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第一妃 - xp1024.com
《皇朝第一妃》


第一章 老天有眼

湿润、腐朽的气息永无休止地萦绕在空气当中。仿佛已经成为了天牢特有的味道。

天牢尽头,最后一间牢房,一个女子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呼吸已是微弱到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此时的她虽是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却是依旧无法掩饰那绝美的容颜,温婉的气质。

嗒吧一声,牢门打开。一个身着大红色凤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薛巧玲抿嘴,居高临下地望着极度狼狈的薛海娘,心中的兴奋难以压制。她半蹲下身子,纤长的食指挑起薛海娘瘦削的下巴,让她平视自己。

“好久不见了,我亲爱的姐姐。”薛巧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响起,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得意,“妹妹我这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道姐姐想要先听哪一个呢?”

浑浑噩噩的薛海娘听到薛巧玲的声音,身子有些微微发颤,委婉的声音带着几许求饶,“皇上.....他人在哪,我要见......皇上!”

“姐姐还没死心呢!”薛巧玲甩开她的下巴,用梨白的手绢擦拭着自己的手,又轻轻地甩落在地上,语气里带了几分嘲弄,“姐姐真该睁大眼睛看看,妹妹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薛巧玲转过身,衣裙的背部正对着薛海娘。

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羽翼绣得栩栩如生,通身透露着高贵的气韵。

薛海娘的心中一惊,攥紧自己的手,即便是指甲刺入了手心也浑然不觉。那猩红的血液从她的手心滑落,给这昏暗的天牢增添了几分刺目的色彩。

她疯狂地甩着自己的脑袋,想把刚才看到的一切从脑海里撇去,“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那个男人明明许诺过,一旦查出真相,就会放她出去,也依旧会是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女人。他明明许诺过的!薛海娘自欺欺人地慰藉自己,心中却是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

“皇上若是要来,早该来了。偏生是可惜了姐姐,苦苦等了那么久。”

薛海娘直勾勾地望着满脸得意的薛巧玲,心中荡漾着无尽的酸涩。

“这好消息嘛,本宫刚被册封了帝后之位。”薛巧玲看着薛海娘面上的绝望,拂袖而笑。“这坏消息嘛.......”

薛海娘镇定下来,面色恢复了几分冷然和傲气,“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罢!”

“皇上,念及旧情,特别吩咐赐予你鹤顶红,让你体体面面的上路。”薛巧玲说得平淡而冷漠,却丝毫不掩饰那字里行间带着的血腥气息。她的目光打量着薛海娘,就像是在打量着一个将死之人。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这样对我,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她苦苦地等了那么久,竟然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我亲爱的姐姐,你与人私会,是个男人都不能容忍,更何况他是一国之主,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头上的冠冕变绿呢?”薛巧玲的言语之中带着无尽的得意,“而且,他念在薛家的功劳,终究还是给我册封了帝后之位,就是要告诉世人,你即使德行有缺,他也并非忘本之人。”

薛海娘无声凄笑。

明明就是他让自己,深夜时分在那假山之后等他重温昔日的情怀,他没来不说,竟还说自己与人私通……

不愿意让世人诟病自己是仰仗着这个女人的扶持才得以登基,所以才安排了这样一出“与人私通”的戏码吗?这就是君王的尊严,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吗?

她为了那个男人,与世为敌。也为此她被家族遗弃,即便是娘亲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也没能走进薛家。现在,他竟然扣给她这样一个足以让她事后也身败名裂的天大罪名!

薛巧玲捏起薛海娘的下巴,把酒杯里的鹤顶红硬是灌进她的嘴里,嘴边的笑意缓缓荡开:

“姐姐这般聪颖,想必已经想通了罢,其实你与人私通都是妹妹我为你安排的,还有你不能生育也是我那么多年一直在你的汤中下药所致,不过,这些都是皇上默许了的。所以,亲爱的姐姐,你就认命吧。”

一个有本事帮助自己丈夫夺取皇位的女人,她不死自己又怎么能够安心地做她的皇后呢?

薛海娘本能地反抗,却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发音,抓着薛巧玲的手就垂了下来。

不甘心!

她……真的好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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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芙蓉苑。

“太医,这……我女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昏了过去呢?”温柔的女声急切又担忧的说道。

“微臣也不知道,四小姐昏迷不醒,脉象又十分薄弱,只怕......”

床上的人被边上的声音吵醒,只觉得脑袋昏沉,睁不开眼睛,她吞了吞口水,哑着嗓子道,“娘,水......”

李氏连忙倒了一碗温水,半搀扶着薛海娘喝下,见到薛海娘清醒过来,能说话还知道口渴,李氏悬着的心也算定了大半,“海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薛海娘猛地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氏,好像生怕她会溜走一样。

李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有什么不妥,她有些担忧地问,“海娘,你没事吧?”

太医见人醒了过来,顿时也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四小姐能醒过来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好生休养几天便可以了。”

说完也不打扰李氏和薛海娘说话,退了出去。

休养?我不是死了吗?薛海娘心中一沉,有些慌乱地望着李氏,“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李氏并未察觉到薛海娘的不对,笑道:“还是正午,你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做。”

薛海娘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有些隐晦地低声问,“我现在不应该是在宫中么?”

李氏摸着她的额头,“傻孩子,这都还没进宫呢!娘看啊,就是这次选秀把你给吓到了。”

薛海娘愣住了,现在才是入宫前夕,难不成她重生了?霎时内心有着说不清的滋味,老天有眼,知道她不甘心,才给了她这次机会?

李氏见她呆呆地,不由担心,“你这又是怎么了?一惊一咋的这是要吓死娘亲啊?”

薛海娘却笑了起来,仰着苍白的脸颊,一反刚才的慌乱,“娘,我想吃你做的栗子糕。”

李氏这才喜笑颜开,连连应道,“好,娘这就给你做去。你好好地睡一觉。”

望着李氏远去的背影,薛海娘鼻头酸涩,眼眶一热,泪珠就断线般滑落,她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硬是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哭声。

被窝里,她的双手紧紧攥住。

没想到,老天有眼!真的让她重新来过,这一世,她定然要那对狗男女好看!

第二章 相互扶持

薛海娘一觉醒来,出了一身汗,也就痊愈了大半。

李氏仔细地照顾着,生怕她在进宫之前又出了什么事。薛海娘因此什么都做不了,她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更多的是感动。

她记得,上一世她在进宫之前的确昏厥过,但是休养几天也就好了,她听娘亲说是有人送了千年雪莲到府上,可是那时候自己忙活着进宫之事,根本没来得及感谢救命恩人。

这一世,估计也没有缘由见面了……

这么一想,薛海娘便有些愁眉苦脸,半撑着腮帮子,坐在院子的石椅上,心中有些遗憾。

李氏带着丫鬟端着汤罐过来,看到她一脸的惆怅,不由道:“你这孩子,怎么苦着一张脸呢?”

薛海娘抽了抽嘴角,略有撒娇的意味,“娘,我不想喝鸡汤。”

“太医可是说了,多喝点鸡汤补补,再说了,你这一进宫,再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日了。”李氏有些心疼地摸着薛海娘瘦削的脸颊,“再说了,不过是几碗鸡汤,又不是那些汤药,还能苦了你?”

薛海娘自知自己说不过娘亲,也就随着她了,喝着大补的鸡汤,她却依旧皱着眉头,好似多委屈似的。

李氏虽然有些担心她,不过倒也没多想,殊不知,薛海娘其实只是思量着着入宫后的事宜。

前世她对南久禧可谓一见钟情,谁料竟是所托非人。今世她自然不能再一次被人利用,这样一来她必然要锋芒内敛,韬光养晦。

还有那薛巧玲......

李氏不愿看见女儿愁眉苦脸,想了想,转移了话题:“明天就是花灯节了,你原先一直吵嚷着要上街,今日怎么就安分了?”

薛海娘还愁苦着怎么找个同盟,不仅要确保自己不被南久禧选中,还要在宫中有一定的立足之地,听到李氏的话,她眼前一亮,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把几位世家出身的秀女聚在一起,为自己挑选同盟。

再说了,南久禧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最后又是哪几位成了宠妃,她这个重生的还会不知道么?

见薛海娘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欣喜,李氏也松下一口气,却是有几番不忍。

海娘终究只是个孩子啊,对什么都好奇、感兴趣,宫里规矩那么多……她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薛海娘不知道娘亲心中的顾虑,喝完鸡汤就跑回了房里。

“小姐?”秋溪望着自家的小姐,心中有些疑惑,明明之前还闷闷不乐的,怎么这会儿又开心起来了?

薛海娘高兴归高兴,大家闺秀的礼节还是有的。

“秋溪,你给这两位小姐下个请帖,只道是入宫前小聚一番。”薛海娘写下两个请帖,交待下去。

入宫不就是为了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若是连宫位都难以确保,又怎能做人中凤凰。结盟,才是当下最为要紧的!故而薛海娘深知她们必然会来。不过话不需要说的太直白,她们也不是什么蠢人,想必也都知道自己的打算。

她请了梁白柔和马枣绣到薛府,几番犹豫,她还是不打算请薛巧玲,即便是重生了一次,她薛海娘还是不会去原谅薛巧玲。回想起来,薛巧玲还毁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弑子之仇,不得不报。

第二日过了响午,梁白柔就来了,她面上带着几分怯懦,见到薛海娘便福了福身,“见过薛姑娘。”

对于她的家世,性格,薛海娘自然是了解几分的,所以对她的这略显“卑微”的举动,并未有任何不适。

薛海娘细细打量了几番梁白柔,梁白柔虽然出身和地位都不高,但是胜在柔善,是个好相处的,前世,梁白柔就是被有心人利用才落得不好的下场,这一世可就难说了。

薛海娘笑着拉起梁白柔的手,“若称‘薛姑娘’,可是折煞我了,梁姐姐你比我还要大上两岁,叫我海娘便可。”

梁白柔有些受宠若惊,但也能感知薛海娘的善意,她恬淡一笑,倒也并未过于拘谨,“海娘。”

“本小姐道是谁呢,竟是梁家的小姐。”一道千娇百媚的声音在庭院门口传来,来人身着一件鹅黄色的蓬裙,手执半尺轻纱,精致的五官赫然透着一股傲慢。

她身后跟了三位婢女三位小厮,近身还有一位贴身婢女,来人正是马枣绣。

“马小姐。”薛海娘一如方才的温和,却带了几分疏离。

前世她与马枣绣极为不对付,偏偏马枣绣又是个有心计的,许多事情到了最后,皇上反倒觉得是她的不对,为此她吃过不少苦头,现今看见马枣绣,自然心里还是有些隔阂,不过她想到自己的计划,倒也不打算撕破脸面。

园中一张贵妃椅和两张小座椅,马枣绣一屁股就坐到贵妃椅上,还故作温婉地笑道,“梁姐姐,薛妹妹,你们还不赶紧过来坐坐,站着说话多累啊。”

薛海娘虽是心中不喜,不过面上不显,她对梁白柔笑道,“梁姐姐,请坐吧。”

三人齐坐,秋溪立即端上糕点茶水。

“再过几日我们都要入宫了,宫中礼节繁多,最为要紧的就是和睦相处。”薛海娘细细道来,余光打量着两人。

梁白柔先是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看向马枣绣。

马枣绣优雅地吃了半块栗子糕,听到薛海娘的话,她不加思量说道,“你想要相互扶持?想要得到恩宠,最后也是各凭本事罢了。”

薛海娘听她说话的语气,先是一愣,然后就明白了大概,马枣绣的嫡亲大哥马旗京陪同南久禧打下半壁江山,这点情分皇上若是不认,可就是背负着无情无义的罪名。

简单点说,即便是不靠任何人,马枣绣也可以获得皇上的青睐,再加上她可谓天姿国色,一举成为宠妃也不是难事。

“枣绣姐姐说笑了,有些人就想着靠着人脉上位,枣绣姐姐您这般倾国倾城,得到皇上青睐那是必然的。”一个不请自来的声音突然在院内响彻,带着满满的戏谑。

第三章 争锋相对

薛海娘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不请自来的薛巧玲,望见她自以为是的嘴脸,海娘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

深呼吸几许,她才对马枣绣道,“是妹妹我多思量了,还请马小姐回去吧。”

马枣绣本就有几分自傲,现下被赶,更是有几分不悦,她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身后跟着的六位婢女和小厮面上更是一脸不屑,随之离去。

“听闻姐姐聚集了入宫秀女,几大世家之中怎唯独就没有叫上妹妹我呢?”薛巧玲喜闻乐见,眸中带着几分瘆人的笑意。

这个该死薛海娘,还想背着自己搞什么结盟,入宫之后好对付自己不是!

“本小姐可没什么妹妹,薛家的正妻也只有一位。”薛海娘不气不恼地说道,“嫡尊庶卑的道理你若是不懂,入宫也只是寻死。”

梁白柔闻言双手一握,面上的笑容更加僵硬。

“薛海娘,你有种!”薛巧玲有些气结,但是眼下便是入宫时日,也由不得她多事,能搅了薛海娘这趟混水,她已经很是满足了。

热闹的庭院霎时清冷下来,梁白柔只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薛海娘将她迎进房内,给她倒上一壶茶水。“让梁姐姐见笑了。”

“无碍。”梁白柔闷闷道。

薛海娘明白她心里的想法,不过她佯装没有看到,又问道,“梁姐姐你可想坐帝后之位?”

梁白柔一惊,她连忙捂住薛海娘的口,面色已经有些煞白,“可说不得这些。”

薛海娘面带笑意,拿下梁白柔的手,温声道:“不过是说说心里话罢了,这入宫的秀女,哪个不是指望被皇上宠幸,盼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梁白柔急忙撇清自己,“我可没有这个心思,我对皇上,那可是......”

薛海娘眉头微皱,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第一次见皇上,是我八岁的时候。”梁白柔说着,面上带几许柔情。

原来是芳心暗许了。

薛海娘了然,却有些不屑,南久禧可不是什么善类,他只会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倾心这种人……

薛海娘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等下,你说你八岁的时候?”前一世,薛海娘不曾听过南久禧与谁有什么纠葛,再说了,南久禧八岁的时候,还在北国做质子呢!

梁白柔微微一笑,“是啊,那时候我还在马家的庄子,如不是半个月前得知那件事,我也不会想方设法回到马家,又做了秀女。”

半个月前?薛海娘思索一番才想起来,上一世,约莫三个月前,到北国做质子的太子南叔轲回到南国,登基帝位成了清惠帝。

可是半个月前,又莫名贤让了帝位给二皇子南久禧,清惠帝成了清惠王爷,安逸地在王府做自己的散漫王爷,不过好像……却并没有做什么实事。

薛海娘顿时有些慌了,她记得前一世并非这样,前世去北国做质子的是南久禧,而登基的是南叔轲,但他做了将近六年的皇帝!最后才被南久禧谋权篡位。

而自己就是那个为了帮助南久禧上位而背叛宗族的女人,想到这儿,薛海娘的心中一凉。

前世她是先嫁给二皇子南久禧,然后帮助南久禧上位,这一世南久禧却直接坐上了帝王之位,这之中究竟是有什么缘由?

但是无论如何,让她生不如死的是南久禧,这个仇,已成烙痕烙进她的灵魂里,誓死不忘!

不过一个旁系的嫡女回到家族的难处,可想而知,如此一来,梁白柔对南久禧的痴情天地可鉴。

还真是讽刺,南久禧那样的男人居然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简直就是……

薛海娘不由得想到了上一世,顿时心里一阵恶心。

送走了梁白柔,薛海娘正好被李氏叫住。

“老太太叫你去她那儿一趟。”李氏有些不放心地道,“但凡不是过分的事儿,你就不要忤逆老太太的意思。”

薛海娘应诺,被秋溪带到了老太太的庭院。

薛老太身边的嬷嬷见是薛海娘,便也不用通报,直接让她进去了,“四小姐,请。”

一进庭院便听见了薛巧玲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奶奶,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薛老太面上有几分无奈,见薛海娘来了,就道,“海娘,你身子好些了吧?”

“好些了。”薛海娘不乐意看边上的薛巧玲,只对薛老太点点头,面上只是礼貌的笑意。

“姐姐,虽是好些了,也经不得姐姐这般折腾,还请几大世家的秀女相聚,也不怕别人听了这事闹笑话。”薛巧玲说着,一脸担忧的样子。

薛老太的面色沉了沉,“请了几大世家的秀女?”

薛老太生平什么也不怕,就怕子孙败坏了老爷子和薛家的名声,这聚集世家秀女的事儿,别人听了只怕是说薛家的心高。

薛海娘不紧不慢地道:“只是和几位姐姐因这灯花节聚一聚,算是互相熟悉一二,进宫好相互扶持一些,海娘不知事,就怕在宫中做错了事,毁了薛家的名声,这才打点一二。”

薛老太一听是为薛家,面色也好上几分,她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而后又缓缓道,“这会儿叫你们来正是为了这事,你们互为姐妹,入了宫也需互爱互助,莫要闹不和,毕竟是一家人。”

“互为姐妹?”薛巧玲冷哼一声,撒娇般告状道,“姐姐才不把玲儿当一家人呢,方才柔儿姐和绣儿姐来了也没叫我去。”

薛老太混迹宅府多年,又怎会不明白薛巧玲的言下之意,更是满意薛巧玲的撒娇之柔和心机之深,认定她能在宫中立足。

只是,海娘终归是那人的孩子……

“罢了,玲儿你先回去吧,奶奶还有话和你四姐说。”薛老太道。

薛巧玲有些不甘心地出了庭院,薛海娘这才上前见礼,“老夫人。”

薛老太愣是没想到她这般称呼自己,面上也有几分抹不开。

她讪笑一下,开门见山道,“你们都大了,你六妹心计颇深,立足之能定然是有的,只怕不会长久,可你却是不同,你的个性沉稳,日后前途难料,只不过在那宫中也千万要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互相扶持,才能长久。”

第四章 误入虎穴

出了老太太的庭院,薛海娘皱眉想着南久禧以前跟现在的身份变化,以及有可能发生的未知变故,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处院子。

等她回过神来刚想离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让她下意识地躲到一旁的角落。

“她竟是没死成?”薛巧玲的声音响起,“留着这么个祸害,真是晦气!”

“小姐您也别着急,李氏也已经生不来孩子,只要加一把劲,把薛海娘干掉,夫人必然就成了正妻。”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语气冰冷,显得阴险诡异。

“我能不着急吗?要不是这一次她失忆了,晓得了前因后果,晓得我害的她,将此事上报至奶奶那儿,这府邸岂有我立足之地……”说着薛巧玲便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藏匿水袖内的纤纤玉指亦是止不住地绞着绢帕。

不男不女的声音复又响起,透着些许奸佞与奉承,“可事实上那薛海娘不正是失忆了么,小姐该坚信,上天也是庇佑着小姐您的。”

薛巧玲敛眉垂首,半晌后才低声道:“说的也是,既是天意如此,兴许本小姐便注定是那薛海娘的命中克星了……”

“小姐能如此想,便已是事半功倍,做了薛海娘母女指日可待。”

话虽如此,薛巧玲还是忍不住陷入沉思,脑海回放着的皆是这几日薛海娘的反常行径。

关键的是,老夫人的态度也是叫人琢磨不透……

“小姐莫要费神,依奴才瞧,夫人深得恩宠,姿容绝色,取代那李氏即日可待,现下小姐所要做的便是取得皇上欢心,一旦您在宫中的根基稳了,也可扶持夫人一把。”

二人之间的对话皆被薛海娘一句不落的收入耳中。

虽已是晓得薛巧玲与其母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胸腔始终是燃烧着一股怒火。

染着绯色口脂的唇轻轻扬起,薛海娘讽刺的勾起嘴角。

生怕打草惊蛇,薛海娘正欲转身离去。

她的举动已是小心到了极致,然而或许是太过紧张,这一转身,竟是踩中了一根树枝,‘啪’的一声,虽是不大,却也惊动了谈话中的二人。

“谁!”薛巧玲一声娇呵。

薛海娘心下一沉,当即如惊弓之鸟般飞速狂奔,然,饶是她再如何拼尽全力,养在深闺,自小被教习着女子行走该轻移莲步、摇曳生姿的她又岂能跑得过薛巧玲身边的小厮?

结果自是毫不意外,薛海娘被拦住了去路。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形容的便是薛海娘眼下的情形。

她微喘着气弓着腰身,抬眸望去,身前是面目狰狞的小厮,微侧过头,身后是笑得一脸诡谲的薛巧玲。

这等腹背受敌的情形之下,本该惊慌失措的薛海娘反倒是愈发冷静。

“呵,不知姐姐鬼鬼祟祟地跟踪我与福子二人,意欲何为呢?”薛巧玲款步而来,一袭湘妃色抹胸绫罗,身披绯色天蚕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流云髻上碧玉簪与玛瑙红宝石般步摇两相映衬。

薛巧玲口中所提及福子,自是横在薛海娘身前、先前对薛巧玲几番恭维谄媚的小厮。

“笑话!老夫人唤本小姐前去祠堂听训,偶然途径此地,不慎迷了路,正想着该如何走出这片荒林,却被你这不知尊卑的奴才如此冒犯,本小姐还未向你问罪,你反倒是厚着脸皮恶人先告状了。”薛海娘嘴上从容应答着,眼角余光则是观察二人的神色,思忖着该如何逃脱二人的包围。

薛海娘看似随口瞎扯,实则是暗暗警告薛巧玲,老夫人那儿现下可是在祠堂等着,若是她出了意外,或是去得迟了,老夫人一旦问起,她薛巧玲亦是担待不起。

薛巧玲面色一白,随即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用奶奶来压我我便会怕你不成?薛海娘,我原是想着留你性命让你入宫多晃悠几日,你倒是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福子,既是大小姐不知事,你便在这儿送她去地府历练一番吧。”

果然!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薛巧玲那透着杀意的言语传入耳中,仍是叫薛海娘呼吸一滞。

“薛巧玲,我该笑你傻呢,还是笑你愚昧无知!”薛海娘破天荒般莞尔一笑,白腻如玉般面庞竟寻不着一丝俱意与恐慌。

薛巧玲微征,美眸略含困惑,她不解的看着薛海娘,眼下这等生死关头,她竟是能笑得这般春风惬意,从容娴静?莫不是真有什么依仗?

“你我皆是入宫待选的秀女,到了入选之日,若是薛府交不出人来,你可知圣上一旦怪罪,怀疑起来,彻查此事,怕不是你也得给我陪葬。”薛海娘微扬下颌,唇角上翘,眉宇间隐隐透着胜券在握的笃定。

“你休要在此扰乱我的心绪!”薛巧玲眸色深深,瞧着薛海娘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更是恼怒不止。

薛海娘见她这样,反而更加淡定了,她讽刺的看着薛巧玲,“有脑子的都知道,我是薛府嫡长女,若我暴毙,薛府上下岂非是乱了套?父亲和老夫人岂会不追究?且不说能否查到你是真凶,单是薛府这一乱,对你入宫选秀必然会造成不良影响,就算父亲一意孤行还是帮你,可是其他人会怎么想?为了一个庶女,害死嫡女,父亲好不了,你也别想好!更别提还有圣上……”

薛巧玲眼神闪了闪。

薛海娘看到她捏紧自己的双手,嘴角勾起,“他若是追究起来,你绝不可能进宫,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善妒的女人,你要不要试试看他会不会因为你而网开一面?纵容你去他后宫,独宠你一人;你要不要赌一赌,凭你的姿色,让所有秀女黯然失色?”

薛巧玲半晌未语,她自然不能让所有秀女黯然失色,不说别人,梁白柔,马枣绣她都不能艳压,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庶女,进宫都已经是费了大力气才能要到的名额,皇帝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舍弃别的助力?

“小姐,您莫要听她信口胡言!”见她似有动摇,福子急了,生怕自家小姐着了道。

第五章 家宴前夕

过了许久,薛巧玲终是露齿展笑,娇俏可人的玉容上尽是伪善的笑。

“姐姐所言极是,你我虽非一母所生,可说句心坎儿里的话,你我皆是薛氏女儿,日后入宫自得相互扶持才是。”说着,她又朝着薛海娘欠了欠身,“从前是妹妹我不懂事,姐姐莫要记恨才是。”

薛海娘莞尔笑着回以一礼,“说的哪儿话,纵使你我从前恩怨再深,可日后入了宫,皆是冠以薛氏之人……”薛海娘淡淡敷衍着,染着口脂的绯唇微微上扬,低垂的眸却是冰凉一片。

骄傲如她,何曾与薛巧玲同流合污?终归是前世所遭受的屈辱与伤痛,将她的棱角与骄傲消磨殆尽。

见二人只差握手言和,福子唯有在原地干着急。

他着实是不知,为何向来颇有心机的二小姐竟是会信了薛海娘这一番言辞……

待薛海娘与薛巧玲寒暄一番分道扬镳、各回各院后,福子想也未想便去了一趟林氏的院落,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原原本本的道入林氏耳中,当然,其中不免添加了些他稍有偏颇的看法。

如福子所料想般,林氏一听薛巧玲竟是听信薛海娘一番谗言,与其结为盟友,一时间又惊又怒,精心保养的纤纤素手狠狠地拍打在贵妃椅旁的紫檀木方几上。

“玲儿怎能如此糊涂,竟是与那李氏一房的薛海娘为伍!”林氏胸膛起伏,美眸满是焦虑与怒火。

福子弓腰垂首,附和道:“小姐年纪尚小,心思尚且不够缜密,夫人您好生嘱咐便好。”

林氏深呼吸一口气,已是稍有平复,对福子的忠心颇为满意,“你能来向本夫人禀报,甚好,如此看来,本夫人将你指去伺候玲儿的确是明智之举。”

福子自是不敢居功,一时间那姿态越发卑微。“奴才得夫人恩惠,如今悉心伺候小姐是奴才的本分。”

林氏又是一番嘱咐,所言无非是交代他好生伺候薛巧玲,若有变故必得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福子连连点头称是,之后便恭敬退下。

芙蓉苑

‘逃出生天’的薛海娘回到芙蓉苑时已是气喘吁吁,羊脂玉般的玉容透着几分虚弱的煞白。

先前薛巧玲跟前的那一副淡定自若自是她极力伪装的,目的便是不叫那薛巧玲起疑。

一个薛巧玲,再加上那看似瘦弱,实则颇有身手的小厮福子,若非她先前那一番威胁,只怕是回不到这芙蓉苑了。

思忖间,薛海娘已是走进了屋里。

“海娘——”

亲和柔婉的女声传入耳畔,顿时唤回了薛海娘神游的思绪。

薛海娘侧过身,见李氏端着托盘伫立门前温婉笑着。

记忆最深处的娘亲哪儿有如今这般明媚美丽,如今想来,前世的她着实不孝,是以才会在入宫后竟渐渐忘却了娘亲年轻时的模样。

她无法忘记前世娘亲生前,与她见的最后一面——娘亲几番盼望她回门,而她却因替南久禧筹谋篡位一事不曾将娘亲放在心上,那时候的她,原以为来日方长,总会相见。

娘亲无法,只得进南久禧的府邸与她相见,若是当日她仔细一些,必定能够发觉,娘亲那时候身子便已有了衰败的迹象。

再后来,她所得到的便是母亲因病逝世的消息。

思及此处,薛海娘的美眸已是染上一层泪雾,眼角晶莹悄然滑落,许是距离较远,李氏并未察觉薛海娘的异样。

“海娘,娘亲炖了你最爱吃的莲子百合羹,快些趁热吃吧。”说着,李氏已是抬步迈进内殿。

薛海娘连忙转身,擦掉眼泪,再转身,已经是一副欢喜面容。

薛海娘朝李氏怀中蹦跶过去,轻轻地搂住李氏纤弱的腰身,脸颊不忘朝她身上蹭了蹭。

李氏因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宠溺一笑,将莲子百合羹搁置在黄梨木茶几上,往黄梨木靠椅上一坐,顺带将薛海娘拉至身侧坐下。

“你呀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届时入了宫可不比家里,可不能再如此娇气。”李氏心疼地将薛海娘搂入怀中,温暖的掌心抚着她乌黑亮丽的秀发。

薛海娘笑道:“如今在娘亲跟前,海娘自然便是个孩子,日后入了宫,自然谨守规矩。”

李氏只当她这一番纯粹是随口妄言,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如何不知,海娘虽比巧玲年长些,可心性却依旧单纯,是以,李氏生怕她这一入宫选秀就遭人欺负了去,尤其是宫里规矩多,深怕她受不了。

“过些时日,便是府中家宴,你可得收敛些,届时可别在老爷和老夫人跟前失了分寸。”李氏不忘提点几句。

薛海娘微征,半晌才缓过神来。

她竟是忘了,灯花节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佳节,每逢中秋,薛府便会举办家宴,府中无论是谁都得隆重参与。

以往,薛巧玲可是恨不得在这等重大的家宴上,狠狠压过薛海娘一头,便是为了抢她嫡长女的风头,争得老夫人与薛老爷的另眼相待。

李氏除了薛海娘这一个长女外再无所出,是以并不受老夫人与薛老爷的重视,再加上李氏已是人老珠黄,风华不再,自然是远远比不得素来注重保养,肤白貌美的妾室林氏。

二人虽皆是诞下一女,可薛老爷的心思却自始至终偏颇于林氏。

但好在虽是偏颇,却也不至于宠妾灭妻,是以,近年来林氏虽说张狂,庶女薛巧玲虽然骄纵,明面上该守的礼法却还是不敢逾越半分。

“娘亲多虑了,海娘不小了,海娘能为娘亲分忧,海娘定会好好保护娘亲,不让娘亲受人欺负。”薛海娘心疼地搂着李氏近年来越发纤弱的腰身,语气越发的坚定。

“你呀,不让娘亲我为你操碎了心,娘亲便是心满意足了。”虽嘴上埋怨着,可上扬的嘴角与眼里的宠溺却是充分彰显了李氏的幸福与欢喜。

第六章 步摇事件

眨眼便是薛家一年一度的家宴,薛老爷在朝为官,一门心思全寄托在朝堂政务上头,对家宴原本并不上心,之所以这场家宴越变越隆重,全因他有一个信奉礼俗的老母亲,薛府老夫人。

后院李氏林氏为讨好她,卯足了劲儿在这上头争个脸面,是以,这中秋家宴便是一年胜过一年的隆重气派。

辰时未过,明溪便缠着薛海娘为她梳妆换衣。

明溪小心翼翼地捧着薛海娘的头发为她梳理,“我家小姐这一头乌发可真是养眼。”

明溪的话让薛海娘有些怔愣,她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如此熟稔的言辞萦绕耳畔,好似昔日南久禧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望着她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轻揽一缕,小心亲吻。

昔日,南久禧并未登基为帝,昔日,他仅仅是朝中无权,身为质子初返宫廷不久的无势皇子,昔日,他与她相依相偎,承诺她白首到头。

“小姐,小姐……”明溪略带焦虑的声音传入耳畔,唤回了薛海娘飘远的心绪。

薛海娘征了征,铜镜中的人儿,一双明眸已是蒙上一层水雾。

“小姐莫不是身子不适?”明溪一脸忧虑的望着自家小姐,不知她为何缘由居然露出这种委屈又痛苦的表情。

薛海娘一惊,连忙低眸垂首,轻声道:“无事,替我挽发吧。”言罢,犹豫后又道:“莫要太过张扬,却也莫要失了雅致。”

明溪是个巧手,自小便被李氏的陪嫁嬷嬷训导,这挽发的手艺自然是出挑的很,见她似乎没事儿了,便不多想,应了一声是,就忙活起来。

约莫一刻钟上下,明溪便道:“请小姐过目,若是小姐觉得尚可,便请挑选一下上髻的发饰吧。”

说着,明溪便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紫金匣子,将匣子打开,搁置在薛海娘面前。

薛海娘轻抬眼帘,明溪的巧手,做出的发型也确实很衬她。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紫金匣子,择了一支海棠玛瑙流苏步摇,两支鎏金彩蝶双飞金簪。

明溪替她将发簪和步摇插好,看着容貌秀美明艳的薛海娘,忍不住夸道:“小姐如此姿容,待入宫后定是能得皇上青睐,冠盖六宫。”

薛海娘眸光微闪,红唇轻轻扬起一道讥讽笑弧,却是静默未语。

薛海娘来到宴会现场之时,林氏早已携着薛巧玲恭候于此,美名其曰:“绝不能叫正室夫人与嫡长女等候她们母女才是。”

薛巧玲今儿个的装束果真如薛海娘所预料一般,珠光宝翠的发髻,一袭绯色裹胸拽地长裙,裙幅以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海棠。

薛海娘自己还好,心下却是替自家娘亲深感无奈,李氏碍着今儿是家宴,深怕穿着打扮过于艳丽冲突了老夫人,惹她老人家不悦,因而,今日的李氏与薛海娘皆是极为素雅,李氏一袭对襟云锦,袖口绣着纹样浅淡的木槿,再瞧着一旁林氏,一袭绛紫色裹胸拽地长裙,裙幅上绣着硕大的大红牡丹。

这不知事的只怕是要将李氏及她身侧的薛巧玲误认为是正室夫人与嫡女。

待老夫人与薛老爷上座后,林氏携着薛巧玲,李氏携着薛海娘齐齐跪下。

“妾身李氏给老爷、老夫人请安。”

“海娘给祖母大人、父亲大人请安。”

林氏也不甘落后,“贱妾林氏给老爷,老夫人请安。”

薛巧玲则是冲着座上二人一笑,“巧玲给爹爹、奶奶请安,恭祝奶奶身体康健,爹爹长得圣恩。”

薛老爷显然偏疼爱于薛巧玲,见此,忙向她招了招手,“来,到爹爹这儿来坐。”

老夫人则是比那一日见薛海娘要热心几分,笑得眼角都起了皱纹,“海娘啊,这才两三日不见,我们家海娘可是出落得越发秀雅了。”

薛海娘倒是对这位所为的祖母生不起一丝亲近之意,前世若非是她这位所谓的祖母对她的娘亲见死不救,她的娘亲也就不会被林氏害死!

压下心里的厌恶,薛海娘勾起嘴角,她向着老夫人款款而去,福了福身,“祖母。”

老夫人笑靥如花,语气中好似透着几分轻哄,“来,学你妹妹唤我一声奶奶如何?”

薛海娘轻轻颔首,微垂眼睑掩饰着眸底的厌恶,“奶奶。”

“哎,好好好,这才是奶奶的乖孙儿。”说着,侧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嬷嬷,沉声道:“待家宴结束后,你寻个空将檀木匣子里的宝翎紫金步摇送去芙蓉苑。”

薛巧玲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里不由得露出嫉恨,她不满的撇这嘴儿,“奶奶,您偏心,孙女儿多次向您讨要那宝翎紫金步摇,您都充耳不闻,而今姐姐一次都未曾提起,您却将孙女儿日思夜想之物赐于姐姐。”

老夫人哈哈大笑,“巧玲当真是喜欢那步摇喜欢得紧了?”

薛巧玲点头如捣蒜般,盼着老夫人能临时变更想法,将那宝翎紫金步摇赐于她,如此一来,她不仅是得了心爱之物,还能重重地朝薛海娘脸上甩一耳光。

然,老夫人下一秒却是迅速敛去笑意,眸色深深,“既是巧玲喜欢得紧了,那老身便向你跟海娘讨一个恩典。”说着,又是向着海娘道:“海娘啊,你便许巧玲这丫头日后去你那芙蓉苑把玩把玩这步摇如何?”

薛海娘微征,微垂的眼睑掩饰着眸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与了然,嘴上应道:“巧玲是妹妹,既是妹妹心心念念之物,若非是奶奶赏赐,海娘便该是将这步摇转赠才是,而今仅仅是借妹妹赏玩,海娘自是欣然的。”

老夫人颇为赞赏的颔首,很是满意薛海娘的懂事,脸上也笑得好似开花一般,“如此甚好。”

薛巧玲虽是不甘,却也只有忍气吞声,像以往那般乖巧笑着。

“今儿趁着人齐了,儿子尚有一事希望能向母亲讨个恩典。”薛老爷蓦地起身朗声道来。

薛老夫人和蔼一笑,言语中略含戏谑,“你已是一家之主,朝中大官,又有何事需向我老太婆讨要恩典呐。”

第七章 一舞倾城

薛老爷唇角轻扬,讨好中却又不失一家之主的威严,“今日,儿子要向母亲举荐一人,此女才华横溢,姿容无双,性情温婉,儿子深信母亲定会喜欢。”说罢,便拍了拍掌。

薛海娘轻抬眼帘,瞟了林氏一眼,果不其然,那脂粉覆盖着的无暇玉容此刻充满了不安。

紧接着,她又不安地打量了一眼她的娘亲李氏,那向来温婉纤弱的妇人此刻正紧握着双掌。

随着薛老爷掌声落下,一身着白衫,体态婀娜的蒙面女子款步而来,她身段高挑,袅袅楚腰由一根白绫紧束更显其纤细,足蹬云锦素鞋,三千墨发由一根发带束着,仿若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瑶池仙人。

饶是薛海娘也不由得心下赞赏,如此美人,不同于林氏的妖娆美艳,不同于李氏的温婉柔美,她是真正的出尘,宛若宫廷画师笔下的美人。

“姑娘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薛老夫人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不等白衫女子应对,薛老爷便是一副深怕美人儿受了委屈的模样开口:“霜儿舞姿倾城,现下之所以以薄衫遮面,是不愿母亲您因她的容貌而对她的舞姿有任何偏颇的看法。”

“哦?”薛老夫人眸光微闪,倒是生了几分趣味。

薛老爷对白衫女子轻轻颔首,白衫女子方才行至老夫人跟前,俯身跪下,“民女许怜霜,见过薛老夫人,怜霜舞姿平平,只愿不污了老夫人眼睛即可。”

薛老夫人和蔼一笑,“既是景铮向老身举荐的你,想来你定是有着过人之处,许姑娘何须妄自菲薄,今日能见许姑娘一舞,也是老身之幸。”

薛海娘至始至终默声不语,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世人只知薛府薛老爷孝顺其母,却未曾想薛老夫人何尝不是一举一动皆是看着他的脸色,譬如这白衫女子,换做是其他时候,老夫人定是要动怒不可。

思忖间,忽闻一缕清幽笛音昂扬响起,如潺潺流水敲打磐石,清冽悦耳,薛海娘抬眸望去,却见本应古板严肃的薛老爷,手执一支玉笛,置于唇边,笛声悠扬……

薛景铮向来是不沉溺美色的,是以十几年来,就算在外有过风流,但领回府邸给予位分的便只有林氏。

要知道,李氏是他中举之时迎娶的正室,而林氏则是次年让薛景铮一见钟情的侍郎之女。除此二人,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其他女子被他领回家里。

由此可见,白衫女子必定是薛景铮第三个在意的女子,更甚者,是比林氏与李氏更让他在意的女子。

许怜霜与薛景铮好似心有灵犀般,笛声一起,她便翩跹起舞。

云袖破空一掷,挥洒自如,纤纤玉足交替旋转,如疾风般,直转的拽地长裙如含苞待放的雪莲,而翩跹起舞的人儿便如赤足踏在雪莲上起舞的仙人。

笛音罢,一舞毕,却已是惊艳了在场的人。

薛海娘第一个缓过神来,她不吝赞赏,唇角上扬,抬起纤手鼓掌,“如此妙舞,如此妙人,如此……令人流连忘返的笛音,恭喜父亲喜得知音。”

薛景铮朝着薛海娘投去略显讶异的目光,今儿个薛海娘的举止倒是令他咋舌,平日他这长女若是遇上这等事,可都是要替她的娘亲抱屈和不平的。

紧接着,便是老夫人,她亦是显得有些讶异与震惊,夸赞了一番以后,她定定的看着许怜霜,“老身已经见了姑娘的舞姿,接下来姑娘便不妨摘下面纱,让我等一睹你倾城姿容如何?”

老夫人如此说话,若是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许怜霜也是知进退之人,闻言,取下遮着玉容的白纱,羞怯地抬起俏脸,与老夫人四目相对。

这一瞧,可把老夫人惊到了。

老夫人阅历丰富,又见惯了林氏的艳丽冠绝,李氏的纤柔婉约,可是许怜霜这般的美貌却还是让她不禁惊艳。

前额饱满光洁,不着一缕发丝,黛眉如远山般细挑,一双凤眸微微上挑,妖娆天成,鼻梁高挺,唇含朱丹,眉宇间尽透着妖冶与勾魂。

她这般气质本是与白衣极不相符,然此刻瞧着却是极其协调。

薛景铮瞧着自家母亲的模样,心里有些紧张,“儿子有意将怜霜纳为侍妾,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薛老夫人轻扬唇角,“若是怜霜家中父母同意,老身自是无话可说。”言下之意便是,她只允许身家清白的姑娘有这名分。

薛海娘了然一笑,下意识瞟了一眼早已粉脸苍白的林氏,嘴角绽出一抹讥讽笑弧。

林氏啊林氏,竟是想不到你也会有今日!

记忆中,前世并无许怜霜这人,是以,林氏自始至终都占据了薛景铮的心,自始至终都这般盛气凌人,可这一回,来了个许怜霜……呵,她倒是要瞧一瞧,这林氏该如何应对!

薛景铮轻轻颔首后便朗声解释:“霜儿乃是京城一盐商之女,儿子前些时候已去许家拜访,并向霜儿二老表明心意,二老也已被儿子诚心打动,同意将霜儿许配于儿子为妾。”

盐商之女比起薛府自然百般不配,可商户之女也算得上是门户清白,再者,瞧这许怜霜与薛海娘薛巧玲年纪相仿,凭她的容貌,若是官宦之家又岂会同意这种亲事?

薛海娘了然一笑,低头不语。

薛老夫人欣慰一笑,“既是如此,那吩咐嬷嬷寻个吉祥日子,将这仪式举行了便是。”

许怜霜含羞一笑,薛景铮忙搂着她入座,完全无视了面如死灰的李氏与怒火中烧的林氏。

薛海娘自认为她现下需得好好讨好一番这未来‘姨娘’,是以起身,端起酒杯朝着许怜霜盈盈一笑,“海娘这厢见过姨娘。”

许怜霜征了征,好似受宠若惊般的端起酒杯起身,红唇轻启,声音宛若夜莺,“小姐不必多礼,日后还望小姐好生指教才是。”

薛海娘仰头一饮而尽,“指教算不上,日后还得仰仗姨娘才是。”

薛巧玲亦是不甘落了下风,薛景铮待许怜霜的态度在场诸位有目共睹,薛巧玲又岂会是愚钝之人。她起身欣然一笑,端庄中略透着几分俏皮可爱,却是别有一番风味,“巧玲也敬许姨娘一杯,日后还请许姨娘多多指教。”

许怜霜含羞带怯的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薛海娘微垂眼睑,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暗芒,在外人瞧不见的情况之下,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诡谲弧度。

第八章 争执之始

这场无趣的家宴在众人寒暄之中拉下了帷幕。

薛海娘并非贪杯之人,从头至尾无非是饮了三五杯模样,待宴会一散,便由着明溪扶着回了芙蓉苑。

至于李氏与林氏则是被老夫人喊去了檀苑。

薛海娘本是有意跟去,却被李氏笑着回拒,说是生怕老夫人多想。

薛海娘晓得自家娘亲性子,这些年来因不受父亲宠爱,不受老夫人照拂,行事自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丝差错。

但她目前还不能做的太过,唯有低声轻叹,与明溪一同回了自家院子。

尽管是饮了三五杯,可薛海娘依旧不喜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酒气,一回到芙蓉苑便吩咐明溪前去准备热水。

倚卧在贵妃榻上,翻阅着些诗集,时不时轻轻吟上一句,倒也是乐得清闲。

待明溪将浴桶装满后,薛海娘已是昏昏欲睡,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屏风内,由明溪伺候着褪去衣裳,跨入浴桶,将身子埋入水中。

“明溪,我身上有股酒气,你去取些花瓣来,好去一去这酒气。”薛海娘微蹙黛眉,有些嫌恶自己身上的酒味。

明溪笑着应了一声,朝着外头走去。

约莫一盏茶上下,明溪便挎着竹篮子出现在薛海娘面前,她将晒干的玫瑰花瓣撒入水中,直至花瓣渐渐地覆盖水面,明溪方才将竹篮子搁置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薛海娘按捏着肩膀。

许是觉着无趣,明溪碎碎念的劲儿便上来了,“小姐您不知道吧,檀苑那边听说是林氏与老夫人险些吵起来了……”

薛海娘本是闭目养神,闻言登时便睁开了眸子,“林氏与老夫人?”莫不是在逗她?

记忆中,林氏可是一直都使劲儿的讨好着这后院中最大的主子——老夫人,如今,究竟是抽了哪门子风,才叫她失了分寸与老夫人吵了起来。

“你确定是林氏而不是娘亲?”薛海娘侧过头不确定的询问。

以前老夫人似乎一直都针对娘亲,而娘亲亦是有心气的人,不愿对老夫人低头,自她嫁入府来,后院中许多事都与老夫人意见不合,一开始她多多少少都会吵上几句,近几年方才被磨平了性子,学会了退让。

明溪犹豫了一下,她踌躇着道:“这……奴婢亦是听外头的丫头说起,不过听着好像就是林氏。”

薛海娘哭笑不得,这花瓣澡如今是泡不得了,思及此,便吩咐明溪:“快些去给我准备衣裳,我要去一趟檀苑。”

若与老夫人起了争执的当真是娘亲,她着实得亲自去上一趟,免得对方吃了大亏。

明溪应了声正欲抬步,却又被薛海娘拦下,“我记着,你做云片糕的手艺不比我差吧?”她笑得有些狡黠。

明溪微征,随后便颔首道:“前些年厨房走了的刘妈妈教导小姐的时候,明溪确实是旁观的,后来也给小姐打过下手,后来也替小姐做过几回,想来奴婢的手艺应该与小姐一般无二。”

薛海娘露齿一笑,梨涡轻陷,人前向来淡漠清雅的她,此刻瞧来倒多了几分娇俏可人,一时间,明溪竟是瞧痴了。

京中人只称赞薛府二小姐艳丽冠绝又不失俏皮可爱,才华横溢又不失知书达理,可如今她瞧来,薛巧玲的艳丽冠绝也罢,娇俏可爱也好,都不及自家小姐这明媚一笑。

“既是如此,便劳烦明溪为我做一盘云片糕,我呢,便在这儿好好的泡一泡这玫瑰花澡。”

明溪可算是回了神,登时便是懊恼地跺了跺脚,却也不敢不从,跑去了厨房。

薛海娘敛了笑,倚靠在浴桶璧上,轻阖眸子,思忖着待会儿该如何与她们较量。

约莫一刻钟上下,明溪便端着云片糕来至内室,此时,薛海娘已是衣冠整洁,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发髻。

待见着明溪,便盈盈笑道:“快些将云片糕装好,随我去檀苑见老夫人。”

薛海娘携着明溪来至檀苑,见着小厮便道自己亲手做了些云片糕请老夫人品尝。

小厮见是嫡小姐,也不敢为难,自是恭恭敬敬的进厅内禀报,不一会儿便传了薛海娘入内。

乍一踏入前厅,薛海娘便感受到了厅内怪异的氛围。

薛景铮搂着许怜霜在一旁,老夫人高坐在贵妃椅子上,李氏远远地站在镶金梁柱前,林氏则是跪在地上。

林氏有些急了:“老夫人呐,并非妾身多嘴,许氏刚入门,虽然老爷让她做了贵妾,可如何能住比夫人的秋水居还要奢华几分的锦绣阁,这不合规矩啊!”

薛海娘刚踏入殿内,便听林氏那宛若娇莺初啼般的声喉,饶是年华老去,可林氏那一把声喉仍是叫人听得心神向往,也不怪当年能迷住薛景铮。

老夫人已是不耐,见薛海娘款步而来,连忙招呼她:“海娘来,快让老身尝尝您的手艺。”

说完才看向林氏,敷衍道:“好了好了,你也是生了巧玲的人了,这等小事何须这般较真,还与李氏争执,也不怕叫下人瞧了笑话。”

薛海娘敛了敛眸,心下松了一口气,原来竟是下人以讹传讹,将林氏与李氏争执传成了林氏与老夫人争执……

薛海娘明媚一笑,“海娘遵命。”

薛海娘睨了那林氏一眼,莞尔笑道:“林姨娘可要尝尝海娘亲手做的云片糕?”

林氏抑制着心下厌弃,玉容却宛若绽出一朵花儿般,“既是小姐亲手做的,是妾身的福气。”

薛海娘复又道:“姨娘也莫要跪着了,这些琐碎小事,待尝过海娘的云片糕再说也不迟。”

林氏心中嗤笑,面上却道:“海娘这才刚来,怎知发生何事?”

薛海娘掩唇轻笑,“海娘虽未亲眼目睹,可一路上走来,听着下人在那嚼舌根子,多多少少也晓得一些……”

老夫人闻言脸上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素来看重面子的她,如何能忍受得了这等丑事被下人看热闹?

她恼怒的看着林氏,斥责道:“瞧瞧瞧瞧,便是海娘也比你有分寸些!”

林氏即便不满也唯有忍气吞声,老夫人跟前,她确实不敢造次。

她扯着嘴角,讨好道:“老夫人您消消气,是妾身的不是。”

事情在林氏的退步后算是解决了,退了一步以后,林氏也明白了自己的话让老夫人有多生气,便想着补救,于是主动提及薛海娘的云片糕,转移话题。

薛海娘自然不会让她如愿挽回自己的形象,趁着众人品尝云片糕的时候,突然开口道:“海娘听闻,林姨娘与娘亲是因许姨娘的住处争吵?”

第九章 锦绣阁

老夫人冷哼一声,觉得口里轻甜的糕点都变得有些没了味道,“这等事都传到下人耳中了,林氏、李氏,你说说你们丢不丢人呐!”

薛海娘莞尔笑道:“奶奶您就别怪娘亲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娘亲向来便是这老好人的性子……”言下之意便是,娘亲可是一心为许怜霜着想,却不料林氏横加阻拦这才闹出笑话!

她这一番,看似为李氏辩解,实则也是替李氏暗暗朝着许怜霜投去橄榄枝。

许怜霜怯怯地抬眸瞧着林氏道:“林姨娘莫要生气了,妾身不住锦绣阁便是,正如林姨娘所言,妾身身份卑微,不及夫人尊贵,又岂能住比夫人秋水居仍要奢华几分的所在。”

这一开口,那柔声细语中含着一丝怯弱委却是叫薛景铮心疼得紧,忙搂着爱妾的削肩,不悦道:“不过是一处宅子罢了,既然夫人都主张将锦绣阁赐给霜儿,翩翩你又何须多言。”

林氏闺名便唤作林翩翩。

“老爷!”林氏难以置信的怒目圆睁。

当年,她没能诞下男儿,可老爷依旧是不惜违背老夫人的意愿,将她从侍妾抬为妾室,而今,这许怜霜才刚入府啊!他又是给予贵妾的身份,又是给予全府上下最为奢华的锦绣阁,这叫她如何甘心!

“翩翩,你也该收敛些了。”薛景铮缓缓阖上眸子,好似刻意去忽视林氏那满是委屈的模样。

林氏终是心灰意冷地跌坐在黄梨木圆凳上。

许是老夫人也瞧不下去,对薛景铮道:“好了好了,林氏也是一片好意,唯恐坏了这薛府的规矩。”

言下之意便是,让许怜霜入住这等奢华的锦绣阁,的确是不合规矩。

薛景铮深呼吸一口气,苍劲有力的声音落地有声,透着一股难以转圜的笃定,“儿子并不觉得坏了薛府规矩,霜儿身怀有孕,腹中许是男胎,自得好生养着才是,这赐居锦绣阁又算得上什么!”

这一番言辞,惊到的又何止是老夫人。

薛海娘眸深如海,朝着许怜霜那平坦的小腹投去探视的目光,猜度着薛景铮这番说话是真是假。

林氏则是玉容含着愠怒,尽管她知道这时候不能露出这般模样,可眼见着一心维护自己的男人居然为了别的女人扫她脸面,心里不记恨,那除非她完全不在乎这个男人。

李氏则是面色煞白,却拼命的唇角上扬,说着恭喜。

一时间,诸人各怀心思。

老夫人可算是最欢喜的,一听闻许怜霜怀了身孕,愣了一下,便赶忙吩咐身后的嬷嬷去给许怜霜赐坐,嘴上还不忘嘀咕着:“既然都怀了身子,你怎能如此胡闹,定是要好好回锦绣阁养着才是……”

薛海娘亦是笑着附和,将橄榄枝投得真真的,“奶奶所言极是,姨娘可得好好养着身子,日后给海娘生一个白白胖胖,聪明伶俐的小弟弟才是。”

既是府中最大的主子——薛老夫人与薛老爷都发了话,诸人自然不敢再有反对之意。

即便林氏如何不甘愿,也只能退步隐忍。

薛海娘携着明溪与李氏一同回到芙蓉苑。

进了自家地盘,薛海娘自是无话不谈,她唇际轻扬,美眸含笑,“娘亲今儿这般举措当真是叫海娘刮目相看。”

李氏并非愚昧之人,自是晓得薛海娘口中所言何事,她敛了敛眸,低语道:“我早知薛景铮的心不在我身上……我瞧着那许氏也是乖巧之人,不似林氏这般乖张,许是可拉拢一番,打压林氏。”

薛海娘莞尔一笑,纤纤素手轻轻覆在李氏的手背上,似是安抚,“娘亲此举极为妥当,若换做是女儿也会这般,可那许氏虽瞧着纤弱,却恐怕是披着羊皮的狼。”

李氏轻轻颔首,“我与那林氏斗了十几年,自是留有几分防备。”

薛海娘轻笑着转移话题,“我们母女也该考虑考虑晚膳该用些什么了……恩,不如娘亲今夜便留在芙蓉苑用膳吧?”

“也好。”李氏温婉一笑。

待用过晚膳后,见天色已晚,李氏便随着侍女一同回了秋水居。

夜色如浓稠的墨。

洗浴后的薛海娘,身上裹着一袭单薄中衣,轻轻倚在贵妃榻上,低眉垂首,细读着手中诗经。

雕花镂空窗牖半掩,皎白月光透过缝隙洒入内室,竟是比摇曳烛火还亮上几分。

明溪端着甜羹走入,瞧着薛海娘的模样顿时愣住。

薛海娘早在听见脚步声那一刻便已觉察到她的到来,见她许久未有动静,抬眸轻睨了一眼淡淡道:“杵在哪儿作甚?”

明溪上前福了福身,笑着道:“奴婢只是觉着,小姐这一回病愈后与从前大有不同。”

薛海娘微惊怔,方才道:“如何不同?”

明溪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奴婢说不上来,便给小姐举了例子吧……就如今日,奴婢觉着换做是平素,匆忙间小姐定不会想到这等法子。”

薛海娘合上诗经,莞尔笑道:“乍一听闻林氏与老夫人起了争执,生怕是你听错了,怕是娘亲与老夫人起了争执,我担心娘亲吃了亏,一时紧张之下,开了窍吧。”

明溪点点头,又道:“今日虽是夫人与林氏起了争执,可老夫人的态度却是与以往不同了,今日老夫人好似是有意偏颇夫人似的……”

薛海娘心下了然,嗤笑一声,“瞧父亲那样儿,倒像是完全是着了许氏的道,老夫人年事已高,自是不愿与儿子再有争执,如今那许氏瞧着也是好相与的,若是许氏未曾触及老夫人底线,她自然会偏颇几分……至于娘亲,不过是今日恰好站在许氏那边罢了。”

老夫人对娘亲从来便是深恶痛绝,她永远忘不了,娘亲前世是如何含恨而终。

第十章 深不可测

明溪自是不晓得主子们这等晦暗莫名的心思,可对于林氏今后的下场,她倒是晓得几分,登时便幸灾乐祸:“林氏爬滚了十几年,方才坐到妾室的位置,那许氏便凭借着一个肚子,便是贵妾,如今虽未过门,可老爷对她的心思这府中上下却是瞧得真真的……小姐您说,今儿夜里,老爷是出府会那许情人,还是去那绮绣苑会那林氏呢?”

薛海娘抬眸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如今便是连父亲的房事你都要揣度了?”

明溪登时俏脸一红:“奴婢不敢。”

薛海娘又好气又好笑,将她支去收拾被褥,若是再由这丫头胡言乱语,指不定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不知觉间,窗牖已是合上,一袭倦意袭来,薛海娘合上诗经,揉捏着太阳穴。

“小姐小姐——”外头传来明溪的高呼声。

薛海娘袭来倦意登时被驱散,美眸半阖,不悦道:“何事嚷嚷?”

明溪款款步入内室,一瞧见薛海娘便福了福身,朗朗道来:“据绮绣苑的下人们碎嘴,说是老爷今夜去了绮绣苑……”

薛海娘闻言微微皱眉,这并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九曲回廊尽头可见一处烛火摇曳的宅院,朱门顶悬着一处匾额,匾额以金丝楠木雕刻而成,以鎏金大字镌刻着‘绮绣苑’。

薛景铮一袭锦袍,鹿皮黑靴踏在青石板上,微微有些迟疑。

“奴婢给老爷请安。” 青衫女子低眉垂首行了一礼。

“青萝,你家姨娘可是歇了?”薛景铮垂着眼睑,悬挂横梁的灯笼为他棱角分明的脸染上了一股异样红光。

唤作青萝的丫头朝着里头望了一眼,方才道:“姨娘不久前方才唤我为她端来甜羹,想来还未歇下。”

薛景铮闻言,便径直推开门扉。

屋阁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犹如林氏身上平素携带着的体香一般无二。

“翩翩——”苍劲有力的男声倏然间软柔下来,透着一分似有似无的讨好。

林氏自绯色床帐后踱步而去,玉体仅披着一袭薄衫,薄衫半敞,绣着大红牡丹的绯色肚兜在摇曳烛火的照耀下显得越发诱人。

“夫君还有脸来妾身这儿?”林氏扭着纤细的水蛇腰踱步而来,妖冶明媚的玉容上扬起一抹妩媚的笑。

薛景铮自是晓得她因白日的事与自己置气,也不觉奇怪,只一味哄着,“霜儿这不是怀了身子嘛。”

林氏咬了咬唇,轻哼道:“当年我不也怀过身子,想当年我还仅是一名侍妾吧。”

薛景铮揽过美人的腰身,赔笑道:“予她贵妾的名分,无非是因着她性子柔弱,生怕李氏寻她的麻烦,我这也是生怕对她养胎不易,你便全然不同了,你性子硬些,若当真要论起来,那李氏绝非是你的对手。”

“原是如此,竟是妾身错怪了老爷……”林氏轻轻埋首在薛景铮胸前,她亦是识分寸懂进退之人,如今,薛景铮在求得新欢之下还能来她这哄哄她,瞧瞧她,便说明了还是在意她的。

“老爷,妾身也想要个孩子~”林氏伸长藕臂环着薛景铮的脖颈,凤眸迷离,无形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蛊惑。

她深信,以她如今的地位与在薛景铮心中的位置,若她一举得男,薛景铮定是会废了那李氏,尊她为夫人。

林氏送上丰满惑人的唇,轻轻吸允着眼前男子的薄唇,唇瓣触碰间,无人瞧见那妖冶凤眸一闪而过的晦暗眸光。

……

翌日,惠风和畅,风和日丽,和煦的风拂过庭院枫树的树梢,时不时扬起片片红枫。

未到辰时,薛海娘便早早起身洗漱梳妆,奔着老夫人檀苑而去。

先前,她因身子痊愈不久,老夫人方予她特例,小半月内不必晨昏定省,而今,小半月时日已悄然逝去,她自是得如平日一般每日准时前去晨昏定省。

出门未久,便与一袭素白襦裙的许怜霜打了个照面。

许怜霜倒是比林氏谦卑得多,也不顾及怀着身子,见是薛海娘,便姿态恭敬地福了福身,低垂螓首,怯怯道:“妾身给大小姐请安。”

薛海娘自知这许怜霜如今得父亲喜爱,自是无意为难,莞尔一笑,扶着许怜霜起身,且嘱咐道:“许姨娘可真是折煞我了,你是父亲的妾室,又怀着身子,大可不必这般谦卑。”

许怜霜嘴角轻笑,柔声细语,“礼不可废,薛府乃是大家,妾身不愿叫人瞧了笑话。”

见她执意,薛海娘自是不再阻拦,笑着寒暄几句便与她一同前往檀苑。

薛海娘与许怜霜果真是最早抵达厅内的二人,老夫人见此极为满意,二人行礼后,老夫人忙吩咐嬷嬷为二人赐坐,生怕许怜霜有所劳累。

“怜霜啊,昨个儿才搬进这薛府,可有不习惯之处?”老夫人和蔼一笑,关怀温切。

许怜霜似是受宠若惊般,忙起身欠了欠身,这才回禀道:“回老夫人的话,妾身一切安好,劳烦老夫人挂心了。”

老夫人见她举止谦卑,丝毫不像是兴风作浪之人,心里头是越发满意,“怜霜快些坐下,你现下肚子里头可是怀着老身的小孙儿呢,不必这般拘礼。”说话间,又是轻轻的瞟了一眼许怜霜身后,仅有一青衫丫头伺候着,便轻蹙着眉。

寻常大家妾室或是小姐,一两个一等丫鬟,三四个二等丫鬟,四五个小厮、粗使嬷嬷与婢女,如今瞧着许怜霜,这架势与她身侧的薛海娘比起来着实是寒酸的紧。

老夫人心疼道:“怜霜啊,李氏莫不是还未给你安排些婢女?”

许怜霜一怔,随后才道:“是昨儿个时辰已晚,夫人才没来得及给妾身派遣伺候的婢女与小厮。”

老夫人轻轻颔首,许是瞧着薛海娘在场,并未明面指出李氏失职,只是一味吩咐嬷嬷待会切记指派些檀苑的婢女过去。

“这院子里头的,即便是寻常二等丫鬟或是粗使丫头,都是崔嬷嬷训了一段时日的,不比寻常院子的一等丫头差,若是你不挑,老身便指派这些人过去伺候你吧,老身也好安心些。”

薛海娘眉心一跳,侧目瞧着许怜霜感恩戴德的模样心下一沉。

老夫人此举看似是嘘寒问暖,关怀温切,实则是暗中将手伸向了锦绣阁。

可……

薛海娘将许怜霜这感恩戴德,就差下跪的架势收入眼中,不禁一阵狐疑,这许怜霜究竟是心思太过单纯,未曾觉察出老夫人的心思,还是掩藏得太深呢?

至始至终,她皆是未曾露出一丝破绽,如此一来,若非是她太过单纯,便是此人深不可测了……

若是前者倒还好,可若是后者……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

思忖间,李氏与薛巧玲亦是陆续到来,请过安后便落座一旁,与老夫人寒暄,倒是薛巧玲,极为贴心的坐在老夫人身侧,讨好味儿十足。

“这林氏今儿个怎么还没到……”瞧着高台上置着的沙漏,老夫人不禁眯了眯眼,些许不悦。

薛巧玲却笑意未减,“奶奶莫要怪罪,娘亲她许是路上有事儿耽搁了,巧玲替娘亲给奶奶赔不是了。”说着,薛巧玲便起身来至老夫人跟前跪下,乖乖巧巧地磕了个头。

“好了好了,老身也没说怪罪她,你何必急着给她请罪。”老夫人轻拧着眉,口吻中泛着几分心疼,“地上凉,可别伤了身子。”

薛巧玲娇俏一笑,忙起身,重新依偎在老夫人身边。

林氏姗姗来迟,今日的她打扮得却是比以往尚且美艳几分。

“望老夫人莫要见怪,今儿个早上妾身睡得沉了,老爷竟是嘱咐青萝那丫头莫要扰我,这才险些睡过了时辰。”林氏伏在地上,兢兢战战地禀报着,看似是在解释,可言语之中却暗暗透露着另一讯息。

确切而言,是有意叫许怜霜听见的讯息。

薛海娘低眉轻笑,她又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燃起的烽火狼烟,看来,这府中日后怕是要热闹了。

可惜她得入宫,无法陪着娘亲一同看这一出好戏。

思忖间,薛海娘不忘暗中瞟了一眼身侧的许怜霜,果不其然,那雪莲般纯洁、白纸一般脆弱的人儿,闻此,竟是身子抖得不成样儿。

心下暗暗嗤笑,却又泛着一丝同情。

这府中,不论是林氏、许氏,更甚者是从前的娘亲,对这薄情的男子何尝不是交付了真心?

“罢了罢了,也还未到辰时。”老夫人摆了摆手,疲倦中透着几分无奈,“如今怜霜怀了身子,林氏、李氏。”

说着,又瞅了一眼静坐着许久未曾言语的李氏,“你们两个都是伺候在景铮身边的老人了,可都争气些,为我薛家添个男丁,否则,这薛府基业该由谁来继承?”

“是。”林氏李氏皆是起身,垂首应道。

待老夫人疲了,遣散诸人后,薛海娘便携着明溪、绯月等四名丫头与李氏一同回了芙蓉苑,缠着李氏共用了一顿早膳后方才吩咐明溪送李氏回秋水居。

闲来无事,薛海娘倒是起了练习书法的兴致,当下便吩咐绯月备好笔墨纸砚。

纤纤素手执起一支狼毫笔,铺开雪白无尘的宣纸,一笔一划都极是聚精会神。

片刻,那本是雪白无尘的宣纸上,出现了一个‘安’字。

不多时,却见明溪拿着一份请柬,掀起珍珠帘幕款款而入,冲着书案后执着狼毫笔练着书法的薛海娘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小姐,奴婢来的路上,碰巧撞见送信的小厮,说是梁府给小姐送来的。”

梁府……

薛海娘脑海中登时便浮现那柔婉楚楚的女子,一袭白衫,仿若无意间踏足尘世的仙子。

“给我吧。”薛海娘搁下笔,一拂水袖,接过明溪递上的书信。

草草一观,薛海娘便大致知晓其意。

“原是梁小姐邀我今夜戌时前去皎月湖一聚。”红唇轻扬起一道笑弧。

“小姐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奴婢便替小姐洗浴换衣梳妆吧。”明溪杏眸含笑,瞧着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倒是比薛海娘尚且重视几分。

“我左右无事,既是她好意邀我,去便是了。不必如此隆重,梁小姐本是素雅之人,素净些即可……”思忖片刻,薛海娘复又道:“前段时日,我瞧着娘亲送来那一身湘妃色蜀锦似是不错,今儿便着那一身吧。”

明溪面上应好,可暗地里却不忘嘀咕着小姐怎如此喜这等素净色调,旁人家的嫡出小姐,哪一个不是浓妆艳抹,穿红戴绿,小姐这一身瞧着倒是比庶出薛巧玲尚且寒酸几分。

晚些时辰,明溪便与芙蓉苑内两个二等丫鬟,绯月、玉漱二人一齐为薛海娘备好热水,一人托着湘妃色蜀锦与织锦绣鞋,一人托着一篮子干玫瑰花瓣,侯在屏风外,屏风内只余下明溪一人替薛海娘更衣洗浴。

酉时三刻,薛海娘方踏出浴桶,披上亵衣,再由明溪取来屏风外的湘妃色蜀锦,一层层往身上裹上。

墨发披肩,她行至梳妆台前坐下,由明溪伺候着挽发上妆。

绯月玉漱则是伺候一旁打着下手。

明溪倒是手巧的人儿,未到半个时辰,便为薛海娘挽好发,上好妆。

铜镜中的人儿,乌发轻挽,颊侧好似有意余下两缕发丝,更凸显其脸蛋娇小。

“小姐——”一道若潺潺流水般清润悦耳的声音传入。

一粉杉丫头款款走入,来至薛海娘身后欠身施了一礼,“禀小姐,马车已备好。”

薛海娘并不似寻常官宦千金般高调张扬,一出府便是前拥后绕,这一回赴邀她仅仅是带着明溪这一贴身丫头。

芙蓉苑虽比起薛府中寻常院落来得富丽堂皇,却并不宽敞得显得空旷,以最寻常的脚程,不到两刻钟便可走完。

薛海娘携着明溪来至芙蓉苑外,款步行走在九曲回廊之上,望着绵绵假山、潺潺流水,心头却莫名涌上一股疲倦。

“姐姐--”一道如银铃般悦耳清脆的女声的响起,勾回了薛海娘神游已久的思绪。

薛海娘唇角轻笑,盈盈浅笑,言语间多了几分客套,“竟是巧玲妹妹。”

薛巧玲款步而来,娇俏玉容上渗满盈盈笑意,她欠了欠身,施了一礼,“妹妹刚路过姐姐的芙蓉苑,本想着进里头赏玩赏玩奶奶赏的步摇,却不料婢女回道姐姐要出府一趟,都这个时辰了,不知姐姐是要去何处?”

薛海娘不觉得梁白柔相约一事需对她隐瞒,便如实道来:“梁小姐邀我前去皎月湖一聚。”

薛巧玲闻声一怔,随后玉容便绽出如花儿般的笑颜,目光透着几分讨好,“妹妹我在这儿可是无趣得紧了,不知姐姐能否捎上妹妹我?

明溪暗地里嗤笑一声,觉着有些莫名其妙,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却被薛海娘一眼神示意暗暗制止。

第十二章 不祥预感

薛海娘先是轻拧着眉,稍显为难:“梁小姐不喜生人,是以我连丫鬟都不敢多带,仅是带着明溪一人前去赴约……”

薛巧玲不以为意,上前忙道:“姐姐可是对妹妹说过,日后再不计前嫌,你我姐妹诚心相待,如今,那梁小姐、你我姐妹皆是即要入宫的秀女,妹妹我也希望能与那梁小姐处的好些……再者,天色已晚,我也不放心姐姐一人前去,姐姐便允妹妹跟着吧。”

见薛巧玲大有一副若自己不允她便胡搅蛮缠的架势,薛海娘也便允了下来。

好在马车足够宽敞,容纳薛海娘、薛巧玲以及自身各携带的婢女倒是不成问题。

天幕好似泼墨般漆黑,星光闪烁,数不尽的星子簇拥着一轮玉盘点缀夜幕。玉盘之下,是一汪望不见尽头地湖泊,袅袅青烟弥漫,偌大的湖只余下一艘艘隐在青雾缭绕中的船舫。

青缦黑油马车停靠在皎月湖旁,薛海娘携着明溪率先下了马车,袅袅青烟中,薛海娘却一眼便寻到了那船舫,梁白柔与一位青衫女子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摆置着一张方几,方几上搁置着茶具。

薛海娘轻唤一声,“梁小姐可真是好兴致。”

这一唤,倒是惊了船舫上那位青衫女子,她循声望来,见是薛海娘,愣了愣便笑道:“这位便是姐姐口中的薛小姐吧。”

打量了薛海娘一番后,那青衫女子复又掩唇轻笑,“果真如姐姐所言,薛小姐生得高雅出尘,叫人一见便是印象深刻。”

薛海娘谦逊一笑:“梁小姐过奖,梁小姐才是俏丽可人,秀外慧中。”

青衫女子微微垂首,腼腆一笑,方才还落落大方地夸人,如今一到自个儿被夸,倒是露出了一番小女儿姿态,“薛小姐谬赞,我还未曾自报身份,不知薛小姐怎么晓得我的身份?”

薛海娘莞尔一笑,姿态从容,笑容得体,朗朗道来:“乍一瞧便觉你二人眉眼间有六七分相似,接着再听你唤白柔作姐姐,自是猜到了几分。”

青衫女子款款起身施了一礼,“小女子梁白婉,与白柔姐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说话间,薛巧玲已是不知觉站在了薛海娘身后,瞧着这三人傍若无人地谈笑,心下竟是莫名生出了几分愠怒。

她绝非坐以待毙之人,钻着空隙便上前踊跃的发言。“也不晓得二位小姐的娘亲是何等花容月貌,气质出尘,方才能生出二位小姐这般精致的人儿,巧娘倒是盼着哪日能上门拜访,一睹夫人风采。”

薛巧玲惯例使用着她嘴甜的本领,本是想和梁家姐妹打好关系,然而,却不料这一回,这一次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这一出声,场面竟是莫名地沉寂了下来。

梁府二位小姐皆是极为默契地不吭声,梁白柔沉默了半响,这才神色黯然的道:“薛二小姐有所不知,家母多年前已是仙逝。”

这一下变故,换成了薛巧玲愣在原地,美眸暗暗掠过一道窘迫,好在的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我唐突了……”说着,她又迅速将矛头转向薛海娘,“都怪巧玲愚钝,竟是事先也不懂得向姐姐咨询,巧玲在这赔礼了。”

一时间,梁白婉不禁朝薛海娘身上投去异样的目光,她倒是从薛巧玲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不寻常的韵味,既是薛海娘与长姐相识,今儿个带着自家姐妹出来赴邀,怎么也不提点一番,这是要……

故意瞧自家姐妹的笑话么?

梁白柔倒是知事的,晓得薛海娘与薛巧玲关系不佳,自是听出了薛巧玲话中挑拨的意味,生怕薛海娘被自己妹妹误解,是以她连忙说道:“薛二小姐便是请教海娘也无用,此事我并未知会海娘……”

薛巧玲闻言忙羞赧地低头,“竟是如此,巧玲愚钝,不比姐姐聪慧,说话总是这般不经头脑,还请两位姐姐莫怪。”

梁白婉闻言,急忙上前拉薛巧玲过来身边坐下,柔声安抚:“哪有的事,你也是无意罢了。”言罢,又笑着瞧了薛海娘一眼,“薛小姐也快请坐吧,总这般站着若叫旁人瞧见了,便要责怪我们两姐妹待客不周了。”

薛海娘笑着颔首,也不戳破薛巧玲搬弄是非,她可算是见识到了薛巧玲的圆滑,也难怪她前世能在最后关头胜了自己。

薛海娘自然而然走至梁白柔身侧落座。

若论起落落大方,贤惠端庄,梁白婉这妹妹倒是比姐姐更胜一筹,可若论起气质谈吐,姿色身段,梁白柔却是又胜了梁白婉一头。

单是瞧见梁白婉熟稔地煮茶沏茶,举手投足间便是流露出一股端庄高雅的姿态。

薛海娘颔首言谢,笑着接过梁白婉递来的白玉木兰茶杯,轻抿一口。

薛巧玲适才道:“这皎月湖不愧是京师出了名的景致之地,白柔姐姐白碗姐姐可真是好兴致。”

梁白婉掩唇轻笑,美眸蕴着狡黠笑意,“若是冲着这泛湖赏景,我姐妹俩也不至于喊你们前来……这京中自是你们想不到的有趣儿,这皎月湖对岸,就是‘风雅颂’所在,今夜此处会对京师乃至天下的雅客开放,任何人都可前去展示才艺。吟诗也好,起舞也罢,若是出了风头,便能与那风雅颂的阁主结交一番,据闻那风雅颂的阁主可是天下有名的奇才。”

薛海娘目光一闪,有赖前世的记忆,她自然知道‘风雅颂’是怎么一回事……

是以,她下意识就起了逃避的心思。

“可我等皆是闺中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若是叫家中长辈知晓了便是一顿训话。”薛海娘低垂螓首,怯怯道。

梁白柔略有诧异,她印象中的薛海娘果断大胆,心性比寻常女子高些,怎会甘于作那门户不出的寻常女子,可下一秒却也是想通透了,她虽是嫡出,可娘亲并不受宠,许是不愿给自家娘亲惹了祸事。

梁白婉却好似意料之中,她扬唇轻笑,打趣道:“我早知薛小姐会有此等顾虑,薛小姐不必担心,那风雅颂的规矩是,前去赴邀的雅客,女子皆可藏身屏风之中,也可戴着面纱遮挡容貌,绝不会叫人认了出来。”

她这样一说,薛海娘倒是不好拒绝了。

只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是不由得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十三章 始料不及

谈笑饮茶间,四人以及随身携带的诸位婢女已是抵达对岸,远远地,薛海娘便瞧见,那灯光璀璨气派奢华的风雅颂。

抵达朱门前,众人被守门的小厮拦了下来,虽然那些小厮看似身材瘦小,但海娘却是知道,他们一个个可都是武林高手,身手不可小觑。

梁白婉笑容得体地递过请帖,小厮这才放行。

雅客聚集之处,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是以这堂内瞧着倒是有条不紊。

一身着绯衣的婢女面无表情地为薛海娘等人领路,将诸人护送至二楼雅间。

饶是前世已然见识过这风雅颂的壮观,可如今再一次驾临,海娘仍是觉着此处大得出奇。

落座雅间后,梁白婉便滔滔不绝地解说着这风雅颂的规矩与流程。

正如前世薛海娘所悉知般,风雅颂并无硬性的一系列规矩与流程,正如风雅颂阁主发出邀请函上所言一般,‘*的雅客尽情地玩乐便好’

风雅颂除了吟诗作对、琴棋书画、吟唱起舞外,也不乏江湖侠士耍剑比武。

“如此多的才艺比试,岂非得进行到很晚?”薛巧玲略有不安地拧眉,心下惴惴,“爹爹一向不喜女儿家晚归,若是叫爹爹与奶奶知道了,定是一通训斥。”

梁白婉笑着解说,“薛二小姐多虑,昔日我与蒙家小姐来过这儿,看似诸多才艺,可真正进行起来,至多便一个时辰,不妨事的。”

闻言,薛巧玲方才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便又是一番讨好,“梁小姐可真是才华横溢。”

梁白婉腼腆一笑,“薛二小姐谬赞,不过是自小贪玩,偶然间得知此处罢了。”

薛海娘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入眼底,突兀发问,“梁二小姐,不知能否唐突一问。”

梁白婉轻轻颔首,笑容婉约大方,“自是可以,薛小姐不必与我客套。”

“我只晓得白柔需参加腊月的选秀,不知你……”薛海娘蓦地想起,当日她派人寻来腊月选秀名单之时,好似瞧见梁白婉的闺名,可那日她集结选秀女子相聚,却并未瞧见此人。

当日,她原以为是这位心气高傲的嫡女,瞧不上薛府,瞧不上她薛海娘,可如今瞧着,这梁白婉秀外慧中,端庄大方,却不像是那等眼高于顶的人。

梁白婉闻言,敛眸垂首,黯然低语道:“白婉也在选秀名单之中……”

薛海娘眸色一凝,虽不知缘由,却也晓得梁白婉定是有了愁绪,顿时笑而不语,不再追问下去。

倒是梁白柔出来缓和气氛,柔声说道:“这入宫虽是许多人家梦寐以求的好事,可家父却是极为反感。他不愿爱女入宫,便唤回了自小生在庄子的我与白婉,为的就是代替梁家嫡小姐进宫选秀。”

薛海娘略觉惊讶,按理说,府中长者都会选择满意的后辈入宫选秀,若是日后得宠,也可照拂家中。

这梁老爷倒是怪异,竟是挑了自小养在庄子,与自己不甚亲近的一双女儿入宫。

他也不担忧,这双女儿日后若是得宠,也无心照拂家族。

不过,薛海娘的惊讶也是一闪而过,便想通了其中的缘由,梁老爷虽然位高权重,却是难得一见的清廉文士,他不屑于用儿女去换取荣华,那也是说得过去的事情。

薛巧玲却是忍不住开口安慰道:“梁大小姐、梁二小姐也不必伤感,入宫后若是得了皇上青睐,便是前程似锦,光耀门楣。再者,当今皇上生得俊美,风流倜傥,又与你我年纪相仿,日后若是能侍奉宫中,想来也是不枉此生。”

闻言,梁白柔唯有面带羞赧,轻声应和:“薛二小姐所言甚是。”

薛巧玲扬唇一笑,垂下眼睑的眸深邃如海。

就在此时,一道天籁般的琴音突兀响起,竟是使得雅间的众人瞬间入迷。

良久琴音消散。

薛巧玲不吝赞叹,“不愧是来自*的雅客,这琴音果真非同一般……”说着她从朱漆木栅栏探出头去,却也就是这一瞧,竟是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原以为能弹出如此天籁琴音的人定是造化非凡,心高气傲之辈,却不想他竟还愿意屈尊为舞者伴奏,这风雅颂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梁白婉掩唇轻笑,朗声解释:“这风雅颂本就是即兴发挥之所在,弹奏者许是舞者挚友,为其伴奏一曲也没什么不妥。”

薛巧玲美眸微闪,下一秒,她就扯住薛海娘的水袖,如同向长姐撒娇要糖的孩子一样,开口请求。

“我的好姐姐,你向来弹得一手好琴,今儿个难得来这一趟,更难得的是还能与梁家两位姐姐一起玩耍,不如姐姐也为妹妹弹奏一曲作为伴奏可好?”

薛巧玲有意抬出梁家姐妹,为的就是让薛海娘不好拒绝。

薛海娘本想回绝,可一抬眼便瞧见梁白婉饶有兴致地瞅着自己,她红唇微动,最终还是没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来。

梁白柔却是晓得薛海娘并不喜她这同父异母的二妹,是以便笑着打马虎眼,“难得巧玲妹妹有这雅兴,我弹琵琶也还上得台面,若是巧玲妹妹不嫌弃,便由我为你伴奏如何?”

“梁姐姐难道就不想听下我姐姐的琴技么,要知道,我姐姐可是自幼便学得一手好琴,还未及笄时便得了先生的夸赞,先生曾道,姐姐于音律上天赋异禀,乃是难得一见的可塑之才。”薛巧玲也不知是居于什么心理,却是不肯放弃。

这话一出,梁白柔也不好意思继续开口。

迫于无奈,薛海娘只能笑着接招,“既然巧玲妹妹这么执着,做姐姐的自然也应该成全妹妹的一番心思。”

“那就辛苦姐姐了。”

听见薛海娘同意她的提议,薛巧玲精致的玉容上顿时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很是一副青春烂漫的模样。

只不过,由于献艺的人数众多,就算薛巧玲有意上台献舞,也还要和相关人员报名,轮号等待上台的时机。

等到登记的丫环走开,薛海娘这时才恍然大悟的说道:“也就你会作怪……我们四人并没携带乐器前来,你姐姐我就算琴技再好,待会恐怕也无法弹奏吧!”

风雅颂向来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献艺者亦或者是伴奏者都需要自备乐器。

一听到这话,薛巧玲不由得瞬间愣住,她一时兴起,本意是想拉低薛海娘的身份,以示自己比她高贵,薛海娘只配给她伴奏。

却是未曾想到,还会有这种变故。

第十四章 名琴凤尾

看到薛巧玲为难,梁白婉适时提议道:“倒也算不得是多大的难题,这风雅颂当中,估计除了我等四人,皆是有备而来……如此想来,借一把乐器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罢,梁白婉便要起身,却被薛海娘拦了下来。

薛海娘拉住她的皓腕,笑意盈盈道:“这琴本是我弹,借也该由我去借。”

梁白婉见此,便笑着重新落座。

薛海娘轻轻推开朱漆扇门来至雅间外,风雅颂二楼处的雅间间隔并不算远,是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薛海娘便来到最近的一处雅间。

轻叩朱漆扇门,不一会便有一华服小厮为海娘开门。

“不知姑娘找谁?”小厮倒是懂礼,想来里头的雅客也是非富即贵。

薛海娘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小女子乃是受邀而来的雅客,由于来时匆忙,忘带乐器,特意前来寻求帮助,不知能否见贵公子或贵小姐一面,借乐器一用。”

那小厮闻言一笑,进了雅间。

“姑娘,我家公子请您进去选琴。”半晌后,便见小厮走了出来。

薛海娘愕然了一下,“不必如此麻烦,麻烦公子替我转达即可……”

“姑娘请说。”小厮微怔,随即笑道。

薛海娘粲然一笑,眉宇间透着一股睿智,她轻启红唇,脱口而出的声音却好似携带着一股魔力,“麻烦替我转达你家公子,小女子需要一把能够弹奏名剧《自清风》里面的琴。”

小厮闻言,轻轻颔首,正要转身离去,却被薛海娘扯住袖子,只见薛海娘道:“小女子已是出了雅间有些时辰,想来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她们也就急了……不若烦劳小哥,待会若是得了结果,便去隔壁的雅间回我一句如何?”

交代了那小厮一番,薛海娘方才走回雅间。

尽管那小厮对于薛海娘的过份要求有所不满,可是为了将戏做足,薛海娘也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对方了。

薛海娘回到雅间,三人见她空手而回,自然是连连追问。

“隔壁公子的小厮已经请示了他家公子,待会儿若是那公子应允,那小厮便会将琴送来。”薛海娘一边笑着解释,一边来至梁白柔身侧落座。

薛巧玲则是惴惴不安,“若是那公子不允,那该如何是好?”

“借琴罢了,并非难事,想来这受邀而来的雅客,也不至于这般吝啬吧……”薛海娘假意抚慰。

话音刚落,雅间外便传来扇门被轻叩的声音。

薛海娘晓得来者何人,笑着起身,“我去吧。”

轻轻将朱漆扇门推开,正是上一刻见过的小厮,薛海娘欠身施礼道:“有劳小哥,敢问小哥,你家公子能否将琴借我?”

小厮低垂着首,沉声说道:“我家公子并无小姐要寻的琴,小姐见谅。”

薛海娘略显失落地欠了欠身,亲自将小厮送了出去,以示礼数。

待薛海娘再次回到雅间,在座三人已是稍有不忿,尤为明显的自然还是薛巧玲,她怒目圆睁,满脸嗔怒:“这公子好生小家子气……还有那小厮也是,姐姐你何须送她,自降身份!”

梁白柔脸色一白,许是觉着薛巧玲言语不妥,但却因彼此并不太熟的缘故也不好挑破。

薛海娘敛了敛眸,唇角略微勉强的上扬,低声道:“也怪我太过心急,未曾想竟是被人嫌弃了……”

梁白柔闻言,心里头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儿,忙抚着薛海娘的手背,抚慰道:“海娘无需烦恼,既是没有那琴,我们不弹便是,无需这般委屈了自己。”

闻言,薛巧玲先是一愣,下一秒却是豁然省悟,一时间只能对薛海娘恨得牙根发痒!

“不若这样吧,姐姐在此歇着,我去向人借一把琴。我便不信了,这偌大的风雅颂竟是寻不来一把琴。”话音刚落,薛巧玲作势便要起身前去,却被薛海娘笑着拦下。

“既是巧玲妹妹执意前往,姐姐我也不好阻拦……”薛海娘笑得很是羞愧的道,“只是姐姐琴艺不精,且小时候先生皆是以凤尾琴作为教导,故而先生走后,姐姐便一直独爱这凤尾琴,多年来从未触碰过其他琴……因而妹妹一定要借来凤尾琴,姐姐方才能竭尽全力为妹妹伴奏。”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若是薛巧玲能借来凤尾琴,她也就能够替她好生伴奏,让她舞得独一无二,可,若是她寻不来凤尾琴,届时她的指法出了任何‘差错’,薛巧玲也不能怪她。

凤尾琴,本是与寻常古筝一般无二,唯一的差异却是在于琴弦。

据闻,凤尾琴的琴弦所弹奏出来的琴曲清澈犹如潺潺流水,清幽好比空谷幽兰。

“凤、凤尾琴?”薛巧玲只觉一阵怒意翻涌,却是又不得不极力压制。

先前薛海娘已因借琴一事遭人‘羞辱’,她自是不可能再让薛海娘为了给自己伴奏再去借琴,是以她也就只能亲自出马了。

可是,要是寻常的古筝那还好说,可这凤尾琴却是极为罕见……她长那么大,都还只是见过一架。

薛巧玲正在寻思,耳畔却是听到了一串轻轻的叩门声响。

“这个时辰,会是何人?”薛海娘暗暗思忖,正要起身前去开门,却不料薛巧玲已是先她一步。

朱漆扇门半掩,仅露出一角月牙白衣袂。

还未见人,已闻其声。

“可是姑娘借琴?”诸人只听见一把低沉淡漠却极富磁性的男声响起。

薛巧玲怔在原地,半晌后才低声回应道:“是,是我,公子可有借琴之意?”

薛海娘唇角轻扬,凤眸轻抬,刹那间竟是与门外那伫立的男子对视了一眼。

也是因此薛海娘眸底的讥讽,竟是全叫那男子收入了眼底。

薛海娘心里咯噔了一下,迅速敛眸,与此同时,那低沉淡漠却又极富磁性的男声刚好再次响起。

“姑娘说笑了,你并非那借琴之人。”

薛海娘蓦然缓过神来,敛下的眸子里掠过的一道疑虑,莫非……此人便是小厮口中的‘公子’?

薛海娘将视线落在薛巧玲与那男子之间,只瞧见薛巧玲愣了愣,那妆容精致的面孔上已是染上了一层绯色:“小女子的确是有意借琴,只是,只是公子口中的借琴之人,却是我长姐,长姐先前是为小女子前去借琴。”

“既是如此,那琴给你也是一样,姑娘用过后,送还即可。至于送到哪里,你长姐自是晓得。”说罢,那男子便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薛巧玲双手捧着那琴,这时才来得及去看一眼,然而,却也就是这一眼让她看得瞠目结舌,那琴,不仅是难得一见的凤尾琴,而且看那样式,更是名贵非凡。

第十五章 拔得头筹

雅间,水墨翠竹屏风后,青铜镂空香鼎上环绕着袅袅香雾,一张四方黑楠木方几上搁置着棋盘与茶具,男子二人一个月牙白袍,一个绛紫金袍。一位清华高雅,一位张扬尊贵。

白子被轻轻搁置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棋盘上,天然的脆响,伴随着月牙白袍男子低沉醇厚的磁性嗓音响起:“那姑娘分明无意借琴,你又何故执意将琴送去?”

绛紫金袍男子扬唇轻轻一笑,风流明媚的桃花眸中却是如同一潭望不透的碧波:“虽未见其人,但闻其声便已晓得那是一位妙人,如此声喉之下,不免令人向往那女子的琴音该是何等绝妙,既是她缺一把好琴,我送去便是,何须管她是有心或是无心。”

“大哥莫不是瞧上了那姑娘?”月牙白袍男子手执白子却迟迟未曾落下。

绛紫金袍男子敛了敛眸,薄唇勾勒出一道莫名的笑弧,“窈窕佳人,君子好逑。”

随着男子的声音落下,黑子已是稳稳落在棋盘之上。

月牙白袍男子见他诚言,扬唇轻笑,醇厚而复有磁性的嗓音如潺潺流动的溪水般清润,又如珠落玉盘般的清悦:“诚如大哥所言,可需三弟我替你搏一搏美人欢心?”

被唤作大哥的男子不屑嗤笑,端详了一把棋局后,又是捻起一颗黑子落入棋盘:“这天下美人于我又何尝不是手到擒来?”

语音刚下,一道琴音突兀响起。

‘铮——’

天籁般的琴音好似自远方悠悠传来,似风似雾又像风,一个个音符串在一起竟是直达心底,触碰到灵魂深处。

绛紫金袍男子了然一笑,探头伸出栅栏,从上往下俯视着流苏珠帘后的场景。

湘妃色倩影席地而坐,身前搁置的正是月牙白袍男子亲自送去的凤尾琴,纤纤素手上下翻飞左右回荡,指尖在琴弦上飞速拨动弹捻,下一刻动听的音符便荡漾开来,化作绕梁琴音。

由于相距甚远,绛紫金袍男子也瞧不清女子的神态,仅能瞧见对方低垂螓首,姿态端庄,风采过人。

绛紫金袍略微惋惜的转过头,心下暗自叹惋,若他此刻置身于珠帘后面,定能一睹那女子的绝妙芳姿。

暗忖间,几不可见地瞟了一眼身前的男子,却见他脸上的淡漠一如既往,幽深如海的眼眸不起半丝波澜。

绛紫金袍男子啧啧称奇,调侃道:“如此倾城佳人,三弟竟是视若无睹,为兄当真是好奇,这世间能入三弟法眼的女子该是何等的惊艳绝伦。”

被唤作三弟的男子不以为意,只是一心观摩棋局,丝毫不以为然:“大哥至今又未曾目睹那女子的真容,怎知此女堪此‘倾城佳人’?”

绛紫金袍男子一怔,恍然后觉,却是果真如他所说一言中的。他先前是隔着门扉,凭借过人的耳力,将那宛若莺鸣一般的声音收入耳中,方才又是远距离俯视,连那女子的容颜都还未曾看清……

“三弟先前不是与那女子有了一面之缘吗,那女子生得如何?”

月牙白袍男子怔了怔,大脑飞速转动,半晌后,才见他薄唇轻启,醇厚而略带磁性的嗓音传来。

“不堪入目。”

正在流苏珠帘后,沉醉于琴音当中的薛海娘,自然是万万想不到她已经被冠上了一顶‘不堪入目’的高帽。

本是似风似雾般婉转柔和、似潺潺流水般清悦欢快的音符陡然一转,随着她指尖快速的摩挲和颤动,那凤尾琴骤然发出一串紧密激昂的天籁,如同电闪雷鸣,如同战鼓擂动。

下一刻,只见一绯衫女子踱着碎步而来,云袖陡然一掷,舞步由轻缓陡然疾徐,竟像是身体已经被那琴音摆布着一般。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肢体语言都无不和那琴声完美地融为一体。

宽广的云袖舞得犹如风动云霞,自然而流畅;不盈一握的腰肢竟是柔软得如同那风中的柳枝,弱不胜风;柳腰下俯,乌发堪堪垂地,再次起身,云袖又是破空一掷,挥洒自如,美态尽显。

尽管隔着流苏珠帘,未能瞧得真切,可当一曲一舞终了,满堂已是只剩下络绎不断的掌声和称赞。

薛海娘性子本就低调清冷,薛巧玲虽爱出风头,却也晓得这等事若是传回府里叫家中长辈晓得定是一番责骂,是以一曲舞罢也就双双离场,不敢再做逗留。

回到雅间,梁白婉与梁白柔自然是好一番称赞,直夸得薛巧玲开心不已。

待到所有宾客全都表演完毕,这一弹一舞,竟也真的如了薛巧玲的心愿,拔下头筹。

收下由婢女送上来的奖赏——两柄大小形状一致的玉如意之后,四人这才商讨着回府一事,却也是到了这一刻,薛海娘却恍然想起,那凤尾琴她竟是还未曾归还。

薛巧玲却是难得殷勤的道:“姐姐此番借琴也是为我,便由妹妹替姐姐去归还这凤尾琴吧。”

薛海娘虽然不晓得她因何故这般殷勤,可是她既是有意前去还琴,便也没有推辞,随她喜欢就是。

等到薛巧玲还琴归来,众人只觉得她脸上似乎少了先前的喜悦,但是一旦问起薛巧玲却又三缄其口,众人虽然疑惑,但是既然她不肯说,她们自然也不好逼问。

四人携着婢女上船离去,便如先前悄然泛船而来。

待回到薛府时,已是将近亥时,好在不曾误了时辰,薛海娘与薛巧玲皆是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薛巧玲不知是抽了哪门子风,此时竟是难得的眉目和善:“此番辛苦姐姐了。”

对于她言语间姐姐妹妹的称呼,薛海娘早已经由最初的反感变成了如今的无力反驳,也便随着她这般虚伪的叫着。

“无需言谢,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和梁家姐妹分开之后,薛海娘早就恢复了清冷而又疏离的表情,全然没有了先前那般虚伪的熟络。

“姐姐也是。”薛巧玲也知道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使得薛海娘对她改观,只得欠身告退。

玲珑阁 ,便是薛巧玲的住所。

先前玩得尽兴,薛巧玲还不觉累,此时走在回去的路上,这才发觉浑身疲惫,使得此刻的她几乎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好生歇息。

然而,薛巧玲做梦都没有料到的是,此时此刻,早就有一尊大佛在她的玲珑阁等候多时……

第十六章 巧玲心计

踏入内室,薛巧玲便瞧见端坐在贵妃椅上的母亲林氏。

薛巧玲只觉得心下咯噔一跳,心下暗忖娘亲定是已经晓得自己出府游玩之事,正思忖着该如何糊弄过去,林氏却先开了口。

林氏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年轻,爱玩爱闹这些母亲都不管,可你怎能与那薛海娘这般近乎,你俩虽是流着一个爹的血脉,却是自出生起便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玲儿啊,你莫要被那贱人蒙了心眼呐!”

薛巧玲愣了一瞬,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她有些委屈道:“在娘亲心目中,女儿便是这般不可取之人么?女儿便是任由着那薛海娘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蠢货么?”

林氏怔了怔,红唇轻启,低声道:“可近日来你与她之间……”

最近这段时间,薛巧玲对待薛海娘那可是客气了许多,今天甚至根本没与她打招呼便出了门,还一去就这么久,林氏心里着实有些忐忑。

薛巧玲咬了咬牙,心里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本想着娘亲与李氏斗了半辈子,该是有些心机的人,却不料也是如此目光短浅……

“娘亲!你难道就不觉得这段时日老夫人对薛海娘的态度有些反常?那李氏虽不得宠,却仍旧是正室,老夫人虽然不喜她,但是看在她是正室的份儿上并不为难,若是换做平日倒是无妨,左右娘亲占据着父亲宠爱,可现下无端杀出个许氏,父亲一门心思都在那许氏身上,又是赐了贵妾的位分,又是赐居锦绣阁,再者许氏又怀着身孕,若是娘亲您现下再与李氏一房斗得势如水火,岂不叫那许氏坐收渔翁之利?”

林氏怔怔地瞧着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女儿,这还是昔日只会趴俯在她怀中哭鼻子,只会一味仗着身份对下人嚣张跋扈的玲儿?

薛巧玲继续道:“眼下,李氏坐拥正室之位,且多年来均无父亲宠爱,但是她终归是正室,从前你我母女之所以能压正室一头,无非是因父亲对您独宠,可如今那许氏一来,娘亲您便任何优势也算不上了……是以,眼下最该做的,不是与那李氏一房划清界限,而是要与那李氏一房交好,叫父亲与老夫人晓得,我们林氏一房中规中矩!而我们也好趁此时机好好瞧清楚这府中的风向,那许氏究竟是否如表面上的这般无害。”

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女儿,林氏的心情很是复杂,她既有些尴尬自己居然误会了自己的女儿,也有些欣慰,自己的女儿心机深沉,这样,进宫以后,才不会吃亏。

林氏伸手拉住薛巧玲,欣慰道: “玲儿啊,你果真是最适合入宫的不二人选。”

薛巧玲笑了笑,眉目之间满是骄傲,“女儿自是要入宫,女儿不仅要入宫,女儿更是要做那高高在上的人,更甚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好好好,玲儿有这等志气,不枉娘亲自幼对你教导,你这般争气,娘亲便是安心了,即便日后,日后娘亲再也得不到你那负心爹的宠爱,有你在宫中照拂,这薛府也无人敢在看轻娘亲。”林氏见薛巧玲志向如此高远,不由得更加欣喜。

翌日清晨,一缕旭光自天边升起普照大地。

未到辰时,薛海娘便被明溪唤起身梳洗梳妆换衣,准备着前去檀苑辰省。

由于是辰省拜见长辈,不宜浓妆艳抹,是以化了个并不显眼的素妆,发髻更是简单地挽了个飞仙髻,缀着上回老夫人赏的凤翎玛瑙步摇,与两支素雅的海棠金簪。

着装上却是极为慎重,穿素怕会落人口舌,穿艳了又怕冒犯。

挑来选去,薛海娘终是选了一件绛紫色抹胸绫罗,外罩浅紫雪缎薄烟纱。

每日定时的辰省最是无趣,却也最是省不得,这府中的正室虽是李氏,而且把控着后院大权,可这府上说话管用的却是老夫人,当然,老夫人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权利,还是托薛景铮的孝心。

一阵寒暄后,前来辰省诸人便一一告退,其中不乏身怀六甲的许怜霜。

席间,许怜霜也不知是何故,突发奇想竟是瞧中了李氏腰间的荷包,直夸得娘亲面露羞赧,许怜霜见机提出请求娘亲教她刺绣的门道,当着诸人的面,李氏不好拒绝,只能应下。

入住薛府已有几日,许怜霜本是清瘦的身段渐显莹润,面颊亦是染上几分天然绯红,瞧得倒是比初见时更惊艳了几分,就连身为女子的薛海娘都觉得她美丽动人,何况薛景铮这个男人了。

十几年如一日的面对着两个女人,换做是谁也该腻了,是以薛海娘并不意外薛景铮移情别恋。

不过她倒是很意外,薛景铮似乎对林氏还真有着几分“夫妻”情分。

有了这么漂亮的新欢,都舍得放下一个面对了十几年的“老女人”。这着实让她有些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待老夫人遣散诸人后,薛海娘正欲尾随李氏与许怜霜一同前去秋水居,却刚出檀苑门槛,那烦人的薛巧玲又是缠了上来,嚷嚷着要把玩老夫人赏赐的凤翎玛瑙步摇。

薛海娘心系李氏,以身子不适需回房小憩为由回绝,摆脱了拖油瓶般的薛巧玲,方才绕道前往秋水居。

然,待薛海娘携着明溪赶往秋水居时,恰好便与从秋水居款步而出,笑靥如花的许怜霜打了个照面。

许氏轻轻福身:“妾身请大小姐安。”

薛海娘忙上前将女子扶起,温和道:“若是依照辈分,海娘得唤您一声姨娘,姨娘无需这般多礼。”

“礼不可废。”许氏虽然笑着,但是依旧坚持。

海娘晓得,许氏应是心思缜密之人,绝不会给旁人哪怕是一丁点的把柄。

不想揪着这个继续谈下去,薛海娘只得转移话题,询问许氏关于孩子的事:“府医照料得可还周到?若是在府邸生活有半分不适,姨娘都可知会母亲,母亲定然会全力照顾。”

许怜霜蓦地垂首,莞尔笑道:“老爷给了妾身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妾身自是再无所求了。”

二人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分道扬镳,许氏自是回锦绣阁安心养胎,而薛海娘则是进了秋水居。

第十七章 后院风起

“娘亲。”

遥遥望见矮身蹲在花圃中修剪花卉的娘亲,薛海娘粲然一笑,精致玉容梨涡轻陷。

李氏一如既往的平和,“海娘来了,来,快进屋里头坐,外头风大,莫要着凉了。”

“如今才是秋日,瞧娘亲急的,哪儿会着凉了。”

虽是这么说,薛海娘还是乖乖的由着李氏牵进了屋。

屋内燃着熟悉的淡淡檀香,檀香中却又掺着一丝异香。

李氏嗔怪:“今年除夕一过,初春便要入宫选秀了,若是染了风寒恐得养一段时日才能好,届时你若顶着一副憔悴面容入宫,那可怎好?”

南国选秀不比北国,且一向是四国最为特例。

大臣之女入宫选秀,若是被撂了牌子便得留宫充当宫女或是女官。

李氏自是不愿自家女儿入宫为妃,在那不见天日的深宫过着如履薄冰、明枪暗箭的生活。可充当宫女,等到熬出来了,怕是再也无法嫁人,何况薛海娘性子在李氏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她怎么也不敢去赌自己的女儿能够安然的全身而退。

“好,女儿晓得,定会养好身子,届时殿选上容光焕发、艳压群芳。”薛海娘笑着颔首,然而,那藏于水袖的玉手却是几不可见地一紧,她扬手为李氏砌了杯茶,巧妙地转移话题,“许怜霜今儿这一趟,当真是与娘亲探讨女红这般单纯?”

李氏一怔,摇头失笑,“竟也是瞒不过你这丫头……”

依照李氏所言,许怜霜此行却是与她探讨女红,可明里暗里间无不透露着林氏这几日对她的种种刁难,譬如去她院子扬言替她‘*’婢女,又譬如无端寻她错漏,明嘲暗讽。

薛海娘勾唇浅笑,潋滟凤眸却是有意无意间溢出一丝轻讽,红唇轻启,轻声道:“海娘倒是听了些风声,说是那许氏前儿个夜里腹痛,将父亲活生生的从绮绣苑请到了锦绣阁,不知娘亲可曾听闻此事?”

李氏轻轻颔首,面色亦是凝重,“虽算不得闹得全府上下人尽皆知,可我既是薛府夫人,自是有所耳闻。”顿了顿,她又重重叹道:“那许氏终也是个不省心的家伙。”

薛海娘自是晓得她因何叹息,柔荑轻轻抚上李氏手背,轻笑道:“许氏不省心,林氏又何尝省心?这后宅从来就不是叫人省心的一处地儿……我猜想娘亲定是未曾接下许氏递来的橄榄枝,既如此,这橄榄枝便由海娘来接吧。”

李氏张了张口,却是无言,半晌后才道:“海娘,你莫要轻举妄动。”

海娘虽说聪慧,可终是二八年华,怎能斗得过那沉浮后宅十余年的林氏!更何况,如今还加上了一个许氏。

就怕到时候,腹背受敌……

薛海娘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安抚道:“娘亲放心。”

李氏忧心忡忡,提醒道:“莫要轻敌,这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薛海娘轻轻勾起嘴角,埋首在李氏肩窝,尽显女儿家的娇态,凤眸微阖,精致玉容乖巧异常,不似平日的虚伪、更不似平日那令她觉着负重的端庄。

红唇轻扬,却是谁也不曾注意到唇际那一道深不可测的笑。

娘亲,海娘发誓,赴宫选秀前,定还你一个安逸无争的薛府后宅。

留在秋水居用过晚膳后,薛海娘携着明溪离去。

后花园旁一处幽径向来是秋水居来往芙蓉苑的必经之路,隔着假山,可瞧见对面花团锦簇的花圃,尽管是秋末,可在花匠的栽培下,那秋菊开得妙极。

“小姐,那边好像有很多人。”明溪蓦然道来。

“嗯?”微一抬眸,目光落在不远处,却如明溪所言,丫鬟小厮簇拥成一团,至于主子却是未见其庐山真面目。

“绕道走吧。”仅仅是瞟了一眼,薛海娘便淡淡做了决定。

这薛府后宅,她向来最不喜人多之处,平日为与那等人斡旋无可奈何出卖笑脸,说着违心之言,而今难得清静,自是能避则避。

“可是,小姐,奴婢好似瞧见了秋水居的粗使丫头拂儿也在那边……”明溪略带焦虑的声音传入耳畔。

闻声,薛海娘自是望去。

那白净清秀的脸蛋,高挑瘦弱的身子骨,算不得出众的样貌,却因时常瞧见却是有着一些印象。

“走!我们过去看看。”

薛海娘微微皱眉,带着明溪连忙走了过去。

林氏一如往日般容光焕发,一袭红衣绚烂似火,好似要与烈日媲美。

她趾高气昂,嚣张跋扈地瞧着跟前低眸垂首的女子,眼里是恨不得将其一口咬死的愤怒。

“怜霜妹妹可莫要作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瞧了去,恐怕还以为姐姐我欺负了你。”

许怜霜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剪水双瞳尽坦露着楚楚,惹人怜惜,“妹妹有错,甘受姐姐责罚,可沫莲无罪,望姐姐莫要迁怒于她。”

林氏嗤笑一声,“别呀,我虽然叫你妹妹,可说到底您位分在我之上,我哪儿有资格责罚您呢?至于沫莲,她伺候不周,害得妹妹你三天两头腹痛,姐姐我实在是心疼妹妹,这才出手替妹妹你教导教导,可不是迁怒她,妹妹你可别冤枉我。”

薛海娘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插话道:“我当是谁在此吵吵嚷嚷不知规矩呢,原是许姨娘与林姨娘……”

看到她,许氏福身一礼,“妾身见过大小姐。”

林氏本不想搭理薛海娘,可瞧着许氏如此,她也只得暗暗压下心里的不悦,福身行礼,不情不愿的道:“妾身请大小姐安。”

薛海娘自是瞧出林氏不愿,她挑眉,揶揄道:“哟,今儿个真是稀奇,林姨娘居然知道规矩了。”

林氏粉脸一僵,顿时一怒,正欲指责,薛海娘就抢先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哟,瞧我这嘴儿,本小姐也就随口说说,林姨娘切莫记在心上。”薛海娘掩唇轻笑,“林姨娘也算得上是府中老人了,且为本小姐添了一个乖巧懂事的二妹,不行礼也就不行礼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天的事了。”

第十八章 马枣绣生辰

林氏轻咬着下唇,被薛海娘这么一说,她心里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被损一次倒是没什么,但是薛海娘如此不给她脸面,这和薛巧玲之前说的,也未免差的太远了……

想到这里,她压下不满,故作愧疚道:“是妾身不知事,还望大小姐莫要怪罪。”

薛海娘扬唇一笑,“我自是不同林姨娘这般事事较真,不然,怕不是爹爹又要说我了,毕竟你连我娘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我。不过,许姨娘好歹刚进门,林姨娘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针对,也不怕爹爹说你善妒吗?”

许氏愣了一瞬,忙出言缓和:“大小姐错怪林姐姐了,姐姐本是出于好意,只怪怜霜心软,这沫莲本是老夫人指给怜霜,怜霜疼都疼不及,哪儿舍得罚她。”

林氏面容惨白,早已不复平日嚣张,薛海娘她不放在眼里,许氏她也可以对付,可是老夫人的人,她要是真的动了,惹怒老夫人,以后就算她生了儿子,薛景铮怕也绝不会将她扶正了!

想到这里,林氏连忙撇清自己:“这……妾身也是想着吓唬吓唬这丫头,叫她长点心罢了,妹妹你都心疼得紧,我又怎么敢越俎代庖。”

“如此甚好,”薛海娘笑了笑,“希望林姨娘以后也像今日这般懂的尊卑规矩。”

这话说的林氏脸色很是难看,平常要是被这么损,她肯定不会放过薛海娘,只是碍于老夫人的人在,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客气一番然后灰溜溜的走了。

林氏一走,一时间,只余下薛海娘及其随身伺候的明溪,与许氏以及许氏身后诸位丫鬟小厮。

薛海娘看了一眼许氏依旧平坦的肚子,莞尔道:“这孩子将来定是聪慧伶俐可爱得紧,许姨娘你可得好生养着。”

许怜霜微垂螓首,美眸似有水光涌动,“妾身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日后还望大小姐庇佑。”

薛海娘凤眸微闪,黑曜石般的瞳孔掠过一道了然,唇际上扬,“你好生养胎,本小姐若是能帮,自是不会袖手旁观,那林氏虽是性子跋扈,却也并非狠辣之人,你莫要与她对上便是,时辰不早了,我乏了也饿了,便先行告辞。”

说罢,薛海娘也无意再与许怜霜再说什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妾室,若是给的甜头太多,难免以后尾巴不会翘到天上去。

回到芙蓉苑,粗略用过午膳,薛海娘便倚在贵妃榻上翻阅着话本。

明溪捧着绫罗绸缎、雪缎锦衣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

薛海娘终是忍不住出声调侃:“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小姐我要出嫁了,你在张罗嫁衣呢。”

明溪捧着一套绯色锦衣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她有些羞涩道:“小姐,这虽不是出嫁,却也不比出嫁差多少,您可别忘了,马家小姐的生辰宴上,太后会亲临,这可不是小事,自当慎重。”

薛海娘一怔,半晌后才笑道:“我自是晓得。”说罢,却又仿若无事人般将视线落在手中话本上。

她自是不曾忘记,五日后,马家小姐马枣绣生辰。

马家是何等辉煌的人家,薛海娘自然不会忘记。

马家老爷官拜镇国公,马家长子马枣绣嫡兄官拜骠骑大将军,至于当今圣上的生母惠德皇太后是镇国公的亲妹,马枣绣的亲姑姑。

是以,不久前薛巧玲才那般讨好马枣绣,盖因讨好了她,或许便间接讨好了皇太后,到时候选秀,皇太后只要美言几句,更甚者,成功入选以后,还能多得几分赏识。

明溪道:“小姐您既然晓得,还不随着奴婢探讨一下那日生辰宴上该穿些什么,该如何打扮!说不准生辰宴上,皇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会亲临也说不准,小姐,您可得好好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呐。”

薛海娘轻轻合上话本,看向明溪,“明溪,你认为天底下的女子都该讨好夫君,依附着夫家而活着是么?”

问罢,她却苦笑一声。

自己又何须多此一问?

莫说是明溪,便是上一辈子的她,以及这世上那么多女子,又何尝不是以夫为天?

一晃五日。

马家嫡长小姐生辰,镇国公夫人自是少不了分发请帖,宴请一番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

再者,马枣绣身为待选秀女,镇国公自然也有意借此机会替她拉拢人心,以便日后入宫为妃,甚至为后……

是以,身为兵部尚书的薛景铮也收到了这位同僚的请帖。

收到请帖,薛景铮自然是要携带夫人李氏以及两个也要进宫的女儿一起赴宴。

当天,明溪早早便来到薛海娘的闺房,唤她起身,尽管薛海娘不想起床,可是今天的宴会她也知道重要,不得不爬了起来。

明溪熟稔地替坐在梳妆镜前的薛海娘梳妆打扮。

泛着微黄的青铜镜映着她清丽脱俗的脸孔,眉如远山青黛,眼如秋水,端的是清丽动人。

明溪瞧得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姐如此貌美,只可惜明溪并非男子,如若不然,费尽心思也要将小姐讨了当媳妇儿。”

薛海娘却不觉得欣喜,淡淡道,“上妆吧。”

说罢,视线却是凝望着铜镜。

女为悦己者容,她亦是如此。

哪有女子不爱美,不以生得一副姣好容颜为傲?可……上辈子却也因这副妩媚姣好的容貌,使得南久禧对她一见倾心,与她结缘,而后便是口蜜腹剑,佛口蛇心,最后叫她不得好死。

一想到这个,薛海娘就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

“小姐可以了。”

明溪略带讨好的声音传入耳畔,唤回了薛海娘飘忽不定地思绪。

出到大门,车马早已备好,只等着人齐了便能出发。

正如薛海娘的猜想,薛巧玲自然不肯错过这种大好时机,早早就出来候着。

她一袭藕粉色锦缎对襟长裙,手挽绯色披帛,水袖翩翩,裙幅旖旎拽地,衣襟袖口以藕粉花瓣点缀,裙摆绣着娇艳欲滴的桃花,乍一看见就仿佛看到了灼灼盛放的春日桃花,。

薛海娘瞥了一眼,并未多看,而是直接上了马车。

第十九章 清惠王

三人赶至镇国公府宴会现场时,所见已是座无虚席,宾客纷纭。

宴席上,不出所料地瞧见了梁家姐妹,嫡长女梁端凌姿容虽算不得倾国倾城,眉眼却也是清秀,最引人瞩目是她眉宇间有着一股掩不住地傲骨风姿。

被梁端凌远远甩在身后的则是梁家庶出姐妹,梁白柔与梁白婉,二人皆是一袭盛装出席。

薛海娘上前与其打过招呼后便款款入席,端庄大方的姿态,彰显着薛家嫡长女的风姿。

薛家二女,其长女一袭绯衣风华绝代,艳冠群芳,清丽脱俗地玉容略施粉黛却已是艳丽惊人,一双美眸勾着胭脂更是平添几分妩媚。

薛家次女一袭粉衣,娇俏精致的玉容只着淡妆,也平添了几分俏丽灵动。

多少官僚瞧见薛家这对姐妹花,无不对薛景铮赞赏有加,虽是膝下无子,可这对女儿日后入宫选秀,定会前程无量。

时间在宾客的寒暄中悄然流逝,薛海娘至始至终皆是静静地端坐在软榻上,未向马家献媚,更不曾企图攀上他人。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掩去唇际的嘲讽,眉眼低垂,视线却是落在一旁围着马枣绣与梁端凌打转的薛巧玲身上。

薛海娘轻哼一声,灿若星子的眸却是一道的难掩轻讽,心下暗忖,而今的薛巧玲比起前世,还要轻浮。

悄然起身,薛海娘已是款步来至梁白柔身侧款款落座,美眸含笑,幽幽道:“梁大小姐好似与马小姐极为交好呢……”

梁白柔轻轻颔首,“嫡姐她风华绝代,傲气凌然,也唯有马家嫡小姐方能与她聊上一句吧。”

薛海娘登时了然,那梁端凌傲骨铮铮,又是名门嫡女出身,自然瞧不上梁白柔姐妹。

薛海娘谈不上对梁白柔颇有好感,可她心里头却如明镜儿似得,日后入宫,梁白柔许是她落选后短暂的倚靠,是以,薛海娘自是晓得该如何与她‘掏心掏肺’。

“太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太监一声又尖又细的嗓音,氛围顿时陷入死寂,诸人唯有将那视线均是汇聚在那踱着莲步而来的雍容女子身上,方能彰显对其敬畏。

“清惠王爷驾到——”

薛海娘闻声,顿时抬头,灿若星辰、皎若明月般的瞳掠过一丝诧异。

清惠王?!

传闻中,七岁为质,回宫登基,终是退贤让位的清惠帝。

薛海娘虽然面上平静,可心下却已是惊涛骇浪不断涌动。

薛海娘寻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材高挑,身段凹凸有致的妇人踱着莲步而来,她一袭黑褐色凤袍,衣襟袖口乃至裙幅皆以金丝掺着银丝、绣得栩栩如生的并蒂牡丹,裙幅旖旎拽地,手挽绯色披帛,披帛上更是以金镶玉缀饰。

何其雍容,何其奢贵,饶是她年事已高,风华不再,可与生俱来地华贵之气硬是将在场其他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都要压下一头。

薛海娘曾耳闻这一传奇女子。

她三岁吟诗,五岁作画,七岁起舞,她曾被冠以神童之名。

及笄后,她以秀女身份入宫,被隆尊皇,也正是先帝的父皇看上纳为婕妤,可还不等被临幸,先帝驾崩,本该殉葬的她却被当时的太子爷,新帝一眼相中,新帝不惜违背伦常,将她纳为后妃,更甚者在皇后仙逝后,将诞下南久禧的她抬为皇后。

能被先帝一见钟情,甚至不惜违背伦常将她纳为后妃,薛海娘曾经猜测,她应该有着绝世美貌。

“拜!”

随着一声又尖又细的声音传来,诸人俯身朝拜,“臣等叩见皇太后,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等叩见清惠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坐――!”

薛海娘再次抬眸望去,太后已是高坐镶金紫檀贵妃椅上,峨眉螓首,美目盼兮,琼鼻朱唇,浓妆艳抹,眉心一牡丹花钿更彰显其妆容妖冶,雍容华贵。

与记忆中的她相差甚多……

上辈子,马家落魄后,这一贵气不凡、风韵犹存的太后娘娘便终日郁郁寡欢,最终老死深宫。

随即,薛海娘又是将视线移至太后右下方的清惠王。

一袭月牙白锦缎长袍,衣袂随风轻摆,墨发由玉冠半挽,露出饱满智慧的额头,眉眼如画、鼻翼高挺、一线红唇擒着一道似有似无的笑弧,最最令人惊愕的点缀,则是少年眼角处一颗绯红的泪痣。

温润如玉,皎若明月般的脸因这一颗泪痣平添了一抹艳娆,真真是男子瞧了愤恨,女子瞧了羞愧。

叹惜间,马枣绣奔向上座的皇太后,依偎在她身侧。

“侄女儿请皇太后娘娘安。”妩媚动人的脸孔早已不复先前的跋扈嚣张,马枣绣娇羞的依偎在皇太后身侧,笑靥如花。

薛海娘执起茶杯,掩住唇际一抹浅笑。

皇太后本是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今一瞧马枣绣,面色顷刻柔和,柔声道:“綉儿如今生得是越发娇媚可人了,待你入宫,你皇帝表哥瞧了定然喜欢。”

马枣绣羞红了脸,娇羞地睨了一眼皇太后,便将头垂下:“大南国佳人无数,国色天香者更是不计其数,兴许皇帝表哥不中意绣儿也说不准……”

皇太后掩唇轻笑,因着几分血脉相连的缘故,瞧着这天姿国色、娇媚动人的侄女儿更是越发的中意。

“太后娘娘,儿臣记着您半月前便已然吩咐宫婢为您出宫寻找生辰贺礼,而又神秘得紧,儿臣几番打听都无功而返,不若趁着今日,便叫儿臣开开眼界如何?”

那至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谪仙般的男子,一出口,醇厚清雅却又富有磁性的嗓音便叫席上诸位千金听得一阵心神荡漾。

些许未能入宫选秀的官宦千金,更是一时间生出了嫁入清惠王府的念头。

皇太后撇头瞧向他,美眸流转,略含一丝不悦:“怎么一出了宫便与哀家如此疏远?你该和禧儿一同唤哀家母后才是。”

清惠王垂首敛眸,浅浅一笑,“儿臣疏忽,请母后责罚。”

太后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

薛海娘不禁抬眸望去,清慧王清隽儒雅,吐气若兰,温和知礼,可眉宇间却仿若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与冷漠。

她自是晓得清惠王的身世。

清惠王母妃身份卑微,得先皇临幸前不过是皇太后的陪嫁婢女,得先皇临幸后也不过是被封为婕妤置于宫中,后来有幸怀上龙嗣,却未想诞下子嗣后却因血崩而亡,皇太后念及婕妤生前对她的好,是以才将清惠王养在膝下。

第二十章 初露锋芒(上)

薛海娘正思忖间,皇太后已是命宫婢呈上清惠王口中的神秘贺礼。

宫婢将托盘上的红布一掀,现于人前的竟是一件霓裳羽衣。

孔雀翎像是被赋予生命般依附在薄如蝉翼的绸缎上,衣裳上栩栩如生、展翅高飞的凤凰更是以金丝掺着孔雀翎绣成,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在座宾客,上至朝廷命官、官宦千金,下至婢女小厮无不惊叹。

凤凰,向来是皇室标志,配得上凤凰者若非公主便是皇后。

马枣绣虽是太后侄女,却与皇室血统没有半毛钱关系,赠予她霓裳羽衣……太后等同向诸人宣告,马枣绣是她内定的儿媳,母仪天下的皇后。

一时间,宴会现场雅雀无声,无人从霓裳羽衣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霓裳羽衣,倒是配得上马小姐的天姿国色、绝代风华。”倒是清惠王率先缓过神来,美若清晖、却深邃如海的眸子蕴着一抹旁人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马枣绣听到清惠王这一番赞许这才缓过神来,恨不得一头栽入皇太后怀中,幸好,礼节规矩一直都在提醒着她,此刻应该俯身谢恩。

“绣儿多谢太后姑姑,这霓裳羽衣,绣儿很是喜欢。”

皇太后轻轻颔首,朱唇轻扬,“喜欢便好。”

“若是马小姐换上这一身霓裳羽衣,舞上一曲《霓裳羽衣曲》,定能重现前朝俪皇后之风采,惊艳四方。”席间,一女子宛若黄鹂鸟般悦耳的声音倒是众人不由侧目。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太后有些不悦,她冷冷的寻声望去,觉得说话的女子看着眼熟,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你是哪家姑娘,如此没有规矩!”

原本还想附和几句,吸引太后注意力的人,听到这话,又看到太后冷漠的眼神,立马全都闭上嘴巴,低头充当鹌鹑。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起来,尤其是那说话的女子,发现太后对她并无好感,反而还有了些厌恶,顿时心里一紧。

她立即起身然后跪下认错,“臣女失言,太后娘娘恕罪。”

马枣绣鄙夷的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原本并不想搭理,不过转念一想,借着这话,她正好可以大出风头,甚至传些美名出去,而且还可以卖个人情,倒是极为划算。

想到这里,马枣绣嫣然一笑,冲着那俯身跪拜的女子唤道:“慕容小姐此言甚是,只可惜绣儿未曾习过那霓裳羽衣舞,不过托太后姑姑的福,绣儿日后定会认真钻研,好让姑姑的心意不会白费。”

此言一出,太后登时了然,原来是右相慕容家千金!

太后莞尔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马枣绣的手,“慕容家的啊……可是明月丫头?”

女子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见此,明白太后不追究她的冒犯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盈盈笑道:“正是臣女。”

太后闻言伸手虚扶:“快些起身,既是绣儿生辰,你又与绣儿交好,何须如此拘礼。”

慕容明月这才起身重新坐下。

姿态端庄、落落大方,出身也好,太后满意点头,原本的不悦倒是消散无形。

不过,虽然太后不生气了,其他人却并没敢放松,反而都紧绷着,一声不吭。

太后见诸人些许拘礼,忙笑道:“今日乃是绣儿生辰,哀家亦是以绣儿姑姑的身份前来,诸位无需如此拘谨。别一会,反倒是惹了绣儿这小寿星的不悦,回头找我算账那就不好了。”

马枣绣闻言,妩媚娇俏的玉容更是笑得如同绽的花儿一般,她缠着太后纤纤玉臂,撒娇道:“太后姑姑,绣儿每回生辰,您都是请宫中歌伶舞姬前来献舞,着实乏味得很……”

太后眸光微闪,心里有了几分了然,她顺着马枣绣的话道:“那你想如何?”

马枣绣杏眸弯弯,笑靥如花,“在座皆是才子佳人,绣儿提议,不若绣儿出题,他们吟诗,拔得头筹者望太后给予赏赐。”

这主意倒是新鲜。

太后极为纵容这与她有几分血脉的侄女儿,虽然此举并不是很妥当,但她也笑着应了下来。

宾客席上,梁白柔很是不满,扯着薛海娘的水袖低声道:“我倒是觉着,由太后娘娘出题最为妥当,那马小姐若是早有此意,必然是将题目透露给与她交好之人!更何况她算什么,大家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轮得到她来耍弄!”

说着,梁白柔示意薛海娘瞅了一眼隔壁不远处正沾沾自喜的薛巧玲一眼,杏眸略含愠怒与不甘,低声道:“只怪我先前没有和她们一样讨好那马枣绣,今儿个只怕是要落入下风了。”

薛海娘勾唇浅笑,示意梁白柔附耳过来,“若是满腹诗书、才华横溢,是否透露题目又有何要紧?”

梁白柔垂首品茶,纤纤柔荑绞着一方手绢,她玉容精致,五官仿若精心雕刻般,柔婉中透着一丝妩媚,一双杏眼却隐隐有水光。

若她生来便是嫡女,若她不曾自幼生长在农庄……

薛海娘看她委屈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叹气:如今的梁白柔,便如大漠中蒙了沙尘的明珠。

薛海娘勾唇浅笑,调侃道:“梁姐姐今日这一袭白衣宛若仙子下风,绝代风华、国色天香,海娘一时都瞧得痴了。”

梁白柔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你又取笑我了……”

薛海娘笑了,“哪有,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姐姐你又何必太过自谦?女子有美貌,也是一件利器,才华嘛……这种东西努力学学,总会有的。”

梁白柔眼神闪了闪,初听薛海娘的话,她心里确实还有些尴尬和委屈,不过诚如薛海娘说的那样,她还有美貌,才华就算今日不能拔尖,也并不代表她真的就会输给别人,更何况她不是没有才华!

梁白柔勾起唇角,“你说的倒也在理……”

二人笑谈间,坐于太后左下方的马枣绣已是朗声道出了题目——酒。

座下宾客皆是附耳低言,窃窃私语。

约莫一炷香后,陆陆续续开始有才子佳人、朝廷官员为博太后欢心开始作诗。

其中让满座宾客与太后赞不绝口的,却是慕容明月那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极富诗意不说,且贴合深秋时节。

梁端凌所吟一首《月下独酌》亦是令太后刮目相看,不吝赞赏。

倒是薛巧玲有些出乎薛海娘的意料之外,按理说马枣绣若是事先暗中透露题目,以她的水准不该如此才对,她那一首《饮酒》虽也算得上是佳句,可是面对着众多佳句,却也只能显得平淡无奇。

薛海娘见梁白柔绞着绢帕始终未曾起身吟诗,晓得她定是又开始胆怯了,便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抚。

梁白柔看了她一眼,原本忐忑不安的内心瞬间安定下来。

第二十一章 初露锋芒(下)

梁白柔深呼吸一口气,杏眸轻阖,再次睁开时眸底已是清明一片,她起身朗声道:“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一诗吟罢,满座宾客皆是面面相对,哑口无言。

更甚者有才子用激动的口吻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谁,是谁家千金?”

当梁白柔羞赧地报出梁太傅庶出二女时,满座宾客又是一阵惊讶。

世人只知,梁太傅家有一女梁端凌,生得闭月羞花、又满腹诗书,却不晓得梁家有一名唤梁白柔的女子,才华还胜过嫡长女梁端凌。

太后亦是不由得侧目,审视了梁白柔许久,方才道:“梁白柔,好一个梁白柔,若是哀家未曾记错,梁家此回参选的女子便是你与你胞妹梁白婉吧?”

她曾十分中意才华横溢,天姿国色的梁端凌,更甚者已是私底下知会皇帝,届时定要留下梁端凌的牌子,将其纳为后妃,好笼络梁家。可未曾料想,这选秀名单一出来,并无梁端凌此人,起初太后极为不满,而后深思一番,想着也许是梁太傅爱女如命,又吩咐探子调查一番,方才晓得梁家派了梁白柔与梁白婉这一对庶女,虽然比不得嫡女,但是也压下了心里的不满。

而今,瞧着这姿容出众,才华横溢,柔婉端庄的女子,出色更甚梁家嫡女,这倒反而让太后有了些许惊喜,心里也不由得满意起来。

梁白柔心下砰砰直跳,自从到梁家来,自从晓得她可以嫁给倾慕的男子,她的心便从未安定过,她渴望着锋芒毕露,渴望着光芒万丈,渴望着皇上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可,碍于身份低微,上有嫡长姐处处压了一头,是以,她日渐怯弱,日渐自卑,日渐收敛光芒,可未曾想今日,太后竟是当做满座宾客,当着诸位朝臣,当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嫡长姐的面,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梁白柔微微欠身,颤声道:“臣女正是。”

太后莞尔一笑,眸含赞许,“不愧是太傅千金。”

虽是简单一句赞许,却已然将梁白柔捧至高处,搁在风口浪尖之上……

见名不经传的梁白柔得了太后赞许,薛巧玲自是瞧着眼红不甘,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

过了一小会儿,薛巧玲又是起身吟了一首档次稍稍高些的诗词,引来太后赞许。

薛巧玲羞赧一笑,微垂螓首,柔声道:“若真是论起腹有诗书,臣女倒是及不上长姐,想当年若非长姐*,臣女至今应是胸无点墨。”

太后本是无意理会薛巧玲,马枣绣却眼前一亮,看了她一眼:“哦?我好像还没听到薛大小姐吟诗,不知薛大小姐可愿意作诗一首,也让我见识见识?”

薛海娘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眸撞上马枣绣略含挑衅的目光,唇际上扬,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款款起身,丝毫不掩自身才华,朗声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一诗吟罢,满座宾客皆是鸦雀无声,半晌后,伴随着许久不曾言语的清惠王一阵清脆的鼓掌声与太后的赞许声,众人晓得,‘薛大小姐’这一名号日后定是能成为京中茶余饭后的闲谈。

薛巧玲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马枣绣则是一脸不敢置信,这结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薛巧玲的震惊全在薛海娘意料之中,她勾唇浅笑,回以对方挑衅一眼。

她从小便不喜欢乏味的诗经,只喜欢钻研音律,故而她弹得一手好琴,特别是古筝上造诣颇深,是以薛景铮方才将那凤尾琴赐予了她。

上一世未入宫之前,吟诗作对一直都是薛海娘的弱项,可入宫之后得知南久禧喜欢腹有诗书、学富五车的女子,她便一心钻研诗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间,她在诗经方面的本事也就远远超过了音律。

一场生辰宴在宾主尽欢之后结束,至于比试则是薛海娘拔得头筹收获良多,慕容明月、梁端凌、梁白柔三人亦是得了丰厚奖赏。

薛海娘生怕梁白柔心存芥蒂,特意冒着被薛景铮训斥的风险,上前恳求薛景铮能应允她在京外采购些胭脂水粉。

薛海娘今日的惊艳让薛景铮很是满意,是以,他并未阻止,只是让她小心,之后就不再多说。

薛海娘忙追上梁家轿子,梁白柔见薛海娘匆忙赶来,有些不解,便知会了声梁白婉稍稍等候。

“海娘这般匆忙莫不是有东西落在我这儿?若真是如此,那海娘可得失望了。”

梁白柔掩唇轻笑,眉宇间满是亲切,今儿这生辰宴倒是促进了她与薛海娘间的情谊,若非薛海娘在她‘临阵前’那一番鼓舞,只怕她根本不敢当着诸多人的面吟诗。

薛海娘怔了怔后回以一笑,潋滟凤眸流露出几许慌乱,她下意识握着梁白柔的手,低声道:“先前我抢了梁姐姐风头,只怕梁姐姐对我心存芥蒂……”

梁白柔闻言,愣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海娘你对我真心相待,我又岂会因这等小事怪你?再者,若非今日你那般安抚我,我只怕也没能有勇气在那么多面前吟诗……说到底,我得谢谢你才是。”

薛海娘沉默半晌,最终与梁白柔相视而笑。

“你快回去吧,别多想了,你我二人真心相待,些许小事,不必介意。”梁白柔笑道,“我先走了,不然太傅要骂我的。”

“保重……”

薛海娘望着梁白柔略显仓促地倩影,心里五味杂陈。

真心相待?

也不知道这真心能够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这真心与对南久禧的爱慕相比,是否渺小如尘埃!

南久禧的命,她终是要取的;可梁白柔对南久禧的爱,要是还如前世,那么她们终将会走到对立面上。

自那一日,她亲耳听见梁白柔娇羞不已的道出她对南久禧的爱慕,薛海娘与她之间便生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除非梁白柔改变了主意,不再喜欢南久禧……

如若不然,那这一切终将不会改变。

第二十二章 偷情之嫌

明溪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心事重重的薛海娘,她不明白薛海娘在想些什么,虽然有心为薛海娘解忧,但她却只能开口提醒:“小姐,天快黑了,咱们回府吧。”

回过头来,薛海娘面色沉静,黑如曜石般的眸子已是瞧不出丝毫波澜。

“好,回府。”

待回到薛府,已是戌时,刚一踏入芙蓉苑,便瞧见李氏已是身在内室,正在嘱咐着丫鬟们摆置物什。

薛海娘款款而入,端庄优雅的模样,叫李氏瞧着越发欢喜。

她上前一把握着薛海娘的手,美眸似含着盈盈水光,“海娘真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便是娘亲瞧了也嫉羡不已……”

今儿个海娘于太后跟前初露锋芒的事她自是早已知道,再瞧着太后命人送来的赏赐,李氏更是欣慰不已,据闻此番得太后赏赐者不过几人,这份荣耀虽然不是独一无二,但是也已经足够让她欣喜的了。

更何况,薛家虽是大家,却是远远比不上慕容家与梁家,这一次,薛海娘不仅是给她长了脸,更是给薛家长了脸,也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光耀门楣了。

薛海娘羞赧一笑,“娘亲便莫要再取笑我了,不知是何事叫娘亲高兴成这般?”

“你瞧那边。”李氏捻着绢帕的手,指着桌面上的珠宝首饰,以及一尊白玉观音,笑得极是开心。

薛海娘顺势望去,凤眸亦是流露出少许讶异,“这是……太后赏赐的?”

先不说匣子里耀眼夺目的首饰,且瞧那白玉观音,玉质一看就是顶尖,通体毫无瑕疵,此等物什除了宫廷,薛家哪会拿得出来?

李氏轻轻颔首,捻着绢帕试了试眼角溢出的泪,破涕而笑,“海娘,你能得太后如此赏识,娘亲着实高兴……日后你入宫,娘亲也是能心安许多。”

她无谓薛海娘能否光耀门楣,能否得宠,她只在意薛海娘入宫后会不会因为家世不够显赫而遭人白眼,遭受冷落。

而今,她还没入宫参选便入了太后的眼,日后入宫自然也就不愁无法站稳脚跟了!

薛海娘敛眸垂首,强压着心头的苦涩,轻轻说道:“海娘定不辜负娘亲厚望。”

她实在不敢去想,若是有一日,娘亲知道她从来都未曾想过入宫为妃,她会怎么看待自己……

李氏莞尔一笑,“娘亲只盼着你一生安乐,无病无灾,至于那荣华富贵,能有则有,不必强求。”说罢,便转移了话题,“一个时辰前嬷嬷便将这等赏赐送了过来,我挑拣了些衬你的留在这匣子里,旁的便吩咐绯月收到了库房,你快瞧瞧,娘亲眼光如何?”

瞧着李氏颇有兴致,薛海娘不好扫兴,便笑着上前一同把玩那一匣子首饰,而且大多都很雅致,很适合她心意。

凤眸轻轻扫过,蓦地,一朵剔透精致的白海棠落入视线,她执起把玩,方才知晓这白海棠乃是一支由上好羊脂白玉镌刻而成的玉钗,栩栩如生、清丽雅致,若是插入髻中,真真犹如海棠落入发鬓。

薛海娘唇际轻扬,将白海棠挑拣出来,末了又挑了些匣子内雅致而又不显俗气的首饰,吩咐明溪将这些首饰装起来,给梁白柔送去。

李氏微征,不解其意,连忙打探梁白柔是何许人也,薛海娘如实告知。

李氏颇感欣慰,莞尔笑道:“她若性子好,日后你俩有个照应,多笼络些亦是应该的。”

薛海娘笑而不语,又吩咐明溪取来库房首饰,平分给林氏许氏以及薛巧玲,而那一尊羊脂白玉观音则是送往檀苑。

李氏见此,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旁的物什倒也罢了,这白玉观音可是太后赏赐,又是上等美玉雕刻而成,拿这等好东西去讨好老夫人欢心未免太过可惜了吧……”

薛海娘粲然一笑,“娘亲须知,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绮绣苑,

唯一的正主儿正倚在贵妃榻上,婢女青萝小心翼翼地替她捶腿捏肩,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薛海娘拔得头筹,受太后青睐之事早就传了回来,一向消息灵通的林氏自是早就知道了。

是以,薛巧玲一回府邸便听到林氏唤她前来。

“娘亲何故唤女儿前来。”薛巧玲上前,盈盈一笑。

林氏嗔了她一眼,挥手示意婢女退下。

待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与薛巧玲二人,她方才轻叹了一声道:“玲儿,你今儿怎的这般糊涂,竟叫那贱人博得太后青睐?”

薛巧玲懊恼地轻咬下唇,美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娘亲既是晓得此事,想来也定有耳闻,薛海娘此回是因吟诗拔得头筹……此次我本来是想让她丢人现眼,谁知道,她竟然一直深藏不露!连女儿都不知道她有那份才华……”

年幼时先生向她与薛海娘授课,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薛海娘向来对诗经无感,只喜音律,可这一回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林氏冷哼一声,“倒是小瞧了那贱人……”

不等林氏继续开口,门口突然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林氏循声望去,轻声道:“不是说了无事不得打扰么?”

青萝的声音从外头传入,“姨娘,是红缎。”

林氏清了清嗓子,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我知道了,让她进来吧。”

薛巧玲狐疑道:“红缎?若是女儿未曾记错,红缎好像是伺候在许氏身边的婢女吧?”

林氏诡谲一笑,“你且瞧着便是。”

言罢,一粉杉丫头便穿过流苏珠帘款步而来,她俯身跪拜道:“奴婢拜见林姨娘,拜见二小姐。”

林氏扬唇轻笑,示意她起身就坐,红缎却不敢起身,垂首低眸,谦卑道:“奴婢不敢,奴婢站着禀报即可。”

林氏也不强求,“那许怜霜最近有何异样?”

红缎低垂螓首,低声说道:“近日,许姨娘总是唤一民间大夫为她看诊,且许姨娘唤她入锦绣阁时总会遣散我等伺候的婢女,只留下那大夫一人在内室……奴婢觉着好奇,昨日便留下偷听,却不曾想二人举止亲昵……”说着,红缎那白腻如玉的脸颊上便浮上两朵红云。

林氏却是听得起劲,她站起来,问道:“那大夫长相如何?”

红缎蓦地抬眸,忙不迭道:“奴婢瞧得真切,那大夫生得风流倜傥、面容清隽,且年纪与许姨娘相差无几。”

第二十三章 重掌账簿

第二天一早。

薛海娘刚踏入檀苑,便瞧见老夫人怜爱地拉着李氏,似是在叨叨着什么。

薛海娘垂眸福了福身:“海娘请祖母安。”

老夫人和蔼一笑,忙吩咐嬷嬷伺候薛海娘入座。

“海娘啊,你吩咐明溪送来的白玉观音我瞧过了,此物乃是太后娘娘赏赐,着实贵重,今儿个辰省之后你便顺道取回去吧。”也不知老夫人有意无意,一向礼佛的她竟是劝着薛海娘将白玉观音收回。

未等薛海娘发话,倒是李氏微蹙着柳眉,低声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白玉观音虽然贵重,但怎比得上海娘对您的一片孝心,再者这孩子年纪轻轻又不礼佛,留着白玉观音赏玩反倒是大材小用。”

老夫人闻言情不自禁扬唇一笑,却仍是推脱道:“可那物什终是太后赏赐……”

李氏本欲开口,却被薛海娘那如银铃般的声音打断,“祖母何须与海娘客气?您是海娘至亲,区区一尊白玉观音又算什么?再者,海娘昨儿一收到赏赐之物,便挑了些往二位姨娘以及巧玲房里送去,本想着挑些好物什给祖母您送来,可挑来选去却觉那等俗物衬不上祖母,瞧着那白玉观音尚可,便给祖母您送了过来……如今这,二位姨娘与巧玲妹妹那都得了海娘送去的首饰,若是祖母您不收下这白玉观音,岂不得叫外人说海娘不是了吗?”

薛海娘这话,让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

“怪不得太后娘娘重视你,丫头你这嘴儿是越发甜了……”

“是呀,大小姐如今这嘴儿可真是抹了蜜似的,倒与从前那一番沉静的性子判若两人了呢……”

人还未到,林氏珠落玉盘般的脆声便传入檀苑。

一抹宝蓝色倩影款款而入,迈着莲步而来,饶是年过三十,却仍是犹存风韵,一举一动仍是不失妩媚妖娆,林氏来至老夫人跟前盈盈一拜,“妾身请老夫人安。”

老夫人亦是笑着颔首,吩咐嬷嬷为林氏赐坐。

林氏坐下后不久,许氏与薛巧玲陆续步入檀苑请安行礼,老夫人一视同仁,皆是含笑着吩咐嬷嬷赐坐。

“今儿个既是人齐了,老身倒是有一事要知会……”老夫人唇际轻扬,看似含笑的眸却好似蕴着凌厉如刀般的光芒,她淡淡地扫视在座诸人,均是一副笑容得体,举止端庄的模样,她淡淡道:“老身许是老了,近几年来越见疲乏,这府中的大小事务老身也是理不动了。”

说罢,又瞧着坐在身侧的李氏,继续道:“李氏掌管着后院事务多年,前些年因犯了些小错,景铮才将库房的账本交给老身打理,可近年来老身见李氏心思缜密,安分守己,后院事务也是处理得有条不紊,是时候,老身该将这账本交还给李氏了。”

此言一出,其他人顿时有些惊讶,林氏尤为明显,她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老夫人您哪里老了,您壮实着呢……”

按理说,她也算是站在老夫人这一头的,嫁入薛府以来她一直极力讨好老夫人,对于老夫人不喜李氏亦是心知肚明,今日老夫人如此反常,她自然惊讶。而且,她也不希望薛家的实权的落入李氏手里。

老夫人含笑摇头,“终究是不如李氏来的年轻,再者这账本迟早是要交给李氏掌管,倒不如现在便叫她熟悉一下也好。”

薛海娘上前握着老夫人略显苍老的手,体贴道:“祖母不老,祖母年轻着呢,祖母这般康健,哪怕是多忙活几十年也是可以的。”

“你这丫头,就会哄我开心……”

老夫人骨子里本就是执拗之人,她既做了决定便不会因任何人的劝阻而放弃,是以,账本最终还是到了李氏手里。

李氏虽然明白,老夫人之所以如此,八成是因为薛海娘的讨好,但是她仍旧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老夫人会放权给她。

晨省完毕,待众人离开后,许氏挺着略显圆滚的小腹上前恭贺道:“恭喜夫人重新掌权,日后还请夫人多多照拂才是。”

李氏极为谦逊地摇头苦笑道:“何来恭喜?日后反倒是越发忙了。”

许氏浅浅一笑,言语间透着几分讨好,“能者多劳,老夫人定是觉着夫人是能者。”

二人寒暄间,薛海娘却是悄无声息地上前,“许姨娘近日来身子可还舒坦?”

许氏笑着颔首,美眸蕴着几分感激,“谢大小姐关怀,妾身身子并无异样,近日来服用安胎药与安神药倒是嗜睡了不少,若非叮嘱红缎准时唤我起身,今儿个辰省都怕是起不来呢。”

说着,她又是羞涩低头,白腻如玉的双颊染上一丝红晕。

薛海娘眸光微闪,不由得看向旁边的李氏,见她面色无常,方稍稍安心。

薛海娘直入正题,凤眸蕴着一抹笑,“姨娘好似对府医医术并不满意,特意请了外头一位大夫入府为你看诊?”

第二十六章 煽风点火

许氏微征,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大小姐果真是消息灵通,妾身确实请了府外一名大夫为我安胎。”

李氏惊讶的看向许氏,显然,她并不晓得此事。

薛海娘勾唇浅笑,“为你保胎的莫府医曾替林氏安过胎,也算得上是林氏心腹,你若是心有芥蒂也是理所应当,可薛府家大业大,耳目众多,姨娘可得谨慎一些才是。”

许氏脸色一白,瞬间明白了薛海娘的言外之意。

其一,薛海娘提醒她这府邸耳目众多,既然她能晓得此事,林氏与老夫人那儿许是都听到了风声。

其二,薛海娘虽未表露敌意,却也暗暗威胁了她,让她不要自作聪明。

见许氏明白了,薛海娘笑着起身,“时辰不早了,姨娘也该好生歇着,海娘依旧是那一句话,姨娘在这府中若是有哪里不舒坦了,派人前来知会海娘一声,若是海娘能帮的,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真会做人呀,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

许氏强压着心下的嘲讽,面上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经由今日此番明里暗里地警告与提点,她不得不重新评价眼前这位小姑娘了。

许氏低头,收敛了眼底的情绪,“是,那我先谢过大小姐。”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大小姐慢走……”

目送着那一抹海棠红倩影与一抹湘妃色身影相伴离去。许氏勾勒着妖冶眼妆的美目,却是突然风涌云动,似乎风雨欲来。

第二十四章 煽风点火

走远之后,李氏四处看看,见没别人,这才小声问道,“那许氏请府外的大夫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刚刚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薛海娘道:“许氏害怕父亲遣去为她看诊保胎的府医是林氏心腹,所以请了一个大夫过来,据闻长相很是俊秀,先前我就派了人过去,所以知道这些事情,娘亲你想想,既然我都能做到,那么其他人呢?”

李氏方恍过神来,了然道:“所以你才提醒她小心被人算计?”

薛海娘点头,微微皱眉,“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许氏不像是这么马虎大意的人,所以我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希望她老实点儿,别算计到咱们头上。”

李氏却是倒吸一口凉气,轻拧着眉,轻声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她对你心有芥蒂?她如今正是老爷的新宠,你招惹了她,万一她说些什么,岂不是……”

薛海娘暗暗叹气,自家娘亲胆子也太小了。

“娘亲这话便是错了,她是妾室,我是嫡女,而娘亲您是夫人,便是招惹了又有何妨?”薛海娘握住李氏的手,“正因为娘亲你一直隐忍退让,所以林氏那个贱人才会如此嚣张!如果我继续和你一样,那么这个许氏就是第二个林氏,而且她年轻貌美,心机又颇深,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比林氏还要过份。”

李氏抿唇,薛海娘的话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性子如此,能够避开就不想正面面对,而且已经这么久了,她也已经习惯了嚣张跋扈的林氏,就算心里不悦,她也做不到去教训她。

薛海娘见她那表情,就明白自己的娘亲还是那个隐忍的性子,虽然她有把握能够护住她,心里却还很是担忧。

如果她不在家,李氏又该如何是好?

绮绣苑。

林氏带着一肚子火回到绮绣苑,一进去便是对伺候的婢女又打又骂,甚至将替她沏茶的青萝都打得面颊红肿,伺候的丫鬟却是每一个都不敢吭声。

恰好此时,一个面带喜色的婢女跑了进来,“姨娘,是老爷,老爷来了,现下便快到咱绮绣苑了。”

林氏的火气顿时就消弥无形,跪在一旁自掴耳光的青萝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赶紧躲起来!不许让老爷见到!”林氏喜滋滋的推了青萝一把,又看向跪在地上的玉筝,“你!就是你,过来给我梳妆!”

趁着空,林氏还换上了一袭蔷薇红抹胸,外罩一绯色薄衫,隐隐可见她天鹅般纤长的脖颈、性感迷人的锁骨与胸前若隐若现的春光。

朱漆木门被轻轻推开,正好装扮好的林氏转身看向薛景铮,微微福身:“妾身见过老爷。”

薛景铮忙上前将爱妾扶起,拉至塌前坐下,柔声道:“何须这般多礼,从前我来这儿可未曾见你行此大礼,如今这是怎的?”

林氏忙黛眉一蹙,秋水般的眸一眨,眼里泪光闪闪:“从前……从前翩翩总觉着老爷宠爱翩翩,自是不讲究这些俗礼,可如今老爷的心都不在翩翩身上了,翩翩自是生怕若是做错了什么便会遭到老爷冷落。”

薛景铮闻言顿生怜爱,轻哄道:“你是你,怜霜是怜霜,我怎么因为她罚你?都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如此小孩子气?霜儿如今怀了身孕,所以我才对她更加上心些罢了。”

林氏故作乖巧,“老爷所言极是,近日来我瞧见怜霜妹妹脸色有些差,想来是腹中小少爷调皮折腾的缘故,唉……这女人怀孕便是这般辛苦,好在当年妾身有莫府医,可如今那莫府医许是过了不惑之年,这医术不比以前了,才使得怜霜妹妹连日来都是去请外头的大夫进府来为她看诊……”

说着,林氏怯懦的看了一眼薛景铮,好似害怕什么似的。

薛景铮愣了一下,没有注意到林氏的暗示,有些不解道:“外头的大夫?是信得过的人吗?”

林氏笑了起来,“是啊,据说那大夫年纪轻轻便医术高超,妾身瞧着那年纪与怜霜妹妹不相上下,真是年轻有为,而且妹妹既然‘特意’请他,想来应该是很‘信任’他吧。”

薛景铮闻言皱眉,心里很有些不舒服。

看见薛景铮终于有了反应,林氏嘴角勾起。

天气渐渐转凉,秋风瑟瑟携着一股凉意席卷着窗牖外回旋的枯叶,纷纷扬扬的模样却是已经有了淡淡的秋意。

薛海娘一袭藕粉色襦裙长及拽地,外披一件绯色大氅,她娴静地倚在贵妃榻上,翻阅着掌中话本,红唇时不时上扬,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扣扣――

外头朱漆木门传来轻轻敲门的声音。

薛海娘高声道:“谁啊?”

“奴婢明溪。”

“进来吧。”

薛海娘将手中的话本搁置一边,瞧向踱步走来的明溪,以及她身后紧随而来的粉衣丫头。

薛海娘眉头微皱,“你是……紫荆?”

紫荆行过大礼,便向薛海娘道明来意,“奴婢奉许姨娘之命前来,请大小姐前往锦绣阁瞧一出好戏。”

薛海娘轻轻点头,未曾多问,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古怪,紫荆并非许氏贴身婢女,为何遣了她前来芙蓉苑请她?

莫非……那许怜霜已是有所察觉?

薛海娘未曾耽搁,理了理鬓发与衣裳便匆匆赶往锦绣阁。

既是许氏亲自派人前来知会,想必这一出戏定是精彩的紧,她自是不能错过。

迈过门槛,薛海娘脚步微滞,她迟疑了一瞬,吩咐丫头前去秋水居将李氏也请去锦绣阁。

锦绣阁。

白玉砖上凿着白莲纹样,大红貂绒地毯延伸至内室,透过坠珠流苏珠帘,隐隐可见一小腹微隆,一身雪缎的女子轻轻倚在贵妃榻上,泼墨般的青丝披散着,宛若一道亮丽景色。

扣扣扣……

朱漆檀木门传来被轻叩的声音,许怜霜眼睛一亮,柔声道:“进来吧。”

红缎闻声而入,向许氏福了福身:“姨娘,上官大夫已是在庭外候着,姨娘可是要传他进来为您诊脉?”

许怜霜忙不迭点头,眉开眼笑道:“快些请他进来。”

红缎轻轻点头,垂眸瞬间,眼底却是掠过一道诡谲笑意。

第二十五章 好戏上演

上官大夫在红缎引领下走入内室,掀开坠珠流苏帘幕,踱步走到那美如画的人儿跟前,“姨娘今儿身子可还安好?”

许怜霜一时并未回话,而是摆手屏退内室伺候的婢女,半晌后,一如以往内室只剩下她与上官大夫二人。

许怜霜扬了扬唇,声音宛若黄鹂鸟般轻柔婉转,“多谢大夫挂念,得大夫照料,怜霜这几日来身子并无异样,睡得也安稳了许多。”

上官大夫唇际扬起一抹苦笑,他垂首敛眸,并未当即上前替许怜霜诊脉,“草民人微言轻,也唯有替姨娘把把脉,开些安神养胎的药,终日祈祷姨娘腹中幼子平安便是。”

其声恰似流水击石,清朗而又富有磁性。再瞧那上官大夫,生得亦是眉清目秀、棱角分明、一表人才。

许怜霜蓦地蹙眉,一双白皙胜雪毫无瑕疵的柔荑拼命地绞着绢帕,“大夫不必内疚,大夫能为怜霜做到这些,怜霜已是心存感激……再者,老爷待怜霜极好,能与老爷白首到老已是怜霜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上官大夫倒吸一口气,骤然神色冷肃,声音犀利,“可,他已经有两个比你小不了多少的女儿,再者,他已有一妻一妾……”

上官大夫还未道罢,倚在塌上的许怜霜骤然起身,一双莹莹水眸淬着浮冰,冷若冰霜,“上官大夫慎言,这等话万不可再说!”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上等的朱漆檀木门就这么被人一脚踹开。

不等许怜霜开口质问,来人就已经先开了口。

“好啊你们两个,竟是背着我私底下卿卿我我,郎情妾意!许怜霜你当真叫老夫伤心呐。”

许怜霜被突然的怒吼声吓了一跳,或许是太过害怕,她竟是没能站起来,而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恰好,林氏刚一踏入内室便是瞧见这一幕,如画的美人跌坐在地,模样惊慌失措。

林氏勾唇一笑,嘲讽道:“许姨娘啊许姨娘,你可真是对得起老爷,老爷这般宠溺,不惜将这府中最为奢华的锦绣阁赐予你,你竟是这般回报他!”

说着,林氏瞥了一眼薛景铮,见他露出愤怒的表情,心里不禁一阵快意,自觉目的达到。

薛景铮目光如炬地凝视着跌坐在地、目光呆滞的人儿,她狼狈孱弱的模样映入眼底,包含着怒火的鹰眸掠过一道不忍,然后,又在余光瞥见上官大夫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许氏,你还有何解释!”薛景铮紧握双拳,近乎咬牙切齿的道。

林氏一惊,她震惊的看着薛景铮,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给这个贱人机会解释吗?

薛景铮紧紧盯着许氏,没有注意到林氏的表情,也错过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看着薛景铮如此在意许氏,林氏心里妒火中烧,暗道今日这般举措倒是对的,现在都已经这么在乎了,若是等到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怕是她的地位都将不保,更别提她一直惦记着的正室位置!到时候有了孩子,加且又年轻美貌,许怜霜的地位必定让她望尘莫及,所以今日……不除了许怜霜是真的不行了!

许怜霜这时方才缓过神来,她跪着上前揪着薛景铮的衣袍一角,泪如雨下,“老爷,事情并非你所想象那般,容老爷给妾身一个解释的机会。”

林氏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她伸手推开许氏,“你还有何解释?人赃俱获,现下这奸夫亦是在此,先前你二人谈话我与老爷亦是听得一清二楚,想来你二人老早便是相识的,你这腹中的孩子也是未嫁入薛府前便怀上的,如今看来还不知是谁的……”

许怜霜怔怔地瞧着林氏恶毒的脸孔,怒道:“姐姐可以冤枉我打骂我,毕竟唤我胞弟为我入府诊脉却未事先禀报姐姐自是妾身不对,可姐姐万万不能这般冤枉我腹中孩儿!”

胞弟?!

林氏愣了愣,好似听见天大的笑话般,掩唇轻笑,“胞弟?许妹妹竟说这上官大夫是你胞弟?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竟然想用此等谎话骗人。”

上官大夫也已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他抬眸与林氏直视,目光如炬,“草民确实是许姨娘的胞弟。”

林氏怒了,“怎么可能!你们想要编谎话也要弄个让人信服的才对,这种话说出来……”

话未说完,一道仿若娇莺初啭般清婉悦耳的声音传入内室,叫内室诸人皆是一怔。

“今日这锦绣阁倒是比起平日还要热闹呀。”

一抹藕粉色倩影掀开坠珠流苏帘幕款步而来,走至薛景铮跟前福了福,“海娘见过父亲大人。”

起身后她状似未曾瞧见薛景铮身侧的林氏,径直将视线落在许怜霜身上,讶异地掩唇道:“姨娘这是作甚,地上凉,你又怀着孩子,怎么能跪在地上?”

说罢,又是嗔怒地瞧着薛景铮,低声道:“瞧着父亲大人与林姨娘这等架势,女儿估摸着也猜到几分,若是证据确凿,父亲大人罚她便是,这般跪着对姨娘而言,着实伤身。”

说到证据确凿时,薛海娘显然是加重了语气。

薛景铮闻言,忙上前将许怜霜扶了起来,而后,又看向紧随林氏而来的众多粗使嬷嬷,沉声吩咐,“将这大夫绑起来,压到竹居审问。”

说罢,他淡淡地睨了一眼许怜霜,迟疑了一下,道:“许氏,你跟着过来。”

竹居乃是薛景铮平日处理公务之地,正如薛海娘刚才的提醒,薛景铮不想就这么定罪,同时为免惊动老夫人,薛景铮才会选择将上官大夫与许怜霜押至竹居审问。

上官大夫被捆绑着,极为狼狈地跪在地上,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惶恐与焦虑,许怜霜被红缎搀扶着走入,脚步踉跄,脸色苍白。

她踉跄着跪倒在地,朝着薛景铮哀道:“请老爷明察秋毫,给妾身一个清白。”说罢,已是不顾及摇摇欲坠的孱弱身子,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薛景铮一开始虽是盛怒,可听见许怜霜解释那上官大夫乃是她的胞弟,再经过薛海娘的一番提醒,这会儿已是冷静了下来。

瞧着许氏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薛景铮心里又涌上些许不忍,他吩咐红缎将许怜霜扶到贵妃椅上坐下。

薛海娘了然一笑,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面色青紫的林氏,心下掠过一道快意。

第二十六章 滴血验亲

还未等薛景铮审问许怜霜,林氏便已是率先将矛头对准薛海娘与尾随而来的李氏,“大小姐和夫人怎么也来得这般及时?莫非是听了什么风声?”

薛景铮闻言,狐疑地看向薛海娘与李氏。

薛海娘盈盈一笑,朗朗道来:“我今儿辰省时瞧着许姨娘好似面色不佳,心有忧虑便约着娘亲一同来锦绣阁瞧瞧,却不想瞧见了这一幕。”

林氏冷嘲道:“可真是巧啊。”

薛海娘莞尔笑道:“确实是巧合的很。”

薛景铮紧拧着浓眉,神色已是有些不耐,“好了好了,不必多言……”说罢,又瞧向跪着的许怜霜,“你说,这大夫是你胞弟?”

林氏赶忙煽风点火,“老爷,这许氏随口胡言您也能信?”

薛海娘紧随着道:“林姨娘,你这么着急做干嘛?总还要让许姨娘说话啊,万一真是冤枉了呢?要知道,许姨娘肚子里可还有爹爹的孩子,你这般大声,要是孩子有个好歹……”

林氏嗤笑,“大小姐今日有些过于偏袒许妹妹了吧。”

薛海娘敛眸轻笑,却不予反驳。

林氏看着薛海娘这样,还想再说什么,薛景铮却对林氏的咄咄逼人生了几分不耐,他沉声道:“够了,先听听许氏如何解释!”

许怜霜见薛景铮提到她,忙抬眸怯怯道:“妾身有罪,妾身认罚。”说罢,她无视薛景铮近乎呆滞的神色,匍匐在地,“妾身未经夫人与林姐姐允准,私自招大夫入府为妾身诊脉,是妾身之罪,无论老爷如何惩罚妾身,妾身都毫无怨言。”

说罢,又是重重一叩首。

林氏只恨薛景铮心头的火烧得不够旺盛,又恰到好处地添了一把柴,“许怜霜,你无须避重就轻,我与老爷问你的罪,又岂是你私自招这大夫为你诊脉之事?你若是不愿说,便由我来替你说,你打着招大夫为你诊脉的缘由,与上官大夫私底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你将老爷置于何地?将我薛府家法置于何地?”

许怜霜蓦地抬眸与林氏相对视,目光如炬、豪无一丝畏惧与怯懦,“林姨娘口口声声说妾身与上官大夫私下有奸情,何来证据?再者,妾身与他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何来你口中那等龌龊之事?”

“亲姐弟?”薛景铮皱眉,“那大夫姓上官,而你姓许,何来这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之说?”

虽是疑问,但是薛景铮的态度有所缓和却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林氏更是慌中生乱,忙道:“老爷莫要听她狡辩!”

薛海娘淡淡地扫了林氏一眼,将她慌忙焦虑的神色收入眼底,心道林氏既然敢带人来“捉奸”,想来应该早就查清楚了这个上官大夫的底细,可是她还这么慌乱……看来,薛景铮对许氏的宠爱,已是让她无法忍受了。

若是今日不能证明许怜霜与人私通的罪名,日后薛景铮必定越加宠爱许氏,自然也会因为今日此事疏远林氏。

看来这一点,林氏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所以她才这般费尽心思。

林氏还想着该如何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趁机将许怜霜连根拔起时,跪于大红貂绒毛毯上的许怜霜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绝望中带着悲怆道:“若老爷不信我,妾身愿当着老爷林姨娘以及大小姐和夫人的面,与上官大夫滴血验亲!”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即便是薛海娘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果敢。

薛海娘凤眸轻眨,眸光流转之余一道暗芒一闪而过。

她似乎,一直都小看了这怯懦纤弱,看似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的许氏……

林姨娘更是惨白了一张精致玉容,勾勒着妖冶眼影的眸这一刻闪烁着恐慌的眸光。

滴血验亲?!

她怎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若二人之血相融,许怜霜与上官大夫间所谓的奸情必然不攻自破;而她先前煞费苦心的一番筹谋亦是顷刻间便将毁于一旦。

这一霎,灵台一闪,一个令她极为惊恐的念头凭空闪过脑海,叫她不由一颤。

薛景铮打量了二人良久,宛若黑曜石般黝黑深邃的眸掠过一道不忍,终是点头。

半晌后,下人当即端着一碗清水款步而来,搁置在薛景铮视野内一檀木方几上,薛景铮高坐在太师椅上,紧紧地盯着那碗澄澈的水。

许怜霜由红缎搀扶着缓缓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薛景铮下意识起身,却见那孱弱的人儿坚强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方几前面,取下发髻上的银钗往指尖轻轻一划,血珠滴至清水中,水花迸溅。

上官大夫早已被下人解开了束缚,他走到许怜霜身旁,接过她递来的银钗,往指尖轻轻一划,血珠滴落,紧接着,只见那滴血珠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许怜霜所滴的血珠融为一体。

真相浮出水面,所谓奸情更是不攻自破。

林姨娘愣愣地瞧着清水当中,毫无隔阂地融为一体的鲜艳血珠,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若非血脉相连,若非一母同胞,这血怎能相融。

这一刻,林氏才幡然醒悟,她自以为布下重重陷阱,自以为运筹帷幄,却不想自从这上官大夫踏入薛府那一刻,她便已是无形间踏入了许怜霜悉心为她布置的陷阱。

许怜霜眼含泪光,凝视着高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低声哀道,“现如今,老爷可否愿意相信妾身之言?”

薛景铮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原本的怒火如今尽数化成了歉疚与疼惜,他连忙站起来,将许怜霜揽入怀中,柔声安慰。

薛海娘冷眼瞧着这一幕,伸手握住旁边李氏冰冷的小手,她侧过头本欲朝她抚慰一笑,却不料入目的却是一张惨白的脸孔,她眸底的绝望、讽刺和痛楚,浓郁得叫人心惊。

薛海娘扯了扯嘴角,最终没能笑出来……

薛景铮好不容易安抚了怀中轻颤的人儿,意识到捕风捉影,煽风点火之人还未处置,面色陡然一变,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他看向面露惊慌的林氏,冷然说道:“我知你恨霜儿,恨她虽比你晚入府,位分却凌驾于你之上,可,即便是瞧在她腹中怀着我骨肉的份上,你也该手下留情不是?”

林氏扯了扯嘴角,终是扬起一抹苦笑,她跪坐在地,目光中透着一股绝望,“妾身自知冤枉了许氏,可若老爷说妾身蓄意而为,妾身实在是冤屈啊!”说罢,她弯下腰身,额头轻触着手背,行了一极为庄重的叩拜礼。

薛景铮一怔,顿时有些纠结,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了林氏。

第二十七章 无法无天

许怜霜如此谨慎聪慧的人,又怎会察觉不到薛景铮的变化,她唇角轻扬,下一秒却是梨花带雨地低声抽泣,道:“今日之事也不能全怪林姨娘,只怪妾身前些时候对姨娘有所冒犯,才会……”

林氏目露凶光,狠狠的瞪着依偎在薛景铮怀里的许氏。

许怜霜这一番话哪里是为她开脱,分明是有意坐实她蓄意谋害的罪名!

薛海娘饶有兴致地搬来两把贵妃椅,示意李氏坐下与她一同看戏。

不过片刻,林氏眼珠子一转,嘲讽道,“许妹妹莫要误会,我林翩翩虽非大度之人,却也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何况你肚子里怀着老爷的孩子,我再怎么吃醋也不至于害你,不然我为何要送你补品还对你百般关心?”

看着薛景铮神色更加动摇,顿了一下,林氏又道:“要我说许妹妹倒是奇了,妙手回春的莫府医你放着不用,倒是在外头找来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夫,他既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你有意接济,我们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你大可大大方方地向夫人或是老夫人禀报,我等自是欣然接受上官大夫入府任职,你又何须这般躲躲藏藏,叫人误解?”

薛海娘唇角不由上扬,林氏咸鱼翻身的本事倒是不差。

想想也是,能教养出薛巧玲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其母岂能愚钝;再者,她以小妾身份力压正室这么多年,自然绝非偶然。

这一番言辞,着实让薛景铮动摇了一下,不过效果……却和林氏预想的差了不少。

薛景铮疑惑的看着许怜霜:“是啊霜儿,你究竟为何私下招上官大夫入府?不论你是有意接济,或是他医术过人,也大可禀报老夫人,她定会为你做主。”

许怜霜忙从薛景铮怀中挣脱出来,跪在地上,楚楚可怜道:“妾身不敢说……妾身只怕老爷听了会怪罪妾身。”

薛景铮怜爱地将她扶起,怜惜道,“我怜你疼你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怪你!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妾身招弟弟入府为我诊脉,并非因他医术上的造诣胜于莫府医,而是……而是莫府医曾替林姐姐安胎,是林姐姐的亲信……”许怜霜面露羞愧,轻轻说道,“妾身并非有意怀疑林姐姐,而是妾身与林姐姐先前有过过节,再者妾身又视腹中孩儿如同性命,妾身又岂敢出错。”

许怜霜一番言辞虽然显得有些矫情,但是正因如此,薛景铮却更觉得她没有撒谎。

而且,她极力咬住与林翩翩的‘过节’,更是有利地坐实了林翩翩的‘捕风捉影’甚至是‘蓄意谋害’。

薛海娘颇有兴致地瞧着眼前这一出好戏,若有所思。

若是十几年前的林翩翩,凭借着薛景铮对她的怜惜与宠爱,兴许还能与许怜霜争上一争,可如今林翩翩早非当年那在薛景铮心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子,再加上她因为嫉妒自乱阵脚,这样的她,又岂会是善于揣摩人心,城府极深的许怜霜的对手?

薛景铮瞥了林氏一眼,眼底带着质疑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那莫府医是你的亲信?”

莫府医在薛府任府医一职已有十余年,说起来,莫府医当日还是林氏举荐入府,后来便一直为林氏安胎直至林氏顺利诞下薛巧玲,之后林氏有什么不舒服也只找他来为自己诊脉,说莫府医是林氏亲信倒也算不上唐突。

林氏忙不迭摇头,看着薛景铮难掩怀疑的目光,心如刀绞,“老爷,莫府医虽是妾身举荐入府,也替妾身安过胎,却也替李夫人安过胎,老爷怎能凭许氏一面之词便相信莫府医是妾身的人?”

林氏这一招可真够阴毒的,为了保全自己,居然想陷害旁人!

薛海娘眼底寒芒一闪,唇际轻扬,盈盈笑道:“姨娘此番,莫不是说莫府医并非你的人,而是我母亲的人?今日此事也是我母亲间接促成?”说着她又是掩唇一阵轻笑,眉宇间的讥讽难以遮掩,“姨娘未免大胆了些吧,我母亲坐在秋水居好好地,今日之所以前来也是因为海娘提出,来锦绣阁看望许姨娘,她才跟着过来,这平白无故的,倒是被人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姨娘可真是好手段呐。”

林氏登时双目喷火,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本意是将薛景铮的注意力转移至李氏身上,将此事弄得越复杂越好,却不料薛海娘三言两语便给她扣上了‘诬陷主母’的帽子。

“你莫要夸大其词……”

林氏哆嗦着想反驳,但不待她开口,薛景铮就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够了!”薛景铮失望的看着林氏,“看来这十余年的独宠,着实是宠得你有些无法无天了!”

初见时的翩翩,身为侍郎嫡女,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本性却是善良,她笑容明媚、性情如火,虽有些跋扈却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可不曾想一晃十几年过去,竟是物是人非。

“林氏捕风捉影、无端生事,恃宠而骄,着实该修身养性一番,即日起你便好好待在绮绣苑,至于每日的晨昏定省我自会向老夫人知会一声。”薛景铮揽着许怜霜走至太师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曾经捧在掌心含在嘴里的林氏:“至于莫府医,我薛府不缺医术过人之人,我瞧着他年事已高,便让他出府修养吧。”

薛景铮的决定并未超出薛海娘意料,将林氏禁足算不得什么重罚,可对于爱慕薛景铮的林氏而言,失去他的宠爱却是天大的惩罚,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的她,如何受得了这种打击,此时早就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事情既已解决,薛海娘自是再无留下来,目睹薛景铮与许怜霜卿卿我我的必要,她与李氏站起来便想告退。

“婉儿——”醇厚浑然的嗓音突然响起,薛海娘下意识抬眸瞅了一眼太师椅上的男人,他眼中是薛海娘看不明的异样神色。

李氏纤弱的娇躯抖了抖,却始终保持着垂首敛眸的姿态,“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第二十八章 高超手段

薛景铮张了张口,却是一阵无言,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今儿瞧着林氏这般攻于心计、张扬跋扈,想来这些年她亦是暗中给林氏下了不少绊子。

李氏一怔,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

好半晌后,李氏才淡淡道,“老爷说的是哪里的话,今日受了委屈的是许妹妹,老爷可得好生安抚许妹妹,若老爷并无旁的吩咐,妾身便与海娘先行告退了。”

薛景铮嗯了一声,李氏好似落荒而逃般转身离去,薛海娘怕她想不开,连忙跟上。

直至回到院子,李氏面上的失落与沉痛终是如潮水般一涌而出,可唇际却是止不住的上扬,似是苦笑又似是讥讽,“海娘你可瞧见了,曾经被他捧在掌心的林翩翩,如今竟是被那许氏践踏得一文不值……”

薛海娘轻轻点头,莞尔笑道:“许氏若利用得当,定能成为母亲手中一把利器。”

李氏闻言却止不住摇头,极好看的柳叶眉轻轻拧起,“那许氏,我瞧着不像是任人摆布之人……今日之事多半是她蓄意策划已久,可见此人心机过人,城府极深,我只怕日后她会成为比林氏还要难以对付之人。”

薛海娘粲然一笑,灿若星辰、皎若明月的凤眸却是寒芒一片,冷得彻骨。

“娘亲何必担心呢?不由主人操纵的利器,除了便是。”

夜幕降临,天幕好似墨汁渲染般浓稠漆黑,一轮皎月高悬,皎白月光普照大地。

薛海娘倚靠在屏风右侧,抚摸着紫檀木方几上那架古琴,古琴以黑楠木制成,通体乌黑,此琴正是及笄那年薛景铮所赠。

端着莲子羹踱步而入的明溪一瞧薛海娘盯着那琴发呆,打趣道:“小姐是不是想着抚琴了?奴婢这就吩咐让人去庭院收拾收拾,将这焦尾琴抬过去。”

薛海娘顿了一下,摇头道,“太晚了,算了吧。”

明溪轻轻点头,自顾自道:“说起来小姐您好久都没碰过琴了,自从小姐上回大病一场过后,奴婢就没见你碰过,如今还有些怀念呢。”

薛海娘曾以音律扬名京师,其古筝造诣最佳,她指尖拨弹之音,听在明溪耳中,堪比天籁。

“你倒是记得真切……”薛海娘一阵恍惚,徒然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一世,未入宫选秀的她还未经受命运的蹉跎,无忧无虑,明媚单纯,闲暇无事便会吩咐下人将焦尾琴抬至庭院,弹琴吟唱。

她生平最爱古筝,在古筝这一方面的造诣与天赋亦是格外出众,而除此以外,她并没有其他的喜好,是以弹琴便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明溪扬唇一笑,端着莲子羹上前道:“那可不是,奴婢是小姐的奴婢,小姐的事自然便是奴婢的事。”

薛海娘端过莲子羹,淡淡道:“锦绣阁那儿可曾传来消息?”

明溪一怔,试探问道:“小姐您说的可是紫荆?”

“恩。”

明溪想了想,道:“自从今儿一早前来传话后,奴婢便不曾见过紫荆的踪迹。”

薛海娘点头,眉头微微皱起:“吩咐人盯着锦绣阁,注意许姨娘动向。”

明溪愣了愣,方才应道:“是,奴婢定会吩咐下去。”

见薛海娘神色不对,明溪有些迟疑道:“小姐莫不是觉着紫荆她……”

紫荆本是薛海娘暗中安插入锦绣阁的粗使婢女,身世干净,毫无背景,甚至先前也与芙蓉苑没有过任何牵扯,可今天却是她前来芙蓉苑传话,倒是叫薛海娘有些诧异。

按理说,以紫荆的地位,许怜霜即便是不知锦绣阁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也实属正常,可如今她不但是知道了,而且还派遣她这样一名身份微贱的粗使婢女前来嫡长小姐这儿传话,那就怎么也有点说不通了。

薛海娘轻摇了摇头,眼底眸光晦暗不明,“尚且未知,待我明日试探一番便知。”

翌日,辰时一刻。

薛海娘如往日般天刚亮便起身梳洗,匆匆用过早膳便携着明溪一同到檀苑给老夫人请安。

其他人都到齐后,林氏果然没有出现。

老夫人换上一副热络又虚伪的笑,“林氏的事儿我已有所耳闻,此事是她咎由自取……”说罢又看向许氏,一副慈祥和蔼的做派,“许氏此番也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待会儿老身便吩咐柳嬷嬷给你送去一株人参让你压压惊,虽算不得名贵,但也是老身的一番心意。”

一旁静坐在贵妃椅上面乖巧的薛巧玲,听到这里嘴角一僵,暗暗握紧双拳。

许怜霜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起身施了一礼,“老夫人厚爱,妾身万万不敢受,还请老夫人收回。”

老夫人和蔼一笑,“若是你不收,便是瞧不上我老婆子了。”

李氏闻此忙接话道:“怜霜啊,你便收了吧,老夫人一番心意你莫要辜负。”

许怜霜这才千恩万谢地叩拜谢恩。

薛海娘掩唇轻笑,凤眸灿若星子,“今儿海娘尚有一事需请姨娘做主。”

许怜霜莞尔一笑,微垂螓首,“妾身哪儿能做得大小姐的主,大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薛海娘朗朗道来,“是这么一回事,昨儿前来芙蓉苑传话的紫荆,海娘瞧了甚是喜欢,不知姨娘能否割爱?”顿了顿,又紧接着道:“若那紫荆是伺候姨娘身旁的知心人,海娘定是不敢觊觎,可海娘一打听方才晓得那紫荆是锦绣阁一粗使婢子,这才冒昧的向姨娘讨要此人。”

说罢,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许怜霜,不愿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与异样,然而不知道是对方伪装术太高,还是薛海娘猜错。许怜霜至始至终都维持着温婉知礼的笑容,听罢更是不带丝毫犹豫便应了下来。

“紫荆若能跟着大小姐,自是比留在锦绣阁当一粗使婢子好上千万倍,妾身并无异议。”

薛海娘娇羞一笑,“那真是,多谢姨娘了。”

两人虚伪客套了一番,老夫人颇有兴致地留下诸人用过午膳,午膳过后,诸人方才各自回房。

薛巧玲一如既往的与老夫人互动热络,倒是瞧不出半分芥蒂,好似被禁足的林氏与她没有半分瓜葛的模样。

第二十九章 护卫顾三

待薛海娘回到芙蓉苑时,便瞧见拿着扫帚在庭院打扫的紫荆。

紫荆一瞧见那抹天水碧倩影款款而来,忙搁下手中扫帚上前请安。

“许姨娘可曾为难你?”薛海娘并未与她寒暄,一上来便直入主题。

紫荆敛眸垂首,征在原地半晌后骤然跪下,低声抽泣,“奴婢办事不利,辜负小姐一番信任,望小姐重重责罚。”

薛海娘却是无谓一笑,“若你未曾失手,反倒是叫我难安,那许怜霜手段颇为高超,你绝非是她的对手,此番我将你要回来,也是免得日后与她交锋时你受她折磨。”

紫荆顿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薛海娘,心里莫名的安心了起来。

“奴婢多谢小姐救命之恩,日后若小姐吩咐,奴婢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紫荆重重叩头,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

薛海娘凤眸微闪,凝了她半晌后方莞尔笑道:“你先下去歇着吧,此番入锦绣阁你功不可没,日后便跟着明溪吧。”

紫荆欣喜若狂,忙不迭点头。“是。”

她本是身份卑微,且刚入府未久,得薛海娘赏识方才指派入锦绣阁暗中监视许怜霜,而今出了纰漏露出马脚方才被调回芙蓉苑,本想着薛海娘会对她责罚,却不曾想竟还有这般待遇。

她定定的看着走远的薛海娘,眼里有着令人心惊的热切。那是自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认可。

初冬未至,雪便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为大地换了一幅素雅的景象。

又是一日辰省过后,薛海娘刚想回院子,就被李氏拉住,说要送她东西,虽然不解,薛海娘还是跟着李氏去了秋水居。

路上,薛海娘好奇问道:“娘亲,您说要赠女儿一物,不知是何物?还要特意让我来秋水居,直接让丫鬟送到芙蓉苑不就行了?”

李氏莞尔一笑,美眸流转间一抹狡黠一闪而过,“今儿与往常不同,你去了便知。”

怀揣着一肚子困惑,薛海娘与李氏一同踏入秋水居庭院。

李氏甚爱红梅,是以庭院皆是种满红梅,远远望去恰似一片梅林,一到冬日便格外美艳。

恰逢初冬,枝头已是绽出朵朵娇艳欲滴、傲视风霜的梅花,雪花纷飞,枝头已是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衬地那血一般的红梅越发鲜艳。

红梅下、雪地中,一抹青色自梅林中来回穿梭,剑芒四射,刀光剑影间,一大片绯红洋洋洒洒,好似将要散落一地,为单调冷清的皑皑雪地添上一抹红。

薛海娘瞧得失神。

自幼生长于深闺的她如寻常名门贵女般,自是未曾见过男子舞剑,哪怕是上一世嫁入宫中为妃,所接触的也是后宫女子,就算有侍卫一类的武功高强,可是后宫哪儿有什么机会见识这些?而南久禧更是从未曾于她面前展露剑术,是以,可以说,她存活两世,都被拘于后院。

恍惚间,一低沉浑厚略带磁性的嗓音传入耳畔。

“小人顾三,拜见小姐。”

薛海娘回过神来,只见那抹浅青身影已是单膝跪地。

青衣少年垂首敛眸,双手高捧着一柄剑,剑神锋芒四射,上头铺盖着一片绯红,正是庭院红梅。

薛海娘抬眸望去,那男子所舞剑位置方圆几丈之内依旧是白雪皑皑,不曾沾染一片花瓣。

这男子,舞剑游走之间竟是将周围飘落的红梅准确无误接下……

薛海娘轻轻皱眉,“你,是何人?”

还未等顾三答复,李氏已是笑着为薛海娘解释,“顾三是仪嬷嬷的第三子,因家中排第三,是以取名顾三,听仪嬷嬷说顾三自小便随着镖局四处保镖奔波,习得一身武艺,不过近几年那个镖局没落了,仪嬷嬷不想他继续在外,便将他喊回京城。前几日我听仪嬷嬷提到他,觉着他一身武艺,留在你身边保护你也是挺好的,所以便带他过来给你见见。”

仪嬷嬷此人薛海娘自然认得,她曾是李氏的陪嫁丫头,与薛府一名侍卫成亲生下三子,仪嬷嬷也是苦命之人,夫君早年离世,她一人将三子抚养成人,大儿子如今已成家,在外头开了一家酒馆,二儿子是府中薛景铮手下一名侍卫,顾三则是自小性格顽劣,还未及冠便跟着镖局四处走动。

薛海娘并未全然听李氏一番言辞,她上前一步俯视着单膝跪地的男子,他一头墨发仅有一根青色发带高束,露出饱满精致的额,浓墨般的眉,微垂的眼睑,浓密纤长的双睫,鼻若悬梁,嘴唇轻抿。

“顾三?”

“小的是。”顾三始终保持着单膝跪地,垂首敛眸,姿态谦卑。

“本小姐问你,你会什么?”

顾三沉声道来:“小的自幼跟随镖门门主习得一身武艺,虽不敢说精湛,可护卫小姐却是绰绰有余。”

红唇轻扬,薛海娘并未即刻让他起身,反倒是有些咄咄逼人道:“这京师擅于武艺之人何其多,若仅仅是需要一位武艺平平的护卫,本小姐又为何非你不可?”

那顾三被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怒气冲天,但是碍于来前仪嬷嬷的一番吩咐,所以即便心里有火,也唯有强压下来。

但是,他就算不打算发火,也不想就这么被轻贱,所以他张了张口便想出声言明自己无意留下。

薛海娘嘴角勾起,“本小姐不在乎你顾三会什么,而是你顾三需要清楚,本小姐想要的是什么。你可明白?”

顾三皱眉,他抬起眼帘,与薛海娘二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如黑曜石般漆黑又似星辰般明亮的眸子,黑得好似滴墨般浓稠。

好一双漂亮的眼睛——

顾三意识到有所失礼,急忙垂头,“小人冒昧,敢问小姐您需要什么?”

“我要顾三你的赤诚忠心。”薛海娘粲然一笑。

顾三忙垂首以表忠诚,“小人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以命相护,不离不弃。”

她伸出玉臂,将跟前单膝跪地的男子轻轻扶起,道:“甚好。”

第三十章 绝代双娇

转眼间,薛府即将迎来老夫人寿辰。

许是并非出身名门贵族,乡野出身的老夫人并不喜铺张浪费,故而生辰宴一向极为简朴,同以往一样并未宴请其他人家的小姐夫人。

只是今年,老夫人半玩笑半惋惜般说了一句,只盼着能一家团圆吃个团圆饭即可。

老夫人言下之意,谁人不知?

是以,薛海娘一得了空便前往秋水居,寻李氏商谈此事。

“不知娘亲有何打算?”薛海娘倚在贵妃椅上,因天冷掌心捧着暖炉,她双眸晶亮,正望着与她相对的李氏。

李氏与她一同倚在贵妃椅上,掌心亦是捧着暖炉,她怔了怔,方沉声道:“老夫人此番恐怕是有意将绮绣苑禁足那位给放出来吧……”

林氏虽算不得名门望族,却也是侍郎嫡女,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年也因着林侍郎提携,薛景铮方能有今日之光景,是以嫁入薛府多年,林氏嚣张跋扈,老夫人虽看在眼里却也未多加阻拦。

薛海娘柔婉一笑,凤眸柔和似一汪秋水,她淡淡道:“女儿提议,娘亲明儿辰省时便向老夫人提出解了林氏禁足罢……老夫人有意将林氏释放,那林氏解禁便是早晚的事儿,娘亲身为正室夫人,倒不如首先开口提出此事,借此也可向府中诸人展露娘亲的大方端庄。”

李氏听罢,不由得看向薛海娘,欣慰道:“海娘如今可真真是让娘亲刮目相看,日后你入了宫,娘亲也不用过于为你担忧了……”

薛海娘一怔,自是晓得李氏此番是指她日后入宫为妃一事。

她证了许久,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若入宫后海娘未能做到娘亲所期许的,娘亲怕是要责怪海娘了……”

李氏期盼着她能得南久禧青睐,能宠冠后宫,光耀门楣,可这些,皆是她所不耻之事。

她宁可,一生困于宫阙,为人婢女,任人驱使,她宁可,再无荣华富贵,她也不愿,再做南久禧的妻子!更不会伸手助那人一把。

她只想……让他生不如死!

李氏无奈一笑,“娘亲只盼着你入宫后能一世无忧,哪会对你有什么期许。”

薛海娘笑着敛眸,眼底却宛若一汪亘古不变的秋水,含着淡淡嘲讽。

一入宫门深似海,能保住一己性命亦是万幸,又谈何一世无忧?就连当今太后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又如何能做到呢?

翌日辰省,李氏便在诸人讶异与惊骇的目光下,向老夫人提议解了林氏禁足,许氏亦是挺着将近临产的肚子笑着附和,老夫人诧异之余也是应允下来,当日便让人将林氏解禁。

得知此事的薛景铮亦是好一阵讶异与欣慰,在他看来,这府中上下,谁来求情都不可能是李氏和许氏,毕竟,嫁入府中数十载,林氏虽是妾室却嚣张跋扈、丝毫未将李氏放入眼中,而许氏更是因林氏捕风捉影险些被当作通奸处置,差点一尸两命。这两人,和林氏可谓是仇深似海,现如今却是为她求情,自然是让他倍感感慨。

林氏解禁后第二日,便携着薛巧玲前来秋水居拜访,只是一身素衣,早已没了平日的嚣张跋扈,以及浓妆艳抹。

李氏自是晓得林氏无心道谢,一切无非是做着给旁人瞧的,是以也不曾与她过多交谈,寒暄几句便称乏了想要歇息,林氏自是识趣地告退。

紧接着同一日,林氏又独身一人前去锦绣阁拜访许氏,向锦绣阁捎了些安胎养神的补药,又是一番感恩戴德,许氏自是不比李氏般来得冷淡,极为热情的留着林氏用过晚膳、且与她好一番‘谈心’倒是叫林氏反而有了些不自在。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

这夜,雪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方才渐停,庭院好似粉妆玉砌、银装素裹,空荡荡的枝头只剩下皑皑白雪。

刚过巳时,薛海娘刚从檀苑回芙蓉苑,便被明溪拽着梳妆打扮,虽是家宴,可瞧着明溪那一身架势怕是薛海娘未能惊艳全场、艳压群芳决不罢休。

绛紫色雪缎长裙自腰间倾泻而下、翩跹拽地,繁琐的花纹图腾重叠着缀在裙摆末端,腰间束着金绣花纹腰带,广袖翩翩,朵朵紫藤花好似跃然纸上般被纹绣在水袖间。因着天寒,明溪还不忘为她披了一件貂绒披风。

她长及楚腰的墨发半挽,点缀着步摇与玉钗、额间一抹红梅花钿,可谓绝代芳华。

因而,当薛海娘款步走至檀苑之时,诸人皆觉眼前一亮,薛景铮与老夫人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和欣喜。

自从那日薛海娘于马府得到太后青睐与奖赏后,老夫人与薛景铮无不对她充满了期盼,盼着她日后入宫能凭借着自身姿色与灼灼才华赢得皇帝青睐,受宠封妃。

“海娘当真是生得越发精致了。”老夫人瞧着自是赞不绝口,说罢转而看向李氏,欣慰道:“这都是你教的好啊……”

见老夫人对李氏颇为赞许,薛海娘亦是笑了笑,李氏不比她,她日后入宫,与薛府再无瓜葛,可李氏却是生死都要拘在这薛府之中,她能得人看重自然是件好事。

薛巧玲如往日般一袭娇艳欲滴的绯色锦袍,上头绣着繁琐的图腾锦纹,如云如瀑的墨发挽成流云髻,上头点缀着红玛瑙步摇与银钗。

她见老夫人对薛海娘颇为赞赏,心下不满,但是她不蠢,故而只是撒娇道,“奶奶只顾着说长姐好看……”

老夫人被她这一说,自是回头瞧向她。

遗传了林氏明媚妖艳的脸蛋略施粉黛,竟是比那庭院红梅还要艳上几分,老夫人瞧着越发欢喜,握着薛巧玲的柔荑不断夸赞。

嫡孙女清丽脱俗,绝代风华,庶孙女儿艳丽冠绝、妩媚灵动,现下她便盼着许氏腹中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她也便心满意足了。

也正是因此,许多时候她才对许氏另眼相看。

要知道,血脉的延续可谓是重中之重,老夫人自然也是不能免俗。

第三十一章 步步惊心(上)

寿宴开始,薛府一家皆是围坐在饭桌前,黑楠木案上摆置着寓意吉祥的诸多菜色,以及一部分老夫人平日较为喜爱的菜式。

还未动筷之前,诸人便先奉上贺礼。

薛景铮不知何处寻了一串檀木手串,倒是颇得老夫人的心意,李氏亲手绣了一幅长寿图作为贺礼,许氏颇为有趣,亲手为老夫人缝制了一件貂绒大氅,薛巧玲翩翩一舞博得老夫人欢心,薛海娘仿照凡间,四处求来百家布,为老夫人缝制了一件百布衣,林氏也一如往日般奉上贵重之物,一颗南海夜明珠。

老夫人不论贺礼贵重与否,皆是笑着一一接受。

席间,林氏蓦地端起酒杯,郑重地向许氏‘请罪’,“怜霜妹妹,从前是姐姐因妒生恨,对你多有得罪,还望妹妹能够既往不咎,原谅姐姐曾经所作的错事。”

许怜霜一脸惶恐,不顾身怀六甲的身子,急忙从座上起身,端着酒杯道:“姐姐言重了,妾身自是不敢怪罪姐姐……日后还望能与姐姐和谐相处,一同侍奉夫君。”

她将‘夫君’一词咬得极重。

林氏娇俏精致的脸白了白,暗自咬了咬牙,夫君,好一个夫君!昔日,饶是她得薛景铮盛宠之时,也仅仅是卑微地唤上一声老爷,以示尊卑,而今,薛景铮竟是允她唤上一声‘夫君’,言下之意,莫不是有意将她抬为平妻?

许氏强压下心里的妒忌和怨恨,点头应允:“自然。”

说罢,便仰头一饮而尽。

薛景铮见许怜霜强忍着不适将杯中果酿饮下,揽着她坐下,心疼道:“好了,虽是果酿,你也不必勉强,免得对你腹中孩儿不利。”

许怜霜羞赧一笑,垂首敛眸,道:“老爷放心,妾身还不至于这般娇弱。”

林氏嘴角含笑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尽管恨不得将贝齿咬碎,却也只能将恶气全都吞进肚子。

“海娘记得,许姨娘这肚子,过一阵子便该临产了吧?不知许大夫是如何说的?”薛海娘状似无意般随口问道。

薛海娘口中的许大夫,就是之前被林氏冤枉与许怜霜通奸的上官大夫,而今他被招入府中,所以大家都叫他许大夫。

许怜霜含羞带怯垂眸轻笑,白腻如玉的柔荑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美眸溢出慈母般的怜爱,“许大夫估摸着说,明儿初春便是时候了……妾身记着,大小姐与二小姐入宫选秀亦是春晓之时,不晓得妾身腹中之子能否亲眼瞧着他两位姐姐进宫。”

薛海娘暗道时间过得可真快,眼见这许氏入府,如今都快要诞下子嗣,为薛家延续香火了……

许氏心机深沉、又颇得薛景铮宠爱,若腹中真是男儿,以她的心思,怕要不不了多久就会掀起一番是非,她不在乎这薛府是否会被整得乌烟瘴气,她只在乎自己娘亲是否能够安静的生活下去。

她心里头跟明镜似得,日后她一入宫,府邸必然会成为许氏的天下!

若她得宠封妃便罢了,可这大南帝国,哪个女子都有可能为南久禧的妻妾,唯独她薛海娘,绝不可能!

“许大夫可有提起怜霜腹中是男是女?”老夫人殷切地瞧着许怜霜隆起的小腹,眼里满含期待。

许氏浅浅一笑,柔声道:“许大夫说了,怜霜腹中……许是一个男孩。”

老夫人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喜,连连道好。

“若怜霜腹中当真是男儿,便是立了我薛府头等大功!”说罢,老夫人又瞧着薛景铮,面色肃然,“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嘉奖怜霜才是。”

言下之意已明了。

许怜霜这一胎若是男儿,晋升位分定是不可避免……

一时间,在座诸人皆是各怀异心。

许氏心里头自是盼着腹中是个男孩,林氏却希望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如果可能,直接死掉最好。

宴会结束,诸人皆是庄重地向老夫人拜别,而后便各回各院。

芙蓉苑里,薛海娘一到内室,便褪下貂绒披风,抱着暖炉倚在塌上,她托首侧躺,眉眼轻阖,半晌后方才吩咐明溪将顾三唤来。

顾三恭敬道:“不知大小姐唤属下前来所为何事。”

薛海娘眼睑轻抬,嘴角轻扯出一抹笑,“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让你为我驻守着芙蓉苑,倒是大材小用了,如今便给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你替我去京城打探一番那许大夫。”

说罢,顿了顿又紧接着道:“需得细致,他近几日去了何处,与何人有所交集,以及平日喜好我全要知道。”

顾三一怔,虽不晓得薛海娘为何吩咐他去打探此人,可既是薛海娘有所吩咐,他自是义不容辞,拱了拱手便退下。

侯在一旁的明溪等人走后,疑惑的看向薛海娘,不解道:“小姐为何要打探那许大夫?小姐与夫人不一向与锦绣阁那位交好吗?”

薛海娘浅浅一笑,托着粉腮,眉宇间透着一抹慵懒,“你与我一同长大,在薛府待了也有十余年,那林氏是何等张扬跋扈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她一朝败落,却输得这般狼狈,怎会不时刻想着如何翻盘?如今许氏腹中孩儿是她唯一翻身的机会,若许氏当真诞下男儿,她林翩翩是一辈子都得在许氏之下俯首称臣,所以……”

明细闻言,杏眸圆睁,一脸惊恐,“您,您是说林姨娘她……”

薛海娘勾起嘴角,全然没有明溪那般惊恐无措,“林氏心比天高,怎会容忍区区一个许怜霜压在她头上,当日她可是连娘亲都不放在眼里……这人呐,一旦被逼到了绝境,怕是什么也不顾了。”

狗急跳墙,恰好诠释了现如今的林氏。

明溪俏脸煞白,已是不敢深想,心下不断感慨这深宅后院当真是处处可见腌臜与阴毒。

黄昏时刻,顾三总算是带着消息回到芙蓉苑。

他躬身行礼后便恭谨道来,“属下已依照小姐吩咐,将那大夫的底细一一调查清楚,那大夫与许姨娘并无过深情谊,二人虽一母同胞,可当年许氏生母诞下那许大夫后便撒手人寰,许家夫人嫉恨许氏生母深得丈夫宠爱,暗中便将那许大夫偷出府中,暗中卖于牙婆。

十余年后,几经周转,许姨娘方与那许大夫相认,虽二人血脉相连,却自小不曾相处,许姨娘锦衣玉食,许大夫却是几经生死……”

第三十二章 步步惊心(下)

本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却各自有着天差地别的命运。终究会有嫉妒产生……

薛海娘微微敛眸却也将顾三所言尽数收入耳中,她淡淡道:“还有呢?”

顾三怔了怔,方才道:“当初许姨娘援助许大夫些许银两,让他在府外购置了一处宅子,许大夫独自一人住在府外,极少与许府中人有所交集,许大夫此人并无旁的兴趣爱好,只是,他平素无事,喜逛窑子……”

还未道罢,一听窑子二字,一旁伺候的明溪已是羞煞了俏脸。

倒是薛海娘显得格外平静,她见顾三有所停顿,黛眉轻拧,“说下去。”

顾三见薛海娘面无异样,暗忖着倒是他思虑过多,“那顾三在‘金屋藏娇’中瞧上了四大花魁之一的梅七姑娘,据说他因梅七姑娘不惜日日夜夜流连‘金屋藏娇’,一掷千金。”

“梅七么……”薛海娘红唇轻扬,潋滟凤眸一道似有似无的暗芒掠过,“顾三,有劳你替我再去调查一番那梅七的底细,我总觉着,她似有些不同寻常呐。”

“是……小姐不必与属下这般客气,属下已是小姐您的人,为小姐您办事是属下的分内之事。”顾三思忖片刻,略有为难的垂首道。

“啊。”还未等薛海娘开口,明溪便是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她柳眉倒竖,“顾三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做你已是小姐的人,小姐清白之身,冰清玉洁,你可莫要毁了小姐的名声。”

此言一出,莫说是顾三俊脸泛着红晕,便是薛海娘亦是有些不自在,她有些奇怪的看向明溪。

顾三之意仅是表达他现下是她的下属,怎的到了明溪耳中便成了那等……事情?

顾三饶是性子再好,此刻也难免动怒,“明溪姑娘慎言。”

说罢,好似有意反驳指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抿唇站着,不悦的瞪着明溪。

薛海娘不得已出面化解,她扬唇轻笑,轻呵道:“说什么呢,你这丫头倒是想哪儿去了,我看倒是你心术不正了吧。”

为免二人再起争端,薛海娘只得将顾三遣下,明溪与她一同长大,明上虽是主仆,可私下薛海娘早已将她视作妹妹,而顾三虽与她相识未久,可贵在忠诚,且行事谨慎妥帖,再者此人习武,私底下办事也方便些,是以,薛海娘无意与他闹僵。

待顾三告退后,薛海娘才将好笑的目光放在明溪身上,经她一番打量,明溪终是忍不住嗔道:“小姐何故这般盯着奴婢?”

薛海娘盯了她好一阵,终是挑眉轻笑,“你这丫头片子,我见你平日与那顾三处的也算不错。今儿怎的如此失态?”

明溪俏脸竟是一红,近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说道:“奴婢跟他哪儿处得好了……再者这本是两码事,那登徒子竟敢言语上轻薄小姐,奴婢自是不允的。”

薛海娘失笑,“可你口中那登徒子究竟是哪儿让你觉着他轻薄了我?不就是因他口中那一句‘他是我的人’么,嗯,按理说,他是我的下属,本该就是我的人,他所言也并无半分轻薄之意,倒是你想得太多了。”

明溪不满的瘪嘴,“若小姐当真如此觉得,便是奴婢失了分寸,还请小姐责罚。”

薛海娘蓦地自塌上起身,翩翩水袖一扫,倒是平添几分出尘缥缈之意。

“你去库房寻些人参灵芝,与我一同去锦绣阁瞧瞧那如今风头正盛的主儿吧。”

锦绣阁里,许怜霜听到薛海娘过来了,还有些诧异,毕竟这个时候怎么看都不合适啊……

她挺着身怀六甲的小腹迈着莲步而来,本欲施礼,却被薛海娘拦下。

“姨娘身怀六甲,腹中孩儿要紧,这等虚礼不打紧的。”薛海娘盈盈一笑。

许怜霜婉约一笑,垂首低眸,神色恭谨,“谢大小姐体恤。”

薛海娘吩咐许怜霜的婢女将她扶回贵妃榻上,紧接着自个儿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红唇轻启,“我此番前来,带了些血燕给你,你如今怀着身子,时不时炖些来喝,对你的身子应是有些好处。”

许怜霜起先自是一番推辞,在薛海娘‘诚恳’地劝说下,终是‘战战兢兢’地收下。

“有些话本小姐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罢,薛海娘状似无意地瞟过内室伺候的下人。

许怜霜登时了然,忙吩咐众丫鬟一一退下。

“大小姐有何事尽管道来。”许怜霜轻抚着微隆地小腹,神态柔和。

“现如今林氏已被解了禁足,不知姨娘接下来有何应对策略?”薛海娘倒是无意与许怜霜多费口舌、弯弯绕绕,她直白地将矛盾挑破,彻底坐实了‘联手’一事。

许怜霜睁着莹莹水眸,面上倒是多了几分无辜蒙昧之意,她低眉垂首,声若蚊蝇:“林氏先前陷害于我,此举着实令人憎恶,可今时不同以往……”她顿了顿,话锋偏转,“林氏的脾性妾身略有耳闻,据说她十余年来嚣张跋扈、笼络老夫人欺压正室夫人,如今她蓦然示好,倒是,倒是令我生出几分寒颤。”

薛海娘挑眉轻笑,“林氏心高气傲,当日陷害姨娘未果,日后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说罢,她状似无意的瞟了一眼许怜霜隆起的小腹,淡淡道:“姨娘再过些时日便要临产,可得好生养着身子才是……”

许怜霜面色骤然一白,红唇颤了颤方道:“大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薛海娘道:“我与姨娘说话向来未曾拐弯抹角,若姨娘愿意信我,我可助姨娘平安诞下腹中孩儿,保姨娘于府中有一处立足之地。”

见薛海娘挑明,许怜霜自是不再装聋作哑,入府以来,薛海娘虽行事低调,可其心思缜密,心智聪慧,她皆是瞧在眼里,若此人真心助她,她必能一举扳倒那林氏,从此独揽薛景铮之心……而至于李氏,为人怯懦,不喜争端,又不得薛景铮宠爱,她的存在自是对她没有半分妨碍。

思及此,许怜霜一展笑颜,“妾身愿听从大小姐差遣。”

第三十三章 金屋藏娇

翌日,寒风瑟瑟,虽是骄阳当空,却也敌不过凛冬将至的寒凉。

‘金屋藏娇’位于天子脚下太古街道繁华位置,楼阁高耸仿佛直冲云霄,富丽堂皇堪比皇城宫阙。

雅间里,一青衫青年坐于贵妃椅上,颇有兴致地翻阅着京城近日来较为流行的话本,他身前一丈之处,竖着美人屏风,屏风后又隔着流苏帘幕,帘幕之后一美人垂首抚琴。

青衫青年身前,同样坐着一位蓝衫少年,那少年面色白皙中透着红润,托着腮帮,听着那悦耳动听的琴音竟是险些入睡。

一曲终罢,那抚琴之人抱着琵琶越过帘幕,自屏风后款步而来,于青衫青年前站定,施了一礼,“公子可需奴家服侍?”

娇媚动听的女声足以让天下男子心神荡漾,然,那青衫青年却是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青年极力地抑制着想要狠狠搓一顿手臂上鸡皮疙瘩的想法,对女子道:“不必了,你,你先下去吧。”

那女子好似有所失望,却也并未显露,她轻轻颔首,正欲款步退下。

“等等——”

青年骤然张口唤道。

那女子蓦然回首,顾盼生辉的美眸隐隐掠过一道窃喜与渴望,“公子,可是改变主意?”

她便是晓得,这流连青楼的男子哪个能抵挡得住自己的诱惑?再者,她瞧着这面容白皙、模样年轻的公子多半是情窦初开的年华,怎能抵挡得住自己的美貌?

“不、那个,今夜确是梅七姑娘竞价之夜?”青年问道。

那女子神色一怔,紧接着好似有些羞恼的咬了咬唇,神情不甘,“回公子,正是如此。”

“好,你下去吧。”

女子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愤愤不平地退下。

她自诩才貌双全、姿容绝艳,可若与‘金屋藏娇’四大花魁相提并论,却是远远不及。

而梅七,正是‘金屋藏娇’金妈妈*多年的花魁之一。

据说,她生如红梅般冷傲,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一袭绯衣宛若坠入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而今儿不偏不倚正是这四大花魁之一梅七的竞价夜,价高者可与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梅七姑娘一度春宵……

蓝衫少年见那抚琴女子终是离去,便喋喋不休的道:“总算是走了,瞧她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也就是个青楼歌姬的命了。”

少年厌恶地皱了皱眉,“偏生此人一副自诩不凡的模样,她那琴弹得还不如小姐您好呢。”

小姐?

青衫青年嘴角一抽,无奈道:“明溪,这可是青楼,若是再说小姐,被旁人揭穿了身份,你看我回去不抽你。”

明溪撇了撇嘴,知道是自己的错,也就不再多言。

薛海娘无趣地合上话本,倚在贵妃椅上托着腮帮,等待着竞价时刻的到来。

为着这一行,她可算是用尽了老本……

不由得,薛海娘想起来昨夜顾三的话。

“据属下查之,梅七姑娘自幼长在青楼‘金屋藏娇’,经由老鸨金妈妈*,再加上其国色天香的姿容,如今已是位列‘金屋藏娇’四大花魁之一,可属下暗中探查得知,这花魁近日来好似与林姨娘身边的青萝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有趣,顾三,你且替我以公子的名义接近梅七,我倒是要瞧瞧,那梅七与林氏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顾三为难道:“这……恐怕属下难以办到,属下得知,那‘金屋藏娇’的梅七虽是风尘女子,可此人位居四大花魁之一,再加上其性子高傲,并非是谁想见便能见的。但,若小姐执意要见,明儿是花魁竞价之夜,价高者可与梅七一度春宵。”

……

正是因着顾三那一番言辞,薛海娘才这般不顾一切,甚至冒着风险,女扮男装亲自前来这‘金屋藏娇’。

她也不是没考虑让顾三过来,但是顾三性格太过老实,根本不可能是梅七这种风月老手的对手,恐怕非但不能探知梅七底细,反倒是将自己给‘搭’了进去。

毕竟男人嘛……英雄难过美女关的故事可是比比皆是。

因着近日,茶楼饭馆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梅七姑娘的竞价之夜。

这日到来之时,将近戌时,金屋藏娇便已是门庭若市,风流公子纷纷慕名前往,虽大多数俊逸公子并没有打算一掷千金的打算,但是抱着看看美人的想法,来凑热闹的人群却是多不胜数。

传闻中风华绝代的梅七还未露脸,金屋藏娇一楼大堂的座席已是坐满了八九成客人,高高搭起的台上歌姬抚琴声若黄鹂,舞姬起舞身姿曼妙。

金妈妈挥舞水袖,悄然示意高台上起舞的女子退下,而后方朝着座席上众多宾客展颜一笑,“诸位贵客能来奴家这金屋藏娇捧场,实属奴家与金屋藏娇的荣幸,今儿想来不必奴家解说,诸位慕名而来者已是有所耳闻,今儿乃是金屋藏娇四大花魁之一梅七姑娘的竞价之夜,价高者能与梅七姑娘独处一夜……在座诸位多数皆是梅七姑娘的追求者,可千万别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

金妈妈此话一落,座下已是躁动不安。

“金妈妈,这,这梅七姑娘呢,怎的也不让我等见上一见。”

“对啊金妈妈,好歹让我等慕名而来之人一睹佳人风姿呀……”

“金妈妈,我等皆是晓得你对着梅七姑娘疼宠至极,可也别这般藏着掖着啊。”

……

明溪蹙着柳叶眉,嘀咕道:“这梅七姑娘果真是好大的排场呀,如今大堂之上,达官贵人、贵族公子皆是为她而来,她好歹也该出面献艺一番,可如今,莫说是献艺了,竟是连面儿都见不上。”

明溪言下之意无非是暗指此人过于高傲。

薛海娘倒是不以为意,极富耐心地一一解说,“梅七自小便经由金妈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生得一副蛊惑人心的脸蛋与身段,前些年已是声名大噪,这京师,凡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当年无一不是这位佳人的裙下之臣。”

被捧的多了,有了这种高傲性子,自然也属正常。

明溪不由惊呼,“竟是这般传奇?那我倒要瞧瞧,这风尘女子有何过人之处……”

第三十四章 识破乔装

不过多时,竞价已然开始,有意竞价者纷纷举牌叫价,不稍片刻,这梅七姑娘的身价已直冲云端,身价近乎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是何天数?三品官员一年薪资也不过如此!

一时间,座席上喧哗声渐趋消停,叫价声也由着原先此起彼伏转变为现下仅有少数人高举牌子喊叫。

“一百两——”

清润婉约的声音如一汪甘泉,叫人不禁心旷神怡,一时间,叫价的青衣少年成了众人瞩目的存在。

他一袭青色锦袍,墨发由玉冠高束,五官精致俊朗,泛着红润的唇微微噙着一抹笑。

座席上宾客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间皆是未有人再往上叠加价格。

一百两黄金,这等天价仅仅是为与一风尘女子一度春宵,饶是这风尘女子再如何风姿绰约、倾城国色,可这代价未免太大。

是以,满座达官贵人、贵族公子皆是噤声。

金妈妈的声音传来,“一百两第一次。”

“一百两第二次——”

薛海娘听此不由紧张,藏于宽袖下的柔荑亦是下意识攥紧。

“一百零一两。”儒雅温润的声音好似明媚春风缓缓响起。

薛海娘不知,一双睿智的眸自她于大堂落座那一刻,便已将她所做所为收入眼底。

二楼一处雅间。

“噗——”一玄衣少年一口茶毫不留情面的喷了出来,他故作淡定地执起绢帕试了试嘴,视线停留在身前倚靠在太师椅上的白袍男子,“我说公子,您这又是抽了哪门子风……”

说好只是来金屋藏娇看看热闹便离去,而今,竟不动声色地望着大堂中一干俗人叫价如此之久,实乃耗费他……咳,公子的宝贵时间呐。

却不料白袍男子一副闲适地模样,视线极为清冷地瞟过他,他跟随公子多年,公子言下之意已尤为明显。

让他闭嘴……

素白锦袍的男子倚在太师椅上,视线却是凝在大堂下的宾客座席上,看着那位面容清隽的青衫少年。

“呵,真是有趣……”薄唇轻启,一声嗤笑溢唇而出。

大南开国以来,国风纯正,私底下虽有达官贵人豢养娈童,却始终未曾搬上台面。

这男子有着龙阳之癖虽上不得台面,倒也有此先例,可这女子……跟女子?

他活了二十余年倒真是从未见过这般奇事。

他略通易容之术,是以那女子这般浅薄的易容术他自是一眼便瞧了真切。

起先瞧着她入座宾客席,虽觉怪异,却不排除是富贾亦或达官贵人家宠坏了的小姐为图乐子,乔装男儿入青楼开开眼界……

可直到那女子惊为天人地喊了一声‘一百两黄金’,他险些被喉咙间一口茶水呛住。

若真仅仅是为图乐子,这出手便是一百两黄金又该如何解释?

是以,怀揣着困惑与好奇的他便顺水推舟地喊了一声价。

薛海娘心头紧绷的一根弦猛地断裂,眼睑轻抬,循声望着那神秘之人,眼底一抹愠怒一闪而过。

如此紧要关头……

薛海娘佯装闲定,唇角上扬,继续叫价“一百一十两。”她将近典当了全数家当,便只为今日一行,为探查梅七,为扳倒林氏,她已是豁出一切。

“一百一十一两。”男子薄唇轻扬,轻笑着道。

薛海娘抿唇,暗道,到底是哪儿来的麻烦精,居然在这种时候捣乱,简直就像……狗皮膏药!

薛海娘与白袍男子皆是互不相让,二人斗得如火如荼,难舍难分。

薛海娘不留情面地朝温雅声线源处二楼雅间投去凌迟般的视线,素来外人跟前佯装得亲和温雅的她,头一回生出了爆粗的冲动。

她敢笃定,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狗皮膏药’多半便是故意与她敌对。

她每回一叫价,对方竟不偏不倚,偏偏比她多上一两!

再者,先前大堂上达官贵人喊价喊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怎不见这神秘公子插上一嘴?

未发一声的明溪早已是额前冷汗直落,时至如今,兜里的银子即将流出一百五十两黄金。

她实在有些搞不明白了,自家小姐究竟为何执意要见那梅七姑娘,尽管梅七姑娘与许大夫有些瓜葛,却也犯不着这般亏损兜里的银子吧?

饶是薛海娘也未曾料想,明溪心下早已是暗暗祈祷着她能回头是岸,任由着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纨绔公子将梅七姑娘拿下。

眼见着竞价越喊越高,而‘狗皮膏药’愣是无半分住嘴的前兆,薛海娘心下略有不安,是而心头一计衍生。

“公子能否听在下一言。”薛海娘蓦然起身,朝着二楼一处雅间拱了拱手。

“洗耳恭听。”

薛海娘唇际轻扬,娓娓道:“公子不依不饶地与在下竞价将近半个时辰,却始终是未能有一最终结果,在下并非缺钱之人,在下瞧公子也绝非寻常商贾大家……”寻常商贾大家能轻易喊出一百五十两黄金这等惊人高价?

“若是你我再这般争下去,只怕天亮了都未能有结果,在下提议,不若你我二人换一个方式如何?”

说到这时,座席上已有些许几人窃窃私语,只听闻一清雅男声侃侃道:“据野史记载,前朝长安一处楚馆,两位达官贵人为争与花魁春宵一度,皆不惜一掷千金,竞价了两三个时辰也未能有个断论,最后由花魁提议,二人拼酒一决胜负。”

薛海娘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二楼雅间处,“在下觉着此法甚好,若公子当真有意与在下一争佳人,还请公子屈尊降贵,与在下拼酒一决胜负,看谁能赢得佳人可好?”

拼酒,兴许外头正儿八经的高门贵族瞧着会是一件有辱斯文的事,可换做秦楼楚馆却实属正常,她早知一踏入‘金屋藏娇’,今儿兴许免不了‘酒’这一关,为免出了篓子她事先便吩咐顾三寻来解酒药物,而今正藏于袖口之内……

诸人亦是不由将视线移至二楼雅间,无一例外,眼底均是露出饶是兴致的眸光。

万众瞩目之下,只闻那儒雅温润如三月春风般的声线传来,“既是公子之意,不敢不从。”

墨发如云如瀑由玉冠高束,只余额前两缕发丝,浓黑墨眉竟宛若女子般纤长,眸若星子,璀璨夺目,鼻若悬胆,俊俏英挺,薄唇轻抿宛若直线,

好一位风姿绰约的男子——

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那如白玉般剔透无暇的肌肤,竟是不比那些倾国倾城的小绾逊色半分……

第三十五章 佳人谁属

诸人又将视线移至薛海娘身上,下意识地将他与白衣男子作对比,前者如绝世青莲清丽脱俗,后者如姣姣明月不容亵渎。

看起来,这两人……好像还挺般配的!

薛海娘轻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来人,挑眉笑道,“公子这般绝色之姿,怎的来这金屋藏娇与我相争?依我瞧着,公子的姿色可不比‘金屋藏娇’的美人逊色,若我是公子,定是回府寻人打造一面玄镜,日日摆在内室即可。”

这一番言辞着实有些轻浮,看似夸奖,实际上却是揶揄对方,那白衣男子也不见愠怒,浅浅一笑,容貌晃眼得很,“公子说得甚是,待回府后在下便唤下人前去打造一面玄镜置于内室……”

顿了顿,他又道:“公子这般如此有经验,莫非早已亲身尝试?”

言出,当真是叫座席上诸多宾客不由得另眼相看:怼的还挺斯文的呀!

薛海娘亦莞尔笑着,拱手道:“在下不如贵公子这般出手阔绰,虽是想着命人打造一面玄镜,可奈何家境不好,实在是不敢与公子相提并论。”

家境不好?

家境不好!

为一个花魁一掷千金,不惜出高价一百五十两黄金只为与梅七姑娘一度春宵,这种人能说家境不好?!

男子轻笑一声后便扯开话题,“既然在下现身,不若便劳烦金妈妈将‘金屋藏娇’内最好的酒搬上来……”说罢,他又笑意盈盈的凝着身前佳人,“不知公子打算如何比?”

薛海娘心下咯噔一下,她虽并非不沾酒水之人,可对于秦楼楚馆拼酒的规矩可是半点也不知晓,是以便将烫手山芋甩给了金妈妈,“金妈妈做主即可,金妈妈见多识广,今儿也由着金妈妈做主,安排看看我与这位公子该如何比试吧。”

说罢,那藏身许久的金妈妈终是讪讪一笑现于人前,她本是无意参与进来,可实在是天不遂人愿……

一番争议之下,由老鸨主持,一长形黑楠木茶几被搬至大堂之上,茶几上搁置着十几坛酒,二人同时由小厮伺候着将酒倒入碗中,谁先醉倒或是中途弃权便算输。

万众瞩目之下,那宛若绝世青莲般的青衫少年,却破天荒、尤为出人意料地道:“请公子给予在下一炷香时辰,在下需……下去处理些私事儿。”

那白袍贵公子轻挑着细长墨眉,“阁下莫不是有意出逃?”

薛海娘忙愠怒道:“可笑至极,在下心心念念的梅七姑娘还未到手,谈何出逃?”说罢,她又朝着座席上一人高声唤道:“小溪!”

被唤作‘小溪’的明溪置若罔闻,不,更确切而言,是她全然不知自家小姐口中‘小溪’是何方神圣。

见无人应答,薛海娘骤然沉了沉脸色,凤眸凝着静坐于座席之上的明溪,近乎是咬牙切齿的道:“小溪!”

好在明溪虽不算多聪明,可好歹也不蠢钝,怔了怔后肃然起身应道:“公子!”

薛海娘嘴角抽了抽,看向白袍公子,“若公子不放心在下,在下便将在下的小厮扣在此处,若一炷香后在下未曾归来,小溪任由处置。”

明溪眨了眨圆眸,好似还未从自己被‘卖’的事实中缓过神来。

白袍贵公子不语,权当默认,他瞧了薛海娘好半晌,方启唇道:“不知,究竟是何等私事叫阁下不得不暂且离开?而又能保证一炷香内归来……”

薛海娘一阵沉默,可迎着白袍贵公子以及老鸨困惑与狐疑的视线,一阵咬牙切齿,稍许后才道:“许是有所不雅,可……既是公子这般执着追问,在下也不妨一说。正所谓人有三急……”

白袍贵公子愣住,半晌后才见他道:“你,且去吧……”脸上神情好似些许怪异。

身为一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她,究竟是何以如此坦然、面不改色地道出这等‘私事’?

薛海娘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一炷香还未燃尽,自称‘如厕’的薛海娘自是依照着先前承诺的那般归来。

眼见着薛海娘如期而至,被冠上‘人质’身份的明溪自是暗松了一口气。

薛海娘如厕归来,老鸨连忙主持着二人拼酒定下最终胜负。

如葱般白嫩纤长的手指托着瓷碗,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如行云流水,袖袍翻飞,竟是横生一抹美感。

明溪亦是瞧得发愣,她竟是不晓得自个儿伺候着长大的小姐,饮酒之时还能有这等气概。

不多时,二人已飞速饮下一坛酒,那白袍男子的小厮面上好似有着几分无措与焦虑,可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敢懈怠。

直至眼见手中的一坛酒将要见底,他终是低声道:“公子……”

自家公子的酒量如何他心里头跟明镜儿似得,若在这金屋藏娇里头喝醉了,出了事儿那该如何是好?

先前得知老鸨有意让公子与那青衫少年拼酒,他已是几分劝说,可无奈公子入耳便过。

白袍男子轻轻抬手示意小厮不必斟酒,抬眸似笑非笑地瞧着身前,面色潮红、却无一丝醉意的人儿。

他早已料想这女子所谓的如厕不过就是诓人,想必是借着这段时间暗中饮了解酒药物,是以才能这般酒量惊人。

“阁下赢了。”白腻如玉的面颊已是映着淡淡绯色,月华般的眸却清澈无比,白袍男子一拱手,笑道:“公子既是如此爱慕梅七姑娘,在下又怎忍心夺人所爱?”

薛海娘轻轻地、不雅地打了一个酒嗝,一时间也顾不得失了脸面与气度,反正她易容而来,再者身着男装,自是无人联想到她薛府长小姐的身份。

薛海娘不屑嘲讽,“若阁下当真有意拱手相让,何必一开始便咄咄相逼,如今比不过在下便自言不忍夺人所爱,当真是伪君子呐。”

左右今儿出了这门,便无人识得她的身份,她也不怕将这人得罪彻底。

却不料想白袍男子非但不怒,竟唇角一扬,绽出宛若二月春风的笑颜,“阁下谬赞,在下不过试探一番公子对梅七姑娘心意罢了……”

“……”

第三十六章 花魁梅七

见惯了笑里藏刀、话里有话的女子,薛海娘倒是头一回见着比女子仍要毒舌几分的男子。

将钱交于老鸨后,抱得美人归的薛海娘自是受到诸多公子的庆贺与调侃。

瞧着众人欢欢喜喜的模样,薛海娘有些嘲讽,男人的喜欢啊……

雅间里,薛海娘与明溪坐在软榻上,品着金屋藏娇中一等一的清茶。

等了约莫一刻钟后,外头便传来了门扉轻叩的声音。

薛海娘睨了明溪一眼,明溪了然,起身开门。

一身绯红曲裾的女子款步而来,水袖翩翩,裙幅拽地,挽袖与裙摆皆绣着栩栩如生,脱之欲出的梢头红梅,她五官精致,略施粉黛已是容颜昳丽,三千青丝轻挽,由血玉簪子点缀,额前缀着眉心坠,亦是血玉打造,价值不菲。

她进来后,明溪便遵照吩咐守在外头,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瞧着她已缓缓逼近,薛海娘却仿若视若无睹,只执着茶杯轻抿着。

不稍片刻,耳畔已是传来一阵轻笑,“不知公子希望奴家今夜如何伺候您?”

薛海娘掩下眼底的轻嘲,抬眸浅浅一笑,“梅七姑娘?”

梅七施了一礼,低垂螓首,面含娇羞,“奴家在。”

薛海娘美眸一眨,唇角一扬,清婉悦耳地声音溢出唇瓣,“你平日是如何伺候的上官奕,今儿个便如何伺候本公子。”十足暧昧轻佻之言,她却是信手拈来。

可不正是,二人皆是女子,有何害臊?

梅七亦是身经百战之人,稍许征愣后复又笑靥如花,“公子与上官公子相识?”她与上官奕明面上虽是财色交易,可私底下二人早已是两情相悦,而上官奕更是许她承诺,不日后便会将她取回家中。

“便是上官公子将你介绍给本公子的……他说啊,梅七姑娘床上的功夫实在令人醉生梦死。”凤眸轻佻,深邃如海的眸掠过一道邪魅。

梅七顿了顿,浓妆淡抹的脸蛋上却不见一丝异样,她神态自若,身子骨一软便朝薛海娘身上靠去,美眸含情,眉宇间尽显妩媚。

“既如此,今夜便让奴家好好取悦公子。”

扣…扣…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中断了室内暧昧的气息。

薛海娘抬眸瞧去,凤眸好似燃起一簇火苗,她张口便呵斥道:“何人敲门?”她事先早已吩咐明溪在外守着,按理说该不会有人擅自敲门才是。

然,并未有人答复薛海娘的困惑,敲门声依旧不曾断绝。

薛海娘起身疾步走向门扉,一把将门推开,“喂!”

薛海娘正欲发怒……

“公子倒是好兴致……”如二月春风般和煦的笑,清雅如泉般的声线,却如魔音灌耳。

薛海娘凤眸喷火,咬牙切齿道:“公子有何要事非得这个时候来打搅在下?”说罢,又瞧向白袍男子身后,明溪已是被他随身小厮反扣着双臂,模样狼狈。

一时间,薛海娘怒不可遏,黝黑深邃的眸泛着冷意,“不知在下的仆人是何处得罪了公子,竟遭到如此无礼对待!”

白袍男子戏谑一笑,右手轻抬,示意随身小厮将明溪松开。

明溪脱困后二话不说便奔到薛海娘身后,寻求庇护。

“今儿既是公子与梅七姑娘春宵一刻,在下与公子虽算不得熟识,可好歹也是不打不相识啊,特意奉上佳酿一坛。”面对薛海娘直白地质问,白袍男子却笑颜如常,他大手轻抬,小厮便急忙奉上一坛酒酿。

薛海娘强压着心头愠怒:“先谢过阁下好意,慢走不送。”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人看似无害实则一肚子黑墨,又怎会无端上门送上一坛酒酿?

若非现下是紧要关头,她恐怕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本是琢磨着他定会言语纠缠,却不料想那白袍男子含笑颔首,果真信步离去。

薛海娘吩咐明溪将酒酿搬回雅间,随后便揽着梅七倚在塌上。

“公子,您这朋友生得好生清隽……”柔荑攀上薛海娘如天鹅颈般的脖颈,指尖所触尽是如丝绸般的柔滑。

薛海娘顺势将她压在塌上,纤长玉指扣着她的皓腕,调侃道:“梅七姑娘莫非是瞧上了本公子那长得跟娘们儿似得朋友?”

梅七一怔,随后扬唇一笑,言语透着暧昧,“今夜,奴家只属于公子一人。”说罢,柔荑已是探入薛海娘衣襟……

“嘶——”一道*自红唇溢出,梅七错愕惊慌地凝视着身上刹那间冷若冰霜的‘男子’。

上一秒与她浓情蜜意,你侬我侬地男子这一刻却是手执匕首,横在她白玉无瑕地颈部。

“嘘,你可千万别出声……”说罢,刀刃又是逼近她脖颈一分,吹弹可破的肌肤愣是生生被割裂一道口子,鲜血渗出。

梅七怔怔地瞧着她,真真被薛海娘的突然举动吓得不轻。

薛海娘钳住她的下颌,自挽袖中取出一瓷瓶,将瓶内液体尽数灌入她口中,事后方才收回抵在她颈间的匕首。

脖颈间的冰凉触感一消散,梅七旋即翻身下榻,跪在地上不停地呕着,试图将那物什从喉间呕出。

清婉悠扬的声线透着彻骨冷意,传入梅七耳畔如同魔音灌耳。

“无需白费力气,药水入口即化。”薛海娘身段纤长,俯瞰着跌坐在地,模样狼狈的美人儿,眼底却无一丝怜悯,“你替我办一件事,办妥了我自会给你解药,且事后我可将你赎出青楼,日后吃穿用度全无后顾之忧。”

梅七怔了怔,片刻后凄然一笑,“奴家微贱,死不足惜,亦是不愿如蝼蚁般苟延残喘……”言下之意已是明了。

薛海娘唇际轻扬,笑靥如花,她缓缓俯身,直视着梅七那蕴着怒意的眸子,“不,为了你腹中的孩儿,我相信你会苟延残喘。”

梅七娇俏动人的脸上难掩错愕,红唇轻颤,半晌后她才道:“你,你怎会知晓?”

“先前我将匕首抵在你脖颈处,你下意识的举动并非是挡住我的手,而是将双手搭在小腹上……若你不是深爱着腹中骨肉,又岂会有这等举措?”薛海娘勾起嘴角,看向梅七的小腹。

梅七登时沉默,她气得浑身发颤,许是不甘,许是愤恨,“我又怎能确信你当真给我喂了毒药?”

第三十七章 性命堪忧

薛海娘唇际轻扬,心下暗忖着此人确非愚钝之辈,也不愧是身居秦楼楚馆,见过风浪之人。

“此乃在下命人从西域寻来,十日内若无解药,将会肌肤溃烂而死,惨不忍睹……若你不信大可拭目以待,明日开始可会浑身奇痒难耐。”薛海娘盈盈一笑,深邃如海的眸却渗着狠厉与冷芒。

她顿了顿,又是一笑,“自然,若你不信想着寻来大夫为你诊脉也无不可,可我劝你还是别白费了银钱和功夫,即便是大夫检查也查不出你体内中毒的迹象,而你若是大动干戈,打草惊蛇,在下恐怕梅七姑娘往后日子难过……”

梅七容颜骤然惨白,心下琢磨着,若她大动干戈请来名医为她诊脉,必然会引起金妈妈疑虑,若金妈妈晓得她将会肌肤溃烂而亡……

作为金屋藏娇四大花魁之一,虽享尽风头,可她晓得,暗地里不知多少贱人想着将她从云端扯下,打入无边地狱……

金屋藏娇人才辈出,尽管她才貌双绝,风姿绰约,却也并非不可取代,若金妈妈晓得她将容颜不再,难免落得弃子下场。

而上官奕……尽管此人与她海誓山盟,浓情蜜意,却也是中意她这一张绝色容颜,若容颜不再,上官奕只怕会瞧都不愿多瞧她一眼。

若是曾经,她自是愿撒手离去,乐得自在,可如今,她腹中已有她与上官奕的骨肉。

“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权衡之下,梅七款款起身,美如清辉的眸透着清冷与决然。

——

巍峨富丽的府邸,在大雪肆虐下不过一会儿已是银装素裹。

辰省过后,薛海娘与李氏一路谈笑着离去,到芙蓉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携着明溪前去锦绣阁。

如今已是将近腊月,伴随着许氏越发肿大的肚子,薛老夫人也是日渐上心,既是叮嘱着上官奕时时替李氏诊脉,又是寻访京城名医进府来替李氏调理,种种迹象可见,薛老夫人对李氏腹中孩儿的重视。

许氏一见薛海娘上门,忙吩咐丫头搀扶她起身,薛海娘见状,亲自扶着许氏上塌歇息,且嘱咐她莫要再这般见外。

“大小姐今儿个驾临可是有事指教?”许氏摒退了丫鬟,倚在塌上笑意盈盈地瞧着薛海娘道。

薛海娘摩挲着腕上那玛瑙红玉镯,敛眸一笑,“不知姨娘,对您这位久别重逢的亲弟了解多少?”

许氏微征,始料不及薛海娘为何会有此一问,半晌后才笑道:“上官大夫为人谨慎妥帖,待我亦是用心备至,也正是因着上官大夫照拂,我与腹中孩儿才能这般康健。”

薛海娘莞尔笑道:“不知姨娘可晓得上官大夫有流连秦楼楚馆的喜好?”

许氏有着片息发怔,抬眸定定的看着薛海娘,嘴角扬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男子寻花问柳、流连风尘实属正常之事。”

薛海娘心头轻嘲,面上却是浅浅一笑,娓娓道来:“不知姨娘可晓得上官大夫钟情金屋藏娇一名唤梅七的花魁,更甚者,二人已是珠联璧合,私定终生……”

许氏一怔,纤长而卷翘的双睫轻轻下垂,掩住眸底一丝异样,她扬了扬唇,“若他真是与那梅七姑娘瞧对了眼儿,我这作姐姐的为他做主,成就一对良人也并无不可。”她顿了顿,却又接着道:“可若是那女子心有歹意,我自是不会瞧着我弟弟往火坑里跳的……”

薛海娘笑靥如花,她默然起身踱着碎步,声音悠然传来,“我听闻那梅七姑娘与绮绣苑青萝姑娘私底下见了几面……”

许氏面色骤然一变,美如清辉的眸蕴着一道寒芒,“大小姐言下之意。”

薛海娘唇角上扬,梨涡轻陷,倒是多了几分平素所不曾有的娇俏灵动,“若是姨娘不嫌弃,我们不妨……”

许氏猛然抬眸,望着薛海娘那灿若星辰的眸子,此刻的她眉宇间所迸发出来的气势好似天生被赋予了某种说服力一般,竟是无形间迫使着许氏去遵从,去点头。

她向来自诩心思通透,擅长揣摩人心,而这一眼好似也望进了那看似温婉亲和的女子心底深处,可又好像视线触及之处一片云雾缭绕……

正月廿三,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巍峨华丽的府邸上空。

一道道痛彻肺腑的惨叫声自一处密闭的闺阁传来,伴随着接生婆与女医声声安抚与鼓励。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定是要让怜霜腹中胎儿平安诞下。”李氏双手合十,不断祈祷着。

薛海娘款款立在李氏身侧,闻言微挑着眉,掩下心头自嘲,轻声道:“事已至此,娘亲仍是对父亲存着念想吗?”

李氏是她唯一不愿伤害之人,若是晓得她心中作何想法,薛海娘也好权衡。

李氏片息走神,半晌后她才瞧着薛海娘笑道,“我当日背弃家族嫁入薛家,至今已是二十余年,我早已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这一生都逃不开这一层枷锁。”

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么?

薛海娘暗暗叹气,面上却是一片释然,“海娘晓得了。”声音淡淡,好似并未夹杂一丝情绪。

“霜儿如何了?”一道醇厚低沉的男声传来,薛海娘回眸看去,映入眼帘便是薛景铮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薛海娘闻声欠身施了一礼,面上难掩担忧与焦虑,“回父亲的话,上官大夫说,姨娘,怕是难产……”

薛景铮怒目圆睁,他竟是不曾想,他早朝归来,得到的第一消息却是心爱之人难产的消息。

“可有性命之虞?”薛景铮沉着声道,言语中难掩极力压抑着的愠怒与焦虑。

薛海娘斟酌一二方道:“上官大夫与接生婆已经侯在里头,想来是并无大碍……”

然此话刚落不久,内室的门却被一下子推开,上官奕乍一瞧是薛景铮,先是一愣随后方才惊慌地跪倒在地,“草民叩见薛大人。”

薛景铮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忙道:“许姨娘身子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上官奕一言不发,踌躇半晌,紧接着却是朝着青泥石板拼命叩头……这一幕只瞧得薛景铮心惊肉跳。

“草民有负大人托付,姨娘她有血崩迹象,只怕是……只怕是性命堪忧。”

薛景铮高大健硕的身躯猛地一颤,面色骤然发白,连带着那薄唇都似在微微颤抖。

第三十八章 莫大功劳

薛海娘依稀记着年幼时,她被庭院的树根扳倒,当时嬷嬷与侍女都不在身旁,她趴在地上低声抽泣时,便是瞧见一袭华服,玉树临风的薛景铮从九曲回廊一头走来,她停了抽泣,希冀地望着那高大健硕的男子,她渴望他能瞧见趴俯在地上无助抽泣的她。

可终究那人的及地朝服以及挽袖仅是擦过她的肌肤,她的脸蛋,那稳重的步伐声,却是自始至终没有为她而停留。

她只能听见那淡淡的、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的连个孩子都照看不好!”

从那之后,她一度认为,父亲是一个冷情冷性之人,所以哪怕曾经对林氏奉若至宝,如今说弃也是毫不犹豫,她也毫不奇怪。

可这一刻,她亲眼瞧着父亲因许怜霜难产一事骤然发白的脸色,这才恍然发觉,原来对于父亲而言,仅仅是她才卑微至此。

待缓过神来,上官奕已是将林氏以他性命要挟,且以金屋藏娇梅七腹中孩儿要挟,逼迫他往许氏的安胎药中下药之事说了出来。

薛景铮自是震怒,震怒之下他本要将上官奕拖下去杖毙,上官奕急中生智忙上前跪伏在薛景铮脚下,苦苦求饶:“大人饶命,草民并无害姨娘之心,姨娘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姐姐,草民即便是狼心狗肺也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若是大人愿意给草民一次机会,草民定能保姨娘与她腹中孩儿安然无恙。”

薛海娘见此,忙上前道:“父亲大人,与其将上官大夫处死,再去传来府医,怕是对姨娘身子更加无益,姨娘的身子一直由着上官大夫看诊,他定是极为了解姨娘的身子状况,也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薛景铮怒目而视,沉声质问,“难道你相信这等险些害死你姨娘之人?”

