了这次湘江的失利。兵贵神速,这是作为一个指挥员必备的常识,然而此次红军西征却无视这种常识。从苏区出发时,仅就中央和军委纵队,就有1.4万人,还有2000多副挑子和担架,以及大批的骡马驮队。这个沉重的包袱足足拉长有50多公里,两面是保护他们的纵队。这种缓慢的移动,使红军主力一次又一次失去了战机。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这么大一个包袱,红军就不会在湘江两岸损失这么惨重。

然而,这个包袱能扔掉吗?

当时苏区的红军有3种选择。要么丢掉机关;要么丢掉战争的主动权;要么不作战略转移,和敌人在苏区一拼到底。

显然这3种做法都不可取,他们只好折中地选择了又背包袱又转移的策略。最后才有了湘江的惨败。

这个责任究竟谁来承担?周恩来一时想不清楚,也想不出个头绪。

天渐渐地暗了,周恩来站起身,茫然四顾,他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小小的油榨坪镇,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到处是匆匆忙忙奔走的身影,骡马、担架挤在一起,吵吵嚷嚷之声像一锅沸水。

博古挤在人群里。天很暗,没有人注意到他。此时,他也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他想找洛甫或王稼祥等人谈一谈。究竟要谈什么,他也没有想好,总之他觉得应该谈一谈,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突然听到一个人在高声叫嚷着:

打死我,快打死我。我不留下,你们打死我好了。

博古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伤员躺在担架上,和围着他的一群人争吵着。

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蹲在担架前,安慰道:老王,你放心,我们把你安排到一个可靠的老乡家,多留点钱财,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不,我不想留下,我要见见周恩来,博古也行,我要告诉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伤员。那个伤员仍然在叫嚷。

博古本想走到担架前安抚一下这个伤员,看情形,伤着的这个人是名指挥员,可当他听到这名伤员叫自己的名字,又改变了想法。最棘手的工作就是安慰伤员,这时的伤员是绝望的,他们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任何人又都得忍着。想了想,博古还是快步向前走去。

博古找到了王稼祥的小院,他没想到的是,毛泽东也住在这个小院里。他一进门就听见毛泽东在用那口湖南话高声地说着什么,他停下脚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立在了那里,不知是进还是退。

这时王稼祥看到了他,喊了一声:博古同志进来吧。

他进到小屋,说: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们。

他在这小屋里没有发现洛甫。

毛泽东一边吸烟,一边笑着说:我们都很好,不要担心我们。

博古就有些尴尬,半晌才说:明天又要走了,翻山越岭的你们吃得消么?

王稼祥说:我没事,这一路都走过来了,不能坐担架就让人背,反正不会掉队。

博古点点头,把头转向毛泽东道:这次转移,比预想的要困难,在湘江又吃了败仗,真是有许多教训该吸取。

毛泽东没有说话,仍在吸烟,似乎是在沉思博古刚说过的话。

王稼祥却说:湘江这一仗红军损失是太大了,照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是该好好总结一下了。

博古勉强地笑了笑说:是呀,我们也在考虑这些问题。

毛泽东弹了弹手中的烟灰道:革命嘛,总会有成功,也会有失败,关键是我们要在失败面前找出原因,只有这样一切就好办了。

是呀,是呀。博古不尴不尬地说。

王稼祥又说:我看要找出主观和客观的责任,不能总是强调客观……

突然,在博古的心中笼罩了一团浓重的阴影,他又想起了部队西征前项英让他们提防毛泽东的话。

西征途中,王稼祥、洛甫和毛泽东几乎形影不离。此时,他终于得到了验证,从王稼祥的谈话中,他已经明显地听得出来,王稼祥已经站到了毛泽东的那一边。

3个人都不说话了,面面相觑,博古此时急于知道洛甫是怎么想的,既然洛甫不在,他也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他站起身,讪讪地向毛泽东和王稼祥告辞。

红军在湘江遭到了空前的惨败。毛泽东在来油榨坪前便提议由洛甫完成一个任务,即总结红军失利的原因。毛泽东当时考虑到,他、王稼祥还有洛甫,只有洛甫出面最好。因为王稼祥有伤在身,毛泽东本人此时无职无权,况且,毛泽东一直就是右倾路线的代表,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显然也不合适。

洛甫的心情很复杂。一路上听毛泽东论兵,他自觉不自觉地站到了毛泽东的立场上来了。所以他很快同意了毛泽东的提议,对红军进行一次总结,但有一点让他为难,那就是他不懂军事,只能援引毛泽东的思路进行总结,可他又怕吃不透。这些天来,他一直为这件事伤脑筋。

这是一个清静的晚上,洛甫和毛泽东、王稼祥3人一起吃过饭,便推脱自己有些不适,早早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要静静地想一想,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

他刚到屋,博古就推门走了进来。

博古微笑着说:怎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洛甫忙说:哪里,你怎么有时间到我们这来了?

博古苦涩地笑一笑,然后并排和洛甫坐在张吱吱作响的床上。

博古叹口气,开门见山地说:洛甫同志,现在红军正处在非常时期,李德同志也非常焦虑。他抓住了洛甫的一只手,用劲地握了一下,然后道:希望我们从莫斯科来的同志在这紧急关头能团结一致,共渡难关。

洛甫敏锐地感觉到博古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想到湘江血战红军的损失,他低着头,一时没有说话。

博古又说:王稼祥这一路上经常和毛泽东在一起,他肯定受了毛泽东的影响。

洛甫抬头望了眼博古。长征中,他们3个人一直在一起,此时博古却说王稼祥受了毛泽东的影响,言外之意也把自己捎带进去了。博古似乎也察觉到了洛甫的反应,便忙解释说:

当然,王稼祥的表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宁都会议上,对于撤销毛泽东职务,他也是有看法的。

洛甫眨了眨眼镜后的眼睛道:这都是个人的看法问题,不能说成是谁影响谁。

这回轮到博古发愣了。

博古想到红军从苏区出发前的一天傍晚,洛甫气冲冲找到博古质问转移名单中为什么没有瞿秋白和何叔衡两个人?

博古当时解释说:翟秋白身体不好,何叔衡年迈,两个人不利于转移。

洛甫则说博古缺乏感情。

最后博古答应让项英尽快安排把两人转移到上海,洛甫才没有说什么。

早在五中全会后,因为洛甫和博古意见不一致,被派到中央政府工作。洛甫当然明白这是博古把他排挤出中央的第一步。后来洛甫又被派到闽赣地区做巡视工作,直到长征前夕,他才从闽赣地区回来。对于最高“三人团”对长征的安排和决定,他并不清楚。这种失落,使他很自然地和毛泽东、王稼祥等人接近了起来。这也是他很快地站到了毛泽东立场上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红军在湘江的失利,使洛甫意识到,红军上下对现在的中央领导已经产生了不信任感,而且这种不信任感在一天天地加强。

洛甫同志,博古又说:听说在转移的路途中,毛泽东和王稼祥等人对现在党的工作很不满,有这事吧?

洛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昏暗中他盯着博古。博古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但语意中也并没有把他排除在外。这一点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博古又试探地说:这个,这个,不友好吧,是不是提出来,我们当面谈一谈,交换一下看法,这不更好么?

