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请您雨露均沾 - xp1024.com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


1、蜂毒

1928年,乾隆帝裕陵。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沉睡百年的地宫被打破了宁静,东陵大盗孙殿英带兵炸开裕陵地宫大门!他们浑然不管这里安葬着一帝二后三皇贵妃,只顾劫掠,将几人的遗骸翻扯在地。突地,有人惊声尖叫:“……这个女人,竟竟然没有腐烂!”

“胡说八道!都死了150多年了,怎么能没烂!”

那人又哆哆嗦嗦说:“是,是真,真的!……”

众人执着火把聚拢过去——历经153年,那个凤冠的女子,含笑可掬,眉目如生。

不管那些强盗如何猜测,她都静静睡着,仿佛153年的时光从未曾远去。依稀在她的梦里,依旧是紫禁城的红墙碧瓦,六宫粉黛环佩叮当、裙裾婆娑,齐声道:“恭请皇上圣安……”

公元1740年,即乾隆五年。

京北,皇室庄田。

正是盛夏,湛蓝湛蓝的天儿底下,漫山遍野开满了花儿,大群的蜜蜂穿梭花间采蜜。

这是一处蜂田,由内务府内管领下正黄旗包衣人耕种和管理。所得蜂蜜供奉入宫,供御膳房做饽饽、御药房和药所用。

时年十四岁的魏婉兮高高坐在一个岗子上,两手托着香腮,腿儿悬在半空,遥遥望着这一片青空花田。可是那样明媚的天光和花色却都无法赶走她眼底迷茫的惆怅。

她已经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

再坐久了,娘会派人来找。此时万般杂念都得摁下,她须下狠心了。

她深吸口气,从手边的陶罐子里掏出蜂蜜涂了自己满脸满身,然后一咬牙,照直了冲进了花田里去。

嘤嘤,嗡嗡,登时惊起蜜蜂无数。

“这是怎么说的?”

掌灯时分,魏父清泰急急从外回来,不及褪下官服,便急急奔进内宅。

清泰妻、婉兮母杨氏迎上来,也是一脸的忧色之外,又挂满了歉意:“老爷赶回来了?老爷在宫里的差事可还顺当?”

清泰官职“包衣大”,汉称“内管领”,主管蜂田采蜜供奉内廷;除此,还要每两个月进内务府中轮值,负责宫内洒扫、采买等事物。这个月正是清泰应差,他刚离开庄田进宫没几天,没想到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我能不回来么?!宫里的差事自然要紧,可是眼前这事儿岂不更是要脑袋的!下月就是内三旗的秀女引见之期,去岁咱们九儿便以病请免,累参领大人、佐领大人数度亲自垂问,唯恐咱们有包藏之嫌。太爷也从宫里发过数封家书,反复谆嘱定不可在此事上出了岔头,恐累及全家。今年若再不能应选,你让我怎么向太爷和上头交待?”

作为内三旗包衣女子,年满十三,就要应内务府每年一回的秀女引见。内务府选秀有别于八旗女子选秀,选中者并非为嫔妃,而只为官女子,服侍帝后与各宫主子的起居。若有在籍女子未经引见便自行婚嫁,或者有隐瞒、谎报者,会连累家族与上头主管官员获罪。

杨氏也是满面愁容:“引见女子的规矩咱们自然是不敢违的,可是咱们九儿偏两回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受了邪风。九儿的体质老爷岂有不知的,实在并非故意为之,真真儿怪不得咱们九儿,也怪不到咱们家啊。”

说着话,已是走到女儿房门前。

清泰叹了口气:“也只好先看看情形,再做定夺吧。”

房内,魏婉兮听得门外动静,便连忙起了身。

回首望身后妆奁镜子里,那清丽灵动的眉眼间印着片片的红,像是没搽匀的胭脂。虽则碍眼,却竟然丝毫无损她姿容,叫她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清泰和杨氏前后走入,魏婉兮忙上前蹲身:“请爹爹大安。”

清泰的目光朝魏婉兮兜过来,她能感知到那目光里蕴含的不快。幸好母亲先迎上来扶起她,笑吟吟叮嘱:“该叫阿玛。虽则咱们是旗鼓佐领下的汉姓人,可也是在旗,一切礼俗皆应按旗俗办理,再不是旗外汉人。更何况你将来指不定要进宫伺候,这般小事便皆不可再有半点行差踏错。”

魏婉兮忙俯首听训:“是,女儿记下了。”

清泰沉着脸走上前来,左右细看,见女儿面上只有片片红斑,却没有去年那般瘆人的疙瘩,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不似去岁那般吓人。还有一个月,还来得及调理。”

魏婉兮心底一梗,仰首望向父亲,目光中潋滟一闪,却被杨氏紧忙拉了一把。杨氏向清泰赔笑:“老爷说的是。”

魏清泰这才点点头,转身便朝外去。

杨氏在女儿手腕上一掐,以示警告,回头便连忙跟上清泰:“老爷这是哪里去?今晚上不在家歇一宿么?”

清泰脚步未停,一路又走出家门去:“宫里的差事哪里敢有半点怠慢!所幸没有大碍,我这便连夜赶回去了。你在家中好生找个大夫替九儿看着,务必不可再出差池。否则咱们一家的性命,就败在这丫头手里了!”

杨氏迭声称是,目送清泰上马远去,这才立在家门口深深叹了口气。

夫君的担心,她懂;可是身为母亲,女儿的心思她又岂有不疼惜的?

见爹娘都离去,魏婉兮懊恼坐回妆奁前,已是红了眼睛。

“去年好歹还起了一脸的疙瘩,大夫也嘱咐不能见风,更不便见人,这才避过了了引见。可是今年只红了这么几块而已,这又怎么说?”

立在一边的丫头二妞也替魏婉兮着急:“姑娘,我也都去打听了。老蜂农都说这蜜蜂咬啊,起初是最厉害的,别说起一脸的疙瘩,有的还会送掉性命呢!可是兴许是蜂子咬过之后,血里就存了老的蜂毒,于是其后再遇蜂子咬,倒没那么严重了。顶多也就如姑娘这般,脸上起几片红就罢了。”

婉兮懊恼不已:“早知这样不顶事,又何苦还连累了旁人。”

二妞也点头:“倒不知那两位公子……”话未说完,叫魏婉兮给一把拦住。宛兮指指门外,悉悉索索传来衣裙摩挲的声响。

“还知道这回不顶事了?”帘子一挑,杨氏叹着气走进来,“亏你今年白白又冒这样的险!”

魏婉兮黯然起身,奔过来抱住杨氏的手臂:“娘亲……”

杨氏拍了她手背一记:“又忘了!叫额娘。”

“额娘,”婉兮鼻尖发酸:“女儿不愿进宫。”

“额娘何尝舍得你?”杨氏也抱住女儿,噙住满眼的泪:“那宫里又哪里是女儿家的好去处?更何况咱们是包衣人,进宫也是当奴才的。即便千万里选一偶有获皇上垂青的,将来的位分上也总有限制,又如何与正身旗人家的闺秀格格们相比呢?”



2、公子

次日天刚蒙蒙亮,婉兮便悄悄带了二妞出门,两人没敢走前门,绕到后门去。

二妞开门都是蹑手蹑脚的,却不想还是叫早起买菜回来的厨娘给发现了。

通禀到杨氏处,杨氏捉住女儿的手腕直叹气:“我的姑奶奶,你阿玛昨晚走时嘱咐了,这个月务必好生调理你这脸上的红斑。你这又要出门,又吹了风可怎生好?”

婉兮盈盈一拜:“额娘,女儿是想去瞧瞧五妞。她方从宫里被遣出来,女儿自幼与她交好,总该去探望。也是因着这张脸,方不敢青天白日去,才要拣着这蒙蒙大早去呢。”

二妞在旁偷笑,心说:姑娘好急智。

杨氏果然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好好的丫头,这才进宫一年,怎么就给撵回来了?她原生得标致,她阿玛和额娘还指望她在宫里能熬成主子,叫一门亲族有个巴望呢。”

二妞忙说:“听说是宫里的娴主子嫌她眼疾,看不清东西。”

婉兮垂下臻首:“额娘看得明白,五妞最是眼聪目明,哪里来的眼疾?”

说白了,不过是宫里的主子容不下宫女生得标致,索性寻个由头撵出来罢了。

“她受了委屈,即便出了宫,也拘着身份自不敢与人讲说,女儿若再不念着小时候的情分去瞧瞧,那真要憋屈死她了。”

杨氏觑着女儿,便也幽幽点头:“好,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女儿的心她何尝不懂。既然引见怕是躲不过去了,那宫里的人心险恶,女儿自是应该预防一二的。

出了门,朝周家走出去几十步,婉兮回头悄悄瞄着额娘已经回去了,这便拐着二妞转向街市去。

二妞低低笑:“姑娘其实是惦着那两位公子……”

“你又乱说嘴!”婉兮拍了她手背一记:“他们受了我连累,被蜂子咬了满脸满身,若有性命危险,我要怎么才能赎?”

二妞也不敢玩笑了,急忙垂下头去跟住了婉兮,急急朝客栈去。

“哟嘿!你倒好尊贵的身份,昨儿害的人,整晚不见照面,今早上才来!”挑帘子进了门,一个哈哈珠子迎上来,急赤白脸地上前就呵斥。

婉兮咬住菱唇,垂首受了这个责。

她昨儿狠下心一头扑进花田里去,却没成想花田里不知何时多了四个人:两位主人模样的华服公子、一个哈哈珠子、一个家丁。等她看见他们已经晚了,蜂子已是发了疯,除了一部分咬她的,其余的全都扑向了那四个人。

许是因为他们人多,蜂子感受到威胁更大,所以到头来她没什么大碍,那边四个人却遭了殃。

那哈哈珠子和家丁都拼了命,全然不顾自己,只扑上去救护两位主子。哈哈珠子手脚灵活,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家丁就更是了得,干脆从腰间拔了火折子出来,迎风一晃点着了,点燃了路边荒草,放起烟来。

她惹起的纷乱里,那年长的公子一边从容以一管玉笛拨开蜂群,却吩咐家丁:“去照看那位姑娘。”

3、规矩

那家丁一听便急了:“主子!请恕奴才不往!”

公子长臂挥舞,婉兮只来得及看清那玉笛一段系着的大红穗子在烟雾蜂群与斑斓花色里翩然翻飞,却看不清那个人如何竟然能只用一管玉笛便能对抗蜂群。纷乱之中只听他嗓音清越,简洁吩咐:“我无大碍,你去就是。万勿令那位姑娘受了伤。”

于是到头来惹祸的婉兮自己没受什么伤,倒累得对方两位公子最后担了不小的创痛。年长的公子还好些,那位年轻些的竟至晕倒在地。

婉兮只咬住唇,小心望向里间,只悬心着那二人伤势如何,并不将那哈哈珠子的呵责放在心上。

妙眸顾盼,而内间也仿佛与她应答一般,一声男子清越嗓音传出来:“毛团儿,不得无礼!快请姑娘进来。”

二妞这才终于有机会插话,她狠狠剜了那哈哈珠子一眼:“敢情你叫毛团儿啊。不瞒你说,我们姑娘养的条笨狗在外面偷人生的野种,也叫毛团儿。”

那哈哈珠子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你!”

婉兮也蹙眉,只得暗掐二妞一把:“小蹄子,你浑说什么?”

说着话,帘子一挑,那年长的公子已经迎了出来。

婉兮忙关切望去,只见那公子今儿换了一身月白的箭袖,腰上系着湖蓝的丝绦,左右各垂下一个荷包。头上没戴帽,只一根乌光水滑的辫子垂下来。行走之间辫梢轻摇,隐约看见辫梢上系了个白玉的葫芦坠儿,坠儿下头也同样系着湖蓝的穗子。

整个人便如水中托起的一轮明月,华光潋滟,却又不灼人眼目。

婉兮原本是关心他伤势,便直愣愣盯着看过去,结果一看之下便不觉红了脸,急忙垂下头去。

“请大爷的安。”

她微微蹲身。因不知对方姓名,只能循着那两位公子一年长一年幼的次序,称此人为“大爷”,那人为“小爷”罢了。

“不知二位爷,今日可大安了?”

那公子含笑点头:“我没事了。只是昨夜晚间有些刺痒,抹了些薄荷膏子就止了。你放宽心。”

婉兮这才轻吐口气:“那位小爷……”

毛团儿在旁边觑着,一边用眼神儿跟二妞厮杀,一边颇有些不忿主子竟然对这姑娘这般和善,便趁机嘀咕了声:“我们小爷还在炕上躺着呢!我告儿你,你这回脑袋都甭留着了!”

那公子长眉倏然一结:“毛团儿!我看你这条舌头也是不想要了!”

公子的话说得虽有些狠,可是语气却还是平和的。倒像亲近的主仆之间的玩笑话,可是不知怎地,那毛团儿竟然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向上叩头:“主子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欠嘴了!”

公子唇角微微一勾,然后赐下一个字:“滚~”

毛团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婉兮则惊讶得有些收不回神。

眼前这位爷,丰姿俊雅,华服重器,气度看上去倒像是江南的汉人。可是这奴才的规矩却怎么这样严?

4、重九

“主子……”正愣怔间,内间传来低低虚弱的呼唤。

那年长的公子忙回身,动作略有些生涩地挑开门帘道:“姑娘,快请进吧。”

婉兮便又是一怔。

看这位公子的举止,倒像是极少迎来送往的,就连这样简单的挑帘子,也仿佛极少做过。可是看这公子气度又分明是极善与人结交之人啊……

“谢大爷。”婉兮也惦着里面那人,便摁下杂念,连忙进门。

实则听那声音年轻,应该是那位小爷。只是那位小爷看装束应是这位大爷的弟弟,或者友辈,小爷又怎会叫大爷“主子”?

婉兮想不明白,甩甩头,只当自己是听错了。说不定说话的那天的家丁。

婉兮进了内间,方见那位小爷躺在炕上,脸色本虚白,偏一脸的红疙瘩,跟她去年的模样一个模子。

婉兮的心便是一个翻涌,直被歉意湮没。

幸好旗人家的女儿,于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谨,她便赶紧上前查看。

炕上的少年已快看不出本来面目,却还勉力睁开肿了的眼睑,朝着她笑:“你来啦。瞧你,已无大碍。那就好了。”

婉兮眼窝一热,险些落泪。也顾不得别的,见那少年手伸过来,便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指尖悄然搭上他脉搏。

“小爷……都是我的错,叫你受苦了。”

那少年尽管红头胀脸,可是笑容依旧如清风拂面:“是蜂子咬的,怎成了你的错。我回头找那些蜂子报仇去就罢。”

婉兮心下温暖,情不自禁将他手腕又握紧了些。

心下暗道:真是自己命好,遇见这二位通情达理的爷,才将这一场要命的祸事转圜成了一场相遇。

年长的公子也凑过来,与婉兮并肩细看小爷情形。两人挨着近,他身上一线淡淡的香气不经意飘到她鼻息间。她从未闻过这样的香,只觉馨暖之间又夹着沁凉,叫人安心之余,又不混沌。

她心头微微一撞,急忙收摄心神。却又听得那年长公子柔声低唤:“九儿……”

婉兮心又一撞,忙垂首应:“哎。”

几乎与他同时,炕上的少年也答:“在。”

两人说完都愣住,互望一眼,都有些呆住。

年长公子也不由得扬眉看过来:“你……也叫九儿?”

婉兮这方察觉自己错了,红了脸赶紧松了手,“唐突了!原来大爷是在唤小爷……”

年长公子微笑,侧坐炕沿儿,抬眼含笑看她:“他在家行九,所以家里人都叫他小九。你呢?也是如此缘故么?”

婉兮忙红着脸摇头:“不,是因为我九月初九的生辰。”

说完略有些后悔,吐了吐舌。这话,她原不愿与人提起。

只因曾有算命先生看过,说九为阳数最大,重九就更是极阳之数。通常这样的极阳之数都只有帝王家才担得起,而婉兮生在重九之日,又是女身,算命先生说这样的女孩儿家怕是注定要嫁进皇家的。

5、四爷

婉兮只顾想着往事,倒没留自己吐舌那娇俏一幕,尽数落进了两位公子眼底。侧坐炕沿儿的大爷垂眸淡淡一笑,那小爷却已不由得看出了神。

“九儿~,真是好名字。”那大爷颔首微笑,黑亮瞳仁无声在婉兮面上转过。

他叫婉兮的“九儿”是两个字分开了叫,之前叫那位小爷“九儿”却是两个音合在了一起叫。相比之下,他叫婉兮的声音更柔。分开的两个音,在他齿间滑过,如琢如磨。

婉兮连忙回神,已是红了脸。只是努力平静下来:“倒不知二位爷该如何称呼?”

是这样好的两个人,是这样一场值得感恩的相遇,他们既已知道了她的小名,她也总归想要记住他们。若他们是江南人,这一去也许天南地北,再无缘相见。

更何况,下月就是秀女引见之期。那一道红墙,是比之山海,更难跨越的沟壑。

被婉兮问到如何称呼,那大爷却有些迟疑。他与小爷对了个眼神才施施然一笑:“既然说到小九排行,不如我们就从排行上来称呼。我在家行四,小九行九。”

婉兮倒没多想。便如二妞、五妞,百姓家中常见此种以排行为名的习俗。便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她父亲高斌谢恩的折子里都只称贵妃为“几妞”。

婉兮便盈盈一礼:“见过四爷、九爷。”

“起克。”四爷简单抬了抬手,仪度之间却别有一股天生矜贵。

九爷也笑眯眯叫:“别这么大规矩。对了我问你,你昨儿招惹蜂子作甚?”

婉兮咬了咬唇:“……跟二妞藏猫猫罢了。”

二妞愣了愣,便也上前填补:“是,姑娘跟我闹玩儿呢。”

哪儿能叫外人知道,姑娘是铁了心不想应内三旗的秀女引见。

“你唬我!”九爷肿着眼皮拍炕沿儿:“藏猫猫还抹一身蜂蜜?”

婉兮垂首,无言以对。

“总之,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我从你嘴里掏一句实话,总不为过吧?”那九爷摆出姿态来,倒叫婉兮不好意思再说诳语。

那四爷也只是含笑侧坐,看着他们两个斗嘴。虽不说话,那眼底却流溢过淡淡清风。倒仿似凡事在他眼底心内,早已略有眉目。

婉兮红了脸垂下头去:“我不想进宫。”

她垂眸之间,倒错过了九爷惊讶望向四爷去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担忧。

那四爷也转眸,约略与九爷对了个眼神儿,只点点头:“宫里是有宫里的不易,不过却也未必都有你以为的那么难。”

大爷微一沉吟,长眸微扬,清光流转落在婉兮面上:“后宫所有祸端,都起在‘算计’二字上。宫中女子多是自以为会算计,却实则并不真谙其理。只要你不算计,又或者能解其中真味,自可逢凶化吉。”

6、偏方

既是选秀逃不过,四爷所说已是在理。

婉兮扶膝为礼,却随即娇俏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梨涡。

四爷长眉便是一挑:“虽是行礼谢我,可是看样子,小丫头你心里却另有主张。”

婉兮见被说破,便也红了脸儿:“我不想算计旁人,却也不想叫旁人算计我,所以最好的法子倒不如干脆就不去那营营算算的地界,才算干净。”

九爷皱了皱眉:“可这是朝廷旨意,你再这么违逆下去,你全家都要遭殃。”九爷说着,目光不觉又悄然滑过四爷去。

婉兮倒未觉察,只娇俏一笑:“就算引见是避不开的,可我就算到了宫里,也总有法子被‘不用’。”

所谓“不用”,便如同八旗选秀的“撂牌子”。

“哦?”那四爷不由得扬眉:“引见都去了,凭你姿容必定‘留用’。我倒好奇,你进了宫里,又有什么法子叫自己‘不用’!”

婉兮慧黠眨眼:“秘密~”

四爷凝着婉兮,黑亮的瞳仁里光芒暴涨,同时却也恼得咬了咬唇:“好个小丫头!竟不肯说!倒叫我一时想不透你还能怎样!”

婉兮盈盈一笑:“四爷,说了这半晌都是我的事,倒走偏了。我今日此来,是顾着二位爷的身子的。幸得四爷无碍,可是九爷的身子尚未大好,还是不说我的事了,我先试试我带来的一个偏方,若不管用,回头我再去给九爷找郎中去。”

四爷又懊恼地咬了咬唇。这小妮子分明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就不想叫他追问。

“偏方?你有何偏方?”四爷收起笑容,脸上浮起矜持。

婉兮看出四爷不快,便小声咕哝:“四爷放心,必定不是毒药。四爷也瞧见了我这张脸,昨儿还满脸红斑,今早儿上就剩下些浅色。我用的就是这偏方,想来也可叫二位爷一试。”

四爷仔细凝视婉兮的头脸。果然昨儿的红斑褪掉了大半,此时看上去只有淡淡的绯红,倒更添少女娇憨,反倒增色。

他心头不快,莫名竟散了。便点头:“也好。”

婉兮却又扶膝行礼:“这个偏方不能被外人见,见了就不灵了。还请借用四爷的屋子;还有,请各位爷都别去偷看。”

“好你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四爷含笑摇头:“没想到你还这么多道道儿。也罢,都由得你,你去就是。”

婉兮吩咐二妞也别跟着。二妞不乐意了,低声嘀咕:“姑娘哪儿有什么偏方啊?就算有,何至于连我也背着?”

婉兮拍拍她的手,伏在她耳边道:“我是留你替我看着毛团儿。那哈哈珠子你也瞧见了,上窜下跳像个猴儿似的,我是怕被他偷瞧见了。”

二妞本就跟毛团儿不对盘,这一听就立即点头:“姑娘放心去吧,我死盯着他!”

婉兮轻叹一笑,独个儿抬步进了对面四爷的房间去。

将门窗都掩好了,深吸一口气,便从头上拔下钗子来。

7、苦心

一炷香的工夫,婉兮终于拿回了她的“偏方”。

九爷好奇地朝她手里望,见她白玉似的掌心托着张素白的帕子,帕子上滚着几颗蜜合的药丸。

四爷却眯眼凝注她低垂的面颊:“你脸色……怎地如此苍白?”

婉兮仰脸不在意地一笑:“我从小就不爱闻药味儿,闻见了就白脸。”

倒是九爷直接拈了那药丸就要往嘴里送。一直垂手肃立在畔的家丁,连忙上前一把拦住:“九爷且慢!请容奴才先行尝过。”

九爷却笑了,推开那家丁的手:“无妨!”说罢已经将丸药放进嘴里去。

婉兮悄然抬眸望四爷:“……四爷,不吃么?”

四爷依旧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婉兮素颜而来,唇上的苍白是瞒不住人的。

“不必。我时常骑马打猎,在山林子里没少了遇见蜂子过。这回不是初次,不必用药。”

婉兮这便点点头,也悄然松了口气。却听九爷“噗”地一声将刚吃进去的丸药都给吐出来:“九儿,你这都是什么呀?!”

婉兮一颗心砰砰直跳,小心觑一眼四爷。

药丸里混着的东西,的确都不是什么好吃的。虽说有些蜂蜜,可顾着他们是蜂子咬的伤,所以也不敢多加,只做黏合之用;其余更多的是棒子面,外加辣椒和老醋。

四爷见有异,便也伸手拈起一丸送进嘴里去……他没如九爷似的直接吐出来,可也立即用拳头捣住嘴,空空咳嗽起来。

婉兮一张脸红得像大红布,只得硬着头皮劝说:“是不好吃。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二位爷多担待。”

四爷咳嗽了一会儿,在唇齿间回味,越发皱眉。随即朝外头叫:“毛团儿!”

毛团儿一溜烟儿地进来,垂手打千儿:“主子吩咐!”

四爷将还剩半个的丸药递给他:“尝。”

毛团儿忙上前两手举过头顶,跪着接了。小心避过四爷咬过的地儿,从旁边咬一小口尝了……片刻也是呛着了,却不敢吐,只能回头死劲剜婉兮。

婉兮自知理亏,垂首撕着结在辫子下头的红头绳。

“说。”四爷瞟着婉兮,问毛团儿。

毛团儿拼着命把嘴里那口硬是咽下去,然后报菜名似的答:“蜂蜜、棒子面儿、老醋,还有……”

“够了。”四爷却莫名突然给拦住了,回眸盯婉兮一眼:“九儿,你跟我来。”

婉兮也没想到毛团儿这张嘴竟是这么刁的,心下不由得忐忑。可已是躲不过,只得垂下头跟在四爷后头。

九爷担心地在后头叫:“……主子。是我多事,其实挺好吃的。我刚品出味儿来,还想再来一丸呢。”

四爷却滴水不进,沉着脸已是率先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婉兮也只能叹口气,认命地跟上去。

在之前她配药所用的、四爷的房间里。他背身而立:“……是血!人血,你的血!”

8、生气

“四爷是嫌脏了,是么?”

婉兮垂首,苦涩笑笑:“就因如此,我才不敢叫四爷知道实情,于是合那药丸的时候,加了辣椒和陈醋遮掩气味。”

“四爷嫌弃,我都明白,端的看四爷应当是江南人士,彼处当不食血。可是四爷有所不知,关外旗俗却不以血为脏。就连宫里祭天祭神,除了供奉‘福肉’之外,亦供‘血肠’。所谓血肠便是以猪血**,供奉祖先神灵,撤供之后上自皇上皇后,下至亲贵大臣都要亲口食用。”

背对着婉兮,四爷清眸微微一闪。

“四爷容禀,我将自己的血掺入药丸给二位爷服用,绝非有意冒犯。只因我去岁今年两次被蜂子咬,去岁满脸红肿、几乎送命,与九爷情状无二;今年却只是脸上红了几块。老蜂农说我的血里怕是已经存了老的蜂毒,反倒能扛住蜂子咬,于是我想,说不定我的血能帮得上二位爷。”

婉兮说着已是悄然泪盈于睫。她抬眼望向四爷背影,他修身玉立,手指于袖口微微攒紧,紧扣住他拇指上一枚通体无瑕的白玉扳指儿。

这样的背影,此时向一扇对她紧紧关严的门。

婉兮悄然含住叹息,深深垂首:“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莽撞,竟会害了二位爷。我自己的主意,自己死了活了都是活该,可是二位爷却凭什么要为我背上这样大的风险。于是我想,只要能让二位爷脱险,我自当尽己所能。”

“我这一身,不过血肉罢了。肉能治病,我便送上自己的肉;血能治病,我便刺下自己的血便罢……四爷既嫌弃我,便请继续嫌弃便罢,九儿半点不敢求四爷原谅。总归请先以身子为重,权且一试,兴许起效呢,可好?”

“只要二位爷身子大好起来,就是当面骂我一顿、啐我一口,抑或从此海角天涯,云水相忘,九儿也都感恩戴德了。”

婉兮说到后来,已是双颊泪落。

四爷背影一动未动,婉兮绝望,便蹲身为礼:“也罢,既然四爷这般嫌弃,我便也不敢再强人所难,我这就告退,只去给二位爷请郎中便罢。”

去岁她被咬,郎中就曾说过,这被蜂子咬其实找郎中也不管用,甚至金石无用,单凭被咬者自己的体力抵抗,于是婉兮才会行此下策。

婉兮起身,又是一拜:“……我这一去,便也没脸再回来见二位爷。便在此处与二位爷拜别,惟愿二位爷身子康泰;待得南归而去,一路平安。”

她深深垂首,深阖眼帘。然后缓缓站起,手腕却一紧,已是被人攥住。

婉兮一惊,忙抬眼看去,竟然是四爷攥住了她的左腕。

他一双点漆一般的黑眸,灼然凝睇:“……谁说嫌弃你了?!”

婉兮怔住,定定望向他黑瞳,只觉仿佛被摄住。

他唇角微微跳了跳:“我只是,生你气了!”

9、蛮缠

婉兮愣住,妙目轻抬:“四爷?”

此时此境,两人四目相投,俯仰相对。四爷的目光温雅里透着犀利,炽烈罩住婉兮的脸。

“气你的算计!”

虽说旗人家的姑娘没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可是婉兮却也从未与男子这样相对过。更别说此时手腕都被眼前俊逸男子紧紧攥住,他身上独有的香气便霸道地占住了她每一寸呼吸。

她一颗心跳得激烈,脑子便转不过来,只能红了脸问:“这又怎讲?”

四爷咬了咬牙,竟霍地伸手,径自将她左边衣袖撩开,直接掀到手肘上去,露出她女儿家一截藕臂!

婉兮惊得低呼:“四爷!”

觑着她满面羞红,四爷这颗心方舒坦了些。他故意又加了一把力,叫她挣脱不开,盯着她那手肘处:“小丫头,你也知怕了!换了别的姑娘,担心的也只是被男人看了去,不好婚配,可是你怕的分明是被我看见了伤口~”

果然,婉兮手肘处被帕子裹着,可是帕子分明已被鲜血染透。

婉兮吃痛,“嘶”了一声。四爷长眉一蹙,便劈手解开了那帕子……

只见一道歪斜狰狞的伤口躺在婉兮臂弯,如一条丑陋不堪的虫。

婉兮又羞又愧,忙向后想抽回手臂。

之前合药,她既紧张又生涩,于是只用钗子划开了皮肉便罢,没刻意减轻伤口,也没来得及小心包扎,虽然这只一会子,却也已是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了。

“别动!”四爷面色冷峻,抬眼泠泠瞪了婉兮一眼:“再动,必定是要做疤了!”

婉兮轻垂眼帘,也是后怕得微微轻颤。可是她却依旧苍白着一张脸淡定地微笑:“无妨,四爷勿以为虑。”

四爷额角微微一跳,“你果然存了这个心!怪不得你之前说,即便进宫引见,你也有法子不被留用,却原来你早想好了主意——也是,只要你手臂上爬了条丑陋的长疤,内务府那帮奴才,哪个敢让你留用!”

婉兮惊得一震,抬眼愣愣望住四爷:“……不是!”

她只留意了四爷的误解,却来不及细细思量四爷的用词:“进宫之事,我是早有主张,可却不会用这样笨的法子。四爷何出此言?”

她这样自伤,只为二位爷治伤罢了。如果不为了这个,她好端端的又何必将自己伤成这样?

这样一想,不觉更是委屈,她垂眸咬住唇:“原来四爷是这样想我的。也罢,我果然是讨嫌的。”

她寂然抽臂,四爷却更是死死攥住。

她在他掌心挣扎不休,皮肉不自知地与他厮磨一处,说不尽的绵软柔腻。四爷心下一荡,不由得又怒道:“就这么急着收回去?怎地,果是担心将来的夫婿知道不成?”

婉兮又愣住。心说这位爷这都是想哪儿去了?

孰料四爷忽地眸光一闪,接下来竟落下唇——

含住了她的伤。

10、将别

他竟细细地吸她的伤。

婉兮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涌入他口中,而他的唇,温软又坚定。

婉兮开始觉得晕眩,不知是否失血过多的缘故。

她只能虚弱地喊:“四爷……请你停下。”

他的唇坚定含住她,只一双黑亮的眼抬起来觑着她:“不是你要用血来治我的伤?我吸就是~”

婉兮几乎哽咽:“四爷……不能这样。”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怎不能这样?我说了不嫌你脏,你此时反倒嫌自己脏了不成?”

婉兮从未被男子如此过,不由得脚趾都勾起:“四爷其实是想替我清理伤口,我都明白。九儿深感于心,可是这实在太委屈四爷。”

他这才轻哼了声,松了口,将口里的污血吐了。然后从他腰间荷包里取出小小一枚红塞白瓷瓶,再以赤金的小耳挖子从里头挖出些碧莹莹的膏子来,用指尖蘸了,小心地涂在婉兮伤口上。

一股清凉的药香,沿着她伤处缓缓溢开。

说来神效,原先那股火辣辣的疼,竟都给那膏子盖住了。

他指尖缓缓按压,可是那双黑亮的眸子却始终锁着她:“……止血生肌的,能让你好受些,不过你用得晚了,不敢保证就不做疤!”

婉兮拼命抵住心底那股子麻酥酥、又毛毛的感觉,努力吸一口气:“无妨。只要能让二位爷身子大安,留下条疤又算什么!”

“你倒豪气!”四爷轻哼了一声:“怎地,就不怕将来被夫婿嫌弃?”

药膏子已是点点渗入皮肉,婉兮连忙抽回手臂,蹲身谢过四爷,悄然拉下衣袖。

面上却是扬起小小的光芒:“嫌弃?若只因为一条伤疤便嫌弃了我,那样的夫婿又嫁他作甚!”

四爷不由得微微眯起长眸:“怎地,果然还是存了另嫁的心?须知你要入宫,便是内管领下包衣,既经秀女引见,进宫了便已是官女子。”

婉兮扬眸:“官女子又如何?只要不被皇上临幸,二十五岁依旧还是可以放出来。”

四爷莫名又恼得咬牙:“哼,果然是想着二十五岁出宫另嫁!”

婉兮纳闷儿地瞟向四爷。心下道:这位爷这又是生的哪份儿气?

婉兮正想着该如何化解,却冷不防又见四爷邪气一笑。他出手如电,霍地又擒住了婉兮手腕:“也罢,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出宫!总之,你这手臂我先见了,也摸过,更是——吮了!”

婉兮愣住:“四爷!你这是……”

四爷长眉倏扬,仿佛一腔懊恼尽数都飞散了。红唇微微一挑:“总之,你输定了。”

“四爷,你说什么?”婉兮心下莫名滚过惊雷,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所为何来。

四爷傲然轻哼:“总之,我明天就走了。你来送我,单独~”

11、霸道

翌日一早,婉兮舍了二妞,独自送四爷上路。

花田径深,晨空碧蓝,真是个适合赶路的好天气。可是不知怎地,婉兮却只觉那明媚的朝阳有些刺眼,叫她眼睛酸涩。

四爷此去,只带着毛团儿一个,却将九爷和那家丁都留了下来。他说是九爷身子弱些,不能这么冒险赶路,再说若是回去叫家里人瞧见了,平添担心。

“那四爷自己呢?这么急着赶路就不怕伤了身子?”分别在即,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四爷叫毛团儿牵着马远远地落在后头,只与婉兮两个人并肩独行。

他侧首望她:“怎么,不希望我走?”

婉兮脸上一热:“只是不放心四爷的伤。那总归是我的罪愆。”

他低低一笑:“……嘴硬。”

婉兮心下毛毛的,全然不懂那股子陌生的不舍究竟是什么。

却听他说:“不是我自己想走,只是家里的事多,我一天都脱不开身。本来前儿晚上就该回去了,若不是遇见了你,也不会耽搁到今早上。家里人怕是早已急得翻了天。”

婉兮咬住嘴唇:“……都怪我,耽搁了四爷的行程。”

他静静看她,半晌才说:“值得。”

婉兮的这颗心登时又跳得莫名地乱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小九留下养伤,他不了解这一方风土人情,还需要你多照拂。”

婉兮忙道:“那是自然。”

他又歪头静静看她良久:“九儿……咱们不久自会重逢。”

婉兮却是不自觉地湿了眼睫:“四爷是回家,江南与此天高地远,又哪里那么容易?再说,我下月就要入宫引见……”

四爷却笑:“嗯哼,你不是早想好了法子逃出来么?”

婉兮便也破涕为笑:“是啊。”

四爷想了想,手指按了按那枚白玉扳指儿,却又作罢。回头一甩辫子,将坠在辫梢上的白玉葫芦坠儿撸下来。伸手抓过婉兮的手,搁进她掌心去,攥紧:“收着。”

“这?”婉兮愣住。

他哼了一声:“不值什么。原本扳指儿更好,只是总归是男人的物件儿,你拿着总不方便。葫芦倒是无妨,便是你娘瞧见,也不会为难你。”

“我不要!”虽然葫芦不大,可是那玉质温润无瑕,一看就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四爷觑着她笑:“事到如今,要与不要都已由不得你。我叫你收着,就容不得你说不。”

“四爷霸道!”婉兮咬住唇,妙目扬起,大胆与他对视。

他便笑了:“对你霸道。”

婉兮心下又是微微一晃,急忙垂下头去:“四爷一路上照拂好自己。”

他忽地又是伸过手来,攥紧了她的小手:“小丫头,你也好好顾着你臂上的伤。”他说着又解下自己的荷包,又塞给她:“那药膏子你每日晨昏都用一次。”

婉兮攥紧了荷包,垂下头去。

四爷又想了想,从自己袖口里又抽出一条丝帕:“用这个裹伤。你原本那条太粗。”

毛团儿已是忍不住冲上来:“主子咱们快走吧!再不走,主子这一身的物件儿都要解下来留下了!”

12、称兄

四爷还是走了,婉兮呆呆立在花田里遥望许久,终于看不见了。

她将那白玉的葫芦坠儿在掌心里攥得生疼。玉质生温,可却温暖不了她那一刻轻袅如烟的怅惘。

她转身回客栈去,小心将本地一些风土人情都嘱咐给那家丁。却听窗内一声轻唤:“九儿。”

婉兮忙挑帘子进去,却见九爷竟然已经从炕上坐了起来!在她脑海中一直红头胀脸的少年,这一刻脸上虽然还有点红,却已经散了肿,露出一张清俊的容颜来。

此时他穿一身青金色箭袖坐在炕上,腰上系着玉白的丝绦,手上盘着一挂白砗磲的念珠,整个人蓝白相映,说不尽的清隽俊秀。

一个男孩儿家,生得是面滑如玉,红唇如珠,竟不输给女儿家的面相。不过却不阴柔,那一双剑眉配了星眸,光华灼灼。

婉兮怔住。

九爷便笑:“怎地,不认识了?还是多亏你的偏方,睡过一晚,我竟几乎全都好了。”

婉兮这才放下一颗心,连忙蹲身道喜:“恭喜九爷。”

九爷哼了一声:“你是我救命恩人,还这么客套?更何况咱们还有个‘重九之缘’!不如咱们换个叫法,你也别九爷九爷的叫我了。”

“那叫什么?”婉兮眨眨眼。

“叫九哥。”他笑意吟吟。

“我可不敢。”对着九爷,婉兮轻松许多,“再说我可不敢当九爷的救命恩人,因为九爷的伤原本就是我弄的。”

“那你反正欠我的,那就依了我。”九爷一片腿儿从炕上下来,长身玉立,走到婉兮面前。

原来也这样高。

婉兮转了转眸子:“你比我大么?”

两人各自序了年岁,婉兮倒没想到九爷果真比她大,今年已十九了。只是因着出身富贵,少知人间疾苦,于是气质上倒天真烂漫,看着倒如同比婉兮还小似的。

“你输了,快叫九哥!”九爷竟兴奋地拍掌。

婉兮吐吐舌:“当人兄长,就欢喜成这样?”

九爷扬眉:“可不!你不知,我在家最小,兄弟里头我排第九,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我镇天就叫人家哥哥姐姐,还没有人叫我哥哥呢!”

婉兮只能莞尔,“行,那便叫你得逞一回。九哥在上,小妹这厢有礼了。”

九爷欢喜得上前一大步,便自自然然捉起了婉兮的手:“好妹妹~”

婉兮面上一热,急忙抽回手来:“四爷嘱咐叫你留下养伤。你既已经见好了,是否也要追随四爷,这就南归?”

九爷扬扬眉:“南归?”

婉兮抬眸望他:“你们二位……不是江南人士么?”

九爷笑起来,晃了晃头:“你这么觉得?”

婉兮点头:“都说江南人士腹有诗书气自华,你们二位皆是如玉的人品,想来如是。”

九爷没承认也没否认:“你不告诉我们怎么逃过选秀,那我就也不告诉你我们是哪儿的人。反正,你很快就知晓啦!”

13、骂槐

“嗤,我可不要小气的哥哥。”婉兮嘟了嘴,背过身去。

九爷便笑,忽地扶住额头,噗通便晕倒了。

婉兮惊得哪儿还顾得上生气,赶忙奔上去查看:“九爷!可还是蜂毒未祛?!”

只见他忽然眨眼一笑,伸手就攥住了婉兮的皓腕:“吓你的~你再生我的气,说不定我血里的蜂毒就又翻涌开,那我真的会晕过去~”

“耍赖。”婉兮无奈,只得扑哧儿笑开。

挨着这样近,她的发丝被呼吸撩起,几乎都擦到他面颊。他便不觉收了笑,歪头怔怔凝视着她。

婉兮也忽觉气氛微妙,便忙看他一眼:“怎了?”她忙抹一把脸,以为是哪儿脏了。

他目光幽幽,声音更是幽幽:“我不走。”

“嗯?”婉兮眨眨眼:“缘何?”

“我要留下来多逛些日子。”九爷黑瞳轻转,化作热烈:“要你陪着!”

婉兮哑然失笑:“你……难道是正好趁机躲过念书?”

他耸耸肩:“既然说到这儿,我便问问你:这周遭可有人卖地?”

婉兮不由得下意识向后挪了挪,脸上的笑全散了:“你问这个干嘛?”

九爷也留意到了婉兮的严肃,便也同样跟着严肃起来。不过随即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笑:“当然是想买地喽。这是京师左近,距离天子脚下不远,在此安田置产是笔不错的买卖。”

婉兮秀眉微蹙:“你别沾这个,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九爷点漆似的黑眼珠打了个转:“怎么说?”

婉兮叹口气:“还说你们不是江南人士?也只有那隔着远,才会不知道这附近的田地,绝对不可买卖。”

婉兮走到窗前,望向窗外:“京师左近都是旗田,是朝廷赐给旗人的口粮田,朝廷严令,不准买卖。而这附近就更是皇室庄田,你若敢碰,祸及九族!”

九爷倒没那么紧张,只是扬了扬眉:“可是一路走来,倒也见过不少私下转让的。”

“是有。”婉兮秀眉微蹙:“有些旗人家道败落,只能私下变卖旗田,图一口饭吃。”

九爷便笑,上前捉住婉兮手腕:“瞧你的样子,就是知道哪家有卖的!你别担心我,我既然敢买,就有法子避过朝廷盘问。好妹妹,你务必帮我联系联系。”

婉兮离开客栈,已过午时。

走过街口,她略作迟疑,还是走向周家。

此前拿五妞做借口出门来,结果昨天失血,今早又早早送行,竟耽误了。

她走到周家门口,还没等敲门,就隔墙听见里面正有人扯着脖子叫嚷。听那声音是五妞的嫂子孟氏。

“没错,旗人家的姑娘是尊贵。别说小时候在家不必敬兄嫂,连爹娘也不用跪拜。即便是外头遇见朝廷官员,也是不必跪的。”

“在家里,一日几顿,姑娘你都是跟爷爷、奶奶同桌坐着吃饭。我个当媳妇的不但没资格上桌,还得站在地下伺候着姑娘。”

“说来说去,姑娘们这么尊贵,还不都是因为都要应选,说不准就当了娘娘,最差也成了官女子呢!”

“可是五姑娘,你现在却已不同往日,你现在已被宫里的主子撵回来了!你不但毁了自己,你更是已经毁了咱们家!”

14、磋磨

婉兮听得皱眉。

整个周家却一片鸦雀无声,竟没个人出来规束、劝解。

婉兮可以想见,五妞定是独自躲在屋里哭。

婉兮秀眉微拧,推门便走了进去:“嫂子这是做什么?”

孟氏一向彪悍,在家里当家不说,在邻里之间也颇有些恶名。听见有人这么说话,她拧头就瞪向门口来。却因见是婉兮,面上好歹收敛了些。

“哎哟,原来是九姑娘。”

婉兮父清泰任职内管领,乃是负责这一片蜂田蜜户的五品官员,周家便在清泰辖下,孟氏不敢不客气。

婉兮走进来,自己关严了门,径直走到孟氏面前,目光泠泠盯着那一脸横肉的妇人:“嫂子既知五妞现为官女子,便该明白她现在只能受主子责罚。官女子犯错,宫里的娘娘都不可打骂责罚,统交内务府,由内务府官员审问了,奏请皇上之后才能发到慎刑司。此时怎就轮到嫂子你张口就骂了?”

“怎么,难道嫂子觉着自己身份竟已高贵过宫里的主子们去了不成?”

孟氏脸上一红一白:“九姑娘说的自然没错,可是我们五姑娘现在是被撵回来了!被宫里撵回来的姑娘,谁家敢娶?还不是要一辈子赖在娘家,要我们这当兄嫂的养活一辈子?”

“况且,别说婚嫁,这里里外外还有多少双眼珠子,明里暗里监视着她!她是在宫里主子身边伺候过的人,宫里怎么能不担心她出来浑说?日后我们家这日子,还怎么过?”

“嫂子也不必说的那么难听。”婉兮心下惊惊地跳,面上却仍沉静如水:“什么叫被撵回来了?五妞在宫里也未犯什么规矩,不过是眼疾看不清东西罢了。宫里送回来也只说是叫回家养病。按照宫里的老例儿,只要得用的,本主使着趁手的,等病好了,还是有机会再召回去的。只要本主儿向皇上和太后讨个恩典罢了,到时候五妞还是高贵的官女子。”

孟氏却不服气,眯了眼冷笑一声:“九姑娘年纪还小,未经引见,还不知宫里都是什么规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五姑娘眼疾?那就真真笑话儿了,谁不知道咱们姑娘最是眼聪目明的。再说从送回家来那天,哪里就有看不清的东西了?”

“是没明说犯了规矩,可是这不明说的才是最难测的。若是明着犯了规矩,好歹还能交内务府给个说法,这不明不白给推说了个眼疾,那就才真是犯了主子的大忌——这样的女子,本主儿怎么还犯得着向皇上和太后讨恩典,何必还给召回宫里去?”

“那也轮不着你这么磋磨我!”窗内五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们嫌弃我,大不了我一根绳子吊死算干净,也不用你们拿我当丧门星似的!”

“吊死?”孟氏掐着腰冷笑:“说得倒轻巧!姑娘才出宫这么些日子,不明不白就死了,你这不是自己一了百了,你这是要叫全家人都跟你背黑锅!”

15、险恶

婉兮听见五妞的哭腔里都已带了沙哑,便知她这些日子来怕是日日以泪洗面,心下不忍。

她上前一步掐住孟氏手腕,却是压低了声音:“嫂子看得明白!只是嫂子既知五妞出宫出得蹊跷,又知这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便该知道五妞出不得事。”

“嫂子今天高声大嗓说了这么许多,墙外必定有人都听了去;回头嫂子这再逼得五妞当真上了吊,嫂子你这又是在护着一家,还是害了你全家?”

孟氏一惊,忙闭严了嘴。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便也放轻:“嫂子听我一句:日后若想自保,千万管住了这一张嘴。不但五妞要安安静静,什么话都不要与外人说;你这当嫂子的更要提点着全家谨言慎行。唯有如此,宫里才能放下心,那你们一家便也无虞了。”

孟氏喏喏地去了,婉兮这才推开五妞的门。

果然,五妞的眼已是哭肿了。发丝蓬乱,衣衫也满是狼狈。

婉兮轻叹一声:“从宫里出来的人,本是最懂规矩的,我本想向你学着些,却没想到你已邋遢到如此地步。怨不得连你嫂子也敢踩高踏低,打算干脆逼死你。”

五妞一把抱住婉兮,便是嘤嘤哭出声来:“我在宫里受的委屈……我不敢说,也没人说。本以为回到家来,好歹是娘亲老子,却没想到他们比宫里的人更狠心,拿我当丧门星似的看。我竟是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因此毁了他们想要借着我光耀门楣的迷梦去罢了!”

婉兮垂首,也自叹息一声。

也是,家里的女儿若生得半点标致,家里的人便免不了生了些妄念。出一女而荣一族,本就是多少人心心念念的巴望。

“你既已出宫,便忘了那些。总归安安生生熬过这些时日去,将来谋个如意郎君嫁了就是。总好过在那红墙之内,熬成白发宫女。”婉兮拍拍五妞的手,软言安慰。

五妞抹一把脸,上下打量婉兮:“你这脸上的红……倒不似去年那么重。”

去岁婉兮本该和五妞一起参与引见,婉兮同样还是在引见前一个月招惹了蜂子,五妞与婉兮交好,私下便也是知道的。

婉兮也自叹息:“可不。”

“那你今年,岂不躲不过了?”五妞忘了自己的难过,反倒替婉兮忧心起来。

婉兮点点头:“我本是尽力一试,却也不想连累家人。去岁躲过便躲过了,今年既然躲不过,便不能拿我全家当了陪绑。”

五妞的泪便又来了,她紧紧捉着婉兮的手:“惟愿你不被留用。若是被留用,岂不又要重蹈我的覆辙?九儿,宫里的主子们个个花容月貌之下,都藏着颗颗蛇蝎之心。咱们这些进宫当奴才的,哪个都是被她们攥在掌心儿里的棋子,没有一时一事归咱们自己做主的。所以,九儿,你切切记住我的话,只要有万中取一的可能,也万勿被留用!”

16、中宫

内廷,长春宫。

总管太监赵进忠半躬了身子,满面带笑,脚步利落地走了进来。

他衣裾扫过门上一副对子:“万象皆春入凤琯,八方向化转鸿钧”。这正是皇帝亲自书写的对联,万千深意皆在其中。

此处为皇后富察氏寝宫。

从先帝雍正爷改养心殿为寝宫,不再住乾清宫之后,皇后也随之从坤宁宫搬出。本朝,长春宫便为中宫所在。

赵进忠客客气气请皇后身边的官女子素春回过了皇后,这才小心翼翼到皇后跟前下跪请安。

富察氏忙一甩帕子虚扶了一把:“谙达快快请起。”

赵进忠是皇帝在重华宫潜邸时伺候的老人儿,多年来一直伺候在帝后身边,皇后也颇为敬重。皇后含笑柔声道:“要不是皇上再三强调太监在宫里的规矩,本宫是怎么都不敢受谙达这个大跪。”

赵进忠被素春扶着起了身,躬了身子赔笑道:“主子娘娘可折杀了老奴。这是奴才的本分,主子娘娘安心便是。”

富察氏点头笑笑:“谙达此来,可是皇上那边有了什么旨意?”

赵进忠又躬身答:“是内务府的事。内府会计司将内三旗待选秀女的名册都按着日子造了出来,交老奴请主子和主子娘娘的示下。老奴尚未启奏圣上,先来长春宫叨扰娘娘,请娘娘的示下。”

选秀,尤其是内三旗选秀,主要是为宫里选宫女子,更似家中内务,更应由皇后主持。

富察氏便点点头:“照本宫的意思,今年倒不必引见了。宫里各宫主位所用的官女子并不缺额,倒不如免了今年的例,明年再一同选看。”

内三旗的选秀由内务府主持,每年一选。这是定例,却未必每年都照实执行。只要各宫并无缺额,宫里又不缺人手,便也有暂免的例。

赵进忠倒不意外,躬身笑对:“主子娘娘最是恭简,这一年免了秀女引见,自然又能为内府省下一笔消耗。”

富察氏扶扶鬓边的通草绒花,垂首笑笑:“前朝后宫,诸事不动则已,若一发动便都需不菲的银子。皇上以朝廷百姓为念,日理万机,本宫又岂敢不帮皇上顾着些家里的开销。”

赵进忠点头称是,却略有沉吟。

富察氏看了素春一眼,缓缓说:“谙达有话,不妨直说。”

赵进忠忙又跪倒:“老奴自然不敢拂主子娘娘的意。只是今年宫里的确出了个缺,所以老奴不敢不报。”

“哦?”富察氏端庄抬起下颌:“哪宫里?哪位主位下?”

“回娘娘的话,是娴妃娘娘位下,有个小名叫五妞的女子,因眼疾看不清东西,被娴妃娘娘交待内务府给送出去了。”

富察氏微微思忖,抬手又抚了抚鬓边。她指上素银嵌米珠的护甲,粼粼滑过如云青丝。

“哪个五妞?”

素春忙上前跪倒:“主子,可还记得去岁内三旗秀女引见,主子曾特特问过姓什么,阿玛是什么官职的那个五妞?其对曰:家里是主管蜜户的内管领下人,阿玛官职为笔帖式。”

17、眼疾

富察皇后点了点头,匀净如白玉的面上浮起淡淡微笑:“原来是那个五妞。说起来也算去年内府三旗所有秀女里最出挑的一个。眉眼标致不说,更难得识文断字,想是她当笔帖式的阿玛从小教的好。”

皇后说着,又看了素春一眼:“本宫想,那样一等一的人,才该拨给娴妃使。倒没想到拨过去还没满一年,倒生了眼疾,且已然打发了出去。”

素春抿了抿唇:“奴才倒是记得,去岁选看的时候儿,皇上也跟主子一样的想法,还夸了她一句,说是‘明眸善睐’。真没想到,竟然病竟然就生在眼睛上。”

赵进忠躬着身,一副恭谨的态度,可是一双眼珠子却是暗暗转了几转。

此时,此处,他知道自己绝不可多言。

皇后见赵进忠并无应对,便轻叹了一声:“也罢,此事终究还需皇上做主。谙达便不必将本宫刚刚的话,御前奏对了,只看皇上旨意。”

赵进忠跪安:“谨遵皇后主子的旨,老奴告退。”

赵进忠走得没了影儿,皇后一甩手将手里的帕子丢在了炕几上:“眼疾?到底是谁害了眼疾?”

素春也是不平:“那位还能暗指谁呢?自然是对主子您不满罢了。”

皇后垂首微微一笑:“嗯,她是想说本宫瞎了眼,才会拨那么个人去她身边伺候。她不喜欢。”

素春便也点头:“可不!她不过是个满洲破落户家的女儿,汉字尚且不识几个。身边多了个汉姓儿、识文断字的官女子,且又是个眉眼标致的,她自然觉得扎眼。”

皇后面上笑意浮动。那一抹笑意在她几乎不施脂粉的绢素面上,更显得鲜艳生动。

“只可惜,陪着皇上选看秀女,除了太后,就是只有皇后才有的资格。选什么样的人,拨什么样的人给她使,都是本宫才能拿的主意。”

皇后重又拿回撇开的帕子,仔仔细细攥在掌心里:“咱们满洲人,后宅里嫡庶之分本不悬殊,当年太宗爷在盛京就是同封了五宫大福晋。在潜邸时,本宫这嫡福晋与她那侧福晋都是王府主位,并无汉人妻妾之分,她也一向并不太把我放在眼里。”

“只可惜皇上登基之后,咱们的身份也跟着变了,嫡庶再也不同。她本以为凭她满洲侧福晋的身份,必定也是封皇贵妃,位同副后;最差也是贵妃。哪成想她竟然连贵妃的位分都落了空,硬生生排在了高氏之后。”

素春听了便也笑:“主子说的是。想想五年前那一幕,奴才现在还觉痛快!”

皇后却收了微笑,扬起头来:“所以说到底,她想怎么暗讽本宫瞎眼也好,可是皇上总归是眼如明镜的,永远知道该给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待遇。是她自己不明白,才会将皇上的冷遇当成是本宫,或者高氏的手段。”

“她看不透皇上的心,这才是宫里女子的大忌。所以真正害了眼疾的不是本宫,也不是五妞,是她自己啊。”

18、国舅

正说着话儿,忽见宫女挽春笑盈盈走进来,蹲身请安:“禀主子,九爷回来了!”

皇后登时满面晖光:“小九回来了?快叫!”

少顷一个身着青金色侍卫服色的少年快步而进,正是婉兮在花田里邂逅的那位九爷。素春和挽春都连忙请安,少年一脸春光,抬手虚扶:“起,都起克。”

他自己进了右次间,却是一撩袍子噗通便跪下了:“皇后主子在上,奴才给主子请安了!不知奴才这些日子不在,主子娘娘吃得可好,睡得可安?奴才虽然在外,一颗心却时时惦记着皇后主子!”

一席话说得皇后竟然两眼含泪。她盯着九爷的头顶,哽咽着道:“你说呢?你一走就这些日子,皇上回来了你却还迟迟不归,本宫这又如何吃得香,睡得安?少不得要时时刻刻为你悬心,总归放心不下你在外头风餐露宿,可瘦了?可病了?”

九爷便忙叩首,已是垂下泪来:“叫主子娘娘如此悬心,是奴才的罪过。”

皇后叹了口气,见他磕头又是心疼,便急忙拭了拭泪,满脸爱怜地吩咐:“还不快起来!这里又没外人,你又何必叩首!仔细磕疼了额头!”

九爷忙谢恩起身。刚站起便被皇后伸手,一把拢到了身边。

皇后亲自用帕子替他拭汗,幽幽叹息一声说:“此刻只有你我姐弟,并无皇后和侍卫之分。”

他也是眼眶一热,复又跪倒:“大姐姐……”

九爷正是皇后阿玛李荣保的第九子,汉译名为:傅恒。

傅恒是皇后的幼弟,他们的额娘故去得早,皇后身为长姐便身兼母职,亲手照料傅恒长大。皇后十六岁被指婚,进宫之后独独放心不下幼弟。弘历体恤妻子,便也时常接傅恒进宫来陪伴。虽是郎舅之亲,可是情分上却将傅恒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疼爱。

皇帝继承大宝之后,按照宫里的规矩,十岁以上的男丁皆不可入后宫。独独傅恒例外。去岁皇帝又赏了傅恒蓝翎侍卫的差事,更方便他宫中行走。

尤其此时皇后刚刚失去她的嫡长子永琏,一颗心就更悬在幼弟身上,时时牵挂。

姐弟两个说了一会子体己话,皇后点点收了泪,便也回到正事上。

“皇上带你去查旗田买卖一事,你竟查得如何了?”

傅恒扬眉一笑:“大姐姐放心,弟弟自然不敢辜负皇上厚望。京畿旗田私卖之事,弟弟已经颇有了几分眉目,只待皇上召见,弟弟便向皇上当面奏陈。”

皇后微微一喜,随即却有两弯秀眉微微一蹙。

“小九,你要明白这个差事乃是皇上给你机会历练。旗田私售一事,皇上已经关注许久,此番他将这个差事交给你,更是亲自带你去查看,便是有心要抬举你。”

皇后静静瞟一眼弟弟:“你是本宫最爱的亲弟弟,是咱们大清最正格的国舅爷。一个小小的蓝翎侍卫,可不该是你的职分。”

19、期待

傅恒细心聆听,听罢端然肃立:“大姐姐的话,弟弟明白。大姐姐虽然在宫里贵为皇后,可是掖庭人众,皇上的心总免不得要多分几瓣儿。大姐姐与皇上伉俪情深,却也必定要自家兄弟卖力,才能在皇上心中永占鳌头。”

傅恒说罢又是纳头一拜:“大姐姐放心,弟弟必定为皇上,为朝廷,肝脑涂地!”

一席话说得皇后又是欢喜,又是心酸,连忙吩咐叫素春扶起幼弟来,拢在手里:“小九,你终于长大了。”

皇后的两位伯父马齐、马武虽位极人臣,可是皇后的阿玛李荣保除了世袭祖职外,自身不过正三品武职的察哈尔总管。皇后一心希望自己这一支再出重臣,方能与自己中宫身份相称。

皇后的一腔心愿都寄托在几个兄弟身上,其中小九最受皇上疼爱,皇后便也对傅恒寄予厚望。

“小九,你务必要时时事事揣摩皇上心意,不可有半点拂逆圣意,绝不可叫皇上与你生了嫌隙。姐姐便将咱们满门的荣辱、姐姐一身的荣宠,都托付给你了。”皇后殷殷嘱托。

傅恒含泪受了。他明白,姐姐刚失去嫡长子永琏,正在忧虑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度生下皇子,生怕皇上对她失望之际,便格外更在意家门是否争气。

傅恒不想叫姐姐继续悒郁,便转开个话题:“回京时,一路上倒见了不少送秀女的骡车。算算月份,当是内务府秀女阅看。姐姐贵为皇后,到时免不得又要亲为主持。”

皇后这才笑了笑:“哎哟,我倒险些忘了件大事!”

傅恒一怔:“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

皇后一笑:“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时候了,皇上必定亲自为你指婚。那人,便该从这内三旗的秀女里选。”

傅恒面上微微一红:“大姐姐,这……”

皇后瞟着幼弟,便抿着嘴笑:“按说你的年纪早该成家,只是额娘走得早。我又正位中宫,家里谨慎,千挑万选,倒误了年岁。”

“再者,你别以为这是内三旗的秀女便是委屈了你。八旗秀女是充后宫为主位,或者是皇上给近支宗室挑嫡妻,咱们只是外戚,并无此等资格。不过若是皇上从内三旗秀女里为你指婚,挑的是内府世家的女儿,那也是格外的恩典。”

皇后本是担心幼弟失望,于是小心开解。可是她却哪里知道,傅恒心下却已是悄然泛开欢喜的涟漪。

之前一月,他与九儿几乎每日相见。这一趟勘察旗田私售的差事,九儿才是最大的功臣。

这一月来,九儿的清丽容颜、九儿的聪慧决断、九儿的慧黠婉转,全都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挥之难去。

这一回若能有姐姐襄助,正好求了皇上将九儿指婚给他,那便更是天随人愿。

20、御前

养心殿。

太监李玉高声宣召:“宣蓝领侍卫傅恒,觐见——”

傅恒忙整衣冠,垂手登上台级。

李玉也忙打千儿请安,寒暄道:“九爷可回来了,皇上好生惦念。老奴也日日盼望九爷早些回来。”

傅恒也对揖:“有劳谙达惦念。我在外头也甚想念谙达。”

李玉忙侧身让开路:“您快进吧,皇上等着呢。皇上早就有示下,说‘若小九回来了,不论何时,你们都要立即报朕知道’。”

傅恒又拱了拱手,便忙整肃而入。

皇帝升坐明间宝座,头顶悬雍正爷手书“中正仁和”匾,正眉眼清肃地迎向他。傅恒心下微微一紧,方进门口便拨袖跪倒:“微臣傅恒叩见皇上!”

座上男子长眸微闪,帝王之气生于骨,便是轻笑,却也不怒自威。

正是花田之时的四爷。

皇帝点头,并不叫起,仍叫傅恒跪奏。他只淡淡问:“旗地私售之事,你查得如何?”

傅恒奏对:“回皇上,微臣已然查实,旗田私售确已成风。微臣此番查勘京畿宗室庄田,亦发现其中不乏宗室无视朝廷法令,起头儿私售旗田。”

傅恒说罢两手高高擎上一份奏折:“具体情形,还请皇上御览。”

皇帝长眉微扬:“呈上来。”

躬身立在明间门外的李玉闻声连忙入内,接过傅恒的折子,同样两手高高擎了,躬身送到御书案前,举过头顶。

皇帝接了,展开略看。片刻已是长眉陡扬。

“去岁朕刚平定庄亲王允禄、理亲王弘皙结党营私案。朕希望宗室以此案为警,人人自省。可是看来朕一片苦心倒不为他们所察,这便又将曾联手忤逆先帝的手段,也想用在朕头上来了!”

先帝雍正因九龙夺嫡一事,背一世骂名,其中更有涉及宫闱,可见编排那些流言的主使皆为宗室大臣。雍正迫不得已亲颁对流言逐一批驳,在位十余年没有一日敢少有懈怠。

“他们也想用这个法子磋磨朕,那他们就想偏了!”皇帝虽则唇角含笑,傅恒却听得满是凛凛肃杀。

“传朕旨意。”皇帝微微扬起头,目光穿过殿门,直达红墙之顶、耀耀碧空。

李玉忙预备纸笔交给傅恒,傅恒就在地上展开纸笔,却自迟疑:“皇上……是否应召张廷玉大人?”

傅恒只是蓝翎侍卫,如何敢起草圣旨?

皇帝哼了声:“不过叫你先历练些。你先写下来给朕看,朕看后自然再交军机处。”

傅恒心下咕咚一跳,已是热血翻涌上来,他忙垂下头,小心蘸饱了笔:“请皇上宣旨。”

“……尔等宗室、旗民皆听旨:自今日起禁售旗地,若敢有违,朕必严惩不贷。”

傅恒笔走游龙,将皇帝口谕一字不落记录下来,心中满是金戈之声。

此时……倒不宜在皇上面前提起指婚之事。

却不想皇帝说完了公事,却忽地侧眸沉吟片刻,然后缓缓问:“……那个小丫头,她,如何了?”

21、暗甜

傅恒心下忽悠一喜,忙深深垂下头去,不想被皇帝瞧见:“回皇上,九儿好。此番微臣彻查京畿旗地买卖之事,多亏九儿。她曾女扮男装陪微臣明察暗访,虽酒肆茶楼亦不错过,帮微臣收集梳理诸多风传,方有微臣后来逐一查实。”

一想到九儿彼时飒爽风姿,傅恒一颗心已是甘甜。

他一心想着在旗地这件差事上,多向皇上替九儿美言,为顺利指婚做好铺垫。

他倾心讲述,不辞细节,却愕然见皇帝面上神色却渐渐委顿下去。傅恒心下一凛,忙住了口。

皇帝从御书案后起身,约略松了松肩膀,抬步朝西暖阁走过去:“小九,随我来。”

傅恒忙道“臣遵旨”,便随皇帝到了西次间的“勤政亲贤”。此处为皇帝与大臣密议之地,傅恒心下明白这是皇帝要与他说些体己的话。

傅恒再度下跪,却已不同于在明间宝座之下郑重称臣,这次已是换了更亲近的“奴才”。

皇帝不由赞许一笑。

他自己在明间宝座时说公事,谨守君臣之分,叫傅恒跪奏;可是进了暖阁便闲散了许多,再不称“朕”,只说“我”。

“好个小九,倒叫我刮目相看。”他说着扬扬下颌:“起来吧。”

李玉给皇帝送茶进来,皇帝自在喝茶,也吩咐李玉:“给你家九爷搬张椅子过来。”

皇帝喝完了茶,这才又缓缓挑眸:“那丫头,伤势如何了?”

傅恒却被问得微微一怔。

心下仔细想过方回:“回主子,九儿被蜂子咬的伤,在皇上回京之后第三天已经全都好了。”

皇帝原本面上略有些委顿,此时却不由得长眉微微一扬,放下茶盅,竟自露出微笑。

傅恒见皇帝终于露出微笑,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又道:“此番奴才回京,分别之际,九儿在奴才面前数度嘱咐,一定要奴才回来替她向主子请安。”

皇帝扬了扬眉:“哦?她……还记得我?”

傅恒便笑:“九儿亲自陪奴才查勘,就说了是主子临走前的托付。奴才想,若不是心里以主子嘱托为重,她一个姑娘家又岂肯穿上男装,陪奴才办了那么多事。”

皇帝微微垂首,目光滑过茶盅上的纹样,轻哼一声:“等阅看的时候儿,她若是见了上座的是我,必定就不那么想了。她说不定还会怨恨我。”

傅恒小心转了转念头,便一笑道:“主子不必多心,九儿最识大体。”

皇帝神态却越发轻松,扬扬手:“你也累了,跪安吧。”

傅恒退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他回想着傅恒前面的话,不由得含笑歪了歪首。

小九只道九儿的伤是蜂子咬的,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却不知九儿别处有伤。

他敲敲桌角:“吩咐御膳房,朕今晚要多尝几品甜饽饽、蜜果子。”

22、入宫

婉兮进宫引见那天,晴空湛蓝。天儿好得就如同四爷从花田里,越走越远的那天。

内三旗秀女们乘坐的骡车鱼贯从神武门进,统聚在东栅栏处等内务府官员排车。

有清凉的风从筒子河上来,吹散了一路奔波的躁气,婉兮不由得挑开车帘,深吸一口。抬眸望去,眼前便已是连绵的红墙金瓦,一派皇家气象。

婉兮抚了抚身上水绿色的长衫旗装,悄悄算了算时辰。如果按照这个时辰等在东栅栏这边儿的骡车数目,她大约今晚就能回家了。

她自己是笃定了必定撂牌子的,于是心下轻松,可是其他秀女的骡车却都一排谨肃之气,看过去就叫人紧张。

宫里规矩严,没有秀女敢私自下车、攀谈的。婉兮也只能悄悄儿打量了周遭几辆车。

秀女骡车排序都是按着旗份,既然与她排在一起的,便多半同是包衣正黄旗内管领下的秀女。跟这些出身相近的女孩儿在一处,婉兮更觉自在了许多,便瞄着左近一辆车,偷偷拈了枚酸枣子丢了过去,“哒”地正打在对方的车窗上。

那边厢车帘缓缓挑起,露出一张苍白的俏脸来。那女孩儿晃晃悠悠朝婉兮的方向望过来一眼,见婉兮一脸的促狭,便瞪了婉兮一眼,便要将窗帘放下。

婉兮没觉尴尬,反倒因为那一瞪而笑了。她喜欢这女孩儿的性子。

她便回手从手边的包袱里抓出几样酸枣子、蜜果子,用帕子包在一处,呈掌心大的小包儿,瞄着左右不注意,又扔进那车子里去。

对方隐约传来“哎哟”一声,想是车厢狭窄,竟被小包儿给砸着了。

婉兮在自己车里捂住脸,偷偷地笑开。

秀女进宫,实则是大黑夜的就已经在神武门外等候。直到天亮,宫里才开了神武门叫秀女们车进来。所以这大半天的,如果身畔不备点吃喝,自然是会白了脸。

可是进宫引见是大事,秀女们哪个都怕吃了喝了到时候在御前出丑,所以都宁肯饿着肚子。婉兮倒是不在乎的,于是临走时私下背了些酸枣子,又抓了几个黄米面的蜜果子。酸枣子解渴;黄米面最顶肚子,咬一口便能顶上半天。

邻车那女孩儿一脸苍白、兼之晃晃悠悠,显见是快饿晕了。她丢过去这几个酸枣子、蜜果子,希望能帮到那女孩儿,祝她心想事成。

承乾宫。

娴妃的家下女子塔娜急匆匆走进,见了娴妃便急忙蹲礼:“禀主子,内三旗的秀女已经都进宫了。”

坐在南窗下炕上的娴妃那拉氏不由得冷冷一笑:“又来了。每三年一回外八旗选秀,却每年就是一回内三旗的引见!都道外八旗的闺秀难防,依我看反倒是内三旗这帮贱蹄子才最是防不胜防!”

塔娜知道主子这是又想起了痛恨的几个人:头一个就是包衣出身的贵妃高氏;二一个则是便是同为包衣出身,去岁刚生下皇子的嘉嫔金氏。接下来或者还有刚被撵出去的官女子五妞。

23、防备

身为主子陪嫁的家下女子,塔娜小心替主子分忧:“主子且放宽心。虽说贵妃娘娘和嘉嫔娘娘同样都是包衣出身,可她们总归是重华宫潜邸出来的老人儿,才能获封贵妃和嫔位。如今皇上登了大宝,包衣出身的就算得了皇宠,也没有资格获封高的位份,总要从答应、常在熬起。等熬到主位了,怕也都人老珠黄了。”

娴妃这才松泛了些,斜身靠住迎枕,靠住南墙明瓦暖窗,微微阖上眼。

“嗯,话虽这样说,可是我总不能不防。”

“你倒说对了一事,如今从皇后始,后宫里凡是得些脸的主位,都是重华宫潜邸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儿,便都是先帝雍正爷指的,没一个是皇上自己选的。先帝爷爷的脾性你还不知道?跟咱们皇上哪里是一个路数?所以我倒担心,如今皇上选秀终于可以尽着自己的心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人了。”

塔娜听着也是忍不住皱皱眉。

主子说的没错,不说别人,头一个就是皇后。皇后天性简素,可不最合先帝雍正爷的性子?可是现在的皇上爷,可是凡事最爱华美的。虽说皇上表面也说敬重皇后的简素,可是敬重又如何等同于喜欢?

更叫塔娜心烦的是:自家主子可不也同样是先帝爷指婚给皇上为侧室福晋的!若依先帝与皇上性子迥异,那主子岂不是也……不合皇上心意?

娴妃倒没留意塔娜的神色,自顾闭着眼又道:“况且内三旗选秀,与八旗选秀,总归标准不同。八旗选秀,首重家世门第、阿玛官职、贤良淑德;却不重相貌。所以皇上纵然选了,为的也不过是朝堂,倒未必就是皇上自己喜欢。”

“内三旗选秀却不同了。内三旗都是皇上自家的奴才女子,自然不在乎家世门第,皇上尽可按着自己的心意,挑眉眼标致的。”

娴妃说着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五妞,可不就是被皇上夸了句“明眸善睐”嘛!

娴妃便霍地睁开眼:“这回咱们总要防患于未然。你去盯着些,多听听内务府和敬事房那边的动静。今年若有被皇上多看几眼,或者亲自问过话的,你要一个不漏,都给我先打听了来!”

秀女引见都是按着旗属,先满洲佐领,再旗鼓佐领的次序进行。约到午时,终于排到内府正黄旗下旗鼓佐领内管领,婉兮在车里大大伸了个懒腰,这才下车。

之前邻车那女孩儿也下了车,见了婉兮,主动先点了个头,随后便脸红了。

婉兮看得欢喜,主动凑过去,悄悄拉了拉那女孩儿的手:“姐姐面色好些了。”

秀女车上和衣襟上都悬着牌子,上头记着某旗某官某人之女某氏。婉兮一瞟之下,见牌子上只写着:“陆士隆女,陆氏,年十七,小名语琴。”

不合规矩。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低声问:“莫非姐姐……是汉人?”

24、排单

那那女孩儿咬了咬唇,没说话,却已等于是默认了。

婉兮忙看向左右。

秀女们已经陆续下了车,正都左右顾盼。女孩儿家的心思都是一样,总想看看周遭有没有出现眉眼极为出挑的,也好心下做好暗暗衡量。

婉兮一看之下,便急忙上前将那女孩儿马车上的牌子扯下来,藏进她自己袖筒,然后低声嘱咐那车夫:“先离开。”

然后又伸手将那女孩儿别在衣襟上的牌子给翻转了过去。

那女孩儿惊愕,低低问:“这又何故?”

婉兮左右小心打量这诸位秀女,压低声音急促回答:“宫里选秀,历来只选旗籍女子。你是汉人,断无资格。虽说既然来了定有上头的主意,可是这些秀女都不知道,免不得有谁看你碍眼,或者会用这个坑害于你。”

那女孩儿妙目一转,已是不自禁反握住了婉兮的手:“倒未曾想会遇见这样的你。”

婉兮眨眼一笑:“我虽在旗,也是汉姓人,自该帮你。”

语琴定定看婉兮襟上的牌子,深深点头:“婉兮,这样好的名字。多谢你。”

少时内务府官员已经编定了排单,高声诵读。秀女们被分成五、六人一排。婉兮被分在第六排、第四名。

官员念完排单,走过来前前后后将一群秀女都看了一遍,小心嘱咐:“都记着,待会儿阅看只站不跪,便是见了皇上和皇后也不必请安、不用说话。万勿自图表现,贸然言行,犯了僭越!”

“主子们手上自有签牌,跟你们衣襟上佩带的内容一致,主子看完自有旨意,你们不必私下议论打听,只听天命即可。”

“阅看毕,皇上赐宫宴,自有人引你们去领宴。领宴完毕,上头的旨意便也已有了,或记名叫复看,或撂牌子各自回家、悉听婚嫁。都听明白了么?”

按照排单次序站好了的秀女们都盈盈拜了下去:“谨遵大人教诲。”

语琴排在了婉兮后面,为第七排、第六名秀女。婉兮悄然回头朝她眨了眨眼。

御花园,皇后端坐延晖阁上,淡淡垂眸,看向楼下一排排被引到楼下的秀女。

每次一排,敬事房太监便会端上朱漆大盘,呈上这一排秀女的排单和签牌。皇后依次看过,或叫记名,或直接撂了牌子。

皇后凤仪端庄,恪尽皇后之责,可是心下却不时揣度皇帝用意。

今日初看,皇帝竟没来。皇帝叫赵进忠来回话说,将初看之事全交给她,由她来选。

素春看出她略有迟疑,今早替她更衣时便宽慰:“皇上这是爱重主子,凡是主子做的决定,皇上无不满意的。”

“再说娴妃娘娘不是本就不满主子挑选的人么?这回更好,皇上干脆全权都放给主子一个人看了,正好叫那位好好气上一回!”

“话虽这样说,”皇后扶了扶头上钿子:“我可以不计较娴妃,却不可不计较皇上的心意。从前选秀,皇上必定亲临,这一回忽然不去了,这背后恐有缘故。”

25、初看

皇后微微侧眸。

赵进忠忙上前打千儿:“主子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低声问:“选秀乃国之大事,皇上纵国事缠身,怕也该有旨意来。”

赵进忠便一笑:“主子娘娘自是最知主子心事:养心殿那边刚送了消息来,皇上口谕,曰‘往年秀女手臂有伤者皆不用。可朕以为,内三旗选秀为充宫中女子使用,纵手臂有伤又有何碍?况手臂有伤,多为劳作所致,更显女子勤慧。故今年凡手臂有伤者,皆可记名,待复看再行定夺。’”

皇后不由扬扬眉:“哦?”

说话之间,皇后目光飘下窗棂,影影绰绰瞥见花影背后一个石青服色的身影。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一眼还认不出那人,可是皇后便是微微一皱眉,回眸瞟了素春一眼。

素春亦是皇后陪嫁的家下女子,一看之下便也懂了,急忙蹲了蹲身,便脚步匆匆下了楼去。少顷回来,已是低低偷笑。

皇后屏退左右,素春这才伏在耳边回禀:“是九爷。九爷说上回向主子请托的那个女子,正在今天选看的名单里。九爷已经亲自去远远看了,是第六排第四名秀女。”

皇后一听也不由得微微扬起秀眉,忍不住轻笑。

小九真是长大了,今天特地换班入宫当值,就是为了寻那个女子,总要亲眼看见她记名了方肯放下心。

皇后不动声色地朝小弟的方向端了端茶杯,叫他安心。

虽说皇后还没亲眼见到那个女子,可是听幼弟说了那女子的种种,尤其是这回旗地的差事办得好,又幸得那女子襄助,于是皇后这颗心里倒是有心成全的。

反正幼弟身边尚无女眷,若那女子家世合宜便请皇上指过去当正室;若是家世实在卑微,指过去做侧室也同样可以给幼弟长脸。

恰见又一排秀女被引入御花园中,敬事房太监高声唱名:“第六排秀女恭请皇后娘娘凤眼阅看。第一名秀女……”

皇后放下茶盅,端然坐直。目光略过旁人,直朝那第四名看了过去。

按着排单和签牌,皇后喃喃咀嚼了一下那个名字:“婉兮?”

宫中引见秀女规矩严厉,秀女们皆穿旗装,却重淡雅,绝不可穿彩绣氅衣。发式也多是一根大辫子,有些在两鬓簪花而已,皆因旗俗未出阁的姑娘不可梳髻,更别说要做那阔大架子旗头了。妆容亦要素淡,不可浓妆艳抹。

而视线里这个叫婉兮的姑娘,衣着装扮在一众秀女里又是更为素淡的。她的旗装上别说没有彩绣和纹饰,便连领口袖口的滚边都没有。只是清凌凌的一抹水绿到底。

再看她头上,只黑亮亮的青丝,脑后垂一根大辫子。左右耳上各垂下三只素色耳钳,倒似非金非银非珠。甚至连左右两鬓也是空着,连一朵花儿都没有。

可是也唯因如此素淡,方更显出她眉眼灵动。眉色淡雅飘逸,如青岚云雾;眼却漆黑透亮,宛如最上等的墨珠。盈盈立于花影婆娑里,却叫人想到水畔的芦苇亭亭。

皇后不由得垂眸微笑。小九的眼力一向叫她这个当姐姐的放心。

皇后便道:“第六排第四名秀女,记名,留宫待复看;其余,皆放回。”

敬事房太监张明一怔,急忙上前跪倒:“回主子娘娘,此名秀女不合规矩。”

26、她傻

皇后都被唬了一跳:“怎么说?”

张明俯首道:“回娘娘的话,此名秀女手臂有疤。”

“原来是这个。”皇后抿嘴一笑:“往年是不合规矩。不过今年,皇上刚传了口谕,改了。”

可张明却还是跪地不起。

皇后蹙眉:“还有什么?”

张明左右看看,压低声道:“她……傻。”

皇后一怔,禁不住猛然一拍桌案起身:“你胡说什么?!”

这女子是幼弟看中的人,若她是傻的,岂不是说幼弟竟然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还帮幼弟办成了那么要紧的差事!

皇后不得不担心:难不成是有人看不过自己弟弟刚办好了一样差事,便有人想要利用这事儿来从中作梗?

张明哪里知道皇后心里想的是什么,早已吓得连连叩头:“主子娘娘宽宥,奴才也是职分所在,不敢不报。”

皇后深深吸气,缓缓坐回去:“她若傻,她所在的佐领又如何敢报上来?既然上了花名册,能送进宫里来引见的,便都是合规矩的才是。”

张明伏地不敢起身:“主子娘娘说的是,可是此名秀女不是在家里就是傻的,而是,刚……刚刚傻的。”

皇后霍地回眸,耳上左右各三的东珠金片的耳钳子彼此撞击,泠泠有声:“这又说的什么话?!”

张明只得再度叩头:“回娘娘,是此前一路从东栅栏引进来,宫里的门槛高,她一时紧张,竟没迈明白,结果教门槛绊住,一头直接摔到地上……奴才急忙人查看,虽无大碍,可这秀女醒来却已是口吐胡言……”

养心殿,皇帝在东暖阁南窗炕上,倚着大迎枕,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侍卫处的排单。

李玉为首的太监们皆立在门外。

毛团儿小心瞄一眼李玉,又瞄一眼。

李玉便皱了皱眉,悄然上前拎了毛团儿的衣领子走到外头去低声问:“你个小猴儿崽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浑身不得劲儿,生虱子了么?”

毛团儿嬉皮笑脸地抱住李玉的胳膊:“我就知道我第一个瞒不过万岁爷,二一个就是瞒不过师父了。”

毛团儿是见过婉兮的,今儿是选秀的正日子,他原以为皇上必定忙三火四第一天就去了,可是没想到皇上却压根儿就没去。

“……皇上刚登基五年,因皇后等主子的册封是乾隆二年的年底才办,所以前两年皇上压根儿就没选过秀。后头这三年,皇上为表重视朝堂,每年选秀都是亲临的。可今儿,怎么就不去了?”

“话说就算不去也行,可好歹是有个要紧的事儿啊。可您看皇上在炕上翻那侍卫簿子,根本就是有一搭无一搭。”

李玉也叹口气,却抬手就劈头盖脸给了毛团儿两下:“皇上的心意,也是咱们当奴才的敢随便揣摩的?皇上不去,自有皇上的道理。”

忽听皇帝叫:“李玉。”

李玉忙松了徒弟,脚步轻快跑进去。

皇帝指了指侍卫排单:“小九他……今儿特地换班进宫来了?”

27、擢升

皇帝唇角轻轻勾起,点了点头:“传朕旨意,蓝翎侍卫傅恒,纵年少之姿,然心系社稷,亲赴民间,不辞辛苦,查明旗地私售之事,使朕来得及防微杜渐,方不违了祖宗规矩。以此功绩,朕擢傅恒为头等侍卫。”

李玉都张了张嘴,却连忙俯身接旨,忙转身去军机处传旨了。

一路上李玉心下都是激跳:九爷还不到二十,如今不过是四等的蓝翎侍卫,这就被皇上连越数级擢为头等侍卫,武职正三品啊!

想他阿玛李荣保,纵为国丈,除了世袭的职位之外,也不过才官至武职正三品的察哈尔总管……这位九爷未及弱冠,已与他阿玛平级。

李玉走进军机处的时候儿还在想:九爷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皇后娘娘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皇上如此抬举,也只因为与皇后娘娘的伉俪情深吧!

等李玉走了,皇帝才伸手召唤毛团儿。毛团儿心里有鬼,进门的时候险些也卡在门槛上,最后简直连滚带爬骨碌到皇帝面前的。

皇帝也无奈地笑,伸脚踹了他一记:“果然是个团儿!”

毛团儿连连叩头:“主子,奴才再也不敢了。”

皇帝哼了一声:“知道你今天皮一定痒痒,你师父去传旨了,朕这有个往御花园去的差事,你领不领?”

毛团儿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想了半晌才一个头磕下去:“主子吩咐!”

皇帝却说:“嗯哼,赵进忠也去了这么大半晌了,该回来了。你就去把他叫回来。”

皇上怎么说这个?毛团儿脑袋又有点转不回来,不过转了几圈儿之后还是定下来,他又磕了个头,倒退出了暖阁,朝御花园撒腿就跑。

延晖阁上,皇后瞪着张明,也着实委决不下。

一边是选秀的规矩,一边是幼弟的请托,两边她都不能不管。她坐下略想了想,然后道:“素春,传膳。”

素春明白主子的意思,忙蹲身:“是!”

随即三个背着桌子的膳房太监连忙鱼贯上楼,将膳桌解下,一字排开。传膳太监便鱼龙似的穿梭于延晖阁和御膳房之间。

皇后用膳与皇帝一致,皆用整份儿膳,便光是传膳也忙了有小半个时辰。

楼下的秀女引见便也暂停,皇后高坐沉思,任凭张明在地上跪着,未曾叫起。

就这会儿,毛团儿来了。上来先给皇后请跪安。皇后这才略笑了笑:“你怎么跑来了?皇上可是有旨意?”

毛团儿眨眼一笑:“主子娘娘是想问奴才的师父哪儿去了吧?回主子娘娘,奴才给主子娘娘和九爷道喜了!奴才师父就是办这个事儿去了!”

皇后一听皇帝竟然擢了傅恒为头等侍卫,也是一时喜不自胜,站起身来伸手抚住心口。

眸子一转,已是眼含热泪。

皇上,果然是她最可依靠的夫君。她的心事,他总是最懂。

28、欺君

皇后得了这样大喜,午膳自己只简单吃了两口饽饽、喝了一碗汤,余下的便叫全都赏给了毛团儿。毛团儿忙不迭磕头:“奴才叩谢主子娘娘赏克食!”

膳桌撤去,皇后已是拿定了主意。

皇后用膳,婉兮与语琴等秀女也早已被带到了御花园旁僻静宫苑,等着领宴。

语琴忙捉住婉兮避到墙边,终于可小声略说两句体己的话。

语琴捉着婉兮的衣袖,藏不住满眼的担心:“你还好么?怎么说摔就摔着了?”

婉兮目光呆呆望着语琴,只傻笑:“呵,呵呵。”

语琴瞧着婉兮这副样子,已是急得险些坠下泪来:“怎会这样了!”

婉兮这才悄然打量周围,暗暗在袖口内掐了语琴一把。

语琴微怔,随即却见婉兮眼中呆愣倏然尽去,灵光依旧。语琴这才心下一动,随即已是懂了。

“难道你竟然是……”

婉兮忙摇头:“姐姐别说破,说破了,我可欺君大罪。”她朝外又望望,慧黠一笑:“幸亏今儿皇上没来,所以我这不算欺君哟!”

语琴也只得无奈而笑。

婉兮望住语琴:“方才我故意绊倒,姐姐却是当真担了心,不顾自己冲出班列来照看于我。姐姐这片心意,小妹铭心难忘。”

语琴方叹口气:“你没事就好。再说你之前也是同样帮我。”

有太监走到廊檐下高声宣布:“宫宴已备,园中秀女按次入席,先谢恩后领宴,宴罢可至内府官员处支领车费,每人银钱一两。”

婉兮眸子一转,眼角已是闪出泪花:“姐姐必定留宫的,小妹领宴完毕便要去了。这一宴也许是你我最后的相聚,此后便是红墙永隔,再难相见。小妹唯有祝愿姐姐,在这宫中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语琴也坠下泪来:“你怎知我必留用,你就必定叫去?”

婉兮含泪而笑:“姐姐是汉人,既能选秀,必定是有朝廷的安排。况姐姐已年十七,必定不是第一回阅看,怕应是往年已记名,今年只是复看。以姐姐美貌仪态,必定留用,便是将来身登主位,亦是可期。”

语琴举袖拭泪:“我也同样不期待什么主位。如果可以选,我也宁愿回江南去。”

婉兮摇摇语琴的手:“既然此时已然身不由己,姐姐不如多想好的。小妹纵在宫外,也会替姐姐遥祝。”

说着话,已陆续有敬事房太监前来传旨,将皇后吩咐记名的告知。果然语琴便在其中。

一听有语琴,旁边一个女子不由得走过来,朝语琴衣襟上的牌子看过来。

之前在延晖阁下,语琴依着规矩不得不将牌子再翻回正面来;离开后因只顾着与婉兮说话,来不及再背转过去,便叫那名秀女一眼给瞄着了。

那秀女便是一声惊呼:“她是汉女!这是欺君之罪!”

29、怒笑

塔娜一路疾走,进了承乾宫门,已是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

娴妃打量着她:“得了什么消息?”

塔娜蹲安,忍俊不住:“回主子,这回选秀可热闹了!刚进顺贞门就有个被门槛卡摔了的,竟是摔傻了;接下来在皇后留牌子的秀女里,竟然还混了个汉女!”

塔娜小心觑着主子神色:“按说……这两个本来是秀女里最标致的两个;且面相都是汉姓女。”

娴妃细眼一眯,随即便是拊掌而笑:“妙,真是妙。”

她转眸窗外,望向长春宫的方向:“她以为这回皇上不去,由她独掌大局,正好显示中宫威仪了?我倒看她如何收拾这局面~”

少顷,娴妃身边又一家下女子德格面色微沉,急匆匆进来:“禀主子……刚听见消息,皇上下旨,擢皇后的弟弟傅恒为头等侍卫!现旨意已下到军机处去了。”

“什么?”娴妃一拍桌子愤而起身:“皇上,皇上,你竟然这么抬举她母家!”

塔娜便也不敢再笑。

娴妃回过眸来:“是谁看破汉女身份的?”

塔娜忙答:“是满洲佐领的秀女,叫凤格。”

“凤?”娴妃仰头眯了眯眼:“一个小小的包衣秀女,也敢叫凤?”

那边厢,毛团儿也打着饱嗝儿跑回养心殿。进殿之前,他先扶着宫墙好一顿憋气儿,生怕待会儿在御前失了规矩。

不过皇上眼前是规矩,皇后眼前同样是规矩。皇后赏的克食,他就是撑死也不敢不吃完啊。

李玉见他回来,先将他拎到一旁审问:“赵进忠都回来复旨大半晌了,你却去哪儿了?”

毛团儿好悬没哭喽:“不是徒弟不想回来,是皇后主子赏了克食……”

李玉也只好叹了口气:“快进去吧!皇上问了好几回,显是对赵进忠的回奏并不满意。你可机灵点儿,拣皇上想知道的,好好儿说!”

毛团儿进暖阁,噗通就趴地下了。皇帝哼了声:“吃饱了?”

毛团儿这才一颗心咕咚回到原位儿上,他满脸带笑:“奴才谢主子、主子娘娘的赏。”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毛团儿眼珠子滴溜一转:“主子恕罪,奴才不敢欺君。奴才今儿皮痒痒,就是好奇九儿姑娘是否也来引见。可是奴才借着领克食的当儿,仔细看过了排单,却没见小名叫九儿的。”

皇帝这才微微眯起眼,眸光扫过毛团儿的脸:“你看仔细了?”

毛团儿吓得连忙又是磕头:“奴才就算撑死,也不敢不看清那排单。”

皇帝霍地起身,绕着暖阁走了一圈儿。“秀女里,可出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毛团儿一转眼珠儿:“回主子,有。听说有个秀女绊在顺贞门的门槛上了,摔傻了……”

皇帝长眉陡然一挑,却是扬声一笑:“好啊,原来是这个!可叫朕知道了!真是大胆!”

他说得狠,面上却已笑意涌动:“留牌子了么?”

30、含沙

御花园里,一众秀女都朝语琴看过来。

婉兮上前一把捏住凤格的手腕,低低道:“我若是姐姐,便不说这掉脑袋的浑话!”

凤格倒吓了一跳:“你……你不是摔傻了的那个?”

婉兮低声冷笑:“是了。姐姐可知道,傻女就算打伤了人,也不必责罚。”

“你想干什么?”凤格虽不服气,可是却也不由得压低了声,“再说,若要论掉脑袋,也该是她!”

婉兮这才松了松手:“姐姐怎不明白,她今儿既然进得来,便必定是有朝廷的安排。否则若真的是混入汉女,掉脑袋的便绝不止她一个,而是报上她名的佐领、统领,甚或一应内务府官员、宫殿监太监,都要一同都掉了脑袋!”

婉兮说着还故意朝延晖阁的方向瞟了瞟:“况且就连皇后也留了她的牌子,难道你是想说皇后也没瞧出来?!”

凤格这才吓得满面苍白,朝众人一摆手:“没事了,是我瞧错了!是这个摔傻了的不合规矩,咱们旗人都该称名不举姓,就她牌子上非前姓后名,我还以为是汉女呢~”

一场风波眼见就要消弭于无形,却忽然听见墙外一声清叱:“是谁在此喧哗吵闹,扰了娴妃娘娘的兴?”

园中一众太监和秀女听了,忙都跪倒:“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

娴妃扶着塔娜的手,踩着足有六寸高的大红缎彩绣凤头元宝底旗鞋,步态婀娜地踏入园门,朝地上的秀女们挨个看了一眼,方虚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在此处主持宫宴的敬事房太监忙上前再跪倒:“回娴主子,是内三旗秀女赐宴于此处。方才……是一点小误会。”

娴妃也没理那太监,径自走到凤格面前,亲自伸手拈住她衣襟上的牌子,仔细地看了:“原来你就是凤格啊。”

那凤格已是紧张得战战兢兢:“回娴妃娘娘的话,奴才就是凤格。”

娴妃便笑了,回眸看塔娜一眼:“听听她这嗓子,刚刚隔墙听着还那么脆生生的,连树上的神鸟都给惊飞了。可是这会儿,却这么捏着嗓子了?”

塔娜附和:“主子说的是。神鸟有功于我大清,太祖钦命宫中设索伦杆尊飨。这位姑娘却高声喧哗,惊飞神鸟,必当问罪。”

凤格大惊,已是吓得失魂落魄,伏地叩头:“娘娘恕罪,奴才真不是有意的。”

娴妃怜悯地盯着凤格:“那你倒说说,方才喧哗什么?若你有理,本宫倒也可酌情处置。”

凤格抬眼再看婉兮一眼。此刻她已经顾不上婉兮的警告,只求自保。

她深深垂首:“回娘娘,奴才,奴才是瞧出了那陆语琴是个汉女!”

“哦?”娴妃顺着凤格的目光看向语琴去。

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媚婉约,是娴妃这位满洲老家族所出的格格怎么都学不会的。

31、问罪

娴妃便冷冷一笑:“倒真是个美人儿,跟那些仕女图上的一个样儿。”

娴妃这话立时叫周遭秀女对语琴生起愤愤之色。

娴妃走过去,拈了语琴的签牌瞧:“陆士隆之女,陆氏……哟,这牌子写得倒真是有些不合规矩呢。”

娴妃笑着抬眼瞟着语琴:“不过本宫想,兴许是下头人写错了呢?或者是你家入关之后就用了汉姓儿呢。那你现在亲口告诉本宫,你家的老姓儿,是什么呀?”

语琴一双烟眉紧蹙:“回娘娘的话,民女……没有老姓儿。”

“哈,没有老姓儿也说得过去!”娴妃瞟一眼一旁的婉兮:“就如她,便是汉姓人。汉姓包衣也无妨,同样都是皇上自家的奴才。没有老姓儿,可既然来选秀,必定有旗属。你告诉本宫,你是哪个旗下的呀?”

语琴紧咬嘴唇,已是快要落下泪来。

整个园中,虽然人多,可是语琴却已仿佛置身孤岛之上,无人能救。婉兮在畔实在不忍,深吸口气上前蹲礼:“禀娴妃娘娘,语琴已蒙皇后娘娘记名。内里一切情由,相信皇后娘娘心中自会有数。”

娴妃霍地转眸看向婉兮,鬓边垂下的大红珊瑚米珠串成的穗子泠泠地响:“哦?拿皇后娘娘出来压服本宫?大胆秀女,何时又轮到你与本宫说话?!”

婉兮小心攥紧指尖:“奴才知罪。奴才只是提醒娘娘。奴才冒犯娘娘,情愿领罚。”

一见事态变大,敬事房太监忙也上前跪倒:“娴主子容禀,这名说话的秀女是摔傻了;而陆氏,的确已由主子娘娘记名……”

娴妃一声冷笑:“主子娘娘面慈心软,今儿皇上又没在,主子娘娘一个人独撑大局,难免被你们蒙骗。主子娘娘兴许是只看秀女相貌尚可,便吩咐记名了,却未必知道秀女乃是汉女。可是此事既然被本宫撞上了,你们便别以为本宫也能被你们给蒙骗了!”

娴妃抬手一指语琴:“此等汉女,已是犯了欺君大罪!你们立即送交内务府议处,或交有司论罪,或干脆在内务府慎刑司里打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军机处,军机大臣拟毕傅恒擢升的圣旨,徐本悄然随张廷玉退在一旁。

军机处中唯有徐本与张廷玉两名汉人军机大臣。徐本又是去岁刚入军机处,于是事事皆视张廷玉马首是瞻。

徐本低声道:“不知张大人对此事有何见解?”

张廷玉微微一笑:“你以为傅恒年少,皇上此举似有冒进?”

徐本点头:“年未弱冠,便获正三品武职。傅恒恩遇,前所未见。”

张廷玉拍拍徐本的肩:“你以为傅恒为中宫亲弟,才获此殊遇?你太小看他了……这位国舅虽年少,却心机老道,不输你我。”

32、老成

徐本吃了一惊,“张大人何出此言?”

张廷玉按了按徐本的手:“五年前皇上甫登大宝,彼时傅恒实岁不过十四。那时傅恒便登门拜访老夫,执弟子礼,向老夫求问彼时皇上最需要什么,他该做什么才能最帮得上皇上。”

徐本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张廷玉笑笑:“中宫亲弟如此谦恭,老夫也得承情。老夫便教予傅恒:皇上与先帝不同,自幼便被康熙爷养育宫中。便是成婚,也并未在宫外开府,而是将宫中乾西二所直接赐予皇上,所以皇上实则并无真正的潜邸。“

“皇上在宫中长大,相对而言对红墙之外的民情了解的机会就少。老夫便点拨傅恒,可多从此处着手。”

徐本轻叹口气,朝张廷玉一揖:“张大人洞察秋毫。”

张廷玉谦和一笑:“不过老夫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未指望傅恒当真能做。毕竟‘探查民情’四字说来简单,实则做起来却难比登天。更何况傅恒当年不过十四,又是从小娇生惯养,如何吃得起那种苦。”

徐本也是点头。

张廷玉却轻叹一声,在红墙下站直:“可是老夫也没想到,傅恒竟真的做到了!皇上登基五年,他便已在民间行走了五年!每一次远行,都细细探查所到之处的民情、吏治、经济、税政、教育……每隔几天便向皇上进上万言!”

“徐大人啊,你该明白,这些民情对于宫中长大、甫登大宝的皇上来说,该有何等可贵!所以老夫心下早就有数,皇上必定擢升傅恒,这位国舅爷的来日不可限量啊!”

徐本也是听得脊背汗湿,却还是忍不住问:“既然傅恒如此少年老成,可是这一回……傅恒却怎么不立时来养心殿,向皇上谢恩呢?”

张廷玉便也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

徐本说得有理,傅恒得此恩旨,今儿又本就在宫中侍值,理当立即奔来向皇上叩谢天恩才是。

他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比御前谢恩更要紧?

娴妃旨意一下,敬事房的太监纵不动手,她承乾宫里的太监却已经上前攀住了语琴的肩。

事已至此,婉兮如何还能顾上自己?她上前一把紧紧抱住语琴:“娴妃娘娘三思!奴才再斗胆提醒娘娘一句:娘娘可明白当年康熙爷为何要下江南?娘娘难道就没从语琴的陆姓上想起什么?!”

娴妃那拉氏乃出身关外老满洲家族,最南不过是到这京师而已,哪儿听说过什么江南陆姓?她便冷冷一笑:“大胆奴才,三番五次拦着本宫,你该问同罪!”

她左右看了一眼,便点手吩咐自己宫里的德格:“还不撕烂了她的嘴?!”

敬事房的太监已是慌了,忙叩头哀求:“娴主子息怒!此处皆为内三旗秀女,一应处置都应报皇上和皇后,统交内务府大臣议处,娴主子并不可用私刑!”

33、逾矩

娴妃冷笑:“说得没错,若是留了牌子,便是官女子,本宫是不好直接惩处。可是这名秀女已被留名了么?”

“这个……”敬事房太监也只得垂下头去:“主子娘娘的旨意陆续才到,兴许这女子的随后就到。”

“笑话!”娴妃猛然回身,满眼的嘲讽:“你也说了,她摔傻了!主子娘娘怎么会留一个傻女的牌子,那岂不是违背了祖宗规矩,在后宫之中徒留笑柄!”

敬事房太监也无言以对。

娴妃娘娘说的没错,皇后最终没留这名秀女的牌子。

娴妃便是亮声一笑:“哈!既然没留牌子,便不是官女子,不过是内务府包衣女子。内务府三旗皆为皇上自家的奴才,本宫身为娴妃,便同样也是包衣的主子。本宫责罚个自家的奴才,谁敢再说三道四?!”

娴妃一挥指甲尖尖的手,狠狠指住婉兮:“来啊,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叫她明白当奴才的规矩,看她还敢不敢再在主子面前随便说话!”

德格叉手上前,就要撕婉兮的嘴,就在此时,园门处一声清喝:“奴才傅恒请娴主子的安!”

园中登时一片低低惊呼,一众秀女纷纷避进四周廊檐下。有些避不及的,也举起袖子掩住了头脸。

娴妃眯起眼来,转头望向园门处。

只见一身着石青色侍卫箭袖的少年,头顶朗日清光,昂然而来,在她面前单膝跪倒。

娴妃呵呵冷笑:“哟,我道是谁有这天大的胆子,竟然胆敢擅入后宫,出现在主位和秀女面前……原来是傅九爷。”

傅恒低低垂首,不抬头,亦不东张西望,只嗓音清越答:“娴主子折杀奴才了。君臣有别,奴才纵为中宫亲弟,却也同样是娘娘的奴才。”

娴妃一声亮笑:“你既知道规矩,又如何敢私自闯入园中,跪倒在本宫面前!傅恒,你是宫中侍卫不假,可是侍卫也绝不可进后宫,杜绝与宫中女眷见面。这掉脑袋的规矩,你怎忘了?”

塔娜悄悄扯了扯娴妃的袖子。

娴妃夸张地抬手扶了扶两把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皇上对傅九爷格外不同,纵傅九爷当年已经满了十岁,可是皇上还是特别恩准你进宫来陪伴主子娘娘……可是皇上的特恩,也只对主子娘娘的寝宫而言,绝未说过你便可以连其他主位也可随意见了!”

傅恒双目静静盯着脚下,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知道自己此时在做什么,又该付出何样代价。

于是他只垂首静静一笑:“奴才只是传皇后娘娘懿旨。传旨罢,奴才自会去向皇上谢罪。”

娴妃眯起眼:“你传的什么旨?”

“回娴主子的话,皇后娘娘刚颁下懿旨,留此名秀女的牌子。”傅恒一字一声,嘴角轻轻勾起。

34、相望

娴妃惊惊瞪住傅恒。

“这个节骨眼儿,你却来传这样的旨?傅九爷,你当敬事房的太监都死了么?这后宫里的旨意,也要你傅九爷亲自来传?”

在场的敬事房太监都如活生生被抽了几个大嘴巴。

傅恒依旧垂首,绝不看向娴妃和一众秀女:“娴主子是觉着奴才假传旨意?那不如娴主子派人去延晖阁上问问主子娘娘。”

娴妃恼得咬牙切齿:“傅九爷!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来堵我!只要是你说的,皇后岂有不认?”

傅恒淡然微笑:“那奴才便当娴主子已然接旨。既然如此,奴才这便去养心殿向皇上负荆请罪。当然,娴主子也可一同赴养心殿,在圣上面前参奴才一本。无论皇上如何示下,奴才都绝无二言。”

娴妃呵呵冷笑:“不劳傅九爷提醒,本宫自然要去!皇上面前,本宫定要将今天的事细细捋一捋,好好帮皇上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娴妃终于去了,一行人身影消失,傅恒才缓缓扶着膝盖起身。

他的视线小心避过园中一应秀女,只是,终究是悄悄朝婉兮的方向侧了侧眸。

实则从傅恒现身的那一刻起,婉兮跪在一旁,已是愣住。

那一刻本是生死攸关,可是她却顾不上去想自己,她的视线和呼吸都被那昂然而来的少年牵引住。

那一刻,她以为生死之间看花了眼睛。

直到娴妃一声“傅九爷”,那“九爷”二字如霹雳雷声狠狠敲进她耳鼓里,让她半晌无法眨眼,也忘了呼吸。

是语琴的手伸过来,悄然攥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泣道:“……没事了。”

她才一口气缓过来,挑眼看向那颀长秀逸的身姿去,眸光一转,眼前已是隔满了水雾。

而他的眼,也正于这一刻悄然飘来。两人视线在凌空中,如蜻蜓点水般倏然一碰,他便随即错开眼去。

还没等她看清,他就已起身,深深垂首,朝四周廊檐下的秀女作了个罗圈儿揖,然后便转身疾步而去。

最后留在婉兮眼中的,只有他青金色的衣摆在金色的光晕里,如蓝蝶翩然。

她腿一软,已是瘫坐在地。略一眨眼,泪已滑下。

不管他是谁,他方才私见后宫、假传圣旨,便也已是掉脑袋的大罪!

他这一去……便是请罪。

而他,是为救她。

傅恒既已传旨,便有敬事房太监上前记名。

婉兮一把抓住那太监衣袖:“谙达,他这一去,可有大祸?”

敬事房太监不敢多嘴,只用眼神哀哀看了婉兮一眼,低低道:“尚未可知。”

婉兮再问:“如何才能帮得上他?”

太监左右看了一眼,轻叹一声:“全在圣意。”

35、寻人

婉兮便要跪下:“谙达……求你帮忙,我想见皇上。”

那太监扶住:“哎哟,姑娘,不敢当!可是皇上……你见不着。”

“该怎么才能见着皇上?”

太监皱眉:“你怎么都见不着。除非,皇上要见你。”

婉兮黯然松开手臂。九五之尊,怎么肯见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包衣女子?更何况,她已是摔傻了的。

那太监叹息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婉兮忽又捉住他衣袖:“谙达!借问,方才那位傅九爷上头,可还有个四哥?”

太监答:“自然有的。九爷行九,你问的便该是傅四爷富文。”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问:“那位四爷……可是有品级之人?”

太监便笑了:“当然是大富大贵之人。傅四爷乃是老公爷的嫡长子,如今袭封侯爷,将来袭封公爷也是迟早的事。”

傅四爷富文乃是李荣保的四子,嫡长子。因李荣保是皇后父亲,在皇后册封时被追封为一等承恩公。因李荣保在雍正年间便已身故,于是由富文袭爵。

“原来如此……”婉兮不知怎地,眼前不由得又是迷蒙了:“怨不得那样人品高洁,谈吐不凡。”

她伸手从袖筒里掏出那白玉的葫芦坠儿塞进太监掌心:“求谙达帮我将此物带出宫去送给傅四爷。我知道谙达向外送东西也是大罪,可是我绝不会叫谙达白担了这个风险,还有傅四爷他若此次得了大安,也必定不忘谙达的大恩……”

娴妃那拉氏出了御花园,塔娜不由得忧心:“主子……难道真要赴养心殿,在皇上面前论傅恒的短长?”

娴妃用帕子按了按唇角:“自然要去。否则本宫又何必跟几个秀女过不去?本宫在乎的才不是那几个汉姓的蹄子,本宫就是要让她傅家姐弟好好在今儿丢个大脸!”

“不是一个是贵为中宫,母仪天下;一个越级擢升,前所未见么?本宫偏偏就要他们非在今儿这个节骨眼儿上,摔个头破血流!”

“可是皇上他……”塔娜不由得皱眉。

“皇上又怎么?我闹起来,就是要让皇上知道!”

娴妃说罢抬眼,惆怅地望望蓝得发黑的天际:“本宫的阿玛是个佐领,本宫的兄弟将来不过依旧世袭个佐领……这还都不是皇上赏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三个世管佐领罢了。皇上何曾为本宫和本宫的家里人做过些什么?那本宫又凭什么要眼睁睁瞧着她傅家姐弟一个一个的将本宫踩在脚底?”

“本宫就是要让皇上想起来,他身边还有本宫这样一个被他亏待了的满洲侧福晋!”

已是八月,有风来,吹落树叶纷纷。娴妃抬眸望,那些叶子还是绿的,却已然落了,不觉更是黯然。

“想我嫁入潜邸时,高云思不过是个包衣出身的格格,是我的奴才!可是皇上登了大宝,却将她封为贵妃,只在皇后一人之下,本宫只能屈居娴妃之位……本宫忍了。可是这一回,皇上又如此抬举皇后亲弟,本宫便不能再忍!”