薛海娘轻摇着头,娓娓道来,“海娘只是认为,此事上官大夫亦是受害者,主谋者另有其人,再者,若上官大夫存心加害姨娘,又怎会在这等关键时刻向您陈述事实真相!”

李氏见薛海娘已表明立场,自是上前附和道:“老爷,海娘所言有理,如今只能暂且相信上官奕。”

在薛海娘与李氏齐力劝说下,薛景铮终是有了些许松动,伴随着许怜霜一道道凄惨的惨叫,他终是长叹一声摆手示意上官奕进去。

薛海娘信步走至薛景铮身侧,潋滟凤眸轻抬,澄澈的眼底无一丝杂质,她沉声道:“父亲当真相信上官大夫口中所言?”

薛景铮揉着眉心,无力中透着疲倦,“我认识翩翩二十载,我晓得她是怎样的性子……”

是的,他从来便晓得这个他爱了二十载的女子是怎样的性情,她善妒,她张扬跋扈,她心有城府,只是从前他宠着她,爱着她,将这一切视而不见罢了。

可如今,当有一个比林翩翩更富美貌,更能勾住薛景铮心魂的女子出现,毫无疑问也就取代了林翩翩在薛景铮心目中的地位,也毫无疑问地让这个本就薄情的男人不再忽视她的本性。

三人谁也不曾开口,李氏焦虑不安,心下又是担忧着许怜霜腹中胎儿,又是担忧着薛景铮心中的想法。

她也并非毫无私心,此时此刻,她自是希望薛景铮能多念着一些许怜霜的好,狠下心责罚那犹如她噩梦般的林翩翩。

薛海娘则是不动声色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瞧见薛景铮的疲惫与无奈,瞧见他的憎恶与隐忍……

上一回林氏捕风捉影一事已是叫薛景铮心生不耐,消磨了薛景铮对她仅存的一丝怜惜。如今,这让林氏嚣张跋扈二十载的宠爱,怕是要随着许怜霜一声声的惨叫渐渐消散。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道宛若天籁般的婴儿啼哭传出,为这一切落下帷幕。

远在厅堂的老夫人听着啼哭声,面上的焦虑瞬间散去,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莞尔笑道:“可算是生下来了,若许氏这一胎是男孩儿,这薛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薛海娘与李氏上前对薛景铮施礼恭喜,欣然起身后,李氏笑着道:“许氏已诞下一子,老爷若是挂念便进去里头瞧瞧吧。”

薛景铮轻轻颔首,遂即大步离去。

薛海娘与李氏相对一眼,皆尾随而去。

紫檀木门微敞,接生婆抱着襁褓欢喜的迎上薛景铮,讪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姨娘生了,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皆是一副讨赏的模样。

果不其然,薛景铮哈哈大笑,抱过襁褓婴儿便道:“赏。”随后又是大赏了一番替许氏接生的女医,以及锦绣阁上上下下的小厮与丫鬟,由此可见中年得子的薛景铮内心是何等的欢喜。

尾随而来的薛海娘亦是笑着上前,欠身施了一礼,“海娘恭贺父亲喜得一子。”

薛景铮抬眸瞅了她一眼,扬唇笑道:“霜儿时常在我跟前提起你,她怀着身子这段时日,多谢你照料于她。”

薛海娘敛眸浅笑,“姨娘怀着我薛家的男儿,海娘自是有照顾她的责任,父亲言重了。”

父女两一路谈笑着走入内室,越过屏风,便瞧见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

许怜霜听见步伐声,挣扎着抬眸望去,见是薛景铮为首,薛海娘尾随,骤然展露笑颜,竟是有如昙花一现,“妾身给老爷请安。”

说罢,便作势要起,薛景铮见此,忙上前将她按倒在塌上,微蹙剑眉,“莫要动,好生躺着歇着,这一回当真是苦了你了,你替我薛家诞下一子,替我薛家延续香火,霜儿,这一回你有着莫大功劳。”

许怜霜微垂着眸,做娇羞状,“妾身不敢,为老爷开枝散叶,为薛家延续香火本就是妾身应尽的责任。只怪妾身身子不好,从鬼门关前徘徊了一遭,劳老爷您挂心了。”

许怜霜看似一番谦逊之言,可字里行间中却有意无意地提醒着薛景铮,她险些便栽在了鬼门关中……

薛景铮沉默半晌,他抬眼直直地看着许怜霜,向来凌厉的眸中带着许怜霜难以看透的情愫,“你安心休养就好,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三十九章 点拨之恩

正月廿五,今年许是时节不好,风雪极大,鹅毛大雪已是纷纷扬扬下了三日。

一抹藕粉色倩影迈着急速的步子穿过九曲回廊,奔至紫檀木门前,却被守在两侧的带刀侍卫拦下。

“书房重地,请二小姐止步。”侍卫肃着脸,神色恭谨。

“放肆!狗奴才,胆敢拦我,让开。”薛巧玲怒不可遏,这等落差叫她恼羞成怒。

若是换做往昔,区区带刀侍卫岂敢这般无礼的拦她,且如此不恭不敬!

侍卫见薛巧玲冥顽不灵,当即拔出腰间佩剑,横在薛巧玲身前,不卑不亢道:“属下奉命行事,请二小姐莫要为难。”

“你,你们……”薛巧玲气得浑身颤抖,却是无可奈何,一甩水袖,走下石阶,双膝一弯,直直跪在雪地上。

“恳求父亲大人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娘亲绝非心狠手辣之人,女儿不敢求父亲大人网开一面,但请您秉公调查此事,还娘亲一个清白……”素来如黄鹂啼音般清婉悦耳的嗓音如今却夹杂着一丝悲怆与绝望,素净的脸孔也不似往常那般浓妆淡抹。

两日前,薛景铮听信上官奕一面之词,以及瞧着许氏奄奄一息的模样,并未深入追查便断了林氏的罪责,剥夺她姨娘位分,关押西苑,无他吩咐不得踏出西苑一步。

剥夺林氏姨娘位分,形同将她贬为婢女,关押西苑,无他吩咐不得踏出西苑一步,便与深宫中被帝皇弃入冷宫的嫔妃一般无二。

无论如何,林氏在薛府上下眼中,已无翻身之地,至于薛巧玲,一时间也随着生母被贬的缘由地位一落千丈。薛景铮虽无迁怒,可面上的不待见已是极为明显。

信步而来的薛海娘恰好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昔日趾高气昂、张扬跋扈的明媚女子卑微的跪倒在皑皑雪地上,怀揣着一丝希冀,盼着高坐在楼阁内的父亲能予她以及她被弃如敝履的娘亲一丝怜悯。

凛冽寒风宛若利刃般切割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白腻如玉的脸蛋已是冻得通红,双眸迷离中却夹杂着一丝决然,饶是身子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动过起身的意念,直至,一双绣着细密而繁复锦纹的鹿皮短靴映入眼帘。

薛巧玲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去,薛海娘一身绛红曲裾,大开大合的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地涌金莲,华贵而不失妩媚。

“大姐瞧着我如今这番模样,心里头很是痛快吧。”薛巧玲微抬下颚,清冷的眸光直直望进那一双波澜不惊、有若亘古星河一般的眸。

薛海娘淡淡扬唇,清冷秀丽的脸孔瞧不出喜怒波动,“从前巧玲瞧着我与娘亲落魄的模样,心里头也很是得意吧,巧玲可曾想过,有一日,也会落得与我当日那般模样。”

薛巧玲骤然起身,膝盖上的麻木与酸楚令她险些栽倒在地,她凄然一笑,“薛海娘,这一切是否与你脱不开干系?”她,早该猜到。

薛海娘嗤笑一声,黛眉轻佻,“巧玲已是变得这般愚钝了么?逼到了尽头便忍不住乱咬人?”

薛巧玲沉眸瞧着她,好似等着她的下文。

“林姨娘往日对许氏所作所为,你该是瞧在眼里,你娘亲乖张跋扈,自以为仗着父亲的宠爱便可一世无忧,可她从未想过,她自以为可保一世尊荣的筹码一夕之间烟消云散。”薛海娘神色淡淡,侃侃道来:“许氏本就并非软弱之人,上一回林姨娘已是触了她的底线,她有这等反击亦是情理之中。”

薛巧玲闻言垂了垂眸,半晌后方才听她沉声道:“我们绝不会这般轻易便输了……”她口中的‘我们’自是指的她与林翩翩。

薛海娘上前,纤纤玉指拨开她额前缕缕发丝,莞尔笑道:“好一张国色天香,勾人心魂的脸蛋儿,巧玲生了这一副好相貌,何愁今后无翻身之地……”言下之意已是极为明显。

薛巧玲有着片息征忪,她抬眸瞧着薛海娘,眼底的震惊与讶异难以遮掩,她颤着红唇,轻声道:“你,你究竟有何用意?”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正如薛巧玲这等情境。

薛海娘虽未直言,可言下之意已是尤为明显,她是待选的秀女,若是入宫得到皇上青睐,得到妃位,区区薛家,区区薛景铮岂敢再为难她的生母。

如今她的生母虽失去了薛景铮的宠爱,可日后她若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何愁救不了被圈禁西苑的林氏?

届时莫说是林氏,便是薛景铮也要给她几分颜面。

薛海娘扬唇浅笑,清冷艳丽的容颜竟是横生一股灵动与俏丽,“林氏尽管张扬跋扈,二十来载虽时常为难我的娘亲,却始终未曾真正伤害母亲,可许氏不一样,她城府极深,心思深沉,如今她一朝得势,定是野心膨胀,她所追求的定然不只是宠妾这般简单。”

薛巧玲静默半晌,嘴角终是轻轻扯出一道轻弧,“长姐今日开导之恩,终有一日巧玲必报。”薛海娘目送着踉跄离去,纤细脊背却毅然坚挺的薛巧玲。

她好似有些晓得,前世的薛巧玲为何能一步步将她击垮,一点点地夺去她所拥有的全部。

一连五日的鹅毛大雪终是不再侵袭京城,骄阳初露,暖光和煦。

骄阳初升之际,薛海娘又如以往般早早起身洗漱,由着明溪梳妆穿衣,约莫辰时便去了檀苑。

薛海娘本还曾想,向来与林氏一般做派的薛巧玲定是也如林氏般姗姗来迟,却不料刚一踏足厅堂,便瞧见薛巧玲一袭端庄又不失娇俏的天水碧色广袖留仙裙,清一色的裙幅上未曾有过多锦纹点缀,一张明媚俏丽的脸孔仅仅是以青黛描眉,略施脂粉,丰润的唇略点绛红,与平素浓妆淡抹的她仿佛有着天壤之别。

她端坐在蒲团上,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既不失端庄高雅却又存着一丝独属于她的灵动与妩媚。

今日这与往不同的薛巧玲,瞧得她不禁暗笑在心。

第四十章 野心勃勃

一连五日的鹅毛大雪终是不再侵袭京城,骄阳初露,暖光和煦。

骄阳初升之际,薛海娘又如以往般早早起身洗漱,由着明溪梳妆穿衣,约莫辰时便去了檀苑。

薛海娘本还曾想,向来与林氏一般做派的薛巧玲定是也如林氏般姗姗来迟,却不料刚一踏足厅堂,便瞧见薛巧玲一袭端庄又不失娇俏的天水碧色广袖留仙裙,清一色的裙幅上未曾有过多锦纹点缀,一张明媚俏丽的脸孔仅仅是以青黛描眉,略施脂粉,丰润的唇略点绛红,与平素浓妆淡抹的她仿佛有着天壤之别。

她端坐在蒲团上,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既不失端庄高雅却又存着一丝独属于她的灵动与妩媚。

她一瞧见薛海娘款步走来,忙起身笑脸相迎,欠身施了一礼,“巧玲见过长姐,长姐安好。”

薛海娘扬唇轻笑,“有心了。”说罢,薛海娘又朝薛老夫人行了一礼,“海娘见过祖母,祖母万福金安。”

薛老夫人却是轻叹一声,“这后宅一日不安,老身何来万福金安呐。”

薛巧玲闻言,俏脸骤然一白,她忙俯身跪倒在地,惶恐道:“巧玲自知母亲这一回失了分寸与气度,巧玲深感痛心与失望,而如今,母亲已受了她该有的惩罚,还望奶奶消气,莫要因母亲而气坏了身子。”

薛老夫人轻摇着头,眉宇间透着几许失望与倦色,“老身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却不料竟是养得她如今这般嚣张跋扈,心狠手辣的性子,也是老身不该……倒是你。”说罢,视线落在跪在白玉砖上纤弱的人儿,“你能有这般领悟老身很是欣慰,如今林氏已被贬为婢,她已不配你唤她一声母亲,日后,李氏便是你唯一的嫡母。”

纤弱的脊背颤了颤,薛巧玲才道:“巧玲晓得。”

薛海娘莞尔一笑,适时道:“祖母啊,巧玲也已过了及笄之年,自是不会失了分寸。”

薛老夫人垂眸轻叹,淡淡道:“地上凉,跪久了对膝盖不好,快些起来吧。”

薛巧玲暗松一口气,兢兢战战起身。

恰好此时,李氏信步而来,得知自个儿姗姗来迟,李氏忙歉疚地施了一礼,倒是薛老夫人这一回极为宽容,不予为难。

四人端坐在明堂中,各怀心思一番寒暄,最终由着老夫人叹了一声‘人一少终究是空荡了些’,便以疲倦为由,吩咐李氏退下,只留下薛海娘与薛巧玲二人。

李氏一走,薛老夫人便朝伺候在身后的嬷嬷做了个手势,嬷嬷遂即进了内室,半晌后,便见她手捧着一紫金匣子恭恭敬敬地出来,她遵照薛老夫人先前吩咐,将紫金匣子捧至薛海娘与薛巧玲二人跟前,笑道:“请大小姐将匣子打开。”

薛海娘笑着颔首,亲手将匣子打开,出现在里头的赫然是一银鎏金血玉彩凤冠与镶金宝珠火凤冠。

薛老夫人莞尔一笑,眉目慈祥,“再过小半月便是你二人入宫时日,老身出身乡野,虽景铮争气,可家底着实不比寻常人家丰厚,这凤冠便是老身赠你姐妹二人之物,望日后你姐妹二人早日光耀门楣,青云直上。”

薛海娘与薛巧玲皆是欠身施了一礼,接过凤冠后吩咐随身侍女将其收好。

“老身乏了,今日便到这吧,你二人回去好生歇着养着,日后入宫莫要叫老身与你们父亲失望。”薛老夫人说得郑重其事。

“海娘定不叫祖母与父亲大人失望。”

“巧玲定会如祖母与父亲大人所愿,日后入宫定博上一切,位居妃位,飞黄腾达。”

——

夜色寂寥,星辰零碎,一轮残月高悬,姣姣月光普照。

京师偏僻街巷,一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子隐入一处深宅内。

窗棂半掩,微弱皎洁的光透过糊在窗棂上的明纸渗入里间,显得格外敞亮。

一身着绛紫曲裾的女子端坐在绣架前,纤纤素手执着绣篓,纤长灵动的指执着银针飞快地穿梭在绣篓上,不消一会,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并蒂牡丹便现在绣篓上。

侍女款步走入内室,微微欠身后道:“奴婢见过姑娘。”

梅七抬眸莞尔笑道:“天色晚了,怎的还不去歇着?”

侍女轻声道:“外头有一女子自言是姑娘您的姐姐,想见您一面。”

梅七有着片息的怔忪,半晌后才见她道:“让她进来。”

片刻后,侍女领着那身着黑斗篷的女子,幽幽火烛映衬下,她缓缓摘掉头上的斗篷帽,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赫然便是伺候林氏的青萝。

梅七微拧着眉,吩咐侍女关好门在外头守着。

待侍女走后,青萝嗤笑一声,“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时前来见你。”

梅七垂眸低声道:“我……”

还未等她道罢,便见青萝紧接着道:“我竟是未曾想,我的好妹妹真是一个极会攀龙附凤之人,眼见着许氏得势,便连着她手底下的狗都不放过,如此快便攀上了上官奕。”

梅七忙不迭为自个儿申辩,“长姐,梅七自知罪孽深重,害得林姨娘与长姐受累,可梅七也是无路可走……”她还未道罢,青萝便是一掌帼在她脸上,力道之大,竟是在那白腻如玉的肌肤烙上了深深的指痕。

“你可知姨娘被罚入西苑,轻易再无翻身之地,你岂止是罪孽深重,你简直万死难辞其责。”青萝怒不可遏。

梅七下意识地捂着小腹,面露痛色与决然,“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还请长姐瞧在我腹中孩子的份上,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青萝闻言,面上神色方才些许缓和,唇际微微扬起一道轻弧,“好了,你我血脉相连,骨肉至亲,我自是不忍责你。你如今怀着身子,青泥石板上太凉,莫要冻着才是。”说罢,便矮身将她扶起,笑靥如花,“你既是有这等觉悟,长姐倒真是有一事求你施以援手,不知妹妹你意下如何?”

梅七征了征才道:“梅七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青萝灿然一笑,示意她附耳过来。

待青萝交代一切事宜后,方才披上斗篷信步离去,推开扇门那一刹那,瞧着外头空无一人,心下一怔,她回头瞧着梅七问道:“我记着你吩咐那侍女守在外头,怎的她不见了?”

梅七并未留意,只轻轻拧眉,淡淡道:“许是乏了,回房歇了。”侍女是上官奕从薛府寻来,伺候惯了薛府的夫人小姐,而今乍一来伺候她这等身份微贱女子,轻视些也属正常。

青萝见天色已晚也不再逗留,匆匆离去。

第四十一章 似曾相识

翌日,薛府锦绣阁。

自从上回诞下小公子难产,许氏便经由老夫人允了免去晨昏定省,是以近几日一直待在锦绣阁休养身子,可谓是足不出户。

往锦绣阁送礼之人络绎不绝,除薛老夫人,薛景铮,李氏薛海娘及不少薛景铮门生、下属、同僚均是送来贺礼以示庆贺,然,最令许氏讶异是,便是玲珑阁那位主子,亦好似若无其事的携着侍女上门嘘寒问暖。

这消息一经传入明溪耳中,她当即如同炸了锅一般向薛海娘禀报,且聒噪地发表了一番内心的讶异与惊愕,却不料薛海娘却好似先知般早已晓得此事,笑得异常随性。

明溪正愁着,薛海娘已是轻笑吩咐:“我记着先前太后赏下的人参好似剩下一支,你去取来,待会儿随我一同前去锦绣阁。”

明溪轻抿着唇,一副好生困惑却又无从说起的模样,薛海娘见她迟迟未动,终是道:“你有何事?”

明溪垂眼,脆声道:“小姐,明溪好生不解,尽管许氏受大人宠爱,却也仅是侍妾之身,您贵为小姐,入宫后若负盛宠,极可能平步青云,您又何须回回上门讨好。”

薛海娘微挑着眉,淡淡道:“许氏如今诞下公子,莫说是我,便是薛巧玲也都得忍辱负重,上赶着讨好她,我与她本就交好,如今上门嘘寒问暖有何不可?再者,即便今后我入宫与薛府极少牵扯,可娘亲身在薛府,与许氏交好也是上策。”

明溪默了半晌,才转身去库房取来人参。

薛海娘披上貂绒大氅,捧着暖手炉便出了芙蓉苑。

去到锦绣阁之时,尚可瞧见薛巧玲与许氏攀谈,二人皆是笑若春风,口吻亲和,哪里瞧得出半分先前那等剑拔弩张。

心头轻嘲,面上却未露出一丝异样,她款步上前,笑靥如花,“姨娘身子可曾好些?近日来天越发冷了,我可是替父亲担心着姨娘的身子。”

许氏面露羞赧,低头轻笑,眉心一朵粉桃含羞绽放,倒是为许氏这等冰清玉洁的美人儿添了几分妩媚,她柔声道:“好些了,谢二位小姐关心。”她顿了顿,又道:“方才二小姐也同大小姐一般所言一致,二位小姐真是心有灵犀。”

薛海娘与薛巧玲对视一笑,薛巧玲道:“巧玲与长姐乃嫡亲姐妹,自是心有灵犀的。”

许氏轻托着腮,一副羡慕却又不得的惋惜与苦恼,“妾身可真是羡慕二位小姐这般姐妹情深,倒是妾身未有这等福分,仅留下妾身与弟弟便撒手人寰。”

薛巧玲笑着接话:“我瞧着上官大夫对姨娘关心备至,上回若非上官大夫冒死进言,怕是姨娘您凶多吉少……”

许氏垂眸一笑,长而卷翘地双睫掩住眸中情绪,口吻中好似夹杂着一丝欣慰,“倒也如是。”

薛海娘瞧了瞧户外天色,浅笑一声,便吩咐身侧随侍的明溪将匣子递上,“这人参是太后上回赏下,虽比不得赠与老夫人的那支金贵,却也是海娘一片心意,还望姨娘收下。”

许氏笑着颔首,忙吩咐侍女将人参收下放入仓库。

“我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海娘便不再打搅,免得到时候父亲还得训斥我不让姨娘好生歇着。”薛海娘起身,身侧明溪见此,忙将捧着的大氅替薛海娘披上。

薛巧玲也适时起身,含笑着道:“长姐这话倒是提点了我,巧玲便与长姐一同告辞了,姨娘好生休养。”

许氏轻轻颔首,忙嘱咐侍女好生相送。

薛海娘和薛巧玲刚走出门,突然,迎面走来一身着粉杉丫鬟,见着二人,她步伐微滞,面上有着片刻怔忪,半晌后才道:“奴婢见过二位小姐。”

薛海娘瞧着她眼熟,便笑着道:“我记着你是姨娘的贴身侍女,怎的不在里头照看着?”

侍女倒是聪慧伶俐之人,反应极快,刹那征忪后便笑着对答如流,“回大小姐的话,姨娘有些私事交由奴婢私下去办。”

薛海娘轻轻颔首。

侍女见此欠身施了一礼,便领着身后一人疾步前进。

与薛海娘擦肩而过一瞬,薛海娘眼尖的瞧见,那人将头埋得极低,匆匆走着,面色似是有些苍白,紧接着,一股掺着梅香混着檀香的熟悉体香沁入鼻尖,令她不由心神一晃。

这类似于脂粉香的女子体香,她只在一人身上闻过……

待两个侍女擦身而过后,薛海娘难得的回首瞅了半晌,黑白分明的眸带着几许探究,直至那领路的侍女问了一句,薛海娘才回过头来。

“前面便是庭院,奴婢便送到这儿,二位小姐好生走。”那领路侍女道罢,欠身施了一礼。

薛海娘轻笑着道:“回去吧,好生伺候姨娘。”

待侍女走后,薛巧玲方才出声问道:“长姐方才何故瞧着那人?”

薛海娘敷衍一笑,淡淡道:“觉着眼熟罢了。”

见薛海娘语带敷衍,薛巧玲也无意多问,便沉默着与薛海娘并肩而走,直至分道扬镳之时,方才欠身施了一礼,携着侍女离去。

回到芙蓉苑后,听丫鬟禀报,顾三已是候在厅堂多时,薛海娘想着先前嘱咐他所办之事,忙吩咐明溪将他带来。

好似觉着薛海娘好生器重顾三,明溪不悦地嘟囔着嘴,“小姐怎的如此看重他?他不过才跟着小姐您不到一年半载……”

薛海娘微挑着眉,失笑道:“你既是晓得他跟着我不过一年半载,而你明溪与我自幼一同长大,你这是吃得哪门子醋?”

明溪微怔,缓过神后便嗔怒道:“明溪不过是觉着小姐有些过于器重顾三罢了,这京城数不尽的擅武之人,怎的偏生便是顾三得了小姐您这般器重?”

薛海娘嘴角笑弧骤然敛去,她抬眸,黑曜石般的墨瞳浓稠得好似化不开的墨滴,她定定的望着明溪的眼,唇启道:“京城擅武之人千千万万,可唯有顾三忠心于我,这样的话日后莫再说了。”

只这一眼,叫明溪无言。

第四十二章 所谓至亲

待顾三走入内室,领他前来的明溪却是不见了人影,薛海娘晓得这丫头定是心有不忿,回房生闷气去了。

顾三一见薛海娘,便拱手行了一礼,还未等他禀报薛海娘所交代之事,薛海娘便笑着道:“明溪这丫头若有言语上有所得罪,还请顾三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顾三微怔,郑重其事道:“若明溪姑娘仅仅是言语上辱骂与挑衅,顾三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换而言之便是,请薛海娘好生看着明溪,若她一旦越了顾三底线,也不怪他与她一般见识。

薛海娘敛眸浅笑,纤手执起檀木案上的白玉瓷杯,轻抿一口,“坐吧。”

顾三颔首,信步上前落座,刚一坐下便听薛海娘柔声道:“此番前来,可是宅子里出了何事?”

顾三垂眸拱手道:“正如小姐所料,上官奕派去照料梅七姑娘的侍女试图制造梅七姑娘悬梁自尽的假象,属下已趁机将梅七姑娘救下,如今安置在客栈之中,且请了大夫前去医治。”

薛海娘微抬眼睑,潋滟双眸直直与顾三对视,唇际上扬,“下手快得很,倒是与她素日来的谨慎稳妥较有偏颇,想来是近几日这薛府上下将她捧上了天去……”

顾三眉眼一跳,面露诧异,暗忖半晌也没个结果出来,便忍不住问道:“小姐已是晓得此番是何人出手?”

薛海娘将手中执着的茶盏置于檀木案上,黑白分明的眼渗着盈盈浅笑,她道:“你想听?”

顾三怔了怔,神色异样地垂下头,置于身侧,宽袖之下的拳紧了紧,“小姐若是不愿说,或是不信顾三,便罢。”

薛海娘扑哧一笑,梨涡轻陷,笑颜绽放的她美得如一现昙花,随着笑意敛去而瞬间消散,她稍一正色,问道:“隔墙可是有耳?”

顾三轻轻摇头,他来之前早已遣了这芙蓉苑上下的小厮驻守在百步之外,绝无隔墙有耳一说。

薛海娘见此,方才娓娓道来:“上官奕此番虽替许氏立了功,表面上得了许氏奖赏,可许氏又是居安思危之人,她自是生怕有朝一日这一事叫林氏或是薛巧玲捅了出来,届时她现下所有的一切荣华便荡然无存,她自是不会允许这一日到来,是以,将上官奕默不作声地处决便是她现下必行之事。”

见顾三微蹙着眉,心下暗忖他必是极为厌恶这等笑里藏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之人,薛海娘扬了扬唇,继续道来:“可若上官奕无缘无故死去,必会引人怀疑,若我是她,必会将上官奕处决后嫁祸旁人,而薛巧玲便是我最中意的人选。”

是以她方才出言开导那行走于刀尖上的薛巧玲,而薛巧玲也并未让她失望,终是忍辱负重,一味讨好。

“薛巧玲的睿智或许让许氏有些错愕,她不得不改变计划。可最终不变的仍是上官奕这枚棋子最终的下场。是以她变主动为被动,想要暗中杀了梅七,如此一来,爱妻与孩子的双双坠命必然会令上官奕失了分寸,便会主动送上门去,一旦上官奕被恨意与愤怒蒙了心智,主动下手,许氏便可化被动为主动,兵不血刃的解决了他。”道罢,薛海娘下意识地执起檀木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

顾三依旧是微蹙着眉,许是难以消化这一频频事故,他默声半晌,提出质疑,“可,这一切不过是你暗自揣测……”

薛海娘浅浅一笑,“那上官奕寻去照料梅七的丫头,正是许氏手下的粗使丫头,你觉着这会是巧合?许氏这类人出身不高,是以攀附枝头的同时又极为厌恶底层之人,而梅七这等秦楼楚馆出身的女子,自是为她所不耻,她能任由着梅七生下孩子已是她心存慈悲,又岂会亲自派人去照料她,所以那丫头必然是奉了许氏暗中监视的吩咐。”

顾三又是眉眼一跳,问道:“你怎知伺候梅七的丫头是许氏手下之人?”

薛海娘笑靥如花,如流对答,“很是凑巧,我今儿前去锦绣阁探望许氏,出来时恰好瞧见许氏的贴身丫头领着一丫鬟走来,我未曾看清她的面貌,却极为熟悉她身上那股脂粉味,这种味道我只在梅七身上闻过……”试问,锦绣阁侍女怎会与青楼女子有所接触?且若非日夜相处,身上又怎会沾染其身上所携带的体香?

“先前我那一番言论今日之前或许仅是我个人揣测,毫无依据,可正是今日与那侍女擦身而过,那沁人的体香证实了我的猜想。”

顾三眉心的折痕始终未曾消减,反之,随着薛海娘的层层剖析之下,折痕更甚,他默了半晌,沉声道:“小姐揣测的功夫倒是极好,可顾三却觉着,上官奕既是和许氏血脉相连、又是失散已久方得重逢的亲弟,该是不会下此毒手吧。”

薛海娘缓缓垂眸,指尖不知为何渐渐泛凉,可顾三却一无所知,唇际上扬,声线薄凉,“人始终是奇特的存在,对权益的渴望、对荣华的渴望甚过一切,然这一切是许氏自小便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及之事,如今她侥幸拥有,自是生怕被人夺走。”

所谓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在权益与荣华间可谓一文不值,薛家如此,更何况许怜霜呢?

薛海娘道罢便垂眸不语,半晌后才听到顾三略含调侃的声音传入耳畔。

“小姐小小年纪,倒是让顾三有了种看破红尘的错觉……”

薛海娘既是好气又是好笑,恨不得执起杯盏便朝着顾三掷去,但考虑到对方身怀武艺,终是放弃了这等想法,“你可别小看小小年纪之人。”一时间,气氛倒是变得欢悦起来。

顾三扬唇一笑,并不出众的眉眼因这一笑倒是有了几分俊俏。

“你先去外头候着吧,我换件衣裳,便随你一同去客栈瞧瞧那梅七。”薛海娘吩咐一声,转身进了内室。

如今这般状况,她早有预测,倒是显得有些不慌不忙。

第四十三章 有情无情

还未走进内室之际,一道醇厚却又透着几分清儒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顾三已是霍然起身,他定定的凝着那纤弱中却透着几分莫名顽强的脊背,“无论世道如何,顾三始终坚信着,人尚有良知未泯,利益权柄终不敌血浓于水。”

“不知小姐,您信吗?”目光灼灼,他好似急切的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甚至于,他无从得知内心的急切因何而来。

视线所触及之处,那一抹纤弱中透着几许顽强的脊背蓦地一僵,半晌后,顾三才听那到清婉悦耳的女声响起,“信的。”

信吗?许是信的……

——

福泽客栈,

与薛府相比,自是简陋素朴的房间内,红木所镌刻的山水屏风后,床榻上躺着一面容姣好,身段纤长的女子,美眸紧闭,黛眉轻拧。

薛海娘随着顾三来至福泽客栈后,所见便是这一场景,据顾三所言,他寻来诊治的大夫留下药方后便已离去。

“可曾知会了上官奕?”薛海娘走至床榻前款款落座,纤纤玉指下意识地落在人儿轻拧的眉心间,好似想要抚平那抹折痕。

顾三颔首,“顾三半个时辰前已知会下人传了书信,若上官奕待梅七真心,想必马上便会赶来。”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声骚动,薛海娘挑了挑眉,起身前去查探,如她所料想一般,上官奕连药箱都未来得及放下,便急匆匆地赶至塌沿,瞅着塌上紧闭美眸的人儿,怒发冲冠,“薛海娘,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我已是不惜冒着性命之虞,全了你与许怜霜的私心,现如今,我只想与梅七及她腹中孩儿共度平凡一世,你们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薛海娘勾唇浅笑,眉眼间满是讥讽,“自从你为金钱名利入住薛府那一刻,便已是涉入这谭淤泥,许怜霜也从未想过留你一条活路,若你要怪,也只能怪你姐姐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上官奕并非愚钝之人,他既已见识了后宅女子这等不见刀光剑影却可令人横尸的手段,早该想到一旦牵涉其中,日后便难以安然脱身。

既是他当日为钱财名利而做出的选择,如今便不该懊恼与责怪旁人。

不由得,薛海娘对这道貌岸然的男子生出一丝厌恶与鄙夷。

上官奕骤然面色发白,向来健硕的躯体多了几分轻颤,他缓缓蹲下身,望着梅七美艳绝伦的容颜失了神。

峨眉如黛,美目盼兮,鼻若悬梁,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如坠入凡尘的神女。

昔日,她乍一映入他的视线,登时便叫他想起洛神赋中那艳丽冠绝的洛神甄姬。

之后……

之后的之后,他便对她念念不忘。

从最初的兴致到如今的痴情。

上官奕伸出一指轻轻摩挲着女子如凝脂的肌肤,目光如炬,大有一副身赴战场,身先士卒的决然,他道:“若许怜霜再这般咄咄逼人,上官奕便只能怀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向薛大人道明一切。”

薛海娘一怔,一时间,瞅着上官奕的神色变得些许莫名与异样。

上官奕,许是该唤他一声许奕,他与许怜霜虽算不得自幼相依为命,却也真真是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如今难能至亲重逢,却不料是兵刃相见。实在是让人感叹!

“你可愿抛下荣华富贵,姓氏身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薛海娘踱步走至他身后,微微俯身,清婉悦耳的声音传入上官奕耳畔。

上官奕微怔,他回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玉容,一时间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见他轻轻颔首,微启薄唇淡淡地吐出一字,“好。”

他一直以来本就是颠沛流离,孑然一身,虽有幸认祖归宗,却不曾想他竟是生在这等腌臜的家族,亲娘早逝,生父膝下子孙满堂,又岂会在乎他一在外颠沛流离二十余载的儿子?而他自以为温柔善良的亲姐也是一徒有其表的毒蛇……

他这一生,对许家,对身世已是再无期待。

——

天幕好似被墨汁渲染,零碎繁星如宫灯闪烁。

紧闭的朱漆木门吱呀一声响起,一道倩影倏然掠过,蹑手蹑脚地行走在走廊上,直至她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人。

“他可知你走了?”幽幽的声线好似从亘古时空传来,透着一丝漠然。

梅七娇躯微僵,竟是未料想她先前策划得如此周密,却还是叫薛海娘识破。“上官奕不知,是我一人的想法,薛小姐,您任我去吧。”

薛海娘迈着莲步走至她身前,潋滟凤眸掠过一抹轻嘲,“你可知他为你甘愿抛弃姓氏与身份,甘愿隐姓埋名。”

梅七征了征,却仍是扬唇浅笑,“他如今所作为从来便不仅仅是为我一人,而我也有着我该做的事情。”她下意识地轻抚着小腹,她清楚的知道,躺在她体内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当日我已为了我的私心背叛了我的姐姐,让她险些落得个背弃主子的罪名,如今不管如何,我都得为我曾经的私心付出代价。”

薛海娘默了半晌,方才淡淡道:“既是你自己选的,我无从阻拦,你且去吧,我会寻个时候,告诉上官奕你死了。”

梅七轻轻颔首,转身遂即离去。

薛海娘背着月光,踏着满地霜华,望着一望无际,黯淡无光的走道,半晌无言,直至身后传来一道沉重的步伐声,她未曾回头,却淡淡道:“世人皆道戏子无情,我今日倒是目睹了这一遭……”

顾三垂首而立,沉声道:“不知小姐现下有何打算?”

“回府。既是这一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即可。”薛海娘扬首眺望着天际残月,黑白分明的眸掠过一道隐晦暗芒。

纵使是她重活一世,很多事情,也终究未能全都掌控,就比如前面发生的许多事情,比如此时此刻,前一辈子,她就未曾经历,这让薛海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唯恐一个不慎就会落得和前世的悲惨下场。

那是一个,她宁死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第四十四章 满月前夕

旭日东升,骄阳明媚,和煦暖光普照着皑皑雪地,倒是多了几分乍暖还寒的迹象。

休养了近半月的许氏,今儿可算是诞下小公子后头一遭辰省,自是一派光鲜亮丽,容光焕发,由于坐月子时精心调养,本就白腻如玉的肌肤更是如初生婴儿般吹弹可破,身段越发婀娜,不见丰盈,反倒是多了几分少妇的风姿,如画的眉眼间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妩媚韵味。

幽深小径那淡淡一撇,薛海娘便对所见的人儿有了一大致评判。

许氏一袭绛紫色曲裾,三千墨发挽成牡丹髻,衬得她锥子般的小脸越发光洁白净,五官精致,眉眼如画,樱桃红唇饱满而又富有光泽,令人下意识地想上前采撷。

许氏一见薛海娘,当即便迎上前去,欠身施了一礼,“妾身见过大小姐,大小姐金安。”

薛海娘莞尔一笑,“海娘如今瞧着姨娘是越发出尘,想来若是父亲见了定是要移不开眼了。”

面对着薛海娘似有似无的调侃,许氏回以浅浅一笑。

“若我未曾记错时日,想必过几日便是小公子满月了吧。”薛海娘笑靥如花,好似随口一问般。

许氏轻轻颔首,“劳烦大小姐记挂,祖儿满月却是五日后。”

祖儿是小公子乳名,乃是薛景铮所取,意为光宗耀祖,平步青云之意。

薛海娘垂眸浅笑,“祖儿如此得祖母与父亲宠爱,想必五日后的满月宴定是隆重得很,姨娘近日来可得好生忙活了。”她顿了顿,又道:“若姨娘有用得着海娘之处,姨娘定要知会海娘。”

许氏忙摇着头,惶恐道:“大小姐言重,妾身哪敢使唤大小姐,只盼着妾身若有愚钝之处劳大小姐指点一二便可。”

二人一路走去檀苑,一路寒暄着,暖光轻轻洒在笑颜轻绽的明媚玉容,倒是有种恍若天人的美。

檀苑。

二人携手步入明堂时,恰好薛巧玲与李氏已然落座,老夫人一身红褐色曲裾,外披一件墨色貂绒大氅,手上攥着一串檀木手串,略显苍老、布着褶纹的脸擒着一抹不明笑意。她一瞧见并肩而来的两人,一袭绛紫曲裾的许怜霜,比起平日的素白今儿的她倒是多了几分华贵与高雅,一袭天水碧拽地长裙的薛海娘,面上一如往日挂着一抹从容闲定的笑。

二人欠身施了一礼后,老夫人忙笑着给二人赐坐,之后便吩咐身后的嬷嬷上前,嬷嬷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面赫然是绣着锦纹的衣物料子。

薛海娘伸出纤指触上,如丝绸般光华的质感透过指尖传来,扬唇淡淡一笑,“却是极难见的料子,颜色也是这等鲜艳,若是制成衣裳穿上身上,哪怕是出席宫廷宴会也是艳压群芳的事儿。”

薛老夫人眯着眼笑了笑,“这些料子皆是我吩咐下人去江南有名的织布坊买来的,过几日不正是祖儿的满月宴?这些料子你们若有喜欢的便拿了去,赶明儿去请绣娘赶制一身衣裳,满月宴那日也不算跌了我薛府的派头。”

许氏笑着颔首,轻抬美眸,瞅着海娘道:“上回我瞧着大小姐那一身绯红曲裾真真是极衬大小姐的肤色与姿容,不如这红色料子便由大小姐您拿回去吧。”她触着那绯色以金丝绣着并蒂牡丹锦纹的料子,美如清辉的眸如星子般晶亮、

薛海娘敛眸浅笑,婉拒道:“姨娘肤若凝脂,面如白玉,唯有绯红能衬托一二,这上等的料子若是穿在姨娘身上才是极好,至于海娘一向素净惯了,那日绯色曲裾亦是一时兴起,虽说姨娘觉着好看,可海娘却是不喜的。”

薛老夫人亦是随着薛海娘的目光静静打量着风韵犹存的许氏,笑着颔首,“却如海娘所言,怜霜的肤色偏白,若是以绛红来衬是极好的,怜霜你也莫要推脱,明儿是祖儿的满月宴,你是祖儿的生母,穿得光鲜亮丽点,也是给祖儿长脸面。”

许氏轻拧着眉,将略有觊觎之意与推脱之意演绎的淋漓尽致。

三人僵持着,倒是薛巧玲适时地说上一句,“长姐向来偏爱素雅的颜色,巧玲虽不曾见过长姐着白衣,可想象着便觉着长姐与白衣极为契合,而姨娘肤若凝脂,姿容绝艳,若是着上一袭绯红定是能艳压群芳。”

她触向一旁那雪缎,那雪缎以金丝绣着繁复的锦纹,也是显得极为奢华。

薛海娘眸光微闪,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既是巧玲都如此道来,姨娘还觉着您与这绯色不配么?依海娘觉着,这府邸上下怕是无人能比姨娘更能衬得出这绯色的妩媚与雍容。”

薛海娘与薛老夫人齐力攻势下,以及薛巧玲那一句‘添柴加火’,成功的叫许氏半推半就地收下料子,之后,剩下的料子自是薛巧玲、李氏薛海娘三人各自取了回府。

薛海娘与薛巧玲有一段路程是同行的,是以出了檀苑后,二人并肩行走在幽径上。

“不知巧玲今儿所为,长姐是否满意。”薛巧玲扬唇浅笑,精致玉容一如既往的张扬明媚。

“巧玲巧舌如簧,说得恰是好处,自是极好的。”薛海娘步伐未停,只淡淡对答,道罢,她好似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又道:“马家哪儿你准备的如何?”

薛巧玲缓缓垂下眸子,淡淡道:“马小姐与我也算是有些交情,这等小事我既是开了口,她自是不会拒绝,长姐无须担心。”

“恩。”薛海娘并未多言,抬眸刹那,映入眼帘已是幽径尽头,尽头处连接着一处岔路口,她微微侧首,凝视着身侧这一张近乎熟悉到可映入骨髓的眉眼,轮廓,唇际轻轻上扬,“许氏那儿我自会打点一切,至于马家便交给你了……你我不便走得太近,免得旁人生疑。”说罢,也未等薛巧玲应答,薛海娘便径直加快步伐,走向另一条幽径。

甩掉薛巧玲后,薛海娘便对紧随身侧的明溪淡淡吩咐,“回去后你亲自拟一封书信,派人送去梁府,将梁白柔小姐邀出来。”

明溪征了征,本欲脱口而出的困惑欲言又止,忙不迭点头,“是。”

第四十五章 相约宝华楼(上)

随着薛海娘回到芙蓉苑,明溪服侍她上塌小憩之后,这才回到自自己房中,遵照薛海娘先前的吩咐,简单地写了一封书信,托芙蓉苑的小厮送去梁府交给梁白柔。

一般来说,沦为府邸下人,签下卖身契为奴为婢者一则是自幼被卖入牙婆手中,由牙婆转卖入府邸,二则便是一贫如洗,居无定所的流浪儿,自愿投入高门府邸任人差遣,三则是逃难至京中的难民,无可奈何之下签了卖身契。

是以,府邸奴婢与小厮皆是不通文墨,对于执笔写信更是无从谈起。

明溪却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她年幼时随着家中长辈迁入京中,不料途中遭遇山贼,家中长辈无一生还,而她因被吓昏过去,故而侥幸逃过一死。她独自一人来到京中,被年仅七岁的海娘带回薛府,是以,明溪自幼便随着薛海娘一块儿读书习字,虽算不得文人骚客,懂得吟诗作对,可执笔写字却是绰绰有余。

明溪自幼便跟随着薛海娘,虽名义上为婢,可芙蓉苑上下皆是将她当做第二个小主子般对待,她平日除了伺候薛海娘饮食起居,便不再搭理芙蓉苑其他事宜,而今,薛海娘一歇下,她自是躺在自个儿的塌上,百无聊赖地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那清婉悦耳的声线犹在耳际,却令她的心寸寸发冷,饶是她再愚钝,可耳濡目染,也总能勉强看懂。

她起初只晓得自家小姐与许姨娘联手除去林氏,可如今,林氏被贬,小姐又却与薛巧玲握手言和,似是有所图谋……

那个不苟言笑,私底下却灵动可人、心善纯真的小姐似是已渐渐淡出她的记忆,又或者是,她从来便不曾真正了解过小姐。

正感伤困惑,眼角余光却瞥见窗棂外有一道青影掠过,明溪拧起黛眉,心头涌上一股憎恶。、

是了,便是那顾三来了芙蓉苑后,她记忆中单纯心善的小姐不知为何便渐渐转了性子……

下意识地,明溪便将罪过归咎于顾三身上。

明溪掀起厚重的被褥,披上一件裘衣跨过门槛便推门而出,美眸似是隐隐含着怒火,她微仰着下颚,喷着怒火的眸子定定地凝着身前一脸莫名的男子。

他长得倒是极为清俊,虽算不得极为俊朗的男儿,却也能叫人瞧着顺眼。

明溪想也未想便破口骂道:“顾三,你究竟想对我家小姐做了些什么?”

顾三怔了半晌,方才蹙眉沉声道:“明溪姑娘此言何意?”近几日来,明溪虽对他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却从未这般明目张胆,这般直白。

明溪微一挑眉,讥讽道:“若你想借着某些手段用以笼络小姐的心,博得小姐的信任,我劝你就此收手吧,我明溪绝不会任由着你胡来。”

她好似有些为自己一时的‘机智’沾沾自喜,越发理所当然起来。

倒是顾三一阵莫名,始终不知明溪这一句‘为笼络小姐的心,博得小姐信任’是何意思。

须臾间,顾三已是缓过神来沉声问道:“顾三一身武艺,虽上不得台面,却也不屑于使用心机手段这等妇孺的手段。”

他顿了顿,复又讥嘲道:“明溪姑娘有着如此见解,莫非本身也是顾三口中这等妇孺?”

明溪闻言,娇俏的脸蛋登时白了几分。

“你,你敢骂我。”明溪一时语塞,憋了好半天才来了这么一句。

顾三却颇为正经地指责,“明溪姑娘与顾三同是听从小姐差遣之人,然而明溪姑娘数次辱骂顾三,既是明溪姑娘你都不顾及顾三的颜面,顾三又何须顾及明溪姑娘的颜面。”

明溪被指责的无言以对,憋红了一张脸蛋也寻不出如同顾三这般骂人却又不带脏字的话来。

“你不正是凭着你三寸不烂之舌博得小姐的信任与嘉许吗,若非你的存在,小姐怎会越发与我疏远。”明溪自幼被护得极好,言语上从无遮拦,再加上近日来对顾三的怨念,更是让他一股脑的给抒发了出来。

顾三有着片息的怔忪,之后便是忍不住扬起了唇角,见着这一幕,他倒是对这连日来针对他的丫头少了些厌恶,说到底,无非是心思单纯、口无遮拦,顺带了些许张扬跋扈罢了。

顾三颇有些语重心长,一双眸子却是含着浅浅笑意,“姑娘怕是有些误解,小姐虽器重顾三,却也仅是上下属关系,可姑娘与小姐之间,却是从来便远胜于顾三。”

明溪征在原地。

她与小姐之间,远胜于顾三么?

缓过神后,眼前哪里还有顾三的身影……

——

薛海娘本是打算上塌小憩一阵,却未料想,这一躺下便是将近一个时辰。起身下榻,取过一旁屏风上挂着的貂绒大氅披上,望着窗棂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想着小憩前,她已嘱咐明溪给梁白柔递过书信,邀她酉时前去宝华楼一聚,如今想来,时辰已是将近。

思及此,薛海娘便唤来明溪为自个儿梳妆打扮。

半个时辰后,薛海娘斜倚在塌上翻阅着话本,细数着时辰流逝,待将近酉时后,便戴着面纱,携着明溪一同出了府。

大南国民风虽算不得拘谨,却也是不容许未出阁女子如此大大咧咧的上街视人。

是以,达官贵人府中,未出阁女子上街,皆是面戴薄纱,已掩其真容。

而上回她因出入青楼,为免不便,是以才换上男装。

宝华楼,早已命人定下雅间的薛海娘,向店家询问一二便由着小二引路上了雅间。

雅间算不上宽敞,却是极为雅致,墙上挂着些山水画,一张檀木案,一张贵妃榻,几张方凳,往后处设了一架屏风。

约莫等了一刻钟左右,薛海娘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盈的步伐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扣门声响起。

还未等薛海娘知会,明溪便极为主动且机灵的上前开门。

这一幕落入薛海娘眼中,让她下意识地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

第四十六章 相约宝华楼(下)

伴随着朱漆檀木门吱呀一声响起,梁白柔一袭雪缎对襟拽地长裙踱步而进,外披银色斗篷,浓妆淡抹,笑靥如花。

迎面而来便是浅浅笑道:“不知海娘遣人给小妹送来书信,所为何事?”

薛海娘浅笑盈盈,抬手便替梁白柔斟茶,示意她落座,“过些时日便是我薛府小公子满月宴,届时请梁姐姐赏脸才是。”

梁白柔嗔了她一眼,轻挑着眉笑道:“以薛家与梁家的交情,届时必然会有小厮往梁府递来请帖,何须海娘你亲自跑一趟……说吧,今儿个你寻我来,可是遇了难处?”

她的聪慧与通透叫薛海娘险些失笑,她轻抿一口清茶,莞尔笑道:“梁姐姐冰雪聪慧,海娘拙劣之计果真是瞒不过梁姐姐慧眼。”

薛海娘也不与她拐弯抹角,直接挑明来意道:“早些时候便已是听闻,梁夫人与梁大人宠妾夏氏多有不睦,可是如此?”

梁白柔执起杯盏,轻抿一口,长而卷翘的双睫掩住眸中一掠而过的困惑,却仍是如实答道:“我虽入府时日尚短,可梁夫人与夏氏间的硝烟却也是真切感受到的,却非外界虚传。”

薛海娘眸光微闪,唇际微不可见的轻轻上扬,“不知梁姐姐能否应允海娘一事……”

见梁白柔轻轻颔首,她方才娓娓道来:“薛府小公子满月宴那一日,梁姐姐能否尽全力劝梁夫人与夏氏一同前去赴宴。”

梁白柔一怔,竟是半晌也未曾缓过神来,她睁着莹莹水眸,愣了许久才道:“能否敢问海娘因何缘故?”

她虽明面上被冠以梁府小姐,待选秀女的身份,府中上下无人敢欺她辱她,可夏氏与梁夫人却是一向嚣张跋扈惯了,岂会听她一个小小庶女之言?

薛海娘自是晓得此事难度,见梁白柔微蹙黛眉,神色狐疑,也是在她意料之中。

“我也晓得此事艰难,海娘尚有一计,无需梁姐姐亲自出面……”薛海娘示意梁白柔附耳过来,随即轻声耳语了一番。

……

从宝华楼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一望无际的天幕已是被浅浅霞红渲染。

与梁白柔道别后,薛海娘与明溪便乘坐圆顶宝盖檀木马车离去。

车厢内安静的尤为诡异。

向来叽叽喳喳、性子开朗的明溪一路上难得安静,好似自宝华楼出来后,这丫头便一直这般沉默。

“你可是有心事?”薛海娘倚在软塌上,微阖着眸,神色慵懒。

明溪怔了怔,神色稍显错愕,她吞吞吐吐道:“怎么,怎么会,小姐怕是多心了。”

薛海娘轻抬眼睑,探究的视线落在明溪神色不大自然的脸上,“我倒真是宁可我多心了……可,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向来便了解你,若非心事重重,你绝非这般模样。”

明溪好似未料及薛海娘会出此一言,怔了半晌方才道:“小姐对奴婢了解甚多,可奴婢却好像从未看透过小姐……”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是觉着,薛海娘甚是陌生。

薛海娘微不可见地呼吸一滞,习惯性把玩着一缕秀发的纤指亦是顿了顿,她轻闭着眸,半晌后嘴角才荡出一抹浅笑,“那你说,我如今是好呢,或是不好?”

明溪又是陷入深深地思虑。

她印象中,与她近乎青梅竹马的小姐,不苟言笑,性子懦弱却极富正义,心善却又不失一双洞察是非的眼;而今,这舌灿莲花、心思诡谲、令人琢磨不透,甚至目空一切的女子,真是那位与她自幼相识相知的小姐么?

可若真是论起好与不好,她区区一丫头,又怎会晓得如何衡量?

“奴婢愚钝,奴婢不知。”

薛海娘一时语塞,须臾间,视线已是移至窗外,侧面望去,她轮廓姣好,粉面施以淡淡脂粉,染着口脂的红唇微微上扬。

她深信,总有一日明溪定会衡量出个好与怀。

回到芙蓉苑,薛海娘未经梳洗换衣便携着明溪去了一趟锦绣阁。

来到锦绣阁时,恰好瞧见许氏正抱着祖儿轻哄着,白腻如玉的玉容绽着餍足而慈爱的笑意。

轻盈却不紊的步伐声传来,许氏仍是未曾将祖儿递给奶娘,而是笑着上前欠身施了一礼,“妾身见过大小姐,大小姐近日来倒是越发得空了。”

薛海娘掩唇轻笑,顺势坐在贵妃椅上,“姨娘说笑了,过些时日海娘便得入宫,这几日本是最忙的。本该待在芙蓉苑拾掇衣物首饰,可想着后日便是祖儿满月宴,便想着来瞧上一瞧。”

许氏将祖儿抱给奶娘,随之也落坐在薛海娘身前,她乌发半挽,眉目清秀,未施粉黛,却是多了几分出尘。

“夫人今儿一早也来了妾身这儿,说是与妾身商量着筹备满月宴等事宜,夫人与小姐如此重视妾身与祖儿,是妾身与祖儿的福分。”

饶是如今诞下麟儿,她一跃成为府中最为风光之人,可姿态上与言语间的谦卑却是丝毫未减,这倒是叫薛海娘不经高看了她几分,若非晓得她本是一心思毒辣、蓄势待发的毒蛇,当真要被她哄骗了去。

“祖儿是我的亲弟弟,与我血脉相连,而娘亲亦是祖儿嫡母,为她张罗奔波自是情理之中,再者,此次满月宴,若不出所料,父亲怕是会宴请四方,届时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怕是都会前来赴宴,娘亲生怕出了岔子,几番张罗也是合乎情理。”薛海娘浅笑盈盈,却敷衍至极。

许氏眸光微闪,她垂了垂眸子,语带狐疑,“区区满月宴罢了,况且老爷向来清廉,怕是大小姐这一回料错了吧……”

薛海娘却是挑眉轻笑,“父亲向来疼惜子女,再者祖儿又是薛府唯一男丁,中年得子,父亲自是疼得紧了,如今难得迎来祖儿满月,饶是父亲再如何为官清廉,可这等日子,多花些银两又算得了什么。”

许氏倒是颇为谦逊地笑了笑,垂了垂眼,叫人难以窥探她眸中的情绪,“听小姐一言,妾身也是心安,妾身出身贫寒,不求祖儿日后荣华,但求他一世安康即可。”

第四十七章 结下梁子

正月飞雪肆意地凌虐着繁华安泰的京师。

旭日初升,一抹殷红余晖映着绵延不绝的雪,恰似罩上一层薄薄的红纱。

刚过辰时,薛府门前却已是门庭若市,乘坐着黑楠宝盖马车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备上丰厚的贺礼以及令人心悦的祝贺词。

因着今儿是——薛小公子满月宴,薛老夫人高兴之下便免了一连三日的晨昏定省。

虽是如此,可薛海娘仍是早早起身,梳洗换衣,施以红妆,与李氏一同侯在薛府门前招待着宾客。

伴随着一阵马蹄踩踏过厚雪而发出的沉闷响声,一架檀木圆顶宝盖马车匆匆驶来,在薛府门前停下,车夫矮身跪在冰凉刺骨的雪层上,低垂着头,任由着精致小巧的绣鞋踩踏着他背脊跃下。

一抹素白倩影映入众人视线。

梁白柔穿着一袭藕色及踝袄裙,外披银白色貂绒大氅,她身段纤细,迈着莲步时的模样恰如扶风弱柳。

她冲着薛海娘盈盈浅笑,携着侍女上前,而她身后,赫然是一袭青衣的梁白婉。

“梁家白柔见过薛夫人。”梁白柔欠身施了一礼,精致玉容浓妆淡抹,眉心一朵红梅花钿为她平添一抹妩媚,恰如冬日那映着皑皑白雪的一点殷红。

李氏虽未与梁白柔打过照面,可因着薛海娘与她交好早就有所耳闻,而今一见她这般温和知礼,心下不由得生了几分好感。

“梁小姐无需多礼,只当这儿是自个儿府中,随心即可。”说罢,李氏又笑着对薛海娘道:“快些带梁小姐进大堂里头,娘亲这儿无需你帮衬了。”

薛海娘再三忖度,便依了李氏所言,带着梁白柔与梁白婉二人去了大堂,却将明溪留在此处帮衬。

因着先前三人皆有交集,是以而今聚在一块谈笑起来亦是随和得很,正当三人聊得畅快,正要穿过庭院步入大堂之时,一道如风中银铃般的女声传来。

“长姐,梁小姐。”薛巧玲迈着快步而来,白腻如玉的娇颜绽着花儿般的笑颜。

薛海娘轻轻颔首,视线却落至薛巧玲身后,那一抹殷红与一抹绛紫,皆好似傲视凡尘的神女,微昂着骄傲的头颅,染着口脂的唇微微上扬起一道似有似无的笑。

薛海娘笑着招待:“马小姐,梁小姐。”

那身披绛紫斗篷的傲气女子,正是被梁老视若瑰宝的梁大小姐梁端凌。

马枣绣自是不好拂了她的颜面,回以淡淡一笑,然微微上挑的黛眉却极好的彰显了主人的傲娇。

倒是梁端凌盈盈一笑,款步上前,“竟是不曾想薛大小姐与薛二小姐与我梁府庶出小妹聊得如何投机。”

梁白柔闻言,白腻如玉的容颜白了几分,她低垂螓首,轻声辩解道:“长姐有所误会,实乃是薛大小姐与薛二小姐在尽地主之谊罢了。”

倒是马枣绣扬唇嗤笑,“地主之谊?可,怎的便不见梁小姐对本小姐与梁姐姐行此地主之谊?”

看似笑得亲和柔婉的人儿,红唇一张一合间,却溢出咄咄逼人的言辞、

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贵不可言的马大小姐,自是养成了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儿,再者她与梁端凌一向交好,而梁白柔梁白婉二人,又是梁端凌向来瞧不惯之人,而今寻了机会,自是好生羞辱一番才愿罢手。

梁白柔不比京师寻常达官贵人,她自幼被养在乡下,已是孱弱纤瘦,肌肤白得好似不含血色,入了梁府,好一番调理方圆润些许,可那面颊一如从前苍白,如今遭马枣绣这一折腾,更是顿失血色。

薛海娘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指尖,好似无声安抚,随即抬眸浅浅一笑,“府中下人办事不利,无意将酒水洒在梁小姐衣袖上,为免宴会失礼,海娘方才带着梁小姐去闺阁换了一身衣裳,如今自是一同前来大堂赴宴。”

马枣绣岂会不晓得此乃薛海娘胡编之言,唇际上扬,含着几分嘲讽,“呵,本小姐竟不知堂堂薛府竟有如此毛躁的下人,倒是不知能否唤来让本小姐见上一见,也替薛夫人好好*一番。”

薛海娘晓得马枣绣跋扈无礼,却不料她竟是敢在薛家的地盘上,当着薛家长女辱骂薛氏一门。

勾唇浅笑,精致玉容瞧不出一丝恼意,“前儿个新来的,出些差错也是难免,薛府家规甚严,那小厮如今已是领了板子,伤处血肉模糊,现正躺在榻上修养,马小姐千金贵体,怕是会污了马小姐的眼,也就不唤他过来赔罪了。”

马枣绣暗暗咬牙,美眸似是掠过一道凶光,似是想要发作,好在心思敏捷的薛巧玲上前,亲切地挽着她的手,笑道:“既是长姐无暇,不如便由我来尽这地主之谊,马小姐不是说要瞧一瞧我薛府小公子吗?便快些随我来吧。”

马枣绣知她有意化解局面,也不拂她意,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梁端凌见此,微抬着下颚,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面色仍旧苍白,却暗舒一口气的梁白柔,不屑地扬了扬唇角,亦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梁家世代习武,饶是她身为女子,可自幼亦是随着父亲祖父学了不少防身之术,却不曾想,这莫名出现在梁府的庶妹,竟是这般胆怯懦弱,着实是丢了她梁家颜面。

见梁端凌与马枣绣拂袖而去,梁白柔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她蹙着黛眉看着身侧的薛海娘,面露感激与不安,“下一回若是遇着了这等事,海娘切莫为我出头,她二人从来便不是好脾性之人。”

薛海娘不以为意,“即便我如今处处讨好,可凭着我的出身,她二人岂会将我放入眼里,终归是要结下梁子,那又何须畏惧?”待日后入宫,无论如何作小伏低,马枣绣也是容不下她这一粒沙子,既是迟早要针锋相对,倒不如今日便卖了梁白柔一个人情。

“可,我怕……入宫后若她报复该如何是好?”梁白柔终归还是有些怯弱不安。

第四十八章 闹剧伊始

薛海娘自是晓得梁白柔身为庶女,自幼被逐回乡下,而今入京,在家中却被嫡长女处处压了一头,自是对梁端凌有些畏惧,却不曾料想,性情上她竟是如此怯弱。

薛海娘先是一阵怅然,随即红唇又是轻轻一扬。

梁白柔性情怯懦,这不正是她当初要选梁白柔来替她当这个‘宠妃’的原因之一么?

南久禧可是向来钟情这种柔弱乖顺的女子。

薛海娘笑着开导,“日后入了宫,你与她皆是秀女,身份平等,若你日后得了皇上青睐,兴许位分上高她一头,届时你又何须惧她?”

“可话虽如此……”

梁白柔还未道罢,薛海娘便率先开口将话接下,“马家位高权重,可梁家亦是名门望族,你虽是庶出可肩上却背负着家族兴衰之责,若有遭一日你得圣上青睐荣获封妃,身份自是远远高于梁端凌。”

她精致的眉眼,她唇边绽出的笑,便好似一株娇艳欲滴的罂粟,吸引着与她对视之人一步步沦陷。

梁白柔不曾回避薛海娘好似近乎能望穿她心底的目光,她直直地看着身前笑靥如花的女子,有了片息怔忪。

她依稀记着,那一日马家宴会,诸人吟诗,她万般纠结,心怀胆怯,薛海娘一如今日般,覆着她冰凉的指尖,一如今日这般,凤眸含笑,无声安抚。

“海娘,此生能与你相识,是我梁白柔之幸。”梁白柔定定地凝视着她好似含笑的双眸,笃定得口吻好似此生都不会有后悔的那一日。

须臾间,薛海娘只觉呼吸都滞了滞。

……

待薛海娘与梁白柔梁白婉二姐妹抵达大堂时,宾客已是将近到齐,薛巧玲、马枣绣与梁端凌三人早已在指定席位上落座,此刻正与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攀谈。

李氏与许氏忙着张罗,小公子则是被奶娘抱在一旁哄着。

“马夫人到。”随着小厮一声高声禀报,宾客皆是侧目望去,只见一身着绯红拽地长裙的妇人款款走来,纤细的肩上披着殷红大氅,衣摆上以金丝绣着栩栩如生,娇艳欲滴的芍药。

李氏见马夫人竟是亲自赴宴,惊愕之下忙上前笑着相迎,“马夫人贵人事忙,却仍是亲身前来可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马夫人勾唇浅笑,不以为意,随意敷衍几句后便在指定席位落座。

许氏忙端着茶盏上前,精致玉容上满是柔婉亲和的笑意,“马夫人一路赶来,怕是渴了,先喝些茶润润喉吧。”

马夫人唇际上扬,眼睑微垂,掩住眸底一掠而过的暗芒,她状似无意抬手,与许氏递来的茶盏轻轻‘触碰’,滚烫的茶水倾洒在许氏精心保养,白皙如葱的十指,自是引来许氏下意识的一声惊呼。

马夫人讶异地以手绢掩唇,脸上满是讶异与歉疚的神色,她忙不迭起身致歉,“许姨娘可有大碍?”忙以手绢擦拭许氏手上的茶渍,“实在是妾身疏忽了,若是这一趟来薛府将许姨娘的纤纤十指给烫出了伤痕,妾身的心难安呐。”

李氏亦是上前查看,瞧见许怜霜那白皙如葱根般的十指染着些许红痕,倒吸一口凉气,却又生怕会得罪马夫人,便道:“些许烫伤罢了,马夫人无需歉疚,稍后涂些膏药处理便罢。”

许氏尽管不甘不愿,可碍着马夫人的身份又岂敢造次?此人不同于李氏与林氏,她即便是再有心机,却也是仗着薛景铮宠她罢了,可她晓得,若是见罪了眼前这一位马夫人,怕是薛景铮也护不住她。

马夫人闻言长舒一口气,好似想起什么似得,忙对着身侧的侍女吩咐:“你待会儿回府去将前些时日太后娘娘赐予本夫人的芙蓉凝脂膏取来赠予姨娘。”她笑着对许怜霜道:“那芙蓉凝脂膏是取甘露芙蓉制成,有消疤美白之效,太后娘娘前些时候才赏下的,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许怜霜美眸一亮,原先囤积在心头的恼怒与委屈顷刻间荡然无存,太后娘娘亲自赏下之物,其价值定是难以估量,再者抛开芙蓉膏不谈,若能因此与马夫人结下交情,她日后何愁没有靠山?

“夫人无需挂怀,些许烫伤罢了……”许怜霜美眸晶亮,唇边绽着笑颜。

马夫人伸手覆住她的柔荑,柔声细语道:“姨娘不必推却,好生收着便是,若你不收,妾身亦是良心难安。”

许怜霜自然是半推半就地收下。

一时间,宾客皆是万分感慨,一一心下暗道这许氏当真是今儿走了好运。

马夫人将视线转移至许怜霜一袭娇艳似火的绯衣,转而又瞧向李氏极为素朴雅致的着装,脸色变了变,似笑非笑道:“姨娘这一身衣裳倒是好看得紧,瞧那芍药绣的,当真是活灵活现,娇艳欲滴呢。”

她这一提,诸人才将视线放在许氏身上,恍然大悟,许怜霜竟是穿了一件与马夫人极为相似的衣裳,同是艳丽如火,马夫人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令人望尘莫及,许怜霜虽国色天香,容颜昳丽,却终究少了配衬红衣的贵气。

许怜霜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瞧去,可这一瞧却是令她一阵心惊,她今儿竟是穿了一身与马夫人极为相似的衣裳,也不知她老人家心中作何他想。

“这衣裳还是老夫人赏赐的,妾身觉着今儿日子重大,便命人赶制了穿上。”许怜霜心惊之余,不忘敛下心神答复。

“衣裳确实是好的,可……”马夫人将目光落在李氏身上,扬唇浅笑却是令许氏莫名胆颤,“本夫人便是瞧着李夫人今儿穿得这般素净,一时间有些讶异罢了。”

此言一出,许怜霜眉心一跳,不安的情绪席卷而来。

薛海娘一如踏入这大堂,落坐在席上那一刻般,捧着茶盏轻抿着,时而与梁家二姐妹谈笑,时而感慨一番今儿李氏备上的茶堪称极品,唯一不变却是那一双含笑的眸子,却是早已将眼前这一场闹剧尽数收入眼底。

第四十九章 嚣张跋扈

薛海娘抬手将茶盏搁置在檀木案上,款款起身唇际扬起一抹浅笑,落落大方移步上前,先是施了一礼,“海娘见过夫人。”

马夫人闻言,眼睑轻抬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此时的薛海娘一袭绯红拽地曲裾,外披藕色貂绒斗篷,为她清丽脱俗的脸孔平添一股灵气与妩媚。

马夫人见多识广,可如薛海娘般眉眼生得妩媚,美眸却清澈如不染污垢的清流,却是少见。

太后向来属意她膝下独女绣儿入宫伴驾,是以马枣绣自幼便习寻常大家闺秀从未接触的宫规与皇室礼仪,更甚者太后更是依照着皇帝的喜好暗中知会她好生教导绣儿,日后及笄好顺利送入宫中。

至于这薛家长女,前个儿太后也曾私下向她提及,扬言此人气度不凡,姿态与面貌出类拔萃。

太后这一提及,她自是记在了心头,心心念念着寻个时机见上一见,是以才有了今日这一番赴宴,如今得以一见,她倒是不枉太后那几句夸赞。

思忖间,薛海娘清婉悦耳的声音已是传入耳际。

“娘亲素来钟爱素净,她见姨娘年轻、该是喜欢娇艳明媚的颜色,是以便提议将这衣裳赠予姨娘。”薛海娘这一番解释,倒也是巧妙地化解了许氏的尴尬与窘迫,。

马夫人任其为许怜霜寻借口开脱,她始终浅笑盈盈未曾插话,待薛海娘道罢后,复又将视线移至许氏身上,妖冶杏眸如化不开的墨滴,暗暗掠过一道憎恶,“本夫人瞧着许姨娘的模样,应是及笄未久吧?恩……确实是正值年华,该穿些新鲜艳丽的衣裳,可——”

她蓦然画风突变,唇际浅笑荡然无存,眸子顷刻间犀利如剑,直直落在许氏身上,“薛府乃是大家,如今姨娘已是嫁入高门,切莫不可将以往的寒门陋习带入高门之中,免得坏了风气!”

倒不是她今儿刻意针对许怜霜,毕竟如斯美人儿,她也难以一见面便生出憎恶,可便在自己注意到她一袭娇艳如火的衣裳,须臾间,她便想起刚嫁入马府那年,身为夫人的她一直被夫君宠妾欺压,如许氏般,她亦是钟爱一身绯色,妖冶动人。

再者,瞧着身为正室的李氏如此素净,便宛如她嫁入马府那年……

她这一生最是厌恶妾室以下犯上,仗着夫君宠爱欺压正室,再加上许怜霜那一袭绯衣,更是平添了她的怒火。

许怜霜闻声一颤,面色紧接着白了几分,实在是不知为何突然间马夫人便好似变了一个人似得。

她倒也是极为伶俐之人,心惊之余片刻便晓得如何应对,她半俯着身,向李氏请罪道:“是妾身不知规矩,想着今儿小公子满月宴一时欢喜便穿了一袭绯衣,却是不知犯了忌讳,还请夫人饶恕。妾身这便下去换了这一身衣裳。”

李氏轻轻颔首,轻拧的黛眉坦露出她的不悦,却不知是对许氏亦或是马夫人。

许是于她而言,许氏饶是再如何不懂规矩,却也不该由着马夫人这一外人站在她薛府的地盘上评判与斥责。

许怜霜很快便由着侍女搀扶着退下,她所遭受的屈辱便如一场闹剧,便好似这繁杂宴会的一场插曲,插曲过后,主题一如既往地进行。

宾客席上,一身着华丽、浓妆艳抹的贵妇好似注意到了马夫人身侧侍女怀中环抱着的卷毛小猫,一时生了兴致,柔声道:“敢问夫人,您侍女怀中的猫儿是何种品种,妾身瞧着甚是惹人怜爱。”

那卷毛小猫通体雪白,一双祖母绿眸子更是如上等翡翠一般。

马夫人掩唇轻笑,眉眼间却是坦露一丝难以掩去的傲气,“此乃波斯进贡的波斯猫,乃是当今太后赏赐,正因她生得可爱,本夫人喜爱得紧。”

怕是谁也不难猜出,马夫人之所以这般喜爱这只波斯猫,其绝大多数缘由该是皇太后所赏吧。

“青衣,本夫人记着,你今儿还未带这猫儿去散步吧。”马夫人好似想起了些什么,说道。

那名唤青衣的侍女盈盈一笑,颇守礼节地欠了欠身,恭敬回禀道:“今儿猫儿随着夫人前来薛府赴宴,一路上坐着轿辇,是以奴婢并无机会带着猫儿散步。”

薛海娘闻言,浅笑道:“海娘瞧着,今儿风雪停了,若是夫人不嫌薛府简陋,便吩咐青衣姑娘带着猫儿在薛府内四处走走吧。”

马夫人垂了垂眸子,扬唇浅笑,“大小姐哪儿的话。”说罢,便对着青衣抬了抬手,示意青衣如薛海娘所提议般,抱着猫儿下去四处散散步。

薛海娘不动声色,执起檀木案上搁置着的茶盏,轻抿一口,微垂的眸子掠过一道暗芒,抿过茶后,她复又将茶盏搁置在檀木案上,眼角余光轻瞥了一眼立在她身后的明溪,明溪顿时了然,于繁杂喧闹的宴会中寻了个间隙,暗自离去。

宴会一如计划中如期进行,大堂内歌舞升平,笙歌不断,贵妇小姐间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李氏多年来一直打理着薛府后宅事务,她虽性情软弱,可办起事儿来却是一丝不苟,令人难以挑出错漏,便是向来苛刻严厉的薛老夫人一时间也不由得对李氏刮目相看。

如此一来,反倒是越发显得许怜霜的无关紧要,她这一走,便是近乎一个时辰。

李氏好似颇为不安与不满,一双浅浅的柳叶眉自许怜霜走后便一直若有若无的拧着。

薛海娘好似瞧出了她的不安,上前安抚道:“娘亲可是担心那许氏?”

李氏轻轻颔首,眼里流露出焦虑与责怪,“她向来是晓得分寸的,也不知今儿是怎的,去换一身衣裳罢了,却是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薛海娘轻扬唇角,灿若星子的眸掠过一道似有似无,难以捕捉的晶亮,“许是……路上出了意外也说不准。”

李氏柳眉轻挑,显然不解,许氏在自己家中还能发生怎样的意外?

可若是没有意外,那她又怎么这许久都没出现!

第五十章 野猫

梅兮园毗邻望亭湖坐落于薛府西北一角。

薛府二景最是绝妙,一来是春暖花开时假山花圃之处,瞧那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伴随着拂面而来春风如沐,简直令人心旷神怡。二来是凛冬临来时那坐落薛府西北一角的梅兮园,入目即是一片绯色屹立于苍茫素白间,伴随着梅香扑鼻,倒是却有几分与春日不同之感。

许怜霜身着湘妃色广袖曲裾,裙摆绣着大朵的素白梨花,外披藕粉色貂绒斗篷,纤细十指捧着暖炉,正由侍女半搀着从梅兮园款步走来。

“咳咳——”细碎的清咳声从许怜霜唇中溢出,瞧着略显几分孱弱的她,与唇上殷红唇色略有不符。

闻声,一旁随身伺候的侍女连忙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她削弱的肩上。

“姨娘快些走吧,莫要耽搁了时辰,惹得那马夫人又挑起事端。”侍女低声嘱咐,眉眼满是心疼。

许怜霜轻轻颔首,眼角流光却不知不觉淬着一丝冰冷,可脚步却是不知不觉有所加快。

不一会,已是行至望亭湖,须臾间,远处好似有一声声猫叫声传来。

许怜霜闻声娇躯轻颤,却也仅是片刻便缓了过来,美眸含着几许不满,她似是浅思一阵,方才冷声道:“这府中,可有主子养猫?”

侍女忖度一二后便如实回禀,“回姨娘的话,并无主子养猫。”这薛府上下的正经主子无非是夫人、老夫人、薛老爷以及嫡庶二位小姐,这几人却是都没养猫的习惯,只有老夫人檀苑里头养了一只机灵的鹦鹉。

“既如此,便是外头的野猫或是下人私养的猫了。”狭长美眸微微上挑,隐隐间好似淬着一抹凉意,府中下人私自驯养宠物本是触犯府规之事,也不知是哪儿的下贱婢子,竟是如此不知事。

思索间,一抹白色圆滚的身子蓦然窜入二人的视野,因方视线内皆是苍白一片,倒是不易叫人察觉。

那猫儿通体雪白,毛色竟是恍惚与白色相融,猫儿弓起身子,一双翡翠绿的眸子警惕地凝视前方。

许怜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因童年时曾因大夫人的猫儿受过责罚,自此心里头便落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那猫儿也不晓得是否受了刺激,一步步朝着许怜霜二人迈来,随后,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猛地扑向许怜霜与她侍女的位置。

许怜霜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童年时不堪的回忆尽数涌入脑海,竟是叫她白皙的妆容也惨白了几分。

“快赶走它,快——”许怜霜一边下意识地尖叫。

侍女生怕自家主子凄厉的叫声引来宾客的围观,是以便弓着身子试图擒住那作乱的猫儿。

却不料那猫儿身手矫捷的很,再加上那侍女也是柔弱女子,并无功夫傍身,只一味胡乱的扑抓,是以每次都一个扑空,惹得许怜霜越发恼火焦虑。

“没用的东西,竟是连一只猫儿都制服不住,要你何用?”许怜霜怒上心头,竟是狠狠地帼了那侍女一巴掌,紧接着,她用手中环着的暖炉狠狠地砸向那猫,竟是一下子砸中那猫的脑袋。

二人的位置本就距望亭湖并不大远,许怜霜虽气力不大,可危急之下,她好似使出了浑身力道,一下便将那猫儿砸进了结了浮冰的湖中。

一向柔弱温和的许怜霜头一回展现这等爆发力,这一幕叫侍女瞧得咋舌称奇, 一时间倒是忘了脸颊上的刺痛。

重物跌入水中发出噗通一声响声,在这安静得有些过分的环境下显得极为突兀,以马夫人为首的一行前来游湖之人闻声皆是略有惊恐。

马夫人更是轻拧着远山黛眉,淡淡的口吻却颇有几分独特的威仪,“薛夫人可晓得前方许是发生何事?”

李氏轻摇着头,她已事先安排巡视的侍卫将梅兮园至望亭湖方圆几里内的无关之人驱开,现下出现这等情况,也就显得更为诡异了……

“嘶,这大冷天儿的,莫不是有人落水了吧。”一旁的侯府夫人执起绢帕掩唇,发出一声惊呼。

薛海娘闻言浅浅一笑,灿若星子的眸如亘古不变的幽深古井,她轻声解释,“母亲已是事先嘱咐巡视的侍卫将这儿附近的下人清理了一遍,落水之事当是不会发生。”

侯府夫人眼角余光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许是有些不满竟是被一丫头指出错处,一时间心生不满,低声道:“若当真是清理了无关紧要之人,这声音又是从何而来……”

薛海娘柔柔一笑,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一笑却是叫人平添不少好感,“若夫人与马夫人有所困惑,不如我等一同前去瞧瞧如何?”

马夫人轻轻颔首,远山黛眉却是下意识地轻蹙,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有着些许不安。

一行人走了一小段路,却见迎面一抹倩影款款而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自请去换掉衣裙的许怜霜。

马夫人瞧着她一身素色,倒是满意不少,红唇扬起笑弧,“都说人靠金装,可如今本夫人看来,这金装若是无美人相衬也是失了其美感,倒是姨娘你仪态端庄,花容月貌,哪怕是衣装简素,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姿。”

女子皆是喜听夸赞之人,许怜霜自不例外,她本就极度自信于自身美貌,如今经马夫人这一夸赞,自是越发自傲地扬起下颚。

她浅浅一笑,故作谦逊,“夫人谬赞,妾身蒲柳之姿,又怎敌诸位夫人明月光辉。”

李氏与薛海娘皆是见识过她的伶牙俐齿,否则也不会将薛景铮哄得团团转。

那侯府夫人浅浅一笑,问道:“我瞧着姨娘方才是从那方向过来,想必定是晓得前方发生了何事吧。”

许怜霜先是一怔,随后方才笑道:“我来时撞见了一只不知事的野猫儿,那猫儿顽劣不堪,企图伤我,好在我的婢女忠心耿耿,将那猫儿打入了湖内。”

殊不知,这话一出,诸人便是脸色一变。

第五十一章 禁足关押

马夫人一双美眸睁得有如铜铃一般大小,眼底满是惊愕与愠怒,双颊的胭脂好似顿时失了颜色,玉容惨白,“你,你说甚?那猫儿可是毛发通体雪白,一双祖母绿的眸子……”

闻此,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许怜霜极为敏锐地拧起黛眉,心下横生出一股不安。

薛海娘见此,晓得定是许怜霜有所察觉,忙将矛头对准她身侧的侍女,她上前一步,盈盈一笑,“马夫人可是薛府贵客,如今贵客问你话呢,你胆敢怠慢?”

薛海娘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虽平素不苟言笑时多了些清冷的姿态,可这红唇一扬,却真真是美得晃人心神,然,那婉转清澈的声音却无形中透着一股威慑与冷然,真真是叫人又怕却又移不开眼。

“奴婢不敢。回马夫人的话,那猫儿却如夫人您所形容一般。”那侍女惊魂未定下,便下意识地道出实情。

然这一脱口而出,她身侧的许怜霜却是面容又白了几分,娇躯亦是轻轻一颤。

还未等主仆二人缓过神来,马夫人已是大喝一声,“放肆!好个大胆的贱婢,你可知那丧命于你手下的猫儿乃是当今太后所赏,乃皇家御赐之物,可是尔等能够轻易侮辱的?”

话罢,还未见许怜霜告罪,反倒是薛海娘屈膝跪倒,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地道:“侮辱皇家御赐之物轻则死罪,重则牵连满门……夫人此话当真?”

许怜霜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胆儿也是极小,平素无非是耍些女儿家的小手段,而今一经牵涉这等大罪,哪儿能不慌了神?

她执起绢帕掩唇,一张施以脂粉的粉面白得吓人,“这,这——你这贱婢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杀害太后御赐的猫儿……你,这叫我如何护你。”

那侍女许是也不曾料想许怜霜会上演如此一番,一张美眸瞪得如铜铃一般大,眼瞳中翻滚着惊愕与愤懑,一时也顾不上尊卑,张口便道:“姨娘好生心狠毒辣,那猫儿分明是你用手中暖炉击中将那猫儿打落池中,怎的如今竟是推到奴婢头上。”

话罢,一时间,诸人的视线皆是下意识地移至许怜霜怀中环着的暖炉。

话说到此,许怜霜反倒是定神下来,她唇际上扬,落落大方的摊开怀中的暖炉。

“这上头并未沾染任何血迹,你指责我用这物什击中那猫儿头部,若真如你所言,这暖炉为何如此干净?”许怜霜心下长舒一口气,好在方才未曾过于使力,也或许是上天庇佑,这暖炉却未留下任何痕迹。

众人闻言,皆是心下各有几分思量。

马夫人冷哼一声,尖锐犀利的视线在主仆二人身上交替许久,终归是道:“姨娘,即便如你所言,是你婢女一人所为,可若无你的明示,她岂敢乱来?”

她身侧的侯夫人亦是冷声附和,“是啊,区区婢女罢了,若无主子明示,又是谁给她的胆子?”

马夫人突然看向薛海娘,沉声道:“薛小姐,你是长房正室夫人所出,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如今许姨娘犯下这等大逆不道,忤逆皇室的罪责,该如何处置?”

薛海娘心头一颤,马夫人这一番言辞看似询问,实则警示,若今儿个她将许怜霜就地正法地给处置了,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此事,可若此事闹到太后凤驾跟前,怕便不单单是处置许怜霜这般简单。

薛海娘灵机一动,便侧身对身后诸位小厮丫鬟厉声吩咐:“来人呐,姨娘许氏不守尊卑、不遵家法、以下犯上,着押入柴房禁足。”

许怜霜顿时面色惨白如鬼,一双美眸圆睁,她嘶声辩解:“不,薛海娘你怎敢私下处置我!”

薛海娘未见愠怒,反倒笑靥如花,姿态端庄,她微垂螓首,柔声道:“我是正室长房所出,薛府正儿八经的主子,姨娘又是触犯家规,我如何处置不得你?”

说罢,她又看着那跪在一旁瑟缩发抖的婢女柔声吩咐:“你去寻老夫人,将今儿所发生之事如实禀报,莫要有任何欺瞒。”

那婢女见薛海娘未对她施以惩处,自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一时间,对许氏的仇怨也便深了一层。

随着许氏与婢女的离去,这场闹剧也终是落了帷幕。

马夫人面上含笑,款步走至薛海娘身侧,用着仅是二人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大小姐当真是好心思……”

嘱咐那婢女去向老夫人禀报此事,定是比旁人来得狠辣得多,且不说那婢女乃是目击者,再者,那婢女如今也定是对许怜霜恨之入骨。

薛海娘唇际上扬,浅笑道:“海娘愚钝,实在是不知夫人此言何意,夫人且安心回府吧,一日之内海娘定会安排妥当,为夫人奉上您满意的答复。”

马夫人唇际轻扬,勾起一抹薄凉轻嘲,“再满意又如何,本夫人那猫儿却是如何都回不来了……”

她顿了顿,双眸如潭,似是淬满毒液般,瞧着薛海娘莫名发怵,“薛小姐冰雪聪慧,可应晓得,聪慧是好,可若是过于聪慧,难免引火烧身。”

薛海娘垂了垂眸子,仍是盈盈浅笑,“海娘多谢夫人不吝赐教,海娘定当谨记。”

马夫人见此,也晓得多说无益,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这马夫人一走,簇拥着她而来的诰命夫人以及官宦贵妇自是紧随而去,因着薛府出了这等事,许氏又被暂时关押柴房,这满月宴自是不欢而散。

待薛景铮处理过公务赶回薛府时,已是酉时三刻,然他未曾料想,这刚踏入家中,便听闻爱妾犯了事儿已被关押柴房。

出于对爱妾的疼惜,薛景铮焦虑不已,竟是连朝服也不曾换下,便朝着柴房直奔而去,却未曾想,檀苑的老嬷嬷早已侯在柴房跟前,说是老夫人请他去一趟檀苑。

薛景铮已是估摸猜想此事事关重大,犹豫片刻,终是按耐下疼惜与焦虑,朝檀苑赶去。

而此刻檀苑,薛老夫人早已是携着李氏、薛海娘、薛巧玲等一干人候在厅堂。

第五十二章 无力回天

薛景铮一袭朝服,风尘仆仆,匆匆而来,老夫人一瞅见他如斯失态模样,便不禁蹙眉抿唇,不悦之色溢于外表。

老夫人虽晓得薛景铮素来孝顺,自个儿若是私下唤他,他必然是不敢怠慢……可,像如今这般朝服未解,行色匆忙,尽失体态却是从未有过,想来他是回了这府邸里头,耳边便收到了不少关于许氏的传闻吧。

“儿子给母亲大人请安,不知母亲唤儿子前来,有何吩咐?”薛景铮微弓腰身,沉声问候。

老夫人垂眸拨弄着檀香手串,蔼声一笑,“莫要多礼,坐吧。”

薛景铮闻言一甩朝服下摆,款款落座太师椅上。

老夫人忙吩咐丫鬟沏茶。

“近日来你公务越发忙了,你我娘俩也是久久未曾叙旧,今儿个我做主,趁着李氏、海娘巧玲都在这儿,便想着咱一家子用顿晚膳。”老夫人倒是一副热络地模样,和气地说道。

薛景铮似有似无地抬眼扫过厅堂诸人,他举过紫砂茶杯轻抿一口,笑道:“原本今儿祖儿满月宴,儿子是该与您一同用膳,可无奈公务着实繁忙,抽不开身。还望母亲莫要怪罪。”他顿了顿,又是笑道:“母亲想得确实周到,咱们也该一大家子好好用顿晚膳……只是,为何不曾见到那许氏。”

薛景铮一提到许怜霜,老夫人本来稍有缓和的脸色刹那间又是黑了几分,她冷哼一声,“想来今儿个的事儿你已是有所耳闻……难不成如此境地,你仍要袒护那许氏?”

薛景铮忙垂首,缓声道:“许氏毕竟为儿子诞下一子,为薛家绵延香火,儿子自知她今日铸成大错,但恳请母亲念在她诞下祖儿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他还未道罢,老夫人便气得将檀木案上的茶杯掷在地上,她气得浑身发抖,面露失望,“薛景铮啊薛景铮,你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莫要忘了你当日如何从一小小县令爬到今天的位置,那马夫人、马家身后是何等势力,是你能小觑?”

薛景铮面色陡然一变,许是老夫人此言戳中心坎。

新帝登基,朝中马家独大,只手遮天,便是新帝也得予三分颜面。

薛海娘瞧见,薛景铮的脸色愈发苍白,一双犀利深邃的眸骤然黯淡无光,她仿佛能透过薛景铮冷肃威严的面孔,直视着他的挫败与无奈。

终究,那骄傲凛然的男子垂下头颅,沉声道:“儿子愿将她遣送至青云寺出家为尼,对外宣称薛家许氏暴毙,母亲以为如何?”

言罢,偌大厅堂顿时一片死寂。

老夫人却是不曾想,将许氏视若珍宝的薛景铮竟是舍得将心爱女子送往佛寺长伴青灯。

立于老夫人身侧的薛海娘适时道:“父亲此计甚妙,这一来祖儿尚幼,不可无母,二来,姨娘也并非犯下滔天大罪。只是,这马家势大,父亲可得好生寻一个地方安排才是。”

薛海娘看似在替许氏求情之言,却是如同一根刺轻轻蛰入老夫人心头。

老夫人一声长叹,半晌后才垂眸缓缓开口:“为时已晚,也只怪那许氏命薄……老身早已赐她一杯鸩酒。”

薛景铮双眸圆睁,老夫人这一番言辞便如同魔音灌耳,声声撕裂着他的耳膜。

他骤然起身,面上尽是愤懑之色,惊得薛海娘、薛巧玲李氏三人以及厅堂当中的奴仆齐齐跪下,惶恐垂首。

“母亲怎可未与儿子商量便私自处死许氏!”他虎躯轻颤,额前青筋鼓起。

“鸩酒已赐,人已归土,难不成薛大人还要为一区区侍妾处死老身不成。”老夫人拨弄着手中珠串,脸色却异常平静。

薛景铮气得浑身发颤,藏于宽袖下的铁拳紧握,却隐忍未发,“儿子不敢。”

“景铮呐,老身自是晓得你念着许氏,可天底下比之许氏更富才貌的女子何其之多,何苦为着她一人,得罪了马家,触怒了太后?”老夫人轻声叹道,又是一番谆谆告诫。

薛景铮躬身行了一礼,垂首间已是敛去怒色,“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自是不少,可能与儿子举案齐眉、心有灵犀之人又有几人!”

他道罢,竟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薛海娘下意识地抬眸,关切地看向身侧的李氏,却不料想,平素若是听了这一番言辞定然心中惨痛的李氏,却是面色平常。

即便薛景铮已走,可老夫人未曾发话,跪着的一众人依旧未曾起身。

就在薛海娘只觉得膝盖一阵阵刺痛传来之时,老夫人这才收回凝视着远处的视线,手中依旧缓慢地拨弄着佛珠,声音却是平静得出奇,“冤孽啊。”

说罢,才将视线落在厅堂众人身上,淡淡吩咐:“起身吧。”

她又是看向李氏,平静无波的眸底掠过一抹厉色,口气却是平稳的出奇,“你是当家主母,那许氏的一杯鸩酒便由你给她送去吧。”

李氏心头一颤,不禁蹙眉,她行至老夫人跟前欠身施了一礼,道:“老夫人,那许氏尽管犯下大错,可却也为薛家诞下一子,况且祖儿尚且年幼,不能没有生母……”

她还未道罢,就被老夫人厉声喝止,“你是景铮的正室夫人,薛家主母,你,便是祖儿唯一的嫡母,他日后的生母。”

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将祖儿过继给李氏为子。

李氏一怔,似是还未缓过神来。

薛海娘见此心道不妙,忙上前笑着附和老夫人的心意,“娘亲,您平日不是常常跟女儿诉说日子无趣得很嘛,如今若是祖儿能养在您膝下,也给您增趣了不少,您还不快谢谢祖母。”

李氏虽说怯弱心善,却也并非愚钝之人,刹那间的不忍与抗拒之后,便晓得该如何行事,唯有屈膝向老夫人谢恩。

老爷身为一家之主,都未能保住许氏,她又有何能耐叫老夫人改变主意?

老夫人经由此事也是心头烦闷得紧,道了声“退下”便由老妈子扶着回去歇息。

第五十三章 许氏之死

冬至日,亥时将近。

鹅毛大雪已是渐停,寒风却依旧刺骨。天,好似被浓稠墨汁渲染而成,黑压压地叫人心底发慌。

如墨般的夜色,月光稀薄,却有一身段单薄的女子提着灯笼在前面缓缓前行,她低若蚊蝇般的声音响起,透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恐慌,“小姐,这条小路不好走,您可得小心着。”

她口中的小姐一袭玄色襦裙,乌发挽起,外披着及踝玄色连帽斗篷。

“你好生领路即可。”如银铃般的女声于这死寂般的深夜显得异常清晰。

二人很快便来到一处破败的宅院前,提着灯笼的丫鬟始终护在那小姐跟前缓缓前行,她轻推门,踱步走入宅院。

“咳咳——”

如孤坟般死寂凄冷的宅院,蓦地传来一阵轻咳,令人一阵莫名胆寒。

二人循声而去,提着灯笼的丫头颤着胳膊将灯笼往前凑了凑,黯淡的灯火中,一惨白的脸孔清晰可见。

她红唇微动,唇纹清晰可见,那沙哑低沉的轻咳正是从她口中溢出。

“大小姐,你可是奉老爷之令将我解救出去?”许怜霜干裂的唇微扬,黯淡无光的眸死灰复燃,骤然晶亮。

薛海娘扬唇一笑,凤眸轻眨,掠过一道似有似无的讥笑,“姨娘可晓得你今日所犯何错?”

许怜霜垂了垂首,轻咬着唇瓣,半晌后才低声道:“妾身并不知那猫儿是皇太后赏赐给马家的,正所谓不知者不罪……”

话刚落罢,薛海娘便笑着驳了她,她轻摇着头,眉眼弯弯,“姨娘错了,这不知者不罪从来便是做给外人瞧的,可对于我们这些仰人鼻息的官宦之家,从来便是天方夜谭。”

许怜霜仰头与薛海娘对视,那深邃漆黑的瞳孔,好似正有暴风雨席卷而来。

“妾身愚钝。”

薛海娘低声轻叹,也不再过多解释,她朝身后的明溪抬了抬手,明溪应了一声,忙搁置下手中灯笼,端着一精致的雕花鎏金壶便朝许怜霜走近。

许怜霜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惶恐地盯着朝她步步迈进的明溪。

薛海娘瞧了那雕花鎏金壶一眼,方才笑道:“本小姐奉父亲大人之令,许氏怜霜不守妇德,以下犯上,枉顾法纪,念其诞下长子,于薛家有功,赐鸩酒。”

“不——”许怜霜怒目圆睁,她摇晃着身子起身,直直凝视着那奢华的酒壶,满面惊愕。

她如何能信。

那塌上与她如胶似漆,平素与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男子,竟会如此残忍绝情。

她不过是在无知的情况下,错杀了一只畜生罢了,可他……竟是连见她一面都不愿,便遣人送来一杯鸩酒。

“我不信,让我见老爷,定是尔等从中作梗。”许怜霜红着眼眶,声音嘶哑,面容憔悴,发髻散乱,如此模样哪儿还有半分平素的艳丽冠绝、天姿国色。

薛海娘朝明溪使了个眼色,明溪点了点头,放下酒壶便上前将许怜霜制住。

许怜霜本就是弱柳扶风,再加上一整日被关在柴房,油米未进,已是虚脱到了极致,自然不会是明溪的对手。

许怜霜无力地靠在长满青苔的墙上,美若清晖的眸子透着一股难言的绝望与凄凉。

薛海娘拿起酒壶朝着许怜霜缓缓走近,潋滟凤眸犹如一潭冷寂死水,无半分情绪显露。

“你,早就存了杀我之心?”濒死之际,许怜霜眼也不眨地凝视着身前款步走来的女子。

尽管身体已是近乎虚脱状态,可脑子却是极为清醒,她将这段时日来所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哪怕再愚钝也会有几分察觉。

薛海娘美眸轻眨,眸光流转间尽是深不可测的诡谲,她直视许怜霜那犀利的视线,神色淡定自如,“姨娘说笑了,你与我向来交好,我又怎会早就存有杀你之心?”

许怜霜看了薛海娘许久,倏然仰头狂笑,若非她此刻正软趴趴地倚靠在石壁上,薛海娘真要以为她下一秒便会如同饿狼一般扑上来将她吞噬殆尽。

“我不信老爷如此绝情,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薛海娘,若你当真无杀我之心,便依我之言让我去见一见老爷。”许怜霜笑罢,又是眼也不眨的凝视着身前人儿。

薛海娘无奈地轻摇头,唇际勾起一抹讥讽,她端着鸩酒上前,一手掐着许怜霜的双腮,一手提起酒壶将壶口伸入她口中,毫不留情地灌了下去。

许怜霜先是一阵剧烈挣扎,而后许是晓得自己已无生还可能,反而回复了平静。

她的眼至始至终都蕴含着浓烈的恨,带着吞噬一切的决绝,直到七窍流血。

“薛海娘,来世,我定要你以命偿命,血债血偿!”这是许怜霜死前,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薛海娘淡定回之,“你该盼着,若真真有来世,你莫要再投身这等吃人不见血之地了。”

道罢,薛海娘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满目恨意的许怜霜,与她狰狞惨白的面孔。

“小姐,当真如许氏所言,今日之所以会有这一切,实乃小姐暗中策划么?”出了宅院,一路上心慌不安的明溪总算是道出心中困惑。

这府中近一年来,真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譬如,林氏倒台,譬如夫人复得老夫人宠信,譬如这府中莫名来了个许姨娘,又譬如,今日许姨娘因误杀一只畜生被赐下鸩酒……

若非事实明摆在眼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伺候了近二十载的小姐,那曾经面上洋溢着纯真笑颜的小姐,竟会有这般城府。

薛海娘不语,只是拉低了挡风斗篷帽,凤眸微垂,红唇轻抿。

一副寡淡神色。

“三日后,便是我入宫选秀的时日吧。”薛海娘蓦地抬眼,望着夜幕上那一轮皎月,淡淡说道。

明溪微征,有些不解。

薛海娘粲然一笑,“我曾告诉自己,定要在入宫选秀前还母亲一个平静安宁的薛府后宅,如今我总算是不曾食言。”

说罢,她扭头看着身后的明溪,又是一笑,“如今,你可懂了?”

第五十四章 入宫前夕

明溪凝视着薛海娘笑靥如花的侧颜,有着片息怔忪。

小姐此言,便是等同于间接承认,她便是幕后策划者,迫使着许氏走上万劫不复之路的主使。

若是仅为一己私利,又是何其歹毒,何其残忍,可小姐所策划一切,却仅仅是为了还夫人一个与世无争的后宅。

夫人懦弱无能,她只是怕日后入了宫,夫人在这后宅中没有立足之地。

一时间,明溪竟是不知该如何辩驳。

“明日你前去梁府一趟,务必见着梁白柔小姐,且告知她,明日酉时邀她前来府中一聚,我与她叙旧一番。”

恍惚间,薛海娘已是淡淡下了吩咐。

明溪轻轻颔首,“是。”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薛海娘好似也未打算过多解释,见明溪面带恍然之色,便抬步欲走。

明溪低垂螓首,提着灯笼默默地走至主子身前,护着她一路前行。

——

翌日,薛海娘一大早起身前去檀苑辰省后便一直待在芙蓉苑不曾离去半步,而明溪则是被遣去梁府送信,待明溪送信归来之时,薛海娘已是握着一古本,倚靠在贵妃榻上小憩。

饶是明溪步伐轻盈,却也是将浅眠的薛海娘吵醒,薛海娘揉了揉朦胧睡眼,伸出纤指按揉着前额。

“如何?”薛海娘抬眸瞅了她一眼,复又闭上眼养神。

明溪欠了欠身,恭敬禀报:“奴婢已依您所言,前去梁府送了口信,请梁白柔小姐酉时到薛府一聚。”

“好,你待会儿若是得空,便将我前段时日吩咐你收着的雪缎取出来,晚些时辰我会用上。”薛海娘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斟酌一二后缓缓道来。

明溪先是一愣,随后便是露齿一笑,“奴婢早说了,小姐肤若凝脂,清丽脱俗,入宫选秀那日,若是再以那雪缎相衬,定是天人之姿,艳冠群芳。”

薛海娘有着片息怔忪,恍过神来才知晓这丫头竟是以为是她吩咐她取出雪缎,是有意选秀那日着上……

“论起合适,倒是有一人比我更能衬那雪缎。”薛海娘颇有深意地盈盈一笑。

时辰在主仆二人嬉笑间缓缓流逝,这一眨眼便到了与梁白柔所定下的酉时。

薛海娘吩咐明溪去捎去口信时,且指明了二人叙旧之处便是芙蓉苑*。

此时后院地上的落雪已被粗使丫头扫得一干二净,庭院四角处栽种着迎风盛放的红梅,朵朵娇艳欲滴。

黑楠木雕花圆已被搁置在庭院一角,待梁白柔携着侍女姗姗来迟时,薛海娘正倚靠在贵妃椅上品茶。

“海娘见谅,我来迟了。”梁白柔一如平素般一袭雪缎,外披一件雪狐皮大氅,玉面秀雅,淡抹相宜。

薛海娘起身施了一礼,淡淡一笑,“姐妹间叙旧罢了,反倒是海娘定了时辰与地点,怕是失了礼数。”

梁白柔轻摇着头,抚着海娘一双纤手款款落座。

“三日后你我便需入宫了,我近几日来可是忙得昏天暗地,又是学习宫规礼仪,又是添衣打扮,反倒是你,庭院品茶好不自在。”梁白柔摩挲着薛海娘的手背,一脸羡慕。

薛海娘狡黠一笑,调侃道:“姐姐也可如海娘一般搁一张凳儿悠闲品茶,可姐姐却是一心念着那宫中之人……”

梁白柔本是有意调侃,却不料倒是被薛海娘反击一把,她垂首故作羞赧,愤愤道:“你大费周章将我请来,便是为着打趣我?”言下之意便是望薛海娘道明来意。

薛海娘露齿一笑,梨涡轻陷,倒是为其添了几分俏皮灵气,“前几日娘亲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批雪缎,我瞧着着实衬你,便想着唤你来,一来叙旧二来你瞧瞧这雪缎如何。”

说罢,薛海娘便抬了抬手,她身后的明溪忙了然颔首,快步走入内室将那匹雪缎取来。

薛海娘将雪缎摊开呈在梁白柔眼前。

“果真是极好的料子……”只是一眼,梁白柔便已是爱不释手,伸手轻抚,更是觉着触感极佳。

“既是梁姐姐喜欢,那这匹雪缎便赠予梁姐姐,海娘深信以梁姐姐天人之姿,若是换上这雪缎,定能在选秀那日俘获圣上芳心。”薛海娘将雪缎搁置在圆几上,笑靥如花。

梁白柔微怔,虽仍是抚着雪缎未曾松手,可视线却是从雪缎移至薛海娘脸上,她温雅一笑,眸含困惑,“后日便是选秀,海娘若能换上这一袭雪缎,定是艳压群芳……”她微垂眼睑,顿了顿又道:“我姿容浅薄,身份低微,实在是无需如此好的衣裳。”

薛海娘扬唇浅笑,覆着她冰凉的纤指,柔声安抚:“若是姐姐还自称姿容浅薄,这世上哪还有美人儿呢。姐姐便听我一言,回去后将这雪缎做成衣裳,选秀那一日定能艳压群芳,得圣上青睐。”她顿了顿,垂眸一笑复又道来,“海娘便指望姐姐日后罩着我了……若是选秀那日我未能选上,便盼着姐姐能将我收在身旁。”

大南国自开国起便立了这么个规矩,凡入宫选秀者,无论封妃与否皆得留守宫廷。

因而若是参选的女子未能选上宫妃,便只能留在宫中被当做婢女或者女官,永无出头之日!

梁白柔俏脸一白,忙捂住薛海娘的嘴儿,目含嗔怒,“作甚说这等不吉利的,信我,你我姐妹二人定能入选,往后我还得仰仗海娘提携才是。”

薛海娘浅浅一笑,却是不再与她争辩,她自是晓得梁白柔意在安抚。也是无碍,反正她已将来意告知,以她与梁白柔的交情,日后若是落选,梁白柔定是不会见死不救。

薛海娘几番劝说下,梁白柔才收下雪缎,二人又是一番谈天说地,直到太阳下山梁白柔才匆匆离去。

“小姐,奴婢困惑,小姐为何执意将那雪缎赠予梁小姐?”明溪满目困惑地凝视着梁白柔款步而去的倩影,低声问道。

薛海娘倚在贵妃椅上,执起紫砂茶盏轻抿,清婉悦耳的声音唇齿溢出,“当今皇上,最是喜欢女子一袭白衣的出尘模样……”

第五十五章 一身素缟

初春的日头虽比不得春末夏初那般暖和,可比起先前凛冬的严寒却也有着天壤之别。

薛海娘与一众秀女一般,乘坐着黑楠木圆顶流苏轿,齐齐往皇宫而去。

她一身极其低调的着装,湘妃色广袖曲裾,外披素色貂绒大氅,妆容素雅,一眼望去虽清丽脱俗,可若与参选的诸位妆容精致,着装艳丽的秀女而言,却是极不起眼。

“落轿——”伴随着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尖锐高呼,‘吁’地一声,马车稳当地停滞在城门前。

薛海娘由明溪搀扶着踏着脚凳款款落地,她一下马车,昂首便瞅见薛巧玲亭亭玉立、由婢女小厮簇拥着。

当真是美如画中仙人一般,她一袭绚丽如火的广袖曲裾,手挽褐色披帛,长及拽地,如云如瀑的乌发披在腰间,挽着飞星逐月髻,髻上的玛瑙珠光凤翎簪奢而不靡。

薛巧玲顾盼回首,恰恰与薛海娘半空对视,她轻扬红唇,美得不可方物,视线下移,触及到薛海娘那一袭朴素雅致的着装时,唇角难以捕捉地扯出一道讥嘲弧度。

“姐姐。”她欠身施了一礼,方踱步上前,笑靥如花,“姐姐花容月貌、常人难以媲美,哪怕今时今日穿得如此素朴,却也是叫巧玲移不开眼。”

薛海娘笑得婉约,“比不得巧玲这一身如荼如火的红衣,怕是旭日骄阳也要羞煞几分。”

薛巧玲倒是未曾否认,羞赧一笑。

“白柔昨儿还念着入宫后不知何时能见着海娘,却不曾想一下马车便能与海娘你相见,可真是白柔福气。”远远一道婉转如黄鹂啼音般的女声传来,恰好打破二人间怪异的氛围。

薛巧玲恰好目视着梁白柔款步走来,可见那一刹那,那美若清辉的眸子惊现一缕讶异。

款步而来的梁白柔一袭雪缎,手挽金丝披帛,外披月银貂绒斗篷,一头乌发挽成流云髻,髻上的珠花淡雅之至,却又与她一身行头相得映彰,玉容略施粉黛,一瓣朱唇光泽莹润,竟似三月桃花。

薛海娘上下打量几眼,便认出她这一身行装却是她那一日所赠的雪缎。

一身素雅,若换做旁人定是不敢轻易着此衣入宫选秀,想来梁白柔定是思忖良久。

薛巧玲笑着迎上前去,如月牙儿般的杏眸亮如宝石,她欠身施了一礼,“梁姐姐这一身行装虽是素雅,可穿在姐姐身上,却是妙笔生花。”

梁白柔温雅一笑,略微羞赧地垂首,“这匹雪缎乃是海娘相赠,白柔亦是不愿辜负海娘一番心意,这才连夜赶制,方能将雪缎着上。”

薛巧玲故作恍然,轻掩红唇,“怪不得,巧玲觉着梁姐姐这一身瞧着如此眼熟。”

话音刚落,便见皇城宫门缓缓大开,诸多宦官弓着腰身缓步走来,领头是一身着湛蓝织锦绸缎长衫的公公,他挽着拂尘,大步走来。

“诸位小姐,吉时到了,请随着咱家入宫吧。”

一旁的小太监忙谄媚笑道:“诸位小姐,这一位是徐公公,由他安排诸位小姐宫中住处。”

诸位小姐对着那徐公公欠身浅笑:“徐公公好。”

徐公公讪笑一声,“诸位小姐不必多礼,日后诸位小姐飞黄腾达之日可莫要忘了咱家才是。”

马枣绣唇角上扬,下颚下意识地扬起,“公公若今时今日诚心待我,日后自不敢忘。”

徐公公讪笑着颔首。

薛海娘与梁白柔对视一眼,心头已有所思量。

许是怕误了时辰,诸位小姐皆是由各自的侍女掺着款步而入。

“等等——”一道清澈悦耳的女声远远传来,透着一股子凌厉与傲气。

薛海娘回头,入目便是一抹鹅黄色倩影款步而来,而她身后,一左一右皆是两名身段婀娜,容貌出众的女子,再往后才是身着下人服饰的小厮与丫鬟。

马枣绣微微昂首,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傲气与冷然,而她身侧,一左一右是慕容明月与梁端凌。

梁白柔梁白婉二人率先欠身施礼,“长姐好。”

梁端凌抬眸睨了一眼,轻轻颔首。

说话间,马枣绣已是款步来至宦官身前,笑得明媚张扬,如一轮初升的骄阳,“公公,枣绣应该算不上错了吉时吧。”

那宦官忙扬起讨好奉承的笑容,卑躬屈膝道:“原来是马小姐,马小姐一路赶来奔波劳累,快些随咱家入宫安置。”

马枣绣轻轻颔首,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得意与自喜。

马枣绣所享有的特殊待遇,诸人皆是瞧在眼里,却只得掩下心头不悦。

梁白柔轻扯着薛海娘水袖,示意她附耳道:“马枣绣虽算不得误了吉时,可若换做旁人,定是要遭公公责骂一番……真不愧是皇太后的侄女儿。”

薛海娘笑而不语。

一行人随着宦官迈着莲步款款走入宫门。正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更枉论如今是一众心高气傲的官家小姐。

梁端凌与马枣绣乃手帕之交,梁端凌向来瞧不上梁白柔这一乡下庶女,得了梁端凌暗示的马枣绣,自是会替她的好姐妹整治一番。

“选秀乃是宫里头三年一度吉利之事,太后姑姑向来重视,梁小姐这一身素缟究竟何意?”马枣绣掩唇浅笑,美眸却是不加掩饰的厉色。

梁白柔面露惊慌,然稍作思忖后便柔声道:“所谓素缟乃是布衣,然白柔一身雪缎,实在与马小姐口中之素缟大相庭径。”

马枣绣故作讶异,讥嘲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眼拙了,只是乍一瞧见梁小姐这一身装扮,我还以为梁小姐府中在办丧事,这才一身披麻戴孝的入宫呢。”

话罢,饶是那向来拜高踩低,言语刻薄的掌事公公尚且下意识地蹙眉,马枣绣仗着太后撑腰一向嚣张跋扈这一点他却是知晓,可却不曾想马枣绣竟是这般毒舌……

梁白柔虽自幼长在乡下与上京梁家并无多深感情,可孝义这等观念已是根深蒂固,马枣绣辱骂她,她尚可不计较,可马枣绣却当着她的面咒骂她府中长辈,她如何能不气恼?

第五十六章 储秀宫

“白柔若有得罪之处,请马小姐见谅,可马小姐以言语咒骂白柔府中长辈,若是传入父亲大人耳中,怕是会小事化大,惊动马老将军,还请马小姐慎言。”梁白柔垂首低眉,声线听似轻柔却又不失威仪。

马枣绣冷哼一声,气焰未消却是越发增长,“梁小姐看似外表柔弱,却不曾想骨子里头却也有这等嚣张气焰。怎么,想以我祖父大人压制我么?”

梁白婉见马枣绣咄咄逼人,着实气上心头,上前便欲与马枣绣争辩,却被薛海娘急急扣住水袖。

下意识回头,却见薛海娘轻轻摇头,梁白婉正欲发问,薛海娘已是踱步上前走至梁白柔身侧,她声音清婉,不似闺阁女子那婉转轻柔的嗓音,婉约中透着一股子坚韧,“马小姐,梁姐姐莫吵,此处乃皇城,若是争吵声传入皇上耳中,怕是有损马小姐闺阁形象。”

马枣绣面色陡然一变,可稍半晌又是一副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模样,她不畏梁老,可对于未来夫君——当今天子自是存着几分敬畏,他马枣绣也不蠢,稍加思忖便晓得此处还未到内宫,自是不会传入皇上耳中,最多也不过是闹得后宫人尽皆知罢了。

可那后宫如今尚无真正的掌权者,那萧贵妃再如何尊贵也不过是代掌凤印,而当今太后却是她的至亲,又是唯一能压制贵妃与皇上之人,她又如何会怕。

如此一想,更是助长了马枣绣的气焰!

“薛海娘,你小小尚书之女,有何资格训我?”马枣绣自愿撕去与她性子违和的脸孔,标致的眉眼却因愠怒丑恶不堪。

薛海娘笑靥如花,视线与马枣绣直直相对,丝毫不见畏惧,“海娘虽是小小尚书之女,马小姐虽有太后娘娘作为倚仗,可马小姐莫忘了,入了宫,你我皆是身份地位平等的秀女,谈不上有无资格。”

马枣绣怒极反笑,她生平最是厌恶薛海娘这种有着一副巧舌却地位卑贱之人,“你与我地位同等?好,好啊,薛海娘你且记着你今日之言,我马枣绣倒是要看看,他日你是如何成为我手下败将!”

马枣绣本就声线清亮,如今声喉一往上提,越发是惊动了附近巡视的侍卫以及来往的宫女太监,一时间,皆是朝这环肥燕瘦之地投来困惑目光。

太监总管早已是叫马枣绣这飞扬跋扈的性子吓得心神不定,原想着梁白柔乃柔婉温和之人,想来二人哪怕口舌之争也闹不出什幺蛾子来,却不料想半路杀出薛小姐这等舌灿莲花却又得理不饶人之辈。

“哎哟小姐,小吵小闹咱家自是管不着,可若是此事闹大,闹到皇上那儿,二位小姐的脸面皆是挂不住啊……”何必闹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呢。

太监如斯想着,盼着马枣绣与薛海娘二人能稍有平静。

薛海娘自是无意与马枣绣争吵,可马枣绣向来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等气?她自是不甘如此收手,况且若真是闹到了皇上太后那儿,她顶多被太后私下责问几句,可薛海娘……小小尚书之女,怕是就此被驱逐出宫了罢。

马枣绣阴恻一笑,心头已有思绪,她朝那如锅上蚂蚁般焦虑的太监呵道:“大胆!本小姐日后便是你等的主子,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太监来教训我。”

说罢,马枣绣又是将视线移至薛海娘身上,然而,却恰巧将薛巧玲微扯薛海娘水袖这一幕收入眼底——

杏眸微眯,好似淬了毒般狠辣,正欲发作——

“怎的手脚如此慢?!不是吩咐了你巳时前将诸位小姐送往储秀宫么?你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听到声音,诸人回首,却见一绛紫绫罗绸缎的男子信步走来,他手挽拂尘,瞧着兰花指,微昂着下颚,倒是与马枣绣有着相似的颐指气使。

原想着来人也定会如徐公公般对着马枣绣讪笑奉承,却不想他竟是瞧也不曾瞧马枣绣一眼,训斥了一会儿徐公公后,冷着脸对诸位小姐道:“诸位小姐若是再不加紧步伐,怕是要误了时辰,还请诸位小姐快些移驾才好。”

马枣绣自幼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等对待,柳眉倒竖,当即讥笑道:“敢问公公何处当差?是养心殿的內侍,亦或是未央宫的总管太监。”

养心殿的內侍便是伺候皇上饮食起居之人,自是无暇来照看这一波秀女,而未央宫的总管太监深受太后宠信,更是位极人臣。

那公公桃花眸一眯,嘴角扯出一抹嗤笑,“小姐花容月貌,一双杏眸堪比天上骄阳明月,想来便是马枣绣马小姐吧。”

马枣绣沾沾自喜的扬起下颚,“公公倒并非眼拙之人。”

那公公勾唇一笑,不卑不亢道:“咱家与小姐在此闲话之事想来已是耽搁了一盏茶时辰,若是再这般与小姐闲谈下去,怕是到了储秀宫也会误了时辰,而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若是误了时辰皆得遣送回府,咱家晓得马小姐有太后娘娘为您撑腰,太后娘娘能保得住您却未必能保得住您身后的一众小姐。”

言下之意已是极为明了。

马枣绣登时脊背发凉,不用回头便已晓得是何缘故。

薛海娘适时笑道:“马小姐若是想要留下与公公探讨宫规一事,我等姐妹便不候着了。”

闻言,马枣绣更是玉容惨白,恨得咬牙。

“马小姐,请把。”那公公嗤笑一声。

马枣绣虽气焰嚣张,却也是识趣之人,她晓得这等情境于她而言极为不利,当场拂袖而去。

储秀宫。

储秀宫乃是宫规指定,新晋秀女暂住之地,入住后,小半月内皆有宫中教养嬷嬷前来教习宫规、以及对新晋秀女仪态、礼法、琴棋书画等进行考核,其中若有一项未能通过,便遣送回府。若通过,则半月后送入养心殿,由皇上、皇后太后亲自考核,殿前筛选若是未能通过,便会被贬为婢女,期限过后方能被遣送回府。

新晋秀女不比正经主子,再加上秀女人数众多,自是未能分配到一人一间寝殿,是以经过储秀宫內侍总管太监划分,两人一间寝殿。

寝殿分内室与外室,倒也宽敞奢华。

而恰好,薛海娘便与梁白柔分到了一间,得知此事,二人皆是面露笑颜。

第五十七章 太后亲临

镂空梨木窗牖微阖,丝丝凉风透着缝隙侵入。

宫灯如昼,奢靡至极,待选为妃的秀女尚且如此,更枉论天子宠妃,母仪天下的皇后。

“难怪人人皆盼着入宫为妃,这等荣华却是宫外难以肖想。”梁白柔望着殿内极尽奢华的摆设一阵感慨。

薛海娘微征,心头片息恍惚,半晌后她便笑了,声线清悦,“一座小小的储秀宫院落,姐姐尚且生出这般感慨,日后若是承蒙圣眷,封妃赐宫,姐姐岂不更是感慨异常。”

梁白柔羞赧颔首,竟是心头生出一缕窘迫,她虽是高门女子,可自幼长于乡间,自是不曾见过这等奢靡繁华的宫殿。

“我比不得海娘,自幼便身处上京这等富饶之地……”

薛海娘自知戳中梁白柔心头痛处,忙道:“珍珠蒙尘总会有耀世的一日。”

梁白柔婉约一笑,示意自己并未介意。

二人闲聊间,明溪与秋璇已是端着晚膳款款走入。

“小姐快些用膳吧,这宫里头的膳食比起咱们府里的可是好上百倍不止,就连奴婢也跟着沾光了呢。”秋璇本是活泼俏皮的孩子,如今乍一入宫,自是瞧着什么都觉着新鲜华丽。

梁白柔本就介意自个儿乡下庶女的身份,如今见秋璇如此不识规矩的喧哗,她更是蹙眉轻呵:“怎的这般不识规矩,如今入了宫自是比不得在府里头。”

薛海娘心知肚明,忙笑着劝慰几句。

用过晚膳,二人再闲话一番,直至将近酉时,饶是梁白柔意犹未尽,恋恋难舍,可依宫中规矩,只得回房洗浴歇息。

宫灯如昼,晃得眼睛阵阵刺痛。

“明溪,将灯留下一盏即可。”薛海娘对着明溪淡淡吩咐,眼睑微敛,瞳孔如恒古不变的深潭。

明溪轻轻颔首,将宫灯吹灭后才走至薛海娘身侧落座。

“顾三那儿可有消息?”薛海娘清婉的声线传来,明溪征了征,笑着应答:“暂时还未有消息传来,想来顾三那儿一切无碍,今儿倒是多亏了他,我竟是从不晓得,他有这般机智的一面。”

薛海娘凝着华丽宫灯内跳跃着的烛心,浅浅一笑,“他本就如此……”否则她当日也不会将此人留下,且不惜散尽钱财,将他留在宫中。

“顾三他今日真真是来得及时,否则还不知那马小姐要如何与我们纠缠。”明溪嗔道。

薛海娘微托下颌,凤眸掠过一道深意,“你明儿一早去城门处,让他好生查一下昨儿那自称储秀宫总管的公公性情如何,平素与谁人交好,以及宫中嫔妃的境况。”

明溪点头如捣蒜般,笑靥如花,“明溪晓得,明溪明儿一早便会悄悄去城门一趟,绝不让人发现。”

听到这话,薛海娘倒是宽心不少,毕竟这宫中耳目众多,而她又是待选的秀女,若是让人瞧见她的贴身侍女与城门护卫联系频繁,定会被有心人大作文章。

“你觉着梁小姐为人如何?”薛海娘倏然一问,倒是叫明溪有着片息怔忪。

她困惑回首,却见薛海娘睁着凤眸凝视着她。

“梁小姐为人和善亲和,性子柔婉,却是极好相处之人,且明溪瞧着她倒是真心待小姐好的,以明溪愚见,此人小姐倒可相交。”

薛海娘勾唇浅笑,“如此甚好。”

——

微风轻拂,惠风和畅。

储秀宫一早便发生了一起叫诸位秀女频繁议论之事,久居未央宫礼佛的太后娘娘竟是亲自前往储秀宫,且径直去了马枣绣与薛巧玲的寝殿。

“马小姐真不愧是太后娘娘心尖儿上的人儿,竟是叫太后娘娘如此大动干戈……”一身着天水碧色曲裾的女子轻蹙黛眉,玉容精致,略施粉黛,可面上因嫉恨而形成的扭曲却是生生破坏这一美感。

“马小姐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自是得太后娘娘宠爱,这等出身着实不是我等可以高攀。”

一时间,秀女们皆是各怀心思,嫉恨、羡慕、失落等无不如此。

薛海娘一袭枣红色云锦襦裙,艳丽冠绝、明媚动人,梁白柔一袭藕粉色织锦曲裾,柔婉端庄,出水芙蓉,二人并肩而立自是引来诸多秀女侧目。

“薛小姐,梁小姐。”一身段婀娜、身材高挑的人儿款步而来,她一袭绛紫曲裾,手挽素色披帛,乌发高挽。

黛眉杏眸,顾盼神辉,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此人自是慕容府慕容明月无疑。

慕容明月向来与马枣绣走得近些,是以梁白柔下意识地略有不喜,倒是薛海娘笑靥如花,迎上前道:“慕容小姐起得真早,不知昨儿可是一夜好梦?”

慕容明月浅笑盈盈,轻轻颔首:“宫中奢华,蚕丝被褥,自是睡得极好。”

二人言笑晏晏,竟是无半分硝烟可言。

另一处,薛巧玲早已是眉开眼笑,她原想着与马枣绣同住顶多日后能沾沾福气,与她分一杯羹,却不曾想如今刚一入住不到一日,便有幸一见太后娘娘。

“臣女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薛巧玲款步上前,盈盈跪拜。

太后轻轻颔首,便不再看她,只一味向马枣绣嘘寒问暖,生怕她在宫中住的不惯。

“侄女儿劳烦太后姑姑挂心,真真是侄女儿的不孝,还请姑姑责罚。”马枣绣如往常般依偎在太后身侧,丝毫未顾及如今已是身处宫中而非平素马家庭院。

太后也是一脸慈爱的抚摸着她的柔顺乌发,笑道:“绣儿如此乖巧,哀家怎舍得责罚于你。”

薛巧玲特地沏了一杯茶,款款走至太后身侧,欠身施礼,“太后娘娘请用茶。”

太后闻言,许是瞧着她特意沏茶份上,淡淡抬眸睨了她一眼,“哀家瞧着你的着装,倒不像宫中婢女,你是与绣儿同住之人?”

薛巧玲盈盈浅笑,美若清晖的眸子掠过一道狡黠,“臣女薛氏,薛府二女,有幸与马小姐同住。”

太后柔婉一笑,“日后绣儿便得你多加照顾……”

还未道罢,便听马枣绣一声娇嗔:“绣儿有姑姑照顾即可,何须别人。”

第五十八章 狐假虎威

马枣绣毫无遮拦的话语,叫薛巧玲白腻如玉的面孔瞬间白了几分,她抬眸,映入美眸的是马枣绣笑靥如花的脸孔,绚烂的笑颜宛若二月春风。

她原想着能借马枣绣攀上皇太后,讨得皇太后她老人家欢心,日后殿选能够多几分胜算,却不曾想,马枣绣竟是生生破坏她的计划。

“承蒙太后姑姑厚爱,劳烦太后姑姑百忙之中抽空而来,绣儿心怀感激却也心生内疚。”马枣绣施施然行了一礼。

皇太后目光慈祥且和蔼,“你是我马家唯一的嫡系女,哀家不待你好该待谁好。”

马枣绣羞赧一笑,蓦地垂首,故作娇羞乖巧状。

“皇太后吉祥,小主吉祥。”一身着藕粉色梳着双髻的女子端着盘糕点款款走来,规矩地立在皇太后与马枣绣跟前。

仅是一眼,皇太后的目光便下意识被那婢女掌中端着的糕点吸引了去。

入目却是一朵朵栩栩如生、莹润冰洁的‘白梅’,糕点以极为精巧的工艺镌刻成梅花的形状,棱角边缘处可见镌刻者极为用心。

“倒是精致,这糕点莫非是绣儿亲自所做?”皇太后双眸微亮,显得有些新奇,“哀家记着,绣儿你十指不沾阳春水,莫说是如此精致的糕点,怕是寻常点心你也未能掌握其技巧。”

可这般精致的糕点又非出自宫中御膳房……

马枣绣笑靥如花,上前接过婢女掌中的糕点,端到皇太后跟前,一一解释,“皇太后可曾记得,当日前去我马府参加绣儿生辰宴的慕容明月姑娘?她做得一手好菜,对于点心甜点更是得心应手,不仅味美,便是模样也极为养眼。”

“哀家记着,此番她也是入宫了,如此也好,你若是与她交好,二人也有个照应。”皇太后颇为欣慰一笑,“再者慕容家也是名媛之家……”

名媛之家一词宛若一把利刃狠狠扎入薛巧玲心头,顿时鲜血淋漓。

薛府虽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却实在与名媛之家扯不上多少干系,她盼着攀龙附凤、飞上高枝,却因卑微的身份而屡屡遭人白眼。是以,太后此言着实是狠狠戳中了薛巧玲内心的最薄弱之处。

身世低微的女子最擅长即是忍辱负重,趋炎附势,自幼得林氏真传的薛巧玲自是如此,她美眸含笑,自始至终面上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难堪与愤懑。

“明月她不单是名媛之家,且性柔温婉,又是难得知书达理,确实是手帕至交的不二人选。”马枣绣言笑晏晏,刻意地将慕容明月捧上天际。

她与慕容明月虽算不上是交好,可若让她在这一届秀女之中选出一位日后可助她成事之人,此人无疑会是慕容明月。

先前她本有意将薛巧玲列入候选,可今儿入宫时,她见到薛巧玲竟是偏帮着梁府那小贱人,也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如今凑巧与薛巧玲入住同一寝殿,又恰逢太后亲临,她自然想着要借太后的脸面狠狠地打击薛巧玲,以发泄一下入宫时所受到的憋屈。

“薛丫头是吧,也别光站着了,过来一块坐吧。”皇太后破天荒地朝薛巧玲招了招手,“你光是站着瞧着哀家,哀家也着实是不自在,今儿个哀家给你个恩典,赐坐。”

皇太后此言便如同天外喜讯一般,薛巧玲有着片息怔忪,过后便是喜出望外地欠身施礼,落坐在马枣绣身侧,毕恭毕敬。

“来,慕容姑娘这糕点做得着实不错,你也试上一试,品评一二。”皇太后淡淡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

薛巧玲好似得了莫大的恩赐一般,谢过后便拈起其中一块糕点,试图放入口中。

马枣绣适时端起一杯茶,笑着附上前,“糕点虽是美味,入口却干,巧玲不若先饮一杯茶水润喉。”

“哎呀——”茶水毫无征兆的洒了薛巧玲一身,茶水本就滚烫,洒在她丝薄的绸缎上,引来薛巧玲一声惊呼,她近乎是下意识地,松手执起帕子便往身上拭去。

糕点不出所料地滚落在地。

薛巧玲也顾不上擦拭衣裳,忙起身屈膝伏地,颤颤发抖,“臣女有罪,恳请太后责罚。”

皇太后抬眸淡淡地睨了马枣绣一眼,却见马枣绣不满地嘟了嘟嘴,登时便心下了然。

难怪绣儿当着她的面对慕容明月这般称赞,想来是这薛氏丫头无意间见罪了绣儿……

“你也是无意,下去换身衣裳吧,其他无需在意。”皇太后依旧声线淡淡,面容亦是一如往常般的淡漠,令人瞧不出喜怒。

“是。”

见此,马枣绣张扬一笑,下颌下意识地扬起。

他一开始以慕容明月来吸引皇太后的注意,不过是面上让薛巧玲有些过不去罢了,却不曾想这薛巧玲如此不识好歹,竟是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此皮厚,她不敲打一番可如何是好?

不可否认,马枣绣此计确实是效果极佳,当皇太后被诸多婢女太监簇拥而去后,她亲眼瞧见换了一身朴素衣裳走来的薛巧玲那美如清辉的眸子刹那闪过的难堪与屈辱。

薛海娘与梁白柔那处——

梁白柔闷闷不乐地托腮坐在软榻上,见薛海娘端着水果盘走来,不禁轻叹一声,“太后娘娘此番可真是有震慑人心之效。”

薛海娘莞尔笑道,无所谓的笑道,“马枣绣是她的亲侄女儿,她自是盼着马家能再出一位权势滔天的皇太后。”

梁白柔沉吟片刻,半晌后才沉声道:“朝中重臣真会如此任由着马家势力独大?”她虽深居简出,可父亲与祖父皆乃朝中重臣,是以对朝中之事亦是略有耳闻。

薛海娘凝眸浅笑,“此事便不该是我等女流之辈该去顾虑的。”她巧妙地转移话题,“十日后便是储秀宫姑姑检验我等宫规礼仪、琴棋书画之日,海娘听闻,这一届与往常相比,多了一道苛刻的题目……”

梁白柔唇角轻扯,笑得有些腼腆,“白柔略有耳闻,是以近几日也正为这事儿烦恼着。”

第五十九章 并非一类

安静的氛围下,更是平添了几分梁白柔的愁绪,她顿了顿,眉宇间染上少许忧愁,“且不仅是奏乐弹琴起舞,着实是苛刻。”她视线上移,对上薛海娘犹如一潭深湖的瞳孔,“海娘可是有了计策?”

她印象的薛海娘向来冷静沉着,计策百出,好似任何难处都敌不上她一般。

可这一回许是要叫梁白柔失望了,薛海娘无奈笑笑,“海娘倒是辜负了梁姐姐期盼,对于这一回如此苛刻的题目,海娘亦是束手无策。”

她缓缓落座,轻说着视线却是转向了窗牖外新生的梢头,嫩叶由于经不住春风的吹袭,摇摇晃晃地随着风落到地上。

叶子,终究还是要落地——

薛海娘敛眸沉思。

“海娘——”梁白柔低声呼唤。

薛海娘恍过神来,下意识转头便瞧见伫立在门槛后,巧笑倩兮的薛巧玲,她见薛海娘回过头来,便抬起莲步轻跨走入,“巧玲见姐姐想得出神,本是无意进来打搅,却不曾想梁小姐倒是先巧玲一步。”

薛海娘勾唇一笑,面上瞧不出喜怒。

“不知巧玲今儿如何起了兴致来我这儿。”不咸不淡的口吻却好似透着一股讥讽。

薛巧玲面色如常,她笑着款款落座,很是自觉,“巧玲近几日忙着,都未曾来姐姐这儿拜访,便特来讨罚,望姐姐恕罪才是。”

薛海娘红唇轻启,“却是忙着,忙着讨好马小姐与太后罢。”

薛巧玲面色登时一白,面上的笑意都好似有些挂不住了,“马小姐乃是太后侄女儿,太后更是尊贵非凡,巧玲自是行事恭谨,却也是算不上讨好二字。”

薛海娘嗤笑一声,如今倒是不屑于薛巧玲做这等表面功夫,“巧玲口齿伶俐,我这作姐姐的可不及万分之一。”

薛巧玲微垂螓首,低垂的眼睑掩住她眸中似有似无的羞怒,“巧玲怎敢与姐姐相提并论,姐姐何出此言。”

见二人似有继续讥讽之意,梁白柔忙笑着为二人和解,“薛二小姐难得有心前来探望,海娘便快些将你珍藏的好茶去泡一壶,也好让薛二小姐好生品品。”

薛海娘唤了一声明溪,“去将我吩咐你搁置在匣子里的上等茶叶取来,去泡上一壶。”

薛巧玲却是及时制止,她美如二月桃花的脸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巧玲岂敢让姐姐为我费神,巧玲此番前来本就是有意慰问一番,既是瞧着姐姐无恙,巧玲便先行告退吧。”她起身,顿了顿,又道:“巧玲改日再来拜访。”

梁白柔也晓得薛海娘对薛巧玲颇为不满,便也不曾挽留,特意吩咐贴身婢女上前相送,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见薛巧玲走后,梁白柔便颇为无奈,柔声劝道:“我自是晓得你是嫡出她是庶出,你对她多有不满,可如今既是入了宫,便需得相互扶持,如此相互针对着实不好。”

梁白柔本就是在府中受自家嫡出长姐针对且欺辱者,如今瞧着薛巧玲,不知内情的她自是生出些许感同身受。

薛海娘抬眸与她直视,黑如曜石的眸子好似一汪亘古不变的深潭,未起丝毫波澜,却瞧得梁白柔片息怔忪。

“我与梁端凌非一类人,薛巧玲与你更非一类人。此事日后你便会知晓……”

——

皇宫的夜一向寂寥,入夜后除却巡逻的侍卫,宫中太监与宫女无一不是各自替自个儿主子守夜。

宫灯如昼,却难恒生一股暖意。

虽是初春,但储秀宫地处偏僻,林木诸多,是以入夜仍是能感到一股寒意。

薛海娘穿着一袭素白中衣,外披一月牙白貂绒斗篷,踱步走至庭院,也不顾天冷与石凳寒凉,便缓缓坐下。

她向来无需宫人为她守夜,是以夜半出寝室也无需过于繁琐。

今儿因薛巧玲一事与梁白柔生了些口角,也不知以她敏感的心思是否会心存芥蒂……

毕竟……梁白柔如今乃至今后皆是她手中一枚重要棋子。

叶子无声落下,飘飘荡荡落在薛海娘手侧的大理石方桌上。

灵感横生——

她执起大理石方桌上那一片仍是绿釉的嫩叶,将其抚平置于唇边。

婉转而缥缈地声调自她唇边响起,不绝如缕,时而如朱雀般轻鸣,时而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

吹奏了将近半柱香时间,薛海娘将绿釉嫩叶搁置在大理石方桌上,唇轻轻扬起一道弧度。

她起身离去,头也不回,任由方桌上的嫩叶随风而去。

次日午时,春风和暖,旭光明媚,已用过午膳的薛海娘独自坐在庭院石凳上茗茶,与昨夜不同的是,那冰冷的大理石方桌上少了那一片用以吹奏的嫩叶。

“姐姐可是在此处赏景?”不知何时,薛巧玲已是款步而来,明媚俏丽的脸孔上展露盈盈笑意,而她身侧却是梁白柔为伴。

薛海娘稍一抿唇,待二人近身后笑着招呼,“巧玲可真是好兴致。”说罢又抬眸似笑非笑地凝着梁白柔,“梁姐姐与巧玲莫非是偶遇?若真如此你二人倒是有缘。”

薛巧玲腼腆一笑,微垂螓首,模样很是谦卑,“兴许是我与梁小姐一见如故,又正巧巧玲与梁小姐皆是有意前来探望姐姐,是以结伴而行。”

薛海娘指着大理石等,似笑非笑道:“坐吧,也无需与我见外。”

薛巧玲与梁白柔闻言自是大方落座。

“姐姐如此闲适,莫非是对几日后的事宜已有应对之策?”薛巧玲亲自为梁白柔斟了杯茶,又为薛海娘斟了一杯,“姐姐用茶。”

薛海娘笑着轻抿一口,心道狐狸终究还是会露出尾巴,“饶是无应对之策,却也不该忙中生乱,海娘一向如此。”

梁白柔浅浅笑道:“海娘这等心态倒是我等学不来的。”

薛海娘笑着抬眸望去,“梁姐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上更是造诣极深,想来这等小事定是难以难倒梁姐姐才是。”

“说到知书达理,造诣极深,怕是巧玲与梁小姐皆是难以及长姐才是……那一日马小姐生辰之际,长姐可谓是光芒万丈。”

第六十章 步步为营

薛海娘微抿薄唇,下一秒却又嫣然一笑,“上回马家宴席之所以能得太后娘娘青睐,只是碰巧撞上海娘所擅长之题,海娘实在是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之堂。”

梁白柔见此,也不再与她较真,浅笑着附和:“海娘如此谦逊,真叫人自叹不如。”

薛海娘侧目,似笑非笑地倪着薛巧玲,“巧玲与我、以及白柔走得如此之近,便不怕高高在上的马小姐怪罪?”

薛巧玲一时语顿,半晌才垂眸略显委屈道:“长姐便这般认定,巧玲是讨好那马小姐么?”

她蓦地抬眸与薛海娘对视,美如清辉地眸子楚楚,泛着涟漪水光,真真叫人一眼便难以忘却,“巧玲自知长姐从前对巧玲诸多误会,年幼时是巧玲不知事,如今你我皆是及笄,幼时往事若姐姐仍是挂怀,尽管打骂巧玲……如今入了宫,宫廷险恶,但求长姐记着离府前父亲与奶奶训导,你我姐妹该相互扶持才是。”

薛海娘眼也未眨,勾勒着唇线的红唇洋溢着一抹浅笑,她自知晓得薛巧玲口蜜腹剑,也晓得她素来演技精湛。

若非这一世重生不久她便亲耳听见薛巧玲自认将她推入湖中,害她险些惨死,如今,对上如此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巧言善辩的嘴儿,她真真是险些遭其蛊惑。

梁白柔心善,再加上薛巧玲与她也真是有着几分身世上的相似,她自是免不得对薛巧玲生出几分同情与怜惜。

“海娘,薛二姑娘所言颇有几分理儿,这一届秀女中,姿色出挑者众多,却唯有马家独大,马枣绣若一心与慕容姑娘结盟 ,我等怕是唯有落得为奴为婢的下场。”梁白柔一阵后怕,她之所以心甘情愿替梁端凌入宫,一来是父命难为,二来便是为着日后能够出人头地,叫他偏心的家中长辈瞧瞧,她虽是庶女,却也能为家族赢来荣耀。

薛巧玲随之附和,“我与马枣绣同住一屋,她与慕容明月确是往来频繁,再者因马枣绣的缘故,皇太后对慕容明月也是颇为青睐。”

薛海娘诡谲一笑,一双眸子晶亮有神,却叫薛巧玲瞧着越发觉得毛骨悚然,“我听着巧玲的意思,莫非是有意与我二人联手?”

薛巧玲掩唇轻笑,模样颇为温顺,“若说是联手未免太伤及姐妹间的情分,与其说是联手,倒不如说是我姐妹三人相互扶持。”

薛海娘嗤笑一声,“我凭甚信你?先前巧玲巴结马枣绣之时,可是乐呵着把脸皮揭了,如今未过多久,便扬言要与我们相互扶持。”

海娘如今一提,梁白柔的脸色亦是白了几分,一时间,望着薛巧玲的眼神生了几分警惕。

薛巧玲一时语塞。

“三位小主吉祥。”薛巧玲正思忖着如何应对之际,恰巧储秀宫侍奉姑姑正款步走来,欠身施礼。

“苏桃姑姑不必多礼,不知姑姑前来所为何事?”海娘回以一笑,苏桃正是储秀宫总管指派给薛海娘与梁白柔这一院的侍奉姑姑,是以,海娘白柔二人与她最是熟悉。

苏桃垂首浅笑:“总管大人请各院小主去一趟,道是有话相告,请三位小主快些梳洗,莫要耽搁了时辰。”

薛巧玲闻言,有些出乎意料地起身踱步上前,她热络地覆住苏桃的手,尽管对方指尖虎口处长年累月累积下来的薄茧摩擦得她手心生疼,可面上的笑却丝毫未减。

“姑姑不必如此着急,平日里亏得姑姑照顾,我与二位姐姐才能如此惬意,若姑姑不嫌弃,不妨坐下喝杯茶如何?”

苏桃微征,一时间摸不清薛巧玲是何意,可多年为婢的经验告诉她,无事献上的殷勤绝非好事。

苏桃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面露惶恐:“苏桃身份卑微,岂敢与小主们同坐,还望小主莫要折煞了奴婢才是。”

薛巧玲美眸一眨,一道狡黠自眸底掠过,她手腕微一使力,便将苏桃朝前拉了一步,“姑姑何须妄自菲薄,我等虽是小主,可说到底终归是不曾封妃,而姑姑你服侍宫中主子多年,我姐妹三人还盼着能得姑姑几句教导才是。”

苏桃见薛巧玲咄咄逼人,心头疑虑更是重了几分,她试着挣脱,嘴上不忘道:“奴婢愚昧,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何能谈得上教导小主。”

薛巧玲笑着侧目睨了薛海娘一眼,打趣道:“姐姐瞧,苏桃姑姑可是与姐姐如出一格的谦逊呢。”

说罢,她又是手腕使力将苏桃朝石凳拉近几分,而苏桃则是坚信着自我原则挣脱,二人推嚷之下,薛巧玲一时不慎,竟崴了脚朝石凳倒去,她晶莹如玉般的右手便重重地砸在石凳一角。

‘呲’腕间羊脂白玉镯应声而裂,碎片割裂她如玉般的肌肤。

苏桃急着检查薛巧玲腕上的伤口,生怕割裂动脉出了大事儿,薛巧玲则是捧着早已碎成瓣儿的白玉镯子面露惶恐,“出,出事儿了,这白玉镯子可是那日皇太后赏赐,如今这般若太后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苏桃一听,登时双腿发软,生生跪坐在地,她愣了一阵,疯癫似得攀着薛巧玲的臂膀,涕泪横流,“求小主怜惜奴婢,莫要惊动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

虽说玉镯碎了薛巧玲难辞其咎,可若是到时薛巧玲歪曲事情始末,她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薛巧玲水袖一甩,愤恼道:“你与我非亲非故,我何苦冒着风险替你隐瞒。”

苏桃征了征,半晌后才抽泣着道:“苏桃,苏桃伺候海娘小主与白柔小主多时……忠心耿耿,不敢有半分违逆。”

薛巧玲勾唇一笑,“忠心耿耿?我可瞧不出来,不知苏桃姑姑有何凭证可向我证明你待我三人忠心耿耿呢?”

苏桃一下子受了眼泪,双眸一亮,她道:“不知小主希望苏桃如何向小主证明?”一时间,脑子倒是清明了起来……

薛巧玲回首凝着薛海娘睿智一笑,美如清辉的眸子却多了些往日不常见的亮光。

第六十一章 颜绯嬛

“你可愿对我姐妹三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薛巧玲轻拧黛眉,杏仁儿般的眸子掠过一道狡黠。

苏桃轻轻颔首。

薛巧玲正欲借此套话之时,一道柔婉犹如莺啼般的女声传来。

“苏桃,贵妃娘娘嘱咐尚宫局分发给储秀宫各院小主的首饰衣裳你可是领了回来?”一紫罗兰宫装的女子款步走来,纤腰楚楚,玉足生莲,玉容昳丽,明眸皓齿。

若非如云如瀑的墨发盘成双髻,三人倒真是错以为,款步而来之人是尊贵非凡的小主娘娘。

紫罗兰宫装女子欠身缓缓施礼,“颜绯嬛见过诸位小主,小主吉祥。”

薛海娘忙道:“姑姑不必多礼。”嘴上含笑,心头却是缓缓浮起一缕困惑。

颜绯嬛美眸一转,视线已是落在跪坐在地,梨花带雨模样极度狼狈的苏桃,“不知发生了何事?苏桃,可是你大逆不道惹怒了三位小主?”

苏桃怔了怔,下意识地瞧了薛巧玲一眼,却是不敢答复。

颜绯嬛似是注意到了碎成瓣儿被薛巧玲随意弃在青泥石板上的羊脂白玉镯,上前将其拾起,递给薛巧玲:“世人虽说世上最贵重的翡翠宝石出自宫中,这羊脂白玉镯虽并非出自宫中,可依成色手感瞧来,亦是上等货色,虽说如今玉碎,可若是送入尚宫局,以金镀其裂痕处,也别有一番特色。”

薛巧玲双颊一白。

苏桃则是怔怔地看着颜绯嬛道:“姑姑,您说,这羊脂白玉镯并非宫中之物?”后宫女眷若无特殊情况不得出宫,再者皇太后年事已高,若是出宫定是极大阵仗,若这羊脂白玉镯并非出自宫中,那……绝非太后赏赐。

颜绯嬛笑靥如花:“未曾被太后娘娘调到储秀宫之时,我曾于尚宫局任职掌司,宫中首饰见过无数,又怎会分不清宫中之物与宫外之物?”

苏桃闻言,一时间面色涨红:“小主,你……”苏桃瞧着薛巧玲,柳眉倒竖,试图质问却碍于身份之间的鸿沟不敢造次。

薛巧玲莞尔一笑,“姑姑睿智,巧玲拜服,可不知姑姑如何辨别这宫中首饰与宫外首饰?”

颜绯嬛垂首浅笑,“此乃尚宫局一项绝活……”

薛巧玲柳眉一蹙,心头窜起一道无名火。

颜绯嬛乃是储秀宫诸位姑姑婢女之首,储秀宫上上下下,除总管太监外,便属颜绯嬛权力最大,呼声最高,且她曾经在未央宫当值,身份不凡自是不可言说。

薛海娘见势头不对,忙上前道:“巧玲可真是不懂事儿,既是尚宫局绝活,又怎能道与外人。”说罢,她又凝着颜绯嬛浅笑,“姑姑,家妹年幼无知,还请姑姑莫要怪罪。”

颜绯嬛故作惶恐道:“小主说的是哪儿的话,绯嬛位卑,实在担不得怪罪二字。”

至此,一场由薛巧玲无端引起的闹剧因颜绯嬛的出现终是消停。

苏桃之所以来此,无非是奉总管太监吩咐,前来知会各院小主前去前厅一聚,如今三人因玉镯碎裂一事耽搁了不少时辰,自是匆匆换上衣裳随着苏桃颜绯嬛二人前去前厅。

前厅,诸位小主纷至沓来,以储秀宫总管太监为首,他身后一众宫人宫婢垂首而立。

薛海娘颜绯嬛等五人,以薛海娘为首,颜绯嬛苏桃殿后款步而来。

颜绯嬛走至总管太监身前,欠身施了一礼:“绯嬛见过公公。”

太监总管以及他身后一众宫人宫婢皆是向着薛海娘三人请安:“小主吉祥。”而后,除太监总管外,宫人宫婢又对着颜绯嬛道:“颜姑姑吉祥。”

薛海娘三人因碎玉一事已是耽搁了不少时辰,原想着已是姗姗来迟,却不料想前厅仍是缺了一部分小主。

定睛一看,皆是不见马枣绣与慕容明月的身影。

约莫等了将近半刻钟时辰,才见一袭明媚绯衣的马枣绣迈着莲步而来,以她为首,尾随她身后而来的是慕容明月以及两个同届秀女。

饶是马枣绣已是迟了些时辰,可总管太监仍是笑着上前施礼,虽无谄媚,却也可见他着实不敢得罪这位深得太后宠爱的马家嫡女,“马小主吉祥,慕容小主吉祥,苏小姐吉祥,容小主吉祥。”

马枣绣倨傲的扬起下颌,“公公不必多礼。”

见人已到齐,公公便蔼声道:“今日劳烦各位小主前来,是咱家不是,还请各位小主见谅,不过今儿个咱家确实是有一要紧事儿知会诸位小主。赶明儿起,尚仪局便会指派二位掌司姑姑前来,由二位掌司来教习诸位小主各项宫规,且日后二位掌司姑姑也会考核诸位小姐的琴棋书画,宫规礼仪。”

闻言,人群便不由得炸开了锅。

一时间,皆是攀谈着、探讨着该如何讨好那还未曾露面却在日后掌控着她们命运的尚仪局掌司姑姑。

将诸多事宜一一交代后,太监总管便笑着嘱咐宫婢宫人将诸位小主送回各自庭院。

薛巧玲虽对马枣绣诸多不满,可面上却也不敢与她冲撞,马枣绣见薛巧玲与薛海娘梁白柔二人关系密切,一时间更是怒由心生,一味地讽刺嘲笑,刻意刁难,倒是忘了她入宫前曾向闺中密友梁端凌保证,入宫后定是要整死梁白柔。

薛海娘本就瞧薛巧玲不顺,自是不曾为她出头,倒是心善且极为瞧不惯马枣绣的梁白柔频频为她说话。

马枣绣咄咄逼人,而梁白柔也因与薛海娘处在一块胆儿渐肥,与马枣绣明嘲暗讽,如火如荼,好在最终,薛巧玲怕是晚些时候回了院子会遭马枣绣整治,便出言化解,且随着马枣绣一同回了别院。

梁白柔仍是愤愤不平,柳眉倒竖,“我便是瞧不惯她马枣绣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偏生有个如此高贵的出身,真是让人不忿。”

薛海娘浅笑,“若非出身不凡,再加上马家疼宠,又怎会如此趾高气昂,自视甚高。”

梁白柔无奈一叹,心道只怪自个儿出身卑微。

薛海娘瞧着梁白柔蓦地一笑,“梁姐姐如今倒是比从前能言善辩得多了,这胆儿也大多了。”

梁白柔有着片息怔忪。

第六十二章 夜半琴声

夜色寂寥,月明风清。

一阵春风习习而来,席卷着数以千计的梨花洋洋洒洒,却是为这等僻静之处平添几分柔和美感。

如宫中素来格局一般,琼楼玉宇,宏伟宫阙,却多了一股繁华中的冷凄。

“平阳公主到——”

随着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浩浩荡荡的阵势紧随而来。为首者是一身着绫罗,手挽披帛的女子,她姿容绝艳,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傲气。

被唤作平阳公主的人儿迈着莲步携着一阵冷风步入庭院,那一身的傲气却在见着自屋内缓缓推门踱步而出的男子时,刹那间化为乌有。

她扬唇一笑,嘴角缀着一颗小小酒窝,双眸如璨星一般明亮,“北辰旭,本公主今儿可是为你亲手做了点心,你可一定得好好尝尝。”

那男子身侧的随侍下意识地蹙眉,心道如今已接近亥时,哪儿有人在这时候吃糕点的?这公主可真真是不讲理儿。

北辰旭似是无奈摇头,微一作揖道:“公主殿下实在无需为微臣劳心费神……”

他未道罢,平阳便慌忙打断:“怎的无需为你劳心费神?你可是我未来驸马,你我可是自小便定了联姻的。”

北辰旭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确确实实是与平阳公主殿下定有婚约,却也是北国与南国皆是风光之时,上位者一时玩笑,这才定下的孙辈间的婚事,如今北国一朝战败,当年风光无限的皇太孙沦为质子,这道不曾白纸黑字的婚姻自是不能再当真。

可却不曾想,这公主殿下却是一直记挂于心。

见北辰旭竟是当着她的面失神,平阳公主自是觉着被拂了颜面,一时怒上心头,“北辰旭!你胆敢在本公主跟前……念着旁的女子?”

北辰旭眉宇轻蹙,心头掠过一道厌恶,心道这平阳公主果真是难改平素的骄横跋扈以及不明事理。

“此乃后宫之地,平素往来者若非嫔妃便是宫人侍卫,北辰旭实在是不知公主口中的‘女子’何处得来。”他口吻淡淡,透着些许不耐,可心智单纯的平阳却是毫无察觉。

看见向来孤傲淡漠的北辰旭难得‘解释’一番,平阳却是乐得合不拢嘴,她柳眉一挑,先入为主的走入屋内,将糕点搁在梨木方桌上,“若是晚了只怕糕点便凉了,难道你想辜负本公主的一番心意么?”又是命令式的口吻。

北辰旭身侧的青衫男子一急,恼怒地便要上前与她争论,却被北辰旭拦下。

“既是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北辰旭自是不敢轻易辜负。”他削薄的唇扬起一道似有似无的弧度,眸似深潭一般深邃难以捉摸。

青衫男子欲言又止,却也不敢违背主子之令。

北辰旭踱着步子走入屋内,掀开长袍轻轻落座,一举一动皆是于无形中透着一股高贵优雅。置身于偌大简朴的屋阁内,犹如白莲盛放于淤泥中。

平阳见他落座,咧嘴一笑,嘴角边一颗稚嫩娇俏的酒窝极为可人,她亲手捻起盘中一小块糕点,轻轻置于北辰旭嘴边,“呐,你尝尝。”

北辰旭微张口将糕点含于口中,不忘称赞:“公主的手艺倒是比先前略有长进。”

“啪——”平阳公主骤然变了脸色,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瞬间乌云密布,她美眸含愤,“你撒谎,你骗人!”她将糕点尽数拂在地上,外表精致的糕点顷刻间如烂泥般糊在石板上。

“我回回亲手做了糕点盼着你尝,你却回回赞我手艺极佳,我总以为我做得糕点当真是上得了台面,可上回我细细一尝,若非过甜便是过于无味,而这一回我更是将盐当糖下入点心里,却不料你……北辰旭,你当真是失了味觉品尝不出来么!”

北辰旭一阵沉默,事实上,他本就是极为寡言寡语之人,而如今待平阳如此,已是他的底线,却不料想这平日养尊处优,骄横跋扈的女子竟是如此得寸进尺。

月牙白的袖袍近乎拽地,藏于挽袖内的双拳已是紧握,北辰旭便如同一只被困于笼中多年的猛兽,如今驯兽人无意间已是点燃了*……

二人僵持间,一道悠扬曲子骤然从外头传来。

音调婉转而又缥缈,似是自蓬莱仙境传来,曲子辗转起伏,时而如朱雀般轻鸣,时而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

那辗转起伏的音调一阵阵敲打在北辰旭的心头。

心头一阵迷雾好似被悄然驱散,思绪越发清明起来……

挽于袖中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了下来。

平阳公主依旧是美眸含愤,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她怕是不知,因她而引起的一场腥风血雨正悄然散去。

“公主尊贵非凡,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能屈尊降贵亲手为北辰旭做糕点,北辰旭感恩不尽,哪里敢说公主殿下半分不是……莫说是将盐当做糖下于其中,便是砒霜毒药,北辰旭也不敢说半句不是。”北辰旭低着头颅,长而卷翘的双睫掩盖着他眸中耐人寻味的情绪。

青衫男子已是征在原地,一脸错愕,实在是不敢相信傲骨铮铮的主子也会有一日这般奉承一个……女子。

而且是,一个这般不明事理、娇蛮无礼的女子。

平阳公主有着片息怔忪,她痴痴地望着眼前谪仙般的男子,她自从年幼时见到北辰旭,便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她可是听错了?她心中奉若神明的男子如此一番言辞可算是对她表明心意?

“你此话当真?”平阳公主红唇微动,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

心下又是喜悦又是惶恐。

北辰旭微仰着下颌,与平阳双眸对视,他深邃如浩瀚星河的眸蕴着淡淡柔情,“当真。”

平阳公主喜不自胜,一时间倒是忘了所谓的男女之防,下意识地上前拥住身前的男子,她杨着红唇,心满意足地阖着双眸,聆听者心爱之人的心跳。

豪无防备的北辰旭脊背一僵,心跳在那一刹那似是滞了滞。

第六十三章 尘埃落定

正月初十,正是风和日丽,惠风和畅的一日。

今儿一早,储秀宫诸位小主皆是早早便起来洗漱梳妆,由着各自贴身侍女搀着款款来到储秀宫前厅。

储秀宫掌事公公一早便侯在前厅,而他身侧,则是恭敬地伫立着四位梳着高髻的姑姑,其中一人便是颜绯嬛。

“咱家携储秀宫姑姑见过诸位小主,小主吉祥。”为首的掌事公公一掀袍摆,俯身跪拜。

“公公不必多礼。”一妆容恰宜的女子笑靥如花,星辰般的眸子闪着睿智眸光。

掌事公公将一本红册子递至身侧的颜绯嬛,且道:“你依着红册上,清点小主人数。且瞧瞧有无小主误了时辰。”

“是。”颜绯嬛恭敬接过,走至诸秀女前,朗声念道:“于曼。”

念罢,排列整齐有序、举态端庄的一众秀女中,一着枣色软烟罗的女子欠身施了一礼,“于曼在。”

“梁白柔。”

“白柔在。”

“薛巧玲。”

“巧玲在。”

……

颜绯嬛望着最末端一行娟秀女子闺名,“慕容明月。”

“回姑姑,明月在。”慕容明月生得国色天香,闺秀名门,却又谦卑恭谨,不卑不亢,倒是叫颜绯嬛高看几分。

“马枣绣。”伴随着清婉声喉,清晰地吐出这一字音,颜绯嬛悄无声息地合上掌中红册。

然而,诸秀女中却是久久不曾响起答复。

颜绯嬛略显错愕,今儿这般仪式,竟有秀女胆敢缺席,倒是颜绯嬛当值储秀宫多年来见所未见。

许是不敢确信,颜绯嬛又瞅着一众秀女,美眸眨也未眨,“马枣绣何在?”

又过半晌,仍是鸦雀无声。

颜绯嬛向着掌事公公施了一礼,“回公公的话,秀女共四十三名,缺席者仅马枣绣一人。”

掌事公公凝眸思虑半晌,方道:“敢问小主之中,可有小主与马枣绣马小主同住?”

薛巧玲心头陡然一震,她款步走至掌事公公跟前,“巧玲与马枣绣同住。”还未等掌事公公发问,她已是了然地如实禀报:“今儿我卯时起身,洗漱毕后便见枣绣她已是坐在铜镜前梳妆,待辰时,我已是整装完毕,本想着与她一同前来,却不想枣绣她委婉拒绝,我当时也未曾多想,更不知她为何迟迟未到。”

掌事公公眸色微沉,他沉吟半晌,方对着一众秀女道:“时辰已到,开始吧。”

早半月前,储秀宫教导礼仪规矩的姑姑早已为众人一一解说,半月后,即今日,是储秀宫秀女殿选前最后一项考核——除琴棋书画舞乐绣诗外,今年殿选,需秀女献上一个与上述无关的技艺。

官宦之家的千金闺秀,自幼便是以习琴棋书画舞乐绣诗为主,更枉论这等自幼便为着日后入宫选秀而*的女子。

琴棋书画舞乐绣诗上,一众秀女皆是各展风采,绝妙无双。是以,仅是一时辰内便已尽数通过考核。

“梁白柔。”被唤了名字的梁白柔款步而出,清水芙蓉的脸孔透着股薛海娘初见时所不曾有的沉稳与从容。

她行至掌事公公跟前,欠身施了一礼,巧笑倩兮,“劳烦公公予白柔一张方桌,七个白瓷杯,以及一根木制小棒,再寻一壶清水即可。”

掌事公公也不追寻缘由,拂尘一扫便示意手下之人速速去办,约莫一盏茶时辰,一行人捧着一褐色托盘走来,托盘上皆是梁白柔所需之物。

梁白柔走至太监所搁置好的檀木方桌前矮身跪坐,她将七个瓷杯一一排开,她以清水至杯口距离呈递减方式缓缓倒入青铜雕花酒壶内的清水,而后,执起木制小棒,一下一下极富节奏与规律地敲打在盛着清水的瓷杯上,木棒与瓷杯碰撞间竟是生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宛若山涧清泉击打磐石,竟是胜过无数乐师指尖弦上的天籁之音。

曲罢,梁白柔款款起身,又是盈盈施了一礼。

掌事公公轻轻颔首,眼中透着一丝劲头未过的醉意。

梁白柔虽是第一人,但接下来却也无人再能胜过她的新意与才情。

梁白柔过后将近十人,便是薛海娘上前献艺。她所需之物极为简单,即是随处可见的树叶即可。

她在一众人满面困惑之下,走至檀木方桌前,将叶子至于唇际,凤眸轻阖,便是一阵悦耳动听的旋律,与梁白柔以小棒敲击盛着清水的瓷杯所发出的旋律不同,前者婉转悠扬,后者清脆悦耳,然二者皆是赛过无数乐师指尖琴符。

当众献艺,且不得借以琴棋书画其中之一,实是难倒诸多循规蹈矩的闺中千金,约莫一个时辰后,这一届秀女所留下的人数已是尘埃落定,薛海娘、薛巧玲、梁白柔、慕容明月等十人。

待众人准备散了的时候,一着天水碧色软烟罗的女子自人群当中走出,她盈盈施了一礼,“公公,我与枣绣也算交好,如今她不知因何故生生错过今日这等大事,但以我对她的了解,枣绣定非刻意为之,怕是不知出了何事,公公能否派人前去枣绣屋中查看一番。”她似是话中有话。

掌事公公迟疑半晌,终是道:“咱家奉旨掌管储秀宫琐碎事务,诸位小主的安全自是咱家分内之事,如今马小主不知因何故迟迟未来,咱家也该去探视一番。”他突然转身,“来呀,你们两个随咱家去一趟马小主的屋阁。”

薛海娘微敛着眸,心头泛过一丝冷嘲,若换做是旁的小主,一无家世地位,二无强硬靠山,今日这般重大的日子缺席,掌事公公定是瞧也不瞧一眼,当即便寻人将她轰了出去,且在册上除名。

可马枣绣……

此人便如一块烫手山芋,掌事公公饶是在储秀宫中只手遮天,却也不敢在皇太后跟前造次。

他深知此人乃是皇太后的掌中宝,是以,不论那秀女是否提出这一番建议,掌事公公也定会寻个时机前去未央宫一趟,将储秀宫今日事宜一一上报。

第六十四章 氛围诡异

同日,戌时三刻。

湛蓝澄澈的天幕染上一丝阴霾,久久未曾散去。

明溪跌跌撞撞冲进来,惊得本就心神绷紧在一根线上的梁白柔纤手一颤,精致紫砂镂空茶杯晃了晃,茶水微微溢了些。

薛海娘微敛凤眸,执起一方绢帕擦拭着梁白柔无意沾染的茶渍,淡淡道:“何事叫你如此惊慌?”

明溪唇角轻扬,水灵的眸子掠过一道笑意,“惊慌算不上,只是此事发生得着实叫奴婢讶异,生怕迟了一刻禀报给小主……”

她一番感慨还未抒发,却被心神不安的梁白柔低声打断,“别净说些不打紧的,快些道来,你这一番究竟打探了些甚什么?”

明溪忙住了口,嘟了嘟嘴儿,朗声道:“听随行的公公说,马小主衣冠整洁倒在床前,脸上似是生了些见不得人之物……”

梁白柔惊呼,纤手下意识捂住了唇,“见不得人之物?”美眸流转间一道似有似无的流光闪过。

明溪垂了垂首,上前低声道:“那公公也说不上巨细,只道是那脸蛋暂时见不得人罢了,且宣了太医入内诊治,便是薛二小姐也被安置到了其他屋子。”

薛海娘与梁白柔对视一眼,彼此皆是瞧见了对方眸中的凝重。

薛海娘默了一阵,才道:“你今儿也算是劳累一日,回去洗漱一番便好好歇着吧。”

明溪应声退下。

梁白柔下意识地攥紧手心绢帕,柳叶眉紧拧着,“海娘,你说,那马枣绣莫非得了见不得人的病症?”

薛海娘见她惴惴不安,也深知她素来胆小,安抚似得将掌心覆在她紧绞着帕子的冰凉指尖,“多想无益,今儿你也着实累了,快些回去歇着吧。”视线移至她肩上单薄的织锦斗篷,虽是美观,却不利保暖,“今儿正是初春,虽不比腊月时节那般酷寒,可这织锦斗篷着实是薄了些,你身子向来孱弱,当心得了风寒。”

梁白柔低笑,眉梢间染上些许暖意,“叫海娘瞧了笑话,日后我定会当心的。”她自是晓得海娘用意,若是这个时节染上风寒,怕是耽误届时殿选,如此一来,沦为宫婢可就得不偿失。

梁白柔也不多言,道了句早些歇息,便款款离去。

是夜,月明星稀,鸟雀低鸣。

早已洗漱完毕的薛海娘正倚坐在梳妆台前,铜黄色的镜面清晰地映着她出水芙蓉般精致的面容,一头乌发宛若丝绸般,披在身后。

明溪一如往常般伺候过薛海娘洗浴后便上前替她梳理乌发。

“你待会儿替我去顾三那传个口信,在不惊动储秀宫的情况下,查探一番今儿马枣绣究竟出了何事……若是为难,便莫要轻举妄动。”顾三蛰伏于此,已是不易,若是惊动储秀宫致使他丢了性命亦或是被逐出皇宫,着实得不偿失。、

明溪征了征,“是。”她下意识地将视线移至被床幔轻掩的床榻,轻声道:“今儿可要为小姐整理被褥?”私下无人之时,她仍是惯于唤薛海娘为小姐。

“不必了,待你传过口信便去歇着吧。”薛海娘淡淡吩咐。

“是。”

次日,待薛海娘醒来,已是将近辰时。

掀开被褥下塌,朝外唤了声“明溪”便走至梳妆台前洗漱。

片刻未到,明溪便推门而入。

“掌事公公那儿可有消息传来。”

明溪一怔,柳叶眉下意识一蹙,她踌躇着道:“若小主问的是马小主一事,倒是未曾透露半点风声,可今儿明溪倒是探得一件怪事儿。”

薛海娘轻抬眼睑,黑曜石般的眸一掠而过一道暗芒,“什么怪事儿?”

明溪闻言,方才缓声道来:“今儿我起身洗漱时,听储秀宫的宫人谈起,今儿天还未破晓,一名秀女便被驱逐出宫……”

薛海娘没入玫瑰花瓣水相互摩挲的纤指骤然一滞,怔愣稍许,“掌事公公可曾道明缘由?”

明溪仍是摇着头,“莫说是道明缘由,便是那秀女也是天渐破晓之际偷偷摸摸吩咐宫人打晕了送出去的……”

闻此,薛海娘便是愈发困惑,秀女乃待选后妃,掌事公公再如何位高权重,怕也不敢动皇上的女人,能叫他如此,一来那秀女定是知晓了掌事公公不为人知的把柄,二来,定是位高权重者暗中驱使。

黑曜石般的眸刹那间掠过一闪而过的光。

“你暗中收买些宫人打探一番,那被驱逐出宫的宫女是何身份?与马枣绣可有关系……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得向我一一汇报。”说罢,薛海娘便一把取下束着乌发的金簪,递给明溪,“这簪子给你,收买储秀宫的宫人,且是如此隐秘之事,你定是要费不少银两,方能撬开他们的嘴。”

明溪接过,轻轻颔首,“小主,可要奴婢伺候您穿衣?”

薛海娘轻摇着头,梳洗过后便走至塌沿坐下,单薄的肩披着一织锦斗篷,素色中衣掩不住身段的玲珑有致。

“不必了,最近风声紧,你且多留心些。”说罢,便拿过枕边的话本看得有滋有味。

薛海娘这一避便是近一日。

次日酉时,明溪如往常准点前去御膳房取膳。若照以往,以明溪脚力,从储秀宫往返御膳房定是不会超过一刻钟时辰,而今,却是足足半个时辰也未见归来。

近日来因马枣绣一事,储秀宫上下惴惴不安,诸多猜测,一时间,海娘心中亦是生出些许忐忑。

她已无心翻看手中话本,随手将话本一搁,起身推门,便见明溪端着膳食迎面而来。

明溪忙加快步伐,“小主,外头风大,您穿得单薄怎能站在风口?”说着,便推着薛海娘进去,自己也是随之进了屋子,将晚膳搁置在方几上,搀着薛海娘走入内室,取下搁置在屏风上的大氅便披在海娘削弱的肩上。

“可是出了何事?你今儿怎的这么晚才回来?”薛海娘微蹙黛眉,生怕明溪出了好歹。

明溪轻摇着头,杏眸微闪,她牵着海娘坐下,示意海娘附耳。

第六十五章 掩人耳目

冷风凄蔌,夜色寂寥,残月高悬夜幕投下一层淡淡光晕。

蜿蜒卵石小路旁,井然有序栽种着随风轻摆的杨柳枝儿,巡视的宫廷侍卫高举着灯盏,腰配宝剑,肃然萧杀。

“你们到西院处周围瞧瞧,你们去南院处瞧瞧……半个时辰后两队于此汇合,今儿个任务便算完了。”侍卫首领打着哈欠,眼窝处微微浮肿。

“是。”

待两队人各自朝南院、西院而去,侍卫首领方才带着余下十余人在四处巡查。

说时迟那时快,中院一处本已熄灯的屋阁刹那间亮堂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道尖锐的惊呼声,“来人呐,走水了——”

侍卫首领登时打了个激灵,困意荡然无存,急忙寻声急奔而去。

明溪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着来人的衣摆,哭喊道:“求大人快些救救我家小主,我家小主仍被困在火势之中……”

侍卫首领闻言,二话不说便朝身后的虾兵蟹将发号施令:“快去附近寻水灭火。”

道罢,便冲向屋阁破门而入。

昂贵精致的床幔正被火光侵蚀,纱幔上精巧的绣纹寸寸湮灭,然,本该着亵衣躺在榻上、手足无措的女人,却一脸淡定之色,身披大氅坐在梳妆台前。

透过铜黄色的镜面,黑曜石般的瞳孔泛着死水般的冷寂,冷清地凝视着火势蔓延。

“小姐。”侍卫首领卑躬屈膝,嘴里唤的却并非‘小主’。

薛海娘轻挑着眉,“顾三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三失笑,面上却不失恭谨,“小姐抬举,顾三今儿费了这么大功夫前来,可并非是来与小姐叙旧的。”他正色道:“那秀女名唤柳卿卿,户部侍郎之女,此人虽出身不高,性子却清冷孤傲,是以平日与马枣绣相看生厌。”

“这……与她被逐出宫又有何干?”虽思绪上清明些许,可薛海娘仍是捉摸不透。

顾三紧接着道:“马枣绣不知因何缘由,那日考核,面生红疹,高热不退,若是不寻个缘由,她便只能落得个被逐出宫的下场,太后自是不愿多年筹谋毁于一旦,是以便暗中示意掌事公公寻了个人替罪……”他顿了顿,口吻略带冷嘲,“柳卿卿仅是一户部侍郎之女,家世平庸,再者户部侍郎一门心思盼着讨好马家,如今弃了区区刘卿卿,自是他乐意之中。”

薛海娘轻轻颔首,面上平淡恬静,并无顾三预想之中的惊愕或是愤懑。

顾三瞧着薛海娘一如既往的清冷面容征了征,与薛海娘认识至今也将近半载,可记忆中,似乎并无薛海娘清冷之外的神色,她总是出人预料的冷静与淡漠,青涩年华,却好似已历经过人世起起落落,大悲大喜。

“大人,大人您还在里头吗——”迷惘间,熟悉的声音响彻耳畔,透过紧闭的门扉传入耳际。

顾三恍过神来,一时也顾不上礼数,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一脚踹向方几,烛台倾倒,火星子落在搁置一脚的衣物上,一时间,火势迅速蔓延。

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使得自幼被灌输‘男女授受不亲’思想观念的薛海娘略有不适,可思及顾三也是为着演好这一出戏,倒是异常乖巧,只是,望着渐渐湮灭在火光中的上等衣物,黛眉微蹙。

待事情一一妥当后,顾三便紧了紧怀中的人儿,压抑着心下的异样,踹门而出。

“快些灭火!”

“是,大人。”

见手下之人尽数扛着水桶前去灭火,顾三轻松了口气,将薛海娘放下,他退了一步,躬身垂首,“多有得罪,请小姐恕罪。”

薛海娘轻摇着头,却是想起什么似得,沉声道:“日后在宫中莫要再唤我小姐。”她早已不是待字闺中的薛家大小姐。

顾三轻扬唇角,笑得些许肆意,“在顾三眼中,小姐永远都是小姐。”

正当薛海娘词穷语塞之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海娘,海娘究竟出了何事?”梁白柔显然是刚睡醒的模样,穿着素白中衣,披着大氅,一头青丝披散肩头,面上尽是焦虑,而她身后,紧随着自幼便贴身伺候她的侍女。

薛海娘自知出了这等事,一众侍卫嚷嚷着而来,哪怕储秀宫其他人不知,可与她同住一院的梁白柔定是听了些风声。

“无碍,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了床幔罢了。”薛海娘握着她的手,勾唇浅笑。

梁白柔吓得纤手一抖,喘了喘才嗔怒道:“怎的这般毛躁?可有伤着?”

薛海娘轻摇着头,凤眸含笑。

待火势完全被灭之后,一众侍卫方才喘着气儿小跑而来,“回禀小主、大人,火势已灭。”

薛海娘此时已然换了一副惊恐万分、手足无措的姿态,一头乌发仅用一根银簪束着,凌乱的青丝散在额前,比起往日的清冷淡漠,如今的她倒是多了几分青涩年华应有的姿态。

海娘欠了欠身,“多谢侍卫大哥。”说罢,又朝顾三施了一礼,“多谢首领大人救命之恩。”

顾三已然收起方才二人相见时那份熟稔,刻意与薛海娘保持着一定距离,拱手道:“走水一事乃是属下失职,属下便是豁出性命也定要护小主周全。”

薛海娘朝身侧的明溪使了个眼色,明溪忙从挽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入顾三手中,笑得恭维,“今日多谢大人,这些是我们小主一点心意,今儿的事说小不小,但若是诸位大人能守口如瓶,定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入宫不久,还未殿选便屋阁走水,着实不吉,若是传得沸沸扬扬,被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自是有损薛海娘名誉。

侍卫们也是见惯了宫中晦暗之事,自是笑着忙道定会守口如瓶。

侍卫走后,薛海娘才算是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

“海娘,这点银子真能叫他们守口如瓶?”梁白柔有些困惑,都说这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所以即使薛海娘这样做了,也很难保证有效吧。

第六十六章 殿选之日

薛海娘微抿着唇,素净的脸孔上远山眉仍旧浓墨似黛,“他们能否守口如瓶我自是不敢保证,可若无打赏,他们必会将此事大肆宣扬……”

梁白柔顿时沉默,在她想来海娘怕也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

见梁白柔亦是一脸惆惘,薛海娘抿唇一笑,挽着她道:“快回去歇着吧,过几日便是皇上亲临殿选,若是不好生养着,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

梁白柔一怔,她与薛海娘平肩,眼睑轻抬便望入对方黝黑深邃的眸,她二人年纪相仿,偏生薛海娘总能叫她生出几分安心。

她柔婉一笑,轻轻地握住薛海娘泛着凉意的指尖,目光好似从未有过的坚定,“好,你我皆是要一同入选。”

一晃即是几日。

旭日一如既往地自东方徐徐升起,窗牖外的垂柳一如既往随风轻摆,储秀宫的美人儿一如既往地光鲜艳丽,盼着得蒙圣恩。

走水一事却未曾瞒下,次日便已是于后宫传开,薛海娘倒并无半分讶异,她前世玩弄权术多年,早已晓得深宫人心叵测,是以那一日所谓‘封口’也并非她本意。

马枣绣一事亦是被皇太后以强权抑制,正如顾三所言,那秀女无端成了旁人的踏脚石,这场无人主导的阴谋的替罪羊。

马枣绣以遭人毒害,并非有意缺席第一轮筛选而被留下,与那日未被淘汰之人一齐入了殿选。

储秀宫诸秀女虽心有不忿,却因顾忌马家势力无人敢言,甚至不少聪慧女子晓得其间利益,接二连三对马枣绣献媚。

殿选之日,天渐蒙亮,薛海娘便被明溪催促着起身洗漱梳妆。

闺秀贵女间最是流行的广袖描纹曲裾,色系以蔚蓝为主,艳而不俗,如云般的乌发挽成未出阁女子的流云髻,仅由一支与曲裾极为相衬的君子兰丝嵌玛瑙石步摇加以点缀。

明溪摩挲着这丝质柔滑的曲裾,美眸是难掩的羡艳,“小主的眼光可真是奴婢所不能及的……这宫装、这纹样、这质感,若是小主您穿着它参加殿选,定是能叫皇上一眼相中。”

薛海娘羞怯一笑,“我可是特意差人去养心殿打探了一番皇上的品味,才命尚宫局那边的人按照我的构想赶制出来。”

“小主如今可是胜券在握?”明溪亦是笑得合不拢嘴,她自是盼着薛海娘能得皇帝恩宠,即便未能列入妃位,可若得蒙圣眷,飞黄腾达也是不在话下。

“虽不敢言胜券在握,却也有七八成……”薛海娘眼睑轻抬,妖冶美眸灿若星子,黝黑瞳孔映射着铜镜中出尘绝艳的轮廓。

正月廿八,巳时一刻,一轮旭日撒下金灿的光。

一行秀女身披绫罗云锦,精致玉容施着相宜的妆容,轻移莲步,步履一致,阵仗之大,若说是军队出行怕是也不为过。

眼睑轻抬,入目即是直冲云霄的红墙,与记忆深处并无大相庭径的湛蓝天幕,仍是分隔尘世的红墙,未停的步履仍是匀速,凤眸轻眨,如粉蝶双翼扑扇,金灿光辉自她眼睑处镀下一层淡淡金光,眼睛少有的酸涩。

上一世同年同日,她一如今日这般施着淡抹相宜的精致妆容,却一身素雅娇嫩的藕粉色抹胸云锦,唇扬起一抹稚嫩而张扬的笑,眺望着直冲云霄的红墙,迈着轻盈莲步……

恍惚间,抬眼已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一众秀女步履一致,微微颔首,顾盼生辉。

储秀宫掌事公公早已暗中与御前太监李忠打点一切。

层层叠起的翡翠玉阶,正中央一金漆雕龙宝座屹立其上,宝座左右两侧,各自摆置着红檀雕金凤座,右侧凤座稍稍比左侧凤座矮上一分,薛海娘心下明了,左侧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后,而右侧,估摸着便是新帝发妻,却未能登上后位的萧贵妃。

殿内秀女六十人,六列十行,排列有序,偌大寝殿,六十人却仅仅只占宫殿不足三分之一。

薛海娘抬眸睨了一眼高台上摆置着的沙漏,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一时辰后——

“皇上驾到——”

“萧贵妃娘娘驾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宫人宫女高呼万岁的声音如雷贯耳,整齐有序,不难看出养心殿内上下皆是训练有素。

薛海娘低垂螓首,直至那一双鎏金描龙短靴自视线踱过,掌事公公一甩拂尘,一撩衣摆跪伏在地,“储秀宫掌事小徐子携这秀女六十人,请万岁爷,贵妃娘娘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六列十行整齐有序,一致盈盈跪拜,“臣女请万岁爷、贵妃娘娘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南久禧朗声一笑,一甩衣摆落座,“免礼免礼,快快起身吧。”

萧贵妃掩嘴轻笑,温和端庄,“诸位既是入了宫日后便是自家姐妹,快些起身吧。”岁月好似怜香惜玉般并非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眉眼如画,顾盼生辉,一颦一笑正是应了古人口中,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按皇室祖祖辈辈所流传下来的规矩,虽未成文,可南朝似乎每一代君主都无形恪守着——殿选之时,帝王身居高位,左侧其母皇太后,右侧其妻皇后,然,此次选秀,南久禧却拥着萧贵妃而来,可想而知,他与萧贵妃定是不言而喻。

只怕当日若非马家与太后阻拦,萧贵妃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这殿选还未过,在场诸位秀女,是否会贬为宫婢也不得而知,难不成你堂堂一代掌凤印的萧贵妃,愿屈尊降贵与宫婢相称姐妹不成?!”

声音铿锵有力,传入殿内震得人心头一惊。

后宫之中,除了新帝生母,皇太后马氏,谁敢如此与当朝萧贵妃叫板?

“奴婢(奴才)请太后娘娘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储秀宫掌事一甩拂尘,跪伏在地,“奴才携储秀宫秀女叩见太后千岁。”

第六十七章 意料之外

皇太后一袭暗金色拽地凤袍,乌发高挽,缀着鎏金镶玛瑙石九头凤冠,秀致地眉宇却透着一股男儿方有的刚毅与凌厉,标致的瓜子脸上五官毫无瑕疵,黛眉星眸,琼鼻挺翘,双唇微抿,诱人的唇瓣晕染着正宫封后时涂抹的胭脂。

一众秀女间已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暗暗诧异太后娘娘竟是如此明目张胆!

先帝在位时她虽是一宫之主,可如今先帝已然去世,新帝登基,后位无人,她竟是选秀之日,当着诸多秀女、贵妃与新帝一副张扬的正宫装扮,却是叫人叹为观止。

马氏一甩凤袍,款款坐在九五之尊左侧凤位,直直望向萧贵妃,二人视线相交,却不见谁落于下风。

怕是谁也难料,人前温婉纤弱的萧贵妃,气场上与叱咤风云,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太后马氏竟是不分伯仲。

萧贵妃蓦地软下性子,欠身施了一礼,如黄鹂鸟轻啼般声调从红唇溢出,“臣妾请太后娘娘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微颔前首,唇角轻扬,得体道:“臣妾知错,终是臣妾不识大体,只想着秀女们入了宫,日后极有可能是自家姐妹,臣妾便喜难自抑。”

马氏轻嘲,“哀家竟是不知贵妃如此大度!”她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言‘大度’时的语气,星眸掠过一道似有似无的芒光。

萧贵妃抿唇轻笑,从容应对,“臣妾得皇上信任,代掌凤印,自是得胸怀宽广,为皇上排忧解难,与后宫诸位姐妹和谐共处,叫皇上无后顾之忧才是。”

马氏自知今儿理亏,冷哼一声便不欲多言。

南久禧下意识抬手轻抚眉心,狭长鹰眸渗着一道锐利眸光,当日他娶贵妃萧氏时,马家尚且不如如今这般得意,马氏亦非皇后,而当时萧家也算名门贵胄。

十年如一日的夫妻情分,他与萧氏虽无风月可谈,可十余年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萧氏亦是知书达理,温婉贤惠。他并无中意之人,是以萧氏自是后位不二人选,却不料,随着马枣绣越发亭亭玉立、马家势力愈发壮大,太后马氏竟是生出捧马枣绣为后的心思,是以,百般阻挠她封萧氏为后。

马家势力不容小觑,他初登皇位根基未稳,自是不宜为一未动真情的萧氏与马家争锋相对,是以,便依着马氏,贬妻为妾。

萧氏自是不甘,日夜哭闹,南久禧怕惹出事端,也怕萧氏一族寒心,便允诺萧氏代掌凤印,日后待他羽翼丰满,便替她正位。

眼瞧着安抚罢了萧氏,却不料太后瞧着萧氏代掌凤印,一而再再而三生计打压,而萧氏也因贬妻为妾一事对太后积怨已深,是以二人每逢相见,不论场合皆是一番口舌之争。

薛海娘眼瞧着高高在上这三人微妙的氛围,太后与萧氏间的剑拔弩张,南久禧的左右为难,红唇轻轻扬起一道笑弧。

皇太后之野心,她向来晓得,前世她得南久禧青睐,位列妃位,而后凭借聪慧与识进退彻底得南久禧信赖与赏识,南久禧意在册她为后,自此皇太后马氏便诸多陷害……

而后来——

她与南久禧相依相伴,直至助南久禧扳倒马家,不想南久禧羽翼丰满之日,却是她薛家倒台,她命丧之时。

如此想来……兴许她薛海娘从始至终皆是他南久禧棋盘上芸芸众多的一枚棋子,局破,棋毁!

‘趵趵’

靴踏在铺着羊皮地毯的步伐声沉稳而富有节奏,正如藏埋在记忆深处如炼狱之渊飘荡的旋律一般回荡。

“抬起头来——”稳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传入耳际,令她心头陡然一震。

她屏息静气轻抬眼睑,冷毅的眉宇间透着异样柔和,他微微探头凝着身前人儿那一抹纯净的白。

她终究最是了解南久禧,他终是独爱女子着一袭白衫。

梁白柔微抬面孔,秋波美眸脉脉含情,蕴着希冀与憧憬,柔婉却又莫名坚毅。

许是她一袭白衫勾起了南久禧藏埋心头的念想,又许是她柔婉而又莫名坚毅,充斥着希冀与憧憬的眼神,叫南久禧终是勾了勾唇角,“甚好。”

梁白柔粲然一笑,薛海娘清晰地瞅见,她因过度兴奋而微微颤动的纤手,白皙精致的脸庞浮上晚霞般的殷红。

薛海娘想,此刻的她该是对眼前这一位年轻帝王寄予了深切希冀,对深宫这独独一抹白寄予了深切憧憬。

“户部左侍郎欧阳宗之女欧阳暖年十八。苏州织造左衡之妹左絮凌年十七。”

须臾间,已是有两位亭亭玉立的人儿踱步而出,上前盈盈拜呼。

“户部左侍郎欧阳宗之女欧阳暖,赐锦囊。苏州织造左衡之妹左絮凌赐锦囊——”伴着御前太监李忠一声高呼,二人已是掩嘴轻轻抽泣,眼眶微红。

南朝选秀向来如此,殿选之上,是前程似锦的后妃,或是卑不足道的宫婢,全凭圣上一念之间。若是中意,赐下如意,迁入宫殿,若是不中,赐下红花,自此便与无家世无财权的卑微宫人一般伏低做小。

“吏部尚书薛景铮之女薛海娘年十九。吏部尚书薛景铮之女薛巧玲年十八。”

薛海娘与薛巧玲齐齐款步而出,二人一是婉约的粉,一人是夺目的蓝。

“臣女薛海娘(薛巧玲)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二人皆是盈盈一拜。

“抬头给朕瞧瞧——”颇具威严的磁性男声传来,全无方才的柔和温情。

薛巧玲率先抬起前首,唇际上扬,勾起一抹浅笑。她本就生得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眸,妖娆却又蕴着一丝狡黠,本是如此张扬且魅惑的人儿,偏生穿着一袭低调婉约的粉,倒是叫人不知该如何品评。

南久禧瞅了良久方道:“朕早有耳闻,薛家姨娘生得娇媚,如此瞧着你这般样貌,倒真是传言非虚,真真是难能一见的美人儿,来人,赐红花。”

薛海娘清晰地瞅见,薛巧玲粲然的笑僵在嘴边,怔愣原地。

第六十八章 再赐红花

这一变故,谁都始料不及。

圣上如斯赞誉之后,大家想的都是,后面必定是一句标志着锦绣前程的‘赐锦囊’,却不料却变成了这一句不带一丝眷恋与人情的‘赐红花’。

“皇,皇上……”薛巧玲染着殷红口脂的两瓣唇轻轻颤抖,呢喃着仅有她自个儿才能听见的呓语。

她好似被抽去魂儿一般,神情略显呆滞。

“吏部尚书之长女薛海娘?”沉稳而富有一丝磁性的声音始终不含一丝人情味儿,南久禧炽热的眸光凝聚在她身上。

薛海娘微微颔首,音色呖呖楚楚,宛如新莺雏凤,“臣女薛海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久禧饶有趣味地捏了捏下颌,“薛氏长女,确是长姐做派,端庄知礼。”

话罢,薛巧玲又是玉容煞白,眸光流转间,似是一道恨意一霎掠过。

薛海娘未言一词,微颔前首,始终静静垂听。

“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薛海娘怔了怔,心头了无半丝涟漪,抬眸便与南久禧直直相视。

一如埋藏记忆深处,棱角分明的轮廓,冷峻而张扬的眉眼,一线红唇略泛着些许红泽。

“模样确实出挑,清丽过人,可,正值风华却着一身蓝衣,未免显得俗气了些,来人,赐红花——”

一时间,殿内诸多微颔前首之人,或是秀女、或是宫婢,不禁投去或是怜悯、轻嘲、解恨的神情。

唯有薛海娘,孑然一身跪于大殿之上,低垂螓首,水袖之下泛着凉意的指尖颤了颤,唇角扬起:“臣女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赐下红花且仍能笑靥如花高呼万岁者古往今来怕是唯有薛海娘一人。

薛海娘与明溪间的情谊素来微妙,若站在薛海娘立场上瞧,自是明为主仆,实则亲如姊妹,若依明溪瞧来,自她七岁那年与海娘结缘入了薛府,薛海娘便是她此生唯一认定的主子。

事情可追溯至多年以前——

那时她七岁,海娘八岁,分明年长她一年的人儿,却何止比她娇弱一丝半点儿。

那一年,薛海娘一袭藕粉色广袖襦裙,精致如和田白玉般的脸蛋洋溢着跋扈且明媚的笑,她牵着奶娘宽厚粗糙的大掌,闹着去巷口那儿瞧一年一度灯花节‘灯花会场’。所谓会场,无非是行走江湖的一班人马趁着灯花节街头热闹,耍些杂技养家糊口罢了。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达官贵人,走过路过莫要错过,一年一度灯花节‘灯花杂技’,有钱的捧个钱场,这没钱的捧个人场,黄某人在此感谢诸位父老乡亲、诸位贵人——”扬言者已是满脸褶痕,发鬓微霜的甲子老人。

再瞧众人围观处,一光着膀子、膀大腰圆的伙子,执着匕首,紧闭着眸,玄幻莫测地默念一阵咒语,只瞧那电光火石之间,他啊一声张口,将匕首插入口中。

刀刃已尽数没入口腔之内,然那膀大腰圆的伙子却是笑眯着眼,半晌又将匕首从口中取出,刀刃一如刺入口前闪着森森寒芒,未沾一丝一毫血光。

“好好好——”

巷口地处偏僻,往来者多数是未能识文断字的白丁,如今乍一瞧这等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当即啪啪啪便哄闹起来。

而薛海娘可谓是误入其中的一朵奇葩。

年幼时的她一向俏皮活泼,怪异的是她不喜往广华街、长安道那等达官贵人常常关顾的繁华之处扎堆,反倒是热衷于临近贫民窟这等市井百姓光顾的巷口晃悠。

起先,薛府奶娘尚且有着想将她‘掰正’的心思,可久而久之,见这小丫头总是冥顽不灵,是以奶娘也便只好随她去疯了。

“哼,谁晓得你自个儿携带的刀刃是开锋还是未开锋——”年幼无知、稚气未褪的薛海娘张口便道。

如风间银铃般清脆悦耳,尚且透着未褪的奶声奶气,却如巴黎圣母院那敲钟人最后一下敲响那一口古老的铜钟般,炸响在诸人耳畔。

便是如斯伴着尚未褪去的奶声奶气,却叫素来脾气温和的黄某人暴跳如雷,他上前作势便要将薛海娘一把抱走,“好你个破小孩,胡说些什么,谁家的小孩,还不快些领走……”

依着黄某人的料想,不过往年时常发生的小插曲罢了,再者不过丁点儿的小孩,待他交由她家中长辈领走,再好生安抚一下众人,自然可平息观赏者的困惑——他自是忘不得,为保险起见,他们每一回杂耍之时总会在人群中安插‘自家人’,届时即便是人群中传了些不利于他们的蜚语,如此里应外合,自是能够化险为夷。

也不知是否应了那一句经典,夜路走多了,终究是会遇见不干净的……

黄某人不曾想,他刚想作势想要一把抱起这小丫头片子,薛海娘那薄薄的、透着红润光泽的唇便张合起来,“我爹乃当朝尚书,这些,便权当本小姐今儿个心情好赏你们的——”说罢,便拽下腰间绣着海棠纹样的荷包,一把倒出碎银子,往脚边一撒。

还未等黄某人从那一句‘我爹乃当朝尚书’中恍过神来,便已是被一波人你推我攘,推到了一边。

银子终归是世上最吸引穷苦百姓的物种, 而彼时的明溪便是比穷苦百姓穷苦十倍的存在,她咧嘴笑着,撒开小短腿 便朝着薛海娘身侧奔去,然……不知是腿短的缘故,还是她低估了银子对穷苦百姓的吸引力,待她来时,还未喘过气来,碎银子已是被一抢而空。

耳畔,只余下那如山涧甘泉般潺潺响起的声音,当中还透着些许未褪的稚气,“这位伯伯,不知您能否用本小姐随身携带的小刀,按着您方才的手法,以及您方才的举动再给本小姐重演一遍呢,若是行的话……”她笑得有些意味不明,紧接着,便从荷包中掏出一錠金子,“这锭银子便权当本小姐犒劳你们诸位的。”

刚喘过气来的明溪,瞧见这一幕,登时双眼放光。

第六十九章 初识明溪

原是叫嚣着教训薛海娘的黄某人已是一双眼睛闪若星子,嘴角微咧,他有意无意地用手肘抵了抵方才耍技的大汉,言下之意已是分明。

大汉怔了怔,半晌缓过神来,却是瞪了他一眼,好似道:若是要钱便自个儿去。

他虽是想要银子,却也是在性命无虞的前提之下。

那一把开过锋,刀刃闪闪发光的匕首,叫人瞧着便是心生胆颤,若是捅入喉间,还不知能否有命来享受那一锭金子。

黄某人气急,回瞪一眼,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又是讨好地瞅着大汉,盼着他能牺牲一番。

那小丫头片子不过说只要他们能按着方才所表演一般,将匕首捅入喉间便是,却也未曾要求是否见血,再者,仅是将匕首置入喉间,做做样子便罢,伤不了性命。

见二人僵持不下,薛海娘心头已是清明一片,粉嫩地唇瓣轻轻一扬,却是露出一抹与她豆蔻年华极不相符的笑弧。

她失望地轻摇着头,正欲将金子收起。眼前却是一道娇小纤瘦的身影闪过,待她恍过神来,掌中的金子已是凭空消失。

还未等海娘寻查小贼,耳边便响起‘咚’的一声轻响……

一个衣衫破烂、黑瘦娇小的小姑娘,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向着薛海娘磕头,“小姐,我,我愿意遵从小姐吩咐,若是小姐瞧着高兴了,能否将这一枚金子赏于我?”

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莫不是与这一群诈骗分子一伙的?

薛海娘心中生疑,黑亮的眸微微闪烁,她张口道:“这个自然。”

她刚话罢,那小丫头片子便整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毅然起身捡起被薛海娘掷在地上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将刀刃塞入她那粉嫩的小口。

薛海娘眨了眨眼,一时捉摸不透。

即便是诈骗团伙,却也未曾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她自是无意整蛊,之所以提出这等要求,无非是瞧不惯他们的伎俩,想当着诸多百姓之面,让他们的谎言不攻自破。

可眼前这丫头片子,还没将那刀刃完全放进口里,嘴角就溢出了一抹刺眼的红,不用想就能知道,应是她不懂技巧,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娇嫩的唇。

“可以了。”薛海娘冷冷的喝了一声,面上了无一丝怜悯之意,可心头却是泛起一丝涟漪。

那小丫头闻言,急忙扔了匕首,一手捂着流血不止的嘴,一手握着金子向薛海娘磕头致谢。

黄某人见此,脑中灵光一闪,对着大汉便是喝道:“你瞧瞧你,行走江湖半辈子,竟是还不如翠儿这般有胆识。翠儿,来,今天算你立功,回去好好犒劳犒劳你。”说罢,便俯身将那娇躯抱起,顺带从她手中取过金子。

“不——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小丫头挣扎着,灰黑的面庞,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得很。

“胡说什么呢臭丫头,手上有了锭金子便忘了我们这些把你拉扯大的干爹干娘了么。”

许是意识到了黄某人的意图,那大汉也是淬了一口,恶狠狠道:“小白眼狼!”

那丫头见挣扎无望,一口咬在大汉手臂上,大汉吃痛,她也是顺势跌落在地,头朝下,吃了一嘴的土灰。

不顾模样狼狈,她撑起身便朝薛海娘跑去,不忘道:“小姐帮,帮我——”嘴上伤势未愈,连话也说不利索,可那坚毅的眼神却叫在场任何一人都不忍凝视。

薛海娘本就有着悲天悯人,仗义助人的胸怀,瞧见这一幕,立马断定,十有八九是那伙人瞧见这丫头得了自个儿的金子,便想着连人同银子一起拐走。

她一把将小丫头拉至身后,也不与黄某人多费唇舌,小手往荷包里探了探,神秘兮兮的握拳,朝着身前一扬,“天上掉银子啦。”

由于有了前车之鉴,看戏的诸人皆是深信不疑,一涌而上……瞬间就将那群人淹没在人群当中。

薛海娘双眸晶亮,梨涡浅陷,攥紧小丫头的手腕,撒腿就跑:“跑!”

一眨眼,三人已是不见踪迹,只余下身后一群闹哄哄的人群——

“他奶奶的,那小丫头片子居然骗人,这这这——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玩的弹珠嘛。”

“她好似说她是尚书之女?”

“啊呸,我朝尚书哪一个不是年近半百,闺女怕都成了人妇。”

……

三人跑了一阵,穿过几条街巷,转角便入了一荒僻胡同。

薛海娘往后探了探,见果真无人跟上,咧嘴一笑,眼底泛着狡黠的光,小丫头微喘着,一时不解,便道小姐已是留下了银子,那伙子人得了银子自是不会追上,何须如此慌张。

薛海娘笑靥如花,“银子?只不过弹珠罢了。”那玩意儿是她随身带着玩耍的,没想到这时却是有了那么大的用处。

奶娘略有不悦,喘过气来便急忙上上下下打量着薛海娘,怕她身上会落下什么伤痕。

“我的小祖宗啊,您若是再这般闹腾,老奴可真真是不敢再带您出府了——”

如今老爷纳了一房侧室,夫人之位岌岌可危,这等关键时刻,若是再叫老爷瞧见小姐这般无法无天,定是会将过错归于夫人身上。

薛海娘见奶娘又要叨叨,急忙以小丫头唇上有伤岔开话题,扯着奶娘的衣袖就恳求她去寻郎中。

奶娘本是心肠软儒之人,海娘虽非她所出,却是她自幼瞧着长大,小丫头又是与海娘一般无二的年华,自是怜悯之心泛滥,于是一路叨叨着去了医馆。

郎中在小丫头那割伤的唇上了些药,小丫头当即就忘了疼,叽叽喳喳起来。

譬如——

“小姐您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小姐您真是朝廷尚书大人的千金吗?”

“尚书府是不是特别大呀,皇宫是不是特漂亮,跟迷宫一样?”

……

薛海娘颇有些无奈,一一解释,她先是轻摇着头,脆声道:“我爹是侍郎。”许是连她自个也未曾察觉,自己说话间,眉宇中无形间透着的一抹骄傲。

“我家便在京城龚华街那边,往沐子巷与那小贩常常摆摊儿的燕子街交叉口往里头走,约莫一百步便是。”

“皇宫很大,很漂亮,但绝非是你口中的迷宫。”

第七十章 前景堪忧

小丫头眼神间带着无限的向往,她怔了怔,结结巴巴的问:“我,我可以跟着你吗?”

薛海娘抬眸,凝着她的眸默然不语。

小丫头咽了咽口水,默默地低了低头,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坚毅,“我,小时候娘亲和爹爹便死了,后来是表亲家的姑姑接走了我,再后来,姑姑家赶上那阵子朝廷征兵,家中的男丁皆被招走了,再后来,他们就再也没回来过,之后,姑姑也病死了,我便辗转来了京城……”

她抬眸,与薛海娘相视,“我想知道侍郎府长什么样子,我想知道皇宫是不是真的跟迷宫一样,我想知道吃饱穿暖的滋味是怎么样的……小姐,我能跟着你吗?”

许是年少的单纯与无知,叫她本能地道出这一番心里话。

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会嗤笑一声,扔下些碎银子便转身离去,毕竟这等来路不明之人,出手相救已是施恩。可薛海娘,自幼便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精,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外。

“好,你以后跟着我就是。你唤什么?”薛海娘一手支着右腮,一手食指饶有节奏地敲击着梨花木桌。

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右侧一颗小小的虎牙,“我叫明溪,明白的明,溪水的溪。”

……

明溪搀着海娘一道行回储秀宫,本是一行人轰轰烈烈地来,末了,却是她二人孤孤单单地走。

到了储秀宫往日与梁白柔一同住的屋阁,里头已是聚满了宫人宫婢,有条不紊地整掇着梁白柔的衣物,待日后圣上赐下宫殿,随时可以搬入。

明溪敛了敛眸,低声轻叹,却也静默未语。

薛海娘扬唇轻笑,若是不明者,怕是错以为这主儿才是日后平步青云之人,“明溪,你也随我去拾掇拾掇吧,将贵重之物与贴身衣物收起来,不日,我们便是要搬走了。”

明溪终是落了一把辛酸泪,却在心头愤愤腹诽,那少年天子怎的如此不识货,她家小姐倾国倾城,腹有诗书,倾城绝艳,怎就会落得个赐红花的下场!

若是被赐了红花能出宫倒好,可南朝后宫宫规严谨,秀女一旦被赐了红花便得屈尊为婢,若无母家暗中偷渡,便得如寻常宫婢,待到二十五方能出宫……

吏部尚书不算小官,若是尚书大人情愿,为薛海娘铤而走险,暗中寻人换她出宫倒是未尝不可。

可她心里头也如明镜儿似的,知道薛海娘虽是嫡出,却是一向不受重视,怕是尚书大人不会为了薛海娘费这种心思,毕竟,若是遭到有心人弹劾,那可是祸及满门的大罪。

明溪踱着小步,似是还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般,也不与那一拨人碰面,走入里屋,慢慢地拾掇着薛海娘的贵重物品与贴身衣物。

忽地,外头传来一阵扣门声。

也未等明溪上前开门,一着粉衫的婢子便推门而入,轻笑一声,“素闻柔主子与薛小主交好,生怕柔主子有物什落入此处,冒昧打扰,还望薛小主不要介意。”

薛海娘浅浅一笑,微微颔首,便一心捧着茶盏品茗,不予理会。

那婢子冷哼一声,径直走入,顶着明溪似要将她千刀万剐的目光,走入里间,竟是丝毫不予情面地乱翻乱捣,明溪试图阻挠。

“薛小主,您是不愿给我家柔主子情面?”粉衫婢子将视线投至薛海娘身上。

海娘斟茶的手一滞,红唇漾出一道笑弧,“你晓得不必与明溪置喙,倒是八面玲珑之人,可却不晓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起身踱着莲步逼近,含笑玉容却好似映着暗夜修罗的邪佞,“你急功近利,觉着如今欺压我,必然能在日后得到你家柔主子的赏识,可你难道不晓得,我与你家柔主子向来交好,若是谨慎聪慧之人,必然不会在主子心思不明之前冒险,是以……你怕是不知从何人嘴里晓得了些还未被验证的蜚语吧。”

薛海娘见她精致的脸蛋红白交替,也不道破。

“你先前可是在马枣绣马小主处当差?”

薛海娘敏锐地捕捉到粉衫婢子的瞳孔一阵闪烁,心下顿时了然,遂即轻笑,“你今儿敢在我这儿如此张扬跋扈,即便非马小主授意,怕也是与她脱不了干系吧。”

粉衫婢子眼神转了转,撇了撇嘴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曾在马小主处当过差,你可别信口雌黄。”

粉衫婢子似是羞愤欲走,可走至门扉前,她又是心有不甘地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叫她失态的罪魁祸首,“薛海娘,你别以为你如今还是小主,被赐红花的小主今儿殿上多了去了,可你却是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因为……”她琢磨了一阵,轻蔑一笑,“旁人许是还会有被圣上临幸的机会,而你,永远不会。”

薛海娘殿选之上,经圣上言语侮辱一事已是传得宫中人尽皆知。

“小姐,您别多想,这也就是一个贱婢嘴贱罢了。”明溪忙出声安抚。

她家主子虽说一路上淡定自若,可她最是了解她家主子,她一向不喜于人前展露情绪,亦不屑以楚楚可怜的姿态博取旁人的同情。

薛海娘顺势坐在塌沿,扫视一眼周遭,她此行本就简装,倒无过于贵重之物,于是也不急着唤明溪拾掇,她拉着明溪坐在塌沿,道:“左右日后我身边已无需服侍之人,你今儿收拾收拾便回府去吧。”

明溪惊愕,吓得起身便要跪下。

却是被薛海娘眼疾手快地扶住,复又将她按在塌沿坐好,“我晓得你定是要一番自省,明溪你听我说,你并未犯错,只是比起我,你需得回府替我好生照看娘亲,如今我未能入选,怕是娘亲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她又向来疼我,如今出了这遭,只怕她恨不得日日以泪洗面,我无法回府在她膝下尽孝,你自幼便跟随于我,我早已将你视作姐妹,你便替我回府好生在她跟前尽孝,日后再让娘亲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也不枉你这么多年在我身边尽心侍奉。”

不过片刻功夫,明溪脸上便出现好几种复杂的情绪,讶异、心疼、愧疚、自责、感恩。

第七十一章 获封才人

明溪回握着她略渗凉意的纤手,美眸却蕴着不容置喙的神色,这怕是她随了薛海娘十二年来,第一次违背主子的意愿。

“府中自是不缺婢子嬷嬷照看夫人,然这偌大皇宫,又有谁能如明溪这般照料小姐?”若小姐被赐下如意,她倒是走得安然,可如今被赐下红花,日后便是为奴为婢,她家主子千金贵体,怎能缺了身侧照料之人。

薛海娘凝着手背上那纤巧的素手,凤眸几经流转,终是撇过了头,她本是性冷之人,即便脱口之言亦是冷得宛若浮冰,“深宫险恶,如今我既非主子,日后怕是保不住你……也难保你行事乖张,日后会连累及我。”

“奴婢会改——”

还未等她道罢,薛海娘已是冷漠地将她素手拂去,离去之前淡淡道:“若你仍念着你我主仆情分,念着我的好,便听我一句,回府去好生照料娘亲。”

淡淡一句,于明溪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明溪自幼便随在薛海娘身侧服侍,耳濡目染之下,倒是将薛海娘时有的死板顽固学了个十之七八。

主仆二人皆是如此,凡是下定决心之事,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却也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是而便有了今儿这一幕——

夜色寂寂,冷风瑟瑟,残月高悬,月光一泻如水,洒下零碎光辉,映着那碧波潭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参天大树后,明溪背靠着大树不安地蹂躏着脚下的石子,神情略带一丝急躁。

“你夜半寻我,可是小姐有何要事?”低沉醇和地音色响起。

明溪蓦地回过神,瞧见顾三便立在身后,心头一抹异样稍纵即逝。

蓦地垂下头,素来性情大大咧咧的明溪关键时刻心头却泛起一丝怯意,竟是不敢抬眼去瞧那一双深邃的眸。

“难不成,难不成只能是小姐有事才能找你?”道罢,眼睑轻抬,瞥见顾三微拧的眉,觉察有些失言,急忙继续说道:“小姐未能通过殿选,想来此事你已是晓得,后宫的规矩我不说相信你也明白……如此境地之下,小姐却要将我遣回尚书府,如此一来,小姐势必只能一人孤军奋战,你想这如何使得。”即是一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可明溪终究是将自个儿的心意表明清楚。

却见顾三摩挲着下颌,半晌后才道:“小姐也算不得一人孤军奋战,她向来与梁家庶女交好,如今那梁小姐已是小主,日后定不会苛待小姐。”他微俯着足足矮他一头的明溪,音色低沉:“再者,小姐的决定一向不容许旁人置喙。”

明溪抬眸,语气愤愤:“如此说来,你便是不愿帮我了!”

顾三轻轻颔首,作势转身抬步。

“若是小姐出了差池,你担待得起吗!”明溪心头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顾三步伐微滞,醇和坚毅的声音穿透空气传入明溪耳际,“我相信小姐,自然不会质疑小姐的一切决定。”

是以,明溪只得如傀儡一般地任由薛海娘将她送出宫,送上尚书府早已侯在宫外的马车。

饶是她先前拼着最后一丝希望,苦苦在薛海娘屋外哀求,可终究还是没能叫薛海娘心意回转。

眼瞧着并不奢华的圆顶宝盖马车渐行渐远,耳畔那马蹄声愈发轻微,梁白柔轻轻叹道:“她着实是忠心于你,你缘何执意将她送出宫去?”

薛海娘微阖的眸底一道流彩稍纵即逝,她似是无奈又似是悲凉,“若我能同你一般得皇上青睐,将她留在身侧许是能护她平安,可日后我却是人微言轻的宫女,怕是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得住她。”

梁白柔凝着她眸底骤然划过的一丝痛色,急忙伸手紧握着她那凉凉的纤手,毅然道:“你是我梁白柔的好妹妹,只要我在,便绝不会叫你被旁人欺辱。”

薛海娘盈盈一笑,似是无意,“姐姐今儿这身真真是美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儿般,也难怪叫皇上倾慕……也不知皇上给了姐姐何等封号?”

梁白柔扬唇一笑,眼睑微垂,双腮悄然浮上一抹红霞,她道:“皇上圣恩,封我为才人,赐居钟粹宫。”心头又是泛起一丝暖意,她可还没忘,这一身衣裳亦是当初海娘相赠。

寻常秀女入选,通常跳过末等的采女与御女,封为宝林,待日后侍寝再逐一加封。此番入选秀女诸多,但如梁白柔这等情况者却仅有三位。

梁白柔与慕容明月获封才人。

最中太后心意的马枣绣也仅是高二人一级的美人。

慕容明月与马枣绣皆是因家世显赫,身份不凡,而梁白柔虽家世不低,却是一登不得台面的庶女,得此恩典实属难得。

薛海娘笑着恭贺:“皇上着实是将姐姐放在了心上,如此一来,姐姐往后在这宫中也是好过不少。”殿选通过的小主未必都能得皇上垂青,若无皇上垂爱,怕日后也是落得个老死宫闱的下场,反倒是不如宫婢,毕竟宫婢年过二十五,便能被释放出宫。

而梁白柔这等家世与身份能获封才人,想来自是皇上极为中意的缘故。

薛海娘凤眸微黯,嘴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讥讽,饶是物是人非,流年不复,她仍是能摸清南久禧的脾性……

她当年,究竟是何等的深爱着那南久禧呢!

梁白柔眸中一亮,握着薛海娘的手紧了紧,笑靥如花,“如今萧贵妃代掌凤印,我已向她要了你去钟粹宫伺候,日后在我那边,马美人与慕容才人也不敢拿你如何。”

薛海娘心头一暖,抽出由梁白柔紧握的手,朝她深深福了一礼,“梁才人大恩,海娘没齿难忘。”

梁白柔忙将她扶起,嗔怒道:“怎的?!如今我才刚当上才人,你便这般与我生分。”她忖度了会儿,似是赌气一般道:“原想着与你商量昨儿那婢女不逊之事,如今,我却是全然没了心思。”

薛海娘掩唇轻笑,轻扯着梁白柔的水袖,似是有讨好意味,“好嘛姐姐,便算海娘错了,这儿也不是说话之地,我随你回钟粹宫可好?”

梁白柔轻轻睨了她一眼,唇角轻轻漾起一抹暖意。

第七十二章 柳淑妃

据梁白柔所言,那一日想要欺凌薛海娘的婢子名唤宝雀,原是马枣绣屋阁打扫之人,而后不知因何缘由被指了去钟粹宫当差,这或许便是马枣绣高明之处,她婢子虽曾于她手下当差,却并非贴身婢子,马枣绣虽有意无意提点,却并未直言道明,那日之事,薛海娘若能耐得住性子此事便罢,于马枣绣而言并无损失,可若是薛海娘耐不住性子,将此事一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风言风语,以马枣绣今儿的本事,怕是薛海娘便得硬生生背上一个,未能入选心生不满,‘以下犯上’的罪责。

薛海娘暗暗记下,这已算是入宫后,马枣绣第一回暗中使绊。

“我原想着马枣绣许是会嫉恨我得了皇上青眼相待,暗中使拌,却不曾想她竟是将这绊子使到你的身上——”梁白柔轻握粉拳,精致玉容面含愠色。

薛海娘嗤笑,“以马枣绣的性子怕是想不出这等法子,她背后……”一时间,她也定义不下人选,毕竟无证之下,却是不可胡乱揣测,“明儿便是阖宫觐见,届时到太后跟前请安,你可得小心为上。”

梁白柔浅浅一笑,攥着帕子的纤手覆住薛海娘的手背,美眸闪过一丝厉色,却未曾逃过薛海娘的捕捉。“海娘安心,你我姐妹二人齐心协力,必可在这宫中能有一席之地。”

次日便是阖宫觐见之日,依照宫规,入选嫔妃需在挪入所钦定的宫殿的第二日,于辰时向后宫最大的两位主子,皇后与太后请安。

新帝登基尚不足三年,皇后之位空悬,是以便由萧贵妃代掌凤印,直至钦定凤位人选。

入选嫔妃先是一齐聚在未央宫前,待人齐后,方一齐步入主殿向早已高坐在主位上的萧贵妃,福身请安。既是阖宫觐见,诸位嫔妃自是不敢过于张扬,十余嫔妃,加上贴身伺候的婢子,尚且不足三十。

主殿内除却端坐在主位,面露雍容笑颜的萧贵妃外,其左右往下,均坐着三位身着华服的女子。

薛海娘此番是以梁白柔贴身婢女的身份一同前来,她始终低垂螓首,模样恭谨。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愿娘娘贵体康健,福泽万年。”

萧贵妃掩唇轻笑,忙道:“诸位妹妹不必多礼,既是入宫一同侍奉皇上,便是姐妹,日后若是本宫处理后宫事宜有何不当之处,也请诸位妹妹莫要见怪。”一番言辞,足以彰显这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代掌皇后凤印,手握六宫诸人生死荣辱的贵妃,是何等谦卑和煦,性情婉约。

“嫔妾不敢。”诸位嫔妃又是齐齐福身。

萧贵妃笑着一一介绍左右座下华服之人,“本宫左边,由上至下,是柳淑妃、孟德妃、宋昭仪。”说罢,又看向右侧,“本宫右边,由上至下,是林昭容、澹台婕妤、赵美人。”

见萧贵妃道罢,诸嫔妃又是一一行礼。

“听闻诸位新妹妹中,有一马美人颇得皇上青睐,刚一入宫便封了美人,不知是哪一位?”萧贵妃左侧居于首位,一袭海棠红描金拽地软烟罗,手挽碧霞丝绸披帛,面露娇笑,眉梢间透着些许魅意,此人便是与萧贵妃分庭抗礼的柳淑妃,

她生得美貌,先前一度得皇上宠爱,且家世不凡,其父乃是大理寺卿,颇得先帝器重,先帝在世时,朝中党羽颇多。

薛海娘凤眸轻抬,瞅见马枣绣一袭天水碧暗纹裹胸瑞锦襦裙,手挽素色披帛,款步上前,福了福身,“嫔妾马氏枣绣给淑妃娘娘请安。”

马枣绣今儿倒是着得素净……

薛海娘黛眉轻佻,嘴角溢出一道轻嘲,以马枣绣性子,阖宫觐见必然是穿着大红大紫前来,方能彰显她是太后侄女的尊贵身份,而今竟是也懂得这般收敛锋芒?

如此一来,倒是应证了薛海娘昨儿的一番思虑。

柳淑妃脸上仿佛开花儿似得,“妹妹不必多礼,本宫先前便听闻马家嫡女生得闭月羞花,果真是传闻不如一见呐。”

马枣绣娇笑一声,虽极力收敛,可高挑的柳眉仍是能透出几分得意与自傲,“嫔妾粗鄙,怎担得起淑妃娘娘口中闭月羞花之说,淑妃娘娘莫要抬举了嫔妾。”

柳淑妃掩唇轻笑,连连赞道:“枣绣妹妹不仅国色天香,性子又是这般和善,臣妾瞧着真真是倍感亲切。”说罢,她又是目光灼灼地凝着马枣绣,真切道:“本宫的朝阳宫西隅处有一‘清华殿’甚是奢华敞亮,可惜却无人居住,不知枣绣妹妹可愿与本宫作伴?”

她如此一说,倒是有意将橄榄枝递向马枣绣……

薛海娘饶有趣味地瞅了半晌,马枣绣也未回复,薛海娘也猜不透马枣绣会如何取决。

马枣绣身为马家嫡女,太后眼中唯一的凤位人选,想来入宫前太后必已是悉心叮嘱过后宫局势。

萧贵妃与柳淑妃位分不相上下,二人母家势力皆是不凡,萧家家主乃太傅之尊,虽未手握实权,可教导皇上有功,先帝在时又是颇得先帝宠信的权臣,柳淑妃之父乃大理寺卿,颇受皇帝器重,是以二人可算得上是分庭抗礼。

萧贵妃莞尔一笑,“本宫与淑妃妹妹一同服侍皇上多年,还未曾见淑妃妹妹如此看重过谁,不知枣绣妹妹意下如何?”

马枣绣自是了然,若她此时此刻接下柳淑妃的橄榄枝,如她所愿迁入朝阳宫居住,怕是会被视为淑妃一党。

她兀自轻咬下唇,美眸流光溢彩,她自是晓得自己缘何入宫。

马枣绣福了福身,姿态极为谦卑,丝毫不见刁难梁白柔与薛海娘时的张扬跋扈,“所谓宫嫔入住哪一宫哪一殿皆有贵妃娘娘择选,太后钦点,嫔妾是经由太后钦点入住永寿宫,自是不敢违背太后懿旨。”说罢,她又朝着柳淑妃盈盈一笑,“若淑妃娘娘真心相邀,便待嫔妾待会儿觐见太后她老人家时,禀明太后娘娘,若太后娘娘首肯,嫔妾自当入住陪伴淑妃娘娘。”

第七十三章 祸端又起

马枣绣一番推脱之言可谓进退得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一句话,此时此刻用在马枣绣身上却很是得宜。

薛海娘与梁白柔悄无声息地相视一眼,美眸流转间所流露的意思二人皆是明了,很有一丝心有灵犀的感觉。

许是正如薛海娘那日所揣测一般,马枣绣便如猛虎,一味仗着皇太后与其尊贵非凡的家世,却是有勇无谋,若背后无人作她爪牙,她也不过是狂吠几声罢了。

柳淑妃微征,思绪流转间已是以帕掩唇娇笑,“是是是,新晋嫔妃的宫殿由贵妃姐姐择选,再由太后娘娘断论,本宫自是不可逾越。”

“赐坐。”也不好叫诸多嫔妃干站着,萧贵妃忙招呼着殿中婢子将桌椅安置好,紫檀木雕花圆桌上,搁置着上好的雪顶含翠与精致点心。

萧贵妃未露痕迹地寒暄几句,即要领着诸位宫嫔以及新晋嫔妃长寿宫铜雀殿觐见皇太后。

马枣绣轻瞟了一眼梁白柔,今日她穿着一袭桃粉色暗纹抹胸锦衣,流云飞彩镶玛瑙珊瑚绫锻衬地她袅袅楚腰越发纤细,与殿选那日美似天外飞仙的一袭雪缎大有不同。

“梁才人那日一袭雪缎,叫皇上加以瞩目,不断称赞才人一袭白衣恍若仙人,今儿怎得不穿了?”

素来嫔妃与嫔妃间争宠吃醋,时常有着尖酸刻薄之语,已是宫中常事,是以,瞧着马枣绣出言刁难,又思及她姑姑乃是当今太后,萧贵妃也不作干涉,只默默瞧着。

梁白柔盈盈浅笑,微颔前首,甫启唇,“嫔妾想着觐见贵妃娘娘与太后娘娘,不可着得过于素净;绯红娇艳,却又显眼夺目,嫔妾自是不敢觊觎。诗经有云,桃之夭夭,宜家宜室也,嫔妾想着,第一日觐见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桃粉色极是妥当。”呖音楚楚,叫人不忍不侧目。

“梁才人姿容胜雪,国色倾城,又是生得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儿,只怕是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呢——”马枣绣不怀好意一笑。

梁白柔位分低她一等,姿态虽是谦卑,可气势上却不输半分,“若仅是生得一张娇美脸蛋,实则腹中无半分笔墨,琴棋书画中又无半点可言可点之处,怎能入得了皇上的慧眼,入宫伴驾?”

马枣绣扬起的嘴角有些挂不住,却也只能硬生生杨着,碍着萧贵妃与诸位嫔妃在场,她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时辰不早了,也该是时候去铜雀殿拜见太后娘娘了——花卉。”萧贵妃身侧名唤花卉的婢子忙上前扶着萧贵妃起身。

见此,座下其余嫔妃,包括此番新晋宫嫔皆是有模有样地由贴身婢女扶着起身。

“咳咳——贵妃娘娘宫中的茶水清香可口,真真是叫嫔妾不忍放下。”开口之人是此番新晋嫔妃中的长孙御女,她一袭流彩暗纹红白相间锦缎,手挽绯色飞霞披帛,说话间倒是有模有样地端着茶盏,似有似无地品着。

萧贵妃莞尔笑道:“这雪顶含翠乃是北国所进贡,自是上等之物。”

“是呢,北国虽是蛮荒之地,却不想竟是能长出这等茶香四溢的雪顶含翠。”赵美人轻抿一口,赞不绝口。

“赵美人可别一口一个蛮荒之地,世人皆道北国人蛮横,面容粗狂,本宫瞧着倒是谣传,只瞧那质子阁那位,那叫一个芝兰玉树,气度高华呀,将咱们平阳公主都迷得情不自禁、神魂颠倒——”柳淑妃掩唇轻笑,眉眼间皆显嘲讽。

“好了,越说越是荒谬,北国质子便罢了,怎可议论公主殿下?”萧贵妃面色一凛,轻声训斥。

“时辰不早了,都随本宫去铜雀殿觐见太后她老人家吧。”萧贵妃抬步款款下了铺着羊毛毡毯的台阶。

此番入选嫔妃中,以马枣绣、梁白柔、慕容明月三人位分居高,三人自是理所应当侯在首行,见萧贵妃款步而来,诸位妃嫔忙识相地侯在两侧,是以,马枣绣与梁白柔便好巧不巧地站到一块儿。

待萧贵妃渐渐步出正殿,福身侯立的嫔妃方才直起身,由婢子搀着款款移步。

薛海娘彼时正小心翼翼掺着梁白柔轻抬莲步,她微颔前首,默默随行,倏然,眼尖地瞧见梁白柔身前一女恰时伸出莲足,抵在自己脚前,凤眸不禁蓦地一凛。

若是她此时贸然顿步,必是叫梁白柔身形不稳——

来不及深思,薛海娘已被那莲足绊到,好在她定力较强,仅是稍稍一晃便稳住了身形,梁白柔晓得这一切后,眯眼睨了那妃子一眼。

原是长孙御女——

彼时长孙御女将搁置在身侧紫檀木桌上的茶盏捧起,轻抿一口后有意无意地扬声道:“哎呀,贵妃娘娘宫里的雪顶含翠可真真是叫嫔妾爱不释手呀。”

一时间,倒真是不知这长孙御女是何用意。

薛海娘心下惴惴,蓦然脑海灵光一闪,待抬眸望去,长孙御女已是脚一歪,顺势倒在她身上,茶盏一歪,水倾泻而出,尽数洒在梁白柔身上。

“哎呀——”长孙御女一声惊呼,倒是引来诸人侧目。

因着长孙御女与梁白柔本就站得贴近,再者裙幅曳地,嫔妃们却是未曾瞧见这一系列微妙举动——

萧贵妃因着这惊呼回头查看,却不料映入眼帘竟是这一幕,长孙御女狼狈地歪在紫檀木桌上,靠扶着桌角以稳住身形。

长孙御女气急,竟是问也不问便甩了身侧婢子一记耳光,“你怎么搀的本宫,竟是累及本宫摔倒,在贵妃娘娘跟前失了仪态,又累及梁才人衣裳被茶渍玷污。”

那婢子跪下,抽咽着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怎么惹恼了梁才人的侍女,故而她故意要绊奴婢。”

薛海娘心下一沉,凤眸一道若有若无的暗芒一闪而过。

梁白柔气急,忙道:“信口雌黄,海娘好好的搀着本宫,怎的便绊了你?”

“梁才人的婢子与你素无恩怨,怎会无故绊你?依本宫瞧来,该是梁才人的婢子不小心罢了,若说是有意,只怕是冤了梁才人的婢子。”马枣绣盈盈浅笑,看似是为薛海娘的开脱,却是有意无意地要坐实她的罪名。

第七十四章 海娘受罚

梁白柔气得红唇发颤,瞪视着马枣绣,却一时无言驳斥。

萧贵妃已是闻声而来,打量着这一幕,紧蹙黛眉,轻呵道:“究竟发生何事?”

马枣绣笑着禀道:“回娘娘话,梁才人身边的宫婢无意间绊了长孙御女,致使梁才人殿上失仪,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置?”

萧贵妃将视线落在梁白柔身上,看着那一片因茶渍所污而有些发黄的桃粉色裙幅上,轻摇着头,“待会儿还得去铜雀殿觐见太后娘娘,着实是有些失仪。”

道罢,又将视线落在薛海娘身上,然,那旁人口中的罪魁祸首却至始至终低垂螓首,也不曾为自个儿申诉半句。

许是未曾见过风浪,如今已是吓得不知该如何自处……萧贵妃心下腹诽。

殊不知薛海娘心头已是一番权衡利弊。

好一招声东击西!

若是她不愿顺着长孙御女之言认罪,只怕萧贵妃便得治梁白柔一个殿前失仪的罪责,虽算不上重罪,惩处之上也至多是罚俸或是抄写宫规,可今儿却是阖宫觐见的头一遭,待会儿还得觐见太后,若真是坐实了梁白柔殿前失仪之罪,不仅中了马枣绣的计谋,更是难以防止她接下来的后招……

她如今与梁白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其叫梁白柔入了马枣绣所设下的圈套,倒不如她率先认罪,左不过是头一回觐见贵妃,一时惊慌失措,失了礼数,算不得重罪。

薛海娘心中有了决断,正要开口,却还未等她开口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梁白柔已是朝萧贵妃福了福身,启唇道:“还请贵妃娘娘秉公查处,嫔妾亲眼所见,分明是长孙御女自个儿未曾站稳,怎能将罪责归咎于嫔妾婢女身上。”

长孙御女声音骤然拔高,恶狠狠地瞪视着梁白柔,“梁才人的意思,是嫔妾故意冤枉了你的婢子?可笑,不过是区区一个婢女,嫔妾何苦为难于她。”

梁白柔美眸一凛,不假思索与其回视,伶牙俐齿辩驳:“长孙御女好似不该以这般态度与本才人说话吧……至于御女何故冤枉海娘,便要问御女是否有意逃脱罪责了。”

御女之上先是宝林,再是才人,是以,若依宫规而言,梁白柔的位分却是实实在在比长孙御女高上两级。

马枣绣见梁白柔以位分压人,不免上前道:“都是自家姐妹,一同入宫侍奉圣驾,才人何必以位分说事呢。”

二人争辩之余,薛海娘咚一声双膝着地,低垂螓首,“回贵妃娘娘,此事皆是奴婢一人所犯之错,是奴婢头一回觐见贵妃娘娘,奴婢卑贱之躯,不免生了些许慌乱,这才无意扳倒长孙御女,才致使我家小主殿前失仪,一切皆是奴婢之错,还请娘娘责罚。”

萧贵妃幽幽地将视线移至薛海娘身上——她头一回正视梁白柔口中唤作海娘的宫婢。

她虽是不知来龙去脉,心下却也约莫有了几分明悟。

即便此番并非长孙御女刻意生事,真真是她无意绊倒了长孙御女,可有她家小主护着,再者也无人为长孙御女作证,即便是她绊了长孙御女,她也无需站出来一人担下罪责。

如今她这态度,倒是有了两种解释,一是她性情老实,晓得有错便要自个儿担下。二来,便是她心里头跟明镜儿似得,既是晓得长孙御女污蔑于她,可矛头却是指向梁白柔……殿前失仪,罪责可大可小。

马枣绣与她不和,早有听闻,若是待会铜雀殿觐见太后,马枣绣这个太后嫡亲侄女,小嘴儿有意无意透露此事,只怕等待着梁白柔的便是更大的陷阱跟圈套。

梁白柔满脸惊愕与不解,她想着替薛海娘辩解,却又生怕对方心中已有计策,是以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贵妃斟酌片刻,许是见梁白柔不再多言,便淡淡道:“虽是无意为之,可致使长孙御女险些摔倒,梁才人殿前失仪,本宫不得不稍加惩处以安后宫人心,念你初犯,便不加重责。

前些时候,伺候质子阁的芳儿前来向本宫请旨出宫侍奉病重的母亲一月,本宫念着她一片孝心,若是不加以应允怕是有些不近人情。

可若真是应允,一时间也不知该抽调何人去质子阁伺候,毕竟皇上初登基,再加上前阵子为缩减后宫开支以充盈国库,裁减了宫中一半以上的宫人与宫婢……

如今你犯了事儿,正好填补了芳儿的空缺,从今儿起,你每日除了侍奉自家小主外,便得抽空去质子阁打扫,以及准备质子阁一日三膳。”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只需将阁院大致打扫一番,再送去一日三膳即可。”

薛海娘轻蹙黛眉,嘴上虽应是,可心头却是不由泛起一丝疑虑。

那北国质子她前世入宫伴驾时倒是有着些许印象,听闻广平一战北国大败后,不仅割让了富饶之地归于南国所有,允诺年年上贡之余,还往南国送了一位当时还未满十岁的皇子。

……

和太厚请安过后,回到住所。

“唉,也不是我说你,这等情况你怎就不为自个儿辩驳一声,即便你辩不过,也有我在,你怎的便乖乖的认了罚呢。”梁白柔又是嗔怒又是愧疚,怒薛海娘的束手就擒,疚自个儿虽是才人,却始终未能护她周全,累得她此番前去质子阁受罚。

薛海娘盈盈浅笑,倒是从未在她面上瞧见一丝受罚后的不快与怨怼,“我只怕那马枣绣与长孙御女还有后招……殿前失仪虽算不得重罪,可后头的铜雀殿觐见却由不得我不去为你担忧,好在刚刚觐见太后时一切无恙,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梁白柔微征,面露惊愕,半晌后她才缓缓覆着薛海娘的手,红唇轻颤却是未言一语。

她到底是不如薛海娘思虑周全。

薛海娘莞尔笑道:“无妨,不过是抽空去质子阁照顾那质子一月饮食起居罢了,再者萧贵妃也说了,只需稍加打扫庭院以及准备一日三膳便罢。”

虽语调轻快,可梁白柔怎会不知,曾几何时,她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尚书府嫡女。

第七十五章 满园梨花

惠风和畅,骄阳似火。

辰时未过,依着萧贵妃所吩咐,薛海娘次日便规规矩矩地前去御膳房取膳,御膳房的奴才瞧着她既是受罚顶替前去质子阁侍奉,再者所侍奉之人又是如此不招待见,倒是给了她不少气受,也好在薛海娘性子沉稳且巧舌如簧,倒是不卑不亢化险为夷。

提着食盒来到质子阁,推门而入——却是叫她微怔半晌。

入目之景并非她想象之中的破败简陋,和这偌大皇城任一宫殿并无二般,巍峨富丽,飞檐反宇,唯一破坏这等奢靡之景的便是那题在黑楠木匾额上,硕大鎏金大字‘质子阁’。

质子——

何等难以启齿的身份。

质子二字注定了被冠以此称谓之人将承受由云端跌落淤泥的跌宕命运。

思忖间,已是下意识步入其中,薛海娘缓过神,轻轻将宫门掩住,正欲提着食盒抬步,沁入鼻尖的却是一道若有似无的清香,若非她向来感官胜于常人,只怕是无法捕捉至此。

她存活两世,虽两世皆知晓南朝宫中有着质子阁的存在,可两世却都未曾踏入其中,如今却也是阴差阳错,被罚于此……

已是不晓得挪了几步,直至眼前现出这等‘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景,真真是叫薛海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也不曾想,自幼以质子身份幽禁于此,竟也能有这等闲情雅致,这满院梨花,哪怕是他未曾入住时便栽种,可若是无人日复一日浇水悉心养护,只怕今儿也瞧不见这般娇丽一幕,依南朝宫规,质子入宫,除随身侍奉的童子,以及平日送膳打扫的婢子,内务府并无指派宫婢宫人伺候。

故而,这满院梨树定是那质子与其童子悉心养护方能开得如此娇丽清雅。

“姑娘可是喜欢梨花?”耳畔一道低沉醇和的声音响起,将薛海娘神游的思绪唤回。

薛海娘侧目望去,但见一身着流光暗花锦缎长袍的男子静静伫立于不远处,一双波澜不惊的眸正悄然凝视着她。

薛海娘心头溢出丝丝异样,福了福身,启唇道:“奴婢见过殿下。”

那男子怔了怔,方才淡淡道:“无需多礼。你,是今年刚入宫的宫婢罢?”

薛海娘亦是淡淡点头:“殿下怎知?”

北辰旭轻扬唇角,如清泉甘冽的笑声传来,“若非是今年方才入宫的宫婢,又怎会像我这卑贱之躯行礼。”

薛海娘始终颔首,是以未能瞧见他面上或是讥讽或是冷凄的笑。

分明是春光明媚,旭日和暖的天儿,可不知为何,周身却是泛起一丝冷意。

“宫中人情淡薄,拜高踩低向来如此。”她微颔前首,口吻淡淡。

北辰旭轻嗤一声,才问道:“今儿怎的换做你来?”

薛海娘福了福身坦诚禀明:“芳儿因家中变故特意向贵妃娘娘请旨出宫侍奉,是以特派遣奴婢顶替芳儿一月伺候殿下饮食。”

“如此,便随我来吧。”北辰旭默然转身,然不知为何,步伐微滞,他转过身瞧着薛海娘,淡淡的眸瞧不出一丝情愫,“你还未曾回我,你可是喜欢梨花?”

薛海娘不晓得他为何执着于这一无厘头的问题,可是喜欢梨花?

喜欢能如何,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心下腹诽着,面上却仍是恭谨地答复:“斜鬓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梨花静和,与世无争,奴婢自是喜欢的。”

他楠楠出声,神色似是略有恍惚,“斜鬓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我娘亦是喜欢这词……”

旋即便不顾后边呆滞的薛海娘,踱步而去。

待入了北辰旭所居住的屋阁时,薛海娘才知何为外强中干。

屋阁虽是宽敞,可如今瞧来这等宽敞倒是越发显得莫名空荡与冷寂,偌大屋阁,外室搁着软塌、茶几、梳妆台,织锦流光飞鸟屏风,内室则是搁着一张床榻,此外并无他物。

北辰旭示意她将食盒搁在茶几上,淡淡吩咐:“搁这便是。”

薛海娘将食盒搁在茶几上,恭恭敬敬地朝北辰旭福了福身,敛眉垂首道:“不知殿下可还有旁的吩咐?”

北辰旭唇角轻扬,视线却是瞧着外头,好似落在那满院梨花,声音幽幽传来:“若你当真喜欢梨花,日后有心便替我照料一下院里的梨树,若是无暇便权当我未曾向你说过。”

“是。”薛海娘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奴婢有空自会照料一二。”

……

待午后一刻,薛海娘又是拎着食盒过来,不过这一回,除了食盒,手上倒是还多提了一些精心密封好的茶叶。

熟门熟路地穿过满院梨树来到屋阁,轻叩了扣门,待里头传来北辰旭那清冷寡淡的音色时,薛海娘才推门而入。

将食盒与茶叶搁在茶几上,薛海娘福了福身,比起今儿早上来时的恭谨与拘束,这一回倒是多了分自在,“今儿我家小主赏了我些碧螺春,奴婢早上瞧着殿下茶盏里盛的是白开水……奴婢不晓得殿下是否喜爱饮茶,便擅自做主带了些茶叶来,若是殿下不喜,奴婢待会儿便捎带回去。”

“……”北辰旭微征,冰梢的眸划过一丝异样,他淡淡道:“茶可提神,搁这儿吧。”

薛海娘福了福身,“是。若殿下无旁的吩咐,奴婢这就先行告退。”

北辰旭直直地瞧了她一阵,只瞧得薛海娘很是不自在,这才浅笑出声:“我并非天之骄子,左右不过是被囚禁于此的卑贱之身,姑娘无需如此拘谨。另外……”他瞧了那精心密封的茶叶一眼,“多谢姑娘的茶叶。”

……

月明星稀,冷风寂寂。

待青衫男子推门而入时,瞧见的便是自家主子卧在软榻上翻阅话本的一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每每这个时辰归来,每每便瞧见这熟悉一幕,瞅着数数,约莫已有十四五年。

“啧——”茶几上一黝黑物体映入眼帘,青衫男子定睛一瞧,取之搁在鼻尖嗅了嗅,冷冷嗤笑:“哟,可算是晓得往咱们这送茶叶来了。”

第七十六章 质子侍从

北辰旭循着青衫男子视线望去,怔了怔,复又将视线移至掌中话本,“宫中之人向来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岂会理会这等荒凉之地,这茶是今儿一名举止怪异的宫婢所赠。”

青衫男子略显惊愕,“宫婢?”举止怪异?!

