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不怕远征难 - xp1024.com
《红军不怕远征难》


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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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春天,最后一批长征红军,前进到了金沙江的东岸——滇、黔、康三省的连接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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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早晨景色是变化万千、五光十色的。最高的山峰之上是万里晴空。碧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银白色的云雾海洋,在雾海中又露出大大小小的群山。这里,山茶花、杜鹃花盛开,“满山红”花在山峦的平坦处铺起了深红色的毡毯;花瓣上的颗颗晨露闪闪地发出比宝石还要夺目的光彩。

这是云南的翡翠般的春天,琥珀般的春天。往常,这里的山坡上,牧牛娃吹着尖亮的呼哨,采茶女唱着动人的情歌。今天,这里的山岳是沸腾的、喧嚣的。这里到处响着凌乱的枪声。尽管枪声在响,一队队的红军却不停地在山间道路上前进着。

山坡下的一座城镇还有零乱的枪声,但堵截红军的国民党部队和土豪的地方反共武装——民团都逃跑了。

镇子里倒着国民党兵的尸体,地上散乱地丢着枪支、弹药、衣服、银元和敌人来不及带走的大小包袱。

红军战士们有的在搜索着残敌,有的捡着枪支弹药。

三连连长李冬生——一个粗眉毛、大眼睛的青年人,正在指手画脚地喊着:“把枪堆起来,留给后边的队伍!”

满脸胡子楂的红军老炊事班长王大田跑过来,小心地瞧了瞧李冬生,站住了。

李冬生看着愁眉不展的王大田,便问:“怎么样,有多少粮食?”

王大田摇摇头,刚要说什么,李冬生便大步走到他面前,问着:“有点大米吗?”

王大田叹了口气说:“连长,一点也没有。”

“荞麦呢?”李冬生着急地问。

“也很少。”

“嘿,这些鬼土豪。”李冬生失望地说:“到底有点什么?整个部队要准备过江的粮食啊!”

王大田揉搓着手,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说:“吃火腿也行呵。”

李冬生发火地说:“又是火腿,火腿,部队吃了三天火腿了。这东西能当饭吃么?”

“是啊,在苏区那会儿,想吃火腿吃不着,这可倒好,都是火腿,我做饭也省心了。”王大田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支枪背在肩上,摸出了腰里的小烟锅来。

李冬生反而笑了,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王大田,说:“老王,哕,够你抽一辈子的了。”

王大田接过包袱来,打开一看,立时喜笑颜开地说:“‘白金龙’,好烟哪。连长,你又不抽烟,你要这个干什么?”

李冬生笑着说:“白军要送礼么!去,去,叫二田找指导员来。”

王大田小心地扎上包袱,还是抽上了小烟袋,高兴地说:“还用得着叫二田,我找去。”

“马上请来!”

“当然,当然。”王大田背上小包袱,还谨慎地摸了摸,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连长,这些火腿怎么办?”

“都抬出来!”指导员张孟华恰好走到,朝王大田说了一句,就又朝李冬生说,“我也查看过了,除了火腿,还是火腿,谁叫云南的火腿全国有名呢!”

李冬生皱了皱眉头,瞧着张孟华叹了口气。

“老李,别小看火腿,在苏区,咱们想吃也没有。师里让我们每人带两条,炊事员带四条呢。”

李冬生愤愤地说:“带吧,带吧,有火腿吃就饿不死人了。”

王大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说:“搬么?”

“嗯!”李冬生哼了一声。

“全连动手,搬出来放到大路边上。”张孟华说着就要和王大田一块儿去。

“老张,你算了,”李冬生一把拉住张孟华,埋怨地说,“你这个身体,少干点事吧!”

“又是身体,刚病了几天,你老兄就挂在嘴巴上没完了。”张孟华笑着说,“我还满能扛四条火腿呢。”

李冬生没有放手,威胁地说:“你病了不是几天,是一个多月。你垮了,我们就只好送你上卫生部了。”

张孟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好,我不背!”

这时,战士们挑着担子,扛着筐子,抬着篓子,来往穿梭,只一会儿,大道边上的火腿便堆积如山。

李冬生阴沉着脸,朝刚好赶到的红军大部队叫着:“师里的命令,每人扛两只火腿!”

一个干部模样的红军朝李冬生说:“你们前卫连真算不赖,除了搞火腿,我看再也搞不出点名堂!”

李冬生笑了:“怎么?你搞到点什么好东西?”

那个干部捡了两条火腿,往肩上一搭,他笑着说:“连这倒霉的东西也没搞上。”他回头朝行进的部队喊着,“每人拿两条!”

每过一队红军,就都要各拿两条火腿。部队如潮水般地走过,而三连搬运的火腿堆却并不显得减少了多少。李冬生看得都烦了,回过头来向着一个挑担子的红军战士王二田喊着:“还挑不完?”

王二田已经担得满身大汗,他将担子放下,把两筐火腿往堆上一倒,一边擦汗一边说:“狗土豪简直是火腿托生的,窖里的火腿还没露出底儿呢。”

“真见鬼。”李冬生咕哝了一句。他一眼看见队伍中有一个战士空着手走过去,急忙叫着:“喂,同志,你干什么?你想特殊吗?”

那个战士笑了笑说:“我忘了。”

“忘的倒快。你不拿,小心挨饿呀!”

那个战士哭丧着脸,扛上两条火腿,朝李冬生说:“嘿,我宁肯饿三天,也不想吃这种讨厌东西了。”说着,扶了扶肩上的火腿,撒腿就朝行列里跑去。

张孟华坐在火腿上,笑着说:“天底下什么古怪事都有。除了火腿,就找不到粮食。”

“要有一碗大米,我出一百条火腿和他换。”李冬生搭讪着说。

忽然,一匹马奔驰而来。红军通讯员在李冬生面前跳下马来,朝李冬生敬了个礼,说:“师部命令你们马上出发占领魏家寨。”

李冬生兴奋地抓住通讯员问着:“小鬼,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强渡金沙江的命令。”

通讯员曜了曜眼睛,得意地说:“有。师部还正在起草,政委叫我别等命令,先来命令你们,难道你们不听我指挥么?”

“谁敢不听师部通讯班班政委指挥呢!”李冬生开玩笑地打了通讯员一拳。又问:“是不是全师都要通过魏家寨?”“整个军团都要经过那里,那是过江的口子,完不成任务,杀你们的头。”

通讯员匆匆忙忙地想要走,李冬生一把抓住他,用手指在通讯员鼻子上一刮,又从口袋里取出两排子弹,塞到通讯员手里,笑着说:“小家伙,你还保守秘密呢!”

通讯员接过子弹,高兴得跳起来,跃上马去,朝李冬生说:“连长,我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呀!”

“去吧!”李冬生威胁着:“再慢一步,要你扛上四条火腿。”

“谢谢连长,我吃够了!”通讯员一磕马蹬,拨过马头,朝来路飞驰而去。

张孟华这时走到李冬生面前说:“老李,马上出发吧!”

“对!”李冬生朝背了一筐火腿走过来的战士张娃说:“丢下这鬼东西吧,通知大伙儿,在这里集合。”

张娃放下箩筐,喘了口气,高兴地问:“连长,出发么?”

李冬生笑了:“你还想扛火腿?”

张娃也笑了,拔腿就跑。

“张娃,”张孟华喊着:“到土豪家,告诉给老乡们分东西的孙英,别把她给丢下。”

李冬生这时候是满心愉快了,他瞧着张孟华,笑着说:“看,火腿把我脑袋都弄昏了,差一点把咱们政治部的宣传员给丢到土豪家了。”

张孟华笑着说:“你忘了不要紧,政治部找我们要孙英,拿你顶数好了。”

“我?”李冬生摇摇头,“大老粗,不会宣传,不会唱歌,不会写标语,宣传队要我干什么?给他们当挑陕还够资格。”

这时,三连的战士们都跑来了。

“你们也都扛上两条这家伙。”李冬生自己扛了四条火腿,站在那里。

等战士们都带上了火腿,李冬生扬了扬手说:“出发!”

三连立即以极迅速的步伐在大路上走起来,他们越过了走在路上的其他连队,不停地前进着。

王二田在行列里追上了王大田,塞给他一个口袋。

“什么?”王大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弟弟。

王二田悄悄地说:“好容易搞了点大米,留给指导员吃吧,他那个身体……”

王大田擂了兄弟一拳,笑着说:“我的好兄弟,你真给我做了好事啦。老让指导员啃火腿,比啃我的心还难受。”

张孟华背着两条火腿,走过来问:“你们哥俩嘀咕什么?”

王大田急忙笑着说:“还能嘀咕什么,商量这些火腿怎么吃法唁!”

张孟华还没有说出什么来,王二田猛然间抢过他肩上的火腿,连头也没回,就朝前边跑去了。张孟华摇摇头说:“你们哪,真把我当成病号了。”

“走吧,走吧,老张,有什么意见,到了魏家寨再说。”李冬生走过来,朝张孟华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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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太阳退到山峦顶上了,天空中一片火红的云彩,照耀着的山巅很像是披上了一件淡红色闪着光的战袍。这里的山峦是沸腾的、喧嚣的。山间的小路上,有一队队的人在前进着,这些队伍之间,都飘扬着一面面比晚霞更红更鲜艳的红旗。

山路上的队伍很多,一个连队紧跟着一个连队。他们走得飞快,一股劲地从南往北急插下来。随着行列的行进,传出许多热闹的声音:

“跟上!”

“别插队!”

还有此起彼落的歌声,有人走滑了脚的跌倒声,偶然间的笑声,间断的战马嘶叫声,加上并不整齐的脚步声……就足以震荡了这座平静的、缺少人烟的大山谷。

红军大都穿着蓝色军装,头上戴着八角顶、长帽檐的军帽,帽子上缀着红布剪成的五角星。腿上大都扎着裹腿,脚上穿着布条子扎成的草鞋。他们都肩扛步枪,身背背包,面容显出疲劳的神色,不停地前进着。

从行列后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红军,他是政治部的青年干事何强。他穿着合体的军装,军帽上的红五角星上还蒙了一张玻璃纸,腰间扎着一条浅黄色的军用皮带,肩上斜背着一个挎包,挎包上边扎着一床蓝缎子面的夹被,叠得方方正正,和挎包大小一样,夹被上还罩了一张米黄色的油布。右肩上斜背着一只二十响匣枪,枪柄上系了两条长长的红穗子。背上斜背一把雨伞,雨伞是套在一条蓝细布套子里的。他腿上打着上下一般齐的鱼鳞式的裹腿。赤脚,穿着一双织得极细的满耳草鞋。他是一个极为年轻、漂亮的,红军里特有的青年。这时候,他满头大汗,以飞快的速度在队伍中穿插而过。

何强越过一支队伍,和一些战士说笑几句,又越过一支队伍,又招呼几声,便迅速地赶到队伍的前边来了。正当他还在朝前赶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着:

“何干事,等一会儿!”

何强站下来,回头一看,一个背着缀有红十字挎包的小个子红军正插着队伍,向他跑来。这个人也是满头汗水直流,瞪着两个大眼睛,满脸着急的样子。

“小蔡,你调到哪里去了?”何强抓住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卫生员蔡家瑁,笑着问。

“能调到哪里去,还在三连啊,”蔡家瑁解开挎包上拴着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问着:“何干事,你上哪里去?”

“前卫连!”

“就是我们三连当前卫啊!”蔡家瑁摇摇头说:“今天赶不到了,都是盘山道,天都快黑了。”

何强看着蔡家瑁,想了一刹,便问:“刚才我在师里听说三连要急行军占领魏家寨。”

“魏家寨还远吧?”蔡家瑁问。

“还有好几十里。快走!”何强和蔡家瑁,加快了脚步。

忽然间,前边的队伍中叫嚷起来。何强连忙赶上问:“怎么回事?”

“抓住个民团。”一个战士一手持枪,一手抓住个人。

何强看着这个人,一身破旧衣服,白帕缠头,直勾勾地瞪着眼一声不吭地被绑在那里。便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是民团!”还是那个战士说。

“你说出来不要紧。”何强和和气气地说。

那人只是不吭声,脸上毫无害怕的神色。

“你叫什么?”何强问。

“阮继平。”那人吐出了三个字。

“从什么地方来?”“魏家寨。”

“什么?”何强急忙又问:“魏家寨到了红军没有?”

阮继平摇摇头。

“你是民团兵么?”何强又问。不过,这时何强心想,凭阮继平这么个种庄稼的样子就算是民团兵,也不会是情愿干的。

阮继平却盯着何强的脸,不回答了。

何强笑了。走近阮继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阮继平,你是民团也好,不是也好,我放了你。回到村里,告诉你们的人,就说红军大队伍来了,投降受优待,顽抗要吃亏。”

阮继平默默地听着,静静地让何强给他解开绑在胳膊上的绳子。

何强一边解绳子,一边说:“老板,红军信得过你。红军和穷人是一家。我看你是个受苦人,放了你,就算你是民团的兵,也凭你的良心了。”

阮继平被解开了。

“去吧!”何强朝阮继平的肩上又拍了拍,点点头说。

阮继平看了何强一眼,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们快赶路吧!”何强瞧了瞧蔡家瑁。

“何干事,你放他干什么?”蔡家瑁怀疑地问。

“是啊,捉住他的时候,这家伙正爬在山石后边偷看呢!”那个战士应声说。

何强边加快了脚步,边说:“没什么,就算这个人是民团,也赶不上我们了。明天,我们就过金沙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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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红军行列十几里地的山下小树林里,有三四匹马拴在树上。林子里坐着几个人。为首的人身穿绸料长袍,腰间扎着一条极宽的布带子,带子上斜插了两把驳壳枪。下边是自绸料裤子,黑色长筒马靴。头戴一顶英国制的礼帽。这个人高高的身量,瘦瘦的脸,从右太阳穴伸到嘴角,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一对乌黑闪光的眼睛里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身旁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同样打扮的人和两个普通装束,身带驳壳枪的人,他们都默默地坐在林子里,惶惶不安地朝林子外边张望着。

那个大个子眼看着林子外边,嘴里说着:“大哥,咱们的队伍不在眼前,康委员又请你开什么鬼会。眼瞧着红军夺了寨子,把咱们挤到这个鬼地方,连周围有没有红军都摸不清楚。真见鬼了。”

被称为大哥的人掏出烟来,抛给大个子一支,沉吟了一下说:“老二,你们坐着,我看看风去!”

“你?还是我去吧!”大个子抢过来说。

“算了,”这个脸上有伤疤的大哥站起来,摆了摆手说:“这个时候,谁也一样呵!”说着,他迈步走出林子,朝小路上走去。忽然,他看着前边,怔了一下,连忙将两支驳壳枪都塞到怀里,按平了,打了打身上的土,装着若无其事地在小路上走着。

迎面走来了何强和蔡家瑁。

何强看见了小路上的这位穿长袍的人,就喊着:“老板,老板。”

那个人站住了,看着何强,赔笑着:“您是……有事么?”

何强走近了,看着这个人的装束和长相,皱了皱眉头,立时又露出笑容,客气地问:“我们是红军,和你打听一下,魏家寨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人连忙和气地说:“快了,快了,还有十几里路,天不黑就能赶到。可是不能翻这个山,要顺大路。”

何强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端着步枪、警惕地盯着那人的蔡家瑁,便又问:“老板,你是魏家寨的?”

那人点点头说:“可不是么,要不是我丈母娘病得厉害,我就带你们去了。”

何强笑着说:“哦,那你忙去吧。谢谢你。”说着,就朝蔡家瑁扬扬手。两个人就要走。

那人却赔着笑脸问:“红军先生,请问你……这道路上走不完的红军,我能过去吗?”

何强点点头说:“能过去。”

“谢谢红军先生。”那人闪在小路旁边,让何强和蔡家瑁走过去。

何强看了那人一眼,心里一动,便停下来,指着正南方向说:“老乡,你有急事,走那边好了,那边没有红军。”

那人连忙鞠躬赔笑地说:“谢谢,谢谢。”

何强和蔡家瑁走得离那人远了。蔡家瑁就朝何强说:“何干事,我看这个人不像个好人。”

何强点点头说:“对了,这家伙油腔滑调,倒像个土豪劣绅。”

蔡家瑁问:“那怎么不捉住他?”

何强笑了:“小鬼,你呀真是的。你想,一个土豪跑出来,还能没有人保护着他?他不敢动我们,那是他怕大队听见了。其实,我们离大队远得很。你看那个家伙的神色,看他衣服里鼓鼓的,准藏着枪。我要不吓唬吓唬他呀,说不定,他倒把我们给于掉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见一阵马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只见四五匹马上坐着人。飞快地朝着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

何强看着逃跑的人,灵机一动,说:“他为什么不要我们走小路呢?咱们偏走小路。”

蔡家瑁说:“对!”

何强拍拍蔡家瑁的肩膀,说:“我们走吧。这帮土豪劣绅早晚跑不掉。”

蔡家瑁恨恨地说:“真可惜。”

何强边走边说:“算了,正经事没办,渡江命令没传达,冒冒失失打一仗,不上算啊!”

蔡家瑁不言语了。

他们在山坡小路上走着。

天要快黑下来了。蔡家瑁心里有点发急,却故作镇静地扯着别的事。

他问着何强:“何干事,你没有看见何医生么?”

“没有。你见她了吗?”

“上午见了。她躺在担架上……”

“怎么!她病啦?”何强停住脚步,着急地问。

“没有,她快生娃娃啦!”蔡家瑁笑着说。“卫生部同志说,就在这两天生。他们还给小娃娃取了好几个名儿,你姐姐都不同意,叫我给陈政委捎个信,让陈政委给取。”

何强一句话没说,蔡家瑁给他找话说:“你好久没见过她了吧?”

“在湖南龙山时候见过的。”

他们说着话,很快爬到一个高大的山顶,这山巅岩石磊磊、陡壁重重,山下都是一望无尽的浓密丛林,而丛林中立起几个尖尖的山峰,这山峰就像海洋里伸出的海岛一样。

何强和蔡家瑁决定从山岩小道里走出去。据何强分析:这样走虽然有些冒险,但是方向是正确的,而且可以早到目的地。

他们越过一个个的岩石,爬过一层层的山峦。何强突然双手扒住岩石,腾身越过岩石堆,直从山坡上滑下去。

“何干事!”蔡家瑁站在上边吃惊地喊着。

“下来吧,大胆跑,没关系,”何强说完话,又跑起来了。

“啊!”蔡家瑁犹豫不定,系了系皮带,又推了推挎包,还检查了一下裹腿绑得紧不紧,却又躬下腰来,瞪着何强。

蔡家瑁仿佛听到山谷深处传来一阵回声。这声音说:小鬼,害怕么?

“谁说的!”蔡家瑁自言自语地说。他把帽子按了按,又稍稍向后推了推,心里说:谁怕来着。蔡家瑁学着何强的样,一哧溜就跑下山岩去了。

何强同蔡家瑁一股劲往山底深处奔跑着。当前进道路完全被森林的荆棘阻绝了,不能不停下来寻找道路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和帽子却全湿透了。

蔡家瑁喘着气对何强说:“何干事,你看!这个山真不小。”

何强和蔡家瑁一起回过头去看着方才走过的路,看着周围山峰,山峰上,雾气像一团团的棉花,一会,从这个山峰移向那个山峰。一会,高大的枞树好像要把这些朵朵白云拉成一条一条的长丝。

“谁说云南贵州不好呢?这样的山,我们湖南真找不到。”何强感慨地说。

“何干事,你参加革命以前,听说过云南贵州这地方吗?”

“听说过一点。”

“我一点没听说过。哦!你那一点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地主老婆念叨的。我每天放牛回来,总是吃不饱饭,那恶鸡婆还咒骂我‘又回来这么晚啦,充军充到云南贵州去了?’”

何强淡淡地笑着说:“这回就充到云南了!”

他们俩边走边说话。他们下了一个陡坡,穿过了一片杉树林,又趟过了一片茅草坪。在他们的前面又是一望无际的丛林。

走了好久好久,他们彼此不说话,他们都在担心:为什么还看不到村庄,甚至连耕地也看不到。但他们互相都不说出来。

突然,在山坡下边传来一阵尖叫声:“哦嚯,哦嚯!二黄,快来呀!”

这声音停一阵又叫一阵。何强和蔡家瑁停住脚步,蔡家瑁说:“有敌人!”他一挥小马枪,就要顶子弹。

“别!”何强止住他。只是把驳壳枪向前拉了一下。

他俩顺着声音方向走去,好容易才走出森林。看见坡下草坪里出现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草地上有一群黄牛,一个个都护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个小孩,赤着脚,穿得很破烂,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镰刀,挥舞着在追赶两只像小马模样的奇怪的野兽。这个怪兽特别机灵而狡猾,起初,小孩子连喊带吓地赶它们,后来,那怪兽改变了战术:小孩赶跑这个,那个又来了;小孩再回头来赶那个,这个又回来了。野兽用两条像猴爪似的前腿掀开黄牛的屁股,抓扒几下,黄牛痛苦地叫了两声,跑也不敢跑,就老老实实地吃苦头。小孩子累得喘不过气来。急得快要哭了。

何强看清了这种奇怪的景况,怔了怔,便朝着蔡家瑁一挥手说:“下去,打那家伙!”

“那家伙是什么东西?”蔡家瑁边跑边问。

“鬼知道,没听说过。”何强说着话,掏出枪来,朝怪兽打了一枪,怪兽的后腿负伤了,连蹦带跳地逃进森林里。

“小兄弟!小兄弟!”蔡家瑁喊着。“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那个小孩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人,似乎比那怪兽还突兀。他吃惊着,把镰刀往身后一藏,戒备地后退了两步,瞪起一对大眼,不带善意地盯着这两个生人。

“小兄弟,我们是红军!你听说过红军吗?”何强温和而亲切地问着。

小孩还是一句话不说,可是小孩的脸上失去了惊恐。他看看蔡家瑁又看看何强。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何强走近一步问。

“马熊。”小孩说话了。

“这家伙很厉害吧?”蔡家瑁好奇地问着。

“连老虎和野猪都不敢惹它。”小牧童话越说越多:“坏家伙,专扒牛和马屁股掏肠子吃,跑得又快,连狗也追它不上。”

“它为什么不怕你呢?”何强找话说。

“我是人嘛。它什么都不怕就怕人。”

这时,一头黄牛向岩上走去,只见肠子从肛门里流出来一尺多长,小牧童赶紧跑过去把黄牛赶下来,用双手把黄牛肠子塞进肛门里。何强和蔡家瑁也过去帮助把牛赶下坡来。

据小牧童说,这条黄牛是去年红军来的时候,他的东家要他把牛群赶到山里来放,被马熊扒死了两头牛,这一条是刚扒了一点,被人们赶来救了的。

何强听到小牧童这番摆龙门阵似的讲话,便问:“小兄弟,今天就你一个人来这里放牛吗?”

小牧童就“唔”了一声。

“你刚才叫的二黄是谁?”何强问。

小牧童回过头去看着趴在他身后的一条大黄狗,并狠狠地踢了一脚,说:“就是这懒种!它也学得和财主一样,成天好吃懒做。”

何强又问:“小兄弟,到这深山里来放牛,为什么不多约些人来?”

“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怕马熊偷牛吃。”小孩说。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蔡家瑁问。

“魏七非要来嘛,他说宁让马熊把牛吃光,也不让红军闻香。”

“你们那儿到红军没有?”蔡家瑁问。

“晌午就到啦。听说就要在我们寨子里住,不走啦。”

“你是哪个寨子的?”何强问。

“魏家寨。”小牧童翻了翻眼珠子,意思想问:你们同魏家寨的红军是不是一事的?

何强看懂了小牧童的意思,接着又说:“小兄弟,我们同你们寨子里红军是一事的,你能带我们到寨子去吗?”小牧童满心高兴地答应了。他一拔腿就跑过去赶牛。何强和蔡家瑁也一起过去帮着赶。小牧童看这两个红军赶牛那么内行,不由得问道:“你们也放过牛吧?”

“我两个没当红军以前,也同你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没有马熊,只有狼。”何强笑了,边赶牛边说着。他们三个都一起笑了。

他们三个顺着山间小路走着,像是三个很熟的朋友,有说有笑。何强想到魏家寨,又想到刚才小牧童说的“魏七”,于是联想到在山那边遇见的脸上有疮疤的人。

何强走到小牧童跟前问:“你们魏家寨有个脸上有疮疤的人吗?”何强比划着脸说。

“瘦高个,浓眉毛,眼睛一大一小?”

“那就是魏七!你怎么知道他?”

“坏人,红军都知道。”蔡家瑁笑着说。

“你知道他家有几百家佃户,几百杆快枪,还有几十头骡子吗?”

“小兄弟,这红军还不知道,你说说吧。”何强亲切地说。

“魏七可厉害哩,他又有钱,又是江防司令。去年红军过这里也没抓住他,你们这次可别把他放掉了。”

何强拉住小牧童的手,笑着说:“这个土豪真鬼机灵,跑了!我还以为是个普通的民团,要知道是司令,嘿,拼上命也把他捉住。”

小牧童重新打量了何强一阵,才又说:“跑了?可别再回来呀!穷人们都分光了他们粮食、衣裳、银洋了。”

“你害怕了?”蔡家瑁插进来问。

“你才怕呢!”小牧童不在乎地瞧了瞧蔡家瑁。

他们三个简直熟得像一家人一样,开玩笑,指指点点,小牧童一点顾虑也没有了。何强和蔡家瑁也不叫小牧童为“小兄弟”了。

“鬼头,你今年几岁了?”何强问。

“怎么几岁?早过了十三岁了。”小牧童有些不高兴地回答着:“十二岁才是小孩,知道吗?”

“不过你的个子太不高呀。”蔡家瑁说。

“不出三个月,就比你高多啦。”

“呀!你看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们。”何强问小牧童。

“我啊!我叫……”

“叫什么?”蔡家瑁追着问。

“叫小牛唁!”小牛坦然地说。

何强和蔡家瑁都笑了。

“笑什么!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小牛鼓着嘴说。

“现在叫中牛了么?”蔡家瑁说。

何强看了蔡家瑁一眼,问小牛说:“小牛,这离你们寨子还有多远?”

“过这小坡就到了。”

过了小坡,小牛突然提出要跟何强当红军去。何强给他解释了很多,小牛总是闷闷不乐地撅着嘴。突然小牛像哀求似的朝何强说:“红军连长,收下我吧,我也当红军,打魏七。我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何强摸着小牛的肩膀,摇摇头安慰地说:“我不是连长啊,小鬼。再说,红军今天走,明天走,你哪里跟得上啊?”

“我跟得上,爬山我会、游水我也会、打枪我也会,跟得上的。”小牛拉住了何强不放手。

“带上他吧!何干事。”蔡家瑁在旁说着。他爱上了这个年纪小、胆子大的娃娃。

“小牛,这么办,等我到了寨子,找上真正的连长,再商量一下,好吗?”何强温和地说。小牛这个小鬼,也合了何强的心意。小牛的神态、脾气正是他自己三四年前在洪湖苏区当少共团长那时候的样子。

说话之间,他们走到了寨子边沿。

“站住,再往前,我开枪了!”寨子边上,有人厉声地喊着,但是,看不见喊的人在什么地方。

何强松开小牛,立刻大声地问:“是王二田么?”

“你是谁?”看不见的地方藏着的那个人还在追问着,而口气却缓和了许多。

“我是何强啊,几个月没见,你就把我给忘了啊?”

“王二田,别磨磨蹭蹭了,何干事又到咱们连来帮助工作了。”蔡家瑁朝前边大声地叫着。

立刻,从一堵破墙后边跑出一个红军战士来,高大的个子,手里抓着步枪,满脸兴奋地奔过来,先朝何强行了个礼,才又笑嘻嘻地说:“青年干事,马上就过江了吧?”

何强照着王二田的又宽又厚的胸脯上擂了一拳,笑着说:“你乱猜什么?”

王二田朝着何强嗬嗬地笑了两声,背上枪,边走边打量何强和蔡家瑁。还揪了揪蔡家瑁的耳朵,笑着问:“领来了药么?小鬼。”

“怎么?你想吃一点?”蔡家瑁打开了王二田的手,笑着说。

“没福气吃那路子货,再过一百年也不吃它。”王二田说着,朝何强挤了挤眼,低声地说,“可看出一点点问题来。”

“什么问题!”

“老战士啦!闻见江水味儿了。”王二田闪了闪狡猾的眼睛,亲热地看着何强说,“方面军连着下来人了。早上,宣传队孙英来了。这会儿,政治部的干事又来了。看看,前卫连够多吃得开。打土豪、筹粮、筹款、扩大红军有人了。宣传鼓动也有人了,嗯?何干事,你说说看。还有,我们的‘卫生部长’也领来了不受欢迎的‘干粮’啦!”

何强点了点头,连忙问:“孙英也到你们连来了?”

王二田感叹地说:“是她。嗬,几个月没见面,变成大姑娘啦!”

何强的手在皮带上扭了扭,又拉了拉军衣,问着:“指导员身体还是那么坏?”

王二田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他呀,行军、打仗,一住下就想到战士,问寒问暖,夜里给战士盖被子,每天检查伙食……就是一样,他一点也不管自己,就仿佛他是个铁打的金刚。”

“连长呢?”何强问。

“变不了,老样子,三天不喝水,也变不了我们连长的大嗓门儿,”王二田说着说着停下脚步,指着前边的一所很高院墙的大房子说,“连部就在那个院子里头。小蔡,你和何干事一块去吧!我得站哨去了。”

“去吧,去吧,小伙子。”何强同王二田握了握手。

王二田跑了两步,又折回来,看了看小牛,就拉住何强,走开了几步,小声地问:“何干事,什么时候过江?是秘密么?”

“没那么多秘密。明天就行动。”

王二田听了这句话,腾地一蹦,大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笑嘻嘻地给何强敬了礼,说:“叫白军的追兵到他娘老子怀里吃奶去吧!我们,嘿,我们……”他没叫出来,看看何强瞪起来的眼珠子,又咽回去那半截话儿,一个大转身,撒腿跑了几步,摘下枪来,向村外轻轻地走去,像是要搜索敌人似的又快又巧地几闪,就深入到朦胧的夜色中看不见人影了。

何强走到了高大宅院的门口,拍了拍小牛的肩膀说:“小家伙,明天见!”

“我跟上你当红军!”小牛撅着嘴,拉住了何强的袖子,倔强地说。

“明天再商量,怎么样?一清早,你找我来!”何强认真地说。

小牛立刻抬起手来举到眉毛上,学着王二田的样子笑着说:“敬礼,何干事。”

“嘿,小家伙,你倒学的快!”蔡家瑁笑着揪了一下小牛的耳朵。

“走吧,进去。”何强朝蔡家瑁说着,就迈步进门去。一进院子,何强就喊起来了:“第三连连长李冬生、指导员张孟华、方面军宣传员孙英,听命令。”

就瞧见正房门拍的一声打开来,随着油灯的亮光,从门里奔出三个人来。他们刚刚跑下台阶,就都站住了,立刻,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开了炮:“好哇,何强,你吓了我一跳。”这个喊叫的人正是连长李冬生。

他人随声音到,抓住了何强的手,连握带晃,嘴里边还不停地问:“什么命令?哪天过江?你什么时候来的?见过了贺军长么?任政委身体可好?没带来什么重要的消息?……”最后,他摇着何强的双肩,赞美地嚷着,“好样的,你又高又大了啊,可不简单罗,我们的青年头儿……”

“话都让你老兄一个人说完了吧?”指导员张孟华笑嘻嘻地走过来,握了握何强的手,不紧不慢地说,“为什么都在这个宝贝地方站着?来,来,进屋去说话么。”

何强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孟华: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裹着瘦长的身体,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一双半旧的草鞋穿在脚上。他的脸又黄又瘦,除了鼻子直直的还显得脸上有点凸出来的地方之外,只剩下深陷下去的一双大眼炯炯发光还带出几分神气。

“指导员,你可得小心点,我得先警告你一下。”何强朝张孟华扬了扬拳头,说着。

张孟华摊开双手,微笑地说:“怎么?见面礼就是警告我啊?”

“对!”何强坚决地说,“看看你自己吧,又瘦了一个圈啦。你为什么不关心身体?嗯?”

张孟华摇摇头,抓住何强,笑嘻嘻地说:“为这个事啊,警告吧,警告吧,到屋里说去。瘦一点怕什么?不是更精悍么?”

“岂有此理,你又不是竹竿子。”李冬生嚷起来了,“何干事,你这一来,可太好了。咱们指导员啊,鬼也说不服他。”

“为什么要鬼说服呢?”张孟华笑着说,“你们想开我的斗争会啊?没什么,进屋,进屋里研究一下斗争会怎么样开法吧。”

何强这时候才腾出功夫来,看了看站在台阶上的孙英。

孙英手上织着一只草鞋,微风吹着她短短的黑发。她站在那里只顾织草鞋,低着头,一言不发。

何强走过去,笑着说:“小孙,你比我还来得早呵!”

“我不知道你也来,要不……”

“要不就该一块来?”何强接过来说。

孙英点了点头,看着何强的草鞋问:“快过江了吧?我来的时候,听说六军团也要走这条路。”

何强答应了一声,朝孙英打量了一阵,才笑着说:“小孙,我来的时候,王二田告诉我,你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喝,长高了。”

“怎么,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还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呢。”孙英反攻着。

“还‘像’大人?早就是大人了。”何强绷起脸来。好像只有绷起脸来才是真正的大人似的。他们刚一进屋,何强就说:“老李、老张。军部来命令,要你们师明天过江。这一下,你们前卫连神气了。”

“好哇!”李冬生一擂桌子。

“轻一点不行么?”张孟华连忙扶住了桌子上的油灯。又朝何强说,“我们马上召集个会,一来欢迎方面军来的你们两个,二来,你给动员一下,怎么样?”

何强刚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冬生就站起来说:“对,老张,想的对。我集合部队去!”

“老李,我哪比得上指导员……”何强站起来要拉李冬生。

李冬生一甩胳膊,一阵风似的就刮出门外去了。

蔡家瑁这时候才来得及走到张孟华身边,解开了挎包,说:“指导员,卫生部给你一瓶鱼肝油,叫你天天吃。”

张孟华把蔡家瑁拿出来的鱼肝油瓶又塞回挎包里,皱着眉头说:“我都成了药罐子了,算了,给病号吃去。”

“你什么时候吃过药?”蔡家瑁抗议了,“你就是病号。”

张孟华笑着刮了一下蔡家瑁的鼻子,说:“咱们往后再商量,好不好?你先休息一下。”他又告诉一个战士:“告诉老王,给何干事拿火腿来。”他笑着对何强说:“我们的火腿做的特别好吃,你看老王的本领吧。”

“好嘛!”何强从蔡家瑁的挎包里拿出鱼肝油瓶子,塞到张孟华的军衣口袋里,说,“就记着我吃火腿。再吃这鬼玩意儿,我也就变成火腿了!”

“你看看,我哪里用得着卫生部来关心。有这种补品,应当给任政委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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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战士们在院子里集合了。一个个把步枪靠在胸前,坐在庭院地上,说呀,笑呀,说笑里都带着一股子神秘味道,好像谁也不用猜就明白了似的:今天这个会一准是布置过金沙江的任务。

院子中间,摆上一张八仙桌。张孟华、李冬生、孙英都站在桌子旁边。只有何强一出屋门就跑到战士堆里,看见小战士张娃,朝他凑了凑近乎。笑着问:“小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呀?腿上泥巴太多了,该趟趟河了。”张娃俏皮地回答着。

何强又捅了捅另外一个战士杨泉的胸脯,摇摇头说:“嘿,太瘦了,得灌你几口金沙江的水哟。”

“行啊,何干事。喝不干它,不算我肚子大。”杨泉笑着回答。

王大田端了一碗水,送到何强跟前,瞧着何强,笑眯眯地低声地说:“何干事,告诉你个笑话,昨天夜里,我烧着烧着柴锅,就打起瞌睡来了。打着瞌睡,就做起梦来了。哎哟,梦见咱们全都过了金沙江,和四方面军会师了。你看看,这个梦多有意思。”

“喝,老王,你可真能编,是做梦么?”何强笑着说。

王大田嗬嗬地笑了笑说:“梦是心头想啊!”

“差不离,想的不赖。”

王大田更凑得近了些,低声地问:“我说,何干事,是动员过江了吧?”

何强抿着嘴,看着老王那股子认真和故作神秘的样子,连连地点点头。

“喝水吧,喝水吧,”王大田忽然挺直了腰,眼光四射,大咧咧又大声音地说,“今天,打土豪,老王搞了点子白糖,喝吧,我在水里给你放了一撮呢!”

“谢谢。”何强端过碗来。

“同志们,开会了。”李冬生把手一扬,大声地说,“政治部派何强同志、孙英同志来帮助工作。我先表示欢迎,欢迎!欢迎!”他一连张扬了三次胳膊,才又说,“还有个大事情,你们听何干事说吧。喂,小鬼,快过来呀!”他刚刚说完了“何干事”又指着何强叫起“小鬼”,引得战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何强端着碗,从战士们中间挤出来,走到桌子前边,将碗一放,大声地说:“贺军长、任政委叫我问同志们好!”

紧接着,战士们回答以热烈的掌声。

“还有个喜事告诉你们,军部命令你们明天抢渡金沙江。”

又是一阵掌声,虽然,过江是在每一个战士意料之中的事,可是经过何强的嘴里一说,当然是代表上级发言,他们就更有了底了。

何强挥了挥手,表示是不要再鼓掌,他自己兴奋起来,顺手将帽子里溜出来的头发一塞,庄严地说:“过了金沙江,沿着中央红军的路线,走十来天就会合四方面军。再走一些时候,就能会合党中央、毛主席和中央红军了。”

战士们高兴得拼命鼓掌,同时,欢迎起来了。何强自己也大鼓起掌来。院里充满着狂欢的气氛。

何强更大声地说:“这一切,朱总司令都拍来了电报!”他激动地说:“前卫连任务又重要,又光荣。上级派我和孙英来到你们前卫连帮助工作,我们也显得光荣了。”

战士们沉溺在兴奋和欢乐的情绪中了。

何强最后说:“同志们,我们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就渡江了。”

“等一等,等一等。”一个平静的稍稍带点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政委!”李冬生喊出声来了。

孙英这时哨悄地拉住何强的袖子,兴奋地说:“看,你姐夫也来了。咱们俩是政治部里最先过江的人了。”

何强不满意地盯了孙英一眼,但一瞬间又低声地说:“为了争取到前卫连,我要求了十几次呢。这下子,咱们一定最先过江,最先会中央红军。”

团政委陈星兆走进门来。他中等个子,瘦瘦的长方脸,腰结皮带,挎一支小手枪,背上背着一顶大草帽。他一进门,便快步地走到桌子跟前,朝李冬生说:“队伍先解散回去休息,我有事情和你们谈。”

李冬生答应着,便朝连队说:“各排注意,带回去,等待命令!”

战士们都各回原地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李冬生盯着陈政委的眼睛,着急地问:“政委,明天拂晓过江么?我们准备了六条木船,二十个木筏子。”

陈政委摇了摇头,看了大家一眼,冷淡地说:“不从这里过江了。”

“啊?”孙英不自觉地抓住了何强的胳膊。

何强也脱口而出地问:“你说什么?”

陈政委看看何强,又重复了一句:“刚才得到命令,不从这里过江了。”

正文 第二章

这里是云南省的一个城市。这个美丽而安静的城市这几天显得突然喧嚣、热闹。旅馆、客栈、饭馆、妓院……都是日夜不断客人。

大街上,凡是商铺都挂出了显然是临时凑合出来的旗子——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有的是用一块什么见棱见角的白布涂上蓝颜色,再用纸剪上八九个三角的条条儿,就拼凑成一面赫赫夺目的国民党旗子了。有的更显得不景气,用纸作的,被风一吹,折杆断角,倒也还说得上是迎风飘扬。只有住家户老百姓的大门是紧紧关闭着。沿着县政府大街的石头路上,也同样显出了异样的“繁荣”。许许多多的小地摊子都凌乱地摆在那里。摊子上的货物也是这个城市从来不多见的,什么军用皮鞋、军装、皮带、女人们的各色旧衣服、寺院里的小铜佛、教堂里的洋装圣经……一直到发夹子、耳环子、丝袜子,应有尽有。在一个地摊子的前边,有一个穿着国民党士兵服装的人正拿了一件女用的又长又宽的睡衣和商人争论价钱。突然,这个士兵看见远远走来了一个上尉军官,他像个老鼠那么快地将睡衣揉成一团,塞到腰间,挺直了胸脯,顺手抓来一本圣经假装聚精会神看起来。军官走过来的时候,他立刻站得笔直,行着军礼。

“干什么?你弄了点什么玩意?”军官打量着士兵。

“报告连长,下等兵韩德元没有执行勤务,正想买书!”这个士兵目不转睛地瞪着军官。

那位军官从士兵手中拿过书来,冷笑了两声,把书摔在摊子上,说:“没看透,你还是个天主教徒啊?”

“报告长官,不是!除了三民主义,我什么教也不信!”下等兵还挺得笔直,高声地说。

“嗯!半个钟头之后,你到我那里去一趟,有肉大家吃,识相点!”军官瞪了兵士一眼,皮鞋踩在石头路上,嗒嗒地走了。

“是!半个钟头……”下等兵敬了个礼,看见军官已经走开了,就咽下去要复诵的话,恶狠狠地瞪住商人骂着:“狗杂种,你真不痛快,叫他们狗鼻子闻见了,我就连点油腥味儿也捞不着了。”说着,他迅速地掏出睡衣,往地摊上一丢,又拔出了腰间的刺刀,晃了晃,“二十块,一文不能少。老子来得不易,是从外国洋娘儿们的身上弄下来的。懂吗?混蛋!”

那个商人看着闪光的刺刀,鼻子上冒了汗,连忙掏钱。

下等兵接过钱来,顺手从摊子上拿了一副裹腿,说,“小意思,沾你点光!”便将一半钱打在裹腿里,扎到腿上,又将另一半钱装到口袋里,才朝商人和气地说,“谢谢你,老板。我们中央军公买公卖,要是你碰上共产党军队啊,就连你也共了产。”说着,他瞧了瞧前后左右,迈开大步,只几步便闪进小胡同里去了。

这时,又是一队士兵过来了,他们都拿着枪喊着:“散开,戒严了。”

商人们稍微慢一点点,摊子上的东西就不翼而飞了。等商人都被赶开之后,县衙门门口站了两排左右分开的实枪荷弹士兵,都是一色新军装,直挺挺立正站在那里。紧接着,两个带着少校军衔的军官,腰间挂着黄埔军校的短剑,也分成左右,笔挺地站在大门外。

不大会儿,小汽车、轿子都来了。里边下来各式各样的人物。有将军、有士绅、有省政府的官员……立刻,街门外边,响起了不同军阶的礼号。士兵们持枪敬礼,少校恭身让进。这些来客三三两两嘁嘁喳喳嘀咕着涌进了大门。

足足有一个钟头,衙门口忙乱不堪。好容易清静下来。一个少校看了看街道两边都没有人来了,才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摸出镶银烟盒,又掏出打火机,点上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便朝对方说:“这个会,可真来了不少人物!”

那个少校抱着胳膊,倚着门,哼了一声,说:“当然,成败在此一举嘛!”

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街上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抽烟的少校立刻甩了烟卷,倚门的少校立刻端正端正军帽,两个人又笔直地站在那里。等到马蹄声静下来,几匹马停在街门口前边,那个抽烟卷的少校厌恶地翻了翻眼睛,叉开腿,神气起来。那个倚门少校又倚住门,抱起胳膊来了。

原来,下马过来的人正是在小林外边被何强碰到的那个脸上有伤疤的瘦高个子。他把马鞭子往马鞍上一挂,朝后边的人说:“老二,烟馆里过瘾去吧,靠右第一家,不见不散。”说着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把枪放到长衫里边,长衫也弄平了,放下来,才走到门口,朝两个少校点了点头,赔笑地问:“老哥,上将召集的会在这里开?”

“你找谁?”抽烟的少校挑了挑眉毛,翻了这人一眼,半搭不理地:“等开完会才能找。”

“我是开会的!”那人又走上前一步,低声说,“我叫魏七。”

抽烟的少校打量了一阵,才说:“没听说过。”

魏七脸上的那条伤疤更紫了,而且有伤疤的那半边脸痉挛地跳动了几下。大声地说:“小白脸,别太不讲交情。老子是刀尖上滚出来的汉子。你算得了鬼?你见过共产党么?靠女人裤腿里爬上去的芝麻官儿。”

两个少校同时火了。那个抱胳膊的原来只是看热闹,这时候,他瞪着魏七,骂着:“瞎了你的眼。”他喊着卫兵,“给我赶开!”

魏七反倒笑了。他打量了左右那两排卫兵,点点头,下了台阶,才朝着两个少校说:“老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你们这群废物,老子照样有福可享。嘿……”他没说完话,自己停下了,皱了皱眉头,脸上立刻又痉挛地跳动了几下。便又走上了台阶,完全换了口气,温和地说:“老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识一家了。我是个强盗脾气菩萨心眼。麻烦你给报告一声,我是康若水康先生请来的。”

“什么?”抽烟的少校仿佛矮了半截,吞吞吐吐地问:“康委员请的您?您……是金沙江江防司令?”

“客气,客气,”魏七大方地笑了笑,“哥们弟兄别提官衔,司令有什么用?还没老哥你阔气哩,又是肩章,又是腰刀……”

“立正!”少校突然喊了一声,两排号兵吹开了欢迎将军的号谱。

“别这么排场,老弟。”魏七更客气了,拍了拍少校的肩膀,朝他扬了扬下巴,狡猾地笑了笑,问:“老弟,看我这副打扮,顶多是司令的马弁,不是吗……”

“哪里,哪里……司令大人。”抽烟的少校立正地回答着,在他的头上冒了汗珠。

“没什么,”魏七淡淡地笑了两声,拉住少校的胳膊,小声说:“红军快过江了,我没带弟兄,才叫他们追了一阵。来,老弟,领我进去吧!”

“是,司令大人!”这位少校巧妙地摆脱了魏七那条热情地伸过来的胳膊,摆出一副卑下而不失庄严的样子,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前边,进了大门。魏七朝那个抱胳膊的少校扬了扬礼帽,跨过门坎,跟进去了。

在一个关着的大门口前边,少校喊了一声:“江防反共司令长官魏大人到!”然后,又躬着身推开门,毕恭毕敬地说:“请。”

魏七朝大厅里一看,坐满了人。正前方一张长桌,上边铺着白色的漆布,桌子上摆着地图等物。桌子前边站着国民党上将。上将旁边是一个穿黑色中山服留小八字胡的人。桌子前边一直到墙,一排排长桌,每张长桌后边都坐着军官、士绅和政府官员。上将正在讲话。

魏七摘下礼帽,迈进大厅,朝上将点点头,又朝众人抱拳施礼,才笑嘻嘻地说:“有劳诸位久等。兄弟跟红军差点顶了牛,晚到了一会儿。”

上将皱了皱眉头,朝那个穿中山装的人施了个眼色。穿中山服的立刻站起来,走过来迎着魏七,一直请他坐在自己的座位旁边。

人们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一个胖子,胸前戴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他斜睨了魏七一眼,向身边的一个地方官儿说:“老兄,你是云南通,这个土佬儿凭什么受他们那么青睐?”

“地头蛇嘛!”被叫为“云南通”的人羡慕地说:“魏七这个人不可小看,江湖上龙头老大,有把子队伍,枪支齐全,这还不算,在云南有钱有势,和蛮子又有交情。”

“哦!”胖子恍然大悟,半闭上眼,连连点头,“有理、有理,中央蒋老头也是凭这几手起的家哟!”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轻轻地笑了两声。

在人声喳喳中,上将用铅笔敲了敲桌子,大声地说:“各位,魏司令今天碰上红军,明天,我们就要全歼红军了!”他说着,朝魏七点了点头。魏七看看满屋子人,脸上似笑非笑,好像谦虚似的点点头。

“各位,世界局势,我讲过了,现在,我谈谈党国形势。蒋委员长早有英明远见。毛泽东率领的所谓中央红军残部现在陕西北部,已被我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团团包围。徐向前所率红军四方面军困居川康,只能做跳梁小丑,无什可忧。江南最大一股红军就是贺龙所率的红二方面军。他们企图北上会合两大股红军,并且,正在准备沿中央红军匪部去年的路线过金沙江。”上将拿起桌子上的一根教鞭,走到墙下,指划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西南诸省地图。他看着听众,充满自信地说:“江北,我中央大军有十几个师;江南,我尾追部队有十几个师。加上川、黔、滇三省部队,总共比贺龙多二三十倍。贺匪已经被我团团包围,而且就要被我们消灭在江北口袋之内了。”

上将走回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地喝了两口,昂起头来,满脸春风地看着全体官员。然后,他拍了拍桌子,大声地说:“成败在此一举,不,不能这么说,应当是,在座各位同心协力,小弟上秉委员长指挥有方,与各位活捉贺龙、肖克,以庆大捷!”

上将说完了,朝大家点了点头,转了个身,潇洒地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一个小门,走进去了。

康若水站起来,沉着而自信地说:“诸位先生,在蒋委员长指挥之下,我们全体同仁,同心为党国效忠的时刻已到。不久,在春光明媚的云南,我们举杯共庆,军民同欢。诸位,兄弟和你们都可以放枕高眠了!”

大会散了。

魏七站起来,戴上礼帽,刚刚离开椅子。

“魏司令,请留步。”康若水客气地叫住了他,并且扶着魏七的胳膊,低声说:“有些事情和您商量。”

“兄弟听着。”魏七应声地说。

康若水递过去一支烟,亲自给划了洋火,看了魏七一眼。魏七的脸上伤疤又跳动了几下。他急忙用力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浓浓的烟圈。

“听说您和云南的苗子,西康的蛮子都很熟?”

魏七警惕地看了康若水一眼,很快搭拉下眼皮,点点头。

康若水连连称赞:“人熟是一宝啊!魏兄,委员长对您很器重。这次,歼贺匪还得老兄多帮忙。兄弟有点小意思。”

魏七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他估量着这位中央来的委员葫芦里是什么药。凭着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中央方面拉他比拉云南军阀容易。他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淡淡应着:“兄弟听着。”

“现在,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我倒有一种预感,语云:天有不测之风云。如果,依照历次剿共效果来看,贺匪总有残部会漏网……”康若水不说了。他推开上将关着的小门,说:“相石兄,我们送送魏司令!”上将怔了一小会,就说:“好,好!”他人随话到,拍了拍魏七肩膀,亲热地说:“魏司令,围攻红军,南路策应靠你老兄了。”

魏七点点头,没有吭声。

两个人将魏七送出大门口之后,上将摇了摇头,朝康若水说:“老兄,我真弄不明白,这么个废料,从什么地方蒙你重视?”

康若水笑了:“相石,你是军事家,别的,你懂得太少。这个人,其一,有势力有队伍,和云南系不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其二,地头蛇,明白么?苗子、蛮子都有他的势力,在地面上混了二十多年。其三,按共产党的说法,魏七是大土豪,凭他的财产,他势必反共到底……明白了么?我们能歼灭掉红军更好,歼不光,他能出把力的!”

“笑话,网都张开了,还有空着收的?笑话。”上将不满地转回身去。

“君子慎行,备而不用,不是有备无患么?”康若水走在上将的身旁,坚持着说:“相石兄,路遥知马力,我们走着看。”

上将盯着康若水,康若水的脸上是深奥莫测的神色和淡淡的冷笑。这一下,上将沉不住气了,狠狠地说:“康委员,我是军人,不懂政治,不会耍手腕!三天之内,我要不把贺龙绑起来给你看,我就不算人养的。”他用力挥了一下手,满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地大声叫着。

康若水还是慢慢地走着,脸上不露声色,只是漫应着:“对,对,想活捉贺龙,我们是一致的,不过……”他摇了摇头,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浓浓地喷了一个烟圈。

烟圈停在空中,半天才散。

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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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强将驳壳枪插在腰间,听着红军攻打西南方向山头的激烈枪声,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到前卫连来两天之内所没预料到的第二件不痛快的事了。

原来他本想和前卫连最早渡过金沙江,一直走在前边,早日会合红四方面军,再早日会合中央红军。

结果,晚上改变了命令:不过江了。前卫团改成左锋,从西南方面打破敌人的阻堵部队,占领通往昆明方向的孔道,保证全方面军安全通过。他想,没捞上先过江,倒也捞上打一个硬仗,他的兴头又大了,比方说,带上一个排,和李冬生一块攻山,也算没白到前卫连来。可倒好,连里对他——上级派来的帮助工作干部,十分“保护”,由指导员张孟华提议,他负责组织连的勤杂人员,供应粮、水,组织救护伤病员。虽然由他再三抗议,却被团政委陈星兆严厉拒绝。他只有服从。现在倒不错,红旗插到一个山顶了,制高点攻夺得正猛烈,他带上老炊事班长王大田,宣传员孙英,卫生员蔡家瑁,组织了十副担架和二十个老乡,守在山脚底下闻闻火药味儿。

何强瞧了瞧坐在石头上的担架员。担架员都是镇子上新动员的老乡,一个个紧张地听着枪炮声。偶尔有流弹飞过,他们都急急忙忙地低下头来。只有老王班长一声不响,头也不抬,织着一双草鞋。孙英也是垂头丧气,她没精打采地充当了卫生员的临时助手,将自己的一幅白色被单撕成一条条的碎布,准备着为负伤的同志裹伤。卫生员小蔡一边检查药包,一边嘟嘟哝哝地嫌药少,一会儿又埋怨自己的想法不对:药少算什么?顶好一个伤号也没有。

“老乡,”何强说着早已不止十次的安慰话了:“红军打仗只赢不输,和老猎人打兔子一样。不用害怕,工农群众嘛,昨天,你们分了土豪的东西了?”