我们没有说党的路线是错的,第三国际的指示也不能说是错误的。洛甫终于说,但他首先肯定了大方向。

博古却不失时机地说:如果大家都承认路线正确,只是某些环节的失误,这样问题就好解决了。

洛甫在犹豫在沉思。他知道,博古在竭力寻找支持者。

博古又一次抓住了洛甫的手说:既然我们原则上没有大的分歧,我们还是可以团结在一起的。说到这博古停了停,但很快又补充说:尤其是我们从莫斯科来的同志。

博古把目光从洛甫脸上移开。洛甫不知该对博古说些什么好。他与毛泽东、王稼祥3个人在一起商议的一切,他不能说出来,这种时候说出来,就等于出卖了另外两个人。他现在虽急于想更换中央领导班子,但以目前来看时机似乎还没有成熟。毕竟博古仍是这支队伍的最高领导,说多了对自己不好,对他人更不好,于是他只能以沉默代替语言。

博古抓住洛甫的手用劲地摇了摇,似乎千言万语都在他的手上。

博古说:洛甫同志,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告辞了。

洛甫把博古送到门外,一直望着博古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洛甫走回来,他一头躺在了那张吱呀呀直响的小床上,毫无睡意。他在想更换中央领导的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博古从洛甫处出来,很是兴奋。他走了一半兴犹未尽,誥e想再走回去和洛甫挑明了好好谈一次。但这种想法很快又消失了。他想,反正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洛甫不站到毛泽东的一边,仅凭王稼祥一人支持毛泽东,很难动摇现在最高“三人团”的地位。他想尽快把洛甫的想法告诉李德。可当他走到指挥所时,警卫员告诉他,李德已经休息了。警卫员又补充说:李德把妻子肖月华接来了。

博古没有说什么,他在李德的房前站了一会儿,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描写李德时,有这样一段:

……领导干部中不论男的还是女的,都对李德的性要求感到极为不快。李德于1933年10月抵达中国时,满以为红军与其他军队一样,他指望随军的女性可以陪他睡觉。但在苏区没有妓女。他们于是便努力为李德找个女性伴侣,可这也无济于事。中国妇女很快就对他退避三舍,说他长得太肥太大,太粗暴,使她们肉体上受不了。

李德的寓所离共青团机关宿舍不远。当时共青团的一位领导人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李德对这位妇女垂涎欲滴,想与她同床共眠,他主动给她送礼(中国人的怨言之一就是他的伙食供应比任何人都好)。李德的做法实在不够策略。那位丈夫很快就意识到他在搞什么名堂。一些同志,包括翻译伍修权在内,采取了措施挽救了局势。他们找到了一位年轻的妇女名叫肖月华,当时她在胡耀邦身边工作……但在长征开始后,她像大多数妇女一样,被送往休养连,这就引起了麻烦,不论是肖月华还是李德都不识时务。他们不仅自己吵架,肖月华还与周围的女同志吵架。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和康克清等人花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平息风波,但都无济于事。

博古没有打扰李德。当他离开李德的住处,朝对面山坡走去的时候,他看见了周恩来,周恩来刚到队伍中转了一圈,正想往回走,两人在山坡上碰到了,便停下来。

两个人都看出了对方有心事,似乎都想向对方说些什么,两人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之后,便向山坡下那个小河边走去。一片树丛后面传来阵阵水声,还有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见走过来的两个人,那个人站了起来,高喊一声:男同志退回去。

周恩来听出这是康克清的声音,便笑着说:你们在这搞什么名堂嘛。

康克清也听出了是周恩来,忙说:是总政委呀,她们在洗澡,我在给她们站岗。

周恩来和博古就停下了,两人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终于看见了一块卧牛石,两人便坐了下来。此时,营地里的红军都休息了,眼前只剩下淙淙的流水声,和女同志们的说话声。

恩来同志,博古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首先开口道,你觉得我们与2、6军团会合把握会有多大?

周恩来望着河水,半晌才说:湘江这一仗对我们来说是个教训,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冲了出来,我们还没有时间统计,但从目前来看损失最重的是8军团和5军团,5军团的34师到目前还没消息,依我看肯定凶多吉少。

是呀,湘江这一仗我们损失是够大的,但也不能说我们与2、6军团会合就没有希望。现在部队需要调整,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行。博古说。

周恩来不想在能否与2、6军团会合上和博古争论,他考虑的是眼前,虽说部队过了湘江,可仍没脱离危险,蒋介石正在排兵布阵对他们进行围追堵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上来,现在要紧的是稳定红军的情绪,寻找到一条冲破重围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挽救红军的命运。

博古见周恩来一时没有说话,便又说:现在有些人在背地里对我们的意见很大。博古特意在“我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周恩来却说:我们是有很多错误,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对19路军的问题我们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今天我们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这不能完全怪我们,我们是听从了国际组织的建议才没有和19路军合作的。博古辩解道。

谁也不是圣人,指示归指示,和敌人周旋的却是我们自己。周恩来缓缓地道。

现在有人指责我们是逃跑,这一点又怎么解释!博古显得很激动。

这次转移,我们是在有些方面考虑得不够周到,比方说部队的编制问题,还有那么多家当等等。周恩来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办法来看待这次转移,他既没有否定这是逃跑,但也没有推卸责任。

反正也不会有机会再回到苏区重新走一回了,但也不能说我们离开苏区就是逃跑。博古很委屈的样子。

周恩来拾起一块石子,扔到了水里。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女同志已经离开了那片树丛,向营地里走去。周恩来默想一会儿,又抬起头道:我们离开苏区是迫不得已的,到现在可以说,第五次反“围剿”我们失利了。

周恩来没有用失败去评述第五次反“围剿”,而用失利二字。

我们是转移,不能说是失利。如果在苏区和敌人硬拼下去,敌人也不会一口把我们吃掉。博古坚持着说。

周恩来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博古觉察到了,他没想到周恩来会这么悲观,他从洛甫那出来,有的那一缕短暂的喜悦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了,一种可怕的阴影又浓又重地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抬起头小声地说:毛泽东、王稼祥、洛甫等人好像对我们有意见,我看他们还想有什么动作。

周恩来没有说话,关于毛泽东3个人在背后对他们的议论他早就有耳闻,也清楚他们的意见来自哪里。有的意见,他不仅赞同,而且是支持的。当然,他没有当着李德和博古的面表现出来,一直采取一种宽容和温和的态度来看待毛泽东等人的议论。一过湘江,他就听到了许多下面指挥员的牢骚和不满。他理解这种不满情绪,部队连吃败仗,湘江一战损失又这么惨重,如果这时要求部队情绪高涨,反而不正常了。

这一点,他和博古想的不太一样,博古忽视了这种来自基层的情绪。

白天周恩来和朱德到部队看望时,他们来到了3军团,彭德怀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那里。

周恩来当然知道彭德怀想的是什么,他伸手拍了拍彭德怀的肩膀,彭德怀这才抬起头冲他和朱德苦笑一下道:这是打的啥子仗嘛。

周恩来和朱德两个人也只能陪着苦笑。

彭德怀又说:部队现在不是怕打仗,怕的是天天打败仗。

朱德忙说:湘江这一仗我们的确是打败了。

周恩来想说几句安慰彭德怀的话,想了想那些话纯属多余,说了还不如不说,便借故推脱还要到下面部队看一看,心情沉重地和朱德走了出来。

外面到处都是伤员,有不少人在做着伤员的工作,劝说他们留下来。有一个伤员破口大骂:妈那个×,俺不留,留下也是个死,还不如你们赏给我一刀算了。

周恩来和朱德对望了一眼向那个受伤的战士走过去,人们看见了总司令和总政委顿时静了下来,他们主动给两人让出一条道,让两人走过去。蹲在担架旁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站起身,冲两人敬个礼说:报告总司令、总政委,我奉命在做伤员的工作,让他留下来。

周恩来点了点头,那个指挥员站到了一旁。

伤员认出了总司令和总政委,他挣扎着要从担架上坐起来,被周恩来制止了。周恩来蹲在他的面前,伤员一把抓住了周恩来的手,哽咽地说:总政委,俺不是怕死呀,俺是不想离开部队,俺要是怕死,就不离开江西了。

周恩来看着眼前的战士平静地劝说道:小同志,你要理解,前面的仗还很多,还要翻山越岭,红军不是扔下你们不管,是想让你们留下养伤,伤好了,再归队么。

到那时,我到哪去找部队呢?伤员天真地这么问。

周恩来一时语塞,他不知怎样回答这个伤员的提问,他只能说:

红军走远了也不要怕,伤好了还可以打游击么。

伤员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求求你们了,我是真不想离开红军呀。

朱德的眼圈红了,但他还是硬着心肠说:你不要哭,是好汉就不要流眼泪,有种的你拉起一支队伍,到时候我朱德来接你,我说话算数。

伤员不哭了,呆怔着眼睛望着朱德。

朱德趁机向周恩来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开了担架。

走出挺远了,周恩来看见朱德的眼角仍潮潮的,朱德比周恩来更了解这支队伍,也更同情这些战士。

两人已经没有心情再在部队里看了,到处都是这些不愿离队的伤员。他们都做不了这些伤员的工作,更何况那些基层干部。没办法只能强迫执行,留下也得留,不留也得留。在这种时候只能硬下心肠,否则拖着这些伤员走,后果将不堪设想。经过湘江之战重创的红军,没有能力再受打击了。

然而留下的这些伤员,在缺医少药的山区,又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呢?就是活下来了,能躲过国民党的搜查么?