“恩——寻个时机处理掉。”北辰旭眉眼淡淡,答非所问。

“啧,别呀,美人一片芳心难能可贵,即便公子心存疑虑大不了随处寻个地儿搁着便是。”青衫男子眨了眨狐狸眸,眸光流转间尽是狡黠之色。

“阿焱——”北辰旭微拧剑眉,正欲出言轻呵。

‘吱呀’一声响起后,紧接着便是一道清脆婉转如风间银铃般的女声传入。

“什么美人儿不美人儿的,你们主仆二人说得什么悄悄话,不妨也说给本公主听听。”

一身披妃色貂绒斗篷,内着湘妃色流光蜀锦曲裾的女子款步而来,她面若桃花,笑沐春风,嘴角梨涡轻陷。

“给公主殿下请安。”阿焱拱手作揖,算是见礼。

平阳公主一甩水袖便朝北辰旭直直走来,“我瞧着你院子里的梨花开得越发清丽娇艳,真真是赛过御花园姣梨院。”

北辰旭敛眸垂首,谦逊一笑,“区区陋室不过养些花花草草平添些乐趣罢了,怎能与御花园相媲美。”

“咦。”平阳公主好似未曾留意到北辰旭所言,反倒是叫茶几上那包装精密的茶叶吸引了去,她取在手中细细掂量,“我记着你原是不爱喝茶的,怎的今儿倒是多了一包碧螺春?”

北辰旭丝毫不打草稿便脱口而出,“我自是不喜喝茶,倒是阿焱近日来多犯春困,我便求了宫婢替我去内务府取来的。”

被提名的阿焱嘴角一抽,暗自翻了翻白眼,如此顺溜,想来公子已是提前在心下思虑多回。

举止怪异的宫婢……

平阳公主笑容温婉可人,她瞅着碧螺春半晌,方才轻轻将其搁置在茶几上,笑道:“如此说来那婢子倒也侍奉得宜。”

北辰旭垂了垂首,微敛的眉眼好似染上一层秋霜,薄唇轻启,声音醇和而低沉,“全因公主多加眷顾。”

平阳公主粲然一笑岔开话题,“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浪费在区区一包茶叶上岂非可惜。”她朝外抬了抬手,随身侍奉的宫婢宫人忙奉上画轴,“近日我作了幅画,今儿特意带来,我素来晓得你丹青精湛,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北辰旭微微抬眼,皎如月色的眸蕴着缕缕笑意,“是。”

——

薛海娘被萧贵妃遣去质子阁伺候,名义上虽是惩处,可实则却比先前留在钟粹宫伺候要闲上几分,以往未免招人非议,她与梁白柔私底下虽并未主仆相称,可众人跟前该尽的礼数与本分薛海娘一样不缺。

如今她被遣去质子阁,自是不比以往待在钟粹宫空闲,梁白柔又生怕她辛苦,待她回到钟粹宫,可谓是好茶好点心的伺候着,真真是将她视作真正的主子。

“那地儿虽是偏僻不吉利,可我却是听闻北辰质子性子倒是和善,只是你进进出出可要当心着平阳公主。她素来倾慕北辰质子,且仗着自个儿是皇上的嫡亲皇妹,傲慢蛮横,乖张任性,便是萧贵妃见着也得礼让三分。”

二人已是卧在软榻上,中间有茶几相隔,茶几上搁着小厨房新制的藕粉马蹄糕、云片糕以及刚刚沏好的龙井,皆是薛海娘素来喜爱。梁白柔一瞧薛海娘回来,便吩咐小厨房端来备下的点心,品尝之余不忘嘱咐。

“我不过每日送去三膳,闲暇之余打扫一下庭院罢了,那公主殿下高高在上,身份尊贵,岂会注意到我这个宫女。”薛海娘莞尔一笑,潋滟凤眸顾盼生辉,晃得人心神荡漾。

梁白柔瞧着,柳眉却是越发紧了,“那公主殿下虽是常往质子阁去,可听闻每每前去都未曾带上自幼与她相伴的贴身宫女,其间缘由便是那宫女模样可人,因着自幼侍奉在侧是以也称得上气质清华,若是海娘生得平凡些也便罢了,我是怕那公主殿下瞧着你颇有姿色会迁怒于你。”

埋葬深宫里头的冤魂多了去了,其中宫女更是命如草芥,平阳公主若是起了杀念,处死薛海娘便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般轻而易举。

薛海娘连连颔首,“我小心行事便是,再者那公主殿下总不会青天白日便往质子阁去,晚些时辰我已是不在那儿,岂会与她碰面。姐姐莫要担心了。”

梁白柔轻叹一声,想着多说无益,海娘向来心思聪颖,行事谨慎,想来也有分寸,便岔了话题,“那日殿选,薛巧玲亦是未能入选,你可晓得她如今身在何处?”

薛海娘困惑摇头。

梁白柔美眸轻眨,笑道:“她与马枣绣面和心不和这一点你也晓得,却不想此回竟是马枣绣恳求贵妃娘娘将她留在自个儿身边伺候……”

薛海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垂下的眼睑掩住眸底稍纵即逝的流光,“凭借着马枣绣太后侄女的身份,专宠是迟早的事儿,薛巧玲向来心比天高,此番若是留在马枣绣身边伺候,于她而言,倒是一个好去处。”

“你的话在理。可马枣绣从前便轻视于她,如今她未能入选,地位一落千丈,再加上她与你那一层关系,只怕马枣绣此举便是为着更好的羞辱她,想来她日后定是不好过的。”梁白柔唇角扬起一抹笑弧,“若她能争气些,得皇上宠幸,以她二人昔日恩怨……局势便是于你我有利。”

薛海娘略有恍惚,却也是稍纵即逝,凤眸倒映着梁白柔艳丽冠绝、粉黛薄施的容颜,却是禁不住下意识与那日马家家宴上,羞赧腼腆、不染铅华的她相重叠——

“梁姐姐心思缜密、冰雪聪慧更甚从前。”

梁白柔垂了垂眼,红唇翕动,声音却是宛若云浮,随风轻散,“你瞧那长孙御女……海娘,我当真是不愿做她那样的人。”

第七十七章 不吉之花

夜幕笼垂,岁月静好。

一头如云如绸的乌发散至腰间,随着夜风轻轻舞动,带着方才沐浴的花香,使得满室暗香浮动。

梁白柔格外厚待薛海娘几乎众所皆知,自她入了钟粹宫重华殿后,梁白柔尊她为掌事宫女,允她住重华殿西厢间,随意差遣重华殿上下宫人宫婢,外头她虽是随侍梁白柔左右,实则重华殿内伺候梁白柔起居者自有随她陪嫁入宫的贴身侍女,浣月、采熙。

酉时自质子阁回重华殿后,梁白柔生怕她劳累,便允她回房歇息,无需伺候。

此时一身素白中衣的薛海娘走至妆台前坐下,铜黄色的镜面倒映出她素雅清丽的容颜,远山眉虽少了青黛修饰却也浓淡相宜,凤眸狭长,却难见魅惑轻佻,眉梢眼角间透着些许清冷凉薄,琼鼻挺翘,唇薄而纤巧,却是略显苍白。

任由着长发披散凌乱,不去打理,薛海娘便径直从黝黑匣子底层取出一盒膏粉,轻轻打开,一股极淡的药香混着花香芳香四溢,粉末细碎而柔软,却并非是如皓雪般的白,反倒是极不多见的黄铜色。

她用食指轻轻沾取膏粉,顺着眼睑往下轻点。

一炷香后,再望向黄铜色的镜面,素雅清丽容颜已不复存在,女子眼睑往下双腮皆是生着令人嫌恶的斑点,并非十分显眼,可若是凑近了瞧,真真是叫人生不出一丝好感来。

如此一来,饶是她五官生得再精致,加上眼睑双腮的斑点,放入美人如云的宫中,着实是极不起眼。

镜中人轻轻扬起唇角,凤眸渗出一丝笑意。

——

次日刚过辰时,洗漱完毕的薛海娘便顶着一张生着淡淡斑点的脸出门。

如昨儿一般,先是往御膳房按例取了晚膳,便往质子阁走去。

同是一袭素雅娇嫩的桃色襦裙,藕臂挽着食盒,可今儿的食盒里头除了装着方才从御膳房取来的早膳外,最底层的篓框处,搁着一把剪子。

有了昨儿的进出,今日倒是显得熟门熟路许多。

推门而入,遥遥便能闻到那一股淡淡梨香,沁人心脾。

走至屋阁前轻叩了几声,思忖着北辰皇子许是还未起身,薛海娘下意识便放轻力道。

‘吱呀’极轻微的一声。

来人是一青衫男子,墨发由发带高束,浓眉入鬓,星眸晶亮,鼻梁英挺,薄厚适中的唇擒着一抹浅笑,俊朗非凡。

林焱将眼前女子上下打量,嘴角笑意更甚,“辛苦姑娘走一趟了。”

说罢便接过食盒。

薛海娘却并未离去,她杵在原地,低着眉眼,淡淡道:“不知公子能否将食盒底层的剪子给我?”

林焱愣了愣,缓过神笑了笑,他示意薛海娘稍等片刻,将食盒提入屋内,不稍多时便取来一把剪子。

将剪子递给薛海娘,笑着打趣,“姑娘倒是好生有趣,来这儿送膳食,还带上一把剪子。”

薛海娘莞尔笑道:“奴婢因犯事才被贵妃娘娘罚至质子阁伺候北辰皇子饮食起居,北辰皇子性子和静不喜下人打搅,可奴婢却万万不敢忘了身份,这剪子,是奴婢特意请示了北辰皇子,带来修剪梨树花枝的。”

林焱浅笑不减,瞅着薛海娘的眸光却是深了几分。

“如此便劳烦姑娘。”

梨花繁盛,难免枝叶参差不齐,薛海娘虽不曾学过花匠的活计,可身为尚书府嫡出千金,府中闲暇无事,闲来便学着同她娘亲般修剪花枝。

这,梨树虽与闺阁中花匠精心培育送来的盆栽有所不同,可这修剪花枝的功夫想来却也应该差异不大才对。

薛海娘思忖着,便踩上小方几,扯过较长冒头的枝叶稍作修剪,许是也怕坏事,是以修剪幅度也不太大。

“这梨花的枝叶可不该是这样修剪的。”不知觉间,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清冽温雅,如潺潺流水流过心头。

薛海娘手一抖,下意识转过脸去,这一瞧,竟是叫她险些从方几上摔下,稳了稳摇晃的身子,薛海娘从方几上下来,走至北辰旭跟前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北辰皇子。”

昨儿已是再三言过不必拘着礼数,却不料今儿仍是如此,北辰旭轻笑着,不再理会,只道:“你怕是不曾在花房处当差。”

薛海娘轻轻颔首,“回殿下话,奴婢本是这一届入宫选秀的秀女,未通过殿选是而留在宫中侍奉,如今正在钟粹宫当差。”

“你的脸怎么了?”北辰旭心细地瞧见她本该皓白若雪的眼睑与粉颊处,竟是生了些昨儿不曾见过的黄色斑点。

薛海娘忙低了低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奴婢容颜丑陋,怕是污了殿下的眼,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既是不愿说也罢。”他美如光辉的眸似是黯了几分,略显苍白的唇扬起几分,却生生透着薄凉,“便是你说了,我也未能帮得上忙!”

薛海娘轻拧着眉,侧目凝着那抹皓白,下一秒便眉开眼笑,如沐春风,“昨儿个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今儿方才晓得,北辰皇子这儿的梨花皓白如雪,遥遥望去,飘零风中,真真是像极了雪花。北辰皇子可真是好手艺,竟能培育出这一片圣地。”

北辰旭凝神望去,果真如她所言,遥遥望去,那花瓣飘零风中,时起时落,真真是像极了冬日雪花,“这梨花原是我七岁那年入南宫时便有的,那会我也如你今日这般,不,应是更甚,我瞧得痴了。”他顿了顿,幽幽道:“可后来我才晓得,梨花虽美,却是不吉之花,梨与离同音,是为离散分离之意。”

这种满庭院的梨花自是出自太后手笔,以此时时刻刻叫他铭记,他是离乡背井的北国质子。

薛海娘轻笑,“奴婢不知这梨花是否是不吉之花,可奴婢的娘亲却对奴婢说过,梨花亦有象征美满爱情之意,一辈子的守候不分离。人各有其说,北辰皇子睿智,又怎会陷入困顿之中。”

北辰旭怔了怔,随即释然一笑,“想来也是,倒是我多想了。”

第七十八章 疑心有私

“大胆——”

一道清脆锐利的女声划破长空,惊了侃侃而谈的才子佳人,扰了青天白日下煦风梨花。

薛海娘惊得侧身回望,入眼即是一凤冠华服女子领着身后一众宫人宫女浩浩荡荡而来。

薛海娘盈盈一拜,高声呼道:“奴婢叩见平阳公主殿下,恭祝殿下长乐未央。”

放眼六宫,除却太后,便唯有与皇帝有着嫡亲血缘的平阳公主胆敢头戴凤冠。

北辰旭遂走至平阳公主身前,作揖道:“青天白日,公主殿下如此声势浩大而来只怕引起六宫非议。”

平阳公主本就愠怒,而今北辰旭这一番更似*般,她不假思索便道:“青天白日,北辰皇子与微贱宫女你侬我侬不觉羞耻?”她视线下移,瞅着那谦卑倩影,心间恼火,嗤笑道:“本宫长乐未央?本宫何以长乐未央,你这贱婢,青天白日,胆敢企图献媚亵渎北辰皇子殿下,真真是罪该万死。”

薛海娘忙道:“公主息怒,请公主明察,奴婢微贱之身,北辰皇子乃天之骄子,云泥之别。”

平阳公主勾唇冷笑,“你倒还晓得自个儿微贱,既如此,怎敢做出此等不知廉耻,大逆不道之事。”

北辰旭眸色一凛,平阳向来蛮横无理,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更枉论区区宫婢,他上前,薄唇轻启:“公主实在是冤了她。”他微抬眼睑,美如清辉的眸似摄人心魂般,直直与平阳公主相视,口吻柔了几分,“我素来喜爱梨花,公主可是晓得?”

平阳公主轻蹙着眉,虽不知北辰旭何故谈起他素爱梨花,却亦是不假思索道:“自是晓得。”

她乃先帝嫡出,天之骄女,得天独厚的出身使得她自幼便性子骄横,我行我素,那时她及笄未久,凤冠锦衣加身,却无一人随侍,彼时她只觉人多繁杂,且行为拘束,便寻了个午后,独自一人绕着偏僻小径,无意闯入这静默之地。

初见时,煦风皎梨,他一袭银装裹着,便叫她再移不开视线,彼时是,而今亦是。

北辰旭又侃侃道来:“质子阁梨树虽我栽,可我盛爱梨花,自是不免见它孤苦凋零,我瞧着这婢子伶俐,且不因我质子身份轻视于我,是以嘱咐她除每日送膳之外,便替我好生料理院中梨花,却不曾想这婢子不曾精通此道,我闲来无事便指点一二,却不料想,竟是叫公主瞧见,且叫公主误会。”

平阳公主闻之,将信将疑,一来她生于皇家,哪怕天纵娇子,可置身淤泥也难免如历来皇室般生性多疑;二来她钟情北辰旭,自古女子待心爱之人,本就是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

可,心思聪颖的她又怎会不知若此刻咄咄逼人,怕是会叫北辰旭心生厌烦,即便……他面上许是不曾表露,可她终是不愿他心里头暗暗记恨、厌恶她。

“如此倒是本宫多心了。”平阳公主盈盈一笑,睨了一眼姿态谦卑的薛海娘,挑了挑眉,“你,唤何名讳?”

薛海娘敛眉垂首,“回公主殿下,奴婢薛海娘。”

“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她又道。

薛海娘嘴角轻扬,凤眸掠过一道狡黠,不卑不亢抬首,肤若凝脂,五官精致,清丽脱俗,本该是难能一见的美人坯子,却偏偏让她眼睑下星星点点的铜黄*斑生生给毁了。

平阳公主略显嫌恶地轻蹙远山眉,下颌微微抬起,嘴角却扬起一抹笑弧,“无需跪着,起来吧。既是北辰皇子器重你,便好生伺候着。”

她既是钟情北辰旭,又岂会对他身处何境一无所知。芳儿自诩是萧贵妃远方表亲,向来傲慢得很,太后有意打压萧贵妃,是以寻了错处将她打发到质子阁伺候,心高气傲的芳儿自是心存不甘,虽不敢肆意妄为,却也不曾怀揣着忠心办事儿,故而每日除了往质子阁送膳,此外便是不见踪影。

“是。”

待平阳公主率着一众宫人宫婢浩浩荡荡离去,二人高悬的心方才落地。

“不曾想却是我连累了你。”北辰旭无力摇头。

薛海娘面露惶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若非北辰皇子替奴婢解释,奴婢只怕今儿便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北辰皇子万勿再说这话。”

北辰旭抬眸凝向薛海娘那片皓白,半晌后淡淡道:“这梨花,日后便无需再修剪了吧!”

薛海娘粲然一笑,偱着他视线望去,甫启唇,呖音楚楚,清婉悦耳,“平阳公主既是知会奴婢好生伺候北辰皇子,奴婢如何能够违背公主殿下之命?北辰皇子莫要陷奴婢于两难之地才是。”

北辰旭侧目望去,恰好视线相撞,四目相对,她背着旭光而立,灿烂金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剪影,粲然一笑,竟是叫万千皎梨也顿时失色。

——

“公主殿下怎的便轻易放过那贱蹄子,奴婢瞧她貌丑若鬼,还不知廉耻地往前凑,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身份,即便皇子如今身陷囹圄,可天之骄子的身份却是实实在在搁在那儿的,岂是她一卑贱之躯可以窥视?”

花穗自幼便被先帝指派服侍平阳公主,唯她马首是瞻,且凡事一一为她着想,平阳公主钟情北辰皇子她自是了然,是以瞧着那无盐婢子胆敢与北辰皇子独处,便恨不得上前替平阳公主狠狠地划花她的脸蛋儿。

平阳公主莲步轻移,下颌轻抬,不以为意,“你既是晓得她貌丑若鬼,便该晓得她于我而言毫无威胁,既是并无威胁之人何须花这心思。再者,北辰旭既是器重她,若是本宫除了她,难免叫北辰旭心生怨念。他亦是天之骄子,自有其傲气所在,为了这等小事,与他生嫌……终究不值。”

花穗仍是疑虑难消,“可,若真是这贱婢心存亵渎之念,那该如何是好?”

平阳公主嗤笑一声,“我已知会了宫人暗中留意,那贱婢若是真真存了这等污秽心思,便叫他寻个时机悄悄做了她。”

第七十九章 贵妃生辰

夜幕笼垂,月明星稀。

烛火明灭,纤长玉指摩挲着枯黄粗糙的纸页微微一滞,浓密卷翘地双睫如蝶翼般轻轻上掀,露出明珠般璀璨晶亮的眸,蕴着些许无奈,望向身侧凝视了他近乎半个时辰的男子,淡淡道:“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林焱嗤笑一声,“啧,原想着你定力多强呢,如今才过了半个时辰便撑不住了。”

北辰旭垂眸未语,只静静合上粗糙单薄的书籍,“你挡着我的烛光……”

林焱轻摇着头,自是晓得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寻了个他觉着较为舒服的姿势盘腿而坐,正色道:“你今儿何故为那宫女向平阳公主解释,若是平阳公主疑你与那宫女有私,岂非得不偿失?”

北辰旭亦是学着他盘腿而坐,不动声色地往自个儿杯里添了水,仰头一饮而尽,“可是你有意引导平阳公主前来?”

质子阁无召不得入内,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平阳公主之所以享有特权,无非是先帝在世时曾允她入内赏玩梨花,之后先帝驾崩,新帝宠她,权当她年少贪玩,便不曾剥夺她进出质子阁之权。饶是平阳公主只手遮天,却也只能将眼线安插在质子阁外,是以,薛海娘入质子阁后发生何事,除了他与林焱外绝无第三人知晓。

若不晓得质子阁内发生何事,平阳公主又岂会疑心至此以至上门求证,从前芳儿亦是日日进出质子阁送膳,怎的不见平阳公主如此上心?

林焱出身北国贵族林氏一族,北辰旭母家得势之事,北辰旭生母将尚且年幼的林焱指到北辰旭宫中当侍读,是以林焱自幼便与北辰旭相伴,虽无血浓于水之缘,却胜过至亲。

林焱可担保,世上除视北辰旭如己命的俪妃,无人比他林焱更具了解其性情,他心思缜密,幼时便聪颖过人,尚未满月便能言语,不足三岁便能通读圣贤书,五岁便能提笔作诗,七岁那年入南国为质,八岁起先帝便送他入帝子监与皇子一同听夫子传教。

是以,北辰旭能洞察详情,却在情理之中。

林焱勾唇浅笑,坦诚道:“是。”

未等北辰旭质问其缘由,林焱已是事无巨细地禀报:“我却是借碧螺春向平阳公主暗中透露那宫女的事儿,平阳公主疑心重,眼里又揉不下一颗沙子,借她之手除去薛海娘,既不落人口舌,又事半功倍。”

北辰旭轻抬眼睑,微挑着眉,“你疑心她?”

林焱嗤笑,“多少年了,太后的手段层出不穷,何须我疑心?”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即便她再无辜,也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唯有如此我们方可自保。此处杀机四伏,新帝登基,太后把控朝政,我们决不能有半分松懈。”

北辰旭一阵恍惚,攥着书籍一角的玉指渐白,“今日即便我不曾替她开脱,她亦是有法子消除平阳公主的疑心。”

林焱怒极,“荒谬,你我相识数年,如今你怎可因一个还不知是敌是友的婢子向我撒谎。”

他与那婢子一面之缘,却也亲睹其天香国色,绰约风姿,以平阳公主善妒骄横的性子,即便她晓得薛海娘与北辰旭并无私情,也绝不会任由姿容胜她的女子与北辰旭日日相对。

原先以林焱揣测,若北辰旭真对薛海娘有意,试图为薛海娘辩解,平阳公主碍于北辰旭不会治她死罪,也绝不会任由薛海娘继续留在质子阁伺候,可——他今儿却是听闻,平阳公主不但不曾治罪,反倒允许薛海娘继续留在质子阁伺候。

而今,北辰旭却道,薛海娘自有脱身之法。

区区一届宫婢,何以使得骄横任性,心狠手辣的平阳公主轻纵于她。

北辰旭蓦地抬眼瞅向林焱,灿若星辰的眸蕴着旁人所参不透的异样流光,他幽幽道:“今儿我见她,眼睑下及双腮皆生了许多铜黄斑点——”

林焱顿悟。

——

“夜深了,我亦是乏了,烛火却是晃眼得很,浣月、采熙,替我将屏风旁立着的烛台拨灭了……”梁白柔抬手掩唇,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玉容尽显倦色。

浣月采熙即刻照做。

烛火明灭,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点,敲打在今儿开春方栽上的合欢花——寂寞宫闱最常见之花,象征着言归于好,举案齐眉,然,栽在宫闱之中却是最虚幻的存在。

“你今儿是怎的,平日也未见你这般犯困?”薛海娘掩唇轻笑,精致玉容尽是调侃狡黠之色,熹微烛火下,肤若凝脂,细腻无瑕,全无今日质子阁人前面容枯黄,遍生斑点的姿态。

梁白柔轻叹一声,合上玉掌话本,轻阖美眸,“钟粹宫主位宋昭仪,那日阖宫觐见瞧着倒不似话多的,却不料竟是这般擅于左右逢源,她今儿一早便侯在我重华殿,道是要同我一齐去向淑妃娘娘请安……她是主位,位分又于我之上,我又岂能叫她等久了去,我哪怕满腹怨恨却也得起身梳洗,还未用膳便与她一同去拜见淑妃娘娘。

原想着请安过后便罢,却不料从朝阳宫出来后,她又缠着我去了贵妃娘娘那请安,这倒也罢了,回钟粹宫后,她不知有意无意提起不日萧贵妃生辰,她有意赠上一副春意百花图,邀我一同参谋绣工,阖宫上下无人不知我绣工极好,如此一来,我便是一整日便杵在那绣架旁……”

薛海娘眸光微闪,敏锐地捕捉她一席话间‘生辰’二字,“萧贵妃生辰?”

梁白柔轻轻颔首,已是瘫软在贵妃榻上,“三月初八,小半月后便是,我瞧着宋昭仪如此殚精竭虑……说起来,我此前竟是对贵妃生辰一事豪无半点知晓。”

薛海娘阖上掌中话本,眼睑轻抬,瞅向她莞尔一笑,“与其思虑这等事儿,倒不若好生准备着七日后新晋嫔妃侍寝一事,我瞧着皇上倒是对梁姐姐上心,若你得了恩宠,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萧贵妃生辰之事倒是简单!”

第八十章 丹青美人

梁白柔听此,美眸微闪,连连颔首,“与其说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倒不如说是以皇上为傍……实则我等若想在这宫闱有出头之日,寻一个正经主子是唯一途径,六宫无后,除皇上外,正经主子便只有太后一人。”

她摩挲着瓷杯杯壁上的镂空雕花纹,若有所思,“你只稍瞧那马枣绣便可知晓,那日殿选她也并无过人之处,可如今六宫诸多妃嫔可不都得一一赶着巴结。”

薛海娘笑靥如花,“我早知梁姐姐冰雪聪慧,却不料想,不过短短几日便有所悟。”

她浓密卷翘的睫轻轻下垂,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我自幼初见皇上,自此念念不忘,否则断然不会听了家主之言,入这深宫怨门,我不求皇上如何待我,但求侍奉左右,与君同老。”

……

亘古不变的瞳孔刹那间似是氤氲着些许恍惚,细碎片段涌入。

时光静好,与君语;

似水流年,与君同;

繁华落尽,与君老。

他纤长莹润,指节分明的指小心翼翼地拾起屏风上悬挂着的素白番金莲曲裾轻轻为她披上,束紧柳腰,垂下一枚流苏同心佩。

“你可会嫌我日日穿得如此素净?”女子羞赧一笑,眉梢眼角间尽显女子娇憨妩媚。

“银装素裹如画中仙般,不食烟火,令人神往。”他攥起妆台上的象牙木梳,梳理着女子一头如云如瀑般的乌发,幽幽道:“幼时我曾在姣梨院中瞧见一素色曲裾的女子,如你一般,云发漆黑,白衣翩跹,只稍一眼便足以叫我念念不忘……”

“那后来呢。”

“后来……”他似是有意无意抑制着指尖的轻颤,“母后赐死了她。”

——

与其说前世南久禧独宠盛爱白衣的薛海娘,而今对殿选上白衣素裹的梁白柔另眼相待,倒不如说,他是为了圆年幼时……一个虚无的梦境。

“梁姐姐痴心一片,可皇上却是半分也不知,真真是叫海娘瞧着也不由得替姐姐黯然神伤呢。”薛海娘轻笑打趣。

“你便是知道一个劲儿地取笑我——”梁白柔赧然垂首,气得将手中话本轻轻掷在薛海娘身上,“你可别只一味取笑我,我便是不信妹妹活了十余载,便不曾对男子钟情过?”赧然已是褪去,梁白柔摩挲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瞅着薛海娘。

薛海娘微怔,却不料这垂眸未语的模样落入梁白柔眼中却是成了女子家的羞赧。

她似笑非笑道:“今儿你可得从实招来。”道罢,她顿了顿,却是蓦地拧了拧眉,嘟囔道:“我瞧着你对质子阁那北辰皇子近日来倒是殷勤得很,莫不是——”

她抬起眼,神色莫名。

薛海娘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低着头连忙道:“梁姐姐可莫要胡说,我怎的会与那北辰皇子有所牵扯,所谓殷勤,不过是我瞧着他远赴他乡,孤苦无依,又受宫里头下人欺负,有些不忍罢了。”

薛海娘不知她这一席解释可算是越抹越乱。

“海娘,我可从未说你与他有牵扯,你可是不打自招了呢……”梁白柔莞尔一笑,她起身坐起,神色却是难得严谨,“海娘,你与我不同,我已是封为嫔妃,此一生不管愿与不愿,爱与不爱,都只能是皇上的女人,我的心里眼里在亮堂的地方只能存放着皇上,可你不同,你是自由之身,待你二十五岁期满便可被放出宫去,自由嫁娶。”

她垂首思忖半晌,复又凝重道:“北辰旭虽是北国送来的质子,如今虽说是被幽禁于此,身陷囹圄,可难保日后不会被北国皇帝接回宫去……”

薛海娘苦笑一声,“我区区一届宫女,怎能与尊贵非凡的平阳公主相较,我今儿见着她了,她虽骄横跋扈,可待北辰皇子我瞧着却是真心,即便有一日北辰皇子由北国之人接回宫去,平阳公主也定会求着圣上允她联姻吧。”

梁白柔一把覆住她的手,音色楚楚,言辞却异常坚毅,“事在人为。”

二人再不似从前未进宫时秉烛夜谈,约摸一刻钟后薛海娘便自请离去,一来因着她次日得一早起身去质子阁送膳,二来也是梁白柔今儿折腾了一日着实有些疲倦。

薛海娘离去后,梁白柔再也撑不住,掩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吩咐侯在外头的采熙与浣月进来伺候自个儿更衣就寝。

虽是初春,可夜里难免泛凉,梁白柔不喜整日整夜阖着窗牖,总觉着如此一来这偌大的屋阁阴翳得很。

外头的风拂入,饶是她披着貂绒大氅仍是不禁打了个寒噤。

冷风卷起宣纸一角,发着‘撕拉’的响声。

梁白柔循声望去,虽已非头一回瞧见丹青,可每每凝神望去终是不忍移开视线。

皓白宣纸上,一妃色裙裳女子巧笑倩兮,灵气逼人。

思绪不由回到那一日晌午。

采熙送来一幅丹青,说是宫里画师偶然一睹才人容颜,灵感犹生,不假思索便执笔作下一幅丹青,因未经才人允准深感冒犯,特意将此丹青送来。

梁白柔饶有兴致地将丹青展开却不料入眼却叫她久久未能回神。

画中人,髻上无多余珠翠,一袭妃色裙裳摇曳及地,眉眼清浅,红唇擒笑,端的是清华高雅、超凡绝俗。

诸多裙裳中,梁白柔只觉湘妃色极为衬她,可她不知,为何那日殿选薛海娘会一身蔚蓝。

那日殿上,皇上讥讽她着蓝衣显得俗气,只怕那时皇上还未曾瞧清海娘面容,若皇上瞧了这幅丹青,瞧了着妃色裙裳清华高雅的她,当日可还会赐下红花?

……

“小主,夜深了,奴婢服侍您更衣就寝吧。”采熙浅笑盈盈走入,见自家主子瞅着一幅丹青发怔,便出声提醒。

梁白柔恍神,见是采熙,笑道:“你明儿将这丹青送去海娘那,即是她的肖像,自然该是由她来珍藏,总放在我这儿终归是不太合适。”

采熙福了福身,面上却有惑色,“可若是海娘她问起丹青由来……”

梁白柔道:“便道是宫中画师偶然目睹,便执笔作下此画。”

第八十一章 两国议和

些许雨露混着芳草泥尘的湿热气息沁人心扉,沥沥雨声夹杂着阵阵蝉鸣此起彼伏,窗牖外的海棠开得极美,绵绵细雨下独领风骚。

“芳若,你单脚直立时腰肢再软些。”

“雨荷,你眨眼的时候眼神尽可能魅些……”

“彩凤,惜蕊,蝶衣,你们三人弯腰的动作不够整齐,失了美感。”

梁白柔乌发半挽,髻上无半点珠翠点缀,小脸未施粉黛,神色严谨,俨然一副宫中乐师训斥不成气候舞姬时的姿态。

彼时望向窗外,欣赏微雨海棠的薛海娘盈盈一笑,“梁姐姐,霓裳羽衣舞本就对舞者的姿态神情有着极大考验,已是小半月训练磨合,能有如今这番成果想来她们已是竭尽全力。”

梁白柔敛眸轻叹,“我又何尝不知,我此番决定确实为难了她们,可如今距萧贵妃生辰尚且仅剩三日,若不加紧排练,三日后殿上献舞若是叫皇上不满,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薛海娘笑着打趣,“梁姐姐何出此言,皇上待姐姐如珠如宝,日日宠着惯着,若是换做旁人兴许称得上冒犯,可换了姐姐,即便是冒犯恐怕皇上也是舍不得责怪姐姐。”

岁月如梭如白驹过隙,一晃已是初夏,原本不起眼的梁才人而今已是一跃晋为梁美人,且深得皇上宠爱,倒是颇有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趋势。

若说殿选那日,那席雪缎叫南久禧对梁白柔过目不忘,可承宠后南久禧日日与其缠绵,如胶似漆,举案齐眉,便是梁白柔得天独厚的本事了。

薛海娘只晓得南久禧盛爱喜着白衣之女子,她为梁白柔备上的那一身雪缎,只可叫南久禧头夜便翻梁白柔的绿头牌,以巩固梁白柔在宫中的地位,可之后的承宠不衰却不在薛海娘的把控之中。

她猜想……十之八九许是与梁白柔的知书达理,温婉聪慧的性子有关。

梁白柔先是羞赧,再是嗔怒,抬起粉拳便要落在薛海娘身上,“如今真真是胆大包天了,连你家主子都敢打趣,也不知是谁给你的胆儿。”

薛海娘狡黠一笑,梨涡浅陷,微微侧身一躲,“自是梁姐姐你给的胆儿啊,梁姐姐待我如亲妹一般,可不正是明着暗着叫海娘我胆大妄为么。”

“你呀你。日后这等羞人的话莫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梁白柔低声呵斥。

薛海娘掩唇轻笑,“我晓得了,日后私底下打趣便是。”

“……”梁白柔也是懒得与她计较了。

为着能叫起舞之人与清曲共鸣,练到二者合一的境界,薛海娘提议从今儿起三日内的排练皆由她一旁弹筝。

依原先安排,梁白柔擅舞,是以,便作为《霓裳羽衣舞》的领舞者,薛海娘弹得一手好筝,便由她弹筝伴奏。

一曲终了,虽是舞得差强人意,可比起之前叫热头疼的模样倒是好上了些许。

梁白柔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点,只差未能鸡蛋里挑骨头。

薛海娘了然,她必然是盼着能在心爱人跟前做到最好,而这最好,便是从来无最高境界的。

自半月前,梁白柔决意于萧贵妃生辰宴上献舞以作贺礼,这半月来,她日夜排练,编曲,排舞,教导,她似是拿出了毕生心力注入其中,丝毫不在意自个儿愈发清瘦。

一不留神,已是红霞满天,夕阳无限。

绯色暗花锦软烟罗,桃粉鸳鸯锦纹绣鞋的女子皆是此番梁白柔在重华殿十里挑一的美人以及向歌舞坊借的些舞姬,整整一日的排练下来,她们脸上皆是清晰可见倦色,正如薛海娘所言,今时今日以梁白柔在宫中的地位,当真没有几个人敢于怠慢。

“啊——”一舞姬险些从高台上摔下,幸而她身侧的同伴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才不曾闹出事儿来。

梁白柔微一踉跄,许是多日来不曾好好歇息,刹那间眼前一黑,好在稍纵即逝,她上前查看,“你可还好?”

那舞姬眉间地褶痕彰显出她的隐忍,她轻摇着头,“奴婢没事,劳小主挂心,是奴婢不中用,这才耽误了大家。”

梁白柔轻叹一声,“采熙,你去太医院唤名太医过来,浣月,你将蝶衣送去她的住所好生照料,今日便到此为止,大家都回去好生歇着。”

众人略显惊愕。

“可,可时日无多了呀。”彩凤略显忐忑。

梁白柔莞尔笑道:“是我不曾顾虑到你们的感受,多日来叫你们与我一同拼命,正因时日无多,你们当中任何一人都不可出事。”

待众人散去后,梁白柔才由着采熙浣月二人扶去寝殿歇着,薛海娘原是想着回房更衣洗浴好早些歇着,却不料梁白柔竟道有事相告。

袅袅香雾徐徐,鎏金镂空紫金炉燃着沁人心扉的檀香。

“昨儿我从皇上口中得知一好消息。”遣去殿内众人后,梁白柔笑着相告。

薛海娘投去困惑而又期待的视线。

“南国似是有意与北国议和,如今皇上已是派遣使臣前去西北,北辰皇子归国有望。”

“……”薛海娘敛眸错愕,半晌才思起,她似是曾向梁白柔透露她对北辰旭有男女之情。

薛海娘抬眼,神色难掩欣慰欢喜,“如此甚好,他在这南国宫闱苦熬多年,如今终于有望回朝与宗亲相聚。”

梁白柔一把覆住薛海娘纤细玉掌,道:“你与她日日相见,你们可是有何进展……我言下之意是,若他回朝你该如何安置?”

薛海娘敛眸忖度半晌方才道:“我自是留在宫中的……”

梁白柔轻声呵斥:“傻丫头!若你二人两情相悦,难道不盼着日后光明正大举案齐眉?”

薛海娘苦笑,将手轻轻抽出,神色却是惆怅惘然,“我与他天壤之隔,梁姐姐怕是不甚了解,质子回朝,两国议和,接下来便是和亲呐。”

一席对谈也算不得全然无用,最起码她得知,北辰旭将要回朝。

只是这北辰旭,前世和她并无交集,这一世意外相识已是意外,至于往后,那就更加不知会有何种交集了!

第八十二章 贵妃生诞

初夏时节,惠风和畅,百花馥郁。

‘并蒂牡丹’素有南朝瑶池之称,据传,南朝太祖在世时,钟爱糟糠发妻永惠皇后,因永惠皇后盛爱牡丹,是以南朝太祖不惜耗尽财力人力,为其建造一处媲美仙境之地,成为南朝一段佳话。

而今萧贵妃生辰,新帝更是以‘并蒂牡丹’为设宴处,宴请皇室宗亲,六宫妃嫔,大有效仿太祖皇帝宠爱永惠皇后之举,据宫中流言,民间市井已有传闻,新帝已属意凤位人选。

宫人宫婢终日闲暇无事,除碎嘴饶舌外便无其他取乐之处,是以宫中一传十十传百,自是不稍多时便已传入梁白柔耳中。

薛海娘犹记那日采熙碎嘴传入梁白柔耳中,她顷刻黯淡无神的眸,以及夜幕笼垂时她知会采熙浣月寻来酒坛,向来温婉知礼,内敛含蓄的梁白柔,竟邀她庭前月下饮酒,醉意朦胧之际,低声抽泣,却是无半句对南久禧不满,末了才听她低声一句,“我早知道的——”

她爱着南久禧,却也晓得她钟情的这个男子绝非可托付终身之人,她钟情的这个男子乃是天底下最最不可能专宠一人之人。

又或许是南久禧日复一日的相伴,又或许是她对‘愿得一人心’的神往,叫她所明晰的、所坚定的有那么一时片刻的模糊朦胧,可如今皇帝于‘并蒂牡丹’为萧贵妃设宴,毫无疑问便如一桶冰冷的水,从头到尾将她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次日醒来,那昨儿脆弱无助的人儿不复存在,她所瞧见的又是悉心指导舞姬身体柔软度、肢体配合度,一心为心爱之人献上绝妙一舞的梁白柔。

水榭亭台,岸芷汀兰,碧波荡漾,锦鳞游泳,

‘并蒂牡丹’内一处锦鲤池,初夏时节莲香四溢,锦鲤成群,而那设宴处的亭台便建在锦鲤池上。

清风拂面,品茗清茶,耳听丝竹,目赏歌舞,谈笑风生,乐不思蜀。

薛海娘便是这般侯在梁白柔身侧,瞧着她一杯一杯清茶却如昨儿饮酒时那般酣畅淋漓,仰头灌下,所幸茶无法叫人生出醉意。

宫中乐师舞姬皆是百里挑一、且经过严苛训导方能得以在天子跟前班门弄斧,可再如何曼妙的舞姿,天籁的奏乐若是见多了,听多了,自是觉着腻歪,薛海娘便这般静静伫立,从原先的兴致盎然到如今的索然无味。

是以,当梁白柔起身欣欣然走至殿中央朝着南久禧盈盈一拜,婉转悦耳的声喉于薛海娘而言宛若天籁。

“禀皇上,臣妾有些乏了,能否允准臣妾先回宫歇着。”

昨儿二人以及余下献舞的舞姬已是商讨,宴会之上梁白柔恳请回宫歇息便是暗号,待她回宫后便火速换上演出宫装。

南久禧还未出声,一旁的柳淑妃已是笑盈盈道:“梁妹妹身子弱,我等姐妹自是晓得,可今儿是萧姐姐生辰,妹妹还未奉上薄礼呢……”

话罢,萧贵妃忙接话道:“淑妃妹妹说得哪儿的话,诸位姐妹能赏脸来宴席上一坐,本宫已是备受感动,如何能收诸位妹妹之礼呢。”她瞧向梁白柔,莞尔笑道:“梁妹妹既是乏了便快些回宫歇着,如今时节不好,昨儿个沈太医还嘱咐本宫好生休养,莫要沾染病气。”

梁白柔声若浮丝,柔婉道:“嫔妾谢贵妃娘娘关怀,定当好生养护身子,不叫娘娘挂怀。”她瞅向南久禧,顾盼间美眸宛若一池秋水,“不知皇上可否允准?”

南久禧笑道:“既是寿星都允了,朕岂有不允之理。柔儿,你好生回宫休养,但凡身子稍有不适,切记传唤太医,莫要沾了病气。”倏然高声呼道:“谁是梁美人的贴身宫女?”

薛海娘微征,款步走至梁白柔身侧盈盈一拜,“奴婢正是。”

南久禧将她上下打量一圈,略显困惑,“朕瞧着你有些眼熟,叫什么名字?”

薛海娘敛眸垂首,恭敬回禀;“奴婢贱名薛海娘,皇上之所以觉着奴婢眼熟,怕是源于殿选那日与奴婢有过一面之缘。”

南久禧恍然,唇角微微上挑,“朕瞧着你今儿这身倒是顺眼多了,唔,比殿选那日着实顺眼……”

薛海娘道:“谢皇上谬赞。”如此死板对答,怕是再大的兴致也会荡然无存。

南久禧本就对薛海娘无过深印象,之所以有此一问无非是瞧着她姿容出挑,清丽脱俗,可宫闱从不缺美人儿,若无风情,再美亦是失了情调。

是以便只一味嘱咐薛海娘好生伺候梁白柔。

薛海娘原想着回宫路上梁白柔许是会询问一二,哪怕她晓得自个儿如今‘寄情’于北辰旭,可正值年少的帝王与一名不知前程的质子,常人都知该如何选择!

许是,她与梁白柔之间尚且存着几分信任,这宫闱之中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信任。梁白柔终究是没问出口。

——

梁白柔携着薛海娘走后,宫人便来报,质子阁北辰皇子前来赴宴。

自从西北边境一战,南北二国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北国天子有意将北辰旭迎回北朝后,南久禧不得不重视这一位,先帝乃至他曾经都不屑一顾的所谓皇子。

“传。”南久禧似笑非笑,眉梢眼角间透着些许轻蔑。

平阳公主与北辰旭之间他虽是有所耳闻,却不置可否,平阳公主千金贵体,若日后有意将北辰旭纳入公主府作为面首,他倒可对外宣称北辰皇子因病暴毙,若北国有意将北辰旭迎回宫中,那帝子与帝姬之间便可上升为二国联姻,其意义与概念非同一般。

来人已是信步而来,衣袂翩翩,月牙暗纹流光锦缎衬得他芝兰玉树,俊美无涛。

墨发仅由蓝田暖玉簪子高束,与高位上黄袍加身,峨冠博带的上位者大相庭径。

他躬身作揖,声线缓和,“北辰旭见过南国天子。”

南久禧广袖一挥,笑道:“赐坐。”

并无预想中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情境,却叫人生出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第八十三章 白柔献舞

北辰旭落座大方,一行一举皆无形间透着贵族与生俱来的高雅,视线自殿内悄然打量一圈,直至落在萧贵妃身上,笑道:“恭祝贵妃寿诞。”真真是美人一笑,冰峭骤化。

萧贵妃面露惊愕,惊愕之余便是赏识,她莞尔笑道:“北辰皇子久不出户,怎会识得本宫便是贵妃萧氏?”

北辰旭敛眸垂首,唇角噙着一抹梨花微雨的笑,“我虽久不出户却也晓得贵妃姿容绝艳,南国天子格外宠爱贵妃,是以,我方才环顾了殿内一圈,唯有坐于南国天子身侧的绝代佳人方能与以上两点相匹配。”

萧贵妃轻笑,眸色暗了几分。

“禀皇上,清惠王到。”首领太监得了手下人汇报,忙附在南久禧耳畔低声道。

南久禧眸光微闪,率性一笑,“速速传清惠王入殿。”

不稍一炷香,来人已是阔步而来,一袭绛紫色暗纹织锦云锻,足蹬墨色织锦金绣祥云鹿皮靴,峨冠博带,广袖长衫,美如冠玉的面容上噙着抹意气风发的笑,清浅温雅的眸下,泪痣魅惑横生。

清惠王,南朝最有作为、且天子登基后唯一不曾削权的王爷。

“臣弟见过吾皇万岁。”南叔珂一撩绛紫衣摆单膝下跪。

南久禧面上是难能可见的欢愉,吩咐一声赐坐后,便絮絮叨叨:“好你个南叔珂,朕几番飞鸽传书传你回京你却置之不理,若非此番贵妃生诞,朕颁下旨意,你岂非忘了京中朕这么一位兄长。”

南叔珂清浅一笑,解下披风随手递给随从,落座后歉然道:“臣弟岂敢,着实是西北战事吃紧,臣弟实在不敢擅自离开。”

南久禧嗔怒:“西北那些个破事,竟是劳烦朕的清惠王如此劳心伤神,真真是可恨。”

南叔珂不置可否,他倏然起身,朝萧贵妃作揖道:“本王恭祝萧贵妃福寿延绵,长乐未央。”话罢,从随从手中接过一绯红金绣匣子上前,“此乃本王薄礼,望贵妃笑纳。”

萧贵妃福身一礼,她是贵妃,南叔珂却是与天子手足,且立下战功,先帝在时便封为清惠王,尊贵非凡,依照祖制,南叔珂地位于她之上,“本宫谢过王爷,王爷能赏脸前来已是本宫莫大荣幸,本宫又岂敢不笑纳。”

一番寒暄后,二人皆是落座不再有所交集。

骄阳洒下点点旭光,仿佛往碧波镀上一层粼粼波光,遥遥望去,池中央似是一抹黑影缓缓而来,愈发靠临池畔。

待近了,诸人仰长脖子瞧去——

那抹黑影乃是一艘画舫,舫身精致华丽,却不显奢靡,舫头雕成鹂鸟展翅欲飞,淡紫色的纱幔垂至华盖处,舫上似有丝竹之声传来,待临近了,众人方才听清,乃是筝声。

曲调婉转凄美,却不失通灵惟妙,如山涧泉鸣,如环佩铃响,余音绕耳,宛若天籁,叫人不禁猜度拨动琴弦之人,纤纤十指该是何等灵巧。

纱幔悠然缥缈,有身段婀娜者数人,着薄纱白衣,玉容精致,神态妩媚,画舫之上翩然起舞。

画舫愈发近了,薄纱白衣人儿蓦地拥在一处,披帛洋洋洒洒。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

瞧得忘乎所以之际,一道空谷歌喉骤然响起,呖呖楚楚,婉转动听,如舫头雕的黄鹂鸟般相得映彰。

薄纱白衣人儿缓缓下腰,众人惊叹其腰肢柔软之余,那拥有着黄鹂鸟歌喉的人儿惊现人前,她乌发轻挽,薄纱曲裾,手执一株并蒂牡丹,待薄纱白衣人儿散去,诸人方才瞧得明晰,抚筝者敛眸垂首,盘膝坐于筝前,纤纤十指灵巧穿梭。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黄鹂鸟般的人儿吟唱罢,手执并蒂牡丹,莲足轻点原地旋转,舞愈旋,圈愈开,衣袂翻飞,缥缈似仙,金绣织锦绫锻束得她楚腰不盈一握,随着旋转间吸气吐气,那纤腰愈发叫人难以明视。

如此高难度的舞步,黄鹂鸟般的人儿却舞得无一丝差错,瞧,那并蒂牡丹始终稳稳地被她执于手中。

直至临靠池畔——

黄鹂鸟般的人儿骤然将并蒂牡丹往高空一掷,那绝非是失误所致,舞步骤止,她一扬水袖,楚腰缓缓下折,仰首露齿,天鹅般的颈脖白皙胜雪。

筝声止时,那黄鹂鸟般的人儿稳步立于舫前,贝齿轻咬着花枝,艳丽如火的牡丹为其不染铅华的玉容平添一丝妩媚。

纱幔翩翩,随风而扬,落于身前却掩不住人儿粲然一笑。

这一舞。

惊艳了池内锦鲤,惊艳了满园牡丹,也惊艳了高位上黄袍加身的男子。

柔情百态,心思百转,却是为博那人欢愉一笑。

她抬步掠过池畔,舫上抚筝人亦是弃筝紧随。

莲步轻移款款步入殿内,缓缓俯身跪拜,“嫔妾叩见皇上,诸位娘娘。”道罢,执起并蒂牡丹置于额前,莞尔笑道:“嫔妾以一株牡丹,恭贺贵妃娘娘长乐未央,方泽永存。”

“柔儿总是叫朕百感交集……”南久禧轻笑,鹰眸深处,是惊艳之余还未来得及敛去的恍惚倾慕。

梁白柔笑道:“能为皇上与娘娘献舞,是臣妾之幸。”

座上清浅一笑复又响起,“臣弟恭贺皇兄喜得佳人,如此才貌双全之人一同服侍皇兄,怕是不出几时,便要有小儿唤臣弟皇叔了。”清惠王起身调侃。

梁白柔征了征,瞅了一眼敛眸垂首的薛海娘,急忙道:“清惠王爷误会,嫔妾身后乃是嫔妾贴身侍女。”

此时二人装束一般无二,南叔珂一时认错倒是情理之中。

久不曾言的北辰旭抿唇轻笑,“不愧是南朝嫔妃,竟是连身侧侍女也如此风华绝代,一手琴艺过耳不忘。”

南久禧笑道:“此女出身名门,秀外慧中也属应当,弹得一手好筝也非难事。”

第八十四章 薛御女

生怕美人儿久跪膝上落病,南久禧忙嘱咐薛海娘搀着梁白柔起身,薛海娘随梁白柔走至席间,垂首侍奉在侧。

南叔珂自知言语上有所冒犯,温雅一笑,作揖道:“本王多有冒犯,姑娘见谅。”

薛海娘闻言,急忙行礼,惶恐道:“奴婢岂敢。”

南久禧单手抚颔,眉梢眼角间尽是调侃之意,“清惠王待美人儿向来儒雅风度,如此说来,薛海娘倒真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呢。”

南叔珂率性一笑,不置可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皇兄可莫要取笑臣弟。”

南久禧执起桌案清茶,轻抿一口,斥责道:“朕与清惠王难得一叙,清茶怎能解趣,你,下去换一壶上好的清风酿来。”

首领太监得令,忙匆匆赶去唤人上酒,并亲自往南久禧杯盏中斟满。

“去,往清惠王那儿也倒上一杯,今儿,朕与你兄弟二人,自是得一壶美酒,方能解忧。”

南叔珂执起鎏金雕花杯盏,“臣弟常驻西北,劳皇兄挂念,实在是臣弟不是,这一杯臣弟权当向皇兄赔罪。”话罢,仰头一饮而尽。

南久禧笑道:“阿珂你本是风雅之人,父皇在世时你便是琴棋书画骑射无一不精,先前派你驻守西北,实属无奈之举,如今西北战事平定,南北朝业已议和,阿珂,你回京吧……朕晓得你爱美人,字画,奇珍异宝,你若允了朕回京,朕必然寻访天下,将美人、字画、奇珍异宝一一送往你府中供你赏玩。”

南叔珂敛眸轻笑,黑曜石般的墨瞳蕴着旁人道不明的情绪,南久禧只谈他爱美人、字画、奇珍异宝,只谈他风雅安逸,可曾记得,他亦是威慑西北以上、淮南以下,平定战事,安邦定国的‘獠面王’。

南久禧以手足情义为由,“请”他回京休养,实则亦是逼迫他上缴兵权。

哪怕他曾负名望,可失了兵权,待日后南久禧捧新将上位,久而久之,曾经伴他左右的传奇神话便将遗留在历史长河。

他曾是先帝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南久禧对他有所忌惮亦是情理之中,南久禧以贺贵妃生诞之名义诏书一封将他从西北召回京中,他便已是猜度南久禧此番有意削他兵权。

南叔珂执起杯盏,笑沐春风,“如此臣弟便谢过皇兄厚爱。”

殿内诸人皆瞧着手足情深的二人把酒言欢,却无人敢插嘴说上一言半句,饶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萧贵妃,亦是埋首饮茶,战战兢兢。

后宫诸人皆是随波逐流者众多,瞧着位列四妃之首的萧贵妃尚且不曾开口,位分之下的嫔妃饶是不理政事,却也能察觉到硝烟弥漫。

梁白柔经过半月来精心督导舞曲,已是身心俱疲,南久禧怜惜爱妃,瞧她神色间透着疲倦,一番安抚后便知会她好生下去歇着。

奢靡宫殿,紫金炉香雾袅袅。

“我瞧着方才气氛不大对劲,便乔装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好在皇上瞧了出来,今儿我已是累到极致,若是一时不慎出了差错,这半月来的苦心经营皆是白费。”梁白柔未褪衣衫便瘫倒在贵妃榻上,遣去宫人宫女后,瞅着屋内经她之手、异常熟悉的摆置,轻呼出一口气。

“皇上疑心重,清惠王又曾是登过帝位之人,且他曾是先帝属意皇子,战功赫赫,颇有名望,皇上多有忌惮亦是情理之中。皇上素来不喜后宫女子干政,方才只需瞧那战战兢兢的萧贵妃便可晓得。”薛海娘轻轻捣鼓着茶具,待茶烹好后递给面前瘫在贵妃榻上的梁白柔。

梁白柔轻抿一口,解取外衫将其搁置在一旁,只待晚些时辰唤采熙浣月进来收拾,许是只着中衣略觉寒凉,便唤薛海娘去将门窗掩着。

薛海娘凝着雕花窗牖怔了半晌。

莫非是这段时日排练舞曲过于劳累,以至于眼睛出了幻觉?

她抬手揉了揉双眼。

可方才那一抹影子如此清晰……

薛海娘朝窗外探出头去,却瞧见采熙抱着双膝蹲坐在地上。

她低呼:“采熙?”

采熙闻言仰头瞧去,见薛海娘探出头来,忙低了低头。

薛海娘又问道:“你可是有事来找小主?”

采熙起身,往屋内瞅了一眼,神色略显迟疑,小心翼翼道:“小主她,可是歇着了?”

薛海娘轻摇着头,笑道:“若是有事便进来吧,小主还未曾歇息。”

说罢便掩了窗牖,走至外室将紫檀木门推开,示意采熙进来回话。

内室的梁白柔许是察觉外头有些动静,披着外衫踱步而来,见采熙站在门口,便道:“不是吩咐你们不必伺候了吗,你怎的来了。”

采熙福了福身,低垂螓首,半晌也不曾回话。

薛海娘觉察怪异,莞尔一笑,柔声道:“你是你家小主的陪嫁丫鬟,与你家小主自幼便亲密,怎的如今倒是这般生分起来。既是你侯在外头,又问我小主是否歇了,想来定是有要事禀报。”

采熙掀起眼睑,轻轻颔首,“小主吩咐奴婢歇息,可奴婢这半月来不曾劳累,倒也不觉疲惫,如今到了月末,奴婢想着这月的月例银子还未去内务府领,想来无事可做便去了,谁知一路上却听见……”她欲言又止。

便是梁白柔也觉察怪异,一时心怀惴惴,莫不是她方才离席后并蒂牡丹出了事儿?

“到底出了何事?!”向来温婉亲和的梁白柔头一回有了些脾气。

采熙自知此事瞒不过太久,便和盘托出,“奴婢回重华殿路上听见宫人们碎嘴,说是薛御女……便是从前殿前落选的秀女薛巧玲,海娘姑娘的亲妹,效仿小主您殿内献舞,皇上一见倾心,如今已是册封为御女。”

梁白柔脚下一软,竟是险些栽倒在地,幸而薛海娘眼疾手快扶住。

“殿内献舞,皇上一见倾心?宫中下人素爱捕风捉影,此事究竟如何只有殿内侍奉之人方才晓得巨细。你先下去,此事我定会调查清楚。”薛海娘沉声吩咐。

第八十五章 来龙去脉

论起顾三,此时已是成为御前侍卫当中一员,虽与后宫并无半分瓜葛,可对御前之事却是了若指掌。

是以当日夜幕笼垂之时,薛海娘便亲自往养心殿一趟,从前她身为待选为妃的秀女,不得私自与男子会面,是以凡是有意与顾三相商,便由明溪出面。而今她殿前落选,一朝贬斥为婢,虽无法光明正大与侍卫‘私相授受’,可私底下见个面叙下旧倒也无伤大雅,再则顾三已是安排妥当,轻易不会被人撞见。

待顾三将今儿‘并蒂牡丹’亭台所发生之事,事无巨细一一禀报之后,薛海娘才晓得事实的来龙去脉。

薛巧玲自幼习舞,功底非同一般,无需多想薛海娘也是知道,她那一曲《惊鸿舞》该是何等惊艳。今日的她效仿梁白柔以为贵妃贺寿的名义御前献上一曲《惊鸿舞》,其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毫不意外地也就入了南久禧的法眼。

世间男子皆是爱美,身为帝王的南久禧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难得的是,南久禧向来以大局为重,以南朝江山为重,这一点,曾是他枕边人的薛海娘自然早已洞悉。

他既是允诺为清惠王府送入美人,又岂会放过眼前这等机会,当下便将薛巧玲指为清惠王侍妾。

薛巧玲心比天高,若嫁入王府为妃倒也罢了 ,怎会甘心为人侍妾。且如今清惠王大势已去,南久禧又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薛巧玲自然不愿就此葬送一生。她当下急中生智,拔起发髻银簪便往自个儿天鹅般的玉颈划去,当即鲜血赤呼拉涌出,还未等众人恍过神来便已‘昏了过去’,‘昏迷’前还不忘情真意切地道,“纵君弃妾如敝履,妾心亦似磐石无转移……”

南久禧与清惠王皆是怜香惜玉之人,自是不愿见一代佳人香消玉损,清惠王求情请南久禧撤回旨意,莫要叫痴心之人无辜丧命。

南久禧本就痴迷薛巧玲曼妙舞姿,而今清惠王给了台阶,自是顺势而下,忙吩咐太医为其诊治,且送回养心殿安置,待宴会结束后,南久禧亲自前往探视,许是不忍见美人梨花带雨,又许是被薛巧玲的狐媚姿态引诱,当即便传下旨意册封薛巧玲为御女。

依照祖制,秀女晋封,最末等便是御女。而宫女晋封,最末等即是采女。

薛巧玲殿前落选,贬斥为宫女,依照祖制若是册封也该由采女当起,而今一下便越了二级,直接晋为御女,圣上怜惜之心可谓路人皆知。

见薛海娘苦恼蹙眉,顾三寻思着调侃道:“后宫佳丽三千,今儿是你得宠,明儿是她得宠,我在御前当值,对这些早已看透,也亏得小姐殿前落选,否则今儿被困于这囹圄之中的便该是小姐您了。”

薛海娘微怔,眼睑轻抬,扬唇苦笑,“我早已非尚书府嫡出小姐,你无须这般唤我,我听着倒是觉得怪不自在。”

顾三蓦地冷沉下来,敛眸微思,半晌才抬眸凝视着面前假意笑得闲适的人儿,低声道:“顾三头一回瞧见小姐便觉小姐天香国色,若非小姐您暗中施计,故意穿了蓝衣过去,岂会殿前遭讽,落得被贬为婢的下场。

我在御前当差,与诸位姑姑嬷嬷亦是打成一片,多日前我曾问过颜姑姑,据她所言……私下里她可曾是告知过你,皇上不喜蓝色……

小姐你既是不愿为妃,当日储秀宫第一轮筛选便该施计叫自己落选,出府后即是自由身,又何苦如今留在宫中任人差遣?况且当日你举荐我入宫,想来亦是为了在御前安插个眼线。

我琢磨了好些几日,我寻思着,小姐如此的做法,既是你想留在宫中却不又不想以嫔妃之名留下,只是我再三思量,也想不明白,小姐你此为何事!”

薛海娘既是当日举荐顾三入宫,便是瞧着他并非空有一身武艺之人,是以也早已料到他有朝一日会洞察一切,却不曾想这一日竟是如此之快。

她知道,以顾三聪慧,她今日哪怕是编造得再完美的谎言,他日亦会被他识破,与其如此,倒不如……

薛海娘放弃与他凝视,侧身瞅向身侧柳枝倾垂,枝繁叶茂,“也只有夏日才能瞧见这等清新的颜色,若论起来,当日你我初见时,那沧桑清颓的景象当真远远不如这嫩绿养眼。可顾三,你可曾还记着,那日你曾对我说过些什么?”

她蓦然正身直直望入对方眼中,正如初见时那般,望入的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墨一般,入宫后的历练虽使得顾三处事稍显圆滑,可那印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未曾变更。

冬月廿一,雪花纷飞,寒风凛冽,秋水居中,那青衣少年向她立誓以命相护,不离不弃。

顾三眸光微闪,敛下眼睑,垂首躬身道:“今日是顾三逾矩,无论小姐作何决定,顾三定以命相护,不离不弃。”

有些人的认知便是这般奇妙,并无肝胆相照的过往,并无雪中送炭之恩情,并无一厢情愿的痴心,只是那日许下的一个承诺,就仅仅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承诺,以命相护,便真真是不曾动过背弃之念。

这就是顾三。

薛海娘趁着夜色昏暗,避过巡视的守卫,依照着顾三原先为她设定的捷径,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重华殿。

殿内已是悉数熄灯,除了庭院与廊道用以照光的灯笼,可想而知如今时辰已晚。

薛海娘回到西厢匆匆洗浴后,并未歇息,而是披上外衫只身去了主殿,殿外此时只剩下昏昏欲睡的采熙,采熙一见是薛海娘,骤然醒神。

“薛姑娘。”采熙轻轻颔首,算是见礼。

薛海娘笑问道:“小主可曾起身?”

采熙轻摇着头,“我瞧着内室不曾亮过灯,且小主未曾唤我进去,我想着小主应该还未醒来。”

薛海娘轻轻颔首,留下一句‘我进去瞧瞧’后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果真如采熙说得那般昏暗,除了她临走前刻意点在外室的烛台尚且亮着,内室漆黑一片。

薛海娘寻思着梁白柔该是还未睡醒,不便打扰,便要转身离去。

“是海娘吗?”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声音轻若浮丝,好似顷刻间便要随风散去。

第八十六章 梨院一聚

海娘愣住了,怔着未言。

“许是与你相识已久的缘由,我听着那清浅的步伐声便觉着是你……再者,采熙浣月她们若无我的传唤,是不会轻易入这寝殿的。”低沉柔缓的声音复又响起,好似花絮无力地任由风将其漂浮。

薛海娘轻嗯了一声,抬步走入内室将烛心点燃,烛火摇曳。

“这烛火着实刺眼了些……”梁白柔蓦然扬起精致却憔悴的玉容,纤巧干涩的唇微微扯出一抹轻弧。

薛海娘上前坐在她身侧,微微拢住她微凉纤指,莞尔笑道:“我仅点了一支烛台,烛光适宜,梁姐姐许是太久未曾见光了。”

梁白柔微掀低垂眼睑,美如清辉的眸紧凝着笑沐春风的人儿,唇颤了颤,“我浅眠,方才你走后我已是起身燃了一座烛台,烛光熹微,我起身对镜梳妆,也不知是我眼花……我竟瞧见铜镜映着我狰狞惨笑的模样,如此丑陋。”

薛海娘微怔,白腻如玉的脸孔露出些许迷惘,却稍纵即逝,她盈盈一笑,“我估摸着梁姐姐是这段时日劳心费神,再者时辰已晚,才会瞧见这糟心一幕,更何况,姐姐天香国色,倾城之姿,便是狰狞惨笑亦是绝代佳人,怎能称之丑陋?”

梁白柔刹那间好似镇静下来,纤指不再轻颤,美如琉璃曜石的眸仿若透过薛海娘看往他处,“方才殿上,临走前他多情缱绻的向我承诺今夜得空便来瞧我……若因朝中事忙倒也罢了,可如今我独自一人抱膝蜷在暗处,他却搂着新欢笙歌不断,海娘呐,他独宠我一人时,我是如何也不曾想过他会这般薄情。”

“我早该晓得,他既得了新欢,依照惯例,也该由凤鸾辇轿将那新妃抬去寝宫……”

“可笑我竟一人苦苦等候。”

“海娘,我是真的倾慕他,与后宫其他嫔妃不同,我所倾慕的并非他的无上权势,而是幼年之时我一见便难忘的英姿。”

事已至此,静默聆听是薛海娘唯一可行之举,待不再听见那抽咽哀鸣声后,方才道:“梁姐姐曾宠冠六宫,又岂是她一届御女可轻易动摇,依我看来,梁姐姐下回见着皇上时,切莫不可露出一丝哀怨不满,更不可向皇上发泄,唯有佯装委屈,方能得到皇上怜惜。”

世人皆叹帝王薄情,便是枕边人亦无可奈何,唯有默认这个事实。

可谁都未曾想过,这是那群雄逐之、象征至高无上权势地位的宝座,赐予帝王的权利和义务。

薛海娘前世与南久禧相伴近十余年,对其脾性、喜好、习惯深以为然,他未及冠时曾倾慕一女子而不得,那女子素爱一袭白衫,喜舞胡旋舞,清浅玉容出尘绝艳,性子温婉沉静。

而梁白柔已被薛海娘*得与那女子如出一辙。

她虽不能保证南久禧真心相待,可独宠六宫却是并非难事。

许是累极,梁白柔朦胧间轻嗯了一声,而后便靠在薛海娘身上沉沉睡去。

次日,旭日东升,惠风和畅。

薛海娘本是浅眠之人,今儿一觉醒来瞧向窗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是辰时过半。

她吓得一仰头坐起,又再察觉身下软塌根本不是她的西厢院所有,揉了揉肿胀发沉的脑袋,脑海星零片段闪过……

她昨儿自顾三那儿回重华殿后,便往梁白柔寝殿而来,点上烛台后瞧见梁白柔已醒却情绪低落,她陪着梁白柔好一阵后,似乎梁白柔睡了,她虽与梁白柔暗地里以姐妹相称,可明面上二人仍是主仆,她自是不敢逾越规矩,是以哪怕再如何困倦已是不曾与梁白柔同躺一张塌上,而是将其安置好后,靠在榻沿守着……

而后来。

她竟是零星半点也想不起来。

“你怎的这般早便醒了,我瞧着你也是累极,方将你安置在塌上歇息,总想着不睡够三四个时辰不见醒转,可如今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梁白柔自双面美人金绣屏风后款款而来,她一袭苏绣春杏素白曲裾,精致玉容略施粉黛,粉唇诱人勾起一抹笑弧,婉转悦耳的声喉一如那日船舫高歌时般清脆动听。

“可我,怎的会睡在梁姐姐塌上,若是叫宫人无意瞧见只怕于礼不合……”薛海娘忙起身将绣鞋套在足上。

“重华殿上下能入我寝殿者除你、采熙浣月外皆是我的心腹,你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她掩唇轻笑,眉梢眼角间透着喜色,“今儿一早皇上便遣御前宫人来禀,道是下朝后会移驾重华殿与我用膳……他昨夜虽未能如约前来,可今儿就能想起我,想来心里头对我终是还有几分不舍、几分歉疚。”

她眉梢眼角间透着喜色,可唇际却噙着一抹极轻极浅的弧度。

薛海娘微怔,也不为之讶异,只因脑海一闪而过昨夜她哀鸣抽咽时的零星片段。

昨夜她因南久禧失约而一夜难眠,今儿却因南久禧移驾用膳而喜上眉梢。

薛海娘正要启唇,恰好外头传来采熙一声高呼,道是皇上已驾临重华殿,梁白柔也不等她多言,嘱咐一声好生歇着便提着裙幅款款离去,她走得极稳,极端庄,却也难掩步伐间的轻快,难掩她内心的迫切。

洗漱过后,浣月得梁白柔吩咐送来早膳,薛海娘自知宿在小主寝殿已是于礼不合,又怎敢大张旗鼓地待在此处用膳。

薛海娘且道:“你随我将早膳送来西厢可好?”

“是。”

用过早膳,一阵困意袭来,薛海娘揉了揉额角苦笑,自从一月惩治过后,她便再也没往质子阁送过一日三膳,再者平日里梁白柔又不曾吩咐她打理重华殿事务,长久下来,她倒是养成了饭后犯困的恶习。

褪去外衫,正欲上塌歇息,恰巧采熙得了吩咐而来,道梁白柔唤她前往御花园姣梨院共赏梨花。

薛海娘困意刹那全无,依言赴约。

姣梨院,果如其名,步入其中,放眼望去皆是皎白一片动人心弦,皎白深处,一抹纤长素白似是与景色相融合,若非那一头挽成飞仙髻的乌发,却是真真难以辨认。

第八十七章 妃子难做

薛海娘款款移步,绝美红唇绽出一抹明媚笑颜,“梁姐姐好雅致。”

梁白柔闻言侧目望去,粲然一笑,拂去发梢皎洁梨瓣,“并非我好雅致……皇上他用过早膳,便邀我一同来姣梨院赏玩,方才临走之际,道是薛御女盛爱姣梨院梨花枝,特意折了几枝往梨娇堂去。”

梨娇堂乃是昨儿南久禧亲旨赐予薛巧玲作为寝宫,梨娇堂乃是萧贵妃乾坤宫管辖之处,其规制也颇符御女之规制,倒是并无不妥,可,那梨娇堂原并非唤作梨娇堂,仅因薛巧玲无意间提了一句她盛爱梨花,是以南久禧便投其所好,亲自为其提笔,命内务府临摹且赶制了一块匾额。

薛海娘静默未言。

“她如今的恩宠可是快赶得上我了。”梁白柔苦笑一声,美如清辉的眸却失了往日光泽。

薛海娘莞尔轻笑,“梁姐姐此言岂不是抬举了那薛御女,梁姐姐是美人,位分在她之上,她又是新人,初来乍到,皇上多疼惜些亦是常理,又怎及得上姐姐那时宠冠六宫呢。”

“位分一事,从来便是看皇上兴致,若她哄得皇上欢愉,莫说美人,便是册为妃亦是无可厚非,我等后宫之人,生死荣辱还不是全都存在那男子一念之间。”她的视线追随着那落至掌心的花瓣儿,目睹着它随风扬起又随风坠下。

正如她与宫闱中诸多位分未至妃位,从来不曾掌握自个儿生死荣辱的嫔妾。

她掀起眼帘,黑如曜石的眸却再无平素的明媚璀璨,仿若一江死水,再难激起一丝波澜,“海娘,身陷囹圄时我竟是有些羡慕你,你仍有机会与倾慕之人举案齐眉,携手白头。”

薛海娘盈盈浅笑,“姐姐能与自幼倾慕之人结成连理,而我尚且不知我倾慕之人是否待我有意,再者,即便日后我委身下嫁,随他去了西北,可他贵为皇室,岂知日后不会三妃四妾,届时,我与姐姐处境有何不同。”

梁白柔怔了怔,一时间倒是寻不出言辞驳斥,只怔怔地瞅着那皎白梨瓣。

薛海娘上前轻握着她泛着冰凉的指尖,将唇瓣凑近她耳畔轻声道:“薛氏既是叫梁姐姐烦扰,梁姐姐寻机令她失宠便是……”

“这……”梁白柔下意识地退却一步,粉黛浅施的眉眼略带惊愕,“自入宫承宠以来,我虽见着不少肮脏卑劣手段,可害人之事我却是从未做过呀。”

薛海娘嗤笑,“梁姐姐如此纯善,却可曾想,若是他日薛氏凌驾于梁姐姐之上,她可会对梁姐姐有一丝怜意。薛氏与她生母一般,心比天高,心狠手辣,若她日后地位稳固,梁姐姐便是她头一个想要除去之人。”

梁白柔虽是纯善怯懦,可入宫承宠以来,眼见后宫当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其卑劣手段更是层出不穷。正如薛海娘所言,若她一味听天由命,怕是日后薛氏一旦得势,便是她万劫不复之时。

“姐姐可有妙计?”虽是问询,口吻却是异常笃定。

薛海娘敛眸轻笑,灿若星子的眸蕴着些许叫旁人难以参透的情愫,她示意梁白柔附耳。

“皇上初登帝位,然而朝中党羽众多,多有不诚服者,若今下后宫嫔妃诞下龙嗣,皇上即刻将其封为太子,即可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她眉眼弯弯,娇嫩绯红的唇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梁白柔听罢,略怔半晌,随即白腻如玉的双颊染上一层红霞,她敛眸垂首,口吻似是带着羞赧又似是嗔怒,“册封前,教习姑姑已是多番指点,我自是晓得,可龙嗣一事岂是人力可能篡改。”

帝王嫔妃三千,而美人更是三千中渺茫一粒,无皇嗣庇佑的嫔妃便只得靠着圣眷不衰、只得谨慎小心地揣摩着皇上性子,可若是有子傍身,即便日后芳华不再,皇上也会瞧着皇儿的面上加以重视。这道理大家都懂,可却无法强求!

“海娘之意,梁姐姐怕是还未参透……”她狡黠一笑,继而低声道:“皇上与太后皆是如此在意皇嗣,若薛氏她假意争宠,皇上又待如何?”

——

待回到重华殿时,已过晌午,梁白柔因着心情不佳且又伺候南久禧用膳,自是不曾多用,而今一到时辰,自是食欲大开,忙吩咐采熙浣月传膳,且知会薛海娘不必回西厢用膳,留下陪同。

薛海娘以‘于理不合’为由,企图推却,然梁白柔却不甚在意,“你昨儿已是歇在我榻上一夜,怎的如今与我同桌用膳却是如此战战兢兢?这儿并无外人,你无须多虑。”

“是。”

约莫一刻钟功夫,外头传来宫女高呼,“小主,奴婢有事儿禀报。”

梁白柔下意识地瞅了眼落座身侧的薛海娘,盈盈浅笑,“你不必进来,在外头说罢,我听着。”

“乾坤宫梨娇堂薛御女已携长孙御女侯在前殿,不知小主您可要一见?”

梁白柔夹起糖醋排骨放入碗中的动作一滞,染着口脂的唇噙着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倒是勤勉得很,刚一承宠,便懂得与姐妹们四处往来。”

说罢,她已是没了心思用膳,执起绢帕拭了拭嘴,便携着薛海娘一同来至前厅。

“薛妹妹与长孙妹妹驾临寒舍,倒是叫我重华殿蓬荜生辉呢。”姗姗来迟的梁白柔粲然一笑,坐在前殿主位,而薛海娘则是侯在其右侧。

薛巧玲与长孙御女齐齐向梁白柔福了福身,柔声道:“妾身给梁美人请安,恭祝美人长乐未央。”

梁白柔莞尔笑道:“二位妹妹这个时辰过来想来还是不曾用过午膳吧,若是不嫌弃姐姐重华殿的厨子手艺,不如便留在姐姐这儿用上些许如何?”

薛巧玲掩唇轻笑,眉梢眼角间却透着些许沾沾自喜,“虽说姐姐盛情难却,可方才妾身着实用了午膳,且是皇上陪同,皇上呐也不知是安着什么心思,竟是一味叫妾身多吃些,只怕恨不得将妾身养成球儿一般。”

梁白柔闻言眸色一黯,藏于水袖的纤指骤然拢了拢。

第八十八章 利孕药

镌刻着梨花藤纹的紫檀木桌上,茶具摆置齐全且井然有序,紫金镂空暗花纹样香炉上盘旋着袅袅香雾,不稍多时,梁白柔已是知会侍女挪来贵妃软塌,绕着紫檀木桌搁置,梁白柔率先坐于其上,方才莞尔笑道:“薛妹妹与长孙妹妹不必拘礼,海娘她素来擅于烹茶,其技艺便是民间行家亦得刮目相看,二位妹妹不妨一尝。”

薛巧玲执着绢帕嫣然一笑,“我自幼与长姐一同长大,薛夫人曾在她豆蔻年华时便为她选择名师习得烹茶一技,她的技艺如何,妾身自是心知肚明。”美眸下意识地朝薛海娘觑去,眼角微微一挑,别具风情,“虽说依照宫规礼制论起尊卑,海娘得唤我一声小主,可若是唤作薛府,依照辈分我该唤你一声嫡长姐才是。 ”

薛海娘福身施了一礼,巧笑嫣然,“小主莫要取笑奴婢,您是主子,我是下人,您怎可于长孙小主与我家小主前唤我一声嫡长姐。”

长孙御女嗤笑一声,“上回贵妃娘娘惩处倒是叫你涨了些记性,如今倒是晓得尊卑了。”

梁白柔素来疼惜薛海娘,如今她位分于二人之上,自是不容许旁人如此欺凌她麾下之人,抬手置于唇畔轻咳一声,“二位妹妹怎的因我这一小小侍女起了争辩,二位妹妹且静心品茶吧。”

薛海娘闻声,款步而上,抬手提着火炉子上的茶壶,往洗净摆置整齐的磨砂墨色瓷杯缓缓倒入,待满上后,一一亲手将茶杯捧至三人跟前,随即便退至梁白柔身侧。

温热清茶入喉,唇齿间清香夹杂着青涩,入喉后又是一阵甘甜清冽。

长孙御女亦是爱品茶之人,饶是她对薛海娘颇有成见,而今一品这茶,亦是赞不绝口,“真真是极品,怪不得梁姐姐如此宝贝着你,竟是不曾想你还有这等绝活。”

薛海娘福身行了一礼,巧笑嫣然,“小主谬赞。”

“海娘,你下去瞧瞧小厨房那边为我炖的药汤好了没?”梁白柔提到。

“是。”薛海娘福了福身,又向着长孙御女与薛巧玲施了一礼,款步离去。

约莫一盏茶功夫,薛海娘迈着快步而来,福了福身,“回小主,小厨房那边已将您的利孕药炖了,想来约莫半个时辰采熙便会送来。”

长孙御女与薛巧玲闻言相视,惊愕同时更是露出一丝惊喜,宫中上下谁人不知太后与皇上最是在意龙嗣,若嫔妃一朝诞下龙嗣,便不仅仅是皇上是否爱怜之事,更是南朝举国功臣。

如此光耀门楣,利于前程,又得以保后生安稳之事,谁人不知日日夜夜盼着。薛巧玲因龙嗣一事,已是往自个儿寝殿供了一座送子观音,日夜虔诚烧香。

不曾想今儿往重华殿一趟,竟是听去这等要紧之事,利孕药,一旦怀了身子,即便日后所诞下并非男胎,可怀孕十月,宫中上下谁人不是将已孕嫔妃供得如那金贵的王母娘娘似的。

“这般奴才倒是越来越不识规矩,如今连为我炖个汤药都这般磨磨蹭蹭,而今我还未曾失宠,却不想日后若是不得圣上眷顾,该如何被践踏。”她似是略微感慨而怅然地揉了揉额角。

薛巧玲似是不知她这番言辞当中的暗讽意味,她敛了敛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徐徐而上的香雾扑面而上,为其增添几分美感同时亦是极佳的掩住了她眼底的情绪,“姐姐圣眷正浓,昨儿皇上方才与妾身提到姐姐,说姐姐当日殿上胡旋一舞,惊为天人,皇上至今仍是念念不忘呢。”

梁白柔怅然一笑,轻摇着头,“圣眷再浓,却也敌不过乱花渐欲迷人眼,姐姐那日胡旋舞再美,亦是敌不过妹妹一曲惊鸿不是?”她似笑非笑地抬眼。

“姐姐实在是抬举妹妹了,妹妹何德何能能与姐姐相提并论,不过是皇上瞧着我年轻,多疼惜些罢了。”薛巧玲巧笑嫣然。

三人寒暄一阵,梁白柔又提出三人一同切磋绣工,二人皆是欣然应下。

若说琴棋书画功底如何可鉴定女子才情如何,而女红功底如何便可坚定女子是否温柔贤惠。

薛巧玲、长孙御女及梁白柔三人皆是出身名门贵胄,绣工自是不差太远,梁白柔虽自幼长于乡下,可养母亦是惯会女红,再加上她性子温婉,耳目渲染多年,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一晃,便是半个时辰匆匆流逝。

采熙匆匆赶来时,手上正端着一蛊药汤,向殿内三人行了行礼便道:“都怪小厨房那群奴才疏忽了,竟是耽搁了娘娘用药时辰。”

“无事,许是新来的毛手毛脚,且端上来,叫我喝了便是。”

采熙将药汤搁置在一侧的方桌上,将银碗与银勺皆是取了出来,她将药汤倒入银碗中,置好银勺,才呈上给梁白柔。

梁白柔小心翼翼接过,轻抿一口,随即轻拧黛眉,眸带狐疑,“这药怎的带了些酸味?”

薛海娘咦了一声,凑上前尝了一小口,斟酌半晌才道:“莫不是小主错觉?奴婢觉着并无异味。”

梁白柔却仍是惊疑未消,将银碗往檀木桌上搁下,“你去将太医请来,采熙,你去将我屋子里那张利孕方子取来,请太医去小厨房好生对上一对。”

薛海娘退下,采熙不稍片刻便将梁白柔寝殿搁置在梳妆匣下的药方取来,摊开放在檀木桌上。

薛巧玲略带好奇地瞅了一眼,浅笑盈盈,“可否请姐姐借我方子一瞧?”

梁白柔轻轻颔首。

薛巧玲上下打量几眼,笑道:“这方子可是哪位太医所开?”

梁白柔掩唇轻笑,“妹妹可莫怪姐姐隐瞒,并非姐姐不愿相告,而是此事姐姐已是允了太医,不可背信于人。”

薛巧玲笑而不语,打量几眼后便将方子搁下。

她起身,福身一礼,长孙御女见此,已是随她起身施了一礼,“已是坐了好些时辰,妹妹便不在此叨扰姐姐歇息,先行告退。”

第八十九章 夜半贼踪

人已远去,可抿过的清茶仍是向上盘着圈圈轻雾,绣架上丝滑绸缎仍绣着两支栩栩如生,如胶似漆的鸳鸯。

骤闻一阵轻盈步伐声,梁白柔抬眼望去,见是海娘,便笑道:“你今儿这出戏倒是出采,方才可别真去请了太医来。”

薛海娘莞尔笑道:“那薛巧玲之所以会久待,无非是对姐姐口中利孕汤药起了兴趣,而今,药方已是完好无损地任她瞧了去,她自是再无留下之理。”

梁白柔轻蹙黛眉,美如清辉的眸略透一丝迟疑,“那薛巧玲真会一步步步入我等圈套?”她方才可是瞧得真真的,那方子薛巧玲不过就是上下扫了几眼,如此便可将其默念于心?

薛海娘笃定颔首,灿若星子的眸闪烁着异常绚烂异彩的光,“正如薛氏所言,我与她自幼一同长大,她自幼便天赋异禀,一目十行,且过目难忘。”

“如此便好。”梁白柔轻轻吐出一口遏压心头的气息,拢在水袖下的纤手却紧紧握起。

是夜,冷风残月,夜幕笼垂。

薛海娘一如平日般每至这一时辰便会洗浴更衣,上榻翻看话本。

更深露重,且今儿似是比往日冷上一些, 若是换做以往,往浴桶里坐上半个时辰也不觉身子发凉,而今却半个时辰未到她便觉着略有不适,一双纤手下意识地覆上藕臂。

正欲起身着衣,外头却传来一阵喧嚣,紧闭的雕花窗牖上,隐隐闪现火光。

“如此阵仗……”薛海娘低声嘟囔,着实觉着诧异,重华殿乃是嫔妃寝殿,若无皇上、太后或是皇后亲旨,谁人敢三更半夜闯入其间。

“啪——”“啊——”伴随着头顶一道破碎声响,一声惊叫于唇间溢出,薛海娘只觉秀发沾满尘土,正欲仰头,却是一只不明巨物落入浴桶,激起的水花溅了她满头满脸。

素来自持镇定的她难得愣了半晌,这才发现面前多了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那张面孔眉宇紧蹙,凤眸微阖,薄唇因难受与挣扎抿成一线,再加上眼角那一颗平添了几分妩媚的泪痣。

薛海娘终是难以自控地慌神怒斥,“我竟是不知清惠王乃是如此放荡之人。”

她迅速抬臂往屏风一伸,将外衫披在身上,随即一长身站起来,迈腿跨出浴桶,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春光外泄。于她而言,在水中*与男子相对,比不经意间的春色外露更叫她难以忍受,尽管,那水中的男子已是昏迷过去,无力睁眼。

井然有序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薛海娘黛眉一蹙,约莫是赶往这儿来了……

“嗯?——”

一阵冰凉而柔腻的触感贴上左踝,宛若响尾蛇缠绕般,叫人心头生出一丝惊恐。

“姑娘莫要惊慌,在下冒犯,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定会负责。”侵着肌肤的水温热顺滑,鼻尖萦绕的皆是处子的芬芳,饶是未曾睁眼,他也能猜测得到,自己必然是落入了女子的浴桶……

虽是有悖道德,可性命攸关之际,却是由不得他不摒弃所谓的君子风度。

低沉温醇的嗓音轻若浮丝,带着明显的病态,不过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惦记着不去冒犯薛海娘,一直都没睁开眼睛。

薛海娘看着他略显不自然却又强撑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想笑。他能直闯嫔妃居所,还惹得御前侍卫四处追逐,这个时候却还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也不怕因为这一时的迂腐白白丢了性命!

“你且待在水中莫要起身。”薛海娘柔声吩咐了一句,便想迈步而出,然,那紧扣着她足踝的大手却仍是不曾松开半分。

薛海娘戚眉,冷冽漠然的声调不夹杂一丝人情:“信或不信在你,你且记着,我的清白要或不要还在其次,我此时若不出现,你的性命恐怕也就难以确保了。”。

那人沉默,却在下一刻松开了薛海娘的足踝。

薛海娘未作停留,迈开莹玉般的长腿跨出浴桶,迅速取下披风上挂着的亵衣着好,又拿起外衫披上,末了,仍是不忘回头瞧向那浴桶,见里头之人安静如斯,这才往梳妆台走去,执起玉簪,便往藕臂狠狠一划。

“嘶”玉簪划破衣衫所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

她强捂着伤口,不叫血滴落在地,走至浴桶前,将银簪掷入浴桶内。

血珠混入温水中,骤然消散。

那浴桶之人藏身水底,终是动了动紧闭的眸,饶是困于水中,可那熟悉的铁锈味他却是仅凭直觉便可断定。

薛海娘退至浴桶旁缓缓蹲下,捂着伤口娇躯轻颤,低声抽泣。

“啪”

檀木门被人骤然推开,不稍片刻,高举火把、手执长剑的御前侍卫便驾临内室,居高临下俯瞰着血腥味儿的源头,那人儿缩成一团,娇躯轻颤,面如死灰,羊脂玉般的臂上鲜血不断涌出。

“方才你可瞧见贼人经过?”领头之人沉声质问、

薛海娘战战兢兢地抬手,抽咽着点了点头,美如清辉地眸蕴着一层水光,我见犹怜,“那、那贼寇逼着我替他藏身,我慌了,我,我……”

那领头之人本就急躁,被人从床上挖起来追捕盗贼,他本来就一腔怒火,而今又遇着眼前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证人’顿时憋得他火冒三丈,登时便高声喝道:“够了!你且道他后来往哪去了。”

薛海娘抖着手,指了指浴桶上方那碎裂的瓦盖处,颤声道:“这,这儿。”

那领头之人吩咐一干人出门去追,而他则是领着手下踱步走至浴桶前面,盯着浴桶那铺满玫瑰花瓣的水面。

看着他那若有所思的模样,薛海娘情不自禁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那领头猛一伸手,将手探入水中,只看得薛海娘心脏骤然一抽,却只见那领头,只是将手指伸进水里撩拨了几下,随即收回,然后将手指放在鼻尖……

闻着指尖那诱人的玫瑰芬芳,那领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抬眼看了一眼娇躯轻颤的薛海娘,这才一伸手从身上摸出一个瓷瓶,往她跟前一放,“你这伤处寻人帮你处理一下,若是晚了,明儿恐怕便会溃烂。”

说罢,便领着手下侍卫转身离去。

第九十章 羞涩彷徨

薛海娘颤巍巍地拾起瓷瓶,取出瓶塞,将药粉细细地倒在伤处,紧接着,撕下一幅裙摆轻轻绑上。

若是真因南叔珂搞得伤口感染,日后落下后遗症,那才是真真的得不偿失。

待伤口处理过后,她又将檀木门紧紧拴好,方才走至内室,往那浴桶探了一眼。

她素来喜好初春时采集花瓣,将其晒干置于锦匣收藏,以作日后泡澡、净手之用。

波澜不惊的水面上色彩绚丽的玫瑰花瓣依旧散发着诱人香冽的气息,以至于水中的那股属于鲜血的铁锈味全都被盖了过去。

“人走了,你起来吧。”薛海娘沉吟了片刻,侧目觑着那始终没有丝毫波纹的水面,看似漫不经心的唤道。

声音过后,水中依旧不曾出现半分动静,薛海娘心下一沉,寻思着莫不是这位清惠王水性不佳,是以待在水中被……生生憋死了吧?

啧,如此一来,她岂不是间接杀了一朝亲王?!

薛海娘走至浴桶旁用手将花瓣拨开,隐隐可见一缕发丝于水中上下浮游,薛海娘揪着他一缕青丝将其提起,待那白净精致的脸孔暴露在空气之时方才松手,让他靠在桶壁。

“王爷可还安好?”薛海娘试探着问道。

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也看不到对方的反应,薛海娘一皱眉,一时间也顾不得旁的,便伸手往他鼻下探去,心下惴惴。

她隐隐记得上一世,这位少年时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亲王虽后来遭到南久禧迫害,年仅三十便已不在人世,可如今,她无论如何瞧,眼前这容颜清浅,肤若凝脂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这是不是也就是说,他怎么都不应该在此时死去?

温热的气息喷涌在她微凉的指尖。

薛海娘蓦地松了一口气,这亲王若真是被她的洗澡水淹死,这玩笑也就开大了,那还真真对不住南朝上下因为清惠王才得以不用忍受战争苦难的百姓。

见他并无性命之虞,薛海娘方才有暇去打量泡在自己洗澡水中的清惠王,不得不说的是这位清惠王的身材着实不错,尤其是此时此刻,湿透的墨色暗花锦缎将他的宽肩窄臀勾勒得淋漓尽致,分外诱人。

细细将其打量了一圈,却并未瞧见墨色锦缎上有渗血的痕迹。

万般无奈之下,薛海娘唯有将他湿透的墨色锦缎褪下,只余下中衣绸裤紧紧裹着他健壮的躯体。

他发梢水珠仍是往下垂落,触过他眼角魅惑天成的泪痣,划过他精致削减的下颚,淌过他精致性感的锁骨,渗入绸衣。

薛海娘一时瞧得怔了,她素来只知性感精致可用以形容女子的锁骨,却从不曾想有一日,她竟会下意识地用这一词汇冠以男子身上。

南叔珂身上虽不见有严重的伤势,但臂上、腿上、腰间细碎的伤痕以及刀剑划伤的伤痕却是颇多,因浸水时辰过长,伤痕已是略微泛白。

薛海娘不禁皱眉,他这伤痕按理来说,并不会使人昏迷不醒。

此番境地之下,薛海娘只能暗自懊恼,幼时的自己怎么就不曾缠着娘亲好生钻研医理,若不是从前的她觉得医术并无大用,有事找医师就是,如今也不至于到了紧要关头才晓得医术大有用处。

虽然前一世,后来她已晓得,世上最毒辣、最能掩人耳目、最是缜密的杀人手段便是落刃不见血。很可惜的是,那时她暗中学会的也仅仅是害人,而不是救人!

“唔——他方才可是曾说,待他性命无虞之后便会对我负责?”薛海娘单手摩挲着下颚,黑曜石般的眸隐隐蕴着一丝不易察觉地狡黠。

这个时代,男人对女人所说的负责可不仅仅就是报答,而是涉及婚嫁大事……

她这是,要从区区微贱宫婢一步登天成为名门贵胄的模样了么?

敛下玩心,薛海娘定定地瞅了他一番,墨瞳微敛,心下寻思着她一个对医理一无所知之人,该如何处置这昏迷未醒,外头瞧着却伤势不重的男子。

莫非是中毒?

即便是中毒,可他又是身中何毒呢?

罢了,即便是晓得他中了何毒,她这也无药可解,她总不能冒着被御前侍卫察觉之险,将他驮去太医院吧……

既然无计可施,那清惠王殿下,您也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思忖半晌,薛海娘心下已是隐约现出答案,垂了垂眼,不去瞅他因绸衣湿透而隐隐露出的精壮体魄,上前将他无力低垂的手臂绕至胸前,纤纤脊背竟好似被赋予了无穷潜力,硬是生生将南叔珂拽起,拖至塌上,觑着他绸衣紧贴着肌理,一头如云墨鬓摊在颊侧,又是长声低叹,往屏风外走去,寻了块方巾折回来。

温温吞吞地走至塌前,先将从屏风上随意取下的方巾搁在榻上,小心翼翼地除去南叔珂的绸衣、绸裤,小心翼翼地将其身上的水珠擦拭。

攥着方巾的纤手轻颤,白腻如玉的双颊却似晕染着霞光般绯红,触手之际一片湿冷。

也不晓得是他藏身太久,使得他身体发凉,又或是她羞赧的已是玉手炙红,饭菜显得对方体温低于自己……

按理说她前世侍奉过南久禧,对男子肌理构造倒也熟稔,再者算上前世所经历年华,她可算得上是南叔珂的长辈,可如今仅仅是为他擦拭身子,却也实在叫她不知该如何下手,心里除了心慌就是羞涩。

估摸着将全身身下都擦拭一遍,仅除私密部位不曾触碰,他那红果的身体已是未沾一滴水渍。

温温吞吞地走至屏风处,将方才替他脱下且悬着的绸衣绸裤取下,却不想触手之际仍是一片湿冷,万般无奈之下,薛海娘只得在箱子翻了一套她贴身穿的亵衣亵裤,强抑着想笑的冲动,走至塌沿。

此时此刻,她已是能够想象得到,南叔珂穿着她的女式亵衣亵裤柔柔弱弱地躺在榻上的模样,也不晓得他醒来往铜镜一照,会不会怒发冲冠、怒不可遏。

待替南叔珂穿好她的亵衣亵裤,眼前那一幕,却是让薛海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冽婉转的声音有如风中银铃,好在的是,却也未曾惊醒塌上之人。

唇角扬起的笑弧渐渐僵了,美如清辉的眸却是不见一丝笑意,南叔珂若是并未中毒,外伤又不致命,那究竟是何原因让他昏迷不醒?

背靠着南叔珂缓缓抱膝而坐,透过窗牖望着天际冷月,不知为何,薛海娘心下一阵彷徨。

第九十一章 薛御女怀孕

一缕微光透过窗牖泻入雅致简素的女子闺阁,氤氲着极轻极浅的墨竹清香,背靠着塌沿的薛海娘缓缓觉醒,稀松睡眼蕴着旖旎水雾,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迷惘。

滞了约莫一炷香,理了理脑海零星碎片,方起身,侧目觑去,被褥毯子凌乱地被搁置在床内侧,七零八落的亵衣亵裤随意散在塌沿,而高悬于屏风处,昨儿湿透的绸衣绸裤、玄墨锦袍早已不见踪迹。

薛海娘愤恼地狠按着眉心,暗道自己竟是忍耐不住睡了过去,任由那贵胄亲王穿着自己的贴身亵衣亵裤躺在自己的塌上整整一夜……

且瞧着塌上凌乱的摆置,那七零八落的亵衣亵裤,可以想见清惠王饶是念着她‘救命之恩’,怕一时间也是难以遏制的已经火冒三丈。

“扣扣”

薛海娘蓦地醒神,下意识循声望去,依稀辨着该是何人扣门,旋即起身快步而出将紫檀木门轻轻推开,黑曜石般的瞳孔映衬着来人清秀标致的脸孔,薄厚适中的唇噙着一抹未被世俗所玷染的笑。

“见过薛姑娘,我瞧着薛姑娘蓬头垢面的,莫非是我惊醒了薛姑娘?”她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薛海娘轻摇着头,心下却暗生微弱异样,她与浣月采熙原都是梁白柔侍女,且浣月采熙又是陪嫁滕墙,按理说,浣月采熙若见了她,唤一声海娘即可,实在无需规规矩矩地唤一声薛姑娘。

“原是我近日身子不适,今儿便起得晚了些,却不料这等无礼模样便是叫浣月姑娘瞧了去,却是我不识礼数了。”

浣月摇着头,清喉娇啭,极是动听,“薛姑娘在我跟前蓬头垢面自是算不得失礼,可若是在小主跟前可就是不懂规矩了……”她顿了顿,似是略显不自然地微闪眸光,“小主虽是将薛姑娘您视作姐妹,我与采熙自是也将姑娘您当做主子看待,这重华殿上下亦是无人敢置喙半句,可若是此事叫外人得知,怕是有损小主名誉。”

薛海娘心思微沉,饶是浣月尚未道明,可弦外之音已是呼之欲出。

“却是我不识礼数,若日后有何处不妥之处,还请浣月姑娘与采熙姑娘多加指点才是。”薛海娘福了福身,敛眸垂首,姿态谦卑。

“今儿是小主阖宫觐见之日,依照以往,小主阖宫觐见皆是由薛姑娘陪同,可小主今儿一早见薛姑娘未侍奉在侧,也不便唤人前来打搅,故而便吩咐我与采熙一同前去。”她又是一顿,美眸氤氲着盈盈浅笑,“如今小主已是回宫用膳,特意令我来瞧瞧姑娘醒否,若是醒了便去用膳。”

说到这儿,薛海娘已是晓得她此行目的以及她缘何会无故于此。

薛海娘撩起鬓角青丝,连连应是。

待薛海娘衣装得体、乌发半挽来至主殿时,梁白柔已是由采熙浣月伺候着用午膳。

浣月先是瞧见那抹桃色倩影,掩唇轻笑,“姑娘今儿怎的倒是迟了,一早阖宫觐见时小主见姑娘未来替她梳洗,便唤了我与采熙,还嘱咐我等不得搅了姑娘歇息。”

薛海娘听罢,一时心下百感交集,忙福身一拜,“小主恕罪,许是奴婢昨儿身子不适,今儿贪睡了些。”

梁白柔原是无心责怪,如今瞧着她这般惶恐,颇有嗔怪之意,“你我之间何须这等繁琐礼节,平日我也无需你伺候我起居、原是你自愿,我拗不过你罢了,既是你身子不适便该请太医瞧一瞧好好歇着,怎的又过来伺候?”

薛海娘敛眸颔首,虽不知浣月那一番言辞是否言之无心,却也是心下生出芥蒂,道一声‘是’后方才直起身,走至梁白柔身侧道:“我也未曾用膳,不如便让我来伺候小主吧。”

梁白柔也不推却,知会采熙浣月下去歇着后,便挽着她坐在身侧,巧笑倩兮,“无需伺候不伺候的,一起吃点儿吧,浣月她心直口快,倒是比不得采熙年岁大些,心思缜密……”

薛海娘自是连连颔首附和,她虽晓得梁白柔信她、护她,视她如亲妹一般,可这人与人之间的芥蒂本就是一不留神便会生根发芽,这一道理她早在前世与嫔妃明争暗斗、阴谋阳谋中便已是了然。

“小主不若尝尝这道白鹭清汤,奴婢平日甚爱这道菜式,总觉得格外鲜美……”薛海娘夹起一块白鹭肉搁置在梁白柔碗中,巧笑倩兮。

梁白柔执起银筷将其夹起轻咬一口,瞧着倒是尝得津津有味,待食物入腹,她极是高雅地执起绢帕轻试嘴角,“宫中素来便不缺珍馐佳肴,若得势,底下奴才恨不得将奉去养心殿之物也巴巴地送入你宫里,可若是不得势,莫说这等上好白鹭,便是四菜一汤怕也是克扣极致。”

薛海娘闻此,将梨花木方几上所搁置之佳肴珍馐一一细细数来,鸾凤和鸣水仙盘,炙烧鹅掌,糖醋里脊,鲤鱼跃门等皆是上等之物。

“梁姐姐这儿的菜式御膳房向来格外重视。”薛海娘莞尔一笑。

“我这儿菜式再佳,也比不得梨娇堂处,想必今时今刻,已是血燕东阿一一往里头送上去了吧。”梁白柔轻抿的唇扬起一抹细微笑弧,美如清辉的眸蕴着些许旁人道不明的晦暗眸光。

“薛氏她——”薛海娘许是思及何处,面色骤然一变,忖度半晌方才笑道:“若是海娘不曾猜错,海娘如今怕是得贺喜梁姐姐。”

梁白柔却是轻拧黛眉,一副愁颜不展,“薛氏狡猾谨敏,我只怕她……”

阖宫觐见之时,萧贵妃赏了些甜腻点心摆置在诸人跟前的梨花木方几上,萧贵妃位高权重,形同副后,后宫诸人,饶是其间不喜甜食者,亦得堆着笑脸,品下点心且连连称妙。

倒是薛巧玲一将点心含入口中,便作出呕吐姿态,柳淑妃原是不忿,指责她身份卑微不知规矩,薛巧玲却笑靥如花地适时告知,她已是怀了近一月身孕。

第九十二章 登台唱戏

梁白柔将今儿所闻所见一一道出。

薛海娘粲然一笑,她抬手执着勺柄,往自个儿碗中斟了白鹭与娇嫩菜心所熬制而成的汤水,末了,又往梁白柔碗中也舀了些许,她端着碗壁对着略微滚烫的汤水轻吹了吹,奶白色的汤汁潋滟着她灿若星辰的眸,其间蕴着旁人所难以参透的笑意。

“便这般纵着她,捧着她,捧得愈发高了,顶上的冠愈发重了,她重心不稳跌落云端之时才摔得愈发惨……”娇似桃瓣的唇微启,所道出却是这等凉薄无情之言。

梁白柔蓦地微怔,执起银勺的纤手一滞,美眸蕴着些许笑意,她轻抬眼睑视线与薛海娘相对,“海娘看似已有策略?”已是近乎笃定的口吻。

“这还需得梁姐姐与我一同登台唱戏。”凤眸轻抬,粲然一笑。

宫闱女子终日无事,素来便喜聚众碎嘴、捕风捉影,再者薛巧玲得天独厚怀上龙嗣,向来自视甚高的她自是难免心下得意,有意无意将此事宣张,而今六宫上下,乃至朝中臣子,皆已晓闻风声。一时间,宫中梨娇堂、宫外薛府,皆是门庭若市,道喜者络绎不绝。

六宫风向俱变,原是炙手可热的梁白柔与后台颇为强硬的马枣绣,倒是愈发鲜有人闻。

马枣绣出身名门向来傲气,薛巧玲初怀子时,她便时不时往铜雀殿奔走,盼着皇太后能一正宫闱风气,然结果皆是无功而返。

南久禧独宠、皇太后放纵,如此皆是无形间助长了薛巧玲气焰,也使得后宫中人暗中揣测。

柳淑妃与薛巧玲本就同住一宫,虽称不上甚是亲密,可柳淑妃阳奉阴违,趋炎附势的功夫向来一绝,她原是想借马枣绣攀附皇太后这一高枝,却不想马枣绣不屑一顾,如今薛巧玲独承皇恩,她自是免不得与薛巧玲愈发亲密无间。

夏末初秋,时节一改酷暑炎热,日照当空下伴着缕缕清风,平日无事往御花园走动一二,倒令沉调的时日平添一抹风趣雅致。

“梁姐姐平日只知一味寝殿躲懒,如今夏去秋来,倒是舍得陪着海娘一赏秋景。”薛海娘摘下一支绿菊,置于鼻尖轻嗅,一时只觉香远益清、心旷神怡。

“夏日暑热,莫说我,六宫上下有几个有闲情雅致外出赏景,我原是想着今儿也待在寝殿以话本消磨时光,若非你与浣月一味劝我,我今儿也是不愿出来的。”梁白柔笑嗔,许是许久未曾出户,那玉容愈发莹白了些,不染铅华却美得不可方物。

“小主盛宠正浓,怎的道出消磨时光这等不吉利的话……”浣月蹙着新月眉,她瞅向薛海娘,口吻近乎是卑微地哀求,“平日就属薛姑娘计策最多,薛姑娘可得好好为小主想一良策呀。”

薛海娘轻笑,神色倒是并无主仆二人这般焦虑以及低落,“唯一良策便是叫观世音菩萨也赐梁姐姐一个龙嗣,如此定当扭转当下局面。”

浣月撇了撇嘴,低垂着眼一言不语。

存菊堂秋日甚美,宫内花匠各司其职,而专注秋菊者便日复一日地研制秋菊杂交品种,以培育色泽各异,品种奇特地花种,而今一至秋日,虽仅是秋菊一枝独秀,却丝毫不亚于春日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绿菊井然有序地被摆置一处,亭台水榭处乍一瞧别具风采,夹杂着翩跹一抹天水碧衣袂,真真是一道堪与仙境媲美之景。

薛海娘眸光微闪,状似无意问道,“我倒是有一惑……梁姐姐,皇上近来看望过姐姐几回了?”

梁白柔略显讶异,甫启唇,然还不待她出声为薛海娘解惑,倒是浣月乍一高声道:“薛姑娘你也是与我们一道伺候小主的,皇上几时来你怎么……”

她还未道罢,却被梁白柔将话截去,“近几日海娘伤了风寒,我便嘱咐她好生歇着养着,她自是不晓得近日重华殿状况。”说罢她又笑着轻叹,“皇上也就昨儿来我这用了早膳,大前儿用了晚膳,至于宿在重华殿的次数便更少了……如今已是月末,却只来了两回。”

薛海娘覆泷着她微凉指尖,粲然一笑,“她如今怀了龙嗣,皇上难免偏宠些,姐姐年轻,日后自然会有那么一日,无需烦扰。”

话罢,一道清喉娇啭、呖呖楚楚的声喉入耳,透着些轻狂娇媚,格外引人侧目。

“如此秋日美景,我与梁姐姐竟是志趣相投,志同道合了。”

薛海娘与浣月二人福身一拜,“奴婢见过淑妃娘娘、薛御女。”

梁白柔盈盈施了一礼,“见过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来人一天水碧裹胸襦裙,小腹微隆,一殷红曲裾典雅贵气。

薛巧玲水袖一拂,挺着微隆小腹,神色略显慵懒,“请恕妹妹我身子不便,无法为姐姐行礼了,还请姐姐见谅。”

梁白柔掩唇轻笑,娴雅端庄,“御女为皇家绵延子嗣,既是身子不便自是不必在意这等虚礼。”

薛巧玲不置可否,视线却觑向薛海娘处,娇声浅笑,“长姐如今跟着梁美人可是混得愈发风生水起了,便是那双柳叶眉用的也是不同于寻常婢子的远山黛,可以想见梁美人对长姐真真是宠爱备至呢。”

薛海娘敛眸躬身施了一礼,“奴婢与我家小主还未入宫便是手帕之交,入宫后我家小主对奴婢便多有照拂。”

“长姐过得好,巧玲也甚是欢喜。实则算来,你我姐妹自入宫后极少促膝长谈,我倒是有些许想念当年薛府少时年华,你我姐妹二人秉烛夜谈,携手慢步长廊,只可惜那些时光却是回不去了……”

薛巧玲略显低落地揉着玉额,如画眉眼透着些许无措与彷徨,“近日来我总觉着伤感躁乱,便是太医也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孕中切莫多思,可我的性子长姐你是晓得,并非我听不入劝,而是情绪这等缥缈之物实在是非我所能主导。”

薛海娘双睫轻颤,灿若星子的眸明灭之间隐约可见幽暗眸光。

第九十三章 以退为进

薛巧玲一番期期艾艾方道罢,柳淑妃便轻掩着唇,面露惶恐惊愕,一手轻抚着她微隆小腹,仿若视其为天下至宝,“薛妹妹即便不顾着自个儿身子,也得顾着你腹中皇子康健,皇上再三叮嘱,令我好生照料你母子,你既是近来忧思怎的不与我道来?”

薛巧玲敛眸轻笑,“哪儿就弄得这般骄矜?我不过是一时念起往日与长姐在府中的美好年华,一时间心下憧憬罢了……”

柳淑妃笑弧微滞,她抬眼觑向薛海娘,言行举止皆透着上位者的尊贵与颐指气使,“你既是薛妹妹的长姐,自得为她与她腹中龙嗣着想,我思虑着,左右梁美人宫中不缺伺候之人,不若你便随薛妹妹回梨娇堂暂住一阵,也可一解她忧思。”

梁白柔闻言先是微怔,随即已是气急,启唇便道:“薛妹妹如今怀着龙嗣,依着宫规,薛妹妹临产前皇上定会允准妹妹回薛府探视,而依我瞧,妹妹如此得皇上圣心,怕是还不等临产,皇上便会二话不言便允准妹妹即刻回府探视。”

薛巧玲笑着轻叹,顾盼间美眸潋滟生情,“妹妹虽是思家心切,却也晓得皇上政务繁忙,怎的还敢以这等小事烦扰皇上?若皇上晓得嫔妾孕中忧思,一时间怕是又得为嫔妾府中龙嗣烦忧,嫔妾着实不忍。”

一番言辞将不忍皇上烦忧道得情深意切,如此一来,梁白柔自是无由再将薛海娘留下。

若强行留下薛海娘,柳淑妃大可以她不重皇嗣安危加以惩处,而事后,薛海娘定也未能如愿留下;可若是任由着薛海娘随薛巧玲去了梨娇堂,那地儿可是薛巧玲所掌控之所,以二人往日仇怨,那梨娇堂于薛海娘而言便不亚于等同炼狱。

柳淑妃适时添油加醋,推波助澜,“此等小事何须扰得皇上烦忧?皇上本就因朝堂之事殚精竭虑,若怪罪下来梁美人如何担待得起?依我说,既是区区一侍女便可解决之事,实在无需小题大做。”

梁白柔盈盈浅笑,状似不甚在意地挽着薛海娘走至薛巧玲身侧,莞尔道:“如此一来,我便是只得割爱。”她美眸盼兮,似是嵌着潋滟笑意,“薛妹妹既是孕中多思,念着从前与海娘自幼秉烛夜谈之景,如此海娘你今儿日落后便好生陪着薛妹妹,切不可如在重华殿这般任性,待明儿一早便回来,莫要叨扰薛妹妹休养……你与薛妹妹虽是姐妹情深,可也得顾及着薛妹妹龙嗣才是。若薛妹妹期间出了何事我便拿你是问。”

她有意无意地扭转薛巧玲原先意愿,薛巧玲本是有意将薛海娘禁锢在梨娇堂一阵时日,却不料如今梁白柔以退为进,竟是生生扳赢一回!

魅惑众生的狐眸掠过一道晦暗眸光,娇似桃瓣的唇微微扬起一道轻弧,原是抚着小腹的手愈发轻了。

以退为进确实不失为一良策,可如今她身怀龙嗣,便是她梁白柔以退为进又有何用?她既是开口向梁白柔讨了薛海娘去,便早已笃定怀着龙嗣的她自始至终便掌控着主导权。

“何来叨扰之说?既是长姐来了,我与她姐妹二人自当好好叙叙,梁美人可莫要将长姐赶着回去才是。”薛巧玲掩唇轻笑,眉梢眼角间皆是蕴着些许轻狂傲慢。

梁白柔欲言,然这一回却是薛海娘率先开口,“小主,我与薛御女已是许久不曾像从前薛府那般亲密无间地攀谈,如今既是薛御女怀着龙嗣,我作为长姐自是得司其职,好生照料御女才是。”她笑靥如花,凝着那微隆小腹的眸色柔得宛若一潭春水。

梁白柔深深地瞧了她一眼,半晌无言,末了也只得强撑起如花笑靥,“终归是自家姐妹,自是比不得我这外人,也罢,既是你有心,便随你。”

此事终是敲定,二行人暂且别过,薛海娘请命先回重华殿拾掇衣物,薛巧玲自是无二话地允准,随即便自持胜利者的姿态得意离去。

——

“你怎的如此糊涂!”

梁白柔屏退重华殿上下人等,矮身往梨花方凳一坐下,便出声想要呵斥。

薛海娘款款落座于她身侧,习以为常地将精致镂空的紫砂茶壶搁在暗花火炉上,文火烹着。

“那依梁姐姐而言,如何才算不糊涂?与那薛氏拼死相争?梁姐姐莫要忘了,她如今怀着龙嗣,莫说是你,便是马枣绣有着皇太后撑腰也不敢与她争锋,近段时日尽敛锋芒,梁姐姐莫不是想将自个儿推往那风口浪尖之处?”清浅眉眼低垂,红唇始终杨着一抹漠然而又闲适的笑,仿若一切事不关己。

梁白柔黛眉紧蹙,粉拳紧握,指尖因而泛白,“可若是叫我为了一己安危而舍弃你,我却是万万不能为之。”

“如此便道是舍弃我了么?”薛海娘盈盈浅笑,面上的闲适淡然与梁白柔的焦虑不安大相庭径,“我与她乃是至亲,这一点宫中上下无人不知,再者那日萧贵妃寿宴,皇上已是晓得我姓甚名谁,便冲着这一层,她也绝不敢随意处置我。而我向来谨小慎微,若有心叫她挑不出错漏,也是不难。我晓得她是何性子,她如今无非是瞧着自个儿身怀龙嗣,地位不同以往,想着借龙嗣将我要去她宫中好生折辱我一番罢了。”

梁白柔着实不知为何薛海娘能将‘折辱’二字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凝着眼前人儿清浅而漠然的眉眼,一时恍惚。

桌案上的雪顶含翠已是烹好,茶香四溢,香远益清。

薛海娘将紫砂茶壶取下,清了清紫砂雕花茶杯,往杯中斟满,推至梁白柔手边,茶水滚烫,以至于杯口上方仍可瞧见袅袅香雾。

“近日来我怕是不能为梁姐姐烹茶,待用过晚膳我拾掇拾掇便走,梁姐姐便莫要再费时责备妹妹可好?”

梁白柔咬唇不语,泛着清香的棕色液体却是潋滟着她美如清辉的眸,隐隐水光闪现。

第九十四章 背弃旧主

待晚膳时辰一过,薛海娘稍稍拾掇些贴身衣物与素来惯戴的簪子首饰,便随着薛巧玲遣来的婢子一同去了梨娇堂。

初来乍到时,薛海娘便是有所耳闻,柳淑妃天姿国色、蕙质兰心,南久禧未登九五时便与萧贵妃齐名宠冠王府,如今虽未与萧贵妃平起平坐,可南久禧格外恩宠,其朝阳宫在不违背祖制下,雕栏玉砌、水榭歌亭,极致奢靡丝毫不亚于未央宫。

如此盛宠骄纵之下,朝阳宫本就是见风使舵者殷勤献媚之地,而今宠冠六宫、身怀龙嗣的薛御女也居于朝阳宫内的梨娇堂,使得朝阳宫愈发门庭若市,内务府侍人、诸宫嫔妃、乃至与朝阳宫鲜有交集的宫人络绎不绝。

思绪恍惚间,她已是随着粉杉婢子来至梨娇堂东厢主殿。

雕观世音送子铜鼎香炉上缭绕着袅袅香雾,屋阁弥漫着令心情舒畅、却又不至于熏人的沉香。薛巧玲微倚在贵妃长塌,青丝半挽及腰,玉容未施粉黛,双颊莹白无瑕透着康健红润,身披绯色软烟罗、薄如蚕丝的绸缎难掩其圆润莹白小腹,葱指纤纤轻抚。

薛巧玲本与纤细孱弱并未沾边,如今一怀龙嗣,几番进补且极少走动下,身子愈发圆润了一圈。

“奴婢薛氏海娘见过薛御女,恭祝御女万福金安,长乐无极。”薛海娘盈盈叩拜,声线温雅,不卑不亢。

“长姐怎的这般与我生分?宝瑰,今儿怎的这般糊涂,还不快将我长姐扶起好生伺候着。”薛巧玲轻蹙柳叶黛眉,视线觑向那被唤作宝瑰的粉杉婢子轻喝道。

宝瑰忙上前将薛海娘搀起,同时又暗下示意殿内侍人将檀木方椅备好,铺上金丝线软褥,伺候着薛海娘落座。

“你我从前虽是至亲姐妹,可如今却身份有别,宫中向来尊卑有别,奴婢自是不敢逾越。”薛海娘敛眸垂首,丝毫不理会薛巧玲何等殷勤何等故作亲昵。

薛巧玲似是参透她言下之意,蕴着浅笑的狐眸明灭可见幽暗眸光,她随意寻了个由头将殿内上下侍人支走。

“姐姐可曾羡慕过我?”待四下寂静无声,方才响起她清若银铃的音色。

薛海娘微怔,默然沉吟一二方才笑道:“你如今宠冠六宫,皇上又将你奉若至宝,这怕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之事。”

薛巧玲慵懒起身,缓缓踱步至薛海娘身侧,眉眼如画却透着些许冷意,“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可你薛海娘呢,又如何待之?”

薛海娘仰头视线与其相对,莞尔一笑,“奴婢亦是俗人。”

薛巧玲笑了笑,她向来便晓得薛海娘为人谨慎、心思缜密,却不料她屏退众人之下,她仍是这般小心提防,可真真不愧是与她一脉相承的长姐。

“长姐怕是不知,我年幼之时很是羡慕长姐,因你生母是爹爹原配,因你生来便是万众瞩目的嫡出小姐,因不论何时何地外人谈起薛家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你。不知从何时起,我便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告诫自己,绝不活在你影下。”言语间她早已是将视线移至他处,妖媚横生的狐眸却隐隐可见彷徨闪现。

薛海娘略微讶异,这却是她未曾想过之事——

可若是一字一句细细琢来,薛巧玲倒也是言之在理,可若因而怨恨那么却也实在无辜至极。

她娘亲虽是父亲原配,可父亲自纳入薛巧玲生母为侍妾后便多番冷落,以至于她虽是尊贵的嫡出小姐,亦是不同于薛巧玲自幼便有父亲伴其牙牙学语,因外人不论何时何地谈起薛府时总是论起她,是而父亲生怕薛巧玲受屈,素来便允薛巧玲与她同等待遇。

“我如今真真是欢喜,因我得到了我自幼梦寐以求的一切,不再活在你薛海娘的影下,幼时的执念无形间将我推至如今这如履薄冰之地,我虽是了却心愿,可我也晓得宫闱乃兵不血刃之地,如今我宠冠六宫,可若是一着不慎脚下便是深渊。”她蓦地侧目深深凝着海娘,眼底眸色瞧不真切。

至此,若薛海娘仍是半点也不知薛巧玲为何费尽周折将她请来梨娇堂,她自然更不相信此乃薛巧玲对她的‘信任’与寄托。

薛巧玲毕竟不同于愚钝之辈,她今下虽恃宠而骄,却也晓得天子之宠,浮云翩跹,实在握不真切。

薛海娘故作未曾参透她的弦外之音,敛眸婉约一笑,“巧玲圣眷正浓,而今又怀着龙嗣,如今儿这番不吉利言辞,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薛巧玲怒上眉梢,粉拳已是下意识紧握,旋即转身冷凝着闲适含笑的人儿,用着近乎咄人口吻,“长姐素来坦诚,怎的今儿你我姐妹二人叙旧,长姐反倒是遮遮掩掩?莫非是仍惦念着你我年少无知时的无心玩闹?”

玩闹?

薛海娘眼底泛起一丝冷意,原来于她而言,一年前将她推入湖中险些淹死,府邸时与林氏多番欺辱暗害,竟纯是年少无知时的玩闹!

星零片段虽早已拼凑不齐,可那犀利而尖锐的痛无时无刻不侵蚀着她的神经,宛若响亮而屈辱的掌掴,击碎她自以为是的骄傲。

“小主言重了,奴婢着实不知小主言下何意?”薛海娘福身施了一礼。

薛巧玲深深地瞧了她良久,才道:“好,你既是要我与你敞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便说,长姐且记着,你我一脉相承,虽非一母同胞,却是一族之人,少时无知我事事与长姐相争实是我恨极我庶出身份,而今你我皆是入宫侍奉,便该齐心协力,光耀门楣,为父亲、为薛家争光才是。”她搬出当日临入宫前,轿辇上祖母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一番叮嘱。

她一番言辞好似极为真切,与她视线相对,眸光所捕捉之地,仅有真切与义愤,不曾察觉有一丝伪善与异样。

看来真真是她错估了薛巧玲与生俱来的心比天高,错估了她势要将一切踩在莲足之下的勃勃野心。薛海娘暗中轻叹了一口气。

“小主如今是怂恿奴婢背弃旧主么。”薛海娘敛眸盈盈浅笑。

第九十五章 条件

薛巧玲嗤笑,眉梢间隐隐透着冰梢骤然解冻的余寒,“后宫素来不缺妃妾滕嫱,皇上宠眷无疑如浮云翩跹,而我也无意圣上专宠,但求护得我与腹中孩儿一世平安,即是日后出事也断不能连累母家。”

若非自幼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且那烙入骨髓的屈辱与痛这般清晰而锐利,薛海娘还真是险些叫她蛊惑。

她晓得自个儿难以卸下薛府与生母这一重担,是以字里行间皆是有意无意暗透着‘母家’二字。

薛海娘敛眸沉吟,如此举态被薛巧玲收入眼底,自热而然也就以为她此刻正凝神思忖。

半晌,薛海娘微抬眼睑,略显迟疑道:“如此要紧之事还请小主能容许奴婢思量一番,不日再予小主答复。”

薛巧玲掩唇轻笑,“你原是我长姐,私下便无需小主小主的唤着,显得生分,若你情愿,便如从前一般唤我一声巧玲。”

薛海娘笑而未语,随口道近日身子不适便请命退下,薛巧玲倒也未恼,连连笑称,定是今儿时间紧急,奔波劳累。

然,梨娇堂所属朝阳宫与重华殿所属钟粹宫本是毗邻,何来奔波一说。

许是方才正殿上薛海娘未曾一口否决之故,如梁白柔原先所预想的难堪*并未降临。反之,薛巧玲好似也忘了还在薛府时的仇怨,真真将她奉为上宾,令梨娇堂下人先是拾掇好西厢,又是指了宫婢伊人、白露二人伺候,所享境遇竟是不亚于她之御女规制。

枫叶似火,红霞甚艳,夜幕笼罩,月光旖旎。

若无例外,她素来饮食起居颇有规制,每至酉时便更衣洗浴,入宫后虽贬为侍人,可梁白柔待她如姊妹,虽无宫人伺候,却是从未约束她任何行径。

薛海娘正欲问询伊人、白露,朝阳宫宫婢洗浴往何处取水时,伊人白露已是双手掌着托盘款款而来,上头置着绸衣、里衣、襦裙、罗衫、曲裾。

伊人盈盈施了一礼,柔声道:“奴婢伺候姑娘洗浴,这些衣物皆是小主替姑娘备下,不知小主中意哪一件?”

薛海娘淡淡扫了一眼,唇角扬起一抹亲和却疏离的笑,“我与你皆为宫婢,哪怕小主重视我,见我初来乍到,嘱咐你二人暂且照料一二,可主子规制的服饰我却是万万不敢上身。”

流光云锦襦裙,金绣海棠暗纹曲裾,蜀锦苏绣杜鹃罗衫,宫中虽无白纸黑字,明文规定,可放眼六宫,谁宫婢女敢穿得这么奢华,莫说她是重华殿的侍人,便是贴身伺候皇太后的姑姑,亦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将这等规制的衣裳加身。

白露清喉浅笑,莞尔道:“我等怎敢与姑娘相提并论,您是我家小主长姐,按理说理应是梨娇堂半个主子。”

“将衣裳撤下,若小主怪罪,可将罪责推在我身上,你二人既是备好衣物,想来洗浴热水已是备好,你且告知我如何走,我自个儿去便是。”薛海娘虽是玉容含笑,可言语间实是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伊人白露飞速相视一眼,近乎是电光火火石之间,二人态度骤然反转,“哎哟我的好姑娘,您可莫要为难奴婢,这衣裳您若是不愿穿,咱不穿便是,小主怎会怪罪?您莫动怒,我与白露这便领着您去洗浴。”

烟雾氤氲,宛如仙境,玉砌雕阑,锦纹凿壁。

未入朝阳宫时,南久禧如何骄纵柳淑妃还仅是道听途说,而今一入此处,薛海娘倒是不禁有了几番感慨。

映入眼帘,是一处玉石所雕砌而成的人工方形玉池,热雾袅袅,显然是方才白露伊人二人特意将烧好的热水移往此处。

如此浩大工程,若想建成绝非一朝一夕,再者薛巧玲承宠以来,并无一丝与其有关的风声流出,若真真是南久禧给她建造,以薛巧玲的性子,即是不亲自出面,也定会吩咐宫人将此事大肆宣张,以彰显帝皇恩宠。

伊人白露见薛海娘瞧着愣神,先是掩唇轻笑,而后才道:“姑娘可是觉着此处甚是奢华,这人工玉池早在皇上赐下梨娇堂时便已存在,小主还未怀龙嗣之前近乎日日于此洗浴,而今竟是吩咐奴婢将姑娘也领到此处来,可见姑娘在小主心中分量。”

薛海娘回眸淡淡一笑,深邃黝黑的眸如亘古不变的死水,“你二人如此伶牙俐齿,莫不是早已经得了薛御女授意?”

伊人白露闻言玉容变色,正欲出言加以掩饰,薛海娘已是不甚在意地一笑,“我随口胡言,二位不必当真,劳烦二位将我送到这儿,二位将衣物搁下便可。”

伊人白露面面相觑,许是早已见识薛海娘的诡谲与晦暗难测,原是不敢强留于此,是而薛海娘出声之后,二人也就战战兢兢地离去。

二人如此悉心备至、阿谀奉承持续近乎三日,且不论饮食衣着上皆是备上侍人不该有的规制,便是守夜这等不符礼制之举二人亦是理所应当。

近乎三日,薛巧玲全然未提此前之事,好似全然忘却了那日义正言辞地劝她背弃旧主一般,只一味邀她赏花、品茶、切磋女红等等。

直至第四日,薛海娘正式前来请辞离开。

“我正想着知会黛娟往西厢走一趟,唤你前去存菊堂赏玩,却不料你今儿竟是不请自来,倒是省了黛娟走上一趟。”薛巧玲笑着起身,因是秋日,身上披着件斗篷。

薛海娘并未推辞,而是道明来意,“今日奴婢是来向小主辞行的,还望小主允准。”

薛巧玲怔了怔,面上笑意登时敛去,她沉吟半晌方才道:“长姐来我这儿时日虽是不多,但足足三日怕是也已足够长姐思量周全。”

这是她近几日来,唯一一次提及和上次有关之言语。

薛海娘敛眸轻笑,言简意赅道明来意,“我可以为你筹谋划策,但我亦是有所条件。”

薛巧玲轻佻黛眉,盈盈浅笑,“长姐请讲,若是巧玲力所能及,必定义不容辞。”

第九十六章 入宫拜见

光晕洒在暗纹雕花镂空窗牖上,映衬着屋阁内肤若凝脂的人儿愈发明媚动人。

侍人往来频繁,纤纤玉手托着朱漆木匣陆续款款而入。

薛海娘信步踱入重华殿寝殿时,所见一幕便是如此。

薛海娘随意寻了侍人问询,方晓得原是南久禧差人赏赐了布帛脂粉。

怀揣着异样心绪信步踱至寝殿,朱漆扇门前,侍人看护见是海娘,忙施了一礼道是入殿通报。约莫半柱香,侍人笑靥如花地迎上前来,道是小主唤她入内。

轻掀摇曳旖旎笼纱博物云雾流苏帘,纤巧婀娜的倩影正浅笑盈盈立在一侧指挥。

倒是薛海娘率先笑着唤了一声‘小主’,那瞧着颇为忙碌的人儿怔了怔,缓过神后忙上前挽着她藕臂,美眸蕴着些许水雾,竟是险些喜极而泣,“近日来我寝食难安,我虽晓得你聪颖谨慎,可你在那梨娇堂我终究是惴惴不安。”

道罢,梁白柔又是瞧向采熙,连连嘱咐她去将今儿备下的木薯丸子马蹄羹与翡翠碧云糕端来。

“劳梁姐姐为海娘挂怀,薛氏嫉恨梁姐姐,虽是有意寻我错处为难,可我谨小慎微,她倒也未能得手……”薛海娘覆着她纤细柔荑,莞尔笑道。

不稍多时,木薯丸子马蹄羹与翡翠云片糕已是被呈了上来,浣月桃粉罗衫加身,垂云双鬟髻簪着泣血杜鹃,愈发衬得她容颜昳丽秀雅,唇角擒笑,称不上绝代风华,倒也是颇有姿色。

薛海娘眼睑轻掀,瞅了一眼便笑赞,“浣月今儿甚是光彩照人,可,我记着杜鹃开花时节应是春末夏初,怎的如今入秋了还见得着这般殷红杜鹃?”

浣月垂首腼腆一笑,“薛姑娘谬赞,奴婢髻上所簪并非杜鹃,而是以彩纸、染料制成,因着彩纸质地嚅糯,乍一瞧与杜鹃无异,薛姑娘方错认其为杜鹃。”

“你走这几日,这小妮子愈发爱捣腾自个儿,昨儿我赏她一对红玛瑙金镯,她竟是与我讨价还价,惦记着我紫荆匣子里头那一对鎏金红玉彩凤双飞步摇……”梁白柔掩唇轻笑,美如清辉的眸蕴着些许笑意。

薛海娘清喉婉转,笑着打趣,“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女儿家爱美多打扮自个儿也是应当的,否则日后该如何寻得如意郎君?”

浣月闻言,面颊红似娇霞,羞赧垂首,低声嗔道:“薛姑娘出了几日重华殿,性子却是坏了……”道罢也不再逗留,称了声‘奴婢告辞’便小跑着离去。

“你待浣月采熙倒是极好,怕是阖宫上下也寻不出你这般纵着侍人的小主。”薛海娘瞅着她慌不择道的倩影,转眸凝着梁白柔莞尔一笑。

“我与她二人虽无自幼长大的情分,可我自回到梁府便是她二人悉心备至地照料、帮衬,如今她二人随我入宫,我已是心下起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梁白柔缓声道来,美如清辉的眸流转着些许暖意氤氲。

薛海娘浅笑未语,抬手执起水墨雕花白瓷碗,盛了些木薯丸子马蹄羹搁置在梁白柔跟前,以此岔开话题。

残月高悬,夜幕似泼墨晕染。

淡淡银辉渗入雕花紫檀镂空窗牖投下斑驳剪影,烛火摇曳,帘幕旖旎,美人泣泪双面银屏后烟雾缭绕。

薛海娘*玉体倚靠着梨花木桶壁,温热烟雾腾升而上,琼姿玉貌缓缓染上一抹殷红,似霞娇艳。

薛巧玲那呖呖楚楚、清喉娇啭的动听声喉犹在耳际,今儿临走之际,薛巧玲允了她所提的三个条件后,便提出有意恳求南久禧允许父亲母亲入宫觐见一趟。

而她口中‘母亲’却并非是她生母林氏,而是薛府夫人。

薛海娘得知此事时,玉容骤变惊愕交错,薛巧玲及其母林氏与她娘亲向来不合,从前在薛府时,二人私下终日不知是何等暗害责难,而今她这提议……

“林氏虽是我娘亲,可夫人亦是我嫡母,我虽思念娘亲,恨不得承孝她膝下,可我亦是了然,皇上应允父亲母亲入宫与我会见,我又岂敢再提无礼要求,自是欢愉应下。”薛巧玲拙劣的借口犹在耳际,拂之不去。

薛海娘缓缓阖上潭水般的眸子,掩住那横生的一抹痛与自责。

终是她不孝,无法承欢娘亲膝下便罢,入了宫自个儿深陷囹圄不说,如今又只得眼睁睁地瞧着旁人将她拽入泥潭。

薛海娘曾幻想,若殿选之日,她不曾刻意落选,而今即便荣宠无法与梁白柔比肩,定然也不至沦落这般境地,如行走剑锋,兢兢战战。

只是,经历过上一世之后,她又怎肯这般放纵自己,求那一时之快!

“姑娘,薛姑娘——”

恍惚间,一道不真切的轻呼传入耳畔,薛海娘迷惘睁眼,高声呼道:“何人来此?”

“是我采熙。”

薛海娘闻此,料想也知是梁白柔有事寻她,一时间也失了洗浴的兴致,起身跨出浴桶取下屏风上所悬绸衣裙裳穿上。

待薛海娘半挽湿漉漉的墨发,踱着莲步来至外室时,已是过了约莫一刻钟。

待采熙仰头所见便是出浴美人裙幅摇曳,玉容不染铅华的一幕,她墨发半挽,似是可见水珠滴露,三尺莲足轻挪,端的是慵懒清浅,华贵自生。

采熙迎笑上前,清喉婉转,“重华殿侍人道薛姑娘平日淡妆轻抹的模样甚美,可依我说,薛姑娘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才是真真的美如天仙。”

薛海娘敛眸垂首,清浅一笑,:“不知可是小主知会你来寻我?”

采熙轻轻颔首,“今儿御膳房膳食可口,颇得小主喜爱,小主一时不察便多吃了几口,如今只觉腹账,又听侍人提起千鲤池红鲤美不胜收,特意知会我前来西厢唤姑娘过去一趟。”

薛海娘颔首,道了声换身外衫便随她前去。

流珠仙羽帘幕随风摇曳,雕花鎏金铜鼎上香雾袅袅,沁人心脾的异香不稍多时便已萦绕殿内各处角落。

“小主,奴婢瞧着昨儿皇上命人赏赐的流光浮锦甚是好看,那上头花样、色调十分适合夜晚出行,不如便让奴婢替您换上吧。”浣月瞅着镜中自家小主琼姿玉貌,狡黠一笑。

第九十七章 枫林娇喘

浣月口中所说‘流光浮锦’以特制丝线绣之,针脚细密,色泽明艳,夜幕笼垂时,一袭流光浮锦所制裙裳加身,遥遥望去,身上好似星光烁闪,簪星曳月。

“左右不过是千鲤池闲逛罢了,无须这般招摇,我瞧着匣子底下那湘妃色苏绣曲裾便极好,再取了前儿新制斗篷披上,便已是分外恰宜。”梁白柔望着镜中清浅秀雅的容颜,倏然一笑。

她本是极低调之人,再者近段时日薛氏风头正盛,她为避口舌,足不出户已是几日,眼下自是不会选择高调出行。

浣月却是依依不饶,嘟囔着诱人红唇道:“小主难得出一趟钟粹宫,怎的如平日待在寝殿内一般素雅,奴婢瞧着流光浮锦甚好,正巧薛姑娘亦有一身,兴许您与她今晚还能心有灵犀,难得撞上呢。”

梁白柔闻此眸光微闪,方才执起的象牙木梳缓缓搁下,似是无意问询般,“海娘她亦有一身?”流光浮锦极是难得,由苏州初秋上贡,所得匹数屈指可数,据她所知,南久禧除了赐予她外,便是萧贵妃、柳淑妃、薛氏与马氏。

萧贵妃与柳淑妃贵为四妃之列,而马氏又与薛海娘向来不合,如此推测,便仅剩薛氏。

浣月轻蹙黛眉,言语间透着些许酸味儿,“小主送便罢了,奴婢知晓薛姑娘与小主交好,小主何须欺瞒我。那日我去西厢遣话,无意瞧见薛姑娘塌上搁着一身流光浮锦曲裾,那色泽、绣工皆是上乘,若非小主所赏,她一届侍人哪儿寻来这流光浮锦……”

不画而黛的新月眉细微难见地拧起,心头溢出似有似无异样,目光下意识触及那绛紫色流光浮锦。

她未曾将薛海娘视作侍人,是以新得了流光浮锦自是会遣人制了衣裳送予她,只是近日来琐事颇多,一时耽搁……

待薛海娘着好曲裾,挽好双鬟发髻姗姗来迟时,梁白柔亦是盛装加身。

浮云流仙斜髻上缀着些些许玉簪步摇,雅致而又不失华贵,一袭绛紫流光浮锦曲裾加身,纤纤楚宫腰以玉帛紧束,愈发显得盈盈不禁一握,她静然安坐于逶迤帘幕后贵妃榻上,低首阅览书籍,眸光如静水安和。

薛海娘轻掀帘幕款款而入,清浅一笑,“梁姐姐这一身衣裳甚美,衬得姐姐愈发犹如天仙一般。”

梁白柔见是她,随即便合上话本,巧笑嫣然,“你倒是叫我好等。”

薛海娘走至她身侧落座,讨饶道:“我正巧沐浴湿了发,这才耽搁了,姐姐可得体谅呀。”

梁白柔笑得眉眼似月,笑嗔道:“好啊,我便罚你一路上替我拿着鱼食,直到千鲤池处。”

夜幕笼垂,星辰簇拥着皎月高悬于空。

冷风瑟瑟,刮得险些坠落于地的枫叶自下而上打了个卷儿,穿过临湖水榭,曲廊回旋,方到达那‘槭树亭’内临着轩榭的千鲤池。

星光月辉倾洒而下,更衬得湖面碧波荡漾,粼粼波光,湖面清澈,映着镰刀似的皎月,红鲤游走,争着水面已剩不多的吃食,惊得湖面一阵水波荡漾。

“海娘,快给我些鱼食。”梁白柔瞧得兴致盎然,却仍不忘却压低清婉声线,生怕惊扰了红鲤鱼儿嬉闹耍玩。

薛海娘失笑,腹诽着梁白柔已为人妇性子却仍是这般纯粹,实属难得。

打开篾竹食篮,一丝不苟的将鱼食取出送至梁白柔手上,行此过程竟是从未发出一丝声响。

梁白柔亦是静默不语,小心翼翼地将鱼食撒入湖面,下一秒任由着红鲤鱼儿争先恐后上前。

梁白柔唇际上扬,纤手掩唇以至于未发出一丝笑声,夜里本就寂寥无声,而今又因二人刻意地轻手轻脚,削减噪音,愈发显得这素来鲜少人路经的‘槭树亭’愈发冷寂。

“嗯——”

暗哑而娇柔的声线哪怕被主人刻意压低,可这等冷寂凄静之处仍是能听得真切。

薛海娘轻蹙黛眉,敛眸沉吟,然不稍多时又传来一道细碎的声音叫她微拧的眉愈发紧了几分,心下一时惴惴。

还未等薛海娘询问身侧的梁白柔,侧身一瞧,身侧本该伫立着往湖里喂食的人儿却是不见了踪影——

心下骤然一沉,然与此同时眼睑轻抬,在眼角余光触及到那一抹熠熠生辉的倩影时,又舒了一口气。

快步上前拽住美人水袖,梁白柔步伐微滞,回眸见是薛海娘,安抚一笑。

薛海娘松了手,却是亦步亦趋地跟上。

随着步伐迈动,暗哑而娇柔的女声更甚,已不再是细碎传入,而是变得分外明晰,薛海娘并非未经男女之事,自是晓得这等声响是何等情况下才会发生……

她止下步伐已是不愿再行。

宫中侍人向来寂寞,除却对男女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太监外,宫女多数者皆是黄花豆蔻之年龄,而宫中侍卫又是正值壮年,如此一来,宫中自是不乏侍卫与宫女私通者,虽宫规上明令禁止,可人实非无情之物,又怎能断绝七情六欲?是以,李朝历代皇后虽未废止这一宫规,只要不曾过于出格,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尔行之。

薛海娘思忖一二,正想着劝说梁白柔莫要前行,耳畔已是率先响起一道‘咯吱’的声响。

“谁!”紧随而来,是暗哑而又粗犷的男声,与那娇柔低吟大相庭径。

薛海娘下意识抬眸望去。

冷月明辉如流水般倾泻,衬得那红枫林间女子白腻如玉般的月容愈发无暇莹润,青丝倾泻而下,露出精致而熟悉的轮廓,美眸迷离却又满含惊惧,正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所措。

长孙御女!

仅是一眼薛海娘便已确认那匍匐在男子身下低声娇喘的女子是何人,近乎是下意识地,她将身侧已然怔忪的梁白柔往身后一扯,随即将斗篷扯下,盖在她熠熠生辉,灿若星辰的裙裳上,低声道:“快走,去寻人来,快!”

夜里人的视线总是会模糊几分,即便那男子已是投来视线,可乍一瞧见二人的身影的几率却是不大。

薛海娘此刻赌的也就是对方的疏忽,如若不然,她们俩人此番九死一生!

第九十八章 杀人灭口

梁白柔藏匿于夜色下怔了怔,薛海娘纤弱的脊背挡住男子投射而来的视线,虽娇小孱弱却异常坚毅。

心中骤然一紧,如万千细密尖锐轻轻摩挲,难以言喻地酸楚。

下一秒她抬步狂奔,纤细的身躯缩在不太宽大的斗篷下,勉为其难地掩住了流光浮锦的星零荧光。

那男子见到薛海娘先是‘怔怔’地伫在原地,下一刻便慌忙起身披上袍子以遮其*身躯,而后抽出搁置一旁的长剑,正欲取薛海娘性命,然他方才抬步,薛海娘已是朝红枫林深处狂奔而去。

“你好生待着,我定然不会留下活口叫她将此事宣扬出去……”男子高举长剑阔步奔去,所追赶的正是薛海娘那一方向,而理所应当也是与梁白柔相反的方向……

薛海娘身为女子又不曾习武,即便不顾形象阔步狂奔,却也敌不过习武出身、脚力极稳的侍卫,约莫一盏茶功夫,薛海娘侧身一瞧,那侍卫已是近在咫尺。

心下骤然一沉,紧接着便是漫天袭来的无力与疲倦。

纵使她计谋多端,巧舌如簧,却也敌不过瞬间便可取人项上人头的利刃,长孙御女身为后妃,与侍卫私通被人瞧见,即便这侍卫不为心爱女子着想却也得为自个儿的性命与前程着想。而他唯一的解决方法,自然也就是杀人灭口!

濒死之际,人的思绪总是格外明晰。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她近乎是本能地便将梁白柔拉至身后,将斗篷披在她身上呵她离去,本意虽是叫她寻来侍卫,可事实上那等境况,二人分头跑,二人皆是得救的几率是否大些?

然而,她却近乎是本能地便将梁白柔推开,不愿她经受一丝一毫的险境。

事实上她并未将自己视作梁白柔的婢女,自然也无需作出如此牺牲,她……多半是出于愧疚罢。

毕竟若非她步步诱导,梁白柔许是无需陷入嫔妃夺宠之争,无需因恩宠而欢愉,因失宠而哀戚,无需日日夜夜提防,无需褪去本该属于她的天真与欢乐。

薛海娘近乎是费尽全身气力往灌木丛中一跃,待落地后翻身一滚任由漆黑夜色与密集灌木遮掩住她的娇小身躯。

待确信此处应是难以被察觉时,薛海娘方才长舒一口气,她实是贪生怕死之辈,难得上天令她重生一回,她只会愈发珍惜自个儿的性命。

剑刃于残月冷辉下射着摄人锋芒,映入眼瞳叫人双瞳一阵收缩,薛海娘呼吸一滞,仰头望去,那高大壮硕的身影背光而立,瞧不清面目五官,却仍能察觉他嘴角那一丝残戾的笑。

怎会?!

薛海娘心头止不住讶异,凤眸圆睁,欲脱口而出的言辞却是哽在喉间。

“小妮子倒是机灵得很,晓得躲藏起来不易发觉,可你那独有的处子体香却恰恰暴露了你的踪迹。恩——真是香呢,可惜呀可惜,你这美丽的眼睛瞧了不该瞧的东西。”他狰狞笑着,扬起刀刃作势便是横在薛海娘脖颈上取她性命。

“等等——”薛海娘轻阖美眸,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心下对死亡的惊惧,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道:“阁下既能凭借嗅觉以判定小女子藏身之地,可想而知并非愚钝之人,难不成阁下不曾疑心为何小女子夜半孤身一人来此?”

语出,那侍卫扬起的长剑一顿,眼底泛起一丝恍然。

“既是能引我来此,想来那人亦是知晓阁下行此污秽之事,阁下如今要除了我,难道就不怕他日那人亦是会将此事泄露?又或者,阁下便甘心为他人做了嫁衣?圆了他人心愿?”薛海娘见他略显迟疑,紧绷的弦终是得以松懈。

她一步又一步的试探与诱导,便是试图蛊惑男子心神。

她自知若与侍卫强硬搏斗豪无任何希望,如此唯有将希望寄托于早已逃之夭夭的梁白柔,如今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你究竟是何人?”侍卫发出质疑问询。

薛海娘清浅一笑,言语淡淡:“美人梁氏。”她随即又道:“那幕后操纵之人着实可恶,这一箭双雕之法何其狡诈,不若你我联手,揪出此人你我皆可高枕无忧。”

侍卫下意识地垂落执着长剑的右臂,神色晦暗莫名,似是正敛神沉吟。

“胆敢在后宫行此污秽之事,还不束手就擒么!”一道清喉娇啭于这一刻蕴着难言威慑击破长空,瞬间打破冷寂深夜。

侍卫缓过神来,双眸已是充血圆瞪,抬起右臂便驱使着长剑向薛海娘砍去。

“嗤”

利刃划破锦缎与肌肤的渗人声响传来。

殷红溢出,铁锈味弥漫枫林。

侍卫愣愣地垂首凝着胸前那一抹殷红,殷红处一只纤纤玉手执着银簪岿然不动。

原是电光火时间,薛海娘拔下发髻银簪正欲小跑离去时,侍卫一剑砍来,她避无所避,近乎是本能地便将银簪送入侍卫胸口,是而那一剑仅是擦着她腰侧而过,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薛海娘松手迅速退至梁白柔身侧,步伐蹒跚记要跌倒,幸而梁白柔及时扶住了她削弱的双肩。

“贵妃娘娘,快点请太医呀。”

美眸因虚弱而轻阖当口,耳畔传来清婉却坚毅有力的声线,焦急呼唤。

“我无事。”薛海娘微睁着眼,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微微扯出一抹轻弧,“让贵妃娘娘留下活口,还有,那长孙御女还在林子里,快去擒她,否则若这侍卫矢口否认,亦是无可对证。”

“我自是晓得,你快别说话了,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你定会无事。”梁白柔颤着手用力扣着她的香肩,心头却如千万根锋芒刺入般,愧而生疼。

因身份有别之故,薛海娘始终不允梁白柔大动干戈地将太医唤来重华殿,只是派遣侍人前去太医院取来止血膏药与纱布便罢。

梁白柔起初坚决不允,可在薛海娘一再坚持下,唯有与她约法,若是一夜过去伤势仍未好转,便再去请太医过来。

萧贵妃把控后宫大权,形同副后,于小小槭树亭抓捕一个小小御女实非难事,将与长孙御女私通的侍卫擒下后,与此同时捉拿长孙御女的一众侍卫亦是将其押至乾坤宫前殿。

第九十九章 扑朔迷离

窗牖半掩,浮云流珠帘幕随风逶迤,清风和煦,灌入屋阁却仍是难以掩盖浓郁刺鼻的药味。

萧贵妃将长孙御女与侍卫擒去正殿后,并未向南久禧回禀,而是欲私下了结,萧贵妃手握后宫生杀大权,自是有权处置犯事嫔妃,此番举措自是无人置喙半句。

饶是素日与长孙御女交好,而今又备受盛宠的御女薛氏夜半闻声赶来后,听闻前因后果,亦是断了维护之念。

与侍卫私通——

这等污秽下作之举,莫说是她小小御女,饶是皇太后亲自出马,恐也难以保长孙御女周全,而今,唯有祈求萧贵妃良善,随意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将长孙氏随意处决,留个全尸与体面。

“幸而薛姑娘伤得不深,否则若是留下疤痕以后可如何使得?”采熙蹙着柳叶眉,一副惋惜且心疼地瞅着,心下满满的都是愤然。

若非薛姑娘以小主为先,将斗篷披在她身上令小主先行,而今这狰狞可怖的血痕怕是就要落在小主身上……

饶是因这一点,她采熙便已是将薛海娘视为恩人。

薛海娘微抬眼睑清浅一笑,“芙蓉凝脂膏养肤祛痕的功效最好,有你与小主这般体贴为我,自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采熙露齿一笑,“薛姑娘待小主这般忠心,不怪小主信你宠你。”

“小主无非是见我御前落选被贬为婢着实可怜,这才多加照拂……”薛海娘淡淡笑着,极为谦逊。

采熙浅笑未语,今儿她对薛海娘却是颇有改观,从前浣月时常于她耳边碎嘴,如今想来倒是她与浣月过于狭隘。

“贵妃娘娘她可有明示如何处置长孙御女与侍卫二人?”清婉温雅的声线缓缓响起,薛海娘莞尔浅笑,凝着采熙问询。

采熙微怔,沉吟一二方才笑着拍拍胸脯道:“薛姑娘定是想着狠狠惩治那对奸夫*吧,薛姑娘不必担心,莫说贵妃娘娘与长孙御女素来极少交集,便是交好,可如今捉奸在床,人证物证俱在,便是有意开脱也是无法。”道罢,她又躬身将唇附在薛海娘耳畔,低声道:“即便娘娘心善未将长孙氏赐死,我想着也定是打入冷宫,侍卫杖毙。”

薛海娘闻言微阖凤眸,黑曜石般深邃冷寂的瞳孔溢出一丝诡谲冷芒。

今儿槭树亭内她刻意拖延时辰与那侍卫之言却也并非全然凭空捏造——

饶是她晓得这等揣测过于诡异,可谁也不能确切地证实,一切巧合背后是否有一个神秘人执棋主导,得知长孙御女与侍卫私情且晓得二人常于槭树亭行鱼水之欢,便将梁白柔与她引至槭树亭千鲤池处……

对,千鲤池!

梁白柔究竟是何故无端生出往千鲤池赏景之情,又或是因旁人间接指引……

扑朔迷离便要拨雾见晓。为今之计唯有与梁白柔当面详谈,方能证实她的一番揣测是真是假。

“我之伤势无碍,你且去伺候小主吧,今儿发生这么多事儿,又是夜里,小主定是受了不少惊吓……”薛海娘微拧黛眉,妖冶凤眸凝着些许忧虑。

采熙一边笑着答复,一边又不忘细心地拾掇着芙蓉凝脂膏与纱布,“小主随着贵妃娘娘去了乾坤宫,薛姑娘无需挂怀,你如今只需好好养伤,小主才能安心处理接下来的琐碎事。”

薛海娘深呼吸一口气,莞尔道来,“采熙你便安心只叫浣月一人跟着小主?浣月她向来率直,而今又是与小主去乾坤宫这等地儿,我着实是放心不下,采熙,念着你我相识一场,又是一同伺候小主,而今你帮我一忙可好?”

——

华奢巍峨的宫阙,水晶玉璧为灯,鎏金为梁木,琉璃碧瓦,金碧辉煌,又岂是气派二字得以全然阐述。

暖玉制成的层层玉阶上,女子梨花带雨、泣泪不止,直道娘娘饶命。

与此同时,一着绯衣的侍人款款而入,面如冰霜,身姿婀娜,她走至萧贵妃身侧附耳低语。

萧贵妃颔首,侍人款款离去后,她方笑着对座下神色略显疲倦的梁白柔道:“下人禀报,你贴身侍人道是为你送来汤药,你可要一见?”

梁白柔先是轻拧柳眉,随即笑着起身盈盈施了一礼,“让贵妃娘娘见笑了,还请贵妃娘娘给予放行。”

萧贵妃闻言,随即朝花卉稍抬玉臂,花卉微一颔首,即刻款步离去,约莫一盏茶功夫,殿中人便瞧见一着妃色垂袖襦裙的女子挽着食盒款款走来,她先是走至萧贵妃跟前盈盈叩拜,“奴婢薛氏给贵妃娘娘请安,愿贵妃娘娘万福金安。”道罢,随即又向梁白柔与长孙御女一一行礼。

梁白柔自见着她那一刻便已是柳眉紧蹙,本欲开口训斥可思及而今身处乾坤宫中,上有贵妃坐镇,下有诸多奴婢,故而忍了下来。

薛海娘行至梁白柔身侧盈盈施了一礼,清喉娇啭,笑靥如花,“小主每日到了这个时辰便会入睡,而睡前总会喝上一碗太医调配的汤药,小主本就身子孱弱,奴婢恐一日不遵从太医吩咐,只怕小主身子愈发不见好,便擅自炖了药汤为小主送来。”

梁白柔愣愣地瞧着她未语,倒是萧贵妃掩唇轻笑,眼底露出羡艳,“如此忠心奴仆,妹妹倒是好福气。”

薛海娘敛眸低首,温雅一笑,“古人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主待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枉论区区一碗汤药?”

萧贵妃略有所思的颔首笑道;“恩,本宫晓得,这便是佛教所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梁白柔此时已是恍过神来,接过薛海娘从食盒中取出的药蛊,将她早已悉心备好的银勺置入蛊内,缓缓饮尽。

“长孙氏,你身为后宫妃妾却不受宫规,不受妇德,行此等污秽之事,着实不可饶恕……”还未等萧贵妃将罪行一一陈列,长孙御女已是失声辩解。

“娘娘,事实并非如梁美人所见,妃妾有冤,妃妾有冤呐——”她猛地跪直身子,因泣泪不止她清婉悦耳的嗓音已是嘶哑晦涩,那神情更是凄惨,宛若濒临死亡前死扣着最后一根浮木苦苦挣扎。

第一百章 罪证绢帕

长孙御女昔日明媚娇丽的玉容此时已顿失神采,银铃般清喉亦因泣泪不止而暗哑,发髻凌乱,婀娜莹润的娇躯仅着一袭薄衫,外罩敞风斗篷,薄唇冻得发紫也浑然不觉。

萧贵妃挑眉嗤笑,俨然未信她只言片语,“梁美人亲眼目睹,你与那侍卫月下苟且,谈何冤枉?”

长孙御女忙不迭摇头,双眸肿若核桃,泣泪不止道:“贱妾虽并非大家出生,可自幼亦是习得女戒、女训,自是晓得为*者典范,岂敢行这等该千刀万剐之事。贱妾自知与侍卫私下来往有罪,可却万万担当不起苟且这等事啊。”

她振振有词回旋耳畔,薛海娘不由敛眸唏嘘,如此荒谬之言,可事已至此她亦是别无他选,她自是晓得若是一旦坐实与侍卫私通罪责,莫说白绫鸩酒,便是凌迟也不为过。

然,若道与侍卫私下往来,萧贵妃唯有治她不守妃德之罪,降位罚俸便罢。

“本宫原是护你体面,却不想事已至此你仍是不知悔改,你这般义正言辞、楚楚可怜,若非本宫早已搜寻你贴身绢帕,真真是受你蒙蔽!”萧贵妃微扬下颚,美如清辉地眸似是淬着浮冰,冷若冰霜。

长孙御女微怔,近乎是脱口而出便道:“怎会——娘娘冤枉。”

萧贵妃微抬玉臂,击掌两下,随即,早已侯在殿前的侍人奉着托盘款款而入,托盘上遮着红幕布,甚是神秘。

薛海娘瞧着那红幕布下的神秘物什,心下几经揣测。

侍人款款走入殿内——站于跪伏红毯的长孙御女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似是有意令其屈辱般,唇际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请小主瞧真切些——”清喉娇啭回旋于长孙御女耳畔,薛海娘却是瞧见她那白腻如玉的容颜瞬间染上了一抹羞愤恼怒。

侍人玉手一扬,红幕布随风扬起,后缓缓坠地,彩凤双飞云锦绢帕静静地被搁置在托盘上。

薛海娘与梁白柔相视一眼,皆是下意识朝那儿投去视线,上等苏州云锦,乃嫔妃规制;彩凤双飞纹样,寓指男女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如此即是人证物证俱在。

薛海娘几不可见地借眼角余光扫视了一眼,殿内与长孙御女曾有交集之人——

论起近段时日来与长孙氏交好者,薛巧玲当属其一,而今,她韶华明媚的玉容冷然淡漠,好似殿内屈辱跪伏之人与她毫无干系。

再之,便属长孙氏时常阿谀奉承者,位列四妃之一的柳淑妃,再瞧她笑靥如花、美眸盼兮,正与宋昭仪谈笑风生。

长孙御女扬起纤巧下颚,眉眼间透着些许决然,“苏州云锦也非我宫中独享,区区绢帕仅能证实那侍卫与嫔妃有染,可贵妃娘娘又怎可单单凭此便断定,与之有染嫔妃便是贱妾?”

薛海娘听她一番犀利辩驳,弦外之音,不禁有些好笑,这是要舍弃此前还跟她卿卿我我的男人了么?

点绛唇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轻弧,亘古不变的墨瞳渗着未化的冰梢,如此景象,倒令她思及古人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梁白柔莞尔浅笑,迈着玉足轻移莲步走至长孙御女身前,视线落在被搁置在托盘上的绢帕,微凝半晌,随即又凝眸望向萧贵妃,恭谨道:“禀贵妃娘娘,嫔妾能否一瞧这绢帕?”

萧贵妃不知她葫芦里头卖的何物,浅笑颔首。

梁白柔执绢帕于掌心细细观摩,璎珞打法与针脚细密程度皆是瞧得一丝不苟,约莫一炷香功夫,她将绢帕随手搁置,反之解下楚腰上随身携来的云锦怒放海棠,将绢帕一处针脚与璎珞打法呈现于众人视线,朗声道来:“此彩凤双飞云锦绢帕其针脚细密程度与嫔妾身上这一方怒放海棠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她略微卖了一下关子,见殿内诸人愈发困惑,方笑道:“巧玲妹妹刚被册封那段日子,曾与长孙氏一同来嫔妾重华殿饮茶,当时嫔妾突发奇想,向二人讨教苏绣璎珞打法,而嫔妾身上这一方海棠怒放上的海棠心蕊便是出自长孙氏之手,可嫔妾百般细瞧,却也并未瞧出心蕊与那彩凤双飞璎珞打法相似之处。”

长孙氏闻言,美眸登时燃起一线生机,亦顾不得礼法,起身便拽过梁白柔所执二方绢帕,笑靥如花,难掩欢愉,“是,却如梁美人所言,怒放海棠上的心蕊出自贱妾之手,而花蕊璎珞打法与彩凤双飞上雏凤眼眸相差甚远……”她又是细瞧了一番,美眸微阖,若有所思道,“反倒,反倒是海棠绿叶上璎珞打法及针脚与彩凤双飞雏凤眼眸以及合欢花针线绣法极为相似。”

薛巧玲略微怔忪,新月黛眉下意识轻拧,心头无缘由地涌上些许惴惴。

“贱妾记着,这海棠绿叶出自薛妹妹之手——”长孙御女若有所思地瞅向高坐于萧贵妃右侧的薛巧玲,与此同时,薛巧玲亦是不忿地凝着自个儿的小腹,附在圆润小腹上的玉手微微攥着。

薛海娘自是察觉到殿内弥漫硝烟,二人那无形的剑驽拔张,寻思着长孙氏方才所言,心头百转千折,总之,眼前这一出好戏倒是越演越发勾起了观众的兴致。

宋昭仪轻轻搁置掌中茶盏,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薛巧玲微隆的小腹,言语间些许刻薄,“巧玲妹妹与长孙氏交好,兴许这绢帕便是出自巧玲妹妹之手,巧玲妹妹所赠呢。”她轻掩着唇,如银铃般的嬉笑声从指缝溢出,“如今巧玲妹妹可是怀着身孕呢,总不会也与那侍卫有牵扯吧……”

薛巧玲此时脸上的神色极是精彩,怒而不敢言,急于辩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她虽是不知宋昭仪因何缘故与圣眷正浓的薛巧玲作对,可她方才一番言辞,却是生生往薛巧玲头上扣了一个罪责……‘包庇’。

宋昭仪自是不敢擅论皇嗣血统,是以,便道绢帕乃薛巧玲所赠,言下之意便是薛巧玲即便与侍卫并无牵扯,多半是知情之人,而包庇妃妾与人私通,虽算不得与长孙氏同罪论处,却也是足以降位打罚的重罪。

第一百零一章 屈打成招

薛巧玲也并非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之辈,宋昭仪虽位分于她之上,可如今她圣眷正浓,且腹中孕有龙嗣,若他日一朝诞下皇长子,必是母凭子贵,区区昭仪她又何曾置于眼中。

薛海娘如是想着,视线也不禁落至宋昭仪韶华明媚的容颜,已是蕴着不忿与羞赧,“昭仪娘娘说话可得有凭证才是。”

宋昭仪挑眉轻笑,玉手抚着白瓷茶盏杯壁雕纹,清喉娇啭,“怒放海棠上绿叶刺绣手法与侍卫身上所搜寻彩凤双飞绢帕刺绣手法相似,巧玲妹妹又该如何解释呢——”

“宫闱上下,莫说擅长女红的侍人,便是妃嫔滕嫱和指一算也约莫十之有余,而今区区绢帕上相似之璎珞打法,昭仪娘娘便论断嫔妾与此事关系匪浅么?”薛巧玲由侍人掺着起身,面容楚楚,美眸含泪。

长孙御女这厢又是叩头含泪辩驳,“贵妃娘娘,贱妾恳求贵妃娘娘做主,真相如何已是明了,这绢帕如何被侍卫拾到贱妾不知,可贱妾是万万不曾行这秽乱后宫之事啊。”

萧贵妃轻阖美眸,倚在紫檀木贵妃椅上,玉指托腮,任由花卉按捏着前额穴位。

搁置在高台上的沙漏缓缓流逝。

萧贵妃约莫沉吟一炷香后,方微睁犀利而睿智的眸,与平素温婉亲和截然相反。

到了此际。薛海娘原是明晰的思绪也变得些许模糊起来。

她原是猜度,梁白柔与她目睹长孙御女风流韵事,背后应是有一神秘者暗中操纵,或是借侍卫之手除去梁白柔,或是借梁白柔之手捅破长孙御女这一桩秽乱后宫的风流韵事。

可……

不知出自谁人之手的彩凤双飞绢帕,素来与长孙御女并无交集的梁白柔方才一言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

彩凤双飞手绢上与薛巧玲的璎珞打法极为相似,若彩凤双飞绢帕真真是薛巧玲所属之物,缘何会无端在侍卫身上被搜寻而出?

她原是揣测,那神秘者布下此局,其目标或是长孙御女或是梁白柔,可如今瞧来,这半路杀出的‘彩凤双飞绢帕’愣是将与此事毫无干系的薛巧玲拽入其中……

薛巧玲由侍人掺着走至玉阶下盈盈叩拜,声色楚楚,我见犹怜,“贵妃娘娘,仅是绢帕上刺绣手法相似,便断论彩凤双飞绢帕出自嫔妾之手,实在过于武断呐。”

薛海娘瞧着她韶华明媚的容颜略显苍白,若是忽视她略微隆起的小腹,那单薄的香肩,清瘦双颊,俨然一副孱弱美人姿态。

此时耳畔传来熟悉的清喉娇啭。

“巧玲妹妹怀着身孕,可莫要跪着,虽是玉阶上铺着红毯,可久了终究是对皇嗣有损呐……”

薛海娘侧目凝神瞧去,略显怔忪,梁白柔继而又道:“嫔妾瞧着巧玲妹妹面色些许苍白,贵妃娘娘您快唤侍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薛海娘敛眸沉吟,心头些许揣测破茧而出。

萧贵妃闻声亦是细细端详薛巧玲扬起的净白玉容,一时倒顾不得处置长孙御女一事,她极好看的远山黛眉轻拧,“果真是——快些扶你家小主起身,花卉,这儿无需你伺候,快些去太医院将太医请来,菩萨护佑,可莫要叫皇家子嗣出了差错啊……”她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花卉闻声便要退下,临走前,却叫薛巧玲唤住,“烦请花卉姑娘请来太医院许太医,我的身子向来由他料理,由他照看我安心些。”

花卉施了一礼,笑着颔首,随即退下。

长孙御女向‘罪魁祸首’投去愤然仇怨视线,昔日姐妹情谊早在薛巧玲坐视不理一刻起便顷刻瓦解。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饶是浅薄呼吸声也是听得真切,这般情境之下,长孙御女虽是急于为自个儿开脱,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贵妃虽平素温婉亲和,可手握后宫生杀大权,位同副后,那股子杀伐果决、铁血手腕着实不容忽视。

‘蹬蹬蹬’

沉重稳然的步伐声传入耳畔,薛海娘凝眸望去,映入眼帘是一腰配长剑的侍卫,衣冠楚楚、面色冷肃,疾步而来,走至殿内一掀衣摆单膝叩拜,“臣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萧贵妃微抬藕臂,示意他起身回话。

侍卫还未开口薛海娘已是暗下揣测,未经通传便佩刀而入,想来定是萧贵妃心腹宠臣。

那侍卫装扮的男子垂首敛眸,醇厚低沉的音色略带一丝磁性,恭谨禀报;“臣已遵照贵妃娘娘吩咐,严加审问,那人起先虽是闭口不言,可酷刑之下,臣终是不令娘娘失望。”

男子言辞每落一字,跪伏殿内的长孙御女面色便白上一分,随着男子最后一句落下,她潋滟双眸已是毫无焦距。

“他已是尽数坦白,长孙御女入宫前其二人已是相识相知,后得知长孙御女入宫,他不顾家族拦阻,执意入宫当差,起先长孙御女待他能避则避,而后随着圣眷削减,长孙御女却是对他生了些许情愫,二人常常结伴谈心,一来二往,长孙御女自是生了思慕之情,是而便有了梁美人今夜所见一幕。”

既是宫外相识,倒也不难解释,何以长孙御女入宫未久,已是与宫廷侍卫珠联璧合,私下苟且。

薛海娘如此揣测,凝着男子的眸光暗了些许。

“那彩凤双飞绢帕他如何解释——”萧贵妃美眸轻阖,似是假寐,威慑横生,叫人不寒而栗。

男子继而道:“他已是坦诚,彩凤双飞绢帕乃是长孙御女赠予,臣也曾问询绢帕出自谁人之手,他只道绢帕是长孙御女所赠,并不晓得出自谁手……”

“胡说!你们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叫他颠倒黑白,滥用酷刑、逼人妥协,贵妃娘娘您不怕遭报应嘛!”

男子还未道罢,长孙御女已是呲目欲裂,暗哑怒吼从她绛唇溢出,交错于她面上的尽是愤然、痛楚与仇怨。

“放肆!”萧贵妃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艳丽冠绝的容色不见平素半分温婉,只剩下上位者权威遭人挑衅的惊怒。

第一百零三章 欲加之罪

侍人声声哀求恳切传入薛海娘耳畔,呖呖楚楚,叫人心生怜意,她也未曾料及,这婢子会转而求她,仅是梨娇堂三日暂住,便叫侍人觉察她与薛氏颇有交情?

略施口脂的绯唇扬起一抹实非善意的笑弧,薛氏这般急功近利、攻于城府之人,有如此心思纯粹的侍人?亦或者,这是薛巧玲一早授意,遇到此种情景,就将她拖入泥潭?

梁白柔微蹙柳眉,人前素来温吞娴雅的她,难得厉声娇呵:“放肆!薛海娘乃区区侍人,若无贵妃娘娘指令,便是话也说不得的,又何来求情之说。”她似笑非笑地觑了一眼薛氏,言语间倒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正所谓‘上梁不正则下梁歪’,巧玲妹妹识本分、晓尊卑,端庄得体,合该妹妹的贴身侍人也该如此,却不想……倒是谚语有误呢。”

薛巧玲怒极反笑,自怀‘龙嗣’以来,她占尽风头,阖宫上下上至嫔妃滕嫱迁就、下至侍人奉承,换作昨日,梁白柔区区美人岂敢言辞讥讽。

“梁美人莫非暗讽妾身不晓尊卑、不识本分?梁美人若对妾身行径有不满之处,与妾身直言便是,何必如此饶舌,倒是显得梁美人失了气度。”

梁白柔粲然一笑,梨涡浅陷,与薛氏的忿然作色大相庭径,“薛御女若得空计较我是否失了气度,倒不若好生琢磨,该如何向贵妃娘娘解释——”她欲言又止,却空留遐想空间。

萧贵妃始终不动如山地安坐于贵妃椅上,玉容沉静、却不怒生威,她玉臂轻抬,旋即,梁白柔亦是恭谨地垂首落座。

“阖宫上下皆是侍奉皇上之人,这般如黄口小儿般奚落,岂非叫旁人瞧了笑话。”清音如黄莺出谷,呖呖楚楚,却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院判大人,既是薛御女乏了,便不可再耽搁时辰,你且上前替她探脉一番。”道罢,倒是她故作乏倦,玉手托腮假寐。

萧贵妃代掌金印、位同副后阖宫上下无人不晓,院判既是得了萧贵妃金口嘱咐又岂敢违背,实是今儿来时侍人花卉几番暗示……其中缘由他虽不甚了解,可宫中行医多年,妃嫔滕嫱、外戚权臣勾结之事,实是见多不怪。

薛巧玲强抑近乎堙没理智的绝望与惶恐,一手轻抚着小腹——这是她多次练习,直至将其化作本能的动作。

院判眸色深深,入鬓剑眉微拧却终是舒展。

持刀侍卫见薛巧玲步步退却、大有不愿束手之意,双双对视一眼后,上前钳住其香肩。

“放肆!本小主身怀龙嗣,尔等胆敢不敬。”梁白柔怒不可遏。

持刀侍卫下意识地瞅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萧贵妃,见后者毫无理会之意,一时心头已是了然。

“萧贵妃,若你敢动我一分,便是伤了我腹中龙嗣十分,太后娘娘本就有意废黜你贵妃之位,难道贵妃娘娘真要如了太后娘娘所愿么?”薛巧玲此一番言辞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美如清辉的眸骤化冰梢,冰寒入骨。

事已至此,她已是认定萧贵妃怕是听闻了什么风声……故而才会对她出手。

但是这又如何,若院判诊出她确有身孕,她将今夜此事告上铜雀殿,以皇太后早有废黜位同副后、宠冠后宫的萧贵妃之心,助其亲侄女儿上位,定会借此将萧贵妃从云端拽下。

萧贵妃霍然眼睑轻掀,潋滟凤眸渗着盈盈笑意,明晰而清澈,红唇轻启,她道:“本宫而今二十有六,与当今圣上同龄……本宫出身名门萧氏,自幼所见所闻更甚汝肮脏百倍,你牙牙学语之时,本宫已是学着如何将青云道上的绊脚石除去。”

殿内饶是嫔妃滕嫱诸多,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萧贵妃早非豆蔻年华,南久禧饶是如何爱重也及不上新晋嫔妃新鲜有趣,皇太后咄咄逼人,觊觎着皇后宝座,如此双面夹击之下她却仍能如鱼得水、风生水起,若无过人手段与心智,早已输得一败涂地。

薛巧玲略显怔忪,瞳孔有些涣散,一时间如同无魂木偶一般,任由着侍卫钳制,任由着院判摆布。

“禀贵妃娘娘,薛御女并无身孕……至于葵水推迟、饮食不进、呕吐状况,甚至小腹也如寻常孕妇般隆起,实乃服用药物所致。”院判醇厚而嘹亮的声音回荡,掷地有声。

此一刻周围吸气声四起,薛巧玲也好似失了魂一般,琼姿玉容无丝毫表情,殿内诸人满脸或是嫌恶、或是幸灾乐祸、或是解恨的神色……

总之,除却薛巧玲那早已被侍卫反剪双臂的侍人外,无一人抱着友善心态。

萧贵妃凝眸紧锁神色恍惚的薛巧玲,白腻如玉的月容瞧不出喜怒哀乐,“薛氏你可要为自个儿辩驳?本宫洗耳恭听,绝不冤枉。”

薛巧玲近乎是怔忪呆滞一盏茶,而后如银铃般的脆声才从她唇齿溢出,愤懑而无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掷地有声的言辞不容置喙,直直传入薛海娘耳畔却叫她经不住扬起一抹讥讽笑弧,若非薛巧玲此胎早在她预料之中,她定也会遭薛巧玲蒙蔽,一味信了她所谓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薛海娘凝眸紧锁那挺直脊背,傲然立在殿内的纤纤女子,嘴角却是掩不住的嗤笑。

萧贵妃理了理云鬓,莞尔浅笑,“本宫代掌凤印自是不会冤了你,传本宫懿旨,抓获太医许氏,严加审问。至于罪妾薛氏,本宫不知此事你究竟知情或是不知情,可,以腹中莫须有的‘胎儿’耀武扬威这么久,本宫也该叫你收收性子,免得日后虎落平阳,一时经受不住。”她敛去唇际笑弧,肃然道:“传本宫懿旨,罪妾薛氏,假孕争宠,将其幽禁梨娇堂内,待皇上晓得事情始末再做定夺。”

事情到此终是告一段落,侍卫将负隅顽抗的侍人与心如死灰的薛巧玲押下,本该是尘埃落定,可薛巧玲临走前的肆意怒吼犹在耳际,始终叫人无法真正的在心中画上句号。

第一百零四章 打入冷宫

冷风簌簌,萧索之意犹然而生,一碧如洗的天幕晕上如姽婳女子颊上酡红般的晚霞,霞光笼罩,更衬得槭树亭外片片红枫愈发娇艳似火。

薛海娘仰面凝眸眺望,百感交集,耳畔时时隐约飒飒冷风袭来,浮动着云鬓青丝,掺杂着似有似无女子银铃般清悦娇啭的音色。

“我方才瞧见,梨娇堂好似叫宫人封了——如今层层侍卫守在殿前,我隐约听闻,里头那位不知被押往何处。”从音色大致猜度,外间说话那人儿约莫二八年华,言语间透着难能可贵的无知与纯真。

“呵——那薛氏可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借莫须有的皇嗣来邀宠,贵妃娘娘的手段你我是知道的,即便不判她死罪,我估摸着这薛氏下半辈子也得在冷宫孤独终老了。”与前者似有似无的怜悯大相庭径,后者显然是冷硬心肠。

“碧桃,你不是在柳妃娘娘那当值么?那梨娇堂便设在朝阳宫内,薛氏如今被如何安置你会不晓得?”又有一人发问,言语间流露出探究与困惑。

“嘘!别大声嚷嚷。就你嗓门儿大,若是叫旁的主子听见,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说罢她刻意压低了声喉,言语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贵妃娘娘估摸着已将薛氏假孕争宠一事事无巨细地禀报皇上,你们想啊,皇上和太后娘娘从前有多么重视和疼宠薛氏,如今知晓真相便有多嫌恶她……你们说说,那薛氏干什么不好,非得做这假孕争宠的事儿,如今好了,皇上大发雷霆,搞得六宫上下人心惶惶,连带着咱们这些奴婢也得提心吊胆地伺候着才成。”

“可……我听那日在乾坤宫当值的同乡透露,贵妃娘娘不是下令叫侍卫严加审问那当初替薛氏诊治的许太医么?怎的如今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那薛氏已是打入了冷宫?”

“你傻呀你,伙同罪妃干出这等欺君死罪,那许太医一见东窗事发,自然是卷着铺盖逃走了呗,难道还留下来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女娇娥的窃窃私语掺杂着簌簌冷风杂乱无章地回旋耳际,薛海娘却意外地听得格外明晰。

薛海娘隐约记着,那日亦是如斯,晚霞晕染天幕的傍晚,秋风簌簌,风儿席卷着娇艳似火的槭叶上下打着卷儿。

薛巧玲盛气凌人,饶是位分高她二阶的梁白柔亦是笑脸相迎,她颐指气使地将自个儿要了去,除梁白柔外无人敢出言置喙。

今儿亦是如斯情境之下,耳畔却是传来她已被打入冷宫,失去无上尊荣的消息。

“薛巧玲假孕一事除我、梁姐姐以及那许太医外便无第四人知晓,我很是困惑,萧贵妃又是从何得知?”薛海娘暗下轻叹一声,绝非是叹惜今下薛巧玲凄楚之境,而是惆怅不知觉间已是瞧不透眼前人。

梁白柔眸光幽然,她的声音听在耳畔依旧如空谷幽兰般清幽婉转,“薛氏将你要去梨娇堂后我始终坐立不安,我虽晓得你行事谨慎且聪慧过人,可当时那有心而无力,受制于位份的屈辱与无奈,我绝不愿再来一次……萧贵妃位高权重,且待我向来和善,我便暂且依附于她,将薛氏扳倒。”

薛海娘略微怔忪地与她相视,词穷良久。

“梁姐姐你曾言你不愿落得与长孙氏一般模样……海娘只怕一旦与萧贵妃牵扯,便难以脱身。”红唇甫启,薛海娘却觉眼间酸涩难耐,只得一味强抑晶莹涌出。

梁白柔未作答复,微仰着玉颈凝着随风无力扬落的殷红槭叶,美眸蕴着叫旁人难以窥视的情愫。

“我只盼着来年,亦是能就和如今这般姿态,与你一同赏着这槭树亭泣血般的红枫。”

又是阖宫妃妾觐见之日。

薛海娘约莫记着,上回驻足乾坤宫已是三日前,依旧是阖宫妃妾齐聚,然却亲眼目睹腥风血雨一幕,长孙氏与侍卫私通赐鸩酒,薛氏假孕争宠打入冷宫。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风气巨变,从前奉承依附薛氏之人,而今皆是转而讨好马枣绣与梁白柔,前者有皇太后扶持,后者圣眷正浓。

“嫔妾恭请贵妃娘娘圣安,贵妃娘娘长乐未央。”

薛海娘随着梁白柔一齐盈盈叩拜,道着敬词。

三拜后,萧贵妃嫣然浅笑,依着平日礼节请抬玉臂,“诸位姐妹不必多礼。”

素来阖宫觐见,皆是由六宫之主训导妃嫔滕嫱,萧贵妃温雅亲和,素来也极少行训导之举,无非是提点一番嫔妃事事以圣上为重,莫要姐妹间横生事端。

“此番长孙氏与宫廷侍卫苟且私通,薛氏借假孕博得皇上与皇太后爱重,实乃欺君秽乱宫廷之大不敬之罪,本宫已与皇上、皇太后她老人家再三商议,长孙氏已鸩酒赐死,薛氏打入冷宫,望阖宫诸位姐妹以二人作前车之鉴,不可再犯。”清喉娇啭,呖音楚楚,却无形间渗着威慑,叫人闻之战战兢兢。

“再者便是皇嗣一事……”她道罢,远山黛眉轻蹙,红唇溢出一抹轻叹,几不可闻,“虽说皇上正值盛年,不愁膝下无子,可经此一番,得而复失,着实是伤透圣心,本宫瞧着皇上近日来寝难安,食无味,这心头亦是难受得紧——”萧贵妃轻掀眼睑,美眸蕴着盈盈浅笑,“此番新晋嫔妃之中就属梁美人最得圣心,皇上对妹妹宠爱有加,妹妹可得好生调养身子,争取早日为皇家延绵子嗣。”

梁白柔白腻如玉的双颊晕上如晚霞般的殷红,微垂螓首,羞赧道:“嫔妾遵旨,定不负皇恩,不负娘娘厚爱。”

“咦——”萧贵妃轻挑着眉,视线落至梁白柔身侧,言语间略显困惑,“怎的今儿不见马才人?莫不是病了?”

柳妃施然上前,楚腰微折盈盈一拜,“回贵妃娘娘的话,枣绣妹妹她今儿一早便去了铜雀殿,道是得知皇太后娘娘头风病犯了,前去侍奉。”

第一百零五章 铜雀侍疾

薛海娘眼角余光悄无声息地将殿内阖宫嫔妃面上几不可见的情绪收入眼底,位分低于马枣绣者面上或是艳羡、或是崇敬、位分高于马枣绣者,譬如宋昭仪、澹台婕妤、林昭容等,或是嫉恨,或是嗤笑……

终是素来刻薄多事、又与马枣绣不对盘的宋昭仪不忿道:“贵妃娘娘,这马氏也忒不识趣儿,太后娘娘身子不适,于情于理也该是由您去侍疾,怎的就轮到她区区才人,再者,今儿乃阖宫觐见,她倒是好,越过您去了皇太后那儿,如此行径岂非将宫规置若罔闻。”

柳淑妃黛眉轻佻,揶揄一笑,拨弄着葱根纤纤的玉指眼也未抬,“马才人虽品阶低于我等,可人家却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嫡亲侄女儿,而今姑母犯了头风,作侄女儿的前去侍奉有何不可?倒是昭仪妹妹今儿思虑繁多,本宫倒想劝劝妹妹,与其跟宫规过不去,倒不如多费些心思伺候皇上,方才贵妃娘娘不是说了么?皇上今下因薛氏与长孙氏一事食无味、寝难安,若是昭仪妹妹能得圣心,想来贵妃娘娘心里那块大石头也就落地了呢。”

宋昭仪忿然作色,勾勒着殷红脂粉的桃花眸愤懑中掺着几分怯懦,欲怒而未怒。

萧贵妃半晌未语,敛着眉眼,薛海娘只瞧着她纤纤玉指抚弄着皓腕间的玛瑙珊瑚手钏,席间忽闻一人惊呼,“贵妃娘娘腕间莫非是南海珊瑚手钏?”

萧贵妃殷唇轻扬,梨涡轻陷,愈发衬得她明眸皓齿,呖音楚楚,她缓缓道来:“太后娘娘知本宫不喜珠翠鎏金,是以便赏下珊瑚玛瑙手钏,本宫瞧着极衬本宫凝脂玉肤便是再也不肯离手。”

澹台婕妤腼腆一笑,微垂着眼,与殿内诸多嫔妃相对而言,她倒是显得拘谨而怯懦,“太后娘娘虽平日不喜与妃妾往来攀谈,待贵妃娘娘却是疼宠倍加,嫔妾听闻南海珊瑚极为稀有,嫔妾母家户部当值,是以略有耳闻。”

澹台婕妤向来最是腼腆静和,与世无争,琼姿月貌透着几分稚气未褪。

后宫属柳淑妃、萧贵妃分庭抗礼,宋昭仪便属萧贵妃一派,马枣绣便与柳淑妃交好,然品阶未及四妃的澹台婕妤却未属任何一派。

可,便是如斯般寡言淡漠,与世无争的人儿,今儿道了一番或是奉承、或是艳羡的言辞,一时间殿内妃妾知内情者皆是侧目。

萧贵妃谦逊笑道:“何来疼宠一说,太后娘娘无非是瞧着近日后宫琐事繁多,本宫代掌凤印劳心伤神,特赐下珊瑚手钏以作嘉奖罢了。”她略显疲倦地揉了揉前额,淡淡吩咐:“本宫瞧着时辰亦是不早了,既是太后娘娘头疾,我等本属应该过去侍候才是,但是阖宫前去又怕扰了她老人家清静,你们可有人愿意随本宫前去铜雀殿侍疾?”

“嫔妾愿随贵妃娘娘一同前往侍疾——”呖音楚楚,如娇莺初啭。

薛海娘亦是柳腰微折,盈盈一拜,眼睑微垂掩下眸底一掠而过的情绪,眼角余光却是不由打量着身侧与她一同微折柳腰,施然行礼的人儿,她明媚的月容上酝酿着些许薛海娘参不透的神色。

论起华奢富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萧贵妃所居乾坤宫自是当属其一,可若论起大气瑰丽,古朴威严,铜雀殿却是略胜一筹。

薛海娘并未踏足于此,入宫后她素来深居简出,一来避免张扬,二来实在是宫闱禁忌繁多。

脑海不由得浮现出那一张艳丽冠绝、不怒而威的精致玉容,摇曳旖旎的裙幅,明黄锦缎上艳丽如火的展翅朱雀。

她曾叱咤风云、先帝在时便已垂帘听政……

思忖着,鼻尖已是沁入一抹浅淡药香,夹杂着些许佛性檀香,极是好闻。

檀木雕纹贵妃榻上,女子卧于塌上,乌发垂于枕上,饶是芳华已逝,岁月已于她曾经艳丽冠绝、风华绝代的玉容上刻下年轮,可眉眼间其独有的气韵仍是叫人不敢直视。

她微蹙着柳叶眉,任由跪坐在塌上的马枣绣用指尖轻轻地按捏着她饱满如玉的前额,许是疼得紧了,薄唇微启溢出声声浅薄*。

“太后娘娘,贵妃娘娘以及阖宫嫔妃来了——”手捧药碗侍奉一侧的姑姑出声提醒时,距萧贵妃携着嫔妃垂首侯在珠帘外,已是近半个时辰。

“哀家虽上了年纪,可耳朵还好使得很……”薄唇轻启,呖呖楚音却透着些许岁月留下的沧桑。

“绣儿累了罢,且随着姑姑下去歇着,于璇你将药给贵妃便带绣儿去西厢歇着吧,绣儿近几日便歇在哀家这儿了。”皇太后微掀眼帘,不怒而威的眉眼似是掺杂着浅笑。

唤作于璇的姑姑福身道:“奴婢遵旨,马美人且随奴婢来吧。”

马枣绣行了一礼,旋即便下塌套上绣鞋,迈着莲步轻掀珠帘便与珠帘外静候着的萧贵妃等诸位妃妾打了照面。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马枣绣笑靥如花,率先请罪,“嫔妾向来与皇太后亲近,今儿一早听侍人禀报说是皇太后头疾犯了,嫔妾心急前来侍候,也便没有觐见请示娘娘,请贵妃娘娘降罪。”

萧贵妃莞尔一笑,美如清辉的瞳底却宛若骤化冰梢,凛冽入骨,“妹妹愿替本宫前来铜雀殿侍奉,本宫赏赐尚且来不及呢,怎还会降罪妹妹?”言下之意便是,此番马枣绣所谓侍疾,并非是借着太后侄女儿身份而来,而是担着妃妾马氏身份而来。

马枣绣盈盈浅笑,“贵妃娘娘识大体,嫔妾拜服。嫔妾一早起身忙到如今现下已是累了,便先随姑姑前去西厢歇息了。”道罢又是施然行礼。

于璇浅笑未语,仅是将瓷碗递给萧贵妃,福了福身便领着马枣绣向外离去。

薛海娘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出看似并无硝烟的战况收入眼底,目光中有着些许的明悟。

萧贵妃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瓷碗,滚烫的碗壁熨着掌心,她却浑然未觉,只是唇角轻扬,笑得诡谲。

第一百零六章 生了嫌隙

不知何时,雕纹檀木窗牖外依稀可辨微雨沥沥,艳如火的红枫凄楚凋零,薛海娘亦步亦趋相随,款款步入内室。

高台上搁置的鎏金镂空獠牙炉,上头盘着袅袅香雾,浓郁异常却终是掩不去长年累月积攒的药味儿。

搜寻着零星记忆,薛海娘晓得眼前这一位芳华已逝,韶华犹存的皇太后,早在年轻把控朝政、垂帘听政时便患有头疾,先帝嗜宠如命,曾广招名医、能人异士,却终是未见好转。

“不曾想哀家如今都一把年纪了,却还劳烦贵妃亲自探视——”未见人,皇太后已是揶揄一声。

薛海娘微蹙黛眉,心下腹诽皇太后虽清高傲慢,却也不至于如此不予萧氏颜面,想来二人必是积怨已久。

萧贵妃从容浅笑,精致玉容未见一丝尴尬与不快,施然福身行了一礼,“臣妾萧氏见过太后,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长乐未央。”

皇太后微阖着眸假寐,白腻如玉地脸庞线条明晰而冷硬,红唇轻抿为其平添一抹威严。

“哀家入宫几十载,这请安之词听了几十载却也道了几十载,嘴上虽是念着福寿安康、长乐未央,然行礼之人心头是否咒怨,却是大罗神仙也不晓得,贵妃,你说哀家所言可有几分理儿。”蝉翼般的双睫轻掀,深邃黝黑的眸未见丝毫情绪波动,如魑魅魍魉般叫人望而生畏。

如此威压下,饶是萧贵妃也得卑躬屈膝,笑着迎合,“臣妾身份卑微,怎能及得上当年太后一入宫便被册为皇后,臣妾乃小小嫔妃,望尘莫及,怎敢评判。”

皇太后极是轻蔑地觑了她一眼,清冽低沉的音色掺着几许畅意,“若贵妃当年册封大典上便这般识趣,也不至于当年落得贻笑大方的下场……入宫短短三载可见贵妃这心性更甚从前。”

册封大典——这四个字一出。

薛海娘分明察觉周身温度骤然下降,冷压骤然从正前方侵袭而来,而薛海娘正前方之人正是此刻强撑着笑靥的萧贵妃。

薛海娘微侧目,视线滑过梁白柔因困惑而拧紧的黛眉,琼姿月貌似是染上几许不安,她入宫不过区区一载,自是不晓得南久禧初初登基时的那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萧贵妃仍是恍若天人地笑,微垂的眸自入殿时起便噙着冷梢,而今已然骤化,淬毒般寒芒闪烁。

“虽是短短三载却遭太后娘娘悉心*,饶是臣妾资质愚钝却也有所顿悟。”

太后凝眸试图对上她的眼,唇际上扬,似是欣慰一笑,“真真是通透的可人儿,莫再拘着,都坐吧。”

萧贵妃状若无事地起身然拘得久了莲步踉跄,若非花卉眼疾手快搀住,怕是堂堂贵妃之尊今儿颜面扫地。

薛海娘素来不喜随梁白柔阖宫觐见,左右无非是嫔妃间唇枪舌战,梁白柔性子和顺,承宠后又不恃宠而骄,与六宫处得倒也和谐。

也正因如此,她与梁白柔便愈发成了隔岸观火之人,眼瞧着戏子登台。耳畔时不时传入呖音楚楚、清喉娇啭,所道之言皆是真假难辨的寒暄。

直到太后用兴致盎然地口吻问道:“哀家听闻,此番新晋秀女中美人梁氏颇得皇帝宠爱,不知可在殿内?”

一时间,思绪骤然明晰,薛海娘对上梁白柔那略带惶的眸,微颔前首。

旁人自是不曾瞧见二人几不可见的互动。

梁白柔款款起身,踱着莲步上前行礼,“嫔妾美人梁氏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延绵、长乐未央。”

太后饶有兴致地挑眉,“哀家记得你,当日马家宴请你便在其中,哀家记着那一首诗词吟得极好,当日拔得头筹者便是你吧。”

梁白柔福了福身,如实回禀,“能入太后娘娘凤眼实乃嫔妾三生荣幸,可嫔妾并非拔得头筹之人,当日薛府长女一首宋词更胜一筹。”

太后似是恍然顿悟,不知是因她的诚恳又或是因着旁的缘由,扬唇轻笑,倒是平添几分和善,“薛府……”她眸含迷离,似是思忖,半晌后才到:“哀家记着依照规制,此番广招秀女,薛府也该入一位才是,不知皇帝允了薛氏何等位分?”

薛海娘呼吸一滞,心下惴惴,下意识轻掀眼帘凝向梁白柔的身影,藏于水袖下的纤手不知何时起已被冷汗浸湿。

她无意入宫为妃,也曾向梁白柔道明心意,她钟情质子阁北辰旭……

梁白柔也不曾预想太后会有此一问,神色略显怔忪,若如实回禀,薛海娘岂不成了瞧不上皇的才女?可事实上她除了如实禀明外却别无法子。

梁白柔甫启唇,正欲如实禀明,却遭一道呖音楚楚将言辞截去,萧贵妃施然起身,明眸固齿笑靥如花,“太后娘娘您可是忘了,薛氏那日因服饰穿搭未入皇上的眼,是以并未入选。”她笑得略显诡谲,美眸灿若星子,“若是太后娘娘中意薛氏,臣妾可向皇上禀明,册她为采女便是。”

萧贵妃之言如雷贯耳。

自入宫落选,薛海娘无一处不感到无力与彷徨,这种命运被旁人一手掌控,无力挣扎的滋味她甚是厌恶,可若要她与南久禧苟合,她宁愿从一开始便被薛巧玲溺死在莲花池内。

“皇上素来不喜强人所难,再者殿选之日皇上对薛氏何等嫌恶……”梁白柔几番踌躇,终是硬着头皮道出心头所想。

她晓得薛海娘不愿伴驾,再者她又已钟情北辰皇子……

梁白柔扪心自问,她踌躇、彷徨、惶恐直至强迫着自个儿安定,作出旁人瞧来最是愚钝的决定。

她与马枣绣素来不合,而马枣绣与太后又是嫡亲,太后自是不会因一面之缘便偏帮外人,如此局面之下,她本该与萧贵妃不谋而合,然如今这一出却是生生地叫她与萧贵妃起了嫌隙。

太后眸色深沉,饱含深意的眸光流连在萧贵妃与梁白柔之间,半晌后才莞尔笑道:“如此便罢。”

第一百零七章 龙阳之癖

庭外回廊仍是微雨沥沥,数不尽的雨丝嵌入泥泞,冷风窸窣,好似冤屈者的无声哀鸣。

薛海娘执着话本倚靠窗牖,微微侧首透过窗牖缝隙,看着窗外沥沥细雨。

铜雀殿事宜她与梁白柔心有灵犀地只字未提,并非她毫无负罪感地承受梁白柔冒大不违进言之恩,实是此事已然发生,结果或好或坏皆是不可避免。既是如此,二人除了携手御敌,别无他法。

宫闱舆论向来一波未平一波紧接着又起。

又是一个微雨沥沥的时日,因径路湿滑难行而蜷在塌上的薛海娘望着窗外雨景,内心深处却是正在思索着近日那让人细思极恐的舆论……

前日,原是想着雨后芬芳气息极是好闻,梁白柔一下子便生了槭树亭赏景的雅致,薛海娘自是陪同。却未曾料想,方才到了槭树亭还未完全失了赏景兴致时,一阵窃窃私语却是扰了二人酝酿的极好的盎然兴致。

皇上已是接连十余日不曾临幸后宫嫔妃,除了早膳午膳期间前去平素一向宠爱的嫔妃寝宫用膳攀谈一二,便是再也不曾踏入后宫半步。

这原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朝政一旦繁忙,皇上连日不临幸嫔妃也实属常事,可侍奉皇上起居的御前侍人传闻,近日来朝堂并无大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且秋日又属丰收时节……

薛海娘不得不钦佩,平日闲来无事的宫人宫女的脑补能力实在强得令人惊叹。

当御前侍奉之人传出皇上近日常往质子阁一带走动时,一时间,宫闱间竟是生出了,皇上因在萧贵妃诞辰一睹北辰质子风姿自此念念不忘,如今多日未见寝食无味,连带着往后宫走动的兴致也淡了,终于,皇上难以抑制心下欲念,便借着晚间散步之由往质子阁一解相思之意。

薛海娘至今尚且不能忘怀,那日当这一番舆论传入耳畔之时心下是何等的震撼。若北辰皇子是女儿身倒是无妨,可北辰旭乃是北国皇子又曾获封帝子,却是真真切切的男儿之身,如此一来岂不是嘲讽南久禧患有龙阳之癖?

流苏帘幕旖旎摇曳,窗牖半掩,雨后清风混着泥泞的芬芳透窗而入,混合着殿内淡淡花香极是沁人心脾。

抬眸轻睨了眼殿内踱步不止、如热锅蚂蚁般的梁白柔,薛海娘略显惆怅地轻叹一声,低头拨弄着琉璃般圆润饱满的葡萄往嘴里一送,咀嚼一会才道:“梁姐姐你晃得我眼都花了。”

梁白柔起先乍一听闻此事,还尚存着些许冷静地去审问传播舆论的侍人,可当后者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地再三阐述之后,梁白柔便彻底变得惊慌无措。

“你叫我如何冷静……”梁白柔美如清辉的眸蕴着惊涛骇浪,上好蜀锦绢帕已被她搅得不成形象,“难怪这几日我觉着怪异,皇上虽说是在我这儿用膳,可我却觉着他的心仿佛不在我这儿一般,原先我还想着是否是政务繁忙,如今我才晓得皇上竟是——”说罢,她玉颊羞红。

薛海娘微垂着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前世与南久禧举案齐眉十余载,南久禧是否有着龙阳之癖她自是了然,可如今她又该如何跟梁白柔解释!

再三忖度下,薛海娘终是道:“梁姐姐若是信得过我,我寻个晚间便往质子阁去一趟,我与北辰皇子虽无交情却也曾伺候过他一阵,打探一下消息是否属实,想来应该不难。”

梁白柔闻之先是蹙眉,紧接着便摇头道:“不可。且不说你只身前往若是被侍卫觉察届时有口难辩,再者平阳公主爱慕北辰皇子,若你恰巧被她逮到那便真是往枪口上撞了。”

她此番回绝全在薛海娘的意料之中,自然方才一番揣摩也并非全然无果,薛海娘莞尔,她自是已有应对之策。

“好好好,既是梁姐姐为海娘安危着想,海娘自是不愿辜负梁姐姐一番心意,依姐姐的海娘不去便是。”薛海娘莞尔浅笑,潋滟凤眸堪比浩瀚天幕盈盈闪烁的星辰,美得不可方物。

一如薛海娘预料,梁白柔听闻,美眸一抹遗憾一掠而过,却被她遮掩得近乎完美,随即染着殷红口脂的唇轻轻扬起,挽着薛海娘穿着薄衫的藕臂便道一同下厨制些点心。

薛海娘揣摩着许是南久禧午膳期间驾临重华殿,便不动声色地掩下眼间一抹异样情愫,笑着应是,心下已有决断。

夜幕笼垂,皎洁皓月、璀璨群星衬得广袤无垠的天幕愈发壮阔而冷凄。

月下,宫灯如昼,纱窗后,烛火摇曳,人影依稀,隐隐可辩清喉娇啭、盈盈浅笑溢出。

这一世,薛海娘素来不喜与南久禧共处一室,许是怕见着他容易生出暴虐情绪,又许是怕若是与他碰面,叫他思及自己的好,难免生出祸端。

梁白柔许是也不愿她伴驾,是以对她退避三舍的行径一直默许。

此时,薛海娘特意换上了与夜色相融的黛色锦衣,足蹬鹿皮短靴,步伐轻盈地行于路上将脚步声减到最低。

借着月色,薛海娘很快便顺着她琢磨出来的捷径,避过为数不多的巡视侍卫,畅通无阻地来到质子阁。

薛海娘轻轻推开雕着细致琐碎纹样的扇门,径直走入。

眼前之景却是叫她有着片刻怔忪,许是还未恍过神来,昔日每每踏入此地,轻推扇门而入后总能瞧见的皎梨遍布,而今却仅能瞧见清颓孤寡的梢头,心下倒是平添些许惆怅。

耳畔好似袅袅余音回旋——

曲调婉转凄美,却不失通灵惟妙,如山涧泉鸣,如环佩铃响,余音绕耳,宛若天籁。

那熟稔的音律,却是曾在她纤纤玉指下跳跃过千万遍的那一曲,于是近乎是下意识地,薛海娘红唇轻启,附和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

一筝一唱,好似天作之合,完美契合,怕是任谁也不曾料想,从未演练过的二人,竟是如此的一拍即合。

“薛姑娘声喉一如既往。”

薛海娘莞尔浅笑,“北辰皇子琴艺绝妙,海娘当日所弹实是难登大雅之堂,实是羞愧。”

第一百零八章 夜半吟唱

北辰旭清浅一笑,如月华般的眸子似是凝聚万千光华,熠熠生辉,“薛姑娘谦逊,昔日贵妃诞辰你一曲轻歌,婉转生动,指下琴弦有如林间莺语,饶是时过境迁,犹在耳际。”

薛海娘莞尔轻笑,微挪莲步踱至皎梨树下,抚摸着盘根错节的枝干似是寻着镌刻岁月的年轮,红唇轻启,声色似略带惆惘,“北辰皇子可曾听闻此曲由来?”

北辰旭蓦地有些怔忪,凝着她纤细却不似寻常女子孱弱的倩影,笑道:“我并非南朝人……”

长相思虽非流芳千古,可熟读诗书典籍的他倒也有所耳闻,只约莫记得古籍注释,长相思乃朝堂嫔妃所编造,至于其他却是不得而知。

薛海娘微侧身莞尔一笑,晶亮的眸像极了天幕闪烁的星辰,颇具灵气,“我家小主闲暇无事便爱翻阅史籍,我耳濡目染亦是晓得些许,据传长相思乃朝堂殷妃失宠被打入冷宫后难耐凄苦,悲怆凄切之下将情丝寄予诗词与琴弦,夜夜吟唱,盼着夜半孤寂时曲声能传入皇帝耳中,可事实反之,朝堂皇后本就嫉恨殷妃,闻之,竟是背着皇帝太后带着人于冷宫之中将殷妃私下处决,后东窗事发,世人感慨殷妃惨绝人寰的遭遇,是以便为此曲命为长相思。”

北辰旭似笑非笑,轻佻入鬓剑眉,“薛姑娘今夜冒险而来,总该不会是来与我说道这殷妃的凄惨境遇吧。”

薛海娘笑靥如花,皓齿隐隐可见,“奴婢来此之前便想过与北辰皇子交谈绝非难事,如此看来皇子殿下倒是比奴婢所料想中通透几分。”

北辰旭倒也不再谦逊,饱含睿智的眸渗着盈盈笑意,便这般直勾勾的瞧着薛海娘,等着她的下文。

薛海娘倒也不再拐弯抹角,难得敛去唇际浅笑,眉宇间隐隐透着些许大敌当前的肃然,“奴婢只是困惑,皇子既是男子岂会无端习得这长相思曲调,皇子可莫要拿那日寿诞耳闻这一说辞来糊弄奴婢,奴婢既是当日弹奏此曲,便是晓得此长相思,曲调千回百转,极难掌控,饶是皇子在音律上天赋异禀,也绝无可能仅仅是听过一遍便能弹得如此惟妙惟肖。”

薛海娘虽未径直挑明,可言下之意她深信以北辰旭的聪慧定是了然。

北辰旭敛了敛眸,比女子纤纤玉指还美上几分的指腹摩挲着下颚,半晌后才听他道:“此事也并没什么好隐瞒的,也不知从何时起,我住在这质子阁每至子时上下便可听见凄蔌哀绝的琵琶声,以及女子吟着长相思的声音。”他顿了顿,方才又道:“起先我原是心下不安,毕竟宫闱深处冤情无数……可日复一日那琵琶声不曾断绝,渐渐地我便发觉那女子所吟的正是你那日于贵妃寿诞上所吟唱的长相思,我闲暇无事,便让林焱去取了筝来学着弹了几遍,你今夜所听的便是我已温习了好几遍的成果。”

薛海娘闻言眸色深深,日日可闻女子吟唱长相思……

且时辰与南久禧出入附近时辰一致,莫非南久禧因此而来?

可,深宫寂寥,何人怀卧琵琶莺啼燕语,且又是如斯荒芜僻静之地。

怀揣着一腔困惑,薛海娘循着通幽曲径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重华殿,直到——

“海娘?”银铃般的声喉透着些许疑虑,将沉浸在自个儿千回百转思绪的薛海娘唤回神。

“浣月姑娘这般晚了怎的还不回房歇着?”薛海娘微敛心绪,琼姿玉容扬起一抹疏离却又不失亲和的浅笑。

浣月唇际上扬,一抹难辨深意的笑弧为她柔婉的容颜平添一抹厉色,“我自是比不得海娘这般闲来无事,若是得空歇息我自是早早便已歇下。”

薛海娘晓得浣月向来因梁白柔格外爱护自己而心生怨怼,是以多数因她年幼也就迁就着,今儿亦是如此。薛海娘莞尔轻笑,已是多有退让,“若有我可以帮衬之处,海娘在所不辞。”

浣月狡黠一笑,将纤纤藕臂挽着的食盒往薛海娘怀里一塞,“如今倒真是有一事烦扰你的,你且将点心与甜羹送往小主那儿吧。”

薛海娘面露惊愕,忙问询道:“小主何以这个时辰还未就寝?”

浣月面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一听你这话便晓得你定是整整一晚都不在重华殿内伺候,皇上晚膳时分用过膳后便一直留在小主房中……”

浣月许是真如她所言般困乏,打了个哈欠也不再与薛海娘多言,便径直便往下人房走去。

薛海娘心下惴惴,凝脂般的玉臂挽着食盒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伐,半晌后她抬步缓缓走向熟悉的闺阁,雕花梨木窗牖紧掩,烛火摇曳,纱窗后可见一纤纤倩影旋身轻舞,丝竹声与嬉笑声不绝于耳。

薛海娘踌躇半晌,却是绕道而过,往厨房而去。

眼帘映入却是采熙挽袖襦裙,青丝挽起,正指挥着厨子制作着点心与汤羹。

“这个时辰薛姑娘怎的来了?”采熙一见门槛处倩影纤纤,曲裾加身的人儿,忙笑着迎上前道。

薛海娘抬眸扫视一番,方才笑道:“我见采熙你忙活了一个晚上特意来这儿与你换班呢。”

采熙欲言,然薛海娘臂间香木食盒却叫她拧了拧眉,“这,不是我让浣月送去小主房内的点心和甜羹么?怎的在薛姑娘这儿?”

“我见浣月神色疲倦便唤她早些歇息,方才我又瞧见小厨房这儿宫灯未熄,便往这儿瞧上一瞧,恰好便见你仍在忙着,不若如此,我今儿也无事,早些时候也睡够了,你替我将这食盒送去小主那儿,这厨房的事儿便交由我来。”薛海娘简言意骇地道明来意。

采熙比之浣月年长,心思也比之浣月谨密,寻思半晌,面上蓦地露出一丝无奈且忧虑的神色,接过薛海娘手中香木食盒,一声轻叹淹没在嘈杂中几欲不闻。

“她素来骄横跋扈了些,且又素来不满小主偏疼于你,你也莫要过于迁就着她。”

第一百零九章 匆慌匆慌

采熙一番少年老成的话犹在耳际,薛海娘视线滑过狭隘且油烟弥漫的小厨房,一时间心头情绪千回百转。

“采熙姐姐,采熙姐姐——”一道清悦如山涧清泉的清冽女声传入耳际,唤回薛海娘早已神游的思绪。

薛海娘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着鹅黄苏绣襦裙、青丝挽成双髻的侍人,明眸固齿,巧笑倩兮,“怎的是你呀薛姑娘,我听闻是采熙姐姐当值,她人去了何处?”

薛海娘莞尔轻笑,迎上前便解释:“方才采熙去了主殿送甜羹与点心,我便替她暂且看着。”

那明眸固齿的侍人闻言似是松了一口气,狡黠一笑,“如此一来与你道来想来也是一样的……”见薛海娘略显困惑地瞧着,她顿了顿,紧接着又道:“原是小主想着给皇上熬上一碗乌鸡汤补身子,却不想皇上方才道是乏了,小主便差人传话,道是小厨房无需忙活,各自回去歇着就好。”

薛海娘略显怔忪,却也不稍片刻便笑着应是,将侍人送出厨房后,便回到里头知会正在忙活的侍人尽早回去歇着,而后薛海娘亦是舒展着略见酸楚的削肩、手腕走回西厢。

流苏玛瑙珠帘逶迤摇曳,朦胧依稀间可见美人笑面,屏风后热雾袅袅、水汽蒸腾,一头乌发尽数挽起、玉骨冰机、领如蝤蛴的妙人儿正倚靠桶壁而坐。

一阵水声沥沥之后,人儿纤细长足轻抬,出浴美人身披薄纱雪缎,款款而出。

热雾袅袅如画师妙笔将她白腻如玉的冰肌晕上一抹殷红,美人眉如黛、腮若霞、唇含樱,眉梢眼角好似渗着魅惑天成,一颦一笑都恰宜地蛊惑人心。

薛海娘对镜执起象牙梳缓缓梳理着雾鬓云鬟,末了却不急于将青丝挽起,仅用井田玉簪半挽鬓间柳丝,视线轻轻滑过皓白胜雪的亵衣,黛眉下意识轻蹙,她缓缓起身,虽是不喜却也不曾将其褪下,而是执起月牙白貂绒斗篷披肩。

夜幕笼垂,晓风残月。

夜色凉薄如水,凄蔌寒风拂过冰肌玉骨,裙幅摇曳。

绕过九曲回廊,尽头处一玛瑙大理石圆几被搁置于方圆寸地,玛瑙大理石方凳侧可见树影斑驳,视线上移触目即是枫叶殷红,冷风拂过,树梢摇曳,殷红片叶打了个卷儿缓缓坠下。

纱窗点点,宫灯如昼,绛紫色描金龙纹蜀锦长袍男子斜倚着贵妃榻假寐,隔一阵子又似是索然无味地抬眸觑了眼美人银屏后依稀可见的佳人淋浴。

男子入鬓剑眉似是凝霜,狭长鹰眸总是蕴着幽芒,似繁星璀璨又似宝剑锋芒,不知是心下作何寻思,男子薄唇抿成一线,描金藤纹挽袖轻拂,不假思索起身便离了内殿。

许是伫立良久,腿脚泛酸,薛海娘瞅了玛瑙大理石方凳一眼,落座,随后又是一阵苦闷寻思。

质子阁位于皇城西北方位,然西北方位细细一数却是宫殿繁多,譬如柳淑妃所掌的朝阳宫,澹台婕妤所掌的重阳宫,再往偏僻处则是下人所居的北苑……

以南久禧心性,若真是对后宫嫔妃或是北苑宫女起了兴致,大可知会内务府一声,一封诏书召幸便是,怎会夜夜徘徊,如此一来,唯有那女子身份特殊作为解释。是以,便可将柳淑妃与澹台婕妤以及北苑一众宫女排除在外。

薛海娘仰面低叹,眉宇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惆怅,若非她与南久禧曾经夫妻十余载,还真真会如同侍人一般,疑心堂堂天子身怀龙阳之癖。

然,薛海娘实是不知,仰面低叹,独自惆怅之时,一边际描金蟒纹的鹿皮短靴已是自参天大树枝干后若隐若现。

一无所知的薛海娘,顾自起身,理了理倾垂削肩的青丝,遂欲离去,却也是于这一刻,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绛紫蛇身影藏身树后。

薛海娘的心陡然下沉,也不知因何,她下意识就有了迈开双腿迅速离去的念头,然还未付诸行动,那极是熟悉而又凉薄的声音传入了耳际。

“你可是重华殿侍人?”

薛海娘娇躯紧绷,如芒在背,一时间心头思绪百转千回,终是择选其一。

她极为了解南久禧的心性,如今仅是凭借着依稀背影,以南久禧的傲性,必不会屈下身段追赶,是以,借此机会匆慌离去实是上策。

念头一闪而过,步伐迈起之际,薛海娘的心头却是突然升起了对这窝囊行径的不耻,前世仇敌正意气风发地站在身后,而她除了隐瞒身份匆慌而逃外竟是别无他法。

“站住——”

一如薛海娘所料想般,那熟稔而凉薄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后,却是没有步伐声紧随着响起,她下意识地舒了口气,旋即快步回至西厢和衣而睡。

翌日起身后,昨儿的惊惶与落寞已是一扫而空,荡然无存,薛海娘慢条斯理起身梳洗后,便欲前去主殿探一探梁白柔口风。

若是昨晚之事南久禧有意深究,想来宿在重华殿的当晚必定会状若无意地盘问‘她’是何人。

却不料想,薛海娘刚一行至主殿朱漆扇门前,便瞧见采熙一副惆怅落寞的模样,上前莞尔笑问:“采熙姑娘莫非是昨儿个晚上没睡好?”

采熙轻摇着头,附耳低声解释:“昨儿薛姑娘已是替我当值,我早早便歇下如何谈得上没睡好?再者,奴婢便是再如何精神不济也是决然不敢在小主面前有所表露,实是小主怕是昨夜难眠吧……”

薛海娘略显惊愕,南久禧昨儿可是宿在重华殿内的,梁白柔忙着侍奉怎会难眠?莫非——

好似已有答案脱之欲出,却又被她抑下。薛海娘忙问询昨儿可是出了何事。

采熙闻言面露羞愤与埋怨,附耳低声便道:“昨儿皇上他也不知是怎的,奴婢送去甜羹与点心时分明还是好好地,不曾想小主沐浴更衣后,出了一趟内殿的皇上一回来便道是方才思及御书房还堆积着奏折未曾批阅,是以并未留宿……如此拙劣的借口小主怎会不知,却又只得笑着送皇上离去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美*之

薛海娘微掀眼睑凝望半晌,黝黑而幽然的瞳仁蕴着意味不明的眸光,好似透过那一扇朱门望入内殿。

薛海娘终是施施然一笑,悻悻离去。

若昨儿她因与南久禧那构不上一面之缘的孽缘叫南久禧对她‘印象深刻’,她真真得要重新思量一下是否还要继续潜伏宫闱。

她不甘重活一世眼瞧着仇人意气风发,却也更不愿委身侍奉,前世恨意刻骨铭心,得知南久禧涉嫌杀害她母亲只为能将自己长留宫廷稳住局面,她便恨不能吞其肉,嗜其血。

薛海娘素来嗜好甜食,如今入了深秋,旁的点心暂且不提,独独那菊蜜云片糕却是她平日最喜,思来想去今日无事忙碌,倒不妨往小厨房去上一趟,取些制作菊蜜云片糕的菊蜜,她记着梁白柔亦是曾对这一道甜食赞不绝口,许是她制成后往她面前一摆,倒是能解些少她如今的愁闷。

小厨房极是偏僻,位于西南方位,是以,若想往小厨房取来菊蜜,必得经过重华殿侍人居所。

薛海娘素来清闲,因梁白柔未曾安排活计之故,她闲来无事前往小厨房取食材制做点心汤羹的次数愈发频繁,这原本并无特殊之处,然,薛海娘却不曾料想,今日路经侍人居所时,却是听得了此起彼伏的吵嚷声传入耳际。而听声音,竟然却是采熙与浣月。

本是路经侍人居所的院前小道,却不曾想竟是叫她目睹如此一番‘闹剧’,这倒是让薛海娘有些始料不及。

采熙与浣月本是极为要好之人,且不论旁的,便冲着二人同一时日住进梁府侍奉同一主子,相互帮衬扶持着一路走来,二人的感情无论如何都应该极是深厚才对。

思忖间,一清脆悦耳的女声已是传入耳畔,薛海娘略显怔忪,原是采熙浣月二人已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前者面露困惑,后者则是面色愤然。

“我与采熙姐姐原是姐妹情深,定是你这贱人暗中挑拨,姐姐才会误会于我,薛海娘啊薛海娘你可真是好深的心机呀,日思夜想着勾引圣上不说,如今又挑拨我与采熙间的情谊,小主怎的就被你蒙了眼如此信任于你。”后者一番怒言已是脱口而出,全然未见身侧的采熙已渐趋神色晦暗。

“你平日跋扈些也便罢了,我与小主皆能容你,可你如今何处学来的血口喷人,言语诽谤?”采熙怒目相视,薛海娘瞧不透,她的眼承载更多的是那愤懑又或是失望与无奈。

不管因何,采熙一番怒言终是道出薛海娘的心声,她虽玉容渗着盈盈浅笑,可潋滟凤眸却如冰梢骤化,溢出些许凛寒。

薛海娘最是不愿旁人将她与南久禧联系在一起,如今浣月口口声声称是她以美*之,说到底却是有些触及了她的底线。

浣月似是美眸含着氤氲泪雾,薛海娘不由得将视线凝滞在她的娇俏玉容上,冰肌玉骨,眉眼精致,琼鼻朱唇,虽比不得后宫诸多绝色倾城的嫔妃,可若将其放在宫女堆里,此人也可称得上是百里挑一,出尘绝艳。

她抿了抿唇,美眸蕴着氤氲泪雾与勃然怒色,瞪视着侯立一侧容色漠然的薛海娘,不知是否是薛海娘得知此事后过于沉静的反应刺激了她,浣月张口便道:“究竟是不是我言语诽谤你问她便知,为何一味指责我。”

薛海娘见浣月蓦地将矛头指向自个儿,一时怔了怔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应对,薛海娘轻抿薄唇,与平日的莞尔轻笑截然不同,虽算不得凉薄却也谈不上亲和,红唇甫启,言语淡漠:“你既是道我以美*之,想来若是无中生有怕你也不会将此事挂在嘴上,我只想劝你,眼睛所见却不一定是你所以为的真相。”

薛海娘如是说道,心头思绪渐趋明晰。

薛海娘不知她这一番言辞是否会叫浣月愈发觉着她伪善或是孤冷,可因着梁白柔与采熙之故她尚且不愿与浣月剑拔弩张,再者,浣月尚是豆蔻年华,若她一时包容迁就能换来日后浣月有所改观,自是喜闻乐见之事。

她也无意与浣月采熙费心纠缠,施施然福身后便率先离去,往小厨房取菊蜜制了菊蜜云片糕后,生怕依原路返回许是会撞上浣月与采熙二人,便特意饶过侍人居所,往碧波池旁一幽径回内殿,看守之人已换作旁人,薛海娘上前施然福身,“我寻思着小主既是心情不佳,便制了些菊蜜云片糕来给小主尝尝。”

那看守之人亦是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甜甜一笑,梨涡浅陷,“方才皇上来用了午膳,虽待的时辰不长,可我瞧着小主倒是欢喜着呢。”说罢便轻轻将朱漆扇门轻轻推开。

薛海娘闻言,心弦轻颤,若有若无的异样思绪自心间掠过,彼时的她一时也道不清是何缘由,挽着食盒,向她颔首浅笑。

流苏纱幔帘幕随惠风摇曳,奇香沁鼻芬芳迷人,依稀朦胧间可见婀娜身姿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薛海娘轻掀帘幕迈着轻盈步伐缓缓而入,生怕扰了佳人练舞,那殿内身姿翩然之人雪缎长衫,宫腰楚楚,玉容轻施淡妆,眉眼含情。

一舞终罢,她回首见是薛海娘,当即莞尔浅笑,端的是高雅端庄,“你又是制了些什么叫我尝?”

薛海娘将食盒搁下,一边将菊蜜云片糕取出一边笑着解释,“从前你说过你爱吃的菊蜜云片糕,我记着上回送予你尝之时你我还未入宫呢。”

梁白柔闻言,捻起菊蜜云片糕正欲往嘴里送的动作一滞,却也仅是稍许,便道:“已是近一载年华,海娘你却一点儿都没变。”

薛海娘凝向她的瞳仁好似涌上一层不真切的情愫,默了半晌才道:“梁姐姐却是变了……”好似有意顿了顿般,见她的面上惊愕与困惑交错,薛海娘狡黠一笑,“梁姐姐变得愈发美了,若道从前是碧落出尘,如今便是艳丽冠绝。”

梁白柔闻言,垂首腼腆一笑,一时间,好似回到了一年前那般闲适恬静的岁月,回到一年前霞光满天的那一日,梁白柔真切地攥着她的手,诉说着淳朴情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幸而非你

“我瞧着倒是你变得愈发油嘴滑舌……”梁白柔腼腆低笑恰如莺啭鹂啼般,极是悦耳。

薛海娘蓦然正色,凝着她灼若芙蕖般的面容,缓声道:“就舞步而言,当年你舞得生涩,虽是明艳却远不及今日我所见这般将娇媚瑰丽舞得淋漓尽致。”

“如此究竟是好或是坏呢——”梁白柔美如清辉般的眸蕴起一道晦暗不明的情愫,红唇微动,囔囔低语,“我原先在皇上跟前作舞,他虽是嘴上道好,可我晓得他若真正欢喜时不该是那般神情,且我总觉着近日他虽常往我这儿来,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薛海娘再不复昔日对答如流,略微怔忪,心下却隐隐有答案呼之欲出。

南久禧喜爱素衣长衫佳人,并非旁的,正是因他年幼时对一少女求而不得,心魔所致,那童女至纯至善,腼腆寡言,却面容娇若朝阳。梁白柔初入宫时的腼腆内敛、至真至纯便是南久禧对她爱不释手之故,薛巧玲的明媚娇艳亦是她昔日得以独宠之由。

可如今,如梭岁月早已将梁白柔身上那股腼腆声色蹉跎殆尽,想来这亦是南久禧不再如昔日那般钟爱之故罢。

薛海娘沉吟半晌,方才道:“许是梁姐姐多思,皇上她待梁姐姐如若珍宝,昔日梁姐姐又是宠冠六宫之人,再者皇上的心若真不在梁姐姐这儿,又怎会连日驾临重华殿呢。”

梁白柔蓦地凝着薛海娘,唇际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原是如你所想般,可直至方才皇上向我打探重华殿一侍女,我倒是有了几分顿悟。”

薛海娘瞧着她琉璃琥珀般的瞳仁溢着或是惆惘或是倦色,心头从昨夜到如今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是断裂。

薛海娘尚且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内殿出来,只隐隐记着梁白柔好似与她说了好一番掏心话,之后便道是舞得乏了唤浣月前去伺候午睡,而临走前她目光无意余光一撇,那搁置在茶几上外酥里嫩、卖相可口的菊蜜云片糕,她却是半分未动。

“薛姑娘好生走路才是,奴婢皮糙肉厚撞了奴婢倒是无妨,可若是冲撞了皇上……怕是会连累了小主。”风间银铃般的声喉却是道出刻薄言辞,薛海娘饶是不曾抬眸却已晓得来人身份。

再者,她方才又是亲耳听见梁白柔唤了浣月前来伺候。

轻掀眼睑,入目却是叫薛海娘怔了怔,佳人雪缎长衫,如仙人遗世独立,五官虽算不得一等一出挑,可略施粉黛下亦是明艳动人,肩若削成,腰若约束,身子婀娜高挑,若非熟知此人身份,薛海娘倒是要错认此人并非重华殿让人差遣的侍女,而是后宫又一荣获册封的嫔妃。

薛海娘莞尔轻笑,倒是不吝称赞,“浣月姑娘今日容光焕发,倒是叫我有些认不出来了。”

虽是如此笑脸相迎,可后者却无半分领情之意,轻佻柳眉便是嗤笑,“难道便只许薛海娘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便不许我难得出众些么,你莫忘了,我与采熙在小主尚在梁府时便已跟在她身边伺候,我们与小主的情分半点也不比你和小主浅。”

“小主还在里头等着浣月姑娘进去伺候,浣月姑娘莫要叫小主久候。”薛海娘无意与她多费唇舌,莞尔轻笑,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去。

潋滟凤眸隐隐蕴着一道暗芒,浣月明艳动人的容颜挥之不去,漠然而清浅的容色倒是替她平添了几分仙人遗世独立、茕茕孑立的出尘绝艳。

薛海娘从不知她竟会有先知般的异能,更不曾想昔日竟是一语成戳。

自从上回内殿前一别薛海娘便是再也不曾与浣月逢面,薛海娘亦是不曾想再之后所听闻的却是养心殿一夜侍寝,南久禧待她如获珍宝,破例将她册为才人。

浣月本名苏苑,入梁府时梁白柔觉着苏苑二字着实拗口,便赐下‘浣月’二字,如今她既是荣获盛宠册为才人,自是回归本姓。

薛海娘不知作为前主子的梁白柔心中作何他想,又是如何极佳的涵养才叫她能在与浣月攀谈时故作大度,浅笑盈盈。

事实上浣月荣封才人当夜,梁白柔一夜都不曾燃过红烛宫灯,亦是不允旁人进殿伺候,若非薛海娘不顾侍人劝阻,一意孤行闯入内殿,都还不晓得她蜷缩塌上,金丝软枕已被浸湿。

梁白柔见是昔日姐妹,晶莹泪水更是夺眶而出,浅薄的唇因未染口脂白若宣纸,她拥着薛海娘只一味道:“幸好皇上所临幸之人并非是你。”

分明是女子囔囔低语,传入薛海娘耳畔却好似如雷贯耳,黑曜石般的瞳孔蕴着些许歉疚,唇际的言辞如鲠在喉。

她原是已有几分了然,如今东窗事发,浣月获封,她自是能全然窥破来龙去脉,事情缘由。

南久禧凌驾重华殿夜,她原以为除了她与南久禧外便再无旁人,却不想再有第三人隐在一旁窥视,这亦可解释为何次日浣月见着她便脱口而出道是她以美色狐媚圣上,如今想来,那日内殿前与她逢面时,浣月心中早有决断。

再后来,想来便是浣月略施小计佯装成那日月下匆慌而逃的她。

低头瞧着佳人梨花带雨般的娇容,不染铅华略显羸弱,薛海娘知晓,她二人多日心结终是释怀,是以一时间我也道不清对浣月该是责备还是感激。

若无浣月这一出李代桃僵,怕是南久禧仍是对那一夜落荒而逃的素衫佳人耿耿于怀,梁白柔亦是对她心结难解,甚至于心存疑虑,然,这一回浣月错打错着倒是解了困扰她多日的烦忧。

“皇上许是不过一时新鲜,梁姐姐再瞧那薛巧玲,她曾经可比浣月荣耀多了,又是略高浣月的出身,如今不同样是被打入冷宫……”薛海娘如是劝慰。

薛海娘瞧不清倚靠在肩上的人儿面上是何神色,只听她低声抽泣一阵后道:“可我总觉着这一回与上次全然不同,皇上早在我这有意探听,我虽有意遮掩却也拗不过她往皇上跟前凑。”她顿了顿,又好似是长舒口气道:“幸而并非是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

庭前红枫早已不似初秋时般娇艳似火。

钟粹宫却始终如一门庭若市,唯一不同的是,从前踏破门槛的是为重华殿,如今已然为奉承那一朝成为香饽饽,得无上宠眷的苏才人。

梁白柔不知何时起倒是欢喜那娇艳似火的红枫,平日无事便会知会下人往庭前搬一竹席矮塌,一倚在上头时常便是足足两三个时辰,直至用膳时分采熙传来膳食方才起身回屋。

如今梁白柔不喜出户,薛海娘亦是闲来无事,便时常与她一同寻了张竹席矮塌倚在上头打发辰光,时而见她瞧着红枫出神,时常喜欢打趣一番,“从前竟是从未发现你如此喜欢枫树,如今已是过了赏枫树最好的时节,你倒是欢喜上了。”顿了顿,瞳仁一掠而过些许期许,又道:“槭树亭的红枫开得最好,宫女们总道即使入了深秋却依旧娇艳似火,不若我与梁姐姐前去一探究竟如何?”

轻倚竹席矮塌的佳人似假寐般,红唇微动,吐气如兰,“何苦舍近而求远,我瞧着我重华殿槭叶便是极美,再者,我从不觉烈焰如火便是最好的。”

薛海娘一时语遏,极是仔细地琢磨着她言语间一字、一词,甚至于她言语时面上神色。

无意间视线轻滑过回廊一处,一纤楚倩影跃入眼帘,桃色襦裙,双髻簪花,正是重华殿侍人应有服饰。

“谁在那?”薛海娘起身轻唤,殊不知她这一出声,倚在竹席矮塌上假寐的人儿亦是随即抬眼,精致的眉眼蕴着江南烟雨的惆惘。

桃色襦裙侍人闻言方兢兢战战踱至薛海娘与梁白柔跟前,她福身施了一礼,“奴婢给小主请安。”

薛海娘瞧着她倒是有几分眼熟,许是殿内侍奉梁白柔起居的侍女。

梁白柔微阖美眸,不甚在意道:“你来这儿寻我可是有事禀报?”

那桃色襦裙侍女轻轻颔首,眉眼间好似透着些许忧色,“苏才人她方才携着侍女往内殿去了,道是要与小主叙旧。”

薛海娘不禁下意识地将视线移至梁白柔身上,她极是清浅冷漠的眸蕴着不易察觉的寒芒,稍纵即逝。

只稍一眼,她便可断定梁白柔定是打定主意与浣月一会。

薛海娘自是随她一同来至主殿迎客。

金丝楠木贵妃椅上,华服丝履的人儿轻倚,一手执着紫砂壶描金茶盏,一手轻执绢帕,端的是高门贵女,端庄雅致的姿态,若非薛海娘识得她那一张洗去红妆下稍显稚嫩的脸蛋,她真真是难以置信,那玉手纤纤微托茶盏的妙人,竟是侍女出身。

浣月见是梁白柔款款而来,忙搁下紫砂壶描金茶盏,施施然福身,“小主金安。”

薛海娘与梁白柔皆是一怔,却是不曾想如今仅次于梁白柔美人位份之下才人的她,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小主’。

浣月垂首敛眸,实是恭敬得出人意料,“嫔妾不敢忘小主恩德,若非小主昔日体贴有加,嫔妾也断不会有今日。”

若轮起来,今儿倒是她浣月得宠以来头一回觐见梁白柔……薛海娘心下暗忖,道不出心下是何滋味。

梁白柔忙上前热络亲切地覆上她玉手,吐气如兰,声喉清婉,“你能有今日全凭你自个儿命数,能得皇上青睐我亦是替你欢喜,如今你我皆是伺候皇上嫔妃,唤我一声‘姐姐’便是。”

熟悉之至的清婉声喉萦绕耳际,却叫薛海娘眼角禁不住一跳,浣月获封之日,她可是亲眼瞧见梁白柔何等颓废落寞,近日来更是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她原是揣测着,梁白柔饶是称不上恨极夺她心爱夫君瞩目的浣月,却也是心怀芥蒂,逢面时必定漠然置之。

薛海娘不禁微掀眼睑,视线自她巧笑嫣然的面上流连。

“姐姐能如此待我,嫔妾极是欢喜——”浣月不禁美眸氤氲。

“前儿嫔妾往重华殿来请安,却闻侍人道姐姐于庭院赏红枫……姐姐可是喜赏那红枫,嫔妾倒是晓得槭树亭红枫娇艳如火,煞是养眼,姐姐可有兴致与嫔妾移步?”浣月热络且真挚地挽着梁白柔藕臂,憧憬着二人漫步槭树林间之景,娇俏玉容洋溢着质朴且纯粹的笑,与宫外二八年华女子一般无二。

薛海娘下意识抬步跟上,虽无梁白柔吩咐,可本分如此。

“既是我与姐姐二人叙旧,便无需下人跟着伺候吧。”那前一刻仍是与梁白柔笑靥如花之人,转眼却朝薛海娘露出一抹鄙夷且轻蔑的笑。

薛海娘不以为意,只下意识朝梁白柔抬眼望去,见后者微蹙着黛眉轻轻颔首。

薛海娘心下已是再清楚不过。

施施然福了福身,缓声道:“奴婢告退。”

“慢着——”浣月咄咄逼人地抬步向薛海娘逼近,她身段亦是极好,二人原是齐肩,然前者刻意高盘起的朝凤髻,以及微仰起的下颚,乍一瞧着却是比薛海娘高上些许。

浣月盛气凌人,“先前我并非习得宫规,是以不知这里头竟是如此多的章法,原来,侍女不论高低,见着主子皆得行叩拜大礼,方才我疏忽便不与你较真,如今难不成也敢如此敷衍我与姐姐?”

梁白柔并未出声劝说,而薛海娘亦是从方才她眉眼示意中已了然,微掀裙幅双膝着地,掌心高举平于额前,恭敬地朝二人一拜,“奴婢拜见梁美人、苏才人,二位小主金安。”

浣月颇为满意地眯眼笑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如蝼蚁般叩拜在她裙幅下的纤影,心下尤为解气。

“起来吧,今儿我便是不怪责你疏忽无礼之过,若下回仍是叫我碰见,莫要怪我将你拖去刑司房。”

薛海娘暗暗翻着白眼,充耳不闻。

梁白柔清喉娇啭,笑着上前挽着浣月玉臂,“既是要赏枫叶,便莫要耽搁了,如若不然便要误了时辰。”

浣月倒是听得入梁白柔所言,又或许是出于心下愧疚,也不再为难纠缠,与梁白柔并肩而去。

薛海娘至今也不忘方才与梁白柔对视时,那美如清辉地眸如冰梢骤化,叫人望而生寒。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把大火

岁月如梭犹如白驹过隙,一晃便由深秋入冬,所历经中秋赏月、重阳赏菊恍若昨日,向来不给人以喘息的机会。

短短一月光景,却好似颠覆世事百态。

昨儿原是秋高气爽,却不曾想今儿正午刚过,天际却被一层黑中透紫的幕布笼罩,阴沉沉的压得人心头发慌,忙上忙下,忙里忙外的侍人还未来得及寻一处地儿避过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凄蔌寒风凛冽拂过,紧接着便是细密的雪花随着簌簌寒风席卷而来。

较幸运些的丫头正巧经过蜿蜒亭台,赶忙躲入飞檐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粗糙的料子、上头所绣也已是前两年早已过时的花样子,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掌,指腹可见冻疮所落下的细碎疤痕与日积月累的薄茧。

“真冷呀,今儿早上我穿这一身出门干活时,碰上内务府烧水的嬷嬷还嘲笑我穿得厚实,哪曾想到这才不过几个时辰,就变天了。”那丫头瞧着约莫十四上下,如剥壳鸡蛋般的脸蛋儿扑红扑红,生着极普通的五官,一双眸子却生得钟灵毓秀。

“今儿一早算什么呀,我方才从浣衣局里出来的时候,外头还是一片晴朗,不想刚出了浣衣局没几步,外头却下起了雪……”说话之人亦是不过十五芳龄,道罢忙慌里慌张地擦拭着描金绣样子上的一抹皓白,也顾不得自己并不多的厚实花袄。

那眸子钟灵毓秀的丫头朝四周打量一二,瞧着无人,周围也仅能听见冷风簌簌的声音,便附耳道:“我觉着,这一阵子这宫里头便如这时节般怪里怪气的,前一阵子那薛氏多精贵呀,燕窝得用上等血燕,点心更是皇上御膳房的厨子为她每日准时备着,太医更是围着她打转,可如今说打入冷宫便打入冷宫。原是想着这宫里头好难得平静下来,却不曾想,皇上又新宠了一位苏才人,且又是与我们一般的出身……”那丫头不满的撇了撇嘴,灵动如水的眸满是艳羡。

所谓同人不同命想来便是如此,原是与自己一同出身,如今对方一跃成了主子,而她仍旧是那浣衣局洗衣的小丫头。

“嘘——”那丫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声道:“议论旁人倒就罢了,连当今圣上也敢议论,你不要脑袋便罢了,可莫要连累浣衣局与你一同受累。”

那小丫头怯怯地缩了缩。她原是聒噪之人,如今躲在亭内避雨,又无事可做,岂会半句话也不说,果不其然,不出一炷香,她又是缠着身侧的人儿道:“我听闻那质子阁的人给挪了出来挪入了南苑的一处轩阁,道是极适宜北辰质子修养……可我觉着倒是与那传闻有几分干系。”她口中的传闻自是昔日皇上身怀龙阳之癖的舆论,“哎,你说,那苏才人不会是皇上为堵悠悠之口这才提上来的吧。”

“皇上若真想叫我等不议论,何须这般拙劣的手段……”那丫头两股战战,心下惴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岂是古人妄言?“你莫要再口不择言,皇上之所以令那北辰质子迁入轩阁无疑是因那质子阁无端生了一场大火,皇上此刻正命人修缮,如何还能叫他再住那不吉之地?虽是质子,可好歹也是北国送来的皇子,皇上岂可过分怠慢?”