36、凤鸟

养心殿,娴妃焦急等在抱厦。

李玉进去通禀,却也很快回来,打千儿回奏:“主子口谕,曰‘叫你娴主子到后殿西暖阁候着。祖宗规矩,前殿乃为朕理政之处,后妃不得入。’”

娴妃便一跺脚:“那傅恒呢?他是不是已经在里边儿了?”

李玉沉吟不语,半晌只求饶道:“娴主子恕罪,奴才不敢多嘴。”

娴妃扬眸朝殿内盯了一眼,只好扭身带塔娜转到后殿去等候。

娴妃本揣着一腔怒火,却没成想在后殿直等到昏昏欲睡,外头才传来太监的拍掌声,示意皇帝到了。

皇帝自从养心殿宝座后的穿堂走过来,见了娴妃,目光清淡:“起来吧。御花园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娴妃咬住嘴唇:“皇上可是信了傅恒的一面之词?皇后娘娘那边怎么可能留一个傻女的牌子?他仗着是皇后亲弟,就敢私入后宫,还假传懿旨!妾身既然撞见了,就不能不替皇上盯着些,皇上可不能被他这么给蒙骗了!”

皇帝淡淡看了娴妃一眼:“你也不算全都说错,他的确是假传懿旨——皇后的确没违背祖宗规矩,留一个傻女。他传的,其实是朕的圣旨。”皇帝目光本来清淡,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却霍然耀眼:“人,是朕要留的!”

娴妃吓了一跳:“可是……怎么会?”

皇帝走过去坐下,径自捧起一卷书来看:“朕的心意,也要向娴妃你交待么?”

娴妃耳边嗡了一声,急忙蹲身:“妾身不敢。妾身只是……那秀女屡次出言顶撞妾身,已是犯上!”

皇帝“嗯”了一声:“犯上都是因为摔傻了。一个包衣秀女,如果不是摔傻了,她又怎么敢有那么的胆子顶撞你?古黛,你想要御花园里所有的奴才们都以为你堂堂娴妃,却要跟一个傻女过不去么?”

皇帝的语气中满是叱责,可是娴妃却还是心下忽悠一甜。

古黛,是皇帝亲自为她取的汉译名。她本名叫嘎鲁玳,满语里“凤凰灵鸟”的意思。那年他刚被雍正爷指婚进皇帝潜邸,为当时仅次于皇后的侧室福晋,新婚燕尔之际,皇帝说如今皇室不只是满洲的皇帝,更是整个中国的皇帝,所以叫内眷不止有满名儿,也要用汉译名。皇帝便亲自为她译成“古黛”二字。

想及过往甜蜜,娴妃便痴痴凝望住皇帝那秀逸的侧影,轻轻说:“皇上……妾身更喜欢您叫我嘎鲁玳。皇上从登基以来,已经有五年再没叫过。”

皇帝微微蹙眉,放下书卷:“嘎鲁玳,你是辉发国主的后裔,是你们辉发那拉氏的凤凰鸟,朕从未忘记过。只是凤凰该有凤凰的气量,你以嫔御之尊,又岂与秀女一争短长?”

娴妃咬住唇:“皇上……”

皇帝重又捧起书卷来,缓缓道:“朕让你习汉字,习得如何?朕赐你封号‘娴’,便去将娴字写一百个来。”

37、忖度

“嫔御,还‘之尊’?呵呵,皇上,你既知我为辉发那拉氏的凤凰,我怎会以一个侍妾的位份为尊?!”

承乾宫里,娴妃瞪着桌上摆好的书案,只觉两眼刺痛。

皇上命写字,她不敢抗旨,甚至都不敢坐着写,只能恭恭敬敬端足了姿势站着写。可是凭她心里,如何愿意!

汉字,她最厌烦汉字。便如她厌恨极了宫里那几个踩着她的汉姓嫔妃!

贵妃高云思、纯妃苏婉柔,还有那个乾隆元年便死了的仪嫔黄氏,统统都是汉姓女!一个一个的……都抢到了她前头去,得了皇上的宠爱!

她自己坚持在宫里说满语,便连自己宫里的宫女都要坚持只用满名儿,就是因为最最看不上那些温柔婉约的狐媚子分了皇上的心去!

她越想越恼,伸手便将笔墨扫下桌面,吓得塔娜和德格赶紧一左一右抢上前来扶住。

“主子!这是万岁爷的口谕,您万万不可呀……”

娴妃举拳抵住额头,凄楚地摇头:“写字?我又如何不明白,这是皇上给我的罚。他明明知道,我宁愿挨一百个板子,也写不好这一百个汉字!可是我若不写,明儿不早早拿给他看,或者写得不好的话,他又自然对我更为心灰意冷。”

塔娜跪倒:“奴才斗胆劝主子一句……主子,莫在万岁爷面前,再寻皇后的晦气。皇后是正室,皇上摆明了处处维护,主子且忍下来吧。”

娴妃抬眸凝视窗外,透过窗格子中间镶着的那块玻璃,她瞧见外头早已暮色四合。再辉煌的红墙,也都被黑暗吞没。

“跟皇后的账,我可以慢慢一笔一笔再算。我现在就想知道,皇上为何要留下那名傻女?还有,她真是摔傻了么?”

她将面前已经写糊了的一张纸缓缓揉了:“她顶撞我时分明牙尖嘴利,哪里有半点呆傻?我看她是装的,到时候她的欺君大罪是跑不了了~”

她笑起来,转头盯住塔娜:“去盯着这批秀女的动向。就说本宫身边出了五妞的缺,要补人进来。”

塔娜眼睛一亮:“主子的意思是……要那个傻女进来?”

夜色四合,留牌子的秀女有的叫暂时回家,明年复看;有的叫立即留宫再看。

婉兮跟语琴一起留下,分在一间房内。

能跟语琴在一处,婉兮自然欢喜。可是眼见天色渐黑,原本想好这个时辰该到家了的,却尽数已成泡影,便十分黯然。

语琴也明白婉兮的心思,只陪着她,低声自责:“你若不是为了帮我,便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婉兮不想叫语琴内疚,便撑开脸笑:“姐姐别多想。我就是暂时留下。只消继续傻几日,还能出宫去的。宫里怎么也不会留下个傻子。”

婉兮托住两腮,望着天上细细碎碎的星子:“兴许暂时留下我,只是想找个大夫帮我瞧瞧吧。总归在宫里给摔傻了的,宫里若不管,有损天威。”

38、桂糖

皇后看完了三旗的秀女,也急急赶往养心殿请罪。

满心忐忑走进后殿东暖阁,皇帝正在用饽饽。皇后忙上前跪安:“妾身代傅恒向皇上请罪。”

皇帝点点头,亲自起身走过去扶起皇后:“今儿傅恒已经向朕请过罪了,朕已知晓。朕不罚他,因为他做的事并未违背朕的心意。实则赵进忠已然带着朕的旨意去了,就在傅恒身后。”

皇帝一双点漆般的眼珠儿幽深慑人,凝住皇后:“人,是朕要留的。纵然违了祖宗规矩,也是朕之过。与皇后无关,也与傅恒无关。任谁在此事上有微词,也都只是对朕的不满,朕自会应对。”

皇后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忙再跪倒,已是眼含热泪:“妾身,谢主隆恩……”

皇帝点头一笑,伸手再度扶起皇后:“皇后今日独自主持秀女初看,辛苦了。”

皇帝说着拉皇后在桌边坐下,亲自夹起一块桂花糖蒸栗子粉的饽饽递给皇后:“正是八月,尝尝这加了桂花糖的饽饽。”

皇后急忙接了,小心尝过,目光柔柔一荡:“甜而不腻,清香宜人。定非普通桂树产的蜜,怕是生于山间多年的青桂。采花酿蜜的人当真用心,所以这饽饽真是可口。”

皇帝点头笑笑,抬头唤李玉:“听见你主子娘娘的话了么?去问御膳房,供奉这饽饽的是谁?就说你主子娘娘叫赏。”

李玉忙问过膳房总管,回来道:“回主子、主子娘娘,承应这桂花糖饽饽的,是内务府内管领清泰。”

皇后听了微微一怔:“清泰?我今天倒是见过他女儿。”皇后想起排单上所列秀女的阿玛、玛父的名字。

皇帝兴致颇浓:“哦?他女儿也在今日阅看的秀女之列?叫什么?”

皇后微微咬了咬唇:“……不巧,正是今儿在顺贞门槛上摔傻了的那个秀女。”她的声音渐低:“也就是傅恒今儿传旨留下的那个秀女。”

皇帝长眉高扬,已是笑了:“原来如此!清泰的饽饽做得好,叫朕和皇后都满意,想来那女儿也是同样蕙质兰心。”

皇帝微顿,目光滑上皇后面庞,又问一遍:“她……叫什么?”

皇后忙答:“婉兮。”

“婉兮?”皇帝竟然忍不住拍桌而起,背转了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儿,然后霍地回首:“清扬婉兮的‘婉兮’?”

皇后微微一怔,也忙答:“正是。”

皇帝立在灯影里,静静地笑了。缓缓道:“好名字。”

皇后惊得连笑都僵在面上,“皇上这是……?”

皇帝这才回身,走回来温煦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今天做得好,按着祖宗规矩,摔傻了的秀女是不该留。不过傅恒当与你讲过,此女有功;且既然是在宫里摔的,总不能不加医治便直接送出去。更何况,本来是蕙质兰心的姑娘,若当真给摔傻了,那才是可惜。故此朕亲自下旨留牌子,叫留宫调养,皇后不介意吧?”

皇后忙道:“皇上思虑周全,妾身无不心悦诚服。”

皇帝点点头:“娴妃今日行事不当,朕已罚她写字。写字最能教人心平气和,朕也希望娴妃能好好收敛收敛她的性子,想想朕赐给她这‘娴’字的意思。”

皇后又按了按皇后的手腕:“皇后的字曾被皇考赞许,说你的字颇有欧阳洵之骨、柳公权之风。那明日便由皇后替朕看看娴妃的字。若写得不好,你指点就是。”

皇后微微一笑:“遵旨。”

39、夜赏

这一晚,注定婉兮和语琴都无法入睡。未知的前途和命运,就像这辉煌宫室的墙角依旧避免不了垂下的蛛丝,蒙着尘,缠绕住两人的心。

相比之下,语琴的情形要更严重些。婉兮便凑过去,与她并躺在一处,轻声问:“姐姐是择床了?”

语琴袅袅轻叹一声。

婉兮便笑了:“也是。江南与京师,地远山遥。”

语琴捉紧婉兮的手:“还有宫里的话……譬如那位娴妃娘娘,嘴里时常蹦出的满语,我全听不懂。难道皇上在宫里也是说这话的么?”

婉兮都懂,便按了按语琴的手:“皇上在后宫里的确是说满语居多,可是你不用担心,咱们皇上也最是风雅之人,汉学造诣不在翰林之下。”

语琴这才轻轻吐了口气。

婉兮在被里嘻嘻地笑:“瞧,我们其他这些留牌子的,只是担心接下来要测试执帚绣锦之艺,姐姐却是挂着皇上,还说进宫不是来当娘娘的?”

语琴登时红了脸:“你又笑我。我的命又岂是我自己说了算的?”

婉兮便也叹口气,将头抵在语琴颈上:“满语的事,姐姐不必忧虑,反正我还能在宫里再陪姐姐几天,我拼着教姐姐就是。再说以姐姐聪慧,来日慢慢学也不迟。”

“只是姐姐听小妹一句:柔美是江南女子的动人之处,可这里是京师,宫墙内更多是来自满洲和蒙古的格格们,她们强悍不输男子,姐姐若只以柔美示人,注定要受欺负。姐姐要做蚕丝,外表柔却心儿里坚韧,叫所有人都不敢小看了你去,她们才不敢随便拿捏你。”

想那凤格还不过是小小一个包衣秀女,都敢因为语琴的汉女身份而随便欺负了语琴去,若是换了宫里那些主位,还不定要语琴吃多少苦头。

“哟……魏姑娘已经歇下了啊?看来咱是来的不巧。”外头忽然传来轻袅袅的一脉嗓音,音量不高,不会吵醒真睡着了的人,可也绝对能叫没睡着的人听见。

从那嗓音的童稚,婉兮便听出是来了个太监。婉兮急忙抓一把语琴,两人急速起来穿衣。

少顷两人忙迎出门去。却见夜色里站着个常服的太监,身边还跟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上拎着个三层的朱漆提梁大食盒。

两人忙蹲身请安,婉兮道:“问谙达安。”

那太监忙上前扶起,挨个从脸上瞧了,躬身客气地问婉兮:“这位就是魏姑娘吧?”

老太监在宫里年头多,一瞧婉兮请安的姿势标准,还会叫“谙达”,便定不是同住的汉女。

婉兮笑眯眯答:“谙达眼力真是厉害!”

太监点头一笑:“承姑娘的吉言。二位姑娘,咱是御膳房的太监刘福,此来是给姑娘送主子娘娘赏的克食来了。”

婉兮便也一怔:“什么赏?”

刘福一笑:“是令尊内管领清泰清大人供奉的桂花糖栗子面饽饽做得好,主子娘娘用着可口,于是主子娘娘叫的赏。又因主子娘娘想起姑娘也在今日秀女列内,这便叫膳房多预备一份儿,着咱给姑娘送过来。”

“奴才叩谢主子娘娘。”婉兮郑重跪倒朝长春宫方向叩头,然后起来又向刘福行礼:“有劳谙达。”

刘福忙避到一边:“姑娘千万别多礼,咱实实受不起。”

别说这只是包衣秀女,就是八旗秀女,像这样头一晚留宫就由主子娘娘叫赏的,他可没见着过几个。此前就算有的,也多数都因为自身就是宫里主位家的亲眷,这才由主位叫赏的而已。

更何况啊……刘福心里核计,听说这个赏实际上不是皇后的叫的,而是皇上亲自赏的啊。

婉兮接过食盒,急忙当场打开了,从里面裹了几个饽饽,递给那拎食盒的小太监。小太监喜笑颜开,虽是推辞,却也嘴甜:“魏姐姐,小的叫刘柱儿。姐姐日后想吃什么了,尽管告诉小的,小的麻溜儿去回师父,定给姐姐都弄来!”

40、折桂

这话说得~

“那怎么敢当?”婉兮有些脸红:“刘柱儿,我记住你啦,‘留住’嘛!”婉兮又多塞了几个饽饽给刘柱儿。

刘福两个这便告辞而去,婉兮送到院子门口,见走远了这才折返回来,打开食盒跟语琴分享。

语琴先笑:“看你还敢说嘴笑话我不!你这赏,可是秀女里的头一份儿。”

婉兮吐吐舌:“不过是托我阿玛的福。不过这内三旗秀女里,家家都有亲戚在内务府里任职,他们迟早都有法子送东西进来,所以这赏赐也不算什么稀奇。”

语琴咬了一口饽饽,“可真好吃!尤其是这桂花糖,倒像是我们江南的味道。”

婉兮也咬了一口,便是眉眼生色,“原来是这个!告诉姐姐个秘密,这个桂花蜜产自我家里山上的一棵老青桂。那棵树是‘我的树’。”

语琴眨眨眼:“怎么讲?”

婉兮轻叹一声:“是我出生那年,我阿玛在山上为我种下的。其实我阿玛本来希望我是个男胎,种桂树是取‘蟾宫折桂’的意头。只是没想到我生下来是个丫头。”

语琴也微微讶然:“你留宫当晚,就能尝到你那棵桂树上的蜜……终是好事。”

婉兮便也笑笑:“是啊。应是阿玛用心,怕我想家。”

语琴小口咬着饽饽,侧眸仔细打量婉兮:“你一直小心哄我开心,可是看你虽然笑着,可是心里分明有事。可是……想家了?”

婉兮还是笑,却赶紧回头抹一把眼睛,摇头道:“不全是。”

语琴便也吃不下去了,放下饽饽:“……可是担心白天那位九爷?”

婉兮终是点头,泪珠子便随着点头噼里啪啦掉下来:“我托人去找个人,也不知道找没找到,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我就担心若是找着却晚了,会害了九爷。”

语琴伸手抱住婉兮:“你们其实都是为了帮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九爷一定没事,你想找的人也一定能找见。”

且说刘福和徒弟刘柱儿一前一后往回走。

刘福见左右无人,垂首嘿嘿一笑,扬手就给了刘柱儿后脑勺一记:“嘿你个猴儿崽子,倒鬼精鬼灵的。”

刘柱儿忙涎着脸乐:“徒弟可说了,魏姑娘想吃什么,徒弟都是回给师父。这样若是魏姑娘想吃什么,吃得高兴了,头一份儿得先记着师父您的好儿。”

刘福哼了一声,面上却难掩笑意:“还行,我没白疼你小子一场。”

两人朝前又走了会儿,刘福歪头问:“不过你小子是怎么瞧出来这位姑娘值得伺候的?”

刘柱儿眼珠儿骨碌一转:“今儿这赏来的就不平凡,可是李玉李爷爷亲自传的旨。李爷爷虽说是主子娘娘叫的赏,可李爷爷是万岁爷身边最知近的,能叫他老人家来传旨,那就笃定了其实是万岁爷亲自叫的赏。”

刘柱儿说着眨眼一笑:“这大晚上的,万岁爷亲自吃在嘴里,觉着好的才叫赏的,足见万岁爷是入了心的……这样的姑娘,咱们当奴才的,还敢不伺候着?”

刘福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小子,你将来比你师父我有造化!”

翌日一早,各宫主位都来长春宫,向皇后请安。

因昨儿刚阅看完秀女,身在后宫的人,哪个心里不是惦记着,于是今一早的人来得便格外早,也格外齐。

一时见礼毕,皇后坐在西暖阁西面炕上的明黄加靠座垫上便笑:“都起克。你我姐妹共同侍奉皇上,都是一家人。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难免拘礼些,可是此时只有咱们姐妹在,便不必如此拘着了。都坐吧。”

一众嫔妃,以贵妃高云思和娴妃古黛为首,分左右坐了。

皇后淡淡一笑:“想来姐妹们也都惦着昨儿选秀的事儿,想着咱们内三旗自家的家人里,又出了多少优秀的女儿吧?”

心照不宣,一众嫔妃面上都讪讪笑笑,然后齐声应承皇后的话:“正是。”

41、封号

皇后微微一笑:“姐妹们自可放心,今年秀女中果有几个姿容俊美、仪态得宜的。现已交内务府留宫复看,从中优中选优,不日将指给姐妹们各自位下。”

娴妃捋了捋手腕上的赤金雕蝶纹的手镯:“昨儿选秀,我倒赶上了。主子娘娘说的姿容俊美、仪态合宜的我倒是没机会得见,不过我倒是见着个傻的,还有个混进来的汉女蹄子!”

娴妃话音一落,在座好几个人脸上变了颜色。

头一个自然是皇后。

接下来便是贵妃高云思、纯妃苏婉柔。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下的翻涌,面上依旧端庄一笑:“娴妃一向宽宏大量,昨天那点子小事,我还以为娴妃一晚酣梦,今早醒来便已经忘了呢。”

娴妃被刺得面上一红一白:“昨儿的选秀是皇后娘娘主持,出的事总归都要皇后娘娘担责,所以皇后娘娘当然是想忘了。我却不同,我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皇后约略侧眸,面上依旧笑意端庄:“是么?娴妃不说,本宫还险些忘了皇上的嘱托:不知娴妃昨儿的一百个娴字,写得如何?”

“你!”娴妃一愣,手一拍扶手便站起身来。

倒是贵妃静若风中扶柳,举袖掩住朱唇,微微一笑:“娴妃这是怎么了,当着主子娘娘也敢直呼‘你’?娴妃是忘了,咱们现在是在宫里,早已不是潜邸时。主子娘娘宽宏,在潜邸时咱们没大没小玩闹惯了,可是如今咱们都已是皇上后宫的主位,嫡庶有别,当以主子娘娘为尊。”

娴妃霍地转头瞪过去:“贵妃娘娘原来也还记得潜邸时没大没小!贵妃娘娘如今身在皇后一人之下,自然是忘了在潜邸时在本宫面前也要自称一声‘奴才’了!”

眼见越说越僵,皇后轻轻一拍手边迎枕:“都住口吧,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各自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么?”

贵妃连忙向皇后行礼谢罪,娴妃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一同矮下了身去。

皇后缓一口气道:“贵妃,娴妃,你我三人是皇上的初婚三宫,当年在潜邸时是皇上的三房福晋。先帝选了咱们,皇上又爱重咱们,方给了咱们三个这样尊贵的位分,咱们也应该谨记先帝和皇上的天恩,在一众姐妹中略为表率。”

贵妃率先答:“谨遵主子娘娘教诲。”

娴妃咬了咬牙,也没敢再多说话。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娴妃,昨儿皇上叫你写一百个‘娴’字,想来你对这个字更有心得。不如此时就向姐妹们讲讲,究竟何为娴?”

娴妃咬牙:“皇上叫我写,那我就写喽。可是我终究是满洲的格格,我哪里深究过这个汉字的意思?皇上赐这个封号给我,总归就是女子美好之意。”

皇后与贵妃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皇后微微抬起下颌,凤仪自生:“娴妃,你是现今皇上的乾清宫主位里拥有封号的、位分最高之人。本宫是皇后,没有封号;贵妃是初封的、唯一的贵妃,同样不需封号。皇上的意思是本宫与贵妃独一无二,故此不需额外封号。”

“那么到了妃位,因并非独你一人,还有纯妃在,故此需要给你一个封号以示区分。”

贵妃听到这里,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盈盈一转,举袖掩住唇轻轻咳了一声,却挑眸毫不客气地盯了娴妃一眼:“主子娘娘说的是。”

娴妃霍地转头,狠狠瞪贵妃一眼。

皇后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既是得了封号的、位分最高的主位,你自该格外珍重皇上的心意。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你是老满洲家族的格格,于汉学上粗陋些也是有的。本宫既然为后宫之主,便也有责任教你。”

皇后说着走到书案边。一众嫔妃便都跟着走了过来。

皇后亲自挥毫,在纸上端正写下“娴”字。楷笔端正清丽,足见受业于名师之功。

“中道:娴者,雅也。又说:娴雅,犹沉静也。”

一众嫔妃侧耳聆听,贵妃含笑道:“主子娘娘也是出自沙济富察氏家的满洲格格,可是于这汉学竟信手拈来,妾身佩服。”

娴妃咬牙冷笑:“什么者也,又什么,我身为辉发国主之后,我可看不懂这些汉人的玍古!”

42、脉象

娴妃这样摆明了顶撞,皇后却不急,依旧只是淡淡一笑。

“看不懂没关系,那就多看几遍。晋代陈寿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皇后娘娘又想怎样?”娴妃细目圆睁,一张满月似的脸上浮起懊恼又紧张的宣红。

皇后微笑垂首:“皇上既然叫你写一百个娴字来,那本宫便也追随皇上的心思,叫娴妃你去把你看不懂的和都读一百遍来吧。”

“读一百遍,想来也可倒背如流了吧?明日妾身倒要带着永珹来听娴娘娘背书呢!”坐在一旁的嘉嫔扬起孩子般的笑,拍了拍掌。

嘉嫔金氏静凇出自内务府高丽佐领,祖上是高丽人,后归附太宗皇太极,被收入包衣旗下。金氏去年刚生下皇四子永珹,进封妃位只是朝夕之事,正是风头正盛。

娴妃一向最恨包衣与汉女出身的嫔妃,可是如今与她伯仲之间的贵妃、纯妃、嘉嫔,一个个不是包衣出身,就是原本曾为汉女。贵妃和纯妃她暂且奈何不得,于是便没少了拿捏嘉嫔。嘉嫔原比娴妃进潜邸还早,多年哑忍过来,终于等到位分一步一步逼近娴妃这一天。

更何况此时的嘉嫔又已有皇子为倚仗,对娴妃便已再不肯低眉顺眼。

娴妃咬牙回头,迭声冷笑:“嘉嫔,在本宫面前还轮不到你一个嫔位说话!别忘了,你不过同样是包衣出身。皇上初登大宝时,不过封你个贵人!”

娴妃说着话,目光同样滑过纯妃。因纯妃乾隆初年只封纯嫔,可是等到乾隆二年后宫一同行册封礼时,却已直接进封为纯妃,与她并列妃位,叫她深恨于心。

嘉嫔淡淡一笑:“我的位分是低于娴妃。不过我不着急,娴妃也别替我着急。你瞧啊,五年前我是贵人,如今都已在嫔位,还有了皇子。我的下一步……又何尝不是与娴妃相同的妃位?”

娴妃恼得细目瞪圆,便要发作:“可惜你今日依旧只是嫔位,依旧在本宫之下!本宫便也可以罚你!”

“够了!”皇后适时扬声。

皇后缓了口气,柔声对嘉嫔道:“嘉嫔,你刚生下皇子不久,身子还需着意将养,又何苦这样动气?先回去歇着吧,也免永珹等得着急。”

嘉嫔便嫣然一笑,盈盈下拜:“妾身替永珹谢过皇爸爸。”

皇后也抿嘴笑:“都改了吧,此时已不是关外,‘亲爸’在关内是指阿玛,咱们再这么叫倒叫人都听糊涂了。”

嘉嫔乖巧而笑:“那就是永珹谢过皇额娘。”

皇后含笑摆手:“你们也都散了吧,各自回去歇着。”

一众嫔妃行礼告退,皇后独嘱咐娴妃:“我的话,娴妃可莫忘了。”

娴妃出了长春宫,恼得将手里的团扇扔到底下便踩。

七八寸高的元宝底旗鞋踩在上头颇不稳当,塔娜急忙上前扶着,低声劝慰:“主子何苦与这扇子置气?”

娴妃回头望住长春宫,咬牙道:“不过是今日你为皇后,我为妃妾!都给我记着,等来日我踏上后位,再一个一个好好儿的跟你们算账!”

养心殿,李玉传御药房太监陪同太医归和正一同觐见。

归和正替皇帝跪请平安脉。

皇帝瞧了李玉一眼,李玉便上前捅了捅御药房太监的胳膊肘儿。那御药房太监也是机灵,便默默跪安而出。

皇帝收了手腕,自己捋好衣袖。归和正奏对:“皇上元气充盈,圣躬康和。”

皇帝点点头:“秀女又如何?”

归元正微微一怔。

皇帝却微微一笑:“实话实说。”

归和正忙原地一叩:“微臣不敢欺君。那位秀女……虽则微臣前去诊视时,脉搏虚浮,兼之胡言乱语。可是依微臣看,那秀女本无大碍。”

皇帝唇角轻轻勾起:“有何马脚?”

归和正因猜不准圣意,额角略有汗下:“……隔着帕子,微臣只觉秀女腕上尤热,可是她面上别处却不红,亦无汗。”

“嗯哼~,所以依你之见呢?”皇帝笑意更浓。

归和正闭了闭眼,豁出去了答:“微臣窃以为,秀女手腕之热,乃是故意泡了热水所致。脉象之虚浮,也皆因那热水的缘故罢了,并非秀女身子有恙。”

43、测试

皇帝别过头去:“你跪安吧。”

归和正退出去,皇帝方一拍炕几:“好你个小丫头,果然是花样迭出!我倒瞧瞧你究竟能祭出多少点子来!”

他带着一脸笑扬声叫李玉:“去送送归和正。”

李玉心里画了个魂儿,脚下却不敢停,在养心门外值房处追上了归和正。

归和正此时额角的冷汗还没消,正自忧心方才的奏对可说对了,而那名秀女又是否会因为他的话惹下大祸。这见李玉追上来,可算是找见了救星。

李玉听了也略寻思,随即便笑了笑:“御医尽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吧。咱家虽然也不敢妄测圣意,不过呢,咱家托大一句:咱家终究是御前的人,皇上不会著咱家什么人都送一送的。”

归和正如醍醐灌顶,赶紧向李玉躬身施礼。

李玉忙扶住:“御医万勿多礼。只是……咱家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爷请讲。”

李玉又在心里画了个魂儿,然后才缓缓道:“……选秀之事,乃是主子娘娘亲为主持。有秀女摔傻了,人人皆知。不瞒御医,昨晚上主子娘娘还叫赏了那名秀女。想来皇上叫御医你亲自去瞧这名秀女,也是重视之意。”

归和正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便要跪下:“还望李爷指点!”

李玉一笑:“摔傻了不要紧,经御医回春妙手治好了,到时候就都是御医的功劳,岂不更好?可如果原本就没摔傻,那可就是欺君大罪,连带那些嚼舌头的说皇后娘娘竟也看走了眼……”

归和正腿一软,连忙扶住宫墙,才勉强站住。

李玉微微一笑:“御医也不必忐忑,皇上的意思还是明摆着的。所以御医放心回值房去便可。”

李玉说完便回去了。归和正脚步虚软地回了御药房,按着规矩会同御药房太监一同填写底档。在写到秀女情形时,归和正微微思忖,还是小心写下:“秀女脉象虚浮,略有胡言,经诊治,已有好转之相。”

御医既落笔,此事便已定论:秀女的确是摔傻了。谁说没傻都不作准了。

可是此时的婉兮却还不知道这些事,她还忐忑地独自回想此前面对御医时,可有不当之处。

语琴倒是瞧着摇头苦笑:“你真狠心,手臂上原来就有那么大个疤,旋即又把手腕烫成那个模样。女孩儿家谁不爱惜自己皮肉,唯恐受伤的,你倒好,竟像那皮肉不是你自己的。”

两人同住一屋,语琴已然见过婉兮手臂上的疤。

婉兮听语琴提起,便不由得伸手去抚那道疤……

曾经那男子温软又坚定的唇游于其上的触觉,仿佛仍在肌上。

她心尖微微一荡,急忙收摄心神。

“值得。”

“秀女陆氏语琴,魏氏婉兮……”外头传来点名声,两人忙肃起,迎出门去。

只见一众留宫复看的秀女已经站成一排。凤格也在其中,瞧见两人出来,便眼波横了横。

婉兮冲凤格故意咧开嘴,呵呵地傻笑了两声。

凤格登时圆睁双眼:“你笑什么?”

婉兮蹲了个安:“给二婶子请安。”

“你!”凤格登时一张脸气得成了茄子,抬手就要打过来。

立在队列前方一名上了旗头、约有二十多岁的宫女寒声叱责:“还有没有规矩?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凤格委屈地咬住嘴唇:“姑姑,她嘲讽我!”

那宫女也瞧见了婉兮,便叹了口气:“你也真行,跟个摔傻了的置气!”

嘴上虽如此说,可还是亲自走上前来,帮婉兮将歪了的衣领扶正:“魏姑娘,你安安静静站着,听话。”

难得这位姑姑如此相待,婉兮便也不再闹了,规规矩矩站好,乖巧地冲那宫女笑。

宫女这才回去,与内务府官员和敬事房太监一同低语了几句,然后捧过一张单子来。

“此前对你们绣锦执帚之艺考核,已然出了分晓。”

这测试将关系到一众秀女们将来的前程。考得好的,有可能分到主位跟前出上差;而考得次一等的则只能出主位身边的尚衣尚饰等到不了主子跟前儿的下差。

秀女们的心都被高高提起,各自惴惴难安。

44、拜求

婉兮心下倒是不惊慌。总归她这副傻样儿,是哪宫主子都不能要的。她现下只悄悄替语琴悬着心罢了。

婉兮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已经有几人为了她们的去向,先后去了皇后的长春宫,以及皇帝的养心殿。

第一个便是傅恒。

午时皇后用晚膳时,傅恒便已早早来求见。皇后拖了傅恒的手一同用膳,傅恒却给皇后跪下了:“九儿的事,弟弟还求姐姐成全。”

皇后就知道是这事,叹口气坐下来:“我又怎能不知你的心意,可是你总该知道,你为了那个秀女,已经闯下多大的祸事!选秀那天我百般思量,为了你的前程才最终决定不留她的牌子,你许是还怨我没替你留下人来,于是这才冒险硬闯御花园。”

“可是你怎会不明白,那秀女若不是真的傻了,那就是犯下了欺君大罪!欺君大罪的人,我怎么可以留着指给你?!”

傅恒深深垂首:“姐姐不必多心,弟弟怎会埋怨姐姐?弟弟知道姐姐位在中宫,凡事更应妥帖万全,方不落人话柄。”

“你知道就好!”皇后伸出素白、毫无金翠妆点的手,支住额角:“虽说从康熙爷以来,历代皇上再没出过废后之事,可是咱们大清却并非没废过皇后!当年顺治爷就曾废过孝庄太后的亲侄女啊……”

“在这后宫里,一个后位引多少人虎视眈眈,不说别人,娴妃便是头一个。我日日谨慎,万事不敢行差踏错,才能保得这后位稳妥。有我为后一天,阿玛和额娘才是一等承恩公和一等公夫人;若我后位不保,一门的尊荣又将焉在?”

傅恒跪倒,摘下帽子,以额头触地谢罪。

“快起来吧。”皇后叹口气:“此次你鲁莽,却幸好皇上并不怪罪。可是此事你我绝不可再碰。”

“我也知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你是想叫我要了那秀女过来,存在长春宫里,才方便你时常看见……可是我这次却怎么都不能答应你。”

傅恒垂首沉吟。

“姐姐思量,弟弟都明白。可是姐姐难道没想过,皇上为何会不怪罪?姐姐不知,皇上亦是见过九儿的,深知九儿功劳,所以皇上实则也是有心回护才是。”

“你说什么?”皇后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定。

“你说,皇上也见过那个秀女?”

简素的宫室里,仿佛沉静的水里冒出细小的水泡来。咕嘟嘟地点点汇成漩涡,扯开了水面原本的平静。

傅恒长眉微蹙,忙审慎答:“……一面之识。当日皇上见过九儿一面,说过几句话,次日一早皇上便独自上路了。”

“只有一面之识……”皇后垂首,指甲缓缓滑过袍子襟上的镶边。靛青的底子上绣纯白的玉兰,高贵娴雅,却隐约总有一抹孤芳自赏的意味。

“是。”傅恒顿首:“只是弟弟回来后交旨,曾特地在御前提过九儿的功劳,于是皇上便也对九儿心生赞赏。”

皇后这才缓缓笑开:“原来是这样。那我便明白了,皇上为何会突然下那样的旨意,将她留下。”

傅恒见姐姐终于笑了,这便上前挽住姐姐的手腕:“既然皇上已经替弟弟将九儿留下了,那弟弟便要顾着九儿在这宫里的安危。当日九儿顶撞过娴妃,弟弟便担心九儿将来难免受娴妃故意刁难。”

“想这后宫里,娴妃除了姐姐之外,又肯宾服谁?除了姐姐身边,九儿不管被分到哪个宫里,都难逃娴妃之手。故此弟弟唯有拜求姐姐,将九儿要到长春宫来。”

皇后轻轻叹息:“你说的有理。”

她伸手抚过弟弟发顶:“瞧,我们家的小九果然长大了,如此肯为一个姑娘费尽思量。”

傅恒将面颊贴在姐姐手臂上:“阿玛和额娘去得都早,姐姐又早早进宫,弟弟是在伯父府中长大。这些年也同样谨言慎行,并未在情字上多动半点心思。直到遇见九儿,叫我见识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便拥有的聪慧和勇敢,弟弟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弟弟明白,此次险些替姐姐闯下大祸。可是弟弟也想叫姐姐知道,弟弟能为九儿做此事,半点无畏,也无悔。姐姐如母,弟弟才斗胆拜求姐姐,这一生就圆了弟弟这一梦,可好?”

45、贵妃

养心殿,晚膳摆好,敬事房太监张明便也捧了朱漆大盘,送上了后宫嫔妃的绿头签来。

皇帝只扫了一眼,略无兴致。可还是稍作犹豫,抬手翻了贵妃云思的牌子。

张明含笑:“也是巧了,贵妃主子刚好在殿外求见。”

皇帝垂首笑笑,心知这帮奴才心里头想着“心有灵犀”四个字呢。他轻哼一声:“那就叫你高主子进来一同用膳。”

贵妃由李玉引了进来,半路上正遇见张明。张明眉眼含笑,跪倒请安,低声道:“给贵妃主子道喜。”

贵妃便也明白,今晚皇上是翻了她的牌子,自然不禁喜上眉梢。

先前险些压不住的一声咳嗽,这一刻倒也都被喜气给压下去了。

进了后殿西暖阁,云思盈盈一拜。皇帝起身含笑扶起:“你来了。前几日秋咳,朕亲自出的方子,叫御药房制备的秋梨膏送过去,可顶几分?”

云思盈盈又是下拜:“谢主隆恩。妾身已好多了,只是偶有气燥时才干咳两声,其余已都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入秋后,宫里就干燥了。宫里比不得园子里水气足,你若留在园子里将养,倒是对你更好。”

云思忙道:“可是留在园子里却见不到皇上。那妾身便宁愿干咳几声,也不要与皇上隔着这样远。”

皇帝便含笑执住了贵妃的手:“云思一向最是心思细腻。”

两人一同用膳,贵妃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皇帝抬眸望过来:“怎了,又想咳?”

贵妃忙摇头:“是妾身倒有件事想求皇上个恩典。”

这几日皇帝的情绪格外好,办含笑点头:“你说。”

贵妃约略侧首:“……妾身前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倒听娴妃说起内三旗选秀里有个汉女。此事娴妃颇为介怀,妾身便也担心那汉女留宫之后境遇堪忧。所以妾身想求皇上,不如将那汉女指给妾身。”

“妾身终究是汉姓包衣出身,那汉女跟在妾身宫里,总归自在些。况且好歹妾身是贵妃,娴妃多少还能给妾身几分薄面。”

“哦?”皇帝不由长眉扬起:“云思,你竟愿替朕再接下这一宗难事?”

贵妃便笑了:“妾身是皇上的贵妃,理应为皇上分忧。”

皇帝不由攥住贵妃的手:“朕也想过,将她安排在你或纯妃身边最是妥当。不过自然若你愿意,放在你身边朕才最放心。”

贵妃柔静垂首:“皇上选汉女入宫,亦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外臣难免有不解者,内宫里也会因此而起风波,可是妾身却明白皇上此举的用心,所以妾身身子虽弱,却甘愿护在这汉女身边,替皇上为她拦住外头的风雨。”

皇帝轻叹一声:“不愧毓秀名门,云思你总识大体。”

他略沉吟:“……这也正是你与娴妃最大的区别。”

否则他又怎会将云思排在娴妃之前,册为独一无二的初封贵妃呢?

贵妃恬然垂首:“那妾身就当皇上已然恩准喽?不瞒皇上,妾身已然在宫内安排好了给陆氏的下处。一应用具,都是妾身亲手挑选和布置的,皇上尽管放心。”

皇帝便也赞:“若论闺中雅致,云思你与皇后堪并列后宫之首。你父高斌历任苏州织造、江宁织造,论及江南风物、丝绸刺绣的造诣,你更在皇后之上。将江南秀女陆氏交给你,朕自然放心。”

贵妃柔媚而笑:“妾身却也还有一点遗憾:闻说选秀那天,有两个秀女最是引人关注,其一是陆氏,另又有一位摔傻了的……妾身要了陆氏来,便无缘再要那位摔傻了的。”

皇帝不由得轻笑出声:“好啦,那个摔傻的,你啊不见也罢。”

“为何?”贵妃侧首望来:“妾身才不会嫌弃受伤的秀女,如果皇上也肯指给妾身,妾身自然会好好帮她调养。”

皇帝唇角不自禁地扬起:“算了,朕倒怕你被那小妮子给气坏了身子!”

46、起封

夜色四拢,皇后还坐在灯下思量。

素春悄悄走进来:“主子,宫门正在下钥,主子也安置吧。”

皇后叹息一声,起身叫素春帮着更衣,却听外头挽春一声低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后也一怔,转身的工夫,皇帝已然走了进来。

素春被唬得都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皇上这个时辰来,便应该是要与皇后同寝才是;可是祖宗规矩,嫔妃侍寝只能到养心殿,皇帝是绝不可宿在嫔妃寝宫中的。那她这是该准备铺盖,还是不准备啊?

皇后一张如玉端庄的脸,这一刻也因既兴奋又紧张而红成了一片,蹲身请安,却已被皇帝扶起:“小星,不必拘礼,我今晚只想跟你说说话。”

皇后名傅星阑。

素春这才松一口气,看来不必准备铺盖了。皇后面上的红,却因此而悄然退了。

皇后又恢复端庄仪态,随着皇帝一同坐下:“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云思她……”

听闻午间晚膳时皇上是翻了贵妃的牌子,贵妃午时进了养心殿便没出来过。

皇帝点点头:“贵妃的身子你知道,入秋了便起了咳。朕留她不为枕席,是给她试几服药,宽宽她的心。”

皇后这才垂首莞尔:“皇上的医术,丝毫不亚于御医。有皇上亲为调理,相信云思的身子就会好起来。来年就也能与纯妃和嘉嫔一样,再为皇上添一个皇子。”

皇后说到此处,面上带笑,眼角却终是涌起淡淡哀伤。

皇帝不忍,便攥住皇后的手:“小星,永琏虽然不在了,可是咱们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皇后举袖擦过眼角,又是端庄婉约的笑:“都是妾身不好,又惹了皇上思念皇儿。皇上说是来说说话,妾身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拍拍皇后的手背:“云思今日来求我,将秀女陆氏指到她宫里去。我已准了。”

皇后微微转颈,便也点头:“贵妃一向最识大体,将陆氏指进贵妃的储秀宫,自是妥帖不过。妾身原本惦记着贵妃的身子,怕贵妃劳累,还曾想过跟皇上商量,看是否要将陆氏暂时安顿在纯妃身边。”

皇后抬头静静看皇帝的眼睛:“况云思是贵妃,陆氏在她位下学规矩,便可跨过答应,而直接以常在身份起封。若是跟在纯妃身边,则只能封答应了。这也是皇上爱重陆氏。”

皇帝今晚心情也是很好,便跟皇后打趣:“那我不如直接将陆氏送进长春宫,安排在小星你身边。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直接便可以贵人起封。”

皇后心下微微一晃,可是却也含笑偏首:“好呀。皇上便直接指给妾身好了。”

皇帝点头微笑,又拍了拍皇后的手腕:“不好!陆氏终究是汉女,且以内三旗选秀身份入宫,怎么可以直接以贵人起封呢!以贵人起封,只能是八旗秀女才可有的资格,内三旗皆以答应、常在起封。”

皇后这才悄然松了口气,柔婉地笑:“全凭圣意。”

“只是陆氏既然以官女子身份入宫,便不宜太早进封,妾身想,不如安排陆氏在云思身边学一年的规矩。一年后再进封吧?”

皇帝点头:“皇后的安排甚为妥当。”

说完了语琴的事,皇后约略沉吟,才缓缓道:“娴妃已经数次知会内务府,说她宫中出了个缺,人手不够用,叫内务府在这次选秀里给她派个人过去。”

皇帝微微挑眉:“哦?”

皇后轻叹口气:“皇上请恕妾身小人心度君子腹,妾身担心娴妃想要的是那个魏氏。”

皇帝长眉便陡然一扬:“她还想怎样!”

皇后半垂臻首:“所以妾身想,魏氏要么医治好了便送出宫去……”

47、纡尊

“哦?原来皇后在魏氏的安排上,做如是想。”

皇帝抽回手来,皇后的手背上微微一凉。

“皇上的意思是……?”皇后不敢再坐,忙站起身来。

皇帝面上倒是依旧温煦:“傅恒冒死帮她留了下来,朕还以为你这当姐姐的总会为了傅恒,同样跟朕求一个恩典。朕已然应了云思,若皇后也开口跟朕求个恩典,朕便没有不应之理。”

皇后心下莫名咯噔一声。

莫非,皇上这个时辰特地来长春宫,要跟她说的话,都是为了这个魏氏?

皇后努力一笑:“妾身这样想,其实也同样是为了小九。此前小九已经为了魏氏犯了那样的规矩,若非皇上开恩,小九此时革职查办都是有的!”

“更何况,小九鲁莽竟也拖累了皇上,叫娴妃等人嚼了舌根子,说皇上纵容妾身亲弟,坏了祖宗规矩……妾身就算不顾着小九,也要尽自己的力去维护皇上的天颜。妾身是小九的亲姐,可也更是皇上的妻子,是皇上的中宫皇后,妾身自然更应为皇上着想,以皇家颜面为重。”

“所以,尽管小九此前的确是来求过妾身。妾身疼爱小九至深,实不忍叫小九失望,可是妾身反复思量再三,还是当以皇上为重,于是这才做如是想。还望皇上体谅。”

皇帝点点头,亲自起身又将皇后按坐下来。

两夫妻四目相望,皇帝一字一声说:“可是,人是朕留的;所以送出宫之语,朕不准。”

皇后岔了一口气,再喘匀时,眼前已然隐约起了泪雾。

皇帝又捉回皇后的手,温煦拍拍:“云思主动来求朕的恩典,实则她不是有求于朕,而实是为朕分忧。云思向识大体,言行总叫朕宽慰。可是放眼这后宫,云思却独独还比不上一个人。”

皇后微顿,目光掠上皇后不饰簪钗的满头乌云。

“那个人,就是皇后啊。皇后是皇考钦赐给朕的正室嫡福晋,是朕的中宫皇后。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无人能比。”

皇后一口气吐出来,眼中珠泪滚落。

“妾身有负皇上期待。”

皇帝笑笑:“皇后言重了,皇后一向从未叫朕失望。所以这一回,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魏氏交给皇后,指进长春宫来。皇后凤仪中宫,娴雅端方可为六宫表率,她跟着你,必定能学到不少。”

皇后忙起身蹲礼:“妾身替小九谢皇上隆恩!”

皇帝扬了扬眉,然后默然转身,直接走到门口去。

“你歇着吧,朕也回克了。”

说罢便已然快步走进夜色,李玉提着羊角灯笼在门口迎着。随即石青色常服的身影便湮入夜色,再也看不见。

皇后凭窗,隔着南窗上的玻璃向外遥望,眼底涌满干涩的哀伤。

素春亲自盯着宫门下钥,回来看见皇后如此,急忙上前劝慰:“主子……夜深了,安置吧。”

皇后哀哀转身:“素春,你瞧我终究学不来贵妃的心意温婉。她多聪明,主动去帮皇上分忧,而我却要等皇上大晚上的纡尊降贵来与我商量。”

素春也觉难过,可只能忍住:“主子是中宫,贵妃再一人之下,终究只是嫔御,主子何苦做这比较?”

皇后摇头笑笑:“我啊,自小跟从名师钻研汉学。可我终究是满洲的格格,学不来贵妃和纯妃那般骨子里的柔软如水。我就算终于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可终究也还梗在心里,纵然遵旨,可心里却依旧还是隔着一层什么。”

素春努力笑笑:“奴才可听不懂了。”

皇后点头叹口气,舍了素春的手,独自走进卧榻。

帷帐垂落,满眼的金凤,至尊无比的纹样。

皇后轻轻阖上眼。

她隔着的那一层,就是自己的不情愿啊。

“测试头名——陆氏语琴,二名……”负责测试秀女技艺的宫女月娥姑姑琅琅唱名。

凤格排到二十三名。她不由得又横了横语琴。

月娥最后道:“末名——魏氏婉兮。”

48、瑞兽

“哈哈!”凤格登时笑出声来:“姑姑,留宫复看总有裁汰,倒不知这一回共裁汰几人。不过不管裁汰几人,末名总要第一个被送出宫去吧?”

月娥看了凤格一眼,目光虽有责备之意,却也忍住了,只轻斥一声:“自然有主子、内府大臣们拿主意,还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婉兮自己傻兮兮地还在乐,语琴终是替她难过,轻轻攥了攥她的手:“你究竟绣了什么?”

试以绣锦之艺,月娥等姑姑出的考题也不难:绣祥鸟瑞兽纹样。

因大清皇室来自关外,纵然入主中原依旧重视骑射,鸟兽纹样永远是宫中刺绣最为常见的,于是才出这样的试题。

语琴绣了青崖白鹿,凤格绣的是浪里东青,其余秀女或者绣仙鹤,或者绣天鹅。最不济的还可绣乌鸦,至少是大清的神鸟。

连绣乌鸦的都不至于沦到最末,语琴可当真想不通婉兮能绣什么绣成最末一名。

语琴绣前替婉兮担心,也曾偷偷看过她打稿。分明看见婉兮起稿有模有样,是个囫囵的走兽形状啊。

婉兮眨眼低低一笑:“我绣的是——熊瞎子。”

语琴也愣住:“那怎是瑞兽?姑姑怎没拦着你?”

婉兮眨眼一笑:“姐姐生自江南,有所不知,熊也算朝廷瑞兽。盛京的宫里,就有两头巨大黑熊,被太宗皇帝封了‘镇殿侯’。传说是太宗曾经遇刺,结果两头驯养的黑熊救驾。”

语琴这才舒了口气:“既然符合题设,怎还点了你个末名?”

婉兮低低地笑:“因为我真是绣了个熊瞎子呀。”

语琴这才猛然醒悟:“真的是个瞎了的熊?!”

婉兮挤眼点头。

语琴只觉眼前都是一黑。好好的瑞兽,活活被她绣成了瞎的,不给末名才怪!

婉兮悄然回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别替我难受……姐姐怎忘了,出宫本就是我想要的。”

语琴几乎垂泪:“……我就是舍不得你走。”

那边厢月娥回头跟几个内务府官员商议之后,又捧了一份名册回来。

“按宫中旧例,留宫复看之秀女,试以绣锦执帚之艺,依名次高低,必有裁汰。可是此番,皇上念秀女中有入宫受伤者,于是特开天恩,便是末名也不裁汰,尽皆留用!”

婉约如语琴,这一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已是低呼一声,欢喜得落下泪来。

凤格恼恨得紧咬牙关。

所有人都看向婉兮,本应该大喜过望的中选之人,这一刻却如遭雷劈,满面苍白,摇摇欲坠。

月娥忙上前扶一把:“婉兮,你这是怎么了?”

语琴忙代为回答:“她……她本来就摔伤了,这会儿一定是寻思不过来了。”

月娥便也笑笑:“婉兮,你这回可该是高兴得傻了。你这样的恩遇,我进宫十几年了,还是头一回见。”

婉兮强自镇定下来,努力一笑,冲月娥蹲了个礼,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月娥再分配一众秀女各自的去处。

“后宫规矩,贵人以上为乾清宫主位。入选秀女,若为官宦世家所出,宜指为主位之下女子;若系柏唐阿、校尉、护军及披甲闲散人等之女,可挑入贵人以下宫中使令。”

月娥话音一落,已有秀女低声哀叹。她们当中不乏想谋个高位的主子,希冀凭借主子攀个高枝儿的,可若出身不够,却只能去地位的答应、常在身边应差。

月娥都是过来人,自然明白秀女们的心思。她轻声一叹:“都别急着哀叹,有机会分到后宫主子、小主身边应差的,还是你们之中头等的。”

“宫里还有太后所居的寿康宫主位,公主、皇子宫主位,以及未分府皇子宫主位下,都需要你们去服侍。二等的皆可指进这些宫里去。”

“其余末等,只可粗使。或指到院子里去值守宫苑,或者送去热河行宫当差。”

秀女们方才还可哀叹,一听可能被远远“发配”到园子里和行宫里去守空屋子,便更是一个个的面如灰色。

月娥也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宫那会儿的迷惘,便不由得软言道:“各自都有各自的造化,只希望你们无论分到何处,都尽心尽力当好差。再不济,等满了二十五岁,亦可出宫与家人团圆。”

月娥这句话终叫婉兮心下好受了些。

是啊,凭她这末等的,怕是要去热河行宫了。不过也好,听闻那里山清水秀,即便守着空屋子,至少还能自在些。

等到二十五岁……她就可以出宫了。

49、特旨

月娥继续宣布:“陆氏语琴,挑入储秀宫,为贵妃主子位下官女子。”

婉兮忙回神,脑海中微微一转,已是抱住语琴:“恭喜姐姐!”

宫里独一无二的初封贵妃,是包衣汉姓女,此为天下皆知。语琴这也才轻轻松了口气,却回头又难过了起来:“……我去了贵妃位下,总是个好去处。可是你该怎么办?你等我,我这就去求贵妃娘娘,好歹也把你留到京里来。”

婉兮含笑摇头:“姐姐跟我几次三番都要分开,结果都没分成。这一回,终是要分开了。”

婉兮勉力一笑:“再说,姐姐如果真想帮我,那也别指望贵妃主子,姐姐靠自己。姐姐只要好好伺候皇上,到时候姐姐跟皇上求什么恩典,皇上会不准呢?”

语琴面色大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了取笑于我。”

婉兮摇了摇语琴的手:“姐姐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含笑以对。”

语琴伸臂抱住婉兮:“我答应你。可是此时此际,我却做不到了……”

“喜塔腊氏,凤格,挑入承乾宫,为娴妃娘娘位下官女子。”此时又听得月娥已是念到了排位二十三的凤格。

婉兮忙抹了一把眼睛:“就要到我了。傻了这么些天,好歹走的时候我也得正正经经谢个恩,不然那位御医倒白白每天都来看我了。”

语琴也是点头:“既然你阿玛在内务府中当差,你可还有机会去向他拜别?”

婉兮努力地笑,却摇头:“内务府在后宫之外,我出不去,也见不着。”

却听月娥一顿,半晌都没出声。

婉兮便回头望过去,正是凌空撞上月娥的目光。

月娥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清了清嗓子:“魏氏婉兮,特旨挑入长春宫,为皇后娘娘位下使唤女子。”

月娥说完婉兮的去处,这一批全部秀女便也都安排完了。月娥忍下一声叹息,自顾收拾好名册,不去看秀女们那一片呆若木鸡的模样。

“姑姑,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

良久的沉默过后,见月娥要走,以凤格为首,一大片排位高于婉兮的秀女都嚷嚷了出来。

“凭什么排在末尾的却可以被分到皇后娘娘宫里?难不成咱们这测试排位都是拧个儿的,从末位挑起?”

凤格一听她被指给娴妃,便如晴空霹雳一般。那日在御花园里,娴妃娘娘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何不甘心自己的前程?

可是那倒也罢了,她去了承乾宫后,小心伺候主子,兴许也还来得及补救。可是一听说婉兮竟然能被挑进长春宫去,她便当真无法忍了!

月娥情知必有这样一出,便沉了脸回头:“怎么,一个一个的还没到各自去处去认主儿,这就先没了规矩了?各位姑奶奶,别忘了这不是你们各自府里,此处是宫里!”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问缘由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的去处都是主子们定的,或者是各宫主子自己挑的,或者是皇上皇后下旨赐分的,你们各自领旨谢恩便罢。若还有心事重的,我现在就回了内务府诸位大人们,待他们向主子奏明,一个一个好好给你们一个交待!”

一众秀女都是面色一变,都赶紧行了个双蹲:“不敢烦劳姑姑,小的们都知错了。”

月娥这才缓一口气,瞟了婉兮一眼:“婉兮的情形你们也都知道,她进宫来就摔傻了,主子娘娘颇为挂怀,每日里叫御医去调理。可她今日的情形你们也都瞧见了,说话糊涂,绣花也糊涂,那就证明还是没好全。”

“故此上皇后娘娘将她特旨收进长春宫去,为的还不是方便继续替她调理么?皇后娘娘一向慈祥心怀,你们今日都见识了吧?”

月娥已是这般解释,凤格等人纵还不服气,却已不敢再当面质疑。

月娥临走还是来看了婉兮一眼,帮她又竖了竖衣领:“……能到主子娘娘身边伺候,是你的造化。可是今日情形你也见到了,你已因此而树敌。往后希望你好自为之,你终究在我手底下出身一回,我也希望你好好的。”

50、忘了

婉兮呆呆与语琴回到房间去收拾行李,等月娥等姑姑待会儿挨个送进各自宫里去认主儿。

语琴明白婉兮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便也不扰她,只手脚麻利地帮她将行李一并收拾了。

语琴还是开心的,虽说两个人不在一个宫里,可总归都在这一片宫墙之内,终究还有个照应。

却听外头有人敲门:“魏姑娘可方便?”

婉兮一听那嗓音,便登时回神,转身就朝门边冲过去。

她听出来了,这嗓音是当日在御花园里,她拜托过的那个老太监。

门外果然便是敬事房太监包喜。

婉兮一见包喜,便几乎要跪下去:“谙达,您可来了!”

为了等包喜的信儿,她几乎已是度日如年。就连在语琴面前,也不敢全都表露出来。

——那是她一个人儿藏在心里的秘密,她不敢说,怕说出来了,就破了。

包喜也十分歉然:“魏姑娘啊,不是我不尽心,而实在是我人微言轻,而傅四爷又是侯爷,凭我的身份怎么都没办法直接见到傅四爷,这才多用了些日子,费了几番周折才见到的。”

幸亏傅四爷是皇后娘娘的嫡兄,宫里太监有所交接,中间的人就也都看着皇后的面子。

婉兮已是忍不住身子轻颤:“有劳谙达了。谙达可见着傅四爷了?”

包喜点点头,却叹了口气:“见着了,总算不负姑娘所托。”

婉兮忽然觉得好冷,这八月天里,她竟忍不住连贝齿都磕撞在一起。

“您把葫芦坠儿交给他了吧?傅四爷他……他怎么说?他可还,还,还记得我?”

手臂上的伤疤,又莫名地疼了起来。一阵儿如火烧,一会儿又如冰镇;时而又像蠕动起的虫,麻痒得钻心。

包喜半晌没说话,只盯着婉兮的眼睛:“……不瞒姑娘,我是当面将那白玉的葫芦交给四爷的,又提到了‘九儿’的名。可是四爷说,这葫芦坠儿他看着眼熟,可是九儿这个姑娘嘛,他却没有半点印象。”

婉兮一怔,连着倒退三步。

伸手扶一把墙,这才站住。

“四爷他……真这么说?”

包喜也不忍,连连叹气:“我若说错,天打五雷轰!”

婉兮一直忍着的泪,终于无声地直直坠了下来。

原来如此,是她想多了。也是,不过一面之识,说过几句话而已,隔了这几十天去,他又怎么还会记得她?

就算那个葫芦坠儿是好东西,可是你瞧呀,人家是侯爷,府里要多少白玉的葫芦坠儿没有呢,也许满坑满谷,随便就拿起一个赏人呢。

是她傻,真的傻了。不是选秀的时候在顺贞门上摔傻的,而是一个月前在花田里邂逅他那天,她就真的被蜂子蛰傻了。

蜂毒入骨,无法拔除。

亏她进宫来那一路上都还想着他,亏她一脚使劲趟在顺贞门的门槛上时还在想着他;

亏她拼了命地想要撂牌子,心里想的都是他;亏她就连方才想着二十五岁还能出宫时,还在忖着十一年后他是否还能记着她……

她就是个傻子,自从遇见他之后,便什么事都傻傻想到他。

可是……人家是侯爷啊,她不过是个包衣女子,所以人家上路回家之后,便自然早就忘了她了。

是她想多了,本就是她傻。

婉兮吸一口气,举袖狠狠抹一把眼睛。

够了,婉兮。你现在再落泪,又给谁看?那个心疼你割伤手臂,那个用嘴替你清理伤口的男子,他已看不见,他已不会再用那样疼惜的目光凝视着你……他已,杳远成梦。

她红着眼伸手:“谙达,那葫芦坠儿呢?”

包喜一皱眉,为难地直躬身:“姑娘说那葫芦是傅四爷的,我将葫芦交给傅四爷之后,傅四爷没还回来,我也便不好再讨要……姑娘,你看这可怎么好?”

51、重逢

“嘿,无妨!”婉兮勉力一笑:“我当然也不是稀罕那葫芦,我就寻思着那是块无瑕的和田玉,好歹还值几两银子。谙达替我费了这些心,我原想送给谙达罢了。”

人心已远,又何苦还留着块破石头?

包喜连忙作揖:“姑娘心意咱家领了,可是这事儿办得不算好,咱家可不敢领姑娘的赏。”

婉兮使劲吸溜鼻子,不想叫包喜看见她难受:“谙达的恩,我一定不会忘了,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谙达。”

包喜连忙点头:“姑娘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但凡能使一把力气的,必当尽力。”

婉兮心下这才宽慰了些,上前又偷偷拉住包喜的袖子:“谙达……既然四爷不认得我了,你看我怎么才能救九爷?这宫里我去求谁,才能有望帮得上九爷?”

包喜倒是一怔:“哦?姑娘原来还没听说么?咳,也是咱家来得晚了,才叫姑娘多担了这么些的心——姑娘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九爷没事儿!”

“你说啥?”婉兮脚一软。

包喜便也笑:“姑娘这是欢喜傻了。九爷那天在御花园里虽说是犯了规矩,兼之顶撞了娴主子,可是万岁爷并未追究,九爷什么事儿都没有!”

婉兮本来憋回去的眼泪,这一下子竟然又控制不住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包喜也是陪着一起笑,一起叹气:“姑娘啊,这也是因宫里内外有别,九爷是隔绝了消息,才不知道姑娘为他担心若此。若他知道了,也一定欢喜极了。”

“嗯,嗯~~耳朵怎么热,莫非有人在嚼我的舌根子不成?”包喜话音未落,却冷不丁听见院门外传来含笑的声音。

婉兮和包喜便都惊呆了。

还是包喜机灵,连忙先扶婉兮站稳,然后转身一溜烟就跑到院门口去,隔老远便一个千儿跪在地下:“哟,奴才真是该死,还请九爷责罚!”

婉兮却动不了,一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只能转头朝门口望过去,可是那院墙太高,完全隔绝了身影,她连一片衣角都瞧不着。

她只能隔着墙,听见外头人的语声。

只听墙外宛有流风,风里有少年轻哼,却是笑开。他是随手从腰带上扯下个荷包。都没打开看,直接都扔给包喜:“今天来得急,就带着这么些。回头我再好好谢你!”

包喜急忙再行礼:“奴才谢九爷的赏。”

包喜不由得凑近低声打趣:“九爷……这儿可是秀女所居院落,您来这儿算是又犯了规矩~”

少年瞪他一眼:“谁敢说嘴去?”

包喜便也笑了,伸手堵住自己的嘴,便不多留,一溜烟儿地就小跑着去了。门外少年抬头望院门,却要深吸口气。

两个少年男女,便这般身在红墙之中,隔着一扇门,彼此呆呆凝望。

终究,他的脚步声从门外踏进来。

阳光一晃,他石青色的锦袍上漾满了金灿灿的光,晃花了她的眼,叫她一时竟然只能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他已到了她眼前。她甫一睁眼,他竟大胆地捉住了她手腕。“九儿!”

婉兮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望望屋里。不过……却也由得他攥着。

她鼻头堵得难受,却使劲眨掉眼里泪花,好清清楚楚看见他。

果然无恙,还是记忆里那个清隽秀逸、温暖如玉的他。

婉兮使劲咬住唇:“……你真没事?”

“嗯。”他点头,目光却半点都没离开她。

婉兮便什么都不顾了,伸手一把抱住他手臂,“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傅恒的眼也湿了,面上的笑却更浓,毫不犹豫,伸长了手臂将小小的她都团进怀里来。

“九儿,咱们终于团圆了。”他心里悄然说。

52、身份

“婉兮~”

隔窗传来语琴的轻唤。

婉兮这才红了脸,赶紧推开傅恒。她回头应道:“来了!”

傅恒倒没什么,只是笑笑说:“待会儿我送你去长春宫。我先到门外,你收拾好了就来。”

婉兮忍不住抓一下他手臂:“……你等等。门内是陆姐姐,与我情同姐妹。”

傅恒却只凝视着她,并未抬头看向窗口:“还是不见了。她是秀女,我是外臣,今日我进这院子已是又犯了规矩,是怎么都不能见那位的面的。”

婉兮这才回想起在御花园时,他与娴妃说话的时候也一径小心地垂着头,不看向娴妃,也不看向避在廊檐下的秀女们。

宫里的男女之别原来这样严,婉兮叹了口气,便也点头:“好。我去去就来。”

一转身,傅恒已然轻衣而出。

婉兮进了门,语琴已是一把抓住:“我听出来了,是上回那位九爷。听闻他平安,我也高兴。只是……这是宫里,你是宫内使女,你怎可与九爷拥在一处?我倒无妨——可你忘了,这里隔墙有眼。”

以凤格为首,那一大片刺绣排位高于婉兮的秀女都正自看婉兮不顺眼,这若被看见在宫里与男子相拥,这便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婉兮也怔了,随即红了脸而笑:“是了,姐姐教训得对。可是姐姐也误会了,他是我哥哥!”

语琴也诧异:“怎么说?”

说来话长,婉兮只能简单解释:“因我们小名里都有个九,于是便以兄妹相称。”

语琴这才点头:“怨不得上回他豁出命去救咱们。”

语琴说罢垂头沉吟:“可是你想过没有,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上次在御花园,他进得去,而且对娴妃娘娘并无惧色;此时又是,这可是内务府辖下的院落,他一个男子怎能随意出入?”

当日在御花园内,傅恒谨守规矩,与娴妃唇枪舌剑时都是压低了声音,故此语琴和婉兮并未听清傅恒话中提及的“皇后亲弟”。

婉兮也垂下头去:“姐姐说的是。”

便如方才,他还说要亲自送她去长春宫……那是皇后中宫,他一个男子,如何进得?

“我想……许是因为四爷的缘故。”婉兮琢磨着,不经意又提到四爷,心口便又是一痛。她努力笑笑:“我也刚听说,他四哥是个侯爷。那他兴许出身仕宦家族,蒙祖荫被授了侍卫吧。”

她再回想他服色:“他穿石青常服,未见补子,不好分辨品级。不过既然为侍卫,便定是亲贵大臣的子弟。民人白丁皆无此资格。”

语琴便是点头:“既然是世家子弟,兴许凭借家世倒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便也说得通。婉兮,你在宫里能结识这样的人,对你也是一重倚仗。”

终于放下了这头的心,语琴便瞟着婉兮偷笑:“……勋贵子弟,还哥哥,肯豁出命去救你。我怎么瞧出戏文里的故事来了呢?”

婉兮红了脸一跺脚:“姐姐!若要说嘴,我自然也说得——不管他是什么勋贵子弟,又怎比得上姐姐将来要伺候皇上呢?”

两姐妹一时说说笑笑,便也觉这一天的乌云散去了大半。这红墙里的命运,既然已经无法挣脱,便两人相扶相靠,尽力让它好过些吧。

婉兮告别了语琴,挽了包袱,出门与傅恒会和。

傅恒接过包袱,便眼含轻笑。

婉兮被他笑得没头没脑,便前后瞧了一眼,见这宫墙夹道里并无别人,才踩了他脚一记:“你笑什么?”

他扬扬眉:“是觉得此情此景与某事相像。”

婉兮探头盯着他:“什么事?”

他努力忍着笑:“我可不敢说。我若说了,你又该恼了。”

53、别怕

进宫这些天来,今儿是婉兮正正经经松半口气下来,心境难得,她便扬了扬脸:“你自管说,我不跟你翻脸就是。”

傅恒却缓缓收了笑谑,偏首来一双眼黑白分明地郑重凝视着她。

“就像是……姑娘出阁。”

姑娘出门子,小女婿等在门外头,接过包袱,从此她再不是那门里人,成了他的人。

婉兮一怔,一张脸登时便热了起来,举拳佯打:“哎,你真是!”

他笑着躲闪:“你说了不翻脸的。”

两个人一路小心吵嘴说笑,便也觉着两道红墙圈起来的夹道不再那么窒闷和漫长。

笑过一阵,婉兮正色下来,冲他撅了撅嘴:“还说当我是妹妹,却原来什么都瞒着我。明明是御前侍卫,却要扮作什么江南公子;分明是官差在身前去调查旗地买卖,却说什么要在京师左近买房置地……”

傅恒自知理亏,伸手扯住她手腕,扶她站定。然后他绕到她面前去,正正经经长揖到地:“是我错了,对不住妹妹了。”

婉兮也知道他彼时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公务在身不便直说,便也侧身一笑,躲开他这个礼去,哼了一声:“侍卫大人的礼,我一个宫内使女可不敢当。”

傅恒起身,无奈只得笑,上前又去抓她的手:“再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劳什子!九儿,我跟你之间,什么都不许隔着,你也别再说这些身份高低的话来。”

婉兮心下燠暖,便也轻点臻首:“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九哥哥~”

再向前去就是皇后的长春宫了。

长春宫位于西六宫,距离皇帝的养心殿也极近,守卫便更加森严起来。就连傅恒也收尽了笑谑,肃身而行。婉兮的心便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抽紧。

还只是在宫墙夹道,便已如此,等入了长春宫,到了皇后身边儿,那又该是何等的天地?

傅恒仿佛已听到她心内嘀咕,肃身走着,却忽然回过头来,向她灿烂一笑。

“别怕。”

婉兮便也笑了,冲他认真点点头。

到了长春宫近前,她忙跟上去与他小声说:“你就送到这儿吧。这是皇后寝宫,你不可再造次。”

话音未落,却见宫门前已是走出个上了旗头的宫女来,看那衣着装扮当是皇后身边的头等女子。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我跟那位姑姑进去就是了。”

傅恒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忍不住微笑:“……我说送你,便必定一直送到尽头。我还没怕,你就放下心吧。”

正说着话,那宫女早远远朝傅恒蹲下安来:“奴才请九爷的安。”

婉兮这才愣了。

傅恒朝婉兮眨眨眼:“原本还想逗逗你的,不过看在你真是紧张的份儿上,现在就告诉你吧:主子娘娘是我亲姐,我求了姐姐,这才将你要进长春宫里。姐姐已然答应我,会好好待你,你放心就是。”

婉兮惊得腿都一软。

心下翻滚过那四爷的身份——侯爷,是了,原来是承恩侯。她此前竟然没联想到。

傅恒走到那官女子面前,温煦而笑:“献春,看样子主子娘娘是将她交给你了。”

献春是皇后身边仅此与素春、挽春,排名第三的头等宫女。

婉兮便也忙上前行礼:“魏氏婉兮,给献春姐姐请安。”

傅恒顺势抓住婉兮的手,将她送到献春面前:“我也将她托付给你了。”

献春便笑了,又朝傅恒蹲了个礼:“九爷何必跟奴才这样客气?奴才是府里的家下女子,九爷也是奴才的主子。”

献春眉眼柔和,见了婉兮便赶忙扶起:“姑娘切勿多礼。姑娘是九爷托付的人,主子娘娘也几次嘱咐要善待,姑娘自放宽心就是。”

54、认主

傅恒和献春一同引婉兮进长春宫。

婉兮不敢明目张胆东张西望,只悄然打量。只见这座宫殿黄瓦覆顶,前出廊。正殿正中的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而明间左右的次间和梢间均为槛窗,步步锦的支窗。

窗格子繁复炫丽不说,婉兮最是盯着窗上镶着的玻璃瞧。一边瞧还一边在心里数着数:一扇,两扇;一间房,两间房。

傅恒回头轻轻吓了她一下:“看什么呢?”

婉兮被捉住,脸便有些红,小声说:“这满镶了玻璃的窗,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我家窗子也就中间儿一块窗格子上舍得镶玻璃……听闻满镶两扇窗子的价钱,便可买一间屋子了。这么多扇窗子,都够买几进的宅院了。”

傅恒乐:“宫里也就养心殿和长春宫、太后的寿康宫最先满镶了玻璃。”

婉兮悄悄说:“皇上……真是十分爱重皇后娘娘。”

傅恒扯扯她衣袖:“你喜欢?赶明儿我定也给你的屋子满镶上玻璃……”

说着话已是到了正殿前。婉兮深吸一口气,这才随着献春走进正殿。

正殿明间设地坪宝座,左右都是大红门,上罩毗卢顶,将明间与左右次间隔开。

只听献春先进去通禀,语声隐隐约约,却是清澈宁静,越发显得这皇后中宫尊贵宁和。

少顷献春这才引着婉兮进了西暖阁,在旁引导婉兮如何行礼。

幸好婉兮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的女子,阿玛本在内务府当差,于是这宫里的规矩事先早已略有修习。婉兮端端正正地给皇后跪安,深深垂首,只能看见皇后明黄缎子上彩绣金凤的旗鞋,却不敢抬头去看皇后的面容。

“奴才魏氏婉兮叩请主子娘娘万福金安……”三拜三肃九叩,上身纹丝不动;抚鬓抬首,依旧目视地面,并不抬眸。

只听上头端然却不失温柔地一笑:“看这请安的姿态,就是个端庄得体的好姑娘。”

“那是自然!”傅恒不知何时已经跟着一起进来,凑过来一脸的笑。

皇后无奈地用手串砸了他一记:“女子认主儿,这是大礼,不许你没规矩!”

傅恒柔和一笑,这才肃手侧立在一旁。

皇后眼角含着点点笑意:“我记得你签牌上的名儿叫婉兮,傅恒又说你小名叫九儿。”

婉兮忙答:“主子娘娘说的是。”

旁边的素春也客气地陪着笑:“咱们宫里的名字里都有个‘春’,主子可给魏姑娘换个什么名儿才好?”

傅恒又抢先道:“什么也别改!九儿这名字已好极了。”

皇后微微扬了扬眉,转过头去细细看了弟弟一样,幽幽叹了口气:“我也觉着现在的名字已是甚好,就不必改了。”

“太好了,谢主子娘娘恩典!”傅恒走过来一起行大礼。

因都是皇后母家一起陪嫁过来的家下女子,此时当着傅恒,素春便也不见外,低低地笑:“九爷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一起向皇后主子行礼?”

这样一说,傅恒便也脸红了。

皇后也只得叹了口气:“都起来吧。”

皇后著献春带着婉兮去安排下处,眼见着弟弟是一直扭头盯着婉兮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来,她心下不由一阵一阵的刺痛。

可是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傅恒收回目光,便又朝皇后行礼:“姐姐将九儿挑进长春宫来,弟弟谢姐姐成全!”

皇后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点点暗下来的天色:“人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不过你却不可为了这个人,频频进宫。你从前是三天来请安一次,以后也不准为了她,每天都来。”

55、滋味

傅恒微微一怔,便也含笑躬身:“姐姐放心,这点分寸,弟弟省得。”

皇后微微垂下头去,只捋着自己手上沉香手珠的穗子:“你省得什么?”

傅恒小心吸一口气,肃立道:“弟弟此时已是御前头等侍卫,更要尽心竭力,建功立业,才能回报皇上和姐姐恩典。弟弟以此年纪而获殊位,实不敢副,若想来日求得皇上指婚,更要加倍建功才行。”

皇后轻叹口气:“你明白就好。皇上已经将你抬举到如此高位,你切不可再因婉兮惹下事端。”

傅恒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皇后隔着玻璃窗子点点望着。

“吩咐下去,婉兮虽然现为宫中使唤女子,可一应份例皆按头等女子拨给。若内务府那边给的不够,你自从库房里拨给。”

素春听了便也笑:“主子放心,奴才明白。这是九爷心上的姑娘,奴才们必定用心。”

皇后没说话,只是又扯了扯手珠上的流苏。

半晌才又问:“可知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素春垂首一笑:“皇上实则上回翻贵妃的牌子,却也只是留贵妃在西暖阁睡了一晚,皇上自宿在东暖阁了。此后皇上已经连续几晚没翻牌子,今晚又是叫张明直接退下去了。”

皇后本应宽心,可是今晚这心反倒提得更高。

“去悄悄问问李玉,皇上有没有说过今晚要过咱们宫里来的话。譬如过来用膳,或者来看我。”

素春想了想,只以为皇后是希望皇上晚上能过来,便一蹲身:“奴才这就去。”

素春去了,整个殿内安静下来。皇后抬眸打量四周。

无边的寂寞,就像那暗色的潮水,四面八方无声流淌过来,一点一点将她湮没。

她又想起薨逝了两年的儿子永琏。那是皇帝的二阿哥,更是皇帝的嫡长子,由先帝雍正爷亲赐名,又早早被皇帝立为太子。

母以子贵,永琏在的日子,她与皇帝的感情深厚而醇和,她每日都生活在夫君的关切和儿子的可爱中,又位正中宫,便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完美的女子。

可是随着永琏的薨逝,她与皇帝之间的感情竟也不知不觉中便淡了,散了。

皇帝对她爱重依旧,皇帝还是想再要一个嫡子,所以皇帝事实上每个月陪她的夜晚并不少……可是她却还是察觉到,皇帝隐约之间已不同了。

殿内掌了灯,窗玻璃里倒映出她的容颜。

依旧还是端庄秀美,却终究已是近三十岁的人了,眼角隐约起了细纹,是用玉撵子怎么推都推不平的了。

反观进宫的新人,语琴十七,婉兮才十四……她们都是最水灵鲜妍的花,而她,却早已经盛极而衰,只等着一瓣一瓣凋落了。

门外身影一闪,已是素春回来了。

“回主子,李爷那边说,皇上今儿并未多提到咱们长春宫。”素春说这话时,面上隐有为难。

作为后宫来说,若皇帝提都没提,总归叫人伤心。

可是今儿皇后却反倒轻轻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素春就又听不明白了。

皇后又垂首半晌才问:“皇上今儿晚上……要了什么饽饽?”

按着满洲的老习俗,每日都是两顿正膳。晚膳在午时已经用了,晚上会再加一顿饽饽。

素春摇摇头:“奴才倒没跟李爷问这个。”

皇后点点头:“那算了。你亲自去瞧瞧婉兮那边安顿得如何,就说我亲自叫问的。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尽管来回我。”

养心殿,皇帝用的还是桂花糖新栗子面儿的饽饽。

一品饽饽,皇上竟只隔几日便要再用,御膳房自然做得更加用心。

可是饽饽呈上来,皇帝只咬了一口便丢在一边。

“味儿不对。”

56、烟花

皇帝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李玉也全无防备。

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皇上既然有上句,他就不能不接下句。外人只看见他伺候在皇上身边儿的荣耀,却从不知道他伴君如伴虎的为难。

终究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老人儿,李玉约略定定神,便躬身答:“回万岁爷,这饽饽的确不是御膳房做的,而是咱们养心殿的小厨房做的。兴许是换了御厨,这手艺上便有所不同。奴才这就嘱咐下去,明儿就还从御膳房那边进饽饽。”

皇帝不置可否,只淡淡“嗯”了一声。

李玉这脑门子上的汗便更密了。

——他的回答也算妥帖了,可万岁爷分明并不满意。

他这个晚上便都没睡着,翻翻覆覆想这件事儿,努力揣测皇上的心意。

这一晚婉兮也是没睡着,早上便早早起来,想去与皇后请安。献春却含笑按住她:“不必了。今儿是主子娘娘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主子娘娘必定早膳还没用就已经先过去了。”

婉兮惊了一跳,转头看外头,天色还没大亮呢。

献春也明白婉兮的惊疑,便解释道:“主子虽然贵为中宫,可是在太后面前仍然执子妇之礼。咱们满洲的媳妇儿在婆婆面前的规矩大,你该是省得的。”

婉兮也张了张嘴:“原来主子娘娘晨昏定省,不只是去请个安这么简单,还要亲自服侍太后用膳?”

“那是自然。”献春点头笑笑:“万岁爷和主子都侍太后至孝,主子跟万岁爷一样,三日一小安,五日必定一大安。主子娘娘过去亲自站在地下伺候太后用完膳,也跟寻常人家的儿媳妇一样,将太后用过的膳食收到配殿,再自己用。”

满洲百姓家的儿媳妇绝不准与公婆一桌吃饭,便如五妞的嫂子抱怨的那般。非要等公婆吃完了,才能收拾剩菜剩饭到厨房独自食用……婉兮怎么也没想到,皇后还要如此委屈自己。

皇后的步辇到了寿康门外便落轿。皇后下辇,抬头望望寿康宫楹联:

凤集桐花来绛阙;

鹤衔桃实自丹山。

皇后抚鬓,端上笑脸,这才亲自迈步进去。

崇庆太后钮祜禄氏已经起身,正由梳头太监给上头。见皇后来了便笑:“我的儿,都劝了你多少回,不必这么早就过来。用膳有那么一大帮子人伺候着已是够了,何必还要劳动你。”

皇后面上笑意吟吟,从进寿康门便没断过:“皇额娘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儿臣是皇额娘的媳妇,自当侍奉驾前。民间子妇耕织辛苦,尚且守着这些规矩,儿臣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民间的媳妇了么?”

皇后说罢亲自接过太后身边老宫女手上的头面抽屉箱子。只见黑漆描金凤的箱子上,上下十数层抽屉匣子,抽屉的拉手都是硕大一颗珍珠,即便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可是映着灯,仅是这珍珠的拉手便也已是珠光熠熠。

皇后亲自珠层打开了抽屉,露出里头满当当的冠梳、珠翠、头面、花朵、领抹,歪头小心打量着太后的眼色。只见太后的目光在一把团寿蝙蝠捧金簪上略停,皇后便含笑将那簪子取出来,小心翼翼帮太后插在旗头上。

皇后借着镜子看过,轻叹口气:“来日儿臣到了皇额娘的寿龄,只求有皇额娘一半的风华,儿臣就心满意足了。”

崇庆太后笑:“瞧你,又哄我老婆子开心!你不必担心,你的命比我好,将来的福分自然在我之上。”

皇后明白,太后说的是她自己在雍正登基前不过是潜邸的格格,雍正登基后也始终只是嫔御而已。比不上皇后自己,潜邸时便是嫡福晋,皇帝登基后便正位中宫,还曾出过嫡子立为太子。

可是皇后又何尝不明白,那一切不过如烟花易散。

57、太后

少时膳桌摆上来,皇后亲自执箸,左手端盘,在地上绕着膳桌走动,看太后的眼色替太后夹菜。

给太后的早膳,多有软糯的粥和饽饽,太后也喜欢吃这些。皇后便转到饽饽处,偏一眼就瞧见了桂花糖新栗子面儿的饽饽。

她略一犹豫,金镶银的筷子便从那饽饽上擦过去,并未进给太后。

太后胃口浅,不多时已是用妥了。太后满意地笑笑:“便不必撤下,皇后便坐下用吧。”

皇后这才放下盘箸,蹲身谢恩:“儿臣谢皇额娘赏克食。”

往常太后若叫皇后留下用膳,为免让皇后拘礼,太后一般会避到另室去。可是今儿,太后却端坐未动。

太后要了一袋水烟。精致的纯金嵌八宝的水烟袋捧在掌心,烟嘴是满翠的翡翠,金与碧翠相映,格外生动好看。

皇后知道太后的性子,既用翡翠烟嘴的,那烟袋里盛的水必是薄荷甘草叶泡出的,吸过后可清热降躁。

太后缓缓吸了一口:“你用你的,咱们娘俩儿就在这说说话。”

太后既这样说,太后身边的老宫女安寿点完了烟,便也含笑向皇后福了福身,退出去,将门带上。

皇后便知道太后有要紧的事说,自然也没了用膳的胃口。

“儿臣伏聆皇额娘教诲。”

太后又吸了口烟才说:“听闻这回内务府选秀,出了不少的动静。”

皇后忙起身:“此次内务府选秀,儿臣独撑大局,难免力有难逮。不似有皇额娘和皇上同镇大局……”

太后便也笑了:“你不必如此自谦。我是想着,这次不过是内务府的选秀,没什么要紧的,便不去了;皇帝也是国务缠身,不去也是有的。”

皇后柔顺笑答:“实则倒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个秀女在顺贞门的门槛上绊倒了……”

太后倒淡淡垂眸:“那也是有的。那帮孩子大半夜的就等在神武门外头,天亮了才进顺贞门选看,空着肚子又束手束脚,顺贞门的门槛又那样高。”

皇后心下一动:“那皇额娘说的是……?”

太后搁下烟袋,抬起眼来:“我说的是那个汉女。”

皇后心下又一个翻涌,连忙俯身:“都是儿臣不孝,未曾事先禀明太后。”

皇后摇摇头:“我的儿,你不必什么都替皇帝兜着!你是贤妇,我都知道,可是这件事又岂能是你所安排,那都是皇帝自己的心眼儿罢了。”

皇后只能深蹲于地,不敢随便回话。

太后深深叹一口气:“我啊,也想念我那早去的孙儿永琏了……如果他还在,皇帝江山有继,我便懒得过问皇帝后宫的事。想要几个汉女,都凭皇帝去,我这当额娘的,难道还不想叫自己儿子高兴么?”

“再说后宫里有汉女有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康熙爷宫里有,先帝宫里同样有;纯妃不就是先帝指进皇帝潜邸里的么,没什么大不了。”

太后说罢,眸光忽地一转:“可是现时,永琏已不在了,所有的情形便不得不另做计较。”

皇后小心提一口气。

太后道:“如今皇帝身边有三个阿哥。大阿哥永璜的额娘哲妃身份低微,潜邸时不过是个格格,又去得早;三阿哥永璋为纯妃所出,四阿哥永珹为嘉嫔所出……大阿哥虽然出自满洲格格,可是额娘已不在,若论子以母贵,如何是三阿哥和四阿哥的对手。”

“可那两个生母一个原本是汉女,一个是高丽佐领的包衣啊,你看他们可承大统么?”

皇后一惊。

“皇帝不想着皇嗣的事,没的又纳个汉女进来,这是想干什么?!”晨光终明,太后却脸色阴沉似水。

58、旧怨

皇后忙双膝大跪:“皇额娘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皇额娘容禀,皇上也有皇上的安排,并未只因美色。那陆氏出自江南名门,皇上此举自有安抚江南仕宦、士大夫之意,还望皇额娘雅涵!”

太后这才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明白皇帝也是以江山为重,我就是替皇嗣国祚悬心啊!若将来皇上身边的皇子都是这些汉姓女、高丽女所出,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

皇后忙答:“皇上年未而立,皇额娘不必担忧。”

太后怆然笑笑:“是么?可是照着这个势头下去,若得宠的都是这些汉姓女、包衣女,将来的事又有谁敢说得准!”

皇后心下惴惴:“儿臣……定会尽力向皇上进言,宫中毕竟还有这么多出自满洲的主位。”

太后面上这才和霁了些:“别只顾着替人家着想,你也该顾着你自己。星阑啊,我第一期盼的还是你能再为咱们大清诞育一个嫡子啊。”

皇后努力而笑:“儿臣谢皇额娘体恤。儿臣也定会着意调养身子,尽力服侍皇上。”

太后垂下眼帘:“后宫里咱们满洲的主位,位分最高的除了你,就是娴妃了。先帝亲赐她进皇帝潜邸为侧室福晋,转眼也快十年了,她竟还并无所出,这便不好了。若她也有了皇子,自然比纯妃和嘉嫔的皇子身份更加贵重,也能叫我放心。”

皇后不由得轻轻闭了闭眼,然后却柔顺答道:“儿臣一定会设法在皇上面前,替娴妃美言。”

太后这才长叹了口气:“说了这一大会子话,我也累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记着我的话,好好调理身子,我还等着再抱抱嫡孙呢。”

皇后走后,安寿进来收走太后的烟袋,温煦地道:“太后今儿也累了,不如奴才扶太后去躺着?太后颐养天年,皇上可是最怕太后劳神的。”

太后便笑了:“你提醒的,我都懂。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岂是不懂他的心思的?”

“这天下的皇帝啊,都一个模样,不管是我自己的夫君,还是亲生的儿子,统统登上帝位之后,就都不喜欢后宫干政。这‘后宫’二字说的可不只是那些乾清宫的主位,还包括我这寿康宫的一干主位。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我这个额娘。”

安寿便也笑了:“奴才这其实都是多嘴,太后这里哪里用奴才说这些。”

太后拍了拍安寿的手,笑着叹息一声。

安寿是她陪嫁的母家家下女子,到了25岁该放出去的时候,她舍不得,就给留下了。安寿将自己的青春都奉献出来,太后与她的情谊早就超越主仆,更像相依为命的老姐妹儿些。

“皇嗣的事儿虽然是国祚,不过却也是家事,我就在这事儿上多管管,想来皇帝也说不出什么。况且现在的形势越发朝那个方向去了,皇后贤淑,劝不住皇帝,你没看她刚刚还在替皇帝兜着么?”

“这时候我若再不管,那这后宫就真的要被汉女和包衣的女子占满了!将来真的非要扶一个汉女或者包衣的儿子继承大统,我将来地下又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

安寿便也忍下一声叹息,扶着太后向卧榻去。

她这些年陪着太后,是亲眼看见先帝雍正爷是如何盛宠包衣汉姓女出身的敦肃皇贵妃年氏的。年氏与现今的贵妃高云思一样,也是雍正登基就初封贵妃。彼时的太后在年氏面前,丝毫无法分得先帝的目光。

当年的太后,倒与今日娴妃的处境,颇有几分相似。

59、通草

皇后连续多日都是恹恹的,长春宫里的人便个个都是小心翼翼。婉兮新进来,长春宫里的规矩还没都摸透,便更是处处谨慎。

婉兮在长春宫里是使唤女子,寻常倒不用到皇后眼前去伺候。能在皇后寝殿里伺候的还是素春、挽春。献春和鸣春则是在门外候补着,若里头人手缺了,便叫她们伺候。

因着傅恒的缘故,又有献春照应着,婉兮倒没分到什么活计,每日也只是在后罩房里帮着做做宫里简单的、不用送去四执库的针线活。况且她还有个傻病的由头,每日里归和正照样来给看病,于是大家给她的活计也都是给她解闷,倒不指望她出活的。

归和正是因皇帝并未明说什么时候不用看病了,便只好每天都来;而既然归和正每天都来,婉兮也就只好继续“病着”。

这日献春从皇后寝殿回来,端了一匣子的通草花。花样精巧,栩栩如生。

献春将匣子往炕几上一搁:“主子赏给咱们的,你们每人挑一对去吧。”

其余宫女自然欢喜地抢着挑了,各自试着戴上,彼此夸赞。

婉兮却没动手。

献春叹口气:“婉兮,你也挑啊。或者这些被她们挑剩了的你不喜欢?也无妨,赶明儿我回了主子,主子自然有另赏。”

婉兮却摇头:“我不要。”

官女子在宫里的装扮各有严格的规矩,如献春等主位跟前伺候的头等女子,自可上旗头,簪花,穿彩绣的旗袍和旗鞋;可是如婉兮这般的使唤女子,则应穿素色旗装。左右耳畔也可簪花,却必定是素气的。

献春将匣子推到她眼前儿:“这都是通草做的像生花儿,都是素色的,姑娘可以戴。”

婉兮却还是婉拒。

“怎么了?”献春有些不放心。

倒是婉兮低声说:“这花儿虽是素色,却手艺精湛,绝非内务府造办处做出来的,应是南府手艺。我猜……是扬州的贡品。”

献春微微一愣,便笑了:“哟,姑娘果然好眼力。”说着白了那几个宫女一眼:“没的叫你们都给戴糟践了。”

婉兮低低道:“既然是贡品,便应是内务府孝敬给皇后主子的。可是皇后主子却赏给咱们,且姑姑拿着花儿回来的时候,面上颇有不快……我便不要也罢。”

献春只能暗暗叹息了,捉着婉兮的手低声笑:“怨不得九爷对姑娘那么上心,原来姑娘真是有颗玲珑剔透的心。”

婉兮红了脸:“姑姑谬赞。”

一时小宫女们都拿着花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献春这才说:“姑娘说得没错,这几日主子娘娘都恹恹的。咱们为了图主子欢喜,便悄悄去内务府领了他们新孝敬的通草花回来,以为能帮主子娘娘扮扮新。结果主子娘娘连续几匣子都不要了,倒叫咱们心里全没了主意。”

婉兮捉起那些通草花看:“……这些头花美则美矣,只是太素气了。不知姑姑们何不向内务府领些艳丽的花簪?主子娘娘肤白若脂,若戴这通草花,确嫌太俭素了些;若换些鲜艳的,才更添娘娘风华。”

献春叹口气:“你有所不知,主子娘娘向尚俭素,发髻上从不簪珠翠,只以这通草花略作点缀。”

婉兮将花儿在手里转了圈儿:“主子簪花,自然是给皇上看的,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不如,让我想个办法?!”

献春便也一喜:“姑娘有办法?”

婉兮点头:“姑姑容我姑且一试,我必定尽力而为就是。”

60、讨赏

“在琢磨什么?”

午时,皇后不在宫里,素春等几个头等女子也一并跟出去伺候了。宫里的几个小宫女都窝着眯午觉去了,只有婉兮一个人托着腮,坐在窗下冥思苦想。

支窗忽然从外头被拉开,探入傅恒的头来,笑眯眯盯着婉兮瞧。

婉兮吓了一跳,先前攥在手里撑在额角的墨笔便一不小心画在了眼角。

婉兮狼狈地低呼:“你吓死人了!”

傅恒也不避讳,笑着直接从窗外伸手进来替婉兮擦。

柔腻沾满指尖,如手拈花瓣。

傅恒心神一荡,婉兮也红了脸急忙退后一步躲开:“快进来。”

傅恒深吸口气抑制住心跳,推门而入,然后顺手将门在身后关严了。婉兮瞧着他这动作,不由得又是脸一热,慌忙背过身去。

“正好有事求侍卫大爷,不知侍卫大爷肯不肯帮小女子一个忙?”

傅恒便笑,也不急着回应,只绕到她面前去,垂眸看她搁在桌上的纸张:“画花样子?姐姐派给你的活计?”

婉兮忙摇头:“你别担心,主子娘娘待我极好,只叫我安心养病,什么活计都不派给我的。我这就是自己解个闷儿。”

他立在桌子对面,故意与她四目相投,然后才不急不忙问她:“……什么忙都随你说,只是,你怎么谢我?”

婉兮心底麻酥酥的,却又不解,只得跺脚:“原来帮我还要酬谢?那便当我没说。白认了你这个哥哥!”

傅恒便笑了:“那我就不当你哥哥……”

婉兮又跺脚,再背过身去,“小气鬼!”

傅恒便又跟过来,依旧绕到她面前去,垂了头去看她俏脸上的红晕:“……是你傻,才会还要‘求’我帮忙。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想叫我做什么,只需言语一声,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必定替你做来,万难不辞。”

婉兮的心便也跟着一软,抬眼瞟他,已是忍不住扑哧儿乐出来:“谢谢九哥哥。”

婉兮回身捞过那张纸:“我需要些新鲜的通草,却不知这宫里该到哪儿要去。又怕内务府纵有,也只是合药或者做纸用的干草,我却需要些新鲜的。”

婉兮回眸望望窗外:“已是九月了,新鲜的通草怕只有江南才能得着。”

傅恒便笑了:“我便知道,能得你一个‘求’字,必定是难事。否则以你聪慧,万事都能想着法子,必不至于要求人。”

婉兮面上一热,却蹲了身:“我知道这东西这个季节已是难得,这样的事求谁都是难为人家,唯有欺负九哥哥……”

傅恒轻叹一声,按住心跳怦然。

他故意哼了一声,伸手托起她手肘:“既然知道是难为,是欺负,便理当谢我一谢。”

婉兮妙眸一转:“那你想要什么谢?”

傅恒听见自己那颗心忽然跳得激烈,那个压抑已久的愿望已然就在嘴边,仿佛一张嘴仿佛就要说出来了。

可是对着婉兮这双黑白分明的眼,他只得暂做按捺,回头瞄一眼她炕上的针线笸箩,便说:“……你,给我缝个荷包吧。”

“哦?”婉兮的脸便又有些烫了。

因旗俗,除了亲人之外,女孩子家缝给外人的荷包,只能是送给情郎的。

傅恒知她羞涩,便尽量庄重的解释:“我的荷包,上回随手接下来扔给包喜了。我家里现在又没有女眷,我总不能央着主子娘娘亲自替我缝。思来想去,自然你最合适。”

61、绣品

“也是~”婉兮便低垂了粉颈:“行,我给你缝。只是……我手艺粗陋,赶明儿做出来要是不好,你可不许笑话!”

傅恒自是心花怒放,忍不住逗她:“依我看,便用你绣的那幅熊瞎子当面儿就最好!”

婉兮自己也扑哧儿乐了:“你也知道了?”

傅恒伸手捉了她手腕:“就用那个,我喜欢。”

婉兮眨了眨眼:“我倒没自己收着,都是交给月娥姑姑他们去了。也没成想你会要,倒一时不好去朝月娥姑姑要……不如这样,你若真的想要,我再绣一个给你就是。”

婉兮俏皮地侧眸笑:“反正就是个熊瞎子么,好绣得很——就堆一坨子赭石色的线,然后在颧骨上再加两道子黑线就有了!”

她的笑宛若清泉叮咚,呼应着傅恒的心跳怦然。

通往养心殿的宫墙夹道里,月娥正带着手下几个针线上的妇差,一同捧了绣品,急急往养心殿走。

秀娥前后看一眼,紧走几步跟上来:“倒不知养心殿传这些内务府秀女的绣品作何?”

月娥低低道:“绣艺排名第一的陆姑娘,被挑进贵妃娘娘的储秀宫。初时为官女子,这才几天,已经明确为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了。侍寝怕就是这几天的事,皇上想看陆姑娘绣品,也是情理之中。”

秀娥便也红了脸笑:“怨不得。只是单单传陆姑娘的绣品也就是了,何苦叫咱们将所有秀女的绣品都送过来?”

月娥便笑:“这你还想不明白?陆姑娘终究是汉女,入宫以来便多受侧目,此番皇上要是单单传陆姑娘一个人的绣品,又不知要惹多少猜度。皇上做事一向最是妥帖,于是索性传所有秀女的绣品来看,那还有谁能单单嚼陆姑娘一个人的舌头了?”

秀娥只能叹息点头:“原来如此……只能羡慕陆姑娘的造化,叫皇上如此费尽心思。想来这位陆姑娘将来必是盛宠。”

李玉带着毛团儿捧了大摞的绣品躬身送入养心殿。

皇帝兴趣盎然翻看。

窗外阳光正盛,抬眼便是九月的秋高气爽。在格外高远的蓝天的映衬下,宫里这红墙金瓦便格外漾出煊赫的华光来。

可是在皇后眼里,那些华光却都比不上眼前这常服的年轻帝王面上的轻柔一笑。

难得皇帝看得开心,皇后便亲手一幅一幅地介绍:“这一幅青崖白鹿就是出自陆氏之手,皇上瞧瞧,陆氏的立意果然清高,且绣艺颇得苏绣真传。”

皇帝点点头,格外将语琴的捞在一边。

皇后便按着名次,一张一张地翻下去。夫妻俩如此怡然相对,李玉便也朝毛团儿递了个眼色,示意两个人避出去。

皇帝却叫:“毛团儿留下。”

李玉不知何故,也只能悄悄瞪眼提醒毛团儿小心着伺候。

皇帝伸手叫毛团儿:“你过来一起瞧瞧,挑些好玩儿的哄你家主子娘娘笑笑。”

毛团儿赶紧答应,趴地下磕了个头才躬着身子上前儿。也不敢挨着太近,只能远远伸着脖子瞧着。

其实他也瞧出来了,主子娘娘这些日子有些不快活。皇上这才叫他说些漂亮话儿,可见皇上对主子娘娘有多爱重。

毛团儿机灵,看了两张就笑起来:“哎哟,这两张绣得成对儿了!”

62、鸟斗

皇帝长眉扬起,满眼的清光:“哦?”

毛团儿却捂着嘴,偷偷瞄了一眼皇后。

主子娘娘一向端庄高贵,他可不敢胡乱说嘴。

皇帝倒笑:“是朕叫你逗你家主子娘娘一笑的,就随你说,朕和你主子娘娘都不怪你就是。”

毛团儿便又行了个礼,上前抽出一幅浪里东青的,一幅曲项天鹅的。

“主子、主子娘娘请上眼,这不正好是一对儿——海青拿天鹅啊!”

毛团儿使出浑身解数,仗着身子灵活,原地便转了个圈儿,做海东青的形状:“……别看海东青身量小,还不及天鹅一半大,可是海东青最善空里腾跃。别看那天鹅飞得快,海东青一个鹞子翻身,直窜上去,一口就咬住了天鹅的长脖子!”

海东青是清皇室历代皆喜爱的鸟,皇帝便也听得满面的微笑,轻轻敲了敲桌子以示赞赏。

皇帝既然看得开心,皇后便也笑了。

映着日光,本过于素净的她,这一笑面上便也涌起了红晕。皇帝便多看了几眼,伸手轻轻按了按她手背:“小星……你该多笑笑。永琏去后,我都想不起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对我展颜了。”

皇后便红着脸,又向皇帝温柔一笑。

毛团儿见两位主子都高兴,便更卖力,手脚麻利又翻了几张绣品,直接掀到最后一张。

毛团儿一瞧之下,竟是捂着肚子笑得趴在了地下:“哈哈……,主子、主子娘娘恕罪,奴才,奴才实在是忍不住了。这,这竟是绣了个什么呀?”

皇帝见了也哼了一声,嘴角却轻轻挑起。

皇后心下莫名咯噔一声,垂眸瞧去,果然是毛团儿给翻到了婉兮绣的熊瞎子上。

皇后的笑,不知怎地也缓缓收了。

不过皇后随即又努力撑开一笑:“是有趣。不仅这一幅,这面还有几幅绣的乌鸦,也同样是一坨一坨的彩线堆上去一般。虽然绣艺参差不齐,不过难得他们也用心了。”

皇后不着痕迹从下头将那幅“浪里东青”给翻出来,自自然然压在了熊瞎子上:“皇上刚觉着这幅东青绣的好?此名秀女叫凤格,喜塔腊氏,说来她祖父便是内务府总管来保……如今她在娴妃位下,一个满洲的格格难得绣艺也如此精湛,想来是她家里教得好,不愧是内务府总管家的女儿。”

皇帝浅浅抬眸,眸光清清亮亮从皇后面上滑过去。

皇后只当不知,继续垂首含笑说:“此女绣东青也并非信手拈来。亦是琵琶名曲,此女也弹得一手好琵琶。皇上若哪日得了空,不如妾身陪皇上去承乾宫听一曲琵琶。想来咱们满洲女孩儿弹出来的琵琶,定铿锵辽远,别有一番风味。”

皇帝抬眸:“嗯,皇后贤惠。朕记下了,哪日得闲,会叫皇后陪朕走这一趟的。”

皇帝说完抬腿下了炕,站直整了整腰上的黄带子:“毛团儿,叫内奏事处的人送折子进来吧。”

皇帝既说这话,就又是要批阅奏折了。皇后便也忙起身:“妾身告退。皇上仔细身子,别太累了。”

皇后说完便起身去收拾那些散落的绣品。

皇帝走到门口却回身,眉眼清淡道:“搁着吧。”

63、取一

皇帝看了几份折子,都只简单批了“阅”,或“知道了”。

整个养心殿鸦雀无声,皇后已是走远了。

皇帝并未抬头,只唤:“毛团儿。”

毛团儿麻溜儿地进来。

皇帝依旧眼都不抬,只道:“拿来。”

毛团儿站原地脑袋里一划魂儿,赶紧回到刚那屋去,盯着炕几上原样未动的绣品,为难地搓了搓手。有心想一股脑都给皇上捧过去,最后还是没敢。

少顷回来,毛团儿跪着呈上三件绣品。

皇帝依旧没抬眼,伸手拿过来,摊在眼前见是三件:

第一件是语琴的青崖白鹿。

皇帝微微挑了挑眉,顺手给搁在旁边儿。

第二件是凤格的浪里东青。

皇帝瞧见了,便终于抬头,却是瞪了毛团儿一眼。然后一扬手,直接扔在地下:“毛团儿,你果然是越来越有眼色了!”

毛团儿吓得一激灵,可也只能如此。就像那日御花园里主子娘娘赏的克食一样,他就算明知会被撑死,可也得吃完。

第三件……是卷着的,皇帝却连看都没看,直接捞起,塞进了袖筒里。便淡淡哼了声:“滚下去吧,叫你师父来伺候。”

毛团儿出了书房门,站在门前举袖擦了擦汗。今儿虽然主子骂了他两句,不过幸亏有那张绣品垫底,他才放心皇上不会责罚他。

毛团儿去了,皇帝这才拢了拢袖口,捏捏里面团成一团的绣品,哼了声:“竟然拙成这副模样!”

笑了半晌才又摇头:“也不奇怪,瞧你自己将伤口裹成个粽子,就也该不奇怪你能绣出这么个东西了!”

想到她的伤……他又忍不住垂首,长眉紧蹙。

过一阵,便又忍不住攥了空拳轻轻砸了桌子一记:“亏你想得出来,熊瞎子……你还真绣出个瞎的来。怎么着,以为闭上眼就看不见?”

顿了顿,却是轻叹如烟,徐徐挑起唇角:“……可是我怎么这一闭上眼,你就,在我眼前儿呢?”

皇帝如此亦俯亦仰,若笑若忧。半晌才徐徐平静下来,抬手又拿起奏折来批阅。

李玉进来的时候,瞄着天色已是点点变暗了下来,便觉得头发又白了一半。

可是再愁白了头,也得上前问:“主子……今晚的饽饽,可用哪一品?”

皇帝面无表情:“老规矩。”

李玉耳朵旁就是嗡了一声。

心说这都连续多少日子要那桂花糖新栗子面儿的饽饽了?可是又连续多少日子只咬一口,就丢在一旁说味道不对了?

他都快被皇上磋磨死了,那些御厨们,包括御膳房的首领太监们也快要准备白绫子上吊了。

实在是摸不准圣意啊……既然不满意,又何必天天都叫?既然天天都要,那又是哪儿不满意呢?

整个御膳房,首领太监亲自带着,专门调了白案上的掌事御厨,将那饽饽的配料全都拆散了,揉碎了,用天平按样称重,一钱一钱地反复试验,就希望能做出一个配比能叫皇上满意的。可是忙活了这些日子,皇上给的话儿还是一式一样!

李玉在这发愁,半天忘了应声。皇帝这才抬眼盯他一眼:“还杵着做什么?”

李玉这回索性噗通跪下了:“主子,奴才该死,还求主子示下。”

64、君心

“又有何为难?”

皇帝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半点。他一面翻着奏折,一面徐徐道:“这饽饽从前也不是没用过。上回你主子娘娘用了也说好,怎么这其后反倒做不出那个味儿来了?”

李玉终究是李玉,一下子心下便是敞亮。

他出了养心殿,直奔御膳房。御膳房首领太监张兴一听果然还是要那饽饽,真是要哭了。

李玉这回却眨眼一笑:“张爷,我这回可寻着些门道。”

张兴这便连忙作揖:“李爷,求您救命啊~”

张兴这说着就赶紧亲自抽条凳,伺候着李玉坐下,亲自给李玉伺候着茶水。李玉嘿嘿一笑:“甭客气,咱们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皇上不满意,咱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李玉这卖够了关子才笑眯眯道:“皇上要的是八月份选秀初看那晚上进的那味饽饽。”

张兴忙叫查底档,然后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您老当晚还特地传旨,叫刘福封了个大食盒,说叫给一位秀女儿姑娘送去的。”

李玉便也一点头:“对喽!就按那晚的底账,配料一钱都别岔,按样儿做出来,许是皇上就点头了。”

“得嘞!”张兴欢欢喜喜地招呼御厨们赶紧挑开了火,现场就筛面的筛面,摇蜜的摇蜜。

不多时饽饽做得了,张兴千恩万谢地交给李玉给皇上送去,一众御厨一直送到门口,都巴望着万岁爷这回可饶了他们吧。

李玉也是兴冲冲地给送回养心殿去,心说这配料都是按着那晚的底档做的,配料和火候都半点不差,一定错不了。

可是皇帝依旧还是只咬了一口就又丢在了一旁。

李玉这殷殷的期冀都给抽走了,就跟脊梁柱子被活生生抽出去了一样,腿一软,真是险险就瘫倒在地上。

“瞧瞧你……”皇帝竟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淘气。

李玉是当年康熙爷将少年弘历养育宫中时就伺候在他身边儿的人,此时一瞧见主子眼底滑过的这丝淘气,竟忍不住湿了眼睛。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皇上露出这少年般的淘气?仿佛从雍正爷登基,定下秘密立储的规矩开始,皇上脸上便不见了这少年的神情。尤其是皇上登基五年以来,那脸上的神色更是叫他看不清、读不懂。

都说君心难测,他也明白,皇上身在这个位置上,全天下人都想揣度皇上的心思,皇上却绝对不能叫任何人看透他的心……所以皇上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可是他却总忍不住怀念皇上小时候。那时候才十岁大点儿的皇上,便已文武双全,被康熙爷一眼看中,亲自带回宫中养育。那时候的皇上眼中的灵动和淘气,才更是符合他那个年纪的啊。

皇帝坐下,抬抬手:“起来吧。东西没错,配料也没错,火候与时辰都对,朕只是说‘味道不对’。”

李玉颤巍巍起来,躬身答:“若以味道,必定出自于配料。所有配料都是内务府里蜜户供奉的,底档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唯一的不同……”

李玉瞄着皇帝:“是上回的饽饽乃是内管领清泰亲自供奉的,而这个月清泰差事轮空,不在内务府里应差,已是回他管领里去了。”

皇帝这回终于点了点头:“嗯。”

李玉心下嘀咕……这算是,方向对了?