“分了!红军一来,穷人就伸直腰了。”老乡们一提起打土豪,简直就忘了是坐在离打仗不远的地方。

“分了!当然会分的。”何强点着头。他那圆圆的脸上满是兴奋,“红军打倒了反动派,全国工农群众就会有衣裳穿,有大米吃,有田种了。”

老乡们深信他的话,因为,每一个担架队员都有着他自己受压迫的半生血泪。

“今天这一仗,红军打得很猛,为革命流血负伤的同志都是咱们工农群众。我们,就应当抢救下火线。老乡们,不用害怕,到时候,听我指挥!”何强看出来老乡们是有这个勇气的,他咽了口吐沫,拔出枪来,检查着子弹。他烦躁地数着子弹。虽然他不断地做着分配给他的工作,可是他依旧感到万分委屈,这么好好的一仗,自己被留在这个地方动员工农群众。嘿!真有点意思。

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他们前边的山梁传来。

“何强,”孙英也拔出短枪:“敌人!”

何强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老乡们,坐下,别慌。”何强一方面安慰着担架员,一边盯着前边。

真的,山梁上有许多白军,一队紧跟着一队往山上爬着。山上飘着标志红军占领山头的红旗。就到现在,双方都没有射击。

王大田瞧着何强,问着:“何干事,山上是咱们连,白军抄后路,连咱们也给拦断了。”

“这是小事哩!”何强拔出枪,大声地说:“王大田、蔡家瑁,你们都有枪,和我走。老乡们在这里不要动。”

“哦!”孙英看着何强,何强正用探询的眼光看着她,她点点头,拔出枪来说:“走吧,我也去!”

何强带上他们,顺着山梁,一股风也似的朝前边的山梁跑去。他们可以看见前边山脚下的树林子里还有许多白军。

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宽腰带系在腰上,腰间斜插两把盒子,脸上有一条斜长的伤痕……这个人正是魏七。

原来魏七开完了会,连夜赶到自己的部队里,正要向江边前进,突然接到上将的电报,说红军由西南方向突破,目前迹象是不过江了,要求率队支援。魏七带着三百多民团,急急忙忙赶来,已经晚了。山头已被红军占领。他死不甘心,这才派出全部人马打算重新把山头拿回来。更狠毒的是,他选择了红军的后方。他的副司令,大个子胡保指手画脚地调动队伍。这时,何强带着人来到了他们的背后。

“打!”何强啪地一枪,朝魏七打去。眼看着魏七晃荡了一下,倒在地上。这时候,何强咬住嘴唇,一枪一枪地打开了。四个红军全都打开了。何强心里雪亮,自己一共四个人,敌人麻麻地一片,明摆的,这个仗打不出好来。只是,何强有自己的想法,凭他的战斗经验,他明白,如果让这群敌人占了山头,红军的后路就会被卡断,至少前卫团要受到极大损失。他这一打有好处,首先,给山上红军报信,另外,先下手为强,把敌人打个晕头转向,敌人也就闹不清后边还有多少队伍。为了这个,何强豁出去了。他这种想法,这三个人——孙英、王大田、蔡家瑁,没有一个不明白。反正,今天这个仗,就这么打了。

四条枪一阵子排射,真把林子里的民团给打蒙了头。

起初,林子里一阵混乱,连回击都没来得及,而且向山头上爬的也停下来。过了一会工夫,魏七被胡保扶起来。他胳膊上中了一弹,脸上气得发紫。他捂住了伤口,听了听何强等人打过来的枪声,朝胡保狞笑着说:“他妈的见鬼,你听,不够一个班的枪支。”他说完了,就叫喊起来,“继续攻山!”

“老大,你呢?”胡保还是小心地扶着魏七。

“我留下了,”魏七忍住了疼,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笑了笑说:“一枪之仇,不能不报,你给我留下一排人,我亲自抓住他们!嘿,他妈的见鬼,瞎了眼,往我魏七脑袋上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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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上的战斗打得很激烈。李冬生和张孟华带着三连刚刚攻占了顶峰,顽抗的残敌还没有全部扫清,山后边就传来了一阵急骤的枪声。

李冬生朝着从一块石头后边伸出头来的敌军打了一枪,那个家伙扬起双手滚下山去了。他着急地和张孟华说:“后方有敌人!我带一个排去!”

“我去!”张孟华拦住李冬生说:“政委和你在前边,后方交给我!”说着,他朝王二田喊了声:“叫一排跟我来!”

张孟华带着一排沿山顶跑过去,趴在山上,盯着半山腰。

这时,魏七的民团在胡保率领下已经爬上了半山腰。第一队是几十个赤露着上半身的彪形大汉,头上一律裹着黑色的长帕,脚上穿着一色的草鞋,手里握着一样的宽背长柄的砍刀。扬着头,跨着大步,一声不吭地猛劲往上爬。第二队是排列得很整齐的队伍,一色白小褂黑裤子,黑帕缠头,双手都拿着一色盒子枪,也是一声不吭地爬行着。而且是紧紧地跟在赤膊提刀队伍后面,一步不停。第三队是杂色服装,杂色武器的民团了,有的持长枪,有的握红缨枪,有的扛梭镖,有的背火枪,步调不算整齐,队形也不成行列,只是一声不响地漫山遍野往上爬着。

胡保手拿双盒子,走在赤膊队的中间。他脸上那股子骄横劲正好适合在这群凶神恶煞堆中。

红军战士趴在山上,盯住这一群民团。

王二田小声地朝一个战士说:“什么东西?是变戏法的?我当了五年红军,可没见过这种白军。”

“打他们!”那个红军端平了枪,瞄起准来。

“等一等,听我命令!”张孟华看着这群敌人,心里很烦。足足好几百人,从自己的经验看来,这些土匪流氓地主武装在河南陕西时他打过不少。这种玩意,别看没有正规白军那样整齐和装备,却比正规白军能打,有股不怕死的劲。他撕开了军衣上领,解开了两个扣子,随手从草丛里拧下来一棵草叶子,又随手放到口里,用劲地嚼着。

敌人已经爬到半山腰上了。敌人的第一队打赤膊拿大刀的家伙突然齐声喊叫起来。这种粗声的号叫就像地狱里开了牢门,一群凶恶的魔鬼涌出来时的号叫一样,又凄厉又难听。这群家伙边喊边加快了脚步,手里的大砍刀也高高地举在头上边。后边的手枪队也都平端起枪来加快了脚步,只是没有号叫。

“排枪打!”等敌人的大刀队离山顶五六十米的距离时,张孟华的驳壳枪首先打出了一串子弹。

“乒!”“乒!”“乒!”一排步枪的齐射像一串鞭炮同时点响了,登时,跑在顶前边的大刀队倒下了一片。

“上啊!弟兄们,拿下这山头,每人赏五块大洋!”胡保大喊着,其他的赤膊大汉连头也不低一下,一股劲地猛往山上跑。

“手榴弹!”张孟华喊着。

“真是恶鬼托生的,呸!”王二田将大枪往山石上一放,拧开了两个手榴弹,同时拔出了弦,还放在耳朵上听了听手榴弹那股子滋滋发响的声音,才抡开胳膊甩下去。

正好敌人跑到山顶前边三二十米,这一排手榴弹全部在敌人群里开了花。这次,赤膊“勇士”们真的嚎叫起来了。从来他们打仗没吃这种苦头。按胡保和所有大刀队看来,凭十几年的闯荡江湖,只要排上这种队形,只要齐声喊叫,不论是和川军或黔军拼命,不论是打苗史官家,更不论是欺侮“蛮子”,对方没有不跑的,这次和红军交锋,说起来是头一回,却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胡保红了眼,双枪一甩,一连串子弹打到山顶上,朝手枪队喊着:“冲上去啊!每人十块大洋!”

几个大汉从地上蹦起来,扬着刀就攀上了山顶,恶狠狠地朝趴在山上的红军奔来。

张孟华抡起枪就是一梭子,边打边嚷:“盯住山下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赤膊大汉顺着山上的草丝滚过来,滚到张孟华后边不远,一个打挺,翻起身子,扬刀就扑过去。

“好小子!”王二田顺手一枪,那家伙晃荡了一下,仍然是双手握刀,连刀带人朝张孟华扑去。

“指导员,后边!”王二田蹦起来,刚喊了一声,敌人的一枪打中了他的胳膊,他吭哧一声,咬住了牙,朝那个赤膊大汉扑去。

一切都只是一闪的功夫,张孟华听见身后边沉重的喘吁吁声音和带着风的扑过来的声音,连忙往边上一滚,就看见一个赤膊人连人带刀扑到山下,连脚步都没有站稳,就滚下山去了,紧跟着又有一个也扑倒在山上,张孟华急忙扶起他来,正是王二田。王二田胳膊上流着血,看着指导员没出事,便趴在地上,朝那个还在翻滚的尸体笑着说:“这狗日的,一点人味都没有!”

“你受伤了,下去!”张孟华低声地说。

“小事,敌人太多,我能顶住。”王二田用左手拔出一颗手榴弹,咬开了盖子,咬出了弦,顺手就甩了出去。

这时,山上山下的仗打猛了。敌人的手枪队已经接近了山顶。虽然在一排红军的不断打击下,一个两个一片一群地伤亡,只是这群家伙至死不退,硬是往上猛冲。敌人的手枪队也是不善,子弹多、枪法准。一排的伤亡也越来越大,张孟华的胳膊中了子弹,他趴在山石上,咬住牙,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射击、射击!他边打,边看着剩下的十来个红军战士:有的战士负了伤,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就朝敌人冲过去。有的战士拉开了手榴弹弦,还等一阵再投出去,使得离自己不远的敌人遭受更大的杀伤。尽管是这样,敌人已经接近了山顶,而且,有十几个敌人已经爬上了山顶。后边的敌人还在不断地涌上来。

“齐射!”张孟华吃力地移动着胳膊,朝这群上来的敌人射击着。王二田和其他的战士也在射击。可是,敌人又从另外的地方攀登上了山顶。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突然在张孟华的身后不远响起了机枪声。

李冬生带着全连冲来了。李冬生双手端着机枪朝敌人猛劲地扫射,战士们像一条条猛虎下山,迅速扑过来。

“打呀,同志们!”张孟华极为兴奋了,他打出了一串子弹,就一头栽在地上。李冬生连忙跑过来,扶起他,叫着:“指导员,指导员!”

张孟华扬了扬头,睁开眼看了看李冬生,笑了笑,喃喃地问:“守住了?”

“守住了!”李冬生说,“大队已经从山间通过了!”

“好……极了……”张孟华又昏倒了。

李冬生看了看四外,王二田正朝这边爬过来,他便喊着:“王二田,守住指导员!”他瞪着要冒火的眼睛,端起机枪,朝战士喊着,“跟我来!”

全连朝敌人开始冲锋了。

胡保满脸恐怖地朝民团喊着:“退!快退!”

剩下的民团逃跑了,许多人从山坡上滚下去。就像一群失了窝的老鸹,四散飞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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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七带着一排清一色盒子枪队,沿着山脚朝何强等人趴着的地方冲过来了。

何强听见山梁上已经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声,就知道三连有了准备。他看着这一排白小褂青裤子手提双枪的民团,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何强自己一支短枪,孙英一支短枪,王大田和蔡家瑁各一支长枪,手榴弹一共不足十颗。

料想这一仗得苦打,他看了看左前方的山岗,便说:“咱们上山,顶它一阵!”说着,又喊住了准备动身的蔡家瑁,“你回去,带上担架,从我们背后绕过去,找上连长、指导员。”

蔡家瑁迟疑地看看何强:“何干事,这里你们……”

“一个红军顶他们十个,我们也顶它一个排!快走,我们掩护。”何强命令的说。

蔡家瑁再没说什么,把枪塞给王大田,又从肩上取下子弹袋来,也一并递给他,说:“拿去!”便正了正军帽,飞快地退下小坡,朝原来的地方跑去了。

“上!”何强看着蔡家瑁的背影,朝孙英和王大田一撇嘴,三个人便迅速地占了一座不算太高但很陡的山头。他们刚刚在山上呆稳,魏七带着民团也追到了山角,魏七看了看山上的形势,十分清楚:他看见山上只有三个人,便朝民团们说:“伙计们,山上就有三个红军赤佬,咱们大拉网,上去要抓活的,谁捉住一个,大哥我给二十块大洋五两土,干吧!”

双枪队拉成散兵线,四十多人扇子面形往上爬去。有些家伙显然是看不起山上这小小的三个人,简直是大摇大摆地在朝上走。

“你猜怎么着,何干事,依我看,这些家伙没和红军真枪对真刀的干过。一群癞蛤蟆玩意跳来跳去,还摆个臭架子,”老王像平日评论菜做得好坏一样,感叹地摇摇头,“在洪湖那会儿,连他们的祖宗正牌老‘中央’都叫咱们追到武汉边上。就这几十个赶集先生,算不了正经菜,只不过是油盐酱醋,顶上咱们的作料。”王大田趴在一块大山石的后边,将枪平放在石头上,两眼盯住民团行动,嘴里下着评论,脸上露出嘲笑的颜色,手里擦着一颗颗子弹。一会,朝军衣上擦擦,一会又在石头上磨磨。他那股子悠闲劲儿,就好像他眼前不是敌人而是他菜锅里的一群土豆儿。

孙英趴在离何强不远的山石后边。她一声不吭,手里紧握着短枪,左胳膊半倚着山石,目不转睛地盯着敌人,听见老王的话,她不禁也笑了,搭腔了:“这些穿白小褂的真像我们洪湖的算命先生,就会鬼画符,咒还不灵。可是,我看,这些家伙是土匪,这种爬山法,和湘西的土匪差不多,你们看,除了枪,连挺机关枪也没有。”

“行了,等着揍他们吧!”何强趴在地上,握盒子枪的手贴着地皮,眯缝着两眼盯着敌人。他那军帽里的一股子黑头发又顽强地溜了出来,他只是轻轻地推了推帽子。

敌人快上来了,呐喊的声音都能听见了。魏七忍着伤,一步一步走在后边,却是喊得很凶:“山上的红军弟兄,投降归顺,我是旧话不提,要钱给钱,要命留命。要是想不讲面子,别说我魏七狠毒!”

山上没人答理,魏七气得张牙舞爪,便又喊着民团们:“干吧!拉开了,快上!”敌人突然飞快地向山上爬来。

“瞄准了打!”何强瞄着一个民团兵,一枪,那个家伙来个大撒手,滚下去了。

“要你们上!”孙英也撂倒一个,接着又撂倒了一个。她鼓起眼来,嘴里还是那么一句,“要你们上!”

老王半张着嘴,不慌不忙地开火,退子弹、顶子弹、再开火,嘴里咕哝着:“一条、一对、一对半……”

敌人有了伤亡,却也冒了火。四面八方朝山头上冲来。

“手榴弹!”何强投光了自己的手榴弹,看见孙英那边敌人爬得快到了山顶,急忙爬过来,打了一梭子。一拉孙英,又朝王大田说:“往山后撤!”

三个人提着枪往山后就跑。敌人也追上山来,他们边跑边打,眼看敌人越来越近。

何强退到山后的最高处,往下一看,是个很陡的斜坡,他又朝前边的山上看了看,前边打得正猛。他明白现在是被包围了。虽然敌人只剩了二十几个,可是自己这方面人太少了,子弹又打得差不多快光了。手榴弹还只剩下孙英腰里的一颗,他想着,为了让前卫团有准备,这一仗打得上算。到目前为止,敌人死伤了一半,自己这方面还是三个完完整整的人,连一点伤也没挂。难的是下一步怎么走?时间不允许他想得更多,他朝孙英和王大田说:“再拼掉他们几个。”孙英看了看陡坡,料想是要拼命了。她先摘下挎包,朝山下投去。又拔出手榴弹,放到身边,挨着何强趴下了。

老王将一条枪背在身上,所有的子弹都集中在一块,也趴在地上。

“卟!卟!”敌人的子弹在他们身前的石头上打得直冒火星。

十几个敌人顺着山顶爬过来。敌人也学得乖了。他们从这块石头边上一闪,窜到另外一块石头后边,迅速地朝他们靠近。

何强瞄准了一个,那个人刚刚在不远的一块石头后边窜出来,还没来得及跳到另外一块石头后边,就倒在石头上了。

又一个民团兵立刻朝何强藏身的地方打了一梭子弹。接着,三四个民团兵一齐窜过来。

王大田一连打了几枪,有两个敌人倒下了。可是,又有几个敌人扑到老王的眼前。老王打了一阵枪,抡起打光了子弹的枪就要往外蹦。“只有和敌人拼死命了。”老王想,“这一仗,他至少打死了十个以上的敌人,现在,退路没有了……”正在这时候,何强一把按住了老王,从孙英手里要过手榴弹,拉开了弦,等着敌人过来。

“捉活的!”魏七一直在后边,胳膊上的血一直在流。他脸煞白,只有额头上的伤疤显得更紫更红。脸又在痉挛地跳动,这次,捉活的是稳拿把攒了。就这样,也没压下他的火来,他带来四五十个弟兄,小小的三个红军,竟打掉了自己一多半的人手。不捉住活的好好收拾一下,从哪里说也解不开这一口恶气。

民团兵听了魏七的话,成群地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手榴弹在民团兵们的头上开了花。七八个民团兵立刻倒在地上。

魏七趴在地上,牙咬得咯咯响,纠合了剩下的所有民团兵,硬是冲过来。

“跳坡!”何强朝孙英、王大田喊了一声,自己一斜身,顺着陡坡就滚下山去。

孙英将枪一插,百忙中一拢头发,往下一蹲身子,也就滚了下去。

王大田先将一支枪抛下去,又爬在坡前边,不慌不忙瞄准了一个跑在顶前边的敌人,乒!一枪将那个敌人撂倒,然后,先甩了枪,枪在坡下滚着。再抱住脑袋,斜下身子,两眼一闭,滚下去了。

魏七说什么也没想到这三个红军会有这样一手。他急得直跳脚喊着:“滚坡!追!”

突然,魏七又喊着:“停住!”

人们停下,只有一个民团兵听了命令滚下坡去了。

原来,一阵急骤的机枪声从前边山上响起来。魏七一怔,料想自己的队伍要吃亏。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山,山上红旗依然迎风飘扬。

“抬着我!”魏七直觉着头一阵发晕,伤口特别疼起来,身子摇摇摆摆。

几个民团兵连忙抬起魏七。魏七忽地一下又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民团兵,咬着牙,喃喃地说:“就这么完了?哼!留老子命在,非报这个仇不可!”他插好了枪,朝民团兵们叫着“走!”

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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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连攻下山峰,打退了胡保所率民团的猛烈攻击。

眼下,战场上平静下来。只有大队红军在山间迅速地通行着。这一仗,三连伤亡不算小,指导员张孟华还受了相当重的伤。幸好的是,卫生员蔡家瑁带着担架队赶到了。

连长李冬生抱着胳膊,满脸愁容地站在张孟华身旁。

张孟华刚刚又昏倒了一次,蔡家瑁正在剥开指导员的上衣,将针伸到胸部,打强心针急救。

蔡家瑁一头大汗,注射完了,站起来朝李冬生说:“就看这一针了。”

李冬生头上也冒了汗。抱着的胳膊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心里的紧张比起和敌人打仗拼刺刀还厉害得多。和敌人干,对他来说只有胜利。但是,指导员受伤了。他一阵阵害怕,又一阵阵空虚,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张孟华的脑袋,又摸了摸鼻孔,只是,他一点也摸不出门道来。是有气?是没气?他自己喘得厉害,没法摸得准确。头是凉了还是温?他的手烫得厉害。现在,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阵不可克服的希望,他盯着张孟华,他绝不相信这个活泼愉快的指导员就会这么死去。他突然朝蔡家瑁大声地充满了兴奋地说:“指导员死不了!”

蔡家瑁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蹲在张孟华的身边不停地擦汗。

张孟华慢慢地睁开眼睛了。他发现自己是躺在担架上。他无力地扶着担架杆,看着站在他周围的人。

“啊呀我的老张啊,你可活过来了。”李冬生双手扶在担架上,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是看着张孟华苍白弱瘦的脸发笑。

“敌人垮了?”张孟华问。

“早垮了!”李冬生高兴地说。

“大队过去了?”张孟华想扶起身来看看山下,却一点也动弹不了。

“还在过呢!”

张孟华又看了看大家,他盯住蔡家瑁,蔡家瑁正在给王二田裹伤。

“卫生员,”张孟华脸色十分难看。

“有,指导员。”蔡家瑁觉得劲头儿不对,低下头,小声地回答着。

“小蔡,我问你,何干事他们呢?”张孟华瞪着无神的眼。

蔡家瑁看了看李冬生。

李冬生连忙说:“老张,你养你的伤吧!要不是何强、孙英和王大田把偷袭我们的敌人打了一阵,咱们就吃了大亏。”

张孟华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来,急忙问:“什么?他们牺牲了?”

“还不能说准,我派人找去了。”

“啊!”张孟华瞪着李冬生,眼光里冒出冷冷的、不相信的、探索的神色。李冬生开始还迎住了这种眼神,但是,刹间,李冬生自己也受不住了,他转过身去,叫着:“蔡家瑁,抬起指导员,全连前进!”

“啊?”张孟华从连长这个命令中预感到何强他们的危险,他紧紧抓住了担架杆子,叫着:“找回来,一定得找……”他又昏倒在担架上了。

李冬生急得抓住枪,朝战士们大声说:“二排,再去找!就是尸体也得给我抬回来!”

“我也去!”蔡家瑁蹲在张孟华的担架旁边,瞧着连长。

“不行,”李冬生朝蔡家瑁严厉地说:“我把指导员交给你了,他要出了问题,我要你的脑袋。”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朝二排的战士一挥手,说:“跟我走!”

李冬生抓住枪,一脸杀气,如果跟前有敌人,他非生吞活剥了他们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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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保带着剩下的百十个残兵败将沿着山沟狼狈地逃跑着,事实上,他们一跑到山下,三连根本就没有再追。对于真正被打垮了的民团兵来说,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前边的人听着后边的脚步,以为追兵紧紧跟着,除了没命地跑,还有什么办法来保住生命呢?后边的人看见前边的猛跑,更心慌意乱得厉害,前边的人还那样忘了命的跑,留在后边,丢屁股挨打,不是危险更多么?好容易足足跑下了这个山沟,跑到原来出发的那座山根下,才算喘住了气。

胡保耷拉着个脑袋,垂头丧气。一对盒子枪插在腰间。两个民团兵搀着他。胡保心里又怕又烦,担心着这一次怎么回复魏七。凭着胡保跟上魏七闯江湖十多年的经验,他清楚魏七:有钱有势,佃客长工众多,上有中央军的支持;中间认识滇、黔、川的军政要人;下有一呼百应的民团武装。只是这个人心毒手辣,翻脸不认人。何况,这一仗刚开始,魏七就挨了一枪。自己这一仗没打赢不算,丢了一大半人也不算,自己受了伤还不算,只是连一个红军影子也没捞上,凭什么报账啊?

胡保越想越怕,越怕越心烦,越烦越觉着累。他瞪起眼来,朝阮继平骂着:“瞎眼了,怎么搀着的,叫石头碰老子的脚!”他顺手朝阮继平的脸上给了一拳。阮继平挨了这冷不防的一拳,搀着胡保的手一松,跌倒在地上。

“阮继平,狗日的,不用撒泼打滚,给我滚起来!”胡保站住了,拔出盒子枪。

阮继平连忙爬起来,擦了擦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瞧着胡保发怔。

“搀着老子!”胡保将盒子枪往腰间一插,瞪着阮继平。

阮继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胡保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沉重地走着。

忽然,走在前边的民团兵站住了,大叫起来:“有人!”

胡保的动作比耗子还快,真是脱笼之鸟,打惊之蛇,他一溜就趴在地上,他忘了伤口,也忘了周围的部下,拔出双枪,连打了两个滚,就藏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十分警觉地盯着前方。

前方是静悄悄的,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

“谁喊的有人?”胡保火了。大声地叫着,只是,他并没有从石后边爬出来。

“副司令,是我喊的!”一个民团兵站在大石前边。

胡保看了看四外,他的部下都从各个石头后边和地上爬起来了。他蹦起来,照准了那个家伙就是一拳,骂着:“你见鬼哟!瞎狗似的叫喊什么?”

那个挨了打的民团兵没敢动,只是低下头说:“我们在前边走着走着,看见山坡下边倒着三个人,还有一个手里抓着枪。”

胡保登时朝前边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朝阮继平扬了扬头,说:“嘿,带上几个人,给我看看去!”

阮继平带着七八个人,顺着山石,一窜一窜地跳跃前进着。猛然间,他们都趴下了。在距他们远远的山坡上倒着三个人。

阮继平看得明白,这三个人是红军,从他们躺倒的姿势看来,他们大约是牺牲了。看到这种情况,他便跳起来,带人奔过去。

“啊!”阮继平手里的短枪掉到地下了。他急忙捡起来,蹲下身去。在他前边倒着的是曾经释放过他的红军——何强。他摸了摸何强的头,还有热气,显然没有死,只是摔昏了。这时,阮继平犹豫了,怎么办?他抬头看了看那七八个民团兵,这些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架起了另外两个摔昏了的红军。他叹了口气,双手架起了何强,朝民团兵们说:“轻一点。”

民团兵没有理会阮继平的劝告,一个个先搜罗了红军身上挎包、枪支……架着昏迷不醒的红军,朝胡保趴着的地方走去了。

一个民团兵走到何强面前,朝阮继平说:“来,咱俩弄上他。”

“看,摔成这个样子……”阮继平朝他的伙伴咕哝着。

这时胡保紧握着枪。他心想,要是红军在这儿堵上来,全都完了。是交枪?是逃跑?还是拼命?他不由回过头来,朝后边的退路上看了看。

事情出乎意料,阮继平等架着三个人回来了。

“摔昏了!”阮继平朝胡保说。

胡保一下子从石头后边蹦出来,仔细地看了看这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浓眉毛,圆脸庞,一身蓝军衣,腰里还有条皮带,腿上扎着裹腿,头上戴着长舌头帽檐,帽檐上边缀着红五星的军帽。看起来真是个嘹悍的人才,哪里也没有伤,只是紧闭着两眼,昏过去了。另一个还是个女人,短头发、瓜子脸、又白又秀气,两手都是血糊糊的,已经睁开了眼,盯住胡保,一声不吭。再一个是脸上有胡子的老汉,正闭着眼喘气。

胡保两眼冒出火来了。他用枪柄在那个女红军下巴上碰了碰,狞笑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红军太太,犯到老胡手里了,嘿嘿,够你乐一阵子。”说着,就将盒子枪重新插到腰间,摸了摸被民团兵抓住的孙英的脸蛋,伸手就要解她军服的扣子。

“呸!”孙英一口吐在胡保脸上,挣扎着。

“狗仔子,敢欺侮妇女!”老王嘴角上溢着血,瞪起眼,喘吁吁地喊着。

“喝,老混蛋,老子敲了你!”胡保把手从孙英的胸前放下,拔出枪来。

这时候,何强醒过来,看着胡保正在他眼前,他猛地挣扎了一下,用全力朝胡保撞去。

胡保没提防这一手,盒子枪子弹打在石头上,自己却也一头撞在石头上。他满脸都碰破了。一个打挺,爬起来,咬着牙就给何强一拳。

何强早被民团兵抓住了。他脸上挨了这一拳,血从鼻子、嘴角上流下来。他却笑着说:“我们三个,你们几十,可你们败下来了!你还没吃够红军的厉害吧!”

“何强,骂这帮不知羞耻的狗没用。就是让红军来一个个地消灭他们吧,”孙英瞪着何强,头发一甩,脸上是一种冷冷地不可侵犯的神色。

“嘿!”王大田咽了口气,盯住胡保,慢吞吞地说:“我干掉你们十几个,我早够本了。有账可报了。”

胡保听见这三个红军的几句话,反而将枪又插到腰间,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这会儿,他全明白了。这三个人是和魏七拼上命的家伙。既然是都活着,想来魏七也没占着便宜。

胡保抬起头看了看三个俘虏,心里高兴得一阵阵发痒。这回,三个红军叫我给捉住了,还有什么说的!叫魏七看看,让他知道这样厉害的红军都被我抓住了,嘿!到底是我胡保的本事大。想到这里,胡保笑嘻嘻地朝何强他们说:“红军好汉,你们有种,我胡保是敬佩英雄的,您有话还可以向我们司令尽情地说。麻烦一下,跟兄弟一块走一趟吧!”胡保狞笑着朝阮继平说:“喂,你跟着他们走!”

何强、孙英、王大田被民团兵绑起来,两个人押着一个,推推搡搡地向前走着。三个人抬着头,迈着步,一句话不说。

胡保边走边笑,心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这个运道是真没想到。他瞧了瞧提着盒子、低头走路的阮继平,便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兄弟,忘了刚才那回事吧!就当是我没打过你。啊!见着司令,我给你请赏。”

阮继平没有吭声,还是低着头走。

“真他娘木头脑袋。你呀,这辈子就当个大头兵吧,穷骨头。”胡保骂骂咧咧地说着。

阮继平被骂得满脸通红。他低着头,拖着疲乏的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他偶然抬起头,看看由他负责的三个红军俘虏,那三个人扬头、昂步,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沉着神色。他特别偷眼看了看何强,何强嘴角上滴着血,瞪着眼,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庆幸着何强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但同时,良心上的责备却使他心如刀绞。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来,还是慢步地走着。

只有胡保,那份神气,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十足的胜利者。胡保突然一笑,又自言自语地说:“有意思。”胡保心想:让魏七尝尝这几个红军的嘴头子,那才叫更有意思哩。

眼前就到了寨子边上了。胡保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红军是撤光了。前天,魏七和自己不还是从这里逃出的么?

胡保神气十足,他甩开搀着他的两个民团兵,大摇大摆地走着。

他带着民团兵押着三个红军,进了寨子。

寨子边上,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小胡同。一群黄牛晕头转向地在胡同边上打着转转。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中,天上一点点云彩都没有,又闷又热。除了民团兵们进寨子的嘈杂叫喊声外,只有那群黄牛呆头呆脑地打着鼻鼾,懒懒地在寨子边上等着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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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寨子正是不久以前红军前卫连住过的地方——魏家寨。

魏七躺在被红军“抄”了的自己的正房里,伤口疼得他咬得牙齿直响,抓住床沿,一声不吭。伤口痛还抵不上他的心痛,眼看着一仗出奇的偷袭被几个红军破坏了。这口怨气真是没有地方发泄去。何况又在国民党上将和康委员面前吹足了牛呢?而且,好好一个家业,全叫红军分给了穷光蛋。

“大哥,伤怎么样?”一个不大的声音随着胡保带进来了。

魏七假装睡着了觉,打着微微的鼻鼾。他的眼睛细细地睁开一条缝,从眼睫毛下边盯住胡保。胡保那种声音不大,但是骄矜和自信的调子使他非常不痛快。

胡保看了看魏七,自己脸上的满足神气一下子收敛了一大半。他用沉着的口气说:“阮继平,把他们带进来!”说着,便坐到一张雕花的太师椅上,顺手从桌上拿过炮台香烟,为自己点了火,猛猛地吸了两口,两脚一搭,头向后一靠,双手一抱胳膊,叼着烟卷,半闭着眼,偷偷地盯着魏七的动静。

阮继平把三个红军押进屋子后,又提着盒子枪,站在房门口。何强、孙英、王大田三个人都被绑着手,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事件使魏七再也忍不住了。他盯着三个俘虏,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对头。他霍地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忘记了司令长官的尊严,摇摇摆摆走到何强跟前,抓住了何强的胸脯,一连晃了几下,狞笑地说:“我还当是你长了翅膀哩!你好哇,咱们久别了。”

何强冷冷地盯住魏七肩膀上的伤口,淡淡地笑了笑说:“真可惜,在林子里我把你放了,在山上,又没把你打死!”

“叫老子抓住了,你可惜也迟了。哼!”魏七晃荡了一下,双手抓住何强,两只眼睛盯住了何强的眼。

何强一动不动,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迎住了魏七挑衅的、胜利的眼光。

漂亮、英俊的脸孔,刚毅不屈的眼神,长得稍显矮小的还是孩子的身材,都使魏七产生一种新的想法。他的眼光从何强身上溜开,飞快地朝胡保那里一闪,胡保还是摆着原样姿势大口地吸着烟。魏七由于忌妒,由于自尊心受到打击,不由对胡保产生一种无名的愤恨和反感,便朝何强说:“我魏七在江湖上没有不知道的,看你像个人才,我魏七不记你这一枪之仇,忘了你们打死我的弟兄,放开你,跟大哥当小老幺吧。怎么样?”

何强还没搭言,胡保便从椅子上蹦起来,一下子矮了半截,拉了拉魏七的袖子,说:“大哥,他是你的仇人,再说,伤了这么些弟兄,不拿他给弟兄……”

魏七冷冷地摇摇头,一摆手,看着何强说:“我魏七是江防反共司令,云、贵、川、康哪省也有我的垛把子。伙计,跟上哥哥干,我保你这半辈子足享大福。”

胡保忘记了叼在嘴里的烟,紧张地盯住何强。

“你听我说,”何强瞧着这两个民团头子,特别又瞧了瞧站在他身旁的阮继平,“我十四岁当红军,三年多了。早先,我爸爸给你们土豪当长工,我给你们土豪放牛。他老人家被你们折磨死了,我黑天白日的受苦,挨打、挨骂、挨饿、挨冻、受气……我见过你们的嘴脸,也见过你们的良心。红军收下我,我光是打你们这样的土豪就成千上万。有你们,工农群众就活不了。为了这个,我才跟你们拼个死活。明白了么?你们腰里有枪,朝我胸上打,皱一皱眉头,变一点颜色,我不是红军!”

“啊?”魏七退后了一步,瞪着何强。何强瞪着他,凛然不可侵犯地站在那里。魏七无论怎样也想不通,抓在手里的人,不怕死,他图什么?想到这,咬着牙说:“哼,红军!穷光蛋,你跑不出老子手心。”他朝阮继平说,“先把他拉出去干掉!”

“对,大哥,大丈夫没有不报仇的。”胡保连忙掏出盒子枪说:“我自己来!”

“慢着。”魏七喊住了胡保,又走到孙英面前,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俘虏,皱了皱眉头,不由脱口说出:“怎么红军都是你们这样的人物?”

孙英的军衣已经被胡保撕开了许多,皮肤上有几条抓痕,她被反绑着双手,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看魏七,也不理睬魏七的话。

魏七盯着王大田。老炊事班长嘴角上还留着血渍。他瞪着眼,一会看看魏七,一会看看胡保,一会看看何强和孙英。他站在那里是那样的淡漠,那样的泰然自若。

魏七面对这样的三个人,他不愿意问了,他厌恶地朝阮继平摆了摆手。

阮继平正站在三个红军的身后,提着枪、低着头在那里出神。

“带下去,”魏七瞪着阮继平,看见他那副神色,一肚子气发泄出来了:“狗娘养的,你耳朵塞到狗屁股里了。你也配在老子眼前摆神气?混蛋,我叫你把他们带下去!”

阮继平慌忙抬起头,看着魏七:“枪毙吗?”

“放屁,我说的是带下去!”魏七骂着。

“带下去,司令是这么说的,听见没有?”胡保在一旁看着魏七的神色不对,连忙朝阮继平解释着。

“司令,”一个民团兵从门口进来说:“康委员派人来请你立刻进城去一趟。”

魏七急忙说:“叫他等着,说我马上走。”

魏七在房子里瞧了个圈,看见何强他们正往外走,便停了一刹,朝阮继平喊着:“给他们一顿饭,吃完了,你把他们押进城去,到康委员那里见我。”便热火火地拍了拍胡保,笑着说,“老二,你也挂了花,这一仗,咱哥们没打好,总算你带来几个红军,拿这个本钱,在康头儿那里,还是一笔赌注哩!”

胡保赔着笑脸,连忙拿起烟来递给魏七,笑眯眯地说:“大哥,您抽烟!”

魏七叼起烟,胡保点上火,趁机说:“大哥,咱们伤了两三百人,在康头儿跟前,可不能要小价钱哪!”

“嘿!嘿!”魏七干涩地笑着说:“好兄弟,你比大哥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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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继平押着三个红军走出了魏家大院,朝着村头上的民团班房(监狱)走着。街道上除了一些懒散的民团兵外,几乎连一个老百姓也不愿出门。阮继平提着驳壳枪,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

王大田走着走着和何强并了肩,看着何强那种庄严的神色,便笑了笑,说:“何干事,没想到,我们就这么算了伙食账,真有点冤枉,嘿!”

“什么?”何强看看王大田,笑着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可痛快呢!真可惜是没摔死,反正一回事,死嘛。”他说着,厌恶地朝阮继平瞪了一眼。何强第一次发现阮继平是那样面熟,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

阮继平起初只顾低头走路,等他偶一抬头,发现何强正回头看他,便又急忙低下头来。

“你叫阮什么?”何强站住了,盯住阮继平,问着。

阮继平没有回答,脚步却也放慢了,而且也停了下来。枪在他手里微微发抖。

“哦,我想起来了。你叫阮继平!”何强朝阮继平点点头,笑着说:“没看出你来。真想不到,今天要死在穷人兄弟的手里。老实告诉你,前天,我放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民团,不过,从你的脸上、手上,我看出你是庄稼人。”

“是庄稼人!”阮继平喃喃地说。

“庄稼人、庄稼人。那你为什么给土豪当走狗?”王大田生气地说。

“咳!”阮继平叹了一口气,他猛地惊醒过来,吃惊地看了看四外,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说:“走!”

何强淡淡地笑了笑,说:“走吧,到哪里也不怕!我真没有看透你长了颗什么样的心。”

阮继平不答理何强了,只是提着枪,押解着他们,转了几个弯,在一家茅屋前边停下来,伸手刚要推柴扉,就听见屋里有一个女人尖声地喊着:“救命啊!”

阮继平登时脸色惨白,他看了看三个红军,没来得及说什么,推开柴扉,提枪便打开屋门。瞠目一看,他怔住了。

屋子里,阮继平的妻子仰面躺在稻草上,她的下衣已经被剥光了,手被绑着。一个民团的队长全身压在他妻子的身上。他的妻子在绝望地挣扎着。

阮继平看到这种情景,涨得满脸通红。他抓着短枪的手在发抖,两只脚却像嵌在地上一样,木在那里,迈不开步子了。

那个民团队长抬起头来,百忙中斜睨了阮继平一眼,并没有从阮继平的妻子身上跨下来,而是喘着粗气说:“阮继平,哥哥我今天抢先了。等一会儿,十块大头,十两云土,算我的小意思。自家人,哥哥我不白沾光。”

阮继平瞪着仇恨已极的眼睛,牙咬得吱吱声。他盯着这个野兽般的民团队长,心里乱成一团。妻子被污辱了,怎么办?杀死仇人?以后的事又怎么了?他的两眼模糊起来,眼前的人像是皮影戏上的影子在晃荡:茅草屋在摇动,妻子在绝叫,仇人在喘息……自己却在麻木。阮继平咒骂着自己的软弱,没有人性,他也喘着粗气。

“你……阮继平……你……”妻子瞪着眼,挣扎着、带着几乎是仇恨的神色瞪着阮继平。

阮继平直觉得妻子的眼睛里那饱含泪花的神色是两支箭般的射穿了自己的心。他只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浑身发胀。他顾不得什么了,一晃身子,猛扑过去,一手卡住那个民团队长的脖子,一手将枪丢到地上,从腰问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尖刀,朝那队长的前胸猛地刺下去。

那个民团队长没有来得及挣扎、呼喊,就完了。

阮继平摔下民团队长的尸体,连忙跪下来双手去扶妻子。

这时,只见门外涌进了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只一扑,便抓起了阮继平丢到地上的短枪。

阮继平抬头一看,便怔住了。

何强手里握着阮继平的枪,王大田、孙英都站在那里。小牛手里抓着一把砍柴刀,另外一个青年人张大牯手里端着火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阮继平还没来得及想通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的妻子瞪着眼,看见孙英,便一头扑过去,抱住孙英,哭起来。

孙英抓过一床破旧的被子裹住这个女人,连连安慰着:“大嫂,这是怎么了?”

这个女人指着阮继平说:“问我这个不争气的男人,都是他们的好民团。”

何强看了看阮继平那种发怔的样子,便问:“你杀的?”

阮继平点了点头。

小牛抓着刀,弄不清敌人是谁了。他吃惊地看着地上那个鲜血淋淋的民团队长,朝阮继平说:“这不是你们队长么?”

张大牯踢了尸体一脚,抢过来说:“是这个家伙!”

“你怎么办?”何强看着阮继平。

阮继平蹲在地上,两手捧着头,尖刀压在胳膊下边,两眼如痴,凝视着裸着下体的民团队长的尸体,一言不发。

“阮继平,”妻子瞪起眼来,叫着:“你这个没骨头的、没良心的人啊,红军来了,分给我粮食,分给我衣服,箱子……刚过了一天顺心日子,你们狗民团又回来了,抢东西,糟蹋我……你就甘心……你……你算什么男人?”她靠着孙英,一边数落,一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小牛,你到外边站着去,有人来,快进来告诉个信!”何强指挥走了小牛,将匣枪插在腰间,走近了阮继平,用沉着的、安慰的口气说:“跟我们走吧!”

阮继平扬起眼睛,看了何强一下,露出惊疑的神色,一刹那间,他显出了一种渴望生存的样子,只是一闪,那种绝望的、不可抗衡的阴影又重新罩满了他的脸。他摇摇头,移动了一下胳膊,尖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快跑吧,魏七要把你们送给中央来的大人。我反正是活不了啦!”说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和地上的尖刀。

何强拍了拍阮继平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温和地说:“死很容易,要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可就难了。不要紧,红军不会记你的仇。穷人总会找到自己的家。阮继平,跟上我们干革命吧!”

“革命?”阮继平听着这个陌生的名词,不由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对!打土豪,杀恶霸。穷人有吃穿,都过好日子。”何强说罢,指了指阮继平的妻子说:“像这位大嫂,就再不会有人欺负了。”

阮继平一生里,除了童年时代从妈妈口里听到过温和的语言之外,再就是妻子对他有过温存。除此而外,他是在地主、民团、豪绅、官吏……责骂中长大的。在陌生人的面前,他只有准备随时挨打、受骂。在他的生活感受里,他只知道穷人是软弱的,是任人欺凌的,而老爷们是天生来欺辱别人的。他不敢反抗,即使在实难忍耐的情况下,他想反抗、想挣扎,却又咽下去了。他认为忍耐、忍受是穷人的出路,不这样,连碗饭也吃不上。祖宗世代传下来教给他的是诚实,却没有教给他反抗。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所看到的一些穷人反抗,也都是被绑入地主的水牢里为结束。他更相信命运和本分。当他看到这几个红军被俘之后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屈,如此的大胆,他只有惊诧、羡慕,甚至为这几个年轻、英俊的男女担心。他想,你们只一低头,不就过去了么?但是,在他的心里却第一次强烈地冲进来一阵飓风。他佩服何强他们,他私自想过,这样的人才算是一条汉子。人总有一死,硬邦邦死去,也是有骨气的死法。从此哀愁便更深地袭击着他。他看见魏七、胡保,又厌恶,又害怕。他不敢侵犯这些人的威严,当何强侵犯了他们的威严时,他又是那样出自内心的愉快。红军掀起了他的波澜,开始撕破他的宿命论。妻子被侮辱,使他再也不能忍耐,而杀了人,他又彷徨无路了,他想,自己总算也找到一条痛痛快快的死法了。何强的话,何强的温和平等的口气,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机,开辟了新的道路,正像一个梦境中走投无路的人忽然遇到了明灯。阮继平这时千头万绪,眼泪随着流下来了。他抓住了何强的手,好一会,才说:“红军先生,你要是看得起我,信得住我,拿我当人看,我阮继平死了也跟你们干了。”

“对!红军从来信任像你这样的人。”何强热情地说。

“给我枪,让我打死魏七、胡保这两条恶狗,让我报仇!”阮继平恨恨地说。

何强将匣枪递给阮继平,却握住他的手说:“阮继平,这是你的枪,你拿去。你可不能去拼这个命。打不死他们,你也活不成。走吧,跟上我们找红军大队去,到那个时候,报仇不算晚。”

阮继平怔了一下,又将枪伸过来,朝何强说:“给你吧。我们这就得走,再过一会儿,魏七就要来催我了。”

“寨子里都是民团吗?”何强问。

阮继平点点头。

“啊!”何强点点头,朝大牯说:“你和小牛在寨子西南口等我们。”说着把手一背:“绑上,还是原样,先混出寨子要紧。”

阮继平瞧着这个大胆而又有计谋的红军,心想:这简直是个孩子嘛!哪来的这么多本领?阮继平想着,想着,连忙定下神来,点了点头,也沉着起来,这时才想到妻子怎么办。

“你怎么办?”阮继平走过去问妻子。

“你别管我。”妻子随手提过来一小口袋米,塞给阮继平:“带着路上吃。”

当所有的人走出了巷子口,妻子的眼泪像泉水般地涌出来,过了一阵,她索性放声大哭了……

正文 第五章

深夜,一切都是冷清清的、静悄悄的。

阳雀子在小林里“咕咕阳……咕咕阳”地叫着,只有它的叫声划破夜空,颤抖地传向远方。

淡淡的月亮好像是低低地挂在一家茅屋的烟囱上,想与那茅屋里面豆儿大的油灯灯光比一比谁亮。

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破旧的茅屋。坐落在凤凰坡边缘紧靠着小路。附近有一片比这茅屋稍好的房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凤凰坡土豪赵文虎的财产。房子里边住的人都是他的佃户。这间小茅屋的主人当然更不例外。

茅屋里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闪着黄豆般的微光。靠墙角摆着一张木床一张竹床。整个屋子里除了一个破了边的小水缸和一个破木箱子之外,再没有什么陈设了。其余的只剩下一张树干钉成的桌子和一根树桩做的小凳子。

靠着桌子的竹床上坐着一个青年人。他头发蓬松、脸色焦黄,左胳膊上裹着白布,穿着一身蓝色的破旧老百姓服装,他坐在那里,习惯地摸了摸腰间的皮带,其实,他已经没有那条经常扎着的皮带了。他叹了口气,两眼瞧着灯光,像是凝思着什么事,又像是在发怔。

“孩子,伤口痛吗?”茅屋的主人杨老汉从另外一个床上坐起来,关切地问:“天都快亮了,你老是翻来覆去睡不好啊!”

青年人似乎是没有听清老大伯的话,只是轻轻地自语着:“还没来啊!应当早就来了。”

“出不了什么事吧?”老汉披上破旧的夹衣,穿着草鞋。

“我想是不会的。”青年人沉默了一会,又重复着:“不会的,我知道。”

杨大伯从竹床旁边走到这个受了伤的青年人身旁,手按在他肩膀上,强迫地将那青年人按倒在床上,才说:“不能坐起来。”“没什么,老大伯,”青年人笑着说:“真的没有什么,没伤筋又没伤骨。”可是,他还是顺从地躺倒在床上,带歉意地看着老汉。

“就凭你这副骨头架子,又有伤,可不是三天五日就能好了的。明天我去找好医生来给你瞧瞧。”

青年人坐起来,他从身上取出两迭钞票,递给老大爷,说:“杨大伯,这五十元是部队留给我的医药费,这一百元是路费,您找个地方放好吧。”

杨大伯接过钱,从墙角根取开一块石块,拿出一个小罐,装上钱又放进去问着:“到你们家得走多少天呀,孩子?”

“得一个多月,不过我想不从家走,想一直到西北去。”青年人边想边说。

“先别想这些吧,好了再作打算!”杨老汉又把青年扶下去睡好。然后到门外看了看,才回来躺在床上。

“杨大伯,我没有家,部队就是我的家,在你这里才过了一天,就像过了一辈子啊!”青年人叹着气。

“一辈子,一辈子……”杨大伯刚刚要埋怨伤员,就听见外面轻轻地响起了敲柴扉的声音。

青年人又迅速地从床上坐起来,凝神静气地听着。杨大伯急急地朝他摆了摆手,就走出去开门。

连长李冬生站在门外,他的脸上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难看神色,就像是失掉了亲人的那种悲伤的神情。

杨大伯一看李冬生的样子,便悄悄地问:“出事了?”

李冬生默不作声。他停了一会,一把拉住老汉,扯着嗓子问:“指……”

“嘘!一夜没合眼,正坐着哩,小声点。”

“啊!”李冬生低下头来,怔了一下,迈步就走进屋去,瞧了瞧在床上坐着的青年人,便站在桌子旁边,双手按着桌子,就好像要从桌子上找到依靠似的。

“老李!你……”青年人从李冬生的神色中理解了事情的严重,便说不下去了。

“指导员,你好好养伤,用不着太难过。”李冬生朝着这个青年人——三连指导员张孟华喃喃地说,“没找着。”

“啊?”张孟华无力地按住床沿。

李冬生猛地一敲桌子,震得桌子上的油灯灯光一闪一闪。他暴躁地说:“山上、山下、每一条沟、一个草丛,我们都找遍了。连敌人的每一个尸首都翻过来看了看,他们三个连尸首都没有。就是在山下边找到了孙英的一个挎包,我判断,他们是跳岩了。可是,也得有尸首啊!”

张盂华看着李冬生那副满脸通红、紧皱眉头的样子,连忙说:“老李,不要着急。何强是个有经验的同志,又加上是三个人在一起,既然没有尸体,那就是说,他们还活着。”

“活着,活着。”李冬生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木凳被压得吱吱地响。他盯住张孟华,“你知道,那一带全都是敌人。要活着,现在他们就找到队伍了。”

“是啊!”张孟华点头同意,“离开队伍可真受不了哇!”

“那当然了。你说他们怎么办?他们不知道路线,不知道任务,不知道敌情。他们和你不一样,你虽然也要留……”李冬生猛地卡住了。

“不,老李,我考虑好了,决定不留,能行!”张孟华从床上蹦下地来,好像这一蹦就表示出自己是健康的。

李冬生立刻站起来,瞧了瞧指导员,发现他没有披上衣服,便连忙从床上拿了衣服披在他身上,又扶着他,重新强迫地将他按倒在床上,并且给盖上了被子。这一切,显得那么急骤、紧张、慌乱。李冬生也摸不清自己的一双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发起抖来。

“老李,好同志,我明白得很,上级要留下我,看我伤势重,”张孟华猛地掀开被子,又跳下床,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丝毫也不掩饰这种极端激动的心情,他大声地说:“叫我离开红军,离开党,我成了个什么人?我,我从一九三〇年当红军,我身体差,生过重病,受过两次重伤,可是每次行军、战斗、转移我都行,为什么这次就不行呢?”

“这次与过去不同呀。”李冬生打断张孟华的话,又继续说:“听说一方面军走了一年才到目的地,何况我们还得绕着走呢……”

“走他十年又算什么!”

“你是病人,是伤员嘛!”

“我明白,”张孟华说:“但是我还是好好的活人哩!能走不能走我自己还不知道!”

李冬生似乎被指导员的话打动了,动摇着。

张孟华又接着说:“老李,看,我的腿好好的,左胳膊受伤,暂时用不着它,右手能打枪。病嘛,更算不了什么,云南这地方,水土不服,没什么奇怪的。”

张孟华被留在群众家里养伤养病,刚刚才一天,但是,在他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和痛苦。这种烦恼在他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他当红军以来,无论是开辟苏区,或从苏区撤出来,在多少次危险情况下,他都没有离开过部队,在几次大围剿中,他历尽了千辛万苦,打了不知多少仗,从来是和红军在一起的。突然要离开红军,那就像小孩离开了母亲一样,他怎么能受得住呢?

“老李,离开你们,我的伤,我的病可就难好了。一起走,我坚持得住的。”张孟华紧紧握住李冬生的手,乞求着,就好像李冬生能够解决他的问题似的。

“真能坚持住?”李冬生急忙地问。

“当然可以,我想了又想,一定能坚持住的。”张孟华兴奋地说。

“是不是真的行哟?”李冬生犹豫了。张孟华和他在一起,何尝不是他最希望、最愿意的?对他说来,指导员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胳膊,是他不可缺少的伙伴。若不是陈政委决定了,李冬生宁肯背上他跋涉万里,也不愿意和他分开。若是因为水土不服……不,不会是水土不服。红军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哪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得了这么重的病呢?何况,他又受了伤。李冬生不说话了,他陷入思索中去了。

“不行,”杨大伯在门口回过身来,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懂得保护身体哟,张同志又是伤又是病,哪里能三天五天就会好得了。”

李冬生仔细盯着张孟华那瘦弱而苍白的面孔,立即改口说:“不行,不行,老张啊,你得留下来。”

“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才更了解,老李。”张孟华温和地说。

“你看你这么一身骨头架子嘛,同志。”李冬生用手捏了捏被他握着的张孟华的右臂。

张孟华挣扎出胳膊,半倚在床头,严肃地说:“任政委、关政委也不比我胖。何况,我比他们年轻,担子也轻,身体底子也比他们强得多。你说,这能是假的么?”