她望了一眼天色,密密麻麻的雪花不知何时已是停了,虽说仍是冷风簌簌,可徒步行走倒是不难。她紧了紧绣花袄子,将竹篮子里头的华服护在怀里,“我要赶着去给梁美人送衣裳,你也快些去忙活吧。”道罢,正欲抬步离去,许是心下不安,忐忑着这不识眼色的丫头一回头胡说累及浣衣局上下,便轻声喝道:“今日的话你可别对外人乱说,否则丢的便不止是你一人的脑袋。”

凄蔌寒风,凛冬将至。

待浣衣局的洗浣丫头将衣裳送来时,薛海娘方才午睡起身,采熙已随着梁白柔前去萧贵妃的朝阳宫小坐,而素来并未分下活计的她自是整日除翻阅话本古籍,灌溉养护庭前梅花便别无旁的事儿可做。

薛海娘接过浣衣丫头手中的衣裳,许是见平日并非是薛海娘与她交接,瞧着眼生便多问了一句,“你是梁美人身边新来侍奉的侍女吗?”

薛海娘笑着道:“我一直跟在我家小主身边伺候,只是平日这等活计向来是采熙一手操办,她今日随我家小主外出,便留了我在这儿。”

浣衣丫头扬起眉眼平淡的面容,因终日操办粗活的缘故,脸上皮肤比不得跟在小主身边伺候的侍人那般莹润白皙,冻得有些扑红,唇干而殷红,眼睑下生着些许几不可见的雀斑,谈不上清秀标致,却显得朴实憨厚,“我平日便听浣衣局的嬷嬷说,小主身边伺候的人都是顶标致的,从前采熙姑娘如此,如今姑娘亦是如此。”

薛海娘清浅一笑,寒暄一二便送她离去。

将衣裳拾掇一番搁置在寻常梁白柔放置衣物的檀木衣橱里,之后又随手替她将被褥整理一番,生怕天冷特意烧暖了地龙。

“薛姑娘怎的来这儿忙活?这些粗活叫我来便是,怎的能劳烦薛姑娘。”采熙一挽起袖子,褪下绣着海棠花的妃色袄子,上前道。

“你我皆是伺候小主的侍人,你可做得,我自是可以做得,我瞧着你随小主一同去贵妃那,想着回来亦是又累又晚,便收拾了一番……”薛海娘道罢,又思及方才被她搁置在檀木衣橱下的衣裳,嘱咐道:“方才浣衣局的丫头来送浣洗好的衣物,我见你不在便去取了之后便搁在那衣橱子里,你可瞧瞧。”

采熙叹了一声,忙拉着薛海娘在热坑坐下,她似是有难言之隐般,半晌才道:“海娘,我知你亦是对小主忠心,可浣月她的脾性你亦是晓得,她近来得宠,小主亦是无法……”

薛海娘还未等她道罢,便轻笑着截过话道:“采熙有话直言便可。”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晋升司侍

采熙微怔。许是见薛海娘如此直言不讳,一时讶异。

“我从前竟不知后妃间竟是如此多弯弯道道,可近几日我随着小主时常往贵妃娘娘处小坐,见她与苏才人,宋昭仪等寒暄方晓得,小主如此不易……”她好似说不下去一般,又好像是寻思着该如何组织语言脉络,“我晓得你待小主忠心,可如今小主的处境我相信以薛姑娘的蕙质兰心定是心中有数。小主并非不恨。而是此番苏才人得宠着实蹊跷,小主必得与她交好才能晓得当中缘由,然苏才人她与你之间有些误解,先前亦是有意多番为难。”

薛海娘抬起清凉如水的眸一眨不眨地凝着她,面上不带一丝多余神情,她乍一被薛海娘直勾勾地盯着,却是瘆得慌,唇微张,却又堪堪合上,如此一来二去,方才道出完整一番,“今儿贵妃娘娘那儿,我听她说起咱们钟粹宫拿着俸禄却只干着闲差的侍女太多,更甚者连活都分配不到的人都有,她附议若想削减后宫用度,可将这些人打发去各宫各院伺候……”

浣月口中拿着俸禄却只干着闲差甚者连活计都分配不上的侍女自是暗指着她,虽是如此,可若浣月不明说,又或者是梁白柔有意阻拦,苏才人自是会瞧在梁白柔面上不敢咄咄相逼。

薛海娘如实想着,却察觉掌心渐凉,垂首瞧去,原是怀中暖手的炉子里头烧滚的热水已是渐渐失了温度。

“若我不曾会错意,想来我已是晓得你的意思。”薛海娘清凉一笑,清喉娇啭宛若一潭清冽源泉淌过心头。她顿了顿,清凉如水的眸似是蕴着些许困惑,红唇甫启,“想来你此番前来并非是小主授意罢。”

她凭借着些许亦不敢笃定的,对梁白柔仅剩不多的了解猜度着。

采熙略显怔忪,一时哑口无言,她原是寻思着此番而来该如何应对,而薛海娘如此问询亦是在她考虑之内,原是寻思着若薛海娘如此问询她定是笃定颔首,却不曾想,薛海娘便是笃定大过于困惑的口吻,这反倒叫她无法将事先准备的说辞脱口而出。

薛海娘微垂眼睑,鬓间一缕青丝悄然间已划过下颌,拂在皓白同羊脂玉般的锁骨上,抬手将坑上茶壶取下,将磨砂青黛壶盖取下,清冽茶香沁入鼻尖,薛海娘复又盖上,笑靥如花,眸底已不见方才清冽薄凉,“小主喜饮蒙顶甘露,这茶我已烹好,待会儿伺候小主饮上一杯,莫等茶凉了。”

薛海娘先前已是寻人查过一番,质子阁失火修缮,北辰皇子因而被迫挪入西苑轩阁静养。而那原先侍奉北辰皇子的芳儿亦是因火势过大而呛入些许烟尘烧了脾肺,不宜久留宫中而今已是被遣送出宫。

虽是北国质子,可终归少不了伺候起居之人,南久禧亦是不愿落下苛待他国皇子的恶名,是以命萧贵妃一手安排,尽快寻妥当之人往轩阁伺候北辰皇子起居。

后宫之人论谁不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且伺候质子这等捞不到油水的活计原已是无人肯去,如今又传出芳儿因伺候北辰皇子得了肺痨一事,更是敬而远之,无人敢接下这一份差事。

萧贵妃又素来以德服人,不曾动用铁腕之下更是人人置若罔闻。

是以,薛海娘此番前去朝阳宫回禀萧贵妃,自愿接下轩阁伺候北辰皇子起居这一份差事。萧贵妃原是为此事焦头烂额,既不愿以铁腕逼迫,宫中上下又无人愿接下这烫手山芋,如今有人送上门来且自愿前去伺候,且此人又曾伺候过北辰皇子一段时日,萧贵妃虽是讶异困惑,却也欣然允了。

“我瞧着你跟着你家小主也算是如鱼得水,你家小主待你亦是极好,怎的你如今竟是要请旨前去轩阁伺候?”萧贵妃拨弄着玉指丹蔻,掌中执着一杯清茶,茶香四溢中氤氲出她渗着淡淡惑色的清冽眸底。

“正是因梁美人待奴婢极好,奴婢更是不愿闲在重华殿内,叫梁美人对外落下个纵容侍人的污名。”薛海娘如是应答,微垂眼睑掩去眸中情绪。

萧贵妃摩挲着下颌迟疑半晌方道:“如此便随你,你今儿回去好生歇着,晚些时辰拾掇一番,明儿便搬入轩阁伺候。”她顿了顿,又缓缓嘱咐道:“他虽是质子,可你也不可过于怠慢。”

她虽不知朝政之事,更不晓得诸国外交,却能通过南久禧逐渐转变的态度略微知晓一二。

此番质子阁失火一事着实蹊跷,竟仿佛是被人抹去了一切疑点,查不出一丝不妥之处,对外只道是侍人打翻烛台引起失火,可她总觉此事着实蹊跷。

而后,南久禧更是令质子身份的北辰旭挪入西苑静养,西苑原是南朝皇室入宫觐见暂歇之所……

宫中不乏闲置居所,若不想落下苛待恶名,南久禧大可寻一处清幽荒芜之所令他住下便罢。

再者,那前段时日传得离谱的舆论,南久禧更是视若无睹,听之任之。

薛海娘低垂螓首,连连道是。

她寻着零星破碎的记忆揣摩,若她未曾记岔,如今临北辰旭回朝仅剩半载之期。

“传本宫懿旨,重华殿一等侍人勤勉柔顺、轨度端和,令晋为司侍。”

她清冽如泉的声音回荡耳际,薛海娘眸光微闪,乖顺地俯首叩拜领受这一意外得来的恩赐。

夜幕笼垂,晓风残月,庭前红梅于凛风飞雪肆虐下愈发艳丽如火。

薛海娘并未过多可拾掇的物什,仅冬日所需衣裳,披风大氅等,平素用于挽发的玉簪外便并无他物,其实自入重华殿以来,梁白柔所许的首饰珠宝绝不在少数,之所以并未打包带走,却是薛海娘晓得她终有一日会回到这儿。

薛海娘一袭合领苏绣杏花妃色襦裙,上搭衬藕色短袄,外罩象牙白貂绒大氅,倚在回廊上眺望着娇艳欲滴的梅花,红的泣血,衬得那皓雪更是白了几分。

“几日未见,海娘已是得以晋封,真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第一百一十五章 西苑轩阁

一道清喉入耳,仿若置身空谷幽兰之境。

薛海娘侧身望去,入眼即是那仙姿月容的人儿一袭皓白蜀绣红梅曲裾,外罩貂绒殷红披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亭亭玉立,高雅倩丽。

“若非我方才前去贵妃娘娘处小坐,我尚不知你明日已非我重华殿一等侍人。”梁白柔莞尔一笑,月华般的眸底瞧不出一丝惋惜与失落的情愫。

薛海娘上前挽着她玉臂清浅一笑,好似不觉二人间该因此事生出芥蒂,“浣月她如今不可小觑,她既是在贵妃娘娘跟前提了一番,想来接下来便会对我下手,与其届时她将我调去她宫里,倒不如如今便自请握了这烫手山芋,也得了如今晋封的好处。”

梁白柔转而覆上薛海娘微凉的手背,凝着她的眸半晌才道:“可你这一去,便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薛海娘仿佛能瞧见她月华般的眸淌露出一丝不舍,敛眸浅笑,“我承恩于梁姐姐,若往后梁姐姐有何事需我帮衬,海娘定义不容辞。”

她自是不能向梁白柔道明,不出半载北辰旭便会回朝。

梁白柔半晌未语,不曾应承下,却也并未反驳。

薛海娘见她微抬莲步往内室而去,薛海娘并未紧随而上,而是难得惬意地倚在朱漆梁柱上瞧着庭前飞雪肆虐。

估摸着一炷香功夫,桃色苏绣杜鹃短袄,下着青色襦裙的侍人抬着热坑、矮塌、矮几缓步而来,紧接着,又是陆续见到手捧酒具、暖手汤婆子、狐皮毯子的侍人分别将其搁在矮几、矮塌上。

薛海娘神色略显惊愕,眼睑轻抬,眸底却映入梁白柔似笑非笑的似水双眸,“你送我一盏清茶,我赠你一壶烈酒。”

薛海娘笑着应承。

梁白柔轻抬玉臂是示意侍人纷纷屏退,一时间,九曲回廊便只剩薛海娘与梁白柔二人,周遭静谧如斯,仿佛只剩下凄蔌冷风拂过之声。

矮几被摆置在矮塌之间,薛海娘欣然落座,将狐皮毯子盖在膝上,暖手汤婆子环在怀中。梁白柔亦如是。

她执起玉壶,碧玉雕花酒盏,缓缓斟满便送至薛海娘面前,薛海娘虽不胜酒力却也并不骄矜,执起便仰头饮下。

如此一来二去,那玉壶容器所盛不多,自是不出几个回合便见底。

梁白柔唤来侍人将空壶撤下,一旁便有侍人急忙呈上。

薛海娘从来见她这般豪饮,印象之中,梁白柔虽称不上迂腐,却也是怯弱腼腆,犹记昔年马家寿宴,她腼腆浅笑,执杯轻抿,秀若远山的眉宇透着茫然与怯懦。

簌簌飞雪不知何时已是停了,梅花枝头上压着层层霜白,浅浅露出一抹肉眼可见的殷红,恰如春寒料峭时,杜鹃含苞待放。

烧好的烈酒果真有暖身子的功效,薛海娘与梁白柔皆是不知觉间将怀中暖手汤婆子搁在一旁,只余下狐皮毯子铺在膝上。

薛海娘虽双腮酡红,神志不清,却尚可维持不至于歪倒于矮几之上,微掀眼睑,梁白柔已是侧趴在矮几上,玉壶烈酒倾倒一片,那人儿红唇一张一合,好似低声呢喃。

薛海娘附耳听闻,勉强辨别她唇间呢喃。

“皇上他,独爱喜着素衫挽袖女子……而我,入宫承宠后愈发偏着娇艳,他饶是,嘴上不曾明说,可我,我能察觉一二他的凉薄。”人儿微阖着美眸,却有晶莹自眼角悄然划过精致分明的轮廓,晕去她精心勾勒的眼妆。

薛海娘正欲启唇劝慰一二,许是酒精入腹的缘故却叫薛海娘神智略显迟缓,还未启唇便又闻那轻缓幽然的女声。

“那日,浣月前来侍奉时,素衫挽袖,露齿一笑,仿若叫人置身世外桃源。”轻缓幽然中却添了哽咽,人儿蓦地微睁月华般的眸,薛海娘好似能瞧见她眼底的氤氲水雾。

“皇上向我问询那日可有侍人于庭中当值……”

庭前——

她记忆犹新,那日皇上头一回亲临重华殿,浣月中途顶替佩儿在内殿伺候。

美如清辉地眸蓦地染上些许迷惘。

薛海娘特意避过她缀在髻上的冰凉珠翠,轻抚着她宛若绸缎绫罗的青丝,唇际轻扬,酡红双腮上梨涡浅陷,“皇上会因姐姐的胡璇一舞而加以青睐,自是因梁姐姐身上有皇上所瞩目之处。”

她至始至终难忘马家寿宴所见,梁白柔一袭素衫挽袖,席间品茶际,眼睑微垂,柔婉中透着一丝妩媚,一双杏眸却似一汪秋水暗含秋波。

待浅青天际晕上一抹浅浅鱼肚白,昼夜更迭,薛海娘见梁白柔陷入沉睡方唤了侍女将她扶入内殿,而薛海娘亦是饮了采熙送来的醒酒茶再以香汤沐浴一番,方才带着昨儿已拾掇好的衣物去往西苑轩阁。

与质子阁相比,西苑居所更是华奢。琼楼玉宇、雕栏玉砌、九曲回廊环水而建、曲径通幽,虽无法与四妃所居正宫媲美,可远胜于质子阁却不止一筹。

庭前红梅含苞欲放,枝头层层霜白积压。

薛海娘顾不得欣赏,背着行囊便顺着曲径往深处信步走去,待走至尽头,方瞧见屹立于湖畔隔岸的居所,大气恢弘,古朴雅致。

冬日严寒,湖畔上已是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层,薛海娘顺着拱桥信步走向那居所,愈发近了,直至她瞧见那黑楠木匾额上,镌刻着‘轩阁’二字。

薛海娘试探般上前轻叩扇门,半晌却不见声响,冷风簌簌摩擦着薛海娘仅着襦裙短袄的肌肤。

约莫一炷香功夫,薛海娘方才瞧见那拱桥之上,一身段纤长、步伐轻盈如飞燕般的男子迅步而来。

薄唇微动,薛海娘面上涌现些许惊愕,却是稍纵即逝。

来人正是昔日她曾在质子阁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焱。

“姑娘,怎的这一回又是你?”那林焱双臂环至胸前,那食盒已不知何时被他搁在青泥石板上,凭借着身高的优势,他得以居高临下觑着薛海娘,“我记着上回你好似说过是因受罚至此,而今莫非亦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北朝舆论

薛海娘一听他这番无理言辞,当即柳眉倒竖,颇有种遭轻视与侮辱之感,潋滟妖冶的眸颇具灵气轻转,“如此说来,公子言外之音可是你家北辰皇子只配我这等受罚之人伺候?”

林焱微怔,一时愕然,转瞬间连带着觑着薛海娘的眼神也略含改观,视线触及之处,佳人娇颜鲜衣,不染铅华的眉眼透着天成魅惑,眉宇间却又凝着些许男儿刚烈。

“小姑娘家气性竟这般高——”也不知是为掩饰自个儿尴尬或是旁的,林焱撇着嘴,将头转向一旁,状若无意地瞅着天幕稀薄云彩。

薛海娘唇角上扬,梨涡浅陷,并未作答。

“薛姑娘与我也算萍水之交,林焱你莫要瞧着人家小姑娘便一个劲儿地欺负她。”耳畔间好似传入一道轻笑,宛若丝竹之音般分外悦耳。

薛海娘循声望去,入目即是那玉冠束发、长衫广袖的男子,面如璞玉,薄唇含笑。

薛海娘忙福身施礼,“见过北辰皇子。”

待薛海娘直起身,北辰旭已是踱步至跟前,视线下意识往上移去,今儿他的穿着倒是与昔日质子阁初见时的简素稍有不同,月牙蜀锦白袍上合领与挽袖处皆缀着些许妖冶红梅,更衬得他芝兰玉树、风姿绰约。

“这小丫头口齿伶俐,鬼灵精怪,我哪儿能欺负到她头上,只盼着日后她莫要欺负我便罢。”林焱环着双臂略带不满地瞥向别处。

北辰旭清浅一笑,对林焱所言不置可否,瞅着薛海娘身上所背行囊,口吻倒是略含些许嘱咐意味,“日后你便住在南苑舒华居,我这儿也无需你伺候,平素林焱躲懒时你得空去膳房按例取来膳食便可,之后。”说到这他顿了顿,面上好似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便与我月下和鸣解闷便可。”

此言一出,林焱却是头一个跳出来道不忿,“你事先不是与我商定好,待遣下婢女后这儿便无我的事了么?怎的如今反倒是她闲着,我替她干那些苦力活?”

北辰旭又秉承着方才不置可否的举态,只笑着瞅着薛海娘,竟是连眼神也吝于给予那聒噪诉着愤懑与不甘之人。

薛海娘正忖度着该如何应对,她虽与北辰旭接触甚少,正应北辰旭所言,萍水之交。

可凭着前世知之甚少的北朝舆论,却是叫她不得不对眼前这位,眉宇间凝聚着缥缈气韵的皇子心存忌惮。

囚禁异国十余年的皇子,一朝回朝不招同室排挤已是颇具城府,可北辰旭不仅排除异己,架空北朝国君势力更是一己之力重登东宫宝座。

如此步步为营,又岂是而今她所瞧见的这一位,仿若来自江南水乡、书香世家的贵公子。

薛海娘清浅一笑,倒也不拘着礼数,“殿下既有吩咐,我岂有不遵之理,海娘别无可取之处,若能以浅薄琴技博殿下欢愉,实是海娘荣幸。”

林焱嗤笑一声,眯着他黝黑烁闪的眸觑了薛海娘一眼,“虚与委蛇,见风使舵。”道罢又是冷哼一声,与寻常薛海娘所听闻的讥讽略有不同,林焱之语倒颇有几分嬉闹之意。

北辰旭见薛海娘面上并无丝毫恼意,也未出声斥责,反倒是知会他替薛海娘将行囊帮衬着送至西苑,且领薛海娘一同前去。

若论起来,北辰旭却是算得上体贴温和,他思及薛海娘一早起身匆慌而来,又拾掇了一番床榻被褥定是累极,便知会她今儿好生歇着。

薛海娘起先踌躇着,可瞧见一旁林焱那写满不情愿的脸,便就暗暗偷笑附和着北辰旭的话,应了下来,果不其然,她分明瞧见林焱那丰神俊逸的脸上黑云密布。

她昨儿与梁白柔宿醉,本就一夜未眠,今儿天泛亮时饮了杯醒酒茶便赶往轩阁,先前忙碌着拾掇床褥尚且未觉困乏,如今身子一沾上软褥,头一沉便睡了去。

直至晚间——

薛海娘方才被充斥在耳际的喧嚣声吵醒,侍女不必过于注重仪容,是以薛海娘仅是对镜稍稍梳理一番,换上妃色苏绣曲裾便起身出了西苑。

印象中北辰旭并非聒噪之人,虽是林焱话多了些,性子也嬉闹了些,可终究是男子,若无人与他吵闹,他仅凭一人如何能制造出这般大的动静?

然,朱漆雕纹扇门微启那一刻,薛海娘终是晓得其缘由。

那一袭鹅黄色蜀锦拽地广袖留仙裙,外罩貂绒素色披风,姿容胜雪,仪态万千的人儿除了对北辰旭情根深种的平阳公主外,宫中上下哪能寻得出第二个人?

正欲上前见礼,却思及上一回与平阳公主打照面时,她一脸的雀斑,只怕那般丑陋的面容已是叫平阳公主印象深刻,若是此刻叫她瞧了自己如今的模样,怕是必定会横生一番事端。

权衡之下,薛海娘便决定暂且藏身在回廊拐角处以便窥视。

轩阁清幽静谧,再加上二人所处凉亭与薛海娘方才所安睡的西苑不过仅是几步之遥。是以那平阳公主清悦嘹亮的嗓音自是一字未漏地传入薛海娘耳中。

“这衣裳是本公主特意唤内务府司衣宫为你所制,我前儿见我那庶出的堂兄穿在身上甚是好看,是以便制了一套相似的……本公主寻思着你素色衣裳较多,鲜艳的颜色却是不见你穿过,如今这绛紫色正好。”平阳公主命侍女呈上华服。

因着薛海娘藏身回廊拐角之处,是以并未目睹那平阳公主命司衣宫为北辰旭赶制的华服如何,可她那一声‘庶出堂兄’却分外明晰地传入薛海娘耳畔。

如今她倒是琢磨不透那平阳公主待北辰旭究竟是真心又或是假意,若痴心一片又怎会不早早暗中命令那暗卫探查北辰旭的身份背景、先前处境。

薛海娘仅凭着前世知之甚少的零星传言,便知晓北辰旭入南朝为质前本是北朝已仙逝正宫所出嫡子,也是北朝名正言顺的北朝帝子。

如今,平阳公主口中那不知有意无意的‘庶兄’却是有了些往这落魄帝子身上撒盐的嫌疑!

第一百一十七章 袖手旁观

薛海娘蓦地朝那屹立于华奢楼宇间,风姿绰约却茕茕孑立的单薄身影投去视线,许是与他相距甚远,又或是她视力着实称不上极佳,仅能瞧见那丰神俊逸的轮廓,犹如羊脂白玉般的肌理,窥不见他面上的神色。

而那犹如黄鹂鸟般聒噪的高贵公主仍是喋喋不休,一味道着她待北辰旭是何等情真意切。

一时间薛海娘亦是道不明彼时心头如何作想,竟是未经深思熟虑便启唇朗朗道:“奴婢该死,竟是未能及时寻到殿下,殿下伤寒未愈,累得殿下在这儿吹了这么久的风——”

红唇溢出的音色宛转悠扬,清冽悦耳。

薛海娘匆匆行至北辰旭身侧,故作惊愕惶恐施施然福身,“奴婢司侍薛海娘叩见公主金安。”

薛海娘始终敛眸垂首,静然谦卑。

平阳公主略显质疑的上下将薛海娘打量,半晌后才娇声道:“起身吧。”

薛海娘闻言起身后当即侯在北辰旭右侧后方,礼制仪态皆是挑不出一丝错漏。

平阳公主微蹙柳眉,凝脂白玉般的娇容上泛着一丝心疼,“你何时伤了风寒?本宫怎的不知?”

北辰旭以拳掩口鼻,微侧着脸,眼角余光下意识朝薛海娘撇去。

既是薛海娘所扯出来的谎,自是得她来圆方能圆满。

薛海娘蓦地抬眼,恰宜地捕捉到他眼角余光的一丝探寻,心下了然。

平阳公主见北辰旭未予答复,自是急了,一时将视线落至薛海娘身上,娇声喝道:“你来回话!”

薛海娘并未上前而是静候原地,唯唯诺诺道:“回公主殿下,奴婢是今儿方才被遣至轩阁侍奉,亦是今儿才晓得殿下风寒未愈……”

薛海娘还未道罢,便叫那性情急躁的平阳公主将话截去道:“那太医如何说?殿下可曾按时服药?”

薛海娘娇躯轻颤,兢兢战战道:“殿下不愿劳烦太医,奴婢几经劝阻也不得,是以奴婢今儿便照着奴婢幼时在家中常用的一些土方子,去太医院寻了些草药熬了伺候殿下喝下……”

岂知平阳公主闻此,怒不可遏,一时间也道不清是心疼或是愤懑,“你并非太医岂敢胡来,若是殿下身子出了何事你可担待得起?”

薛海娘闻声忙噤声跪下,娇躯轻颤,又似是焦虑般地抬眼瞅了北辰旭简素单薄的衣衫一眼,怯怯道:“殿下如何再能穿得这般单薄,外头冰寒地冻,若是加剧了您的伤寒可如何是好?”

平阳公主似是恍然般瞅了一眼绛紫色蜀锦华裳,剪水双眸溢着些许歉疚与心疼,“却是本宫思虑不周,如今入冬,你又无大氅披风加身,这衣衫虽是华美却终究不是御寒之物。”

北辰旭微眨止水般的华眸,眸光氤氲间好似流露着旁人道不明的异样,“公主殿下一片赤诚之心如何能说是思虑不周,我瞧着倒是这婢子多嘴。”

平阳公主将视线落至薛海娘身上,好似颇为满意,“你倒是忠心耿耿,抬起脸来叫本宫好生瞧瞧。”

薛海娘心下陡然一震,微怔半晌。

早在方才与平阳公主周旋时,薛海娘已是思及对策,自是不至于落得哑口无言的境地,薛海娘不敢抗命正打算抬头时,身侧却是传来一声轻咳。

薛海娘微抬眼睑,入目即是他冠玉般的面容上略透着零星乏倦。

平阳公主亦是叫他这一声轻咳惊得六神无主,一时间也顾不得去瞧薛海娘的模样,忙对她吩咐道:“还不快些伺候你主子回屋好生歇着,若是伤寒加重本宫定拿你是问。”

听到平阳公主的命令,薛海娘连连颔首,心下雀跃。

“下回莫再与平阳公主起冲突……”待搀着北辰旭回至主殿后,薛海娘正欲福身告退,北辰旭清浅醇和的嗓音便在此时缓缓响起。丰神俊逸的男子微微抬首,凝聚月华星辰般的眸有如死水静止,瞧不见一丝外露情绪。

北辰旭也非俗人,自是想得通薛海娘方才的举动,都是因为帮他解围的缘故。

“殿下是觉得奴婢方才借殿下伤寒之由将平阳公主支开此举不该?”薛海娘怔了怔却也仅是稍纵即逝,清丽脱俗的面容上绽出一抹笑靥。

“你能支走她一次,却阻止不了她来第二回。”他神色淡淡,声线毫无起伏,仿佛是在陈述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薛海娘未曾多思便脱口而出,“我自是阻止不了她来第二回,可我能支走她第二次。”傲娇地微抬下颌,黛眉间似是有一道芒光厚积薄发。

他久久未语,手上也不曾捣鼓物什,只敛着眸怔怔地不知是凝着何物。

视线自殿内若有若地无滑过,如今薛海娘方才察觉,这敞亮而恢宏的主殿,却是半点供人打发时间的物什也没,只有被拾掇得一丝不苟地搁置在高台上的古籍。

比起乏味枯燥的古籍话本,男子岂非本该偏向于舞枪弄剑,骑行射猎?怎的她瞅了半天所见之处仅能瞧见那枯燥乏味的古籍。

“若我今日不曾替你解围,叫平阳公主她瞧了你的模样定能忆起你是那日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侍女,岂非横生事端……”他低语着,声音醇和而浅淡。薛海娘晃过神正欲应答,却又见他嘲弄般的一扬嘴角,“是了,你适才所言何等胸有成竹,怎会想不出自救之法。”

他又是漠然抬首,月华星辰般的眸比起方才更显毫无波澜,薄唇轻启,声音冷的好似淬着浮冰,“我仅有一言,你如何胡来我不管,只需谨记,你所侍奉的主子如今尚且自身难保,若日后遭了横祸我亦只能袖手旁观。”

薛海娘登时便愣住了,许是头一回见到如谪仙般儒雅的男子动怒,一时难以适应。

北辰旭见她怔怔地蹙着黛眉未语,思忖会否方才所言,责骂之意过重……正欲缓和气氛,不曾想那清冽悠扬的声喉先一步响起。

“岂有叫殿下为我担待之理,奴婢也并非不知分寸之人,请殿下无需多虑。”薛海娘文绉绉地胡扯一番,便福身道了声告退。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云泥之别

薛海娘自请告辞后便回了西苑,先前睡了约莫一个时辰虽仍是觉着困乏,可如今出了这么一番变故自是睡意全无。瞅了眼外头天色,薛海娘猜度着现下是几时,稍稍梳洗一番,换上得体的服饰便往御膳房去取了膳食。

取过膳食送入主殿,算是她与北辰旭方才不欢而散后头一回照面,然,二人相似的缄默与骄傲并未容许他二人有攀谈机会。

薛海娘不曾想,西苑将又一次迎来不速之客。

薛海娘粗略用过晚膳正欲取来话本打发闲暇辰光,却未料一入内室便瞧见一袭湛蓝青布长衫的林焱歪着头,椅在她正打算日后用来小憩的长塌上。

薛海娘微抿着唇,艳若桃李般的玉容此刻却泛着春寒料峭的凛寒,她自知林焱身份并不低微,绝非寻常侍人,是以他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屋阁也并不叫她过分意外。

令她难以承受的是,自己对这一切到来的束手无策。

如若今儿藏匿在她屋阁等候之人并非林焱,而是企图行不轨之事,她全无还手之力……

林焱见薛海娘神色面若冷霜,随即收敛玩世不恭之态,“薛海娘,南朝尚书嫡女,却自幼不得其父宠爱,一年前奉旨入宫选秀,殿前落选,幸得梁美人眷顾纳入重华殿为婢,一日前,你自请入轩阁侍奉,你可知自质子阁失火后多少人视殿下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怎的你倒是巴巴地往前送?”

薛海娘敛去面上霜寒,莞尔笑道:“我既非肤浅之人,自是不会行肤浅之事。”

林焱嗤笑哼道:“我家殿下如今虽是虎落平阳,一朝失势,可他体内高贵的血统却是不可转圜的事实,绝非你区区南朝尚书之女可以肖想……”

薛海娘闻言,非但不怒,艳若桃李般的玉容反倒生出几分戏谑之意,“依你之言,莫非是觉得你家殿下与平阳公主乃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林焱蓦地正色,醇厚低沉的声喉好似年代久远的酒酿,醇厚而富有磁性,“薛海娘,我今日之言许是不中听,可字字肺腑,你与殿下云泥之别,与殿下携手之人即便不是平阳公主,也只会是王侯将相嫡亲。”

薛海娘眸间暗芒微闪,先前一番揣测而今已成事实,林焱与北辰旭早已谋划着重返北朝殿堂,重登那帝子之位。

无意再与林焱平白废了唇舌,薛海娘索然无趣地扫去肩上貂绒披风上不知何时沾染的殷红花瓣,觑了眼林焱道:“若你欢喜我这屋子你留下便是,反正我瞧着这轩阁如此宽敞也不像是缺住处之人,我换个地儿拾掇一番便是。”道罢,也不瞧那丰神俊逸公子面上错愕的神情,转身正欲迈步时又回首狡黠一笑,妖冶明眸顾盼生辉,“我如今算是晓得,林公子何以行过冠礼却仍是孑然一身……”

原是不具任何攻击力,可对上薛海娘似惋惜、似讥嘲、似狡黠的神色,林焱一时间只觉得羞愤难当,也顾不得君子气量,脱口便道:“原是我多虑,莫说我家殿下,要我说,这天下间又有几个出色男儿会瞧上你这等涵养全无、不知羞臊的女子。”

不知是否是相距太远一时眼花,林焱好似瞧见那原是自信昂扬的倩影蓦地一滞,稍纵即逝。

昼夜交迭,日复一日。

薛海娘半倚在热坑上抱着暖炉汤婆子,一边瞅着外头飞雪无止境地叹息。

她扪心自问、绝无半分自夸地道,她已是极为沉静,且耐得住寂寥与无趣之人,可如今一见北辰旭,方知她的引以为傲,在北辰旭跟前就形如班门弄斧,丝毫不值一提。

仅是入内侍奉未到半月,目睹着那谪仙般的人儿,翻阅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古籍史册,整整一日,也难见那人儿踏出屋阁半步,而这轩阁更是与世隔绝般,半月来人影难见,除时常往这儿献殷勤的平阳公主外,她再未见旁人踏入此地半步。

瞅了眼窗外天色,估摸着已到前往内务府取膳食的时辰,薛海娘施施然起身,重复着与昨日别无二般的行举,披上防风斗篷,挽好发髻抱着汤婆子便出了内殿。

薛海娘已是心如死灰地不再奢想着变故,取了膳食往内殿而去,如登自家家门般连扣门都尚且不曾,便轻推开门往里走去。

实非薛海娘不将北辰旭放在眼里,而是数日前,她在历经不知几回的扣门之后被唤进去,北辰旭便不冷不淡地知会她,日后送膳时无需扣门,往里走便是。

薛海娘晓得他素来不端着主子架子,也深知自从上回与他因平阳公主不欢而散后,二人便再也不曾如初时那般言笑晏晏,一时倒也未觉惊愕,便应下了。之后,她便如北辰旭所嘱咐般,晚膳间入主殿送膳再未扣门,只径直走入将食盒搁置于方几即可。

“殿下,奴婢便将晚膳搁下,待过些时辰奴婢在来收拾。”薛海娘习以为常地重复着数日来别无二般的言辞。

薛海娘理了理方才因风大而凌乱生褶的纹绣合领,正欲抬步离去时,步伐微滞,面带惑色地回首瞅了一眼纱幔垂地的床榻。

“殿下?”薛海娘尝试性地朝那被纱幔挡得密不透风的塌唤了一声。

北辰旭虽缄默寡言,可礼上却是周全,平日他虽然极少理会薛海娘,可她若真是说了些什么,北辰旭倒是会应答一声。

然,方才她如往常般嘱咐,依常理,也该如往常般听见那难以从语气与字里行间窥探其情绪的答复才对。

又重复唤了一声后,仍是未见北辰旭应答,事已至此,薛海娘已是察觉异常,上前打量,却见平素北辰旭惯套在足上的纹绣描边象牙白绒靴已是不见踪影。

薛海娘黛眉紧锁,一把掀起垂地纱幔,入目,果不其然,被褥被叠得无一丝褶痕,塌上更是未见人躺过的痕迹。

薛海娘记着午间膳后,北辰旭素来有小憩习惯,如今细细想来,怕是午时上下北辰旭便已离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下寻人

北辰旭素来足不出户,入轩阁侍奉近半月来,她亦是不曾见他与何人往来,而今怎么就消失得悄无声息?

薛海娘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她瞅着这北辰质子羸弱单薄,这宫闱间又尽是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之人,若在外头叫奸恶的宫人识出他质子身份,定是一番羞辱。

细思一番,便紧了紧肩上貂绒斗篷,撑着油纸伞便出了西苑四周寻去。

一路寻觅无果,转念一想,素来冷静自持、擅权衡利弊的她不禁放弃了寻北辰旭的想法,其一,她势单力薄;其二,现下情况如何还未可知,兴许北辰旭便真有交好之人,至今未归许是与至交叙旧去了。

霜雪肆意凌虐着原是生机勃勃的万物,凛风席卷着霜雪覆盖得已瞧不起面目的残叶忽起忽落,未见停歇。

薛海娘回到西苑后便一直足不出户,一来是雪路难行,二来实是这轩阁哪儿都死气一片,如今入了深冬,更是连花儿虫儿也不见,死寂得便如一座死坟。

实是无趣烦躁得紧,薛海娘躺在塌上却如锅内翻炒煎炸的鱼翻来覆去。

这轩阁与外界隔绝,已是有些时日也不知梁白柔如今与那浣月处的如何,如今重华殿内可是安生……

掀开盖得严实的被褥,薛海娘微睁眸瞅了眼纱窗外的飞雪纷纷,一时间愈发心烦意燥,披着貂绒斗篷便来至庭前,西苑隔岸望去是一潭湖面已覆着浮冰的绿湖,薛海娘侧倚在九曲回廊,指尖轻触着纹路繁琐的朱漆梁柱,拢着汤婆子好长一段时辰方回温的指尖又是凉薄如冰,脑海中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处理起。

“这天寒地冻地你穿得如此单薄杵在这儿作甚?”印象中那极是叫人烦躁的醇厚声音传入耳畔。

薛海娘微抬眼睑,映入眼帘是那玩世不恭的俊逸脸孔,剑眉入鬓,星眸烁闪。

“你近几日都去了那儿?”薛海娘略显诧异问道。

原是无心关切,却不料后者俨然一副出乎意外之外的模样。

“不该呀——”

他眨了眨极好看的眸,指腹摩挲着下颌,眼里写着玩味与惊奇。

“上回我与你闹得不欢而散,以你们女人瑕疵必报的性子,定是恨极了我,你怎的倒关心起我来了~”他上上下下将薛海娘好一番打量,那模样便好似发现了新奇事物一般。

薛海娘正色,却绝口不提上回不欢而散一事,事实上她早已抛之脑后,却不曾想这看似没心没肺,玩世不恭的少年反倒记着。

“殿下在南朝宫中可有相识之人?”清婉悦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迫切。

林焱微怔,不知薛海娘为何有此一问,是以也就随口应答,“你来这儿侍奉已是数日,殿下是何性子你也是瞧得真切,再者身处南朝又是这般身份,他又能与谁交好。”

薛海娘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

“小小侍女如此关心主子作甚,做好你分内之事便可。”林焱蓦地冷下脸,许是觉着那日薛海娘并未将他的叮嘱放在心上。

纷飞皓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然,那簌簌冷风拂过耳畔却愈发显得噪杂。

薛海娘并未反驳,温顺得叫林焱意外,直瞅着她好一番打量,最后得出他自以为的缘由,定是风雪声太大,她并未听见罢了。

“我今儿去送膳去主殿时,却见被褥整齐,殿下人也未在屋内,方才有此一问。”薛海娘轻咬着唇,坦然相告。

怕是无人能比林焱更了解北辰旭,她将此事告知,也算是交代。

道罢,薛海娘方才微抬前首。

清亮如水的瞳倒映着男子丰神俊逸却蕴着幽幽怒火,林焱原是急躁之人,耐不住性子,乍一听此,厉声道:“如此严峻之事你怎的现在才告诉我?”醇厚富有磁性的嗓音因愠怒压抑得变形般。

薛海娘眨了眨眸,潋滟澄澈的幽灰色瞳仁乍然一瞧好似蕴着些许无辜,薛海娘如实道:“方才我确实想着一见你便与你说的,可,后来不是被你带跑偏了……”

林焱一腔愠怒却无处可泄,唯有紧握双拳,恶狠狠地瞪视着眼前佳人。

薛海娘见着他一个旋步便越过回廊纵身跃至厚积雪层上,原是雪地难行,莫说他这等挺拔高大的男子,便是纤巧羸弱的女子不经意间便会陷入其中,林焱走得却是极快。

直至,那抹月牙白影子渐趋融入天地一色间,以至于,薛海娘方才捕捉到那抹月牙白衣袂,后者已然消失于她视野之内。

搓了搓冷得好似要结冰的手,薛海娘又眺望了眼林焱方才消失之处,然视野之内唯有这银装素裹、皓雪纷扬。

薛海娘独自一人回了西苑,倚在热坑上盖上被褥,翻阅着不知早已翻阅几回的话本,细细琢磨着字里行间,便是她如今唯一乐趣。

她不知现下西苑外是何状况,亦是不知林焱能否将北辰旭寻回来,他无需向她一微贱侍女知会,而她亦是无需记挂主子安危。

直至酉时中旬,塌上小憩的薛海娘好似有所察觉般轻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换上绯色杏花苏绣短袄,略微梳洗一番。

推门而出,凄蔌寒风如刀刃般寸寸切割着她凝脂般的肌理,鼻翼翕动,任由冷气灌入五内,她犹然松了口气般,信步走着。

薛海娘并未刻意绕至平日林焱与北辰旭常走路径,而是与往常般寻着幽径小道。

许是她自请入轩阁侍奉时由萧贵妃钦点为司侍,又许是萧贵妃似有似无的优待北辰旭之故,薛海娘自入轩阁次日起行走于宫闱间,宫人侍女见之,除品阶高者,皆是尊称一声‘司侍’,她原以为今日也该如往常般。

内务府距轩阁约莫半个时辰的脚程,若是绕捷径走便仅需一刻钟。

薛海娘算准时辰来至御膳房,寻着主管公公的身影便道:“公公,不知北辰殿下的膳食可做好了?”她无非客套一问,她原是算准时辰而来。

“恩?”主管公公眼角余光觑了薛海娘一眼,哼了声方道:“如今可是正做着淑妃娘娘的膳食……”

第一百二十章 又见清惠王

薛海娘耐着性子,艳若桃李的玉容上洋溢着莞尔浅笑,彼时她晓得与膳房主管公公据理力争不仅讨不着丝毫好处,若见罪了他日后怕是取个份例膳食也千难万阻。

“可往常我这时来取北辰殿下的膳食,您都是备好的……”薛海娘强撑着笑靥,侃侃道来,然还未道罢却被那令人反感的声线将话截去。

“哼——殿下,他算劳什子殿下,边境小国送来的人质罢了,薛司侍可得小心说话。”膳房主管公公嗤笑一声,哼了哼又道:“以往本公公瞧着你与梁美人有几分交情,是而卖你人情,也当是间接卖梁美人几分颜面,却不曾想那梁美人亦是不中用的……愈发不得圣眷便罢,竟是落得禁足下场。”他俨然一副虚与委蛇模样,狭长鼠目溢出一道讥讽与嫌恶,浅薄又无知。

膳房主管公公如何嚣张,如何欺辱而今薛海娘皆是顾不上,妖冶潋滟的眸难掩惊愕与愧色溢出。

梁白柔她竟是糟了禁足——

薛海娘而今哪儿顾得上领膳一事,迫切而焦虑问询,“烦扰公公相告,梁美人禁足究竟是因何缘由?”

梁白柔虽称不上宠冠六宫、得天独厚,可自入宫承欢,南久禧待她如何,薛海娘亦是瞧得真切。她入轩阁侍奉未过半载,怎的重华殿竟出这等变故?!

膳房主管公公嫌恶地觑了她一眼,好似比之唯恐不及地掸了掸殷红绸缎挽袖,生怕沾染身侧之人的霉气一般,“本公公掌司膳一方,怎晓得宫闱之事,你且去一旁待着,别叨扰本公公清静,待淑妃娘娘的蜜枣桂圆汤羹温好,本公公自会命手下人等替你备那质子的晚膳。”

薛海娘神色略见恍惚,一时间哪儿还顾得上这等琐碎事。

妖冶潋滟的眸蕴着忽明忽暗的幽光,视线自狭隘油烟屋内往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来回走动之人,司膳上下皆由膳房主管公公把控,司膳宫人婢子自是不敢违主子意愿……

薛海娘沉吟半晌,招呼也未打一声,随即朝外疾步而去。

望及天幕上积着厚重云层,好似预兆着下一刻簌簌皓雪又将席卷而来。

环着单薄削肩,薛海娘孑然行至早已经由侍人清理干净的青泥石板上,漫无边际般,步伐也已由方才疾步而行渐渐放缓,她方才匆慌离去无非是焦虑所致,一心只想着捋清梁白柔禁足一事,可现下一想,梁白柔昔日亦是风云人物,如今一朝禁足六宫自是唯恐避之不及,又有何人敢随意将她禁足一事挂在嘴上。

而昔日看似与梁白柔往来密切者,萧贵妃如是、宋昭仪如是、浣月如是,而今定是唯恐惹祸上身。

薛海娘步伐微滞,微怔半晌,竟是反其道行之。

待薛海娘又一次踏足司膳房时,已是未见主管公公身影,此时正有一位模样水灵稚嫩的婢女,捧着一把烧柴疾步前行。

薛海娘上前一把将其拦下,道是前来取轩阁北辰质子膳食的司侍,那婢女稍愣神,随即便将烧柴木炭搁下,替薛海娘取来膳食,姿态毕恭毕敬,与司膳公公大相庭径。

薛海娘并无问询梁白柔遭禁足之意,许是心下早有分寸,这看似愣头愣脑的婢女即便是晓得些始末,却也不敢拿自个儿性命玩弄,故而她也未曾开口。

宫中并无她可深信之人,且此事非同小可,薛海娘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怎的今儿这般迟——”一道醇厚低沉嗓音传入耳畔,口吻间涵盖着斥责意味,“我见你迟迟未归,原是猜着你是否过于蠢钝见罪了主子被拖到哪一处行刑了。”

如此醇厚而富有磁性声线,她印象中这一世便只林焱一人而已。

薛海娘失笑,潋滟凤眸泛着些许倦色,唇际无力翕动,“你便如此盼着我哪日犯了太岁,叫宫人拖去司刑房?”

她晓得林焱素来口是心非、面冷心炽,是以亦是玩闹般地调侃。

林焱撇着嘴,指腹摩挲着下颌,狐疑道:“你,莫非真是犯了事儿?”他顿了顿,极是嫌恶且轻蔑道:“自你入轩阁侍奉之日起我便猜到你是那惹是生非的人,若是在外头自己惹了祸事便自个儿解决好,可别连累了我和殿下……”

如此凉薄言辞若叫旁人听闻定是心冷有若春寒料峭。

薛海娘轻扬了扬唇,潋滟凤眸蕴着些许笑靥,“奴婢乃轩阁侍奉北辰殿下之人,生死荣辱自是与殿下紧紧相系,奴婢定铭记林焱今日告诫,绝不敢轻易犯事儿以免累及殿下。”凤眸烁闪有如皎月光华,银铃般的笑自檀口溢出。

“许久未入宫廷,我竟不晓得现下侍奉宫闱的侍女也如此伶牙俐齿,蕙质兰心。”一道温醇清浅声线传入耳际。

薛海娘微怔稍许方才循声望去,月牙蜀锦苏绣兰草锦袍,腰缀凤翔纹羊脂玉佩,足等描金藤纹鹿皮绒靴,外罩狐皮大氅,他静静伫立殷红皓白之间,芝兰玉树、丰神俊逸,宛若天神临世,普度众生。

林焱亦是追随着薛海娘视线望去,星眸袒露一丝不难捕捉的惊愕。

北辰旭见二人皆是面露异样神色,便款款自男子身后走来,朗声道:“清惠王南叔珂,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现下宫中偶遇,我便邀他往轩阁小坐。”

薛海娘心下恍然,难怪今儿午间她往主殿时送膳不见北辰旭身影,原是会旧人去了……

一面之缘?

这理由也就骗骗林焱还行。

薛海娘心下腹诽,面上却无一丝异样流露,恭敬福身,侃侃道来,“奴婢见过清惠王殿下,殿下金安。”

南叔珂清浅一笑,示意薛海娘无需多礼。

“王爷远道而来,海娘你且去烹上一壶茶。”北辰旭温雅一笑对薛海娘道,一时间也不知是有意支开,亦或者是真想一尽地主之谊。

薛海娘仍是垂首敛眸,神色恭谨而谦卑,福身便道:“奴婢遵命。”心下却是思绪百转千回,似有答案脱之欲出,却又难以言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旧交

行至茶水间途中,薛海娘心头思绪万千,她惯于揣摩旁人心思,近乎是前世身居高位时之本能,而今,北辰旭与南叔珂之间非同一般的交集明眼人皆会有所察觉,更别论她这位再世为人,心思谨慎之人。

轩阁终日未见客来访,南叔珂作为禅让帝位的清惠王、当今陛下自幼相知相识的血亲,其尊贵无匹的身份皆是叫他无时无刻不身处风口浪尖。

而北辰旭,北朝前帝子,十余年前不知因何故被遣送至南朝的质子……

十余载前——

薛海娘步伐微滞,幽灰瞳仁隐隐可见睿智眸华。

依着零星记忆推断,南叔珂昔年七岁入北朝为质,十年后南朝天子以秦门关作礼将年仅十岁的南叔珂赎回朝中。北辰旭于十四年前因北朝战败,北朝天子将其以废帝子身份将其遣至南朝为质。

是以,北辰旭与南叔珂于北朝四年间相知相识、相惺相惜也并无不可。

可,南叔珂自边境回朝已是多时,而她入轩阁侍奉近一月除今儿察觉异常。莫非,今儿的确是南叔珂与北辰旭头一回相叙么……

心存疑虑,薛海娘已是行至茶水间。

宫人素来待质子苛薄,历朝来皆是如此。是而也使得北辰旭无饮茶习惯。而这茶水间渐渐地也成了无人走访之地。

薛海娘熟稔地将手伸至红梨木底层二格匣子,取出普洱,惯性地将其搁在茶漏中,抬手时却一滞,唇际扬起一道笑弧,随即将普洱搁回原处,自二格匣子下又取出一方茶块。

待薛海娘正欲将烹煮好的茶水呈上时,茶水间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真真是毛手毛脚,连烹煮一壶茶都这般墨迹,也不晓得萧贵妃怎的便将你指来侍奉殿下……”醇厚而略带磁性的声线响彻,回荡在狭隘且静谧的茶水间,显得格外清晰。

薛海娘撇了撇唇,妖冶潋滟的眸一道无奈一掠而过,旋即转身微扬下颌,眸光烁闪凝着环着双臂倚在茶水间朱漆梁柱的男子。

“殿下尚未发话,怎的你倒是指手画脚?奴婢瞧着林焱公子既是有暇来这,想必殿下与王爷那儿也无需多人侍奉。”薛海娘挑衅一笑,虽以微贱婢女自居,可言语间却不见谦卑者姿态。

林焱撇过头望向庭外皓雪纷飞,环着双臂,闲适而随意,俨然一副不屑与女子较真的姿态。

薛海娘暗暗翻着白眼,只觉得林焱而今一副故作君子的高尚姿态异常引人发笑,就如同未及冠的无知少年一般。

薛海娘身段纤巧,端着茶具与烹煮好的茶汤稍一侧身便往林焱身侧穿梭而过,也未与那故作君子姿态的少年招呼一声,旋即便依着原路返回,叫那少年瞅着直哼着她不知所谓、不守尊卑。

而她亦是见惯了林焱以一副主子的姿态恶言相向,步履轻盈、从容而闲适。

待薛海娘依着原路返回原先之处时却未见北辰旭与南久禧二人,稍稍困顿后,登时便恍过神来,紧接着便是暗暗恼怒,想来方才林焱之所以前来茶水间寻她,估摸着是北辰旭知会他前来传话……

想来北辰旭与南叔珂二人不知挪去何处相叙,是以方唤林焱前往茶水间相告。

端着茶具与茶汤着实吃力,薛海娘巡视片刻,便走至凉亭处将茶具与茶汤搁在铺着暖毯的方几上。

估摸着一盏茶功夫,耳际终是传来那沉重有力的步伐声,紧接着即是那熟稔声线,“如何?你便是走得再快,若无我知会你殿下与清惠王身在何处,你除了在此处空等又有何法?”

薛海娘闻声下意识便循声望去,唇际上扬一抹趋于阿谀奉承般的笑靥,瞧得林焱直打寒颤,抽搐着嘴角便道:“我与你倒也是相识已久,可你现下模样着实叫我瞧了瘆得慌。”

薛海娘端起黑丝楠木茶座,烹煮好的茶水仍由热坑温着,茶具错落有致地摆布。

莞尔一笑,“奴婢自知无林焱大人告知,除了无尽等候奴婢别无他法。只是林焱大人如今来了,便烦请林焱大人知会一声,殿下与清惠王殿下正于何处攀谈叙旧。”

林焱嗤笑一声,极具鄙夷且轻蔑地睨了一眼谄媚且恭敬的人儿,一甩貂绒斗篷宽摆,阔步而去。

薛海娘掩唇窃笑,桃腮上梨涡浅陷,清丽惑人。

此一处,入目即是银装素裹、以零星殷红点缀。

九曲回廊处一黑檀木方几搁置于雕栏处,仰头眺望便可见嶙峋假山上霜白积雪,雕栏之下,凉亭相隔间可见窈窕红梅,殷红花瓣缀着零星霜雪,煞是娇艳可人。

黑楠木方几两侧,谪仙般的两位男子相对而坐,一素雅白袍不食人间烟火,一月牙蜀锦苏绣兰草锦袍天生贵胄,一颦一笑皆无形间透着高雅贵气。

薛海娘端着茶座上前,福了福身道:“奴婢见过北辰殿下,清惠王殿下,二位殿下万福金安。”

南叔珂微侧首视线自她艳若桃李的玉容上停留不过一秒,清浅一笑,“我与你们北辰殿下皆是不喜虚礼之人,日后无人时不必行此大礼便是。”

薛海娘款款起身,轻轻颔首,紧接着便将茶座搁在黑楠木一端,特意与方几上方黑楠木棋盘隔开,视线下意识地自棋盘上划过,却已然将其悉数收入眼底。

界限分明的棋盘上,白梨木子、红梨花子各占据棋盘一端,白梨木子与红梨木子皆由浓墨龙飞凤舞题上一字。

北辰旭执白梨木子,南叔珂执红梨木子,二人偶然视线相对,皆薄唇擒笑,眼里却是不容小觑的敌意。

薛海娘近乎是下意识地蹙眉,心下暗忖,想她薛海娘虽称不上精通棋艺,可也算是略通一二,可这等摆布形势与局势的棋局却是头一回见。

薛海娘未将困惑坦露于面上,只抬手沏茶,恭敬地奉至南叔珂挽袖侧,余光尚可瞥见那素有君子称谓的兰草蜀绣。

唇际上扬,娇莺初啭般的声线自唇间溢出,“殿下素来不喜饮茶,粗茶糙水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不敬

南叔珂敛眸微怔,他执红梨木子的纤长玉指一滞,唇际方才扬起一抹儒雅笑弧,却又不忘将红梨木子搁在黑檀木棋盘上,发出明晰一声轻响。

“岁月蹉跎,原是昔年嗜茶如命的少年不再。”

他虽是不曾指名道姓,可此情此景,他口中嗜茶如命‘少年’除了与他相对而坐、谈笑对弈的俊逸公子外又有何人。

薛海娘微敛唇际笑靥,心头思绪好似杂乱无序的丝线,实是难以理清。

北辰旭敛眸低笑,冠玉般的清隽容颜无一丝羞赧,“多少年前的事儿,却也叫你抖了出来。”

南叔珂轻抬眼睑,与其对视间,所执一方割据地剑拔弩张却不见消退,指腹覆在红梨木子上径直往上挪动,直至一方群雄围守的棋子前停下,薄唇翕动,温醇清浅的声线极是悦耳,“将。”

薛海娘饶有兴致地瞅着棋局上风云涌动,心头已非惊愕赞叹足以阐述,只稍一夕间,仅扰乱北辰旭心神一子之差,南叔珂已是直驱而上。

前世薛海娘身为南久禧嫔妃,与南叔珂仅是叔嫂之谊,是以平素逢面除叔嫂间应有的寒暄外,二人便未有半分交集,是以她对南叔珂的了解也仅限于那疏离寒暄、他的丰功伟绩。

南叔珂于及冠之年自请入边境行军,年仅十八便于‘池墨之战’破北军阵法,大获全胜,因而荣升一军统帅。同年腊月,南叔珂仅携不足百人前往北军夜袭,取三军统帅之首级。自此,少年将帅一夜扬名。

薛海娘原是觉着传言多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是以所谓少年将帅也不过如此,然如今亲睹南叔珂棋局上晦暗莫名的招式,方才不由得推翻心头之疑虑。

“多年未见,林郎丰神俊逸犹如昔年。”南叔珂直驱而上以智取胜后,蓦地抬眼凝着环着双臂倚着华奢雕栏之人。

薛海娘闻声方瞅向林焱,却见其线条分明的清俊容颜上讶异与犹疑交错,后者信步上前,朗声道:“得清惠王爷记挂,实是林郎之幸。”

南叔珂清浅一笑,“昔年有幸游览贵国,亏得昔日林郎厚待。”

林焱微耸了下肩,不以为意,“举手之劳,殿下无需挂怀。”他如此举态亦是于薛海娘意料之中。

薛海娘一丝不苟地捣鼓着茶具与烹煮好的茶汤,恭敬地一一摆置黑檀木方几上,末了方福身道:“若殿下与王爷无旁的事儿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

她想她已是无留下揣摩的意义,如今事实如何皆已摆在眼前。

南叔珂昔年入北朝为质子时,机缘巧合下与北辰旭交好,昔日虎落平阳的他受过林焱,亦是南叔珂口中‘林郎’之恩惠,是以三人虽称不上至交,可约莫存着几分情谊。

可……叫薛海娘尤为不解是,南叔珂如今身份特殊,道是处于风口浪尖已不为过,是以,他为何如此将他与北辰旭以及林焱交好一事*地置于她眼前。

他莫不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回头一踏出轩阁便将此事大肆宣张?

南叔珂轻睨了薛海娘一眼,眉眼间似是蕴着令人窥不透的异样笑意,“上回我见你时,你可不似今日这般拘谨慎言。”

薛海娘略微怔忪,心头却陡然一震,有意忽略他口中所说‘上次见时’许是她将南叔珂扶入房中疗伤一事……

上回实是她的疏忽,一时失察便靠着床榻睡了过去,以至于南叔珂何时醒的,何时走的,甚至于何时褪下那屈辱性的女子绸衣尚且不知……

薛海娘一阵纳闷,敛眸垂首姿态何止是谦卑得以阐述,与那日南叔珂所见实是大相庭径,云泥之别。

“行事拘谨,谨言慎行是侍人本分,若上回奴婢尚有不足之处叫殿下瞧了笑话,实是奴婢大不敬。”薛海娘俯身伏地,低垂螓首,娇躯轻颤。

林焱下意识敛眸凝向伏地谦卑的人儿,入鬓剑眉下意识拧起,唇瓣紧抿,黑曜石般的瞳仁氤氲着些许异样神色。

北辰旭倒是面上未见异样,只执杯盏轻抿清茶,粗茶糙水自是比不得昔年北朝东宫藩国进贡的上等雪顶含翠、高山云雾等。

这亦是他多年来极少饮茶的缘由,他嗜茶,也惯于品上等清茶,而今一朝落魄,南朝宫闱又素来不善待遣送内宫的质子,无茗茶可饮,他自是愈发不喜,久而久之便不再饮茶。

南叔珂任由着薛海娘伏地半晌,正当林焱着实瞧不下去欲出言调解时,那面如冠玉、宛若神祗的男子终是凉薄一笑,“起身吧,我既是道了无旁人时无需恪守礼制,你如此做法莫不是有意与我抗衡?”

薛海娘心头陡然一紧,忙起身侯在一侧。

林焱见此,状若无意道:“既是晓得惹恼了王爷还杵在这儿作甚?”

薛海娘下意识抬眸望入那深邃幽然的瞳孔里,熠熠生辉,如星辰烁闪。

薛海娘福了福身,应了一声‘是’后便逃也似的退下,任由那三道炽热眸光燃烧脊背。

她如此窝囊无能,也并非全是畏惧南叔珂借机报复她上回的不敬之处,薛海娘并未忘记今儿还有事待办,等到那月黑风高之时溜出轩阁,前去探查一番梁白柔遭禁足一事的始末。

夜幕降临,繁星烁闪,簇拥着一轮皎月高悬缀于浓墨渲染而成的天幕,煞是好看。

亥时上下,薛海娘早已是换上早已备好的玄衣及貂绒大氅,举着挑灯蹑手蹑脚行至青泥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周遭一切。

一切有如她所策划般,尤为顺利地抵达槭树亭千鲤池旁,所谓千鲤池原是春日时宫中人予那养殖红鲤的美称,而今腊月霜寒,天地间仿若罩上银装,那清澈见底的潭水亦是可见浮冰,而那红鲤已是不知何处冬眠。

行至此出,薛海娘急忙将挑灯熄灭,实是担心灯火会引来侍卫以致发生变故。

此际的千鲤池,周遭唯有凄冷月光得以照明,凄蔌冷风如冰刃般侵袭着羊脂玉般的肌理,使得薛海娘不由得打着寒颤紧了紧双臂。

第一百二十三章 始末

浓墨渲染的天幕欲将天地万物笼入麾下,冷冬入夜万籁寂静,不似盛夏般哪怕夜已深,人踪灭,可那蝉鸣声此起彼伏,经久不灭。而今,耳畔除那簌簌寒风,再无其他。

薛海娘实在是等得乏了,困倦不耐交错之下,心间亦是生出些许埋怨,他怎的还未来?莫不是不曾瞧见自己今儿白日时留下的信号?可,此处是他身为侍卫长巡视的必经之处……

又或者,他亦是如寻常人般瞧见自己落魄便也越发怠慢?

思绪愈*浮,她只觉呼吸愈发浅了,脑袋也愈发沉了。

直至——

那一阵沉重有力的步伐声传入耳畔,思绪如紧绷的弦般绷裂,然而眼皮却依旧沉得睁不开。

“小姐?!”那低沉苍劲的熟悉声线传入耳畔。

倦意登时便散了,薛海娘下微掀眼睑,朦胧水眸氤氲一片茫然,许是方才环着双膝蜷缩了许久,如今稍一活动筋骨竟是酸麻不已。

“更深露重,小姐怎穿得如此单薄,若是不小心睡了过去明儿定会着了风寒。”他如斯劝着,声线含着些许忧虑。

薛海娘勾唇嗤笑,潋滟瞳眸却凉薄一片,置身如此凛寒之境,好似连带着眼瞳也氤氲着些许霜寒,“我只怕如今梁美人身处重华殿中比我穿得还单薄,而那重华殿比这无处遮蔽的露天还要严寒。”

顾三怔然未语,半晌才宽慰道,“我与内监侍女多少有几分交情,我晓得你与梁美人交好,是以早已暗中打通上下,你也不必过于担忧。”

薛海娘蓦地抬眼,双眸已是不复初醒时茫然混沌,她的声音清冽而明晰,好似被赋予某种魔力般,迫使着倾听者不由得依她所言行事。

“我想晓得我不在那些日子究竟发生何事,只有这样我方能设法解救梁美人。”

顾三闻言想也未想便冷下声线道,“不可!纵使你八面玲珑,可这一回却是非同小可。”

顾三作为御前侍卫,深谙宫闱之事,他既是如此道来,薛海娘一时间也知晓事态着实严峻。

可——

梁白柔入宫以来,所行之举皆是有她唆使间接导致……薛海娘知晓自己并非良善之人,虽早已被仇恨蒙了心眼,可她无法眼睁睁瞧着昔日视她如姐妹之人断送前程。

薛海娘垂首半晌,将前额深深埋入膝间,正当顾三以为那人儿改变主意之时,那深深埋入膝间的人儿蓦地抬首,光洁饱满的玉额上几缕青丝凌乱,露出那晶亮清澈的眸,好似凝聚着月华星辉,奕奕有神。

“你且与我道来,我不在之时究竟发生了何事?梁美人又是因何被罚禁足。”禁足虽算不得重惩,可于美人如云的后宫而言,梁白柔一朝禁足便意味着长久不能在皇帝跟前走动,若日后南久禧未能主动想起此人,那么梁白柔的下场便是老死宫中。

顾三见薛海娘神色毅然,口吻更是不容置喙的笃定,登时恍然,饶是他今儿未向薛海娘吐出实情,他日薛海娘也必然不惜费尽心思向旁人问询始末。

既是如此,倒不如他今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也省得薛海娘撞了南墙也不晓得回头。

依顾三所言,梁白柔禁足一事可追溯至薛海娘请命往轩阁侍奉约莫十余日后,南久禧不知因何事生了雷霆之怒,腊月廿八日,正值霜雪纷飞时,领着內监长驾临重华殿,谁也不晓得那日究竟发生何事,只晓得南久禧一身怒气的出了重华殿后便颁了旨意将梁白柔禁足重华殿内。

顾三听闻消息时已是次日,后经探听,方晓得同日出事儿的不仅是梁白柔一人,梁白柔禁足已是极轻的惩处,那昔日南久禧宠眷的苏才人已是挪入冷宫。

“浣月被打入冷宫?”薛海娘满目惊愕,一时间心头似是灵光一闪,答案隐隐呼之欲出。

浣月虽称不上圣眷正浓,可起先获封才人时,南久禧亦是千般宠爱,怎的如今说失宠便失宠,且打入冷宫已然是严厉到极致的惩处……

若仅仅是言行举止不当而见罪南久禧,以他怜惜美人儿的性子绝不会勃然大怒。

浣月被打入冷宫,梁白柔禁足,乍一听此岂不正是连带之罪?

顾三轻轻颔首,思忖半晌后又道:“我曾私下问询过內监长,他不敢与我多说,只一味叹息欺君之罪怎可饶恕。”这即是他所不解之事,浣月犯了欺君之罪被打入冷宫,如此梁白柔又是因何罪责禁足?

一时间心头云雾好似被尽数拨开,豁然开朗,唇际上扬,先前焦虑与惶恐尽数消散。

浣月原是冒名顶替方能得宠,那內监长既是道因欺君之罪而被打入冷宫,如此一来南久禧必定已是晓得那日真相。

浣月曾是梁白柔侍女,且浣月侍寝获封后与梁白柔走得近些,南久禧多半是以为梁白柔与浣月冒名顶替侍寝一事有所关联。

可如此说来,也恰好佐证,南久禧心中并非没有梁白柔的位置,若梁白柔于他而言仅仅是寻常嫔妃,如此情境之下,以南久禧多疑的性子,必然会将梁白柔与浣月同罪处置,可,南久禧仅仅是将其禁足。

“你——”薛海娘微抬下颌,扬起白净如玉的脸蛋,上头如镶着明珠翠玉般嵌着幽灰色的瞳孔,夜色之下,独蕴着睿智眸光。

“你可否为我安排一番,让我入重华殿一趟?”她神色略显焦虑,继而又道:“我晓得禁足妃嫔的看守与你们御前侍卫定有关联,且你又是御前侍卫长,如此一来安排一人看守宫前绝非难事,你只需将我安排看守重华殿,之后的事儿我一人便可。即便我被识破我也绝不会牵连于你,可好?”轻缓的口吻透着些许无助与落寞。

顾三一时哑然,黑曜石般的瞳仁隐隐可见幽幽火光,性情刚烈的少年强抑着心头悸动,却怎么都无法压抑内心的感激,感激薛海娘这般为他思虑周全。

于他而言,安排一个人去看守宫殿实属举手之劳,而且即便是东窗事发,他也几乎毫无危险可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昔年誓言

那清冽婉转却异常镇定的声线萦绕耳际。

她果真是一如既往般不予人丝毫回绝的余地,又精心替旁人思全后路,不叫人有一丝后顾之忧。

顾三只觉得喉间异常酸涩,好似如鲠在喉。

“好——”顾三敛下异样心神,瞬息间豁然笑道:“明日午时,侍卫交替换班之时,我自会安排你入重华殿,届时你只有一刻钟时辰,一刻钟后,侍卫会例行入内检查。”

薛海娘闻言只觉心头一震,下意识抬眼与那侃侃而谈之人视线相撞,眸光交替间,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好似抒写着无奈。

他,想必是自今儿瞧见自己留下的标记时,便已思全策略。

“你好生回去歇着吧。”薛海娘下意识往一侧撇过头,幽灰色的瞳仁眸光烁闪,踌躇一阵,见顾三未予答复作势提着挑灯正欲离去,继而又道:“如今我与梁美人皆身处困境,你顾三未落井下石,他日若我与梁美人脱离如今这囹圄之境,定不忘今日之恩。”

薛海娘瞧着他步伐一滞,他背着身,却迎着皎洁月华,她原是微垂着首,是以映入她视野内,仅是那纤长挺拔的影子,隐隐可见因风而浮曳的下摆。

耳际萦绕,却是他低沉而醇厚的嗓音,坦露着彼时薛海娘尚且道不明的意味。

“昔日顾三无用武之地时,是小姐令人打点宫中上下,顾三才得以立足于皇城守卫军中,顾三如今所得皆是小姐昔日所赐,今日小姐身处囹圄,顾三岂有不报之理。”

薛海娘怔了怔。却如实道:“昔日我指点你入宫当差,无疑是为日后宫中立命多一层屏障罢了,昔日我尚且是尚书府嫡女,再不济亦是入宫参选秀女,可如今我仅是处境尴尬的微贱侍女罢了。”

顿了顿,潋滟凤眸氤氲一片挫败与落寞,唇际上扬,扬起一道讥嘲笑弧,“终究是我低估了这后妃间不见硝烟与血污的争斗……”

薛海娘还未道罢,那醇厚而低沉的声音复又响起,且伴随着他渐行渐远的稳重步伐,“小人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以命相护,不离不弃。”

幽灰色的瞳仁一阵收缩,氤氲开一片皎月星辉般的眸华,循声望去,视野所触及之内仅余下一抹玄色,以及边际衣袂随风扬曳。

周遭莫名静了下来,冷寂得一如薛海娘初来之际,可这一回她并未惶恐地环着纤臂,那醇厚低沉的男性声线好似仍弥漫空中,久久未散。

“冬月廿一,雪花纷飞,寒风凛冽,一如今日。秋水居中,顾三向薛海娘起誓以命相护,不离不弃。”

冬月廿一,腊月廿八。原是不知觉间一载已悄然逝去。

这一番出行不得不小心翼翼,槭树亭到了冬日虽然极少宫人往来,可难免撞上例行巡视的侍卫,若是暴露行踪,莫说是解救梁白柔,便是自身也难保安危,并且还会累及轩阁……

温醇亲和的声线好似萦绕耳畔,难得蕴着些许愤懑与严厉,丝毫不留情面地告诫她莫要牵连如今尚且身陷囹圄的他。

千里迢迢远赴他国为质实非易事,且北辰旭又曾是万千尊荣集于一身的帝子,仙逝皇后嫡长子,如此光环定是叫他自生来便是比旁人高高在上,如凌云端,如今一朝跌落尘埃,剥去往昔属于他的华服与皇冠,任人*。

此情此景,她曾感同身受。

不知不觉间,薛海娘已是绕着极少人路经的曲径幽道回至轩阁。

薛海娘将挑灯点上,借着微弱光线寻着方向。

轩阁地势复杂,且九曲回廊环绕趋势极为复杂。

“我素来晓得北辰旭他性子温吞,极少责难侍人,却不曾想,他竟是任你夜半自由出入。我朝宫规素来严苛,明令禁止无需守夜的宫人入夜后若无主子传召允准不可随意走动,薛司侍入宫已是多时,先前又是侍奉梁美人的贴身侍女,怎的梁美人不曾教你何为宫规?”

清浅温雅的声线好似山涧清泉淌过磐石泠泠作响。

薛海娘娇躯蓦然一僵,入耳原是极为温吞柔缓的声线,也不知是自个儿臆想还是旁的,只觉严苛。

薛海娘并没回首望向来人,也不曾脚底抹油的撒腿就跑,而是怔怔地定在远处,只等着那人信步而来。

近乎是怀揣着侥幸的心态,她俯下身将挑灯上忽明忽灭的幽暗火光吹灭。

那闲适的步伐似是快了几分,待她察觉到一人立在身侧,影子将头顶微弱的月光遮挡,薛海娘方才俯身叩拜,“奴婢薛氏见过清惠王殿下,请殿下恕罪。”

薛海娘踌躇一二,轻咬着下唇道:“不怕殿下怪罪,实是奴婢过于思念家中娘亲,方才午夜梦回见娘亲站在槭树下,那红枫开得正艳,奴婢一时鬼迷心窍便出了轩阁往槭树亭而去。”电光火时间,脑海间隐隐掠过零星片段。

清惠王自幼便由皇太后,亦是昔日孝端皇后抚养于膝下,可据传他原是孝端皇后昔日挚友醇妃之子,昔年醇妃颇得先帝宠爱,更甚者宫人传闻,若非当年醇妃无端暴毙,母仪天下之人绝非当今太后,朝廷上一手遮天者也并非马相。

清惠王六岁丧母,七岁入北朝为质……

薛海娘暗暗揣摩着。

周遭莫名静得渗人,只余下凛风簌簌,以及薛海娘忐忑之余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削肩蓦地传来一阵刺痛,钳制之人好似将其视作纯粹发泄物,使出浑身解数紧扣着她单薄的肩。

*声脱之欲出,却又叫她生生吞咽入腹,幽灰色瞳仁寒芒一掠而过,氲开一片霜寒。

“我最恨微贱之人揣摩我的心意,你以为你听了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便自以为是能借此乱我心绪?薛司侍可别太高估了自己。”一如方才清浅温醇的声线,前一秒传入耳畔好似谪仙降世,这一刻伴随着肌理上传来的刺痛却犹如恶鬼噬魂。

薛海娘暗暗戚眉,却不得不强忍了下来,这清惠王南叔珂此前和她虽有交集,可是交情这东西有些时候却是最不能当真的玩意。

特别是当双方的身份地位悬殊过大之际!

第一百二十五章 糟糠之妻

膝盖骨犹如冰刃割裂般,好似剜去髌骨般,薛海娘深深垂首,双膝已深深埋入厚积霜雪,她为免引人注目特意着得单薄,如今只觉得身躯都被冻僵,唯一热源只剩下削肩上的一只罪魁祸‘手’。

惨白的唇轻扬起一抹笑弧,薛海娘微抬螓首,强抑不适冲他莞尔轻笑,“奴婢岂敢,殿下高深莫测,奴婢愚昧,若殿下之心轻易便能叫奴婢晓得,如此一来倒不知是奴婢高估了殿下,又或是殿下低估了您自己。”

南叔珂一如方才初见时,神色淡漠,一线薄唇却自始至终噙着清浅笑靥,那直直与她对视的瞳仁似琥珀般纯粹莹亮,又似幽谭般深不见底,晦暗难测。

“我早知你伶牙俐齿,却不曾想,事已至此仍是这般牙尖嘴利,全然不顾及如今你的性命尚且由旁人一手把控。”温醇清浅的声线无一丝上下起伏,然,随着他话罢,薛海娘只觉身上唯一热源处渐趋消散,而肩胛骨处那尖锐的痛楚亦是略有缓解。

薛海娘微喘着气,尽量不叫自己的不适与紧张暴露,仰面粲然一笑,“可,殿下不正因奴婢这般见了棺材也不服软、不落泪的高尚品格方才恕奴婢死罪吗?”

南叔珂微怔,琥珀般幽深难测的瞳仁映衬着人儿清丽妩媚的容颜,虽姿容憔悴,发丝微乱,可精致姣好的五官与眉宇间不容忽视的气韵实是叫人一望便移不开眼,他抬手轻轻抚上那羊脂玉般的颊侧,眼角下殷红泪痣衬得他分外柔情,然,那琥珀玉石般的眸却仍是如浮冰般霜寒一片。

“你总是三言两语间便可挑拨起我的怒火……”

薛海娘眼底含笑却毫不畏惧地回视,他身形高挑,是以薛海娘仅有微微杨起下颌才能做到与他视线相对。“奴婢晓得殿下乃是知恩之人,奴婢上回相救之恩,奴婢相信殿下不曾忘记……”薛海娘故作思忖般敛眸,片刻后掀起眼睑粲然一笑道:“奴婢尚且记着,殿下曾道若奴婢相救,殿下便娶奴婢为妻。奴婢自知身份微贱,不比殿下您皇亲贵胄,可殿下您也不该要了糟糠之妻的性命吧。”

她殊不知自己如今绚烂璀璨的笑靥映入南叔珂眼中愈发明晃晃的碍眼,那琥珀玉石般的眸子掠过一抹狠厉,薄唇翕动,他轻笑一声,方才道:“司侍莫不是平日忙昏了头,如此事关人生大事也给混淆?我怎的不记得薛司侍搭救之恩?”

琥珀玉石般的眸子倒映着的俏脸上笑意蓦地一僵,紧接着复又换上原是极少出现在薛海娘面上的不忿与讶异。

前世又是何人口口相传,清惠王殿下治理三军有方,全凭一诺千金,出口之词堪比圣上金口玉言。

薛海娘脑海登时灵光一闪,潋滟凤眸一道狡黠一掠而过,复又扬唇一笑,张扬且明媚,“是么?可奴婢却不敢忘,殿下昔日衣不蔽体之时曾勉强以奴婢亵衣遮体,也不晓得若外头传出身为皇亲贵胄,当今圣上兄长,曾是统领三军主帅的清惠王殿下亦是千般无奈之下也曾以女子亵衣蔽体,又该如何?”

幽灰色的瞳孔倒映着他如冠玉般的清隽容颜上有着刹那的怔忪,紧接着又是山雨欲来的诡异笑靥,“薛司侍便是以命相搏也要褪下我一层皮是么?”

薛海娘心情甚好,方才削肩由他制造的钝痛即便如今仍是隐隐作痛,以及许是日后严寒之际便会行动不适的双膝,昭示着方才此人手段之罪恶,如今瞧着昔日威风凛凛的三军统帅难得吃瘪一回,便是连带着肩上与膝上的痛楚都减轻了些许。

“殿下所言甚是。”

他闻言即刻敛去面上尽数与他自身闲适优雅所不相符的情绪,抬手便钳住近在眼前的袅袅楚腰,毫不怜香惜玉地将人儿揽入胸前,微垂首,紧锁着那时而晦暗莫测、时而灵气逼人的幽灰色瞳仁,目睹着惊慌失措从她瞳仁间氤氲而开,心下一片欢愉。

“怎的,方才薛司侍能道出那番惊人之言,不是脸皮厚若城墙么,却不想如今仅是与你未来夫君近身罢了,怎的薛司侍还脸红了。”南叔珂凑上前,一线薄唇吐着如兰草般的芬芳气息,近乎贴上薛海娘好似渲染红霞般的粉颊。

薛海娘微折下腰身,逃似的后仰着,试图避开这看似谪仙般的人儿放浪形骸的举止。

她方才口中的糟糠之妻无非是一时推托之词罢了,却不曾想倒是叫这登徒子钻了空子!

凝视着近在眼前的清隽容颜,薛海娘只觉得一时间脑海空白且无力思考,前世又是谁人说的清惠王洁身自爱,束身自好,可如今,轻薄无礼的举止,放浪形骸的言辞,与前世听闻岂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前世她早已嫁做人妇,今生虽仍是处子之身,可思想上绝非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可如今凝视着眼前丰神俊逸的清隽容颜,魅惑众生的殷红泪痣,薛海娘仅有一念头……那便是,钻空子逃脱。

可腰间的健臂着实束缚得紧,竟是没有一丝空隙,薛海娘绝望地微阖上眸,堪堪错过那琥珀玉石的瞳仁刹那掠过的寻思与惑色,然,仅仅是她阖上眸的下一秒,腰间的束缚霍然不见。

薛海娘原是保持着后仰腰身的姿态,如今那束缚着她腰身为她提供支撑力的臂弯不再施力,她自是失去了重心,‘砰’一声跌至雪堆上。

一声惊呼刚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被薛海娘强咽下喉,只睁着眸,嗔怒地凝视着那看似正人君子,实则如小人般瑕疵必报的南叔珂。

他极是畅快地勾着唇角,俯身将薛海娘禁锢在方寸之地,微仰着头,薛海娘足以清晰地瞧见那琥珀玉石的瞳仁倒映着她狼狈且无措的模样,蜷缩着肢体,因霜雪冰寒渗入肌理而忍不住阵阵发颤。

而这坏心眼的男子却好似打量着极为赏心悦目的物什,眼底难掩欢愉。

第一百二十六章 羞辱

‘簌簌——’

耳畔尽是凛风拂动树梢而引起的声响,掺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咯咯’声响,叫人闻之不寒而栗。

直至她瞧见那近在咫尺,此时此刻犹如铜镜般的瞳仁,映衬着她苍白无力、满面惊恐的模样,方才恍过神来,那‘咯咯’声原是她置身于冰天雪地间,酷寒难耐,紧咬贝齿方才磨出的声响。

薛海娘心下莫名生出些许嫌恶,她竟是无用至此?

那神祗般的男子又动了,他轻抬手,纤纤玉指美得好似女子柔荑,却又强劲有力不容忽视,指腹摩挲着薛海娘霜雪般的肌肤,冰冷而苍白,他指腹尤为光滑,不似寻常持剑驰骋沙场的将帅因常年手握剑柄而生了薄茧。

“这小模样真是叫人怜爱,薛司侍如斯一瞧亦是艳若桃李之容,怎的性子却这般刚烈。”他温醇清浅的声线传入耳际,含着些许笑意,可此刻由薛海娘听来,却如来自炼狱阎罗的索命锁链碰撞间所发出的‘铿锵’声。

薛海娘强抑着因酷寒而止不住的唇齿轻颤,微挑着眉迎上他晦暗莫测的眸光便道:“奴婢素来只晓得南朝乃礼仪之邦,而身为皇亲贵胄的清惠王殿下定是洁身自好,恭谦知礼,却不曾想如今奴婢所瞧见的殿下如此放浪形骸,与江湖上人人避而远之的采花大盗有何区别?”

许是距离太近,又许是冻得花了眼,那琥珀玉石般的眸竟是一掠而过一道不忿与嫌恶。

薛海娘略显怔忪,还未来得及忖度清贵冷傲的清惠王殿下那晦暗莫测的心思,他已是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此时此刻狼狈不堪的她。

琥珀玉石般的眸刹那间只余下初见时的冰寒料峭,薄唇轻启,随即又是他清浅温醇却近乎不含一丝人情味儿的声线,“洁身自好,恭谦知礼又如何?南朝是为礼仪之邦又如何?若仅秉承着此番迂腐且无用的思想,迟早得为人鱼肉。”

薛海娘实是不知他为何无故有此一言,她很是认同他所述观点,毕竟如此纷乱的世道,弱肉强食的时代,若仅仅是秉承着恭谦知礼,君子之风,大有可能只会落得成为旁人砧板鱼肉之下场。

但是……

脑海瞬间闪过南叔珂曾于敌国为质数年的经历,一时间,也不知因何故,视线直直望着那芝兰玉树、高洁清风的月牙身影,宛若昂昂之鹤,又似独绽于天地间一片净土的一株兰草,却是怔了怔,眼前好似有一少年清隽的面容一闪而过,魅惑众生的容貌上,薄唇轻扬,笑得清朗。

“可——”

薛海娘恍过神来,那清隽少年笑得清朗的面容不再,映入眼帘依旧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笑得凉薄的清隽男子。

他顿了顿,薄唇扬起一抹残戾笑意,眼中更是流露着彼时薛海娘尚且瞧不透的情愫。

“如你这般无能,仅凭借着牙尖嘴利便想着事事化险为夷,日后沦为旁人砧板鱼肉亦是迟早之事。”他垂下眼睑,觑着如今瘫在厚积霜雪上,削肩因酷寒侵入肌理而轻颤的人儿,“正如你现下般,若我无饶恕你之意,你便只得如失了水的鱼儿,作着无谓挣扎。”

拢于袖中的粉拳蓦地一紧,掌心单薄的肌肤一阵锥心的痛楚袭向四肢百骸,因此刻并无铜镜之故,薛海娘实是不晓得她现下的容色何等惨白。

可笑的是,那自始至终端着高高在上姿态的男子,在留下一番极致羞辱的言辞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而薛海娘却只剩下瘫软在厚积霜雪上的力气,仰头凝视着那风华绝代的背影,那月牙白衣袂渐趋消失在她视野之内。

薛海娘将近丑时回到西苑时,那通往西苑的必经之处,九曲回廊仍是悬着一盏红灯笼。

心下骤然一沉,她记得尤为清晰,她今日临走前,已是近亥时,生怕惊扰林焱与北辰旭,便事先将回廊上,乃至轩阁上下夜间惯会熄灭的灯都熄了,她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方才悄然离去。

可,如今这回廊间燃得如火如荼的灯笼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此刻,我只想说,若是你能用半分你对那梁美人的忠心对待殿下,在下保你绝对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耳际传来一把醇厚而清朗的男性嗓音,却是吓得薛海娘娇躯一僵,原是疾行的步伐一滞。

心下感慨万千,怎的她平素循规蹈矩时,这些洪水猛兽不曾出没,她今日难得一回触犯宫规便是恰巧叫人撞上,且还不止一回。

可历经了方才那清惠王殿下的捶楚,她倒也不觉林焱何等难缠,可——

虽是未曾集中注意力,可他言语中那‘梁美人’却是直直钻入薛海娘耳际,激起心头惊涛骇浪。

他常年随北辰旭久居此等荒凉之境,与外界近乎是极少交流,宫中之人又素来是拜高踩低,瞧不惯敌国遣送至此的质子,按理说他没理由晓得南久禧的后宫嫔妃,且梁白柔尚且未曾位列四妃,实是南久禧后宫中如云美人中的一朵娇艳玫瑰罢了。

且,他既是有方才所谓忠心一言,必定晓得她今夜因何人何事冒险夜间出行,既如此,他也该是晓得梁白柔遭禁足一事。

不——

绝不仅仅如此。

薛海娘低垂的睑掩饰了眸中的幽幽暗芒,心头万千疑虑却始终不得其解。

“怎的,以前我见你触犯宫规的时候可不似如今这般胆小,瞧见叫我抓了个现行便慌了?”那醇厚清朗的声线复又传入耳际,透着些许狡黠与幸灾乐祸,他还未等薛海娘应答,便哼了声威胁道:“若你现下好好对我道个歉,我兴许能瞧在你道歉还算诚恳的份儿上饶你一回,不将此事捅出去,否则,夜半出行依宫规处置,后果你可是清楚得很——”

他唇际上扬,笑靥诡谲而奸诈。

薛海娘随即转身,出乎林焱意外之外的粲然一笑,清婉悦耳的声线从唇间溢出,“实是叫您失望了,此番我可并未触犯宫规——”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求见贵妃

如娇莺初啭般的声线传入耳畔,却叫林焱讶异地挑眉,稍一沉吟方才道:“你言下之意莫非是外头掌权者传召?”他顿了顿又即刻否定道:“萧贵妃掌六宫事宜,如今出了梁美人这一档子事儿已是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如何有心思理会你?至于旁人,瞧你又是侍奉这宫闱中最无权无势无前程的主子,更是敬而远之。”

他全然一副不信薛海娘所言的模样,环着双臂轻倚着朱漆梁柱,似笑非笑地瞅着视线内笑靥如花的人儿。

薛海娘信步上前走至玩世不恭的少年跟前与他四目相对,黑曜石般的瞳仁倒是叫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双与之极为相似的眸,同是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一般,然,前者的浓稠中蕴着星辰烁闪眸华,而后者却是静如止水,难见波澜。

“清惠王殿下想来你亦是不陌生吧……实是不巧,上回萧贵妃诞辰上我与梁美人合力献艺,清惠王赞叹我指下的筝好似活了一般,丝竹之乐宛若天籁,而今难得入宫又恰巧与我轩阁会面,便知会我晚些时辰寻个空隙往他暂住的紫竹林陶然居去一趟,清惠王殿下天生贵胄,我自是不敢有所异议,忙完了轩阁的活计后便去了陶然居一趟……至于你方才口中所谓对梁美人忠心不忠心的,我实在疑惑,不知林焱你何出此言?”薛海娘转动着狐狸般狡黠而魅惑的眸,密而卷翘的双睫如蝉翼般随着翕动的唇上下扇动。

林焱略显怔忪,好似难以相信竟有如此善于圆谎的人儿,她以为将清惠王殿下搬出来便可化险为夷?

她便不怕事情有所败露?

清惠王虽说温和随性,可无论换做是谁,在如此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被拉出来成了旁人的挡箭牌,饶是再温雅之人也会愠怒,更枉论晦暗难测的清惠王。

林焱也不知因何缘故,竟是一腔愠怒涌上心头,剑眉微蹙,上前不留余力一把扣住人儿的纤细皓腕,也不理会人儿因这突如其来的钝痛拧起的黛眉。

他低沉醇厚的声线此时此刻蕴着滔天怒意,扣住薛海娘纤纤皓腕的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你可知那南叔珂是何人。你以为瞧着他今日好说话了些,瞧着温和了些便是无害之人?你可知他昔年镇守边境时何等杀伐决断、狠辣残戾。你薛海娘于他而言便如区区蝼蚁般,稍稍一碾便回天乏术,你胆敢如此编排于他?”

钝痛自皓腕透过肌理传入四肢百骸,薛海娘痛得蹙眉,然艳若桃李的玉容却仍是笑靥如花,仰面与那施加钝痛之人四目相对,“何为编排?若林焱公子不信奴婢,大可现下随奴婢往陶然居去一趟。”

闻言反倒是林焱怔了怔。紧扣着佳人皓腕的指松了些,指节亦是不似原先那般因施力过度而泛白,他入鬓剑眉稍稍舒展了些,可眉宇间仍可见褶痕,“薛海娘,你莫要仗着我与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愈发肆无忌惮。”他狠狠地将佳人皓腕一甩,面上尽是不忿与嫌恶。

薛海娘原就因方才长跪厚积霜雪上,双膝酸楚异常,林焱又是习武之人,手劲原就比寻常人大上许多,如今他满腔愠怒又是狠狠一掷,薛海娘一时难以稳住身形,步伐微踉,若非脊背恰巧倚上雕栏,定是要狠狠摔在地上。

林焱原是打算将薛海娘甩开后便转身离去,却不曾想那看似称不上羸弱的人儿,竟是难得孱弱了一回。

视线自她苍白狼狈的玉容上往下扫视,随即敏锐地捕捉到她好似浸了水的斗篷,因是玄色,他起先还未察觉。

薄唇翕动,原是唇际的关怀之语却随即咽下,心下暗忖许是更深露重又因方才下雪沾上了雪花之故。

薛海娘敛下心神,揉了揉白腻如玉的皓腕上显而易见的淤青,莞尔笑道:“请恕奴婢对您口中,您与殿下的一忍再忍一无所知。”

林焱无意再与她多言,而薛海娘也实是瞧不透,藏匿在他瞳底深处的异样情绪,唯有怔然着目送着他转身离去。

拖着疲倦酸楚的身子回至西苑,褪下早已被霜雪浸湿的斗篷与外衫后,披上貂绒大氅,待身子暖了些许后,方才走至外室轻推门扉,正欲跨过门槛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侧极为显眼的藕色貂绒大氅,略微怔忪,她记着方才进来时尚且未曾瞧见这藕色貂绒大氅……

寻思片刻,心头便好似有答案隐隐浮现。

偌大轩阁,可女子却仅她一人,而她又并无这般娇嫩鲜艳的衣裳。

薛海娘上前将其拾起,掸了掸上头不存在的灰尘,轻抿的红唇勾起一抹浅笑。

简单洗浴一番,感觉到已然洗尽身上乏倦,薛海娘方才换上绸衣绸裤倚在热坑上,如此舒适时刻,薛海娘眼前却始终浮现着方才那极尽羞辱的一幕,挥之不去。

次日辰时一刻,薛海娘拿捏着时辰起身,洗漱换衣后便往膳房取了份例早膳端至主殿搁置好,临走时透过珠帘瞧见塌上纱幔仍是垂地,便蹑手蹑脚离去。

简单用过早膳后,薛海娘便按照昨晚想法前往乾坤宫请安。

乾坤宫历来皆由御前侍卫巡视,且守卫森严,乾坤宫外可见侍卫看守,乾坤宫内皆有内宫侍卫值班,再入主殿前尚且有乾坤宫侍人看守,若来人并非贵妃传召而来,必得由侍人入内殿通报,经贵妃允准方能入主殿请安。

薛海娘先是向乾坤宫外看守的侍卫道明身份,在瞧见意料之中的嫌恶眼色后,她仍是一再坚持求见萧贵妃,侍卫无法不得已才向内殿看守的侍人通报了一声。

结果,自是薛海娘意料之中的事儿。

那侍卫一脸诧异出来,道了声萧贵妃准她入殿参见,薛海娘方才福身道谢,款步入了内殿。

梁白柔遭禁足一事实在蹊跷,她若是想要晓得其中具体,也唯有进这乾坤宫,会上一会这执掌六宫、形同副后的贵妃。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贤妃

珊瑚长窗已是糊上明纸,明晃晃地旭光透过窗牖,衬地寝殿格外敞亮。

偌大屋阁,其奢靡辉煌已非寻常辞藻可以阐述,朱漆梁柱以鎏金镌刻着龙凤盘旋,栩栩如生。视线上移可见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

款款而入,映入视野即是珍珠软烟罗帘幕,逶迤飘扬间可隐隐窥见内室一六尺宽沉香楠木阔床,罗兰紫软烟罗纱幔垂地逶迤,罗账上遍绣金线并蒂牡丹。殿中宝盖顶上嵌着一颗硕大的南海明珠,地铺白玉,凿壁为莲,栩栩如生,穷工极巧。

薛海娘款步入内,于侍女指示下褪去鞋履,仅着贴身小袜便踏入殿内,白玉原是冬暖夏凉之物,是以虽是仅着小袜踏足亦不觉寒凉。

花卉原是贴身侍奉萧贵妃的侍女,是以薛海娘由侍人引领下入内殿时,便瞧见花卉正伺候着萧贵妃梳理发髻。

那着殷红绸衣的女子正端坐沉香木方几上,原是双目直视着铜镜,却在听见侍人禀报后转而将视线凝聚在正俯身行叩拜之礼的薛海娘身上,未上唇脂的唇仍是如桃瓣般绯红而富有润泽,“昔日薛司侍自请前去轩阁侍奉,解了本宫难题,本宫还未唤花卉上门厚赏。倒是叫本宫猜猜,薛司侍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她顿了顿,自顾自道:“梁美人待薛司侍如闺中私交,如今梁美人遭遇不测,薛司侍此番定是为梁美人而来吧。”

薛海娘福身行了一礼,方才道:“回贵妃娘娘,奴婢确是为梁美人禁足一事而来。”她方道罢,那原是服侍萧贵妃梳妆的花卉不知何时已是命人呈上矮凳,上头置着貂绒毯子,薛海娘款款落座,方侃侃道来:“奴婢不敢求娘娘施以援手,但求娘娘将梁美人禁足一事始末告知。”

虽是那日顾三已是将梁美人禁足一事交代巨细,可她总觉得其中有些什么思索不透,南久禧总不可能无故知晓浣月并非那日与他月下雪中邂逅之人,她那日可是连面也不曾让南久禧见着,按理说南久禧饶是心生疑虑可毫无凭据之下也绝不会将浣月打入冷宫,并且还将梁美人禁足才是。

萧贵妃抬眼轻睨了薛海娘一眼,莞尔轻笑,眉宇间却似有惆怅之意,“梁氏谨慎妥帖,又素来无逾越之心,本宫亦是欢喜她侍奉皇上,最起码,比之那野心蓬勃、心怀不轨的贤妃好上甚多。”

贤妃?!

薛海娘眉心轻蹙,脱口而出便道:“敢问娘娘,贤妃何人?”

她入宫已是半载,怎的未曾听闻贤妃此人?

若是新晋嫔妃,不该是如此位分……

萧贵妃眸光微闪,黑曜石般的瞳孔晦暗莫名,如娇莺初啭的声线却透着些许冷意,“你薛氏族内次女,昔日也算是与你好姐妹相称的薛巧玲。”她顿了顿,登时笑得意味莫名,“只是经由上回之事,她怕是恨你入骨,莫道是姐妹相称,怕是剑拔弩张也不为过了。”

薛海娘心头一沉,娇躯微僵,瞳孔微缩似是缓不过神来一般,然下一刻却是脑海清明,一时间好似一切都想通透了。

薛巧玲——

她怎会因此人入了冷宫便忘了此人的勃勃野心。

昔日后宫舆论横生时,她后来只想着许是皇上借此流言以掩饰厚待北辰旭一事,可从未想过若真真是无一丝迹象可寻,谈何捕风捉影,舆论肆意传扬。

昔日南久禧频频出入冷宫附近,北辰旭又曾道他曾频频听闻夜半女子奏‘长相思’一曲……

她怎的竟不曾想到这一层。

“可,昔日她假孕争宠已是落实,饶是皇上仍有垂怜之意,将她释出冷宫,可以太后娘娘的性子,怎会允许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人被册为四妃之一的贤妃?”

萧贵妃执起象牙木梳缓缓梳理着鬓发,慢条斯理之下难闻一丝如临大敌的恐慌,“太后娘娘虽是不喜欺君罔上之人,可那贤妃实是仗着腹中怀着龙嗣……太后娘娘起先晓得此事时,还丝毫不掩嫌恶地以贤妃曾假孕争宠一事斥责,可当宫中诸多太医诊治真真是断定贤妃腹中怀有龙嗣时,太后娘娘已然噤声,千叮咛万嘱让太医好生为其养护。”

如今南久禧新帝登基,内忧外患,而今薛巧玲腹中皇儿若经断定是皇子,定能堵住朝中拥护清惠王为帝一派臣子之口。

事关朝政大事,以太后顾全大局的性子定是一时也顾不得自身喜好,无非便是一个区区妃位,既是能安抚薛氏,能令她好生将腹中皇儿诞下,太后也定是能忍下一时嫌恶。

“本宫倒是无惧……饶是那贤妃有通天本事,再如何野心勃勃,可待她诞下皇嗣,她便再无用武之地,届时本宫推波助澜一番,再加之此人实是犯下欺君罔上之罪,杀母留子一事也并非是太后娘娘做不出来的。”清婉悦耳的声线复又传来,那国色天香的人儿正对镜轻描着额间花钿,是以薛海娘难以窥视她道这一番言辞时面上是何神色,眼底又是何情绪。

只闻着凉薄异常。

“若那贤妃未能得天独厚,诞下的仅是公主,以太后娘娘的性子,一怒之下赐下鸩酒也并非难事……”

马太后性傲,且多年来居于高位自是容不得旁人忤逆,薛巧玲不单单是曾以假孕一事令她得而复失,而今又怀揣着龙嗣获封贤妃,太后自然是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是以,若是薛巧玲诞下皇子,叫太后平息心头怒气倒还好,可若是诞下公主,皇太后赐下鸩酒以消其心头恶气,这实在很有可能。

“可——尚禁足的梁氏能否撑到那时尚且不知,只怕届时,皇上心里已是再无她的位置。毕竟这后宫的女人便如遍地的花儿,败了这一朵,明日便会有愈发艳丽的一朵。本宫只怕届时梁氏解了禁足,地位也不复从前一般了。”萧贵妃缓缓回首,艳若桃李的容颜上笑靥如花,远山黛眉间缀着一抹殷红,在饱满白皙的前额衬托下,恰如一朵红梅盛放于皑皑皓雪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归于乾坤宫

真真是一副蛊惑人心、魅惑众生的琼姿玉貌。

举手抬足间洋溢着空谷幽兰般的高雅端庄,眉宇间却蕴着魅惑天成,声线婉转清幽,恰似空谷黄鹂鸟儿般,叫人闻之沉醉。

薛海娘全然忽视她足以叫旁人一睹便禁不住生出好感的容颜,唇际泛起一丝笑弧,潋滟清亮的眸却蕴着春寒料峭的凛寒,声线好似蕴着讥讽,“若贵妃娘娘真真如您所言,定能置贤妃于万劫不复,今日奴婢万万无法站在这儿。”

薛巧玲此番可称得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先前经萧贵妃如斯捶楚却仍能扬眉吐气,破茧而出,她笃定,事已至此,萧贵妃已是对此极为忌惮。

若是先前的薛美人还罢,区区侍妾,且对萧贵妃无丝毫防备之意,可如今,她已然经过萧贵妃一番设计暗害,薛巧玲如此冰雪聪慧之人经此一事之后,又怎会毫无警戒之心?

若她不曾会错意——

只怕自薛巧玲自出冷宫之后,便借着腹中皇嗣,以及南久禧宠眷,再加之太后又有意灭一灭萧贵妃的气焰,这段时间必定已是对萧贵妃好一番违逆。

薛海娘小心翼翼、却又精细地忖度着那佳人艳若桃李的玉容上一丝一毫的异样情愫,敏锐捕捉到那狐惑众生的眸掠过一道隐晦暗芒后,嫣然浅笑道,“且,方才贵妃娘娘您只道出其一,若贤妃能以巧舌说服太后娘娘,日后待她诞下皇嗣,太后娘娘有意借她平衡后宫势力,反其道而行之也并无不可。”

言以至此,薛海娘料想萧贵妃必定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皇太后憎恶贤妃欺君罔上、假孕争宠,待诞下皇嗣后杀之泄愤是为下策,上上之策则是将贤妃归于麾下作为棋子与萧贵妃分庭抗礼。

正如薛海娘所料,萧贵妃艳若桃李的玉容上刹那间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恐慌。

彼时她已然晓得,自己已然猜中萧贵妃之心魔。

我最恨微贱之人揣摩我的心意,你以为你听了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便自以为是能借此乱我心绪?薛司侍可别太高估自己——

清浅温醇的声线突然自脑海间一掠而过,却宛若出自索命魍魉口中一般。

清惠王叫她莫要高估了自个儿,低估了旁人。

可现下,她却偏偏明知故犯,窥破了把控后宫生死大权,贵妃萧氏之心思。

幽灰色瞳仁映衬着佳人嫣然浅笑,那犹如空谷幽兰一般的人儿,肆无忌惮地、任由唇际上扬,桃腮梨涡浅陷,“真真是个妙人儿,怪不得梁美人如此珍视你,若你薛海娘为本宫麾下之将,本宫定是如获至宝,分外怜惜。”

她沉吟一二,狐惑众生的眸氤氲着一片眸华,“而今重华殿已然容不下薛司侍这般才华横溢之人,可本宫的乾坤宫华奢骄靡、穷工极丽,本宫深以为然薛司侍定不会辜负本宫一番盛情,薛司侍以为如何。”

薛海娘曾设想过无数与萧贵妃周旋时的情景。

萧贵妃震怒之下将她幽禁;又或是将她视作牵制贤妃之棋子;又或是将她送至贤妃跟前,道是她即是上回陷害主谋。

此番前来,她实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萧贵妃向她递出橄榄枝,有意将她收入麾下,却是实在出乎薛海娘的意料之外。

幽灰色的瞳仁氤氲着些许迷惘,薛海娘略显怔忪地望着殿内宝盖上镶嵌的夜明珠,正如萧贵妃适才所言,穷工极丽、华奢骄靡。

不晓得因何缘由,她此际脑海一掠而过的却是一串星零片段。

她依稀记着,昔日娇艳似火的槭树下,她曾与梁白柔并肩而立,昔日的字字珠玑仍是回旋耳畔。

“萧贵妃城府极深、依傍于她无异于与虎谋皮。”

——

清冽婉转的声线萦绕耳际,然,那略显单薄苍白的唇仍是微动,清冽婉转的声喉好似与昔日重叠,“乾坤宫穷工极丽,自是我等微贱之人梦寐以求之地,今日得娘娘庇护怜惜,奴婢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道罢,纤弱却异常坚挺的脊背微曲,薛海娘伏地叩拜,螓首低垂之际,无人瞧见她那艳若桃李的面容刹那间惨白胜雪。

——

她甚至于不晓得是如何由花卉谄笑着护送至乾坤宫外,且好一番嘱咐知会后,才叫薛海娘回轩阁好生拾掇一番,近日便可挪入乾坤宫南苑一清幽之处,而其待遇更是近乎与宫中之一宫掌事同等。

花卉所言无一字落入薛海娘耳际,饶是她当时笑着称是,可事后也是左耳进了右耳出。

由秀女贬至侍婢,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甚至于皆是她一手策划,可前世素来位高权重的她,竟从不知为奴婢者竟是如此无可奈何,饶是她再如何伶牙俐齿、玩弄权术,可低人一等的身份叫她连挽救珍视之人都无能为力,又谈何其他。

“哎,虽是我与殿下从未限制你私下作何举动,可你也愈发不将我与殿下放进眼里了吧。”那醇厚张扬的声线仍是如以往般渗着些许痞气,自薛海娘身侧传来。

下意识循声一望,映入眼帘又是那张扬跋扈的脸孔,少年如昔日般环着双臂,轻倚着回廊朱漆梁柱,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虽是斥责,可面上却尽是玩闹嬉笑之色。

薛海娘粲然一笑,也学着他的模样,轻倚着他身侧朱漆梁柱,微杨起下颌,好整以暇地回视,调侃道:“我怎觉着林焱公子近日来总是围着我西苑转悠,莫非是意图不轨?”

少年闻言先是怔了怔,而后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嗤笑一声,“你?你一小小侍女有何叫我意图不轨之处?无珍宝无金银……”他顿了顿,略含嫌恶地视线自薛海娘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至于色嘛——虽称得上小有姿色,可,我堂堂北朝贵胄,莫说你小小侍女,我父辈为我拟定成婚之人若非皇室贵女,也定是高门千金,如此你倒是评判评判,你有何可叫本公子觊觎之处。”

薛海娘万般无奈白眼一翻。

小有姿色?

她前世一入宫便生生地将南久禧迷得神魂颠倒,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三千粉黛尽失颜色……

虽到了后来,这叫人艳羡的感情变了质,可这也丝毫不能掩饰她曾经冠绝后宫、一人之下的荣光。

第一百三十章 攀上贵妃

薛海娘只是轻笑,一时也辨不清林焱调侃之言是真是假,自负姿容过人的她只在心下腹诽,北朝风流雅士的审美实在独特。

见佳人兀自轻翻白眼,唇角轻扬,林焱入鬓剑眉张扬地挑着,黑曜石般的瞳仁氤氲一片眸华。“小爷我可是有钟情的美人儿的,小爷我自幼便觉着静和知礼的女子甚是可爱,唔,愚蠢些也无妨……”

许是晓得薛海娘已知他世家公子的身份,而今倒也不见遮掩。

薛海娘纤指微托纤纤下颌,潋滟凤眸袒露着些许调侃笑靥,“你如此嬉闹,静和些的女子倒也衬得上你——”顿了顿,她笑得甚欢,美如清辉的眸好似缀着夜幕的月牙儿,“你也算不得绝顶聪慧之人,若是相携手的女子冰雪聪颖,只怕是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呢。”

闻言,那侃侃而谈的少年登时面色黑如锅底,狭长的眸微微眯起,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佳人好似意图将其啃食入腹,“行行行,小爷我倒是瞧着你如此聪慧之人,日后能否寻得上与你相匹配的绝世好男儿。”

薛海娘闻言先是一怔,继而便笑了,唇角向上扬起,脸颊上嵌着豆大般的梨涡,然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林焱公子却是豪爽之人,情爱一事尚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

他似是极为不屑般,倒是极为难得地卖弄着他算不得极佳的诗词歌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尚如此道来。”

薛海娘回首粲然一笑,潋滟凤眸氤氲一片叫人道不明的眸华,凝着那鹰眸含怒的少年,难得心平气和道:“我入轩阁侍奉已是有些时日,多谢林焱公子与殿下照拂。”

林焱忙故作一副嫌恶姿态,撇过脸,刻意忽视那人儿粲然一笑的倾城芳容,“别,我可谈不上照拂,你若真有意言谢便去主殿一趟,亲口对殿下说。”

他顿了顿,一副恍然道:“不对哎,你今儿怎的这般客气,这可不似你平素作风。”

薛海娘状似随和一笑,耸了耸肩便道:“若因这等小事前去打搅殿下,岂不是叫殿下添堵?这等事我自是做不出的。”

他哼唧一声,静默未语。气氛倏然变得静谧了些,二人一凤仪玉立、一芝兰玉树,前者双臂轻搭着玉砌雕栏,后者后倚着朱漆梁柱。

薛海娘思及平素她与林焱搅一块时,二人好似自然而然地便拌嘴抬杠,今儿倒是难得如何心平气和……虽也称不上很是友好,可好歹不曾剑拔弩张,恶言相对。

他忽地轻轻哎了一声,蓦地对上薛海娘略含困惑的眸光,难得正色道:“我觉着,殿下待你却是称得上真心二字,许是……”他怔了怔,指腹下意识地婆娑着下颌,视线有些惘然,“譬如上回,清惠王与殿下对弈时,殿下也不曾刻意将你支开,起先我瞧着清惠王之意是有意将你支去奉茶,可是后来殿下之意却是不至于此。”

薛海娘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美如清辉的眸氤氲着一片仿似月华般皎洁的眸光,半晌也未曾答复。

她如何不晓得——

虽入轩阁侍奉以来,她好似与林焱交集最深,与主殿那北辰殿下看似从无谈话,可,经由上回清惠王一事,她便是隐约察觉,北辰旭对她倒是甚少警戒。

实则,这对于上位者而言,却是最不可取之事。

“我,许是再过些时日便要挪去乾坤宫……”薛海娘踌躇半晌,终是微垂眼睑,幽幽道来。

她原是想着悄无声息地离去,可那流连唇齿间始终不曾道出的言辞如今终是下意识地和盘托出。

薛海娘许久未曾听见林焱本该不忿与愤懑的声线传来,然,许久后耳畔仍是寂静一片,除了那起伏平缓的呼吸。

稍许,那蕴着些许异样的声线方传入耳际,“行呐,薛司侍,短短时日便攀上了乾坤宫这座靠山,手握后宫生杀大权的萧贵妃,实是比区区美人靠谱多了……”

薛海娘怔了怔,艳若桃李的玉容上笑靥未减半分,反之更甚,“林焱公子可是为我道贺?”

林焱微缩黑曜石般的瞳仁,凝视着佳人艳若桃李的姿容,好似试图寻出她眉眼间的丝许异样,然,也不知是她演技过人,又或是他视力实在是差到了极致。

“我自以为,我应是有几分了解你的——你可有事瞒着我?”林焱忖度半晌,终是眉宇紧蹙,神色难得的严谨肃然,“以我之力,虽无法替你善后,可终是比你一人之力好上些许,海娘你可愿信我?”

薛海娘笑靥微敛,眸光微闪忽明忽灭,近乎是下意识便轻摇螓首,莞尔笑道:“我既是已攀上乾坤宫,又怎会摊上事儿需要你替我善后?怎的,我如今得贵妃娘娘青睐有加,林焱你不是该替我感到高兴吗?”

那入鬓剑眉拧得愈发紧了,眸华流转间所坦露好似难解、又好似……失望。

“昔日我生怕你乃南朝皇帝派来监视殿下之人,我早已将你底细查清。”

黑曜石的瞳仁蕴着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泛着绯色润泽的唇一张一合,声线低沉暗哑。

“尚书府嫡长女,入宫选秀却遭殿前贬斥降为侍婢,而梁美人对你有知遇之恩,将你收入重华殿,明上是为婢女,实则重华殿上下无不遵你为主子。”

“你与重华殿侍女,亦是如今遭幽禁冷宫的苏氏结怨,为免梁美人为难,是而你自请来轩阁侍奉……”道罢,他顿了顿,又是深深凝了薛海娘一眼,见她垂眸不语,继而又道:“只是我不知,六宫上下诸多宫所,你为何独独选中轩阁。”

“之后,凭空而出的贤妃设计使得梁美人与苏氏,前者遭禁足,后者幽禁冷宫。”

话罢,那暗哑醇厚的声线似是渐趋柔了几分,他眸光微闪,启唇道:“可是因梁美人一事,你为替她寻回公道,是以不得不倚靠萧贵妃,借她之手扳倒贤妃?”

薛海娘微抬眼睑,却在触及那黑曜石般的瞳仁瞬间心里微微一沉。

于这刹那间,她竟好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希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失望

薛海娘略显怔忪,平素引以为傲的巧舌如簧与能言善辩好似刹那间荡然无存,一时语愕。

一时间她心思千回百转,万千思绪侵略着有限的脑容量。

是坦诚以待、亦或是一瞒到底。

红唇翕动,踌躇间,仍是道出凉薄言辞,姣好唇形上扬勾勒出一抹薄凉弧度。

“实是林焱高看了我,我原不如你所想般重情重义,昔日她梁白柔为了攀附苏氏将我逐出重华殿,我与她的主仆情谊早已是断绝,如今她不过禁足宫所,又无性命之虞,我何苦救她。”

林焱瞪视着那近在眼前,巧言令色的人儿,白腻如玉的容颜上洋溢着嫣然笑靥,可映入眼帘却如斯刺眼。

“你既是无心救她,又何必上赶着往乾坤宫伺候?”少年殊不知他已然将话题绕回了原点。

薛海娘嗤笑一声,继而便道,“乾坤宫里头可是住着那把控六宫生杀大权之人,我上赶着去伺候她有何不对?”

他又是怔了会儿,微敛眼睑,压低着声线道,“你若真如你所言般攀附权贵,昔日又何必自请入轩阁侍奉。”

“贵妃娘娘一直不愿以强权迫使侍女侍奉轩阁,昔日我自请入轩阁侍奉,岂非间接性卖了娘娘一小小人情?”佳人眉眼似画,笑靥如花。

“你真真叫我对你失望——”

那爱憎分明,喜恶极端的少年终是冷冷地留下一句,遂转身离去。

独留下那身姿纤薄的人儿,轻倚着泛着凉意近乎要结冰的朱漆梁木,凝着那愈行愈远的伟岸身影失神,半晌后她才移开视线却又有些迷惘地望着簌簌飞雪。

“他定时对我失望至极了罢——”泛着润泽的唇瓣翕动,一张一合间终是道出一丝低叹。

林焱亦是不晓得他因何缘由气恼。

十年如一日,随殿下幽禁于此,不曾与外界有所交集,是以难得识得如此有趣儿的人儿,正当他有意结交之时,薛海娘却好似将她狠狠地掴醒。

又或许,仅仅是单纯地为殿下深感不值,他自幼与殿下一同成人,于北朝时他虽是殿下伴读,实则却如兄如友,昔年他自请随殿下入南朝为质,族中长辈虽因此事将他狠狠惩治了一番,可自此之后,他与殿下的交情更甚金兰。

“你今儿怎的如此颓丧?又是何人见罪了你——”素衣长衫的清隽男子立在梨花木桌案前,纤长玉指执着狼毫笔,书案上则摊着一张素白宣纸,闲情雅致的他正执笔作山水画。沾着水墨的狼毫笔尖一顿,自素白宣纸上晕开了些,他微扬着唇角,用调侃的口吻笑道:“莫怪我不曾提醒你,你我如今处境为难,切莫惹祸上身。”

若是平素听此一番,林焱定会附和一二,他虽是一根筋惯了,却并非愚不可及,然,今儿一腔怒火哽在胸腔,他实在是不泄不快。“十年了,莫非你当了十年的人质,如今竟是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忘了?我是北朝世家之首林氏嫡子,而你,是君上发妻、北朝正统皇后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帝子……”说着,他原是张扬的声线竟是低了下来,双掌抚面。

昔日光环,昔日无上尊荣,自他入南朝之日起早就已生生遭人抹杀。

气氛刹那间死寂,那清隽的男子仍是顿着笔尖,执着狼毫笔定定地伫立,羊脂白玉般的容颜上仍是噙着一抹浅薄的笑,长长的双睫掩住他瞳孔深处晦暗莫名的眸光。

“终是我对不住你——”他清浅一笑,面上却一丝愧疚之色也无,仍是执笔恍若无人地作着他的山水画,如此淡泊随和之人,想来谁也难以置信,这位昔日有着无上尊荣的帝子,而今虽幽禁敌国却仍野心未减。

“我——并无旁的意思,今日是我情绪不稳,我并无扰你清静之意。”林焱好似彻底颓了一般倚着墙,缓缓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声线暗哑低沉。

北辰旭并无理会他之意,也丝毫不见有怪责之意,唇际轻扬着一抹无奈的笑弧,他与林焱也称得上是性命之交,自是了解他的性子,昔年刚入南朝时,林焱亦是如此,三两日便发一遭脾气,要么是下人的阿谀奉承叫他看着糟心,要么便是侍女的侍奉不尽心叫他觉着主子的权威遭到挑衅。

可,林焱十余年来相伴之情却没有半点虚假。

“待你清醒些,气焰也消了些,再劳烦林大公子好好与我道来,究竟是因何事如此气恼?”他顿了顿,啼笑皆非道:“我如今虽未能为你去寻那惹你生气之人打一顿替你解气……你若是愿意,倒是可以打我几下出出气。”

林焱抬眸怔怔地直视着前方,好似瞅着窗牖外的簌簌飞雪,又好似透过坚不可摧的城墙,眺望着远处家国,企图凝望昔日与他定下良缘的娉婷佳人。

“今儿也是我多想了——你可晓得,那薛海娘明儿起便要去往乾坤宫当值。”他沉吟良久,终是缓缓道出压抑心头良久的不忿。

“我原以为她与寻常侍女不一样。毕竟也是出身名门,却不曾想她亦是如此,唯利是图……”

北辰旭沉默良久,不似方才的是,那冠玉般的清隽容颜上,连那浅薄的笑却是也寻不到了。

——

次日辰时,正值旭日初升之时,薛海娘便早早起身,梳洗一番后便往御膳房取膳。

掌事公公仍是不曾施舍她半分好脸色,叫她等了许久之后,这才哼唧着将膳食递给她。

许是薛海娘真真是近日来受够了这些人的嚣张气焰,又许是自从得知梁白柔遭幽禁以来着实太过压抑,她微一扬唇,噙着抹残戾而张扬的笑,“近段时日来倒是多谢公公照拂,只怕今日后奴婢便再也不曾有来此取膳的机会了——”

那掌事公公闻言,面上亦是袒露着些许惑色,唇翕动着,却碍着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身份不愿率先问话。

薛海娘将他眼底那一抹疑惑收入眼中,继而说道:“怕是公公还不晓得,明日之后我便要去贵妃娘娘处当差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奉若上宾

膳房掌事公公瞪着鼠目瞅了薛海娘许久,过了良久都未能接受这一事实,直愣愣地瞪着眼好一会儿才道,“你——?”

薛海娘挑着今儿精心描过的远山眉,眉眼间似是含着些许倨傲,“公公有何指教?”

那掌事公公嗤之以鼻,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贵妃娘娘怎会指你前去伺候?贵妃娘娘执掌后宫,乾坤宫乃吉祥之地,只怕平白沾了质子阁的晦气。”

薛海娘思忖着掌事公公心里确信定是多于质疑,只是一时间拉不下脸面道喜罢了,也或许是,心下那一丝艳羡埋得着实深了些,“公公莫要质疑娘娘的英明决策才是——”

此番可算是噎得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薛海娘瞧着他急于辩驳却又生怕道出什么大不敬之言,那憋屈的模样很是滑稽。

薛海娘唇角微扬,也不再瞧那正在苦苦寻思着辩驳之词,以免落人把柄的膳房掌事,转身离开。

流苏珠帘随风摇曳,旖旎垂地,一如平素所见般古朴简素的屋阁,今儿却难得添了些沁入鼻尖叫人闻着极是惬意的调香,薛海娘心神一晃。

不曾想北辰旭竟是调的一手好香。

“殿下可起身了?”薛海娘一如往常般朝纱幔曳地的阔木塌上轻唤了声。

若依着往常,依她所想,定是无人应答,似是侍奉多日,她从不曾忖度过这位殿下的心意,究竟是辰早未起,又或是不愿应答。

然,接下来一幕却是予了她答案。

“这,可是你最后替我备好的早膳?”温醇而淡漠的声线传入耳畔,透过那紧掩纱幔仍是听得尤为真切。

薛海娘怔了怔,不假思索道,“奴婢虽日后不再侍奉殿下,可若殿下来日有惑难解,奴婢必定倾耳听之。”

她所言,是有惑,而非有难。

北辰旭黑白分明的瞳孔掠过一缕似笑非笑,相处数日他对薛海娘的性子已是参透几分。

虽不知她是否必不负承诺。

可这看似伶俐乖张的人儿,从不轻易允诺却是真的。

“昨儿林焱往我这儿发了好一通脾性,我与他相识十余载,他幼时张扬跋扈,暴躁易怒,可经由打磨而今已是收敛了些,若非他放入眼里之人,他绝不会有此脾气……薛司侍,我瞧得出来,他却是将你视为朋友。”北辰旭轻抬眼睑,美如清晖的眸与那略微怔忪的人儿直直相视。

薛海娘微垂螓首,无人瞧见那秋水般清澈澄净的眸子眸华烁闪,“奴婢但请临别前求殿下圆一谎……日后若是林焱无意问起,殿下便道是奴婢从未曾向殿下辞别,更未留下只言片语。”

她难以深想,若那烈焰般张狂的男儿晓得她存着一丝恻隐,因此刨根问底,晓得真相如何,怕是他骨子里天之骄子般的傲气,能叫他一时鲁莽之下行出难以预料后果之举。

她已是身陷囹圄,难以挣脱,何苦再牵扯旁人!

耳际许久方才传入那清浅温醇的声线。

“我应你便是。”

薛海娘侧身朝端坐于塌上的素衫男子盈盈福身,微微见礼,始终是微颔着前首,叫人难以窥视她面上的神色。

也不知这临行前的轻轻一拜,是为奴仆叩拜主子昔日照拂之恩,又或是缅怀昔日与友人粗茶淡饭的辰光。

薛海娘自主殿拜过北辰旭后,便孤身回了西苑,途间,遥望庭前屹立于茫茫皓雪上的那一抹暗香疏影,遥望昔日途经而过的回廊假山地。

她原是精心预测时辰而来,林焱冬日犯困嗜睡,如非要紧之事,未到午时极难见他从塌上起身,而今辰时刚过,她是无论如何也碰不上他的。

踱步入了西苑,将原先携带而来的行囊精心拾掇好后,望着空荡荡地屋阁,一时发征。

她原是未曾携带贵重之物,从前梁白柔所赠玉石首饰亦是搁在重华殿内,且她自入了轩阁之后也是未曾置办过衣物,是以未到一刻钟便已将物什拾掇齐全。

此番光景,却是不比她从重华殿搬出来时,昔日她思忖着回重华殿乃是迟早之事,可轩阁却是今日一出这门,便有可能再无机会踏入。

不曾想昔日仅仅是借此作为暂避之所的地儿,而今临行前竟也生出难舍之意。

湛蓝色的天幕之上,那初升旭日氤氲一片淡淡橙光,衬得地面银装素裹一片好似镀上了一层淡淡光晕,美不胜收。

金顶朱门,黑丝楠木上镌刻着仿前朝名下笔锋的楷体‘乾坤宫’三字于旭光映衬下叫人油然生出一股庄重之感。

此番前来已非上回遭人轻视,花卉 巧笑倩兮地侯在宫殿门前,划破天际的飞檐衬得她娇小的身影几乎稍不留神就能忽略,她笑迎上前,脆声道:“姑娘来了,娘娘已恭候多时了。”

薛海娘垂首福身施了一礼,莞尔笑道:“奴婢该死,行囊物什多了些,拾掇起来费了些时辰,却是不曾想叫娘娘久等了。”

花卉不以为意,口吻很是亲和,“姑娘国色天香,首饰衣裳多些也是在理儿,娘娘既是看中姑娘,等姑娘一会儿也不妨事儿。”

薛海娘微颔前首,也不再与花卉寒暄,由她引领下不一会儿便行至一间格调古色古香、富丽奢靡的殿所前面,看守侍人见是花卉,讪笑着行过礼后二话不说便开门放行。

侯在殿前时薛海娘已是敏锐地察觉殿内有着丝竹之声,待到推门进去步入殿内,犹如天籁般的丝竹之声更甚。

萧贵妃素来惧寒,而今宫内已是早早备足银炭,毯子,薛海娘一踏入其中,便只觉与外头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大相庭径,她随着花卉行至丹墀之上,盈盈下拜,低垂螓首,玉额点地,“奴婢薛氏叩见贵妃娘娘,恭请娘娘金安。”

听着耳畔不绝于耳的天籁丝竹,余光仅能将殿内些许纤纤倩影收入眼底,心头却约莫有了答案。

“怎的一见面便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地上凉。”萧贵妃侧目凝向身侧的侍女,轻声呵道:“沐子,还不快扶薛司侍上地龙,外头冰天雪地,她一路赶来若是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编排舞曲

那唤作沐子之人忙应声行至薛海娘身侧,“司侍快些起身吧。”道罢便扶着薛海娘起身,示意她上地龙取暖。

萧贵妃居高端坐于贵妃榻上,塌下炭火燃得正旺,薛海娘卧于丹墀下侍人早早便备好的地龙上,与那尊贵无匹的女子仅隔着一卷玛瑙流苏珠帘。

而今她已然能瞧清殿内所谓何事,而方才充斥耳畔的丝竹之乐又是从何而来。

薛海娘借着萧贵妃附耳知会乐师舞女之闲暇,视线自殿内一掠而过,仅眨眼间,却已然将殿内乃至细微之处皆扫入眼帘。

身下地龙已是早早燃了炭火,是以方有这般温度;起伏辗转的曲调已是由*下至尾声,显然萧贵妃已观赏多时;然与之矛盾的是,殿内舞女虽身姿曼妙,然舞步却不甚协调,动作不太一致,宫廷司乐坊何时敢将如此曲目献上乾坤宫了……

薛海娘细细思忖,心头约莫已晓得些许缘由。

萧贵妃与薛海娘仅隔着一卷轻薄纱帘,她此时轻一挥手屏退殿内的侍人,只余下贴身侍女花卉伺候。

曲声作罢,乐师舞女又是上了一曲,如此一来时间便过了近乎一刻钟。然,萧贵妃却始终视她若无物,好似一时间忘了此人存在一般。

薛海娘轻抿着黑楠木方几上温着的茶汤,姿态极是闲情惬意,倒是无一丝身居险境的惊慌惶恐。

曲目上了三回,回回约莫一刻钟功夫,薛海娘抬眼瞧去,那原是端坐在贵妃榻上的雍容贵人神色已是染上了些许慵懒,斜斜地倚躺在温软塌上,半阖着美眸,眼睑时而轻眨,秋水般的眸流转间隐约可见锐利眸华烁闪。

“薛司侍一身气韵着实叫本宫叹服,原想着薛司侍已入宫为婢,宫外过往便如前尘过眼云烟,却未曾想司侍除了比之旁人聪颖,倒是还有着不忘初心的本事儿。”

抬眼间,对上那阴沉不定、晦暗难测的视线,秋水般的眸同样不似寻常女儿家般温婉。

薛海娘晓得若是她不开口问询,琐事缠身的萧贵妃定是无暇与她空耗,却不曾想,二人这番无声对峙仅仅维持了半个时辰未到。

“娘娘谬赞,奴婢见娘娘正在赏曲,故而不敢出声打搅。”薛海娘微颔前首,将一早便忖度好的说辞从流答道。

“薛司侍聪颖过人,不妨猜猜本宫今儿侯在殿内是为何事?”萧贵妃倒也不与她较真,美如清辉的眸因她唇际的笑靥美的如同月牙儿一般。

薛海娘直直望着玛瑙流苏珠帘内舞姿曼妙的人儿,潋滟瞳仁似是凝集了天地月华,那般的清亮纯粹,“奴婢愚见,娘娘今儿为奴婢备上如此一出还有所欠缺的曲目。怕是有意令奴婢担任那编排舞曲之人吧。”

阖宫内院虽未传出风声,可,前世与南久禧夫妻十载,他诞辰之日距今不远她又岂会不知。

前世十载铭记于心、好似烙入骨骼的腊月三十,正应着举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是以,他自登基来每逢辰宴皆是举办得极为隆重,宴请皇亲国戚、后宫有品级的嫔妃,三品以上官宦及其家眷。

如今已是腊月初八,距离南久禧诞辰仅余二十余日,是以,筹备诞辰节目,博取圣心欢愉,萧贵妃自是要为此费尽心思。

只是,薛海娘尤为不解。、

宫中司乐坊不乏才艺出众者,如名盛一时的司乐坊掌事身段婀娜,容颜清丽,除自身舞姿曼妙外,更是能训得坊中舞女言听计从,据闻,由她一手编排的曲目标新立异、叫人流连忘返。萧贵妃如此大费周章将她寻来又是瞧中她哪一处?

莫非便是因着上回她于船舫上那一曲?

一时间,薛海娘倒真是思不透萧贵妃心里头算计着何事。

萧贵妃眸色似是又深了些许,面上却仍是如沐春风,温婉亲和,“薛司侍不妨接着猜,偌大司乐坊人才济济,那林掌事又是出了名儿的好手段,本宫又因何故寻司侍来担任这编排曲目之人?”

薛海娘眸色微沉,脑海中零星片段一掠而过,她下意识地将之与南久禧诞辰一事相联系——

泛着康健润泽的玉容刹那白得好似能与殿内插在瓷釉上的白梅相媲美,眼睑微垂,似是强抑着某些不应流露的情绪。

“奴婢愚钝。”红唇微动,幽然轻缓的声线好似下一秒即要散去。

萧贵妃唇际笑意愈发深了,秋水般的眸好似望不穿的深潭,静如止水下却又好似压抑着暗潮汹涌,晦暗难测。

“司侍过谦,本宫倒是瞧着司侍已然窥破了本宫心意。”

她见薛海娘未答,仍是垂首敛眸神色好似怔忪,倒也不恼,继而道来,“前段时日梁美人遭禁足一事本宫实是略有所瞒……”顿了顿,如预料般见那前一刻仍是怔忪垂首的人儿而今已然投来犀利视线,她莞尔一笑,“皇上晓得苏才人并非他昔日所寻之女子,唔,本宫亦是碰巧一回侍寝时无意听皇上夜间呓语方才晓得,如此想来梁美人遭禁足一事倒也并不难解。苏才人既是冒充,且苏才人原是梁美人陪嫁侍女,依皇上多疑的性子,定是心里早已认定梁美人必定晓得内情,并且参与其中。”

“可这些皆是本宫揣测,在未能确信薛司侍与本宫同一阵营之前,本宫不好将心下揣测相告。”她轻描淡写一言,算是对昔日隐瞒她所谓‘揣测’的解释。

早在萧贵妃道来那‘皇上晓得苏才人并非他昔日所寻之女子’时,薛海娘已是约莫能将萧贵妃此番筹划洞悉十之八九。

“可是地龙过于暖和,恰巧司侍又是体热之人,奴婢瞧着,司侍额上已是有了些许汗水。若是司侍觉得身子不适,奴婢这便将地龙下的炭火撤了。”花卉蓦地开口说道,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很是适宜,只不过那莞尔浅笑的模样,却是怎么看都隐隐有着晦涩难明的深意。

她乃是萧贵妃陪嫁侍女,侍奉萧贵妃多年,倒是将萧贵妃那温婉亲和的性子约莫学了个五成。

至于那暗地里的手段学了多少,薛海娘却是不好去猜。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尽人事

薛海娘轻抬眼睑,眸华流转间好似凝结冰柱,叫那直直望入她瞳仁深处的花卉不禁肌理一寒,一时噤声。

但她的话,也让薛海娘下意识抬手轻拂前额,触手寒凉,却如花卉所言,额前竟是渗出了些许汗水。只不过却是冷汗!

萧贵妃美眸微寒,唇际笑靥未减,她朝花卉知会一声,“本宫瞧着司侍却是不同于寻常女子般体寒,你且去将炭火熄了。”她已是特意为薛海娘设下台阶。

花卉颔首称是,行至薛海娘处时半蹲下身子却是冷汗浸浸。

“谢娘娘照拂——”薛海娘低垂螓首,长而卷翘的双睫如扇般掩下,是以萧贵妃未能窥见她幽灰色的瞳仁酝酿着如何一片惊涛骇浪。

她自幼便与寻常高门贵女迥然不同。

所谓大家闺秀、端庄得体,最是注重涵养与气度,富贾世家尚且如此,更枉论彼时早已功成名遂的薛景铮。

然,她自幼性子刚烈犹胜不少男儿,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与今下教条格格不入。薛景铮并非不曾想过将她狠狠掰过来,可碍着许氏阻挠,且她少时实是桀骜难驯……

逐渐地,也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严父般的人已是模糊,他时常瞧着她叹息,失望且无可奈何。

再之后呢——

实是少年时的记忆过于模糊,以至于她都记不清父亲从何时起对她漠不关心,熟视无睹,许是娘亲寒门的身份实是叫父亲嫌恶、又许是牙牙学语的薛巧玲实在是过于讨他喜欢,以至于才造成了这般结果?

薛府十年如一日,父亲的漠视、下人的冷眼,入宫后如履薄冰的处境,皆是一点一点磨去了她的棱角。再加之后来晓得南久禧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后,她更是不惜一一效仿,她曾不屑一顾的所谓大家闺秀的涵养与气度。

岁月虽是令她敛去张狂的性子,可她刚烈的本性却是难改。

原以为前世十余年的磨砺,已是彻底磨平了她的棱角,洗蜕她的桀骜与刚烈。她尚且可以隐忍为婢任人差遣,可到头来一旦触及到与南久禧相关之事,仍是叫她心绪难平。

“若仅仅是吩咐花卉熄了炭火,又怎谈得上照拂?”萧贵妃似笑非笑的倪着那低垂螓首的人儿,清婉亲和的声线却夹杂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薛海娘蓦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凤眸清亮澄澈,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奴婢已然是娘娘宫里的人,日后定是随时都得盼着娘娘照拂才是。”

薛海娘并未挑明,可她相信萧贵妃定是晓得她弦外之音。

闻及此言,萧贵妃一挥手将花卉支开。

瞧见这一幕,薛海娘愈发确信方才她心中所想,不禁唇际微动,却稍纵即逝。

萧贵妃简言意骇地将她所谋划之事‘悉数’告知。

她猜度薛海娘便是昔日南久禧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既是能得南久禧魂牵梦萦至今,以萧贵妃今下处境定是要将其拉拢至麾下。

她会为南久禧献上一出精妙绝伦的曲目,由何人编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届时她会特意将南久禧引荐编排曲目之人,而后便将昔日南久禧与薛海娘一面之缘的场景彻底重演一番。

听罢,薛海娘不禁再次叹服萧贵妃的城府,这萧贵妃怕是顾及到若曲目由她编排,届时本该由萧贵妃主导的剧情到头来却成了她在主导。

掌六宫生杀权,居高位者多疑,这一点倒是并未叫薛海娘太过意外。

可如此一来,她便真真是成了萧贵妃素手下操纵的傀儡,除任由那无形的丝线束缚手脚任其左右,必定再无反抗之力。

她尚未忘却仍被禁足于宫所的梁白柔,见萧贵妃对她卸了些许防备之后,唇际扬起一道足以以假乱真的笑弧,似含奉承之意,“奴婢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娘娘肯否应允。”

“你既已是本宫之人,本宫自是不会薄待于你,你且道来。”

“梁美人被囚重华殿奴婢实是忧心,宫中之人素来拜高踩低,昔日梁美人何等风采,而今沦落至此暗地里也不知糟了多少苛待,望娘娘应允让奴婢入重华殿见梁美人一面。”

起初她原是求得顾三暗中调配,届时她假扮侍卫入内探视,然而回轩阁时却糟了那南叔珂恐吓,一时间她实是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便传信知会顾三取消此次行动。

而今,萧贵妃借她邀宠、扳倒贤妃,她正好趁机邀功,趁着如今对萧贵妃而言尚有几分利用价值的前提下,好与梁白柔见上一面。

昔日荣华不再,侍人又素来虚与委蛇,那原就纤弱的人儿,而今也不知沦为何种境地……

萧贵妃并未即刻予她答复。

周遭氛围霎时静了下来,仅剩下那端坐于上位之人,指尖饶有旋律地轻叩着案几,一道道清脆的声响压迫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禁足宫所的嫔妃原是只有得了皇上与太后之令方能入室探望……”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又道:“本宫倒是能吩咐花卉届时去将侍卫支开,届时你有一炷香功夫。”

薛海娘忙拜谢道,“奴婢多谢娘娘。”面上是不加以掩饰的欢愉,然那笑靥未持续多久便又敛了下去,薛海娘轻咬着唇,好似内心作着极大斗争般,踌躇半晌,方才道:“奴婢有一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宫洗耳恭听。”萧贵妃微阖着眸,倚躺在榻上好似整暇地睨了她一眼。

薛海娘好似不曾瞧见那艳若桃李的娇颜上露出的些许不耐般,侃侃道来:“但凡君王诞辰皆是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奴婢斗胆揣测不知届时皇上是否会瞧在梁美人悉心侍奉的份儿上,恕她一回……”

萧贵妃似是佯怒,“圣上的心意岂是你一届区区微贱之人足以揣摩。”

薛海娘忙起身请罪,“奴婢妄言。”

萧贵妃唇际含笑,秋水般的眸晦暗难测,“本宫倒是听过一句俗言,前半句本宫却是记不清了,可后半句本宫记着好似叫做听天命……”

薛海娘原是低垂的眸蓦地抬起,潋滟凤眸灿若星子。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乔装探视

搬入乾坤宫南苑后,薛海娘便极少与乾坤宫外之人接触,一来宫闱之内她原是除梁白柔后便只识得顾三一人,而今萧贵妃视她作邀宠的筹码,必定会派人暗处监察,她若暗中与顾三联络,只怕自身难保更累及顾三;二来,她入乾坤宫侍奉后也未曾听闻萧贵妃往轩阁指了旁的侍女去,如此一来,轩阁膳食定是由林焱亲自去取,若是途中二人迎面相逢,她又该以何种姿态应对?

乾坤宫的辰光实是不易消磨,编排曲目之人萧贵妃已是暗中择了司乐坊林掌事来做,旁的事花卉也不敢叫她插手,是以,薛海娘除了用膳安寝外,便只有翻阅些话本古籍方能解乏。

如此闲适且静和的时光却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和般,越是安逸,山雨袭来时便愈发打得人措手不及,也无反抗之力。

彼时殿堂内,她并非不曾忖度如何摆脱萧贵妃操纵,可现下梁白柔依旧被禁足宫所之中,她深知若她有一丝叫萧贵妃生疑之举,只怕梁白柔接下来所要遭受的将不仅仅是如今这般惨淡的光景。

幸而萧贵妃为人尚且守信,允了她寻个时机安排她潜入重华殿探视梁白柔,倒也并未食言。

入乾坤宫约莫四五日的这天,是一朗朗晴天,雪骤停,约莫午时,骄阳自厚重云层后小荷才露尖尖角那般溢出些许刺眼的光。

薛海娘方才用过午膳,正欲褪去外衫躺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便闻见外头传来一阵扣门声,薛海娘心觉困惑便起身往外室开了门,一瞧竟是粉袄绯裙的花卉,正盈盈冲她笑着,施施然一礼便道:“姑娘,贵妃娘娘唤我给姑娘传一句话,敢问姑娘可是准备好了?”

薛海娘微怔,不稍片刻便读懂了萧贵妃这一番传话的弦外之音,当即笑着福身一礼,“还请花卉姐姐在里间稍等片刻,待我换一身衣裳便随姐姐一同前去。”她特意在说到衣裳时稍稍加重些音。

花卉跟随萧贵妃多时,亦是冰雪聪慧一点即通之人,她莞尔浅笑,“说到衣裳,奴婢倒是想起今儿来传话时,贵妃娘娘记挂着姑娘那日行礼带得少,生怕姑娘无厚重棉衣御寒,特意嘱咐奴婢为姑娘寻了些衣物来,我便随姑娘一同进去吧。”

薛海娘轻轻颔首,领着花卉便入了内室,末了还不忘紧闭门窗,一点缝隙也不曾留下。

花卉将携来的包裹往塌上一放,急急打开,露出里头宫中侍卫的服侍,腰带、对襟战袍、鹿皮绒靴以及护甲。

一时间,饶是薛海娘也不由得感慨萧贵妃却是准备得尤为充分。

薛海娘默默地瞅了那服饰几眼,红唇轻启,略微低沉的声线溢出,“多谢娘娘。”说罢也不回头地便将塌上的衣物抱入怀中,疾步走入屏风内换了起来。

依着萧贵妃上回嘱托,侍卫换班之时即是外人最易混入宫所之时,午时一到皆有另一批侍卫身着一模一样的战袍而来,皆是腰配长剑,足蹬鹿靴。

一时间,饶是再如何井然有序的队伍也因着换班时人多杂乱易出纰漏。

是而,薛海娘便混入第二批看守的侍卫队伍之中,低垂螓首,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寒暄嬉笑中,依着以前于重华殿侍奉的记忆偷偷潜入内殿之中。

如她料想一般,昔日富丽堂皇、穷工极丽的宫所一夕间好似遭强盗匪徒洗劫了般,若非宫所格局与从前一般无二,否则薛海娘还真认不出来。

琥珀流苏珠帘上最是精贵的琥珀与珍珠已是遭人拆掉,独剩下那残破的流苏纱帘逶迤曳地,薛海娘一把掀开纱帘,一眼望去便已瞧见她躺在榻上,面色极是苍白无力的人儿,柳眉紧蹙,小脸儿上微施脂粉,却是透着许不染铅华的不俗之美。

“梁姐姐——”红唇翕动,终是浅浅地唤出这一声许久未曾道出的称谓。

那榻上的人儿眼帘动了动,眸无力地半阖着,视线却是无一丝差错地落在那声线来源处。

“海娘……可是海娘?”

声线透着些许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伸出素手,好似意图握住那熟悉的人儿般。

薛海娘见此,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彼时,梁白柔方才完完全全地睁开眼,美如清辉的眸写满了迷惘与委屈,那压抑心头已久的情绪好似刹那间寻着发泄点般,素手轻颤,紧紧扣着薛海娘的手臂,纤指似要镶嵌入皮肉般。

薛海娘强抑着指甲嵌入皮肉的刺痛,扶着人儿那清瘦的肩,“我在这儿。”

见那美如清辉的眸恢复了些许清明,薛海娘心知不可在此耗费太过功夫,脱口而出便道:“梁姐姐能否将昔日真相一一相告,如此我才能设法救你。”

“救我?”那无力单薄的唇微动,眸华氤氲着些许迷惘与困惑,她轻摇着头,却是凉薄一笑,“莫要救我,以你之力切莫以卵击石,我如今已是身陷囹圄,若是累及你,又有何好处?海娘你听我一言,好生服侍那北辰殿下。若他倾心于你,届时他有机会还朝最好,若他再无机会翻身,你便是在那轩阁度日也好过深陷这后宫的权谋争斗。”

梁白柔紧扣着薛海娘手臂的指似是松了些,整个人有些无力地朝后仰,美眸轻阖,清泪自颊侧缓缓划过她因清瘦而渐渐明晰的颧骨,顺着耳际渗入软枕,唇无力地张合着,“从前我只觉着后宅女人们的争斗无休无止,其手段实是骇然,如今入了宫方才晓得从前我觉着骇然的后宅争宠无非是雕虫小技,真正兵不血刃的地方还是后宫呐。”

梁白柔无力却又坚持地诉说着多日来心头的委屈与煎熬。

薛海娘也静静的听着,不去打扰。

昔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上至嫔妃拉拢,下至宫人奉承,如今一朝失宠,辗转塌前却是人人踩踏。

待她道罢,薛海娘方才轻声道:“若仅凭我一人之力定是无法救你出来,可如今有萧贵妃助力,此事一定可为。”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除夕

“贵妃——”

梁白柔灰暗无神的眸子在听到这一声称谓时蓦地凝起些许芒光,纤细无骨的指尖却好似被赋予了神力般猛地拽住薛海娘消瘦的臂,好似要在她手臂上扣下一块肉来,她眼中的迫切叫薛海娘一时有些愣神。

“你怎的与萧贵妃扯上了关系?昔日你不是曾劝我莫要与萧贵妃走得太近吗?”她紧蹙的眉宇似是含着些许愠色。

薛海娘不知梁白柔为何会在听见她与萧贵妃联手解救她时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按理说如今有人能够救她出这困顿之境,她不该下意识的感到惊喜么?

“梁姐姐,萧贵妃虽非好相与之人,她城府极深、且深谙人心,可撇开这些,她权势滔天、把控六宫中人生死大权,若于她而言存有几分利用价值,她定能护你无虞——昔日你虽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可尚且称得上得蒙圣眷,宫人无人敢欺你、害你。可如今,重华殿光景已非昨日,若想于宫中立足,如今便只能依仗可倚靠之人。

而后宫之中,能暂且护你我无虞者除太后便是萧贵妃,太后已是与贤妃结为一派,我们与贤妃又是敌对,如今便只能归于萧贵妃麾下。”薛海娘放缓声线,掌心轻抚着她如云如瀑般的乌发,将其间利弊一一挑明。

梁白柔终是无望地松开泛白的指,无力地闭上眼,单薄的唇翕动,低吟道:“可你于她而言,又有何利用价值呢?海娘,莫要为了我委屈自个儿去做些你本不愿做的事。”

薛海娘怔了怔,视线落至她轻拧的眉间,其间好似藏匿着无尽哀愁。

一时间竟有些不忍将事实道出,她如此深爱着南久禧,视其为夫君,如今却遭其弃如敝履,定是绝望胜过病魔缠身的痛楚。

“梁姐姐,你如今可还念着皇上——”薛海娘有些不合时宜地问了声,见她远山般的柳眉轻颤,继而又道:“我记着入宫前你曾对我说过,你年幼时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自此便再难忘却,心念多年,如今我再问你,他如此待你,你可曾还念着他?”

薛海娘清晰地瞧见她无力清瘦的指节慢慢蜷缩,紧握成拳,唇抿得极紧,半晌后方才闻见她一声低叹,“我不知道……”

正当薛海娘犹豫着是否将实情告知时,花卉已是一袭与她一般无二的乔装而来,神色有些急切,“快些随我离开,换班的侍卫便要走了,你我趁着现在混入其中便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否则若是叫人发现,届时别说你与美人都难保性命,便是娘娘的也会遭到连累。”

薛海娘自是晓得其间利弊,萧贵妃能在如此严谨的守卫中安排她入重华殿探视已是不易,若是叫人察觉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别再来了——”梁白柔微阖着眸,低沉暗哑的声线再也不复贵妃诞辰上那娇莺初啭,余音绕耳的天籁声喉,她撇过头,背过身。

薛海娘晓得她是怕自个儿不舍得离去,届时性命堪忧。

薛海娘原非优柔寡断之人,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眼角还未渗出的水光,倨傲地扬起唇角,迈着决然而坚挺的步伐离去。

“你我定会救你出来。”萧索冷寂的内殿,只余下一道清冽砸地有声的声线。

……

许是临近正月,天愈发冷了,终日漫天皓雪纷飞,一眼望去好似将天地间冻结一般。

自那日重华殿与梁白柔一别后,薛海娘便再未向任何人提起她,饶是平日萧贵妃唤她前去殿堂小坐时,有意将话题引至梁白柔身上,却也是被薛海娘淡淡地带过。

萧贵妃起先感到诧异,若非瞧薛海娘仍是‘忠心耿耿’、极为安分地待在南苑,定是要揣测薛海娘和梁白柔二人是否已是暗中商量了对策。

冬月三十,这一日尤为寒凉。

许是因着一连三日来皆是下着雪的缘故,地上已是结了厚厚的一层雪堆,庭院红梅梢头上,皓白为其点缀,衬得含苞待放的殷红愈发明艳动人。

宫中一早便已是热闹非凡,宫人、侍卫络绎不绝,各司其职,琼楼殿宇已是高悬着走马灯,横幅也已是正正方方地贴在宫闱各处,烟花爆竹也已是早早便被内务府安排好,便等着除夕夜皇上宴请朝臣时好增添喜气。

萧贵妃虽算不得后宫正儿八经的女主人,可代掌凤印,自南久禧登基以来,历年除夕皆由她主持,太后从旁指导,今年虽增了个圣眷正浓的贤妃,虽太后有意令她分一分贵妃的权势,却也碍着贤妃身怀六甲。

乾坤宫可谓是除夕夜整座宫廷除了皇上的养心殿与太后的铜雀殿外,最是门庭若市的一处地儿,朝臣、嫔妃络绎不绝,献上的贺礼近乎要淹没乾坤宫的库房。

如此境况,自是连带着侍奉的侍人也忙了起来。

唯独南苑的薛海娘,却还是与这一派景象格格不入,依旧闭门不出终日蜗居在内室倚在塌上,侍奉的丫头今儿本意劝导一二,也是被薛海娘三言两语给支了出去。

那丫头见薛海娘无心嬉闹,也不再与她耽搁,撇了撇嘴蹦跶着便出了南苑,往人堆里扎了去。

薛海娘瞅着她欢快的背影却是有些失神。

那丫头名唤穗子,年芳十六,与明溪同岁、性子上却是迥然不同。模样长得倒是清秀,一双灵动的眸嵌在鹅蛋大小的脸上,笑起来时,嘴边映着深深的酒窝。

明溪虽也是爱笑的,可终究是因着年幼时那坎坷的处境,叫她欢脱的性子多了些内敛与谨慎。

薛海娘不禁想着,若是方才站在她跟前的是明溪而非穗子,见他懒散地蜗居在殿内,定是使出浑身解数要将她劝出殿外,若真真是劝不动了,也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末了还不忘说上一句,“既是小姐要待着,奴婢也待着好了。”

外头一阵嚷嚷声唤回了思绪。

幽灰色的瞳仁不由黯了几分,浅薄的唇微扬起一道难辨其意的笑弧,视线透过半掩的楠木雕花窗牖,触目即是一抹喜庆的殷红,正是外头那嚷嚷之人,举着大大的福字比划着要怎么粘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巧遇

在如斯般喧嚣且嘈乱的氛围下,薛海娘未曾想竟能安睡至夜间。

再次睁眼时,屋内已是暗沉一片,平日一到这时辰,穗子自是会在殿内各个角落点上红烛用作照明,然今日如此,怕是那丫头已是不知疯到了哪儿去。

薛海娘起身,蹬着丝履便施然起身,熟门熟路地走至殿内四角,将红烛点上,再罩上烛壁,一时间,殿内便亮堂了起来。

瞅着空荡荡的内殿,与以往重华殿的西苑相比称不上空旷,可如今却是瞧着心头恒生出一股子孤寂感。

虽然素来她也一人待在内室,穗子除空暇时与她相伴外,旁时都是忙着活计,平日这时辰,穗子也是要去值夜的,按理说她早该习惯了一人面对着这空荡荡的屋阁,然今日却是突然倍感清冷、倍感孤寂。

不自觉间已是行至殿外,轻推朱漆梨木扇门,凛风拂过严寒入骨,耳畔回荡着不知何处传来的丝竹声与此起彼伏的喧嚣,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的殷红为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平添了不少喜色。

实则,这偌大宫闱内与这喧嚣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者也并非仅仅就她一人,想来那千里迢迢而来,幽禁异国他乡的殿下今儿身处此境,亦是思绪万千难以理清吧。

思及此,沉闷压抑的心情竟是好上了些许,倒也真真是应了那一句,人的欢快总是有意无意地建立在旁人的苦楚之上。

许是这穷工极丽的殿宇过于冰冷,便如那价值千金的玉石般,虽是华奢,却是触手寒凉。

薛海娘不禁挪动步伐行至殿外,傍着月色而行,哪儿荒芜偏远便往哪儿径直走去,不知觉间,已是到了早已无人问津的槭树亭。

槭树亭若换做秋高气爽时,亦是皇宫一处人人向往憧憬的绝美之境,可到了冬日,槭树已是不再生出殷红绚丽的红叶,一片萧索之境,自是少人踏足。

此处一如她所预想般,清幽冷寂,视野之内不见人迹。

薛海娘随意寻了处空地挨着槭树树干倚坐着,取出方才临行前搁在腰间的长笛送至唇际。

曲调低沉压抑,初如猿鸣鹤唳,过耳又如石入寒潭,难掩凄蔌。

如斯沉缓哀鸣的曲调缓缓游荡在林间水面,与那回荡于琼楼之间的绕梁丝竹迥然不同,一时竟仿佛将这近在咫尺的同一地点划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曲终罢,薛海娘正欲起身往别处走走,然,身后一道苍劲沉稳的声线传来,“笛声原是极好的,却是与今儿除夕意境大不相符。”

薛海娘倏然娇躯一僵。

按理说吹上一曲长笛倒也算不得触犯宫规,令她讶异的是,今日六宫大摆宴席,嫔妃滕嫱皆是应邀而去,宫人、侍卫皆是各司其职,忙得不可开交,她实是不曾想过会有人路经此地。再者,正如那人所言,今日除夕,且又是皇帝生辰,原是欢愉喜庆的时日,她却在此吹奏着如此哀绝压抑的笛音,若是传入南久禧耳中岂非有不敬之意?

红唇翕动,薛海娘正欲胡诌一番盖过那大不敬之罪,然,身后那人已是开口,“多日未见,小姐倒是瞧着比以往心事重重。”

一声‘小姐’叫她心神一晃,心倏地安放落地,薛海娘将长笛随手插入腰间,红穗子垂至腰侧,乍一望去倒像是佩着价值不菲的玉坠一般。

“我说是谁呢,吓得我险些将笛子都扔了……倒是顾三你,今儿这般重大的时日,你不在圣上跟前游走,怎的一人来此?”侧过身后,薛海娘方才瞅见他随手拎着一大坛酒,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倒是与平素稳妥呆板的他极是不同。

“今日乃皇上生辰,龙心大悦之下难免会多打赏下人些物什,是以我手底下那些人都争着抢着上前侍奉,我原不是擅长左右逢源之人,倒不如挪个位置给旁人来的清闲。”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道罢便学着薛海娘的模样倚靠在树干坐下,与她并肩而坐,很是随性地将手中的酒坛递给她。

“难得今日你我二人在此,若不共饮一番岂不无趣?”他苍劲低哑的声线传入耳际,透着些许道不明说不明的意味。

薛海娘微微垂眸怔了怔,倏而笑道:“今儿是除夕,你怎的反倒一人来这儿喝闷酒了?”

他不答,侧过头与薛海娘视线相撞,“今儿是除夕,你又怎的一个人独自来这儿吹这般低沉的曲子?”

黑曜石般的瞳仁好似抒写着旁人道不明的情愫,澄澈而纯粹,以至于她可透过他清亮的眸瞧见她此时发怔的模样……

“若无亲人在侧,饶是除夕又能如何?”薛海娘红唇轻扬,抬起酒坛一仰头,喉腔尽是酒香四溢,许是喝得太急,呛得她连连咳了几声。

她自入宫后,便再未见过许氏,虽已是将明溪遣回府邸侍奉她软弱无争的娘亲,可每每思及薄情的薛景铮,以及鸡蛋里挑骨头的老夫人,心下不免又是忧虑。

且与她相伴,相互扶持的梁白柔亦是身陷囹圄,乾坤宫虽华奢,却冷得好似一座冰窖,她察觉不到一丝人情冷暖。

顾三不语,接过薛海娘手中的酒坛子又是仰头一饮而下,他素来酒量极好,虽是近乎半坛子酒入肚,可除了双颊微红外,无旁的异样。

他神色虚渺地望着远处,好似是骄阳初升之处,然,这深宫内院始终是一处四四方方的牢笼,饶是望穿了正确的方位却也是瞧不见尽头。

“只要存在着,终有一日便会聚在一块。”他顿了顿,好似释然般的扬起一抹笑弧,“我信。”

薛海娘沉默了半晌未语,起先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而后便是觉着如此静静地坐着,饮着同一坛酒却也是好的。

待一坛子酒见底时,薛海娘已是双颊酡红,虽是存着几分神智,可走起路来却是歪歪斜斜,更是浑身弥漫着一股酒味儿,呛鼻得很。

反观顾三,那原是比她还早喝了半坛子,期间又是比她多饮近一半的人,仍是除了双颊微红外,无一丝异样。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水轮流转

顾三实是不放心让半醒半醉的薛海娘一人独自回去乾坤宫,便提议着送她一程,却被薛海娘义正言辞地回绝。

道是,若是途中叫人瞧见,二人皆会担上私相授受的罪责。

闻此,顾三方才收了心思,且见薛海娘虽面色酡红,可尚且神志清明,便也安了些心,是而二人便于槭树亭分道扬镳。

清幽曲径蜿蜒曲折,薛海娘生怕途中叫旁人察觉引起非议,是以便择了一平日极少人走的林间小道,路上的积雪因着近几日宫中忙着除夕与皇上诞辰的事儿,已是多日未清,薛海娘迈着厚重的步伐每走一步都会在上头留下深深的脚印。

依着光秃的树梢以及瞧着尚且称得上硕大的枝干,薛海娘约莫能想象得到初春时此处必定也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意盎然。

林间好似眺望不到尽头般,她已记不清走了多久,可估摸着已有半个时辰。

正当她走得有些无望正欲要往回走时,终是瞅见前方一处空旷之处屹立着一座殿宇。

月光熹微,是以薛海娘未能瞧清那殿宇是何规模,待走近一看,方才瞧清,映入眼帘内的居所何止是气派一词得以阐述。

穷工极丽、华奢富丽加以冠之皆是难以诠释其十分之一的华贵。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上等黑楠木镌刻的匾额,上头鎏金大字正以行云流水的笔锋题着‘俪水阁’,饶是已积着尘灰,可凭借着皎洁月色,薛海娘依旧辨别了出来。

俪水阁——

听着像是女儿家的宫所。

夜凉如水,冷风凄蔌,却愈发显得被雪藏于此的华奢殿宇愈发孤寂清冷。

如斯巧夺天工的建筑,想来昔年定是住着一位举足轻重之人。

许是酒劲上头,薛海娘倒是比往昔放纵肆意了些,若换做以往以她稳妥谨慎的性子,必然避而远之,生怕惹上祸端,而今的她却是拨开光秃枝丫,借着熹微月华往宫所而去。

正红朱漆大门并未上锁,上头沾染了些沙土尘埃,薛海娘轻轻一推便入了殿内,她原是已有些心理准备,饶是再奢靡的宫所,久未住人,且未有人打理,必然是破败至极。

然,跨过门槛走至庭院处,所见却与她的预想迥然不同。

一眼望去,天地间好似着上银装般,因连日有雪的缘故,庭前已是积了厚重积雪,而那迎风而立的殷红花苞便如胭脂般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

薛海娘难免心头有些讶异,若此处真真是久未有人居住,此处的红梅又是何人栽下?

“又是你?”

正当她心存狐疑,欲要转身离去,身后一道清浅薄凉的声线传入耳际。

薛海娘今儿已不是第一回遭到这等惊吓捶楚,许是酒劲上头的缘故,倒是不似方才巧遇顾三那般惊惶,颇为淡定地侧身将来人收入眼底。

那人有着有些雄雌莫辨的清隽容颜,琥珀般的眸蕴着旁人窥探不明的眸华,薄唇抿成一线,倒是衬得他眼角泪痣也似是染上些许寒霜。

薛海娘步伐微踉,昔日遭他欺凌折辱的一幕迅速掠过,虽已是过了些许时日,可昔日那惶恐、愤懑与羞赧仍是挥之不去,她真真疑心,南叔珂莫非真真是她前世所欠下的债?前世她与南久禧联手将其羽翼铲除,使得昔日威风凛凛的三军将帅落魄地回了西北,虽说是镇守西北,却是连兵权都已全被架空。

而今,自己几番遭他揪着把柄,莫非真真是应了那一句,‘风水轮流转’?

“奴婢见过清惠王殿下。”薛海娘兢兢战战地福身行礼,见后者并非出声唤她起身,是以唯有屈着身子任由双腿打颤。

“今儿乃是除夕,且是皇上诞辰,你怎的不到跟前去伺候着,许是皇上高兴了,赏你些物什,亦是好过你上赶着去献媚贵妃。”他好似整暇地歪着头,觑着垂首敛眸作恭敬状的人儿,琥珀石般的眸愈发凉了几分。

薛海娘岂会听不出他言语间的讽刺与不屑,火气瞬间涌上心头,她原是性子刚烈、傲骨铮铮之人,如今卑躬屈膝地俯在他人身前已是她让步,而今见南叔珂不仅没有收敛且愈发得寸进尺,她饶是不敢违逆,可又怎会忍气吞声,任其羞辱。

“奴婢原是喜静之人,那地儿过于喧嚣,实在是与奴婢性子不合。”

南叔珂兴致盎然地轻扬唇际,嗤笑了声,“我自诩看人的眼光极准,先前与你也有几面之缘,我瞧着薛姑娘既是自请入乾坤宫侍奉,而乾坤宫素来门庭若市,是以我斗胆猜度,薛姑娘应是那喜欢往热闹地儿钻的人,怎的在薛姑娘口中,却是与那喜庆之地不合?”

薛海娘心神一晃,怔了怔不知如何应答,一时间却是连屈膝时腿肚子的酸楚也忘却,愣愣地瞅着视野所触及之地的一片皓白。

他如此道来,想必是前段时日去过轩阁,见了北辰旭与林焱……

熟稔的名字蓦地映现脑海,勾起了薛海娘强抑着不去回想的过往。

腿肚上的酸楚倏地刺了下她的神经,唤回她神游多时的思绪,薛海娘敛下心神,抬眸丝毫不见畏惧的与那凛寒视线相对,单薄的唇往上扬了扬,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俗话道,知人知面难知心,许是殿下昔日所瞧见的不过表面之象。”

道罢,顿了顿,还未等南叔珂开口,继而又道:“殿下,奴婢虽愚钝蠢笨,却也能将宫规倒背如流,宫规上好似未有一条明示,主子可让无错的侍人行礼长达一刻钟吧?奴婢这双腿实在是酸得很,恳请殿下稍稍怜惜。”

薛海娘敢如此直白地点出,倒是在南叔珂意料之中,他瞧着这丫头约莫是喝了些酒,正所谓酒可壮胆,她上回神色清明便已是胆大包天,如今酒劲上来已是发挥了作用,以她桀骜的性子,自是会拼死反抗一番。

可,他又怎会允她轻易便得了便宜?

“……倒背如流?既是如此,那便请薛姑娘好生将宫规倒背一番,好佐证你方才之言。”

“……”薛海娘眨了下眼,却是无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毁笛

琥珀的眸映衬着佳人因酒劲上头而酝红的脸庞,她好似有些无措发怔,见此,南叔珂无心般的扬唇清浅一笑。

薛海娘此刻垂着螓首是以瞧不见他此时此刻略有些欠揍的嘴脸,藏于绣纹宽袖下的素手微微收紧,半晌后又缓缓松开。

薛海娘仰面,鼻尖喷洒出微热气息,唇际扬起一抹无畏的笑,那潋滟凤眸所氤氲的眸华绚烂得叫他都有些挪不开眼。

他想着,这仗着有些小机灵而胆大妄为的丫头,真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面孔。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清冽婉转的声线自耳畔回响,叫他不由得心神一晃。

“宫规第一百二十八条。”她轻佻着眉,顿了顿,见南叔珂总算是回了神,方才继续道:“受、授、相、私、得、不、女、宫。”饶是说得不甚流利,可终归是说了出来。

如此一来,南叔珂便是拿她无法。

薛海娘清晰地瞅见,那容貌赛过女子的清隽容颜上有着瞬息的失神。

“真真是胆大得很。”

薛海娘反唇相讥,好似全然忘却了彼时她在他面前尚是一小小侍婢,“不然,奴婢还得等着王爷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奴婢处置了吗?”

南叔珂倒是难能温润一笑,与素日那透心凉的笑意迥然不同,他缓声道:“我也不曾道,若是你倒背不出来便要将你处置了。”如此一言便是暗指方才无非是一番恐吓。

薛海娘嗤笑,作势便转身要走,“请恕,奴婢着实猜不透王爷您的心思。”

“薛姑娘着实是太不将本王置入眼里了罢。”他素来清浅寡淡的声色难得沉了些,传入薛海娘耳际,倒是如南叔珂所愿的叫她滞了步伐。

“如此,殿下想着如何?”薛海娘将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却终究是碍于强权未敢反抗,只一味压下心头愠怒,转过身又是施施然一礼,“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倒称不上,今夜着实是冷清了些,本王瞧着你腰间别着的长笛甚是别致……”不复方才低沉暴戾,清浅温醇的声线好似清溪攒流,甚是好听。

薛海娘原以为他下一句应是要索要她的长笛……

虽说皇亲贵胄不缺此等俗物,可,与南叔珂结下如斯孽缘后,她已然不敢再以寻常人的角度去看待他。

“不如便烦请薛姑娘以你腰间所配长笛奏上一曲,也算是聊以慰藉。”他言语间好似透着些许惆怅惋惜,薛海娘实是不知他有何立场,理所应当地道出唤人为他奏曲聊以慰藉后再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他那趾高气昂的模样,真真是将她视作栅栏红坊处的歌女?他抬抬手,皱皱眉,她便得附和上前,讪笑着为其奏唱?

薛海娘原是看不惯这类人的,以皇族身份自诩高人一等,殊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若换做平常,以薛海娘谨小慎微的性子定是强压着心头焰谄媚照做,可今日终究是那半坛子酒惹的祸事,她瞅着那扬言烦请她奏曲聊以慰藉的男子粲然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长笛便往屹立在旁的石头狠狠一掷。

倒是掷得极狠极准,长笛于她而言原非稀罕之物,此长笛乃她入乾坤宫未久,花卉生怕她平日烦闷是以便请萧贵妃的旨,不知往何处寻了这么一支以紫黑檀木打造、镌刻着繁琐纹路的长笛赠予她把玩,至于尾端的红玛瑙穗子,则是她闲来无事挂在上头用作修饰。

南叔珂微怔,薛海娘掷长笛原是他意料之中,如斯刚烈且桀骜的人儿,虽是平素以乖顺作盾极力掩藏,可既是与生俱来、早已深深烙入骨子里的性子,又怎会轻易转变?

他深谙人心,是以薛海娘这番决绝地掷笛,他倒是不觉惊愕。然,他却不曾想薛海娘竟是也不思忖旁的法子脱身,径直便择了那最决绝、也最损己的方式。

“愚钝。”南叔珂心头微沉,一时也琢磨不清淌过心头那些许异样是缘何故,紧锁着那纤弱却异常昂挺的脊背,眸微微泛着冷意。

他想着,薛海娘便是他见着最为愚钝之人,平素那股机灵劲儿今儿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长笛乃紫荆檀木所制,虽称不上极致矜贵,可对她现如今的身份而言,却应是极为难得之物。可她竟是想也未想便一把将其毁了。

薛海娘微微滞了一下步伐,只因闻见他泛着些许凉意与轻讽的‘愚钝’,她头也不回,声线微微提高,“实是奴婢今儿状态不佳,方才一时手滑竟是将笛子摔了,然不巧的却是,奴婢素来只吹得好奴婢随身所带的这一支长笛,若是换了旁的,只怕奴婢技拙,恐污殿下耳。”

她一番言辞已是全然断了被迫奏唱的可能。

一道清浅醇和的笑传入耳畔,蓦地好似石子投入心间寒潭,搅了一池止水,薛海娘微微侧目略显诧异地瞅着那身后的男子,他右眼角的殷红泪痣因他肆意的笑似是缓了些许寒凉。

“若你直言你不愿奏曲,我亦不会难为你,何须寻这般拙劣的借口。”他止了笑,声色好似透着几抹惆惘。

薛海娘只觉心头讶异,原是几日未见,却觉他与上回相差甚多,若非他方才言语间渗出的寒凉,她真真要被他而今这一番温雅翩跹君子的模样给欺骗了。

薛海娘静默未语,实则心下暗忖着他今儿的不寻常之处。

原该是值得庆贺的节日,他身为圣上血亲,如今不在厅堂为其贺寿,反倒是一人蜗居于此,且,这‘俪水阁’又是住着何人?这人与他是何关系?

若非于他而言举足轻重之人,想来南叔珂也不会夜深至此。

“连着三日雪未停,如今更深露重,真真是比平日冷些。”他见薛海娘未语,不曾怪罪也不曾动怒,反倒是呓语般的自言。

薛海娘不由又笃定一分,今日的清惠王真是和以往不同,她能下断言,除夕这一日于南叔珂而言,必定非同寻常。

第一百四十章 周旋

思及此,薛海娘不禁脱口而出道:“殿下总嘲弄奴婢愚笨,可在奴婢瞧来殿下此举与奴婢无异。殿下不顾矜贵之躯,冒着更深露重而来,岂非愚笨之举?”

却不曾想这一番话落入南叔珂耳中,他愣是没能捕捉到她这一番言辞的重要之处,只见他薄唇轻扬,清浅温醇的声线如清溪攒流,极是悦耳,“自是旁的地儿所无法媲美,俪水阁的红梅,种子并非产自本土,再者……昔年又是由这儿的主子悉心呵护。”

是以饶是已过数年,仍是明艳动人。

薛海娘闻此,竟是下意识想问,他既是晓得这红梅的由来,想来亦是晓得俪水阁所居何人。

可,话到了唇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下,一记轻嘲自心头掠过,以南叔珂谨慎多疑的性子,届时定是疑她心怀叵测。

单薄的唇轻扬,嘲弄无处遁形,薛海娘旋即转身迈步欲走,却不知此番落入那清隽男子琥珀般的眸竟是多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薛海娘始终是瞧不见,那姣好的唇微扬,琥珀般地眸渗出了星星点点的眸华。

待薛海娘回到南苑时,方才晓得花卉已是寻了她将近两个时辰,而今乍一见她,止不住眼前一黑,险些晕眩了去,而后定了定身形强抑着心头一腔愠怒,上前便是一番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近段时日来如此安分,怎的今儿便出了差错,如此重大的时日,你莫非是忘了贵妃娘娘曾嘱咐,今儿若时机对了可是要将你引荐给圣上的……”

她一番叨扰,亦是叫薛海娘心头生了些许烦闷,抬步便径直越过她往里屋而去,真真是归功于顾三那半坛子酒了。

“若是贵妃娘娘命你前来唤我,我换一身行装便随你去罢。”薛海娘头也不回,声线清冽中透着些许低哑。

“我闻着你身上似是有些酒气,你方才究竟去作甚了?”花卉朝着薛海娘纤弱而挺直的背便是扬声质问,柳眉倒竖,眉宇间凝着些许愠色,不耐之色已是遮掩不住。

薛海娘闻声步伐微滞,遂转身,艳若桃李的玉容上难掩霜寒之色,她微迈着莲步朝那神色略显怔忪的女子步步逼近,红唇轻扬,“花卉姑娘觉着奴婢于贵妃娘娘而言,意义在予何处?”

花卉怔了怔,许是未曾料想她会有此一问,眸色微暗,红唇翕动,冷声道:“你此言何意?”

薛海娘粲然一笑,心下了然,以花卉的聪慧机警定是察觉了她的弦外之音,“我与你们皆不同,贵妃娘娘中意你,一来你侍奉多年,二来实是你谨慎妥帖之处深得她心意,而我仅是她素手下一颗掌控棋盘脉络的将棋,我无需得她心意,更无需奉承她附和她,因为我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她掌下棋局而生,如此道来,不知花卉姑娘是懂、还是不懂?”

长睫轻颤,眸华流转间已是将花卉惊惶震愕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唇微扬,魅惑众生的笑靥却是与她现下这副狼狈装扮格格不入。鬓发微乱,双颊微红,双眸迷离,连衣衫也因方才穿过林间而略显褶皱。

“饶是如此,也请姑娘莫要失了分寸——莫忘了,梁美人如今能否得见天日仍是由娘娘一手掌控。”花卉嗤笑了声,面色难看至极,她实是乾坤宫一等侍人,且因侍奉贵妃的缘由,宫中上下无人敢如此不敬,可,自薛海娘入住乾坤宫以来,她的身价已似是大打折扣。

事事躬亲,伺候备至。

她虽心下即是不愿,即是厌恶薛海娘的存在,却也因着萧贵妃的嘱咐不得不从,若薛海娘乖巧些也便罢了,可此刻的她着实是乖张桀骜。

“是,梁美人能否得见天日却是贵妃娘娘一手掌控,可,这好似并不能成为你恐吓我的借口。”薛海娘微扬唇,笑得晃了花卉的眼,也叫她的心愈发好似要被怒火吞噬般。

见花卉真真是险些动怒,薛海娘一时微敛笑靥,虽是肆无忌惮,可她也晓得见罪一人于她而言并无益处。“我无意激你,也盼着花卉姑娘无需多管闲事,依着娘娘吩咐行事即可。花卉姑娘冒着凛风而来,如何能在外头久待,若是待会儿伤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不若便随我入屋取暖,待我换过行装梳洗一番自会随你而去。”

花卉微蹙柳眉,上上下下将薛海娘一番打量后,方才将一包裹掷入她怀里,冷哼一声便径直往南苑而入。

薛海娘扬起一记薄凉浅笑,晓得如今她无非是自寻台阶,若是此番再激了她,怕是这自视甚高的丫头便会心存怨怼。

薛海娘环着包裹,尾随着花卉入内。

屋阁生了炭火,地龙烤得正暖和,花卉若无旁人地往地龙上一坐,寻了个舒坦的姿势便斜倚着,倒有些鸠占鹊巢的姿态。

薛海娘也并未搭理她,躲入屏风后褪下沾了酒味儿的外衫、大氅与亵衣亵裤,往烧得正烫的沐浴水中兑入些许冷水,而后便赤身跨过桶壁倚坐着。

寻思着叫萧贵妃久等实是一件犯险的事儿,也不敢过于贪恋浴桶的舒适,约莫泡了一炷香功夫便起身,摊开那包裹里的衣物。

素白雪缎映入她幽灰色的瞳底,光滑软柔的绸缎用银丝绣着繁琐纹路,似是藤纹,又似是花纹,素色蜀锦丝履。

薛海娘怔了怔,近乎是一盏茶的功夫,而后终是下定决心般的拾起那一袭素色行装往身上缓缓套去。

既是早已下定决心如萧贵妃所愿,而今搁在眼前的无非是区区一套衣裳罢了。

薛海娘款步自屏风而出,未浸湿的发如云如瀑地披在腰间。

肩若削成、腰若约束,乌发如绸衬地她微束的腰身愈发不盈一握。素白蜀锦丝履紧紧服贴着莲足愈发衬得其玲珑纤巧。

鹅蛋小脸藏于墨发中,远山黛眉入鬓,潋滟凤眸蕴着星星点点的眸华,琼鼻小而挺,唇不似含了口脂般殷红,却别有一番风味。

她一袭白衫,盈盈走来,配上她清丽不俗的容颜,真真有几分画中仙的韵味。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对峙

看着薛海娘此时的模样,花卉福至心灵,约莫能理解为何贵妃要将此人献给皇上以分贤妃的圣眷。

真可谓是静女其姝、静女其娈。

花卉轻咳了声,微垂长睫掩下双眸的些许艳羡,沉声道:“莫再磨蹭,且由我替你挽发吧。”

“挽发……”薛海娘垂睑敛眸,一抹晦暗眸华稍纵即逝。

方才霎时,她竟是犹然而生一抹奇异念想。

既是如今萧贵妃已将她推向如今这般境地,她何不彻底放纵一番,再者,她亦是心存疑虑,前世的南久禧无非是借助她的智慧扫平马氏一族,从始至终都不曾予她真心。而这一回,她早已洞察一切,南久禧自是无法再利用她以作利剑。

她真真是想知道,当这一世她与南久禧已是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南久禧该拿她如何。

“不必挽了!”薛海娘转过身,墨发服帖地伏在颊侧,眸色清明,宛若天际明星。

“可娘娘嘱咐……”花卉先是一怔,随即脱口而出道。

“贵妃娘娘那我自有法子应对,如今且跳过这一轮,该如何做你便领着我去吧。”薛海娘朗声道来,径直越过花卉便作势往屋外走去。

花卉愣神地瞅着薛海娘的背影,一番踟蹰后终是迈步紧跟。

薛海娘原思忖着,花卉应是先带着她前去觐见萧贵妃,却不想,花卉径直将她带来了这一处。

记忆好似回到了那一夜。

薛海娘迷惘时曾一度走至重华殿西苑庭前,依稀记着那夜红梅开得极好,空气依稀残留着雪后的凛寒温度。

薛海娘一袭单薄素衫,及腰乌发乖巧地垂至腰际,矮身坐于庭院大理石方凳上。

眺望着天幕一轮残月,一时间心下难辨其滋味。

上回是在尚不知情的状况之下,而今她却是存了蛊惑南久禧的心思而来。

殊不知她这一世回魂之时,曾心下暗暗立誓,一来,定要取南久禧挚爱之物,拱手相让他人。二来,绝不与南久禧有任何瓜葛。

而今,恍然思来,她竟是哪个都未曾做到。

一道沉重有力的步伐声传入耳际,愈来愈明晰。

薛海娘紧了紧藏于水袖的双拳,指节因施力过度而泛白。

“谁人在那儿。”熟稔的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宛若一坛醇厚的酒酿,前世便是这道声线,伴随着她十余年,亦是于她临死前回旋耳际,伴她长眠。

薛海娘起身却未回首,近乎是下意识地迈步而去,然刚抬步那身后之人却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开口。

“这一回你还想着从朕眼皮子底下离开吗?”

“你可知朕险些将她人认作是你?”

薛海娘闻声止步,凤眸微阖,她不禁深吸一口气,冰冻的气息沁入鼻尖,叫她不禁打了个寒蝉。

他的声线、口吻、说话时轻缓节奏仍是与记忆中并无二般。

薛海娘并未迅速回身以真颜相视,她晓得南久禧此人最钟爱求之不得之人,譬如自幼便与他豪无瓜葛的皇位。

他见薛海娘静默未语,沉吟一二继而道:“朕听贵妃言,你便是今儿朕诞辰上编排舞曲之人?”

“回皇上,却是奴婢。”薛海娘不冷不热地道了句。

许是一时间南久禧也捉摸不透薛海娘心中作何想法,便上前试图揽住她的肩,薛海娘眼角余光将他这一举动收入眼底,登时惊得侧身一躲,南久禧伸手却只握住那一缕青丝夹杂着空中一抹暗香。

“美人香肩在侧,朕却只得远观。”

薛海娘微垂首,幽灰色的瞳掠过一道异样眸光。亦是如方才般背对着南久禧,不叫他瞧见真颜。

“奴婢唯恐微贱之躯玷污皇上贵体……”

南久禧啼笑皆非,“能作出那一曲‘惊鸿舞’之人,绝非平凡之辈,姑娘又何须以微贱自称,实乃妄自菲薄。”

薛海娘心神一恍,心头竟是生出些许亏欠与怜悯之意,想来那司主作那一曲‘惊鸿舞’应是尽心竭力,却未曾想竟叫人李代桃僵了去。

想来定是心下有着许多不甘。

“能叫圣心欢愉,原就了了我等作曲者初心。”薛海娘轻绞着纤指,企图压下心头异样的思绪。

“上回朕与姑娘结缘于这一处皓雪红梅之地,而今亦是如此,朕思来,姑娘定是甚爱这庭前红梅。”南久禧倒是存着几分无话找话的架势。

薛海娘思及,前世总是她一味寻着南久禧的喜好,处处讨他欢心,却不曾想如今竟是风水轮流转。

“实非奴婢喜爱红梅,而是这凛冬之际除了红梅便无他物可赏。皇上如此道来莫非皇上原是惜梅者?”薛海娘暗忖着不可过于拂了他的颜面,是以也寻思着适当地回应一番。

果不其然,这若即若离的姿态愈发引起了南久禧的兴致,他黑曜石般的瞳仁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思绪,上前一把扣住薛海娘的香肩,将她掰正与他相对。

他高了薛海娘何止一个头,如此近距离相对,薛海娘自是得持仰望姿势方能对上他的视线,然,此等姿态更是勾起了薛海娘暗藏心头的腥风岁月。

薛海娘近乎是下意识地蹙眉垂首,也忘了思虑此举会否引来此人不悦。

“是朕唐突。”

回旋耳际,是他低沉暗哑而略显歉疚的声线,薛海娘微怔,蓦地竟是心头凝结愠意,薛海娘极力地压抑着心下冷嘲。

瞧,他南久禧并非对所有人都持着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姿态,前世的高不可攀无非是因着他不喜欢薛海娘这个人罢了。

“原是奴婢冒犯。”薛海娘紧接着开口,再仰面,已是巧笑倩兮,凤眸蕴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南久禧微怔,黑曜石般的瞳仁紧锁着眼前这一张艳若桃李的容颜后便再也舍不得移开视线,那妖冶潋滟的眸好似天然自带着一股子魅惑众生的气韵般,吸引着与其对视的男子再也难移眸光。

“竟是你——”南久禧心神一晃,方察觉眼前这一素衣薄衫的人儿,正是昔日叩首他养心殿丹墀之下,昔日一袭蔚蓝色广袖襦裙令他曾论其‘俗不可耐’的人儿。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的猎物

南久禧不喜女子着蓝色。

蓝,原是满腹经纶,效力国家与百姓的清廉之臣加身之物,怎可加身于女子。

是以,昔日他也未见其真颜,便勒令侍人将其赶出殿外,永世不得再参加选秀。

然,却不曾想今时今日,上天与他开了一回玩笑,他昔日心心念念,与其红梅树下结缘的佳人,竟是昔日他弃如敝履,不屑一顾的秀女。

他原是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将佳人揽入怀中,如今却只能冒着凛风寒雪,在此一搏佳人笑靥。

“姑娘原该是朕枕边之人……”许是夜宴之上醇酒入腹,一时忘情,南久禧下意识抬手轻抚上薛海娘的鬓角,却在薛海娘正欲侧身闪躲时指尖微怔。

终是未曾触及她肌理一丝半毫。

“终是朕唐突了。如今你与朕毫无瓜葛……”他黑曜石般的瞳孔蕴着些许异样眸华,似深潭浮动着幽光。

他醇厚低哑的嗓音尤为惑人,不知是否因饮了酒的缘由,此刻的他瞧着倒比记忆中的他更具祸乱众生的本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普天之下的臣民皆归皇上所有,更枉论奴婢仅仅是宫中众多侍人之一,岂会与皇上毫无瓜葛?”薛海娘迎上他略显迷离的眸,红唇翕动,所道之言却是连她自己都难以深信。

果然,岁月总是会抹杀一些东西。

恨意虽未消减,可如今面对他时,却已是不复昔日那般作呕憎恶,她已是能平心静气地与他交谈周旋,已是能将他视作生命中再单纯不过的过客。

如此,甚好。

“姑娘可是在向朕暗示……”他微眯着眸,唇线微微上扬,记忆中他的唇线极美极是惑人,胜过女子千倍。如斯般邪肆随性的模样倒是将帝王的贵胄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皇上可晓得奴婢姓甚名谁。”薛海娘嫣然一笑,却是巧妙地转移话题。

薛海娘望着他犹如深潭般的瞳仁映衬着她艳若桃李的明媚容颜,他的眼里,此时此刻好似除了她之外便再无旁人旁物。

南久禧怔了怔,一时语遏。

薛海娘唇际扬起一道笑弧,却是略含自嘲与落寞,殊不知,她已然能收放自如。

“薛氏海娘,但请皇上记着奴婢芳名。”

“薛海娘——”他微阖着眸,轻呢着这听上去再寻常不过的女子闺名,心头却是泛着些许他彼时尚且道不明的异样思绪。

“好,朕记着。”

他近乎是下意识地轻抬健臂,试图将眼前叫他魂牵梦萦的人儿揽入怀中。然,却在指尖触及她衣袂尚且存丝毫之距时,堪堪一滞,他似是仍谨记着萦绕心头那抹意念,如今的她已非昔日伏身于他丹墀之下的女子。

薛海娘循着他视线往下移,触目之处却是他堪堪停滞于她腰侧的指尖,潋滟凤眸一抹怔然稍纵即逝,遂仰面粲然一笑,“时辰已晚,奴婢不敢打搅圣上歇息,若是冒犯皇上龙体安康,奴婢吃罪不起。”

南久禧大笑,与平素笑意不达眼底的森然截然不同,他笑罢,复又凝视着薛海娘的眼,颇是赞赏道:“朕倒是些许好奇,薛爱卿何德何能竟是能教养出你这般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女儿……”

“许是奴婢得母亲真传,奴婢年幼时听下人道来,母亲正值芳华时亦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薛海娘嫣然浅笑,倒是随意扯了个谎,实是莫须有之事,许氏素来不善言辞,又不喜与人相争,否则,又怎会落得往日姨娘欺凌的下场。

“海娘倒是引起朕对薛夫人的好奇……朕思忖着,下回寻个时机便召薛爱卿携其家眷入宫。”南久禧如是道。

薛海娘赶忙解释:“岁月如梭可磨平一切,纵使母亲少时伶牙俐齿,经过岁月打磨如今已是多了些端庄稳重,谨慎妥帖。”

南久禧轻叹一声,“却是如此。”他微抬眼,黑曜石的眸氤氲着她窥探不明的眸华,似是些许叹惋,瞅着天际,好似试图望穿那泼墨般的天幕。

薛海娘一时也不知该出何言,心下亦是暗忖着如今虽是引得南久禧青睐,可下一步又该作何打算,萧贵妃定是有意叫她伴驾侍寝,最好便得一龙嗣与薛巧玲平分秋色,可……

她不愿侍寝。

若非到了不可挽救的境地,她定是不愿夜半相对的枕边人是她恨到骨子里的仇人。

“时辰已晚,海娘明日还得侍奉贵妃,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醇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传入耳际,薛海娘藏于水袖的纤指不由紧了几分,以至于指节泛白,而她却尚未自知。

他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地令她回乾坤宫歇息?

薛海娘不禁仰面对上他黑曜石的瞳孔,仍是犹如一汪深潭,极难窥视其思绪。

诚然,自方才他堪堪停滞她腰侧的手她可以推断出,多日来叫他的魂牵梦萦,已是成功勾起了南久禧对她的征服欲。

南久禧又素来对他列入范畴内的猎物极具耐心,是以,薛海娘仅是霎那的讶异后便缓了思绪,唇际自始至终杨着一抹嫣然浅笑,她相信她方才瞬间的怔然定是未逃过那瞳孔的捕捉,如此,定是能降低他的疑心。

南久禧深谙人心,如此善于窥视人心的眼,也只有毫无伪装之下流露出眼中的思绪方能叫他深信。

薛海娘施施然一礼,将知书达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此,奴婢拜别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罢,她亦是不理会那停驻原地,视线仍是凝于她身上的南久禧,转身而去,毫不逗留。

薛海娘径直沿着方才花卉领她来的捷径往乾坤宫主殿而去,她思忖来,以她这段时日来对萧贵妃浅薄的了解,她定是会在主殿候着,除非,探子已传来她侍寝的讯息。

果不其然,一路畅通无阻,饶是守门的侍卫见着她,亦是毫不问询便示意她入主殿觐见。毫无疑问,若不是他们一早便得了命令,万万不会如此。

由此也可见,贵妃对此事是何等的重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苛扣

乾坤宫上下皆是宫灯如昼,红烛好似无需银两般大肆燃着,以贺今日之喜。

薛海娘自是晓得萧贵妃容色倾国、超凡脱俗,否则也断不会独承皇恩多年,彼时的她盈盈伫立一走马灯侧,那明灭灯火衬得她碧波似的眸好似盛着星子一般。

她微侧首,走马灯下她白腻如玉的颊艳如霞光。

薛海娘款款上前,于丹墀下缓缓跪拜,“奴婢不辱娘娘使命,已是成功叫皇上记住薛海娘此人。”

萧贵妃闻声转身,因着薛海娘垂首敛眸跪拜于地,是以并未瞧见她碧波似的眸讶异掺杂着雀跃的情愫。

她缓了半晌,方才沉声问询:“何以皇上并未唤你侍寝……”

她今夜陪着皇上饮了不少酒,是以神色已是略有恍惚,花卉与伊人皆是劝她早些歇息,可她潜意识里却只想侯在这冷寂冰凉的主殿,等候着花卉传来薛海娘已被传侍寝的讯息,然,却不曾想,这一等却是等来薛海娘孑然而来。

“你且起身回话吧。”强抑着心头异样情绪,萧贵妃倪着那叩拜丹墀下的女子,柔声道。夜半更深,薛海娘身上衣物又是她亲自挑了命花卉送去的,如此单薄她并非不晓得,更深露重,若是染上风寒实非她所愿。

薛海娘款款起身,踟蹰一二方才道:“皇上曾道奴婢如今已非昔日跪于养心殿下的候选秀女……奴婢忖度着皇上实乃正人君子。”

若是直言皇上顾及她情绪而不愿宠幸她,只怕这一言必定会叫萧贵妃听得妒火横生,如今她尚且需依傍着她将梁白柔救出困境,实是不好与她相对。

萧贵妃敛眸半晌未语,她长而卷翘的双睫微垂,掩着眸底不叫旁人窥见的思绪。

“海娘所言甚是。”她揶揄道,眉宇间的些许褶痕却是未曾逃过薛海娘洞晓一切的眼。

“你也累了,且下去歇着吧,若是今夜真叫皇上对你留了心,来日一有消息本宫自会安排……这段时日你便暂且在南苑住下,穗子依旧是侍奉你的丫头。”萧贵妃略显疲乏地轻揉眉宇,好似要将那褶痕抚平一般。

可殊不知,愁上眉梢又岂是外力可以消去。

“娘娘——”薛海娘踟蹰一二,急急朝她唤道,黛眉微蹙难掩彼时心下迫切。见他投来困惑视线,薛海娘继而又道:“不知梁美人之事您如何安排。”

萧贵妃失笑,好整以暇地觑着她,碧波似的眸蕴着盈盈笑意,“本宫只惋惜昔日不曾如梁美人般救济你,如此一来如今你待梁美人的忠心便全然倾注在本宫身上了。本宫方才已是向皇上请旨,梁美人悔过,皇上酒过三巡,便亲口解了梁美人禁足,现如今她已安置于重华殿主殿中,本宫思及你定是惦记着她,便唤了太医前去探视,你无需忧虑,明儿一早你寻个时机去重华殿一探便是。”

薛海娘终是展颜,盈盈一拜后款步离去。

次日,薛海娘早早便起身洗漱换上一袭规矩的衣裳,披上大氅往重华殿而去。

一如昔日朱门金顶,飞檐凌空,一如昔日高悬于朱门顶端的黑楠木匾额,却沾了些肉眼可见的灰尘,再不复昔日门庭若市,往来者络绎不绝。

薛海娘踟蹰一二,终是踏入殿内,庭前皑皑白雪堆了不知几层厚,一脚踏在上头愣是能踩出个坑涡,稍敛心神,抬步依着熟悉路径往内殿而去。

门扉紧闭,轻叩一阵后便有人轻轻将门推开。

“薛姑娘——”银铃般的声线难掩其惊愕与欢愉,采熙一把将她环住,喃喃便道:“你可算是来了,自你走后,我家小主便遭奸人陷害,与那浣月一齐连坐欺君之罪,浣月她……已被赐死。”说到这,她怔了怔,低垂的眼睑掩不住她眼中的懊悔。

“我昔日便该拦着她,便该好好劝诫她……如此她也绝不会因此而丢了性命。”

薛海娘轻揽着她轻颤的双肩,柔声道:“你无须自责,这条路是她自个儿选的,她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代价,这与你无干。”

采熙与浣月一同服侍梁白柔,一同随着梁白柔入宫,许是自幼便相识,情分该是不同些,如今浣月惨死,她心里头不好受也是必然。

“小主如今如何?贵妃娘娘道是传了太医前来查探,怎的,小主可是落了病根?”浣月原非她所关心之人,见采熙现下情绪稍稍缓和些,便出声问询到。

采熙摇头,“小主无碍,太医昨日探诊后道是前段时日幽禁,心头郁结所致,开了些方子便走了……”说到这,她眸底暗了暗,却仍是强牵扯出一抹笑:“你且随我来吧,既是太医说小主心头郁结,我思及若是小主见着你定是欢喜些。”

道罢,便领着薛海娘往内殿而去。

珠帘纱幔随风摇曳,透过镂空烟罗纱幔依稀可见香沉木榻上,一抹很是显眼的墨色。

人儿侧躺着,任由着乌发散在香枕上,丝绵被一层一层覆着她单薄孱弱的娇躯。

薛海娘微蹙眉,已是明显察觉这殿内温度比之乾坤宫差之甚远,便低声问:“怎的这屋子未烧炭吗?怎的冷得怪渗人的?”

采熙低垂螓首,声音已是分明带着些许抽咽,“先前小主禁足,内务府的人自是百般苛扣,那段时日莫说是银炭便是寻常炭火也是送得极少,如今见小主解了禁足,今儿我前去内务府取,才零零散散给了些碎银炭。”

薛海娘轻咬着下唇,心头已是一腔怒火犹然而生,虽是晓得内务府那太监总管素来拜高踩低,却不曾想如今梁白柔位分还未被废,却仍是如此胆大妄为,视她美人位分于无物。

薛海娘正欲开口,然,一道柔婉轻缓的声线已是率先道:“采熙你在与谁说话……可是,可是海娘来了?”声线夹杂着些许希冀与胆怯。

传入薛海娘耳际,又是叫她心头莫名生出些许酸楚。

昔日,梁白柔虽性子懦弱些,却也不至如此。

好似一只受伤的小鹿,担惊受怕,唯恐猎人下一秒便取她性命一般。

第一百四十四章 棋子

薛海娘瞬间如鲠在喉,凝着那纱幔后的人儿便是再也移不开眼。

她忙道:“是我,听闻太医昨儿来探诊,我今儿抽了空便来了……”

“你可算是来了。我竟是不曾想,少了你不过须臾时日就遭奸人所害落得如此境地。我原想着此生便幽禁于此终老了,不曾想却还有重见天日之日。”她原是清婉悦耳的声音此刻却暗哑得可怕。

薛海娘料想她定是遭圈禁之时受了不少苛待。

“海娘,你回来罢。先前我亦是帮了贵妃娘娘不少,我向她请旨她定会允你回重华殿,如此便是最好……皇上,我已是再不敢有所奢望。”

那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九五之尊,所允下的承诺与情义与他万里山河而言着实过于单薄,不值一提。

幽禁重华殿这段时日,她已是渐渐有所感悟,并非全然毫无希冀,南久禧下令后那段时日,她确实怀揣过他会寻个由头解她禁足,还她清白这番不切实际的奢望。

可日复一日,那凛冬来临时的簌簌冷风终是将她的奢望幻灭。

薛海娘心头一颤,水葱般的指尖嵌入掌心娇嫩的皮肉却不自知。

她如何不愿一世安然,随心所欲。

可她入宫前复仇执念着实太深,已然抛开一切,决然入了这谭浑水,如今既已深入宫闱,便再无回头可能。

如今南久禧已是对她加以青睐,萧贵妃亦是将她视作指尖棋子……

若是除夕夜前梁白柔如此道来,她尚且心头会存有些许犹豫,可除夕夜后,她晓得她再无抽身的可能。

她为人棋中子,而梁白柔亦是该回归她原先的位置——薛海娘用以争宠、搅乱后宫这一摊浑水之人。

她不愿如前世那般承恩,否则昔日便不会特意拉拢梁白柔。

先前,她看中梁白柔爱慕南久禧这一点,料想她兴许会因此而与后宫中妃妾相争以巩固自个儿在夫君心中的地位,如今不曾想薛巧玲略施计策,竟是叫她溃不成军。

虽是晓得这一切怪不得梁白柔,毕竟芳华正茂的人儿,幽禁于宫所内长达半载,且期间又遭受公众人情冷暖与爱慕之人所施加的心伤,如今乍一重见天日,她万念俱灰亦是能够理解。

可——

薛海娘深知,梁白柔不再争宠,那她先前一番复仇计策不仅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结果。就连她们二人的生死估计都会无法掌控,这却是万万不能轻言放弃的事情。

“姐姐怕是累了,所以也就糊涂了……”薛海娘上前轻攥着她冰冻的指尖,莫说指尖,她整条臂、整个身子都好似从冰窖里头捞出来一般。

薛海娘微怔,心头溢出些许愧意。

若是梁白柔晓得,她自入宫以来最信赖之人,她视作姐妹之人,实则是背后一步步将她推入囹圄之地之人,是否会如她前世那般如槁木死灰。

萧贵妃曾笑言她何以待梁白柔如此‘忠诚’,殊不知梁白柔现下所遭受的全部苦楚,皆是她间接造成。

她以身犯险、愿赴火海刀山无疑是为了叫自个儿心里少些亏欠。

早在梁白柔与她一同入宫时,早在她将梁白柔视作棋子那一刻时,她便早已做好,为她扫平前方风雪、为她填平前方沟壑的准备。

梁白柔闻言,却是异常坚定地与薛海娘相视,她眼底的光那幽暗中忽明忽暗的火,红唇轻启,低哑地声线却异常清晰而坚定,“海娘,我从未有这一刻这般清醒,禁足那一段时日我已是想了许多,我一无家世、二来才貌算不得顶尖儿,如何能叫皇上对我印象深刻?寄托爱意呢?我于他而言无非是春日御花园中苦苦候着他承下雨露的一朵野花。若是我的承宠会为我带来杀身之祸,连累母家,倒不如从今儿起我便默默无闻,我不争不抢,后宫那些女人便不会将矛头指向我,如此一来也可安然度过一生。”

薛海娘不再劝导,她晓得此番定是梁白柔深思熟虑之言,岁月与现实已是磨平她的性子,如今若是乍然叫她转了心意,定是极难,且她一味劝说下只怕会叫梁白柔生疑。

“如此也罢,你且好好歇着,这些事儿待过些时日再想也不迟。”薛海娘柔声安抚,“这段时日来内务府的人肯定尽是苛扣你的份例,你等着我这便去内务府替你一一要回来。”道罢,顿了顿,思及梁白柔许是不安,继而又道:“我如今好歹是乾坤宫侍奉的人,他们也不敢给我脸色瞧,兴许我一去,见着我是乾坤宫侍奉的人,二话不说便将先前苛扣你的份例乖乖送上来了。”

梁白柔轻轻颔首,微侧身躺着,饶是她掩饰得极好,可,薛海娘仍是能瞧见她眼中一掠而过的复杂情绪,好似宽慰又好似落寞。

薛海娘垂眸未语,径直掀起纱幔行至侯在内室外的采熙跟前。

“你且好生伺候小主……另外,你且与我说说,这重华殿尚且还缺些什么,我定想法子一一为你们置办。”

采熙闻言,那模样竟是险些喜极而泣,“如今小主落魄,从前侍奉的下人也一一被遣散,重华殿上下便唯有我一人侍奉……我原想着世态炎凉便是如此,却不曾想姑娘竟还念着小主。”

薛海娘失笑。

一时竟是道不明心下是何滋味。

便好似,恶人作尽恶事却瞒得极好,难得作上一回好事时,耳边却尽是诸人歌功颂德。

纵是恶贯满盈之人,怕是也会为现下这番作为深感不耻罢。

薛海娘并未回乾坤宫,左右回了那儿无非是闲在塌上翻阅话本典籍,她既是道替重华殿一一索回前段时日太监总管所苛扣之物,索性现下去了便是。

太监总管自上回遭薛海娘摆了一道后,自此见了她皆好似退避三尺般,唯恐与她沾上半点干系。如此一来却是难为了薛海娘,她依着往内务府的路,进了内务府后一路见着內侍宫人,上前问询太监总管身在何处,所问询之人皆是怔了怔,之后便千篇一律地、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

第一百四十五章 监视

起先一两个內侍如此,薛海娘尚且仅是存着疑虑却并未起疑,可接二连三甚至于所遇內侍皆是如此,一时间便晓得了个中缘由。

薛海娘一反常态,往内务府库房而去,一路上內侍见着她虽略显讶异倒也并非上前问询。

许是如今她薛海娘受萧贵妃重用一事已是人尽皆知。

内务府太监总管手底下的徐晓讪笑着上前,向她作揖道:“姑娘怎的亲自来了?可是贵妃娘娘有何需要?”

他俨然一副曲意奉迎的模样,好似道,若贵妃有何需要只需唤人往内务府传一声,他即刻叫人送去便可。

薛海娘莞尔一笑,颇有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姿态,“贵妃娘娘昨儿令人前去重华殿探视那刚被解了禁足的小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可真真是叫娘娘大发雷霆,听闻那探视的內侍回来后,称是梁小主堂堂一美人位分,其份例竟是连初入宫的秀女都比不上,要银炭无银炭,冬被无冬被,连件衬得上她身份的冬衣也无……我思来当日在轩阁侍奉时,得总管大人照拂,实是不忍心见着总管大人险些遭娘娘怪罪却不自知,便特意前来知会总管大人一声。

徐晓听罢不禁笑意僵了几分,他眼神略有些闪躲。

薛海娘心下了然却并未道破。

太监总管素日亦是琐事繁多,哪儿有这般多的功夫特意去苛扣一个后妃的份例,且分发份例此等事务自是由手下人等进行,徐晓乃是太监总管得力助手。她原先仅是怀疑,苛扣梁白柔份例一事许是徐晓擅作主张,但并无依据,如今这般一探,许是当真如她所想。

“贵妃娘娘怎的突然对那梁小主如此关心?按理说她只是一个刚被解了禁足的妃妾罢了,若皇上记不得她,怕是下半辈子悄无声息,贵妃娘娘掌后宫大权,怎会理会这些琐事?”徐晓倒也不愧是太监总管手下最得力之人,稍一沉吟便晓得其间猫腻。

薛海娘从流对答,神色不见一丝谎言险些遭道破的惊惶,“公公莫要忘了,昔日那梁小主亦是极得皇上宠眷之人,再者此番解了禁足亦是皇上允准……那与她一同治罪的苏氏可是被赐了鸩酒,可那梁小主却仅是近了半载的足罢了。这其间,皇上存着多少私心,公公难道心里头没有点数吗?”

他经由薛海娘一番开导,脸色刹那间便白了,眼睑微垂,极力遮掩着眼中的惶恐无措。

“此番也仅是我一番忖度,事实如何,那梁小主能否重得盛宠也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揣测得到的。娘娘也是猜不准皇上的心思,只是特意留个心眼儿罢了。”薛海娘掩唇轻笑,却也不与他多费唇舌,以徐晓现下这般模样,想来她已是提点到位。

而至于先前徐晓所苛扣的份例,只怕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尽数送往重华殿。

薛海娘施施然一礼,道了声乾坤宫尚有事宜,便先行告辞。

回到乾坤宫后不久,薛海娘刚解下大氅外衫躺在炭火燃得正旺的地龙上翻阅着话本,外头穗子便呈了一匣子物什来,面上尽是难以抑制的欢喜,“姑娘,方才内务府的小公公唤我将这东西给姑娘,说是感谢姑娘上一回雪中送炭……”

薛海娘合上话本,揶揄一笑,“雪中送炭?这词儿用得真真是极好……”

道罢,便将视线移至那匣子上,那匣子看似是由极寻常的梨花木所制,上头镌刻着五瓣红梅的纹样,倒是清雅幽然,又不引人瞩目。

他倒是聪慧,晓得若是唤人送来式样过于贵重之物定会引人生疑,如此素朴而简洁的式样,饶是里头再如何珠光宝翠、价值连城,却也是旁人管不着的。

“姑娘,我瞧着这匣子倒是雅致,倒是符合姑娘的气韵呢,这公公也是识趣得紧,不知姑娘上回是帮了他些甚,这公公出手如此大方……”穗子瞅着那匣子双目发亮,饶是青天白日,那双眼睛却像极了夜半嵌在天幕的星辰一般。

薛海娘起身自穗子手上接过那梨花木匣子。

穗子看似一番兴起的娓娓而谈,实则字里行间皆藏着问询与质疑。

她自是晓得穗子不是毫无目的地前来侍奉,萧贵妃将她视作指尖将棋,自是不会松懈了对她的监视,穗子平素看似心无城府、直率天真,实则行事间却藏不住她本能的稳妥与谨小慎微,如此之人,岂会如表面上所见这般心思单纯。

薛海娘自始至终并未与她道破,因为薛海娘清楚,少了一个穗子,自然还会有下一个比穗子做得天衣无缝之人。

“顺手推舟之事罢了——我想着你的手艺了穗子,那日你制的梅花藕粉糖糕很是美味,不知今日能否尝到你的手艺?”

薛海娘合上叫她看得兴致正盛的话本,方才正讲到话本中一良家女子救了宅门前一男子,为其疗伤期间暗生情愫,却未料想男子实是狼子野心、蛇蝎心肠,竟是假意与女子成亲害得她家破人亡。

“诚然,这好事儿也是不好做的,譬如这书里头讲的,实在是叫我胆战心惊呢。”薛海娘将话本摊开搁在她眼前,使得她视线所触及之处正是话本中*,亦是男子向女主摊开真相之时。

穗子粗略扫了一眼,便紧蹙着柳叶眉哼唧道:“我最是不喜看这种桥段,简直是叫人肝肠寸断,可偏生如今市面上贩卖的话本皆是如此。极少有着美满的结局。”

薛海娘啼笑皆非,“可便是如此结局才能叫读者看了荡气回肠呢。”

她一番言论倒是彻底将话题扯到了话本剧情一事上,如今,穗子便是想重新问询方才那匣子之事也难以开口。

“我实在是不如姑娘,我一看这种桥段便总是哭得稀里哗啦——”她顿了顿,将话本推至薛海娘眼前,盈盈浅笑道:“我便不在此碍着姑娘看话本了,先行告辞。”

薛海娘嫣然浅笑,长而卷翘的双睫下,幽灰色的瞳仁却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冼玉阁

除夕夜后,气温已是不复凛冬将至时那般酷寒,日上晌午时倒是多了几分春寒乍暖之意。

自梁白柔解了禁足后,性子却是比往日沉静许多,近乎是足不出户,一味待在殿内躲懒。阖宫因着南久禧久未召见梁白柔,亦是对她视若无睹,往昔门庭若市的重华殿一时冷寂得如冷宫内院一般。

因着薛海娘前段时日谎骗施压,内务府上下倒是格外尽心,可渐渐地,见梁白柔真真是无得宠的希望,又如以往般明里暗里苛扣。

薛海娘虽有心解困,也晓得施压一法并非长久可施。

她原是字里行间提点一番,可谓是各种法子用尽,就差摊开劝诫,可梁白柔仍是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萧贵妃那儿亦是几番传她前去,悉心教导礼仪宫规,也常唤她一同谈心打发辰光,却是只字未提如何侍寝一事。

南久禧自那回除夕夜后也再未召见过她,起先薛海娘尚且深感困惑,而后一番琢磨再加上向御前之人打探,便将前世所知晓之事与这一世串联起来。

南叔珂交付兵权后闲置在府吃喝玩乐,可那西北边境却不能无人看守。且西北蛮荒之境多有北朝蛮夷冒犯,再加之流寇作祟,西北边境人心不安。

前朝近来人心惶惶,文臣武将中不乏举荐南叔珂出山者,却一一遭南久禧驳回。

薛海娘依稀记着,此番平定边境蛮夷流寇者正是马家大公子,日后威霸朝廷的平西将军。

马家……马枣绣。

薛海娘不由得将视线自话本上妙笔生花的故事上缓缓移开,望向那高墙外一方宫阙琼楼处。

日上晌午,原是该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旭日却羞赧地藏匿于云层后,天幕被一层灰暗的幕布所笼罩,好似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棘手之事。

方才用过午膳,地龙正蔟起一团火,薛海娘正欲裹上毯子卧在热坑上续着今早还未看完的话本,却未料看到劲头的时候,外头一阵门扉轻叩。

薛海娘无法,唯有搁下话本裹上大氅往门扉而去,开门后便映入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容,人儿姿容胜雪,双腮因受冻的缘故晕上些许酡红。

“姑娘昨儿休息的可好?”她还未入屋,开门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一番问候。

薛海娘寒暄道:“乾坤宫内衣食皆是不缺,花卉姑娘多虑了,海娘近段时日来休息得极好,花卉姑娘且进来坐吧,外头风大。”

道罢便抬手示意她入内小坐。

花卉也未推迟,款步迈过门槛解下大氅便往黄梨木矮几上一搁,盈盈浅笑,“我瞧姑娘面色红润,想来乾坤宫那穗子倒是侍奉得宜。”

薛海娘不知花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唯有谨小慎微一一琢磨着她字里行间的细末,小心对答,“穗子与我皆是宫婢,贵妃娘娘怕我闲来无趣便指了她来与我作伴罢了,谈何侍奉。”

花卉似是恍然一般,轻掩着嘴道:“若非姑娘说起贵妃娘娘,我倒是忘了今日来意,贵妃娘娘命我唤姑娘得空了往冼玉阁去一趟。”

冼玉阁?

薛海娘心头一阵困惑,那冼玉阁她并非不曾听闻,却也是仅限于晓得它是乾坤宫宫阙中一座。

“现下便去?”薛海娘琢磨着轻声道来。

她轻轻颔首,无叫人回绝余地。

薛海娘道了声往内室换身衣裳便随她而去,然,花卉闻言,却道萧贵妃还命她往宋昭仪那儿传个口信儿,原是瞧着南苑与宋昭仪的住所离得近方才顺道而来。

闻言,薛海娘便不再阻拦,盈盈笑着目送她离去。

花卉走后,心头一团迷雾便始终未能拨开。

花卉今儿突然前来却是一番不合时宜的问候顺带传个话便离去,且以如此拙劣的借口作为遮掩——

摆明便是不愿随她一同前往冼玉阁。

如此一来,那冼玉阁莫非有何她所不知的洪水猛兽存在?

薛海娘思忖一番未果便不再多虑,方才花卉既是未曾道明时辰,想来便是即刻换了衣裳便可过去,方才她一番琢磨不知觉间已是去了一刻钟,待换上一身得体衣物洗漱一番又是去了一刻钟时辰。

许是天将变色,是以往冼玉阁而去的幽径极少见着內侍宫婢,曲径通幽,时不时传来窸窣冷风。

到冼玉阁时已是未时。

庭院深深,殿外,可见红墙黄瓦、玲珑翘曲、飞檐斗拱、彩瓦贴檐。

朱漆檀木门顶端悬着一方金丝楠木所制的匾额,‘冼玉阁’三字以极正的楷体镌刻,玲珑娟巧如细水潺潺,一瞧便知是出女子手笔。

薛海娘上前轻叩门扉,不一会儿便见一着妃色宫装的姑姑推开了门。

“这位便是薛姑娘吧。”

“是。”薛海娘轻轻颔首,却因这姑姑的脸生,略感讶异。

平素侍奉萧贵妃一旁的侍女她皆是见了个十之八九,贴身侍女四名,花卉乃四人之首,嬷嬷秦柳二名,秦嬷嬷据闻乃是萧贵妃未出阁时的奶娘,而柳嬷嬷则是后来千挑万选资历颇深之人。

而眼前这人,模样娟丽,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然,是否其中有着精贵保养而造成的视觉影响她却未知。

“薛姑娘请随我来,贵妃娘娘事先已吩咐过老身,老身也已在此恭候多时。”她笑靥得体,不卑不亢。

薛海娘施施然行了一礼,便随她进了冼玉阁。

姑姑领着薛海娘进了内室,指着美人执扇蜂碟乱舞的双面屏风道,“老身已为姑娘备下香汤,请姑娘洗浴。”

薛海娘心头一震,香汤沐浴……

她这一世虽未曾侍寝,可前世初次侍寝时却历历在目,此番阵仗她并非不知,所谓香汤沐浴正是妃妾初次侍寝时所必经之步。

薛海娘心下惴惴,却也仍是乖顺地踱步往屏风后而去,果不其然,除洒满干玫瑰花瓣、水雾氤氲的香汤外,屏风旁更是搁着一套女子衣物,殷红软烟罗料子。

一时间,凝结心头良久的迷雾尽数被拨开。

视线至始至终未从香汤上移开,氤氲水雾映衬得她幽灰色的瞳仁宛若一泓春水。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逃过侍寝

薛海娘不敢耽搁,唯恐候在屏风外的姑姑起了疑心,褪下大氅与天水碧色对襟曲裾,将素手与皓腕间稠衣混着中衣一卷,露出一小截藕色肌肤。

薛海娘一边抬腿迈入干花瓣香汤内,一边拔下发间银簪于手肘下三分位置一割,借着噗通水声掩去划破肌理的声音。而后,又将顺着藕臂滑下的殷红抹在褪下的腰臀中衣位置,紧接着,褪下中衣,稠衣亦是如法炮制。

待一系列事宜作罢,薛海娘方才撕扯下曲裾隐晦的位置,往臂上伤处缠了缠,方才止了原就不多的血。薛海娘将伤着的左臂搭在浴桶边缘,右手舀起香汤缓缓淋洗着裸露在外的肌理,水雾氤氲,视线触及之处一片迷离惝恍,可她却无缘由的心底清如明镜。

心头默算着时辰,直至水温渐趋发凉后,薛海娘方从浴桶款步而出,裹上浴袍,自屏风后伴着氤氲水雾盈盈走出。

“姑姑。”

薛海娘施施然行了一礼,天鹅般细腻温滑的颈项仍见水珠滑落。

“姑娘莫要多礼——”姑姑忙上前将薛海娘搀住,扶着薛海娘往梳妆案几前坐下。

薛海娘瞅着黄铜色镜面素面清丽的娇丽容颜,莞尔一笑,“不知姑姑,我那身脏衣物该如何安置?”

那姑姑愣了愣,失笑:“姑娘是大富大贵之人,想着这等琐事作甚,那身衣物若是姑娘紧着,老身便吩咐宫婢拿去浣衣局洗了给姑娘送去,左右姑娘也不缺这一身衣物不是……”

薛海娘扯着她袖口忙道:“那身衣物乃是奴婢头一回入乾坤宫侍奉时穿着觐见贵妃娘娘的,还请姑姑去拾了过来给我便是,待我闲暇之际自己浣洗即可。”

姑姑虽是不晓得薛海娘为何执意自己浣洗,却也依她所言往屏风内走出,将散落一地的外衫、亵衣亵裤一一拾了起来——

薛海娘一如方才般面色淡淡,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乎那姑姑去了屏风后已是有一炷香功夫,按理说,从梳妆案几往摆置香汤之处也就这么几步,饶是将那脏衣物一一叠整齐也不必费上一炷香功夫。

黄铜色镜面映衬着人儿姣好的容颜,远山黛眉,凤眸如缀着星子般,琼鼻挺翘,唇珠诱人。乌发如绸缎般径直披在腰间,素手执起象牙檀木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心头默算着时间。

待象牙檀木梳被轻轻搁置在案几上时,身后蓦地响起一阵疾步,薛海娘微微抬眸透过黄铜色镜面瞧见她步伐凌乱的模样。

“姑娘你——”薛海娘自镜面对上她又惊又疑的视线,唇际几不可见微微上扬。

她稳了稳心神,继而又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薛海娘略显讶异微侧过头,对上她刻意佯装的镇定、却又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惊疑,“姑姑为何有此一言?”

许是那幽灰色的眸过于纯粹无暇,以至于那姑姑一时间倒是消了些惊疑,嘴角强扯出一抹牵强的笑,“老身……瞧着姑娘脸色不大好,便心里多疑了些。”

薛海娘闻言垂了垂眼,清浅一笑,“许是我近日来睡得不大安稳罢,劳姑姑留心。”

“姑娘客气。”

她道罢,便执起象牙檀木梳缓缓梳理着薛海娘的乌发,原是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可这一回她却觉着格外的吃力,待将她及腰乌发盘成发髻后,却道:“老身突然想起,贵妃娘娘嘱咐老身待会儿给姑娘簪上的朱钗发簪还落下了,请姑娘稍候片刻,老身这便去取。”

薛海娘嫣然浅笑,目送着姑姑离去。

待她略显仓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后,便抬手将她精心盘好的发髻解下。

那姑姑去了近半个时辰依旧未回,薛海娘待在这陌生的内室着实烦闷无趣,起先还怀揣着兴致盎然的心态在冼玉阁转悠了一圈,一如预料,宫所内除富丽堂皇的砖瓦与金碧辉煌的梁柱外,侍奉的人影也未瞧见一个。

着实无趣得紧,索性便回到内室躺在榻上小憩。

再后来,便是耳畔传来一阵声响。

薛海娘微睁眸,淌恍迷离间只瞧见那姑姑神色不明的面容。

“何事呀姑姑?”薛海娘强扯出一抹略显牵强的笑。

“贵妃娘娘唤姑娘过去一趟——哎呀,姑娘怎的将老身给你盘的发髻给解了呢,待会儿得觐见贵妃娘娘,怎可蓬头垢面而去。”那姑姑掩唇惊呼,望着薛海娘的眼好似是强抑着责备。

“方才我着实是累得紧了……见姑姑您久久未回,这才。”薛海娘有些歉疚地垂了垂眼,乖顺和婉的模样饶是女子也不忍多加责备。

“也不算大事儿,姑娘快些起身吧,老身赶紧为姑娘盘了发,换上得体的衣裳好去觐见贵妃娘娘才是——”

她嘴里仍是不断地碎念着,好似祷告般。

“贵妃娘娘莫要生气了才是……”

薛海娘轻轻颔首。

也不耽搁功夫便随姑姑来至梳妆案几前坐下,任由着她粗粝的指在自己发梢上摩挲着。

她原是想着,姑姑将她的衣裤染了‘葵水’一事告知萧贵妃,按理说,她今日该是与侍寝无缘才是……

时间弹指间便已流逝。

不到一刻钟功夫,与方才一般无二的发髻已是盘好。

紧接着,姑姑又是匆忙拾起搁在一旁的华服为她换上,月牙色锦纹曳地软烟罗,翠纹织锦斗篷一一加身。

薛海娘略显不安地打量着华服上精致而细腻的纹样。

思及如此华服前世她原已是司空见惯,可寻思着这一世好似还是头一回穿上这般华贵的衣裳。

冼玉阁距乾坤宫主殿并不远,有一处幽径可直通主殿偏门,姑姑便是领着薛海娘往偏门而去。

叫薛海娘觉察惊疑的是,萧贵妃先是因她‘身子不适’而放弃了叫她侍寝的心思,后又因等候许久,按理说见着她就算不出言训责,也该沉着脸色才是。

可事实却是,那正倚在贵妃榻上,雍容华贵的萧贵妃,一见薛海娘到来,竟是一脸欢愉地吩咐花卉赐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施计

薛海娘施施然盈盈一拜,虽面不改色,笑容可掬,可心下却是又惊又疑。

花卉款步而来将檀木矮凳搁置她身侧,薛海娘款款落座,微垂螓首,姿态恭谨而谦卑。

萧贵妃自塌上觑着薛海娘,眉角眼梢透着些难以言喻的笑意,她轻掩嘴道,“倒是本宫近日来琐事繁多,忽略了妹妹的身子,本宫原想着此次机会引荐你侍寝,不过既是时机未到便罢了……倒是有一事,本宫得对你交代一番,今儿皇上试探本宫心意,大抵是有将你召去养心殿侍奉的意思。”

闻言,薛海娘心下反倒是安定下来,方才来主殿途中,惴惴难安,如今晓得缘由,倒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入养心殿侍奉,而非侍寝……

南久禧素来不喜于男女之事上强迫旁人,并非胸怀君子风度,而是他自诩无人可抗拒他俊美无涛的容貌与尊贵无匹的天子身份。

上回除夕夜一会,她虽未全然表露心意,但以南久禧敏锐的洞察力定是察觉七八分。

此番召她入养心殿侍奉,只怕是存着欲擒故纵的心思。

“海娘莫非对本宫一番苦心有何异议?”

恍神思忖间,一道婉转似莺郦的声喉传入耳畔。

薛海娘蓦地回神,抬眸即刻对上萧贵妃晦暗莫名的视线,清浅一笑,“奴婢无非是心存困惑,为何皇上会无故将奴婢要去养心殿侍奉罢了,如此三生修来之幸,奴婢岂会有所异议?”

“如此甚好。”萧贵妃颇为满意地点头。

“昨儿太后向本宫提起削减后宫用度一事,本宫思来虽是在理,毕竟国库储备皆需供给边境军队,便应了下来,可往后一想,本宫便向太后提议,只削减婕妤以上位分用度即可,毕竟婕妤一下,美人、才人等,原就份例无多,平素又是少不得逢年过节打赏下人,若再一番削减,毕竟会苦了些位分稍低的姐妹们。海娘你说本宫所言可是在理?”萧贵妃看似漫无边际的侃侃而谈,实则明里暗里却以身为美人的梁白柔加以要挟。

梁白柔已非昔日得蒙圣眷的梁美人,而今她一来遭薛巧玲一派憎恶,二来无娘家人为她撑腰。

若再无萧贵妃庇护,她在宫中怕是一刻也活不下去。

薛海娘暗自攥紧粉拳,潋滟清冽的眸暗芒一掠而过,再仰面已是笑靥如花,起身福身附和,“贵妃娘娘代掌凤印,料理后宫琐事自是得心应手。”

萧贵妃莞尔轻笑,“果真只有海娘晓得本宫一番苦心。”

薛海娘笑而未语,款款落座间已是万千思绪一一自心头掠过。

秋水般的眸几番流转,终是眼睑轻抬粲然轻笑,“不知皇上可有言明,奴婢何时就职?”

萧贵妃掩嘴轻笑,眉梢眼角间竟是和婉与体贴流露,“皇上是体贴你的,他只知会本宫唤你寻个时候去侍奉即可,许是皇上想着,女子家拾掇衣物首饰等琐碎之物短时间内怕是不易吧。”

薛海娘轻颔首,长而卷翘的睫掩住幽灰色瞳仁隐隐显露的一丝嘲讽。

女孩子家拾掇衣物首饰自是繁琐之事,可这等残戾无情的上位者岂会将侍女视作女子,若非将內侍女子的性命视如草芥,那冷宫的美人井又岂会堆满尸骸。

“皇上定是瞧在贵妃娘娘您的面上才如此厚待奴婢,奴婢亦是沾了娘娘您的福气。”

薛海娘故作奉迎,笑容可掬,面上又岂敢流露一丝不守本分的神情。

萧贵妃不曾唤她退下,薛海娘自是不好寻借口离场,唯有安坐于此,悉心聆听着萧贵妃一番悉心嘱咐——左右无非是南久禧喜好如何、平日有何习惯、喜好如何、可有何禁忌之处等等。

直至日落西山,薄暮冥冥,方才挥手将薛海娘遣退。

西苑,

穗子正挎着菜篮子将薛海娘每日份例菜肴送至内室,将梨木案几擦拭干净后,正欲往上头一一摆置,门却被轻轻推开,吱呀的开门声伴随着一把清冽婉转的女声响起。

“穗子——”来人似是有些讶异,那声调都随着扬了些。

薛海娘一瞧穗子竟是贤惠乖顺地摆置着菜肴与碗筷,便笑笑道:“我来吧,你且去外头给我寻些石子回来便可。”

穗子摆弄碗筷的手微微一滞,仰头问道:“石子——不知姑娘要多少?”

薛海娘接过她的活计,往桌上一一摆置,“自是越多越好,我自有用处呢,你且替我寻来即可,无需过问。”

穗子颔首,却是停了动作,正欲离去时,身后却传来了那清冽和婉的声喉。

“你且去乾坤宫后山那寻些便可,快去快回吧,我等着你用膳。”

穗子微怔,下意识侧过身来指了指自个儿道:“我?”

薛海娘扬唇一笑,梨涡轻陷的模样美得好似画里头款步而出的神女般,“我记着你素来是替我取了膳食一一搁置好这才回去用膳的……左右贵妃娘娘照拂我,这么多菜我一人也是吃不完的。”

穗子微抿着唇,垂首侧过身去。

“好。”

昼夜更迭原是世间常态,从不予人丝毫喘息空间。

夜幕沉寂,再加之月光熹微,是以但凡未手举灯盏行走便不易叫人察觉。

薛海娘着黑色劲装,外披墨色大氅,依着记忆借着熹微月光是以连灯盏也未携带便孑然而来。

踏上微曲的鹅卵石小径,矮身蹲下,拉了拉覆在发梢的风帽,从腰间一荷包中取出些许石子均匀地洒在鹅卵石小径上,过后,又一一将其铺散均匀,叫心细之人一瞧便晓得是有心人刻意作怪洒下石子。

待一系列捉弄人之举完毕,薛海娘方才起身拍去掌心尘土。

抬眼瞅了良久那高悬于宫阙顶端的匾额。

皎洁月光洒下一片银辉,映衬着那鎏金大字好似缀着星辰般烁闪。

‘钟粹宫’三字以行云流水的笔锋走势镶嵌在黑楠木匾额上,清晰可见。

她早已打听清楚,明日乃元宵佳节,需阖宫觐见,而这条鹅卵石小径正是薛巧玲所住宫殿前往乾坤宫必经之路。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万千尊荣

次日,旭日初升,光晕洒在皑皑霜雪上,仿佛镀上一层金光。

薛贤妃自经御医确诊身怀龙嗣后,其尊荣盛宠何止是上升了一阶层。

皇帝视其腹中皇儿如稳固政权的基石,太后如获至宝,虽心头芥蒂孙儿非自个儿中意的侄女儿所出,可终是血脉相连,且政权所需,她自是分外留心。

皇帝甚至于下了一道旨意,允许薛贤妃出行皆需轿辇,杜绝一丝一毫的差池。

今日乃是阖宫觐见之日,六宫妃嫔皆需入乾坤宫向贵妃见礼请安,再者,以贵妃为首,携六宫嫔妃入铜雀殿向太后见礼请安。

早早地,天刚破晓时分,朝阳宫梨娇堂前已有太监抬着凤辇恭候良久。见贵人款款而来,忙上前恭敬地将其迎上凤辇。

“本宫今儿醒来便觉着腹中略有不适,你们可得紧着些,若是磕着绊着伤着了本宫腹中皇嗣,太后娘娘和皇上定会摘了你们的脑袋——”作威作福的美人儿梳着光鲜亮丽的髻,上头缀着珠光宝翠,娇俏玉容淡抹浅妆,斜倚在凤辇上玉手拖腮,端着一派慵懒清贵之态。

“是是是。奴才定然警醒着。”那为首抬着凤辇的侍人忙谦卑地哈着腰,道罢便小心翼翼地将凤辇担在肩上,一声令下,一行人起步抬着轿辇便走。

梨娇堂所在的朝阳宫距乾坤宫较远,位于西南方位,若是要去往乾坤宫又不想要费太多的时辰,便唯有穿过钟粹宫后山的幽径,从幽径处去往乾坤宫。

“贤妃娘娘,不知您是要饶过钟粹宫那一处幽径呢还是——”为首的侍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众所周知,薛贤妃前段时日被打入冷宫,有一部分是因着钟粹宫梁美人的缘故,如今她得上苍庇佑出了冷宫且一跃成为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而梁美人又因苏才人之故如今备受冷落。

他实在是惶恐,也揣摩不透眼前这位贵人的心思,究竟是要避过那晦气之地呢,又或是特意从那儿经过,折辱那梁美人一番。

薛巧玲微阖美眸,长而卷翘的睫在眼窝处投下一抹晦暗莫名的阴影,秋水般的瞳仁掠过一抹阴翳,唇反而向上扬起,“本宫记得,从本宫的朝阳宫去往贵妃娘娘的乾坤宫,那钟粹宫里头便有一条捷径吧,怎的,如今本宫赶着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你这奴才却是要问本宫是抄近路走,还是绕行远路,究竟是存着什么心思。”

一番颇具威慑的言辞愣是将侍人吓得手一抖,虎躯一僵,险些便要跪下请罪,他颤着声儿答道:“奴,奴才知罪,奴才这便吩咐下去,往钟粹宫那边走。”

说着,便对后方几个抬着轿辇的奴才使了使眼色。

约莫是一刻钟后,小憩一会儿的薛巧玲微睁美眸,瞅着四周略显陌生的场景,不由出声问道:“现如今是到了哪儿?”

那闻声的侍人下意识颤了颤,吞了吞唾沫道:“回娘娘的话,如今已是到了钟粹宫,前面便是重华殿……娘娘怕是不晓得,那重华殿临近钟粹宫假山园。”他一一解释着,但求薛巧玲能不再多言。

他素来听闻,身怀六甲的女子脾性皆是怪异、暴躁些,这薛贤妃原先便以跋扈乖张出了名儿的,如今腹中皇嗣已接近临产期,只怕是比以往更加乖张跋扈。

她闻声懒懒地抬眸瞅了一眼,视野所及之处,那金顶朱漆大门顶端高悬着一金丝楠木匾额,匾额上依稀可见笔锋流畅的‘重华殿’三字。

“本宫记忆里,这重华殿可是往来者络绎不绝,喧闹而华奢,怎的如今瞧着好似冷凄凄,病恹恹似的。”那斜倚在轿辇上的美人儿轻讽道。

那抬着轿辇的侍人皆是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区区一块匾额,如何能瞧得出这贵人口中所言的冷凄凄、病恹恹?

“娘娘您怕是不晓得,这重华殿里头那位美人,自从失了宠后便是闭门不出,宫里头的侍人侍女也是除每月去往内务府领取份例外便不见人影……”侍人唯有战战兢兢地附和着,唯恐一个不经意便触碰到贵人逆鳞。

“哦——你倒是知道得不少。”薛巧玲唇际上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侍人心头一颤,忙道:“奴才素来是孤陋寡闻的,只是这宫中上下对重华殿的非议实在是多,奴才已是不止一回听宫中下人非议,那梁美人自被皇上冷落后便好似患上了相思一般。”

薛巧玲微阖杏眸,美如清辉的瞳仁美得不似人间凡物,她隐隐想起昔日与梁白柔泛舟于皎月湖时,那人儿笑靥如花、顾盼生辉的模样历历在目,好似昨日。

“相思么——也难怪,她从前那样得宠,如今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潭,若非承受能力极好,即便是得了失心疯也是平常。”她嗤笑一声,抬了抬手,示意侍人抬轿辇离去。

“哎呀——”

前方侍人忽然一声惊呼传来,紧接着轿辇便是骤然一晃……

正凝神假寐的薛巧玲被这一晃,虽不至于险些从轿辇上摔下来,却也足以让薛巧玲暴跳如雷。

“怎么一回事!该死的奴才,莫不是忘了本宫身怀龙嗣?难道真想要皇上摘了你们的脑袋不成?”

薛巧玲轻握着粉拳,额前渗出些许冷汗。

“奴才该死。”闻声,抬轿的侍人一致轻轻放下轿辇,恭敬地跪倒在地上磕头,任由那饱满光洁的前额变得红肿不堪。

“还请娘娘明察,此事实不是奴才可以掌控之事,这鹅卵石上铺着碎石子,嵌入那泥泞中实在是肉眼难以察觉,是以奴才一个不慎才晃了晃。”那侍人仍是不停地磕着头,唯恐现下力道不够大,伤势不够狰狞。

“放肆!”薛巧玲一甩水袖,柳眉倒竖,眼中还残留着大难过后的惊惧。“本宫身怀龙嗣宫中无人不知,今日乃阖宫觐见之日,而本宫若要向贵妃娘娘请安,这一条路乃是本宫的必经之路这一点亦是众所周知,是谁如此可恨,竟敢有意中伤本宫腹中皇嗣。”

她说罢脑中灵光一闪,视线下意识移至一旁鎏金大字所镌刻的匾额,‘重华殿’那三字在骄阳光晕下显得格外璀璨。

第一百五十章 罪魁祸首

“摆设得如此整齐的碎石子,定是有人刻意所为,本宫倒是想查一查,究竟是何人意图置本宫于死地。”薛巧玲轻揉着太阳穴,半眯着眼,眼底陡然掠过一道渗人的光。

“映夏,扶本宫回轿辇。”冷不丁对身侧的侍女吩咐一声。

“是。”

待映夏将她扶回轿辇后,薛巧玲方才将视线移至匍匐脚下,那依旧磕头磕得正响的一排人,那眼神轻蔑得便好似在看着蝼蚁一般。

“不必磕了,此事与你们无干,待会儿你们只需据实向贵妃娘娘禀报即可。懂了吗?”

一众侍人只觉背脊被一道冷芒射入般,冷颤之余却也洞悉了七八分那薛贤妃的心思。

“奴才谨遵贤妃娘娘教诲。”

薛巧玲不耐的抬手。

一旁的映夏已是晓得薛巧玲心意,娇声喝道:“快别跪着了,起来给娘娘抬轿,待会儿若是耽搁了娘娘向贵妃娘娘请安的时辰,仔细着你们的脑袋。”

一时间,匍匐叩首的侍人连滚带爬的起身,各司其职。

由钟粹宫再绕往大道自是费了诸多功夫,再加上薛巧玲身怀皇嗣,抬轿的侍人无不兢兢战战,放慢步伐,是以抬着轿辇到乾坤宫时已是半个时辰后,而正殿之内,莫说妃位及妃位以下嫔妾,便是那乾坤宫为首之人萧贵妃也已是正襟危坐。

薛巧玲由映夏搀着款款而入,方才福身行了一礼正欲落座时,那高坐于贵妃椅上的萧贵妃已是喝道:“本宫素来觉着贤妃乃是恭谨端肃之人,却不曾想元宵这等节日阖宫觐见,贤妃竟是能迟了近半个时辰。本宫倒称不上委屈,可若是叫太后娘娘久等了去,岂不是落得个恃宠而骄的罪名?”

薛巧玲娇躯一怔,稍半晌后也是面色如常款款落座,“嫔妾知罪,只是嫔妾今儿出门之时遇见些小差错,是以才迟了些……”

宋昭仪嗤笑一声,含沙射影道:“若日后人人都效仿贤妃娘娘,称是出门遇些小差错,岂不是人人都可在阖宫觐见时迟上一个半个时辰?”她又看向萧贵妃,颔首道:“嫔妾以为,贵妃娘娘执掌凤印应该秉公办理才是。”

薛巧玲美眸微转,秋水般的瞳仁掠过一道暗芒,她仰面盈盈一笑,“昭仪姐姐训斥极是,嫔妾也深感愧恼,嫔妾愿听从贵妃娘娘责罚,无半句怨言。”

宋昭仪唇际上扬,“你如今身怀龙嗣谁人不知,贵妃娘娘怎敢加以责罚。倒是我觉着,主子耽搁了时辰,下人也有失察之罪,禀贵妃娘娘,嫔妾觉着,贤妃娘娘身怀龙嗣不得惩处,便罚她手底下的侍女去司邢司服役吧。”

映夏吓得俏脸惨白,忙匍匐在地连连叩首,“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救救奴婢啊贤妃娘娘。”那司邢司乃宫中侍人宫婢受刑之地,里头各种肮脏手法层出不穷,虽是服役可若是里头的人一个不欢喜那鞭子可是说抽打便抽打。

“宫规严明,素来经不得旁人置喙,莫说是本宫,便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出了错,贵妃娘娘想来也会眼也不眨地将人送入司邢司。”秋水般的眸轻抬,深深地睨了一眼高坐在贵妃椅上的萧贵妃,笑靥如花,“嫔妾说得不错吧。”

萧贵妃笑靥如花,对答如流,“这是必然,本宫既是代掌凤印,主持后宫事宜,自是遵循宫规处事,绝不会有半分逾越。”

薛巧玲殷红如血的唇上扬起一道晦暗莫名的弧度。

这笑容,真真切切地落入薛海娘眼帘,她微攥袖袍,心头欢愉与空落交加,耐人寻味。

以薛巧玲的聪慧,不管那鹅卵石上的石子经谁之手,也不管那洒下石子之人是否是存着伤她之心,此次她必会借此事大做文章,铲除她所想要铲除之人。

宋昭仪看似公正严明、内里却只是个依傍着萧贵妃狐假虎威的小人,胆小如鼠,唯恐祸事上身,她位分在梁白柔之上,且如今梁白柔失了恩宠,以她的性子必然会将此事全然推至梁白柔身上,便当是为此事、为自个儿寻一个替死鬼。

薛海娘稍稍皱眉,虽然事态全然在她预料当中,可却不知为何,心下却还是莫名难安。

“此番本宫迟了半个时辰,虽说映夏有失职之罪,可真正导致本宫迟了半个时辰的罪魁祸首却是另有他人……”

如空谷风铃的声喉这时缓缓响起。

萧贵妃微蹙黛眉,朗声道:“你倒是说说,那罪魁祸首是何人,若是你言之有理,本宫倒是可以对映夏从轻处置。”

薛巧玲将视线落在宋昭仪身上,那尖锐犀利的眸光瞅得宋昭仪心底一阵瑟缩,颤了颤才道:“贤妃娘娘瞧着嫔妾作甚?难不成你口中所谓的罪魁祸首便是嫔妾?”