65、绿牌

“启奏圣上,敬事房进呈膳牌。”外头赵进忠进来通禀。

皇帝每次用膳都要翻牌子,白日里的膳桌上多是翻宗室的红头牌和大臣的绿头牌,召见而论国务;从午时的晚膳,以至晚上的饽饽,便是翻嫔妃的牌子。

此时便该是定今晚儿是哪位嫔妃侍寝了。

敬事房太监张明端着朱漆大盘,躬身恭恭敬敬走进来,跪在皇帝面前。皇帝随便看过一眼,并未伸手。

若是往常,这便是“叫去”。

张明今儿顶着大盘禀:“回万岁爷,陆姑娘的绿头签已是备好了……”

张明说着还特地朝皇帝示意语琴的绿头签所在的位置。

皇帝的目光滑过那绿头签,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写着:储秀宫,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陆氏,语琴。

皇帝伸出手去,却没翻那牌子,反倒莫名轻叹了一声:“这样快。”

张明心里也一个翻涌。心说,皇上说这话是夸他,还是损他啊?

张明只能小心提一口气:“回皇上的话,实则奴才们前儿就做好了一版,只是后来还是觉着不满意,总要更精益求精,于是这又重新又做了一版……”

张明心说:“皇上您就直接翻了这陆姑娘的牌子,不就完了么?”

皇帝终于伸手,指尖碰上那绿头签。

张明终于悄然松一口气。

可是孰料,皇帝却是将那绿头签直接拿起来,塞进张明袖筒里去:“……朕还没说要呈上来,你这当奴才的就不必自作主张。先收着,现在不用。”

张明这便心下咯噔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儿这是做错了。

张明小心翼翼问:“……请皇上示下,那奴才该哪天呈上来?”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穿过槛窗望向天际。

秋日夜空,澄澈幽蓝,更衬得月光如洗。

他扬一扬眉:“……重阳之后再说。”

张明这也一头冷汗退出去,在外头遇见李玉,低低问:“皇上近来,这是怎么了?”

李玉叹口气:“自从没了二阿哥后,皇上便一直没有复原吧。”

张明便也点点头,末了又嘀咕一声:“重阳节后才纳新人,这有什么讲儿么?”

李玉思忖片刻答:“重阳敬老,许是皇上要为太后格外献一份孝心吧。于是此时心都不在纳新人这儿。”

两个太监在外头借着夜色嘀咕,殿内皇帝却一个人悄然展开了那幅熊瞎子看。

绣品因在袖口里捂了多时,此时已是染上了他的体温,托在手里便如软玉温香。

他看着,微微含笑,末了却还是轻叹一声,又妥帖收好。

“李玉,”他扬声唤李玉:“去告诉你娴主子,明日得空,朕与皇后去她宫里看她写字。”

消息传到承乾宫,娴妃欢喜得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塔娜,你快去柜子里瞧瞧,我还有哪件儿新衣裳没在皇上面前穿过?不要那些苏绣、杭秀的,苏州制造、江宁织造进贡的那些统统不要!给我找找,还有什么别有咱们满洲特色的,跟那些汉姓的蹄子穿的都不一样儿的那些。”

塔娜却没行动,反倒先上前拦着:“主子……皇上说要跟皇后来看您写字。您的字还没写完,更别说……还有皇后吩咐的和……”

66、琵琶

长春宫。

李玉前来传旨的时候,皇后正在长春宫正殿东暖阁的小佛堂里诵经。

替那薨逝的嫡皇子永琏,也是给女儿和敬公主,更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太后的话说得明白,若她还不能再生一个嫡子,那么就要指望娴妃了。可是此时的她,又如何能与那些刚入宫的新人争夺皇上的目光?

素春引着李玉进来传旨,她听了,面上在笑,心下却更添一重悲凉。

要去娴妃宫里听凤格弹琵琶,本是她的提议,皇上既然准了,她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叫素春送走李玉,她的经书便也诵读不下去,她索性起身,走向外间。心思一动,她抬手唤挽春:“立即叫人去内务府找来保,就说明儿我要听他孙女弹琵琶,叫他设法连夜将凤格在家用的琵琶送进来。”

琵琶送进承乾宫的时候,娴妃正强撑着精神在灯下继续写字。

本就写得心烦意乱,便索性丢开笔停了手问:“什么琵琶?为什么这么晚的,给她送琵琶?”

来人回,说是皇后娘娘交待的。

塔娜和德格互相瞧了一眼,然后两人都悄悄瞄着主子。

娴妃闭上眼,便也冷冷笑了:“我知道了,原来他们安的是这个心。来我的宫里,看的不是我,而是花儿一样的新人。”

娴妃抬眼望向塔娜和德格,悲戚便再也难掩:“瞧,亏我刚儿还欢天喜地来着,可都是枉费了。明儿我、你们,加上咱们这承乾宫,不过是给人家做陪衬罢了。”

塔娜和德格都不敢说话,低低垂首。

娴妃越想越恼:“凤格呢?皇后主子亲自著人给她送琵琶来了,她不是得赶紧起来好好儿地谢恩?可是她怎么不来给我谢恩啊?她难道不知道,她多大的面子,不但叫皇后主子这么惦记,还要我和这整座承乾宫都替她做筏子!”

她吼得急了,加上这写了大半天的字,便觉眼前一黑,只得撑着额角在炕沿上坐下来。

“……我才知道她祖父原来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来保。呵呵,正二品的亲贵大臣,皇上的大管家,倒比本宫的阿玛品级还高。怨不得一个小小包衣的秀女,就敢名字里叫‘凤’呢,原来是早就盘算好了,要进宫飞上枝头呢!”

塔娜也替主子生气,便忍不住冷冷一笑:“可是她如今在主子宫里。她能不能飞上枝头,都只看主子给不给她这个机会。祖父是内务府总管又怎样,只要是内务府下的旗籍,就都是主子的奴才!”

娴妃这才觉着心下舒服了不少,点点头:“去,把咱们那位小凤凰叫来。本宫也要亲眼看看,她究竟有没有造化,值得本宫抬举她。”

德格这便赶紧去叫了凤格来。

凤格原本刚得着家里送来的琵琶,还正自高兴,一听娴妃要见她,便赶紧小心翼翼整肃衣裳,跟随德格进了承乾宫后殿暖阁,跪倒在地。

“奴才谢主子的恩典。”

娴妃斜倚在卧榻上,盯着凤格,唇角冷冷勾起。

“你怎么谢我呀,这琵琶又不是我叫人给你送来的。你得去谢正主儿,你该这会儿先跑到那边宫里去谢恩才是。”

凤格心下便是咯噔一声,连忙又跪:“主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是主子承乾宫里的人,奴才的正主儿便是您。”

娴妃哼了一声:“会弹琵琶?那手便是个敏捷的。那不如先替本宫写几个字去。”

67、双凤

凤格哪敢不去。

塔娜将凤格带到书案前,见上头已是堆满了宣纸,许多张上头只是点了一两点墨就丢到一旁,还有些上头只是写了一个字,便也都那么不要了。

总而言之,所有的纸上写的都是个“娴”字。

“写呀,还磨蹭什么?”塔娜催促。

凤格只得伸手拿过笔来,蘸饱了墨,却还是忍不住问:“……写‘娴’字?要写大楷,还是小楷?”

“倒是个会写汉字的。”娴妃听了便是哂笑:“果然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系出名门,不但会绣花儿,还会弹琵琶,汉字的规矩也这么明白。”

娴妃越说,实则自己心下越是难受。

怨不得皇后要巴巴地带着皇上来她宫里见凤格呢,这个丫头果然有过人之处。家世这么好,又擅风雅之道,可不就最是皇上喜欢的类型。

况且也还是个满洲的姑娘。纵然是内务府下的包衣,可若是皇上喜欢,抬旗也不过是朝夕之事。若是给了这个丫头出头之日,那这丫头迟早就会踩到她头上去!

娴妃心下一寒,便道:“自然是写小楷。至于写多少么……总归叫本宫满意了才够。你先将书案上那些纸都写满了再说。”

凤格一看那书案上摞得厚厚的纸,眼前便是一黑。要写完这些纸,准要写到明天早上,那今晚就不用睡了。

“犹豫什么啊,怎么还不写?”娴妃盯着凤格的身影,解气地冷笑:“是不是还惦记着今晚儿还要练习你的琵琶?怎么着,是不是本宫叫你写几个字,却耽误了你伺候皇后主子的正事儿?”

凤格急忙双蹲:“奴才不敢!”

“那就写吧。”娴妃自己翻了个身躺下:“本宫乏了,先打个盹儿。你写好了再叫醒本宫。”

德格将床帷落下,塔娜则似笑非笑盯住凤格:“快点动笔吧,凤姑娘。”

凤格写了整晚,尽管千万小心,还是被塔娜和德格两个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说写的不好。那么多纸勉强写满,却又被再换上两三回,写到东方天明,已是两只手都肿了。

娴妃醒来,慵懒打了个呵欠:“写得怎么样了啊?”

凤格迈着站了整晚,已是肿了的腿,小心地不要摔倒,走过去向娴妃深深福身:“回主子的话,写好了。”

娴妃接过写好的纸,先哼了一声:“也是个有志气的丫头,这么一晚上还真都能拼着写出来。且不说别的,本宫倒还宾服你有几分满洲格格的血性!”

凤格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出自满洲世家。来了承乾宫后,她可没少了听说娴妃是怎么磋磨手底下那些汉姓的使女的。

娴妃展开纸看,不由得哼了一声:“果然有志气,也仗着练过琵琶,这手腕子果真是稳啊,写了这么个晚上,竟然还是肩胛齐整,丝毫不乱。”

听着娴妃这语气,塔娜不由得跟德格对了个眼神儿。

娴妃点点头:“写得不错,本宫喜欢。劳动你了,快回去歇着吧。少时皇上和皇后来了,还得托你的福,替咱们承乾宫长脸呢。”

凤格几乎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去了。幸亏宫女不必穿高底旗鞋,不然她两步就得卡在地下。

娴妃目送她离开寝殿,这才轻哼一笑,随手从那一叠小楷里抽出一张,递给塔娜:“瞧这张够不够一百个字。若够了,就拿这个给皇上看,就说是本宫连夜写出来的。”

68、精进

塔娜便也一笑:“奴才明白。”

虽然也是忙了一晚,塔娜和德格见主子早上醒来已是神清气爽,便也都跟着不觉乏累了。

伺候娴妃更衣、上头。塔娜小心觑着主子的神色,“……主子莫非也有抬举那丫头的心?”

娴妃亲手拿了篦子,将鬓角几茎毛糙的发丝篦齐,“她终归是我位下的人,若她得了脸,于我倒也并无坏处。况且,你没瞧她与那个陆氏本是对头,将来她若有机会到了皇上眼前,也正好克制那陆氏。”

说到语琴,娴妃的目光不觉凉了下来:“她现在已是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侍寝不过是早晚的事。贵妃身子弱,皇上多少次翻了她的牌子,却都舍不得叫她劳累,如今她正好掐着陆氏,帮她固宠。那我就必定不能叫她称心如意了去。”

塔娜听了便有些急:“主子既然有此心,那凤格的手……?”

娴妃却笑了:“急什么,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若今日皇上就对她青眼有加,那她也只是记皇后的情,我又何必替人作嫁?就算真要抬举她,也是本宫亲自拿主意、定日子才行。”

塔娜这才松一口气,暗暗替自家主子击节。

午时一过,养心殿和长春宫就都来人通气,叫承乾宫这边准备着。

娴妃轻哂:“早就预备好了,我这承乾宫上下就等着接驾呢。”

未时刚过,皇帝便与皇后乘辇而来。娴妃带人到承乾门前迎候,帝后都未下步辇,只是在步辇上向娴妃点了点头,步辇便一直进了承乾门,到了承乾宫正殿前方落轿。

娴妃自己从宫门前走回来,努力撑着微笑,远远盯住皇后的背影。

这才是人家中宫皇后的待遇,她身为嫔御的只能用脚跟着人家的步辇走。可是这世上的事儿啊,谁说的清呢,就如在潜邸时她与皇后不过一步之遥,来日焉知她就永远屈居妾室!

今儿虽然主要目的是来听琵琶,不过帝后二人进了正殿之后,都还是先去瞧娴妃的字。

娴妃亲自将写好字的宣纸呈上,面上满是亲热的笑意:“妾身自从那日奉了皇上的口谕,这些天可是勤练不倦。又蒙皇后主子指点,妾身就更是勤下苦功。妾身自知自己于汉学上的造诣怎么都不敢望皇上、皇后的项背,可是妾身却有的是咱们满洲的血性和力气,自管勤学苦练就是。妾身思量着,皇上和皇后主子想看的也是妾身这股子劲头,只要劲头到了,即便写得不好,皇上和皇后也必能雅涵。”

皇帝闻言含笑:“古黛,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朕心甚慰。”

皇后也跟着赞许:“娴妃这字写得果有进益。这样看上去,倒已是有体有格,仿似已经练过多年的了。”

塔娜不失时机上前福身:“回主子娘娘的话,娴主子连续多晚熬夜,昨晚也熬了整晚呢!”

娴妃轻轻抬手抚鬓,面上浮起淡淡笑意:“多嘴的奴才!我在这儿陪主子和主子娘娘说话,哪儿轮到你了?”

皇帝已是坐下,拈起那幅字看,也是点头。抬眼,眼中已是含了温煦笑意,朝娴妃点点头:“果有长进。古黛,你也坐吧。”

69、笑纳

娴妃叫人上了奶茶,三人一起用着茶点。秋日午后的阳光透明而熏暖,叫他们不由得有片刻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潜邸时,那时他是少年宝亲王,而她们则都是先帝亲赐的宝亲王福晋。

那时整个重华宫潜邸里,只有他们夫妻三人,其余无论是高云思,还是苏婉柔、金静凇,不过都只是格格、使女,与他们无法相提并论。

“回主子、主子娘娘、娴主子,官女子凤格已经到了。”外头却偏传来承乾宫首领太监的声音,彻底打碎了刚刚那一刻时光的温软。

辖内深吸口气,抬眸望住皇后,似笑非笑:“皇上,皇后娘娘,凤格既然是我位下女子,我便代她求个恩典,若待会儿弹得不好,皇上和皇后都别怪她,只怪我好了。”

皇帝赞许点头:“果有主位的气度。”

片刻后凤格抱着琵琶,垂首款款走进。先向皇帝和皇后行大礼,可是第一次蹲身就双肩微晃,不合仪态。

娴妃无声笑笑,在皇帝耳畔说:“她抱着琵琶呢,主子宽宥。”

一个深蹲下去,结果起身来,凤格竟然一个趔趄侧开了一步。

皇后也是皱眉。

娴妃起身亲自行礼:“……想来凤格是初次面圣,竟是束手束脚了。想来当日那名摔傻了的秀女,也正因此才绊在顺贞门槛上的吧?妾身替凤格向主子和主子娘娘请罪。”

皇后担心地望皇帝一眼,皇帝却因娴妃的话微微挑眉,随即倒也轻勾唇角:“起来吧。抱着那么重的琵琶,也难为你了。”

皇帝说着吩咐:“琵琶又岂有站着弹的,又不是沿街卖唱。去,取琴凳来。”

凤格抱着琵琶谢坐,终于微微抬起了头。

那一张肿胀了的脸,叫皇后一看便忍不住皱眉。

看人先看眼,凤格尤其一双眼呆滞无神,眼眶下亦有深深眼圈。

皇后不由得摇了摇头。

皇帝倒面色和霁,温煦吩咐:“朕想听你弹。你那浪里东青绣得甚好,想来这首曲子你也擅长。便开始吧,朕听着。”

弦声铮然一响,皇后便忍不住又是一皱眉……本是描摹海东青擒拿天鹅的场面,于是旋律突急,动人心魄,需要琵琶轮指技法来表现。结果凤格因指头已是肿胀,轮指又慢又乱,整部曲子便都弹散了。

皇后不由得悄然再看皇帝一眼。这一番安排看样子已是付诸流水,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惆怅,还是反倒有一点小小的欣慰。

不过皇帝却仿似并未听出来,依旧含笑听着,且伴以微微点头。

一曲弹罢,凤格自己也早已三魂丢了二魂,慌张起身请罪。

昨晚写了一晚的字,她脸肿了、有了黑眼圈;兼之腿也站肿了,这才在请安的时候出了那样大的丑;更严重的还是手指肿了,好好一首曲子,本是她最擅长的曲子,竟然弹得裂裂难听。

可是这背后的缘故,她身在屋檐下,又岂敢向帝后明言?

她只得在心下绝望哀叹:完了。

一时间殿内一片静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凤格将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

生死荣辱,都不过这年轻帝王一念之间。

却冷不丁听皇帝清宁一笑,竟端起手来,拍了两下掌:“弹的好,朕喜欢。”

皇帝说罢起身,回首看一后一妃:“皇后和娴妃看人极准,你们的心意朕便领了。”

“李玉,”他扬声唤:“传朕的口谕,即日起,官女子喜塔腊氏进为娴妃位下学规矩女子。”

70、母子

次日乾隆去寿康宫给崇庆太后请安。

寿康宫位于慈宁宫西侧,是皇帝专为崇庆太后修建,一砖一瓦,都是他孝心一片。

皇帝进了寝殿,在门口便行跪安礼,太后忙不迭地招呼安寿:“还不快去扶起你家万岁爷。”

皇帝笑,走过来并不与太后并坐在炕上,而是就坐在太后脚下的紫檀木的脚踏上,自自然然伸手替太后揉着脚踝。抬头问:“额涅可想儿子了?”

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揽住儿子的头:“想啊,怎么不想?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每日独独悬心的不过是你罢了。可是我又如何不明白,你不仅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更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皇帝。”

太后的话不由得让皇帝回想起他十岁以前的时光。彼时母亲只为雍正潜邸格格,地位低微,而他不过是皇四子,非嫡非长,母子两人都看不清未来。如果不是十岁那年得遇皇祖,被皇祖一句话改变了母子的命运,那也许此时坐在皇位上的是兄长弘时,抑或与他同岁的弟弟弘昼。

那十年里,他更多是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感情尤深。他的性子与皇考并不相似,倒更像母亲些。

“那儿子便以孝治天下,以天下养额涅。”皇帝抱着母亲的腿,抬首,脸上露出少年一般的淘气:“儿子偏要天下与孝道两全其美。”

太后也只能满足地叹息一声:“傻孩子,你为额涅所做的一切,已是足够。”

太后说着转眸望向东方:“宫里的太后宫一向是慈宁宫,可是用作寝殿的慈宁宫后殿已经改做大佛堂,而正殿为升坐之处,不可做寝殿,于是就连当年的孝庄太后在慈宁宫里,也不得不屈尊一直住在配殿里。可是你不想叫我委屈,便特地又为我另修这座寿康宫作为寝殿,并特别打通慈宁、寿康二宫,方便我遇节庆可去慈宁宫正殿升坐……你的孝心,说句不恭敬的,就连康熙爷都比不上啊。”

“额涅喜欢就好。”皇帝将面颊轻轻贴在太后膝上:“儿子刚登基五年,万事都要儿子亲理,儿子不敢半点疏怠。待得再过些日子,儿子将前朝理顺,儿子还要奉额涅的凤驾,好好去瞧瞧咱们大清这锦绣江山呢!”

太后眼中便也一亮:“有你这份儿心,额涅已是心满意足。”

母子亲昵说着话儿,太后轻叹一口气:“我老了,此时唯一惦念的不是游山玩水,反倒跟民间普通的老婆子一样,只是想着含饴弄孙罢了。你若当真有心孝顺额涅,便早早再与皇后诞育出一位嫡子;至少也要有可承大统的阿哥来才好。”

皇帝毫不意外,面上依旧乖顺地笑:“额涅放心,儿子明白。民间尚且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儿子的子嗣乃为国祚,干系江山社稷。”

皇帝从脚踏上站起身来,亲自替母亲捏肩头:“皇后贤惠,最懂孝顺额涅、辅助儿子,所以她昨儿替儿子引荐了个人。说来也巧,又是娴妃宫里的,难得娴妃也跟皇后有相同的心。于是儿子便叫她正式在娴妃位下学规矩,额娘放心就是。”

皇帝说着悄悄替太后拔掉一根白发,藏进袖筒:“儿子纳了陆氏,又定了凤格。儿子必定满汉并重,绝无偏私。”

71、九花

临近重阳,整个内务府便忙碌了起来。内廷各宫苑,每天里也是太监如鱼龙般进进出出。太监们忙的都是将各色各态的菊花搬到各宫苑里来。

皇后的长春宫里,就更是规模浩大。前院后院不仅仅空地上被菊花盆子摆满,更因中宫地位高卓,而特地在前院以数百盆的菊花叠成菊花山子,又在后院再以数百盆菊花四面围成了菊花塔。

人在宫里走,分明如徜徉于菊花海。抬头看那高高叠起的菊花山,更以各色菊花叠成锦绣堆一般。曾经于旷野淡雅幽然的菊,到了重阳则已成了皇家人间繁华的点缀。

女儿家没有不爱花的,又何况婉兮这样生在花田里的姑娘。宫里的女孩儿们各个喜上眉梢,婉兮也跟着一起高兴,却……终是要悄悄咽下一声叹息。

菊花又叫“九花”,便如她叫九儿是一般的缘故啊。

人间重九,亦是她的生辰。

从前在家,家人正好借重阳节俗,一并替她将生辰过得热热闹闹。又因阿玛本就负责花田蜜户,家里最不缺的便是各色的菊花。阿玛和额娘便也如宫里一般,用满满的菊花盆子装饰庭院。

那些儿时的玩伴,五妞,还有丫头二妞她们,便早早捧了各式头戴花,拥进她卧房里来,替她插个满头。

便是耳钳,她也干脆用通红的茱萸果,一耳三钳,便是一边九颗通红的茱萸,摇摇曳曳,便整颗心都跟着一并火红、摇曳起来。

可是今年……她已在宫中为使女,便没人会记得她的生辰,更不会有人再费心替她庆贺了。

于是……一直努力压抑的想念,便也随着这满院子的菊花香翻涌起来,叫她每一呼吸,便几乎要落下眼泪。

今年重九,她便要满了十四。距离她二十五岁出宫,还要有漫长的十一年。她不敢想象,等她十一年后出宫回家,阿玛和额娘……是否还会等在家里那棵青桂底下?

“嘿,想什么呢?”

婉兮的眼睛被蒙上,耳边传来小宫女银铃样的笑声。

婉兮便叹了口气:“还捂?既然捂了就别说话,说了话还叫我猜你是谁?除非你改了名儿,不叫念春了。”

念春是长春宫里的小宫女,与婉兮年岁相仿,玩闹起来倒不似与那几位大宫女一样拘束。

念春咯咯笑着松了手:“你猜得出我来,我也同样猜得出你心里想什么呢!”

婉兮便也存心想说说笑笑,便逗她:“你说呀。”

念春正正经经坐下来,“你呀,想九爷呢!”

婉兮也是一怔,不觉面上大红,上前便来掐念春的脸蛋子:“叫你乱说嘴,谁说我想他了?”

念春嘻嘻笑着撕搏:“我好歹也是主子娘娘宫里的人,就算四位姑姑都不明说,可是我却也自己瞧得清啊。每回九爷来,哪次不是给主子娘娘请罢安,便一扭身就钻到你这屋来了?你倒是说啊,九爷每回来,都把房门关那么严,跟你在里头做什么啦?”

婉兮真是脸都要烧起来了:“我们就是说话!你,你个蹄子,浑说什么呢!”

两人笑闹一阵,也都不敢再造次,赶紧攥着手收低了声音停下来。

念春眨眼:“婉兮,我不是笑你,我都是羡慕你呢。我猜,现在不过因为你还小,主子娘娘把你放在身边养两年,必定会开口向万岁爷求恩典,把你指给九爷的!”

72、好了

“还乱说!”婉兮一张俏脸简直要窜出火苗来一般。

两人笑闹一阵,念春也叹口气:“九爷怎么这么多天没来?难道他忘了你了?”

婉兮自己心里有数,只故作叹气:“是啊。亏你还说那些没头没脑的浑话。”

婉兮故意别开头去,只凭窗看向院子里的菊花。

念春便也赶紧岔开话题:“你别瞧咱们长春宫里菊山菊海的,宫里实则有个地方比咱们长春宫里还好看!”

婉兮倒是兴趣不浓,只随口问:“哪儿啊?养心殿,还是寿康宫?”这宫里能比长春宫规制还高的,自然也就是皇上和太后的寝宫了。

念春便摇头晃脑显摆:“就知道你会这么猜。如果真这么好猜,我又何必要让你猜呀?——错了!”

婉兮这才被挑起些好奇来:“好姐姐,你快告诉我,究竟是哪儿啊?”

念春笑眯眯显摆:“永寿宫!我听说呀,那边布置得与哪个宫里全都不一样!”

婉兮不由得睁大眼:“怎么不一样法?”

念春这便苦了脸:“……我只是听说。具体怎么不一样,听说是皇上下了严旨,谁都不敢说。”

婉兮也觉奇怪:“为何唯有永寿宫不一样?现在那可有内廷主位住着?”

婉兮只以为那里住着哪位宠妃?皇上格外恩宠,也是有的。

念春却一摇头:“永寿宫因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且先帝驾崩停灵之时,太后曾在永寿宫短住过,所以皇上登基之后就将那边空出来。偶尔只做奉太后的筵宴之所。”

“哦~,那我便懂了。”婉兮妙目轻灵一转:“既然太后住过,宫名又为‘永寿’,那我猜皇上严旨保密的布置,便必定是为太后所设!你忘啦,重阳亦为敬老之节。”

念春跟着眼珠转了转,便也笑了:“可不。叫你这一说,我也想明白了!”

正说着话,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已是亲自引着御医归和正到了门口,在外头通了声。

念春赶紧避出去,婉兮在腕上盖了帕子,由首领太监和御药房太监一并在旁监督着,由归和正给看完了脉。

归和正谨守规矩,便跟那日傅恒在御花园中一样,只看脉,绝不抬头看向婉兮的脸。

婉兮这还只是宫中女子罢了,规矩都这样严格,若是换了嫔妃,御医和嫔妃之间还要垂下帘子的,总叫御医连一丝一毫都瞧不见。更何况,旁边还必须由宫里的太监和御药房的太监一并看着呢。

归和正看完了脉,便笑:“恭喜姑娘,已大安了。”

婉兮自己倒吓了一大跳:“哦?我,我好了?”

心说她什么时候该继续病着,什么时候该好了,这个全都不是自己说了算。那该是谁说了算?眼前这位御医么?

又或者,该是皇后主子?

可是为什么早不好,晚不好,忽然在这个时候儿叫她好了?

可是不管怎样,御医怎么说,她自然便得怎么擎着。她便起身,朝御医福身:“谢御医妙手。”

归和正忙还礼,然后才由两位太监引着离去。

婉兮忍不住抓起镜子来瞧自己,忍不住嘀咕着:“我好了……我这就好啦?”

“你没好!”冷不丁一声轻笑传来:“瞧你说这话就还是傻着呢,哪儿好了?”

婉兮心尖一跳,急忙丢了镜子,转身瞧过去。

73、归心

房门处,竟然是一身石青色箭袖的傅恒。

婉兮本就爱看他穿蓝,虽然官袍和常服褂本就不分职分都是青蓝色,便是皇上与宗室也一样……可婉兮就是觉着傅恒穿上最好看。

她脸颊一热,赶紧奔过去:“怎么是你回来了?!”

她求他设法去江南弄新鲜的通草,他便当真特地轮空了侍值,特地为她乘船南下去了。本以为怎么也要十天半月,这才几天,竟然回来了!

他倒大方,伸手径直托住她手肘,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仿佛这一走不是几天,而是数年。

“我归心似箭,自然要早早回来。”

船夫都埋怨他昼夜赶路,叫他们都不得安歇。他花了银子,说了好话,只说一定要在重阳之前赶回京师来。

他的话虽然没明白说出来,婉兮却也心下一暖,已是懂了。

她是九儿,他是小九,没人比他将她重九的生辰记得更清楚。

她低垂粉颈:“……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答应你的荷包,我还差几针。”

他心底便登时蓄满柳絮一般的欢喜。那么轻盈,那么柔软,却又飞扬似梦,占满了他全部的心。

“不急,你慢慢绣。”他捉着她手肘,垂首认真看她:“……实则也是巧了,我在半路正好遇见江宁织造北上进贡的船,船上正好运的都是新鲜的通草。想来该是重阳宫宴做盆花与宴花用的。”

婉兮听了轻勾菱唇:“……你不必说这些,我知道你是想叫我不必谢你。可是我心下如何不明白,贡品又是谁都敢取的?你还是为我才取用了贡品,是为我才担了这么大的干系。”

他便暗暗压下一声叹息。满足的叹息。

他的九儿,什么话都不用他说,便已是明白。

他忍不住又向她凑近了些,伏在她耳边呢哝:“通草……我拣最好的已经送进长春宫里来了。回头你跟献春到库房里去拿就是。”

他的呼吸轻轻浅浅,却温温暖暖地落在她颈侧,叫她浑身去了一阵颤栗。

她小心吸气,不叫脸红过耳:“……多谢九爷。”

他佯怒,将她手肘攥得更紧了些:“又来!”

她心跳得厉害,却又挣不开,只得含羞叫了声:“……九哥哥。”

他这才满意了,卸去力道,手却还在她手肘上。趁势帮她揉了揉:“这还差不多。”

外头来来往往都是人,脚步声杂沓,宛如空中扑簌簌落下的尘埃。

婉兮深吸口气:“九爷该走了。”

每回傅恒进了她屋里便不想离开,今儿就连念春都跟她就这个说笑了,她不得不小心着。这里终究是长春宫,她自己终究还是选秀进来的官女子,若传出什么去,自己倒还罢了,只是怕会拖累了傅恒。

她隐约知道,他因从蓝翎侍卫直接擢升至头等侍卫,此时已是风口浪尖上,若再出了与宫内女子私相授受的话来,那岂不是要害了他。

傅恒面上也一点一点谨肃下来,松了手,却还是直直盯着她看,舍不得眨眼。

“……三天后就是重阳,届时我会再设法进宫来。”

婉兮咬咬唇:“好。三天后,给你的荷包也该绣好了,到时候你来拿吧。”

傅恒这才展颜一笑:“我真等不及了!”

74、请罪

傅恒离了长春宫,这才奔赴养心殿。

身为臣子,自从九儿入了宫,他进宫来便第一个只想到九儿,倒将皇上排在次席了。

傅恒被李玉引进西暖阁“勤政亲贤”,向皇帝跪安。

皇帝点头:“回来了。”

傅恒小心吸一口气:“奴才身为御前头等侍卫,无旨而出京,甘受主子责罚。”

皇帝倒歪了歪头:“身为京官,无旨而私自出京,自然是有罪。可朕相信你一向不是这样鲁莽的人。你明知有罪而甘愿戴罪,一定有你的情由。说吧,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傅恒跪在地上,原地一叩:“回主子的话,奴才……去取通草。”

傅恒不敢撒谎,他既然遇见的是江宁织造的船,想必船上官员早已将他的事奏与圣上。

皇帝果然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傅恒倒一怔:“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

皇帝却勾了勾唇,“既然你是去取通草,朕便不怪你。况且你做事一向最是妥帖,朕更要看你心里装没装着朕,更装没装着这大清的江山。”

傅恒心中一肃,忙又叩首:“主子洞察秋毫。奴才果有本奏。”

皇帝长眉倏然一扬,眼底一片星芒:“讲。”

“启奏圣上,奴才一路经运河行经山东,过临清,遇官船搁浅。”

皇帝终于坐直,凝眸望向傅恒:“好小九!你之所奏,正是朕之所想!”

傅恒心下一暖,忙又奏道:“奴才记着今年六月有漕运官员奏本,说运河水浅,延误了江南的运粮船。他们将原因归结于临清一带百姓耕种引水过甚,于是上奏恳请朝廷禁绝民间开口引水。”

皇帝点头:“正是。”

傅恒又一叩首:“奴才以此次所行所见,窃以为不可!运河水浅,延误运粮船北上,确为朝廷燃眉之急;然临清百姓耕种,亦是生计所必需。若朝廷强行就此禁绝百姓开口引水,则千顷良田何以为继,沿途百姓生计又何以为继?”

“故此奴才窃以为,朝廷可灵活为策,每年规定漕运粮船通行时间,该段时间内禁绝沿途百姓开口引水,而待得粮船一过便可重开水口。其中关窍皆在当地官员,朝廷严令当地官员细查实情,酌情调剂为善。”

皇帝凝视傅恒,忽地一声清笑,拍案而起:“好个小九,你之所言,正中朕之心意!你此行非但无过,更是有功!”

暖阁外,毛团儿一颗心也是跟着提上坠下好几回。

此前他陪着皇上和九爷一路查勘旗地之事,九爷在他面前从不摆国舅爷的官架,反倒时时处处如兄长一般照顾他,叫他感恩戴德。也是一听九爷这又惹了祸来请罪,便在外头偷偷听着。

终于听见皇上给下了定论,他这赶紧举袖擦汗,低声跟李玉嘀咕:“好师父,徒弟脑子糊涂了,缘何主子一听九爷是去取通草,便先说了不怪罪?”

李玉拍了他一下:“小子,你怎么忘了主子娘娘是最爱通草花的?九爷这么大老远的,宁愿担责也要出京去,自是为了主子娘娘啊。主子这般爱重主子娘娘,又何至于要治九爷的罪?”

毛团儿这一听就乐了:“徒弟谢师父提点!也真是,九爷永远有主子娘娘这块免罪金牌。主子对九爷,总要看主子娘娘的颜面不是!”

75、求救

傅恒告退,皇帝坐在西暖阁里,微微勾起唇角。

李玉在外头偷偷瞄着,心说:皇上也不想责罚九爷。幸亏九爷自己也是争气,皇上这算大大松了一口气。

“李玉。”皇帝叫他进去。

李玉头又有点大。

果然,皇帝再度吩咐要饽饽。

李玉迈出养心殿,几乎要掉眼泪了。

幸好就要到重阳了,一到重阳,按着宫里的规矩,皇上和各宫主位在正膳之外就都不用饽饽了,全都换成花糕。

他边走边在心里核计着:三天,就剩三天了。熬过去这最后三天就好了。

李玉到了御膳房,这回没叫张兴直接带人开火预备,反倒叫张兴将上回给婉兮送过赏赐的人给叫来。张兴也是担心脑袋,便忙不迭将刘福和刘柱儿都给叫来了。

李玉避开一干闲人,连张兴也没叫在跟前,关起门来跟刘福师徒两个嘀咕了一回。

长春宫,婉兮跟献春开了库房取了通草出来。婉兮掐掐那通草茎的新鲜度,便满意地笑了。

九爷办事,总叫她满意。

回了后罩房,婉兮将通草用剪刀掐头去尾整理好,正待破开草茎,外头却有人通传,说有御膳房的小太监求见。

婉兮到皇后寝殿外,求了皇后的准,这才出了长春门,见是刘柱儿等在宫墙夹道里。

见了婉兮出来,刘柱儿忙上前行礼,竟是要哭了:“魏姐姐救命。”

婉兮也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刘柱儿没敢多说,只拣师父教的说:“……上回咱们给姑娘送的那品饽饽,闻说是姑娘的阿玛亲自供奉的。不巧这些日子清大人轮空,不在京里,咱们御膳房却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儿来了……”

婉兮便笑了:“原来是这个,倒也不难。我阿玛亲自供奉的饽饽,跟御膳房寻常做的,只差一味配料:是我家里山上那棵青桂出的蜜。你请御膳房的大人们设法取来就是。”

刘柱儿还是拨浪脑袋:“就怕不止这一味蜜。魏姐姐,好歹求你救命,烦劳你去御膳房亲自做一回给师傅们看看,可好?”

婉兮见刘柱儿不是玩笑,也知君心难测,便再入宫请皇后的示下,这才跟刘柱儿一同去了御膳房。

内御膳房就在养心殿南,与长春宫的距离亦不远,片刻就到了。婉兮面对一众御厨殷殷目光,也有些心虚。她小心与刘福解释:“……我怕做不好。”

刘福赶紧宽慰:“只要是姑娘亲手做的,便无不可!”

婉兮只好洗手上案。

幸好周围十数御厨帮衬着,只需婉兮自己配料揉面,其余的事都由别人干完了。

折腾了小一个时辰,李玉终于笑眯眯拎着食盒回了养心殿。

皇帝正在东暖阁南窗下的炕上盘腿看折子,瞧见他进来,便也浅浅一笑。

这些日子来,他跟李玉之间为了这个饽饽的事儿,已经仿佛成了一个猫抓耗子的游戏。他知道李玉每天听见“饽饽”就头大,而他每天也都等着瞧李玉又给使出什么法子来破解。

还挺有趣的。

李玉远远瞄一眼,见皇帝正两眼促狭盯着他看,他忙一进暖阁门就先跪下了。

皇帝轻哼一声:“跪下干什么?还不赶紧着给朕端上来?朕等了你不短的工夫了~”

李玉深吸一口气回:“奴才斗胆求主子一个恩典,主子先赦免了奴才,奴才才敢拿食盒里的饽饽给主子瞧。”

76、亲手

一看李玉那样儿,皇帝倒笑了,哼了一声:“你个老奴才!也罢,朕总也不至于为了一品饽饽而责罚于你。赶紧端上来,朕等不及了。”

李玉这才舒一口气,原地打开了食盒,躬身给皇帝送到炕几上去。

皇帝先时还拘着,眼睛只牢牢盯住折子看,手里甚至还抓起御笔蘸满了朱墨,直到李玉放妥了盘子,躬身退下之后,他才仿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盘子里的玩意儿。

一瞧之下,他竟罕见地“噗嗤儿”一声笑出了声。

只见那黄釉彩蝶纹的盘上,东扭西歪堆了几块饽饽。

说句不恭的……道像几坨马粪挤在一处。

李玉瞄着皇帝的神色,虽然见皇帝笑了,可是还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回圣上,实则这已是御厨们帮衬过的,只是那面和得太软,那料配得实在是……蒸不成形儿。”

实则最初开锅的情形更惨,入屉的时候原本还是饽饽的形状,结果蒸完了一看,全都黏糊糊瘫成一片,黏在了屉布上。是张兴亲自带人,将软塌塌的饽饽给夹起来,又加了点儿生面重新搓揉成形,再继续小火蒸了一下,才勉强能立住的。

皇帝轻哼一声,仿似有些不以为然,却紧接着说:“御膳房一干人等,叫赏。”

李玉心下登时哗啦敞开了两扇明窗。天啊,他仿佛押对了!

皇帝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一个荷包,抬手丢给李玉:“朕赏你的!”

李玉忙趴地下磕头谢恩。

李玉出去了,皇帝方放下了折子,又垂眸上下左右端详了那个盘子许久,终是忍俊不禁,轻轻用指头敲了敲桌子:“……果然拙得,一脉相承。”

许久之后,李玉在外头偷瞄着,皇帝终于拈起了饽饽,缓缓送进了嘴里。

这第一口最是关键。

以前那些天,皇帝都是咬一口就扔了,那这回……

结果李玉是白担心了,皇帝接下来就是第二口,第三口。

以至于,接二连三,将整盘的饽饽都给吃光了!

因为这饽饽的事儿,婉兮也担了一晚上的心。

实则那饽饽刚一出锅,她自己都好悬哭了。被她折腾成那样的饽饽,怎么敢呈给皇上,又怎么还敢指望着能救御膳房众人呢?

可是刘福却说没事儿,还亲自送她回了长春宫。她也以为是人家刘福宽慰她罢了。

翌日一早,她寻了个由头便偷偷到御膳房去找刘柱儿,询问昨晚的事。没想到刘柱儿见了她,跪地下就要给磕头,倒把婉兮惊坏了。

扶起刘柱儿来,刘柱儿又掏他自己衣襟里头,抠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了里头是几星散碎银子。刘柱儿从里头捏出大头来塞给婉兮:“都是托魏姐姐的福,这是我得的赏,这些给姐姐!”

婉兮这才长出一口气,笑着将银子都塞回去:“既然大家都没事,那就是最好的事。银子你自己收着,我也没处用去。”

两人欢喜了一阵,婉兮终是忍不住纳闷儿:“……按说我昨儿那手艺,是怎么都不可以端到圣上眼前去的,可是怎么圣上不怪罪不说,还赏了你们?”

77、心意

九月初七、初八两天,皇帝都在忙碌,晚上也并未叫饽饽,只各自喝了一碗牛乳就罢了。

李玉和御膳房一干人都松了一口气,婉兮就更是松了一口气。

她这两天也恰好都在忙。忙着亲手将九爷带回来的通草都破开了茎,趁湿将通草白色内茎取出,截成小段儿,自然风干。由念春等人帮衬着,将晾干了的内茎裁切成片,再以湿布将切片包裹起来,利用合适的湿度,捻成花瓣。

连忙了两天,到重阳节早上,等献春等几个头等女子发现的时候,婉兮已经做得了一小匣的通草花。

献春等几人都不由得讶住,上前拈了那通草花细看:“虽说通草花本也不稀奇,每年扬州都有供奉,内务府造办处里也有工匠会做,可是姑娘做出来的却与他们都不相同!”

就连素春也忍不住夸赞:“婉姑娘当真心灵手巧。”

婉兮被夸得脸红,“我因生在花田,镇日里与这些花草为伍,于是我这手也就是捻成几朵花还算中看。其余的……就都看不得了。”

献春便笑:“我这便将头戴花呈给主子娘娘看去!”

瞧见这一匣子迥异于江南工匠制作出来的通草花,皇后也忍不住诧异。

她歪头,仔细打量献春的神色:“你是说……这是婉兮特地为我做的?”

献春止不住地笑:“回主子的话,正是!婉姑娘为了这匣子头戴花可是忙了好些日子,从最开始的筹划,到亲手绘制花样子,再央着九爷去寻新鲜通草,及至初七、初八这两天,连着一宿都在亲手制作。今早上婉姑娘一双眼都熬红了。”

献春因着九爷的请托,再加上自己也是欣赏婉兮,便在皇后面前不吝赞美:“不瞒主子,奴才倒是看得真真儿的,婉姑娘对主子实实是一片诚心,也不枉了主子这般呵护于她。”

皇后垂眸细看那些头戴花,每一片花瓣都可见手造的精心,皇后心下涌起莫名的情愫,不由得又是轻轻叹息。

总归,她没想到这丫头会如此诚心为她思量。

“叫婉兮来。”皇后终于吩咐献春。

婉兮随着献春一起走向皇后的寝殿,心下也是欢喜又紧张。

虽说到皇后宫里来有些日子了,可她是使唤女子,平素没机会到皇后跟前的。皇后也没叫过她,有话也只经由献春等人传口谕罢了。

婉兮见了皇后,又行大礼,皇后轻轻叹息一声:“起克,只寻常请安就够了。”

皇后招手唤婉兮到炕边儿来,第一回近距离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你这些日子原病着,我便也没叫人扰你。才听说你好了,我才得这样好好瞧瞧你。婉兮,你这些通草花做得极好,我喜欢,你有心了。”

皇后年长婉兮十余岁,这般谆谆道来,倒叫婉兮想到母亲。

婉兮深吸口气,藏住眼中酸楚,忙福身:“奴才从入宫选看,直到被挑进长春宫来,每一步都是主子娘娘在背后悉心照拂。奴才自问何德何能,竟有幸能致主子娘娘如此相待……奴才不知如何相报,唯尽自己一份心意而已。”

皇后十六岁嫁进宫来,这十几年见惯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倒没想到这个自己小心提防的女孩子,却心地澄澈若此。她也不觉眼眶微湿,心下涌起歉意。

她忍不住伸手捉住婉兮的手。这一捉,婉兮便是下意识向后缩手。皇后忙将婉兮的手翻过来瞧——只见一张原本柔腻细滑的掌心,此时已被干燥的通草那锋利的边沿儿给划满了纵横的红血印!

78、命运

“你这孩子!”皇后也是惊得起身,凛然吩咐献春:“还不去传药?!”

婉兮忙将手指头合起来,遮住那伤:“主子娘娘折杀奴才,不打紧的,奴才小时候在家玩儿花草,没少了这样。”

献春还是连忙捧来了皇后宫里日常用的药匣子。皇后自开了匣子,取了药膏子,竟是亲手替婉兮抹上。

尊为一国之母,竟然为了她一个奴才这样亲手涂药,婉兮的眼前不觉模糊了。她小心吸着气,不敢叫眼泪流下来。

她生生忍着,小心吸着鼻子,闷声恳求:“主子娘娘……奴才自己动手就好。”

皇后轻叹一声,抬眼看向婉兮:“你就乖乖站着别动。”

皇后抹着药,不觉微微侧了侧首:“算算年纪……你只比和敬大四岁。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永琏薨逝后,皇后身边唯一的孩子就剩下了女儿和敬公主。可是按着宫里的规矩,和敬公主同样不能养在皇后身边,而是交给奶妈、嬷嬷们照顾。此时能为婉兮亲手抹药,也叫皇后一颗母亲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婉兮回到后罩房,还怔怔盯着自己的两手出神。她想,怕是接下来的三五天,她都舍不得洗手了。

就这会儿,忽又有人来叫。婉兮出去,却见竟然是御膳房的太监刘福。

婉兮忙上前见过,却左右瞧瞧:“刘柱儿怎没来?谙达有事吩咐他来说一声就是,又何苦劳动您老亲自跑这一趟?”

刘福抿着嘴乐:“还不是因为咱家此来又是有求于姑娘……”

婉兮愣怔:“还要我去御膳房帮忙?可是我那手艺……”

刘福竟深深作揖:“还求姑娘成全。”

婉兮只得又向宫里告了假,跟着刘福一路向南,朝养心殿的方向去。

婉兮瞧瞧天色:“可是往常皇上不是晚上才传饽饽么?怎么今儿这一大早的就要饽饽?”

刘福也是城府老道,便一笑说:“皇上用饽饽本不止晚间。因皇上早膳用得早,总在早朝之前,几乎天不亮就用完了。等皇上下了早朝之后,自然难免腹饥,便在早上还有一顿饽饽。”

婉兮这才点头:“谢谙达提点。”

内御膳房的位置就在养心殿之南,婉兮却走着走着却发现方向略有一点偏移,不是从长春宫直接朝南下去,而是往东偏了那么一点儿。

婉兮瞧着前头已经是永寿宫,心下便不由得想起念春那天说的话。

念春的父兄都在内务府花房里当差,她知道的应当不差。于是婉兮便也不由得好奇地向永寿宫的方向打量。

却不成想刘福走到通往永寿宫的夹道处便站住,朝婉兮躬身一笑:“请姑娘跟李爷去吧,咱家就送姑娘到这儿了。”

婉兮便是一怔,歪头看向前头去,只见红墙幽深,等在前头的赫然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李玉!

婉兮一颗心莫名地激跳起来,她低声问刘福:“……再往前去,是永寿宫,却不是御膳房了。谙达不是带我到御膳房去么?”

刘福一笑,恭敬答道:“其余的咱家也是不知道了。姑娘别担心,自管跟李爷去吧,李爷自会将姑娘想知道的,都告诉姑娘。”

事已至此,早已由不得婉兮自行进退。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朝着李玉的方向走了过去。

前方是永寿宫,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除了这两样她现在就能看得见的,除此之外,在前方还等着她的,又有什么?

79、花海

老远迎着李玉走过去,婉兮刚想向李玉请安,却不成想李玉倒抢先一步向婉兮躬身:“姑娘请随咱家来。”

婉兮惊得心都咚咚直跳,“谙达切莫如此!小女只是宫中使唤女子,谙达却是五品总管太监,小女如何敢当!”

李玉倒是笑:“姑娘的福分何止于此。实则今儿咱家不敢妄论,可是焉知来日咱家不得在姑娘面前跪安,自称一声奴才?”

婉兮只觉头昏脑胀,完全想不明白了此时这是何样情形。

两人一前一后已是走到了永寿门前,李玉亲自上前推开宫门,却是含笑退在了一边:“还请姑娘自行入内,咱家便在宫门外伺候。”

望着眼前这一道宫门,门内还有一层大红金锭的仪门,如一道影壁一样挡住了门内情形,叫她在门外完全猜不着门内有什么。

她再深吸口气,回眸却见李玉已经躬身,是决计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的了。婉兮便攥紧了手指,毅然抬腿跨入门槛去。

绕过仪门,婉兮便定定呆住,一双脚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

但见眼前,偌大的永寿宫庭院里,花开如海。

实则她本来不该这么惊愕才对,毕竟此时重阳,哪个宫里不是前院后院都摆满了盆菊?

况且她此前也听念春透过风了啊,就知道这永寿宫的摆设跟其余的宫里都不一样啊……

可是当她当真置身此地,却还是惊得无法呼吸。

——同样是花海,却跟任何一个宫里都不一样,摆满这整个宫苑的根本不是菊花,却是,却是……

却是她家周前左后那块巨大花田里的花种!

此时此地,她仿佛根本就不是在宫里,她是已然回到了家。

“怎么会这样?”她捂住嘴,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落下来。

她以为她下次再回到家,总要是十一年以后,她哪里敢想,在她十四岁生辰这天早上,竟然会“回到”了家?

况且季候也不对啊,这都重阳了,家里那块花田早就已经凋零,便绝无可能是那花田里的花儿被搬了过来。

她便抹一把眼泪,急忙上前去仔细瞧。心跳便更是急促——不是真花,而同样是以通草做成的像生花!

该是何样的人,有何样的巧手,能如此神夺天工,复制了这样大一片花海出来!

更何况要做通草花颇费时日,她给皇后做出那么一匣头戴花来,费了那么多天,也不过只勉强做出三对来罢了。若要做出这么些来,得要动用多少匠人,耗费多少通草!

此等的人力物力,又有什么样的人才能调派得动?!

“是谁?”婉兮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泪眼迷蒙着连忙四顾。

终于,花海尽头,她一双泪眼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是个男子,长身鹤立,身上只穿石青色的常服褂。可是那一袭青蓝,却足以压下眼前这整片花海的万紫千红。

便仿佛,纵有大千世界色彩斑斓,可是头顶却都有一片青空万里!

婉兮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喉间哽咽着哭出了声来。

乍然一见那一身青蓝,曾有那么一个转念是九爷。可是再看之下,却早已分辨出完全不同的身量和气度。

80、来归

婉兮捂住嘴,一任泪眼朦胧。

花海中,那男子转头瞧见了婉兮的模样,便忍不住悄然一声轻叹,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这一生他走过很多重要的路:十岁时,于圆明园中,被皇考引到皇祖面前,从此命运彻底改变;二十五岁时,承继大统,独自走上太和殿那至尊无上的宝座,面对着皇考留下的一班旧臣,还有这个广袤锦绣而又复杂难测的天下。

那些时候他从未有过忐忑,他每一步都迈得坚定而冷静。

可是这一刻,他这颗心竟然跳得从未有过的急切而又紧张。

他终于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她那么娇小,他仿佛总要弯下头去,才能让自己说话的声息不要惊着她。

“当真摔傻了,傻丫头,连步子都不会挪,人都不会叫了么?”

婉兮用力攥紧拳头,不想叫自己再哭泣。指甲刺进掌心的皮肉里去,将原本的伤又扯痛了,可是她却都已不知道了痛。

她只能用力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

却就是不肯说话。

他只能轻叹一声,却是笑了,抬手将她面上被泪水粘住的发丝撇开。

长眉傲然微扬,在这湛蓝青天之下站直了身子,“傻丫头,我……回来了。”

他竟说“我回来了”,婉兮的心便又被毫无防备地狠狠拧了一把。

她也忍不住跟着抬眼望这头顶青天、身畔花海——她无法不回想起,七月的那个早晨,眼前这个人也是这样从她面前渐行渐远的啊……

原来她记得,他亦记得,所以久别重逢,他在她面前说“回来”。

他此时的心意她都明白,可是她还是梗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深深吸气,再垂首凝着她:“嗯,真是傻了。不过你想说傻到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却怎么都不肯信的。”

他凝着她,瞬也不瞬,歪头带了点孩子献宝一般的淘气和期待:“这片花海,我凭着印象亲笔画出来交造办处赶制出来,不知造得可还肖似?”

他柔柔轻叹一声,目光绕动:“九儿,谨以此,贺你生辰。”

婉兮的眼便又热了,更可恼的是心竟也跟着一齐热了。

她连忙咬自己嘴唇一记。

那疼痛终于帮她截住了心底轰轰涌起的热。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水意都咽回去,绷起脸来朝他,深深蹲福下去:“……奴才见过侯爷,奴才请侯爷大安。”

晨光渐盛,金芒万丈,便将这花海映照得更为万紫千红。

皇帝也同样轻咬嘴唇,盯着眼前这一点点冷却坚定起来的俏脸。

尽管她的眼还红着,唇亦肿了。

他扬眉:“原来还是这个道道儿,不说傻了认不出我来,那便干脆认错了我。”

他上前一步,又是笑又是恼,伸手捏住她小小下颌:“小丫头,你这又是跟我耍什么把戏,嗯?”

“哪里是耍把戏?”婉兮满心的委屈呼啦全都爆炸开:“侯爷不是早就记不得我了么?既然是素昧平生,侯爷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来见我?”

她环顾周遭,努力一笑:“是了,这原本也没侯爷什么事儿,此处是永寿宫,今晚为重阳宫宴,这些花儿都是皇上为太后摆设的,侯爷当真不必借花献佛!”

81、侯爷

皇帝竟被气乐了,含笑盯着她,长眉轻扬:“侯爷?什么玩意儿?”

“你还不肯救九爷!那是你的兄弟啊!”婉兮满心的委屈终于寻着了个出口,便一股脑都涌出来。

“兄弟?”皇帝眯了眯眼,“……侯爷。”他说完了长眉倏扬:“我懂了,傻丫头,你竟是将我当成富文了!”

“你就是傅四爷!”婉兮心下毛乱乱的,竟都不想听他一句一句地接近事实去,只想叫他就停在这儿,别再说了!

“哦?”他扬眉看她:“你是宁愿,我是富文?”

“你绝不是其他人!”

婉兮也不知怎地,脚步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这是宫里,虽说侯爷也是外臣,理应没有胆量在这内廷随意行走……可是侯爷是承恩侯啊,跟九爷一样也是皇后的手足,所以说不定他便也能有些特恩。

总而言之,她宁愿他是富文,是她早已收起了心想要放下的人;而不是这宫里其他的男人!

她摇头,一步一步退远:“我后来才知道,九爷原不是江南公子,竟然是御前侍卫,出身勋贵,更是国舅爷……我便已经恼了他了。”

“其实想想,我或许不是恼他,我是恼我自己。恼我自己有眼无珠,竟然看不出九爷尊贵身份,还以兄妹相称,那一月陪他行走旗地,还没大没小地说笑惯了。此时想来,只觉自己真是——得瑟!”

她咬住嘴唇,不想叫他看见她的难过。真的,一个九爷的身份已经叫她高不可攀,就不要再来个身份更尊贵的了,她真的担待不住。

“嗯。”他竟悠然答。

她本以为他还会说很多别的,却没想到他只是这么淡淡一声,竟然仿似全盘接受了她的话。

“你承认你是傅四爷了?”她用力眨眼,想要看清他面上神情。

他又跟上来,再度站在她面前,无奈地轻哼一声:“我没说我要当什么傅四爷——我是说,你只记着我是你的四爷就行了。至于其余的,你就当自己傻病未愈,全不知道就是了。”

他说着唇角微微勾起:“大不了,将来若有人叫你非要认清我的话,你再一脚绊在门槛上再傻一回就是。反正宫里的门槛多,每个都高,绊上去极是容易。”

他竟然这么说!婉兮一张脸不由得通红。

“侯爷你!”

“够了!”他倏然伸手,一把攥住她小手,团在掌心里:“准你叫我四爷,却不准再乱叫什么侯爷。叫我四爷没乱了序齿,可是侯爷的身份却实在没根没由。”

皇帝初封便为和硕宝亲王,何曾可能为侯,更何况只只给外戚推恩而设的承恩侯。

婉兮便又要哭了……他虽体谅她的心情,不再坚持要她说出他真实身份来,可是她,又如何还能继续装傻?

她宁愿他只是无官无职的江南公子,抑或哪怕是贩夫走卒,她也不希望他是那个——天下独一无二的男子啊!

她咬住嘴唇,使劲摇头:“四爷知道,我本不愿进宫。四爷可明白,我直到这一刻最大的心愿,也还是能顺顺当当出宫回家去……”

他轻叹一声,攥紧她手腕:“我知道,可我不准。”

82、令仪

婉兮心头一阵翻涌,竟是无可奈何。他是九五之尊,一言生杀,他说不准还有谁能奈何?

婉兮心下却也一拧,蹲身跪倒:“请四爷治我欺君大罪!”

他垂眸睨着她,看清她眼底那坚定明亮的光。既然已经知道他身份,小小的身子骨里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胆量。放眼这天下,有几个人敢对他这般?

他不由得挑眉,却只是轻哼一声:“……不治。”

婉兮反正也豁出去了,便是霍然抬头。

却仿佛看见,一缕黠光从他眼角滑了开去。宛若流光飞影,却熠熠炫目。

“四爷!”她说不出的懊恼,脸颊热得仿佛要燃烧。

他竟淡淡耸了耸肩:“若要治你的欺君大罪,初看当日,我又何必躲着不去见你!”

他伸手拉她:“傻丫头,我那日心心念念,在养心殿里一行字都看不进去,可我只能忍着。只因为我早知你是什么样的人,若你还敢在我面前摔傻,那你就是坐实了的欺君罔上!不止你,你阿玛和兄长,乃至你族人,重则人头落地;轻则也要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婉兮也是惊得神魂俱颤,已是黯然垂泪:“……我知道是我鲁莽。”

他却轻哼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是否欺君,关键倒在你欺不欺得成。我若被你骗过了,那自然是你欺君;可惜……”他歪了头来瞧她的泪眼,悠然一笑:“你没骗过我。我早知道那是你的把戏罢了,所以我说你未曾犯下欺君大罪。”

婉兮只觉在他凝眸之下,周身便已热成火炭。若他再这样继续看下去,她便会被烧成灰了。

“总之……总而言之,四爷,我不能留下,亦不愿留下。四爷是这后宫之主,更是天下之主,可是奴才出身低微,奴才的心眼儿便小。奴才不愿呆在着朱墙深深的宫里。”

他竟不恼,还认真点头:“我也不喜欢呆在这宫里。无妨,我带你去园子。”

婉兮直要哭了,这位爷怎么能怎样红口白牙地胡搅蛮缠!

“奴才也不去园子!”

他扬扬眉:“那就去热河。”

“奴才也不去热河!”

他轻笑,睨着她良久,然后缓缓说:“那去江南,好不好?”

婉兮知道她再怎么说都不是对手,她真想如跟玩伴们一样,一言不合扭身就走,然后丢下一句“不跟你玩儿了”多好!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红着脸死死咬住唇。

他将她拉起来,轻叹一声:“今儿是你生辰,生气可不好。”

婉兮不想说话,便扭头去看向别处。远远瞧见永寿宫正殿明间上悬匾额,上有皇帝御笔四字:“令仪淑德”。

皇帝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微微含笑:“喜欢么?”

那是他的字,他问她喜欢么作甚?

她忙收回目光,咬了咬唇:“奴才见识浅疏,只认得四个汉字表面而已,却看不懂。”

他拍了她掌心一记:“看不懂也不打紧,早晚有的是时间叫你好好看着。便如皇后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看得久了,自然就懂了。”

婉兮心下微微跳:这人这又是红口白牙打什么哑谜?

83、好怕

皇帝原也是无心,一下儿竟打疼了婉兮的手。她心里只挂着哑谜,便也来不及掩饰,竟低低叫出了声。

皇帝这才一怔,连忙翻开她手看。

那纵横交错的红印子,纵然还不至于皮开肉绽,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皇帝便急了:“怎么弄的?”

他长眉陡然一扬:“可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私下苛待了你?”

婉兮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四爷您别多想,是我自己弄的,不干别人的事!”

他这才收了凶光,垂眸来盯着她眼睛,唯恐她是撒谎:“那你说。”

婉兮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奴才蒙皇后照拂,无以为报,便想亲手替皇后做两对通草头戴花罢了。”

他这才微微闭了闭眼:“你啊,这世上的女孩儿家,谁如你傻成这般?”

她自己倒是娇憨一笑:“没事,我皮厚。不过三五天,自己就好了。”

他哼了一声,掐住她的手,转身便走。

她只能低呼:“四爷……奴、奴才出来的时辰不短了,奴才得回长春宫去了!”

他却不出声,径直扯着她出了永寿门。外头的李玉瞧见了,连忙一个转身先跑到宫墙夹道前方,命人封锁了整条夹道,不许外人通行。

幸好永寿宫是内廷中距离养心殿最近的一个宫,位置就在养心殿北墙外,仅隔一条夹道。皇帝径直扯着婉兮,进养心殿北墙东门吉祥门,直入养心殿后殿。

这架势……李玉心想八成是要皇上要即刻临幸魏姑娘,这便在前面一路小跑,赶紧奔回去事先略作预备。

婉兮自己也是吓着了,只觉他的手又热又坚定地掐住她手腕,是她完全反抗不动,又挣脱不了的。她只能一路向后趔趄着,进了吉祥门已是带了哭腔:“四爷!四爷你不能这么对我!”

皇帝直将她带进暖阁。他自坐在炕沿儿上,将她扯到紫檀脚踏上来。她没法跪,亦不敢坐,只能整个人堆在上头,堪堪斜倚着炕沿儿。

他这才手劲松了些,垂眸睨着她,长眉愉快地轻扬:“我不能对你怎么着?你倒说明白。”

婉兮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奴才,奴才只是宫中使唤女子,怎怎敢擅入四爷寝殿!”

他嗤了一声:“可你是长春宫的人,这后殿的东暖阁,皇后亦时常居住,所以你便也来得,不算违了规矩。”

婉兮知道是怎么都说不过他了,只能垂下头,讷讷道:“皇后主子说……奴才只比和敬公主大四岁。”

皇帝倏地扬眉,随即也是忍俊不已:“哟呵!小妮子,你的心眼儿可真多!你想说什么呀,是想说你年纪还小,我应该如对待女儿一般待你?”

婉兮连忙用脑门儿磕炕沿儿,暂充叩首:“奴才绝不敢将自己与公主相提并论!奴才的意思只是……”

“你的意思是,你年纪还小,叫我手下留情。”他忍着笑,轻轻摇头:“你以为我今儿就要临幸了你,只逞我所愿就是,然后明早便将你往后宫一推,让你自己站在风口浪尖儿上去,任凭后宫的女人们扑上来撕扯了你去?”

皇帝轻叹一声:“这样的事,我可以做,亦曾做过。可是,你不同。”

84、心疼

皇帝说罢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整个身子一软,瘫坐在了脚踏上。

可是皇帝却只是自己走到柜子前捧了个剔红的盒子来,一转身便又回转来了。婉兮只得急忙站起,便要跪下。

他却大步走回坐下,将她又拉到膝边靠着:“别乱动!”

他捏住婉兮手腕,翻转了掌心朝向他,然后便从那剔红的盒子里拿出小小瓷盏来。如河蚌一般形状的瓷盏,被他一分手便错开了盖儿,露出里头碧莹莹的膏子来。

这膏子婉兮认得,正是上回他走的时候给她的那一小瓶,说是生肌解痛的。

婉兮咬了咬嘴唇,却还是忍住了没说。

他虽垂着头却也觉察到了,便轻哼一声:“有话就说。此处只有你我两个,你且自在些,没的非要将自己装成闷嘴的葫芦。”

婉兮躲闪不过,只能央告:“奴才知道四爷是想赐药给奴才……可是,奴才一个时辰前刚蒙皇后主子亲手替奴才上过药了,所以奴才,奴才,就不劳四爷了!”

他听了忍不住咬牙切齿,抬眼盯住她,却也忍不住笑:“你个小妮子,这天下有几人由我抹药,你还不要!”

婉兮自然也明白,便只能理亏地垂下头去小声嘀咕:“奴才谢四爷恩典。只是,刚隔了一个时辰,药抹双份儿也是糟践;况且……四爷是奴才的主子,皇后主子也同样是奴才的本主儿。”

皇帝也只能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皇后替你抹了药,你便舍不得洗手了,所以连我抹的也不稀罕了?”

婉兮没敢直接承认,只能咬住嘴唇,悄然抬起眼帘去偷瞧他。

他无可奈何,忽地扬起手来,作势要打她手板。

婉兮下意识闭了眼准备受着,皇帝的手掌挟着风落下来,却在她掌上一寸处停住。

接着只听得他哼了一声:“也难得你皇后主子竟肯亲手替你上药,也同样难得你如此真心感念,那就算了,我便不难为你了。总归你皇后主子手边的药,也不比我的差,能治好你的伤才是要紧。”

婉兮忙一蹲身:“奴才谢主子!”

本想抽回手来,规规矩矩行个礼,可是手却还是被他攥着,他没肯松开。

婉兮心下那股子惊恐便又来了,她小心向后想抽开手:“主子,疼……”

他哼了一声,却是直接掀开了她的衣袖!

婉兮躲闪不及,手臂上那条伤疤还是呈现在了他眼前。婉兮紧张得又是一闭眼。

皇帝面上便是滑过一片阴云:“初看当日,闻听敬事房太监奏请,说秀女里尚有手臂有疤者,我便知道是你!彼时我便不解,此时看来果然是我担心的那般!”

婉兮这一次已是紧张得不敢睁开眼。

他却发了狠,故意在她掌心上掐了一把,可是他的声音却先颤了:“……若用了我留给你的药膏子,你如何还能做下这样的疤!看你此时情形,分明从我走后就再没用那药膏子。你说,为什么不用?!”

婉兮闭着眼小心侧开头,“回四爷的话,不不是我不用,是我给整、整丢了。”

“还胡说!”

皇帝陡然伸臂,一用力便将婉兮抱到了膝上。

85、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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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惊得宛如小兔儿浑身颤抖,却又不敢挣扎,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臂火炭样紧紧勾着她的腰,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你这才是明明白白的欺君大罪!”

“不过我才不信你给整丢了,那药膏子即便是现时也一定还在你身上!若你非要嘴硬,我便亲手来找……”

他灼烫目光故意滑过她周身:“我毫不介意,亲手来寻。”

婉兮哪里承受过这个,登时浑身火里云里,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自然不敢叫他亲自伸手来找。那情境便是想一想,浑身都要被焚尽了。

她只能小心吸着气,垂首认罪:“四爷饶命!奴才,奴才是……忘了用了。”

“还说嘴!”他便在她肋下掐了一把。

婉兮再不敢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力平复下什么,这才放柔了目光垂眸来看她。

“你不用,不是你整丢了,也不是你忘了用——你个傻丫头,你其实是,舍不得用。”

婉兮心下轰然一声,仰起头来看向他,视野已是悄然模糊。

这个男人不愧是统御这万里江山的帝王,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便也迎上她的视线,目光更黑更浓:“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我原定只在那边逗留一天,当晚便该火速返京。于是我手边只临时装了那么一个小瓶儿,以备万一罢了。我走的时候,手边也只有那么点儿,你若认真按着时辰用了,那点药膏子用不过三日便没了。”

“你自是明白那药膏子的量,可是你却不知道与我什么时候还能重逢,甚至不确定你我是否还有缘重逢,所以你便拼着手臂落上疤,也舍不得将药膏子都用了。”

婉兮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沉沉叹气,将她拢进怀里:“所以我就说你傻,只知用情却不求回报。我这些年在宫里,什么样儿的聪明女子都见过,却是第一次瞧见你那样为了给我们治伤,竟然连自己的手臂都能豁出去的傻丫头!”

“可是也唯因你傻,所以我才偏偏对你念念难忘。当听说你进宫来,想借以逃走的把戏还偏偏就是摔傻了,我便心下更是欢喜不已——你的傻啊,非但没把我给拦住,反倒叫我更是放不下你。你越是傻,却越是中我的心意。”

婉兮定定垂泪,缓缓伸手从衣襟里掏出那温润如玉的小白瓷瓶,塞进他掌心里。

瓷器带着她的体温,一点点浸润了他的心。

他将她抱紧,下颌抵在她发顶上:“我已给了你的东西,便已是你的,不准你还回来。”

婉兮不敢说话,悄然吸吸鼻子,又用指尖儿从他指头缝儿里将小瓷瓶给抠回来。

他便笑了,请拍她一记:“偷东西的小耗子!”

两人在彼此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却又捉起她的手臂,掀开了衣袖去……便再度落下了唇。

如第一回一样,柔柔浅浅含住她的伤疤。

可是那一回还是有清理伤口的效用,而此时旧伤早已成疤,那唇落下来,便已——别添了一种况味。

婉兮不由目眩神秘,只能攀住他的手臂,在他怀里唇下,悄然嘶喘。

86、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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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亲自将婉兮送出养心殿北墙西门如意门,刘福也早在如意门外夹道里候着。

婉兮明白,这是皇帝安排得妥帖。

她由长春宫出来便是跟着刘福走的,回去也由刘福送回去,方不引人生疑。

婉兮先向刘福一礼:“有劳谙达。”

刘福是宫里老人儿,自是明白姑娘从养心殿里再出来,身份已是不同,便连忙深躬下去:“老奴实不敢当,姑娘请吧。”

沿着长长的宫墙夹道,从养心殿经启祥宫,便是长春宫,不多时便到了。婉兮在长春宫前与刘福拜别,却也已知,这一次离开了长春宫再回来,她的命运又已改变。

进去向献春核销了时辰,这才缓缓走回后罩房。

一开门便被人蒙住了眼睛。

那熟悉的气息和体温萦绕在鼻息之间,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却也只能悄然阖上眼帘,深吸口气说:“念春,别闹了。”

眼上的手松脱开,身后的人绕到眼前来垂眸看她:“怎了?在御膳房发生了何事?”

是傅恒。

婉兮努力笑笑,却是避开了傅恒的注视:“没事。”

傅恒小心打量着,压住关切,不再开口问。只伸手攥了她手腕,上上下下看她,待得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伤,这才缓下来静然一笑:“没事就好。”

他拉着她到炕边去,指着针线笸箩:“我的荷包呢?我早了几个时辰抢先进宫来,就是想来讨我的荷包。”

婉兮抬眸看他:“我绣工真的不好,你当真不嫌寒碜?”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只会爱若珍宝。”

婉兮这才笑了,抬腿上了炕,从炕琴下层的小抽匣里取出荷包,抿嘴藏着笑,一双大眼忽闪闪地盯着傅恒,然后才伸直了手臂,将荷包举到他面前。

夜晚宫宴,嫔位以上陪同皇帝和皇后,在寿康宫为太后设宴。

宴席设在寿康宫月台之上,皇帝和皇后左右陪太后同坐,贵妃在左,其余妃位、嫔位共同在右。

娴妃环视寿康宫周遭,见此处摆的花虽说品类更为稀有,垒砌的菊花山子更加高大富丽,不过也都只是菊花而已,倒没见什么特别。娴妃便忍不住轻笑道:“今晚宫宴,妾身还以为会摆在永寿宫。早前听闻永寿宫里摆的花与其他宫里都不一样,妾身窃以为,那必定是皇上为了太后特地摆设的才是。却没想到,是妾身想错了呢,呵呵~”

太后看向皇帝,皇后也迅速看了皇帝一眼,便是点头笑笑:“那当真是娴妃想错了。不过娴妃也不算全错,娴妃能看出皇上对太后的满腔孝心,便是对的。”

皇后说着抚了抚发上的通草花:“实则那永寿宫里摆设的是我命人做的通草花罢了。我的性子太后和诸位姐妹也都知道,从入宫以来就只爱通草花,于是我才借重阳之便,将通草制成各色花卉摆在永寿宫里,权当为皇上国务疲累之后消遣的去处罢了。”

皇后说着起身朝太后一礼:“通草花虽美,终究是以草制成,又如何能为太后贺重阳所用?故此皇上才没有设宴永寿宫,这才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啊。”

贵妃第一个站起来,向太后和皇帝举杯:“妾身祝太后福寿长泰,感佩皇上孝心鉴月。”

87、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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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头,其余一众嫔妃便也都起身一同祝酒。娴妃纵有不甘,也只得闭了嘴,跟大家一同起身。

太后欢喜,这才由皇帝和皇后陪着,满饮了那杯菊花酒。

落座后,太后朝皇后点头微笑:“皇后素性节俭,不愧正位中宫,可为六宫表率。”

皇后忙起身又是一礼谢过。

纯妃苏婉柔虽与娴妃同在妃位,又有皇子,奈何汉女出身,排位在娴妃之下。纯妃笑着道:“妾身瞧着今晚主子娘娘头上的通草花果然与往日不同。只是妾身眼拙,倒看不出这是什么花儿来了。”

皇后今晚头上戴的,正是婉兮亲手制作的通草花。

皇后含笑垂首,抬手抚鬓,尚未开口,皇帝倒是点头道:“纯妃生在江南,没见过这花也是有的。这花名天女木兰,生长于关外祖地,尤多见于赫图阿拉。”

太后听了也忍不住凝眸望来,便也是点头微笑:“这天女木兰,乃是孕育我满洲的神花。传说当年始祖便是由天女木兰的红果入腹而生。不过关内倒是少见了,连我也只见过图样子,倒没见过真花。这通草花虽说也是手造出来的,却已是乱真。”

皇后便也起身向太后一礼:“皇额娘说的正是。今晚乃重阳,天女木兰的果子又正好于九月上旬成熟,故此儿臣特地佩戴天女木兰的通草花,以为太后祝寿。”

天女木兰因野生于关外满洲故地,关内因气候不适合,实难栽培,所以就连一众旗人出身的嫔妃们都少有见过。此时一听皇后头戴的竟是这样的花朵,便都起身,向皇后施礼。

今晚重阳宫宴,皇后不经意之间倒因这通草花赢得了满堂彩,她自己也是一时喜不自禁。

稍后嫔妃一一上前与太后祝酒,皇帝便趁机起身走到了皇后身旁。

他染了些微酒意的眸子,半眯了凝视皇后头上的花。

皇后心跳得便都控制不住地急促了起来。她都快要想不起,皇帝已经有多久未曾用这样的目光凝视她。

“小星,今晚你戴这花儿,当真好看。”皇帝主动与皇后碰了个杯。

皇后垂下眼帘:“谢皇上。”

皇帝深吸口气:“天女木兰只野生在我关外满洲祖地,宫中嫔妃非但不知,更未见过。你戴这花儿,便是要提醒朕,提醒这后宫上下,不忘先祖创业之艰辛。小星,你果是我的贤妻,是我大清的贤后。”

皇后含笑垂下头去,那天女木兰上垂下的红色果子坠成的流苏便在耳畔琳琅摇曳,更添风情。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手。

这一晚,皇后没有回到长春宫。连素春等四个头等女子也一同跟过去伺候。

长春宫上下便都明白,今晚皇后是宿在了养心殿。

正好赶上过节,长春宫内剩余的六个小宫女便也都乐得自在。

只是婉兮说去打水,却独个儿后院的井亭里坐了良久。只见那一块初九的上弦月如同掰开的半个饼,印在静静的井水里,寂寂无声。

她霍地站起来,走到井口去捞那井绳。井下的水桶填满了被提上来,便打碎了那半个尴尬的月亮。水桶撞在箍井石上,发出清亮的脆响。

她打了一桶,又倒了,重再打一桶。

手腕撞上桶梁,也发出叮当的脆响。

她方坐下,撩起衣袖来看。

那是她将荷包递给九爷时,九爷接过了荷包,却趁势套在她腕上的。等她察觉,已是套牢,想要摘掉,他却死死攥住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燃起幽微却炽热的火,“……生辰贺礼,你不许摘了。”

88、抬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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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那半块上弦月也照进养心殿后殿东暖阁。养心殿多处槛窗皆满镶了玻璃,可是用作寝殿的后殿东西暖阁却还是用夹纱明瓦,以取私密。月光照在羊角明瓦上头,如涂了一层银一般地雪亮。

两人便都有些睡不着。

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道:“小星是如何想到,永寿宫里摆满了通草花?”

皇后小心吸一口气,温婉地笑:“小九莽撞,未经请旨便私自出京,为妾身下江南寻找新鲜通草。幸得皇上特恩不追咎于他。”

皇后小心翼翼将傅恒的过失揽在她自己身上,皇帝便点了点头。

“也听小九说,行船南下途中恰遇江宁织造北上进贡通草的船。江宁织造不早不晚恰恰赶在重阳之前进贡成船的通草,并不合往年的时令,妾身猜想,这便必定是皇上临时下旨。”

皇后悄然侧头,借明瓦银月悄悄凝视皇帝的侧脸。

“皇上也必定是要在重阳时,将通草制作成花卉。虽说妾身并不知这些花是摆在了永寿宫里,不过妾身猜想大抵也该如此。”

皇后停住,幽幽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说:“宫宴之时,妾身自作主张接过娴妃的话茬儿,皇上不会怪妾身多嘴了吧?”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用力捏了捏皇后的手腕:“我怎会怪你?你是替我解围。小星,贤德若你,是我的福气。”

皇后便缓缓转回头去,躺好了,抬眼看帐顶的金龙戏珠的缂丝彩绣:“皇上谬赞。妾身既为中宫,便更该具后妃之德。在外可辅助君王,治内可安抚六宫,不妒不专,是为贤德。”

皇帝便挽紧了皇后的手:“明日我便将永寿宫中通草花,择其精品,送进你宫里吧。”

皇后轻轻阖上眼帘:“谢皇上的赏赐。”

重阳一过,敬事房给了知会,贵妃的储秀宫和娴妃的承乾宫便都忙活了起来。

从重阳到冬至之间,宫中再无重大节庆,皇上便该腾出时间来临幸两位新进的学规矩女子。只是贵妃和娴妃之间早有心结,于是哪位主位下的学规矩女子先得进幸,先获位分,又是哪个的位分高些,这总归又是两宫之间争夺的焦点。

按说若按先来后到,理应语琴在先,况且敬事房早就备好了她的绿头签,可是娴妃却不这样看。

“你是咱们满洲的格格,既然都是学规矩女子,皇上自然该先召幸你。”娴妃亲自教导凤格:“况且前朝刚来了消息,闻听皇上已经进了你祖父来保为刑部尚书,你家人也从内务府包衣抬旗至正白旗满洲,你家所领佐领准世袭。”

“你现在已是正身旗人,从一品大员的孙女儿,陆语琴一个江南汉女蹄子如何能跟你比!况皇上一向重视朝堂,即便是为了你祖父和你家族,也必定先宠幸你。至于你的位分,就更必定在陆氏之上。”

娴妃说这样的话,其实自己何尝不是恼得牙根痒痒。一个自己宫里的官女子,祖父原本是内大臣、内务府总管,享受紫禁城骑马的特恩还不够,皇上又将他晋为刑部尚书,更为之抬旗!

如今这丫头,如何还能只当个官女子,皇上必定重封其位。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排到她前头去呢。

89、争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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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事儿,她又不是没经历过,譬如此时最叫她耿耿于怀的贵妃高云思,在潜邸时不就只是个使女!而她自己呢,她是皇上的侧室福晋,是被迎娶进宫,有礼部的册封,有冠服,名可上玉牒,是妻不是妾!

可是高云思的父亲高斌在乾隆初年已是直隶总督,兼河道总督,皇帝为安抚其家族,才将高云思封了贵妃。

同样的情形,还有那如今都敢跟她蹬鼻子上脸的嘉嫔,同样是内务府包衣,同样是父兄职位高升,所以嘉嫔才会从初封贵人,如今直逼妃位!

当然啊……还有皇后。虽说皇后从前是嫡福晋,她是侧福晋,可同样都是福晋,不是妻妾之分。可是自从皇上登基之后,皇后高高在上,而她竟硬生生降位成了妾!

这口气,叫她怎么出得了!

凤格胆战心惊听完了教导,回去准备了。娴妃转眸看向塔娜:“……她是本宫位下的人,若能得宠也是给本宫长脸。只是一样,本宫现在还没有子嗣,便绝不准她抢到本宫头里去!”

分别已有月余,婉兮与语琴终又得着机会重逢。是贵妃来与皇后请安,特地带上语琴同来,这才叫两人有了机会重逢。

皇后免了贵妃请安,拉着贵妃的手,一同坐到炕沿上来,吩咐烧炭暖炕:“你身子原本就弱,重阳宫宴那晚又受了些风。这才好起来,怎么就急着来给我请安?”

云思浅笑:“原本应每日都来与主子娘娘请安,是妾身的身子弱,才耽搁了这些天。这略好起来,便理应过来。”

皇后也是叹口气:“你我原都是皇上潜邸时的福晋,何至于如此。”

云思却恭谨垂首:“妾身怎敢忘记原本为王府使女,乃是先帝特恩,才于使女中超拔而为侧福晋。妾身与主子娘娘何敢相提并论。”

皇后只能轻叹:“云思,你总叫我心疼。皇上对你的疼惜,怕也是来自于此。”

贵妃恭顺一笑,“不瞒主子娘娘,妾身今儿过来也是特地带语琴向娘娘行大礼。”

“哦?陆女子也来了?”皇后便抬首望向门外:“素春,还不快叫。”

语琴入内,向皇后行大礼。皇后笑意盈盈受了,点头称许:“陆女子生于江南,才进宫月余,这请安的礼数却已如此纹丝不乱,足见贵妃教导得宜,陆女子自己也是兰质蕙心。”

云思和语琴齐声谢过。

云思略一沉吟:“语琴在妾身的位下学规矩,这月余来也难免思乡。妾身无以开解,便打听着选看前后那些日子,她与主子娘娘宫里的魏姑娘十分交好,便有心替她向主子娘娘求个恩典,叫她们两个见上一见,说说话,也聊慰心怀。”

皇后便笑了:“这有何不可?”说着便吩咐素春:“记着,从此后准婉兮与陆女子时常见面。若婉兮请去储秀宫相见,亦准,不必报我。”

宫里规矩严,不经主子许可,私自出本宫,或者去其他宫“串门”者,必受重罚。

语琴心下欢喜不禁,上前盈盈下拜:“奴才谢皇后主子恩典。”

皇后垂眸仔仔细细打量着语琴微笑:“果然娟秀俊美,如江南山水灵韵。”她说着瞟了云思一眼:“看上去,倒与当年在王府时的云思你,颇有几分相像。”

90、三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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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我好怕。”

婉兮将语琴引进她住的后罩房,关起门来两人说些体己的话,语琴第一句开口说的便是这个。

婉兮闻言垂下头:“姐姐怕是该侍寝了。”

语琴攥着婉兮的手:“我还没近处见过皇上,这却说要侍寝……我完全不知他是何样的人,更不知届时该如何面对他。”

婉兮并不愿分辨此时心下如水雾一样飘起的怅惘究竟是什么,只垂首拍着语琴的手:“姐姐甭怕,皇上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语琴轻挑秀眉:“你怎知晓?”

婉兮自知走嘴,忙道:“我总归是皇后主子宫里的人,谁人不知皇上最最爱重的就是皇后主子?耳闻目睹的,就看皇上对待皇后主子的模样,也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语琴藏住一声叹息:“贵妃娘娘倒也如此说。只是……我仍是害怕。”

语琴攥住婉兮的手:“在这宫里,我遇事不知该与谁商量,唯有婉兮你。你倒帮我出出主意,我到时该如何面对皇上?”

这一问叫婉兮心下也是百转千回,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目光小心打量语琴面容,便努力地笑:“姐姐姿容倾世,皇上必定喜欢。”

语琴急得拍婉兮手背一记:“都这个时候了,我不要听你也说这些!”

婉兮眸光转过语琴耳际:“……姐姐先穿耳眼儿。”

语琴便怔住:“耳眼儿?婉兮你这说的,又是什么?”

婉兮略去自己心下的滋味,此时只一心一意替语琴打算:“姐姐是江南汉人,耳上只有一耳眼儿;可是旗人家的女儿必定都是一耳三钳,所以每边必定要有三个耳眼儿。姐姐既已入宫,便首先要从旗俗,方不落人话柄。”

语琴深吸口气,仔细看了婉兮左右各三的耳眼儿,小心吸一口气:“疼么?”

婉兮咯咯一笑,从针线笸箩里捏抽一根缝衣针来,又伸手淘弄一番,不知从哪里寻了颗黄豆出来:“不疼!小时候旗人家的女孩儿,都用这黄豆赶薄耳垂上的皮肉,待得将肉都赶走,只剩下两层皮的时候,将针烧红了穿过去,就不知道疼了。”

语琴还是捂住耳朵,已然惊得面色苍白:“我听着都觉得怕!”

婉兮收起笑谑,放下缝衣针,正色望来:“那姐姐就永远都作自己,别被人裹挟了去。姐姐在宫中,汉女身份可以是姐姐的软肋,可也同样可为姐姐的屏障。依我看,皇上既然选了姐姐进宫,便是看重姐姐的身份,姐姐倒根本不必为了旁人的眼光而刻意抹去自己的汉女身份。”

语琴咬住嘴唇:“怎么说?”

婉兮妙目一转:“当日初看,我细看了姐姐的签牌,看见了令尊名讳。陆世隆,倒叫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只是不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语琴轻吸一口气:“你说。”

婉兮眨眼一笑:“江南大儒陆世仪。我猜,姐姐的父亲应该与这位江南大儒为同辈兄弟,姐姐当是大儒的同族侄女。”

语琴微微吃惊:“竟被你猜着了。”

婉兮一拍掌:“江南陆氏为理学世家,陆世仪入清后不应科举。可是朝廷却始终都有延揽之意,怪不得皇上刚登基就破例选了江南陆家的女儿!”

婉兮搂住语琴,娇俏眨眼:“皇上既然对陆家有此心,姐姐就好好地当陆家的女儿便罢,那姐姐在皇上的心里便永远独一无二。”

语琴心底呼啦亮堂了起来,忍不住抱住婉兮:“真是我的好妹妹!”

语琴歪头又忍不住看了看婉兮的耳眼儿:“那这耳眼儿……”

婉兮促狭而笑:“还得扎!”

91、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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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养心殿。

御膳房的首领太监早已来候旨,看皇帝要几时传膳。

李玉瞄着皇帝忙得差不多了,这便进去请旨。皇帝却眼都没抬,说:“传饽饽。”

李玉脑袋便又是嗡的一声。

李玉心说这过了重阳,宫里都是换上花糕了啊。因花糕为米粉所制,比饽饽的黏面更适合秋冬胃口消化。皇上也连着吃了些日子的花糕了,怎么今儿又突然要饽饽了?

李玉的反应自然都在皇帝意料之中。他等着李玉悄没声息半晌,方不急不忙抬头,却是莫名忍俊一笑:“又傻了!总之法子你自去想,朕就在这儿等着。”

李玉为难地又一礼:“皇上不如先用晚膳……”

皇上若此时用晚膳,一来能为他多腾些时间来思忖;二来,敬事房太监必定在晚膳前端来签盘,说不定皇上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就没时间顾着饽饽的事儿了不是?

可是皇帝却轻哼了一声:“用完饽饽再用膳。”

李玉一头雾水地出去,只得又去找刘福。

刘福也跟着一同思忖:“这个时辰了,就算魏姑娘亲手来做饽饽,可也得耗费不少时光。再说因过了重阳,膳房里预备的做饽饽的糜子面儿和那青桂的蜜,都已不敷使用了呀!”

李玉拍了拍脑袋:“刘爷你等等,容我再想想圣意。”

他闭着眼嘀咕:“……先用饽饽,再用膳?”

刘福听了便是一皱眉:“这不整拧了么?原本饽饽是膳余怕主子们腹饥,才用来给主子们垫补用的,自然都是膳后一两个时辰才用饽饽,又岂能到了正膳的时辰,反倒先用饽饽?”

李玉“哎呀”一声,“刘爷,你可救了我的命!皇上天纵圣明,如何会说这拧了的话?这话里其实就是藏着答案,是我一时心急竟没咂摸出来!”

李玉说着便含笑凑到刘福耳朵边儿去。

刘福听了也笑:“得嘞,看来我这膳房的差事可渐渐就要跟膳房不挨边儿了。”

李玉拍拍刘福的肩:“刘爷,这是你的造化。”

刘福便也笑了:“可不,我当日初见魏姑娘,我便知道自己是终于等来命里的贵人了。”

婉兮跟着刘福一路朝御膳房的方向走,不由得盯着刘福的背,心下存了一点子的防备。

自从上回永寿宫那事儿,她就开始怀疑刘福这回又来给她引路,却是该朝哪个方向走了。

果然刚到螽斯门,刘福就又停下了。

从螽斯门再往南去,转个弯就是养心殿北墙西门如意门。

婉兮心下如百爪挠着,忍不住跺脚:“刘谙达,你又唬我!”

刘福也是堆了一脸的歉意,又是笑又是赔不是:“姑娘海涵。”

螽斯门内却传来一声轻笑:“唬你又怎了?我倒希望不用唬你,你自己也肯来。”

宫门内石青色袍影一闪,皇帝已是含笑以出。原来之前他便已经躲在门垛旁,将婉兮的反应全都瞧见了、听全了。

刘福已然闻声先跪倒了下去,然后极有眼色地深深躬了身子退了开去。

整条宫墙夹道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

92、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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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深吸口气,原地请安:“奴才恭请圣安。”

他“嘁”了一声,上前托住她手肘:“免了。起克。”

婉兮却不肯起身。

他叹口气便也蹲下来,视线与婉兮平齐:“我这特地到螽斯门来等你,可不是想把光景都浪费在行礼免礼上头的。小妮子,跟我赌什么气?”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便忙辩白:“奴才哪里有赌气?圣上折煞奴才,奴才如何敢跟圣上赌气?”

她说话时,皇帝点漆般的眼珠儿就始终都没离开她,便将她说话时的神情全都收归了眼底。待得她说完,他便轻哼了一声:“君无戏言,我说你赌气,你就是赌气了。你还敢这么顶撞,那你这就是欺君罔上。”

婉兮咬住唇:“那便请圣上责罚!”

“好!”他说着起身,顺道将她也拉了起来:“走,跟我去受罚!”

走什么走,他拉她朝着的方向,自然还是朝着养心殿的如意门!

“四爷!”婉兮无奈,只得跺着脚挣扎。

他却扭头望着她微微一笑:“如意门上也有门槛。”

婉兮只能无奈地闭上眼:“……奴才不会再摔门槛了。”

他轻叹一声:“我看了一个上午的折子,晚膳后又要召见大臣。我这一天只能抽出这半个时辰见你,你若再在此跺脚,我便连这半个时辰都没有了。”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涌起叫她也理不清的惆怅。

还是被他拖入了养心殿去,他坐在炕上,她只得还歪在紫檀脚踏上。

他翻开她的手掌,仔细检查她掌心的伤,已是好了,只剩下隐约紫红的痕迹。他便轻拍了下:“果然皮厚,好得快!”

婉兮急忙往回抽手。

他却一眯眼,伸出两指扣住她手腕:“别动!”

婉兮双耳嗡嗡直响,却已经拦不住他翻开她袖口,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玉镯。

他便扬了扬眉,轻哼了声:“没见你戴过。”

婉兮小心吸气:“回主子的话,这是奴才额娘给奴才的。奴才在宫里想念额娘,这才戴上。”

“是么?”他眯了眯眼,手指掐住那玉镯上下打量:“倒是块好玉,碧如青天,纯净无瑕。这手工也是精湛,绝非民间匠人所能琢磨而出。”

他抬眼紧盯住她:“这倒像是内造办处的手艺。”

婉兮心下砰砰跳得急。

皇帝又歪歪头:“你额娘杨氏,身为内管领之妻,便也应在内务府应妇差,于嫔妃册封礼之时入宫为导引之职。想来你额娘或许曾受哪位主位赏赐,才得着这一对玉镯吧?否则以你额娘的身份,是不该有这品级的玉镯的。”

皇帝最是爱玉,连皇子的名字永璋、永琏、永珹……“璋”、“琏”、“珹”这些玉字边儿的钦定之名皆为玉器,由此可见皇帝对玉器的造诣十分之高,婉兮自知这一对玉镯定逃不过皇帝的法眼。

不过幸好,他倒帮她找了个理由,她便用力点头:“正是这么来的!”

他却挑起单边眉毛,笑笑凝视她:“可是宫里凡是赏赐,内务府必定都留着底档。若我有心去查,必定能查着。”

93、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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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忙跪倒:“四爷……饶了奴才。”

他是帝王,这天下多少的事、前朝多少的成了精的臣子都瞒不过他的眼;九爷送她这对玉镯,从这料和工来看的确有可能出自宫内的赏赐……他说得对,若他当真要查,翻遍底档,便定能查到。她是瞒不过他的。

他这才幽幽扬眉:“哼。既然你求情,我便不查了。”

他却倏然伸手,捏起她下颌:“我却不爱看你戴着!”

婉兮小心闭上眼:“……摘不下来。”

也不知是怎样的寸劲儿,玉镯的尺寸正好戴上去便卡在了手腕上,否则她也不至于要戴着出来,担了这样的风险。

他傲然抬眼,竟说:“砸了就是~”

“凭什么呀?!”她惊得心尖直突,生怕他当真下了死令。

“你竟如此爱惜?”他捉住她手腕,手指勾住那玉镯,仿佛随时能硬生生从她腕子上勾折下来似的。

婉兮小心地吸气,自知此时再惹怒他已是不智。

婉兮悄然睁眼,却是俏皮歪头:“……奴才只是好奇,四爷怎会知道奴才额娘姓氏?奴才额娘不过五品内管领之妻,尚无诰命,怎会入四爷的法眼?”

气氛倏然就变了,就仿佛严冬寒雪里,忽然就春暖花开。

他攥了她的手,盯住她面上娇俏,不由得哼了声:“小妮子,倒懂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婉兮垂下手去,声变软哝:“四爷~奴才求您了。”

皇帝咬着牙默默深吸一口气,用力平复下心底双重的翻涌,末了只轻哼一声,终于松开了手指,放开了她的玉镯。

婉兮大喜,急忙行礼谢恩。

他却不想看她面上喜色,转过身子去盘腿坐到炕上,只对着炕几,却不看她。

还是不高兴了~

婉兮只能小心偷看着他侧影,目光落在他炕几上放着现成的笔墨纸砚。想是即便他平日退回后殿歇息之时,也没少了带折子回来看。

他忽伸手拿笔,悬腕在纸上写下两字。

她悄然伸头去瞧,是她的名“婉兮”。

“四爷这是?”

他这才又侧眸瞄了她一眼,然后转回头去在她名上又多写了“清扬”二字,凑成“清扬婉兮”。

他写完了轻轻一笑,丢了毛笔,将此前的不豫之色一扫而空:“清、扬二字皆说眉眼之美;婉则通‘睕’,为眼波流动之貌,中说:‘眉目之间婉然美也。’”

婉兮的脸止不住地热了起来。

他便更炽热凝视过来:“清扬婉兮,便是说我遇见的那个人儿……美目流盼生辉,婉然传情。”他情不自禁捉住她的手,轻轻拍拍:“这名儿取得真好,叫我一想到你的名,便什么气都消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瞧着她,无奈地摇摇头,拍着她手问:“这名儿是你阿玛取的?我要赏他。”

婉兮红了脸,忙请辞:“奴才替阿玛谢恩,不过赏赐却愧不敢受。”

“我非要赏。”

他又瞟了她一眼:“况且这名儿用的典,与你家实际贴合得就更好——你阿玛名清泰,若你额娘母家姓杨,便正凑成‘清扬婉兮’。”他朝她少年般淘气地眨眨眼:“于是我便想,若你额娘家当真姓杨就完美了,于是我叫人去内务府问,果然问来你额娘的姓,我便……”

他灼灼目光滚烫地凝着她:“更喜欢了。”

身为帝王,他与她说的话并无甚么过分的话,可却轻易便挑起她的心跳,叫她脸热得只好深深垂首藏起来。

在他面前,她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的小丫头。

“婉兮,”他伸手又攥住她的手:“我甚心爱。九儿也好,婉兮也好,我——都喜欢。”

94、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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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婉兮离去。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良久,方从窗外收回目光来,淡淡垂眸:“李玉,传膳。”

膳桌摆开,敬事房太监张明便循例端上朱漆大盘。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伸手迅速翻了一张牌子。当啷一声,那绿头牌与朱漆大盘相撞,在这阳光点点幽暗下来的寝殿里,莫名显出一丝惊心来。

张明原本面上堆着笑,这一刻却也不敢再笑,急忙收敛起来。

连他都瞧得出,皇上虽然终于翻了新人的牌子,可是心底下却并不痛快。

出了养心殿如意门的婉兮却在强颜欢笑。

她才没有不痛快,因为——没有缘由啊!

她回眸瞟着如意门的门匾,便认真点头:“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就是,走这一趟养心殿,她虽说镯子险些露了馅儿,可是至少没给九爷招灾,便也算称心如意了。

行过螽斯门,她仰头看着那螽斯二字,又认真嘀咕了声:“蝈蝈门!”

便回头去望养心殿:“蝈蝈门里——养蝈蝈儿!大肚子蝈蝈儿~”

螽斯,关外都叫蝈蝈儿。蝈蝈儿多子,可是婉兮只在意它叫声响亮。婉兮在家也用草编过蝈蝈笼子,养过一串儿蝈蝈挂在窗外,夏天夜晚边梳头发边听它们响亮地吟唱。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婉兮小声哼起里的“螽斯篇”,哼罢了前面已是长春宫,她便停了脚步。

这一条南北贯穿西六宫的长街,南有“螽斯门”,北有“百子门”,这便是皇室祈求多子的最明白象征。子嗣繁盛是皇室的心愿,是前朝百官的心愿,恐怕也同样是这天下万民的希望吧?

她幽幽叹息一声,用力甩甩头。

其实他今天与她说了那么一大篇,又是何必?

她……还不想听懂啊。

夜色幽静,月色如洗。

语琴在养心殿东围房沐浴妆扮之后,小心地随敬事房太监走入养心殿后殿。她这一路走得便仿佛连每根寒毛都冻僵了一般,完全不知等在彼岸的那个男子、那段命运,都将如何。

可是这段穿堂终究走到尽头,太监入内通禀一声,便含笑出来向她躬身让路,前面的路便只剩下她一个人走。

语琴无所倚仗,便下意识抬手抚耳际垂下的耳钳。

新扎的耳眼儿,仿佛还留着当日的疼痛,叫她还能感觉到婉兮留在上边的温度。耳畔静寂里,便也仿佛重又听见婉兮清凌凌的笑声,闻见她说:“姐姐,莫被任何人裹挟了去,只作你自己。”

语琴深吸一口气,走入暖阁。前方已是见了那身穿石青色团龙暗纹的年轻男子。他背身盘腿坐在南窗下炕上,正自垂首对着炕几上的文房四宝。

语琴忙远远便行礼:“民女……恭请皇上圣安。”

那年轻的男子便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来了。不必拘礼。”

他说着下了炕走过来,向她伸出手来。

语琴小心抬起手来,将手搭在他掌心。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柔软却坚定。

帷帐垂下,语琴恪守女子礼教,紧紧闭眼,默默承受。

95、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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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纳了新人的夜晚,整个后宫没人舒坦。

娴妃一腔怨恼无处宣泄,便叫来凤格数落:“本宫就不明白了,一个汉女凭什么能抢到你头里去?你在皇上眼里,原来真的都不如一个汉女?”

凤格面上被抢白得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却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如今皇上刚擢升了你祖父。凤格,你好歹也是从一品大员的孙女儿,上三旗正白旗满洲的正身旗人,身份比那陆氏不知高贵了多少,皇上怎么竟然还是让她抢了个先儿,竟是当你祖父和家族全都不当一回事?”

凤格低低垂头,已是快要哭了。

娴妃却骂得痛快了些,斜倚在迎手软垫上,低低冷笑:“哦,对了,本宫倒是想起来,你原与那陆氏就有仇。那日初看,你在御花园里是第一个瞧出她汉女身份的。她彼时被你骂得只能垂泪,本宫原本还以为是她江南汉女的性子软弱,何曾想她却实际上早就暗地里记了你的仇啊!”

“身份没你尊贵,却反倒抢先儿得了皇宠,她这就是对你最好的报复!她今晚已是得计了,凤格,你一个从一品大员家的满洲格格,竟然败在一个江南汉女的手下,本宫当真替你不值啊。”

娴妃这话叫凤格还能如何忍受,她咬破嘴唇,已是垂了泪:“主子说得对,奴才定不会放过那陆氏!奴才也如主子一般,最恨汉人这点花花肠子。奴才今日遭了她算计,是奴才愚蠢,小看了她;可是奴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主子放心。”

“不是我放心~”娴妃耸了耸肩:“是叫你自己放心,更叫你在宫外悬心的家人放心,才是要紧。”

凤格忙答“是”。

娴妃转头:“塔娜,将上回本宫生辰,本宫母家送进宫来的山珍归元剂取来。”

塔娜一笑躬身,便自去取了个白桦皮鹿皮绒的袋子,交给娴妃。

娴妃接过便递给凤格:“不过好在既然陆氏已然侍寝,那么接下来轮也轮到你了。既然咱们日子拼不过人家,你好歹也拼一拼伺候皇上时的表现。”

“这是本宫母家于本宫生辰时送进宫来的山珍归元剂,是用关外山上野生山珍配方而成,最适合咱们满洲格格……”娴妃说着拉过凤格,附在耳边:“那江南汉女必定恪守礼法,怕不是个木鱼一样?你呀,得做咱们满洲格格~”

凤格红了脸,却也懂了娴妃的意思。接过那鹿皮绒的袋子,已是喜不自胜,盈盈拜倒下去:“奴才谢主子的提点和恩赏。”

长夜终尽,婉兮是直到天光放明才勉强睡了一觉。

梦里却一时是皇帝摔碎了她腕上的玉镯,一时又是九爷拉着她玉镯看却瞧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疤……

早上忙过刚歇口气,献春便笑孜孜走进来说:“婉姑娘,主子娘娘叫呢。”

婉兮不知何事,小心问过献春。

献春便道:“是昨儿刚侍寝完的陆小主,大清早来向主子娘娘谢恩呢。主子娘娘知道你们俩要好,这便叫你一同过去凑凑趣。”

96、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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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留意到了献春对语琴称谓上的变化:“小主?”

献春便点头:“对,就是小主。先帝留下的太后、太妃们为寿康宫主位;皇上的后宫为乾清宫主位;其余还有公主和皇子等主位。这些主位都叫‘主子’,而如陆小主这般,已经侍寝了却还未定位分的便不好直接称主子,却也又不能再称‘陆姑娘’了,所以便都称小主。”

“还有每三年一回的八旗选秀,留牌子留宫的格格们,同样也因为位分未定,都暂称小主。只待皇上正式给封了位分之后,便都不叫小主,而叫主子了。”

婉兮垂下头去,努力地微笑。她是替语琴高兴。

语琴,从今早开始已经是陆小主,再不是那个在宫里可以任意受人白眼的、来历不明的江南汉女。语琴终于在这重重深宫里,赢得了立锥之地。

婉兮随献春一起步入长春宫正殿。因这是语琴初次侍寝之后的谢恩,于是皇后郑重其事,于正殿宝座升座接见语琴。

婉兮到来的时候,语琴已经行毕了礼,正被皇后含笑吩咐由素春亲自搀扶起来。

贵妃也陪在一旁,同样满面带笑。

皇后特地吩咐:“为你家贵妃主子、陆小主看座。”

贵妃忙推辞:“这叫妾身和语琴如何敢当?”

皇后和煦地笑:“云思你身子本来就弱,这入了秋就更要着意将养,我怎能叫你在这风口上站着?”

“还有语琴……”皇后目光转向语琴,便更是多了一丝嘉许:“昨晚伺候皇上,也是疲累了吧?咱们都是女子,这初次之后的知觉,咱们都是明白的。”

贵妃和语琴都盈盈而拜。江南女子的婉约和灵动,在这样行礼的时候最是好看,就连婉兮都不由得看呆了。

她替语琴高兴,也更因语琴今日的衣饰而欣慰。

侍寝之后的语琴,因身份已经不再是姑娘家,更已是小主,便不用再只梳一根大辫子,而可以将青丝加扁方挽成发髻了;可是今儿的语琴却未上旗头,反倒梳了汉人式样的桃心髻。

桃心髻样式为发髻微圆,髻后又有连绵交叠数个小鬟,微微倾侧,状极娇妍。语琴本就是江南汉女,不得不说配上这汉式发髻,真是娉婷动人。

这样美的语琴……皇上必定也是十分怜爱的吧?

她用力地笑,不去想自己心底那倏然的一疼是什么,只记着该替语琴开心。

献春这才上前行礼,禀告说婉兮来了。

皇后便笑,朝门外的婉兮招招手:“婉兮快来。”

语琴自然是最高兴的,直接站起身来迎向婉兮。

婉兮进殿向皇后和贵妃见礼,却也同时向语琴请了安。

语琴便是一声哽咽,急忙上前亲手给扶起来。当着皇后和贵妃的面,语琴不便多说,却紧紧拽着婉兮的手臂,不准婉兮行礼。

“瞧她们姐妹情谊好的~”皇后见了也只点头微笑:“语琴,我便知道今儿赏赐给你什么都是次要,叫你跟婉兮好好说说话才是你最想要的。”

“既然婉兮已来了,语琴你也便也不必在这拘着了,你且自去与婉兮说些小姐妹的体己话吧。只是婉兮下处乃为官女子所居后罩房,倒委屈你了。”

语琴哪里在乎,早已欢喜不胜:“奴才谢主子娘娘恩典!”

97、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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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罩房里,婉兮小心替语琴检查着耳眼儿,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只有两个人独处,语琴面上不用再端着,便不由得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婉兮这才小心问:“姐姐这是怎么了?难道昨晚……”

语琴勉力笑笑:“其实你和贵妃主子都没说错,皇上当真是个温柔的人……他对我,很温柔。”

婉兮不由得松开了手,别开脸坐过去,却是努力地笑:“那不就好了?小妹给姐姐道喜了。”

语琴却捉住婉兮的手:“……可是不知怎地,我却觉皇上并不喜欢我。”

婉兮深吸口气:“姐姐怎会这样想?怕是多心了吧?”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语琴怆然垂下臻首:“他对我的温柔里,总觉含着客套。原本他……之后就起身了,说还要去看折子,叫我起来,说自有太监送我到围房去过夜。”

语琴的讲述里嵌着抹不去的失落。婉兮便握住她的手:“姐姐有所不知,这原是宫里的规矩。侍寝嫔妃事后都要去围房过夜,不能与皇上同榻而眠。皇上对任何嫔妃都是遵循这个祖宗规矩,不独慢待姐姐,姐姐切莫为此伤神。”

语琴摇摇头:“这个我也是这样知道的,之前教引嬷嬷讲授过的。我只是……从皇上的神色里察觉出来的。”

“姐姐……”婉兮只能攥紧了语琴的手,心有戚戚,却不知该从何劝解起。

语琴深吸一口气:“不过后来倒是你帮了我。”

婉兮一怔:“我?”

语琴点点头,面上终于浮起几缕笑意:“是你帮我打的耳眼儿帮了我。我因刚戴上三副耳钳,十分不适,一不小心其中一副便挂住了皇上的寝衣。皇上一时走不了,便留意了我的耳眼儿。”

语琴面上不自觉浮起淡淡羞红。

“他莫名问我耳眼儿是谁给打的,我便说了是你。皇上便没走,留下来仔细看了,竟然笑了起来。”

语琴终于笑了,可是婉兮自己的心却狠狠地提了起来。

她屏住呼吸,小心问:“他……笑什么?”

婉兮菱唇轻勾,“皇上说:‘怪不得这么丑!’”

婉兮登时窘得满面通红:“哪丑了?姐姐这样的美人,我怎敢不极尽小心,这耳眼儿打得端正又玲珑,怎么就入不得他的眼了?”

语琴拍着婉兮的手笑:“我自然也替你辩解了,皇上却满眼笑意,对我说:‘她只要动针线,就没法看。’”

婉兮脸便跟烧着了似的,明白皇帝是想到了她彼时绣的那头熊瞎子。

语琴的眼神温柔得如沁得出水来一般:“皇上还说:‘语琴,朕倒没想到你一个江南柔弱女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胆量,敢将自己的皮肉送到她针下去……’”

语琴越说越是娇羞不禁,婉兮虽尴尬地笑着,可是她一点点打量语琴神色,那笑却是一点点地再难支撑得住。

她深吸口气,摇了摇语琴的手:“总归,我猜姐姐是已喜欢了皇上!”