李冬生默默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什么来了。

“老李,”张孟华冷静下来,右手在床沿上机械地抚摸着,低着头说,“我和部队在一起,虽然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也总能给革命增加一点点力量吧?哪怕是一点点力量,也是应当使出来啊!要不,我张孟华算是个什么样子的共产党员呢?”

李冬生凝视着瘦弱的张孟华。他从张孟华那冷静而蕴藏着极大热情的眼光中看出了他的思想。李冬生知道他是个坚强的同志,不愿离开部队的心情是完全可以体会得出来的。他也了解,张孟华的病和伤都不是不严重,上级命令留在当地养伤,也是出于无奈。他想背上他走,可是,命令终是命令啊!对于李冬生说来,一旦离开这多少年革命斗争中一直在一起战斗的伙伴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啊。从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六两军团在贵州省秀山南腰界会师之后,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一起忍受了会合后初期的艰难岁月,吃不上米,在野地里烧生苞谷,剥野松子仁;穿不上衣服,全都半赤着身子;子弹少,部队减员,连土匪的部队都打不掉……他们一起也度过了胜利战斗的岁月。会师不久,打开了湘西多少城镇,活捉了敌人师长张振汉,打死了黄埔军校科班出身的赫赫扬名的白军嫡系师长谢斌,开辟了声势浩大的湘鄂川黔滇边苏维埃根据地。那时候,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粮有粮,有力地支持了中央红军的长征。现在党中央指示红二方面军北上抗日,在这个伟大的进军中,两个人又在一起冲破了多少困难,粉碎了敌人多少次攻击。哪一次战斗,李冬生身旁没有张孟华?哪一次党的会议上,李冬生没有听见张孟华沉着而细致地发言?每当李冬生暴躁起来,是谁用冷静的眼睛看着他?是谁说出了令人心服的话?有粮食,指导员先让给战士;有危险,指导员却站在最前边。怎么能离开这样一个好朋友、好伙伴、好同志呢?今天,李冬生又看到那副冷静的目光,他又怎么能掩饰得住那流露出来的留恋、痛苦、难过的神情呢?李冬生默默想着……半晌,他走过来,扶住了张孟华的肩头,斩钉截铁地说:

“老张,不行,绝对不行。你什么也别说了。我讲不明白道理,也说不服你,我只是不让你再说走。你只能好好地安心养伤。”

张孟华盯了一阵李冬生,又马上离开了眼光,好像还要分辩什么。李冬生截住了他,干脆地说:

“老张,不,指导员,我是执行上级命令送你到这里来并且已经把你安置好了。明白吗?我是执行命令,你也必须当命令来执行。商量是不成的。你的任务是把身体休养好!”

李冬生说完了这番话,内心非常痛苦。他像个离不开母亲的孩子一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

屋子里沉闷得一点响声也听不到。

“老李,你得走了!”张孟华看了看窗户,打破了沉静。但是李冬生好像没有听到。

又是一阵沉默。

“老张,我得走了!”李冬生说着却并没有站起来,只是留恋地看着张孟华。当张孟华听着这句话抬起头的时候,他又迅速地垂下眼光。

张孟华要站起身来,李冬生站起来,又扶他躺下。

李冬生站在床前。茅屋里,静悄悄的。

桌上的油灯开满了灯花,屋子显得更暗淡,灯光一闪一闪,每一秒钟都显得异常的安静、闷人。

张孟华脸涨得通红,他抑制着伤口刺激得难忍的疼痛。事情如此明确,他反而显得平静了,可是,只要你看到他那只伸到床角的手时,就会感到它在微微地、不停地颤抖。

张孟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双草鞋,递给李冬生,平静地说:“你走吧,赶部队还够你跑一阵子的。”

李冬生两眼不离张孟华,默默地接过草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老李。问同志们好!见到了贺军长和任政委他们,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老大爷照顾得很周到,像我父亲一样,群众也很可靠。等我伤口一好,我会想法赶部队的,一定会赶上部队的。”张孟华将床沿上的竹条子拧得咯滋、咯滋作响。

李冬生只是抓住自己身上背着的二十响盒子枪的枪背带,依然沉默着。

“走吧,快天亮了!”张孟华扶着床沿,走过来,手搭在李冬生的肩头上,极其温和地说。

李冬生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随着指导员的手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走向门口。

张孟华倚着木桌子,看着李冬生的背影。他们都是异常的沉静。

李冬生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从身上搞下那支二十响的匣枪,放到桌子上,默默地看了看张孟华那双要拒绝的眼色,才说:“收下吧,你会用得着它的。”

张孟华要说什么,李冬生又说:“上级同意我的。再说,我刚才又搞到一支。”他看着张孟华,然后,他扶着张孟华到竹床前边,把他扶持躺下,给他盖上被子,掖好了被角,将那支匣枪压在枕头底下,这才伸直了腰,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指导员发怔。

“走吧,老李……”张孟华闭上了眼睛。眼珠在眼皮里不停地跳动着。他双手抓着被子,紧闭着嘴,牙咬住嘴唇。从外表看来,张孟华好像是疲倦了,要入睡了。

李冬生转过身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一下,趁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张孟华。张孟华正睁大了眼睛盯着李冬生。

“指导员……”李冬生扑到张孟华身边,连人带床都被他抱紧了,竹床响了几下。他的眼里流出了豆大的泪珠。

“好疼,老李。”张孟华鼻子一酸,却忍住了泪,强笑着说:“走吧,走吧。看你,倒像我要完蛋了似的,只要我好了一点,就能找到你们。”

李冬生站起身来,又看了看张孟华,猛地转过身去,推开门,连站在门外为他们放哨的杨大伯也没看见,便跨开大步,朝小路上走去。

杨大伯一直守在门旁,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满了热泪。他一直看着李冬生消失在晨光熹微中,才闭紧门,走向竹床。

张孟华仰面躺在床上,一直是睁着两眼,盯着茅屋的草顶子,他想着红军部队,想着李冬生,想着何强、孙英、王大田,也想着红军征途中的困难。一会儿,他闭上眼,翻来覆去地转身,怎么也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他偷眼看了看杨大伯躺在床上,大约是睡着了,便轻轻地爬起来,点上灯,从小包袱里拿出一本“小学生地图”,坐到桌前,埋下头来,仔细地看着,思索着。

“青年人啊,别折磨自己的身子,”杨大伯也坐起来,给张孟华披上衣服,俯下身来,看着摆在张孟华面前的地图问:“这是什么画书?”

“地图!”张孟华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困难啊,这条路。”

“你说什么?”杨大伯走到张孟华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来。

“人家抗日是冲破层层困难,天天都在战斗,而我呢?我养好了病,有充足的路费,还有地下党的保护,像个老爷似的,坐洋船,乘火车,大摇大摆地到北方,哼!这够多享福啊!这怎样对得起同志们?这不叫抗日,这叫旅行!”张孟华想了半天,才慢慢地回答杨大伯:“我说北上抗日救中国!”

这句口号式的话,是当时红军中最流行的,这句话包含着许多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复杂的思想和感情。在长征中,这句话像一盏明灯,即使在最曲折黑暗的道路上,红军战士一想到“北上抗日救中国”,好像一切困难和黑暗都向红军低头了。

张孟华这时的思想正集中在怀念部队上,杨老汉这一问,他就信口而出说出了这句话。

“你讲讲抗日吧。”

“大伯,抗日啊……”张孟华激动地看着杨大伯,“日本鬼子强占了咱们东三省,现在又向华北、西北杀来,北方老百姓被弄得家破人亡。国民党白军不抗日,还不让红军北上打日本!红军当然不管一切,一定要北上抗日,要不,咱们中国人眼看就要当亡国奴了!”他又联想到自己了:“唉!偏偏我连病带伤的留在这里,还给你添累赘!”

“再别说累赘!”杨大伯给张孟华倒上一碗水,说:“啊!红军真是岳飞岳元帅,怪不得连三岁娃娃只要同你们待上一会,也会把心掏给你们!”

“大伯,红军就是工农的儿子嘛!”

杨大伯不让张孟华再说话,便扶张孟华说:“来,来,天也快亮了,你好好躺下,睡一觉。”

“大伯,我真睡不着。”张孟华急忙分辩。

杨大伯站起来,扶起张孟华说:“你到我家,就得属我管,睡去!”

张孟华拿起地图,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跟着杨大伯走到竹床前,一头躺下来,闭起眼。

杨大伯给他掖好被子,搬个小凳子,坐在张孟华床前,打量着这个瘦弱的红军青年,自言自语地说:“干上红军的人哪,都是世上挑选的好人。老天爷保佑他有个好身体吧!”

他一直默默地坐在张孟华的床前。直到张孟华呼吸开始匀称,他也慢慢闭上眼,将满头白发靠在张孟华的腿上。

张孟华耐心地等杨大伯睡熟了,才睁开眼。

阳光射人屋内,杨大伯白发苍苍的头枕在张孟华身上,他打着呼噜。阳光照着他的白发,闪着银灰色的光泽。脸上一条条的皱纹显得黄中透出一些红润。

张孟华静悄悄地斜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充满尊敬地看着这个慈祥的老汉。

一切都是异样安静。张孟华的千思万绪一齐涌上来,又纷乱,又绞人。他索性闭上眼。战斗的劳累,通夜的不眠,使他排除了一切烦恼。他人睡了。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茅屋门外扬起了一阵阵的喧哗。

张孟华醒来了,他听着门外的声音,紧紧皱着眉头……

杨大伯也立时醒了。他猛站起来,揉了揉眼,急急地走到门旁,手扒门缝,往外看着。

“杨大伯,老爹……”

“打土豪去啊……”

“红军抄了赵文虎的家了……”

“……红军过来啦!”

“杨大伯,分粮食去啊!”

门外的人声、喊声,从杨大伯门前一闪而过。张孟华听着这些,也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力量,急急地往地下一跳,喘吁吁地问:“什么?杨大伯,他们喊的是什么?哪里来了红军?”

“你先躺着。我看看去!”杨大伯披上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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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继平领着何强、孙英、王大田、大牯、小牛等五个人,混出了寨子,顺着通往西南的大路飞快地走起来。阮继平走在大路上很是担心,他小心地问着何强:“队长(这是阮继平创造出来的官衔),咱们为什么不走小道?大路上一眼看出几里地,他们追来怎么办?”

“他们估计不到我们会从大路上走的。”何强边走边回答着。他心里两种感情在交织着。从敌人的魔爪中死里逃生,争取了阮继平,还扩大了两个红军,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大的成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可是另外一件,却令人烦恼。大队伍会朝哪个方向走呢?会在什么地方过江呢?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红军大队呢?要冲破千万重困难,要与敌人交锋打仗,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究竟能不能找到队伍,何强也是没有把握。这一伙六个红军中,自己应当处的地位和作用,也要有个差不多的估计。何强心想,有大队在,自己虽说是青年干事,也单独干了许多事情,却仍然有领导、有上级。他们都拿自己当小孩子、小弟弟看待。今天,一切要自己拿主意了。他看了看孙英,孙英正在低头迈着快步。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的也是兴奋和迷惘的神态。他又看了王大田,老班长一步一步跨着大步,抬着头,前边看看,后边看看,脸上是一副沉着的神色。何强想着,我们三个人恐怕是得多商量着办。这些人里,只有小牛,一路上小腿紧迈,一路小跑。边跑边看看何强,那种高兴、骄傲、无忧无虑的天真样子真是又可爱,又不懂得事。

其实,除了大家都想着早一天会到部队而外,是各有各的心思。

孙英在宣传队里有个绰号,叫“洋学生”。这个绰号是宣传部长给她叫起来的,这倒不是因为孙英本人是个知识分子,实际上,她连初小都没有毕业。而是因为她不大喜欢说话,有些文质彬彬的样子,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又特殊的心细,对一些生活细节问题,有时她很敏感。论岁数,她比何强小一岁,论她与何强的私人关系,也不能不说一向有些与众不同。孙英在宣传队时候,总是愿意得到何干事的指示和帮助,也总愿意多帮助何干事做些补衣织草鞋之类的事情。而周围的同志对他们这种关系不但不嫉妒,而且还常常用羡慕的口吻开一半句玩笑。的确,要是按一般的战争环境来说,也许他们的这种关系就可以叫做恋爱吧。不过长征时候,他们的确没有想到——根本不会想到恋爱、结婚的事。曾经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那些特别残酷的年代里,人们是很自然地抛弃甚至是根本忘掉一些个人生活中的正常要求的。这话是真实的。但是人们之间的高度的阶级友爱,真正的忘我的革命友情以及男女之间互相的爱慕,那时又比一般环境来得格外真诚而牢不可破。孙英今天觉得何强冒失,却又特别佩服他的大胆、勇敢而且有智谋。走大道,她也是赞成的,放心的。只是,她想着,这些人在一块,有娃娃,有不会打仗的,碰到敌人怎么办?一路上进不进村镇?她偷偷地看了看何强,何强的军衣早已被滚山坡和敌人厮打破了几个大口子,她不由想到,要是挎包不丢,针线都在,该是多么好啊!

老王呢,他只是默默地走着,盘算着。他早就不知估量了多少次阮继平腰间那一口袋米有多少斤了。凭他的眼力,他一次一次地计算着:五斤,不会再多,就算五斤多,六个人,最多也只能吃一天半,再拾点野菜,也许能顶上两天。两天之后,怎么办?要是两天当中找不到队伍,粮食就成了大事。他不由咽了口沫,心烦地想着,还有,缺水、缺锅、更缺菜……想着想着,他看了看何强和孙英,又看了看何强身上的盒子枪。他捉摸着,有两个政治部的干部,年纪当然是小一点,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自己的年岁,不过,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找个把土豪打打,弄点粮食,这是他们的本事。想到这里,他又放开了步子,脸上又轻松起来。没有一会工夫,他又闪着眼睛溜向阮继平腰间的米袋子,困难就又冲到眼前。这种不问断的担心,使他自己埋怨起自己来:呸,走你的吧,找上部队,何必操这么大的心呢!只是,他说什么也放不下这个心。

阮继平是担心着妻子出事,又担心碰上敌人,还担心自己万一被魏七抓住……这些想法却又是一闪即灭,他相信自己找红军是走对了路。

六个人走出了镇子,约莫走了一个小时,就听见后边有枪声。

“快走!排成单行。”何强拔出枪来,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步子。

他们刚刚爬上一个山坡,就瞧见对面的大路上下来了一群带枪的人。

“停下!”何强低低地说一句。人们都停住了脚步。

“他们看见了。”何强抓住枪,一面回过头来问着阮继平:“民团么?”

阮继平点点头,看了看队伍来的方向和装束,说:“是民团,来晚了的队伍。他们奉魏司令……呸,奉魏七的命令来会合打红军的。不知道为什么来晚了半天。”

何强皱起眉头,握紧了枪,看看不远迎面而来的民团。他大略一看,民团最少也有一二百人。在山上走着黑压压的一片。要想躲是来不及了,要想硬碰,就靠这一支驳壳枪,一支打猎的火枪,实在是极其困难。何强紧咬住嘴唇,沉吟了一刹,朝人们说:“阮继平,快,我们换衣服。”阮继平吃惊地问:“这是干什么?”何强一边脱军衣,一边严厉地说:“敌人就在眼前了,我们硬拼是不顶事的。阮继平,咱们换个身份,我和大牯、小牛押你们几个红军。”

“哦!”阮继平迷迷糊糊的弄不清何强的意思,却顺从地脱下了衣裳。

何强换好了民团服装,手里拿着驳壳枪,说:“快,把你们的手捆上!”

阮继平和孙英、王大田的手都被捆绑起来了。

何强笑着说:“好了,走,朝向他们走!要像个样子啊!”

何强提着驳壳枪,张大牯平端着火枪,小牛也提着他那把砍柴刀,押着三个红军,横眉立目地朝前走去。眼看着前边的民团大队逼近了。何强便大声地喊着:“哪部分?几大队的?”对面的民团们喊着:“你们是哪部分?”何强立即大声地回答着:“魏司令的,押解红军进城!”这时,两边走到面对面了。一个为首的民团头目看了看何强,皱起眉头来问:“押红军,就你们三个?”何强神气地说:“怎么,你们还看不起魏司令的人吗?我们办事不像你们那种懒婆娘样,人家打完仗,你们才跑来发洋财!”

“你是?……”为首的民团头目客气多了。

何强依然是神气地说:“阮继平,魏司令的副官。你呢?”

那人连忙赔笑地说:“十七大队大队长郝凤歧。您真辛苦了。”

何强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郝大队长,你们来晚了,司令办完了事进城去了。”

郝大队长有些心神不安。

这时,几个民团兵围上了孙英,淫秽的调笑的话乱说着。

何强立时喝道:“滚开些,这是送上城里的货色,你们想干什么?”

郝凤歧连忙朝民团兵们骂着:“瞎了你们的狗眼。阮副官带着的人,你们敢动一根毫毛,老子揪下你们的脑袋。”他又朝何强赔笑着说:“老兄,看在兄弟我的面上,别生这帮野种的气。”

何强点点头说:“大队长,再见。见到魏司令,我就说郝大队长已经到魏家寨请示过了。”

郝凤歧大为高兴,连忙从腰里掏出一支匣枪,递给何强说:“这是上次答应奉送给司令的。今天又见不着司令,请给司令带去,还请阮副官在司令面前好言几句。”

郝凤歧又取出十条子弹,大方地、讨好地说:“一点小意思,算兄弟孝敬副官。阮副官,后会有期!”

何强连忙朝郝凤歧点点头,笑着说:“郝大队长,等司令从城里回来,你一定要亲自拜见他。司令那个脾气,你比兄弟我有数!”

何强说着,用驳壳枪朝王大田背上一按,骂着:“等什么,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地走!敢捣乱,老子敲掉你的脑袋。”他押解着三个红军,大摇大摆从民团兵闪开的道上走过去了。

等他们走得已经看不见民团大队伍的时候,何强忙替他们解开手上的绳子,笑着说:“总算不赖,还弄了这混账东西一条二十响。”孙英笑着说:“何强,我看你不愧是当宣传员出身。这个戏演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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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森林中的小路是很难走的,特别是后半夜,清冷的月亮从树隙中微微透过来一些淡淡的阴影,树叶子闪着深褐色的光,树干却依然是昏暗的,就好像不知有多少人站在这里,又粗,又大,张着长长的胳膊,随时都能够抓住和吞掉夜行人似的。

何强等六个人已经远远地甩开了民团队伍,也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寨子。

“队长,明天就能找到红军大队了吧?”大牯走得有点累了,而且,也饿了。

“不,我们得想着三五天里找不到,”何强想了想,说:“你累了吧?”

“也该吃点什么了,我这儿有米。”阮继平才想到一天没有吃饭。早上,攻打红军,打了半天,中午回来,跟上红军走,一直到这会儿,水米都没粘牙呢!

“原地休息!”何强看了看身边的小牛,笑着说:“小鬼,饿的够呛吧?”

小牛一边走一边打瞌睡,起初,他揪松叶,用那尖尖的刺通鼻子,后来,连手都懒抬起来,索性就闭上眼,拖着步子走。听见何强一说,他猛地睁开眼,立刻挺着胸脯说:“谁说我睡觉了?一点也不困,连走道儿都不行,还能当红军?”

这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起来,小牛怔了怔,瞪起眼,气呼呼的说:“笑什么?不信,咱们比比,看谁走得快。”

“小鬼,谁笑你不能走了?”老王摸着小牛的头,慢吞吞地说:“坐下,大家都休息了,我给你们烧点饭吃啊!小鬼,肚子里没打架?”

小牛也笑了,揉着肚子,嘘了口气说:“还是挺鼓的么!吃点也行,我可不是要休息啊,我能走!”

“你当然能走!小家伙,”阮继平也笑着说:“你还拿菜刀吓唬我呢!”

“那,那……”小鬼也笑了,“那时候,你是白狗子,现在,你是红军、大好汉了么。”

森林里燃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王大田借了小牛的砍柴刀,砍了些柴,就炒起米来了。

几个红军围坐在微微的火光下,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了红色。

孙英坐在地上,习惯地去取挎包,手往腰的左边一放,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由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何强放下手里的枯树枝,小声地问。

“没什么。”孙英笑了笑,“我要打草鞋,才想起来,挎包早就丢了。”

“没有哇,”阮继平插过来说:“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捡着,只是你手里还抓紧一只没有子弹的手枪。”说着,他也叹了口气,“唉,要是我装成没看见你们,也就没事了。”

何强笑着说:“没事?那你还不是给魏七当挨打的兵?”

阮继平点点头说:“是呀,这几年……”

“你多大了?”何强问。

“二十六。”

“你怎么给魏七干上了这种差事?”

“有什么说的?”阮继平摇摇头说:“魏七是我们寨子上的大财主。啊,这位女同志打土豪就是打他的家。我从小在他家当长工。他拉队伍,拜袍哥,靠国民党,成了云南有名的一霸,我们寨子上的男人,十有八九都给他当了兵。我们是挨打受骂,没粮没饷。一出去,看见魏七、胡保连抢带杀,奸淫妇女……真心痛。可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呀!”

“当了红军,就算有了出路了!”何强应声说:“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给土豪放牛,吃猪食、睡烂草,东家还高兴就骂,生气就打。我爹有一回给东家挖塘泥,又饿又累,头一昏,栽倒在塘里。佃户们把他抬出来,我爹满嘴是白沫子,加上黑泥,冒出黑泡泡来。土豪走过来,看了看,骂着说:‘这个懒鬼,真会耍花样。换个人挖!’说完了,他大摇大摆地走了。穷人向穷人,长工们看不过去,才把我爹给抬到家里去,到了家,妈妈哭啊,哭啊,哭得眼里都流了血,可又有什么用呢?没有钱请医生,没有钱买药。妈妈只好带上我,到东家那里,跪下来求着借几个钱。你猜东家说什么?‘哪里来的钱哪,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家里不富裕啊!’我妈妈说:‘东家,孩子他爹是给你干活累坏了的啊!’喝,这一下子,倒把土豪狗东西给惹火了。他嚷嚷着说:‘怎么样?有钱也不白给。给猪买糠,猪会长肉,给狗买肉,狗能看家,给鸭子喂鱼,鸭子还会摇尾巴。给你们这样穷光蛋,还不如放个屁有个响气。’他叫狗腿子赶走了我们。第二天,我爹死了。妈妈哭了一夜,晚上,上吊死了。从此,剩下我一个,土豪更得意了,我摸星星赶太阳,放牛、车水、耨秧、种地、打扫屋子。从他们家的大人小孩到他们家的狗牛鸡猪,都是我侍候。就这样,土豪还常常指着鼻子骂我:‘小孤魂,你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不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我不养着你,你就连把狗骨头也剩不下。’我呢?我可不是我妈妈那样好欺侮……”。

夜,黑漆漆的,森林,黑漆漆的。只听见柴火在火堆中响起的劈劈啪啪声和几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有一天,村子里热闹了。红军大队开到我们村来了。哎呀,天都变得亮堂了。打倒了土豪,我跳上台讲话,带着红军挖粮食,挖枪支。我也分了田。我们那儿成立了赤卫队、共青团、少先队、妇女会……我还当了少先队队长。红军离开的时候,我一心要当红军,贺军长说我小,我等队伍走了,悄悄地跟了他们两天,走出了二百里,红军才收下我。到今天,都快四年了。”何强陷于沉思中去了。他想着自己的身世,也想着阮继平的身世,特别又看了看小牛,小牛脸上存着泪珠,却又带着笑容,他们多么像自己啊!天下的穷人是一样的。当了红军,也一样是极坚决的。要是找不到部队,就这几人也要干到底。

阮继平一股劲地拧着枯树枝,树枝在他手里一截一截的断掉。他瞪着火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深信一定能找到红军,更深信何强。

“队长,你瞧,你小时候和我一样啊!”小牛瞪着大眼,闪着泪花,亲热地看着何强。

“天下受苦的工农群众都是一样。”孙英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何强的身世,她是知道的,不过,再听一次,还是引起她很大的激动。

小牛眨了眨眼珠子,又问:“队长,我问你,你怎么学来的本领?是谁教给你的?”

“是啊……我在家时候,连二十里外的事都不知道。”何强笑了:“是红军教给我的。红军教我看书、识字、打仗、打土豪、干革命。红军教我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大事情,像世界上有帝国主义,咱们国内有土豪、劣绅、资产阶级……这些,都是共产党、红军、工农群众革命的对头冤家。教我的人可多了,所有的红军,上级、同志,连孙英、老王都教给我许多本事。”

小牛忘掉了疲劳也忘掉了饿,连刚才为何强的身世而掉下的眼泪也不知吹到哪里去了。他抿着个小嘴,想着,过几年,成了大人,要和队长一样,又有本事,又什么都知道,那有多么好啊!

“吃饭吧,湖南澧州的炒米花。”王大田捧着炒焦了的米,为自己的困难打趣着说:“要是有锅,给你们做顶好的粥,吃一顿顶十天。”人们吃起炒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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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东方由鱼肚白逐渐吐出了万丈光芒,山林里冒出了一层层的雾气。松枝上闪着碧绿的荧光。山茶花红红的花瓣上还存留着晶亮的露珠。

山峦亮了,森林亮了,鸟儿鸣叫了,林子里的人们却是刚刚入梦。

王大田倚着树,想掏出烟锅子吸袋烟,可是烟袋在滚坡的时候滚丢了。他嚼松枝,又苦又涩。他怔怔地想了想,便悄悄地瞧了瞧何强。何强正倚着树看天。

“何干事,一颗米也没有了。你看咱们队伍的行动方向是往北吗?”

何强还是看着天,半晌才说:“应当是向北。方向对了,路线差一点也不行,错一里也就找不到。”他猛然走到王大田身边说:“老王,咱们要想法进村子,找人家,搞粮食,扩大红军,只有这样才行啊!”

王大田吐出口里的松叶,紧跟着吐了两口吐沫,连连点头,说:“人不吃饭总是不行,要进村子。”

“人离了老百姓也不行,”何强决心已定,把手一扬,“一定得进村子。”

何强推醒了所有的同志,刚刚站起身来,就听见一阵嗡嗡声由远而近。

“什么东西这么大声音?”小牛站在地上,揉着两个眼,嘟嘟哝哝地说。

“来了!不要动。”何强压低了声音叫着:“飞机!”

三架国民党的双翼飞机从东往西飞过,隆隆的声音震动山谷。

何强拨开矮树,向天空咽望着。他的孩子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的,一眨不眨。而他的脸上却显出来十分严肃的思索神情。

“飞机,飞机,黑翅膀的。”不知什么时候,小牛爬上了一棵树。他双手扒住树枝,在上边扬着嗓子大叫起来。

“下来!”何强严厉地喊了声。

小牛一出溜就滑下来了。他奇怪而又害怕地看着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的何强。

何强朝大家询问说:“下山吧!”

“往哪边去?”孙英拢着头发问。

“往西!”

“为什么?”孙英抬起头来。

“根据白军飞机来看,飞机朝西飞是一大清早,当然是因为西边有红军。你说呢?”何强问着孙英。

“嗯,走吧!”孙英点点头,立刻说:“我们得找到村子才行啊。”

“是啊!”何强同意地说:“我们得拿出红军的样子来,打土豪,搞吃的,了解情况。不过,得先调查调查情况。老阮,这一带你来过吗?”

阮继平摇摇头说:“没有。”

何强点点头,思索了一会说:“我先下去看看!”

“不成,要走一块走。”孙英拦住了何强,两眼热辣辣地盯住他,好像是说:在这种情况,为什么你一个人去冒险?

何强看看孙英,又看看大家的样子都是不大同意,他推了推军帽,一绺头发便溜下来。他点点头说:“那好,一起下山去!”

这时,雾气已经全没有了。小鸟吱吱地叫着,山沟中显出了本来面目,到处是大朵红色、白色的山茶花,它们压坠了软软的茶树枝条,喷散出一阵扑鼻的清香。杜鹃花正开得盛,山桃花却开始凋谢了,一片片花瓣像雪花似的飘落。山坡下边是一片片的稻田,秧子绿油油的,有的已经显出早熟的微黄,高低不平,从山上看,像是棋盘,一块格子又一块格子。

何强等人走着走着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从山下传来。

何强朝孙英笑着说:“听听,比你唱的不差吧?”

孙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问:“什么歌呀?”

“排歌,好难对哟!”何强笑着回答。

“这有什么难对?我家都会唱排歌,就是妈妈死得早……”小牛大声地说。

“哦!”何强猛地站住了,看了看小牛,朝几个人说:“停一停,”便俯下身来,朝小牛笑着说,“来,小鬼,和她们对排歌。”

“现在?”孙英皱起眉头了:“没有时间了,你这个人,现在还贪玩耍哩!”

何强朝孙英瞧了一眼,神秘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你不懂这里的风俗。”他又催着小牛:“来,对起来,唱起来啊!”

何强完全变了样子,活泼得和小牛一样了。

“对不上来,人家可要骂呀!”小牛一听真要唱,不能不有点胆怯了。凭他这么小的年纪,他还真的没有和姑娘们对过歌呢!

“我真不懂你是什么想法。”孙英不满地抗议着。

“队长有学问。”阮继平也笑了,“我们这里的事你可不知道,对起歌来,要是打败了她们,她们可就佩服你,把你当亲人那样看。那,咱们打听什么,就方便啦。”

“听见了没有?宣传员,得长一点常识哩!”何强满脸是笑,朝孙英顽皮地曜着眼。

孙英闹了个满脸通红,索性往地上一坐,撅着嘴说:“很好,我倒要听听。”

“对,我陪你听,人长了几岁年纪,耳朵就不是顶灵巧的了。听不见了,你给我指点指点。”老王也坐下来,笑着朝孙英说。

孙英瞧着老王那种严肃认真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笑,别笑,听人家怎么唱的。”何强朝孙英摆着手,真是庄重极了。他拉住小牛,朝前走了两步,和小牛嘀咕了几句。

山歌又响起来: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抬头望见火烧山,</small>

<small>火烧巴茅心不死,半途丢哥心不甘。</small>

歌声在山谷中荡漾着,优雅而轻快,像是春天里盛开着的花朵,像是山谷中清澈见底、潺潺流动的泉水,像是美丽的锦鸡那难得的鸣啼。“好!”小牛赞美了。

“能对么?”何强推了推小牛。

小牛冲何强挤挤眼,满脸上带着又是正经又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是说:看看,我小牛还有这么一下子哩。他骄傲地昂起头来。眼睛看着山下歌声来处,便唱了起来: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川又一湾,</small>

<small>走遍九山十八岭,追上情姐心才甘。</small>

小牛飞快地对上排歌,孙英不再说什么了。

何强高兴地朝孙英说:“能对排歌可不简单哩!排歌和普通山歌都不一样。第一句词儿要一样,别的三句可以跟着当时情景变化,可是,先唱的人的第一句老不变,跟唱的人就一直跟下去,跟不上算输。跟不好就要挨骂,好排歌是边唱边编,眼前的山水花木都是材料。怎么样,学问可大着呢!”

孙英笑了,她故意地说:“懂这个有什么用?不懂不是一样革命么!”

“怎么?”何强严肃了:“革命是革命,懂得越多,革命就更痛快,嗯?”

孙英不服气地:“我就指着排歌!”

“排歌怎么样?”何强固执地说:“看吧,对完了排歌,你就明白了,比咱们自己怔怔地撞进镇子去好得多!”

“瞧吧!”孙英抱着膝盖,半笑半讽刺地说。

“瞧吧!”何强也笑着说。

“唉,唱得不错。”老王摇头晃脑地说:“小牛,要说‘追上红军心才甘’么!光是情姐啦!”

小牛光看着何强,何强连忙点头。小牛才神气地朝王大田说:“得跟唱,要不……你反正不懂么!”

“听,快听!”何强蹦到小牛身前,扶住他,凝神静气地听着。

山下的歌声响起来了。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来到观音庙门前,</small>

<small>有心求神指条路,庙门无情插上闩。</small>

何强连忙推推小牛,小牛笑了,立刻就回唱起来: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姐越心急路越难,</small>

<small>烧香求神没有用,寻郎全靠姐心坚。</small>

对方的姑娘是个老排歌行家,歌子立刻就唱出来: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山连水来水连天,</small>

<small>天高水深山又远,为找情哥心情愿。</small>

就这样一连对了十几个歌了,对方老是不转歌题。一开口就是“走了一山又一山”小牛沉不住气了。他憋得满脸通红,回头向何强求饶似的说:“队长,再也对不出来啦!一对不上,人家可就骂咱们了。咱们也骂么?”

何强摇头说:“不行,红军不能骂人,就是唱排歌也不能骂。再说,她们也不会骂红军!”

小牛眨了眨眼,没法子了:“她哪里知道咱们是红军啊?还不是把我当成放牛打柴的来骂一顿啊!”

“没关系,跟她对!”何强点着头,满有把握地说:“你接上去,我帮你想词儿,一定得打胜仗!”

小牛缩了缩脖子,又唱了一个。呆呆老半天,山下的姑娘唱起来了。还是没转歌题。

何强和小牛都把这个当成一件不可动摇的大事,聚精会神地听着。

山下姑娘唱的是: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山山不见哥哥面,</small>

<small>天上下了无情雨,情妹低头泪涟涟。</small>

小牛两手一扬,吐了吐舌头说:“队长,我全唱完了,认输吧!”

何强一把抓住小牛,高兴地说:“看,看,她沉不住气了吧!露出马脚来啦!现在哪里下了雨?快,立刻向她攻击。”何强扬起手来,兴奋地:“进攻!”

小牛闪着眼睛,没词儿了。

“来,我告诉你!”何强拉过小牛来,叽叽喳喳嘀咕了一阵。

<small>小牛连连点头,又高兴地唱起来:</small>

<small>走了一山又一山,山绕岭来岭绕山,</small>

<small>情姐抬头把天看,别把晴天当雨天。</small>

对方沉默了。姑娘们知道自己的歌子唱出了破绽:歌词比喻与现实情景不合。她不好意思了,好久没有回歌。她大约很佩服对歌人的本事,批驳得很和气,并没有骂人。她只好服气,唱了个抱歉和求教的歌子。

<small>太阳出来照满山,不会唱歌也为难,</small>

<small>不会唱歌也想唱,唱得不好哥包涵。</small>

<small>哥若有心教妹唱,妹愿向哥学三年,</small>

<small>有朝一日学好了,唱得长江水也干!</small>

小牛一听,骄傲地站起来,他连叫带跳地说:“看,她向咱们求饶了!她怕咱们了!她被咱们打垮了……”

孙英把小牛拉过来坐到原处,说:“看你,小鬼,人家让你,你就骄傲了。”

何强拍拍小牛肩膀,说:“小牛,这一定是个好姑娘,也许像你在家时一样,没有亲人,成天同牛羊在一起,来,随便陪她唱唱杂歌吧。”

小牛的歌像泉水般的涌出来了:

<small>放牛娃儿孤零零,深山野岭赤脚行,</small>

<small>戴的斗笠没有顶,披的蓑衣没有襟。</small>

<small>三次放牛挨三打,两顿馊饭蛆虫生,</small>

<small>残汤剩菜难下咽,东家顿顿嚼舌根。</small>

<small>白天山林当伙伴,晚上牛羊是亲人;</small>

<small>一张破席半捆草,整夜不敢合眼睛,</small>

<small>一怕强盗偷水牯,二怕豺狼把羊惊,</small>

<small>眼看三星正当顶,又怕一觉到天明。</small>

<small>东家骂我贪睡鬼,上路还是满天星。</small>

小牛唱着唱着,自己泪水涌出来了。他想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过去的生活,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不伤心呢?

山下的姑娘也在颤抖地唱了:

<small>金沙流水万里长,江水哪有泪水长?</small>

<small>荞子稀饭吃不饱,麻布衣裳穿不上,</small>

<small>客家财主催命鬼,官家老爷活阎王。</small>

<small>金沙江呀金沙江,苗家姑娘泪汪汪。</small>

何强忍不住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山歌或情歌了。而是受苦人民的悲叹了。何强想了想,也唱起来:

<small>受苦人啊受苦人,受苦人是一家人;</small>

<small>受苦人要手拉手,受苦人要心连心。</small>

何强歌声刚住,山下立即响起姑娘的歌声来了:

<small>你一声啊我一声,好比先生教学生,</small>

<small>先生教书有书本,山歌无本句句真。</small>

很明显,山下的姑娘们敬佩起何强他们了。何强又叫小牛唱了个表示谦逊的歌子之后,朝孙英说:“行了,孙英,你的工作来了。”

“什么?”孙英沉醉在美妙的歌声中了,她怔怔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和小牛先下山去,见到那些姑娘,告诉她们,咱们是红军。要问……”何强稍稍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第一,红军大队从这儿过了没有?没从这儿是从哪里过去的;第二,这里离村镇多远?有几家土豪?土豪有枪没有?跑了还是没跑?第三,这一带有白军没有?第四,态度上……”何强挥着手说:“行了,说这么多就行了。你这个宣传员,别的事,你自己看情况处理吧!”

孙英明白过来了。这一阵子山歌并不是白唱,通过歌子能解决这么多大事啊!孙英想到这里羡慕地看了何强一眼,故意说:

“情歌是你唱的,姑娘是佩服你,应当你去呀!”

何强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个透。他没有好气地说:“孙英同志,这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孙英看见何强那副尴尬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那你们呢?”

“我们在山上等你,有了消息,立刻就行动。”

孙英带上小牛,一起朝山下走去。

“等一等。”何强叫住了她们,指着小牛那扎在腰间麻绳上的砍柴刀,笑嘻嘻地说:“太不像样子啦!”说着,他拔下小牛的砍柴刀。

“队长,这是武器……”小牛翻着白眼,有点抗议。

“得了,得了,这种武器,眼前没有用处。你把身上搞得整齐点吧,小鬼,这可不简单啊,还代表咱们工农红军呢!”

<er h3">4</h3>

苗家姑娘一进了凤凰坡,立时就热闹开了。凤凰坡的人们有的高兴,有的担心,有的害怕,有的人骑上匹快马就逃跑了。

“号房子的红军到镇子了!”

“红军大队就要来了!”

“红军长官说分赵文虎的粮食罗!”

人们都拥到大土豪赵文虎的大门口。

何强将枪插在腰间,红五星军帽戴得端端正正。他朝群众喊着:“老乡亲们,我们是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的代表。经过了调查,土豪赵文虎是个欺负穷人、压迫人民的大恶霸,现在逃跑了。我代表红军政治部,把他的全部财产、房地契交给贫苦的农民群众。现在,就开始清点和分土豪的财产。由红军派代表监督,乡亲们也出来个人!谁来?”

何强的身后是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孙英,挺着胸脯的大牯,背着手、泰然自若的王大田,兴高采烈的小牛娃娃和被这种动人行为所深深激动着的阮继平。这些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高矮不等的人站在台阶上,分外显得神气和庄严。虽然分开来看,每一个都是普通的人,但是,合在一起,代表着红军,叫人们看起来就是特别威严,特别亲切,特别强有力了。

群众中引起一阵激动。立刻有几个小伙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嚷着说:“赵文虎害苦了我们穷苦人了。我去!天塌了也吓不住我!”

大门开了。孙英带着小牛和十几个农民涌进了庭院。王大田和阮继平点了点头,就走进了厢房。

一刹那,土豪家的东西就通通搬在庭院里了。各式各样的财物、衣服、绸缎、粮食……堆得成了小山。

何强朝孙英说:“你快给大家分东西,按份分,每人一份。”何强又朝老乡们喊着:“乡亲们,土豪劣绅吸穷人血汗吸够了,咱们穷人世世代代种田织布,辛苦几辈子还是挨饿受冻,土豪们不动手,只动口,倒有吃有喝。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来,今天分东西,将来,天下都是我们工农群众的!”

“分呀!”一个农民叫着。

“慢一慢,”一个老年的农民走上前来,对着何强,小心地问着:“红军先生,你们还走不走呢?就驻扎在这儿吗?”

“走!”何强明白了。自从红军撤出苏区以来,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是打土豪分田地,群众的心里没有不高兴的,但同时,也没有不担心的。因为红军要走,不能久住。而红军走了之后,土豪要回来,就会更凶狠地抓人、杀人、倒算……是啊,这种斗争是极尖锐、极复杂的,因为这里没有人民自己的政权,没有人民自己的武装,刀把子还握在土豪手里。何强想到了这些,也不止一次地经过了这种情况。他扬起手,朝着老汉,也朝着大家,大声地、庄重地说:“父老们,你们担心红军走后,土豪再来更厉害的欺压么?不,土豪一点也不可怕。咱们人人都要,人人都分,你们说,鬼土豪还能抓得到谁?他要是人人都抓,那么,他还靠谁养活?还有,乡亲们,你们告诉他说,只要他敢再胡作非为,说不定哪一天,红军大队伍就会回来,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小心他的脑袋。”何强朝孙英和大牯说:“来,散起来分,人人有份!”

何强指挥着几个红军和十几个青年农民,将布匹撕成一块一块的衣裳料子,将粮食分成一堆一堆。

人们迅速地分起财物来了。

一个农民拿着一件新衣服朝一位老汉笑嘻嘻地说:“杨大伯,来,快来分东西呀!”

老汉盯着几个红军,半晌才回答着说:“嗨,人老了,腰板不行,站不久了。你给我那一块吧,我得回去躺躺。”说着,他捶捶自己的腰,咳嗽了几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财物分得差不多了。人们还没有散。

那个自动掌管分东西的青年走到何强跟前,摸了摸何强腰间的短枪,停了停才问:“长官,这是好枪么?”

“哪里有什么长官,我叫何强,叫同志也行。”何强笑着说。

“是队长,我们队长。”小牛趁机插口说了一句,鼓鼓地瞪着两个大眼,神气十足。就仿佛说:瞧,我不是小一点吗?可我也是红军啊!

“哦,队长,有件事,你得答应我。”青年说。

“好,你说吧!”何强瞧着这壮小伙子。

“你答应不答应?”青年固执地说,“一定得答应我,我就说。”

何强笑了,摇摇头说:“那得看是什么事。不过,差不多我就答应你。”

“是这么回事,”青年鼓足勇气,大声地说:“队长,赵文虎的财产我领头分的,有他没我,我再也不受这份当长工的窝心气了。我得跟上你们,让我当红军吧,行不?”他两手抓着小褂的大襟,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摸不清红军要不要他这样的人。

“行。”何强握着青年人的手,点点头说,“我答应你。”

“不行,得把我的名字记上。我叫赵大生,二十一岁了,属小兔的。庄稼人,不识字,没家没业没妻子儿女,就是我一个。”何强笑着说:“好吧,我答应你,你就算是红军战士了。这就成了。”

“不,不,不,”赵大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认真地说,“这可没有凭证。你得给我记上,别看我是个粗人,当兵吃粮得上花……花什么册,那才算是真正的红军呢!”

“哦,是这样?”何强一本正经地掏出了一个小本,又摸出一支铅笔——这些都是土豪的财物——在本子上记了一会儿。

孙英在一边看着,用劲抿住嘴,恐怕自己憋不住笑,看了看财物堆已经越分越少,便说:“啊,今天真痛快!”她借题欢畅地笑起来。

赵大生也跟着满意而欢畅地笑起来。

小牛怔怔地看着何强,他觉得自己从那天当了红军之后却没有上过花什么册,有点沉不住气了,一把拉住何强的胳膊,恳求说:“队长,何干事!我也要写上花什么册。你不是知道么?我叫小牛,十三岁……不,十四岁了。也是庄稼汉,放牛的,不认识字……”

孙英实在绷不住了。她瞧着小牛那种渴望和满脸严肃的样子在期待何强下笔,而何强却也绷住了脸,又在小本子上划了一通。她笑着拉拉小牛,庄重地说:“小鬼,上了册,可得听话哪!”

小牛胸脯一挺,满脸带笑,神气十足拍了拍胸口,大声说:“当然一定听话!”

小牛跑去分东西给老乡了。

赵大生看了看别的青年人,大摇大摆地挤到人群里,骄傲地说,“喂!我上了花什么册了。当真正红军了。我是不留在这儿受罪了。”

“对啊!”一个青年人羡慕地看着赵大生,停了一会,又问,“喂,大生,什么是花什么册?”

“是……嘿,花什么册你都不知道么?”赵大生一晃脑袋,表现出知识丰富的样子说,“一个小本本,上边有花,还是红的。你的名字一写上去,那就成了真正的红军了。”

“嘿,这么回事么?”这个青年人还是小心地问着。

赵大生只是点点头。

“把我也写上花什么册吧!”青年人向赵大生请求着。

“怎么不行?队长说过,只要是受苦人……不,工农群众,都行!”一说完这句话,赵大生马上觉得自己应允得太快了。怎么说,自己也还不能做主,便又连忙说,“这得问问我们队长,那个花什么册在他口袋里呢。”

这时候,许多青年要求参加红军。更巧的是阮继平和大牯抱着两捆英国造的步枪,几个农民扛着几箱子弹,从后边走出来了。

何强将枪发给了刚刚报了名,并且坚持要写在“花什么册”上的青年农民,便站在台阶上朝人们讲起话来。

赵文虎家的庭院里站着十几个新战士,一个个都背着油光发亮的步枪,还有许多老百姓也站在那里,他们手中还拿着没有来得及送回家的财物米粮。台阶下边有一个打碎了的花瓶和一些撕破了的外国画儿。

“同志们!”何强对着新战士说,“你们拿上了武器,就是工农红军的勇敢战士。当了红军,就要实心实意为天下工农利益奋斗。现在,红军的任务是北上抗日,抗日就是咱们全中国老百姓的利益。你们得学会和敌人战斗!”何强扬起一支步枪,看着他们说:“顶简单的,也是顶需要的,你们会射击么?就是说,你们会打枪么?”

“会的,那有什么难?”赵大生说,“就是朝土豪、白军、日本鬼的脑壳上放唁!”

何强笑了,便说:“对倒是对,不过,放枪得有个讲究,非得学学不行。哕,这就是你们的教员阮继平同志。往后就和他学。”

阮继平窘得说不出说来,只是点点头,微微地笑着。

王大田揉搓着双手,满脸得意地走到何强身旁:“饭早做好了!大米饭、腊猪肉、炒鸡蛋,还有倒霉的火腿……还不快吃?都凉了,唉!”

“等一等。”何强十分兴奋,这一场战斗是大获全胜的。他正想说什么,就觉着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连忙回过头去,竞怔住了。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是你,指导员!”

孙英、王大田看见张孟华,也都飞也似的蹿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何强先问了:“老张,部队在哪里?我们都转糊涂了啊!”

敌人比你糊涂多了。”张孟华笑着说,“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我们快走。土豪赵文虎早就跑了,而且敌人就在附近。”

何强经张孟华这么一说,立刻想到自己差点忘了敌情,险些儿习惯地按照在政治部工作的办法行事,他连忙说:“对极了,应当快走。”

“走吧!”张孟华拉了拉何强。

“你也要走么?”杨大伯一把抓住张孟华的胳膊,瞪着他,十分关切地说,“同志啊,你的病……”

“老大爷,你看,离开部队我怎么受得了啊?”张孟华央告地说。

“李连长说你的伤没好,应当养伤啊!”杨大伯分辩着。

张孟华立即岔过杨大伯的话,朝何强说:“部队行军方向我知道,咱们走吧!”

“指导员,”何强看着张孟华胳膊上裹着的白布和脸上苍白的颜色,不由地问,“连长叫你留下养伤……”

“同志,任务紧急,还争执什么。”张孟华拉住何强,坚决地说,“告诉同志们,我们立刻出发!”

集合起来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成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大队伍了。

张孟华走在前头,急急地走出凤凰坡。他们刚刚走出镇子,就看见后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而且,响着一片枪声。“钻树林,隐蔽!”张孟华立刻朝何强喊着。红军们都藏入了镇子边上的密密树林中。白军的骑兵队追来了。跑在最前边的是骑兵,再过去是步兵和炮车。白军的军官和将军骑在马上,神情颇有些焦急地走着。再过去,是一大队民团部队。

“胡保来了!”阮继平拉住何强,低声地说,“追我们来了!”

“谁是胡保?”张孟华问着何强。

“民团头子,还有一个叫魏七,这批白军里没有。”阮继平回答着。

“指导员,我看不像是追我们,到像是赶大队。”何强盯住了一行行的白军,观察了半天,才说了这个看法。

“嗯!很对,”张孟华点点头说,“我们跟在这批白军后边,看准了条件,就超越过他们。我的看法是,大队在前边,只是中间隔了这伙子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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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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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七坐在康若水的办公室里,抽着康若水给他点上的雪茄烟,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只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鼓点。他作出十分镇定和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部队没有支持了白军主力,他承认了。民团损失很大,他也不能不说出来,他的伤口被描绘成是带领队伍攻打红军主力而负了的。关于红军曾经打垮了他的几十个人,有几个红军曾经被他俘虏,他都一字未提。他心里有他的想法,康委员是代表国民党秘密机关来的,势力比国民党军队的将军还大,又特别看重自己,又连日派人来找自己,不会没有极其重大的事情。到底这位半秃头、戴眼镜的委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魏七猜不透,可是,魏七所想到的,那就是因为自己有势力、有队伍,在南方几省有根底。国民党跟自己打交道准是有利可图,而自己呢?没利也不干。他喷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来,等烟圈逐渐飞散,他迅速地看了看康若水。

康若水坐在转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微微地摇晃着肥胖的身子。透过眼镜的玻璃,正在亲热地看着魏七。

“委员,我没什么要说的了。”魏七掸着烟灰,淡淡地笑着说:“我听从您的吩咐。您找我来,兄弟预料着不是听我说,咱们大家都吃了个败仗,叫红军溜过去了。这些事您比我还清楚得多。”

“是,是,”康若水摘下眼镜,掏出一条丝绢专心地擦着,头也不抬地问:“魏司令,听说你会蛮子话?”

“会一点。”魏七莫明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是,”康若水头还没抬,一只手拿着眼镜,一只手轻轻地擦着,又问:“您看红军会不会打昆明?”

“这个……”魏七皱起眉头,怔了一下,“我看,红军是虚晃一枪,他们要不想去会合毛泽东,何必跑到云南来?我看,他们早晚要过金沙江。”

康若水戴上了眼镜,一下子站起来,几步走到魏七的身旁,感叹地说:“对极了,有见解。老弟,有见解。”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党国人才并不全是老弟你这样的,不然,何愁红军不灭,天下不定啊!”

魏七浓浓地吸了口烟,没有说话。脸上也毫无变化,只有伤疤微微显得发紫。

“老弟,你来!”康若水拉着魏七,站在墙边上,拉开了布帘,露出一幅很大的西南各省地图。康若水指着云南、西康、四川几省说:“这股红军是第二方面军,过去在湖南、湖北、四川、贵州的边境地带肆扰。他们占领过湖南的常德、桃源、津市、澧州等十余县,势力不小。打起仗来,挺猛,走起路来,很快。在江南是共产党顶重要的一支武装。这次窜扰云南,目的是要在云南渡过金沙江,会合他们的一、四两个方面军,达到到陕北统一的目的。所以,我和老弟所见略同。红军不会更向西南,而是拖刀计、回马枪,总会找机会过江的。”

魏七默默地点点头,不由佩服这个戴眼镜的委员是有眼力的。

“我想,我们的兵力尾随在后,逼迫红军不能回师。”

“很好哇!”魏七第一次表示赞同。

康若水又将魏七请到椅子上坐下来,递过一支新的雪茄,划了火柴,笑着说:“我给老兄安排了个新的去处。”

“哦!”魏七又敲起鼓点。

康若水眼光从魏七敲着鼓点的手上一掠而过,将椅子拉在魏七的身旁,坐下来,笑着说:

“人生一世不可无大志。委员长派我来是授给特别权利的。我看,你在中央支持之下,可以弄个云南第一把交椅干干。”

魏七装作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其实,从康若水一开始说话,就掀起了他的野心。他有钱、有势、有兵,还缺什么?就是更高的位置,更多的财富。

“这样,老兄你带些人,设法从蛮子区过江,掀起蛮子对红军的仇恨,万一红军走投无路,是会冒险过蛮子地区的。这么一来,你是奇功一件啊!”康若水晃着脑袋,拍了拍魏七的肩膀说:“老兄,我素来深知你在蛮子地区人熟。”

“马上走么?”魏七弄熄了烟,抬起头来问着。

“不急,不急,跟上我们军队尾随红军几天,看准了下手,万无一失啊!”

“不过……”魏七沉吟了一下。

“老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到蛮子地区得多带点东西,像丝绸、烟土、玉器……我早已为你准备下了。”康若水站起来,笑着,充满自信地说着。

“我把我的弟兄全部带过去么?”魏七想了想说:“到蛮子地区,人太多了不好哇。您明白,蛮子不喜欢汉人。”

“是,是,当然。”康若水同意地说:“你的部队由你的副司令带着,随我们主力一起走一走,增加点势力,路上,不是也有肥买卖好干么?”