薛巧玲笑而未语,她蓦然将视线移至坐在右侧最末端、全程皆是静默无声、如空气一般的梁白柔身上,娓娓道来,“罪魁祸首自是不止宋昭仪一人,此番导致本宫迟了半个时辰的罪魁祸首便是整个钟粹宫。”

言罢,萧贵妃先是拍案而起,怒喝道:“大胆!贤妃啊贤妃,你莫要仗着皇上与太后娘娘宠着你便视后宫众人于无物,便对本宫威仪视若无睹。”

宋昭仪亦是连连附和,气得浑身轻颤,“就是!贤妃娘娘,你倒是说说,怎的罪魁祸首便是我钟粹宫上下?你可知钟粹宫上下有几人?难不成人人都成了害你的凶手?”

薛巧玲倒是不在此多加辩驳,她对跪在她脚边的映夏使了使眼色,那映夏虽是此刻吓得面容失色,可心思倒是清明,忙起身便朝外而去。

“还请贵妃娘娘恕罪,映夏如今便去外头找来证人,待贵妃娘娘听过旁人证词便可晓得嫔妾为何会有此言。”

诸人皆是一副看戏的模样,瞧了瞧宋昭仪,又瞧了瞧那坐在最末端,恍若不存在的梁美人,眼底皆是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唯有知晓内情的薛海娘,低垂螓首,藏于水袖下的小手,指尖已是几乎刺破掌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 陷害

正殿内一众佳人皆如坐针毡,虽此番贤妃与贵妃分庭抗礼一事与自个儿无多大干系,可须知牵一发而动全身,覆巢之下恐难有完卵的道理殿上在座众人皆是了然。

约莫一盏茶功夫。

以映夏为首,且见她轻颤的娇躯后,一众侍人战战兢兢走来,恭恭敬敬地叩首磕头道:“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给贤妃娘娘请安,给诸位小主请安。”

萧贵妃略显讶异睨了薛巧玲一眼,却见后者笑容诡谲,晦暗莫测。

萧贵妃微抬下颚,“贤妃道你们是证人,本宫却是不知,你们口中有何证词。”

那一众侍人早已是受了映夏诱导,再者方才钟粹宫险些跌倒之事也并非子虚乌有,是以只需添油加醋一番,倒是简单。

那为首的侍人兢兢战战抬头,却是瞅了一眼那上位者便忙低下头颅,清了清嗓子将方才从朝阳宫出发至钟粹宫险些跌倒之事全盘托出,自然,那话语当中自是难免一番添油加醋。

直至那侍人说道‘钟粹宫重华殿前一处幽径时’,那颔首低眉坐在最末端、足以透明到叫人难以发觉的梁白柔眼底眸光烁闪一下,抬首深深凝了一眼那叩首在殿中央的侍人,心不由得一紧。

她竟是莫名觉着,此一番风波实是薛巧玲针对她而来的……

“依你而言,那鹅卵石路上的碎石子乃是有心人刻意排布?如此无凭无据之言叫本宫如何全然相信?”言语间虽是意指向侍人,可秋水般的眸却是始终锁在薛巧玲身上,目光似笑非笑,诡谲莫测。

那为首侍人怔了怔,继而如流对答,“奴才并非贤妃娘娘宫中之人,亦是无需为她撒下弥天大谎……”

萧贵妃此番倒是将视线自薛巧玲身上移开,好整以暇地觑了他一眼道:“若是薛贵妃予以重赏呢?”

薛巧玲不待侍人答复,提了提声调道:“贵妃娘娘说话可得讲究凭据,若是无凭无据便出此言,嫔妾便真是冤枉。”

她道罢,下意识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美如清辉的眸闪烁着晶亮的眸华,犀利而敏锐。

萧贵妃神色一凛,攥着贵妃椅檀木把手的纤指已是紧了紧,指尖泛白,她极力强抑着险些展露出来的狰狞神情。

“本宫揣测罢了,也并未以此定贤妃妹妹的罪,贤妃妹妹慌张作甚?”她复又换上一副亲和温婉的嘴脸,轻描淡写道。

“既如此,嫔妾便心安了——”薛巧玲移开覆在小腹上的素手,十指纤纤随手拈起腰间绢帕,那侍奉在侧的映夏见此忙自腰间掏出一柄双鱼青铜镜奉上,映着薛巧玲素妆淡抹的俏丽容颜,因唇际还未敛下的笑靥显得格外娇艳。

——

众人不禁又是将视线移至那侍人身上,萧贵妃目光灼灼,饶是已晓得薛巧玲今日是有备而来,难改定局,她仍是决意尽全力与薛巧玲周旋一番,不为梁白柔,便仅仅是为她日后能否于这宫中立足而树立威严。

薛巧玲微一抬手,示意侍人可退下。

那五六个侍人面面相觑,忙连滚带爬退下。

薛巧玲慵懒地倚在贵妃椅上,娓娓道来,“若是贵妃娘娘不信大可遣人往钟粹宫一观,那动手脚之人极为谨密,将碎石子藏于缝隙中若非悉心查看只怕难以发觉,嫔妾自钟粹宫离开后便即刻给娘娘您请安,左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想来区区半个时辰即便是嫔妾有心吩咐人制造现场,怕也是不够时间吧——”她顿了顿继而又笃定道:“再者,那鹅卵石幽径位于后山一侧,且又正对着重华殿,想来来往之人亦是众多,即便有心制造现场也极易叫人察觉。”

她一番辩驳说得近乎无错漏可寻,言辞之缜密倒是叫薛海娘也不由得抬了抬眸。

许是那幽禁冷宫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竟能将人心智磨炼至此。

话罢,萧贵妃还未发话,那端坐左侧的宋昭仪已是诚惶诚恐起身,盈盈一拜,“贵妃娘娘明察,嫔妾与贤妃娘娘素来无仇无怨,嫔妾无须大动干戈害她腹中皇嗣,且,嫔妾的宫所离那假山甚远即便本宫有心想施以毒计,怕也是有心无力。”

薛巧玲凉薄一笑,唇际扬起一道诡异弧度,凝视着宋昭仪的眸似是夹杂着尖锥利刃,“本宫愚钝,实在是揣摩不透昭仪姐姐心思,至于那有心无力,本宫倒是有另一番见解,试想黑灯瞎火、月黑风高时,宋昭仪手底下又是人手众多,岂会寻不出一身手矫捷之人暗中行事?”

宋昭仪反唇相讥,瞪视着薛巧玲的眸溢出惊惶与无措,“贤妃娘娘也说过,说话得讲究真凭实据。我宋芊华与你无仇无怨,我何须冒着东窗事发的危险去害你,去伤害皇嗣?若此事一旦揭晓,我便得搭上性命,我何苦如此?”

饶是平日再颐指气使,却也难改她本性的胆怯,如今遭薛巧玲略施手段一激,自是原形毕露。

“倒是美人梁氏——”她蓦地将话锋转至梁白柔身上,犀利而毒辣的视线炙得梁白柔一慌。“嫔妾听闻,美人梁氏先前之所以被禁足多时,倒是少不得贤妃娘娘一番举措吧。”

后宫众所周知,梁白柔因遭苏才人牵连是以被禁足重华殿,而今一遭解了禁足却难得宠眷,而苏才人昔日之所以遭皇上重责,其中也像是有着薛巧玲的推波助澜。

梁白柔终归是坐不住了,起身跪拜在地,含冤泣诉道:“贵妃娘娘明察,嫔妾绝不曾行此下作毒辣之事。”

薛海娘斟酌一番款步而出,行至殿中盈盈一拜,“奴婢有一番言论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巧玲嗤笑一声,“区区贱婢,有何资格立于殿中说话。果真是梁氏教导出来的,便是这般没有规矩。”

薛海娘巧笑倩兮,全无畏惧扬首与她相视一笑,“方才娘娘您身边的映夏也是微贱婢女,那抬轿辇的侍人更是卑贱的奴才,他们尚可立于殿下向娘娘阐述言论,为何到了奴婢便是乱了规矩?”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再次禁足

薛巧玲轻蔑一笑,“不自量力,自以为凭借着自个儿的牙尖嘴利便想扭曲事实,本宫今儿倒是想好生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

薛海娘施施然一礼,娓娓道来,“我南朝以‘仁、礼’治国,虽现下乃是后宫一出小事,可若无凭无据便指控梁美人是那施以毒手之人,实在是叫人闻之心寒。奴婢愚见,其一出事地点虽距重华殿近,却并不能确切地证实此事便是梁美人所做,其二饶是梁美人与贤妃娘娘间存着过节,亦是不足以成为她施计暗害的动机。其三若幕后真凶趁着夜黑风高之际,趁着巡夜侍卫换班之时孤身前往,迅速将石子铺上也并无不可。”

虽是极易瞧出的三点,可如今经由薛海娘一一道来,却是削了几分梁白柔的嫌疑。

如此一来,宋昭仪自是不情愿,偌大的钟粹宫,掌事者便唯有她与梁美人二人,若一朝不揪出那真凶她便一日寝食难安。与其日夜惊惶等着萧贵妃去寻那莫须有的真凶,倒不如推出一人来做了这替罪羔羊,左右,梁白柔已非从前那般得蒙圣眷,饶是遭人冤枉,想来皇上亦不会多问。

正是深知这一点,宋昭仪方生了咬住梁白柔不放的心思。

“你懂什么?!我钟粹宫戒备森严,而出事地点又是梁氏所掌管范畴之内,寻常人若要悄无声息地潜入钟粹宫且造出这一番事端,巡夜的侍卫岂会不知?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她——”宋昭仪犀利而狠厉的眸光直直钳住梁白柔孱弱的身躯,那眼神好似淬了毒的暗箭,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梁氏完全有机会可以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一系列举措,她定是一早便探知,那条幽径乃是朝阳宫往乾坤宫的最近之路,且六宫嫔妃中唯有贤妃娘娘得皇上与太后怜惜,赐下轿辇代步,她定是早已晓得这一番因由,这才趁着阖宫觐见前一夜命人暗暗动此手脚。”

薛巧玲难得与宋昭仪统一战线,她颇具赞同,觑了宋昭仪一眼,莞尔笑道:“看来,昭仪姐姐已是洞若观火,心明如镜。”

道罢,她又将视线移至萧贵妃身上,口吻中夹杂着一丝要挟,“不知贵妃娘娘言下何意?”

萧贵妃轻揉着额角,美眸无力乏倦地阖着,心下早已是思绪千回百转,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下定论。

她先前已向薛海娘许诺,定保梁氏后宫无虞,可如今,薛巧玲咄咄逼人,宋昭仪又是临阵倒戈,欲置梁白柔于死地,只怕若是再与二人争辩,届时宋昭仪巧舌如簧又是一通污水往梁氏身上泼,只怕会加剧此事的恶劣程度,坐实了梁氏的罪责。

萧贵妃暗忖半晌,悠悠然恍若无事人般,执起案几上一雕纹鎏金茶盏置于唇边,轻抿一口,干涩澄澈的茶汤映着她渗着愁绪万千的眸。

“来人呐,美人梁氏涉嫌杀害皇嗣,本宫口谕将梁氏幽禁重华殿,无召不得外出,更不允旁人探视。”

伴随着她匝地有声的清冽声喉,梁白柔茫然而无措地跌坐在地,神色飘忽,瞳孔无神。

她依稀记着,许久之前亦是相差无几的旨意,将她幽禁那死寂如坟般的宫所,将她的骄傲与一腔真心践踏得无迹可寻。

而今,又是一通幽禁重华殿的口谕——

她原只盼着能于宫中安生,不与人争,不与人交恶,深居简出。却不曾想她无害人之心,那豺狼虎豹却恨不得将她撕裂。

一句‘无召不得入内探视’将梁白柔彻底与外界隔绝,饶是薛海娘深得萧贵妃宠信,可如此境地,千万只犀利的眼监视着,她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

将梁白柔禁足重华殿三日后,薛海娘向萧贵妃恳请与采熙一见,萧贵妃思忖一二仍是应了。虽彼时,薛海娘早已非她乾坤宫侍奉之人。

萧贵妃也称得上是安排周全,命花卉将采熙偷偷召来乾坤宫,对外称是问话,实则是将她暂且藏于南苑内。

薛海娘已非乾坤宫侍奉之人,如今去了养心殿的她,看似面上风光,可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养心殿规矩众多,一着不慎便惹祸上身。

是以,方才入养心殿侍奉的薛海娘,除日日需得寅时起身洗漱,且辰时未到便得入宫人所接受训导。

是以,待薛海娘如约而来之时已是卯时。

采熙忐忑不安地候着,直至那一道‘吱呀’一声传来,恰如在她紧绷的心弦上狠狠割了一道,惊得她手忙脚乱起身,待瞧去才晓得是薛海娘。

“你怎的如此晚才来……养心殿侍奉不该是闲暇至极无事可做?”

薛海娘笑着摇头,思及若真要皆是养心殿一事实在是说来话长,便不在此话题上多费唇舌,她拉着采熙坐在梨木方凳上,“多日未见你,你倒是与我说说,梁姐姐现在在重华殿内可好?”

采熙轻摇着头,眼神暗了暗,“先前宫人们尚且顾忌着小主是否会再获盛宠是以倒也不算苛刻到了极致,可现下见小主二度被禁足,皆是暗忖小主获宠无望……”

“贵妃娘娘已着手命人追查此事……”薛海娘忙柔声宽慰。

采熙又是摇头,却是打断了薛海娘的言辞,急急道:“我来此主要有一事相求,不知海娘你能否求得贵妃娘娘恩准,准许太医入重华殿为小主探诊,今儿也不晓得会否是我错觉,只觉小主今儿神色似是比往日恍惚些许……奴婢不通医理,实在是不知缘由。”

薛海娘怔了怔,神色恍惚。

倒是心下松了一口气,她一听采熙提起太医一事,原以为梁白柔身子孱弱,且禁足期间又不得善待,是以伤了风寒或是患了病症。

“梁姐姐她多思,性子又自卑敏感些,前段时日,皇上亲自下令禁足她原是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现下她决意避世却又遭人陷害,她自是难免想不开,你可得好生劝慰一番……至于太医。”薛海娘顿了顿,微垂眼睑,沉声道:“我定会竭尽全力替你寻到太医,替梁姐姐看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巧言善辩

薛海娘又是一番叮咛嘱咐,无非是知会她好生照料梁白柔。

待至戌时,薛海娘见采熙着实困乏,思及如今梁白柔失势,身边侍奉之人定是不尽心的,如此一来大小事务自是归于采熙一人,便赶紧放她回去。

“时辰不早了,你我明儿还得早起侍奉主子,便各自回去歇着吧。”说罢,见采熙颔首,薛海娘方才起身行至外室推开窗牖,向外头看守的花卉知会一声,花卉立刻进来,安排采熙避开巡夜侍卫,隐蔽地离去。

花卉早已遣人在暗处盯着,一闻侍人前来禀报,便趁巡视的侍卫交班之际唤薛海娘与采熙离去。

养心殿位于皇城中心,与位处西南的钟粹宫自是南辕北辙,薛海娘与采熙一同行至一岔口便分道扬镳挥手道别。

薛海娘抄近道而行,她自入养心殿后琐事繁多,且规矩严明,诸多条例束缚之下,平日除了分内之事外还需抽空接受训导。

否则,也无需夜半鬼祟而来。现下已是子时,回到养心殿后洗漱一番定得费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一来,怕是浅眠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得起身侍候。

烛火摇曳、宫灯如昼。

距养心殿将近十步之遥,便可瞧见那高楼宫阙上,烛光烁闪,衬得那方圆一丈内好似黎明将至般。

薛海娘灭了手中宫灯,将其弃在一旁,矮身钻入灌木丛中。

她如愿地自灌木丛绕至养心殿内,暗自松了口气,如今踏进这殿内,便是叫人瞧见也有推托之词,不至受宫规惩处。

正欲抬步往居所而去,不料身后一道略带尖锐的嗓音传入耳畔,惊得她娇躯一震。

“站住!你是哪个地儿的侍女,这个时辰还逗留在此,若是惊扰了圣驾你可担待得起?”

养心殿内宫规严明,侍候圣上的婢女各司其职,譬如,夜间守夜者,需亥时未至便到寝宫前守着;再譬如侍奉茶水的婢女,需卯时便往茶水间取来早已备好的茶叶,取水、取茶具,精心将茶烹制完毕后交由总管大人,之后每隔一两时辰便得如法炮制将茶汤备好。而薛海娘正是昔日由总管大人亲口举荐至茶水间侍奉。

烹制茶汤虽称不上费神费力的活儿,可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得备好,且工序严谨,不得出一丝一毫差错,饶是茶水间侍奉人手众多,可终是一行一举皆需提心吊胆。

薛海娘稳住心神,正过身子朝那內侍监施了一礼,“奴婢茶水间侍女薛海娘,见过內侍监大人。”

內侍监不同于总管大人,总管大人乃皇帝心腹,侍候皇帝起居饮食,自幼便随侍身侧。而內侍监则是掌管养心殿内侍人与婢女的大监。內侍监虽掌管养心殿上下琐碎事宜,却也得一一听从总管大人指示,百般恭维。

內侍监碍于薛海娘乃是总管大人亲自举荐之人,自是百般优待不敢加以苛责。他不止一回试探,向薛海娘问询、向与薛海娘交好的婢女问询二人之间是何关系,却始终未能解惑。他起先还多有顾虑,可瞧着总管大人将她安置在茶水间侍奉后便不再过问,是以,內侍监也不再多有顾虑,只当薛海娘如寻常婢子般,该训斥便训斥,该责罚便责罚。

甚者,因先前对这小小婢子的多次迁就与优待,也使得他如今一回想起来便觉郁结心头,因而便愈发看着薛海娘不大顺眼。

“本监自是晓得你是那薛海娘,本监问你,这个时辰你不在宫人阁好生歇着,来这儿作甚?”內侍监好整以暇地觑着低眉顺眼的人儿,思忖着此番定要好好揪一揪她的错处,好灭一灭她的气焰才是。

薛海娘早已思量周全,脱口而出便道:“奴婢今儿酉时上下丢了耳坠子,寻了好些时候也未找到。回到房内又心有不甘,辗转塌上实在是难以入睡便起身来这儿接着找找。”

“耳坠?”內侍监嗤笑一声,“听闻你曾侍奉过独宠一时的梁美人,昔日梁美人赏你的耳坠子不少吧,区区耳坠子犯得着你夜不能寐?你可晓得你在茶水间侍奉,不得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若是陛下入口的茶水出了差错,陛下震怒莫说是你,便是本监也得与你一同担当罪过。”

他垂眼想了想,半晌后才道:“本监念你许是明日精神不济,便无需你往茶水间侍奉,明儿自有人顶替你的位置,你便给本监好好回去面壁思过三日,不得出门一步,将宫规抄上十遍,否则莫怪本监不留情面。”

禁足三日——

若是换做平素也便罢了,她大可趁这三日禁足好生歇着,可梁白柔尚在重华殿等着她向贵妃求得太医前去救治,若是禁足三日不得外出,她如何觐见萧贵妃?

薛海娘轻咬着唇,潋滟凤眸掠过一丝凛色,再扬首已是面含娇笑,她不卑不亢,娓娓道来,“明儿是否精神不济是奴婢自个儿的事儿,內侍监大人若因此罚了奴婢只怕传了出去,众口纷纭传入总管大人耳中,届时內侍监大人会在圣上心中留下一个以公报私的恶名。”

內侍监微怔,许是未曾料想薛海娘竟有此胆量驳他指令,凝神瞅了薛海娘良久才道:“圣上将养心殿上下交由本监打理,自是对本监信赖有加,再者,你夜半不寐,游走殿内,本监以宫规将你治罪有何不可?”

薛海娘巧舌如簧,不慌不惊辩道:“那玉坠子乃是先前奴婢于乾坤宫侍奉时贵妃娘娘所赐,贵妃娘娘曾道需得时刻戴着,如今那耳坠子掉了,奴婢此番寻找也算是秉承贵妃娘娘的指示。宫规上只言明不可无故游走宫中,可奴婢并非无故,而是谨遵贵妃娘娘指示行事,敢问內侍监大人,如此也算是违反宫规么?”

內侍监一时语塞,许是未料及区区一个二八年华的婢子,竟如此巧言善辩,他平日瞧着薛海娘缄默沉静,原还想着是个安分守己、温吞胆怯之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调往御前

有风掠过,高悬于横梁一角的精美宫灯,烛火摇曳。

內侍监气急,正欲怒喝,却未料另一道苍劲温醇的声线已抢先响起,“好好好,朕竟是不知,朕后宫之中,除了那些学富五车的妃妾如此能言善辩外,区区一名养心殿侍女也是如此。”

薛海娘认得这声音的主人,回过身瞧也未瞧一眼那人,便盈盈一拜,“奴婢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內侍监微一愣神,待视野映入那一抹明黄衣袂,亦是随之俯跪道:“奴才恭请圣上圣安。”饶是人前如何风光,可真真见着那手握大权之人,也只能如他手下之人见了他一般,恭敬一拜。

许是时辰已晚,皇帝倒不拘着,随性一拂袖便令二人起身。

“薛海娘?”皇帝直勾勾瞅着她清丽动人的脸孔,不存在一丝脂粉的俗味儿,倒是与他平素见惯的浓妆淡抹、珠翠满头的妃妾大相庭径。

“奴婢在。”

薛海娘福了福身。

“上回朕见你时你可不如今儿这般乖顺,怎的,朕的威严如今反倒是不如这內侍监了?”他半是揶揄、半是愠怒开口。

还未等薛海娘琢磨他究竟是有意捉弄打趣还是旁的,那一旁早有些兢兢战战的內侍监已是跪下惶恐道:“奴才岂敢,皇上明鉴。”心肝儿已是一颤一颤。

如今倒是能解了心头困惑,难怪那总管大人亲口将薛海娘指了往茶水间伺候,难怪总管大人开了金口后便不再过问此事。

原来一切都是因有这一位,真真正正的主子在背后操纵着。

许是觉着有人打搅他戏谑美人的兴致,南久禧冷眼一撇,黝黑深邃的眸酝着愠色,薄唇微启,“朕未问及你时,你且一旁候着便是。”

內侍监吓得心陡然一震,连滚带爬地滚至一旁俯跪。

薛海娘垂首沉吟,思忖着该如何应对这喜怒无常的帝王。

“皇上明察秋毫,明辨是非,上回奴婢并未犯错是以奴婢自是无惧,內侍监大人赏罚严明,如今奴婢夜半出行,正巧叫內侍监大人撞见,虽奴婢也是事出有因,可难免心下恐慌,不知奴婢这一番解释能否入皇上的耳。”

南久禧半晌也未答话。

“八面玲珑,巧言善辩又屈伸自如,好,朕身边如今便缺这样的妙人儿——”南久禧素来冷冽的眸难得溢出一丝笑意,他趋向那一旁俯跪的內侍监,扬声道:“內侍监,你明儿便替朕安排,日后朕御前的茶水便由薛海娘侍奉,朕念着老德他年事已高也该好生歇歇才是。”

那內侍监心肝儿一颤,肢体一僵,好半晌才颤着声儿答道:“奴才遵旨。”

德安大人不过区区长了圣上您十岁罢了,如今尚不到四十,如何称得上年事已高?

究竟是有意叫德安大人歇歇,还是寻个缘由将薛姑娘揽到身旁,好将美人儿拥于怀内,只怕只有皇上您才清楚了……

內侍监心下腹诽,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一丝异样。

薛海娘谈不上悲喜如何。皇帝这一番解围成功叫她无需再忧心內侍监的禁足,且又无需忧心他日后报复。可若真是去了御前侍奉只怕明儿去了御前侍奉,与南久禧日夜相对,难免有一日露出破绽。

可——

如今最要紧的,该是明日如何寻个时机,去乾坤宫求萧贵妃下一道指令,唤太医前去重华殿探脉才是。

“薛海娘,你可有异议?”南久禧好整以暇地凝着面前这低垂眼眸好似深思的小人儿,故作愠怒地出声道。

“薛海娘,圣上问你话。”內侍监扯了扯薛海娘厚实的大氅一角,轻声喝到。

內侍监生怕他如今与薛海娘同在一处,到时圣上龙颜大怒,他便与薛海娘一同被牵连。便像昔日,无故被牵连至今尚未得宠的梁美人。

薛海娘缓过神,后知后觉竟是御前失仪,福身施了一礼道:“奴婢谨遵皇上指示。”

南久禧嘴角含着笑意离去。

“皇上喜怒不定是常事,不想如今竟是连德安随侍也不需要了……”那內侍监略显惆怅的声音传入耳畔,薛海娘微侧过首,瞅见那內侍监迷茫中夹杂着些许忧虑的面容。

薛海娘复又侧过头去,正了正身朝內侍监福身一礼,“奴婢先行告退。”

內侍监欲言又止,虽有愤懑如今却也只能由她离去。

次日,天刚破晓,天幕边缘一角微泛着鱼肚白时,薛海娘便起身洗漱前往茶水间,南久禧虽是将她指了去御前侍奉茶水,可并不代表烹茶一事无需经她之手,先前总管太监德安大人将她引荐入茶水间时,便是得知了她有一烹茶的好手艺。

养心殿主殿乃南久禧安寝之处,而勤政殿则是他平日处理政务,密谈朝中大臣之处。

薛海娘早早烹好茶汤,领着宫婢侯在勤政殿,只待南久禧下朝往此处批阅奏折时奉上茶水与点心。

将近辰时三刻,终是听到外头一声高呼。

“皇上到。”

薛海娘领着身后两名宫婢起身俯跪,额头轻触着掌心。

半晌后只听见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未见其人。

“进里头伺候吧。”声音自头顶上传来,薛海娘未敢抬头去瞧,却也能凭着声音推断出说话之人应是总管大人德安。

“是。”薛海娘心下暗忖,晓得这定是南久禧之意。

南久禧自幼便由德安服侍成人,德安于他而言如友如兄,德安最是了解南久禧的心思,而南久禧未能说出口的话也借由德安之口表达。

入殿后,薛海娘兢兢战战地将茶盏与点心搁在案几上,只瞧着德安对她使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知会身后随侍的宫婢退下,自个儿侯在一旁。

薛海娘素来晓得南久禧勤政。

自方才下朝至今,他批阅奏折已是将近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间,勤政殿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而那案几上的茶盏与点心他更是动也不曾动过。

薛海娘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款款走上丹墀,正欲将案几上的茶盏与点心撤下更换。

倏然,耳际却是传来一把温醇低沉的声线,“将点心与茶水呈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过之人

霍然抬眸,薛海娘只敢用眼角余光窥视,见那说话之人仍是垂首,执着狼毫笔批阅着案几上堆积成山的奏疏。

“禀皇上,茶已凉,若是再饮只怕伤胃,恳请皇上给奴婢一点时间,奴婢即刻烹煮了茶汤奉上。”薛海娘低垂螓首,施施然一礼。

南久禧闻言,剑眉微不可见地向上一挑,将狼毫笔搁在山形笔架,好整以暇地瞅着那毕恭毕敬的人儿道:“即刻?你莫非是将茶叶与茶具随身带着?”

薛海娘颔首,清冽婉转的声线不骄不躁,“禀皇上,奴婢天刚破晓便去了茶水间,将茶叶精心配制好,奴婢又请教过御前侍奉之人,皇上批阅奏折时极少饮茶。且时间不定无规律可言,从前侍奉的前辈皆是早在茶七分烫时便即刻唤茶水间的姐妹烹煮茶汤以作备用,奴婢愚见,皇上御用的茶叶何等珍贵,如此实是浪费。是以,奴婢便早早将茶具与茶叶备着。”

“朕便许你一盏茶时辰。”南久禧复又执起搁置在笔架的狼毫笔,垂首批阅奏疏。

薛海娘踱至右侧屏风后,那屏风后置着茶几,她早在来时便已将茶具搁在那儿,就连炭火也燃得正旺,紫砂鎏金茶壶也已装着茶叶,将早已备好的水倒入茶壶内,再将茶壶搁在坑上。

一盏茶未到,薛海娘便将茶壶取下,将茶水倒入事先早已洗净的茶盏。

端着茶盏款步而出。

“请皇上品茗。”薛海娘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垂首道。

南久禧微掀眼睑,亘古未变的眸掠过一丝讶异,“一盏茶未到……”

薛海娘盈盈浅笑,“请皇上品茗。”

南久禧执起茶盏轻抿一口,而后又缓缓搁下,“德老,你且先退下。”

德安略显惊愕地瞅了一眼薛海娘,一时间也捉摸不透这喜怒无常的天子,如今心里头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虽是瞧着南久禧成年,登上大位,可南久禧隐晦的心思实是不易叫人窥探。

“是。”德安默了一阵,终是躬身告退。

“你且上来伺候朕研墨。”南久禧睨了一眼杵在侯在屏风旁的人儿,啼笑皆非道:“你若是不顶替德老的位置给朕研墨,朕还如何批阅奏疏?”

薛海娘微怔,随即惶恐颤声道:“奴婢恐有干政之嫌……”

南久禧抬眸睨了一眼跪在丹墀下的纤弱人儿,许是殿内炭火燃得正旺,她穿得极是单薄,如今整个人蜷在一处俯着身躯,更是显得她羸弱娇小。

“德老他半辈子都在给朕研墨,若如你所言,他岂非早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南久禧嗤笑一声,唇角微不可见上扬。

薛海娘晓得若再推脱只怕惹得南久禧不悦,再者她原就不曾想过悖逆南久禧的意愿,前世十余年夫妻同处,她岂会不知他素来不喜旁人悖逆。

起身,走上丹墀,走至南久禧右侧,轻握着墨锭,皓腕微微施力。

她前世时常给南久禧研墨,南久禧也常夸赞她研得一手好墨。

如今,仍是站在这与记忆中无差的勤政殿,仍是立于他的右侧,场景好似与记忆中堪堪重叠了一般。

“你且瞧瞧朕写得如何?”

恍然间,耳畔一道醇和低哑的声线传入,彼时,薛海娘尚且听不出其中夹杂的意味。

“奴婢岂敢直视与政务相干之物……”薛海娘忙搁下墨锭,她原是以为南久禧唤她瞧他方才执笔所写下的批文。

“你倒是正眼瞧瞧,朕唤你瞧的是何物再拒绝不迟——”他醇和低哑的声线好似夹杂着一丝笑意。

薛海娘只觉着好似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似的,敛下心神,微掀眼睑瞅向那案几。

质地上乘的素白宣纸上,浓稠的墨以行云流水的笔锋呈现在宣纸上。

绵延不绝的峰、凹凸不平的壑、山峰顶端以水墨勾勒出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仔细一瞧,那粗矿枝干上似是倚着一背影清瘦单薄的人儿。再往上,一轮圆盘高悬于空。

“皇上的画工真真是妙不可言。”薛海娘一声赞叹脱口而出。

从方才研墨至今,不过区区一炷香功夫,可一炷香功夫内,这南久禧却可悄无声息地作出这一副山水之画。

虽不能与宫中画师精益求精的山水画媲美,可区区一炷香尚且如此,若予他数日光阴……

薛海娘不由咋舌。

“自登基以来,朕已是许久未曾作画——”南久禧摩挲着指骨扳指,微阖着眸倚在太师椅上。

“皇上政务繁忙,自是无暇作画。”薛海娘附和着道。

他微睁眼,狭长鹰眸此刻却酝酿着薛海娘说不清道不明的眸华。薄唇轻启,“比起你今日阿谀奉承,刻意迎合的模样。朕倒是喜欢初见时你的口无遮拦。”

虽也称不上口无遮拦,可比起今日她的口不对心,谨小慎微,那日可真真称得上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皇上可还记得,您与奴婢初见之时是什么时候吗?”薛海娘倒是生了些调侃的心思,潋滟凤眸氤氲着些许狡黠,她继而又道:“不算秀女觐见之日——”

黝黑瞳仁眸华微闪,南久禧沉吟一二,方才道:“那日重华殿庭前,朕与一素衫女子有过一面之缘,可朕不想,那素衫女子还未与朕见着,急着便跑,好似在避洪水猛兽一般……后来,朕仅凭着记忆中那素色倩影苦寻着,再后来方才有了朕错认才人苏氏一事。若朕不曾认错,那日重华殿前避朕如洪水猛兽之人便是薛姑娘你。”

薛海娘听此,见机俯身跪在南久禧跟前,娓娓道来,“那才人苏氏一心攀附,那一日她躲在暗处恰巧目睹事情经过,这才生了欺君罔上的心思,如今她已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处,皇上又何须再惩处那无过之人……”

“无过之人?”南久禧甚是不解。

薛海娘不禁冷笑。只可叹梁白柔念念不忘,可眼前这冷酷薄情的帝王却已是将她抛之脑后。

也不知梁白柔若是晓得会作何感想!可否会有所改变。

第一百五十六章 赦免

薛海娘虽心下替梁白柔深感不忿,可面上却未敢流露一丝不满,低垂螓首,言辞恳切,“昔日,皇上您将才人苏氏打入冷宫时,曾迁怒梁美人,并下令将她禁足,皇上可还记得此事?”

南久禧托着下颌,作沉思状。

薛海娘所言他并非全然无印象,昔日他得知苏氏欺君罔上,冒名顶替,怒不可遏,哪儿还有心思去琢磨是否冤了旁人。

那梁氏却是他挚爱,他命人将她禁足时也曾许诺定会查清真相还她清白,可后来,朝政之事已是叫他焦头烂额,时日一长他竟是忘了有这么一出……

薛海娘微掀眼睑,窥视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他视线略有闪躲,指节有意无意地轻抚着鼻尖。

“实是朕之疏忽——”南久禧轻垂着羽翼般的双睫,低沉醇和的声线随之响起,“朕即刻令皇后赦免梁氏的罪责。”只字不提替梁白柔洗脱冤屈一事,甚至于,半载前苏氏欺君罔上一事是否与梁白柔有关他亦是不甚在意。

薛海娘只觉喉间生涩,好似生吞了莲心般,清苦难耐,“皇上……当真要赦免了梁美人罪责?”

天子薄情,她早已有所领略。

可今时今日,她仍是替梁白柔感到不值。

“君无戏言。”南久禧点头,黑曜石般的瞳仁正如亘古不变的严冰骤然开裂,化作一泓春水,细腻而缱绻,他一手轻扣着薛海娘的肩,一手执着薛海娘自然垂至身侧的纤手,将她扶起,顺其自然地将她揽至自个儿身侧,“方才的聪慧机敏想来都是你刻意所为,叫朕赦免梁氏罪责方才是你目的所在——朕记着你曾跟随过梁美人一段时日,你倒是难得忠诚。”

薛海娘抬眸与那瞳仁相视,宛若触电一般,惊惶垂首,“梁美人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尽管今时今日她已非奴婢的主子,可奴婢仍是不可弃她于不顾。”

“朕,喜欢你的性子……”南久禧轻抚着她绸缎般的墨发,那一刻眼中好似生了些近乎痴迷的情愫。

他并非孟浪之人。生于皇家,他自小接触的美人不胜其数,是以真正能入他眼的少之又少。萧贵妃是与他一同历经风雨之人,结发妻子,他除了爱慕外更多的是敬重。梁白柔性情柔婉,才华横溢,满腹诗论,正是他所钟情的女子,饶是如此,可时日一长仍是渐趋淡忘。薛贤妃身怀龙嗣,他理应予她地位与尊荣。

可薛海娘——

他理不清对这女子怀揣着如何的心思。

“皇上——”薛海娘惊惶避开,垂首低眉道:“青天白日,皇上理应珍惜大好辰光,替家国百姓谋福祉才是。”言下之意便是劝诫南久禧不该白日宣淫。

南久禧微怔,那原是可触及美人如玉肌理的指尖堪堪停滞。

真真不愧是叫他念念不忘的人儿,连指责告诫也可说得如此……难以叫人心生怒意。

“如此——你便替朕好生研墨吧。”南久禧轻舔着下唇,薄而润泽的唇瓣微抿,唇际似是含着些许笑意。

对于有趣之人有趣之事他素来极有耐心。

薛海娘竟是不知一日光阴如此难熬,一时间,她着实是捉摸不透,为何养心殿诸多內侍宫婢抢破了头也想要争得‘御前侍奉’一职!

当西下一抹余晖映上窗牖,薛海娘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由于生怕內侍宫婢精神不济伺候不周,是以宫中一向遵循着轮班的规制,是以,御前当值了一日的薛海娘,自是可放下手头的活计回房歇息。

薛海娘不敢有所怠慢,连回房换一身衣裳都不曾,便去了乾坤宫欲要告知南久禧已赦免梁氏罪责一事。

殊不知,薛海娘刚一赶至乾坤宫,便见花卉侯在庭前。

“姑娘可算是来了,娘娘派我来这儿等候……娘娘早知姑娘会来乾坤宫拜访,是以命我若是见着姑娘便告知姑娘一声,梁美人如今已被释放。姑娘无需忧虑。”花卉忙道。

薛海娘轻轻颔首,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可一想到昨夜,采熙说起梁白柔精神不济一事,又是心下惴惴,“可否请娘娘出面,将太医派去重华殿一趟,替梁白柔探诊——”

饶是如今梁白柔已无罪释放,可他如今地位大不如前,即便是自己以为梁白柔探诊的名义前去太医院请太医,想来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可若是能够由萧贵妃出面,太医自是不敢不从。

花卉允了,当即便随着薛海娘往太医院走了一趟。

重华殿——

宫里已是多日不再下雪,可重华殿殿门前却是积攒着厚厚雪层,恰如刚被一场暴风雪侵袭过一般。

再瞧那匾额以及瓦顶,也已是堆积着或多或少的银白,未见有人打理。

饶是太医见多了宫中娘娘失宠后的处境,可这般凄凉萧索的景象,也真真是极少见。

“先前美人她宠眷六宫,多少人心怀怨恨,如今她一朝失势,多少人恨不得趁此机会上前*一番。”花卉轻摇着头。

薛海娘上前轻叩着殿门,可是半晌也未见有人打开殿门相迎,一时心头纳罕。

“采熙平素伺候得也算是勤恳,怎的今日……”一阵不安涌上心头。

花卉道:“许是美人她身子不适罢。”

薛海娘走至太医跟前施施然行了一礼,语带歉疚:“委屈太医随我走一趟侧门了。”顿了顿,继而又道:“奴婢先前在重华殿侍奉时,得知侧门白日极少上锁。”

太医忙摇头道:“无碍,自是美人的病情要紧,既是如此便不可再耽搁了。”

听此,薛海娘便依着记忆中的路径,领着二人往侧门而去。

钟粹宫地处偏僻,重华殿往后即是一处猎场,供皇帝狩猎所用。而那侧门便位于猎场与钟粹宫的交界处,由于猎场守卫森严,是以,平日青天白日下,侧门便极少上锁。

从侧门绕至寝殿约莫耗了半个时辰。

一路往寝殿走来竟是不曾撞见一个人影,再加上日落西山,重华殿地处偏僻,如此诸多因素下,越发衬得此处凄冷死寂。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采熙失踪

寝殿亦是无人看守,平日三步不离梁白柔的采熙,今儿竟是走遍了寝殿也未见人影。

浅紫纱幔随风摇曳,依稀可见那姿容胜雪的人儿,惨白憔悴的面容上时不时流露着苦痛的神色,娇小精致的五官时不时挤在一块儿。

些许低吟自她紧抿的唇溢出。

太医不敢耽搁,急忙上前搭了一块方巾在那皓腕上,便扣住她的脉搏。

一时间,寝殿内氛围异常压抑低沉,薛海娘更是连呼吸也紧了几分。

她原以为那日采熙口中的‘精神不济’,多半是梁白柔惨遭冤屈,心中不忿,郁结心头。可如今瞧着她气若游丝,好似不稍多时便会呼吸骤停的模样,薛海娘只觉惊惶。

约莫一盏茶功夫,太医方才轻轻揭了搁在梁白柔皓腕上的方巾,转而对薛海娘与花卉道:“二位姑娘,梁小主倒是无大碍,无非是气血上涌,郁结心头,昨儿夜里又着了风寒罢了,我现下便回太医院开几贴药,待会儿令手下的药童送来,按时给小主服药,不出几日便可痊愈。”

听罢,薛海娘一颗心方才安了些。

既是现下梁白柔身子无碍,接下来便是采熙之事——

薛海娘并无责怪采熙之意,相反,她极是了解采熙为人,自随梁白柔入宫以来,采熙尤为勤恳、忠诚,若无意外,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梁白柔身边半步。

太医自行离去后,花卉也正欲起身回乾坤宫,却在这时,薛海娘轻声唤道:“花卉姑娘,现如今尚不知采熙身在何处……”

花卉轻蹙黛眉,“主子病成这般模样,采熙她竟敢擅离职守,薛姑娘无需顾虑,花卉自是会将此事上报贵妃娘娘,届时寻到此人打发去刑司房服役。”她原以为薛海娘言下之意乃是要惩处采熙一事。

薛海娘轻摇着头,神色略显不安。“恰恰相反,我与采熙也算是相识已久,据我了解,她待梁美人极为忠心,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管不顾,我倒是不怕她自个儿走了,我怕的是,她会否出了意外……”

花卉微怔,似是未曾料想事情竟有这番变故。

“宫女罢了,宫中想来也无人难为她,你怕是多虑。”花卉掩唇轻笑,却是不甚在意。

薛海娘却坚持己见,清冽婉转的声线透着些许不容置喙的执拗,“薛贤妃与梁美人结怨已深,那日梁美人遭禁足也因她一手促成,薛贤妃若见梁美人得圣上口谕赦免,想来心生不忿对她身边之人下手也并非没有可能。”

花卉虽是不知为何薛海娘这般执拗,可萧贵妃的指示犹在耳畔。

“薛海娘将是本宫最得力的一颗棋子,她蕙质兰心又有梁氏作为其软肋,不怕日后本宫掌控不住她——”

她轻轻颔首,“我自会向贵妃娘娘禀报……”她顿了顿又道:“如今采熙不知所踪,这儿也不能无人伺候,我待会儿回到乾坤宫便遣调一些侍女过来。”

将花卉送走后,薛海娘便一直守在梁白柔身侧,饶是现下已近亥时,饶是她明儿得应付南久禧,仍是无离去之意。

约莫又是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远处好似传来一阵殿门被重物叩响的嘈杂声,薛海娘稍一愣神,紧接着便往殿门匆慌而去。

门外却是一位挎着竹篮的太医院药童。

“……我,是奉了我师傅的吩咐前来送药的。”道罢,那药童忙将跨在手肘处的竹篾篮子取下,递至薛海娘手中,“这里头有一碗是师傅吩咐我熬制好的,另外的便是师傅抓好的药,你且按照里面的方法熬制了给小主喝下便是。”

薛海娘接过竹篾篮子,道了声谢后便往寝殿而去,待伺候梁白柔用过汤药后,她却也熬不住困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然是传入耳畔的些许轻咳声。

薛海娘惊得睁眼,侧首一瞧却见梁白柔正朝着她羸弱一笑。

“怎的只有你,采熙呢……这丫头可素来是寸步不离的。”梁白柔浅浅一笑,面上倒是全无薛海娘预想中的委屈与不忿。

许是大病一场后,心头郁结已解,想通了些罢。

薛海娘心下暗忖。

“方才太医来替你瞧过了,采熙怕耽搁时辰便随着太医取药去了……”薛海娘莞尔轻笑,伸手拂去垂至她鬓间的一缕青丝。

她决意暂且将此事瞒下。

“是我对不住她……原先我风光之时,她与浣月一同跟着我,你也是能瞧见的,我待浣月比待她好些,布匹簪子耳坠总是挑拣着好的先送去给浣月。如今我失势了,无人愿搭理之时,却是她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梁白柔蓦地垂首,熹微烛火下,她长而卷翘的双睫自眼窝处投下一抹剪影,眼角似是一抹晶莹溢出。

薛海娘不由喉间哽咽,伴随而来的,是上涌心头的不安。

“……日后,梁姐姐好生补偿她便是。”

梁白柔仰起她未施粉黛的脸孔,她眼里,是薛海娘尚且读不懂的异样情绪。

“好。”

好不容易等得梁白柔入睡后,薛海娘方才寻了个软塌倚着睡去。

天刚破晓,一抹鱼肚白晕染着浅青色的天际。

薛海娘睡醒,惊觉离御前侍奉还不到一个时辰,仓皇起身,将外头守夜的侍女唤入寝殿侍奉后,便匆慌往养心殿而去。

匆匆洗漱一番后,薛海娘换上一袭干净宫装,赶往御前侍奉。

昨儿殚精竭虑一宿,又是倚在塌上睡得极不安稳。总管大人瞧她精神不济,生怕她御前失仪,特意予她一日告假。

薛海娘忧心采熙失踪一事,岂能安睡,得总管大人恩典后,即刻便往乾坤宫而去,寻到花卉后便将来意告知。

“贵妃娘娘已是遣了人替你寻那宫婢,宫里头这么大,一时间恐怕也是难有结果,左右昨儿我已是遣了两名宫婢过去侍奉——”花卉如是道。

薛海娘思来想去,终是将心头顾虑告知,“先前梁美人还在禁足,而采熙也是那段时日不见踪影,或许,在那群侍卫口中能得到些许消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凶多吉少

几经周折,几番探寻,薛海娘终是找到了那段时日看守重华殿的一众侍卫。

“宫女?我等驻守重华殿可从未见过你口中的宫女——”

“那梁美人是个病弱身子,只怕那宫女忙里忙外地侍奉她家小主,无暇抽身吧。”

薛海娘自问她已是问遍了那段时日涉及看守重华殿的轮班侍卫,然,皆无所获。

“一个宫女罢了,许是趁乱逃出了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不如你与我说说那采熙性子如何,我上内务府一趟再调遣一些往重华殿侍奉。”花卉得知薛海娘几番折腾却仍是一无所获,不禁劝说道。

薛海娘却轻摇着头,“采熙在梁美人落魄之时仍是不离不弃,与她共度风雨,这份情义只怕在梁美人心中是无可替代的。”

见她如此,花卉方断了上内务府另寻他人替代的心思。

花卉平日需料理乾坤宫琐事,自是无暇与薛海娘一般四处奔波,是以寻人一事便全然落至薛海娘身上。

她并非不曾试想,许是请求萧贵妃调动宫中上下寻人,比起她如今盲目寻找要事半功倍。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大动干戈,只怕这一消息不日便会传入重华殿。

薛海娘白日需得上御前侍奉茶水,到了晚间方才得空寻人。

这一回,她不再似昨日般一回住所换了衣裳便往禁卫军处奔走,而是不紧不慢地洗浴一番,特意换上一身藕粉对襟苏绣曲裾,纤纤楚腰由烟罗沙紧束,更显得身姿曼妙,体态婀娜。

她早在昨儿便探知那看守重华殿的禁卫军首领,平生素爱桃花酿与金银珠宝,是以,次日便托总管大人寻了一坛盛京第一酒酿夫人最得意的桃花酿,以及一匣子珠翠首饰。

得知那禁卫军首领居所后,薛海娘万万不敢耽搁,拎着一坛子酒便上前扣门,此举虽是引人瞩目,却并未违反宫规。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身段挺拔,面容刚硬深邃,见扣门者是一容颜昳丽的女子,倒是讶异地挑了挑眉,“不知姑娘寻叶某所为何事?”

他素来与宫中女眷少有交集,是以,多年来少有女子叩他门扉,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猜度此人前来定是有事相求。

薛海娘施施然行了一礼,娓娓道来,“奴婢御前侍女薛氏,听闻叶大人素爱桃花酿,此番前来特意奉上。”

叶左翼托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瞅着眼前看似无害的人儿,正忖度着该如何避开这等繁琐之事又名正言顺地将这坛子桃花酿收下。

“叶某乃粗鄙之人,不喜拐弯抹角,还请姑娘有话直说。”叶左翼倒也并未推脱,接过薛海娘的桃花酿却并无迎她入屋阁的意图,只杵在门口,一副送客模样。

薛海娘的视线仅是停留在被叶左翼接过的桃花酿上一会儿便迅速移开,莞尔轻笑,“奴婢敬服叶将军乃豪迈之人,此番实是说来话长……”她朝里屋瞧了一眼,无人瞧见时,那潋滟凤眸轻转了转,“不知将军能否邀我进屋稍作歇息。”

笑话。

若真真是承了他的意杵在门槛这儿套他的话,只怕还未说到重点,待这将军缓过神来怕是得一扫帚将她驱走……

叶左翼微拧着眉,好似忖度着此事是否可行。

薛海娘见他并未二话不说就将她赶走,不禁暗道有戏!

“叶将军莫不是担心,奴婢区区一位弱女子会对将军造成什么伤害不成?”薛海娘揶揄一笑,清澈纯粹的眸好似浑然天成的玉石,叫人难免稍稍降了些许防备。

叶左翼闻声当即剑眉倒竖,声线高了些许,“你此言莫非是看不起本将?本将岂会惧你。”心下也不由一阵唏嘘,他叶某人何时也变得这般胆怯……

二话不说,叶大将军便敞开了门,将薛海娘光明正大地迎入里屋。

薛海娘也不拘束,往那竹篾编制而成的摇椅上便是施施然落座,眼看着叶左翼将一坛子桃花酿小心翼翼地藏入屏风后,却是忍俊不禁地笑了。

世人或有追名逐利者,或有贪恋钱财者。这叶将军虽也是中了后者,可依她如今瞧来,这人想来爱这桃花酿倒是胜过钱财……

待叶左翼将桃花酿小心翼翼地藏好、确保无人可觊觎其半分后,方信步来至薛海娘身前,倒也不曾落座,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冷声道:“说罢。”

薛海娘未语,心下实是琢磨着该如何更好地从他口中套出消息。

“将军莫急——”薛海娘慢条斯理道:“我此番前来是为履行我一名朋友的嘱托,先前将军看守重华殿时,据她说起,将军曾明里暗里帮衬她几分,她便托付我前来将这些东西孝敬将军。”说罢,便从腰间取下一苏绣杜鹃的荷包,针法细密,却是出自女子之手。

叶左翼半信半疑、飞快地瞅了一眼那苏绣杜鹃荷包,下意识抬手便要接过,可不知是碍于什么又生生滞在中途。

“不知你那友人,姓甚名谁——”素来大大咧咧的叶大将军难得谨小慎微了起来,他好似试探般的瞅着薛海娘,迟迟未曾接过那荷包。

薛海娘掩唇轻笑,“将军怕是贵人多忘事儿了吧,重华殿梁美人自从失势之后,她那宫里头的宫女內侍走的走,散的散,她被禁足那会子,身边便只有一名唤作采熙的宫女侍奉她……”说到一半,她蓦地捂住嘴,作出一副说错话的表情,“倒是我疏忽了,将军您怎会无端询问一宫女的贱名。如此一来将军不知她姓甚名谁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罢,又将荷包往叶左翼手边伸了伸,“将军,您便将这礼收了吧,我那有诸多琐碎事忙活,若非采熙那处实在是抽不开身,而她一时间也寻不到可信之人,我是绝不会走这一遭的。”

叶左翼蓦地仰首,瞳孔略微放大,内里却夹杂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

看着他这般模样,薛海娘的心猛地一抽,看来这次她是真真找对了人,只是看他的模样,能让他生出如此多复杂的表情,采熙恐怕……

第一百五十九章 暗桩

薛海娘不顾乾坤宫守卫阻拦,径直闯入主殿,直至被花卉拦下。

花卉瞅着容色惊惶的人儿,饶是她脾性再好、饶是她再谨记萧贵妃嘱咐,如今亦是忍不住轻喝道:“我瞧你也是个行事有所分寸之人,怎的今日这般糊涂?乾坤宫,贵妃娘娘的宫所岂是你区区低贱宫婢能够擅闯?莫要觉着贵妃娘娘近段时日抬举了你,便全然失了分寸——”

薛海娘默了半晌,花卉一番言辞有如当头一棒,她晓得自个儿这一回却是乱了分寸。只是方才那叶将军略带惊恐、失措、甚至她一时间也道不明的神色,着实是叫她心中警铃大响。

她私下里曾多番探寻,得知那将军虽是贪恋钱财,嗜好桃花酿之人,但他的官职却是实实在在的,怎地却一听到重华殿宫婢采熙的名字竟是慌了神。

他奉命看守重华殿乃是事实,尽管他并未对采熙加以照拂,是以见对方送上银两也该是露出诧异的神色才对,可他露出的却是惊恐!

采熙失踪一事他究竟知道多少内情。

内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叫一位铮铮铁汉也慌了神。

电光火石间,思绪已是万千纷纭,可实际上薛海娘并未想太久,她抬首,示弱道:“我方才往禁卫军叶大人处走了一趟……”

她将方才所发生的情况大致上说了一遍。

花卉原是蕙质兰心之人,结合方才初见薛海娘时她那惊惶的神色,便猜到了几分对方的心思。“是以,你是担心采熙并非是失踪如此简单,或许是安危有虞?”

薛海娘轻轻颔首,潋滟凤眸掠过一道晦暗难辨的眸光,“此事恐怕,唯有贵妃娘娘出面方能晓得其中真相——”

花卉束手无策,轻叹一声,以她看来,左右无非是一名宫婢之事,莫说如今生死不明。即便是死了也无妨,她大可上内务府再拨几个伶俐聪慧之人入重华殿伺候,可偏偏薛海娘紧攥着此事不放……

罢了,瞧在她尚且对娘娘有些用处的份上。

花卉宽慰道:“如今娘娘正在殿中歇着,昨儿处理尚宫局年迈女官归乡一事处理得晚了些,你可别去打搅,待明儿晚些时辰,你养心殿的活计忙完了,便往我住处来一趟,若我不在你便在里边稍等,我戌时左右自会过去。”

薛海娘也是知趣之人,见花卉已是将话说到这一份上,也知是她最大的让步。

日复一日,昼夜交迭,弹指间一日十二个时辰已是悄然而逝。

亥时三刻,薛海娘遵照约定来至花卉居所候着,她倒也不曾等得太久,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去,便见花卉一袭月牙色女官曲裾款步而来。

“原是想着我此番来得够早,却不想你竟是比我还早了些……”视线落至薛海娘随意挽着的发,美眸暗芒一掠而过,心下已是心思交杂。

这并非是宫婢侍奉时该挽的发髻,所以,她也并非是一忙完手头的活计便赶来的。如此说来,她估摸着该是回居所洗浴一番才慢条斯理地走来。

养心殿的活计原是这般轻松,想来以女子洗浴更衣所需的时辰来估量,薛海娘该是酉时上下便已回到自个儿的居所。

亦或者,真真是圣上极其宠爱这一位宫婢……

薛海娘岂会晓得此刻花卉已是猜测良多。

只是神情略显焦虑地跟着花卉往主殿而去。

因着今儿花卉已经有意无意地向萧贵妃透露过此事,是以,薛海娘与花卉二人刚到未久,萧贵妃便披着一袭殷红薄烟罗,藕臂间缠绕着金丝蜀绣披帛,外披貂绒大氅,由婢子掺着款款而至。

“本宫已然从花卉口中得知此事,可海娘你要晓得,本宫素来不做亏本生意,之前之所以帮衬着你与梁氏,是瞧着你在本宫麾下做事,可如今你已去了养心殿当差……”萧贵妃拨弄着方才刚上了丹蔻,以丝绸绢帕紧裹着的指甲,笑意莫名。

薛海娘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萧贵妃行了一礼,“奴婢如今在御前当差,若娘娘不嫌弃奴婢粗苯愚钝,日后娘娘若是对养心殿诸事有任何不解之处可随时吩咐花卉唤奴婢前来问询。”

言下之意,便是自愿去当萧贵妃安插在养心殿的暗桩。

然,她嘴里说的是‘问询’而非‘禀报’,又是否认了这一重隐晦的身份,如此一来,即便是日后出了差错,也与萧贵妃,与乾坤宫没有半分干系。

萧贵妃颇为满意地点头,她所想要的正是这种既聪慧通透、又有把柄被她攥在掌心的棋子。

而薛海娘恰巧又是二者兼备。

“海娘啊海娘,有时候本宫是真真的疑惑,你对梁氏究竟是忠诚到了何种境地,又或者是……”说到这儿,她好似刻意一顿,美如清辉的眸渗着犀利慧黠的眸光,“另有隐情?”

薛海娘欠身福了福,“知恩图报实乃人之常情。”

萧贵妃摆手令她退下。

“你且回去好生等着。”

薛海娘并未即刻回养心殿,夜色寂寥、冷风簌簌,她径直去了重华殿。

果不其然,一到重华殿,方才喝了药才躺下的梁白柔一见是她,即刻起身脱口便问采熙的情况。

“她前些日子冲撞了贵人,被罚去刑司房服役……”薛海娘唯有暂且寻些缘由缓上一缓。见梁白柔立刻换上担忧愧疚的神情,薛海娘忙又道:“姐姐不必担心,海娘已送了些银两去给那儿管事的女官,采熙不会太过难熬。”

即便如此,梁白柔仍是痛苦地埋首于膝,“可那地儿湿冷,又无厚实被褥,她身子又不好。”

薛海娘唯有轻声宽慰,“会好起来的——”

“我如今,便只剩下你与采熙了。”那低吟的人儿蓦地仰面,昳丽容颜却早已憔悴不堪。

薛海娘一时无言,心下恍若被细密的尖锐狠狠蛰了一下,她怔怔地望着那复又将脸庞埋入膝间的人儿,梁白柔最后那一声低吟好似魔音般萦绕在耳,久久不曾挥去。

第一百六十章 地下密室

次日,薛海娘又是顶着一双熊猫眼来到御前侍奉,尽管今早已是将蜜粉厚厚地上了一层,可眼窝处仍是瞧得出些许乌青。

幸好,今儿南久禧倒是格外‘厚待’她。

整整一日下来,他除了埋头苦批奏疏,就是乏倦之余抿口茶吃些点心便再无其他动作。

少了南久禧时不时骚扰的薛海娘,犹如得了恩赐般,觉着身心格外舒畅。

不知不觉,一日辰光已是悄然流逝。

她并未即刻回房洗浴歇息,而是改道去了乾坤宫想向花卉探知是否已查到采熙的踪迹,然而却是未果。虽说心下仍是忐忑,可薛海娘也深知这事儿急不来,是以也未曾催促,笑着告辞。

回御前女官居所途中,薛海娘一方面想着采熙失踪一事,一方面又对南久禧今儿愁眉苦脸的事起疑。

按理说,如今四海升平、边境安定,再者因着薛巧玲身怀龙嗣一事,朝中渐趋安稳。这个时候,南久禧该是无多大烦忧才是……

“薛姑娘可是有烦心事?”

恍惚间,一温吞低哑的嗓音传入耳际。

薛海娘一怔,登时滞了脚步,因方才思虑而未来得及舒展的眉仍是轻拧着,唇轻抿着,潋滟明朗的眸仍是酝着些许迷惘,这副模样落入旁人眼里自然就是一副忧思的模样?

薛海娘见是总管大人,忙欠身施了一礼,“奴婢见过总管大人。”

总管大人扬唇笑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今儿我见着薛姑娘神色憔悴,如今又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若是有忧心之事还是尽早解决的好,近日来皇上亦是因朝堂之事愁困不已,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可不能也板着一张脸才是。你又是在御前侍奉的人,平日的形象极为重要。”他语重心长地提点着。

薛海娘连连颔首,眼前这大她不多的总管大人,素来一副老成模样,可心地却是不坏,前世她为妃时,便得了他诸多提点。

“奴婢今儿来侍奉时亦是瞧见皇上他愁容满面,今儿可是揣着脑袋侍奉着,生怕一时言语失察便触怒龙颜,大人您在皇上跟前伺候,又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不知能否提点一二……”薛海娘压低着声音问。

总管大人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拧了拧眉,迟疑了好一番才轻叹道:“乃是偏西南地带近段时日似是流窜着一伙贼寇,先前虽也是闹出了些事,却也是无伤大雅,皇上派些兵马剿了便是,可近段时日不知为何,那伙贼寇似是凝结了一股势力般,聚在西南地带,扰乱百姓安居,故而皇上因此烦心……”

他虽是说得长了些,可到底没说到点子上。薛海娘心下暗忖,不愧是皇上跟前伺候多年的老狐狸。

面上却乖顺地点头,“多谢大人提点。既是晓得事情始末,奴婢便有些分寸了。”

总管大人也不晓得她是否将自己的一番告诫听进去,也深知有些事强求不得,便摆手示意她离去。

薛海娘回到居所时已近酉时,放了一桶热水,撒上些许晒干花瓣,便褪了衣裳跨入木桶闭目养神,光裸玉背倚靠在桶壁上,她犹如泄了气般,彻底瘫软。

她神色恍惚,容色乏倦,亦是不知过了多久。

倏然间,一道叩门声传入耳畔,虽是微弱,却足以将素来警醒敏锐的薛海娘惊醒。

急匆匆地起身擦干身子,套上衣物以及挡风斗篷后疾步往外走。

她自被调升为御前侍女后,便少与先前茶水间的宫女们联络,均是无深交之人,能在这个点来寻她,多半便是——花卉。

迫切地打开门,果不其然映入视线的就是着宫装的花卉,她背对着月光,及其微弱的烛光洒在她脸上,以至于薛海娘瞧不清她面上神色。

“你这个时辰来寻我,可是有了采熙的消息?”

薛海娘也忘了寒暄,忙不迭便问。

“你且随我来吧。”花卉沉声道。

心头不安愈发强烈,薛海娘敛下心神,转身将门掩住,方才随花卉一同离去。

花卉并未告知她去往何处,只一味绕着无人的幽径走,薛海娘本欲问询,可欲言又止多次,却是始终不敢将话出口。

关键时刻,她却是连求证的胆量也无,惨白着一张脸,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花卉将她带到太医院。

事实上也称不上是太医院,顶多是太医院一地下密室。

薛海娘前世为妃为后,身居后宫十余年,怎会不晓得太医院地下密室作何用处。

一来藏匿不得见光的病人,二来作隔离之处,以防身带传染疾病的病患感染宫中他人,三来——

她曾听闻太医院地下有一隐蔽通道,通往一处诡异密门,而密门后则是宫中些许见不得光、却又能将尸身及时运往‘宫人井’的宫人尸首。

时间在薛海娘的忐忑中悄然流逝,二人终是来至一密门前面。

密门并未上锁,足以证明里头尸首如草芥般,不值一文。

花卉轻轻将门打开,薛海娘瞧着她并不算生疏的举动、以及火光隐隐约约下,她未见慌乱的面容,便晓得此处她即便不是常来,却也并非头一回。

将门打开后,花卉便举起火把,走向角落,将灯盏点上。

室内登时亮起了熹微烛光。

薛海娘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反倒莫名定了下来,屏着呼吸,直直望去。

诚然,一路走来她已是作了诸多假设。

譬如,采熙遭人掳掠禁锢,精神失常,如今只能被关在这儿不见光之处修养;再譬如,采熙那日与看守重华殿的禁卫军起了争执,推搡之下受了伤,为免惹人非议,萧贵妃才将她安置在这儿请太医诊治……

又或者,最悲惨时成为一具枯骨。如此一来,再亲近之人,再痛不欲生,也只能随着辰光流逝,逐渐沉淀、逐渐风干成疤。

当然,这是最坏的假设。

薛海娘已经在心里头作足了最坏的假设,给自个儿强作了诸多心理暗示,这才能在这个时候,强撑着、面容极为镇定安然的站在这儿。

许是长久未见光的缘故,这地下密室与外头相比显得极为湿冷。

放眼望去,杂草竹篾凑合制成的草席被井然有序地搁在那地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尸身

淬着冷芒的潋滟凤眸自干燥脏乱的草席上一一扫过,直至视线落至一抹洁白上。

与此时此刻,肮脏燥乱的地下密室而言,那一张粗布确实称得上洁白。

许是因着草席上有物什搁着,是以粗布盖上显得格外凹凸不平,而那凹凸不平的位置瞅上去,恰好正是一个成年女子的身形。

薛海娘缓步前行,夺过花卉手中的灯笼便往前走去,她步伐稳而轻,可若是细看,仍是能察觉到那纤细脊背的轻轻颤抖。

借着掌中灯笼所散发出的黯淡火光,薛海娘一把掀开那粗布,露出掩盖的头部。

视野之中,那娟丽清秀的脸庞憔悴而惨白,并非预想中的狰狞与苦痛,只是那微微蹙起的柳叶眉足以彰显主人死的并不安详。

“贵妃娘娘可曾告知,采熙是如何没的……”毫无一丝起伏波澜的声线缓缓响起。

花卉微怔,“好似是与禁卫军起了争执,禁卫军一时失察方才错手伤了人。”

薛海娘心里已有答案,只是,她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贵妃娘娘可曾说过要如何处置采熙的尸身?”薛海娘淡淡道,若非那微拧的眉所透出的些许哀戚,旁人真真会误以为躺在草席上那人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花卉点了点头,缓缓道:“娘娘说了,采熙也算是护主有功,如今不幸遇难,贵妃娘娘怜其忠心护主,特赐择日将其尸身封入棺椁,嘱人快马加鞭送往家乡安葬。”

落叶归根,倒也算是圆了采熙回乡的心愿。

薛海娘仍是面色如常,只是那昳丽的面容似是又白了几分,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诡异,红唇轻启,“采熙一生都盼着风光回乡,海娘恳请贵妃娘娘能圆了采熙的心愿,替她风光下葬。”

花卉应了一声。

薛海娘将粗布尽数掀开,将人儿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除了面色略显惨白憔悴之外,与常人无异,她衣装整洁,肤白如雪,就好像是入睡的美人般。

如此看来,那微蹙的眉宇着实有些碍眼——

薛海娘伸手,兀自将那紧蹙的柳叶眉抚平,凝视着容颜安详亲和的人儿,方才转身离去。

是夜,夜幕好似浓稠得化不开的墨,今夜的星辰好似格外的少,仅仅是零碎几颗缀在夜幕上。

薛海娘与花卉分道之后,便独自一人前往钟粹宫重华殿,得知梁白柔就寝后,便提着灯笼孑然一人来至假山处。

假山处灌木丛生,且嶙峋假山遍布,道路曲折,倒是一处极好藏身又不易叫人察觉之处。

熟门熟路地来至假山一凹凸位置,矮身坐下,将火熄灭后靠在那冰凉的岩石上,撸起水袖以披帛固定,徒手便往一处泥泞中刨去。

不稍多时,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已是渐趋红肿,可刨土之人却宛若失了痛觉般,仍是若无旁人的刨着土,半晌后方才从里头取出一坛一坛沾着灰尘泥泞的酒坛子。

这酒坛子原是刚入宫那会儿,梁白柔刚被封为美人未久,一同调入重华殿伺候的采熙、浣月以及薛海娘,三人一同埋下。

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相传二八年华的女子将酒酿密封严实后埋入土里,待出嫁那一日将土刨开,将酒坛取出用以大婚之日的交杯酒,便可与夫君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那时候的采熙与浣月皆是满心憧憬,盼着能在宫里头寻一位情投意合的良人,由梁白柔指婚,风光出嫁,届时这埋入地里的酒酿便可派上用场。

彼时的薛海娘,自是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

她昔日嫁入皇家,婚礼之日又何尝不是与夫郎饮下豆蔻年华时埋入地里的女儿红,可到头来,却落得个夫郎背弃、被叛惨死的下场。

虽心中不屑,可为着不彰显自个儿清高且格格不入,薛海娘仍是与二人笑着闹着,欢笑着将三坛子酒酿埋入地里。

事已至此,仅仅一载,浣月被赐鸩酒而死,采熙因护主而死,而她,前世的夫郎背弃早已将她对情爱的憧憬消磨殆尽。

三个人,三坛子酒,却竟是没有一坛能留到风光大嫁的那一日,与夫郎交杯共饮。

薛海娘将其中一坛子酒酿开封,木塞一拔一扔,伴随着她此时肆意飒爽的姿态,一时酒香四溢。

宫里头素来有擅酿酒的师傅,这三坛子酒酿便是采熙与浣月在梁白柔跟前软磨硬泡换来的,虽在宫里头称不上极品,可在民间却是少见,她记着,这酒好似还被冠以一雅称,‘笑朝晖’。

薛海娘的酒量素来便好,此时此刻全然不顾身在何处,捧着酒坛抵在唇下便仰头灌下。这一刻的仪态虽是潇洒,却带了一股冲天怒气!

‘咕噜噜’空坛子滚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薛海娘生怕引来周遭巡视的禁卫军,丝毫不顾形象地往那地上一仆,手掌朝下胡乱一按。

‘嗤’

像极了锋利划破肌理的声音。

空酒坛子倒是不再四处滚动,想来是方才那随手一按倒是按对了位置。

丝毫不顾及已被划破的掌心,又是粗鲁地拔起木塞一投,只是这一回却没有方才木塞被投掷在地而发出的轻微声响。

若是换做薛海娘平素的机敏,定能察觉这诡异之处,可此时此刻她酒精上脑,再加上风声簌簌,她一时不察,只一味往口中灌酒。

又是一坛见底,可这回她倒是谨慎了些,将酒坛子搁在地上防止它四处滚动。接着,又是一坛子酒酿开封,将木塞随处一掷,一仰头……

奇怪的是,半晌也未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充斥唇齿,划过喉间。

薛海娘一怔,抬眼瞧去,便见到酒坛子上好似搁着另外一只手。

她原是用两只手托着酒坛子的,而今这第三只手——

薛海娘大惊失色,刹那间醒神,这一眼可比任何醒酒药都有效得多。

看着她一把将酒坛夺入怀中。来人失笑,似是讶异,事已至此这人挂念的竟不是自己宫中酗酒是否会被惩处,竟还想着她的酒会不会给人夺走!

“这笑朝晖名贵得很,你这般海饮,是否有些暴殄天物的嫌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遇清惠王

清冽醇和的声线传入耳际,似是比唇齿间那劲烈香甜的酒香还要醉人,薛海娘迷茫地眨了眨眼,环着酒坛的手松了松,下一秒不知想到些什么,比方才环得更紧了些。

她起身,一时间也顾不上将木塞寻回塞住酒坛口,作势便要跑路。

手肘被人从身后一把控住,便再也动不了身。

“殿下,夜半更深,殿下孤身一人闯入嫔妃居所,是否有些于礼不合?”薛海娘婉转生动的声喉此刻渗着些许冷意。

“那你三更半夜一人在此酗酒,是否悖逆宫规?”声线似是含着些许调侃,丝毫不在意薛海娘口中所谓的于礼不合。

薛海娘黛眉一蹙,试图挣开那一把钳住她藕臂的掌,然,力量悬殊之下,挣扎半响却是无果。

“殿下夜半闯入妃嫔居所,按理说也是悖逆宫规,奴婢夜半酗酒,亦是悖逆宫规,既是如此,殿下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奴婢亦是。”薛海娘思绪仍是有些迷蒙,脱口而出的言辞却异常清戾,咬字明晰。

“女官此言,倒是叫我听出了威胁之意,不知是否是我误解?”

御前侍奉之人,与尚宫六局皆属皇帝直隶掌管,尚宫六局掌权者,宫中上下皆是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女官,渐渐地,便有人将御前侍奉之人也列入女官之名。

薛海娘一时恼羞成怒,再加之酒劲上来,竟是生了平素所没有的力道,一把将钳住她藕臂的掌挣脱开来。这一变故,南叔珂非但不怒,那唇际衍生出的笑靥反倒愈发鲜明。

“莫不是女官想着我向圣上告发,女官存了伤害贤妃腹中皇嗣的心思?”

南叔珂凝着那步伐踉跄的倩影,视线所触及之处,那纤细脊背微微一颤,他笑得愈发欢了。

薛海娘扭过头,黑白分明的眼好似酝酿着熊熊烈火,“殿下所言可得有凭有据。”

南叔珂道:“我乃圣上至亲兄长,且不论是否有凭有据,只要我向圣上言明昔日贤妃之所以险些落轿,实乃女官一手谋划,女官认为圣上是否会存了疑心,届时此事一经宣扬,必定会惊动铜雀殿的太后,女官如此忠心旧主,当真忍心瞧着旧主又一次身陷囹圄么。”

不得不说,南叔珂此番确实是正中薛海娘软肋,如今梁白柔尚未重获圣宠,若真是出了岔子,只怕这辈子再难翻身。

薛海娘静默片刻,一片漆黑之中,一人呼吸均匀平稳,一人似是深呼吸了一口气。

“殿下,奴婢敢问,殿下如何得知贤妃险些落轿一事?”薛海娘道。

按理说,南叔珂长居宫外,宫中并无固定居所,平素若非宫中盛宴,亦或者皇帝与太后召见,他极少入宫,薛海娘记着,那一日阖宫觐见,南叔珂并未入宫才是——

南叔珂倒是不加隐瞒,“那日我入宫与皇帝商讨西南流寇作乱一事,皇帝见时辰已晚便留我在宫中暂住,那日我恰巧便听闻乾坤宫这一闹剧。”

薛海娘挑明了道:“不知殿下需要奴婢为您做些什么?”她思来,南叔珂既是晓得此事,且未不曾向皇帝透露,想来多半有意以此事要挟。

南叔珂却是笑了,那琥珀玉石般的眸子哪怕是在黑夜散发着熠熠光辉,“女官为何觉得我需要女官为我做事。”

薛海娘一时语遏,黛眉倒竖。

南叔珂见她不语,当即缓缓道来,“容我猜测,你以秀女身份入宫却拒不承宠,若你不愿卷入后宫纷争,大可昔日第一轮选秀时便施计让自己落选,何苦在殿选时刻意失手,落得为奴为婢的下场。你一心一意为梁氏铺路,究竟是为报知遇之恩,又或是别有图谋。想来那梁氏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罢了,你入宫实则别有用心吧。”他一双睿智的眸忽明忽暗,清浅醇和的声线原该是叫倾听者心旷神怡,然,此时此刻听起来,却是让人莫名瘆得慌。

薛海娘呼吸一滞,清秀昳丽的脸孔白了几分,红唇轻颤,一时半会她竟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若说顾三能猜到她进宫的目的,多半是因为顾三替她办事,多少能猜到她意图,可南叔珂——

她与此人并无交集,先前几番逢面也无非是偶遇或是南叔珂刻意挑事。

此人当真是危险至极。

薛海娘天性敏锐,再加之这一世身处后宫纷争,累积下来的警惕叫她敏锐地感知到来自对方的压迫感。

见薛海娘静默未语,南叔珂又道:“你施计让薛氏将矛头对准重华殿,即有意向梁氏施压,你不愿梁氏成为弃子,你认为她还未完成你寄予在她身上的使命……你入宫却不愿承宠,而将梁氏视作掌中棋子替你承宠,所以,我猜,你入宫的目的是为了皇上吧。”

南叔珂在笑,熹微月光下,笑容诡异。

薛海娘藏在水袖下紧握着的手颤了颤,缓缓松开。

“殿下既说了是猜测,便不该将它曝光。”薛海娘仍是镇定如斯。

“也是。”南叔珂垂首笑了笑。

薛海娘抬眼看他,越发觉得此人诡异万分。

他见过南叔珂许多面,譬如初见时他居于上座,华贵清高,再譬如轩阁时他温尔儒雅,与北辰旭言笑晏晏,再后来便是夜半游走宫中遭他拦截,险些被他扼死在那冰冷雪地,而今,他又是一副睿智聪颖,洞晓天机的模样。

“若殿下无意以此要挟,又无需奴婢为您办事,便烦请殿下守住此事,日后若有需要奴婢之处,刀山火海必当万死不辞。”薛海娘欠身施礼,清冽明晰的声线自她唇间溢出,丝毫看不出前一刻这个人才海饮了两坛子酒。

“女官冰雪聪慧,精于城府,我只盼着日后别与女官对立才是——”南叔珂意味深长道。

“殿下抬举,奴婢区区一介微贱女官,怎有机会与殿下对立?殿下若想要了奴婢的贱命,只需动动手指便是。”薛海娘嗤笑一声,俯身在地上寻着方才随手投掷的木塞。

第一百六十三章 烧纸钱

薛海娘如今已是没了喝酒的兴致。

左右一开始不过是一时兴起……

将木塞寻到之后,薛海娘便将其堵在酒坛口,如昔年将酒坛埋入地里一般,搁在地里,缓缓用土掩住。

末了,起身拍了拍手,也不再理会那无端挑事的清惠王殿下,转身离去。

御前伺候累积下来的经验,已是能叫薛海娘凭借着南久禧白日对她的态度来判定朝中政事是否棘手。

正如刚来那会儿,南久禧除批阅奏疏外,便喜欢逗弄她,满腹恶趣味的皇帝十分乐见她惶恐失措的模样。

可如今,那帝王一下朝,便是聚集一众朝中肱骨大臣商讨政事,批阅奏疏,至于茶汤与点心,有时甚至整整一日也不会吃上一回,真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

薛海娘提着竹篾篮子往重华殿而去,今儿萧贵妃捎着点心与汤羹来勤政殿探视,南久禧胃口不佳仅是浅尝一二,余下的,南久禧便随手赏了今儿御前伺候的宫人,薛海娘恰巧在内。

萧贵妃亲制的糕点自是精致美味,她略尝一口,便生了将点心带去重华殿叫梁白柔品尝的心思。

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线条分明的侧面轮廓,映着她幽灰色的瞳孔好似镀上一层光晕般,美得不可方物。

一连躲了三日。

薛海娘这三日都不曾踏入重华殿一步,闲暇之际便思忖着该如何叫梁白柔得知采熙之死后,能不那么难过。

“如此精致美味的点心——想来我已是太久未接触这等奢靡生活,如今后宫厨子的手艺已是如此精进。”梁白柔捻起一块同翡翠般色泽晶莹的糕点,粗略品尝后便道。

薛海娘莞尔道,“这并非出自后宫厨子之手,而是今儿我御前侍奉茶水时,亲眼见着贵妃特意给皇上送来的,皇上当时胃口不佳,仅是尝了一些便赏赐给了当时在御前侍奉的人。”

梁白柔却是真心替她感到欢喜,“如此听来,你这差当的却是极好……从前你刚去的时候,我还顾虑着皇上脾性不定,伴君如伴虎,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替你高兴。”

薛海娘唇角扯出一抹笑,不知为何,她特别想转移这一话题。

她正欲调转话锋,却未想梁白柔已然先她一步,“海娘,你在御前当值,定是人脉广些,我近几日闲来无事便抽空绣了些花样缎子,虽不是极好的缎子,可若是搁在民间,再加上我的绣工应该也是能卖些银钱。”她顿了顿,似是有些羞赧,“我总是用着你给我的这些物什,终日无所事事,若是可以你便寻些常往宫外跑的宫人,替我将这些花样缎子卖了。如何?”

她绝口不提银子一事,那笑靥莞尔随和,好似真真是因着终日无所事事这才绣了些花样,与生计无关一般。

薛海娘接过她手中递来的花样缎子,“这算什么,我在御前当差,自是认识了不少宫外采购的宫人,届时让他们捎带着往外变卖就是。”

她未曾料想,梁白柔如此郑重其事,便是为着道出这一番话来。

她原以为,梁白柔会借着今儿向她问询采熙一事。她也因此而思虑周全该如何应对,可如今,梁白柔闭口不提,如此一来反倒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既是未提,薛海娘自然也不会傻到哪壶不开提哪壶,二人秉烛夜谈一番,离去前薛海娘且将糕点搁下,再好生嘱咐伺候梁白柔的宫婢好生照料着,这才离去。

见薛海娘彻底走没影后,梁白柔漠然地凝着那精致点心良久。

“素茗、清风。”婉转悦耳的声线泛着些许清凉。

素茗清风二人乃是花卉特意从内务府拨来伺候梁白柔的宫婢,素茗蕙质兰心,清风机敏慎微。

二人相继来至梁白柔跟前行礼。

“这宫中,哪一处烧纸钱不易叫人察觉?”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震愕地抬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也不怪二人讶异,梁白柔足不出户,平日也安安分分的待在重华殿内绣着花样儿,看着民间有趣儿的话本。

却未料想,这素来温吞软弱的新主子,今儿竟是面色无常的向她们问询,哪一处触犯宫规不易叫人察觉?

素茗吞了吞口水,“小主您——”为何要烧纸钱。

还未道罢,梁白柔已是一道薄凉的视线射来,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也下意识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进去。

清风眼疾嘴快道:“槭树亭吧……那地儿素来荒凉,平日也就秋日还能有几个人经过,如今是初春,再者,经过上回那御女与侍卫通奸一事后,那地儿更是叫人视为不详之处,极少有人路经。”

梁白柔直接便下了吩咐,“清风素茗你二人去我书阁处将我前两日抄写的经书取来。”

早已回到御前女官居所的薛海娘,自是不知她走后重华殿发生了何事,只是把弄着手中的花样缎子,陷入一阵深思。

以梁白柔那敏感的性情,绝不可能至今还未曾起疑……

今儿,她瞧着梁白柔险些有几回便要脱口而出,却又在关键时刻换了旁的话。

兴许。

薛海娘侧过头托腮凝视着那天幕皓月,一股异样情绪涌过心头。

自那日踏足重华殿,却见梁白柔绝口不提采熙一事后,薛海娘时常便往重华殿走一趟,往那儿送去宫人转卖绣花缎子所换来的银钱,时而又是送上民间时兴的话本,时而便是两手空空而去,只为给梁白柔解闷。

“再过些许时候,薛贤妃腹中皇嗣便要出世了吧,一眨眼过得倒也是快。”梁白柔搁下手中绣了十之八九,就差末了添些点缀的时兴杜鹃花样。

薛海娘微怔,莞尔道:“梁姐姐怎的还提她。”

归根结底,梁白柔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薛巧玲可谓是罪魁祸首。

昔日,薛巧玲未扳倒浣月,夺得宠爱,将梁白柔一同拖下水,一箭双雕;再后来,又是以腹中皇嗣使得梁白柔再次禁足,采熙更是因之护主而死。

此前种种恩怨堆积,梁白柔本不应该提起这人才对,可是偏偏此刻她却是说起了她……

莫不是,连番打击使得她性情也有了改变?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主婚

梁白柔似乎是因薛海娘这一问愣了愣,稍许片刻才莞尔道:“先前我也是有过怨恨的,只是后来想着,真正该怨恨的,是不念旧情的皇上,是风云诡谲的后宫不是吗?”

薛海娘微怔。

幽灰色的瞳仁紧锁着人儿那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娇丽玉容,似是是要透过那一张屏障瞧见更内里的东西。

半晌未语。

“我竟是不知姐姐何时变得如此通透。”薛海娘莞尔道。

“采熙那丫头是寻了更好的去处吧——也罢,跟着我,她实在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她想开了,我也是欣慰。”梁白柔举态娴雅,抬手沏茶,那垂眸低笑的模样实在是好看得紧。

洋溢在唇际的笑微微僵住,下一秒却又瞧不出一丝破绽,薛海娘莞尔:“如今这两个丫头伺候得梁姐姐可还称心?”

“左右是做些粗活,整理一下内室床褥,近身的事儿我已是习惯了亲力亲为。”梁白柔清浅一笑,将白钰和风茶盏推至薛海娘跟前。

“你今儿倒是来得早,今儿御前无事可做么?”

薛海娘道:“今儿皇上一入书阁便唤我等不必伺候,想来是因着西南流寇作乱一事烦着呢。”轻眨着羽翼般的双睫,倒是为她清丽脱俗的面容平添了些许俏皮灵动。

“西南流寇作乱?皇上不是素来极为器重清惠王殿下?”梁白柔不解问询,“清惠王殿下战功赫赫,先帝在时便时常征战四方,区区流寇罢了,怎的会叫皇上如此烦忧?”

薛海娘如实答道:“……正因清惠王殿下威望颇重,皇上许是才有意提拔朝中擅武之人……”

先帝在时,朝中为将者除清惠王南叔珂威望最高外,便是那世代朝中为将的马家,马家虽颇有名望,可终是不敌清惠王手握三军符令。再者,马家这一辈中能轮得上军功的便只剩下那马家嫡子。

梁白柔单手支着下颚,若有所思,“太后娘娘可知晓此事?近日来我可是听了些风声,皇上近来极为宠爱那马氏……”

薛海娘揶揄一笑,“皇上的心思岂是区区你我所能猜度。”

“今儿我略觉困乏,你小坐会儿便回去吧,我想早些歇息。”梁白柔一把将话本合上,搁在一旁,以素手掩嘴打了个哈欠,真真是一副困倦的模样。

瞅着她眼下的乌青,薛海娘了然点头,提起茶几上的竹篾篮子,里头皆是梁白柔近日来所绣的花样缎子,走了出去。

近段时日来,薛海娘皆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养心殿略显压抑的氛围,南久禧亦是每日按时上下朝,之后便是召集大臣于勤政殿内商讨西南流寇作乱一事。

宫中之事瞬息万变,波云诡谲,薛海娘并非不知,可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掀起瞬息万变助力的竟是她身边之人,而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近一月光阴,薛海娘因采熙枉死一事,也是看开了些许,又或者是因旁的缘故,倒是不曾再对梁白柔施压,盼着她重新振作与阖宫争宠。

南久禧似乎是寻到了可用来替代南叔珂之人,心情大好,虽不似从前那般对薛海娘展示出他绝对的热情,却也是时而会调侃一二。

至于乾坤宫处,薛海娘倒是隔三差五往花卉处小坐,美名其曰与好姐妹叙旧,实则是将养心殿诸多事宜向花卉回禀。

薛巧玲那边则是已到了临产期,宫中又是一通上上下下的忙碌。

薛海娘自入夏后便心神不宁,也不知是因着暑气的缘故,又或是旁的。她也素来不是愿意委屈自个儿的人,晓得身子不适后便时常往太医院走动。一来二去也是开了些许安神调理的药物,可一剂两剂下来却不见其效,久而久之,薛海娘便不再理会。

“海姑娘——”一梳着双髻,二八年华的丫头踩着碎步而来。

此人乃是茶水间新入的丫头——歌弦。

依着规矩,原是要唤作薛姑娘,可薛这一姓氏难免与薛贤妃起了冲撞,御前之人便将薛姑娘改唤为海姑娘。

“怎的今儿这般毛毛躁躁?”薛海娘莞尔,一手轻执紫砂茶盏,一手提起紫砂壶,往茶盏沏满茶后方才递向歌弦处。

歌弦仰头便豪饮了一大口茶,接着便滔滔不绝道:“姑娘的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难怪总管大人如此器重你,想来圣上已是一日也离不得你煮的茶。”

薛海娘不以为意,“你且说说,你今儿匆忙寻我,定是有重要之事罢。”

歌弦好似是终于缓过神来,一改方才好不正经的神情,“听茶水间的姑娘们讲……唔,好似也是从总管大人那探到的,皇上好似有意为你主婚呢。如何,我都说了皇上器重你。想想这御前侍奉的人,有些熬到了出宫的年纪皇上都未必能晓得有她这么一人,如今你来了不过半载,皇上竟已是牢记着姑娘你了。”她眉宇间透着些许憧憬与艳羡,“若是一辈子这么熬着,顶多熬到了黄脸婆的年纪便被放出宫去,宫规上又明令禁止不得与侍卫私相授受。这风华正茂的年纪尚且无人倾心,待到日后熬到姑姑一辈,更是寻不到一个好归宿了。”

道罢,她许是渴了,又是端起茶盏一股脑饮下。

全然不曾看到薛海娘那惨白如纸的脸色。

“海姑娘,我瞧着你脸色极差,可是身子不适?”半响,她总算是瞥见了薛海娘有些不对劲的脸色。

“恩——近日来睡得不好,许是天儿太热。”薛海娘清浅一笑,手下却止不住地倒腾着紫砂茶壶,直至歌弦那略显惊诧的声音响起。

“海姑娘,这才过了一遍的茶叶你怎的便拿去倒了?”她憨笑了声,“姑娘可是在御前侍奉得久了,竟是将皇上的习性也延续到了这儿。”

南久禧对烹茶一道上极是刁钻,煮过一遍的茶叶不许留着,必得换新。可换做是民间贫瘠之家,这价高难买的茶叶必定是煮上二三回才舍得换新的。

“倒是近日来不大清醒了。幸好今儿御前那儿并非轮到我当值,否则这副模样过去伺候。可指不定坏了事儿。”薛海娘羞赧一笑,掩去不该有的情绪。

第一百六十五章 皇子临世

薛海娘的心理素质素来是过硬的。

是以今儿从歌弦口中得知南久禧意图将她当做物什‘卖’给旁人时,也只有那片刻的憎恶与失措。

待歌弦一走,一盏降火的碧螺春入肚,倒是敛了些许情绪。

她现下倒是无需格外烦忧,其一,此事仅是歌弦从茶水间宫婢之间茶余饭后的闲谈得知,其二,即便此事属实,南久禧真有为她赐婚之意,也定会寻个间隙试上一试。

而今,那主张赐婚之人尚且未有任何动向,想来即便是真有此意,为此烦恼也还为时过早。

思来已是多日未曾去重华殿瞧过梁白柔,薛海娘压下旁的心思,寻些前日托宫外采购的小太监带回来的时兴发簪便即刻动了身。

薛海娘到来时,正见梁白柔吩咐着宫婢二人倒腾着她平素最喜欢的月牙白蜀绣君子兰的披风,走近一看,却是那婢子二人一人握其头,一人握其尾,将披风横在一鎏金双凤夺珠的熏香炉上熏着。

“你们主仆三人这是捣鼓着什么呢?”听到这一声清婉悦耳的声喉,梁白柔一回头便见来人一袭藕色广袖襦裙,纤腰楚楚,此刻正以纤臂轻倚檀木门扉,揶揄轻笑。

素茗率先回首冲她点头,算是见礼,“是小主唤我等将披风好生熏上檀香的味儿,待会儿往太后娘娘那礼佛时也不算失礼。”

“太后娘娘?”薛海娘嘟囔一声,“姐姐怎的与太后娘娘走得这般近了?太后可是素来不喜静室礼佛时有旁人打搅。”

静室乃铜雀殿一处偏室,供着太后娘娘所信仰的千手观音,每逢入静室参拜之时,为彰显诚意,太后可是连婢女都不愿携带。

梁白柔怔了怔,莞尔道:“说来也是我福气好,才得了太后娘娘赏识罢了。”

说罢,她竟是抬了抬手示意高举着披风的素茗清风二人暂且退下。

薛海娘料想她定是有些不可为外人道之事说与她听。

便上前一步。

“既是你来了,便与我一道熏这披风吧,倒是显得我更有诚意些。”梁白柔双掌托着披风,对薛海娘婉约轻笑。

薛海娘顺着她接过披风一头,微垂眉眼,沉声道:“这才几日不见,姐姐竟是与海娘生疏至此,连这等事儿也要相瞒了?”

梁白柔顿了顿,良久才道:“海娘,我着实不愿这辈子便承着你的恩老死宫中。是,太后娘娘之所以对我另眼相待乃我促成,我特意托那采购的小太监替我捎来平素太后娘娘常看的慈悲咒,私下里往崇明殿抄录,日复一日,上天果真怜我,叫我于三日前偶遇来崇明殿进香的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可晓得你是美人梁氏?”薛海娘面色如常,只一味低首细细摆弄着手中披风,避免叫香炉上徐徐而上的香雾灼焦了那金贵的料子。

“太后娘娘原就在马家宴会上见过我一回,再者先前阖宫觐见,太后更是对我诸多留意。”梁白柔淡淡道。

“既是太后娘娘晓得你便是那美人梁氏,那么猜到你此番是刻意奉迎,便也是迟早的事。”薛海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纤纤玉指绞得蜀绣君子兰几欲变了形,“太后并非愚昧无知的女流之辈,当今圣上愁白了发才从太后手中夺权,能与圣上势均力敌之人怎会被姐姐玩弄于鼓掌之中。”

梁白柔一手紧攥着披风一头,一手覆在薛海娘紧攥着那蜀绣缎子上的手,“当心着些,莫将披风弄皱了——”

诚然,她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才真真是叫薛海娘怒不可遏。

“我自是晓得太后不简单,也知道她并非诚意待我,可海娘你知道吗,事到如今,真心与否真的不重要。”她如皎月般清丽明净的眸好似可见火光隐隐跳跃,熠熠生辉,“倚靠她,她能带我离开这儿,于我而言便是最最要紧的。”

梁白柔能够想得透彻,能够再一次站起来,与后宫诸人一争高下,原是薛海娘所期盼之事。

她费尽心思,不择手段,甚至到头来累及采熙。

也不知是否是采熙的牺牲叫她心头生了些许畏惧。

自采熙死后的一段时间,薛海娘再也不曾动过以手段迫使梁白柔振作的念头,她唯有按兵不动的侍奉在御前。

就在她也不知这等平静的生活要在何时结束时,梁白柔此举无疑是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

薛海娘不再多言,相当于默许了梁白柔此举。

此后不多时。

梁白柔成功地借太后重获圣眷,籍籍无名近乎一载的她,再次一鸣惊人。

虽位分未得晋升,可阖宫六院皆是无人敢小觑,诸人心知肚明,以梁白柔如今一月近七日的侍寝,身怀龙嗣乃迟早之事。待来日诞下皇嗣,封妃指日可待。

今儿薛海娘倒是闲得很。

半倚在长塌上一手托着民间话本,一手捻起搁在边上的浑圆黑提子,时不时送入口中。

今儿原是轮到她当值,可因着薛巧玲昨夜产子,如今仍困在那朝阳宫嘶声叫喊,这一胎乃是南久禧膝下头一胎,得知此事,南久禧早已无心处理朝政,便是连今儿的朝会也免了,自昨夜亥时起便守在朝阳宫梨娇堂外,听着娇妾一声赛过一声凄厉的叫喊声。

……

一道雄浑沉闷的钟声划破天际,好似那厚积薄发的鸾凤仰头一声悠扬恢弘的嘶鸣。

高悬于崇明殿,那古老的青铜钟遭敲击所发出的响声。

崇明殿乃供奉神明之地,那古老的青铜钟亦是意义非常。上一回被敲响乃是南久禧登基之日。

薛海娘翻阅话本的纤指一顿,右手指尖捻起的黑提子亦是滞了一秒方才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动着,却全然未曾感受到唇齿间那溢出的清甜果香。

这青铜钟素来不轻易敲响,上一回是新帝登基,这一回——

南朝第一位皇子,可真真是响当当的名誉。

至于薛巧玲,母凭子贵,她的地位更是一时无两、无人可及。就连太后,贵妃等等一众人也都不得不笑脸相迎。

第一百六十六章 马家嫡子

薛海娘素来不信宫中诸多流言蜚语,令她真正察觉到一丝危机袭上心头,是她亲自奉着云南边陲小国新进贡的普洱准备上御前烹煮时,帘外亲耳所闻。

御前侍奉多时,她早已记不真切前世所发生之许多事。若非今儿驻足帘外,这一幕似曾相识,她真真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出。

她与那马家嫡子,朝堂新贵马崇樾前世也是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昔日她忙着打理养心殿琐碎事宜,久而久之也便忘了此事。

那时南久禧有意提拔朝堂新贵的心思昭然若揭,一来为削弱朝堂拥护南叔珂一派之势力,二来也为削弱南叔珂兵权以及威望,三来,便是昔日南久禧初登基时,朝堂诸多太后眼线,他有意一一斩草除根。

马家乃外戚之家,与铜雀殿势力盘根错节,按理说绝非南久禧所中意之人选。

薛海娘猜度,叫南久禧愿提拔马崇樾之故,多半是马太后与南久禧在削弱南叔珂兵权一事上同仇敌忾。

再者,马家虽是名门望族,可朝中却有梁氏一族与之抗衡。

收回思绪。

她如往常般呈上水乡之地上贡的雨前龙井,上等明黄绸缎拂过她光洁明丽的颊侧,携起她鬓间青丝轻掩眉眼。

颔首低眸、谨小慎微地入殿。

许是殿内仅剩下南久禧与马崇樾二人,是而这突然出现的第三人便成了目光所驻留之处。

马崇樾淡淡瞟了她一眼,见是奉命烹茶的宫女便不再留意。倒是南久禧,见她呈上之物乃是雨前龙井,不由多问一番。

“朕记着,现下并非进贡雨前龙井之时,怎的你手中还有这般新鲜的茶叶?”南久禧轻抿一口,又示意薛海娘替马崇樾沏上一盏。

薛海娘照做,又不忘回话,“皇上喝的茶叶,茶水间上上下下自是妥帖保管。如今乃朝堂多事之秋,总管大人吩咐,皇上因朝政一事烦忧时当沏上雨前龙井,有清人心脾之效。若到了夜间值班,奴婢当奉上普洱,有修身养心之效。”弦外之音便是,此番如此精道的安排,皆是总管大人一手安排,无她半点心思在内。

处事上她秉承着一贯的谨慎妥帖,正是因此,她才能在此次御前侍奉的宫女中脱颖而出,一跃晋为御前女官。

马崇樾似是有些诧异,“真不愧是侍奉皇上的人,心思果然胜过旁人。如此细微之事也能谨记于心。”

谁人不希望旁人夸赞自己的下属。南久禧笑了笑,却是顺着马崇樾的话在这一话题上逗留了些许,“薛氏乃此次侍奉的宫女中最得朕心意的,寥寥半载,已是晋为茶水间众婢女之首。”

马崇樾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爽朗一笑,“不仅心思细腻,八面玲珑,便是模样也水灵得很——”

若非此刻薛海娘低眉垂首,只怕那一嘴儿夸赞她水灵的马崇樾定是能瞧见她微抽的嘴角。

据传马家嫡子马崇樾颇有武将风范,之所以言武将风范,并非夸其行兵作战,而是此人素来耿直憨厚,说白了些便是出口之言不经大脑,通常祸从口出。

不料这马屁倒是拍对了地方,南久禧抬眼瞟了一眼低眸垂首的薛海娘,笑着并未作答。

薛海娘自是不敢久留于此,免得被扣上觊觎朝政的罪责,将烹煮好的雨前龙井搁下后,便默默退下。

薛海娘再次端着普洱以及配套茶具过来时,马崇樾早已离开,内里却是有德安的声音传来,薛海娘正待进去却听到了一句让她颇为愕然的话语。

“爷,您当真要将薛氏许给马家那嫡子为侍妾?”

细腻温润的声喉传入耳际。

薛海娘原是抬起的足又轻轻安置下,退至一侧,倾耳聆听。

“德老莫非也是看中了那丫头,想着多留些年好生栽培?”南久禧似是揶揄一笑。

德安失笑,“爷可莫打趣老奴,一来,这养心殿上上下下的女官八面玲珑者有,谨小慎微者有,蕙质兰心者更有,那薛氏称不上出类拔萃者;二来,这宫女若是到了二十五的年纪,便可自由出宫嫁人,那薛氏颇有门第,又颇有姿色,老奴即便是有意栽培也不会选这么一个人的。”

南久禧道:“既是如此,德老的何故有此一问。”

德安轻叹一声,“那薛氏若出身微贱便罢了,爷您许下的这一门亲事也是抬举了她。可老奴想着那薛氏乃尚书之女,下嫁马家为侍妾,难免委屈了些。”

“出身再如何矜贵,如今入宫为婢,以往荣华便如前世过往。”

——“皇上,该奉茶了。”薛海娘轻声道。

清丽脱俗的面容瞧不出一丝乍闻这霹雳事件的惊骇,她仍是眉眼弯弯,唇际噙着一抹清浅笑靥。

“进来。”不知是否是薛海娘错觉,方才那一声‘进来’好似主人停顿后所言。

薛海娘信步入殿,一如往常般来至茶几前将茶具一一搁好,熟稔地洗净、擦干,再如往常般将鲜嫩的茶叶一一搁好烹煮。

德安不知何时已是退下。

偌大的勤政殿登时便只剩下这一主一仆二人。

“方才,朕与德老所言你听了多少?”那上位者有些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薛海娘捣鼓着普洱的手一滞,随后默默走上殿前福了福身道:“奴婢并未听到……”

南久禧倏然打断了她,“朕恕你无罪。朕乃习武之人,五感比旁人更甚,你方才错愕间的呼吸声朕早已了然。事已至此,朕给你说出来的机会,你无须害怕。”

薛海娘眉一抖,下意识地竟是十指绞在了一块,这乃是她紧张之时的表现。

前世,她作为南久禧的枕边人,猜不透彻他南久禧的心思,如今她仅仅是他身边伺候茶水的侍女,更是捉摸不透。

“奴婢,听了些。”薛海娘强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如实道来,“奴婢不愿下嫁马府为妾,奴婢愿留在养心殿侍奉。”

南久禧揶揄一笑,犀利黝黑的眸映衬着身前人儿略显无措的模样。“自然。你留在养心殿侍奉,待二十五岁之后便可被放出宫去,你宫外的身份不低,自是不愿如今以婢女的身份嫁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帝王试探

“如此,朕便给你两条路选,如何?”南久禧轻挑入鬓修眉,唇际噙着一抹瞧着尚称得上亲和的笑。

薛海娘微一颔首,“奴婢洗耳恭听。”

他垂首,指间狼毫笔却是不停,“一,下嫁马府为妾,若你有本事日后爬上侧室的位置那是你的事,无本事成为旁人棒下亡魂亦是你的事,朕不会过问。二,作皇室的妃妾,朕会给你一个你担得起的名分,绝不叫旁人辱了你。”末了,指间狼毫笔一顿,南久禧抬手温雅一笑,黝黑深邃的眸却是无半分玩笑之意。

如此——怎用得着选。

他言下之意,若她下嫁马府为侍妾,皇宫绝不会为她担下一丝一毫,而他南久禧也会私下知会马崇樾,不必碍着她下嫁前御前女官的身份格外厚待,如此一来,即便她日后在马府受了欺辱,也无人理会。

入马府前程难料,留在宫中便得成为他南久禧的枕边人。

若换做是宫中任何一人,只怕也会选后者而绝非前者。

前者为人侍妾,身份卑微,日后若得了子嗣亦是微贱。后者为皇家妃妾,虽是侍妾,可旁人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小主,日后若诞下皇嗣,兴许还能位列四妃。

薛海娘岂会不知南久禧或许有心试探。

仅仅是稍许的愣怔,心头已是万千思绪掠过。

“如此——怎还用得着选?可既是皇上已让奴婢好好选,若是奴婢这决定做的太快,岂非拂了皇上您的意?”薛海娘清浅一笑,寡淡的眉眼叫旁人无法窥视她心下是何想法。

“你想如何?”他微抬眼帘,清浅一笑,黑曜石般的眸却极具穿透力般的紧锁着身前人儿。

“皇上不如允奴婢一日时间考虑,也叫奴婢不拂了皇上的心意才是。”清婉悦耳的声音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

“一日……”他微垂眼,嘴里呢喃一声,随后啼笑皆非道:“海娘啊海娘,你果真是对朕存有芥蒂,只是朕着实想不透,你这芥蒂从何而来?”他蓦地抬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笑靥如花的人儿。

重华殿初次相见,他不曾对她有过冒犯之举;后来得萧贵妃引荐,他亦是极有君子作风地将人儿纳入殿内未有亵渎;见她八面玲珑,蕙质兰心便知会德安提拔。

他自问,待薛海娘可谓是用心之至。可正是这般的用心之至,对方不但未有一丝领情,甚至于处处据他之外。

果然——

薛海娘暗骂一声。

她心下原是生了疑虑,是以方才道出这番。

可如今看来,南久禧这番举动已并非区区试探,只怕他心下早已认定,自己此番若非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便是对他心生芥蒂,无意当他妃妾。

不带一丝拖泥带水,薛海娘双膝着地一个叩首,“并非奴婢不愿嫁入皇家为妃妾,而是奴婢自幼便听从娘亲之言立誓,此生绝不会为人妾室。陛下的妃妾也好,马府的侍妾也罢,皆非奴婢所愿。”事已至此,她暂且也只能想到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借口应对。

想来,昨儿所瞧的话本中便有着这么一段。

高门女郎与江湖侠客结下不解之缘,当时家中长辈逼迫嫁入皇家时,那高门女郎便是以此作为理由推却。

如今想来。多瞅些话本也是极好的。

那上位者好似未曾料及薛海娘会来这么一出,愣是怔了半晌,方才气定神闲道:“如此,倒是朕唐突佳人了。”他戏谑一笑,“你既是不愿为妾,可朕又非得强逼着你作下选择,你倒是说说你该如何是好?”

薛海娘仍是俯跪,低着头答道:“虽说违背自幼立下的誓言许是会遭天谴,可悖逆圣旨亦是下场凄楚,如此,奴婢自是唯有在两条路择出一条来走。”言下之意便是,那遭天谴的事可是不一定的,可若是皇上您要论我违抗圣意的罪责,我自是宁可违背誓言。

“如此那你便继续当着朕的面挑吧。”

薛海娘讪讪一笑,“皇上能否允奴婢一日之期,奴婢也好私下里寻崇明殿的法师来问问,这,违了誓言的下场是否真的会遭雷劈?”

“……”南久禧默了半晌,摩挲着下颚好一阵,期间又是打量了薛海娘好一阵,大有重新正视她之意。

“便当朕今儿是闲暇时的一番玩闹之举。近来乃多事之秋,朕无时无刻不为着前朝事宜烦忧,你倒是比你烹煮的好茶管用。”南久禧搁下狼毫笔,笑着摇头。

薛海娘眸底一亮,试探着闻:“如此,皇上便是不治奴婢方才不恭不敬之罪?”

南久禧调侃道:“若真要治罪,你又岂止是不恭不敬,你险些连违抗圣旨的罪责也要担上了。”

薛海娘一时失言。

许是入养心殿侍奉已有多时,对南久禧的憎恶与抗拒早已不知不觉地消减。

虽仍是忘不了他前世的种种背叛与迫害,可,她不得不承认,她在面对他时,早已没了当初那彻骨滔天的恨意。

于是,这困扰了薛海娘多日的赐婚一事便这般简简单单地落下了帷幕。

南久禧虽是不再提及临幸她一事,可马崇樾那边……

她想,日后马崇樾若还上养心殿与南久禧议事,她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找人替她当值才是。

此后一连几日,薛海娘却是忙得有些不可开交。

因茶水间一与她同级的女官得了风寒告假三日,女官虽可因病告假,可御前却不得无人当值,她便得顶替那女官当值。是而一连四五日,她也不曾踏入重华殿探视梁白柔一番。

如此一折腾,待那得了风寒的女官病愈后,已是约莫一周。

好不容易得了空暇的薛海娘,自是不愿再窝在这四四方方的天下,她特意哀求了外出采购的宫人,届时出宫时将她以随从的身份捎带上,为此,薛海娘还特意寻了两套宫女的服侍,届时佯装成随行宫女。

她约莫记着,入宫前的最后一次花灯节,她便约着梁白柔外出小聚。昔日,有意挑事的薛巧玲还横插一脚,再加上梁白婉,四人一同去了风雅颂。

第一百六十八章 花灯节

重华殿——

“梁姐姐出门了?”

薛海娘略显诧异,虽不至于对素茗所言心存疑虑,可,她侧首望了望天色,如今已是近亥时。

素茗掩唇轻笑,眉眼间却是透着实实在在的欢喜,“近日来太后娘娘格外器重我家小主,就在海姑娘踏入这重华殿的不久前,太后娘娘身边的太监刚把小主叫走,我猜,约莫又是请小主一同去崇明殿抄写经文了罢。”

这阖宫六院上下,饶是年纪稍大,圣上称帝前便侍奉在侧的萧贵妃,只怕也少了梁白柔与生俱来的雅正娴静。恰好这一点便对上了马太后的眼。

“那便请素茗替我向梁姐姐问候一声,她三日后的夜间可是有空?”薛海娘并未直言称是邀梁白柔一同出宫,毕竟佯装成采购宫人的随行宫女出宫,严格上讲可是要触犯宫规的。

素茗唉了一声,似乎是有些遗憾,她微蹙柳眉,轻声道:“三日后,只怕不行呢。三日后正是京师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太后娘娘说了,花灯节那日参拜礼佛最好不过,今儿去崇明殿抄写的经文便是为着三日后的参拜礼佛所用。”

薛海娘轻轻颔首,倒是谈不上失落与否,与素茗闲谈几句便自请离去。

这三日来,薛海娘因无需往养心殿轮值,是以这三日除了吃便是睡,时间过得倒是比寻常快上些许。

瞅了瞅外头天色,已是到了与那外出采购的宫人约好的戌时三刻。

一个旋身翻身而起,合上话本,径直往茶几旁坐下替自个儿砌了一盏香茗抿了几口便起身梳洗了去。

待一刻钟过后,薛海娘已然换上一身茶水间寻常宫婢的服侍,桃粉短衫,下缀梨白色百褶襦裙,以丝线绣着些许零碎梨花瓣儿。三千青丝则是挽成双髻,妆容素雅,她低垂着头,低调得仿若扔进人堆里也不起眼。

宫人出入一向不得走正门,唯有走侧门。南朝秩序严明,南北东西四门,南门由皇室直系血统之人出入,北门由朝会诸多大臣出入,西门偏僻窄小,仅供宫里头外出办事的宫人宫女侍卫等出入。而东门则是由三年一届入宫选秀的小主,以及后妃的娘家人出入。

饶是萧贵妃权势滔天,尊荣无比,却也从未正儿八经的从南门进出过。

西门处,那外出采购的宫人已是拎着一匹马儿侯在灌木林前,神情焦虑的东张西望着,一见着薛海娘的身影,忙上前问候道:“我可算是等着你了,原是与你约得戌时三刻,可后来我想着,今儿花灯节,西门关得早些,便提前了出来,却是未曾提前知会你一声,倒也是我的疏忽。”

薛海娘莞尔道:“如此,我们便快些走吧。”说罢,便往那采购的宫人怀中塞了一片金叶子。

他先是拧眉,忙不迭地将金叶子塞了回去,神情略带着些嫌弃,“干嘛呢,你我虽说交情不深,可捎带着你出宫也算不上棘手之事,不比平日替你在宫外跑腿得收你好处。我晓得你在御前当差,平日里上头的赏赐定是不少,可也得揣紧着些。”说罢,他又往薛海娘身后望了一阵,咦了一声道:“不对呀,你三日前问我的时候,不是说了是两个人?我还特意跟上头要了两块出宫令牌?怎的今儿便只有你一个?”

薛海娘怔了怔,须臾,莞尔笑道:“她有些事儿来不了,本来我也是不打算来的,可想着外头花灯节实在是热闹,再者又是一早跟你说好的,便来了。”

二人也不再多加耽搁,采购宫人拎着马儿,薛海娘紧随其后便往西门去了。

因平日奉命外出采购的宫人因采购数量繁多,物品杂乱,也没少捎带宫人帮衬。是以,西门的看守亦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来者有出宫令牌,便准许放行。

京师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之所以举办得隆重盛大,也是融入了祭祀祈福的涵义,市井民间皆会提前几日手抄经文以供奉神明、又或是亲自以明纸糊成长明灯,看着灯盏徐徐升起,祷福祈愿。

华灯初上、繁华市井、街巷交错间皆是能瞧见不少往来者手执长明灯,正往河边齐聚。

“好了,我待会儿要去药材铺采购些药材,你呢若是无处可去便随我一同,若是有处可去,待会儿咱便在西门前十里地的驿站会合。”

薛海娘四处瞅了瞅,随处可见的长明灯映入她幽灰色的瞳仁,衬得那眼愈发有神。

如此难得才出宫一番,且又是赶上如此难得的花灯节,她自是不愿错过。是以便对那采购宫人轻摇了下头,“咱们亥时三刻在西门前十里地的驿站会合吧。”

她幼时便极喜欢此等繁华喧嚣的花灯长街,如今虽是年长了些,可根深蒂固的喜欢却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薛海娘的相貌虽称不上一等一出挑,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眉眼如画、琼鼻朱唇,五官明晰而精巧。宫女服侍虽是宫中最不起眼的宫装,却也是色泽艳丽,纹样精美,再加上她身段窈窕,气质天成,行于人群间自是引得不少人侧目。

“姑娘今夜可有伴?不如与公子我结伴而行可好?”

一道温雅男声传来,薛海娘抬眼望去,却是一英俊倜傥的男子执着羽扇搔首弄姿。

薛海娘嘴角微抽。

“抱歉公子。小女子是特意出来瞧病的,若是身上这疫病不小心过到公子身上……”

尽管以疫病作为托词着实有些离谱。可那搔首弄姿的公子的确是一改英俊潇洒的姿态,暗自淬了一口,遂抽身离去。

事实证明,以疫病作为托词虽说离谱,却效果极佳。

“娘亲娘亲,长大了我要娶这样的漂亮姐姐做媳妇儿。”

一稚嫩童声传入耳畔,惊得薛海娘侧目望去。

那牵着短辫小童的娘亲吓得忙捂着他的嘴儿,又不忘歉疚地向薛海娘讪讪一笑,“若是冒犯了姑娘,我替他向姑娘赔罪。”她悄悄打量了薛海娘几眼,后又速速抽身离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再遇

“这年头,宫女都能够随意出宫游玩了,怎的老娘在宫中的时候没有这等福分?”

饶是她已经将声音压得十分轻微,可薛海娘仍是隐约听了些。

……

薛海娘拂去额前渗出的些许冷汗,又低头瞅了眼自个儿立在人群中却显得格外招摇的宫装。

她倒是忘了这一茬。

宫女一到二十五的年纪便会被放出宫来自由婚配,如此说来,这民间估摸着也有不少从前在宫中当值之人。

而宫女的服侍素来不变,想来那少妇能一眼认出她宫女的身份也是理所应当。

须臾。

“请问,您知道最近的成衣店往哪儿走?”思虑周全后,薛海娘顺手拦了拦离她最近的路人,脱口便问道。

那路人亦是愣了愣,须臾回过神后才指了一个方向。

薛海娘道过谢,便往成衣店去买了一件合身的男装。

为何是男装?

一来,女子孤身一人在外,且又是如此繁杂的街道难免容易引来祸端。譬如方才那调戏之人。

二来,男子游走各种场合却是比从女子方便些许。

薛海娘千算万算,她自以为一番思虑周全,却恰恰是算漏了一点。

“瞧着公子这一身入流的打扮,啧啧,定是大户人家的爷,可有兴致来我们这儿坐坐?”

刚一出成衣店不久,拐角刚迈入花街,迎面便来了这么一句。

薛海娘高挑着眉,瞅着跟前老鸨打扮的少妇,身段婀娜、凹凸有致,原先许是称得上天生丽质的容颜已被脂粉荼毒得有些面目全非。

薛海娘忙不迭摇头如捣蒜般,“不了不了,在下这一身是租来的,在下身上的银子只怕是去不了您口中那等矜贵之地。”

说完,也不去看那老鸨面上由白转青的脸色,忙不迭抽身离去。

薛海娘倒是不知自个儿入了宫闱作了一回宫婢,倒是生出了这般厚如城墙的面皮,若换做是以往,方才那以疫病为由、又或是如今以这租衣服为由,这等略带尴尬的缘由她只怕是说不出口的。

漫无边际地便这般顺着花街来到了江边。

河畔皆是驻足着或是家人、或是新婚夫妇、或是陷入爱河的年轻男女,托着长明灯正虔诚祷告。

她并未事先备好长明灯,是以如今到了这江边也无长明灯可许愿。

“既是来了这儿,怎的也不学着放一盏长明灯?”

清浅温雅的声线响彻耳畔,薛海娘一怔,回首便对上那琥珀玉石般的眸子,他背对着姣姣月光,却有千万长明灯的灯火衬得他瞳仁明亮异常。

薛海娘有些恍惚。

话本里头所描述的,璀璨星眸或许便是眼前这双眼罢。

“民间以长明灯向上天祈愿,却不晓得上天是从来都只会冷眼旁观的。”薛海娘并未起身作福,既是出了宫来了民间,而来人又是一袭商贾公子装束,想来也是不愿叫人戳破身份。

“并非是你忘了备上长明灯?”南叔珂莞尔笑着,修眉微挑。

薛海娘语顿,扭过头不叫他瞧见自己面上的错愕。

她却是忘了带上长明灯,可,即便是带了,也未必会对着江边祈愿。

身后似乎传来了轻轻地步伐声。

“等着,可别偷摸走了。”他留下一句,便抽身离去。

这回倒是换做薛海娘挑了挑眉,有些诧异他接下来的举动。她倒是无意离开,只觉着这江边空气极好,人美景美又有万千长明灯可供欣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身后又传来了那极轻却又极稳的脚步声。

薛海娘下意识便觉得是南叔珂回来了。

诚然,她并无凭借步伐声辨别来人是谁的五感,可不知为何,听着这步伐声,竟是与方才他离去时有些重叠,便下意识地断定了来人的身份。

刹那间,一道火光登时亮在眼前。

薛海娘微怔,愣愣地瞅着明纸包裹下的灯火,须臾才道:“你,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南叔珂揶揄笑道:“满大街都是卖长明灯的,你莫非是此番出行忘了带银钱?”道罢,他一顿,又像是自嘲般,“怪我,以你的性子,该是不信这些。”

薛海娘回过头便是一句,“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也不会信这些的。”

南叔珂却不以为意,只一味着将长明灯递在薛海娘手边,大有催促她赶紧接过的意思,“信与不信左右都不过是放一盏灯罢了,何必如此较真。来吧,反正你此刻也无事,难得你出宫一回,又刚好赶上花灯节,不放上一盏长明灯,不觉遗憾?”

薛海娘抿了抿嘴,倒是接过了长明灯,与南叔珂一起,一人捻其上边两角,一人捻住下边两个角,将长明灯撑了起来。

二人步伐一致走向江边。

相识以来,倒是没有哪一回如今日这般和谐——

以往哪一次不是硝烟弥漫、笑里藏刀,倒是今儿,温馨异常,像极了久未逢面的好友。

“我以为,以你的性子应该是不会喜欢这等喧嚣的场合。”许是不知该寻些什么话题,薛海娘略有些尴尬地随口揶揄道。

“所以,事实上,别在心里给一个人早早地定下一个标准。因为处到最后,你一定会失望。”南叔珂微挑修眉,嘴角轻扬,说不上是笑了还是没笑。

“可,事实上,我并不觉得失望。”薛海娘撇了撇嘴,调侃道:“比起之前的你,现在的你可是安全多了。”

内宫初见时,南叔珂险些将她摁死在厚积雪层里。

待长明灯被完全展开来,正待徐徐升起之时,南叔珂道:“快些想想,你要许什么心愿吧。”不留痕迹地扯开了话题。

“怎的是我许愿?不能是你?”薛海娘不知是否跟他唱反调唱惯了,并无顺着他的话许愿的意思。

南叔珂揶揄一笑,“我自以为,我并无可许的愿,倒是你。”他将薛海娘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视线何其犀利,竟叫薛海娘有一瞬间的无处藏身。

“如此,我便我罢。”薛海娘有些气急道,虔诚合上双掌,深呼吸一口,闭上眼默了一阵。

“你可想知道,我许的何愿?”

第一百七十章 调戏清惠王

南叔珂闻言一怔。侧过头便恰好对上那对渗着笑意的幽灰色瞳仁。

他好似征得愈发久了,须臾才转过头只一味注视着那徐徐而生的长明灯,看着它逐渐融入万千明灯当中。

“你方才许愿时是默读,我又不会读心术,怎知你许了何愿。”

薛海娘像是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我许的便是,日后南叔珂--清惠王殿下,日后不论对神明也好,神灯也罢,所许下的愿望皆不作数。”

“你--”他先是有些怔忪,而后似是愤懑又似是无奈。可这等表情终究是不该在南叔珂面上久留,果不其然,须臾片刻他便环着双臂揶揄一笑,“旁人许愿皆是为自身,你倒是奇了,许这等无聊之事。”

薛海娘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怎的无聊?左右我不喜欢对着这灯诉说我的难处,既是如此,还不如好好珍惜这机会,作弄一番殿下。”她也不知方才举动有没有入得南叔珂的眼,可方才她却是心情欢愉,这便够了。

南叔珂眯了眯眼,沉声道:“你倒是比起先前在宫里头的时候胆大妄为多了。”连作弄他都敢说得如此明目张胆,岂非是胆大包天。

薛海娘笑道:“自我入宫之后,便抛却了从前的身份,只一心做我的宫女,如今既是出了宫,自然也得抛却我宫内的身份,只一心做我的市井平民。”似是想到什么,薛海娘打趣道:“你方才不是说了,你此行并非冠着清惠王的身份,你都不再是清惠王,我又如何不能作弄你。”

南叔珂被她一番绕口令的说词绕得险些摸不着北。

“你倒真真是生了一张利嘴。”

却不想薛海娘笑得愈发肆意,“承让承让,彼此彼此。先前在宫里头我可是见识过殿下您舌灿莲花的本事。”

南叔珂轻哼一声,也不知是不愿与她较真亦或是觉着这一话题实在是无趣至极,倒是不再与她纠缠下去。

薛海娘仰头望着不知去了何处的长明灯,“既是长明灯都放完了,走吧,去别处逛逛。”

道罢,先是往前迈了一步,走了一步后又像是察觉了些什么。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南叔珂,笑着打趣,“如何,殿下若是想与我分道,那么海娘便先行一步。”

南叔珂几不可见的微皱眉宇,却也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又是清浅一笑。“左右我无侍从随行,便一起吧。”

二人并肩而走,显得格外和谐。

若是从前,有谁跟薛海娘讲,有朝一日她将会跟南叔珂平心静气、和谐和睦地走在繁华大街上,薛海娘定是要探一探对方额头。

薛海娘的身段在女子中算得上是高挑的,可即便如此,走在南叔珂身侧也仅是勉强到他耳际。

“公子公子,给你身边的这位姐姐买一盏灯吧。”一道稚嫩童声传入耳畔,薛海娘率先看去,却并未见着人,低头一看,才知是一身量与南叔珂膝盖齐平的小童,一手提着走马花灯,一手紧攥着南叔珂的衣摆,大有一副若是南叔珂不买下她手中的花灯,她便不让南叔珂走一样。

南叔珂还未作何表态,薛海娘倒是率先蹲下身子,视线保持与那小童齐平,“你怎知我是女子,你瞧得出来?”

虽是讶异一小小女童竟有如此犀利的眼力,若是大人瞧出来也便罢了,她此番并未刻意伪装,否则也不会初一见面,便叫南叔珂认了出来。

那小童眨巴着大眼,如实答道:“姐姐长得如花似玉,眉眼间完全没有男儿的戾气,怎会是男子呢。”

这倒是噎了薛海娘一把,她又接着问:“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这位公子买花灯给我?”

那小童有些迷惑的眨了眨眼,须臾才道:“漂亮姐姐既是这位公子的相好,这位公子在花灯节买盏灯送你,不是很正常么?”

相、相好?!

薛海娘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她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这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小童,实在没想到,她这般年纪竟也能脱口而出相好二字?

想她当年,如这小童这般大的时候,还是日日在府中长辈的威压下,熟读诗经古籍,琴棋书画女红一一不得落下。

还未等薛海娘辩驳,南叔珂已是率先答道:“你误会了,她并非我的,相好。”说到相好的时候,南叔珂也是顿了顿,而这一顿又是叫薛海娘不由得掩唇暗笑。

那小童又是一声惊呼,这一下却是把南叔珂的衣摆攥得更紧了,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走到蹲在地上的薛海娘身侧,一同直直正面对着南叔珂,须臾,一句比那句相好更能将薛海娘雷得里嫩外焦的话脱口而出。

“哥哥,既是这漂亮姐姐不是你的相好,那你瞧我如何?”她说完,有些扭捏地挡了一下脸,却又害怕因此叫南叔珂瞧不真切她的容貌,又将手放下,赧然垂眸,柔声道:“若是哥哥喜欢,桃儿不介意哥哥年长些,只要哥哥愿意等桃儿长大……”

仔细瞧这女童的模样,水汪汪的眼好像会说话一般,鼻翼小巧,粉嫩的唇好似上了口脂一般。若是待日后及笄,这眉眼鼻子长开了些,真的是与薛海娘不分伯仲。

还未等南叔珂恍过神来,薛海娘已是一个快步截过南叔珂的宽袖,一个健步便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别处跑去。

“呼--呼--”

约摸一盏茶功夫的‘逃命’后,薛海娘已是气喘吁吁,再瞧着身侧面色如常,连神色也是一成不变的南叔珂,倒是有些不忿。

习武之人便不愧是习武之人。瞧瞧人家,再瞧瞧自己,这差距显而易见。

喘过一阵后薛海娘缓和了些,想起方才那一幕竟是不由得笑道:“现如今的小孩可真是不能够小看,如此小小年纪,不但晓得相好一词的意思,竟是连勾搭俊俏公子的事儿都做得出来了。”

薛海娘侧过头看着南叔珂,潋滟凤眸此刻好似蕴着无数星光,“清惠王殿下,方才可没吓着您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极乐之地

经过方才一阵逃命,薛海娘一开始不知往何处去,挤过熙攘人群后只觉着人少的地儿好跑些,便不知不觉来了这有些冷僻的荒地。

此处无人,薛海娘自是毫不忌讳的直呼南叔珂‘清惠王殿下’。

却不料后者答非所问,“你方才为何直接拉着我便跑?”说罢,又望了望周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且还是这等荒凉之地。”

薛海娘微张着嘴,眼中是难掩的惊讶以及一丝……有些*的戏谑。

“若是殿下您喜欢,我现在也可以立马将您送回去。”道罢,她顿了顿,继而又道:“我瞧着那小姑娘手上的花儿也是不少,想来应该还在那儿贩卖--”

听她如此调侃,南叔珂不怒反笑,信步上前微低着头,瞅着那唯有昂首才能与他相视的人儿,唇际笑弧更深。

“方才那丫头也不过是为了多卖出几朵花多赚些钱罢了,你何必应得如此之快。我瞧着你也不像是缺那点银两之人。”

“哈--”薛海娘嗤笑一声,“纵使我万贯家财,也不该这样撒吧。再者,那小丫头方才一句话可是险些污了我的清白,我下意识地反驳有什么错?”

“你不过区区宫婢,即便无这一出,日后也是可叫王公贵族随意要了去当妾室的,何苦拘泥着所谓清白。”南叔珂环着双臂,嘴上竟是毫不留情。

薛海娘不禁赧然,回嘴道:“外人道雅正温尔的清惠王殿下,竟也有说话夹枪带棒的时候。”

南叔珂一顿,须臾,冷声道:“都说了,莫要随意为旁人冠上你自以为的外在形象。”

言下之意,他以往所谓的雅正形象也不过是一传十十传百,这般给人捏造出来的。

二人便这般毫无顾忌的怼骂着,全然失了平日的形态。

约莫一刻钟上下,许是斗得累了,薛海娘率先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虽是女子,可换上这一席青衫长袍,行为举止却是与男子无异。

这一幕叫南叔珂这一如假包换的男子瞧了也不禁咋舌。

倒并非他嫌弃此处脏乱,只是略显讶异,薛海娘当真如她所言,一旦下定决心要去做某个人,便真真可抛却以往的身份。

正如她入宫为婢,便全无入宫前身为尚书嫡女的架子与骄矜,又譬如她此次出宫,便全无入宫为婢时的谦卑与服从。

又如眼下,她着上一袭青衫长袍,便真真是行为举止如男子般。

“左右时辰尚早,你可有胆子与我再去一处?”南叔珂不知何事勾了勾唇角,微抬下颚倪着那席地而坐,仰头望天的人儿。

薛海娘也不骄矜,起身拍了拍衣摆杂草,“走便走。”

未曾料想南叔珂又领着她来了先前那条街巷,街巷中灯火如昼、笙歌艳舞,勾栏花阁前不少身姿婀娜的女子服饰均与西域服饰大同小异。

皓腕佩戴着银环、金环,天鹅颈佩戴着玉质项圈,甚至于*在外的脚踝处也佩戴着走起路来叮铃作响的银链子。

而她们所穿的服饰,要么露出天鹅颈与胸前一片,要么则是露出如玉般的纤纤长腿。

“难怪这条路往来男子这么多……”薛海娘小声嘀咕了一句。

却正好传入南叔珂耳中,他嗤笑道:“此处风景饶是再雅正的君子见了也难免心生旖旎。却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的心思,便假装从此地路过,偶尔瞟上几眼。”说罢,他倒是极其露骨的往那花阁前扭动着腰肢的美人瞟了几眼,惹来诸多美人嫣然笑容。

薛海娘拧了拧眉,淡淡道:“便如你这般?”冷不丁一句。

南叔珂轻摇着头,“我可没有假装路过偷偷瞟上几眼,我方才可是光明正大的与那些姑娘相视。”

这……很光荣是吗?

薛海娘调侃道:“我理解,我理解,你半辈子都在军中,军中无女子一事已是世人皆知,看来,殿下前半辈子可是憋得慌呐。”

南叔珂还未及笄时便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可谓是十年来埋首军营鞠躬尽瘁。唯有三年前先帝驾崩,他才从边关赶了回来,新帝朝贺之后便又是领着麾下将士前往西北镇守。

且听闻,他此番奉南久禧之令回京师前,府中可是一位美娇娥都不曾有,南久禧也瞧着他这位皇兄着实辛苦,便一股脑往清惠王塞了十几名美娇娥。

“如今便是好了,府中十二名美人个个独领风骚,哪一个拎出来也不比这京师的官宦小姐差。”南叔珂轻挑着眉,脱口而出的言辞却是与他雅正温尔的面容大相庭径的轻浮。

薛海娘冷不丁又是一声嘲弄。“如此,你可得好生谢谢你那位……弟弟才是。”

唇齿交战间,南叔珂已是领着她来至一柳巷前。

薛海娘并非不曾见过巍峨楼阁,可如眼前这一座巍峨中透着瑰丽、古朴中透着奢靡的却是着实少见。

门外并未见搔首弄姿的妖娆女郎,唯有整齐的两盏走马花灯高高悬起,明亮的灯火照得那‘极乐之地’匾额格外明晰。

“走吧。”南叔珂丢下一句,便率先朝着大开的朱门走入。

层层玉阶通往一座殷红大殿,走入大殿,足下所踏便成了一层雪白的鹅绒毯子。

鹅绒毯子尽头搭着一座台子,台子上并非薛海娘所预想般,歌女舞姬笙歌起舞,而是各种奇装异服的男女正在搭台唱戏。

而台下,则是些许青衫长袍的看客,正一手摇着折扇,一手端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看戏。

“公子,几位呀。”一摇着蒲扇的少妇款款走来,先是朝二人福了福身后才嫣然笑道。

南叔珂答非所问,“我二人自极乐而来。”

薛海娘一抽嘴角,极乐?一时间也不知南叔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不予理会。

那少妇脸上的笑似是僵了僵。继而问道:“公子可是凡尘中人?”

南叔珂清浅一笑,“往来极乐的凡尘之人。”

薛海娘叫二人打哑谜似的问答弄得一愣一愣。

“走吧。”南叔珂回头对她轻唤一声。

薛海娘微怔,须臾才点头紧随而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反将一军

“哟,这小公子长得可真俊呐。”那少妇以蒲扇掩面轻笑着,媚眼如丝直勾勾地往薛海娘身上上下打量。

南叔珂冷不丁讽道:“也就这张皮长得还不错——”

薛海娘笑了,对那少妇反抛了个媚眼,“谢姐姐夸赞,姐姐你且看看我身边这位公子,是否也是俊得很——”

那少妇好似惊愕似的掩住唇,果真是抬眼打量了南叔珂一眼,见对方面色无常又是笑道:“两位公子都是天人之姿。天人之姿。”

果然如此!

薛海娘微一勾唇,面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讽。

从方才南叔珂与这少妇之间那神乎其神的对话,她才猜度这二人之间定然关系不一般。方才她一句打趣,那少妇明显对南叔珂是带着一丝畏惧的,否则也不会下意识地便打量他的脸色。

那少妇领着二人来至二楼的一层隔间。

虽是隔间,却是有屏风隔着外室与内室,外室安置着茶几、美人榻以及桌案,内室则置有床榻与矮塌。

虽是一间隔间,可内里的摆设却与居所无异。

且此处虽小了些,但摆设品味极佳。

“二位公子便暂且好生歇着,南公子。”那少妇又是意味不明地朝南叔珂看了眼,“您方才的吩咐小女子记下了,待会儿便会一一奉上。”说罢,便摇着蒲扇离去。

薛海娘往美人榻上一趟,“怎的,殿下带我来这儿,是有事商谈又或是今儿打算不让我回宫了?”虽说如今时辰尚早,而她身上也有出宫令牌,届时即便不与那采购宫人会面也可入宫。

可,她与南叔珂不过几面之缘,再者她对南叔珂的印象实在算不得好。

“怕了?”南叔珂走至她跟前,轻佻一笑。

“若是怕了我便不会来。”薛海娘嗤笑。

诚然,即便南叔珂想对她如何,也不会用那等龌龊、下三流的手段。

好歹,南叔珂也曾是统领三军的将帅、镇守西北边境的将士。

“那便等着吧,待会自是让你开开眼界。”南叔珂意味不明一笑。

约莫一刻钟功夫,外头传来扣门声,未等薛海娘起身,南叔珂已是率先走至门扉处将门打开。

紧接着便是鱼贯而入的女郎,个个如花似玉,妆容浓素各异,唯一相似的是,四人皆是穿着略显开放,若非胸前露出一片,便是露着白花花的大腿。

“好公子,可愿叫我等伺候呀。”那绯衣女郎一上来便往薛海娘所躺的塌上扑了去。

薛海娘下意识地躲开,“你们这是作甚?”

那绯衣女郎一把扑在贵妃榻上,虽说塌上柔软,可见薛海娘对她如此抗拒,不免皱着一张小脸,委屈巴巴道:“公子这是嫌弃妾身姿容?”

薛海娘抽了抽嘴角道:“这是都来……伺候我的?”虽是问着那绯衣女郎,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南叔珂,那眼底的质问极为明显。

南叔珂替绯衣女郎作答;“正是。”

绯衣女郎以及那一旁扭着婀娜腰肢的三名女郎皆是道来,“妈妈叫我们来伺候一名着青衫的年轻公子。”说罢,有些羞赧地低着头,眼睑却有一下没一下的一垂一掀,将那公子细细打量。

倒是一眉目如画、粉雕玉琢的小生,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间皆是掩不住的娇嫩雅致。

沦落风尘中人,早已是养了一双火眼金睛,饶是对方与寻常男子般着长衫,束玉冠,可那纤长天鹅颈上平滑细腻,便可知此人性别。

见惯了举止异于常人之人,女郎倒是并未展露出丝毫异样,仍是遵循本分地迎上去,纤纤玉手搭在那纤瘦的肩上。

“公子,品些青果如何?”

“此乃桃花醉,取桃花花瓣酿制而成,素来是‘极乐之地’一等一的佳酿,公子可得尝尝。”

“公子是喜吟诵诗词、还是歌舞萧乐,妾不才,若是公子不嫌妾技拙,妾愿为公子献上一曲。”

“我闻着公子身上的味儿很是好闻,不知公子洗浴的水中是添了哪些香料?”

……

四名女郎皆是品貌端正之人,见薛海娘似有芥蒂,也不敢过于孟浪,只一味试探着她喜好。

薛海娘一边含着女郎递来的葡萄,咀嚼一二后咽下,又忙不迭抿了一口桃花酿,娇莺初啭般的声喉传入耳畔,极是好听,倒也并非想象中令她抗拒。

薛海娘抽空睨了一眼闲坐一旁似笑非笑的男子,那好似冰川般纯净凉薄的面容上,有戏谑、有挑衅。

薛海娘唇角轻扬,不甘示弱般。一手揽过美人香肩,唇朝女郎耳际近了几分,好似耳鬓厮磨般,她吐气如兰,清冽婉转的声喉这一刹那倒是男女难分。

“我那兄长乃是自律高洁之人,我虽是喜笙歌萧乐,可今儿若是当着他的面儿如此,待回到家中难免吃罪,可若是单单吟诗又乏味得很,不如便由我开始,轮一番成语接龙,接不上的人便自罚三杯,随意挑一样乐器献艺,如此既有诗词歌赋,又有了笙歌萧乐,岂不更美?”

说罢,俨然一副挑衅回视着南叔珂,一副要将其拉下水垫背的凶恶模样,“兄长可别干看着呀,这可是我特意为你量身定做的。若是兄长再置身事外便是辜负了弟弟我一番赤诚之心了。”

南叔珂面上有着瞬间的空白。

薛海娘岂会给他反唇的时间,脱口而出便道:“良辰美景。”

女郎竟是险些没缓过神来,沉吟一二才道:“景入桑榆。”

“榆枋之见。”

“见识浅薄。”

……

“薄唇轻言。”

南叔珂莫名有种被反将一军的感慨。

如此良辰美景,他却是沦落到在一个女人的引导下,玩起了成语接龙。

他原是打算置身事外,只瞧这薛海娘如何应付。

可如今,却是也被她拖入泥潭之中。

而那谈笑风生的人儿,俨然是将自己当作了纨绔子弟一般。那一副风流倜傥,应付自如的模样倒是大大出乎了南叔珂的意料之外。

就连眼底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欣赏,也还未自知。

第一百七十三章 脱身

宫规明示,亥时三刻乃宫门禁闭之时。

明日养心殿虽非她当值,可若是彻夜未归难免惹来宫人非议,若传入德安总管耳中怕是生出事端,再者,她先前与那采购公公分道扬镳时便约定,亥时三刻前定在西门前十里地驿站会合,若是时辰到了却不见她,只怕下回烦闷枯燥之际想着叫旁人捎带自个儿出宫便有些困难了。

江畔共燃长明灯,道上摆脱女童纠缠,以及极乐之地一行诸多事宜,她与南叔珂似是亲近了不少。可谨慎多虑如薛海娘,饶是外表看着再如何放松警惕,可心里头那最后一道防线却是始终未曾撤下。

“呕——”

原是其乐融融、气氛恰宜之际,那一手活跃了氛围,将坐卧罗塌本欲隔岸观火的南叔珂拽入‘凡尘俗世’的薛海娘,却是一副‘我不行了’的模样,一手按压在脾胃,一手轻摆着以推诿女郎递至唇际的桃花酿。

见她难受地一味干呕,那女郎亦是慌了神。

“公子,公子可还好?”道罢,忙捻了一颗紫葡萄递至薛海娘唇际。

薛海娘仍是摆了摆手,自己动手,往茶盅上砌了杯茶,匆匆饮下。

却不料,这一海饮茶水也是坏了事儿,她面色陡然惨白,黛眉紧蹙,紧捂着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往外冲了去。

南叔珂执着茶盅的手微滞,望着那好似瞬息之间遭绝世高手附体的人儿,琥珀玉石般的眸染上些许惑色。他朝女郎递了个眼神,那女郎后知后觉,起身嚷嚷着便追了出去。

早在老鸨唤她四人前来侍奉那青衫公子时,便私下暗示,须得遵照此人吩咐行事。

好不容易才追上‘绝世高手’的步伐。

“公子,您没事儿吧,我身上备着解酒丸子,价格实惠,您要不要先来一颗。”女郎借着抚慰客人干起了销售行当。

薛海娘险些将胆汁儿给吐了出来。

并非是她伪装。

那南叔珂是何等敏锐,若是不狠心来点真的,只怕难以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是以方才那四名女郎一个劲儿递上来的美酒,她并未退却,便是想借着此事脱身。

薛海娘摆了摆手,面容极致憔悴,她半眯着眼对女郎道:“我,如今一身污秽,实在是不宜见人,此处可有洗漱之处?容我清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

女郎忙领着她去了最近的洗漱间。

薛海娘掩了门,女郎侯在外头,对路过的丫头吩咐了句找来干净衣裳。

约莫一炷香功夫,女郎便将衣裳递进洗漱间内。

“你可否进来一下?”薛海娘冷不丁说道。

女郎怔了怔,须臾才推门而入。

自古男女有别,本该非礼勿视,可极乐之地是何处?原就是寻欢作乐之地,女郎能得那少妇暗示前来伺候,自是身经百战,是以倒也不显慌乱错愕。

“唔——”

女郎岂知,有些人来这儿的本意便是砸场子的。

薛海娘一手捂住女郎口鼻。二人虽皆是女子,可前者在于精心筹备,这一击,而女郎则是全无防备。

“别出声!”薛海娘微微松了手,却在那女郎正欲呼唤求救的前一秒又将事先备好的绢帕塞入女郎口中。

方才女郎在门外看守的一炷香内,她早已思及对策,且将作案工具一一备好。

女郎目露惊恐,望着眼前不知有何打算的薛海娘,死命挣扎着。

若对方是男子倒也罢……

左右便是闺房趣事,只是这闺房换了别处罢了。

可,面前之人,虽是着青衫长袍,一副名士扮相。一头青丝却已悉数垂下,轻掩她娇丽脸庞。

薛海娘全然不知女郎的小心思,她只知事态紧急,将女郎双手双脚束缚好后,便解下她身上的衣裳。

又将自己身上这件青衫长袍解下,披在那女郎身上。

绛紫色苏绣裹胸罗衫,薄如蝉翼般的软烟罗披在香肩上,露出纤长白皙的颈项。

望着自个儿一身久违的女子扮相,薛海娘又将目光落至女郎发髻上的步摇,丝毫不觉羞耻的取下,将垂至腰际的青丝盘起后,半蹲下身,与其平视,一本正经地看着那女郎道:“方才之事我虽事出有因,却也是委屈了你,现下先给你赔个不是,至于你的衣裳和步摇我不会白拿你的。”凤眸掠过一道狡黠流光,稍纵即逝,“方才与那我一同来的公子,待会必定会来寻你,他可是万贯家财,你也无需跟他客气,跟他要银两补偿时,更是无需手下留情。”

见女郎似懂非懂地点头,薛海娘莞尔,起身推开洗漱间的门便大大方方地朝外走去。

擒住女郎,换回女装,并非薛海娘多此一举。

她早已看出这极乐之地的老鸨定是与南叔珂相识,且关系匪浅,她与南叔珂一道而来,极乐之地上下自是不会无人注意。

可若是她换回了女儿身……

又有谁能想到,不过半个时辰光景,那风流倜傥的清隽公子摇身一变便成了容颜昳丽的窈窕佳人。

自薛海娘走后,南叔珂便在估算着时间。至今已是半个时辰。

房内留下的三位女郎知晓南叔珂不喜旁人伺候,更无意与她们嬉戏玩闹,自是不会没脸没皮地送上去。

“去唤梅四娘来。”南叔珂侧首朝女郎三人清浅一笑。

约莫一炷香功夫,梅四娘便随着女郎一同前来。

南叔珂将方才事宜简单说了一通,那梅四娘也是有眼力的人,既是南叔珂见人丢了后第一时间来寻她搜查,便晓得二人关系定是……不同一般。

“既是染了身污秽,那么应该是去往洗漱间了,公子放心,我这便吩咐手下人去寻。”

南叔珂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双睫自他眼窝处投下一抹剪影,须臾,他沉声道:“寻不到便罢,若寻到了便知会她一声我已回了府邸。”

如今将近亥时,薛海娘又恰巧此时不见踪影,除了她如今已回了宫南叔珂实在是想不到还有其他解释。

至于知会梅四娘寻这一通,无非是顾虑着若是薛海娘万一真是出了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第一百七十四章 埋伏

京师素来繁华,且今儿又是举国欢腾的花灯节,是以,饶是已过亥时,巷道大街仍是车水马龙,喧嚣异常。

南叔珂未成年便随军镇守边关,虽非自愿……

可年复一年,他已将半生耗在尘沙黄土,而边关素来清贫,安身立命者只求三餐温饱,岂敢有此豪奢举措。

回京之后,为免南久禧猜疑他背地里结党营私,更是足不出户,一切事宜皆由旁人代为出面。若真是事态紧急,便得避开南久禧眼线,驻留花楼、茶馆等地私下进行。

久而久之,他便不喜人多之处,性子亦是愈发沉静凉薄。

南叔珂自问,他除去幼时光阴,往后十余载间,竟是从未置身于这等繁华喧嚣之地。

方才薛海娘相伴在侧,分了些许注意力倒是不觉怪异,可如今只身一人,看着人来人往,个个举着花灯自人流穿梭,竟是有着说不出的不自在。

好似少了些什么,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南叔珂往巷道内一家茶馆走入,知会店家安排雅间小坐。

上了雅间后,方才沏了盏香茗轻抿一口。

二楼雅间位置极好,轻推窗牖往外望去,视线刚好正对搭着的戏台子。

茶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正是因着往来茶客因着那戏台子所上演的皮影戏起哄着。

台上映着俩小人,紧接着又是群骑着战马身穿铠甲的士兵穿梭而来。

那台后不断传来说书人低沉却带着旋律的讲解声。

“先帝膝下少有子嗣,当今圣上自登基后,四爷五爷更是先后造反革职查办,可咱们三爷,这一位虽说自幼便离了皇宫往那边关苦寒之地为国尽忠的清惠王殿下,却与咱们当今圣上,兄友弟恭。”

……

南叔珂一伸手将窗牖掩上。

雅间燃着烛,倒是衬地他眼角下的美人痣愈发妖冶生动。

恰好,外头传来叩门声。

南叔珂早知会有此事发生般,不动声色起身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

“你一个人?”

来人一身低调的墨色对襟长衫,一进雅间四处打量一番便道。

“你以为呢。”南叔珂挑了挑眉,施施然落座。

那人也不再啰嗦,直入主题道:“你找我来有事?”

南叔珂素来晓得面前之人惜字如金,也不与之废话,“替我入宫,向薛贤妃送一封密信。”说罢,他已是执笔洋洋洒洒几笔,将信折好递至对方手中。

“一刻钟后来这见我。”

那人接过信,瞅着手中这随意至极,连信封都吝啬给予的书信,嘴角微抽,“……一刻钟?”

南叔珂勾了勾唇角,“以你的身手,往返不成问题,去吧。”

男子见南叔珂无半点玩笑之意,当下也不敢多费时间,遂起身便走,毫不加以逗留。

南叔珂瞅着他干净利落的身影半晌,几不可闻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有无奈、又有忧虑。

一刻钟后。

那墨色对襟长衫的男子却是守时到来。

茶馆距皇宫,若依照正常人的脚力,往返也得半个时辰左右,是以饶是他身手再好也是费了些体力,而今赶来已是微喘。

似有怨怼般的往南叔珂对面一坐,夺过他面前的茶盏便一饮而尽。

南叔珂丝毫不介意对方的不敬之举,反倒耐性十足地从茶盘上又取了一个,沏上清茶。

“秦好。”

“啪。”

墨色对襟长衫的男子面容略显扭曲,原是轻轻执着茶盏的指,一个力道稍稍控制不住,上等的青釉瓷器上便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

“别,这可得在你的工钱里扣。”

南叔珂嘴角擒笑,轻轻夺过他手中性命垂危的青釉茶盏。

“都说了别叫我的名字。”那名唤秦好的男子,可没长出一张该唤作秦好的脸孔。

墨发高束,仅有发带禁锢,如他一身装束干净利落。

剑眉入鬓,星眸泛着如刀刃般冷冽犀利的芒光,眼窝深陷,鹰钩鼻高且挺,比起南国境内之人,他的容貌倒是多了些西北边境的冷峻深邃。

秦好,秦晋之好。

原是多情儒雅的名字,可如今强加在他身上,反倒是格格不入,奇怪得很。

“这秦十五哪儿比得上秦好这般意境独特?”南叔珂调侃着,全然忽视秦好那已是黑如锅底的脸色。

秦好作势便走。

“刚来便要走?”南叔珂忙敛去笑意。

秦好这回连身也不愿转了,只留了个背影给他,“我看你现下好得很……”言语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南叔珂终是不再刻意激他,“秦十五,你初到京师,也不曾领略过南国京师的繁华富庶……今儿是花灯节,今儿我做主,便带你逛上一逛。”

后者默了半晌。

他抬起的步伐有些僵硬,险些左脚踩住右脚一个踉跄跌倒,随后又像是避开洪水猛兽一般朝外大步走去。

‘砰’的一声大力甩上门。

……

顺利回到皇宫的薛海娘,已然换上方才寄放在成衣店的宫女装束,梳着双髻,着湘妃色广袖襦裙。

入了宫,与那采购宫人分道之后,薛海娘特意抄无人巡视的僻静小道走去。

路上皆是漆黑一片,唯恐引来巡视侍卫,薛海娘不敢打灯,便一路摸黑前行。

好在她平时喜欢走少人巡视的僻静小道,如今倒是熟门熟路。

脚下冷不丁一个踉跄,薛海娘呼吸一紧,她清晰地察觉到脚腕上传来一道细而韧的物什的牵绊。

心道不好。

然,下一秒耳边已是传来风声混杂着脚步声,随即胳膊被人一把拧住。

已是来不及思忖怎会有人发现她的行踪。

许是人在遭遇危难时爆发力总是极强,她可以感觉到束缚她双臂的应该是力道不小的太监或侍卫。

一番极力挣脱,趁着那束缚她双臂之人稍稍分神,薛海娘抬脚重重的往旁边一踩,耳边一如预想般传来一声痛呼。

钳制双臂的力道也松了些许,薛海娘发狠一挣,转身便跑。

这小道并无旁的岔路可走,是以,此时此刻,她除了往前跑便只能往回跑。

往前,难免另有埋伏,如此一来,除了后退似乎别无选择。

第一百七十五章 信函

“如此良辰美景,姐姐不若赏个脸同本宫相伴赏景如何?”

饶是四周一片漆黑,薛海娘仍是能隐隐瞧见来人的轮廓。

窈窕纤巧的身段,沁入鼻尖的幽冷檀香,鹂鸟轻啼般的声喉过耳便能叫人再难忘却。听着这熟悉的声音 ,薛海娘一瞬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侍女这时亮起火折子,将宫灯点上。

先前主子嘱咐,为免打草惊蛇,是以不曾打灯,如今既是寻着了猎物,她自是不能再让主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道上摸黑前行!

视野顿时清晰,借着侍女掌中宫灯微弱的光,薛海娘打量着。

虽是才诞下皇嗣未久,身子孱弱,可上等的胭脂水粉仍是将眼前的女子包裹的姝丽明媚,又许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哪怕是夜间出行,她身上那一整套装束,饶是如今灯火昏暗,薛海娘也仍是能明确的感受到它的价值不菲。

玫瑰红鎏金曳地长尾鸾袍,晚烟霞金丝绣披帛自她臂间穿梭,直至拽地,虽已是初夏,却仍是罩着月牙色织锦金丝线披风。她纤长嫩白的手自小腹处交叠,为彰显华贵,指上罩着上等护甲。

薛海娘也不见平日的谦卑恭顺,她微眯着凤眼,露齿一笑,“贤妃娘娘诞下子嗣不久,怎的也不好生待在钟粹宫照看皇子殿下,更深露重也出来游玩,这万一若是伤了风、着了凉可就不好。”

“大胆,我家娘娘乃小殿下生母,位列四妃,区区贱婢,见着娘娘竟不行叩拜大礼,还敢如此出言不逊。”薛巧玲尚未计较,她身旁的犬儿已是忍不住发话。

却被薛巧玲抬手一个示意住了嘴,“哎,姐姐如今难得不与本宫生分,本宫很是欢喜呢。”

薛巧玲掩唇轻笑,却是眉横眼吊,眸光犀利,“本宫近来想念姐姐可是想念得紧,可不巧姐姐贵人事忙,日日守在养心殿内半步也不曾踏出,今儿姐姐总觉得胸口憋闷异常,便唤侍女与我出宫走一趟,不曾想竟是在此见到了姐姐,想来真真是你我姐妹二人心有灵犀呢。”

“如今见到了,娘娘便快些回宫吧,娘娘身子孱弱,弱柳扶风的,若是风不小心将娘娘吹到了,奴婢可真真吃罪不起呢。”薛海娘耸耸肩,眼里无一丝畏惧。

平日里为免遭人非议,她守着奴才本分实属无奈,如今四下无人,她与薛巧玲又是早就撕开脸皮的,自是无需再对着她卑躬屈膝。

“虽说你我姐妹情深,可也是从前,如今你我既是入了宫,自得守着宫规,遵循本分,妹妹我虽说愚钝,却是半点也不敢逾距而行的,可姐姐今儿——”她掩住口鼻,眼带嫌恶,“宫规上明令禁止,嫔妃也好,婢子也罢,无召不得外出,姐姐你如今好歹是养心殿伺候皇上的人,自然不会连宫规也背不爽利,如今便是刻意为之咯?”

若是不熟宫规,不知者无罪尚可从轻发落,这也正是为何初入宫的秀女与宫婢入宫训导期间可减轻责罚的缘故。

可薛巧玲言下之意,薛海娘已入宫多时,又是养心殿侍奉的女官,定是能将宫规倒背如流的,既如此便该罪加一等。

薛海娘早就心中有疑。

她此番出宫,行踪本是隐蔽。那采购宫人与她本是熟识,她手头上又握着那宫人夹带私物出宫贩卖的辫子,他自是不会向薛巧玲供出她来。

此处极为荒僻,平日里连宫人宫女都不愿踏入一步,深更半夜,仍坐着月子的薛巧玲来这儿作甚?是以,巧合这一说辞基本上可以否定。

能在宫里认识她,又亲眼瞧着她出宫的……

思及此,那好似万千星辰点缀其中的眸愈发晦涩难懂。

薛海娘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贤妃娘娘可是来这处赏月的?”薛海娘抬头望了望天,还未等薛巧玲应答又接着道:“啧,娘娘的品味可真是独特,今晚的月险些都叫那长明灯与乌云掩盖了,娘娘却还大张旗鼓、深更夜半跑到此地赏月,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处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薛巧玲原就因那信函有些惴惴不安,她虽平日里在养心殿安插了眼线,可那些个眼线若是有事禀报素来由她身边的采青交头,可今儿这事却连采青也不知情。

起先她也是抱着试上一试的心态。毕竟一来这信函出处可疑,二来她深知薛海娘诡计多端。

如今见薛海娘这般淡定自若的模样,却是慌了些许。

“你来得,为何本宫便来不得——”

薛海娘笑靥如花,“原来娘娘也知道奴婢是因心中烦闷特意来此地散心解闷!”

她故作恍然,“对了,方才娘娘说,奴婢有意触犯宫规,无召外出——宫规上明令禁止的是,宫女宫人无召不得出宫。今夜并非奴婢值守养心殿,奴婢一早便回房歇着了,现下心中烦闷特意来此处散心,不知是触犯了哪条宫规呀?”

她一番滔滔不竭的辩词,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人绕进去。

薛巧玲险些脱口而出将‘信函’一事招来。

心下思忖片刻方才道。

“养心殿离这儿可是隔了两座宫殿,四条岔路,姐姐去哪儿散心不好?偏偏寻了这条离宫门口最近,又如此荒僻阴森的小路。”

薛海娘对答如流,脸上还不忘带笑,“奴婢一路从养心殿散心散过来的,你我姐妹二人素来便心灵相通,娘娘喜欢来这地赏月,可真是巧了,奴婢也极喜欢。”

薛巧玲不想她竟是搬出方才她应付的说辞,一时气得够呛。

她不敢轻易将信函公之于众。

大南朝素来便有以印泥将书信封存的习俗。方才那送来的信函,虽说辞藻平实,简言意骇,可上头的印泥她仔细瞧了瞧,并非宫中侍卫、宫人这等微贱出身之人所能拥有。

她虽不能从印泥上辨出送信函者为何人,可思来多半出自权贵之手。

南久禧素来不喜后宫与前朝往来,如今她又诞下皇子,若是一旦查出信函来自何处,与朝中权贵扯上关系,便是重罪。

“哼,咱们走着瞧。”言罢,已是甩袖而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梁婕妤

那随侍在侧的采青,离去之前亦不忘狠狠瞪了薛海娘一眼。

待薛巧玲一行陆续离开,薛海娘崩得极紧的神经才轰然松开,靠在树干上微仰头望着天空。

也不知是否天意,那凶神恶煞的薛贤妃带着一众狼犬一走,那微微隐匿在乌云后的皎月渐露一角,泛着幽幽冷光。

看完月亮,又看了看四周。

不比凝望皎月时的惬意安然,那凤眸泛着冷芒,好似淬了冰一般。

茶馆雅间,

梨花木所制的方几上,搁着烹煮香茶的茶具,除此外,便是秦十五与南叔珂搁置在跟前的茶盏。

均是上等青釉瓷,镌刻着细密素白藤纹,不一样的是,南叔珂跟前的茶盏,茶水已是过半,且方才还倒了两回,而秦十五跟前,却纹丝未动。

那不屑品茶的秦十五冷冷道:“你将我扣在这儿作甚?”

南叔珂原本是一脸新奇有趣儿地瞅着窗外,如今他这一出声,便回过头笑笑,“好歹咱俩在西北时也算有过一段生死之交,如今回了京城,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秦十五默默侧过头,冷峻刚毅的面容上平静得不似常人,他瞅着窗外,便如同方才南叔珂那般,然,那巷道上嬉笑孩童,恩爱伴侣,却叫他……难以言喻。

“且在这陪我等一个消息罢,也不耽搁你。”南叔珂一手执杯,顺着秦十五的视线望向窗外。

外面一对年纪轻轻的男女十指相扣前行,一人手中攥着花簇,年轻男女均是低着头,瞧不见脸上的神情。

秦十五不明所以,未予他答复。

然,以南叔珂与秦十五近十年的交情,深知此人闷罐头一个,他如今不曾甩开椅子大步离去,已是默认。

一盏茶后。

一个黑影跳窗而入。

还未落地时,余光撇至身下的方几,以及方几上不知是否滚烫的香茶,以及……一脸冷漠的二人。

黑影险些忘了来一个平素引以为傲的俊逸收尾。心下暗暗庆幸的同时不忘叮嘱自己下回莫要择跳窗这一方式出现。

亏得他轻功好,若换做旁人定会跌在那茶几上面。

南叔珂不忘赞上一句,“身手不错。”

“……”黑影一时愣得忘了回禀来意。

莫非今儿殿下心情不错?

“殿下,那贤妃走了——”影卫倒是不避讳秦十五在场,抱拳便道。

“走了?”南叔珂微微眯眼表示质疑。

坐他对面的秦十五则是投去一个困惑难解的眼神。

南叔珂身居西北时便极少过问皇城之事,卸下兵甲入京师后又极少过问前朝之事,如今竟是直接跳过前朝将手伸到后宫去了?

秦十五摸摸下巴,瞅着对面那人的眼神深了些。

“是,那后宫争权夺利的事属下也听不懂,约莫听见那‘赏月’、‘心有灵犀’什么的……”

秦十五惊得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南叔珂闻言虽是一怔,却也缓了过来,笑道:“还有呢?”

“贤妃斥责那宫女不守宫规,那宫女口齿倒是伶俐,三言两语便将那贤妃给打发了,属下瞧得真真的,那贤妃甩手离去时,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心下不禁腹诽,如今的后妃怎的比随处可见的宫女都要愚钝。

南叔珂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执着青釉茶盏晃悠着,水波微荡,“意料之中。你且回吧。”

“殿下。”影卫有些欲言又止,“属下自问隐匿得极好……不知那宫女是否习过武。”

南叔珂听此便知晓来龙去脉,“她发现你了?”

影卫踌躇着道:“属下不确定。她走之前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后又瞧着属下藏身的位置许久,可那宫女瞧着又不像是习过武的模样。”

习武之人,气息、步伐皆是会与常人有所不同,若非对方功力远胜于他,否则他定能察觉一二。

南叔珂笑得颇为晦涩难懂,“运气好罢了。”

清惠王府,西北将帅手下八十一影卫皆是由他一手*,他自是对其身手、功力了若指掌。

薛海娘并不知影卫藏身何处,论起来她倒是运气极好……

她定是已猜到薛贤妃为何会获知她出宫一事且前来堵截,是以联想到周遭有人监视。

影卫云里雾里退下。

不是他愚钝,而是他实在搞不懂这与运气有何干系。

秦十五终是按耐不住,“你插手后宫中事?”

南叔珂摇头,“插手后宫于我有何好处?”

“那你方才……”秦十五显然不信。

“只是闲来无事,拉那薛贤妃一把罢了。”只可惜,那薛贤妃太过愚钝。

秦十五原先不说话时便是冷着一张脸,如今,脸色又冷又黑,“你可别将主意打到皇帝女人身上。”自古红颜坏事,先人所言皆是在理,他可不想南叔珂为了皇帝的女人而发生不幸。

南叔珂见他想歪了也不挑破,更无将其掰正的想法,耸了耸肩,将茶几上的茶一饮而尽。

……

此番出宫虽是历经一番风波,好在,私自出宫一事倒是彻底被压了下来。

薛海娘自花灯节后,与梁白柔见面的机会便愈发少了,平日若非薛海娘当值侍奉御前,便是梁白柔侍奉铜雀殿,承皇帝雨露。

夏去秋来,说到底也不过片刻光景。

“小主想见姑娘一面,却又不好堂而皇之地来,姑娘今儿或是明儿得空,便去重华殿小坐一二。”前来传话的宫女,薛海娘认识,是侍候梁白柔的大宫女清风。

薛海娘莞尔笑道:“这段时日倒是我疏忽了,今晚既是梁姐姐无事,我用了晚膳便过去。”

“恩。”清风笑着福了福身,正欲离去。

“替我向梁姐姐道一声喜吧。皇上下旨晋她婕妤一事,可都传遍了。”

自前儿梁白柔陪伴太后诵读佛经时无故昏厥,经由太医诊治乃是喜脉,太后欢喜难抑。

太后本就不喜精怪刁钻的薛巧玲,予她几分薄面也无非是因其诞下了大皇子的份上。

梁白柔温婉得体,太后久经前朝后宫之争,如今晚年,愈发喜欢她的性子,乍一听闻喜脉,便即刻向南久禧提议晋升位分。

此时,六宫已是传遍,如今便差礼成。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愿为妾

月盘如玉,夜凉如水。

古色古香的屋室仍弥漫着一股子白檀熏香。

薛海娘推门而入。

一路走来,直至庭院屋室也未见多余宫人把守,想来是上头有人刻意提点。

初秋的夜虽算不上寒凉,可如今屋室主人矜贵,且圣眷正浓,内务府谁也不敢怠慢,早早便在屋室显眼之处铺上了一层狐皮绒毯,即便是赤足踩上也不觉脚心发凉。

“如今姐姐有孕在身,怎的还抄这些个佛经?”薛海娘信步走至桌案前。香炉上徐徐而生的氤氲香雾衬得那执笔弓腰之人神态愈发温婉安和。

梁白柔轻轻搁下朱笔,扶着腰落座,“过阵子便是重阳节,抄写佛经届时好带上佛光寺。”

薛海娘略显不悦,“可姐姐如今怀着身子,只怕路途不便,皇上许是不允。”

梁白柔莞尔道:“胎象三月便稳了,我问过太医,届时重阳节出行不会出事儿,至于皇上那边我自会去说。”她一把轻攥着薛海娘的手,“今儿你来,我有一事想着与你商议。”

薛海娘顺势坐下。

“我知你在养心殿很得圣心,换了旁人定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可我知你的性子,你不愿承宠,亦早心有所属,如今我便要你一句实话,我明儿向皇上将你要了来重华殿侍奉,你可愿?”梁白柔道。

薛海娘面上怔然,心下却万千思绪如一团无头的丝线,杂乱得理不清。

“梁姐姐,好是好,可只怕萧贵妃那头不好交代……”薛海娘有些为难。

尽管如今,她已能够在南久禧面前做到冷静自持、恭顺谦和,可若能离他远一些,她自然是喜闻乐见。

梁白柔却不以为意,一双杏眸熠熠生辉,亮得有些灼人,“从前我并无子嗣,自是可在萧贵妃麾下平安度日,可如今我怀了子嗣,我的地位尊荣便与母家息息相关,贵妃之父乃朝中二品权臣,而我祖父曾于先帝在时便立下军功无数,我若诞下皇嗣,不出一年半载地位便是凌驾萧贵妃之上。如今,且瞧她与薛贤妃斗得如日中天便可知,尚书大人尚且与萧氏之父平起平坐,萧氏都恨不得将薛贤妃处之而后快,更枉论我?海娘,早在我有意依傍太后娘娘,重获圣宠之日起,便早知有一日会与萧氏真正对峙。”

梁白柔一番话语已是将前朝后宫诸多盘根错节一一挑明。

“海娘,我便只问一句,你可愿回来帮我?”

杏眸仍是如记忆中那般精致,却不再温婉似水。

薛海娘自是点头,这本就是她最喜闻乐见的结果。

又或许说,梁白柔有今日这般性情与抉择,薛海娘从中多多少少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梁白柔扬唇一笑,愈发亲热,“北辰质子不日便要启程回宫,皇上不允北国将士堂而皇之的入宫,双方商讨下便决定暂且驻扎佛光寺中,届时北辰皇子由我南国将士护送至佛光寺祈福再由北国将士护送回北国境内。”她的眸子深了些许,“海娘,你曾与我说过你倾慕那北辰质子,过阵子待他回国你二人便再无机会相见,佛光寺是你二人见面的最后机会——”

薛海娘面露惊愕,“梁姐姐莫不是因为这才向皇上……”方才梁白柔才向她伸手递出橄榄枝,如今岂非有些自相矛盾?

要知道,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到了分别之日,花前月下难免激动犯浑,她便不怕自己一时想不开跟那北辰旭一走了之?

梁白柔笑着轻摇着头,“是,也不是。”她缓缓起身,许是因着坐久了,腰身略有不适,她伸手抚了抚,徐徐道来,“今日我所拥有的一切,全因太后娘娘怜惜,宫中人不都知晓她爱礼佛么?我便亲自去一趟佛光寺,也好叫六宫上下瞧着,我并非忘恩之人。再者,如今我怀了皇嗣,六宫上下自是人人眼红欲将我诛之而后快,若是留在后宫倒是平白叫她们多了下手的机会。”

“若我去了佛光寺,皇上与太后皆看重我腹中皇嗣,路上不仅会加派人手护着,也会暗中给主持施压,且佛光寺远离皇城,嫔妃的手也难以伸到佛寺里去。”

她回过头看向薛海娘,目光灼灼。“如此,便是一举三得。”

薛海娘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梁姐姐既是晓得我倾慕北辰皇子,如此给我二人制造机会,便不怕我到了佛光寺,求那北辰皇子带我回北国?”要知道,她若跟着北辰旭回了北国,此后便可真正脱离侍人之身。

梁白柔掩唇轻笑,一语道破,“可,你不愿为人妾室。”言语笃定,无一丝一毫的迟疑。

她坐至薛海娘身侧,笑笑道:“这些年来,你有无数机会承宠,高高在上,可你也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皇上的妻,故而一直都在躲避。”

薛海娘道:“梁姐姐便不怕看走了眼?”

梁白柔轻笑,“你聪慧,多思,自然明白若这一回你随着北辰质子走了,且不论他日后是否好好待你,即便是与你心意相投,也只能许你一个妾侍的身份,可若是你借此机会与他挑明彼此心意,若他愿意等你,一年半载后,待我诞下皇嗣,在后宫地位稳固,我可向皇上禀明将你光明正大地赐给北辰质子为妃。”

梁白柔所谓的懂便在于,她知晓薛海娘并非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相反,薛海娘城府颇深,未雨绸缪。

“我不愿强迫你,所以给了你选择。”

可我却只能照着你铺好的路子走下去。薛海娘心下腹诽,不免微微咋舌,也不怪文人墨客伤春悲秋,这岁月年华真真是可将人改造得面目全非。

从前那温婉静和的小女子,早已悄然葬于红墙之内。

薛海娘悄然覆住她的手,笑靥如花,“我自然愿追随梁姐姐。昔日你曾有恩于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海娘不会不知,你如今既在后宫中如履薄冰,我自是不可一走了之。”

她不知她如今的言语与神情有几分可信度,可她现下所说的话却是梁白柔真正想听到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上门讨人

薛海娘一如往常般捧着茶水点心来养心殿侍奉。

刚穿过庭院,还未来至殿内,便闻一阵轻快婉转的女声自殿内传出,宛若黄鹂轻啼般,其间夹杂着醇和低沉的男子嗓音。

薛海娘向看守侍卫福了福身,“这里头?”

那侍卫自是与薛海娘熟识,笑了笑道:“海姑娘进去便是,里头是皇上与梁婕妤,二人也谈了好一会儿,想来正需要茶水润润喉呢。”

薛海娘颔首,推门而入。

正欲将茶水点心搁在案上便走,耳际却传来那熟稔的轻快女声,“海娘?可真是巧。”

南久禧并不知六宫琐碎事宜,轻拧着眉须臾便舒展开来,笑道:“是了,朕记者海娘亦是秀女出身,你二人出身相近,想来先前也是交好。”

梁白柔以蒲扇掩唇一笑,“可不仅仅是如此。我二人未入宫时便已是交好,入宫后嫔妾见海娘落选,便将她带到身边伺候,后来嫔妾禁足时贵妃娘娘曾向嫔妾将海娘讨要了去,如今不知怎的却在皇上身边侍奉了。”

南久禧失笑。想起薛海娘先前却是由萧贵妃提拔至御前。

“自从她来养心殿侍奉后,这点心做得是愈发精致可口,柔儿今儿可得尝尝。”

南久禧话刚落罢,梁白柔便随手捻起一块模样好似*的酥脆点心咬了一口,当即便露出喜色,“海娘的手艺更胜从前了呢。”

南久禧看向薛海娘道:“婕妤近日来胃口不佳,膳房御厨百般伺候也未能得她一句赞赏,你倒是该赏。”

薛海娘闻言立即俯首谢恩。

梁白柔见势头正好,追问道:“皇上您总说嫔妾胃口刁钻,也许诺若宫中谁人能做出叫嫔妾入得口的食物便赐给嫔妾,如今正好有一人的手艺得嫔妾心意,皇上不知舍不舍得?”

南久禧一怔,脸上并无表情,须臾才似笑非笑道:“柔儿如今是愈发大胆了,都敢将手伸到朕御前的人身上来了……”

梁白柔心下微凛,却不动声色,笑得愈发张扬明媚,“皇上不依便罢了,大不了嫔妾便在心里头嘀咕几声皇上出尔反尔罢了,怎的给嫔妾冠上如此大的罪名?”

周围侍奉的宫人宫女闻声皆是一凛,原以为喜怒无常、易燃易爆的皇帝正要动怒时,却不料皇帝反而笑了出声,“六宫如今也就属你敢这般与朕说话,海娘曾是伺候你的人,如今又恰好对你的口,朕岂会不允。可,不止是柔儿喜欢她所制的点心,便是朕也惯了她烹煮的茶水,柔儿说,这该如何是好?”

梁白柔故作愁恼,她思忖半晌未果,却对薛海娘道:“海娘,今儿不若给你个为自个儿做主的机会,你且说说,你是愿意留下侍奉皇上呢,还是随本宫回重华殿?”

这可真真不是个什么好机会。

薛海娘如芒在背,那灼热犀利的两道视线来自何人,她即便不必抬头也一清二楚。

薛海娘福了福身,谦卑且恭顺,“婕妤说笑了,奴婢身份卑微岂能自己做主,一切且依着皇上和您的主意便是。”

她似乎听到那人一声轻微到细不可闻的轻哼。

“爱妃既是身怀龙嗣期间胃口不适,那么朕便将海娘暂且调遣至你重华殿伺候,直到你顺利诞下子嗣如何?”

“是。”梁白柔福了福身,眉眼乖顺。虽未达到自己起初的目的,可她心中了然这已是南久禧的让步。只是今日之事确实比她预想中棘手许多,原以为薛海娘于南久禧而言不过可有可无,可如今思来却并非如此。

好在——

薛海娘对皇上无意。

思及此,面上又是挂起一副妩媚笑靥,“皇上,嫔妾近日从棋圣方先生那儿新得了一棋局,不知皇上可否有意与嫔妾切磋一番?”

南久禧一听,忙搁下朱笔饶有兴致道:“棋圣方先生?朕前一阵子遣人请他入宫,他只陪朕探讨了不足一日便起身告辞,他嘴巴严得紧,朕也没能撬开一二,你又是从哪寻来的招儿?”

梁白柔羞赧一笑,“嫔妾哪能有这等本事,是祖父有幸得方先生一友人引荐,三日前入梁府与祖父一聚,这棋局便是嫔妾在祖父那得知的。”

南久禧失笑,“竟有此等缘分。”他素来不喜强迫人,再者对方又是有着真本事且性子清傲之人,他更是不会借皇权施压。

薛海娘早已起身侯在一旁,以便时不时换上茶水与点心。

桌案前,原是执笔一同作画的二人已是来至一方几前,由素茗清风将棋局置好。

“既是切磋棋艺,自是有输有赢,既是有输有赢,若没点赌注便无趣了——”

众人听闻,无一不暗下腹诽,真不愧是身怀龙嗣,圣眷正浓的梁婕妤。方才向皇上讨了一女官,如今又是整出个赌注。

然,南久禧却意料之外的并不生气,反而宠溺一笑,“柔儿有何高见?”

梁白柔一笑,七分俏皮三分精怪,“若是嫔妾输了,嫔妾便去求祖父,叫祖父无论如何,哪怕是彻底得罪了方先生,自此与其不相往来也要叫祖父将方先生请进宫来,可若是皇上输了,便许嫔妾一件事儿如何?”

南久禧一手支起下颚,一手摩挲着温凉如玉的棋子。须臾道:“好。”

梁白柔未曾想事情如此顺利,微微愕然后便全身心投入棋局状态,此局她先前曾听祖父谈过一二,而南久禧却是头一回见,她有把握,此番能扳回一局。

这一切磋,便是将近两个时辰,愣是错过了晚膳时辰。

德安也并非不曾前来相劝,可刚一开口,那尊贵不凡之人便一脸深沉地抬起手示意他闭嘴。德安便不敢多言。

连最得圣心的德安大总管都劝说不得,养心殿上上下下更是无人敢上前去触犯。

又是半个时辰。

随着南久禧将白子随手一弃,揶揄一笑,“柔儿棋艺精湛,朕甘拜下风。”

梁白柔睿智一笑,“皇上可要信守承诺。”

“好好好,那你想要朕许你何事?”南久禧宠溺一笑,伸手抓住梁白柔。

梁白柔俏皮一笑:“嫔妾还没想好,待嫔妾想好之后,再向皇上讨赏可好?”

“就你会作怪。朕依你便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护送者

薛海娘特意寻了处视野极好、可直观梁白柔与南久禧对弈的一处拐角。

身侧即是鎏金龙凤呈祥纹样柱子,足足碗口般大,平日里侍奉殿内,一站便是三四个时辰,难免腿脚酸麻,而这一处便是极好,稍稍一倾身便可倚靠而立。直到殿内来人,方才恢复该有的中规中矩姿态。

薛海娘不免有些钦佩那巧笑嫣然的美人儿,南久禧并非受美色蛊惑而做出不可理喻之举的昏庸之君。是以,梁白柔今日之举一着不慎便会惹得天子大怒。

先是借方先生棋局一事勾起南久禧的兴致,再借对弈一事叫南久禧许下承诺,最后再适当地给下甜头。

可是,这钦佩的并非是梁白柔懂得如何把控圣心,巧妙地利用南久禧对她不多不少的宠与怜,而是,区区半载,素来信奉真心至高无上的梁白柔也在心爱之人跟前玩弄起了手段。

宫里头的人,最怕的不是愚蠢。而是想不开,放不下。

耳畔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绯色海棠藤纹蜀绣鞋面映入视野内。

“海娘,随本宫回重华殿吧。至于行囊待会儿本宫自会唤清风过来收拾。”梁白柔莞尔道。

薛海娘抬首望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帝王,后者轻点着头,笑意拂面,“好生伺候婕妤。”

薛海娘恭恭敬敬地向南久禧叩首行了一礼,方才随着梁白柔一同离去。

“可真是叫我出了身冷汗……”回想起方才与天子面对面对弈时情形,梁白柔仍是不由发怵。

方才,若是有一处失了手,只怕结果便是不如人意。

“待会儿我去向太后娘娘知会一声,你便回去歇一歇,晚些时辰清风会替你去养心殿拾掇行李,你也收拾收拾,不出三日便启程。”梁白柔轻拍着薛海娘的手背,低声安抚。

说罢,又回头看了眼安静的素茗,“素茗,待会儿你随我去一趟铜雀殿。”

素茗一愣,“我?”不经意瞄了一眼薛海娘。

毕竟她二人伺候梁白柔在后,她原以为薛海娘如今随着梁白柔回了重华殿,主子应该是去哪儿都由薛海娘随侍在侧才是。

这一次还未等梁白柔解释,薛海娘便已是笑道:“太后娘娘手段通天,养心殿也缺不了她安插的眼线,只怕婕妤向皇上讨人一事已是传入铜雀殿中。皇上不止一次表现出将我纳为己有的心思,太后自然知晓。我又与马美人不合,如今我身份尴尬,太后那能不见最好不见。”

素茗似懂非懂。

梁白柔眸子微闪,更如缀了星子般粲然靓丽,“你倒是知道不少。”

薛海娘莞尔一笑,“梁姐姐既是知道我所想,便也自然猜到,太后野心未消,她如今抬举你,抬举薛贤妃,都不过是有意替马美人清路,替她马家清路。”

梁白柔不见丝毫或是愤懑或是不甘,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恬静淡然,“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拭目以待罢。”

见她心里已有计策,薛海娘自是不再加以干涉。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该是一成不变的。

从前的梁白柔无主见,软弱而良善,她身边需要一个可以替她拿主意,可以时时刻刻提点她需要狠下心肠的参谋。

如今的梁白柔已懂得敛藏情绪,布局谋划。

梁白柔确实言出必行,从铜雀殿回到重华殿后,蔫蔫地吩咐素茗备上洗浴热水后,洗漱一番便躺着歇息。而至于那三日后启程往佛光寺一事还是素茗亲自往西苑知会的薛海娘。

“你可知道,此番前往佛光寺,是何人护送?”薛海娘问。

倒是摸不准素茗清风是否知晓此事,可想来梁白柔如今身边最得信任,最与她形影不离的便只有素茗清风。

似是想不到薛海娘会有此一问,素茗一愣,须臾才道:“原先是由太后娘娘母家的校尉大人护送,可此事传去御书房恰巧今儿清惠王殿下往皇上那送去一副画儿,清惠王殿下一听闻小主要前往佛光寺祈福,便自告奋勇一路护送。”

薛海娘嘴角一抽。

她印象中,那人清傲异于常人,性情又捉摸不定的。此番,竟是会自告奋勇自请护送?

重点是,自告奋勇!

那南叔珂自从解甲归田后,虽头上扔顶着昔日统帅三军的将帅名号,实际上却是自请向皇帝上缴兵权,如今虽在礼部担了个闲差,却是三天两头寻个由头不曾上朝。

南久禧为彰显兄弟情深,回回听此皆是任兄长妄为,便是朝中有人借此弹劾亦是叫南久禧好一番训斥。

旁人或许不知,可薛海娘却是再清楚不过。

如今的南久禧对这看似无心觊觎朝政,一味窝在府邸修身养性的清惠王颇为忌惮。

三日,一晃便过。

佛光寺距皇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位于南边太雁城城郊,一久负仙山圣名的一鸣山上。

因是打着祈福的名号,若不虔诚岂能叫神佛感动?是以,梁白柔此行仅仅是带了薛海娘与素来谨慎少言的清风上路。

此番行踪隐秘,对外称是梁婕妤出宫往山庄修养,待产下皇嗣后再回宫。

马车已是早早备好,圆顶宝盖湘潭流苏,足足能纳得下五六人的大小,里头备好了卧席被褥,茶水点心以及些可打发辰光的民间话本。

远远地,便瞧见那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清惠王殿下。

薛海娘真切地瞧了瞧他胯下的马,通体黑灰色,体态称不上高大,反倒是瞧着格外敏捷,那马头缀着一小撮白毛,也正是因此才叫这匹马瞧着格外引人瞩目。

“敢问殿下,莫非这便是黑风?”薛海娘正瞧着,身边的梁白柔已是柔声发问。

南叔珂侧过头,冲梁白柔得体一笑,那薄唇轻扬,衬地右眼角下殷红泪痣焕发出别样色彩,说不上如何如何好看,可生的位置却是出奇的好。随着那人唇角一勾,平添几许魅惑。

“婕妤慧眼。黑风随我征战西北,京师却极少人见过。”

薛海娘闻言,不由得再次感叹梁白柔的转变。

第一百八十章 唇枪舌剑

梁白柔未出阁时也是听过这一位清惠王的传奇事件的,先前马家宴会时虽匆匆瞧过却并不敢瞧得真切,如今乍一近瞧,除了对其相貌的惊艳外,更多的是对此人战无不克的丰功伟绩所仰慕。

“殿下征战四方,其功绩为世人所崇仰,黑风又是跟随殿下多年,坊间自是早已传遍。”她乍一听闻此番由清惠王护送时便已是满心期待欢喜,如今见面自是难免多说些话。

南叔珂本就寡言,再者此人又是亲弟嫔妃,又与他头一回见面,自是态度冷淡。

“外头风凉,婕妤快些进车厢吧。”

梁白柔本欲多问,如今一听这话,自是讪讪闭口,福了福身,便由薛海娘搀扶着一同进了车厢。

“婕妤——”身后传来那清浅寡淡的声线。

梁白柔怔了怔,回过头笑道:“殿下有何事?”

南叔珂薄凉的视线落在薛海娘身上,“婢女好似并无资格与主子共乘车轿吧。”

梁白柔有些错愕,看了薛海娘一眼便解释道:“此番既是隐蔽了行踪,若还由着婢女步行跟随岂非有些大张旗鼓?如此一来也难免耽搁行程。”

南叔珂又道:“本王可派人另外安排一座马车。”

梁白柔愈发不解了,按理说,谁家王爷这般闲着去干涉一个宫女坐不坐马车的事。再说,清惠王常年随军,瞧着也不像是这般古板钢化之人。

倒是揪着这事儿不放了?

“岂敢劳烦殿下,再者,海娘与清风与我共承一车也好伺候我。”

南叔珂似是冷下脸来。

其实,他本就容色淡漠,极少言笑,是以,冷脸不冷脸的瞧着也没甚区别。

梁白柔不解,可薛海娘心里头却是跟明镜儿似得。

上回她出宫一事那般隐蔽,可偏偏薛巧玲却是带了人来拦路,且时间上对的刚好,若非有人在宫外通风报信怎么说得过去?

当晚她又是乔装,除了南叔珂外……

薛海娘还真是想不出有何人,能够将手伸到后宫去送信。

既是有惊无险,薛海娘也未曾将此事记在心上。可如今见着了南叔珂,且对方又是如此咄咄逼人,自是勾起了薛海娘藏了许久的愤慨。

只是当着梁白柔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先前许是脑子混沌,她未曾多想一层。如今想来,既是南国与北国在佛光寺交接那北辰质子,北辰旭与南叔珂颇有交情,兴许想着故人这一走日后也不知何时得以相见,是以借此机会前来相送。

入了马车。

“海娘,你,莫非与那清惠王有过……摩擦?”梁白柔轻拧着眉,终是问道。

方才她便感到困惑,想来,清风应当不会惹上这一尊大佛,反倒是薛海娘先前曾侍奉御前,与清惠王还多少有几分交集,如此还存着几分可能。

薛海娘笑了笑,坐在梁白柔对面的软榻上,“梁姐姐可是说方才的事儿?哪能啊,想来那清惠王殿下多半是看不惯婢女与主子同乘一辆马车吧,听说军队严明,想来那清惠王殿下骨子里是恪守规矩之人吧。”她唯有随口瞎扯。

梁白柔倒是没有怀疑,“也只能是这个解释了。”

清风一上马车,便很是自觉地沏了茶水,且将带来的干粮点心一些摆在茶几上,一些则是收纳好。毕竟前往佛光寺路途需得耗上十余日,虽说会途经些小镇可下马车添些干粮,可整整一日的行程,难保晚些时辰梁白柔不会察觉腹中饥饿。

一日时光过得倒也快。

私底下,梁白柔一直未曾将薛海娘视作宫婢使唤,再加上如今车内还有清风照料着,自是无需薛海娘插手。

是以自入了马车,她便闲闲地卧在塌上,时不时往嘴里塞些糕点,翻着话本,倒是自主担起了为车内二人解闷的说书先生角色来。

虽不似外头茶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般讲的声情并茂,可因着她声音好听,清婉又悦耳,一时间,车内二人倒也是听得起劲儿。

然,虽说他们这一车厢内自娱自乐快哉得很,外头却有人瞧不惯了。

秦十五毫无波动起伏的声线传入。

“梁婕妤。”

梁白柔微愣,许是头一回听见这般没有人气儿的声音,有些不惯。“……本宫在,有事便说罢。”

秦十五微微掀开车帘一角。

车厢内的四张软塌恰巧占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而恰巧,秦十五右手掀的车帘,恰巧掀开的便是薛海娘所卧躺的东面的这张塌上。

正举着话本一脸闲适的薛海娘冷不丁叫外头多道视线瞩目。

也算不上多,毕竟随行侍卫无人敢如此不敬,直视车厢内的主子。

除了秦十五外,自然便有那今儿一见面便挑刺的清惠王殿下。

南叔珂颇具杀伤力的目光与薛海娘略显错愕的视线对上。

前者不善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挑衅,后者先是错愕,而后便是目带挑衅,红唇上扬。

“梁婕妤,前来打搅实属不该,可前边便是山道,若您与宫女的声音太大引来山道劫匪,只怕……”

梁白柔面色有些不善,不答反问,“你是?”她竟是不知,皇城中哪一队侍卫竟是这般大胆,明知她如今是正得皇上宠爱的嫔妃,且身怀龙嗣,竟还敢如此说话。

秦十五一面拎着缰绳,不卑不亢道:“属下秦十五,随清惠王殿下一同护送婕妤。”

他叫什么,梁白柔不在意,可他口中的清惠王殿下却是叫梁白柔变了脸色。

梁白柔换上笑颜,正欲开口,却叫薛海娘截了去。

“秦大人是吧,奴婢瞧着您腰配长刀,骑马的架势也甚是俊逸不凡,想来是身手矫捷、功力深厚之人,况且,还有着我们战无不胜的清惠王殿下在,区区劫匪算的了什么?若是他们不来便也罢了,若是来了,大人与殿下只当是为民除害,铲除了劫匪,报上朝廷也是大功一件呐。”薛海娘笑靥如花,言语间颇有‘我们引来了劫匪是为了让你们立功,你们可得感激我们才是’的意味。

噎得秦十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二哥与四妹

若非骨子里的冷漠使然,秦十五真真是嚎开了嗓子替自己争辩一句。

他纯属是拗不过某人的淫威!

这才上门挑事……

秦十五私底下也并非不曾找南叔珂质问过。

先前此人无端唤他前去宫中送信,且还知会影卫暗中监视将监视结果一一汇报,他秦十五便着实看不过去。

他与南叔珂也称得上儿时至交,清惠王扬名*时,他皆伴随此人身旁。二人也算得上出生入死。他不敢说对南叔珂十分了解,可依他对南叔珂那哪怕是浅薄的了解,也觉着与后宫女流之辈勾结,刻意刁难一女子绝非南叔珂所为。

可,这事情还真就在眼前上演。

轮番质问后,那人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了那么一句,“有过小小摩擦罢了。”

秦十五闻言便止不住呵呵冷笑,险些摔门而出。

秦十五悻悻地放下车帘,转头对一脸失望无奈的南叔珂投去一个冰冻三尺的眼神。

许是解甲归田的清惠王殿下戾气未减,从山道一路穿梭竟是半个秦十五口中的劫匪也未曾见着。

将近黄昏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穿过山道,来到一勉强称得上是殷实热闹的乡镇。

一到小镇,南叔珂便提议今夜暂且在镇内寻个客栈落脚歇息。

梁白柔自是无异议,且欢喜满满地提议住客栈之前先去酒馆饱餐一顿。

‘游子归’

“这酒馆的名字倒是起别致。”梁白柔望着这高悬门上的匾额,低声道。

一行人寻了个靠窗的位置。

此番虽是低调出行,却也少不了十余侍卫与两名宫中资深太医跟随。

十余名侍卫与太医分成两桌,南叔珂秦十五本有意二人组成一桌,可不巧刚刚坐下,梁白柔便极为热情道:“二弟与三弟过来一块坐呀,一家人何须如此生分。”

秦十五怔了怔,险些没缓过神来。

是了,方才在山道时诸人便已商议好,出行在外自得隐瞒真实身份。梁白柔不再是嫔妃,而是小户人家的南少夫人,薛海娘与清风则分别乔装为南小姐与丫鬟。

为免日后传出去对梁白柔名声不好,也不好与南叔珂或是秦十五扮作夫妻,便只得乔装作出门寻夫的少夫人。

南叔珂倒是很快进入角色,嘴角一勾,倒是丝毫不见外,“好。”

五人纷纷落座。

薛海娘低头睨了一眼,黛眉下意识微拧,心道这人好生恬不知耻,分明与她有着过节,偏生还选了个自己旁边的位置。

薛海娘左侧是‘恬不知耻’的南叔珂,右侧则是梁白柔与清风。

“来时我已是向不少人打探,这茴香镇的香卤猪蹄子与葱花白斩鸡极为出名,嫂子定要试试。”薛海娘笑靥如花,对梁白柔道。

梁白柔掩唇轻笑,“你倒是体贴。”

南叔珂冷不丁笑道:“四妹极少出门,这一回可是期盼已久,自得好好筹划一番。”

只觉他笑得尤为亲和,听不出语气中的轻讽或是讥嘲。

薛海娘甜甜一笑,露出的梨涡与贝齿格外勾人,“是呀,这可得谢过二哥在爹爹面前替我说话。”

南叔珂不动声色接话道:“临行前,爹爹千叮咛万嘱咐,定要我好生看着你,莫要叫你惹是生非,从今儿起,怕是四妹的一言一行皆得向我请示了。”

薛海娘偏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慧黠一笑,“府中上下谁都知道我最黏嫂子,爹爹岂会嘱咐你而不曾嘱咐嫂子?二哥呀,你要扯谎也得扯个靠谱的呀。”

……

桌上另外三人已是彻底陷入沉默,自认实在是无法切入二人莫须有的话题。

南叔珂的爹爹?

那早已风光安葬皇陵之人,若是听了被自家亲儿子这般编排,只怕得从皇陵里跳出来才是。

梁白柔生怕二人若是一味互掐下去,只怕会说出愈发大逆不道之言,忙将小二唤了过来。

“客官想吃点什么?在我们店里,这香卤猪蹄、青椒鱼头、葱花白斩鸡可是招牌,客官可要试一试?”

“香卤猪蹄,葱花白斩鸡、青椒鱼头各要一份罢。”说罢,梁白柔又看向身侧另外四人,用眼神询问。

南叔珂道:“随意即可。”秦十五也随着点头,表示与南叔珂意见一致。

梁白柔笑着颔首,心下却止不住腹诽,这副模样也实在是难以想象他方才还兴致勃勃与海娘掐架抬杠……

薛海娘问过清风的口味,对小二道:“虾、牛肉有吗?然后再给我们推荐些素菜吧。”

小二忙道:“油煎虾饺、牛杂萝卜也是我们这的招牌之一。素菜嘛,客官可试试鱼香茄子煲、什锦豆腐、酸辣土豆丝。”

薛海娘极为爽快,“你上头说的全要一份,再来一壶菊花酿。”末了还看向隔壁两桌的侍卫,“且去问问那两桌要点些什么。”

秦十五骇得不轻。视线自对面三个瞧着清瘦窈窕的姑娘家,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点的会不会有些多呀。”梁白柔踌躇着道。

薛海娘莞尔,“嫂子你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今日又赶了整整一日的路,怕是你腹中我的亲侄儿也饿着了,我记着你偏爱虾,今晚可得多吃些。”

瞧着她神色自然地说着亲侄儿,梁白柔竟是忍不住笑了。

可事实上,薛海娘仍是高估了梁白柔的胃口。一桌子的大鱼大肉,五人也不过是动了几口,便连那最为可口的香炉猪蹄与白斩鸡也是剩了一半。

再瞧瞧隔壁桌那八九个牛高马大的男子,着上所点的也不过是与她们一样的菜色。

一行人在店小二的推荐下,心满意足的往客栈而去。

此番出行人较多,客栈虽大,却实在是很难空得出十几间客房。

诸人商议之下,南叔珂秦十五二人一间上房,侍卫共十八人,三人一间上房,余下的女子三人则同住一间上房。

嘱咐店家送上热水后,薛海娘与清风先是伺候梁白柔洗浴一番,擦干头发之后,才就着剩下的热水泡了个澡。

夜色静好,却冷寂异常。

薛海娘本就认床,一般头一夜是很难入睡的,再者,今夜,她身旁又睡着一个清风,自是愈发难以入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情投意合

不知清风是否是浅眠之人,薛海娘也不敢翻来覆去,僵着身子躺在榻上,久了愈发难受,便索性起身走至窗前轻轻开了一个缝隙。

冷风迎面灌入,拂动额前缕缕青丝,与长而卷翘的双睫时不时缠在一块儿。

“睡不着?”身后传来梁白柔很低很轻的声音,却极其温和。

薛海娘迅速转身。

梁白柔也是认床的,方才勉勉强强眯了会儿眼,却又好像听见有人起身的动静,便起了身。

梁白柔莞尔浅笑,小心翼翼走至屏风取下两件斗篷,一件披在自己身上,一件则是走至窗前替薛海娘披上。

还未等薛海娘说什么,她便已是轻握着她的手,出了房间。

她带着薛海娘来到走廊。梁上悬着红灯笼,倒是比房间亮堂几分。

走廊处视野极好,抬头便可瞧见那点缀夜幕的玉盘。

“今晚的月亮好圆。”

薛海娘感叹。

“过些时日便是十五,近几日确实圆些。”梁白柔略感惆怅,“原想着在皇城过了十五待到重阳时才上佛光寺,却不想太后那头这般容易松口,不过也好,如今身子轻爽,皇上又遣了太医随行,倒也好。”

薛海娘嗤笑,“太后自从下了朝堂,在宫中便一直伪装礼佛静心的形象,如今宫中上下人人皆知太后礼佛成痴,再不干涉朝野内外。”

梁白柔眸露困惑,“人到了晚年,想法也会改变,我瞧着太后礼佛不像是全然做作。”

薛海娘无意与梁白柔在这等事上多言,她并非这一时间线之人,所知道的也比这一时间线上的人多上许多。

仰头眺望着夜幕皎月,眉宇间渲染上些许惆惘,“从前在宫里头,因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囚着,高大的红墙禁着,这才无法与家人团聚,可如今出了宫,没了那四方的天与红墙绿瓦,也是如此。”

宫女不比后妃,虽皆是入了宫无法与亲人共享天伦,可后者却在侍奉得皇帝欢喜时,偶尔能恩赐召府中亲人入宫相聚,可宫女,却是连寄一封家书也成了奢望。

她入宫近三载,便也只收了三封家书,第一封还是明溪刚回府那会儿托宫里公公给她带的。

先前花灯节回府那会,她并非不曾想过回府探视,可思来想去,出宫原就是违反宫规之事,如此一来反倒是会连累薛府。

如今她在宫中不得志,母亲在府中日子定是难过。虽说离府之前,她早已替母亲将府中后院肃清一遍,可父亲素来不喜母亲,也难保之后不会再纳入新人。

“待回宫那日,我随你回一趟薛府吧。”梁白柔突然说道。她不比薛海娘,府中尚有母亲挂念,她自幼便失了生母,如今那府邸高堂,也不过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与将她视作牺牲品的父亲。

薛海娘微怔。须臾才道:“不可。清惠王本就对我多有偏见,他定会抓着此事不放。届时传入皇上与太后耳中,怕是要给姐姐扣上一个枉顾皇恩的罪名。”

清惠王怕是恨她入骨,昔日出宫尚且暗中向她死敌通风报信。

梁白柔表示疑惑,“还不曾问过你,究竟是与清惠王殿下有何等过节,他竟是这般抓着你不放……”一路上她也是瞧见了,起初宫门口前清惠王有意借宫规刁难,山道时又像是见不得他们三人其乐融融一般,方才在酒馆又是他清惠王率先挑起的争端。

这一路上,梁白柔险些对南叔珂此人表示改观。

曾征战沙场,兵马血刃的将军王,解甲归田后竟会有一日与小小女子这般计较。

若非那功绩历历摆在眼前,梁白柔险些要质疑此人是否有如传闻那般。

薛海娘眨了眨眼,愤慨道:“先前我被萧贵妃调遣去侍奉北辰皇子之时,那清惠王殿下好似与北辰皇子之间颇有过节,百般刁难,有一回我实在是瞧不下去了,便使了些小聪明稍稍解一下围,却不想竟是叫他记到了现在……”

梁白柔自是不会质疑薛海娘的聪慧,更甚者,她觉着聪慧二字完全不足以囊括这小人儿的慧黠狡猾,足智多谋,想来昔日她口中的小聪明定是将清惠王得罪的不轻。

梁白柔又想起她与北辰皇子的关系,调侃道:“这还没过门呢便百般维护了,若是日后北辰旭没能许你一个好位分,我定不会叫你远嫁北国。”

薛海娘故作羞赧一笑,心下却有些发慌。

她先前为了打消梁白柔的疑虑,这才谎称与北辰旭情投意合……

可是再过不久,那正主便得出现了,届时不会露馅吧……

唔,不知那北辰皇子瞧在她曾经伺候过一阵的份儿上,能否屈尊帮她一回。

“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房吧。”薛海娘神色间有些躲闪,落入梁白柔眼中更恰好佐证了与北辰旭‘情投意合’这一说法。

薛海娘一手牵着那莹白皓腕,一手轻轻推门,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清风。

梁白柔随后而入,自然而然地合上门扉,还顺带拴上门栓。

“唔——”

一声轻响使得二人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在昏暗的客房中循声望去。

由于三人全都住在一间客房里,梁白柔便提议入睡前将灯盏全部熄灭。

此时黑暗中的幽幽冷芒晃得人眼皮子不禁发颤,也叫人约莫瞧清了那声音来源处的情形。

一黑影蜷在那塌上,刀刃架在一人命门处,从方才那声音可判断,那黑影捂紧了那人的嘴。

客房内除了薛海娘与梁白柔外便只剩下清风,所以即便未能瞧见样貌,却也可意断定那被挟持的人无疑便是清风。

“将烛火点上——”那暗哑浑浊的声音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嗓音,哪怕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也不该如此。

不一会儿,房间便稍稍添了些光亮。

那烛台靠近清风与薛海娘所睡的那张床榻,也因此,全然照亮了那黑影的模样。

斗篷遮脸,还不忘缠上黑色面巾,身材高大,腰间唯一的佩剑此刻正架在清风颈部。

第一百八十三章 掳走

梁白柔虽怯懦,却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见此情形,作势便要推门向外呼救。

那暗哑低沉的嗓音恰时响起。

“不许动,不许喊,否则,我便将这丫头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当着你们的面,在侍卫动身之前,分尸碎骨。”昏暗光线,鬼畜般暗哑诡谲的声喉,再加之剑刃所迸射的幽幽寒芒,实是摄得人胆颤,一点儿也不敢怀疑他话中虚实。

吓得梁白柔登时便止了动作。

那头的清风亦是吓得连连摇头,如拨浪鼓一般。

清风虽服侍梁白柔忠心耿耿,可此等生死关头,若叫梁白柔在她自身安危及她腹中未出世皇嗣的安危与清风的性命之间做出个选择,梁白柔定是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可如今,那歹人竟是如此恶毒。

片片凌迟,分尸碎骨。

若清风今日当真以如此形态被扼死在梁白柔面前,只怕她一生将难以安寝。

薛海娘见她面色惨白,身子发颤,一把紧握着她的手,眸光却是毫不迟疑落在黑影身上,不见畏惧,“巧了,竟是同道之人。”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能够保证在传不出这间客房的同时又可叫那歹人听得真切。

着实诡异。

她可以断定客房之内除了歹人与她三人外再无旁人。

南叔珂与秦十五皆是武功不凡之人,薛海娘虽在武学之上并无造诣,可听得多了却也微末晓得些许。

内力深厚之人,五感比旁人清晰。

南叔珂与秦十五二人便住在隔壁。若此人乃是一路随行且随他们一同入住客栈。那么唯有一个解释,便是此人功夫已是出神入化,凌驾于南叔珂与秦十五之人。否则,以他二人的耳力,定是早在此人暗中跟随,飞檐走壁之时便已识破。

可此人功夫若真是出神入化,一路跟随,又岂会在此挟持清风而毫无动作?他该早在二人站在长廊毫无防备时便可动手。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

此人该是早在皇城之时便混入侍卫之中,乔装成侍卫随着他们一同入住客栈,接着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间客房。

梁白柔目露困惑,显然是一点儿也没弄明白,薛海娘口中这‘同道之人’是何意。

那黑影桀桀一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薛海娘一把将梁白柔扣在身前,一手捂住梁白柔口鼻将其禁锢,一手快速拔下发钗抵在梁白柔脖颈处,稍一用力便是一道血痕。

“嘶——你。”梁白柔怒目相对,迎上的却是那如同凝了三尺冰窖,淬毒般的眼。

那黑影手一抖,清风的脖子也随着出现一道血痕。

“唔——”那明亮水灵的眸子圆睁,满是惊恐。

“你……是授了何人的意。”黑影沉下声道。

薛海娘笑靥如花,“那,你又是何人授意?”果真不出她所料,歹人以清风挟持,其目的并非要挟,而是拖延时间。

他想来也清楚,他手上之人仅仅是一宫婢,若想借此要挟梁白柔与薛海娘束手就擒,分量自是不够。

薛海娘脑海有了一个奇想。

那黑影又是桀桀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也罢,今日你们都得命丧于此。”

闻言,本该挣扎有所动作的梁白柔奇迹般的极为安静,只睁着一双眼愤愤地瞪视着那歹人。

薛海娘险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下腹诽道,若你真有这般实力,强悍到足以避开南叔珂的耳目,现下也大可不必以清风要挟,早已是弹指间便可将梁白柔性命收割。

薛海娘猜测,此人想来在茴香镇内,客栈外安插了接应的人手,而他只需要带着毫无反抗之力的梁白柔出了这客栈,与他的人会合。是以,这间客房里怕是早已下了不少无味的迷香。

大脑一阵晕眩,紧接着眼皮子便上下打架,薛海娘顺势倒在地上,因着毫无意识的原因,捂着梁白柔口鼻的手也随之松了开来。

与此同时,被她禁锢在身前的梁白柔亦是顺势倒在她身上。

黑影一把推开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清风,走至薛海娘身旁站定,高高在上地俯看了一会儿,似是犹豫着些什么,须臾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二人扛在肩上,也不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去,而是轻推开窗,无声跃出。

隔壁客房。

肩上担负着护送皇家子嗣职责的南叔珂与秦十五,自是轮番守着。

南叔珂已躺在榻上浅眠,怀中仍是环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而另一张长塌上,秦十五则盘腿而坐,身侧搁着一把短刃弯刀,闭目养神。

微闭的眼刹那睁开,昏暗光线下那双眼格外有神。

他起身,方才走至窗前。

“怎么?”

南叔珂原就未曾陷入沉睡,再者方才秦十五也不曾刻意放轻脚步声,素来在睡眠中保持警惕的他自是醒了。

“方才隔壁似是传来声响,有些不对劲——”秦十五双臂环着,抱着弯刀,“可若是真出了事,那两个丫头应该会来禀报。”

话音刚落,那坐起身的南叔珂已是睡意尽消,“不可大意,去看看。”

二人来至门前,轻轻叩门,见无动静,也顾不上男女之防,秦十五一脚将门踹开,客房内昏暗一片。

踹门如此大的声响,即便是睡成猪一样,此时也该醒了。

秦十五点亮了一盏灯,果不其然,客房内只剩下清风昏睡不醒。

南叔珂道:“去将她弄醒,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一炷香后带着人马在城门拦截。我轻功好,看能否跟上那找死的兄弟。”薄唇勾起一道冷厉笑弧,“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截人——”

秦十五不禁瞅了他一眼,轻轻颔首。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皇帝素来忌惮他手上那一支西北铁骑军,按理说,西北铁骑军未曾真正在世人前露面时,皇帝绝不会动这看似并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可若是——今儿这一出是由那皇帝一手安排,便为着诱出他的底牌,便不可小觑。

秦十五有些气恼,他不知南叔珂是真看不透这一点还是什么,才傻傻的往刀口上撞,承了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好奇

蜿蜒山道。

一辆低调朴素得称简陋的马车,时而疾行,时而缓慢,在人烟罕见的曲折山道上,显得极为突兀。

一身披黑色斗篷,脸上罩着黑色面巾之人在车头驾驶,飞快抽打着马臀,随风扬起的车帘露出一角,隐隐可瞧见里头横躺着二人,皆是面容娇艳的女子。

一人双目微闭,神态安详地小憩,另一人则是缓缓睁眼,美如清辉的眸子渗着幽幽冷芒,那是在得知自己身处险境之时所自然而然显露出来的芒刺。

梁白柔始终都不曾被迷昏。

她虽不知,为何薛海娘会未卜先知,知晓那客房内被灌入了迷香,可当薛海娘将她挟持在身前,在她脊背上缓缓写下‘安’一字时,她便晓得薛海娘行事定有其用意。

直到瞧见薛海娘突然躺在地上,睡着了般,梁白柔才缓过神来,强迫着自己莫要抖动手脚,成功地骗过刺客。

后颈处传来一阵余痛。

梁白柔不禁懊恼,方才她本该有机会带着薛海娘逃出生天,可谁知这刺客着实敏捷,在秦十五带着人马左右夹击的情况下,仍是能将正欲暗中潜逃的她一掌拍晕。

趁着两方人马纠缠之际,刺客不知使了什么诡计使得城门大开,驾驶着马车离开茴香镇。

梁白柔十分苦恼。她不知现下是否该继续装晕。

视线落至睡相安然的薛海娘脸上,梁白柔不禁在想,若是一开始被迷昏的是她而非薛海娘,想来她二人已经脱离危险。

梁白柔轻轻地拍打着薛海娘的脸。她不敢惊扰了那驾车的刺客。

然,拍打了半晌却是无果。正当梁白柔深思其他法子时,马车一阵剧颠,她紧紧扶住那唯一可成为助力的车梁,抑制叫喊的冲动,一手覆在小腹上安抚着。

紧接着,耳际又是传来一阵马的长鸣。

马车之前。

刺客瞠目结舌,瞅着面前环着长剑‘琅寰’而立的男子,半晌无言。

“你,你不该是在城门……”黑影刺客吓得有些结巴。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南叔珂轻笑,道出令人绝望的事实。

黑影刺客羞愤难当,跟在自己身后却迟迟不现身,如今又拦在自己面前说出来,岂非是叫自己难堪。

“你莫要乱来,否则我便杀了马车上那怀了龙嗣的女人。”黑影想起自己手中还有着这么一张王牌,登时桀桀一笑。

南叔珂嗤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挟持梁氏以诱我现身我可以理解,可你挟持那丫头作甚?”这显然是他一路也想不通透的。

他倒是好奇的很,薛海娘到底对这刺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叫他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她也捎带上……

那黑影又道:“诱你现身?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清惠王殿下,你说你奉旨护送梁美人上佛光寺,若是路上梁美人一尸两命,你说皇上若知晓此事会不会治你护送不利之罪?”

南叔珂顺着他的话继续道:“这么说来,你如此大动干戈,又是安插人手,又是施计打开城门,便是为着借梁氏之死叫皇上治我的罪?”他似是觉得好笑,“未免也太看得起本王了吧。”

黑影刺客桀桀笑道:“清惠王殿下,您是想我当着您的面将这梁美人剖腹杀子,还是放我离去待我杀了这女人后将她尸身给您送去府上?”

这话听得被围困在车厢里的梁白柔止不住手脚发麻。

剖腹杀子——

这人与她究竟是有何深仇大恨?

梁白柔一时心下惴惴。

听着这人与南叔珂的对话,她约莫能猜出,外头只怕只有南叔珂一人。

而她与梁白柔皆是这刺客的人质,若是这歹人有意拿她二人来作要挟……

这局势怎么瞧,怎么觉着不利。

梁白柔可顾不上南叔珂护送不利是否会被皇帝治罪,她只知道南叔珂被治罪前,自己一定会被这心思阴暗之人活活弄死。

梁白柔强迫着自己定下心,拔下金钗,用那最尖锐的一端,缓缓伸出车帘,对准那毫无防备的黑影刺客暴露在她视野之内的脖颈,狠狠便是一扎。

她发誓,这绝对是她活了二十多年来做的最最大胆的事。

献血呼喇便流了出来,溅得她满脸满手,她眼睁睁瞧着那双幽暗诡异的眼,慢慢流露出惊恐,直至死不瞑目地倒下。

梁白柔大口大口喘气。

她情绪还未彻底稳定下来,南叔珂已是走至她跟前,“很漂亮。”

梁白柔缓缓仰面,映入眼帘是那一张清隽妖冶的脸孔,嘴角扬起一抹薄凉的笑。

他迎着月光而立,那抹薄凉的笑瞧着愈发诡异。

“多,多谢殿,殿下。”虽说手刃那歹人的是她,可若是无南叔珂拦在前头分散他的注意力,梁白柔是必然不会得手的。

南叔珂并未理会,而是一把掀开车帘,果真,里头还躺着一个熟睡的人。

梁白柔能看出他的困惑,当即便解释道:“是海娘,是她在客房之时捂住我的口鼻……”

梁白柔将方才客房所发生之事,以及薛海娘是如何安抚她,再借‘反戈暗杀’之名捂住她的口鼻,使得她逃过一劫。

南叔珂嘴角微抽,心道这果真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可说到底,这女子确实慧黠。

生死攸关之际,仍能冷静对待,以最清醒的头脑分析,最理智的方式应对。

可这不该,是区区一个尚书之女所能做到之事。

这已然超出她该有的聪慧。

南叔珂不禁好奇,那薛尚书后院究竟是何等诡异多段,才能培养出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出来。

“走吧。”南叔珂放下车帘,道:“我驾车,梁美人好生歇着。”想了想又道:“你这丫头若是醒了,知会我一声。”

若是换做平常,梁白柔定会疑惑,毕竟这看着寡淡冷漠的清惠王殿下对薛海娘的关心似乎有些不寻常。

可今夜几番生死波折下来,此时此刻的梁白柔,瞅着薛海娘那安静的睡颜,只想现如今便如她一般,深深睡去,而事实上,梁白柔也真真这么做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无福消受

薛海娘幽幽转醒时,费力睁开双眼方始发现……身边竟无一人。

浑身上下都好似脱力了一般,唯有脑袋还有着些许感知,昏沉酸痛。

视线自屋内打量了一遭。

应该是一间客房。

薛海娘揉了揉太阳穴,认命般的坐起身,缓了许久方才走至茶几旁颤颤巍巍的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也不知是否过了夜的茶水,仰头饮下,来回几杯,火辣辣的喉咙这才舒爽了些许。

有茶水,还将她安置在这么一间客房。

她该是脱离了危险。

腹诽间,门扉叫人轻轻推开,来人却是叫薛海娘瞠目结舌。

“怎么?以为是刺客?”南叔珂勾唇清浅一笑,不疾不徐走至她身前,将茶壶搁下,“既是醒了便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薛海娘心下嘀咕,也不早些送来。

“劳烦清惠王殿下给我送水,倒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南叔珂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慧黠一笑。“来日方长,日后你可慢慢报答。”

薛海娘嘴一抽。

见薛海娘无喝茶润喉的动作,低头捣鼓了一下那旧茶壶,笑道:“早知你这么好伺候,这茶我便不必送来。”

薛海娘莞尔笑道:“并非奴婢好伺候,而是一想到承了殿下的情,只怕日后得成为殿下眼中钉,日日行走在风口浪尖上,奴婢便觉瘆得慌。”

这番话倒是意有所指。

南叔珂登时便缓过神来,这丫头说的怕是花灯节那日,她回宫之时遭薛贤妃拦截。倒也是不辜负她的慧黠,如此快便已晓得此事出自他之手。

薛海娘见他不语,冷笑一阵又道:“那日我入宫,薛贤妃又恰到好处地将我拦下,此事是出自你的手笔吧。”虽说她最后是安然逃过了魔爪,可如今想来仍是叫人窝火得很。

南叔珂虽是城府深了些,心思重了些,却并非敢做不敢承认之人。

若薛海娘闭口不提及此事,他自是不会傻啦吧唧地上前承认罪状,可如今既是薛海娘将话挑明了说,他也就不得不说些什么了。

“不必铭记,我也深信区区薛氏不足以将你拿下,那一夜也不过是给你练练手罢了。”

薛海娘眸底掠过一丝错愕。

他这话意思是,指望着自己该铭感五内不成?

她几乎是咬着压根道:“‘深信’二字实在是折煞了我,奴婢生来粗鄙,喝惯了粗茶,这上好的碧螺春实在是喝不惯呢,殿下您便留着自个儿喝吧。”

说罢,薛海娘抬脚便朝外走去。

与南叔珂斗了一阵子嘴,精神好了不少,脑袋也不昏沉了。

薛海娘心情格外晴朗,以至于方才的阴翳尽数消散,将客房门打开,正想着待会儿好点些什么好菜犒劳自己,谁知一出门,便见到了挎着食盒的梁白柔。

“梁姐姐!”薛海娘骇然。

然,与她相对而立的梁白柔表情更是惊愕。

她早就醒了。

手上挎着食盒,食盒里搁着些清粥菜肴。

方才太医悉心诊过,道是薛海娘一个时辰左后便会转醒。她生怕薛海娘醒来饥肠辘辘,便赶紧去了客栈厨房嘱咐厨房师傅煮了清粥,炒了些不伤胃,平日薛海娘又爱吃的小菜算准了时辰带上来。

却不想……

站在门口无意间听了这些事儿。

她自是知晓薛海娘与南叔珂之间有些过节,先前,薛海娘也不曾瞒过她。

可她不曾料到,薛海娘在清惠王跟前竟是这般直言不讳……

不,这何止是直言不讳,何止是有些摩擦,简直是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我……”梁白柔瞅了瞅客房内的南叔珂,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太医说你差不多这个时候便醒,我便吩咐客栈做了些饭菜给你送来,你先吃吧。”说罢便欲一脚跨过门槛进去。

却被薛海娘生生拦住。

“哎——清风如何了?那晚我只捂住了你的口鼻,想来她的情况和我也差不多吧。”薛海娘关切道。

开玩笑?当着那尊大佛的面吃饭,她只怕还没来得及咽下几口便要被活活噎死。

梁白柔道:“她的情况比你差些,太医说是受了惊吓,只怕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你快些吃饭吧,你睡了整整两日,若是再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只怕吃不消。”

“哎哎哎——”薛海娘讪讪笑道:“这样吧,我实在是担心她的安危,我便去她房里用吧。”

梁白柔正欲点头,可想起那客房内长身玉立的人。

四目相对。

梁白柔心跳了慢一拍。

那人的笑靥着实过于勾人。

却琢磨不真切他此刻的情绪。

只觉着,那微微扬起的薄唇,不点而红,那殷红泪痣妖冶惑人。

“殿下——”梁白柔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薛海娘快速截了过去,“殿下他觉着这客房里的茶格外香甜,刻意上来蹭茶的。”说罢,冲着南叔珂娇笑一声,“殿下,您也无需捧着茶下去,左右这房里头也无人了,您便好生坐下来慢慢品。”

南叔珂倒是极给她面子,也不戳穿,反倒是落落大方地往那寻常黄木矮凳上坐下,瞬间竟是衬得那寻常黄木矮凳也高大上了几分。

薛海娘拽着梁白柔的手来到隔壁客房。

打开门,里头熏着淡淡的香。

梁白柔见薛海娘不解,便解释道:“是太医特意调配的药香,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如此或许会早些醒来。”

梁白柔怔了怔,末了才笑道:“倒是我那日有些冲动了,连累了她。”

梁白柔摇头,拉过她坐到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全部端出来搁在茶几上。

一碗清淡小米粥,一碟清蒸鲈鱼,一蛊养血乌鸡汤,一碟家常豆腐。菜式虽然不多,可鲈鱼与乌鸡都是极好的养血补气之物。

薛海娘咬着木筷子,笑得两腮露出浅浅梨涡,“真香呢,可惜呀,我难得昏了两日,却也吃不着梁姐姐的手艺。”

梁白柔气得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我如今可是怀着身子的人,你居然还敢叫我掌勺,我亲眼给你盯着那些个厨房师傅做好已经是看得起你了。”

薛海娘笑着,一勺子乌鸡汤便塞进嘴里。

第一百八十六章 坦白

梁白柔瞧着她这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又是笑了,可没笑一会儿便正经起来,“说吧,你有意将清惠王殿下留在那儿,定是有事儿要对我说。刚巧,我也有事要问清楚。”

薛海娘夹住鱼肉的筷子微滞,眯眼笑着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咀嚼半晌才道:“姐姐果真是最了解我的人。如此,是姐姐先问还是我先说。”

梁白柔道:“我先问吧。”

“那日你是怎么知道那客房里许是点着迷香?”

薛海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会儿说辞,惭愧一笑:“那日的行径也是我破罐子破摔了……”

薛海娘将她那一夜推断与猜测详细说了一通。

“我虽不敢保证那屋里是否会有迷香,可我总觉得那晚上那刺客有拖延时间的嫌疑,便下了决心假装挟持你。”薛海娘笑了笑道,“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枉顾清风的性命呼救,那客房那么窄,一时间我也不晓得该制造些什么动静来吸引隔壁的清惠王注意,便想了个这样的招儿。”

梁白柔听完怔了半晌。

薛海娘都快喝了两勺子乌鸡汤,几筷子饭菜。梁白柔却一把将他的手握住,那轻柔似水的眸透着些温情的意味,“不管如何,此番多谢你舍命救我。”

薛海娘不以为然,“梁姐姐于我有知遇之恩。”

这话虽是假,可那夜她一心维护梁白柔的心思却是真的。

她在这世间本也了无牵挂,除了报复那寡情薄意的皇帝外,便只剩下府中娘亲。她相信若她当真遭遇不幸,梁白柔念她牺牲之义,定会好生对待她的娘亲。

原就是她将梁白柔卷入这深宫的尔虞我诈,原就是她将梁白柔推到这风口浪尖,若生死攸关之际薛海娘置她生死不顾,便真真与那薄情寡义之人并无分别。

薛海娘仰面,莞尔笑道:“梁姐姐还有要问的吗?”

“你与那清惠王殿下……当真无事?”梁白柔倒是不再纠结于那晚之时,眉眼间写满担忧,“清惠王如今虽看似落魄,闲散王爷一个,可我总瞧着,皇帝对他颇为忌惮,我是不晓得原因的,可想来皇上忌惮的人定然没有表面上瞧着这般简单。你可莫要与他这般交恶。”说罢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显然是方才薛海娘与南叔珂的恶言相向吓得他不轻。

薛海娘方才一见梁白柔在门口站着,许是听见了她与南叔珂对话那一刻时便心中胆寒。

她之所以不在意与南叔珂的矛盾越积越深,便是晓得南叔珂暂且不会干涉后宫一事。

按照前世的发展,南叔珂这时候该是韬光养晦才是。

再者,她隐隐觉着,南叔珂除了开始与她刚见面那会儿,是存着真实杀意,之后的几次交锋,也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着,虽是恶言相向,可南叔珂对她并未袒露出那种杀伐气息。

既是无意伤她性命,如此一来,他暗地里想如何恶整她,给她使绊子,她都能安之若素一一应对……

“海娘,海娘——”梁白柔唤回了薛海娘神游的思绪。

“恩?”

“你方才说有话要对我说,如今我问完了,该你了。”梁白柔莞尔笑着。

薛海娘拨弄着碗中的粘稠小米,半晌才正色道:“我一直在怀疑那刺客的身份。她明面上好似想对姐姐不利,却无意取姐姐的性命。那日我用发钗将你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似是有些慌乱。”

梁白柔面露惊愕,“那夜我实在是无心留意太多,可若照你这般说来,若那刺客非后宫之人授意,又岂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

薛海娘摇头。

似是想到些什么,薛海娘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搁下碗筷便对着梁白柔道:“对了,我们此番究竟是如何脱险的?梁姐姐可否将当日情况向我详细说明。”

梁白柔倒是并无隐瞒,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殿下他一路尾随,且刺客并未发觉?”薛海娘轻呢着。

“是。清惠王殿下倒是不辜负他一身武学造诣。”梁白柔见薛海娘不再动筷,忙将筷子与碗端起来递至她手上,“别再想了,若是对方还有行动,迟早会露出马脚,你呀便安心养好身子。”

薛海娘嘴上应下,心下却始终萦绕着团团迷雾。

她总觉得此事或许与那清惠王有关。

一顿饭吃完,梁白柔有些疲乏,她本就怀着身子,自是比常人要嗜睡些。

“梁姐姐便快些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薛海娘扶着她好生仔细地送至门口。

梁白柔讶异,“你要留下来守着?”

薛海娘瞧了房内昏迷不醒的人儿一眼,点头,“左右我回房也无事,倒不如留在这儿歇着,如此,待清风醒了也能第一时间通知你。”

梁白柔打量了四周,见茶几旁有一方长塌,便点了点头。

梁白柔走后,薛海娘便躺在长塌上小憩,这一眯眼便又是两三时辰。

待再次听见叩门声,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已是红霞遍布。

薛海娘起身开门。

“下去用饭吧。”梁白柔又望了望里间。“清风还是毫无动静吗?”

薛海娘拉着她便出了门,“梁姐姐也别担心了,许是晚上便会醒来。我倒是担心着今晚该如何是好,昨儿个清惠王殿下与秦大哥住在隔壁都让那刺客有机可乘……”

说着二人已是来到楼下酒馆。

这间客栈倒是比先前那一家辉煌许多,二楼用来给游人住店,一楼则是给往来百姓游人用饭。

依旧如昨儿般,侍卫与太医分为两桌。薛海娘、梁白柔、南叔珂秦十五四人坐在一桌。

随意点了几道菜,四人便开始商议。

南叔珂道:“我与三弟打算好了,今夜由他守在清风房中,一来可避免危险,二来若是清风夜间醒了,我们也可第一时间知道。”说罢,又似笑非笑地瞥了薛海娘一眼,转而对梁白柔道:“嫂子,今夜你便与四妹挤一挤,我留在你二人房中守着。”

薛海娘不禁咋舌,心道你方才那眼神却是何意。

第一百八十七章 洪水猛兽

待饭菜上桌,一桌子人吃到中途时,梁白柔忽然有些煞风景道:“三弟,昨儿个海娘未醒,我也无心思过问那刺客一事,如今恰好我们都在这儿,你倒是说说那日你带着侍卫在城门拦截时与你们搏斗的那一方人马身手如何?约莫是哪儿的路子。”

梁白柔这一问倒是问出了薛海娘的心声,她下意识搁下筷,也望着秦十五。

秦十五下意识瞅了南叔珂一眼,见他面无异样,方才道:“那命损于嫂子手中的刺客原是此番混入护卫之中一路随来的,我竟是未觉异样,也是失误。至于与我等搏斗之人,从招式、身手佩剑上猜测,并非佣兵或是杀手,那一帮人训练有素,倒像是……江湖帮派,高门世家的护卫。”

梁白柔登时面色一凛,面容也青白了些许。

江湖帮派自是不在顾虑范围之内,一来,她出身氏族梁家,与江湖帮派并无恩怨瓜葛;二来,入宫后她便是深居简出,后宫尚且不曾与人结怨,更枉论千里之外的江湖门派。

而高门世家中,能冒着大不违置他于死地,无疑是看不惯她腹中龙子的后妃。

马氏乃太后母族,行事皆听太后指令,太后忧心皇帝子嗣单薄,巴不得她这一胎好好降世。

萧氏虽是先帝在时崛起,可新帝登基,因着贵妃掌权倒是渐露锋芒,且萧贵妃城府极深,敌友难辨。

柳氏乃柳淑妃母家,倒是根深蒂固,世代传承,其父兄亦是身居高位,且曾与梁白柔结怨……

宋氏亦是近百年来渐露矛头的氏族,宋昭仪亦是宋氏嫡系贵女,宋昭仪此人依附贵妃,素日左右逢源,趋炎附势,可这更能彰显出此人慧黠狡诈,如此给人当枪使的事儿应当是不会做。

南朝之内,有头有脸的高门世家无非梁氏、马氏、萧氏、柳氏、宋氏,而其中,有可能对梁白柔动手的,便只有萧氏、柳氏与宋氏。

薛海娘见梁白柔面色不佳,暗下悄悄覆住她微凉的掌心,对秦十五清浅一笑,“不管那刺客背后是何人,既是暗中打点上下,遣了人混入护卫之中,便可知此人居心,一次未能得手,想来会有下一次,若是他贼心不死,便能很快揪出他露出的狐狸尾巴。”虽是对着秦十五所言,可在场谁都知道,此番无非是为着宽慰梁白柔。

南叔珂道:“我瞧着嫂子面色不佳,三弟莫再说些有的没的扰得嫂子不安。”他冲着梁白柔清浅一笑,声线醇和,却好似无形中被赋予魔力,令人心安,“无论幕后是何人操纵,嫂子只需安心养胎即可,我既是承了父亲之令一路护送,自是保嫂子无虞。”

薛海娘有意无意睨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想笑,他此番佛光寺之行倒是亏大了,先帝诸子中他排行第三,皇帝居七,如今倒是七弟成了父亲。

薛海娘倒是难得顺着他一回,往梁白柔碗中夹了块她素日爱吃的鱼肉,安抚道:“嫂子如今只要吃好睡好即可,今儿再歇一晚,无论清风醒着还是未醒,明日都上路,左右此行不缺大夫,不怕出了变故。茴香镇距大雁城不过两日路程,待抵达佛光寺嫂子便可安心了。”

若真真论起来,此行四人中,梁白柔最信任的便是薛海娘,此番见她这般道,便稍稍安了心,“好。”

许是变故横生之故,诸人胃口皆是不佳,随意用了些许,薛海娘便扶着梁白柔上了楼,伺候她歇下。

外头一阵步伐声传来,薛海娘心里头约莫有了想法,走到门前轻唤了声,“可是十五?”

那人影登时站定在客房前,薛海娘推门,见是秦十五,笑道:“既然真是你,想来我与殿下倒是想一块儿去了。”

见秦十五欲言又止。

薛海娘也知他想说些什么,便道:“你家殿下可是在下面等我?”

秦十五颔首。

“如此你便替我看着梁婕妤,我这边下去。”

来到楼下大堂。

现下已近戌时,一楼大堂的旁人已是寥寥无几。

薛海娘边走边笑,心道清惠王倒是选了个好时辰。

南叔珂一听脚步声,头也不抬便已是洞晓来人身份,执杯抿了口酒,“十五可是与你说了?”

许是一楼大堂往来之人屈指可数,南叔珂倒也没了伪装的心思。

薛海娘不疾不徐走至方桌前落座,慧黠一笑,“便是他不提,方才你说那话,我已是猜到几分。”

自顾自拿了个白釉瓷杯,取过南叔珂面前的酒壶,斟了个见满,抿了一小口,刚入嘴,便是皱紧了眉头,“这酒怎的如此烈。”

南叔珂轻笑,接过她手中白釉瓷杯,“这酒名为‘热河’,我只在西北一带见过。那儿冬日里冷得很,用这酒驱寒最好,原想着离了西北便是再也喝不着这酒,却不想这茴香小镇竟能找得到。”

薛海娘莞尔道:“烈酒伤身,殿下少饮为妙。”

南叔珂意味深长一笑,“我清惠王府的女眷,个个都盼着本王喝得一塌糊涂好宿在她们苑中,倒是难得遇着劝本王少些饮酒的人。”

薛海娘眼角微抽,却也是一瞬,须臾便笑道:“王府女眷盼着能早日诞下殿下子嗣,自是个个如洪水猛兽般,奴婢不才一心侍奉梁氏,若殿下今晚喝多了不省人事,难免叫歹人有机可乘。”

都说清惠王殿下自从解甲归田后,由着从前的不沾女色蜕变至如今的后院十八女郎,个个貌美如花,王府后宅夜夜笙歌。

只可怜了这前半生甚少与女娇娥接触的王爷,如今枕边一堆表里不一的妃妾,个个面上笑意迎合,背地里只怕恨不得叫夫君精尽人亡在自个儿床榻才好。

清惠王笑得有些诡谲。

须臾才见他敛去神色,正色道:“那日你与刺客也算得上正面交锋,可琢磨出点什么。”

见南叔珂拉入正题,薛海娘面上亦是敛去调侃戏谑,“我猜着,前儿个挟持清风的黑影人,许是无心伤害梁婕妤。”她声音低了些许。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忠仆

这是薛海娘方才不曾在席上说出来的话。

方才秦十五也曾明言,昨儿一帮人若非江湖门派便是世家护卫,若是世家护卫,攻击对象自是梁白柔,更确切而言该是梁白柔腹中之子,可她这番猜度便全然否定了世家护卫这一言论。

可若是江湖门派,更是怪哉。

南叔珂眸色深深,惊涛骇浪好似即要脱之欲出,“那,依你猜测,若那人无意伤害梁氏,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薛海娘唇角上扬,加深了这个笑弧,眸似璨星,却酝酿着旁人瞧不透的情绪,“殿下那日一路尾随那刺客,他底细如何难道殿下不该比我清楚?”

她隐隐猜测南叔珂今儿有所隐瞒。

南叔珂微挑眉,笑容隐晦中又透着些欣赏,“难怪梁氏这般看重你,你昏迷两日内,她挂念非常,原以为真是情深,可如今瞧来,多半是倚仗于你。”

薛海娘见他刻意扯偏话题,却也不恼,站起身作势便要离去。

既是此人无意与她坦诚,而她知道的,能说的也都说了,再留下来也无济于事,指不定还碍着这尊大佛的眼。

“怎么,这便恼了。”南叔珂挑衅。

薛海娘扬唇一笑,“恼?何为恼,因何恼。殿下若以为您可以叫我恼,便是有些高估您在我心间的地位了。

她从不因不相干人或事气恼,从前是,如今是,以后更是。

道罢,薛海娘便转过去身,然恰好错过了南叔珂那一瞬间僵在妖冶俊颜上的笑。

薛海娘蹬蹬几声便上了楼,步伐飞快,好似极为不放心由着秦十五照看梁白柔似的。

而南叔珂便这般坐在原处,一手执着薛海娘方才喝了一口便嫌弃的‘热河’轻抿,一手托着歪斜的脑袋,饶有趣味地目视着薛海娘飞速离去。

秦十五瞅着面色早已瞧不出异样的薛海娘有些发怔,“谈完了?”细数一下,他在这儿看守了绝不超过一刻钟功夫,她二人便这般势如水火?

薛海娘莞尔道:“多谢秦公子看护。”

秦十五轻轻点头,算是回礼,拿起一旁搁着的弯刀起身便走,也不多待。

这回挑选的客房倒是比先前大上些许,内室安置着两张大床与浴桶,外间安置着茶几、桌案与矮塌,内室与外间有着屏风相隔,若人在里头休息,即便外间有人谈话,也是吵不到里头去。

梁白柔自怀孕以来颇为嗜睡,如今又是用了晚膳,沐浴之后,睡觉之前又用了碗甜羹,薛海娘便也不再打搅任由她睡着。

夜幕降临后,南叔珂便带着佩剑很是尽职的上门看护。

薛海娘倒也不理会他,起身待在内室看些解闷的话本,过了一两个时辰后,望了望外间,才搁下话本越过屏风走了出来。

见南叔珂倚在矮塌上调息,低声道:“时辰不早了,你不若小憩一会儿,由我守着,若是出了事我第一时间唤你。”顿了顿,生怕误会一般又接着道:“现在若是不歇一会儿,到了下半夜你若是睡过去了,我与梁婕妤的性命怕是要交代在你手里。”

南叔珂睁开眼,又瞅了瞅窗外的夜色,心里头估算着时辰道:“你不睡?”

薛海娘摇头,“先前睡了两日,精神好着呢。”

南叔珂轻笑,“倒是怪得很,这奴婢倚仗主子的事儿我见过不少,主子倚仗奴婢却是少见。你说你这般聪慧机灵,若是有心怕是攀附上太后皇帝也不难,再差也不过是萧贵妃,你怎的便愿意死心塌地跟着梁氏?”

那梁氏也绝非好主。容貌才情算不上出挑,家世虽显赫却是不受宠的庶女,手段亦称不上高明,那日杀个刺客也犹豫颇久……

南叔珂实在是想不到,梁氏身上究竟是哪一处吸引了薛海娘。

薛海娘扬唇一笑,俯身凑近了他的脸,四目相对。

南叔珂仿佛能感受到她鼻尖呼出的温热气息。

那双幽灰色的瞳仁灿若星子,凤眸狭长,眼窝很深,那双眼微微上挑便能勾得人心痒难耐,偏生那眼中无一丝柔情蜜意,如一汪死水,又如难融的冰峭。

未染口脂的唇显得有些苍白,微微张着,皓白贝齿隐隐可见。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许是怕吵着内室熟睡之人,这点又可彰显她的忠心。

“殿下若是不累便好生熬着,下半夜待我睡后,可莫要打盹儿,否则若耽搁了事儿,我做鬼都放不过你。”

自从有了重生的经验,薛海娘倒是不再如前世般分外质疑鬼神之说。

南叔珂轻按着眉心,丝毫不恼这鬼精灵的丫头如今的冒犯。

薛海娘回到内室,又如方才般躺在榻上拿起话本,瞅着上头竹马青梅浓情蜜意,却是再难融入其中。

躺着躺着便是闭眼睡了去。

至于那守在外间的人,是否夜间打盹儿她便是不知了。

待再次睁眼,已是次日,梁白柔已然醒了,繁华街道上小贩一声盖过一声的叫卖不绝于耳,车马行走的声音有些吵嚷。

薛海娘揉了揉眼,发现屋里头已然有人备好了洗漱的清水,随意洗漱一番,束了发,她昨儿个是合衣入睡,今儿倒也无需再披外衣。

来至一楼大堂,侍卫已是齐齐坐在桌上,桌上搁着客栈备下的粥与清淡小菜,饽饽馒头皆是不缺。

再瞧向梁白柔那一桌,桌上亦是搁着相同的清粥小菜,奇怪的是,桌上只有秦十五与梁白柔二人。

梁白柔见着她,打了声招呼,“快些坐吧,客栈方才备下的粥。”

薛海娘走至方桌前坐下,梁白柔已是为她舀好了小米粥。

“怎的未见二哥?”薛海娘问。

秦十五正欲开口,身后已是有人答道,“怎么,这才一夜未见,想着二哥了?”