这么多伤员,在小小的油榨坪肯定安排不完,无法安置的,他们只能暂时抬上,遇到有人烟的地方,再想办法进行安置,只能这样了。

朱德作为红军的总司令,不能不为自己的士兵动感情,同时,他也为拥有这些士兵而骄傲。

博古也许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目前考虑最多的是,别人怎么评价这次红军的转移,是功是过,他急于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然而眼前的一切,无疑对他是不利的,他感到有些悲哀,也有些委屈。

他和周恩来在小河旁静默了好长时间,要不是周恩来站起身叫他回去,他还不知要在这里坐多久。

周恩来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翻一座大山呢。

周恩来这句话使博古又回到了现实中。他心情沉重地向自己的住地走去。

周恩来本想到休养连去看一看,但感到此时太晚了,便没有去,而是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这两天他脑子很乱,他要仔细想一想。

红军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

正文 第二十六回 蒋介石怒骂桂系 毛泽东笑谈掌兵

蒋介石做梦也没有想到“追剿”红军总司令何键会给他发来这样一份电报:

敝部奉令追匪〔剿〕西窜股匪,未能达到歼匪于漓水以东地区之任务,实深惭悚,谨将经过据陈查照。当该匪初由赣南突围,我李觉部尚远在黔东北追剿萧匪,该股匪绕陷宜章,我陶广师仍在汝城文明司与其一部激战;我陈光中师仍在桂东防堵北窜,我薛岳、周浑元、李訟云、李韫珩各部,次第由赣西开拔入湘;仅王东原、章亮基两师,一位于郴州,一位于衡、祈(衡阳市)江防线。湘南地区辽阔,匪众亦号称10万,以我两师兵力兼顾追与堵二者,诚不自量,唯奉委座新命,义无反顾。元日奉电,寒日抵衡。一面以王师收复宜章,尾匪追剿;一面调周(浑元)李(云杰)李(李韫珩)章各部,于自衡州至黄沙河之线布防,当集结主力东安、零陵二点。除〔王〕、章两师外,皆属昼夜兼程,强行千里,本在匪后,而先匪到达,尤以薛、周两部,久战道远,劳苦更甚。所韦〔幸〕各部将士,莫不忠勇奋发,予匪重创。陶师汝城、东岗岭、勾刀坳各役,毙匪近千;文明司之役,毙匪六七百,获枪130余支。王师良田、万会桥之役,毙匪数百,获枪百数十支;樟树桥之役,获枪数百支;梅田、保和圩之役,俘匪100余,获枪150余支;下灌之役,毙匪1000余。李云杰师仙人桥、冷水铺、七桥圩、洪观圩、永乐圩、下灌各役,共计伤亡匪官兵2000余,获枪500余支。周浑元部宁远附近之役,斩匪数百,文市之役毙匪数百,获枪80余支。匪经过各县团防义勇队所俘获散匪散枪,已据电报解部者,如汝城、宜章、郴县等,多则千余,少则数百,而空军之轰炸不计焉。该股匪将抵桂边,一部窜虎关、富(富川)贺(县),经桂军痛击,一部由道县北窜王母桥,西头,东山徭等处,企图牵制我零陵兵力,而其主力则由蒋家岭出四关,步萧匪故辙,其先头漾午达文市,幸彼因顾虑桂军堵截,未敢急进,不然我薛部敬日方达零陵,我陶广师有日方达黄沙河,大可乘我兵力未集,强渡而西也,梗日奉委座养酉电,准桂军将兴、全、灌之主力南移恭城,敝部向南伸延,弟虽以时间,兵力难以办到,但军机迫切,故立令刘司令建绪率章、李、陶、陈各师,赶赴全州,于感晚到达。不意于宥、感等日,已在兴安、界首架设浮桥,窜过漓水。我刘司令建绪急率所部向咸水、界首猛力堵剿。自感晚经俭、艳等日,在寨圩、路板铺、沙子包、珠兰铺、五里牌、党山一带,连日激战,匪死伤约6000余人,俘匪2000余人,夺获步枪3000余支,机枪、迫炮三四十门。我军伤亡愈千。残匪乘夜向西延溃窜。此半月来追剿经过之大概情形也。弟力薄任重,一篑功亏。虽总计各役,匪部实力确已消灭三分之一,而残匪西窜。乃劳廑念,惶愧未余,唯有再督各部,遵照委座指示方略,为第二步之围剿。所有尔后进剿情形,当随时奉达。

何键。微未衡参印。

娘希匹!

蒋介石看罢电报,大发雷霆。

娘希匹,一群喂不饱的狼。蒋介石咒诅着。

红军主力渡过了湘江,对蒋介石来说,是没有料到的。他精心策划安排的是消灭红军于湘江东岸。从何键电报的字里行间,他已清楚地意识到,李宗仁、白崇禧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而有意回缩防守,有意放红军过江。这些伎俩蒋介石早有预料,但没想到,李、白二人会干得这么大胆和干脆。

此时的蒋介石,感受到苦心经营的美梦,在一瞬间就这么破灭了,怒气在他心头鼓荡着,他抓起了桌子上的一个水杯,掷向木板地面,仿佛他摔的不是水杯,而是李、白二人。

蒋介石早就知道桂系靠不住,也早就知道李、白二人早有反骨,只是他们的势力还不够强大,时机尚未成熟。蒋介石虽然知道这些,但为眼前的形势所迫,剿匪之大计梗在心头,对桂系一忍再忍。他想着,一旦剿灭了共匪,再回过头来收拾桂系,万没料到李、白二人竟然放湘江于不顾,使得红军从容过江。

想到这,蒋介石跌坐在椅子上,多年来野心勃勃、殚精竭虑,梦寐以求统一中国的目标,肥皂泡般地破灭了。

可恨的异己,可恨的桂系,要是李宗仁、白崇禧不撤江防,与何键一起同心协力堵红军于湘江东岸,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此时此刻,也许他会和同仁们举杯相庆这壮美的一刻。

蒋介石冷静下来,红军虽已西窜,但元气大伤,很难再有昔日粉碎他四次“围剿”的能力。红军残部西窜的动向,使他很快意识到,这股残匪是有意与2、6军团会合,若是这样,他还有追堵的时间,消灭红军残部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想到这,他又站了起来,在心里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么一想,蒋介石失落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宽慰。他又看到了白崇禧发来的战报,那战报上说,歼敌无数,截获共匪辎重、俘虏无数,看来这一切都是假的,白崇禧是想用虚报战果来为自己请功。他又不由得心头火起,几把撕烂了白崇禧的电报,又揉成一团,摔在脚下。

蒋介石烦躁地在屋内踱来踱去,壁炉内的炉火燃得正旺,他仍感到寒冷。一种忧虑袭上他的心头,这时他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腹太少了,而与他面和心不和的人又实在太多、太多。

机要参谋又给他送来一叠战报,他只是随便翻了翻,他不知道这些战报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前一段时间,《民国日报》曾在显著位置登载了一条消息,那条消息说:红军1军团在延寿悉数被歼,林彪被当场击毙。

他当时看罢大喜,急令侍从去电追查此事,结果又没有了下文。

地方部队这种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手段,他感到太可怕了。这使他有一种孤立无援之感,所有的人都在欺骗他,究竟有谁在对他说实话呢?