语琴满面羞红,却未否认,只低垂了臻首,悄然凝眸:“……他真的不似我想象中的满洲男子。他气度倒像江南贵公子,雍容华贵,风雅多情。我这颗悬着的心,倒真的可以放下了。”

98、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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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带着语琴去了,贵妃便起身又是行礼:“妾身还要替语琴谢主子娘娘恩典。想来如果不是主子娘娘在皇上面前替语琴美言,怕语琴也不会排在娴妃位下的凤格之前侍寝。”

皇后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你倒不必谢我,总归是皇上自己选的。”

贵妃却也还是谦恭含笑:“妾身还是要谢主子娘娘。”

皇后也只能含笑受了,“倒有一事还要与你商量。语琴既然已经侍寝,即便位分还未定,可身边总该派一个女子伺候了。按着旧例是该传旨内务府,由内务府选送人进来。可是我想,一来内务府选送的人未必妥帖;二来语琴自己也是刚进宫不久,若身边也是个新进宫的女子,也让语琴没有个依仗,所以还是从宫里现有的老人儿里指派,方比较妥当。”

贵妃忙道:“主子娘娘的安排,便没有不妥帖的。”

皇后点头笑笑:“各宫主位下伺候的女子都是有定额的,你是贵妃,位下该有八名女子伺候,语琴原本就占着这八个里的一个名额,如今已是小主,你位下的人数本就不够了,就更不能再从你位下挑人。”

贵妃起身,朝皇后行礼。

皇后也是一怔:“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行礼?”

贵妃便道:“妾身倒有个不情之请,想替语琴跟主子娘娘要一个最妥帖的人去。”

贵妃说到这话,便连素春都不由得看向皇后。皇后借喝茶,也转眸瞟了一眼素春。

皇后用帕子沾了沾唇角:“云思你说就是,不必拘礼。”

“既然语琴与婉兮婉姑娘最是交好,婉姑娘也恰是此次内务府选秀出来的官女子,”贵妃垂眸道:“妾身便斗胆替语琴向主子娘娘请指婉姑娘。”

皇后轻声笑了,转过头去看了看炕屏上螺钿出的博古纹,却不说话。

半晌终于笑完了,却缓缓摇了摇头:“云思,你我共同伺候皇上多年,情同姐妹,寻常但凡我有的,只要你喜欢,我便从不犹豫都给你。只是这一次……婉兮不行。”

贵妃也是微微一怔。

皇后却又是苦笑:“你这是为语琴好,我自然都明白。可是不瞒你说,我这不是不想成全你的心意,也不是不想叫语琴欢喜,我也是……着实请你谅解。”

听皇后如此说,贵妃便赶紧起身:“主子娘娘切勿如此,是妾身造次了!妾身便全将此事托付给主子娘娘,还请主子娘娘酌情挑合适的人给语琴便罢。”

皇后垂首想了想:“语琴终究位分未定,若选头等女子给她,怕也叫其余学规矩女子、答应、常在等位侧目。不如这样,还是挑年纪略小的使唤女子给她,一来叫她好辖制,二来也不落人话柄。”

贵妃点头称是。

皇后便抬眸瞟了素春一眼:“叫念春来。”

素春会意,便也一笑:“不瞒贵妃主子,念春是咱们宫里跟婉姑娘年纪最相仿,素日相处也最融洽的。既然陆小主跟婉姑娘最是交好,念春的性子定能入陆小主的眼!”

99、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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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众嫔妃前来向皇后请安时,皇后便正式向众人介绍了语琴。

语琴因位分未明,便朝众人行礼请安时,还口称“奴才”。

其余的嫔妃不管心下如何,面上都是笑意盈盈,说得都是赞美的话。而同为江南汉女出身的纯妃苏婉柔更是直接从头上拔下碧玺彩蝶迎春的发簪来,亲手戴在语琴的头上,迭声只叫“陆妹妹”。

娴妃听得忍不住直抚手臂:“什么姐姐妹妹啊,听得我还以为是升平署南府外学里的江南戏子进宫承应唱戏来了呢。宫里就是宫里,尊卑有别,凡事都有规矩。没的叫这些‘姐姐妹妹’的都给乱了位分,倒成了皇上的后宫没有规矩了呢!”

她特地瞟一眼皇后:“这后宫都以主子娘娘为尊,你们这么姐姐妹妹地叫着,主子娘娘是第一个看不过的。主子娘娘您说呢?”

皇后淡淡抬手抚了抚鬓边通草花:“宫里规矩大,自是有的。不过咱们一同侍奉皇上,本该情同姐妹。此时太后、皇上都不在,就咱们自家姐妹关起门来说说话,便是姐姐妹妹才好,听着才亲近,热闹。”

皇后说着抬起眸子,迎住娴妃的目光:“况且六宫亲睦本也是皇上的期望。娴妹妹,你说不是么?”

娴妃轻哼一声不予作答,只转头跟一同前来的凤格说:“瞧,陆女子果然是个美人儿。瞧这娇娇娆娆的样子,就跟那画上的纸片人儿似的。可惜这里是京师,不是江南,这又已到了秋冬,我真怕这朔风一来呀,就把陆女子给卷起来了呢。”

凤格自当是娴妃替她撑腰,她便也毫不客气地瞟着语琴笑。

娴妃转着珐琅嵌珠宝翠玉葵花的指甲套,冷冷而笑:“我倒要替陆女子跟主子娘娘求个恩典,叫她从今儿起免了来长春宫请安吧。也免得叫这纸片儿似的美人,走在那长街的风里,再叫风给一下子卷起来,吹到天上去了。”

在座有些嫔妃不由得垂首低低笑了起来。

语琴满面涨得通红,可是碍着身份,别说辩白,便是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贵妃急着要替语琴说话,可是她身子弱,这一急便呛着了,兀自伸手捂住嘴,低声咳个不停。

娴妃便是冷笑:“贵妃就算有话也不必说了。我知道贵妃心眼儿多,我比不上,可是公道自在人心,不管你想怎么弯弯绕,我也不会被你唬弄了去。”

娴妃笑着上前,直直盯着贵妃的眼:“你自己身子弱,到了这个时节已无力侍寝,你便撺掇着手底下这个女子抢先得了皇宠,故意非把我和我宫里的女子踩下去……你当我不明白你在干什么?!”

“娴妃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忍不住皱眉:“云思是贵妃,你是妃位,是你方才说宫里应当尊卑有别,怎么到了此处你又不知尊卑了?”

娴妃起身,笑着朝皇后福了福身:“可也是主子娘娘方才说,此处反正也没有太后、皇上在,咱们索性就暂且姐姐妹妹好了。我年纪小,比贵妃小着好几岁呢,想来这么知书达理的贵妃是不会跟我计较的,哈?”

“不过话又说回来,曾经在潜邸时,我为侧室福晋,她不过只是个使女!所以在贵妃面前,是怎么都还该有我说话的一席之地的,贵妃姐姐说,是不是啊?”

100、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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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被逼问得盈盈欲泪,可是却无法反驳,她怎么抹不掉潜邸时娴妃为侧福晋,她只是使女的过往。

贵妃只得含泪忍了,努力笑笑:“皇后主子已是说了,咱们都情同姐妹。自然是自家姐妹,说什么都不打紧。”

皇后也只能抬抬手:“今日说了这么些,我也累了。姐妹们也都自去歇息吧。”

贵妃幸亏还有语琴搀扶,两个瘦弱的女子在萧瑟的秋风里相扶相偎就这样在皇后的视野里渐渐走远。一直走到长春门外,贵妃方咳嗽着嘱咐语琴:“娴妃的跋扈你也看见了。你如今已成她眼中钉,我纵想护着你,却也只能落得这样。以后万事,便总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窗内,皇后收回目光,也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懂,娴妃这几年的怨气不独是冲着贵妃一人,也有冲着她和皇上的。只是娴妃对她尚且不得不克制,便将所有的怨气都朝贵妃撒了去。贵妃本就差在出身,性子又天生柔弱,这一日一日的软刀子磨着,已成了贵妃的一块心病。贵妃此时这百病缠身,怕也有大半是来自娴妃的磋磨。

这些年如果没有贵妃挡住了娴妃这些年的恶气,那么娴妃便定将恶气都朝她发过来。从这一层上来说,她倒是应该感谢贵妃的。

素春明白皇后心下悒郁,便忍不住说:“娴妃娘娘今儿这口气,是摆明了不忿陆小主抢了凤姑娘的先儿,这便将怨恨都记在了贵妃主子和主子您这儿了,她觉着是您和贵妃主子撺掇了皇上先翻陆小主的牌子。”

皇后指尖拨了拨衣襟上的纽子。

“娴妃惯是如此,遇事从不检点自己,总觉着是您和贵妃主子联起手来做她的筏子。可是她怎么不想想,如今您和贵妃主子位分都在她之上,只有她眼红的,您二位又有什么可跟她争的?宫里这么多人,咱们纵然要防,咱们也犯不着防一个伺候了皇上十年却从无所出的妾室!”

皇后抬眼瞟了素春一眼。

素春自知失言,忙闭上嘴跪下去。

皇后自转身走到里间去:“替我更衣吧,我去给太后请安。今儿的时辰虽然晚了,可毕竟昨晚上皇上才纳了新人,太后一定也盼着呢。”

皇后进了寿康宫便含笑向太后道喜。

太后便也笑了:“是啊,我也听说了昨晚上皇帝终于纳了新人。”

不过太后面上的笑却没那么盛大,她点点头后便又问:“倒不知皇帝昨晚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哪个旗的,谁家的?”

太后今儿的手上托了个水晶圆雕镂宝相花的水烟袋。那通体剔透的水烟壶,倒叫皇后不能不想起那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

皇后便小心吸一口气又行礼:“回皇额娘的话,昨儿晚上伴驾的是……江南陆氏。”

太后便猛然将水烟袋向桌上一墩:“你们现在这一水儿的都是先帝指给他的,好不容易等他登基五年了,终于自己挑了个新人,却原来是个汉女?”

101、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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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住因太后的话而来的苦涩。

是啊,太后说得没错,现在后宫里这一水儿的主位都是先帝指给皇上的。虽然多年相濡以沫,可是谁敢说这一水儿里的人就都是符合皇上心思的?皇帝那一贯的爱重与温柔里,有多少是出于对先帝的敬重,又有几分才是出于皇上自己的喜爱?

心里苦,可是她面上却保持微笑。身在中宫,这些她便都扛得起。

“皇额娘先别急,儿臣说给皇额娘道喜,实则是另有一宗喜事,大喜事。”

“哦?”太后也是一怔:“什么喜事?”

皇后不慌不忙含笑垂首道:“回皇额娘的话,钟粹宫贵人海氏遇喜了。”

“哦?”太后高高扬眉。

海氏原是皇帝潜邸的格格,初封常在,元年晋贵人。从位分上来说并不起眼,整个后宫也并未多留意这个小小的贵人,却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偏是她有喜了。

太后便浅浅含了笑:“海贵人?是蒙古八旗的吧?”

皇后笑应:“她祖上亦是来自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部族在大清朝历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清初的后族,如孝庄太后等皆出于科尔沁蒙古。

太后便也点了点头:“虽说不是出自咱们满洲的格格,不过好歹是满蒙多年联姻,若她能出个皇子,身份上倒也过得去。”

皇后便也陪着笑:“儿臣叫御医们小心伺候着,御医们都说海贵人脉象平稳,极有可能是生男之相。算算日子,明年开春皇额娘便有望又添一位皇孙了。”

太后这才徐徐笑了:“那就太好了。说来说去,海氏凭一个小小的贵人之位,倒比娴妃这样的满洲格格更有福气。”

皇后含笑垂首,并未多言。

太后又吸了口烟,然后缓缓说:“钟粹宫……如果我没记错,是纯妃住着。”

皇后便也含笑点头:“海贵人正是在纯妃位下。”

“噢。”太后面上笑意淡了些:“敢情钟粹宫的风水好,宜子孙。纯妃这才产下皇三子永璋几年,现在连她位下不得宠的贵人也遇喜了。”

太后瞟了皇后一眼:“海贵人明年开春就将临盆,那算算日子,她遇喜已是有几个月了,当是四五月间就有了。这纯妃小心守着口风这么久,直海贵人胎像稳了才叫你知道。纯妃也是汉女出身,倒真是忍得住。”

皇后只是微微一笑:“得知海贵人有喜,儿臣总是高兴的。想来纯妃这样的安排也自有她的道理。”

太后哼了一声:“也是,好在她的算计也都是为了保皇嗣安稳,那她就算做对了。”

海贵人遇喜的事,就连皇后身边的素春都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连她都不清楚,自家主子已经知晓多久了。

出了寿康宫,素春便也忍不住道:“现下因陆小主和凤姑娘的事,后宫诸人都将眼珠子盯着贵妃的储秀宫和娴妃的承乾宫,却漏掉了纯妃的钟粹宫。倒不成想,纯妃位下早已不声不响埋了这个喜事。这样看来倒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后淡淡笑笑,并未出声。

素春小心瞟着皇后:“如今纯妃已在妃位,她又出了皇三子;如今若海贵人再添一个皇子……?”

102、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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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贵人遇喜,今晚宫里定有不少人睡不着了。”皇后倒只是淡淡地笑:“不过本宫不会。本宫正位中宫,谁有皇子都是本宫的儿子。不管将来哪个皇子继承大统,本宫都是母后皇太后,位在他生母圣母皇太后之上。”

素春便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起来:“是奴才愚钝,怎忘了这个。”可是素春却又拢上一层忧色:“只是……”

已是深秋,皇后的步辇早换成了暖轿。她从窗帘望出来:“只是什么?”

素春咬咬嘴唇:“只是如果是娴妃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娴妃那性子,本就这么多年都在主子面前不驯,若她将来成了太后,必定挟新君踩到主子头上去!”

皇后放下了窗帘,含笑垂下了头。

素春说的没错,如今这后宫里唯有娴妃最是不驯。

太后巴望多出身份贵重的皇子,可是这宫里出身满蒙的格格又并非只有娴妃一个。所以在娴妃和海贵人之间,她宁愿选后者。

暖轿从寿康宫回来,先到了长春宫门口。皇后却吩咐:“不必落轿,去养心殿。”

一行人继续沿长街朝南去,皇后忽地回头望了一眼长春宫门口的方向:“是小九么?”

素春忙也回头去瞧,虽然只看见一角衣袂,却也笑了:“应该是九爷。”

皇后便叹了口气:“我的轿子已经离开了宫门,他却还是进去了。如今他来这长春宫,越发不是为了看我了。”

素春也捂了嘴笑:“九爷定是听说了念春被指给陆小主,这是怕婉姑娘孤单呢。”

皇后没说话,松手放下窗帘,独自坐回幽暗。

在养心殿后殿见了皇帝,皇后满面带笑,向皇帝请安:“妾身给皇上道喜了。”

皇帝上前扶起,点了点头:“储秀宫处,还要你多照应。”

“那是自然的。”皇后说着起身,一双眸子深情凝视皇帝:“天儿已是冷了,云思原本身子就弱,语琴又是才从江南北来,最是怕冷。妾身正要请皇上示下,这便要吩咐内务府给储秀宫添炭呢。”

皇帝点头:“这样的事皇后看着办就好。来保虽已擢刑部尚书,却依旧兼着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你直接传旨给他去办。”

皇后听到来保的名字,微微挑了挑眉:“皇上既提到来保,那妾身就不得不提醒皇上——承乾宫娴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凤格,正是来保的孙女儿。皇上既已临幸了语琴,您看凤格是不是……?”

“她急了么?”皇帝轻哼一声:“还是娴妃按捺不住了,到你面前去闹?”

皇后忙福身:“皇上言重了,娴妃和凤格都没闹。只是……她们满怀渴望皇上关爱之心,妾身也是明白,还望皇上体恤。”

皇帝皱了皱眉:“算了,给储秀宫添炭的事你还是别交给来保了。”

皇帝沉吟了一下,忽然说:“不若交给小九。让他到内务府去历练历练。”

皇后忍不住一喜,急忙行礼:“妾身替小九谢恩!只是……小九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妾身怕他处置不当。”

“你教他就是。”皇帝满面含笑:“小九虽不知柴米之苦,皇后却最善持家。有皇后教导,朕相信小九一定做得好。”

103、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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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难掩满心欢喜:“妾身倒还有两件事求皇上示下:其一,妾身想云思和语琴都是身子弱,需要的炭总该比旁人多些。可是后宫各主位所用炭火皆有定例,只有遇喜才会破例添加;既然宫中定例不可擅破,所以妾身请旨,从妾身的炭火份例里拨出部分来送到储秀宫去。”

皇帝不由得长眉扬起,捏了捏皇后的手:“皇后能有此心,朕甚欣慰。”

皇后便抿嘴笑:“妾身这儿接下来就有一宗理当破例添炭的事儿了——妾身跟皇上道喜,钟粹宫的海贵人遇喜了,这便该正正经经添炭;再过两月还要再添妈妈里和守月姥姥了!”

“哦?”皇帝也扬了扬眉:“几月的事?”

皇后抿嘴一笑:“算算应该是五六月间,如今已过百日,胎像已稳。”

皇帝却莫名皱了皱眉:“满了百日才报朕知道。朕倒想问问,竟是谁办事如此仔细!那每日去请平安脉的御医,竟是干什么吃的!”

皇后心下咯噔一声,忙蹲身:“皇上息怒……妾身想,他们也是为保皇嗣稳妥,待得胎像稳定之后才好叫皇上安心。”

皇帝却轻哼一声:“朕自己的后宫,有了朕自己的血脉,朕却被瞒了百日之久,这是叫朕安心?”

皇后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垂首:“也是妾身失职,请皇上责罚。”

皇帝静静垂眸望向皇后。她发上今日仍只装饰了两朵通草花。花冠为颗颗红豆攒起,样式看似与重阳那日相似,这样仔细看来却不相同。

皇帝不由得问:“棒槌花?”

关外野山参,被俗称为“棒槌”。如今关外的野山参全都为皇室独享,这颗颗红豆的棒槌花便也如同皇室禁花。

皇后这才浅浅一笑:“果然只有皇上才瞧得出来。”

皇帝仰头望了望窗外:“从前你头上戴的也都是扬州进贡来的通草花。终究是江南的工匠,做出来的花便也都是南方花种。如今你头上戴的,倒一日一日更有关东风味。”

他顿了顿:“倒不知何人如此手巧,更如此有心。”

皇后含笑点头:“是婉兮为妾身亲手做的。她阿玛本是负责花田蜜户的内管领,于这些北方的花卉才最是了然。”

“哼~”皇帝走到炕边坐下,唇角已是不由得轻轻勾起:“上次是天女木兰,这回又是棒槌花,叫我都忍不住好奇,她下回又会做出什么来。”

“妾身也是好奇,”皇后见皇帝笑了,她自己便也笑了:“只是妾身并不限制她,只要她喜欢,无论她做什么,妾身都收下,素日便都戴着。”

皇帝凝视那颗颗红豆良久,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拉起皇后:“皇后有心了。”

皇后含笑莞尔:“不是妾身有心,是婉兮有心。妾身入宫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她是头一个能做出这些新鲜花样的。”

皇帝便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调和六宫,替朕分忧,事事妥帖。辛苦皇后了。”

104、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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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春说的没错,念春这一走,婉兮的确是闪了一下。

虽说念春是被指给陆姐姐了,她心下替语琴和念春都高兴,可是这一下子她身边儿倒是空了。

自打进宫来,先后遇见的语琴和念春,都是没能相处多久便分离了,让她只觉在这寂寂深宫里又剩下了孤身一个人儿。

房门一响,却是傅恒来了。

傅恒来了就自在地挤在她身边儿,与她并肩坐着。歪头瞅着她噘嘴:“就猜着你是难过念春走了。可你何曾是孤身一人?不是还有我么?况且这是姐姐的宫里,姐姐和献春她们都会替我陪着你的。”

婉兮这才笑了,用肩头顶了他一下:“谁难过了?我这是想别的事儿呢。你就这么闯进来,门都不敲,把我原来想的什么都给惊走了!”

他便喊了笑,凝视着她的目光放得绵长:“……你是在,想我。”

婉兮一怔,随即已是满脸羞红,抓起扫炕的笤帚来作势要打他:“你浑说什么呢!”

他笑,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你不是想我,这宫里你还能想着谁?”

这样攥着婉兮的手腕,只需一垂眸,便能瞧见她腕上翠盈盈的手镯。他便笑得更是开心,“你就是想我呢,抵赖也不中用,我就是知道!”

婉兮红着脸用力抽回手来:“九爷,嘘……”

傅恒便也松了手,只继续含笑凝望这她。

碍着宫规,他只能隔几天才进宫来,如今便越来越觉这隔着的几日叫他煎熬。

也只能盼着好好立个功,叫姐姐才好向皇上请求指婚。

婉兮被他的目光灼烧着,有些不自在,便垂首也盯着手腕:“上回九爷走得仓促,还没告诉我这手镯的来历。这手镯通体无瑕,手工又精细,我总觉戴得有些不安心。”

婉兮咬了咬唇:“该不会是你从主子娘娘那儿顺的吧?!”

她那娇憨的话惹得傅恒忍不住大笑:“啊?你怎做如是想?”

婉兮也觉不好意思,忙摇摇头:“你定不会的……我只是,呃,听你说过你额娘故去得早,你家里又没有女眷,这镯子又不可能是在外头的玉器铺子里能买得到的,于是便想不出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了。”

傅恒便叹了口气,又捉起她手腕拍了拍:“是我额娘的。她是走得早,可也留下些遗物给我。”

婉兮一听便腾地站起来,两颊已是滚烫,着急地往下撸手镯:“既然是承恩公夫人的遗物,你怎么能随便给了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的生辰每年都过,可是公夫人的遗物却是独一无二!”

傅恒眨眼凝望着眼前又羞又急的小人儿,忍不住心底翻起温柔。

他还没敢告诉她,这是额娘说要留给她媳妇儿的呢。彼时额娘病重,捉着他的手说:“额娘福薄,等不及你长大成亲,等不到那一杯媳妇儿茶了……这手镯你留着,等你成亲之日,替额娘送给你媳妇儿,也算当额娘的,一份心意了。”

如今这对手镯他终于找见了合适的人,况那镯子的尺寸恰好她套上就摘不下来了。他想,这一定是额娘在天上冥冥之中的护佑。

他便笑了,拍怕婉兮的手:“它合该是你的,命里注定。”

105、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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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越是这样说,婉兮倒越是忐忑。她用力剥着手镯:“九爷,当真不行!”

傅恒便从腰带上举起她送的荷包来,“可你这荷包何尝不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你用了同样独一无二的荷包与我交换独一无二的玉镯,又有何不可?”

“咳……就我那还独一无二?”婉兮真是无地自容了,上前盖住那荷包面儿:“我这怎么敢跟公夫人的遗物相提并论?”

傅恒便笑了,垂眸专注凝视着她:“只要是你绣的,就是独一无二。”

婉兮心下乱成一团,“你,你是说这荷包上绣熊瞎子的,独一无二吧?可这不是我头一回绣,上回测试时都绣过了!”

傅恒大笑,举着荷包仔细打量:“谁说的?你上次绣的真是个瞎子,可你绣给我的,分明是个双眼皮儿的!”

婉兮直接蹲地下,抱着膝盖咳疯了。

其实是她没绣好,绣到眼睛的时候用双了线。

傅恒愉快大笑:“陪着皇上行猎,熊瞎子我不陌生,不过这样双眼皮儿的却定是独一无二。”

两人正笑着,外面忽然听见挽春的声音:

“九爷……主子娘娘有请。”

傅恒忙收了笑,又躬身将婉兮扶起来,定定看她一眼,这才转头去了。

进了皇后寝宫,傅恒忙请安:“姐姐回来了?”

皇后无法忽略幼弟面上还未尽的红光,以及双眸中熠熠的闪亮。她淡淡垂下眸去:“既知我不在宫里,你怎还莽撞进宫来?皇上特恩准你内宫行走,只是准你看望我罢了。或许你觉着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这宫里多少双眼睛,若是被人撞见你明明看见我轿子走远了,却还要进宫来……这又将是多大的祸事!”

傅恒一凛,面上的红光便全都褪去。他急忙跪倒:“姐姐提点的是,弟弟鲁莽了。”

皇后轻叹了口气:“皇上再器重你,你也终究只是外戚。这内宫就连宗室满了十岁的男子都不准进,你可要明白你身上担了多大的干系。”

傅恒无言以对,默默垂首。

皇后这才轻叹口气:“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况且你是在我宫门外,想来倒没人敢乱嚼舌头。起来吧。”

傅恒起身,垂手躬身站在一旁。

皇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倒有件喜事:皇上已经给了你内务府的差事。这便是皇上终究要委你重任的预兆,你必得谨慎细心,千万将内务府的差事办好。”

傅恒也是一喜:“奴才谢主子、主子娘娘的恩。”

这一立一跪,皇后便不由得瞄着了他腰带上垂下的荷包。皇后便不由得眯起眼:“你腰上挂的那个……是什么呀?我倒看着眼熟。”

傅恒便含笑,将荷包解下来递给皇后:“弟弟缺了个荷包,那日便央着九儿给做了一个。”

皇后接过来一看那熊瞎子的图案,面上便是一变。

“好端端的,你怎么偏偏就要这个?!”

106、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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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极少对傅恒如此疾声厉色,傅恒不觉愣在当场,只能小心问:“姐姐这是……?”

皇后见幼弟面上忽然涌起的苍白,心下也是不忍,便转过了脸去叹了口气:“这纹样我是见过的,当日内务府对留牌子的秀女试以绣锦之艺,婉兮绣的就是这个。彼时这纹样曾引起轩然大波,不独我,内务府上下许多人都能认得。”

“你拴着这样的荷包在宫内行走,如今又要去内务府当差,这又要引多少人侧目?!婉兮她终究是皇上宫里的女子,你身为外臣,竟然胆敢与宫中女子这般私相授受,你有几个脑袋?!”

傅恒一个激灵,忙跪倒在地:“弟弟是一时欢喜不胜,这才忍不住挂在腰间。今后定不敢了。求主子娘娘将荷包赐还弟弟,弟弟回去好好收起来,再不戴着进宫了。”

皇后却将那荷包一点一点地攒进了自己的掌心:“荷包事小,牵连却大,我不放心它再存在你手里。既然婉兮人也在我宫里,不如你连这荷包也都存在我这儿。如若将来真有机会指婚,我到时候再还给你们也不迟。”

傅恒纵再舍不得,可是皇后既然话已出口,他便已无法拒绝。

皇后将荷包紧紧攥在了掌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你去养心殿向皇上谢恩吧。”

傅恒离去,皇后垂眸凝视这荷包许久,还是递给素春。

“烧了。”

傅恒给皇帝谢恩时,心下还是怅然的。皇帝倒自己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才徐徐说:“……你今年还不到二十,朕叫你去内务府是历练。先到奉宸院当个郎中,若差事办得好,朕自有提拔。”

傅恒忙谢恩。

说完了公事,皇帝倒是忍俊不住:“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衣饰不整,也敢来见朕?”

傅恒吓了一跳,连忙上下打量自己。

皇帝笑着指了指他腰带:“你只挂着单边的荷包就来见朕?你那荷包呢,丢哪儿了?”

傅恒小心应对:“……是摘下来送人了,来不及补上。”

皇帝便点点头:“原来如此。也是,你还未成婚,家里连个侍妾都没有,若荷包有缺,叫针线上的人赶制或者出去买,也总难免有不如意的。”

皇帝略作思忖:“朕记得你素日里只挂两个荷包。”

傅恒忙答“是”。

“李玉,”皇帝扬声:“将苏州织造前儿进贡的一百对荷包里,择三十对好的,端来赏给你国舅爷。”

傅恒惊了一跳,就连李玉也吓了下。

虽说皇帝原有用荷包来赏赐人的习惯,每年江南三织造进贡的绣品里,荷包就占了很大的比重,可是这一次就赏赐三十对荷包的,还是嫌多了些啊!

李玉心里划魂儿,却也不敢迟延,忙去选了三十对质料上乘的来。用两个大盘子,还叫毛团儿跟他一起端着,这才盛下。

荷包端进来,皇帝亲眼一对一对瞧过,满意点头:“这些你先拿去用,若再有短缺了,随时报朕,朕都给你补全了。”

107、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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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紫禁城里各宫都烧起了地龙,添了熏炉。室外纵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这一日婉兮盘腿坐在暖炕上正在画新的花样子,外头又说有御膳房的刘谙达找。

婉兮手一顿,笔尖上一滴墨便落在花样子上,这一幅全都废了。

婉兮这一回却没急着出去见刘福,只拜托长春宫里的小太监将刘福请进值房里去喝杯热茶,她自己则进了长春宫的小厨房。

不短的时辰后她才去见刘福,刘福早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见婉兮终于来了,险些上前便哭了。

“哎哟姑娘……您这是上哪儿去了,叫老奴好等。”

他自己等着没关系啊,可是他哪儿敢叫皇上也等了这么长的光景?

婉兮自然心知肚明,却也没直接回应刘福的话,只含笑福了福身,却从身后拎出一个大食盒来:“饽饽已做得了,谙达带回去就好了。我手头还有差事,就不远送谙达了。”

刘福已听傻了,目瞪口呆望住婉兮:“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来?”

婉兮抬眼看刘福一眼:“谙达的差事本就是传饽饽,饽饽做得了,谙达便自可交差。”

刘福一听魂儿都吓飞了,险些没当场给婉兮跪下:“哎哟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

婉兮却咬了咬唇:“饽饽凉了就不好吃了,谙达若回去晚了便更难交差。谙达先将饽饽带回去吧,我先告辞了。”

刘福提着食盒,一路南走,一路已是在小心盘算自己仅剩的时辰。

就这么回去了,人没带去,而只带了这饽饽回去,皇上那一失落……说不定他脑袋就没了。

进了如意门,等在门里的李玉一瞧也惊了:“……叫您去传饽饽,您还真就把饽饽传回来了?”

刘福也是白了一张脸闭上眼:“姑娘不来,您老说我又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把姑娘从主子娘娘眼皮子底下扛出来是不?李爷,我今儿怕是大限到了。”

李玉也同样是硬着脖子将食盒给提进养心殿去,进去就跪伏在地,都没敢言声。

皇帝从书卷中抬眼看过来:“就你一人儿?”

李玉一闭眼睛,“回主子的话,还带回来个……食盒。是魏姑娘亲自交待带过来的。”

皇帝长眉微微一拧,盯住那食盒半晌。

李玉只得一个劲儿说:“皇上恕罪,是老奴办事不力。”

“你下去吧。”皇帝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又垂下头去看书。

李玉这才悄然松了口气,起身拎了食盒便想退出去。已是到了门口,却听皇帝说:“谁让你把东西带走了?”

李玉赶紧瞄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垂眸看书,连眼睛都没抬,面上就难辨喜怒。

李玉只得问:“请万岁爷的示下……”

皇帝这才抬眸朝他望过来:“既是姑娘叫呈给朕的饽饽,你有几个胆子敢不给朕端上来?”

李玉心下呼啦一声,便赶紧又是跪倒:“奴才明白了!”

李玉这才赶紧将食盒打开,将装饽饽的盘子小心端了送到皇帝眼前。

皇帝一边看书,便也一手拿起饽饽,一口一口都吃了。

108、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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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从这日起,“传饽饽”再度成了李玉的心病。他本以为皇上怕是要发脾气,可是这晚上瞧着皇上只是默默无言吃了饽饽,便再什么都没有说过。李玉却也不敢确定,究竟是皇上没生魏姑娘的气,还是说皇上这是将气给堵在心里了?

只是次日皇帝忙完了上午的国务,依旧端坐叫“传饽饽”。

李玉也只得再出来去找刘福。刘福一听,当场就跪地上了:“还传?”

再没辙也得去,刘福想好了等到了长春宫,见了婉兮就给跪下,就算磕头也得把婉兮给磕来。

结果,他到了长春宫去却扑了个空。献春亲自出来传话,说婉兮此时不在宫里,是去了储秀宫,被陆小主给请去了。

献春同时捧上一个食盒:“婉姑娘临去的时候将这个交给我,说是如果刘爷来了,就把这个交给刘爷。其余的话,婉姑娘并未与我多说。”

刘福想了又想,也亲自到储秀宫门口去转了转。可是一来人家储秀宫门关得溜严,再来他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去向贵妃讨人,思来想去只得黯然提了适合回养心殿。

李玉闻听了,也是瞟了刘福一眼:“魏姑娘这是……笃定了要躲着不见了。”

刘福也是点头,“不过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渴求皇恩?怎么就这位姑娘这么拧?”

李玉也是叹气:“若说详细的,我也说不准。不过算算日子,倒仿佛是从皇上临幸了陆小主开始的……也听敬事房的人说过,陆小主与魏姑娘情同姐妹。”

“哎哟~”刘福听着也跟着一急:“魏姑娘这真是犯了傻了。”

李玉也叹了口气:“从入宫到眼前,魏姑娘的故事可多了去了,想必刘爷你也多少听说过。如今又出了这样的故事,照实说,我还真不意外。”

李玉说着瞟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我忖着,皇上或许也不意外。”

李玉又硬着头皮将食盒提进养心殿。虽说还是忐忑,可是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好歹心底约略有些底,便又照实说了。

皇帝目光淡淡拢着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听完了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李玉这便赶紧又将食盒打开,将饽饽端上桌去。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皇帝桌上的奏折,却正是湖广总督张广泗的折子,报广西苗乱的军情。李玉心下这才明白,连续多日皇上将进膳进得都不香,牙都肿了,为的怕就是这个。

李玉心下止不住的叹息,忍不住想:这样的时候儿,若魏姑娘能来,帮皇上缓解缓解心忧,该有多好……

李玉放好了盘子,想说两句欢喜的话儿帮皇上宽宽心,便道:“奴才觑着,姑娘做饽饽的手艺倒仿佛见长。”

只见那盘子里,饽饽的形状的确还是跟御厨做得没法比,可是却这几回眼见着饽饽的形状越来越站得稳,越来越好看了。

李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这句话说完便仿佛见皇帝眼角闪过一丝笑意去。

皇帝将饽饽用完,一片腿下炕来:“这些日子朕一直忙着广西苗乱的事,也累了。李玉陪朕进后宫去走走。”

109、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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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心下画了个魂儿,躬身问:“皇上是要去御花园散散,还是去主子娘娘的长春宫,抑或……去贵妃主子的储秀宫?”

皇帝霍地回头盯住李玉,脚步不由得停住。

目光如刀。

“就凭你们便都想揣度朕的心意?你们都当朕是什么!”

李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慌忙跪倒:“奴才不敢揣测圣意,只是奴才要提前做个安排,以免各宫主子唐突了接驾。”

皇帝缓了口气,又恢复平素温雅对李玉道:“你啊,总归是猜错了~朕是去钟粹宫瞧瞧。”

李玉忙躬身:“嗻!”

皇帝肩舆到了钟粹门前,纯妃已经带领宫人齐齐在宫门外迎接,见了皇帝来便都请安。皇帝落轿,含笑下轿伸手扶起纯妃。纯妃苏婉柔含笑道:“因天冷,长街里风大了,妾身便斗胆自作主张叫海贵人不必出门迎驾,还望皇上宽宥。”

“理应如此。”皇后垂眸仔细看了看纯妃:“你清减了~朕明白,是你这几个月来小心翼翼照顾海贵人和皇嗣所致。辛苦你了。”

纯妃开心而笑:“这是妾身应该做的,不敢受皇上夸赞。”

一时说着话已是走入钟粹宫正殿。钟粹宫,为东六宫之一,位于承乾宫北。宫名便同“钟萃”,意为汇集精华、精粹之地;正殿廊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绘苏式彩画。左右为冰裂纹槛窗,步步锦支窗。处处透着清丽典雅,颇符合汉家意象,皇帝特地将钟粹宫赐给汉女出身的纯妃居住,外人都道这是皇帝对纯妃的宠爱。

纯妃见皇帝抬头看那苏式彩画,便心下也是暖意融融,忙上前亲自替皇帝挑开了暖帘,迎皇帝入内。

海贵人早已等在门内,连忙上前请安。祖上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女子,虽生得秀丽温婉,可是眉宇神情之间依旧留有草原儿女的爽朗。

皇帝便也点头微微一笑:“哈斯其其格,你有皇嗣在身,快起克。从今日起,免向上位请安。”

海贵人在宫里依旧梳着蒙古传统式样的辫子,她一礼一起之间,两鬓垂下的红珊瑚串珠流苏便与梳得细细的数十条辫子彼此相撞,发出细碎且轻盈的撞击声,显得格外清灵动人:“谢皇上。”

皇帝点点头:“你有了身子,也别站着了。来人,赐座。”

海贵人坐了,纯妃却还站着。皇帝只径自垂首喝茶,到好像忘了也给纯妃赐座。

他只是淡淡问了海贵人日常的饮食,以及御医的诊脉记录,叫李玉传了御膳房和钟粹宫小厨房的膳食底档来看,又调了太医院的脉案来翻着。看过了才朝纯妃点点头:“饮食得当,纯妃安排的很好。”

还没等纯妃谢恩,皇帝却目光凌厉一转:“只是御医不中用!李玉传旨太医院,撤原先给钟粹宫请脉的御医,叫归和正来伺候。”

皇帝这无名之火来得叫纯妃面上的笑意都僵了,急忙跪下请罪:“定是妾身处置不周……”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手指拈过青玉念珠:“纯妃既然说自己有错,朕倒想听听,纯妃是觉着自己哪里错了?”

纯妃心下一窒,忙又跪倒。却听外面有太监高声唱诵:“皇后娘娘驾到——”

110、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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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皇后来了,皇帝长眉不禁微微一挑。

少顷皇后已经快步进殿,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纯妃,便也忙双蹲请安:“妾身亲手做了奶豆腐,原想着这东西温润滋养,适合海贵人用。未成想皇上来看纯妃和海贵人,妾身倒来得不巧了~”

皇后是含着微笑说,略像夫妻之间的打趣,并不严肃。

皇帝便也笑了笑,却道:“皇后来得怎会不巧?皇后实则来得正巧!”

皇后面上的笑意便也碎去,回头看了纯妃一眼,便没敢起身,只垂首道:“妾身请皇上治罪~海贵人遇喜一事,妾身既为中宫便理应为皇上分忧,故此一应事体若有不妥当,那就都是妾身的错。皇上切莫怪罪纯妃,若要怪罪,便应先治妾身的罪。”

皇帝眯眼看这两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给他生育了皇子的妃位,更都是他年少时便陪伴在潜邸的人。

他眉尖微微一挑,便轻叹一声:“皇后这说的哪里话来?海贵人遇喜,纯妃最是辛苦,朕赏赐还来不及,又如何要怪罪?”

皇帝随即面上挂起微笑:“都起来吧。没的再惊了海贵人的胎气。”

皇后和纯妃都抬头看一眼海贵人,这才赶紧都谢恩起身。皇帝垂首喝茶,眉眼不抬地吩咐:“你们也都坐下吧。自家人,都不必拘着。”

四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皇帝一径握着海贵人的手。其后到了用膳的时辰,皇帝也吩咐将膳摆在钟粹宫用,叫三位嫔妃陪着。餐桌上皇帝也难得亲自替海贵人夹了两筷子的菜,叫海贵人受宠若惊,几乎吃不下去饭。

皇后和纯妃作陪,只是瞧着皇帝对海贵人软语温存,两人面上便也都一并陪着笑。

皇帝没吃几口便搁了碗筷:“朕用好了。可是朕也瞧得出来,有朕在,你们也都拘束得很,都用得不香。膳席撤去,便都留给你们吧,还能吃得动的便回自己宫里再吃几口;若吃不动了,便都赏给宫里人。”

皇后、纯妃和海贵人便都忙起身谢恩:“谢皇上赏克食。”

皇帝又拍拍海贵人的手,这便起身去了。皇后转头盯了纯妃一眼:“凡事都有我一体担待,皇上便不会责怪,你放心就是。海贵人的胎,还要你好好照应,万勿出了差池。”

皇后也去了,海贵人便捉住纯妃的手:“纯娘娘……我好怕。

纯妃拍拍亥贵人的手:“你别怕。今儿皇上和皇后都亲自来瞧过你了,皇上还亲自指了承应的御医,那就没人敢再动手脚。”

“况且你方才也听见了,皇后娘娘已是说了,你的胎她会亲自担待,那就更确保无虞。”

纯妃说了顿了顿:“你的心情,我也都明白。我当年以汉女之身怀着三阿哥,这颗心何尝不是每时每刻都提着?可是只要皇后娘娘给了担保,那就一定会没事,你瞧我的永璋不是安安稳稳地都这么大了?”

纯妃拍拍海贵人的手:“皇上国务繁忙,有时候也无暇顾及后宫。所以咱们唯有皇后娘娘可以倚仗,咱们凡事都听皇后娘娘的就是。”

111、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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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回到长春宫,膳房的太监已经将撤下来的御膳送到了。皇帝说同赏赐给三位娘娘,太监们自然将最好的送到皇后这儿来。

皇后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了寝殿,将御膳房的太监们给晾在了院子里。

素春忙向长春宫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叫他们下去招呼御膳房的太监。素春自己紧忙跟着皇后进了寝殿,低声地劝:“主子……好歹是皇上赏的克食,怠慢不得。”

皇后方缓了口气坐下:“你和挽春按着宫里的人头去分份儿吧,每人都有。”

素春仔细想了一回,便笑:“宫里的老人儿自不必说,都是主子的奴才,没什么挑的。只是婉姑娘她……总要特给一份吧?”

素春想的也是傅恒这份人情。

皇后却阖上眼,用手撑着额头,显出疲惫来。

没得着皇后的示下,素春并不敢擅自决定,只能躬身等在原地。

半晌皇后方叹了一口气:“挑最好的,单独辟出一份儿来,给婉兮送过去。”

就寝前,皇后沐浴。四个头等宫女同来伺候,沐浴过后素春和挽春亲自叫太监抬走浴盆、收拾零碎儿,皇后唤献春给她捶腿。

寝殿内一时只剩下皇后和献春两人,皇后方半阖着眼问:“……晚膳,婉兮用得可香甜?”

献春想了一下,便含笑答:“皇上和主子赏下的克食,奴才们用得都香甜。婉姑娘又是独得主子体恤,她也是诚惶诚恐,一个劲儿叫我向主子转达谢恩之意。”

皇后点点头:“她都吃了么?”

献春咬了咬唇:“这些日子婉姑娘胃口略有些不开,今用膳前又多用了块饽饽,于是克食都没动,都分给小女孩儿们了。”

皇后这才诧异,微微睁开了眼,细细打量献春的神情。

献春忙跪倒:“奴才斗胆替婉兮向主子求情——按说主子们赏的克食,奴才们必当都用尽的,只是婉姑娘这几日确实有些胃口不开,还望主子宽宥。”

皇后倒舒了口气:“都是自己宫里的人,没什么打紧。难得婉兮有心,我怎能怪她?”

同样的时辰,皇帝也莫名问了李玉一句:“朕赏长春宫、钟粹宫克食,他们可有人来谢恩了?用得香不香?”

李玉心下又是习惯地咯噔了一声,忙出去问去。少顷回来含着笑回奏:“长春宫和钟粹宫都来过人了,他们都替主位娘娘们谢主隆恩,都说用得香。”

皇帝“嗯”了一声,还盯着李玉。

惯常,话说到这儿其实应该已经完了,可是皇帝还是这个神情,李玉便只好叹口气,深深躬身:“回主子,魏姑娘这几日胃口不大好,所以未曾用。”

皇帝坐在炕上呆了半晌,长眉微皱,便转过身去:“去告诉御膳房,朕明早的早膳也免了。”

李玉一听就惊了,慌忙撩袍跪倒:“主子!这,这万万使不得啊!”

皇帝用膳不是自己的事,若皇帝一膳不用,便首先是御膳房一干人等的罪愆。

皇帝深吸一口气:“嗯,朕知道了。”

次日早膳照摆,皇帝却一口未动。

112、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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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钟粹宫就在承乾宫北,一墙之隔,那日钟粹宫的热闹喧哗便都传进承乾宫这边儿来。娴妃定定立在北墙下听着,那边的热闹便如同寒风化成的皮鞭子一样,凛冽地一下一下都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那一片清冷的青空,冬日里,便连只鸟儿都懒得飞进她这宫墙里来了,就更别说宫里那一个个捧高踩低的!

她这一日一日里瞧着储秀宫踩到她头上去不说,如今就连这一墙之隔的钟粹宫都悄没声儿地暗地里弄出个皇嗣来。这就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可是她却毫无觉察,这便是有人故意的!

她将一串十八子捏在掌心里,指甲套上嵌的珠花硌得掌心生疼:“皇后!你当我不知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苏婉柔一个汉女,她自己尚有皇子自顾不暇,她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瞒着皇上,保下海贵人的肚子?现下后宫上下,连同皇上和太后都只道欺瞒皇上的是娴妃,实则分明就是你!你拿了纯妃做筏子,纯妃为了三阿哥,也不敢说个不字。”

塔娜吓得赶紧上前扶住娴妃:“主子!当心隔墙有耳!”

娴妃忍耐着走进了寝宫才恨恨跺脚:“真是欺人太甚!我绝对不会叫她们称心如意。德格,去,给本宫把凤格叫来!”

德格小心地应声去了,塔娜忙上前劝慰:“……主子与其着急往外推凤姑娘,倒不如多去寿康宫走走。”

娴妃轻轻闭了闭眼:“你说的也对,本宫何尝不知道太后的分量。只是本宫终究学不来皇后那一套,若要本宫在太后面前那么卑躬屈膝,本宫可受不了!”

塔娜也是明白,便也只能忍住一声叹息。

娴妃拨着炕桌上摆着的一盆玉石杏花盆景,缓缓道:“贵妃手里有陆语琴,如今纯妃手里也多了个海贵人,难道本宫手里就没个人可用了么?凤格虽然不是最好的,可是皇上好歹也刚给她家里抬了旗,难道还不给她家里几分薄面么?”

“只要凤格得了宠,那本宫就依旧还可以与高云思、苏婉柔平分秋色。她们谁也别想骑着本宫的脖子不下来!”

少时凤格来了,娴妃笑笑地盯着凤格:“……你的机会来了。本宫这几日就预备亲自把你送到皇上眼前儿去。你可要把握好喽。”

凤格心下一喜,却也是一忧:“可是皇上并未翻奴才的牌子,奴才如何能……?”

娴妃疲惫地闭上眼:“下雪了,关外已经有了头茬在雪里下生的小鹿。这一茬小鹿的肉最是细滑幼嫩,打牲乌拉处已是送了小鹿肉进宫。这种鹿肉普通蒸煮便都损了鲜味,唯有关外最原始的炭炙之法才最妙。这法子宫里其他人都不会,别说那些汉女、汉姓包衣,就是即便皇后这样出身满洲京旗的也一样不会。唯有本宫还会。”

娴妃满足又惆怅地抹了抹鬓角:“本宫已经叫人备下,这几日亲自炭炙了,便会给皇上送去。到时候你陪本宫一起去。”

113、吃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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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格听了便是大喜。

只有她们出身满洲的格格才最知道,鹿肉不仅鲜美,更对男子是大补。冬日里大快朵颐之后,男子便自然情动,到时候她正可以顺势……

她忍不住满面娇羞,深深行礼:“奴才谢主子的恩。奴才定会小心伺候,不负主子的期望。”

凤格回去准备了,娴妃从窗子瞧着凤格几乎都要飞起来的背影,目光便是一冷:“瞧她美得那个德性!连在本宫面前,也懒得掩饰了!若不是此时本宫用得上她,不得不忍她一时罢了!”

这几日来婉兮倒更愿意呆在储秀宫。储秀宫里有语琴,还有念春,三个人关起门来也不拘那么多规矩,只如三个小姐妹似的,乐得自在。

这日婉兮又来,刚好是语琴这边用午后的饽饽果桌。见婉兮来了,语琴便忙召唤:“婉兮快来,帮我多用些。”

婉兮一瞧,也忍不住一皱眉。只见一张紫檀素雕的圆桌上愣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面的吃食。除了十数品饽饽外,还有杏仁酪、蜜渍干果子、奶扇等林林总总数十品。

婉兮便咬了咬唇:“我在长春宫里刚用了饽饽才来的,实在吃不下了。”

婉兮却苦了脸,亲自起来拽住婉兮的手:“这都是皇上赏给储秀宫的克食。本来应该是贵妃娘娘用大头儿,可是贵妃娘娘的脾胃弱,说克化不动这么些,便都叫给我送来了。我的脾胃你又岂有不知的?这些奶的、糜子面儿的,我看一看就已反酸水了,更哪里吃的下?”

“可是这是皇上赏的,不吃完又如何敢向贵妃娘娘交差?稍后又怎么叫宫里人去皇上那谢恩呢?”

念春也跟着敲边鼓:“婉兮,你瞒不过我的!我可最知道你阿玛就是承应饽饽的,所以你从小到大这些饽饽都是吃惯了的。曾经在长春宫,我可是亲眼见着你一口气吃完三盘子饽饽!你就帮帮我和小主嘛~”

婉兮实在推却不过,只好在桌边坐了下来,忍不住低声嘀咕:“皇上是不是疯了?怎么赏你们这么多?”

语琴便扑哧儿一声笑了,小心打量窗外,然后压低声音道:“我也这么说。素日只赏一品、两品的罢了,这几日却一赏就是一桌,我真怕自己都要吃胖了。”

婉兮垂首如小松鼠般啃着饽饽:“那是皇上疼姐姐。”

语琴便红了脸:“你又胡说……若皇上真的有心,自可赏我些苏制的点心,又何苦是这些我吃不惯的?”

这一天,婉兮结结实实地吃撑着了。

同一时刻,皇帝正独自坐在西梢间的“温室”内,盘腿坐在炕上,默默翻着书卷。

这小小的“温室”里,只有一扇大窗。因此窗最早镶嵌了整块的玻璃,能叫外头的阳光最彻底地落进来,照得室内暖洋洋的,故名“温室”。整块的玻璃本来应该可以望见窗外更好的风景,可是窗外如墙一般高高立起的木围墙却生生将他的目光隔绝住。

先帝雍正命立这木围墙,用意本是隔绝外人朝内窥探之意,殊不知却连身在室内的皇帝自己,视线也同样给隔断了。从这一项上来说,窗内窗外,皇帝臣子,又有甚么区分?

皇帝越想心下越是如磐石压着一般难受。

他这难受不是因为不明白,反倒是就是因为明白,才更窒闷。

李玉小心翼翼走进来,躬身道:“皇上,娴主子求见。”

114、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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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皱眉:“她来做什么?”

李玉小心地道:“娴主子说,闻说皇上这两天胃口不盛,于是娴主子亲自炭炙了一盒关外头茬雪里下生的小鹿肉。”

皇帝这才扬扬眉:“朕胃口不盛,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玉惊得急忙跪倒:“皇上明察,奴才们绝不敢多嘴的!”

皇帝撂下书卷:“起来吧。朕不是怪你们,只是厌烦那些自作聪明,千方百计打探朕的!”

皇帝回到后殿西暖阁,娴妃忙起身请安。她身后捧着食盒的凤格便也忙跪安。

皇帝瞟了一眼:“哦?今儿跟你来的人却换了。”

娴妃便笑:“皇上难道忘了,这是皇上金口玉言指在妾身位下学规矩的凤格啊。”

凤格也忙俏生生给皇帝请安:“奴才凤格,恭请圣安。”

皇帝这才扬了扬眉:“既是学规矩女子,却做这些宫女子的活计,倒委屈你了。快起克,看座。”

娴妃坐下,凤格还没敢坐,立着将食盒端上桌来。因是冬日,食盒上还封了套子,套子为大红绣锦,上头的纹样是仙桃百果。

皇帝瞟了一眼,娴妃忙道:“就连这食盒套都是凤格亲手绣的。”

皇帝这才又看了凤格一眼:“绣得不错,心灵手巧。”

凤格一张脸儿便都红透了,一双妙目秋水盈盈地迎着皇帝的注视。

皇帝点了点头,扬声唤“毛团儿”。

因这鹿肉不是御膳房进的,皇帝身边便没有侍膳太监尝膳,皇帝便唤了毛团儿来。毛团儿尝过,也极给娴妃面子,给娴妃一跪:“谢娴主子的赏。”

皇帝哼了一声,含笑问:“好吃么?”

毛团儿笑嘻嘻答:“香!娴主子的手艺真是绝了!”

娴妃这才不禁垂首含笑,却听皇帝说:“既然你吃得香,便都赏你了。”

“皇上,您说什么?”

就像冬日里凭空打了个响雷,娴妃被震得一脸的苍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倒是淡淡的:“朕这几日顾念广西军情,牙有些疼,克化不动肉食。你的心意朕领了,鹿肉便都叫奴才们替朕消受了。他们用了之后自然记你的恩。”

娴妃坐在原地,整个身子便都僵住。只觉冬雪簌簌而下,已是将她埋住。

凤格觑着情形,深知此时娴妃已然说不上话了。若她自己再不争取,那么就连这个机会也将坐失。凤格便悄然吸一口气,娇然道:“秋冬日里本就容易上火,皇上操劳国务,饮食上就更该留神。皇上心焦生火而致牙痛倒不是太重的事,不需御医用药调理,只需多煎几副茶饮便是。”

“哦?”皇帝转过头来:“你会?”

凤格含笑点头:“奴才幼时在家中常承训于玛父膝下。是玛父教给奴才水煎棒槌叶,用以消火的法子。”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说的不错。棒槌叶子可配生地、麦冬、生牛膝,可滋阴降虚火而止牙痛。”

皇帝又瞟了凤格一眼:“最难得你还懂得这些关外的药用之法。如今朕的太医院里都是汉人御医,对这棒槌叶子习性的了解倒比不上你。你玛父教导得好。”

李玉便含笑上前躬身道:“老奴已在东廊下备下小炭炉,棒槌叶子也已经请御药房送来了,凤姑娘请吧。”

115、赐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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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格一张俏脸便更亮晶晶地红了起来,她瞟了娴妃一眼,含笑朝皇帝福了福身:“奴才少去就来。”

凤格随着李玉去了,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娴妃尴尬地望住皇帝,仿佛还有万语千言想说,皇帝却只垂眸看书,淡淡道:“你跪安吧。”

次日一早,凤格离了养心殿,便先到长春宫给皇后行礼。

皇后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凤格已是侍寝,不由得在炕上呆坐了半晌,才苦涩地笑:“娴妃,皇上,你们瞒人也都瞒得真紧。”

皇后虽心下苦涩,却也收拾停当,至正殿升坐,正式叫凤格请安。

凤格盈盈下拜,一脸的疲惫。皇后看着便别开了眼:“从今日起你便也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关起门来,咱们都已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礼,快起来吧,赐座。”

刚坐下,敬事房的太监便来传旨,说皇上赐封凤格为贵人,赐号为“秀”。

皇后带领凤格跪接旨意,起身来含笑半晌,才转身朝凤格道:“此乃殊恩,凤格你——哦不,该叫你秀贵人,本宫也恭喜你了。”

凤格出身内务府世家,自然知道凭自己的身份竟然初封贵人是何样的恩遇,凤格也是喜不自胜,忙又跪倒谢过皇后。

皇后抚了抚鬓:“你也快回承乾宫去向本主儿谢恩吧。嗣后你的住处和身边伺候的宫女子,本宫会请皇上的示下,再与你本主儿商量的。”

凤格千恩万谢地去了,皇后遥望凤格的背影,轻轻阖上了眼帘:“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初封最高只能是常在;只有本宫位下女子才可初封贵人。皇上抬举凤格,就是抬举娴妃。”

素春也是跟着难过,只得低声劝解:“秀贵人虽说是以宫女子身份入宫,可是入宫不久皇上便擢升了她玛父,将她全家抬进正身,所以把她按照八旗秀女的身份初封了,也是有的……”

皇后不置可否,只哀哀说:“素春你还记不记得,皇上从前给后宫初封位分的时候,还会来与本宫商量来着?这一回皇上却直接传旨,只叫本宫接旨罢了。皇上他……怕终是因海贵人的事,与本宫生了嫌隙了。”

素春心下也是咯噔一声:“主子莫多心,皇上最是爱重主子,怎么会与主子生嫌隙呢?海贵人的事,主子也是为了维护皇嗣,皇上自可体谅主子的。再说,这事过去已有多日,皇上既当日未曾怪罪主子,今天的事便定然是无关的。定是皇上念及秀贵人玛父的官职和家族才给的私恩罢了。”

且说凤格欢欢喜喜回到承乾宫。到了宫门口才停住脚步,收住笑容。

回首望自己一路本来的夹道,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她怎么忘了,自己已是皇上亲封的贵人,已是正正经经的主位,本可乘轿而归,可是她却还是自己一路跑回来了。

她矜持地扬了扬头,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定然宫轿来去。

凤格进了承乾宫,向本主儿娴妃谢恩。

娴妃盯着她一连串迭声的笑:“本宫方才也已经接到敬事房的传旨了,秀贵人,哟,初封贵人,还赐号为‘秀’,可见皇上对你当真用心,本宫真是吓了一大跳!怎么着,昨晚上伺候得皇上很满意呀?”

116、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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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格脸上一红一白,低低垂首大气都不敢出:“妾身能有今天,都是娴娘娘举荐才能蒙圣恩,妾身铭记五内,誓不敢忘!”

“哟,你这称呼改得倒快。”娴妃含着半抹笑,一双细眼瞟住凤格:“本宫原本还担心,你在本宫面前‘奴才’、‘奴才’的自称惯了,倒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却不成想,你自己这么快就改成‘妾身’了。”

凤格暗暗咬住嘴唇,只能深深垂首:“宫里的规矩不敢乱。”

娴妃哼了一声:“说得好。你终究是本宫位下学规矩女子出身,你讲规矩,便也都是本宫教出来的。”

娴妃扭头吩咐塔娜:“贵人位下该有几个女子伺候啊?”

塔娜忙道:“回主子,四名。两名殿内伺候,两名粗使。”

娴妃垂首拨了拨指甲套:“粗使的本宫便不管了,叫内务府挑人便罢。给秀贵人身边使唤的,便叫扎青和费馨过去伺候吧。”

凤格心下一晃,忙又行礼:“扎青和费馨都是娴主子身边伺候的得力的人,妾身岂敢掠去自用?”

娴妃无声一笑:“你是想等你玛父从内务府里给你挑合用的,还是想等皇后主子再指个长春宫的人给你用?或者你觉着,我手底下的人就比不上长春宫的了?”

“娴主子切莫多心,妾身怎敢!”凤格满心的欢喜都已被冲散了,只可低低垂首哀求:“妾身是娴主子宫里出来的人,自然以承乾宫里的人为亲近。妾身谢娴主子的恩赏。”

娴妃这才耸肩微微一笑,吩咐德格:“去,将后院的西配殿拾掇出来,给秀贵人起居。”

凤格谢恩出来,已是悄然攥紧了指尖。她回头看月台上高大的正殿,更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只是身边伺候的人倒还罢了,却偏偏连住处都被安排在后院的偏殿!明明前院尚有空着的配殿,娴妃却也不肯给她住,这是摆明了不将她放在眼里。

凤格封了秀贵人的事,很快便在东西六宫传开。

婉兮听见时,手里打了一半的绒花不知不觉掉在了炕褥上。暖炕烧得太热,将那做绒花的蚕丝都给烤蜷了。

献春忍不住看了婉兮一眼:“怎了?”

婉兮努力笑笑:“没事。”

献春便也叹了口气:“我也明白,你定是替陆小主忧心了。秀贵人这初封就是贵人,陆小主侍寝在先,却直到现在皇上还没封个位分。陆小主听说了,心下怕是要难受。”

婉兮便赶紧下地,朝献春躬身:“姑姑,我想去看看陆小主。”

献春点头:“自然应该。我这就去向主子替你请时辰。”

婉兮沿着长街一路走向储秀宫,天上已是落了雪。雪珠子和寒风裹在一处,夹在两列红墙之间如怪兽一般地呼啸,直朝她狼奔过来。她身上已是穿了立领棉袍,外头又加了棉坎肩,却还是冷。

眼前雪珠子一串串地坠下,她脑海里不断浮现起凤格曾对语琴的种种。

这回凤格又初封了贵人,若日后陆姐姐再撞见凤格,凤格又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可是这两人既然已都是皇上的后宫,便每日里都须去给皇后请安,便注定了必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前方传来巴掌声。“啪啪”,脆声响彻夹道,穿透刺人的冷风,直撞到她眼前来。她回神,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117、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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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头皮一麻,只得退到墙边,跪在雪里,深深垂下了头去。

只听远处靴声踩雪飒飒,一架四人抬的暖轿已是到了近前。

婉兮不敢抬头,心下也只暗暗祈盼,那身在暖轿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发现是她。毕竟这宫里的宫女子,衣着打扮都是一模一样,她又不曾抬头,理应分辨不出来才是。

她垂首只见太监的皂色厚底靴从她眼前的雪地上齐刷刷行过,他们青色的常服褂衣角从纷纷坠雪里蹁跹而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暗拍了拍心口。

直到整个队伍都走过去了,她才悄然朝队尾处歪首望去。

隔着抬轿的四个太监,还有前后引导和护卫的太监,在那么多人的簇拥之下,她只能在纷纷白雪里影影绰绰看见那明黄暖轿顶上的金龙,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心底终究还是滑过愀然的疼痛,让她情不自禁又想起花田里她送别的那一日,也是这样遥望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只是花田里的分别,她瞧见的还是他本人的背影,而这一刻,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尊贵无比的轮廓,她连他本人的一角衣影都无缘看见。

便是如此了。

相遇自是有缘,可是这缘分却注定要被这些皇家层层叠叠的仪仗隔住,叫她面对的人不可能再是曾经的那个真真实实的四爷。这样的缘分已经不是她曾经想要的那个模样,更不是她一个汉姓包衣女能承受得起的。

她还是想出宫,还是想远远离开这一切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反正他也不缺人陪!

皇后的母仪贤德、贵妃的婉约秀美、纯妃的温柔恭顺、娴妃的泼辣直爽……坐拥左右,他不缺她作陪!

低垂着头,她悄悄露出小小犬齿。

一帘之隔,皇帝坐在轿内,耳畔都是外头奴才们厚靴底踩着雪的声响。这些声音太杂沓,叫他听不见雪落下的动静。

叫他无从知道,那些苦冷的雪珠子砸在她脸上,她冷不冷,疼不疼。

只有一帘之隔,他是可以不顾一切挑开窗帘望出去……可是若她当真无心,他纵然望出去,对她来说又岂非是强迫?

他攥紧了手。直到走远了,才忽地扬声:“毛团儿!”

毛团儿忙上前:“主子?”

皇帝却不说话,抓过一样物事从窗帘便扔了出去,啪嗒一声落在雪上。

毛团儿心下又一个翻涌,便是眼珠儿一转,一个千儿跪在了地上:“奴才谢主子的赏!”

就连李玉都赞赏地盯了自己徒弟一眼,自行陪着皇上的暖轿朝螽斯门那边一头扎下去了,毛团儿就跪在原地直到御轿走得没了影,这才左右瞧一眼,赶紧抓着那物事,扭头就朝婉兮跑过来。

婉兮跪得有些久,雪里又冷,扶墙站起来腿弯儿已是都有些麻了。正攥拳捶腿,却眼瞧着那纷纷扬扬的雪珠子里,一个蓝色常服褂的身影已是急匆匆跑了过来。

身量不高,自然不可能是那九五之尊。婉兮便不由得站直了身。

毛团儿呼哧气喘跑上来,别别扭扭瞅了婉兮一眼,便将手里的物件儿塞进婉兮手里:“是给你的!”

118、雪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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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冲毛团儿一呲犬齿:“谁说是给我的?我可听见你说谢赏了,凭什么又安我头上?”

毛团儿翻着眼皮,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姑娘这是跟我使的什么气?我又没得罪姑娘!”

婉兮心下也是自责,便背过身儿去:“反正,这长街拢音,我都听真了是给你的了。”

毛团儿也是无奈,便也只好使横:“反正我这物事是给了姑娘了,姑娘若想不要,那就亲自到养心殿来还!”说完一转身儿,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喂你这哈哈珠子!”婉兮攥着那物事急得只能在雪里跺脚。

这个死毛团儿,这个霸道劲儿,还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奴才~

婉兮进了语琴的屋子,又是先请安。语琴急忙亲手来扶,忍不住多看了婉兮一眼:“你怎么了,脸怎是这么红?”

婉兮忙拍拍脸:“哦,外边儿下雪了,长街里的风跟饿疯了的狼似的。”

念春便嘻嘻笑:“婉兮这脸是叫狼给啃了~”

婉兮作势就要去拧她的嘴。

语琴上下瞧着婉兮:“你怎也不戴个手焐子?”

婉兮便笑了,朝念春挤挤眼。念春便也凑过来跟语琴撒娇:“小主疼奴才,那赶明儿也赐奴才个手焐子吧。”

语琴这才恍然,宫里发给宫女子的衣服里只有必备的穿戴,没有额外的手焐子之属。语琴便忙抓过自己的来:“你先用这个!”

婉兮心下温暖,却还是将手筒子妥妥放回语琴手边:“姐姐的心意,小妹深记于心。可是这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姐姐用的这手焐子,用料和做工都是小主方可用得。小妹是宫女子,戴了便是僭越,姐姐纵给了我,我回去也是搭个板儿给供上,平日里还是不能用的。”

语琴自是心疼,也只能伸手过来急忙给婉兮搓着:“这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我躲在屋子里都不敢出去了。幸赖皇后主子顾念着储秀宫,将自己份例里的炭多送了不少来给贵妃娘娘和我,才叫这屋子里格外暖和。”

念春也笑:“可不。小主多日猫冬,好容易听说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今日才一鼓劲说要到御花园散散。结果今儿整个御花园都封了,说皇上要在养性斋读书,谁都不准进呢。小主本就怕冷,这一下正得了借口,可更不出门了!”

听着念春说御花园的缘故,婉兮不由得眼波流转。

西六宫里储秀宫距御花园最近,养性斋又在御花园西南角,故此西边两道长街里只要来了人,御前的人就会知道。

婉兮不禁垂下头去,手不自觉将袖口里的物件又捏了捏。

怪不得今儿整条西一长街上都没人,她就那么冒冒失失走进来,又无处闪躲地遇见了他……

“婉兮?”语琴见她出神,不由得柔声叫。

婉兮便扬眸一笑:“姐姐刚从江南来,怕冷自是有的。可是小妹告诉姐姐,北方的冬日虽然冷,却实则好玩得很!姐姐随我来,我教姐姐堆雪人儿、做冰灯!”

语琴一听也是眼睛一亮,却随即摇头:“你还说要玩那些,你的手更不要了!”

“才不是!”婉兮眼波晶璨地笑:“越是手冷,才越要用雪来搓,便不冷了!”

119、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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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被婉兮抓到院子里去,却挨不了多一会子便躲回屋里去了,只支开窗子瞧着婉兮堆雪。念春也帮衬着,两人将一小团雪上淋了些水,推着在雪地上滚动,沾满了雪之后就再淋些水。如此往复,雪球越堆越大,两个小丫头红着脸膛笑哈哈地扶正了,再装上个小些的雪球,一个雪人便做得了。

婉兮朝窗内的语琴蹦跳着笑:“姐姐想画上何样眉眼?”

念春便跟婉兮挤眉弄眼。婉兮压住心下的叹息,走过来凑在支窗下:“给姐姐画个皇上,可好?”

语琴大窘,伸出手来要打婉兮。一时间三人笑声琅琅,倒真将冬雪寒意都给撵走了。

婉兮和念春回了屋子,玩过雪的手叫暖气一烘,十根手指头都红成了小水萝卜。语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瞧你们两个,还说不冷!”

婉兮朝念春眨眼:“明儿给小主在雪里埋几个冻梨,叫小主咬了封住嘴,就不念咱们了。”

语琴也是纳闷儿:“雪里埋梨?冻梨?是什么?”

婉兮笑嘻嘻跟念春挤眉弄眼:“总之姐姐放下心吧,北方的冬日不光只有冷和凋敝,更有好多好玩儿的。小妹得了空便向皇后主子请了时辰过来陪姐姐一样一样都玩儿到。”

语琴便不由得酸了鼻尖儿:“你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你是来哄我开心。可是我没事的,你别替我悬心。”

婉兮这才收了笑谑,走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姐姐能这样想,小妹就放心了。宫里这样多人,就算不想争,却也最难守着一颗平常心。别人有的,咱们自然也想有;如果皇上只给了别人,却不给咱,咱自然难免要不平一番……可是姐姐,在这宫里啊,咱们谁算计其实却都算计不过皇上。他做出的决定,自然都是他早就计算好的,该给谁,该怎么给,只有他心里有数,别人揣测不到,一旦揣测错了就更是祸事。所以我劝姐姐,心下再不舒服也只一笑而过,该是你的,他迟早会给你。不必争,争也争不来。”

语琴深吸一口气:“我明白的。我只是不明白……”

婉兮垂下头去:“姐姐是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她攥紧语琴的手:“自从初次侍寝,这么久了,皇上却再没召幸过姐姐,是不是?”

语琴这才如一拳捣在心上,用力点头,泪珠子已是滚了下来。

“我可以不在乎位分,可是我总担心,只有那一晚,皇上便已忘了我了。我家在江南那么远,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宫里,如果连皇上的顾怜都没有了,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安身立命。”

语琴的泪揪得婉兮的心跟着一样地疼。她只能攥紧语琴的手,轻轻摇着:“姐姐别伤心,不是还有我呢么?只要还在这宫里一天,我就必定帮着姐姐。”

语琴这才破涕为笑:“婉兮,我真想私心地求上天,叫你留下来别走了。”

婉兮淡淡而笑,轻轻摇头:“若我诚心要走,上天也拦不住我,大不了拼它个鱼死网破。我只听从自己的心,走还是留,端的只看我想不想罢了。”

120、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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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的时辰总是有限,婉兮再坐一刻就起身告辞。

语琴舍不得,便迭声还是念叨着手焐子。婉兮只得拍拍语琴的手:“姐姐放心,我的针线虽然看不得,不过若得了合适的皮子,我自己套上块布料,还是能缝出个手闷子来的。”

语琴便一笑:“那我从内务府刚送来的毛衣裳上拆下一块来给你!”

婉兮连忙拦住:“可使不得!那些大毛、小毛的衣裳是供姐姐冬日御寒用的,也都有定数,拆了就没的补了。冬至元旦,宫中节项尤多,姐姐还要靠它们出门。我自己想办法就是,姐姐安心。”

直到这日天黑,婉兮上了炕褪下衣裳,才将袖口里藏的物事拿出来。

是个布包,包里头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块皮子。那皮子一摊开便是毛色如雪,润泽光亮,没有杂毛……叫人忍不住想着今儿那红墙长街里的雪。

婉兮心下便是激灵一跳,认得应是银鼠皮。银鼠皮是昂贵的小毛细皮,皮板绵软灵活,起伏自如,很合做个手焐子。若做成一对手闷子,还需将整张皮铰开,反倒是糟践了。

她这颗心便摁不住,一时间在这灯下起起伏伏。

咬住嘴唇再去看布包里另外一样物事,却是叫她惊愕:竟然是她最初绣的那幅熊瞎子!

她将绣片拿起来翻翻覆覆地看,一时倒不明白那个人这又是何意。

是生了她的气,便将她绣过的物件儿都掷了回来,算是恩断义绝?

她抖了抖包袱皮儿,又从里面掉出个黄签儿来。类似养心殿交造办处做物件儿时候的那种黄签儿,上头朱笔写:“绣褡裢一个,拴在腰上用的。”

婉兮脸上腾地就热了——还好是褡裢,不是荷包。可是为什么却还是要拴在腰上用的?

已是到了熄灯的时辰,守灯火的妈妈里已经来催过几回了,婉兮只得吹熄了灯,瞪着眼躺下来。

为什么是褡裢而不是荷包?小褡裢和荷包两种物件儿不断在她眼前飘来晃去。她使劲闭了闭眼,不要再想了,可是脑海中却还是不由自主浮现起——傅恒腰上那已经不见了的荷包。

她霍地坐起来,额头上不觉一头的冷汗。

转头望窗外,清月照银雪,没有灯却还是一片通明瓦亮。

她咬咬嘴唇,手指攥住那绣片,心下已是隐约懂了。

四爷……

她在心底轻轻唤一声,却最终只能还是摇了摇头,赶紧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次日傅恒来,算算日子,他已有大半月没来。

他推门进来,已是穿了猞猁狲皮的端罩,头上换了薰貂的暖帽。纵然冬日,整个人也不见抖索,反倒更添雍容华贵之气。

婉兮便调皮地扬眉:“哟,哪儿窜出来个大毛耗子?猫儿呢?快来抓耗子!”

傅恒赶紧上前抱拳:“妹妹这是生我的气了。我怎敢忘了妹妹?我这些日子没来,是去寰丘预备斋宫一应事体,以备皇上冬至祭天之用。”

婉兮便不觉叹息:“是啊,一转眼已是冬至了。过了冬至,这一年便也过完了。”

121、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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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你难过了?”傅恒忙上前来,小心打量婉兮神色:“你好歹再等等,待我为朝廷再多做些事,扎稳了根基自去向皇上求你。你现下虽说在宫里,可是却在姐姐的长春宫,后宫纵然人心叵测,却没人敢动姐姐身边的人,你且宽心就是。”

婉兮抬眸静静打量傅恒,然后只是淡淡一笑:“九爷勿以我为虑。走或不走,我自有计较。”

婉兮的目光说着话,不由得滑向他腰带。只见他带子上左右各挂一个荷包,看那颜色和纹样都是一对的,果然仍未见她绣的那只。

她便笑了,背过身儿去:“九爷还没说,此时在内务府承着什么差事?”

“奉宸院郎中。”傅恒也察觉了,便连忙绕过来:“九儿……那个荷包,我……”

“奉宸院郎中?”婉兮却含笑打断傅恒的话:“奉宸院主管皇家园囿的经营与修缮,举凡圆明园、避暑山庄、南苑行宫等等都归奉宸院管辖。那些园子每年的经营和修缮,林林总总,且耗费巨大,皇上必定派心腹之人。恭喜九爷,这个差事若做好了,来日皇上必有大用。”

傅恒便也展颜微笑:“令祖武士宜大人也曾在雍正三年官任内务府总管大臣,你不愧是他的孙女,对内务府事务皆了然于心。”

婉兮便脸红:“咳,九爷谬赞。我祖父虽曾任内务府总管大臣,不过上任一月即卒于任上,我倒没机会承训祖父膝下。”

说到这儿,婉兮倒不由得又想到刚赐封秀贵人的凤格。凤格的玛父就是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皇上直接赐封凤格为贵人,又何尝不是给凤格玛父脸面。而她祖父去得早,家中并无机会承袭祖荫,父亲直到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内管领罢了。

“九儿……那个荷包……”傅恒手扶腰带,还是尽力尝试解释:“是我放在家里,珍存起来了。”

婉兮便扬脸一笑:“无妨啊,那荷包就是送给九爷的,任凭九爷怎么处置就是。九爷不必向我特地说明。”

傅恒急忙伸手攥住婉兮的手腕:“九儿!你——生我气了?”

婉兮努力摇头:“九爷言重了,我怎么会生九爷的气?自相识至今,九爷都是我的好哥哥。不管九爷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九爷的气。”

傅恒这才松了口气:“真哒?”

婉兮便也笑了:“千真万确!”

已近冬至。

寿康宫,皇帝向太后预禀祭天之事。

“按例冬至前三日,儿子要先至内斋独宿两晚,冬至前夜再转至寰丘斋宫。这前后几天,儿子便不能来向额涅请安。”

“冬至大如年,”太后慈祥微笑:“皇帝冬至郊天,乃为天下万民祈愿来年风和日丽,五谷丰登,此为天子护佑万民之职也。哀家身为皇太后,又岂会为一己天伦,而责怪于皇帝?”

皇帝便也点头微笑:“皇后会替儿子陪伴额涅。”

“皇后是个孝顺媳妇。”太后便也点头:“只是,我老了,此时最想的只是儿孙绕膝的福气。明年是乾隆六年,皇帝,你该选看八旗秀女了。”

122、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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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微一沉吟:“广西苗乱刚平,儿子忙着祭天,选看秀女尚且不急。”

太后点头笑笑:“你心系社稷,自是应当。只是选看秀女也是祖宗规矩,不可擅违。八旗秀女三年一看,你本该在乾隆三年时选看过一回,可是你彼时坚持为先帝素服守孝三年,将那一回的八旗秀女选看都给免了。此时又过三年,再无理由。”

“皇帝你现今膝下只有三个皇子,母家皆非望族,你即将祭天,又要如何以子嗣之事禀告上天?皇嗣不是你个人的私事,乃系国祚,皇嗣不盛便是国运不隆,你事事皆以康熙爷为表率,你便自当将康熙爷留下的盛世国运承继下去。”

皇帝忙起身肃立:“儿子聆训。”

太后叹一口气:“况且八旗秀女选看也不是只为你自己选充六宫,也要为近支宗室指婚,你不选看,那些近支宗室便都没有福晋;还有那些待选秀女们啊,若不经选看便不能自行婚嫁,她们已经等了三年,再多等一个三年的话,便连年华都辜负了。”

太后按了按手上一串十八子上用作坠角的“长宜子孙”玉牌:“况明年,正是哀家五旬整寿。哀家不想要别的,就想看着我皇家子孙绵连。”

太后说着抓过帕子沾了沾眼角:“当年我那聪颖早慧的嫡孙永琏就是养在我寿康宫里……如今他去了,这满宫还都是他留下的身影,我一静下来就还能听见他的笑声。皇帝啊,你为额涅特地修建的这座寿康宫再豪华,却只是座空房子,终究都比不上儿孙满堂啊。”

皇帝抬步出了寿康宫,仰头看了看冬日里格外清透湛蓝的天。

李玉也小心陪着,没敢叫轿子上前。

这一路就陪着皇帝沿着长街走回养心殿去。

刚进养心殿坐下,便有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求见。

因鄂尔泰为首席领班军机大臣,又与张廷玉同受先帝雍正遗命辅政,皇帝一向敬礼有加,便忙召见。鄂尔泰见驾跪奏,呈上闽浙总督、宗室德沛的奏本。奏本中,德沛请求皇帝恩准他年过十七岁的儿子与两广总督马尔泰的女儿完婚。

皇帝便一眯眼。

鄂尔泰垂首奏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未引见八旗秀女,故马尔泰的女儿未曾经过引见。马尔泰的女儿年纪已过十七,故此德沛才误以为超龄便不必引见,即可自相婚配。”

皇帝不由得抓紧了手里的念珠。这请旨的双方,一是闽浙总督、宗室;一为两广总督,皆是封疆大吏!此事若再不妥帖解决,伺后便是极坏的先例。

“奴才窃以为,皇上唯有尽快引见八旗秀女,方能让天下存此误会者明了皇上心意,重遵我朝定制。”

皇帝黑眸幽深:“鄂尔泰,传旨礼部,著宗人府并庄亲王共同将皇祖后裔适婚宗室开列名单,报朕知晓。”

鄂尔泰忙答:“遵旨。”

皇帝叹口气又道:“又旨,著户部开列八旗应选秀女名单,来年二月入宫选看。”

李玉伺候在门外,不敢细听里头的君臣奏对,却也还是隐约听见些尾音。听完他不由得遥遥偷看了皇帝一眼,尽管隔着遥遥距离,却也能清楚看见皇帝眉眼之间悄然流动的阴翳。李玉便也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123、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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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泰回军机处拟旨,皇帝坐在炕上半晌,忽地抬眼望李玉一眼。

“长春宫可有物事送来?”

李玉先愣了个神儿,随即明白过来,进门来跪奏:“皇后主子倒是每日都派人来请安,只是其他位么……倒没送什么来。”

皇帝倒笑了:“哼,没来送也好,至少没直接给还回来。”

李玉终于见着皇帝一点笑模样,便也跟着笑了:“毛团儿回来也说了,‘要不想要的话,就直接送回养心殿好了’。那小崽子虽然说话不中听,不过果真是句实话,既然没见送回来,就是收下了。”

皇帝唇角不觉笑意更浓:“……算了,还是朕亲自走一趟长春宫吧。”

皇帝的决定倒叫李玉有些意外,心说皇上都忍了这些日子了,怎么今儿就忍不住了?

可是随即便也明白了……是呵,接下来便是冬至斋戒,直到新年,宫内礼仪祭祀不断,皇上再无空闲。而明年二月,皇上好容易能松快下来时,就又该选看八旗秀女了。

皇上还是想在做这些之前,先去看看魏姑娘。

就如同……当日总要过了重阳,才肯翻新人的牌子一般。

皇帝穿了端罩,却没叫人备轿,只叫李玉和毛团儿两人跟着,一路走到长春宫去,只说:“不必事先通传,朕也不想叫她们拘束。”

刚迈进长春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泠泠笑声。李玉刚想高声知会一声,却叫皇帝伸手给攥住手臂。

李玉便也含笑应了,向后退一步,跟在皇帝身后。三人悄然绕过影壁去,就见是长春宫几个女孩儿正在团雪球互相丢。

满地的白雪,配着朱红宫墙、金灿琉璃瓦顶,满眼便都是光芒闪耀。几个小女孩子虽衣着都是素淡,只穿褐色长旗袍,脑后一根大辫子,可是女孩儿家红扑扑的脸庞便已是最动人的颜色。

那居中的正是婉兮。她正被围在当间儿,手上抓了两个大雪球,一左一右丢向两个方向去,同时便可击中两人;若此便也引得两个方向的人都来围攻她。可是她不怕也不躲,身形灵动,蹦跳闪躲;手更是麻利,弯腰便抓起雪球来,出手如电。一人对多人,她竟丝毫都不吃亏。

李玉眼尖,一眼就瞧出了关窍:其余的女孩儿都是光着手,魏姑娘却是手上左右各戴了个手闷子,便不怕手冷。

李玉不由得悄然看了皇帝一眼,果然瞧见皇帝眼中清光流转,却不只是那艳阳雪色映入他深黑眼底。

李玉便偷偷笑了,回眸也瞟了自个儿徒弟一眼。

婉兮跟一帮小女孩儿打雪仗,皇后也裹了大毛四出风的披风坐在廊下看。倒是皇后先一眼瞧见了皇帝,慌的一声率先起了身:“不知圣驾降临,妾身接驾迟了。”

原本笑声盈天的长春宫,登时一片鸦雀无声。皇后身边伺候的素春等人急忙都跟着一同跪下了,只有婉兮因背身儿刚抓了两团雪扬手正想扔,便僵在了原地。

124、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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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呆呆站住的背影,就跟滴水檐下垂挂下来的细细一条冰柱子似的~尤其两手姿态最是尴尬,想背起来,却终究还是没敢动。

皇帝瞟她,便忍不住勾起唇角,哼了一声这才抬步走向正殿去:“是朕临时起意的,倒没想惊动了你们。都起来吧,今日难得高兴,都不用这么拘束。”

别人都谢恩起身了,那慢了半拍的婉兮才刚刚撒手放了雪,屈膝跪下。

皇帝回头瞟她一眼,未免单独说了声儿:“你,也起~来吧。”

语声里溢出轻笑,语调抑扬顿挫也如少年般藏了丝促狭。

皇后亲自陪着皇帝走向后殿,献春便忙朝一帮小女孩儿挥挥手,示意大家都赶紧下去。

进了寝殿,皇后亲自帮皇帝褪下紫貂端罩,眸光中含着忍不住的惊喜:“妾身算着日子,已近冬至,料想皇上筹备斋戒和祭天大典,必定繁忙。倒没想到皇上却驾临长春宫来……妾身真是无法矜持,只觉意外之喜。”

因海贵人的事,皇帝已多日未曾见过皇后。皇后只每天小心派人去养心殿请安,却也未曾得到皇帝一句话。她尚自忐忑,却没成想皇帝今儿却这样来了。

不管怎样,她还是欣喜的。

皇帝坐下喝了碗热奶茶,方点头笑笑:“朕将入斋,后宫中诸事还要皇后费心。”

皇后忙福身:“这是妾身应该的。”

皇帝叫素春:“再给朕来碗奶茶。就要这样烫嘴的。”

素春忙含笑福身:“嗻。”

有奶茶便必定该有饽饽,皇后走过去捉住素春的手腕低声嘱咐:“加四碟果脯蜜饯,再加四碟饽饽。”

素春正想去,皇后却又叫住:“……饽饽,叫婉兮来伺候。”

素春便是一怔:“主子?”

婉兮只是长春宫内使唤女子,平素没资格进殿内来伺候的。皇后明白素春迟疑什么,便点了点头:“婉兮阿玛是专职承应内管领炉食的,婉兮做饽饽更有心得。你照我的话去做就是。”

素春出了寝殿,面上不由得浮满犹疑。

她先去宫内饭房叫准备热奶茶、蜜饯果脯,然后才转到后罩房来寻献春。

献春瞧见她面上神色,便不由得问:“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泰?”

素春、挽春、献春等几人都是一块跟着皇后陪嫁进宫来的家下女子,家族都是富察家的世代奴仆,从小都是亲如姐妹,于是素春纵然犹豫,却还是忍不住跟献春嘀咕:“……主子近来也不知怎了。前儿那荷包就不说了,这又忽然叫婉姑娘去殿内伺候。”

献春略愣了愣,随即倒是大度笑笑:“瞧你,又小心眼儿了。婉姑娘是谁,那可是九爷心上的人。主子怕也是想将婉姑娘引荐给皇上,趁着明年选秀指婚的机会,趁机就此促成了九爷的好事罢了!”

素春想想也是有礼,便红了脸:“不是我小心眼儿,我也是为了九爷着想。婉姑娘终究没学过咱们这么多御前的规矩,若是在皇上面前伺候得不得当,那不是害了她?咱们岂不辜负了九爷的一番请托?”

献春陪着笑:“……只是,你方才说什么荷包?”

素春急忙一闭嘴,然后摇头:“没有,是我说走嘴了。你快叫婉姑娘来吧,两位主子还等着呢。”

125、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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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来叫婉兮的时候,婉兮正红透了一张脸,窝在炕上摆弄着她那对手闷子。

手闷子刚做得,就是用的那块银鼠皮。只是里外她都小心包了普通的布料,将皮子如絮皮袄一般给絮在布料里头,边缘也不出风毛,这样外头便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皮子。若有人问起,她也只说是兔皮罢了。

今儿戴着这毛板绵软的手闷子,打起雪仗来真是顺手。今儿玩得这样开心,便都是托了这手闷子的福。

献春推门进来:“哟,婉姑娘这脸上怎么这么红?可是着凉了?”

婉兮忙拍拍脸颊:“刚被雪拿的,不打紧。姑姑可有吩咐?”

听了献春的传旨,婉兮便是一怔。半晌方讷讷说:“我不去,行么?”

献春便笑了:“姑娘玩笑了。且不说皇后主子的话不可违,更何况此时皇上也在呢。姑娘是忐忑了,我明白的,不过有皇后主子在畔,纵使略有行差踏错,也都有皇后主子替咱们担待。你尽管去就是。”

过了几盏茶的工夫,婉兮终于捧着个大捧盒来了。

是真的几盏茶的工夫——因为皇帝的确已经左一碗,右一碗喝了好几碗的热奶茶,这才等着婉兮来。

素春引着婉兮来,也赶紧小心翼翼代为请罪:“婉兮特地为皇上和皇后主子准备了饽饽,因是现做的,略费了些时辰,还请皇上、皇后主子宽宥。”

皇后先笑:“做饽饽自然要耗费光景,你们有心了,快叫婉兮呈上来吧。”

皇帝却转头幽幽凝视皇后,微微扬了扬长眉:“朕喝奶茶也已喝饱了,倒不必额外用饽饽。”

皇后温婉地笑:“婉兮心灵手巧,秉承他阿玛的手艺,饽饽做得也跟头戴花一样的好。既然她有心孝敬,皇上就尝尝吧。”

婉兮这才进暖阁来,抬脚迈门槛。

皇帝忍不住紧盯着她脚下看。就连侍立在门外的毛团儿也忍不住紧盯着婉兮的脚下看。

她眼前又是门槛,虽说没有顺贞门的门槛高,可是谁说的准这位会不会再直接一个跟头卡下来,就不用进殿伺候了呢?

婉兮也察觉了不对劲儿,忍不住抬眼瞟了一眼毛团儿。

一瞧毛团儿那眼神儿,她就明白了。婉兮沉一口气,使劲剜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梨涡浅笑。

进了暖阁,她用力端稳了捧盒,上身纹丝不动地请下双安来:“奴才请皇上主子、皇后主子的安。”

皇后温柔点头:“婉兮听说你亲手做了饽饽。快端上来,请皇上试试。”

婉兮小心翼翼将捧盒端到炕几上来。

皇帝和皇后就分别在炕几两边儿坐着,与她都近在咫尺。婉兮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口,绝对不将半点目光飘向皇帝去。

皇帝自然瞧得出她的用意,不觉微微扬了扬眉,便也克制了,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只去看她手里的捧盒。

黑漆填红的大捧盒,直径足有二尺,婉兮端上来已是颤颤巍巍。

她打开了食盒,里头却是带盖的大瓷碗。瓷碗的盖子掀开了,竟是一大碗连汤带水的煮饽饽。

126、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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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看之下,便是满眼的光芒流动。纵然在皇后面前尚自克制,那光芒却也还是流溢而出,无可压抑。

皇后便也是一笑:“哟,怎是煮饽饽?我记得你阿玛清泰通常承应的多是炉食,倒没见过煮饽饽。”

婉兮轻咬嘴唇:“奴才刚进宫不久,不谙宫中规矩,只记着奴才在家里,每到冬至,阿玛和额娘必定亲手做煮饽饽。冬至的天儿又冷又干,吃了煮饽饽后汗毛孔都开了,便觉通身舒泰。于是今日奴才斗胆自作主张,若是违了宫里的规矩,奴才自请皇上主子、皇后主子的责罚。”

“原来是这样,”皇后抿嘴而笑:“叫你一说,我也想起来小时候冬至在家吃煮饽饽来了。这样也好,汤汤水水、热热乎乎,不知皇上可否赏脸小用?”

皇帝面上倒是淡淡的,只微微点了点头:“你起来吧。”

婉兮起身退到门口垂首侍立着,皇帝没叫毛团儿尝膳,直接伸手拿过银镶金盘龙筷。婉兮远远瞟着,忍不住提醒一声:“旁边八宝转心碟里头,是奴才预备的酱油、老醋、蒜酱、辣椒末、姜汁、酱小菜、南小菜……皇上酌量取用就是。”

便连皇后都笑了:“好个细心的姑娘。”

“奴才不敢揣度皇上口味,”婉兮急忙蹲身:“奴才在家时,家人乃至邻居都如此食用,奴才便依样画葫芦从酱菜房取了这些来罢了。”

皇帝便轻哼一声,没说什么,径自夹了饺儿蘸了蒜酱和醋,送入口中。

皇帝并未招呼皇后同用,皇后便也含笑起身一福:“皇上用膳,妾身先自告退。婉兮,你留下伺候。”

皇帝在宫中用膳,按规矩都是独自用膳,除非如上回是海贵人遇喜等极特殊的情形之外,便是皇后都不可擅自作陪。

皇帝便点点头,皇后带着素春等人便退出去了。

暖阁里,一时间只剩下了皇帝和婉兮两个人。两人中间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更隔着一大段叫人心悸的静默。

婉兮低垂着头,心反倒都被高高地揪了起来。耳畔只能听见他的筷子与碗碟轻轻撞击的轻响,却听不见半点咀嚼的动静,叫婉兮更加明白,原来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从小都是在严格的礼仪教育之下成长的。规矩,不仅是他用来约束后宫、臣下的,更首先是约束他自己的。

光景就这样无声地静静流淌,他只静静用膳,不说话,亦不特地抬眼看她。

直到他轻轻搁下了筷子,嚼尽了口中的吃食,这才抬头望过来。

他的目光不疾不徐落在她面上,口中却是召唤李玉。

李玉忙进来,亲自送上牙汤和唾盂,伺候皇帝漱口净手之后,才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眯眼打量那个立在墙边儿的人,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朕看,这墙上日后倒不必多贴一幅仕女图了。”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随即脸已是红了。

是她站得都快嵌墙里去,故此他才如此揶揄她。

127、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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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只得向前小挪了一步。

瞧她那不得不服从,却并不心甘情愿的模样,皇帝坐在炕上,心下也是堵着,可是唇角却还是收不回来。他便哼了一声:“冬至吃煮饽饽,我年幼时也是如此的。可是后来,每年冬至都要祭天,冬至前三日我便要进斋宫斋戒,便每年都错过了那一碗冬至时的饺儿……从皇考还在世时,我便曾多次代皇考行祭天之礼,于是算到今年,已有多年都没吃过冬至的饺儿了。”

“在祭天大礼之前,吃饺儿的习俗变得微不足道,人人都只顾忌着我斋戒的礼数,却没人在乎过我独自一人在斋宫里,吃不吃得上一口煮饽饽……斋宫里很寂寞,也枯冷,其实我也曾时常想念一碗小时候吃过的热热乎乎、汤汤水水的煮饽饽。”

他望过来,眸光如海。

“只是,我从没对人说过。也从来都没人想到过,提前为我准备一回。”

婉兮的心便是微微一颤。

他顿下,转头不自觉地含笑放柔了目光凝视她:“……你有心了。”

婉兮心头被不知什么由来的,狠狠一撞,眼前盯着地砖,莫名地模糊起来。

他却轻笑了一声:“养心殿……你若不爱去,都由得你。我若闲了,来长春宫走走就是。我不为这个生你的气,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躲着我。”

因皇帝在寝殿里,皇后便退到东偏殿去等候。

素春忍不住向皇后道喜:“主子原担心皇上因海贵人的事与主子生分了,今日便可见,主子确是多心了。皇上斋戒之前特地来看主子,后宫上下便都知道皇上依旧爱重主子。主子中宫之位,毫无动摇。”

皇后垂下头去,目光落在自己靛蓝素色的袍子上:“……你当皇上是来看我的?”

素春心下激灵滚过个惊雷去。

皇后摇摇头:“不,你说对了,皇上就是来看我的。只要皇上是亲自走入的这长春宫,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来看我的。这,就够了。”

素春噗通便跪倒在地,猛然的顿悟叫她浑身一连串的寒颤。

主子为何叫她烧了那个荷包,她也终于明白了。

皇后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你想什么,我也都明白。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可是我还能怎么办?额娘辞世那天,小九还是个孩子……额娘捉着小九的手放在我手里,翻翻覆覆只说四个字‘长姊代母’……”

“我要护着他,我也要护着我自己。我的永琏已经没了,我唯用和敬已经留不住皇上的心……我再没有别的法子,我只能如此。”

素春忙叩下头去:“主子放心,奴才在此事上只长了耳朵,没长嘴巴。奴才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门外飒飒脚步声,却是李玉通传:“禀皇后主子,皇上已经用罢膳了,请皇后主子回去呢。”

皇后急忙守住泪,却是微微意外:“这样快?”

她本以为皇上这一膳,兴许要用很久、很久。

皇后出了东配殿,李玉躬身含笑答:“皇上爱重皇后主子,说是怕皇后主子等急了,这才叫老奴赶紧请皇后主子回殿呢。”

皇后立在冬日斜阳里,微微阖上眼帘:“妾身,谢皇上。”

回到寝殿去,婉兮已经走了。

皇后点点头,整理一下,待迈进门槛时已又是满面含笑:“难得婉兮有心,皇上用得可香甜?”

128、请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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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明烛之下,满色如玉,更显得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珠子黑亮灼人,那一弯薄薄的唇红如蔻丹。

“她有心,皇后更有心了。”

皇后便含笑坐下:“这到了年下,前朝后宫的节项都多了起来。不知妾身有什么能帮皇上分忧的?”

皇帝略一思忖:“便如往年,皇后安排命妇向太后行礼、赐宴之事便好。”

皇帝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朕已下旨,明年二月八旗选秀。选秀诸事还要皇后提前做些预备。”

皇后心下微微一滚,面上却依旧还是淡淡微笑:“太好了,皇上终于决定选看八旗秀女,这后宫里又要添几位姐妹,真该热闹起来了。”

皇帝转开眸子望向窗外。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街前石座六角的宫灯已经点亮。

“……朕便回养心殿去了。”

“皇上!”皇后急忙站起,按住心底的空落,勉力而笑:“妾身知道皇上准备祭天大典之事繁忙,只是妾身还有一事想跟皇上求个恩典。”

皇帝转回身来:“你说。”

皇后躬身垂首,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扬起脸来,目光坚定了下来。

“小九年已十九,明年便二十了,却尚未婚娶。妾身的阿玛和额娘都故去得早,这件事便唯有妾身惦记着。既然明年二月八旗选秀,妾身斗胆求皇上亦为小九配婚。”

“哦?”皇帝不由得眯起眼,凝住皇后。

皇后怅然垂首:“妾身明白,小九只是外戚,本无此资格。可是小九是妾身的幼弟,更难得从小便亲受皇上教导成就。皇上不仅是小九的主子,更是小九始终崇敬的父兄、师长。若得皇上配婚,便如同妾身的阿玛尚在世一样,相信妾身的阿玛和额娘在天之灵也必定十分欣慰。”

皇帝轻叹一声:“小星你说得没错,你是以姊代母;朕是他姐夫,便理应代行父职。只是……”皇帝不由微顿住:“他自己,是否也有此意?”

皇后温婉而笑:“自然有的,只是他明白自己身份,岂敢自行向皇上透露此意?妾身以姊代母,自可替他做主。”

皇帝便点点头:“那人选便由你定。你们姐弟若有看中的人,届时禀告我知。”

皇帝走了,长春宫的院子里回荡起拍掌声,由近及远,渐渐朝向门外去了。

婉兮自然没资格送出门来,便爬到南炕里,扒着窗子朝外看着。使唤女子住的后罩房窗上连一块玻璃都不镶,还都只用桑皮窗纸,于是她能看见的也只是外头的灯影摇曳,却根本连个背影都瞧不见。

直到把掌声散尽了,她方捂着心口坐下来,大口喘气。

耳朵好热,都快燃起来了。

闭上眼,就又是她彼时待皇帝用完了煮饽饽,听得他说完那番心腹的话,便有些慌了神,自顾跪倒告退。

皇帝轻轻眯了眯眼,却也允准了,只柔声说:“你去也好。”

她起身刚想要逃,他却忍俊叫住她:“……拾掇了碗筷再走。”

129、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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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红着脸连忙奔回炕几前去收拾,已是又近在他面前咫尺。

他忽地笑,凑在她耳边低语:“饺儿在旗俗叫煮饽饽,你可知道它在关内亦有其它叫法?”

婉兮小心吸气:“回主子的话,奴才知道几样:如交子、饺饵,或还有叫元宝的……”

距离这样近,尽管她小心地不与他目光相接,可是他的鼻息还是喷吐在她颈侧。

暖,又痒。

他便笑了:“还有一样儿……”

他忽地又凑近来,嗓音异样沙哑:“——娇耳。”

她心头乱砰砰一跳,刚想回首,耳上却一热……

他竟,轻啮住她的耳。

虽随即放开,不过蜻蜓小弄,可他的喘息便还是霸道罩满她,“是你要送娇耳给朕尝……朕笑纳。滋味妙极。朕,甚爱之。”

那个人已经随着巴掌声远去了,可是他却在婉兮脑海中鲜明生动。仿佛他此时依旧在她面前,坏坏笑着凝视着她。

婉兮急忙一把捂住脸,忍不住出声抵抗:“……我才没听过这个叫法,分明是爷诚心欺负人!”

语声有落,四面寂寥涌起。

婉兮放下手,环望寂寂空室,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皇帝冬至前驾临长春宫的消息,一路长了腿,先在承乾宫里踏出了动静。

娴妃盯着凤格,止不住的冷笑。她的冷却不仅仅是冲着凤格,那冷又何尝不是从她心窝子里压不住了流溢出来的?

“……她刻意隐瞒了海贵人的遇喜,皇上摆明已是恼了她。通常只有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方可初封为贵人,可是皇上偏偏就抬举了本宫位下的秀贵人你,就是在做给她看!皇上是在警告她:她是皇后,可是皇后的尊荣却是皇上给她的,有皇上的爱重,她才有中宫的尊荣;若皇上不待见她,她的一切便都随时可被别人取代!”

凤格听得面上一红一白。

“可是皇上为什么忽然就又去了她宫里?她瞒着皇上,按说这是皇上最忌讳的大罪,皇上何至于这样快就原谅她了?”

娴妃闭目苦苦思忖:“……难道是因为傅恒?她有个好弟弟,皇上器重,所以皇上便原谅了她?”

凤格只得悄声接道:“兴许也不是皇上原谅了皇后,只是冬至将至,皇上要入斋宫斋戒。入斋之前,还有事需要与皇后交待。”

“若只是商量这些事,皇上只需叫人传旨就是。或者叫皇后到养心殿罢了,又何至于要亲自踏足长春宫?”

娴妃越说越觉灰心,黯然摇头:“本宫没有这么争气的兄弟,可是本宫的承乾宫里毕竟还有正得宠的秀贵人你啊……皇上要去斋戒了,在清心寡欲之前,总该再翻你牌子一回才是。”

凤格也紧紧咬住嘴唇。

“皇上若心里还有你,总可以在入斋之前先来看看你,顺便也到本宫的承乾宫里坐坐啊~”

凤格心下同是黯然,却也只能赶紧起身扶膝:“是小妾没用……”

“罢了。”娴妃灰心地抬了抬手:“自古君心难测,咱们用不着去揣测皇上心意;不过却要看清楚人家是怎么得宠,怎么笼络得住君心的。”

娴妃眯住眼睛:“皇上若去了储秀宫,咱们倒可以想到那陆氏;皇上若去了钟粹宫,咱们也能明白那是海贵人的缘故;皇上若来了咱们承乾宫,外人便都会知道是你秀贵人的功劳……那么皇后呢?她宫里又没新人,她除了她兄弟之外,她又能凭什么?”

130、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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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不得宠、承乾宫受冷落,凤格自己也同样跟着不好受。此时此刻,在防备外人这件事上来说,她跟娴妃倒是一条心思。

凤格也垂首细想,忽地仰起头来:“娴娘娘可还记得那个叫婉兮的丫头?她此时倒是皇后宫中!”

娴妃便是一眯眼:“本宫当然不会忘记。可是那个丫头又怎了,不是摔傻了么,她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凤格咬咬嘴唇:“小妾只是觉着那丫头极有心眼儿,当日虽声称摔傻,却还与娴娘娘您顶撞……依小妾看,那丫头绝非善类。”

凤格的一席话说得叫娴妃也是眯上了眼。婉兮当日就曾叫娴妃如鲠在喉,只是后来见她只是被指到皇后宫里当使唤女子,娴妃倒也没再将她放在心上。

“你说得也对,皇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就要了她去。她是否有本事勾住皇上,本宫还要细细打探;不过至少皇后要了她去,未尝就是没有与本宫做对的意思。”

娴妃想了想,忽地抬眼瞟向凤格:“当日傅恒对她甚为回护,皇后难道不是为了她弟弟么?”

凤格也皱眉细想,“此时小妾也不好说。不过既然来年二月就要选秀,到时候看皇上是否将这个丫头指给傅恒就知道了~”

一到冬至前后,内外宗室命妇们便纷纷请旨入宫与太后贺岁。这一日,和硕柔嘉公主的女儿耿氏便获准进寿康宫向太后行礼。

安寿到宫门口迎接耿氏,上前行礼:“奴才给耿格格请安。”

和硕柔嘉公主是安郡王岳乐的女儿,还是顺治帝的养女,耿氏因母亲的缘故,也自幼便在皇宫出入,宫内上下都以“格格”称呼。

耿氏虽已年过六旬,满头白发,可满脸的笑却还如年轻人一般地爽朗。她没用人搀,自己掀帘子下了轿,亲自扶起安寿:“寿丫头啊,你可莫折杀我了。还记着当年我进先帝爷的雍王府跟咱们太后踢毽子的时候儿,你还赢过我哪!”

安寿便也笑,上前亲自扶住了耿氏的手肘。

当年雍正爷还是贝勒爷的时候,当今太后还只是贝勒府里不起眼的格格时,耿氏到贝勒府里去串门子,便难得主动跟太后交好。于是这些年太后从一个低微的格格到贵为皇太后,还时常记挂着这位耿姐姐。

安寿亲自扶着耿氏进门,太后已起身亲自迎了来,见面便怎么都不叫耿氏跪安,反而一把手捉住,两眼已是含了泪:“耿姐姐,多年未见,你身子一向可好?”

雍正年间,耿氏的夫君揆叙因涉八爷胤禩案而被先帝褫夺谥号,太后自也不便与耿氏往来。是如今皇帝登基之后,开始给当年的八爷党起反之后,耿氏这才重又有机会获召入宫。

耿氏也是一时落下泪来,“太后主子啊,太后主子……老奴当年啊就觉着整个雍王府里,唯有太后主子的面相最是有福气的。老奴果然没说错啊,如今您瞧瞧,这天下还有谁的福气比得上老主子您呐?”

一时老姐妹儿叙过了旧,太后问到了耿氏的儿孙上。

耿氏便垂首一笑:“不瞒老主子,老奴还有两个孙女儿未字。”

太后便也明白了,点头笑笑:“我明白,都是叫皇帝迟迟不选看八旗秀女给耽误了。”

太后说着忽然看了安寿一眼,随即便攥住耿氏的手:“倒不知老姐姐的两个孙女儿都叫什么,多大了?”

131、戒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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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氏离去之后,太后半晌还笑眯眯着。安寿便凑趣:“主子这是寻着可心的人儿了。”

太后便忍不住笑,欣慰点头:“耿姐姐是康熙朝权臣明珠的儿媳,那么她的孙女儿便是明珠的曾孙女,出自煊赫的叶赫部贝勒金台吉一支。”

“她们的阿玛永寿是揆方的儿子,因父母早忘,被过继给揆叙的。耿姐姐本身已是和硕柔嘉公主所出的格格;永寿的生母就更是康亲王家的八郡主,更是咱们正格的皇室血脉!”

“这两个女孩儿原本就是咱们皇室的姻亲,身份贵重,又自幼由耿姐姐教导抚养,性子一定如耿姐姐一般爽朗可人。况她们的伯父就是那大词人性德,她们两个骨子里注定是诗词风雅,皇帝必定喜欢。”

冬至前三日,由太常寺经内务府,将斋戒牌送至各宫,分别于宫门或正殿等处悬挂。皇帝、官员,以及皇后为首的内廷主位们,也分别将缩小了尺寸的斋戒牌悬挂于心胸之间。

佛经云:戒除心的不净为“斋”,禁止身的过非为“戒”。内廷主位们悬挂在身上的斋戒牌涵义虽严肃,可是用料和雕工却极尽精致华美。贵妃高云思用了青金石镂刻的斋戒牌,纯妃则选了蜜蜡佛手形的斋戒牌,娴妃更是直接用了画珐琅洋彩斑斓的斋戒牌。

唯独皇后素些,用了水晶的斋戒牌,重其清澈通透,难得还保持一颗素心。

婉兮大致瞄了一圈儿,便窝回自己的后罩房,端过针线笸箩闷头忙了大半晌。

早膳过后,位于东六宫之南的斋宫便响起斋鼓,是宣告皇帝要正式入斋宫斋戒了。婉兮忙三火四用牙咬断了线脚,便冲出门去。

远远朝献春行礼:“姑姑,我请一刻的时辰,马上就回来!”

献春看婉兮急急忙忙的样儿便嘱咐:“是去见九爷吧?九爷要陪着皇上一起斋戒,有日子不容易见了……你去就是,不过可小心,别跑摔了!”

婉兮却躲过献春的目光,急急又一蹲身,便赶着出了宫去。

她尽量选少人走的夹道,一路赶到了御膳房。刘福没在,幸好刘柱儿还在。刘柱儿一见是婉兮,便乐呵呵上前给行礼:“魏姑娘找我师父,可有吩咐?”

婉兮略一思忖,便将手里的物件儿塞进刘柱儿手里:“你设法帮我把这个给毛团儿。”

刘柱儿也眼珠儿一转,毫没犹豫便甜脆脆地应了:“姑娘放心,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刘柱儿这小子也是聪明的,什么都没问。

婉兮垂下头,用脚尖碾了碾地面:“你到时候交给他就行,什么都不用说,他一看自然就明白。”

刘柱儿认真点头:“我记下了,姑娘放心!”