薛海娘险些叫一口米粥活活呛死。

拿起绢帕拭了拭嘴,回过头,却见他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不禁觉着好笑,“哟,二哥手上拿的莫非是早点?”

南叔珂将大包小包搁在桌上。“我素来有辰时卯时起身练剑的习惯,见你们都还未醒,左右无趣便上街买了些特色吃食。”

第一百八十九章 神像

薛海娘倒是丝毫不见客气,截过他手中大包小包便打开。一大包外酥里嫩,油亮金灿的酥饼;一笼看着皮儿很是薄嫩的水晶饺子;一小包方方正正,上头洒满了虾仁、花生、葱花以及些许叫不上名配料的糕点。

真真是瞧着便叫人食欲大开。

薛海娘粲然一笑,薄唇下渐露整齐贝齿,两腮梨涡微陷,“二哥倒是掐着了时辰,刚巧我才洗漱完下来,这粥还没入口呢,配菜便上来了。”

这话里头,倒是有将南叔珂当做下人使唤的意思。

梁白柔叫那入口的清粥一呛,脸色微白,悻悻瞅了眼立在方桌旁的南叔珂,见他仍是面含浅笑,无责怪之意,心才安了些许。

“二,二弟坐吧。”梁白柔自是无一半薛海娘的肆意妄为,这‘二弟’两个字便卡在喉咙险些说不出口。

若入宫前,有人对她道,你日后会当面唤一声那未及笄时便战功赫赫,惹得朝野无人不眼红的清惠王殿下一声‘二弟’,她便是要当面斥责那人信口胡言。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梁府流放乡下的庶女,皇帝区区婕妤,今儿真是享了此番殊荣。

她这般刚惆怅罢,薛海娘又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冲南叔珂招呼道:“二哥坐呀,可别光站着。”

梁白柔眼角微抽。

南叔珂倒是无斥责之意,欣然落座,接过秦十五递来的碗筷舀了一碗清粥便配着小菜吃了起来。

倒是薛海娘,全然不愿亏待自个儿的模样,自然,也不忘好生顾着梁白柔。

薛海娘往自个儿嘴里塞了块方正糕点,砸吧几下许是觉着味道尚可便往梁白柔碗中夹了一块,“嫂子尝尝这个。”又看向南叔珂,笑得险些眯了眼,倒是真真有几分小门小户中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幺女的模样,“二哥,这叫什么。”

南叔珂迎上她含笑的目光,还真迎着她作出一副兄长疼宠幺妹的宠溺姿态,“芋头糕,也称得上这一带的特色。味道若是尚可你便多用些。”

秦十五乍听这话儿,手一颤,险些夹不住那油腻腻的芋头糕,脸色更是隐晦难辨。

薛海娘看向秦十五,问道:“三哥,清风身子如何?昨儿个清风可有苏醒迹象?”

秦十五摇头,“待用过早点,打算叫大夫上去瞧瞧,可无论今儿醒或是未醒,待会儿都得上路了。”

话儿倒是说的不错,近日来因着刺客、又因着薛海娘昏迷不醒而耽搁了些许时日。

许是提及清风,薛海娘与梁白柔皆是心思沉郁,桌上四人,秦十五是正儿八经、名副其实的惜字如金,平日你若是指着他问话,他都恨不能少几个字便是几个字。

南叔珂比之秦十五虽正常些许,却也不是能在吃饭时无端挑起话题的幽默风趣之人。

是而,一顿饭下来,四人皆是沉闷得很。

待用过早点,薛海娘本欲护送梁白柔上去歇着顺带瞧瞧清风,却不料叫南叔珂拦下,道是与他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秦十五又是一脸怪异瞅了眼笑颜清浅得体的清惠王,接着便被梁白柔唤着一同去了二楼。

留下南叔珂与薛海娘二人围在方桌上,薛海娘笑盈盈道:“二哥莫非又是要留下小妹我训话?”

南叔珂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却也是这一步,二人之间的间距立即拉近,远远看去仿佛亲密无间。

——

薛海娘神情自若地走上台阶,还未来到客房便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

约莫着是从清风所住那间客房传出来的。

薛海娘神色一凛,顷刻便迈着快步走去。

客房的门大开着,好似里头的人丝毫不担心会因此出现意外。

事实上却也确实是。

薛海娘瞅着如一尊神像般屹立在客房门前的秦十五,双臂环着,一手持着弯刀,面容冷肃,配上他坚毅深邃的五官轮廓,活像是被供奉在西域境内的神像。

上前笑着打趣,“怎的待在外头吹冷风呢?”

秦十五轻蹙着眉。

他原是亲疏有别的性子,譬如南叔珂,与他自幼相知相识,算到如今十余载,他与南叔珂方才成就了今日之缘,也才会在南叔珂提出让他一路随行护送梁氏往佛光寺一事欣然答允。

可薛海娘今儿一上前便是略带戏谑的口吻,好似他与她亦是竹马青梅自幼相知相识一般,这般自来熟,无端叫秦十五有些不适。

“清风醒了。”仍旧是简言意骇,好似多说一字都会叫他少了一块肉般。

秦十五原以为薛海娘会有下文,却不料下一秒这人却好似一阵风般刮入了客房,只留下秦十五一脸漠然。

薛海娘越过屏风走至塌前,正瞧见梁白柔坐在塌边,两名太医围着替清风把脉。

清风原是与梁白柔笑着不知说些什么,这一瞧见薛海娘,竟是吓得大叫一声,引得原先守在门口的秦十五都挤了进来。

“婕妤,婕妤——她那日试图害你性命,你怎的还留着她?”清风吓得面色愈加惨白,指着薛海娘的手止不住轻颤,显然是怕极、慌极。

秦十五眼角一抽,下一秒无声无息退下。

原以为又是刺客来访,却不曾想……

梁白柔忙解释,“上回的事儿海娘是有原因的,她本意是救我而非害我,待你好些了我再与你慢慢说道。”

太医带着崇敬的目光止不住往梁白柔身上撇去。

如此性情温婉又毫无架子的主子,实在是难得一见。

若换做是旁人,早将清风弃在一边生怕耽搁了赶路的时辰,如今又是唤太医看诊又是亲自照料。

薛海娘也是有些尴尬,许是那日她的举动在清风心中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如今清风乍醒瞧着她有些不适也是应当的。

宽慰清风的事儿梁白柔在做,薛海娘也无需上前横插一脚,她向太医问询了一番清风的状况,见太医说一切无恙才安心了些许。

“梁姐姐,你陪着清风说一会儿话吧,我下去将马车与粮食备好,待会便启程如此一来预计太阳落山前可到大雁城。”

第一百九十章 送子观音

薛海娘办事效率素来是高的,这一点她在御前侍奉与质子阁当差时便可佐证。

不出半个时辰,便有侍卫上客房知会梁白柔可随时出发,梁白柔倒也不敢耽搁,只盼着今儿日落之前能顺利抵达大雁城,寻一处客栈落脚,倒也安心些许。

大雁城远比茴香镇喧闹繁华,街道小巷车水马龙,行人往来络绎不绝,酒馆茶楼更是门庭若市,小贩叫卖此起彼伏,街上更是有着卖艺献技的江湖行客。

梁白柔微掀车帘一角,瞅着外头吵嚷之景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流露。

清风奉上茶水,笑道:“小姐您笑什么呢?”

清风近几日来卧床昏睡,身子已无大碍,太医也曾说过,只要人一醒身子便是大好,在客栈时用了些补品,养足了胃,如今已然是生龙活虎。

梁白柔道:“我笑呀,这茴香镇与大雁城有一景皆是皇城所没有的。”

清风表示疑惑。

梁白柔看向薛海娘,笑道:“海娘可知道?”

薛海娘歪着脑袋,顺着梁白柔掀起车帘的藕臂往外瞅了瞅,“我猜猜吧。梁姐姐所说的该是那街头献艺的行客,以及巷口摆摊叫卖的小贩吧。”皇城乃天子脚下,虽说富庶繁华,人人趋之若鹜,可事实上规矩甚严,街市只在一日内限定的时辰开通,且只允许较大规模的摊口贩卖,至于眼下这等挑着冰糖葫芦,摆着绣样络子的小摊是不允许出现的。

“海娘聪慧。”梁白柔不禁赞道。

清风自从晓得那夜薛海娘挟持梁白柔是为了避免梁白柔中了刺客的迷香一事,便是打心底里崇拜和钦佩薛海娘。

模样生得好,又对主子忠心耿耿,又颇具才学,宫里头伺候的时候她还听闻,皇上有意纳这位海姑娘为妃妾,可惜后来却被海姑娘委婉相拒,如此一连串起来,清风便是愈发钦佩眼前这人。

“海娘出身名门,自是才学渊博。”说着,将手里头煮好的茶水递至薛海娘手边,盈盈一笑,“说了那么久的话,海娘也渴了吧。”

薛海娘接过,也不好意思总叫他忙活,便来至她身侧,也有模有样地烹煮茶水。

清风道:“海娘陪小姐说说话儿便可,这些事我来吧。”

薛海娘笑着道:“我与你都是一样的人,你还不曾喝过我烹煮的茶吧,今儿便叫你试试,那可是皇上才有口福品的。”

说到这儿,清风也不由得双眼发光。

海娘昔日正是因为烹得一手好茶,才在御前连连飞升,不过半载便成了茶水间领头女官,平日里她哪儿有这般好的福气与皇上享受同等待遇。

“晚些时辰怕便是要到了,待会儿可得牢记着,梁姐姐是南府少夫人,我是南府四小姐,可别叫错了。”薛海娘将烹煮好的茶水送至清风手边,不忘嘱咐道。

清风笑着道:“是,小姐。”

侍卫这时掀起了车帘一角,朝里头道:“少夫人、四小姐,客栈到了。二少爷与三少爷命属下跟二位说一声。”

薛海娘朝外头瞅了眼,却见巷道来往的行客无论男女老少大多都往着一个方向前进。

薛海娘对侍卫道:“外头是怎么一个情况?”

侍卫一愣,“什么?”

薛海娘噤了声,想着侍卫与她皆是头一回来这大雁城,自是也不知晓这里的风土人情。

“无事、”薛海娘笑了笑。

待侍卫走后,薛海娘才掺着梁白柔缓缓下了马车,清风尾随。

一行人随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牖半掩,薛海娘一手托腮,歪着头瞅着外头行人匆匆往来。

梁白柔点了几个菜式,却见薛海娘仍是窗外瞧得兴起,不禁掩唇轻笑。“也不晓得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方才在马车上便见你瞧了好一阵子,如今又是接着在瞧。”

薛海娘并未隐瞒,“方才在车上我便瞧着行客往南边走,如今也是,也不晓得这大雁城今儿是有什么景致。”

南叔珂插话道:“待会儿问上一问便知。”

是以,待小二哥端着菜肴呈上来时,南叔珂便很接地气地赏了他些许碎银子,接着便徐徐问来。

小二收了好处,自是无所不言无所不答,侃侃道来,“哟,客官您说的是庙会吧,我们小城里呀,往南方直走城郊的位置供着一尊南海观音送子像,年逢今日,城里家家户户,只要是求子的都会先去那南海观音送子观求一炷香,待晚些时辰观主主持庙会时带着香火前去祷祝,这身怀有孕者可一举得男,这没有怀孕的年底前定能怀上个大胖小子。”

薛海娘啧啧道:“如此神乎其神?这城里当真去祷祝过的人都怀了男胎?”

小二哥又道:“我骗您作甚,我可告诉您吧,这大雁城呐男子皆是城中土生土长之人,可这女儿呀都是外地人居多,您瞧瞧大街上,来往的少儿是不是多半是男娃而非女娃?”

薛海娘顺着小二哥的视线瞅向窗外,果真如他所言,街道上往来行客中男子居多,少妇老妪亦有,可那垂髫小儿却是大多数是男儿。

难不成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事儿?

薛海娘摩挲着下颚,与梁白柔四目相对,她清楚地瞧见那美如清辉地眸子酝酿着些许希冀。

梁姐姐定是想着一举得男吧、

皇帝膝下少子,薛巧玲先前原是冷宫罪妇,可诞下皇子后便位列四妃,得以与萧贵妃分庭抗礼。

若梁姐姐亦是能诞下皇子,以梁氏在世家中的名望与前朝势力,这孩子日后定是能成大器。

薛海娘盈盈浅笑,又往小二哥手里头塞了些碎银子,便将他打发走了。

南叔珂似是瞧出她的心思,他原就坐她身侧,如今稍一侧身便附耳道:“你,可是对那庙会有兴趣?”

薛海娘点头。“是。”

南叔珂又瞧向梁白柔,一时静默,已是想通了缘由。

桌上之人因着赶了一日的路,已是饥肠辘辘,如今更是各自将筷子伸向自个儿中意的菜式,大快朵颐起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护送人选

一行人将一桌菜肴一番风卷残云后,南叔珂便知会侍卫与客栈老板商议客房一事。

一行人坐在方桌上,心情惬意地品着茶,倒是薛海娘一副若有所思。

她突然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梁白柔近乎是下意识般,尾随着道来,“我与你一块吧。”她美如清辉地眸子蕴着些许希冀与急切,薛海娘只需一眼便晓得她心中想法。

梁白柔原就钟情于南久禧,此番情谊不比后宫诸多妃嫔,侍奉天子龙塌承宠只为家族繁荣昌盛,只为享半生荣华。而梁白柔,是因晓得南久禧是她年少时一见钟情的少年,这才心甘情愿替嫡长姐入宫承欢。

饶是南久禧曾伤她至深,可女儿家向来念情心软,如今她怀着南久禧的子嗣,又曾对他情根深种,想来如今是一心盼着诞下皇子,趁着天时地利在南久禧心中留有一席之地,日后能与倾慕之人相守一生。

薛海娘握住她的皓腕将她径直拉到一旁,“姐姐便好生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至于姐姐想知道的,想做的,我替姐姐去做便是。”

梁白柔美眸圆睁,面色微露讶异,“你——”她未曾想,薛海娘不单单是猜中了她的心思,且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

虽说神佛一事有些过于荒诞,可小二哥说得如此神乎其神,难保不叫人心中动摇。

“即便是你要去,也得与秦大哥、殿下商议一番,只有他们二人其中一人护送着你,我方才安心。”梁白柔正色道。

薛海娘也非任性之人,自从那日黑影刺客出现后,她心底亦是惴惴不安,现下天又黑了,不比白日那般安全,她此番出行若是路上遭到埋伏定是有去无回,届时只怕更会给南叔珂等人添乱。

“好,待会儿我便去与她们说上一说。”

二人相继走到方桌前落座,薛海娘倒也不拐弯抹角,事实上也是时间紧急,“实不相瞒,二哥三哥,我想去一趟庙会替嫂嫂祷告……”

秦十五抬眸瞅了眼梁白柔的小腹,轻轻颔首表示理解。

这后宫里头的女人嘛,不都是盼着能诞下皇子,后半生也好有个倚靠。

南叔珂看着薛海娘,想也不想便反对:“一路上出了多少事,你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女儿家,不许去。”

薛海娘黛眉一挑,看向秦十五便又道:“我自知我一女儿家多有不便,恳请三哥为我护航。”

南叔珂觑了眼秦十五,“你三哥身手非凡,自是得留下护着大嫂,你莫添乱。”

薛海娘终是将视线落在南叔珂身上,笑得有些诡谲,“这不是有二哥你在嘛,谁的身手能及得上二哥呀。”

南叔珂十分淡定闲适自如,环着双臂,佩剑亦是随意搁在方桌上,好似恨不得下一刻便作出一副阖眸小憩的模样。

“不巧,上个月刚与你三哥比试过,他赢了我。”

秦十五抿茶动作一滞,侧过头看着南叔珂又看向薛海娘,似是要开口解释。

“阿久——”

秦十五面瘫的脸上出了一丝裂痕,他深吸一口气,立马改口,“不错,正如二哥所言,上月我侥幸,不,确实是赢了他。”

原是脱口而出的侥幸,却又被他硬生生掰了回来。

秦久这一名字便像是他刚好的伤疤一般,生怕叫人揭开,更是不容许南叔珂当着旁人的面揭开。

薛海娘咬牙切齿,妖冶美眸酝酿着一簇火苗。

清风生怕殃及到她身上,咽了咽口水,臀部贴着板凳挪了挪,尽量离这二人远些。

南叔珂瞅着薛海娘一副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心情简直好极了,昨儿晚上那一局可算是叫他掰了回来。

是而他笑了,轻薄的唇勾起一抹笑弧,甚至微微眯起了眼,连带着眼角红痣也微微扬了扬。

“神佛之事纯粹无稽之谈,你从前可是说过你不信的,怎的如今却是信了?别以为二哥不知道你定是想着趁着此次机会溜出去逛一圈夜市,现下乃多事之秋,你便别再添乱了。”

薛海娘愤然落座,其实她大可一走了之,大不了便无需人护着,可事实上。

她确实不敢如此做。

那日刺客一事尚且叫人摸不着头脑,若是她此番出行真真出了事,只怕会耽搁行程。

可若不去,错过这一次机会该多可惜呀。

薛海娘心里头那叫一个发愁。

若非那黑影刺客先前是混入侍卫里头,她如今也不必担心着侍卫中会有奸细,如今更不必在这儿受南叔珂的气。

梁白柔亦是一心盼着能诞下一个皇子的。虽说南叔珂此言也无错,神佛之说确实有些荒谬,可如今路过此地,又恰好听闻此说,若不试上一试,日后真真诞下公主,怕是要悔青了肠子。

梁白柔微皱着眉,略带祈求看着南叔珂,低声道:“二弟,你此番确实是误会了四妹,四妹她确实是一心为我腹中孩儿着想,虽说神佛之说不全然可信,可试上一试总是好的。”

薛海娘原想着,南叔珂即便不会态度坚决,却也是会故作一脸难处,不曾想……

南叔珂故作一副恍然,“如此一来倒真是我误会了四丫头。若真是如此,我便是一路护着四丫头到庙会又何妨。”

薛海娘执着茶杯的手一抖。

她为何有种掉入深坑的惴惴不安……

秦十五已是无眼再看。

梁白柔全然蒙在鼓里,见南叔珂应了,喜不自胜忙道:“如此便多谢二弟,我待会儿便上去歇一歇,晚些时候待海娘取了香来,再一同去庙会祷告。”

南叔珂对秦十五吩咐道:“好生看着嫂嫂,若是出事,莫说是大哥,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秦十五冷漠喝茶。

南叔珂的好心情来的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二人相继走出客栈。

“原先二哥是能好生在客栈休息的,也怪我累得二哥如今还得护着我上街。”薛海娘走在前头,话里却不忘针对走在身后的南叔珂。

南叔珂清浅一笑,引得街上未嫁或是已经嫁做人妇的女人纷纷侧目,捧着芳心垂涎不已。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为夫之道

薛海娘自是将街道上往来女人的痴心脸孔尽数收入眼底。

她侧过头,微微仰视着身侧男子,精致明晰的轮廓线条,俊逸挺直的鼻梁骨。

“看来,你不管是到了哪儿都能引来女子一捧芳心。”薛海娘笑着调侃。

南叔珂似是得意一笑,虽是未冲着街巷一捧芳心的年轻少妇,却也是足以叫少妇们心中一通呐喊。

直感叹世间怎会有如此惑人的美男子。

“你如今才知晓倒也算不上迟。”南叔珂素来对自己的清隽相貌极为自信,自幼长于军营时便有不少将士有意将家中女眷许配给他,便是后来去了北国为质,也因而惹来一堆麻烦。

他素来不以自己的相貌出众为荣,反而引以为耻,可如今,倒是不那么生厌。

薛海娘嗤笑,有些漫无目的地随着往来行人走着。

“你可知那南海送子观音观在何处?”南叔珂问。

薛海娘步伐微滞,“随着人流走吧。”

薛海娘心想,那小二哥既是说了观主于戌时主持庙会,如此一来,便该是在戌时前到南海送子观音观内取来香火,待戌时一到便往庙会进香祷告。

薛海娘穿梭在人流中,她虽不知那所谓南海送子观音观在何处,可随着人流走总是无错。

“其实梁氏若是不提,你此番大可不必出来。”南叔珂不知觉间已是走至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薛海娘淡淡阐述,“她是我主子,她日子好过了我才能好过,我盼着她诞下男胎又有何错?”

“可,以你的心思,若梁氏没了出路,你大可投靠旁人。”南叔珂显然不觉得这个解释足以取信。

薛海娘揶揄一笑,“都说行军之人最是讲究忠心,你如今倒是反了过来,劝着我临阵倒戈?”

南叔珂冷哼,神情十足桀骜狂妄,倒与他素日低调的举止大不相符,“忠心乃上位者约束手下之下的手段,与我何干?”他虽并非这南朝之君,可在南朝军事范围内,他便是帅,是人上人。

“殿下其心可诛呢。”薛海娘歪着脑袋诡谲一笑,大有一副等我回了宫便立马将你此言转述给南久禧的模样。

南叔珂却笑笑道:“我既是敢将此话说与你听,便不怕此话会传入七弟耳中,你未免太小瞧了我。”

薛海娘不置可否。

南叔珂非言语狂妄之人,相反此人极为低调,从他自解甲归田后再不曾干涉前朝之事便可得知。

他既是敢将话这般撂下,便说明他确实有这般本事。

况且——

薛海娘凭借着前世的些许记忆,也可猜着些南久禧的心思,他登基十年间,虽不断削弱南叔珂的势力,削弱朝中拥护南叔珂的党派,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他下手,定是心中颇为忌惮。

思忖间,二人已是随着人流走入一间道观。

虽说规模不小,可摆置上却是朴实,丝毫不显奢靡。

南叔珂表示质疑,“按理说,如此受人追捧的道观,装饰上本不该如此朴实才是。”

看着门庭若市的道观门前,南叔珂摇了摇头。

“许是……这家观主比较清廉?”薛海娘做出假设。

南叔珂剑眉微挑,“清廉不该是形容官员的?”

薛海娘淡淡回应,“凑活一下还是行的。”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道袍,手执一柄拂尘,端着副仙风道骨派头的道长,不疾不徐自石阶上走了下来,他觑了南叔珂与薛海娘一眼。

“二位可是前来取香火的?”

薛海娘轻轻颔首,粲然一笑,对着那道长深深作了个揖,“是,还请道长为我二人引荐。”

道长又是高傲一仰头,轻哼了声,“好说,随我走吧。”

薛海娘嘴角微抽,看了看那道长,又看了看周围自如走上石阶走进道观取香火的行人。

她怎么觉得她与旁人的待遇好像全然不一样?

呆征间,南叔珂已是走至她身侧,淡淡出声。“走吧。”

二人随着道长一同入了道观偏殿,道长自一小道士手中取了三支香,递给薛海娘后,又觑了眼她平坦小腹,哼了声道:“我瞧着你的身子,该是腹中胎儿还不足三月,须知胎儿未满三月前最是不稳,你们倒也不忌讳。”说罢,又看了眼南叔珂轻斥道:“也不晓得你如何为夫为父,这香原是该由你来取。”

南叔珂倒是难得怔了一回,白皙如玉的脸孔神情变换。

薛海娘反应过来,娇丽精致的脸孔上由红转白,“道长误会,我来此是为替家嫂求一男儿,而他……”又看向南叔珂,定神道:“他是我二哥,亲生的。”

道长眼角微抽,转过身似是嘀咕了句,“怎生得一点也不像。”还亲生的!

虽是取了香火,可一路上薛海娘却总高兴不起来。且不说那道长一副眼睛长头顶上的模样实在是叫人瞧了生气,便冲着他方才那一番胡言,薛海娘便彻底不待见此人。

南叔珂冷不丁来了句。“还记着上回花灯节,你我也是这般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里,如今这虽不如皇城那般繁华富庶,倒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薛海娘冷哼,轻瞥了眼身侧生生比她高了一头不止的男人,虽说昔日此人对她的迫害还不至于叫她因此生出深痛恶绝之心,可好脸色自然是摆不出来的。

“我只记着上回花灯节之后,我一路回到宫中都无事,却因着你给薛巧玲通风报信,我险些遭了罪。”薛海娘揶揄一笑。

南叔珂轻笑出声。“四丫头倒是记仇得很。”

薛海娘难得正色,妖冶潋滟的眸迸射出些许幽幽寒芒,她看着南叔珂,那幽灰色的瞳仁都染上些许霜寒之意,显得愈发阴沉。“人若是不牢牢记着昔日的痛楚,又怎能保证下次不再犯错?”

南叔珂显然是不曾想,话说到一半她怎的像是动怒了般,薄唇微动,“的确如此。”

印象之中,薛海娘并非容易记仇之人……

思忖间,薛海娘不知因何缘故已是走向一家算命小摊,那算命的先生已是年过一甲,下颚蓄着白须,整一副得道半仙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三章 皇后命格

薛海娘踱着碎步走到那小摊口前,环着双臂揶揄一笑,“先生可是专业的?”

那老者捋一捋白须,高深莫测一笑,“自然自然。”

薛海娘闻言便悠然落座在那一小块方凳上,盈盈浅笑,“先生是看手相呢还是看面相呢。”

南叔珂已是踱至她身侧,那白皙如玉的面容上似是……带着些嫌弃,“你何时也信起了这些?”

薛海娘回头又是一笑,“何以不能信这些,这老先生都说了,他可是专业看相。”说罢,又正视那老者,“不会耽搁太长时间吧。”

老者又捋捋白须,“自然。”说罢,便拉过薛海娘右手,摊开她纤纤柔荑,指如削葱根,“啧啧,姑娘的手可真是好看……”

话音刚落,那老者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抬头一瞅,却被那一张清隽俊逸却布满寒霜的脸吓得他发怵。

“看手相便好好看。”南叔珂一手按着那炳长剑‘琅寰’一手按着那木头桌案,一副随时随刻要找老者拼命的模样。

薛海娘忙笑着打个圆场,“莫要吓着老人家才是。老先生。”说罢她摊开手掌,将掌心细细纹路均呈现在老者视野之内。“我想算一算姻缘。”

南叔珂嘴一抽,神色晦暗莫名。

老者瞅了眼南叔珂,方才正视起薛海娘,捋一捋白须摇头笑道:“怕是要叫姑娘失望,老夫并不善于算命之道。”

南叔珂稍一扬唇微一挑眉。

倒算他识相。

薛海娘又问道:“那老先生会算什么呢。”

老者又道:“姑娘可信宿命?”

薛海娘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半信半疑,怎的,先生莫非是看出了我的宿命?”

老者摇头,“老夫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我瞅着姑娘的手相,姑娘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凰命格。”

南叔珂那波澜不惊的眼似是要溢出些许冰寒料峭。

凤凰命格乃是玄学上的说法,所谓凤凰命格说白了便是皇后命。

薛海娘背对着南叔珂,是以后者完全未曾瞧见她陡然一白的玉容,可那老者却是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他的视线自薛海娘掌心移开,微阖上眼,又是习惯性地捋一捋白须,“姑娘你出身不凡,命里旺夫,日后若谁能娶了姑娘你,可谓是仕途上一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呐。”

若非他先前那一句凤凰命格着实是戳中了薛海娘的心思,就冲着他这一番话,薛海娘便要认定此人是江湖神棍了。

果不其然,南叔珂一听这话,脸色稍缓和了些,嘴角轻扬,掏出些许碎银子往桌案上一搁,“先生辛苦,若家妹真如先生所言,命里旺夫,可保夫君仕途平步青云,日后我定带着家妹与家妹郎君前来拜访。”说罢,又讥讽一笑,“只盼着先生到时候莫要走了才是。”

那老者忙将碎银收入囊中,露出一副谄媚嘴脸。“若少爷能多赏些,那么老夫定能在此多待一阵时日。”

薛海娘嘴角一抽,倒是对那老者方才之言将信将疑起来。

二人依照原路返回,途中,南叔珂见薛海娘一路都未曾说过话,瞧着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道:“你瞧那神棍最后说得那番,分明便像是江湖神棍所言,若真是得道之人,岂会如此在意这等身外之物?”

薛海娘清浅一笑,“话也不能这般说,都说物极必反,许是修道到了一定境界,反倒是与市井百姓般沾染了些许铜臭味呢。”

南叔珂微眯了眯眼,“你还真信了。”

薛海娘揶揄一笑,“他说得也不全然错呀。”说罢,踮起脚尖将唇微微凑近南叔珂的耳际,吐气幽幽,勾得人心痒难耐,“我如今便在皇宫当差,现下虽依附着梁婕妤,可皇上说了待梁婕妤诞下皇嗣,我又得回到御前,皇上如此看重我,你说日后我会否便得了皇上的恩宠晋为御女或是才人,你也知道的,以我的手段、谋略,再加之我家世并不低微,坐上那世间女子趋之若鹜的位置也并无不可。”

南叔珂一把扣住她的皓腕,将她拉至自己身前,四目相对,南叔珂清晰地瞧见她幽灰色瞳仁有些许惊愕惊惶闪现。

薄唇微微扬起,似是挑衅般,唇甫启,声线温醇却无端渗着股冰寒料峭的冷意。“你可莫小瞧了我那七弟,他呀手段许是比你想象中高明多了。”

南叔珂却不曾想,这俏人儿眼中的惊惶错愕竟仅仅是方才一刹那的事儿,下一秒她已是反拉住南叔珂的手走到一处无人小巷。

见四下无人,薛海娘便将身份摊开,“你怕我祸害你的皇上?”

南叔珂嗤笑一声,“只怕你还没有那个本事。”

薛海娘娇媚一笑,“世人都说清惠王殿下与皇上之间情谊深重,从前我还不信呢,毕竟这皇宫里头的孩子哪个能不争点什么。可如今看来,你倒真是对他极好。不仅将皇位双手奉上,为了他能巩固皇权,更是不惜解甲归了这皇朝,任由他给你安排一个闲散差事,喔,我倒是忘了,你那后宅十八女郎也是皇上给你安排的吧?”

薛海娘以为他听了这些多少会有些恼羞成怒。

却不料后者竟是淡定异常,环着双臂,抱着佩剑琅寰,一副‘我等着你说完全程’的模样。

“说完了。”

薛海娘揶揄一笑,“我虽不喜欢你,可瞧在你也算是救了我与梁姐姐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莫要以为退一步便真能山高海阔。”

据她前世所知,这一位退了又退,双手奉上皇位不够,且解了兵权,又如南久禧所希冀般两袖清风撒手不管朝野之事的王爷,到了最后仍是敌不过帝王的疑心病,落了个被赐死的下场。

南叔珂上前一步,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你可知你这话说出来,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试问谁人敢挑拨皇帝与王爷之间的关系,这又何止是株连九族。

薛海娘盈盈一笑,“正如殿下一般,您不怕祸从口出,我又怎么会怕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外地来的

琥珀玉石般的瞳仁内,倒映着薛海娘潋滟妖冶的眸,以及足以撩拨心弦、令他心神缭乱的笑靥。

南叔珂道:“是,打从第一回见,我便知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说话的语气好似是称赞,可那话里的词藻可算不上褒义。

薛海娘面上未见怒色,也对他口中的不知天高地厚置若罔闻,只淡淡转身,言语更是冷淡异常,“回去吧,莫叫梁姐姐等急了。”

南叔珂想,能征服如此心性的女子,那梁婕妤定非寻常人。或是心肠格外善良,或是性子格外温婉,或是昔日对薛海娘当真掏心掏肺。

待回到客栈时,已是戌时一刻。

薛海娘拿着香火来客房寻梁白柔时,正瞧见她捧着太医煎好的安胎药坐在塌前,由清风服侍着喝下。

“主子,您原是不必受这般罪的,若是换做在重华殿,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宫人奴婢伺候,哪儿像如今喝个药都只有奴婢一人在。”说着,见梁白柔放下瓷碗又忙往她嘴里塞了一个蜜饯,好缓解她口中苦意。

梁白柔不以为意,摆手笑笑,“那宫里实在是闷坏人了,能出宫一趟也总是好的,平日里哪儿能有这样的机会。”

清风柳眉一蹙,轻喝道:“主子还以为您是三岁小孩儿呢,那宫里就算再不自由,也总比您如今出门在外,无人照料要强……”

当薛海娘推门而入的时候,二人才有所察觉。

梁白柔见是薛海娘,忙出声嘱咐清风将碗拿下去清洗,又吩咐她拿些点心回来。

薛海娘轻笑,“方才都用过饭了,还吃什么点心,清风不必忙活了。”说罢,便将方才取来的三支香搁在塌前。

梁白柔却并不看那香,“我方才见你又是看着大街上的人,又是向小二打探庙会的事儿,哪儿有吃饱,这点心是我方才吩咐清风一早备好的,外头买来的,热着呢,你若是不吃留待明日怕是得失了味儿。”

见她如此说来,薛海娘才点头应允。

梁白柔这才看着那香道:“那道观如何?你瞧着是否真如小二说得那般神奇?”

见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薛海娘不由失笑,“这些哪儿能瞧得出来,那道观如何,是否灵验,待会儿姐姐去瞧一瞧不就知晓。”

依小二所言,亥时便是道观观主主持庙会的时辰,薛海娘、梁白柔南叔珂三人算了算时辰,戌时末开始出发。

梁白柔原是有意叫清风一同跟随,却被南叔珂一口否决。

约莫记着他当时的理由好似是,三个女子由他保护,只怕到时候真遇着危险,他腾不出手分不出身来。

清风自是有些不忿,她自问是忠仆一个,可如今主子外出身边随行之人却不是她。

可碍于南叔珂的身份,她又着实没有胆子说出要跟随的话来,到了最后便只好作罢。

于是,三人的队伍便确定下来。

薛海娘走在中间,左侧是南叔珂,右侧是梁白柔,如此俊男靓女的组合真真是成了大雁城繁华街巷的一大风景线,路人匆匆往来的行客甚至忘了南海送子观音观进香一事,瞅着三人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梁白柔虽说如今有了身子,可面容上却不见浮肿,身材上除了小腹微凸也不显臃肿。而薛海娘与南叔珂更是不必说,女子容颜娇丽精致,男子清隽俊逸。

待到了南海送子观音观时,还有一刻钟才到亥时。

梁白柔早就将荷包装满了银两而来,如今见庙会还未开始,便提议要去见一见观主,薛海娘虽不知她方才与南叔珂来时见的道长是否是观主,可依着那人的着装与能号召小道士的模样来看,即便不是观主却也是观中颇有威信的人。

“今儿我与二哥来的时候,是在门口碰见那道长的……现下只怕在观中忙碌,他无暇分身吧,嫂子,我们先进去吧,兴许待会儿能碰上。”薛海娘道。

梁白柔点点头。

三人入了道观。

薛海娘寻了一小道士,却不曾开门见山直言要见那道长。

“我们想添点香油钱,不知该在哪儿添呢?”

那小道士忙指向右侧偏殿一个方向,“那处便可以,恩,你们直走右拐便是,哎算了还是由我带你们一起去吧。”

说罢,小道士便领着三人走向他方才所指的那个方向。

“你们是头一回来的吧,竟是连添香油钱的地方都不知道。”

薛海娘笑着点头,“我们是从外地来的,路上得知有这么一处灵验的道观,便想着为嫂子腹中胎儿拜一拜。”

小道士谦逊摆手笑笑,“哪里哪里,只是外界传得玄乎罢了。”

薛海娘只当是小道士谦虚。

南叔珂却颇有见地的在心里赞同了一下下。

到了偏殿,果然又是瞧见大一片人海,来此添香油钱的信徒井然有序地排着队。

南叔珂不由得嘴角一抽,他倒是难得瞧见这样的场面,送钱也送得如此虔诚……

平日里缴纳赋税时怎的不见这些个人如此自觉。

小道士领着三人来到一条并不怎么拥挤的队伍站好。

南叔珂极为不顾形象地靠在一根柱子上,依旧是环着双臂的姿态,冲薛海娘道,“……你且好好替我看着,若日后她腹中诞下的不是男胎,我便来荡平了这间道观。”

薛海娘亦是将视线移至梁白柔小腹,轻咳了一声,显然是对他这般暴力霸道的行径表示不赞同。

三人便这般在队伍中愣是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而南叔珂也愣是一丁点儿职权也不曾动用,与二人便这般干等着,也好在他昔日在北国当过质子,磨练出了极好的脾性。

待等到三人添香油钱时,梁白柔很是阔绰的,打算往那香油箱子里搁下一锭银子,却被那看管的小道士急忙拦住了。

“哎哎哎,不可不可。”

那小道士连连摆手,叫梁白柔很是不解和惶恐。

“怎么?”薛海娘亦是出声质疑。

小道士有些困惑不解的看着三人,打量了好一番才道:“诸位怕是外地来的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那是我夫人

薛海娘着实是不解,莫不是她与南叔珂梁白柔三人身上都贴着‘外地人’标签,就连先前算命小摊上的老先生也曾开口便问她是否外地人。

梁白柔温婉一笑,“小道长可真是慧眼。”

小道士道:“慧眼一词怕是有些抬举小僧,施主既是外地人,便该是头一回来我观中,因而不知我观中信徒添香油钱不得多于一两银子……”说罢,他又睨了眼梁白柔手中的一锭银元宝,面上也不知是痛心疾首又或是正义凛然,“我瞧着施主手里这些,怕是有十两银子了吧。”

梁白柔眨巴了下眼,神色间有些惊愕与困惑。

这年头,竟有庙宇和道观嫌信徒添的香油钱太多的?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

可事实上,眼前便真真是有这么一处道观,且灵验无比。

薛海娘与南叔珂对视一眼,心下各自有了答案。方才头一回来时,南叔珂便疑惑,如此灵验的道观怎的外表看起来如何简朴,按理说香油钱定是不少的,可如今听来,既是这道观有着这般怪异的观规,想来没有银子装饰道观也是理所应当。

薛海娘强忍着将一钢镚儿投入香油箱的想法,想了想,终是将手伸入荷包内,掏出些许碎银子,掂了掂,约摸着未超一两银子,才投入香油箱内。

“施主聪慧。”小道士对着薛海娘一挥手中拂尘,“下一个。”

梁白柔:“……”

好在南叔珂很是有眼力见,拇指微抬,刷得一声便见‘琅寰’微微出鞘。

饶是只瞧见那些许刀刃,可冲着上头所散发出来的幽幽冷芒与长年累月所累积下来的杀戮气息,小道士便是止不住手抖。

南叔珂并不在言语上有丝毫威胁,只这般笑盈盈地瞅着那小道士。

小道士更是吓得腿软,稍稍望了望三人身后——

许是因着她三人来得稍稍晚些,如今后头已是再不复方才那般人海茫茫,道观虽声名远播,可大雁城不过小小城镇,哪儿有这么多怀着身子的少妇前来祷告?

小道士心知来硬的怕是不成,便只有拉着南叔珂的手臂将他扯到一边,口气中带着些许讨好,“哎呀这位公子,在南海观音前动刀动枪如何使得,您说您想知道些什么,要些什么,只要小道我能办到,定然全力以赴。”

南叔珂薄唇一扬,朝薛海娘处瞅了一眼,神情有说不出的温情,“那边那个,穿月牙色的是我夫人,她待会儿问你什么,你只管答什么便是。”

小道士瞅了瞅薛海娘,又瞅了眼南叔珂,那眼神说不出的谄媚,“少侠,般配呀。”

南叔珂绝不会说,他一听这话,心里头这一刻好似浸了蜜般,甜入骨髓。

小道士清了清嗓子,走至偏殿香油箱旁,为了弥补身高不足,还特意多站高了两层石阶,“大家依照次序来添香油钱。”说罢,生怕还有人不知观内的规矩,又补充道:“不论何人,每次添香油钱不得超过一两银子。”

如此蹩脚的规矩,也亏得这道观能立得起来。

当下,人群中便有外来人感到诧异。

“为何不能超过一两银子?这银子少了怎么能凸显出我们的虔诚?如此一来怎么能保我家夫人生下个大胖娃娃?”

薛海娘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道士登时整张脸都抽了抽,瞅着那说话的外地人,耐着性子解释道:“虔诚不在于银子多少,这是我家观主定下的规矩,并非小道可以左右。”

那人轻轻哦了一声。

小道士原以为事情已经解决,正欲将薛海娘与梁白柔二人拉至一旁,可人群里头又有一人发问,“小道长不对呀,这谁会嫌银子烫手的?你们这观主是不是……”说着,又指了指脑袋。

“咳咳——”薛海娘再也忍不住,笑着便呛了声。

梁白柔亦是满脸黑线,想笑却又不敢笑。

他们如今可是人家道观里的信徒,又是有事求于南海送子观音,怎能如此失礼?

小道士笑容略显诡异,他缓缓走下石阶来至那人身侧,便作了个请的姿势,“劳烦公子移驾。”

那粗汉子方才噤声。

小道士耐着十足的性子走到薛海娘的跟前。“请随我来吧。”

薛海娘与梁白柔对视一眼,才随着小道士来到南叔珂所在的偏殿,不料,南叔珂也是一副笑意未褪的模样,想来是听见了方才那粗汉子的笑言。

“道长,我们现下已是添了香油钱,接下来该如何?”梁白柔问。

小道士瞅了眼薛海娘,有些不解地摩挲着下颚,却也答了,“去大堂祷告即可。”如此简单的事儿不知为何要搞得如此紧张兮兮。

梁白柔面露讶异。

原以为那‘添香油钱不得超过一两银子的荒谬规矩’已是另类,却不想这道观愈发另类的事情还在后头。

按理说如此灵验的道观,这般虔诚的祷告该是有着极为复杂的程序。

薛海娘倒是不觉意外,今儿来取香时,遇着那清高孤傲的道长,又听闻了如此奇葩另类的观规,有幸见了方才那耐心并不算好的小道士,她已然接受了这道观非寻常道观的观念。

“好。”梁白柔轻轻颔首,“可是由怀孕少妇一人独往?”说到这儿,梁白柔不禁微微拧眉。

如此人多眼杂之处,若是一人独身前往,只怕危险。

可随着小道士的点头,梁白柔心里头那点碎末希冀也断了。

薛海娘黛眉微蹙,脸色微沉。

小道士又道:“那大堂往外走左拐便是,若是还有不懂之处遇着路上打扫的道士你可随意问,这观内上下无人不知大堂如何走。”

说罢,小道士一甩拂尘便离去。

待小道士走得没影,薛海娘才提出自己的异议,“梁姐姐不可,此处人多眼杂,若是有刺客混入其中怕是会有危险。”

南叔珂亦是沉着脸色点头。

今儿他原就不赞成薛海娘与梁白柔来这等混杂之处。

她们能想到来这道观祷告,那刺客必然也想得到,如此,这便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机会。

第一百九十六章 习武之人

梁白柔皱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远山柳眉皱在一块儿,“可如今已到了这儿,若因不够虔诚而叫送子观音娘娘心生不满,岂不是徒劳一场?”

南叔珂嘴角微抽,脸上略带嫌弃,倪着伤春悲秋的人儿一眼,终究是缓缓回头,看着薛海娘,虽未开口,可那脸上分明刻着‘怎会如此迷信’。

薛海娘嗔了他一眼,当着梁白柔的面她自是不敢与南叔珂起了争执。

“梁姐姐,心意到了即可--”薛海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她前世素来不信神佛一事,也至始至终不曾去了解过佛法神说,若以她一番浅薄见识,只怕要被梁白柔当场揭穿了去。

梁白柔却调侃一笑,“即便真如海娘所言,可那大堂中皆是少妇,殿下自是不可能随我一同进去的,而海娘你即便是与我进去,遇着危险也无能为力呀。”

南叔珂仍是环着双臂倚在柱上,可听见这话却是一怔,一时也是不语。

“既是如此,那我与殿下便在外头等着吧--若真有事,梁姐姐你便朝外喊一声,殿下定然立即进去。”

梁白柔不曾想,薛海娘竟是这么快便松了口,怔了怔方才点头。

梁白柔走在前头,薛海娘与南叔珂自然而然走在后头。

南叔珂微扯着薛海娘月牙色水袖,薄唇微动,虽未出声,却能叫人依稀凭借着唇瓣张合的动作而推断出他说了什么。

‘你当真放心叫她一人进去?’

薛海娘依旧用唇语回应他,‘不然能如何。且先看看那大堂构造如何。’

她比南叔珂了解梁白柔,梁白柔性子虽柔婉,平日里也没什么主见,可若真遇上了她很是认真对待的事,她所作出的决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梁白柔对于腹中这一胎极为珍视,她甚至将其视为转折点,若诞下男胎,日后便是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再不会时刻忧心着皇帝哪天不宠她了,自己便失去了护航。

路上,三人随意问了个小道士,那小道士倒也是难得的热心肠,一听闻他们是外地人且头一回来南海观音送子观,便亲自为三人引路。且告知了些许注意事项。

“前面便是大堂,我们道观素来不多收信徒的香油钱,所以一直以来也没能将道观修葺得宏伟高大,我瞧着三位的着装该是外地的富贾吧,大堂简陋了些,还请莫要嫌弃才是。”小道士羞赧的挠了挠后脑勺,十五六岁的他正是话多的年纪。

“怎会。”

梁白柔莞尔浅笑。

“那大堂旁便是西暖阁了--”小道士又介绍道。

薛海娘步伐微滞,神色间略微有些错愕,西暖阁?莫非这观主曾在皇宫游览过一圈?

她记着,重华殿与养心殿内皆设有西暖阁,实际上便是偏殿。

这道观瞧着简陋朴实,可格调却是高尚得很。

“西暖阁又是作何用的?”梁白柔又问道。

小道士答道:“平日里前来祷告的少妇身旁皆有家中族辈,或是夫君相伴而来,而那大堂又不可叫人轻易踏足,可那祷告时辰又长,是以观内便设立了西暖阁用来作为那些相伴而来之人的落脚地,夫人别听这西暖阁这名字好听,地方却是狭窄得很,只怕要委屈您的夫君与这位姑娘了。”

南叔珂一头黑线。

薛海娘虽是想笑,却也因极力克制而止住了,她对梁白柔道:“梁姐姐,不如你先随着我们一同去西暖阁吧,这个时辰……你方才也瞧见了,前去添香油钱的信徒那么多,那大堂定是一时间挤不进去的。”

薛海娘想着,她这般说辞如此不靠谱,想来被梁白柔否决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然而却不曾想上天也在这时助了她一臂之力。

小道士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呀夫人,这位姑娘说的不错,那大堂如今怕是还候着些许人呢,您怀着身子不可久站,且去西暖阁侯上一阵吧。”

小道士表示特别想与这位容颜娇丽的夫人多说一会儿话。

梁白柔瞅了一眼那人山人海的大堂,方才点了点头。

西暖阁内。

薛海娘终于是意识到小道士口中的地方较为狭窄是何意。

她不曾期待过,西暖阁内可以奢华到提供一人一张方凳,几人一张方几可喝点小茶,却也是想着该是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落脚的。

然而当门扉被推开那一刻,她由衷震惊。

所谓西暖阁,还不足以比她在重华殿时单独就寝的西厢来得宽敞,一屋子聚集的大多数为中年男子,少许芳华正茂的女子与玉树临风的男子。

一时间,三人登时成了全屋子人的焦点所在。

一个五大三粗,下巴与上嘴唇处长着茂盛胡渣,抡着弯刀的中年男子一脚踏在一张方凳上,靠着墙壁冷冷地觑着三人。

“哎,新来的?”

薛海娘脚步稍一踉跄,她怎的横生一种加入新帮派作为小弟的既视感。

薛海娘不禁抬眼瞅了眼南叔珂,心下竟是略略有些庆幸。

同样是习武之人,怎的他生得这般歪瓜裂枣,南叔珂生得这般芝兰玉树,叫外人一瞅便觉他是满腹诗书,嘴上挂着‘之乎者也’。

再者,同样是举着弯刀,秦十五偏生举出了种绝代芳华的既视感,他却是给人一种土匪头子的感觉。

薛海娘轻轻点头,却也不曾搭理。

也就是模样生得嚣张了些,想来他也不敢在道观之内动手。薛海娘心下想着。

那五大三粗的土匪头子冷哼一声,却也再无下文。

倒是委屈了素来养尊处优的南叔珂,打量了一番四下,见实在是无处落座便只得环着‘琅寰’靠在柱上,微阖着眸养息。

梁白柔亦是不加理会,她对南叔珂的身手很有把握,倒也不必给旁人好脸色。

然,薛海娘却是低估了那土匪头子骨子里的暴戾与生来便爱挑衅‘弱者’的兴趣爱好。

“哎兄弟,我瞧着你那副干巴巴的模样,能提得动你手里头那柄剑,我瞧着份量不轻呀,可别是破铜烂铁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搞事来了

薛海娘心头一颤。

却并非是担心她们惹上了事儿,相反,她更替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土匪头子’眼下安危感到担忧。

好似为了印证薛海娘所想一般,南叔珂冷不丁微抬眼睑,琥珀玉石般的眸子刹那如冰冻三尺的寒窟,如春寒料峭难化的雪。

他环着‘琅寰’的右胳膊稍稍一动,薛海娘便好似与他颇有心灵感应般,恰好一把攥紧他被一圈银制护腕包裹的手腕。

薛海娘原是想扣着他的手腕,却不曾想习武男子的手腕非一般的大,尽管南叔珂看似纤弱文绉,可身高七尺有余的男儿,手腕岂会小?

薛海娘根本环握不住他的手腕,只能勉强攥住一半。

南叔珂斜眼看她,那好看的眸带着些许惊讶,却也顺遂着薛海娘称不上大的力道,不再有所动作。

薛海娘冲着那‘土匪头子’笑道,“您可真是有眼光。我这位大哥自幼身子骨不好,却又一向崇拜那些江湖侠客,手持佩剑,所以呀,哪怕现如今从了文,走上仕途,可出门在外却总喜欢学那些个江湖侠客,握着把剑不放呢。”

她这番话虽看似在讨好那‘土匪头子’,那言语中所隐匿其中的‘仕途’却如一记棒槌狠狠敲在那‘土匪头子’头上。

所谓仕途那是往文雅的方向说的,说得白了点,那便是当官儿呀。

看上去年纪轻轻,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竟是个当官的?

那‘土匪头子’一时间心中有些忌惮。

都说这官场上官官相护,是以道上皆是有这样一个说法,得罪谁也不能轻易得罪当官儿的主。

南叔珂仿佛能感觉到搁着银质护腕,从她指尖传来的温度。

顺着薛海娘的视线落在那不知死活的‘土匪头子’身上,琥珀玉石般的眸子也缓和了稍许,眼底冰峭骤化。

‘土匪头子’咽了咽口水,果真不再骚扰,撇过头便不再理会三人。

见此,薛海娘方才放开南叔珂的手,也学着他的模样倚在柱上,与坐在靠背椅上的梁白柔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说了一会,梁白柔说道自己乏了想小憩一会儿,靠着靠背椅闭目养神。

薛海娘扯了扯南叔珂的手腕,那冰凉凉的触感虽叫她略有不喜,却仍是耐着性子不曾放开。

‘待会儿如何’

薛海娘缓缓张合着唇瓣,尽量叫南叔珂可以看得清楚。

南叔珂亦是极为配合,同样是张着薄唇却未曾发出声音,‘你与我一齐暗中跟随便是’

薛海娘略有踌躇。

‘我可不会武功,怕是要被人发现。’

南叔珂粲然一笑,那右眼角处的红痣熠熠生辉,‘有我在。’

简言意骇,却莫名叫薛海娘的心沉了沉。

‘我便在这儿等着。’

若是她待会儿提出要随着梁白柔一同进入大堂祷告,这西暖阁只剩下南叔珂一人,想来以梁白柔的性子定是要生疑。

可若是她真如南叔珂所言与他一同守在暗中……

她可不比南叔珂身手不凡,届时若是叫梁白柔发现了,只怕不好。

权衡之下,她留下自然是最好的。

左右,刺客的目标在于梁白柔,而非她。

南叔珂却有些不满,一把扣住她纤细皓腕,真真是如那江南水乡的杨柳枝条一般,纤细柔韧,好似稍一用力便可将其折断。

‘不行。’

琥珀玉石的眸酝酿起些许怒骇之色,这副模样像极了昔日初见时,他那副见鬼的骇然模样。

薛海娘心下一沉,顾及到小憩的梁白柔,不敢动作太大,更是不敢与他吵起来。

‘你只需护好梁婕妤即可。’

好似特意在‘梁婕妤’上放缓唇瓣张合的速度,以至于在强调这个称谓般。

南叔珂却懂了。

她在提醒他。

提醒他这一路来,他是奉着南久禧的密旨,护梁白柔安全无虞直到佛光寺。

南叔珂心下嗤笑。

南久禧的密旨又如何、

即便梁白柔此行当真母子俱损,南久禧如今忌惮着他手里头的东西,又能拿他如何。

正要以强权迫使薛海娘毫无反抗余地的应下,那矮塌上的梁白柔却是动了动。

南叔珂一时便没了动作。

薛海娘如今可是将这女人当宝一样看待。

若是出了岔子,叫这女人察觉出端倪,薛海娘非得将他撕碎了活吞不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梁白柔揉了揉眼,对薛海娘道。

薛海娘笑了笑,“才过了一刻钟左右,梁姐姐你再躺一会儿,等等没什么人了我再唤你起身。”

“好。”

薛海娘不再与南叔珂争执,而是歪着头靠在一旁,闭目小憩着。

高台上的沙漏标示着时间缓缓流失。

约莫半个时辰后,西暖阁内的人都走了不少,三人眼见着欢天喜地的少妇来这儿牵走自己的夫君与家属。

薛海娘见人少了许多,便叫醒了梁白柔。

“梁姐姐,我与二哥送去你了大堂门口便回来如何?”

梁白柔笑着点头,“这才对,我不会有事儿的。”她轻抚着微隆的小腹,眼中满是母性慈爱。

待梁白柔入了大堂,南叔珂作势便扣住薛海娘的手腕,不许她挣扎更不许她离去。

“你与我一起,混入大堂内在暗中守着。”南叔珂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岂会容许薛海娘在如此混杂之地一个人待在那西暖阁,即便是没有遇着刺客,再像方才一般,遇着那不讲理的土匪,又该如何。

殊不知,若非方才薛海娘打了圆场,南叔珂怕是要与那‘土匪头子’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

薛海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究竟在顾忌着什么?”

南叔珂沉默。

他在顾忌着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好……

问的,他也答不出来。

“梁婕妤如今怀着身子,心思比寻常细腻些,你身手不凡我这才放心让你隐匿在暗中,可若是加上一个我,我相信梁婕妤定然会察觉出端倪,我不想将这事儿搞砸,梁姐姐很在意她腹中这个孩子。”薛海娘语重心长。

她自知在这种时候与南叔珂硬来,定是不能叫他回心转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北辰琅婳

“且若你带上我,出了事想来也会分心,这事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薛海娘道出自己的顾虑。

南叔珂头一回见薛海娘如此正经,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如此在意一个人的想法。

若非梁白柔是女子,南叔珂险些要怀疑,薛海娘是否对她生了情愫……

南叔珂环着双臂,倪着她冷冷道;“你便不怕那刺客对你下手?”虽说这可能性不大,在外,薛海娘与清风并无二般,皆是梁白柔的侍女,即便是刺客晓得二人感情深厚,却也不会愚蠢到以薛海娘来要挟。

可,事情难保有个万一。

薛海娘亦是扬唇慧黠一笑,“届时你必要保住梁婕妤。”

说不清心下是何想法。

按理说,以她的寡情冷血,关键时刻该护住自己才是,怎会将旁人的安危置于自己之前。

许是她良知未泯,对梁白柔仍是存着道不明的亏欠。

不单单是入宫后对梁白柔的间接引导,更多的,是她间接导致了采熙的死。

南叔珂险些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他原也是有些脾性的。

自从今儿到了大雁城后,他这口气便没有顺过。

他本就不赞成薛海娘提议来这破劳什子道观祷告,如今入了道观,原是想着能安宁些许,却不曾想,如今他堂堂一代兵马元帅,要如那不见天日的暗卫般隐匿在暗处保护一个女人的安危。

最最直接点燃这*的自然还是薛海娘的不知好歹。

好,既是要送死,那便随你!

薛海娘眼瞧着那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的南叔珂,迈着阔步走向大堂。

见瞧不见影儿了,薛海娘才转身走去西暖阁,就着方才梁白柔小憩的靠背椅坐下,歪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南叔珂此时正盘膝坐在大堂屋顶,悄悄掀起一片瓦盖,时不时瞅了一会儿大堂内梁白柔的情况。

大堂里头传来的碎碎念叫他愈发烦躁暴戾,他南叔珂打从娘胎生下来便不曾这般憋屈过,即便是曾经入北国为质,任人欺辱,却也不像今日这般窝火憋屈,

‘刷——’

耳畔似是一道戾风袭来。

南叔珂头也不回,手微抬,两指间登时便夹住了一枚蝴蝶流苏镖。

蝴蝶镖上镌刻着细密纹样,依稀可辨清的是上头的紫藤花,一只正酣睡的九尾狐以及些许复杂藤纹。

那流苏更是新奇的很。竟是取了新鲜紫藤花花冠编织而成。

南叔珂嗤笑出声,头也不回便道:“我怎不知郑王府郡主的暗器如此新奇好看。”

不远处,一袭绛紫束袖广裙的女子开口,“这暗器是我特意为清惠王殿下所制。”

南叔珂微拧眉,从那掀起的瓦盖口往下瞅了一眼,见无事这才安了心,回过头。

“怎么,那下边的是你心上人?”绛紫长裙的女子开口,冷冷道。

南叔珂呵斥,“胡闹。”

“你既是已经越了南北国边界来此,自是晓得这一趟我为护送梁婕妤而来。”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又岂会是这般无事找事的人,那堂下祷告的梁婕妤若非你心上人,你又岂会一路护送而来。”郑王郡主面带凄楚,“南叔珂,我究竟是哪儿比不上那个女人,她都是你七皇弟的女人了,你竟还念念不忘。”

南叔珂下意识松了口气。

“是,我钟情于她,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苦对我念念不忘。”南叔珂反问,声音不自觉软了几分,“回去吧,南朝国境内不该出现你这位郡主。”

郑王郡主曾对他帮扶之恩,他亦是不忍对其恶言相向。

北国为质十年,除了北辰旭与他交好,多有扶持外,便唯有北辰琅婳。

北辰琅婳闻言,不仅不恼,反倒是心悦一笑,“如此便更好,若你的心上人与你门当户对,便更没我插足的机会,她如今既已是皇上的嫔妃,便与你再无可能。”

南叔珂揉了揉眉心,他便是最为反感北辰琅婳这一点,一旦看上了一样东西,得不到便至死方休,如今对人也是一样。

想着,又是下意识地透过瓦盖间的缝隙往下瞅了一眼,见梁白柔仍是与大堂内诸多少妇一同俯身朝神像叩拜,嘴里念念有词。

“怎么?这才离了视线多久便急了,殿下对您心尖儿上的人可真好。”这头,北辰琅婳冷嘲热讽。

南叔珂冷静回应,“既是心尖儿上的人,自得小心维护着。”

他与北辰琅婳有一句没一句闲谈着,抛开他手中紧紧握着的‘琅寰’以及北辰琅婳袖中预备出鞘的匕首,二人真真是像极了多年未见的旧友。

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熟悉身影,南叔珂断了与北辰琅婳的寒暄,低头瞧去,竟是大堂内祷告已然结束,而那熟悉身影正是一袭月牙白色衣裳的薛海娘,她正挽着梁白柔的手,二人巧笑倩兮地往大堂外走去。

南叔珂可算是彻底安了心,暗暗松了口气。

十年来,他之所以能在战场上久战难败,便是靠着天生敏锐的直觉。

今日薛海娘提出前来庙会祷告时,他如猛兽般敏锐的感知力,似乎能嗅到一丝危机来临时的腥风血雨。

是以,方才一见是北辰琅婳,他心下愈发不安。

北辰琅婳此人素来狡诈灵慧,如诡计多端的灵狐般,方才她骤然出现且与他攀谈,南叔珂便觉心下不安,如今瞧见梁白柔终是无碍,且与薛海娘会合,他方才安心不少。

“你如此在意那可人儿,可若是有一日她出事了,我真好奇你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北辰琅婳诡谲一笑,蓦地转过身去作势便要离去。

然,素来冷静自持的南叔珂一个健步上前,钳住她的皓腕便道:“你将话说清楚。”

北辰琅婳暧昧一笑,“怎么,我可不是你那可心人儿,你素来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与我这样亲近,怕是要叫人误会吧。”

“说。”南叔珂并不被她迷惑,言简意赅,不容置喙。

北辰琅婳笑靥如花,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内算计的意味十足。

第一百九十九章 郑王府秘事

北辰琅婳的声喉透着些许天成媚意,却又不似秦楼楚馆歌姬伶人那般娇柔惑人,她声带中的媚意更多透着清冽果断。

“果然还是我最喜欢的清惠王殿下,哪怕是如今美色上头,却依旧有着聪慧灵敏的头脑。”北辰琅婳微微倾身,二人的肢体仅剩下一拳头的距离,南叔珂甚至能从她身上嗅到独属于她的紫藤花香,清冽而妖冶。

南叔珂微微撇过头去,微起褶痕的眉间可瞧出他的抗拒与不渝,若换做是寻常女子追求心上人,见心上人如此神情定是吓得不知所以,软下身段、柔下性子来好生哄着,生怕心上人从此便恼了自己。

可北辰琅婳偏偏不能以寻常女子度之,她黛眉微挑,狐狸眸冷艳而狡黠。

“殿下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一……”声音戛然而止,北辰琅婳旋身避开南叔珂扫来一掌,退居一丈外,笑靥如花,神情却透着些许冷意。

南叔珂无意再与她纠缠,扫出一掌令北辰琅婳退居一丈外,便纵身而下,稳稳落地。

南叔珂疾步走入西暖阁内,脸色始终却如墨滴般黑沉。

西暖阁内,四下安静得很,先前还乌央央地围聚着许多人,吵吵嚷嚷一片,可如今却是只剩下零散几人,而薛海娘正倚在靠背椅上小憩着。

南叔珂走上前去,俯身打量着她娇丽精致的脸庞,柳眉如远山入鬓,微闭的凤眸比素日多了些温婉柔和,精致小巧的鼻翼随着一呼一吸正细微动着,纤薄的唇不比他往日见过的少女红唇,薛海娘的唇色较浅,乍一瞧好似久病初愈的羸弱美人般,可南叔珂却清楚,她的外表与她的性子极不相符。

他甚至有一瞬间不忍唤醒她,可理智仍是叫南叔珂大力晃了晃她的肩背。

薛海娘醒来见是南叔珂,松了口气,笑道:“怎么?祷告完了?”她倒是对南叔珂寄予了很深的厚望,否则也不会一人在这便睡了过去。

南叔珂薄唇微动,似是难以启齿般,踌躇了一会儿才完整的将话给说了出来。

“你,一直在这、”南叔珂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他头一回这般苦恼自己的思绪如此清明。

薛海娘点了点头,朝他身后瞧去,却未瞧见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梁婕妤呢。”薛海娘问。

南叔珂呼吸微滞,往日温醇儒雅的声线此刻却显得格外阴沉,“方才有一人装作你的模样,带着梁氏走了——”

话音刚落,薛海娘便迅速起身怒目相对,“什么叫做装作我的模样?”她张着这么一张脸,南叔珂又是与她相识多日,难不成连她的脸也能忘记?

南叔珂上前一把攥紧薛海娘的手腕,抬步便走,“此事定然与北辰琅婳脱不了干系,方才北辰琅婳与我一起,此事十有八九便是北辰让所为,他轻功不如我,现下定然还未出城,我这便带你去找他。”

即便是薛海娘现下混沌初醒,却也大概能从南叔珂口中了解到大致情况,她头一回极为配合的不曾甩开南叔珂的手,反倒是任由他握着随着他大步向前。

“北辰?北国皇室?”薛海娘问。

南叔珂头也不回道:“是。”他蓦地停下脚步,“若是以寻常脚力定是赶不上北辰让,我要带你着你飞檐走壁,你可能接受?”

薛海娘点头,“自然。”

话音刚落,她便觉腰间被一支有力臂膀禁锢着,双手被迫稳稳地揽住南叔珂的肩头,鼻尖满是他惯有的檀香气味。

如此近距离相靠,以至于薛海娘微一侧首便是南叔珂冷似冰寒料峭的眉眼。

“北辰皇室为何要带走梁婕妤?”薛海娘听闻是北辰皇室所为,心下倒是松了口气,若是梁白柔落入后宫中人之手,她腹中皇儿定是不保,可若是北辰皇室所为……

倒是不至于会对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下手。

可如此一来,薛海娘便感到困惑,梁白柔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叫北辰皇室的人生了掳走之心。

却不料这一问,南叔珂却是沉默。

薛海娘心中隐隐不安,却又好似猜到了些什么,“与你有关?”

南叔珂沉声,“我一定会寻回梁氏。”

严格说来,梁氏之所以会被北辰让带走,却是因着他的缘故。

北辰琅婳兄妹二人可谓是不务正业。

北辰琅婳与北辰让皆是北朝亲王郑王殿下嫡系所出,郑王妃早逝,郑王虽也是追思两年,可两年之后待北辰琅婳牙牙学语之际,郑王便续了弦,也正是如今的郑王妃。

郑王妃入了府邸,为着表面功夫自是待北辰琅婳与北辰让极好的,可一年之后,郑王妃诞下子嗣,便生了夺世子之位的心思,也便把主意打到当时正六岁的北辰让身上。

北辰让那一回死里逃生反倒是成了他人生转折,七岁那年,北辰让叫江湖第一镖局‘匣子门’掌门人吴老子收了作为首席弟子,北辰让担心北辰琅婳一人在郑王府内叫郑王妃欺负了去,便请求吴老子将兄妹二人一同收作弟子。吴老子极为喜爱这一骨骼惊奇又重情重义的弟子,自是一口允诺。

彼时郑王有了幼子,自是无暇顾及七岁的嫡子,再者匣子门声名远播,他自是并无异议。

二十年后,北辰让学成归来府邸,掀起郑王府腥风血雨。

郑王年事已高,府邸妻妾成群,郑王妃虽美貌未衰,却也是敌不过年轻的莺莺燕燕。

彼时郑王最受宠的侧王妃怀了身子,郑王妃因妒生恨竟是害得侧王妃失子,郑王一怒之下将郑王妃圈禁后宅,因着此事,郑王妃之子也失了宠。

后来。

南叔珂也不知北辰让使了何等手段,竟是使得郑王妃自戕于后宅内。

薛海娘摸了摸下颚,冷不丁道:“如此看来他倒也不算是滥杀无辜之人。”否则也不会留下那郑王妃独子。“好手段呐好手段。”

南叔珂嘴角微抽,“他如今可是掳走了你的好姐姐。”

第二百章 清惠王情史

薛海娘一手揽着他宽肩,一手轻揉着太阳穴,幽幽道:“可如你所言,他确实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如此一来他该不会无缘无故对梁婕妤动手才是。”

南叔珂沉默了。心道,若北辰琅婳真真是信了方才他所言,莫说是梁白柔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以北辰让将北辰琅婳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性格,将梁白柔千刀万剐泄愤也不是不可能的。

左右那匣子门也称不上名门正派。

薛海娘见他不答,当即柳眉倒竖,逼问道:“他北辰让好端端为何要掳走梁婕妤,说,此事究竟与你有何干系?”

南叔珂莫名一阵烦闷,冲着薛海娘便喝道:“闭嘴,再吵将你扔下去。”

薛海娘下意识一阵瑟缩,原是一只手揽着南叔珂的宽肩,这下子又加了一只手,好像极怕南叔珂真会将她这般扔下去一般。

南叔珂将她瑟瑟缩缩、被迫闭口的乖巧模样收入眼底,唇际微微上扬。

倒是难得叫他抓了一回这丫头的把柄。

半晌后,见南叔珂并无将她扔下去的想法。薛海娘才低声道:“你要去哪儿?如此漫无目的地寻找,当真能找到北辰让与北辰琅婳?”

许是因着北辰旭的缘故,对于北辰让……

虽是未曾见过,可薛海娘总觉得此人不会干出滥杀无辜之事。且梁白柔还是一个怀着身孕的羸弱女子,若北辰让稍稍有些人性,便不会将人一拐到手便杀了。

“我知道。”

南叔珂想着,镖门手段颇多,暗器与易容更是绝活。方才他在大堂内所瞧见的薛海娘多半是北辰让易容而成。北辰让所为定是北辰琅婳示意。

而北辰琅婳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是为引他亲自追寻她一回。

“若你想找我,只要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便可以见到我。”

北辰琅婳与他初见时,在北国一处断崖内的洞穴,如今,北辰二人自是不可能一夕之间赶到北国的断崖,是以,那大雁城郊的一处断崖,多半便是他们掳走梁白柔之后的藏身之所。

断崖处,

南叔珂揽着薛海娘稳稳落地,还未等南叔珂松手,薛海娘便一把将他推开,俯身干呕。

“真是无用。”南叔珂冷漠讥讽,撇过头便不再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向断崖内一处洞穴,果不其然刚入洞穴便瞅见里头些许火光。

“你来了——”火光之后,隐隐映着北辰琅婳寡淡凉薄的脸庞,她极为瘦削,若非了解她的人,定然不会以为这个人习过武。

双臂环着,袖刀搁在身侧,修长纤细的双腿随意搁在地上,一盘一曲,绸缎似的乌发高束,露出光洁饱满前额,不同于薛海娘,虽是青丝半挽,可额前仍是会留有几缕发丝。

精致小巧的脸上镶着双狡黠邪魅的狐狸眸,鼻梁挺直,朱唇不点而红。

薛海娘随着南叔珂走在后头,亦是瞧见了倚靠着壁洞岩石的北辰琅婳,她身侧有一男子半蹲着,往火堆里添着柴火,十分体贴。

北辰让一见南叔珂,扬唇意味不明一笑,“南叔珂……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昔日他二人也称得上颇有交情,可如今。

好像却落得个见面拔刀的境地。

南叔珂清浅一笑,丝毫不见方才讥讽薛海娘时的冷漠桀骜。“阿让,近来可好。”

薛海娘险些被自个儿口水呛死。

阿让?!

听起来,这三人估计是关系不差嘛。

可若是依照南叔珂所言,北辰让与北辰琅婳年幼时便去了匣子门拜师学艺,二十年后学成归来,而南叔珂却是十岁那年去北国为质,如此一来,两人的时间线应该是恰好错过才是。

北辰琅婳冷笑:“得,如今还阿让阿让叫着呢,莫非是害怕你那心上人折损在我们手上?”

薛海娘又一次险些被自个儿口水呛死。

心上人?

梁白柔?!

薛海娘看向南叔珂的眼神一时间有些不言而喻。

南叔珂嘴角微抽,却是极为淡定地应下,“琅婳,我知你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北辰琅婳冷嘲,“可人总会变。你如今都能有心上人了,怎么,还不允我变一变我良善的性子?”

薛海娘选择静静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岩石,直观三人的恩怨情仇。

方才她或许心下还有些惴惴,担心掳走梁白柔之人会否对其下手,可如今一见便是安心了。

这根本就是私人仇怨呐。

北辰琅婳对南叔珂心生爱慕,南叔珂却看上了自家七弟的妾室,北辰琅婳见他宁愿爱上旁人的妾室也不愿多看自己一眼,自是恼羞成怒心生妒念……

至于那北辰让,只能说是过于纵容自己唯一的妹妹。

“让梁氏与我身后那人走,我留下与你论一论昔年之事。”南叔珂看了眼薛海娘,对她使了个眼色。

北辰琅婳嗤笑,“多年未见,我已然不知你身手如何,若是现下放你心上人走了,待会儿你反悔一走了之又该如何?”

南叔珂微一挑眉,“你我也算是旧识,何至于关系恶化至此?”

北辰琅婳道:“我对你一腔情谊你却置若罔闻,如此便也罢了,你竟是看上了旁人?你凭什么如此忽视我的真心。”

北辰琅婳便是这般性子,极端、烈性、又自傲得很。

昔日南叔珂因她这般性子与她结交,如今却是因她这般性子恨不得与她再无交集。

北辰让亦是附和,“我瞧着那梁氏也不怎么样,也就模样生得还算上道了些,除此之外,她哪一处比得上我阿婳。”

薛海娘稳当当地坐在地上,现下更是舍不得走了。

坐拥后宅十八女郎的清惠王殿下,一段遗留北朝的恩怨情史,一段不得见光的*情史,如此火爆的情节,便如同话本里所写一般,真真是叫人肝肠寸断,流连忘返。

南叔珂揉了揉眉心,一副苦恼而无处发泄的模样。“我与柔、柔儿虽非自幼相识,却是一见倾心。再者,我亦是不曾负过琅婳,阿让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他这番言辞,便是摆明了宁可与北辰让理论,也不愿与北辰琅婳多言。

第二百零一章 清惠王的心上人

北辰让险些失控,“若非阿婳为了你身受‘锥骨’,我也不会如今与她一同闹上你。南叔珂,阿婳为了你免受‘锥骨’之痛,不惜以身犯险,用身体引出蛊虫,如今你却一句与梁白柔一见倾心便要将她打发了?做梦。”

薛海娘不禁咋舌。

锥骨?蛊虫。一听便知不是好东西。

这北辰琅婳看着不像好人,不曾想竟是如此烈性痴情女子。

南叔珂不曾想北辰让竟也和北辰琅婳站统一战线,一时间更是无可奈何,愁恼万分。

若是换做旁人,他何须如此愁恼,抡起拳头一顿揍便是,完了再将梁白柔抢回来,总好过如今,理又论不清,动手又伤了情义。

“那你们又要如何?”南叔珂道。

北辰琅婳邪佞一笑,“我们也不为难这羸弱美人,你既是说她是你心上人,我便想着呀,我不是你心上人都为着你受锥骨之痛。她既是你心上人,便也经历一番我昔日之苦,好叫我心里头平衡一些。”

南叔珂皱眉,显然被北辰琅婳这一番蛮横无理的言辞激怒。

着实是蛮横无理,且极为无厘头。

且不说梁白柔身子孱弱,那蛊虫能否成功引入她体内,便是那蛊虫引入她体内,以她如今怀着身子的情况来看,即便不疼死,她腹中孩儿也断然毫无生还可能。

薛海娘原是干坐在一旁看着,听闻此言却是下意识拧起了眉。

她虽是晓得以南叔珂的能耐,应该不至于叫梁白柔落入她二人之手。可,这凡事总有万一不是。再者,梁白柔是他心上人一说纯属瞎掰,如此一来,南叔珂可会为了保区区梁白柔而得罪北辰兄妹?

毕竟这三人看起来,关系倒是不差的。

南叔珂眸色微深,觑了眼躺在北辰琅婳右侧,正昏睡着的梁白柔,笑着道:“那你可能保证她腹中之子无恙。”

北辰琅婳似是略显讶异般,半晌才点头,倨傲道:“虽说无十成把握,可六七成却还是行的。”

南叔珂了解她,她口中的六七成把握,便相当于旁人的七八成了,如此一来,那梁氏腹中皇嗣当是能保住。

可至于因着此事后,梁白柔身子会否迅速孱弱,便不是南叔珂需要负责之事。

薛海娘一听,却是彻底坐不住了。

六七成。这可如何是好。

且不说若是失了腹中皇嗣,梁白柔会有多伤心,便是为着她项上脑袋不被南久禧摘掉,也得保住梁白柔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薛海娘噔的一声起身,不疾不徐走至南叔珂身前,粲然一笑,“我约莫也听懂了你们之间的事儿,北辰,北辰姑娘是吧,我想你许是有些误会。”

北辰琅婳摩挲着下颚,正眼看着这突然冒出的女子,容貌还算昳丽,身段也算得上窈窕,可从步履来看,却不是习武之人。

北辰琅婳盈盈一笑,“是。你倒是说说,我误会了些什么。”

薛海娘又道:“我才是殿下的心上人,且与他情投意合,你若是想借梁白柔的身子来引蛊虫,倒是委屈了她。”

北辰琅婳微一挑眉,瞅了瞅南叔珂、又瞅了瞅薛海娘,正踌躇着薛海娘言语中的可能性。

南叔珂一把将薛海娘往后推了几步,险些叫她撞在岩石壁上。

他斜眼倪着薛海娘,言语满是嘲讽。“你可知廉耻二字如何写。”

薛海娘拍了拍有些沾了灰尘的水袖,抬头盈盈一笑,很是不要脸皮的道:“殿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可是宫中奴婢,哪儿有什么机会习字啊,这廉耻二字我自然是不知该如何写的。”她看着北辰琅婳,说的话却是给南叔珂听的,“我知道殿下想护着我,所以才将梁白柔推出去,可殿下呀,我虽然不习字,也不曾学过四书五经,圣人经纶,可敢作敢当四个字却是知道的。”

薛海娘始终看着北辰琅婳,微仰着头,竟无一分即将沦为砧板鱼肉的恐惧感,“北辰姑娘不就是妒忌嘛,那便冲着我来呀,对着一个与此事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泄愤算什么。”

“你——”北辰琅骅可算是叫她口中‘妒忌’二字给气笑了,眼中射出些许凛冽寒芒,“你倒是胆子大得很,你可知这蛊虫由我来引意味着什么?”

薛海娘漫不经心道:“意味着什么?”就差当场打了个哈欠。

北辰琅婳险些叫她的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可一想来,眼前这人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便笑了,“意味着你的性命将掌控在我手上,我叫你生,你便生,我叫你死,你便死。”

本以为可以吓一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却不料薛海娘仍是清浅一笑,“这么厉害嘛。”

一瞬间,北辰琅婳竟是生出了她像极了南叔珂的错觉。

那清浅一笑,眼中却全无笑意,周身反倒是生出些许无形威慑。

南叔珂亦是有些无奈扶额,他自是比北辰琅婳更了解薛海娘,薛海娘的胆子已经不能够用胆大包天来形容了,他昔日都没能将这丫头吓倒,更何况是北辰琅婳。

南叔珂自知若再不站出来,只怕薛海娘真要被拎去引蛊虫了。

可若是此时否认薛海娘方才所言,岂不更有欲盖弥彰之意?

一时间,南叔珂愈发苦恼。

“阿让,琅婳,既是你我三人之事,何必硬要牵扯旁人。”

南叔珂神色清冷。

北辰琅婳瞧了他二人半晌,却是笑了,“清惠王呀清惠王,你可知你如此一说,反倒是让我愈发坚定了你的心上人不是那地上的皇帝妃妾,而是你身后那不知死活的丫头。”

南叔珂神色一凛,握着琅寰的手微微一动,竟是有了琅寰出鞘的冲动。

他相信,若是北辰琅婳再这般无理取闹下去,哪怕是拔刀相向,没了与北辰琅婳、北辰让数年来情分,他也是不会再这般忍让下去。

薛海娘嘴角微抽,却也是一瞬,她抬步正欲向北辰琅婳走去,却被南叔珂一把扣住皓腕,那力道之大,以至于硬生生将她的手腕勒得生出一股剧痛。

第二百零二章 放倒清惠王

薛海娘咬牙忍了下来,一声不吭。因着天色昏暗,洞穴内又仅有一堆柴火供以照明,薛海娘将手腕往身后藏了藏,以北辰让及北辰琅婳二人的角度看来,倒是瞧不见南叔珂钳住她手腕这一幕。

薛海娘挣了睁,却没能将南叔珂的手挣开。心中难免恼羞成怒,一怒之下便将手臂高抬,以至于南叔珂扣住她手腕这一幕全然落入二人眼中。

薛海娘颇为神气说道:“看吧,北辰姑娘,南叔珂没有这样握着你的手,喔也不对,你们之前关系这么好,出于朋友之间的情义也是会握一下的,可你知道他现下为何要握住我的手吗,他就是生怕我当真傻傻的上前用自己换了梁白柔来。你说,她不让我去与梁白柔交换,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你与拔刀相向了呢。”

话音刚落,北辰让瞧着北辰琅婳愈发惨白的面色,便是再也忍不下去,宽袖一挥竟是朝薛海娘昳丽娇嫩的面庞射出飞镖,却是狠心要将她毁容。

‘锵——’

电光火时间,南叔珂‘琅寰’出鞘,将飞镖挡下。

薛海娘愈发笑得得意,且将此事大做文章,“你瞧,殿下可是一丁点儿伤害也不舍得我受呢,你说这都摆明了的事儿,你怎么还不愿意承认呢。”

北辰琅婳气得咬牙,她对南叔珂道:“你喜欢她?你竟然喜欢一个在宫中伺候的婢女?我,我竟还不如一个婢女?”

北辰让见妹妹气得不轻,亦是心疼不已,忙劝道:“阿婳,你难道还没瞧出来,这二人是做戏给你看呢,南叔珂正是为了保护那地上的梁白柔,这才与她演了这么一出。”

薛海娘又将矛头对准北辰让,“你这可是在误导你妹妹呢、”

北辰让气得愈发牙痒痒,恨不得将这伶牙俐齿、又咄咄逼人的漂亮丫头一把掐死。

南叔珂此时已是将琅寰彻底出鞘,随手将剑鞘弃在一旁,清冽的眸来回扫视着二人,“琅婳,昔日之事亦非我所愿,待我稍稍清醒时便不顾反噬之痛让你停了下来,我以为当日你便该明了我的心思。”

北辰让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已经变得蛮不讲理起来,“可那又如何,我阿婳费了三年时间才抑制住自己体内的蛊虫,却是自此伤了身子,落下寒疾,难道这些你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吗?”

南叔珂又看向北辰琅婳道:“我可以弥补,莫说南国,乃至*,只要你要的,我都费力替你夺来。”

北辰琅婳险些红了眼,她指着薛海娘便道:“好啊,你要弥补。那我便要她一个。”

南叔珂正欲开口,颈间却是传来一阵剧痛,他勉强在昏迷前回头,眼里夹杂着诸多情绪,难以置信,愤懑,以及一丝担忧。

以南叔珂的聪颖,怎会不知薛海娘对他动手的缘故。

北辰琅婳与北辰让皆是惊呆了,愣愣地看着那看似纤细娇弱的女子将南叔珂倒下的身子托住,又将其安置在岩石旁稳稳靠着,摆弄了一会儿,让他看起来舒适了不少,这才走向北辰琅婳与北辰让,薄而白的唇微微扬起。

借着火光,北辰琅婳瞧清了她的模样。

着实是令人惊艳又难忘的面容。

墨发挽成轻爽的发髻,斜插着一支极为简约的玛瑙红玉簪子,额前些许发丝泄下,衬地她本就如巴掌大的脸更小了。

入鬓的眉不染而黑,最为出彩的便是她那一双眼睛。北辰琅婳自问自己的狐狸眸已是生得极美,极为惑人,可眼前人的凤眸,魅惑中透着些许清冷,又不失灵气,正如她此人,周身散发着清冷气息,性格又是叫人恨得牙痒痒。鼻梁算不上高,可鼻翼窄小,看起来颇为精致小巧,那一张唇微薄,且此刻未染口脂,瞧着倒是多了几分孱弱的美。

“你,看着也不像是这么蠢的人。”北辰琅婳仍是难以置信。

她一时间倒是真看不透眼前这丫头与南叔珂的关系。

“你难道不清楚,你将南叔珂放倒了之后,便无人再护着你,你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真的要折损在我手上?”北辰琅婳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可闯荡江湖多年,又是出身匣子门,手上自是免不了沾了些许血腥。她自问杀人不少,可还是头一回撞上这么一个自愿送命上来的人。

且,就着她方才那一番话,北辰琅婳已是对她恨之入骨,莫说是杀了她,便是全尸也或许不会给她留下。

薛海娘点头,“你放了她。”看了看地上的梁白柔,“放她与清惠王走,我随你一起去引那蛊虫。”

北辰让不怒反笑,“哈,你如今还想着与我们讲条件!”

薛海娘看向他,那凤眸说不出的是何情绪,只是很明亮,泛着如星辰般的光。

“我知道北辰世子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说罢又看向北辰琅婳,盈盈一笑,“北辰姑娘不过就想泄愤罢了,如此,我与那梁白柔又有何分别?”

北辰琅婳微怔,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才道:“当然有分别,我只要让南叔珂的心上人尝一尝我昔年所经历的痛楚,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却是如此。

她北辰琅婳并非无端杀人、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以前不是,以后也不该是。

薛海娘笑了笑道:“你觉着,梁白柔当真是清惠王殿下的心上人?”

北辰琅婳静默。

她确实不信的。

若说南叔珂的心上人是眼前这长得颇有灵气的丫头,她反倒是信了些。

先前南叔珂险些为了眼前这人,与她刀剑相向。而方才,南叔珂是有意让梁白柔随她去的,只是要她保证不伤害梁白柔的腹中皇嗣罢了。

她也无意伤害梁白柔腹中皇嗣,毕竟这事关南朝与北朝之间的国事,她虽骄横惯了,可这等大事却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引起两国战火,便会生灵涂炭,她北辰琅婳并不是这样的人。她相信,南叔珂也了解,所以才有意让梁白柔随她走。

可若真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又岂会甘愿让她去承受那锥骨之痛……

第二百零三章 佛光寺

北辰琅婳微仰着头,神情倨傲,“那,你又凭什么说你就是南叔珂的心上人?”

薛海娘莞尔道:“是不是清惠王的心上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北辰姑娘不就是想要一个能泄愤之人嘛。”

北辰琅婳又一次陷入怔忪,

北辰让饶有兴致地瞅着这容颜昳丽娇艳的丫头,看着年纪轻轻,可一字一句却道在点上。

他与北辰琅婳极少步入南朝,更不曾入南朝皇宫,且自问也并非江湖上声名远播之人,是以,这自称是皇宫婢子的丫头不该认得她二人才是,可——

他有种错觉,这丫头好似认识他们,且极为了解阿婳的性子一般。

或许,她能解开阿婳的心结也未可知……

北辰让上前点了薛海娘的穴位,叫她动也不能动,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弄。

北辰让对北辰琅婳道:“阿婳,不论是不是都先将她带走吧,若南叔珂回头来寻她,那便不攻自破,可若是南叔珂未曾来,便放了她吧。”

虽说,若这丫头并非南叔珂的心上人,方才行举便是全然戏弄他兄妹二人,他着实应该将此人暴打一顿,可思来想去,对女子拳脚相向。实在并非侠义之举。

薛海娘倒是不觉恐惧,只对着北辰琅婳道:“梁白柔无事吧。”

北辰琅婳勾了勾唇角,“一些将人放倒的药粉罢了,你放心,我知道她是孕妇,这药粉对她腹中孩儿无害。”

薛海娘这才安心下来。

北辰让一把将毫无反抗之力的薛海娘托起扛在肩上,险些没将薛海娘的五脏六腑给顶出来。

“哎侠士,能否换个姿势——”

薛海娘有些艰难开口,若是这样被扛着一路,且不知目的地在哪里,还不得在半路上吐得他一身?

北辰琅婳在一旁笑道,“哥,你且体谅体谅这未曾习过武的弱女子,她可不比江湖上的女人,可以任由着你折腾。”

北辰让皱着眉,好似有些苦恼,“那该如何,你倒是说说。”

方才薛海娘请求他换一个姿势的时候他还能无动于衷,如今北辰琅婳一说,他倒是改了主意。

看来,这哥哥对这唯一的王妹倒是极好。

北辰琅婳狡黠一笑,“这美人嘛。自是得打横抱着呀——”

北辰让有些无奈,心知自己这妹妹的魔王捣蛋因子又冒了出来,“若真这般,我可就没法施展轻功了。”

薛海娘冷不丁道:“其实侠士你背着我便可。”

北辰让在打横抱与背着两者之间权衡一二,终是选择了后者。

薛海娘自是不敢问二人要去往何处,只晓得二人将梁白柔搁置在南叔珂身旁后,便施展轻功离开了断崖。

“可算是将南叔珂那一帮暗卫给甩走了。”北辰让抹了抹汗水,有些气喘,“如此一来便是无人再跟着我们了,行事也方便许多。”

北辰琅婳自嘲,“当年这些暗卫也是我们与南叔珂一同训练的。却不料想如今竟是会与他们交上了手。”

北辰让心疼不已,“阿婳你放心,王兄自会让南叔珂偿还该偿还的一切。”

薛海娘表示有些不理解这兄妹二人的观念。

按照南叔珂先前所言,他约莫是中了那名唤‘锥骨’的蛊毒,这北辰琅婳一腔痴心所以不惜自己经受锥骨之痛也要替南叔珂引出蛊虫,可引到了一半,南叔珂略微有些清醒,他自知站在朋友的角度上不该让北辰琅婳如此付出,这才制止了她。于是北辰琅婳便伤心欲绝,且她体内当时已被引入了一半的蛊虫,心上的痛楚与身上的痛楚蜂拥而至,是以兄妹二人便觉着南叔珂辜负了她一腔真心!

虽说,北辰琅婳是吃了些亏,无端被‘锥骨’祸害,可若是站在南叔珂的角度上想,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之下,有人替他引出蛊虫,并非他自愿,待他有些意识的时候便极力制止了北辰琅婳。

且以薛海娘第一回救了南叔珂那情形来看,南叔珂体内尚且是有着蛊虫未被完全引出的。

当然,这样的想法薛海娘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却不说会不会被北辰让毒打,许是北辰琅婳一听这话,头一个便会将她生吞活剥。

薛海娘随着二人漫无目的的游荡,兄妹二人先是去了一趟城中贩卖马匹之处,北辰琅婳一人乘着一骑,薛海娘则与北辰让共乘一骑。

薛海娘从未有过深更夜半赶路的经历,如此一遭倒是刷新了她的观念。三人连夜赶路,终于在次日晌午抵达目的地。

薛海娘表示惊讶。

她原以为三人连夜赶路,是为了尽早赶往北朝境内,却不曾想,北辰让兄妹二人竟是带着她来了佛光寺。

佛光寺。

薛海娘犹豫着是否要告知兄妹二人,她此行与南叔珂梁白柔的目的地也是佛光寺。

思忖间,佛光寺中人已是有人出来相迎。

“贫僧在此侯等二位施主已久。”道罢,不小心瞧见了落在后方的第三人薛海娘,有些尴尬地愣了愣,又道:“哦不,是三位施主。”

北辰琅婳一点也不顾薛海娘的颜面,很是大气地摆了摆手道:“这人是我们的俘虏,严格来说的确是二人。”

薛海娘纳罕。

难不成这世道,俘虏就不是人了吗?

俘虏便可以不当一回事儿了吗?

可事实上她也清楚,北辰琅婳本就是不拘小节、是非明理上极为较真之人,若是她没有道出此言,反倒是与她性情不符了。

北辰让道:“先给我们三人安排一下厢房吧,先前我们来住的那一间还没有爬满蛇虫鼠蚁吧。”

那和尚笑着道:“自然没有,先前那间厢房一直都有僧人打扫着,此次贵国皇子殿下也住在隔壁。”

北辰琅婳面容染上些许喜色,“旭哥哥?好呀,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到了,看来我们北国的军队还是靠得住的嘛。”

那和尚作了个请的手势。

毫无选择权的薛海娘,只得随着二人去了那和尚口中所说的厢房,说是厢房,倒是与官宦府邸中的阁院差不多。

厢房分有庭院,两室。

两室内分别有前厅、内室、内室里头又有屏风相隔,屏风后是沐浴之处。

第二百零四章 小无方

薛海娘与北辰琅婳皆是女子,自是住在一室内,北辰让便住在隔壁。

北辰琅婳随便收拾了一下行囊,“这屋子倒是干净得很,那无方还真是替我们照看得极好,不错不错。哎,你今夜不介意与我一同睡吧。”

虽看似询问,可那神情,那语气,活脱脱就是一副‘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睡便滚出去吧’的意思。

薛海娘只能点头。

她很是自来熟,“你们与那无方僧人是旧识?”

北辰琅婳掩唇轻笑,“那时候我们还小,得知旭哥哥被送来南国为质,我便与哥哥一路随行来这佛光寺暂住,那无方那时候还不是监寺,只是一个小和尚罢了,自那时候起,我们便与他交好了。”

薛海娘很是喜欢她的脾性,不同于梁白柔的温婉柔和,又不比她前世今生所遇见的后宫嫔妃一般,表里不一。她很爽快,只要你暂时对他来说并无威胁,且此事算不上机密,她便是无话不说。她很张扬,那笑容明艳,时而狡诈如狐狸一般,却坚守着自己的底线。

北辰琅婳又道:“待会儿小无方会送些饭食过来,我们用过饭后你就待在这儿,我出去一趟。”说罢,又威胁似地捏了捏拳头,“你如今可是我与王兄的俘虏,可别想着逃跑啊。”

说罢,好似觉着不具备威胁性一般,又强调道:“小无方与我们交好,我方才之所以跟他说你是我们的俘虏,便是等同于让他替我们看着你。你可别看着这佛光寺上下都是和尚,平日里可是给达官贵人祈福之处,这里头可少不了武僧。”

不一会儿,那饭食便是由着小僧送上门来。薛海娘连连道谢,提着竹篾篮子便来到方桌上搁下打开。

里头竟是搁置着香喷喷的红焖烧鱼,卤鸡腿,乌鸡红枣枸杞汤,以及一碟茄子肉末。

薛海娘愣愣地看了许久,她原以为这佛光寺内多半是馒头素面,顶多有一碗菜汤也就算得上难得了……

怎么这眼前?

难道,这世道,和尚也开始了大鱼大肉了?

薛海娘感觉她又一次被刷新了三观。

“小无方果然还记得我的口味,不错不错值得嘉奖。”北辰琅婳拉开凳子便坐下,开始狼吞虎咽,风扫饭桌。

薛海娘愣了愣,也学着北辰琅婳的模样,动了筷。

“你每一回与北辰世子来这儿,那无方僧人都会以这般丰盛的饭食相待?”

北辰琅婳点点头,却又摇头,“也不算,先前他还不是监寺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那时候呀我们自己去外头带些饭食进来,等他成了监寺,我们才有这样的待遇。”

说罢,又狠狠瞪了薛海娘一眼,许是觉着方才对她态度过于良善。“快吃,别废话,吃完便好生在屋里待着。”

薛海娘撇了撇嘴不语。

约莫一盏茶后,风卷残云的北辰琅婳出门去了,这房间便只剩下薛海娘一人,一个人将这房间逛了一遍,又躺在床上小憩了一阵,当着觉着无聊,便起身出了房门。

那北辰琅婳只不许她逃跑,可也没有圈禁她的自由,左右逛一逛这厢房还是可以的。

谁料想刚一出门,便听见了那熟悉的女声。

清亮而悦耳,如风中清铃般。

“旭哥哥,林焱好久不见,不如我们来切磋一下?”

果然像极了她北辰琅婳能说出口的话与做出来的事。

薛海娘心道,她原以为北辰旭看起来文文弱弱,应当是书生才是,却不曾想,他竟也是深藏不露,曾学过武功。

且,听北辰琅婳这语气,这北辰旭的身手该是与她不相上下的样子。

不过想想也对,南叔珂身手不凡,能与他成为挚友,又岂会是区区文弱书生。

“阿婳,少来调侃你旭哥哥,我们一路上乏得很,本来想用过晚饭便睡的,哪儿有闲与你切磋,改日,改日啊。”

薛海娘听得出来,那是林焱的声音。

一贯的爽朗清润,一贯的玩世不恭。

“哎,我料想你们的饭食定没有小无方给我送来的高端吧,啧啧,可惜了若不是我房里头有个小俘虏,估计还能剩些给你们配些稀粥。”北辰琅婳很是神气地说着,四处走了走,逛了一圈厢房。

薛海娘听到俘虏二字又是无奈了一会儿,可终是没法,毕竟嘴巴长别人身上,且自己如今确实还在别人手上。

“俘虏?阿婳,你可别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林焱颇的语气有些正色。

北辰琅婳又道:“伤天害理。你瞧着我北辰琅婳是这样的人嘛,我虽算不上江湖那些侠义之士,却也不会滥杀无辜的。”

北辰琅婳将昨儿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向林焱与北辰旭二人说明。

这一幕又叫薛海娘不由嘴角一抽。

她倒是头一回见着如此不拘小节的女子,连自己追求心上人被拒,且不惜绑了疑似心上人的心上人来当俘虏一事都能张扬出来。

北辰旭似是有些不悦,说了些什么,可是距离太远,且他声音低沉而温吞,薛海娘实在是听不清楚。

北辰琅婳嗤笑,“我自然不会要了她的性命。南叔珂自知对我有愧,即便我真将我身体内的蛊虫引到她身上去,南叔珂又能如何?这本就是从他自个儿身上出来的。他们不是两情相悦么,如此自然该有难同当咯。

林焱打着圆场,“哎哎哎,南叔珂那个不知情趣的木头怎么也值得你当宝一样,他既是对你无意,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着?你瞧瞧你旭哥哥,再不济你瞧瞧我。”

薛海娘险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怪这些人说话实在是大声,尤其是林焱与北辰琅婳,自己即便是不靠近,待在这块僻远之处,也能将林焱与北辰琅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他们是有恃无恐还是习惯了这般对话!

“就你,算了吧。旭哥哥嘛还行。”北辰琅婳翻了个白眼,又拉着北辰旭往厢房里头走,“旭哥哥,去我屋里头坐坐吧,我顺便给你瞧一瞧我那俘虏。”

第二百零五章 关于烧水

被定义为俘虏的薛海娘怔了半晌,悄无声息、悄悄地离开,回了房间。仿佛方才那一遭听墙角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心情极好地煮水,烹茶,待阵阵茶香溢出,清澈的水晕上些许绿黄,未上栓的门便被来人粗暴推开。

推门之人自是一心认定薛海娘便是她俘虏的北辰琅婳,毋庸置疑。

“哎呀,好香的茶,你这丫头倒是识趣,知晓如今你在这毫无人权,便知道该讨好我了。”北辰琅婳大步走至方几旁坐下,雄赳赳气昂昂,待拎起茶壶往杯中一倒,再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且美滋滋地砸了下嘴,才对着身后神情有些木讷的北辰旭与林焱招了招手道:“来来来,快来尝尝我这俘虏所沏的茶。”

北辰旭倒是反应得快,上前便向薛海娘点头,“多日未见海娘,近来可好?”

北辰琅婳的惊讶绝非假装,“你叫海娘呀……”

薛海娘嘴角微抽,不予理会,而是对北辰旭微一颔首,“北辰皇子好,一路风尘,这茶便当是我为您接风洗尘吧。”

言下之意,便是她与北辰旭也是交好,如此一来即便北辰琅婳不会以礼相待,多半也不会再动那引蛊的念头。

她虽无畏,却也不会真将性命这般托付在北辰琅婳兄妹二人手中,如此未免过于儿戏。

林焱虽说反应慢了一拍,可如今也是缓过了神,觑着眼薛海娘便道:“你竟也在这……”

北辰琅婳想着也算是见了眉目,先前南叔珂便说过,薛海娘曾是宫中婢子,而北辰旭与林焱也曾在南朝为质,如此一来,这三人相识倒也不算奇怪。

薛海娘莞尔一笑,倒是落落大方得很,“许久未见,如今你,与殿下可算是熬出头了。”

说得便是二人宫中为质一事。

林焱笑而不语,语气却略带调侃,“还未说,你如今怎的在这,该不会是被宫里头那群人赶到这来的吧。”

薛海娘瞅了一眼北辰琅婳,“这事儿许是由北辰郡主来解释会更为妥当。”

北辰琅婳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她又看向北辰旭与林焱,语气略微霸道,“这可是我的事儿,而她如今是我的人,哪怕她曾经与你们有些交情,可她的事儿也归我说了算。”

林焱摩挲着下颚不解,“不管不管。”

他哪里敢在这小魔女手头上抢人,且不说这小魔女一身诡异的功夫,再者她善于暗器,蛊毒,若真真是交手,林焱可不敢保证能与他平手。再者,这小魔女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宠妹如命的王兄。

北辰旭温雅一笑,“阿婳,我对此事甚是好奇呢。便瞧在以往情分上,将事情来龙去脉道上一二,不知可否?”

北辰琅婳这才略有动容,清了清嗓子这才将先前所发生之事简略道明,却是省略了引蛊、薛海娘疑似南叔珂心上人与薛海娘敲晕了南叔珂,自愿随他们前来的情节。

林焱倒吸一口凉气,啧啧不语。

他着实是小瞧了这小魔女,那南叔珂是何人,他之所以能屹立南朝北境不倒,便是凭借着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

虽说安逸使人懈怠。

可南叔珂回京不足两载,怎的竟是落得个被北辰兄妹二人便可制服的地步?

北辰旭却是低眸未语,执着白瓷茶杯却不曾将茶水送入口中,那长而卷翘的双睫便如一张网般,密不透风地掩住他眼中的情绪。

四人,严格来算该是三人,毕竟薛海娘始终在一旁干着烹煮茶水与添茶的活儿,且三人年幼相识,话中也大多是与北朝息息相关,她实在是难插上嘴。

却也因此听了不少关于北朝之事。

直至天色渐晚,黑夜临至,北辰旭与林焱二人才回了自个儿的厢房。

北辰琅婳虽一味在外人跟前唤薛海娘俘虏,可事实上却也不曾亏待过她。待二人走后,她便招来小僧,问了沐浴一事,且携着薛海娘一同前去烧水。

北辰琅婳支着下颚,一边往柴堆中添着柴火,一边打着哈欠,抱怨道:“这烧水可真是要命的活儿。”

年幼时未入匣子门,她为王府郡主,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须操持这等烧水之事。后来随着王兄入了匣子门,自有匣子门下人伺候,再不济她王兄也绝不会叫她干这等粗活,可如今沦落至此,这佛光寺可不比寻常地儿,她自是不好劳烦无方与寺内僧人。

北辰琅婳亲自添柴烧水洗浴,倒是叫薛海娘略显讶异。

这丫头自幼被骄纵着,身边更是绕着诸多待她极好的人,譬如她王兄,譬如匣子门掌门人,又譬如那无方法师,却也不曾养得一身骄纵之气,倒是难得。

薛海娘笑着道:“这些事儿你大可不必亲自做。”

北辰琅婳反问,“不必亲自做?你觉着这寺里有谁还能伺候我们。哎,你该不会说你自个儿吧,你也不瞧瞧你这细胳膊细腿,扶风弱柳的模样,我就怕你提着水,路上绊了一跤,到时候我还得伺候你……”很是嫌弃的睨了她一眼。

薛海娘扪心自问不敢与北辰琅婳相提并论,却也实在不至于弱到连提些水也摔跤吧。

这时门响了起来,北辰琅婳搁下柴木,擦了擦手,又示意薛海娘帮她擦了擦脸,直到脸上瞧不见那些个熏出来的乌黑之后,才走了出去。

薛海娘瞅着柴火堆半晌,又瞅了眼冒着热雾的一锅水,默默下了个决定。

北辰琅婳来到外间开了门,便见一僧人急匆匆道:“阿弥陀佛,施主,北辰施主唤我来知会你一件事,寺庙外一辆马车正急匆匆驶来,许是麻烦来了。”

僧人自是不知北辰让口中那所谓的麻烦意指何事。

“那我王兄如今在哪。”北辰琅婳问。

那僧人如实道:“正在我们监寺房中,好似在商讨要事。”

北辰琅婳神色一凛,面色一沉,一时也顾不得思考其他,甚至那许是快要烧好的洗澡水与她盼着洗澡这事,也丢到一边,提起搁在外间的袖刀,便离开了房间。

第二百零六章 两情相悦

北辰琅婳的住处与无方法师的住所原就相隔不远,仅是翻过一道墙的距离,再加上她此刻内心焦灼且隐隐掺杂着些许愠怒,步伐更是快得飞起。

不一会儿便攀越过高墙来至监寺的住所。

北辰琅婳也未敲门,飞起一脚便是踹开了门。

屋内二人素来是晓得北辰琅婳的脾性,无方也很是识相地不曾将门栓上。如此一来便避免了换门的必要。

禅房内,二人正品着茶,默声,闻门传来一阵巨响,二人皆是了然的摇头,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声。

无方迎向来人,笑得像大哥哥一般,宠溺而包容,“阿婳来了,坐吧。”北辰琅婳自是不会与他客气,大步走至蒲团便盘膝坐下,临着无方,与北辰让相对,“王兄,他,他当真来了?”

北辰琅婳很是不甘心。

如此一来她当真不知是否对薛海娘下手才好。

与她这一日相处下来,约莫也晓得她的身子状况,引蛊一事事关重大,她习武多年,底子较好,那次引蛊连她都险些去了半条命,如今,若是将自己体内的锥骨引入薛海娘体内,即便薛海娘坚持全程,怕是也会丢了性命。

北辰琅婳无意滥杀无辜,却也不想就此作罢,故而一时陷入两难。

北辰让轻叹,点头,“是。”踌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听闻南叔珂此行原就是护送梁氏前来佛光寺,是以他此番匆匆赶来也并不全然是为着薛海娘。”所以万万不得轻举妄动啊。

北辰让那晚的狠辣果决,不过是做给南叔珂瞧罢了,不论如何,也是一名弱女子的鲜活性命……

若引入锥骨,她能活着倒也罢,最多是受些折磨,可,想来存活的几率实在不大。

北辰琅婳微仰着头,“也对,如此说来,他必不是专程为薛海娘而来。”如此一来,想来他对薛海娘的爱也未到不可断的程度。

北辰让怎会忍心瞧着她这般自欺欺人又强装镇静,心底已是对南叔珂恨得牙痒痒,若是对阿婳无意,为何不早些断了阿婳的念想。

“或许正如南叔珂所言,他的心上人即便不是薛海娘,想来也不可能是你……”一句苦口婆心的话还未说完,北辰琅婳便愤然起身,一双漂亮的狐狸眸酝着怒焰。

“有些话你不说出来,你便会死不成?!”

北辰琅婳素来对这唯一的兄长没大没小,这其中也多半是北辰让自小便将她捧在手心的缘故。

果不其然,北辰让听此,不但一丁点儿怒气也不见,反倒像是气球泄了气一般瘪了下去,抽了抽嘴角低着头愣是大气也不喘一个。

堂堂北国郑王世子,匣子门掌门人亲传弟子,江湖上也算是名气不小的人物,却能够在嫡亲妹妹跟前做到如此低声下气,抛却天潢贵胄的身份,这要是传出去也不知道会惹来怎样的非议。

“阿婳,不可对你兄长这般无礼!”无方法师年长北辰琅婳,且自幼相识,倒也称得上一声兄长。

可北辰琅婳是何人。亲生王兄尚且不留一丝余地,更枉论他这半道的兄长,且还未正式拜过把子。

北辰琅婳笑得诡谲邪魅,神情桀骜正如林中深处呲目的狼犬,“我与我王兄之事干你何事,听闻玄真人尚在闭关,小无方还是好生打理你寺里的事儿吧。”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二人都拿北辰琅婳无法。

绝非技不如人,而是真真宠到了极致。

在不悖逆人伦天理道德的情况下,只得任其胡来。

另一头,厢房内的洗澡水已是烧得滚烫,往锅里一瞧,那水面已是冒出一个个圆滚滚的水泡。

原是看着热水的主儿,一个正在禅房内与人争吵,一个却是已然闯入了一间原是看守得密不透风的厢房。

就着北辰琅婳的话来说,弱柳扶风,提个水指不定都能半道摔跤的薛海娘,此时此刻已是来到了北辰皇子的厢房。

一如她所预料,那原是看守得密不透风的厢房此刻恰好无人把守。

轻叩了下门,便有侍从前来将她迎入,且将她带到北辰旭的房间。

“北辰皇子与我倒是心有灵犀得很呀。”薛海娘推门而入,粲然一笑。

彼时,北辰旭早已烹煮好茶,满屋溢着茶香,正主儿正靠站在桌案前,一手执着紫狼毫,一手执着佛经,在铺好的宣纸上面抄录着。

“殿下是信佛之人?”

薛海娘率先问道。

北辰旭莞尔笑道:“佛法可令人心如止水,我不过是喜欢抄录些佛经罢了。”

薛海娘了然。

先前在质子阁时,这位殿下便喜欢浇花种树这个些雅致怡情的事儿。

“说罢,我倒是好奇的很,你此番为何会出现在此。”北辰旭握着狼毫的手未有停滞,他头也不抬,便这般淡淡询问。

薛海娘揶揄一笑,“北辰姑娘今儿不说了嘛——”

北辰旭抬头,直视着她的眼幽深晦暗得叫人心底发怵,“若是我信她一番说辞,今夜便不会特意遣散侍卫,静候你的到来。”

薛海娘讪笑一声,自知瞒不过眼前人。这看似攻击力极低,温儒尔雅,昔日任由宫人欺辱也不见还手的质子殿下,实则是一只蛰伏丛林深处,以待一击必中的山中之王。

薛海娘将北辰琅婳今儿所隐瞒的一切全盘托出。

她知道,此番若想不靠着南叔珂之力脱逃,便得好生讨好眼前人。

北辰琅婳并非真心实意取她性命,不过是天生性子过于桀骜,不愿服软认输罢了,若这时,北辰旭再加以相劝,北辰兄妹二人定不会再与她为难。

“所以……”北辰旭不疾不徐迈步下了台阶,与薛海娘相对的凤眸温柔似水,又如春日徐徐而来的风,好似天生便自带一股安抚的力量。

薛海娘表示疑惑,“所以?”

北辰旭又道:“所以,你当真与那清惠王殿下两情相悦?”

薛海娘不曾想,他竟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当真与那清惠王两情相悦?

开什么玩笑!

薛海娘失笑,连连摆手,“北辰皇子可莫要打趣我了,我与清惠王殿下莫说别无关系,即便是有,也是主与仆,他乃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而我只是梁氏身边一名小小侍女。”

第二百零七章 弥补

门外,正欲抬手叩门的南叔珂微滞,琥珀玉石般的眸子幽深晦涩,好似聚着一团幽暗鬼火,叫人望而生畏。

屋内,北辰旭瞅了眼门外,又将视线移至那连连否认的娇丽人儿身上,“如此我自可帮你。”

许是这话显得有些歧义,北辰旭又道:“若你真与南叔珂有私情,以阿婳的性子,我怕是帮不了你。”

薛海娘道谢。

北辰旭道:“权当是全了你我昔日在南朝宫中的情分。”

薛海娘略有怔忪。

南朝宫中的情分?!

他莫非还惦念着昔日在质子阁与轩阁时自己给他送过一日三膳以及给他的梨树浇水的事儿?

那门被人一下子大力推开。

北辰旭微挑了挑眉,略微有些惊讶,竟不曾用踹的?

薛海娘亦是吓得回头,然而这一回头瞧见来人,却是吓得瞠目结舌。

南叔珂清隽儒雅的面容黑沉如锅底,薄唇抿得极紧,隐隐可瞧得见干裂的唇纹,眼睛下一圈浅浅乌青,连带着右眼角下的泪痣也黯然失色。

薛海娘险些没缓过神来,与他对视半晌后才道:“你,这速度倒是快,梁姐姐身子可好?”

见她张口闭口便是梁白柔,南叔珂脸色更是沉了几分,“怕是不如你好。”

薛海娘方才那一句‘梁姐姐身子可好’不过是随口一言,毕竟那日她已是将梁白柔安置在南叔珂身侧,且北辰琅婳已是无暇再去为难。

可南叔珂这话却是叫薛海娘的心跳了一拍,莫不是那日之后,他二人还是时运不济地遭了刺客?

思及此,薛海娘不禁拧眉,“那你可有让太医为她医治?既是她身子不好,你竟还带着她长途至此?”

薛海娘心中甚多疑问。

譬如,南叔珂在带着一辆马车以及马车内藏着一个怀孕少妇的情况下,如何能够紧接着北辰兄妹二人的步伐便来了这佛光寺。

按理说,昨儿她三人离去后,南叔珂与梁白柔该会昏迷一两个时辰才对,难不成二人醒后,任何准备都不曾便赶了过来?

又譬如,若是梁白柔身子当真不适,又岂会在身子未愈的情况下连夜赶来佛光寺?梁白柔爱子如命,又怎会如此不顾大体。

南叔珂清浅一笑,可那笑意却叫薛海娘心头渗着凉意。

“梁氏如此珍视你,昨日之后你便生死不明,她心焦不已,太医断定胎位不稳……”南叔珂特意加重了‘胎位不稳’一词。

一时间,二人的脸色可算是黑到一个程度上。

北辰旭适时提议道:“此番我随行队伍中不乏医术高超者,若是海娘信得过,我可差人前去瞧瞧。”

南叔珂反唇相讥,“此番护送梁氏而来的太医乃是太医院院判亲传弟子,他若是束手无策,本王倒是好奇得很,你随行队伍中的太医又能如何?”

北辰旭丝毫不为他言语中的敌意感到生气,“可,试一试总是好的。”

薛海娘颇为赞同,对南叔珂道:“你且带我去瞧一瞧梁姐姐吧。”

南叔珂撇过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薛海娘嘴角抽了抽,对北辰旭投去抱歉的眼神,将南叔珂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这是闹什么别扭?梁姐姐那头究竟如何。”

南叔珂邪肆一笑,“求我?”

薛海娘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作的什么妖?”

南叔珂点头,“那便算了。”

薛海娘愣愣地看着他离开,不疾不徐出了房门。

薛海娘朝北辰旭看了一眼,后者则是笑着安抚,“此行清惠王身上担着护送的名头,他不会任由着梁白柔这般垮下去,如今南国皇帝虽忌惮着他,可南叔珂亦是不会轻易与南国皇帝撕破脸皮。”

薛海娘瞅了眼门外,又将视线移至北辰旭身上,轻笑,“殿下,我不可以拿梁氏的命来赌,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她的命。”

说罢,恭恭敬敬朝北辰旭施了一礼,也算是全了昔日主仆之情。

薛海娘迈着小碎步跟了出去,原以为那人走得快如今已是出了厢房,却不曾想那人仍是不疾不徐走在庭院,倒不像是要离开,更像是游山玩水一般,在这儿悠闲自在的赏着景色。

“殿下。”薛海娘唤道。

南叔珂顿了步伐,下一秒却仍是抬步就走,比方才还快了些许。

薛海娘嘴角微抽,一时间竟是捉摸不透南叔珂的情绪。只得耐着性子,宛若哄小孩儿般上前,“殿下便让我去看一看梁婕妤吧。”

语气虽算不上生硬,却也实在跟讨好扯不上边际。

南叔珂嗤笑,“你在求我?”

一时间,薛海娘仿佛又瞧见了昔日冰雪皑皑,风霜彻骨的那日,这人仍是笑得十分惊艳却也着实欠打,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被禁锢在雪地上的她。

薛海娘内心咬牙切齿,捶胸顿足,面上却只得笑脸相迎,“殿下若是还记着那日我算计殿下的事儿,殿下也将我打晕放倒便是……”她也真是可怜,难得学会这么一招将人劈晕的本事,却是头一回使出来后便要付出代价。

“你觉得我在生气?”清惠王很是嘴硬。

薛海娘嘴角略抽,却是连连摇头,她哪敢实话实说。

这等人物,如今手上还握着自己的把柄,自是得好生哄着安慰着。

是以,薛海娘颇有种化身奶娘的感觉。

“殿下并未生气,只是奴婢深感愧疚。”薛海娘作出极为愧疚的神情。

清惠王又道:“从前,你对一个人产生愧疚,是如何……做的?”

薛海娘有些呆滞。

如何做的?

他的意思是,自己是做了什么才让自己对一个人产生愧疚?

薛海娘皮笑肉不笑道:“这,这怎么好说呢,这对一个人愧疚,自然是做了不好的事儿让自己在意的人不高兴啊。”

在意的人?

南叔珂极为巧妙地捕捉到这一字眼。

剑眉微挑。

“我是问,你事后都是如何弥补的。”

薛海娘这才恍然,原来是要自己好生对他弥补。

“这,自然得是因人而异了。”薛海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思忖半晌又道:“我倒是想弥补,可,殿下您瞅瞅您自个儿,什么也不缺,不若您说说,你需要奴婢为您做些什么。”

第二百零八章 生辰礼物(上)

南叔珂若有所思。

薛海娘这话实则是颇有歧义的,他非圣人,亦非那天子之主,九五至尊,岂会无所求之事或物,只是,这欠缺,非薛海娘之力所能填补罢了。

薛海娘见他不语,凤眸掠过狡黠笑意,她凑上前,脆声道:“我便奇了怪了,殿下您竟会对皇位无所图。”

南叔珂战功赫赫,虽非嫡出,却也是自幼养在嫡皇后膝下,且曾为保京师城门不被攻陷,请旨入北国为质。

一宗宗一件件,皆是被世人所叹服。

如此一个皇子,怎会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

南叔珂面色微冷,与薛海娘相视的眸光如春寒料峭,几乎要将人冻结,“不是所有人都该觊觎那把椅子,若本王有夺位之心,当年便不会退位让贤。”

薛海娘嗤笑,“你怎知,那被禅让之人便真是贤。”

前世,她虽未为后,却也掌管后宫十余载,眼睁睁瞧着枕边人一日比一日毒辣多疑,那把金镶玉的椅子,好似逐渐将他的良知吞噬。

杀贤臣,近佞臣。兴刑罚,重赋税。

南国上下,怨声载道。

当然,这也仅是前世所发生之事,这一世未必会全然按着她的记忆来书写。

南叔珂摩挲着下颚,神色倒是不似方才那般冷酷警惕,冲着薛海娘揶揄一笑。“怎么。你小小宫婢,竟也议论起这宫闱之事。”

薛海娘笑靥如花,“奴婢虽卑微,却也是南国子民,自得为南国江山社稷着想。”

南叔珂看着她许久,蓦然展颜一笑。

“胡话。”南叔珂迈步离去,走到一半步伐微滞,“十五是我生辰,你若真想弥补,便亲自下厨制一份膳食与我。”

薛海娘眨了眨眼,这好似也是现下唯一能够为南叔珂所做的事儿。

思及此,薛海娘忙快步追上前去,缠着依依不饶,“那我是否能随你去瞧瞧梁婕妤。”

南叔珂冲她揶揄一笑,“明儿便是十五,我等你明儿一早的早膳。”

那右眼角下的殷红泪痣美得叫人目眩。

薛海娘略有怔忪,待缓过神来,南叔珂已是走远。

她留在原地眨了眨眼,模样甚是灵动娇俏。

让人瞧了甚是想上前亲近一番。

生辰?长寿面?

薛海娘脑子里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可想想若真是给南叔珂做一碗廉价至极的长寿面,怕是莫说梁姐姐的面见不着,自己也会被他提着扔出佛光寺吧。

思来想去,脑中也没有个完整的主意成型,院子里头却是有些犯凉了,薛海娘便掉头去了北辰旭的房间。

“你想住我这儿?”提笔抄录着佛经的北辰旭甚是惊愕讶异,抬眼瞅了薛海娘一眼,又默默低眉垂眼抄录。

“这厢房也不小,我方才走了下,估摸着也有两三间房吧,看在你我曾经主仆一场的份上,殿下便全当是收留我一夜如何。”薛海娘笑得极为讨好,大不了明儿给南叔珂作早膳时也顺带给你一份。

事实上,她不仅仅是想想,也直说了出来。“我瞧着这寺里的膳食不佳,皆是素面素菜,若殿下不介意,明儿我亲手为您制作一份早膳如何?”

这般贿赂,该是会允了吧?

毕竟也仅仅是暂住一晚罢了,以他与北辰琅婳的交情,二人该不会闹翻才是。

北辰旭搁下紫狼毫,浅笑盈盈,眸中含星,“我倒是有一问不知海娘能否解答。”

薛海娘欣然点头,“知无不言。”

北辰旭问,“如今清惠王也来了,你此番原就是与他一同前行,怎的不去求助于他。”

薛海娘垂了垂眼,有条不紊地分析,“若北辰郡主回去之后见不着我,而此时又恰好得知了清惠王已驾临佛光寺一事,她自是会上门前去要人……”唇角微扬,笑容却夹杂着些许无奈,“清惠王有愧于北辰郡主,又岂会为我得罪她,再者,清惠王与北辰兄妹二人原就是自幼相识,昔日我胡言自己是清惠王的心上人已是情非得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北辰旭微挑了挑眉,“你倒是肯为他着想。”神色带着些许调侃。

薛海娘清浅一笑,“我与清惠王殿下并无瓜葛,他实在是无需为我受累。”

这倒是薛海娘肺腑之言。

她素来将情分一事拿捏得清。

正如她一味觉着自己愧对于梁白柔,是以如今便以命相护。

北辰旭看了她许久,久到那紫狼毫上的墨已然干涸。

“隔壁房住着林焱。”他顿了顿,垂了垂眼道:“若你不介意,今儿可歇在外间的塌上。”

薛海娘瞅了瞅屏风外头,一张足以卧躺女子身形的矮塌,盖一层被褥倒是可以凑合。

她施施然行了一礼,算是道谢,“谢过殿下。今儿得殿下庇护,若来日……若来日在佛光寺内殿下遇着烦心事,力所能及之内定倾力相护。”

北辰旭倒是不曾质疑她这一番话,毕竟昔日质子阁当差时,她虽人微言轻,却也能够将长公主戏耍得不知南北。

与北辰旭共处一室,薛海娘也不敢再提及沐浴之事,与北辰旭借了一床被褥便凑合着躺在榻上正欲入眠。

未料此时门外却有叩门声骤然响起。

然,还未等薛海娘起身披上外衣,门已是被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薛海娘脸黑如锅底,却也深恼自个儿方才竟是只惦记着给门扉上了栓,而忘了加一层锁。

来人亦是瞠目结舌,且肉眼可见的,脸色泛着些许红晕。

薛海娘立马将被褥裹在身上,而见此,林焱亦是很识趣地转过身。

二人颇有默契地未再出声。

直到薛海娘将外衣披上。

“你,可以转过身来了。”薛海娘淡淡出声,面上已无方才的错愕与羞赧。

她今儿原就是借宿于此,且林焱并不知情。他这般闯入也属无意为之,薛海娘自是不可能为着这事儿责怪于他。

林焱摸了摸鼻头,面上红晕未消,又是尴尬又是恼怒。

如此算不算是冒犯了未出阁女子的清白?

薛海娘该不会就此便要他负责吧?

电光火石间,林焱脑海里闪过如斯般念头。

第二百零九章 生辰礼物(下)

“此事算我对不住了。可,你千万不可生出要与我成婚的念头。”林焱赶紧澄清,他可是有心上人的,心上人还在家里头等着他回去成亲呢。

薛海娘倒是生了挑逗他的心思,“喔——你这是看不上我?虽说我在宫里仅仅是一侍奉御前的女官,可,待期满出宫之后我依旧是薛府嫡长女,家世可并不比你低微。”

林焱将头摇得如此拨浪鼓一般,“我可没瞧不起你的意思,实在是……”

瞧着他愈发难以启齿,薛海娘心里头的恶魔分子便愈发蠢蠢欲动。

她极少有着调侃人的兴致,可不知为何面对林焱时,却总是耐不住逗弄他。

“说呀。”薛海娘微仰着头,瞧着倒是与张扬跋扈沾了边。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长……”

薛海娘又道:“无事,长夜漫漫。”

林焱咽了咽口水,只得继续说了下去,“未入南国时,我与北国一女子自幼相识,离开前我曾向她承诺,若有一朝回了家国,定上门求娶。”

薛海娘笑道:“这是好事儿呀,如今你随殿下回了北国,便可全了你昔日承诺。”

见林焱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薛海娘扑哧一笑,便是再也没了逗弄他的心思,“你深夜而来,定是有事与殿下商议吧,他便在里头你去了便是。”

见林焱仍是困惑难解。

薛海娘打了个哈欠,显然是无意再与他解释,“我乏了,若你对我为何出现在此不解,便去问殿下吧。”说罢,披着被褥便上了塌,见林焱仍是瞧过来,狠狠瞪了一眼回去,“非礼勿视。”

林焱这才狼狈离开。

这一通乌龙也算是彻底闹罢。

天刚破晓,周遭仍是灰蒙蒙亮,薛海娘便从塌上爬起,在路上问询了一番僧人,去了厨房。

借着现有的稀缺材料,素面,青菜,面粉等等,薛海娘随意做了几道点心,以及一碗热乎乎,绝无仅有的长寿面。

可后来,薛海娘意外发现,这寺中的瓷碗有些小,实在是装不下她锅里头的长寿面,可若是分作两碗未免显得没有诚意,踌躇一番后,薛海娘决定盛了两碗。

瓷碗盛着淹没长寿面的汤,根根分明的素白长面上撒着些许碎葱末,以及被切成月牙形的番茄片儿,两片青菜叶子加以点缀,原是极为素寡清淡的长寿面,偏是里头加了炒得外焦里嫩的土豆块儿,玉米粒与红萝卜条显得格外独特而美味。

点心则是三道。

一道藕粉菊花糖糕、一道云片糕、一道白玉方块糕。

为了更好地讨得南叔珂欢心,也为了更好地报答昨夜北辰旭收留之情,薛海娘特意取了新鲜的菊花露水,烹煮上一道菊花茶。

于是乎,薛海娘将长寿面、糕点、以及菊花茶分别装入两个竹篾篮子中,手上挎着一个,另一个则是请求寺中小僧给北辰旭送了过去。

厢房内,

薛海娘将竹篾篮子搁在方桌上,敲了敲内室的门,见无人应答,恍然想起,南叔珂有晨起练功的习惯,便去了后院。

果不其然,那长身玉立、墨发高束的男子正在后院挥舞着‘琅寰’。

察觉到后院有他人的气息,南叔珂这才停下看了过去。

见是薛海娘,嘴角轻扬令琅寰入鞘,不疾不徐踱步而来。

走近一看,见薛海娘两手空空,不禁皱眉,“早膳呢。”

今儿十五,是他生辰,起得早些却不觉腹中饥饿这才来了后院练功,却不曾想到了用早膳的时辰,昨儿承诺送上早膳的人却是空手而来。

薛海娘嘴角抽了抽,对他这般直白的口吻颇有微词却……敢怒不敢言。

“在前院给殿下您备着呢,奴婢方才敲了敲殿下您房间的门见您不在,便猜着您定是在后院舞剑,是而这才前来。”

南叔珂拧眉,面露不悦,“正常点说话。”

薛海娘木讷点头。

“早膳便搁在前院大理石桌上……你我如今能否去瞧一瞧梁婕妤?”

走在前头的南叔珂步伐一顿,回过头笑道:“不急,待本王尝过手艺,自会告知你梁氏在哪处歇息。”

薛海娘面色沉如锅底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追随上南叔珂的步伐一同来到前院。

南叔珂将竹篾篮子打开,顿时一阵食物香气扑鼻。

第一层搁着长寿面,第二层搁置着三小叠精致的糕点。

糕点旁又搁着一盏菊花茶,茶杯选的青瓷,上头镌刻着菊花纹样,很是应景。

“看起来,你倒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南叔珂看似颇为满意。

薛海娘很是煞风景道:“既是满意,便告知我梁婕妤歇在何处?对了,你昨儿说她身子不适,可是请了太医前去诊治?她如今可好些了?”

见她抛出一连串与梁白柔相干的问题,南叔珂面色微凛,执着茶盏的手更是一抖。

南叔珂抬头,琥珀玉石般的眸子有些阴郁,“若非你是女子,而她更非男子,我真要以为你二人两情相悦,一日不见便好似隔了十余秋。”

说到最后便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薛海娘笑得格外灿烂,隐约带着些讨好,“宫里头人人都知道,梁婕妤于我有着知遇之恩,我与她又是入宫前便相识,情分自是不同一般。可这,这两情相悦的男女之情便是有些夸大。”

“恩——”南叔珂拈起一块白玉方块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而后唇腔又遗留淡淡草木香,这手艺远远胜过他清惠王府的厨子。

回去怕是可以换一批厨子了。

若是叫薛海娘晓得她今儿随意做的几道点心可以得到堂堂清惠王如此高的评价,也不知心里头是何等想法。

“本王却是不觉夸大,你心心念念着她的安危,那一日……”南叔珂将点心咽下,唇齿间残留的淡淡草木香叫他心情愉悦,可一想起那一日薛海娘宁可将自己送入虎口也不愿梁白柔身陷险境,最最要紧,是毫不犹豫地将他击晕。南叔珂便觉一腔怒火无处可发。

“你可是大胆得很,也不怕栽到北辰琅婳手中能否保住自个儿小命。便将自己交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章 鬼影

南叔珂神色肃然,且眉宇间凝着一股愠色。

反之,薛海娘却不以为意,浅笑轻颦,好似她与此事毫不相干。

“殿下如此言之便是过了,您既是与北辰郡主自幼相识,便是晓得她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奴婢仅是一平凡女子,渺小如尘埃,她虽一时心直口快,可若真动起手来,她怕是下不去手的。”薛海娘有条不紊地分析,神态自若。

便是她这一副好似将一切掌控于手的模样,才是真真叫南叔珂瞧了怒上心头。

凡事总有例外。

且她与北辰琅婳不过一面之缘,她怎能笃定北辰琅婳便是这般性子,如此以命相赌,未免过于荒唐。

南叔珂气得笑了,琥珀玉石般的眸子登时一番腥风血雨降临,惊涛骇浪席卷而来,“渺小如尘埃,平凡女子……你倒是将自己贬到了泥泞里头。”薛海娘好似察觉到他深吸了口气,接着又用那近乎嘲蔑的口吻道:“本王虽不信神佛之论,可那日摆摊的小老道有一句话本王却是极为认同。以你的心智与胆量,若有一日真攀附上皇帝,登上那后位也并非没有可能。”

薛海娘虽非家世显赫之女,却也是出身世家。当下朝局,马氏、萧氏独大,梁氏亦是世代皆为朝中栋梁,皇帝早有提拔薛氏、宋氏之意。否则,那薛氏也断不会因怀上一子便登上四妃之位。

薛海娘面色一凛,微垂着眼,半晌才假意笑道:“殿下这话可莫要再说,若叫梁姐姐听见,奴婢便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南叔珂并未理会她。

他实在是替薛海娘深感忧虑。

若他再这般任由着薛海娘胡言下去,他怕是会忍不住伸手钳住那纤细有如天鹅般的脖颈,便如二人头回见面时。

薛海娘心里头乱糟得很。

南叔珂那一句‘登上后位也并非不可’着实如一根利刺般没入她心头。

尖锐而又隐晦的痛。

仿佛勾勒出前世种种不堪。

原是微妙怪异的氛围,因一黑衣黑袍男子现身而被打破。

黑衣黑袍男子朝南叔珂拱手见礼,正欲开口,却被南叔珂一手势拦下。

“先下去吧。”南叔珂淡淡出声,即便他未开口回禀,南叔珂也已晓得他来意。

见黑衣黑袍男子悄然离去,薛海娘终是问出萦绕心头许久的困惑,“还不曾问过殿下,你如何能在昨夜便赶至佛光寺,又或者说,你如何能晓得北辰兄妹二人便会来这佛光寺?”

南叔珂搁下竹筷,瓷碗里头的面已是见底,只剩下些许汤汁与碎葱末,他抬眼,眼中已无方才的愠色,甚是平静说道:“方才那人是我手下最擅轻功之人,我虽无法断言他尾随天下高手可做到不被察觉,可以北辰兄妹二人的功力却是察觉不到鬼影的存在。”

薛海娘恍然。如此一来,这唤作鬼影之人该是那一日便随着南叔珂与她一同去了断崖,再瞧见北辰兄妹二人离去之后在无主上发号施令的情况下便紧随而去。

薛海娘调侃道:“难不成他连你的安危都不顾,任由你昏倒在山洞里头?”

若恰巧来人,对南叔珂意图不轨,他岂非一朝便失了主子。

南叔珂并未理会她的调侃,“我一早便对他下令,此行无论是何变故都需紧随北辰兄妹二人。再者,我当时也并无性命之虞,他自是无需留下护卫。”

薛海娘毫不留情地嘲笑,“是呀,若殿下不幸丧命他正好也换个主子。”至少无需像他这般刻薄又脾气怪异。

原是玩笑一句,却不想南叔珂偏生正经点头,“他并非我属下,鬼影轻功无双,自是有些傲气,若非昔日我碰巧救他一命,他如今也不会为我卖命。”

若是他当真不幸丧命,鬼影自然也就恢复自由之身。

南叔珂许是不愿与她探讨这等事宜,随意岔开话题,“怎的?不去瞧你梁主子?”

薛海娘一听,脑子里的弦好似被拨弹一下,瞳仁好似缀着星辰般熠熠生辉,“去,自然要去。”

她今儿一早起身,费尽心思,又是采集雏菊玉露,又是向僧人讨要食材,便是为着奉上这丰富早膳,换来见一面梁白柔的机会。现在难得南叔珂松口,她自然不可能放过机会。

南叔珂领着她去了梁白柔的住处,未送入屋内便离去,道是私下有事处置。

薛海娘猜想他定是为着北辰兄妹一事奔波,便不再多问。

入了厢房院落,轻叩拴上的梨花木门,不一会儿便见清风前来开门。

“可算是见着海姑娘了,主子未见着海姑娘,途中焦虑不已,又从王爷口中得知海姑娘是为着她才随歹人去了,主子更是愧疚伤心。”清风上前紧攥着那纤白柔荑,双目隐隐含泪,眼窝处更是一圈乌青,面容憔悴。

见她精神不济,薛海娘也料想梁白柔这两日定是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抚慰几句后便直直入了内室,见梁白柔身上披着坎肩,身上盖着毯子,歪头喝着安胎药。

见来人是薛海娘,梁白柔险些摔了手中的安胎药,起身便轻斥道:“你此番怎可如此草率,那北辰兄妹二人我也是略有所闻,自小长于江湖门派,性情暴虐,你若是出了事儿我如何能安好。”

若薛海娘真是为她丧命,莫说能否安然诞下腹中皇儿,便是后半生也会为着此事愧疚难安。

薛海娘柔声劝慰,“北辰兄妹二人虽自幼长于匣子门,却非滥杀无辜之人。否则昔日我断不会草率随之离去。如今便是好了,你我皆是安好,姐姐便莫要再忧心了,否则若是伤了腹中孩儿,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梁白柔怒瞪她一眼,“你有着分寸,莫非我便失了分寸?若你无事,我自不会任由着我腹中孩儿有事。”纤细皓白的柔荑轻抚着微隆小腹,她有意在麟儿落地之前住在这佛光寺,那宫中产婆也已是动身前来。

“皇上传来旨意,道是下月便与萧贵妃、薛贤妃一众妃嫔一同前来佛光寺进香祷告,届时也可亲眼瞧着我腹中皇儿落地。”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样的点心

说到这儿时,梁白柔面上是不容忽视的安然与温馨,未染口脂的唇微微扬起,更添几分慈母的婉约。

薛海娘亦是替她欢喜,“如此甚好,瞧着皇上如此在意梁姐姐母子,我亦是欢喜。到时候若梁姐姐诞下皇子,皇上许是一欢喜便同意让我永远留在梁姐姐身边伺候了。”

梁白柔微怔,方才恍然,薛海娘只是因她有孕暂时在她身边服侍,待她诞下皇子,薛海娘便得回到御前侍奉。

梁白柔并非毫无察觉,南久禧对薛海娘有着何种执念,定然绝不会是因着她泡得一手好茶,或是做得一手精致糕点……

“我定然力争让你留在我身边。”梁白柔紧攥着薛海娘的手,美如清辉的眸里是极为少见的坚决笃定,不管是为她还是为薛海娘——

薛海娘瞥见一旁搁着的绣样儿,上头绣着精致的虎头,栩栩如生好似要跃出绣篓般。

“我瞧着梁姐姐的绣工又是精进了些。”薛海娘笑着打趣,“又或者是梁姐姐思及这虎头鞋是穿在小皇子足上,才这般用心吧。”

梁白柔娇嗔,抬指往她额前轻轻一敲,“你呀你,你绣老虎须子最好,我正想着等你来了向你请教,如今你既是瞧见了,那便替我绣了吧。”

说着,便指使着薛海娘去了绣架。

——

南叔珂径直去了北辰旭房中。

一如薛海娘所猜度,南叔珂却是有意寻北辰旭商议关于北辰兄妹一事。

他虽素来雷厉风行惯了,可今儿这事却不能依着平素作风。

北辰让与北辰琅婳与他自幼相识,称得上至交,虽后来因北辰琅婳一事三人之间有些隔阂,可,不到万不得已,他终是不愿与二人刀剑相向。

看守护卫皆是南国之人,见是南叔珂,便任由着他径直入了内室。

芝兰玉树的男子仍是一袭浅白素锻,墨发高束由玉冠缀之,素手执笔临帖。

只是,桌上搁着的那竹篾篮子,瞧着……怎么有些眼熟?

“怎的又临帖,你的字如今已是好得连书法大家都赞不绝口。”南叔珂并未携着琅寰入内,倚在门处,请浅笑着。

北辰旭却笑着摇头,模样很是谦逊,“叔珂说笑,我怎能与书法大家相提并论。”

南叔珂眼角余光又是不经意地掠过那竹篾篮子,从方才入殿内时便在心头埋下一个疑影。

他并未刻意询问,而是委婉道:“你瞧你,连早膳都顾不上。”说罢便上前,亲自替他打开竹篾篮子,往里头一瞧。

南叔珂生生变了脸色。

白腻如玉的面色好似被覆上一层煤炭灰一般,琥珀玉石般的眸子是藏不住的愠怒,连带着右眼脚下的泪痣也好似被点燃了一般。

北辰旭很是困惑,因为他已然瞧见南叔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怎么?”

他这膳食虽称不上精致,却也不至于让人瞧一眼便如此这般……怒火中烧吧?

南叔珂生生将怒火抑制,强撑起一抹诡异的笑,“不知北辰你这膳食是从何而来?我瞧着甚是精致可口。”

那竹篾篮子所装着的,可不正是与南叔珂如出一辙的三小叠糕点,唯一让南叔珂忍住不掀桌的,便是他还未瞧见那菊花茶与长寿面。

北辰旭甚是困惑,他极少见着南叔珂如此失态,近几年更是不曾见过。可如今难得见着,对象竟是三小叠点心?

“叔珂若是腹中饥饿,便吃些点心吧。”北辰旭很是好意地提醒。

南叔珂抬头,面上的神情说不出的诡谲,像极了想怒又强撑着欢笑。

“北辰不必如此客气,既是旁人好心送来的,便莫要转赠他人才是。”

北辰旭莞尔笑着,“叔珂怎知是旁人送来?说起来这人你该是认识,梁婕妤身侧侍奉的宫女,这点心我也尝了,也难怪能得南国皇帝如此喜爱,这茶与点心皆是一绝。”且,能在如此简陋的寺内,制出如此精致可口却又别出心裁的点心与茶水,更是可见其心思奇妙。

此话于南叔珂而言更像是一记重锤,叫他方才压制住的火气蹭蹭地冒上来。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征询,“不知北辰过会儿可有空闲,我方才想起有一要紧事需得亲自去办,不若今儿用了午膳我再来叨扰。”

北辰旭刚一点头,南叔珂便甩手离去,全然失了平日温雅寡淡。

南叔珂琢磨着以薛海娘的性子此刻定是还在梁白柔房中与她相叙,是以便往梁白柔房中直直而去。

房内二人正因着虎头鞋面一事谈得正欢,不曾想清风匆匆而来,神态焦灼。

“主子,海姑娘。”清风福了福身。

梁白柔心情欢愉,摆了摆手示意清风落座一同探讨绣工,却不想后者福身过后便急着禀报,“主子,王爷不知为何,急匆匆往咱们这儿来了。”清风未言明的是,急匆匆赶来的清惠王脸色沉到了极点。

“既是王爷来了,便快些请他进来……”话未道罢,黄梨木门便被一道大力推开,混着秋风灌入,叫梁白柔不由紧了紧身上坎肩。

薛海娘心里头咯噔一下,隐隐觉着有些不安。

南叔珂对梁白柔微一点头,清隽容颜上扬起一抹诡异笑颜,“婕妤也在。”

梁白柔嘴角微抽,却并未反驳,暗自腹诽,这本该是她的厢房,若她不在又能去哪。

“清风,给王爷赐坐。”梁白柔瞅了一眼清风,催着她赶紧去里头置一张凳子出来。

清风也很是识趣地去了。

南叔珂笑着道:“婕妤无需麻烦,本王来此只为将薛海娘带下去商议些事儿,你怕是也晓得,北辰兄妹二人亦是来了佛光寺,他二人寻本王要一个说法,而这说法怕是只有将薛海娘带去才能说得成。”

一听这话,梁白柔下意识便攥紧了薛海娘的手,生怕南叔珂将人强行夺走了似得,她眸带警惕,沉下声道:“王爷,此事本与海娘无关,先前她多有冒犯亦是为我着想,还请王爷海涵,若是海娘落入北辰世子与郡主手中,怕是性命堪忧。”

第二百一十二章 独一无二

更甚者,依照梁白柔的想法,此事归根结底便是南叔珂惹出的祸端。

若非北辰琅婳一心痴恋而未得正果,若非北辰兄妹二人疑心她与薛海娘或许是南叔珂的心上人,她也不会在庙会祷告完便被北辰让带走。

然,罪魁祸首却仍言之凿凿,“此事原是与她并无干系,是她非得蹚这么一趟浑水,如此便蹚到底吧。”

梁白柔略显错愕,显然是从未听过这般无理的说辞。

薛海娘嘴角微抽,却仍是遂了南叔珂的意起身,便是同意随南叔珂蹚了这趟浑水。

“我随殿下去吧。”道罢,又看着梁白柔安抚,“此事终得有一人出面担下,若是你,你如今怀着身子,岂能禁得起那北辰兄妹二人的烦扰。”

一旁的清风很是感慨。

梁白柔一时无言,按她之想法,即便是经不起却也不该由薛海娘出面顶着。

她原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叫南叔珂将薛海娘带走,可薛海娘此话一出,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莞尔娇啭的声线被压得极低,藏着主人诸多道不出的情绪。

“如此……你便去吧。”不知为何,梁白柔总会下意识地去认同薛海娘的主意。

诸多风雨薛海娘都一一挺过,伴她至今,她该相信,此事薛海娘也能从容应对。

南叔珂便这般当着梁白柔与清风的面,压抑着怒气上前,扣住薛海娘纤细皓白的手腕,拖着便走。

“哎,轻点轻点。”出了房门,薛海娘全无顾忌。

“怎么?有些事你既是敢做,便不敢认了?”南叔珂一把将其甩开,好似攥着一块肮脏污秽之物般。

薛海娘环着双臂,揶揄一笑,“殿下倒是说说,奴婢做了何事不敢承认。”今儿瞧见南叔珂这煤炭灰一样的脸色她便猜着几分,如此阴沉着脸而来,岂会只为将她带走商议北辰兄妹二人之事。

南叔珂咬牙切齿,“我允你前来探望梁氏,你便是这般敷衍我。”

薛海娘有些怔忪,敷衍……

莫非,长寿面不够美味?

点心不够精致?

菊花茶不够清甜?

难不成这一趟佛光寺,倒是将她的手艺给磋磨掉了?

薛海娘不解,“若是今儿的早膳叫殿下不满,奴婢寻个时机重做便是。”道罢,又怕摊上事儿,忙道:“这佛光寺并无极好的材料,奴婢自是做不出如皇宫时那般精致。殿下海涵。”

若是能待她回宫再做,这段时日便能消停些许。

南叔珂又道:“为何本王在北辰房中瞧见一模一样的点心?”

薛海娘恍然,“奴婢从未说点心只做一份,怎么?难道殿下介意这些?”

不曾想这堂堂清惠王殿下竟如垂髫小儿般,还要求独一无二。

南叔珂一时语塞。

若说介意,那么岂非显得他极为幼稚肤浅。

况且,便是他自个儿也琢磨不清为何如此介怀。

为何昨儿风尘仆仆赶来,从鬼影口中得知薛海娘去了北辰房中,他便急不可耐赶来,正欲敲门时听见那一番言辞,便怒不可遏。

为何为她谎称生辰,为得一份她亲手所做的早膳。

又为何在今儿得知那早膳并非他独有一份之后,会生出将薛海娘活生生掐死的心。

思量许久,南叔珂终是稍稍平静下来,只是那直视着薛海娘的眸仍是挥散不去的阴翳。

“走吧,去北辰房中一趟商量些事。”南叔珂侧过头,容色复又寡淡疏离。

既是以这般缘由将她骗了出来,如今便得继续圆下去。

薛海娘与他并肩而走,二人却再无一句交谈。

薛海娘行于他右侧,时而余光瞥向他清隽清雅的脸庞,右眼脚下的红痣妖冶得叫人忘乎性别。

“其实,北辰郡主她无意伤我性命。我与她也算是相处一日一夜,也能约莫瞧出来些。”薛海娘斟酌半晌,如是道。

南叔珂并未侧首看她,用着毫无起伏波澜的声线淡淡叙述,“若真如此,你昨夜又何必吓得往北辰房中躲?”

薛海娘清了清嗓子,用以掩饰尴尬,“……这不是你来了么,且速度这般快,北辰郡主若想不误会也难,我便是怕她一怒之下……”

南叔珂侧过头,神色极冷,那琥珀玉石般的眸更是让人瞧上一眼便足以产生置身冰窖的错觉,“如此你便吓得往北辰房中躲?”

薛海娘揉了揉额角,“这佛光寺上下我也只认识北辰皇子一人,那般情况之下,他是唯一能庇护我之人。况且,此事由他出面,要比殿下出面好得多。”

南叔珂嘲蔑一笑,“此话如何说。”

尽管心里已是约莫有了答案,可南叔珂仍是想亲耳听薛海娘说一说。

“北辰郡主原就误会你我有那等关系,若我仍是求助于你,怕是会火上浇油。北辰皇子便不一样,北辰郡主与他仅仅是挚友,且郡主得唤他一声堂兄,北辰皇子的话郡主多少能听进去一些。”薛海娘道。

南叔珂似是已然猜透她的心思,“你那日之所以自愿随北辰兄妹二人前来,心里莫非已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想着借北辰旭来消北辰琅婳的心头之怒。

薛海娘失笑,摇头道:“我岂能未卜先知,其实那日我根本就是破罐子破摔罢了。”她只是单方面觉着,那日,她那般行举最为妥当。

若南叔珂当真为了她与梁白柔其中一人出头,怕是与北辰兄妹二人隔阂越深,若届时这自幼相识的三人当真割袍断义,刀剑相向,也着实过于可惜。

南叔珂下意识地,双拳便紧了。

果真是他所认识的薛海娘,不知天高地厚,必要之时赌上自个儿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说话间,二人已是来至北辰旭房中。

南国护卫见是南叔珂,二话不说便放行,连通报一事都省了。

薛海娘不禁感慨,“即便是非本国皇子,却也不该受这般对待。”质子一词着实如山峦般重重压在北辰旭肩上。

伴随着身处异国的遭人白眼,承受着家国战败而带来的屈辱。

南叔珂嗤笑,“怎么,为北辰抱不平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日后的路

南叔珂依稀记得,与薛海娘初见时,这丫头便常为着北辰旭的事奔波,时常为他不惜得罪嫡公主。

那时候他甚至怀疑过此人居心叵测,有意替北辰旭清理门户,却叫北辰旭拦了下来。如今瞧来,这二人……

南叔珂轻咬着唇,像是极力掩下涌上心头的不甘不快。

薛海娘觑了他一眼,轻哼道:“虽说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可作为质子送入别国,未免过于凄楚。”

南叔珂冷哼,“既戴王冠,必承其重。北辰既是嫡出太子,这便是他的使命。”即便昔日他仅仅是一位庶出皇子,不也为了家国战败而被遣送至北国为质。

若真有天潢贵胄的命格,便不会损在异国他乡,若是无能,便是死了也不被记载在史书上。

“当年殿下也是如此?”薛海娘忽而想起,这位清惠王殿下也曾是别国任人糟践的质子。

南叔珂冷笑。“本王的路比他难走多了。”

筹划回国,为两国交战而亲上前线。

薛海娘不语。

却是如此。

这位曾继位一载的清惠王殿下,仅在北国为质十年,便入军队效力,区区几年间,在边疆立起威名。

如此事迹,却是非常人所能为之。

而这位北辰皇子,又或者称一声北辰太子,他的路却才刚刚开始。

畅通无阻地入了院落,出于礼节,薛海娘敲了敲门,报上名后才推门而入。

素来喜欢临帖与抄录佛经的北辰皇子,竟是破天荒地坐在方几前,与林焱一同品茶交谈。

林焱瞧着他二人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实在是太欺负人了,这些个护卫连通报一声都省了。”

薛海娘略显困惑,“我听闻此处应该有北国的军队,怎的这院落还是由南国侍卫看守着?”

说到这儿,屋内氛围一时间冷到极致。

林焱僵着不知该如何回话。

北辰旭则是从容淡漠地执杯品茶,良久才道:“许是继后所为。”

薛海娘怔了怔。

他既是嘴上称呼继后,那么此人便不是他的生母。

可北辰旭又是嫡出,那么这位继后便是继他母后死后被册立的皇后。

薛海娘心生感慨,为这位命运跌宕坎坷的太子深感悲哀。

林焱笑哈哈地打着圆场,试图缓和氛围。“清惠王此番前来与我家殿下商议要事怎的还带了个宫女,难不成是觉着还需得宫女从旁伺候?”

南叔珂笑道:“林焱说笑,此事事关这宫女,她自得一同前来。”

林焱并不知其中发生何事,只是皱着眉表示疑惑。

薛海娘心道,看来此事北辰旭并未说与林焱知晓。

这般想着,北辰旭已是准备全盘脱出,“我原想着,叔珂早晚会来,与其此事让我来说,倒不如让海娘与叔珂亲口说。”

南叔珂看了一眼薛海娘,意思已是十分明显。

薛海娘清了清嗓子,上前将此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原是想瞒着她假装南叔珂心上人一事,可想来,她既是已将此事告知北辰旭,若此事瞒着不说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一一道罢,林焱已是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踌躇半晌,那疑惑中夹带着质疑的目光在薛海娘与南叔珂身上来回打量。

“……所以,清惠王的心上人究竟是海娘还是那梁婕妤?”这话问的便是南叔珂了。

若是海娘他倒是勉强可以接受,可若是梁婕妤,那么此情当真是苦短呐。

薛海娘忙道:“北辰郡主误会了清惠王殿下与梁婕妤,那日郡主坚决要带走梁婕妤,我生怕她怀着皇子行动不易,这才挺身而出胡说了一番。”

林焱嘲蔑一笑,“啧,你对那梁婕妤便这般忠心,生死不顾,怎么当初你伺候我家殿下时,就为了那一点荣华富贵便一走了之。”

说起这事儿,林焱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南叔珂目带疑惑看着薛海娘,似是想从薛海娘口中知道些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虽晓得薛海娘曾在质子阁侍奉过北辰旭一阵,可之后,薛海娘是为何走的却并未深查。

若是薛海娘为着梁氏离开便罢,可那萧贵妃又算什么——

莫非其中发生了他所不知的事。

从来不曾理会过自家皇弟后宫事宜的南叔珂,头一回对自家皇弟的后宫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薛海娘深呼吸一口气,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对林焱道:“若林公子非要知道,事后我可一一向您解释。只是如今,北辰郡主一事要紧。”

她虽不知为何过了这般久,那北辰琅婳还未找上门来,可想来,那北辰琅婳与无方法师关系这般好,而无方法师想在这寺中找到她,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北辰旭下一句话便解了薛海娘的困惑,“我已是提前嘱咐过无方,暂且先拖上一拖。”

薛海娘有些纳罕。

这佛光寺看似处于南国地界,受南国皇室尊崇。可这,这完全是为北国唯命是从呀。

南叔珂好似瞧出她心里所想,附耳悄声解释,“无方法师只是碰巧与阿让和琅婳相识,加之住持闭关,这才处处相帮。”言下之意,这佛光寺仍是替南国办事为主。

林焱耸耸肩,毫不在乎道:“琅婳的性子我也知道,她虽任性蛮横,却也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最惨不过是将她体内蛊虫送入海娘体内罢了。”说着又看了一眼南叔珂,“说到底,这蛊虫也是从你体内出来的。”

还未等南叔珂发作,北辰旭便轻斥道:“海娘并未习武,体质岂能如琅婳一般,若蛊虫入体,海娘怕是撑不了多久。”

林焱这才闭嘴。

方才所言也不过是气急,他自然晓得这些,也不会看着薛海娘这般无辜送命。

可这话听在南叔珂耳中却格外刺耳。

林焱道:“那依清惠王来看,此事该如何料理?”

南叔珂还未开口,薛海娘便率先将话截去,“此事的因归根在北辰郡主对殿下的痴念上,若是能消了这痴念自然是好。”

林焱想也未想便反驳,“开什么玩笑,若真这般简单,琅婳这么多年来早就放手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情分二字

薛海娘是*么?

南叔珂怔忪。

“即便没有薛海娘这一档子事,若琅婳咄咄逼人,我亦不会再忍让。”南叔珂反驳。

自边疆歇战以来,南叔珂遇着大大小小的追捕、江湖人士纠缠、甚至在宫里时杀手亦是寻上门来。

虽说北辰让与北辰琅婳无意取他性命,可这等纠缠着实叫他头疼不已。

北辰旭笑着提醒,“昔日阿婳舍命相护……”

南叔珂在北国为质时所遇着的挫磨比之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未道罢,便被南叔珂截下。

“所以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琅婳刀剑相向。”

北辰旭晓得他行事自有分寸,便不再多言。

“那海娘她。”

北辰旭欲言又止,眼睑微垂,叫人瞧不清他眼底情绪。

南叔珂斩钉截铁道:“此事与她无关。”言下之意,便是那所谓心上人说辞全然便是一套乌龙。

北辰旭莞尔笑道:“好。”

既是当事人并无承认的心思,他又何须捅破。

“那方才海娘所言,你又为何反驳?”北辰旭揶揄一笑,“我倒是觉着此计甚好,如海娘所说,她这一去既可叫阿婳心生疑虑,不会急着下手,又不必坐实她是你‘心上人’的说法。”

见南叔珂仍是阴沉着脸,紧抿着唇,北辰旭又笑着摇头,“海娘曾与我有维护之恩,我不会害她,我想你也了解阿婳的性子,她不过是有些暴躁蛮横罢了,可若是真让她动手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做不到。”

北辰旭从未想过,许久未见挚友,佛光寺一见,他竟是变得这般情绪多变,记忆中的南叔珂岂会是喜怒于言表之人。

“你也赞成,让薛海娘去接近琅婳?”南叔珂眸色一暗,指尖触摸着银质护腕来回摩挲。

北辰旭点头,“是。她二人皆是女子,兴许海娘还能劝导一二。你该知道,海娘很是聪慧。”此女诡计多端,狡诈慧黠,有目共睹。

正说着,梨花木门被敲响。

北辰旭温雅一笑,“海娘和阿焱么?进来吧。”

来人确实是薛海娘与林焱,林焱惨遭薛海娘奴役,手上拎着两个食篮子,搁在方桌上。

“来来来,开饭了开饭了。”林焱随意吆喝着。

屋里四人除了薛海娘外,皆是天潢贵胄,高门子弟,可这一瞬间,却好像民间那些个无礼节规矩束缚的寻常少年般,欢聚一堂,谈笑风生。

南叔珂与北辰旭原就坐在矮凳上,是而待林焱坐下,三人便皆拿起碗筷,唯有薛海娘走至茶几旁,打算烹煮上一壶好茶。

北辰旭笑道:“别忙活了,一块吃吧。”

薛海娘莞尔轻笑,却仍是烹煮一壶铁观音送至方桌,给三人一一斟茶后才坐下动筷。

而此时,桌上四菜两汤皆是不曾动过。

林焱瞅着杯里的茶水,很是不满,“这佛寺里便是规矩颇多,荤腥不能见,便是连酒也没有,早知如此便该在路上带些美酒过来。”

南叔珂沉着脸色:“不喝便罢。”

这话噎得林焱有些不知所以,他真真是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眼前这尊大佛,自从方才进来到现在,他似乎一直便与自己不大对盘。

薛海娘笑着打了个圆场,“是你自个儿没本事罢了,同是北国人士,琅婳郡主能得无方法师厚待,法师亲自去外头给她寻了酒楼的招牌菜送来的。”

说到这儿林焱更是满心悲怆。

北辰旭笑道:“无方法师与阿婳自幼相识,情分自然是比旁人深上一些。”

情分……

薛海娘琢磨着这话里头的关键二字。

自幼相识的情分真的能让无方法师破了寺规,去他去外头寻来大鱼大肉伺候琅婳郡主?

薛海娘深感质疑。

正当她暗自揣摩时,北辰旭往她碗里夹了一根被精心焖煮过的大白菜,这一夹又是叫南叔珂顿时失了食欲,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碗里的大白菜。

“海娘可得多吃些,待会儿你回了阿婳那儿,指不定她会挫磨你一番。”北辰旭柔声道。

林焱却是不以为意,“一个琅婳罢了,海娘冰雪聪慧,狡诈机敏,怎会被她挫磨。”恰时奉承一番。

“怎么,如今便是知道该夸我了。”薛海娘唇一扬,嗤笑一声。

林焱讪讪一笑,“自然自然。”说来薛海娘亦是无辜,她原是与此事毫不相干,却因着这一番乌龙而摊上一身事儿。

虽说起先也是为着维护梁白柔而挺身而出,可不论如何,她这一番忠诚,也理应被嘉奖。

南叔珂默默往她碗中加了一个水煮蛋,声线温醇清凉,“若琅婳为难你,你便来寻我。届时我会让鬼影跟着你。”鬼影的轻功出神入化,当日尾随着北辰让与北辰琅婳二人来了佛光寺,她二人也不曾发觉,如今仅仅是在暗处护着,定是再恰当不过。

北辰旭微怔,抬头看了眼南叔珂,又默默低头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米饭。

“谢过殿下厚爱。”薛海娘笑着应下。

如今这佛光寺内也无事,既是南叔珂唤那暗卫在暗中护着,届时真出了事她也无需搭上自个儿的小命。薛海娘自然不会拒绝。

一顿饭便这般平静度过,无人再提及北辰兄妹二人之事,平静的叫人难免生出些山雨欲来前一切风平浪静的错觉。

薛海娘用过午膳便往北辰琅婳的厢房去了,敲了敲门,北辰琅婳也未问及她身份,便道了声请进。

很是不巧,刚推门而入便瞧见北辰琅婳正坐在桌前吃着无方法师在外头为她寻来的酱肘子与红烧焖肉。

吃了好一餐素食的薛海娘顿时有些遗憾为何不早些来此。

北辰琅婳吓得把筷子也扔了,怔怔地瞧着薛海娘,半晌未语。

还是薛海娘率先开口,“郡主瞧见我,怎的连筷子都扔了。”上前将筷子拾起,走向茶几,往杯里倒满热茶,将筷子仔仔细细洗过一遍这才送至北辰琅婳手中。

北辰琅婳迟迟未接过,只是瞧着薛海娘讶异不已,“你,你不是走了吗。”

那日她得知南叔珂前来佛光寺,她便急急去了北辰让房中,却不料一回来,薛海娘却是不见了踪影。

第二百一十六章 孩童心性

北辰琅婳至今也不会忘记,在她得知薛海娘不见踪影那一刻心头是何等怒火中烧。

与南叔珂连夜赶来佛光寺一事串联起来,她自是立马猜到,定是南叔珂将薛海娘悄无声息地带走。

当时已近子时,她回到厢房后得知此事,不惜夜半前去叨扰北辰让,而刚出了房门便见北辰让已然一袭夜行衣,携着佩剑正欲出行。

二人面面相觑,已是晓得彼此心中所想。

北辰琅婳连夜行衣也顾不得换上,便与北辰让飞檐走壁正欲往南叔珂处截人。可中途,却被无方法师拦了下来——

北辰琅婳回过神,娇丽妩媚的容颜顿时扭曲狰狞,“怎么,南叔珂另寻新欢,将你赶了出来?”

这算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缘由。

薛海娘笑着摇头,神色透着几许无奈,“先前是我骗了你与世子殿下,实则我与梁婕妤皆非清惠王殿下的心上人。至于昨儿,我无非是瞧着北辰皇子也在寺内,这才前去侍奉罢了。”道罢,顿了顿,“若你不信,可向北辰皇子求证。”

北辰琅婳慧黠皎洁的狐狸眸微微闪烁,嘴角一扬,嘲蔑道:“我怎知你如今是不是在骗我。”

薛海娘道:“若我与清惠王殿下有牵扯,何不待在他那由他护着,为何还要前来自投罗网?如此岂非自寻死路。”

北辰琅婳嗤笑,“那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不畏生死。”

薛海娘自知如今与她解释不清,将竹筷子强行塞入她手中,坐至她身侧便替她布菜,“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从今儿起我们仍是住在一块儿。”

北辰琅婳气急,怒嗔道:“凭什么!”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当她这是客栈么。

又指着外间,“你,今儿给我睡去外边。”

薛海娘拒绝,却言之凿凿,振振有词,“不行。若是我在外头伤了风寒届时只怕会给这寺中上下添上些许麻烦,怕也会令郡主与世子烦忧。”

北辰琅婳翻了翻白眼,往嘴里塞入一块红焖烧肉,“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况且,区区在外头睡上一夜罢了,难不成便刚好会得了风寒!再者,即便是着了风寒又如何,即便是搁着不治,也是死不了人的。

薛海娘头头是道地解释,“奴婢这孱弱身子可不能与郡主相比,郡主是习武之人,这得了风寒自是算不得什么,您也知道,奴婢是提一桶洗澡水都能摔倒的人。”

北辰琅婳都给她这话气笑了,重重将筷子一搁震得桌上的瓷碗都颤了颤。

“我怕是还不曾知会过你,本郡主便是医者,虽无法与神医齐名,却也是自小捣鼓着草药长大的,别担心,我待会儿给你喂些东西你含着,那样即便你在外间过上一夜,也必定不会得了劳什子风寒。”

薛海娘愣住。

医者?

夜凉如水,皓月当空。

北辰琅婳倒真未与薛海娘玩笑。二人洗浴后,她便领着薛海娘来至外间的塌上,将她往塌上一按,又往塌上扔了一卷薄毯子。

“莫怕,方才我喂你的药散,是可增强你体质的。莫说仅仅是在这屋里头睡上一晚,便是睡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你也是不会轻易得风寒的。”北辰琅婳颇为刁蛮,环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坐在榻上的薛海娘。

薛海娘神色惬意,轻轻解下外袍,仅着中衣,褪去绣鞋蜷在塌上。

好在她身形娇小而纤细,倒也不至于过于难熬。

薛海娘笑靥如花,清雅娇丽的面容上竟是寻不出一丝遭受挫败的恼羞成怒。

“郡主也请早些休息吧。”

北辰琅婳一时说不清心头那一丝羞愤,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不愿在此与薛海娘多费唇舌的,是而甩袖离去。

次日,刚过巳时。

素来习惯了早起练功的北辰琅婳自是与寻常闺中女娇娥不同,辰时未至便已起身,待至巳时,已是一个时辰。

饥肠辘辘的北辰琅婳走入屋内,见薛海娘仍蜷在塌上,便扯开嗓子嚷嚷道:“起来。”分明她才是俘虏,竟是比自己这正主起得还要晚些。

薛海娘原就浅眠,被她一嚷自是叫她从睡梦中醒来。

她昨儿因着后半夜风大,起了好几回夜,将近破晓时分才睡了去。

“我饿了。”北辰琅婳见她揉着惺忪睡眼,不禁冷哼了声。

薛海娘起身走去洗漱,一边道:“今儿无方法师还不曾将膳食送来……”所以你姑且先忍着吧。

北辰琅婳将袖刀往梨花木桌案上狠狠一拍。

震得那材质称不上极佳的梨花木桌都颤了颤。

“他难不成不知道这个时辰我要用早膳么!”被北辰世子与无方小法师纵容惯的北辰郡主殿下表示很是不满。

薛海娘洗漱完毕,走至她身侧坐下,“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北辰琅婳冷笑,“平日里即便是有事,无方他也会命僧人将膳食送来。我瞧着他怕是忘了这厢房还有本郡主在。”

薛海娘微皱眉,对于北辰琅婳这般蛮横无礼又是非不分的性子略感不满。

先前虽瞧着北辰琅婳桀骜娇蛮了些,却也不至如此……

就因着无方未能及时送来饭食,也会大发雷霆!

这个无方,究竟何等人物。

薛海娘嘀咕着,也不与她交谈。走到内室取来些许话本解闷。

北辰琅婳原就一腔怒火,现下见薛海娘亦是对她爱搭不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别在这待着,给我去找找那无方,看看他到底在干嘛。”

薛海娘合上话本,似笑非笑,“北辰郡主,我并非你婢女,无需为你办事,你若真想去寻无方法师便自个儿去吧。”

却未料北辰琅婳像是被触及了逆鳞般,登时拍桌起身,“我为何要去找他!他自己没能及时给我送饭,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了。”

薛海娘懵懂不解,“我并未说你二人谁有错呀。”

莫不是这郡主今儿一早去练武之时,路上遇着南叔珂,在他那头受了气,现如今才像是吃了炮仗一般。

北辰琅婳语塞,轻哼一声便往屋里走去,跳到榻上,抓起被子便闷头盖住。

那一番模样,竟是如同那受了气的孩童一般。

瞧得薛海娘目瞪口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中毒

见她无意去寻无方,薛海娘干脆翻开话本,不想却是一字也瞧不进去,伸手轻抚着略瘪的肚皮,干脆动身去往监寺住所。

途中,薛海娘极少见着往来僧人与前来进香参拜的信徒,不由对此甚感困惑。

这厢房也不算偏僻,昨儿自北辰旭房中走来,路上见着不少打扫挑水劈柴的僧人以及肃然恭谨的信徒,可如今却是一个也未曾瞧见。

更令薛海娘疑惑的是,来了监寺住处却被告知监寺有要事离开。

薛海娘便将萦绕心间的疑惑道与僧人,“昨儿我瞧着这寺里来来往往还是蛮多人的,怎的今儿这般冷清。”

那僧人朝薛海娘双手合十作揖,“施主,今儿寺内勒令出入,监寺师叔他亦是为了调查寺中弟子中毒之事来回奔走。”

中毒?

薛海娘愕然。

“此话怎讲。”

那僧人晓得薛海娘与北辰兄妹二人一同前来,又与清惠王相识,是而并未隐瞒,将事情来龙去脉道了一通,“今儿一早寺内弟子多有腹痛腹泻者,起初误以为饮食上出了偏差,却不料半时辰后,腹痛腹泻的弟子竟是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昏迷不醒,监寺师叔觉着事有蹊跷,便前去寻北辰郡主。”

北辰琅婳?!

薛海娘嘴角微抽。

她很是好奇这寺庙是否有捷径或是暗道,否则怎的一路走来竟是不曾与无方法师撞上。

薛海娘道过谢,又往厨房去做了些素面素菜,装入竹篾篮子前往北辰琅婳的住处。

哪怕是在外头,薛海娘便已经能听见北辰琅婳如清铃般的声线,隐隐夹杂着愤懑与傲慢,“你有事儿便知道来找我,我饿了一早上你知道吗。”

薛海娘默默叹气,替无方法师感到崇敬而同情。

所谓崇敬,是在他能容忍北辰琅婳这般脾性。同情则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任性刁蛮且心里装着旁人的女子着实不易。

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无方法师温吞柔和的声线响起。

薛海娘推门而入。

北辰琅婳瞧见她手上的竹篾篮子,一时间心里头竟是有些委屈,狠狠剐了身侧的无方一眼,走向薛海娘身前将竹篾篮子取下搁在方几上。

虽是素面素菜,可对于饥肠辘辘的北辰琅婳而言也已是佳肴。

然,那嘴儿仍是如刀剑般锋利,不依不饶,“怎的便给我吃这些。”

方才她得知薛海娘又不见踪影时,原以为这人又悄然离去,正打算前去寻找却不想撞上了登门而来的无方,顾着与无方争吵,竟是忘了此事。

薛海娘撇了撇嘴,亦是不再与她和颜悦色,“这里是佛寺,厨房里头只有些青菜面食,就这些三叠菜两碗面还是我挑拣了些材料做的。若是不吃便罢了,我留着自己来解决。”

北辰琅婳拿起筷子的手一滞,垂了垂眼闷声往嘴里塞了一口面。

无方疑惑,“怎么?难道今早未有僧人给你送来饭食?”

他虽因着寺内弟子中毒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却也不曾忘了北辰琅婳需准点用膳一事,她素来有晨起练武,辰时中旬用饭的习惯。

无方实在是抽不开身,是而从镇里回来后便将早膳交给师弟,知会他定要准时给北辰琅婳送来。

“当然没有。”大快朵颐的北辰琅婳闻言登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无方,那灵气逼人的狐狸眸似要喷火。

无方扶额,连连致歉。

“此事算我所托非人……”他原是该亲自送来,如此便不会出此差错。

北辰琅婳哼了哼,嗔怒:“日后你无论多忙都得日日送来……我又不是日日住在这儿,劳烦你几日怎么了。”

一如薛海娘所料,无方听此,眸色微黯。

北辰琅婳又是一口汤混着一口面咽下,打了个饱嗝,而那瓷碗也已是见底。

“海娘坐下吃了让小无方将碗筷拿去厨房洗了。”

薛海娘:“……”

她当真想问上一声,郡主您可征询过法师的意见。再者,北辰琅婳不是素来唤她作俘虏的么,今儿怎么却是改口了。

薛海娘向无方双手合十作揖,“法师可用过早饭,若是不曾便一同坐下用些吧。”左右她今儿做的早膳都是素面素菜,定不会叫法师破戒。

无方下意识瞅了眼北辰琅婳,而后者则是充耳不闻,垂首往碗中夹入青菜。

虽嘴上嫌弃,却仍是一丝不苟地将碗中素面一扫而光。

无方略有为难,“这,施主今儿怕是只煮了与阿婳的饭菜吧,若是加上我,怕是不够的。”

薛海娘掩唇轻笑,“我食量素来是小的,法师若是不曾用过便一同坐下吃些吧。”

无方欣然应下。

如此,薛海娘便愈发确认这本该远离凡尘俗世的无方法师,一个不经意间红鸾星动。

与无方同桌后,北辰琅婳的话显然少了些,为免氛围尴尬,薛海娘便一直撺掇着无方探讨佛法。

可她终归是于神佛上一丝见解也无,是而大多数情况下皆是无方在说,而薛海娘一旁听着罢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而煞风景之人终是现身。

‘扣扣’黄梨木门处传来一阵轻响,敲击节奏略快,足以彰显来人焦虑暴躁。

无方作为中道主,应了一声,“请进。”

一着湛蓝束袖对襟骑装的男子闯入,容貌与北辰琅婳六七分相似。剑眉入鬓,星眸锐利而璀璨,眉宇间却透着些许焦虑。

“无方!这都火烧眉毛了你居然还杵在这吃饭。”北辰让瞧见桌上和乐一幕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寺内弟子晓得他与北辰让交好,是以出了事儿寻不到无方便都往他屋里来,如今他门槛怕都快要被踏破,就连昔日郑王府放话要为郡主招亲时,都不如今日这般喧闹。

无方慢条斯理拾起绢帕擦了擦嘴,唇角微扬,仍是言语温吞,好似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干一般。

“唯有寻到寺内弟子所中何毒,方能制成解药,现下无一丝头绪,我想着阿婳擅于捣鼓蛊虫草药一类,想来若由阿婳出面定能寻得蛛丝马迹。”无方起身,不疾不徐走至北辰让身前,道出缘由。

第二百一十八章 门当户对

薛海娘扪心自问两世为人亦是不曾见着这般儒雅有礼,言行举止皆是气度非凡的出家人。

他一袭素白袈裟,却愣是穿出世家贵子的既视感。

他头顶无发,却更显得前额饱满,肤色白皙。

薛海娘只一心惋惜,这般男子为何如此想不开决定出家,决心与红尘俗世隔绝。

北辰让轻拧剑眉,思忖半晌才摇头推脱,“阿婳医术平平,匣子门亦非医药传承之家,只怕是解决不了此事。”

事实上,北辰琅婳医术如何他远比旁人清楚,北辰琅婳自幼捣鼓毒草,匣子门中更是不少毒手对她悉心传教,而用毒与用药原就是息息相关,常年接触以来,自然也就习得一手医术。

可此事着实有些诡异,北辰琅婳心思单纯,他实在是不愿让她卷入这摊浑水之中。

况且,佛光寺处于南国境内,而他们乃北国人士,此回出事想来也与南国息息相关,若他们强行插手,传回北国皇室,怕是又会卷起一番腥风血雨。

无方莞尔浅笑,“我知道阿让介怀什么。”

他与北辰让自幼相识,岂会不知他因何而踟躇。北辰让素来将这唯一的妹妹看得比性命还重。哪怕是对北辰琅婳造成一丁点儿威胁,他都不愿意冒险。

“我以性命担保,仅仅是让阿婳暗地里为寺中弟子诊治,查晓中毒缘由,绝不会将此事宣张,我亦不会让寺中弟子与阿婳相见,隔着一道屏风诊治便是。”

北辰让犹豫了。

他与无方之间的情分自是不浅。又岂会忍心瞧着无方焦头烂额,先前之所以踌躇,亦是不愿叫阿婳涉险。

北辰琅婳啪地一声将袖刀狠狠地拍在桌上,慧黠妖冶的狐狸眸蕴着不耐与愤懑,“王兄,我已经不是三岁孩童,此事我自会做主。”道罢又瞧向无方,“我北辰琅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儿,那老郑王半辈子都不曾理会过我,我又何须为着他、为着郑王府的名誉着想。”

她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镶嵌在鹅蛋小脸上的狐狸眸宛若腊月飞雪。

“小无方,我随你去给你那些个弟子诊治,也算是回报你多日来替我去外头寻来我爱吃的饭菜吧。”道罢,还未等北辰让反对,已然率先开口:“王兄,你是郑王府世子,言行举措与郑王府声誉息息相关。此事你不宜插手。”

北辰让略显怔忪。

他却是头一回瞧见自家娇蛮任性且又无理取闹的王妹头一回这般有条不紊地给他分析利弊。

薛海娘亦是多看了她几眼,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北辰琅婳令她有所改观。

无方道:“我会从镇上请来大夫,届时,阿婳便伪装成大夫前去替弟子看诊便是。”

北辰琅婳一口回绝,“我说了!北辰琅婳不做偷偷摸摸之事,既是要做便光明正大,左右如今那老王爷年迈,已是管不住我。”

无方看着她笑了。

薛海娘敏锐而及时地捕捉到,无方那如缀满星子的眸掠过一道宠溺而倾慕的笑。

无方虽爱笑,亦是常笑,可事实上,他每一回扬唇,那笑意皆是未达眼底。

可每一回他对着北辰琅婳笑的时候,却总是不一样的。

北辰琅婳果真言出必行。

她说过必定前去替寺内弟子诊治,便当真随着无方去了。

她说过要光明正大,便雄赳赳气昂昂,提着袖刀便去了。那足以彰显她北辰郡主的袖刀可是晃眼得很。

北辰琅婳随着无方法师前去看诊,北辰让虽被北辰琅婳勒令不许跟随,可他将这王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自是悖逆其主张,暗中跟随。

是以,这偌大厢房登时便只剩下薛海娘一人。

晚膳过后,很是闲情雅致地前去厨房制了些点心,烹煮上一壶茶水,倚在她就寝的塌上翻阅着无方替北辰琅婳寻来的话本,很是解闷。

‘吱呀’

窗牖被轻轻推开的声响传入耳畔,吓得薛海娘立马合上话本,掀开身上薄毯便起身查探。

来人一袭黛色蜀锦对襟劲装,左右腕上的银质护腕在烛火映衬下显得愈发森寒,一手执着琅寰,一手正攀在窗牖上试图将其紧闭。

“殿下可真有闲情雅致,如今竟是连爬窗都喜欢上了。”薛海娘见是南叔珂,松了口气复又靠回贵妃榻上,却将方才解闷的话本搁在了一边。

南叔珂答非所问,“你与琅婳处得如何?”

薛海娘料想定是因着鬼影暗中跟随,而他从鬼影口中得知北辰兄妹二人不在此处这才贸然前来。

薛海娘拎起茶壶的手一滞,下一秒清浅一笑往空杯中斟满茶,推至他身前,“她是个好女子。”见南叔珂面露不解,又接着道:“你该好好珍惜。”

若是能叫南叔珂回心转意,愿意从了北辰琅婳,此事方才叫做彻底圆满,且又无需多事去撮合北辰琅婳与旁人。

南叔珂面色阴沉,凝视着薛海娘的眸好似蕴着惊涛骇浪。

他将琅寰重重搁在方几上,与北辰琅婳的动作如出一辙。

薛海娘瞧见,笑得愈发慧黠欢愉。“我瞧着你这脾性与琅婳更是相投得很,你大可不必这般排斥,想来你若与她相处久了指不定便心动了呢。”

南叔珂咬牙切齿,“我与她自幼相识……”所以,绝对不存在相处久了便心动的说法。

他又岂非不曾存过这般念想。

按理说,北辰琅婳皆是他王妃之最佳人选。

北辰琅婳乃匣子门亲传弟子,又是北国郑王府嫡出郡主。

于身份而言,他二人门当户对。

且北辰琅婳不同于寻常高门贵女,只一味捣鼓些琴棋书画,于武学上一窍不通。

可事实上,他却是难以对这般与他契合的女子生出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薛海娘见撮合失败,便不再多言。

将茶杯搁在方几上,对南叔珂道:“既是难得来了便坐下吃些点心吧,这些都是我方才去厨房做的,如今这寺内上下怕是寻不出一个有空闲的僧人了。”对上南叔珂的眼,她正色道:“寺内弟子中毒一事,你该是有所耳闻吧。”

第二百一十九章 琅婳负伤

南叔珂听闻薛海娘提及此事,不禁蹙眉,看似有些不悦,“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何须思虑良多……”顿了顿,踟蹰一二继而又道:“过些时日,若琅婳这事儿并无进展,我便前来将你领走。”

领走?!

薛海娘嘴角微抽,微垂的眼逝过一缕无奈笑意。

“之后呢。”

薛海娘揶揄一笑,反问。

南叔珂垂首轻抿一口茶,碧青色茶水如镜面般映着他长而根根分明的双睫,随着主人眨眼而微颤着。

“之后的事儿便再与你无干,这趟浑水你蹚得够久了,好生安抚你怀着皇嗣的梁姐姐才是你该做之事。”他的声线温醇而清浅,很是悦耳。

薛海娘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梁姐姐那儿可不缺我相伴。清风亦是她心腹,如今清风康健,有她陪着梁姐姐我亦是放心的。”

南叔珂抬眼,琥珀玉石般的眸在烛火映衬下好似缀满星光,美得晃眼。“那便去做些女儿家该做之事,成日里掺和这等事作甚?”

薛海娘托着下颚,将脸蛋往前凑了凑,妖冶凤眸渗着慧黠笑意,好似临摹丹青般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殿下从前可是从不屑管这等闲事儿的,怎的如今还管起女儿家该做什么这等琐碎事来了?”

薄唇扬起一道笑弧,极轻极浅,“莫非殿下真如北辰兄妹二人所揣测般,看上我了?”

此话纯粹调侃,她很是好奇,南叔珂听见这一句,脸上的神色该是何等丰富。

南叔珂将白瓷茶杯往茶几上狠狠一放,紧抿着唇,那清隽俊逸的面容上好似腥风血雨将至,“胡言乱语!你怕是近日来装的太久,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

如此犀利而毒辣的言辞,薛海娘却仅是一笑应对。

“殿下多虑,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恭敬而顺从,就差起身向南叔珂施礼盈盈一拜。

“天色已晚,本王不便多留。”骤然起身,连带着茶几上的白瓷茶杯也随之倾倒,碧青色的茶水洒落一地,南叔珂置之不理拿起琅寰便走。

门扉随着他大力推开而发出吱呀一声响动。

薛海娘愣愣地瞅着他近乎是落荒而逃的伟岸身影,摩挲着下颚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将地上收拾干净。

以免晚些时候北辰琅婳回来瞧见异样。

等着等着,却是久久未见北辰琅婳的身影,薛海娘也未将门扉上栓,便倚靠在长塌上缓缓入眠。

那摊开的话本顺从地遮盖在她脸上。

次日。

待薛海娘再次瞧见北辰琅婳时,已是辰时过半。

门扉被一脚大力踹开,来人姿态狼狈,衣衫凌乱。

薛海娘将碗筷搁下,微张着嘴看向来人。

“无方法师。郡主?”

无方打横抱着状态不明的北辰琅婳,面上是薛海娘从未见过的急躁焦虑,从薛海娘的角度瞧去,北辰琅婳温顺地躺在无方臂弯之中,手臂垂下,头微微歪着。

薛海娘反应却是极快的,一见二人便赶忙迎上前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无方很是赞同她的理智与冷静,头侧着看向门外,“路上该准备的药物已让僧人送来,你便替我去外头守着,若是瞧见北辰世子,千万得拖着……”他头微垂着,以至于薛海娘未能瞧见他的神情。

薛海娘虽是困惑未解,却也晓得这等状况之下若是细问定也是问不出什么,且以无方此刻的心态怕是一句也不想多说。

“好。”她顺从点头,走至门口将门扉拴上,暂且充当着看护的护卫。

薛海娘试着将此事从头到尾串联起来。

昨儿见的北辰琅婳最后一面,是她穿着墨色劲装拿着袖刀雄赳赳气昂昂地正欲出门,祥问之下,才知她已然通过诊脉有了些许头绪,是而与无方相约一同去往后头的山林采药。

原以为仅是采药罢了,天黑之后山路难行,是而天黑之前定是能见着北辰琅婳与无方法师归来,却不曾想等着等着不曾等到北辰琅婳,反倒是等来了蹭茶闹事儿的南叔珂。

她昨夜并非不曾思量是否将此事告知北辰让,可回头一想,北辰琅婳出行前曾万般叮嘱千万不可叫北辰让晓得她出了佛光寺。

那一刻,薛海娘心中可谓是千分感慨。

毕竟一直以来,北辰琅婳对她千妨万妨,可昨儿不仅将行踪如实相告,且如同交代自己人一般嘱咐她必要将此事保密。

薛海娘此番再回到北辰琅婳身边,便是为着博取她的信任,叫北辰琅婳对她坦诚,再从中寻到法子解开误会。

因此,薛海娘这才不曾将此事告知北辰让。

若她此事悖逆了北辰琅婳嘱托,想来日后北辰琅婳见着她更是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看。

再三权衡,薛海娘这才决定暂且守口如瓶。

如此干站着着实无趣,薛海娘思忖半晌便进屋一趟取了竹篾靠背椅与两本话本,便这般坐在门扉右侧,歪着头阅读着娟秀而小巧的文字。

“你倒是闲情雅致得很,怎么,琅婳出了事儿,你如今心里头莫不是默默庆幸着吧。”温醇而清浅的声线传入耳际,唤回了薛海娘本该沉沦书中情节的思绪。

薛海娘抬头,下意识合上话本,“喔,清惠王殿下,您也是来探望北辰郡主的?”

原想着北辰旭、南叔珂与北辰让中最该出现于此的该是北辰让,毕竟这位兄长宠妹如命,且又对北辰琅婳此事颇为不赞成……

莫非,有人暗中断了北辰让与北辰琅婳的联系。

是以,北辰琅婳一夜未归,他至今也不曾有所行动,连上门来看一眼也都不曾。

“我安排了鬼影在此,琅婳一出事我便晓得此事……虽说我如今与她最好不要有所交集,可她若真出了事,我做不到袖手旁观。”南叔珂道,“可是无方叮嘱你在此看着不让北辰让进去?”

薛海娘颔首,“自然。”话音刚落,便有僧人领着镇内寻来的大夫前来。

薛海娘自是放行。

“不如,你也去里头瞧瞧吧。”薛海娘不禁往里头瞅了一眼,远山般的黛眉微蹙。

第二百二十章 功亏一篑

若非薛海娘肩负无方法师嘱托,如今定也会进去瞧上一瞧。

虽说她与北辰琅婳之前交情不深,仅是萍水相逢,可相处多日,若说全然不在意她之生死,那绝对是假的。

于公,北国堂堂皇室郡主死在南国国寺之内,这显然是足以叫北国问责,甚至引起两国交战的理由。

于私,她对北辰琅婳倒也有些好感。

薛海娘自问,两世为人,她尚且未接触过这般光明磊落,说一不二的女子。

如此桀骜,如此张扬,却又耀眼得很。

南叔珂倒是不急着前去探视,“我并不擅医术,如今大夫在里头诊治我前去打搅也并不合适,他上前一步半蹲在薛海娘身前,与她两眼相视,“你不若与我说说,昨儿琅婳与无方出门之前可曾交代过你什么。”

薛海娘笑了,那妖冶凤眸弯起,像极了高缀夜幕的月牙儿,“鬼影是你的人,你将他安插于此,难道他不曾向你透露?”

南叔珂微眯着眼,“鬼影虽说轻功过人,却也并非千里耳。”是以,他虽然能在一定距离内隐匿身形,却无法凭借着正常的耳力探听到薛海娘与北辰琅婳的对话内容。

薛海娘揶揄一笑,心底暗嘲鬼影着实不愧是南叔珂看中安插在此处之人,竟是连昨儿北辰琅婳出门前与她在内室一番隐秘谈话都收入眼底,事无巨细一一俱向南叔珂禀报。

“郡主无非是百般叮嘱,此事不可告知北辰世子。”薛海娘沉下声调,尽量让声线听起来极轻,如此才不易叫人察觉,“我原以为郡主她只晓得胡作非为,骄横任性,却不曾想她也有如此见解与气度。”

“嗯——”南叔珂有些不甚在意,“短短几日,你倒是对她生了不少好感。”

薛海娘莞尔一笑:“若她当真一无是处,你也就不会与她纠缠了这般久吧。”

南叔珂只觉脑门一突一突的发胀,“何为纠缠?”

与北辰琅婳虽相识十余年,可事实上他却是半点也不知北辰琅婳对他存了这般心思,毕竟他们三人自幼相识,且琅婳又不擅男女情爱之事,是而多年来他仅仅将其视为挚友。

薛海娘闻言伸手将嘴捂上,无辜地朝南叔珂眨了眨眼才道:“算我言语有失得当。”

南叔珂一甩衣摆,没好气地环着琅寰便入了房中。

“哎。”薛海娘赶忙朝他背影呼道。

南叔珂侧过头,狐疑地瞧着她。

“劳烦殿下待会儿出来的时候将里头的点心给我拿一碟出来。”薛海娘讨好一笑,“这都是我今儿早上才做的,殿下若是想吃便尽管试试。”好歹是有求于人,自然得给点甜头才是。

南叔珂挑了挑眉,一线薄唇微微扬起一抹笑弧。

人来人往,一时间这素朴简陋的厢房门庭若市。过往僧人皆对她投以困惑的眼神,起先薛海娘还耐着性子解释一番,到了后头便是歪着头连解释一句都不曾。

直至那一抹绛紫色身影跃入视线。

薛海娘噔的一声心头响起警铃。

北辰让阔步走来,绛紫色流纹锦衣衬地他身段纤长、宽肩窄腰,腰间并未佩戴任何冷兵器,倒像是无事前来叙旧。

“我瞧着僧人皆往此处而来,可是阿婳与无方发生了何事?”北辰让一来便问道。

无方行事极为谨慎仔细,他既是打定主意不叫北辰让知晓,自是叮嘱了僧人不可将药材一类物什明着带入。

薛海娘笑靥如花,“无方法师与阿婳去了后山采药,如今采了药回来,许是要制解毒之物,是以这才唤了寺内未中毒的僧人前来帮衬着。”

北辰让面色无恙,显然是不曾起疑,“那小无方怎的也不差人来我屋里唤一声。”

道罢,便正欲推门而入。

薛海娘忙起身侧身挡在他身前,“世子殿下,里头的僧人皆是颇懂药理,您并不会医术,不如与奴婢一起等在这儿。”

北辰让眯了眯眼,声线压低了些许,显得诡异而森冷,“你竟敢拦着本世子?”

周身温度骤然降低,如寒冬莅临。

薛海娘咽了咽口水,却仍是笑着颔首,“琅婳郡主曾嘱咐过奴婢,不可放殿下入内,郡主还让奴婢转告殿下,世子殿下不该掺和此事。”

北辰让双手握拳,极力压抑着冲冠怒火,“琅婳真如此说。”

若事实并非如此,他定要亲手掐死这个宫女。

薛海娘点头,笑得颇为真诚。

“奴婢岂敢欺瞒殿下,待郡主愿意出来见殿下时,殿下问过郡主便可知道奴婢所言非虚。”

她自是不敢在虎穴之内拔虎须。

若非北辰琅婳昨儿果真说过此话,她即便是今儿要替无方法师拦着北辰让,也绝不敢用这样的借口。

北辰让等了好一会儿见房门始终没有被打开的迹象,便对薛海娘留下一句,待阿婳出来时来我房内唤我一声,便拂袖而去。

见他离开之后,薛海娘顿时松了口气。

北辰让走后,南叔珂也端着糕点出来。

薛海娘抬眼瞥了眼,气恼道:“我好好一碟糕点,如今便只剩下这么几块?”

那白瓷碟盘上,零散地搁着五六块菊蜜条头糕。

南叔珂微一扬首,豪无一丝羞愧之色,不疾不徐走至薛海娘身前,将糕点搁在她腿上,“味道不错。”不怪南久禧一直留着她在御前侍奉。

如今身在佛寺里头,在材料稀缺的情况之下,仍能够制出这般有趣又美味的点心,这可不仅仅是厨艺过人。

薛海娘愤愤然拈起一块菊蜜条头糕,大口咬下。

“殿下可真是掐准了时辰出来。方才北辰世子在为难我的时候,你在里头听得是否高兴。”

南叔珂一口否决,“阿让原就忌讳我与你的关系,若我真出面替你解围,只怕你此番会功亏一篑吧。”

他所说的功亏一篑自然是指薛海娘重回北辰琅婳身边解琅婳心结一事。

薛海娘努了努嘴,却是认同了南叔珂的说法。

良久,薛海娘才道:“里头情况如何?”

虽说明知有无方法师在内照看,理应不会有事,可她仍是有些担心北辰琅婳的伤势。

第二百二十一章 火上浇油

若北辰琅婳无事便罢,若北辰琅婳真出了问题,莫说解开她心结,怕是待会儿她那宠妹如命的王兄就得提刀前来将她片片凌迟。

“怎么,如今晓得担心你的小命了?”南叔珂语带嘲蔑,居高临下俯瞰着倚靠在竹篾靠椅上的薛海娘。

如此诡异的姿态着实叫薛海娘不喜,可一时间她又懒得起身。

神色慵懒随性,伸手又往嘴里送入一块菊蜜条头糕,“那可不,虽说琅婳郡主暴躁了些、蛮横了些,可那都是唬人的表面。若真要形容,那么北辰世子便是一头真正的虎豹,而郡主嘛,说句不敬的,便是一只纸老虎。”

南叔珂心下认同。这形容简直是恰到好处。

“所以,琅婳郡主伤势如何?”薛海娘问的极为正经,全然没了平日的随性散漫。

南叔珂道:“你要信无方。”他望向远处稀薄云彩,琥珀玉石般的眸蕴着与往昔不同的神采,“无方不会叫她出事。”

从前他仅仅是从阿让口中晓得一二。

‘无方待琅婳极好。’

‘无方如今可是要越过我这做王兄的了。’

‘若不是无方已然出家,与尘缘俗世再无纠葛,我定会误会无方对阿婳有意思。’

从前他还笑话北辰让,怎能如此编排出家之人,怎能如此对佛家大不敬。

可方才在外头瞧见种种……

南叔珂想着他是否得重新正视此事。

是而,他很是无厘头地问了一句,“这出家之人是否可以还俗?”

薛海娘险些被一口条菊蜜头糕噎死。

“你是想……”妖冶凤眸微闪,薄唇亦是微微扬起擒着一抹诡谲笑意。

莫非这家伙与自己存着一样的心思?

南叔珂却不再接话,垂首思忖一二,便推门走进房内。

薛海娘瞧着那紧闭的房门,那双渗满诡谲笑意的眼睛却仿佛已经看穿了那一层紧闭的门。

为何南叔珂突然之间会有此一问。

这便是证明里头有戏呀。

她原想着,无方与琅婳出行,兴许无方法师能来一出英雄救美,可如今想来,美救英雄也并无不可。

想着想着,对话本中的情节却是失了兴致。

歪着头便这般瞅着湛蓝天幕上的几许稀薄云彩。

直到——

房间里头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一道透着沙哑的低吼。

“出去。”

薛海娘登时便醒了神,起身正欲推门进去瞧一瞧是何情况,却不想下一秒无方法师便推门出来,瞧见是薛海娘,双手合十作揖,“劳烦薛姑娘了。”

薛海娘道:“方才北辰让来过了。”

无方法师微怔,扬起的笑透着些许苦涩,“劳薛姑娘费心了。”

薛海娘往里头瞅了一眼,“可是琅婳郡主醒了?”

无方法师点头,“你进去吧,无需守在这儿了。”

薛海娘见他神色微恙,便觉得里头定是出了事儿,见他首肯,便急忙推门走了进去。

穿过屏风,长而宽的塌上可见一女子倚靠在床头,面色略显苍白,僧人正拿着一碗药汤,北辰琅婳也不曾去接,而是直勾勾地直盯着南叔珂。

南叔珂却是远远地退居一旁,倚着屏风,侧着头不知在看哪一处。

薛海娘稍有意会,笑着上前接过僧人的汤药,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吹便送至北辰琅婳嘴边。

北辰琅婳倒是不出薛海娘所料,骄横呵斥,“谁要你喂了,你算什么。”撇过头,薛海娘敏锐地瞧见,那眼眶已是红了。

南叔珂微眯着眼,口气不渝,“你已是气走了无方,如今又想气走下一个?”

北辰琅婳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南叔珂做了天理不容之事一般。

“怎么,方才我赶走无方的时候你并未插嘴,如今换了旁人便是忍不住了是吗。”

薛海娘一手扶额,适当地退居一边。

她自知这时候若是相劝只怕会让北辰琅婳愈发气恼。

薛海娘迎上南叔珂的视线,凤眸微微覆上一层寒霜,眼里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

她在劝说南叔珂退让。

哪怕不为顾着北辰琅婳如今的心情,为着日后三人能不刀剑相向,如今也不可再这般生硬。

殊不知,从前南叔珂与北辰琅婳二人的相处本就如此。

南叔珂人前温雅随和,可自己人跟前却并非如此。

他视北辰琅婳为挚友,是以,北辰琅婳若行为稍有不妥之处,他必定会直接道破,挚友之间需得真诚谏言,南叔珂素来信奉。

只是如今,北辰琅婳心性不同,又因着薛海娘无法接受罢了。

南叔珂不甘示弱,他不觉行举不妥,回视薛海娘的眸亦是淬着渐要消融的浮冰,冷得叫人发颤。

“琅婳,你需得好生反省。”南叔珂气急,抓起佩剑琅寰遂即离去。

北辰琅婳发出一声低吼。

薛海娘示意屋内的僧人暂且离去,她自始至终端着盛着滚烫汤药的瓷碗,纤指已被烫红,却像是失了痛觉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瞧着北辰琅婳渐渐平复下来,才上前将汤药递至她跟前,眼瞧着北辰琅婳伸手朝汤药拂去,早有准备的薛海娘眼疾手快的侧身,稳当地端着汤药站在一旁。

“琅婳郡主,生气归生气,可这药还是得喝,否则伤了身子,你便是懊悔也来不及了。”

北辰琅婳看向薛海娘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小人!你真当我不知你存了看我笑话的心思吗!”

薛海娘扬唇一笑,一一向她剖析,“是,我是瞧你笑话,可我瞧得不是你被清惠王践踏真心却始终得不到回应,而是你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难以自拔。”

北辰琅婳微拧着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海娘又道:“若我当真是清惠王殿下的心上人,他为何要让我前来,岂不是将我送入虎口任由你们兄妹二人撕咬么。”

北辰琅婳吸了吸鼻,垂着头声音有些嘶哑,叫人莫名心疼。

“他,他定是料想到我们不会对你动手。”道罢,她的表情瞬间变得阴狠,瞪着薛海娘便道:“你等着,待我此次病好了,定然将锥骨过入你体内。”

孩子气般的赌气之言,从她口中道出,让薛海娘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愈发觉得北辰琅婳实在是有够直率天真。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还俗可能

薛海娘揶揄一笑,对她极具威胁意味的言辞不置可否,“你可知,一个人若是真欢喜一个人时,又岂会置她于困境之中。他既是放任我前来,你便该晓得,即便殿下对我真有好感,也是谈不上欢喜的。”

北辰琅婳摇摆不定,原是所坚信的想法如今也渐趋瓦解。

“我又为何信你。”北辰琅婳努着唇,微一仰头,很是桀骜不驯。

薛海娘想,这怕是无方对北辰琅婳动心的缘由。

“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我并未指望着你信我。”薛海娘将碗递至她面前,娇丽玉容绽出一抹清浅而婉约的笑,分明豪无杀伤力,却无声地表露着不容置疑。

北辰琅婳自是犯不着与自个儿的身子较劲,方才之所以一怒之下将无方赶走,无非是想借此向南叔珂解释,她虽与无方一夜未归,处在一块,可二人却未有丝毫暧昧。

却不曾想,倒是她自作多情。

南叔珂对此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薛海娘见她终是乖乖地端着药汤一饮而尽。心里头也松了口气。

北辰琅婳性子倔强,真要掰着指头算。这佛光寺上下除却南叔珂外许是还真无人可以劝得动她。

北辰让虽可劝上一二,可北辰琅婳勒令不可将此事告知北辰让。而无方,只怕只有北辰琅婳骂他的份儿。

北辰琅婳也并非愚昧无知之人,起先虽未缓过神来,可一碗汤药入肚,多少也想明白了些。她搁下瓷碗,望着薛海娘的狐狸眸蕴着困顿与不解,“我一心取你性命……初识至今也不曾给过你好脸色,若我身子一直好不了对你而言岂非好事一桩?你又何须劝我喝药?”

薛海娘莞尔浅笑,“郡主若是真想取我性命,海娘活不到这个时候。”这倒是实话。

北辰让唯她意愿是从,佛光寺上下,住持尚且闭关,无方一人只怕拦不下北辰兄妹二人,若北辰琅婳当真有意取她性命,她如今早已是一具尸首。

北辰琅婳似是仍有质疑般,踟蹰半晌终是问道:“你,当真对南叔珂无意?”若真如此,这着实匪夷所思,“他这般出色,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令人心动的男儿。”轻咬着下唇,慧黠灵动的眸蒙上一层水雾。

自与南叔珂相识以来,北辰琅婳便自觉再无人能及得上她心尖儿上的男子,神祗般容颜,骁勇善战,不以权势而苟且……

她琅婳扪心自问,尚且未见过一人,对九五之尊位视若无睹,拱手便可相让。

薛海娘撇了撇嘴,“郡主您倾慕殿下,自是觉着殿下便是世间最好,可殿下并非海娘倾慕之人,自是不觉得他最好。”

“郡主还有要问的吗?”薛海娘见她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便坐至她塌沿,接过她掌心已渐渐冰凉的瓷碗,搁置一旁又覆住她冰凉的指尖,将手塞入被褥下。

北辰琅婳思绪略显低靡,轻摇着头。

“郡主,你且好生歇着,待晚些时辰我再来给你送药。”薛海娘见她始终埋头于膝上沉思,便自请离去。

薛海娘并未回到外间歇息,而是径直去往监寺住处。

一声声*与哀嚎钻入耳际,穿透耳膜,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深处的悲怆。

禅房内已然不复往昔般清静安和,寺内中毒弟子皆已挪入后院隔间,由镇上寻来的大夫悉心看诊,而这禅房里则是北辰琅婳所瞧过的弟子,服过药物暂且与其他人隔开观察。

见无方心神不宁,面容憔悴,薛海娘自知他已是多日不曾安寝,昨儿又一夜未归,自是早就疲惫至极。

“无方法师。”薛海娘双手合十作揖。

无方怔了怔,见来人是她,欣然起身上前。“薛施主,谢过薛施主方才替我拦下阿让。”

“叨扰多日,还未谢过大师款待,举手之劳,大师何须言谢。”

二人相视一笑。

薛海娘未打算拐弯抹角,一来思及无方已是为着寺内弟子中毒一事忙得焦头烂额,二来佛寺不比宫内,离了宫内,心思坦荡些也便过得快活些。

“听闻住持大师现下仍在闭关之中?”薛海娘道出心中疑惑。

住持大师法号了尘真人。

听闻如今已过百岁,可容颜却一如少年,若非一头银丝,着实是叫人难以瞧出年纪。

无方颔首,“是。”

薛海娘又问:“不知住持大师何时出关?”

无方拧眉摇头。若是晓得师尊何时出关,如今他也无需这般焦头烂额,以师尊之力,调查出背后真凶并非难事。

薛海娘踟蹰半晌,仍是问道:“听闻师尊可知过去,断未来,不知真假……”

初入大雁城时,那巷口算命的老道一番言辞着实叫她心绪不宁,可碍于南叔珂实在是不敢深究。

她前世曾与佛光寺住持了尘真人有过一面之缘,可因着前世她不信神佛,是以仅是点头之缘。

可如今既是再次有幸登临佛光寺,她却盼着与之再见。

若了尘真人当真有些本事,许是能瞧出她是何出处,这一世又是因何缘故而来。

无方眉宇微蹙,淡如止水般的眸涌上些许薛海娘道不明的情愫,“师尊仅是比寻常道士多修行了数十年罢了,至于所谓知前尘,断未来,无非是江湖讹传。”

他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实在是不愿师尊清闲悠哉半世,如今又被卷入凡俗红尘之中。

薛海娘笑着颔首。

无方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倒是海娘冒犯。”薛海娘微垂首,笑靥如花,“海娘仍有一惑,还请无方法师能为海娘解答。”

无方顷刻间又是面色无常,一如往昔普度众生般的笑,温和却又疏离。

“施主请问。”

薛海娘道:“不知,寺内可有还俗之说。”

她自知若叫南叔珂回心转意恋慕北辰琅婳必比登上青天还难。如此倒不如帮衬着北辰琅婳将心思转移至旁人身上。

她瞧着无方法师便是极好。

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唯一叫薛海娘不敢轻易下决断的便是,若当真撮合北辰琅婳与无方二人,无方届时该处于何等境地。

毕竟他可是出家之人!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又是命格

薛海娘自是不敢擅自乱点鸳鸯谱。

否则,若是出了差池,日后惹了祸端,便是想要弥补也难。

是以。薛海娘此行前来便是专程为着探听一番无方是何心意。

是否真如她与南叔珂所猜度般,暗中恋慕北辰琅婳,且他是否存着与北辰琅婳厮守、还俗的心思。

这一问,倒是将无方噎得够呛。

他一时间缓过神来,愣愣地瞅着薛海娘,不确定地又问了一番。

“施主,你,可否将方才所问重复一遍……”

是他听错?

可事实上,他并未听岔。

“无方法师,海娘想问您,佛光寺历来可有还俗一事?”薛海娘笑得格外纯良无害。

无方怔了怔,思忖一二方才点了点头,“自知仍与凡尘俗世有着解不开的纠葛与渊源,自可还俗。”

薛海娘一听登时便乐了。

如此便是存着几分可能——

若真能撮合无方与北辰琅婳在一块儿,她不仅可以不被北辰琅婳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且为着此事兴许能与北国郑王府攀上些关系……

这正是薛海娘昔日将南叔珂放倒,一心随着北辰兄妹二人离去的缘由。

她并非枉顾性命之人,若非果实着实诱人可口,她绝不会付出这等辛勤。

薛海娘神秘一笑,将无方拉至内室,直至确保外头中毒弟子难以窥听到她二人所言,这才道:“我日夜与琅婳郡主在一块儿,自是将无方法师的心思瞧得七八分,不知无方法师您昨儿与琅婳郡主一块儿做了何事,她今儿竟是这般大发雷霆。”

无方白腻如玉般的清秀容颜一臊,敛眸低眉,轻喝道:“施主不可胡言。”与其说是轻呵,倒不如说是低嗔。

薛海娘掩唇轻笑,妖冶潋滟的眸闪烁着令人信服的眸光,“若无方法师与凡尘俗世有着解不开的姻缘……”

她未道罢,无方便怒气冲冲地一把甩开她的手,清秀俊逸的容颜一凛,“住口!我与阿婳无非是自幼相识的情分,我与她无非是自幼相识,我只是将她当做妹妹罢了,又岂会有那等,那等龌龊心思。”

薛海娘故作不解,揶揄一笑,“难不成世间情爱于法师而言便是龌龊心思?方才法师您也说了,若自知仍与凡尘俗世有着解不开的纠葛与渊源,应当还俗才是。”

无方转过身,不再正对薛海娘,那清瘦而挺直的背脊下,不知藏着的是恼羞成怒、又或是不敢正视事实的怯懦。

“阿婳一心一意恋慕着清惠王,若施主想成全自个儿与清惠王,因此才将贫僧拉入这趟浑水之中,佛光寺怕是容不下施主。”

薛海娘心道这和尚倒是想得颇为离奇。

揶揄一笑,“昔日海娘不过一句笑言却不想惹来如此祸端,法师安心,海娘位卑便如世间一粒尘埃,清惠王殿下乃天潢贵胄,我与他原就是陌路之人。”

这话好似是说动了无方一般,他转过身,神色虽仍是有些质疑。

“你并无此心便好。”他慎重开口,温和清雅的声线泛着些许冷意。

二人不欢而散。

薛海娘倒是不以为意,掉头便去了梁白柔所住的厢房。

推门而入,映入视野便是清风坐在梁白柔塌沿,端着安胎药正侍奉着她服下,梁白柔时不时掩唇欢笑,氛围很是松快。

“清风给梁姐姐说什么呢,梁姐姐笑得这般欢快。”薛海娘迈着小步走入,坐在内室的小矮凳上。

清风特意给薛海娘挪了个地儿,“无非是宫里头一些奇闻乐事罢了。”

薛海娘表示好奇,示意她继续说来。

“既是海姑娘方才未曾听见,不如奴婢便从头讲吧。”清风道,“奴婢没读过什么书,言辞许是枯燥无味,海姑娘与婕妤莫要嫌弃才是。”

薛海娘笑着摇头,示意她继续道来。

清风清了清嗓子,“宫里头人人都知道的萧贵妃娘娘,在皇上未登基时便嫁于皇上为侧妃,而彼时,萧家称不上京中数一数二的世家,这么说吧,当时萧家仅仅与宋家齐名。”

薛海娘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水果盘子里头的海棠果,红彤鲜艳,衬地那把玩的玉指白皙胜雪。

“这一点我略有耳闻,只知昔年萧贵妃与皇上情投意合,是以皇上不惜求了先帝予她较高的位分。”薛海娘前世入宫时,萧贵妃已是位高权重,宫中自是无人敢置喙其出身如何,是以对此事也仅仅是知晓大概。

清风特意附耳凑近,悄声道:“哪儿能呐。奴婢也是偶然听闻奴婢的娘亲说起,娘亲她先前在府邸当差,萧贵妃未入府时便已是杂役丫头。这萧贵妃与皇上其实并无情分,昔年无非是佛光寺法师替萧贵妃算命,算出萧贵妃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后命数,皇上一得知此事便亲自恳求先帝赐婚。而后待将萧贵妃迎入府邸后,又命人在宫中散播此事……”

薛海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心下不由腹诽,先前刚来大雁城时,那老道瞅了她的掌心纹路半晌,便道她乃皇后命格……莫非那萧贵妃才是正牌,而她纯粹冒充?

“这算命一事真的可以当真么?”梁白柔颇为质疑。

薛海娘笑道:“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信不信,信了便是真的,不信便是假的。如今呢,咱们这位心机深重的帝王已是成了万人之上,如今这真或假便在于他一纸圣旨。”

梁白柔敛眸垂首,神情略有低落。

薛海娘抿了抿唇。

出宫时日一长,她倒是渐渐忘了身份。眼前之人可不仅仅是她的梁姐姐,更是皇帝嫔妃,亦是恋慕皇帝之人,听着旁的女子成为心爱之人正妻。心里头铁定是不好受的。

梁白柔敛了敛情绪,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弧,“皇上昔日为夺皇位而散播谣言,如今自是得圆了此事,你瞧着如今,后宫诸事皆在萧贵妃把控之中,想来多半是皇上示意。”

薛海娘却提出不一样的看法,“我倒是觉着此事怪异……”

第二百二十四章 当年之事

梁白柔见她笑容诡谲,颇觉困惑。

“如何怪异?”

薛海娘道出她方才向无方法师征询了尘真人一事一一道来,唯独省略了还俗一事。

梁白柔摩挲着下颌,恍然道:“无方法师的意思便是指代佛光寺上下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佛光寺皆是对卜算命数一事紧口的很……”

薛海娘颔首,“是。既如此,当年萧贵妃又是用了何种手段,才使得佛光寺僧人替她卜算出皇后命格?佛光寺虽是国寺,却是素来不理会前朝后宫之事。按理说,如此事关江山社稷之事,那僧人应当不敢胡说才是。”

梁白柔又道:“你言下之意,此事兴许是萧贵妃或是皇上,为夺皇位而散播的谣言?”

薛海娘踌躇半晌,又摇头道:“应当也不是,若全无凭据,这等舆论应当是站不住脚的。”轻轻叹息,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些年的事儿了,即便是想要从中查探,估摸着当年的蛛丝马迹也早被咱们的皇上抹得一干二净。”

“可我记得,先帝是先传位于清惠王殿下……”梁白柔道。

薛海娘解释,“先帝并不信神佛一事,可后来这舆论却成了清惠王禅位的一道根据。”

梁白柔微微张口,妩媚娇丽的玉容上交错着恍惚与惊惧。

薛海娘知她心中所想,伸手覆上她略微发凉的指尖,轻声安抚。“能夺下帝位之人岂能是泛泛之辈?皇上若无这等心思,即便未熬到先帝薨逝,也早已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沦落为旁人刀下亡魂。”

她为人两世,又像是命定一般,与南久禧皆有交集。前世为他枕边人,这一世却是侍奉御前。

她扪心自问,宫中除萧贵妃外,怕是无人能比她更了解南久禧。

他薄情寡义、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可若非如此,这位帝王早在昔年皇子夺位之中便命丧黄泉。

瞧着天色颇暗,薛海娘估摸着已到北辰琅婳喝药的时辰,便自请离去,梁白柔先是有些不愿,毕竟原是侍奉自个儿的人如今竟是莫名其妙地成了旁人侍女,她自是心下不平。

“此事你大可不必掺和,王爷这般有本事,岂会任凭着我落入北辰琅婳之手?”梁白柔轻叹一声,对此甚为苦恼。她不日便要产下麟儿,还盼着这段时日能得薛海娘在身侧陪伴,却不曾想出了这等事。

薛海娘莞尔笑道:“琅婳郡主执着刚烈,殿下于此事上又不愿退让,若是由着他二人解决此事,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刀剑相向,断了多年来的情谊。”

梁白柔纳罕,“可此事与你又有何干,你原是无需介入此事,莫不是,你当真对王爷动了心思……”她黛眉紧蹙,沉声道:“王爷是何人,他乃皇上兄长,又深得太后喜爱,且曾是坐上皇位之人,皇上如今虽看似与他兄友弟恭,可皇上的心思谁敢揣测,此人是断然不可托付终生的呀。”

薛海娘噗嗤一笑,没好气道:“梁姐姐莫非是孕中多思,怎的连这话儿也说得出来,此事虽该是殿下的私事,可梁姐姐想想,当日若非咱们一意要去寺庙祷告,也不会叫北辰琅婳钻了空子,若非当日我失职,北辰让也不会冒充我的模样将梁姐姐带走,此事虽是殿下的私事,可归根结底也是咱俩惹出来的。”

梁白柔渐渐噤了声。

薛海娘安抚道:“你信我,此事我定能解决妥当。在你待产之际一定在你身边陪着。”

梁白柔点头,自是得由着她去。

薛海娘回了厢房,恰巧碰上端着汤药杵在门外未有动作的无方。

她上前盈盈笑着招呼,“无方法师是来给琅婳郡主送药?”

无方活像是被抓了包一样,闻言忙转过身,瞧也不敢瞧薛海娘一眼。“是。”

薛海娘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瓷碗,“郡主如今怕是不待见大师,这药不如便由我送进去吧。”

无方转过身看着她,好像在忖度着她这话的可实施性。

“……好。”无方将瓷碗递给她。

他走后,便听僧人碎嘴,继他走后清惠王殿下亦是夺门而出甩袖而去,而当时那房中便只剩下薛海娘一人,薛海娘既是能够劝得今儿早上怒气冲冲的北辰琅婳喝药,想来现下也是可以。

虽说对薛海娘今日之举仍有些芥蒂,可无方着实是不敢拿北辰琅婳性命开玩笑。

薛海娘接过汤药,从容步入房内。

北辰琅婳正盘膝坐于塌上,美眸微阖,似是运功冥思。

“琅婳郡主。”薛海娘将汤药搁在塌沿的矮凳上,往塌沿一坐,轻声唤道。

北辰琅婳微睁开眼,双睫轻颤,惺忪而氤氲的眸显得她妩媚而又不失灵气,“你来了……”过了半日,声线已非今早那般低哑干涩。

薛海娘将汤药递至她跟前,“我已经吹过了,现在不烫,你先喝了吧。”

北辰琅婳接过汤药,咕噜一口饮下,又因苦涩而紧皱着眉。

“整整一日了……南叔珂这家伙,竟是连看也不曾来看过我一眼。”北辰琅婳紧握粉拳往被褥狠狠一锤,仿佛是将被褥当做南叔珂来泄愤。

“便是连旭哥哥与林焱都来了一回,他倒好,即便不愿娶我,难不成如今连朋友之间的情谊也要与我断了么。”

薛海娘失笑,接过她手中空碗,调侃道:“他许是怕你缠着他罢了。”

如今瞧着这情形却是愈发好了。

想来北辰琅婳已是信了她今早所言,否则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儿说这些,以北辰琅婳这般桀骜性子,若真疑心她乃南叔珂心上人,又岂会在她面前落了下风,只怕是恨不得谎称南叔珂一日瞧了她两三回。

北辰琅婳狠狠揉了揉微红的眼眶,头撇过一旁,“……你今晚睡进来吧,近日来佛寺事端百出,外头许是不那么安全。”

薛海娘愣愣地眨了眨眼,似是在思量着北辰琅婳这一番言辞的真实性。

“怎么,外室难不成比内室还要舒坦不成?左右这床这般大,我一个人睡着总觉着空荡荡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柴房相遇

北辰琅婳虽仍是口气生硬,声色清冽冷厉,可说出口的话儿倒是顺耳得很。

薛海娘薄唇擒笑,歪着头瞧着她,似笑非笑,“郡主可莫要后悔喔,否则若是郡主后悔了,我也赖在这儿不走了,左右你如今有伤在身,此事北辰世子又不知,即便是我欺负了你,想来你也全无反抗之力。”

北辰琅婳那声调立马高了一个层次,“胡说!莫说我身上都是些外伤,如今又已好得七七八八,哪怕是我搁在这床上动不了了,你瞧瞧你细胳膊细腿的,也能是我的对手?”

“好好好,那我便赖着不走了,我瞧你能有什么法子。”薛海娘凤眸含笑,倒是愈发欢喜北辰琅婳这心口不一,外冷内热的性子。

“那……王兄还不曾来看过我吧?”北辰琅婳微垂首,将声音压得很低。她虽平素瞧着对兄长极为不敬,可心里头也是不愿悖逆着兄长行事的。

自幼便被兄长带大的她,缺失了对家的依赖,若说匣子门是她无处可归时唯一能想到的归所,那么北辰让便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我不曾将话带去隔壁,又托无方法师将他引去了镇内买药,想来今晚才会回来。”薛海娘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说起来,她也难以置信无方竟真的能说服北辰让去镇内买药,毕竟依北辰让的性子,不亲眼瞧见北辰琅婳无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才是。

“你且先歇一会儿,我去给你准备些沐浴热水。”说罢,便端着瓷碗离去。

如今寺内上下一团糟,这饮食起居之事更是得自个儿一手操办。

是而,薛海娘来柴房烧水之时很不巧地便与林焱打了个照面。

“哟,竟是没想到柴房也能碰着你,哎,琅婳拿药喝了没,她如今身子如何?”林焱一上来便往柴堆里添着干柴。

薛海娘打趣道:“你下午不是去瞧过了么,她身子如何难道你不知晓?”

林焱有些尴尬,讪笑一声便道:“这不是见面了问一句嘛,怎么这都不成?”

薛海娘笑着不予理会。

待一锅水烧开后,又是一不速之客上门。

“啧——如今大家都自食其力了哈,原以为秦公子跟着王爷混,还不至于如此落魄,没想到也沦落到自己烧水的地步。”林焱见是秦十五,那犯贱的嘴儿又止不住上下翻飞起来。

秦十五示意他柴房外瞅一眼。

薛海娘与林焱皆是顺着他视线往外瞧去,不瞧不打紧,这一瞧倒是叫俩人吓得合不拢嘴。

一袭月牙白袍,衬地人窄腰宽肩,双腿纤长,他赫然立于风口处,宽袖翻飞,是以他不自觉拢了拢袖,落入旁人眼中倒是颇有几分风流浪荡子弟的俊逸,与往日一身劲装,套着银质护腕的他截然不同。

南叔珂似是极为嫌弃般,倚在门口也不往里头瞧,只一味催促道:“快烧热水。”

薛海娘不禁扬唇笑了,想来这高高在上的王爷殿下,如今因着寺内事端百出,如今也只得亲自上门来提水。

秦十五冷冷道:“急什么。”

说着便矮下身。将锅里头滚烫的洗澡水倒入提桶里,对林焱道:“将这水给北辰琅婳提回去吧。”

林焱被噎得不轻,愣愣地瞅了瞅自个儿,又瞧了瞧他。

秦十五又道:“怎么,难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要姑娘家自己来提水不成?”

若换做旁人,薛海娘定是径直接过提桶,毕竟她素来无依赖着旁人帮衬的习惯,可林焱便大大不同了。

薛海娘环着双臂,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瞅着林焱,顺着秦十五的话道:“是啊,如今北辰郡主有伤在身,我一个人如何提得动两个人的水?”

林焱无法,顶着两道炽热的视线,只得乖乖提水往外头走去。“哎还不给我领路。”

话音刚落,那两提桶水便不知觉被旁人夺了去,林焱眨巴眨巴眼,嘴角抽搐着看向袭击者,很是不解。

难不成这年头冲个澡,这连热水都有人抢了不成?

南叔珂一张清隽温雅的面容含着浅笑,他看着林焱,“这水便由我先提去琅婳那儿,你便留下来给十五打打下手。”

薛海娘被骇得不轻,瞪着眼看着南叔珂,似是要从他笑面虎般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难不成这家伙总算是开窍了,晓得琅婳对他如何痴心如何专情?

林焱亦是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直到那笑面虎的男子渐渐地敛了笑靥,这才讪讪地回到秦十五身侧蹲下,跟着他往灶膛里添柴。

南叔珂这才将目光转移至薛海娘身上,发号施令一般道:“还不快些带路。”

薛海娘蹬蹬几步跟上。

出了柴房,薛海娘才寻了个话题以打破这怪异的氛围,“你,不若待会儿顺道去瞧瞧琅婳郡主吧。方才用过晚膳时她还在念叨着,怎的你一次也不曾去瞧过他。”

南叔珂转过头,背着月光,是以即便是如今他面对着薛海娘,薛海娘仍是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瞧见他那一双琥珀玉石的眼像是渗着星光般,赛过世间任何夺目宝石。

“你,觉着我应该去见她?”南叔珂问,极轻极浅的话叫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薛海娘怔了怔,笑道:“即便你不愿与她有男女情爱上的瓜葛,好歹瞧着你们往昔十余年的情分,去瞧上一瞧也是应该的。”

南叔珂转过头,脚步却是下意识放慢了些。

“若我去了,也只会让她生出些不该有的臆想。”当年便是这般不经意的举动,不想竟是叫北辰琅婳误会了这么多年。

薛海娘倒也理解。

“殿下真当对琅婳郡主无半分欢喜?”

南叔珂耐着性子,咬牙切齿,“没有。”

薛海娘有些不解,摩挲着下颚偏头看着他的侧脸,“若真是如此,殿下为何要提议帮琅婳郡主提水呢,如此怕是会引人误会吧。”

她瞧着南叔珂素来做法,便知此人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按理说,若是他一心一意要断了琅婳的心思,今儿晚上便不该有此举才是。

第二百二十七章 解蛊之法

薛海娘扑哧一笑,唇角扬起,腮边梨涡浅陷。

北辰琅婳一时呆了。她自问见过不少绝色佳人,可薛海娘露齿欢笑的模样当真是美到了极致。

“那我便直言了。”薛海娘看着她,神色正经了些,“那一日我见无方法师抱你回来的时候你伤势看着颇重,可如今不过两日你便已行动自如,我当真好奇。”

北辰琅婳微怔,侧过脸与她相视,她声音有些沉闷,“那日我仅是外伤罢了,至于看着伤势颇重,无非是体内蛊毒发作,昏迷未醒你瞧着严重罢了。”

北辰琅婳说着,脚步也不禁慢了几分。

“蛊毒发作?”薛海娘不禁回想起与南叔珂初见时,彼时她尚且不知为何要一时心软替南叔珂瞒过追兵,且将他留在房中照料一夜。

彼时的南叔珂神志不清,亦是昏迷不醒。莫非那时候他亦是蛊毒发作?

北辰琅婳倒也不再对她隐瞒,江湖儿女便是这般,一旦切切实实地信了某一个人,便不会表里不一,亦不会保留心眼,“身中锥骨者,虽不至死,却会使得寿命大打折扣,且每逢初春乍暖体内蛊虫便会躁动不安,引发蛊毒,蛊毒一经发作,体内真气流窜,便会在肌理表面留下道道如利刃切割的伤痕。”

薛海娘倒吸一口凉气,提出疑问,“可如今已是中秋……”这与蛊毒发作时间未免太过悖逆。

北辰琅婳微眯着眼,眸色深深,“便是如此我才担心。前日我与小无方去后山寻药,一行迹诡异之人暗中跟随,与他对招时他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竟是使得我体内蛊虫躁动不安。”

薛海娘一听行迹诡异四字,不由想起当日南叔珂曾对她说过,江湖上能做到尾随北辰琅婳与北辰让而不被发觉者不多,而鬼影便是其中一人。

若非晓得鬼影是南叔珂的人,南叔珂又吩咐他守在佛光寺内,薛海娘险些便以为那行迹诡异之人便是鬼影。

薛海娘在心里头梳理了一番。

身手敏捷,知晓北辰琅婳与无方的动向,且晓得该如何操纵蛊虫。

薛海娘道:“想来无方法师将此事压下,一来是不愿叫北辰世子担心,二来,免得这藏于寺中的暗桩晓得此事。”

且不说身手敏捷与操纵蛊虫,单凭知晓北辰琅婳与无方动向这一事上,便知此人与佛光寺定是有着牵扯。

北辰琅婳轻叹一声,“小无方如今定是闹心得很,佛光寺出了奸细,他身为监寺,住持如今又在闭关之中。”

薛海娘有些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这锥骨,可能解?”

这毒都能解,想来蛊毒应该也有可解之法。

北辰琅婳不禁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蛊毒跟寻常毒药一般,中毒便可寻解药来解?这蛊虫可不比其他,除了用药将其引出,便只能用更毒更烈的药将蛊虫克死在体内。”

薛海娘表示质疑,“这点我倒是觉得奇怪。若蛊虫真可以引渡至旁人体内,为何你和清惠王中蛊多年,竟是找不到一个仇家作为你们引渡蛊虫的载体?”

莫非是觉着此事有违人道?可她不认为北辰琅婳与南叔珂是这般良善之人。

北辰琅婳冷笑,“将蛊虫引渡到旁人体内并非不可,只是需要用药,当年我便是如此将南叔珂体内的锥骨引入我体内……可是他当时昏迷不醒并不知我用了何种手段,事后他也曾去寻访江湖有名的用蛊高手,却也只能暂且抑制他体内蛊虫的躁动,延长寿命,可却是未能寻到那引蛊之法。喔,半年前他曾遣派影卫前往北海海岛寻昔日的神医,至今亦无所获。”

她清艳妩媚的脸庞染上些许苦涩与嘲讽,口气带着不甘,“他宁可厚着脸皮千里迢迢去寻找江湖中人,也不愿意承受我的援助,这么多年来,他怎么也不肯开口求我一句,铁了心要与我断了情分。”

薛海娘的心微微一缩,从指尖而上蔓延着细碎疼痛,“在他心里,你仍是他年少便相识的姑娘。他这个人……只是将某些东西分得太清了,他始终不愿意欠下任何人情。”

“我知道。”北辰琅婳闷闷的回了一句,“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将蛊虫引到你身上的……”她侧过头看着薛海娘,迎着月光,她棱角分明而精致小巧的脸庞显得格外娇俏妩媚,“并非所有人的身体都能作为引渡蛊虫的载体,这亦是我偶然发现,我与南叔珂流着相似的血液,说来亦是可笑。”

薛海娘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只替眼前的姑娘感到心疼。

桀骜狂妄,蛮横无理皆是她外在表现,若是与这姑娘相处久了便会知道,她重情重义,执着而情深,认死理,更是侠义心肠。

不知觉间,二人已是来至偏房。

宽敞的木桶里头注满了水,木桶上方可瞧见萦绕着一圈圈热雾。

北辰琅婳二话不说便宽衣解带,倒是薛海娘细心地上前探了一下水温,方才她离开时,水温还烫手得很,如今倒是十分恰宜。

北辰琅婳已是穿着单衣跨入桶内坐下,朝薛海娘招了招手,“快些来,洗洗便回去歇着了。”

薛海娘见她如此豪爽,自己也不好过于矫情,闻言便褪下外衣,将二人带来的衣物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便提腿跨入木桶坐下。

“果真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我之前倒是傻,怎么会相信南叔珂能看上你呢,他素来都不喜欢文文弱弱的大家闺秀。”北辰琅婳倒也是毫不忌讳,调侃着道。

薛海娘毫不示弱地反击,“恩,他是不喜欢我这种文文弱弱的大家闺秀,却也不喜欢郡主您这种身怀武艺,暴躁跳脱的女子。”

“你——找死。”北辰琅婳气得向她泼了一头的水。

薛海娘亦是不甘示弱,与她互泼着,俩人玩的累了,便各自靠在浴桶边缘上放松着身心。

薛海娘原是闭目休憩,结果耳畔却是传来北辰琅婳一句轻叹。

“唉,你说,南叔珂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安身之所

薛海娘睁开眼便见北辰琅婳托着腮帮子,露出一副很苦恼的模样,不禁翻了翻白眼。“我劝你呀还是另寻良人吧,清惠王与你无缘,你又何须想着他。”

这话倒是真心得紧。

其实,北辰琅婳嘴上说是要报复南叔珂,可到底不曾有过实际行动。

“若真是这般容易说忘就忘,这么多年来,我早就不知换了多少个良人……”北辰琅婳揪着眉,嘟囔着。

薛海娘见机行事,见缝插针,她朝北辰琅婳眨了眨眼,笑得颇为暧昧,“哎,你觉着无方法师待你可好?”

北辰琅婳一把亮出拳头,很是蛮横道:“他能不对我好么?小时候他常常被人欺负可都是我替他解决的麻烦,自此以后他便像是弟弟一般跟在我身后,我呢也原以为小无方一辈子都是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可不曾想他竟有一日能当上监寺,倒也是叫人刮目相看。”

薛海娘微拧着眉,“仅仅是如此?”

北辰琅婳反问,“不然你以为如何?”

薛海娘噤了声,靠在木桶边缘不再多言,想来若是要等北辰琅婳自个儿意识到无方对她的感情,怕是难如上青天。

估摸着一炷香后,二人先后起身换上干净的单衣与外衫出了偏房。

整整一夜薛海娘都难以入眠,心里头始终念着北辰琅婳今晚所言。

那暗中跟随她与无方的行迹诡异之人,此人既是晓得如何催动锥骨发作,那么此人的目标究竟是北辰琅婳呢,又或者根本就是南叔珂。

毕竟这锥骨起先便是养在南叔珂体内的。

再联系此时寺内弟子中毒一事……

薛海娘总觉着此刻一团迷雾将佛光寺圈得密不透风,到处都透着诡异。

次日,天刚破晓时分,薛海娘便起身往厨房而去。

如今寺内弟子实在是无暇顾及她们这些闲杂人等的饮食与起居,无方又着实忙碌,北辰琅婳便知会他不必再去镇上买来膳食,因此这准备一日三餐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唯一会掌勺的薛海娘身上。

毕竟若要北辰琅婳动手,能吃上一顿热乎美味的膳食,着实是天方夜谭。

薛海娘不曾想,一大早便能在厨房门口碰见好似特意来此堵她的南叔珂。

看着对方的架势,薛海娘不禁打了个寒颤,如今已然入了深秋,天儿也比先前冷上些许,便是日上梢头那迎面拂来的风都带着凉意。

薛海娘小心翼翼迈步上前,正欲避开南叔珂走入厨房,然,后者好似早已洞悉她这一想法,伸手挡在薛海娘身前。

薛海娘不禁气笑了,却也不敢与南叔珂起太大的冲突,好声好气说道:“殿下您这一大早这又是怎么了?”一大早的活脱脱像是被人揍了一顿似的,那脸色黑得跟墨汁一个样儿。

南叔珂抵在门口,愣是不让薛海娘越过他进厨房,“昨儿晚上怎的不见你又回来烧水?”按理说两桶热水只能足够薛海娘或是北辰琅婳一人所用。

是以南叔珂笃定,薛海娘定要再回来提上两桶热水才是。

可,事实再一次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喔你说昨晚呐,郡主不忍我再跑上一趟,便邀我一同洗了,左右那桶大得很,两个人也不会觉得挤,凑合着便也就罢了。”薛海娘随口解释了两句,“殿下,您如今可以让我过去了吧。郡主还等着用早饭呢。”

南叔珂眯了眯眼,神色间带着讶异,“你倒是上赶着伺候她。”

薛海娘不服,亦是学着他的模样,故作危险地眯了眯眼,“伺候?殿下怕是误会了,琅婳虽是郡主,却是从未将我当做侍女使唤。”

怎的如今,这南叔珂的嘴比初见那会子还犀利毒辣。

让人听着便觉心里头刺得紧。

南叔珂嗤笑,“这才几日,你又是替她说话,又是替她烧水做饭,怕是再过几日,你便要随着她回北国了……”

薛海娘气急,“你可别胡说。”

见南叔珂敛去愠怒神色,复又如以往那般疏离寡淡,冷漠地盯着自己身后,薛海娘好似意识到了些什么,回头瞅了一眼,却见清风一脸迷惘地站在她身后。

薛海娘心里头咯噔一跳,登时便想起方才南叔珂所言,‘你便要随着她回北国’。

这,别是让这丫头误会了才是。

薛海娘盈盈一笑,上前道:“清风可是来给梁姐姐准备早膳的?”

清风有些怔怔地摇头,提了提手上的竹篾篮子,“主子怀着身孕,怎么用得了这佛光寺的斋菜,这是我特意去镇上买的,可我想着油焖猪蹄与辣子鸡过于油腻,便想着来厨房做些清粥一起给主子送过去。”

薛海娘又笑道:“那你快些回去吧,莫要让梁姐姐等急了。”

清风迟疑着却仍是点了点头,她转过身抬步正欲离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神色莫名对薛海娘道:“海姑娘有好几天没去主子那儿了吧,昨儿晚上主子说想你了,你若是得空便多去主子那走走吧。”

薛海娘心下一沉,看着清风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头愈发不安。

南叔珂何等聪颖,只需瞧着二人间隐晦的气氛以及薛海娘不佳的脸色,便知自己方才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不妥当,他踟蹰着仍是开口道:“方才……”

薛海娘摇头,打断了他,低着头,“你也没想到清风会来,不能怪你。”再者,梁白柔这般信任依赖她,想来不会多想才是。

南叔珂面色不善,温醇清雅的声线亦是显得沉闷了些,“你与她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若是因着这一两句话便生了嫌隙,也未免叫人心寒了些。”

薛海娘岂会不知。

可,梁白柔向来多思敏感。

薛海娘径直推开南叔珂入了厨房便动手开始忙活饭菜。

南叔珂见状,不禁紧了紧拳,踟蹰半晌,终于在薛海娘那一道西红柿鸡蛋汤面快好时,走到她身侧道:“若她当真因此对你生了嫌隙,你在宫里头没了容身之所,大可来我王府安身。”

第二百二十九章 遇着对手

薛海娘乍闻,舀着锅底汤汁儿的手一顿,啼笑皆非,“莫说我与婕妤断不会因此生了嫌隙,即便真如你所言,我也该去御前当差,随你去王府又成什么理儿。”

南叔珂怔了怔,他竟是忘了,薛海娘原是御前侍奉女官,即便如今跟在梁白柔身边伺候,可若有朝一日她无处可去,南久禧那儿也依旧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御前奉茶女官,于宫女而言已是无上荣耀。

薛海娘未曾抬首,是以并未瞧见南叔珂脸上那似是怔忪又似是挫败的神情,只敛眸垂眼,神色悠闲而莞尔,“海娘谢过殿下垂怜,只是海娘之事海娘自有分寸,实是无需殿下劳心。”顿了顿,她扬唇一笑,唇角可见小小梨涡,“日后殿下要有难处,许是海娘能相帮一二,届时请殿下莫要与海娘客气才是。”

虽此次祸端由南叔珂引起,可说到底,此番出行也亏得南叔珂一路护送,否则她与梁白柔早已落入敌人之手。

初见时剑拔弩张、恶言相对,薛海娘如何也想不到,他二人竟会有如今这般平心静气、谈笑言欢的模样。

薛海娘至今都不曾忘却,前世南久禧那些龌龊心思,南叔珂虽未必真心禅让帝位,可南久禧却是表面恭和,实则处处谋划,意在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南叔珂倒是被她逗乐了,揶揄一笑,“你?你一个小小宫女,即便是我有难处,你又能帮我些什么。”

薛海娘是比寻常女子机灵了些,鬼点子多了些,可他南叔珂也并非有勇无谋之人。

“……殿下说得倒也是。”薛海娘笑而不语,而手头上,两碗西红柿鸡蛋汤面也已出锅,又随手炒了两道素青菜,便装入竹篾篮子里,提起便打算离开。

刚迈出几步,薛海娘又回头看向南叔珂,“不知殿下待会儿可有空闲?海娘有一事需得亲口告知殿下。”

南叔珂自然忙不迭点头,“我随时有空……”

生怕对不上薛海娘的时间似的。

薛海娘垂首琢磨半晌,又笑道:“既是如此,不若殿下随我回去,路上我与殿下细说,想来如此等到了厢房,海娘要说的也该说完了。”

“如此也好。”

途中,薛海娘将昨夜从北辰琅婳口中得知之事尽数告知南叔珂,可谓是无所隐瞒。

果不其然,南叔珂一听此事,当即蹙眉深思,“这世上竟还有人晓得该如何催动‘锥骨’”

锥骨乃北疆蛊虫,昔年他也曾派遣可信之人前往北疆细查,方知锥骨难养,精心培植数十年才可得一母虫,待母虫诞下子虫力竭而死,蛊虫才算是培植完成,方可引入活人体内。

据他所知,北疆最后培育锥骨之人,已于二十年前过身,按理说,世上该是无人知晓该如何培育以及催动锥骨才是。

薛海娘提出自己的见解,“此人洞悉琅婳郡主与无方法师行迹,多半与寺内弟子中毒之事撇不开干系,说不准此人便是借着此事出手,无方法师已是怀疑佛光寺内藏有奸细,是以这才压下琅婳郡主身负重伤一事。”

南叔珂拧着剑眉,神色略带不悦,“此乃江湖之事与你无关,待琅婳心结一解你便回到梁白柔那儿去,不可再插手于此事,若是惹了祸端上身,届时莫怪我不护着你。”

薛海娘撇了撇嘴,好歹她也算是在解开北辰琅婳心结上出了些力。她也不奢望南叔珂可以称赞她,感激她,可好歹也不该用这种对待累赘的方式来对待她吧。

薛海娘见前方便是北辰琅婳厢房,便滞了步伐对南叔珂道:“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前边儿便是琅婳的厢房,她如今虽不出门,可若是让北辰世子遇到怕也是麻烦事一遭。”她如此说便是告知南叔珂可以掉头走人了。

南叔珂扬了扬眉,那面色好似更加阴翳了。

“好——”

道罢,顿了顿,又凝着神色道:“再过几日你便回去侍奉梁婕妤吧。”他总觉着此事多半是冲着他与北辰兄妹二人而来,若薛海娘此事再待在北辰琅婳身边,怕是会更容易出事儿。

薛海娘拧眉却也不曾反对,提着竹篾篮子便往厢房而去。

不曾想,这刚穿过前院,视野之内便映入一湛蓝色蜀锦华缎男子,长身玉立、负手而来。

“站住!!!”