他站在地图前,又把目光投向了以前被红军占领,现在又被收复回来的地区。他的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宽慰。

11月30日电:

行营将赣闽两省划为12个绥靖区(赣8闽4)。

每区各设司令官一人,亦有兼设副司令者。闻各区司令官业已委定:孙连仲、张钫、赵观涛、罗卓英、陈继承、毛炳文、谭道源等为主任,李生达等为副司令官。又闻省绥靖公署设吉安,顾主任祝同今(30日)赴吉视察并布置绥靖事务。

又讯:

顾主任视事后,将在南昌召开全省绥靖会议,电令各区司令参加,俾收集思广益之效,以确定绥靖具体方案。顾主任日内即由吉安来省主持。

早在这之前,蒋介石就曾命令收复的各县区,要对当地民众大力宣传。国民党也主张分田分地。

他不想让刚收复的失地有不稳固感。他要牢牢地把失地抓在自己的手中。

蒋介石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已“收复”的失地,仿佛一眨眼睛,那些失而复得的土地就会重新失去一样。

这时,机要秘书站在他的身旁,机要秘书连续喊了几声“报告”,蒋介石才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秘书手里托着一封信,见蒋介石把目光移了过来便说:委员长,这是白长官的信。

蒋介石把信接了过来,又想起了何键的报告,对李宗仁、白崇禧的不满情绪又在心头漾起。他不想看白崇禧的信,随手把信掷在桌面上。

秘书又说:白长官还送来一部电影。

电影,什么电影?蒋介石皱起了眉头。

是湘江大战的实录片,片名叫《七千俘虏》,机要秘书补充说。

蒋介石点点头,等秘书走了,蒋介石还是拿起了白崇禧的信:

蒋委员长钧鉴:

自共军西窜以来,我军即枕戈待旦,遵命驱驰,先则有萧克所部2万余人以为先驱自赣入湘继则入桂,于9月20日自道县、洪水关、永安关等地窜入广西之灌阳、新圩、文市及全县之石塘,经兴安之界首续由资源、龙胜绕湘桂边境之绥宁通道经黔东入川。我广西主力部队与地方民团奋力痛击,屡次战果已达上闻。

俟11月下甸,朱、毛率部蜂拥入湘,意在沿萧克之旧道西窜。广西全部兵力只有两个军共15个团,即使配合各地民团,亦无法与共军之兵势相比,因此在战略指导上,决定沿恭城、灌阳、兴安之线占领侧面阵地,置重点于右翼,拟乘长驱入境之际,拦腰痛击,战果奇佳。仅文市、咸水一战,即俘虏共军7000余人,缴枪3000余支。为纪念此次大捷,特摄《七千俘虏》之影片奉上。

此外,我各地民团与民众合作,厉行空室清野政策,共军经过60公里正面找不到颗粒粮食,饿毙者不下万余。

检讨此役,如湘军刘建绪之部队能努力合作,战果则更大。当刘部甫入全州,为尽地主之谊,我们特备酒肉款待,望其饱食之后努力协同作战。职部特派飞机侦察刘部行动,驾驶员回来极为愤慨,说他们在架起枪,躺在地上晒太阳,刘部为保实力,任凭共军渡过湘江,贻害党国,实为至憾,敢布腹心,惟希明察。

崇禧敬叩。

蒋介石知道白崇禧这封信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桂军没有及时出击,完全是为了保存实力,不检讨自己贻误战机,反倒说别的部队不对他们进行配合。蒋介石这么多年就在与各地军阀周旋,他太了解这种狗咬狗的伎俩了。

红军虽然以惨重代价过了湘江,但蒋介石想得到的并不是红军成功过江的消息,他的计划是一举吃掉红军于湘漓之间。

在红军渡江之前,从北平陆军监狱里传来消息说已经处决了“变节”的吉鸿昌。他那时还想,这也许是个好兆头,要是再一举吃掉西进湘江的红军,那时他将大功告成了。如此,不久就要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四届五中全会就可以开成一个震惊中外的庆功祝捷大会,到那时,他便会从容不迫地再吃掉不听话的两广头目。统一天下的大业便指日可待了。在这之前,他还对宋美龄说:12月1日是他们结婚7周年纪念,要是在那一天能够得到全歼匪部于湘江之东的捷报,那将是送给他们结婚纪念日的最好礼物。余下的时间里,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已经打响的湘江战役里了。每天拂晓,他便起床,默诵圣经,心里面一遍遍向上帝祷告保佑他能如愿以偿。接下来,他便开始审阅那些各部发来的雪片似的战报,同时在地图上随时按战报查询部队到达的位置,计算着红军被歼灭的数字。然而结果却使他吃惊也使他震怒,这些战报中说歼灭红军的数字早已超过了10万人,而另一面又说,红军主力仍在和各部激战。这些战报无疑是假的,对这些部下他怎么能放心。

12月1日那一天,宋家的亲戚们来电话或是电报祝贺结婚纪念日时,他的心情特别的坏,有许多苦衷无人诉说。更让他可气的是,桂系部队不仅没有按着他的意图封堵红军,而且把部队撤回到自己境内,坐山观虎斗。在堵截红军的湘江战场上没有见到桂系的一兵一卒。现在又写信称,俘敌7000人云云,这无疑是假的。

想到这,蒋介石冷笑两声,他要看一看白崇禧这部电影是怎么做假的,他不仅自己要看,而且还要召集机关要人一起观看。

宋美龄听说要看前方送来的实录片,显得挺激动,也很积极,她要看一看前方的胜果。

影片放映了。

先是桂系部队冒雨在泥污的山路上行走,无穷无尽的队伍呼着口号,看着情绪似乎挺高。接下来就是激战的场面,飞机大炮一起轰炸,机枪扫射,却不见对方有什么还击,然后桂军气势高昂地向前冲杀……

蒋介石心想:白崇禧这只老狐狸玩的不是打仗,而更像演习。

画面接下来,就是一派胜利的景象了。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桂军押解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红军俘虏。

观看影片的人,仍有不时的叫好声。

蒋介石则不屑一顾,他知道这同样是白崇禧的伎俩,他避其红军的主力,而击其掉队受伤者。这样又不会使自己有更多的损失,结果也会很好看。

后来蒋介石才听说,白崇禧为取悦他,也是为了虚报战果,俘虏的队伍中有不少是民团化妆而成。

蒋介石只有无奈和叹息,他现在还没有时间和力量来收拾桂系,在追剿红军的紧要关头他还要利用他们。

蒋介石看完影片之后,感到异常孤独。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德国顾问冯·赛克特。红军能走到这一步,不能不说和他的顾问冯·赛克特有着极大的关系,他的堡垒主义、使红军步步吃紧,无隙可乘,最后才使得红军主力西移。

冯·赛克特病了,这时候去看看他,带给他一些好消息,也许是对他的顾问最好的安慰。

当蒋介石在参谋部人员的陪同下来到这位垂危的冯·赛克特病床前,并把红军主力西窜,中途被截击,歼灭大部,一小部正在溃散的消息告诉他的顾问时,冯·赛克特的确是兴奋的,不知是药力的作用还是兴奋的作用,冯·赛克特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蒋介石想劝他躺下,他摇了摇手,气喘着说:

决不能再让红军有片刻喘息的机会,以前预想的几种结果,现在仍要想到,不能让他们与萧、贺并匪会合。

蒋介石看着眼前的冯·赛克特有些心酸地安慰道:你放心,几种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并且都作了准备,这次一定会万无一失,你安心养病,有什么好消息,我会及时通告你。蒋介石握住了冯·赛克特发颤干瘪的手,他已经不对这位已榨尽最后一滴汁液的顾问抱什么希望了。也就是说,这个德国老头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冯·赛克特似乎仍不放心,他让护士把自己平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握住蒋介石的手,喘息片刻道:红军残部过湘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那些异己……他呆定地望着蒋介石又说:要想统一中国,要像消灭红军那样消灭他们……

蒋介石冲这位德国老头苦笑了一下,他何尝不是这么想呢?而事情往往并不随他本人的意愿,常常顾此失彼。他的私人顾问端纳曾说他不了解中国的民众,看来,这位眼前的德国老头更不了解中国。此时,蒋介石的心里是苦涩的,为自己也为这位德国老头。

他告别冯·赛克特之后,在病房外默立了好一会儿。他在心里为这位德国老头祈祷,希望他能再多活一些时日。那时,他就在心里盘算着,要尽早把冯·赛克特送回国,他不希望这位德国老头死在中国,那样的话,蒋介石会觉得对不起他。结果是,冯·赛克特于1935年3月回国,刚到1936年春天就死了。

红军过了湘江之后,在油榨坪经过两天暂短的休整,然后继续西进,于12月10日占领湖南境内的通道县。此时,桂敌在红军侧后追击,何键的一部两个兵团赶在红军前进的方向修筑工事,准备在红军与2、6军团会合的道路上决一死战。

自从红军离开苏区两个月来,连日的行军作战,战斗力大为削弱。红军出发时的8.6万余人,此时只剩下3万余人,战斗力大为削弱。如果继续向湘西前进,必然要与五六倍于红军的敌人决战。