魏七看了看康若水,心里估量着,这家伙至少也是土匪成家,要不然,他从哪里懂这么多事?他看着康若水,康若水看着他,两个人都微微一笑。

“老弟,我这次到云南来总算不辜负委员长的心意。”康若水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低着头,带着深思的样子又说:“司令,请你等一等。”

“您请便!”魏七应声说。

康若水朝魏七点了点头,迈着细碎的快步推开小门,走进内室。

魏七坐在椅子上,把头往后一仰,自己点起了已经熄灭的雪茄烟,满意的喷着烟圈。一边想着刚才康若水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一边轻轻地哼着小调。他想着这次买卖是有点冒险,可又想自己这半辈子,弄到今天这样,还不是死里出,活里人么?猛然间,他浑身一震,从椅子上一腾身蹦起来,站在椅子前边,盯着康若水走进的那座小门,皱着眉头,不自然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停了一刹,才坐下来,又恢复了平静,默默地吐着烟圈。

小门又开了,康若水手里捧着一把带鞘镶银的短剑,走到魏七面前,庄重地说:“魏司令,我代表蒋委员长……”他自己连忙立正。

魏七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立正了。

“我代表委员长,将这把‘杀身成仁’的‘军人魂’赠送给你!”康若水双手捧着“军人魂”递过来说:“第一,作为党国对你的重用;第二,作为委员长以你为心腹。”

魏七双手接过“军人魂”,捧着说:“魏七愿意为委员长效忠。”

“坐,坐,”康若水笑着说:“老弟,腰里加点东西,配上你胸脯前边这又粗又漂亮的赤金表链,手上的翡翠戒指,更显出百倍威武了。”

魏七笑了,慢吞吞地说:“见笑,见笑,这两件东西是先岳丈留下来的,过了时的老样子,可我呢?又爱守点旧。”他朝康若水闪了闪狡猾的眼睛,装出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地说了一句,“党国里都是您那样圣明的人,大小事千周密百周密,不比我这个粗人。其实,红军要真过蛮子区,不用去人也是自找死路啊!”

魏七说着,又点着烟,就好像正事已完,这只是闲谈似的。他又吐出了浓浓的烟圈,两眼悠闲地盯住渐渐淡了的烟圈。

康若水嘴里连应着:“是,是。”却也为自己点上了一支雪茄,站在地上看着魏七吐出来的烟圈。一会,坐到椅子上,笑了笑,才说:“问的有理。老鹰不盯准兔子不扑下来,人不看稳了便宜也不能白卖命。”说着,他看了魏七一眼。

魏七脸上的伤疤红了。他半仰头,一劲地喷着烟。

“老弟,你知道,”康若水又靠近魏七拉了拉椅子:“红军不过江,百事另谈,红军若过了江,他们要碰上什么困难,我不用细说。他们是千军万马的大队,一路之上,要吃饭、要喝水、要住房子,要和蛮子打交道,要走几千里地。拖一天,造成他们一点点困难,就会叫他们受到很不小的损失。你只要挑起蛮子来反对红军,阻挡、袭击,困他们、饿他们,叫他们没有一切,这就是我们的胜利。拖死红军的重任……这个担子交给了老弟你。”

“哦!”魏七闪着眼睛,盯着康若水。

康若水泰然自若,边说边笑:“老弟,你走了运道。上得天时,红军走云南一带;下得地利,这里你是王爷;中取人和,你能和蛮子打交道。我敢说,你这个买卖,一本万利啊,老弟。”

魏七也笑了。掏出带着赤金表链的镶宝石的大怀表来,看了看,便站起来说:“我回去安排安排,哪天走?”

“事不宜迟,今天部队已经行动了。你们江防军今天也要走,你呢?迟一天吧,过一会,我会派人给你送些货去。”康若水也站起来,拍了拍魏七的肩膀,笑着说:“老弟,祝你一帆风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是静候佳音了。”魏七满脸带笑,欢畅地说:“您关照。我从蛮子地方回来,给您弄点上等鹿茸。要是您喜欢,弄两个蛮子姑娘,倒也是另有滋味呢!”

两个人都淫邪地大笑起来。

康若水送走了魏七,为自己点上支烟,坐到椅子上翻弄着文件,国民党上将王相石从小门里走出来,不满地摇着头问:“仁兄,你剥走了我的‘军人魂’给了个蠢土匪,我看是石投大海。”他拿起雪茄,点了火,还是摇着头,坐到康若水面前的桌子上,大声地说:“他能不能有用处还事小,红军会不会从那边过江,可不得而知。”

康若水阴险地笑了,他露出了狡猾的本来面目,嘿嘿地说:“相石,这好比赌钱,你不下赌注,就赢不了大钱。魏七这家伙,有心思,老土匪,不是随便支使的人啊!何况,利用他和云南地方派起点摩擦,对我们不是更有利吗?他成功了,哼,他的民团却被我们给削弱了。他失败了,他就全完了,我们另找人。”康若水又嘿嘿地笑了笑,“你就是个将军,政治方面的事,还是让我来吧!”

上将坐在桌子上,解开了军衣的纽扣,不满意地哼了哼,说:“人各有志,我不信这个比枪杆子有用。”

康若水站起来了,冷笑了两声,轻巧地说:“我不反对枪杆子有用,可我相信事实,红军从我们大包围里溜走了!”

上将从桌子上跳下来,擂着桌子,叫着:“溜不走,我还得把贺龙抓回来,给他做一副铁笼子送到南京!”

康若水淡淡地笑了:“我也非常愿意,非常愿意。”

上将瞪起眼来,拦住了来回踱步的康若水,声色俱厉地问:“康委员,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将阁下,您说过,人各有志。咱们俩用各种方法,要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依我看,还是我们拉起手来干,都有方便。”

“哼!哼!我一生不赞成阴谋诡计手腕刁奸。”上将火气还没消下来。

“算了,老王,”康若水拉起上将的胳膊,笑着说:“你这话和别人说还可以,可别想瞒过我,老兄,您这个堂堂皇皇的上将官职是靠战功挣来的吗?”

“怎么样?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们这帮干特务的,真是无孔不入!”上将有点泄气了。

“嘿,嘿,相石,你说对了,真正做到了无孔不入,我这行就算到家了。”康若水拉着上将的胳膊,满脸带笑地说:“走吧,老兄,来一个醉而不愁,我这里要茅台有茅台,要法国白兰地也不算少。”

<er h3">2</h3>

魏七在房前下了马,朝民团兵说:“拉去嗞嗞,多加草料。有人送东西来,就报告我!”说着,走进屋子里,疲乏地往床上一躺,手轻轻按了按伤口,疼得他直咧嘴。他想着连伤口痛得难挨,都没叫康若水看出来,自己真是一条硬汉子。他翻了个身,那把“军人魂”硬邦邦地格了他一下。疼得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摘下“军人魂”,看了看银白色的剑鞘,便拔出剑来欣赏着,那明晃晃的短剑上刻着蒋介石亲手写的六个字:“不成功、便成仁”,魏七淡淡地笑了笑,把剑往床上一抛,便喊着:“叫副司令来!”

一会儿,胡保进来了。他随便地坐到魏七身旁,顺手拿起那把“军人魂”,上上下下颠弄着玩,一边关切地问:“大哥,伤口怎么样?”

“死不了人,”魏七朝胡保的胸前擂了一拳,笑着说:“老弟,你盼我死啊!我告诉你,老弟,委员刚才跟我摆了半天龙门阵。他要你带上咱们队伍跟着大队赶红军。真是开玩笑,咱们晚了十几个钟头了。连红军的尾巴也叼不着了。妈的,这回跟他们一块走,你得机灵点儿,得给咱们哥儿们省几个兵眠,兵少了,咱们的腰杆子可就细了。”

胡保摆弄着剑,蛮有兴趣地问:

“这是什么玩意儿?杀猪到凑合着用。嘿!”

“真是乡巴佬。这是黄埔军官们正牌的‘军人魂’嘛!而且是蒋委员长亲自赐予上将的,康若水把它弄来赠给我啦。”魏七笑着说。

胡保点点头,叭搭叭搭嘴说:“嗯,有点意思,大哥,你也快当上将了!”

魏七笑着说:“将不将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办件事,弄好了,在云南或是西康当个头儿,这个江防司令当然就是你老弟的罗!”胡保把剑一抛,站起来,吃惊地问:“你要走?”“老地方,找蛮子打交道去。”“哦,”胡保放心了,说:“和蛮子打交道,这倒没什么大难头。这些人马,交给我了,你放心吧!”胡保爽快起来。

“有种!”魏七点点头,又说:“你可别忘了,你这个脾气,一干猛了,手底下可就没兵儿耍啦!”

胡保笑了,朝魏七闪着狡猾的眼睛:“告诉你,大哥,这是咱们哥俩说话,什么师傅传授什么徒弟。你一手栽培起来的是兄弟我,别的没学多少,耍个心眼儿还是满有点本事。”

魏七大笑起来,狠狠打了胡保一拳,说:“你这个家伙!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喂,回头派几个人,多带几匹驮子,到康若水那里弄点货来。咱们开单子,什么烟土、大洋、绸缎、玉器、鼻烟壶……多弄点来,先弄点塞咱们腰包再说。”

“交给我办了!”胡保满口答应。

“老弟,你们立刻就得出发,我也得走了。”魏七站起来,看了看屋子的摆设,顺手摔碎了一个花瓶。

胡保连忙也站起来,关心地说:“大哥,你可得多加小心啊,常言说,大海不翻船,小沟不保险,出点事可犯不上啊!”

“当然,红军不是好对付的。”魏七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其实,他们要过了江,走那条鬼道儿,就算他们进了鬼门关啦!冻不死,得饿死,饿不死的也得渴死。还有蛮子,蛮子会给他们点苦头吃。那群鬼蛮子,别说红军,连我这个吃了几年酥油,糌粑的人都得让他们三分。”

正文 第八章

金沙江劈开了巍峨的崇山峻岭,穿过悬岩峡谷,湍急地流着,好像是万马奔腾,翻滚咆哮。它不停地冲击山峰,忽隐忽现。

黄昏的太阳掩遮在火红的晚霞中,连闪烁奔腾的金沙江都覆盖上一层黄色的、闪闪发着金鳞般的彩霞。

这时,那金沙江的巨大吼声在这里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这里——金沙江的南岸,有着更为惊天动地的音响。

枪炮响着。满山遍野,到处是巨大的爆炸声音,到处是被炸得飞散了的碎石子和腾空扬起的灰尘沙砾、烟柱、弹片。

带有国民党徽的双翼飞机疯狂地向正在渡江的红军和扼守江南的红军的阻击部队投弹、俯冲、扫射。

江里,炸弹掀起一条条粗大的水柱;岸上,炸弹掀起了冲天的尘土,所有这些,早已遮盖住了那黄昏落日的余晖。天空为之失色,落日为之无光。

白军的一个师长正站在金沙江南岸附近的一个山头上的制高点。他用望远镜看着红军阵地和自己的部队正在进攻的情景。从望远镜里边显示出一幅很令他不痛快的图画:白军士兵们成群成堆地冲上去,又成群成堆地滚着爬着退下来。一片片东倒西歪的伤兵和尸体留在红军扼守的山坡上,像一些石头散乱地掷在红军的眼皮底下。

师长烦躁地对他身后边的大个子,满脸胡子的民团副司令胡保骂着很难听的话,胡保只是默默地站着,听着。

“你们这种部队,哪里是军队,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训练,没有教养,没有常识。”师长斜睨了紧握匣枪的胡保一眼,紧跟着说:“自然,这不能怪你,要是你当民团司令,我看是比魏七强得多。”

胡保漠然地听着。脸上毫无反映,只是干干地咧了咧嘴,鼻子里极其轻微地哼了一声。又冷冷地瞧着师长。

师长受不了这种露骨的挑衅,忍不住火了,大声地,严厉地叫着:“去,把那个山头给我拿下来!倒要看看你们江防军有种没种!”

胡保的手从枪把上放下来,拉了拉大襟,正了正皮带,立正站在师长面前。他心里想着:大哥说得好,没有枪杆子腰就粗不了。你玩花招可得不着便宜。想到这里,他看看那个胖得发胀的师长,眉头一转,朝师长行了个鞠躬礼,毕恭毕敬地说:“师长大人,老百姓有句话说得好:‘民团民团,光吃不练’,都是新兵,半个老百姓的材料,哪里打得了硬仗?吓唬吓唬人能行,正经事就办不了啦!”胡保看着脸色发青,腮帮子上肥肉直颤的师长,连忙说:“报告大人,您那个特务营要给小的带上……”他朝红军占领的那个山坡指了指,扬了扬下巴,肯定地说:“那可是三下五除二,干巴俐落脆,准拿下来!”

师长紧皱着眉毛,脸色铁青,他狠狠地盯着泰然自若地站在他面前的胡保。看着胡保这股子神气,师长简直是想把他一口吃到肚子里去才解恨。可是,突然,师长面色缓和下来了,口气也变了,点着头,和气地说:“行啊,老弟,有兵不在多,在于指挥。我抽一个连给你,再加上你们的部队,一起攻。”

胡保连忙立正,满脸堆出笑容,应声地说:“是,是,师长大人。小的遵照您的命令执行。不拿下山头,您,您……再也别信任我。”

师长的脸上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腮帮子上的两块肉颤动了几下。便悠闲地拿出银制的烟盒,又摸出精致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朝胡保和气地说:“老弟,这回再攻不下来,对不起,我可不客气了。”

胡保做出一副非常勇敢的神气。握住匣枪,连连点头说:“是,您大人放心!”说着,他就走下去了。

当胡保调动队伍的时候,师长马上将香烟一丢,看着他周围的参谋人员,没有好气地哼哼了两声,骂着:“混蛋,你们都是混蛋,一群光吃饭不干事的废物。眼看着叫那个民团杂种地头蛇摆弄我。”他抓住了一个参谋的军衣领子,一边晃悠,一边喊着:“发电报,发电报。叫他们给我派兵来。增兵,给我增兵!”

参谋们屁滚尿流地跑到山后,命令报务员急速向上将求援。

这一边,胡保刚刚走到自己的位置,就站住了。瞪起眼朝师的特务营连长说:“听着,我的老太爷。带上你们全连,给我拿下那个山头。拿下来,我赏你一百大头,二十两云土。拿不下来,哼,我这个老粗土匪可没学会你们正牌队伍的规矩,我就懂得往您老兄的脑袋上钻几个窟窿,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

特务连长立正站在那里,还没弄清是怎么回来,是为了什么,就没头没脑地挨了胡保一顿臭骂。弄得他呆呆地盯着胡保,不知怎么样好了。

“嘿,有你的!”胡保拔出匣枪来,朝连长晃了晃,大叫着:“还不他妈给我冲啊?你个婊子养的。”

连长急忙转了个身,又转回来,看着胡保迟疑地问:“全连进攻?长官。”

胡保瞪起眼来讥讽地:“我的祖宗,您老先生还得我奉陪么?”

连长听到这里急忙朝连队招招手,率领全连白军跑下山来,朝红军阵地冲去。

白军一往山下跑,师长立即举起了他的望远镜。从镜子里,师长根本没有看见胡保和他的民团兵,他将望远镜一摔,望远镜撞在山石上撞得粉碎。师长解开了风纪扣,气得浑身发抖。

师长朝参谋喊着:“叫机枪营用五挺重机枪封锁住胡保的后路,赶他们往山上攻!”

这一边,红军战士趴在工事后边,其实哪里说得上是什么工事,他们趴在金沙江南岸的零散山石后边,或是卧在挖得极简单的掩体里。就这样,他们已经打退了白军不下十次的冲锋。

扼守江南岸,掩护主力部队和后方机关渡江的是李冬生率领的第三连。李冬生离开张孟华之后,依然没有碰到何强等人,他们以最快的行军速度追上了主力部队,而且立即接受了新任务——掩护主力过江。他们只是来得及刚刚布置了一下,敌人就追到了。其实,这时候,红军正在分三四个渡口过着江。李冬生所在部队的前卫,在两三天之前就从这个江面渡过江北去了。而庞大的机关、后勤、辎重……都不是一下子就能过得去的。所以,这支连队负担了严重的任务,担起了最艰巨的担子。

李冬生手拿着一支步枪,他的身旁有一挺机关枪。趴在他身旁的机枪射手杨泉目不转睛地盯着随时都可能冲过来的一股股白军。杨泉双手握住机枪。杨泉的身边只有一个红军战士王二田。

国民党特务连真的朝着阵地冲过来了。活像一群凶恶的魔鬼。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形,扇面似的前进着。

李冬生瞄准了最前边的一个敌人,等到了靠近到四五十米左右,一搂扳机,一下子,就撩到了那个家伙。李冬生大喊着:“打!”

机关枪嗒嗒——地吼叫起来。白军登时就被扫倒了一片。

白军的进攻暂时停顿了一下。狡猾的特务连长卧倒在离红军阵地不远的山石后边,用力朝机枪掩体投过来一个手榴弹。手榴弹滋滋旋转,一下落到了机枪前边……

李冬生躬起身来,刚伸手去抓,王二田一闪身从他背后扑出来,一把抓住冒着烟的手榴弹,朝敌人抛去。

手榴弹在半空中爆炸了。王二田扒开了白军尸体,端起枪来,瞄准了敌军连长。

那个特务连连长刚刚露出头来,狂妄而又紧张地喊着:“听着,攻下山头,提升一级,我负责请奖……拿不下来,我就地处决。”他扬起盒子枪,斜着肩膀,按住山石,像是就要往前蹿去的样子。正巧,就在这个时候,王二田的子弹不偏不正射进了他的脑袋。他将盒子枪一扔,捂住了头,扭了两扭,扑倒在石头上。后边,跟上来一个持旗的白军士兵,也中了红军的子弹,紧跟着倒下了。那幅国民党的旗子在这个白军头上摇了几下,晃晃荡荡地被甩在地上。另一个白军也冲上来,慌忙地踏过了刚刚倒下的尸体和国民党旗子。一骨碌,就地畏缩地趴在石头后边的血泊里。

敌人的冲锋显然是削弱了。而敌人也开始冷静下来。敌人的机枪手瞄准了红军的工事,疯狂地扫射着。机枪子弹在红军的机枪前后左右掀起了一股股的尘土泡泡,小石头被打得乱飞。

突然,红军的机枪停止发射了。

李冬生斜身扑过去,喊着:“杨泉!”

杨泉牺牲在机枪上了。李冬生连忙将他的尸体移开,看了看机枪,紧接着双手抓住机枪,愤怒地盯着这批趁机枪不响时爬上来的敌人。猛然间,他开了火。开始是连发、慢慢变成了点发。李冬生数着被打倒了的敌人:“十七、十八……十九……好家伙,上来吧!……二十……”

王二田趴在李冬生的身边,给他压着子弹。他将空子弹盒子一抛,小心地看了看前边停下来的敌人,急急地说:“连长,子弹可没有了。”

李冬生猛然停下来,瞧着敌人,朝王二田说:“你开枪打!”说着,数了数机枪子弹,只剩下八发了。他将三个手榴弹全摊在地上,拧开了盖子,冷冷地说:“就剩八发了,”他看了看王二田,自信地说:“没关系。我有办法。”

李冬生停下了机枪,敌人立刻又向这边发起了冲锋。在距离约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李冬生把最后八发子弹送了出去。紧接着,他将摊在地上的三个手榴弹抓在手里,同时拉开了弦。

第一颗手榴弹在敌人群里爆炸了。剩下的两颗手榴弹在李冬生的手里吱吱地冒响声。他拿过了第二颗手榴弹,放到耳朵边上听了一刹那的工夫,才用力投出去。

手榴弹在敌人的头上一尺上下的上空开了花,敌人又倒下了一片,剩下的白军吓昏了,扭头就跑。

“连长,快!”王二田着急地看着李冬生左手里那个嗞嗞冒烟的最后一个手榴弹。

李冬生瞪圆了眼,对王二田的着急连理也没理,立即将手榴弹从左手递到右手,抛了一个弧度,这最后一颗手榴弹刚刚抛到半空中,就在逃跑的敌人群的头上炸开了花。

李冬生在手榴弹爆炸的同时,双手一按掩蔽自己的那块石头,一腾身,跳起来,奔跑了几步,立刻匍匐到敌人尸体堆里飞快地搜寻着子弹。他这种迅速劲儿,使得红军战士们都吃了一惊,连忙朝敌人不断射击着,来掩护连长的行动。

王二田万分紧张地盯着李冬生。他端起枪来,准确地朝敌人射击着。他看见敌人已经发现了李冬生,不由急得大喊:“连长,快回来!”

“没有事!”李冬生应了一声。

敌人顺着李冬生的声音打了一梭子子弹,血从李冬生的左肩上、左臂上流下来了。他来不及裹伤,咬紧了牙,把从敌人尸体上搜罗来的子弹袋往右肩上一挂,扒开敌人的尸体,停了短短的几秒钟。

“连长!”王二田痛苦地喊起来。他眼看着敌人打中了李冬生,又眼看着李冬生倒在地上。他刚要蹿出掩体,就看见李冬生猛然间抬起头来,滚了几滚,又艰难地爬过了敌人的尸体堆,迅速来到了原来的阵地上——大石头后边。

“你看,粮食来了,把机枪拉过来!”李冬生忍着疼,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满不在乎地胡王二田笑了笑。

王二田看见连长的血在他爬行的道路上留下了一条斑斑点点的红色长线,而连长的肩头,臂上都在渗出鲜血。他连忙撕下军衣,给李冬生裹住了伤口。看着连长那煞白的脸色,担心地说:“连长,你负伤了,该下去。”

“下到哪里去?”李冬生冷冷地说,“负什么伤?给我压子弹!”说着,拉过机枪,便趴在机枪后边,盯住了白军,机枪又嗒嗒地响起来。

白军的冲锋又一次跨下来了。

李冬生真的脸色煞白。他的头上渗出了一颗颗黄豆般汗珠子。他看着敌人,艰难地移动着受了伤的胳膊,血渍印在机枪柄上。他连忙用右手袖子擦了擦。眼前的敌人垮下去了。他感到特别疲乏。他想着想着,便回过头去,问着王二田。

“部队都过去了么?”

王二田看了看掀起水柱的金沙江。

江中间划行着三五艘大木船和一二十个木筏子。王二田摇摇头说:“没有。”

“卫生部和担架队还在渡口?”李冬生也回头看了看江边。

“在。”王二田回答着。

李冬生不做声了。他看了看全连战士,都散卧在各个石头和掩体后边,默默地盯着敌人的行动。一些负了伤的战士倚着石头,手里紧紧抓住枪,咬住牙,一声不吭地守在那里。李冬生心里一阵热辣辣地。他爱着战士们!他想到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决战。困难当前,张孟华那瘦弱的身体、闪光的眼睛、坚定的神情、温和的谈笑……都闪出来了。李冬生感到了伤口疼,他不由按了按左臂上的血渍,咬紧了牙,心里一阵阵烦躁。

这时,敌人的飞机俯冲下来,敌人的迫击炮也嗖嗖地射出了炮弹。敌人的旗子又在前边山上摇晃起来,一群群敌人列成散兵线朝阵地前奔跑着。连敌人吵叫和喊声都听见了。登时,枪声响成一片……敌人又冲过来了。李冬生瞪起了眼,顾不得擦掉由于忍着疼而流下的汗珠子,便扬起右臂,朝连队喊着:“同志们,坚持到底!”

敌人这时也显然是投人了最后的力量。

白军师长看见上次冲锋又垮了,他完全狂怒了。他挥着手,大喊大叫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再发电报,要调空军来,要上级急速增援。最重要的是,师长掏出了血本。他将自己嫡系部队——最后的两个连的预备队投入了战斗。

师长暴躁地在山头上来回地迈着快步子。不时睨视一下狼狈地站在他身旁的胡保。

胡保穿着仍然整齐的衣服,装出十分羞愧的样子,呆果地站在师长面前。他瞧着师长那副不怀好意的神色,便一直是暗暗地戒备着,他心里有底,反正,民团保留了一半多,凭师长眼下的力量,他不敢怎么样自己。只是,自己的民团在山腰,这一点很使胡保不安。他看着师长命令预备队冲锋的时候,趁机向前几步,满脸堆笑,献殷勤地说:“师长大人,我带上江防部队一起冲吧!”

师长厌恶地看着这个狡猾得比狐狸还坏的民团副司令,他心想,来的时候,上将要我削弱民团,要我见机行事,我留了好大面子给这个杂种,他倒一股劲跟我耍滑头。哼!想到这里,师长肥胖的腮帮子又颤动了几下,冷笑着说:“你去吧!”

胡保刚刚一转身,迈开步子,师长就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胡保凭着多年的经验,听见身背后有了一下特别的响动,立刻转过身来,他看见了师长手上的手枪正对着自己。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便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师长,眼前的仇人是共产党。咱们还谈不上有怨有恨,你这是何苦?”

“没有你,我的军队也消灭得了共产党。”师长冷冷地说,手枪还是没有动。

“哦!”胡保突然一滚,就像被什么东西一击而突然摔倒一样。在这一滚的时间里,拔出了盒子枪。

“好杂种。”师长叫着,“给我开枪!”

话音还没有落。师长背后的参谋、警卫人员一齐朝胡保趴着的地方开了枪。

胡保吭哧了一声,摔开盒子枪,仰面倒在石头后边了。

师长等了一会,才走到胡保身边,恶狠狠地盯住了胡保。

胡保胸前中了致命的子弹,双手都捂住了胸口,死鱼般的眼睛嘲笑地瞪着师长。嘴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话。从胡保的神色看来,这些话是咒骂师长的。

师长厌恶地盯着胡保,手枪对准了胡保的脑袋,“拍!”“拍!”“拍!”一连三枪。师长连看也不看,将手枪放回腰间的皮盒子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擦了擦发颤的手指。然后,他转过身子,移动着肥胖的身体,喊出了特务营营长。

营长立正地站在师长面前。

“我命令你绕到红军后面去夹攻这个山,快去!”

“是!”

师长恢复了原有的镇定,随便地掏出烟盒,点燃了烟,笑了笑说:“先用民团攻红军阵地,你们看准了时机,十分钟拿下山头来!晚一点,我要你的脑袋。”

“是!”营长惊惶失措地立正站在那里。

“快冲!”师长的眼光冷冷地从营长的脸上转到红军扼守的山头。

特务营营长挺起胸脯,朝他的部队挥着手臂,厉声地喊着:“成散兵线,冲锋,后退的一律枪毙!”他拔出短枪,大步跑在前边。

国民党军立刻分成五六路,看起来,像是很有秩序地冲下山来。

师长的嘴角上露了矜持的微笑。他满意地看着这个跑在前边的,真正受过严格训练的营长,特别是经过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营长。他看着这批队伍,想着这才像个作战的样子。一刹那,好像自己又升了一级,身上挂满了勋章,穿戴整齐,站在南京的大厦里,蒋介石正满面笑容地给他胸前缀着又一个光彩夺目的勋章。而且,自己再不是中将师长,而是上将军长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微笑起来。他轻轻地摸着厚厚的下巴。突然,炒豆般的枪声打断了他这所有的美妙想法。他立刻从参谋身上取过望远镜,看着正在冲锋的、自己的部队。他自语地说:“不能丢掉时机,就是人都死光了,也得拿下这个高地来。”

但是,真正的战斗,却远远不像师长所预料的那么顺利。

白军的散兵线推进,先快后慢。快到了红军阵地面前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碰上了一座耸立在他们面前的高不可攀的巨大山峦。虽然,扼守阵地的只有红军一个连队,而且是经过了十分疲劳的进军、作战、子弹缺少、兵员不足,还已经遭受到了相当数量伤亡的连队。

这时,红军部队已经全部渡过金沙江了。剩下的只是一些零散的,个别的在江边掉队的人员了。

江南岸,李冬生的连队还在阻击。他们清楚贺军长的指示,所有人员都过了江,才算彻底完成阻击任务。

现在,在江边上,还有几个红军。卫生部的医生何珠,背着她那用布缠在背上的、刚生下来不久的小娃娃,双手挽着一个病号。她们走在最后,而且,显然是有些迷失了方向。她们穿过了炮弹炸起的爆烟,径向侧翼走去。

炮弹在她们的周围爆炸。她们跌倒了,又爬起来,向前走去。子弹又嗖嗖地在她们上下左右穿过,更近的子弹,在她们脚后打起一股一股的小土泡。

一群白军已经冲过来了。一个白军喊着:“站住,狗杂种!”

这个白军端起了枪,正要瞄准射击,白军营长跑过来,将他推了一把,骂着:“瞎眼啦!是个女娘儿们,捉活的。”

敌人拥在一起,提着枪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喊,一边笑骂。一个白军士兵喊着:“红军共产党娘儿们跑什么?等一等,跟老子享福去!”

何珠预料着是跑不脱了。她连忙按倒病员,拔出了身上唯一的手榴弹,她已经累得浑身是汗,她喘吁吁地说:“同志,我没有完成任务。没有把你送过江去。”

“你干什么?何医生。”病员在何珠身子下边挣扎着。

“跑不脱了。敌人来了,就死在一块。”何珠紧紧地握住手榴弹,死死地趴在病员的身上。掩遮住了病员的身体。

“你的孩子呢?”病员还是挣扎着。

“要死也死在一块!”何珠拧开了手榴弹的盖子。

敌人更近了。污秽的话在她耳边嗡嗡地响着。

何珠百忙中摸了摸她背上背着的孩子。孩子一声不吭。何珠心想,早摔死了。一股母亲的难过心情涌上来,她不由掉下眼泪。她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泪珠,只是抓紧了手榴弹,盯住了奔跑过来的那一伙子敌人。

敌人有十来个,分两路抄过来了。

何珠拉开了手榴弹的弦。她咬紧了嘴唇,心想,你们要抓活的?来吧,死在一块!

“投出去!”一个人朝她大喊了一声,随着这个喊声,一阵急骤的机枪射击声音也响起来。

何珠连忙朝敌人投出了手榴弹。

连手榴弹爆炸带机枪的射击,何珠身前和两侧的敌人差不多都倒下了。

白军营长的胸上也中了弹。他摔倒在地下。

在这万分危险的情况下,赶来用机枪解围的人正是连长李冬生。

李冬生平端着机枪跑过来,向敌人扫射着。他看见了白军营长倚着石头,仰起了流血的上身,伸出了枪口,不由火大了,一个快步,蹿到敌军营长身旁,低下枪口,对准了敌营长的脑袋就是一下子。

白军营长只来得及嚎叫了一声,就仰面朝天死在那里了。

“快走!”李冬生回过头来,朝何珠发火地叫着。

“往哪里走啊?”何珠扶起病员,问着李冬生。

“往江边!”李冬生看清了,对方是何珠医生和她背着的小娃娃,他连忙又说:“何医生,是你?跟我来吧!”

李冬生说着话,又朝敌人扫了一梭子,朝掩体方向喊着:“王二田!”

“有!”王二田从石头背后一跃而起,几步就跑过来。

“送何医生过江。”李冬生眼睛监视着敌人,嘴里下达着命令。

何珠感谢地伸出手来,好像是要和李冬生握手。

李冬生却好像是忘了刚才这回事,早已经爬到一个小山坡的后边,狠狠地朝着冲过来的白军扫射起来。

在红军来说,一个连队扼住了敌人。若是连长牺牲了,排长会自动地挺身出来坚持战斗。排长若也牺牲了,班长一样能够组织人们继续打击敌人。即使是干部都牺牲了,战士们也会自己组织起来抗击敌人。这是革命部队高度阶级觉悟,自觉地战斗的表现。每一个红军战士都能够清楚地理解战斗的意义,都能够想到是为谁、为什么战斗。

国民党白军正相反,他们和世界上一切反动的军队一样,叫做“树倒猢狲散”。当白军营长被李冬生打死之后,紧接着就是慌乱的、像一群赶散了的羊群,没头没脑往后溃逃了。

李冬生盯着这群溃逃的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这才觉得左臂上的伤口竟是痛得钻心。在他的眼前,好像是白茫茫的一片,是金沙江的流水,还是满天的大雾?他只觉得头晕、身重,他连忙扶住了机关枪,却没有抓稳,一头栽下去,扑倒在机枪上了。

战场上出现了一阵难堪的寂静。是暴风雨已经吹打过了呢?还是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呢?

显然,多次失败的敌人决不会甘心的。必然是企图组织最后的队伍,准备着再一次疯狂的进攻。

战场上还是沉寂得死一样静。

王二田将何珠等人送过江去,又急急忙忙赶回来了。他赶到阵地前边的时候,敌人最后一次冲锋已经发起了。红军战士们在各个石头后边和坡坡下边浅浅的战壕里正在迅速地迎击着。

王二田一边打枪,一边爬行。当他匍匐到李冬生的身旁,他叫着:“连长,敌人冲上来了……连长……”

李冬生双手垂在地下,头靠着机枪,他已经倒在那里了。

王二田的脸色马上变得十分可怕了。他头上冒出汗,脸上有些发青,他早已忘掉了自己伤口的疼……。多少敌人冲过来,决不会使一个久经战斗的老战士害怕。而当他所尊敬的首长牺牲了,他会感到在精神上失掉了支持。虽然,他依旧能够勇敢地作战,但是,若要使他那颗战士的心平坦下来,一万个敌人死在他的眼前,甚至是死在他的手里,也一样不可能弥补战士心灵上的那种空虚和沉痛。

“连长,连长……”王二田放下步枪,扶起了紧闭双目,垂着头的李冬生。

“连长……连长……”王二田喊得是有些发颤,眼里闪出泪花。

“什么?”李冬生在昏迷中睁开了眼。他只看了王二田一下,本能地抓住机枪,又伏倒在机枪上,朝着跑在前边的白军猛烈地射击起来。

王二田的眼睛里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连那滴没有流出来的眼泪都包含着欢喜的笑意。他在手心上吐了口吐沫,重新端起枪来,一下子,就将前边的一个敌人打倒了。他兴奋已极,边打边叫着:

“活了,活了,连长活了。你们白军狗仔子们,攻吧!呸!攻吧!”

李冬生完全清醒过来。他只是感到身上力气不足,头有些晕眩。他想起来了,王二田是奉命送何医生过江的,怎么会又折回来了?他不由边打边问:“送过江了?”

“是!”

“干什么还要回来?”其实,李冬生也觉得这句话是问多余了。一个自己的战士,连队在这边作战,他哪里能够舍得下呢?他喜欢这样的战士。便又问:“何医生平安无事么?”

“是,连孩子都好着呢!”王二田平静了内心极端激动的一刹那,便记起了主要事情,连忙说:“部队全部过江了。政委命令你撤过江去。”

“都过完了?”李冬生还在射击着。

“是”王二田也是一边答一边朝敌人射击。而且是弹不虚发,一颗子弹准能打倒一个敌人。

李冬生打了一梭子机枪子弹,扶着石头,抬起身来,朝他的连队喊着:“跟我来!”

李冬生端着机枪,朝敌人冲过去了。

战士们听到连长嘶哑的喊声,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动人、最美的音乐。

战士们从各个地方跳出来,喊着杀声,向敌人反冲锋了。

所有的子弹、手榴弹,都像流水般地送给了这些不知好赖的白军送死鬼们。

红军的喊杀声和白军的号叫声混成了一片。

敌人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么一点点红军守了这么久,居然还会组织反冲锋。敌人支持不住了,狼狈地溃退了。

“全连撤退!”李冬生眼看着敌人一时半会再也组织不起进攻了,便准备渡江了。他晃晃摇摇地迈了几步,机枪从手上滑下来,他倒在地下了。

王二田立即扶起了连长,抢过机枪,自己扛在肩上,搀扶着李冬生,结结巴巴地说:“连长,你……”

“我自己走!”李冬生甩开了王二田的胳膊,迈开大步,瞪起眼睛,晃晃悠悠地朝江边去。

江上,木船在巨浪里摇荡着。

李冬生扛着三支步枪,一步跨进水里。在他极度疲乏的脸上,只有眼睛是闪闪有光。

“连长,上船吧!”王二田拉住了晃荡摇摆的靠岸木船。

“先上伤员!”李冬生站在水里,扬着手说。

李冬生在全连的最后上船了。

敌人的最后几炮,打在江上,又掀起了几个粗大的水柱。终于,大小船只冲过了巨浪,停在离岸不远的浅滩上。

李冬生下了船,腿一软,跌倒在江水里。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紧牙,直起身子,看着山巅远远的红旗,前进了。

正文 第九章

张孟华、何强等人带着十几个新参军的农民,自从在凤凰坡外边矮树林里发现了白军人行马驰朝大路上飞快地追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完全弄明白了情况:红军主力就在不远的前边。而且,阮继平看清了走在白军部队中间的是胡保带领的江防反共民团队伍,于是,他们大模大样地紧紧跟在白军屁股后头,一连走了几天。当白军部队尾随着红军主力追到丽江一带的金沙江渡口时,他们也赶到了渡口附近。他们几次想越过白军,朝着激烈的枪炮声的方向突过去,却被敌人扼守了山头制高点,偷越不过去。硬冲,力量不够,只好等待更好的时机。

当红军主力渡过江后,白军主力还没有全部赶到,攻击红军的部队又受了很大的损失。这时候,战场上平静了,黄昏也过去了,天色已是入夜了。微风吹着江水,发出有节奏的吼声,吹着树林,发出一阵阵凄凉的呼啸声。

这正是天上星多月不明的时候。

白军队伍分扎在沿江的村镇、森林和渡口一带。森林中还点燃着一堆堆的篝火。大小通往江边的路上都散布着一些哨兵。想插过这一带地区才能达到江边,看起来,要想渡过江去,真的不是那样轻而易举的。

在树林附近,张孟华他们停下了。

何强趴在石头旁边,咬着嘴唇,低声地向张孟华说:“两个办法,首先是硬冲过去,咱们人枪都齐全,再说,黑天半夜,敌人也摸不清咱们有多少人。其次:偷偷地摸过去,不过……”第二条,何强还没有想彻底。要不是黑夜,准能看见他那急得发红的脸。他那烦人的一绺头发又耷拉到眉毛稍上,他用力把帽子往下按了按,头发更溜下来了,几乎遮住了眼睛。他气恼地把头发往里塞了一阵。

张孟华也趴在地上。他喘着气,尽力忍住了伤口的疼和由伤口而引起的极度衰弱。他的头一阵阵晕眩。云南的春天是很热的,然而,他浑身发冷。他默默地看着森林中敌人点燃起的一堆堆篝火,在费劲的沉思着。

所有的人们都焦急地趴在地上,连小牛也紧紧地趴在孙英身边,吃愣愣闪着一对大眼,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除了小牛是跟着大人们的行动来行动之外,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地了解当前的情况,天只一亮,要想过江可就万分困难了。

张孟华的焦急心情更甚,他明白,趴在这里等到天亮,就是等于死亡。他身带枪伤和疾病,毅然地离开了杨大伯家,带着这些同志来追寻主力,他的全部目的是要将这副最艰巨、最严重的胆子担到自己肩上来。同时,他也不愿意离开战斗的红军,热火的同志们。张孟华并不怕死,但他确实已感到了身体被病伤折磨得很难好转。牺牲,死去,对于他是很简单的。革命以来,经过了百十次大小战斗,他没有在死亡面前低过头。但,革命以来,他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样使他担心。因为,过去不管碰到多大困难,有上级、有领导、有部队,再大的困难也松快得很多。今天,离开了红军主力部队,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而他带领着的不是自己那支久经战斗锻炼的连队,却只是一些有着满腔热血,对革命事业怀着耿耿忠心的年轻的、缺乏战斗经验的工农子弟。使他们遭受到损失,对一个老红军、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是痛心的。他想着,不由抓紧了军衣的上领,一阵阵微风,使他冷得打战。他那瘦瘦的脸扬起来,他那一双眼睛凝视着敌人篝火,现在在他思想里交织着的是用什么方法渡过江去。无论怎样,拂晓以前一定要过江。他看了看趴在他身边的何强。便伸过胳膊去,搭住了何强的肩膀,低声地问:“小鬼,我问你,阮继平对红军态度怎么样?”

何强很奇怪,指导员在这种时候问这种话,目的是什么呢?便也低声地回答:“很好,革命坚决。干什么?”

“没什么,”张孟华喘着气说,“我不过想起来问问。也许能想出点办法来。”

何强不言语了,心里却捉摸了个大概,他想起上回碰到民团的时候,阮继平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便问:“老张,哄哄白军么?”

张孟华沉吟了一刹,才说:“是一种办法。”便转过头去,低声地问着阮继平,“白天,堵住我们去路的有江防军么?”

“有,一点也不假,”阮继平也低声地回答着,“就是没有看见魏七。”

张孟华默默地盯着篝火,而他的眼里却未必真的看见了篝火。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地问着阮继平:“你在江防大队里呆了多久?”

“快一年了。”

“人都熟么?”

“民团这种东西是本乡本土的,除了外县民团的兵,连外县头子我都认识。这个民团哪,是专会欺骗穷人的。”阮继平提起民团,怨恨难消。

张孟华在黑夜中,朝阮继平看了看,亲切而严肃地说:“阮继平同志,给你一个任务,不过,这个任务是很复杂的。”

阮继平就要站起来,立刻被张孟华按住了。阮继平激动地说:“指导员,分派吧,死我也干!”

“死了怎样完成任务呐?”张孟华凑近了阮继平说,“你和我,咱们两个人,到敌人驻地前边侦察一下。”

何强和王大田都说了话:“我们去,指导员,你的身体……”

“没什么。”张孟华拔出了李冬生临别时送给他的二十响匣枪,握在手里,才和何强说:“你还是在这里负责,我们不回来,你们不要动。要是听见枪响。你们就撤到后边山头上去。”他说完了,就拉了拉阮继平。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迎着树林和篝火走去。

两个人起初走得很快,将要到森林边上的时候,忽然走得慢起来了。

森林边上点着篝火,篝火堆旁有哨兵持枪站岗。

“是民团吧?”张孟华小声地问着。

“像,你怎么知道?”阮继平很感到奇怪。

张孟华笑了,低声说:“没有打仗经验啊,这伙民团。哨兵哪里能站在明处?”他停了一下子,便推了推阮继平说:“进行吧!”

阮继平往前走了几步,还没等敌人发觉,就朝着篝火边站着的哨兵压低了嗓音问:“喂,江防反共的哨么?”

“见鬼哟,哪部分?你再不叫唤,老子就要开枪了。”树林里的哨兵立即应了声。

“司令部的,听不出来么?”

“听出来个屁。我们是三大队。”哨兵回答着。

张孟华立即搭上了话:“你们大队长呢?”

“还提大队长呢,连副司令都睡得鬼也叫不醒了。大队长今天叫红军敲掉了。”哨兵觉得话说多了,停顿了一下,厉声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江防司令部副官处处长,怎么样?”张孟华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离着哨兵十几步远,哨兵看不清他,他却看得清哨兵,便又缓和了口气,小声地朝哨兵说:“嗯,你倒满尽责,看起来,你是个班长吧?夜里要多加小心啊!你们班几个哨?”

哨兵他看到“副官处长”这样相信他,不由受宠若惊地连忙低声说:“一个班,少么?处长大人?”

“嗯!不算少。”张孟华又说:“你挺明白,不错,江边上也是班哨吧!”

“江边上只是步哨。”哨兵马上又神气地说:“说实在的,真要是有红军,他们连我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能到得了江边上?”

张孟华没有理哨兵的回答,带着骂骂咧咧的腔调问阮继平:“嗯,勤务兵,带这里的口令没有?”

“报告处长,这里口令是江边的部队自己规定的,还没等送到,我就跟您出来巡察来了。”阮继平装做办错了事的样子。

“嘿,你真是他妈白吃饭的废物,饭桶。”张孟华火了,“给我滚到三大队队部去,找他们要口令来。黑天半夜的,你不带全了口令来查哨,你是想保护我啊,还是要我的命?岂有此理。”张孟华骂着阮继平,同时,用手捅了捅阮继平。

阮继平点点头,又上前走了几步,装出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腔调和哨兵说:“老哥,没别的说的,你领我上大队部吧!”

“啊?”哨兵一怔。

阮继平却已经走到哨兵跟前,低声地说:“在司令部混饭真不容易,这些当官的,一天三顿骂。要不是还想多活儿天,我早他妈上大队里当个舒坦兵了。”

哨兵在大队也是照样挨骂,打仗被打死的机会更多,眼前站的是司令部的头子,还不讨个好?哨兵没有怎么犹豫,就连忙说:“报告大人,今天普通口令是渡江,特别口令是杀。”他连忙献起殷勤来了。

“嗯,很好。”张孟华朝哨兵说:“不错,看不透,你倒会办事啊!行,挺灵,碰上我了,算你走运。明天,找你们大队,把你要过来,跟上我有你小子的好处。”他变了变口气,又说:“好了,注意警戒吧!”说着,他和阮继平随随便便地朝来的方向走了。

哨兵一听“副官处长”的话,正中自己心怀,真像一下子吸足了大烟,浑身舒坦。他在树林里立正站着,连忙应声说:“是,加强警戒。还得谢谢长官大人栽培,我叫黄内秀。”

“嗯,很好!”张孟华漫应了一声,便带着阮继平加快了脚步,走到何强等人趴着的地方。

张孟华将侦察情况讲了一阵,才说出自己的计划,告诉大家,穿过敌人驻地和岗哨的时候要肃静,要沉着。敌人若不发现,就决不许打枪。万一出了事,大家全力向江边突击。还有,新战士走中间,老同志将红军军帽翻过来戴着。他布置完了,仍然是他和阮继平走在前边,由何强、孙英、王大田走在最后。

这一队人又走到了树林前边。

还是那个哨兵喝问起来:“谁?口令。”

“是黄内秀么?”张孟华应声回答。

“是!”对方口气突然变得软软的了。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张孟华一边说着一边紧迈步,手里还抓住匣枪。

“是,听出来了,长官大人。”哨兵真是聪明透顶,一点就明白。

张孟华他们大摇大摆地穿过了森林,绕过了篝火。碰到敌人的哨兵,就回答着口令。就这样,他们没有费什么事,很迅速地走到了江边。

金沙江边,阴暗的月影斜掠着水波。一个浪跟着一个浪,闪着青白色的光,发出急急的吼声。

两只船缆在岸旁。岸上站着一个持枪巡视的白军哨兵。

“这是最后一道关了。”张孟华停下来,朝着王大田和阮继平说:“干掉,不要活的。”

王大田掏出了尖刀匕首,和阮继平一起,朝哨兵走去。

阮继平摸了摸怀里卡着的盒子枪,嘴里哼着民团中流行的淫秽小调,摇摇摆摆地朝哨兵走去。

王大田跟在阮继平背后,紧握着刀。

“谁的班啊?”阮继平慢腾腾的声音不大地问。

“口令!”哨兵喊看。

“渡江!咋呼什么?”阮继平大咧咧地回答着。

“口令!”哨兵的第二次口令也就是特别口令,所以声音变厉,枪栓拉得哗哗响。

“杀!”阮继平说话之间,脚步不停,边靠近边问:“怎么,这里是步哨?”

哨兵还没来得及回答,王大田从阮继平身后蹿出来,一下子按住了哨兵的嘴,刀子猛从哨兵的心窝中扎进去,狠狠地绞了两下,才拔出刀来,放倒了哨兵的尸体,嘴里学着鸟儿吱吱地叫了几声。

张孟华、何强、孙英和所有的红军都迅速地跑过来。他们解开船缆,跳上了船。两只船在月光下,劈开江中银鳞般的浪花,像箭似的驰向北岸。

正文 第十章

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边。

山上和山间密密的丛林遮住了弯弯曲曲的路。小路上,铺满了千百年来不断掉落的树叶,一层层的腐烂着,这里,连阳光都射不透,然而,却长满了奇异的花朵。在这很少有人到过的地方,有着一种阴森森的、又是神秘莫测的迷惘气氛。这里是金沙江北岸附近的原始树林地带。

魏七穿着一身藏人的服装——宽大的绸子料做成的褐色楚巴,戴着一顶崭新的上等质量的英国绅士式的深灰色呢子礼帽,腰间扎着厚厚的、又宽又长的带子,脚上穿了一双高腰麂皮长筒马靴。他的一队护兵也是藏人打扮,只是楚巴是布的,礼帽是杂色的,靴子是普通牛皮做的。他们骑在马上,还带了四五匹载满了大大小小货物的马驮子。

他们在路上走了一阵,突然,打马穿入森林,在密林中的小路上熟悉地转了几个弯,又笔直地朝林子中间的一片较大的空地上走过去。

“谁?”一棵大树背后蹿出一个藏民来,他手里握着乌光发亮的英国式带脚架的毛瑟枪,站在小路中央,强横地挡住了魏七的马队。

魏七跳下马来,把楚巴长袖一抖,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大个子藏族青年人,摆出一副尊贵的样子,用藏话问着:“哲仁嘉错千总还在吗?”

那个藏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用冷淡中夹杂了几分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了魏七一阵,又惊奇地看着马驮子,终于把魏七带到树林深处去了。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几座大小不一的帐篷。

帐篷附近,零散地坐卧了一些持枪、背刀的藏人。在他们身旁的大树上,拴着许多鞍具齐备的长鬃长鬣健壮的马。

这许多藏民,头发长长的,有的戴礼帽,有的戴着毡帽,还有的是蓬头散发。他们穿着各色不一的宽大的楚巴,有的将两个袖子空起来扎在腰间,有只穿了左边的袖子,将右臂袒露在外边。他们都是身背带柄的长刀或是尖头的、宽刃利剑,还有的人背着有脚架的英国步枪。他们无聊地待在那里,看到了新来的客人,登时露出了冷冰冰的神色和不和善的眼光。同时,却又好奇地看着魏七等人中夹着的几匹驮马。因为驮马背上有着捆得结实、堆得高高的货物。

魏七朝他们点头示意,穿过了人群,走到一座大帐篷的门口,朝他的卫兵说:“去,和这帮人套套交情去,大方一点,回到家里,我给你们多三倍的钱。”说着,将马匹交给了卫兵,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朝那个引路的藏族青年说,“不用报告了,我自己进去。哕,拿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红的鸡心式的鼻烟壶,递给了藏族青年。

藏族青年接过了鼻烟壶,看了看这个礼物,露出了很满意的样子,看着魏七,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魏七朝这个藏族青年微微地点了点头,一躬身,钻进了帐篷。

帐篷里很别致,地上铺着很厚的带花的毡毯。帐篷中央的壁上挂着许多各式的刀剑和短枪,虽然很漂亮,却也显得是很仓促地挂上去的。帐篷中间的地上,一把大茶炉子里边的茶正在烧得哗哗啦啦地响着。

帐篷中央,坐着一个人。头上戴了一顶灰呢子英国礼帽,身上穿着半新的绒料褐色楚巴。脸色黝黑,稍稍显得有点瘦。头发长长的露在呢帽处边。嘴上还有两缕小胡子,又软又黄。从外表看来,这个人虽然既不高大又不魁梧,却显得有一股子威严凌人,他正盘膝坐在毡毯上,低着头,想着什么。在他身子前边的地上摆了一个铜盘子,盘子里放着几块鸡骨头。原来,他刚刚在用鸡骨头打着卦。

“哎呀。哲仁嘉错,我的千总,老朋友,你过得不错啊!”魏七一钻进帐篷,看见哲仁嘉错千总那股子专注算卦的神气,就猜出了事情的原因,马上喊起来。从他的声音里显出了异样亲热和特别甜蜜的调子。

哲仁嘉错千总原先是被吓了一跳。等他盯了魏七一眼的时候,不由一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的千总,在寨子里,我把你好一阵找。姑娘们都说你带上小伙子打仗去了。我就猜到你在这里头了。”魏七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千总似的。

“魏七,是你啊!”哲仁嘉错千总醒悟过来了,他叫着,“打了半天的卦,老是先吉后凶,真不吉祥,嘿,你这一来,给化解了。”他高兴起来,喊着:“真是叫春天的风给吹来的啊!喂,孩子们,给我快点拿酒来,今天和你痛痛快快醉一场。”

魏七摇了摇头,敛住了笑容,十分严重地朝哲仁嘉错说:“不是醉的时候,我的千总。刀搁在脖子上,不能说醉啊。”

哲仁嘉错千总一怔,盯住了魏七:“什么?”

“昨天,你们这里过汉人队伍了吧?你是为的这个搬到树林来的不是?”魏七走近了哲仁嘉错千总,面色依然十分严重地问。

“过了好几天,一队又一队,数不清有多少。”哲仁嘉错想到第一天看见了大批红军部队过路的时候,自己组织起人来想打一气,又觉得力量太单薄,只好躲到这个老林里避一避。在哲仁嘉错的经验里,汉人是没有好人的,何况又是这么庞大的武装部队呢?哲仁嘉错想到这里,当然承认是有过这么一个大变动。只是,到现在,汉人过,魏七来,弄得他简直摸不着头脑了。便问着魏七:“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魏七笑了笑,盯着千总迷惑得毫无主见的脸儿,神秘地说:“老朋友,自古来,除了我这个汉人是你的朋友之外,别的汉人到你们藏人地区有什么好事干?他们哪,先打巴塘,再杀藏人,要把西康都变成汉人自己的天下。”哲仁嘉错怔怔地瞪着魏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些汉人名字叫红军,”魏七说了这一句,自己反倒坐到毯子上,掏出了香烟,自己点上,又摸出了一个翡翠色碧玉的鼻烟壶,递给千总,表示出万分关心的样子说:“红军哪,又叫共产党,专杀藏人,连汉人里有钱的都杀,嘿,是最坏的汉人。”

哲仁嘉错眉头紧皱,盯住了魏七发怔。不错,魏七说得有理:汉人从来都不是藏人的朋友,就连魏七算上,也不是真心朋友。只是,红军过路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马队,却是没有打啊?当然,这不能就说红军准保好。可是,魏七干什么来了呢?四年前,在藏人这里发了财走了,这会儿,又为什么来呢?