薛海娘苦着脸,皱着眉,本已是背过身打算从另一条路走,她宁可绕远些也不愿意面对此人,却不曾想刚刚转身还没走几步便被看见。

北辰让三步作两步走至薛海娘身前,怒气冲冲,脱口便问道:“你见着我跑什么?”原本北辰让是无意与薛海娘纠缠,可一想到已是两日见不着北辰琅婳,且这丫头见着他转身便躲,实在是叫人怀疑,是以这才喝了一声。

薛海娘咽了咽口水,实在是不愿与北辰让正面冲突,她昨儿才在房门口拦过北辰让一回,昨儿还可借北辰琅婳炼制解药为由将他挡在门外,可如今一大清早的,若是他执意闯入屋内寻北辰琅婳,自己又该如何拦着?

薛海娘如是琢磨着。

北辰让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更是愤懑不已,“回话!你见着我跑什么?”

薛海娘登时灵光一闪,凤眸微眨,幽灰色的瞳仁转了圈,慧黠一笑,“世子殿下说得哪儿的话,我只是想去后院寻郡主罢了。”

北辰让有些惊讶,“后院?莫非这个时辰阿婳还在练功?”

薛海娘应了一声。“琅婳郡主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她素来勤谨,寒冬腊月亦是晨起练功,除非伤到在塌上起不来了才作罢,如今她又不曾受伤,怎会不去练功?”

“不对呀,这个时辰,阿婳该练完功回去歇着了才是……”北辰让十分了解北辰琅婳的作息时辰,质疑道。

薛海娘附耳低声道:“实话跟您说吧,昨儿郡主下山时,遇着对手了,且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如今她正挫败着呢,天刚亮便起身去了后院练功,说是待过了辰时才作罢,如今这还未到辰时呢……”

第二百三十章 刑罚

北辰让绝非向着琅婳。

北辰琅婳现下及笄一年,虽正值年少芳华,却走南闯北、眼界甚广,其武学上造诣亦是非寻常人可以媲美。

北辰让敢说一句,江湖上与北辰琅婳年纪相仿的女子,定难寻出一个能与她过上十招之人,更枉论与她成为对手,甚至更胜她一筹。

可思来,薛海娘并无欺骗他的理由,北辰让先是拧着眉沉吟一二,信了几分迈开腿便往后院去了。

薛海娘暗暗松了口气,提着竹篾篮子往房内走去。

一进房间,将门拴上便对北辰琅婳道:“我方才可是瞧见你王兄了,他正寻你呢,我骗他说你在后院里头练功,他便改道去后院寻你了,哎,待会儿他若是寻不找你回头来找我算账,你可得替我圆谎才是。”

北辰琅婳扑哧一笑,“你,你竟骗了他?他竟也着了你的道!”

薛海娘嗔了她一眼,“我也是为着你,你可得替我圆了这谎才是。”

北辰琅婳不答,薛海娘便权当她默认了。

二人相对而坐,一人端着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面,不一会儿便填饱了肚子。

“待会儿我得去小无方那儿一趟,近几日养伤,已是许久不曾理会寺内弟子中毒一事,想来他也该着急了。”

薛海娘若有所思颔首,“你可曾见过了尘真人?”

北辰琅婳微怔,似是未料及她会有此一问,“你问了尘真人作甚?”

薛海娘笑着抬头,美如清辉地眸子似是渗着光的辰星,“了尘真人声名远播,我虽身居宫闱却也略有耳闻,盼着能与之相见,好瞅一瞅这半仙之人是何等仙风道骨。”

北辰琅婳倒是不疑有他,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条,咀嚼后咽下才道:“年幼时曾见过一回,唔,与寻常人并无区别吧,一样有鼻子有眼,也不晓得你为何对他感兴趣。”

薛海娘啼笑皆非,若是叫正在闭关的了尘真人得知后辈是这般评判自己,不知该有多挫败。

待二人用过早膳,出了门便分道扬镳,北辰琅婳倒是并无兴趣晓得薛海娘所去何处,只带上袖刀便往监寺住处而去。

薛海娘虽冲着南叔珂扬言她与梁白柔不会轻易生出嫌隙,可心里头却也明晰的很,梁白柔不比北辰琅婳,她心思细腻而敏感,再加之自己这阵子都极少踏足她住所探望,若今儿真真从清风口中听了些什么,怕是心里头会不舒坦。

一到厢房,便见清风提着竹篾篮子走了出来,薛海娘想着,里头许是搁着梁白柔用剩下的饭菜。

清风见是薛海娘,愣了愣,忙上前道:“海姑娘来了,快些进去与主子聊聊天儿吧,主子今儿才说闷得慌,近日来因着寺内弟子中毒一事,无方法师曾叮嘱不可随意走动。”

薛海娘试图从她笑容可掬的脸上瞧出一丝丝破绽,然结果却叫她有些失望,着实是瞧了许久也没能瞧出半点异样。

薛海娘点头,“好。”

房门如清风所言那般并未上拴,薛海娘推门而入,见梁白柔正端坐在绣架前,那指尖纤细如玉,捻着银针穿梭于绸缎绣面之上。

薛海娘笑着上前道:“梁姐姐莫不是还在替您腹中小皇子绣衣裳吧。”

婉转清亮的声线极是悦耳,如上等乐器所敲击形成般,传入梁白柔耳畔,她似是怔了会儿,才仰面一笑,嗔怒道:“你还晓得来瞧我,我险些以为你要随着北辰琅婳去北国侍奉了呢。”

倒也不怪梁白柔多思,先前薛海娘曾叫她误以为薛海娘恋慕北辰旭,而现如今恰巧能与北辰琅婳相识,即便北辰琅婳如今随着江湖人士走南闯北,可须知,北辰琅婳乃北国皇室,迟早会回宫,而届时薛海娘与北辰旭在一块儿便愈发名正言顺。

薛海娘心下咯噔一跳,第一反应自是莫非清风早已将此事告知梁白柔。未等她深思,梁白柔已是坐在身后矮塌上,微微向后仰着,小腹浑圆,这一段时日来荤腥居多,倒是衬地脸庞圆润了些许。

薛海娘踱步上前,走至她身侧坐下,拿起方几果盘上盛着的海棠果,作势便要替她削皮。

梁白柔一把按住她的手,笑着摇头,“你难得来一回便与我聊聊吧,就别忙活了,我现在还不想吃。”

薛海娘笑着道:“太医可来瞧过,你产期是否已经定下?”

梁白柔面露慈爱,纤细柔荑轻抚着浑圆小腹,“再过三月便是。太医说兴许是男胎。”

“真的?!”薛海娘真心替她感到高兴,唇也扬了起来,“了尘真人下月出关,届时听闻皇上会亲自前来相迎,届时皇上必会留下陪你一块儿生产。”

薛海娘乍一听闻此事时亦是讶异,了尘真人声名远播是事实,可能劳驾一国之尊亲自前来相迎,怕是不仅仅是因着了尘真人得人心罢。

或许,当年佛光寺弟子扬言萧贵妃乃皇后命格,此事颇有猫腻。

若真是南久禧一手主导,那么,南久禧此番前来,是为感激、亦或是存着旁的心思……

薛海娘心下更趋于后者。

梁白柔微眯着眼,抚着圆润小腹的手愈发轻柔,神色也愈发耐人寻思,“如此看来,皇上当真器重佛光寺,不远千里只为迎了尘真人出关,且如此大张旗鼓,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呀。”

恰好此时,门扉传来一声重过一声的叩门声,声音杂乱无章,足以瞧出来人的焦虑。

薛海娘冲着外头喊道:“进来吧。”

果不其然,来人真是清风。

清风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主、主子,海、海姑娘,外头,外头出,出事……”

薛海娘心细地递上一杯水,让她缓了缓,才示意她接着说。

“我听外头的僧人议论,说是监寺法师在处置触犯门规之人,如今正押着人在堂内,佛祖座下,说是要行刑呢。”清风如实道。

薛海娘有些讶异,歪着头瞅着梁白柔道:“无方法师素来以德管束寺内弟子,从不轻易施以刑罚……”

第二百三十一章 芥蒂

梁白柔睨了眼薛海娘锁眉深忖的模样,美眸微闪,取过紫砂壶往杯中斟了杯菊花茶,推至薛海娘跟前,“你我无非是暂居此处,借着诵读佛经、为南国祈福为由安胎罢了,待我诞下腹中皇嗣,我们便得回宫,此等繁杂事宜,实在是无需理会。”她看着清风嘱咐,可这话儿薛海娘却总觉得她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薛海娘执起茶杯轻抿一口,神色莫名,“可梁姐姐好生想想,若是这寺中诸事不平,譬如现下寺内弟子中毒一事,我听着北辰琅婳等人商讨,此事或许涉及诸多密事,若是未能尽快得到解决,怕是这佛光寺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梁白柔终是锁眉,不解其意。“海娘能否细说。”

薛海娘思忖半晌,轻叹一声,“我亦是知之甚少,可前些日子我从北辰琅婳口中得知,无方法师疑心寺内出了奸细,是而我猜想那被施以刑罚的寺内弟子许便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

梁白柔似懂非懂颔首,“左右我这儿也无需伺候,海娘,便叫清风跟着你一块去瞅瞅。”

薛海娘怔了怔,却还是点了点头。

她实在是不知,由着清风与自己一同前去有何意义。

也是她着实不敢想,梁白柔行此举是否是早就生了疑心……

薛海娘因着梁白柔吩咐清风跟随一事,思来想去心下难安,而清风更是心绪杂乱得很。

薛海娘与自家主子关系多好她可是瞧得真真的,可如今自家主子此举来得莫名……

清风总觉着如今氛围尴尬怪异得很,是而一路上便叽叽喳喳不停地问询着佛光寺一事。

薛海娘思来想去,猜测许是清风将昨儿所听的南叔珂那一句戏言向梁白柔碎嘴,梁白柔这才生了芥蒂之心。

说不怨怼那着实是假的,可薛海娘心知,清风忠心护住并无不妥,便也笑着一一应答。

“海娘——”豪迈轻爽的声线传入耳畔,薛海娘眉心一皱,已然是通过辨别声色而得知此人身份。

薛海娘与清风皆是循声望去,视野之内,是林焱、南叔珂与北辰旭三人结伴而行。

清风一阵不解。

怎的清惠王殿下竟与北辰质子及其仆从相识,且瞧着关系尚可。

薛海娘心头咯噔一声。

不似以往般迎上前,而是静候原地,待三人不疾不徐走至身前,才欠身施了一礼。

清风亦是恭恭敬敬行礼。

南叔珂春风拂面般清浅一笑,若有所思地瞅了眼清风,浅薄的唇扬起一角。

林焱跟见了鬼似的,疾步上前一伸手便打算如同从前那般,伸手搭在薛海娘肩上,然而刚一伸手,却被南叔珂顺其自然笑着拦下。

南叔珂微侧身挡在薛海娘与林焱之间,任由着林焱将掌心搭在他肩上,仍是笑沐春风,“不是得去无方那瞧瞧么,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错过好戏了。”

他口中好戏自是指的无方处置那犯事儿的寺内弟子一事。

林焱见气氛怪异,下意识瞅了一眼北辰旭,后者轻点着头,林焱才哈哈一笑,揽过南叔珂宽而结实的肩膀,“殿下说的对呀,那王八羔子也是大胆的很,竟敢在佛门境地用这等下三滥的招数……”

清风眉心一跳。

北辰旭道:“十余年前他归入佛门便是别有异心,蛰伏多年想来也不单是为着今日区区下毒之事。”

薛海娘敏锐地捕捉到几个敏感字眼,“你是说,他蛰伏佛光寺十余年不单单是做出了这么一件亏心事儿?”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此事似是极为重要。

北辰旭点头,清朗一笑,“是。此人乃无方师弟,却并非了尘真人入室弟子,十年前他师尊因守护了尘真人而仙逝,了尘真人对此耿耿于怀,虽未将此人收入门下,却是悉心呵护,百般照料,却不曾想此人原就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

薛海娘不知觉间已与三人齐步而行。

“竟有这等事。”薛海娘摩挲着下颌暗忖着,如今她心中便只有这么一个疑惑,此人是否与当年传出萧贵妃乃天定皇后命格一事有关。

薛海娘深知,这一困惑唯有亲自去瞧一眼才能解开,即便不是,许是也能从此人嘴里探到些蛛丝马迹。

如今已是南久禧登基后五载,前世她所知晓的,萧贵妃及其母族萧家便在这段时间遭到打压,而后萧贵妃幽禁深宫。

再后来,便是南久禧以十年的时间,将朝中根深蒂固的老顽固世家一一根除。

而这其中,不乏薛海娘助力,尽管到了最后却成就了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凄惨结局。

清风虽听得云里雾里,倒也很识趣地不曾开口多问。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大堂,素日弟子诵经之地。

却是已然错过了好戏。

向堂内弟子问询过后才知晓,此番下毒之事却是此奸细所为,无方特意请出后山俢禅的长老,责了那人三十戒鞭,如今那人已是被送往禅房养伤,待皮肉伤一好即刻便得离开寺庙。

清风咦了一声,“佛门之中惩戒罪人都这般轻么,仅仅是责了三十戒鞭便饶过?”此番下毒一事不知耗损佛光寺多少根基,如今寺内弟子未愈,然罪魁祸首却是安然无忧。

僧人笑着解释,“阿弥陀佛,回施主,佛门中人轻易不开杀戒,况且,此人已是供出了那毒如何解,解药如何制,又何必再伤他性命。”

清风颔首,便不再多言。

一行人见实在无趣,便自行离去。

薛海娘怀揣着满腹心事回到厢房,如她所料想般,北辰琅婳仍是未归。

房中反倒是坐着另外一人。

窗牖紧闭,却因窗格上糊着明纸,煦光透过窗牖撒入屋内,明亮温暖。

南叔珂仍是今早出行的一袭月牙色锦纹劲装,银质护腕衬地他腕臂健硕而细长,气定神闲地坐在方几旁,鸠占鹊巢般的动手给自个儿斟着茶水,无一丝一毫许是会叫人发觉的警觉性。

薛海娘上前便轻喝道:“你可知这是哪儿,若是叫琅婳瞧见了你,这要叫我前功尽弃嘛?”

第二百三十二章 攻心之术

南叔珂不以为然,仍是执着紫砂茶壶往一尘不染的白瓷杯内倒满茶水,娴熟而又高雅,薄唇始终噙着一抹清浅而薄凉的笑。

“长进不少,如今倒是晓得责问我了--”

薛海娘深觉毛骨悚然,南叔珂便好似天生被赋予了这般能力,饶是一线薄唇轻轻扬起,却仍是可叫人悻然发虚。

薛海娘定了定心神,敛下面上慌张惊怒的神色,深吸一口气才走至他跟前坐下,指腹覆上杯壁,因杯中注满浅青色的液体显得有些烫手,却莫名叫人心中安定。

“即便你巧妙地避开北辰琅婳与北辰让,可凡事总有万一,北辰琅婳的性子你该比我清楚,此人素来桀骜不羁惯了,若她配药配制到一半觉着无趣回来捣鼓些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不是不可能的。”

薛海娘好歹与北辰琅婳相处了有些时日,尽管说不上对其性情了若指掌,可掌握个五六成却是绰绰有余。

薛海娘素来不喜冒险,她只做万分稳妥之事。

这一点与南叔珂却是背道而驰。

南叔珂道:“你怕她作甚,即便她要兴师问罪也会冲着我来。”薄唇扯出一道放荡不羁的笑弧,琥珀玉石般的眸子凝着笑意。

薛海娘冷哼嗤笑,“待她向你兴师问罪后,接下来铁定便是我了--”薛海娘无意与他多费唇舌,在她看来,南叔珂多在此地留上一刻,她便多一分危险,“好了,殿下费尽心思来这儿定不是专门来找我叙旧吧,殿下有何吩咐便一并说了罢。”

南叔珂面露惊愕,“吩咐?海娘你莫不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薛海娘已有将他剁成肉酱的心,可面上终是得露出一副莞尔宽容的笑,“那你说,你大半夜不安寝来我与琅婳这儿作甚?”

莫非是心下顿悟,深觉自己对北辰琅婳情爱深陷,如今专程来表明心意?

薛海娘愤愤想着。

南叔珂不再打趣,直奔主题,“你对那将被逐出佛光寺的僧人很是好奇,对否?”

薛海娘心中警铃大作,抬眼,眼中满是防备。

南叔珂唇际的笑意稍稍敛了一分,那眼中凝着的笑意亦是泛着些许冷光。

见薛海娘不语,南叔珂又道:“你无需紧张,我与你目的一样,我亦是想从那人口中确定一些消息,是以方才今夜来寻你,你是否愿意与我同道。”

这般好心?

薛海娘心中仍是惴惴,可思来想去,南叔珂无需设下陷阱害她,她的身上更是无南叔珂可取之物。

“好。”薛海娘点头,同时也问出心中困惑,“……你,怎知我对那奸细有兴趣?”

南叔珂揶揄一笑,“梁白柔既是遣了清风与你一同前去探知此事,想来对你已有戒心,如此一来以你的性子,今日你本不该过问此事,免得平添梁白柔的疑心,既是问了,便表示你对此人当真颇有兴趣。”

薛海娘咋舌,“殿下当真生了一双慧眼,将人心剖析得这般精准。”

南叔珂轻眨下眼,琥珀玉石般的眸子顷刻间耀眼得如同远方辰星,“海娘抬举,我不过是多了解你一分罢了。”

这话听似有些暧昧,若换做平日,薛海娘定会生出些许介怀,可现下非常时刻,倒是不曾将他这若有若无的调侃放在心里。

既是二人意见达成一致,南叔珂顷刻便动了身,带着薛海娘悄无声息离去,飞檐走壁,身形如影般落至一处禅房前。

虽明面上是关押,实际上,待遇却不比寺内寻常弟子差,仍是舒适宽敞的禅房,伤药汤药一应齐全。

南叔珂揽住薛海娘的腰身,足尖轻点,便如蜻蜓点水般,身形犹如矫鹰一般。

薛海娘心一沉,失重感袭上心头。

“到了--”传入耳际的声音带着些戏谑。

薛海娘睁开眼,果不其然,身侧男子已是揽着她落在屋顶。

南叔珂屈膝半跪下身,揭开瓦片,也未与薛海娘知会一声,便又一次揽着她纤细的腰肢纵身跃下。

才刚站稳,耳畔便传来醇厚低沉的男性嗓音。

“二位远道而来,怕不是一味担心着贫道伤势吧。”

声色醇厚略带独属于男子的磁性,极是悦耳。

说话之人面容清俊,一袭粗布袈裟未能掩去他与生俱来的风采。饶是如今顶着一脊背的鞭痕,却仍是挺直背脊,端着姿态盘膝坐于蒲团上双手合十。

就好像是,今日的变故与他毫无干系似的。就好似他也是那茶余饭后闲谈的一员。

南叔珂唇角微扬,换上他独特的淳淳假笑,“本王冒昧来访,实是有一问需得阁下解答。”

那僧人微睁眼,那幽然深邃的瞳如一口亘古不变的深井泉水,

他不言,却并不代表南叔珂不会继续问下去。

“本王很是好奇,十年前,那萧贵妃乃皇后命格之说是否是你所断出来的?”

佛光寺得道高僧素来可替人断出命格,可十年前,此人因替萧贵妃断出皇后命格而闹得南朝上下动荡不安,因此,了尘真人闭关前便下了一道禁令,自此,佛光寺僧人不可道出旁人命格。

这亦是先前薛海娘问询无方法师了尘真人能否知晓未来,无方勃然大怒之故。

“是。”僧人点头,

南叔珂正欲质问,却不料身侧的薛海娘已是率先一步开口:“可你当时说谎了,是吗。”虽是带着疑问词,可口气却是无比笃定。

那僧人看向薛海娘,那眼中无怒无喜,如一潭一望无际、亘古不变又毫无波澜的深井。

“施主言重了,贫僧虽胆大妄为,可此等大事,岂敢呐。”那僧人气定神闲,说着又缓缓阖上目。

可若是此时观察者足够仔细,便可发现此人颤了颤的剑眉。

薛海娘环着手臂,姿态比之僧人还要惬意懒散一些,倚着梨木清风白莲屏风,居高临下的瞅着那故作气定神闲之人,决计采用攻心之术。

“若非你撒谎,萧贵妃又真真是皇后命格,皇上该将他捧在掌心哄着护着才是,又岂会一心筹谋着取她性命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帝王之心

‘咚咚咚——’

菩提子念珠洒落一地继而纷纷弹起的脆声在寂静的禅房内显得格外清脆明晰。

僧人手中念珠手串断裂,菩提子念珠滚落一地。

薛海娘抬眼看他。

她原以为这僧人真真是没了七情六欲,是而从那清俊却疏寡的面容上瞧不见一丝属于正常人方有的情绪,可这一刻,这一眼真真是让薛海娘大开眼界。

他面瘫似的面容并未龟裂,仅仅是剑眉微皱,星眸眯起,鼻尖一呼一吸间皆吐露着危险气息。

薛海娘摩挲着下颌暗忖,想来,萧贵妃与此人的关系定不简单。想想也是,若非关系斐然,此人怎会为其蛰伏寺中十余年。

南叔珂则是挑着眉瞅着身侧的女子,她歪着头,摩挲着下颌沉思的模样,在这明亮和煦的微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迷人。

这原是他打算借以逼迫僧人吐露真言的说辞,却不想竟是叫这丫头捷足先登。

可,她又是从何知晓此事。

他自问是凭着对南久禧性情上的揣摩,一半猜度一半分析。

如今朝堂之上,南久禧有意肃清根深蒂固的世家,世家之中,以马家为首,其次便是助南久禧夺得皇位的萧家。

如今马家地位已然岌岌可危,皇帝又接连扶持薛家、柳家宋家以平衡世家之间的势力。

南久禧如今虽暂且还未生出动萧家的念想,可以南叔珂对其心性上的揣摩,这位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帝王,待马家倒台之后,要连根拔起的便会是萧家。

那僧人眼中曝露出利刃寒芒般冰冷的神色,直勾勾地看向薛海娘,试图从她娇丽的脸蛋上瞧出一丝破绽。

可最终仍是没能如他所愿。

“萧家助当今圣上登基立下大功……昔日,圣上更是凭借着侧妃萧氏乃皇后命格才赢得民心归属,他岂会自毁栈桥。”

薛海娘扑哧一声笑了,那玉容娇俏,巧笑倩兮的模样落入僧人眼中却是加深了他内心的惊惧。

“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您又不是不曾听过。况且,这萧氏皇后命格之说最终能否成立不就掌握在咱们皇上手里么,他只需一道圣旨,萧氏即可成为人上人,他也可凭着一道圣旨,将高高在上的萧家人打落泥潭。”

瞧着他因极度隐忍抑制而绷紧的面容,薛海娘加上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又或者,您自以为很是了解咱们这位皇上?”

帝王之心,身边随侍之人、枕边之人尚且难以揣摩,更枉论眼前这一位身居隐寺,又与南久禧生平素未蒙面的佛门中人。

瞅着他愈发外露的焦虑惊惶神色,薛海娘已是将他心中所求所想知个大概。

想来,这位佛门中人仍是六根未净,情根未除呀。

僧人指尖狠狠一颤。

饶是他如今紧闭着眼不叫旁人窥见他眼中情绪,可薛海娘仍是能隔着他厚重的眼睑看见那瞳孔深处的慌乱惊恐。

南叔珂至始至终都仿若局外人般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看似明媚莞尔的女子对僧人撒下一个个大网。

看着僧人辗转、踟蹰。

最终,那僧人终是开口了。

他眼中仍是毫无波澜起伏,仿若方才那断裂的菩提子手串与轻颤的指尖,皆是幻觉。

“即便皇上有意除了萧氏一族,可若寻不出缘由,皇上必得背上忘恩负义的污名。”

而他们的皇帝,素来重视声名,这一点从十余年前,他迎娶身怀皇后命格的萧贵妃便可知晓。

薛海娘笑容殷殷,“阁下觉着,咱们皇上想要杀一个人,难道还寻不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么?”

南朝国土内,皆是南朝子民。南朝子民中,只有皇帝不敢杀,不可杀,而不会有皇帝无法杀。

南久禧虽做梦都想除了南叔珂,可南叔珂在朝中颇有名望,此人丰功伟绩摆在民心,且,据薛海娘所知,南叔珂似是手握着一支不为皇室所知晓与掌控的铁骑,皇帝颇为忌惮,实属不敢杀之。

然,萧家代代相传皆是文臣,且多年来在朝中结党营私,府中门客众多,以壮世家之势。

薛海娘至今仍然记得,前世南久禧便是借着得宠的马氏,给萧贵妃冠上谋害皇嗣的罪责,将萧贵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同年,萧氏掌门人,居相位之下的文臣御史大夫以纵容手下贪污受贿的罪责,被发配边疆。

僧人似乎毫不掩饰他对萧贵妃的关心,闻言,立即便问道:“你与我说这些作甚,难不成你有法子化解萧氏一族此番危机?”

薛海娘怔了怔,脑海中天人交战。

她想,究竟是胡诌一番骗过这僧人;又或是实话实说,告知这僧人自己并无法子可解。

可若是实话实说,这僧人许是便不会实话相告了罢。

原是打定了主意该胡诌一番,可不知为何,出口却是:“我并没有法子。”

她瞧着那黑白分明的眼,里头仅剩的一丝亮光荡然无存。

僧人嗤笑,复又闭上眼,恨声道:“既如此,贫僧与你无话可说。”

那嘴一张一合,似是念着经文。

南叔珂笑容清浅,目光清明一片,“她没法子无可厚非,可,本王有。”

僧人蓦地睁开眼,看向南叔珂,看了半晌,才道:“素来清高桀骜的清惠王殿下,也爱掺和这等凡尘俗事了吗。”

显然,他不相信南叔珂会有法子,即便是有,此人也断不会助他。

一个对皇帝之位尚且不上心之人,岂会对旁的事物上心,如此清心寡欲之人,怕是比佛门中人仍要无情无欲。

南叔珂眼波流转,眼底似是渗出些许慧黠笑意,“本王亦是凡尘俗世之人,怎的便不可掺和凡尘俗世之事了?”

“殿下想要什么。”

那僧人显然对南叔珂颇感兴趣,他睁眼看向他,语气比之方才多了些急躁。

薛海娘猜想,他许是将南叔珂视作最后一方浮萍了吧。

南叔珂正色,“本王听闻,阁下师尊与了尘真人交情颇深,昔日阁下师尊亦是为助了尘真人渡劫而命陨。这应当属实,对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异于常人

僧人微拧了拧眉,那眸色亦是深了几分,“殿下何意,不妨直言。”

南叔珂声线仍是平淡寡漠,毫无情绪起伏,平铺直叙道:“本王欲寻北海医仙,然此人却是半点情面也不予,本王甚是苦恼,听闻了尘真人与北海医仙私交甚笃,不知若是阁下出面,了尘真人能否卖本王一个脸面。”

薛海娘闻之面露讶异之色。

他原以为南叔珂助此僧人出手相救萧氏,无非是想与僧人做个交易罢了,可,却不料想南叔珂竟是将主意打到了了尘真人头上。

倒也是……

胆子不小呐。

了尘真人素来不理凡尘俗事,且因着十余年前一事连替人断命都严禁,怎会因这叛变的僧人而去打搅自己的挚友呢。

薛海娘如此猜想倒也是无可厚非,可若是她晓得了尘真人与这叛变僧人私底下的事儿,便不会想得这般绝对。

果不其然,僧人并未一口回绝。

他沉吟半晌,“你想寻北海医仙?为何?”倒不是他非要南叔珂道出一个缘由,而是若是给不了了尘真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尘真人断不会出面相帮。

哪怕是……

师尊临终前的嘱托。

南叔珂道:“本王欲寻医仙医治一位身患绝症之人。”

薛海娘嘴角微抽,尽管是为着一见那传闻中能够妙手回春之人,也无需这般诅咒自个儿吧。

僧人表示质疑,“南朝王都、边境南北疆,再不济贫僧瞧着殿下的手差不多也伸到北国境内,如此大范围搜索,竟是寻不到一位能代替医仙之人?”

南叔珂笑道:“若是医仙能够被轻易替代,也就称不上医仙二字了。”

僧人略有为难,“医仙他老人家自二十年前渡船独往北海,便是决意不再干涉凡尘俗事,王爷求他出山,怕是难。”

南叔珂的笑容中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若非困难重重,本王又岂会要你出手?”

僧人默了。

薛海娘也不晓得他是否是默允。却也知晓此事却是与她并无干系。她今儿算是瞅明白了,她凭借着前世零散记忆所揣摩出来的线索,倒是与南叔珂所知相差无二,左右她的目的已然达成,后面的发展已经与她无甚关系。

瞧着僧人方才反应,萧贵妃皇后命格一说十之八九实属扯淡,而那背后策划之人多半便是南久禧。

静默半晌的僧人终是张合着薄唇开口,“王爷不妨说说,您有何法子能护住萧贵妃及萧氏一族?”

南叔珂薄唇轻扬,笑靥拂面好似三月春风袭来,和煦而温谦,“本王可让我那皇弟此番不再上这佛光寺来,如此,他便没法子当着南朝子民的面儿,揭开萧贵妃非皇后命格之说,皇帝一日未曾揭开这一荒诞说辞,便一日不会对萧贵妃下手,届时,本王再助你离开佛光寺,天涯海角任你肆意翱翔。”

那僧人目光灼灼,眼中惊现着狂喜与疑虑,他踟蹰半晌,仍是道:“可,即便我走了,往后若皇上有意动摇萧氏一族,只需施加手段,在佛光寺寻一假‘元真’亦可揭开此事。”

所谓‘元真’便是僧人法号。

南叔珂眸光幽幽,“元真呐元真,本王该笑你傻,瞧不清局势呢,还是该笑你一腔痴情蒙了眼。皇帝既是打定主意将萧氏一族斩草除根,便仅仅是时机的问题,本王此举,便是给足了你时间去劝导你的心上人,能否保她性命,就得看你与她两人的决策。”

元真瞳孔微缩,那眼中藏有悲拗,亦有痛心。

薛海娘便能猜到,此人定是全无把握去劝得萧贵妃与他一同离开宫闱。

薛海娘不禁抬眼瞅向身侧的南叔珂,他仍是笑容殷殷,气定神闲,端着一派王者架势,好似他视野所触及之内,皆是匍匐他足下之蝼蚁。

唔。她仅仅是做个比方。

可没有将自己比作蝼蚁的意思……

薛海娘道:“我先前在宫中当差时倒是服侍过萧贵妃一段时日,她贪慕权势、喜奢靡富丽,可对皇上却是并无几分真心。若叫她无端弃了这荣华富贵她自是不愿,可若是让她在性命与荣华之间二者择其一,她多半会选前者。”

元真曜黑的瞳孔闪过零碎希冀。

南叔珂眼带戏谑,睨了眼身侧侃侃而谈的丫头。

你倒是伺候过不少人呐……

薛海娘其实本无需涉这一档子事儿,毕竟她此番目的便是为着确认萧贵妃所谓皇后命格是否属实,且,探一探这佛光寺了尘真人是否真能断出人的前尘……

如今看来,这了尘真人倒是有几分可信的。

如此,他能否看得出自己异于常人的命格……

死过一回的人,命格终归是与正常人存在差异的,如若这了尘真人也能看出,或许也能知晓……她重活一世所为何事罢?

元真长长叹了口气,“可若是让她与我一同过那归隐田园的日子,她怕是宁可一死了之……”

他或许当真无法劝她出宫,就如同当初无法劝她莫要入宫承宠一般。

出来时,已然是过了晌午,过了用午膳的时辰。

“想来这个时辰,厨房也是并无可以果腹之物,不若去镇上酒馆吃上一顿?”出了禅房后,这是南叔珂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薛海娘笑容殷殷,却意味不明,“恩?男女授受不亲。况且殿下已是有妻妾之人,与海娘单独一块儿用饭怕是不妥吧。”

虽说如今出门在外,不必拘着,可一男一女单独在酒馆吃饭,且她与南叔珂又称不上顶好的交情,难免有些怪异。

南叔珂平铺直叙道:“本王并无正妃……”

是了,他府邸后宅十八女郎,皆是刚班师回朝之时,皇帝所赏。而后,尽管京师官僚有意往他府邸塞入美貌女子,皆是被他回绝。

皇帝赏赐的女人他不可不受,可旁人所相赠的佳人他若是受了便难免落得个结党营私、勾结官僚的罪责。

薛海娘截过他的话道:“海娘若有冒犯还请殿下莫要怪责,思来想去,琅婳这个不晓得自食其力的人,怕是还等着我给她做了饭送过去,既是殿下如今有了去外头用饭的想法,不如海娘便去问一问琅婳的意思。”

第二百三十五章 难题

南叔珂眸色深深,意味不明地看了薛海娘一眼。

这丫头几时与琅婳这般亲密了!

先前早起为其做早点便罢了,如今便是用个饭也得捎上她!

亦或者,她这般本就是故意的?

“海姑娘怕是有些误解……本王邀你是为着商讨一番萧贵妃与元真僧人一事。”他顿了顿,哂然一笑,“确切来讲,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令皇帝临时变更主意,阻止皇帝的佛光寺一行。”

薛海娘与她齐步而走,虽发梢仅仅触及他下颌处,可气势上却丝毫不见逊色。

她笑容殷殷,眸光流转间颇具神采,未染口脂的唇显得单薄,透着淡淡殷红,“海娘原以为殿下方才言之凿凿定是心里头已有对策,却不想也不过是夸下海口罢了。”

她方才便觉讶异,南久禧素来独断专行,决定之事绝不轻易改变。且他心里头对南叔珂又是颇为忌惮,她便好奇的很,南叔珂打算如何叫南久禧改变主意,不再前往佛光寺。

南叔珂负手而行,衣袂翻飞,银质护腕在烈日光芒映衬下好似镀上一层金辉,“你也算是伺候过皇帝一阵,本王不指望你能揣测圣心,但也该对皇帝的性情略知一二。他素来便颇有主见,即便本王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情分不同一般,他也未必听得入本王的话。”

薛海娘揶揄一笑,“如此一来,殿下便是有意算计皇上咯。”

这看似兄友弟恭的兄弟二人,实则各自心怀城府,她原先还担心着南叔珂若一味坚守着所谓皇家兄弟情分,怕是有一日叫那南久禧连皮带骨吞下,可如今想来,倒是她低估、也高估了眼前之人……

路,不知觉间已到岔道,南叔珂所住厢房往西,位处西南角。北辰琅婳所居厢房往北,位处东北角。

如此相隔甚远,想来亦是当初南叔珂自个儿提议。

薛海娘哂然一笑,幽灰色的瞳仁眸光潋滟,动人心魂,“想来接下来的路得你我分开走了。海娘相信殿下睿智,定能妥善解决此事。当然,如若殿下觉着海娘有可用之处,海娘必然信守当日承诺,为殿下鞍前马后。”

道罢,欠了欠身便往东北方岔路走去。

她也算是对南叔珂的脾性琢磨出大致,若与他有了些交情,此人在你跟前便会收去那一张笑面虎般的面皮。

自从出了北辰兄妹二人一事,她与南叔珂也勉强称得上共患难。好似从那以后,南叔珂每每在她跟前提起南久禧,总是称其为‘皇弟’。

只是这‘弟’与‘帝’谐音,他口中究竟是疏离寡淡的‘皇帝’又或是真真念着自幼同养在太后膝下的情分,称其一声‘皇弟’呢。

薛海娘回了厢房,却是未见着北辰琅婳的踪影,便想着许是去厨房弄吃的去了,是而便改道去了厨房,然,这一路上不曾碰见北辰琅婳也便罢了便是到了厨房也未曾瞧见此人。

莫非,是与北辰世子一同去外头觅食了不成?

薛海娘如此揣测倒也正常。

近日来因着寺内弟子中毒一事,唔,虽说如今缉拿了真凶,而解药却尚在研制,是以这寺内仍是人手不足,北辰世子担忧着自家妹子饭食上营养不足带着她出去开开小灶也实属常理。

如此一想,薛海娘便不再纠结北辰琅婳行踪一事。

薛海娘想着如今虽过了午膳时辰,可想来梁白柔那儿兴许备了些点心,便又改道去了梁白柔所住的禅房。

不曾想,刚一踏足前院,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张扬女声。

“这薛海娘也忒不懂事儿了吧。说好伺候本郡主饮食起居,如今却是不见了踪影,你说,你是不是把她藏你这儿了。”

薛海娘一掌直接便往脑门儿上拍。

这祖宗怎么还上这儿惹事来了。

“北辰郡主此言差矣。海娘是本宫的侍女,前段时日本宫听闻郡主心结难解,这才劝海娘去你那儿小住一阵,慰藉您一下,如今海娘即便是回了本宫这儿也是理所应当不是?”

梁白柔素来婉约幽然的声线也变得严厉笃定起来。

薛海娘三步作两步走,上前便将未上拴的门扉推开。

屋内三人目露惊愕齐齐看向她。

薛海娘欠了欠身,率先走至梁白柔身侧,“梁姐姐,我还没吃饭呢,不知能否来你这儿蹭顿饭?”

这话听着好像是话家常一般,却明确地告诉北辰琅婳,她并非一早便来了此处,甚至于比北辰琅婳还晚了一步,刚到而已。

北辰琅婳见着她,唇角一扬便笑了,“海娘,你这一早上不见人影,我还想着你去哪儿了呢,既然如今你人在这儿便跟我走吧,唔,没吃饭是吧,放心,本郡主兜里还是揣着不少银钱的,咱们这便下山,去镇上那酒馆茶楼吃上一顿好的。”

梁白柔抬眼瞅着她,美如清辉的眸子蕴着些许难言的情绪,“海娘,不日我便要临盆了,我是真希望你可以日日来陪着我。”

其实那一日清风的碎嘴她是不曾听进去的,毕竟薛海娘对她着实是掏心掏肺的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如今时日一长,瞧着薛海娘与北辰琅婳愈发亲近,她却还是不免多思起来。

按理说,如今北辰琅婳对她与薛海娘已没了那时候的敌意,薛海娘需得做的也完成了。薛海娘本该回到她身边伺候不是?

然如今却迟迟未归。

薛海娘望入她眸光氤氲的眼,心头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她终究是难以迫使自己摇头。

这个女子是她一手带入宫闱,亦是她一手栽培,她如今身处这等境地更是她一手在推波助澜。

薛海娘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摇头回绝。

可她也清楚,梁白柔在这个时候向她提出这等要求无疑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北辰琅婳心高气傲,若是当着北辰琅婳的面儿应下,便等同于驳了她的脸面。

薛海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莞尔笑道:“姐姐距临盆还有一月有余,到时候海娘一定陪着姐姐一块儿进产房,看着姐姐生产。”

第二百三十六章 值与不值

柔声细语将梁白柔安抚罢,又看向北辰琅婳,拼了命挤眉弄眼,“琅婳郡主,最近几日世子骚扰得我可是烦了,我瞧着您今儿身子已无大碍,面色瞧着也是红润得很,这饭不如便去找世子殿下一块用吧,想来世子殿下一定乐意之至。”

北辰琅婳努了努嘴,她岂会不曾瞧见薛海娘那眼中的警告。

她虽没有这些个后宫嫔妃拐弯抹角的肠子,却并非愚蠢之辈。

今儿前来,虽起因是薛海娘未曾按时给她送来午饭,她想着薛海娘许是又来瞧这病恹恹的孕妇,便上门来瞅上一瞅。打算瞧一瞧,能将薛海娘这诡计多端的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如今瞧着,很是一般嘛。

北辰琅婳也不再留这儿挑拨她主仆二人的关系,嗤笑一声扭头便走。

见北辰琅婳走后,梁白柔有意单独与薛海娘处一会儿,挥了挥手便将清风屏退。

薛海娘瞧这架势,多少也是猜到一些,也不等梁白柔开口,便在她身侧四方矮凳落座。

二人谁也不曾率先开口,薛海娘本就是耐性极好之人,便这般捣鼓着茶汤,倒腾着屋里艾草熏香。

“海娘,这段时日我心里头郁结许久,有些话思来想去确是得向你问个清楚……”梁白柔淡淡抬眼,美如清辉地眸眼波流转,却不再遗下柔情婉约。

薛海娘清浅一笑,“我原就不喜梁姐姐与我之间过于生分,如今既是梁姐姐心中有惑,自得说出来才是。”

她深知,以梁白柔敏感多思的性情,再加之北辰琅婳今儿这一遭,若她再对此事置若罔闻,怕是因此生了隔阂。

梁白柔瞅向门外,那似是北辰琅婳方才甩袖张扬而去的方向,“琅婳郡主天潢贵胄,身份尊贵,若跟了她自是好事一桩,也好过与我一同在后宫中过那如履薄冰,日防夜防的日子。”

她轻叹一声,未等薛海娘张口便截过话道:“可皇上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先前我原是借着腹中皇儿的缘由才将你讨了来,只怕届时皇上难免会将你从我这儿要了回去。”顿了顿,继而又道:“自然,若你不愿,我自是拼了荣宠也会替你向皇上进言。”

薛海娘冷不丁抬眼看着她,浅薄的唇仍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

梁白柔这一番旁敲侧击,薛海娘岂会听不明白……

便是听得明白,才愈发觉着心寒。

好歹是患难与共,好歹是曾经同舟共济。

如今这女子,昔日无邪柔婉的眉眼竟是渐渐变了模样。

“……先前,我自请去北辰琅婳处,无非是为着解开郡主对你我二人之误解,如今略见成效,不可半途而废这才留在那儿。”薛海娘道来。

梁白柔将视线收回,落至薛海娘身上,“此事原不该你我二人来承担,此事归根结底……”

薛海娘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将话截下,“归根结底是我们执意前去庙会祷告不是么。”

梁白柔语噎,那直直凝视着薛海娘的眼,有些孤注一掷的决然。

“海娘,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绝无半点私心么?”

薛海娘敛去笑意,她的视线无一分闪躲,直直对上梁白柔的眼。

“我绝无半分私心。”

私心与否,除了她又有谁知道呢。

她原本就是没心肝之人,这一世更是如同浮萍般飘零。

先前薛府中智斗姨娘,无非是为护佑母亲在后院之中平安顺遂。

如今一晃,多年过去,心头仇恨怨怼也已非昔日重生之初那般浓烈。时常午夜梦回,她甚至不知哪一处是梦境,哪一处是真实。

那前世种种究竟是刻骨铭心的经历,亦或是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

如今便只有那了尘真人可予她一真切答复,可那了尘真人却是断言再不替人卜算命相。

待薛海娘回到厢房时,北辰琅婳也已是用过饭归来,她换了一身威风凛凛的劲装,捎上袖刀,一副打算外出与人干架的姿态。

见薛海娘归来,北辰琅婳原是将要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坐回茶几旁,歪着头托着腮直勾勾盯着她。

薛海娘被她瞧得浑身发麻,猜想她定是有话要说,便坐在她对面。

薛海娘平铺直叙,开门见山,“郡主想说什么便说吧。”

北辰琅婳将袖刀搁在方几上,哼了一声,“不值。”

薛海娘不解,投去困惑的眼神。

“我是说你侍奉的主子,实在是不值。”北辰琅婳又重复了一遍,斩钉截铁,“她不如你聪明,又不如你通透,且心思这般多,不信任你,这种人哪里值得你为她效忠。”

薛海娘哂然一笑,“这只是郡主您暂且瞧不见她的好罢了。”

北辰琅婳嗤笑,提起袖刀作势便要走。

走到一半,北辰琅婳又回头瞅了她一眼,“薛海娘,你心思太多了,她既不懂你,你们二人迟早会心生芥蒂。”

薛海娘怔忪,待缓过神,那人已是关了门不见了踪影。

她便这般一人独自坐在茶几旁,姿势也未曾变动,便这般维持了近半个时辰。

闲来无事,薛海娘破天荒亲自去了一趟南叔珂的厢房。

以古朴素雅为主,厢房内前后院皆是栽种着菩提树,主间外无人看守,薛海娘上前扣了扣门,结果半晌也未听见回应。

沉吟半晌,薛海娘决定改道去后院瞧一瞧。

参天枫树笔挺而坚韧,放眼望去一片殷红,娇艳欲滴。

薛海娘凭借着肉眼仅能瞧见一抹黛色如游龙般穿梭于漫漫红叶之间。

那距舞剑者一丈外之处安置着一张大理石圆几,搁着一张方形矮凳,想来是为着练舞之人汗流浃背之后能安坐此处,伴着秋风,饮着香茶或美酒。

薛海娘走至大理石圆几旁坐下,她左右无事,在此侯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是无妨,再者,拂面而来沁凉秋风,着实能叫人理清脑海杂乱思绪。

她原是做好准备在此耗上一两个时辰,却未料刚坐下约莫一刻钟左右,耳畔便响起一阵步伐声。

第二百三十七章 浊日

南叔珂信步而来,随手将已入剑鞘的‘琅寰’搁在大理石圆几上。

由于唯一的矮凳叫薛海娘占了去,万般无奈之下,南叔珂只能站着,低头俯视着那气定神闲、容色淡漠的女子。

她一袭浅青色对襟襦裙,一如早上见她时那般。

“海姑娘光临寒舍,着实叫人惊讶。”南叔珂揶揄一笑。

方才这丫头刚一踏足院落他便有所感知,却是刻意不曾停下练剑,便是想瞧瞧这丫头见如此情景会作何反应。

原是想着,身居深宫的女眷,定是不曾见过男子舞剑,是以南叔珂猜想即便薛海娘再如何佯装淡定自持,却也会稍稍惊艳,实不曾想,此人竟只是瞥了眼,便朝着这圆几走了过来。

一刻钟内,再未见此人投来一个眼神。

薛海娘四处瞅了瞅,见这附近便只有自己身下这一张矮凳,深觉过意不去,便起身让座。

然,刚起身,南叔珂已是抓起‘琅寰’转身就走,“外头风大,海姑娘若有话不如回房商谈。”

薛海娘也不作声,便默默随着南叔珂入了主间。

房内别无多余之物。

屏风隔开内室与外室,南叔珂领着薛海娘来到外室方几坐下后,将琅寰搁在兵器架上,便往内室去了。

一炷香后,她见南叔珂拎着一壶酒信步走来。

薛海娘瞥了眼,“酒?如今太阳都还未下山,殿下可真有雅兴。”

南叔珂哂然一笑,“风雅之士才会对月酌酒,我不过是戍守边疆的粗人罢了。这酒何时喝有何分别。”

薛海娘莞尔一笑,取过白瓷小杯,待南叔珂倒满后,方才送至唇边轻抿一口。

“这酒唤何名。”薛海娘问。

她倒是琢磨出来了,南叔珂所珍藏的佳酿,皆是烈得让人觉着喉间一团火燃烧似的。

南叔珂道:“浊日。”

薛海娘默声又抿了一口。

那火顺着喉道往下,仿佛要将她五脏六腑点燃一般。

南叔珂见她不语,也不曾多问,只一杯续着一杯饮着烈酒,一边儿还抽空打量着眼前之人。

半晌。

“殿下当真有把握拦着皇上?”薛海娘平铺直叙。

南叔珂笑问,“你可有提议?”

以薛海娘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登门,既是来了,定是有事相商。

可,南叔珂不解的是,拦下皇帝上佛光寺却是于她无益。

一来,皇帝驾临佛光寺陪伴爱妃产子,一经传出定是佳话;二来,她侍奉梁白柔,而萧贵妃一日承蒙盛宠,梁白柔便一日难以出头。

薛海娘唇角微扬。“扳倒梁氏一族固然要紧,可若此时边境骚动,殿下您说,皇上可是会为着区区内忧而忽略外患呢。”

南叔珂斟酒的动作一滞,琥珀玉石般的眸子晦暗不明。

“海姑娘言下之意。”南叔珂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

薛海娘哂然道:“我相信殿下有这等本事……当然,做与不做便全看殿下。”

南叔珂搁下酒瓶子,由于搁下的力道大了几分,使得白瓷小杯中的酒水稍稍晃荡了下。

“你可知你这话一出口,本王便可治你死罪。”

薛海娘故作不明,托着腮歪着头,俏皮又慧黠的模样,“我说什么了嘛……殿下可别公报私仇呀。”

南叔珂眸色深了些许。

视线下移,看着薛海娘手边的白瓷小杯,伸手轻轻一拂,那酒盏竟是顷刻落地碎成瓣儿,那上等的,边境方才寻得到的酒酿亦是倒了一地。

“边疆的酒烈得很,怕是不适女子多饮。”南叔珂淡淡出声,那口中的疏离寡漠,好似一夕间,二人回到初见时那般。

薛海娘淡淡瞥了眼倾倒在地的酒水,浅薄的唇勾起一抹清凉的笑,“我记着上回殿下给我的酒似乎更烈些,怎的不见上回殿下是如此反应。”

南叔珂嗤笑,“本王误以为海姑娘不似寻常女子,心怀鸿鹄壮志,不曾想竟是本王高估了海姑娘。”

薛海娘笑容殷殷,然抬眼间,眸光流转间似是淬着浮冰。

也不知怎的。

她竟是有些懊恼今日之举。

常年戍守边境的统帅,深受边疆子民爱戴的兵马大将军,怎会不怀着一颗心系天下之心。

薛海娘起身作势便要告辞。

刚转过身,身后却传来那似是掺杂着冷意与愠怒的声音,“你如此锋芒毕露便不怕引祸上身?”

先前在南朝后宫时,这丫头何其隐忍,何其收敛,怎的如今却是一反常态。

方才乍一听闻薛海娘那般说辞,他心头确是难掩愤慨。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胆大慧黠,计策更是一针见血。

薛海娘环着双臂,浅薄的唇扬起一抹薄凉的笑。

“是否引祸上身,便与殿下无关了。”

说罢,遂即离去。

南叔珂的话却好似一道警钟般,一遍遍响彻耳畔。

薛海娘又去了梁白柔所住的禅房,恰巧赶上了梁白柔正在用晚膳。

又是一桌丰富佳肴。

“这个点海娘还不曾用膳吧,不若便留下一块儿用些吧。”道罢,便扭头朝清风吩咐,“去添置一副碗筷来。”

梁白柔好似全然忘了今儿的不快,扯过薛海娘的衣摆将她拉至身侧坐下,待清风将碗筷呈上之后,兴致极好地夹了一块酸菜鱼搁在薛海娘碗里。

“试试这一道酸菜鱼吧,近日来我很是喜爱。”

薛海娘尝了一口,却是酸的她皱起了眉,“这鱼肉酸得很。”片刻又笑道:“都说酸儿辣女,想来梁姐姐腹中这一胎定是皇子无疑。”

梁白柔喜上眉梢,附耳至她耳畔道:“我问过随行太医,说这一胎多半是皇子……”

此番随行的太医是侍奉宫中多年的院判,想来院判之言该不会出错。

“皇上又捎了信儿来,说是过几日待处理了前朝事宜便来陪我。”梁白柔露齿一笑,眉眼间尽是女儿家的娇憨喜态。

薛海娘微怔。

仅仅是几日么……

她瞧着南叔珂那对北海医仙势在必得的模样,想来定会全力阻拦此事。

“皇上待姐姐自是极好的。他日待姐姐诞下皇嗣,妃位指日可待。”薛海娘诚心恭贺。

第二百三十八章 改变行程

薛海娘思来她确实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与眼前之人姐妹相称,实则却是助旁人磨灭她最后一分希冀。

她心心念念着夫君能伴她产子,盼着愿着求着,却仍是空欢喜一场。

这般想着,薛海娘面上仍是笑容殷殷,瞧不出一丝一毫异样,“皇上日理万机,却仍是抽空前来探视梁姐姐,想来梁姐姐在皇上心目中定是不同于旁人的。”

道罢,便往她银碗中搁了一小块去了刺的鱼肉。

时间便在这其乐融融中缓缓流逝,二人谁也不曾提及近来不愉之事。

薛海娘用过饭后,小坐片刻,便回了北辰琅婳的厢房。

“哟,还晓得回来,我原以为你今儿要歇在梁白柔那呢。”北辰琅婳拨弄着灯芯,俏丽精致的轮廓在明灭烛火的映衬下平添了些许神秘美感。

薛海娘揶揄一笑,“哪能呀,郡主伤势未愈,海娘自得相伴在侧才是。”

北辰琅婳瞅了她半晌,蓦地垂了垂首,拨弄着灯芯的手仍是未停下,“你先前是为着我与南叔珂的事儿才自愿前来吧。”她的声音很平很淡,倒是不像出自北辰琅婳之口。

薛海娘微怔,须臾哂然一笑,“是。”

她不喜对如北辰琅婳这般坦率桀骜之人撒谎。

北辰琅婳失笑,“你倒是实在得很……”

说罢,她敛了笑意,“你们都这般,将我视作未及笄的无知小儿,一味觉着我任性跋扈。”

薛海娘摇头否认,“郡主怕是低估了海娘也高估了自个儿,海娘与郡主非亲非故,且你与我年纪相仿,又怎会将你视作无知小儿。”眸色深了些许,唇角提了提,“无方法师与世子殿下是郡主挚友与至亲,海娘岂敢与之相较。”

北辰琅婳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光流转,似有异样情愫外露。“可我总觉着你将我当作小孩儿般,又是替我做饭,又是替我烧水……”她撇了撇嘴,一副看破薛海娘心思,洋洋自得的模样。

薛海娘眸光微闪,恰逢此时,茶汤已是烹煮好,取下斟满北辰琅婳手边的紫砂茶杯,“海娘侍奉人惯了,郡主莫要多思才是。”

北辰琅婳轻哼一声,“也对,你原就是伺候梁白柔的,如今伺候我也是一样的。”

薛海娘哂然笑着,仍是垂首捣鼓着鲜嫩茶叶与茶具,置若罔闻般。

北辰琅婳真真是闲不住嘴的,见薛海娘不语,便寻着话题道:“与小无方在外头奔波一日,寻遍山头方才找齐那叛徒口中的草药,想来过些时日这佛光寺便可重现往日光辉吧。”

薛海娘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问道:“我倒是有一事儿不解,元真僧人,唔,便是你口中叛徒,此番究竟为何对寺内弟子下毒,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北辰琅婳执杯轻抿一口,神情有些呆滞,“他心思歹毒,蛰伏寺中十余年,想来定是与佛光寺其中一人有着深仇大恨,借机报复吧。”

北辰琅婳用她并不迂回的心思揣测着。

薛海娘抚着前额,额前发丝倾下些许,“若是报复,只需针对一人即可,何须这般大动干戈……”

元真僧人如此这般,倒像是刻意引起骚动般,叫寺内众人一时间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北辰琅婳默默翻着白眼,不以为意,“旁人的事儿与你何干,旁人的心思又岂是你能猜得准的。”说罢,将茶推至薛海娘手边,“瞧着这时辰,你还未曾沐浴吧,不如待会儿一块去烧水吧。”

薛海娘失笑。

她还不曾答复自己是否沐浴过,可北辰琅婳的口吻已是这般不容置疑。

北辰琅婳仰头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举态间端的是江湖儿女的爽朗豪迈,她将茶杯搁下,粲然一笑,泛着绯色的唇瓣张合着,“待会儿沐浴过后,你便走吧。”

薛海娘愣了下,幽灰色的瞳仁流露出不解迷惘。

北辰琅婳又道:“虽说梁白柔不值得你为她效忠,可你既是自个儿情愿,我也拦不住,与其届时你二人因我心生芥蒂,倒不如现在便叫你回去。”

她道罢,释然一笑,“你且安心,我不会再因我与南叔珂之间的私怨再去为难你们二人。”

——

自从薛海娘搬出北辰琅婳厢房后,一切好似又重回正轨一般。

回了禅房与梁白柔作陪后,便是愈发闲暇,平日里除了与林焱有些交集,寺内偶然遇见谈笑一番,貌似便再无其他特别。

梁白柔亦是瞧在眼里,怕她待在这寺中过于烦闷,便时常知会她去镇上采购些胭脂水粉、绣样缎子、民间时兴话本之类。

今儿薛海娘如以往般带着话本来禅房,打算与梁白柔一同解闷,不曾想在门口却是瞧见了神色略显不安焦虑的清风。

薛海娘上前,笑着问道:“怎的不进去?”

清风附耳低声道:“今儿皇上传了手信儿来,说是朝中有事忙不过来,此番便先不过来了。唉,也是为难了主子,收到皇上手信时满心欢喜期待却不曾想打开后……”

她倒也不敢责备皇帝,毕竟身为南朝天子,自是朝中大事较为紧要。

薛海娘略显怔忪。

心道,南叔珂近来虽默不作声,却是暗暗将一切全都筹划安排妥当。

想着,已是推门而入。

梨花木方几上,搁着素来梁白柔爱吃的菜式,可今日却是纹丝未动,屏风后,隐约可见一翩跹倩影卧着,虚盖着一袭薄褥。

走至床榻,薛海娘将话本搁下,低声劝道:“梁姐姐即便是不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也得顾忌着你腹中皇嗣。”

梁白柔仍是神色沉郁,“海娘,我并不怪皇上,他是皇帝,肩负南国重任,我亦是不怪旁人,只是心里头不快罢了。”

皆道孕妇孕中多思,梁白柔此时便是如此。

薛海娘闻言无奈叹息,上前作势便要将她扶起。

梁白柔侧身躲过,将近来略显丰盈的脸蛋儿埋入被褥之中,闷声道:“我现下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待会儿自会用膳。”

薛海娘倒是并不质疑她之所言,梁白柔已非最初入宫时那般不谙世事,她自是晓得她腹中皇嗣是何等重要。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断命

梁白柔躺了良久。

许是见身侧人静默未语,又许是薛海娘直勾勾盯着她背影的视线过于炙热,终叫梁白柔略觉不适,翻过身,憋着嘴,与薛海娘相视。

美如清辉的眸黑白分明,如异域进贡的黑葡萄一般,黝黑中略透着湿润,再加之她近日桃腮略显丰盈,愈发显得她俏丽可人,叫人一眼便心生怜惜。

“我特意遣了侍卫去打探……近日来北疆使臣携着北疆圣物,不远千里前来南国拜访。”梁白柔提了提唇角,笑容渗着点滴苦涩,“南北疆虽素来与南朝交好,却并非南国属地,亦未向南国俯首称臣,且南北疆与北国相邻,皇上难免忧心南北疆与北国勾结,如今北疆使臣示好,皇上心中定是十分欣喜吧。”

欢喜得以至于忘了曾向她许诺,待她临产之时将会亲赴,伴她产下龙嗣。

北疆使臣拜访么?

这般突如其来,若说是北疆族长一时兴起,她却是不信的。

如此,便是南叔珂暗中主导……

想来此人曾戍守边境,与南疆族长相识,又或者,南叔珂以利惑之,皆有可能。

不论是因何缘故,她皆得叹上一声好手腕儿。

可。即便是如斯般慧黠之人,上一世亦是败在南久禧之下。

薛海娘微敛心神,指腹摩挲着杯底,这是清风从宫中捎来的茶具,白釉瓷烧制,纯白无瑕,晶莹剔透,底座更是镌刻着木槿藤纹。

她笑容殷殷,揶揄一笑,“其实,往他处想想,却也是好事儿。”

见后者投来迷惘困惑的视线,薛海娘继而道:“梁姐姐诞下皇嗣之后,可莫要对着皇上柔情蜜意,笑脸相迎,偶尔闹些小脾性,也好叫皇上晓得,梁姐姐因他失约一事很是委屈。”她托着下颌,唇际扬起一抹灵黠笑弧,“届时海娘知会太医一声,最好是将梁姐姐生产那日描述得极其不易,若能叫皇上因此而心生愧意更是极好。”

有些时候,帝王的愧疚也能成为后妃立足后宫之本。

梁白柔闻言怔了半晌,须臾扑哧一声捂着嘴便笑了。

薛海娘低下头,像是刻意避开般,不愿去瞧那黑白分明的眼所溢出的满满悲戚。

“海娘倒是想得通透些……”

薛海娘失笑,她并非局中之人,按理说也该看得比梁白柔更开一些。

“也是。”梁白柔轻揉着圆润隆起的小腹,美如清辉的眸溢出怜爱之色,“我倒也感激皇上,好歹赐给我这一皇子。也能叫我后半辈子有所依靠,有所念想。”

薛海娘又问道:“接生姥姥可是预备得差不多了?”

梁白柔点头,“这般要紧之事,我自是一早便知会清风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定是稳妥无误的。”

薛海娘颔首,默不作声熄了小火炉,将茶壶取下,又往白釉瓷茶杯中斟满了茶。

自除去寺内祸乱之人,佛光寺又重现往昔般门庭若市,香火旺盛之光景。

近日来,无方法师忙得脚不沾地,一来为处理佛寺香火一事;二来也为着了尘真人出关一事。

前者,无方倒是处置得极为妥当,有条不紊,未出差错,可后者,毕竟是他出任监寺头一回,再者,了尘真人又是无方法师崇敬之人,他自是要将此事办得毫无纰漏。

薛海娘猜想,无方定是一早便决意谢绝香客与信徒上山进香祷告,然,许是了尘真人声名远播,信徒遍布*,且皆是足智多谋者,信徒竟是一早便晓得佛光寺如斯般隐秘之事,早早便上山求见,于佛寺外苦守多日便为着能见上神祗般的了尘真人。

薛海娘原以为到了了尘真人这般境界之人,定是仙风道骨,自视甚高,却不曾想,了尘真人听闻信徒苦佛寺外多日,二话不说,便知会无方法师好生将其安置,待他回了禅房换身袈裟便再去相会。

薛海娘惊愕之余,愈发坚定了前去拜见了尘真人的念头。

“你想见了尘尊上?”无方法师微眯着眼,眼底隐隐掠过一丝戒备,却被极好地掩下。

许是觉察口吻过于生硬,实非出家之人做派,无方法师清了清嗓子,倒有些欲盖弥彰,“并非我无意为海姑娘引荐,只是尊上近日来忙着与信徒论道佛法,怕是无暇相见。”

薛海娘心头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容殷殷,“海娘岂敢奢望能与了尘真人见上一面,不瞒法师,海娘自幼便对佛门道法心之向往,可无奈身份卑微,与佛祖无缘,如今既是随着主子一道来了佛光寺,瞧见那佛祖金身便愈发觉有着共鸣一般,自此念念不忘,如今一听了尘真人出关,更是神往,法师您慈悲心肠,还望成全。”

饶是薛海娘,此刻也由衷地赞叹自个儿真真是巧舌如簧,说起谎来滴水不漏。

无方眼角微抽,难以抑制眉梢一跳。

自幼便对佛门道法心之向往,瞧见佛祖金身便念念不忘。

若真如此,此人又岂会入了佛寺数十日也不曾见其亲身前往陀华殿祷告一回。

可无方心知,即便他此刻提出质疑,以薛海娘的伶牙俐齿,想来寻个缘由反驳亦非难事,如斯般想来,便无意再与其多费唇舌。

“海姑娘即便再如何神往,贫僧也是无能为力。”无方双手合十,微一作揖,态度极为坚决,无一丝商量余地。

是而,万般无奈之下,薛海娘只好向北辰琅婳求助。

来访时,北辰琅婳正品着上好佳酿,梨木方几上搁着多道荤菜,令人一瞧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你想去拜见了尘真人?”北辰琅婳手里头的筷子一抖,抽动着嘴角直勾勾地瞧着薛海娘,似是要从她面上瞧出一丝异样之色。

饶是桀骜跋扈如北辰琅婳,在提及了尘真人时亦是语带敬意。

薛海娘坐至她身侧,微一颔首。

北辰琅婳半眯着眼角上挑的狐狸眸,眼底露出质疑,“你莫非是信了江湖传闻,那了尘真人有断人命格之本事,这才上赶着前去拜见?”

第二百四十章 了尘真人

薛海娘不得不认同,北辰琅婳看似心直口快,实则生了颗七窍玲珑心,短短几日相处,便将她的性情摸了个十之有五。

薛海娘环着双臂,朝她微一颔首,慢条斯理道:“世人虽做惯了捕风捉影之事,可须知传闻皆无空穴来风之说。”唇角擒笑,和煦清雅。

北辰琅婳歪着头,不解道:“你既是有意前去拜见了尘真人,去寻无方岂不更为妥当,与我说这作甚?”

她倒是不觉得见一见了尘真人有何难事。

年幼时她便曾在佛光寺小住,倒也与那了尘真人有过几面之缘。此人虽说于修行佛法上达到高深境界,性子却尤为亲和,平日无事时又常与佛门信徒谈论佛经,钻研佛法。

薛海娘无意隐瞒此事,将方才之事侃侃道来。

北辰琅婳眸露惊愕,啧啧一声,戏谑道:“无方极少待人这般苛刻,你说,你究竟是做了何事叫他如此戒备?”

薛海娘轻佻纤长却并不显浓黑的双眉,不甘示弱,“许是瞧着我前些日子与郡主走得近了些,这才想借着为难我敲打一下郡主吧。”

话音刚落,北辰琅婳便是怒而拍桌而起,“笑话!他敢!从小我便欺负他,他也没敢反抗,更不用说这么多年来,他也早该习惯了。”

薛海娘轻揉前额,轻叹一声无奈道:“既是郡主自小便欺负着他,无方法师十余年来苦于无法子报复,心中积怨已深,恨意难平也是正常……”

北辰琅婳哼了哼道:“他乃佛门之人,平日里一遍遍地念着清心咒,岂会心生怨恨。”

薛海娘直叹琅婳此人好生刁蛮跋扈。

“郡主若是不信,不妨一试,你见了他便说,你想见了尘真人一面,且瞧他允或是不允。”薛海娘狡黠一笑,潋滟妖冶的眸好似落满了星子一般,熠熠生辉。

北辰琅婳下意识轻拧着眉,努努嘴道:“我可不想见那了尘真人,他见了我,必然要好生唠叨一番,责我莫要欺负小无方……”

薛海娘心头咯噔一跳。

微敛心神,薛海娘扬唇一笑,“无非是见一面罢了,若郡主不喜欢,听一会儿寻个由头走开便是了。如此难得的机会,难道郡主要错失了?”

北辰琅婳有些踌躇。

见她锁着眉心,目光微闪的模样,薛海娘便晓得她定是说中了北辰琅婳的心事儿。

可笑这胆大率真的女子,竟是瞧不透自个儿的真心。

薛海娘抿唇惋惜,若非她琢磨不透那无方法师的心思,她倒是有意撮合二人,当一当好事月老,也牵上一回红线。

“去便去!”北辰琅婳挑高了黛眉,红唇微抿着,模样儿真真是娇俏可人。

北辰琅婳亲自寻了无方法师,扬言多年未见了尘真人,有意前去拜见,请无方引荐。

无方虽是讶异,有意多问,却碍于北辰琅婳咄咄逼人,一副若无方不允便要与他动手的架势。

且不说无方于武学上造诣不高,即便他能与北辰琅婳对打,可以他的性子也决计下不了手。

无奈之下,只得应下。

薛海娘原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功夫,却不曾想事情这般顺利便成了。欢喜之余亦是不忘与北辰琅婳商量一番,道是届时与她一同前往。

北辰琅婳无意阻拦此事,自然不曾拒绝。

无方真真是将北辰琅婳所托放在心上,次日一早薛海娘便见着一袭殷红束袖劲装,足蹬鹿皮绒靴的北辰琅婳前来。

“走吧。小无方已是事先求了了尘真人,了尘真人一听这事儿,巴不得早早便起身等我过去。”说到这儿,北辰琅婳亦是有些沾沾自喜地微微扬起下颌,“想来真人亦是许久不曾见我,想念得紧呢。”

薛海娘并未怀疑她所言,北辰琅婳素来将是非爱憎瞧得分明,说一不二,从不夸大其词,也无意故作谦逊。是以,她这般道来,定是得了尘真人爱重。

薛海娘唇角轻提了提,心道此人真真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虽自幼丧母,不得生父眷顾,却有个视她如命的兄长,将她视若珍宝的青梅竹马,又有世人眼中神祗般的了尘真人袒护。

想来南叔珂该是她二十年来唯一挫败。

神女有情,襄王无意。

也正是因此,她才对南叔珂耿耿于怀,执念至此。

了尘真人所居禅房与寺内弟子无甚差别,远远地,薛海娘耳畔便钻入了清脆绵长的敲击木鱼声。

薛海娘叩了下门。

屋内蓦然停了敲击木鱼的声音。

“琅婳么?快些进来吧。”

薛海娘薄唇微张,潋滟妖冶的眸难掩讶异,只为入耳那清润幽然的声音。

竟是与十八儿郎无甚差别。

声名远播,世人口中已达高僧境界的了尘真人,莫非长了张十八儿郎的脸孔?

薛海娘迷惑间,北辰琅婳亦是率先推门而入。

水墨翠竹松柏屏风后,珠帘纱幔掩着,佛祖金身之下,一脊背清瘦,宽肩窄腰,着素白袈裟的男儿盘膝坐于蒲团。

许是听见步伐声,他缓缓起身,举态优雅,宛若仙人。

纵使百般转折,薛海娘终是如愿见到这位世人眼中的神人……了尘真人。

了尘真人双手合十,虎口处挂着紫檀手串。瞧着顶多是将过而立之年,远山般入鬓浓眉,狭长的眸含着笑意,生生添了些许妖冶之色,鼻梁高挺,唇红齿白。

“多年未见,琅婳已是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想来郑王府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罢。”了尘真人似是刻意忽视北辰琅婳身后的薛海娘般,视线落至北辰琅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薛海娘倒也不显焦灼,只退居一旁,擒着浅笑。

北辰琅婳撇着嘴,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傲慢轻蔑,“王兄如今已是内定世子,京中自是不少人前来巴结,可那些个自诩高人一等的世家贵胄,虚伪得紧,琅婳岂会瞧得上。”

了尘真人亦是附和地点头,抿了下唇颇为赞许,“琅婳晓得自是极好,贫僧闭关期间便是止不住担心你一时头疼脑热将自己卖了出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前尘

这话儿说得北辰琅婳眼角一抽,强抑着几要脱口而出的反驳。

若非看着了尘真人长了她何止好几个辈分,且此人又素来疼惜她,她定是要亮出袖刀,好好与此人论道论道。

北辰琅婳黑瞳轻转,眼底掠过一道狡黠,她抿紧红唇,微垂螓首,须臾道:“劳真人闭关忧思,可真是琅婳的不对。若是叫无方听见了真人您这话,他定是要指责我了。”

了尘真人显然不信,笑着摇头,眉梢眼角间尽露无奈之色,“小无方的性子你知我知,他岂敢指责你?”

他说着,又侧首眺望着木檀窗牖。

薛海娘随他视线望去,窗牖边际上镌着繁琐经文样式,足以彰显锻造者之诚心。

了尘真人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饶是面无表情,却也仍是能予人慈眉善目,平易近人之感。

“入了深秋,天渐凉了。今儿贫僧瞅着小无方琐事诸多,你与他自幼相识,许多事上定是心意相通些,想来你如今也无事,便去帮衬些吧。”

北辰琅婳岂会不知他此言无非是敷衍之词,却也是暗暗欢愉,她早已不愿待在这儿,耐着性子受着了尘真人无止境的念叨。

朝薛海娘使了使眼色,却见其向她轻摇着头。

北辰琅婳心下了然,更是无意叨扰,向了尘真人双手合十,垂了垂首,遂转身离去。

窗外冷风呼啸而过,吹得前院菩提树沙沙作响。

薛海娘仍是立于方才所处之地,薄唇擒笑,神色不见一丝惶恐失措,如此端庄自持,沉稳得体的举态,端的是上一世定人死生荣辱的皇后姿态。

了尘真人终是舍得将视线落至薛海娘身上,浅薄的唇微微往上提,双手合十朝她微一颔首,“贫僧终是等到海姑娘归来。”

薛海娘笑着颔首,眉梢眼角间尽是平易近人的暖意,与对着梁白柔时亲昵中带着有礼不同,更与对着南叔珂时的张扬中带着狡黠不同。

“难怪江湖传言了尘真人能未卜先知,断人命格。”

了尘真人颇为谦逊摇头,怅惘一笑,“世人抬举,海姑娘且想来,若贫僧真能未卜先知,又岂会对此番寺内变故全然未知呢。”

薛海娘眸色深了几许,面上扬着一抹和婉中却透着疏远的笑,“此番贵寺虽遭此变故,却极少人命陨,称不上大灾,而今经由琅婳郡主诊治,炼制解药,弟子已无大碍……”言下之意,便是了尘真人已然料及佛光寺有此劫难,却也同时卜算到此难称不上大劫,自是不会刻意出关知会无方。

了尘真人笑得令人难解其意,“海姑娘应当晓得,贫僧即便能断出世俗之人运势走向,却也无法窥破其天机。”

实则他此言早已在薛海娘意料之中,垂首沉吟一二,再抬首时,已是笑靥得体,“海娘无意叫了尘真人窥视天机,今日海娘特意来此,只为恳请真人为海娘解惑。”

了尘真人并无一丝讶异,他的神情就像是早已晓得薛海娘会有此一求,“海姑娘且问。”

薛海娘缓缓抬首,幽灰色的瞳仁如一汪亘古不变的深潭,凝望着泛着金光的佛祖金身,半晌,浅薄的唇微张,声音略显低哑,“您说,已然逝去的能否再来。”毫无逻辑的一个问题。

了尘真人却应对自如,好似已经视若常态,他循着薛海娘视线望去,亦是深深凝着佛祖金身,缓缓答复,“千金难买重来,可若是佛祖当真允了重来机会,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说罢,又看向薛海娘,语重心长道:“海姑娘应当顺应天命才是。”

薛海娘眸光微闪,薄唇微微张合,轻轻呢喃,“顺应天命?可若是一切终究与逝去的往昔重叠,重来又有何意义?”

了尘真人轻摇头失笑,“海姑娘该信佛祖。”

薛海娘扑哧一笑,那笑声好似是嗤之以鼻的质疑,又似是无奈之极的怅惘,“可,无论是从前或是现在,我都并非一信佛之人。”说罢,又笑着看向了尘真人,“我如今信的亦仅仅是真人罢了。”

了尘真人并不为她的冒犯而感到丝毫不满,仍是噙着一抹亲和慈悲的笑,好似画师笔下普度众生的菩萨。

“不知贫僧今日之言能否为海姑娘解惑。”

薛海娘转过身,面对着了尘真人双手合十作了个揖,“海娘谢过真人,若非真人,只怕海娘仍是深陷黄粱一梦的困惑与迷惘之中,只身困顿迷雾之中,不知去往何处。”

了尘真人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怀着慈悲心的怜悯,“世人总希冀着高人为己断出命格,若是富贵则再无进取之心,若是寒微则颓丧不已,亦是再无进取之心,如此一来便皆落得碌碌无为的结果。前者斥骂高人诓骗,后者则认了天命也信了天命,自此再也记不得彼时这段插曲。”

他顿了顿,像是意有所指般,“贫僧只想知会海姑娘一句,命运所向在于人心。”

薛海娘自诩并非信佛之人,却孑然一人跪于佛祖金身前整整一日。

待日落西山,红霞遍布天幕,方才别了了尘真人离开禅房。

一出门却与来人撞上视线。

映入眼帘,来人一袭月牙色蜀绣雪缎,与他素来加身的束袖劲装截然不同,玉带衬得他长身玉立,气质如兰,衣袂翻飞,平添几分仙人之姿。

南叔珂信步闲庭般踱步而来,待迎上来人视线,脚下步伐一滞,可须臾后又信步走来。

薛海娘亦是面容沉静。

二人便这般相对无言迎面走近。

薛海娘停了步伐,欠了欠身道:“见过清惠王殿下。”

朗声道:“前边儿可是了尘真人的禅房,殿下莫非是走错了地儿?”南叔珂可并非那信佛之人,这一点,昔日薛海娘与他初识时也是他亲口认下。

南叔珂好似全然忘却那日二人争执一事,单薄的唇微微向上提了提,那笑靥中,三分和煦,七分似是蓄意佯装的疏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产子

“昔日本王与元真会面时,海姑娘也在场,怎的便是忘了我交托元真之事?我既是及时拦下皇帝佛光寺之行,他元真自是该履行承诺,求得了尘真人替本王寻来北海医仙。”

薛海娘面露恍然,眉心下意识微锁,近日来困惑于前世之事,倒是忘了这一茬子。

“如此,便不打搅殿下。”又欠了欠身正欲离去。

“本王得知会海姑娘一声,此番本王仅是奉皇帝嘱托护送梁婕妤安全抵达佛光寺,却并非承诺定要将梁婕妤与皇子护送回宫,待梁婕妤诞下皇子,母子安好,本王将即刻启程,返程时将由十五护送。”

南叔珂出声拦截,脱口而出清雅醇厚的声线中似是含着些许迫切。

薛海娘微垂眼睑,鸦色双睫轻颤,眼底掠过一道异样眸华,她问:“昔日海娘得殿下扶持帮衬……海娘仍是那句话,来日若殿下有何难处,而海娘又能帮得上忙,劳烦殿下告知。”

南叔珂嗤笑出声,“你倒是偏执得很。”

薛海娘怔忪。

偏执么?

谁又说不是呢。

若非偏执,她岂会上一世痴恋于负心之人,哪怕万劫不复,哪怕爱得荆棘入骨,仍是不曾言过悔字。

末了,薛海娘仰头一笑,眉眼如画,皓齿红唇,“真人亦是执拗得很,只怕即便得了元真事先相求,也是难随你同去北海寻找医仙。”

素来巧舌如簧的南叔珂难得语塞,那琥珀玉石般的眸子好似渗着零碎星光,他低头与那潋滟双眸对视,须臾才道:“好。”

终是擦肩离去。

许是二人心里头都清明得很,不知何时开始,所踏上的已然是注定插肩背驰的路。

……

今年入冬好似早了些。

也或许是佛光寺偏向北境,难免比之京师要凉上些许。

薛海娘素来喜采撷新鲜菊花苞洗净晒干,再取晨间丛中露水用以烹煮花茶,余下若仍是剩有干花苞,便碾碎了放入粘米粉中,揉搓成团制成粘糕。

近日来,佛光寺终日无事,无需侍奉梁白柔起居饮食,除了整日陪同梁白柔捣鼓襁褓小儿衣物小鞋外便再无旁的事可做。

着实是有些闲得发慌,薛海娘便又生了采撷菊花制成蜜菊粘糕的心思。

这一日,薛海娘晨间早早起身,洗漱过后,穿好素衣,披着大氅便来至寺内一处花圃采撷新鲜菊花。

先是采花,而后再是趁着日中骄阳炽热,将菊花晾晒干,晚些时候便取了来打算放入粘米粉中制作蜜菊粘糕。

今儿的天倒是怪的很。

晨起时,仍是碧空如洗,即便是到了晌午,亦是烈日当空,骄阳红的如火如荼。

然,刚过晌午,高悬于浅青天幕的旭日不知不觉间便被淹没于黑压压的云层后,云彩显得愈发厚重,仿佛向世人昭示着不详之事将要来临。

薛海娘忙活了一整日,直至太阳下了山,天幕浓稠得如化不开的墨砚,一轮月牙儿洒下一片皎白光辉。

蜜菊粘糕新鲜出炉,薛海娘记着,当时在宫里时,梁白柔尝过之后便赞不绝口,便上赶着给她送去。

不曾想,前往梁白柔禅房去的途中,竟是见了不少步履匆忙的少妇。

原先,薛海娘当是上赶着进香或是祷告的富贾夫人,然而,那步履匆忙的少妇之后,紧跟着些薛海娘对其脸庞尚存着些许印象的而立男子。

心下当即咯噔一跳。

其中一人。正是此番随行太医之一。

薛海娘一时顾不上其他,上前扯住其间一人宽袖,问道:“可是梁婕妤出了事儿?”

“出事儿?不不不。”太医忙不迭摇头,生怕薛海娘有所误会而迁怒于他。

圣上遣他随行照看梁婕妤腹中皇嗣,若是出了差池,他便是赔上全族性命也难抵皇嗣性命。

“婕妤生产了,这不,赶忙唤产婆过去呢。姑娘快快松手,若姑娘担心婕妤与皇嗣的安危,一同去瞅瞅便是。”说罢,便抖开薛海娘的手,赶忙跟上大部队。

薛海娘端着新鲜出炉的菊蜜粘糕,心头如打翻了的油盐酱醋,说不上是何滋味,一时间百感交集。

须臾间的恍惚,薛海娘仍是抬步跟上太医与产婆的步伐。

刚到禅房,还未走到产房便可听见那一声高过一声,歇斯底里般的叫喊声,叫声仿佛要冲破嗓子般,略微有些破了音。

薛海娘将粘糕搁在外室。

出了这般特殊情况,即便是这粘糕再如何美味,她一时也没了品尝的心思。

那声音渐渐地弱了下来,仿佛下一刻便要随着风不知消散到何处去。

薛海娘终是再坐不下去,起身便朝产房去了。

掀开纱幔床帘,映入眼帘的血腥模样却是使得她瞳孔忍不住一阵收缩。

薛海娘怔了怔。

前世她虽也是生产过,也深知女子生子便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如今亲眼所见仍是触目惊心。

血止不住地流淌,递接不暇的纱布像是从红色染缸取出般。

清风与产婆接连端着一盆又一盆的清水。

薛海娘上前,一把紧握着梁白柔冷得好似冻在冰窖里的手,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撑过去。”

撑过去,诞下腹中麟儿,日后便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撑过去,便能诞下与她心爱之人血脉相融的结晶。

“人参片,快,快取些人参片来给婕妤续气。”

太医亦是朝外低吼,吩咐着杵在外室的医童。

“姑娘哟,您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这产房终究是不吉利的,您又是不曾生产过的,实在是不适合待在这。”

一旁无事可做的产婆踟蹰半晌,仍是低声劝着薛海娘。

这所谓产房不吉利的说法倒是不针对女子,产婆所担心的是,好好一个未出阁的妙龄女子,瞧了这般血腥之事,日后对相夫教子生了畏惧之心可不是好事。

“无所谓吉利或不吉利——”

薛海娘眸色深深,凝视着眼前一幕惨状,心头便像是被猫儿不断抓挠般的难受。

医童递来人参片,紧接着,又有产婆递来止血顺产的汤药,急匆匆给神志几欲不清的梁白柔灌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玩物

惨白单薄的唇紧闭,无隙可寻,那对着唇灌入的汤药自是尽数流了出来,薛海娘瞧着,待无计可施的产婆打算再一次将碗口对准梁白柔的唇边时,便凑上前一把捏住她两腮,迫使那嘴微微撑开。

汤药终是灌入了三分之一,产婆松了口气,颇为赞赏与感激地瞥了眼薛海娘,又接过医童递来的人参片,给梁白柔含着。

约莫一炷香过去,那昏迷着的人儿才幽幽转醒,虽仍是神色疲倦,气若游丝,却也比方才昏迷时宛若死尸般的状态好上许多。

“海、海娘--”梁白柔深吸一口气,又喘了许久才顺当地说出这么一句,“出、出去吧--”

方才虽是昏迷却也存着一丝神智,想来是将产婆劝导薛海娘的话听了进去。

薛海娘仿佛能瞧见她眼中的坚持,那黑白分明、美如清辉的眼早已失了往日神采与光泽。

薛海娘怔了半晌,才定了决心,对产婆道:“婕妤与小皇子便交给诸位。”

走之前,薛海娘又郑重其事对梁白柔道:“梁姐姐,你一定别睡过去。”

这也称得上她上一世产子时所累积的经验……

道罢,便掀开纱幔走去外室。

数名太医与医童焦急地侯等于此,如热锅上的蚂蚁跺着脚来回在屋内走动,听着里头一声低于一声,愈发气若游丝的痛叫,太医愈发不安,与诸位同僚交头接耳的商讨着。

薛海娘静静地走到偏靠窗牖的角落位置站着,此处离门口最近,离那屏风纱幔后的血腥地带却是最远。

可即便是最远,那声声痛叫仍是萦绕耳际。

指尖早已被她揉搓的发白,手心不停地渗着冷汗。

眼角余光好似瞥见一抹纤长伟岸的身影,那在劲装衬托下紧致结实的臂膀处,微微可见刀柄突出。

薛海娘刹那间便好似明白了来人身份。

近乎是下意识般的,她提起步伐朝门那头走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却随后湮没在断断续续的痛叫与太医们的七嘴八舌中。

那着墨青色锦纹劲装之人,背部完全倚在梁木上,头微垂着,双腿微微屈着,随意地支撑着健壮有力的上半身。

耳力过人的他回头看向薛海娘的位置,神情似是微微一怔,须臾片刻,唇角方才向上提了提,却也将视线收了回去。

薛海娘走至他身侧,也不问他因何而来。

“预计何时启程前往北海?”记着上回二人不告而别时,二人见的最后一面便是在了尘真人的禅房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南叔珂告知他即将启程前往寻北海医仙。

薛海娘也不问了尘真人是否允了,她觉着,以南叔珂的心智与手段,迫使了尘真人应允该是不难,再者她瞧着了尘真人也并非那种不知变通的死板老爷子。

南叔珂垂首思忖半晌,才张口,“了尘真人要些日子交待无方寺中事宜,估摸着三五日后。”

他顿了顿,又道:“此番随行的侍卫本王不会调动,十五也会跟随其中,护送你与梁氏回宫,十五平日话虽少些,却也是可托付之人,由他护送,你二人定可安然无虞。”

薛海娘得体一笑,却是多了几分疏离,“多谢殿下替我与婕妤思虑周全,留在寺中这些日子,海娘一得空便会抄些经文替你祝祷。”

南叔珂若有若无地轻嗤一声,那口吻中带着十足的不信任,“本王瞧你也不是心向佛门之人,便无需这般委屈自个了。”他微仰头似是眺望着夜幕一轮皎月,那清浅好听的声音很低很轻,“况且,我也是不信这些的。”

薛海娘又问道:“殿下此去之后,可会回京?”

南叔珂歪着头,微微上挑的眼半眯着,“不回京又能去何处?难不成你认为如今皇帝还会允许我如以往般守在边境?”

近年来,皇帝又是分散他在朝中的势力,又是削去他手中兵权,如今,他南叔珂便仅剩下昔日跟随他在边境出生入死的一群弟兄。

而这也是因着皇帝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处置,交由谁手中,何人能够驯服,这才得以留下。

薛海娘笑着道:“难不成除了京师与边境,殿下便无可去之处?”

南叔珂轻哼了声,便不再作声,好似伴随着薛海娘那一声笑问,当真若有所思起来。

他自是晓得薛海娘言下之意。

她是想问他为何不愿活得像北辰让与北辰琅婳那般,肆意潇洒,行走江湖。

南叔珂揶揄一笑,道出连他听了也要冷讽一声的借口,“难不成海姑娘不知我乃懒怠之人,既是能窝在京中做个安乐王爷,又何必四处流浪自讨苦吃呢?”

薛海娘自是不信,却也寻不出话来反驳。

最难戳穿的谎言之一,许就是这般显而易见,连打草稿也不需要的谎话吧。

不知为何,这般站在南叔珂身侧,薛海娘心里好像平静了些许,原先被猫爪子抓挠般的难受亦是逐渐消散,她,半晌也没能从这其中抽出。

怀里好似被人随意粗鲁的扔进一块并不重的物什,她才惊醒过来。

薛海娘怔怔地眨巴着眼,半晌才回过神看向怀中。

借着微弱月光,薛海娘大概能判断出这是一圆形的物什,许是被主人揣在怀里头久了,泛着些许暖意,那物什迎着月光,一闪一闪,很是晃眼。

又用指腹在上头摩挲一会儿。

那圆形物什上头是细心镌刻出来的纹路,只是当下却看不真切。

薛海娘看向他轮廓姣好的侧脸,竟是有些想笑,“这是何物?”

南叔珂用他那清浅悦耳的声色道:“来日,若你在宫里头遇着无法解决之事,或是,不愿再待在宫里任人驱使,便拿着这块玩物去清惠王府寻姓单的管家,他自会替你解决。”

薛海娘怔了半响,一伸手,下意识就想将他口中这所谓的‘玩物’递还给他。

南叔珂似是早已洞悉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冷哼一声,“不必还我,若是你觉着你薛海娘无所不能,生着三头六臂,便将这玩物扔了即可。”

薛海娘有些尴尬,伸出去的手一顿,只好默默地收了回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诞下皇子

这送礼之人都这般说了,她还能如何。

总不能真当着主人的面儿,将物什送还,再由着他那轻视万物的性子,将这物什给扔了吧……

氛围霎时间静了下来,并肩而立的二人谁也不曾开口。

直至皎月渐趋失了原先皎白光辉,直至墨砚渲染般的天幕渐渐染上浅青色调,直至那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仿佛世上最美的乐章一般响起。

薛海娘心下咯噔一跳,清丽精巧的脸孔扬起一抹久违、发自内心的笑,随即近乎是下意识般,脚步微抬,险些要冲入房内,却在转身那一刻生生滞下,似是缓过神来,身侧尚有南叔珂这一大活人在。

她欠身施了一礼,“海娘替婕妤谢过殿下一路相护之恩。”

南叔珂默了半晌,素来巧舌如簧,擅于寒暄的他难得仅仅是微张着唇,却始终未曾从口中溢出一声半句。

哽咽在喉的千言万语滞留唇边,终是只化作一道笑弧凝结唇角,清隽儒雅的脸孔上是道不出的儒雅风流,恰如他以往做派。

“好生侍奉你主子,莫要叫她糟践了你一番忠心。”

南叔珂想,他终是不知薛海娘待梁白柔耿耿忠心的缘由。

他想,莫说这半道上相遇的主仆,即便是自幼服侍,一路相随,怕也极少人能做到如薛海娘这般,以命相护,先对方喜,先对方忧。

他自问生着一双通透犀利的眼,梁白柔无主见,却敏感多疑,而薛海娘恰恰相反……

二人这般性子,且先前又生了芥蒂,只怕二人间生了龃龉乃迟早之事。

薛海娘入了内室,见产婆正抱着一襁褓婴孩好生哄着。

薛海娘凑上前细瞧,那襁褓婴孩真真是生得肤若凝脂,娇俏可人,因着尚小,是以瞧不出眉眼轮廓,可那嘴儿却像极了他生父那般,薄而纤巧,轻轻一抿仿佛便要瞧不见一般。

一时间,薛海娘只觉心头如打翻了的油盐酱醋,涌入千万莫名思绪。

这孩儿。

真真是像极了前世她孩儿出生时那般。

同样是像极了作为生父的南久禧。

“海、海娘——是,是皇子,还是,是公、公主?”

悠悠转醒的梁白柔鬓发凌乱,额前青丝更是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声音低哑无力,气若游丝。

她一醒来,也顾不上旁的事儿,便念起从腹中掉下的骨肉,是可以叫她自此后平步青云,荣宠不衰的皇子,还是可有可无的公主。

薛海娘怔忪,缓过神来才看向产婆,那产婆得令,笑得一张生着褶皱的脸儿跟朵花儿似的,她将襁褓婴孩轻轻放在梁白柔身侧。

那襁褓婴孩仍是熟睡着,睡得极安稳,仿佛世上任何事也再难扰他清梦一般。

产婆俯身向梁白柔叩首贺喜,“恭喜婕妤,贺喜婕妤,您得的是皇子呀。”

谁都晓得圣上膝下子嗣单薄,而南朝皇室素来重子而不重女,诞下公主,若得圣上喜爱便罢,其母也能得些赏赐。可若是不得圣上喜爱,而其母又不得圣心,怕是事后也仅能得个按规矩的赏赐。

可若是诞下皇子便是截然不同。

昔日,贤妃薛氏因诞下大皇子位列四妃。

如今,梁婕妤芳华正茂,又得圣上眷顾,怕是此番回宫,贵妃之位亦是不再话下。

梁白柔原是正侧首瞅向襁褓骨肉,乍一听此,那神色瞧着似是呆滞了般,单薄苍白的唇微微张着,又像是喜极而泣,她深吸一口气,微微上挑的眼角溢出一行清泪,顺着颧骨、下颌滑落浸湿单衣,她又缓缓将气吐出。

颤巍巍地朝薛海娘伸出手,苍白干裂的唇微微张着,“海娘,我、我生下的是皇子……”低哑声色夹杂着一丝轻颤。

薛海娘冲她点头。

心间却好似被人从中开了一道口子,凉风从其间输送而过,泛着一股子凉意。

……

自诞下皇子,梁白柔的重心便像是被转移了般。

按理说,皇子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尊贵下,尚在襁褓时便由着乳母养着哄着,一来是乳母奶水充足、较之刚诞下婴孩,身子虚弱的母体而言奶水更加营养;二来,着实是未满月的襁褓婴孩着实是叫人头疼,吵嚷啼哭不说,便是一不小心也极易染上风寒病痛。

幸好乳母是习过些小儿医术的,有些经验。

可梁白柔却坚决不将小皇子交由乳母手中喂养,除了起初两三日她着实是精神不济、起不来身,一日之中绝不大多数是卧榻昏睡,这才不得已交给乳娘。

可三两日后,身子一经好转,即便尚在坐着月子,却也强撑着虚乏的身子,一人挑起抚育的担子,又是喂小皇子奶水、又是哄着小皇子安睡。

南久禧自失约后,许是念着爱妾诞下皇嗣,感念其劳苦功高,便派遣了浩浩荡荡一列侍女厨子乳母用以伺候梁白柔与小皇子的饮食起居。

侍女与厨子,梁白柔皆是欣然受了,倒是乳母却几乎被她尽数遣送回宫。

除了日夜看顾小皇子外,梁白柔还时不时抄写经文、制些经幡,知会薛海娘送去殿中焚香祝祷。

今儿又如以往般,薛海娘挎着竹篾篮子,篮子里头搁着近日来梁白柔抄写的经文与经幡正欲送往殿中焚香祝祷。

“殿下可是预备妥当?”

熟稔声线传入耳际,一如昔日所闻般清润低沉。

那‘殿下’二字蓦地传入耳畔,叫薛海娘下意识脊背一蹦,循声望去。

跃入眼帘,却是那一袭素白袈裟,手上托着他随身带着多年的菩提手串,而他身侧,则是一袭绛紫宽袖锦纹缎袍,腰束玉带,倜傥风流,长身玉立的清惠王殿下。

二人并肩而行,那了尘真人虽看着瘦削了些,可与南叔珂站在一块儿,竟是身量一般高。

南叔珂道:“早已预备妥当,正欲与大师商议着何时起程。”

了尘真人一笑,“不急。贫僧前儿才往北海传了书信,怕是奎老头还未收到书信,约莫小半月后吧,想来殿下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薛海娘微怔。

原以为那日之后,二人再见怕是得一年半载之后,却没想到他依旧还在身边……

第二百四十五章 册为德妃

怔忪间,那二人交谈声仍是不止。

“贫僧自是可为王爷引荐,叫王爷与他见上一面,可,最终能否达成王爷所愿,实非贫僧所能左右。”

言下之意,若届时北海医仙应下为他解体内蛊毒之事,也怨不得他了尘。

南叔珂却欣然一笑,嘴角噙着抹温雅却疏离寡淡的笑,眉眼淡淡,好似丝毫不以此事忧虑,“住持大可安心。”

薛海娘并无躲在暗处偷听的心思,早在二人的交谈声传入耳际时,她虽是下意识放缓步伐,却并非停滞不前。

许是步伐声惊扰,了尘真人侧首看了过来。

他慈蔼一笑,双手合十朝薛海娘轻点头,薛海娘亦是回以相同一礼。

“住持。”嫣然一笑,看了眼手臂上的竹篾篮子,说道:“婕妤亲自抄录了佛经,也亲手制了些经幡,特命我前来殿中焚烧。”

说着,又瞧了眼二人身后,响彻着木鱼声的金殿。

了尘真人笑答,“婕妤才诞下子嗣未久,该好生修养才是。”

薛海娘微垂螓首,笑容殷殷。“婕妤此次前来原就是替南朝百姓祝祷。”

二人也不曾寒暄多久,三言两语过去,便有寺中弟子前来附耳低语,了尘真人听后,作势告辞。

“听闻此次皇上遣了些厨子侍女以及乳母前来,人数听说不少……”了尘真人似笑非笑,言语中意味深长。

薛海娘自是了然他弦外之音,“婕妤不喜人多嘈杂,一听闻此事便往宫中递了书信,届时只会留下一两个中意的。其余的便遣回京中。”

了尘真人仿佛得了他所想要的答案,唇角一扬。

告辞之时,了尘真人且不忘对南叔珂道:“王爷可愿随贫僧多走一趟。”

南叔珂眸光微闪,眼睑微垂,琥珀玉石般的眸子掠过一道隐晦之色。“住持请。”他道。

薛海娘目送二人离去,才抬步走向金殿。

梁白柔却如薛海娘向了尘真人所言一般,待侍女厨子乳母方抵达佛光寺,留下了一个厨子,一名乳母,以及南久禧此番所赏赐的珠宝玉石后,便将剩余之人遣了回去。

然,不日后,寺中又迎来一不速之客。

此不速之客手中托着金光闪闪、叫寻常人不敢直视的皇帝亲笔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婕妤梁氏,柔嘉淑顺,克娴内则,端庄淑睿,雍和粹纯。着,即日起册为德妃。钦此。”

一众着袈裟布鞋的僧人,以了尘真人为首,俯身跪于宣旨的总管太监之下。

而僧人之前,则是一袭盛装曲裾的梁白柔,双膝着地,微垂螓首,她左下角与右下角分别是薛海娘与清风二人,以及此番皇帝派遣而来的厨子与乳母。

“臣妾,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白柔脆声高呼,面上是掩不住的清傲与欢愉。

位列四妃,仅次于代掌凤印金册的贵妃萧氏之下。

她终是爬上了她梦寐以求的位置,她终是不再以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夫君爱人身下。

彼时,旭日高照,清风徐徐,一抹光恰巧映下,那高举于众人头顶上的圣旨好似被镀上一层金光,如神明颁下的指令般。

梁白柔恭谨地接下圣旨,对身侧清风使了个眼色,清风即刻上前将赏银偷偷塞入太监总管手中。

“公公好生走好才是。”梁白柔唇角上扬,笑靥如花,故作端庄自持中却又带着些许讨好。

了尘真人素来不爱搭理这等俗事,见那圣旨宣读完毕,且梁白柔也已接下圣旨,也无意在此目睹宫闱之事,便率着诸位弟子回了寺中。

薛海娘见此,亦不作声,而是借故离去。

南叔珂并未闻声而来,与众人般跪着待太监总管宣读圣旨。他借口近日伤了风寒身子不适避而不见。

将圣旨奉回禅房后,薛海娘正欲小憩一会儿,却不料那原是熟睡的小皇子一声啼哭,无奈之下只好强压下睡意,哄了那娇贵皇子好一会儿才作罢。

‘叩叩叩’

禅房柴门被轻叩三声。

薛海娘上前开门相迎。

见到来人,不禁面露讶异之色。

薛海娘在心里头默默数了一阵,论起来,似是已有小半月未曾见过北辰旭。

之前是因着寺内弟子中毒一事,寺内上下惶惶不安,北辰旭忙着与无方法师等人调查此事,她自是不敢上前打搅,那阵子,也就是偶尔匆匆见上林焱一面。

“北辰皇子。”薛海娘欠身施了一礼,笑容殷殷。

北辰旭一如初见时般,言行举止、一颦一笑皆是透着天潢贵胄那股子天成的尊贵优雅。“本宫今日来向海姑娘辞行。”

这一日早在薛海娘意料之中。却仍是惋惜一笑。“原以为皇子殿下会多待一段时日。”

北辰旭摇头轻叹,眉宇间透着些许怅惘,“终归是南朝境内,不可多待。再者,北国朝堂近来动荡不安……”他欲言又止,终是惆惘一笑。

那乌黑的眼看着薛海娘,仿佛是要将此人这一刻的神态刻入瞳孔一般,那般专注又那般刻骨。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昔日海姑娘几次三番为旭解围,旭万分感念。”

薛海娘粲然一笑,“待你坐拥北朝天下之日,要见何难。”

北辰旭微怔,饶是再擅于将神态掩于皮囊之下的他,也终是在这一刻露出惊愕的神色,而那惊愕中仿佛又透着些许道不明的无措。

“你,信我……”声线透着疑问。

薛海娘颔首,点漆般的眸渗着笑意,“清惠王殿下蛰伏北朝近十年,一战扬名天下,皇子殿下您蛰伏南朝深宫十余年,海娘等着您执掌下的北朝走上繁荣富庶的一日,届时还请尊贵的皇子殿下莫忘了海娘此人才是。”

即便今时今日,此人不被世人所首肯,不受臣民所尊崇。可薛海娘知道,终有一日他会站在真正属于他的万人之上的位置。

待那一日,天下提及‘北辰旭’三字,到底会是捶胸顿足的愤慨,或是不辨是非的尊崇。

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至少,那时的他,已经站在了人们只能仰望的高度。

第二百四十六章 相送

待北辰旭启程那一日,薛海娘亲自相送。

此去北朝,无威风凛凛、浩浩汤汤的军队护送,更无侍人高抬着轿辇侍奉。

青灯古寺前,秋风瑟瑟,红枫飘曳,除北辰兄妹二人、与北辰旭交情颇深的无方法师、薛海娘及其南叔珂外,再无多余之人相送。

青泥石板上,林焱与北辰旭牵着两匹瘦马信步走来,二人身后,列于首位的则是此番负责护送北辰旭回朝的达晖将军,达晖将军之后,则是二十余着劲装护甲的将士。

南叔珂着蔚青蜀锦祥云纹对襟长袍,端的是一副华贵雅致的做派,信步走至北辰旭身前,抬手轻抚着红黑相间的那匹马的鬓毛,清浅一笑,“此去经年,北辰珍重。”

北辰旭朝他拱手,“谢过叔珂多年来袒护之恩,他日若叔珂有难,本宫定倾力相助。”

林焱牵着鬓毛略带灰棕的马匹走来,他朝薛海娘咧嘴一笑,颇为神气地道:“丫头,会骑马吗?”也不等薛海娘答复,便接着道:“下回你来我北国,爷亲自教你。”

薛海娘扬了扬唇,潋滟妖冶的眸渗着点点笑意,“轮不到你亲自教,你口中的小丫头,可是马术一绝呢。”

南朝并不时兴女子擅马术,不比北朝,女子大多豪迈率直些,习武强身健体成了常事。南朝多山多水,女子亦是温婉柔情些,高门第的千金大多只习得琴棋书画、烹饪女红,少数将门世家才允女子习武、练马术。

而薛海娘,入宫前是尚书千金,乃文官之女,入宫后仅是御前侍奉女官,自是不该懂得如何骑马。

按理说,林焱揣测得亦是有几分理儿,可,他万万想不到,薛海娘上一世乃帝王之后,南久禧勤于习武、涉猎,身为其身后唯一的皇后,自是得迎合其喜好。因此,薛海娘上一世才求了武将教她马术、以及一些基本手脚功夫。

林焱剑眉一挑,似很是惊讶般,可须臾后便了然一笑,“日后若海娘来我林府,必为上宾。”

拱了拱手,行了个江湖儿女的礼节,林焱便牵着缰绳离去。

众人浩浩汤汤离去,转眼间便只剩下前来相送的南叔珂与薛海娘二人。

“南朝女儿极少会马术的,你父亲又是担得文职,倒是难得——”

南叔珂揶揄一笑,显然,是将方才薛海娘对林焱所言听了个全。

这话落入薛海娘耳中却是多了些许试探的意味,她微眯着眸,沉吟半晌才解释道:“只是幼时跟与父亲有往来的兵部侍郎学过些皮毛罢了。”

以薛海娘平日性情,原可置之不理,可南叔珂这一问着实是戳中她心底最隐秘一处,心头平添了几许心慌意乱,下意识便作出解释。

寒暄之余,二人已是不知觉回到寺内。薛海娘与南叔珂的居所相差甚远,自是半道上便分道扬镳。

禅房内,梁白柔仍是着中衣,披着貂绒大氅,坐在摇篮前,柔声安抚着那襁褓婴儿,乳母与清风正侍奉在侧。

梁白柔见是她风尘仆仆而来,未曾言语便挥手屏退清风与乳母。

待二人皆退下,梁白柔方轻佻黛眉,戏谑道:“你亲自相送,北辰殿下可曾予你将来之诺?”

虽早有准备,可真真是亲耳闻见,薛海娘仍是忍不住怔了怔。

她虽顾及着昔日与北辰皇子的情分,却也无需此时亲往相送,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昨儿梁白柔与她谈话时鼓舞她今日前去相送,且将彼此情义摊开。

如今乃多事之秋。

梁白柔诞下皇嗣后,与她之间所生的嫌隙方才有所缓和,她自是不可在此时告知对方昔日种种是她编造杜撰。

是以,方才有了今日薛海娘相送之景。

此时,她只得故作羞赧垂首,“将来之事自是将来再议。”

梁白柔见她如此。自是笑而不语。

“你我也在此叨扰许久,这两日你拾掇一番,再过些时日便回宫吧、”她说这话时,微垂着首,长而卷翘的乌色双睫微微下垂,掩住眸中不容外露的神色。

“好。”薛海娘自小皇子身侧屈膝跪坐,细细地打量着他渐趋与南久禧重叠的眉眼。

“这孩子倒是与皇上生得像。”薛海娘唇角微扬,却是道不清喜怒。

梁白柔并未注意到她神情,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终将视线落至襁褓婴孩身上。“是,想来皇上定会十分欢喜。”

薛海娘看向梁白柔,神情是说不出的淡漠清冷。“此番回宫,德妃娘娘可有计策应对?”

她以‘德妃’称谓,就是提醒梁白柔,她现今已经站在了那如履薄冰,风口浪尖的高位。

她诞下皇子一事必然传得宫中人尽皆知。

想来,那些个心存嫉恨也好,有意使绊也好,已然将计策思虑周全,就等他们回宫。

梁白柔亦是面色一凛,“薛贤妃与你我积怨已深,若真要除去一劲敌,此人自是薛贤妃无疑。若真如此,会否叫旁人落得个‘渔翁得利’的好处也未可知。若是与薛贤妃联手除去萧贵妃,且不说此人颇得圣心,我等又着实不知皇上心意……”

萧贵妃毕竟不比毫无根基,仅凭着诞下皇嗣便立足宫中的薛巧玲。萧贵妃背后母家势力非比寻常,抛开这一点不说,若是皇帝无意贬责萧家,她即便是耗尽心血怕也难将萧贵妃彻底拉下马,届时,反倒会打草惊蛇,叫萧贵妃视作眼中钉。

薛海娘将眼下局面一一点出,“薛贤妃膝下尚有一子,且年幼,若她倒台,皇上极有可能将皇子过继萧贵妃膝下,如此一来反倒是为萧贵妃助力。到那时,梁姐姐便得终日仰人鼻息。”

梁白柔面如菜色,从前只瞧着身居妃位如何风光。便一心想着诞下皇嗣往上爬,可如今当真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却又终日惶恐敌人捅上一刀。

恐惧与不安将她包裹,仿佛无一丝让她喘息的缝隙。

“海娘你是如何想的?你素来通透,你定有法子是吧。”梁白柔攥着薛海娘纤弱泛凉的指尖,仿佛那稍稍一折便能折断的玉指成了最后撑着她的浮木一般。

第二百四十七章 好色之徒

“等——”

薛海娘微掀眼睑,乌色双睫浓而密,轻颤着,薄唇轻启,吐出轻却莫名沉重有力的一个字。

“前朝与后宫盘根错节,势力息息相关,如今马家已见落魄之势,梁家愈发势大,朝野之上无人能敌,我们只需等,等到终有一日梁家寿终的那一日。”

梁白柔忽觉脑海一道警钟敲响,微张着小口愣愣地瞅着面前薄施粉黛的人儿,一时间好似失去了思考与驳斥的能力。

她甚至未曾去深思,何以这与她一般同是深闺女子出身之人,竟会晓得那波诡云谲,男儿所掌控下的朝野之事。

梨花木门似是响起一道轻响。

梁白柔恍过神来,方才对外道了句。“可是清风?进来吧。”

不比寻常轻盈的脚步声,来人许是因着身形略显臃肿而显得步伐稍微沉重了些。

乳母迈着谨慎的小步而来,在梁白柔身前俯身叩拜,“奴婢叩见德妃娘娘,德妃娘娘万安。”

梁白柔微微端坐身子,莞尔一笑,“你服侍小皇子也辛苦了,且这又不是宫中,无需这般多礼。”

乳母起身,仍是低着头讪讪笑道:“终归是要的……这,小皇子到了该喂奶的时辰了,奴婢可否抱着小皇子出去?”

梁白柔摇头,侧过头看向里屋,“不必了,便去里屋吧,屏风挡着即可。”

乳母颔首,迈着小步上前将小皇子抱起便往里屋走去。

直至那乳母略显臃肿硕大的身躯渐渐消失于屏风之后,薛海娘才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这乳母便是宫里头送来那一批的其中一人?”薛海娘冷不丁问道。

梁白柔虽不知她所问何意,却仍是答道:“是的。我瞧着她话不多,人瞧着也算耿直,便将她留下。”说着,又是若有所思道:“瞅着她丰满,由着她喂养小皇子,待日后小皇子身子也能健壮些。”

宫里头的孩子,生得聪慧虽要紧,可身子骨强健更是要紧,否则如何防的过宫中数不清的明刀暗箭。

薛海娘不语,仍是瞅着那里屋愣神,良久,那幽灰色的瞳仁掠过一道暗芒。

约莫一刻钟上下,里头一阵断断续续的婴孩啼哭声后,乳母才从里屋走了出来。

衣衫已然经过一番整理,丝毫未见凌乱。

那乳母许是仍惦记着梁白柔方才那番无需多礼,此次果真是不曾对她俯首叩拜,欠身施了一礼后便道:“奴婢晚些时辰再来喂养小皇子。若德妃娘娘无事吩咐,奴婢这便先下去了。”

梁白柔仍是莞尔轻笑,“有劳乳母。”

待乳母走后,薛海娘才扬唇笑笑,只是这笑意却是不达眼底,“这乳母走后,屋里头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梁白柔被她这无厘头一句说得有些莫名,张口便问:“海娘是何意?”

薛海娘答非所问:“看来梁姐姐的嗅觉不如海娘来得灵敏呢。”

反倒叫梁白柔愈发不解。

薛海娘又道:“梁姐姐只需往下瞧着便是。”

夜凉如水,天幕如墨。

禅房内,仍在坐月子的梁白柔今儿好似比往日还要乏倦,刚用过晚膳便道是浑身酸软,困意袭来,是而,薛海娘便知会清风伺候过梁白柔沐浴后,将人安置在塌上。

今夜仍是清风守着外间,薛海娘守着里间。

明灭烛火跃动,屋里头空荡而漆黑,鸦雀无声,莫名予人一股渗入骨子里的寒意。

还未到下半夜,守着外间的清风便打起了盹儿,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眼皮上下打架,显然是一副困乏到极致的模样。

吱呀一声,梨花木门被轻轻推开,薛海娘轻手轻脚走出,对守着外间的清风道:“快别打盹儿了,娘娘方才醒来说是饿了,我记着晚膳过后在厨房做的莲子羹还放在灶头温着,你且去端了来。”

清风一时间睡意全无,忙起身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去。

厨房距离禅房不远,即便清风困乏至极,却也用不到一刻钟便端着莲子羹回来。薛海娘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打了个哈欠又吩咐道:“将这门口的红灯笼熄了吧,然后你将这莲子羹端进去便可回去歇着了。”

清风倒也遵从,踮起脚尖将红灯笼吹灭后,又接过薛海娘手中的食盒,走了进去。薛海娘随后关上门。

待清风再出来时,已是低着头不断打着哈欠,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朝隔间走去,准备安寝。

此时夜深,周遭静得可怕,尽是深秋里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沙沙作响。

紧闭的窗牖忽然叫人轻轻推开,紧接着,又悄悄合上,如此系列动作,无需一呼吸便已完成,可见行动之人的手脚是如何敏捷。

屋内并未燃烛,耳边也仅剩下人进入梦乡后的均匀呼吸声。

来人迈着故作轻盈的步伐声,熟门熟路地越过屏风,朝里屋走去。

纱幔曳地,隐约可见一人侧躺塌上,盖着厚重被褥,背朝外,脸朝内。

而那贵妃榻上,则是躺着一娇小玲珑的倩影,微微蜷缩着,亦是脸朝内,蒙着厚重被褥,熟睡着。

来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轻轻掀开床幔,直勾勾地盯着那侧躺着背朝外的人儿,半晌后,他将床幔卷起固定。

屋内昏暗一片,以至于瞧不清是何情形。

薛海娘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面色逐渐发青。

半晌后,那窸窣声停下,薛海娘正欲倾耳细听,然下一秒,一道强而有力的臂膀便是一把就将她覆在身上的厚重棉被掀起。

薛海娘眼疾手快,一把抽出早已备好的镇纸,拿捏好角度,重重的敲击在那来犯之人的额上,只听见一声痛呼。

“来人呐,来人呐——”粗狂中夹杂着痛楚的声线响起。

薛海娘微怔,这原是她的台词,如今却从别人口中呼出。

她又是重重一下敲在那人额上,紧接着伸出一脚踹中其腹部,将其撂倒在地。

那人似是不甘心般,爬到外间,于门外,扯开嗓子对外大吼道:“来人呐,救命啊。”

尾随而来的薛海娘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总算是晓得此人是何图谋。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一亲芳泽

寺庙修行之人本就浅眠,再加上佛光寺面积不大,相隔也不远,是以早在此人第一声叫喊时,便已有人从梦中惊醒。

薛海娘算是看出来了,此人定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即便今夜不被侍卫就地正法,亵渎天子嫔妃,夜半出入嫔妃闺阁且衣冠不整,此事传入宫闱也定是不得好死。

他死与不死,能否留下全尸,死状如何凄惨,薛海娘皆不欲理会。

可若此事宣扬了出去,今夜从这禅房之中走出的是满面惊惶的梁白柔,这般有损皇室名誉之事传入宫闱,便是累及梁白柔声誉,届时,即便是已有皇子,怕也是经不起那流言蜚语的挫磨。

这一计不可谓不毒。

不稍多时,秦十五提着出鞘弯刀气势汹汹而来,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便上前扼住那伏在青石板上之人,而后似是又觉不妥,弯刀横在他腰腹间,一把攥起他领子将他整个提起。

从薛海娘这一角度望去,只看得见他双目呲裂,眼瞳微红,“……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等龌龊之事。”

素来寡淡,对周身之事漠不关心的秦十五倒是难得红了眼。

若是细想倒也是合乎情理。他此番算是奉命前来看护梁白柔,现下梁白柔的禅房外出了这档子事儿,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这素来清高冷傲的秦十五自是觉着尊严遭到挑衅。

紧随而来,是裹着貂绒斗篷的梁白柔,玉面不施粉黛,平添几分清冷之色,再往下瞧,玉带紧束,衣衫整齐,与立在禅房门前,一袭中衣的薛海娘,以及仍被秦十五提在手中的男子相比,衣装那是相当得体。

“海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清冷素面终是现出些许惊惶失措,她也不问秦十五,径直便朝薛海娘走去。

那男子虽身处险境,却是思绪清明得很,他这边瞧了瞧衣衫不整,玉面冻得有些发青的薛海娘,又瞧了瞧一袭华服,着貂绒斗篷的梁白柔,神情怔忪。

那二人身份好似昭然若揭。

可那男子却仍是不死心一般。

伸出被冻得发紫,颤巍巍的手指,指了指薛海娘又指了指梁白柔,“她,是婢女。你,才是娘娘?”

薛海娘唇角轻扬,“原来你是来找我家娘娘的,那今日可真是不巧,恰好娘娘觉着禅房睡着有些不舒坦,故而去了东南角的厢房……”

如若这时,男子还不知今夜这一切仅仅是薛海娘与梁白柔合力设下的陷阱,他便真真可以回炉重造。

秦十五横在男子腰腹间的弯刀进了又退,想剁了男子的心昭然若揭,终是侧过头,“该如何处置?”

他看着梁白柔,那话自然也是对梁白柔说的。

梁白柔下意识摩挲下颌,这原是薛海娘思虑计策之时的习惯动作,许是认识得久了,又时常待在一块儿,耳濡目染多了,也成了梁白柔如今的习惯。

脑海中翻涌着先前薛海娘向她一一道过的说辞。

“比起处置,我更好奇他究竟奉何人之命前来,又是得了谁的帮扶才能进入这佛光寺。”

言下之意,便是怀疑有人与此人里应外合,欲要嫁祸于她。

此言一出,无方便知自己不可再置身度外,他上前双手合十朗声道,“回德妃娘娘,贫僧虽不敢保证寺内人人对娘娘忠诚,可心怀叵测之人却是断不会有的。”

薛海娘听着,视线却不由自主透过大门望向外头。

她方才扫视一圈,除已启程去往北国的北辰让与北辰琅婳外,秦十五、无方法师以及若干唤得上法号的僧人都到齐了,却久久未见南叔柯。

薛海娘并非是意外住进这禅房之中,她便是早已对此事存有疑心这才提出由她代替梁白柔睡在禅房的塌上,且安排了侍卫一有动静便在寺内散播消息。

秦十五与无方皆在她意料之中赶来,按理说南叔珂定也会闻声赶来才是……

梁白柔信步走至秦十五身前,明眸似皎月般皎洁明亮,未染口脂的唇显得比往日苍白些许,微微抿着,倒是横生出一股子气势。

“你的主子遣你而来,原就没有打算让你活着回去,替不为你惜命之人办事,不觉得不值吗?”

那男子却是哇的一声哭喊了出来,眼泪顺着粗糙的面容滚落,“我,我只是听外头的人说,德妃娘娘美若天仙,冰肌玉骨,这才打点了关系混进来想一亲芳泽。”说着,他又冲着提着他衣领子的秦十五‘好心好意’提醒道:“兄弟,我,我可是患了绝症的,你可得悠着点。这病许是会传染也说不准。”

秦十五嘴角一抽。

梁白柔精致苍白的玉容上赧然与愤懑交错,“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觊觎本宫——”

薛海娘微蹙眉,当即便上前稳住她的情绪。

却仅是轻轻覆上她的柔荑,就让梁白柔缓过神来。

秦十五冷不丁瞥了一眼薛海娘,那眼中思绪百转。

“喔——谋害皇亲国戚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你可别说你上无老下无小皇上便拿你没法子,到时候哪怕是掘了你的祖坟将你的曾曾曾爷爷提出来鞭尸,想来也是能抵得上你那诛九族之罪的。”薛海娘浅笑盈盈,然望着那男子的眸却好似淬着寒冰一般。

许是薛海娘投来的目光着实过于渗人,那男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为自个儿辩解道:“我,我无非是想一睹娘娘芳泽罢了,怎的就跟谋害皇亲国戚扯上了干系……你这小丫头片子可别框我。”

薛海娘揶揄一笑,“是你说的,你身患绝症,兴许还会传染,怎么?带着这样残败的身子来亲近娘娘,与谋害皇亲国戚有何分别?”

那男子倒是被噎得毫无反驳余地。

薛海娘正了正神色,向秦十五道:“且将他松开吧。他这残败的身子,可别脏了你的手。”

秦十五闻声便松了手,任由他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末了还不忘嫌恶地甩了甩,好似上头沾染了肮脏之物。

薛海娘垂首,居高临下俯视蝼蚁般看着地下之人,神色冷肃,“阁下倒是真真有本事,竟能在戒备森严之下混进佛光寺。”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防不胜防

男子揉了揉腰肢,痛呼了几声才道:“都说了,我是好一番打点才混进来的……只要脑子够聪明,还有啥事办不到。”

倒是一脸不知所谓的模样,殊不知自己已到了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境地。

“脑子?我瞧着倒是阁下的缩骨功练得极好。”

这一声倒非出自薛海娘。

传入众人耳畔,是一道清凉温雅的声线,声线并无起伏,亦无过于明显的情绪波动。

薛海娘循声望向来人,一袭青黛锦缎将他衬地如墨兰般,上头绣着繁琐暗纹,袖口由银质护腕紧束,足蹬墨色长靴,衬地他小腿纤细修长。

南叔珂提着一麻袋而来,刚走上前便一把甩在那男子跟前。

仍是清清凉凉的声线,淡淡瞅了他一眼,便将视线移至梁白柔身上,“此人名唤沈三德,化名翠苑……”

薛海娘眼中并无惊愕,显然是早有猜测。

翠苑乃是此番梁白柔留下来哺喂皇子的乳母。

南叔珂继而又道:“翠苑,也便是如今的沈三德的房中,搜出了一系列易容之物,以及一瓶错骨散。若德妃不知,便由本王来为德妃简单介绍,缩骨功乃江湖术法,因过于损耗己身,是而一度被列为邪术。这错骨散便在施展缩骨功前服用。”

梁白柔轻轻颔首,“江湖武学之事本宫一无所知,此番全凭清惠王殿下相助。”

她原以为薛海娘此番猜测与计策仅仅是今日突发奇想,可如今看来,她许是一早便对这乳母有所防备,是而才会求助南叔珂,今夜也才会有南叔珂这般登场。

皓月般明亮的眸子划过一道暗芒,稍纵即逝。

南叔珂道:“原是本王分内之事。”

梁白柔看着南叔珂,又看了看地上面色不佳的沈三德,最终,视线落至薛海娘身上。眼中的惑色昭然若揭,薛海娘安抚性地瞅了她一眼。

“无方法师。”薛海娘走向无方,双手合十微一颔首,“不知能否先将此人拘在这寺中,待三日后我与德妃娘娘启程回宫,再将他带回去向皇上伏法。”

无方点头,“可寺内上下人手不足,怕得侍卫好生看着才是。”

薛海娘笑道:“这是自然。”

回到禅房,梁白柔仍是一颗心上上下下,她命清风将禅房内四处都点上灯烛。可即便如此,瞅着那被重新整理好的塌,一颗心却仍是安定不下来。

她想。

若非薛海娘早有防备,睡在这塌上的人是她,那后果恐怕……

她是后妃,清白一事关乎皇室尊严,即便她不曾失了清白,可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南久禧也断然不会留她性命。

即便是她生下了皇子,这也依旧无法保存她的性命……

薛海娘突然道:“若是薛巧玲,想来会直接取小皇子性命,而不会大动干戈,请这么一个江湖之人来毁你清白。”顿了顿,继而又道:“况且,薛巧玲应当不会认识这些习得江湖邪术的奸佞之徒。”

梁白柔眸光暗了暗,近乎是咬着贝齿道:“那依你所见,会是,萧贵妃吗?”

萧贵妃膝下无子,若她失了清白,丢了性命,那她的皇子必然会过继到萧贵妃膝下。

薛海娘摇头,“也可能是太后。若马家此刻再添一位皇子的助力,无异是如虎添翼。”

梁白柔握着薛海娘的手,声音有些哽咽,“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此番敌人的手段着实是叫人防不胜防。

她自知仅凭她一人之力定是无法护住自己与皇儿的安危。

薛海娘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可我们必须得咬紧了萧贵妃。如今她也是我们最容易扳倒的人。萧贵妃把控后宫,这乳母亦是她挑了遣过来的。太后虽也插手后宫之事,可退居后宫颐养天年之后,她便极少干涉后宫之事,是以此事不管我们能否拿出实据,她萧贵妃也得担上疏忽的罪责。”

梁白柔面露不解,“若是如此,她为何要用她自己的手来安插这么一个人?”

她怀疑是有人借萧贵妃的手安排了这一切,若真如薛海娘所言,薛巧玲并无这能力,那么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太后。

薛海娘朗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梁白柔轻咬着下唇,眉头深深拧起,“可,仅仅是手上拿捏着这么一个人,且我们又得不到沈三德有力的供词,当真能让皇上降罪于她么?”

萧贵妃自南久禧未登基时便跟着他,她自是不敢奢望皇帝会因为自己而废黜此人。可若无法褫夺她代掌凤印的权利,今日之事,便会成了撕破她与萧贵妃脸皮的那一只手。

薛海娘意味深长一笑,“清惠王殿下能够证实翠苑是由沈三德假扮就够。只要证实了沈三德就是翠苑,而翠苑又是萧贵妃一手安插入佛光寺的乳母,她便是逃不过这番责罚。”

诚然,那幕后安插翠苑之人是谁并不重要。她手头上有无证实此事与萧贵妃相不相干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南久禧心里头希望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薛海娘原以为她回宫前还能给南叔珂践行一番,看着他骑着快马一路疾行离去。却不曾想,到了最后,真正率先离开的却成了自己。

三日后。

按着无方法师的意思,原是要在寺内替梁白柔与薛海娘摆上一桌宴席。薛海娘听此连连婉拒。

是以,第三日清晨,一行人以及护送回京的侍卫全都准备妥当准备启程。

佛光寺门前,相送之人,除了做做样子的无方法师、了尘真人以及一众僧人后便再无旁人……

梁白柔扯了扯犹站在寺庙门前略显怔忪的薛海娘,示意她差不多可以启程。

薛海娘回过神,紧了紧藏匿袖中的弯月刀。

那冰凉凉的触感,像极了某个人的银质护腕,引得她又是一阵神情恍惚。

三日前。

她依着约定前去柴房与南叔珂一同审问那沈三德,待从沈三德那得知了有用的讯息后,二人便并肩出了柴房。

“怎的这般突然便决定了要回宫?”南叔珂率先问道。

三日。他原是预计自己会比她先走才是,却没想到横生了这番变故!

第二百五十章 赠刀

“本是预计着待德妃娘娘诞下皇子,修养些时日便启程回宫,如今生了此事,佛光寺想来是不大安宁,也便想着早些回去为好……”薛海娘答得有些敷衍。

南叔珂难得揶揄一笑,言辞打趣,“这话说得,便是质疑十五的护驾能力了!”

薛海娘忙摇头一笑,“岂敢,秦将军武艺高超。此番自京师一路至此全赖殿下与秦将军护卫,只是须知若将性命押注在旁人身上,实非明智之举。”

南叔珂怔了怔,琥珀玉石般的眸子掠过些许惊愕,似是讶异以薛海娘的性子会道出这番言论。

这丫头可不正是一贯地,视己命如尘土,胡作非为,屡次将那洗白了的颈子伸向旁人锋利的刀刃下么?

怔愣过后,即是失笑。他背光而立,那金灿煦光笼罩之下将他衬得宛若神明一般。

束腰蓝田玉带衬得他腰细腿长,风姿绰约。腰侧,以玛瑙流苏玉佩点缀,再往右则是一小柄缀着玉石的弯月刀。

南叔珂见她将视线落至身侧的弯月刀上,便出声解释,“此弯刀乃我镇守北境时偶然所得……先前我与琅婳关系还未闹僵时她总缠着我替她物色一件兵器,最好是弯刀匕首一类,我瞧着此物尚可便捎了来。可如今想来怕是再无机会给她。此前是怕她误会,此刻也就无需多言你也清楚。”

“此行我不在,仅剩十五一人,他怕是得时常顾着梁德妃,左右这物什于我无用,不如便给你防身玩耍吧。”说罢一把拽下便朝薛海娘掷去。

薛海娘顺手接过。

她握在掌心好生打量一番,华丽的刀鞘触手冰凉,刀身算不上沉重,对于女子而言恰到好处。

“既是阿婳一早便预定了,我又岂有收下之理。日后若有机会我替你给阿婳吧。”

这段时日来日夜相对,她倒是对那嘴坏心慈的丫头生了些好感。

却不料后者一拧眉,斟酌半晌后道:“既是存了心断她的念头,此举怕是会引起不该有的误会……”

薛海娘却挑着眉笑道:“送一柄弯刀罢了,朋友间也能送,怎么便会引起误会?届时,我只说你是以朋友的身份送的这把弯刀便是。”

南叔珂半阖着眸睨了她半晌,竟是一伸手径直从她手中夺过那弯刀,“我着实不喜沾惹上此等烦扰……”

“哎——”薛海娘微蹙黛眉,似笑非笑地瞅了他半晌,又径直从他手中夺过。

“诚如殿下所言,你走了之后只有秦将军一人护着,他又得时刻顾忌着德妃娘娘的安危自然是顾不上我,这弯刀便留下给我防身吧……至于收下一说,既然是殿下打一开始便替阿婳所寻,我自是不想夺了这本该属她之物。如此,我回到京师后便暂且替殿下收着,待下一回见着殿下,必定完璧归赵,届时殿下想如何处置便是殿下自个儿的事了。”她凤眸弯弯,好似载着星光一般。

冰凉的疙瘩磕得指腹生疼,薛海娘恍过神,低下眼一瞧才知,指腹拂过上头繁琐华丽的雕纹时一个力道不稳导致。

“海娘?”身后传来的温婉女声叫薛海娘下意识将弯刀收入宽袖内,她转过身,略显怔忪的表情映入梁白柔视野内。

“你怎么了?今儿魂不守舍的。”梁白柔已是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正似笑非笑地倪着她。

“嗯?啊,我在想,回了宫该如何应对那未知的一切。”薛海娘轻叹一声,仰头望着湛蓝天幕,此刻天际已可见稀薄云彩交叠,广袤无垠的天际不似宫廷之中,一眼望去四四方方。

可惜,这般好的景象,待回了宫便是再也瞧不见了。

这般潇洒自在的日子,不必拘着言行的日子也将如过眼云烟。而她们需得面对的,是前方数不尽的刀光剑影。

指腹仍是被那冰凉坚硬的繁琐雕纹磨砺得生疼,可这一回,薛海娘却是毫无感知一般地紧了紧力道。

这一回启程回京,却是难得风平浪静。

仅仅是路上因着梁白柔身子不适需得多加休息,是以,比起先前来时才多了一两日的行程。

回到宫里,薛海娘自是第一时间回到养心殿寻太监总管汇报佛光寺刺客一事。

太监总管乃南久禧心腹,由着他转达给南久禧自是再恰当不过。

“此番伺候德妃娘娘,让娘娘顺利诞下皇嗣,你也算是功不可没,可想好了要向皇上讨什么赏赐?”总管太监眯着眼,面上的笑叫人琢磨不透其间意味。

薛海娘面露惶恐,“岂敢,既是娘娘将奴婢讨了去,那么侍奉娘娘便是奴婢分内之事,哪里敢讨赏呢。”

低垂螓首,一副谦卑惶恐的模样。

总管太监对此甚是满意,却依然道:“我知你晓得分寸,可该对自个儿好时便莫要亏待了去。”说罢,又凑近薛海娘耳畔,低声道:“你如今有功,皇上与娘娘自会记着你的忠心,日后你好心伺候着皇上,自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到‘荣华富贵’时,他特意放缓了声调,愈发显得口吻晦暗难辨。

太监总管终日伺候皇帝,岂会不知对方存着哪些心思?皇帝对薛海娘早已存了纳为己有的心思。之所以不曾召薛海娘侍寝,一来是存着好玩儿的心思与她玩着温水煮青蛙的游戏;二来是难得遇着薛海娘这么个不上赶着往龙榻爬的女人,觉着新鲜罢了。

薛海娘充耳不闻,故作愚痴,“公公说笑了,如今奴婢便指望来年年满出宫,能得皇上赐下圆满姻缘呢。”

总管太监闻言当下便锁紧了眉,这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般明慧的人儿若还不知顺杆子往上爬,其心思便就叫人不知该如何揣测了。

天子嫔妃,何等荣宠。

岂不比她日后以尚书之女的身份下嫁朝中任一官吏来得风光?

太监总管思来想去,决定不与薛海娘在此耗时纠缠。届时皇帝若真存了心思唤她侍寝,她又岂有违抗皇命的胆儿。

从养心殿回来时,天色已晚。

梁白柔惴惴不安,连带着晚膳也是挑挑拣拣用了个半饱便作罢,待清风前来禀,薛海娘正朝正殿来时,她便急忙吩咐清风唤来乳母将小皇子抱下去喂养。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处置萧家

“奴婢见过德妃娘娘。”薛海娘欠身行礼。

梁白柔面露不悦,可一转头瞥见殿内仍有宫女侍奉,忙一挥手示意殿内诸人暂且退下。也是此际她才想起,薛海娘之所以这般见外,就是因着有外人在场。

薛海娘见此,也不再拘礼。信步上前便坐在贵妃矮榻上,伸手为自个儿与梁白柔砌了一壶香茗,悠哉得很。

“我可是担心了整整一日。你快与我说说,皇上那头是什么反应?”梁白柔夺过她正欲送入嘴边的茶杯,娇嗔道。

薛海娘盈盈一笑,也不再吊她的胃口,“梁姐姐心安便是,左右此番梁姐姐铁定是受害者,皇上惩处谁也断然不会惩处梁姐姐便是。”

梁白柔无奈摇头,神色间满是倦乏,那是常年阿谀奉承,万般讨好之后明知失去自我却又无能为力的悲惘。“皇上的心思最难预料。他兴许今日哄着你宠着你,承诺着替你报复欺你伤你之人,却也能明日便将你打入阿鼻地狱。”

可最悲哀的是,她即便是晓得这一层,却也是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薛海娘微垂眼睑,纤长卷翘的眼睑如蝉翼般,掩去稍纵即逝的流光,她前世亦是一门心思全在那人身上,耗尽半生用来迎合讨好。

如今她恍惚能从梁白柔身上瞧见自己当年的影子。

南叔珂曾问她,为何对梁白柔如斯忠诚。

三番几次险些为其丧命;无论是何等诱惑皆不改效忠梁白柔的初衷。

如今想来,对她心怀有愧是一点;在她的身上瞧见了自己昔日的影子亦是一点。

薛海娘轻叹,轻得低得旁人压根就无法听见。

“我已然将先前清惠王殿下搜查而来的证据上呈至御前。想来皇上自有决断。”

接下来,皇帝无论是惩处萧贵妃、薛巧玲或是太后一派,她们皆可坐享其成。

许是觉着沈三德夜袭佛光寺,欲亵渎德妃一事着实有辱皇室声名,是以,南久禧并未将此事捅破,即便是昭告后宫时亦是半真半假,后宫嫔妃有意向养心殿当值之人打探,也是毫无所得。毫无疑问,此事已经得到上面提点,并且成为禁忌。

接近腊月时,京师已是下起鹅绒雪。

今年好似比往年要冷上一些。

往年发放至各宫的炭火,定是足够的。可今年据闻,有不少宫殿回禀炭火不足。

萧贵妃亦是体虚畏寒,为免晨早起身应付各宫请安的嫔妃,特意颁下指令,各宫无需日日前来请安,七日一回便可。

这一日,黑压压的云层覆盖着原是碧波如洗的天幕,风刮过时沙沙作响,饶是批着貂绒斗篷,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去外头走上一圈,那肌肤也能刮得微红。

今日恰好是七日一回,各宫嫔妃前来给萧贵妃请安。

刚过晌午,薛海娘便以御前一等宫女的身份前来,带着皇帝口谕昭告六宫,即刻前往乾坤宫一聚。

这突如其来的圣上口谕着实叫人猝不及防。

而当薛海娘往重华殿传口谕时,正逗弄着小皇子的梁白柔闻声而来,白腻如玉的娇俏面容上却是掩不住的激动与欢喜。

梁白柔屏退左右,只留下薛海娘一人于内殿之中。

“海娘,可是,可是陛下他愿意处置萧贵妃了?”梁白柔声线颤巍,强抑着心下激动愤慨的情绪。

因着昨儿薛海娘已向她透露,南久禧有意于近日内处置沈三德。

沈三德作为一把由幕后人操纵的刀刃,南久禧之所以留他至今日,便是为着让‘幕后主使’浮出水面。

既是处置沈三德,那么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处置那幕后操纵之人。

“依着如今朝中局势,皇上想来是想对萧家下手。”薛海娘沉吟一二,便道。

与其说是皇帝处置萧贵妃,倒不如说是皇帝借着处置萧贵妃的由头,明里暗里打压萧家势力。

“梁姐姐,你近来与那马婕妤相处得如何?”薛海娘轻挑着眉,打趣道。

她曾提点过梁白柔,回宫之后尽量与马枣绣亲近,想来,以梁白柔如今的身份以及在宫中的地位,马枣绣即便起先不愿与她交好,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颜面。

“她……起先因着过去之事,倒是虚与委蛇了一段时日,许是因着后来见柳淑妃亦是有意靠拢我,这才生了几分交好的心思。”梁白柔摩挲着下颌,思量了一番才道。

这宫闱素来如此。

饶是心高气傲如马枣绣,如今见着旁人亦是对梁白柔笑脸相迎,一时间便如墙头草般左右摇摆了起来。

“可我甚是不解,我素来与那马枣绣无甚交情,你为何突然劝我去与她交好?”梁白柔微拧柳叶眉,试图从薛海娘口中得到缘由。

况且,以她先前猜测,薛海娘与马枣绣亦是极为不合才对。

难不成其中又涉及到了旁的缘由?

薛海娘口脂薄施的薄唇微扬,潋滟凤眸凝起一道隐晦笑芒,“如今朝中以萧家势力独大,梁家、马家、薛家、柳家、宋家从旁制衡,而梁、薛、柳、宋、马之中又以马家根基最为深厚,姐姐信我,待皇上打压了萧家之后,短时间内定是会厚待马家,而梁姐姐所需要做的,便是在这一段时间内与马家送入宫中的唯一嫡女交好,如此一来,她得宠,梁姐姐自然也不会受了薄待。”

薛海娘从不曾将梁白柔视作外人,自然也不会对她三缄其口。

梁白柔听得一愣一愣,末了唯有怔怔地凝着薛海娘,一时未语。

她甚是不解,为何薛海娘一届女流之辈却对前朝之事了若指掌。

她仿佛将这偌大宫廷视作了一盘散乱棋局,而她作为执子一方,揣测对手步步走向之余,还须得思忖应对措施。

许是瞧出梁白柔的不解与怀疑,薛海娘继而解释道:“我在御前侍奉,能打探到的消息自是比后宫多上许多,再加上德安公公对我极为照拂,有些事儿在不曾逾距的情况下,他也是会如实告之。”

梁白柔良久才绽出一笑,“先前总思量着如何能从皇上那儿将你讨要回来,又不触怒龙颜,可如今想来你在御前侍奉倒也不算坏事儿。”

第二百五十二章 赏赐

梁白柔唇瓣微张,美如清辉眸间一缕惊愕稍纵即逝。

“德安公公是伺候皇上的旧人……他素来眼高于顶,你能得他赏识自然是再好不过。”

薛海娘微抿着唇,也未稍加留意,抬头瞅了瞅外头天色便道:“时辰不早了,我怕是不能久留,晚些时辰你我便在乾坤宫会面吧。”

此时刚过晌午,外头黑压压的云层间渗出熹微煦光。

当薛海娘孑然一人来至乾坤宫时,后宫众嫔妃已然候在前厅,其中自然有早早便到此,丝毫不敢端着四妃架子的梁白柔。

薛海娘向众嫔妃一一行过礼才道:“皇上请各宫主子娘娘在此稍候片刻。”

见仅是薛海娘一人前来,四下当即便骚动不已。

那薛巧玲素来是胆大清高的,如今仗着膝下有子高人一等,首当其冲便发问道:“本宫问你,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禀,皇上命我等在此,究竟所为何事?”

她所问的也是后宫众人皆想问的,自然便无人阻拦,也无人帮薛海娘说话。

倒是梁白柔听此,微蹙柳眉,“皇上既是命我等在此候着,自然有皇上的用意,贤妃又何必揣测皇上心意呢。”

薛巧玲自然不是好糊弄的角色,当即柳眉一竖,杏眼斜睨,“哟,德妃姐姐现在倒是晓得说一句无需揣测皇上心意,这宫中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与皇上御前侍奉的海姑娘亲如姐妹,想必私底下她早已与你通风报信了吧。”

梁白柔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驳,“贤妃说话可得讲究证据,否则这话若是传入皇上耳中,本宫可担待不起这等罪责。”

薛海娘谦卑一笑,低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活脱脱一本再标准不过的礼仪规则。“本是无甚大事,如今叫贤妃娘娘这一说反倒显得玄乎。若诸位娘娘想知道,奴婢自是言无不尽,可待会皇上一来,见诸位娘娘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反倒失了兴致……”

“我等伺候皇上之人,自是须得以皇上兴致为重,贤妃娘娘又何须为难海姑娘。”娇莺初啭般的声喉,咬字清晰,挣地有声,倒是不枉此人手握后宫生杀大权多年,杀伐果决。

薛巧玲见无人与自己一道,冷哼一声,自觉闭了嘴。

萧贵妃一袭殷红雏凤展翅入九霄祥云曲裾,水袖摇曳,玉带束腰。她款步悠然而来,径直走向贵妃榻落座。

站着等候多时的嫔妃们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向那端庄婀娜之人屈膝行礼,“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萧贵妃习惯性地摩挲着右无名指上的红玉扳指,淡淡道:“都坐着吧。”

薛海娘行过礼,才向萧贵妃道:“禀贵妃娘娘,奴婢传皇上口谕,今儿午时三刻,皇上会亲自前来赏诸位娘娘一件玩物。”

萧贵妃半阖美眸,“皇上倒是好兴致……”

然,午时三刻一到。诸位嫔妃却始终未见到梦寐以求、心心念念的身影。

对此事一无所知,且诸多猜测的柳淑妃早耐不住性子,如今未见着皇上身影,当即便冲薛海娘发难,“薛海娘,如今时辰可是到了。皇上人呢,你莫不是假传皇上口谕?”

素来迎合柳淑妃的马枣绣闻言,在一旁点了点头,“你方才可是口口声声说皇上会在午时三刻来的,怎的如今时辰到了我们也未见到皇上。”

她本就对薛海娘有诸多不满,归根结底早在入宫前便已结怨。如今见有人对薛海娘发难,她首当其冲也该附和着才对,更枉论此人是素来与她交好的柳淑妃。

萧贵妃原是半倚在贵妃榻上小憩,一闻声,惺忪水眸半阖,为她妖冶精致的脸蛋更添些许风情。

“皇上政务繁忙,岂会像你我这般悠闲,许是有事儿耽搁了也说不准,你们二人倒是愈发没耐性了呢……”殷红的唇微张,声线婉转轻柔,如她一贯的性情手段般。

薛海娘也不感激萧贵妃维护,她仍是端着恭敬谦卑的姿态,微掀眼睑,坦然自若看着柳淑妃,末了又看向薛巧玲,揶揄一笑,“假传皇上口谕可是株连家族的大罪,贤妃娘娘,您该晓得奴婢胆儿小,做不来这样的事儿吧。”

薛巧玲面皮一热,虽是强撑着笑脸与薛海娘对视,可气势上却是多少落了下乘。“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本宫是蠢笨之人,不具备这识人的慧眼……”

薛海娘不置可否,笑着也不再接话。

唇枪舌战间,一盏茶功夫已过。

外头远远传来一阵杂乱沉重的步伐声,满座嫔妃闻声如惊弓之鸟般,皆面露喜色整理仪容,饶是仪态端庄如萧贵妃,亦是下意识低眼抚平领口。

诸嫔妃笑容可掬,仪态端庄地坐侯在矮塌,无不端住了姿态。

来人却是惊得所有人合不拢嘴。

“奴才见过各宫小主、娘娘,恭请小主、娘娘万安。”德安领着一众太监而来,向萧贵妃以及在座嫔妃行过礼。

柳淑妃率直,素来藏不住话,“德安公公,方才这婢子传话,说是皇上要来,可这怎么……”

德安笑了笑道:“诸位娘娘小主莫急,皇上稍后便到。奴才是得了皇上吩咐,特地先行前来,向诸位娘娘小主献上一物。”

萧贵妃强撑着笑,“有劳公公。”

德安公公笑眯眯地瞅了眼薛海娘,见后者颔首,这才对着外头唤道:“封大人。”

封侯,乃南久禧近来提拔为御前侍卫长之人。

外头候着的封侯闻言,率着数名腰配长刀的侍卫疾步走入。

待封侯走入,厅内诸人这才瞧得真切,他身后数名侍卫押着一从头到尾包裹得密不透风之人。

黑色布衣,头上套着一个大大的黑色麻袋,嘴似乎是被堵住了一般,由侍卫擒着,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却是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怎么回事?”

“这便是皇上给我等的赏赐?”

“莫不是,弄错了吧?”

“德安可是伺候皇上的旧人了,不比那些个御前的新奴才,做事没个分寸……”

一时间,嫔妃皆是躁动不安,众说纷纭。

第二百五十三章 极刑

德安将殿内诸人的模样一一收入眼底。

“诸位娘娘无需惊惶,皇上派奴才来便是为着给诸位娘娘小主解释。”说罢,他向封侯递去一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微一颔首,又向押着犯人的侍卫一抬手,当即,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将犯人头上的黑色麻袋取下,强按着他的头颅迫使他叩首磕头。

萧贵妃原就惴惴难安,待一看见那人面目,更是面容失色,红唇轻颤,全然失了素日的端庄高雅。

薛海娘将萧贵妃这般模样收入眼中,垂首抿唇不语。

毫无疑问,由侍卫长封侯押入的犯人正是昔日潜入佛光寺内试图玷污梁白柔清白的沈三德。

德安立在一旁解释,“皇上让诸位娘娘瞧好了。”

话音刚落,又是两位太医走入。

身上背着医药箱,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开始吧。”德安一声令下。

那两位太医深吸一口气,顶着心头重若千钧的压力,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柄薄如蚕片的刀,颤颤巍巍地走向那重新被强行戴上黑色麻袋的沈三德。

覆其面,遮其眼。令人在黑暗中忍受着割肉之苦,再慢慢死去。不可谓不是极刑之一。

两位太医一左一右,站定在沈三德两侧,第一刀由左侧开始,落在沈三德左臂上,刀入肉三分,再一抬手,已是剜去一块肉来,侍卫早有准备呈上托盘,由太医将鲜血淋漓的一块搁在托盘上。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被侍卫一左一右禁锢着的身躯,除了剧烈颤动外,竟听不见一声惨叫。

第二刀由右侧开始,落在沈三德右臂上,太医轻而易举地一落一剜,伴随着沈三德又一阵剧烈挣扎,一片殷红落入托盘,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

宫闱不乏心性稚嫩、慈悲良善的二八少女,虽未得皇帝临幸,可因着此番南久禧口谕传遍六宫,只得到场。

见这一幕,已是有人忍不住弯腰呕吐,窃窃私语者不断,却无人敢置喙眼前一幕。

德安更是冷眼旁观,仿佛彻底置身于血腥现场之外,脚踩一处净土。

待那被施以酷刑之人没了动静,僵着鲜血淋漓的躯体匍匐在地,德安才用那冷漠的声线号令结束这一切。

沈三德被拖了下去,鲜血顺着青石板流了一地。

萧贵妃至始至终皆未发一语,直至沈三德被拖出乾坤宫,且有随行而来的宫人将血迹清理过后,才抿了口茶缓和起伏的情绪,“德安公公,不知皇上这是何意?”

德安笑了笑道:“烦请贵妃娘娘与诸位娘娘小主稍后片刻,皇上忙完前朝之事自会过来。”

如此自是无人再敢有异议。

待南久禧那张扬嘹亮的声线响起时,已是一刻钟后。

“不知今儿朕特意编排的这一出戏,诸位爱妃瞧着如何?”

薛海娘只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明黄金绣祥云蛟龙衣袂,紧接着身侧便已有人跪拜高呼,只得垂首屈膝扬声道:“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久禧也未曾唤诸人起身,只迎着屈膝请安的萧贵妃信步走去,待站定至她身前,方才朗声笑道:“都起来吧。”

萧贵妃起身,仰面粲然一笑,“臣妾等着盼着,可算是将皇上您盼了来——”

南久禧并不接茬,薄而纤长的唇微微上扬,“不知朕方才命德安摆的这一出戏,爱妃可欢喜?”

萧贵妃轻拧黛眉,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却并不叫人生恶,努着小嘴娇嗔道:“流了遍地的血,那气味怕是臣妾吩咐人日夜在这儿摆置鲜花也去不掉,您说臣妾欢不欢喜?”

南久禧不予理会,侧过头觑了薛海娘一眼,“可有叫诸位主子瞧见那人模样。”

薛海娘微怔,远远射来的视线极具威压而薄凉,着实叫人难以忽视,饶是现下她低着头,依然有所感知,“回皇上话,方才那沈三德刚进来时,侍卫长大人已摘了他头上的麻袋,只是行刑之时为免那沈三德面目过于狰狞吓到诸位贵人,才将麻袋重新戴上。”

南久禧清隽俊逸的面容泛起些许诡谲笑意,叫萧贵妃莫名发怵。

她与南久禧相知相识数年,彼此皆是太过了解对方。

南久禧阴晴不定,若即若离,喜怒不形于色,可,以萧贵妃对他性情上的揣测,南久禧一旦露出这般笑靥……

果不其然,南久禧的关注点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萧贵妃。

问过薛海娘后,视线便落至萧贵妃身上,阴测测道:“贵妃也是瞧清了吧,既如此,可知朕为何要当着贵妃的面,对他处以极刑?”

萧贵妃哪怕再如何不愿面对现实,此刻也晓得皇帝怕是早已洞悉一切。

膝盖一软,若非身侧花卉搀着,萧贵妃险些站立不稳,敛去面上惊惶,她道:“是,是臣妾治下不严,才令此人混入宫人之中,还请皇上责罚。”

她并非蠢钝之人,自是晓得治下不严的罪责远比谋害嫔妃的罪责轻得多。

“治下不严?嗯……贵妃治下不严,才致使手下之人生出这般罪该万死的想法,竟敢混入朕的御书房偷盗。”南久禧似笑非笑,可那邪魅凤眸的贯穿力却叫萧贵妃再也端不住架势。

萧贵妃怔怔地抬头凝着眼前那无比熟稔的俊秀面容,试图从那天生含情的凤眸中瞧出一丝往昔相对时的缱绻。

“封侯,将贵妃带入内殿,没朕旨意,不得擅出宫门一步,后宫诸人更是无召不得探视。”南久禧侧过头,眉宇间拧出淡淡纹路,却再也不吝给予身后之人一个眼神。

吩咐过后,南久禧便再不愿在此耽搁,当即拂袖离去。

薛海娘飞快地看了德安一眼,见他正抬步紧随,便也低着头跟在德安身后,临出前厅前,不忘悄悄侧头看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梁白柔。

偌大乾坤宫,只留下一众群龙无首的嫔妃惴惴不安。

沈三德之事先前并未传出一丝风声,如今此人无端遭此极刑,且又是当着诸多嫔妃的面,后宫自是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第二百五十四章 南屿

后宫人心惶惶,揣测诸多,可无论嫔妃使了多大的劲儿试图在御前打探,皆是一无所获。

南久禧早已下了死令,此事不得外传。

更何况,御前侍奉之人晓得内幕的无外乎寥寥几人。

萧贵妃禁足这段时日,前朝可谓是彻底变了风向。

昔日炙手可热的萧家连遭弹劾,素来维护宠臣的南久禧一反常态,连番贬斥。

再者,外界又有传闻,萧贵妃治理后宫不善,遭皇帝贬责。

一夕间,朝中众人惴惴不安,萧党虽有心维护,可近段时日来因着皇帝的洗涤,朝中竟无一人能说得上话。

重华殿内,

“你说,这萧家如今算是彻底倒台了?”梁白柔素手执白子,轻轻落在棋局分明的棋盘上,眼睑轻抬,看着薛海娘道。

“皇上虽从来都闷不做声,可暗地里却早已留了一手,如今皇上宠信马家朝臣,又扶持薛家、柳家,一一分去萧家以及萧党的势力,怕是,萧家再难东山再起。”薛海娘欣然落下一子,笑得惬意

梁白柔执白子落入棋局,“亏得海娘先前知会我一声,好生与马枣绣交好,如今她得势,虽不至于如从前那般攀附着我,倒也不曾甩我脸色。”

薛海娘落下黑子,将白子围堵乾坤之局内,她杨唇浅笑,睿智而明媚,“与其宠贯六宫,倒不如寻一可靠之人依傍,让其成为众人眼中钉肉中刺。”

薛海娘一一分析:“我对马枣绣也算是略有所知,此人仗着皇太后为其撑腰,以及自己高人一等的才貌,便张扬跋扈得很,素来不将低她一等之人放在眼里,她如今仗着自己得势定会无意识树敌,而姐姐你呢,膝下尚且有一子,亦是她觉着可攀附交好的对象……”

说罢,摩挲在指腹已久的黑子再次轻轻落下。

梁白柔拈起白子沉思半晌,而后睿智一笑,美如清辉地眸闪烁着笃定之色,“能在海娘手下过个平局,想来海娘是有心让着我呢。”

薛海娘垂眸浅笑,“岂会,梁姐姐本就慧颖。”

梁白柔转过头对着一旁侍奉茶水的清风吩咐道:“你先去小厨房传些点心吧。”顿了顿,又笑道:“依旧是海娘最爱的雪花酥与牛乳茶吧。”

薛海娘在瞧见梁白柔打发清风去取茶点时,便晓得她该是有些私底下的事要与她谈。

果不其然,在清风走后,梁白柔便转过头看向薛海娘,低声道:“如今,你在御前可待得好?”

薛海娘斟酌半晌,仍是点头。

自她从佛光寺回宫后,南久禧可谓是一反常态,言行举止上亦不再轻佻。

梁白柔踌躇半晌,又是抬眼略微不安地瞅她一眼,又是低下头摩挲着泛着凉意的杯壁,“后宫近日来传了些流言蜚语……我想许是那日皇上格外厚待你,竟是恩准你与德安公公一同前去乾坤宫,是而后宫竟有人传出了皇上有意纳你为妃的风声。”

薛海娘心头一颤,却是刻意垂了眉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再仰面,面上已然瞧不出一丝异样。

“若皇上真对我有意,当日我又怎会殿前落选,既是流言蜚语,便是没影的事儿。”

梁白柔蓦然叹气,起身走至窗前,将紧闭的窗牖推了推,露出一丁点儿缝隙,冷风灌入,刹那间便将梁白柔白腻如玉的脸颊冻得发红。

“入宫至今快两年了吧……海娘,你究竟是如何为自己打算的,当真愿意如寻常宫女一般熬到出宫的年纪?”

以薛海娘这般心性,若说她不为自己打算,梁白柔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她虽视薛海娘为心腹,可心里头仍是存着些疑虑与不安。

从佛光寺至今,若无薛海娘帮衬,莫说诞下皇嗣荣获盛宠,便是性命也已然不保。

可正是因着她深深依附着薛海娘的缘故,心里头才愈发不安。

若论城府她远不及薛海娘,若论御敌手段她亦远远落了下风……

如今薛海娘与她统一战线,一致对敌,可若有一日,薛海娘成了她的敌人,那该是何等棘手。

若说先前,那北辰旭是她的定心丸,她一心笃定只要有北辰旭的存在,薛海娘便绝不可能成了南久禧的宠妃,可如今北辰旭已然回朝,又有谁能确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下,薛海娘不会生出往上爬的心思。

更枉论她如今便在御前当差。与南久禧日日相对,若说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之中。

薛海娘怔了半晌,瞅着那倚在窗前望着远处出神的人儿,一时间心头如打翻了的油盐酱醋。

“北辰皇子至今仍在北国等我,我能有何打算?自是等着他有一日荣登大宝,遣派使臣迎我过去。”说罢,那抿了半晌的唇蓦地扬起一道笑弧。

这般瞧着,倒真真像是情窦初开的未出阁少女。

梁白柔眨了眨眼,似是有些讶异,“你……你与北辰皇子他早有约定?”

薛海娘点了点头,白腻如玉的双颊染上些许绯色。

无人瞧见,梁白柔紧绷的面容松了些许,染着口脂的唇微张,吐出一圈白雾,她用力扬唇一笑,伸手将窗牖关紧,再不让冰凉入骨的冷风灌入。

待再次走回软塌上坐下后,清风已是端着茶点款步而来。

“娘娘,海姑娘,厨房的牛乳还在煮呢,我便先拿了生姜红枣茶过来。”清风将茶盏搁在茶几上,又将一碟雪花酥搁下。

“生姜红枣茶也好,这天儿饮最是合适。”梁白柔勾唇浅笑,接过茶盏便揭盖轻抿一口,眉眼间溢出满足之色。

道罢,见薛海娘仍坐着未动,便柔声道:“若你仍惦记着牛乳茶,明儿再来也成,左右你在御前也是闲着,多来走走陪我也好。”

薛海娘方才似是出了神,如今梁白柔一出声才回过神来,神色仍是带着些许怔忪,“今儿还未见小皇子,如今天儿冷了,可别冻着孩子才是。”

前段时日,皇帝便已为小皇子取名为南屿。

这又是一桩和前世不同之处,薛海娘慢慢都已记不起来,自己经历了多少和前世不同的记忆。

而这,于她而言,她也已说不出到底是好是坏的一件事情!

第二百五十五章 神秘字条

广袤无垠的天际一角泛起一丝浅青鱼肚白,一缕熹微旭光透过稀薄云层渗出,天色乍亮。

今儿御前无需薛海娘当值,是而昨儿忙到后半夜的她理所应当地睡到日上三竿,若非茶水间伺候的宫女端来早膳引起声响,只怕薛海娘还得睡上一二个时辰。

揉了揉惺忪睡眼,薛海娘冷不丁直直瞅着那端来早膳的宫女,声音嘶哑中却透着超乎常人的平淡,“什么时辰了?”

宫女将早膳搁下,笑了笑道:“刚过辰时,我记着今儿海姑娘无需当值,便猜想姐姐你定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又想着到那会子御膳房的好吃食怕是要被人挑拣走了,这才顺便给姐姐你拿了些你喜欢的送来。”

薛海娘觑了一眼她搁在茶几上的清粥小菜,轻轻颔首。方才将视线落至那宫女身上,“劳烦你了。”

宫女名唤彩墨,若真论起在御膳房伺候的资历,她可比薛海娘深得多,薛海娘记着她是三年前便被遣来御前伺候茶水,只是为人过于循规蹈矩,才貌又不出挑,是以一晃三年也仅仅是留在茶水间伺候。

“海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她垂首浅笑,五官平平的相貌上洋溢着并不突兀的笑容,虽称不上惊艳,却胜在瞧着舒心,“今儿御膳房煮的是鱼皮粥,很是入味,我记着姐姐最喜欢鱼皮的滑嫩弹性,可要将粥喝光了才是。”

“……”薛海娘默了默,抬眼冷不丁瞅了她一眼,而后者则是睁着一双晶亮满含笑意的眸与她对视着,就好像是,刻意在这等着一样。

薛海娘揉了揉脑袋,闭上眼冥想半晌,然,待再睁眼时,眼前哪儿还有那彩墨的身影。

也不知是否是她忧思过甚,总觉着彩墨方才那话,似乎是意有所指。

带着这般困惑,薛海娘洗漱过后,将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披上御寒的鹅绒大氅,走至茶几旁坐下。

茶几上搁着热气腾腾、米香扑鼻的鱼皮粥,以及两碟清爽可口的素菜。

先是检查碗底、盘底,未见丝毫异样。

薛海娘皱着眉,拿起银筷往碟内的素菜翻了翻,又拿起银勺伸入碗内将粥搅了搅。

可仍是未能如自己所预想那般,捞出些不该存在的物什。

薛海娘揉了揉前额,试图让自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稳了稳思绪,这才托起碗,拿起银勺舀起一勺米粥放入嘴里满满咀嚼。

果真如那彩墨所言,今儿的鱼皮粥甚是入味。

不一会儿,碗底便见空,一碗鱼皮粥将将入肚。

“咳咳——”喉间好似被不知名物什呛住了一般,重重咳了一阵才略见好转。

待喉咙的瘙痒缓和些许后,薛海娘这才将视线移至帕子上。

原是一尘不染的方帕上,赫然躺着一颜色与米粒相近,状似珠子一般的物什。

薛海娘伸手将那珠子揉搓了一番,那珠子竟是散了开来,粉末间赫然夹杂着一拇指长短大小的字条,上头隐约可见端正娟秀的字迹。

‘三日后京外‘活色生香’一见’

地点与时辰一一点名,可笑却是未见落款。

薛海娘将字条揉碎了置入火盆之中,不一会儿便烧成灰烬。

既是相邀,自然不能少了落款。否则,谁人会傻傻地上前应那不知何人发出的邀约。

薛海娘歪着头思量半晌,终是只悟出这般结论——信既是借彩墨之手传出,想来兴许彩墨能晓得其中一二。

既是打定主意,薛海娘便不在此耽搁,起身坐在梳妆台上,理了理方才随手挽起的发髻,改用发钗步摇等盘了个平常的垂髻。换上襦裙披上坎肩裹上鹅绒大氅方才出门。

彩墨是茶水间伺候的宫女,是以平日当差时也无需在御前露脸,她素日的活儿便只是在茶水间整理新鲜茶叶。

御前侍奉茶点的宫女共有四人,薛海娘仅是其中一个。

见了周遭诸人困惑而好奇的视线,薛海娘倒也未见避讳,笑着迎上一人视线,朗声道:“我有事寻茶水间的彩墨,不知能否替我唤她一声。”

入茶水间未过一载,便一步登天一跃成为天子红人。御书房伺候的宫人怕是无人不识得眼前这位被传言刻画得神乎其神的女子。

“海姑娘稍等。”一着桃粉襦裙,身披湘妃色坎肩的宫女施施然走来,欠身施了一礼盈盈笑道。

薛海娘颔首道了声谢,便侯等一旁。

茶水间不乏与她相谈甚欢之人。

御书房杂使宫女虽心里头暗暗唾弃薛海娘这等善于手段、趋炎附势之人,可明面上碍着其深得圣心,再者,薛海娘虽得势却也从不摆架子,待人亦是随和亲近,故而周边之人也是对其极为友善。

约莫一盏茶功夫,方才刚见过面的彩墨便匆匆赶来,她先是对薛海娘施了一礼。

“不知海姑娘寻我何事?”她好似全然不知薛海娘会寻她一般,面上露出憨厚淳朴的笑。

薛海娘锐利得仿佛能洞察一切的视线仔细临摹着她平凡丝毫不起意的五官,似乎有意从她憨厚淳朴的笑中寻出一分异样。

彩墨被她这般瞧得终是有些羞赧,微垂眉眼,刚要开口,薛海娘却先她一步截过话去,“方才用过早膳后突然想起昨儿皇上与我说起,近来那雪山雏芽好似更得他的心意,我记着前些日子地方上贡了一批雪山雏芽,便想着过来瞧瞧。”

彩墨愣着听了半晌,才面带恍惚反应过来,当即点头如捣蒜般,忙道:“好——雪山雏芽是吗,哎,我方才收整茶叶的时候好似瞧过这个来着,但我不确定,我先去瞧瞧。”说罢转过身正欲抬步离去,可迈步那瞬间似是才想起薛海娘仍在身后,又转过身冲着薛海娘羞赧一笑,“不如你随我一块儿来吧。”

薛海娘笑而不语,从容跟上。

一旁晾晒茶具的小宫女将彩墨这般模样收入眼底,努了努嘴暗讽,“想来这茶水间最担得二等宫女的也便就彩墨了,听说她入宫也有四五年了,到茶水间侍奉也已有三年,怎的这般蠢钝……”

第二百五十六章 邀约

那小宫女话里话外,皆是将彩墨贬低得一文不值。

那与牙尖嘴利的小宫女一同拾整茶具的宫人闻言亦是附和,“那可不。你瞧瞧那薛海娘,资历比你我都浅,可人家如今已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你竟拿自个儿去与那薛海娘相提并论,也不瞧瞧她那下贱模样,那眉毛眼睛长得,天生的狐狸精似得,惯会勾引人,指不定我们瞧不见的时候,人家是如何的狐媚惑主。”那宫女生着一双狭长的杏眼,眯着眼时倒也是给人些许狠意。

“唔——那定是她手段了得,毕竟雅醇姐姐生得也是国色天香,却没能有这福气……”宫人轻叹一声,似是惋惜。

却不料雅醇一下子急了眼,“呸,我可是正儿八经人家出来的姑娘,我爹虽不是朝中重臣,可我自小也是熟读圣贤书,哪儿能做的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

宫人心下咯噔一跳,心知说了不中听的话。讪笑着正欲劝一劝,然,身后却传来令二人脊背发凉的声音。

“咳咳——”

雅醇先是颤颤巍巍地转过身,见女官冷着一张脸,心知定是闯了大祸。忙起身低头杵着。

攀附着雅醇的宫人见此,更恨不得将头埋在胸前。

“我竟是不知如今御书房的活儿这般少了,竟叫你们闲得在这儿嚼舌根子。”女官冷哼一声,却是并无怪罪之意,只口头责了一声,“你们可知这番话若叫那薛海娘听了会如何?她既有着你们口中那了得手段,自是什么招儿也能使得出来。你们也不怕丢了性命。”

雅醇闻言,原是战栗不止的娇躯渐渐稳了些,“奴婢谢过大人教诲。”

“哼——教诲算不上,怎么说你我同是伺候皇上的人。”嘴上虽如此说来,可那高傲的头颅却是至始至终都不曾低下过半分。

雅醇讪笑道:“姐姐可千万别这么说,您是皇上跟前的人,我们哪儿能跟你比。”

女官半眯着狭长的丹凤眼,眸光登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这丫头的嘴儿倒是甜。”说罢,也不再理会杵在原地惴惴不安的二人,甩着水袖离去。

薛海娘随着彩墨来了一间收整新嫩茶叶之处,此处收着的皆是地方官员上贡的茶叶。

刚踏入里间,沁入鼻尖便是一股清新香气。

薛海娘四下扫视一番,不禁赞道:“你做事倒是周全妥帖。”

彩墨闻言便低下头,“海姑娘可别打趣我。”

薛海娘笑着道:“我可不是盲夸你,你且瞧着你所看顾的这些茶叶,规整得一目了然。”彩墨悉心妥帖,谨慎小心,这是她的长处,却也是她的短处。须知,过于谨慎便容易墨守成规。

彩墨强扯出一抹笑,“若真如海姑娘所夸奖般,我又岂会当了三年的二等宫女。”

薛海娘缓缓走至那收纳着茶叶的分隔木柜,在一上头标注着‘雨前龙井’的小格子前停下,将小格子拉开,瞅了一眼后便移开视线。

“想要出人头地?”薛海娘至始至终都洋溢着亲和温婉的笑,凝着彩墨的眸光却极具洞察力般,仿佛一眼便透入她心底深处。

彩墨愣了半晌才道:“你,你真的可以帮我?”

薛海娘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直瞧得彩墨心里头发麻,薛海娘才道:“瞧,原来你一早便存了这般心思。”

彩墨闻言本就低耸着的头颅愈发低了,她甚至不敢抬眼直视眼前笑得如沐春风,不见一丝杀伤力的女子,“我……”

她踌躇半晌却仍是未想出能应对的话来。

薛海娘轻笑,声线被压得愈发柔和,她上前两步,于距她半步之遥处站定。“人贵在往上爬,你并没有错,为何不敢承认呢。”

“我既有助你出人头地的能力,你说你该如何回报于我。”薛海娘抛出橄榄枝。

彩墨怔怔抬头,晶亮的眸闪烁着希冀眸光,“若海姑娘真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一来,薛海娘便可全然断定,那字条一事,彩墨事先定是知情的,且恐怕不止是知情这般单纯,那鱼皮粥既是她亲自端来,想来,那粥里头的字条亦是她受了旁人授意偷偷藏入。

“你奉了谁的吩咐行事?”薛海娘也不与她拐弯抹角,直接便道。

彩墨面露困惑,摇了摇头,“他并未说他是何人,他只交代我将他的东西交给你,并说,如果你回头来寻,便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薛海娘微拧着眉,面露警惕,“什么话。”

彩墨思忖半晌,才缓缓道:“临行前他有一物尚在你手中……”

——

离了茶水间的薛海娘一路上都在犹豫着三日后是否要带着临行前,南叔珂所留下的匕首前去那‘活色生香’会面。

那一句转告之言一入耳,薛海娘便已然断定此人身份。

实则回头思量,只留下地点与时辰,不见落款,这行事风格就与南叔珂颇为接近。

回了房间,薛海娘翻箱倒柜从妆匣子底下寻出那柄蒙尘多日的短刃。

‘叩叩——’

敲门声响起,薛海娘下意识将短刃塞入被褥下面。

理了理衣裳与发髻,薛海娘才替来人将门打开。

“海姑娘。”来人福了福身,笑靥如花。

薛海娘认得此人,她乃常在御前走动的一等宫女娟画。

“不知有何事?”薛海娘扬起一抹不热情亦不会显得过分漠然的笑。

娟画道:“我也是奉了德安公公的吩咐前来,说是让海姑娘赶紧去一趟,虽说今儿并非海姑娘当值,可德安公公都开了口,想来是事态紧急。”

薛海娘心下咯噔一跳,她一听闻是德安吩咐她前来,心里头便一阵不安。

德安可是南久禧的心腹,德安可不正是揣测着南久禧的心思行事……

“好,待我换过衣裳便随你前去。”

薛海娘缓缓吐出一口气,与心里头的惊涛骇浪相比,面上却是极为平静。

“好,姑娘切莫让德安公公等久了才是。”娟画嫣然一笑。

第二百五十七章 马蹄羹

御前女官之所以能令宫人们望而生畏,得宫人宫女敬称一声‘女官’,缘由有二。一来,御前女官常在御前走动,既是能在皇帝跟前露脸,少不得时而在皇帝耳边进言。

二来,后宫不少素日都难见天子一面的嫔妃便少不得贿赂一番,探听皇帝行踪与喜好。既是能攀爬至皇帝跟前伺候,其心思手段自是非常人所能及,是而,历来的女官都很会把握机会,巴结有希望得宠却尚未得宠的嫔妃这一机会。

如此复杂而又牵扯甚多的利益关系之下,宫人宫女自是不敢轻易见罪女官。

薛海娘却是个例外。

她虽同是御前侍奉之人,却从不允上至一等宫女下至粗使嬷嬷尊她一声女官,虽无人晓得是何缘故,可既然人家已经这般开口,自是无人再犯。

薛海娘着一袭天水碧色纹绣曲裾,外披湛蓝鹅绒斗篷。待随着娟画走至御书房外时,里头一声高于一声的声线便叫薛海娘确信南久禧却是遇上了令他火冒三丈之事。

南久禧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未登基前仅是人前如此,登基之后,许是前朝世家党派之争所桎梏,哪怕是无人之时,他亦是忘了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真正情绪。

如今,且听他略含怒气的声线,薛海娘便笃定,书房内与他交锋之人定是叫他困恼不已。

德安见是她,一张近乎要皱成咸菜的老脸总算是松了些许,只见他重重叹了口气,“你可总算是来了,皇上现如今与马将军因西北驻军一事争了许久,待会儿你可得小心伺候着。”

薛海娘微张着唇,似是欲言又止,踌躇了会儿终是道:“唤我来此,可是皇上的意思?”

德安摇头,“我尚且没能有机会进里头给皇上上茶,先前的奉茶宫女也不知是哪处不如皇上意,被打发了出来。”他顿了顿,脸上挂着有些勉强的笑,“我也不是让你现在进去触皇上的霉头,待马将军出来之后你再进去便是。”

若是他令薛海娘如今便进去伺候,薛海娘是断然不从的。

前世她身为南久禧的嫔妃,尚且畏惧盛怒之中的南久禧,更枉论这一世她只是御前一个可随意打罚的御前宫女。

薛海娘趁着马将军仍在御书房与南久禧争议之余,向德安公公打探着此番君臣争议的缘由。

能令南久禧如此盛怒,定是马将军触及了他的底线,而南久禧的底线素来是他最心心念念的皇权。

果不其然。

德安虽知道的不全,却也能道出大概。

先前南久禧费尽心思才令南叔珂自愿让出兵权,可如今,那炙手可热的马将军,竟是将主意打到了兵权上面。

薛海娘揣测,看来马家是被日渐膨胀的野心蒙蔽了双眼……

竟忘了皇权不可冒犯,也忘了萧家的下场。

候了约莫一刻钟,才见马将军从里头拂袖而出。

薛海娘与德安忙依着宫规行礼。

“好生伺候着……”低沉沙哑的声线自头顶上传入耳畔,饶是未见其人,可单从声音便可判定,此人极为傲气。

马世荣乃马枣绣嫡亲兄长,却与马枣绣的跋扈草包截然相反,此人虽自视甚高,却也有几分真材实料。

“将军慢走。”薛海娘与德安齐声道。

待马世荣走后,薛海娘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松懈下来。

“你瞧着马将军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也该晓得咱们皇上如今可是气得不轻。”德安冷哼一声,薛海娘抬眼望去,却见他饱经沧桑的眉眼隐隐透着鄙夷。

诚然,德安已然能预知日后马家败落之态。

德安既是自诩能揣测圣心,自是该晓得南久禧的性情,他素来不喜臣下冒犯,又怎会允许马世荣如今仗着马家得宠便盛气凌人。

“若这般贸然进去,怕还没见着天颜便被打骂出来……公公能否允奴婢备上一蛊汤水。”薛海娘眉眼微垂,欠身朝德安施了一礼。

德安眸色深了些许,心下虽不明薛海娘准备汤水有何用意,却也晓得若是全然无用她定是不会多此一举。

德安点头,笑得随和,“你说吧,我吩咐她们去熬便是。”

薛海娘盈盈一笑,潋滟凤眸掠过一道狡黠眸华,“如此便劳烦公公替奴婢备一蛊马蹄羹吧。”

——

‘吱呀’

薛海娘小心翼翼推门,端着紫檀木托盘出现在御书房内。

微垂螓首,战战兢兢地朝高坐于太师椅上的男子挪动着步伐,饶是那近乎是镶嵌在发梢的视线过于炙热,薛海娘也不敢轻易抬头与他对视。

薛海娘俯身跪下,以高高呈着托盘的姿态向南久禧行礼,“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不其然,南久禧的目光一下子被托盘上的物什所吸引。

他好似颇有兴致般,“朕记着今日并非是你当值……”

南久禧未吩咐她起身,薛海娘自是得毕恭毕敬地跪着回话,“伺候皇上是奴婢分内之事。”

南久禧这才问道:“你手上端着何物?”

薛海娘眸光微闪,“是奴婢特意吩咐小厨房为皇上备的羹,皇上可要尝尝。”

南久禧微阖着眸,饶有趣味的目光一直流连在薛海娘周身,却始终未曾允她起身,“既是你特意备的,朕且瞧一瞧。”

他着实好奇,是何物能叫薛海娘特意在未当值期间吩咐厨房制了送来。印象里,薛海娘确非奉承讨好之人,平日里除非她当值,否则御书房里外可是连人影儿都见不着一个。

薛海娘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可面上仍是未见喜色。“是。”

呈着甜羹迈着玉阶行至南久禧跟前,将盛着马蹄羹的瓷碗搁在南久禧跟前。

“……这便是你特意唤小厨房为朕熬的甜羹?”南久禧起先不以为意,仅是慵懒抬眼觑了一眼,然,这一眼却是令南久禧的嘴角蓦地一抽。

他着实不知,这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羹汤有何特别,就连盛着马蹄羹的瓷碗都是他平日最常用的描金藤纹瓷器。

南久禧着实看不出来,这马蹄羹究竟是与平常有何差异,竟是使得她特意唤人熬了,还亲自送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风声

“马蹄羹虽称不上甜羹极品,可皇上须知,熬制马蹄羹所费的时长最久,极费功夫……”略施口脂的唇微微扬起,幽灰色的瞳仁渗着盈盈笑意,“站在熬制者的角度,费了精力、时间所凝结而成的精华是最令人充满成就感的,皇上您说,是也不是?”

南久禧凝着近在眼前的娇俏女郎,分明是再自然不过的笑靥,也不知是否是他自个儿心境的缘由,总觉着那笑靥中藏着难辨的意味。

“海娘不愧出身书香世家,连区区一蛊马蹄羹也能生出诸多感慨。”南久禧揶揄一笑,拿起搁在碗中的汤勺轻轻搅了搅,手上动作似是一滞,而后方才放入嘴里轻含一口。

果然……味道与寻常马蹄羹无异。

许是熬得过于匆慌,以至于味道似乎还比不上从前贵妃亲手熬制的。

贵妃……

南久禧眸光微闪,眸底深处似是滋生了一股唤作迷惘的情绪。

“皇上谬赞。”薛海娘眉眼低垂,至始至终都未与南久禧对上视线。

许是人儿如珠落玉盘般的声线将他神游的思绪召回,南久禧怔了怔,微抬眼睑凝视着女郎精致秀丽的脸孔,并非是一等一的出挑,可此情此境之下却显得尤为惑人。

“朕仍是那一句,若你愿意,朕的心里身边始终为你留着方寸之地。”南久禧脱口而出,是有感而发,又像是许诺。

——

“今儿可多亏你冒着被皇上责怪的风险……”德安总算是得以松乏了些许。

以往皇帝盛怒时,废妃萧氏总是第一时间呈着亲制的点心汤羹前来,好一番劝慰过后,才免得南久禧一连几日都处在喜怒无常,风雨欲来的状态。

可如今,废妃萧氏待在冷宫生死尚且不明,又如何还能来御前劝慰。

“全是奴婢分内之事……”薛海娘强撑着笑靥,随口敷衍着。

方才南久禧一字一句仍是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如魔咒般试图唤醒藏在她脑海中,前世不堪的回忆。

终是逃也似的离去,回了独处的屋阁后,薛海娘强撑着精力洗漱一番,寒凉的水温浸湿肌肤那一刻,才觉得恍惚的思绪得以缓解。

走至梳妆台前坐下,解下盘起的发髻,将发钗步摇置入梳妆匣内,又近乎是下意识地打开最底层的妆匣子,取出那一柄短刃,那冰凉的触感,一时间叫她不舍得将其搁下。

第二日原是薛海娘当值,是而次日辰时未到薛海娘便已起身洗漱。对镜整顿仪容过后,方才披上耐寒的大氅往御书房走去。

也不知是否是她心思过重,总觉一路走来,过往的宫人宫女皆是朝她投去怪异的眼神。

惊愕有之,艳羡亦是有之。

莫非,今儿天未亮时皇帝便给她颁了赏赐的旨意?

薛海娘摸着下颌暗忖,不一会儿后自个儿便在心里头驳了这一念想。

与往常无二,她先是行至茶水间拾掇今儿要烹煮的茶叶。又往小厨房去了一趟,知会今日需制作哪些点心。

她原是驳了方才不切实际的念想,可如今眼前所见又叫她心生狐疑。

无论是茶水间收整茶叶的宫女,亦或是厨房砍烧柴火的粗使嬷嬷,便是眼前的掌勺姑姑,皆对她露出或惊愕、或艳羡、或谄媚的神色。

薛海娘终是敌不过好奇的诱惑,问道:“今儿莫不是发生了些事?”

那掌勺姑姑先是愣愣地点头,可一对上薛海娘渗着疑惑的视线,又忙不迭摇头。“不曾不曾……”说罢,又低下头去捣鼓手头的活儿。

如此一来,薛海娘疑惑更甚。

她却也未再生出向宫人宫女打探的心思。掌勺姑姑资历已然算是高的,她尚且如此,旁人想来也会三缄其口,既如此倒不如待会向德安探探口风。

打定主意,薛海娘便快步朝御书房走去。

德安较旁人而言可称得上反常。薛海娘并未在他脸上瞅出一丝一毫与往常有异的神色,他见薛海娘姗姗来迟,便道:“快些进去伺候着吧……”

薛海娘到了嘴边的话儿莫名地咽了下去,微垂眉眼,沉声道:“是。”

转身欲走时,身后却传来德安一贯平稳低沉的声线,“若是听了些不入耳的话,不必当真便是……”

薛海娘琢磨不透,德安这话莫非是暗示她无须戳破什么传言?

原以为当值时南久禧兴许会提点一二,然,事实截然相反,政务缠身的南久禧竟是仿佛连有这么一回事都不知晓的模样。

将近戌时,薛海娘便得以回了就寝的屋阁,一日聚精会神,提心吊胆的状态终是得了些许松懈。

饶是德安已提点她无需再因今日宫人那令人费解的眼神忧思,可到底在心头埋下了一颗困惑的种子,如今一静下来,脑海里便尽是反复浮现来往宫女,掌勺姑姑,粗使嬷嬷等打量她时惊愕而又艳羡的眼神。

次日又无需往御书房当值,薛海娘得空便往重华殿走动,左右近来梁白柔地位已然稳固,实在是无需顾及后宫中人的看法。

不曾想,这一趟竟是来得不巧。

马枣绣如今虽只封昭仪,可后宫谁人不知,当下形势马家得势,后宫又有太后看顾着,她马枣绣哪怕再如何不出挑,再不讨皇帝欢心,如今凭借出身也成了香饽饽一个。

薛海娘还未步入内殿,清风便极有眼力见的迎上前,低声道:“如今马昭仪在里头,海姑娘可要移步暖阁候着?”

显然,清风是顾忌到薛海娘与马枣绣闹过不快之事。

薛海娘怔了怔,面上却也未见惊愕,好似是早有准备会有此事发生,笑了笑便道:“不必了,如今午膳将至,马昭仪许是会留下用膳也说不准。”左右她过阵子闲来无事可再走一回。

清风面露愧色,将薛海娘拉过一旁压低声音道:“如今马昭仪势大,娘娘依附她亦是无可厚非……”

她着实是怕薛海娘与自家娘娘生了隔阂。

她可是亲眼目睹,薛海娘与自家娘娘一路前往佛光寺乃至于后来返程时是如何艰险,若非薛海娘忠心耿耿,以命相护,想来自家娘娘也无命诞下皇嗣,无福享受此等荣华。

第二百五十九章 流言

先前嘱咐梁白柔尽力与马枣绣交好,原是薛海娘私下相告,清风自是不知这一环。

薛海娘不置可否,笑着道:“如今娘娘虽诞下皇子,位列四妃,可少不得须与后宫女眷间攀交……况且如今谁人不是众星捧月般捧着马昭仪,娘娘与她交好亦是明智之举。”

见薛海娘如此明智,清风心里头却是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薛海娘会因着私人情感而去质疑自家娘娘此举,却不曾想她如此理性……

“哟,倒是稀客呀……”如莺鸟般婉转悦耳的声线传入耳畔,透着些许后宫唯我独尊的得意傲慢。

薛海娘心下漏了一拍,暗忖方才所言是否传入此人耳中。不敢忘了行礼,生怕叫眼前这洋洋得意之人抓了错处。“奴婢给昭仪娘娘请安。”

马枣绣率先走来,而她身后便是方才在内殿与她攀谈甚欢的梁白柔。

见着薛海娘那一刻她却是面上难掩惊愕,也幸亏站在马枣绣身后,才没露出破绽来。

马枣绣似是有意侮辱薛海娘般,微抬下颌,一副俯瞰蝼蚁的模样觑着薛海娘,“德妃姐姐,您怎的还跟这等低下贱人打交道,德妃姐姐怕是不知如今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儿了吧……”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薛海娘好一阵,最终嫌恶地扭头,看向梁白柔时却是换上一副亲和乖巧的模样。

薛海娘眉心一跳,些许不安涌上心头。

梁白柔则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好似全然被蒙在鼓里,“什么传言?”

马枣绣面露狐疑,“德妃姐姐这可不成,你不是打算与淑妃、贤妃一争暂理后宫事宜之权么,怎的宫里头不曾安插心腹,收集消息?”

梁白柔仍是摇头,“我实在是不知昭仪妹妹你言下何意。”

马枣绣微皱眉,又打量了一番薛海娘。

她倒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马枣绣眼中难掩嫌恶,对薛海娘这般行为深感不耻,清了清嗓子,有意将声线抬高了几分,“现如今宫里头人人都知道,皇上临幸了御前侍奉女官薛海娘,如今正思忖着该给她个什么位分呢。”

马枣绣自知眼前荣宠得之不易,与她一同伺候皇帝的旧人也就罢了,如今薛海娘区区一侍奉茶水的宫女也要来争上一杯羹,她如何能忍。

她这话便如惊雷般轰炸在薛海娘耳畔。

嘴边的话正欲脱口而出,却又被她生生咽下。一时间,薛海娘眼前不由闪现昨儿宫人瞧着她时那怪异的眼神。

马枣绣见薛海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更觉着此事如同板上钉钉,思及此,愈发被嫉恨与羞恼冲昏头脑,张口便骂道:“瞧,你都没法反驳了是吧,你不是素来可舌灿莲花么?怎么,如今不为了你的清誉辩驳一番?”

临幸,册封。

皆是无中生有之事,她既是不曾做过,便总有法子能击破流言……

薛海娘忽略马枣绣那要将她千刀万剐的目光,看向马枣绣身后的梁白柔,果不其然,那白腻如玉的面容上脸色已然青白一片,直直望向她的目光,除了质疑还闪烁着失望。

薛海娘心头一沉。

实则梁白柔会生出这般疑心,她并非不曾考虑过。是以,如今见此倒也不至于难以接受。

薛海娘勾唇一笑,“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之事,清者自清,我又何须为自己辩驳。”

马枣绣嗤笑,“你是生怕欲盖弥彰吧……”

薛海娘微垂螓首,看似恭敬卑微,言语中却夹枪带棒,字字珠玑,“昭仪娘娘,且不论说流言是真是假,这宫中传出流言、四处编排之人难道不更罪该万死么?”

背后议论君王临幸宫中女子,却是大大不敬。

马枣绣自是晓得薛海娘论道宫人不敬,意在映射她身为嫔妃却在背后议论君王,着实不该。

原先恶狠狠的眼神待沉淀过后却是生生渗出了些许笑意,只是那挂在嘴角的笑容多少显得有些扭曲狰狞,与她明媚妖冶的容颜极其不符。

听听——这是何等伶牙俐齿。

“好你个薛海娘,本宫就等着,等着你飞上枝头成为皇上嫔妃那一日,你且看看本宫会不会授意姑姑整死你。”道罢,便是甩袖离去,连与梁白柔告辞都忘了,显然是气得不轻。

薛海娘自知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马枣绣,即便她不畏惧,可难免日后梁白柔介于她与马枣绣之间为难。

于是薛海娘便出声唤住了她,清冽悦耳的声线从唇间溢出。

“奴婢会让昭仪娘娘看着,日后无论是哪宫的宫女得了皇上的宠眷封了嫔妃,那人也绝无可能会是奴婢。”

马枣绣身形一顿,却仍是没有回头,快步离去。

这马枣绣一走,薛海娘反倒是觉着气氛尤为怪异,她下意识揉了揉鼻尖,转身看向梁白柔,“我见梁姐姐与马枣绣在里头原想着先离去的,却不想还是撞上了……”

梁白柔轻摇着头,显然对此事并不在意。

当然,在最应该在意的事儿跟前,处于次之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方才马昭仪所言……”张了张口,梁白柔却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怔怔地看着薛海娘,那眼中的坚持却让谁也不能够忽视。

薛海娘摇头,却是无意多费唇舌再解释一通,“方才我对马枣绣所言,可不是为了稳住她。”

先前她尚且觉着能借着北辰旭消除梁白柔的介怀,可如今想来,先前之所以未出现任何征兆,只是那埋在心间的种子还未到发芽的季节。

梁白柔微垂着眼,声线稳而低沉,“当务之急,是寻出流言的根源,既是无中生有之事,想来定是有人恶意宣扬。”

薛海娘怔了怔,又定定的看了梁白柔一会,才认同地点了点头,“若是后宫嫔妃所为,那么实在是叫人难以理解其动机所在。”

毕竟流言一旦闹大,到时候南久禧为平息流言,再加上一己私欲,极可能会顺水推舟将她纳入后宫。

若是真的到了那般田地,纵使薛海娘再怎么不愿意,估计也只能任人摆布,无力回天。

这绝不是薛海娘能够接受的结果,同样也不是梁白柔所愿见到的事情。

第二百六十章 出宫

梁白柔轻轻颔首,“……那依海娘你的意思,此人传出你与皇上的流言反倒是要帮你?”

薛海娘微拧着眉,思忖片刻后便扬唇嗤笑,“帮我?若是帮我,又岂会在不明真相之下传出这等毁我清誉的流言蜚语。

虽说此人动机着实有待思量……

倏然间,薛海娘只觉脑海灵光一闪,她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道:“若非此人对我的性子了若指掌,便是她鼠目寸光,只瞧见当下得失,仅仅觉着传出此等流言能毁我清誉,却从未考虑过接下来事情会如何进展……”

梁白柔追问道:“海娘可是有猜疑之人?”

薛海娘怔了怔,摇头道:“暂且未有。”笑着道:“姐姐可别与我一同杵在这儿了,方才我听马昭仪说起你有意争一争那暂代后宫之权。”

梁白柔点头,阴郁许久的面色终是多了些许笑意,“皇上有意从我与淑妃、贤妃三人中择选二人暂代后宫之权。”

薛海娘道:“那姐姐可得好生准备才是。”

梁白柔笑了笑道,“那是自然。”

二人相视而笑,便好似方才点滴不快从未发生一般,可薛海娘心里头却比谁都清楚,既是留下痕迹,便再难以抹去。

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三日之期将至。

薛海娘特意向德安公公告假,道是出宫采买且承诺日落之前必定回到宫中。

德安因先前薛海娘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行事,对她始终存着些许赏识,如今她既是开了口,德安虽觉得有违宫规,可到底宫中素来不乏私自拿着令牌出宫的宫女,倒也允了。

捎上妆匣子底层的短刃,薛海娘一早便出了宫门。

薛海娘起先先是试着绕着繁华街市、巷道胡同寻觅线索,却仍是未曾瞧见那字条上所标注的‘活色生香’,心下不由暗忖许是藏得隐秘了些。

“呀?活色生香?这是个什么地儿,小姑娘,我们这块儿可从来没听过。”摆着脂粉摊铺的小贩见薛海娘面容清丽可人,道罢又赶忙向他推荐自家脂粉,“我瞧姑娘你生得眉眼如画,谈吐不凡,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你且瞧瞧我这香膏,冬天抹在身上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皮肤那叫一个又香又白……”

薛海娘踌躇半晌,瞅着他的摊铺打量了一会儿,倒是果断得紧,拿过小贩手中的香膏便往他手里头塞了一锭碎银,也不等小贩与她找零,笑着便道:“不知您可晓得这附近哪儿打探消息比较容易?”

小贩见薛海娘接过香膏后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便晓得她定是意在打探消息,倒也不藏着掖着,朗声道:“小姐您往前头走一段路,左拐便能瞧见一座茶楼,那茶楼里的掌柜可是个能人,你去那问问兴许能有所收获。”

薛海娘谢过小贩之后,也不将香膏取走,搁在原处粲然一笑,“您呐便留着给需要它的人吧。”

且不说她在御前侍奉,见惯了奢侈之物,这等香膏虽放在民间是上品,可搁在宫中却是最不起眼的。

别过小贩,薛海娘便依他所言,往前走了一段见着巷口左拐,果真一抬眼便瞧见一座规模宏大的茶楼,掂了下腰间荷包的银两,薛海娘迈步走了进去。

向掌柜告知来意,并诚恳地表示她将给予丰富酬劳。

掌柜仅是淡淡抬眼,随后又垂下眉眼,“姑娘怕是搞错了,偌大京城我便不曾听过与‘活色生香’有关的铺子茶楼或是酒馆。”说罢,又神色莫名一笑,“便是秦楼楚馆中也没有取这名儿的。”

薛海娘眼角微抽,一时间只觉热气上涌,恍过神来。

活色生香?乍一听可不正是秦楼楚馆的名儿。

薛海娘道了声告辞便故作淡定离去。

一路上,薛海娘又是止不住暗忖,依着彩墨所言,送信之人便该是南叔珂才对,可若是南叔珂,又岂会连如此重要之处的地点搞错?

活色生香……

秦楼楚馆?

薛海娘灵光一闪,当街便粉拳锤向掌心,染着口脂的唇扬起一道弧度。

她怎的便不曾想到这一层——

还未等薛海娘窃喜自己已然识破谜底,身侧一道稚嫩清脆的童声已是钻入耳畔,“娘亲娘亲,这位姐姐怎么瞧着和咱们院子里头犯病的牛叔一样……”

薛海娘嘴角微抽,撇过头去看向那模样稚嫩的小女娃。

那女娃的娘亲忙搂着她警惕地瞪着薛海娘。

薛海娘却朝母女二人一笑,走至母女二人身前,趁着那心中警铃大作的娘亲拔腿便跑之前,问道:“敢问这位夫人,不知这京城的烟花柳巷往哪儿走?”

她想着,此人既是女子,定是不晓得‘极乐之地’的确切位置。

不曾想这一问,那夫人面上的警惕全然被惊愕所替代,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直愣愣的瞅着薛海娘。

薛海娘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那夫人才怔怔道:“前面,前走往右拐便是京城酒家那一条街,再往左拐便是了。”

薛海娘道了声谢,方才扬长而去。

踏入记忆中繁华喧闹、美人如云的花街柳巷,薛海娘按着先前零星记忆,不稍多时便寻到了那匾额上镌刻着‘极乐之地’的楼阁。

“哟,这是打哪儿来的小丫头,你可知我们这儿是作甚的?”阁内招揽的姑娘见薛海娘生得一副清丽眉眼,再加之一袭款式时兴,料子上等的衣裳,便知此人定是出身不凡。

薛海娘四下打量一番,见阁内诸人皆是朝她投来狐疑惊愕的视线,倒也落落大方,走至那姑娘身前,说道:“我有事寻你们极乐之地的老板娘。”

那姑娘先是一怔,随后便是掩唇轻笑,朝二楼栅栏的位置唤了一声,“红姨有人找您。”

原以为想见那老鸨定是要费一番功夫,毕竟这女子入秦楼楚馆,怎么也会叫这儿的姑娘觉着有入侵感,毕竟这年头,入秦楼楚馆的女子不是捉奸便是挑事。眼下这情景却是她未曾想到过的。

那姑娘口中的红姨,却正是先前与薛海娘有过一面之缘,且与南叔珂交谈甚欢的老鸨。

第二百六十一章 归还

那红姨见着薛海娘,面上却无半分惊愕,好似早已料到薛海娘会今日踏足此地,“姑娘里边请……”说罢, 便领着薛海娘往厢房走去。

薛海娘原以为红姨领着她入了厢房后便会自觉离去。却不曾想红姨竟是再自然不过地坐在她跟前,而她与红姨之间,只是隔着一方黄梨木圆几。

薛海娘很是不自然地抬手提起茶壶便往茶盘上的茶杯倒了一杯茶水,一抬头见红姨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便再拿起一旁倒扣着的茶杯斟满一杯茶,推至红姨跟前。

红姨仍是端坐着,大冬日里轻摇着蒲扇,巧笑嫣然。

薛海娘抬眼与她直视,殷红的唇强扯出一抹笑,对红姨道:“看来,往日这阁里头似乎挺闲……”

红姨忙摆着蒲扇,笑靥如花,“哎哟,薛姑娘可别瞧着我现在闲,到了晚上,那少爷老爷往这儿一坐,我可都得上前忙活。”

薛海娘面露不解,“可我听闻,这极乐之地的女子不是素来卖艺不卖身么?”

红姨又道:“我这说的自然是来这儿听曲取乐的客人。”

薛海娘显然对极乐之地如何经营无半分兴趣,是而与红姨一番寒暄过后便不再多问。

席间,她见红姨似乎瞅了好几眼沙漏。

薛海娘突然站起身来,将藏于袖中的短刃取出,搁在黄梨木圆几上。

她这一举动惊得红姨直直看向她。

“这是?”红姨面露惊愕,问道。

薛海娘也不知为何,总之是再无意在此等下去,她定了定心神,便道:“先前南公子头一回带我来这儿时,我便猜想红姨与南公子定是关系匪浅……”

还未道罢,红姨便讪笑着截过话去,“这哪儿能呀,姑娘可千万别误会才是。”

薛海娘抬手揉了揉前额,忽略心头因红姨那‘误会’而上涌的丝丝异样,强扯出一抹笑道:“我并无旁的意思,只是这短刃是南公子先前借我暂用,如今也当归还。”

红姨愣愣地看着那短刃,不曾应允也不曾拒绝,似是低着头思考,事情怎会突然到这样的地步。

薛海娘见她不答,便权当她默认。左右南叔珂与红姨的交情匪浅,她将短刃留下,也等同于将短刃交还于南叔珂。

红姨抬头,那殷红唇角扬起的笑显得格外勉强,“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况且是薛姑娘借的物什也该由薛姑娘亲手交还才是。”

薛海娘道:“红姨您是能做主的。”她将话搁下,也未理会她身后那意欲阻拦的红姨便扬长而去。

御书房,

薛海娘从宫外回来,匆匆换去衣物便赶来御书房求见德安。

“不知海娘是否有幸求得公公相助。”薛海娘欠了欠身,低眉垂眼的谦卑模样,倒真是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德安面露惑色,眸色微闪,“看来你是知道了。”

薛海娘直身,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微抬首,直直与德安对视,“是。事关奴婢清誉,还请公公垂怜。”

德安蹙眉,将薛海娘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倒是奇了,你冰雪聪慧,绝不该不晓得这事儿进展到了最后,终究是你得益才是。”

薛海娘摇头,眸色清明而坚毅,“奴婢只怕此事污了圣听。”

德安不解,“你该看得出,皇上对你是存着几分心思的……你若不顺着流言,只怕最后难以收场。”

薛海娘明白德安的意思,正因为南久禧对她有觊觎的心思,才是她最担心的事情。若南久禧对她无意,她大可视流言蜚语于无形。

重活一世之人,又岂会在意清誉。

“那公公之意,便是无意助海娘脱险?”潋滟妖冶的眸此时此刻却泛着几许冷意。

德安仍是答得模棱两可,“你该顺应天命才是。”

薛海娘无意再与德安多言,欠了欠身便告辞离开。

顺应天命?

她从来便不是那顺应天命之人。

薛海娘又往重华殿走了一遭,求见梁白柔。

梁白柔见她行色匆匆,忙问及缘由。

薛海娘原就碍于流言一事,更是无意在大庭广众面前,诸多宫人宫女耳目之下道出事情原委,是而暗示梁白柔将她带入内殿。

薛海娘将德安公公劝她顺应流言,伺候南久禧一事告知,果不其然,梁白柔听此,面色登时苍白无比,她无比认真地看着薛海娘,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海娘,只要你实话告诉我,你真无意成为皇上的嫔妃,我无论如何也会帮你……”

海娘仍是昨儿的答案。

梁白柔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呼出,待再次睁眼时,那美如清辉的眸子已是清明一片,她理了理思绪,“你既是来寻我,想来已是心中已有计策。”

薛海娘笑道:“方才来的路上倒是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只是能否实施便要看梁姐姐这边了。”

梁白柔面露喜色,依她看来,薛海娘既是有了大概想法,那么此事多半便可以实施。“你且说说,如何一石二鸟。”

薛海娘侃侃道来,“若此事能如我预想这般顺利进行,不仅可以除了杜撰流言之人,又可令皇上对贤妃、淑妃其中一人心生厌恶。”

——

宫中如今人人都晓得,重华殿近来门庭若市。

且不说后宫如今众星捧月般的马昭仪是重华殿的常客,柳淑妃亦是因着马昭仪的缘故渐渐与重华殿往来密切。

现如今淑、德二妃交好,显然被孤立的贤妃自是耐不住性子,渐渐地也常随着马昭仪、柳淑妃二人往来重华殿频繁。

屋阁里头的地龙烧得正暖,隐约便可听见屋阁里头传来一阵高于一阵的嬉笑声,声线婉转亲和,正是出自于芳华正茂的女子的声喉。

“如今姐姐的重华殿可真是热闹呢。”说话之人是柳淑妃。

马昭仪亦是笑着附和,“可不正是么。皇上对德妃姐姐生的二皇子很是疼爱,自然地,也就多宠着些德妃姐姐了。”

正主儿梁白柔双颊微红,也不知是因这等调侃之言羞的,又或者是这屋阁里头地龙烧得太暖。

第二百六十二章 赏梅邨

古朴典雅的屋阁,华而不奢,却胜在屋内设计与摆置上的独具匠心,别具一格。

地龙烧得正旺,以至于屋内诸人皆是双颊微红,倒是一人,因体温上升而酝红的脸上却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青白。

马昭仪说话向来率直,莫要奢求她能去在意旁人的想法,她只晓得她如今要好生与梁白柔沆瀣一气,方能握住眼前荣华,是以便一味向梁白柔示好,以至于得罪了旁人也不自知。

薛巧玲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致,却敢怒不敢言,只执起杯盏,往唇边送去,用以掩饰她不愿叫旁人察觉的愠怒。

马昭仪虽是不知,可不代表旁人也是如此,乍一听马枣绣这话,近乎是下意识地似有似无地朝薛巧玲瞄了过去,试图从中打量出些什么。

柳淑妃扬唇一笑试图缓和气氛,“我瞧着今儿这天儿暖了不少,怎的德妃妹妹这仍是烧着这么多炭,叫我待久了只觉身上有些热呢。”

梁白柔歉疚一笑,微垂螓首,手上却紧了紧身上的单薄坎肩,“我身子一向便比旁人虚一些,如今生了二皇子后,更是觉着虚不受补,身子未见好,太医叮嘱万万不得受寒。”

这宫里头的女子身子骨向来虚弱,冬日未至便烧起堆成山的炭,屋内又仅着单薄的外衣,却又浑身乏得根本不能远出走动,长久以往,自然是虚不受补。

柳淑妃瞅着梁白柔乏懒的模样,摇了摇头,劝道:“我猜,妹妹定是一连好几日不曾出过门了吧。”

梁白柔闻言有些羞赧地低了低头,声音轻若蚊蝇,俨然一副身子虚弱,中气不足的模样,“是呀,自从上回在乾坤宫因废妃萧氏一事受了些许惊吓,便不曾出过这重华殿。”

马枣绣一听,忙道:“这可怎么成!”她头一个表示反对,搬出了太医向她请脉时挂在嘴边的劝告,“如今天虽冷,可老窝在屋子里受着炭熏可不怎么好,我瞧着今儿这天比往常暖了些,依我看,德妃姐姐穿得厚实些,我们一块儿去赏梅邨走走如何。”

赏梅邨素来是宫中红梅与白梅盛得最繁茂之处,其中那绿梅尤为罕见。赏梅邨与槭树亭一般,皆是供嫔妃女眷赏玩之处。

柳淑妃早听闻今年宫中花匠将绿梅移植入宫中,一直向往,却苦于前些日子天气严寒。

“昭仪妹妹所言甚是,我听闻那赏梅邨里的绿梅又香又艳,趁着今日我们姐妹几人都在这儿,便一同去瞧瞧吧。”

梁白柔起先虽是不愿,挣扎了良久,终是碍于二人过于浓烈的兴致,百般无奈之下方才点头应下。

“好好好,左右今儿这天气好了些,便随着姐姐们一同去赏梅邨逛逛。”

四人行至赏梅邨途中,宫人宫女往来频繁,皆是趁着今儿天好,将手头的活计干完。

柳淑妃资历最深,梁白柔如今最是得宠,二人皆由宫女搀着走在前端,马枣绣与薛巧玲则是紧随在后。

“呀,姐姐们快瞧,前边儿便是赏梅邨了吧。”马枣绣一脸兴奋难以自抑的模样,提着裙幅小跑着向赏梅邨而去,那原是搀着她的宫人一脸惊愕,见主子跑远,方才三步作两步往前跑去。

梁白柔与柳淑妃相视一笑。

只见柳淑妃柔声道:“我们也快些跟上吧。”

“姐姐所言甚是。”梁白柔道。

独独被撇下的薛巧玲,微张着唇,那微微瞠大的瞳孔中流露出羞怒与惊愕。

马枣绣入了赏梅邨后,便甚是自觉地挽住梁白柔的玉臂,像是不经意间将柳淑妃挤开。

“德妃姐姐瞧着这绿梅,是否如德妃姐姐这般,清雅,独特。”马枣绣折下一支绿梅,轻轻簪在梁白柔髻上,笑靥如花。

梁白柔掩唇轻笑,指着那娇艳欲滴,如火如荼的红梅,不吝赞赏,“昭仪妹妹便如那红梅一般,鲜丽、明艳。真真是叫人过目不忘呢。”

二人皆是笑颜明媚,互相打趣,倒是被撇在一旁的薛巧玲与柳淑妃,前者面色淡漠,后者神情莫名。

前边似乎传来铲雪的声音,四人皆是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清风先前在雪地里干过活,是而便解释道:“定是宫女宫人们在铲雪呢,想来是觉着今天不那么冷,这才想着将雪铲了。”

梁白柔似乎是生了些兴致,抬步朝那声音源头走去,“许是前边的梅花开得更好也说不准。”

余下三人见梁白柔朝那头走了,许是也对她话中‘前边的梅花开得更好’深信不疑,亦是抬步跟了上去。

“哎,你听说了吗——”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声线响起。

“恩?”

“御书房侍奉皇上的女官海姑娘,蒙皇上宠幸,听说不久之后便要册为嫔妃了。”

“我好像近来都听到了不少传闻……”

“听说那海姑娘也是薛家小姐出身,与我们的贤妃娘娘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呢,这下子薛家可是一下便多了两位嫔妃。”

“可这事儿不是还没落定么?许是无稽之谈也不一定。”

“若真是无稽之谈,怎会传得如此沸沸扬扬。更何况,我听说呀,这事儿便是从御书房里头传出来的。”

尽管二人皆是刻意压低了嗓音,可到底此处着实过于安静,是以仍是分外明晰地传入四人耳畔。

马昭仪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恨不得上前便好生掌掴二人,“这两个死丫头。竟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看我不撕烂了他们的嘴。”

梁白柔扯着她袖子摇头道:“造谣者并非她二人,你没听他们说么,这谣言便是从御书房传出来的,你责罚她们二人又有何用,届时传扬出去反倒是落人口舌。”

一听落人口舌,马枣绣才敛了敛情绪,却仍是一副怒火攻心的模样。

不可将宫女二人当做发作对象,马枣绣自是觉着一股子气堵在胸前难过得紧,是以,自然而然地将矛头对准,那令她生出如此气焰的罪魁祸首的同父异母的姐妹——薛巧玲。

马枣绣脚下似是带风一般,怒气冲冲走到薛巧玲跟前,瞠大的杏眸流露出的敌意叫人心下一凛。

第二百六十三章 环环相扣

“你薛家的女儿当真是手段高明呐,你原已被打入冷宫,却能神不知鬼不知怀上皇上的龙嗣,又费尽心思让皇上接你出冷宫,如今你得势了,你那好姐妹也是不甘示弱,尽耍些狐媚手段……”

马枣绣唇角轻扬,微微下敛的眼角透着一股子轻蔑,“也对,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是你嫡长姐,你这作庶妹的自是有样学样。”

那‘嫡长姐’与‘庶妹’二词无疑是恰到好处的将其中伤。

薛巧玲素来自傲,从前仅是庶出女儿尚且争强好胜、不愿屈居人下叫人*,更何况如今已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嫔妃,她下颌微扬,愣是在气场上硬生生掰回一成。

“马昭仪还请慎言,本宫如今是皇上的嫔妃,那薛海娘不过是卑贱的宫女,你口口声声嫡长姐嫡长姐,究竟将本宫与皇上置于何地。”

马枣绣无语凝噎,不曾想薛巧玲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巧舌如簧。

一口气憋在心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她气得眼眶都红了,那狭长的杏眸硬生生逼出了些许委屈之色。

“当真是忘恩负义之人——如今飞黄腾达,便连自个儿的出身都忘了。”马枣绣默了良久才道,“你便是忘了,从前你刚入宫的时候,想着借本宫接近姑母的样子是何等卑微,那处处讨好,处处奉承的模样本宫是至今也不敢忘呐。”

梁白柔趁薛巧玲又欲发狠之前上前截过话道:“二位妹妹可别因外人伤了咱们姐妹之间的和气,要我说,此事尚且不知真假,兴许只是宫中之人捕风捉影罢了。”

这一当口梁白柔一出现,无疑是叫薛巧玲憋闷已久的气焰有了可发泄之处,先前马枣绣当着她的面向梁白柔示好时她便已是怒火中烧。

“你又何必在这枉作小人,咱们这些一同入宫的谁不知道,你与薛海娘素来交好,假使他日她真能伴驾,想来其中也是少不了德妃的周旋呐。”

这一句说得恰到好处,拿捏得当,也正中诸人心头最敏感之处。

梁白柔从前还不是德妃时,薛海娘便是她贴身侍女,后来薛海娘去了御书房伺候,梁白柔出宫祈福也不忘从皇上手中讨要她陪伴。若说薛海娘如今与梁白柔毫无干系,怕是谁也不信的。

可即便是知晓这其中瓜葛又能如何。

薛海娘即便与皇帝并无情爱纠纷,作为御前女官,可称得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且薛海娘又得德安公公器重,后宫嫔妃无人敢轻易去触她的霉头。细数下来,流言传到至今已是三两日有余,可真正敢在外头毫不避讳地辱骂薛海娘之人也就只有马枣绣一人。

其余人,无疑都是心下暗暗唾弃,面上故作不知罢了。

梁白柔微垂眼睑,香肩微颤,说不上是被薛巧玲指责过后的委屈羞愤又或者是得知被昔日忠仆背叛后的愤懑失望。

“当年我刚入宫,处处受人欺凌,亏得薛海娘相帮扶持才一路走到现在,我自是信她并非使用狐媚下作手段之人。可也有这样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贤妃骂本宫识人不清本宫认了,可若贤妃冤我暗中替薛海娘周旋,本宫是万万不答应的。”她的声音从低到高,那最后一句更是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薛巧玲冷哼一声,撇过头去,显然是不信梁白柔这表面说辞。

就连一向与梁白柔统一战线的马枣绣亦是噤了声,似疑非疑的目光在梁白柔身上上下打量着。

如斯般冰寒三尺的天,梁白柔竟觉脊背缓缓渗了些汗,藏于水袖中的柔荑更是不自觉紧紧攥起。

倒是柳淑妃有意无意开口间接替她解了围。“出了这般大的事儿,若薛海娘无心侍寝,这等流言便足以毁了她的清誉,依她的性子,定会想出可应对的法子……”柳淑妃一手撑着纤细的下颌,笑意盈盈地看着梁白柔,“不知德妃妹妹近日来可与薛海娘见过?”

这话瞬间又将矛头对准梁白柔。

薛海娘一早便替梁白柔想到这一层,是以,早有准备的梁白柔神情很是自然地摇头,“不曾有过……素来都是她来重华殿看望我,你也知道,后宫嫔妃无召是不得轻易出入养心殿的。”

马枣绣当即柳眉倒竖,眉梢眼角间流露出的轻蔑在与方才看着薛巧玲时无异,“这等下作的狐媚,岂会在意清誉、岂会晓得廉耻。”含沙射影似的瞟了薛巧玲一眼,惹得薛巧玲差一点儿没忍住又上前与她争执。

柳淑妃资历深些,也年长些,她这头拦住了怒火中烧的薛巧玲,另一头又示意马枣绣莫要过于欺人太甚,“恐怕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心意,若皇上当真有意纳薛氏入后宫,即便你我再不甘愿又能如何?昭仪妹妹、贤妃妹妹何苦自己人跟自己人斗呢。”

二人皆是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倒也不曾质疑柳淑妃的说法,若薛海娘当真是成了后妃中的一员,以她的心机与皇上对她的情分,届时只会是她们需得联手击败的劲敌。

柳淑妃无奈轻叹一声,瞅了瞅天,又看了马枣绣、薛巧玲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梁白柔身上,她扬唇一笑,亲和温婉,“我瞧着这天儿越来越冷了,怕是贤妃妹妹的身子撑不住了呢。左右这梅花咱瞧得也差不多了,按我说便先回去吧。”

诚然,出了这档子事儿,赏梅邨再如何昳丽的景致,众人也失了观赏的心思。一听柳淑妃这话,纷纷颔首,道是乏了想回宫歇着。

梁白柔回到自个儿宫后便忙吩咐宫女端来浸满玫瑰花瓣的热水,宫女将专门用来泡手的铜盆搁在长案后,得了梁白柔的吩咐便欠身告退,偌大的内殿仅留下清风一人侍奉。

梁白柔长舒一口气,战战兢兢的心总算是稍为舒缓,她褪下大氅,只余下绯色金绣海棠曲裾。指节微颤,指骨之间已是渗出细密冷汗。

今天这事来得虽说突然,却是尽在薛海娘的意料当中,若不是早前两人有过商讨,今日恐怕……

第二百六十四章 圈套

梁白柔将一双纤白娇嫩的柔荑伸入铜盆之中,反复揉搓了许久。直到冰凉的手渐渐回了暖意。

心下仍是胆颤不已。

她至今都难以置信。薛海娘是如何这般准确地算计到所有人的心思。她分明极少与后宫之人有所交集,除了薛巧玲外,她甚至对其余二人皆是知之甚少,却神乎其神地算计到她们的想法、下一步走向。

前去赏梅邨赏景乃是马枣绣提出,据薛海娘所言,是她托养心殿一交好的宫女暗中向马枣绣递的消息。

而赏梅邨嚼舌根的婢女亦是与她毫无干系。

就连柳淑妃当时会出声调和……皆是在薛海娘算计之中。

她甚至不曾在其中担下任何一环。

却能够清楚准确地算计一环接着一环的走向。

梁白柔由衷地认知到,这么些年来,这位与她姐妹相称的女子,心思是何等深沉。

幸而……

幸而她如今仍是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

如若不然,这将会是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更甚至于悄无声息便能将自己毁灭。

眸光明灭,美如清辉地眸子掠过一道暗芒。

入了深冬的夜,寒风刺骨,其中滋味非亲身体会而不能言说。

饶是素来讨厌极了穿着累赘沉重的貂绒大氅在外头忙活的薛海娘,如今亦是得老老实实披上,提着灯笼,行走在宫中的青石板道上。

借着幽暗的灯光,薛海娘微微侧头,可见远处一宫殿宫灯如昼,那高高悬着的匾额上,有力的镌刻着‘重华殿’三字。

薛海娘唇际上扬,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却抬步往相反方向走去。

梨娇堂,

薛巧玲衣衫未褪,仍是穿着白日去赏梅邨赏景那一身,此时此刻,在内殿本该安寝的她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虑地来回踱步。

直到殿外一宫女疾步走入,向薛巧玲欠身施了一礼。

“贤妃娘娘。”

薛巧玲忙上前道:“打探的如何了?”

那宫女忙开口禀报道:“打探过了,今日到过那赏梅邨干活的宫女与重华殿那位,以及薛海娘都没有干系的,看来纯属巧合。”

纯属巧合么……

薛巧玲垂眸深思,指腹摩挲着下颌半晌,又问道:“对了,本宫命你派人在重华殿附近蹲守,此事你办的如何了?”

宫女又道:“娘娘吩咐的事儿奴婢自然是不敢懈怠。从娘娘您今早回宫之后,奴婢便吩咐太监混在洒扫太监当中看着,方才一拨人前来回禀,说是戌时三刻见薛海娘从重华殿路过……”

薛巧玲美眸微深,口吻中带着质疑,“只是路过?”

宫女忙道:“是的。奴婢吩咐过去蹲点的人是不会错的,他们说得很肯定,只是路过。”

饶是得到了本该令她安心的答案,可薛巧玲仍是若有所思,惴惴不安,“当真是巧合?”她沉吟半晌,又问道:“那……关于流言,你调查得如何?”

宫女闻言,忙露出一脸焦虑苦恼的模样,低声道:“娘娘,这传言怕是并非无稽之谈,奴婢去养心殿打探了好一番。皇上虽从未召薛海娘侍寝,可事实上,薛海娘比起其他的御前女官更得圣心,听闻,如今便连德安公公也会礼让她三分。如此境况,若说皇上对薛海娘有,有意也无不可……”

薛巧玲闻言如雷贯耳般,面露惊惶,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贵妃榻上。

“不,绝对不可以让她被皇上宠幸。”薛巧玲近乎是嘶吼出声,潜意识地,她很是忌惮薛海娘受封。

在薛府时,她便与自己处处争,处处抢,父亲祖母的宠爱,薛府小姐的光环。

如今入了宫,她千方百计攀上皇帝,得了恩宠诞下皇嗣,就为了如今能高她一头,扬眉吐气。

良久,宫女见自家主子似乎瞧着情绪稍稍缓和了些,才小心翼翼问道:“娘娘,您打算如何应对?”

薛巧玲半晌才回过神,声线低沉到近乎是喃喃自语,“此事既是由谣言引起,那么最好的法子……”顿了顿,她黯淡无光的眸犹然亮起一道光一般,“后宫中有女官因谣言而损了清誉,本宫岂能坐视不理。既是有人在背后捕风捉影,本宫合该捉出这败坏后宫风气之人。”

谣言一止,即便是皇上真的有心弄假成真,也会因着皇家的面子而有所顾忌。

次日辰时,薛海娘如往常的时辰起身、梳洗、披上斗篷后便往茶水间而去,备上特制的点心以及南久禧素爱的茶水后,才去了御书房。

南久禧下了早朝,也不知去哪位嫔妃处用了早膳,至今还未回来,那案牍上仍是搁着堆成山的奏本。

薛海娘搁下茶水,又赶忙吩咐宫女去茶水间通知一声,赶紧重制一份点心、重新烹煮一壶茶备着,以防南久禧归来时可饮上一杯热茶。

约莫半个时辰后,薛海娘总算是见着那一抹明黄色身影,他信步走来,紧随其后的德安忙接过他随手解下的披风。

南久禧步入殿内,见着伺候在一旁的薛海娘,仅仅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便往高高在上的太师椅上走去,一掀衣摆坐下。

德安见此,捧着斗篷侍奉在侧。

南久禧并未如往常般一来便批阅案牍上的奏本,今日他一反常态,竟是往山形笔架上取出一支细细地狼毫笔,德安忙上前为他磨墨。

南久禧也未抬头,只淡淡吩咐了一声,“宣纸。”

薛海娘一怔,垂首便见德安对她示意般的使了个眼色。

薛海娘忙往平日搁置宣纸的位置取了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出来,上前将奏本往边儿移了移,再将宣纸铺上。

南久禧沾好了墨,提笔便往宣纸上作画。

薛海娘在边上站着,下意识便往那宣纸瞅了一眼。

南久禧画的并非是应景的冬日红梅,亦非附和他帝王心境的绵绵山峰,而是一副春暖花开,旭日当空的春景图。

“凛冬已至,暖春将至——”南久禧似是扬唇淡淡一笑,那眼角微微上挑,邪肆而俊逸。

“海娘,你觉着,朕笔下这一副画作如何?”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评画

突然之间被点名的薛海娘一怔,须臾才上前一步走至南久禧身后,微微探头去瞅他搁在案牍上的宣纸。

杨柳扶风而立,江流上泛着竹筏,岸边是盖着茅草屋的人家,垂髫小儿蹦跳着嬉闹着……他笔下勾勒出一幅极美极安逸的百姓安居乐业图。

薛海娘只淡淡瞅了一眼,便已然大致将宣纸内容收入眼帘,她低垂眉眼,姿态恭敬而谦卑,“回皇上的话,您画的极好。”

南久禧似是极其不满意这般敷衍的评价一般,企图更进一步,他继而又道:“如何好?你给朕说出个所以然来。”

薛海娘怔了怔,又朗朗道来,“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垂髫小儿无忧嬉笑,想来是世间平凡人再向往不过的生活。”

南久禧笑了笑,负手而立,侧身看着薛海娘道:“朕未登基前,曾南下游玩,当时所到之处便是江南,所见之景便如画中一般,小桥流水人家,当真是安逸极了……那时朕便下定决心,若朕有朝一日登基作为南朝国君,定让南朝举国上下皆是如此。”说到这儿,他不知是想到何处,却又敛了敛笑意,“可待朕真登基为皇,当朕有实力也有义务去履行这一切之时,朕却发现,要想南朝举国上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实非易事。”

薛海娘静静地听南久禧道完,水袖下的粉拳已然紧攥。

他的理想,这一番言论,前世南久禧虽不曾向她提及,可知南久禧如薛海娘,又岂会不知南久禧心中所想。

可事实上,理想与现实往往背道而驰。

待南久禧登基之后,他才知道,想要令南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稳定朝中局势,巩固上位者政权必不可少。

薛海娘从未否认过南久禧是一代圣明的君主,只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罢了。

为了他的理想,为了曾经停留在他脑海中刹那的理念,南久禧可以负尽天底下一腔真心为他的女子,可以杀尽数不清的无辜之人。

薛海娘敛下心神,任由修剪得当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奴婢……愚昧,且不敢妄议政事。实在是听不懂皇上您今日这些……”

南久禧勾唇一笑,入鬓的眉轻佻,眼角眉梢透着些许邪肆桀骜,他只用那灼热的目光紧盯着薛海娘白腻如玉的面颊,见佳人低着头,也不曾轻佻的上前迫使其抬首,“不,朕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你懂,朕觉着你比朕后宫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懂朕。”

都说女子直觉较男子要准些,如今在南久禧身上却不曾想竟是反了过来。

薛海娘吓得连退三步,“皇上莫要拿奴婢打趣……”

南久禧往前迈了两步,与薛海娘之间登时仅剩下一拳之隔,他嘴角上扬,那凝视着薛海娘的目光犹如猎人觊觎着再无反抗之力的猛兽,“如今宫中流言四起,朕着实好奇,这流言因何而起……”他顿了顿,笑得愈发惬意,“可如今朕不想了,不论这流言从谁的口中传出,又是因何而起,朕都不在乎。薛海娘,作朕的嫔妃,朕许你无上尊荣,好过你如今受流言蜚语困扰,毁了一世清誉。”

薛海娘骤然屈膝跪下,膝盖猛然接触地面的刺痛感袭向全身。

“奴婢一心侍奉皇上,绝无半分觊觎之意,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南久禧唇际扬起的笑一僵,黑曜石般的瞳仁蓦地一缩,他注视着那跪在地上,垂首谦卑的女子,纤弱的脊背香肩,此刻却叫他生不出一丝丝怜惜之意。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殿内一立一跪,皆无人发出一丝声响,静的可怕。

良久,南久禧才倏然一笑,“不愿便罢了,朕也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海娘又何必这般胆战心惊。”说罢,一掀衣摆便坐在太师椅上,凝着那宣纸上浓墨所勾勒出的线条的眸光愈发冰冷。

“这画你拿去吧,便当朕赏赐你的。”他声线平缓,听不出一丝喜怒。

薛海娘忙起身,膝盖处传来的刺痛险些令她站不稳,心下暗道改日定要好好缝上一对护膝才是。

“奴婢谢皇上赏赐。”

薛海娘取过那宣纸便退至一旁,心仍是扑通直跳,惴惴不安。

南久禧也不曾开口说是否不再提及纳她为妃一事。她便生怕今日仅仅是暂且了了此事……

她晓得南久禧的性子,得不到必然以追逐为乐,不死不休。

想来,今日她这般果断回绝,也不知是好是怀……

只希望不会生出太大的变故才好,她虽是重活一世,可却是逐渐发现,许多时候自己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

梨娇堂,

奢侈华美的殿内,烧着正旺的地龙,案几上,摆置着紫金镂空香炉,袅袅香雾徐徐盘旋,正是令人心平气和的檀香。

可,饶是点着如此令人心静的檀香,那倚靠在贵妃榻上的人儿,仍是紧绷着一张俏丽精致的面容,被勾勒得极好的眉间是浓得散不开的愁容。

殿外一道匆匆步伐声响起,来人甚至未等禀报便步入殿内,显然是事先便得了应允。“奴婢给娘娘请安。”来人正是深得薛巧玲器重的心腹宫女。

薛巧玲忙抬手示意她起身,赶忙问道:“事情调查的如何?”

宫女如实回禀,“奴婢已然查出,流言始于养心殿,是侍奉皇上的御前宫女可伶,先是在养心殿,再是各宫散播。”

薛巧玲微一蹙眉,似是有些疑惑,“既是御前宫女,又为何要传出这等流言。”

宫女踌躇片刻后才迟疑道:“许是……嫉恨薛海娘短短时间内便如此深得皇上宠幸,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她顿了顿,将养心殿听来的说辞如实告知,“奴婢亦是听养心殿的宫女太监们碎嘴,说是薛海娘来之前,可伶因着姿色不俗,十分会讨得皇上欢心,皇上虽不曾命她侍寝,也不曾向她许诺过纳她为妃,可养心殿上下皆是以为可伶不久之后便会伴驾,不曾想半道杀出了个薛海娘,竟是比可伶还懂得讨皇上欢心……”

第二百六十六章 可伶

薛巧玲半倚在贵妃榻上,纤细嫩白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点,发出有序而沉重的‘咚咚’声。

染着殷红口脂的唇轻启,薛巧玲的声音极低极轻,近乎是喃喃自语,“如此说来,只要揪出可伶,命她向宫中上下澄清此事,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宫女亦是认同地点头,“是,娘娘。”

见自家娘娘又陷入沉思,一时间,宫女亦是有着说不出的焦虑。

娘娘素来雷厉风行,可一旦遇着与薛海娘有关之事,便是没由来的迟疑怯懦。

饶是宫女已然说出于她而言最好的答案,可薛巧玲仍是紧蹙着柳眉,心头的不安与焦虑不仅不曾消散反而还愈发浓烈,“你说,以薛海娘这般心机深沉的人,岂会让谣言肆意宣传而不加以应对……本宫若真是揪出可伶令她说出实话,是否正中了薛海娘的下怀?”

“娘娘——”宫女脱口便道,“娘娘,且不说这流言对薛海娘而言兴许并非坏事儿……您想,世间哪一个女子会不梦想着爬上龙塌飞黄腾达,如您所言,薛海娘城府这般深,岂会不懂得顺势往上爬。娘娘,您切莫再犹豫了,若真错失此时机,待薛海娘与您平起平坐,您要再对付她可就真的是难了。”

一针见血!

宫女这一番言论,正可谓是恰好击中薛巧玲心底最不堪一击的一处。

薛巧玲沉吟片刻,终是如上位者一般一甩水袖发号施令,“好,你且传令下去,吩咐梨娇堂的侍卫太监前去养心殿外埋伏,一旦在无人的时候瞧见可伶,便将她捉了往梨娇堂送来。”

——

养心殿,

薛海娘裹着厚重暖和的貂绒大氅正从茶水间匆匆离开,外头已然积了厚厚的积雪,鹅绒短靴往地面一踏,便是深深地一个脚印。

今儿因着江南又新进贡一批上等茶叶,薛海娘生怕茶水间的宫女手脚不够麻利坏了事儿,便亲自过来监察。这一忙,便忙到戌时一刻,外头已是黑了半边天。

路上不少宫人宫女均投来异样的目光——艳羡中带着鄙夷,又掺杂着些许畏惧。

未染口脂的唇轻轻扬起,薛海娘将一路走来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一一收入眼底,却未予理会。

“这些可都是上等的龙涎香,香坊最新调制的,你们可都给我小心着些,你们磕着碰着倒是没什么,若是不小心磕着这香料,可是十个脑袋也抵不上的。”清悦婉转的女声极尽刻薄,发号施令般地斥责着位卑的小宫女,趾高气昂的模样倒不像是屈居人下的宫婢,反倒像极了位高权重的主子。

可伶精致娇媚的容颜映入眼帘,薛海娘淡淡瞅了一眼便看向别处,无意与她招呼。

“哟,我瞧瞧这是谁呢,不就是这阵子炙手可热的海姑娘么?怎么,这么晚了,皇上没让您留宿在偏殿?”可伶许是老早便瞧见了薛海娘,见她有意与自己擦身而过,赶忙出声讥讽道。

捧着香料的小宫女面面相觑,却无人晓得该如何是好,只好战战兢兢地杵在原地,也不敢出声。

可伶与薛海娘皆是御前侍奉的女官,二人乃是平级。

在御前当差了一日,薛海娘早已是心身俱疲,无意与可伶唇舌相争,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侧了侧身便打算越过她离去。

“站住!”可伶怒目而视,显然不打算轻易便让薛海娘离开。

她上前一步拦在薛海娘身前,那漂亮的杏眼里满是难掩的嫉恨,“论资历你哪里敌得过我,论美貌我也不输于你,论才华家世,我亦是出身官宦之家,凭什么,你才来区区不到一载,便夺去了皇上的宠爱?”

薛海娘见无法再挪动半步,才抬眼去看眼前这眼中流露着嫉恨与不甘的姑娘,她却是生了一副好相貌,杏眸似是天生含情,眼梢微微上挑,柳眉修长入鬓,那眉眼一结合便如古书中记载的蛊惑君上的狐狸精一般,鼻梁高挺,唇若含樱,这一副长相,也不怪昔日能讨得南久禧欢心。

薛海娘唇角轻扬,眼角眉梢流露出或挑衅或轻蔑的笑意,“可伶姑娘既然是管香料的,那便好生管你的香料就好,妄议君主,可伶姑娘可知是何等罪责?若这话儿叫德安公公听了去,怕是可伶姑娘得受些苦头了。”

原以为用德安来压制,这可伶如何也会畏惧几分,却不曾想她听此,反倒是愈发咄咄逼人。“怎么?想去跟德安告状?”

薛海娘下意识后退一步,抬眸逼视着眼前怒火中烧的姑娘,不怒反笑,“可伶姑娘这一副模样,莫非是……想要在这儿杀了我?”

果然,此话一出,可伶当真不动了。

“既然你没胆子在这杀了我,又何苦在这与我消磨时间呢。”说罢,又侧过头去看了眼侯在一旁早已双腿打颤的三两个宫女,“这几个丫头虽是新来的,却也不是送来叫你这般折磨的,这香料也不轻,看看人家端的手都抖得不成样了,你又何苦为难旁人呢。”

可伶闻言,眼中流露出些许挣扎。

“没用的东西,端个香料都端不稳,养你们有什么用!”一腔怒火无处可发的可伶一转身便看见了可宣泄之人,张口便怒骂道。

薛海娘见此,便知事情可算是揭过。

“我就好生看着,你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头被那些个老辣的姜给玩死的……”可伶临末了也不忘咒骂一声,那漂亮的杏眼所流露出的不甘与嫉恨不曾消散半分。

说罢,方才解恨般地转身离去。

薛海娘望着她的背影半晌,直到那人已退至自己身后半丈之距,她才幽幽道:“我也得提醒可伶姑娘一句。这夜路走多了,迟早是要栽跟头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足以传入可伶的耳中又不被旁人所听到。

可伶脚步一滞,再次回头,却见那纤弱昂挺的背影已是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再说可伶,待她领着新来的宫女将新制的香料一一摆放好后,忽然想起昨儿送去浣衣局浣洗的衣物还未收回,便转身出了养心殿。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石二鸟

浣衣局虽然素来有替地位较高的宫女太监浣洗衣物的说法,可因着浣衣局素来是被贬责的宫女发配之处,人数不足,是以除了宫中主子以及权势滔天的宫人,浣衣局的宫女会特意将衣物送上门外,其余人皆得自行前去浣衣局取。

思及此,心头的不甘与愤懑愈发浓烈,若非半道杀出个薛海娘碍着她的好事儿,如今她已然承宠,飞黄腾达。

可伶近乎咬碎贝齿,愤愤地迈步走出养心殿。

如今已近亥时,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可伶站在门槛上瞅了路道半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灯笼,便迈下门槛朝夜路走去。

“唔——”正走着,可伶只觉眼前一黑,凭借着触感依稀可判断出,是一双属于男子的粗粝手掌,下意识便要呼救,嘴却是立马就被一不知名物什堵住,鼻尖沁入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可伶恨不得晕死过去。

……后来,事实也真如了她之所愿。

——

薛海娘与可伶不欢而散后便径直回了养心殿的屋阁,解下鹅绒大氅,仅着裙裳便坐在矮塌上。饶是疲倦袭身,可薛海娘却不像以往那般烧水沐浴,而是兴致极好地烹煮了一壶碧螺春。

须臾,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好似生怕叫人察觉一般,声音轻得几欲不闻。

薛海娘扬唇一笑,凤眸微垂,明灭灯火下可见其翕动的长睫。她似是对这个时辰仍有人前来光顾并不觉半分惊讶一般,神色自若,声线平缓,“进来吧。”

来人正是彩墨。

彩墨欠了欠身,算是见礼,正欲开口,却不想薛海娘先一步将话截去,“莫要拘着了,过来坐下说话吧。”说罢,又往她自个儿的对面,特意为彩墨留下的位置搁了一杯热茶。

彩墨素来晓得薛海娘随和,倒也并不拘着,几步上前便坐在薛海娘对面的靠椅上,茶却是未动。“我按着海姑娘所吩咐的,今夜特意留在可伶女官住所附近走动,我确信我不曾看走眼,可我的确不曾见到可伶女官回来。”

薛海娘欣然一笑,“如此便好。此番多谢。”

彩墨仍是满面困惑,唇微张,可一时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她着实好奇,海姑娘是如何晓得可伶这个点不会回房就寝。

且瞧着薛海娘的模样,似乎早将可伶的行程掌握在手。

彩墨踌躇半晌,“……那可伶她,莫不是出了事儿?”这个时辰还未回住处,又不是在养心殿侍候,只怕只能是遭遇不测。

虽说皇宫戒备森严,可若有心人真有意将人掳走也不是不可。

薛海娘粲然一笑,潋滟凤眸蕴着令人难以意会的诡谲眸光,“她不会出事的,即便是有,也是她该食的恶果。”

彩墨怔着,半晌未语。

继废妃萧氏株连萧家满门一案后,后宫诸人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唯唯诺诺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挖个地窖将自个儿埋入,如此祸事才不会引上身来。

然,风平浪静已久的后宫终归是因一颗掷入水中、毫不起眼的石子掀起阵阵涟漪。

今日一早,贤妃薛氏便盛装加身,携着宫女太监早早侯在养心殿,一见皇帝轿辇,便俯身叩拜高呼万岁,平铺直叙此番来意。

“臣妾身居四妃之位,扪心自问该肃清宫闱,整顿风气,还望皇上允准。”

南久禧本就因南国北上雪灾一事焦头烂额,今儿因着朝堂上见几派官员一番争执,更是心里头窝着一团火儿,这会一见薛巧玲因着所谓后宫之事前来,便摆了摆手,丝毫提不起兴致,“爱妃你瞧着办便是。”

说罢,便吩咐抬轿的太监入了养心殿,径直便往御书房而去。

梨娇堂的掌事太监登时便一头雾水,“娘娘,皇上这是……”皇上这话究竟是允还是不允?