博古、李德仍在坚持与2、6军团会师的计划,理由仍是让部队有个“家”,可以生息的“家”。站稳脚跟后,与贺龙和萧克部队联手在湘黔川三省交界的地带重新创建苏区。

博古、李德这一想法在理论上是成立的,也是诱人的,但却是不切实际的。毛泽东就认为这个计划将有使红军全军覆灭的危险。前方的道路,要比部队渡过湘江还要艰难。

由于两种意见的严重分歧,迫使红军不得不暂时在通道县停下来,于12月12日召开中央负责人会议,研究讨论红军行动方向问题。

毛泽东提议放弃与2、6军团会合。以前多次较量,他太了解蒋介石的用兵之道了。与2、6军团会合,一个已被敌人熟知的战略意图,仍然不顾一切地去实施,无疑会遭到失败。

在红军尚没到通道以前,蒋介石已派重兵层层封锁红军与2、6军团会合的道路,并筑起了四道封锁线:

第1道封锁线:从新宁县起经七昨桥、窑上、豆子坪、唐家园、五里渡、城步县城、丹口、菁芜、通道、靖县、江口、东城场、牛埠至藏江。

第2道封锁线:从新宁县起,经江口、飞仙桥、马头桥、龙潭桥、石狮子、李家渡、五晨湾、铜鼓岭、城步县城、江口塘、十四铺、绥宁城、文昌阁、天重界、靖县、广平、牛角界至芷江。

第3道封锁线:自新宁县起,经飞仙桥、石门司、半山、江口、石山背、西岸市、山口、高坪、条溪、梅口、长铺子、河口、洪江至黔阳。

第4道封锁线:自新宁经安心关、武冈、旧心铺、药园、瓦屋堂、西坡、袁马、洪江至黔阳。

“追剿”总司令何键,根据蒋介石的命令,把分散的5路兵力编为两个大兵团。刘建绪为第1兵团总指挥,指挥1、3、5路的兵马及第19师55旅并补充4团;以薛岳为第2兵团总指挥,指挥原2、3两路部队。

广西军阀也组织了两个“追剿”队,以其15军军长夏威率两个师为第1“追剿”队,以其第7军军长廖磊率两个师为第2“追剿”队。

这次蒋介石共集结部队20余万人,摆在红军前面。红军要想强行突破蒋介石的封锁线的确是凶多吉少。

李德在会议上提出:目前我军是疲惫之师,很需要立足之地进行休整,现在红军经过湘江一战,势单力薄,与2、6军团会合拒敌,才能有希望。

毛泽东则提出与2、6军团会合困难重重,不如转道去贵州,然后再寻找机会,先避开敌人的锋芒。

有人又提议,干脆放弃与2、6军团会合,到川陕与4方面军去会师。

周恩来没有急于发言,他的头脑此时已清晰起来,目前这种处境,强行与2、6军团会合肯定不行,即便去会合,也只能绕道,甩开敌人的追堵。就是会合成功了,建立了一小块苏区,蒋介石能甘心么?他仍然会调集几十万的兵力来“围剿”,一次不行,两次……这样能长久么?

毛泽东的提议得到了很多人赞同,首先得到了王稼祥、洛甫的支持,就是周恩来言辞之间,也肯定了毛泽东的这一提议。

也就是说,李德和博古坚持的与2、6军团会合的计划以少数被多数否决了。

这对李德来说无疑是一次惨重的打击,他自己也深知自从湘江红军遭到惨败后,他的影响已日渐衰微了。他觉得此时,已经没有意义再争论下去了,他心灰意冷漠然地离开了会场。他这时的心情,多么像宁都会议时,毛泽东无可奈何离开会场的情形呀。

李德此时的痛苦又和毛泽东在宁都会议时的痛苦有不相同的地方。就身份而论,李德是个外国人,是红军的顾问,他没有必要在红军中争权夺利。红军失败也好,胜利也好,他总是个“外人”,总有一天会走的。他失落痛苦的是,他觉得自己的才智没有得到充分的认可,而按照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线去执行,他心里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李德自认为自己是对的,自己比任何一个国际顾问都出色。但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却忽视了,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国家,一支陌生的军队。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吃透他周围的人,怎么能吃透一个国家和一支军队呢?

李德失意地离开会场,他信步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枯草凄凄,阳光却很好,此时眼前的景色正符合李德的心意。他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深秋的风,裹挟着阵阵凉意吹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身上冷,心里更冷。

他想找一支烟来吸,一摸口袋,只掏出了一个空烟盒,他苦笑着把空烟盒扔到眼前的草地上。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看见山脚下那间开会的房间门开了,首先走出的是博古,博古径直朝李德走来。

博古走到李德面前,呆站一会儿,便在李德面前蹲了下来。此时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失意。沉默了半晌,博古才悠然地说:

他们胜利了。

其实不用博古说李德也知道会议的结果。李德又想起两个月前,离开苏区的头天夜里项英的提醒。李德这才说:看来项英说的是对的。

博古当然知道李德指的是什么,也接着说:毛泽东利用了洛甫对我们的不满。

洛甫有什么道理对我们不满?博古有些激动。

因为他感到有职无权。博古说。

我看不仅是这些,与毛的鼓动有关,别忘了转移初期他们三个人天天在一起。李德强调着。

博古不置可否地一笑,半晌才说:王稼祥、洛甫对我们不满,否定我们都可以理解,周恩来为什么否定我们,难道红军到目前这种样子,他就没有责任么?

李德道:按你们中国话讲,这个人就是很识时务。

博古没有再顺着李德的话说下去,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德:他们坚持转道去贵州,这样也好,只不过是推迟与2、6军团会合的时间而已,到头来,他们无路可走,还得去与2、6军团会合,到时候仍然说明咱们是对的。

问题是这种转变,未来的责任谁来负,现在是我们指挥这支部队还是毛泽东他们?万一红军的命运遭到不测,我怎么向共产国际组织交代呢?李德激动地站了起来。

博古也站了起来,豁达地说:历史会做出公正回答的。

李德无奈地耸了耸肩。

那天晚上,博古为了宽慰李德沮丧的心情,安排肖月华和李德住在了一起。

这种机会对李德和肖月华来说是难得的。就是他们有机会见面,也不一定有相聚的条件。李德很难理解这种柏拉图式的恋爱方式。他的需求得不到满足时,便会莫名其妙地发火。

历史自然会公正客观地对李德有个评说。斯诺在《西行漫记》中这样描写李德:

李德是个心灰意冷,饱经沧桑的前普鲁士军官,在他骑上马同红军一起出发长征时,也是个变得聪明了一些的布尔什维克。他在保安向我承认,西方的作战方法在中国不一定总是行得通。他说:“必须由中国人的心理和传统,由中国军事经验的特点来决定在一定的情况下采取什么主要战术。中国同志比我们更了解在他们本国打革命战争的正确战术。”

当时他的地位已降到极其次要的地位——但是他们都已埋葬了过去的不愉快的感情。

但是,应该为李德说句公道话,他在江西应负的责任的实际程度可能被夸大了。实际上,他成了共产党为自己吃了大亏进行辩解的一个重要借口。

他成了一个骄横跋扈的外国人,害群之马、替罪羊,能够把大部分责任归咎于他,总是使人感到宽心的事。但是实际上几乎无法相信,不论由哪个天才来指挥,红军在遇到了他们在第5次围剿那一年所遇到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之后,仍能胜利归来。无论如何,这次经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整个世界共产主义运动都可能从中受益,把全面指挥一支革命军队的战术的大权交给一个外国人,这样的错误,以后大概不会重犯了。

通过李德和博古的失败,给以后的黎平会议打下了一个基础。具有历史意义的还是著名的“遵义会议”。毛泽东重新掌握了兵权,才有了陕北的胜利会师。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正文 第二十七回 最后命令如天书 苏区大地遭血劫

红军主力走后,灾难随之降临到苏区人民的头上。

项英刚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会有这么大的灾难。他和陈毅在战术指导思想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他没有说服陈毅,同时陈毅也没能说服项英。

项英却说服了同时留下的贺昌。项英对红军主力暂时的离去是非常乐观的,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主力就会回来。于是他提出了“保卫苏区等待红军主力回头”的口号,把散居在各处的独立师、团集中在一起,准备打大仗。

后来在瑞金湾塘冈,伏击了敌人东路军的1个师,那一场战斗虽然击溃了冒进的敌人,自己的损伤也很惨重。

紧接着敌人集中了4个师的兵力,对留在苏区的红军主力24师进行围追堵截。双方终于在赣县牛岭遭遇,24师和独立3团、11团被敌人击溃,最后红军主力杀出重围。

牛岭惨败之后,苏区的形势日益恶化,敌人把主力集中在于都和会昌之间,对红军的部队进行重点“围剿”。这时在南线的陈济堂也得到了命令,向会昌一带逼近。

一时间,整个中央苏区,四面楚歌。项英这时才意识到中央苏区可怕的灾难已经不可避免了。

到了1935年2月,留在苏区的中央分局、中央办事处机关和调集起来的部队,完全被围困在狭小的仁凤地区。

在这种时候,陈毅在中央分局会议上,多次提出把主力化整为零,分散出击,牵制敌人的游击战术。项英却仍坚持自己的主张,尤其在这种时候,项英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坚持等待中央的指示。