魏七喷着烟圈,透过淡淡的烟雾,他细致地观察着哲仁嘉错,从哲仁嘉错那副迷惘的神色里,他猜透了哲仁嘉错的怀疑。就半欠起身来,拉住了哲仁嘉错,一起走到帐篷外边,指着马驮子和马上的大宗货物,笑着说:“这是茶叶、糖、绸缎、烟土,还有大洋……委员长派我来帮助你们藏人赶走红军。过去,你帮过我,你今天有难,我也不能抛开老朋友不管啊,是不是?”

哲仁嘉错千总走出帐篷,欢喜地摸着每个驮子,停了一会,看着魏七说:“我不明白,你帮我什么呢?”

“你愿意红军一辈子占住你们藏人地区么?嗯?”魏七猛吸了一口烟,眯缝着眼,盯着哲仁嘉错。

哲仁嘉错没有说话,抓住了腰间的长柄刀,猛地一拔,挥起来朝一棵小树砍去。小树被削得齐腰折断了。他抽回刀来,恶恨恨地瞪着魏七,厉声地说:“藏人地区就不许汉人来!”

“对呀!”魏七连连点着头说,“这才是好汉。我告诉你,你们——千总和千总联合起来,干掉红军。”他用手做了一个砍杀的姿势。然后又问,“我说朋友,老洛桑旺阶还没死么?”

哲仁嘉错不屑地说:“哼!蠢人活百岁。他还是和牦牛一样壮,和牦牛一样混。”

“你们还没和解么?”魏七问。

哲仁嘉错丧气地点了点头说:“和解了。是他们寨子里请活佛来的。哼,四年前,你让我们打冤家,直到去年,我什么便宜也没得着,倒弄得死了人,丢了牛羊,丢了脸。”

魏七先是皱着眉头,听到后来,他喷着烟圈,两眼看天,嘿嘿地笑了。

“你笑什么?”哲仁嘉错恼怒地盯着魏七,发火地喊。

魏七吐出香烟头,走近哲仁嘉错,拍着他的肩头,笑着说:“要是把洛桑旺阶的寨子也归你,你看怎么样?”

“你耻笑我么?你敢!”哲仁嘉错蹦得多高,拔出腰间的刀来,咬牙切齿地瞪着魏七。

“别发脾气,朋友。”魏七庄重地说:“我能办到。”

哲仁嘉错插刀入鞘,沉吟了一会,产生了希望,喃喃地说:“那得你派兵来帮忙。”

“放心,”魏七又点上一支烟,慢腾腾地说:“咱们先得合起来:加上那个老家伙,一块打红军。”

“哼,合起来……呸!”哲仁嘉错恨恨地转过身去。

“别急,朋友。”魏七说:“打退了红军,委员长派你当营官,封你世袭的土司,你看,怎么样?”

哲仁嘉错千总立刻满心欢喜,抓住了魏七的手,用劲摇晃着问:“真的?”哲仁嘉错千总有多少新的计划涌出来啊!一切只要当上营官。营官管千总,用不着打冤家就治得了洛桑旺阶。再说,早先的时候,只有汉人才当营官,藏人只能当千总,嘿,弄上营官,哲仁嘉错啊,哲仁嘉错,你就是这一块地方的皇上了。哲仁嘉错兴奋地想着,急忙又问:“可是真的么?”

魏七从嘴上拿下烟卷,迎着哲仁嘉错的眼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哲仁嘉错脸色当时变得坚决,跨上一步,朝魏七大声地说:“你等一等。”说罢,就进了帐篷。他飞快地摘下了枪支,又取了一把锋利的腰刀,扎了扎腰带,重新走出来,把手伸到嘴里,吹出了一声颤抖的尖厉的呼哨。

藏人们像是兔子见了鹰,一个个跳起来,抓住了身旁拴住的马匹。

哲仁嘉错千总朝藏人们大喊着:“我的小鹰们,马出膘了,马刀发锈了,人长胖了,不能待在家里唱情歌了,得干点大事情去了。”他将马刀一挥,喊着:“上马!”

藏人们听到了口令,丝毫没有犹豫,立刻跳上了战马。

哲仁嘉错千总跳上了马的时候,朝魏七曜了曜眼,骄傲地笑着说:“朋友,怎么样?”

“能干!”魏七笑了。一切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得多。他原来只以为四年前,他住过这里,而且和千总们交过朋友。不过,那时候,他弄了一批货物,把藏人的金沙、宝石成驮子的运走了,藏人们却什么也没得着。他本来担心这些个鬼蛮子说不定记了仇恨,还得费好一阵子唇舌。没想到,哲仁嘉错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和一头牦牛差不多的简单。魏七现在和哲仁嘉错千总一样的愉快,只是各人愉快的目的各有不同,愉快的原因也各有不同而已。

哲仁嘉错坐在马上,看了看魏七楚巴上挂着的短刀,又看了看魏七的卫兵们的枪支、马驮子,不由想起来,他们是刚过江来的。他好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勒住马,朝魏七说:“今天早上,又过了十几个汉人红军。怎么样?是先干掉他们?还是去追大队的汉人红军?”

魏七不由也想起来了,自己过江的时候,船只不见了,哨兵被杀死了。这些事,一定是这一股红军干的。便点点头说:“当然,先把这十几个家伙干掉!”

哲仁嘉错千总听到这里,又是一声呼哨。

藏人骑手们拔出了马刀,双腿一磕马肚子,马奔驰起来。

藏人的马队跃出了森林,向着北方的山间小路上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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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一章

过江以来,气温变化得太奇怪了。

过江的第二天就过了一个雪山,但是下了山又热得那么厉害。

不过,除了张孟华的身体被伤病折磨得很弱,特别敏感而外,谁也没有觉到这一点。因为,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精神旺盛。大家都深深相信,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能追上队伍。拿何强来说吧,他总是想着,编造着赶上了部队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愉快的情景:同志们热烈的欢迎,给同志讲讲掉队的故事,自己这回学了一套独立办事的能力。就连平常他所不愿见的姐夫团政委陈星兆也好像特别亲切了。正像一个人长久住在父母兄弟齐全的家庭里,日子过得很平静。兄弟之间为些小事还难免有些小的摩擦。但是,一旦离开了家庭,这种怀念、依恋,家庭里种种使人难忘的情景、好处,每个家族的可亲可爱,都会一一涌入思潮中。何强在红军队伍里获得了新的生命,跟着打仗、做宣传鼓动工作、打土豪、做政治工作、学文化……不知不觉地水平提高了。可是,一直跟着队伍,有上级、有同志、有关怀、有温暖,平常还感觉不出这是什么样的幸福。一旦离开部队,处在这种困难复杂的情况下,对部队的热爱、怀念、依恋,就更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想起红军,想起每一个熟悉的同志和战友,心里头就油然而生出一种甜丝丝的热火的感情。何强想着姐姐的身体,也许姐姐在突围时生了娃娃,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姐姐能坚持行军么?想着渡江的时候那长久的激烈枪声,红军有没有损失啊?李冬生是不是后卫连?找到队伍之后,是回政治部去呢?还是跟着三连一起直到会合中央呢?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

小牛的眼光从天上的白云看到树上的小鸟,又从树上的小鸟看到远方的群山。他盯住了一个一个的山顶,嘴里咕哝着,想将所有的山顶都数出来。一遍、两遍、三遍、五遍,老是数不对。他心烦了,不由回头看了看何强。何强正在低头陷人沉思。小牛奇怪了,悄悄地捅了捅何强,又悄悄问:“队长,你想什么事呀?”

何强抬起头来,看着小牛,笑了笑。他的思路还是没有断。看看小牛,心里想:这小鬼送到宣传队当宣传员不赖。就是太小一点,嘿,太小又怕什么?自己当红军的时候也不比小牛大呀!对,现在就应当把他交给孙英带着。哦,对了,还有孙英,这些天来,一直是只干事情,不大说话,自然这没什么奇怪,孙英这个人就是这路子脾气。不过,她为什么一和自己说话就有点绷着脸呢?可是和王大田、阮继平他们说话就笑嘻嘻呢?我什么时候惹着了她呢?

“队长,你怎么了?”小牛等了半天,没有得到何强的回答,很有点奇怪了。

何强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小牛,看了看孙英,孙英也正低着头走路呢。小牛一叫,孙英正好抬起头来看何强,何强连忙转过两眼看看前边的群山,笑着朝小牛说:“啊,我看前面的山真漂亮!”

“是啊!我数了半天,老也数不对!”小牛兴奋了,队长低头想事,也许就是数有多少山呢。他拉住了何强,笑着说:“队长,你数数看。”

“一个、两个……”何强真的数了几回,山顶像飘动的白云一样真没法数清,他放弃了这个任务,看着张孟华,问着:“那天晚上,李冬生同志带着人找过我们?”

“可不是么。”

“啊呀,我们看见一队人,天黑了也看不清,我们就躲在林子里了。”何强惋惜地说:“要不,现在就跟上大队走了。”他想了想,天真地问:“指导员,你说,咱们今天还是明天就赶上队伍了?”

“这我怎么知道?”张孟华笑着说:“你呀,在镇子里刚碰见你的时候,还是个青年干事,满是个大人。怎么这几天变成孩子样子了?”

“因为现在有了你啊!”何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怎么能这样想,如果没有我呢?”张孟华说完了,何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何,入团几年了?”张孟华看着何强的天真劲问。

“两年了!”

“入党呢?”

“与六军团会合时,同恢复团一块入党的。”

张孟华感叹地说:“才是十七岁的娃娃啊。”

“是十七岁,可不是娃娃。”

何强抗议地说:“从宣传队调我当了青年干事,就说明我早就是大人了。”

“你真是乱说。”孙英红着脸,瞪了何强一眼说:“谁敢说宣传队就都是小孩子?”

“我又没说你是小孩呀!”何强摸了摸额上的头发,分辩着。

“唔,这不是争论的问题,”张孟华笑着说:“你的那笔字,写得可很不错啊,上过几年学?”

“哪里上学去?还不是当红军学的。”何强也急于拉过话来,不和孙英引起争论。

“嗯,不错。”张孟华说:“好青年,好党员。记住,工农红军、共产党员,走到哪里也不能忘了革命的目的。”他说着,感到胸口一阵阵发堵,有些气短,连忙捂住胸,沉吟了一下,又说:“小鬼,记住啊,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同志。有了困难,单凭自己是不够的,一定要和同志们商量着办。”

何强仅仅感到张孟华这番话说得奇怪,他却并没有理解了这些话的用意。张孟华的伤口不好,病又一天天严重。从凤凰坡出来之后,这些天行军,人家走,他是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严重的病使自己已经拖不了几天了。他愿意在这几天里,用最后一点力量,把何强他们带到部队去。“说不定我会倒在哪一步上。”张孟华想着,喘着,心说:“不管怎样,我要结结实实地走完每一步。”所以,当他越是病疼难忍的时候,他越拿出一股高兴劲来。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逃脱了王大田的眼睛。王大田,这个粗中有细的人,早就暗暗替张孟华着急。他不止一次地看见张孟华在夜里休息的时候躺下的样子和别人不同。别人也走得很累,可是躺得很轻,很自然,而张孟华却像一块笨重的木头摔倒一样,沉重地往地上一扑。还有,王大田注意到,张孟华长久地闭不上眼睛,有时,连连咳嗽,从嗓子里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来。有时,为了不搅醒别人的甜睡,他咬住了毛巾,眼瞪得鼓鼓的,脸憋得发紫,又由紫变得发白。

“指导员,你就使劲地痛痛快快咳出来吧!”有一次,王大田看见张孟华这种难受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

“实告诉你,我连咳嗽的劲儿也没有了。”张孟华瞧着王大田,他早觉察到这个老炊事班长对他的注意,就干脆地对他直说了。他那时,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那些遥远的星辰,慢慢地说:“王大田啊,不要对别人说,尤其别跟他……”张孟华指了指身边不远的何强。月光正偷偷地射在甜睡着的何强那孩子式的脸上,一绺头发斜掠在额角,嘴边上还挂着微微的笑容,也许正在做着找到部队的美梦。

“告诉了他,他能为我急坏了。”张孟华说完了这句话,带着命令和恳求交织的眼光看了看王大田。王大田默默地、含着眼点点头。张孟华这才闭上了眼,用力地但又是很慢地翻了一下身体。

王大田遵守诺言,对谁也没说,只有在弄吃的时候,他特别给张孟华做一份比别人可口一点的吃食。

“这是指导员的!”他向别的同志解释说:“指导员身体不好,照顾了一点,你们有意见吗?”

他知道大家决不会有意见,不过话要说到。

王大田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微微有些抖,只是在用大声叫来掩饰自己的焦急和不安。这也只有张孟华才能听出来。

一路上这几天,王大田自动担任了事务长和炊事员的工作。严格地、耐心地为大家找粮食、做饭、分份。因此,大家很少在吃饭问题上发生忧虑,这也是使王大田最为满足的一件事。不过,也有难题,过江以来这四五天内,一共只见着十来户人家,当然都是藏民。幸亏是由于前边的红军大队伍走过去,留下了好的影响,藏民才不躲他们了,而且也能卖给他们一些食物。王大田在藏民面前。拿出了特别的本事,他指手画脚,创造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手势,而更有趣的是,藏民们居然懂得他的手势,很快就能拿出青稞麦来。但是,王大田更有他特别担心的事。他曾经悄悄地对何强说过:“何干事,过江后,要看见一户人家太难了,藏人和我们言语不通,难倒还不是全难在吃东西上,要是咱们走错了道,可就难找了。”

何强呢?他也正在为这件事担着不小的心。事情也的确是这样,何强只有当着张孟华的面,才露出孩子的稚气。张孟华的伤和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体会不到,可是张孟华的病情不轻,他知道。因此,他把能够做的工作都做了。他和每一个战士交谈,他给予同志们坚强的信心和毅力,他关心别人像父母关心孩子一样,连每个人的草鞋的事也想得那么周到。当大家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他适当地分配了每一个同志的工作。就连小牛,他也任命他当王大田的“副班长”。专门找野菜、蘑菇和干柴等等。他分配阮继平当全体新同志的“军事教员”,负责军事教练。

自从阮继平参加了红军,他愉快的心情简直是难以形容。虽然平日他的话不多,但他却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红军,一天比一天更习惯于这崭新的军队生活。他自己说:过去这一年民团兵,不是当兵,是下地狱;在红军这个短短的时期,不是在军队,是在父母兄弟的面前。他十分相信自己是真正找到了家。生活苦一点,和没找到部队有关系,就算再苦百倍,也还是没什么,他再也不受气了,不受土豪欺负了。现在,心里是甜的啊!

看,他接受了“军事教员”的“委任”,在教给新战士们“射击学”了。他站在地上,叉开了腿,端起一支步枪,半闭上一只眼,托起枪来,贴住了右腮、顶住了右肩,一边表演一边朝围了半圈的新战士说:“瞧,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嗳,就这样,对了,就这样了。”

他的教学方法就是“这样”、“这样”。他当了一年来的民团兵,从来也没学过射击要领,更没弄清那些扰乱人心的名词。那个时候,有的是子弹,打洋蜡、打香头、打靶,可就是没有正经受过训练。但是,他这个“这样”、“就这样”效果很好。新战士都会放枪了,也会利用地形了。只是有一点,如果叫新同志讲起“三点一线”来,也和他们的老师一样,比划出一个姿式,半闭着一只眼,那只眼看着你,嘴里说着:“这样……这样……嗳,对了,就是这样的!”

他们每天以极快的速度行军,除了休息、吃饭,极少的睡眠之外,他们只是走啊,走啊!

这一支队伍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形成,除了人民军队之外,任何军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组织和可贵的坚强信念的。只要是有一个党员或是更多的党员,这小小的细胞就会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集体。

这天早上,他们顺着山间的小路往北走着。

这里前前后后都是森林。清晨的薄雾刚刚被阳光驱散,只有森林顶上还残留着蝉翼似的一层薄薄的、淡蓝色的雾气。透过这层薄雾,可以看得见前边的山峰。

太阳出来了,可是对于张孟华来说,依然是感到浑身一阵阵的发冷。他只觉得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扶住了何强,靠在何强的肩膀上,喘着气,一步又一步地拖着走。

战士们津津有味地说着各人的故事。孙英在这些新战士眼里,不只是家庭能手,像织草鞋、缝缝补补……而且是说话的能手。这一点,连何强都没想到,这么一个腼腆的、不爱说话的姑娘,和新战士在一起时,会变得又活泼又有说笑。

张孟华看着这些年轻人,心里舒畅了一些。特别是他看到何强这小鬼。过去何强也常常到连队,而张孟华只以为他是个年轻人,活泼,能唱能画的聪明人。今天看来……张孟华想着,要了解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啊!看看小鬼,哪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小鬼他一路上鼓动着每个人的情绪;他愉快、乐观、冷静地分配每个人以恰当的工作,他做着最困难的事情。小鬼他了解自己的病况,表面上却不露出来,而更多地在行动上做着减轻自己负担的工作。小鬼啊!你是个什么样子的孩子啊!张孟华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由得亲切地看着自己肩膀靠着的何强。又看了看天真的小牛,便笑着朝小牛说:“你知道还有这么个故事吗?”张孟华朝何强笑了笑。

“什么故事?”小牛兴趣来了,他好像忘掉了疲劳困倦,笑着说:“指导员,你讲讲看。”

“指导员讲故事可是拿手哇!”王大田也应声说着。

“我爷爷也会讲,熊猫子吃老虎……棒棒蛇打姑娘……”小牛提到了讲故事,再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了。

“好,讲讲看吧!”张孟华强笑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大土豪,他看见他的佃户干活不少吃饭也不少,觉着不上算,就把所有的佃户找了来,土豪说:‘你们这些臭泥腿,吃光了我的粮食,磨烂了我的竹床,都给我滚开,没有你们,我也行。’佃户们说:‘我们从来也没白吃你的饭,好,从今后再也不受你的气了。’土豪说:‘好吧,有几条规矩,你们听清楚:金银财宝是我的,房屋家具是我的,骡马牛羊也是我的,大米杂粮还是我的,绫罗绸缎全是我的。你们呢?什么都不给,镰刀锄头全扛走,那些家伙,我一点也不要。嗯?’”

“真混蛋,什么都给他?”何强火了。

小牛接过去说:“贴张没收布告,给分了它!”

“听着嘛!”孙英揪了他一把。

“可是佃户们呢?他们说‘好吧,别后悔!’佃户们扛着锄头,拿着镰刀,上山了。过了一年,农民们吃上粮食,还没换上新衣,土豪呢?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笑着说:‘穷光蛋们,看看我吧!’他还是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又过了一年,农民们有了余粮,穿上新衣,土豪却走过来说:‘我看,咱们还是合起来干好些,不是么?’农民们没有理睬他。又过了两年,山上的荒地长满了庄稼,农民用双手盖起了房子,养了牛羊,日子过得美了。可是土豪呢?他坐吃山空,又不会干活,还不想干活,只有饿死在那个空空的却是漂亮的房子里了。”

“哈,真好!”战士们边走边听,愉快地笑起来了。

“好么?”张孟华轻轻地问了一声,又说:“我们工农红军就可以比作农民。不过,我们是革命家,比故事里的农民更有办法,我们还有武器,我们要推翻整个的土豪们,在全国建立起工人农民的苏维埃来,而不只是分家。”张孟华说到这里看了看默默沉思的何强,又说:“有人就有办法,人是最了不起的宝贝。我们每一个战士都是革命的宝贵财产。党要我们爱护、关心每一个革命同志。是吗?小何。”

何强点点头,还是沉默地走着。他心里想得更多。他佩服这个指导员。他觉得张孟华真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有这么多的办法,懂得这么多道理。而且,什么事危险,他就到什么地方去。和张孟华相处生活了这么短短的几天,在这个年轻的红军干部的心里,却滋生了新的东西。何强在学习着这些优秀的革命品质和有效的工作方法。近来张孟华对何强说的每件事,每句话,何强都咀嚼几次。这回也是一样,小鬼还是在边走边沉思着。

“何强同志,我不只是把你当成聪明的小鬼,也不是普通的青年。”张孟华温和地朝何强说:“我是把你看成一个很有前途的共产党员。对一个党员来说,你还实在年轻。得记住,我们走在哪里也不要忘记工农群众。在任何危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

何强点点头,完全是大人气、诚恳地回答着:“指导员,干革命不是容易事,是不是?我记得任政委说过一句话,他说这句话是马克思说的。大意是:只有那些在崎岖小路上不畏险阻的人,才能攀登到光辉的顶点。我懂这个意思,就是说一个共产党员要不怕一切困难。”何强回过头来看了看张孟华说:“对吗?指导员,当然,不论做什么,一定要和大家在一起,不然是什么事也行不通。”

张孟华笑了。他扶着何强,笑得那么愉快,又那么气短。

太阳早已升到树梢上了。这里天特别的蓝,简直像画家在画上涂了浓颜色一样。所有的山都显得那么奇特,那么翠绿,而山的顶端却又积着闪闪发光的白雪,仿佛是一条银带把天空和大地隔开了似的。近处是路旁森林,散播一股清清的香气。地上的野花盛开得五彩缤纷、眼花缭乱。这春末夏初的宁静山旁,一切都这么宁静,这么美妙!远远的前方,越过森林的界限,从山间悬崖看过去,半山之中有一面面的红旗在飘荡,队队细小的人影在移动。

“看见咱们队伍了!”孙英先发现了这个奇迹,大叫起来。

小牛一把抱住了路旁的大树,两条腿一蹬,刚要往上爬,他忽然看了何强一眼,又溜下来了,没敢动。

其实。何强再也顾不上小牛上不上树的事了。他兴奋地抓着树,扬头看看,喊着:“同志们,顶多再有一天半就能和大队会合了。”

人们的心情再也没有这个时候这样的高兴了。

张孟华长出了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扶着何强的手臂。他大为松心了,因为,总算是看到部队了。也就是说,看到了,就要追上了。他也兴奋地说:“好极了,同志们,快走!”

张孟华迈开了步子,加上心情的过分兴奋。就觉得头一昏,眼前的山在动,地在摇,森林里的树木在一排排地朝他压来。他一时喘不出气来,刚刚要抓何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发黑……他的手从何强的肩膀上滑下来,腿一软,昏倒在地上了。

何强急了。他急忙俯下身子,扶起了张孟华,连声地叫着:“指导员……老张……指导员……”他头上冒了汗,扶着紧闭两眼的张孟华,一面抬起头来喊着:“阮继平,快到沟里找点水来,王大田,孙英,来!我们把指导员抬到树林里边去。”

王大田立刻蹲下身来,和何强一起,扶住了张孟华的身体。

阮继平把枪交给大牯,拿着碗,顺山间深处跑去找水。

还没有将张孟华搭起来,他就在何强的怀里苏醒过来。他看了看围在他身旁的同志们那种着急、焦虑的神色,笑了笑,无力地说:“不要紧,同志们……我太兴奋了的关系……”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唿哨声。谁也知道,红军不会打这种呼哨的。紧接着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何强立刻判断出紧急的情况已经来到了,他向大家说:“快,快,搭起指导员,进林子里去。”

张孟华冷静地看了看何强,镇定地说:“你们到前边林子里去……我留下……快走!”他的声音里现出无限精力,“快,听命令!”

何强不顾张孟华的反对,一面叫小牛:“上树,看看是什么人!”一面朝王大田说:“来,抬上指导员。”

小牛在树上叫着:“是蛮子……马队,有好几十还多,朝咱们来了。”

张孟华扶着地,半坐起来,平静地说:“何强同志,整个队伍,你要负责……”他朝小牛喊着:“下来!”又朝何强说:“快走,这些同志要有损失,你得向党负责……”他喘着气说:“小鬼,和你说实话吧,我支持不了多久了。我掩护你们……”

何强和王大田仍然是把张孟华扶到路边的林子里。

何强着急地说:“我们抬着也要把你抬到队伍去!”

张孟华笑了笑,看着何强,平和地说:“这样吧,我就趴在这里,反正敌人也看不见。你们都退后一些。”

“为什么?”何强反对着。

“走!”张孟华脸色变了,严厉得近于冷酷。

何强无奈,朝所有的同志喊着:“进林子,趴下。没有命令不许开枪。”等人们都走到林子深处,他最后趴到张孟华的身旁。

张孟华深切地看了何强一眼,亲热地说:“小鬼,好同志,你参加革命比他们久得多,有战斗经验,要多关心他们。我趴在这里,等马队过去,还是一样的走么!何必为我担心?”

“指导员,我们都进林子,一块隐蔽起来。”何强固执地说。

“不行,若真的是敌人,他们会搜林子。”

“指导员,那就和他们拼么!”张孟华不理他了,无力地玩弄着盒子枪上的红穗子,平静地说。

“何干事。”

“嗯?”

“找到部队,见到贺军长、任政委、关政委……啊,还有李冬生同志……就说我还在养病……对,在养病。”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强其实是已经理解了张孟华这时的心情。

马蹄声更近了。

“到林子里去,”张孟华严厉地盯住何强:“不许离开队伍,你是党员,到我们连来帮助工作,我是支部书记,懂不懂。”

何强扶着张孟华,又往林子里拖了拖,便服从地走进林子深处。他和战士们趴在一起,盯着张孟华,盯着山间的小路上,听着急骤的马蹄声。

这一刻是多么的安静啊!

张孟华卧倒在小路旁的林子里,他没久盯着远方。他发现何强踩弯一棵小树,赶快爬过去扶正它,又趴到一边卧下来。

张孟华安静得像宁静山一样,他看着远方,他却想着许许多多奇怪的事:阳雀子在“吱呀呀”地叫着,李冬生从小茅屋里走了。大队伍就在前边,困难当然很多,但又都是什么样的困难呢?等自己稍微好了一点……不,只要找上队伍,再苦一点,也能坚持得住……人是能用意志来战胜疾病的……和任弼时同志在一块的时候,他的身体不也是很不好么?……意志……共产党员的意志……张孟华越想越乐观,他不相信自己会被伤痛和疾病折磨倒。他否定了刚才那种可能死的想法。为什么要死呢?要活下去……他又一次抑制住了难忍咳嗽,伸出一只无力的手,拔起一根带着金黄色花朵的草来,塞到嘴里,咬住它,堵住咳嗽。乍一看,他嚼着花朵,倒好像是挺消闲的,可是,他另外的一只手,却紧紧握住那支二十响的盒子枪,枪口穿过一束野花乱草,他的两眼顺着枪背看出去。

马队拐过山弯,跨过小坡,奔驰过来了。

马队前边为首的人是魏七和藏人千总哲仁嘉错。

他们跑近了张孟华和何强等人隐蔽地方,勒住了马,停下来。

魏七奇怪地朝哲仁嘉错千总说:“怎么回事?刚才还看见那些家伙在路上走,怎么迫近了倒看不见了?”

“早上走过了我的寨子,这时候,走不了更远。”哲仁嘉错千总十分肯定地说。

魏七登时拔出盒子枪,抓紧了马缰绳,警惕地巡视了一下四周环境,朝着他的卫队们说:“搜搜林子!”

十几个民团兵催马就往何强他们藏的林子奔去。

张孟华一直盯着这些人的举动,看见一些马队朝何强他们的方向奔去,他连忙用尽力量往前爬了几步,靠在林子边上盯着跑近了的假藏民——民团兵。这时,他没有伤痛,没有疾病,没有疲劳,有的只是充沛的战斗意志和旺盛的精力。他决心把敌人引到他的身边来。

张孟华用胳膊支起了身子,他开枪了。

一连串的子弹出了枪膛,民团兵一个又一个,都从马上摔下来。

马队没有想到,就在如此近的地方会埋伏着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把敌人搞蒙了。过了好一会,敌人才镇静下来。敌人立即散开,朝张孟华射击起来了。

魏七闪在藏人们的背后,瞪着狼似的眼睛,看着张孟华和张孟华卧倒的地方的前前后后。

张孟华的肩上、臂上、胸上、头上都中了敌人的子弹。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朝眼前的人影子打了一连串的子弹。他没有看到究竟有多少敌人被打中。枪,从他的手中滑落到草里,那带着深红色斑点的金黄小花朵从他的嘴里掉落到草地上。

张孟华的手好像是在轻轻地抚摸着柔嫩的小草,而且,脸也紧紧地靠着那长满了花朵的草丛里。

他牺牲了!

魏七在张孟华的尸体面前跃下马来,用刀拨了拨张孟华的遗体,凶狠地瞪起眼睛。他不相信只有一个人,他更气忿的是,只这一个人,就打死了他七八个人。他挥起手来,朝哲仁嘉错叫着:“搜索这些林子!”

骑手们刚刚要催马上前……

“站住!”一声霹雳似的吼叫。

魏七突然听到身背后的这一声大喝,吓得他浑身一震,连忙回头来看去……

不是别人,是阮继平。他打了水回来,听见了一阵猛烈的枪声,刚急急赶到,就看见张孟华已经牺牲。他身上不由紧张了一阵,又看见敌人要包围林子,连忙大喊了一声。

魏七看到是熟人,自己的民团兵阮继平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地下是一个水碗和洒了的水,他朝千总叫着:“给我捉活的!”阮继平没有反抗,他被藏人抓住了胳膊。魏七恢复了原先的镇静,他乜斜着眼,来到阮继平身前,恶狠狠地说:“阮继平,你干的好事。”阮继平的眼里是冷淡的神色。他打量着这个穿着一身藏人衣服的民团司令。他盯住魏七脸上那一块深深的条形伤疤,冷笑着说:“魏七,就算你捉住我了,你要怎么样?”

在这里捉住了自己的民团逃兵就是一个没想到的事,这个逃兵又居然说出自己从来都没听到过的硬口气,更使魏七发火。他拔出了枪,顶住阮继平的胸膛,狞笑着:“我要你的狗命!”

“命在你狗杂种手里,开枪吧,开枪吧!”阮继平盯住魏七。

魏七咬住牙,气得脸上的伤疤发紫。他却忽然收了枪,插在腰里,拍了拍阮继平的肩膀,和气地说:“阮继平,咱们是同乡,你跟我当长工,我没亏待了你。你跟我当兵,我正要提拔你,你反倒吃里爬外,放了我的俘虏不算,还跟上他们逃跑。你说你有良心没有?”

阮继平被藏人抓得紧紧的,他只是盯住魏七,闭住嘴,一句话不说。

“好,这样吧,”魏七点点头说:“我是你的司令,你是我的亲信,我免了你的罪,还像以前那样待你,这么办,你带上我们,去抓那些红军去,啊?”

阮继平盯着魏七,又偷眼看了看前边的森林,沉默着。短短的红军生活已经唤起了他全部的阶级觉悟。他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好,跟我走!”

“嗯,不愧是我的兵。”魏七得意地说着,又叫藏人们:“放开手,不用揪住他。”说着,他和阮继平走了个并肩,而他的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六轮手枪。

马队跟上阮继平,朝何强他们隐蔽的森林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阮继平想着这几天宝贵的红军生活,不论哪个同志,都是那么真诚、亲切、热情。何强聪明,有办法,更重要的是何强也是个普通穷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小七八岁,却那么懂事,那么能干。谁教会的?是红军!还有老王,四十多岁了,那么愉快、乐观,又那么尽责,谁教会的?是红军!孙英,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那么细致、严厉……连小牛小娃娃当了红军都那么快活……打土豪、扩大红军……阮继平心里翻腾着这几天的生活。这几天,比他一辈子都重要。他受过土豪的欺压,受过白军民团的污辱,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压迫人的和被人压迫的事,而这短短的时间使他懂得了多少事情,使他明白了他若不参加红军毕生也不会明白的事情,使他知道了什么是人生的幸福,受苦人的幸福,明白了靠着自己来斗争,靠了共产党,靠着红军……他明白了,他自己——一个穷小子活在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作用。他每走一步路都想着这些,生怕有一点点遗忘。还有,最感人的是指导员张孟华,一个快死的人了,不养伤,不养病,要爬山越岭,要找苦吃,要为别人生活,又是那么情愿的快乐……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是普通的人想得出来,做得出来的么?

他想着走着,远远地离开了森林,走到一个山头上。

“在哪里?”魏七盯着默默地尽管往前走的阮继平,又注意到前边就是绝路一条——万丈悬崖峭壁。

阮继平平静地看了看魏七,往前扬了扬下巴,冷淡地说:“啰,前边!”他抡圆了胳膊,照准了魏七的脸上就是一拳。很可惜,他只将魏七打倒在崖边。

阮继平没有犹豫,急急一跃,跳下了万丈深崖。

哲仁嘉错扶起了魏七,看着崖下,赞叹地说:“啊!英雄!”

“呸,省一颗子弹。”魏七捂住了下巴。

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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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森林,却有着像森林一样的山。道路蜿蜒在半山腰上,像藤子盘在树上,穿过来,再穿过去。

从山间的盘肠小道上看下去,左下方,那汹涌澎湃的金沙江只是一条细细的玉带。再从小路上抬起头来向更高的地方看去,在山腰间稍为平坦的地方、弯弯曲曲的地方……都排列着许多节木筒子,很像一条条被切断了无数节的巨蟒。那是当地藏民们为了能够喝到难得的泉水而专门设置的“涧槽”。这种涧槽是很奇特的。因为这一带地区特别缺少水源,居住在山峦中的藏人便设置了一种东西,那是用粗大的树干挖空了中心,使它成为一根管子似的东西。在山凸凹的地方接上这些筒子,使水顺着筒子里流出来,而不令其任意流到人们所取不到的地方。凡是顺水流下的转弯处或是遇到了短短的断层崖,便摆上更多的筒子来引水。泉水长年地流着,倘若因为自然条件的改变而改变了流水的方向,藏民们就将筒子也一起移动。这样,山下的泉水有时在山石上流着,有时又必须顺着筒子流,一直可以流到藏民居住的寨子里去。倘若有人抽掉其中任何一段筒子,泉水就会从崖上飞散,而不能被人们所用。这种木筒子做成的涧槽又分成好几个支流,也就是说有好几个可以打到水的水口,供当地藏民自由地用水。在不生长森林、只露出青灰色和深褐色的山石上,排放着一排排的“涧槽”,使人们看起来,真是别有一股风味。

早晨,太阳虽然被山崖遮住,然而天是亮了。起床号响起来,各个红军连队的起床号在各个半山腰间嘹亮地响着,这一片交响乐似的声音震动了甜睡的山谷,唤出了娇羞的太阳,催起了满山的走得疲倦了、沉睡不醒的红军战士们。紧接着人喊马嘶,歌声笑声,炊事员的切菜声,铁铲碰铁锅的叮当声,小娃娃的哭声,母亲的低低的催眠曲声……混成了一片。山谷中立时又是一番景象。添了这些人,给深山僻谷长年幽静带来了气象一新的活力。

王二田从一个岩洞里钻出来,伸着懒腰,揉着眼睛。当他睁眼一看这巍峨的群山,不由吸了一口凉气。他回过头来,看见连长李冬生正在他身后站着,也是带着惊诧的眼光望着这莽苍的群山。

原来,他们站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一眼就可以看见对面三五里远的山崖。在两山之间,隔了一条深深的断层沟。从沟南到沟北,两山相隔的路程直径只需半小时的工夫,但是除了飞鸟而外,人是腾跃不过去的。真正走起来,得翻下山沟再爬上山梁,走到对面的山上去。这翻上翻下的路还是棋盘似的看不清楚的崎岖小路。

王二田吃惊地看着这种山路,伸了伸舌头,朝李冬生说:“连长,咱们多亏是走在前边,你看这山,爬了一天,才走这么近,够多急人。”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要都碰上这样的鬼山啊,走上十年,我看,也走不出一百里地去。真糟心!”

李冬生看着对面山上的红军战士也都从山石缝里、岸石洞中、石头上爬起来,他很有兴致,便朝王二田笑着说:“昨天你不是说,找中央红军去,北上抗日去,多远也能走么?这个山,就能走上十年?”

“嘿,连长,你可真是的,找中央红军,路上要全都是这种山,我就爬它一辈子。”王二田笑着说。

“光爬山爬一辈子?”李冬生摇摇头说:“革命大事呢?咱们留给谁?”

王二田笑了。他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看着对面山上的战士们,一会儿,他又偷偷看看李冬生。连长已经显然瘦弱很多了。左臂上的伤口已经合上了,但看起来,左胳膊比右胳膊细了一个圈。而且,过江以来,连长更不怎么好说话了,总是一声不吭地走在连队前边,总是扛机枪,为战士背步枪。若有个别的战士在漫长的道路上走得心烦意懒,说几句怪话,发个脾气,李冬生只是默默地为这个战士背上枪,严肃地盯他一眼。那个战士就老实了,再抢过连长为他背的武器,大步地走起来。尽管这样,连长依然常常发怔,特别是一个人坐下来休息或是晚上宿营的时候。王二田猜得出连长在想着什么,想着谁,这次,他又看见连长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山峰。王二田实在忍不住了,说:“连长,你得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啊!”

李冬生没有表情地看了看王二田,说:“我哪里不爱护自己呢?将来,我还得给蒋介石找点麻烦哩!”

“连长,”王二田低声地说:“我知道,你想指导员。”

李冬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指导员养好了伤和病,他也许比我们先会合中央红军!”王二田满怀希望地说着。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想张孟华呢?还有,他的哥哥是死是活呢?他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却盯着岩石。

“连长,我总有个想法,就是何干事和我哥哥他们一定不会牺牲的,他们还正在追咱们哩!”王二田这种感觉是李冬生也有的,也特别希望的。

“嗯!”李冬生没有表示态度。

“连长,你说他们能找上咱们么?”

“啊!”李冬生的脸色很难看。

“连长,你说王大田能碰上指导员不?”

“嗯!”

王二田看了看连长,充满信心地说:“连长,依我看,他们是找咱们来了。我做过梦,梦当然不能算数,可我心里也老有这么个感觉。你看,”他说着从腰间拔出一个连鞘的子母匕首来。

李冬生默默地看着王二田手中的短匕首和那个挺漂亮的鲨鱼皮刀鞘。

“我和我哥哥,一人有一对这样的刀,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我们祖传的呢!昨天,快进山沟的时候,我在三岔路口用了一把,只一甩,就钉在顶显眼的大树上,这是告诉他要往这条路走。”王二田充满希望地、天真地看着李冬生,说:“王大田准能看得见,只要他能看见,就准顺着路找咱们来了。你说呢?连长。”

李冬生笑了,他喜爱战士们怀念同志的心情,喜爱这种诚挚的怀念,他自己也同样有着这种心情,只是控制得更严,压抑得更深,使自己默默地咀嚼着这种痛苦的怀念,而不愿意使战士们看出而已。事实上,他并没有掩饰住这种不可能隐藏的心情。战士们也都看出来了。他们了解连长的脾气、思想和性格,正如李冬生了解自己连队的每一个来历不同,受旧社会压迫相同的战士一样。

“连长,你说呢?”王二田闪着眼睛,看着连长,等待着连长的回答。

李冬生看着王二田天真的脸色,便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说:“我相信!”

王二田的希望和幻想得到了共鸣,他就好像感觉到王大田已经看见钉在树上指路的尖刀,顺着山间的小路走过来了。而且,王大田是满面红光的,有说有笑的,还有指导员、青年干事、宣传员……都是在一起……他是如何地希望这种想法能成为事实呵!因为他的希望也是连长的希望,更是全连同志们的希望呵!他陷在美好的沉思里了。

李冬生看了看王二田,便朝战士们走去。他要检查连队的行军准备工作了。

卫生员蔡家瑁走过来了,愁眉苦脸地朝李冬生低声说:“连长,全连从昨天到今天,连一滴水也没喝上。我的八卦丹还是在云南搞的,昨天就分光了。战士们可是渴坏了。再走,人的体力可就支持不住了。”

李冬生皱着眉头,拍了拍蔡家瑁说:“小鬼,你别耍花招,给我留了几片八卦丹?”

蔡家瑁无可奈何地说:“六片。”

“不少,”李冬生点点头,“不走不行,谁渴得受不住,就把八卦丹给谁,我一片也不要!”说着,他迈开了大步走了,走着还说:“困难啊,小鬼,都忍住点吧!前边有涧槽,还搞得到水。”

王二田舐了舐干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李冬生苍白的脸和那干裂得像鱼鳞似的嘴,他抬起头看了看山上的涧槽,说:“同志们,别着急。”就走到李冬生跟前说:“连长,我去打一桶水来!”

李冬生想了想,明明是昨天半夜里炊事员没有打着水,但是他还同意地点了点头。

“等着吧,老王给你们打水去啦!”王二田喊着,背上枪,提上水桶,向山上爬去。他不断地停下来,喘着气,擦着汗。

这时,有一个藏人在远远的山石背后埋伏着。他疑惑地看着这伙队伍,睁着大大的眼睛,闪着仇恨的眼光。他看到几个红军从各个山崖山石上向他所守护的涧槽爬来了,他连忙将长柄砍刀斜插在背后,伏下身来,连蹿带爬向涧槽筒奔去。然后,他伸出双手抱住了一节粗粗的木筒子,用力一挪,泉水从他的双手上流过去。于是,水再也不从涧槽里流过去,而是向着高崖飞散了。

水,漫流在山崖上,山坡上,飞溅着星星般的水花。

王二田几次伏在山上,他头昏、口燥,力气直感不足,最后,好不容易地爬到涧槽底下的水口,可是,最后的水刚刚流过去。他使劲用手捧着槽底,却是连泥浆也没有。他想舐舐湿润的槽底,刚刚把头俯下来,闻着了一股清澈心肺的凉气,又猛然抬起头来,咬紧了嘴唇,站起身来,提起水桶,自言自语地:“不行,想干什么?所有的同志都渴着,我舐槽底么?”刚才这个俯下头来的举动,更引起了他的烦躁。

王二田提起空桶,又顺着流水的方向爬去。

前边,也有个同志在山崖上爬行着,水却刚刚流过去了。

再前边,还有一个同志提着水桶,扶着山石,满头大汗地朝涧槽走着,然而,水也是刚刚流过去。

这一边,在山崖的后面,水流被阻断了原来的方向,漫山遍野的流着。水渗入了山石缝中,冒着白色的泡沫,流过岩石,涌起白色的水花,往断崖口流下去,闪着浅蓝色的光,发出潺潺的响声。

王二田颠颠簸簸地下来了。他提着那没水的桶,起先,大家都欢喜地向他奔去,等他走到跟前,都站住了,沉默了。

只有蔡家瑁,看见王二田扒开衣服,瞪着眼,满头汗珠,朝人们发怔的神色,急忙走过去,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小盒里又有一个纸包,露出六片棋子大的深褐色的八封丹。他小心地从一片上掰下一半来,递给王二田,关心地说:“含在嘴里,和喝水一样。”

王二田粗暴地推开蔡家瑁伸过来的手,握住了脸,一闪身跑开几步,蹲下了。

“吃了吧,”李冬生站在一旁,一直是看着水桶发怔,这时,他扶起王二田。

“连长,我心里难受。那个药,留给别人吃吧!”

李冬生没有再劝解,他正了正军帽,扛起机枪,朝着连队嘶哑“忍耐点,同志们,怕不怕困难,就在这时候看!”他抢过王二田身上的步枪,背上,大步走在前边,朝队伍把手一扬:“同志们,跟我来!”

王二田从地上蹦起来,几步赶上李冬生,抢过自己步枪,又抢机枪,说:“连长,给我!”

王二田抢过机枪来,挺起胸膛,闪着燥得发火的眼睛,紧紧跟在李冬生的身后边,迈开了连队前进了大步。

战士们嘴干唇裂,身上和火烧一样的难挨。有的人紧紧抓住了前襟,有的人咬住了干干的毛巾,有的人脱了上身军衣,光着身子背上背包、粮食、枪支和空空的水壶,向前迈着困难的步子。

蔡家瑁冒着汗,跑前跑后,供应着那六块八卦丹,却好像是一个不合人意的供应人员,任凭他把半块八卦丹递给谁,那个人必然是先瞪他一眼,然后再笑笑,推开他的手,谢绝了他的好意。或者是说:“给别人,别人比我还渴!”而别人呢,也是这么一句话。

疲乏的队伍,但又是坚定的队伍,排成一字长线,依然是按照行军应有的速度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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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在半山腰间的盘肠小道上豪迈地前进着。

红旗在半山腰间的盘肠小道上迎着风飘扬着。

他们从晨光熹微的清晨,干渴地走到暴热的太阳正照在头顶上的中午。人们的身上都晒出了汗,却换不到一滴清凉的水。

团政委陈星兆站在山间的小路上。他的右手吊着纱布,纱布上还渗出了干了的血渍。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发了白的军帽。在他那极瘦的脸上闪着一对发光的眼睛。他站在那里,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凝视着前方的、迈着艰难步伐的部队。

担架队疲乏地、缓慢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看着伤病员,说着:“先到前边休息一下,就会有水了。同志们。”

李冬生带着连队走过来了。

陈星兆喊住了李冬生。

“通知担架队原地休息,你们连负责掩护。”

李冬生立正称是,同时,看了看政委焦黄的脸,吊了绷带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陈星兆握住李冬生的手,又轻轻摸了摸李冬生的左臂,关心地问:“李冬生,伤口没犯?”

“没有!”李冬生盯着政委的受了伤的胳膊。

陈星兆知道李冬生想说什么了,便扬了扬自己的受伤的膀子,笑着说:“我可又犯了!真是开我的玩笑。”

“政委,我们连还有八封丹,吃了能解渴的。”李冬生看看政委的嘴唇又白又干,急忙喊着蔡家瑁。

“慢一点,你们有多少?”

“六块!”李冬生连忙又说:“我们并不最渴啊!”

“好吧,这样处理,”陈星兆想了想说:“四块拿给担架队,分给伤病员们吃,两块留给你们连。其中,你一个人要吃一块的四分之一。”

“政委你呢?”

“我么?”陈星兆笑了,“八封丹吃多了是不合适于我这个人的。刚才,我好像是吃了一整块。味道很苦。”

“政委,我也是今天才吃了一整块的,”李冬生解释着:“真是苦。”

“尝尝吧,政委,连长,”蔡家瑁早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撒谎的人,他将一块八卦丹掰成两半,说:“这种药是清凉剂,去暑退热,能顶一碗水。政委,连长,它是甜的,一点也不苦!”

陈星兆看着李冬生,李冬生看着团政委。两个人都笑了。陈星兆笑着拍了拍蔡家瑁的肩膀说:“好了,小卫生员,都拿去吧,都给伤病员们拿去吧。我们两个既然是都说吃过了苦味的,想必是八封丹有两种,一种苦,一种甜,偏偏你不知道有苦味的。”

“八封丹就没有苦味的。”蔡家瑁不服气地说:“还有,我们连长从来连看都不看,还说吃了一整片呢!”

“小鬼,快!送给伤病员去!”李冬生绷着脸命令的说。

蔡家瑁撅着嘴,朝担架队跑去了。

陈星兆看蔡家瑁跑开了,便朝李冬生说:“老李,注意些身体哟!同志。目前是很困难的,可是今后,还会有更大的困难啊!”

只有在上级面前,李冬生不必隐藏自己的痛苦。他沉着脸说:“困难当然是困难。战士们都渴坏了,硬是找不到水……我又想不出办法。”他难过地说:“要是张孟华同志也在,有了他,他会比我有办法。指导员偏偏留下了。”

“是啊,都一样。”政委点点头说:“你看,我也想不出顶好的办法,还挤走了你们连最后的八卦丹呢!团长牺牲了,还不是我一个人当家么?”

李冬生不语地站在那里。

“要活泼些子吗,”陈星兆愉快地说:“和张孟华同志学习学习,他可是一个刀放在脖子上还能开玩笑的人啊!”

李冬生沉默地听着,像一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他不仅听懂政委的话,而且能理解政委的话里那种深深含意。他知道,在最困难的时候,每一个领导干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思想反映,都会给战士们带来极大的影响。在这种时候,领导干部,共产党员的作风、谈笑、毅力和精神会直接鼓舞着战士。他本来是个粗声大气的直爽人,当困难的斗争来到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比平日更沉默、更严肃。李冬生想到这里,那个瘦瘦的、闪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的张孟华就映现在他眼前。他想着当战士们和这个瘦瘦的指导员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爽朗的笑声和歌唱声。

“好,李冬生,我想,再过一个时期,连张孟华带你的长处都会集中到你一个身上来的。”陈星兆笑着说:“去吧,到前边看看担架队去!”

李冬生朝着政委敬了个礼,迈开大步,朝担架队休息的方向走去。

担架队已经停下来了。伤病员们躺在担架上,有的咬住被角,尽量使自己不哼出声来;有的轻声呻吟着,有的干涩地、嘶哑地呼喊着:“水!水……嗓子里……要冒……火了!”

李冬生的连队已经来到了担架队旁。

李冬生、王二田都围上了担架。

王二田看到伤病员干渴的样子,比自己挨刀扎还难受。他仰起头,看着山上的又一个涧槽水口,它在不远的半山上边。他看见一个红军战士向第二个水口爬去。

一声枪响,撕裂了干燥的天空,那个正在向上爬行的同志全身猛地往起一立,又倒下去,顺着山石滑下来。

山腰上,不断地响着稀落的枪声。

李冬生猛然抬起头,看见那个别的连队的战士牺牲了,尸体在滚着。又听见伤病员呼水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再看看王二田那种满脸仇恨盯住山上水口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他难过地、带着歉意地俯下身来,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着担架上的伤病员们:“同志们,再忍耐一会,我会想办法的。”

何珠抱孩子走来了。孩子显然已经长大了许多。何珠在担架前边来回地看护着。不时俯下身去安慰着。她把蔡家瑁送来的六片八卦丹和自己保存的几片磨成了粉,用一张纸盛着,托在手里,在每一个伤病员的口里送上一小撮。她自己却不断地朝伤病员们说:“吃一点吧,我早吃了一撮了。”她看着伤病员们的眼睛瞪着,嘴唇闭着,咬住被角,忍着渴,忍着这难熬的渴……她想,如果可能的话,她决不会有一点点犹豫地牺牲生命,来为这些同志换取到哪怕是一桶清水。

何珠的身体虚弱了。生下孩子不久,在抢渡金沙江的时候就遭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困难,紧接着又顺着江,爬了这么些天的山,由云南走到西康,由春天走到夏天。她只是在走啊,走啊……。她没有什么可以谈得上营养的食物。有时,连一块仅有的糌粑也尽先给了伤病员。她是医生,掌管药品的,她却将药全部用在伤病员身上,她连一小片为孩子增强骨骼的钙片都不肯吃。她的娃娃虽然也依照自然的规律长大了许多,可是却那么惊人的苍白、瘦弱。小孩子吸吮不到母亲的充分的乳汁,常常是贪婪地吞咽着青稞麦子熬成的忽稀得像水、忽稠得像饭的粥。

这困难的1936年啊!敌人给革命,给红军,带来了无比的困难。连幼小的娃娃也毫不例外的忍受着这些史无前例的困难。但是,在工农红军中,每一个红色战士都清清楚楚地了解到:用血汗来克服困难,用战斗来回答战斗,用意志和革命信念来组成的钢铁般的整体。这样,得到的将是胜利,将是人民子孙万代的幸福。

何珠抱着孩子,从伤病员的担架旁站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李冬生。他正默默地站在担架前面。何珠便走过去,担心地看了看连长那副瘦下来的身体说:“李连长,伤口好了吗?”

李冬生随便地笑了笑说:“早好了!子弹打过去,不过是凉快凉快么!”

何珠看着李冬生,便想起了弟弟何强,便问:“我弟弟在你们连里帮助工作吧?他怎么样?我怎么没看见过他?”

李冬生怔怔地看着何珠,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了?”何珠变了颜色,急急地问:“何强牺牲了?在哪里牺牲的?是过江的时候么?”她的眼眶登时红了。噙着两包眼泪,盯住了李冬生,好像希望从李冬生那里得到更好些的消息。

李冬生摇了摇头说:“没有牺牲!”

“哦?那他……哪里去了?”

“在江南岸就掉了队。”李冬生难过地说:“没有他的支援,我们刚攻下的山头就叫白军偷袭了。结果,何强、王大田、孙英……被白军包围了……”

“什么?那还不是牺牲了?”何珠脸上发白,紧攒着手,娃娃在她手里,憋得哭起来。

“我带着人找遍了山南山北,可是都没有他们的尸首,他们三个人一个也没有。我想……”李冬生盯着何珠,到底说了出来:“我想,不是被敌人俘虏,就是还活着。”

何珠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李冬生,不说也不动,停了半晌。

“何医生,你怎么了?”李冬生紧张起来,连忙问着:“不要太难过了啊!”

何珠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便又严肃地问着李冬生:“李连长,我们用什么办法能搞到水?嗯?我们都要对活着的同志负责啊!”

李冬生看着何珠,暴躁地说:“我去请求政委,攻下山头来,这些藏人也欺人太甚了。”

“我和你一起去请求。”何珠说:“不过,陈星兆啊,他有他的主见。”

“你当然比我知道他,”李冬生看着何珠:“你得帮助我要下这个任务来!”

这时,有一个骑兵,莽撞地从担架队旁奔驰过去,马蹄荡起了干燥的尘土。骑兵看见了李冬生,又突然勒住马,在马上晃荡了一下身子,喘吁吁地问:“李连长,没看见政委么?”

“前边!”李冬生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出!”骑兵催马奔到政委陈星兆面前,翻身下马,向政委敬了个礼。紧接着从肩头上非常慎重地取下了一个行军水壶,双手捧到政委面前,说:“政委,这是我们全连的心意!”

陈星兆看了看水壶,问着:“部队呢?”

“在前边。”

“找到水了?”