薛巧玲亦是惴惴不安着,可掌事太监这一问,反倒是莫名地令她下定了决心,她咬了咬牙,沉声道:“自然是允的。”

若此番由着流言这般发展,届时反倒是给了皇帝纳薛海娘为妃的理由。

薛巧玲率着一众宫女太监便往养心殿走去,充当看守的侍卫自是拦下,薛巧玲却冷声道:“方才你们不曾听到吗?本宫说要肃清宫闱,整顿风气,皇上亦是允准的。所以,现下究竟是谁给的你们胆子竟敢拦住本宫?”

侍卫听罢,皆是一阵面面相觑,而后倒是一瞧上去略机灵些的侍卫偷偷凑到看守的侍卫耳畔低语一阵。

“娘娘这边请……”那侍卫有些憋红了脸,允行后又不忘低声道:“娘娘,您待会儿动作最好小心些……皇上近几日这心情可不大好。”

薛巧玲点过头便率着诸人浩浩荡荡迈入养心殿。

——

薛海娘今日本是无需当值,却也起了个大早,辰时一到便起了身。待她闻见些许风声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她并不知薛巧玲是如何浩浩荡荡领着一诸人闯入养心殿,也不知薛巧玲是用何种说法堵住悠悠众口,令养心殿上下皆是眼睁睁看着她将可伶带走。

待薛巧玲再一次领着人浩浩荡荡前来之时,手上已是附带了一封认罪书,她自是不敢冒失地闯入养心殿内,只是于养心殿外,命人将认罪书宣读一番。

宫闱素来是舆论传得最快之地,不过半个时辰,近乎六宫上下便已听闻此事——薛贤妃整顿后宫有方,揪出制造谣言之人。

很显然的,薛巧玲利用此事,肃清流言,暂且断了薛海娘‘飞上枝头’的念头,亦是在六宫面前树立了她的威严。

然,沉浸于一石二鸟之计中还未恍过神来的薛巧玲,却是被南久禧一句口谕召进了御书房内。

薛巧玲下意识揣测,南久禧许是有心嘉奖。

毕竟她自以为于此事上,她确是解决得雷厉风行,并未动用刑房,仅是拖回自个儿宫殿一番敲打审问便查出真相。

也不知是否是上天特意安排的缘分,薛巧玲来时,竟是与今日并未当值的薛海娘迎面撞了个正着。

“奴婢请贤妃娘娘安。”薛海娘欠了欠身,施了一礼。

第二百六十九章 薛家来信

小太监忙不迭使劲儿往自己脸上掌掴,讪讪一笑。

嬉闹间,鹅毛雪花已是不知觉洋洋洒洒,落至宫前忙活着的宫女太监身上,却是顷刻间便化去。

继上回薛巧玲因平息宫中谣言一事遭皇帝斥责,降为昭仪后,六宫上下若论其资历,梁白柔堪居首位,她虽并未自南久禧未登基时便伺候在旁,可如今,六宫嫔妃之中诞下皇嗣,又位列妃位者仅是梁白柔一人。

也不晓得南久禧前半辈子是积攒了何等罪孽,才会自登基后,子嗣单薄。

他也并非因忧思朝政而极少踏足后宫的寡欲帝王,相反,未登基时便已然是后宅诸多侍妾侧妃,登基后又是大规模选秀,令朝中臣子送府中适龄女子参与。

即便如此,南久禧的后宫亦是少有所出。

一阵轻盈步伐声传入耳畔,乾合宫前,得了空闲的太监宫女皆是下意识循声望去,映入视线,是一身着锦蓝蜀绣藤纹貂绒大氅,足瞪蓝白相间鹿皮短靴的女官,纤纤玉手执着一柄素白油纸伞,那纷纷扬扬的绒毛大雪落至伞面上顷刻便与素白的伞面融为一体般。

试问宫中上下谁人不识得御前女官薛海娘此人,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那小太监率先见着薛海娘,先是嘴巴微张,面露讶异之色,继而又换上谄媚神情,忙不迭奉承道:“奴才见过海姑娘。”

薛海娘忙摇头笑道:“你我皆是伺候主子的下人,又何须向我行礼?”

小太监素来便听闻薛海娘不喜这等繁琐礼节,更不喜旁人见着她尊称一声女官,如今亲眼见着才知传言不虚,“是是是,您说的是。海姑娘此番前来可是替皇上来监察奴才等的?”

薛海娘又是摇头,“顺路走走罢了。”道罢又看向清风,扬唇一笑,梨涡轻陷,“不曾想德妃娘娘竟也舍得将你指派出来,你侍奉她已久,如今没了你在身边,德妃娘娘怕是不惯呢。”

清风却敛眸羞愧一笑,“娘娘身边能人层出不穷,岂会因我一时不在便不习惯呢。”

薛海娘唇角笑颜微滞,刹那间又像是凝固了般,却如清风所言,如今梁白柔已非从前那般,如今诞下子嗣位列四妃的她虽称不上宠冠后宫,却也是宫中人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小太监见清风与薛海娘似是私底下有事相商般,瞅着二人说话间隙,便凑上去道:“海姑娘可是要与清风姐姐说些体己话?这儿的活计交给奴才们办就好。”

还未等薛海娘开口,清风便率先抢过话道:“德妃娘娘命我来此监督,我岂能为着私事便撒手不顾?还是你这小鬼头想着没有我在便可以胡来了?”言语间却是鲜少有责怪之意。

小太监忙不迭摇头,“哪敢哪敢。清风姐姐不带这样埋汰奴才的。”

清风又看向薛海娘,轻笑,“我如今可不敢违了娘娘的吩咐,娘娘那儿还得海姑娘时不时去走动走动才是。”

薛海娘轻轻颔首,二人寒暄一番,薛海娘便执着油纸伞离去。

——

重华殿,

炭炉中烧着上好的银炭发出噼里的响声,外头已然化了雪,令屋内也是冷得吓人。梁白柔命人将软塌挪至烧得正红的热坑上,软塌间又搁着梨木方形案几,案几上搁着两方厮杀得如火如荼的棋盘,黑子与白子交相辉映,衬得那棋局愈发风云诡谲。

‘啪嗒’一声,主人操纵着黑子落在白玉棋盘之上。

梁白柔朝薛海娘露齿轻笑,“我瞧着今儿海娘似是有些心事。”

薛海娘怔了怔,拈起白子的手亦是一滞,“近来有些私事罢了……倒不曾想叫你看了出来。”说罢,那白子已是没了落入棋盘上的想法,顺势落在棋蛊里。

梁白柔轻摇着头,美如清辉地眸闪动着睿智眸华,“能令你这般魂不守舍,想来你口中的有些私事已是令你焦头烂额。”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红唇翕动,“若有难处你定要与我说来,先前若无你守着,也无今日的梁白柔。”

说着,梁白柔已是伸手探入薛海娘的白子棋蛊中,玉指拈起一子白棋,另一手则是轻轻掰开薛海娘微微蜷着的粉拳,摊开其掌心,将白子置于掌心内。

温润沁凉的触感从掌心脉络通向体内每一处经脉血管,倒是替这凛寒的季节添了些许和暖。

薛海娘敛了敛眸,唇瓣翕动,声音低沉却是极为明晰,“若真到了海娘束手无策之时,海娘定会请梁姐姐庇护。”

“正当如此,你我之间千万莫要有那生分想法。”梁白柔粲然一笑,示意她可继续落子。

一局落定,已是将近晚膳时辰。如今也不等梁白柔吩咐,内殿侍奉的宫女已然心中了然,该多备上一副碗筷,且备上些薛海娘爱吃的菜色。

用过晚膳,薛海娘自是再无留下的必要,由宫女送至殿外方才离去。

待清风回到重华殿时,已近亥时。

清风万万想不到,入内殿后梁白柔头一句吩咐便是。“你私底下寻些靠得住的人,在薛府附近探听些消息。”

梁白柔摊开纤指,任跪伏她塌下的宫女以丹蔻染其月牙弧形的指盖。

清风微愣,半张着唇,似是良久也未曾恍过神来。

梁白柔见她半晌也未答话,微睁美眸,那盈盈水光之中夹杂着自是温婉亲和,可此时清风瞧来,却是莫名心头一凛,“……奴婢晓得。”

薛海娘并未回养心殿居所,而是孑然一人顺着幽径小道来至槭树亭。

“薛府可有来信?”一见侍卫装束的顾三,薛海娘便开门见山道。

“这是明溪姑娘亲手送到我手上的。”顾三从宽大的大氅下取出一封未拆封口的书信。

薛海娘接过,并未即刻拆开,而是道:“她可有说……近来如何?”怕是连她自个儿也未察觉,刻意压低的声线难掩轻颤。

顾三摇头,黑曜石般的眸仍是专注而深邃,“明溪姑娘极是要强,自是不会向我倾诉……”

薛海娘静默未语,只一味凝视着纸质略显粗糙的信纸。

第二百七十章 安氏

打破薛府后宅风平浪静良久之人,须得从重阳前后讲起。

彼时,薛海娘正陪同梁白柔前往佛光寺,明上祈福,实则安胎。恰时,李氏的寡言木讷愈发令老夫人与薛景铮生厌,薛景铮便纳了一房侧室,安氏。

安氏与林氏、许氏皆不同。她既有明媚娇丽的容颜、勾魂夺魄的手段以及不俗的家世。安氏乃贵族女眷,京城京兆尹嫡妹。实则,似她这般出身不俗、容颜昳丽的千金小姐实在无须下嫁薛景铮这般上了年纪、膝下又有二女的男子为侧室。

可颇为戏剧性便是,安氏年幼时随父兄赶往京师述职时,途中遭遇劫匪,安氏生父惨遭不测,劫匪又将年幼尚不知人事的安氏劫去寨中,现任京兆尹也正是昔日安氏兄长侥幸逃脱,赶至京中将此事上告,当时御林军侍卫长便领着一队人马前去寨中救人,虽救出毫发无损的安氏,可自此后,人人心中便埋下质疑的种子。

后来到了安氏及笄,更是无人上门提亲,安京兆尹虽愤懑世家名门不辨是非,却也无法拿出实据证实嫡妹清白。安氏更是不堪受此羞辱,自尽未遂,自此闭门不出。而自此京中也再无人提及提亲之事。

时至今日,安氏约莫已二十有五,虽算不上正值芳华的少女,可嫁给薛景铮仍是有些委屈了她,更枉论是下嫁作妾。薛海娘晓得李氏对薛景铮早无昔年飞蛾扑火般的少女情怀,若安氏是懂得安分之人,薛景铮宠她也好,予她贵妾地位也罢。可从明溪的来信中薛海娘晓得,那安氏前段时日得了一子,老夫人与薛景铮皆是感念她为薛府诞下男丁,令薛府后继有人。许是因此,安氏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前日,安氏也不知是用得何种手段,竟是哄得薛景铮允诺将林氏解了禁足,虽不曾复她侧室的位分。可薛海娘心下了然,以薛巧玲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复林氏姨娘之位也是迟早之事。

李氏如今处境何等艰难可想而知。

若放任林氏与安氏这般勾结,届时,老夫人与薛景铮必然会以安氏诞下男丁为由,贬妻为妾,将安氏捧为正室。

“薛海娘,这已然是你今日第三回走神了……”

低沉平缓略带磁性的嗓音传入耳畔,薛海娘娇躯蓦地一颤,微抬眼睑便对上南久禧渗着隐晦笑意的狭眸,怔了怔,随即下跪请罪,“海娘近日身子不适,夜里难以安寝才会使得今日精神不济,还请皇上降罪。”

南久禧又岂会听不出她有意凭借这番缘由将此事揭过。帝王洞若观火的双眸隐隐掠过一道隐晦眸华,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轻弧,“若你真是你口中这般区区因着精神不济便会懈怠甚至御前当差时走神之人,朕也不会将你提拔至今日地位。”

“说罢,究竟是何事叫你这般困扰。”南久禧言语间存着咄咄逼人之意。

薛海娘轻咬着唇,却是半晌未语。

她何尝不知,若真想扭转如今薛府局面,她嫁于帝王为妃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天子嫔妃,崇高无上,再者以南久禧如今对她这般求而不得、念念不忘的心境,她若侍寝定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可,薛海娘当真会为李氏违心一回?

薛海娘扪心自问,重生一世她最想做的并非杀了南久禧复仇,尽管这一念头曾经深刻地烙在她脑海每一处经络,可日复一日积攒下来,饶是再深刻的仇恨也会被时光洗涤,更枉论事到如今,薛海娘亦是分不清前世所历经是否是南柯一梦。

南久禧见她不语,倒也不怒,反倒是悠悠然摩挲着雕云纹镶金边的杯盖,执起茶杯送至唇边轻抿一口,“即便你不说,朕也能猜到一二。你近日来与薛府书信往来频繁,再者京城内风言风语朕亦是有所耳闻。”他顿了顿,声线夹杂着些许笑意,“京兆尹之妹,真真是颇具争论的女子,你父亲与这么一位女子相见恨晚,情投意合,倒也是极其不符他往日朝中呆板顽固的形象。”

薛海娘闻言嗤笑,相见恨晚,情投意合?

二十余年前,李氏与薛景铮惺惺相惜,两情相悦,不惜背弃家族与薛景铮远赴京师;薛景铮高中榜眼后,同年李氏怀有嫡长女薛海娘,薛景铮不顾及糟糠之妻与他往日情义,与林氏苟且令林氏怀上一女,而后又不顾惜李氏,执意纳林氏入门;再往后,又是与他仅几面之缘,却令薛景铮心心念念的许氏;再如今又是所谓相见恨晚的安氏。

薛海娘不曾想南久禧竟是对朝臣家事这般了若指掌,一时间也无隐瞒之心,索性坦诚道:“却如皇上您所了解一般,奴婢的父亲不日前纳了安氏为妾……奴婢的母亲虽是正室却素来不得父亲怜爱。”

南久禧道:“若朕现下昭告天下,你薛氏海娘将是朕最宠爱的嫔妃,那么即便你父亲再如何宠爱安氏,也不敢废了你生母正室之位。”

薛海娘踌躇半晌,却仍是摇头,“奴婢不敢觊觎。”

南久禧眸色深深,终是无言凝着她半晌,轻叹一声,那言语也不知是促狭占多,又或是失落占多。

不多时,终是迎来宫中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家宴,除夕夜宴。

虽说是家宴,可有资格入乾合宫饮宴者可不仅仅是皇室贵胄,三品以上朝臣皆有携带府邸女眷参与的资格。

此番,薛景铮亦是受邀行列。

梁白柔早已是后宫之中众星捧月的所在,南久禧虽不曾承诺予她代掌凤印之权,可,此番南久禧交于她筹办除夕夜宴一事中便可看出,南久禧定是对梁白柔寄予厚望,后宫诸人心底皆是了然,如今的梁白柔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个贵妃萧氏。

为筹办除夕夜宴,梁白柔一早便起身任由着清风伺候梳洗。

一头乌发如瀑如泉般散在肩背,梁白柔微阖着眸,任由清风一双巧手打理着她一头未见多燥乱的发。

第二百七十一章 除夕夜宴

“前些时日本宫命你寻些可靠之人探听薛府消息,你探听的如何?”

原是昨儿便该问询,可近几日来事忙,又是装点乾合宫,又是筹办夜宴一事,甚至是送往朝臣府邸的请帖亦是由她监督着拟写,诸多事宜一来,梁白柔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清风梳理着鬓发的手一滞,踟蹰着道:“奴婢昨儿便得了消息,只是乾合宫那头实在是走不开,便一时忘了,还请娘娘恕罪。”

梁白柔扬唇一笑,轻摇着头,黄铜色的镜面映衬着佳人清艳绝美的脸庞,原是时时透着怯懦的水眸已然不再。

“你这般忠心本宫又岂会怪罪于你……自从采熙走后,你便是重华殿里本宫唯一可信之人。”美如清辉地眸微闪,似是感慨光阴如梭般轻叹一声。

“娘娘知遇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唯有赴汤蹈火,以命相护。”清风忙俯身跪伏,纤纤玉指仍是执着那一柄替梁白柔梳理鬓发的象牙梳。

梁白柔掩唇轻笑,像是抚摸爱宠般轻抚着清风的发梢,“区区一件小事儿罢了,怎的从你口中说出来便变得这般严峻,好了,起来吧,你且说说,薛府那边探听得如何?”

清风向梁白柔一一道来薛府后宅境况。

梁白柔眼睑微垂,掩下眸中一掠而过的冷芒,“安氏?”

清风颔首,将那日遣派过去的宫人所传回的答复如实汇报,“是。从薛府的家丁口中可以得知,这安氏手段颇为了得,她一入府便将薛老爷与老夫人降得服服帖帖的。薛老爷为着她不仅仅冷落正室李氏,便是老夫人也有让安氏协同打理后宅事宜……再后来,待安氏产下男孩儿,薛老爷将她奉若珍宝,老夫人更是含在嘴里生怕化了,捧着生怕摔了一般。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可前段时日,那安氏也不知是安了什么心,竟是提议要一家团聚,这言下之意可不正是要解了林氏的禁足么?李氏虽有意阻拦,可一来那李氏不讨薛老爷与老夫人的欢心,二来也是挡不住安氏的枕边风呐。如此一来就在除夕前一日,林氏真被解了禁足……”

如此一来,倍受宠爱的安氏与恨李氏入骨的林氏一联手,可想而知,李氏的处境是何等艰难。

梁白柔歪着头,窗牖外鹅绒大雪稀稀落落,映着那黑耀色的瞳孔也镀上了一层冷霜一般,未染口脂的唇微微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想来,如今的李氏在薛府后宅定是如履薄冰,也难怪海娘这般为难……”

先前,薛海娘念着与北辰皇子的情分不愿侍寝,可如今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薛海娘可否会再坚持昔日的一往情深?

乾合宫,

身为御前侍奉女官,皇帝近身宫女,薛海娘自是一早便侯在乾合宫主殿,以安排南久禧素日喜爱的茶点为主,再者便是御膳房上菜与撤菜的门道。

未开宴前,席下已是众宾纷至。

高居主位者自是天子,天子左侧乃不理政事、归隐后宫安享晚年的皇太后,天子右侧乃一国之母才有资格落座。

天子席下,左侧乃朝中三品以上朝臣,右侧乃皇亲贵胄。

上席三座皆是空荡一片,下席左侧宾客席已然满座,朝臣间言笑晏晏,交谈甚欢,右侧列有三席,清惠王南叔珂居首位,再往下便是被放逐封底的二位皇亲。

苏南王与百越王已然到席,唯有清惠王的座席上空无一人。

薛海娘将诸多事宜安排妥当后便寻一处安静和宁之处杵着,等着得了她交代的彩墨届时等开席之时再唤她过去。

凉亭隔乾合宫内殿而立,建于西畔湖右侧,又称右西畔凉亭。

远远望去,既可瞧见觥筹交错、喧闹非凡的乾合宫内殿宴会现场,又可赏着西畔湖旁栽着的绿梅。

脚步声传入耳际,打破了现下这般宁静安和的情境。

薛海娘黛眉微蹙,先是循声望去,待瞧见来人一袭紫白相间的蜀锦朝服,外披绛紫色金绣祥云大氅。

心下咯噔一跳,薛海娘当即欠身施礼,“奴婢请清惠王殿下安。”

清雅如山涧流水般的声线传入耳畔,伴随着一道富有磁性的轻笑,“免礼。”

薛海娘直起身,却并未抬首与那人直视。

“许久未见,本王瞧着海姑娘愈显富态。”来人冷不丁便道。

薛海娘险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哪有人见面打招呼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一句你近来胖了。

“许是衣着的缘故,毕竟京师的冬日实在是太冷了些。”薛海娘打着马虎眼,企图将这话题揭过。

南叔珂又道:“上回原想着能借海姑娘还短刃之日与海姑娘叙一叙昔日旧情,却不曾想待本王到了相约地点之时,只见一把未出鞘的短刃,佳人却是不在。”

薛海娘立刻将话驳了回去,“实在是那日抽不开身,海娘这才提前先走的。”

南叔珂扬唇一笑,琥珀玉石般的眸亦是渗着盈盈笑意,“如此,倒是本王误会了。可,方才本王经过乾合宫内殿,亦是未见本该侍奉在旁的海姑娘,这才令本王生了猜疑。”

薛海娘有意岔开话题,“奴婢瞧着夜宴许是要开始了,殿下与奴婢在这儿干耗着当真不怕皇上怪罪?”

南叔珂蓦地敛了笑意,突如其来的冷脸叫薛海娘亦是有些措手不及,“既是你也晓得夜宴快开始了,海姑娘便随着本王一同入场吧。”

薛海娘似笑非笑,微抬眼睑却是难得直视那一双色泽极美的瞳仁,“怕是于理不合。”

南叔珂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微抿着的薄唇微微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本王记着初次见面时本王曾向海姑娘承诺,待本王脱离囹圄之境定娶恩人为妻,昔日亏得海姑娘相救,才有本王今日,本王觉着如今该是兑现本王昔日承诺的时候了。”

薛海娘心下陡然一震,怔了半晌才扬唇强扯出一抹笑来,“奴婢实在是担不起殿下‘恩人’二字。”

第二百七十二章 谈婚论嫁

凉亭外仍是寒风凛凛,白雪皑皑。

许是觉着这般生疏的姿态与谈婚论嫁相差甚远,南久禧上前一步往凉亭中央所搁着的大理石雕花四角圆凳上一坐,示意薛海娘无需拘着礼。

薛海娘见他并未端着亲王之尊,倒也不再拘着宫中礼节,上前一步便往离南叔珂最远的位置上落座。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海姑娘可莫要眼睁睁看着本王行那小人之径。”浓却并不显粗狂的眉微微上挑,狭眸因渗着笑意微微向上扬起,透着浅淡绯红的唇擒着一抹促狭的笑,清隽俊逸的脸孔足以令京中无数出阁或是未出阁女子皆恨不得将身心交许,饶是薛海娘亦是不得不承认那刹那间的恍惚。

薛海娘抬头,平淡无波的眸恰如一汪死水般再激不起一丝波澜,红唇翕动,溢出的声线亦是平缓寡淡,“昔日之事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殿下实在无需放在心上。”言下之意便是,若她二人一致将此事抛之脑后,也是无人知晓他清惠王殿下人品如何。

南叔珂又道:“话虽如此,可本王仍是觉着心下不安,本王独自一人时思量许久,唯有迎娶海姑娘入府,兑现昔日承诺,本王才能心安。”

薛海娘眸光微闪,殷红唇瓣扬起一抹戏谑笑意,她直直逼视着对方一对琥珀玉石般的眸,笑道:“殿下怕并非是觉着良心难安,而是对海娘心怀不轨吧。殿下您说,您是否早已对海娘芳心暗许?”

芳心相许原不该加注在男子身上,可如今从薛海娘口中溢出,而对象是南叔珂,却是莫名契合。

南叔珂唇角的笑一僵,眼底的笑转瞬即逝,他不堪示弱,竟是起身双手撑在大理石桌面上,身子向前倾了倾,直到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洒在他微凉的肌理上。

“海姑娘无须揣测本王的心思。”他顿了顿,好似瞬间夺回了主导权般,“海姑娘应当清楚,嫁于本王对于如今的你而言是唯一的出路。”琥珀玉石般的瞳仁烁闪着狡黠眸华,好似一不知事的少年侥幸得了一件心爱物什,露出一副得逞的神色。

自从前段时日,他安插在宫中的探子传来‘南久禧欲娶宫中御前女官薛氏’的传闻时,他便生了将薛海娘纳入王府的心思。

近日,他京中的眼线又递来消息,自及笄来近十年未提及亲事的京兆尹之妹安氏竟是下嫁薛府成了姨娘,因此,在薛府中原就不讨老夫人与薛景铮欢心的夫人李氏愈发处境艰难。

薛海娘乃李氏所出,想来定也会得知此事。

然而此时此刻想要逆转此等困境,于薛海娘而言却绝非易事……

薛海娘面色蓦地一凛,心下了然以南叔珂人脉与眼线,怕是安氏下嫁薛府、诞下男儿一事,甚至是李氏在薛府的处境是如何的艰辛都一清二楚。

思及此,薛海娘不怒反笑,“那殿下呢,殿下娶我又有何意图?”

她自知当下情况,李氏在薛府中腹背受敌,如履薄冰,若此时她能嫁入清惠王府,身价自是高了一层,如此一来,即便是看在她的情面上,薛景铮与薛老夫人也不会过于为难李氏。

南叔珂看似亲和一笑,“本王说了,你无须揣测本王心意。你只需晓得,你入王府对你而言有着莫大好处。”

何止是最大好处呢,这甚至是解决李氏当前困境的唯一途径。

可,心头淌过的一阵无力感又是因何缘由。

薛海娘垂首敛眸怔了半晌,依南叔珂看来,薛海娘这一反应无疑是在踟蹰、不安。踟蹰该不该便这般草率性的定下自个儿的终生大事,不安他这一举措有何意图、

诚如薛海娘断然不会行无利之事,南叔珂本该也是如此。

南叔珂看似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亭外雪景,好似丝毫不为薛海娘这般踟蹰不定而焦躁迫切,就好似……他早已窥透此人心性,此人早已在他掌控之中,而眼下薛海娘的点头应允不过是走一个形式罢了。

薛海娘许是从来便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怔了半晌,思量周全的她反倒是令南叔珂分外讶异。

她轻轻摇头,染着殷红口脂的唇始终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谢过殿下体恤,可海娘实在无需殿下相帮。”

与他人结发定姻缘,实乃关乎终生之大事,盖上金绣鸳鸯的殷红盖头,饮过执手相伴一生之人手中递来的合卺酒,削下青丝结发为辨,便是终生不离不弃。

这般神圣、本该世间人人向往的感情岂能掺杂入世俗的肮脏之事?

南叔珂似是整个人都怔愣住了,狭长的眸半眯着,内里似是风暴席卷而来,他凝视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眼也不带眨一下,好似只要一眨,就会错过那看似完美无缺的笑靥中一掠而过的异样。

二人谁也不曾率先开口,好似只要谁开了口便会败局落定一般。

良久的相对无言,终是耗光了薛海娘的耐心,她起身便道:“奴婢出来已有一些时辰,怕是乾合宫少不了奴婢的照看,先行告辞。”

乾合宫,

左侧席位已然坐满了朝臣,诸人时而攀谈些朝中近来棘手的政事,时而茶余饭后似的笑谈一番家中娇妻美妾,而右侧三个席位仍是空着一个。

薛海娘时不时望着更漏,掐着时辰。

夜宴亥时三刻正式开始,依着往年,南久禧便会在亥时三刻前入席,如今已然是亥时二刻,若是亥时三刻一到南叔珂仍是未入场难免被冠以一系列欲加罪责……

“清惠王殿下到——”

伴随着太监一声尖锐带着喜庆的高呼声,薛海娘下意识朝乾合宫内殿正门递去视线,映入眼帘仍是一抹华贵清隽的绛紫色,墨发金冠,腰配玉环,手肘处搭着一与他极为相配的月牙白素锦雪缎藕臂,一头乌发挽成朝凤髻,髻上珠翠点缀,却丝毫不显庸俗,反倒是为其增添了一分皇室矜贵。

还未等薛海娘恍过神来,便已有窃窃私语涌入耳畔,一时间她连拒绝的机会都不曾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赐婚

“想来清惠王殿下右侧这一位美娇娥便是昔日皇上送入清惠王府侍奉殿下的十八女郎其中之一的夫人柳氏吧。”

声音从左边席位传来,声音清悦婉转,大抵是朝臣家眷正与身侧夫君附耳低语。

“柳氏?听闻是柳淑妃嫡亲的妹妹……”

“是否是嫡亲的妹妹不要紧,哪怕人家是庶出,生母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可人家能将清惠王殿下收服得妥妥帖帖,也是人家的本事。”朝臣夫人掩唇轻笑,即便是大冷天,宫外雪花如絮,娇滴滴的美妇仍是手执着一把蒲扇轻轻扇着,腿上却搁着灌满热汤的汤婆子。

“听闻这清惠王府后宅的事务,清惠王殿下可都是全权交予这位夫人柳氏,虽未封侧妃,可想来离那一步也无非是一步之遥。”一旁百无聊赖的少妇一听这话题正是自己能搭上话的,连忙便接过话。

“如此一来可不知是让多少京中未出阁的千金贵女哭碎了心了。”

可不正是如此。

清惠王南叔柯少时便叱咤沙场,镇守西北边境,他如今的爵位,名誉皆是他凭借自己的能力打拼而来。兵权也好,朝中党派的拥护,边境百姓的爱戴也罢。说到底,他可是与南姓皇室另外二位亲王有着天壤之别。

更枉论这位亲王姿容俊逸,气度不凡,且至今不曾成婚,王妃之位空悬。

那后宅十八女郎亦是昔日皇帝赏赐,作为臣子的他无法拒绝。京中贵女对他念念不忘自是当然。

可如今,这柳氏却偏偏能将这神坛之上的神祗拉下凡尘,令其尝遍世俗情爱酸甜苦辣。

夫人柳氏……

薛海娘近乎是下意识地将视线落至那被诸人目光众星捧月般围绕的柳氏身上,

端庄高雅,精致姝丽的颜容上洋溢着得体的笑,玉臂时不时搭在她身侧同样俊逸若天神般的男子手臂,亲昵依人。

南叔珂径直走至右边亲王席位那空着的首位上坐下,柳氏很是自然的落座在他身侧,笑着同周围的朝臣命妇打招呼。

“皇上、皇太后到。”

“诸位娘娘到——”

伴随着太监一声声略带喜庆的高呼声,诸人视线跃入一抹明黄色衣袂。

殿内又是一声声如雷贯耳的朝拜声,薛海娘亦是随着殿内诸人俯身跪拜,黑压压一片顿时俯下身来。

“既是除夕家宴,诸位无需多礼,随意入座吧。”

薛海娘起身,退至一旁,待夜宴开始时,方才引导着御膳房传菜宫女将一道道佳肴布在相应的宾客席上。

笙歌鼎沸,宫灯如昼。

丝竹声起,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女鱼贯而入。即便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天儿,仍是身着绫罗薄纱,手挽丝帛,赤着玉足如风间精灵般跃动在铺着殷红绒毯的青石板上。

年复一年的除夕夜宴,朝中三品朝臣以上又素来是朝中栋梁,素来不轻易更替,是而,饶是这般天子亲邀入席的头等尊荣,享受得久了也便腻歪了。

正当朝臣皆是兴致缺缺的时候,那高坐在贵妃椅上的皇太后执起一杯酒盏,朝大臣们远远一举杯,“趁着今儿大家伙儿高兴,哀家在这儿便向皇帝求个恩典。”

南久禧似是未曾想到自个儿母后会上演这么一出,投去疑惑的视线,“母后有何吩咐直说便是,哪里谈得上‘求’这一字,母后莫要折煞了朕。”

那上了年纪却仍是美艳雍容异常的妇人掩唇轻笑,眉心花钿衬得她精心养护的面容明媚异常。“哀家瞧着你身边服侍的那个丫头极好,模样出挑不说,性子也是随和温婉,颇有大家闺秀之范。”说到这儿,她好似格外恩典般地朝薛海娘看了过去,“哀家前段时日又吩咐了人去查,这丫头竟是薛家的嫡长女,却因着今年选秀你瞧不上她落了选,不如这样,哀家便替她向皇上求一个恩典,将她许给叔珂为妃你看如何。”

薛海娘心头陡然一震,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不安袭上心头。

皇太后岂会无故提起她与清惠王的亲事,想来,早在今日之前,南叔珂已是求见过皇太后,与皇太后达成一致。

南叔珂并非皇太后血浓于水的亲生子,既是如此,皇太后还愿意帮他,定然也是因为其中掺杂着利益关系的缘故。

所以她不敢。

不敢以如此卑贱之躯抗议皇太后的旨意。

南久禧洋溢在唇际的笑僵了僵,邪肆锐利的眸掠过一道阴翳,他搁下执在手中的杯盏,轻声笑道:“朕岂能将服侍朕的区区婢女塞给清惠王为妃,这叫清惠王的面子往哪处搁啊。”

南叔珂适时道:“若真是太后提议,臣不觉有何不当。”

如此一来,南久禧眼底的阴翳愈发深了些许。

他看向薛海娘,不怒而威的声音从他唇间溢出,“你觉得呢。”

薛海娘俯下身去,“皇上待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自是想好生服侍皇上。”嘴上如是道,心下却止不住暗嘲,何时起,她亦是能这般违逆自己的心意,这般口是心非。

皇太后悠悠然朝她递去一个目光,看似宽容无害,实则暗藏威压,“你若是想报皇上对你的知遇之恩,向皇上报与向清惠王报又有何不同。况且清惠王乃皇上的兄长,你若是伺候好了清惠王,皇上亦是十分感念才是。”

皇太后道罢,又看向南久禧,那洋溢在唇际的笑总是令人心底忍不住生出些许寒碜。

见南久禧冷下脸来又静默未语,皇太后复又看向薛海娘,“你虽出身世家,可也是从前未入宫前之事,如今你尚在宫中述职,待五年之期一满你已是过了女子最好的年华,届时即便皇上看重你有意在朝中为你寻一门亲事,想来也不如嫁入清惠王府作为侧妃来得尊贵些……”

仅是侧妃。

不知为何,薛海娘心头紧绷着的弦又松了下来,微垂的眼睑掩下眸中掠过的一丝异样情愫。

待皇太后她一番长篇大论道罢,薛海娘心下已是万千思绪流转而过。

她并非不自量力之人,她自知南叔珂娶她并无好处,如此一来,他的出发点无非便是为她着想,替她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第二百七十四章 清惠王侧妃

既是侧妃,便是可有可无,即便是日后薛海娘想向他清惠王求一封休书也并非难事,无需将清惠王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

薛海娘低垂螓首,饶是膝上传来的刺痛感尤为清晰,她也不敢挪动分毫。

“太后娘娘所言甚是,奴婢谢太后娘娘体恤之意。”

如此一来,皇太后看向薛海娘的眼神方才多了几分满意之色,“如此甚好。”说罢,皇太后又看向南久禧,勾勒着妖冶眼妆的眸渗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皇帝你瞧,这当事人都并无异议,今儿趁着除夕夜宴,良辰美景你便颁下旨意,也好全了哀家一番心意。”

南久禧微抿着唇,半晌才绽出一笑,“既是母后一番心意,朕全了便是。”说罢,便挥手传来德安,拟下旨意。

左边席位的朝臣们终于不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兴致勃勃地充当着吃瓜观众。

座下宾客皆窃窃私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着莫名成为清惠王侧妃的女子。

粗布衣裙仍是未能掩饰她出挑的颜容与非凡的气质,若是换上一袭华裳定是胜过京城诸多世家贵女。

身侧似是有人用手肘轻轻碰撞了她一下,薛海娘恍过神来,侧首看了过去。

“过了今日你怕是再无机会侍奉陛下,这道茶点便由你呈上去吧。”德安似是语重心长一般,手上端着一小碟样式精致的点心。

薛海娘看着那点心,又抬头看了看德安,笑着道:“方才清惠王殿下唤我出去一下,奴婢想着怕是有事交代,实在是未曾想……”她有些为难地看向南叔珂的方向,却见后者亦是投来似笑非笑的视线,薛海娘登时便是一怔。

薛海娘略带歉意地看了德安一眼,便道:“只怕这点心还是由公公您代劳更为恰当。”

薛海娘觉着,她今日若是出了这殿门,怕是接下来便会有诸多人投来与昔日传出她与南久禧谣言时那般怪异的眼神。

德安自知无法留下她,轻叹了一声也便随着她去了。

薛海娘自是不敢从正殿出去,是而顺着偏门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看了下南叔珂的位置,生怕他未曾瞧见自己的暗示。

事实上,她确实有些低估了南叔珂与她的默契度,回头一看,右边亲王席位首座已是不见了南叔珂的人影。

薛海娘仍是回到方才与南叔珂不欢而散的凉亭,刚坐下未久,便见一袭绛紫色衣袍的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清隽俊逸的颜容上洋溢着温雅清浅的笑。

薛海娘不禁一怔。

面前颜容俊逸,笑若春风的男子与昔日初识那神色阴翳,一副欲杀她而后快的男子判若两人。

“我竟不知殿下早已生了纳我为侧妃的心思。”薛海娘倒是未曾像从前那般起身向南叔珂行礼,现下既是姻缘已定,即是侧妃,她与他也就不再是主仆。

南叔珂走至大理石桌旁落座,仍是眉眼含笑,右眼角的红痣好似浸了血一般,“你可会因我未曾事先知会你而与我生了芥蒂?”

他的声色极其悦耳,清润中透着独属于男性嗓音的磁性,再加之声线平缓,叫人听着险些便忘了他天潢贵胄的身份,就好似他仅仅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寻常人。

“殿下不曾事先知会我?海娘以为,方才殿下已算是提前通知了一声。”薛海娘清浅一笑,微垂的眉眼却无甚多抵达眼底的笑意。

南叔珂突然便不说话了,他垂了垂眼睑,乌色双睫好似自眼窝处留下一道深深的剪影,似是思忖了好一番才道:“虽是侧妃,我也断不会委屈了你……”

还未等南叔珂道罢,薛海娘便截过话道:“侧妃之尊已是海娘高攀,殿下口中的委屈又是从何而来。”殷红的唇微微扬起,颊边可见梨涡轻陷。

南叔珂闻此,抬眼便定定地瞧着她,“若真如你所言,起初你又缘何拒绝?”他试图从她静如止水,平淡无波的眸华中寻求一真相,若非皇太后以一道懿旨压得她豪无反驳之地,他实在怀疑,她是否还会这般轻易地应下。

薛海娘笑靥如花,唇间溢出的答案亦是模棱两可,令人挑不出一丝错漏之处,“我自认高攀不起清惠王殿下,不愿入府遭人非议。可如今殿下既已是求了太后一道懿旨,海娘自然不敢不从,哪怕是顶着京城名媛贵女刀子般的眼神也得应承不是?”

南叔珂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无需担心,你若是入了清惠王府,本王绝不叫人欺你。”哪怕他府中些许女子的家世胜过薛海娘。

薛海娘道:“无需殿下庇护,海娘也绝不会叫人平白欺辱。”殷红薄唇扬起一抹温煦透着些许犀利的笑,恰如其人般,温和随性却不失雷厉风行。

她绝非瑕疵必报之人,却也并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

饶是入宫来,欺她辱她者甚多,如马枣绣、柳淑妃,她从未介怀昔日之事,甚至于后来鼓舞梁白柔与二人结交。又如后来的御前女官可伶,起初她冷嘲热讽,暗地编排她都可视若无睹,若非她一再咄咄逼人,使出宣扬谣言这等手段,她也不会将她算计入局。

南叔珂似是极满意她这般答复般,轻轻颔首,纤长如玉的指探入宽大袖口,取出一柄镌刻着藤纹、刀柄处镶着绯红玉石的短刃。

南叔珂将其轻轻搁在大理石桌上,推送至薛海娘手侧。

“先前我赠你一柄短刃,你道不愿占有琅婳心爱之物。是而那炳短刃你归还后,我便收在府中,这是先前我去往南海之时偶然所得……瞧着适合女子使用,现下便正式转赠于你。”

薛海娘微怔,垂下眉眼,小巧玲珑的短刃一瞧便知是女子手持之物,由青铜锻造,泛着森森冷芒,刀柄处的绯红玉石又为其增添了些许华丽美感。

记着上回别离之时,她却是说过不愿占有他人心爱之物。

那番言辞本是托词,却不曾想南叔珂竟是念到如今。

第二百七十五章 义妹

少时扬名、名震天下的清惠王,便这般谨慎而又希冀地凝视着与他相对而坐的女子,看着她那温静漠然的脸庞。

自上次一别后,她似乎比起上回瘦削了些许,原就纤细的下颚如今瞧着有些单薄。

二人谁也不曾率先说话,似是谁都在等着对方打破如今这有些尴尬的局面。

也不知是一盏茶或是一刻钟过去,薛海娘终是抬起素净颜容,妖冶潋滟的眸似是由内往外渗出几许笑意,唇微微向上扬起,“既是殿下费了好一番心思,我便权当是殿下此番提前相赠的聘礼了?”

南叔珂微怔,也不知是被那笑靥恍了眼又或是讶异薛海娘竟是这般答复,只得无奈应了一声,“甚好。”

待薛海娘重回乾合宫,伺候在那年少有为的帝王身侧,斟茶布菜时却是发现,他沉如墨滴般的脸色,还有那瞟过来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带着些许犀利之色。

薛海娘视若无睹,仍是尽心作着现下她该做之事。

许是今日之后,她便会得到太后懿旨,暂时迁回薛府居住,届时也从薛府出嫁。

“朕觉着,若仅仅是以尚书府千金的身份下嫁清惠王作为侧妃,未免有些委屈了朕的兄长,清惠王为朕的江山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朕只想着给他最好的。”南久禧轻抿一口纯酿,视线转而投向薛海娘,与南叔珂七分相似的狭眸渗着些许令人胆寒的光芒。

薛海娘面容不见丝毫畏惧,也并未佯装强势与他对视,眼睑微垂便移开视线,专注于替天子布菜。

皇太后侧首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下泛起一丝年华刻上的纹路,似是为她历过的沧桑而留下的见证。“皇帝有何高见?”

南久禧眼波流转着狡黠,“薛氏与朕的爱妃柔儿素来亲密无间,听闻他二人未入宫前便已是手帕之交,亲如姐妹一般,今日朕既是赐了婚,索性便好人做个彻底,赐薛氏一个贵重身份,即日起薛氏便作为梁德妃的义妹入住重华殿,位同郡主。”

虽仅是区区头衔,可,以梁德妃义妹这一重身份出嫁,嫁妆自是比她先前尚书千金的份例丰厚许多,日后嫁入王府为侧妃,也不会叫王府旁的女子轻视了去。

薛海娘虽不知南久禧下这一道圣旨有何含义,可自知无抗旨之力,当即只能叩首谢恩。

坐于凤位右侧席位的梁白柔先是一怔,随后却也是欢喜,她忙起身走至玉阶下叩首,“臣妾谢皇上恩典,有海娘这么一个义妹,臣妾甚是欢喜。”

南久禧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朕便猜想爱妃定会欢喜。你二人先前便来往甚密,如今薛海娘这一出嫁,日后怕是再无时间与你相叙谈笑,便趁着这段时日好生叙上一叙吧。”

仍是跪于玉阶下的梁白柔娇躯微僵,微垂的眼睑掩下剪水双瞳掠过的惊惶。

她不知,南久禧这一句是否有所暗示,亦或是有所敲打。

“谢皇上体恤臣妾心情。”少了薛海娘在旁献计,梁白柔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南久禧的心思,可见他这般道来,也不再多言,姿态恭谨地退至凤位右侧的席位上。

夜宴上这一出赐婚戏码,倒是叫朝臣多了些许兴致,大有当能传为佳话的姿态。

夜宴一过,薛海娘便随着梁白柔去了重华殿。

一入内殿,梁白柔便屏退内殿一众侍奉的宫人侍女,只留下她与薛海娘二人,相对坐在软塌上。

“好生交代吧,你究竟是何时与清惠王殿下相好的?如今摇身一变竟是成了清惠王府侧妃,想来这一消息一旦传出京师,你怕是要被京中诸多贵女的犀利眼神给贯穿了才是。”

梁白柔动手捣鼓着茶具,将鲜嫩茶叶搁入茶壶中烹煮。

薛海娘微怔,微垂的眼睑掩下眸中一掠而过的异样情愫,“……许是先前我随你一同去佛光寺之时,便瞧上眼了吧。”

莫说是梁白柔,便是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便这般突然成了清惠王侧妃。

她愿下嫁王府,可说是为解决李氏在薛府后宅的困境,可南叔珂呢……

薛海娘微咬着下唇,回忆着昔日与南叔珂朝夕相处时一点一滴的细节。

若是南叔珂对她无意,那么娶她的意义又在何处?她可不认为,那般桀骜不驯,随性不拘的男子,会因着昔日所谓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便将她迎入府内。

虽是侧妃,可若是不出意外,也是相守一生之人。

梁白柔啧啧出声,将已然溢出茶香的茶倒入薛海娘杯盏中,推至她手边,“那,北辰皇子该如何是好?你先前二人不是曾许下诺言,届时他荣登北朝九五,解了当前困境,便会将你迎入北朝。如今你若是嫁于清惠王成为侧妃,你可否想过他会如何……”

薛海娘微抿着唇,心下却是暗暗叫苦。

人果真是不能轻易撒谎,否则下一回便要以另一谎来圆上一个慌,如此一来,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薛海娘沉吟良久,可这副模样落入梁白柔眼中,却是薛海娘难以抉择,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白柔伸出手覆在薛海娘微凉的手背上,柔婉亲和的声线好似被赋予了魔力一般,“女子一生最要紧的无非是姻缘大事,若你真与北辰皇子惺惺相惜,两情相悦,便莫要因着旁的事儿轻易背弃这一段姻缘。”她顿了顿,又道:“我晓得你因着你娘亲一事困扰,可你该信我,你给我些许时日我定能想出法子……”

薛海娘微微抬眼,嘴角的笑却是泛着一丝苦意,“先前我原以为将林氏禁足便可令娘亲暂时无忧,却不曾想我这父亲大人倒真是厉害得紧,如今竟是京兆尹之妹都愿下嫁于他,事已至此我才明白,若要让娘亲在薛府后宅安稳,我的前程是她唯一的保障。”

“哪怕代价是你姻缘大事?”梁白柔半眯着美眸,言语间带着些许困惑。

她素来是重情重义之人,昔日她嫁于南久禧也并非是看上他的权势地位,全然是为着成全昔日年少时的怦然心动。

“如今我也无法抗旨。”薛海娘寡淡一笑。这种状况她又何曾预料得到!

第二百七十六章 情谊与利益

华而不奢的典雅屋阁,皆是搁着炭炉,烧得正红正旺的银炭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梁白柔与薛海娘相对而坐,微微蜷起的双腿上盖着狐皮毯子,一手环着灌满热水的汤婆子,一手摩挲着因茶水而炽热的杯壁。

她便这般静静地望着薛海娘,美如清辉的眸蕴着热衷与迫切之色。

梁白柔忙不迭道,“皇上这般爱重我,我又为他诞下他钟爱的皇子,若是我去游说,兴许尚有一丝机会。”原是与她毫不相干之事,可此时此刻她的热衷却叫人感到讶异。

薛海娘伸手替她抚平狐皮毯子上的褶痕,笑靥亲和而柔婉,摇头道:“你费尽千辛万苦才到如今这般地位,又何苦再为我涉险。”

她眼看着梁白柔在渺茫尘埃中挣扎,眼看着她大起大落,眼看着她前程似锦,眼看着她宠冠后宫,自是不忍心看她再次跌入尘埃……

梁白柔眸光微闪,泛着些许凉意的掌心轻轻环在杯壁上,嘴角却愈发干涩,一时间她竟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海娘,听我一句……可莫要这般轻贱你自个儿的未来。”声音愈发轻,说到‘未来’二字几不可闻。

薛海娘抬眼看她,幽灰色的瞳仁似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愫如微细蚕丝般破茧而出,绯红唇瓣轻启,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却如你现下所言,你……这般在意我的未来。”

梁白柔心下陡然一震,美如清辉地眸掠过一道惊惶之色,好似内心本该不为人知的情愫叫人窥探得正着,她微垂眼睑,长而卷翘的双睫在烛火映衬下,自眼窝处投下一抹萧疏剪影,“……确切来说,是你我的未来。”她松开汤婆子与炽热的杯壁,伸手猛地攥住薛海娘泛凉的手背,神色坚毅,言辞诚恳,“你与我早就密不可分,正如今日皇上在夜宴时所言。你先前助我甚多,我委实将你视作我唯一可信任之人,情谊胜过至亲姐妹,你若留在宫中助我,待日后我荣登后位,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定许你锦绣良缘,前程无量。”

她的心微微颤着。

尽管她言语间着重强调‘情谊’二字,可饶是再如何自欺欺人,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寥寥二三言中,究竟是利益居多,还是情谊居多。

而她与薛海娘之间,真的还能回到往昔那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过往么?

尽管梁白柔心中已然有些答案,可她终是不愿轻易相信,亦或者说,如今的情势叫她不能这般承认。

诚然,她如今已然位列四妃,由她所出的二皇子也甚得皇帝爱重,比起往日虽得盛宠却终是人人可欺,又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梁美人,她已是前程似锦,尊荣万千。

可人不能只单单看中眼前的得失,她深知,虽如今得势,可一来帝王的宠眷素来是当不得真的;二来,马枣绣虽与她交好,却也不能忽视她背后有着皇太后撑腰的事实。

若是皇太后有意借她的力扶马枣绣上位,届时,她便知会落得个弃子的下场。

她自问玩不过皇太后、淑妃等人的心机,可薛海娘城府极深,又待她忠诚,若有薛海娘帮扶,荣登后位想来只是时间问题。

先前她虽是忌讳薛海娘得南久禧宠信,可他相信今日出了这一档子赐婚的事儿,哪怕南久禧再对薛海娘念念不忘,以他那般高傲狂妄的性子,也断不会纳一个曾经险些与自个儿皇兄有过婚姻的女子为妃。

不知为何。薛海娘总觉着渗进来的风好似又凉了几分,她四处看了看,却发现这屋子的窗牖皆关得密不透风。

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梁白柔掌心抽出,唇角扬起一抹清凉的笑弧,“抗旨乃杀头大罪,即便你能游说成功,也难保皇上不会因此治我,以及我娘亲的罪责,这个险我冒不起。”

她着实感到好奇,既是梁白柔已然有意算计她来为她出谋划策,又岂会没有将这般至关重要的一点算计其中、

她薛海娘既是攻于城府,心思深沉,又岂会无法猜到她这般做的缘由。

再者说,荣登后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当真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么?

曾几何时,那南柯一梦中,她又何尝不是高高在上,宠冠后宫的皇后。

昔日少年帝王,曾对她共饮佳酿立誓,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为着这般虚无渺茫的誓言她付出精力青春。她变得不择手段、攻于城府。可后来的后来,算计到了最后却仍是成了旁人掌心那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梁白柔语滞,那仓皇的神色间竟是渗出些许不甘来,“你不信我能保你?”

薛海娘眸光坚毅,透着一股子决然,“我在皇上跟前侍奉多时,看着他处理政事时的雷厉风行,看着他惩治佞臣时的杀伐果决,他绝不会看在你为他诞下皇子的份上便会因你而有所改变。”

这话如一记闷雷般炸响在梁白柔耳畔,她怔了怔,眸光渐渐黯淡下来,饶是明灭烛火也再难点亮。“是啊……他这般高高在上,从来就不会因任何人而交出他一丝一毫的真情。”

所以,她不再挂念。不再执着地祈求他怜悯之下的一丝情谊,比之帝王的所谓真情,她更寄托于今下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薛海娘微垂螓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有些时候,我连我自己也是不信的。”更汪伦是旁人。

一时间,偌大的屋阁仅剩下银炭燃烧时的噼啪声响,以及相对的二人均匀却又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薛海娘倏然一笑,执起杯盏,微掀杯盖轻轻撇着浮起的鲜嫩茶叶,“撇去宫闱这等肮脏之事,难道曾经亲如姐妹的你我便无话可谈了么?”

方才南久禧已是传了钦天监的人算过时日,道是开春的正月二十乃是嫁娶良日,是而她嫁入清惠王府成为侧妃的日子,便定在那了一日。

如今这皇帝亲笔圣旨已然传去薛府,明日一早整座京师便会知晓这已成定局之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代价

凤眸微阖,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波光潋滟。

“不,自然不是……”

宠冠后宫,代掌凤印的梁德妃竟是有着一瞬间的结巴。“昨儿个我听见屿儿开口唤了我一声母妃,还懂得唤一声父皇。我将此事禀明陛下,陛下很是欢喜,立马便赶来重华殿抱了屿儿。”

比起大皇子南阜,二皇子南屿却是天资聪颖些,也更得南久禧欢心些。

薛海娘静默不语,仅是笑着,绯红唇瓣微微上扬,未见多么欢愉,却是十足随和温煦。

她便这般静静听着,也不打搅,哪怕梁白柔现下所言与她并无半分干系,她仍是不甚烦扰,时而出声附和一二,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极为合格的聆听者。

梁白柔好似当真如薛海娘般所言般忘了烦忧,全心全意投入在描述着过往美好之中。

“还记得两位皇子满月抓阄之时,大皇子随手便抓起书法大师的真迹,当时朝臣们虽齐声称赞大皇子日后定是文采绝佳,风流倜傥,可我又岂会不知皇上那刹那的失望,作为帝王,文武皆是最不要紧的,帝王之策方是上上之道。是以,后来屿儿抓阄时,好几次都是拿着皇上的兵符不放手,我才见皇上眉眼间似是露出了些许喜色。”说到这儿时,她眉宇间的傲然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

“如此一来也无怪乎皇上这般宠着二皇子殿下……”想来,皇上心里已然将他膝下二位继承者作了对比,显然,二皇子完胜大皇子殿下。

这也便能够解释为何当初薛巧玲以铁血手腕平息谣言,皇上竟狠得下心将她贬为昭仪。

实则昔日算计薛巧玲时,她便多多少少将南久禧算计其中。

她很是清楚南久禧的性子,此人心狠手辣,雷厉风行,虽极是看中下属是否能干,却极为忌讳枕边的女人手腕过于冷血。

这亦是前世,南久禧从先前的海誓山盟,演变为后来的刀光血影的因由。

便是这般杀伐果决的帝王,却并不喜欢躺在枕边的佳人如他一般,攻于城府,精于算计,杀人不见血光。

这一世,她尚且未在南久禧面前泄露出她本性的一面,即便是平素替梁白柔出谋划策也是无伤大雅,是以,南久禧方才觉着她本性该是‘善良’。

梁白柔蓦然起身,踱步走至窗边,眺望着外头雪花如絮,颇为伤感道:“皇上虽如今宠着屿儿,看重屿儿,可皇上正值盛年,难保日后皇上不会与旁人诞下皇嗣……若届时皇上觉着屿儿不够好了,本宫又该如何呢?”

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如云,既是有侍寝的女子,那么必然少不了皇嗣。

届时若有旁的皇嗣胜过屿儿,那么屿儿必然会失了南久禧的宠爱,而她又该如何在深宫中立足。

她虽是盼着薛海娘能留在宫中助她一臂之力,为她出谋划策,可事实上,若是薛海娘不愿,她也实在是不好强求,毕竟薛海娘也曾助她良多。

薛海娘红唇翕动,微垂的眼睑掩不住眼底*的伤感。

诚然,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很是清楚将来等待着梁白柔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她前世便是极好的例子,费尽心思与手段,耗尽半生青春来替他南久禧巩固政权,他掌外,她掌内,扫清皇朝诸多拥护清惠王的党臣以及前朝旧主义党派,可后来,却因忌讳她知晓过多内情,诞下一子野心膨胀,便将她与薛家连根拔起。

如此手段,谁人能不拍手叫好。

饶是薛海娘自负攻于城府,可在过河拆桥上终是落了南久禧甚远。

昔日,她将梁白柔带入这风云诡谲的后宫,虽说彼时梁白柔一颗心都在南久禧身上,那一股子犟劲连谁也劝不动。

可到底,是她教会这女子诸多生存法则。虽说到了如今,梁白柔已对她生出了些旁的想法。

若方才真是如梁白柔的意,让她前去游说南久禧收回旨意,可违抗皇太后的意愿,这等罪责她又如何能担得起呢,即便侥幸逃过一死,日后也会成为后宫人人退避三尺之所在,届时,梁白柔便成了她唯一的倚靠,她无法不为她忠心谋划。

着实是极好的计策。

虽然很是清楚梁白柔心底的盘算,可薛海娘却着实对她生不起气来,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

“你可有想过抽身而出……”薛海娘无声张唇半晌,却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她看着梁白柔,潋滟凤眸却有着叫旁人窥视不明的坚定,“若你想,日后在宫中只要不张扬,以你德妃的位分,定能在宫中安然保全自身,以及二皇子殿下日后的平安成人。”

梁白柔转过身来,美如清辉的眸子满是质疑与不敢置信,她看着薛海娘,张着口一字一句重复道:“事到如今,你竟是叫我放弃?”

“若我放弃,屿儿又该如何?他若日后问我,为何不愿给他一个争取的机会,我作为母妃,又该如何回答?”

薛海娘哑然,许是困惑,明明说好不再探讨这等令人糟心的话题,怎的如今又是拐了回来。

其实她想说,若梁白柔愿意放弃,凭她对南久禧的了解,南久禧定会给这母子一个安然无忧的后半生。

可,她又该如何答复梁白柔呢。

为何不给二皇子一个争取皇位的机会?

可又有谁知道,这区区一个机会便是需要莫大的代价来换取。

薛海娘看向窗外,如梁白柔一般眺望着远处的红梅白雪。殿内的银炭烧得噼啪响,可薛海娘却觉着仍是有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日后的路,兴许你得自个儿走了。”

薛海娘看向梁白柔,她并不硬挺,可此时却刻意佯装坚强挺直了脊背。

她似乎清晰地瞧见那人儿脊背一僵,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粲然一笑,颜容绝佳,“是啊,又有谁能真正陪着谁走到最后。”她顿了顿,突然垂下头去,“无论如何,昔日谢你忠心助我,替我出谋划策,替我挡去风雨。”

第二百七十八章 窥天象

也谢过,她教她良多——这是梁白柔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骤然仰起头来,这一刻,梁白柔那美如清辉的眸子没有平素的算计、强撑着佯装的虚情假意,唯独剩下一腔真心。

“你既是以我义妹的身份出嫁,届时便是我替你置办嫁妆,你且安心,我定叫你风风光光嫁入清惠王府,绝不叫人看轻了去。”梁白柔上前,轻轻揽住她,独属于她身上特有的玫瑰花香沁入鼻尖,却叫薛海娘莫名觉着眼眶与鼻头皆是酸涩得紧。

怔了会,薛海娘方才扬起一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赐婚于清惠王与德妃义妹这一桩喜事并未替天下带来福祉,反倒是截然相反。北上县郡上报,道是近来雪灾极为严重,已是严重影响了当地百姓的生计。邻山而居的当地住民,甚至因上山打猎的缘由,遭遇雪崩,自此便再未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

南久禧因前朝事宜忙得焦头烂额,已然多日不曾踏足后宫半步,后宫嫔妃亦是忐忑难安,日日参拜神佛,祈愿能够庇佑南朝子民安乐,能令夫君不再愁眉不展。

今日朝中礼部尚书上书道来,说是可命钦天监之人窥探星象。

南久禧原不是相信神佛这等虚渺之物之人,可眼下毫无法子,拨下去的赈灾款远远不足,且若是寻不到根治的法子,无法抑制那雪崩的局面,饶是拨下去再多的银两怕也是难抵挡天灾的侵袭。

是而,礼部尚书一呈奏疏,当着朝中诸位大臣的面这般一提,再加之朝中众多臣子这般一附和,南久禧想着也是无伤大雅,无需劳民伤财,且这原就是钦天监的分内事,如今钦天监拿着俸禄,总不能一年到头来什么事儿也不干,是而皇帝一挥袖袍,德安便下去传了旨意。

次日,钦天监正使揣着忐忑惊惧的心,被传入御书房中。

薛海娘虽得了南久禧亲笔旨意,指为梁德妃义妹,位同郡主,虽可以不必再如往常那般时时来御书房当值侍奉,可碍于近日来南久禧着实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德安最是不擅应付这等状况,也不得不去请她前来。

先前无薛海娘,还有废妃萧氏从旁劝解一二,倒也不至于牵连甚多。后来虽是没了废妃萧氏却仍有薛海娘从旁侍奉。可如今皇太后这主意一出,薛海娘得待在重华殿等着出嫁。现如今既没了可从旁劝诫协助的萧氏,又没了得南久禧心意,可从旁侍奉的薛海娘,德安已是险些招架不住。

无可奈何之下,德安只能亲自去了一趟重华殿,将薛海娘劝了过来,道是无需如从前那般忙碌,只需近日在南久禧烦忧之时置备糕点,烹煮茶水即可。

当时梁白柔亦是在场,薛海娘尚且未曾答复,梁白柔便替她应下。对此薛海娘唯有心下长叹,无可奈何唯有听从德安所言,去了御书房侍奉茶水。

正巧,今儿钦天监便在薛海娘正在御前侍奉时前来汇报昨儿个观察天象后得出的结果。

“钦天监正使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钦天监正使战战兢兢往地上一跪一叩首。

南久禧瞧也未瞧上一眼,倒是接过薛海娘精心烹煮的清茶,指节分明的指拨弄着杯盖撇了撇浮在茶面的鲜嫩茶叶,清冽冷沉的声线自薄唇溢出,透着些许不耐与焦躁,“说罢,朕交代你的事儿办的如何?”这所谓交代的事儿,自然是窥视星象之事。

钦天监正使颤巍巍抬头,看了眼德安,又看向薛海娘,虽静默未语,可那言下之意却已是分外明晰。

薛海娘未语,等着年轻帝王的审判。

南久禧半阖着鹰眸良久,轻抿一口茶,见钦天监正使仍未答复,难免心烦气躁,狠狠将茶盏搁在案牍上,犀利的眸也随之睁开,他沉声喝道:“回话!”

钦天监正使再也顾不得薛海娘与德安等人是否在场,深深俯下身去便道:“经由臣与副使昨儿夜观星象,发现紫微星星光微弱,似有被侵犯的迹象……”一通左右薛海娘也听不甚明白的专业词汇过后,他方才道来,“臣觉着,以天象的角度来看,要想缓解眼前困境,皇上可着重恩赏宫中西南方位的贵人。”

南久禧见终是拐到正题上,方才道:“西南方位贵人?。”

钦天监正使颔首,答道:“正是,皇上。”他又深深低下头去,那谦卑恭敬的模样,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此人在钦天监中是如何御下。

指节分明的指看似刚劲有力,此刻却卸了力度轻轻摩挲着下颌,犀利而极具威慑性的眸半眯着,薄唇微张,道:“你倒是具体给朕说说。”

那钦天监怔了怔,半晌才道:“这,天机不可泄露,只怕其中得由皇上您自个儿揣测……”

‘啪’南久禧一盏茶便往钦天监正使膝边掷去,支离破碎的瓷瓣儿溅在他终日少在外头经历风吹日晒的白皙脸庞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好啊你,竟是敢在朕的跟前打哑谜,钦天监正使,朕瞧你脖子上的脑袋怕是不大想要了吧。”南久禧似是已然怒到极致。

钦天监正使忙不迭叩首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呀,不是臣想要与陛下您打哑谜,这实在是,实在是臣为了陛下好……这天机本就不可轻易泄露。”

南久禧邪肆而冷血地勾起一抹笑弧,右手拇指摸索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扳指,“你们这些个谈佛论道的人总觉着泄露了天机便会遭到天谴,也不知,是朕现下摘了你的脑袋可怕,还是待日后你遭了天谴可怕。”话落,便冲着殿外道:“来人呐——”

钦天监正使见皇帝当真有即刻吩咐人将他处斩的念头,立刻慌了,又是忙不迭叩首,那响声听得连旁观的薛海娘都觉着额头生疼。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臣不敢。”钦天监正使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又是朝青石板上狠狠一叩首,才道:“臣定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百七十九章 轻敌

南久禧原就是恐吓意味占多数,如今尚未从钦天监口中探出那所谓的解决之法,自是不会轻易下令斩了此人。

若钦天监当真存了不轨的想法,他稍后再命影卫暗中处置也是不迟……

南久禧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微微上挑的狭眸迸射出令人胆颤且极具威慑性的目光,他居高临下觑着那如同蝼蚁般匍匐在玉阶下的钦天监正使、

钦天监正使战战兢兢抬首,眼睛却也始终不敢与南久禧相视,“禀皇上,宫中西南方位住着一位冤情不清之贵人,若皇上能平她冤屈,兴许此天灾尚有转圜余地。”

薛海娘目光陡然一寒。

西南方位,贵人。

且不论钦天监正史口中的西南方位是否偏指向后宫,可若真是后宫,位于西南方位的宫殿便是朝阳宫,而那朝阳宫内近日来皆是风平浪静、尚且并未闹出事端又何来冤情。唯一能称得上冤情者,便是朝阳宫内梨娇堂那位主儿……且再往深处想,那梨娇堂亦是处于朝阳宫内偏西南方位、

薛海娘微抬眼睑,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那高坐于九五位上的男子,他正垂首若有所思。

薛海娘心头一凛,泛着寒芒的视线落在钦天监正使身上。

也不知薛巧玲是如何贿赂的钦天监正使,竟是能令他冒着被皇帝处斩的大不违,为她撒下弥天大谎。

且不论薛海娘是否相信所谓的星象一说,且事情着实过于巧合,怎的前段时日薛巧玲才被贬为昭仪,如今便多了这般一出冤情一说。

薛海娘又忍不住看了眼南久禧。

南久禧并未全然深信天象之人,可,皇家人素来多疑,莫说是现下登上九五之尊位的南久禧……以薛海娘对其了解,想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机会,南久禧都不会放过——

“朕知道了,你且先退下。”南久禧一拂明黄金绣祥云宽袖,指节分明而纤长的指腹轻轻抵在额前,从薛海娘这一角度窥视,仅能看见他紧抿的一线薄唇。

钦天监正使如获大赦,忙不迭叩首出了御书房殿门。

南久禧静默未语,有力而纤长的指尖富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木案牍,殿内诸人连气儿也不敢大喘一声,生怕惊扰了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帝王以致迁怒己身。

薛海娘适时送上一盏清茶,正是能沁人心脾,令人静心的雪山雏芽。

“陛下且饮一口消消火吧。”薛海娘毕恭毕敬道。

南久禧倏然抬首看向她,狭长双眸蕴着的眸华炽热得叫人不知该如何直视。

“朕,有时候在想,若是朕昔日,不允薛昭仪平息那一场谣言,是否朕,到最后便能够顺其自然地将你纳为嫔妃。”他的声线很低很低,比平日的平缓低沉更多了分醇厚。

也不至于如今,眼睁睁看着让你成了清惠王侧妃……

南久禧并非为美色而误国事之人,既是牺牲一女子便能更加清楚明晰地窥视南叔珂的势力,他又何乐而不为。

薛海娘微垂螓首,出口的话尤为模棱两可,“陛下心怀天下,心有大爱。”自是不该为了她区区小女子而放弃大好机会。

再者,既是昔日之事是薛海娘一手推动。薛海娘也不会轻易允许它失败。

更别说这事儿,说到底也将南久禧算计其中。

南久禧唇角微扬,勾起一抹略显薄凉的笑,“朕还记着当时你并非一口应下,你起初是不愿嫁入清惠王府的,朕不知你因何改变了主意?”

薛海娘答复:“奴婢不敢违抗旨意。更不愿牵连府中长辈。”

“是了,你这般爱重你的母亲……”南久禧歪过头,狭眸似是氤氲着些许怅惘,视线落至精美华奢的窗牖处,溢出薄唇的言语却是失了往日的凌厉冷然。

否则先前御前当差时,她断不会因此而分了心。

要知道,御前当差一个不尽心随时便是杀头大罪。

薛海娘眸光微闪,隐隐有些破碎星光破瞳溢出。如此爱重她的母亲么?

若真是如此,前世她又岂会一门心思替南久禧清理门户,而全然忽略了母亲在府中后宅困境,又岂会在母亲连连入宫觐见时,全然未瞧出母亲的欲言又止。

“幼时父亲苛待于我,一味纵宠着庶妹……也正是如今的贤妃娘娘,唯有母亲一门心思庇佑着我,她不争不抢,却可以为了奴婢与贤妃娘娘的生母林氏多番起争执,最终惹得父亲对她的情义消磨耗尽、”

薛海娘微垂螓首,恭谨答复。

南久禧眼中似是有刹那的动容一闪而过,随即又是桀骜邪肆一笑,好似天然的霸者,“你母亲对你极好……”无论是皇家后宫亦或是高门后宅,哪家的夫人姨娘不为了谋求自己的利益而活着,甚至可以为着自己的荣辱以及母家的荣辱前程出卖自己的骨肉。

薛海娘微怔。

她尚且记着,前世位极皇后时,清除前朝安插在后宫的势力时,曾打探到一消息,据说是与南久禧幼时有关。

南久禧虽是皇太后亲生,却与皇太后并不亲昵。皇太后虽借助着母家势力以及自个儿的手段助亲生儿子登上皇位,却并未如寻常血浓于水的亲生母子一般,母慈子孝,承欢膝下。

那时候薛海娘便觉着甚是奇怪。可终是碍于南久禧的缘故不敢深究,前世一次偶然她方才得知,皇太后似是在南久禧年幼时,曾扼杀过与南久禧私交甚笃的一女子。

……

薛海娘恍过神来,却见南久禧已然如往常般将茶盏搁在一旁,手中执着紫狼毫批阅着案牍上的奏疏,眼睑微垂,却仍是难以掩住他眸中流露出的点点星光。

“你且先回去吧。”南久禧头也未抬,可殿内众人皆是晓得他这话定是对着薛海娘所言。

薛海娘应了一声,方才退下。

一路上薛海娘皆是绷紧着心弦,并非不安,而是恼怒。

恼怒自个儿竟是这般轻敌。

竟这般低估了她薛巧玲的能力……

伙同钦天监正使逼迫皇帝复她位分,果真是极好的计策。

而那钦天监正使……

第二百八十章 暗号

薛海娘摩挲着下颌,远山般的黛眉紧紧蹙着。

也不知薛巧玲是如何贿赂的钦天监正使,竟是令他说出这般谎言来欺瞒天子。

薛海娘自认为需得去一趟侍卫处,看看顾三是否有甚消息。

薛海娘已是许久未与昔日自愿入宫的顾三联络,自从入了御书房当差后,生怕德安公公查出些细枝末节,她便与顾三断了联络。

薛海娘并未直接入侍卫当值处寻顾三,而是随意寻了个看着较为憨厚的青年人,拉住他,往他手中塞入一沉甸甸的荷包。

粲然一笑,当真是称得上眉眼如画、国色天香。“侍卫小哥,能否问一下,槭树亭如何走?”

那侍卫完全沉浸在薛海娘如花般的笑靥中难以自拔,一时间也并未在意薛海娘为何会在大冬天的季节问那槭树亭的位置,下意识便道:“往前走会瞧见御膳房,御膳房西北位置往里头走……那地儿有些偏僻,如今又是入冬,许是没什么人走动了。”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薛海娘,强忍住没有说出那句关心之言。

薛海娘点了点头道:“多谢小哥。”说罢,他又看了看侍卫身后那些个往这儿探头过来的值班侍卫,有意无意地将侍卫小哥的手掌摊开,亮出里头的沉甸甸的荷包,他道:“我瞧着你们在这儿当值也辛苦了,这里头是一点我的心意,小哥和诸位弟兄们都分了吧。”

那侍卫小哥点点头,哂然一笑。

待薛海娘走后,那群值班的侍卫纷纷涌了上来,抢过侍卫小哥手中的荷包便笑着道:“可以呀,这可是天上掉下银子啊。我说小李子你这运气可真是不错,又是亲睹美人一笑,又是拿了银子。”

“哎。”他身侧的男子一手肘过去,轻喝道:“可别胡诌。你别不知道那姑娘是谁,我方才瞧着便怪眼熟的,现在想想,那可不正是御前当值的薛姑娘,前段时日在除夕夜宴上被赐婚给了清惠王作侧妃。”

“这么大来头……”那侍卫小哥吓了一跳,他原还以为这生得貌美如花的姑娘兴许是哪位娘娘身边的侍女呢。

“哟,这前段时间宫中谣言传得如火如荼的人就是她呀……”

“你们说,这宫中明明传的是她与皇上的谣言,怎的如今竟是成了清惠王殿下的侧妃。”

“嘿,跟你有啥关系,拿着钱进去便是,这些个大人物的事情可都少管,哟,这娘们出手可真够大方。”侍卫将荷包里的银子抖落出来,“去里头跟兄弟们分一下吧。可别少了咱们老大的份儿。”

薛海娘并非按着那侍卫小哥所指的方向走,而是绕了一条偏僻,极少人晓得的捷径,早早便来了槭树亭。

坐在泛着凉意的青石板石阶上,薛海娘托着下颌怔怔地望着天空,一片蔚蓝中些许白云翩翩浮过。

她方才才借侍卫小哥之口递出口信……

诚然,薛海娘与顾三约定的暗号便是询问去往槭树亭的路。

她自知若是直接上门找到顾三,定会叫有心人留意,届时若是累及顾三反而不好。是而,她才思了如斯一计,寻看守的侍卫小哥,再给予报酬且嘱咐定要与侍卫处当值人分银子,届时此事经侍卫小哥一宣传,必然会传入顾三耳中。、

薛海娘倒也未见焦虑之色,望了望尚未暗下的天色,她自知这般一等定然要等到日暮西山之后才是。

微阖着眸,思忖着近日来所发生之事。

上回来此时她分明是孑然一身,如今未过多时,她已然成了清惠王未过门的侧妃。

想来顾三也早已晓得此事……

彼时,南久禧逼问她时。

为何起初原是有意违抗太后懿旨,后来又应下了呢。

凤眸氤氲起浅浅一层迷离之色。

彼时,南叔珂于凉亭向她提出纳她为妃时,她下意识便认为是清惠王正妃。她自是不从。于她而言,眼下她只为解李氏在薛府后宅困境,既是带有目的性的姻缘,难免肮脏。

可,当皇太后再一次重复懿旨之时,她才反应过来并非正妃而是侧妃。

侧妃,便意味着无需共饮合卺酒……

彼时南久禧咄咄相逼,问她可愿作清惠王侧妃。她晓得,南久禧那一问虽是征问,实则却是变相地替她解围。

言下之意,若是薛海娘当时抗旨,南久禧必然有法子解她困境,可护着她不被太后惩处与刁难。

可薛海娘亦是了然,若她当时抗旨便等同于承了南久禧的恩。往后便一步步入了南久禧的掌控。

潋滟妖冶的眸掠过一道狠厉。

若真要叫她选,她宁可因抗旨罪名被皇太后秘密处死,也不愿承了南久禧的恩情,成为他的玩物。

此处未见更漏,是而薛海娘也不知现下是何时辰。

待耳畔传来细微步伐声时,已然是夜幕笼垂,星光烁闪。

“……海娘?”

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略带一丝疑惑。

薛海娘侧首望去,唇角轻扬,眉目和婉,“你可算是来了。”

顾三赧然,“我……得知你暗中递来的口信时已接近酉时,侍卫处因着事多一时间又走不开。”

薛海娘摇头,“无碍。”她看向顾三,“近来可好、”

先是随口寒暄。

顾三微怔,却仍是点了点头,“先前侍卫长赏识我,他调任之前已是向上头递呈由我接任侍卫长,忙倒是比从前忙了些。”

薛海娘粲然一笑,“你如今过得好,我届时离了宫也是安心些。”若不出意外,今夜怕是她在宫中最后一次与顾三相见。

至于以后。

薛海娘苦笑,兴许入了清惠王府,还不如皇宫这般自在。

顾三踌躇着,终是问道:“嫁入清惠王为侧妃,当真是你情愿之事么。”

薛海娘面上不见喜怒之色,平静得仿佛顾三口中那即将嫁入清惠王府成为侧妃之人与她毫无干系一般。

薛海娘将薛府之事向顾三详述一番。

“这虽然未必是最好的法子,却是我目前唯一的法子……我既是在宫里当差,自然腾不出手去插手薛府后宅之事,若我成了清惠王侧妃,想来我那父亲必定也会多一些顾虑。”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又见

说到薛景铮时,薛海娘自认无丝毫亲昵之态,反而,言语间多了些许轻嘲。

顾三神情一顿,低下头半晌才道:“我虽非名门望族,却也晓得清惠*名远播,能嫁给他对于诸多未出阁贵女千金而言也称得上是美事一桩。”

薛海娘微微一怔,缓过神来却也是赞同的,“是呀,莫说我如今仅是御前侍奉宫女,即便是换做了未入宫前的薛府嫡长女,嫁入清惠王府,许是也够不着那侧妃之位的。”

皇室因着那一脉血缘,素来比常人矜贵一等。更枉论,清惠王享誉圣名,名满天下。

薛海娘有些恍神,顾三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二人是而陷入僵持之间。

倒是薛海娘率先缓过神来,幽灰色的瞳孔似是有蕴藏着零碎星光。

“倒是我误了事儿,今儿邀你前来,原是想着你帮我查清一事。”

顾三忙道:“你且说来。”

薛海娘将今儿御书房钦天监所发生之事向顾三一一道来。

“我素来不信天象之说,更不信竟有这般巧合之事,她薛巧玲前脚才被贬禁足,这钦天监正使后脚便上御书房启禀陈述她的冤情。”薛海娘眉眼微寒,诚然,她在这一点上与南久禧倒是极为相似,兴许,这其中亦是在南久禧身上耳濡目染的缘由吧。

若真论起来,他南久禧倒真称得上是她薛海娘一定意义上的启蒙导师——

“所以你好奇的是。那钦天监正使与薛巧玲之间是否存在着见不得光的勾当么……”顾三摩挲着下颌,歪着头揣测道、

“是。”薛海娘直直地凝视着他,那眼中闪过瞬间的狠厉,“若能查出薛巧玲贿赂钦天监正使的证据,届时,即便是他钦天监正使再如何舌灿莲花,也说不清了。”

南久禧此生最恨,便是枕边佳人心怀叵测,攻于城府,更别说这城府所施加的对象是他自己。

顾三对上她潋滟妖冶却蕴着隐晦暗芒的眸,神情说不出的肃然与虔诚。

他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好似单薄一词无法阐述他的坚决,他又道:“如你所愿。”

薛海娘生怕顾三这般憨厚实诚之人会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去查探此事,若是因着她而累及他丢了如今的官位,如此一来薛海娘届时便是去了清惠王府也不得安心。

“尽力便可,如今我已不再是宫中毫不起眼的小小宫女,过段时日便是在南朝也举足轻重的清惠王侧妃……”薛海娘眼睑微垂,长而微卷的双睫在眼窝处投下一抹剪影,那皎白森森的月华洒在她素面清丽的颜容上,别有一番霜华美感。

顾三挠了挠后脑勺,笑靥中透着一股子憨态,“我入宫原就是为着能让你更好地在宫中发展,如今既是你交代的事,我岂能不尽力去办……”他顿了顿,又笑道;“你也无需担心,我亦是惜命之人,且上有母亲需得侍奉,丢了官职我是不怕,可丢了性命我却是怕的。”

薛海娘粲然一笑,“如此甚好。”

与顾三分道扬镳之后,薛海娘便径直回了重华殿的西厢院落。

宫灯如昼,烛火摇曳,可四周却静谧得吓人,仿佛世间万物都陷入了死寂一般。

案牍上的更漏悄无声息流逝。

薛海娘静坐在塌上,抬手遣退了守在西厢院落侍奉的宫女。

自个儿动手煮了些水注入浴桶,方才解下衣物入浴桶内淋洗。

倒也是入宫伺候人的好处,从前她尚且需得侍女为她烧水备好皂角之类,如今,却信手拈来,再无需旁人插手。

殿外依稀能够闻见些许襁褓小儿啼哭之声,算起来,二皇子殿下屿尚且不足周岁,夜里仍会啼哭,只是与寻常小儿不同的是,不足周岁的他显然比寻常未开蒙的小儿聪慧许多。

一声声嘈杂的啼哭声不仅未让薛海娘觉着心烦意乱,反倒是平添了几许宁静惬意。

偌大皇宫,人人虚与委蛇,心怀叵测,也只有这般无知小儿方能守住心间一处纯净无暇之地。

热气腾腾的水雾萦绕在屏风后方寸之地,蒸的薛海娘双颊酡红,连平素清冷寡淡的双眸亦是隐隐氤氲上一层迷离之色。

‘叩叩’

薛海娘闻声倏然圆睁双眸,循声看向屏风外房门的方向,“谁?”

来人立刻应声道:“海姑娘,娘娘吩咐奴婢等为您送来些点心。”

薛海娘这才浑身松懈下来,淡淡道:“进来吧,将东西搁下之后便回吧,天色已晚,回去早些歇着吧。”

重华殿侍女皆是次日得当值,如今已近亥时,若这个点还不回房歇着,怕是明日一打盹儿,便有可能伺候不周。

“多谢海姑娘体谅……”说罢,便推门而入。

薛海娘仍是靠坐在捅壁上闭目养神,起初外室物什磕磕碰碰的声音还能透过屏风传入耳际,可不一会儿便是彻底静了下来。

薛海娘微微蹙眉,心道怪异。

她竟是不曾听见那些宫女离去关门的声音……且东西搁在茶几上磕磕碰碰的声音,响了几声之后便再也听不真切。

“外头,还有人在吗?”薛海娘微睁着眼,微微倾身冲着屏风外头说道。

回答薛海娘的仍是一片死寂。

薛海娘不禁慌了神,径直起身,捎过披风外围高悬着的衣物便跨过浴桶,将外衫往身上一围,也顾不上穿上亵衣亵裤以及外袍,便越过屏风走向外室,然而入眼却是那看不清相貌的宫女正闭着眼靠躺在矮塌上面,身上倒是未见丝毫外伤。

薛海娘也不敢过于声张,冲着空荡荡的外室便低声道:“若是有事相商,何不赏脸一见。”

回答薛海娘的是一阵肆意张扬的笑声,熟稔的声线传入耳畔,薛海娘微微一怔,然而不过片刻,那声音便做出了解释。

“薛海娘还真是半点也没有变,仍然是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声音顿了顿,又笑着道:“不愧是我北辰琅婳看重的女人,这气度这风范倒也有资格做我北辰琅婳的朋友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托付终生

若是单凭声色,薛海娘兴许未能全然相信此人是记忆中的北辰琅婳,可如今,一听这语气,这桀骜不驯的态度,薛海娘便知除却北辰琅婳外再无旁人。

薛海娘不再惊惶,慢条斯理地走回屏风后,将亵衣亵裤套上,再披上中衣以及外衫,悠悠然踱步走出,面对着那倚靠在窗牖前的张扬女子,薄唇轻扬,笑道:“昨儿你大可以用使臣身份入宫朝拜,怎的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前来……”

北辰琅婳轻哼一声,“若是以使臣身份入宫,便得向你们南朝皇帝卑躬屈膝,我才不要,如此怎算得上是偷偷摸摸,我昨儿入住在清惠王府,南叔珂可是将我奉为上宾呢。”

说到南叔珂时,张扬桀骜的少女再无昔日的愁眉不展,只余下满满的轻快随和、

“昨儿……”薛海娘微怔,尚且氤氲着一层雾气的双眸掠过一道异样情愫,既是昨日便已抵达京师,想来昨儿便已听闻她即要嫁给清惠王成为侧妃之事。

“是——”北辰琅婳晃悠悠的朝她走了过来,唇角上扬起一抹似笑非笑,“之前我百般追问你,你都说你与南叔珂毫无干系,甚至还伙同他期满于我,怎的,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短短一月时间,你二人便惺惺相惜,难分难舍以至于如今这般着急成亲去了是吗?”

薛海娘自知此事难以解释,轻揉着前额,面露无奈之色,“此事说来话长——”

还未道罢,北辰琅婳便率先截过话去,轻哼一声道:“说来话长,便是打算不说咯。”

薛海娘忙哂然一笑,“自然是不敢的。我嫁给清惠王殿下,实则是为解我母亲在薛府后宅困境。”她顿了顿,又道:“如今我母亲在薛府后宅举步艰难,若我仍是宫中毫无权势地位,无足轻重的御前宫女,想来我父亲定不会有所顾忌予她颜面和照顾……可若是我成了清惠王侧妃,单单是瞧在清惠王府的面上,薛府那些人也不会过于为难我娘亲。”

“这便是传说中的宠妾灭妻……”北辰琅婳轻声呢喃,水灵澄澈的瞳孔刹那间掠过一丝伤感,“这世家之中皆是如此,泯灭天性的很。”

薛海娘缓过神来,思及先前南叔珂曾向她普及过,北辰琅婳的母亲,亦是北辰皇室亲王王妃,似乎也是年轻时便仙逝,诞下一子一女撒手人寰。

薛海娘深深地看着她,北辰琅婳看似毫无波澜的瞳孔渗出丝丝冷芒,言语间却掺杂着轻嘲与无奈。

“是。”

自古以来,那些个薄情寡义的世家官宦皆是如此。

“若真是这理由,我倒是也能谅解一二。”

北辰琅婳倒是极为实诚之人,见是事关生死大事的理由,倒也不再怪责。她施施然朝薛海娘走近,笑着道:“如此,我这一回便可算是为了你的大婚而来。”

薛海娘略显讶异,“你要待到过完新年?”

北辰琅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左右那王府有我无我都是一样,年年都是王兄替我回王府向王爷见礼,我去或是不去,倒也无甚关系。”

薛海娘倒是羡慕她这般来去自如的洒脱与肆意,勾唇一笑,便不再在这一话题上纠缠,“你这般专程为我而来,我也无甚佳肴可招待,来吧,吃些点心,你便可回去了。”

北辰琅婳瞅了瞅被她一掌击晕的宫女,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为着你的佳肴前来,况且我不喜甜食。”

薛海娘投去困惑的视线。

“你确定要依着皇帝的圣旨,在下月便与南叔珂成婚?”北辰琅婳语带不解,“不觉有些匆慌?对于女子而言,终生大事不都是该细细商讨的吗?怎的到了你这儿变得如此无所谓?”

薛海娘笑着道:“左右是我为着替我娘亲解围才下嫁王府,自是便无所谓良辰吉日,况且。”她顿了顿,又清凉一笑,“既是礼部与钦天监一同择的良辰吉日,自是再妥当不过。”说到钦天监时,她眼中流露过一道深意。

北辰琅婳红唇翕动,似是脱口欲出,又欲言又止,“你若真无异议,便当我这一趟不曾来过吧。”她原以为薛海娘当真与南叔珂两情相悦,这才特意跑了这一趟,可如今看来,这女人却是这般寡淡漠然……

倒是叫她白白跑了这一趟。

好一个南叔珂,真不带这般误导人的。

北辰琅婳心下愤懑。

薛海娘不解,“既是有事,直说便是。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弯弯绕绕。”

北辰琅婳讪讪一笑,似是有些心虚,“原以为是大事儿,可如今看来,倒是小事一桩了,也无需说出来坏你心情。”她将西厢院落四处打量一番,言语间有些嫌恶,“这堂堂后宫宠妃所居宫殿的西厢院便是这般落魄?莫不是那德妃忘恩负义,亏待了你吧、”

她原就对梁白柔无甚好感,且又是直言不讳之人,此时说话自然是毫不客气。

薛海娘摇了摇头,“不会,德妃待我还是极好的。”只是,再不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物质上,倒是不曾亏待过她。

兴许,对于如今的梁白柔而言,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弥补也只能是物质上的弥补了吧。

“既是你的私事,我便不再过问。”北辰琅婳一个健步上前,取过搁在案几上,被晾了许久的弯刀,红唇邪肆一扬,那桀骜狂妄的模样倒是与南久禧有着几分相似。

只是前者出入江湖,有侠者风范,后者出入庙堂,全然没入勾心斗角之中。

她大步朝门槛走去,却在推门的瞬间,生生滞了动作。回过头朝薛海娘嫣然一笑。

眉眼如画,张扬而明媚,那狭长晶亮的星眸似是蕴着零碎星光,叫人舍不得移开眼去。

“其实我想告诉你,你们的清惠王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终生之人。”她如是道。

薛海娘怔了怔,她不清楚这一刻自己面上是怎样的神色,视线与北辰琅婳相对,终是扬唇一笑,有一种卸下一切重担的坦然,“我会将你这话完完整整转告与他。”

北辰琅婳失笑,终是大步流星般的推门离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毒计

薛海娘始终未能阻止薛巧玲被复位以及解了禁足一事。

顾三那头尚未查出星零碎末,次日,南久禧已是下令传召薛巧玲侍寝,一时间,宽恕之意不言而喻。

次日清晨,梁白柔尚在梳洗之时,德安公公便率着太监传来口谕,道是皇帝复了薛巧玲位分,且解了她禁足,特意知会各宫主子。

薛海娘自知侍寝已无转圜余地,且此事也早在预料之中,倒也未表现得过于讶异,在梁白柔一副忧心忡忡地将此事告知时,她已是淡淡回应。

“你素来都是如此……莫非你早已探知,皇上会复薛巧玲位分?”梁白柔表示不解。

薛海娘淡淡颔首,将昔日钦天监正使入御书房与南久禧议事一事详细道来。

梁白柔眸中掠过一道狠厉之色,“如此道来,那薛巧玲倒是使了一把极好的狐媚手段……”

薛海娘闻言下意识拧眉,薄唇先是溢出一声困惑的疑音,眨眼间又是恍然道:“梁姐姐你莫不是说……”

后宫嫔妃以美色魅惑臣下,实乃株连九族之大罪,即便届时薛府可推卸得一干二净,可薛巧玲的性命定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保不齐死相凄楚。

梁白柔竖起食指,轻轻搁置在晕染着殷红口脂的唇瓣间,眉眼如画,却渗着些许诡谲笑意,叫人望着不寒而栗,“这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呀。”她嘟囔着嘴,声音柔得仿若能滴出水来,“否则,如何解释那钦天监正使愿意豁出性命来维护她。”

若非历经一场鱼水之欢,一梦周公之缘,想来那钦天监正使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天象之说大做文章。

薛海娘若有所思,若真是如此,也难怪顾三近两日都不曾传来消息,想来,这憨厚实诚的男子定是一门心思往贿赂一事上排查。

“若能拿出实据来证实钦天监正使与薛巧玲当真有珠联璧合之嫌,定能一举将薛巧玲拉下马来——”梁白柔和婉一笑,那脱口而出的言辞却叫人难以与面前这般巧笑倩兮的人儿联想起来。

若能除去薛巧玲这一劲敌,届时,她的屿儿便是南久禧膝下唯一值得被器重的皇子。至于那南阜……若连母妃都与臣属纠缠不清,谁又敢真正确信这皇子的血统是否纯正?

皇家素来重视血统,哪怕存着那么一丁点儿嫌疑。哪怕南久禧顾及些许父子情分,留了南阜性命,可日后,也断然不会叫这血统被人置喙的皇子荣登九五。

薛海娘微微怔了神,映入眼帘,全然是梁白柔温婉典雅,巧笑倩兮的颜容,那微微上扬的眉眼,美如清辉地水眸,饶是唇角微微上扬,那瞳仁也似是蕴着零碎星光一般。

可如斯境地,她只能从那美得不可方物的眼中,看见彻骨的寒意以及淬了毒的阴狠。

薛海娘微动薄唇,眼睑却下意识地微微下垂,她甚至想脱口问这么一句,天子嫔妃与臣属私通乃是株连大罪,此时此刻,她可曾想起与她亲如姐妹的自己,亦是那薛巧玲的嫡亲长姐。

薛海娘扪心自问,饶是她恨薛巧玲入骨,恨不得将她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泥泞,却也从未想过以这般羞辱性罪名害她身首异处。

毕竟是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即便见面如仇敌,恨不得撕咬其血肉,可薛海娘终归是不曾想过当真要了对方的性命。

“你觉得如何?”

婉约亲和的声线将薛海娘神游的思绪唤了回来。薛海娘缓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她,入眼仍是美人巧笑倩兮的颜容,美得难以用辞藻描述。

薛海娘缓过神来。

深深地与那美如清辉地眸对视一秒,几不可见地错开视线,眼睑微微下垂,“……只是,她二人既是能在背地里做出如此勾当,想来亦是笃定了旁人抓不出把柄才是。”

明媚和煦的暖光洒在薛海娘清丽素寡的颜容上,仿若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泽,五官精致,乍一看虽不甚惊艳,却别有一番令人难忘的滋味。

近段时日,重华殿所发生之事皆是叫她有些错愕。她不曾想,素来温温吞吞、毫无主见的梁白柔竟会生了禁锢她、利用她的心思。不曾想,素来温婉良善,重情重义的女子,竟有一日为了一己私利,谋划害人。

“如此倒也是……可,事在人为。即便是毫无实证,兴许我们也能给她制造出一些实证。”梁白柔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晕染着殷红口脂的唇微微上扬,“海娘,你不是素来擅长揣度人心么,依你看,该如何才能给薛巧玲扣上这与钦天监正使珠联璧合的罪名?”

若此事当真能成,薛海娘也算是临行前最后为她尽一次忠。

薛海娘看着她半晌未语,那目光迷离的模样倒真是有几分深思的模样。

“这事儿恕我现如今还不能给你答复,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薛海娘薄唇轻扬,说不出笑意中有着几分真假。

梁白柔颔首,倒是能理解几分。

“你自然得好好回去想想才是。但我信你。”梁白柔投以一笑,“先前,薛巧玲几次三番都落在你手上,如今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先前她设下陷阱让薛巧玲自投罗网,无非是因着对方急功近利,且心存恶意有意主动出击罢了。可如今,薛巧玲刚复了位分,定是比平日更加谨小慎微才是,又岂会轻易上套。

茶点仍是美味,可薛海娘却无品尝之心,她起身道了声告辞后便回了西厢院落。

待钦天监传来消息时,已是次日酉时。

清风急匆匆往主殿而来,气喘吁吁的模样让人不免起了忐忑之心。

“怎么慌慌张张的?平日你可不是这般毛毛躁躁的人。”梁白柔语带不满,一手执着绣篓,一手轻捻着银针自绣面上来回穿梭,不一会儿,那绣面上便呈现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纹样。

清风喘了半晌才道:“是,是钦天监那头传来了消息。”

‘嘶’与惊呼一同响起的是……银针刺破皮肉的声响。

第二百八十四章 良辰吉日

梁白柔纤指轻颤,那银针便是一不小心戳破了细嫩的指腹,引来梁白柔一声惊呼。

“钦天监?”

清风颔首。

近日来主子生怕遗漏钦天监一丝半点消息,是以特意吩咐她近来在宫中各处打探消息,前几日那钦天监皆是风平浪静,却不曾想今儿真是出了事故。

“是,那钦天监正使今儿被人发现,竟是暴毙在了屋内……”

清风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所谓暴毙,便是不明死因。

“暴毙?”梁白柔拍案而起,“何为暴毙,本宫命你去打探消息,难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吗?”

清风冷不丁一颤,闻言忙俯身跪下。

自从梁白柔封了德妃又得皇上宠信代掌后宫大权之后,脾性便愈发怪异,虽说不上时不时打骂下人,可却也比不得从前那般仁慈温婉。

清风颤着声儿道:“实在是钦天监那头封闭了消息,奴婢,奴婢实在是打探不出来呀,问了好几拨人都道是,今儿一早发现钦天监正使暴毙在观星台上。”

梁白柔跌坐在贵妃榻上,脸色青白。

钦天监正使,死了?竟是在这节骨眼死了!

她原来那一腔好谋算,也因此,现下便全然化为了乌有?

梁白柔岂会甘心。

清风跟了梁白柔许久,倒是练就了一副好眼力的,如今一见梁白柔这般模样,便晓得现下以她一人之力定然是安抚不得,便朝一旁胆战心惊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不迭从偏门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赶往西厢院落去唤薛海娘。

梁白柔一人坐在贵妃榻上半晌,那纹样精致,绸缎细腻的绣篓早已被弃在一旁,半晌后才听梁白柔道来,“去唤海娘过来……”出了这等状况,想来是得好生与薛海娘商议一番。

清风怔了怔,忙道:“方才奴婢得知钦天监正使暴毙的消息时,便已然吩咐宫人去西厢院落唤了海姑娘一声,想来不一会儿便要到了。”

梁白柔微阖着美眸,淡淡颔首,在此事上,她对清风的聪慧机敏倒是认同的。

不到一盏茶功夫,披着一袭湖绿色貂绒大氅的薛海娘便大步流星而来。

她冲着跪在冰凉青石板上的情分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可退下。

清风忙不迭离去,微蹙着的眉彰显着她对自家主子的关心。

薛海娘道:“钦天监那边的事儿我已是听说了,梁姐姐,你……”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钦天监正使之死原是与梁白柔无半分干系,只是梁白柔需得借助钦天监正使将薛巧玲拉下马罢了,如今钦天监正使一死,梁白柔的计谋无疑只能化为乌有。

“我很好。”梁白柔睁开眼,无力一笑,“只是有些失望罢了。过一阵子你便要离宫,可我却仍是一点主见都没有。你可以轻易斗垮薛巧玲,可若是离了你,我又该如何是好。”

她原是想借着此事,瞧一瞧她与薛巧玲之间是否当真过于实力悬殊,可如今,这擂台还未打响,自己却已是折了武器。

薛海娘深深地凝视着那倚靠在贵妃榻上的女子,她分明这般单薄,削薄的香肩,瘦削的脊背,便是那颜容也是三分憔悴七分柔弱。

殊不知,便是这般羸弱婉约的女子,有一日也得真真正正扛起身上的重担。

薛海娘薄唇微动,言语淡淡,“我仍是那一句,若梁姐姐自此愿意与后宫诸人相安无事……”

梁白柔抬手直直看了过来,美如清辉的眸却不再如过往那般蕴着令人心动的眸华,强势、冰冷、孤注一掷好似生生取代了一切。

“我说了,今时今日,我已是没了旁的法子。”梁白柔口吻坚定。若只是她一人,她不论怎么活都可以,就好像昔日她义无反顾入宫,义无反顾地爱上那冰冷无情、高高在上的南朝天子。可如今她已有了自己的骨肉至亲,她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薛海娘坦然一笑,说不上是欢喜亦或是忧虑,“好。”她朝宽大水袖取出一暗红色绣着金藩莲的锦囊,抬步走上玉阶,亲手递给梁白柔,“我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十日后,是我与清惠王殿下大婚,待那一日你再打开看吧。”

梁白柔先是一怔,随后才缓缓接过锦囊,却是下意识想要打开。薛海娘伸手制止了她的举动,笑着摇头。“那一日再开也不迟。”

梁白柔踌躇一二,终归是点了点头。

正如薛海娘所言,梁白柔在物质上从来不曾亏待过她。

此番嫁入清惠王府,嫁妆皆是由重华殿一手操办。

梁白柔当真是按着郡主之礼,不,甚至远比郡主要来得尊贵阔绰,她将重华殿一大半珍稀物件都置办入薛海娘的嫁妆之中,譬如南下进贡的河蚌明珠,譬如历来皇室方有资格佩戴的鎏金朝凤步摇。

终是到了薛海娘口中的十日后,她以郡主之尊下嫁清惠王的良辰吉日。

重华殿喜庆一片,殿内到处都贴满了红色剪纸、挂上了红彤彤的走马灯、如火如荼的喜字。

宫外则是锣鼓鞭炮声震天响,薛府嫡长女、德妃义妹下嫁清惠王府一事更是传得京师上下人尽皆知,京师酒馆、茶楼皆是聚众了围观之人。

重华殿内,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喜娘摇晃着纤腰丰臀,手执一柄红檀木梳梳理着薛海娘并不乱的一头乌发,一边梳着,嘴上还不忘夸赞道:“海姑娘这一头乌发可真是叫人爱不释手呀。再瞧瞧这小脸蛋长得,真真是如花似玉。”

喜娘瞅着那黄铜色镜面。颜容寡淡的人儿,这一瞧,那脸上的讪笑险些僵住。

佳人是生得如花似玉,国色天香不错。

可……

她给那么多的新人梳过妆,倒是从未见过这般,到了大婚之日仍是冷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平静地好似一汪死水一般的新娘。

莫非是不情愿?

喜娘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毕竟那执掌后宫生杀大权的梁德妃可是正在后面站着,即便是片言不语却也是令人倍感压力。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时辰

梁白柔瞧着甚是欢喜,莲步轻挪上前,湖蓝水袖随风翩跹,立在薛海娘身后,轻轻按着她的肩头,是而一张同样国色天香、美艳得不可方物的颜容出现在黄铜色镜面里。、

“刘娘婶可是京中出了名的喜娘,据说她梳过头的新娘子十有八九都是与夫君和和美美,相敬如宾,海娘,你定会一生平安喜乐。”

薛海娘似是才缓过神来般,深深凝视着黄铜色镜面,梁白柔那容色倾城的脸孔,美如清辉的眸皆是真挚的欢喜与祝福,倒是与先前那百般阻挠她嫁入清惠王府邸的梁白柔大相庭径。

“是。”饶是冷漠寡情如薛海娘,一时间也不由得缓了缓面色,浅薄的唇扬起一道轻弧。“娘娘如此精心为我安排,海娘自是得一生和乐安好才能对得住娘娘。”

梁白柔见喜娘为薛海娘梳了发,正欲上妆时却抬手示意她退下。

喜娘虽疑惑却也不敢置喙。

梁白柔拿起搁在一旁的远山黛、胭脂及口脂。

梁白柔拈起远山黛,一手按在薛海娘肩头,一手绕过她纤长白腻的脖颈,将远山黛在她修长眉前比划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为她描着。

描过黛眉,便是唇脂。“待你出嫁之后,这偌大的宫中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绯红唇脂沾上那浅薄的唇,梁白柔笑了笑道。

薛海娘答得有些模棱两可,“清风待你很是忠心,你从来便不是一个人、”

梁白柔苦笑,“可她终归不是你。”你会为我出谋划策,而她终究只会唯我命是从。

薛海娘自黄铜色镜面与她美如清辉的双眼直视,语重心长道:“可说到底,身边的人忠心远比聪慧重要得多。”

梁白柔长叹一声,那言语不知是怅惘居多,又或是轻嘲居多,“你既聪慧又待我忠心……可说到底,世上终是无两全者,你再好,可如今也要走了。”

待薛海娘再望向黄铜色镜面之时,那浅薄苍白的唇已是染上一层殷红色调。

薛海娘也未理会梁白柔,而是歪着头淡淡地看向更漏,半晌才道:“吉时好像就快要到了。”

梁白柔亦是扬唇一笑,“是呀,届时清惠王殿下便会亲自前来宫门前相迎,而我只需要将你送到宫门口即可。”即便叫薛海娘这般不经意间转了话题,可梁白柔面上亦是不见丝毫恼怒。

梁白柔接过一旁侍女呈上的霞帔,示意薛海娘起身。

薛海娘微怔,忙摇头道:“怎能劳驾娘娘千金之躯替海娘作这等事?”

梁白柔和婉一笑,“今儿你是新娘,你才是最最矜贵、最该接受祝祷的那一个。”

薛海娘见拗不过她,迟疑片刻才点了点头,视线下移落在那殷红霞帔上,眸光微动,一时间脑海似有零星片段一涌而上。

品红金绣鸳鸯云璎珞样式霞帔,裹胸襦裙上以赤金色镶嵌玛瑙宝石点缀。殷红云锻上绣着成双成对、展翅高飞的仙鹤,腰封下描金织锦留仙裙,裙幅长摆摇曳及地三尺有余。

高高梳起的朝凤髻,发髻正中带着九凤玛瑙宝石璎珞步摇,两侧各簪着一支芍药红血玉石宝簪,流光溢彩,光彩曜目。

当真是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

却是应了昔日那一句,梁白柔果真是在物质上给予了她极好的弥补。

“本宫的海娘当真是极美的,容颜气度胜过宫中绝妙佳人,亦是胜过京师多少觊觎那清惠王妃之位的未出阁少女。”梁白柔语重心长,看着薛海娘的目光,颇有一种望子成龙的自豪感。

红唇皓齿,薛海娘嫣然一笑,说不上存着几分真挚,可此时看着却是真真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亏得梁姐姐近段时日来为我悉心准备。”

梁白柔勾唇浅浅一笑,“这一切皆是你应得的,我无非是出了些稀罕物件罢了。”

薛海娘从头到尾,从发钗上缀着的玉石珍珠,再到足上绣鞋上的明珠宝石,哪一样搁在外头不是价值千金,可如今到了梁白柔口中却是这般轻而易举。

清风恰时款款走了进来,朝薛海娘嫣然一笑,“德妃娘娘、海姑娘,吉时已到。”

吉时已到,已然到了可上轿子去往宫外的时辰。

梁白柔笑着上前挽住薛海娘缠绕着殷红丝缎披帛的藕臂,笑靥如花,“走吧,若真是误了时辰,本宫怕清惠王殿下得上本宫的重华殿寻本宫理论了。”

薛海娘笑而不语,却是抬步随着梁白柔走出重华殿。

重华殿外已然搁置着前来迎接的轿子。

紫檀木圆顶流苏宝盖上皆是缠绕着喜庆吉利的绯红绸缎。轿子两边都有金漆木雕花窗牖。紫檀木门上镌刻着复杂华丽的纹样。

抬轿的太监早已侯在轿子前,一见来人。忙屈膝跪拜道:“奴才恭迎德妃娘娘,海姑娘,吉时已到,请海姑娘上轿。”

那先前叫梁白柔招呼到外头的喜娘亦是适时道:“吉时已到,还请德妃娘娘为海姑娘遮上盖头。”说着,又讪笑着上前递来一块描金绣鸳鸯戏水殷红锦帕,正方大小,足以将女子的头颅掩在其下。

梁白柔瞅着那殷红锦帕愣了许久,她早知这一日会到来,却不曾想竟是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映入眼帘那一片喜庆的殷红却险些叫她眼眶酸涩落下泪来。

终是有些艰难地动了动指节分明的手指,拈起那锦帕,轻轻盖在薛海娘珠翠满头的发髻上、

喜娘的脸上笑得仿佛能开出一朵花来,蒲扇掩住八颗闪亮贝齿,“吉时到,快别让清惠王殿下久等了才是。”

梁白柔闻言,挽着薛海娘一同上了轿子,与她一同到了宫门口才停了轿。

饶是目不能视,可充斥在耳畔的震天轰响仍是提醒着薛海娘今日正是她的良辰吉日。

都说女子终生大事最为要紧,可她皆是回回都这般草率。

薛海娘默默在心头默数着时辰,提醒着自个儿现在距她从偏门被抬入清惠王府还剩下多久时间。

过了这一段时间,她薛海娘便不再单身,便变成了另一个身份……

第二百八十六章 误了良辰

清风杵在一旁惴惴不安,心里头亦是默默数着时辰。算着距吉时还剩下多少柱香的时辰。

梁白柔早已暗中吩咐重华殿的太监向清惠王府递了消息,可,清惠王府那一头此时却是依然未见人影,连迎亲队伍都不曾出现。

南朝素来提倡可提前迎新娘上轿,而断然不可误了时辰。否则便被视为不吉利,夫妻二人姻缘跌宕起伏,且不得白头偕老。

清风适时扯了扯梁白柔的水袖,一双眸子充斥着忧虑,距离吉时已经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这清惠王殿下当真赶得过来吗?如今这迎亲的队伍竟是不见半个人影……

梁白柔亦是紧拧着黛眉,内心有些徘徊踟蹰,她既盼着今儿清惠王能不来,如此一来,薛海娘即便是留下来也不算是违抗圣旨。另一方面她又盼着薛海娘能够获得幸福……

不知是否出乎私心的缘故,她此刻竟是发现,自己期盼的是前者!

梁白柔的心砰砰直跳,瞅着那空荡的街道近乎盯出了幻觉一般。

上天终究是不如梁白柔的意愿。就在距吉时还剩下半柱香之时,敲锣打鼓的震天声响传入耳畔,梁白柔瞅着那乐队看得双眼都直了。

清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大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忙不迭道:“娘娘,海姑娘,清惠往殿下的迎亲队伍来了。”

薛海娘心下估摸着时辰,心头早已有了一番计较,此刻听着,却淡淡道:“即便是来了,却也难免误了时辰。”她耳力素来极好,且常出入皇宫,自是晓得这一条路距皇宫偏门有多长,如今方才听到声响,想来即便是南叔珂驾着马狂奔也无法在半柱香内将她迎上花轿。

终究是误了良辰。

不过也是无碍,左右她从未想过与南叔珂相守一生,举案齐眉,子孙满堂。

吉时已到,可那迎亲之人却始终不曾骑着红马出现在薛海娘面前、

喜娘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梁白柔,又看了看那脸蛋被遮在盖头下,如今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的薛海娘。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来这姑娘是不知如今已然误了时辰,否则哪儿还能这般淡定。

梁白柔看也不看那乐队一眼——至始至终都未曾出现今儿正儿八经的主角,这清惠王莫非是有意让薛海娘独自一人登台唱独角戏?

她扯了扯薛海娘的水袖,大有一副拉着她离开的架势。

薛海娘却轻轻将她的手拂去,低而轻的声音从那殷红浅薄的唇溢出,“德妃娘娘,清惠王殿下这是到了吗?”

一时间,诸人皆是闭口不答,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触了这姑娘的伤痛。

梁白柔狠了狠心,密而卷翘的双睫掩下眸中一掠而过的暗芒,她张了张口,软下声线道:“海娘,本宫带你回宫可好……我们去找皇上做主,他清惠王哪怕身份再尊贵,也不该这般轻视你。”竟是误了嫁娶的良辰。

若是一开始便不愿意迎娶薛海娘,又何须应承皇太后的懿旨。

薛海娘轻轻摇头,令人骇然的是,这至始至终都淡漠至极的人儿却是始终都未见发怒的征兆,“为何要寻皇上?我已然听见了那乐队的声音,清惠王殿下已在迎我上轿的路上。”

说这话儿时,仍是带着七分笑意三分礼数,叫人愈发捉摸不透。

梁白柔拿她无法,咬了咬唇终是闭口不答。

敲锣打鼓的嘈杂声愈发逼近,也昭示着迎亲队伍已逼近眼前。

‘吁’

马蹄声响彻在耳畔,以及那一声嚎亮低沉的男声,挂着红丝绸的白马立定在诸人面前,马上的男子,笑意盈盈,翩翩有礼。

“见过德妃娘娘。”来人并未下马,而是拽着缰绳,在马背上向梁白柔微一颔首,以示见礼。

梁白柔当场愣住,有些迟疑不解,“……你,你又是何人?殿下呢。”

原以为误了成亲的良辰吉时已是清惠王殿下最不晓得礼法之事,可如今眼前一幕却惊得梁白柔险些合不拢嘴。

薛海娘亦是轻轻挑眉,眼前依旧是一片嫣红色泽,挡住视线以至于叫她看不清来人。

不是南叔珂?那又会是谁?

薛海娘心头陡然涌上些许……不安。

黛色柳眉微微拧起。

来人仍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见梁白柔发问倒也不答,而是避重就轻道:“德妃娘娘,这等小事还请娘娘事后问询我清惠王府的家丁吧,切莫误了良辰吉时才是。”

梁白柔冷哼一声,“你们清惠王府的人也晓得误了时辰,那阁下也不瞅瞅,现下已是过了吉时……”她替薛海娘愤愤不平道:“本宫的义妹嫁入清惠王府虽为侧妃,却也不是送上门任由着你们糟践的。”

来人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道:“实在是今儿王爷有事儿耽搁,这才误了时辰。”

梁白柔又道:“区区一句有事耽搁便想着要一笔带过,好。即便清惠王殿下贵人事忙,可现下乃迎新娘上轿的时辰,这一程序不可或缺,怎的如今未见王爷本人,反倒是你这区区下人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

梁白柔的话犀利而不留情面,显然是怒到极致、

来人却并未因梁白柔那一句‘下人’而感到羞辱,反倒是扬唇一笑,殷红色调的新郎礼服反倒是为他生得算不上惊艳清隽的颜容平添几分春色。

“哦——听娘娘的意思是,今儿不愿让海姑娘随着我回王府了?”那人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如同一只笑面虎般。

薛海娘率先赶在梁白柔之前开口道:“哪有的事儿,殿下贵人事忙,日理万机,错了时辰亦是自然。”

梁白柔简直是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看着她,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如今,如今这话道像是在替南叔珂推脱。

古往今来,哪有新郎误了迎接新娘上轿的时辰,且又本人不来的。

如今这南叔珂可是一下中了俩。

即便薛海娘性子随和可以忍下,可梁白柔却是替薛海娘深感不值的。

“海娘,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梁白柔斥责出声。

如今尚有梁白柔为其作为靠山,这区区下人都敢这般无礼,日后入了王府,薛海娘无了倚仗,岂不是要任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身份玉牌

薛海娘悄无声息地拉住正欲冲着那替代南叔珂前来迎亲的人发怒的梁白柔。上前一步施施然道:“既是已然误了时辰,便不可再耽搁下去,不知现下阁下能否做主让我上轿?”

虽是侧妃,却也需得光明正大将花轿从侧门抬入府中,不比纳个侍妾夫人,只需寻个良辰吉日往府中一送便是。

那人似是有些讶异薛海娘能这般平静,怔了怔才从拴着红绸缎的白马上下来,走至薛海娘跟前拱手施了一礼,才道:“便烦请海姑娘暂且将我当做王爷,现下将手给我,我牵你上花轿吧。”

周遭皆是平地而起一道倒抽冷气的声音。

薛海娘无甚异议,反倒是梁白柔硬生生将她扯了回来,一双水眸却生出些许愠色,她微抬下颌,饶是身量上与男子差了那么一小截,可气势上却是全然不输。

“岂有王爷成婚由你区区下人来接亲的理儿,若今日见不着清惠王殿下,本宫是绝不会将海娘送上花轿的。”若是今儿真任由着此人将薛海娘接上花轿,不日之后,薛海娘岂非成了这南朝京师的笑柄。

男子微微勾起唇角,那笑靥中隐隐含着的轻嘲叫梁白柔胸腔的火愈发燃了起来。

如今尚有她给薛海娘作为后盾,此人都胆敢这般轻贱*,若今日真叫薛海娘被他接上花轿,日后在王府的日子岂非更加难过?

“怎么?德妃娘娘今儿个是要违抗圣旨了?”

男子反将一军。

梁白柔一时语噎,顿了顿才强撑着底气说道:“清惠王与侧妃大婚,却未见清惠王前来迎亲,反倒是一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你倒是说说,你如何能证明自己是代表清惠王而来。”

薛海娘下意识瞅了梁白柔一眼,静默未语。

那男子随手取出一块玉牌,呈在诸人眼前,却一眼,便叫梁白柔一时间尽失底气。

若说玉玺可证实南久禧皇帝的身份,见玉玺如见人。那么,能证实南叔珂之物便是昔日他用以调遣三军的兵符以及如今这自南叔珂出生时便由先帝吩咐玉匠为皇室诸位皇子雕刻的玉牌。

羊脂玉石被雕刻成圆状,上头以极为精妙的手艺镌刻着繁琐精美的纹路,玉牌右下角一精致小巧的‘珂’字便足以证实南叔珂的身份。

且不说这用来雕刻玉佩的羊脂玉品种珍贵,便是那专属皇家的纹饰也足以说明出处,再者说,王府下人若不是得了南叔珂吩咐,又有何人敢轻易去弄一块假玉牌出来?

梁白柔生生倒抽一口凉气,紧紧地攥着薛海娘的手,好似生怕她便这般上了这不可理喻的花轿一般。

那男子嗤笑,拔高了声量说道:“德妃娘娘,可莫要耽搁时辰,王爷还在府中等着海姑娘呢。”

虽说如今薛海娘尚未入王府的门,可如今花轿已备,按理说也该尊称一声侧妃,可这王府的下人却一口一个海姑娘,岂非是在打脸。

梁白柔一听这话几乎又要发怒。

薛海娘感受着掌心那温热触感,指尖甚至被摩挲发红,方才始终不曾挣开的她,这一回却是当着那男子的面儿,伸出手将那紧攥着她的手掰开。

薛海娘真心实意道:“德妃娘娘,奴婢谢过德妃娘娘一直以来的照拂,以及……”又侧过头看向那原是车队该占据的位置,“德妃娘娘一番苦心。”

无论如何,昔日亲密无间,同甘共苦,薛海娘并非冷情冷性之人,饶是二人之间生了芥蒂,可薛海娘也并非全然忘却往事之人。

梁白柔不解其意。

可薛海娘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她不需要梁白柔这般回护他,她已是下了决心,要随着那至始至终都不曾将她当做侧妃看待的男子入王府,入那风云诡谲的王府后宅。

薛海娘莲步轻移,由清风自内务府精挑细选的陪嫁宫女亦是随她往前移步。她如今已非宫中婢女,而是随着眼前女子嫁入王府的陪嫁侍女,日后,眼前这一袭品红霞帔的女子便是她唯一的主子。她需得忠心之人。

薛海娘见已有人及时搀住自己,且力道与方才梁白柔攥着自己时不同,便晓得该是将与她一同入王府的陪嫁侍女。

那男子见薛海娘如此识趣,反倒是有些不安地拧起剑眉,心道此人若非是脑子缺了一根筋分不清好坏,便是心思深沉全然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性。

否则,大婚之日,新郎官误了吉时不说,且还派了一个府邸下人前来迎亲,饶是脾性再好的女儿家怕也会当场失态,掀开红盖,以泪洗面。

可瞧瞧薛海娘,不仅自始至终平静地好似局外人般,甚至于还拦着有意为她出气的梁白柔,就好像是……生怕误了入王府的时辰一般。

呵——

果真又是恨不得扑上王爷,却又无自知之明的女子么……

虽是心下唾弃,可面上仍是维持着一贯的假笑,朝薛海娘微微伸手,笑道:“我扶着您上轿吧。”

却不料薛海娘无半点理会之意,只见这盖着红盖头,目不能视的女子,轻轻以柔荑拍了拍侍女的手背,那侍女当即明了过来,将薛海娘小心翼翼搀入了花轿,将那伸出手的男子忽视了个彻底。

即便是再擅于伪装的男子此刻也难免僵住了脸上的笑。

“起轿。”男子高喝一声,那抬着花轿的下人,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步伐竟是一个踉跄。

梁白柔柳眉倒竖,出声斥道:“放肆!”

男子温和一笑,“实在是抱歉,纯属失手。”

梁白柔无语凝噎,着实是叫这男子的厚脸皮折服。

不愿薛海娘这般被迎走,一来是梁白柔原就不愿薛海娘离宫,如此一来她便少了一得力助手。二来,也着实是这下人的态度过于怠慢,这般轻视*薛海娘,与伸手往她脸上掌掴有何区别。

一路目送着花轿离去,梁白柔心头却始终凝着一股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清风有些不安,一如梁白柔般深深凝视着花轿离去的方向。

第二百八十八章 府前交锋

清风忐忑道:“娘娘,海姑娘便这般走了……误了吉时不说,连王爷也不曾出现。”想来明日之后,薛海娘便会成了南朝京师茶余饭后的笑谈。

梁白柔美如清辉的眸子掠过一道隐晦眸光。

覆盖着殷红口脂的唇轻启,“本宫方才拉着她了,若她想讨回一个公道本宫自然会给他,可是你方才也瞧见了,是她执意跟着那下人走的。”

美如清辉的眸子好似承载着一汪夜幕下望不清波纹涟漪的湖,幽深诡谲。

纤白柔荑轻攥着一小小锦囊,针脚细密,料子亦是上好的绸缎,上头却无丝毫纹样加以点缀。

这锦囊是昔日薛海娘亲手交与她的。道是只有等到她出嫁那一日才能打开,如今花轿已起,想来便是打开锦囊的时刻。

现下跟着梁白柔一同来送薛海娘上花轿之人,除了喜娘之外皆是心腹,梁白柔倒也不甚在意,将锦囊打开,取出不足掌心大小的纸条摊开搁在眼前看。

半晌后。

梁白柔微微侧首看向身侧的清风,神色淡漠,“回宫吧、”

清风怔了怔,眼见自家主子眼也不抬,与方才相对而言极是平静地转身离去。

堵在唇边那一声‘那海姑娘该如何’至始至终不曾问出来。

她不知那锦囊是谁人交与娘娘的。只知自前三两日起,娘娘或是就寝或是用膳时,皆会常常望着锦囊双目放空,一副欲打开锦囊却又从始至终强行抑制的模样。

而今,海姑娘出嫁这一日,娘娘总算是将锦囊打开了,她却依旧未曾弄懂当中发生了何事。

“还愣着作甚——”

梁白柔不复以往柔婉亲和的声线传入耳畔,冷不丁叫清风打了个冷战。

梁白柔微微侧首,狭长冰锐的眸微微觑着在原地发怔的清风,声线却仿佛淬了寒冰一般,“摆驾回宫,待本宫换过衣裳随本宫去一趟梨娇堂。”

梨娇堂……

清风愣了愣才缓过神来,那梨娇堂可不正是那方才复了位分的薛贤妃殿宇么。

再说薛海娘这一头。

端坐于品红花轿的她因着头盖锦帕,且轿内密不透风的缘由目不能视,尚不知外头发生何事,亦是不知如今到了何处。

她却是不在意此人会心怀叵测将她抬去那犄角旮旯,荒无人烟之处,既是来人已表明身份乃王府之人,如此一来必是受南叔珂之命行事。

可……

若按那日南叔珂之态,他不该任由此人折辱她才是。

大婚之日,不亲自前来迎亲,反倒是遣了一名名不经传的下人前来,南叔珂又是何意。

薛海娘不禁想起那一夜,北辰琅婳独自前来,莫非亦是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落轿——”

一道嘹亮粗狂的男声响彻耳畔,与宫中尖锐犀利的宫人嗓音全然不同、

随即,轿子似是被掀起一角,熟悉的轻灵女声传入,“侧妃娘娘,好像到了——”

话未道罢,声线便叫人打断。又是一道熟稔无比,却本该叫薛海娘恨得牙痒痒的男声截过话道:“放肆,不得无礼!”

清冽婉转如山林鸟雀啼鸣的声线自绯红锦帕下传来。

诸人只闻见婉转清冽的女声,含着丝丝笑意,哪儿有半点愠怒,“阿灵,你便且听……这一位不知该如何称谓的先生的吧。”

那男子嘴角的笑意一僵,他出声呵斥那名唤阿灵的侍女,原是存着打压鞭策这未来侧妃的意思,可这女人倒是不一般,随口一句便是将话锋一转,轻而易举地将主导权揽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反倒是凸显了自己的过分无礼……

那男子仅是瞬间的变脸后,又换回了他的职业假笑,施施然朝花轿内伸出一手,掌心向上,他道:“请海姑娘将手给我,由我带着海姑娘从偏门入府。”

薛海娘却是淡淡勾起唇角,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端坐在花轿内,岿然不动。

“本妃尚未入府,岂能与除殿下以外的男子肌肤相亲,如此岂非是不合礼数,倒不如由着……先生为本妃与本妃的侍女引路如何?”顿了顿,又是一声轻笑溢出,“这,不劳烦先生吧。”

又是三言两语,轻轻将话锋带过。

若方才薛海娘真将手交由这一名尚且不知该如何称谓的先生,如此一来头上便顶了个与旁的男子肌肤相亲的罪名不说,又恰恰失了主导权,予人一副由着他搓圆捏扁的假象。

可这话一出,虽仍是由这先生带路,可却是与薛海娘肌肤相亲的姿态立马降为一个只能在跟前引路的下人。如此。才颇为符合此人的身份。

那先生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却仍是强抑着心头愠怒,强撑着脸上的职业假笑,说道:“这……我本是代替王爷来迎亲的,如此便该是替王爷带着海姑娘走完这一流程。”

薛海娘轻松反击,脱口而出的话却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先生也晓得自己并非殿下,只是暂替殿下,又岂能大言不惭地要握本妃的手……先生不识规矩不打紧,本妃却是不能不懂。”言下之意便是,你即便是领了南叔珂的命令而来,也并非南叔珂本人,难不成还想着越俎代庖,顶替清惠王如斯般高贵的身份。

薛海娘清浅一笑尽数遮盖在锦帕之下令人瞧不清她面上神色,是以旁人也不知她此刻是嗤笑居多又或是友善居多,“说起来本妃在宫里头倒是认得不少教人规矩的嬷嬷。若是先生不嫌弃宫里的嬷嬷资历浅薄,本妃大可为先生引荐一二。”

若男子应下,便是自贬为宫中服侍人的宫人,若不应下,便是有嫌弃宫中嬷嬷资历浅薄的嫌疑。

宫中上了年纪的嬷嬷极有威望,虽未有女官之头衔,可伺候先帝之人,皇帝素来敬重。这个罪名可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男子脸上的笑再也坚持不住,伸入花轿内的手亦是狼狈收回,他哂然一笑,讪讪道:“时辰不早了,便由我为海姑娘以及阿灵姑娘引路吧。”

阿灵闻言,当着他的面扑哧一笑。紧接着,不少抬轿的莽夫亦是憋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下马威

薛海娘嫁入王府的第一轮交锋,至此结束。

薛海娘获胜之余,那不知该如何称谓的先生,倒是混了个面色铁青的尴尬下场。

因着头上戴着锦帕,双目视线被挡,薛海娘倒也很好地充当了一回盲人,由侍女阿灵搀扶着,那先生则是率先走在前面领路。

虽目不能视,可薛海娘仍是谨小慎微,在心底默默算着时辰,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薛海娘自知王府着实大得紧,一连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未抵达南叔珂替她安排的院落,哦不,听闻如今清惠王府后院之事皆由夫人柳氏掌管,兴许,这偏远的院落便是那柳氏的一个下马威吧。

殷红唇瓣轻轻一扬,似是嘲讽又似是赞许。

不愧是淑妃柳氏之妹,倒是如柳氏一般玩得一手好权谋。

又约莫走了半刻钟功夫,先生终是笑着道:“海姑娘,这儿便是您往后住的院子,今儿个晚上便待这儿等着王爷临幸吧。”

那先生似是特意在‘临幸’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临幸二字多半用于地位卑微,如侍妾、暖房丫头等女子身上。

薛海娘虽非正妃,可对于仍未娶正妃的清惠王而言,侧妃便是王府后宅地位最高的主子。

现下四处无人,府中丫鬟与家丁亦是远远地候在一旁。

薛海娘无心与这不知是何身份的男子争口舌上下,笑了笑道:“敢问先生如何称谓 ,在府中又是如何的身份。”

那男子施施然一笑,瞅着薛海娘半晌,眼角眉梢间似是讶异又似是怀疑,“鄙人谢氏名环,是王府管家,平日便与柳夫人一同掌管后宅之事。”

薛海娘了然,如此一来,这谢环联手柳夫人给她来这么一出便是情有可原了。

可……

南叔珂又在其中担任着哪一重身份呢?薛海娘若有所思。

谢环短短介绍了府中事宜之后便率着一些家丁与丫鬟离去,只留下约莫十人上下侯在院子。

薛海娘由阿灵搀扶入了院落新房后,想也未想便将盖头一把掀开,坐在床榻上。

阿灵忙不迭唤了几声‘使不得’,便赶忙取过那被薛海娘随意搁在塌上的锦帕复又盖了上去,“侧妃娘娘怎可如此,若晚些时候王爷进来瞧见这一幕该如何是好。”

薛海娘却不予理会,伸手掀开锦帕一角,勾勒着妖冶眼妆的眸直勾勾盯着阿灵,幽灰色瞳仁,微微上挑的眼角,好似生来便为着勾人魂魄般。

“殿下今儿一整日都未见人影,你觉着,今儿个晚上他会特意前来为我掀盖头吗?”唇角洋溢着一抹极是薄凉的笑。

阿灵怔了怔,脸上泛出一丝苦涩,“侧妃娘娘,瞧那叫谢环的,今日这般对你,再想想那分明是有意给您使绊子的柳夫人,您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薛海娘似笑非笑,“我管她柳夫人是何等人物,我既是侧妃,位分便比她高上一等,她如今独揽后宅大权,若愿意与我相安无事便罢,若是掀起后宅风浪,有意与我争锋相对,我定叫她一无所有。”

阿灵微愣神,她与薛海娘接触不久,大婚前些时日才调来给薛海娘使唤。而印象中,薛海娘是一随和良善之人,虽不比寻常深闺女子那般温吞、纤弱,可瞧着却也并非强势之人,可如今这番话,却是生生地令阿灵彻底改观。

薛海娘见阿灵有些恍惚,勾唇轻笑,长而卷翘的双睫微垂掩下眸中一掠而过的暗芒。再掀开眼睑时,眸中亦是未见丝毫异样。

“走吧,与我一同去院子瞅瞅那些个柳夫人替我安排的下人。”

也好瞧瞧,这柳夫人究竟是打算日后府中相安无事,又或是打定了主意与她不死不休。

“喔,是,侧妃娘娘。”阿灵忙欠身施了一礼,紧接着便亦步亦趋跟着薛海娘出了新房。

院子中果真是杵着一旁男男女女的下人,丫鬟五人,家丁亦是五人。皆是低着头,微微弯着身子,一副谦卑恭谨的姿态。

薛海娘信步走至院子一大理石方凳坐下,并未一来便训话,或是令诸人抬头回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托着下颌,打量着周遭环境。

院外粉墙环护,院中甬路相接,山石点缀,院内四角皆是栽种着迎风盛放,傲视风霜的红梅。整个院落富丽堂皇,雅致华贵。

实在是不得不赞叹一声,那柳氏所作所为却是叫人挑不出错漏。

虽说不知今日那谢环此举何意,为何南叔珂不曾现身迎亲。

那谢环出言讽刺,有意一见面便给她个下马威,自是暗中领了柳夫人的命令。薛海娘虽是心知肚明,却并不代表外人会知晓。

如今瞧着这富丽堂皇的院落,柳夫人对她的安置便是叫旁人挑不出差错。

待环顾四下后,薛海娘才将视线移至那十名排站着的家丁丫鬟。

红唇轻扬,笑靥如花。

“你们都是夫人柳氏为我精挑细选,日后伺候我饮食起居的?”

那为首的丫鬟抬也不敢抬起,只微微上前一步,仍是弓着腰身,脆声道:“回侧妃娘娘,奴婢等是由府中姑姑教导之后,才送来您这儿的。”

薛海娘颇为满意地颔首,不愧是精挑细选得出的人,便是那嘴儿也是伶俐的很。

“极好,不知柳夫人可有说何时来拜见本妃?”薛海娘眉眼含笑,却是不达眼底、

那丫鬟微怔,似是有些讶异薛海娘怎会突然跳到这一话题上,且将话说得这般直白露骨,“不曾。想来今儿个晚上待王爷与娘娘洞房花烛后,明儿个柳夫人便会来向您敬茶了。”

丫鬟似是有意无意地加重了那‘洞房花烛’一词。

薛海娘若有所思。

哦,洞房花烛……

那么言下之意,便是只要一日南叔珂不来她这新房与她圆房,这府中上下便一日不愿承认她的身份咯?

“你叫什么?”薛海娘很是友善地问,“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那丫鬟闻言缓缓抬头,清秀精致的颜容倒是微施粉黛,水汪汪的美眸似是含情一般。

第二百九十章 冷落

这般容貌,做个区区丫鬟倒是有些埋没了她。

薛海娘如斯想着。

丫鬟脆生生应道:“奴婢贱名娟儿。”

言行举止,礼数规矩皆是未出丝毫差错。

薛海娘笑靥如花,幽灰色的瞳仁渗着些许旁人窥不明的眸光,“你很好。口齿伶俐,舌灿莲花。”

如此聪慧的丫头便是宫里头也少见,那柳夫人精心*出这般一个,竟也舍得往她这儿送。

娟儿嫣然一笑,欠身施了一礼,“奴婢谢侧妃娘娘夸赞。”

薛海娘状似乏倦,伸手打了个哈欠,又是一脸疲乏地伸了伸懒腰,凤眸轻睨了阿灵一眼,“这儿便先交给你了,给她们讲讲这地儿的规矩,我先进去歇会儿。”

娟儿有些错愕地瞅着那扬言道是要去歇会儿的人儿。

哪儿有女主人头一回进府,连对下人的训话都交给一陪嫁侍女来干的?这……如此大好的,或是收拢人心,或是下马威的机会,她竟是这般生生放弃了?

娟儿的腹诽并未改变薛海娘乏了想要回房歇息的想法。

薛海娘只稍对阿灵使了个颜色,便信步回了新房,朝凤髻上华奢精美的步摇随着她轻盈随性的步伐摇曳着,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响声,那满头冰凉珠翠,此刻好似充满了生机一般,洋溢着某种未明的气场。

因着锦帕被取下的缘故,双目未被遮挡,薛海娘已能清晰地打量新房内的布置。

裁剪得无比精致的喜字窗花。屋内布置整体呈现典雅古朴,前殿搁着贵妃榻与紫檀木香几,屋内摆置皆是上等玉器以及名师丹青书法。

薛海娘颇具兴致点了点头,心下腹诽,这柳夫人倒是比寻常对手心思缜密些许,最起码,只稍从今儿她入府以来所见,便可从中察觉,柳夫人虽有意折辱她,存心给他一个下马威,却是不敢落下话柄。

如此一来……

今日种种,便只能是南叔珂所不知情的了……

薛海娘心下揣测,若南叔珂知情,且不做理会,甚至暗中授意,那么今日她入住的想来便不是这般富丽堂皇的院落,而是如冷宫一般的所在。

‘扣扣’

敲门声响起,将薛海娘神游的思绪唤回现实当中,她侧头往门的方向看了过去,问道:“可是阿灵?”

清脆婉转的女声响起,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熟稔声线传入耳畔,“回侧妃娘娘,是阿灵、”

薛海娘欣然一笑,“进来吧。”

待那纤巧玲珑的人儿出现在前殿时,薛海娘才施施然走至紫檀木方形靠椅上落座,示意她上前回话。

“我吩咐你去训导那些个丫鬟家丁,你办的如何?”

阿灵恭敬回话,“除了那娟儿口齿伶俐了些,其余下人倒是不起眼得很,奴婢已一一讲过规矩……”

薛海娘似嘲非嘲般,嗤笑一声。“你讲是讲了,可若是她们会听,想来便不是柳夫人特意*了安插在我们这处的人了。”她顿了顿,又道来,“那娟儿却是口齿伶俐,颇有心思,却也不代表旁人不是藏着掖着……”

见阿灵始终绷着站在一旁,一副谦卑的下人模样,薛海娘清浅一笑,为她挪了挪身侧的方凳,“你是随着我一同入府的,无需这般拘着。你既是清风为我寻来的人,我是信你的,人前你我虽是主仆,可人后你我需得好生扶持才是。”

清风乃梁白柔的心腹,阿灵既是清风挑选出来的人,想来其中亦是与梁白柔有着些许干系……她这般说来,并非是有多信任梁白柔。

实际上,她并非全然深信阿灵此人。只觉着,一朝入了王府,前尘往事皆是过眼云烟。梁白柔对她却是极好,唯有希望她能留在宫中替她出谋划策一事上存了些私心。她如今已然入了王府,阿灵与她又皆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在这王府皆是举目无亲,既如此,某些角度上说来,她与阿灵便是处于统一战线的。

阿灵面露错愕,微微抬起的眸写满疑惑,“侧妃娘娘,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薛海娘轻摇着头道:“你我日后便是相互扶持之人,我信你不会害我,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你,若你我主仆二人尚无法同心,又该如何应对这看似富丽堂皇院落外的魑魅魍魉。”

闻言,阿灵紧绷的心态才稍稍得以缓解,却也并未落座,而是用着比起方才不算太恭敬的语气问道:“那么侧妃娘娘……接下来该怎么做?”

薛海娘诡谲一笑,殷红的唇际扬起一抹鬼魅般的笑靥,森森道:“今儿既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按着规矩我也断不能在今日离了新房出去示人,而那柳夫人又道,一日未曾与清惠王圆房,便一日算不得这清惠王府的女主子,她便一日不会前来拜见我,如此一来,岂非是有意要将我困在此处……”

阿灵将心提了起来,为如今她主仆二人的境地深深地感到担忧与无力,却又有些侥幸道:“娘娘,您也别将事情想得太过残酷,兴许今儿个王爷会来呢……”按着薛海娘所言,若是今儿个晚上清惠王往这儿走了一遭,哪怕是未曾与侧妃圆房,想来明儿一早这府中上下也无人再敢嚼舌根半句。

薛海娘却是不以为意,走至梳妆台前坐下,随手便取下髻上冰凉奢侈的金步摇,嗤笑道:“他若是真想来,便早该来了。”

她原以为她对南叔珂有那么片面的了解,可如今看来着实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

费尽心思将她迎娶入府,却又将她冷落在这富丽堂皇的院子不过问半句,南叔珂究竟是打着怎样的心思?

薛海娘轻声一叹。

黄铜色镜面映衬出人儿精致清艳的妆容,潋滟妖冶的眸泛着些许冷芒。

她对南叔珂并无男女之情,也无意与柳夫人争宠。可现下,她嫁入清惠王府并非是为着来这儿养老,安度后半生的,而是为化解李氏在薛府后宅的困境。

她可以不得宠,可决不能是旁人眼中无足轻重、被弃冷宫的侧妃,如此一来,她嫁与不嫁,根本毫无分别。

第二百九十一章 初来乍到

薛海娘早早便熄了灯,取下满头珠翠散了发髻的她,沐浴一番后便披着中衣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反倒是阿灵惴惴不安,守在殿中守到了后半夜,甚至在薛海娘不知情的情况之下点了一支烛火,便是生怕南叔珂若是夜半前来,这院子乌漆嘛黑,到时候反倒是让养尊处优,天潢贵胄出身的清惠王殿下掉头便走,如此一来,原就如履薄冰的薛海娘,愈发处境艰难。

阿灵自是得避免这样的事儿发生。

因着这事儿她不敢叫薛海娘知晓,更不愿传到柳夫人耳中,是而也不曾发动这院子上下的奴仆,只是一个人守着一盏昏暗的灯,坐守在前殿。

终究是敌不过睡衣来袭,后半夜时便沉沉睡去。

临睡之前,阿灵的心一再揪紧,信了薛海娘的话,南叔珂今夜却是不会踏足这院子。

只是因着此情此景,她也不由得越发忧心起来,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变故!

次日,薛海娘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起身瞧了瞧那案牍上的更漏,对外唤了一声,“阿灵——”

黛眉微微拧起,心头困惑,这阿灵瞧着谨小慎微,恭敬谦卑,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睡得比主子还晚的,怎的今儿……

话音刚落,便听见前殿‘乒乓’一声,似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传入耳畔,一时间薛海娘心头警铃大作。

也顾不得去思考阿灵怎会睡到日上三竿,忙起身下塌,取过悬在屏风处的外衣披上,便快步走至门前将门一推,不曾想便瞧见一脸朦胧睡意的阿灵,惺忪的睡眼,杂乱的发髻,以及她眼窝处深深的青色印记,

薛海娘嘴角微抽,“我可不记得昨儿个让你夜半去执行什么任务……”怎的就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阿灵忙摇头,一副羞愧的模样低下头,低声说道:“是奴婢昨儿个害怕王爷会过来,而侧妃娘娘您又睡了,便自作主张在前殿等着……因着不敢将此事声张,是而奴婢也未寻这院子上下的家丁侍女轮着守,便一个人在前殿坐到后半夜……”

薛海娘怔了怔,紧接着便是扑哧一笑。

凤眸笑得眯成一条线,梨涡轻陷,皓齿微露,笑得毫无形象可言。

她并无嘲笑阿灵之意,着实是阿灵此举实在是过于引人发笑。

瞧着这般严谨肃然的人儿,平素又是顶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居多,她原以为这丫头定是内敛又心思颇重,却不曾想这般诚恳又这般耿直。

独自一个人抱着小小的烛台在前殿守到后半夜,直到确认了南叔珂确实不会再过来之后才沉沉睡去,结果这一睡便是睡到日上三竿,若非刚刚自己这一唤,怕是这丫头得睡过用午膳的时辰。

见薛海娘平素这般持重之人笑得这般不顾形象,阿灵当即便双颊酡红,微垂螓首,不敢再答话。

薛海娘笑罢,才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困得紧了,便去歇一会,你在前殿睡了一夜,怕是不曾歇好吧。至于传膳的事儿便无需你插手了,你去唤那娟儿去厨房取来早膳,到时候你用过些后再去歇着。”

阿灵先是一怔,下意识想要逞强,可脑袋的肿胀却又叫她生生住了口,且昨儿个薛海娘方才警告过,无需与她过于生分。再者。若是她休息不好,糊里糊涂的,难免届时办错了事儿。

“是。可是那娟儿,能信吗……”

阿灵微蹙着眉,实在是有些怀疑那娟儿是否别有用心,届时若是在膳食中下了什么不该下的物什,岂不是不妥?

薛海娘不甚在意道:“柳夫人还不会傻到在我的膳食这般明显的地方下药,再者,若是他真有意动手脚,即便是你亲自去拿又能如何。”

这清惠王府后宅皆是柳夫人的天下,那厨房怕是上至主厨下至粗使婆子皆是柳夫人的爪牙。

阿灵想了想,最后也是赞同了薛海娘的说法。

待娟儿听从阿灵吩咐端来早膳时,薛海娘便在心底愈发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那柳夫人确实不是会在明面上动手脚之人,只稍瞧着今儿这丰盛的早膳——木瓜雪蛤粥,以及四碟素荤掺杂的小菜。

果真是极为符合她作为王府侧妃的身份。

娟儿欠了欠身,唇角轻扬,恭敬禀报道:“夫人担心侧妃您初来乍到用不惯这王府的膳食,便叫厨房的人备得丰盛了些。”

薛海娘颇为满意一笑,“怎会吃不惯,我觉着极好。”她舀了一口木瓜雪蛤粥,含在嘴里轻尝,过了会儿才问道:“你在这府中呆了多久?”

娟儿微怔,不曾想薛海娘怎会拐到了这一话题上,却仍是如实答道:“回禀侧妃,奴婢五年前被卖入王府,签的是死契。”

薛海娘似笑非笑,“那看来,娟儿你应该对府中之事尤为了解吧。”

娟儿一愣,模棱两可问道:“不知侧妃问的是哪一方面的事儿。”

薛海娘倒也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挑明了道:“不巧,柳夫人嫡长姐,淑妃柳氏与本妃也算是有些交集,未嫁入王府前,淑妃娘娘曾与本妃谈起过柳夫人,道是嫁入王府后定是要替她问候一声。本妃是信守承诺之人,既是淑妃娘娘开了这个口,本妃想来不如今儿便去柳夫人那走一趟也好,一来是作为侧妃见一见柳夫人,谢过她多年来打理王府大小事宜,二来也是为着淑妃娘娘。”

娟儿亦是被薛海娘哄得一愣一愣的,她怎么记着,这侧妃嫁入王府前不过是当今皇上的御前宫女,怎会与淑妃扯上干系,且瞧着这说话的口吻倒像是极为交好一般。

薛海娘见她不语,接着又道:“可我初来乍到,实在是不知这柳夫人的院落该如何走,待本妃用过午膳,便由娟儿你带路如何?”

她说的话很是谦和,丝毫没有上位者对待下人那般的口吻和气势,可话一出口却是叫娟儿不知该如何回绝,就好似……那言语间夹杂着无形的压力,压得娟儿下意识便只能应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 拜见

娟儿怔住,先前柳夫人为她一一设想的应对举措当中,可并没有薛海娘主动前去拜见的猜想……

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应下,便寻了个托词,模棱两可道:“侧妃娘娘,按理说您的位分远在夫人之上,您先去见夫人,怕是于理不合吧。”有意无意地抬高薛海娘身份,以退为进。

薛海娘掩唇轻笑,染着绯红口脂的唇扬起一抹令人瞧着极是舒适的笑弧,她道:“这儿又不是宫里,怎的还诸多繁文缛节,本妃倒是觉着,本妃嫁入王府,与夫人一般皆是侍奉殿下的人,日后自是该如姐妹般亲密无间,又岂会有位分高低之分呢,所以呀,这谁先拜见谁都无不可。”

娟儿唇瓣微张,好似欲言又止,踟蹰一会才道:“既是如此,那么奴婢遵命便是。”

薛海娘瞅着这一桌的丰盛佳肴,极是热情地问候了声,“娟儿可曾用过午膳?”

娟儿点了点头,对此很是费解,实则,她用或是不用午膳与薛海娘又有何干系,即便是现下摇头道是不曾用过,想来薛海娘也绝不会恩赏她留下用膳。

“你且下去歇着吧,待本妃用过午膳,自会吩咐阿灵前去唤你前来。”薛海娘垂下眼舀着碗中的木瓜雪蛤粥,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是。”娟儿战战兢兢退下,待退至门外时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见娟儿走后,阿灵才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眼前正一脸惬意地品着木瓜雪蛤粥的自家主子,很是无奈,“侧妃娘娘,你当真想要主动前去见那柳夫人?如此,岂非是叫这府邸上下之人愈发看轻了你?”

薛海娘夹起一勺子酸菜送入口中,很是解腻,砸吧砸吧嘴才笑得有些天真道:“那你说,如今那清惠王面不露一个,柳夫人也放了话,我一日不与殿下圆房她便一日不承认我侧妃的身份。”说着,薛海娘不禁打量了眼四周,以及方几上的丰盛佳肴,“她如今将我当做是王府贵客一般招待,住上等的,吃上等的……却又将我拘禁于此,如同豢养着的一只金丝雀一般。”潋滟妖冶的眸泛起丝丝冷芒。

阿灵闻声当即倒抽一口凉气,水灵澄澈的眸亦是泛起一丝冷意,“柳夫人竟是打着这般主意……”若真按薛海娘所言,长此以往,又会有谁晓得薛海娘是王府侧妃?

“如今关键点还在清惠王殿下身上,若今儿个晚上王爷来咱们府里走上一遭,想来这些人也便不敢这般轻视侧妃您了。”阿灵短促地叹了一声,好似生怕触及薛海娘伤心事一般。

怎会不叫人难过呢。哪怕薛海娘对南叔珂无意,可新婚之夜,夫君却一步都未踏入新房,换做是谁家女子,想来都会伤心透顶,心态不好之人甚至挂起白绫上吊了也说不准。

却不曾想薛海娘仰头清浅一笑,眉梢眼角间流露出随和又无谓的笑意,“若真是将一切希冀全都交托在旁人身上,那才是真正的可悲可叹呢!”

阿灵微怔,便如方才娟儿般,一副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模样。

古往今来,女子不都是处于被保护以及倚靠强者的位置么?

见她不语,薛海娘也不再继续深究这一话题,她前世因过于信赖与仰仗男人而死于非命,临死前一无所有,凄楚可悲,这等心境又岂会是旁人轻易能够体会。

“先坐下用膳吧,待用过午膳你便回房小憩一会,申时前去唤娟儿一同来寻我便是。”薛海娘眼也未抬,专心致志地攻克着眼前的佳肴。

阿灵应了一声,也不再磨蹭,坐下后便自觉拿起碗筷,舀了些粥混着桌案上的小菜吃了起来。

待阿灵走后,薛海娘便独自一人倚在塌上,打量着周遭华丽甚至到了奢靡的屋阁,嘴角始终扬着一抹似嘲非嘲的笑。

南叔珂至今未曾现身,这一点着实令她捉摸不透。

是试探,又或是别有用心?

除夕后一夜,北辰琅婳的突然拜访始终叫薛海娘深感困惑。

她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又是否意有所指?

薛海娘只觉一团浓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一晃便到了申时,正倚在塌上小憩浅眠的薛海娘浑然不知。

待门扉被敲响的声线传入耳畔,薛海娘才有了些意识。

揉了揉惺忪睡眼,她方才惊觉自己竟是一觉睡到了申时。张了张口,才发觉喉咙带着些干哑,她朝外头唤了一声,“进来吧、”

随即,阿灵迈步而入,而她身后则是亦步亦趋,低眉顺眼的娟儿。

“奴婢见过侧妃娘娘。”阿灵与娟儿皆是恭谨乖顺地行礼。

薛海娘拂了拂袖,示意二人不必多礼。“这个时辰,想来柳夫人午睡也已结束。阿灵娟儿便由你二人陪我去一趟柳夫人处吧。”

娟儿早已知会了奴仆前去柳夫人的院落通报,如今倒是不再畏首畏尾,她欠了欠身,应了声是。

事到如今,薛海娘方才有机会瞧清这清惠王府邸的全貌。

大气、华奢、精致与高雅仿佛融合为一体。

出了殿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用石子铺成甬路;一路往柳夫人院落走去时,皆是嶙峋假山,碧波湖谭,若非此刻乃是深冬时节,那湖面上早已结了冰,否则,定是好一副春意盎然图。

走至一处院落前,其华奢程度丝毫不下于薛海娘所处的院落,那高悬的匾额上,以行书笔法镌刻着‘柳意阁’三字。

薛海娘侧首问身侧的娟儿,“这柳意阁便是柳夫人的住处吧。”

娟儿颔首,“是。奴婢这便领您进去吧。”

阿灵略微警惕地瞧着娟儿,却是不动声色,也是生怕怀了薛海娘的计划。

可在她看来,这娟儿无疑与那别有用心的柳夫人便是一丘之貉。

“好,你且带路吧。”薛海娘似笑非笑,由娟儿走在她身前领路。

穿过院子,直至走到一间古雅华奢的屋阁前,娟儿才道:“这便是柳夫人的住处了,侧妃娘娘。”

薛海娘抬眼看着那守在门口的守卫,似笑非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嫡长姐

薛海娘亦是出身高门,自是晓得府邸后宅之守卫制度。

若非是宫闱殿宇,绝不会有着这般严谨森严的守卫,且瞧着眼前分列两排,六人为一排的阵仗,绝非是府邸宅院所该有的制度,除非是出了重大事宜,可如今府邸并无人生事,且以柳夫人一手遮天的本事,定是晓得她薛海娘今儿会前来相见,如今安置着这般多的守卫,岂非是有生事之嫌?

薛海娘看似唇际含笑,端庄自持,实则脑海中已是将一切阴谋诡计都过了个便。

她朝娟儿道:“你且随我一同进去吧。”

这自是理所应当,娟儿也是无法回绝,只能点了点头,却是暗自往后退了一步,有意走在薛海娘后头一般。

薛海娘心知肚明,却是只字不言。仅笑着上前,迈上石阶,却在守门跟前站定,微仰着下颌,那眼角上挑的凤眸似是夹杂着些许若有若无的骄矜。

她对娟儿吩咐一声。“你替本妃去问一声,本妃如今这是不能够进去吗?”

娟儿神色略带尴尬,只得上前一步,却不曾想,原就靠近门扉的她,迈开步伐时正打算向守卫陈述时,脚踝却似是被人绊了一下,身子下意识便往前倾,失去重心般地往地上倒去。

电光火石间,守卫亦是来不及阻止,却又不能立刻拔出佩剑来一剑将娟儿穿心,虽说王府丫头卖了死契,性命由主子掌握着,可娟儿眼下并未犯事,且是柳夫人亲自栽培之人,若是在这儿见了血,怕是柳夫人也不会轻易饶过动手之人。

却不曾想,娟儿这一摔却是直直地摔进殿内——脑袋砰的一声砸中门扉,发簪发钗落了一地。

她双手往前屈伸,那门扉则是因她骤然摔倒的缘故开出一条缝隙,恰巧,她一只手肘便恰好卡在门扉处。

薛海娘惊呼一声,当即上前将娟儿扶起,阿灵则是在旁人未曾注意之下轻轻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悄无声息地将足迈入其中。

守卫这下子才缓过神来,一人皱着脸上前道:“侧妃……这,夫人许是正在小憩,待我等进去通报一声……”

薛海娘面露厉色,低沉着声线道:“喔……方才如此大声响,哪怕柳夫人正在午睡想来也被惊醒了,如此一来便无需通报这般麻烦。且本妃位分在柳夫人之上,若本妃前来会一会柳夫人还需得通报,岂不是折煞了柳夫人?”说着,便率着阿灵迈步走入,也未顾及那摔得有些鼻青脸肿的娟儿,留下她在原地倒吸着凉气。

守卫战战兢兢上前。自然并非畏惧娟儿,娟儿虽是柳夫人栽培之人,倒也称不上近身心腹,他畏惧的无疑便是那素来手段高明,对外亲和温婉,实则私底下雷厉风行的柳夫人。

“娟儿姑娘。眼下该如何是好?”

柳夫人命他几人在此守着,莫要叫侧妃轻易踏足殿内,原是听闻这薛侧妃是个温软性子,却不曾想传言有误,那侧妃瞧着哪儿是个好相与的……

娟儿倒吸着凉气,一边在地上挣扎着起来,一边揉着摔红的手肘关节,没好气道:“你们怎么也不拉着……竟是这般轻易便叫她进去了。”届时,柳夫人若是怪罪下来,她与守卫都吃不了兜着走。

道罢,也不理会原地瑟瑟发颤的守卫,一瘸一拐便往殿内走去。

——

柳夫人面露惊愕、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笑靥如花,梨涡浅陷的佳人。

她似是特意装扮了前来,一袭品红裹胸绫罗留仙裙,外罩象牙湘绣海棠心蕊披风,薛海娘这般款步而来,倒是叫方才正卧在塌上佯装小憩的柳夫人陡然一怔。

柳夫人失态却也仅是一瞬,敛去面上不该有的神色之后,侧头便对着身侧拨弄着香粉的丫鬟斥责道:“侧妃前来,怎的也不提前跟本夫人汇报一声。”说着,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面露赧然,“叫本夫人这般衣装不整地见客,实在是失了礼数。”

看似是对着丫鬟斥责,实则却是映射薛海娘不知礼数,不懂得事先唤人通报一声。

又加重了那‘见客’二字,一副薛海娘是客人,而她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一般。

丫鬟忙跪下认罚,“奴婢该死,请夫人恕罪。”

“下去吧,莫要打搅本夫人与侧妃相叙。”柳夫人懒洋洋的微掀眼皮,朝她觑了一眼,那丫鬟忙不迭起身告退。

待她再次正视薛海娘时,薛海娘已是不待她多言,率先落坐在软榻上,似笑非笑,唇际杨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弧。

薛海娘可不信柳夫人当真是未曾听见一丝风声,且这般悠闲自在地午睡。

且瞧她这身装扮。

一袭裙幅曳地,裙摆金绣地涌金莲。腰间由玛瑙血玉石镶嵌的腰带将她的腰型勾勒的极美,一袭貂绒斗篷轻轻罩着她削薄的香肩,大有一副多病美人弱质纤纤的姿态。

“夫人这院落很是华奢。”薛海娘率先开口,却是这般无厘头的一句夸赞,叫人摸不着头脑。

柳夫人也并非简单角色,且瞧她昨儿给薛海娘下的绊子便可知晓,她扯了扯肩上的斗篷,似是觉着有些凉意。

“不知,侧妃对我给您安置的院落是否满意?”轻飘飘一句,却好似将一切主导权把控在手。

薛海娘唇际含笑,轻轻颔首,“本妃在宫里时,与夫人的嫡长姐关系不错,此番入府,淑妃娘娘可是好一番叮嘱,让我要与你好生相处呢。待明儿个本妃入宫拜见诸位娘娘时,不知能否邀上夫人一同?”

这京师懂得些事理的人大都知道,这柳夫人当年便是因着柳淑妃才没能入宫伴驾,再者又有人传出柳夫人与柳淑妃在府邸时关系便不睦已久。

可传闻也仅仅是传闻。

柳夫人饶是嫁入清惠王府,掌管王府后宅,却也是一位分不高的夫人,若是应下了传闻所言的与柳淑妃传言不睦。岂非是自找麻烦?

可若是不应,却又是正中薛海娘下怀,待明儿便得与她一同入宫,去瞧她那高高在上的嫡长姐的脸色!

第二百九十四章 云氏孟氏

柳夫人近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才抑制住一腔愠火,狭长凤眸因嘴角泛出的一丝笑意而微微上挑。

她一来不敢应承与柳淑妃关系不睦,二来又不愿随着薛海娘一同入宫去瞧那柳淑妃的脸色,唯有咬牙切齿,自我贬低,“妾身仅是王府一小小侍妾,身份卑微,岂能随着侧妃入宫拜见娘娘。”

薛海娘借题发挥,故作惊讶地捂着嘴,惊叹道:“本妃倒是忘了……”她顿了顿,似笑非笑,“本妃从昨儿个到这府邸之后便享受着夫人各种周到的安排,险些忘了夫人只是王府一小小侍妾,而不是正宫王妃呢。”

这言语的嘲讽意味着实过于刺人。

柳夫人眸色一暗,似有厉色一闪而过,“全赖着王爷信任妾身,妾身才得以掌管府中事务……这些年来妾身管惯了,也并无差错可寻,王爷也就让妾身这般管着了。”

虽一口一个妾身,可那言语间却并无谦卑之意、

一口一个王爷,显然是有意将南叔珂搬出来压制薛海娘。

薛海娘笑靥如花,“夫人这般能干,殿下这般赏识你也是正常的、”

柳夫人略显失落地低下头,短促一叹,“王爷其实待我等也算厚爱,只是他极少待在府中……”

薛海娘轻眨凤眸,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她这般说便是在腹诽南叔珂叫她十几个美娇娥守了活寡咯。

要说这柳夫人难对付倒也是真。

按理说,如今她处于主导地位,掌握着主动权,不该这般轻易向她示弱。

这女子进退有度,并非如薛巧玲那般一得了甜头便忘乎所以,也并非如马枣绣那般刚愎自负。只是不知,她眼下的示弱又是为了那般!

薛海娘露出一副极具同情意味的神色,安抚道:“殿下事务繁忙,无暇在府中陪着诸位姐姐也实属正常。”

柳夫人一副与薛海娘感同身受,互相倚靠的模样。“是呀,所以我们姐妹才必须要好生处着,唯有如此,才能在这寂寞无趣的深宅之中得到一丝乐趣。”

薛海娘心下嗤笑,若她并非侧妃。如她一般仅仅是府中不起眼的侍妾,柳夫人怀揣着和平共处的想法她也是能够理解。

可她如今是侧妃,位分高她一头的侧妃。

随时有可能将她取而代之,把控王府后宅的侧妃。

再者……

薛海娘眸色一暗,她下嫁王府可不是为了来安度晚年的。

“不知其他姐妹如何呢?”薛海娘故作惊奇,问了一声。

倒真真是应了那一句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落罢,一纯白一湛蓝两道纤影迈入殿内。

“妾身见过柳夫人——”二人欠了欠身,齐声道。

柳夫人扬唇一笑,那言语中却是夹杂着些许赧然,“怎的也不叫丫头通报一声。”

那湛蓝倩影的人儿脆声道:“我二人听说夫人你与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在里头小聚,想着我二人素来与夫人亲密无间,便进来了。”

那纯白倩影的人儿掩唇轻笑,“夫人不会责怪我们二人不请自来吧。”

柳夫人忙道:“哪儿能呢。”

她笑靥如花,示意二人落座,“二位姐妹能来,自是我的荣幸,柳意阁任何时候也恭候二位妹妹的光临。”

薛海娘暗自揣摩着她一言一语。

心道柳夫人果真不是好相与之人,一言一行皆是带着叫人放下警惕的温婉良善。

她二人这般侃侃而谈,薛海娘二人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那湛蓝衣衫女子性子爽朗张扬,看着似是直率纯真些许,而那纯白衣衫的女子和婉温吞,却不知内里是否一如表面。

言说至此,她二人似乎才察觉到薛海娘所在,看似讶异般一掩唇,视线从上至下将薛海娘细细打量了一番,方才道来,“哟,这是哪儿来的贵客?”

薛海娘笑而不语,眸色沉静如一潭死水般直勾勾地盯着那说话之人——那湛蓝衣衫的女子,睁着一双灵动狡黠的美眸,瞳孔好似被赋予了无限生机一般。

与她对上眼不稍半晌,方才瞟向柳夫人,那沉静曜目的眸子似是夹杂着似怒非怒的警示。

柳夫人轻咬着下唇,晦暗莫名的眸掠过一道流光,她抬眼看向纯白湛蓝女子二人,“侧妃娘娘方才入府一日,想来二位妹妹皆是不识,既如此,便由我向二位妹妹引荐,侧妃薛氏,今后便是与你我一同伺候王爷的姐妹,而并非是你口中的贵客——”

湛蓝衣衫的女子似是眸含惊惶,闻声忙对着薛海娘欠了欠身,“妾身见过侧妃娘娘。”

薛海娘清浅一笑,“正如柳夫人所言,日后大家便都是一同伺候王爷的姐妹,无需这般多礼。”说罢,顿了顿看向柳夫人又道:“方才正与夫人商讨着,明日叫夫人随我入宫拜见诸宫娘娘之事,可柳夫人她再三推迟,二位妹妹不妨说说,明儿本妃是否该带着柳夫人一同入宫呢。”

纯白雪缎衣衫的佳人微掩着唇,眼中满是艳羡。

“呀,能随着侧妃娘娘入宫拜见各宫娘娘,柳姐姐怎会不愿去呢。柳姐姐这么些日子来打理后宅事宜,王爷亦是信赖有加,即便是并无功劳也有苦劳,我觉着吧,柳姐姐也该随着侧妃娘娘一同入宫受些奖赏才是。”

薛海娘附和着颔首,“那可不是——”她笑靥如花,“本妃在宫里时便见淑妃娘娘雷厉风行,手腕过人,想来柳夫人也不愧是淑妃娘娘血浓于水的姐妹,本妃倒还是真在柳夫人身上瞧见了故人的影子。”

柳夫人的脸色瞬间颇为难看。

薛海娘不予理会,硬拉着纯白雪缎衣衫以及湛蓝绫罗衣衫的二位佳人侃侃而谈,“不知二位妹妹如何称呼……”

纯白衣衫与湛蓝衣衫的女子先后甜甜一笑,“妾身云氏。”“妾身孟氏。”

二人皆非京城大家出身,如今一见薛海娘似是有扶持柳氏之心,连忙赶着讨好。

原以为这刚入门的侧妃定是不好相与,他们二人自是要联合柳夫人一同维护自己的地位,可如今看来这侧妃不但是个好相与的,而且从现下这情况上瞧,似乎柳氏亦是有着依附薛海娘的趋势。

第二百九十五章 楚氏

孟氏云氏二人不晓得事情原委,下意识以为柳氏已经依附薛海娘,当下自是不甘落后。

她们不知,薛海娘一开始并非是带着柳夫人入宫觐见各宫嫔妃的意思,而是前去拜见柳淑妃时顺带捎上她。她们更是不知,柳夫人素来与柳淑妃不合,二人在府邸时,柳夫人便长期活在柳淑妃的阴影之下,如今薛海娘提起柳淑妃,便是要令柳夫人失了分寸。

云氏虽腼腆少言,却也是晓得分寸之人,而今见孟氏与柳氏皆有攀附薛海娘之意,自是不甘落于下风。

“先前侧妃娘娘未嫁入王府时,妾身便听人提起,侧妃娘娘是一容色倾城的绝代佳人,且才貌双全,短短时日便得皇上青睐,如今甚至得皇上赐婚嫁给咱们王爷作侧妃,与咱们王爷可真是一段良缘。”云氏那嘴儿甜得仿佛抹了蜜似的,掩着小嘴儿,那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一般的弧度。

薛海娘闻言自是谦逊,“是皇上恩赐,我才能入王府伺候殿下。哪儿能谈得上是皇上的青睐。”

孟氏亦是赶忙附和,“是是是,我等都是得了皇上的恩赐如今才能在这府中团聚。”

果真如薛海娘揣测一般,柳夫人与云夫人、孟夫人皆是昔日皇帝塞入清惠王府的十八女郎其中三人,柳夫人虽出身大家,可昔日嫁入清惠王府后,诸人皆是身份平等的侍妾夫人,如今柳夫人颇为出挑,手揽后宅大权,按理说,自是有人瞧不惯、更甚者是大多数人瞧不惯才是。

薛海娘今日上门是全然不曾想过会与云氏、孟氏二人撞上,可现下既是有缘交锋,她便想着利用这难得机会,借柳氏之手笼络云氏、孟氏,以至于之后的其余侍妾,也借云氏、孟氏之手打压柳氏。

柳氏岂会觉察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事已至此也唯有咬碎一口银牙,忍气吞声,强颜欢笑道:“既是今日这般有缘,便一同留下在妾身的院子里用过晚膳再走如何?你我姐妹几人也可再叙一叙。”

薛海娘提议道:“不若如此,既是本妃头一回与诸位姐妹相聚,便将府中其余姐妹一同唤过来如何,本妃也可一同认识认识。”

柳氏正觉不妥,然,率真坦诚的孟氏却是先一步出声,“好呀,静姐姐早说了很是好奇咱们新入府的侧妃娘娘,想着寻个机会前去拜见,既是今日都聚在一块,不如便趁着今日,咱们给侧妃娘娘引荐引荐。”

云氏亦是颔首,颇为赞成孟氏的说法。可刚一同意之后,又好似想起了些什么,皱着眉道:“可昨儿个楚姐姐说她身子骨不适,倒是不知楚姐姐能否前来呢。”

薛海娘微挑着眉,亦是对云氏口中的楚氏生出些许好奇。可若那楚氏当真有意不露面,她初来乍到自是不可勉强。

“是否要唤大夫前去她院子诊断?”说罢,又看向柳夫人,按理说,此等微末事宜皆是由柳夫人一手操办。“既是身子不适那可千万不能耽搁,得好生请大夫前去查看才是。”

柳夫人见薛海娘一副有意喧宾夺主的模样,心中略有不快,可面上又不能有所表示。

“劳侧妃挂心了,我早前便唤了大夫前去她院子,打算给她瞧瞧,可楚妹妹却再三推脱,唉,想来也就是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小病小痛,不希望我们担忧罢了,于是我便不再纠缠下去。”

薛海娘拧着眉道:“既是女儿家见不得人的小病小痛……唤女大夫入府来替她诊治便是,左右不能这般耽搁着,如此,不若咱们今儿个便先去那楚氏的屋子瞧瞧可好。”

说罢,又看着柳夫人和婉一笑,“便由你去安排一下,唤女大夫入府,待会随着我们一同去探视楚氏罢。”

俨然一副主子知会丫头的口吻,那殷红唇际上洋溢着的虚伪笑靥映入柳夫人的眼当真如眼中钉一般,刺痛得很。

“好——”

柳夫人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

待女大夫被柳夫人安排着入府后,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接近酉时,恰好便可去往楚氏的院子用晚膳。

待四人一同到楚氏的院落之后,前来相迎的是一身着桃色短袄翡翠色襦裙的丫头,向柳夫人、孟夫人以及云夫人三人行过礼后,待看向薛海娘时却是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称谓。

倒是孟氏很是机灵的提点了她,“这是侧妃娘娘。”

那丫头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欠身恭敬地施了一礼,“奴婢见过侧妃娘娘。”

王府上下,一早便已听闻这位侧妃极不得王爷喜爱,就连成婚那一日,素来遵循礼节、待人温文尔雅的王爷也是连面都不曾露一下。到了最后,亦是由管家前去接亲。

可如今瞧来,以云氏、孟氏以及柳夫人三人待她的态度来看,似乎这位侧妃娘娘过得也不是这般委屈。

“不知楚夫人现下可在歇息?”薛海娘粲然一笑,示意她无需多礼。

那丫头忙道:“我家夫人近日身子不适,是以现下还躺在榻上。”

薛海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清浅一笑,“今儿本妃与三位夫人带着女大夫一同前来看望楚夫人,想来你不会拦着吧。”

那丫头闻言,忙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她哪里敢拦着。

且不说侧妃,形同府中半个女主子,如今清惠王府并无正妃,侧妃便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再者,如今打理清惠王府后宅事宜的柳夫人瞧着好似也是与侧妃统一战线,如此一来,府中上下还有哪个没有眼力见的下人敢轻易得罪。自是谈不上拦着这一回事。

“三位夫人与侧妃娘娘既是为着我家夫人好,奴婢怎敢拦着。”说着便微微侧身,一副有意为四人引路的模样,“夫人便在里头。”

话音刚落,孟氏便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迈步上前道:“我与楚姐姐关系好,无需你为我们引路,你还是好好干你自个儿的活吧。”

说罢便对着薛海娘等人笑了笑道:“由我来带路吧。”

可以见得,孟氏云氏二人却是与楚氏颇为交好。

第二百九十七章 楚夫人有孕

“可不正是身子不适么,我瞧着楚妹妹近日来倒是消瘦不少,真是叫我这作姐姐的瞧着心疼呢。”

她道罢,侧首朝杵在一旁的女医扬唇一笑,“我寻了女医前来,特意为楚妹妹诊治的。楚妹妹可别讳疾忌医才是。”

楚夫人颜容微僵,殷红唇瓣微微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并非讳疾,又谈什么忌医不忌医呢。柳夫人可别开这等玩笑。”

柳夫人故作言语失当之态轻拍着嘴儿,“是是是,是我言语欠了妥当,楚妹妹可别害羞,让这一位许大夫为你瞧瞧如何?”

楚夫人微怔,视线自柳夫人身上移至那半天不吭不响的许大夫身上。“她?这……”她面露为难之色,“这府外的大夫,医术哪儿能与咱们府里的相比,我这府里的大夫瞧惯了,怕是不适应呢。”

话音刚落,那许大夫便往前走出一小步,让自己瞧着较为凸显一些,盈盈笑道:“民女虽是贵府外的大夫,可自问医术绝不逊色于贵府的府医甚至是宫中的太医,若是夫人不信,大可一试。”言语中不失倨傲的意味。

楚夫人却似极为不满般,轻哼一声道:“竟敢自比宫中太医,你可知宫中太医是何资历。”

许大夫倒也是晓得进退之人,闻言便道:“民女冒犯,夫人恕罪。”

楚夫人方才罢休,视线移至柳夫人时,面上的倨傲与轻视荡然无存,“夫人您瞧,她已是承认自个儿的医术比不上府医,我哪里还敢让她瞧呢。”

薛海娘微一挑眉,这回倒是不再往后藏着,信步上前笑道:“柳夫人与本妃特意将许大夫请来的,若是楚夫人今儿不瞧,叫许大夫这般离了这王府大门,只怕明儿京中及皇城内便会传出楚夫人讳疾忌医的消息……楚夫人亦是名门贵女出身,想来自是晓得这谣言的杀伤力是如何厉害。”她顿了顿,又道:“自然,若是楚夫人决意不瞧,本妃与柳夫人自然也不能叫楚夫人改变心意。”

楚夫人面露赧然之色,想来是暗中揣测着方才薛海娘所言。

“侧妃娘娘此言差矣,我信许大夫绝非信口雌黄之人,若侧妃娘娘不无中生有,我自是相信明儿京中传不出这等谣言。”

薛海娘故作懵懂,半阖着唇轻轻颔首,“本妃瞧着楚夫人与柳夫人、云夫人、孟夫人交情甚好的模样,难不成楚夫人信不过我等会为楚夫人保守秘密?”凤眸轻眨,倒是平生溢出些许狡黠灵动之态。

楚夫人微愣,心思倏地一转,才缓过神来,薛海娘此番是与柳夫人、云夫人、孟夫人三人一同前来,她现下怀疑她薛海娘,岂不等同于怀疑她三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不信,这外来的大夫罢了。”

无可奈何之下,楚夫人唯有将矛头转至旁人。

这话一出,饶是再无傲骨之人怕是都会觉得屈辱,更汪伦许大夫素来是赞誉加身之人。

许大夫面色微白,一时间便是再无替楚夫人诊治的心思。

薛海娘心道,这看似言语直率,性子鲁莽的楚夫人也并非不通智谋的草包。

她借折辱许大夫令其知难而退,再无替她诊治的心思……

可究竟是因何缘由,才叫楚氏这般忌讳……若说今儿她与柳夫人带来的是男大夫倒也罢了,男女授受不亲,楚氏为免落下风言风语,一意回绝倒是可以说得通。可今儿,这大夫是女的,怎的楚氏便是不肯松口?

柳夫人表面上打着圆场,实际上却是暗自逼迫楚氏松口令许大夫为她诊治,“你我姐妹之间怎就生出了这等芥蒂,依我说呀,楚妹妹今儿便让许大夫给你诊治,如此一来,便是杜绝根本,岂不更好?”

楚氏面露为难之色,踌躇半晌却仍是迟迟不言,半晌后,在四人狐疑困惑的视线下,朝贴身侍女稍稍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心领神会,忙屏退屋阁内上下奴仆,过后,又是一脸警惕地望着许大夫。

那许大夫表面上恭恭敬敬,笑容和暖,可那心里头早已问候楚氏府邸上下,若非生怕见罪这清惠王府之人,她定是早就背起药箱一走了之。

柳夫人似是瞧出细枝末节,亦是很知趣地示意跟随而来的丫头带着许大夫下去。

丫头心领神会,领着许大夫退下的同时,又是带走了此番跟过来的所有丫头。最后,唯独剩下随着薛海娘嫁入清惠王府的阿灵。

楚氏看向阿灵,又看向薛海娘,那眼底已是显露一切。

薛海娘示意阿灵随着娟儿等人暂且退下。

楚氏见此,才尤为满意地重新坐下,又示意云氏、孟氏二人无需拘着,方才面露一丝难掩的喜色,垂着眉眼道:“不瞒诸位姐妹,前儿个我突觉身子不适,胃口不佳,便悄悄请了府医前来诊脉,那府医告知,我已是有了一月身孕……”

如雷贯耳!

在座诸人无不震惊莫名。

唯独薛海娘一人淡定如斯,仍是维持着笑靥清浅,颜容和婉的神态。

她却是不觉得此事怪异,毕竟楚夫人嫁入王府已是一载有余,怀上子嗣便是迟早之事。再者,这府中上下并无襁褓婴孩,如此看来这楚夫人腹中便是独独一胎。

既是如此——倒也不难解释她为何对自己这般介怀。

她虽出身不高,却是此番下嫁王府的夫人之中最早怀上子嗣的,若日后能诞下世子,想来即便未能册为正妃,也会提为侧妃,可如今半道杀出个薛海娘,硬生生夺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她自是对这么一人提不起一丝好感来。

柳氏、云氏孟氏皆是怔在原地,便是柳氏,那精致清艳的颜容都白了几分,隐隐可见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倒是薛海娘率先缓过神来,满面喜色,好似楚氏腹中的孩儿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般,“如此便恭喜楚夫人了,我瞧着楚夫人生得这般貌美,日后诞下的小世子定是才貌双全,深得殿下宠爱。”

第二百九十八章 除子

楚氏微怔,许是讶异薛海娘竟会这般平静,平静得那清丽脱俗的颜容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虚与委蛇之色。她连连颔首,承下薛海娘这番祝祷,“多谢侧妃娘娘。”

柳氏也不愧是演戏行家,刹那间便敛下脸上不善的情绪,笑靥如花,也如薛海娘这般恭贺道:“楚妹妹怀了王爷的子嗣,作姐姐的自是替妹妹高兴的……”

云氏亦是掩唇轻笑,附和道:“楚姐姐可真是有福气的人呢,殿下极少来后院一回,我等又是求药又是求神都没法子,想来便是没有楚姐姐这般天生的好福气呢。”

孟氏倒是直率了些,学不来柳氏与云氏的假意恭贺,虽心生些许艳羡妒意,却不敢发作,唯有强撑着一抹笑,说道:“恭喜楚姐姐呢。”

即便她与楚氏素来交好,可平心而论,谁希望旁的女人怀上自个儿夫君的子嗣呢。

薛海娘将屋内诸人神色收入视野,凭心而论,孟氏却是瞧着没什么心思的人。

毕竟,一个尚且不知将自己的心思藏着不叫旁人发觉的人,脑子里又怎能生出如斯多弯弯绕绕呢。

柳夫人亲昵地抚摸着楚夫人并未显眼的小腹,面露慈爱,轻扬唇际笑道:“既是有了身子,日后便该好好养着……如此一来,许大夫便更不该走了,这府中只有男子府医怎行,该有个女大夫帮衬着才是,你听话,好好让许大夫给你诊脉。”她说罢,作势便要起身去外头将许大夫唤进来。

“姐姐——”楚夫人一把将柳夫人扯住,面露赧然之色,“哪儿用得着这般麻烦,我觉着府医瞧着便挺好,再者先前在府邸时,我也并非未曾接触过女儿家怀孕之事,倒是懂得些常识,姐姐无需忧心。”

见楚夫人再三推阻,莫说薛海娘生疑,就连最单纯的孟氏亦是微微拧眉,视线下意识移至楚夫人的小腹上,“姐姐,这怀孩子的事儿可不是小事,且你腹中是王爷现下唯一的子嗣,自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柳氏眸色微闪,如是道:“那可不,楚妹妹可别掉以轻心,依我瞧呀。只有许大夫瞧过之后,我们才能彻底放心呢。”

楚夫人又是一把拦住她,且模样瞧着愈发迫切,“无需这般麻烦的,再者——”她微垂眼睑,好似有意掩住眼底不可告人的情绪一般,“那许大夫是府外来的,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她的忠心,若是她有意加害我腹中子嗣那该如何是好?”

柳氏一时语顿,楚氏这一番言辞看似是将怀疑的矛头对准许大夫,实则,却是暗地里提醒他,今儿个若是叫许大夫瞧过她的身子,日后她腹中孩儿出了变故,那么责任可全在许大夫与她的身上。

如此罪名,柳氏岂会傻傻地担下?

“说得倒也是,如此倒是我考虑不周……”柳氏讪讪一笑,面露几分退缩之色。

薛海娘抬眼扫视了几眼柳氏与楚氏,又将视线下移至楚氏扁平的小腹,一月身孕,这身子不显倒也是正常的,只是,她怎么觉着今日这一切这般怪异?

方才瞧着柳氏、云氏孟氏三人瞬间煞白的脸色,便知楚氏怀上子嗣是一件堪称天方夜谭之事,而今,这天方夜谭之事竟是成了真。

南叔珂想来是极少踏足王府后宅,这楚氏当真如此幸运,在恩宠尚且不足与柳氏相提并论的情形下,竟是比之柳氏更先怀了孩子。

薛海娘摩挲着下颌,思量着事情的可信度。可若她并未怀有身孕。岂敢拿这等事儿来撒下弥天大谎?

诸人寒暄着,直至日暮西山,红霞遍布天幕,楚氏才命人传膳。

又是在屋阁内用过晚膳,薛海娘才提议暂且散了回去各自歇着。

云氏、孟氏以及柳氏、薛海娘的屋阁皆是不在一处。

云氏孟氏二人住的较近些,平日里常走动, 而薛海娘与柳氏的屋阁则是巧合地聚在一块,皆是位于府中东北方位。

四人分道扬镳。

皎白月光自薛海娘单薄而挺直的背影镀上一层银色流光。

柳氏走着,蓦地抬起眼看向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弧,“今儿之事却是出乎我的意料,楚氏素来是我等之中最不得王爷重视的……”她顿了顿,那言语间似是夹杂着些许惆惘,“王爷极少踏足后宅,即便在外我担着得王爷独宠之名,亦是极少私底下与王爷接触。”她紧了紧拳,似是极力掩饰着自己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情愫,“王府十八位夫人,皆是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前凑……那楚氏先前瞧着闷不做声,却不曾想竟是来了这么一出。”

薛海娘不吭声,侧过头看着她,听她细细讲来。

“她今儿个这般针对侧妃娘娘,想来便是有取代侧妃您之意,难道侧妃娘娘您一点儿都不担心吗?”柳夫人眼中透着试探,语中怂恿之意呼之欲出。

薛海娘唇际微扬,不显山不露水般施施然一笑,“担心?王府中又不是只能有一位侧妃,我为何要担心?”顿了顿,又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说道:“再者,她如今已然怀了殿下的子嗣,待日后诞下子嗣,能否封妃也是殿下的意愿,我即便担心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要动手除去南叔珂的孩子?

薛海娘暗自腹诽,若她当真有此作为,想来即便是南叔珂能瞧在往日的交情上,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才是。

薛海娘暗揣着她一旦真上了柳氏的当,做出此事,以南叔珂的性子会如何对她之时,柳氏又是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侧妃娘娘这话可真是叫人胆寒!妾身岂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柳氏故作无知。

还未等薛海娘接茬,柳氏又自顾自地,好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倒是觉着,这府中素来诸多事宜,更枉论如今是冬日,雪天路滑,兴许楚妹妹没有这等好福气等不到那孩儿降生呢——”

她说着,似是惊恐般地戛然而止,“瞧我,这嘴儿竟是没一句好话。”

第二百九十九章 所谓心腹

柳氏哂然一笑,“楚妹妹福大命大,怎会没有福气呢,且瞧着她这一回,能在我等夫人之中脱颖而出怀上子嗣,便知是有福气的人。”那清艳的颜容上洋溢着乍一看叫人觉着极为真诚的笑。

薛海娘反倒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话虽如此,可人活着,哪儿能没点天灾人祸呢。”

柳氏似笑非笑,“侧妃娘娘这话儿一细听真真是细思极恐呀。”

二人走至岔路口时便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

薛海娘与阿灵、娟儿三人回了宅院。

娟儿仍是一副低眉顺耳的模样,问询过薛海娘是否沐浴之后,便只觉下去准备热水,一时间,屋阁内便只剩下薛海娘与阿灵二人。

薛海娘倚着贵妃榻,支撑着下颌歪着头,侧首眺望着窗外天幕星辰。半晌后缓过神来,却见阿灵仍是如方才刚进门时一般,守在那儿也不动弹。

“你怎的好半天了,话也不说一声?”薛海娘失笑,她着实觉着阿灵这副模样,耿直得有些可爱。

阿灵微怔,低声应答:“奴婢见侧妃娘娘方才一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便想着不该上前打搅。”她顿了顿,理清了思路又顺着薛海娘的话道:“侧妃娘娘,可是觉着那楚氏有些棘手?”

潋滟妖冶的眸掠过一道隐晦流光,薛海娘轻摇着头,道:“她倒是不棘手,我只是觉着她对她腹中孩儿的态度……谨慎得过于刻意。”

阿灵不解,“为人母,且她腹中孩儿可为她带来富贵荣华,她谨慎些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薛海娘轻摇着头,“……仅仅是让许大夫诊脉罢了,能叫人动什么手脚?她这般谨小慎微着,反倒是叫人起了疑心。”说着,殷红的唇轻轻扬起一抹自嘲的笑,“许是我想得过于离奇,兴许那楚氏原就是这般谨慎胆小之人、”

阿灵问出心中困惑,“方才那柳夫人好似有意引诱你除去楚夫人腹中之子,侧妃娘娘您可千万要小心着些。”

薛海娘嗤笑,“她兴许也是存着试探之意罢了,想瞧瞧,我是否如她所愿那般轻而易举地上当。事实证明,这清惠王府看似风平浪静,诸位夫人们和睦共处,实则暗流涌动。”

阿灵亦是极为认同,轻轻颔首,那水灵澄澈的眸亦是渗着几许同情之色,“也不知皇上硬生生将这般多美人塞入清惠王府后宅,究竟是为王爷好呢,还是存心搅得他府邸不安。”

薛海娘微怔,骤然想起方才柳夫人似是提及,南叔珂极少出入后宅……

他是否也为着防患引起不必要的纠葛呢?

可如今,终是一石落入一潭暗潮汹涌的湖面,掀起阵阵骇浪。

薛海娘笑得晦暗难辨,“即便是,也是皇家秘闻,怎能叫外人探知?”

阿灵似懂非懂,可有一点她却是晓得的,皇帝对外一直待清惠王殿下极好,过分倚赖过分宠信,都是清惠王殿下成为朝中风云人物当之无愧的理由。

薛海娘揉了揉略感胀痛的眉心,强撑着一抹笑朝阿灵道:“你先下去歇着吧,今儿的事儿暂且抛开不提。”

阿灵面露讶异,直接便问道:“可侧妃,您还未沐浴呢,奴婢该留下来伺候的。”她岂敢独留着娟儿与薛海娘一同在这儿,那娟儿如今可还是柳夫人的人,而方才冲着柳夫人算计侧妃的事儿,便晓得这主仆二人定是心怀叵测。

薛海娘朝她投去一略带困惑的眼神,“娟儿既是想着强出头,你又何须剥夺她的一厢情愿?”薛海娘摆了摆手,哂然一笑,“你无须担心,她如今还不敢加害于我,况且现下我还有些事儿需要她间接替我做。”

殷红的唇扬起一抹诡异狡黠的笑,饶是阿灵——与她同处于一条战线上的盟友,瞧着都尚且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那侧妃您可得小心着些。”阿灵走了,可临走前还不忘悉心嘱咐一番,真真是将忠仆二字完美诠释。

薛海娘亦是将一个体贴下属的良主的身份诠释得淋漓尽致,“日后莫要再傻傻地一人守夜,这些活儿无需你来做,你只需好好替我看着这后院心怀叵测的下人便好。”

阿灵似是极为感恩戴德般,恭敬地欠了欠身才矮身离去。

薛海娘复又倚在塌上,歪着头,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正如同她的心情一般忽上忽下。

她不信娟儿,理由很简单,此人本就是柳夫人的心腹,自是不会轻易临阵倒戈。

可,她便全然将阿灵视为心腹了么?也不尽然。

薛海娘自认为是防备心极为强烈之人,她不信娟儿,理所应当的,也不信阿灵罢了。只是那二人暂且立场不同罢了……

娟儿领着下人提着热腾腾的洗澡水进来的时候,薛海娘正坐在梳妆台前,将发髻上的发钗玉簪一一取下,而她身侧以及身后皆是未瞧见一个下人,恍惚间,她已是瞧见薛海娘一头乌发垂至腰间,乌黑透亮,极为乖顺地披在肩背以下。

薛海娘倒是率先自黄铜色镜面瞧见一袭丫头服饰的娟儿,红唇轻启,清浅一笑,“怎么呆呆地杵在那儿?”

娟儿这才缓过神来,唇瓣翕动,说道:“奴婢只是好奇,阿灵姐姐去了哪里?”这个点,按理说,即便阿灵不需在此待着伺候晚膳,也该备些点心,或是收拾床榻被褥,怎的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是亲自去厨房传夜宵点心了?也不该呀,这后院下人这么多,这种事儿随便指给一个下人去做即可。

薛海娘欣然一笑,“她昨儿没睡好,今儿笨手笨脚的,本妃瞧着还不如你灵活,便由你留下来伺候吧、”

娟儿先是怔在原地,紧接着便是满脸喜悦之色。

她原以为今日之事一发生,薛海娘多多少少也会对她起了些芥蒂,就算不曾,也绝不会这般信任她才是……

娟儿并未多想,只觉着必定是自个儿的机敏消减了薛海娘的戒心。

第三百章 角色

娟儿忙上前,亲手替薛海娘除去外袍外衫,麻利地动着手还不忘回头嘱咐身后那些提着水的粗使丫鬟,“快些将水倒进屏风后面的浴桶里,让侧妃娘娘好生沐浴,还有你们。”说罢,又看向那些个提着干花瓣的丫鬟,扬声道:“将花瓣撒好了,皂角之类也利索地备好。”

待一一吩咐完毕,娟儿还献媚般地对薛海娘道:“侧妃娘娘,便由奴婢以及这三位丫头一同伺候您洗浴吧。”她顿了顿又道:“奴婢搓澡的功夫可是当年特意去学来的,定是能叫侧妃娘娘身心舒畅。”

薛海娘笑着点头。

见薛海娘应允,又见那些提水的、撒花瓣的皆是麻利地退了出来,便掺着薛海娘入了屏风内。

薛海娘由她伺候着褪去亵衣亵裤,只余下肚兜方才跨入浴桶内。

娟儿果真如她方才所言,用着叫人极为舒适的力道轻轻按揉着薛海娘的肩、背。

“娟儿,本妃初来乍到,有些事儿还不甚清楚……”薛海娘似笑非笑,双眸微阖,一张清丽娟秀的脸没入氤氲水雾之中。

娟儿讪讪一笑,“侧妃娘娘您若是不清楚尽管问奴婢就是。”

薛海娘见她应了,也就’勉为其难‘开口问询,“那楚氏先前可是很得你们殿下欢喜?”

娟儿忙不迭摇头,“那楚氏不但不讨我们王爷欢心,相反,她在这府中的地位还不如柳夫人。”

说到这儿,娟儿亦是一副满腹疑惑的模样,“也不知王爷是何时宠幸的楚夫人,她竟是有这般福气,只一回便怀上了王爷的子嗣。”灵气逼人的颜容泄露出一丝丝不满。

薛海娘似是嗅出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意味。

“如此一来,她此番怀上殿下子嗣一事……”薛海娘低声呢喃着。

娟儿附耳低声道:“是而,乍一听闻楚夫人怀有子嗣一事,我们都尤为惊讶。”

薛海娘又道:“不知,柳夫人与楚夫人的关系,平素如何?”她顿了顿又道:“我瞧着,好似只有孟夫人与楚夫人的关系瞧着要亲密些,可是如此?”

娟儿轻轻颔首,道:“不错,楚夫人与孟夫人住得近些,当日入府时,她二人似是尤为投缘,是而便看似极为要好。”

薛海娘若有所思般轻轻颔首,“可我瞧着,她听见楚夫人怀有身孕之时,神色似是并不那么欢愉。”

虽说薛海娘亦是清楚得很,这关系再好的姐妹,当有一日侍奉同一夫君之时,都会因不平等的恩宠而心生间隙,更枉论她二人仅仅是入了府邸才开始的交情罢了,既是不曾知根知底,又如何谈得上亲密无间。

如蝶翼般卷翘浓密的双睫微微下垂,自眼窝处投下一抹令人遐想的剪影,薛海娘蓦地侧首觑着娟儿的神色,她似是恍然想起来些什么似得,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那孟氏善妒得很,想来也是有着这一层缘由在的吧,再者,奴婢记着那孟氏对王爷执念很深呢。”

薛海娘不解,“执念很深?”

娟儿轻轻颔首,“是的,昔日刚入府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做些杂役的小丫鬟,记得那孟夫人头一夜入府因着王爷不曾在她那处过夜,第二天便吵吵嚷嚷说是要找王爷呢。”说到这儿,她似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是轻嘲的笑,“后来问遍了这府邸上下才知晓,原来王爷头一天晚上谁的屋里也没去,一听见这事儿,她才罢休。否则还不知那一日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

薛海娘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事儿是怎么得到的平息,那孟氏又是如何与楚氏相处了起来……

娟儿脸上扬着一抹笑,“后来呀,后来还是柳夫人亲自出面,才劝的那孟氏不再闹腾,后来王爷得知了此事,才对柳夫人开始另眼相待。”

薛海娘恍然,难怪柳氏能以并不高贵的出身,并不出挑的才貌脱颖而出,代为打理清惠王府后宅事宜,原来其中竟是有着这么一层关系存在的。

薛海娘笑得有些晦暗难测,“如此看来,柳夫人有如今这般地位,倒是众望所归。”

气氛霎时间凝滞了般。娟儿也似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如今的身份可并非柳夫人的心腹,而是眼前——侧妃娘娘的一等丫鬟。

娟儿赶忙补救,那颜容要多谄媚便有多谄媚。“再如何众望所归那也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侧妃娘娘您才是这府中最高贵的人。”

薛海娘不以为意,勾唇自嘲一笑,“侧妃又如何,也同样是从偏门抬进来的……”

娟儿忙不迭劝慰,“娘娘可别泄气,您如今虽是侧妃,可若是您争取怀上子嗣,届时诞下男孩儿,还愁那正妃之位么?”

薛海娘轻叹一声,那眉眼和婉的模样饶是娟儿这一女子见了都不得不心生怜惜之意,更枉论历经沙场的铁血男儿。

“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薛海娘撩起一片玫瑰花瓣儿,双肩伸展般地瘫在桶壁,头自然而然地向上微微抬起,那被她随手撩起的花瓣顺势落在她眉眼间,眸微闭着,那花瓣就好似烙在那眉眼般。

她无所谓正妃与侧妃,她要的从来就是借清惠王府锋芒万丈,叫薛府之人不敢小觑,叫薛景铮睁眼好好瞧上一瞧,他的嫡长女从来便不是会被埋没之人,而她站在人上人的位置之时,正是她薛景铮该好好感激许氏的时候。

娟儿见薛海娘闭目养神般的靠在桶壁上,便不再打搅。

沐浴过后,薛海娘便吩咐娟儿替她收拾好床榻被褥。

“你先下去歇着吧,今儿你随着本妃四处走访也累了。”薛海娘清浅一笑,端着一副大家闺秀,温婉和善的模样。

娟儿忙摇头道:“奴婢不敢说累,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薛海娘道:“都说是本分,可又有什么是本来应该做的呢--”她似是呢喃一般,“你且先下去,明儿帮我私底下查个事儿。”

第三百零一章 侍寝一事

如此立功的好时机,娟儿岂会轻易放弃,连连应声道:“奴婢遵命。”

薛海娘才摆手命她退下。“你明儿前来伺候本妃起身时本妃再详细告知你吧,今儿个晚上本妃得好好捋捋--”

好好捋一捋那楚氏在这王府之中究竟扮演着如何的角色,而她腹中之子……

如柳夫人与娟儿所言,那楚氏并不起眼,怎的突然之间便怀了身孕?

次日,薛海娘因昨儿个歇得早,今儿也早早便起来了。朝外轻唤一声,娟儿应声便入。

她端着装着水的铜盆,恭敬上前欠了欠身,“奴婢见过侧妃娘娘、”

薛海娘轻轻打了个哈欠,走至梳妆台前坐下,黄铜色的镜面倒映着一张清丽脱俗而不染红妆的颜容。

娟儿忙上前拧干手绢打算为薛海娘擦脸。

薛海娘抬手制止了她,接过手绢便自个儿轻轻擦拭了起来。

娟儿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娘娘。您昨个儿晚上说是有事儿要交代奴婢私底下去查探,不知今日……”

薛海娘将手绢轻轻搁在铜盆里,虽是刻意放轻了力道,却也让铜盆里的水微微溅出来了些许,她慢条斯理,神色从容道:“你且去查查这府中,夫人们的侍寝记录。”顿了顿,又道:“切记,需得私底下进行。不可叫人察觉。”

娟儿怔在原地,神色似是露出些许赧然。

薛海娘心道,这府中的丫头难不成都这般纯情?不曾有姑姑嬷嬷教导那些个房中之事?要知道,在宫里头,这些事儿在入宫前便有嬷嬷与姑姑亲自教导。

薛海娘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低声试探一问,“难不成,这府中没有人专门记录夫人侍寝次数与时间?”

按理说,朝臣或是亲王的府邸,虽是不如皇宫那般森严,可薛海娘想着,这清惠王府的夫人们加起来便有十八个,按理说,这样多的人数,南叔珂怎么也该安置一个恰当的人选暗中记录才是。

娟儿轻轻摇头。“王爷极少宠眷后宅的夫人们,再者……王爷一门心思都在政事上,想来便疏忽了这些事儿。”

薛海娘嘴角微抽,心道怎的这府中上下都道南叔珂政务繁忙,可她记着,南久禧已是削了南叔珂的兵权,且他此番回朝,在前朝也只是得个闲散职位,平日里都不用上朝参与政议,怎的到了这些个夫人丫鬟口中便成了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后院了呢?

薛海娘表示尤为不解。

“那——”薛海娘表示十分的棘手,若是此事都无法探查,那她怎么知道那楚氏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南叔珂的,又或是跟府中不知道哪个侍卫的?

薛海娘自知这一想法着实有些阴暗,可事实上,在深宫沉浮已久的她倒是对这等事儿司空见惯。这王府十八女郎便如皇帝后宫三千佳丽一般,既是无法人人都顾及得到,那么,那些个得不到宠眷的佳人们红杏出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薛海娘试探着问,“那可有其他的法子探知到这一事儿?”她如今可真真是将初来乍到这四字展示的淋漓尽致。

娟儿粉面微醺,咬着下唇半晌才道:“这,奴婢倒是知道,府中夫人们侍寝之前,会有专门的嬷嬷前来洗浴室净身……”她顿了顿,又道:“兴许,那些个嬷嬷们能记得楚夫人是何时侍寝的。”她说的是兴许,并非确定,如此一来,言下之意便是,此事不一定能查的清楚。

薛海娘轻轻颔首。

如今这情况,她与阿灵都是初来乍到,对府中一切事宜皆是不熟,是而此事若是交由阿灵来办定是四处碰壁……倒不如交给娟儿,这一个一心想着献媚讨好,好博得她信任的柳氏心腹来办。

薛海娘侧首冲她微微一笑,“那么本妃便将此事交由你去办,即便没有个确切的时辰,也得给本妃查出些蛛丝马迹。”她笑得有些晦暗莫名,“这可是本妃交给你的头一件事儿,你可得好好地替本妃办妥才是。”

娟儿自是清楚得很,若是她无法拿出些确切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心,想来薛海娘必定是不会真正视她为心腹的……

如此一来,她便无法完成柳夫人交代的任务了。

娟儿默默想着,心底下便愈发确定,自己需得尽快寻到那王嬷嬷查探此事。

替薛海娘梳妆过后,阿灵也便替薛海娘送来了早膳,将二人遣退,薛海娘才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王府,柳夫人为她精心备好的早膳。

柳夫人既是想要向所有人证明她的善意,自是得拿出点功夫来,是而短时间内薛海娘倒是不担心她会苛待于她。

阿灵琢磨着薛海娘用完早膳的时辰前来,替薛海娘拾掇茶几。

薛海娘笑了笑道:“这些事儿交给那些个粗使丫头做便是了,你来忙活作甚?”

阿灵跟着她也是不易,得时不时接受这府中下人们使的绊子——譬如昨儿个那神气十足的管家先生便是如此。

虽说薛海娘暂且未与他碰面,不过想来,那管家先生定是不会让阿灵这般轻易的准备周全。

阿灵紧皱着眉,低耸着脑袋,手上的动作停了,声音莫名地低沉下来,“您都把事情交代给了娟儿去办,奴婢实在是不知该做些什么,若是这些事儿也交代给别人去做,那么奴婢当真不知自己来这王府的意义何在了呢。”

薛海娘怔了怔,着实不知她的贴身侍女竟是想着这样的事儿。

实在是忍不住扑哧一笑,打趣道:“这丫鬟家丁都是想着法子偷懒的,怎么你却是如此特别,老是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活儿干。”

阿灵撇过头去,闷着声道:“奴婢得了清风姐姐的交代,要好生伺候侧妃娘娘的。自是不可以想着法子偷懒。”

薛海娘眸色微暗,唇角却是扬起一抹随和婉约的笑,“你,怎么如此在意清风对你的交代。”似是随口一问一般,声线也平静的很,叫人心底生不出一丝警惕之心来。

第三百零二章 云氏来访

阿灵顺着她的话怔怔道:“清风对奴婢有知遇之恩……若非清风姐姐提拔奴婢来侍候娘娘,兴许奴婢现在还在做着粗使下人的活计。”

薛海娘话锋一转。薄唇轻扬道:“知遇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我素来欣赏知恩图报之人。”

阿灵似是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侧妃您抬举了,奴婢也并未如您所讲那般好。”

薛海娘扯过一旁的矮塌,示意她暂且坐下。

阿灵晓得薛海娘素来不喜自己与她客套,也不推辞,坐下之后,薛海娘便取过象牙木梳轻轻梳理着自己浓墨般的乌发。

阿灵瞧着薛海娘好长时间未搭理她,只一味打理着自己并不燥乱的乌发,一时又觉着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凑上前又道:“侧妃娘娘,不如我替你打理吧……先前清风姐姐夸奖过奴婢能把发髻梳得极好。”

薛海娘揶揄一笑,“今儿个我不出门见人,无需这般精致、”说罢,又随手拿了根玉簪将发尽数挽起,“你若真闲得发慌,便出门去替我打探打探那谢环谢管家也好。”

阿灵闻言竟是眸中一亮,嘴角竟是止不住上扬,“那敢情好,奴婢待会儿便去外头跟那些个小丫头打听打听。”

薛海娘欣然颔首,她确是不愿叫阿灵这般窝在这宅子里头,可事实上,这府中也无人愿意主动真心与阿灵相交,她晓得,其中多多少少有着她的缘故。

柳夫人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自是不会允许这府中的奴仆与阿灵结交。

是而,入住王府这两日,阿灵必然是遭受到了仇视。

好不容易将阿灵打发去外头活动之后,薛海娘才静静的待在屋阁之中等待着娟儿。

约莫一时辰后,娟儿才匆慌而入,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她一进来,便上前冲薛海娘欠了欠身,而后才向薛海娘细细道来,“我去问了伺候夫人们净身沐浴的姑姑们,才知晓那柳氏并未正式侍寝过,唯有一次,那一回也是听府里一些丫头碎碎念,道是王府有一回醉了酒,恰好在后花园遇见了柳夫人,柳夫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便叫王爷随着她的轿辇一同走了。”

薛海娘又问道:“距今多久?”

娟儿道:“也就一月时日。”

薛海娘冷不丁说了句,“时间上倒是对得准的。”

娟儿似懂非懂:“柳夫人既然如今怀了身子,那么必然便是那一回伺候的王爷……”

薛海娘似笑非笑,“这话儿可说不准……”她并未说得真切,连带着娟儿亦是一脸困惑。薛海娘顿了顿,笑着褒奖道:“你这回倒是做的不错。值得褒奖。”

娟儿赧然一笑,“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哪里称得上褒奖。”她顿了顿,又道:“但求侧妃娘娘莫要只一心将阿灵姐姐视作自己人,完全不将娟儿放在眼里便好。”

薛海娘心里头暗笑,心道你哪里比得上阿灵……

她虽并非全然信任阿灵,可与娟儿比起来,阿灵自是称得上心腹二字。

暂且,清惠王府邸内,她唯一能信的也唯有阿灵一人而已。

面上却仍是笑靥如花,端着一副极好的做派,“我与阿灵多年情谊,她待我忠心耿耿……”薛海娘微垂螓首,面上袒露着些许似是憧憬的神色。

娟儿小心翼翼上前,拾起挂在屏风上的貂绒大氅朝薛海娘款步走来,“可奴婢听闻,您入宫后便一直在陛下跟前侍奉……”

薛海娘任由她将大氅搭在自己肩上,清浅一笑,“道听途说罢了,岂可信?”

娟儿噤声,也不再多言。

丫鬟适时从外院款步而入,向薛海娘欠身施了一礼便道:“侧妃娘娘,云夫人前来拜见。”

薛海娘忙笑着道:“快快请她进来吧。”

丫鬟忙将云夫人迎入内宅屋阁,云氏仍是一袭得体雪缎,洁白无暇的华裳上以银丝绣着极不起眼的梅花轮廓,正如她娴静而低调的性子般。

云氏施施然欠身行礼,道是路过来向她请安。

“云夫人无需这般礼节周全。”薛海娘清浅一笑,示意娟儿快些替云氏备上软塌落座。

云氏得体一笑,“侧妃娘娘虽比我等晚些入府,可位分在我等之上,王爷嘱咐,自是不可乱了规矩。”

她这一声王爷嘱咐却是叫薛海娘尤为不解。

薛海娘先前便对此生了些疑虑,这府邸上下虽因着柳夫人的缘故不敢对她过于热情,可也万万不敢薄待,除却那自称是管家的谢环,兴许是因着柳夫人的缘由有意对她下绊子,却也只是耍耍嘴皮子罢了,不敢过于放肆。

若府邸上下料定了南叔珂无善待她之意,柳夫人早已凭着她手头上的掌家大权,将她发配在府邸一偏僻角落,又岂会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且给她安置了今儿这一处好地段。

薛海娘微垂眼睑,指腹下意识摩挲着下颌,“云夫人可知殿下去了何处,怎的多日也未能见着殿下一面。”故作一副委屈惆怅的模样,真真是将深闺怨妇的角色阐述得淋漓尽致。

云夫人面露为难之色,“王爷他素来如此……他极少待在府邸,平日即便是来了也极少踏足后宅。”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些什么似得,恍然道:“除夕前夜那一晚,王爷倒是带回了一位容貌出挑,性子张扬的女子,似是极为重视她的模样,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此人必然要入住王府与我们一同相处……可后来那女子不知为何便不见了踪影,对此我们甚是好奇,柳夫人派人前去打探,才知此人是王爷在江湖上的友人,隔日便出了府。”

一听除夕前夜这话,薛海娘便晓得那叫南叔珂带入府邸的便是北辰琅婳。

倒是并不惊奇这府邸无人识得北辰琅婳的身份,以北辰让宠妹如命的性子,必然是将北辰琅婳当做宝贝一般的庇护者,又岂会让她于异国暴露自己的北朝郡主的身份。

她的身份敏感,若是有个万一,引来心怀叵测的歹人,那必定是北辰让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第三百零三章 盟友

薛海娘掩唇轻笑,说得煞有其事般,“兴许殿下尚未俘获佳人芳心,再过段时日,这府邸兴许还得添上一位正妃或是侧妃也说不准。”

云氏却是意外地并未附和着薛海娘往下论道:“这便是不合礼数的,王爷是一朝亲王,当今陛下胞兄,他的王妃岂能是不知礼数的江湖女子,那等只晓得舞枪弄棒之人。”

薛海娘却不以为意,“可若殿下坚持,江湖女子又能如何,难道还有人敢逆了他的意不成。”

云氏蹙紧黛眉,显然对此事颇为不赞同,却碍于身份不敢多言。

外头不知因何传来一阵喧哗,起先薛海娘与云氏皆以为是丫头们起了争执,可久了,那喧闹声不减反倒愈发嘈杂,难免叫人听了心生烦躁。

“侧妃娘娘这儿的丫头未免也太不识规矩了,莫不如让妾身替侧妃娘娘好生**?”云氏试探般问询着,生怕触怒了薛海娘似的有些小心翼翼。

毕竟,这妾侍替侧妃*丫鬟算是僭越之事。

薛海娘轻挑着远山般的黛眉,执起杯盏轻掀杯盖,淬着星子般的眸凝视着茶青色水面上漂浮着的青绿色茶叶,她轻扬起唇角,笑得有些别有深意,“我听着倒不像是丫鬟间起了争执……”

她顿了顿,又道:“这柳夫人替我送来的丫鬟其他人不说,那娟儿倒是懂事的很,也很懂得御下,按理说,在她的眼皮底下不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才对。”

云氏似懂非懂,翕动着唇瓣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是想着提醒侧妃不该这般信任这娟儿,可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岂非是她有意在挑拨离间?侧妃,柳夫人,这两人换做是谁都是她得罪不起的。

云氏唯有轻轻颔首,附和着道:“如此便一同出去瞧瞧。”

后院,

些许粗使丫头执着扫帚清理着院落凋谢的红梅花瓣。

一身着凌云祥纹样式、绛紫色裹胸襦裙的女子,身侧环绕着丫鬟与家丁,一副浩浩荡荡的模样,就差人人手里都攥着刀剑棍棒,而她跟前则是看似不卑不亢的娟儿,二人瞧着似是围绕着什么话题起了争执一般。

“凌夫人,您可莫要在我们侧妃娘娘的后宅生事才是。”娟儿眉目冷冽的模样倒也多了几分盛气凌人的气焰。

而她口中的凌夫人则是反讽一笑,“哟,你们侧妃娘娘!这府中上下谁不晓得你娟儿是柳夫人的心腹,怎么,如今侧妃娘娘一入府便临阵倒戈了?如此看来,这侧妃娘娘的魅力可真是大得很呐,又或者是,你娟儿身在楚营心在汉?”

娟儿被她堵得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忙四处张望一番,一扭头,瞧见正携着云氏而来的薛海娘,脸色刷的一下惨白一片,犹如见了鬼一般。

薛海娘似笑非笑上前,那娟儿一瞧她这晦暗莫名的笑更是毛骨悚然,可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解释还是不该解释,琢磨着方才凌夫人那一番言辞是否叫薛海娘听了去。

薛海娘上前,娟儿很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站至薛海娘身后。

凌夫人虽未见过侧妃其人,可只需瞧见娟儿这般知趣一退,便能猜中几分薛海娘的身份,施施然行了一礼,才慢悠悠道:“妾身前来拜见侧妃娘娘,却见娟儿在这,忍不住便和她念叨了几句。”

薛海娘清浅一笑,言语间说不出是嘲讽或是讥硝,“念叨几句?凌夫人这几句念叨可真真是如雷贯耳,以至于叫本妃与云夫人谈天说地的兴致都被消磨殆尽。”

凌夫人眉心陡然一跳,忙道:“若是打搅了侧妃娘娘,妾身便在这儿给侧妃娘娘陪个不是了。”说罢,又福了福身。

薛海娘道:“本妃只是不解,凌夫人怎的与娟儿叙起了旧,若是娟儿有哪里冒犯了凌夫人,还请凌夫人瞧在本妃的面上,莫要与她一般见识才是。”

凌夫人掩唇轻笑,摇着头道:“怎会,妾身怎会和一小小婢子置气,只是妾身想提醒侧妃娘娘,莫要将旁人的心腹视作自己的心腹,这娟儿从前素来是在柳夫人手底下办事的……”她也不道破,只说出个微妙大概。

薛海娘觉察异样。

按理说,这清惠王府邸如今是柳夫人掌权,她今儿瞧着,这云氏虽有道破之意,却也到底不曾明说,倒是这素未蒙面的凌夫人叫人奇怪得很。

这才一见面便一针见血。她也不怕届时柳夫人寻她不快。又或者,凌夫人与柳夫人不睦已久……

薛海娘有意出言试探。

薛海娘清浅一笑,“本妃从入府第二日便知晓娟儿是柳夫人精心*过后指派至本妃跟前伺候之人,如此一来,柳夫人将其曾经的心腹派遣至本妃身边,不更可说明柳夫人重视本妃么?”

凌夫人被她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是不知该说薛海娘过于愚昧无知,亦或者是该说柳夫人着实手段高明。

眼下局势,明眼人都该清楚,柳夫人代掌后宅大权,而薛海娘身为侧妃,乃王府后宅身份最高的女眷,这代掌后宅理事大权的权利迟早都会移交至薛海娘手中。

柳夫人把权多时,自是不愿这般将手头权势让出。只稍瞧柳夫人精心*过后的心腹送至薛海娘身边便知。可薛海娘呢……若是正常来说,得知此事不是应该集中精力应对么,怎的还有将敌人的心腹视作自己心腹这样的理儿?

凌夫人尤为讶异,以至于如今甚至不知该不该将薛海娘列入盟友的范围内。

薛海娘见她无语凝噎,且那质疑的目光尤为强烈,薛海娘心底便多少有了几分思量。

如此看来,这夫人凌氏多半与柳夫人不睦,想着上前寻娟儿挑衅一二,以彰显她对柳夫人的憎恶之意,也顺便好叫薛海娘知晓她——日后兴许是能联手的盟友。

可如今,薛海娘三言两语,便是打乱了凌夫人的全盘计划。

将主导权重新攥在手中的薛海娘终于是徐徐道来,“我晓得凌夫人是想要间接知会本妃,柳夫人是多么看中本妃。凌夫人好意,本妃心领了……”

第三百零四章 过节

一闻此言,怀揣着一腔炽热离间之心的楚夫人自是明白自己碰了一处硬壁,原想着三言两语激怒之下便能将薛海娘收入囊中,却不曾想,竟是这般油盐不进。

凌夫人没好气道:“侧妃娘娘便真真是这般看不清形势么?妾身如今可真是怀疑柳夫人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

薛海娘端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像极了长辈训导晚辈,且颇有几分孺子不可教也的姿态,“本妃虽不知凌夫人为何言语中伤柳夫人,可事实上,恰如你口中的形势……”她似是想起了些什么,顿了顿,抬眼觑了一眼立于她左右两侧的阿灵与娟儿,抬了抬手示意二人暂且退避,阿灵倒是毫不犹豫便退下,倒是娟儿,怔了怔,才迈开仿佛钉在地上的双腿。

薛海娘见二人退后,才转而看向凌夫人,继续着方才未完的言语,“恰如你方才口中所为形势,如今柳夫人深得殿下信任,手握后宅大权,如今,她又成功将楚氏收入麾下,日后诞下世子的楚夫人必然是她最强的助力,你觉着,这般形势之下,你确定要与柳夫人一争高下?”

薛海娘眸光炯炯,那炫目璀璨的眸华叫凌夫人有那么一瞬间,怯懦地想要移开视线。

她的言辞过于犀利,一针见血般,以至于凌夫人有那么一刹那却是生了退缩之意。

可转念一想。

旁人兴许有与柳夫人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的可能,而她……

凌夫人只需这般一想,脑海便下意识传来一声冰凉的嘲讽。

她曾立誓,定要叫柳夫人昔日加注在她身上的欺辱连本带利讨还回来。再说,如今她们已成水火,谈何退让!

柳夫人愤愤地想着,殷红的唇却止不住地向上扬起一道冷冽薄凉的笑弧,“那又如何,机会向来由能者掌握,饶是如今在形势上柳夫人略胜我一筹,却也不能断定,日后我便无胜他的可能。”

薛海娘微蹙黛眉,显然是极不赞成她与柳夫人争锋相对,颇为善心地一再提点,“本妃虽不知你与柳夫人又何仇怨,可本妃有句话却得奉劝你,如今柳夫人势大,你若是与她剑拔弩张,怕是得不到一丁点儿好处。”

凌夫人并非愚钝之辈,又岂会瞧不清当前局势,也正是因着她瞧清了当前局势,才愈发不甘,同是一朝入府的侍妾,同是皇帝亲自下旨送入王府的夫人,凭甚她柳氏便得天独厚。

若柳氏深得南叔珂宠爱便罢了,她自是不敢与王爷的心尖儿一争高下,可事实上。那柳氏亦是与府中诸多夫人一般皆是不得南叔珂宠爱,如此一来她又凭甚凌驾于旁人之上?

凌夫人思来想去便觉愈发不甘,再加之方才薛海娘那一番‘语重心长’萦绕耳边,更是叫她觉着气不打一处来。莫非柳氏觉着,凭借着楚氏腹中那尚且不知是男是女的子嗣,便可在府中只手遮天。

凌夫人微挑眉梢,眉宇间夹杂着些许由内心抒发而来的轻嘲,她似是极为看不惯薛海娘如斯般怯懦的表现……分明是府中位分最高的侧妃,却硬生生叫区区一侍妾压了一头。

可表面上自是不敢过分显露。“妾身不敢与侧妃娘娘苟同,妾身终是不同于侧妃娘娘的识时务,今儿这安便是请过了,也算是全了礼数,妾身先行告退。”

道罢,便是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可真真是将‘无礼’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薛海娘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倩影,幽灰色的瞳仁掠过一道似有似无的暗芒。

次日,辰时。

比起昨儿乌云黑压压一层层压下,今儿白云疏散,天色蔚蓝。可称得上是极好的天儿。

薛海娘刚一起身便收到了来自凌夫人的邀约。

“邀请我等前去凉亭一聚?”薛海娘摩挲着下颌,模样满是不解,“这又是何等居心,她可一向是与这府中的夫人不对头的。即便是表面功夫做得好了些,可私底下还不知如何仇怨……”

昨儿个凌夫人拂袖而去后,她便召娟儿前来问了些许关于凌夫人与柳夫人私底下不睦之事。

娟儿也算是说了个大概。

昔日柳夫人掌权未久,可正因如此她才需得树立威信。恰巧,凌夫人便是那个在此时送上来的踏脚石。凌夫人善妒得很,虽说入府以来她极少见着南叔珂,且南叔珂也并未与她行过房事……按理说并无多深感情的君妾二人,凌夫人不该这般执迷不悟,性情扭曲才是。

那时,凌夫人费尽心思探知南叔珂的行踪,侯在雅居前守着,精心打扮且捎带精心制作的茶点,可终究是天不遂人愿。饶是她费尽心思,可最终仍是因着南叔珂行程有变而未能令她与其相见。

一时恼怒之下,凌夫人便将气尽数洒在身后,那打扮得稍稍娇艳妩媚的丫鬟身上,再加之那丫鬟模样生得极俏,更是叫凌夫人怒不可遏,一气之下,竟是令人按着那丫鬟,命人将其拨了衣裳抽打,那丫鬟正值二八年华,岂能受得住这般屈辱,打罚过后,她悲愤之下,竟是投湖自尽。

此事当时闹得府中上下人尽皆知,柳夫人代掌后宅大权,一来她欢喜于此事可叫她在府中立下威信;二来,也着实是为着压下府中流言蜚语。

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丫鬟并非签了死契的奴仆,此事一经传扬,那丫鬟家中老母便哭着喊着上府衙请求公道。

当时南叔珂并不在府邸,无奈之下,有意展现自己铁血手腕的柳夫人便将凌夫人绑了送入府衙,道是交由官府来办。

最终,因着凌府的上下打点与周全,官府自是未曾治凌夫人死罪,却是判了她当众杖责三十,令王府丫鬟以及京中百姓旁观,凌夫人羞愤欲死,自此便恨上了将她送入府衙的柳夫人。且一心认定柳夫人当时便是为着在京中树立自己大义灭亲的形象,因着这等私心才叫她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第三百零六章 强势

还未等楚氏应答,凌夫人便是掩唇轻笑出声。

凌夫人仍是雍容华贵的绛紫华裳,缀着玉石的束腰衬得她身段玲珑有致,腰细腿长。她施施然起身,掩唇轻笑,“楚夫人道是今儿身子不适,妾身第一想法便是楚夫人腹中孩儿是否有恙,便与殷夫人一同前来瞧瞧楚夫人。”

被唤到名讳的殷夫人朝薛海娘微微颔首,盈盈一笑。

薛海娘面露讶异之色,“身子不适?可曾唤府医来瞧过?”

楚夫人笑了笑应道;“自是来瞧过了,府医道是昨儿未曾歇好,有些惊动了胎气罢了,多加歇息便可无恙。”

凌夫人紧接着道:“如此一来,楚夫人今儿个晚上可得早些歇着。”她盈盈一笑,视线下移至楚夫人平坦、尚未见隆起的小腹,“大家尽可瞧瞧,咱们这王府里头的女人呐。怀上王爷子嗣的楚夫人还是头一位,可想而知,楚夫人是多有福气之人。”

楚夫人先是一怔,羞赧一笑,“凌夫人抬举,恰好那一日服侍王爷就寝,得上苍庇佑,才怀了王爷子嗣。“

凌夫人的笑靥几近犀利,微微扬起的下颌,为她增添了几分盛气凌人之态,“我等莫说服侍王爷就寝,这平日哪怕是与王爷见上一面也是极难,楚夫人又是恰好服侍了王爷,又是恰好怀了一子,怎么还算不上是福泽深厚呢。”

她顿了顿,施施然笑了笑,“王爷膝下无子,如此说来楚夫人这一胎也就是王爷第一个世子,若我等不好好照看,此事日后传入皇城,叫陛下晓得,岂非要一一治我等伺候不周,无力为皇家绵延子嗣的罪责?是而,我今儿邀诸位姐妹前去后山凉亭一聚,一来是你我姐妹好好叙叙旧,莫要生疏了感情,二来嘛,也想着沾沾楚夫人的福泽,兴许能尽快怀上一位小世子。”

薛海娘微怔,嘴角止不住微微抽搐,如今暂且不论南叔珂去了何处,又何时回府,便依着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即便是回了府邸,怕也是无心临幸后院夫人,既是无男子临幸,又何来的福泽怀上子嗣。凌夫人这一番话反倒像是只要沾了楚夫人的深厚福泽。便可在不与南叔珂欢好的情况下,怀上皇家的血脉——

楚夫人嘴角笑意微僵,她踌躇半晌后仍是坚持己见道:“并非我不愿与诸位姐妹聚在一块儿叙旧,而是府医交代过我得好生歇着,这……”

柳夫人自是不会这般瞧着她为难,闻言便从旁附和了一声:“大家都在一个府邸里头,怎会寻不到机会聚在一块儿,楚妹妹既是今儿个身子不爽,便下回再说吧。”

柳夫人摆明了已是将台阶摆下,可凌夫人咄咄逼人的性子却是从未改过,她勾唇冷笑,“怎么?柳夫人有事儿便是一呼百应,我这难得请一回楚妹妹竟是请不动了是么?”说着,面上复又洋溢着一抹和婉的笑,然而,这笑靥叫熟知凌夫人之人瞧在眼里却是愈发觉着瘆得慌,“我只是希望能让府里众位姐妹沾一沾楚妹妹的福气罢了,怎的楚妹妹便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我?”

她这般咄咄逼人,字字珠玑,饶是素来晓得如何掩住情绪的楚氏也不免因着厌恶而轻拧着眉,若论这府中心思最深的定然属柳夫人无疑,可若真论最不容易对付的便是凌夫人。若是自己位分比她高上一层,她敢这般言语不当,她自是可以直接治罪,打罚皆可,可事实上,她与自己同是夫人,位份一致,既如此,便无罚她的资格。

饶是代掌后宅琐事的柳夫人,在位分等同的情形之下,也不敢贸然当着府中众人的面,惩治与她皆为侍妾的凌夫人。

也不知是否是凌夫人口中那一句叫旁人一同沾沾她楚氏的福泽,叫不少原是中立着看戏之人生了心思,凌夫人话落,便见孟氏亦是巧笑嫣然地起身,那口吻看似随意却显然将立场摆在凌夫人那一端,“凌夫人所言也是在理,左右无非是移步前去后山凉亭一聚罢了,想来早些回来歇着也并无不妥……”

柳夫人黛眉轻佻,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孟氏,欣欣然一笑,“可若真出了事儿,怕日后不好与王爷交代呢……”她侧过头看向楚氏,低声细语的模样真真是饱含着温情一般。“楚妹妹,你可得好生小心着你腹中孩儿。”

她的言语未再像方才那般死守着不让楚夫人赴约的立场。诸人见风向有些变动,再者皆是想着最好能沾沾楚氏的福泽,便不约而同地向着凌夫人。

“楚夫人小心些,想来也是无碍的。”殷夫人掩唇轻笑,她虽看着怯懦,可言语倒也是如凌夫人那般一针见血。

她这一开口,屋内之人皆是纷纷开口。

云氏亦是有着偏旁与孟氏与凌夫人的苗头,她适当开口,“再者只是随我等姐妹前去后山凉亭聚一聚,大家聊上一聊,想来并无大事才是。”

一时间,原是各怀心思的诸人,倒是很一致地与凌夫人统一战线,凌夫人洋溢在清艳颜容上的笑靥愈发得意,沾沾自喜般地看着楚夫人。

楚夫人近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柳夫人与薛海娘。她很清楚,按照眼下形势,能够说得上话,却有资本叫人听从的无非便是暂且有着代掌打理后宅大权的柳夫人与位分皆高于诸人一等的侧妃。

薛海娘自入府后,瞧清了眼下形势后便一直默默无声、仿佛充当隐形人一般,见楚夫人投来求助般的视线,她亦是视若无睹,低眉垂首品着手中茶盏内的香茗。

柳夫人像是早有预感般,很是及时地避开她的视线。

求救未成的楚夫人愈发焦躁不安,既想着回绝邀请待在自个儿的屋阁内,可又想着凌夫人与其他人这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她若仍然不予理会,怕是更会令人怀疑……

可,凌夫人此番来势汹汹,究竟有何意图?

楚夫人心下愈发不安,揣摩着依凌夫人的性子会作何手段。

第二百零七章 亭聚

凌夫人似是看出了楚夫人的疑虑,再次出声警醒,“大家都是服侍王爷的姐妹,我们这般热情,难不成楚妹妹要拂了我们的心意不成?”

楚夫人轻咬着下唇,无人瞧见的情形下,她美如清辉的眸底掠过一道隐晦眸华,再次仰面时,清丽娟秀的颜容上已是洋溢着和婉的笑,“既是诸位姐妹们盛情相邀,妾身自是不敢拒绝。”说罢,又看向薛海娘与柳夫人,“不知侧妃娘娘与柳夫人可要一同前往。”

薛海娘笑靥如花,“既是凌夫人盛情相邀,又岂有不去的理儿。”说罢,又看向柳夫人,“柳夫人可要同行?”虽是询问,可笃定的口气仿佛柳夫人已是应了下来。

柳夫人原是有了同去看戏的心思,如今她这一问,自是颔首应下,“自然。”

是而,一行人结伴前去后山凉亭。

凌夫人此番若说是并无筹谋也可,因她并非只邀了楚夫人与柳夫人薛海娘等,她往后宅所有夫人宅院中都递了口信,只是楚氏这边格外关照些,亲自来了一趟。

后山凉亭,

令薛海娘倍感惊奇的是,凌夫人在府邸虽威望不高,可此番经她邀约的夫人们皆是如约而至。

兴许,当真是为着那说出去怕是三岁孩儿也不信的所谓福泽?

这一刻,薛海娘倒是由衷地有些同情这些个清惠王十八夫人,虽是替家族光耀门楣,虽是由皇帝亲自赐入王府,可这一入府邸,活像是受了活寡一般。

碍于南久禧,南叔珂自是不会明面与他杠上,与他赐下的夫人们和离,如此一来,便只得委屈这一众正值芳华的高门贵女了,原是可嫁于门当户对的儿郎作为正妻,如今却委身入皇族为人妾室,且,兴许有些人自入了府邸之后便是从未见过夫君一面。

楚夫人之所以能怀上子嗣,从娟儿那只言片语之中她约莫也可猜出几分——定是背地里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

神游间,凌夫人已是安排侍女上了茶点。

薛海娘将杯盖微掀,执起茶盏送至鼻尖轻嗅,恩,极好,是她素来喜爱的碧螺春。

果真正如凌夫人所言,仅仅是姐妹十余人聚在一块儿谈天说地,顺带探讨一番她们共同服侍的夫君——清惠王殿下。

“妾身觉着呀,想来除夕前夜王爷带回来的女子多半便是王爷心系之人,这不,那女子一走,王爷也便不见了行踪……”那殷夫人说这话时,下意识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薛海娘。

如今市井皇城内皆是有不少传言,道是清惠王殿下青睐此番皇帝为其赐下的侧妃薛氏。侧妃薛氏原是无意下嫁王府,还是王爷亲自向太后与陛下求得旨意,这才令美人应允,市井坊间流传着不少与二人息息相关的佳话。

她们原先亦是信的,甚至打着主意好生讨好这传闻中令王爷也折了腰的佳人,可如今一瞧,果真是传闻不可全信。

佳人却是生着一副国色天香的颜容,然。新婚之日王爷未曾亲自迎亲便罢,新婚之夜王爷更是将其晾在一旁,如此一号人物,若说是王爷亲自向太后与皇帝求得旨意,她们说什么也是不信的。

柳夫人亦是顺着殷夫人的视线瞅了一眼薛海娘,而后似是想起些什么似得,忙低下头,轻声喝道:“可莫要说这些个捕风捉影的话,那女子我们尚且不知她是何身份,再者……侧妃娘娘可是王爷亲自向皇上与太后娘娘求得旨意求来的,王爷定是心系咱们侧妃娘娘的。”

薛海娘岂会不知她们这等弯弯绕绕的心思。

殷红的唇勾起一抹轻佻的笑,莫说是旁人,想来即便是心思最深的柳夫人,如今也琢磨不清南叔珂对她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心思。

当日,柳夫人可是在场的,是而亦是亲眼见着,她薛海娘是如何否认这一桩姻缘,而当日她也是亲眼瞧着,坐在她身侧,她名义上的夫君是为何中途离席,又为何拐着弯向太后请旨。这一桩桩一件件,想来是永远扎在她心头的尖锐。

薛海娘说得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柳夫人说的是哪儿的话,本妃不过是皇上在宴席上一时瞧着顺眼,兴许是酒劲上头,竟是叫皇上觉着本妃与殿下般配,这才牵了条红线罢了。”

她虽是如此道来,可在场却是无人相信的。

若非南叔珂暗中周旋,以薛海娘御前侍女的微贱身份,何以能以侧妃之尊嫁入府邸?

楚氏似是很乐见诸人将焦点投放在薛海娘身上,她暗暗松了口气,饮着丫鬟备好的香茗,用了些凌夫人精心备好的糕点,以及搁在糕点旁,凌夫人特意为她准备的酸梅,贡桔。

她素来偏爱甜食,饶是怀了身子这一喜好亦是未被如何消磨,倒是糕点旁的酸梅、贡桔几样偏酸的水果,她近乎是从未动过。

云氏掩唇轻笑,清秀腼腆的颜容洋溢着一抹谦卑赧然的笑,“侧妃娘娘莫要这般菲薄……”她看向柳夫人,嫣然一笑,“当日柳夫人也是在的,想来其中细节柳夫人必然最为清楚。”

这一问倒是叫薛海娘也不由得高看了他几分。

这府中上下谁人不知,柳夫人虽如今仍是一侍妾,可实际上却打理着后宅琐事,位同侧妃,若说薛海娘仅仅是摆设一般,名义上的侧妃,柳夫人却是掌控着实实在在的权利。

云氏这话儿倒是有着几分向她靠拢,与柳夫人为敌的意思存在。

薛海娘思及此,洋溢在唇际的笑愈发深了些。

柳夫人果真如薛海娘所想般,那唇际的笑有些挂不住了。虽背地里不知如何谩骂甚至思忖着日后如何报复,可明面上仍是维持着平素那一副温婉亲和的姿态,“妾身素来酒量不好,那一夜饮多了些,昏昏沉沉根本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否则妾身定是要趁着晚宴结束后前去拜见一番才是。”

薛海娘哂然一笑,也不知是信了这一番言辞亦或是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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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零八章 涟漪

皇朝第一妃正文第三百零八章涟漪众人围聚一块儿言笑晏晏,言语所涉及无非是女儿家那些或是私密之事,又或是京师皇城所时兴的衣裳缎子,簪花朱钗。

薛海娘虽看似也极为投入话题之中,却是半点儿也不曾放下戒心。

令她所讶异却是,楚夫人虽是坐在诸人之间,可心思却是半点儿也不在,频繁地饮着杯中茶水,时不时抬眼瞅向亭外,掌心又时不时轻按着平坦小腹。

薛海娘深觉异样,于诸人嘈杂声中问了一句,“楚夫人你可是觉着腹中不适……”

这一声提醒,便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一般激起万千涟漪,众人皆是下意识朝着楚夫人瞧去,视线中带着些许询问与紧张。

若是楚夫人腹中之子因着这一次亭聚出了差错,即便此事与她们毫无干系,却也难保届时王爷有所迁怒……毕竟这可是清惠王府的头一个孩子。

楚夫人脸色似是有些苍白,摇了摇头后却又点了点头,她扶着丫鬟的手臂缓缓起身,对诸人,更确切的说是对着薛海娘与柳夫人说,“妾身虽是觉着身子并无大碍,但也还请侧妃娘娘恕罪,容妾身得先行告退。”

薛海娘像是晓得一切般晦暗一笑,“楚夫人说的是哪里的话,既是身子不适便该好生歇着才是,本妃又怎会责怪。”冷不丁瞥向她身侧的贴身丫鬟,“好生伺候着你家主子,若是她与她腹中孩儿有何差池,本妃拿你是问。”

那丫鬟忙颔首称是,那惶恐无措的模样真真是叫薛海娘怀疑她能否看得住她家主子腹中孩儿。

不知为何,薛海娘总觉着凌夫人今日这一行不会如此轻易便没了后招……

待楚夫人走后,她便愈发关注凌夫人动向,看着她时不时与殷夫人谈笑风生,又看着她时不时与孟夫人似是低头商谈些什么,而后二人相视而笑。

薛海娘看到这儿不由得笑了,她将身子往侧倾了倾,挨近与她并席而坐的柳夫人,低声道:“我怎么瞧着夫人似是与凌夫人极为不睦……”

柳夫人亦是像打着马虎眼般,模棱两可道:“侧妃既是有此一问,想来也是打听到了些什么,若是有何疑问,不妨直说,我素来愚笨,怕是听不懂侧妃的拐弯抹角。”

薛海娘揶揄一笑,心道若是连你也琢磨不透我的弦外之音,怕是这府中的夫人们与她薛海娘便当真是鸡同鸭讲了。

薛海娘倒也如她所愿,坦白问了一句,“本妃只是瞧着凌夫人这一趟似乎是冲着柳夫人你来的。”

柳夫人仍旧是与她打着哑谜般,也不点破,欣欣然笑笑,“我?我有什么可以叫她打我主意的资本?我又不像楚夫人那般得上苍庇佑,怀上一子,侧妃怕是多心了罢。”

薛海娘见他不点破,也不再多言,分外惬意地执起茶盏轻抿一口。

凌夫人巧笑嫣然,天生自带媚意的眼梢微微向上挑着,她轻拍一下手掌,不一会儿便陆续可见丫鬟呈着羹汤走来。

凌夫人笑着解释道:“这是妾身特意为诸位姐妹准备的糖藕羹,很是可口,又能消食,特别适合方才用过甜点之后的诸位食用。”

说罢,便示意丫鬟将糖藕羹一一呈上。

薛海娘看着眼前的糖藕羹,笑而不语,轻轻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却如凌夫人所言,可口美味,且应是新出炉的,暖口的很。

柳夫人亦是拿到了糖藕羹,她并不像薛海娘那般惬意坦然地品尝,而是静静坐在塌上,似是观察着在座诸位用过之后是否出现反常之态。

并非她过于警惕,而是方才薛海娘虽说可能是随口谈起,却是深深的在她心头扎下了一根刺。

正如薛海娘所言,她与凌夫人素来是有些恩怨的,虽说她不以为意,可依着凌夫人那刚烈顽强的性子,怕是仍对那事儿念念不忘。

“哎呀——”

变故顷刻间发生。

薛海娘只见那原是要将糖藕羹呈上凌夫人桌案的侍女一个不经意间竟是将糖藕羹蹭撒在凌夫人一袭华裳上,凌夫人登时便怒了,冲着那丫鬟便道:“怎么做事的!”

那丫鬟忙叩首请罪,“夫人恕罪,奴婢该死。”

柳夫人笑得有些晦暗莫名,“一件衣裳罢了,怎的就扯上死不死的。”说罢,又看向凌夫人,似是意有所指般道:“凌夫人您说是吧,丫头们毛手毛脚的也是常事儿,此事便作罢吧。”

薛海娘似是已然晓得柳夫人此举何意,看似是在为丫头求情,希望凌夫人能够谅解,实则却是意在试探。

凌夫人素来喜欢与柳夫人对着干,这在清惠王府已是人尽皆知之事,若是依着平素凌夫人的作风,即便不当着诸人的面将丫头处死,也是打罚一番才能解气。要晓得,自从先前凌夫人因着打罚丫鬟一事闹上衙门之后,她院子里头的丫鬟便都是死契,即便是死了也是无人可以追究的。

薛海娘自是也想知道此番凌夫人是否作了妖,是而笑着也不言语。

凌夫人微微杨着下颌,仍是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着丫头,用着那仿佛施舍乞人的口吻,“既是柳夫人都替你求情,那么本夫人便作罢,你且先下去吧。”

那丫鬟才松了一口气般,讶异的同时又暗自感慨自己的幸运,忙不迭退下。

凌夫人的陪嫁侍女忙搀扶起自家主子,凌夫人随即道:“妾身便暂且先行下去换一身衣裳,待会儿再回来与诸位一同品尝着甜羹糕点。”

薛海娘轻轻颔首,示意她快去快回。

柳夫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冲着凌夫人远去的身影抬了抬下颌,眉头亦是轻轻掀起,“这好戏看似快要登台了呢,侧妃。”

她的口气全然无一个侍妾面对侧室之时的敬畏,就好似她已然与薛海娘平起平坐了一般,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薛海娘似是也全然不介意此事,施施然道:“只是这登台的戏子未免少了些,怕是会看得柳夫人不尽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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