1935年2月13日,项英终于得到了中央的指示,也是最后一份指示。

中央分局:

……立即改变你们现在的组织方式和斗争方式,使与游击战争的环境相适应……以一连人左右为游击队,应是基于的普通形式。这种基于队在中央区及其附近,应有数百支……较大地区设置精干的独立营,仅在几个更好的地区设置精干的独立团……依此部署之后,把那些多余的团营,应都以游击队的形式有计划地分散行动,环境有利则集中起来,不利则分散下去,短小精干是目前的原则。同时普遍发展群众游击组,把多余的弹药分配给群众,最好的干部到游击队去……游击队应紧密地联系群众,为群众切身利益而斗争……彻底改变目前的斗争方式,转变为游击区的方式……占领山头,机动灵活,伏击袭击,出奇制胜是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蛮打硬干过分损伤自己是错误的,分兵防御是没有结果的……庞大的机关立即缩小或取消,负责人随游击队行动。得力干部分配到地方去,分局手里应有一个独立团,利用蒋粤接壤,在赣南闽西一带转动,最忌瞄着一地,地方领导机关亦然……

项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中央的指示,没想到盼来的却是这样一份指示,和自己的指导思想完全相反。他阅读电报的过程,心里是矛盾的、复杂的。这份电报似乎是针对他的错误部署而来的。

陈毅看了电报,他心里是兴奋的,可这个电报来得太晚了。损失已经造成了,但目前把大批部队化整为零还是有希望的。艰苦的游击岁月在等待着他们。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描写这一段时,曾这样写道:

1935年3月4日早晨,余下的部队集合了。大雨倾盆。在一间小茅屋里,报务员正设法同在贵州东部的中央红军取得联系。项英仍然觉得他们的撤退必须经中央委员会批准。电台不停地呼叫,但是没有回答。

最后,大部分部队已经出发。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道路泥泞不堪,百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中午到达仁凤,电台仍联系不上,到了下午一点还联系不上,天又下起雨来。贺昌决定不再等了。他带上两个营大约几百人开始突围,但很快便陷入了国民党军的埋伏,部队打散了。他们设法在石韩村重新集结,并渡过会昌河。不久,部队又被包围,打了几个小时仍无法突围。贺昌身负重伤。国民党士兵向他冲去,大叫“捉活的”。贺昌把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大声呼喊“革命万岁”的口号,用最后一粒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贺昌在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时曾同陈毅、周恩来及其他人共同战斗过,他曾担任中央委员和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牺牲时年仅29岁。

指挥部仍在仁凤等候。雨一直未停。最后终于联系上了,他们发出了要求中央批准突围计划的电报,大约在下午5点收到了回电。但是由于密码已经更换,陈毅和项英谁也不懂,人们看着满纸的密码一筹莫展。他们把电文烧掉,命令报务员用油布把电台裹起来,埋在坑里。这份看不懂的密码是3年中他们收到的中央红军的最后一次信息。

陈毅曾向延安美军观察组属下的外交官谢伟思说过,从那时起,“我们就像野兽一样生活”。……

许多年来,何叔衡牺牲的情况一直是个谜。据说3月4日他和一支队伍一起从仁凤突围,在去闽西的路上被消灭了,他保管着党的经费、印章和文件。他宁可跳崖自尽,不愿被俘。他受了重伤,被两名国民党士兵发现后枪杀了。……这些说法都不确实。事实是,何叔衡和翟秋白都化装成商人,并有人护送。

1935年2月24日,他们在福建长汀县水口城的小彭村吃早点时被人发现。由李玉率领的国民党14团2营驻扎在附近,派兵包围了村子,何一行决定分散开来,在战斗中他受了重伤,倒在稻田里,被两个国民党兵发现。当士兵们俯身搜查他的口袋时,何跳起来同他们扭打。其中一个士兵向他开了两枪把他打死。

瞿秋白躲过了那场劫难,但不久就和大部分人一同被捕了。敌人把他解往长汀监禁,并关了4个月之久……1935年6月18日上午,他写下了一首诗,诗前附有简略的序言: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水,寒泉呜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夕阳明灭乱山中”,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同;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绿空。

诗刚作完,就来了一名卫兵把他押到了刑场去。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他虽然身体虚弱,却镇定自若地走向刑场,当子弹射向他的胸膛时,他仍屹立在那里,用俄语高唱国际歌。

在红军主力撤出不到两个月,苏区的主要城镇就已经被敌人占领了。10月26日敌人首先占领了宁都,11月10日占领瑞金,11月17日占领于都,12月23日占领会昌。至此,整个中央苏区的全部县城尽陷敌手。

国民党军队除薛岳纵队,周浑元纵队尾追主力红军外,樊崧甫纵队、李延年纵队,从北从东两路压缩,先以集团兵力迅速占领苏区各县城和交通要道,继以堡垒政策,将苏区割成许多小块,企图将红军的部队包围在狭小的地区内。

在“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的口号下,山林悲啸,河水呜咽,一时间,苏区成了血与火的世界。

苏维埃的招牌,从省、县、区、乡、村政府的门边,摘了下来,连同红旗、印章一起埋到了地下。昔日的歌声,和苏区人民那一张张满怀希望的笑脸,都已成了遥远的记忆。

白天兴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而来的是国民党军的一个连。

白天兴离开村子出走时,他就想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他跑出村子后,先在山里躲了几天,这一带山里他都熟悉,当年他带着一帮人当土匪时,就常在这一带活动。呆了几天之后,他终于耐不住山里的清苦和寂寞,决定下山。但村子他是不能回了,他想去瑞金城里,看一看风头。还没有走到瑞金,他就被国民党士兵给捉住了。士兵以为他是红军的探子,便押解着他来到了连部。

白天兴以为这回末日到了,没想到这个连的连长他认识。

当年当土匪时他们曾在一起干过几天,后来红军来了,白天兴下了山,他则跑了,万没料到当年的土匪伙伴已当了连长了。白天兴又惊又喜,向当年曾在一起当土匪的伙伴说着这几年的“不幸”。

连长念着当年的旧情,很快便把白天兴放了。在这过程中,白天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把自己迫不得已当了村苏维埃主席的经过说了,但他仍没忘记说他企图破坏红军埋藏在山里金银财宝的过程。白天兴向连长保证,寻找红军的家属,和一些村苏维埃干部的事包在他的身上,他要一个一个地帮着他们认出来。

白天兴带着一连人马开到村里是傍晚时分,太阳隐在西天,半边天被染得血红一片。

灾难降临到了小小的村庄,白天兴负责,带着士兵们一家一户地搜,把全村子的人都赶到了村头那棵古树下。然后,白天兴一个个把红军家属叫了出来。白天兴干这一切时,一直微笑着。每走到一个红军家属面前,就笑着说:对不起了,当年我给共产党干过事,现在我又在给国民党干事,出来吧,不站出来也没用。

这些红军家属,都是一些年迈的老人和妇女,他们白着眼睛望着白天兴。每走到他们面前,都用唾液唾他。白天兴一点也不恼,他知道等一会面对着这些人的将是什么,他乐呵呵地做着这件事。

很快地,红军家属还有村苏维埃干部都被认了出来。

白天兴在人群里看到了王先贵的媳妇。这个俊俏的女人,目光里仍残存着死亡的气息。白天兴望她的时候,她正望着西天的落日,她阴郁的双眼里满是余辉。白天兴想起了昔日占有她时,那种种销魂时刻,她任凭他摆布,没有一句话,甚至连叫一声也从没有过,有的只是她粗一口重一口的喘息。白天兴爱听这个年轻漂亮女人的粗喘,每次和她完事之后,她总是洗了又洗。白天兴知道那是为什么,他也不说什么,一面吸烟,一面看着黑暗中的女人在拼命洗刷自己。

每次白天兴离开女人时,都要在女人的奶子上狠狠地掐一把,说:留好门,明天我还来。

女人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仍死了似地躺在那里。

白天兴一想到这浑身就火烧火燎的,性欲之火使他难忍难挨。他走到女人面前,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众人面前抓了一把她的奶子,她没有动,两眼仍漠然地望着天边。白天兴笑着说:其实你也是共匪家属,别忘了王先贵当过赤卫队,今天我不认你,别忘了今晚留好门。

穿着土黄色军装的100多名士兵已把认出来的红军家属团团围住了。

连长叫过白天兴问:就这些了?