别看刘柱儿答应得痛快,实则他是费了老大的事,托了好几个人才见着毛团儿。他就是个御膳房跑腿儿的小太监,他想单独见御前的人可不容易。

等他终于将物件儿交给毛团儿,皇帝早已入了斋宫,拈香已毕,正式开始了独居三天两晚的斋戒。

毛团儿接过来那物件儿,只一上眼,都没问是哪来的,便伸手拍拍刘柱儿,扭头就往斋宫里跑。

——因那包袱皮儿,还是曾经包银鼠皮的那张,毛团儿一看自是明白了。

132、真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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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小心翼翼进了斋宫,正瞧见李玉也拿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往外走,见了毛团儿进来,忙左右看一眼,将毛团儿拉到廊庑下。

“你急匆匆的,忘了这儿是斋宫?”皇帝斋戒,是为显示对上天的诚意,下头人便连一丁点而

毛团儿便偷偷一乐:“师父,有物件儿给皇上。徒弟不敢进殿去,只正好委托给师父。”

李玉一瞧,竟忍不住噗嗤一乐,摇头叹口气,从自己袖口里也拿出样物件儿:“这二位呀,嘿……”李玉说着将那物件儿往毛团儿手里一塞,将毛团儿手里的物件儿接过去。

毛团儿脑筋电转,便也睁大了眼:“万岁爷正好也有物件儿要给魏姑娘?哎哟喂,真是寸到点儿上了!”

师徒两个从廊庑下各自转身,朝着内外两个方向去。

斋宫正殿近,李玉先将婉兮给的物件儿送到了皇帝面前。

斋宫因是斋戒、向上天表达诚心之处,所以即便斋宫也处于紫禁城中,可是殿内一应陈设却克尽尊仪与俭素。皇帝冷冷清清一个人坐在雪洞似的殿内,完全没有了人间帝王的雍容之气,倒像个寒窑里谨言慎行的苦学生。

这样儿的皇帝,连李玉瞧着都跟着心疼。这会儿他手里替皇上捧着这个物件儿,便自己的心都忍不住要替皇上要先暖上一暖了。

皇帝眯眼打量李玉:“这样快?”

李玉略一迷糊,随即便也懂了:皇上既然给了东西叫给魏姑娘,皇上心下便也自然期待魏姑娘有个回赠的。可是方才他刚捧着皇上给的物件儿出去,连斋宫的大门还都没出呢,所以皇上反倒会担心他事实上还没见着魏姑娘呢,那他送来的就也不该是魏姑娘的回赠了。

此时的皇上啊,哎,倒像个毛头小子。

李玉忍住一声叹息,含住了笑将方才撞见毛团儿的事儿给说了。皇帝这才眼中精芒一盛。

皇帝盯了李玉一眼,伸手就将李玉手里的物件儿夺过来。却没当着李玉的面儿打开,而是转过身去连走了好几步,拉远了距离才打开那再熟悉不过的包袱皮儿……

一个巴掌大的褡裢腰包便落入掌心。

只一眼,皇帝便清笑满眼。

笑着再细看这个褡裢:湖蓝的缎面,正配合他祭天所穿的礼服之色;褡裢又不是普通的方正,而是裁成了葫芦形。

褡裢两边的口袋都有刺绣,靠内的那面用的正是她绣过的那幅熊瞎子;而靠外的这面儿——她却没绣花,只绣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字儿:斋戒。

“嘁!”皇帝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小妮子,绣了就是绣了,却还用这个来提醒我‘斋戒’!哼……我就偏不懂你什么意思了!”

皇帝这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嘀咕,终究还是被李玉给听见了。他也忍不住笑,心里道:“哎哟,这位魏姑娘哟,胆子真大。不过……却也真是冰雪聪明!”

李玉含笑躬身:“老奴猜想,魏姑娘这是瞧见了各位娘娘身上悬着的斋戒牌子了,于是特地绣了这两个字,在这个时候儿献给皇上,就是方便皇上装斋戒牌子用呢~”

皇帝便也笑了:“朕明白。”

他垂首将那褡裢穿过腰带,“斋戒”二字在外,熊瞎子那面才束在腰带里,紧紧贴在身上。

如此,便再没人能瞧出这褡裢里藏着的玄机。

便是斋戒的时候戴着,亦不犯礼。

133、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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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毛团儿也一路跑到长春宫去,却是先求见了皇后。

既是御前的人,长春宫上下都极客气。皇后亲自见了毛团儿,还赏了荷包。

毛团儿赶紧先跪呈上一样物事:“皇上赐内廷各主位娘娘‘九九消寒图’,奴才第一份儿先到主子娘娘这儿来。”

皇后自是欢喜,忙叫素春接了。展开了看,是皇帝御笔亲书的九个字组成的一句诗:“春前庭柏風送香盈室”,每个字皆为九画。皇后隔空向斋宫方向一礼:“妾身谢皇上眷顾”,然后亲手就挂在寝殿里。

毛团儿从皇后殿中告退出来,这才拐了个弯儿绕到婉兮的后罩房来。

因毛团儿年纪还小,又是御前的人,于是长春宫上下也没人拦着他。若是换了别的宫里的太监,敢直接往后院跑,腿都打折了。

毛团儿却也没敢进门,只隔着窗子招呼婉兮,婉兮推开支窗瞧出来,心莫名地扑腾了起来。毛团儿眼尖,左右瞧了一眼,见屋内并无旁人在,便笑嘻嘻打招呼:“姑娘手巧,做出的饽饽连皇上都爱吃。今儿正好来给主子娘娘送东西,一时嘴馋,想跟姑娘讨两块饽饽吃。”

婉兮便也故意跟他绷起了脸:“没什么好的,就剩几个杂拌儿,你不嫌弃就拣了去随便嚼一口吧。”

婉兮说着端过饽饽匣子来。里头有掰剩的半块萨琪玛、一卷驴打滚、一条长白糕。

毛团儿也不客气,伸手就都给抓过来。婉兮忍不住笑,拍了他爪子一记,回头去炕琴抽匣里拿出两张晒干的苏子叶,回来将饽饽给包上才塞给他:“都不是现做的,有些硬了。你要是嫌弃就喂狗喂鸟都无妨。等下回你提前告诉我一声儿,我给你现做就是。”

虽说这哈哈珠子从在花田初遇就跟她不客气,不过这两回传递物件儿,可多亏了这小子,她心里谢着呢。

毛团儿笑嘻嘻接了,回头看没人注意,便将一个物件儿塞进婉兮掌心。

婉兮心尖突突直跳,赶紧攥紧了手。只这么攥着,便觉似乎只是一张纸,仿佛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毛团儿完成了差事,欢欢喜喜咬了口萨琪玛:“嘿,姑娘这做饽饽的手艺是越发好了。现如今啊,不光滋味好,这形儿看起来也好看着呢!”

婉兮的脸登时便又红了一层。

当初她给皇帝送的那些饽饽,的确是看都没法看的。

她哼了一声,索性将窗子关上:“您慢走,不送了。”

毛团儿走了,婉兮听见外头传来女子们的说笑声:“万岁爷给主子赐了‘九九消寒图’,不如咱们也依样描一张挂起来,每天一笔,‘写九’消寒玩儿吧!”

婉兮垂首悄然展开了自己掌心的纸张——原来也是一张“九九消寒图”。

只是这张上头不是字,而是一幅梅花。一枝上有九朵,每朵上有九个花瓣儿。这便是要用从冬至数九开始,每天描红一瓣,合起来就是九九八十一天。待得梅花红遍,数九便也尽了。

整张图上只有四个字,不是宫里匾额上常见的皇帝楷书御笔,而是换成了如银钩铁画一般的瘦金体。

那四个字是——九尽春深。

134、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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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六年。

宫中节项一直忙到正月十五,才算是基本过完了。从冬至祭天,到腊八敬佛祖成佛,二十三坤宁宫祭灶,二十四封印交泰殿,再到除夕守岁,正旦明窗开笔、祭祖、祭堂子、太和殿朝贺、重华宫君臣联句……连续两个月间,各种祭祀礼仪、召见蒙古王公和宗室大臣,皇帝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圆融君臣、宗室,朝廷与地方部族的关系,忙得脚不沾地。待到终于忙完了正月十五上元日,二月的八旗选秀名单也已呈上来了。

李玉将名单送进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翻那褡裢看。就在皇帝手边还摊放着大臣奏报免安徽宣山等地雹灾的奏折……

李玉明白,皇帝这是看折子看累了,或者熬神了,这才暂时搁下奏折,偷偷看一眼那褡裢。

因褡裢上头绣着“斋戒”二字,此时又不是斋戒之时,于是皇帝都不方便时时带在身上,更不宜随手查看,只能这样如偷偷摸摸一般地看。

李玉心下也忍不住跟着酸酸涩涩地叹了口气。

皇帝听见李玉的脚步声,便将褡裢塞回袖口去,抬眸端然看过来。李玉忙跪倒:“皇上,礼部呈上圣祖爷后裔中适婚宗室名册,以及户部呈上的八旗待选秀女名册,恭请圣览。”

皇帝微微扬眉:“放下吧。”

李玉寻思了一下才说:“距离二月尚有些时日,奴才斗胆请皇上示下:是否……要进后宫散散?”

皇帝便眯起眼,唇角却是微微一勾:“李玉!”

李玉忙摘下帽子磕头:“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想说……算算月份,海主子的临盆之期就要到了。皇上一向以皇嗣为重,故此老奴才……”

李玉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已出现了皇帝的靴子。李玉便忍住笑,没再继续说。

皇帝哼了一声:“还不给朕更衣?”

皇帝到了长春宫的时候,婉兮还在后罩房里忙她的绒花。

如今做通草花她已能信手拈来,只是传自江南手艺的绒花,她还有些不熟练。皆因绒花都是蚕丝所制,手艺便要更细巧。

窗外忽然传来拍掌声,她便愣住,手里好容易刮毛的蚕丝,一下子又乱了颜色次序。

她听见院子里簌簌响动,知道是皇后带着头等女子和二等女子都出殿跪迎,她身为使唤女子却没这个资格。便不由得丢开做了一半的绒花,爬到炕里去,耳朵贴着南窗听。

从冬至到正月十五,所有宫宴等场合,皇后带在身边的自然都是素春等头等女子,她没资格。于是算到今日,她也已有近三个月没见过他。

院子里拢音,隐隐传来他清越嗓音:“都起来吧。”

随后他的声音便没入了正殿去,整个院子又恢复了凝肃,再听不见半点声响。

婉兮叹口气,从炕里溜出来,出溜下地。掀开妆奁,隐秘地从最下层的抽匣里拈出那张消寒图来。

一日一笔描红,算到今日,她已将几乎将满树梅花全催开了。

他说“九尽春深”,她画上的花倒真的已开好了。

135、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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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里,皇后也喜滋滋将皇帝赐下的那九个字擎来给皇帝看:“妾身也亲谒寿东宫,抚养在温惠贵太妃膝下的和敬也每日都将皇上赐下的消寒图一笔不落写满。”

温惠贵太妃是康熙的和妃,曾抚养过皇帝,于是皇帝便也将除了永琏之外的皇子和公主们也送到寿三宫,放在康熙帝的太妃们膝下抚育。唯有曾经的嫡长子永琏是放在寿康宫的皇太后膝下抚育。

皇帝点点头:“从冬至以来,我一直忙于前朝,后宫诸事有劳皇后。”

皇后含笑道:“实则后宫中衣食住行自有内务府大臣们供奉,嫔妃间的事也自有太后做主,妾身并未做什么,只是从中协调罢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算算日子,海贵人将临盆了。朕知道皇后便连过年都每日亲去看望。”

皇后欠了欠身:“是妾身应当的。回皇上,海贵人和皇嗣皆安好,临盆就在这几日,守月大夫和守月姥姥,以及保姆、乳母等人均已备好,只待海贵人喜讯。”

皇帝点头:“稍后皇后陪朕去看看海贵人。”

皇后含笑却是福身:“妾身想向皇上求个恩典:婉兮在妾身宫中已做了半年的使唤女子,她心灵手巧,秀外慧中,妾身有心想叫她做二等女子的上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成为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便意味着可以伺候在皇后身旁,身份仅次于素春等人而已。

“二等女子?”皇帝却陡然扬眉:“皇后身边缺二等女子么?”

“回皇上,妾身知错了。”皇后心下激灵一跳,忙蹲身:“妾身只是想婉兮继续做使唤女子,便着实委屈了她,这便忘了位下女子皆有定额的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叹了口气:“算了,大过年的。既是皇后宫里的事,皇后便自己看着办吧。”

皇后这才松一口气:“妾身谢皇上的恩。”说罢转头看了素春一眼。

素春便蹲身为礼,悄然退出去了。

婉兮跟着素春朝正殿走。回廊幽长,她只能看见素春的背影,不知怎地,她总觉今日的素春有些心事重重。

在几个头等女子中间,婉兮跟献春最亲厚,对素春最打怵。许是因为素春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吧,便素日里对人也最严厉。

婉兮小心问:“姑姑,倒不知我要为何事谢恩?”

素春却头都没回,“你要明白,这都是主子抬举你。如今主子肯给你机会,你要知道如何回报主子。”

婉兮垂首,真心实意点头:“我明白的,从我入宫至今,事事都多蒙主子照拂。我只是不知,要因何事向皇上谢恩?”

素春深叹一声:“别问那么多了,主子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

一时已是到了正殿,素春便换上了一副笑,进内福身:“回皇上、皇后主子,婉兮在外面求见,来叩谢主子的恩典。”

皇后瞟了皇帝一眼,便抿嘴含笑:“婉兮最是灵慧。外头也冷,皇上不如宣她进殿吧?”

136、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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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听传走进正殿去,正见皇后由挽春扶着正走出来。婉兮忙跪倒,“奴才谢主子娘娘的恩典。”

皇后扶着挽春的手,抬眼望向对面大红墙上的毗卢顶,努力笑笑:“你进宫已半年,宫里的情形,你也都该看清了。皇上忙于前朝,分给后宫的时间和心力都有限,后宫的女人总要自己为自己挣得生存。本宫知道你并不喜欢宫里;可是你不用怕,有本宫在。只要你一日还在本宫的身边,本宫就会护着你一日,这后宫上下没人能动得了你分毫。”

婉兮便忍不住微微皱眉,却也只能深深垂首说:“奴才谢主子……”

皇后便扶着挽春的手那么去了,婉兮深吸口气转头望暖阁里,犹豫着该进还是该退。

“既来了,还跪在外头做什么?”暖阁里传来皇帝的声音,不远不近,不高不低。

婉兮只得深吸口气:“奴才叩见皇上。”

李玉笑着扶起婉兮,待婉兮入内后,亲自将大红门带上。

因着过年的缘故,就连一向素淡的长春宫暖阁里,也多了几抹喜庆的红。无论是悬在墙上的大红福字,还是坐褥新换的红锦套子,抑或炕几上的托盘,处处漾着喜庆。

皇帝就坐在那一片鲜艳里,目光里涌起潋滟的微波。

“过来。”

终是两个多月没见,婉兮便忍不住撑着胆子抬眼盯了他瞧。大过年的,他竟瘦了。

婉兮手指悄然攥紧衣角,磨蹭着走过来,咬住嘴唇咕哝:“……这是皇后主子的宫里,可是我一来皇后就走,叫奴才不安。”

已是到了近前,皇帝一条腿下地支住脚踏,已是伸臂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她不肯入他怀中,只勉力撑着炕沿儿站住。

却还是红了脸,忍不住睁圆了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他。

“长大了~”他点漆一般黑的眼也都落在她面上,再火热滑下她身子去:“个头儿却没见长,哼,许是都被心眼儿坠住了。”

婉兮便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只觉自己快在他目光下头成了灰。

他便也笑了,轻哼一声:“养心殿你不愿去,我来长春宫却又叫你不安……你叫我该怎么办?不如你也有自己的宫,日后我便只去你的宫里看你,不必再顾忌别人。如何?”

婉兮心下忽悠一跳。

他凝着她,攥紧她小手:“二月是八旗选秀,后宫里的位分也要进一进。我想也一并也进封了你,让你也有自己的宫。我便将永寿宫指给你住,好不好?”

“皇上!”婉兮心下激灵一惊,连忙跪倒:“皇上今日来看奴才,就是要说这个的么?那皇上就误会了,奴才并无此心!”

“你个小丫头!”

皇帝俯身,一把将她扯起来,带进怀里,恨恨盯住她的眼睛:“九尽春深……朕在斋宫里,在这忙得脚不沾地的正月里,却一日都没落了‘画九’。朕笔下画九,心里更是想着个名字里也带九的丫头,每多画一笔就仿佛距离她又近了一步。瘦尽灯花,就是念着等二月九尽便可正式进封了你。朕整整盼了这么多日,你却要告诉朕,你对朕并无此意?”

137、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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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被他攥在眼前,退不开,也不敢挣扎。只能一瞬一瞬之间看清了他眼中涌起的悲伤和失望。

她心下也疼,只能轻轻阖上了眼。

“……可是皇上是皇上,四爷是四爷。奴才愚钝,虽已留宫半年,却还没办法将四爷看成皇上。奴才的褡裢,是绣给四爷,不是绣给皇上。”

他忽地松了手。她一时失去支撑,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只望窗外:“是因为小九么?或者你更希望,二月里朕是将你指给小九!”

婉兮心下便咯噔一声,急忙爬起来跪倒:“皇上误会了!九爷他,并无此意!”

“你说什么?”

皇帝倏地又转过头来,垂眸紧紧盯住她:“你说小九他,并无此意?——难道他从未对你诉说过,还是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婉兮心下咚咚激跳。

她深吸一口气,反而抬起了头,望住了皇帝:“奴才若说是因为九爷,皇上会迁怒九爷么?奴才若说不是因为九爷,皇上又肯相信奴才么?”

皇帝不由得转回头来,紧紧盯住她的眼。

他已发雷霆之怒,她虽一张小脸也是苍白,可是那双眼却并不慌乱,反倒更是黑白分明。

他便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了和田玉十八子垂下的穗子:“小九是什么样的人,朕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下同样清楚。所以只要你肯说,朕就信。”

婉兮的心忽悠一晃,不知怎地,鼻尖儿便酸了。

她俯首再拜:“皇上当真是误会,九爷素日与奴才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奴才跟九爷拈香结拜过的,九爷是哥哥,奴才是——兄弟!”

“你说什么?”

皇帝本满腔的怒气和失意,却冷不丁被她最后一个词儿给猝不及防说乐了。

“你给朕说清楚,你怎么成了他兄弟了?”

婉兮的脸便也跟着红:“回皇上的话,彼时奴才遵四爷嘱托,陪九爷查勘旗地私卖一事。奴才为方便出入,便改换男装。奴才跟九爷原先是兄妹相称,却没正式拜过,那日正好在外头路遇庙宇,便正式去拈香换了帖子。”

“彼时奴才穿着男装,旁边又有高僧在,于是在神佛前便自称兄弟……神佛不可欺,于是奴才就是九爷的兄弟了。”

皇帝也是惊讶,这一脸的笑竟然怎么都收不回来了,只能伸手指着婉兮:“你,你……你说你该叫朕拿你怎么办!”

皇帝笑了,婉兮自己却还松不下这一口气来。

“奴才触怒龙颜,是奴才该死,不论皇上怎么罚奴才,奴才都甘愿。只求皇上万勿迁怒九爷……”

“哼,你还是护着他。”皇帝语气里透着酸意,不过面上的笑意还是浮漾生姿:“不过朕也可以给你一个定心丸:小九不止是你的九爷,也不仅是朕的国舅,他更是朕的臣子,是朕一步一步用心栽培的大臣。”

“天下是朕的天下,这天下却又并非朕一个人的天下。只有能臣才可以帮朕创下盛世基业,所以朕看重小九,不是因朕一己喜好,而是相信他有能力为天下、为百姓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目光轻垂,落在她面上:“朕还不至于为了这一刻的不痛快,就迁怒给朕看重的臣工。”

138、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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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垂下头去。

皇帝盘腿转过来,盯着她发顶:“……你的话我也听明白了:你在意的不是皇帝,而是四爷。你本来不会做饽饽,却肯为了四爷,做得一日比一日更好;你原本躲着皇帝,却肯为了四爷绣好了褡裢。”

婉兮的脸如火烧一般地热。

“冬至之前做煮饽饽,你那一刻没把我当成天子,只当成一个冬至应该吃饺子的普通人。外人只在乎天子的祭天之仪,生怕行差踏错;只有你惦记着四爷也是个人,也想在冬至时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饺子。”

他下地,亲手拉起了她。双眸灼灼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四爷?”

婉兮心跳如鼓,又心乱如麻。

她不敢迎上他的眼,便红着脸阖上了眼帘:“……四爷,奴才说过,还想等到二十五岁放出去呢。”

“先别管那个!”他的手劲不觉又加紧了些,攥疼了她的臂:“回答我刚刚的话:你,喜不喜欢四爷?”

婉兮勉力摇头:“奴才不敢说。”

他轻哼一声:“此时问你话的不是皇帝,是四爷。皇帝有雷霆之怒,可以治你的罪,迁怒给你的家人,会让你不敢说真话;可是四爷不会。四爷只是个人,只想听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婉兮心下生起酸酸甜甜的痛,不敢面对他殷切的目光,只得悄然阖上了眼帘。

花田初见那日的情形,又无声浮现在她眼前。

彼时她抹了一身的蜂蜜,满身狼狈;他以玉笛抵抗蜂群,还不忘了帮身畔的傅恒拨打,那样与蜂群激斗之际,他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记得他清眸转过来的刹那,她记得他眼中浮起的了然。她相信,他彼时实则一眼就看出了她就是始作俑者,可他看向她的目光却清澈而温柔,毫无怨怼和责备。在他自己性命攸关之际,却还吩咐侍卫来救她。

普通人尚且难以做到如此,更何况他的身份何等贵重!他如何可以为了她,就自己甘冒那样大的险?

那时她便知,这辈子她欠他。

重得,值得用命来还。

所以对于四爷的感情,她心里有清清楚楚的答案。她只是没想到,四爷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这大清的皇上!

她多希望四爷只是四爷,不是皇帝。可是她却不得不一日比一日更明白,这件事由不得她来决定,甚至都由不得他自己来做主。

一切的安排,上天都早已做好,由不得谁来改变。

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狠下心垂首:“……奴才,不知道。”

“我不信你不知道!”皇帝眼中倏然腾起两团焰火,“你次日再来看我们,一见到我已是红了脸。”

“后来就算你与小九说话,可是你的心思却分明还都在我身上。我的每次靠近,都叫你呼吸变急;我每说的话,你也都立即回应……”

“你在情事上还是一张白纸,你彼时根本还不懂如何掩饰自己。你现在说的都是违心的话,你骗不过我。”

139、作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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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上便如被捣了一拳,窒闷地痛。

他也深吸一口气,语气已是不自觉放柔:“小丫头,你难道不明白,彼时我又为何因你而亲自迎出门来,嗯?”

婉兮不敢呼吸。

他轻笑,眼中闪过一丝羞赧:“实则花田那日,我早先看见了你。你独自坐在小山岗上,目光放得又空又远,连我从你脚下走过,你都没看见。”

皇帝紧紧凝视着她:“你自己想得太出神,却不知道就因为你身上抹满的青桂的蜜,你身后左右引得蝴蝶翩迁飞舞。我被这奇观震撼,可你个小丫头懵懂地坐在万花丛中却不知有人盯着你看;你更不知道,花田虽美,你却才是最为动人的那一抹妍色。”

婉兮努力地想要尝试重新呼吸,可是每吸一口气,心口便是针刺一般的疼痛。

“我只是没想到……”他苦笑一声,忍不住掐了她手腕一把:“彼时叫你想的那么出神的,竟然是如何逃过选秀,如何不叫我遇见!”

他手腕一转,修长指尖穿进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这就是缘分,是上天安排好的。你想逃都逃不了,我更不会容你逃了。更何况你此时已在宫里,便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松手。你也最好死了那份儿心。”

他的话,竟叫她几乎无力招架。

她只能用力压抑心下的悸动,仰头勇敢地望住他:“依皇上的话,皇上喜欢的当是那一瞬的美色,抑或是奴才的年轻。”

“可是皇上圣明,又如何不知,美色终会化作枯骨,年轻也转瞬即逝。况且皇上是天子,三年便是一番选秀,皇上身边的美色和年轻便总不会缺少。皇上喜欢我又能喜欢多久?我如何敢只为一瞬心动,就在这红墙里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皇帝眯起眼盯住她的眼睛:“九儿,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胆子!就凭你这段话,朕都可以要了你的命,再要你全家为你陪葬!”

婉兮心下也是一抖,“可是皇上方才说了,此时皇上是四爷,不是天子!”

“可是四爷是想听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他攥紧她的手,十指紧缠,痛得她宛如十指都要折断,“你跟我说的,哪里是实话!”

她垂下眼帘:“奴才……没欺君。奴才是真的不知道。皇上说得对,奴才在情事上还是一张白纸,所以奴才又怎么能分辨得清楚,究竟什么才算是真的喜欢了?所以奴才说不知道,便是大实话!”

“我只听说过倚老卖老,倒没听说过倚小卖小的。”他手腕一震,扯得她又是向前一个趔趄,险些直接倒进他怀里:“不过我今儿,倒是见着活的了。”

婉兮咬住嘴唇。

他凝着她,神色却点点和缓下来。松开手,放她去捏疼断了的手指。

他转身坐回炕上去,轻哼一声:“不过你问得好,我也赞成你该有此问。那一瞬对你心动,我也觉猝不及防。这些年……我身边的女子都是皇考直接指到我身边,容不得我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知道,她们既然被指给我,我便有责任对她们好,让她们这一生可以依傍着我,安身立命。这是我对她们的责任,这责任和包括了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却与喜不喜欢无关。不知者谓我多情,可又有谁知,登基之前我还不知情为何物。”

他顿了下,悠然抬眸。

“所以其实我也不想承认,遇见你的时候我虽然大了你十几岁,却未必就比你懂的更多。所以你现在问我,我喜欢你的除了美色和年轻之外还有什么,我竟无法作答。”

他轻轻阖上眼睛:“我只能以时光作答。九儿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我们都以时光为注,看看等你年老色衰那一天,我会不会就不喜欢你了?”

140、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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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头也是悄然一撞。

“可是……这不公平。”她悄然垂下眼帘:“人这一辈子的时光终究有限,我若与皇上做赌,待得年老色衰那天若证明我的担心是真的,岂不将这一生都输尽了?”

“你个小丫头!”皇帝不由得咬牙切齿。

婉兮却并不闪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勇敢地迎住了他的凝视。

他无奈地叹口气:“你今年已是十五,距离宫女子被放出去的年纪还有十年……那好,你我便以这十年为期。这十年间,你若肯信了我,我要你主动侍寝,住进永寿宫去——那永寿宫,我都为你空下来留着!若……我有违此心,我到时便放了你出去,遂了你心愿,可好?”

这一晚婉兮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睡。

实则她给皇帝的问题,若换了她自己来答,又何尝有解?可是他却肯容她来问,竟肯给她时光寻解,她便已说不出拒绝的话。

心中万般愁结,次日一早她便去向献春告假,想要到储秀宫去看语琴。

宫中相伴,唯有语琴才能稍吐心事。

没想到献春却笑:“从前你请时辰,我不必回过主子就敢做主;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已是晋了二等女子。你若再请时辰,便需向主子或者掌事的素春禀告,我都做不得主了。”

婉兮这才吃了一惊:“我已是二等女子?”

献春是真心实意替婉兮高兴,上前攥住婉兮的手:“这是主子的抬举,是好事,此后你便可以在皇后身边伺候;无论主子赴宫宴、春夏去园子、秋日行围等,你也可以跟着同去了。婉姑娘你脸怎么还白了?”

婉兮努力地笑笑:“是怕我学规矩学得不到家,在主子面前伺候难免犯了规矩。”

献春便拍拍婉兮的手:“不必担心。主子已经示下,日常的伺候自然还有素春和我等担待,不用你每日到主子面前去立规矩。唯有特殊时刻,主子亲传你的时候,你再去眼前伺候便罢。没有差事的时候,你自还可自在着。”

婉兮反倒更笑不出来,努力撑了撑唇角:“谢姑姑提点。我先去跟素春姑姑请时辰了。”

婉兮到了储秀宫,刚到语琴居住的西偏殿门口就迎面正撞上念春。念春笑嘻嘻地行礼:“婉兮,恭喜!小女子这厢有礼,婉姑娘还不打赏?”

婉兮一怔,随即笑着扑上去掐念春:“你消息倒灵通,不过我再怎么也只是二等女子,怎比得陆小主身边你是最近的,若来日陆小主进了位分,你还不是现成的一等女子!”

婉兮跟念春笑闹惯了,说话倒不留嘴。却冷不防一抬眸,看见语琴已是迎到了门口。因听了婉兮的玩笑话,却是愣在门口。

婉兮心下一颤,忙停了玩笑,上前给语琴请安:“是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姐姐切勿生小妹的气。”

语琴过来亲自扶起婉兮:“你说什么呢,我怎会生你的气?你原说的没错,是我自己无能,还累得念春白白跟着我还当着使唤女子,连个身份都晋不了。”

141、想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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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扶着语琴进屋,小声劝慰:“姐姐切勿多心,皇上绝不会是忘了姐姐。后宫进封原不是想封就封,必定有固定的时辰;且册封礼仪式繁琐,事先还要交礼部制冠服、拟定册文,制作玉册或金册、印宝……这些都需颇多时辰。”

“再说下月便有八旗选秀,皇上届时定会将姐姐一并封了位分,姐姐不必忧心。”

语琴拍拍婉兮,努力笑笑:“这道理我也明白。不过冠服、册印,乃至册封礼都是嫔位以上才有。以我身份,初封便也只为答应、常在,又哪里有那么多繁琐仪轨?如果皇上想封,随口便可封了。便是人家承乾宫的秀贵人,那还是贵人位分呢,皇上说赐不是也赐了?”

语琴垂下头去:“总归……是我不得宠罢了。我也听说过,前朝康熙爷、雍正爷的宫里,都有曾侍寝过、却一辈子都没有位分的,等先帝驾崩后,只能一同混住在寿三所。比不得太后有慈宁宫正殿、寿康宫寝宫;也比不得有太妃尊号的能住寿三宫;她们只能如宫女子一般,数人合住在寿三所里……一个‘所’字便与‘宫’字,有了天差地远之别。”

语琴转头望来,妙目中已是隐约含泪:“婉兮,我也许将来就是此等命运。我本就是汉女,我不沦到此等下场,又还会有谁会沦到如此下场?”

语琴的话刺痛了婉兮的心,婉兮攥紧语琴的手:“不会的。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姐姐何苦早早边说这丧气的话?汉女又怎样,纯妃娘娘同样也是汉女呢,还不是位列妃位,家族皆奉旨入了满洲正白旗?”

语琴便笑了,轻轻摇了摇头:“纯妃有今天,还不是因为她诞育了皇子?在这宫里,有宠才能有子,有子才能有根基啊。”

语琴抬眸,目光放远:“婉兮,我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你说皇上心里都有数,叫我别算计,不要争,争也争不来……我等了,可是我却什么都没等来。我现下倒是更明白,宫里的女人为什么都要争,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争了。”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姐姐!”

语琴柔婉一笑:“我喜欢皇上,我也希望皇上能喜欢我。除了喜欢,我也更有害怕。为了这喜欢和害怕,我便也不能不争。”

时光静袅,婉兮只得按下自己的心事,静静陪伴语琴。

两人相对无语,婉兮便取来自己这些日子做的绒花来。

“姐姐是江南人,刺绣手艺又好,定会做这绒花吧?不如姐姐教教小妹,小妹手拙,怎么都做不好。”

语琴看见熟悉的绒花,终于莞尔:“你怎学起绒花了?我记着你此前一直忙着通草花来着。”

婉兮点点头:“可是重阳一过,通草就都干枯了,没法再做通草花儿。皇后主子性喜俭素,头上不戴珠玉,除了通草花,就是绒花。这半年来皇后主子待我极好,我无以为报,便想着再替主子试着做几朵头戴的绒花。就算主子寻常在宫里并不戴我做的,我心下却也还是欢喜的。”

142、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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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花者,谐音‘荣华’,所以便是皇后娘娘也乐于簪于发间。”语琴清眸流转:“这绒花起源说来都是在江南三织造。每年织锦裁制皇上的龙袍、娘娘们的宫装,总有剩余边角余料,弃了着实可惜。便有巧手工匠将那些余锦里的蚕丝都重新打散了,以鬃刷打毛,做成像生花的样子。”

语琴说完,却见婉兮妙目盈盈盯着她笑。

语琴一抚面颊:“你笑什么?”

婉兮眨眼:“江南三织造归属内务府管辖,三位织造大人皆为皇上包衣,所以这织造府里的事儿寻常百姓绝无可能知晓……况姐姐是汉人,又不在内务府旗份下,怎会知晓?”

语琴便红了脸:“你想说什么?”

婉兮垂首一笑:“姐姐出自江南陆氏,陆氏为大儒之家,却无资格直接送姐姐进宫。我猜姐姐进宫选看,不是走州府的路数,而是被身为皇上家奴的苏州织造送进来的吧?”

语琴一声轻叹,“什么都瞒不住你个小妮子。”

婉兮拈了一朵绒花在手上瞧着:“皇上的心,其实倒不难猜。当年八旗入关,在江南也曾犯下诸多杀戒,造成江南士儒世家多年不肯归心。如今大清基业已稳,江南便再不是兵争之地,而是成了大清的钱粮所由来之处。便从圣祖,乃至皇上,都正在设法圆融与江南仕宦的关系。”

“便如满洲与蒙古多年联姻,皇上便将希望寄托在纳江南士族女儿入宫一事上,以此来向江南仕宦家族表达诚意。姐姐是此等‘和亲’之人,纯妃娘娘也是,乃至乾隆元年便早故去的黄氏嫔同样是。”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的手:“姐姐说纯妃娘娘有今日地位,皆因有皇子的缘故。在小妹看来,是,却不全是。母以子贵是有的,但在皇上心中更要紧的是纯妃娘娘出自江南仕宦家族的身份。”

“纯妃娘娘的母家同样讳莫如深,小妹无缘知晓她母家具体情形,可是单凭她父亲的名字——苏召南,便可见其家族乃是书香世家。”

语琴微微偏首,便也点头:“是啊,‘召南’二字当出自。能这样轻易化用典故为名的,必定是诗礼传家。”

“摆在姐姐前头,便有两个最好的榜样:其一为贵妃,其二便是纯妃。虽说贵妃无子,却有母家倚仗;纯妃有皇子依傍。但是究其根本,贵妃和纯妃在皇上心中有分量,都是因为她们有汉家女儿的琴棋书画、温柔婉转,更因她们能叫江南汉人看见皇上满汉并重的心向。”

婉兮静静看语琴一眼,缓缓说:“所以……姐姐也要知道自己在皇上心中,最为贵重的是什么。姐姐就算要争,也要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争;绝不可如宫中其他人一般,只知道算计旁人、打压对手、利用新人。那些手段,终究瞒不过皇上的。”

婉兮含住自己心下的一声叹息,掰开语琴的手,在她掌心写下:“姐姐当真要争,小妹能给姐姐的只有四个字:想他所想。”

语琴剪水双瞳便倏然一亮:“我懂了。”

婉兮一笑莞尔:“姐姐出身大儒之族,诗书画礼皆是旁人所不及,实则哪里用小妹提醒呢,姐姐只是一时心急蒙住心罢了。”

143、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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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皇帝赴大高元殿祈雨。其后又赴先农坛扶犁亲耕。二月初七便传来好消息,海贵人诞下皇嗣,更是个皇子。这便如上天赐下的嘉许之意,叫皇帝也是甚为欣喜,为皇五子赐名永琪。二月十三,更是进海贵人为愉嫔。

二月春来,本该是万物复苏,可是前有愉嫔生子、进封,后头紧接着就是八旗选秀,后宫中诸人便心下没一个痛快的。

二月十四这日众人到皇后宫中请安,一大早素春便来叫婉兮早膳后到皇后跟前伺候。

皇后的旨意来得有些意外,婉兮心下不由忐忑。这还是她入宫半年以来第一次跟后宫诸人全都见面,婉兮忍不住低声问素春:“姑姑,主子娘娘身边有几位姑姑在,本不缺人伺候。听闻主子曾有示下,小的本可以不必每日到主子面前去立规矩……怎么今儿,主子却召小的去跟前伺候?”

素春扬了扬眉:“主子是原本这般示下。不过你终究已是咱们长春宫里主子位下的二等女子,总归要让六宫皆知晓。主子今儿叫你到跟前伺候,便是叫你给各宫主子请安罢了。”

娴妃这日正窝了一肚子的气进长春宫,刚踏上正殿台阶,就瞧见了肃立伺候在门外檐下的婉兮。

宫女子的区分,正殿和寝殿的门槛便是一个标准。素春等头等女子可在门槛内伺候,婉兮即便已是二等女子,也只有站在门槛外,唯有本主儿吩咐才可入内。而其他使唤女子便连到月台上的资格都没有。

娴妃一瞧婉兮站的位置便明白了婉兮身份的变化。她不由得扭头看了跟在后头的凤格一眼,便在婉兮面前停住了脚步。

“哟,我道这是谁,远远瞧着恁是眼熟。却原来是那个摔傻了的丫头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一个摔傻了的却还能站在这中宫正殿的月台上伺候,堂堂皇皇地成了皇后跟前伺候的上差女子!”

凤格便也跟着冷笑:“果然意外。我还以为我是看花了眼呢。”

娴妃便是冷笑,转眸瞟向正殿内,扬声道:“皇后主子这是怎么了,再体恤下人,也没这个体恤法儿吧?日后这宫里什么傻的、呆的都能这么被抬举,那这后宫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婉兮心下悄然一跳,忙双蹲请安:“奴才给娴主子、秀主子请安。”

“哟!”娴妃故意连退后几步,也不叫起,反倒惊吓似的盯着婉兮看:“还会请安了?还知道尊卑有别了?本宫怎么记着,当日在御花园里,就是这个奴才胆大包天,目无尊卑,竟然敢与本宫顶撞!”

娴妃的嗓门儿大,这一吵嚷开来,便整个长春宫前院都是回声。正殿内已经先来的嫔妃,以及刚到门口的贵妃和语琴,便都听见了。

一时整个长春宫前院里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婉兮蹲礼在月台上,二月的风尚带着寒意,穿过廊檐朝她扑来。

“小妾给娴主子、秀主子请安!”贵妃一把没拉住,语琴已是不顾一切奔上前来,挡住婉兮。

144、唾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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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是语琴扑过来,娴妃笑声更是脆生:“我道是谁,原来是汉女陆氏!哦,不,现在不能这么叫了,人家不是已经侍寝了吗~秀贵人,你倒提醒下本宫,她侍寝之后皇上封了她什么位分啊,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凤格本就记恨语琴抢在她前头侍寝,于是便掩口而笑:“回娴娘娘的话,不是娘娘贵人多忘事,而是皇上压根儿就忘了给咱们陆姑娘一个位分……从重阳之后直到今日,已是半载,咱们陆姑娘依旧还只是贵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啊。说得好听是小主,说得实在些,就也根本还是官女子罢了,跟咱们身边使唤的都是同样身份。”

“哟,怎么会这样儿!”娴妃咯咯冷笑:“皇上怎么会压根儿就忘了咱们陆女子啊?哦对了,按着宫规,即便是侍寝过,可以被称为小主了,可是一日没有位分,一日便还等同于宫女子,那咱们陆女子也还要跟其他宫女子一样,应该同样承担劳务、伺候主子的,哦?”

凤格点头:“娴娘娘说得对。”

娴妃眸光一闪,转头盯了塔娜一眼。塔娜手里正捧着娴妃的唾盂,她便也会意,走过去将唾盂递到语琴面前。

婉兮心下一颤,忙上前想要抢先接过唾盂来。

“还轮不到你!”娴妃冷叱:“你给本宫规规矩矩跪着,本宫还没叫你起来,你若再敢擅动,本宫就动用宫规罚你!”

语琴忍住难过,轻轻向婉兮摇了摇头,继而抬手接过唾盂来。

娴妃垂首一声咳嗽,语琴紧咬牙关,手捧唾盂木然走过去,打开唾盂的盖子,送到娴妃口边。

娴妃举袖掩住口,无声地吐了一口唾沫。可是那唾沫却没落进唾盂里去,而是恰好就唾在语琴手背上。

娴妃细眸高挑,挑衅地盯着语琴,仿佛就等着语琴反抗或者哭泣。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朝语琴兜过来,语琴两手捧住唾盂微微颤抖,却生生忍住了。甚至都没有在娴妃面前擦到手背上的唾渍。

“陆小主……”婉兮的心仿佛被搓成了八瓣儿,已是快要落下泪来。她自己怎样倒都无所谓,她并不怕;可是本就柔弱的语琴不该为了她而承受这样的折辱!

语琴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恬静一笑:“不知娴主子还有何吩咐?”

娴妃也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得一时倒想不起什么来。她抬手约略扶了扶鬓:“吩咐自然还是有的,难得你有眼色……”

“娴妃已经欺人若此,还想怎样?”娴妃话还没说完,贵妃高云思在家下女子绣眉搀扶下,虚弱地走上月台来,拦在语琴身前:“语琴执礼相待,娴妃你为上位之人,也该知道收敛!”

“哟,哟~”娴妃故意倒退三步,上下打量贵妃:“贵妃娘娘说句话都要喘上三喘,我都心疼了。我说贵妃娘娘,你就别多这个嘴了,我劝你还是好好站在一边歇着吧。别回头好人没当上,反倒送了卿卿性命!”

145、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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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

出乎所有人意料,贵妃纵然颤抖得如风中落叶,却出声坚定:“娴妃,本宫身为贵妃,位分在你之上。你竟然当着本宫的面,说出此等诅咒,本宫哑忍你多年,此时便是为了语琴,也不能再忍!”

贵妃深吸一口气,扶着绣眉的手缓缓站直:“娴妃,跪下!”

这多年来,无论是在重华宫潜邸,还是在这后宫,贵妃虽然位分在娴妃之上,却生生受了多年的气。今天云思竟然摆出贵妃威仪来,着实令众人都是吃惊。

“你,你说什么?”娴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退数步,惊愕地盯住贵妃。

贵妃虽面色苍白,然一双妙目幽黑而坚定:“本宫再说一遍:娴妃,跪下!”

“跪下?就凭你?”

娴妃面上惊色一点点被冷笑替去。她扬眉上下打量贵妃:“高云思,你别忘了你自己本是什么货色!汉姓包衣女,潜邸时不过是伺候本宫的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本宫面前摆贵妃的威风!”

贵妃面上越发苍白下去,廊下的风一下一下抽在她面上,叫她要用力撑住绣眉的手,才能勉强站住。

“是么?若贵妃威仪不够令你跪下,再加上本宫的威仪呢?”

就在此时,长春宫正殿大门一开,皇后扶着素春的手,卓然而出。

门外一众女子忙都蹲身请安。

皇后走到贵妃身畔,亲自伸手扶住贵妃,共同面向娴妃:“娴妃,本宫身为中宫,奉册宝主内治。难道本宫说话你也不听,总要本宫率领众人到养心殿前跪请皇上,你才肯依么?”

娴妃紧咬牙关,不得不跪倒下去,可嘴上还是说:“主子娘娘又何必抬出皇上来?有话说话,只要有理,妾身自然拜服!”

“你要说理?那好。”皇后高高扬起下颌:“你方才针对语琴、婉兮的话,本宫也都听见了。可是本宫顾着皇家的脸面,因她们一个是学规矩女子,一个是官女子,被你训斥几句,倒也不碍规矩。不过本宫的话,你要听清了,本宫不是说她们当真有错,本宫不过是顾着皇家的脸面,顾着你是皇考亲指的侧福晋,是皇上亲封的娴妃罢了!”

“可是谁知你不知收敛,愈演愈烈,竟敢当面顶撞位分在你之上的贵妃,更诅咒病中的贵妃,本宫便不能不管!”

皇后转头怜惜地看一眼语琴和婉兮:“况且语琴是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婉兮是本宫位下的二等女子,纵然有错,也只该由本主儿责罚。娴妃纵在妃位,却也轮不到娴妃越礼代行!”

皇帝自登基以来,逐步规范。这些规矩便是中明确的,娴妃也不敢不认。她只得咬牙:“话是如此,可是她们两个顶撞的却是妾身。妾身倒也懒得亲自教训她们,也想把她们两个交给本主儿责罚,可是彼时贵妃虚弱,主子娘娘您又没在场,妾身不过不想劳烦二位罢了。”

“那些话便不必说了!”皇后轻哼一声:“娴妃想说理,本宫既已将理摆得清楚,娴妃你认还是不认?”

众目睽睽之下,娴妃只得紧咬牙关。因上了旗头,无法叩首,便行代替叩首的抚鬓礼:“妾身,受教了!”目光却是狠狠滚过语琴和婉兮去。

146、玄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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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早的请安,便因娴妃的这场大闹而不得不草草结束。

娴妃当众下跪,回到宫中便恼得将桌上的瓷瓶举起来,便要砸到地下。

塔娜一见便惊得连忙上前扶住娴妃:“主子消消气!这宫中陈设皆在内务府记有。若这么砸了,叫内务府大臣知道了,又免不了要到皇上跟前儿嚼舌;皇上若知道了,还指不定要怎么生主子的气……”

娴妃跺脚沮丧地叫,不得不将瓷瓶放回桌上,回头瞪住塔娜:“那本宫砸自己母家送进来的物件儿总行吧?你告诉我,哪件不是在内务府记档的,给本宫拿来!”

塔娜急忙跪下:“主子……这又是何苦?”

塔娜纵然不明说,娴妃却也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摇头苦笑。

“是啊,是啊。本宫母家就算是辉发贝勒的后裔,可是本朝不过担着个无关紧要的差事罢了。一无权势,二无财富,三又无那些汉家的学识……纵然本宫生辰也有物件儿送进来,可是统共又有几件?本宫又有脸面摆得出来几件?本宫总归比不上皇后母家煊赫、贵妃母家富贵。故此,她们才敢联起手来,在后宫众人面前,这样作践我!”

塔娜也跟着难过,“可是主子却有一样,是这后宫中除了皇后之外,旁人都没有的——主子是先帝亲指给皇上的侧福晋!此等荣耀,就连贵妃都没有,就算贵妃后来也为侧福晋,可她是先当了十数年的使女,后来才超拔来的;没有指婚,没有婚礼,如何能与主子您相比?”

“先帝?”娴妃摇头苦笑:“可是先帝已经不在了……”

“可是太后还在!”塔娜跪着扶住娴妃的手臂:“先帝纵然不在,可是先帝的指婚,太后便一定会代为坚守;就连皇上也不能违。”

娴妃眼中也是微微一动,垂眸望著塔娜。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要本宫多去太后宫中走动,学着皇后那低三下四的模样,去讨太后的欢心?”

塔娜垂下头:“……主子对太后低三下四,总好过今儿向贵妃下跪,您说呢?”

塔娜一句话正刺中娴妃心上最痛之处。

她给皇后下跪无妨,她却怎么都受不了竟然当众跪倒在从前的使女高云思面前!

娴妃紧紧攥住手指,任凭指甲套的尖儿扎进肉里去:“你说的对。本宫今儿遭了这样的作践,本宫便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太后原本也是不待见高云思,只要有太后扶持,我便早晚能将今儿这口气散了。”

娴妃心意已定,脾气这才缓缓平复了下去。

午时用过膳小睡了一晌,梦里又是在长春宫的一幕。眼前那一拨一拨的人缓缓散去,她在梦里又站在婉兮面前。

她便倏然睁开了眼,一头冷汗坐起来。

“说到归齐……今儿这一切,都是因那丫头而起!我当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二等女子,非但那陆氏护着,就连贵妃、皇后也不惜与我撕破脸了护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47、表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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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五子永琪降生之事,皇后亲率内廷主位齐诣太后宫,向太后行礼报喜。

太后也郑重其事,升座慈宁宫正殿宝座,接受一众主位的六肃三跪三拜大礼。

太后又得一位皇孙,自然是欢喜的,只是皇后和安寿都瞧得出来,太后的笑并没从面上一直扎根到心底去。

说到归齐,海贵人纵然也是蒙古八旗的出身,可终究家世低微,不是太后期盼的身份贵重、可堪国祚的皇子。

礼罢,太后带着一众内廷主位退回寿康宫去,太后自去寝宫褪下礼服,换了常服再出来相见。换了常服的太后便也如同普通人家的婆婆一样,多了些慈祥的气息。一众内廷主位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皇后亲自起身行礼:“儿臣这个礼是替愉嫔和永琪行的,因愉嫔尚未满月,不能亲自前来行礼。愉嫔和永琪给太后请安,祝太后安泰祥宁。”

太后捧着水烟壶便笑了,抬手虚扶一把:“好,好。哀家安。快起克。”

一时嫔位以上的主位们都赐了座,唯有皇后还亲立在太后炕边儿上亲为伺候着。娴妃瞧着,忍不住瞥了立在身边的凤格。凤格也会意,挤了一个笑。

太后自与皇后说着话:“小满月该赐下的赏银和表里,可都预备好了?”

皇后含笑答:“回额涅的话,儿臣都已启奏皇上,预备下了。按规矩贵人生育皇子,小满月之际赏银一百两,表礼二十匹;只是儿臣想着,皇上已经赐封了海贵人为愉嫔,儿臣便以为还是应按照嫔位的赏赐,赐给银二百两,表礼四十匹为宜。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便也点头笑笑:“皇后说得甚合哀家的心思。愉嫔出自蒙古八旗,身份是旁人比不了,按着嫔位来给,也是应当。”

一听太后这话茬儿,娴妃便笑了。借着喝茶的当儿,掩着口跟凤格说:“什么身份旁人比不了啊,蒙古八旗不过是比那些个包衣女、汉女强些罢了。非要说什么蒙古八旗的身份,也得是说她祖上。她祖上是来自科尔沁草原,可是她自己不过是出自南苑海子。”

“南苑海子的都是什么人啊,那些不过是守着海子,替皇上打牲捕猎的罢了,前明用的都是最下作的阉人~~本朝用的纵然也是正身旗人,身份却又比包衣好到哪儿去?皇后掩掩藏藏却是选了这么个人,还真叫本宫惊讶。”

皇后便瞧见了,含笑道:“看娴妹妹说得这么开心,倒不知是在笑什么?可是本宫或太后说了什么话,叫娴妹妹觉得好笑了?”

娴妃便一眯眼,冷冷盯住皇后。不过却也随即换上一副笑脸,起身朝太后行礼:“五阿哥平安下生,妾身好歹同为妃母,高兴是自然的。看太后亦是满面笑意,难道皇后主子不高兴么?”

皇后含笑敛眉:“本宫身为中宫,这后宫所有的孩子,便都是本宫的孩子,待得学会说话了,都要叫本宫一声母亲,本宫自然开心。娴妃却不是五阿哥的母亲,伴驾多年却没生养过,本宫倒担心娴妃无法体会身为母亲的心情。”

148、类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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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扬眉冷笑:“我是没生养过,可是我今年不过二十四,还年轻。比不得皇后虚岁已经三十,又因生过数胎,早伤了元气;总要好生保养,才可能有希望再有皇嗣了。”

太后不由得瞟了娴妃一眼,转头将水烟壶递给安寿。主仆两个交换了个眼神。

太后轻轻咳嗽一声问皇后:“海氏的封号拟为‘愉’?嗯,哀家觉得甚好。”

皇后立即收回心神,躬身含笑道:“皇上亲自择定的封号,儿臣也觉得好。愉者,乐也,愉嫔在皇上祈雨、亲耕大礼刚毕之时便诞下皇子,可见永琪此来,适逢天意。若此,怎不叫皇上觉得愉悦呢~”

太后便点点头,对娴妃说:“娴妃,你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室福晋。你伺候皇帝也已多年,该有所出。你倒该向愉嫔多多讨教,早些给哀家也诞育个皇孙出来。”

娴妃却觉刺耳,不由得仰头一笑:“谢太后。是钟粹宫的地气儿好,纯妃、愉嫔都生皇子;活活将妾身承乾宫里的地气儿给压灭了。”

娴妃说着走过去,伸手从安寿手中接过太后的水烟壶,叼在自己嘴里,以火镰点燃了,小心吸了几口,待得烟嘴儿里的气息顺了,火烧匀了,这才重又奉与太后。

这是满洲旧俗,媳妇要为婆婆点烟。皇后因从小醉心汉学,自己并不抽烟,便连这满洲旧俗都不会了;倒是娴妃因家里是满洲旧族,不肯汉化,所以与这些老礼儿反倒更懂些。

而即便是这简单的点烟,旁人也并无资格。皆因娴妃本是侧福晋,跟皇后一样,同样是太后的媳妇。

太后瞧着娴妃一板一眼地做完,这才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水烟壶来,任凭娴妃也站在身侧。

娴妃便忍不住得意,瞟了皇后一眼,又斜斜瞥向一脸苍白的贵妃去。别看贵妃此时位分在她之上,可是这站在太后身侧的资格,贵妃都没有。

娴妃一时得意,便忍不住垂首以满语与太后笑说:“媳妇虽不精汉学,不过近日倒因为皇上赐给海氏的封号,查了查。那字典里头啊,却说‘愉’字亦假通‘偷’字。”

娴妃说着故意瞟着皇后:“媳妇倒忍不住想,愉嫔生子是好事儿啊,怎么这个孩子偏生得偷偷摸摸?是什么人偏要偷偷摸摸在这事儿上做手脚呢?!”

娴妃这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是面色一变。

皇帝亲赐的封号,按说这话说完便该治罪。可是娴妃也是聪明,搬出来的偏偏是,倒叫任何人都不好反驳。

太后皱了皱眉,放下水烟壶:“什么偷偷摸摸!那不过是从前有人不会写字,误将‘偷’写成‘愉’罢了。”

娴妃连忙蹲身行礼:“太后指正得是。媳妇是满洲格格,于这汉学倒不甚通,自然也分不清什么‘愉’啊‘偷’的,只是觉着这两个字长得一个眼睛鼻子嘴罢了。媳妇今儿便要自省,日后可千万别一不小心将愉嫔叫成‘偷嫔’才好。”

149、烟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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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妃们都去了,寿康宫中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太后又要了一袋烟,独自静静地吸着。

安寿小心地提醒:“今儿的烟火气已够足了,太后何苦再多抽一袋烟?虽说这些青条的烟气都被水滤过了,可是吸多了,还是会伤了脏腑。”

太后便是一哼:“是啊,今儿的烟火气着实大了些。看来愉嫔这五阿哥生的,叫多少人七窍生烟,已然伤了脏腑。”

安寿笑笑,“各位主子们毕竟还都年轻,便难免压不住火气。只是老奴觉着,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该到太后面前撒开,何苦叫太后跟着一起被这么烟熏火燎的?”

太后便哼了一声,将水烟壶交给安寿:“便连皇后也沉不住气了。”

安寿用赤金的小挖子将火给摁灭了:“娴主子执媳妇的礼数,给太后点了烟就走了,这火还得老奴来灭。”

太后便也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比不上皇后。看来哀家还是抬举娴妃了,也难怪皇上不喜欢她。”

安寿便笑笑:“太后心下总归是已有了看好的人。”

太后便也瞟安寿一眼,微微一笑:“是啊,等新人入宫就好了。”

正说着话,有宫女进殿禀告:“皇后主子复归,求见太后。”

太后便扬了扬眉:“哦?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少顷皇后重又入内,向太后行礼:“儿臣已是出了寿康宫去,可是路上总是忖着自己方才在太后面前,言行恐有失当。儿臣深恐扰了太后,叫太后挂怀,这才立时转回,重向太后请安。”

太后便笑了:“难得你如此贤惠。实则无妨,哀家就也当婆媳之间说说笑笑罢了。”

“太后无忧,儿臣便放心了。”皇后温顺含笑:“儿臣还想跟额涅求个恩典。”

太后点头:“你说。”

皇后垂首道:“从前永琏蒙额涅接入寿康宫中,亲为养育。如今……他已走了快三年了。”

一提到永琏,太后和皇后不由得都眼中含了泪。

太后叹息一声,轻轻摇头:“哀家只出了皇帝这么一个儿子,本想着在孙儿福分上多补足些。永琏是哀家的心头肉,却没想到哀家与她的缘分,只得那么几年……”

皇后便跪倒:“儿臣昨夜梦见永琏,他告诉儿臣说放心不下玛嬷,担心玛嬷身边没有了他的陪伴会孤单。可是永琏孝顺,恐扰了太后清梦,才不愿直接入太后梦中,有话都委托儿臣来传。”

太后登时泪珠儿滴下来:“这孩子,哎,这孩子……为何不来哀家梦里,哀家也想他啊!”

永琏甫满月就被抱来寿康宫养育,太后对永琏的感情,甚至要比皇后还要深。

皇后垂泪道:“是儿臣不孝,无法宽慰太后思念永琏之心。儿臣便斗胆请求太后,便将和敬接到寿康宫来吧。和敬也是儿臣与皇上的嫡出,眉眼性情都与永琏肖似,想来也能略为宽慰太后思念永琏之心。”

太后停住落泪,微微愣了愣:“只是和敬一直养育在温惠贵太妃宫里,这若接出来……”

皇后忙点头:“温惠贵太妃也将和敬爱如珍宝,儿臣深感于心。只是和敬今年已十一,该到了留头待嫁的年纪,想来皇上指婚之期已不远。若论女子仪德,太后自为天下表率,于是儿臣窃希望和敬能在太后身边,学得一二。”

“温惠贵太妃处,儿臣也自有交待。五阿哥即将满月,儿臣会请皇上的示下,送五阿哥到温惠贵太妃宫里养育。”

150、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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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皇后从寿康宫出来,素春小心瞄着皇后的神色。在悲怆之外,皇后嘴角却隐隐挂起了一丝微笑。

素春忍不住低声问:“公主本在温惠贵太妃身边好好的,主子又何苦送公主到寿康宫立规矩?太后身边的规矩严,咱们公主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拘束……”

皇后叹了一口气:“我如何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再有三两年,她就要出嫁了,最后留在宫里这几年,我自然也愿意叫她自自在在的……可惜,永琏已经不在了。太后身边这个缺,就得靠她给我补上。不然总有人会设法抢先占了去。”

皇后轻轻闭上眼:“今儿你没瞧见么,娴妃竟然都肯主动替太后点烟了。她进宫这么多年,何曾这样主动趋奉过?”

素春心下咯噔一声:“主子的意思是……娴妃也想走太后的路数?”

皇后黯然点了点头:“说到底,贵妃身子弱,本宫之下身份尊贵的就是她。若论子以母贵,她若生下皇子来,身份总在其他人之上的。若再有了太后的扶持,便是本宫也防不胜防。”

素春心下也跟着难过:“其实若是二阿哥还在,主子又何必还要与她争?如今,主子总归要设法将养身子,定要再诞育一位嫡皇子才好。”

皇后笑了,怆然垂首:“将养身子自然要紧,可是若无皇上的恩宠,就算身子调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素春紧咬牙关:“不是还有婉兮么!只要她还在主子身边,皇上就一定会来咱们长春宫,那主子就一定还有机会……”

皇后攥紧了礼服襟口垂下的彩帨:“可是,谁知道呢?若哪天皇上按捺不住了,直接召幸了她,赐给她别宫居住……那皇上就不会来长春宫了。”

素春目光一冷:“那就不能叫她走!必须要她明白,在这宫里唯有倚仗主子才能活下去。”

皇后这才缓缓笑了。

只是这抹笑容掩在暖轿窗帘之内,连素春都未曾得见。

皇后回到长春宫,却见语琴正立在正殿阶下。

婉兮陪着语琴,连忙上前请安:“禀主子,陆小主已经等候多时。”

皇后温煦点头微笑,走上去亲自扶起语琴,握了握她的手:“虽说已是二月,可是这宫里的风,还是比你们江南的要冷。你又何苦立在这风里头?”

皇后说着沉脸盯了献春等人一眼:“陆小主来了,你们怎么也不迎到配殿里去暖着?若叫陆小主受了风寒,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

婉兮便也跟着献春一起蹲身请罪。

语琴连忙也一同双蹲:“主子娘娘切莫迁怒于姑姑和婉兮……是奴才自作主张非要立等主子娘娘。主子娘娘是后宫之主,奴才本该持此礼数。”

语琴说罢,黯然一笑:“奴才之前在娴主子跟前都能亲奉唾盂,主子娘娘在主子娘娘跟前就更该不缺礼数。”

语琴的话说得皇后也是轻叹一声:“瞧你,这可怜见儿的”。她伸手握一把语琴:“来,到寝殿说话。”

婉兮陪着语琴,只能送到门槛外。婉兮捏捏语琴的手:“奴才只能送到这儿了。姐姐自去吧。别忐忑,待会儿我想法子送果子进去,陪你去哈~”

151、大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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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进里间换了常服,这才又出来相见。

语琴再度行礼:“奴才此来是替贵妃娘娘,以及奴才自身,向皇后娘娘谢恩的。”

皇后便也明白了,是那日叫娴妃跪下之事。皇后点头笑笑:“是娴妃自己嚣张跋扈,你和云思都不必放在心上。这后宫只要还有本宫一日,便不会容她欺侮了你们去。”

语琴取出一个小锦匣,双手奉给皇后。

素春忙上前接过来,呈给皇后。皇后打开了看,便是微微挑眸:“哦?绒花?”

但见锦匣里是一枚真丝刷绒加入银丝支撑,攒成的一枚正红大凤!大红的凤簪活灵活现,如浴火而鸣,玉声震宇。

“好巧的手艺!”皇后也不由得惊叹。

语琴红了面颊:“回主子娘娘,奴才是前儿瞧着婉兮正为主子娘娘做绒花,便也想为主子娘娘尽一份心意,连着这几个昼夜亲手赶制出来。倒不知主子娘娘是否喜欢。”

皇后摇头赞叹:“啧啧,瞧瞧,江南来的女孩儿,手艺就是我们这些来自关外的所比不上的。”

皇后微顿,目光在语琴面上停留一刻,才又缓缓说:“婉兮的手艺也已是巧的了,可是她做的通草花好看,若论起这绒花的手艺来,却与语琴你无法相比了。语琴你终究是出自江南,于这些丝锦之艺最为精进,宫中无二。”

语琴这才笑了,连忙又是一礼:“奴才自进宫以来,诸事都多仰主子娘娘照拂。奴才无以为报,只进这一份心意罢了。主子娘娘若肯偶尔簪佩发间,便是奴才无比的荣耀。”

皇后便笑了,将绒花凤簪交给素春:“好好收着。待得八旗选秀那日,本宫要着礼服,陪太后和皇上一同选看秀女。本宫一向不御珠玉,正想着那日礼服冠上还缺一枚合适的大凤簪。可巧儿这就有了。”

语琴一时喜不自胜,忙又行礼。

正在此时婉兮已是备了饽饽果子到了门槛外求见。

皇后便望了素春一眼。

素春没急着走,含笑捧着那支绒花凤簪立在皇后身边,絮絮地问该放在哪处匣子,或者抽屉里。

皇后叫进,婉兮含笑迈进门槛来行礼:“奴才给主子和陆小主备了些饽饽果子。”

皇后便笑:“难得你有心了。”

婉兮便起身将饽饽送上皇后的炕几上去,一偏首,目光不经意滑过素春手里那支绒花大凤。

皇后含笑问语琴:“这样大的一支绒花,本宫从前倒未曾用过。语琴,倒不知这样大的真丝绒花,应当如何收存才合宜?”

语琴红了红脸,垂首道:“素春姑姑同样用柞蚕丝的帕子包了,外头再包一层高丽纸,防尘防潮便好。”

婉兮便歪头朝语琴笑笑。

这样大、这样精巧的绒花大簪,果然只有陆姐姐才做得出来。她自己就算费半年的工夫也做不出来呢。

皇后咬了一口饽饽,不由得抬眸望婉兮:“这口味……”

婉兮偷偷朝语琴眨眼一笑,然后答:“回主子的话,这是奴才将打牲乌拉处新贡的松塔,剥出松子来,舂成碎,碾了豆面卷子出来。”

皇后便笑了,对语琴说:“这是婉兮给你的心意!关外的松塔,你原是没尝过的。”

皇后尝过一个之后连连称好,不由得吩咐婉兮:“回头重做一笼,进给皇上尝尝。”

152、请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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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皇后这样的吩咐,婉兮不由微微一怔。目光禁不住悄然滑向语琴去。

不过幸好语琴并未听出什么来,还望着她笑。婉兮便连忙施礼告退。

见婉兮走,语琴便也起身告退。

在卡子墙小门处,语琴追上了婉兮。

婉兮含笑迎来:“姐姐有事?”

语琴伸手一把攥住婉兮的手:“……我给皇后主子做了绒花。你,不介意吧?”

婉兮眨眼含笑:“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本就做不好,那日还特地要姐姐教呢。姐姐既然能亲手制了送给主子,我心下自然也是欢喜的。方才那大凤我也瞧见了,我的天,姐姐的手艺可真好,便是造办处那些工匠也没法比!”

语琴这才舒口气:“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婉兮回握住语琴的手,轻轻拍拍:“其实……姐姐的心,我能猜得一二。姐姐如今已是皇上的后宫,没有了退路,在这宫里争得生存,总要寻一方依靠。”

“可是说句不敬的,贵妃自己在娴妃面前都无力自保,况贵妃身子实在羸弱。所以姐姐需要再寻一个可以放心的依靠……那日娴妃被罚当众下跪,日后娴妃和秀贵人怕是还要与姐姐纠缠,这宫里也唯有皇后才有能力压服住娴妃,护姐姐周全。姐姐看得明白,姐姐的选择也是明智,见姐姐如此,我替姐姐开心还来不及。”

语琴伸手一把抱住婉兮:“婉兮你一直说要出宫去,你知道我有多害怕?若那一天到来,这宫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便连句话都无人去说……我别无他法,只能为自己再寻个靠山。”

“婉兮,如果你能不走了,该有多好……”

婉兮也回抱住语琴,轻轻拍拍她后背,努力地笑:“姐姐不会有事的。姐姐聪慧本无人能及,待得在这宫里待得久些,自会寻得生存之道。”

语琴抹了一把眼泪,抬眼望婉兮:“方才听皇后娘娘的意思……你要去给皇上送饽饽,便是有机会单独见到皇上,是不是?”

婉兮心下巨震,下意识连退几步,努力以笑遮掩:“其实没机会的。我就是替皇后主子去进饽饽,送到养心殿宫门外,交给御前的人就是了,并不一定有机会见到皇上的。”

这也是宫里寻常的规矩。无论是哪个宫里给皇上进东西,通常都由御前的人转呈了。

语琴便也点头笑笑:“不过,倒是值得一试。”

她说着,忽地抬手从耳朵上摘下一个耳钳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婉兮忍不住心疼。

语琴的耳眼还是她亲手给扎的,结果因语琴是江南人,在这京师里总是水土不服,那耳眼便迟迟都不好。这冷不丁摘下耳钳来,便有可能又扯动了皮肉,沁出血来。

语琴虚软一笑,将耳钳包到婉兮掌中,“婉兮……我求你帮帮我。”

那还带着体温与香气的耳钳就在掌中,婉兮已是明白。她不知该做如何神情面对语琴,只能垂下头去:“……姐姐,我若见不到皇上,又当如何?”

153、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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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见着!”

语琴却紧紧握住婉兮的手,掌心温暖:“婉兮,我深知你有何等聪慧。只要你想见,你便一定有法子能见着!”

语琴两眼涌起殷切的期盼,深深凝视婉兮。

“婉兮,我自己人微言轻,连随便走出储秀宫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来长春宫,也总要以替贵妃谢恩的名义才能来。内廷之中尚且如此,我就更没机会到养心殿去。唯有你,才能帮我达成心愿。”

婉兮咬唇垂下头去。

语琴指尖一点点染上风的凉意:“八旗选秀近在眼前,等新人入了宫,皇上兴许就更想不起我来……我必定要在新人入宫之前,替自己赢得一个位分。婉兮,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整个午后,婉兮都一个人窝在长春宫的膳房里剥松塔。来自关外山上野生的大松塔,一个个足有拳头大,要掰开腋状的硬壳,才能将松子一颗一颗剥出来。松子外头还另有一层硬壳,总要用小锤子小心砸裂开缝儿,才能将白白胖胖的松子仁儿给完整地取出来。

取出完整的松子仁儿后,又要炒熟了,炒香了,然后才能放进石头舂里舂成碎。然后与黄豆面子混在一起,擀成大片儿,最后碾成卷子。卷子上还要再洒一层松子碎,上屉蒸熟了。

这饽饽做得反正也需要工夫,她便一不小心直做了整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终于做得了。

皇后主子的口谕不可违,陆姐姐的托付也不可辜负。她拍拍脸颊,笑笑,将这松子豆面卷子装进食盒。

她故意绕了个远,没从一向出入养心殿的后门走,反倒绕到前头去。

反正常规时,人家养心殿的后门也不开。而前门左右都是值房,只要她一来,值房里的太监就知道了。

门上的太监进去通禀,李玉接着消息就一扬眉毛。心说:怎么从正门来了?魏姑娘今儿这气不顺呀~

既然是从正门来的,那他就不方便亲自迎出去,免得人多嘴杂。他便把毛团儿叫过来,低声嘱咐:“知道分寸吧?”

毛团儿便也叹了口气,嘀咕了句:“我算上了这套车,下不来了……”

李玉瞧着徒弟那老气横秋的模样儿,忍不住给了他后脑勺一记:“胡嘞嘞什么?还不快去!”

宫里的规矩,太监之间的师徒,便如寻常百姓的父子一样。师父老了,便要指望着徒弟帮着养老送终。李玉既选定了毛团儿当徒弟,总归希望这孩子出息。

毛团儿到宫门外迎着婉兮,左右瞧瞧:“姑娘既然从正门走,是打算把物事交给我就完了,是吧?得嘞,我接着了,姑娘自可去了。”

婉兮盯着毛团儿那德性,都给气乐了:“不介,我在宫外等着。这是皇后主子叫进给皇上的,我还得替皇后主子等皇上一句回话儿呢。”

毛团儿便也乐了,这才上前打个千儿:“姑娘要等也进来呗,正殿月台上有抱厦,姑娘到那等就行。没的皇上要是知道我敢叫姑娘站在宫门外头站着,我的腿还要不要?”

婉兮背了手,盯住毛团儿看好几眼,“我知道了,以后我要想整治你就这么着,看你还敢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

154、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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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便也笑,陪着婉兮往里去。一路上絮絮地解释:“……我哪儿敢对姑娘鼻子不是鼻子啊?我那是后怕,叫姑娘你给吓的。那时候儿主子和九爷身边除了我,就一个御前侍卫,姑娘可明白我这一身的责任有多大!要是皇上有半点闪失,我一定被活剐了!我爹娘,我九族全都一块儿也都给剐喽~”

“本来一切都好好儿的,可是偏偏就遇见了姑娘。主子竟心甘情愿因姑娘担了那么大风险,好悬将命都搭上……我这个魂儿啊,早就被吓飞好几回了,我能不怨姑娘么?直到现在,我一见姑娘,这腿还打颤儿呢,生怕皇上又为了姑娘奋不顾身再干出点什么来……”

“我明白。”婉兮本来想笑,却不知怎地,笑不出来。

忍不住抬眼望向养心殿正殿去,透过南窗上的玻璃,寻找那一抹英挺身影。

毛团儿带了婉兮上了月台,他自进去禀报。稍后出来,神色约略有异。

婉兮便瞧见了,问:“怎了?”

毛团儿咬咬嘴唇,下意识朝后殿方向看了看。

婉兮便轻轻垂下眼帘:“……皇上在寝殿吧?倒不知今晚是翻了哪位主子的牌子。”

都这个时辰了,皇上可不已经该安歇了么。

毛团儿也跟着觉得歉疚,便低声泄了底:“是陈贵人。”

“陈贵人?”婉兮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儿,也仿佛没什么印象。

进宫半年了,但凡得宠的嫔妃,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了,不过对这位陈贵人却是着实少人提及的。

既然少人提及,便是无宠。一个无宠的贵人,破天荒被翻一次牌子都能叫她给赶上,婉兮只能说自己今儿的点儿真是背到家了。

“那我先走了。”婉兮垂着头转了身:“你帮我呈给皇上,就说是皇后主子送的,别说是我来的。”

婉兮蹶哒蹶哒地走,大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地抽着。却刚走到宫门口儿,毛团儿就从后头撵出来:“姑娘留步!”

“又干啥?”婉兮停步回身,一股子气就都朝毛团儿去。

毛团儿皱皱眉:“皇上叫进去。”

“我才不去!”婉兮一跺脚:“陈贵人伴驾呢,我这个节骨眼儿进去碍什么眼!”

毛团儿只得转到头里伸手拦住:“姑娘饶了我。你要是不去,皇上还能饶了我?”

“他也太不讲理!”婉兮气鼓鼓的,扭头望向后殿的方向:“旁的时候倒也罢了,这个时候还叫人进去,这,这就太欺负人了!”

毛团儿也知道难为,可还是只能作揖打躬地求:“姑娘……”

婉兮攥紧手,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行,进就进!”

还能怎么着?既然他不介意叫她当面瞧见,那她就去看好了。也拼得到时候彻底死了心,豁出去长个针眼罢了!

一路跟着毛团儿绕过侧门转到后院去,婉兮跟毛团儿嘀咕:“你们御前的差事,真是难为……不过你还小,你别跟着浑学,不该看的别看。”

毛团儿一脸的尴尬。

婉兮终究还是进了后殿,站在了西暖阁的门前。

那门内,该是怎样一番倒凤颠鸾?

155、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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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冲毛团儿努努嘴,示意叫毛团儿推门。毛团儿却赶紧一摇摆手,低声咕哝:“有内廷主位在,咱们这时候要是随便推门,就是死罪。”

婉兮只好叹一口气:“行,我不怕死,我自己推。”

寝殿暖阁的大红门可够重,她用胳膊肘怼着,差不点儿要用了吃奶的劲才给推开。结果顾头顾不了脚,没留神宫里所有的门都有高高的门槛,这便好悬一个倒栽葱直接卡进去。

就算整个人都挂在门扇上,好容易稳住了没栽倒,不过一张脸还是早就连惊带窘,红透了。

她本以为门内肯定龙帐缓垂,皇上和陈贵人正在那儿你侬我侬……却没成想好容易站稳了瞧过去,却见炕沿儿上端正坐着的两个人,衣冠整齐,正四只眼睛一齐盯着她呢。

正对着她的,是宫装丽人,应该就是那位陈贵人;而皇帝则本是背对着她坐着,却扭过身儿来盯着她瞧。

婉兮就傻了。

皇帝哼了一声,“果然是一条门槛都不放过!这回还没摔,却也还是傻了!”

陈贵人也忍不住垂首,举袖掩住樱口笑。

婉兮心上便如同一千只大红蚂蚁爬过,尴尬得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此时却也只能赶紧请个双腿安:“奴才魏氏婉兮请皇上、陈主子的安。”

皇帝没说话,径自转回头去,也不看向婉兮。

倒是陈贵人亲自起身,猜着元宝底的旗鞋,摇曳地走过来。婉兮眼尖,瞧见了陈贵人裙下的鞋码有些格外小。婉兮心头一撞,便猜中了陈贵人当是缠足的——既然缠足,便定是汉女。

陈贵人走到婉兮面前,亲手扶起婉兮:“快起来。方才那一绊,可磕着碰着哪儿了?给我瞧瞧。”

汉女天成的温柔和细致,叫婉兮颇感燠暖。

陈贵人上下瞧了,方笑:“幸好你不是缠足的。若是换了我,刚刚那一绊,便必定起不来了。”

陈贵人说着却半扭头,瞥向皇帝的方向,微微一笑:“虽说没摔了,可是这手腕还是磕在大红门上,怕是撞着门钉了吧?都乌了。这若不立即用药酒揉开了,可得疼上几日。”

皇帝还是没回头,可是一边肩头却是微微一动。

陈贵人便笑了,朝婉兮眨眨眼,转身朝皇帝方向一礼:“妾启皇上,妾身困了,想先去睡了。”

婉兮两耳就倏然尖叫了起来。

皇帝却淡淡点点头:“嗯,你去吧。”

陈贵人便就这么走了,没留下侍寝,皇帝也没跟上去!

这便如她在长春宫里,她一来,皇后就避出去一样。她成什么人了,岂不万人烦?

婉兮觉着心里堵,攥了攥指尖:“……敢问圣上,奴才来得是不是实在不巧?奴才不敢妨碍皇上,奴才将饽饽送到了——这是皇后主子叫送的,我送完了,这便向皇上告退。”

她身后,大红门却咣当关上。她只来得及回头透过门缝,隐约看清毛团儿的脸。

她心里这个恼:他不肯帮她开门,可是他关门倒是关得手脚这叫一个麻利!

她心下却更梗,扯大嗓门:“皇上,放了奴才去吧!”

156、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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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身而坐的皇帝,这才不慌不忙转过身来:“过来。”

婉兮却梗着,依旧跪在地上不肯动弹。

皇帝也没再说什么,只一片腿儿从炕上下来,大步径自走过来,伸手捉住婉兮的手腕。却不是将她拉起来,而是紧接着一矮身,便将她给扛了起来!

婉兮惊呆了,“皇上!”

他哼了一声,径直将她带回炕上去,矮下肩膀,将她撂在炕上。

这宫里的炕,都是大清皇室按照满洲“口袋炕”的旧俗将宫室改建的,大炕很大,不过宫里的口袋炕主要用于坐卧,倒不是睡觉用的。

婉兮原地一个咕噜,滚到炕里去,跟皇帝拉开了距离。

皇帝却也只是原地站着,两手握着腰上的黄带子,居高临下,清眸里闪过促狭。

“……也没都沉,都比不上个傻狍子。”

婉兮不想去问心底那股毛酥酥的感觉是什么,只得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凝视。

“皇上缘何这么说?皇上难道还扛过傻狍子满宫里走不成?”

皇帝一偏身儿,贴着炕沿儿坐下。那一转身的当,衣袂翩然,宛若鎏金的蝴蝶,穿过灯影翩跹而降。

他扭身望住她:“……二月十四,长春宫那天的事,我都听说了。”

婉兮倒张了张嘴:“那时皇上在先农坛……”明明是他数日之后才回来。

他扬了扬眉:“可伤着哪儿了?”

婉兮垂下头去,眼前陆姐姐的身影便更加清晰。那天如果不是陆姐姐,她真的难说能全身而退。

她便摇摇头,不看向他:“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陆姐姐替我受了委屈,贵妃娘娘也气得又是病倒了。”

皇帝细细打量她,点了点头:“储秀宫处,我自会去看她们。不过此时,你不许瞒我,身子上可有伤?就算身上无恙,心里可担惊受怕,夜晚里可做过噩梦?”

他这话,又轻易穿越了她的心防,直刺她心底。

她暗暗骂自己:婉兮,你好歹出息些!怎能凭他一句话,你这心底便又软和了?

她故意绷起脸来,迎向他:“皇上真是折杀奴才。奴才本就是这个命,当日长春宫里的,哪个不是奴才的主子?别说呵斥奴才几句、罚个跪,就算要打要杀,奴才也半点不敢埋怨!”

他盯着她,一瞬不瞬。那一双清眸里转过万千情绪,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从中看见了嗜血和冷酷。

可是最终,他却还是完美地将所有情绪都融汇成了平静。帝王的平静,叫人永远猜不透的平静。

他伸手过来捉住她手腕,找着她手腕上乌青之处缓缓揉着:“就算你认命,那天的事我也不会就这么放了。你放心,我迟早给你一个交待。”

婉兮心头一撞,眼前还是模糊了。

他小心看着她手腕,柔声说:“那不该是你的命,是被人强安在你身上的。我让你留在宫里,不是让你承受这样的命,更不是叫你被人这么设计的。她们伤了你,就也是伤了我。”

“她们欺负你年纪小,却难道也将我当成傻子么?不过幸好你没什么大碍,不然我一个都不会饶了她们!”

157、狡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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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多虑了,实则没那么严重。”婉兮忙迎上他的眼睛:“奴才在宫里,也不想多惹是非。”

皇帝眯起眼来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终究还是存着想要出宫的心!你不想多惹是非,是因为你觉着等你出宫了,那些是非便都毫无意义。”

他垂下眼帘,扭身坐回去,不再看她。

“……便连我,在你心里也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你说舍就能舍,随时都能转头而去的!”

婉兮低低垂首,指尖攥紧衣袍。

“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出来不短了,回去还得复命,相信皇后娘娘还在等着奴才的回话。”

她顿了顿,用力吸一口气,撑起一抹笑容:“更何况,陈主子还在等着皇上。”

他便又霍地转过身来,这一次眸光里又燃起幽幽的火,紧紧盯着她:“倒是我又错了,你明明还是这样在意!你如果当真那么想走,又何必在乎我今晚翻的是谁的牌子,又是谁在等我,嗯?!”

婉兮用力甩甩头:“虽然只是一面之识,可是奴才觉着陈主子是好人。奴才不想扰了陈主子今晚的恩宠……奴才请退。”

他却没说话,只盯着婉兮看。婉兮承受不住,只得偏头去望窗外的夜色。

外头已是夜了,养心殿的夜色又仿佛比这世上任何一处的夜色更为凝肃。婉兮明白,这是因为帝王之威的缘故。可纵然作为帝王的寝宫,这养心殿终究还是太小了。它既无法与皇帝坐拥的整个天下相比,更比不上从前被帝王选作寝宫的乾清宫……这里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都不比民间大户人家的院子大。

在这片屋檐之下的小小世界,人们连一口气都不敢喘重了,言行举止更是要谨小慎微,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么身为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的他呢?他在那样一群谨慎的人环绕之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他岂不是活得就更是累?

心下一动,她便忍不住转眸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还是被他捉住了。

四目相撞的刹那,他忽地轻声一笑。

“怎么了?干嘛那么一副疼惜的模样?你不是正烦我呢么?”

婉兮懊恼,忍不住地脸红。她还是太小,在他面前总是什么都绷不住。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皇帝含笑轻叹了一声:“……便如今晚,我是翻了陈贵人的牌子,在外人眼里陈贵人就是宿在养心殿了。”

“可是你跟我来!”皇帝一把拖住婉兮的手,大步流星牵着她穿过暖阁的门,在这后殿里来回走了一圈儿:“你瞧见了么,东暖阁里有卧榻,西暖阁里一样有。而且不仅这后殿,养心殿还有左右围房,里里外外数十间房,每个里头都设有暖炕、木榻,朕这养心殿里,不是只有一个地方才能安歇!”

他霍地转头过来,黑瞳灼亮:“你,听懂了么?”

婉兮定定看着他,不由自主被他眼中的光芒所摄,却小心摇了摇头:“皇上是说,狡兔三窟么?皇上在养心殿里还循着前寝宫的老例儿,每晚选不同的卧榻,是为了安全?”

158、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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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都给气乐了,一副想要捏死她的模样。不过那双清眸里染了夜色之余,终究还是被宫灯点亮。

“这世上唯有聪明人才会装傻~嗯哼,我想说:雌兔眼迷离。”

婉兮心下一悸,急忙背转过身去:“奴才愚钝,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夜风幽幽掠耳而过,这早春二月的风还是凉,可是这静得宛若大坟墓似的宫苑里却因为他们两个的这一刻,而显得有了些生机。

他却绕过来,凑在她身后。手臂自然环住她两肩,陪她一起看廊檐下的夜色。

唇就凑在她耳边:“给你说个故事。”

婉兮微微一怔,心道:天子也会说故事的么?

“还是阿哥时,我也曾微服行走民间。听见民间有人嚼舌头,说我玛父曾一晚连御四女。”

婉兮愣住,扭头看他:“啊?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才更清楚意识到他们两个的身高差。她头顶距离他下巴颏还有一些距离呢,她这么望过去正好能看见他光洁的下颌上,隐约萌生的青涩的髭尖儿。

他哼了声:“倒是真的。我每日早膳前都要先看一卷先祖的实录,玛父生前有关这一段儿我倒也看到过。”

婉兮心中无数想要打听的好奇心奔驰而过,可是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只能咬住了手指头尖儿,算是堵上了嘴。

皇帝眼角却笑意更浓:“这算什么,民间还有传得更邪乎的。那些人说什么侍寝之后的主位第二天一早都要到玛父正殿谢恩,而有一次谢恩的便多达三十人,他们便捕风捉影地以为,玛父那晚是御了三十人……”

婉兮眼儿都直了。

皇帝抿住笑意,轻叹了口气:“其实全都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自以为窥着了些许宫中秘辛,实则连这养心殿里是怎么回事全都不知!”

婉兮妙目轻转,便已是懂了。她含笑点头:“我猜,那些个晚上,康熙爷的确曾经宣过四位主位,甚至也可能是同召了三十位主位留宿寝宫……可是却不等于是康熙爷一个晚间便要这么多主位都侍寝,只是让她们宿在其余那些榻上罢了。”

皇帝便笑了,扳过她下颌来,叫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懂了,嗯?”

婉兮脸一红,挣开他的手,连走两步,拉开了距离:“圣祖爷的故事,奴才懂了。若将来在民间再遇见这样信口雌黄的,奴才一定跳上去撕了他的嘴!”

皇帝臂弯空了,便环起手臂,盯着她的后脑勺无奈地一笑。

“嗯哼,我玛父的故事你听懂了,就是听不懂我的。”

婉兮悄然吐一口气,无法不承认自己的心下倒似乎果然是松快下来些。

原来他费了这些周折,只为了叫她明白这养心殿里夜晚的秘密。

“当,当”,殿内鎏金的西洋座钟忽然敲响了起来。婉兮被吸引过去,只见座钟上一扇小门儿一开,一个仕女转出来,水袖悠扬,跳了一支舞。

便连这样精巧神奇的物件儿,都在提醒她时光易逝。这现实的一切都已容不得她再多做流连。

她狠下心,从袖口里摸出语琴的耳钳来。

159、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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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那耳钳一直藏在婉兮的袖口里,这会子拿出来,那耳钳上也同样沾上了婉兮自己的体温和气息。她自己的气息和语琴的气息混在一处,便如同她们两人在这宫中这互相扶持的命运。

婉兮心下便更是一定,抬手将耳钳送到皇帝眼前。

“皇上,您可认得这耳钳?”

皇帝微微扬眉,便是一哼:“自然认得。今日认得,当日亦认得——满洲旧俗,旗下女子都一耳三钳。宫中女子耳钳多为金嵌珠,可这耳钳却与众不同。这是红豆,叫我一看便知‘红豆生南国’,而这颗颗红豆那晚就是戴在来自江南的陆氏耳上。”

婉兮心下一颤。

皇帝轻哼:“她来自江南,本不懂什么一耳三钳的规矩。可是她那晚偏偏已经从了这个旗俗,又用了这样的耳钳,我便知是有人指点于她。”

他伸手只捏住她手腕,却没接她掌上的耳钳。

“都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你!”

他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无奈笑起:“更何况,就算不看这耳钳,单看那扎出来的耳眼儿,我就也能看出是谁的手艺了!”

婉兮的脸红了。

他瞪了她一眼:“那晚我都替陆氏疼,就你那动针线的手艺……她真舍得将自己的皮肉往你手下送,便可见她对你有多信任。”

他轻叹一声,将她手指扣下去,将那耳钳给包住。

“所以你对陆氏的心……我亦明白。况且她之入宫,我亦有我的主张,所以我也同样不会委屈了她,你自可放心。”

婉兮收回手来,只觉那耳钳在自己掌心点点滚烫了起来。

难怪陆姐姐曾说过,那晚皇上本对她没有什么特别,是后来看见了她的耳眼儿,才与她温柔起来。

婉兮只是这一刻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惆怅。

为了陆姐姐,为了自己;却又何尝……不也是为了这个看似高高在上、主宰众生的帝王?

她深吸一口气,又展开掌心:“这江南红豆,滴滴殷红,宛若相思泪。此时夜色灯影之下看来,便是奴才都觉触目而惊心……皇上,陆姐姐的耳钳不是只为邀宠,实则更是陆姐姐对皇上一片赤诚的心。”

皇帝没说话,只垂首定定凝视着她。

婉兮强自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面上只露出恬淡的笑。

皇帝轻叹一声,伸长了手臂将她收入怀中。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的头按在他心窝处。

“皇上……”她轻颤,想要挣脱出来。

他却将她臻首按住:“你呀……这后宫里的女人,人人都只为自己算计,只有你傻,拼尽了自己的心气儿,却是为顾着旁人。”

“我才没有!”婉兮轻轻阖上眼帘:“陆姐姐也是真心待我。皇上不知道,那一日……陆姐姐手背上摊着那唾渍,那么柔弱的她都硬生生扛下来。这情谊,我当珍重。”

皇帝轻叹口气:“我会看着她。若她值得,我自然不会委屈了她。”

婉兮终于含笑:“皇上放心,奴才也自会提醒姐姐。姐姐终究出身汉女,位分之事无法与秀贵人相比,我会叫姐姐耐心等待,不要过急。”

皇帝忍不住又将她扯回怀里来:“你什么都明白!只是你不肯用在自己身上……小妮子,若你肯留下来,我便答应你,给她一切,可好?”

160、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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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扬脸而笑:“陆姐姐最想要的倒不是位分,而是皇上的心呢!皇上亦肯给么?”

皇帝不由含笑,眯眼凝视这灯影里堆一脸笑意的小人儿。

“说不定我肯呢……不如你留下来,看我究竟给还是不给。”

婉兮妙目清灵一转,已是背过身去:“皇上又诓人!”

说了归齐,总想诳她留下来罢了。

皇帝便也收起笑谑,紧紧盯住她的背影:“……那你究竟肯不肯,为了陆氏,留下来?”

婉兮背着身儿霍地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夜色。

“奴才不会为了旁人决定自己的去留!即便奴才跟陆姐姐情同姐妹,可是奴才也还没愚到要为了陆姐姐就改了自己的命运。去与留,奴才终究都只看自己的心意罢了!”

皇帝听得便是扬眉。虽则略有失望,不过也只能将那失望化作一声怅然叹息。

“行,我也不逼你。总归十年还远,我等着你就是!”

夜色里李玉小心翼翼走过来,硬着头皮禀告:“皇上……宫门将下钥了。奴才是否要通知长春宫一声儿?”

如果今晚确定魏姑娘不走了,也总得给长春宫那边一个知会才行。否则宫门钥匙都收到敬事房总管、内务府总管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那边去了,便是任何人都无法擅自开门走动了。

婉兮面色便是一白,急忙原地跪倒:“皇上,奴才真该去了!”

皇帝阖上眼帘,轻叹一声:“罢了,也免得你为难。便去吧。”

婉兮在宫门下钥最后的时刻终于顺利回到长春宫。长春宫里还灯火通明,各个屋子都没睡下呢。

婉兮忙先到寝殿求见皇后复命。

本不敢打搅皇后,以为跟素春说就是了。可是素春却木然地望了她一眼,冷冷说:“你怎么回来了?”

婉兮不由扬眉:“小的自然该回来。”

少顷,皇后叫进。

婉兮进寝殿见了皇后,说:“回主子,皇上叫奴才带话,说皇后有心了。”

皇后却看了婉兮身旁的食盒一眼。

素春会意,将食盒捧过来呈给皇后。皇后打开食盒一看,面色便是一变。

食盒里竟然还好端端地放着满盘子的饽饽!

“皇上没用?”

婉兮也没想到,便只能小心答:“回主子的话,应当是尝过吧。许是奴才手艺不精,不合皇上的口味,故此剩下的才都退回来了。”

皇后微微皱眉,淡淡挥了挥手:“时辰也不早了,你退下吧。”

婉兮走了,皇后才又黯然看着那些被退回来的饽饽。伸手拈起一个,木然地送进嘴里咀嚼。

素春见了忙心疼上前:“这些饽饽都冷透了,主子若要用,且容奴才热热再用!”

皇后麻木地咀嚼着:“冷透了的,又何止是这饽饽?”

素春也是焦急:“话说婉兮这是怎么了?饽饽既然被退回来,难道说皇上对她已然无意?可是若说无意,又怎会在养心殿耽搁了这么久?”

皇后将那饽饽咽下,幽幽道:“她去的时辰,已是掌灯了。皇上忙着顾不上也是有的,况那个时辰,御前的人有谁敢去打扰皇上?去问问,今晚皇上翻的是谁的牌子?”

161、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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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嫔妃们又来向皇后请安。大家不过说些有的没的,说到归齐心上都挂着翌日便举行的八旗秀女选看罢了。

除了气病了的贵妃、还在月子里的愉嫔没来,后宫里几乎所有人都赶在这个节骨眼儿来了。众人在殿内坐定,皇后环视一圈儿便笑了:“今儿难得姐妹们都来得这样齐整。连陈贵人都来了。”

在座的,除了语琴和凤格之外,都是潜邸老人儿,谁不知道谁呢。便众人都是隐约一笑。

所有潜邸老人儿,除了已经不在世的,便以海氏和陈氏初封最低,仅为常在;乾隆二年两人才进为贵人。可是此时海氏都已经诞育了皇子,进为愉嫔,便更显得陈贵人的身份越发尴尬。

陈贵人的无宠,在后宫之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谁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就算争,都不惜得跟她争。

陈贵人躬身:“妾身是个闲人,偏身子骨也硬,于是每天早晚都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难得皇后娘娘今儿倒留意了妾身。”

皇后点头一笑:“寻常倒也罢了,只是今早本宫便不能不多问候陈贵人一声。毕竟,昨晚陈贵人侍寝,想来今早定是乏累的了。”

皇后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都扑向陈贵人去。

就连嘉嫔金静凇都忍不住冷笑:“哟,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哪。陈妹妹,当真是恭喜了!”

陈贵人淡淡笑笑,不卑不亢:“多谢各位姐妹。”

婉兮随着挽春进来送饽饽,正撞见这一幕。婉兮不由得望向陈贵人去,心下颇有些歉意。

不多时嫔妃们便散了,按着高低位分自然是上位者先走,陈贵人最后才离去。

婉兮早等在夹道里,见陈贵人出来了,忙上前请双安。

陈贵人亲手拉起婉兮,含笑问:“手腕子可好些了?虽说我也有心送你些药膏子,可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皇上该赐的必定赐下了,我就不跟皇上抢了。”说着爽朗地笑,仿佛丝毫不受方才的影响。

婉兮便又是要拜。

陈贵人含笑拍拍婉兮的手:“魏姑娘,别这样儿。你的心事我了解,可你不欠我什么。昨晚上皇上翻我牌子在先,你去送饽饽在后,皇上翻我牌子的时候也不知道你要去,所以我可不会糊涂到要怨皇上,更不怨你。”

婉兮心下跟着敞亮,不由得对这位贵人更添敬佩。

陈贵人扶正了婉兮,上下打量:“怪不得皇上喜欢,连我瞧着也极投眼缘。昨晚上没机会跟你多说两句,日后自然还有机会,咱们再好好说说话,啊。”

婉兮诚心又是一礼,仰头便也展颜微笑:“有幸结识陈主子,奴才日后定寻机会叨扰。”

陈贵人走远了,婉兮立在夹道里回望陈贵人的背影。

一个汉女出身、伴驾多年却依旧位分低微的女子,甚至宫中人人都知她无宠,却依然能笑得那般爽朗——这位陈贵人,便是宫中的一个异数,叫她见着了另一种的宫中女子。

陈贵人是一个谜,可是对于此时的婉兮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榜样?

162、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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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选秀还是来了。这一次的选看又与内务府选秀不同,再不是皇后一人可以做主;这一次她是陪同太后、皇帝一同选看。

尤其是既然太后在场,皇后便几乎从不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在太后征询时,略作回应罢了。

八旗选秀因涉及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人数比内务府旗份下多了数倍,秀女身份又都比内务府秀女高,于是整个八旗选秀的排场比内务府选秀大了不少。

以每天选看两个旗的速度,整场八旗选秀下来,耗费了数天才完。

八旗选秀更重家世,皇帝叫留牌子记名的,多是出自名门的女子。可是这些女子并未纳入后宫,都是指婚给了宗室。

瞧着这个走向,太后便笑了,瞟了皇后一眼。

皇后含笑向皇帝说:“眼见名册上适婚宗室几乎都已指婚,妾身倒忍不住想跟皇上求个恩典:内里其实确有几个好的,理应留在皇上身边伺候。”

太后点点头:“皇帝也不必拘着。若皇帝再不给自己挑,我这个当额涅的就忍不住要替儿子抢几个留用了。”

皇帝以孝治天下,是著名的孝子,听太后这样一说便也微笑:“儿子这一体一身俱是额涅生的,但凭额涅做主就是。”

又看了几排女子,太后不由得将排单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然后便笑了:“第三名秀女,第四名秀女,记名留宫。”

皇后立时看向那排单,但见第三名秀女上写:“满洲正黄旗,叶赫勒氏,和硕额驸揆方孙女,侍郎永寿之三女,小名兰襟,年十四。”

第四名秀女则写:“满洲正黄旗,和硕额驸揆方孙女,侍郎永寿之四女,小名兰佩,年十三。”

皇后便笑了:“真是一对姊妹花啊!瞧她们相貌气度,单得一人已是佳选,更何况同门而出姐妹二人,真是叫人喜欢。”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皇后说得好。这样的佳选,便注定是该进宫,陪伴皇帝左右的。”

皇帝面上淡淡一笑,倒没说什么,只是凝神去看接下来的秀女。

秀女选看完毕,即将各定身份。在发上谕前,皇帝先谒寿康宫,问太后的示下。

太后向皇帝尤其称赞了这两位叶赫勒氏的格格,说是系出名门,又是郡主的孙女儿,品格贵重,必定能兰芳宫闱。

皇帝含笑听了,十分孝顺。

太后说完便瞟着皇帝:“依你看,这两个女孩儿入宫之后,该封个什么位分?”

皇帝含笑道:“按规矩,自然是该封为贵人。”

太后轻轻叹口气:“八旗秀女入宫,起封自然都是贵人,彼此之间又有什么分别?这两个孩子身份贵重,若只封贵人,倒可惜了。”

皇帝点头微笑:“一切都听额涅做主。”

皇帝回到养心殿,李玉来奏,赵进忠来奏,说皇后已经在后殿等候多时。

皇帝含笑步入后殿,皇后起身行礼,小心瞟着皇帝神情,先也陪着微笑:“皇上又喜得新人,妾身给皇上道喜了。”

163、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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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亲手扶起皇后,朝皇后眨了眨眼:“那就不瞒皇后了,额涅选中明珠的两个曾孙女儿,而朕自己额外又挑了一个。”

皇后的心一颤:“皇上自己看中的,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倒不知妾身在选看的时候,是否也曾留意过~”

皇帝轻笑了一声:“不在秀女排单里。”

皇后心下便是咯噔一声,无法不想起如语琴等一众汉女嫔妃入宫之事。皇后强作欢笑:“皇上该不会又想添一位江南的妹妹了吧?”

皇帝轻轻拍了皇后手背,眨眼一笑:“还记得海保么?其实人早由海保送来了,不过没进宫里,放在园子了。”

皇后努力地笑:“海保?皇上说的莫不是先帝乳母的儿子,曾任苏州织造兼浒墅关税政的那个海保?”

“正是。”皇帝赞许点头。

皇后微微侧身:“可是妾身记着,两年前皇上已经将海保革职查办,查实海保侵贪税银贰拾贰万余两?最可恨的是,这个海保竟然胆敢打着为皇上选妃的名号,四处征买江南女子,被皇上下旨令两江总督张渠查清,惩治。”

皇帝笑了笑,“海保也怕朕知道实情,于是当年倒也的确以进奉南府优伶的名义,送进京来过几名。朕其时不知,后海保案发,朕命人查南府优伶名单,方查到那几名女子。”

皇帝眨眨眼:“内里……果有一名好的。柏氏,出身亦是书香门第;更兼在南府两年,已学会丝竹管弦,更是难得。朕已留用,放在园子里,此番正好一并进封。”

皇后只觉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上不来又下不去。可是她面上还是努力地撑着笑:“皇上怎能如此委屈了那位柏氏妹妹?若早告知了妾身,妾身定然设法周全,总归不叫那位妹妹受苦才是。”

皇后眸光悄然转过皇帝的脸,垂首含笑续道:“皇上本可以将那位妹妹放在妾身宫里,如婉兮一般,先当一阵子官女子。待得机会成熟,便直接点明了学规矩就是。”

皇帝却轻哼一声:“婉兮倒罢了,朕倒舍不得叫柏氏受苦。今儿已经禀明了额涅,额涅已是许了朕将她进位分。皇后便预备一下吧,明珠的两个曾孙女儿,外加柏氏,都要格外关照才是。”

皇后心上被捣了一拳般,不得不同时面对三个新人。

皇后垂首思忖片刻,不由得蹲身:“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曾许过妾身一个恩典?”

“哦?”皇帝垂眸细思:“朕一向爱重皇后,许下的恩典不计其数。一时倒想不起来,皇后此时提及的,是哪个了?”

皇后含笑道:“皇上说过,会借此次八旗选秀之际,赐婚小九。皇上说过,人选要妾身自己挑,挑好了便禀告皇上就是。”

皇帝扬眉:“是,朕说过。皇后看好了哪个,尽管说,朕无不允!”

皇后便又是一拜:“该怎么办呢,妾身真是要请死罪了:说巧不巧,妾身看中的人,却正在皇上所说的新人之中呢~”

164、二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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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凝着皇后,无声地笑。笑罢了才说:“那自然不会是柏氏。”

皇后垂首:“自然不是。”

“那便随你说。”皇帝撩袍坐下,意态散淡。

皇后却反倒更紧张,心下反复掂量过两回,最终还是择定了人选。

“回皇上,妾身看中的人,乃是叶赫勒家的四女,小名兰佩的。”

皇帝去了,皇后颓然坐在南窗下,转头幽幽望向窗外天际。

素春小心道:“九爷的福晋,是老爷和福晋临终前重重托付给主子的……主子便这样择定了,可还没看看那位叶赫勒家的四格格究竟是个什么性儿。”

“有出身就够了。”

皇后转回头来,定定看素春一眼:“她是明珠的曾孙女儿,郡主的孙女儿,论祖上更是叶赫部的贝勒金台吉的后裔,身份贵重,配得上咱们沙济富察氏,也当得起本宫的弟媳妇。”

皇后缓缓垂下头去:“更要紧的,是她们如今的祖母、和硕柔嘉公主和耿藩后裔的女儿,是咱们太后最放在心上的老姐姐。太后亲选了她们姐妹,她们进宫之后就自然可依靠着太后越走越高。”

“原本就身份贵重,更兼有太后的扶持,便连本宫都不可不早早防备一二啊。况且她们还年轻,又是亲姐妹两个同时被留牌子……本宫便不能叫两个都进宫,以免她们联起手来。”

素春便也听懂了,含笑点头道:“分出一个去,又是收进主子家里;既可分化她们,又可化敌为亲,对主子和九爷便增利而减害。”

皇后努力笑了笑:“好在她们姐妹年纪还都小,进宫的不过十四,比婉兮还小一岁,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挑教。”

素春不由得蹲身行礼:“主子圣明。”

皇后却转眸过来盯住素春:“在皇上正式指婚的上谕发了之前,半点都不可叫小九听见风声。否则那孩子若闹起来,便不可收拾了。”

素春也是面色一肃:“主子放心,奴才定不会走漏了半点风声。”

叫后宫们多日悬心的八旗选秀一事,终于落下了大幕。

消息阻隔了几日,几日后便通过种种渠道传了进来。

先听说的就是叶赫勒氏,选中当天便赐封了贵人,待得入宫之日,不过时隔几天,便直接晋位为嫔!

这是少有的事,后宫上下人人自危。

然后就又听说了还有一位柏氏,同样是初封贵人,又与叶赫勒氏同日直接晋位为嫔!

整个后宫便炸了。

若叶赫勒氏还有情可原,终究是身份贵重;可是这个柏氏却据说是南府里出来的汉女,在南苑行宫里被藏了将近两年!——这根本不合规矩,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用了真情!

消息传来的次日,一众嫔妃们来向皇后请安,便个个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娴妃第一个起身,盯着皇后笑:“倒没想到皇后主子还能这么镇定。别看这二位如今只是嫔位,距离皇后主子的位置还远着,可是凭这个晋位的速度,保不齐哪天皇上一高兴,就在皇后主子身畔封了个活的皇贵妃了!”

165、儆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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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活的皇贵妃”几字,皇后也不由得微微变色。

论到内廷位分,真正能威胁到皇后的唯有皇贵妃。皇贵妃居皇后一人之下,亦唯设一人,位同副后;若皇后失德被废,皇贵妃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任皇后。

故此,除了在大清刚入关,各项典制尚未完备的顺治朝有过“活的”皇贵妃之外,其后清宫再不封“活的”皇贵妃。以免叫皇后悬心,更叫天下猜测皇后有失德之处。

顺治朝后,那些加封皇贵妃之事,或为贵妃病重,冲喜之用;或为贵妃身后追封。

皇后便坐正,直盯着娴妃,冷冷一笑:“叫本宫好奇的是,娴妃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皇上自登基以来,数度下旨禁绝向后宫传递消息之事,若被查实,全都立即杖毙!”

娴妃不得不噤声,紧咬牙关盯住皇后。

皇后淡淡一笑,却眸光如刀,刺向凤格:“选秀之事,总管内务府大臣当知之甚详。既然娴妃知道得这样详细,本宫便不得不怀疑,是娴妃身边有出自内务府世家之人向主子通气邀宠!”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刺向凤格去。

凤格大惊,慌忙跪倒:“皇后主子,奴才绝不敢的!”

皇后轻哼一声:“敢与不敢,娴妃却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知之甚详!是不是秀贵人抗旨私传消息,自然可被查实。来呀,送秀贵人去宫殿监,由宫殿监总管会同内务府大臣查实。”

凤格终究是娴妃位下的贵人,皇后直接拿了凤格开刀,娴妃便如面上被左右开弓抽了两个大嘴巴一般。

秀贵人惨叫着被拖出去,皇后抬眸看着娴妃,温煦一笑:“后宫册封之事,唯有本宫曾经皇上和太后亲口晓喻。除了是太后、皇上和本宫告诉你们的之外,你们自己谁都不准私自打听。这规矩不是本宫定的,是皇上定的,更是列祖列宗定的。不管你们是什么位分,敢违了这个规矩,本宫便也保不住你们!”