骑兵摇摇头说:“没有,暂时还没有。藏人卡住了水口,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陈星兆点点头,接过水壶来,摇了摇。听得出来,壶里只有半壶水,要是自己一个人喝么,到满够解渴的了。政委珍贵地拿着水壶,拍了拍骑兵的肩膀,又将水壶往骑兵手上塞去,摇着头说:“拿回去,给连里同志们喝!”

骑兵连忙退后几步,抿着干涩的嘴唇,翻身上马。他骑在马上,抓住了缰绳,看着政委,激动地说:“政委,全连的意见,首长身体更重要。”骑兵催开马,叉勒住了缰绳,转回头去,亲切地说:“政委,你不比别人,血都快流于了。看你瘦得不成样子了。”

骑兵立在马上,扬起手,挺着胸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拨回马头,背向着政委,俯下身来催开马。这时,在骑兵的脸上那种无所谓的、表示不渴的英雄气概的神色一刹那变成了毫无掩饰的焦躁、痛苦和疲乏。他猛夹着马肚子,马喘着气,小跑了几步,又搭拉着慢步子走去。

政委拿着水壶,正在沉思。他的嗓子好像在冒烟。他不渴么?渴啊!他却不想——不,不会去喝这点水,他看着水壶,物色分水喝的对象。

何珠抱着孩子恰好走过来,她看见瘦瘦的陈星兆,眼里闪出了又喜又忧的光。喜的是,她看见了她所想念的爱人;忧的是,陈星兆又瘦下去一个圈圈,站在那里,很像一副骨头架子。除了他是自己的爱人之外,他身上所负担的责任更大啊!人民更需要他啊!而她又怎么能失去他呢?作为职业医生,她不能不对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爱人担心。何珠在迷惘地想着,走近了陈星兆的身旁,说:“你也在这里?”陈星兆突然看见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妻子,消瘦、苍白,一条皮带扎得腰杆成了青竹竿那么细。怀里抱着一个以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的又瘦又黑的小孩子。他看着看着,渐渐恢复了正常。便走近了一步,扶着何珠的肩膀,打量着她说:“你又瘦了。”

“你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子了?”何珠闪着责备的眼光。

陈星兆笑了。他抬起头来,看见李冬生、王二田也站在一边,更爽朗地笑着说:“是瘦了,一瘦,就更精悍了。爬山么,更合适些。”

陈星兆的话并没有引起别人的笑来,他便将胳膊上的绷带往上一提,笑着说:“哕,这家伙是突围时生的么?”

何珠捧着娃娃,递到陈星兆面前,带着母亲所特有的骄傲,笑着说:“你看,咱们的孩子那对眼睛,真像你啊。”

陈星兆亲吻着那瘦小的娃娃,笑着说:“嗬,我的儿子……”

“是闺女。”何珠更正了一句。

“一回事。”陈星兆一只胳膊抱过娃娃来,笑着说:“小家伙,看看这些红军叔叔,都是些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啊!你看看大山、金沙江,都让咱们踩在脚底下呼……小家伙,你懂的事可不算少了,谁家的娃娃有你这么大的旅行瘾哟。”他舒展了眉眼,大笑起来。他摘下肩上的水壶,递给何珠:“哕,这里有点水,你可以喝两口。”

“不,我不喝。”

“不渴么?”

“渴!”

“那为什么不喝?”陈星兆将水壶硬递过去。

何珠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亲切地说:“这水,该你喝。”

陈星兆摇摇头,把壶盖拧开,说:“你不喝,给孩子喝!”

何珠抱过孩子来,躲过去,孩子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不,不给她,我有奶。”何珠转过身去,回过头来对陈星兆深情地说:“我得走了。多关心自己的身体,就像你关心同志们那样。”说着,她抱了孩子,朝担架队走去。

陈星兆拿着水壶,看看何珠瘦弱的背影,呆了一刹,就朝王二田说:“来,你喝两口,然后,交给何医生,叫她喂伤员。”

“政委,我可不喝!”王二田急忙分辩着,而且表示出自己本来就不是渴得要命。

“喝一口!”陈星兆说完这句,就走开了。

王二田双手捧着水壶,怔怔地:“政委,你……一口也不喝……”

政委头也不回,朝小路上走了。

王二田晃了晃手中的水壶,看看前边的担架队,撒腿就跑。

在担架旁边,何珠正抱着孩子发怔。孩子在她怀里微弱地哭着,而且声音颤抖、细弱。何珠惊慌起来,双手捧起娃娃,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张开小嘴而又哭不出大声的孩子。她痛苦、失措地呻吟着:“小家伙……你怎么了?……乖乖……”她急得不知所措。忙将娃娃的嘴塞到根本缺少乳汁的乳头上。

王二田捧着水壶跑到了。他跑到何珠身旁,说:“把孩子给我。”

“怎么?”何珠递过孩子,奇怪地看着王二田。

“喝两口,这是政委的命令。”王二田递过水壶,说着。

何珠木然地接过水壶来,自言自语地:“命令?”她拿了水壶,就朝伤病员们走去。

王二田抢上前一步,说:“何医生,先给我喝一口吧。我受不了啦。”他抱着孩子,低着头。

何珠停下来,默默地将水壶递给他。王二田喝了一口,看着何珠,点了点头。何珠拿过水壶来,摇了摇,一句话没说,朝伤病员们走去了。

王二田紧闭着嘴,看着何珠转过身去,等她刚刚走开,就连忙捧起娃娃,自己低下头,偎到娃娃的脸上,轻轻地把嘴凑到孩子的那干干的嘴上。水,一滴滴流入了孩子的嘴里。孩子张开小口,贪馋地、巴搭巴搭地大声吸吮着。

孩子在王二田的怀里闪着小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红军叔叔,发出了清朗的笑声。

王二田抿着嘴唇,他那紧张、痛苦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下。他也天真地笑了。

战士们好像已经忘了难忍的渴,都围上了王二田。从他手里接过娃娃来。在这些战士们的脸上,都有着娃娃般的纯真的笑容。

红军的幼芽——小娃娃,在战士们的手中小心地传递着。

何珠捧着水壶,含着眼泪,用颤抖的手将水壶盖子拧下来,轻轻送到伤病员的口里。当她听到娃娃笑声,不由惊奇地看见王二田正在低头喂她的娃娃那一刹那。在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把水壶里很少的水,分给每一个伤病员。她向每一个伤病员微笑着,安慰着:“喝一点,先喝一点,好同志。”她看见每一个伤病员的眼睛里都有一股感激的光闪向自己。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一股温暖的细流在周身跳动。她因此而感到欣慰,忘掉了苦恼。她从最后一个伤病员的担架旁边站起来,猛一抬头,一阵晕眩,她刚刚要抓住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软,栽倒在担架旁边。

王二田一下子蹿过来,一把扶起何珠,一手抱过其实已是空空的水壶。吃惊地叫着:“连长,连长。”

李冬生赶过来,蔡家瑁也急忙跑来。

“看着何医生!”李冬生朝蔡家瑁叫着。

蔡家瑁蹲下身子,听听何珠的胸口,急忙掏出挎包里的针,在何珠的胳膊上打了一支强心针。

“怎么样?”王二田还扶住何珠。抬起头来,着急地问。

“渴昏了。”蔡家瑁擦着针头,叹了口气说:“就会醒过来。”

王二田和李冬生都长出了一口气。

何珠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扶着她的王二田,含着泪,笑了笑说:“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孩子。”

王二田不听还好,听到这里,难过地回过头去,默默地看着不远的山上的水口。水是这么近,人们又这么渴,为什么不下命令攻下这个山头呢?要有命令,第一个冲上去的会是自己。就是牺牲了,也要用尸体挡住水,叫它流下涧槽,流到红军眼前。

涧槽被搬开了一节,水在山石上流着。涧槽下边,倒着几个被打倒了的红军战士。

远远的山腰间,人们攀登不过去的地方,金沙江奔腾咆哮着,这是多么引人的水啊!

这时刻,在山上的涧槽后面的岩石旁边,爬着一个拿枪的藏人。他满脸皱纹,胡子灰白,瞪着带了冷漠而仇恨神色的眼睛,盯着这山间的一批批、一队队的红军的行动。他讨厌一切汉人走过他们的家乡。他认为,不管什么汉人,只要来到藏族地区,不是抢劫,就是杀戮。对付汉人,只有用子弹、马刀。多少年来的流血教训,使藏人学会了和仟何敌人斗争。因此,不管你是红军还是什么军,只要是汉人,就要遭受到藏人奋不顾身的反抗。而那时的藏人又怎么能够了解到红军是什么样子的汉人呢?

几个红军已经倒在这个老藏人的眼前,但是,他还是隐藏在岩石后边,静静地监视着红军的行动。

李冬生尽力盯着山上的举动。他也看见几个其他单位的战士怎样爬上去,又怎样中了弹、倒在那里。他也看见山上飞散了的水流,急得咬牙切齿。他抓住了枪带,眼前好像闪出了张孟华。他想起了留在老百姓家里养病的指导员。若是指导员也在这儿,他会帮助自己解决这些痛苦的。但是,指导员并不在这里,而在这里的是渴得危险的伤病员,是自己的战士,是渴昏过去的何珠,是渴得厉害而又不懂事的小娃娃。而山上,倒着的是同志的尸体。水却漫山飞散了。 李冬生的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像有几十把尖刀在刺着肺腑心肝。他心烦意乱,心如刀绞,猛咕叮地从地上站起来。严厉地盯着蔡家瑁说:“看守机枪!”他抓起了盒子枪,插了插腰问的手榴弹,向山上爬去。

蔡家瑁看到这般情况,吃惊地叫着:“连长,连长,你上哪里去?”

李冬生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径直往涌向水口的山上爬去。

王二田听见了蔡家瑁的惊叫,抬起头来,立刻看见了连长的行动。他登时浑身紧张起来。他意识到连长是什么打算,是在冒着什么样的危险。做为一个战士,革命的责任心和爱护首长的心情都闪电般地涌上来。他飞快地朝山上爬去,拉住了李冬生,大声地喘着气,瞪着李冬生,急促地说:“连长,怎么往那边去?陈政委叫你呢。”李冬生停了脚步,严厉地盯着王二田的眼睛。王二田的眼一眨都不眨地迎住了连长那种热辣辣的、严厉的、探询着的目光。

李冬生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紧闭着嘴,默默地走下山去。

王二田紧紧地跟在后边也走下来。

李冬生将枪插到身上,走了。他只有请示政委,而且,请求他批准自己带领连队向山上进攻。

王二田站在蔡家瑁身边,看了看连长笔直地顺小路去找政委了,便连忙蹲下身子来,悄悄地拉了拉蔡家瑁,说:“小鬼,提上水桶,到涧槽底下等水去。”

“什么,水能下来?”

“老王说水能下来,龙王爷龙王奶奶也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王二田找到水桶,塞到蔡家瑁的手里。

蔡家瑁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接过了水桶。

王二田从身上摘下步枪,挂在蔡家瑁的肩上,从腰里拿出那只剩了一把带刀鞘的尖刀,把尖刀拔出来,在山石上蹭了几下,又插到身前的皮带上,朝着蔡家瑁笑着说:“我这刀是祖传的宝刀,刀鞘子你拿着。本来我有两把,上次,给我哥哥指路,我用了一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还能看得见他不。”说着,便将刀鞘交给蔡家瑁,自己却呆呆地怔了一刹。他这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没有条理的,没有头绪的。

蔡家瑁茫然接过刀鞘,一手又提着水桶,奇怪地看着王二田的神色,不由地问:“你怎么啦,老王?”

王二田抬着头,看着战士们手中传来传去的小娃娃;看着躺在担架上、发出低低喊水声音的伤病员;看着四外山路旁的红军都干渴地躺着。他好像又看见何珠怎样趴在一个伤员身上,握着手榴弹在迎击敌人;又像看见李冬生——他所敬爱的连长垂着双手,倒在机枪上,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朝敌人射击。他又像觉得王大田和他在苏区当了真正红军的第一天,搂着自己的肩膀,高兴地说:“当上红军啊,吃糠也比吃米香,死了也比给土豪当牛马甜。咱哥儿俩,永世不受狗日的土豪劣绅欺压了。”他甚至想起他和他的哥哥王大田是怎样从土豪家里的高大院墙上爬进屋去,用那一双尖尖的匕首刺透了土豪那肥得冒油的、长了一层黑毛的胸脯,又怎样点起了大火,才跳出墙外,投奔了红军。他的头脑里,在极短的一瞬间,闪耀出多少事情。他连忙镇定一下自己,极其亲切地用双手扶着蔡家瑁,将他推了一个转身,笑着说:“走吧,小鬼。等水去!”

蔡家瑁看了看王二田,只好转过身去,朝涧槽底下的流水口走去。

王二田看着蔡家瑁转过身走了,他突然握了握腰带上的尖刀,猛跑了几步,用全力在悬崖边上的小路上爬行着。

蔡家瑁站在山下涧槽水口,想着刚才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也猛然省悟过来:王二田准是冒着生命危险,背着连长上山去了。他急忙朝山上看去,正是这样,王二田在山上爬行着。蔡家瑁手里的水桶当啷一声掉在地下,他浑身紧张,大喊着:“王二田。王二田……”

王二田根本不答理蔡家瑁的呼喊,他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跳跃,忽而匍匐前进。他的头上冒出了汗,闪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油光。他已经将短刀衔在嘴里,双手扒着石头,猛向山上蹿去。

他看到了水口,水口中间的一段木筒子涧槽被搬开了。因此。水再也不能从下边的涧槽流过,而是漫崖飞散着。

王二田爬到了水口附近,就在他刚刚伸出手来,要抱起被抛开的一节涧槽木筒子,再接到水口上去的时候……

山石后边,老藏人眯起了眼,端平了枪,枪口瞄准了王二田的前胸。

王二田双手捧起了涧槽木筒,刚刚放到水口旁边,一些水冲击着涧槽,有一些水已经顺从地从那几寸空隙中流进了涧槽。王二田高兴得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就觉得这白花花的清清流水已经送到了战友们、伤员们、孩子们、首长们的口里了,甚至,他自己已经感到了凉爽。他看见一些水,通过了涧槽口,已经流到了下边。他伸手刚想将这一节涧槽木筒扶正……

老藏人开枪了。

王二田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上像塞进了一块石头,嗓子里一阵阵发燥,有些带着甜味的腥腥的东西堵住了嗓子,使他憋得出不来气。他眼前,是水还是山,都有些模糊不清。他吭哧了一声,握住胸口,从水口溜了下来,涧槽被他碰开了,水又漫流在山岸上,水冲激着王二田。

王二田又睁开了眼睛,艰难地抬起头来。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把涧槽接上去。可是,在他不远的眼前,他看见了那个阻拦他的人。那个老藏人,穿着宽大的楚巴,戴着一顶规规矩矩的呢料礼帽。裸露着右臂,肩上背着英国式的有脚架的步枪,手里抓着一把镶银的、带护手的腰刀,向王二田虎视眈眈,迈着大步,走过来了。

“完了。”王二田心想,“死也得保住水流通才行。”他摸了摸腰前,匕首不见了。他看见地下正好摆着那把刀,显然是中弹时,一张嘴,掉到他下的。他伸出手去抓过来,用力支撑着身子,晃晃荡荡地站起来。他紧握着尖刀,叉开双腿,站在水口旁边。他的胸前渗出了大量的鲜血,他却是瞪圆了眼睛,盯住那个越走越近的老藏人。

老藏人看着这个血淋淋的红军,竟而能够在中了弹之后,依然站起身来,立在水口边上,还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由一怔。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地看着王二田。对方胸口上冒血,头上冒汗,身上水淋淋,嘴唇都已经叫自己咬烂了,只是手里紧握着一把尖刀,那刀又短又小,就算它是把刀子,它还能杀人么?老藏人猛走几步,咬住牙,举起了手中的腰刀……正在这一瞬间,王二田用全力投出了手中的尖刀。

王二田刚刚把刀抛出去,就觉得地动山摇。他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扑倒在地上。他昏昏迷迷睁开眼,看了看水,水!水!水在山石上流着,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不成,这不成!”王二田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人们还没有水喝。他又一次动了动身体,双手抓住山石,山石蹭着他胸前的伤口,蹭着他那沉重的身体。他紧紧咬住嘴唇,脚直直地蹬住山石,全身向前移动了几下,扑在水口上,两只胳膊抱住了涧槽的木筒子使它靠住了水口。

他用无力的、颤抖的手,不,整个身体顶住了涧槽木筒的下部顶端。他看了看水口,满意地出了一口长气,沉重地一头栽在水里。

水,白花花的水,从王二田的手上、胳膊上、头上、脸上、胸上、整个身体上流过去了。

血渗在水里,也顺着涧槽流下来了。

水,渗着王二田的鲜血的水,不间断地流下涧槽,顺着它向下边流去。

在王二田倒下去不远的地方,老藏人的脸抖动着,浑身痉挛着。他在左肩胛骨下边,胸肌的上方之间,嵌进了那把尖刀。刀刺进去并不算深,因为那是王二田用足了受过重伤的力气投中了的。

老藏人坐在地上,枪抛到了一边。他忍住痛看着胸上这把刀,他不敢拔下来,因为他知道,拔下来就凶多吉少了。他抬起头,看见了顶在涧槽木筒子下边的那个红军,那个红军用整个身体支撑住了涧槽,使水顺从地通过涧槽又通过他的身体流下去,流到下边去接济大队汉人。老藏人不由恨从心起,他皱着眉,仇恨满面。他咬紧牙,忍住痛,拾起刚才摔倒时掉在地下的腰刀,一手扶着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朝王二田走去。他身子晃着,手里却紧攥着刀。

蔡家瑁在下边等着水。他心里焦急,不停地看着王二田的行动。忽然,水真的流过来了。他兴奋地用桶接着水。但是,他的两眼却盯住山上的行动。

突然一声枪响,蔡家瑁浑身一震。他看见王二田还在爬动,就放下心来接着水。

水流进桶里,颜色并不是清清的,而且夹杂着殷红颜色。

“血,血……”蔡家瑁丢下水桶,摘下王二田放在他肩头上的枪来,带着悲愤的心情,飞快地朝水口爬去。

水还在流着。战士们兴奋地喊着:“水来了!”

当人们涌向水口的时候,水又不流了。

这时,蔡家瑁正用最快的速度向涧槽爬去。

这时,老藏人的头上流下了汗。他困难地移动着身体。好容易走了王二田的身边,他举起了刀,恶狠狠地就要向王二田的头上砍去。而王二田已经闭着眼,木然地等待着这藏人的杀戮了。

蔡家瑁在这个危急的时分跳过来,一枪托,打掉了老藏人手中的刀,用撕裂的声音喊着:“不许动!”

老藏人一怔的工夫,蔡家瑁蹿过来,将老藏人摔倒在地下,解开老藏人的扎楚巴的宽带子,捆上了他。

蔡家瑁将涧槽放端正了。扶起王二田,听了听他胸口的跳动和鼻子的微弱呼吸……他怔了怔,背起了重伤的昏迷不醒的王二田,推了老藏人一把,恨恨地叫着:“走!”

老藏人仇恨地盯着蔡家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给我走!”蔡家瑁用力推着他。

蔡家瑁背着王二田,押着老藏人从山上走下来。

涧槽合拢了,水流下来了。

这时,战士们已经在喝着桶里的水。

李冬生刚刚从政委那里回来。他恼怒王二田竟然当面撒谎。他四下里寻找着王二田。当他走到这水口来的时候,他看见战士们围着水桶,大口地喝着清凉的水。他连忙过去,看看水桶里的水,严厉地问:“哪里来的水?”

“山上流下来的。”李冬生从战士们手中接过水壶来,灌满了好几壶,说:“给军部首长送去!”他又灌了几壶水,说:“请何医生来,再带几个人,喂伤病员!”等到他自己用碗盛了一碗水的时候,他才看见水里有一缕缕的殷红的凝结不散的血丝。他怔了。连忙抬起头来,问着:“谁上山去了?”蔡家瑁背着王二田,押着老藏人,走下山来了。

李冬生看见蔡家瑁脸上的泪痕,看见他背上背着的湿漉漉的王二田,他什么都明白了。王二田为什么要阻拦他,为什么要骗他,而他又为什么找不见王二田,又为什么水里头有血……李冬生只觉得浑身发胀,水碗从他手中掉到地下,撞到山石上,发出干裂的锵锵声音来。

王二田被放倒在担架上,何珠立即跑过来,解开他的军上衣。王二田——这个普通的工农红军战士,在这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没有觉得痛苦,只是觉得为更多的同志做了一件普通的事而喜悦。他仰面朝天,被平放在那里。他的血还没有全凝固,还在一点点地流着。

李冬生仇恨地盯着老藏人。老藏人站在那里,他痛得苍老的脸在抖动,花白的胡子在抖动。只是,他那一对仇视的、不屈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迎着李冬生的眼光。

老藏人的心里明白,他打死了不止一个汉人,而他自己又被汉人抓住了。不说别的,就是活佛来了,自己也活不了。他并不怕死,而且,他深信,不仅仅是自己不怕死,就连自己的家族、子孙也会永世和汉人为仇作对,为自己的死来报仇。不用血来还血,算不得藏族人的英雄好汉!

李冬生从老人脸上的神色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李冬生再也没有方法来控制自己的感情了。王二田骗了自己,不是别的,而是用他的性命来替自己完成任务,却被这个家伙打成那个样子。他仇恨实在难消啊!他从蔡家瑁肩头上抓过步枪来,端平了,对准了老藏人,就要打死这个杀了好几个红军同志的罪人……

“李冬生同志,你肩上的担子比我重啊……”躺在老百姓家里的,瘦瘦的指导员张孟华的话闪出来。

“……渡过金沙江之后,是兄弟民族地区,他们不了解红军的政策,他们几千年来被大汉族主义者欺压……”团政委陈星兆曾经清楚地传达过任弼时同志的报告……

这一切,使李冬生冷静下来了。他想着:“我们是付出了血的代价,可是,面前站的人却不是敌人。”他想着想着,枪从他手上垂下来,他索性将枪背到肩头上了。

“解开他!”李冬生发火地喊着。

老藏人瞪着的满含仇恨的眼睛里,闪出了新奇的东西,他不能理解那个戴红五星帽花的帽子的汉人——看样子还是个官长——为什么又背上了向自己瞄准的枪。为什么又要解开自己。

“解开他!”李冬生又朝察家瑁喊着。

“连长,他杀了王二田……他杀了咱们的同志……他……”蔡家瑁忿忿地站在那里不动。

“他不是红军的敌人。明白么?”李冬生痛苦地挤出了这句话。

“不是敌人?”蔡家瑁恨恨地瞧着老藏人。

“不是!他们受了多少年反动派和汉人官僚的气……他们不会了解红军的政策……他们,是好人。”李冬生困难地说着。他了解政策。但是,当他的战友倒在山石上,牺牲在血泊里的情况下,而他面对着的是曾经亲手杀死过不止一个红军战士的藏人面前,说出这几句话,决不是那么简单,那么轻松,那么轻而易举。他恼怒自己的修养不够,也恼怒自己不能控制感情,而且,直到这会儿,仍然是心烦气壮,他愤愤地朝蔡家瑁说:“民族政策,民族政策,你不懂?我做过传达。”蔡家瑁不言不语,低下头来。“解开,给他解开!”李冬生说着,没有等蔡家瑁行动,自己便走到老藏人身后,解开了绑着他的腰带。

老藏人站在那里,腿有点发软了,眼前有些发黑。他的英雄气概和必死决心都没有达到原来他所预料的结果,他感到一阵迷惘,不由更感到伤口疼、身子弱了。

“何医生!”李冬生喊着,“何医生!”

何珠急急地走过来了,看着李冬生,她脸上一阵阵发白。

“王二田怎么样?”李冬生瞪着眼,急迫地问。

“只有一会工夫了。”何珠低下头来,眼里的泪珠从两腮流下来。

李冬生抓紧了步枪的枪背带,弄得枪支在肩上砸来砸去,他毫无感觉。他的另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腰间皮带,连皮带和手都在发着抖。他看了看低着头的何珠,低声地说:“何医生!”

“嗯?”何珠微微抬起头来。

李冬生朝着老藏人站的地方指了指,急促地说:“给他治伤!”

“给他?”何珠指了指老藏人。

“对,给他!”李冬生急速地扭过身子,快步朝王二田躺着的担架旁边走去。又在担架旁边急速地俯下身来。

何珠忙擦干了流下来的眼泪,解开一个刚刚用过的小皮箱,推开了医疗器械,叫蔡家瑁将老藏人扶倒在担架上,她轻轻地熟练地解开了老藏人上身的楚巴,小心地拔下刀子,立即用棉花按住了伤口,一边迅速地动作,一边喊着:“镊子……酒精……棉花……”

她像对待一切自己的伤员同志一样地对待着这个负了伤的老藏人。

老藏人咬紧了牙,尽力不使自己叫喊出来。他用困惑的、顺从的眼光呆呆地看着何珠,安静地由何珠裹着伤口。

这时,前边的山上涌出了无数藏民。他们都是身背刀枪,但是,他们却都在扬着双手,高声地呼喊着。

枪声早已寂静了。代替枪声的是一种尖亮的号角声音。

数匹骏马上坐着满脸喜色的红军骑兵,他们兴奋地扬着手,朝路两旁边的红军连连地喊着:“讲和啦!贺军长、任政委和活佛在一起呢!”

山上的藏民也在欢呼着。

许许多多藏民和走在前头的红军队伍汇合了。

藏族人今天才找到了他们的真正朋友和兄弟。这些汉人不是普通的汉人,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是藏族人民最忠诚、最可靠的朋友和亲人。山上的藏民欢呼着。山中的红军队伍欢呼着。山下的金沙江奔腾咆哮着。涧槽哗哗地通畅无阻地流着水。这清凉的泉水不是普通的水,是在鲜血中沐浴过的、友谊的水啊!红军炊事员们兴奋地接着水……水,一碗一碗地从人们手里传来……伤病员喝着水……何珠喂着娃娃。娃娃在母亲怀里,安逸地、小口地喝着水……水哗哗地、愉快地流着。这不是普通的水,是渗透过红军战士身上鲜血的水,是鲜血凝成友谊的水。将来,涧槽旁边,会有为友谊的结成而牺牲的烈士纪念碑。年青一代的藏族娃娃们,会赶着牛羊,抖着鞭梢,唱着动人的、怀念着红军叔叔伯伯们的歌曲,唱着建设美丽的各族人民的祖国的动人歌曲。

李冬生怔怔地站在担架旁边,蔡家瑁满脸是泪,也站在担架旁边。

王二田的脸色和淡金色的锡箔纸一样。他的胸前还在渗着血。他的胸急速地起伏着,嗓子里冒出一种咯、咯的声音。

李冬生立即俯下身来,轻轻地呼喊:“王二田。王二田……”

王二田无力地睁开眼睛,向连长、向卫生员、向周围的战士们看了看。他真正看见了许多红军喝水。而伤病员那种干涩的、嘶哑的呻吟声和喊水声已经不在耳边回荡了。他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辉,他握住了连长伸过来的、滚热的手,他低低地,但又是充满了完成一项任务那样喜悦地说:“连长……水……”他的头仰在李冬生的怀里,闭上了眼,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猛然顶了李冬生的一下,握着连长的手松开了,头垂下来了。

王二田被安静地放在担架上。在他那苍白的脸孔上显示出来的是坦然的、欣慰的、带着笑容的神情。

王二田同志牺牲了。

天空是那么晴朗,山水是那么有节奏地、像歌声似的流着。

红军战士、共产党员王二田永远长眠在祖国的屋脊,飘着白雪又长着茂密森林的康藏高原的土地上了。

在王二田的遗体旁边,站着摘下军帽的李冬生,站着许许多多的红军战士。

突然,有一个人,猛扑到王二田的尸体上,大声地、干涩哭着,旁若无人地、万分悲痛地哭着。那是用枪打倒了王二田的那个藏族老人。

老藏人扶住了王二田的肩头,用力地摇撼着,他希望以最大的忏悔心情来使这个红军战士复活。

所有的红军,都看着这个悲痛的老人。所有的红军都从老人眼里流下的一颗颗热泪中又一次引出了自己的悲痛的热泪。

老藏人站起身来,扶正了王二田,便又在王二田的尸体旁边跪下了。他用颤抖的嘴唇亲吻着王二田的身子;他用颤抖的两手抚摸着王二田的伤口和凝固了的血渍。最后,老藏人站起来,把那把曾经打中自己的短匕首双手捧给李冬生,用纯熟的汉话,激动而悔恨地朝着李冬生说:“连长,是藏人错了,是我错了。藏人不认识红军,红军是新汉人,红军是真正的好人。”

李冬生看着满脸是泪,身子晃晃悠悠,手里捧匕首的老人,心里刷地一酸。他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为什么不能用感情代替政策;他体会到红军为什么要坚持民族政策。正像任弼时政委所说的:我们的民族政策是真诚的,以心换心地唤起兄弟民族,共同为推翻压在头上的敌人而斗争。李冬生此刻感觉到执行一件困难的任务、执行政策,在某些情况下是要经受痛苦,经受得起委屈,经受得住曲折。不然,简单起来,就只会给革命带来损失。他急忙走过去,搀扶住老藏人,接过那柄亮亮的尖刀,又送到老藏人的手里,说:“老爹,这把刀,就送给你做纪念吧。它的尖,再也不能扎自己人了。”

老藏人小心地接过刀来,用肥大的袖口仔细地擦了擦,珍惜地塞到怀里,看着李冬生,点点头,自信地说:“刀尖磨得再快些,叫它朝外,永远朝外。”

老藏人背上毛瑟枪,摸了摸刀子是不是牢牢地放在怀里,向李冬生点点头说:“连长,我的心亮了。我洛桑旺阶的心永远朝着咱们的红军,再见!”

“老爹,等一等。”李冬生回头朝蔡家瑁说,“从连里的医药里拿些有用的给他!”

蔡家瑁将棉花、纱布、药都交给李冬生,李冬生捧着这些东西,递给老藏人,说:“老爹,伤口一下子不会好,带点药去擦一擦吧!”

“好。”老洛桑旺阶干脆地接过药品纱布等物,说,“大仇不急报,大恩不急谢,我总算没白活七十多岁,叫我睁眼的时候看见了你们真汉人。”

老藏人洛桑旺阶朝李冬生扬了扬手,迈开大步,朝藏民欢呼的山坡走去。

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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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匹马上坐着藏人的骑手,马匹在山谷中的小路上飞驰着。

藏人的马队奔驰过红军曾经走过的悬崖水口。他们放慢了速度,从红军担架队曾经停留过的地方走过去。

魏七在马上斜睨了一下红军遗留的破草鞋、破衣服,用过了的破旧棉花、纱布,贮藏药水的小玻璃管子和地上残留的一些血渍。这所有一切景象,使魏七很为舒畅。他看了看哲仁嘉错,满意地笑着说:“共产党、赤佬,他们在这里吃亏不少啊。老洛桑旺阶这条狐狸真能干!姜是老的辣啊!”

哲仁嘉错狠狠踢了坐马一脚,马突然遭受了这样打击,连忙翻开蹄子猛蹿了几下子。他却坐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满脸杀气,阴沉得像满天乌云。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瞪了瞪魏七,没有说出话来。他和洛桑旺阶的仇,虽然由活佛给和解了,可是,魏七竟当着他的面夸奖起那个老家伙来,不能不使他气得发胀。

魏七也感觉到有些失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基本力量,可得罪不得。连忙说:“其实,这么险要地方,要是你哲仁嘉错来了啊!我看,一个红军也过不去。”他瞧了瞧脸色立即缓和下来的哲仁嘉错,暗自笑了笑,便拉紧缰绳,加快了速度,大声地说:“老朋友,我看,红军共产党这会儿,怕是早过了洛桑旺阶的寨子了。快走!”

骑兵队加快了速度奔驰了不大一会,又重新放慢了步子。

骑手们头发长长的,双手抱着肩膀,连缰绳也不抓,没精打采地晃荡着身体。有一个骑手哼起了他们中间流行的歌曲,于是,歌声便飞扬起来了:

我的家乡在那远方的山脚下,看见了山野的花草啊……

就想起了美丽的家。不唱歌的日子很难过哟,

唱了呢?……我的“好心”伙伴儿又不喜欢。

……”

哲仁嘉错千总正是一肚子火气未消,便勒住缰绳,立着眉毛骂着:“唱什么,你们这些狗奴才。”

“唱吧,唱吧!”魏七朝哲仁嘉错狡猾地笑了笑说:“唱歌唱起了劲,打起仗来也一样能起劲啊!”

“哼!”哲仁嘉错不说话了。

马队还是缓慢地走着。

这些马队啊,变了样子。青年骑手们的楚巴挂破了,头发散乱了,胡子长了,精神憔悴了。一两个月以来,他们绕小路、爬大岭、趟河流、冒日晒,为着追赶红军,拦挡红军,杀死红军中三三两两的掉队人员,偷袭红军的小部队、后方机关和辎重队。更重要的是到处去散播红军是“坏汉人”的消息,掀起沿途的藏族人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反对红军,给红军造成征途中的巨大困难,拖住红军的队伍,拖住红军前进的时间表。以魏七的多年战斗经验来看,他知道:几万人的大部队行动起来,人吃、马喂、住的地方……都是极其复杂的问题。只要是掀起了藏民的民族仇恨,红军就会吃不上、喝上不、住不上、走不安宁,就会拖死、饿死、累死。最低的估计,也会拖迟了红军前进的速度,而使红军更加疲劳,为前边堵拦的白军造成有利的条件。魏七这支马队所到之处也确实在许多地方掀起了民族之间的仇恨。但是,也还有另外一个对魏七来说是没有预料的结果:跟上了这位江防反共司令过了一两个月的军事生活的骑手们却有另外的感觉。他们过着比什么都苦韵生活,哪怕是严寒的冬天,到山野里去守牛羊呢,也比这种鬼一样的生活舒服得多。骑手们看透这位汉人司令也并非是个好心肠的人。虽然,这个司令又阔气又大方。上次来访问千总,多少布匹、多少茶砖、多少糖……不都是他亲自送上门来的么?奇怪的是,尽管司令老爷那么和气,多么赔着笑脸,他那眼睛里却总闪出一些猜不透的神色。藏人骑手们对这个汉人,老实说,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服从哲仁嘉错千总的权力而已。

马队还在缓慢地行进着。

一个青年的藏人骑手,身体精壮,他一手抓住了马鬃,一手朝天空扬起来,扯开了洪亮的嗓子,唱起来:

所有的藏族骑手们都唱起来了。他们唱着,却用眼睛盯着魏七。

<small>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我们的父亲早已死掉,</small>

<small>我们的母亲早已衰老;剩下的哥哥,</small>

<small>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放牛、耕田、还有支乌拉,</small>

<small>都得我哥哥来搞;如果捐税派下来,</small>

<small>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你如果我把哥哥拉走,</small>

<small>我们全家都得讨饭糊口;你如果把我哥哥拉走,</small>

<small>我们全家都得讨饭糊口;而我们的心头啊……</small>

歌声在山谷问回荡着。那是悲哀的、仇恨的和怀念家乡交织着的复杂心情啊!

魏七在藏族地区混过多年,差不多的歌子他都会,差不多的藏人土话他都懂。今天,他虽然听见了这个歌子,但他的脸上却装出困惑不解的样子看着哲仁嘉错千总。

哲仁嘉错却是满面怒容,他抓紧了腰刀,催马奔驰。他的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

“唱得不错,挺动听。”魏七催马和哲仁嘉错并起肩来,在他的脸上微微有些颤抖,那条斜长的伤疤更显得发紫,而他那脸上却露出极不自然的微笑。他说出这句话,便用试探的眼光看着千总。

“哼,你们汉人连个屁也不懂。”哲仁嘉错千总拍打着马,忿忿地说。

“好听的歌,何必管它听懂听不懂?嘻嘻……”魏七脸上露出狡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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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奔驰到一座藏民居住的寨子里。

这里的房子是许多上下两层或三层的、简陋的楼房。从楼房的顶端看过去:牧人放着一群群的牦牛和马群;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片的森林,从森林的顶梢上再望过去,可以看见远方巨大宏伟的喇嘛寺上黄金色的闪闪发光的屋顶。

寨子里的各个小楼前边和人行道上,站着许多藏族老汉。他们穿着不新的楚巴。还有一些用麻布或是带格子布包头的老太婆们也怔怔地看着这些骑手们,习惯地擦着眼泪。还有一些藏族姑娘,她们头上都编了十几根粗细、大小不等的辫子,她们脖子上挂着银项圈,穿着花的上衣和各色的长筒裙子。她们凝目看着这些浑身尘土和破烂不堪的衣服的青年骑手们,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马队上的小伙子们本来都是没精打采的。这时候,他们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探索和情欲的光。

马队停住了。骑手们下了马,拍打着破旧楚巴上的灰尘,整理了头上的帽子,摆端正了身上的枪支,故意将马刀摆在身前,满面喜色,高兴地朝姑娘走去。

姑娘们狡猾地闪躲到篱笆后边,眼睛却不转动地、偷偷地看着他们。和往常不同的是,在姑娘们的眼睛里,没有燃烧着爱情的火焰,而是有着许多困惑和惊疑的奇怪的还稍稍有些轻视的神情。

魏七喊住了那些过分热衷于爱情的小伙子们。他拉着马,朝小伙子们喊着:“哲仁嘉错千总就会给你们顶好的机会,再忍耐一会儿吧,我的好汉们。”说完了,他走到一个藏民面前,和气地问,“喂,你们洛桑旺阶千总在不在?”

“没死,能不在?”老洛桑旺阶在屋子里就看见了这批马队。他看见为首的人是当年打冤家对头仇人哲仁嘉错,和哲仁嘉错并马站在一起的却是三年前在这儿住过的汉人魏七。洛桑旺阶什么都明白了。大约魏七就是这些天来人们传说的那一批报信儿打红军的马队头子。他看着马队走进寨子,又看见马队下马,扑向自己的姑娘们,还看见魏七怎样阻拦,他一直不理睬,不迎接。他的儿子洛桑培楚扒住窗户,直怔怔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问着老千总:“阿爸,这些人是又来打冤家么?”

“笑话,”老千总嘴角上带着冷笑说:“你瞧着吧,长点见识。是救我来的。”

“救什么?”培楚怔怔地问。

老洛桑旺阶瞪了儿了一眼,说:“等一会,他们来了,你一句话也不许说。”

等到魏七问到老千总,他才推开篱笆,走出来,冷淡地回答着。

魏七看见洛桑旺阶千总这副神气,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却一丝神色不露,反而显出崇敬和热情的样子,飞快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握住老千总的双手,大声地说:“啊,洛桑旺阶老千总,你好啊!”他突然看见洛桑旺阶敞开的楚巴里在胸前裹着一块白布,从脖子那里兜上去,还渗出一些干了的血渍。他立时故作惊慌地和万分同情地叫着:“共产党红军这帮汉人坏家伙,敢打伤了老千总,啊?”

魏七扬起双手在天空舞着,脸上的伤疤涨成青紫色。他暴怒地朝四外围着的藏人们叫着:“这不行,不行!这还行?我们要替洛桑旺阶千总报仇!”

“用不着你!”洛桑旺阶千总连看魏七都不看一眼,便极其冷淡地回答着。

魏七用眼角扫了老千总一下,没有管老千总怎么说,仍然是满面激愤地朝着哲仁嘉错的骑手们叫着:“怎么?谁能看着千总受汉人欺侮?你们这些有血性的小伙子们。”他喊着,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资本——那些年轻的骑手。这一票买卖要是做好了,加上洛桑旺阶的骑手,就能有一二百人,那就不只是跟在红军屁股后头了,就更能干点儿大事情了。这个时候,正是下本钱、下赌注的时候。魏七在骑手们面前又喊又叫,真是万分同情洛桑旺阶的“不幸遭遇”。而且再三和哲仁嘉错千总小声地说:“是咱们拧在一块儿朝外的时候了,再不是记仇的时候了。”

哲仁嘉错千总的骑手们确实是气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是真的被魏七煽动了呢,还是真的同情别家寨子的千总老爷,还是为着唤起那些躲在篱笆后边的姑娘们的爱情?……反正,他们拉马围过来,热情地向洛桑旺阶千总问好,看他的伤口,眼里都闪出了仇恨和复仇的神色,好像就要拔出刀来为老千总复仇似的。

魏七把马缰绳挂在胳膊上,掏出银烟盒来,递给哲仁嘉错千总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烟,走到哲仁嘉错的骑手群里,把满烟盒的烟分给大家,满意地看着。他喷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笑着和哲仁嘉错千总说:“千总,你的鹰行!能干、热心、勇敢……是藏人的脾气。”

哲仁嘉错吸了一口烟,也笑着说:“看看洛桑旺阶的小鸡吧。他们不能打仗,你到这儿来,其实真是多余。”魏七拍了拍哲仁嘉错的肩膀,笑着说:“得了,千总。你是个快当营官的人了,何必还那么心窄?等干掉了共产党,我帮你,派兵来帮你打冤家。但是,今天,得听我的,帮我个忙。”

哲仁嘉错千总心花怒放,似乎他已经是当上了营官,而且自己手里有一批——至少是一个连吧,有那么多的洋枪队……那时候,嘿,只要把马刀一挥,咔嚓一声,老不死的洛桑旺阶还不得服服帖帖地送上脑袋来么?”他朝着魏七信任地看了一眼,将手一摆,笑着说:“放心。我是马,你是兵,你骑上,我就跑,都凭你了。”

魏七反而谦虚起来,甜甜地说:“哪里,哪里,你是这一片地方的皇上,我只是求你帮忙。”他笑着看了哲仁嘉错一跟,低声地说:“朋友,让你的小伙子们痛痛快快乐一阵子吧!”

哲仁嘉错点点头,扬起手朝骑手们喊着:“小鹰们,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你们都玩去吧!”

这伙青年藏民像得到大赦令一样,拉着马,唱着歌,朝寨旁的林子跑去了。

魏七这才又走到一直是沉默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的洛桑旺阶那里,笑着说:“老千总,藏人是喜欢招待客人的,不是么?”

“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洛桑旺阶冷淡地盯着魏七,又冷淡地说。

魏七赔着笑脸说:

“得了,朋友,我是特地来找你商量件大事。”

洛桑旺阶千总看看魏七,看看哲仁嘉错千总,把手一摆说:“好吧,请进去吧!藏人总算是好客的。”

他们三个人走进了洛桑旺阶千总的楼房里。

老千总的家是十分漂亮、精致的。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刀剑,有镶宝石把的腰刀,有闪闪发光的长把马刀,有两边是刃的,柄利剑,有双筒的火枪,有短把的雕着花纹的老式手枪……在墙壁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很大的梅花鹿带长角的鹿头。鹿头下边是老千总朝拜活佛时,活佛赐给的十几条黄色的、红色的哈达。另一面墙壁上挂着千总的帽子,这也是各式各样的帽子,有四周是灰鼠皮的平顶帽,有尖尖的黑色呢子帽……还有几种不同颜色的呢子礼帽。

屋子中间放着雕着深红色花纹的木桌,木桌旁边摆着高大的闪着金黄色光亮的漂亮茶炊。

“喝,真阔气!”魏七嘴里夸奖着这些陈设,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打动这条老牦牛的心。

“来奶茶!”洛桑旺阶朝垂手而立的儿子说着。其实,他的心里也在想着别的。他知道,像魏七、哲仁嘉错这些人,没有事是决不会来的。他心想,不管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有我的主意,咱们谁也不用打算骗过谁去。

哲仁嘉错千总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他是满心愉快地看着这许许多多漂亮的陈设,计算着再过多少天,这些东西就会全变成自己的。他越想,心里越高兴,连脸上都流露出不可掩饰的满意神色。

三个人,从外表上看来,很像是亲密的朋友,心平气和地坐在地下铺着的毡毯上喝着热热的奶茶,但是,只要稍稍留心一下他们的脸色和他们互相避开的眼光,就会感觉到,他们都是在深奥莫测地衡量着对方。

“洛桑旺阶千总。”魏七从嘴边把茶碗移开,看了老千总一眼,叫着。“干什么?”

“缺茶砖么?我可以派人给你送来两百块。这回不讲价钱,算我送礼!”

“谢谢!什么时候送到?”洛桑旺阶口角含着嘲笑,慢吞吞地问着。

“快,快。”魏七沉默了一会,放下奶茶,装出一副十分随便的神气说:“唉,我说洛桑旺阶千总,把你的小伙子们带上,马刀擦亮,干点大事吧!”

“干什么事?”洛桑旺阶淡淡地问了一句。他早就料到过是这么回事儿。

“红军不是刚刚过去么?”魏七边问边盯住老千总的眼睛,洛桑旺阶默默地点点头。

“是啊!”魏七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靠近了洛桑旺阶说:“今天晚上,共产党红军准宿在前边的喇嘛寺,要不,就是宿在南山上的森林里。明天,他们得爬过雪山。”

“什么,过雪山?”老洛桑旺阶叫起来,他仔细地盯着魏七,不信任地摇摇头说,“不,他们不能过雪山。雪山可过不去人,他们准是沿金沙江往北走。”

魏七笑着说:“算啦,千总,您不用替古人担忧。巴塘、义敦……沿江所有的口子,中央派了大军,还有巴塘教堂的人马早就把守啦,别说是红军,就连只山鸡也保险它过不去。”

“那红军怎么办?”老洛桑旺阶千总从地上站起来问。

魏七也站起来,笑着说:“所以,我特地来找你帮忙啊,咱们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告诉你吧,今天夜里,不,是拂晓之前,咱们去破坏红军过雪山的一切准备,咱们放火烧他们住的寺院和森林。袭击他们,扰乱他们,拖住他们,给他们造成天大的困难。这么一来,红军完蛋了,你们藏人的天下也保全住了。当然了,”魏七看着老千总的沉默冷静的神色还以为是说动了他,便又笑着说,“你得带上你们的骑手们帮帮忙。有个聪明人说的好:走上独木桥,再推他一把。”

哲仁嘉错千总在一边笑着,应声说:“对,再推他一把。”

洛桑旺阶轻蔑地看了哲仁嘉错一眼,冷冷地问:“你推谁一把?”

“红军啊!”哲仁嘉错千总毫不讳饰地说。

“为什么要推红军呢?”洛桑旺阶依然是轻蔑地盯住哲仁嘉错。

“啊?为……这个……”哲仁嘉错回答不上来了,便求援似的看着魏七。

魏七始终密切地注意洛桑旺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里早有一些不妙的预感。这时,他连忙强自镇定地说:“红军是最坏的汉人,比方说,他打伤了你。”

“哼,刚刚听说。”洛桑旰阶千总挥了挥手,盯着魏七说,“这么说,你打算今天晚上,不,明天拂晓,攻打红军?”

“对,用全力打。当然了,全靠千总您的帮助。”魏七奉承地说。

洛桑旺阶把奶茶往桌上一摔,瞪起眼说:“不去!”他走出房子,站在门口,回过头来喊着,“我不出人!”

魏七强忍住气,说:“洛桑旺阶千总,我是奉蒋委员长命令来的。”

“是啊,魏司令是奉蒋委员长命令来的。”哲仁嘉错应声说。

“你听?你服从?”洛桑旺阶抓住门框,瞪着哲仁嘉错。

“服从!”哲仁嘉错肯定地说。

“我不是畜生,我可不服从。我不管什么姜委圆长、蒜委圆短的,他和你们一样,管不了我。”老洛桑旺阶千总忿忿地说完了,大步走到里头屋。

哲仁嘉错千总的脸色气得铁青。要不是魏七劝他来,他才不和这个老对头见面呢!来了,还受老牦牛的气!他跳起来,从身上拔出腰刀,就要扑进去。

魏七一把抓住了哲仁嘉错,连忙说:“千总,别动刀,在人家的管地,不能找亏吃。咱们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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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仁嘉错千总的骑手们正和洛桑旺阶的姑娘们打得火热。甚至互相间已经唱起歌儿来了。只要唱歌,就会产生爱情。小伙子们跟上魏七受尽了苦头,今天,见到这么多漂亮的姑娘,能不兴高采烈么?先慢着,也许高兴得有些太早。

他们和藏族姑娘们对坐在寨子边上的林子里,唱着歌儿。

一个美丽的姑娘,头上梳着十七根油光发亮的辫子。她穿着粉红色的短上衣,天蓝色的长裙子。白白的脖项上套着一个带锁的银项圈,细细的项链是用珍珠穿成的。她在姑娘群里坐着,婉转地唱着动人心弦的歌儿:

<small>天上的太阳啊,闪着金色的光,</small>

<small>这是普天下最亮的光哟;藏人的姑娘啊,</small>

<small>散放着清香,这是普天下最美的姑娘哟。</small>

小伙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的一个青年唱起来:

<small>天上的太阳啊,闪着金色的光,</small>

<small>它是太阳的情郎哟。藏人的雄鹰啊,</small>

<small>挺着胸膛,他是姑娘们的情郎哟。</small>

姑娘们笑了,又唱起来:

<small>你们为谁佩上啊,那杀人的刀枪?</small>

青年们唱:

姑娘们嘲笑地唱:

<small>藏人的姑娘啊,不爱糊涂的情郎。</small>

<small>为谁追赶红军哟?红军是地上的太阳!</small>

唱完了这支歌儿,姑娘们站起来,手拉着手,连看小伙子一眼都不看,脸上带着嘲笑的神色,走了。

骑手们呆呆地站起来,看着姑娘们嬉笑的背影,心里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苦涩的滋味在翻腾着。是啊,连他们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追赶红军呢?

一声尖厉的呼哨,惊醒了他们的迷惘的沉思,连忙跨上马,奔进了寨子。

骑手们在寨子里下了马,走到哲仁嘉错千总的面前,等候下文。

哲仁嘉错满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便横眉立目,一脸怒容地朝这群骑手们大喊着:“上马,混蛋东西!”

骑手们受了姑娘们一阵子奚落,本来就有点窝火,又挨了千总这一顿没头没脑的骂,只得没精打采慢腾腾地跨上马背。但是,他们实在是想在这个迷人的地方歇一歇。只是,他们又不能不服从这个厉害的千总老爷。同时,他们将一腔仇恨都记到妨碍他们行动和自由的魏七身上了。

魏七低着头,扶着马背,谁也不看。

这时候,洛桑旺阶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看这个局势,立即拦住了这伙刚刚上马的青年人。他抓住了那个善于歌唱的骑手的缰绳,看着所有的骑手,大喊着:“孩子们,你们是雄鹰还是阉鸡?嗯,你们知道这个汉人是谁?”老洛桑旺阶指着魏七,朝哲仁嘉错的骑手们说,“他是假装咱们藏人的汉人,是最坏的汉人。你们受骗了,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啊,你们……”

魏七浑身一震。他恶狠狠地瞪着洛桑旺阶千总,手伸到楚巴里,抓住了匣枪。但是,他的仇视、惊慌不安的神色只是一闪闪,又立即消失了。他抑制住了内心的愤恨,走近了洛桑旺阶千总,便低声地说:“千总,我们不请你帮忙,看着活佛的面上,你也别和我们做对。”

洛桑旺阶千总连理也不理,他扬起双手,朝骑手们喊着:“我洛桑旺阶七十岁了。我以老人的话,父亲的话告诉你们,你们听着,红军是好汉人,是藏人的兄弟。你们为什么打仗?为什么磨刀?你们的爹妈把银盒护身符交给你们,是叫你们和魔鬼打仗,不是和好人打仗。”他用手指着魏七,大叫着,“我和哲仁嘉错千总都认识他,三年前,他空手到这里,满驮子金沙背走了,还挑拨我和你们千总打冤家。这个汉人是魔鬼、是妖精。”老洛桑旺阶撕开了楚巴,露出了受伤的胸膛,指着渗出干血渍的纱布,说,“我打死了五个红军,叫红军抓住了我。他们不杀我,给我治伤、给我药,管我叫老爹。这样的汉人,你们听见过?你们看见过?再不要乱来了,你们这些软耳朵的傻孩子啊!”

哲仁嘉错千总早就忍不住心里那股子火气了。他暴怒地拔出腰刀,大骂道:“老牦牛,你吃你的窝边草,我管我的鹰,用得着你来多嘴?老混蛋,我给你点厉害看看。”他奔过去,扬起马刀。

洛桑旺阶还没有动静,小千总洛桑培楚就像从平地里钻出来一样,举着银光闪闪的马刀挡住了来势凶猛的哲仁嘉错,嘴里叫着:“你敢动一动!”

洛桑旺阶千总扬起了头,轻蔑地看了看哲仁嘉错手里的那柄马刀,喝止了洛桑培楚,冷笑着说:“汉人的刀不杀我,藏人的刀是杀我的么?”他说着将手指塞到口里,打出一阵尖声呼哨。

立刻,从各处奔来了许多持枪挥刀的藏人。他们抓紧了马刀,端平了步枪,就像如临大敌一样站在洛桑旺阶的身背后,恶狠狠地盯着魏七和哲仁嘉错。

哲仁嘉错握刀的手有些发抖了。他看着洛桑旺阶千总背后黑压压一片武装人群,咬紧牙,盯住洛桑旺阶千总。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挥刀,这一点点力量就会葬送在寨子里。在人家家里打仗,绝没有便宜可占。

洛桑旺阶千总看着哲仁嘉错,脸上满是蔑视的神色。他冷笑地说:“怎么?欺侮到大门里来了啊?我管的地方,不是你撒威风的时候,想打冤家么?”他回过头去,扬起手来,就要命令自己的人马冲击。

正在这紧张的时候,魏七蹿过来,连忙拉开哲仁嘉错,一脸朝着洛桑旺阶说:“洛桑旺阶千总,咱们还能见面。看在活佛面上,留点情。”

洛桑旺阶千总握住马刀,冷冷地看着魏七。魏七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这个老家伙的刀一出鞘,马上就是一场凶杀恶斗。其实,杀死两方面不论是谁,魏七都不反对,只是,现在还不行,他还有他的目的。没有藏人,他就达不到目的。他连忙放下脸来,哀求着老洛桑旺阶千总说:“洛桑旺阶千总,只求你别管我的事,我让活佛保佑你百岁。”

洛桑旺阶似笑非笑地说:“我想说,你才管不着我要干什么!”