白天兴答:基本上就这些了。

连长绕着这些红军家属转了两圈,从中挑出几个年轻的妇女,回过头冲白天兴笑一笑道:这些人先留下,要让这些女人换换种。

白天兴忙点头道:对对,换种,换种……

连长撤后一些,掏出了腰间的枪。

士兵们排成了一排,持枪在手,“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

这些红军家属直到这时,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一个老汉扔掉手里的拐仗,颤颤抖抖地走出人群,指着白天兴的鼻子大骂:姓白的,你不得好死。

老汉又回过身冲身后的一群红军家属喊:乡亲们,咱们都是红军的家属,相信我们的队伍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们不能等死,拼了吧——老汉说完就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扑过去,他想去夺士兵手中的枪,那个士兵向旁一闪身,斜里一刺,刺刀便捅进了老汉的胸膛。老汉摇晃了一下,便倒了,鲜血如注地喷溅出来。人群骚动了,一个妇人喊了一声:天呐——一群人便向这群士兵扑过来。

连长喊了一声:射击,给我射击。

枪声响了。响了一阵,又响了一阵。

那些被指认出来的红军家属一个不剩地都躺倒在血泊中。

连长又命人搬来一堆堆柴禾架在一起,点燃了大火,又让士兵把这些尸体统统扔到火堆里。

那场大火烧了足足有两个时晨。

幸免于难的人们,许多年以后仍记得那天傍晚的大屠杀,那场火光,还有那经久不散的尸体被烧焦的气味。

白天兴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很快想到了后路,他想到了那个老汉死前的话:红军早晚会回来的……

他呆呆地站在那片尸体面前,看着流淌的鲜血,忍不住一阵干呕。他知道,从今以后这个村子他是呆不下去了,就是红军不回来,人们也会把他杀死。想到这,他蹲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红军来到这里,打土豪分田地,可以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坏处,鬼使神差,他却做下了这样的事。既然事已至此,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投靠国民党的队伍。想到这,他站了起来。他又想到了王先贵的媳妇,那个冷漠又俊俏的女人。人活一世,得过就过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他要找到王先贵的媳妇,最后销魂一次,明天他就要随国民党部队离开这里。

一个连的国民党,只留下一少部分在站岗,其余的人都进了村子,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搜好吃的,还有女人……

白天兴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村头王先贵家门前,这里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士兵没有来到这里。他一边想象着女人白胖的身体,一边推开了门,屋里没点灯。他站在屋里半晌,才看见王先贵的媳妇坐在床上。

白天兴回身掩上门,轻笑两声道:我知道你恨我,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我就要远走高飞了。

白天兴一边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一边向女人扑过去,以前每次女人都是这样,没有反抗,无声无息任凭白天兴脱光她的衣服。这次白天兴感到有些异样,他看到女人动了一下,也迎着他扑过来,白天兴接下来就感到有一个又硬又尖的东西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白天兴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看到了胸前插着的是一把剪刀,白天兴叫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连长集合队伍时,没有见到白天兴,他便差士兵去找。他们还要让白天兴领他们去下一个村子。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慌慌回来报告说:白天兴死在一个女人的房子里,那个女人也吊在房梁上死了——连长抽了抽鼻子,又冲士兵吩咐了一句:把那个房子烧喽。

士兵应声而去。

村东头,冒出了一股浓烟。

正文 第二十八回 心系苏区人个未死 直到最后一个人

陈百强的伤本来就不是很重,自从王婆婆把他领回家精心照料,伤就一点点地好起来。后来陈百强的伤腿不用拐杖也能走了。陈百强的伤一好,便一心想着归队的事,可又不知道部队去了哪里。陈百强背着王婆婆出门打探过几次,也没有什么结果,他只能又回到王婆婆这里,等待消息。

陈百强牵挂着部队,王婆婆也在到处打听部队的消息。西征的部队里有王铁和于英,她没有看见王铁离开村子,她却看到于英随着大军挑着担子一步步地离开了这里。那一天她一直守在家门前,一直看着西征的队伍源源不断地在她眼前走过。每一个经过她眼前的战士,她看着都那么像王铁。孩子们走了,她的心里空了。

自从把陈百强领到家中,她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有许多时候,陈百强躺在床上,她坐在床头,两人说着话,那时她就觉得躺在床上的已经不是陈百强,而是王铁了。

陈百强也把王婆婆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和王婆婆聊天时,他总要说起他的母亲。他10岁那一年,母亲自己把自己给卖了。那时他家里有5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父亲得了一种久治不愈的病,天天没完没了地咳嗽。父亲还要看病,一家老小还要吃喝。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刚开始是乞讨,后来便乞讨不到什么了。周围的人家也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后来母亲就把自己给卖了,买的人说是到南昌城里给人家当保姆。母亲是随好几个妇女一起走的,家里留下了卖身的钱。

母亲走的那天,对他们这些孩子说:娃,等着娘,娘过几天就回来。

母亲看着大小5个孩子,难舍难分,抱了这个又亲亲那个。

父亲蜷缩在床上,欲哭无泪的样子,用头撞着墙,一边撞墙一边说:都怪俺不争气呀,不争气呀——母亲拉着他的手,那时他看见了母亲眼里含着的泪花,就预感到母亲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母亲冲他说了些什么,他似乎都没有听见,他只是一遍遍地冲母亲点头。后来母亲就走了,他追了出去。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他忍着泪,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离情别恨。他想对母亲说:娘,讨饭要小心,别被狗咬了。那时,他仍在坚信母亲是外出讨饭去了,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他才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娘——母亲已经走远了。

10几年过去了,陈百强对母亲离家的那一刻,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后来他才知道,母亲不是出去当什么保姆,而是被人贩子卖到了妓院。

他刚参加红军的第一个夙愿就是能打到南昌去,在那里他要找到母亲。许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

自从他参加了红军后,他又明白了许多道理,革命不仅要解放自己的母亲,还有千千万万个和自己母亲一样的人需要解放。

陈百强千恨万恨,恨自己在不该负伤的时候受伤了。眼睁睁地看着大部队走了,而自己却被留下来。他知道,大部队走了,苏区还有部队在坚持战斗。他惦记着部队,想一有机会就去寻找部队。

王婆婆和陈百强都在想念着部队,盼望着部队。两人一说话,总是离不开部队。

你说咱们部队啥时能回来?王婆婆一天总要这么问陈百强几回。

陈百强就说:快了,等部队打几个胜仗就会回来了。

其实陈百强心里也没有底,他不知道,部队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部队刚走时,就有风言传说,部队不回来了。

他们在哪里打仗呐?王婆婆又这么问。

陈百强就答:大概挺远,咱们都听不见枪炮声。

两个人就静下心来,听着远方的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陈百强的伤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终于找到了部队,看到了昔日的战友。他哭了,竟把自己哭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王婆婆正在他床头立着,看他睁开眼睛便小声问:娃,你咋了?