其实此时后宫里人人都得了消息,可是唯有娴妃当了出头鸟。

娴妃腿一软,跪倒在地。

皇后便笑了:“娴妃这就不必了。本宫猜想,这消息也不是你自己打听的。毕竟你的父兄都只是武职,且品级甚低,没机会知道这些消息的才是。你今早说出来,也都是你位下的人撺掇的罢了。本宫不怪你,相信皇上亦不会怪你。”

娴妃一脸土色,不敢再多嘴。

皇后这才满意点点头:“既然姐妹们都好奇,且皇上已然示下,那本宫就与姐妹们说上几句。此次皇上选看秀女,多为圣祖爷后裔中适婚宗室指婚,后宫里倒没挑几个新人。后经太后再三规劝,皇上才为咱们添了几位妹妹。”

“第一位为叶赫勒氏,侍郎永寿的三女,小名兰襟。初封那贵人,昨儿皇上已加恩晋了嫔妃,封号为舒。”

“另位柏氏,出身书香门第,初封柏贵人;同于昨日恩旨赐封为怡嫔。”

皇后掩口而笑:“舒,身之舒展也;怡,心之和悦也。姐妹们瞧,就从这两个封号便可看出,皇上对这两位妹妹有多喜欢。”

166、水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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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嫔和怡嫔正式入宫那天,皇帝给傅恒指婚的旨意也下了。

傅恒立即递帖子,要进宫求见皇后。素春报给皇后,皇后淡淡道:“令传旨太监去告诉他,今儿舒嫔和怡嫔入宫,我还有的忙。所以就不必见了,待我忙过了这件事,得了空再见他。”

素春心下也是跟着难过,可以想见那从小便养尊处优长大的九爷,接到这道旨意时该有多五雷轰顶。

素春蹲身道:“……主子的心,奴才也能明白。今日若叫九爷进了宫来,九爷一定会抓住婉兮,怎么都不放手了。说不定还会直接闹到赴养心殿求皇上恩典,那便糟了。”

皇后伸手支住额角:“他是我的幼弟,可情分上跟我自己的孩子没有分别。这世上但凡他想要的,我什么都能设法给了他。唯独这个人……他不得求。”

素春垂首叹息:“可是主子今儿若不见,怕也不好。终究皇上下旨,九爷还要去养心殿谢恩的。若九爷逞着性子去求皇上收回成命,那便同样是天大的祸事。”

皇后两道秀眉紧紧蹙起:“是啊,我怎忘了这一节。”

皇后深思半晌,方缓缓点头:“还是见吧。告诉他,叫他到苍震门外值房等着,哪儿都不许去。等我安置完了舒嫔和怡嫔,自召见他。”

二嫔同日同时入宫,却是怡嫔柏水薇先至长春宫,向皇后行礼。

素春凑到皇后耳边回话,原来舒嫔从神武门入宫之后,却是径直先赴寿康宫,向太后行礼了。

皇后勾了勾唇角:“太后为大,她进宫先拜太后,自也是有的。”

素春低低道:“先拜太后,后拜皇后,礼数上倒是不差。奴才就怕人家眼里心里只有太后,而没有皇后呢。”

皇后笑笑,拍拍素春的手:“不急,咱们慢慢瞧着。”

一众嫔妃簇拥之下,怡嫔柏水薇果然人如其名,一身汉式白裙,素淡盈盈,宛若水中幼薇。一开嗓,就更是莺声呖呖,那一把嗓子一听就是唱戏吊过的。

皇后先笑了:“怡嫔好可人,果然是我见犹怜。”

柏水薇亭亭又拜:“若得皇后主子怜惜,妾身在这宫里便安心了。”

纯妃含笑道:“瞧,怡嫔不仅嗓音动听,便是说出的话也这样好听呢。”

皇后便笑:“可不。本宫这心下啊,就更是更添怜爱了,真想干脆留在长春宫里,与本宫做个伴了。”

娴妃蔑然上下打量着柏水薇,不由得轻哼一声:“依我看,怡嫔自己怕是更愿意住进储秀宫才是。瞧这风流态度,倒是更像贵妃和陆女子呢。也是,毕竟都是汉女出身嘛。”

皇后却掩口一笑:“叫你这么说,怡嫔也可住进纯妃的钟粹宫啊。”

娴妃哼了一声:“钟粹宫地气儿好,宜生子。不过我瞧着,怡嫔却不像好生养的。这副身子骨,更适合立在戏台上唱戏;我倒听说,南府里的优伶啊,有为了保持身段,不惜节食贪冷的,便坏了身子,无法生养呢。”

167、兰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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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水薇闻言便笑了,转身朝娴妃福了福身:“妾身刚进宫,分不清各位姐姐谁是谁。所以妾身倒是冒犯了,问一句:这位姐姐诞育了几位皇子、公主?”

“你!”娴妃便如心口上被狠狠剜了一刀,忍不住拍案起身:“大胆戏子,敢跟本宫这么说话?!”

“什么戏子啊?娴妃别再胡说。”皇后忍了笑,瞟住娴妃:“这可是皇上亲封的嫔位。说到位分,不过仅比娴妃你低一级罢了。待得怡嫔有子,立时便与你同在妃位了。”

娴妃恼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话可辩。只得恨恨盯住柏水薇,心里酝酿来日之计。

柏水薇则又是盈盈一福:“原来这位就是娴妃娘娘,妾身向娴妃娘娘请安了……娴妃娘娘尚无所出倒也无妨,日后咱们一起伺候皇上,一起用心就是。”

娴妃恨得扭过头去:“谁跟你一起!”

皇后微微一笑:“怡嫔坐吧。行了这半天的礼,又说了这么会子话,该累了。如今你已在嫔位,礼部要特为你制冠服、册宝,你需等些日子才可行册封礼。”

水薇含笑又是一礼:“无妨。总归皇上金口玉言已经赐封了,就算没有册封礼,妾身也已是坐实了的嫔位。”

正说着话,外头引春来回,说是舒嫔也到了。

皇后轻轻拍掌:“可热闹,舒嫔妹妹也来了。快请。”

皇后说罢,竟然亲自起身。众人看了便也都起身,几个位分稍低的贵人等,已是迎到门口去了。

稍后便见一位团脸如玉的女孩儿,系着大红的披风,端庄凝然而来。到了门口亲自解下披风交给身畔的女子,踩着旗鞋莲步盈盈走进来,端端正正给皇后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

在场几个满洲出身的嫔位不由得低声称赞:“果然是叶赫贝勒的后裔、郡主的孙女儿,这礼行得端庄高贵又好看。”

皇后正座受满了舒嫔的礼,这才含笑,叫素春上前扶起了。

“舒嫔妹妹多礼了。当日秀女选看,本宫远远瞧着便觉妹妹姿容端庄,堪为六宫兰畹。”

舒嫔虽然才十四岁,可是天生的端庄却是骨子里的。她淡淡含笑,神色之间颇有老成:“妾身谢主子娘娘的夸奖。从今日起,妾身伺候在主子娘娘身畔,还盼主子娘娘照拂。”

皇后点头微笑:“自然。大家都是姐妹,都是一家人,自然应当互为关照。”

见礼寒暄已罢,纯妃不由得问:“倒不知二位妹妹住在哪个宫里?”

皇后含笑轻叹一声:“此番入宫的唯有二位妹妹封嫔位,太后和皇上都极爱重,于是倒要请二位妹妹自己去挑呢。”

纯妃也是惊讶:“这便是特恩了。”

一时说着话,皇后亲自带着二嫔到东西六宫查看,以备二人选择自己要居住的宫苑。

皇后略作介绍:“东西六宫中,除本宫居长春宫,贵妃居储秀宫,娴妃居承乾宫,纯妃居钟粹宫,嘉嫔居景仁宫外,另有咸福宫为皇上琴室、景阳宫为御书房。其余宫苑皆宜二位妹妹择住。”

168、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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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聊什么,这样热闹。”

正说着话,忽然一个男子的声线叉来。一众嫔妃便都不用回头,忙齐齐跪倒:“妾身恭请圣安。”

皇帝没坐肩舆,只是带了李玉,含笑步行而来。

“都起来吧。难得今儿后宫里热闹,朕也来凑凑热闹。”

皇后居前,先自起身,一众嫔妃这也都站起。

皇后特地将舒嫔、怡嫔两人拉至皇帝面前,含笑道:“皇上,舒嫔、怡嫔二位妹妹已然进宫了。妾身正引着她们挑选所居宫苑。”

兰襟、水薇便也都盈盈下拜,齐声道:“妾身请皇上万安。”

皇帝点点头,伸手一边拉起一个,温煦笑着,左右凝眸:“怎么样,可有挑中的?”

怡嫔虽身量柔弱,可是一笑便是天然的旖旎态度。

“方才听了皇后娘娘的话,妾身算来便还有永寿宫、启祥宫、翊坤宫、延禧宫、永和宫几个宫空着。”

皇后便点头:“好脑子。你们是嫔位,可随妃位、贵妃居住,也可与嫔位合居;因还有空宫,你们更可以申住。”

水薇不由得拉住皇帝衣袖,娇娆一笑:“是否妾身要哪个宫,皇上便都可准了妾身?”

皇帝面上含笑,目光却放得空远:“你但说无妨。”

怡嫔妙目一转:“妾身是有个不情之请,怕皇上不准,故此才不敢说呢。”

这副撒娇,落进一众嫔妃眼里便都觉扎眼。她们都是出身官宦世家,最差的也是包衣世家,寻常的妇礼也都是每日的必修之课,哪里见得有人跟皇上这样的情状。

娴妃就更恼得先自低低啐了一声。

皇帝却笑得温柔:“你说。朕都叫你先说说看了。”

皇后面上便也跟着挂着微笑,却是微错眼珠儿去瞧舒嫔。

怡嫔攥着皇帝衣袖,浅笑盈盈:“妾身想……住咸福宫!”

皇帝倒一扬眉,眼角笑意加深。

皇后却沉吟道:“怡嫔妹妹可是忘了,本宫方才说过,咸福宫乃为皇上琴室。宫内藏皇上挚爱之古琴,皇上偶尔也起居于该宫。故此不宜嫔妃居住。”

“就是因为那儿是皇上的琴室嘛~”怡嫔面颊涌起娇俏的红:“妾身便擅琴,皇上也曾夸赞过妾身的琴艺,还曾说过将来若带妾身进宫来,定要让妾身试试皇上最钟爱的古琴。既然今儿有了这个机缘,妾身自然斗胆相求。”

皇后有些为难,抬眸望向皇帝:“依皇上看……”

皇帝倒淡淡扬眉:“无妨,就叫她住吧。那么大的一个宫,平素无人也是冷清,有水薇相伴,朕平素抚琴也多了些意趣。”

皇后忍住一声叹息,努力一笑:“是,妾身这就叫人去打扫。”

皇后转头望向舒嫔。

“不知舒嫔妹妹如何选了?”

舒嫔倒是没有怡嫔那般在皇帝面前娇笑,她一副端庄模样,细细思忖了一刻才道:“妾身听得当中有一所宫,名为‘永寿’。”

皇后便一扬眉:“的确。”

舒嫔这才走到皇帝面前一礼:“妾身阿玛名字也恰好为永寿。因阿玛过世多年,妾身时时想念。于是妾身斗胆请求,皇上将永寿宫赐住给妾身吧!”

169、心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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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嫔说得情真意切,名字的巧合又果然是寸,可是一众嫔妃却不由得还是互相对了个眼神儿。

永寿宫的位置,在这东西六宫之中,距离养心殿最近。舒嫔说一千道一万,众人却也都只肯信她图的其实是这永寿宫位置的特别。

皇后也是瞧了一眼素春。

主仆之间不必言明,已是明白:这怕就是太后的授意。

舒嫔进宫就先去拜见太后,舒嫔既然是太后亲自挑选的人,太后自然面授机宜。

皇帝淡淡一笑:“是啊,当真是巧呢。你阿玛也名为永寿……只是朕对这永寿宫名的理解,却与你不同。”

舒嫔心下微微一撞:“哦?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颀长身形站定在这朱红宫墙之间,微微仰首,目光直刺青空。

“对于朕来说,永寿宫曾为皇考崩逝之际,皇太后所暂居之地。朕每日到永寿宫向皇太后请安,这宫名在朕心中便是期冀皇太后‘长寿万安’之意。”

皇后垂眸浅笑:“你想到你阿玛,朕却想到皇太后。你我都是孝心,可依你来看,终究是皇太后为上,还是你阿玛为上啊?”

皇帝这话说得当真有些重了,舒嫔面色一白,忙跪倒:“妾身岂敢!”

皇帝便笑了:“无妨,朕说了,你也是出自一片孝心。你重挑吧。除了永寿宫,你在这东西六宫之中,再有心仪的,朕必准了。”

舒嫔小心想了半晌,才垂首微微一笑:“妾身便住翊坤宫吧。”

二嫔所居宫苑择定,虽说皇后和一众嫔妃们心下各有滋味,不过皇帝却仿佛是高兴的。他各自握了握二嫔的手便道:“朕还要召见大臣议事,便不陪你们了。嗣后你们有任何需要,皆可报给皇后。”

二嫔行礼谢恩。

皇帝又转过来凝视皇后:“皇后是朕的贤内助,二嫔其后的事都托皇后料理。若有任何需要,都可告诉小九。他如今在内务府当差,从中协调最是方便。”

皇后便也赶紧福身:“皇上放心。”

皇后安排二嫔都往自己的宫里去了,这便回到长春宫里。

素春送上了茶,低声道:“虽说一个是身份卑贱的戏子,一个不过才十四,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从择宫一事上,就看出她们多有心眼儿了!”

皇后轻叹口气:“是啊,算计,这进宫来的女子,谁不打一迈进这门槛,就是安了算计的心呢?不算计,便没有出头之日;若不算计,便连自己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素春冷冷一笑:“唯有主子不必算计。主子是先帝亲赐的正室福晋,主子身份乃为国本,太后和皇上都不可擅为动摇的。”

皇后黯然一笑:“是啊。可是女人都是贪心,有了一样却也还想要另一样。本宫不担心自己的中宫之位,只是本宫除了这中宫之位外,还想——要皇上的心啊。”

素春忙道:“皇上最是爱重主子,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

皇后轻叹一声:“罢了。天色渐晚,小九怕是等急了。你叫传旨太监去宣吧。”

170、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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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震门在内廷的东墙,而长春宫位于西六宫,傅恒终于获宣进宫,先要横穿后宫那条横亘东西的长街。

此时已是夜了,那红墙围起的长街便更显幽暗、窒闷。即便只是行走其间,都叫人心上如同压着大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这幽深的宫墙夜色之中,虽然路边也立着石座四角的宫灯,可是隔着灯罩子,那灯火便也都幽暗晦涩。无法照亮夜色,反倒更给宫里的夜添上些难言难解的味道。

傅恒疾步穿行而过,直到进了长春宫才深深吐纳一口气。

他只是偶尔这样走,都这般感觉;试想姐姐在这宫中多年,便是每个晚上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在心底,不由得替姐姐心疼。

进了殿,傅恒忙跪倒,急急问:“这些日子弟弟求见,姐姐缘何不见?”

从冬至过后,皇后便再没见过他。只是冬至之后,宫中宴会增多,姐弟倒也有机会再其他地方遇见,故此傅恒才没做多想。

直到皇帝突然下了指婚的旨意,傅恒这才忽觉宛若五雷轰顶。

皇后寂寂地坐着,下颌微扬,目光越过傅恒,投向远方。

“为何不见?因为本该不见!你是外臣、弱冠男子,本宫是正宫皇后,宫规森严,早就该在你十岁那年便不见了!”

“别说是你我姐弟,就算先帝留下的太妃们,五十岁之前都是不准见皇上的!”

傅恒轻轻闭了闭眼:“姐姐原说的没错,弟弟也深知这些年能内宫行走,皆为皇上和姐姐的特恩。”

皇后依旧面无表情:“皇上肯将这样的特恩给你,一来是因为你从小进宫惯了;二来是永琏薨逝之后,为了叫你能安抚我丧子之痛。可是说到归齐,皇上总归是相信你的为人,信任你纵然行走内宫,也不会擅涉别宫,不会做出叫皇上担心的事来!”

傅恒只能低低俯首:“姐姐说的是。奴才也自不敢辜负皇上的信任,从来言行皆极尽谨慎。”

“是么?”皇后却是凄声苦笑:“那你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你一向谨慎,难道今儿这么急着进宫见我,不是想求皇上宫里的官女子的?”

“小九啊,你该明白,即便只是官女子,没有侍寝,也没有位分,那也从名头上来说,同样是宫里的女人!皇上是有将官女子赐给功臣的老例儿,但是此事只能是皇上主动赏赐,没有臣子敢厚颜来求的!”

傅恒满脸苍白:“这个道理,弟弟自然知晓。所以弟弟拼了命一般地替皇上办差,只求有朝一日为自己赢够了身份,再向皇上禀明。”

“况且……弟弟遇见九儿时,皇上也在。相信皇上早就该明白弟弟对九儿的一片心意!若弟弟功业够了,皇上自然可顺水推舟,将九儿赐给弟弟了!”

“顺水推舟?”皇后忍不住冷声地笑:“那只是你自己以为的水,自己在脑海中造好的舟吧!便如刻舟求剑,那些以为的理所当然,其实不过是自以为是!”

傅恒重重惊住:“姐姐何出此言?”

171、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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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轻叹一声,却是和缓下来。

“你也知道,你现在功业不够,不足以向皇上去求宫里的女子。那你就应该明白,你接下来该如何去做。你现在只是内务府奉宸院的郎中,怎么够,你该瞄准的是内务府的总管大臣,然后凭借这个职位,再调任部院,最后入主军机处!唯有那时,你才有这个资格。”

傅恒心下重重地撞,轻轻合上眼帘。

姐姐说的这条路,有多少人走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到。那么他呢,他要耗费多少年,才能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到九儿?

皇后却没看向他的神情,径自悄然含了一抹笑:“不过眼前就有个机会:内务府首席总管大臣来保的孙女、秀贵人凤格在宫中私传消息,必定问罪。来保在皇上心中地位一定受到影响,此时便是你的出头之日了。”

傅恒垂下头去,“弟弟知晓了,姐姐放心。弟弟定会拼尽自己所有,尽快走完这条路。”

“只是,小弟是否可有一事求姐姐?计算弟弟此时不得求九儿,却是否可以请皇上收回成命?弟弟对叶赫那拉家的女儿,无意!”

“收回成命?”

皇后垂首,目光紧紧盯住弟弟:“这也是你说得出来的话?你怎不知道,君无戏言?皇上旨意已下,岂有收回之理?!”

“可是弟弟的确不想要这个女子当自己的福晋!”

皇后清冷地笑了:“你是不想让她当你的福晋,你是想让婉兮当你的福晋!可是本宫提醒你:那绝无可能!”

“为什么?”傅恒静的高高抬头,紧紧望住姐姐。

皇后心中万般翻涌,最后却浅浅向后坐直:“因为她出身包衣,就算指婚,也没有当你正室福晋的资格!以她家世,充其量入你府邸为格格;就算想当侧福晋,也要有子之后方能请旨超拔。”

傅恒闭上眼:“那弟弟就不要正室福晋!”

“笑话!”皇后用力一拍炕几:“你不但是本宫的弟弟,更是沙济富察家的爷们儿,谁允许你空着正室的位置,只宠一个包衣家的格格!那会惹人耻笑,更会败坏了咱们沙济富察家的门风!”

傅恒一时心如死灰,木然跪着,便仿佛心跳和血流都已停止。

皇后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姐姐如何待你,你心下应当明白。姐姐何时叫你受过委屈?姐姐所有的打算,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你好好的,听姐姐的话,将兰佩好好地娶入家中,以正室之礼相待。只待她生下嫡子,哪怕你再也不见她也不打紧;其余的女子,你想要什么都由得你去!”

“弟弟唯想要九儿罢了。”傅恒疲惫摇头。

“九儿?”皇后仰起头,目光望向虚空,努力地笑:“九儿未尝就不可了啊。这世上凡事还都有转圜,只要你好好听姐姐的话,好好替皇上办差,等将来你功业够了,姐姐自然会在皇上面前替你求那个人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亲自走到傅恒面前,蹲下,凝视这个情分上如亲子一般的弟弟。

“还记得姐姐教你的话么?凡事都莫违背圣意。皇上指婚给你,你便要接受,而且要欢天喜地接受。那个人,即便你不爱,却不可不宠。”

172、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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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双眼紧闭。

皇后这才轻舒口气,站起来转身走回炕边去:“时辰不早了,这个时辰你久留后宫已不妥。这便去吧,明天一大早便到养心殿去谢恩。”

夜色四拢,心里的光也跟着一点一点被摁灭。傅恒嗓子已然沙哑,缓缓说:“弟弟想见九儿。在谢恩之前,要先见见她。”

“不必了。”皇后立在脚踏上未及坐下,便就那么高高地站着,却不再看向弟弟:“我方才说了,时辰不早了,你这个时候不宜再见宫中任何女子。回去吧,来日有合适的机缘,我自会安排你们相见。”

“姐姐!”傅恒身子跪直,仰头定定望住皇后:“……皇后主子,奴才求主子个恩典!”

皇后却背转过身去:“本宫为中宫皇后,主内治,本宫便不会为了自己的弟弟也擅开违例。你去吧,别叫我为难。”

长春宫终于下钥了,献春直到熄灭灯火时才回来。进了门目光便有些闪烁,婉兮瞧出来了。

两人在一间房里,分睡南北炕。灯火熄灭,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婉兮在黑暗里张着一双眼。

“姑姑……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吧?”

献春在黑暗里轻叹口气,翻了个身:“没有。”

婉兮笑笑:“姑姑惯不是扯谎的人,姑姑瞒不过我。”

献春在黑暗里紧紧闭了闭眼,只得叹气:“那你先猜。猜中了,我才告诉你。”

婉兮轻轻叹了口气:“我猜……是九爷进宫来了吧?”

献春只得望着窗子,幽幽说:“是啊,难得你虽年纪小,心里却是个有数的。”

婉兮娇俏一笑:“九爷来说了什么?只可惜九爷今儿来得晚,没得机会来跟我说说话。”

献春便已然酸了鼻尖:“婉姑娘……实则在这宫里,人人都要遵守宫规,有些话我本来是不该说给你听的。否则……我自己倒罢了,却会连累到宫外的家人。”

婉兮心下一跳,忙说:“那姑姑便不必说了!姑姑的心意,我已领了。”

因此前凤格之事,宫中禁止传递消息的规矩再度被重提,于是就连傅恒被指婚一事,婉兮却还都不知道。

献春又不是普通的官女子,她是当年随同皇后嫁入重华宫潜邸的家下女子,献春等人与皇后的情分,非旁人能比。所以献春是当真为难。

婉兮次日寻了个由头,绕到位于东六宫的永和宫去。

那是前头故去的仪嫔黄氏所居的宫苑,陈贵人也随住其中。因位置在东六宫最东面,距离养心殿极为遥远,便也难得安静,也被认为是最不得宠之人所住的寒宫罢了。

因此婉兮绕过来,竟未被人注意。

婉兮上前叫门,腋门一开,陈贵人贴身的官女子白果含笑迎出门来:“魏姑娘来了~快请进吧,我们主子已经恭候多时了。”

婉兮一怔,随即垂眸浅笑,进门前左右又看了看,这才随白果悄然没入门内去。

永和宫里浓荫匝地,虽然还只是三月,北方的树木花草尚未至盛期,可是因为永和宫里栽种的多是常情的松柏之属,于是此时也有树荫遮蔽。

若是夏日来,想必极好。只是这早春的三月立在这样的浓荫之下,未免觉得凄冷了些。

173、御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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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人住在永和宫东配殿。

婉兮进了东配殿的门便忙请安。陈贵人亲自走过来,含笑扶起:“来得正巧,我一壶茶刚泡出颜色来。茶香都替我迎客呢。”

陈贵人非叫婉兮坐下,婉兮自然是怎么都不肯的,终究身份主仆有别。

陈贵人便笑:“说句实在的,虽然我担着个贵人的位分,你只是官女子;可是在这宫里,你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那实际上的地位倒比我这个贵人高了许多。”

婉兮也红了脸,赶紧推脱:“那也都是宫里人敬重主子娘娘罢了,奴才哪儿敢自抬身价。”

陈贵人含笑凝视婉兮片刻,“你的身价不是皇后抬起来的~”

皇后这张脸便更红了:“陈主子再这么说,奴才唯有羞愧得赶紧夺门就跑了!”

陈贵人朗笑出声,吩咐白果:“赶紧把门儿关上,别叫魏姑娘跑了!”

一时说笑,倒叫婉兮初来的拘谨都散去了。陈贵人便也不管那么多,径自抓着婉兮坐下来,亲自给婉兮倒茶。

婉兮喝了一口品品,紧接着再又多喝几口,忍不住抬眸望住陈贵人:“这般清香优雅,鲜爽持久……当是御贡的珠兰茶。”

每年各地向宫里的贡茶分为两种:御贡和岁贡。“岁贡”者是宫里的主位们都能品尝到的,而“御贡”只专供皇帝饮用。

一个不得宠的贵人,竟然能享用到御贡,这若说出去,都没人肯信。

陈贵人便笑:“姑娘这舌头真刁!”

婉兮红了脸:“……奴才闻说这珠兰是四月才到花期,此时方三月,陈主子便喝上了;可见这是头茬,刚送进宫来,皇上就赏给主子了。”

陈贵人抿嘴微笑,“姑娘说中了我的秘密,可是殊不知,姑娘也泄了自己的底呢~”

婉兮扬眉,唇角有些不服气地微微扬起。

陈贵人垂首不急不忙喝了口茶:“姑娘家里世代在内务府为官,但凡皇上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姑娘家里都见过,也是有的;可是我却听说姑娘的阿玛任职内管领,却是主管饽饽承应的。所以姑娘倒不该对这御贡的茶叶这么了解,更何况这珠兰茶本是来自江南,由江宁织造进贡,跟姑娘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可是姑娘喝一口就认出来了,足见姑娘不只见过,而且喝过……这宫里,除了皇上的养心殿,姑娘还能有机会在别处哪儿喝过呢?”

陈贵人说着含笑瞟了婉兮一眼:“所以啊,姑娘说,是不是将咱们两个的秘密,一同都揭翻了?”

婉兮这张脸便红透了。她赶紧只顾着喝茶,不敢看向陈贵人的眼睛。

喝完了才深吸口气说:“原来陈主子不是无宠,反倒是大大的得宠呢!”

陈贵人却不慌不忙嗑着瓜子儿:“无宠?得宠?那依姑娘看,在这宫里,什么才是宠?”

婉兮略被问住,静静思忖。

陈贵人也不急,只含笑道:“在皇上的宫里,得宠的人甚多,无宠的才少。你瞧上自皇后,下至新进宫的二嫔,皇上对谁不宠,哪个不在皇上跟前如沐春风呢?就是外人,也都道皇上乃是雨露均沾。”

174、谓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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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嫔和怡嫔进宫以来那么大的阵仗,婉兮就算没费心打听,可是两耳却已都塞满了。

对照二嫔的春风得意,语琴就更是黯然神伤。婉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也难免跟着迷惘,略有些看不透皇上的心。

上回她替语琴去求过皇上了,皇上还没给个准话,这接下来却又这样对舒嫔和怡嫔,倒叫婉兮也有些忍不住以为,皇上便将她的话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听得陈贵人这么说,婉兮忍不住垂下头去:“陈主子说的是。”

陈贵人搁下瓜子儿,就着茶托里的残茶,在炕几上写下个“宠”字:“你瞧这个字啊,就是屋顶盖下一条龙;龙啊,便为天子。”

婉兮便会意点头:“既见君子,为龙为光;言天子恩泽,光耀被及己也。”

陈贵人点头而笑:“姑娘好学识。”

婉兮面上微红:“陈主子谬赞。”

陈贵人却笑容一收,正色望过来:“故此姑娘便该明白,不管‘宠’在民间有多意味着私宠,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宠之一字却必定是广被遍及之事。天子之宠,是天子代表上天抚恤万民的职责,如阳光繁盛,播撒四海;却无关乎他私心的。”

“姑娘别忘了,这后宫里的女人们,除了是皇上的嫔妃之外,也同样是皇上的臣民。皇上既然身为天子,便该宠及万民,所以他才努力叫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恩泽。”

“皇上给我的宠,便是赐给我这御贡的珠兰茶;皇上给舒嫔和怡嫔的宠,便是位分上的超拔;皇上给皇后的宠,是时时处处敬重她正室的身份;皇上给贵妃的宠,是亲调药方的怜惜……”

陈贵人顿了顿,轻轻握住婉兮的手:“可是天子之宠,不等于天子之爱。天子之宠,泽被万民;天子之爱,才是他一心之私。”

婉兮心头怦通一撞,抬眼迎上陈贵人的眼。

“奴才明白陈主子的意思……奴才谢陈主子开解。”

陈贵人便笑了:“早知姑娘冰雪聪明,哪里用我多这些话。只是我跟姑娘投缘,又眼见着姑娘年纪小,担心姑娘一时心下郁结罢了。”

跟陈贵人说了这一会子的话,婉兮心下果然敞亮许多。大口喝了几碗茶,又陪着陈贵人嗑了一大盘的瓜子儿,说说笑笑,倒也觉得时光有趣了许多。

及至茶已淡去,婉兮将要起身告辞时,陈贵人方垂下眼帘说:“还有一事,我既听说了,便也想告诉你。”

婉兮微微一怔,抬眼望向陈贵人去。

心下愀然,缓缓垂下头去:“陈主子洞若明烛,那奴才便都斗胆一猜——陈主子是要告诉奴才,有关傅九爷的事么?”

陈贵人轻轻叹口气:“皇上昨儿已下了旨意,为傅九爷指婚。许配的人便是舒嫔的亲妹兰佩。”

陈贵人幽幽凝视着婉兮:“听闻原本兰襟、兰佩这一对姐妹花同在选看之中被留了牌子。只是皇上不知是何缘故唯赐封了舒嫔一人,转将兰佩指婚给傅九爷了。”

175、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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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从永和宫告辞出来,走进无人的宫墙夹道里,想着九爷有了福晋,一时欢喜得笑,一时却不知怎地,靠住红墙,怔怔落下一行清泪来。

舒嫔的家世这几日间早已灌满了两耳,于是既然九爷的福晋是舒嫔的亲妹,那么家世便是一般无二的了。想想那样的家世,九爷能娶到这样的福晋,对于九爷来日的前程来说,自然是大有助益。

所以她是真心实意替九爷欢喜呢。这回九爷就再也不用荷包缺了都没人缝,还找她这样笨手笨脚的缝了……想来她那荷包必定是缝得太丑了,于是九爷即便欢欢喜喜要了去,却再未见戴出来。

以后便好了,她自可放放心心地看九爷腰带上换了妥帖好看的荷包,再不用寻思自己那荷包了。

可是……却又为何要掉眼泪呢。

她抹了一把脸,赶紧扬起头来,好叫泪花没办法再流下来。

兴许是夹道里的风大吧,又或许是……她想起他送她进长春宫那日,也是走在这样的夹道里,他促狭地捉过她的包袱,含笑说,她就像个小媳妇出门子……

那些玩笑话,虽不曾当真,可是此时想来,却刮得心有些疼。

她是悬心他。

因隔着宫墙,她完全无法得知,他接到指婚的旨意那时,该是何样的反应。

他会平平静静地接旨么?若肯的话,她这颗心便也可稍稍放下了。

若他不肯……她又见不着他,没办法开解一二,只放着他一个人扛着那重重的大山,她的泪珠子就又止不住地往下直掉。

她是心疼他,心疼那个痴心之人。

她不是不懂他的心,虽然不得不装作不懂,可是总归舍不得他为了她而伤心、为难……

她靠着宫墙根儿坐下来。

实则昨晚献春那般的欲言又止,她便隐约猜到了。

她只是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不将她叫了去,当面将这件事告诉她。如果这话是皇后亲口说出,她至少还能从皇后口中知道九爷的情形。

可是整个长春宫里的人,没人肯给她漏一句风。如此想来,便也是皇后下了严令,就是不准叫她知道的吧?

皇后……是怕她会闹?还是担心她会如何?

可是这样的答案,皇后当然不会亲口告诉她,她自己心下一时却又想不清楚。唯有坐在这寂寂的夹道中,叹息一时,落泪一时。

待得叹息都吐尽,泪也流干了,便爬起来,重新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回去。

便再多疑问,可是她也还是要寄居在那一片屋檐之下。

如陈贵人所说,她是皇后身边的人,这宫里人尽皆知,所以她也唯有长春宫一处可以寄居。除了那里,没有其他任何宫苑敢收留她。

在这宫里,她一日是皇后的人,便要永永远用都是皇后的人。无处可去。

惟愿,九爷能与福晋相见恨晚,琴瑟和鸣。

这日刚过了未时,赵进忠便来报,说皇帝正往长春宫这边来,叫皇后预备接驾。

皇后听了淡淡一笑,吩咐素春帮她更衣。

素春一边给皇后更衣,一边忍不住小声问:“……可叫婉兮来伺候?”

176、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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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春来叫婉兮,叫去皇后跟前伺候。说着还递给婉兮一个锦匣。

婉兮接过来打开来瞧,见里面竟是一对堆纱的鬓头花。两簇粉红的海棠,栩栩如生,娇艳若滴。

婉兮便愣了:“姑姑这是?”

素春别开目光:“官女子是不准花枝招展,都得素着头脸,只可编一根大辫子。可你现在已是二等女子,纵还不上旗头,却也可以鬓边各簪一朵花了。这是主子特别赐下的,你谢恩,戴上就是。”

瞧婉兮面上还有犹豫,素春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自己就有制通草花的手艺。可是你制的不过多是关外特有的花木,造办处里江南来的工匠没见过、造不出来罢了,方显得你手艺新鲜些。可其实若论这宫花的精致、逼真,你是怎么都比不上扬州工匠的手艺的。”

婉兮便也躬身:“姑姑教训得是。”

素春转身向外:“戴上吧,主子还等着呢。”

当窗理云鬓,婉兮望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进宫半年以来,她穿着打扮皆极尽素淡,今儿冷不丁在鬓边簪了花,又是这样的粉红鲜妍,便映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丽灵动了起来。

便如这春天,也终于停落在她发间。

纵然官女子还只能用铜镜,没有主子们的玻璃水银镜那么光亮,不过身为女儿家,她也还是忍不住对镜中的自己含羞而笑。

因来不及准备别的饽饽,婉兮便大着胆子抓了几个自己刚做好,本想自己和姐妹分享的,装进捧盒,小心带到正殿去。

刚踏上月台,她便已经瞧见了李玉立在门槛内。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她已想到是皇上来了。

随着素春的叫进,她捧着适合迈进暖阁。

不敢抬头,就觉暖阁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她垂首请安。

皇后在上温婉地笑:“婉兮今儿簪了花……叫本宫瞧瞧,真是好看,当真是人比花娇。”

婉兮咬住嘴唇,只能谢恩。

皇后又笑:“婉兮今儿又进了什么好饽饽来?快呈上来,叫皇上尝尝。”

婉兮这才起身,悄然抬头,目光瞥向皇帝去。

只是阳光那样盛,从他背后的南窗照进来,在她眼前便形成了一堵金灿灿的光墙壁,叫她只能影绰绰看见他蓝色的常服褂,却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婉兮小心将捧盒放在炕几上,打开盖子。

皇后也是好奇:“嗯?这是什么?”

皇帝却手快,抓过来一个便咬了一口,却随即就丢回捧盒里。没说话,却是皱了皱眉。

皇后便不由得小心提了一口气:“婉兮,这做的是什么?本宫从未见过。”

婉兮红了红脸:“是榆钱儿饽饽。”

皇后小心打量皇帝,却见皇帝长眉微微一皱。皇后只得小心地连忙说:“怎如此大意?这榆钱儿……又如何是能进给皇上用的?”

婉兮窘得脸红,急忙蹲身:“奴才是瞧着树上结了榆钱儿,最是新鲜不过,极有早春意头。奴才便又合了些新碾的棒子面儿,做成这饽饽。虽不好看,可是吃起来却有春的滋味。”

皇帝半晌才道:“……皇后,朕想念你亲手做的酸奶饽饽了。”

皇后忙起身一福:“皇上稍坐,妾身这便去亲手做来。”

177、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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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带着素春等人出去了,暖阁里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

婉兮便有些忍不住恼了,抬眸去瞪皇帝。

饽饽就算再粗糙些,可也不至于难吃到只被他咬一口就扔到一边去吧!

更何况,那榆钱儿鲜甜可口,棒子面也是她用细网小箩筛了三遍筛出来的细面儿,又细又香,一点都不刮嗓子眼儿!

眼前光影氤氲散去,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点点看清了他的眉眼。

他眼中夹了一丝莫名的不快,迎住她的目光,轻哼一声:“我猜,这种饽饽你在家里吃剩下的,都喂猪了吧?”

婉兮呛住,强自忍住:“……皇上说得对。”

皇帝这才长眉微微抖动:“你这……芯子里都是冷的,咬一口就知道是你早上吃剩的。所以你是把我——当成——哼哼!”

婉兮脸上腾地一红,已是忍不住笑了。

“奴才……这就送去喂哼哼。”

他瞪圆了眼,却只是哼了一声:“罚你下回现做。榆钱儿,我是喜欢的;你做出来的饽饽,我便更喜欢。”

婉兮无法不轻轻阖上眼睛,方能抵御住从他那边汩汩而来的柔软。

原本……也是想绷起些脸色来的。舒嫔和怡嫔那么大的阵仗,她如何能给他好脸子看?饽饽——何尝不是故意?

她咬唇嘴硬:“饽饽倒罢了,皇上养心殿里什么饽饽没有,又何必非要到长春宫里来用?奴才制头花的手艺总归是比不上扬州工匠,奴才做饽饽的手艺更比不上御厨,皇上就算头三五回吃个新鲜倒也罢了,吃多了定是厌了的,奴才也做不出那么多花样儿来了!”

“瞧这一张利嘴!”

他忽地伸手,将她一把抓到眼前,指尖捏住她下颌。再缓缓,滑上她春瓣儿……

他的眸光微微幽暗下来,呢喃道:“又何必簪花?最好的花瓣儿,已在这了。”

婉兮心慌不已,忙向后躲开。一不小心又差点被炕边的脚踏给绊倒了。

他瞧着她面上无法掩饰的、青涩的慌乱,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原说的倒也没错。我来,的确不是为了来吃饽饽的。”

他将话就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只一双黑瞳染满了耀眼的眼光,定定凝着她看。

她一颗心,便慌成了无路可逃的小兔。

她只能半扭了身儿。

“那皇上是来干嘛的?哦,奴才省得了,皇上自然是来看皇后主子的。”

皇帝轻笑出声,没说话,只忽地扬手,用个物件儿砸在她身上。

婉兮一瞧,是个小包儿。

婉兮脸便又红:“这又是什么?”

“自己看。”皇帝却矜持着喝茶,看都不看她。

婉兮只得蹲身捡起那小包儿,打开一瞧,心头便忽悠被暖意湮没。

竟然是那个……曾经错送给了富文的白玉葫芦坠儿。

“皇上给要回来了?”她仰头望他。

他轻哼:“注定不是傅家的,朕不用要,也自会回到朕的身边。”

婉兮将葫芦攥紧,心下又因“傅”字,生起漫漫泱泱的心疼。

“皇上……可见过九爷?”

皇帝微微眯眼:“你,想见他?”

178、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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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凝视着皇帝,虽则心下紧张,却也还是坚定地缓缓点头。

“……兄弟一场,奴才至少也应当面向九爷道一声恭喜。”

皇帝阖上眼,却倏地起身走向门外去,扬声叫:“李玉!”

婉兮不知这是怎么了,自己是应当留在原地,还是应该跟着皇帝一块儿出去。可是眼瞧着皇帝竟然直接出了殿门,下了台阶而去,她从南窗里只来得及看见皇帝的背影。

他怎了?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九儿。”

婉兮狠狠一怔,霍地转过头去,却见门口正站着个石青色服色的男子。

那不是傅恒,又是谁?

“九爷!”

婉兮奔过去。

李玉在门外,朝傅恒和婉兮含笑躬身:“奴才在门外伺候。”说罢替二人将暖阁的大红门关上。

婉兮愣怔看着傅恒,可是心内翻涌得更多的却是皇帝的此举。

他明明不愿意让她见九爷的,可是今儿这却是怎么……?

就连九爷的亲姐姐都不想叫他们见面,皇上他怎么却?

万千的问题一时找不见答案,她只抬头用力凝望傅恒。

他瘦了,憔悴了。那个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家公子,仿佛一晚便长大了。此时站在她眼前的他,双腮微塌,目光枯槁;唇边颌下生出了青黢黢的胡茬。

婉兮还特别瞧见,他腰带上竟然摘得干干净净,竟然连一个荷包都不肯戴了。

婉兮想笑,可是眼内却模糊了。她咧开唇角,上前扶住傅恒的手肘:“九爷,昨晚儿可是跟人打马吊打了整晚?”

傅恒阖上眼:“九儿……你还打趣我。你,可——听说了?”

他的声音都是颤的,仿佛既不想叫她知道,却又想叫她知道。

她明白,他不想叫她知道,是怕她如他一般的难过;可是想叫她知道,便是想豁出个鱼死网破,索性将所有话都说开,以此来问她的心意。

她垂下头,眨掉泪花,浅浅地笑:“九爷,肯听听我在宫里的琐碎么?”

傅恒能在长春宫里见到婉兮,本就时辰有限,他此刻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哪里有时辰可以耗费在琐碎上?可是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拉住婉兮的手:“你说,我听。”

婉兮心底便又涌起轰然的潮头,它们都袭上来,险些从她眼中倾泻而下。

她避开他的目光,歪头娇俏一笑:“九爷还记得陆姐姐吧?她此时已是皇上的后宫。我在宫里与陆姐姐相依为命,陆姐姐舍不得我离开,每次都说真希望我能留下来。”

“然后……别人也问我,问我会不会为了那样情同姐妹的陆姐姐而留下来。九爷猜,我怎么答?”

傅恒深深吸气,凝视住婉兮的眼:“九儿的聪慧,无人能擅为揣度。九儿告诉我,好不好?”

婉兮按住他袖口,仰头深深看他的眼睛。

“我说,我不会。九爷可会觉得我绝情?”

傅恒何等聪明,便温柔地笑,轻轻摇头:“怎会?我明白你的用意:陆女子留在宫中,这已是她自己的命。她若惯了倚赖你,就永远没办法在这宫里独立生活下来。你唯有断了她这个念想,才会叫她学会自己生存。”

179、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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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扬眸一笑,“我不会为了陆姐姐就改变自己初衷,九爷就也不该为了我就忘了自己是谁。”

“九爷是富察家的九爷,是皇后主子的亲弟弟,是被皇上器重的臣子……这些,在多年以前就已注定。我更听说,九爷十四岁时已行走民间,立志建一番宏业,九爷给自己的人生,早已画就图景。”

“而九爷认得我,不过才半年。怎可因为我,就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那一切,又都贸然亲手打碎了。”

傅恒心下一震,眼睛都红了,可是却不能不被婉兮这番话震慑住。

婉兮含笑点点头:“九爷从不是只会声色犬马的富家公子,九爷是注定要为这大清江山创一番功业的重臣。所以不用我劝,九爷本来就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傅恒一把攥住婉兮的手,那眼中似乎已要滴下血泪来。

“可是……你要我怎么放得下你?!”

婉兮扬眸迎住他的目光,努力明亮地笑:“那就让我放下九爷——九爷,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朋友,是可同生共死的哥哥。我心中对九爷并无其它,九爷可明白了?”

傅恒连退数步。

“九儿,你说什么?我不信,你是故意叫我死了心!”

婉兮走上前,高高抬头,迎上他破碎的目光:“可是我为什么要骗九爷?如果我当真对九爷有情,九爷大婚在即,我又怎么会甘心留在这宫里,徒劳地看着这一切?我凭什么要将九爷拱手让给别人,我怎么可能不绞尽脑汁想法子把你的婚事给搅了?!”

傅恒说不出话来。

婉兮闭上眼,轻轻摇头:“我不是那样好性儿的人,我更从来都不会闷头受着别人欺负。我若想要,我必定设法去争。而我若不去争的,便只是……我不想要的。”

便如这宫里的新人来旧人去,她看着心痛,却不去争,就如皇帝所说,她是因为还揣着想要出宫的心啊。

她走上前,伸出手来握住傅恒的手:“九哥哥,你会不会因为小妹说了实话,就从此不想再要我这个妹妹了?”

傅恒垂眸,深深、心痛地凝注她:“九儿……我还是,不愿信。我只怨这宫墙隔住了你我,如果你肯多给我些时光与你相处,我不信你会不对我动心。”

婉兮便笑了,认真点头:“九哥哥说得对,我也相信有可能会是那样。可是九哥哥,你总该明白,事已至此,所有的假设便已毫无意义。小妹不希望你以那些虚幻的假设,反倒绊住了眼前。九哥哥,我要你睁开了眼,看清你眼前的天、脚下的路,去做出你该做的事。”

“可是我对那兰佩……丝毫无意。”傅恒绝望地凝视着九儿,“我无时无刻,想的都只是你。”

婉兮轻柔地笑:“就如九哥哥方才对我所说的:纵使无意,可若朝夕相处,说不定亦可情投意合。九哥哥不试,又如何知道不成?”

长春宫的膳房,皇后正亲手忙碌。

皇帝却闪身而入,惊得皇后险些被蒸汽嘘了手。

皇帝上前扶住,淡淡笑笑:“……朕带个人来见你。”

皇后一怔,外头一个人随着毛团儿走进来,却是凤格。

180、薄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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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房里白雾笼罩,皇后眯起眼来,一点一点看清走进来的凤格。

多日未见,凤格并未见憔悴。到了帝后跟前,依旧亭亭地行礼,并不狼狈。

皇后便笑了,转眸望向皇帝,柔声道:“秀贵人快起来吧。多日未见,本宫也着实想念。只希望你在内务府,跟大臣们说明了在宫闱间私传消息的嫌疑,本宫相信以皇上对你的钟爱,定然不会严惩于你。”

皇帝闻言便也点了点头:“那天的消息传得很广,不独她们承乾宫,朕知道这后宫里实则都传遍了。朕如果只治她一个人的罪,倒有失偏颇。”

皇帝转头看一眼凤格:“不过既然有错,朕又不能当不知道。所以朕一下旨,贬秀贵人为秀常在。”

皇后淡淡一笑:“皇上的处置自是得当,妾身也以为这样最好。”

皇帝瞟向凤格:“还不向主子娘娘请罪?”

凤格又想皇后行抚鬓礼请罪。皇后便也轻叹口气:“本宫以皇后之位,也不能不做适当惩处。便罚两个月的份例吧。”

凤格谢恩,垂首暗暗笑着远去了。凤格虽然将那笑小心掩饰,可是如何能瞒得过皇后的眼。

那笑……分明还带着一丝不屑。

皇后立在白雾里定了一刻,然后才含笑问皇帝:“凤格私传消息,那消息必定有来源。妾身担心是内务府里的人多嘴……不知皇上可追本溯源?”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这后宫里家人在内务府当差的,人数甚众。不独她一个,此时就连小九不是也在其中?朕想,若如此追究起来,岂不叫宫内人人自危?况,他们还会想到皇后和小九身上来,所以朕只晓谕内务府,警告他们不准再向宫内传消息便罢了,却不必单对一人施惩。”

皇后努力一笑,却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还是没能借此举搬掉来保。

这么耽误了些时辰,等皇帝亲自陪皇后带了做好的酸奶饽饽回到长春宫,傅恒和婉兮已是去了。

皇后亲自伺候皇帝用饽饽,皇帝也只拈起一个来,尝了一口便放下,笑笑对皇后说:“皇后亲手做了这么些,不如余下的都赏克食。舒嫔和怡嫔进宫以来,还没尝到过皇后的手艺。”

皇后便笑了,忙吩咐:“将这些饽饽分装了盒子,各自送去翊坤宫和咸福宫,请舒嫔和怡嫔尝尝。”

挽春等带人分头去了,皇帝这才笑笑又望皇后:“还有一事:朕已下旨进嘉嫔为嘉妃。”

皇后略定了定,已是含笑:“自然应该的。嘉妃诞育皇四子,功在天家,自然当进位分。”

皇帝含笑点头,伸手拍拍皇后的手背:“还有一人,朕要看皇后的意思。”

皇后心下一转,却笑问:“不知皇上心里又在想着谁?妾身倒一时想不到了。”

皇帝眨眼一笑:“语琴。”

皇后留意了皇帝的称呼,便是一笑:“皇上也想进她的位分?”

皇帝点头:“叫她当了半年的学规矩女子,已是委屈了她。朕有心想在今年将她与嘉妃等一并进封,皇后意下如何?”

181、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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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垂首笑笑,半晌才道:“皇上定夺就好。妾身虽然是皇后,可是皇上并非后宫诸事都需与妾身商量。”

皇帝却摇摇头:“朕国务缠身,一个月进后宫没有几次;况且语琴位分低微,她也没机会见到朕。若论她的言行举止,皇后比朕知晓更为详细。”

皇后便笑了:“……秀贵人、舒嫔、怡嫔、乃至嘉妃,皇上都直接下旨赐封了,怎会唯独到语琴这儿,皇上要与妾身商量?是因为语琴身份低微么?”

皇帝定定凝住皇后,唇角微微上扬:“怎么?皇后是在埋怨朕?”

皇后心下一震,急忙起身行礼:“妾身岂敢!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若叫皇上误会,妾身真要自己掌嘴。”

皇帝亲自伸手将皇后扶起来:“说什么呢~~你是朕的贤妻,朕怎么会!朕只是想到,彼时语琴刚入宫时,皇后曾经说过,总要她学一年的规矩,才好赐封位分。如今刚刚半年,朕是不想违了皇后的话,故此才要与皇后商量。”

皇后悄然提一口气,这才缓缓微笑。

“妾身谢皇上记着。既然皇上问起,妾身倒依旧是从前的念头:还是等语琴学规矩满了一年之后再赐封。”

皇帝扬眉:“哦?”

皇后垂下头去,避过皇帝目光:“虽然与她同时进宫的凤格已经赐封秀贵人,哦,对了,此时已是秀答应……可是凤格终究是出自内务府世家,进宫之初已然全家抬旗,成为了正身旗人;语琴则是汉女,终究不合规矩,她与凤格自是无法比的。”

“为免前朝后宫因为语琴的身份而起非议,妾身以为,还是应该学满一年的规矩方晋位才妥当。”

皇帝垂下头去,摆了摆手中沉香的十八子:“不瞒皇后,朕体恤后宫,所以朕后宫的进封,朕通常都是由常在封起。答应这个位分,通常只给如凤格这般受了惩戒,降位所用的。所以朕也想好,给语琴的初封就是常在。”

皇后笑笑:“语琴是贵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初封就是常在,也是应该的。只需她再等半年,便也可晋位为常在了。”

皇帝笑笑:“既然如此,朕便折中:李玉,传旨敬事房,进陆氏语琴为答应。”

皇帝说完便转身去了,皇后在殿中愣怔许久。

直到皇帝的背影远远离开,皇后抱紧自己的手臂:“素春啊,不是已经春天了么,这殿内缘何还这样冷啊?”

素春忙去取了个暖手的汤婆子来,絮到皇后手里:“主子去冬将不少份例里的炭送去给贵妃和陆小主,她们原该明白主子的心才是。”

皇后轻轻叹口气:“不是她们不懂规矩,是皇上对本宫生了嫌隙了。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叫皇上不开心了。”

素春瞧皇后一眼:“……闻说主子带奴才等去膳房预备饽饽时,九爷来过。”

“什么?”皇后一惊:“我已告诉过他,此后不准再入宫求见。未得我的传召,他怎么大胆到擅自来了?”

素春皱皱眉:“奴才又闻说……其实九爷是被皇上带来的。”

182、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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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婉兮来!”皇后登时变色。

素春忙蹲身:“回主子的话,婉兮方才奉了主子的口谕,去给舒嫔送克食去了。”

皇后抬手支住额角:“去叫她回来。即刻回来!”

此时婉兮已经到了翊坤宫,见着了舒嫔叶赫纳拉氏兰襟。

若是其他宫里的官女子来送吃食,舒嫔未必肯见。只因为婉兮是皇后身边的人,且送来的克食又是皇后亲手做的酸奶饽饽,舒嫔这才亲自见了婉兮。

婉兮也同样对这位舒嫔十分好奇。一来是对舒嫔本人,想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得皇帝这般的晋位;二来,也是想透过舒嫔的面相性情,去揣度那已被指婚给傅恒的兰佩福晋,是个什么相貌。

进了后殿暖阁,婉兮悄然抬眸打量。舒嫔实则比婉兮还小着一岁,如今担着内廷主位的仪态,端端正正坐在炕沿儿上,一张满月般的团脸上还留着小女孩儿家的稚气,可是那眉眼却不得不因宫规而烙印上了超乎年纪的老成和端庄。

就像一个……眉目如画,却终究缺了生气儿的泥娃娃。

婉兮心下不由得轻轻叹息。

行礼问安,舒嫔淡淡抬眼打量婉兮一眼:“劳动姑娘了。本宫在这里谢主子娘娘的恩典了。劳烦你回去,替本宫向主子娘娘转达谢意。”

舒嫔说着,她身边上了旗头的女子已是含笑上前,递了个荷包过来。婉兮不敢不接,接过来便觉里头沉甸甸的,至少有三五两银子的样子。

婉兮心下倒微微一定:以舒嫔面向来推断,九爷的福晋也应该是个美人儿。

婉兮忙谢恩:“奴才谢舒主子。舒主子放心,奴才定向皇后主子转达舒主子的心意。”

婉兮行礼便要告退,岂料舒嫔忽然道:“你等一下。”

婉兮只得站住:“不知舒主子还有何吩咐?”

舒嫔与她身边的女子对了个眼神,忽地含笑抬手叫婉兮近前去:“本宫正在写字,忽然有个字忘了起笔。姑娘既是皇后主子身边的人,自是能书善画的,不知能否帮本宫一回?”

婉兮便含笑一礼,伸手接过舒嫔亲自递过来的笔。

伸腕写字,婉兮的心思都集中在字上,倒未经意微微露出腕上一角手镯。

写好了,婉兮含笑将笔还给舒嫔,舒嫔扬了扬眉:“姑娘写的一笔好字。叫我认人,仿佛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婉兮面上微微一红:“奴才自幼承家训跟着父兄写字罢了,倒不知是什么。”

舒嫔点点头:“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实不谬也。”

婉兮含笑福身:“若舒主子再无吩咐,奴才这边回长春宫,向皇后主子复命了。”

婉兮走后,舒嫔忍不住与贴身女子四目相对:“成玦,是我认错了么?”

原来婉兮接过那赏赐的荷包时,已然不经意之间露出了手镯,那叫成玦的女子已然看见。

成玦摇头:“奴才实也瞧见了,确与傅九爷向四姑娘下的聘礼里头的一对玉镯极为相似。奴才瞧着,这两双手镯倒像是一块玉里起下来的,只不过聘礼里那对,还比不上方才这位姑娘手腕上戴的通透。”

183、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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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嫔那张稚气未脱的面上,漆黑的双眸陡然圆睁。

“是呀,那日兰佩进宫,欢天喜地手上戴来给我看。我见她欢喜,还特特捉着她的手腕,足足瞧了半盏茶的工夫,定不至于认错。”

成玦面上便不由得泛起狐疑之色:“主子你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舒嫔深吸一口气:“你明儿就出去打听,这位婉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舒嫔说罢闭上眼沉思:“我忖着,唯有一种解释才说得过去:那聘礼里的手镯是傅家的,皇后同样是傅家的女儿,所以如果皇后手里有一副傅家的手镯,倒是合情合理的。况且皇后的身份,她得着的手镯原本就应该比傅九爷的那对好。”

“而这位婉姑娘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也算得用的,如若是皇后将这手镯赐给婉姑娘了,倒也说得过去。”

成玦也点点头,不过还是皱眉:“只是若那手镯是皇后主子的陪嫁,怎么可能好端端赐给手下的女子?皇后自己必定极为珍惜才是。”

舒嫔深吸口气:“这里头定有玄奥。总归这个人呢,咱们小心打听着才是。”

婉兮出了翊坤宫,便立在宫门口,不由得伸手抚住自己腕上的手镯。

她此前就该还给九爷的,只是之前那话已经说得够重,她担心再将手镯一并还回去,九爷怕更受不了。

再者那手镯的尺寸实在是要命,当初戴上已是拿不下来,此时她又长胖了些,那手镯就更是箍住了。她几次尝试想要撸下来,最终都是怕伤到那镯子才作罢。

寻常在皇后面前,她都极尽小心,或者是在袖口里头多加一层白袖头盖住,总不叫皇后和素春瞧见才是……可是这回来见舒嫔,她怎么都没防备舒嫔叫她写字,一时倒给大意了。

她正出神,那边厢长春宫的小太监已经寻来,远远便叫:“婉姑娘,快回克!主子叫呢!”

深吸口气,迈进门槛,婉兮心下已是隐约猜到皇后这样急着叫她的用意。

果然,皇后都不等她行完礼,便按捺了不住问:“……你今儿,见过小九了?”

婉兮垂下头去:“回主子的话,奴才见了。”

“你竟对他说了什么!”皇后一时矜持不住,扬声吼出来:“你可知,皇上已然下旨指婚,若他敢抗旨,那便是掉脑袋的大罪!此时你若在小九满前说些不该说的话,他必做出傻事来!”

婉兮跪着,忽觉一股麻木从膝盖向上涌起,直湮没了她心房的位置。

她垂着头,不知怎地,忽地笑了:“主子是担心奴才耽误九爷的婚事和前程么?”

皇后也没想到婉兮今儿这样与她回话,便皱了皱眉转过头去:“你在本宫身边这样久了,轻重利害的关系,你也该学了些。此时你什么话该跟小九说,什么话决计不可提起,你也该明白!”

婉兮心下忍不住涌起一股不平。

“可是主子怎么忘了,奴才原本是摔傻过呢!奴才这脑子便转不过来,什么轻重利害,奴才一时刻都分不清楚!”

“婉兮!”素春不由得一声厉喝:“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主子跟前,你怎敢这般回话?”

婉兮叩首:“奴才辜负主子的栽培了。奴才能被主子挑进长春宫来,一来是九爷的照拂,二来是主子的垂怜。可惜奴才资质愚钝,若不得用,奴才甘愿自请退回内务府,或者干脆将奴才撵出去吧!”

184、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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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与素春对望一眼,然后对婉兮道:“你这丫头,又浑说什么呢?本宫也明白,你今儿既见了小九,定不好过。故此你与本宫说的这番话,本宫不与你计较。”

皇后说着侧身,别开脸去:“实则,本宫又何尝好过呢?这是皇上下的旨,就算本宫也不能违抗。本宫是皇上的妻子,可是本宫却也是皇上的臣。小九的婚配、前程,甚至性命,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所有的事都只有皇上才能做主,皇上的心意谁都左右不了。”

婉兮轻轻闭上眼。

皇后便又叹了口气:“你能顺利进宫、能到本宫身边来伺候,说到底都是小九用命换来的。本宫既答应了小九照拂你,便会言出必践;本宫也早就叫你放心,只要你在本宫身边一天,这后宫里便没人能伤得了你。”

“这话,本宫从未忘记,自是希望你也都记在心里去。”

婉兮寂寂摇头:“奴才……是真的想出宫去。”

皇后怆然一笑:“出宫去?那何尝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就是内廷主位们,也都偶有这个念头呢。可是这是紫禁城,是进出都不由己的地方。你既然已是官女子,如今更是有了二等女子的身份,那你的去留便也牵系到你的家人。纵然你自己不愿忍,你也要为了你家人忍耐。”

皇后说罢抬眼看了素春一眼:“别再说傻话了,回去歇着吧,时辰也不早了。素春,送婉兮回去。”

承乾宫里,娴妃盯着凤格冷笑。

“秀常在?哟,怎么好好的出门的时候还是秀贵人呢,回来就变成秀常在了?你刚赐封几天,就被降了位,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凤格跪着哀哀垂泪:“小妾又何尝愿意这样?只不过是有人故意要拿捏着小妾罢了,小妾位低言微,无可奈何罢了。”

娴妃扬扬眉:“哦?难得你这回倒是明白了。将你送交内务府,你怕是见过你玛父了,倒是没白见着。”

凤格紧咬嘴唇。

娴妃拨着襟上悬着的香囊的穗子:“你现在可明白了,竟是谁想拿捏着你?”

凤格重重垂下眼帘去,也不顾自己的小两把头,一个头磕到地上:“小妾明白了!小妾如今要是再不明白,那说不定哪天丢了性命,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你明白了就好!”娴妃坐直,两眼里闪烁起精芒:“你祖父来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你总该明白,现在谁家的子弟也正在内务府里,急等着空缺,才好上位!”

“更何况,你玛父此时还身兼刑部尚书,成为从一品大员;而她伯父、位极人臣的马齐前年已去世,她沙济富察氏的荣耀,目下面临无以为继之危。她又怎愿意看着你家在朝中崛起?故此她拿捏你倒是小事,她实际上是要拿捏着你来坑害你玛父,坑害你全家呢!”

娴妃这才满意一笑:“说来本宫也算不得喜欢你,不过你好歹是本宫位下的人,你的命运便与本宫绑在一处。你晋位,本宫自然也一样欢喜;而你今日被降了位分,又被人如此拿捏,那就也是跟本宫过不去!”

“这口气你要出,本宫同样要出。自此,你但凡有事,便也自然都有本宫挡在你前头。”

185、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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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格去了,塔娜瞪着凤格的背影,未免有些不服气。

娴妃便哼了一声:“今日本宫既然与她说了这个话儿,日后你们也便免不得在她面前谦恭些。现下本宫用得着她,万不能因为你们的不小心,再叫她对本宫生了二心。”

塔娜便也点头:“如今,她定是恨毒了皇后。”

娴妃悠闲地向后,斜靠在迎手软垫上:“她名字里有‘凤’,皇后知道我一向在意自己名字里的‘凤’,一宫不容二凤,所以皇后偏故意把她指到我宫里,就是要我看着她闹心的。且她玛父官位步步高升,皇后就是想让我想起我那不中用的父兄,便将所有心思都用在凤格身上,镇日忙着在宫里窝里斗。”

娴妃说来叹气:“……本宫没她那么多花花肠子,原本是着了她的道儿。否则本宫又怎会容得眼皮子底下就有了愉嫔的永琪!她用凤格成功转移了本宫的视线,这笔账我还给她记着呢!”

“不止愉嫔,她私下里也安排了那陆氏进御,一个一个扶持跟我不睦的,就是想叫我在这宫里树敌,她好稳坐在众人后头,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正如她这些年将贵妃推在前头,叫我只跟高云思过不去一样。”

娴妃说着眯起眼来:“可是她也终究有看错的时候。我是一宫不容二凤,不过我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将凤格真当成了凤!在这后宫里呀,真正的凤唯有皇后,即便贵妃和本宫,也不过翟鸟罢了;所以本宫要想当真正的凤,便不是要跟凤格争,甚至都不至于跟高云思争……本宫想要的其实是皇后之位,所以本宫瞄准的敌人,从来都是她啊!”

“她当本宫心眼儿不及她,她便以为本宫总会舍本逐末,当真与那些不相干的小角色斗呢!其实,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过自信,到头来终究是她自己阴沟里翻船才是!”

塔娜也紧咬嘴唇点头:“只是秀常在年纪小、见识也有限,最初进宫来还不跟主子您一条心……这样的人,主子当真用得?”

娴妃倒笑了:“年纪小、见识浅的人,才最好控制;况且本宫看重她的,实则是她背后的家世。本宫自己没那么争气的阿玛和兄弟,可是她有,而且此时在朝中她家正有崛起的迹象,本宫便乐得推波助澜。”

“若论本宫真正比不上皇后和贵妃的,就是家世。是皇后自己送了这么个家世好的人进我宫里来,我要是不用,那岂不是辜负了皇后主子的一片‘好心’?”娴妃说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得意地笑。

塔娜便也跟着一起笑:“想来秀常在只降了位分,家人丝毫未受影响,这便叫皇后扶她弟弟上位的算盘都白打了吧?如今她满门的荣光,都只系在傅恒一个人身上,皇后定然急得头发都要白了。”

娴妃垂下头去:“所以,这次皇上给傅恒的指婚,她在背后的用意,便绝不可小觑。”

塔娜也一怔,遂点头:“是啊,如今她阿玛,还有真正撑起她富察家的两个伯父马齐、马武都死了;她那个嫡兄富文承袭的承恩伯不过是个虚职,她便自然要再借指婚,攀一门好依傍。”

塔娜说着皱皱眉:“可是那个兰佩,说到底也算不上太好的吧?她祖父揆叙被先帝雍正爷叫在墓碑上改刻‘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此时又不是康熙朝,明珠早已作古。”

娴妃幽幽勾了勾唇角:“她攀附的实则不是明珠家的门第,她实际上想要攀附的,不过是太后罢了。”

186、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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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道:“何尝不是!舒嫔毕竟是太后亲选的人呢。”

娴妃目光微凉,站起身来:“如今那四姑娘成了皇后的弟媳妇……咱们便也应该去给太后请安了。”

娴妃到了寿康宫,规规矩矩给太后行礼。太后瞧了娴妃一眼:“难得你今儿也有闲儿,来陪我老婆子说说话儿。”

娴妃恭恭敬敬地笑:“是媳妇过去年纪小不懂事,太后跟前规矩又大,媳妇生怕到太后跟前行差踏错,没的惹太后不快。如今年岁也到了,言行都有了深沉,这才敢来太后跟前伺候。”

太后便哼了声:“我跟前的规矩再大,能比得上皇帝的大?你们还不是巴巴儿都往皇帝那跑?”

娴妃咯咯地笑出了声:“太后净戳媳妇的心窝子。媳妇就是爱往皇上那跑呢,就算养心殿进不去,媳妇站在廊子底下吹风也愿意。谁叫媳妇就是稀罕皇上呢!”

娴妃说话没有皇后那么仔细,于汉学的了解也不多,所以说话略显直白。不过太后反倒笑了:“虽不入耳些,不过我倒是稀罕你说的这些大实话!”

安寿送了烟杆进来,娴妃便接过去,亲手将烟叶子搓碎了装进烟锅里去,然后将烟杆叼在嘴上,替太后点燃了。等烟嘴里咂出来的烟气儿已是顺了,这才捧给太后。

安寿便笑:“难得娴主子不但会点水烟,连这旱烟也点的好。奴才平素点完,总是掌握不好这旱烟的火气,好几回好悬将老主子给呛着,奴才真是要跟娴主子好好学学。”

太后轻哼一声:“原也没什么奥妙,只是她敢叼在自己嘴里点,有她给吸顺了才给我;可你们都拘着规矩,不敢用嘴,只是用手点那烟叶子,怎么知道烟气儿还冲不冲?”

太后吸了几口眼,轻轻叹了口气:“哀家的媳妇儿们都怕哀家,认为哀家跟前规矩大。你瞧皇后、贵妃,一个一个的到了我面前,就跟那小耗子见着猫似的。我虽然明白她们孝心,可是我却总觉着自己像个大老虎!这种滋味,我也不喜欢呢。”

娴妃便笑了:“我就是觉着太后跟前规矩严,可是我可不是怕太后。”

太后含笑瞪她一眼:“可不!要是真怕的话,你就不敢用自己的嘴给我点烟了。难得你还有咱们满洲姑奶奶的飒爽劲儿!”

娴妃轻叹口气:“媳妇反正就是不喜欢那些花花肠子。与其有那么些时间算计人,到不如来太后跟前立规矩了。”

太后吸着烟,垂下眼帘:“你这话里是有话呀。”

娴妃便一跺脚:“媳妇是为自己位下的秀常在不平呢!”

太后便也一怔:“秀常在?你说的可是喜塔腊氏,来保的孙女?哀家记着,她不是秀贵人么?”

娴妃便耸肩冷笑一声:“太后说的正是。可是前儿却没来由地被皇后主子给问了罪,送内务府大臣查问,皇上不得不给降位成了秀常在!说到归齐,六宫内外都传扬遍了的消息,倒不知皇后主子怎么就偏治秀常在一个人的罪。还非说什么凤格勾连她玛父……我都看不懂皇后主子,这又是要唱的哪出啊。”

187、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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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含着笑走出寿康宫。

塔娜跟上来问:“依主子看,太后会因秀常在的事,对皇后不快么?”

娴妃站住,立在这春日暖阳里翻了翻袖口:“皇后想叫我‘一宫不容二凤’,可是她却忘了,对于太后来说,同样是一宫不容二凤呢!这后宫之主,究竟是太后,还是皇后啊?她若凡事依顺太后的心意倒也罢了,可是若她背着太后动手脚,太后又岂能容她!”

阳光落下,暖着眼帘,娴妃忍不住微笑:“她以为她将兰佩指给她兄弟,是攀附着太后了;可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会不明白,她这样自作主张,已是打破了太后的部署呢。”

塔娜信息也咯噔一声:“太后亦在舒嫔姐妹身上有部署?”

娴妃笑瞥塔娜一眼:“咱们大清的后宫,一向不缺姑姑与侄女、姐妹共事一君的故事。若姐姐不得宠或者短命,妹妹便自然顶上,总归不叫大位旁落了去。况且舒嫔姐妹年纪还都小,保不准定会被皇上喜欢,所以太后才弄了姐妹两个一同进来,左不过抱着一个不行还有另一个的心思。”

“可是如今,本两翼齐飞的部署,生生被皇后掰开只剩下了孤掌难鸣。你以为,太后能不记恨皇后么?只是太后总不能因此事发作出来,她需要另外一个由头,所以我这今儿这就给她送来了。”

塔娜便也忍不住点头笑了:“主子英明。”

肩舆行在长街上,远远地对面也走过来一架肩舆。

对面一见这边的仪仗,便赶紧落轿,一队人都退在一旁,为娴妃的肩舆让路。

娴妃也瞧见了,是嫔位的肩舆。她便含了一抹笑,亲亲热热招呼:“可是舒嫔妹妹?”

舒嫔也立在一旁,给娴妃请安。娴妃笑着叫太监落轿,下舆亲自拉住兰襟的手:“皇后主子心疼妹妹年纪小,免了妹妹早晚请安的例,说是叫妹妹多睡些。这才叫我没得着机会与妹妹拉拉家常。”

兰襟面上神情却是淡淡的:“家常?娴妃娘娘说笑了,妾身何尝与娴妃娘娘有什么家常可拉?”

娴妃笑意不由得收起来些,盯着舒嫔的眼睛:“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你我出自那拉氏同门,怎无家常?”

舒嫔倒笑了,笑意有些不客气的疏离:“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娴妃娘娘当真是说笑了!妾身出自叶赫拉那,娴妃娘娘却是出自辉发那拉;虽然是相同的哈拉,外人不懂的倒真会混为一谈。”

“故此妾身也听说,有人将娴妃娘娘与先帝孝敬宪皇后说成同族,还浑编出个什么姑姑侄女之说,只因孝敬宪皇后出自乌拉那拉氏。那其实都是一派胡言!娴妃娘娘的辉发那拉氏,跟孝敬宪皇后并非同宗,更非同源;跟妾身的叶赫纳拉氏也不是一回事。”

舒嫔抬眼望望天际:“便如汉人姓张、姓刘的,天南地北皆有,人数众多,难道所有姓张、姓刘的便都是一家了?娴妃娘娘日后再莫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的话了,没的贻笑大方。”

188、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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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嫔说罢,浅缓一礼,就带着手下两个女子:成玦、如环走进寿康宫去。而宫门处,安寿已来迎着。

娴妃怕叫安寿看见,便死死按捺住。直到走得远了,才冷冷道:“不过是为了太后的缘故,本宫才主动结交于她!哪里想到她根本不识抬举!”

塔娜劝道:“好在她现在还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娴妃撑住唇角冷冷一笑:“没错。等本宫整治了皇后、贵妃之后,腾出手来再收拾她!”

塔娜垂首道:“只是此时舒嫔已与皇后是姻亲,她挟太后的扶持,若与皇后站在一处……倒叫主子更是难为。”

娴妃眯起眼来:“姻亲……从来都是双刃剑罢了。从前满洲在关外,各部之间何尝不都是姻亲?太祖爷有叶赫那拉家的福晋,最后不也还是灭了叶赫部?”

娴妃说着忽然笑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呢:还记着皇后身边那个傻女么?傅恒倒是曾经为了她,不惜跟本宫顶撞起来。虽说本宫还不能确定傅恒跟那傻女之间是否有缘故,不过相信这故事怕是有人爱听。不如将这故事也叫舒嫔风闻一二……”

塔娜也登时一笑:“好主意!”

娴妃轻哼:“不必说得太多太透,只需影影绰绰那么一两句就够了。一来这就叫人想不到是咱们传出去的消息;二来,也唯有捕风捉影,那故事的杀伤力才越大。”

四月里,前朝出了件大事:皇帝将兵部满尚书、九门提督鄂善处死。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不由得议论纷纷。

处死的理由,竟然是鄂善纳贿“仅仅”千两。

婉兮被叫去伺候饽饽,心下也是忐忑的。处死贪官是应该,但是朝廷历来“刑不上大夫”,极少出现此等仅仅因为千两银子就处死从一品大员的事情。更何况鄂善乃是满尚书。

步入皇后寝殿,也正隐隐听见皇后道:“……只怕是,皇上心情不好。”

素春的话也影影绰绰地透过来:“此时前朝大臣定然都谨言慎行。”

皇后轻叹一声:“叫太监去告诉傅恒,万事切勿行差踏错。”

皇后语声之中含着压抑:“此时何尝只是前朝大臣言行谨慎?后宫诸人,更应如此。”

等两人的话语声静了下去,婉兮才奏请进殿。

皇后恹恹地尝了一口饽饽,抬眼瞟着婉兮:“上回你做的榆钱饽饽,皇上吃着不好;如今可有想到什么花样了?”

婉兮摇头:“回主子,奴才一共就会那么些花样,已是都做过了。”

皇后定定瞧着婉兮,然后回头吩咐素春:“叫膳房的御厨重做一炉榆钱饽饽,然后叫婉兮送到养心殿去,进给皇上。”

婉兮只得去。

拎了食盒出了长春宫的地界,便忍不住将食盒掼在地下。

仰首望着红墙围起的狭长的天空,她觉得憋闷。

心下只得劝自己: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九爷的姐姐。再怎么着,只当是为了九爷。

一想到九爷,婉兮的鼻头便酸了。

不难想象那一场婚事里,九爷有多煎熬;与九爷的煎熬比起来,她此时此刻的境遇还没有那么难。

想完了,她深吸口气重又将食盒提起来,缓缓走向养心殿去。

189、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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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走向养心殿的时候儿,皇帝也正坐在“温室”里微笑。

他想着早上去向皇太后请安时,母子俩的对话。

太后埋怨道:“这回宫里新进的就舒嫔和怡嫔两个,我听说你倒是时常去怡嫔的咸福宫,却还从未翻过舒嫔的牌子。她是新人,进宫来本就忐忑,你若还不翻她的牌子,又如何叫她在这宫里安身?”

他手里握着两个玉瓜,亲自替太后一下一下捶着腿。面上尽是身为人子的孝顺微笑,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下的那份坚定。

他垂下眼帘,挡住目光:“那不过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只比和敬大那么点儿。儿子看着只如闺女,翻牌子什么的,实有作恶之感。”

“不过额涅的心思,儿子明白,儿子就算不翻舒嫔的牌子,等儿子得了空也常倒她宫里坐坐就是。只要儿子常去,这宫里便没人看轻看了她。况且她还有额涅的照拂,定然不会吃亏。”

皇帝这话说得叫太后也只能叹口气:“是,那怡嫔倒是年岁大,今年已然十九了!可是她终究出身南府,你好歹也要矜持着些!”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静静望住母亲:“额涅只需放心,怡嫔的身份总归超不过舒嫔去就是~”

皇帝想到这里也是轻轻叹口气,从袖口里缓缓掏出那幅熊瞎子来。

他在生身母亲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办法喜欢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可是他去岁却偏偏就被一个十四的小丫头牵走了心神去……说来,真是想笑。

李玉也会挑时候,欢欢喜喜进来回话:“回主子,魏姑娘来了。”

皇帝心情一振,片腿儿下了炕:“哼,她还知道来了!”

虽如此说,人已经大步流星先走了出去。到如意门处,长眸含笑,上下打量婉兮:“什么风儿,把姑娘这样的贵人给吹来了?”

婉兮脸红过耳,只能赶紧蹲身请安。可刚一屈腿,手臂已经被皇帝给捞了起来,兴冲冲裹挟了一起朝里去。

“……四爷,那盒子里还有饽饽呢!”

皇帝挑眉望她:“你做的?”

婉兮摇摇头。

“嗤!李玉,拿了去——喂哼哼!”

李玉便也忍着笑答应:“嗻!”

皇帝将婉兮裹进后殿去,一路不由得咕囔:“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别人做的饽饽,你也敢送来唬弄我!”

婉兮红了脸:“只是这榆钱儿都老了,再做都不好吃了。”

皇帝哼了声:“就知道你总会找借口推搪!”说着扬声叫:“毛团儿!”

婉兮忐忑地瞧着毛团儿带人拎进一个大木箱来,走近了才觉着那木箱里寒气森森的。木箱送到眼前儿,婉兮便也认出来了:“冰鉴?”

皇帝绷着,唇角却还是忍不住愉快上扬:“知道就好。最新鲜的榆钱儿,我可一直都给你留着呢。看你今天还怎么打赖!”

冰鉴盖子打开,里头钻了眼儿的银盘子上,穿成如铜钱吊子一般的榆钱儿,碧莹莹翠生生地盘在一处。

婉兮无奈,只得随了毛团儿走进养心殿的茶膳房,用茶膳房里的小炭炉子。用具虽然简单了些,没有御膳房里那么齐备,可胜在没有外人,毛团儿事先已经将所有伺候茶水的太监都给撵走了。

婉兮将大辫子盘在头上,便挽起袖子来。可是发丝太滑,辫梢怎么都盘不住,一个劲儿要滑下来。她一狠心,便想将辫梢咬在嘴里,可是一回头,辫梢没咬住,反倒咬到一个人的脸上。

190、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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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里哗啦,婉兮手上的厨具散了满地。

婉兮急忙转身跪倒:“奴才真是该死!”

惊惧倒在其次,更是无法掩抑的羞涩。

皇帝哼了声,走到水缸旁,映着水影瞧了瞧自己脸上。

殷红一点。

他背着身儿,忍不住冲着水缸里的影儿笑。

实则凭他跟婉兮的身高差距,婉兮就算回头咬过来,也只能咬着他领子上的盘扣,是怎么都够不着他的脸的。所以呢,她之所以能那么不偏不倚就咬着了,还不是他故意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兼之故意弯腰躬身朝她凑过去呢……

他笑了好一气,也不转过身去,只哼着问她:“你何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会为了这个就治你的罪?那你是忘了,我早说过,在你跟前儿的只是四爷,不是天子。”

说罢又用指尖触了触那嫣红一点:“就算是天子,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治你的罪。你又不是诚心的,我有火也发不出。”

婉兮低低垂首,自然不愿承认自己是害羞更多。只得深吸一口气辩白:“……奴才不是将皇上当成暴君,奴才只是惊于皇上的亲自驾临。所谓‘君子远庖厨’,更何况皇上九五之尊。”

“还请皇上还驾后殿,奴才做完了,定然呈上。”

皇帝这才转回身来,盯着她小小的发顶:“都说了,现在你眼前儿的是四爷。皇帝是君子,可是在你跟前儿,四爷可没想当君子。”

他这话说得……婉兮真想听不明白。

可是这一刻却脸热心跳,怎么都假装不来。她只得尽力低下头,不叫他看见她脸上的红。

皇帝也不急,径自抽了条长凳搁在婉兮面前,他撩袍坐下。厚底金龙靴就在她眼巴前儿明晃晃地映着日头。

“怎么着,看你的意思是,非要爷治你的罪,你才敢放心大胆起身?”

婉兮想了想,还是点头:“请圣上责罚。”

还是……将方才不小心一下子拉得太近的距离,重新扯远一些好。

皇帝自然明白,便一拍膝头,闷哼了一声:“好,那爷就治你的罪!”

婉兮虽说心下没那么害怕,可是冷不丁听见他这严肃的语气,还是心下哆嗦了一记。

天子之怒,谁敢当成闹着玩儿的?

只听头顶的他深吸一口气:“爷罚你——再咬一回。”

婉兮的两耳边“针儿——”一声开始尖锐地鸣了起来。

“皇上!”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用手掸掸衣襟:“爷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咬过。爷觉着被人咬一定是疼,是厌,可是方才爷心里却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爷觉着这里头一定是有爷还未曾参破的缘由,所以爷便想再尝试一回。”

他放下膝盖,躬身向下来凑近她发顶:“你说让爷罚你的。这事儿你不愿意干,那爷就非叫你干——这才是正正经经的罚,你说不是么?”

婉兮也顾不得跟条蛇似的从头顶上软绵绵滑下来的辫子,闭着眼乞求:“奴才求主子,换个罚法儿。”

皇帝伸手一拍她发顶:“嘿!我说现在究竟爷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你不但咬了爷,现在还敢不听爷的吩咐了?”

191、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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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就咬!

左右都是一个死,咬一口再死,就当赚了!

婉兮豁出去了站到他眼前来,只是一时之间,无从下嘴。

他左侧颊边已有嫣红一点,她难道还能给他右边脸颊也咬个对称的出来?

“踌躇什么?”

他等着,也是已然禁不住,闭上了眼。这一刻的心头乱跳,不止她,他自己实则更甚。

婉兮先咬住嘴唇:“且容奴才再想想。”

他便懂了,忍不住唇角扬起:“拿不定主意,何处下嘴?”

婉兮只得点头:“……总不能再咬坏了主子,更不能叫人给瞧出来。”

如果一边脸颊一块儿,怎么可能叫人瞧不出来呢?

“那就别咬脸!”他闭着眼,已是忍俊不已:“爷这脸上除了面颊,又不是没旁的地儿。你寻一处本就颜色相近,就算咬红了也不会叫人找出来的就是。”

婉兮刚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面上,便腾地又滚热了起来。

他面上颜色相近,咬红了也叫人瞧不出来的地儿——统共只有那一处罢了。

婉兮眸光只朝他那微张的薄唇上一转,心便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来。

头不由自主地渐渐昏热起来,她眼前已然看不见别的,只是他那张如玉却薄削的脸……他最爱玉,自称“玉痴”,就连这宫中所有御座上,必都安置一柄玉如意,以备他驾临时可时时抚摩。年深日久,玉华已然入骨,他的脸、他的神,已如绝世玉雕。

婉兮急忙闭上眼甩甩头:“是皇上说的,只需咬着不被人看出的地儿,奴才便算领罚了?”

皇帝老神在在地故意绷了脸点头:“没错。”

婉兮在袖口里悄然攥紧了指尖:“……那,咬完了之后,皇上可别反悔!”

他也期待又紧张地攥紧了指尖,面上却故作散淡:“哼,自然!君无戏言!”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张开嘴朝他咬了下去——

轻轻一啮,她随即便转身跑去:“奴才咬完了,皇上说了不反悔!”

他霍然睁开眼,盯着她又是恼,又是笑。

她是咬了,如他所说,也真是咬在别人分辨不出来的地方——

她是咬了他的眼睫毛!

她身影灵动,轻盈躲闪,她的笑声和她的大辫子在日头的光晕里扫开一片叫人晕眩的涟漪。

他攥着指尖静静立着,遥遥望着。

她就像一头小鹿,木兰围场里最欢腾可爱的猎物。以他箭术、火枪,他有十足的把握将她射落,叫她匍匐在他脚边。

——他此时真是想直接这么冲过去,狠狠压住她,要全了她,一逞自己心愿。

可是心下的翻腾,却最终还是被那一抹从心底涌上唇角的微笑所战胜。

他喜欢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慧黠灵动,看着她一笑天成。

他最后只深深吸一口气,扬手叫她:“别跑了,小心门槛。”

婉兮只得立住,尴尬得脸又红透了。

他哼了声背转过去:“爷说到做到,你既已领完罚了,爷自然不再计较。快稳当当走回来,把饽饽做完。爷还饿着呢。”

接下来的时光,她便在面案上忙活,他则就立在案边瞧着她。

她和面,偶尔淘气了,还故意扬起些面粉来。面粉如雪飘入空气中,氤氲悄然朝他兜袭过去。他也不恼,哼一声,寻准了时机含笑扬扬衣袖给振开便罢。

她心下莫名痛快,便没止做榆钱儿饽饽,还用新下的芥菜缨儿拌了个凉菜。还手撕了个茄子,蒸了;再用刀背拍了头蒜,将蒜末洒进茄子里去,渍成蒜茄子一碟儿。

做完了,忍不住歪头瞟他:“……这粗陋的吃食,皇上可用?”

192、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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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后殿,将那榆钱儿饽饽、芥菜缨儿凉菜、蒜茄子摆在炕几上,他盘腿上炕,伸手抓起来就吃。

一边吃一边瞄着他:“怎地,觉着爷自恃天子之身,便连这些都入不得口?”

他不但用手抓着吃了,而且吃得恁香甜。

那碟儿蒜茄子因腌渍的时辰尚短,蒜味儿还生,很有些辣,他被辣得面色晕红了起来,却直喊“爽快”。

婉兮就在两肘拄在桌面上,小心凝视他。

他含笑瞪她:“看什么?还怕我偷偷扔地上去不成?”

她这才眨眼一笑:“皇上平素用的御膳里多荤菜,饽饽又多是糜子面儿、黏米面儿做的,不好消化;况且每早坤宁宫祭祀撤下来的福肉,皇上要不蘸盐就那么干口吃下去……皇上不上火才怪。”

“况这是春来,本就容易上火,奴才就想用这应季的菜蔬来压春日的火,才最妥当。”

皇帝笑了,用手挡住嘴,不叫蒜气传出去:“嗯哼,爷知道你不是故意做这些民间的吃食来为难爷。你有心了。”

婉兮这才垂首莞尔:“其实这榆钱儿,我在家都不用做饽饽里,单就折一根树杈儿,坐在墙头上用嘴直接咬着吃了。新鲜的榆钱儿,不输鲜果,格外鲜甜。”

皇帝听得神往:“爷明白,在这宫墙里,你着实受拘了。爷亲见过你在花海里的模样,那一刻的你才是最开心的。”

话说到这儿,便又绕不开了那个死结。

婉兮抬眸殷切地定是着他,那句“那四爷就放我出宫吧”已经到了嘴边儿,可是却不知怎地,没那么冲的勇气可以直接说出来。

她只盯着他面上那块被她咬红的印迹定定出神。

皇帝垂下眼帘去,错开话题:“嗤,你怎知我上火了?”

婉兮自是不能将偷听见皇后话的事儿说出来,便咬咬嘴唇:“看爷脸上那块红,就知道了。”

她别开脸去,望向窗外:“奴才是咬了,但是本来是要咬着自己的辫梢,所以没用实力。可是咬在爷脸上,却留下这么重一块红,便叫我想起小时风寒发热时,额娘会帮我挤额头,额头便出这样一块一块的红,额娘说红了就好了,那火就出来了。”

她垂眸黯然片刻,继而抬起头来,努力一笑:“于是奴才就猜着,四爷是上火了。”

皇帝没说话,而是伸臂横过桌面来按住她的小手。

“你想你额娘了。”

婉兮努力一笑:“皇上这些日子少吃些荤菜,叫御厨多做些时令的绿菜,举凡新下的菜缨子、鲜花瓣儿、果菜叶子皆可包饽饽、做菜羹、熬米粥,都能帮皇上败火。”

皇帝点点头,却是皱眉:“你既说到此处,接下来便定是告退了。”

婉兮努力笑笑:“奴才已然出来不短的时辰。皇后必定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

她说着忍不住眉心微蹙:“奴才本不该……耽误这么多时辰的。”

她手背上便一紧,他幽幽道:“我都明白,嗣后我会叫人去给皇后交待。”

婉兮又想了想,努力歪首俏皮一笑:“皇上既用得舒坦,可否赐奴才一个恩典?”

皇帝扬眉:“还是想说出宫之事?”

193、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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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也是不由得涌起无言的酸涩。可是她却只娇俏一笑:“奴才说了,皇上就肯准了么?既然明知皇上不会准,奴才倒白白浪费了一个恩典,那多亏呀。”

她这样的巧笑嫣然,反倒叫他心下更生怜惜。

他便更不舍松开她的手:“……那你说。只要不是说出宫的事,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婉兮垂下头去:“四爷与我说说那不开心的事儿吧。”

皇帝一窒。

婉兮自己也紧张得垂下头去,攥紧了衣角:“我知道后宫不可干政,可是我又不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就算与我说了,也不算违背了祖宗规矩。”

“况且我生于乡野,于朝堂之事什么都不懂,爷纵与我说了,我也都是鸭子听雷,全听不明白就是。”

他漆黑的眼珠儿微微一转,唇角已是扬起:“嗯哼,你是怕爷将那闷气积在心里,郁卒出病来。不是你想听那前朝的事,你只是想叫爷发散出来。”

婉兮耸耸肩:“其实我是好奇,这天下究竟有什么样的人、何样的事,才能叫四爷这样心胸宽广的人上了火。”

婉兮说着又是歪首莞尔一笑:“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四爷是天子,奴才忖着四爷的肚子里怎么都能装进一列大船队了吧!就如当年康熙爷下江南,又如前明郑和下西洋那么些的船才是。”

皇帝被她逗乐了,摇头而笑:“你呀,是想说我肚子里总不该阴沟里翻船才是。”

婉兮便也笑:“奴才是那么想,不过总归不敢那么直说出来。”

皇帝叫李玉,李玉送了牙刷、薄荷青盐进来,伺候皇帝漱口净手之后,皇帝才轻叹一口气道:“我杀了一个人。是朝廷一个重臣。”

婉兮垂首点头:“皇帝处死臣子,历朝历代都不稀罕。”

皇帝轻轻闭上眼:“朕自问性子宽仁,自从登基以来也是以仁、孝治国。朕不愿轻易诛杀大臣,尤其是这样的重臣。况且,他本罪不至死。”

婉兮伸手将碗筷缓缓收拾起来,聚成一堆:“皇上施仁政,乃为用心良苦。奴才斗胆,奴才也知道民间多有埋怨先帝苛政的;故此皇上登基以来,才尽力扭转政局,广施仁政。这是让天下安心,亦是为先帝积德。”

便如雍正最恨的八王等人,都被皇帝登基之后重新纳入宗室,恢复玉牒记名。

皇帝深吸一口气:“可是无论是仁政还是苛政,总是双刃剑。朕施仁政,以为大臣能从此安心辅政,怎知他们却渐渐生出骄奢之心来。朕便不能不杀!即便只贪千两,朕也要杀!”

婉兮轻轻转头:“是他咎由自取在先,不是皇上仁政不达。况且犯错的人自己都已经死了,抛下前尘往事,皇上又何必为了该死的人,挂怀至今?”

皇帝轻叹口气,伸手握住她的小手。

“九儿,你可知道朕独自在这宝座之上,却也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候,环目四顾,朕却发现在自己总是孑然一人么?有你这样陪着朕,说说话,朕才觉着好多了。”

婉兮心下愀然生痛,却不敢去迎向他的目光。

“皇上怎会孑然一人呢?皇上还有那么多后宫主位,皇上可以与她们倾诉。她们都比奴才更有见识,更知道如何帮皇上分忧。”

“是么?”皇帝笑了,“看似是的。她们的确都比你年纪大,见识多,可是朕若将这话与她们说了,她们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如何替朕分忧,反倒是如何揣度朕意,然后尽快将这消息送出宫去给她们的父兄,叫她们各自的家族设法从中得利。”

皇帝深吸一口气:“我不瞒你,此次朕指派查办此案的大臣里,便有来保。若被人知道朕对此事耿耿于心,不出三天,前朝便必定有人借机发难,弹劾来保。”

194、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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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下也是一肃。此事若皇上心意为后宫所知,谁会借机发难弹劾来保,她心下已约略有数。

而一旦来保被弹劾,凤格便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而凤格背后亦有娴妃……可以想见,若此事一起,整个后宫便难免各自为营,一片纷乱。

身为帝王,他每日面对繁杂国务已够熬神,若还要后院起火,那才真是叫人心力交瘁。

她静静凝望他,心下不由得生起丝丝绕绕的怜惜。

她便歪头笑笑:“皇上的大臣,好些名字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上方才说了个来保,奴才从前还隐约听见个海保,还有什么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啊……这个保,那个保的,奴才反正是分不清谁都是谁了。”

她收了笑,静静望住他:“奴才驽钝,也不懂如何为皇上分忧。只是如果皇上再如今日这样上火了,若不嫌弃奴才手艺粗陋的话,奴才愿意再为皇上做一屉菜饽饽,拌两碟小菜。”

皇帝静静而笑,将手指又在她手上绕紧了些。

时光静袅,有那么片刻,他们只是执手相望,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皇帝含笑道:“你方才求的恩典,实则是帮朕解忧,不算;你重新求一个。”

婉兮含笑垂首想了想,目光忽地落到手腕上。

她便扬起眸子来:“皇上可否准奴才去瞧瞧造办处里的玉作?”

“哦?”皇帝指尖在她手背点了点:“那有何难。只是我倒好奇,你怎求这个恩典?”

婉兮垂首错开眼珠儿去:“奴才知道皇上爱玉成痴,那宫里内造办处的玉作里便定然集合了天下最好的玉器工匠。奴才寻常看宫里的玉器摆件儿,件件皆为神工,便忍不住好奇那些玉器寂静是何样的人、如何雕琢而成的。”

皇帝轻哼了一声:“难得你也知道朕爱玉,更难得你还想亲自到玉作去瞧瞧。不过朕可先告诉你,玉作里噪声大、玉尘飞扬,那场合并无玉器成品的高洁润美。”

婉兮偏首一笑:“那样的艰辛才诞生神工之品,我便反倒更想看了!”

皇帝便笑了,扬声叫:“李玉……你既是个名字里也有玉的,便带你家姑娘去玉作瞧瞧新鲜去!”

婉兮忙摆手:“不必劳烦李爷,只需皇上恩准,奴才自己去就是!”

皇帝长眸急闪,趁势伸手一把抓牢了婉兮手腕:“小丫头,那你就甭跟爷藏心眼儿!”

婉兮手腕被抓得登紧,她知道自己还是瞒不过他,只得怯怯求饶:“……爷松手,奴才说实话就是。”

可是爷没松手,只是没那么狠劲了,却依旧还捉着不放。

她腕子上的玉镯,就在他指节间。

婉兮只得叹一口气:“奴才是想,既然九爷已然大婚,奴才手上再戴着这对九爷馈赠的玉镯便不合宜。可是这玉镯套上就取不下来了,奴才也用了蜡油、猪胰子等诸多土法,皆不管用,又怕用蛮力伤了玉,故此才想到玉作去拜求个玉器匠人,看有没有法子帮奴才把这玉镯稳妥地取下来。”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却是盯着她坏笑:“还算没傻透了,知道这玉镯子该赶紧摘下来!不过你费了这些日子的心,也是活该!谁叫你不听爷的话?最好的法子,也早就告诉你了,你偏不听!”

婉兮恼得咬牙:“爷是叫干脆砸了,那是馊主意!”

195、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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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

婉兮的话音还未落,皇帝却已经手起砚落——

一串脆响入耳。他,他他,竟然直接抓起砚台把婉兮腕上的玉镯给砸碎了!

婉兮愣了半晌,便控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皇上!你这是干什么?!”

九五之尊就能这么欺负人么?

她哭着跪倒在地,可是两手再小心翼翼托着那碎成数块的玉镯,却也没有回天之力,无法将它们重新恢复完整了。

她的泪止不住地跌落下来。

这对她来说,不单单只是一对玉镯,而是九爷的一片如玉之心啊!

她没办法接受九爷的情,已是伤到了九爷的心;她只想好歹尚可完璧归赵,可如今她竟然连九爷这片心意都保全不了了……她对不起九爷,她恨自己,更是恼了皇帝!

他就算是天子,就算不愿意九爷与她之间的瓜葛,他也没权利这么粗莽地办了!

她仰头,泪顺着腮滴滴滑落。

“四爷,我恨你!”

她疯了,她知道他是天子,她说这句话就是死罪。可是此时此刻捧着这一对冷冰冰的残块,她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枉她之前陪了他那么久,与他说了那么些!

皇帝盘腿端坐在炕上,看着她跪倒在地哭成泪人,心下也是酸楚又别扭。

她说她对小九并无超脱兄妹的感情,可是你瞧她啊,为了小九那么一对镯子就敢跟他大声喊,还说恨他!

原来他在她眼里,竟还比不上小九一双玉镯么?

那是不是说,她还是对小九有情?

她之前说没有,或许只是因为她还小,还不懂;又或者是她怕他,或者是为了护着小九,所以才对他撒谎?

他也是越想越恼,越想心眼儿越小,他便忍不住狠狠一拍桌案:“大胆奴才,这话也是你能对朕说的?这镯子朕砸了就是砸了,又能怎样!休言一对玉镯,就是他的命亦在朕掌心之间!”

婉兮震惊又心痛,脑子已停摆,只循着本能,仰头怒斥他:“你不讲理!”

说罢起身爬起来,抱着碎块就想往外跑。

李玉站在门外伺候,听见里面吵起来了,把个李玉给急的呀……皇上跟魏姑娘吵架,皇上没叫,他怎么都不敢进去,只得守在门槛外截住婉兮,作揖打躬:“姑娘……姑娘有话好好说。”

婉兮被李玉这给拦住,结果皇帝迈开长腿就追上来,上前硬是捉住她手腕,将她手指头给掰开了,将她掌心攥住的碎块给抢走。

他满眼的凄冷,深深盯着她:“反正你也为此怨恨我了,那我就索性叫你怨恨到底!”

婉兮回眸失望地望他一眼,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一把推开李玉,迈过门槛便冲向外去。

只在她迈门槛的刹那,皇帝的眼波才有一丝抖动,直到看见她安安稳稳迈过去了,才又恢复平静,冷冷站稳。

婉兮捂着脸直从北墙的如意门冲出去了,李玉呆呆看着皇帝:“主子……您看这……?”

皇帝薄唇紧抿,一手抚着面上被咬红的那块,负气道:“她不分青红皂白就跟朕发脾气……朕也生气了,哼!”

说罢走回去,盘腿坐在炕上气哼了半晌。却还是下地,从炕琴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小心展开看了,又蘸笔墨重勾画了几笔,才将那些残块连同那张纸一并递给李玉。

“送去。”

二卷10、却辇(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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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使劲抹脸,却故意装傻:“爷说什么事?奴才什么事都没有~”

皇帝又是哼了一声,便扶着婉兮朝辇轿去。

婉兮这才吓了一跳:“皇上,不可!”

那是皇上的御辇,她绝对不可以上的。

皇帝便眯了眼:“你脚上有伤,却想叫爷放着不管?”

婉兮想了想,便微笑道:“皇上可还记得永寿宫?那墙上贴的可是皇上亲笔画就的‘班姬却辇图’。难道今儿奴才连却辇之德都没了,还要上皇上的御辇了不成?”

皇帝自然没设这个防备,反倒她给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婉兮便笑了:“皇上的心意,奴才都明白。只是这儿距离长春宫的确是几步路而已,奴才自己走回去就是。”

皇帝却眸光一幽。

忽地一矮身,已是将婉兮打横抱起!

婉兮几乎尖叫!

他那张清癯的脸在夜色里,反倒现出了得意的孩子气。他抱着她朝前走,满面浮起淘气的笑:“你想要却辇之德,那爷就只好这样送你回去了。爷是在永寿宫里画过‘班姬却辇图’,可是却没画过抱着你的模样去吧?”

“皇上……”

婉兮真是要羞死了,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只得将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随着他步伐起伏,低声叮嘱:“……前头就是长春宫了,爷,总归别叫人看见了才好。”

不过幸好御驾行经,早已有巴掌声传过去了,夹道里早已清空。皇帝便含着笑,一路将婉兮抱回长春宫角门处才停下。

婉兮心下“阿弥陀佛”一声,幸好不是直接撞到正门去。

皇帝将她放下,又亲自扶好了她。还蹲下去,伸手探了探她脚踝,见她乖乖敷着药呢,这才松了她站起。

“没伤着筋骨,只是崴寸了。好好养着,以后不许下地,更不准往外乱跑。”

好霸道。

婉兮吐吐舌:“哦。奴才遵旨。”

皇帝立在暮色里,远远近近的宫灯终于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灯影暖黄,点点照亮了左右两列红墙。

“还有……不但腿脚不准往外乱跑,外头的话也不准乱听了去。爷……需要解决问题,叫那些人都闭了嘴去。可是爷许给你的,没想变过。”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他心口上:“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爷的命,是你的了。”

真是的……他又害得她鼻尖儿都酸了。

她便使劲点点头:“爷放心就是。奴才就算,偶尔也禁不住胡思乱想,可是奴才永远不会忘了那日里,爷的心就在奴才的掌心儿下头跳着。”

皇帝忍不住一声轻叹,还是忍不住伸臂将她揽入怀里。

“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才几天不去,你把爷的魂儿就也都勾走了。爷就盼着,你能早些点头,住进永寿宫去。”

婉兮靠近皇帝,悄然埋住了脸。

若她总像这一年多似的没有个动静……那她,还好意思住进永寿宫去么?

那永寿宫,可也是最最靠近螽斯门的啊。

螽斯螽斯,皇家求子。她就住在螽斯门下,若无法为皇上生养出一男半女来……她又如何能当合格的皇家女子?

二卷11、沦落(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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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侯府。

傅恒急匆匆进了门,褪掉大衣裳,只去了芸香的院子,抱了抱福灵安。

福灵安已是会走了,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不过精神头儿极好。那傅儒知家的也曾唠叨过,说这孩子真是得了佛祖保佑,虽不足月,却竟然命数稳稳当当了下来。

听那老婆子这么念叨的时候,傅恒只是将福灵安抱起来,指尖隔着福灵安的小袍子,轻轻触着那玉锁片。

那老婆子是该烧高香,若没有婉兮这回事,福灵安未必能当的上多罗额驸,芸香更成不了侧福晋。如今芸香这边以侧福晋的身份,又带着家里唯一的阿哥,身份地位倒是都不比兰佩低了去。

芸香上前也陪着傅恒,一双眸子忍不住上下围着傅恒。

“九爷……今儿的饭,就留在我这边用吧?”

傅恒却摇摇头:“不必了。回来替换些东西,还要回园子里去。”

去岁傅恒又得升迁,如今已是御前侍卫、总管内务府大臣,主管圆明园事务。

傅恒也乐得干脆搬进园子里的公署去住,十天半个月才回家来看一眼。却不肯再留宿,总是当天回来,当晚便走了。

芸香纵然也是怅惘,不过好歹她已经有个阿哥了。最难受的还要属嫡福晋才是。

芸香便不再说什么,只召唤:“引春,帮九爷收拾收拾。正月里还天寒地冻,多带几件大毛的衣裳去。”

引春从宫里出来,因是傅家的家生子,自然回到傅家来。

回来后直接被傅恒冷着脸子指给了芸香,成了芸香手下的丫头。

堂堂皇后主子身边的头等女子,这么不明不白给撵出来,已是没脸见人了;哪儿想到竟然就分给芸香这样一个本来同为家生子的侧福晋去。引春却不得不每日里都小心翼翼,日子过得越发艰涩。

引春朝芸香福身,便赶紧取了包袱皮儿去收拾。

库房里静静的,方容得她片刻时辰,去回忆从前在宫里的日子。

她的思绪从最开始进西二所,再到储秀宫、长春宫,这一路都是恣意快活的日子。因为有皇后主子,她们在宫里便也跟主子一样,时时处处都被人尊敬着,讨好着,何曾吃过什么亏去?

只是一切从素春离开那天便都改变了。本来亲如姐妹的她和挽春,不由得为了素春空出来的那个位子闹了意气。

她其实不是在意那个位子,她是看不惯挽春的,觉着挽春自打素春走了之后,就开始拿乔卖乖,对皇后主子也不是那么忠心了,反倒还故意讨好那个婉兮。

挽春都变成了那样儿,献春就更别提了,她看着长春宫里仿佛一下子就空了,皇后主子身边儿也就剩下她一个了,她就必定更得维护着皇后主子,更不能叫那个魏婉兮在宫里扬眉吐气了去。

她没做错什么,她做的只是忠诚于自己的主子……她却没想到,她却因此而遭人害了。

那些日子,魏婉兮连着好几次,要不是拿不来皇后要的东西,要不就是拿错了。几次之后,魏婉兮干脆就说她实在记不清那库房里的账目和位置,便央求着皇后,将那库房的钥匙暂时交出来。

皇后主子便瞟了她和挽春一眼,问她们两个谁愿意收着钥匙。

二卷12、吞声(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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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春在那儿闷头不语,她自己便上前接过来了。

这钥匙从前一向都是素春揣着的,放着的都是皇后主子体己的物件儿,每日里都是缺不了的。魏婉兮既然做不明白,她自然要接过来。

她只是越发瞧不上那挽春。一有半点差事,瞧她向后躲的呀,就怕跟那魏婉兮做对了去。

她接过钥匙来只是为了主子着想,半点儿没想过什么要跟挽春争权。哪儿成想那天出了皇后主子的寝殿,那挽春就斜了她一眼,便不再理她了。

没出半个月,宫里竟然出了大事。皇后主子竟然中了毒。

这还了得,皇上便派了太医院医政、会同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起来查这事儿。结果查来查去,查到了皇后每日里吃的药去。

因那药材柜子的钥匙在她手里,她便担了嫌疑。她自然是不认的,她是皇后主子陪嫁的女子,她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主子着想,她怎么会害主子去?

她被拿到慎刑司去审问,那几个精奇嬷嬷反着掰她的指甲,生拔她的头发,她遭了不少的罪,却死也不肯承认。

她更是趁机将那魏婉兮给供出来。毕竟那钥匙从前是魏婉兮掌着的,谁知道那出了问题的药材是不是她那时候儿放进来的?

内务府便要也拿那魏婉兮来对证。

那时她跪在慎刑司冰冷的地面上,横下一条心。就算自己死在这儿,也得将魏婉兮拉个垫背的。这便也算当奴才的,最后孝敬皇后主子一回了。

从乾隆五年魏婉兮进了长春宫来……她一日一日瞧着自家主子受的那些委屈,那样贵为中宫皇后的,却要打掉牙齿和血吞……那样的委屈,不是主子应该承受的啊!

她横下心来等着,等着用自己的命,换魏婉兮一条命去。

可是叫她意外的是,她左等不来,右等也没来。

后来才听说,原来是皇后主子不准内务府的人带走魏婉兮,皇后主子愿意亲自为魏婉兮担保,说那件事一定与魏婉兮无关。

可是引春自己……却被皇后主子这么不明不白地给打发了出宫。

“引春?还没收拾完么?”

引春的思绪被外头人给打断,引春听出又是芸香那个妈,便不由得皱眉,赶紧将包袱系上,便挑帘子出门儿。

芸香她妈本就是管家婆娘,如今又因为闺女当了侧福晋,一时更是将自己都当成半拉老太太了,这便很是对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这就是你打的包袱皮儿?”

说着上前一提,左右晃荡几下,包袱已是散了花。好几件衣裳掉出来,落在地上。

引春便急了:“傅大娘这是做什么!九爷的衣裳都脏了,回头你又叫我怎么向九爷交待?”

傅儒知家的一声冷笑:“姑娘这是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吧?一看就没干过这些活儿,是吧?可惜啊,姑娘的好日子早就到头儿了,如今没的半拉主子给姑娘做了,姑娘回来就得从头往回学规矩!”

傅儒知家的将那散了的包袱往引春脚前一撇:“重新收拾齐整了!脏了的,自然你自己去洗!”

二卷13、相争(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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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是月洞门,月洞门外兰佩正好走过,转头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皱眉。

只是她也没说话,径直低了头走过去了。

因了引春那边收拾得一耽搁,傅恒便比预计出门的时辰迟了些。他哄着福灵安玩儿,一抬头兰佩已是挑帘子走了进来。

“给九爷请安。”兰佩给傅恒见礼。

两夫妻自从上回那件事儿之后,虽表面里没失却和气,可事实上却是生分了。傅恒自打升迁之后,就更是直接宿在圆明园里,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回。即便回来了,也都直奔芸香这个院子来抱抱大阿哥而已。

兰佩心中的苦楚,已是再难压抑。

故此今儿非要亲自过来见九爷一面。便是当面被他冷遇,也总比见不着的强。

芸香见兰佩来了,心里自有老大不愿意,可也不得不上前请安。行了个半礼,端足了侧福晋的身份,再不是从前的奴才对着主子:“给福晋请安。倒不知福晋这样风风火火急着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

兰佩听得不顺耳,却也只得尴尬笑笑:“我是听说九爷回来了,过来瞧瞧九爷那边还短什么不。”

芸香抢先答:“九爷什么都不短,我都叫丫头给收拾好了。那丫头就是从前伺候皇后主子的,凭她做事,福晋还有什么不放心么?”

兰佩又被堵了一头。

引春好歹从前也是伺候皇后的,回来该怎么也是首先该指到福晋屋里去,却没想到叫九爷给直接指给芸香了。理由自然是芸香有大阿哥,手底下多个人使才应当。

兰佩深吸口气,努力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只一双眸子望住九爷罢了。

她可以不跟芸香争一时短长,她却不能不争九爷这颗心……女子生在世上,若无夫君的情分,那又如何活过这一世去?

至少,她也想要个孩子……

傅恒却又得眼前两个女人明争暗斗了去,他看也不看,只顾着逗着怀里的福灵安玩儿。

等两个女子都意识到了爷们儿的冷遇,这才都安静下来。傅恒这才抬头问:“引春可都收拾好了?外头人都等着呢,别误了时辰。”

终究,兰佩还是以嫡福晋的身份压了芸香一头去,得以亲自送傅恒到垂花门口。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两人却一时无言,兰佩末了只得尴尬寻个话题来,免了冷场。

“九爷这一走又要十天半个月,家里的事儿我便想请九爷拿个主意。”

傅恒这便也放慢了脚步:“大宗里的事,自然有四哥四嫂拿主意;自家院子里的事儿,你是嫡福晋,看着办就好。”

兰佩便轻轻咬了咬唇:“引春好歹是从前伺候皇后主子的头等女子,就算是给遣出宫来了,可也终究是该给些脸面的。她如今这么在芸香手底下伺候,我倒觉得不妥。”

傅恒微微眯眼:“你觉着是委屈了她?”

兰佩小心瞟傅恒一眼,她也觉出九爷这语气有些不对劲儿。

她原本是想讨好九爷的。毕竟九爷是皇后主子教导养育的,九爷自然也应当想要对皇后主子的奴才好才是……可是怎么听着,仿佛九爷并不这样想?