“当然,当然。我魏七怎么能管得到千总你,”魏七赔笑地说:“今后,我决不问你一个字、一件事,我能向天盟誓。”

“我也决不问你什么。”洛桑旺阶说:“行了吧?”

“对红军呢?”魏七闪着狡猾的眼睛,阴险地说,“老千总怕是要帮红军吧?没有红军,你的骨头不是都没有了么?红军是你救命恩人啊?”

老洛桑旺阶火了,暴跳如雷地叫着:“是恩人,怎么样你了?我不出一个人帮你,也不出一个人帮红军,我自己怎么样,你可管不着。你趁心愿了吧?告诉你,红军比你们多几百倍,几千倍。哼!”

“好!好!”魏七连忙点头,接过洛桑旺阶的话来说,“老千总,藏人的话和鸡血滴誓一样,我相信你的话。”魏七说着便跨上马去,朝哲仁嘉错千总喊着,“走吧!”还又回过头来说:“洛桑旺阶千总,我谢谢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洛桑旺阶站在那里,手指捻着颏下的灰白胡子,讥讽地盯着魏七和哲仁嘉错。

哲仁嘉错千总心里又酸又辣。他看到洛桑旺阶的眼神,就仿佛在说自己是马肚子底下的狗!他干受着气,没有办法。只好跳上马,朝自己的人发脾气。他大喊着:“狗奴才,给我走!”哲仁嘉错的骑手行列中有几匹马没有动,当然,这是因为坐在马上的骑手没有打算动的意思。

哲仁嘉错千总把火气撒到这几个青年身上了。他扬起马鞭,抽打着一个骑手,骂着:“马肚子底下的懒狗,你走不走?”

那个挨了打的骑手把马头拨到几个藏民青年身边,说:“够了!这种日子过够了,挨饿、挨冻、挨骂、挨打,够了。我们是有翅膀的鹰!走吧。回去吧!”

这个青年催开马,跑在最前头,七八个藏民青年跟在后面,扬长而去。

魏七大喊一声“回来!哪里去?”

这些藏民回过头来,紧紧地握住刀柄,打了声俏皮的忽哨,回过头去了,大咧咧地走进森林。

那些青年的影子消逝了,但是他们的歌声却还在山谷里振荡:

<small>黄牛、白牛、黑牛啊,黄牛是喇嘛放生的,</small>

<small>白牛是官家准它逍遥闲荡的,只有黑牛啊,</small>

<small>从早到晚在田里耕地,为什么它们的苦乐不一样呢?</small>

<small>种在田野里的青稞啊,很难在森林中生长;</small>

<small>“可爱”的同伴啊,我们也很难在一起长久欢畅。</small>

骑手们的歌声在魏七的耳朵里嗡嗡地响。那些骑手们却已经消失在树林后边了。

魏七捂住了自己的胸前的旧伤口,肥胖的手在楚巴上发抖。他那肥胖的身体,好像突然挨了一铁锤,从头痛到脚底下,又好像突然掉到冰窟窿里头,从头上冷到脚底下。他那脸上的刀伤疤痕发出了青紫色,两腮的肉也一动一动地痉挛。就像一个掉到万丈深渊下边的垂死的人,没命地要抓到水潭上那发绿的青苔一样,他感到了绝望。他那种消灭红军,渴死红军,挑起藏民的反抗的恶毒阴谋被红军的政策所粉碎了。他现在再也抓不住什么了。那颗落在深渊水面上的头就要沉没了。魏七感到一阵阵昏眩。他原来幻想着以他在藏族地区的熟悉条件和从白军中带来的大批财宝,可以买动整个藏族人的心。他却没有想到,他可以迷惑藏人,可以欺骗藏人,可以乘机欺骗一些还蒙在鼓里的藏人,却不能将藏人的心涂上钱的臭味和云南上等烟土的黑色。藏人的心是红色的,是晶亮的,是揉不进沙子的,只要他们认识到什么是真理的话。

魏七在马上摇晃着,他不经意地碰了碰腰间挂着的、康若水送给他的那把黄埔军官们所特有的“宝剑”。他已经意识到消灭红军,回去大摆威风的日子不会来到了,可是,至于“成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他想,自己干了二十年没本钱的买卖,凭本事、凭手段、凭阅历,并不是像轧臭虫那么随便的容易“成仁”。他想起他的部队叫红军打垮了,他的家,叫红军抄掉了……红军啊,咱们拼到底了。魏七想到这里,仇恨使他平静下来了。他平复了刚才那种绝望的神色,在马上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自己点燃了,慢慢地吸着,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心里非常不安。因为他不仅想到眼前,而且想到他以后怎么办。他想:自己的力量恐怕被胡保抓去了,家里财宝被红军没收了,再不搞个名堂来,官也完了……他越想越得干下去。他对自己说:一不做二不休!只要把哲仁嘉错抓住了,红军总会慢慢搞垮的。

魏七和哲仁嘉错并马走着。魏七用一切办法来稳定他的伙伴。

魏七拍了拍哲仁嘉错的肩膀,谀媚地说:“没关系,哲仁嘉错。”

哲仁嘉错千总有点失望地说:“就剩下这么些了。”

“没关系,就这样,咱们也干它一下子。”魏七喷着烟圈,胸有成竹地说。

哲仁嘉错千总心烦意乱了,洛桑旺阶问的对,“你推谁?”为什么打仗?哦,为了当营官,为了那么多白花花的大洋,吸引人的茶砖、烟土、布匹……为了威风和权力……哲仁嘉错真不知该怎么好了。他疑惑地问:“还要打么?”

魏七点点头,完全自信地说:“当然,当然。千总,老朋友。你知道,红军过了金沙江,又拖了这么久,人疲马乏。沿途上,咱们又干了它几仗。再说,还有多少藏人反对他们。他们哪,完了。再往下走,这一步棋,他们算是走了死路了。你看,想得多妙啊!明天,红军要不沿江走,就得过雪山。沿江,有我们的大军卡住口子。过雪山,我的千总,你想想看,你们藏人说过,雪山上是九曲十八洞,洞洞有妖精,雪山上,下大雹子,飞大雪块,他们过得去么?不,过不去,他们得冻死在雪山上。”

哲仁嘉错千总笑了。他相信雪山上确实是处处有妖精。自古以来,谁过得去雪山?连活佛也没走过啊!不管你是什么人,要过雪山是比登天还要难得多。他同意地点点头,却又说:“反正,他们过不去,咱们还打什么啊?”

“不,不,不,”魏七连连摇摇头说:“破坏啊!破坏他的准备工作,不让他们安静,袭击他们。这样……对了,就是这样。”

“好,那就再干它一下。”哲仁嘉错下定决心说。

“这是末一仗,老兄。”魏七笑着说:“打完了仗,营官是你当。杀洛桑旺阶,我帮助你。要茶砖、银洋、布匹,都来找我,怎么样?”

“走哇!”哲仁嘉错催快了坐骑。

他们都得到了幻想中的满足。魏七手下总有二三十个能为他卖命的家伙。而哲仁嘉错千总呢,却想着营官,想着那山间小路上响着铃铛的马帮队,马背上会驮着许许多多吸引人的东西啊!只有那些跟在他两个人身背后的骑手们,他们思想混乱得很,真后悔刚才没有能跟上那个勇敢的骑手跑走。现在,留下来,又为了什么呢?在他们的心里,没有魏七的那些毒辣计划,也没有哲仁嘉错的那些可以得到升官发财的美好梦想,有的只是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的渺茫前途。

马队在寨子外边无精打采地奔驰着。

“在前边的小林子里宿营。拂晓前,咱们袭击喇嘛寺和那座森林,这一回,够红军吃一顿的。”魏七低声地朝哲仁嘉错千总说着。他同时用手指了指喇嘛寺和寨子间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

哲仁嘉错千总朝他手下的骑手们挥着手,大声地叫着:“快啊!到前边休息。”

骑手们鞭打着马。他们朝北方的森林奔驰而去。

过晌的太阳,从云中透出一线线光来,照着这伙子怀有毒辣阴谋的马队的影子。

马队消失在山间的森林里。

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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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着砂石,卷起了砂粒;吹着森林,响起了尖厉的、难听的沙沙声音。

高山怪石,茂林野草,鹰鸠齐飞,群兽出没,这一片深谷老林显出了分外的阴暗潮湿,苍凉寂静。

何强他们在小路上穿来穿去,顽强地朝着北面的方向走了很久了。缺少粮食,没有医药,走到这里,他们只有八九个人了。他们都背着枪,衣服都比过江的时候褴褛多了。王大田的脸上那些密密的胡子使他活像一个刺猬老汉。孙英的头发是用细树枝和小草茬扎住的,小牛大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密,那身长长的大军衣早就挂破了,像个城里面卖报的小孩子。何强的身上还尽量保持着整齐和干净的样子,可是,若要稍微仔细地看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他那衣裤上有许多挂破了又缝起来的痕迹,而且,裤腿上全都成了灰黄色,有的是玷树叶沾污的,有的是染上了黄色泥巴的斑点。几个新战士的老百姓服装已经破烂了,头上的帕子沾着许多油污。他们所有的人都显得是神色憔悴,身体衰弱。

他们在森林间的小路上困难地走着。穿过森林的时候。他们用手攀住小树,一棵一棵地往前拖。上山的时候,他们走几步,停一停,喘息很久;过小溪的时候,他们没有力量跳过去,就和走陆地一样,从水中趟过去。

从早上走到中午,人们都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孙英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脚,痛得直吸气。小牛连忙也凑过去,坐下来,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孙英的脚,偷偷地咽了口唾沫,没敢出声。

何强愁闷地看着孙英,便朝大家说:“好,都休息一会。”他蹲下身来,看了看孙英的脚,关心地问,“怎么了,又打泡了么?”

孙英点了点头。

何强从自己头上拔下了根头发,递给孙英,并且扶住了孙英,说:“脱下鞋来,在泡上穿根头发,就永远也不会打泡了。”

孙英看看何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何强立刻坐到地下,脱下自己的“皮草鞋”。

“你看,就是管事么!”

“呵!”孙英惊叫了一声,她看见何强的脚上不止是打了一个泡,而是好像有一层半透明的东西罩在脚板上。每只脚上总有三四处还多的地方穿过了头发,泡里的水从头发的空隙中挤出来,何强的脚上像是穿了一个皮子做的皮脚布。

“你不痛么?”孙英担心地问。

“队长准是不痛。”小牛闪着惊奇羡慕的眼睛。他自己也走得很累,跋山涉水,脚上也磨出泡,只是他觉着要是比起队长来,自己脚上的泡又小又少。

“痛是有点痛,其实,走惯了,就和手上提条步枪一样,只感觉多了点东西,显着沉了点儿。”何强笑着说。

孙英看着何强。想着,何干事肩头上的担子负得重了,责任大了。变得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了。在政治部的时候,所有的干事里头,只有何强一个人好叫唤,到处乱蹦乱跳,一点顾忌都没有。孙英不由己地摸了摸挎包,装着一双还没有织成的草鞋,脸上一红,便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嗯?”何强莫名其妙地看着孙英。

“何强,你更能干了。”孙英还是红着脸,流露出心悦诚服的神情说着。

“咳,真是的,你扯到哪儿去了。”何强也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迎着孙英的眼光,便转过头去,拉着小牛说:“小鬼,来,我给你也弄个带头发的泡泡儿。”

小牛早就在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奈是又短又密,揪得生痛也揪不下来。小牛正在发愁呢,闪着委屈的小眼看着何强说:“队长,我的头发就是没你的粗呀!”

这一下,引得大家都笑开了。

这时,所有的同志都休息了。有的把枪支往头上一枕,就躺倒在地上,有的索性将枪推到胸上,仰着身子像摔倒一样地躺倒下去。他们虽然累、困、饿、乏,但是,他们默默地忍受着这些困难。

孙英一边在脚上穿着头发,一边看着何强,低低地说:“何强,没吃的是个问题,得想想办法啊!老吃野菜,野果和蘑菇头,可真够受的。”

何强拾起地上的枯树枝,看了孙英一眼,摇摇头说:“困难哪,不过,我估计快要赶上咱们大队伍了。问题就好办得多了。”

王大田在地上捡了几片片枯树叶,放到手掌揉搓着,然后,摸出小烟袋锅,塞到里边,又摸出火链来,打着了火绒,大口地吸着,他饱吸了几口带有臭霉味的草叶烟,摔打摔打小烟锅子,才昂起头来看了看孙英,巴搭巴搭嘴,笑着说:“小闺女,饿可饿不死人啊。我在洪湖苏区跟着段军长的时候,有一次追白军,大约是打韩昌进那个鬼东西吧,一连追了三天三夜,光是走路、跑步、跑步走路,真的没闹上吃喝,简直说吧,是滴米没进口啊。等打个胜仗,嘿,那个大米哟、白面哟、大鱼、大肉的,嘿嘿,堆了好几间土豪的大敞房子。你猜怎么着?我这个当伙夫的,一忙着做饭,倒不觉得饿啦。”

“得了,老王大叔。”小牛只有对王大田一个人叫大叔,其实还不是因为老王年纪大,而是小牛一看见老王那一把大胡子就想起老爷爷。他不服气地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你还用吃饭?炒一锅吃一匙也早就吃饱了。”

孙英也笑了。她瞧着远远的山峦,叹了口气说:“这会儿啊,要是能有点大米锅巴,哪怕是有点红薯,不,就算是有点谷糠,我真能一下子吃它十斤。”她咽了一口唾沫,笑着问何强:“你说呢?”

“要是我,我就偷偷把东家的牛拉出来,整个地杀了。咱们大家都吃得肚子鼓鼓的。”小牛抢着说。

何强抿了抿嘴,他也是饿得肚子里直翻滚,但是笑着说:“我呀,要有一碗米汤喝喝,也就满神气了。”他看了看大家,说:“不,同志们,找上队伍,和中央红军会合了哇,我计划请你们好好地吃一顿。第一,全是白米饭,第二,有辣子,第三,每人眼前放一碗鲜鲜的鸡蛋汤。”这个理想说得他自己首先咽了一大口唾沫。他闪着眼睛,充满乐观地又说:“革命胜利了,那时候,我再计划请你们大吃一顿。我说同志,那可不是普通的饭,是洋饭和苏联人吃的一样。”

小牛舐了舐嘴唇,闪着眼睛:“那是什么样的饭哪?队长。”

“嘿,那是……那是……反正是世界上最好的饭。”何强想起了什么大典故,就又说:“连大胡子马克思同志在《共产党宣言》里都说过,要人人有饭吃。我也是这个看法,一定是让人人有饭吃。要不,还算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啊?当然哩,得按咱们苏区的办法办事,能劳动的人要想不劳动,那就什么也不给。你们信不信,我不用到三十四岁就能办到。真的。我敢保险。”

王大田眯缝着,又敲了敲烟袋锅,笑起来,问着:“为什么要三十四岁呢?”

“加一倍的时问还不行么?我今年十七,再过十七年,我看早就革命成功了吧?”何强笑着说。

连新战士也笑了。而且,小牛在紧张地搬弄着手指头,聚精会神地倒要算一算,再过十七年,革命就成功,那会儿,自己到底是多大年纪了。

何强却绷着脸,严肃起来说:“真的。第一、我不是说笑话,第二、无产阶级不凭幻想,早晚一定会办到。”

“你怎么能算出来呢?”王大田笑得更厉害了,说:“为什么不早点革命成功?再过十七年,我都快六十啦!”

何强也绷不住笑了,说:“啊哈,你是怕过不上好日子啊。成,再缩短五年,怎么样?”

“嘻,好,我的何干事,不用缩短也行。”王大田连忙又改口说:“不,还是缩短五年好,本来是越短越好么。其实,老王我有百年大寿,革命不到底,咱老王不算是当红军当到底,怎么样?我说何干事。”

何强没有回答出话来。平日,这小鬼说话是素来不让人的。只是他忽然摸到小包袱里好像还有点什么粮食。他的精力立即集中了。他小心地解开小包袱,取出了小口袋,拿在耳朵旁边听了听,笑着说:“它告诉我了。”

“什么?”小牛以为队长抓住了什么小玩意儿,一下子蹦起来。谁知刚刚长途行军之后,两腿酸痛,再加上脚上有泡,他一下子又坐到地上,盯住何强手里的小包袱。

“有宝贝。”何强解下小碗,小心地从口袋里倒出来仅有的半碗青稞麦。他又费劲地把口袋翻过来,可是也没有找到更多的青稞麦粒。他端起这半碗比珍珠还贵重一百倍的青稞麦,先捏了一撮塞到小牛嘴里,也不管小牛是如何贪馋地狼吞虎咽着,便又走到孙英面前,将碗递过去,说:“吃吧,大米锅巴。你先吃一口。”

孙英的嘴上不由地温润了一点。她连忙紧闭了嘴,放下手中正织的草鞋,严厉地看着何强,抗议地说:“你给谁?”

“先给你!”何强笑着说。

“为什么?”孙英更严肃了。

“为什么?”何强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女同志啊!”

“哼,又是女同志,女同志。女同志怎么样?”孙英恼怒地说:“这儿有小鬼小牛,有那么多的同志,先给我?”她指着躺在地上的新战士和正在抹嘴的小牛说:“啰,给他们,给他们!”

“孙英。”何强脸上一红,为难地又是关切地说:“你的摔伤还没好利索,身体又弱,你……”

孙英看见何强脸上不是嘲讽,根本没有那种稚气,而且是严肃、关怀、诚恳的态度。她温和下来,心里一股热流直往上翻,不由站起身来,顺从地接过小碗,看了看这半碗炒青稞麦,朝大家说:“同志们,队长找到了一点点青稞,咱们每人分上一小撮,解解饿吧。”

她扶着树,忍着脚疼,走到小牛面前,先捧给小牛一把,又递给新战士们。

小碗在战士们的手中传递着。每传到一个人,他就只用三个手指头夹那么一点点青稞麦,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何强蹲在地下,瞧着这种吃法,愁眉苦脸地朝王大田说:“没吃、没喝,不算什么大事。再找不到部队,可就真急死人了。”

王大田把烟袋锅子塞到怀里,打量着何强,沉重地说:“都难哪!部队连影子也看不见,粮食又断了好几天。人是肉长的,眼看着同志们一倒下就爬不起来,我真难受得扎心。你说,我这个当炊事班长的算管的什么工作?”

“不,不是你的责任,老王。”何强站起来,沉默了一会,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更好办法。”他看着新战士们轮流地吃那一点点青稞,便悄悄地拉过孙英来说:“孙英、老王,咱们得首先沉住气,又不是新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了。对不?”

孙英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你看看,我的脚上也长了几根头发了。再走多远,我也不在乎了。”

何强也笑了。他又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战士们咀嚼着青稞。

孙英背靠树干,坐在地上,拿起草鞋,又织起来:

何强坐在一边,笑了笑说:“这时候织草鞋图结实就行,何必这么漂亮。”何强拿起一只已经织得了的草鞋,边看边说又边比划。“别看好不好?”“同志,太大呀!”“大不大我知道。”孙英微微一笑。“我看还合适。”何强叫孙英这一说,更认真地看看孙英的脚,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这个人主观!看看。”“甭看,反正你是多管闲事。”何强扬起草鞋,在孙英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得了,你好好的看看,合适?我穿都差不多了。”

孙英笑了,说:“那你穿穿看。”她从睫毛底下闪着眼光,溜溜何强的一双脚。

“穿穿看就穿穿看。”何强脱下旧草鞋,穿上了这一只,得意地说:“简直就是给我织的,怎么样,”何强胜利地看着孙英。

孙英将那只刚刚织成的草鞋甩过去,笑着说:“拿去吧,我说错不了么。”

何强抬起头来,脚上那只鞋还没来得及脱,看了看孙英,高兴地问。

“真是给我织的么?”

孙英看了何强一眼,笑了——孙英才是真正的胜利地笑了。

“这双草鞋太漂亮了,现在穿不合适,我看等同中央红军会合了再穿,你看怎么样?那时候我也给你织一双更漂亮的。”

孙英笑了笑,没有回答。

何强高兴地看了看这双美丽的草鞋,便小心地放在挎包里,又看了孙英一眼,叫过小牛来,说:“小鬼,累不累?我看是够累的呀?”

小牛嘴里还嚼着青稞,连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点不含糊地说:“不累!”他看见何强朝他又笑又摇头,只好改口说:“多少有一点累,没关系,队长,你还不信吗?”何强还是笑着问:“能走么?”“再爬一座山,还不累,要是再爬一座山,那就累了。”小牛挺着胸脯,瞪着眼睛,再加上乱糟糟的又短又粗的黑头发,肥大的旧军衣上身,真有份儿神气。

何强拍着小牛的肩膀,笑着说:“行,小家伙。那么办,刀叫我背上,好不好?”

小牛像是叫马蜂螫了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就躲到树背后,伸出头来说:“那可不行,队长。没有刀,我就不走了。”

何强带着笑,整了整军衣,正了正军帽,朝大家说:“同志们,走啊!只要朝前走,办法就会在前头。”

战士们都站起来,迈着疲倦的步子,朝路上走去。

孙英扶着树站起来,刚一迈步,就皱起眉来,她连忙咬紧牙。

“我扶你!”何强搀起孙英的胳膊说:“走几步就习惯了!”

孙英甩开何强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大家的步子还是很慢。

何强低声地和孙英说:“同志,咱们打起精神来!”

孙英咬着牙,点点头。

“同志们,来唱孙英教给我们的歌!”何强扬起手,塞了塞又溜出帽子的头发,喊着,“炮火连天……一——二!”

<small>我们少年先锋队,英勇武装上前线。</small>

<small>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嗨,</small>

<small>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坚决与敌作死战!</small>

<small>开展胜利的进攻,消灭万恶的敌人,</small>

<small>推翻那帝国主义与国民党走狗的统治,</small>

<small>苏维埃的先锋旗帜插遍全中国!</small>

歌声响起了。战士们的脚步整齐了。他们迈开大步,豪迈地朝着北方的山林前进着。

<er h3">2</h3>

太阳暴热地晒着荒山,晒着砂石,晒着在征途上前进的这十来个红军掉队人员。

前边是一个三岔路口,光秃秃的山,孤零零地立着几棵大树。

何强等人停下了。何强俯下身来,查看着路上痕迹。可是,哪一条路上都有马蹄印子,哪一条路都通向不同的山峰,有的山顶上还积了一层不知多么深的白雪。何强犯愁了,他看了看大家,问着王大田:“老王,你看走哪条路对?”

王大田看着这三条路,当然,他很有点着急,便强笑着说:“三条大路走中间。咱们照直走吧!”

“等一等。”何强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着每一条路,看着地上的石头。有时,还趴到地上,更仔细地辨别着纷乱的马蹄印和脚印。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到处搜索着。

“何强,你看出情况了么?”孙英靠着一棵树,疲乏地看着何强,又怔怔地看着远方的群山。

小牛看着何强的举动很感奇怪,又很感兴趣。于是,他也趴在地上,用鼻子闻着土块和人行路,莫名其妙地爬来爬去。等他听到孙英的问话,就爬起来,朝孙英皱着眉头说:“净是马粪味儿……”忽然,小牛的眼光落在孙英的头上边的树干,大叫着:“刀,刀,孙英头上有把刀,啊呀,真的刀,哕,这是把尖尖的刀啊!”

“你说什么?”何强直起身来,他听不清楚小牛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话到底是叫喊了一些什么,便又走到小牛身旁,问着:“什么?”

“刀,一把刀,尖尖的刀。”小牛还是解释不清。

王大田却也看见了。他奔到孙英的身边,在她靠着的那棵树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王大田的眼睛里冒出光来,他叫着:“找到了!”

王大田喜悦非常。在这个老红军脸上,露出多少天以来所没有过的真正的兴奋。他满脸堆着笑容,从树上拔下刀来,仔细地看了看,扬着刀喊着:“二田,我的好兄弟。嘿,同志们,是我兄弟给咱们指了路。朝这边走吧,朝这边走就对了。”

“找到咱们的大队了!”何强高兴地跳起来,笑着说:“加把劲儿,同志们,咱们快赶上队伍了。”他满面喜色地瞧着那精神抖擞的青年们和小牛,扬起手来,迈开大步,便朝王二田指的路上走去。

红军们都高高兴兴地走着。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从王二田的一把珍贵的刀上,他们好像是已经看到了红军,看到了李冬生高兴的神情。何强似乎觉得陈星兆在拍打着自己的肩膀,笑嘻嘻地叫着:“哎呀,小鬼!”何强心里想,其实,叫小鬼又有什么?我,凭良心,不能不算个“小鬼”啊!还有,见到了姐姐何珠,她会是多么高兴啊。真有点不好意思,想起过去来,我还跟她吵过嘴,她早该生下小娃娃了吧?是男的?是女的?男的应当长得像李冬生才算漂亮,女的呢?顶好是像孙英,那才是世界上顶美的姑娘哩!想到这里,他偷着眼看了看孙英,孙英正在高高兴兴地走着。由于突然到来的愉快,使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了两朵淡淡的红晕。何强心里越发感到高兴,不由哼起了他家乡湖南的小调。孙英看了何强一眼,立即就跟着哼哼地唱起来。

当你久久离开部队或是其他革命组织,单独地执行任务,又胜利完成了任务的时候,当你从国外将要回到祖国的时候,而又坐上开往首都北京的列车,听到那亲切的、有节奏的车轮咔嚓、咔嚓的声音的时候;当你久别了你的亲人,而又马上就要见面的时候,你们也都会有这样兴奋的心情。能够想像得到,红军战士凭着坚强的毅力和乐观的精神度过了千万重困难,又将要找到部队,投到组织集体的怀抱,这将是多么巨大的喜悦,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太阳稍稍有点偏西的时候,他们走过了大队红军曾经过去的悬崖水口。他们更快步地走着。

他们走到了离藏民寨子不远的山梁小路上。他们可以俯视到山间的寨子、小楼房和一些藏人的活动。

何强猛然间站住了。他看了看藏民寨子,立刻命令大家停住。他站到一块岩石上,往寨子边上的小林旁看去。他看见一队藏人骑手刚刚奔出寨子,在那队马队奔驰过的道路上,荡起了一股股一片片的尘土。他看见一个老年的藏人正在挥着手,朝着留在寨子里的藏人们扬手,好像是正在说着什么。

站在山梁上的红军战士们都警惕地端着枪,精神紧张地看着那些古怪的藏人们的行动。孙英低声地问着何强。“怎么办?又碰上鬼蛮子骑兵了。”

王大田也叹了口气说:“我看,咱们又得绕道儿走了。”

大牯抓住枪,迷惑地看着何强,问着:“队长,是绕着走,还是拼它一仗?”

小牛拉拉何强的袖子,低声又神秘地说:“队长,咱们人多枪多,和这些蛮子拼一场吧!”

何强插着腰,一条腿蹬在山石上,露出了孙英给织的新草鞋。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皱着眉头,盯着藏人的寨子,看着远方马蹄子荡起来的尘土。他心里翻滚着,反复地捉摸着滋味,他感到奇怪的是,既然大队红军走过去了,又为什么那一伙子藏人马队才离开?他默默地盯着寨子里的动静。他看见寨子里的马队散了。而且扬起歌声。何强松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了。不自觉地将头上甩下来的那一绺头发又塞到帽子里去。他用力把背上背着的二十响匣枪往后边一甩,朝大家说:“下去!”

“下去?”王大田惊疑地问。

“队长对。下去拼他一阵!”小牛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舞着他那把大刀。

何强的眼光询问着王大田和孙英。

“为什么不下去?他们杀过指导员。”孙英表示支持何强。

“嗯,再想想。”王大田也站在岩石上。看着前边寨子里的动静。

何强推了推帽子,急急地说:“是下去,不过,可不是下去拼命。问题是这样,第一、头一拨马队走了,这些人没跟去;第二、寨子里的藏人在唱歌;第三、……不,就凭这两条理由,咱们做个结论,第一、这些藏人已经了解了红军,第二、因为咱们大队从这儿过去了。他们能过,咱们也就能过。嗯?大家想想看。”

王大田专心地听着,边听边点头说:“嗯,有学问,有学问。”

何强看着孙英。陈英眼中流露出来的是信任的神色。何强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走!”

人们跟着他走下山梁。边走,何强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猛然间停了一下,朝大家说:“同志们,枪都顶上弹,万一出了岔子,拼出去也来得及。”

他们刚刚走到离寨子不远的地方,就朝寨子里一齐吆喝起来。

寨子甩涌出了一些人,为首的是一个老藏人,他朝何强们迎面走过来。

“老爹!”何强整了整军衣,和气而又威严地说:“我们是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的部队。今天,来到你们的寨子,要拜见一下你们的千总。”

老藏人打量着这些红军,还特别注意了一下他们帽子上的红五星,便走过来,热情地拉住何强说:“红军,是红军。我就是千总。我叫洛桑旺阶。”

“老爹,红军大队从你们这里过了吧?”王大田笑着问。

洛桑旺阶看了看王大田,他那尖尖的眼光落到了王大田腰间插的一把短短的尖刀上了。老洛桑旺阶千总浑身一震,他激动地看着王大田,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问道:“刀?”

王大田连忙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老洛桑旺阶,点点头说:“对,是刀!”

洛桑旺阶奇怪地问:“红军都有这样的刀?”

“不,一共只有四把。我两把,我弟弟两把。我的早丢了。这把刀是我弟弟的。”王大田得意地说:“认识吗?我弟弟叫王二田,嘿,又聪明,又能干,也是个红军,瘦瘦的,有那么高……”王大田比划着说。一提起兄弟来,他是非夸赞几句不可的。

老洛桑旺阶又看了看王大田。在老人的脸上有些颤抖。他用力咽了一口气,才朝着所有的红军们说:“走吧,进寨子去,要好好欢迎你们啦!”

何强还有点不放心,虽然他估计得对了,而且,进了寨子会有吃有喝,不过……他眉头一皱,眼珠子转了一下,便朝洛桑旺阶笑着说:“老爹,真是对不起,我们还得赶路。另一方面,红军是不能随便吃人民群众的东西的。”

“好花开在树上,好人都在你们红军里头。”洛桑旺阶笑着说:“客人来到,不招待,不算是我们藏人的脾气。”何强犹豫了一下。老洛桑旺阶便说:“红军同志,告诉你,你们贺军长和藏人结拜了。好汉人是藏人的兄弟。我就是一个红军连长救的命。”

“哪个连长?”何强闪着眼睛问着:“那个高高的,瘦瘦的,挺有脾气的。”

“啊?”何强脸上怀疑的神色完全烟消云散了。他笑着说:“找到了。”他一手拉住王大田,一手拉住孙英,兴奋地说:“那是李冬生同志。”说着,他便亲热地朝洛桑旺阶笑着说:“行啊,老爹。红军是人民的军队,应当到寨子里访问访问。”他朝大家高兴地喊着:“走哇!”

<er h3">3</h3>

在藏民的寨子里。洛桑旺阶千总和何强并肩走在一起。路边上,有许多许多欢迎红军的藏民。他们,打击着乐器,吹着唢呐,唱着歌。还有许多穿着绣花衣服,扎着许多辫子的姑娘们在跳着动人的舞。

何强笑着拉了拉孙英说:“哕,看看,咱们有工作了。”

何强拿着指导员张孟华留下来的一张“湘鄂川黔滇边”的苏维埃政府布告,讲解着红军的民族政策。他的周围挤满了藏人。

孙英被一群姑娘们包围了。她们摸着她剪短了的头发、布军衣和帽子上缀着的布的红五角星,摸着她腰间扎的皮带,背的挎包,摸着那和男人穿得一样的长腿裤子。这一些,都足以使这些藏族姑娘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羡慕的神色。

在王大田的面前堆着许多装满了炒青稞麦的粮食口袋和糌粑、辣子。王大田向藏民们笑着,打着手势。

所有的战士们都欢笑着。有些藏族青年拔出自己腰问佩挂的镶银或镶宝石的腰刀,双手捧给他们身边的战士。战士们收下了,没有好物件可以回敬,就小心地从头上的帕子中间撕下那红布剪成的五角星,送给藏族青年们。青年立刻极其小心地将红五星放到怀里的护身银盒里去。

何强看了看天色,太阳只剩下一竿子高了。他连忙朝洛桑旺阶千总说:“老爹,谢谢你们,谢谢大家,我们得走了。”

老洛桑旺阶摇摇头说:“不行,那个白军头子魏七带着马队刚走。他们把你和红军大队截开了。”

“魏七?白军?”何强明白了,为什么刚过江就遭到袭击,原来,这里头,又是白军捣的鬼。那伙子藏人打扮的原来是魏七这个杂种化的装。何强想了想说:“老爹,不怕,我们等到晚上找个空子就突过去了。”

“晚上?不行,”洛桑旺阶还是摇摇头说:“他们在今天晚上,不,是明天拂晓以前,就要袭击红军的大队伍啊!”

何强立刻抓住洛桑旺阶的手,紧张地问:“什么?袭击?”

洛桑旺阶点了点头。

何强正了正军帽,立刻朝战士们喊着:“准备出发!”

洛桑旺阶一把拉住何强,说:“大队伍要过雪山,雪山可过不去啊。九曲十八洞,洞洞有妖精。”

“哦,还有雪山?”何强停了一刹,和王大田、孙英商量了一下,便坚定地朝洛桑旺阶说:“谢谢你,老爹。情况紧急了啊!我们还是得走。”

洛桑旺阶沉吟了一下,看看天气,便指着快要西沉的太阳说:“放心,等月亮挂树梢的时候,我亲自送你们走!”

“那大队伍呢?会不会遭到袭击?”何强担心地问。

洛桑旺阶指着遥远的高原上的森林和喇嘛寺说:“放心,红军就住在那里。魏七人少,没有多大魔法可施。”

何强想了想,说:“好,老爹,我们留下。”

红军留下了,欢乐的时刻也就开始了。

这时候,月亮光静得和一点风浪也没有的池水一样,它柔和地照在森林边上的何强等人和藏民们的身上,就像美丽的神话般的月中嫦娥仙子俯视着他们,羡慕着他们的歌舞和欢笑。

打扮得漂亮的藏族姑娘们坐在森林边上高声地唱着。她们那一对对火热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这些年轻的红军——这些和她们第一次在一起歌唱、欢笑的汉人朋友。

姑娘们唱着动人的歌:

<small>那边山上长着一根孤独的菩提树,</small>

<small>那边山上停着一只寂寞的金孔雀,</small>

<small>他俩本来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small>

<small>今晚间的相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small>

<small>那边山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扁柏树,</small>

<small>那边山上停着一只寂寞的绿鹦鹉,</small>

<small>他俩本来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small>

<small>今晚间的相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small>

森林边上的篝火照着这些藏族年轻姑娘们羞涩的眼睛,像是一对对晶莹的黑宝石,照着她们胖胖的嫩红脸儿,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上更轻轻地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她们那动听的歌声在森林里回荡,连最会唱歌的小夜莺都羞得不敢吱声。

何强听着歌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其实,他心里很着急。他看着这样热诚的招待,这样美丽的夜晚,刹那间,他也想跳起来唱支歌,或是将自己的拿手本领——用薄薄的嫩树叶吹支歌子,给这些兄弟民族的父老姐妹们听听。可是,这会儿,他的脑子里不断闪出来的是连长李冬生的那张严肃而蕴藏着热情的脸,是姐姐何珠那亲切的笑容,是战士们愉快的歌声。他渴望着早会合一分钟,哪怕是一分钟,也要早些见到自己的亲人——红军部队。他有时又闪出脸上斜挂一条伤疤的、恶毒的土匪反共司令魏七的模样来。自从不幸被民团抓去,见到了魏七那副阴险的样子,他一直就没有忘掉过,何况,老洛桑旺阶告诉了他,对头仇人又偏偏在自己的前边阻住去路呢?他越想越心急,便趁着人们不注意的工夫,走到洛桑旺阶身边,拉了拉老人,低声地说:“老爹,我们得赶路了!”

“就走么?”洛桑旺阶问。

“对!”何强肯定地点点头说。

洛桑旺阶站起身来,篝火映着他那激动的脸。他朝何强点点头说:“等一等,”便又走到王大田的身旁,亲热地看着他。

“老爹,有事么?”王大田愉快地笑着问:“我有一个恩人,他叫我流了血,也把我的心变善良了。”老洛桑旺阶在王大田面前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什么恩人?”王大田莫名其妙地问。

“是恩人!”洛桑旺阶的脸上有些抖动,眼里闪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你怎么了?老爹。”王大田连忙扶住洛桑旺阶,奇怪地问着。

何强、孙英都惊奇地凑过来。只有小牛和战士们还高兴地听着姑娘们愉快的歌声,没有觉察到这里的事情。

洛桑旺阶从楚巴里摸出一个银盒,双手递给王大田,严肃而庄重地说:“这是我们藏人的护身符,有了它,什么也不用怕。它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把它送给你,就和我把我这老人的心送给你一样的。”

“这是为什么,老爹?”王大田后退了一步。

“不为什么?”洛桑旺阶默默地将银盒捧到王大田的面前,肯定地说:“你要收下它!”

王大田怔怔地接过了银盒。

洛桑旺阶看到王大田双手捧住了银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稍地舒展了些眉眼,又从楚巴里摸出一块红布扎的包裹。他打开了红布,里边包着一把短短的尖刀。他问着王大田:“认识么?”

王大田两眼早就盯住了那把刀。他惊奇地连连退了几步。这把刀明明是兄弟王二田的,怎么会弄到这个老人的手里去了。他呆呆地看着洛桑旺阶,半晌才问:“老爹,这是你的么?”

“不,是红军的,”洛桑旺阶慢慢地说着。

“啊?”王大田兴奋起来,说:“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兄弟,他叫王二田,是个好样的……”他又夸奖起兄弟来了。

“是啊!”洛桑旺阶还想说什么,嗓子就像是堵塞了一块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原想告诉王大田,今天中午崖边取水的那回事,可是,他又说不出。他不愿意看着这个满脸胡子良善的人悲痛,而且,说了又算是表示什么?忏悔么?忏悔决不是靠说说后悔和惋惜的话。老人怔怔地想着,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那把短刀。

王大田看着老洛桑旺阶出神的样子,还以为是正在想着送给他刀的王二田。老王灵机一动,连忙从腰间拔出了王二田钉在三岔路口大树上指路的那把短刀,递给了老洛桑旺阶,还笑嘻嘻地说:“老爹,本来,我兄弟二田有一对刀,和我丢的那对刀一样。他既然将那把刀送给了你,我再替他将这把刀也送给你吧!”

老洛桑旺阶痛苦得流出眼泪。他尽力控制着自己。他双手接过刀来,抚摸着,亲吻着。半天,才珍贵地将刀和原先的那把刀包在一起,塞进楚巴里。又怔了怔,才朝王大田和何强说:“等一等。”便回过身来叫着自己的儿子洛桑培楚。

培楚从姑娘群里走过来,见了老人,恭恭敬敬地问:“阿爸,叫我么?”

“叫。”老洛桑旺阶将手刚要往嘴里塞,他的脸色一变,停住了。

“爸爸,要集合马队么?”洛桑培楚看出老人的心意。

“不!”洛桑旺阶放下手指,他想起了白天和魏七说过的誓言:不出一个人帮魏七,也不出一个人帮红军。老人怔了怔,看了看站在一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何强、王大田等人,他皱了皱眉头,便大声地朝培楚说:“陪红军客人玩一会儿,我要取烟壶!”

洛桑培楚连忙抢着说:“这么点小事,我给你取去。”说着,他就迈开步走了。

“站住,我叫你陪伴红军,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洛桑旺阶发了脾气,朝着儿子大喊着。

小洛桑培楚从来还没见过爸爸为这么一点小事情会生这么大的气。他赶忙回过身来,走到爸爸身边。

“红军同志,稍等一会,我取了烟,有件大事和你们谈。”洛桑旺阶的脸上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还特别拍了拍王大田的肩膀说:“好兄弟,我谢谢你的刀。”说着,他转开身子,迈开大步,走了。

“老爹怎么了?”何强拉住洛桑培楚,低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有点特别。”洛桑培楚也感到奇怪。

突然,树林旁闪过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花白胡子飘在胸前,一支长枪背在身后,这人坐在马上说:“培楚,我发过誓言,不出一个人帮红军。我自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今天,我去找红军大队报个信,你不许派人……”他一踢马,马蹄翻飞,踏碎了银白色的月光,如飞而去。

这个人正是老洛桑旺阶。他匹马单枪地走了。

“爸爸……”洛桑培楚喊着。

“等一等,”何强拉住要追过去的培楚,说:“不要惊动大家,我们先走,你带人随后赶来!”他朝红军们喊着:“同志们,准备出发!”

何强他们向藏民告别了。

正在唱得高兴的姑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她们的眼里露出了留恋的、渴望的神色。她们没有站起来,没有说什么分离的话,只是婉转地唱着:

<small>金孔雀展开了翡翠的翅膀,朵朵的白云伴随着他,</small>

<small>菩提树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阵阵的凉风吹打着她。</small>

<small>能不能带着我飞上天际,倘若你能将我一块儿带走,</small>

<small>我愿意忠实地伴随着你。金孔雀啊,</small>

<small>我再问问你,能不能留在我的身旁?</small>

<small>倘若你真的不走,我愿意永久地伴随着你。</small>

<small>我们怎么能够分离?树胶和树紧紧地粘在一起,</small>

<small>我们怎么能够分离?发辫和发紧紧地扎在一起。</small>

<small>金沙江的浪花儿不会倒着流啊,金孔雀的翅膀儿不会飞回头啊,</small>

<small>菩提树的根叶儿不会迈步走啊,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small>

<small>金孔雀不是家里的鸟儿啊,菩提树不是移植的花儿啊,</small>

<small>我们的朋友啊,从小就不是生长在一起;</small>

<small>在这恼人的月亮照着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small>

这动人的歌声在寨边小林里回荡着。

姑娘们知道不能留住红军,可是,姑娘们的心里,不能不永远地怀念着善良的可爱的红军。

月亮娇羞地闪入云中,像是从云的纱帘里,痴情地看着穿过森林、走上小路的红军们,看着红军跑步似的前进,像是欲语不能地盯着红军,给红军送行。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er top">1</h3>

森林中,露出雄伟的咐嘛寺,金瓦红墙绿色玻璃顶。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童话里的仙宫佛殿,闪着异样的光彩。整个喇嘛寺静悄悄地沐浴在闪着银花的清冷的月亮光里。

喇嘛寺里空无一人。喇嘛们也许是因为不了解红军而逃走了。在喇嘛寺紧闭着的大门上却贴着工农红军二方面军的命令:一切红军人员禁止人内。

红军的队伍在喇嘛寺旁边的森林里宿营了。

森林里有红军的游动哨,那是年轻的战士张娃。他持着枪,在森林边上轻轻地;来回走动着。

李冬生躺在一堆堆起来的树叶上,双手枕着头,仰面朝天。他睡不着觉,直怔怔地睁开两眼,看着这高大的森林顶上一小块天空,一点明月。天,深蓝色,衬着银白色清清冷冷的月亮,一颗颗一点点晶莹闪动的星辰,使他陷入了沉思。这美妙的、静静的天空,像一片汪洋大水,繁星明月很像夜航在这水面上的一艘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更像是他的家乡滚滚的长江,静静的洞庭湖。江边上,摆着数十只小船,在静静的夜晚,船上的人家都点起了一盏盏油灯,灯光俯耀着大江流水,多么像今天的夜晚啊!

……平静的洞庭湖,发亮的湖面腾起薄雾。湖畔的庄稼被微风吹得轻轻地摆动。一艘艘小船分波逐浪钻人了湖心。黑色的、灰色的大鱼网角上的铅条碰着铅条,溅起了湖面上的水,像是万点银星。过了一会儿,湖水又静得像一面画眉圆镜。再过一刹,一条条闪着金鳞的全国驰名的洞庭鲤鱼就随着网跳上了舢板,人们光着胳膊,曙光映在他们健壮的身体上,显出了金红色的光泽。人们打过了鱼,唱着歌,划着船,船靠岸,挑起鱼,有说有笑地走到乡苏维埃政府。 有一个青年人挑得顶多,他擦了擦汗,笑着说:“同志,挑些顶肥顶大的,慰劳咱们红军哥哥哟!”

这个人是谁?不正是当年的李冬生自己么?

这是幸福的美丽的一九三〇年的洪湖苏区啊!

……荷花盛开的时候,浓绿清香的荷叶上,还翻滚着珍珠般的露水珠儿。一艘艘小船上坐着剪了短发、穿着天蓝色短袄、裸露着健美的胳膊、手腕上的银镯子也在发光的年轻姑娘们,她们坐在小船上,唱着动人的歌曲,在荷花丛中来往穿梭。为首的那个最美丽的姑娘——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副支部书记,李冬生的助手,不正是小银凤么?可爱的未婚妻小银凤的身背后,隐藏着一个调皮的姑娘,不正是李冬生唯一的妹妹李冬荷么?她们在湖心脱掉了衣服,一个个钻到水里,又冒出来,叫着、笑着、拍打着水花儿……

我的洪湖苏区啊!

……李冬生扛上了枪,穿上了军装的第一天,和大队红军站在一个江岸上。段师长骑在马上,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满脸笑容地向所有的红军大喊着:“同志们,挺起胸,瞪圆眼,拿出全副精神来!今天,有一个领导我们战斗、领导我们打击敌人的同志要来!”

什么人要来呢?是个穿盔甲、骑红马的红脸大汉么?等着吧!一会,沿江边的道路上,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段师长喊起立正的口令来。

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人,他骑在马上,马跑得飞快,眼看就要冲到段师长面前了。只见那个人一手拉住马缰绳,只一偏身,飞也似的轻飘飘地就跃到了地上。他和段师长握住手,还用劲搂了搂段师长,然后才大步地走向列队欢迎的红军行列。这才看清楚了: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军衣,不大不小紧衬利索。腰间扎着皮带,上边别着一枝六轮子枪。蓝军裤、打裹腿,脚上穿着一双黑黑的马靴。他头上戴着一顶长沿军帽,帽上缀着深红色的小五角星。这个人方方的脸盘带点圆,浓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黑亮的眼里带着笑意,就像是能说话似的。直鼻子、端端正正的嘴,嘴唇上边有一撮黑黑的小胡子。他站在红军面前,扬着手,大声地说:“同志们,你们好哇!”

然后,他检查枪支、弹药、马匹、伙食、供给、药品……从此以后,洪湖苏区的人民群众和红军跟上他打了多少漂亮的胜仗啊!还差一点点就攻进了武汉城呢!

这个人,他就是我们的贺龙总指挥啊!

……在贵州的山沟沟里,天冷了,没有棉衣,肚子饿了,没有粮食,敌人来了,没有子弹,这是多么艰苦的年月啊。突然有一天,前边发生情况了,那是一九三四年十月。李冬生带着连队埋伏到茶树林子里,盯着前方,并且朝前边喊着:“白军兄弟们,投降吧!红军会宽待你们!”

对方也喊着:“白军弟兄们,投降吧!红军会宽待你们!”

李冬生奇怪了,便大叫着:“你们是哪部分?”

对方也问着:“你们是哪部分?”

真和传声筒差不多了。李冬生生气了,他抓紧了枪,大叫着:“红二军团,贺龙的红军,怎么样!”

对方也喊着:“红六军团,任弼时、肖克的红军,知道吗?”

这一下子,双方都从埋伏的地方跑出来。李冬生一把握住了对方一个同志的手,狠命地摇着。高兴地叫着:“啊呀,你们可来了!”

那个人笑着说:“一见面,你就用力捏我几下。手劲不小哇!”

李冬生这才注意到对方是一个瘦瘦的人,脸色很是苍白,但精神旺盛,两眼深陷下去,但却炯炯有神。李冬生哈哈地笑了两声,问着:“你是?……”

“我是张孟华!连指导员。”那人笑着回答。

从此以后,李冬生和张孟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一直到过金沙江前,指导员负伤才第一次分离……

微风轻轻地吹着森林,响起了竦竦的声音。李冬生躺在地上,瞪着眼,凝视着天空。他感到一阵阵不舒服。他想着:他的爱人银凤,是一九三三年从洪湖苏区转移的时候,被敌人抓走的。万恶的白军将她的胳膊割掉,舌头割掉,乳房挖下,逼着她供出苏维埃的干部,她不曾吐出一句话一个字,就那样地死去了。妹妹李冬荷是在同一年随部队行军中,走到河南陕西边界上,被白军的流弹打死了。父亲是被叛徒出卖而牺牲了……王二田,从洪湖就跟着红军的老战士,他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解救渴得难挨的红军,牺牲了性命去取水……老战友张孟华不知音讯。在老乡家养病,是好了一些呢?还是更严重了呢?这一次的分离,是永别呢?还是要等到胜利之后才能见面呢?还有,小鬼何强、宣传员孙英、老炊事班长王大田……他们会不会被敌人抓到呢?能不能活着?真的像王二田活着时候所想到的:在后边赶部队呢?他回忆着亲人、战友,许许多多的亲人、战友倒在血泊里了。活着的人,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进。但是,革命的每一步道路,是多么的不容易,洒了多少同志的血啊!

李冬生的心头涌上来一阵阵的热火。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天空和树叶有些分不清楚了。他想着:为了革命的胜利,要付出多少巨大的代价啊!李冬生自己呢?比起那些忘我的牺牲了性命的同志来,显得是多么样的渺小呵!还有多少应当做的事没有做,而过去,又有多少应当做好的事情偏偏没有做好呵!

李冬生再也睡不着了。凉风吹得他一阵阵又凉又燥,他悄悄地爬起来,给熟睡的战士们轻轻地掖好了被子,背上匣枪,走到森林边上,向张娃说:“小鬼,我在这里,你休息一会儿。”

张娃摇摇头说:“连长,看你瘦的。你睡一会儿吧,我能站岗。”论身体,大家都瘦了。

李冬生想着,却没有当着张娃的面说出来。其实,站岗不是连长的责任,而李冬生不能不想亲自站岗,因为,他觉得战士们太疲倦了,而自己呢,是连队首长。

“连长,你回去,这一班岗是我换张娃。”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李冬生旁边的卫生员蔡家瑁突然走过来说。

“嗯?”李冬生想起刚刚还给这小家伙盖好被子,怎么一下子就钻出来了。

蔡家瑁偷偷地碰了碰张娃,脸上弄出一副狡猾的怪样子之后,才正正经经地朝李冬生说:“连长,不信你问张娃!”

“是他换我的岗!”张娃连忙抢过来说着。

“连长,你再睡一会儿吧。”蔡家瑁关心地和连长说:“明天还有工作,不是吗?”

“走,连长,我陪你睡去!”张娃朝李冬生说完了,又向蔡家瑁交代了几句,便拉住李冬生朝森林里走了。

李冬生默默地走着。他多么热爱这些忠诚的战士兼朋友啊!

“连长,中央红军恐怕和日本鬼子打上了吧?”张娃一直是着急这件事,生怕自己赶不上战斗。

“咱们会合中央红军、毛主席,去北上抗日,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么。”李冬生回答着。

“那白军呢?他们自己不抗日,还打咱们?”张娃想到这里就气愤了。他是在长征路上参加红军的,哪一天没和白军打几仗呢?只有过了金沙江,来到这种地方才算清静一点点。

“是啊,白军总是要和我们人民军队作对的。不过,老百姓也总会反对国民党白军啊!”李冬生回答着,却也想到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啊!

“那白军要打呢?”张娃问。

“和他们打好了!”

“日本鬼子来了怎么办呢?”张娃搞不明白交战几方的关系,问着。

“也打!”

“那咱们得扩大苏区、扩大红军了吧?”

“当然,和中央红军会合了,力量就更大了。”李冬生点点头说。

“连长,你说说,咱们要是打败了日本鬼子,也打败了国民党白军,咱们还干什么?”张娃天真地问。

“建立全国苏维埃工农人民政府。”李冬生肯定地说。

“那你干什么呢?”小张娃闪着眼睛。

“干什么都行!反正得学习唁!”李冬生笑了,想了想说,“那时候啊,我还是当红军。”

“那时候还有红军么?”张娃奇怪了。

“当然有的。苏联不是也有红军么?”李冬生笑着说。

“对,连长,那时候,我还在咱们三连,你说行吗?”张娃沉吟了一下,又说:“当然,你还得当我们连长才行。”

“可以呀。”李冬生笑起来了,问着:“小鬼,要是让你当连长呢?”

张娃立刻显得紧张了,他浑身不安,着急地说:“连长,你可别说笑话呀。我当连长?那谁当战士?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领导工作啊!”

“为什么?”李冬生还是笑着问。

张娃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连长啊,我看,那时候,叫我当个班长也许能行,累是累点,那倒不算什么。就是不认字,这可成了难题了,拿笔比拿枪还沉呢!”