没啥,俺做了个梦。陈百强这么说,眼前的梦境仍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王婆婆又睡下了,陈百强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眼闭眼,眼前总是部队的影子,挥之不去。

天亮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部队,只有回到部队心里才会踏实。他起床后,找出了藏在床下的那枚手榴弹。这是王婆婆领他回来时,他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时领导劝说他们这些伤员交出弹药,他交出了枪,却把这枚手榴弹留在了身上,他想迟早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当王婆婆看到陈百强跪在自己面前时,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没等陈百强说话,她便把陈百强扶了起来,颤着声说:

孩子,俺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走吧,有时间就回来看一看。

老人说不下去了,背过身用衣襟擦拭着眼泪。这么多天,像母子一样的相处,就这么分手都觉得不是个滋味。

陈百强哽着声音说:娘,俺不会忘你的大恩大德,俺记着你老的恩情,俺就是你的儿子,俺会回来看你的。

陈百强说完,忍着泪走出门口。王婆婆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从床下掏出仅剩下的两个鸡蛋,追到门外,塞到陈百强的口袋里。陈百强知道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敌人包围了村子。敌人的1个营,从于都出发,一连烧了几个村子,杀了几个村子,最后来到了王家坪。300多个敌人,从村外的四面八方拥了进来,他们把全村的人赶到村中的一块空场上。

在人群里,王婆婆看见了陈百强,两人便什么都明白了,陈百强走到王婆婆身边,安慰似地说:娘,别怕。

王婆婆这时,也似乎分外冷静,她用手拢了拢头发道:俺个老婆子有啥可怕的,俺不怕。

敌人堆里这时走出几年前从王家坪逃跑的老地主王阎王。王家坪的人都这么叫他,这个老地主比阎王还阎王,分他的土地,准备斗争他时,他跑了。现在他摇身一变已经成了“铲共团”的人了。这次,敌人从于都出发,就是他带的路,他的最终目标就是回到王家坪,对当年分他地,斗争过他的人来一个血腥的报复。

王阎王走出来,冲众人怪笑两声,然后阴阳怪气地道:你们都还记得我吧,我,王阎王,又回来了,你们当年分了我的地,抄了我的家,怎么样,我现在还是回来了,这叫三年河东,四年河西。

人群沉默着,没有人说话,低垂着头,但都掩饰不住对王阎王的愤恨。

乡亲们,对不住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报仇的,也让你们尝一尝我王阎王的厉害。他说完便向人群走来,手随便一指,便叫出了两个老人。

一个是村苏维埃主席,一个是村苏维埃书记。当年就是他们带头闯进老地主家的。

王阎王身后,立马跳出几个“铲共团”的人,他们不由分说,便把两个老人捆在了身后的树上。

王阎王嘻笑着走过去,从身旁的一个“铲共团”员手中接过一把短刀,咬牙切齿地道:老东西,怎么样,没想到还会有今天吧。

他踢了村苏维埃主席一脚又道:你,把种我地,分我钱的人指出来,我王阎王高兴也许免你不死,否则的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遭到了村苏维埃主席的啐骂:王阎王你不得好死!

王阎王冷笑一声,挥起手中的刀割断了村苏维埃主席的一只耳朵。血霎时涌了出来,村苏维埃主席的半边脸和半个身子便浸在了血水中。

村苏维埃主席大声道:王阎王,共产党是杀不完的。

王阎王又冷笑一声,他用那把带血的刀指点着村苏维埃书记道:他不说,那么你说。

村苏维埃书记闭上了眼睛大声地说:地是我种的,钱财是我分的,怎么样,冲我来吧。

王阎王万没有想到刚回到王家坪就遇到这些硬骨头。红军没来之前,王家坪的人可都是百依百顺的村民,只要他王阎王说个“一”,就没人敢说“二”。才几年时间,变了,都变了。

王阎王想到这,恼羞成怒地道:剐了,给我剐了。

几个“铲共团”员便蜂拥着上前,“嗷”叫着把刺刀捅进了两个人的身体。

人群一阵惊叹,很快又沉寂了下来。他们仇视地盯着王阎王。

王阎王这时两眼充血,哆嗦着身子在人群里寻找着发泄的对象,看见王婆婆,眼睛一亮。他走上前来,一把将王婆婆拽出人群。陈百强想去制止,王婆婆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停住了,手伸到怀里,怀里揣着那枚手榴弹。

王阎王冲王婆婆道:你儿子不是当了共军的营长么,他怎么没把你接走?还有你那个干闺女,扩红模范都哪去了?

王婆婆不说话,把脸别向一边。

王阎王挥手打了王婆婆一个耳光,王婆婆身子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身子,仇视地盯着王阎王一字一顿地道:

等俺儿子回来剥你的皮。

王阎王突然放声大笑,又嘎然止住了,然后大声道:今天先让老子剥了你的皮吧。

挥起手里的短刀向王婆婆刺去,王婆婆叫了一声,倒在血泊中。

陈百强终于忍不住,他冲出人群,手里高举着那枚手榴弹,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王阎王向后躲着身子,但还是被陈百强手里的手榴弹砸在了脑袋上。王阎王直挺挺地倒下去。

这时,敌人的枪也响了,陈百强摇晃了一下,但还是拉燃了手榴弹向敌人扔过去。

随着一声巨响过后,一切都沉寂了下去。

王家坪没能遭到幸免,和其它村子一样,很快便处在一片火海之中。

敌人烧了房子,又打死了几个人,便走了。血腥弥漫着整个苏区。

刘达带领着4个人杀出重围,他们一直向苏区走来。每到一处,他们就轮流着到村子里去讨些吃的。村寨都被追剿红军的敌人扰搅得已经很不安宁了,吃的用的,大部分被国民党军抢光烧光了。他们很少能讨到吃的,一路上,他们就靠吃草根、树皮生活。但他们仍顽强地走回苏区,一路上不时地遇到一些掉队或突围出来的红军战士,他们聚在一起,很快这支队伍变成了30几人。

他们几乎都成了“野人”,衣衫褴褛,草鞋早已穿烂了,只能赤脚走路,只有他们缀着红星的军帽还是完好的,另外就是他们手里的枪。他们出发时,就知道苏区还留有队伍,他们要寻找到自己的队伍。就是这样一个信念,才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也使他们顽强地走了回来。

一进入苏区,他们惊呆了,没有一处完好的村落,到处是死尸和大火。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怵目惊心,不寒而栗。

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是,苏区已不复存在。他们一连找了几个村落,没有看到一间完整的房子,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们在山里,看到了一群逃出村子的群众,当群众认出眼前这些人是红军时,他们围了过来,哭诉着敌人和“还乡团”的种种罪行。

30几个红军战士流泪了。他们的老家就在苏区,不用问,自己的家和亲人肯定也不会存在了。

此时,燃烧在他们心头的只有两个字:报仇。他们一起嚷叫着杀下山去,找到国民党、“还乡团”拼命。刘达制止了他们,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死打硬拼,只能解心头一时之恨,并不是长久的办法。看着眼前这些无家可归,躲在山里过着野人生活的乡亲们,他的心疼了。他也有亲人,也有父母姐妹,此时,他们是死是活?

苏区遭到血火的洗劫,谁不心疼呢。要想保卫苏区,保卫苏区的人民,只有找到留在苏区的部队,和敌人斗争下去,才有希望。

刘达说服了众人后,便告别这群流离失所,失去家园的乡亲们又向前走去。那些乡亲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开。

刘达一行人不敢进村了。后来,他们在一个溪水边看到了昏死过去的刘二娃。他们是凭着刘二娃头顶那顶红军帽认出是自己人的。

刘二娃已骨瘦如柴,一双脚早已磨烂,血乎乎的一片。

刘二娃离开队伍,凭着王铁给他的两块银元一路走了回来。他想念着家里的亲人,母亲、姐姐,还有漂亮的妇女干部于英。他满怀希望地走了回来,他先回到了自己的家,这里那还是家呀,房子烧了一半被雨淋灭了。母亲死在院子里,她的身上有几处被刺刀捅过的痕迹,血水早已凝住了,母亲大瞪着双眼,似乎在冲远道回来的他发问:二娃,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队伍呢?

他惊呼一声,抱住了母亲。他一声声喊着母亲,好久,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枉然。他想起了两个姐姐,他惊呼一声跑到了残破的屋里,两个姐姐赤身裸体地躺在屋地中央,她们的身上到处都沾满了血,她们伸着双手,表情痛苦,二姐的手中还揪着一缕男人的头发,显然,她们是在和强暴她们的敌人拼斗之后被杀死的。刘二娃嚎叫一声从屋里奔了出来。他在院子里转着圈,他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他用双手揪扯自己的身体。他疯了。疯了之后,便跑出村子,他一路跑一路喊着:杀、杀、杀,都杀光了、杀光了……

刘二娃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脚下一绊便昏倒了。

刘二娃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群人正围着他,有人还给他喂水。他又嚎叫一声站起来,嘴里呼喊道:杀、杀、杀光了、杀光了——刘二娃又疯跑着离开人群,一直向前跑去。

一个战士想把刘二娃追回来。刘达摆摆手说:他疯了——人们惶然地望着刘二娃一路疯跑下去。

久久,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冲着山下村寨的方向,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

不知谁先悲愤地唱了句: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很快众人异口同声地唱了起来——红色的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拚!

直到最后一个人!

众人一边流泪一边唱着。

后来他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相互搀扶着向山林里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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