二卷14、为臣(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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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傅恒脚步匆匆,也容不得兰佩仔细将爷们儿的心思给想清楚。她便还是顺着自己的猜测道:“……就算不看引春自己,也得看皇后主子。回头叫外人知道了,伺候皇后主子的头等女子,回来只伺候咱们家一个家生奴才超拔的侧福晋,便怎么都不好听。”

傅恒猛然停住,侧眸盯住兰佩。

“怎么?原来在你心里,皇后主子也比我还要紧了?将引春指给芸香,是我拿的主意,你便是说我的主意不妥?”

兰佩惊得仰头望住傅恒半晌,“九爷怎么会如此以为?再说就算我将皇后主子更看重些,又并没有错。皇后主子是君,九爷是臣,便是本生姐弟,又怎么坏了君臣之礼去?我这也是为九爷着想!”

兰佩深吸一口气,“没的叫外头人以为,九爷心里是对皇后主子存了什么气,这才有意磋磨皇后主子从前的人去!”

兰佩自己说完,也赶紧施礼:“妾身着实心急,这才说话不顾了什么去。九爷勿怪。九爷是皇后主子所教导成就,如何会心下对皇后主子心存了什么去……就算是存,也只能是存着感念和手足之情。”

兰佩尽力将话往回拉,傅恒面上却反倒更加不耐。

他跨前一步直接出了垂花门。兰佩是女眷,只能留在垂花门内,垂花门那道门槛便是她在府中绝跨不出的门禁。

兰佩只能在门槛内哀哀望住傅恒的背影:“九爷……妾身可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九爷不快了?九爷,请容妾身说句心里的话:妾身这回隔了十八天才见着九爷回来一趟,妾身心下想念九爷,便凡事都想叫九爷高兴。”

“方才的话也是迎着九爷说的,妾身当真不知道哪儿说错了……若妾身果然是说了糊涂话,也请九爷多多担待。请九爷万万明白,妾身绝不想叫九爷不快了去,妾身……实实是舍不得九爷……”

傅恒立在阶上,轻轻闭上了眼。

兰佩出身世家,虽然嫁进来的贺寿才十三岁,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可是做事一向端庄自持。她今儿能说出这样一番真情流露的话来,已是着实难为了她去。

傅恒自也明白,她并不是故意想要惹他不快。

她只是不明白,他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引春去的。

他点了点头便快步下阶:“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引春之事,待我下次回来再议。”

走出大门,他回头望那“敕造承恩公府”的大匾,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是傅家的孩子,他便注定要夹在“姐姐的弟弟”和“皇上的臣子”两个身份中间儿。故此从前长春宫里有些事,他不是全看不明白,可是他一来不愿相信,二来不忍旨意自己的姐姐。可是经过上回那次事之后,亲眼见了皇上那般撒了邪火去,他便倏然明白过来。

便是姐姐,却也不可从此一味偏信了。

如今他已二十二岁,再不是从前那个要依靠姐姐才能长大的少年。从此他将是大清臣子傅恒,而不仅仅是姐姐的幼弟。

三月春来时,宫中终于传出喜讯,纯妃遇喜了。

二卷15、五味(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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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纯妃遇喜,消息传来,东西六宫无不惊愕。

纯妃是潜邸老人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相比纯妃而言,宫中尚有舒嫔、怡嫔等年轻嫔妃无所出,皇上便看着怎么都应该是格外垂怜那几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何独独垂青了纯妃去。

这个消息便叫同是潜邸老人儿的皇后、贵妃、娴妃更是难过了去。

首先对于皇后来说,纯妃已是有了皇子,如今已在妃位。这遇喜之后,位分定然还会晋升,那么下一步便是贵妃了!

贵妃心下的难过,则是因为自己多年病弱,今年好容易拼却一搏给调养好了。本以为皇上会格外眷顾,她也忍不住存了想要生养的心愿……却哪里想到,竟然叫纯妃抢了先去。

纯妃接下来若进封贵妃,自然与她自己的位分平齐。她这乾隆朝唯一的贵妃、不需要封号的贵妃,也终将再也无法独一无二了。

娴妃就更是怒不可遏。

在娴妃看来,纯妃本来与她是联起手来的。纯妃那日里还劝她,说什么此时只应该全力对准皇后,不必在意什么皇上的情意去了;纯妃还口口声声说她自己如今只是顾着孩子罢了……可是她回头就独得了皇宠,就又遇到喜了!

这对于娴妃来说,不啻于欺骗和背叛。

各宫得了消息之后,都到钟粹宫去送礼看望,娴妃终是忍不住,进门便笑了:“纯妃果然与我们都不一样,人家手里有坐胎的方子呀!我记得从正月到二月,纯妃统共也就被翻了一回牌子,可是人家福气大,这便有了!”

纯妃被抢白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言以对。

娴妃说完了便冲着愉嫔去:“你能生出五阿哥来,上回她是不是也给你用了那个方子啊?你瞧瞧,上回她生完了三阿哥,就轮到你生五阿哥;这回她又遇喜了,那接下来她一定又把方子给你使,就又轮到你生了……当真可喜可贺啊,愉嫔,你也赶紧回去预备着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愉嫔也是一脸的尴尬,不敢张嘴。

娴妃这一腔子的邪火儿便更压不住,一扭头就又瞧见了嘉妃金静凇。她便又走到嘉妃面前去冷笑:“还是刚刚那起子话:纯妃生三阿哥、愉嫔生五阿哥,这当间儿可是你的四阿哥啊!怎么着,你这回怎么哑火儿了,怎么都叫她一个遇喜了去,你怎么没宠了?!”

嘉妃心下也是不自在,便不由得转眸子望向坐在一旁的怡嫔去。

这一年多来,贵妃的身子是越发向好,可是这位怡嫔却成了病美人儿了,赖在宫里不再回园子去。却明里暗里十分跟嘉妃较劲。

可是偏怡嫔本就生得盈盈弱态,再兼本就是优伶出身,这装起病态来当真是弱柳堪扶的模样儿,倒叫人不以为她私下里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便少有人信嘉妃的抱怨。

嘉妃这会儿便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急什么呀,我好歹也已经有了四阿哥。倒是咱们有几位明明盛宠,又是年轻的妹妹们该上火了。”

怡嫔病歪歪,却也柔弱而笑:“嘉妃姐姐这一年来不得宠也不奇怪。谁让咱们嘉妃姐姐是高丽旗鼓的出身,得宠也因为这身份,失宠同样因为这身份呢~”

二卷16、针锋(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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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一众嫔妃都好奇地望住怡嫔:“怡妹妹这是说的什么?”

怡嫔因出身南府戏子,平素在宫里总被人瞧不起,倒也难得有这样众所瞩目的时候儿。便如戏子已然登上了戏台,一声亮相,下头齐齐喝了彩一样。

她便不由得面上生起光辉,坐直了些。

“各位姐姐,难道没听说去岁皇上圣裁了个高丽人金时宗越境的案子去?”

一众嫔妃都摇头说不知,都要怡嫔详解。

原来因关外是满洲故地,隔着长白山和鸭绿江与高丽接壤。这几年正是高丽境内饥荒,便有些流民不顾一切越境到了大清国土之上来采参。

这一向都是被朝廷严令禁止的,高丽国内也是抓到便直接枭首。

可是此时皇帝宽仁,当听说了金时宗案之后,皇帝认为那金时宗虽越境非法,但是他在江北只是留下帐篷,并未有其他犯罪之事,故此皇帝不令高丽国内执行死刑,只做流配便可。

这本是皇帝仁心,可是高丽那边却因不想白白养活着死刑犯,便不顾皇帝之意,直接将那金时宗等六人给枭首了。

怡嫔说罢了缘故叹了口气,瞟着嘉妃说:“姐姐们瞧,这些高丽人当真是不知好歹。皇上宽仁,不施雷霆之怒便罢了,还想叫皇上垂恩?”

一众嫔妃的目光便也都转向嘉妃这边来。

嘉妃面上一红一白,十分难堪。

不过嘉妃就是嘉妃,年纪比怡嫔大了十多岁去,自然早已谙熟了这女人之间的争斗。

她便也只淡淡一笑:“我倒好奇,这些前朝的秘事,怡嫔又是如何得知的?”

“怡嫔来自江南,出身南府,怎么会对高丽那边的事儿所知甚详?”

一句话,便叫众人都是微微色变。

后宫不得干政,嘉妃问得好啊,怡嫔是怎么知道的?

嘉妃不急不慌地缓缓挑了眼眸望过去:“怡嫔在宫里并无父兄当差,便定然不可能是家里通的消息。那么自然是这宫里,有人告诉了你去!”

“而这样的消息,能得着信儿的便又只能身在高位者!怡嫔今儿既然想说的明白,和不将那位的身份也一并说个清楚来?!”

情势陡转,风云一时变过。

众人都不由得又都望向怡嫔去,十分期待好戏。

怡嫔自己倒也罢了,那能将这消息告诉给怡嫔的人,究竟有可能是谁呢?

外头一声通报:“皇后主子驾到,贵妃主子驾到。”

众人忙起身,皇后挽着贵妃的手已是走了进来,见了众人便点头笑道:“还是你们来得早。这样大喜的事,姐妹们是该一同聚聚。”

皇后舍了贵妃,专门走到纯妃面前去扶起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纯妃便笑:“啧啧,婉柔,你当真好大的福气。别说这孩子是又为皇上添了一位皇嗣,以今年这前朝后宫的情势,这孩子便又替皇上挡了好些的流言呢。”

纯妃努力笑笑,反倒觉着这话不是很好接。只得扶着皇后先上首坐了,又安排巧蓉等人端椅子来,放在皇后斜下手些,请贵妃也坐了。

皇后方笑笑:“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啊,本宫和贵妃刚走到门口,就听得欢声笑语,那么热闹。”

二卷17、病急(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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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和挽春两个跟在皇后身后,一左一右伺候在皇后身旁。婉兮便也不由得悄然打量了众人一眼。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不好说话。

纯妃是主道,不得不笑了笑回话:“回主子娘娘,姐妹们方才玩笑妾身罢了。”

纯妃自然是不愿意在自己宫里说出这些是非来,极力想遮过去就完了。

娴妃哪儿肯叫纯妃如意了去,冷笑一声道:“主子娘娘说反了,刚刚那哪里叫欢声笑语?那分明叫明枪暗箭!”

娴妃瞟一眼怡嫔:“咱们这位病西施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什么高丽人越境犯案,不识抬举,皇上暗自恼了他们,这便也连累了咱们嘉妃失宠了呢。”

“嘉妃回头就问怡嫔这话儿是从哪儿来的。嘉妃说得好,能得着这消息的,必定都是身居高位者。不但嘉妃想问,其实我也要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娴妃说着话,眼珠儿却是瞪实了皇后去。

皇后静静听着,听完了便是淡淡一笑。

“你们啊,这都说的是什么啊?怡嫔在病中,自己又是个天天捧着戏本子的,她这不过是唱念做打,给纯妃助助兴,也给你们凑凑趣儿罢了。你们当真了,那是说明她演得好……话又说回来,谁能证实她说的是真的去?”

众人自然都不敢说。

皇后便含笑点头:“故此那也就是一出戏罢了,戏里痴言,当真的便是你们也跟着一起痴了。”

贵妃便也垂首而笑:“可不是嘛。我当真期待着怡嫔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到时候儿便能正正经经好好给咱们唱一出全本的,也叫咱们都开开眼了。”

娴妃心下纵不情愿,可是苦于又无从当面对质去,便冷笑一声道:“贵妃娘娘,你既然存着这个心,你怎不把自己康复了的方子也给怡嫔瞧瞧去?”

“你这多年的病根儿都能养好了,你们两个又都是汉女的根基,你能用得的,兴许她也能得着好处。若贵妃娘娘舍不得,那就不是真心希望怡嫔好~”

云思面上不由得微微一变,极力忍耐着道:“谁说我不肯了?只是这世上话能乱说,方子又岂是能串用了乱吃的?所谓对症下药,并非同症却用了相同的药,那岂不是反害了怡嫔去么?”

娴妃只是冷笑:“谁说方子不能串用啊,眼前这不便放着一个?!纯妃的坐胎方子这样好使,愉嫔当初便也定然是用了她的方子去!同样生下皇子来,啧啧,那可是绝世良方。”

娴妃又上下打量着贵妃:“对啦,纯妃的方子也同样可以给贵妃娘娘试试啊!你们两个不也同样都是汉家女子么,必定好使!怎么,这回又轮到纯妃小心眼儿了,舍不得了?”

话说到那张坐胎方子,婉兮的心便也不由得跟着有些沉了下来。

婉兮没想到,娴妃竟然也知道这张方子。

贵妃静静听娴妃说完,倒只是莞尔一笑:“娴妹妹这样心急,我倒听明白了。其实娴妃妹妹自然不是为了我着想,娴妃妹妹是自己急着要个孩子了呢!”

贵妃这回刻意字字声声叫“娴妃妹妹”,病愈之后的她便连目光也更见坚定:“我不生养,跟我这些年身子不好有关;可是娴妃妹妹却这些年都是健健康康的,却也没有生养……难道不是多年无宠?”

二卷18、蹊跷(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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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登时受不了刺儿,腾地起身,狠狠瞟向皇后去。

“谁说我无宠?!我不过是这些年都遭人陷害了去,是有人不敢叫我生,怕我生下孩子便逼平了她的地位去!”

一众嫔妃都面色一变。

皇后将手中茶杯猛地朝地下一摔:“都住口吧!别忘了你们各自的身份,此时在遇喜的纯妃面前,这都口无遮拦在说些什么?!若谁的话搅扰了纯妃的心神,危害到了皇嗣,本宫第一个先拿你们是问!”

纯妃也是灵巧,随即虚弱地歪向一旁。

皇后便立时叫:“还不都各自退回宫里?还聚在此处,可是要危害皇嗣了去?!”

“今日宫中本是大喜,你们却闹成这样,本宫若纵了你们去,便都是对不起纯妃,对不起皇嗣——传本宫口谕,今日在纯妃面前言语适当的娴妃、嘉妃、怡嫔,从今日起各回本宫,禁足一月。罚俸三月。敬事房撤绿头牌三个月。以儆效尤!”

“还是皇后最厉害。”

事后婉兮去瞧语琴,语琴不禁冷笑着道:“牺牲怡嫔这样一枚小棋子,便整治了娴妃、嘉妃两个劲敌去。纯妃遇喜,皇后自己也自然不自在,这一腔怒火正好发泄出来了。”

婉兮垂眸:“姐姐是认为怡嫔的表现,有皇后的授意?”

“我看就是。”语琴拨了拨耳钳子:“她今儿说的那起子话,分明只有皇后才能告诉她。皇后又早知道她跟嘉妃不睦,这话若告诉了她,早晚她憋不住了给抖搂出来。如果皇后不是早有这个算计,那皇后才不会告诉了怡嫔去,否则岂不是白白给她自己惹了罗烂去!”

婉兮点头:“咱们啊,还有太多要向皇后学的去。就算咱们将来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却要借着她,学会这宫里斗心眼儿那些千变万化的手段去。”

语琴轻哼一声:“她的宗旨不过一个:总归你们都是侍妾,唯有我一个正室。故此我便由得你们斗,甚至挑唆着你们斗,总归你们斗个两败俱伤之后,渔翁得利的永远是我这个高高在上的正室!”

婉兮便也点头:“姐姐说得对。这几年瞧着贵妃与娴妃的模样,我心下也是越发明白了。贵妃和娴妃斗了这么多年,贵妃落得一身的病,娴妃连个孩子都没捞着。”

语琴也是叹息:“你道这些年过来,贵妃和娴妃还都不明白么?”

婉兮便握住语琴的手:“姐姐,我觉着这回贵妃娘娘忽然痊愈了,多少有些蹊跷。姐姐既然是贵妃宫里的人,不如仔细打量着些。”

语琴也道:“可不是吗?多年的老病根儿,这世上还能有什么灵药,这么快说好就好了呢……照我看,倒有些不甚吉祥,仿佛回光返照了。”

贵妃回到自己寝殿,果然还是一口血便吐出来。

绣眉吓坏了,上前急忙抱住贵妃,已是落下泪来:“主子好容易康复了,今儿又何苦又与那娴妃计较?总归都有皇后呢,今儿那场合众矢之的也应该是纯妃,主子自不该动气。”

贵妃望着菱花镜。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唇却血红。

真像个厉鬼。

二卷19、虎狼(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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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哀哀地笑:“我好了?我好了?……我多希望,我真的是好了!”

“我所希望,我能跟皇上又如从前那样,抚琴看画;他的衣裳若有破损了的,都不必送回四执库去,我便用针线都亲手替他织补好了……那时候,他就会立在我身边儿,认真地看。”

绣眉惊得紧紧望住贵妃:“主子……这又是怎么了?主子分明已经大好了啊!”

贵妃别开眼,摇了摇头:“收拾了去吧。然后,去将御医郑良给我请来。”

郑良来时,绣眉早设法将跟来的御药房太监给引到外间去吃茶。

贵妃定定望住郑良:“依你看,我是不是再难有机会了?”

郑良也是皱眉:“按说贵妃娘娘最好的机会就在今年这前半年。身子最好的状况,大约前后能维持住几个月,若能在这期间得龙种,是有希望养得下来的。若错过这半年去……便不好说了。”

郑良边说也是边磕头:“微臣已然尽自己所学,只是娘娘的身子实在是多年亏损,如今只能是将所有的都合起来集中在这半年罢了。便如同那油灯,将所有的油都集中在一时了,那灯火自然明亮……”

贵妃点点头:“可是等那些油都烧尽了,等着我的只能是油尽灯枯。”

郑良慌乱磕头,不敢再说。

云思自己却笑了:“其实我从前如何就更好了?那一日一日的也都是油尽灯枯的模样。与其那么活死人似的一日一日熬着,倒不如用这一回虎狼药,狠狠燃烧这一回!便是其后就死了,倒也都甘心了!”

纯妃遇喜,尘埃落定,婉兮的脚脖子也好尽了。这便再推脱不了差事,又每日午间,前去给皇帝进膳。

皇后也是用心,这第一日便多加了一品菜。是一味吊炉鸭子的攒盘。

吊炉鸭子虽然不至于是皇后亲手烤的,可是切片、摆盘的功夫,婉兮却瞧得出来是皇后的手笔。

婉兮自是明白规矩,便自是将皇后做的菜放在食盒上层,自己做的饽饽给塞在食盒底层罢了。

到了养心殿,她得深吸一口气,才叫门上的太监通禀。

还没等走到后殿门口,皇帝已经接了出来。立在门槛内,袖着手远远瞧着她。

十八岁的她披着阳光一路走来,个子长高了些,更显亭亭玉立,如水畔芦苇娉婷。

而将那个小鹿儿似的小丫头,转变成如今这样娴静优雅模样的,正是他自己……皇帝想到这儿,心里便说不出的舒泰。

终于进了门槛,李玉急忙将门帘放下,隔绝了外头人的目光。

皇帝已经压抑不住,直接将婉兮打横抱了起来。

婉兮勾住皇帝的脖子,也还是小声惊呼:“爷!我手里还有食盒,小心菜都洒了!”

皇帝挑眉,索性劈手将她手里的食盒夺了下来,顺手就给撇地下去了。

食盒无辜地原地提溜一个骨碌,婉兮回头去瞧,皇帝早已将她直接抱进暖阁去了。

进门槛的当儿,他还拍了她翘屯一记:“看什么看?可是饿得紧了?”

婉兮被他放在炕上,已是红透了脸:“……这是皇后主子进给皇上的膳食。”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爷要用的膳,在这儿呢。”

二卷20、抚平(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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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儿明明那么急,却极致地耐心,没急着直达他想要的去处,只是两人儿褪尽了障碍,那么紧紧地贴在一处。

他一切的动作,都只是为了叫她妥帖,都是为了取悦她。

他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她周身,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膜拜她的一切。

婉兮只觉自己原本是一张蜷缩起来的叶,仿佛下意识想要隐匿起些什么、躲闪开什么。可是却不成想却遇见了他的耐心,便如遭遇到了克星。

他太耐心,等着她舒展开来。即便是每回只有半寸的展开,他也将之一次又一次地累加,渐渐等来她全部的舒展。

他的耐心,对他自己来说也近乎残忍。他的身子分明紧绷成了一张满弦的硬弓,可是他却并不施射,宁肯叫自己一直保持那般的模样。

这种近乎折磨一般的甜蜜,他那宛若妖魔一般的自控,终究叫她也一点点尝到了蚀骨难填的滋味。

她攥紧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的肌理在她掌心下的贲张,忍不住破碎地啜泣。

“爷……奴才,受不住了……”

他却还是反倒抱着她,打了个滚儿,两人只是并肩躺下来。

他攥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好了,今儿爷只陪你说说话儿。”

婉兮忍住身子里那股子翻江倒海,只朝他偎近,将额头抵在他肩头。

“爷想说什么?”

他半侧了眸子望住她发顶:“你呢,你就没有想跟爷说的?哪怕质问,哪怕嗔怪,不管是什么,爷都想叫你说出来就好了。”

婉兮却摇了摇头,只闭上眼依偎着他,细细吸进他的气息去。

他是帝王,身上衣物常年熏香。都是这世间最珍贵的香料,或是龙脑,或是龙涎,那些香与他自己身上的气息混合,倒孕出一股子如兰麝一般高远清凉的香气来。

她闻了,便觉得心安。

“爷,奴才没什么想说的。爷做的事,奴才心下都明白。”

皇帝便翻了个身,将她拢进怀里去。

“天子做事,从不需要向人解释。可是爷却想叫你明白:爷选了纯妃,一来是她给过你那方子;二来,还是因为她有那方子,爷便不需再费事翻旁人的牌子。爷只想将那事儿尽速解决了去,选她才最不费事。”

婉兮点头:“奴才明白了。”

微微垂首,小心攥住他的指尖儿:“奴才只是遗憾,若是奴才能有些动静,便不必爷再想这些法子去了。”

“那不是你的错。”皇帝将她拢进怀中:“这宫中的女人都道,必定有个孩子才能安身立命去。她们这样说,自然是担心君恩不长久。若失宠之后,还有个孩子当倚仗。”

“可是你不用。九儿,就算你没有孩子,爷也不在意。你不需要用孩子来固宠。爷对你的情意是因为你而起的,与你有没有孩子没干系。”

婉兮便点了头。

两人又相拥了半晌,那股子炽热渐渐消下去了。此时两人更是温柔的相伴。

皇帝这才朝外叫:“李玉。”

李玉在门外应声,随之传来一股子药香。

“房门口,你下去吧。”

李玉的脚步声簌簌地去了,皇帝自己披衣起身,到门口开了门缝儿,将药碗端回来。

却只闻了闻,就放在了一旁。

二卷21、偷吃(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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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这是怎么了?”

婉兮看见那药碗,忙也起身问:“爷可是身子哪儿不得劲儿?”

皇帝扬眉“嗯”了一声:“许是开春儿去亲耕礼,在郊外受了点子风寒;又或者是这些日子批折子有些乏累了。本不想当回事,李玉那奴才非不依,巴巴儿地给爷熬好了药,这是非要逼着爷喝了。”

他如个孩子似的冲那药碗做了个鬼脸:“爷就不喝!待会儿等凉了,偷偷倒花盆儿里去就是!”

“那怎么行呢?”婉兮便急了:“爷身子不得劲儿还不喝药?况且那花儿又怎么得罪爷了,好端端地刚开了春,就叫爷往那里头给它们灌药去?”

他挑眸望天:“反正爷不想喝!”

婉兮想了想:“奴才给爷掺些蜜去?便不苦了。”

他“嗤”了一声儿,“爷又不是怕苦,爷就是不想喝!”

简直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婉兮伸手去摸那药碗,已是温了,再折腾就该凉了。

她便哄着:“这药再搁着,回头就算喝了,也还是要用脏腑去暖着它,倒更不得劲儿了。爷便喝了吧,啊~”

他便眯了眼瞧着她:“除非……你陪爷喝!”

婉兮瞪住他:“爷又耍小孩子脾气!鹿血酒要灌给奴才喝,如今喝药也要奴才陪着?”

他便横了胳膊叉起腰来:“大不了咱们俩都不喝算了!”

婉兮捧着药碗,感知那温度一点点消散了去。

她只得一横心:“行,我陪爷喝。”

他这才乐了,凑过来肩膀碰着肩膀:“你一口,我一口!”

婉兮便将药碗递给他:“爷先喝。”

他捧起来就喝,喉头咕咚一个翻涌。

便将药碗递给了她。

她瞄一眼那药汤子,不由得皱眉:“爷当真喝下去了么?”

他掐腰挑眉:“什么意思啊,怀疑爷耍赖?”

婉兮只得垂下头去:“好好好,奴才哪儿敢呢。我喝一口就是。”

她小心将药碗凑到嘴边……

却还没等喝呢,冷不丁整个碗从碗底就翘起来了!她毫无防备,整碗药酒都灌进她嘴里来了!

亏他还帮她拎着耳朵,防备她别喝呛了。可是他那只托着药碗底儿的手可是毫不含糊呢!

婉兮被迫着将一大碗的药都给喝完了,委屈得都快哭了。

等他松了手,她将药碗给掼到桌儿上便跟他算账。

“爷这又是怎么说?!”

他拊掌大笑,“反正——药喝完了。咱们俩一起喝完的,李玉没的念了!”

婉兮苦得吐着舌头,忙爬到炕琴那儿去翻箱倒柜地找蜜饯。

这养心殿的西暖阁因她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便不免也悄悄儿带了些自己的物件儿过来存在这儿,以便用起来方便。

只是这究竟是皇上的寝殿,按规矩嫔妃侍寝也可能在东暖阁或者西暖阁的,婉兮怕被人给发现了,故此她的东西都是藏到最犄角旮旯去的。那抽匣若不是整个抽出来,都绝对看不着那撑子最里头的小包儿。

婉兮终于找着一包糖渍沙果干儿,连忙盘腿坐在炕上给嚼了。

她这些体己物儿因都是要藏在犄角旮旯的,故此每个小纸包里头也就方那么一个两个的,她一口就都给吃完了,皇帝来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皇帝便索性就住她的小嘴儿来,将她嘴里没嚼完的半口给嘬去了。

二卷22、好香(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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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甜!”他边嚼还边摇头晃脑地说。

婉兮瞧着他那样儿,自己嘴里还剩的那一点儿都快咽不下去了。

他……是天子。

那半口沙果里……有她的口水。

天子,吃,她的,呃……口水。

她便觉一股子热气直冲了脑顶儿,赶紧跪起来爬过去想拍着他吐出来。

他反倒大笑,又将她按在怀里,在她耳边坏坏地说:“……你身上,又哪里只有这一股水儿被爷给吃了?你现在才知道害羞,岂不是太晚了?”

婉兮就又更要发疯了。

这个爷,他说什么呢他!

笑闹了一阵子,他的肚子终于叫唤了起来。

婉兮无奈地摇头:“如何敢想,堂堂天子竟然饿肚子?”

她便连忙出溜下地,问是否要帮他传膳。

他却随即摇头:“不用了吧,省得他们来了,你还得立规矩。你方才不是带了食盒来?随便打开,嚼用一口算了,咱们还能多自在一会儿。”

婉兮便连忙将那食盒给捡回来。

幸好宫里的食盒都是用酸枝、紫檀等上好的硬木做的,用料又极舍得,故此摔那么一下并不打紧,里头的盘子都没碎。

只是那码好盘子的吊炉鸭子攒盘便窜不成个形儿了,一片一片的鸭肉都滑到一边,堆成一团了。

婉兮苦着脸给端到他眼前:“……皇后主子的一片心意,爷真狠心。”

他瞟了她一眼:“我满洲先祖在关外渔猎农耕,吃肉都是自己用小刀直接切了便送进嘴里,味道好坏只问那肉本身,并不是盘子摆的漂亮肉才香。”

婉兮只能垂首无奈地笑。

他是哄她开心,她都懂。

“下回我给爷做饽饽,也不用费心捏成各种各样的花形儿了。干脆就一坨面,直接蒸熟了就给爷端来罢了。”

他点头,抓过她的手来轻轻摇着:“爷相信,凭你的手艺,就算端来一坨面,那也必定是好吃的。况且你忘了,你最初给爷做饽饽的时候儿,个个都歪歪扭扭,爷不也按个都给吃了?”

婉兮回长春宫复旨。

“……皇上进得甚香。”

婉兮没撒谎,皇上这回用手捏着那鸭肉片儿往嘴里送,将整盘鸭子都吃光了,吃完了还颇为意犹未尽。

他是真饿了。

皇后这才松一口气,上下打量婉兮:“瞧你,可是累坏了。”

婉兮一皱眉,忙垂首答道:“从长春宫到养心殿不过几步路,奴才岂敢称累?”

皇后却含笑轻轻摇摇头:“算了,就当本宫没问。”

婉兮心下一颤,忙跪倒在地:“主子……”

“唉,怎么跪下了?快起来!”皇后亲自伸手将婉兮给扶起来。

坐回炕沿儿去,却还没松了手,只垂眸看婉兮的小手。

“兴许你都忘了吧,你刚进宫那会儿,为了替本宫做通草的头戴花,手掌心都磨破了。本宫心疼得什么似的,亲手给你抹药,你却好些天都舍不得洗手……”

“那时候儿啊,本宫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本宫的和敬,对你的疼惜便也更比旁人多些。”

婉兮自己又何尝不想念那会儿的时光。

那时候的皇后是九爷的长姐,是婉兮眼里高贵而温柔的女主人。

二卷23、隔世(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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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凝视着婉兮眼中隐约闪现的泪光,便点点头,含笑拍拍婉兮的手。

“婉兮,本宫想叫你明白,本宫方才那句话,实则并不是想刺探你和皇上的情分……实则不瞒你说,一个女子是女孩儿的模样,跟她成为了真正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如本宫这样当了母亲的人,不需问,看便看得出来。”

“本宫只是……总是因你的年纪,不由得想到和敬,便不免用那样一颗心去关切着你。也许也是担心将来等和敬出嫁之后,本宫这当额娘的,兴许便连这样一声儿都无缘问了……”

婉兮深深垂首:“主子放心,奴才……不会多心。”

皇后这才含笑点点头:“本宫也不得不承认,本宫自己也终究只是个女人。女人该有的小心眼儿,本宫也不能免俗。故此本宫曾经在对你的态度上,十分的矛盾过。”

皇后怅惘地一叹:“毕竟……那是本宫深爱着的夫君啊。本宫却要眼睁睁看着,你被放在本宫身边儿……本宫的心啊,便也时常不由得摇摆。”

“也是本宫自己将事情越办越糟,这才使得咱们两个中间,渐渐生了些嫌隙来。直到引春那档子事儿发生……本宫才猛然醒悟过来,本宫其实心里还是那样地在乎你、珍视你。”

“故此尽管引春是本宫陪嫁来的女子,在这宫里陪了本宫已是将近二十年,可是当本宫发现她想要借助咱们之间的嫌隙而加害于你,本宫还是毫不犹豫地惩治了她,保下了你……”

“婉兮,本宫希望你能明白本宫的心。”

婉兮便又连忙跪倒:“能蒙主子眷顾,奴才铭记五内,终身难忘。”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婉兮,本宫希望你不仅仅是名义上顶了素春的缺,你也能跟本宫当真如素春曾经的那般,与本宫最是亲近,成为本宫最可信任的人。”

婉兮垂下头去:“奴才伺候主子,定尽心尽力。”

皇后点点头:“这便好了。话不说不明,如今咱们还要在这宫里相依为命。婉兮,本宫还是曾经那句话,只要你在本宫身边,那不管出什么事儿,本宫都会护着你。”

“你与皇上的情分,本宫也只是看你自己的心意,若你还依旧不想叫她们都知道了去,徒惹是非,那本宫就还替你守着这个秘密。如若你想要进封,本宫便立时正式向皇上引荐了你去。”

“你终归是本宫宫里的人,只要本宫正式引荐,你便初封即为贵人。”

婉兮深深俯身:“奴才……还想在主子身边伺候。求主子成全。”

皇后点头笑笑:“好,本宫自然也舍不得你。”

皇后说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才又幽幽道:“前儿本宫母家人进宫来请安,倒是带进引春的信儿来。你可知道小九竟是将她安排给谁了?”

婉兮仰头:“请主子明示。”

皇后便笑了:“小九叫她去伺候芸香了!本宫便说,小九办得好!那样敢陷害你的奴才,就是该叫小九这样替你惩治了去!”

婉兮也是怔住。

皇后眼中不由得微微泛起泪光:“小九那孩子啊……心下,总是最最以你为重的。”

二卷24、意足(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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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话叫婉兮回到配殿去,还是怅惘了好一阵子。

在对皇后的事上,她不管怎样,总也要顾着九爷。

此时傅家老一辈皆已故去,新一辈里以富文为首,却是那样不济事的;傅恒虽一步一步被提拔重用,只是羽翼尚且未丰。此时的傅家满门终究还是要倚仗皇后的地位。

想罢了九爷,婉兮不由得又想到引春。

引春那件事的突然爆发,叫她很是有些意外。

虽则她早就跟陆姐姐参详好了,要想个法子,利用了挽春和引春之间的小龃龉,来同时解决了那小库房的隐患,以及趁机将念春再引回长春宫来……可是婉兮还等想好两全的法子,皇后就那么说巧不巧地中毒了。

这确曾是婉兮担心过的陷阱,可是婉兮自己却没想用这样的法子。

到了最后,情势仿佛是恰好正合了她的心意:皇后又失一臂,念春也被要回来了。可是她心下总觉有些不妥。

故此听见引春此时在傅府的景况,她并未幸灾乐祸,心下反倒是有些不安。

四月,皇帝又下旨擢升傅恒为户部右侍郎,旋即又兼了山西巡抚。

傅恒的升迁速度,简直最长都等不过半年。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走完的路,他在这短短的两三年内已经走到了。

户部,那是掌管着这天下的钱袋子啊,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肥差!

皇后的欢喜,那更是溢于言表。每日便都亲自随婉兮一同到养心殿为皇帝进膳。送罢了菜品,却并不多留,总是含笑按住婉兮,她自己起身告退。

皇后的用意已然再明白不过。

婉兮倒不喜欢这样,她虽不担心皇上的心意,可是这养心殿内外、后宫上下,难免不认为是皇后亲自将她推到了皇上面前。

她跟皇上的情分,仿佛都成了皇后的功劳。

皇帝嚼着她做的饽饽,侧眸瞟着她。她十八了,性子本在这三年的后宫生活里锤炼得更加内敛,可是她在他面前,却还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什么神情都挂在面上的,叫他一猜就透。

他知道这也是她的情意,她有事并不想瞒着他。

她知道他每日里忙于朝政,天天跟那些大臣们斗心眼儿已经很累,回到后宫中来就最厌烦再去猜女人们这点子心思。

况且朝臣们的猜心眼儿还是与这天下大事有关,后宫这些女人的心眼儿,除了争宠、除了攀比,于这天下又哪里有半点用场?!

他不想猜,也最厌烦叫他猜的女人。他就喜欢对着她,瞧她这连赌气都仿佛透明儿似的模样。

他耐心地嚼完了饽饽,也容得她自己转完了许多小心思,这才哼了一声道:“这个酸韭菜饽饽,做得甚合爷的心意。”

婉兮忙回神,便也笑:“爷最会吃!谁不知道这春来的第一刀韭菜最好吃!”

他是皇帝,虽然有那么大的御膳房伺候着,每天的膳单上也都看着堆山填海,但是说实话,就算是那些山珍海味,谁天天吃着都腻。甚至更别说吃了,就连看着都能腻歪。

婉兮这几年瞧出了皇帝的口味。他是真的不太喜欢那些御膳,他反倒是更喜欢应季的新鲜物儿,按着民家的手法做出来的。便如她曾做过的榆钱儿饽饽、酸汤子。

二卷25、可期(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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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悄然记下了,私底下在永寿宫后院里开始用花盆种些时鲜的小菜。譬如韭菜、黄瓜、芥菜、瓠瓜、茄子、豌豆……原本喜欢伺弄花儿的她,一不小心也都改成种菜了。

瞧皇帝吃的欢喜,她便也自己拈了一个送进嘴里。

春韭的滋味是鲜灵,可是那韭菜的辣味未免有些冲。她便先用盐水给腌了半天,用发酵出的酸味儿将那辣味给盖了,这才做成饽饽。

略微的酸味儿最是符合满人的口味,更何况这大春天的,也能帮皇上败败火。

皇上心里最近火大,她瞧得出来。

前朝就不说了,后宫即便纯妃遇喜了,可是这天头却没全好下来。这一开春,天上就不见云,日头比往年毒得早。眼见今年怕是个大热天儿,那正月里农人们便担心的旱情,怕是躲不掉了。

为此后宫里又开始出流言,说什么纯妃这孩子福薄,来得也不当不正,故此上天并不满意,这才叫旱情继续。

婉兮明白,皇上的心里一定是已经先着了火,可是他在她面前总是半点都不显露出来。她无法替他分忧,便在这些吃食上多用些小心思罢了。

“你心里堵着什么,爷瞧得出。不过若爷是你,倒不那么在意。她是利用了你,可你并未切实失了什么去。”

婉兮停了咀嚼,抬眼望住他。

他淡淡耸肩:“是她送你来,是她要爷记着她这个好儿;是她一日一日看着你长大了,终究要有进封的那一天,她便要让后宫上下的人都看见,是她亲自将你引荐给爷的。”

婉兮便咬住唇:“我明白没什么值得的,可就是还免不得有些别扭。”

皇帝凑过来,捏着她的小手。

“她这么做,也有她的道理。再说,这原本也就是爷的安排。”

婉兮抬眸瞧他。

“当初你进宫,爷便去找了皇后,直言你是爷要留的人,将你放在她宫里……爷就是要借这个正宫的名头,方便为你将来铺路。咱们既借了的光,便也回报她些罢了。”

“这都是按部就班的事,这点小小委屈,你得先忍着。反正咱们两个心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要在外人面前保全正室的颜面,你便也都由得她去。”

“更何况,你初封只能为贵人,位分还不高,便自然乐得暂时荫蔽在她皇后的威仪之下,对你也没坏处。旁人自然也不敢不看她脸面去。”

婉兮垂下头去:“爷说得对,奴才自该明白这些曲折的道理。”

她抬眼望住他,心下悄然道:爷是天子,可是为了天下,在前朝还不免要忍下些委屈呢。她自己本就是包衣的出身,在那高贵的皇后面前,又有什么忍不下的呢?

这样想,她便笑了:“都过去了,爷甭替我悬心了。小时候额娘常说,吃饭的时候儿若还堵着气,那肚子就会鼓起一个大气包来,变成蛤蟆呱呱了呢。”

皇帝轻轻拍拍婉兮的手:“已是不小了,该学的也都学差不多了……”

“明年便又是八旗秀女引见之期,爷又得册封一批人。爷再给你这最后一年的逍遥,明年便进封了你去。魏贵人,永寿宫已经等了太久。难道你忍心叫它等到彩漆剥落不成,嗯?”

二卷26、细问(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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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

傅恒因升迁,暂时解了圆明园的事务。因不必再总住在圆明园了,兰佩等人自是欢喜不禁。

傅恒回来却还是直接吩咐将行李送回了书房,叫兰佩一场空欢喜。

傅恒安顿好,头一个竟然是叫引春问话。

兰佩自是失望,可是心下好歹安慰自己:九爷回来头一个便叫引春问话,说来也应当是记取了她那日的话,这便回来便头一宗办理了吧。

倒是兰佩的陪嫁丫头蓝桥走进来低声道:“九爷的行李卷儿并未打开……”

兰佩坐在窗前不禁愣住:“不是不再管圆明园的事务了么?不是回朝来任了户部右侍郎么?这又是为何?难不成……竟是接下来便要去山西了?”

嫁进来快三年了。她自问无论是对九爷,还是对傅家,无不尽心竭力。可是九爷却为何始终这样冷淡她……她竟是,做错过什么?

书房里,引春进来给傅恒请安。

引春因年纪比傅恒大,从前又是皇后身边的人,在宫里时候也都笑闹惯了,故此引春只站着回话。

傅恒手里掐着一卷书,抬眸淡淡瞟了她一眼。

“跪下。”

引春一怔,不敢置信地问:“九爷?”

傅恒陡然一声厉喝:“跪下!”

引春一个激灵,腿弯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

“九爷……我怎了?”

傅恒用眼角瞟着她:“算算你进我这院子,也有半年了。从前一来是我忙,暂时顾不得你那些事;二来我也当你是个有自矜的女子,还等着你自己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我。”

“可是你真叫我失望,这半年了,你却倒成了个没事儿人似的,竟是半个字都不肯与我说了!”

引春心下咯噔一声,忙道:“奴才……奴才岂敢欺瞒九爷?奴才回府之后,自然都是将宫中事情报给九福晋了!奴才哪里想到,这些话九爷也要亲自知晓呢?”

傅恒微微一眯眼:“福晋问过你话了?”

引春点头称是。

傅恒一把扔了手里的书卷,起身走过来,蹲在引春面前:“你报给福晋的,便只是宫里说在明面儿上的那番话?”

引春点头。

傅恒冷笑一声:“你倒是又得了机会,好好儿在福晋面前诋毁了婉兮去,叫福晋好好儿知道了姐姐宫里有这么个心黑手辣的!”

引春便一哆嗦:“可是……奴才并未冤枉了她。如果不是她,奴才又怎么会被主子给撵出宫来?”

“奴才原本与主子有那么深的情分,凡事都有主子担待着,怎么能说给撵出来就撵出来了?”

傅恒冷哼一声:“我不管你跟福晋怎么说的,也不管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归今儿,我要你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形都给我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我不要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只将那天前后的情形给我说一遍就行了!”

引春咬住嘴唇:“倒不知九爷想要听什么,奴才又该从哪一天讲起?”

傅恒缓缓扬眉:“便从素春走了之后讲起吧。”

那便是好长的一段故事了,引春眼前浮起的都是那段日子里,皇后主子的悲伤欲绝。

“……奴才们都瞧得出来,主子那分明是疼在心里,却无法说出来的模样。”

二卷27、打断(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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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主子的那个样子,奴才心下便更是自责。都是自己没用,没办法代替了素春在主子身边的位置去,帮不上主子。那时候奴才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能做什么,只要能帮主子出一口气去,只要能叫主子不再那样难过,奴才就算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了。”

傅恒默默听着。

听见姐姐曾经那样痛苦的模样,他的心底也跟被一只手给搓碎了一般的疼。

深宫寂寂,姐姐一个人在那深宫里,嫡子夭折,女儿又将远嫁,夫君的情分难测……可是为了家族,她却必须得坚持下来。

身为弟弟,他帮不上姐姐;甚至此时……还正在审问姐姐的心腹,他的所为确实已经愧对姐姐。

可是他还是忍住悲痛,淡淡地问:“依你来看,姐姐那一刻最恨的是谁。你要除掉谁,才能叫姐姐开心,才能完满了你刚刚所说的那番忠诚之语?”

引春怔住,望住傅恒,却不敢说话。

傅恒眸光一寒:“说!”

就在这时,门外一声笑:“听说九爷回来了?我来瞧瞧九爷。”

帘子一挑,却是素春走了进来。

素春此时已经是富文的侧福晋,不再是傅家的奴才。便连傅恒都不得不赶紧起身肃立:“原来是素春嫂子。”

素春便笑着望住跪在地上的引春:“这是怎么了?”素春说着上前便将引春给拉起来:“九爷,好歹看在皇后主子和我的面子上,别这么对她。”

傅恒微微皱眉:“回嫂子,引春现下是我院子里的使女,有些话我自然问得。”

素春便笑了:“那是自然。只是九爷平素在自己院子里,问了也就问了,我听不见就也不跟着心疼。可是我今儿本是来探望九爷,却赶上这件事儿了,我便不能这么看着。”

“不如这么着,九爷今儿就也给我一个面儿,人先叫我带走。回头我不在这儿了,九爷愿意问就再问。”

傅恒无奈,只得放行。

素春一路带了引春出门,一直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吩咐了丫头在外头瞧着,这才松手撒开引春。

“此时的九爷,已不再是从前的九爷。主子的事儿,便是当着九爷的面儿,你也不可尽都说了!”

引春终于松快下来,这一委屈,便掉了眼泪:“可是我又比不得你回来还是当侧福晋的,我是给撵出来的,回来还是奴才。九爷那么逼问,我哪儿还敢不说?”

素春听了也是心酸:“你当我这个侧福晋便是好当的?我知道你心下兴许也怨我,回来这么久了,我也不过来看你;你遇到难处,我也不帮你一把。”

“可是你又何尝不明白,我自己也是难为的?我终究是侯爷院子里的人,一言一行都得听四福晋的;我若再到九爷这边来瞧你,难免又被她嚼舌头,说什么你我又要连成一气,又念着宫里,不稀罕府里了……”

两人出宫后的日子都不好过,这样一说来,不由得都是悲从中来。

引春走过来抱住素春便哭了出来:“我好想念从前在宫里的日子,我好想念皇后主子……”

二卷28、高明(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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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以为女子进宫,便都是巴望着等二十五岁出宫的,这话实则不全对。

如素春、引春这样的女子,在宫中虽然名为奴才,可是事实上享受尽了宛如半个主子一般的日子,早已习惯了宫内的衣食住用,出宫反倒成了她们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了。

素春也抹一把眼泪:“本来咱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到老,一直在宫里陪着主子……现下你心里就更要明白,是谁毁了咱们原来好好的日子,咱们这心下最应该恨谁!”

引春便也咬牙切齿:“我自然明白!这次如果不是她害我,我又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素春擦一把脸:“可是你就算心下再明白,如今在九爷面前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去。九爷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跟主子一条心眼儿的国舅爷;他更是受了那人的蛊惑,如今满心里都是那个人罢了。”

“你若当着九爷什么都说了,非但九爷不会帮主子,九爷说不定还会毁了主子的心意去!”

引春也不由得忍泪点头。

“你说得对,我也觉着这次回到府里来,九爷待我的态度已是变了。我怎么都没想到,回了府里来,九爷会将我派给芸香……九爷倒像是恨毒了我,这便故意磋磨我呢。”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替那人报仇!果然如你所说,九爷如今是被那人蒙了心,只顾着那个人,连主子都不顾了……”

素春闭上眼,也是哀哀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咱们都看明白的事,皇后主子岂不更早就看明白了?如果不是九爷如此,主子又何至于那么恨了那人去?”

“一边是主子最最敬爱的夫君,一边是主子最最疼爱的幼弟……结果他们心里却都一点点被那人给抢了去,连主子的位置都没了。主子能忍到今天,已是难为。若换了我,早就设法将她给除了!”

引春一想到皇后主子,也不由得跟着心疼地掉眼泪:“可是如今,你我都在宫外了,主子身边儿就剩下一个挽春,主子想办什么就更加不容易了……”

引春说到挽春,心下不由得满是怨气:“更何况挽春本就是个骑墙的!我瞧足了她,她分明是也怕担了干系,故此见天儿就知道捧着那丫头!”

素春倒是停了泪,高高挑眉:“哦?原来你是这样想挽春的?”

引春愣了一下,“什么?”

素春这便笑了:“怪不得……主子撵了你出来。”

引春被说懵了,怔怔盯住素春半晌:“你在跟我打什么哑谜?”

素春垂首静静一笑:“总归还是皇后主子思虑周详,咱们多少人绑在一起,都不是个儿。”

引春上前捉住素春的衣袖:“你究竟在说什么呢?”

素春便轻声一笑:“你出宫来,心下未免还曾埋怨过主子吧?”

引春有些尴尬:“……说实话,自然是有过的。我对主子一片忠心,那会儿都肯宁死也要将那人拉住垫背了。哪儿想到主子非但不救我,反倒担待了她去!”

素春垂下眸子,轻轻地笑了:“这才是主子至为高明之处。”

二卷29、远行(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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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春侧首,轻轻拍了拍引春的肩:“你啊,虽说是对主子一片忠心,可是你心眼儿有些直。在宫里,心眼儿直的人便最吃亏。那人又最是心眼儿多的,跟那样的人斗,你这样直心眼儿的便容易吃亏。”

“你自己吃亏倒也罢了,还会连累到主子的部署。故此你出宫来,亦何尝不是主子保你!”

“总归主子以为,你是傅家的家生子,回到傅家来,九爷自会善待你。只是没想到九爷这样绝情……”

引春听得心头一时明亮,一时云遮雾绕,便揪紧了素春的袖子。

“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这些都是主子安排好的?”

素春垂首一叹:“我出宫的事儿,可算是在宫里开了个不好的例子,从此免不得那些有心的便都算计着主子身边的这几个人,想要再砍掉一个两个去。”

“献春倒也罢了,主子早就让她远着了;剩下的自然就是你和挽春。那你自己说,依照你和挽春的性子,谁最容易被人给算计了、坑害了去?”

引春闷闷道:“依你的意思,那自然是我。”

她说到这儿,不由得也是一怔:“你难道是说,叫我出宫,留下挽春,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

素春低低一笑:“不管怎样,挽春跟那丫头相处,必定比你容易些。依你的性子,她必定对你设防更多。”

“更何况……此时主子身边儿还有念春呢。念春对她了解更多,办起事来自然比你更方便。”

被素春这一解说,引春心下登时敞亮了许多。

“若是这样,就算我被撵出来了,那至少我还是帮上主子了,我这便心安理得了!”

素春垂下头去:“是啊,你也好歹算是帮上主子了。只有我,毫无防备就这样撵出宫来了,半分帮不上主子去。”

引春冷静下来,却也摇头:“谁说你帮不上主子了?府里跟宫里总归通气连声,府里的动静自然也会经由四福晋、九福晋给传进宫里去。尤其是九福晋,她姐姐可是舒嫔,舒嫔知道了,皇太后便知道了。有些事只需要咱们在府里略微传声,便能帮得上主子。”

素春便也笑了:“你说得对。你现在就是九爷那边院子里的,更是芸香的使女……九福晋自然想要买你的好儿呢。你只需适当与九福晋说上几句,那便得了。”

这日,献春忽然挑帘子走进婉兮房内来,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九爷……想见你一面。”

婉兮心下一动:“九爷这是怎么了?”

如今傅恒已经是正正经经的部院官员,此时又已是封疆大吏,再私下里见宫中女子已经实在不便。

九爷便是办事不分轻重的人,他既然这样做了,便必定是有极为要紧的事儿

献春点头:“九爷擢了山西巡抚。这便要离开京师,赴山西赴任了。”

“这一走不知几年,九爷才想临走之前,见你一面。”

献春眼中不觉也是含了泪:“……九爷他,什么都能放得下。只是一向,都放不下婉兮你。

婉兮心头一撞,泪珠儿便不由得掉下来了。

二卷30、惜别(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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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知道他擢升了山西巡抚的,也知道他迟早都有离京赴任的那一天。

只是……她总想着他身份不同嘛,年纪还这样轻,说不定皇上一时开恩,便将他留在京里,不用到山西去呢。

着实有些承受不住,这么快就当真要走了。

而且一走不知要几年,即便任满了,又说不定要在山西的任上直接转到其他什么地方儿去呢……便不知他下一次回京又要几年之后。

这几年的种种便又一股脑都涌上眼前来。

刚认得他的时候,他在她眼里就是个身娇肉贵、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便仿佛这人世间所有的悲伤都该与他有关。

也是,在知晓他真实身份之后,就更觉着他应该是那样的命运。有皇后姐姐、皇上姐夫,他一辈子过逍遥日子就罢了。

可是何曾想到……不过几年之间,他竟因为她而这一路颠簸而来。不过三年,那个身娇肉软的国舅爷,已成了面容清癯、眸光坚毅的男子。

她……总觉愧对。

这便又要走了……她的心下,便怎么都承当不住了。

虽说知道是好事儿。他这样以家世从侍卫起步的官员,总归要外放出去,在外建功立业了,回朝来才更有大用……替他高兴,却总归心下还是依依难舍。

他毕竟才二十二岁,这回走得这样远,到了山西,一切是否都能顺遂?

况且朝廷上下都对他的升迁极有微词,上下官员难免都对他多有质疑。若到了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儿去,下头官员推搪躲闪,他孤立无助,又当如何?

越想越多,心下便越是忧虑,她便抓住献春:“怎么才能见着?我这便预备。”

献春点头:“九爷这两天要卸了内务府的差事,故此要先到各处原本职司的园林处去交接,明日便到西苑去。九爷说在‘静谷’等你。”

西苑位于紫禁城西侧,由中海与南海两个海子组成,原本是宫中一部分,婉兮过去倒也方便。

婉兮便点了头:“正好我早托他们帮我挖些花土,正好借这个理由过去吧。”

次日婉兮便早早到了“静谷”去。

静谷是位于瀛台不远处的一个园中之园,倒也方便隔绝了人去。

婉兮在回廊上坐下,静等傅恒来。她手里一个小小的包袱攥得登紧。

因只有一天时间,她来不及替他准备什么,只能胡乱着给做了些炉食。

炉食是烤制出来的饽饽,方便路上带着,又不易坏,好歹给九爷带着,路上饮食不应时的时候,能嚼用上一口罢了。

只是吃的终究不能长久,她还是做了个针线活儿。也来不及做什么细致的了,只裁了块绸子给做了个扇子袋儿。

四月了,虽还不到盛夏,不过以今年这天头,扇子当是时常用得上的。

心里百转千回,终于听见院子门上微微一响。

回眸,朱墙门口一列修直翠竹之下,正走来那长身如玉的蓝衫公子。

金色阳光被修竹割乱,石子路上落下随影缤纷。

婉兮站起身来,屏息望着他一路走来。

便又仿佛重见,他在御花园中为她执著而来;看见他在内务府,等她在秀女所居的院门外。

他来了,他送她。

如今,他却要走了。

二卷31、许愿(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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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不哭的,婉兮这一刻却还是落下泪来,视野已然模糊。

傅恒摇摇看见她站在画廊之上,便忙撩起衣摆跑上来。

隔着一步便硬生生站住,只敢用目光,紧紧地,拥抱她。

婉兮忙举袖挡住脸,不想叫他看见她不舍的泪。

傅恒站在原地,将两手在袖口里紧紧攥住。

良久,还是他先柔声笑了:“九儿,这一向可好?”

婉兮控制住心绪,放下包袱来,含笑点头:“托九爷的福,都好。”

与皇后的事,她半点都不想叫他知道。

傅恒含笑点头:“皇上他……待你可好?”

婉兮便又有些难过,垂下头还是用力点头:“甚好。”

傅恒便偏开头,用力地笑:“是我僭越了。皇上对你的心……从上一回事上,我便该看得明白。我从未见过皇上……发那样的邪气。”

叫皇帝发脾气不难,可是那样的邪气,却极为与天子身份不符,太是罕见。

婉兮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摇头。

他便又笑笑:“是我不该问这些,倒叫你又为难了。九儿你瞧,这几年过来我还是没有长进,一见了你便又不会说话了。”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声笑了。

抬头去看他,已不再是福灵安刚出生那些日子的面黑肌瘦。许是仕途得意,这便又恢复了当年的雍容俊美。

婉兮不由深吸一口气:“九爷还是九爷,九爷却已不再是九爷。便如宝剑,从前的九爷是藏锋剑鞘,如今的九爷已是剑光灼灼。”

婉兮抬头望向远方:“这天下,正等着九爷一番作为。”

傅恒不由得眯眼:“你……怎以宝剑做比?”

婉兮微微扬眉:“我猜,皇上委任了九爷为户部右侍郎和山西巡抚,怕是暗授重任——朝廷将要在西北路用兵了。”

便连傅恒都是狠狠一怔。

这是前朝臣子多少都没猜着的,便连他自己也是思忖多日才明了。皇上这些从未明白说出口的话,却被她这么清清楚楚给说出来了!

他又压抑不住那颗悸动的心,定定望住她,舍不得眨眼。

“九儿,你为何这样说?”

婉兮轻轻摇头:“人说到山西,想到的兴许只是山西的富庶。可是山西却同时还是地理要冲,左右双肩担起京师与西北的咽喉。朝廷若要用兵西北,山西必为锁钥。”

“皇上委任九爷先为户部右侍郎,便是将财权酌情交予九爷;再叫九爷赴山西走马上任,主管山西一方军政、民政,这便是要九爷善为经略,做好一切因应的预备。一旦西北兵起,朝廷就可通过山西,迅速集结钱粮,送与前方。”

傅恒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只能想着,她既能说中这些皇上都秘不可宣的心事,便一来是因为她聪慧无双,二来也更是她与皇上的心意暗通吧……

只是,若这样想来,他心下的疼痛,便更难止息。

他与九儿这一世的缘分,便已注定是尽数都断了么?

婉兮见他不言,便将手里的包袱塞到他手里:“来不及预备什么,不过是些简单的炉食,还有个我亲手做的扇子袋儿。”

婉兮深吸一口气望住他:“九爷,这扇袋儿便挂在腰带上吧,便是希望九爷无论身处何境,皆能——清风自来。”

二卷32、承诺(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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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再是铮铮男儿,这一刻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她说得真好,无论身处何境,皆能清风自来……

她的心意,他收下了。

这句话独独只有她对他说过。其余家人,他的福晋、侧福晋、侍妾,全都无法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这一走不需要满车的吃穿,他最想要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啊。

他用力吸气,深深凝注她。

“九儿……我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宫里凡事,你都要自己当心。”

婉兮便笑了:“九爷,我都进宫三年了。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你放心就是。”

傅恒咬住嘴唇,那般为难。

“是……我知道皇上定能将你护得好——只是,这宫里毕竟还是女人的天下,皇上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你便要自己多多当心。”

他太为挣扎,如何既能提醒到她,又不伤及自己的姐姐去?

婉兮看了他一眼,心下便已明了。

她便垂下头去,静静微笑:“九爷的话,我都明白。我也回九爷一句话:我会自保,而且——我会尽我所能,不叫九爷伤心。”

为了九爷,她会在四爷面前绝口不提长春宫里事;为了九爷,她便是反击皇后,亦绝对会留下情面。

不为别人,只为九爷。

听她这样说,他心下便是翻涌不平。还是冲口而出:“我审问了引春,她的事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是问话的当中,素春恰好来了给拦下,这便叫我更放心不下。只是我这便急着上任去,来不及细问她们。我走之后,便凡事,你还要细心留意。”

皇后终究是九爷的胞姐,九爷能说到如此地步,婉兮明白他的心意已是用足。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的话,我记下了。九爷放心就是,便是有事,我也一定会想法子,既抱住自己,又保全九爷家人。”

傅恒这才长长松一口气。离别在即,话已不宜再多说,傅恒只得强忍住心中悲痛,再反复嘱咐一遍:“九儿……我不在时,你万万保重。”

两人都明白此时各自身份早已远远隔开,这般相对已是违反宫规,怎么都不宜久留。

婉兮便含笑扬眸:“九爷先走。”

傅恒却清眸中闪过粼粼的细光去:“不……你先走。”

她若先走,他至少还敢大着胆子看她背影久一些。将这长长一眼记在心底,便也可来日的漫漫长路上,悄然慰藉。

婉兮都明白,便静静点头:“九爷,我还有一言,不管对错,九爷权且一听:这一回九爷已是一方封疆大吏,主管山西军政、民政同时,不妨也请九爷多多留意用兵之策。”

“倘若我之前猜的不错,那皇上不久便要向准噶尔用兵,到时便正是男儿沙场建功的好时机。九爷虽然天生贵胄,仿佛是不必披挂上阵的,可是我在园子里见过九爷的弓马骑射的功夫……当真俊得很,足以证明九爷不必拘于文臣身份,若时机来了,亦可以武建功。”

傅恒心下又是一颤:“九儿……你当真觉得,我可带兵?”

婉兮含笑歪头:“必定行!”

傅恒一声叹息,终是忍不住攥住了婉兮的手腕……终是只隔着衣袖,不敢再碰触她的指尖。

“那,九爷,我就先走一步了。九爷一路上,也是万万保重。”

二卷33、闹心(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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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狠下心走了,如九爷所愿,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

她尽力走得慢些。

一步一步,却都知道他的目光就印在她背上。他那些隐忍住的不舍、眷恋,她全都明白。她能回报给他的,便也只能是这样尽力拉长的背影,尽力护着他家人的承诺。

可是终究园林里的设计都是曲径通幽,她还是不得不一个转弯,便走出了他的视野。

她在转弯处停住脚步,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忍下心,疾步朝前去,未曾回首。

九爷,前方有更宽广、更要紧的路等着你去。莫在此处流连,莫再为一人,踯躅。

承乾宫里,娴妃这些日子闹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即便是被禁足宫中呢,闹心的事儿却并没被关在宫门外,还是跟苍蝇似的飞进来,搅得她心烦。

最叫她心烦的,自然就是傅恒的再度升迁。

这一回已经不限于世家子弟授予侍卫,或者是在内务府里得了差事了,这回已是司部大员,而山西巡抚更直接是封疆大吏了!

二十二岁而已啊,竟然已得皇上如此重用!

就凭他是皇后的弟弟么?那她家的兄弟叔侄,皇上怎么就一个都瞧不见?!

凤格从外头回来,老鼠见了猫似的朝她的寝殿瞟了一眼,她便瞧见了,心下更是懊恼。

她虽然禁足,凤格却不被禁足的,这么镇日的出来进去,这不是给她专一地上眼药么?

她便叫塔娜:“将咱们秀常在请进来坐坐。”

凤格进来,低垂着头。

娴妃便耸肩冷笑:“跟我讲讲吧,今儿又到哪儿逛去了?瞧这脸蛋儿上走得红扑扑的,定是看着了不少好玩儿的事儿。”

凤格自是有苦难言。

娴妃这在宫中被禁足三个月,自然是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平日凤格哪儿敢在宫里呆着啊,那岂不是等着娴妃捉了短处磋磨她么?故此她每日里早早便寻了由头出承乾宫,晚上怎么也要等天擦黑了才敢回来。

可是身为后宫女子,她又能去哪儿呢?自然不能总到旁的宫里去闲话,素日便最常去的就是御花园。

可是御花园当真是小,逛不到半个时辰就逛完了。她只得再寻旁的去处。

西苑便自然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她垂下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答:“小妾去了御花园。”

娴妃却冷笑:“御花园?有什么值得你从大早上逛到了这个时辰的?”

凤格好歹是娴妃宫中人,娴妃最忌讳凤格趁着她被禁足的当儿,再跑到旁人宫里去攀高枝儿。娴妃尤其担心凤格去皇后和贵妃的宫里。凤格如此扯了个谎,便反叫她更疑了去。

凤格见隐瞒不住,只得承认了:“小妾……是去了西苑。”

凤格因说得晚了些,娴妃反倒不信了。

她端着手臂忍不住冷笑:“你去了西苑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何还要唬弄我?叫我猜猜,怎么着,你去西苑是去堵皇上的?”

今年的天儿比往年热,刚这个时候却已经有了往年夏日里的热度。大清的皇家因来自东北关外,很是怕热,故此皇帝每年这个月份若在宫里,倒是常在西苑办公。

二卷34、迁怒(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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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娘娘万勿误会,小妾自然没有!”

凤格极怕引火烧身,便急忙否认。

娴妃眯起眼来打量她:“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扯谎?你若说不出缘由来,你当我今儿就能纵了你去?!”

凤格见百般推脱不掉,只得闭了眼:“……小妾不是故意欺瞒娴娘娘。只是因为小妾在西苑里,看见了,看见了些人。小妾并不想说,故此才,才……”

娴妃心下一动:“你究竟看见谁了?你告诉我,我今儿就饶了你。”

事已至此,凤格只能硬着头皮说:“是……魏婉兮。”

娴妃倒是挑了挑眉:“你见着她又怎了?西苑也是宫里,她一个官女子去那边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格咬住嘴唇:“只是她有些奇怪,从‘静谷’出来走走停停的,最后立在树丛边还犹豫了许久才走。走的时候还一边走,一边掉泪。”

“哦?”娴妃听出滋味来了:“你就没跟过去瞅瞅,那‘静谷’里究竟有谁在?”

凤格低低垂下头去:“自然去了。正是瞧见……傅家那位九爷。正是立在画廊之上,朝着魏婉兮走的方向,扬眸痴痴地望……”

“哈!”娴妃便是一拍掌,亮声而笑:“好极了!”

她将凤格拢过来:“我明儿就去见皇后,你当着皇后的面儿,把这起子话再说一遍去!”

凤格吓得扑通跪倒:“娴娘娘!这万万使不得!求娴娘娘饶过小妾这一回去!”

情势明摆着,她若为了娴妃,当面向皇后说出这话去,那她就彻底得罪下皇后了!

娴妃也不意外,端着手臂冷笑:“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可不敢为了我而得罪了皇后去。也是!毕竟我不过是个妃位,人家却是六宫之主!在你眼里,我怎么跟她比!”

凤格真想一头撞晕过去,逃过眼前这为难去算了。真是后悔今儿自己好端端的去了西苑做什么呀!

“娴娘娘……小妾求求您,就饶过小妾这一回吧。来日,小妾定然为娴娘娘当牛做马去。”

娴妃尖声厉笑:“来日?你若真有这个心,又何必等来日,我便要你明日做给我看!”

凤格急得落泪:“小妾不过是个常在,又是包衣出身,娴娘娘和皇后都是我的主子,我谁都不敢冒犯了去。若娴娘娘不肯谅解,小妾今晚也唯有一头碰死……”

娴妃眯眼盯着凤格。

虽然不至于相信凤格有一头碰死的胆量去,不过也说不准这凤格要演一出戏。即便没碰死了,再头破血流什么的,终究是在她宫里,她再落得个逼迫的罪名,那皇后就更有把柄了。

她便哼了一声,蹲下来道:“我呢,这回没捞着跟皇上一起去秋狝,我啊就只好看看郎世宁给皇上画的。我就瞧见啊,那图卷中,皇上居于首位,你道挨着皇上最近的两个,都是谁?”

凤格便是微微一震。

娴妃笑了:“那两个人,年轻的是傅恒,年长的便是你玛父来保啊!”

“皇上令郎世宁做,内里的排位皆别有深意。傅恒既与你玛父并列,岂不是说在皇上心中,傅恒迟早取代了你玛父去;又或者,你玛父虽为朝廷尽忠几十年,却还比不上一个当时只有二十岁的傅恒去?!”

二卷35、叱责(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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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各宫嫔妃向皇后请安。

娴妃便闹着也要见皇后。

皇后听了便轻哼一声,吩咐婉兮:“娴妃禁足未满,便吵着要坏了宫规,你去代替本宫叱责。”

身为皇后身边排名第一的女子,婉兮责无旁贷。便到了承乾宫门前,命打开宫门,立在宫门口叱责:“皇后主子命娴妃禁足三月。如今期限未满,娴妃自不得出宫。皇后主子口谕:娴妃有话,便等禁足完毕之后再说。若非有话要现在说,便写成条陈进呈皇后主子。”

“皇后主子示下,命娴妃禁足宫中,本就是叫娴妃勤思己过,修心养性。若还是这样急躁,便是之前的禁足都是白费了。皇后主子倒要想想,是否该禀明圣上,再将禁足期限延长。”

娴妃听了便冷笑,一见来叱责的人竟是婉兮,这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便都不用如此趾高气扬!我不过今日暂居人下,她是皇后,便任意整治了我来;等异日我若为后,你们今日欠我的,我必定加倍叫你们都尝了来!”

娴妃对皇后出言不敬,婉兮必得再加叱责。

婉兮朝娴妃福了福身:“回娴主子,异日为后的话,还是请娴主子先登上后位再说吧。此时皇后主子位正中宫,娴主子说这些话,未免有些没意思。”

娴妃便是磔磔冷笑:“你是想说,我那都是痴人说梦?”

婉兮依旧静静而立:“奴才怎敢说娴主子什么。奴才只是说,如今皇后主子正位中宫,娴主子只是娴主子,便只说娴主子该说的话,行娴主子可为的事便罢。”

娴妃将手里一个茶盅照着婉兮掷了过去。

婉兮动也没动,静静看着那茶盅冲着面门来,却在阶前便落了下去,在石头阶上跌了个粉碎。

婉兮静静转身,回头淡淡望娴妃一眼:“娴主子且自闭门思过,奴才先行告退。”

婉兮回到皇后面前复旨,皇后点头而笑:“婉兮啊,你做事最是明白不过,本宫最为放心。”

坐在最下首的凤格瞧着娴妃竟然来不了,又小心打量婉兮,嘴唇嗫嚅了几番,有些没敢说话。

她有心想便将那事放下了不说罢了,可是一想到之后还要回到承乾宫去,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娴妃,这便不得已映着头皮起身。

“回主子娘娘,小妾到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主子娘娘跟前的婉姑娘。”

皇后挑眼望过来:“秀常在,何必这样客气?你虽然位在常在,并非主位,可是你好歹也是小主,比不得婉兮还是官女子。你有话便说吧。”

凤格小心看一眼婉兮,还记着在热河行宫里时被婉兮整治的那一回。

可是她怕婉兮归怕,却比不上对娴妃的惧;更何况,这一回还事关她玛父。

她便横了横心:“敢问婉姑娘,昨儿可去西苑了?虽说西苑也是宫里,可终究隔着高高宫墙,姑娘总得有主子的旨意才能过去。倒不知主子娘娘可知道你去了?”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忍不住含笑磕打凤格一句:“回秀小主的话儿,奴才去遛鸟儿。秀小主可也去遛鸟儿去了?”

二卷36、男子(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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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格听得出婉兮的讽刺和警告,面上也是一变。

可是想到娴妃今儿不能来皇后面前,回去必定跟她闹,她左右承当不起,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说了。

“婉姑娘去遛鸟儿?当真风雅。敢问主子娘娘,是主子娘娘给了婉姑娘旨意,叫婉姑娘去的么?”

皇后静静打量她们两个,半晌淡淡一笑:“秀常在,本宫倒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不瞒你说,婉兮照顾着的那两只鸟儿本是御赐。御赐的鸟儿自然待遇不同,本宫又怎么会不允呢?”

凤格面上又变了变:“那便古怪了。小妾昨儿亲眼看见了婉姑娘,却压根儿就没瞧见婉姑娘带着什么鸟儿啊!”

一众嫔妃都听出这话里有话,便都朝婉兮望过来。

皇后也是微微一皱眉:“秀常在,你究竟想说什么?怎地今儿娴妃刚闹了那一起子,你就跟着也说些稀奇古怪的没完了?”

凤格只得直接说开:“小妾昨儿恰好觉着宫里闷热,便到西苑里去逛逛。说巧不巧正好瞧见婉姑娘从‘静谷’出来,边走边哭。小妾便以为婉姑娘是受了什么委屈,心下念着好歹婉姑娘也是主子娘娘身边儿排位第一的女子,谁敢欺负咱们婉姑娘去了呢?”

“出于义愤,小妾便径直朝那‘静谷’去了,没想到……小妾却瞧见一个男子正呆呆望着婉姑娘的背影出神。”

婉兮的心陡地跌落下去。

只怪自己彼时只依依惜别,却未曾留意到远处有眼。

皇后静静打量婉兮面上神色,却是悠闲拨了拨袖口上的绣花:“男子?秀常在想说是宫里哪个太监么?西苑乃是宫中禁苑,便连侍卫和护军都只准在门外守卫,除了太监,还哪里有什么男子?”

一众嫔妃便都笑了。

太监究竟还算不算男子,这当真是个要费一番思量的话题。

凤格面上有些尴尬:“回主子娘娘,小妾自然分得清太监的服色。小妾既然说了是男子,那便自然不是太监。”

婉兮急忙转头望向皇后,递了个眼色。

皇后便也是微微一眯眼,便是清冷一笑:“如此说来,秀常在你也是亲眼见到了那个男子咯?”

凤格心下便也是一惊。

她终究是皇上的常在,以她身份私自见到男子也是不妥。

凤格便沉了一口气道:“回主子娘娘的话,彼时小妾躲在树丛后,并未叫那男子瞧见小妾。小妾自己也……并未看清那男子的样貌。唯有从那服色判断,那男子绝非宫中太监!”

皇后这才轻笑一声:“既然两相并未看得清楚,你又想向本宫说什么呢?便如民间告状,尚且要有个被告,你这么看都没看清,又能说婉兮怎样?”

凤格极是尴尬。

“即便没看清面容,可是小妾却也看得出是个男子!婉姑娘身为官女子,便不得私自见男子!”

“至于那男子究竟是谁……”凤格小心瞟了皇后一眼:“主子娘娘不如拷问婉姑娘,叫她自己供出来就是!”

矛头自是都齐集在了婉兮这儿。

凤格跪倒:“主子娘娘主持后宫,一向最是公正无私。今儿犯事儿的是主子娘娘身边的女子,小妾相信主子娘娘一定会绝无偏袒!”

二卷37、考验(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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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将皇后架上了,她指尖撑住额角,一时仿佛也是为难住。

语琴本记着婉兮的嘱咐,不在皇后面前替她出头,可是这会儿语琴却也是实在按捺不住,起身朝众人微微福身,却冷冷瞟向凤格。

“秀常在说得这么热闹,可是敢问,谁知道秀常在说的是真的,还是编的?”

既是见了语琴说话,贵妃便也一笑:“是啊,秀常在若想自圆其说,自然也需要旁证。否则这宫里的事儿,便红口白牙这般随便定了,那还有何宫规公正可言?”

凤格一时当真被问住,怔怔望住语琴和贵妃。

众人的目光便都望向她来,一时不善。

此时娴妃又不在,她并无倚仗,一时慌张,便伸手抓过了她的女子扎青来:“有她,她当时也在!”

扎青本就是娴妃指给凤格的女子,此时自然向着凤格说话。扎青便跪倒:“回皇后主子,各位主子,奴才,奴才可以为秀常在所说作保。奴才也都瞧见了那一切!”

语琴冷冷一笑:“你为你主子作保?你自然要为你主子作保,因为你是你主子手下的奴才!”

凤格得罪不起谁,却没将语琴放在眼里,她闻言便也转身盯住语琴。

“陆答应,我在回主子娘娘和贵妃主子的话,这里好像还轮不到一个答应这么一句一声的质问我。”

语琴也缓缓一笑:“秀常在说什么呢?我方才明明问的是扎青。我虽然只是个答应,可是答应好歹也是当小主的,小主还不能质问一个奴才?秀常在又何苦争这个?”

语琴因是汉女,说话的时候身姿窈窕,声若黄鹂,不像吵架,倒像吟诗。越发显得凤格破马张飞了去。一众嫔妃便不由得都奚落地瞧着凤格笑。

凤格这才听出了语琴话中的陷阱,一时恼怒:“我争什么了我?”

语琴垂首浅笑:“秀常在原来没争?那我倒奇了,我这是在与谁争执呢?哦,我想起来了,我是在跟个奴才争。扎青,你几时回我的话?”

众人各自掩面而笑,凤格脸上如打破了颜料罐子,一时异彩纷呈。

好在凤格也极快冷静下来,上前只跟皇后说话,不再搭理语琴:“主子娘娘明鉴,宫中人本就不多。小妾出行,前后也只有自己的女子,故此虽然扎青是小妾的奴才,可是她却也足以为旁证!”

语琴也走上来:“那秀常在和扎青好歹也得叫咱们考验考验,方能知晓她够不够为你作保。”

“如何考验?”皇后倒是对语琴的话很感兴趣。

语琴妙眸轻转,“不如将扎青带到另室,将秀常在留在此处。分别叫二人讲述那些具体情形,比如那男子形貌、穿着,以及时辰等。两人对的上,那才可信扎青;若对不上,那秀常在就没有旁证了。”

皇后眸光也是一亮:“这个主意好!”

这便叫挽春:“带了扎青去配殿,仔细问个清楚!”

正殿这边,皇后因是婉兮的主子,不好直接问凤格,便请贵妃代劳。

贵妃便也没推辞,只是笑着问凤格:“秀常在不如说说,那是几时几刻的事儿?”

二卷38、敲打(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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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宫。

安寿从外面进来,朝皇太后福了福身:“主子可听见了?东西六宫那边儿啊,又传出动静儿来了。”

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眯眼瞟着安寿:“又是谁闹腾起来了?”

安寿垂首笑笑:“是娴主子。说今儿一早皇后主子就派了宫女去叱责娴主子,娴主子宫里的秀常在便在皇后宫里闹开了。”

皇太后放下烟袋:“娴妃被皇后禁足三月,是该闹腾出些动静儿了,哀家觉着闹得好!说将妃位禁足便禁足,事先都不用哀家打个商量,这个皇后是越发的想要一手遮天了!”

安寿缓缓道:“听说娴主子在那嚷嚷,说来日她若为后,怎样怎样……”

皇太后倒也不意外,哼了一声:“她就是这性子,哀家反倒觉着她这么说得对!她本就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若论次序,她是二妻;倘若皇后有个什么不测,她自然是皇后,她说得起!”

“在哀家看来,要的就是她这点子骨头里的血性。如果她也一日一日的跟皇后似的了,叫哀家看都看不清了,那哀家才容不得她了呢!”

安寿便收住了嘴:“就这么点子事儿,主子便也别跟着劳神了。她们都年轻,主子便旁观着她们闹罢了。总归这日子还长,皇上登基这才几年,将来的事儿啊,还得太后来拿主意。”

凤格面色便是微变:“彼时小妾是撞见的,又不是约定好的,故此哪里会事先去看钟表?况且那是在西苑里,小妾又没有什么随身的钟表带着,故此说不准究竟是几时几刻。”

凤格说着怨恨地瞪了语琴一眼:“陆答应故意叫问这个,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贵妃主子该不会看着陆答应是你储秀宫里的人,这便跟着她一起为难小妾了吧?”

贵妃便笑了:“瞧瞧秀常在这张利嘴呀,活脱脱是个小娴妃,当真是在承乾宫里得了娴妃的真传去。”

双方这一来去的明枪暗箭,看得一众嫔妃都抿嘴笑。

贵妃等众人都笑罢了,才又道:“你说问你时辰是难为了你,那我就换一个问法,不难为了你去:你说没有带着钟表,那也无妨,古人没有钟表的时候儿难道就不看时辰了。那太和殿月台上的日晷难道是摆设?”

“你没有钟表,却也该看得清日头的角度。不如就说说那日头照下来,你眼前的草木都在何方投下影子吧。”

贵妃轻轻摆了摆衣袖:“没有钟表,可你前边儿可说了,你是躲在树影后头的。那你总该看清那些树影子了。”

凤格轻轻咬了咬牙,闭上眼使劲儿回忆。

实则贵妃这个问题也还是刁钻。人在偷看的时候儿,注意力自然都是在那目标身上,恨不得眼珠子都睁得不够大,哪里还能细细留意什么树影子啊。

凤格想了半晌,只得大致依着隐约的印象随手画了那么一下。

贵妃目光从婉兮面上幽幽转了一下儿,已是将婉兮面上神色收归眼底。

这便又问:“秀常在,本宫接下来要问你:可看清那人的衣着了?至少是什么颜色,腰带是什么样儿的,你总可看着了吧?”

二卷39、小爷(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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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殿里,挽春也正在问相同的问题。

问罢了之后,挽春忽然看了献春一眼。

献春心领神会,这便先出去了。

正殿和配殿里,贵妃和挽春分别又问了好一起子话,甚至将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又问过三两遍,要叫这几回的答案都对上方才掠过去。

两边儿都有些疲乏了,正渐渐问得没趣儿了,忽然听得外间一声清越嗓音:“小爷在此!”

门帘一挑,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年轻阿哥含笑走了进来。

只见他穿石青色箭袖,腰上系玉白的带子,头戴凉帽。含笑盈盈,目光殷殷。

冷不丁见进来个男子,殿中的嫔妃们都一慌,纷纷掩面回避。

皇后却笑了,笑叱:“还玩儿?瞧将你的姨娘娘们都给惊着了!”

一听这话儿,众妃这才又凝神去瞧,便也都笑了。

哪里是什么男子呢,来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和敬公主!

和敬公主这才摘掉凉帽,朝众妃行礼:“是儿臣惊扰了娘娘们,还望娘娘们勿怪。”

品级低的贵人以下也都连忙站起身来。

和敬公主头上的凉帽摘掉了,这方看出男女不同来。和敬公主因将要出嫁,故此已经开始留头,并不似男子般前头髡发了。

一时见礼完毕,皇后早将女儿给抓到身边,同座而坐。

嫔妃们重又落座,明眼的自是已经看清了和敬公主身上的服色。

皇后只拉着女儿说话:“你怎这样淘气,竟敢穿了男装出来,皇太后如何能这般纵着你?”

皇后曾经设法将和敬公主换到了皇太后身边养育,便连皇后自己素常也难得见女儿一面。和敬公主的一应规矩,都是皇太后手把手亲教出来的。

和敬公主便傲然扬了扬下颌:“额涅有所不知,儿臣这一身穿着是皇阿玛准的呢。这几日是皇阿玛都是带着儿臣几个到箭亭去练习骑射,儿臣穿男装自然更自在!“

和敬公主一口一个皇阿玛的,便没人再对公主这一身穿着敢有半点的异议。

凤格的面上便越发的有些不好看了。

因为和敬公主这一身的穿着,正好跟她刚刚描述的那个“男子”,一模一样。

和敬公主陪皇后说了一会子话,抬眸便瞧见了婉兮。她起身便走过去亲亲热热拉住婉兮的手:“婉姐姐!昨儿你在西苑给我的那包饽饽可真好吃。我已全都吃完了。你倒是何时再给我做些?”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在座的一众嫔妃却都有眼色地笑了。

贵妃先道:“和敬,原来昨儿西苑里跟婉兮私会的‘男子’竟是你不成?哎呀,你可险些害了婉兮,叫人到你皇额涅眼前儿告她与男子私会呢!”

和敬一扬眉:“是谁那么没眼色的?连我都认不出来?!”

和敬转头一瞧,仿佛这才留到站在地下的凤格。

“就是你么?”和敬傲然朝凤格扬起下颌。

虽说凤格是皇帝的后宫,可是因为只是常在,和敬公主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和敬还特地走过来瞧瞧她眼睛:“哦……你认不出我,倒也有情可原。因为你压根儿就没见过我!”

二卷40、承情(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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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满脸的矜傲之气:“素常来皇玛姆宫里请安的,只能是嫔以上位分者。你不过是个常在,没资格进寿康宫请安,故此才没见过我罢了!”

和敬公主这几句话,不啻在凤格脸上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嘴巴。

凤格脸上一红一白,梗着脖子道:“昨儿当真是公主?这服色是没错,可是身量和头发倒不一样!”

“身量不一样?”贵妃不慌不忙接下话茬儿:“你之前说得明白,那‘男子’是站在画廊之上,画廊依山而建,你怎么看得出来那人究竟是什么身量?”

身量还好说,唯独头发稍微有些难说。

终究男子和女子的头发有别,男子额头上都是秃的。

和敬公主却走过来,哼了一声,拨开头顶的碎发:“你可瞧好了!”

按着满人在关外的习俗,便是公主年幼的时候亦是髡发,就算没有男孩子头发那样少,可是额头以上的碎发还是剃掉的。

总要到了公主要出嫁之前才准正式留发,故此和敬公主的头发也是刚蓄不久。

和敬公主哼了声儿:“我这头发养起来也不易,头顶还是秃的。故此我用了几朵花儿给盖上罢了。你还非要看,怎着,非要叫我在姨娘娘们面前丢脸是么?”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去,凤格灰头土脸地回了承乾宫。

虽说今儿丢了这么一场大脸,可是她心底下却是悄然松一口气的。

好歹还是没让婉兮真的被怎么着了,便是日后婉兮再跟她算账,也还有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才进了宫门,去见娴妃。

这一场风波她闹起来,还不都是为了娴妃么。相信皇后宫里的这一场事儿,扎青回头也会细细跟娴妃禀明的,娴妃就该知道,她当真是用足了心的。

果然娴妃见她回来,面色略微和霁了些,只道:“你也有心了,便回去歇着吧。”

凤格这才松一口气,连忙回了自己的偏殿去。

婉兮回到屋里也一头躺下。

献春过来照应,轻轻拍着她睡觉,细声细语道:“……皇后主子叫我和挽春带那扎青到偏殿去审问,就已是存了要救你的心思。待得从扎青嘴里问出了服色,我这便急忙去找和敬公主。也幸亏九爷进宫都要穿常服褂,九爷从前也存了衣裳在皇后主子这儿,便连忙拿去给和敬公主穿上了来。”

“和敬公主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她若不是为了皇后主子,定然不会出面。”

婉兮轻轻阖上眼睛。

这回皇后都能抬出和敬公主来救她,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承皇后这份情了。

若她不承情,便整个后宫,连同和敬公主、皇太后都得骂她忘恩负义。

到了六月,夏日已至,便天上更是一丝儿云彩都没有。

今年的旱情,已成定局。

前朝后宫,人心都略有不安。皇帝下旨,七月东巡,回盛京拜谒祖陵。

“敬天法祖”永远是中国人的精神信仰,当上天不开颜时,人们唯一的信念便都寄托在祖宗的护佑那里了。

因这一年又适逢乾隆六年首次秋狝之后的隔年,皇帝遂一同下旨,东巡途中经热河行宫时,举行第二次秋狝大典。

二卷41、去留(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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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因为旱情的缘故,前朝后宫的人心情都有些压抑,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秋狝和东巡,后宫里的人心便也都跟着又欢腾了起来。

想今年的京师竟然是炎夏难渡,能北上到草原去秋狝,再出关回盛京去,必定凉爽宜人许多。

整个后宫便又开始哄哄着,哪些人可以随驾同去,哪些人又得留守宫中。

既是回盛京拜谒祖陵,皇太后、皇后是必定要随驾同行的。那么谁留下来在后宫坐镇,便又成了最大的悬念。

上回留下的是娴妃,若这回还是娴妃留下,她便太叫人掬一把同情泪了。

故此娴妃三个月的禁足刚一解,她便开始设法,甚至不惜到养心殿与皇帝哭求。

“皇上这一回东巡,不比单纯秋狝。皇上东巡最大的心愿,乃为回到盛京祭祖。妾身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若要祭祖,妾身如何能不陪在皇上身畔?”

“况且……妾身的母家还都在关外。皇上既然要回盛京和兴京,自也要遥拜海西四部的王城:乌拉城、叶赫城,还有我辉发城……妾身母家等会帮皇上将那边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有妾身母家接驾,皇上凡事自可放心。”

皇帝轻勾唇角:“那依你看,谁该留下坐镇后宫?”

娴妃眸光一闪:“贵妃这些年一直病着,今年好容易好了,那必定应该由贵妃主事。况且贵妃好容易好了,也不宜车马劳顿,故此还应留在宫中好生养着。”

这日晚膳,皇后按惯例与婉兮一同来给皇帝呈进菜品。

皇帝便将娴妃的意思与她说了,“皇后,后宫的人选朕也要听你的意思。依你来看,朕是否该给了娴妃这个恩典?”

婉兮在膳桌旁立着,也是悄然抬眸扫向皇后去。

皇后含笑垂首,细细思量:“娴妃的心思,妾身亦可领会。也是,上回秋狝便是留她在宫中坐镇,几个月见不着皇上,娴妃自然难免思念。这一回东巡,娴妃便是怎么都想一起去的。”

“也巧,正好今年云思的身子康复了,正好可以留在宫中坐镇。只是妾身觉着……还是不妥。”

皇帝的目光不着痕迹从婉兮面上滑过,点点头道:“皇后直言就是。”

皇后轻叹一口气:“妾身还是不放心云思的身子。今年眼见着会是个炎夏,我担心到时候云思的身子又会吃不消。况且纯妃有了身子,自然应当留下,又要云思照顾纯妃的话,云思便更会撑不住。”

皇帝垂眸,细细尝了一勺新鲜的豌豆:“故此皇后的意思呢?”

皇后轻叹一声:“依着妾身的意思,恐怕还是得委屈娴妃一回。毕竟贵妃身子不好,纯妃又遇喜,后宫之中还是应该以她为首最为妥当。”

皇帝擦了擦嘴:“嗯,便这样办吧。”

皇后这便含笑起身:“其余人等,妾身回去自会拟个名单来给皇上过目。”

皇帝点点头:“有劳皇后。”

皇后便回身又按了按婉兮的手:“……本宫先回去了,你伺候皇上用饽饽。宫里其他事体自有挽春、献春她们忙着,你不必匆忙。”

二卷42、心雨(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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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这便走了,皇帝长眉微微一挑:“干嘛苦着脸?总归,你是必定得去的。她算计谁,也不敢不带你去。”

皇帝伸手将她拉过来坐下:“……还记得上回秋狝么,嗯?”

婉兮这才放下杂念,专心红了脸。

就是上回秋狝,她才彻底成了他的人……如何能有半点忘怀?

皇帝便是伸臂将她纳入怀中:“两年了,九儿。这两年来爷几乎天天都搂着你,可却怎么还是觉着每每纳你入怀,还是这么心跳如鼓呢?”

婉兮伏进皇帝怀中,贴着皇帝的心跳。

“可是爷……这一回的心境又如何能跟上一次秋狝相比呢?那一回爷是踌躇满志,而这回,终究是要顾着旱情……”

皇帝倒笑了:“当爷心下连这点子事儿都当不起?今年遭旱,或许是上天对爷的提醒;可是爷心下有数:这几年来爷无一日不兢兢业业,上对得起上天,下对得起黎民。纵然天有旱情,也必定应在旁的事儿上,不是爷行事有错。”

婉兮这才轻舒一口气:“爷能这样想便好了,奴才也就放心了。”

这么多日子来,她小心地替他悬着心,就怕他郁卒而病倒。今日,终究是可多少放下心来了。

这一日,皇帝格外多缱绻了几回。

婉兮被折腾得有些累,不由得小小抱怨:“爷……又叫奴才回去散了脚。主子娘娘瞧见了,便免不得又得不高兴。”

皇帝还是意犹未尽,便咬了她的耳轻哼:“是你担心今年大旱,爷自当多给你些雨露……若不够,爷还有。”

七月,皇帝奉着皇太后,大驾出京,先到热河行宫,举行第二次秋狝大典。

这一次未能随驾的,除了贵妃、娴妃、纯妃之外,还有一直都在“病中”的怡嫔。其余嘉妃、舒嫔、陈贵人、语琴、凤格等人都在随驾之列。

刚到热河行宫,京师便传来加急奏报,说七月以来,京师内外已经热死一万一千四百余人。

皇帝震动,当晚便下旨,即日起减膳,每日只用一膳。

天子减膳,便是“罪己”。后宫知晓之后,皇太后例外,从皇后以降,也全都自觉减膳,不再佩戴金银细软。

皇帝又下旨从他个人的内帑中,拨一万银子发往京师九门,令九门购买冰水与药物,分发给过往百姓,令百姓避暑。

又旨,京师、直隶、山西等旱灾之地,轻罪犯人全都从轻处罚;重罪犯人也要发冰汤、搭设凉棚,发给降暑的汤药。

一时之间,身在热河的朝廷上下全都心如焦土,各自忧急。

这一回皇帝的心思便已更不在围猎本身。秋狝大典完毕之后,他便准备从热河行宫起驾赴围场,便带领八旗精兵深入草原。

这一回情势不同,他更是直接将皇太后、皇后等随驾后宫都留在热河行宫中。

还是皇后不放心,请求皇帝好歹带着婉兮同去,只说是皇上身边好歹有个女子,素日衣食住行也好照料。

皇帝却拒绝:“不必了。朕此去练兵,带女子随行倒不方便。”

婉兮在殿外听着,待得皇后离去后,便进殿跪倒:“爷……求您带我去吧。”

二卷43、想啥(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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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轻叹一声,拉起她来。

“不是爷狠心,只是这是去练兵,你去了也是陪着爷吃苦。”

婉兮垂首,伸手攥住他袖口:“奴才不怕吃苦。奴才小时候儿蜜吃得太多了,现在就喜欢吃苦!”

皇帝抬眸细细看住她的眼睛:“……你听爷说,爷是原本想带你出来重温当年的情意。只是爷却着实没想到今年的旱情如此来势汹汹。爷现下心里也是忧烦,故此只得委屈你了。”

婉兮却摇头:“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奴才还未必肯随着爷去呢。就是因为这样的时候儿,奴才偏越想着跟爷一起去。就算再辛苦,奴才也愿意陪着爷,总比奴才自己留在行宫里,只能苦苦挂念着爷强。”

皇帝蹙眉:“草原练兵,带你一个女子,总不方便。”

婉兮便笑了:“趁着奴才现在还不到二十,好歹还能扮成太监去。奴才到时候儿就跟着李谙达、毛团儿,爷难道还不放心么?”

皇帝握住她的小手:“你当真肯如此委屈自己?”

婉兮使劲摇头:“不委屈。说句心底里的话,奴才反倒好奇这样的日子。”

她垂下头:“奴才生为女子,便好些事儿办不了,也见识不着,故此也曾遗憾过来这世上一回。”

“况且……爷说明年便要进封了奴才去,那到时候担了位分的奴才便不能这么恣意了。趁着今年还来得及,爷便纵着我再疯一回吧,求爷了~”

皇帝盯着她那小模样儿,最终缠磨不过,也只能沉沉叹一口气:“你呀,都是十八的大姑娘了,还要在爷面前如此倚小卖小!”

婉兮莞尔:“总归奴才再大,也大不过爷去。奴才在爷面前自可一辈子倚小卖小。”

皇帝起驾赴围场。

这一路因为没有了后宫的仪仗,只有八旗精兵,便显得整个队伍精练了许多。虽然没有上一回那么伞盖遮天地热闹,却叫人心下不由得生起精神抖擞来。

太监不宜骑马,婉兮便跟着李玉、毛团儿坐在马车里,跟随在皇帝身后。

婉兮一路出神,李玉怕把姑娘给闷坏了,便寻着话题与婉兮闲聊。

“倒不知姑娘这是在想什么呢?”

婉兮晃了晃头,回神:“想宫里那个苏禄的使者啊。皇上下旨给京师上下降暑,还特地叫礼部官员多给那苏禄的使者加冰箱。听说那苏禄的使者长着黑皮肉,我倒好奇,可惜这回出京了,倒没看见。”

她不过拣些听起来轻松的话题说罢了。

李玉便也笑笑:“倒也不难。皇上不在京师,自然会留下画师将那些使者入贡的场面画下来。姑娘便知道郎世宁吧?画下来的画儿跟真人没甚分别。等姑娘回宫之后,讨了那画儿来看,自然便能看着了。”

婉兮心思本就不在这儿,听着了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李玉自然更不放心了,便用脚尖儿捅了毛团儿一记。

毛团儿如今也长大了,再不能跟从前似的胡嘞嘞,可是既然师父示意,他就得硬着头皮上。

他悄然瞄婉兮一眼,便是贼兮兮一乐:“师父何必还问姑娘?问我就行,我就知道姑娘想啥呢!”

二卷44、劲敌(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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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自然顺杆儿就问。

毛团儿牛哄哄朝他自己一翘大拇指:“姑娘啊,自然是想——皇上呐!”

这回婉兮都不得不回神了,抄起手边的包袱就砸他。

“你个死毛团儿,你乱说嘴!”

毛团儿就势一摊手:“那姑娘倒是说说,如果不是想皇上呢,那是想啥呢?”

婉兮这便也明白了李玉师徒的苦心,垂首淡淡一笑:“你们别担心,我没悒郁。”

她转头望向窗外:“我就是从苏禄使者进贡的事儿,想到了去年噶尔丹策零也遣了使者入贡。”

噶尔丹策零这几年频频遣使者入贡,倒叫人误会是准噶尔部驯顺了,故此便都想着西北不必用兵了。可是婉兮却没忘了去年正月皇上便曾下旨,调蒙古兵一万五千应援北路军营,又于额尔德尼召处购买驮马备用……

皇上不会轻易下这样的旨意,一切都与九爷赴山西任巡抚前后关联,这场大仗势必爆发。

在此情势之下,今年皇上明明最要紧的是要回盛京拜谒祖陵,可还是要坚持先来秋狝,练兵之用意便更加凸显与紧迫。

婉兮心下便忍不住揪心:皇上登基八年以来,尚未举过重兵之战。倘若这一回用兵,皇上能否一切顺遂?

准噶尔部一直是大清心腹之患,从康熙朝、雍正朝都有用兵。尽管大清也曾大胜,但从未彻底解决了准噶尔部去。这回皇上年轻,这次又是第一次用重兵,胜负便关系到皇上的一世威名去。

她想求天保佑,用兵大捷;可是今年这场大旱……上天又是否还肯护佑大清,护佑皇上?

李玉便也点头微笑:“奴才也多句嘴:奴才也曾听说过有人担心皇上年轻,还有人说皇上文弱,故此总对用兵之事十分迟疑。那姑娘如何看呢?姑娘觉着皇上可文弱?”

“说什么呢?”

车厢上有人敲,婉兮打开木窗格,却见竟然是皇帝。

婉兮便红了脸:“皇上怎么过来了?”

皇帝一路骑马,按说那马蹄子声音应该挺大的,她竟然没听见!

她如今是扮成了小太监出来的,皇帝目光便落在她那张满是红晕的脸上,便更感兴趣了:“给爷回话:说什么哪?”

婉兮便咬住嘴唇,红着脸不肯说了。

李玉忙跪起来:“是奴才该死,说些不该说的话了。”

皇帝悠闲拢住马缰绳,与马车平齐而行。悠然点头道:“李玉你说实话,朕便饶你不死。”

李玉便给揭了老底儿:“……方才,奴才在问姑娘,是否觉着皇上文弱,咳咳。”

皇帝便也“扑哧儿”笑了。

这一路行来,难得终于见了笑模样,婉兮虽则害羞,可是心下也宽了宽。

队伍行进得平稳,皇帝便索性与马车并辔而行,挑着眉毛瞟着婉兮:“李玉既然都冒死问了,你好歹也得对得起他。你倒是给个回话儿啊。”

婉兮窘得真想以头撞车厢壁,红着脸问:“奴才若不回话,皇上会治奴才死罪么?”

皇帝摇头,抬起马鞭一指李玉:“朕治他死罪。”

李玉便噗通又给婉兮跪下了:“姑娘救命……”

二卷45、呕吐(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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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便噗通又给婉兮跪下了:“姑娘救命……”

婉兮无奈,只得死死攥住眼角,尴尬地低吼:“奴才……才不觉着皇上文弱~”

他……强悍极了,阳刚极了,霸道极了……够了不?

皇帝这才朗声一笑,随后放开马缰绳,任那白马一路撒欢儿小跑了出去。

皇帝的笑声在这天地之间琅琅动听,婉兮虽说窘得不行,不过因了这笑声,终于也还是宽心而笑。

用自己的窘迫换爷朗声一笑,自也值得了。

队伍行至草原深处,已是快要到曾经康熙爷大败准噶尔的乌兰布统。

天色渐暗,前方已见行营。

因没有其他后宫和官员随行,故此皇帝的大帐也是从简,只搭一座黄幔大帐,大帐后设几个小毡帐给随行太监使用。大帐周围围了布围墙,布围墙外为侍卫、护军的营帐。

婉兮自己进了一顶小毡帐,李玉和毛团儿合用另外一顶。

因天色已晚,皇帝便也只用朱漆龙纹的膳盒吃了些现成的、简单的食物,便下旨歇息。

婉兮原本心下还在迟疑,这头一晚是否应该去陪皇上的时候,却听外头李玉急急叫了一声:“姑娘!”

婉兮忙整理好太监的穿着,挑帘子出来,一眼便瞧见了李玉面上的惶急之色。

“谙达这是怎了?”

李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方才姑娘进帐更衣,便是奴才伺候皇上用膳。”

婉兮心下便是一动:“皇上用的膳,可有什么不妥?”

李玉忙摇头:“不是膳食不妥,姑娘安心。只是奴才瞧着……皇上面色有些宣红。奴才是担心,皇上这些日子忧心如焚,这又一路劳顿,怕是不得劲儿了。”

婉兮忙抬步就朝大帐走。

挑帘子进去,果然见皇帝正站在脸盆架前,自己对着个黄铜的盆子,仿佛正在干呕。

冷不丁瞧见婉兮进来,皇帝便瞥了脸盆站起来,吸一口气道:“我找不见镜子了,暂且用这个照照。”

婉兮上前便扶住皇帝,回头去将那铜脸盆捧过来,轻拍他后背:“皇上吐吧。”

皇帝面上滑过尴尬之色,极力忍着,轻轻推开脸盆:“谁说爷想吐?”

婉兮心下苦涩,可是面上却是故意露出调皮的模样,笑着道:“爷又不是女子,怕人见着吐……爷放心吐就是,奴才绝不会以为爷是跟谁私定了终身。”

皇帝听得想笑,这便肠胃又搅动了起来,急忙一把夺过婉兮手中的脸盆,自顾转身到一旁去吐了。

他不想叫她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怕脏了她。

这是天子的自尊,又何尝不是一个男子的脸面?

婉兮便静静站在他背后,没有强行走上前去,只担心地望住他佝偻起来的背影。

他的沉重和压力,无人能晓。

等他吐得差不多来了,婉兮才抢步上前想要接过来。他却用身子拦着,朝帐外大喊:“李玉!”

“奴才在!”李玉慌忙挑帘子进来。

可还是被婉兮给先抢着了盆子。

婉兮攥住了盆沿儿,抬眸定定望住他的眼。

“爷在永寿宫里的炭火,是我管的;爷在养心殿里吃到的那些时令的菜蔬,是我亲手种的……爷若不舒服了,这盆子便也同样是该我接的。爷是不缺人伺候,可是爷却也不能拦着我想亲手照料爷的这份儿心!”

李玉却也还是上前苦劝:“姑娘,还是交给奴才吧。”

婉兮倏然回眸,攥紧了盆沿儿便一瞪眼:“李谙达,退下!”

二卷46、情歌(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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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婉兮头一回在李玉的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便连李玉都是一惊,不由得松开了手去。

皇帝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垂眸凝住她的眼睛。

那清灵流转的妙目,此时却漾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

那坚定,出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身上,却足以叫人心悸。

皇帝便笑了,缓缓松开手,“爷也怕了你。便交给你吧。”

终是秽物,气味很重。他还是又握了握她手腕:“只是……辛苦你了。”

婉兮便笑了,瞪了皇帝一眼,便扭身朝外走。

“等我回来再说!”

在草原上扎下营寨,自然是选在干净水源的近旁。婉兮不舍得将秽物污染了水源,便从腰上先解下吃肉的小刀来,在地上戳了一个坑,将那秽物掩埋了。

再分别用土、干草将盆子里外干擦了一番,待得秽物已尽,这才带到水边去,还远远走到水流下方去刷洗。

人之常情,其实做这个当真不容易。可是婉兮却只觉心下轻快,不由得轻快地唱起歌儿来。

“山高那个哟~,半片月哎;

小妹子儿的心里哟~,想阿哥。”

“松塔内个大哟~,结松子儿哎;

小妹子儿内个心里哟~,盼郎归。”

皇帝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回来,不免担心走出黄幔大帐。

大帐近旁左看没有,右边也没看见,正自着急,忽然听见小河下游传来清凌凌的歌声。

还是故意粗着嗓子唱的。

皇帝便笑了,无奈地摇着头,顺着那歌声走过去。

远远便停下,藏在树后头悄然凝望她小小身影。

她竟当真不嫌弃他,还快乐地唱起歌儿来……他便无法形容心底的欢喜。

他是天子,便如她说,他是不缺人伺候。便是他吐得再脏,奴才们也不敢皱一下眉头。

可是……他相信没有第二个人还会唱起歌儿来。

他忍不住悄悄小步跑过去,伸手便蒙住了她的眼。

她这才吓了一跳,一松手,黄铜水盆都掉进小河里去了。

“谁呀?!”

她一急,小手便攒成了猫爪形,照着他的手背就挠了下来。

他只得张口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记,“叭”的一声儿。

她这才明白了,不敢动了。

他这才松了手,哼了一声:“你不是正‘盼郎归’呢么?怎地爷来了,反倒把你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婉兮两手捂住脸,急忙左右里看。

他是皇上,她却穿着太监的衣裳。若被人瞧见皇上亲了太监一下儿,那那那,不乱了么?

幸亏她是走到水流下游来,走出来不短的距离,这才没人瞧见。

她便狠狠瞪他一眼:“盆子都被冲走了!”

她先看他一眼:“爷既都出来惹事儿了,看样子没大碍了?”

他点头:“吐完适意多了。”

她便转身就朝小河里跑。一边跑,一边扒掉鞋袜,下一步直接就迈进水里去。

她动作太快,他都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顺着水流去扑那盆子去了。

他无奈地在岸上喊:“快回来!不过是一个脸盆!”

他好歹也是天子,还缺一个脸盆不成?

她却头也不回继续朝下流追,便追边道:“爷是不缺脸盆,可是……我方才费了那么大劲儿才刷洗出来的,我要是让它跑了,我不白费劲儿了?!”

二卷47、寡人(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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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听也有理,不由得笑了,便沿着水岸跟着她一起小跑。由得她扑腾,却要看着她,别让她给水冲泡了。

他是有千千万万的水盆子,可是他只有一个她啊。若被水冲泡了,他又要到哪里去寻?

所幸扎营所选的河流都是既清冽,水又不深的,婉兮脚丫踩在水下的沙子和水草里,还怪适意的。又跑了能有两箭地,终于将水盆子给抓回来了。

她带着一副抓鸡归来一般的胜利姿态,迈开脚丫子从水里耀武扬威地就回来了。

他坐在月下看着她乐,她上岸没劲儿了,动作笨呵呵的,他也不管。

直到她终于扑腾着爬了上来,将那黄铜盆子咣当给扔地上了,他这才起身走过去抓住她脚腕子。

地上反正也都是草垫子,软乎,他便直接拖着她脚腕子将她给拽上高坡儿来。

婉兮自然早就没劲儿反抗了,被这么拖着走,不由得哇哇直叫。

他却不理她,回到原来坐的地儿,坐下便将她的脚再自然不过地给踹他自己怀里了。

今年虽然是个大热天儿,是虽然是盛夏七月,可是草原晚上的河水里还是沁凉的。

婉兮这么一路追着盆子跑,这会子脚早就冰得都麻木了。她的脑子仿佛也跟着一起麻了,故此他那么顺手地将她脚给揣进怀里去的当儿,婉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呢。

直到一股子暖意熨帖了她的脚底,沿着她脚底的经脉一径爬上来,她才傻了。

她连忙往后抽脚:“爷……这使不得!”

他倨傲地高高仰头,哼哼着道:“你替爷收拾了那些污秽去,爷拦都拦不住;怎地这会儿也不过替你暖一回脚,你却又推三阻四不行了?

婉兮便也松了手,心下道:您是天子嘛。

可是这一会儿,她不想再说天子不天子的这个话儿。她心下想着的都是:永寿宫的炭是她管着;他吃的时鲜菜是她种的;他病了痛了也是她亲手照顾着……这才真的有了普通民间小两口过日子的滋味儿。

她爱这样儿。

她不说话了,由着他替她暖脚,只仰头看着星空。

草原的夜总归跟城池里不一样。

这里的视野无遮无拦,这里远近多少里之内甚至连炊烟都没有,故此这里的夜空看起来又大又低,夜空中的星子密密麻麻的,又细碎又格外闪亮。

婉兮抬眼瞧着他,他头顶上衬着的就是这样的星空。

当真是星子漫天,君为月。

她偷偷看他一眼。

此时天下大旱,那朝堂和地方上的官员,还有这天下的百姓都在等着他来拿主意。这一宗事已是足够想穿了脑袋,可是他每日里忙碌的又岂止这一桩?身为天子,不能不忧心旱情,却又不能因为旱情而让这天下其他的事情停摆。

受旱的地方是天子的国土,受旱的百姓是天子的臣民;可是这天下偌大,那些不受旱情的地方,一切都还需要按照常规进行,那些没受旱的百姓还在等着朝廷日常的政令执行。

他的一颗心要分无数瓣儿,管着天下各处,顾着各样大小的事儿。他不病才怪。

可是他是天子啊,他却不能让臣民知道他在大旱面前病倒了。那会叫臣民恐慌,会叫流言肆虐,会有人趁机说:瞧,他不是真龙天子,上天都不帮他了。

所以他得躲起来一个人吐,即便在她面前还要强撑着。

君为寡人,他便也所有的苦,都得一个人默默地背。

她心疼。

二卷48、依靠(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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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察到她无声的凝视,他老神在在继续将她脚丫放在怀里暖着,拍了她膝头一记:“不知道自己怕凉么?还这么折腾!”