“能行,红军什么都学得来的。”李冬生笑了笑,拍拍张娃的肩膀,说:“小鬼,再睡一会儿去。”

“不行啊,连长,我的岗,不能够。”张娃分辩说。

“不是蔡家瑁的岗么?”李冬生站住了问。

小张娃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了。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这……是小蔡有心让你去睡觉,本来,还是我的岗。”

“啊!”李冬生皱上眉头。

张娃连忙又说:“连长,我连实话都说了,你可得睡一会儿,要不,小蔡准得骂我。”

“困不着。”李冬生看着张娃,手搭在张娃的肩膀上,温和地说,“那咱们一块把蔡家瑁换回来吧!…”

“那可不行,连长。”张娃抗议了。

“不许说话了。”李冬生朝蔡家瑁站的地方走去。张娃无可奈何地跟着。

这时风寂人静了。月光从树叶空隙中偷偷地射在地上。

李冬生和张娃、蔡家瑁都提着枪,站在森林边上的树干背后,看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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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人居住的寨子和李冬生连队宿营的森林之间的小路边上,有一片不算大的森林。

哲仁嘉错千总带领的几十个藏族骑手和魏七,都横躺竖卧地、散乱地睡在腐叶堆和干树枝铺成的铺位上。

魏七靠着一棵树的树根,呆呆地坐着。他左一支烟、右一支烟地抽着。不停地摸出表来看看,表是明明白白的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可就是时间过得太慢。他坐在那里,看了看哲仁嘉错千总。哲仁嘉错身子下边比别人多铺了一块厚厚的毛毡。他大张着四脚,仰面朝天,鼻子里冲出震人的鼾声,睡得和死人一样。魏七厌恶地皱起眉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仰望天空的明月,又急急地看看那金壳的大怀表,借着月光,还欣赏了手指上戴的那只放光的大钻石戒指,心里荡起一股子舒坦的醉意。他的心急、烦闷、哀愁、悲伤都暂时闪到脑袋后面去了。他并没有喝酒,更没有醉,只是他看着这只钻石戒指,便不由想起它的来历。不,也是他整个升官发财的来历。

……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夜晚,也是和今天一样的月亮光,明亮、皎洁。他在家乡的镇子上赌钱,输得一干二净,连老婆也押出去了。他发起了光棍脾气,抽出手枪,打倒了那小个子贾老九,在桌子上抓了一大把钱,胡乱往怀里一塞,乘月夜往外县逃跑了。刚刚走到一个林子里,从树后边转出两个人来。有一个黑黑的大汉抡起一把闪着光的刀,朝魏七头上就砍了一下。他头上登时流下了涌泉般的血。他一手握住头额,一手掏出手枪,当他摔倒下去的时候,他朝两个截路的强盗打了一连串子弹。后来怎么样,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当魏七醒过来的时候,他是躺在铺着缎子被的软床上。一个高大的、满脸是胡子的男人,正在指着魏七对医生说:“一定要想尽办法把这个汉子治好。真是个硬汉子。脑袋差点都劈开了,还打死了我的两个弟兄。”

魏七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不用说,眼前站的一定是强盗头子了,他偷眼看看那个老强盗,胖胖一身肥肉,正在指手画脚地说话。那人的手上还戴了一颗大的绿猫儿眼钻戒,上衣的口袋里挂着粗粗的赤金表链。魏七看了看这些玩意儿,心想,把这些东西弄到手倒不算坏,弄来了,就大可以捞捞本钱,又何必打死贾老九呢?

“小伙子醒过来了。”医生看见魏七眼皮动了几动,便高兴地叫着。

那个老强盗头子立刻俯下身来,摸了摸魏七的脑袋上的伤口,亲热地说:“好好养伤。你小子算是走运了,一抬上山来,我就瞧你顺眼。”

“您……您老人家……就是……就是我……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魏七像是要抓住床沿,眼睛里露出万分感恩的神色,费劲地说着。

真不假,魏七养好了伤,当上个小头目。他带着人一连干了几场大买卖。又全都是漂亮、利索。弟兄们心悦诚服了。他和老强盗不一样,在弟兄们面前是有说有笑,平起平坐,有小买卖,小批财物,他瞒着老强盗,分给弟兄们,还说:“伙计,别叫老头子晓得哟!这是兄弟我的一点私心哪!”

可是,当每次抢劫成功了,他都送给老强盗和老强盗的独生女儿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宝贝。加上魏七一吹乎,就更是稀世珍奇了。像什么当年蜀国丞相诸葛亮南征时候用过的羽毛扇的扇柄儿啊,唐朝圣僧玄奘和尚唐三藏从西天取经回来,在晒经坡丢下的捆佛经的绳子啊,明朝大将云南统帅国公爷沐英穿过的绣着银龙的大蟒袍啊……当然了,这都是多少年难得的古物了,就难免有点儿破损,可它是无价之宝啊!老强盗自然是万分高兴了。独生女儿呢?虽然是个又麻又丑的三十来岁的人了,却还没有嫁出去,于是,什么官粉哪,香蜜啊,缎子绸子啊,魏七都是不断地送到。

不上一年,魏七是山上的拔尖可数的又年轻、又能干的大红人了。

老土匪有一天大摆筵席,当着所有弟兄,把女儿嫁给了魏七,把全山三五百弟兄也交给了魏七,并且说:“魏七啊,我把你看成亲生儿子一样,你聪明机灵有本事,胆子大,计谋多。我这后半辈子养老,可都靠你了。”

“爸爸,”魏七甜甜地叫了一声:“您给我的是天高地厚的恩德,我有一点良心,也忘不了您的好处!”

又过了没有半年多。有一次,魏七于了一票肥买卖,上西藏的马帮队叫他给抢了。他回到小山上,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老丈人和自己的妻子开怀畅饮。他和老丈人说:“爸爸,我这几天熬神熬得心口疼,喝不了酒,我光吃点菜,叫你闺女陪您喝!”

魏七一盏一盏地给两个人斟酒,而他的手却在不停地发抖。还是他妻子眼尖,一下子看见魏七的手,便关心地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心口疼的病又犯了。”魏七的脸色是有点变样子。

“魏七呀,你歇息吧。”老丈人关切地朝这位入赘的、能干的女婿说。

“不要紧,不要紧,您喝您的。”魏七皱着眉头,紧张地笑了笑说:“我先到外边躺一躺。”说着,他走出了内室,又走出了大厅,将门层层反锁上,便召集弟兄们说:“今天没事了,大家休息去吧!”

等弟兄们都散了。他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点烟卷,发抖的手,发抖的嘴唇,费了好大劲儿才点燃了烟,他却忘了吸。叼在嘴上,直勾勾地两只眼望着大厅。过了一会儿,大厅里传出来尖叫声音,东西打碎了的声音,撞门的声音……魏七站起来,叼着烟,轻轻地走过去,扒着门缝看了看,没有动静了。他这才开开锁,走进去。

魏七看着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了,他们口吐白沫,脸色青紫,女的已经断了气,老的还瞪着眼瞧着魏七,话也说不出来。魏七走过去,笑着说:“老丈人,这就免得官家抓住你去枪毙了。”说着,他抬起脚来,照准了老土匪的脖子上狠狠踩了几脚,俯下身来看看,没有气儿了。他顺手把老土匪身上的金怀表和钻石戒指取下来,放到手里掂了掂,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这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哎,总算是当个见面礼吧!”

从此,他占有了这块怀表和钻石戒指,也占有了两三百人的势力。他走江湖、拜码头、拉拢地方官,跑少数民族地区做买卖,慢慢变成家大业大、势力大的土著风云人物。还是在1933年他就与国民党取得了联系,1935年他又被任命为江防反共军司令,他成了川、康、滇边的霸王,有钱有势有武装,但他却并不满足。他知道蒋介石是从什么样的人物爬上来的,他看不起那些什么黄埔军校出来的将军啊,大学生啊。他有他的哲学,那就是学问多大也得凭阅历丰富,手腕高明。他在国民党里也混了几年了,他明白,国民党的那些大官、将军老爷们,有几个又是凭着真本事挣来的头衔呢?他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成功是靠着手腕加走运。魏七自己呢?多少年,多少回出了事,都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魏七坐在树下边,又一次点上烟。这回,他想得不同了。过去的年月,自己是一呼百应,要洋钱论车拉,要女人论打数,有大烟论斤称,要什么就有什么,这种日子真是过得神气。今天呢?他妈的,不算倒霉也差不多。眼看要成事,叫鬼蛮子洛桑旺阶给搞糟了。他心想,过去是不看准了不下赌注的,这一回,把蛮子看得太蠢,把红军看得太笨,跑到远远的西康来,实在是不合算,没有多少油水,自己没捞上羊肉,反弄了一身羊臊气。想到这里,他烦躁地斜睨了哲仁嘉错一眼,看这副睡觉的样子,哼,和个死猪差不多。他心里一阵阵起腻。哲仁嘉错这个家伙啊,头脑比一头牦牛一点也不多点什么,眼睁着让自己的骑手叫他妈的洛桑旺阶给拉跑了,还他妈做着当营官的黄金梦。魏七心里火气大了。他瞧着哲仁嘉错叹了口气。心想,要不是还用得着你呀,早他娘送你回姥姥家了。

魏七心情不安,真是千头万绪。今天要袭击红军,真不一定就有把握。去他妈的,这是最后一回买卖了,干不成,回云南,还是小皇上一个,也说不上有什么损失。他想着想着又掏出表看了看,再抬头看看月光,便站起身来,推推哲仁嘉错,说:“喂喂,醒醒。”

哲仁嘉错千总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抓马刀。

“怎么了?千总。”魏七喷了一口烟,笑着问。

“我还以为是洛桑旺阶这个鬼呢。”哲仁嘉错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懒懒地问:“怎么,出发么?”

“出发!朋友,这回可看你的了!”魏七还是笑着说。

“行啊,看我的吧!”哲仁嘉错千总扎了扎楚巴,踢着那些躺在地上的骑手们,边踢边骂:“狗仔子们,给我爬起来!”

骑手们一个个都机灵,一下子蹦起来,惊慌地朝四处看着。哲仁嘉错千总手插着腰,大声地说:“我的小鹰,今天这一下子,可得干个漂亮的。马刀不见血,算不了我哲仁嘉错的鹰群。”

魏七也笑着说:“弟兄们,打完了这一仗,你们就都回家去了。怎么样?你们这些自由的雄鹰,那些姑娘,火堆边上的夜色啊,唱歌儿啊,跳舞啊……嘿,再后来,你们比我还清楚的多,不是么?嗯?搂上姑娘,掀起裙子,嘿……”他淫邪地盯着骑手们,纵声地大笑着。

骑手们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也跟着笑起来。当然了,他们不想再吃这种苦了,他们要安静地生活了,他们哪一个不渴望那美妙的火堆旁的夜晚呢?

哲仁嘉错也笑了,他捧着肚子,摇晃着身子,朝魏七说:“搂姑娘啊,这些家伙比咱们有本事。”他转过身去,扬起了马刀,朝骑手们喊着:“上马!”

骑手们连忙扎扎楚巴,背好枪支,握住了闪闪发光的马刀,抓住了长鬃长鬣的马,腾身跃上去。

“跟我走!”魏七扬起了马鞭子,催马跑起来。

马队跟着魏七,在月亮照耀下一个个跃出了森林。在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紧张的神色。

刀剑的光在月亮照耀下一闪一闪。

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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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传来了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音,在宁静的拂晓,显得分外清晰。

守卫在树林里的红军连长李冬生立即朝张娃命令着:“通知各排,准备战斗!”

李冬生拉过机枪来,摆在眼前,他迅速地卧倒在机枪旁边。李冬生很了解,这马蹄声又是那伙子奇怪的马队来袭击红军了。方面军政治部通报了许多次,说有一股被坏人煽动起来的藏族骑手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杀死过红军掉队人员,袭击过方面军的供给部。李冬生的连队是全军的后卫连,自然会常常遭遇上这样突如其来的人马。有几次,这伙骑兵冲过来了,李冬生只是命令连队朝天空中打排枪,表示一下红军早有准备,威胁一下对方也就算了。没想到这批马队是有国民党反革命头子在率领,马队追到后来,根本不理红军朝天上放排枪,一股劲猛冲过来,砍倒几个红军,又一溜烟钻入山林,这可使李冬生又烦又气。红军有一条纪律是不能伤害兄弟民族一个人。可是,这种骑在头上拉屎的欺负人实在是难以忍受,后来,专打马队的马匹,俘虏了藏人,由通司给解释解释再释放掉。这一回,马队又来了。李冬生在迷茫的晨雾中看了看前方,心想,马队若朝连队进攻,那就干它一仗,要不然,让他们追到什么时候算完呢?而且只要是稍稍一放松警惕,就会遭受到意想不到的损失。

这时,全连的战士都在森林边上散开卧倒了。每一个红军战士的心里都压着一股子难以忍受的怒火,他们的心思和连长一样,实在是再也不能撑来撑去了。红军在作战中从来也没有这样束手束脚,有时甚至还是背着手挨打的。

“全连注意!”李冬生压低了声音朝连队说:“敌人要朝我们冲过来,听我的命令,一齐开火。首先,专打他们的马!”

也就是说几句话的工夫,马蹄声音更近了。这马蹄声音正是魏七和哲仁嘉错带着他们的马队在奔驰。而且,很快地来到距离森林不远的地方。

魏七在离森林几十米外的地方急速地勒住了马。他警惕地朝森林盯望着,好像是要从森林里看透什么秘密似的。如果,现在的月亮能像白天的阳光那样明亮,魏七也只能看见森林外层粗大的树干和树下矮矮的腐叶和乱草丛,想看出有没有埋伏都是妄想。何况,月亮又是那么凄惨无光,天将破晓呢?

森林中吹出了一阵阵凉爽的晨风。魏七只觉得浑身冷得打战。他好像预感到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以他那多年的战斗经验看来,他已经意识到他站的位置是多么的危险,多么的可怕。他连忙乖巧地将马向后急速地闪了闪,退到哲仁嘉错千总的马后边,才悄悄地朝哲仁嘉错说:“可以下手了,千总。”

“好!”哲仁嘉错千总一手扬起了闪着亮光的马刀,一手塞到嘴里,吹出几声尖厉颤抖的呼哨“悻!悻!悻……”

藏人的马队立时排成了一字长线,催开了马,扑向森林。马蹄声音在这昏暗的拂晓前发出清脆、急骤、动人心魄的声音。

藏人在马上挥舞着马刀、长剑,端平了有脚架的毛瑟枪,嘴里喊着怪声,飞快地朝森林里冲去。

就在这不平静的一刹那,森林内喊出了一声洪亮的命令:“开火!”

紧接着一阵暴雨般的,急骤的机枪射击和步枪的排射,像是突然刮过了一阵巨大的龙卷风。

奔跑在最前边的半圆形一排马队的马匹立刻就被扫倒了。马上边的骑手全都摔下马去。有的被受了伤的马匹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一切是这样的迅速,这样的难以想像的快。迫使整个马队惊慌地勒住了马,停止了进攻。

“怎么办?”哲仁嘉错千总发火了,他要拼命。

魏七双手抓住缰绳,他那脸上的刀剑疤痕变得惨白可怕,一种虚无缥缈和绝望的心情在用力地揪住了他的心。他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他用来做最后挣扎的本钱赌输了。他看着哲仁嘉错千总那种愚蠢的拼命的神色,心里稍稍吁出一口气,将自己的马匹连连退到后边,一边却朝着哲仁嘉错千总点点头说:“冲!”

“冲啊!”哲仁嘉错千总挥着手,挥着刀,疯狂地喊着:“冲啊!”

马队又冲过来了。

李冬生趴在森林边上,盯着前方模糊的马队人影,正要射出第二梭子机枪子弹时,他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看见了在敌人马队后边飞奔过来一匹快马,而且,他听见了马上的人那洪亮苍老的喊声。“停住,停住……孩子们……停住……”这是老人洛桑旺阶千总的声音。李冬生放下了按在机枪扳机上的手指,朝连队喊着:“停止射击!”老洛桑旺阶千总单人匹马赶到了。他催马越到藏人马队前边,挡住了马队。马队停住了。

洛桑旺阶千总奔到哲仁嘉错面前,大声地说:“下马,放下刀!你们找死么?”

哲仁嘉错一怔,他恶狠狠地盯住洛桑旺阶千总。但当他看到的只是千总本人,没带马队时,他心里一阵阵发蒙。他自己也明白,这个仗再打下去,只有打光了自己的人,决讨不到一点点便宜。想到这里,他垂下手,手中的刀刚刚要插人鞘内……

魏七夺过来了。他看着洛桑旺阶千总,冷笑着说:“好杂种!”他扬起手中的二十响盒子枪对准了老洛桑旺阶的胸前打了一连串的子弹。

洛桑旺阶千总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在马上晃荡了几下,一头栽下马去。

魏七拨回马头,朝来路上如飞奔驰而去了……

“你往哪里去?等一等……”哲仁嘉错千总眼看洛桑旺阶倒下来,心里一阵不安,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示,魏七逃跑了。他这才感到不妙,连忙一面朝魏七喊着,一面鞭打着马匹,紧跟上魏七的马,飞驰而去。

“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这一下子,藏人马队纷乱了,有些人已经失掉了马匹,摔倒在地上喘息着,有些人连忙下了马,扶起洛桑旺阶千总;有些人却鞭打马匹,想和哲仁嘉错千总一起逃掉。他们全忘记了红军就在森林子里。因为红军不会打死他们,这一点,他们有过许多次经验了。

“回来!”老洛桑旺阶躺在地上,看着马队,声嘶力竭地喊着。

哲仁嘉错剩下的马队都听话地停下了。

这时,李冬生带着全连冲出来。他一面扶起洛桑旺阶,一面朝藏人们摆着手,一面命令着连队:

“向逃跑的开火!”

立刻,无数条枪喷出火舌,像一道烈火的光,向刚刚跑开的两匹马射过去。

紧接着,几个有枪的藏人马队里的青年也朝着那两匹马开了枪。

这一排排火光喷射过去,陷入黎明前的薄雾中,也不知道是射中了谁。

李冬生没有管那么多,他只是扶住了老洛桑旺阶,紧张地轻轻地呼唤着:“老爹,老爹……”

洛桑旺阶无力地睁开眼睛,颤抖地从胸前摸出了染满了鲜血的小红布包裹——包着王二田那两把短短匕首的小包裹,递给了李冬生。他嗓子里在骨碌骨碌地发响。半晌,才困难地瞪住了李冬生,断断续续地说:“啊?红……军……连长,后边……后边……有……有……有……”

“什么?老爹,你说什么?”李冬生听不清楚,着急地问。

“有……”洛桑旺阶的喉咙里又骨碌了两下,他垂下了头,不再言语了。

“老爹,老爹……”李冬生喊了两声,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问题,急忙大叫着:“蔡家瑁!”

蔡家瑁摸了摸洛桑旺阶的胸口,又翻开了洛桑旺阶紧闭着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朝李冬生说:“没法子治了。已经牺牲了。”

“什么?”李冬生发火了,“再看看,你这个粗心家伙。”

“连长,”蔡家瑁愁眉苦脸地说:“你看老爹的瞳孔,都散光了。”

李冬生没有回答蔡家瑁的话,默默地放倒了老洛桑旺阶,又默默地站起来,叫过通司来,大声地说:“告诉他们,看清楚了吧,谁是藏人的敌人?”

藏人马队也早都静悄悄地看着这个景象了。当通司翻过李冬生的话来,这些青年比什么都明白,魏七才是敌人。

所有的藏族青年都围到洛桑旺阶尸体的前边,念着佛号,有的跪下来亲吻着老人。他们又轻轻地抬起老人的尸体,放到马上。他们流着泪,和红军说:“再和你们做对,就不是藏人!”说着,他们跃上马匹,喊着:“追呀!”

这一批马队朝魏七和哲仁嘉错逃跑的道路上奔驰而去。

这些青年的同族千总被魏七打死了。从老洛桑旺阶的血里,藏族青年们更认清了谁是真正的敌人,谁是真正的朋友。

老洛桑旺阶的血是鲜红的、滚热的。只有这种血才能在高原上开出最红的花朵,才能像佛似的永生在藏民心中。老洛桑旺阶为着藏人和藏人的弟兄——工农红军,流了血。红军烈士的血和洛桑旺阶的血流在一起,这血,在雪山脚下,金沙江畔,结下了更凝固的、更团结的种子。老洛桑旺阶和各民族的亲人,各民族自己的军队——工农红军一样,将在人民的心中,子孙万代地流传着。

李冬生站在老人流过血的地方,手里紧握着老人交给他的那一对尖刀。他沉默了片刻,便朝连队喊着:“出发!”

那些在路上奔跑的藏族青年们从腰里拔出了战刀。眼睛里冒出了火花。他们围着老洛桑旺阶的尸体——驮在马上的尸体,催着马匹,朝来路上奔驰着。他们要赶上魏七,活活劈掉他,为藏人报仇,为这多少天来所受的苦处和冤屈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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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七和哲仁嘉错千总两个人起初是并马逃跑着。魏七的马显然是中了弹,负了伤,一瘸一瘸地落到后边了。更严重的是,这匹马跑着跑着,突然往地下一卧,嘴里吐着白沫,四腿乱蹬了几下,不动弹了。魏七被摔在地上,连忙爬起来,推了推马,拉了拉缰绳,马瞪着死鱼一样的灰白色眼睛,一动也不动。

魏七汗从头上滴下来,他昂起头来,拼命地大喊着:“千总,千总,哲仁嘉错千总,我的老朋友,帮帮忙。”

“什么?一匹马两个人骑么?”哲仁嘉错千总勒住了马,回过头来,凶恶地叫着。他糊里糊涂地跟上魏七跑了这一两个月,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营官没有当上,手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剩下。这个鬼汉人魏七又从什么地方能保险自己当营官呢,再说,这个魏七手那么黑,心那么狠,看他打死洛桑旺阶时候的那股子神气……哲仁嘉错千总越想越火,他反而朝着魏七站的地方跑了几步,大叫着:“滚你的蛋吧。营官、货物、货物……哄鬼的玩意儿……”哲仁嘉错千总骂着骂着,就从腰间拔出手枪来。

“哲仁嘉错千总,老朋友啦,别心急呀。”魏七坐到地下,身子稍稍靠近了死马,大声地说:“这个钻石戒指先给你。真是顶名贵的钻石哩,在你们这里,顶少能值一千头大牦牛。”

“哼!我看看。”哲仁嘉错千总说着便跃下马来。

魏七一边轻轻地支起胳膊,一边笑着说:“还有一只金表,一个戒指,我全都送给你”说着话,他手却偷偷抓住了盒子枪,笑眯眯地盯住了哲仁嘉错的动静。

其实,哲仁嘉错千总绝不是一个傻瓜。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先把东西拿过来,再朝着魏七的脑壳上稳稳地塞进去一颗子弹,自己再骑上马回家乡去。回到寨子里再重新恢复元气,再稳稳当当的当自己的千总。

聪明的人,往往是糊涂一时。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如意算盘,却怎么也没有料想到这汉人魏七竟敢也在暗暗地准备琢磨他。

哲仁嘉错千总沉着脸,拉着马,探下身来。

“你看,多大的宝石!还是有名的绿猫儿眼呢。”魏七半扶起身子,将手指伸到哲仁嘉错干总的眼前。那只钻戒千真万确的是又大又美。

哲仁嘉错千总刚刚握住魏七的手,想将戒指拔下来……

枪响了。

魏七飞快地从地上跃起来,又在摔倒在地的哲仁嘉错千总头上打了两枪,从千总手里拿过手枪,狠狠地朝哲仁嘉错的尸体上踢了一脚,拉过哲仁嘉错的马,一腾身子跃上马背,连连打着马,便急急地逃走了。

魏七赶着马,在山间的小路上迅速地奔驰着。在他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他能够又一次地逃出了危险的境地,化危为安,不能不算运气。他可以骑上马远走高飞,一路上不会有人阻挡。他的仇家,藏人,红军全都被丢在了后边。只要是过了金沙江,他——魏七魏司令还是司令。说不定再拉上把子队伍,混个更大的官儿当当。他的副司令还为他保存着实力。那个精灵弟兄,一起在山上滚打过的弟兄,一块拉过肉票、抢过行商、又拉队伍、一块发了财的家伙,那才是换心的伙计哪。对,弄个更大的官儿当当,叫胡保那家伙也跟上沾点光,嘿!

魏七的那种恐惧、紧张和绝望的心情早就叫一连串的美妙想法给冲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心满意足地鞭打马,马更快地奔驰起来。他甚至于觉得那些傻瓜蛋藏人唱的歌子都有点儿甜丝丝的味道,那些藏族姑娘也满有点玩头了。

魏七奔驰着。他看看早晨的阳光,深深地吸着清新的空气。浑身是劲儿,真是有点一身轻松。

猛然间,魏七浑身一震。他看见前边黑虎虎一片人。他立刻握紧匣枪,不停地催马飞驰。

“干什么的?”对面的人问过来了。声音是尖尖的、纯粹的汉话。

魏七的脸上重新又出现了苍白可怕颜色。他勉强镇定住自己,咬紧牙,一句话也不说,催开马,劈头就直冲过去。

“站住!再往前走就开枪了!”对面的人更近了。声音也更严厉了。

魏七只觉得身上有些瘫软。他看清了对面的人。对面的人是红军。他们都端着枪,帽子上也全都有红色的五角星。魏七嘴里喊着:“别打,是我!”

趁着红军们一怔神的工夫,魏七疯狂地咬住马鬣毛,全身伏在马上,把匣枪一抡,一梭子子弹朝红军人群中打过去。他连停也没停地从路旁窜过去,从红军站的地方旁边窜过去了。

“是你呀!”何强瞪起了眼,叫着。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过江之前,魏七还差一点杀了自己呢!在过江之后,要不是为了整个没有战斗经验的同志们的生命,指导员还不会牺牲在这个魔鬼的手里头呢!何强抡起了盒子枪,叫着:“你跑不了哇!齐放!”

红军们所有的枪一齐射出复仇的子弹。

魏七就觉得眼前一花,立时栽下马来。就像一块山上的大石头滚到地上了。魏七的一切甜蜜幻想都破灭了。一瞬间,他眼前闪出了那个狡猾得不动声色的康若水。全是康若水这个鬼东西坑了他。不用说,自己的民团司令,叫那个又丑又笨的混蛋胡保当上了。那个小子,早就是不安好心想把自己啃掉的,魏七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他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想扶着地坐起来,可是,立刻就有几只手按住了他。

“好狗东西,江防司令,可碰见你了。”抓住魏七的脖子的是何强。何强瞪着复仇的、射出了连钢都能穿透的怒火般的眼光。他手里紧紧抓住匣枪。

王大田、孙英、小牛、红军战士们……多少支枪逼住魏七,多少只复仇的眼睛盯住了魏七。

“红军老爷,我投降,我投降,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出来。”魏七眼里露出了充满卑贱的、哀怜的神色。

“红军部队在什么地方?”何强盯着魏七,严厉地问着。

魏七还没有回答,他斜眼看见地上倒着两三个红军,血流遍地,不用说,是自己刚才那一梭子子弹干下的罪孽,这一下子,想活命可比登天还难了。魏七忘了当前的红军,更忘了红军朝他问的话,失措地叫着:“完了,完了,我全完了。”

“什么?”何强抓住魏七的脖领,晃了晃魏七,狠狠地问:“你叫喊什么?”

“完了,什么都完了,我完了。”魏七还是喃喃地说。

“我问你话呢!听见没有?”何强恼怒地说。

“是,红军同志……”

“滚你的同志一边去。”王大田发火地说:“你叫你的蒋介石同志去吧。”

“是,是,我也是受了蒋介石的骗啊。他是个大骗子……”魏七连连地解释着。当他看到何强满面怒容地瞪着他,而且手里的匣枪很有点想射出子弹的样子,连忙又说:“红军同志……不,红军老爷……你们的大队就在前边,林子里……”

“你们还过来多少人?”何强问。

“十几个人,都死了,就剩下我自己。”魏七连忙回答着:“还有一些蛮子,也和你们红军通成一口气了。”

“说假话我就枪毙你。”何强朝着魏七扬了扬盒子枪。

“不敢,红军老爷。我可不敢说假话,要是有一句是假话,叫我下油锅,入地狱,不得好死。”

“你还想上天堂么?”何强冷笑着说完这句话,朝王大田说:“把他捆起来!”

“红军老爷……”魏七刚想哀求一下,就听见山路的两边,正前方和后边都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

魏七长吁了一声,瘫倒在地上。他完全明白将要有什么样的事情碰到他身上。他挣扎着受了重伤的身体,抓住了何强的双腿,朝何强绝望地哀求着说:“红军老爷,给我个痛快的吧!咱们都是军人,看在军人的分上,您赏我颗子弹。蛮子要是来到了,我可就受活罪了。老爷,您高抬贵手。”

何强挪开了脚,连理也没理他,只是和众人摆了摆手,警惕地看着前方。

后方,洛桑培楚带着马队赶上来了,他在何强面前下了马,看了看地上的魏七,便说:“就是他,坏透了的汉人。”说着,拔出刀来就要劈。

“慢一点,”何强急忙拦住了洛桑培楚,说:“前边又有马队来了。”

“哼,那是哲仁嘉错的人。”洛桑培楚朝自己的马队立刻吹了一声呼哨,马队每个青年都端起枪,拔出刀,准备迎战。

“啊洛、亚姆、亚姆……”前边的藏人马队赶过来了。他们朝着红军和洛桑培楚的人们招着手、叫着,没有丝毫敌意。

藏人们在老远的地方就下了马,拉着马匹,挥着手,走过来了。他们看到了地上牺牲了的红军尸体和躺倒在地的魏七,又看看地上站着的红军和洛桑培楚的人,登时就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藏人们已经围上了何强,朝红军打着手势,比划着。

何强懂了,他们是说红军大队就在前边。他笑着和藏人们握着手。忽然,他看见马匹上驮着一个藏人,那是洛桑旺阶,他吃了一惊,连忙问着:“老爹?洛桑旺阶?”

这一下,洛桑培楚也看清楚了。他大叫了一声。就扑过去。

藏人们从何强的悲伤神情中,从洛桑培楚的痛哭中清醒过来。他们连忙和洛桑培楚说:“就是那个坏汉人杀死的!”

洛桑培楚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看着躺在地上、睁着两眼恐怖地看着这一切的魏七。他一句话不说,朝着魏七走去。他走到魏七身前,拔出一柄长剑,照准了魏七的心窝,猛力地扎进去。魏七惨叫了一声。在这块森林边上的小路中,有一摊腥臭的血,它也许随着早晨的阳光照过,像腐烂的草一样,被晒干,被晒得飞散。也许会被藏人的马蹄践踏千年。魏七和一条企图咬人的癞狗一样,被人们打死在重重的铁棍之下。

洛桑培楚拔出剑来、,从魏七的尸体上摘下那支黄埔军官所特有的剑,那柄剑上刻着的“不成功,则成仁”的六个小字还讥讽地显得特别耀眼。他又从地上拾起了那支二十响匣枪,一并递给了何强。

何强怔怔地接过枪来。顺手将那柄小剑送给洛桑培楚,说着:“留给你吧。”

洛桑培楚把剑接过来,随便地交给一个藏人,看着何强,呆了一刹,突然抱住了何强,费劲地说:“红军哥哥,我跟上你们干。我要当红军。”

“洛桑培楚,老爹的尸体还在这里,等着你去办理后事。”何强慢慢从洛桑培楚的紧抱中脱身出来,拉着他的手说:“只要你心里记住红军是藏人的兄弟就行了。”

“鸡血盟、割臂誓也没有我对红军的信任。我们藏族人知道有了红军。”洛桑培楚肯定地说。

“好了,兄弟,我们再见吧,”何强拥抱了洛桑培楚,说:“总有一天,红军会到这里来的。”

红军和藏族兄弟们分别了。藏人朝红军招着手,等何强他们走了很远之后,才跨上马,扬鞭跃马,便很快地消逝在远远的山间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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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被阳光照着的每棵树上都喷散着清香。树叶子上的露珠儿滑动着,闪着晶亮翠绿的光辉,像无数颗白宝石、绿宝石挂在森林的海里,像平静的、广阔的大海中那一小片一小片的海浪,当浪花微起时,在阳光下闪出那千千万万银鱼群般的细碎花纹。

森林中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好像为迎接早晨的阳光而演奏着各种声调的动人的音乐会。

森林里是那样的安静,就好像不久以前这里没有发生过战斗似的。但是,这平静的时间并不算长。

鸟儿成群地从树上飞起来了,有的展开翅膀,飞得又高又远,有的只是在树顶上打着盘旋,好像是看看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何强带着六七个红军,急急忙忙地以跑步的速度赶到了森林。

这时,只有飞起来的鸟儿倒有点像是在迎接这批客人了。森林里空无一人。何强他们都吃惊地站住了。“队长,又没追上。连这回,都第三回了。”小牛鼓着眼睛,垂头丧气地咕嚷着。“你们先休息一下。”何强一边擦着汗,一边朝四处看着,一边说:“这一阵跑,不是红军,谁也受不了呢!”

“你上哪儿去?”孙英看着何强朝着喇嘛寺走去,急急地问:“等一等,我和你一块去。”

“来吧!”何强脚步没停地回答了一句,便跑到喇嘛寺大门口前边站下来。

“布告?”孙英喘吁吁地追上,老远就看到了布告。

“红军人等,禁止入内,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政治部。”何强念着红军的告示,朝孙英说:“没在寺里头。”

他们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是又急又懊丧。走回林子之后,何强仔细地观察着红军遗留下来的东西:堆成床铺似的树叶堆、穿破了的草鞋、打完了的空子弹壳……他没有发现什么遗留下来的标记,路标就更没有了。

“也许树上还有把刀?”小牛天真地想起昨天早上的那个故事,便大声地说着。

“还有多少刀?”王大田勉强带着笑容,蹲在地上,摸出小烟袋锅,刚刚要打火,他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红军支架起来的树枝还在冒着火光。他奔了过去,连烟也忘了点,便大声地叫着:“何干事,你看,大队刚刚走啊!连篝火还没有烧尽呢!”

“快追!”何强顾不上说别的,把匣枪往身后一摆,掖了掖帽子外边的头发,就朝林子外边的小路上跑起来。

“快追呀,就找着大队了!”小牛也大叫着。

所有的战士都好像凭空增加了无限的精力。一个个像赛跑似的跑出了森林,跑上了小路,又在小路上跑着。

“看!同志们。”何强的声音都变得急促带着沙哑了。他边跑边指着前边。

远远的前方,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那是雪山的前哨,更远一些的地方就是高高的、一片白的大雪山了。

在雪山不远的地方,那一片片薄薄的白雪的土地上,有一条两条黑色的长线,这长线在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最近的长线,可以看得出来是一队一队的人,虽然是看得很模糊,人影小得像是大地上的蚂蚁,但是,没有一个人不相信那就是红军的行列。

“看见了,同志们。”何强双手扬起来,兴奋地大叫着:“看见了!”

“我的老天爷,可算找到家了!”王大田一边跑,一边喘,一边高兴地说。

“追上去呀,同志们!”何强叫着。他更加快了脚步,朝着雪山方向,朝着红军大队前进的方向,猛力地奔跑着。

正文 第十七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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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对人们来说,是生疏的、幻妙的。古人们没有歌颂过它,因为它从亘古以来就没有人知道。

这里就是雪山。千百万年来,这里一直是神秘的,甚至是没有生物走过的地方。

这耸立在人们面前的雪山很像一片薄薄的雪海,海洋里掀出巨大的浪花,那浪花就像雪山的最高峰。有时,惨淡的太阳照在雪山上面,银光闪闪,人们对面睁不开眼;有时平空涌出一片乌蒙蒙的云雾,而雪山又变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云雾的海洋。当雪山的伙伴大风暴来临的时候,它就又成了刮起台风的大海洋,风卷着雪花、雪片、雪块,迎面扑来,雪山在暴啸了,像山崩地裂一样,一片片巨大的千年积雪,一层赶着一层,像一堵墙又推倒一堵墙,千军万马般的声势,汹涌澎湃地自上而下狂泻下来。尽管这样,雪山却是吹之不尽,推之不少,依然是白茫茫一大片,厚不可测,深不可测。雪山里的岩石,在暴风中像一艘掀起巨浪的海洋中行驶的孤帆,好像什么时候都会被雪浪推翻,然而,千百年来,它却一直是凛然地屹立不动。当雪山平静的时候,岩石更是威风地站在积雪之上,傲视着四方。

山上没有道路、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人迹,若是说有过道路的话,那就是红军的大部队劈开的。

红军的脚印留在茫茫的白雪山峰之巅。虽然,人过路重迷,但是,自从有了这个宇宙,这座巍峨的雪山上还是第一次有了人的气息,第一次被人类所压倒、所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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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强和六七个同志一股劲跑到了雪山脚的坡坡上了。

一阵阵风吹来,夹杂着无数细细的、坚硬和石子差不多的小雪冰粒,像无数支针扎在他们的脸上。

气候突然变冷了,他们跑得头上出了汗,很快就又被冷空气给赶掉了。

因为没有树木,没有可以阻挡住人们视界的障碍,特别是越走越高,坡度越大,更前边就是显眼夺目的大雪山,所以,追赶大队伍的人们是看得十分清楚的:黑色的一队队人影走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上,越来越显得更大、更近了。甚至于,连一面面飘在队伍中间的红旗也隐隐约约地看出来了。

“来,一齐喊,工农红军!”何强一边走,一边朝其他的人说。

“工农红军!”

“工农红军……”

“……工农红军。”

喊声虽然大,却压不过风雪的轻轻的唿哨声音。前边的大队行列没有发觉这几个掉了队的同志。

“追上去,”何强停了一下,又说:“你们看,就沿着大队伍的路线走吧!”

什么是大队伍的路线呢?几万人踩过的雪山上留下了一条这宽宽的、像大火烫过一样的凸凹不平的雪路,有的地方显然比两旁的积雪低了半人多深,有的地方像是溜冰场一样,地上的积雪被踩得又硬又坚又滑,像一条不太笔直的灰色冰场跑道。有的地方留下了许多凌乱的脚印。道路的两旁和道路中间,常常可以看到遗留下的破碎了的雨伞、走脱了带子的草鞋、刮掉了的被子、粮食袋,还有一些因为带不上去而丢掉的枪支、背包、箱子、担架……,间或可以看见在雪路的边上突然伸出一条很小的小路,一直拉下去很长,在那拉到顶点的地方,被滚下来的雪掩埋着一个发黑的红军同志的尸体,可以看得出来,那是由于风和雪刮得红军战士站立不稳,从雪中滚落下去,搭救的人找不到他的踪迹,而牺牲在积雪里。还可以看见倒毙在路上的马匹,横横地阻挡住了人们的去路。有的地方还能看见雪里一摊紫黑色的血渍,在白雪衬烘之下,显得格外分明,惊心动魄。

他们就沿着这一条雪中道路向上爬着,虽然是称之为“道路”,但他们依然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有时候,依然是陷入了过膝没腰的深雪里,用力拔着腿,或是由别人给拉上来,再走。

顶困难的还是小牛,陷下去,就得喊叫,被何强和王大田架上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成个雪人了。他也不顾拍打身上的雪,又朝前走着,边走边骂:“什么鬼地方,老是又白又软还又滑,”他抬头看着顶前边的雪山和行列,急得直吸气:“这什么年月才能赶得到?叫我翻十个岭,我也不走这一座盐山。”

“小鬼,你说什么山?”王大田笑着问。

小牛眨了眨眼,鼓着腮帮子说:“盐山啊,就是不咸。”

“这叫雪山,要是盐啊,我看就更有点意思了。”王大田还是笑着说。他又朝跟在他后边的两个战士咧咧嘴问:“没见过雪吧?”

“没有!”战士回答着。

“没什么意思,一辈子不见也能行啊!”王大田说着说着陷到雪里,连忙拔出脚来说:“追赶大队,我老王才走这个地方呢!要不我真和鬼家伙雪拼一拼,专走没人走过的地方,看它到底有多深。”

顶前边的何强悄悄地朝孙英说:“你看,走出这一条路来,够多难啊,我已经数了一下,有七个同志的尸体躺在雪里了。”

孙英叹了一口气说:“这才走了多远啊!”

这时,真是走的不算远,他们还可以说话,扯闲篇。又赶了一阵之后,他们都沉默了。一阵阵风卷着大片积雪吹过来,有时连人都冲倒了。更冷得出奇了。而雪路上前边红军走过的地方可以看出来脚步更杂乱,迈的步子更短,一条条滑倒而擦出来的雪迹更多,丢下的东西,倒毙了的牲畜也更多了。

他们一个拉着一个,迈着艰难的步子向雪山的更高处爬着。

“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几乎每天都有更多的难以想像的气候变化。

半边是晴朗的天空。使登山的人们的目的地——雪山发出了更为耀眼的光芒,而在何强等人的头上的一片天空,却突然不知从何处涌来了一大片锅底黑的乌云,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狂风,随着风骤然撒下一阵冰雹。

冰雹打在这几个没有防备的红军身上。何强咬住了牙,说:“不要撒开手,上啊!”

事实却不一样了,拉着孙英左手的、走在前边的是大牯,他挨了一下冰雹的猛击,只觉得眼发黑,头发蒙,撒开了握着孙英的手,一步没有迈出,晃晃悠悠地倒下了。

孙英吃惊地叫了一声,刚刚蹲下身来要扶大牯,她自己也挨了一个鸡蛋大的雹子,她想站起来,却滑倒了,顺着雪块滑下去好几步远。

“孙英!”何强本来走在孙英后边,这时,他连忙滑下几步,抓住了孙英的腿。孙英还是头朝下滑着。何强抓住了,但是拉不动,一个没有蹬住劲,便也滑了下去。

霎时,他们被风刮下来的积雪和由于人的滚动而掀起的雪块所淹没了。

王大田原来是拉着小牛爬行在最前边。当冰雹袭来的时候,他双手按倒了小牛,自己压在小牛身上,正好躲藏在前边的一匹死马的脊梁后边,虽然也挨了几下大块冰雹的砸,却挺过了这一阵突然的、强烈的、但又是短促的灾害。等王大田感觉到背上再没有雹块打击的时候,他从马的脊梁背上偷眼向前看去,山上的风显得小了,山上的路却显得不明显了。他便把头抬起一些,看到山顶上好像还有红军在爬行。他的精神来了,悄悄地摸了摸压在身子下边的小牛,问:“小家伙,没压坏吧?暖和不?”

小牛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雪。嘟嘟囔囔地说:“哼,还暖和呢,一股子马粪味儿!”

王大田笑了笑,喊了声:“何干事,山顶上还有……”他边叫边一回头,咽了一口冷气,怔住了。

在王大田和小牛的身后边连一个红军都没有了。

大牯趴在地上,双手抓住雪,伸在头前头,头却紧紧地贴住了雪。

其他的人是摔下去了,是牺牲了,是怎样了,谁也不知道。

在他们的身后边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队长啊!……”小牛大喊了一声,就朝下边跑去。

“小牛,”王大田也跟着跑了几步,一把抓住小牛,喘吁吁地说:“先看看大牯。”

他们将大牯扶起来,大牯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有点张开,上下牙咬得很紧。眼睫毛上、眉毛上、头发上都有一层薄薄的雪。

王大田扶住了大牯,把手伸到大牯的胸前,停了一会,又动他的胳膊又窝腿,但是,大牯还没有睁开眼,还是没有回答,没有呼吸。他只是像睡着了似的,平静地躺在雪地上。

王大田轻轻地放下大牯,喘着粗气,看了小牛一眼。

小牛眼里噙着泪水,蹲在雪上,瞪着两眼,怔怔地看着大牯。

“走吧!往上爬!”王大田站起来了。他只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铅铁,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的白雪好像是飘舞着万点银星,他的两条腿微微的有些发抖,好像是脚踩在软软的棉花堆上一样。他只感到浑身如此的没有劲,如此的缺乏力量。他站在雪地上,先给大牯的脸上盖了一件军衣,又朝雪山坡下呆呆地看了一阵,眼泪不由得顺着眼眶流下来,流过了两腮,流过了浓密的胡须,他都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哭,是在掉泪了。他双手抓住军衣的前襟,眼睛迷迷茫茫的凝视着山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孤单啊!难受啊!王大田好像从梦中刚刚醒了过来,他似乎听见在他的身旁,有一个尖尖的哭泣声音,他慌乱地回过头来一看,是小牛蹲在大牯的尸体前边,一抽一搐地痛哭着。

“走,往上爬!”王大田一把拉起了小牛,瞪着眼睛,看着雪山顶,扶着哭泣的小牛,往上爬行了。

风虽然是小了,雪块刮下来也显得少了。山顶也离得近了,但是,他们又面临着更大的困难了。

淡灰色的天,刺眼的雪地,山的高处空气稀薄,就好像人的胸口上塞进了一块棉花,呼气憋得慌,吸气更费劲。

王大田眼花缭乱,只知道拼命拉住了小牛。他恐怕再连小牛也剩不下,一个人爬上去,就算找到了大队,用什么话又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极端痛苦呢?

小牛早就沉默了。他在王大田扶扶搀搀之下,勉强地迈着步子。小鬼一阵阵头晕、恶心,一阵阵要吐却又吐不出来,那么堵心堵得难受,他张开嘴,大口地吸着气,还是显得堵得慌。他走着走着,浑身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朝王大田喃喃地说:“我想坐一会儿!”

“什么?”王大田只觉得口燥耳鸣,他没有听清小牛说了句什么话。

小牛滑开了王大田的手,一屁股就坐在雪地上了。

“啊!小牛?”王大田喊了一声,不容分说,抓住了小牛的两条胳膊,用尽力气将他背到自己的肩上,朝山顶走去。王大田这一惊可不算小,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虽然他也昏昏沉沉地走着,他却留神看到路上有几个红军同志的尸体就是端端正正在坐在雪地上死去了。他想不出原因来,说不出这是因为空气稀薄还是什么,但是,他只明白向前进!冲过这一关,就会更向前一步了,向前,就是说要比现在好一些。

王大田背着小牛,晃晃荡荡地像喝醉了酒似的在雪坡上爬行着。他几乎是有节奏地迈着腿,好半天才向前一步,而每向前一步,他就要闭上眼,喘息一下,大口吸着微薄的空气,再晃晃悠悠地迈第二步。

小牛伏在王大田的背上,瞪着两眼,呼呼地喘着气,头也垂到王大由的脖子旁边。

王大田走了几步,一阵凉风吹来,风里夹杂着冰冷的雪片,打在他的脸上,他反倒感觉一阵阵轻松。他抬起头来,看到前边不远清晰的山顶。

“啊!老天爷,可要到顶了。”王大田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他的跟里又一次闪出兴奋的光辉。

山顶上插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在白雪地、灰色天的衬烘之下,显得是如此的鲜红夺目,如此的美妙,令人增长千万倍的精力。

王大田喘着粗气,双手往上托了托朝下坠的小牛,安慰地朝小牛说:“小家伙,看,看,山顶上的红旗!”

小牛抬起头来,直怔着眼朝山顶上探索着。忽然,他也看见了红旗。他不知从哪里冒来了一股力量,双手扶着王大田的肩头,用力一按,一出溜滑到地上,朝王大田说:“叔叔,我自己走!”王大田第二次听到小牛叫他叔叔了。他心里也许是因为看见红旗而感到胜利和生存的愉快,便一把拉住小牛的手,笑着说:“小家伙,拉着走!”空气再不是那么憋闷人的了。雪也不刮起来了。王大田拉着小牛,通过了最困难的路程,终于爬到了雪山顶。王大田双手扶住了红旗,浑身一阵疲乏无力,但是,心情却一阵阵兴奋。他朝山下看去,红军大队也是刚刚翻过雪山,在山下走着。最后的连队,最后的红旗,走在后边的同志都看得那么清楚啊!

走在整个队伍最后边的是一个高大个子的人,他穿着撕得破烂的蓝色军衣,身上斜背匣枪,肩上还背着两支步枪。一顶破草帽依然在背上晃来晃去。

“连长!”王大田抓住了红旗的旗杆,大喊了一声。

“连长!”小牛也跟着叫了一声。

走在后边的连长回过头来看了看,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完全迷茫的神情。这一刹那真是变化万千,他先是一怔,再是一惊,再是发狂地欢喜。他伸开双臂朝山顶上晃了晃,应声地大喊着:“王大田!”

这个连长正是李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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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块随着人在飞滚着。孙英和何强顺着雪坡滚了一阵,被一个冻僵了的同志的尸体挡住了。首先,孙英被这个尸体挡了一下,紧接着,何强又砸了她一下。孙英只感觉是自己从天上摔到地下,一路在白云中翻滚。她趴在雪里,昏昏沉沉,白雪遍地就好像满地是一片白色的小人在乱飞乱舞。她浑身像是中了电,连疼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又软又麻,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在昏迷中,她觉得一阵阵有些热了,她好像感到自己的胳膊在动,腿也在动,腰身也在动,而且,头像是依靠在什么温暖舒适的枕头上。她费力地喘了口气,睁开两眼,就看见何强一只手将她扶在怀里,一只手在扭动她的胳膊、腿。何强满身的雪,满头满脸的雪,两眼直瞪着孙英,眼里还流出了一颗颗又大又圆的泪珠,当孙英喘出了声、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何强的眼睛是如何的突然一变,他双手抱住了孙英,叫着:“活了,孙英!”

孙英无力地朝着何强笑了笑,半天才说:“我没劲了!”

何强将孙英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弓起腰,一用力,就将孙英扶起来,并且架住了她。何强兴奋地说:“没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上得去雪山!”

孙英全身倚靠着何强,疲乏地看了看雪山,眼前一阵迷乱,就像眼前不是雪,而是一片活动的白茫茫的大雾,又像是数不清的白色的怪物一股劲地朝她扑来。孙英又一阵昏迷,抓住了何强的胳膊,抬起头来,看了看小心地迈着步子的何强,便坚决地说:“何强,放下我,你自己上去吧!我……我支持不住了。”

“什么话,孙英,”何强搀着孙英,不停地朝上爬行着,一边走一边热情地说:“你怎么这样想啊!将来,我们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啊!”

孙英看了看何强,信任地笑了笑,更抓紧了他的胳膊,也在用力迈着步子,但是,她每迈一步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搬一块不可移动的巨石。动一下,就要喘一阵,她却不言语了,咬紧了牙,默默地走着。

何强也感觉到一阵阵的昏眩,他扶住孙英,就像扶着一个十分沉重的东西,移动一下,前进一步是如此的困难。但,他还是一股劲地迈着步子。

孙英半睁着眼,低着头,靠着何强,迈着步子。她忽然看见何强脚上的草鞋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却是光光的脚板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踩一下,雪就吱的一声。何强的脚却显得又红又紫。她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何强喊了一句:“红旗!孙英,红旗!”

孙英抬起头来,定了定神,顺着何强手指着的方向,看见一面红旗在白白的雪山顶上迎风招展,孙英只觉得浑身轻松。她看着何强,笑了笑,拉住何强的手,指了指自己的挎包,轻轻地说:“我给你打了一双草鞋……”

她浑身一软,挣脱了何强的手,滑倒在雪地上了。

“孙英!孙英……”何强连忙扶起孙英,孙英的头无力地倚在何强的怀里,紧闭着眼。风吹着她的浓黑的头发在何强的脸上拂来拂去。何强怔了怔,双手扶起孙英,拉住了孙英的两条胳膊,用力搭在自己的脊背上,压得他哼了一声,自语地:“我死也要把你拖上雪山!”

何强一步一步朝山顶移动,一步近一步了。在他走过的路上,除了两个深深的足迹之外,还有两条长线,那是孙英的两条失去知觉的腿在雪地上划出来的。

何强紧咬住牙,闭上眼,朝上走着。他忘掉了一切,只有一个信念:上去!上到雪山顶上去!要死也得死在雪山顶上,红旗脚下。他有时微微地睁开眼,看看眼前的路,让开同志们的尸体,然后,再闭上眼,驮住了孙英,一步不停地朝前边走着。

“何干事!”一声叫喊。

“何干事!”又一声叫喊。

“何干事!”几个人的叫喊的声音在何强的耳朵边嗡嗡地响着。见鬼了吧?何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当他从雪的旋涡里爬起来的时候,他眼前只有一个昏迷了的孙英。又一声显然是熟悉而清晰的声音,使他慌忙地抬起头来,顺着叫喊的声音看过去。他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在他不远的前边,走来了李冬生、蔡家瑁、张娃、王大田、小牛……他一阵兴奋,便脱口而出地喊了声:“老李!”

何强只觉得眼前发黑,金星银星一齐袭来,他连忙握紧了背后孙英的手,他想,千万不要倒下,千万不要再压住孙英……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好像是听见在他身边的蔡家瑁用狂喜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喊着:“活了!”

“活了!”第二个声音是李冬生、王大田、小牛等同志一齐喊出来的。

何强下意识地想抓住孙英的手,却抓住了一根木杆子上。他清醒了一下头脑,仔细地看了看,他自己仰面躺在一个担架上,他的旁边担架上是正流泪的、凝视着他的孙英。他糊涂了。再朝两旁看看,陈星兆、何珠、李冬生、王大田、小牛、蔡家瑁……许多同志都围在他的身边。

“我在哪里?”何强急急地问。

“小鬼,你回到家里了!”陈星兆轻轻地摸了摸何强的头说着:“你看前边!”

何强抓住担架的两边,微微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前边是一望无际的漫长行列,一队红军,又一队红军,一面红旗,又一面红旗。歌声在整个行列里振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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