婉兮愣了愣,缓缓回神:“嗯?谁说我怕凉了?我才不怕凉呢!再说这大夏天的,凉才适意。”

皇帝便抿紧了嘴角,只是轻轻在她脚心里挠了一记。

她便抓心挠肝一般地忍着笑。

瞧她那模样,他便也笑了。

脚渐渐暖了,她再想抽回来。这回他便也由得了她,倒是她使劲儿使大了,冷不丁失了重心,向后一仰,反倒摔了个仰八叉。

她懊恼,随手抓一把草起来,朝他扬了过去。

他也不躲闪,那柔软的草苗兜头盖脸,却在他朗如星月的笑容里,缓缓飘落。

婉兮心下又莫名地毛毛了起来,赶紧低下头,认真地给自己穿上鞋袜。

她先起来,去拽他:“爷别在外头吹凉风了。刚吐完,还是回去喝碗热姜汤,好好躺着。”

他攥着她的手,却反着用劲儿,反倒将她给拽坐在了地上。

“等会儿回去。难得这么宁静,爷想叫你陪着,再坐一会子。”

此时的她和他,仿佛不再是奴才和主子,反倒如同这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对男女一般。

婉兮自也是留恋,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莫名回头,贪恋地瞄了一眼他的肩头。

他的肩……她可以依靠一下么?

他抬头望着星空,却仿佛耳朵上也长了眼睛,看见了她的所为。他没回头,只伸了手便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儿,将她的脑袋瓜儿摁在了他肩头上。

她心下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一刻吧,哪怕只有这样一个晚上,哪怕只有这样一次机会,她也知足了。

他轻哼一声:“那歌儿,跟谁学的?我不觉着宫里会有人教你唱这个。”

她闭着眼拱起了个猪鼻子。

宫里当然没人唱这个,不然早被宫规给惩治了。

“我在家里学的。”

他肩头便一耸,已是在她脑门儿上拍了一记:“你那时候还不到十四,你就敢学这个?!”

婉兮便做了个鬼脸:“爷想什么呢!我才没有学来唱给谁听。我就是那时候儿淘气,时常晚上爬到桂树上前去,就听见有村子里的大女孩儿们唱这个。”

“调子简单,唱词儿又直白,都不用刻意学,听这就听会了。”

他挑眉瞟她:“这么说……从来没给别人唱过?”

“自然啊!”

她急着辩白,一抬头就撞见了他促狭又得意的笑。

“头一回唱,便是给爷听,嗯?”

婉兮面上一热,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然后才慌忙又使劲摇头:“……我才不是唱给爷听的!”

她就是,那么一边刷盆子,一边那么随口一唱罢了,才不是特地给他听的啊。

他哪里肯叫她有机会辩白,早就俯身过来,封住了她的小嘴儿。

他的勾缠,几乎立时便点燃了她身子里的火苗。

她眼睁睁看着他这一路上,外表故作的平静和镇定;她却还是亲眼看见了他方才那一刻独自蹲在地上呕吐的模样。

她知道他的呕吐未必是胃肠不适意,更可能只是他心上的压力实在太大,大得叫他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

此时此刻,她能奉上的,唯有自己。

全部的她,全心全意的她。

二卷50、天意(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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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黄帽僧人单手合十一礼:“请恕小僧直言:听闻陛下今年宫中有皇嗣将降世,本可平息旱情;可惜这位是侧妃所生,并非嫡子。若这一位是嫡子,旱情本不必来。”

“哦?”皇帝长眉陡然一扬。

皇帝不由得看看左右,便笑了:“大师父身居草原,却对朕后宫之事知之甚详,果然具大神通。”

那僧人面上有些尴尬:“陛下谬赞。小僧虽身居草原,然佛法以普度众生为念,小僧如何敢独善其身,自然关心天下百姓。”

那可木耳也瞧出皇帝不快,闷头咳嗽了声。那僧人便不再说话了。

皇帝送走可木耳和僧人,回到后宅不由得有些不快。

婉兮瞧着,走过来小心帮皇帝褪下外卦。又执了扇子过来替皇帝扇着。

皇帝这才松快了些,侧眸静静望着婉兮。

婉兮迎着他的目光,一笑莞尔:“爷何时也变成吞吞吐吐的人了?”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方才见了个黄帽僧人。我本一向礼敬僧人,自己亦研习佛法,可是今儿那个僧人说的话却叫我并不爱听。”

婉兮便笑着摇摇头:“既然爷都不爱听了,那便别再说一遍了。否则自己说出来,自己的耳朵又要跟着再受一回罪,那可成了自讨苦吃了。”

皇帝心下一宽,不由得笑了。

“难得你这样想,那你自是个有福的人。”

婉兮便翻开皇帝的手掌,伸指尖儿沿着皇帝的手纹轻轻划着:“奴才的福气啊,都在爷的手掌心儿里攥着呢。”

实则那僧人的话,毛团儿早就跟她说了。因这草原里枯燥,好容易来个看着有趣儿的人,毛团儿便想着打听他们说些什么,回来逗她一笑。

婉兮当时听了便是静立了一会儿,末了只是摇摇头苦笑。

“僧人何时也说这些故事了?倒不像是佛法弟子,而是市井之间扶乩算卦的了。”

所谓天人相通,不过天感人意罢了。

皇上跟皇后的端慧太子夭折之后,皇帝命人从“正大光明”匾额后取出了秘密立储的匣子来。由此朝臣才知道皇帝是曾经将端慧太子永琏立为皇储的。

便也由此,朝堂上下都能揣度出皇帝立储的原则:那必定是立嫡子。

故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都在期待下一位嫡子的出生。

皇上有此心也并不奇怪,众人都明白,皇上这样的心意里有泰半是为了圆满康熙爷的一桩遗憾。

康熙爷最早立嫡子为皇太子,两立两废,最终实在不得已才放弃嫡子。皇帝由康熙爷亲自抚养,如何不明白那位老人家晚年的心伤?

况且当年康熙爷对嫡子万般舍不得缘故,还有一部分是在嫡孙身上。嫡子胤礽不肖,可是胤礽之子弘皙却聪慧灵秀,极得康熙爷钟爱,亦养育宫中。康熙爷晚年未必没有过直接立“皇太孙”的想法。

是后来弘历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康熙爷这个想法。若以孙辈论,弘历优于弘皙去,故此康熙爷最终决定四子胤禛嗣位。

立嫡是康熙未竟的心愿,皇帝凡事效法皇祖,故此他亦希望嫡子嗣位的心思,前朝后宫自是都已心领神会。

二卷51、古怪(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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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带兵操练去了,婉兮独自走回帐篷,静静坐着。

这位“突然”出现的僧人,“并不突然”说出的话,在她心里也漾起涟漪。

可惜此刻她想说说话,身边却也没有人。

此时才更是想念语琴,想念陈贵人……她好歹在这宫里还有两个可以说说话的人。若宫里没有她们的存在,她才真是要四顾绝望,当真是要憋死了。

这一刻的心绪便也叫她更加坚定了一条心:自己在宫里绝不可四顾无援了去,她还是应当多找几个能说话的。更不能只凭皇上的情意,便只孤芳自赏,那反倒叫四面楚歌了去。

“姑娘。”

外头传来李玉的声音。

婉兮忙挑帘子迎出去,“怎么谙达没跟着皇上去么?”

李玉便笑:“去了。不过去了不一会子,奴才就被皇上给撵回来了。换了叫毛团儿去伺候了。”

婉兮便一笑点头:“这大热天的,劳动谙达了。”

是皇上担心她这边只有一个毛团儿,再不会说话,故此叫李玉回来陪着她了。

李玉悄然打量婉兮:“方才姑娘一个人儿在帐篷里静静的,姑娘可是闷着了?”

婉兮回眸望这一片草原:“谙达给我讲讲这个地方儿。什么都行:这练兵之处附近的旗盟啊,过去的故事啊,都行。”

李玉心下微微一转,“那奴才就先从圣祖爷那儿说起吧。这乌兰布统,圣祖爷曾经御驾亲征打败过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只是即便噶尔丹死了,如今也还是又出了一位噶尔丹策零。准噶尔部落一向世出雄主,多年来始终是朝廷的肘腋之患。”

婉兮点头,没做声。

李玉略做沉吟:“接下来,奴才就说昨儿来的那位塔布囊吧……‘塔布囊’与‘台吉’职分一样,原本是成吉思汗的大将后代获封的爵位。因那个大将的家族与成吉思汗家族世代通婚,故此‘塔布囊’这个词儿本身也有‘驸马’的意思。”

“待得咱们大清定鼎中原,便将‘塔布囊’里这个驸马的含义给去了,所有驸马统称‘额驸’,塔布囊便只是单纯的爵位了。”

婉兮点头:“那么这位塔布囊在蒙古旗盟一定有极高的身份,故此他说的话,便连皇上也要尊重几分。”

李玉笑笑:“奴才是汉人,论实了倒是不甚懂蒙古旗盟这些规矩。总归是临时抱佛脚跟礼部随行的官员问过这么一点子。具体的,奴才倒不好胡说了。”

婉兮便含笑冲李玉颔首:“谙达说得已很详细了,多谢谙达指教。”

李玉感念婉兮这样的态度,便又笑笑道:“至于皇上对黄帽僧人的态度么……奴才想,怕又是另一回事。姑娘等以后回宫,慢慢能瞧见宫里的那些佛堂,准噶尔之外皇上实则还有一宗心事……故此,皇上对那些黄帽僧人也十分礼遇。”

此时的婉兮还看不到那么远,她还不知道皇帝身在宫墙之中,心怀却是放远到了西部广袤的天下。那里有准噶尔部的隐患,也有古老的西域各部的纷争,还有那片号称雪域佛国的种种不安……

那一片广袤的国土,每时每刻都记挂在皇帝心间。他从未因为他们是来自东北关外的皇朝,便对那遥远的西部有过片刻的疏漏与遗忘。

二卷52、路窄(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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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点头:“此处……仿佛也在察哈尔故地不远?”

李玉一听“察哈尔”三字,便不由得高高挑眉,说话便更得小心了。

“回姑娘的话儿,察哈尔故地虽在此不远,可是察哈尔部却已经在圣祖爷时便西迁到大同一带去了。”

婉兮点头:“我明白了,多谢谙达。”

李玉告退,婉兮望着李玉背影走远。

既然那塔布囊带着黄帽僧人来与皇上,借天意说嫡子之事,那么从这事儿上得益的自然是皇后。

皇后此时人在热河行宫,仿佛与此事应该牵扯不上干系。可是婉兮却没忘了,皇后的阿玛李荣保在生前曾为察哈尔总管。

紫禁城中。

京师内外已传热死万人。宫中宫墙高峻,风更不易入,便越发热得如蒸笼一般。

留守宫中的贵妃、娴妃、纯妃、怡嫔,以及慈宁宫中各位太妃都搬进了西苑去,借那边的树荫和水汽咱避避暑气。

这样一来,原来的宫墙和规矩被打破,贵妃和娴妃、纯妃等人倒是更容易见着面儿了。

这日娴妃刚带着塔娜出门散散,便瞧见前头的水榭里坐着贵妃。

“冤家路窄!”她忍不住低声抱怨。

塔娜便道:“主子,不如咱们换一条路去。这大热天儿的,何苦要又惹一肚子火气去?”

娴妃瞟一眼水榭上,却见贵妃已经瞧见了她们。

娴妃便站直了身子,哼了一声:“凭什么咱们要换一条路走?要换,也是她换!总归咱们两个撞见了,吃亏的是她不是我!”

塔娜便也跟着挺直了腰杆,随着娴妃朝贵妃直接走了过去。

“娴妃来得正好,我已经备好了凉茶,就等着娴妃出门来呢。”

若是往常,贵妃撞见娴妃是能躲就躲,不想若生是非;可是今儿贵妃却是主动笑脸相迎。

娴妃不由得眯眼打量贵妃,“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贵妃娘娘,你该不会是热昏头了吧?!”

贵妃便笑了:“今年这样热,咱们却被留在宫里,连怨带恨,不昏头才怪。”

“既是昏了头,再加上咱们两个这些年的积怨,人人都会以为咱们一定会斗个你死我活。怎么着娴妃,此时是不是已然摩拳擦掌,准备向我动手了?”

娴妃听得出这话里有话,便眯了眼:“高云思,你究竟什么意思?”

尽管贵妃位分在娴妃之上,但是因为曾经潜邸里的身份,故此娴妃在私下里还时常一口一个“高云思”地直呼其名。

贵妃斜靠在美人靠上,回眸望水榭外的荷花。

因为今年太热,那荷花刚刚盛放便都打蔫儿了。

“娴妃,你如今该问的倒不是我什么意思,你该好好问问,人家将你我同时留在宫里,这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些人,无论是出了宫的,还是留在宫里的,都等着看咱们两个合演一出什么样儿的大戏呢~”

贵妃自己说着也是心灰,垂下眼眸露出伤感来。

娴妃便一眯眼:“你是说她?你不一向都是她的走狗么,怎么今儿倒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从来由得我选么?”贵妃怆然仰首望来。

二卷53、利用(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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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时时刻刻都提我包衣的出身,在潜邸是你们两个是明媒正娶的福晋,我不过只是个使女。你们两个都是主子,我是奴才~”

“你说我是她的走狗,也是,我进潜邸比你早,那时候潜邸里只有她一个福晋当家,我自然是她手底下的,凡事都听她的才能生存。”

贵妃回头望过来,水色潋滟映入她眼底:“我不过是为了能活下来,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做错什么了?”娴妃一声冷笑:“你出身包衣,进潜邸就当她的奴才,那是你的命!你错就错在,当我嫁进潜邸之后,你替她做手脚,却与我做对!”

说起从前旧事,两人心底的恨意却还是鲜灵灵的,仿佛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半点的褪色。

“我与你做对?”贵妃虚弱地笑,轻轻摇头:“你是先帝指婚、被堂堂皇皇用大花轿抬进来,正正当当拜堂成亲的侧福晋,我不过是个使女,我又怎么敢为难了你去?”

“你怎么不敢?你当然敢!”

娴妃旧恨难消,“我虽然是先帝指婚的侧福晋,你只是个使女,可是你仗着你阿玛和兄弟在朝中都为高官,这便从心眼儿里瞧不起我罢了!”

贵妃叹息一声,抬头望过来:“娴妃,你何曾仔细想过,这话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是我当真当着你的面对你不驯过么?还是你亲耳听见过我对人说过瞧不起你的话去?你这些话总归都是外人传给你的吧?!”

娴妃眯住眼,仔细打量贵妃良久。

这些年的时光终究不是白过的,当年娴妃嫁进西二所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出身武将家庭,从小性子就跋扈些,故此听见贵妃的闲话,哪里顾得上细想究竟,便早早儿就恨毒了贵妃去。

可是此时已是快要三十岁的女子,想事情总归更深沉了些去。

她便眯眼:“……难道这都是她故意的挑拨?”

贵妃转开头去。水色映着窗棂,将影子都落在她面上去。

明明昧昧,潋潋滟滟。

“娴妃,总归这些年我总没道理要跟你争。你是侧福晋不假,可是皇上彼时是亲王,亲王自然可以有两个侧福晋。我后来被先帝超拔为侧福晋,总也排位在你之下,超不过你去;况且我们两个本来就都没有孩子,我又能妨碍着你什么了?”

“你不过是瞧着我每日里与她在一处,吟诗作画也罢,抚琴弄箫也罢,你便认定了我是她的人,我总归要向着她跟你作对。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那些你瞧见的画面,究竟是不是她故意安排了,就要给你看的?”

“若说忌惮你,我一个使女为何要忌惮你?倒是她原本是西二所里唯一的福晋,整个西二所里都是她当家,可是忽然就又来了个同样为先帝指婚的你,西二所里有两位当家主母,她自然觉着不舒服。”

“可是她是正室,是贤妻,如何肯与你直接撕开了面皮去吵?她必定得另外寻一件儿兵器。我因与她形貌、性子都有些相近,爱好也也相似,便自然在你眼里成为她的替身。她便自然用定了我。”

二卷54、计策(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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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先帝晚年给了我母家私恩,因我母家的功劳将我超拔为侧福晋,这便彻底在你心里坐实了我与你做对的罪名去。你这年将对她的恨都发泄到了我身上去,让我这一身的病,她却毫发无损,坐稳了她正室的位子和美名去。”

娴妃眯起了眼,又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回头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心领神会,福了福身,便悄然走出水榭去,并将门带上,立在门外四处观望着。

娴妃这才走过来坐在了贵妃的茶案旁。

“你说你预备了凉茶。还不给我倒上?我便赏你的脸,尝尝。”

贵妃这颗心才咕咚一声沉了底儿。

回想方才那一刻,她此时都还不由得后怕,眼底倏然涌满了泪。

她是真的要在油尽灯枯之前才敢拼却这一搏的。

幸好,她搏对了。

也是上天眷顾,娴妃虽然还是那个脾气,可是幸好已是年长了十岁。十年的光阴没有白过,也叫娴妃如今做事好歹有了那么一点子深沉。

哪怕只有这么一点子,倒也够了。

贵妃便从美人靠上起身,亲手将轩窗和关了,走回茶案边来,亲手给娴妃倒茶。

娴妃原本惯常喝的是砖茶,倒觉得汉家喝茶的方式有些矫情。今儿喝了贵妃沏的茶,难得倒是觉着清凉宜人,口齿生香。

她便点点头。或许这就是天意,连上天都叫她今儿跟高云思暂化干戈。

她搁下茶杯,便抬头盯住贵妃:“其实她安排好的大戏,又何止是你我这一出?纯妃有了身子,如今也这么留在了你我手底下,便又是一出上好的本子了~”

“我本来就看不惯纯妃总能生,我这回不是还在她的钟粹宫里狠闹过一气去?如今她被留在了我眼巴前儿,按着我的性子,我如何能饶过她去~”

还有一层,娴妃自己并未明说:她与纯妃还抱过团儿,曾经编排过傅恒和怡嫔的故事去啊。说不定皇后就是知道了,故此这回就叫她跟纯妃两个自相残杀呢。

贵妃怔怔片刻:“是啊,你我都没有孩子,枉做了皇上的侧福晋,却只能看着潜邸里的格格们一个一个有了喜讯。若此留大肚子的纯妃在宫里,你我心下又怎么会好过?”

“既然此时宫里由你我二人做主,我便借着你的手除了那孩子去,又或者是你借着我的手除了那孩子去……总归是既能除了那孩子,又能叫你我都担了危害皇嗣的弥天大罪去!”

娴妃攥了茶盅冷笑:“瞧,这回不止是要叫你我两个斗个你死我活;更要借你我的手将纯妃母子两个也除了呢……这样儿的绝妙好计,这世上除了她,又有几个人想得出来?!”

贵妃心下觉得冷,便连这大热天里喝进去的凉茶,也都觉有噬心的冰寒。

“其实想想,她这计策在两年前的秋狝,已经试过一回了。彼时纯妃虽然没在宫里,可是纯妃的三阿哥却在;而我那时还正在病中。娴妃你若当时狠辣些,待得她回来,不但我会死在你手里,纯妃的三阿哥也早不在人世了。”

二卷55、想要(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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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你那时候也瞧明白了,纵使磋磨了我些,却没将我往死里逼;对三阿哥也是手下留情。”

贵妃说着抬眼望过来,那双一向柔弱的眼睛里,黑白分明,漾起坚定的光辉:“从那时起我便拿定了主意,或许我跟你可以联起手来,不必如了她的意去。”

“你我既然多年相争,积怨已深,在她和旁人眼里必定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没人会想到咱们两个有联手的一天……那咱们就反倒借着这一层,倒叫她措手不及去!”

娴妃没急着出声,只眯着眼打量贵妃。

“高云思,你又为何会拿了这样的主意?你叫我如何相信,你不是拿我做筏子,或者又是她私下里安排了你什么?”

两人之间的积怨已深,纵然此时都存了要联手的心,可是心下未必没有迟疑和防备。

贵妃自知时日无多,再耗费不起光阴和精力来兜圈子,她便叹一口气。

“娴妃,我便告予你实话:我的身子……怕是已时日无多。”

“什么?”娴妃也惊了一跳。

虽说这些年早就知道贵妃病病殃殃,可是却还是分明顽强地活着,娴妃心里未尝没有盼望过贵妃早死。可是冷不丁听贵妃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娴妃心下也未免生起物伤其类之情。

贵妃努力笑笑:“你可以不信,我却没必要咒自己死。这些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愿意当着你的面儿说出来。”

贵妃眼中已是含了泪:“我没有自己的孩儿,我若死了,在这宫里连个帮我报仇的人都没有。故此我要拼做一搏,在我死之前,将自己的仇先报了去!这便是我走了,我也走得没有遗憾了。”

娴妃也听得皱眉。

贵妃是这样,她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连自己的孩儿都没有,若自己死了,还有谁来报仇?

“那在你心里,你究竟认定了谁是你的仇家?”娴妃心下的防备还是难消:“不该是我么?”

贵妃便也苦笑:“没错,众人眼里,我若报仇,第一个便找你。”

贵妃缓一口气,幽幽道:“可好歹我还没有愚钝到那个地步。我心下虽也恨过你,可是你便是与我斗也都斗得明明白白,叫我心里早做了防备;我最恨的反倒是那口口声声说对我好,却算计了我这么多年,拿我做筏子去达到她目的的去!”

娴妃这才笑了:“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贵妃凄凉一笑:“你这话说得虽不中听,不过的确是那么回事。”

娴妃放下茶盅,目光漫上来:“你想怎样?”

水榭立在水中央,四周轩窗关严,便更显水榭之中光影幽幽。落进人眼底,便更是一段幽暗,恍若夜色,漫漫浮生。

“你说,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娴妃目光便也不由得幽然一转。

“她如今是什么都有了:正宫皇后,贤妻美名,封无可封;母家也争气,如今傅恒已然为封疆大吏,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娴妃顿了顿,冷笑一声:“她唯有一样儿不如意的,就是嫡子早夭。依我看,那孩子命短,就是上天的报应!”

“……她此时最想要的,自然还是一个嫡子。”

二卷56、毒誓(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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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听了缓缓点头,不由得怆然一笑:“是啊,其实你瞧,你我三人此时的心愿何其相似:都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我是要不到了,我想,娴妃你也别让她要着了……否则她的后位便更加稳固,你的心愿便永无机会了。”

娴妃面上便是刹那狰狞:“所以,咱们应该毁了她想要嫡子的心愿去!”

贵妃淡淡垂眸,睫毛在那水色幽幽的光影里,轻轻颤动:“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娴妃冷笑一声:“要做到这事儿,总归要里外两方面使力去。”

“里面,便要设法让她再生不出来。这便用到药方,或者合意的御医去,在她身边也要安排妥当的人。”

“外头,便要拦着皇上临幸她。总归只要皇上不临幸,她自己也生不出来!”

贵妃最欣赏娴妃一点:虽然不算心机缜密,但是做事雷厉风行,想到就办。

“那你我各自着手一面。倒不知娴妃你想选里面、还是外面?”贵妃轻轻抬眸。

娴妃这便撇撇嘴,寒声一笑:“以我跟她这些年的争斗,她必定凡事都防备了我去。无论里面还是外面,我倒都不好着手!”

贵妃点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她一边算计着我,利用着我,却又何尝不是时时处处防备了我去?”

“可是总归,两难相权取其轻罢了。再难,咱们也不能这么继续坐以待毙。你便先选吧。你选好了,不管你选哪面,剩下的我便都一力承当。”

贵妃向来那样柔弱的,这回都坚毅若此,娴妃便也再无犹豫。

“也好,总归你与她更亲近些,要你来做‘里面’更容易,那便将‘外面’交给我吧。”

贵妃心下一定,取出一张黄纸来。

“这是干系到你我生死,甚至牵连到你我母家的事,咱们谁都不敢怠慢。你可敢与我发过这一次毒誓去?若有违背,便该遭天谴。”

“有何不敢?”娴妃面上便也是狠狠一笑:“我倒怕你临时变卦呢!难得你这回肯如此下决心,你我这便发誓!”

两人在黄纸上写好誓言,各自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儿,然后一并跪天焚化了。

这个誓言,便是决不能再更改了。否则代价便是自己的性命。

起身各自再看对方一眼,虽然还是别扭,不过心下却敞亮了些。

“还有一宗。”贵妃瞟娴妃:“你我二人、纯妃既然都被留在宫里,如果太安静了,没有动静传出去,反倒叫她起疑。”

娴妃皱眉:“你这是怂恿我除了纯妃的孩子去?”

娴妃不是不敢,只是她可不愿是被贵妃怂恿了才去的。

贵妃却摇头:“……我也不知怎了,兴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辈子怕是再无福生养吧,便格外怜惜起皇上现有的这些孩子来。纯妃能有孩子,那是她福气好,我不愿意在这最后的光景里,再害了一条性命去。”

娴妃便也哼了一声:“那咱们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去给她听去?”

贵妃便垂下头去,轻抚腰上丝绦达成的络子。那层层都打成榴花结,垂一串下去便如石榴累累结子。

只可惜,这于她来说,这一生怕也只是个落空的念想了。

榴花照水,女子再美,却终生无子,终也成空。人死之后,便连个为她祭奠之人都没有了……

“总归,宫里留下的人不止你、我、纯妃。不是还有别人么?”

二卷57、拼命(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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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便一扬眉:“那个病西施?”

贵妃目光放得悠远:“那日在纯妃宫里,如果没有她的那番话,娴妃你又何必被禁足了三个月去?”

娴妃这便一声冷笑:“是啊!如今想来,那病西施说的话倒像是皇后早就预料到的!如此说来,那病西施也已是皇后的人了?”

贵妃没说话,只是望向窗外。

实则看见那日的怡嫔,她便如看见了曾经的她自己。同样的柔弱,同样的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才能生存。同样的身不由己,便是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经过别人的授意。

她更知道,皇后便是看中了怡嫔这一点。

在皇后心里,怡嫔便是来取代她高云思的吧?

娴妃去了,贵妃独自在美人靠上斜倚下来。

临渊羡水,却终究还是举目伤花。

说了之前那么长一起子话,已是将她的所有精气神儿都给耗尽了。

所幸跟娴妃倒是达成了一致,她这一番拼死的一搏,终于见到了前景。

目送娴妃和塔娜去了,绣眉才赶紧走进来,担心地问贵妃:“……主子可敢放心了娴妃去?倘若她又将主子一片真心当成了引子,回头将主子给卖了,那主子又该如何自处?”

贵妃摇摇头:“就算有这个可能,我却也要拼死试这一回。总归,若这次再不试,我便再没机会了……”

绣眉听得惊住,已是噗通跪下:“主子最近这究竟是怎么了?何苦总说这些丧气的话去?明明主子已然康复了呀……”

贵妃悄然叹一口气,伸手轻轻帮绣眉拂开眉边一缕碎发。

“你陪我进宫来那年……才八岁吧?”

绣眉点头:“奴才这些年都是主子拉扯长大的。奴才离开娘亲早,心下便早将主子当成了娘亲一般……”

贵妃便也含了泪:“当年我进潜邸,随名义上是使女,好歹先帝顾念着我阿玛的职分,也准我带了陪嫁的家下女子。那时候儿我带进去的是四个家下女子,两个大女孩儿,两个小女孩儿。其中你最小。”

“这几年,陆陆续续她们都到了年岁,我便早早一个一个都放了她们出去了。我知道我在宫里的日子难熬,她们跟着我也只是受委屈,陪着我掉眼泪罢了。我又何苦留着她们,不如放她们出去各自寻着自己的好日子去。这宫里的时光,便我一个人捱罢了。”

贵妃凝视绣眉:“只是现在还苦了一个你,因年纪小还不到放出去的年纪。好歹你再陪我这最后的一二年,我必定在大限之前,放了你出去。”

绣眉惊得哇地就哭了出来:“主子何苦说这个?奴才就在宫里陪着主子,奴才哪儿都不去!奴才还要陪着主子长命百岁呢……”

贵妃水眸微转,也已是满眼含泪:“你有这份儿心,我便都领了。我有什么事儿便也都得不瞒你——外头看着我是康复了,实则我是服了虎狼药,最后拼却这一回罢了。”

“我最后的好时光便这半年了。原本能随皇上出宫东巡,是我最后的机会,可惜却又被算计了留下来。我最后的好日子,也只能在这宫墙里一日一日虚度了。那人便是在活活算计我的性命去,我又如何容得了她?”

二卷58、火枪(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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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我这回便是什么委屈都能忍了,便是跟娴妃我也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只要她能帮得上我报了这辈子最大的仇去……我便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了!”

绣眉也一点一点听懂了,目光里不由得也点点显出刚硬来。

“主子有什么打算?但凡奴才能用得上的,主子尽管吩咐。”

贵妃抬手唤绣眉近前来,伏在绣眉耳边说了一起子话。

绣眉闻言,面上微微露出惊诧之色。

贵妃说完了,缓了好几口气,扶着绣眉肩膀道:“我当真不知道我能熬到哪一刻便油尽灯枯了。总归这个人、这件事儿你替我盯着。就算我去了,你也盯好了她,务必叫她将这事儿帮我办完。”

婉兮带婉兮回到热河行宫,已是一个月之后。

皇帝黑了瘦了,婉兮也同样黑了瘦了。

婉兮赶紧回到皇后宫里复命,皇后瞧着婉兮的模样,心下亦不免五味杂陈。

整整一个月,皇上身边唯有她一个女子……如何能不去想想,那每个夜晚皇上与她之前的情状去。

皇后越觉疲惫,抬眼问:“皇上这一个月来,身子可好?”

婉兮心下想了想,还是道:“回主子,皇上这些日子……虽然并无大碍,可事实上颇有几回小恙。”

“哦?”皇后这便坐起身来,“这是怎么说的?”

婉兮答:“一来是天气热,皇上也难免中了些暑气;二来是皇上心下也放心不下旱情。”

皇后心下这才好受了些,点了点头:“如此,本宫坚持叫你随驾而去,当真是对了。婉兮啊,这一个月来,由你代替本宫伺候在皇上身边,当真辛苦你了。”

婉兮咬住嘴唇,深深垂下头去:“奴才不敢当。”

皇后便起身:“婉兮你回去歇着吧。挽春,随本宫去给皇上请安。”

婉兮回到屋子去,便赶紧打了水沐浴。

沐浴完了,献春进来瞧见她便笑了:“瞧你,这脸上手上跟身上都不是颜色了!”

婉兮忙将衣领裹严。

颈窝处,还留着今儿即将进行宫之前,四爷狠狠在她那留下的红印儿。

献春便瞄见了她手上几处破皮:“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也破了?”

献春上前翻开婉兮的掌心看,掌心里头还更严重些,磨红了不说,还有几处乌黑。

献春不由得皱眉:“难道骑马去了?”

婉兮这才禁不住女孩儿家的小欢喜,轻声道:“……不瞒姑姑,我试开了火枪!”

这回皇帝练兵,颇尝试了些新玩意儿。

不再是传统八旗精兵的弓马骑射,这回还调了鸟枪营去,甚至还有汉军八旗的火炮。

婉兮也是后来才听皇帝说,准噶尔部之所以难打,是因为准噶尔部手上有火炮。大清若想彻底去除了这个隐患去,便传统骑射已不足用,必得演习火炮和鸟枪配合的全新阵法去。

婉兮跟着皇帝去偷看了几回火器演习,亲眼看见皇上腰上也挎着火枪,而且还当场施射……婉兮便禁不住好奇,缠磨着皇上教给她。

皇帝便又在一个繁星如缀的夜晚,带着她到靶场去演练。

那时候整个靶场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些树立起来的草靶子,一个一个高高站着如同人形一般。

二卷59、御用(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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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将御用的短把火枪交给她。

她也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前攥住了,便使足了力气扣动了那铁抠子。

结果那么大一声响,枪里的火丸打中靶子没有不知道,她自己先被那动静给惊得两耳爆鸣,听不见旁的动静了。

他先是大笑,然后对她说话。她却只能愣愣看着他薄唇上下一张一合,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他无奈地摇头,只得上前捉住她的手,想要带着她离开靶场,这便结束了首次的练习,回去。

她便急了,跺脚冲他喊:“奴才不能就这么回去了,这多丢人啊!”

她自己是耳朵听不见了,这便扯开嗓门儿喊,把他倒给吓了一跳。

他忍着笑,无奈地瞧着她。

说话她是听不见了,便打手势,指着那草靶子,问她是否还要继续施射。

她使劲点头。

他便带她回到施射的线标旁,从后头半拥着她,两手扶着她握紧了那火枪的把儿。

她觉着他接下来应该是在发号施令了,可惜她听不见。

他又在她身后,她也看不见。

她便傻傻地不知该做什么,回头去看他。

他这才想起她是听不见也看不见,无奈地嘀咕。

最后……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是想出了坏法子。

不是听不见又看不见么?

他便用手……一左一右,分别握住了她。

左手捏,是叫她施射;右手捏,是叫她停下。

他早说过,她穿戴太监的服饰,什么还都好,偏此处……不好。

便都给束缚住了,他看着便不欢喜。这回便捡着机会,伸手进去帮她给解开了。

穿着太监服饰的她,身前却有这样一番妙不可言的美景,在这无人的月色之下,更有雌雄难免之美……他早已难以压抑。

那个晚上……她当着被他欺负惨了。

他们两个那副样子,还能好好演练了么?

她的身子早有被他整治得越来越软,心神也一点点散尽了……那火枪是没办法继续开了。

否则她真担心胡乱开出去,那火丸不定打着谁了呢。

既然无法继续专心演练火枪,他便索性……从后头,占了她。

那个晚上,火枪哑了火;可是他御用的那一把,却……连连击发。

她成了他的活靶子,每一枪都没错过。

当真是……弹无虚发。

更为惨烈的是,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他又在她后头,故此她只能独自面对苍茫夜色。便连激烈处的嘶喊,她都不知道其实她的喊声有多大。

后来他抱她回去,在路上伏在她恢复了听力的耳边道:“……那当真是,声震山谷。”

她险些跳马自杀。

她只与献春说到火枪,自然没说这些要紧的。可是她却还是不自知地脸如火炭儿、眼波流转的,献春便抿嘴笑:“瞧你,姑娘家玩儿火枪,还能开心成这个样子!”

献春拍拍婉兮的手:“鸟枪营一向是各地八旗兵中最精锐的,皇上的火枪也从来不叫人乱动。你竟有机会亲手开那火枪,极是难得。”

婉兮便不说下去了,只上前抱住献春的胳臂:“姐姐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可好?”

献春轻叹一口气:“这行宫里的日子,自然没有你那样自在。”

婉兮便收了笑:“可是宫里传来什么消息了?”

献春狠狠叹一口气:“可不,宫里出事儿了。”

二卷60、不离(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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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也在皇帝寝殿里说起此事。

“……只说是怡嫔身子本就不好,这一二年来一直多灾多病,没想到今年又这样热,便更中了暑气。她的病原来也是不过人的,谁能想到叫今年的年景给闹的,竟然过给纯妃去了。纯妃因怀着身子,太医院便甚担心那病会过到胎里去。”

皇帝的面色便也一变:“哦?那贵妃和娴妃可也过了病气去?”

“倒不曾。”皇后垂下眼帘:“兴许是贵妃和云思都大人,身子骨要强劲些,比不得纯妃怀着身子,根基弱。”

皇帝便一眯眼:“那这病,到底是过人还是不过人的?”

皇后也是叹气:“咱们离着远,皇上又一个月都不在行宫内,这些事儿妾身也都只能看京师发过来的奏报,倒无从知道得那样详细。”

皇帝便发下加急谕旨,叫太医院全力施治,务必查清那病从何起,又究竟会过了人去。

皇后也是跟着叹气:“若说起有病来,妾身不仅忧心怡嫔,倒也还忧心贵妃。贵妃虽说今年看着身子是好起来了,可是终究多年病弱,说不定也还有什么病气隐匿着。惟愿她在宫里小心调养,切莫再病倒了。”

皇帝便皱眉,又关照一句:“叫太医院也好好顾着贵妃些。将贵妃平素吃什么药,还有承应的御医名字,都给朕报回来。”

说完了这一起子事,皇后便道:“妾身听得婉兮说,这阵子皇上身子也有小恙。妾身实在放心不下,今晚就叫妾身留下照料皇上吧?”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倒淡淡点头:“朕这些小恙,既是在草原得的,便自然该用草原上药草来治疗。喀喇沁旗的塔布囊可木耳给朕进了些当地所生的芨芨草。他们给朕煎服了,果然受用。”

“那草药朕这些日子是离不了的,那今晚便由皇后亲手替朕煎药吧。”

皇帝说完起身走向内间:“皇后自去煎药,朕先沐浴。叫李玉进来伺候。”

皇后出了寝殿,进了茶房便难住。

什么草原上的芨芨草,她如何会煎?

如果李玉能陪着出来,她还能跟李玉学着来做,可是李玉被皇上叫进去伺候沐浴了,她便束手无策。

立在茶房里挣扎良久,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吩咐挽春:“去,叫婉兮来。”

挽春微微一怔:“主子?便是要煎药,奴才也可以去请教御医,抑或找御膳房的太监来便是,不一定非得是她。”

皇后哀伤地摇头:“皇上说了,那味药他如今是每日都离不了的……那便只有她来。否则,我岂不是又要叫皇上失望了?”

“主子!”挽春眸中也是漾起水光来。

皇后却摇摇头:“就算本宫替代不了,也无妨。总归嘉妃、愉嫔她们也同样都替代不了!那就够了……总归此时让本宫更需防范的不是她,而是嘉妃她们罢了。”

婉兮没想到今晚上还是要被叫到皇上寝殿去,急急而来,在半路上遇见了皇后。

这一刻暮色已经低垂,两相看不清对面的神色。

皇后在暮色里坐在肩舆上声息淡淡:“婉兮啊……你要好好伺候皇上。”

皇后走了,婉兮跪在原地一直目送皇后的队列消失不见,心下也是跟着涌起无限的苍凉。

二卷61、草房(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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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皇帝再度起驾,这一次从草原向北去。先到科尔沁草原的博尔济吉特家去站了一站,召见蒙古四十八旗的王公。然后拐向东,从吉林方向转到东北关外,先到了曾经的海西四部:叶赫、乌拉、哈达和辉发各自的王城去祭酒,接下来这才又向南朝兴京赫图阿拉去。

赫图阿拉乃是大清龙兴之地,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在此即汗位,建立后金。

赫图阿拉老城,如其名,正是建立在“横冈”之上。周遭青山环绕,城外大片沃野平原,地势正好可远眺,易守难攻。

城内的建筑却并不奢华,无论是罕王宫,还是八旗衙署,都无法与紫禁城相比。多是就地取材,以山石构建而成,只显高大罢了,并无那些辉煌细致的彩画。

太祖努尔哈赤出生的那个小院落,建筑形式更是满人传统的泥土草房,墙以土坯夯成,屋顶为海草覆顶。屋外地上竖起传统的大烟囱,烟囱旁边就是苞米囤、猪圈,窗外就是鸡窝,鸡窝上还放着给母鸡下蛋预备的草筐子。

皇帝各处走着,到了这个小院子也是落了泪,深感祖宗创业艰难、他肩上责任尤重。

皇帝特地搀扶皇太后走进这座小院子,去看了那座土墙草顶的屋子。

皇帝落泪道:“额涅请看,这草房像不像热河狮子园里,皇阿玛亲自建起的那一间?”

皇太后一见,便也忍不住落泪。

皇帝母子在草房前的落泪,皆有起因。

关于狮子园里那间草房,如今早已被有心人捏造了流言去,说什么皇帝是雍正爷喝了鹿血之后,因不胜热力,便随便将一个李姓宫女给拉到那间草房里去临幸了,后来那宫女就在那草房里生下一个孩子。

那个虚构出来的孩子,被他们说成了就是弘历。

那些人言之凿凿,说若不是因为这么一回事,胤禛的行邸里怎么会有留下那么一间突兀的草房?

而且弘历每次去狮子园,还一定会睡在那间草房里,并且弘历登基之后屡次下旨修缮那间草房……这不明摆着都是在“纪念生母”、“纪念出生之地”么?

这样的流言与雍正朝时那些抹黑雍正爷的流言一脉相承。那些人居心险恶:你弘历不是雍正最爱的儿子、选定的继承人么,那么便叫你这个儿子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极尽卑微不堪了去。

皇帝在那草房前,跪倒在母亲面前:“编排这些闲话的,都是从未见过我满人旧俗中这样的海草房顶的。以海草做房顶,一来分量轻盈,二来不存雨水,三来海草里掺了泥也并不易燃。这是祖宗的智慧。”

“皇阿玛当年退居狮子园,专心稼穑,故此才亲手建造这样一间草房,便是表不忘祖宗创业艰辛之事。故此狮子园中才有草房,而儿子从小跟随皇祖到热河,便也都会到狮子园中那间草房里住一晚,便是受教皇阿玛,共同铭记祖宗的不易。”

“儿子上回奉额涅大驾重归狮子园,儿子下旨翻修草房,便也是铭记祖宗之意……为了这草房的流言,额涅这些年受苦了。儿子纵为天子,却无法为额涅涤尽这些流言,是儿子不孝……”

二卷62、凤楼(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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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也不禁悲从中来,抱住儿子,母子两人皆落泪。

从乾隆六年那会儿母子之间的嫌隙,这一刻便都被泪水弥合了。

皇太后拍着儿子的背:“这世上,母子总归一体。额涅受的委屈,你也会被波及;而你受的委屈,也必定都与额涅关联……所以在这世上啊,母与子总归是该同甘共苦。此种情分,便是夫妻之间又如何能及?”

皇帝也在母亲膝盖上叩头:“儿子定不叫额涅再受这样流言的中伤。”

凡是出宫,有皇太后的地方,必定有皇后相陪。皇帝的用意十分明白:皇后的任务倒不是陪伴他,而是照顾皇太后。

皇后便也从院外走进来,一同跪倒在皇太后面前,陪着皇帝一同落泪。

“也是儿臣照顾皇额娘不周,总叫皇额娘听见这些闲话去。儿臣必定整饬下人,不准他们再将这些不入耳的话传到皇额娘耳中,徒惹皇额娘伤心。”

婉兮等人不得入内,立在院门外远远瞧着,婉兮便也不由得跟着一并心酸。

身为天子,便是面对流言,却也不能对骂回去,那自是失去了天子的体统。便如雍正爷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去,便编录了,皇帝登基之后还是一本一本给收回来了。

便是对那些造谣的人,亦不能简单缉捕枭首,否则天下人又要说天子气量狭窄。更何况散布这些谣言的,又有多少本是文人墨客……若大兴刑狱,天下人看见的未必是天子的委屈,而反倒成了皇帝屠戮文化。

故此他只能忍耐,实在忍不住了才在自己的诗文中几次三番表明自己生在雍和宫中。

只有亲自到了这太祖皇帝的出生之地来,才能在母亲面前跪下,落下委屈的眼泪来。

他是天子,唯有在母亲膝下,唯有到了祖宗面前,才可以做一回小孩子吧。

皇帝大驾离开赫图阿拉,又到辽阳。

一路都是按着当年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足迹,从最初的定都赫图阿拉,再到改都辽阳,最后才到了这一行的目的地盛京沈阳。

皇帝、皇后奉皇太后拜谒祖陵,按着辈分,先拜永陵,再拜福陵,最后以昭陵完结。

皇帝此次拜谒祖陵的次序,遵循了当年康熙爷东巡拜谒的次序。皇帝此次更将拜谒祖陵的仪轨正式确定,规模较之康熙爷时更为盛大。

既到盛京,皇帝与后宫都住进盛京老皇宫。

盛京皇宫名为皇宫,规模还是无法与紫禁城相比。除了作为正殿的崇政殿、大政殿,各旗旗主处理政务的十王亭还算有些“皇宫”的规模之外,后宫居住不过是简单的大套院儿。皇帝又是不免一番难过。

他亲下旨,所有奉天府属钱粮,及各庄头粮石,俱已豁免。应纳本年豆米草束,免徵一半。其乾隆七年以前积欠,与七年分因灾缓徵之项,俱著该部查明,一并宽免……

又旨扩建日华楼、霞绮楼、迪光殿、崇谟阁,使盛京宫殿亦按着前朝后宫的规制初具规模。

后宫自是都住进“凤凰楼”后的大院套。

二卷63、冷叱(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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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跟着皇后走上凤凰楼,也是吓了一跳。眼前这哪里是什么后宫,只是一个大院子,里头一正四偏五座大瓦房而已。

那正房便是大福晋所居的正宫清宁宫,左手边由北向南两座西宫便是麟趾宫、永福宫;东边两座则分别是关雎宫、衍庆宫。

永福宫便是孝庄文皇后所居之地。

可是这五座大瓦房号称“宫”,实际上就是一个院子里五座紧登登挨在一起的房子罢了。别说争宠、算计,便是谁说一句话,整个院子怕也都听见了。

皇后也是轻叹一口气,自进了清宁宫去。

按着内务府和礼部的安排,嘉妃住进东一宫的关雎宫,舒嫔和愉嫔住进西一宫的麟趾宫;陈贵人、凤格、语琴一起住次东宫的衍庆宫。

独独将永福宫空出来,以敬孝庄文皇后和顺治爷之意。

一众女子便都随住在后院的围房当中。便是这围房,过去也是太宗皇太极一众庶妃原本的屋子。那些没有福晋位分的庶妃连自己单独的屋子都没有,婉兮看了也忍不住叹息。

念春凑过来嘀咕一句:“看来孝庄文皇后那些故事必定都是编出来的。你就瞧这大院套,谁还有法子算计谁呀?”

婉兮挑眉瞧她:“你终于肯主动跟我说话啦?”

念春哼了一声儿:“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这个。这话我又不敢跟挽春姑姑和献春姑姑说去,她们必定笑话我没见识。”

婉兮便乐了,上前挽住她手肘:“可不,还是咱们两个一样儿幼稚。”

念春轻啐了一声便也笑了:“我说真的,你说当年孝庄老主子是怎么在这样一个言不隔声儿的大院套里,帮顺治爷得来的皇位呢?”

婉兮眨眨眼:“你是是想问孝庄老主子是怎么可能在这样挤得登登的大院套儿里,还被人传出那么些个当年跟睿亲王多尔衮传出那么些故事来~~”

念春便忙抬手去捂婉兮的嘴:“嘘……悄声些!”

多尔衮从顺治朝起,简直成了大清的千古大罪人。弘历登基以来,已经陆续替前头跟雍正爷争位的八王、九王、十王等人找补回来,可是对多尔衮却还未敢轻易议论。足见多尔衮这百十年来的“罪名”有多铁板一块。

婉兮便轻叹口气:“说真的,原本民间都传那个故事,我倒是信的;不过此时来亲眼看了这个大院套儿,我倒尽数推翻了我原来的想法去。”

她回眸:“念春,我不信了。从此起,不管什么宫闱的传闻,除非我自己亲眼看见的,便再都不信了。在这宫里,我得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再依靠耳朵。”

念春也是点头:“宫里人就是都愿意乱听、乱传消息去,兴许都是太寂寞了吧,又总怕自己会被人算计了。可是说来说去,其实有多少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看见杯子里的弓却以为有条蛇。”

婉兮便笑:“瞧,都会说‘杯弓蛇影’的故事了。念春姐姐这几年的岁数果然不是白长的。”

两人便又笑闹起来。

“你们闹什么呢?也没看这是什么地方儿,由得你们两个喧哗了去?!”冷不防却听见一声冷冷的训斥。

二卷64、窝火(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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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和念春都赶紧噤声,抬眸望去,却是和敬公主走过来。

那训斥人的,正是和敬公主身旁的女子喜寿。

喜寿也是太后宫里的人,和敬公主转到太后宫里之后,皇太后便将喜寿指过去伺候。

婉兮和念春赶紧给和敬公主请安,再向喜寿致歉。

和敬公主走过来看清是皇后宫里的女子,便道:“没什么要紧的,何苦这样粗声大嗓训斥了她们去?我倒觉着这里有些过于肃静了,笑笑闹闹也好。”

喜寿明白这是公主护着她额娘,便也赶紧请罪。

和敬公主点点头:“你们先过去吧,我倒要跟她们说两句话。”

喜寿带着那两个太监和女子走远了,念春和婉兮这才赶紧给和敬公主行礼致谢。

尤其是婉兮。上回西苑的事儿还多亏和敬公主出面相救,这便更是跪倒磕头。

和敬公主倒是目光放远:“你们两个是皇额娘宫里的女子,如今在这盛京皇宫里比不得紫禁城,各宫住的都是局促,你们好歹别给我皇额娘惹了是非去。”

她垂眸望向婉兮:“至于你,倒不用谢我。我又不认得你是谁,我自然又不是为了帮你……说到底,我是帮我额娘,帮我小舅舅罢了。又与你何关?”

婉兮便愣在地上。

和敬公主是皇帝和皇后嫡出的公主,此时又是皇帝唯一活着的公主,高贵骄矜自不必说。她又是住在皇太后宫里的,言行举止都是皇太后教出来的,故此说话当真如将耳光扇在人脸上一样,半点都不给人留下余地。

婉兮不由得抬眼悄然看这位和敬公主。

论年纪,和敬公主比她小了四岁,可是这位公主的神情看起来倒像是比婉兮还大了四岁一样。以如此小的年纪,却要端着这样大的架子,跟舒嫔冷不丁一看倒很像。

婉兮便又磕了个头。人家不承情,她便也发誓这是她自己最后再谢这一回,以后再提就是小狗。

和敬公主离开了,念春才将婉兮从地上给拽起来,帮婉兮拍着膝盖上的土。

“你别理她!她现在正闹脾气呢!”

婉兮倒是一怔:“这是怎么说?”

念春哼了一声:“那会子你没在热河行宫里,便不知道。和敬主子是被指婚给科尔沁王爷博尔济吉特家了,也就是孝庄老主子的母家后代。故此科尔沁王爷便带着将来的额驸到行宫里请安。和敬主子偷偷瞧了那位额驸,结果当晚就闹了脾气。”

婉兮也是张大了嘴:“怎了?公主看不上那额驸?”

念春耸耸肩:“额驸的身份是高,可惜相貌嘛……总归和敬主子是不开心。”

“况且咱们从热河一路北来,也经过科尔沁王爷府的地界了,那是大草原,和敬主子从小生长在宫里,又怎么会住得惯那大草原呢?”

婉兮垂首细想:“可是这一路上并未见她发脾气,偏到了盛京皇宫来才发脾气……”婉兮忽然一拍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念春忙问。

婉兮眨眨眼:“你忘了这后宫的大院套儿里,五宫大福晋当中却有三位来自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啊!正宫大福晋、关雎宫福晋海兰珠,还有就是咱们孝庄老主子啊……公主此时被关在这个大院套儿里,抬眼闭眼都是这三座宫殿,她便时时刻刻都不得不想着博尔济吉特家……”

二卷65、喜讯(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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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便也拊掌:“可不!我想一定就是因为这回事!”

婉兮缓缓收了笑:“这样想来公主倒也挺可怜的。就算是皇上和皇后嫡出的公主又怎样呢,还不是一样都不由自主?”

念春也点头。

婉兮便拍拍念春的手:“那我便不跟她计较方才的事儿了……她也不易。”

婉兮的心思不由得也放远了。

将来……兴许她也会生下女儿来,那便也是大清的公主。

而按照祖宗规矩,大清的公主许多都要下嫁给蒙古王公家去,那她的女儿说不定有一天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推己及人,便当真不生和敬公主的气了。

每次从那五座大瓦房围成的大院套儿里穿过,婉兮的目光倒是少瞄向正宫清宁宫,而是更多看向东一宫的关雎宫、西次宫的永福宫两座去。

这两座宫殿虽然都不是正宫,可是里面一座住着太宗皇太极最宠爱的妃子海兰珠,一座则是住着带领大清定鼎中原的孝庄文皇后。这两位并非正宫大福晋的侧福晋,却在大清的历史上留下了比正宫大福晋更多的笔墨。

婉兮立在永福宫前,又不由得回眸去看关雎宫。两座宫殿对角相望,却又根本南辕北辙。

便如后宫女子总是难以两全的命运:终究是得君王独独钟爱,还是为君王诞育出一位合格的储君去?

又或者干脆再加入正宫清宁宫……一个后宫女子的命运,终究是要那至高无上的正宫之位,还是要君王的一生钟爱,抑或诞育储君?

大清立朝以来,还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兼得这些。

那这大清往后的时光里,究竟会不会有一个女人,既有皇后之名,又得皇帝钟爱,更能成为储君之母呢?

婉兮再转眸望那辉煌的凤凰楼顶,再问一声:“……会有么?”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拜谒祖陵当真起了作用,受旱各地的好消息开始不断飞向盛京来。

京师、直隶、山西等地的旱情一一得以缓解,渐次解除

又因为皇帝纵然不在京师,可是每一日里从未耽误批阅奏折,故此全国上下政令畅通,皇帝的旨意通达无阻,令京师和地方的官员全都明白各自职责所在,采取的手段奏效。

而各地民心又因为皇帝连连下旨免征钱粮而稳定下来,并未出现流民失所、土地弃耕的情况。故此旱情一解,各地便立即补种,叫农人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就连宫里也传来了好消息:虽然纯妃感染了暑气,可是皇嗣却无恙。

甚至御医已在奏折中隐约透露给皇帝:有望诞育皇子。

一时仿佛整个天下都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是天子,得上天庇佑、祖宗护助。更是子嗣绵延,国祚稳固。

皇帝在崇政殿受百官跪贺而归,进了凤凰楼,皇后也已率后宫众人跪倒,齐声称颂。

皇帝望着这黑压压跪满了整个院落的女子们,特地眯眼找见了婉兮的存在。

皇帝走到皇后身边儿,朝着婉兮的方向含笑道:“这一番你亦辛苦……上天和祖宗,都自瞧见了。”

这一晚婉兮都兴奋得睡不着,翻过来调过去,惹得挤在一铺炕上的念春都嘀咕:“你干嘛呢?烙大饼哪?”

二卷66、狭路(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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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皇宫比不得紫禁城,凤凰楼园子里的围房也小,各宫的女子都挤着住在一块儿。婉兮她们还好,因是皇后的女子,四个人还能单分了一间屋子,四个人分住南北炕;而其他位分低的主位的女子,则只能挤在一处,住大通铺了。

婉兮跟念春睡一铺炕,挽春跟献春睡一铺炕。

婉兮便悄悄儿披衣起身,走出去坐在月亮地儿下,仰天望住那明月,双手合十。

“谢谢老天爷。”

月亮已是见圆了,她的生辰已是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

她自己也都没顾上。

因为天下的大旱,皇上自己八月十三的万寿都给免了,皇上那天特地斋戒了一天,从早到晚都没吃饭,用以“罪己”。她自己的生辰,更是太微不足道了。

只要这天下大安了,只要皇上的烦心事儿解了去,这便是上堂给她的最为完满的生辰贺礼了。

身后簌簌响动,却是献春也披衣出来,打着呵欠道:“主子吩咐,叫去瞧瞧皇上。”

今晚皇帝在大政殿大摆筵席,招待朝臣,君臣同乐。

“主子是怕皇上这两个月来都每天只吃一顿,这冷不丁胃口大开,再不适意了。”

婉兮轻咬住嘴唇起身:“……姑姑去吧。”

还是不习惯管献春叫“姐姐”。

献春边叹口气:“主子是没明说叫谁去……可是你瞧我睡得这蓬头肿脸的样儿,如何还能到皇上眼前去?”

挽春、献春、念春都躺下就睡着了,也唯有婉兮没睡着,故此这头脸还算都齐整着。

婉兮还是垂下眸子。

献春便轻轻捏了婉兮手一下:“皇后主子有些话是不便明说,可是咱们当奴才的总不能当真等主子将什么话都给挑明白了才去办……总归皇后主子自是希望你去的。”

婉兮虽然心下有小小计较,可是终究还是更在意皇帝的身子。

皇后说得对,皇上连续两个月减膳,这冷不丁一高兴了,若敞开了胃口吃喝,反倒可能不好了。

婉兮穿戴好了,从后花园角门向东绕向大政殿后院去。

因后宫女子不宜从正门前院走,以免遇见外臣,故此从但凡要从后宫到崇政殿来的,都得从这条路走。

婉兮便不期然瞧见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子。

一个是嘉妃身边的银姬,一个则是伺候舒嫔的如环。

那两个女子兴许也没想到会狭路相逢,故此不得不打了招呼并肩走着,可是分明各自尴尬。

婉兮暗自庆幸自己多亏犹豫了那么一会子,故此才落在两个人的后头。否则这若撞见了,终归有些尴尬。

婉兮便落在后头,小心觑着前头两个女子,也长了心眼儿,又分出一份儿心来瞧着后头。

便是不攀谈,婉兮也能想到这两位女子,或者说是她们背后的主位是想做什么了。

嘉妃和舒嫔总归跟皇后一样,一来是担心皇上的身子;二来怕也是希望今晚上皇上若是大醉,便也可趁机请皇上到自己的宫里歇息吧。

到了大政殿的后院,婉兮特地避到一旁銮驾处的山墙边儿去,目送她们两个都去找了李玉,各自转达了她们主子的心意。却都没耽搁多大一会儿,便都被李玉笑眯眯给送出来了。

二卷67、嗔怪(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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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在暗处瞧着二人面上都挂着些怅然离去,婉兮这才悄然走出来。

李玉瞧见了,便一拍手:“姑娘可来了,皇上等着呢。”

婉兮便更是有些不自在:“皇上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若早知道今晚这样热闹,我就不来了。”

李玉也猜到婉兮怕是撞见嘉妃和舒嫔派来的人了,便陪着笑脸:“姑娘说没想到今晚这样热闹,实则奴才却是知道的。因为这都是老例儿了,姑娘进宫之前便都是这样儿,总归各宫主位也都想向皇上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意,这也是人之常情,姑娘说呢?”

“姑娘今儿若不进去,那才反倒正好给了那些主位空当。姑娘既然不想见着这些热闹,那便早早进去见了皇上,皇上吩咐关了门儿,那才正经清静下来了。姑娘冰雪聪明,心下才是最明白的。”

婉兮听得脸红,忙向李玉一礼:“多谢谙达。是我……又使小性儿了。”

李玉忙闪身避开,含笑道:“盛京的后宫比不得京里,所有后宫,连主位带女子都挤在一个大院套儿里,皇上就算想去看姑娘,也着实是不方便。便连姑娘的生辰都给这么错过去了,皇上也是实不得已。”

婉兮纵然也耍些小性儿,可终归心下是通亮的,听李玉又这么费心帮着说合,早已是没那些别扭了。

“谙达不必说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是……”

她只是原本就是被皇后差遣来的,路上又差点撞上嘉妃和舒嫔的人,这心下有些别扭罢了。

李玉这便含笑躬身:“皇上今儿高兴,酒没少喝。奴才正担心自己不敢劝皇上呢,幸好姑娘来了。还求姑娘替奴才劝皇上两句,这欢喜的酒啊还在后头呢,千万别都赶着今儿这一晚上就都给喝进去了。”

婉兮进大政殿后殿等着,李玉去请了皇帝来。

皇帝今儿果然喝得酣畅,脸已是红了,眼睛却灼人地亮。

婉兮忙亲手给沏了浓茶,酽酽儿地给端上去。

皇帝瞧见她便笑了,孩子气地不肯接茶盅,非低头就着她的手给喝了。咕咚咕咚的,倒像还在畅饮美酒。

婉兮便嗔道:“皇上怎么喝了这么多?”

皇帝咕咚坐下来,醉眼半眯,凝视着她:“原来你也是这样拦着爷喝酒的。”

婉兮便听明白了:素来他喝酒,皇后等其他主位也是亲自或者派人来这样劝阻的。

她便撅了撅嘴:“是啊,我也不过一介凡人,跟人家本来也没什么不同。这些话皇上总归听厌了。”

皇帝攥住她手腕:“……爷倒要听你怎么劝爷。只要你说得有理,爷就都听你的,不喝了。”

婉兮歪头想了想:“爷今晚喝的酒,都是打哪儿来的?”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你是想说,内务府的酒并未带过来?可是你别忘了,这是盛京啊。宗室大臣、众王贝勒在盛京多有故宅,他们家里的酒都不少。爷今晚喝的酒,都是他们进的。”

婉兮却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爷,这天下的酒归根结底都是怎么来的?”

二卷68、王亭(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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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微微一顿,这才轻轻扬眉。眼中的酒意便散去了些。

他不说话了。

婉兮这便轻哼一声:“爷不说话了,便该是想明白了:这天下的酒,都是从粮食里来的!爷今晚喝这酒,本是为了庆贺旱灾已解,那旱灾原本最坑害着的是什么?还不是农人的粮食!”

“皇上在这样的年头里还带头饮酒,臣下便会忘了农人今年的艰辛,还要用粮食酿更多的酒去吧?爷若当真为了这场旱灾,便该禁绝饮酒!”

皇帝被骂得不做声了,做错事儿的孩子似的垂下头去,还伸手揪住了她的衣袖。

“……你怎么没早来啊?你若早来一步,爷就不喝了,就不会犯了这个错儿去。”

婉兮咬住嘴唇,望着眼前这个大孩子……

她也还是轻叹一声:“爷别当真了。我这其实是寻个由头,劝爷别喝多罢了。我没诚心要给爷扣这么大一个罪名的。”

婉兮蹲下来,仰头去看他的眼睛。

“爷这日子来的忧心如焚,没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故此我知道今晚儿爷是当真高兴。人一高兴,自然就想饮酒,故此我本来也没想拦着爷喝酒呀。”

“爷若认真了,那便是掉我的坑儿里了。再说爷喝的这些酒,都不是今年这些粮食现酿的,都是大臣们早就放在故宅里的陈年老酒罢了,故此跟今年的旱灾不相干的。”

婉兮说着扬手在他眼前摇晃:“爷……当真被我说痛了么?”

他这才一把擒住她的手,哼了一声:“被你这么一骂,这点儿酒气就全都散了。刚刚那些酒,算是都白喝了。”

婉兮也是忍俊不已:“散了就散了吧,正好爷清清醒醒地安置,也免宿醉了,明儿早晨头疼。”

皇帝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谁说酒气散了就要安置了?来,爷带你去个地方儿!”

宴席已散,整个十王亭的大院子里虽然灯火通明,却已经空无一人。

婉兮来到盛京以来,也还是第一回正正经经看这著名的十王亭。

这十王亭就是八旗制度的肇始之地,以大政殿为中心,左右两边燕翅排开十座亭子。当年八旗的旗主们便是在各自的亭子里办理本旗的事务,与大政殿里的罕王一同管理着大清的天下。

婉兮数了数那几个亭子,不由回眸一笑:“如今皇上自领上三旗,那这三个亭子便也连同大政殿一同,都归皇上使用!”

皇帝轻哼一声:“怎么着,你还想挨个儿进去坐坐?”

婉兮眨眼一笑:“正有此意!”

十王亭其实都不算大,里头都设火炕,当年的旗主们也同样都是坐在炕上办公。

亭子背后有烧炕的炕洞,亭子正门处则陈列着本旗的煊赫战绩。

皇帝由着她从正黄旗亭、镶黄旗亭,又奔进正白旗亭,挨个炕上坐坐,这里搬搬,那里弄弄。

皇帝则自顾抱着手臂,悠闲靠着门框,看着她淘气。

“玩儿够了么?”

她这才从炕上跳下来,小蝴蝶似的飞过来,在他眼前竖起大拇指:“爷真了不起,有这么多亭子!”

二卷69、按摩(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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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奈,伸手给她一个脑瓜崩儿。

他是天子,那有天子所坐的八角盘龙大政殿呢,亏她只顾着这几个亭子。

他便攥了她手腕,扯了她一直走到大政殿前。

大政殿的形制是八角形,俗称“八角殿”。殿前双柱盘龙,龙为立体,形状逼真而夸张,看得婉兮不由得啧舌。

皇帝也不理她,直接扯了她从正门进了大政殿。

正面看大政殿,正中是起高的地坪。这个不新鲜,新鲜的是那地坪上所设的宝座。

婉兮便叫出来:“是鹿角椅?!”

原来这大政殿里陈设的宝座,不是紫禁城和热河行宫里常见的那些雕龙的宝座,而是一架由巨大的鹿角作为椅子背和扶手的鹿角椅!

婉兮这样激动,还因为皇上首次秋狝的时候,便因为她而放走了那“鹿王”,错过了最好的鹿角,没有能做成这象征“天子武功”的鹿角椅。

而这回第二次秋狝,皇上更没心思哨鹿,这便再度错过了鹿角椅。

“好看么?”他歪头瞥她。

婉兮用力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坐在上面,不扎得慌么?”

皇帝忍不住大笑,朗朗笑声在大政殿里回荡。

他一边笑,索性一把抓了她的手踏上丹陛去。

婉兮吓坏了,使劲儿往后缩:“爷!这是丹陛,奴才,奴才绝对上不得!”

那是天子一人的小小世界,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丹陛之下高呼“陛下”。她如何能上去了?!

皇帝却不松手,到后来索性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踏上了丹陛去,便将她给按坐在鹿角椅上。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脊梁骨就要挨上那鹿角尖儿了,婉兮吓得直叫唤。可是皇帝却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直接将她给——“扎”上了。

那尖利的触感袭来,婉兮登时便不敢动了。

公鹿的大鹿角都是它们的武器,挑上就是肚烂肠穿,她这小脊梁骨,怕是要被扎出洞来了。

孰料他将她按在那鹿角椅上,背上传来的却不是皮穿骨断的疼痛,反倒是一种——***蚀骨的酥麻感!

“嗯?”

婉兮自己便猛然回头望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鹿角椅的角度设计巧妙,那些扎在人身上的鹿角尖儿,正好都对应这人身上的几处穴位,非但不会叫人疼痛,反倒坐在上面还有按摩的功效。

只是这鹿角椅的体量巨大,原本是对应这太宗皇帝皇太极的身量去做的。婉兮的个子此时虽说也不算矮了,但是终究还是苗条了,故此有些鹿角尖儿扎中的地方儿并不是十分对位。故此那些错位了的地儿略有疼痛,可是那些正中的位置却当真是舒服啊!

婉兮便笑了:“当年在这盛京的皇宫里,怕还没有‘按摩处’。”

“按摩处”是隶属内务府的一个专门机构,顾名思义,内里当差的便都是专管按摩的。承应内廷的便由受过训练的太监来担当。

按摩处还有一个十分要紧的差事,就是给皇上剃头、修面。

皇帝便哼了一声:“嗯,依着你的念头,这盛京皇宫里都是用鹿角椅来按摩的~”

二卷70、过门(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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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也笑了。

自然是不可能的,这鹿角椅所代表的是帝王的“武功”,只有帝王一人可以坐罢了。或者帝王可以赏赐给宗室、功臣,可总归只是男人们的禁脔,女子们自然没机会坐上去享受按摩。

瞧着她目光放远,面上先笑后又怅惘的模样,皇帝便知道她想什么呢。

“其他宫中女子有没有机会坐过这鹿角椅,爷不知道。不过今儿,你是坐着了。”

“爷带你出来秋狝两回了,每一回都是赶上咱们两个的生辰。却机缘巧合都错失了制成爷自己的鹿角椅……不过这回,爷带你回盛京坐一回太宗皇帝的鹿角椅,便给你将这个生辰补上吧~”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一转眸,眸子里已是忍不住涌起滚烫来。

原来她的生辰,他总是跟他自己的万寿给想到一块儿的。

原来她的生辰,这次虽然错过了,可是他却并未曾忘记。

况且她是女子,此时还是个奴才,坐上这太宗皇帝留下的鹿角椅,已经是大大的僭越……他却只为了博她一笑。

这份心意,没有那么宣之于众的煊赫,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可是她的心下却已甜透。

“爷,以后便这样,就很好。”

她不要那些宣之于众的虚名,她也不图什么青史留名,她只要他这样用一个男子的心来细致做这样的事,她便已足够。

皇帝便笑了,伸手又拉起她来:“来,爷再带你去个地方儿。”

这一回是到了崇政殿去。

大政殿对应紫禁城来说,相当于太和殿,便是外朝的正殿;崇政殿则对应着乾清宫,也就是内宫的正殿。

皇帝握着婉兮的手,故意没从十王亭当院通往崇政殿直接开着的门走,而是故意绕了大丸子,出了十王亭大院,绕到正门去,从“大清门”走进崇政殿去。

夜色好静,整个盛京皇宫更是静谧得好像无人一般。两人手牵着手,就好像这整座皇宫都只有他们两个。红墙宫苑,任凭他们闲庭信步了去。

婉兮跨过了那道大清门的门槛,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不过就是一道门槛嘛,他还仿佛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她便以为他又要糗她说什么曾经摔门槛的旧事去。

故此她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倒没抬头去看那高高的门额。

她一步就跨进了大清门,更是牵着皇帝的手,可是她自己却并未知道这一刻的意义所在。

她反倒更好奇崇政殿去,好奇皇帝又要带她去看什么。

瞧着她自己着急朝前奔去的模样,皇帝跟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纤巧的背影,不由得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也好,也省得这一刻便惊得不敢动弹了。

在这祖宗龙兴之地,在大清肇始之源……他已经将他自己的心意,禀告了祖宗们。

他亲自握住她的手,走进大清门。若祖宗有灵,便请在天垂眸。

皇帝带婉兮走进崇政殿侧殿。

婉兮一走进偏殿,冷不丁迎头撞见两个巨大的物件儿,婉兮便惊得捂住嘴惊叫了一声!

二卷71、谢媒(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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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偏殿里竟然高高立着两头黑瞎子!

这黑瞎子可绝非围场上见着的那头可比,眼前这两头站起来几乎头顶殿顶,几乎有两个人那么高!

它们两个的脑袋形状也跟普通的熊瞎子不一样。普通的熊瞎子脑袋顶多是平圆的,这两个却是尖长的,看上去就格外高大凶猛了去。

实在是太活灵活现,婉兮第一个念头是回头就抱住了皇帝,将皇帝向外推,想用她自己先隔住那两个熊瞎子。

皇帝便笑了,伸手也回抱住她:“你看仔细些!”

婉兮这才留意那两个熊瞎子不叫也不动。

“假的?”她余悸未消,抬头望皇帝。

皇帝却摇头:“真的。”

婉兮这才心下忽然一亮:“死的!”

皇帝在唇边竖起手指:“嘘……”

此处说“死”,是为不敬。

瞧着皇帝面上都生起的那股子敬意,婉兮便更加确定了心底的那个念头。

“莫非它们就是太宗皇帝亲封的那两头‘镇殿侯’?!”

皇帝便哼了一声笑了:“可不是嘛。你当年入宫试以绣锦,据说绣的不就是它们么?也唯有它们才敢称‘瑞兽’,你当日言之凿凿,今儿见着真的了,怎地倒不认识了?”

婉兮面色大红,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尴尬地捂着了脸,走近了去瞧那两头庞然大物。

“我哪儿想到它们长这个样儿啊……”

兴许是关外白山黑水养育出的熊瞎子,与关内的水土又是不同,眼前所见的这两头跟她所想象的并不相同。

他在后头勾着手臂轻笑:“所以啊,谁说当初绣的是这两头瑞兽呢?这可是太宗皇帝亲封的‘镇殿侯’,有过救驾之功,却被你给绣得走了模样……”

“这要是往严重了说,你可有罪。轻则是有侮‘镇殿侯’威名,往重了说……咳咳,那可是欺君罔上!”

婉兮便苦了脸,“爷又故意吓唬着奴才玩儿~”

“爷可没有!”

他放下手臂,跨步上前来,捉住她手腕儿,将她给带到两头熊瞎子前。

“若说起来,它们两个也算你我的大媒。”他说着从袖口里又抽出婉兮当时的那幅绣品来,举起来对照着。

他微微侧首,居高临下斜睨着她:“那你便得跟它们两个发誓,这一辈子都跟爷好好的在一起。”

婉兮心下微微一跳。

他没说得那么明白,她却也听得清楚。

想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娴妃,哪个从前与皇上没有过一段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呢?他是宽仁之人,只要她们肯真心相待,他也必定叫她们不受委屈了去。

只是时光易改,人心善变,等皇上登基之后,他的后宫也终究变得与从前那些后宫一个样儿。一样地算计,一样地一日都不得安稳,一样地叫他放不下心、徒增心烦。

他怕她也有一天会变了,变得不再是她原来的模样。

她便垂首而笑,抬起手来向天:“那我便发誓,我魏氏婉兮,从今日始,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天,对爷的心都恒如一日。我信爷,亦信爷对我的心意。故此我不会乱生猜疑之心,亦绝不会算计了爷去。”

“我若动心眼儿,也只为自保。我绝不会忘记,这后宫不该是战场,其中的每一个人,都首先是爷的家人。”

二卷72、完满(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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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清风,宫阁肃穆。

婉兮一双妙目黑白分明,清清亮亮地凝住皇帝的眼睛:“爷可信我?”

皇帝没说话,却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这一晚他将她留在崇政殿的西暖阁里,借着那点子没散尽的酒意,与她百般缱绻了去。

最疯的一回,他竟又从崇政殿库房里找出一张相对小些的鹿角椅,将她安置在鹿角椅上。那较小的鹿角正好与她脊背上的穴位对位,叫她舒服得浑身酥软。

他却坏坏伏在她耳边呢喃:“……还有一处,未曾刺中。”

她微微一讶,他便亲自化成另外一根鹿角了,对位而来……

那一刻她背后是整架的鹿角相抵,而身前,是他。

她迷蒙酥软中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首次的秋狝。

他在月下射鹿,数箭连环,箭无虚发。

那天的月色清亮,那天的水光潋滟,那天的雄鹿刚阳,那天的满山遍野齐呼的“万岁”。都在这一刻,化成了身前的这个他。

威武雄壮,箭无虚发,连绵不休……

他和她的生辰,便在这个盛京的宁谧月夜里,双双得以完满。

十月二十五,圣驾回銮。

虽说这个季节京师也已是严冬,可是他们却是从关外回来的,关外更早已是冰封雪飘,回到京师反倒觉得有些暖和了。

纯妃的胎也已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儿。

后宫女子虽说有了皇嗣都是极其开心之事,可是哪个女子心下不明白,临盆之时便是鬼门关上走一回,得上天眷顾的,才能母子平安;若是上天懒得眷顾,那便是两条性命去。

可最可怕的却是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譬如母子均安,可偏偏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古怪了的去。

故此这最后的两个月,纯妃镇日里都是在忧虑中度过。虽然她早生育过了,按说这次的风险本该没有第一回生三阿哥那么大,可是这一回却她却曾在夏日里受过莫名的暑气……她便极担心,自己看起来是没什么事儿了,可是那暑气却会经由身子,过给胎里的孩子去。

“纯妃也未免太夸张,从皇上回宫以起来,每日里叫人去请皇上,说什么觉着胎里不安稳,总要求着皇上去安抚。”

景仁宫里,嘉妃斜倚在炕上,听着顺姬絮絮地嘀咕。

“这回主子跟着皇上去东巡,将纯妃给扔在宫里整整三个月。奴才看出来纯妃这是想找补回来。最后这两个月非要见天儿都缠着皇上不可,这是想要借着皇嗣的名义,要两个月的专房独宠啊!”

嘉妃悠闲听着,这才哼了一声。

银姬便也笑了,说顺姬:“你傻了?这叫什么专房独宠?她怀着皇嗣呢,随时都能临盆,她又能做什么?”

顺姬便也脸上一红。虽说都是快三十的大女子了,可终究还是黄花闺女,说起这个来有些不好意思。

嘉妃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虽说是什么都干不了,可是只要她这么天天扒着皇上,那别人也一样什么都做不了。终究皇嗣为重,况且人家这一胎还担着天命,不是都说是帮皇上挡了流言,又终结了旱灾么?”

二卷73、分享(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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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姬便忍不住了啐一口:“她也真好意思这么编排去!她也不想想,从她三月遇喜,那天儿才正式开始一天比一天热的。叫我说,我反倒还觉着她这个灾星,如果没有这个,今年还未见得旱成这样儿,叫京师内外活活热死一万多人去!”

“怎么着,就这样儿了,她还想说出来个顺应天命而生,这是要安排当皇太子了去?不说旁人,且看皇后第一个容她不容!”

嘉妃点点头:“皇后自然不容,所以她才天天缠着叫皇上去她宫里啊……唯有皇上在身边儿,皇后才不敢做什么。”

“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么,皇后无论做什么,唯一忌惮的,终究还是皇上罢了。她最怕在皇上心里毁了她多年苦苦经营出来的贤妻模样儿。”

嘉妃终究也是有四阿哥的,这纯妃前头有了三阿哥,若论长幼次序,已经压了四阿哥永珹去一头;如今又要生下一个来,再编排出什么顺应天命而生的故事来,便明摆着是要将四阿哥给挤没影儿了。

故此这些日子来,嘉妃虽然没表现出什么,可是她的心下对纯妃的不满,丝毫不逊色于皇后和娴妃她们去。

银姬不由得说:“这回东巡,皇上安排的是主子独自住进的关雎宫去!谁不知道那关雎宫里当年住着的可是太宗皇帝最爱的海兰珠,皇上这样安排,岂非没有深意?主子且莫急,皇上对主子的情意还长着呢!”

皇帝天天叫纯妃这样扒着,后宫中人都觉寂寞。

好在十一月里又是皇太后的圣寿,舒嫔便时常到寿康宫来陪着皇太后说话儿。

这一年来,耿格格因年事已高,进宫倒越来越少了,皇太后便将想念耿氏的一番心意,更加寄托在了舒嫔的身上。

对舒嫔,是更加的亲近了。

皇太后慈爱地打量着舒嫔:“哀家知道你害羞,不过哀家还是想知道,这回东巡,皇上临幸了你几回啊?”

舒嫔听闻皇太后问起这个,面色没有因害羞地浮起红晕,反倒一白。

皇太后便不由得皱眉。

“怎地,难道……没有?”

舒嫔咬住嘴唇,垂下头去:“……回太后,儿臣在盛京皇宫里,是与愉嫔姐姐合住一宫。那宫本也小,外间是迎客之处,我跟愉嫔姐姐合住内间。故此,皇上怎方便临幸呢?”

皇太后不由得扬眉:“照此说来,皇上方便临幸的唯有独住一宫的?你自嫔位,尚且要与人合住,那彼时独住一宫的,都是有谁?”

舒嫔垂下眸子:“独住一宫的有两位:主子娘娘住清宁宫、嘉妃姐姐住关雎宫。”

“哦?”皇太后不由得眯起眼睛:“如此说来,便是她们两个分享皇宠喽?”

舒嫔垂首道:“儿臣不敢妄言。”

舒嫔说了一会子话就去了,皇太后又独自吧嗒吧嗒抽了半袋烟。

安寿怕皇太后郁住了,便上前劝解:“总归都是潜邸的老人儿,皇上多施些恩泽是有的。况且皇上就算不看她们,也得看先帝的颜面。皇上宠着这些潜邸老人儿,就是不忘先帝呢。”

皇太后在鞋底上敲了敲烟杆:“我只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儿子了:正是最年轻力壮的时候儿,怎地倒对后宫的事儿不是甚上心了?”

二卷74、独弦(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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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宠,又何苦放着兰襟这样的新人冷落着,还回头去宠皇后、嘉妃这样陪了他十几年的老人儿去?”

皇太后这心里越发画魂儿:“他总该不至于是在专宠什么哀家没想到的人哪吧?”

安寿便也抿嘴笑了:“主子是皇上的亲生额涅,都猜不透皇上,那奴才可更不敢妄议了去。”

皇太后摇摇头:“你若也不肯与我讲说讲说,你当真是想叫我一个人想破头去么?我今儿还非叫你说。”

安寿便笑:“这个事儿呢,主子既然非叫奴才说,那奴才权且那么一说,主子便也别往心里去……主子忘了,奴才可一辈子没出宫嫁过人,对这些事儿原本没那么懂得,也只是这些年瞧着宫里这些故事罢了。”

皇太后点头:“嗯,你说就是。”

安寿垂首想着:“这第一层呢,说不定皇上就是喜欢成熟些的吧。舒主子虽是年轻貌美,可是终究年纪还小,皇上或许也不忍心。”

“第二层呢,奴才这就要斗胆妄议一番前朝了……主子必定也听说过,前朝多少也有传言,说主子年轻。所谓‘主少国疑’,当朝的重臣又还都是先帝留下的,故此皇上说不定要担了些委屈去。”

“这样儿一来,皇上有心事儿便难免要与后宫说说话儿。主子想啊,舒主子这样儿年轻的,哪儿能帮皇上担得起那些事儿来?故此皇上还是得与皇后主子、嘉妃主子这样的说话,才能得了些松泛。”

安寿的话本也在理,皇太后便点头。

只是安寿的话却终究还是勾起了她另外一层心事来。

儿子在前朝的事儿上有委屈,竟然不是回来跟她这个当额涅的诉说,反倒是跟皇后、嘉妃这些嫔妃?

那岂不是说,儿子还是觉着皇后和嘉妃她们,比她这个额涅更可依赖、更亲近了去么?

皇太后面色便是一板:“可是不管她们是谁,皇后也罢,嘉妃也罢,又是谁给她们的胆子,敢跟皇上议论朝政?!后宫不得干政,她们谁觉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超脱了‘后宫’去不成?!”

安寿便也急忙跪倒:“主子……方才是奴才妄言了。”

皇太后哼了一声:“你倒没说错!如今皇后母家、嘉妃母家都有人在前朝受重用。她们自然是都关切自己母家的,难免在皇帝耳边吹些风儿;话又说回来,谁说她们母家此时得到的重用,有没有她们在皇帝耳边吹的那些风儿的功劳!”

安寿不敢再说话。

皇太后又自己填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这么看着,这些潜邸里的老人儿,还就是一个娴妃家里没有在前朝得用的,能叫我放心。”

已至年底,宫中各种节项原本就多,皇帝忙于各种祭祀与礼仪活动的同时,自然更要兼顾着纯妃的事。

在纯妃的孩子降世之前,总该给纯妃一个母子一个交待,皇帝这日便特地挤出时辰来,单独去见了怡嫔。

怡嫔一直“病着”,皇帝也是体恤,并未将怡嫔召到养心殿来,而是亲自去了咸福宫。

一进咸福宫,便听见琴声泠泠,如冷泉盈盈,诉说着寂寞愁肠。

二卷75、皇恩(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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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福宫本就是皇帝的琴室,里头存着皇帝收藏的古琴。皇帝自然是通音识律之人,故此从咸福门一路走进来,便已听懂了那琴声中的深意。

“朕知道,你心有牵挂。”李玉挑开帘子,皇帝抬步走进去,边走边道。

怡嫔却是拥着被子坐在炕上抚琴,琴就堪堪放在膝头。见皇帝冷不丁进来,便慌忙将琴给推到一边,来不及穿鞋下地,便在炕上远处跪倒:“皇上……皇上终于来了。妾身给皇上请安……”

那声音娇弱无力,已是含了哭音。

从乾隆六年夏日被扔在园子里,算到今日已经两年半了,皇上不曾再来看她。

皇帝淡淡扬眉:“你身子弱,不必这么多礼,起来吧。”

皇帝自己却没上炕,倒是只在地上拣了一个绣墩坐下来,跟炕上的怡嫔隔着半个屋子呢。

“你心有牵挂,琴声里有万千言语想要诉说。朕既来了,你便说吧。拣要紧的跟朕说,朕也好听得明白。”

皇帝这一席话,倒叫怡嫔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皇帝便点点头:“朕知道你委屈,朕将你放在园子便不管了。可是朕实则待你不薄:朕叫你入宫就是嫔位,竟跟出身名门的舒嫔平齐,已是空前之恩;”

“朕去年年底也叫了你家人入旗,如今你家人都入了正黄旗包衣佐领,你家已经都是朕的家奴了,内务府自会按着旗籍,给你父、兄弟披甲人钱粮、房屋和田地,叫他们衣食无忧。”

说到这儿,怡嫔的泪珠儿当真掉下来了。

她本是扬州瘦马的出身,打小就是叫家人给卖了的。她自小儿连自己本生父母都不知道,柏家不过是养育了她的那个人家罢了,又哪里是自己的亲生爹娘?

如今柏家因为她而得了福气,入了旗籍,虽然是包衣,但是好歹有了朝廷赏给的钱粮、田地和房产,可惜却压根儿就不是自己的本生之家啊!

可是她这万般的苦楚却又没办法跟皇帝申明,只得泪流满面,在炕上又是叩头谢恩。

她这般的苦楚,皇帝都看在眼里,心底也自是有数。

当年先帝雍正的“奶兄弟”海保打着他的旗号,从江南买了这个人偷偷送进宫来,归进南府学艺,等他发觉已是数年之后。处置了海保的贪腐案之后,他将这个人从南府学生里找出来,自是已派人查清了她的底细。

“这事儿是傅恒亲自办的。你柏家十一名口,仆人男妇九名,朕已尽数着傅恒亲自入于正黄旗内务府佐领之下,一应事体你尽可放心。”

皇帝微顿了顿:“这十一名口中,除了你父柏士彩、嫡母范氏之外,更有你生母张氏;并你兄弟永吉、永庆两人,小妹水菱,也已一并入京。”

怡嫔这才狠狠一惊,望住皇帝,已是说不出话来。

柏士彩与范氏并不是她本生爹娘,可是她娘张氏、她兄弟永吉、永庆,小妹水菱,却当真都是她本生的骨肉手足!

皇帝这便点点头:“没错,是你的亲人,朕都给你找回来了。”

二卷76、回报(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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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前吃过苦,可是今日已是朕的嫔,朕没办法补偿你从前受过的苦,可是朕自然不能叫你的家人再受苦。朕要找回他们,叫他们因为你今日之位分而享了福分去。”

怡嫔早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顿了顿:“朕如此待你,倒不知你要如何待朕?”

怡嫔忙又是叩头:“妾身此身无以回报圣恩……”

皇帝便点点头:“朕在东巡路上听说纯妃被你过了病气去。倘若纯妃的孩子下生无恙,你还好说;倘若那孩子下生便不妥帖,你便难逃罪责去……你便向朕将此事讲说明白,朕总要提前替你做个预备。”

怡嫔登时更是泪如雨下。

“皇上,妾身冤枉!妾身如何敢危害纯妃娘娘去,更如何敢为害纯妃娘娘的皇嗣去?妾身即便再卑微,也总还有贪生之念,如何肯将自己的性命去做这样的事去?”

皇帝便扬眉:“依你之言,纯妃的病气不是你传过去的?”

事到如今,怡嫔便也只能拼却自保,便推开了被子,一改病容,下地跪倒。

“皇上!妾身……其实本没有病!”

“妾身怕是那时候同样留在宫中的贵妃、娴妃非要拿妾身有病来说事儿的,都是设计在陷害妾身!”

“哦?”皇帝露出惊讶之情:“你若没病,何苦装病?”

怡嫔红了脸,又是叩头:“妾身并非有意欺君,妾身只是……不想再单独回园子去,妾身想要留在皇上身边。”

皇帝面上淡淡的,只是点了点头:“可是你这一两年来的脉案,可都写得清清楚楚,说你就是有病的。还是上回落水惹下的寒症,云云。”

“难道那御医也都是在欺瞒朕?!”

怡嫔只得认罪。

皇帝一拍桌案,愤而起身:“怡嫔,凭你的身份,朕不信你有本事连御医都安排下。你倒是与朕说清楚,竟是谁在后头这样指使于你,又为你安排了御医?!”

怡嫔一惊,万千惊雷在心头滚过。

……她该招出来么?

长春宫里,皇后正与婉兮说着傅恒在山西的政绩。

这一场大旱,山西亦受灾。原本傅恒年少,当地官员颇有几分阳奉阴违,却没想到傅恒到任之后,雷厉风行将朝廷抗旱的旨意全都落实到位。

许多地方上因推诿旨意,或者消极怠行的官员,皆被傅恒就地下狱。

市面上有粮食商人利用旱灾囤积居奇,制造流言,哄抬粮价,傅恒即下令调用存粮,迅速平抑物价。囤积居奇之奸商,皆被当街会审,用刑惨烈。一时间所有敢有相同手段的奸商,都立即吐出存粮,低价救市,粮食价格迅速回复平稳,民心遂安定下来。

一个二十二岁的贵胄阿哥,那一刻展现的却是杀伐决断,颇有武将之风。

皇后便笑:“就连皇上都夸奖,说小九这一回当真叫他刮目相看。“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也是垂首会心微笑。

挽春从外头走进来,神色约略有异。

婉兮便也朝皇后一福:“奴才先行告退。”

待得婉兮走了,挽春才上前,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皇上朝咸福宫去了。良久没见出来。”

二卷77、意长(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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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也微微眯眼:“该说的话,本宫已经嘱咐完她了,她心下应该有数该怎么说。”

挽春向窗外瞟过一眼:“主子的意思是……?”

皇后耸了耸肩:“她若想脱了干系去,只需向皇上坦承自己没病便罢了。皇上兴许会治罪,却也不过是降她的位分罢了。以她的出身,便是降了位分,也还能当个贵人。与同为汉女出身的陈贵人平齐,也不算委屈了她。”

“况且这宫里,她本没有病,有病的却另有其人去。她自然该知道那会子咱们都不在宫里,是谁故意坑害了她去。她又不傻,自己降了位分去,自可再拽一个垫背的就是。”

挽春便垂首一笑:“主子的意思是……贵妃?”

皇后轻轻伸了个懒腰:“这回我没叫她跟着一起去东巡,她怕是心内也记恨了我了。既然如此,我便也总该给她寻个去处。”

皇后扶着养出半寸长的指甲,幽幽一笑:“进宫多年无子,自然看不得别人有了孩子。故此用自己的病气去过给纯妃,这自然都是人之常情,任谁都得想到她去。”

“或者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有法子替自己辩白,也总归有人认定了是娴妃结了她的病去算计了纯妃。总归是两个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为了别人的孩子,怎么会不疯呢?”

正说着话,念春从门外走进来,急急忙忙禀告道:“主子,皇上朝这边来了。”

“哦?”

皇帝是从怡嫔那直接过来的,皇后虽然心下早已算计好,可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慌。

她忙起身更衣,一边追问念春:“皇上面上是什么神色?愠怒,还是平淡?”

念春尴尬摇摇头:“奴才……瞧不出来。皇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奴才倒不好猜。”

皇后便也叹一口气:“罢了。”

念春终究还是年轻,要指望她能观察出皇上的神色来,那当真也是难为了她。

终归不能指望念春如素春和引春一般。

皇帝进了长春宫,皇后见礼已毕,不由得悄然打量皇帝。

皇帝面上果然淡淡的,并无特别喜怒。

皇后便面浮忧色,低低问:“……皇上,可是哪里不自在?”

皇帝长眉轻扬:“皇后怎如此问?”

皇后垂首道:“妾身闻着皇上身上仿佛有些药香,这便担心皇上是刚服过药。”

皇帝点点头:“哦,你说这个。朕是去瞧了瞧病中的怡嫔,许是在咸福宫里沾染的气味儿。”

“皇上去看怡嫔了?”皇后故意露出惊讶之色:“皇上……可是去问怡嫔的病气过给纯妃之事?”

皇帝却张大眼睛:“朕倒未曾问起这个。这个终归是后宫之事,朕还是先交给皇后问过吧。”

皇帝伸手过来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主持后宫,朕一向放心。”

皇后垂首微笑,反主动握住皇帝的手。

“那皇上只是去看怡嫔的?”

皇帝点头:“纯妃是朕的后宫,朕该顾着;怡嫔又何尝不是朕的后宫,她既在病中,朕从外回来,自然也该去看看。”

皇后努力一笑:“皇上对后宫一向一视同仁,对个个都是情深意长。”

皇帝含笑点头:“这不正是朕应当做的么!朕对皇后,何尝不也是如此?!”

二卷78、六子(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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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罢笑笑:“朕也是怕她病中忧思,故此也用了些心思,给她预备了些惊喜——朕去岁暗下旨意,特地叫小九派人去江南寻访她家人。去岁腊月间已是将抚养她长大的柏氏夫妻入了正黄旗包衣佐领;小九办事周全,今年也将她本生的娘,并两名兄弟一个妹子都找到了,已经安排了房产和田亩。”

“朕方才说给她听,她欢喜不已,朕瞧着那病好像已经好了大半。”

皇后面上一僵,随即便浮起笑意。

“原来是小九办的?这孩子,终是长大了,办事难得妥帖。妾身更谢皇上恩典,叫小九这般历练。”

皇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傅恒办这件事已是前后一年的光景,却竟然连半个字都没给她透露过。

皇帝含笑点头:“小九去年六月才擢了内务府总管大臣,这件差事便是朕派给他任上的第一件差事,他办得极好。也是知道小九将内务府的差事办得井井有条之外尚有余力,今年朕才又委了他兼为户部右侍郎、山西巡抚职。小九长大了,皇后可放心了。”

皇后尴尬点头谢恩。

皇帝又拍了拍皇后的手:“朕将怡嫔的家事交给他去办,也还有另外一番考量:六年秋狝之前,朕知道园子里传出些流言来,事关小九和怡嫔。朕半点不信,这回还偏叫小九亲自去办怡嫔家里的事,就是叫那些人看着:朕依旧信小九,朕半点没有被他们的流言所蒙蔽到。”

皇后这便长松一口气,已是忍不住蹲礼下去。

“妾身替小九,谢皇上恩典。”

皇帝一声朗笑,亲手扶起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这后宫上下,皇后理应是最明白朕的。朕一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更何况朕是天子,这天下的事朕必须看得明白,又岂是一二宵小凭一时编排便能将朕蒙蔽了去的。皇后说,是不是?”

皇后这一回结结实实双膝跪倒在地,深深垂首,只觉一股子莫名的寒意从地面上传来,穿进她膝盖骨去,直达心窝。

可这是暖阁啊,地面之下便有火道,便连地面都是热的。她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古怪的感应了去?

皇帝说罢又拍了拍皇后的手:“接下来便是冬至,朕要斋戒,要祭天。然后又是正旦的各种节令。朕无暇分身去顾着纯妃了。朕便将纯妃和她的孩子,都交给你。”

皇后忙道:“皇上安心,妾身身为中宫,自是责无旁贷。”

皇帝点头:“从今日起,皇后便专心照顾纯妃和她的孩子吧。”

“朕已下旨,叫敬事房先撤了皇后的绿头牌。也免皇后还要替朕悬心,两头忙碌。”

皇后膝头一软,伸手一把扶住挽春,这才没有瘫倒在地上。

乾隆八年十二月十四酉时,纯妃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终于平安生下皇六子。

赐名:永瑢。

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降生,皇后甚至都搬过来与纯妃同住,唯恐出现半点的闪失。待得六阿哥顺利降生,皇后亲问过了守月姥姥、守月大夫,确定这孩子什么都齐全、哭声也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卷79、贤后(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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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阿哥顺利出世,纯妃母子平安,皇后却随即病倒了,宛如被抽走了半条命去。

这一年年下的各种礼仪节项,皇后便都没有如往年一般陪同皇帝一同出现。

皇帝总是含笑向众人解释:“皇后为朕贤妻,母仪天下,亲为照料纯妃母子,令皇六子顺利降生,纯妃母子平安。朕亦心疼皇后操劳,众卿也当体谅皇后辛劳。”

众臣自然跪倒,又为称颂皇后贤德一番。

承恩侯富文更是代皇后向皇帝谢恩。

代替皇后陪伴在皇帝身边的是贵妃高云思。

多年的病弱,许多人都已很久没见过贵妃了。今年贵妃得以代替皇后,陪伴在皇帝左右,自然叫朝廷上下都知道贵妃康复的喜讯,更知道贵妃纵然病弱,却依旧深受皇恩。

贵妃自己那颗孤寂的心下,也是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欢喜和满足。

大宴之上,她侧眸望着身畔英俊神武的帝王,心下几回悄然道:“得君此顾,妾身便是只有今年,再无来年,妾身也心满意足了。”

皇后病倒,长春宫里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最要紧的自然是太医院里众人,御药房里的好药也是流水样的往长春宫里送。

后宫嫔妃都来侍疾,每日里不仅请安,都在正殿里坐着守着。

再加上这是大过年的,宗室命妇、皇后母家内眷便也都请旨入宫向皇后问安。

长春宫里的太监、女子人手原本是整个后宫里最多的,可是这一下竟也都不敷使用。婉兮身为长春宫里掌事儿的女子,这便每日都是忙得脚不沾地,万事都不敢粗心半点。

最为要紧的自然是药材,皇后每日里数种药方,每样儿都不能出岔儿。婉兮便定了规矩,除了请御药房的太监来帮着监督之外,但凡外边送进来的药材,只要是长春宫里小库房本有的,便都按着名儿给换成长春宫里的。

皇后每次吃药,婉兮也都亲自先为试过,确定没有问题,再呈给皇后服下。

婉兮虽是聪明伶俐,可也还是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大阵仗,没几天已是消瘦了下来。后宫嫔妃瞧着都说心疼。

这日嫔妃们齐集在长春宫,嘉妃便提议道:“后宫不可一日无主,长春宫的婉姑娘也不能凡事儿都这么一个人担着。故此我建议咱们应该都站出来帮衬一手,也叫主子娘娘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此时聚首的贵妃便也点头:“正是这个话儿。这些年内内外外都是主子娘娘一力替咱们承当着,才叫咱们每日里过着那样安闲自在的日子。如今主子娘娘亲为照料纯妃母子病倒,咱们便怎么都该替主子娘娘分一分忧去。”

皇后之下,便是以贵妃、娴妃、嘉妃三人的位分最高。

贵妃便点点头:“此时内内外外统共有这么几宗要紧的:头一宗自然是主子娘娘的身子,第二宗便是纯妃母子,第三宗则是皇上那头的各种节项。那便由本宫、娴妃、嘉妃三人分担了去吧。”

这三人怎么个分法儿,一众嫔妃不由得都冷眼瞧着。

二卷80、药材(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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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料病倒的皇后、生死关前的纯妃母子,自然是最累的活儿;反倒是能陪着皇帝出席一应节项却是个俏活儿。这三位怕是都要去争那一宗。

自然,嘉妃在贵妃和娴妃面前是没什么争的资本的,众人自然等着瞧这回贵妃和娴妃又要怎么争。

却不料贵妃淡淡笑笑:“主子娘娘暂不便理事,我便责无旁贷。可是这后宫事务庞杂,我自己多年病着,也没什么经验。故此我总该凡事都时刻听主子娘娘的示下才能不致出错。”

“便这样吧:照料主子娘娘的差事,便由我承当了。”

众妃倒是都微微挑眉,看来贵妃还是不敢公然跟娴妃争啊。

娴妃在座上也轻哼一笑:“贵妃娘娘该不会是想把照料纯妃母子的活儿,交给我吧?我可丑话说在头里,我可没生养过,这些事儿我一应都不懂。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都别赖我,得算在你头上!”

贵妃面色微微一沉:“我还没说呢,娴妃何苦这样早便来推卸责任?”

娴妃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贵妃抬眸,目光便落在嘉妃面上:“嘉妃,娴妃说得有理,她总归没生养过……”

贵妃故意一顿,果然惹得娴妃又是不乐意地一拧身子。

贵妃这才继续道:“嘉妃你毕竟是生养过的,于这些事儿上总比我和娴妃更自如些,便将照料纯妃母子的活计托付给你吧。亦辛苦你了。”

这事儿本来就是嘉妃自己提议的,况且贵妃说得没错,三人当中就她一个生养过的。嘉妃虽说心下并不适意,不过已是架上了,无法推脱,这便起身微微一福:“遵贵妃娘娘的安排。”

众妃散去,娴妃是第一个出门的。她一脸的风光,亮声笑着而出。

众妃心下都明白,这接下来由她来陪伴皇帝出席那些节项,岂不就是这位屈居妃位的侧福晋最想要的?她今儿可心满意足了去。

贵妃留下来,同在储秀宫的语琴便也跟着一同留下来。待得众妃都走尽了,贵妃才带着语琴亲自走到婉兮对面屋那间小库房去。

婉兮忙行礼,贵妃点头道:“本宫瞧着你将内外诸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你都瘦了,本宫看着也是心疼。从今儿本宫便留下来,分你一份担子。”

贵妃打量库房中的药柜,柜子上清楚写着各种药材的名称、主治、禁忌、最大用量。

贵妃便笑了:“我这些年有病,别的不擅长,倒是对这个最了解不过。都不用瞧这些名签,便是闭着眼睛都能分得出来。不如你便将这本账交给我吧。”

婉兮微微一怔。

此时挽春、献春等人都在各自忙着,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婉兮想了想,便含笑一礼:“奴才多谢贵妃主子体恤。只是这都是奴才们该承当的差事,如何敢劳累了贵妃主子去?贵妃主子今年难得康复,便是连皇上都舍不得劳累,若是因奴才们偷懒而又叫贵妃主子不适意了去,那皇上定会重罚奴才。”

贵妃便笑了,倒也不坚持:“你是个有情义的姑娘,也是顾着我的身子,我心下都明白。那不如这样,就叫语琴代替了我,帮衬着你一同忙这事儿,你看可好?”

二卷81、提防(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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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明白,贵妃的弦外之音明摆着:你若不信我,总该信得过语琴去吧?

婉兮抬眸望了望语琴,却还是跪倒婉拒:“陆小主亦为小主,奴才万万不敢请小主分担奴才们的活计。”

贵妃难掩意外,回眸瞥了语琴一眼,仿佛有什么想说,却也忍住了。

不过终究是贵妃,很快便平复下来,只含笑颔首:“你说的是,本宫方才倒委屈语琴了。本宫只念着你们两个姐妹情深,的确忘了应该强调语琴的小主身份。”

贵妃说着握了握语琴的手:“语琴,你不会怪本宫吧?”

语琴急忙福身:“小妾是贵妃宫里的人,心下一向将贵妃娘娘当成自己的主子,贵妃娘娘切勿以此为念。”

贵妃淡淡垂首:“既然婉姑娘坚持,本宫倒不宜再做你们已经做惯了的差事。也罢,那本宫还是到主子娘娘跟前侍奉,也好歹能叫你们松快些吧。”

贵妃说罢便点点头出去了,偏殿内一时剩下婉兮和语琴两人。

婉兮朝外望望,连忙上前攥住语琴的手:“姐姐可误会了我去?”

语琴轻嗤了一声,瞪了婉兮一眼:“你当我傻啊?”

“贵妃摆明了要拿我做筏子,我正自不知该如何推辞呢,幸好你救了我。不然倒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来。”

婉兮又小心打量一眼外头:“正是。七年那会儿闹的那档子事儿,我心下现在还在存疑。上回是皇后中毒,打发走了引春;若这回她再中毒,说不定走的就得是你或者我了。”

语琴也是点头:“你现在对外人都多加一个心眼儿,是对的;可是你现在却将凡事都拢在自己手里,却也未必是最妥帖的。”

“你想啊,你这样做就算能防范得住外人动手脚,可是倘若宫里的任何事儿上出了岔头,那便也都是你的错儿啊。你总得设法将这些事儿都分出去,才不至于顾不过来。”

婉兮点头:“我已经尽力件事儿分给引春、献春和念春她们去。不过终究宫里的女子就这几个,太监还不宜进殿伺候,故此总是捉襟见肘,便也只能我自己多忙些。”

语琴也是点头:“说到底还是皇后树敌太多,便是哪个宫里人都不放心借过来用,否则谁知道哪个宫里都想这借着这次的事儿,安着什么心呢?”

婉兮垂首:“我心里倒是有个最妥帖的人选。只是……”

“你说说看?”

婉兮道:“陈贵人。这宫里谁会借此事生事,陈贵人一定不会。”

语琴便也点头:“那你去求她。她虽然不理俗事,可她一定不会卷了你的面子去。”

婉兮想了想却还是摇头:“我相信若我去求,她一定肯帮我。可是却正因为这个,我便不想连累她……”

就算陈贵人绝不会有心要加害皇后或者其他人,可是这个当口,谁敢保证就没人想借陈贵人的手生事,那反倒连累了人家陈贵人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语琴也跟着着急:“可恨我位分这样低,人微言轻,便连什么都帮不上你!总不能,在这大正月里把皇上给请过来亲自盯着吧?!”

二卷82、不欠(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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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是垂首为难。

“姐姐……我心下还有一个人选。”

语琴便问:“你快说。”

“舒嫔。”婉兮扬起头来。

“哦?”语琴倒惊了一下:“你年纪比你还小,你觉着她能妥帖?”

婉兮点头:“因为后宫众人心下都明白,舒嫔是皇太后最疼爱之人。若有人想要算计她,总归要想想皇太后。故此舒嫔来的话,兴许比任何人都稳妥。”

“而且,以我这几年瞧着,她也并不是爱卷入后宫争斗的人。她与谁都不远不近,倒也不是会趁机害人的人。”

语琴也是沉默半晌:“你说得对。舒嫔如果能来,她的身份自然是比陈贵人更贵重些,自然能更压得住事儿。”

听得语琴这样说,婉兮终于松了口气:“我也只能与姐姐商量。姐姐若也觉得合适,我这便去请她来。”

婉兮说着便朝外去,语琴忙给拉住:“哎,你回来!”

“姐姐?”婉兮抬眸望向语琴。

语琴略作沉吟:“你别自己去找舒嫔,你去跟皇上请这个恩典,叫皇上指了舒嫔过来。一来免了你央求舒嫔为难;二来么,也省得各宫里的人猜测你跟舒嫔的关系去,徒惹麻烦。”

婉兮便笑了:“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语琴轻哼一声:“不是我想得周全,而是只有我才知道皇上对你有多好罢了……”

婉兮直奔养心殿去。

皇帝见了她,并未问皇后病情,反倒先训她:“究竟是皇后病了,还是你病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如何就消瘦了这么多?”

婉兮忙垂首道:“哪里有皇上说的那样严重?奴才是长个儿呢。从前皇上总说奴才

个子小,如今可终于要蹿高儿了。”

皇帝眯眼打量她半晌,这才哼了一声:“算你说得有理。只是你这黑眼圈儿总不至于也是要长个儿闹的吧?”

婉兮这才莞尔一笑:“奴才终究是皇后主子身边儿主事的女子,怎敢怠慢了去?”

皇帝哼一声:“要不是看在此事上的确能叫你历练些,我便早将你关进永寿宫里了!我这话先说下,你此次回去,吃饭便要多加半碗,否则我可不依你了!”

婉兮连忙答应:“请圣上放心,奴才回去一定不给宫里省粮食了!”

皇帝又问了问长春宫内的情形,这才说到舒嫔的事儿上去。

皇帝听了也有些意外:“我倒没想到,你肯信舒嫔。”

婉兮点头:“在这后宫里,肯信一个人,当真不容易。可是奴才思量再三,这件事儿也唯有舒嫔出面才最妥帖。”

皇帝伸手捏住婉兮的手:“爷先给你一粒定心丸:这回皇后是真的病倒了。她亲自来照料纯妃临盆,不容易。”

婉兮也明白。皇后这两个月来不错眼珠儿地亲自盯着纯妃的胎,唯恐出半点的状况。几个月熬下来,她身子上的疲累是一方面,另外她自己这几年始终嫡子无期,却还要亲看着纯妃诞育下皇子,她心上的哀戚更是可想而知。

“爷明白奴才的心意么?过了正月,今年已是乾隆九年。今年是八旗秀女选看之年,爷说过要在这一回一并进封了奴才去……故此奴才想着,这回兴许是奴才最后一次替皇后主子尽一份儿宫人的心意了。”

“这几年奴才在长春宫里,也曾多受皇后照拂。奴才便想尽心尽力做完这一回去,便从此离开了长春宫去,也算回报了这一场主奴之情。”

二卷83、平静(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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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皇帝也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难得你便到此时,还能有这样一片心意。爷自然要成全了你去。”

皇帝便令李玉亲去翊坤宫传旨,令舒嫔入长春宫,协助皇后办理长春宫中事务。

既有皇帝的旨意,舒嫔自己心下倒也是愿意的。

长春宫,那终究是皇后中宫。皇后中宫中处理的事务,便是皇后的职权范围之内。舒嫔这样接手了,又何尝不是一番历练。

隐隐约约间,便也仿佛有一番小小的冥冥暗示:今日之历练,必为来日之经验。

有了舒嫔坐镇长春宫中,长春宫内部的一应事体便都由舒嫔主事。

婉兮自己也乐得卸下这一头差事来,凡事都先向舒嫔请了示下,拿了对牌才去执行,倒省却了婉兮自己的责任去。

虽然这在外人眼里,难免是觉着婉兮被免去了职权,倒像是皇帝和皇后不甚放心由她来拿主意一般。

对此挽春便忍不住进来找婉兮诉苦。

“好歹咱们才是长春宫里的人,如今倒好,拿什么用什么都要由翊坤宫里的人一笔一笔记下账来。舒主子倒罢了,终究是世家女儿,纵然年纪小,却也早有当家的模样儿;偏是那成玦未免就抱了鸡毛当令箭,本是与咱们平齐的头等女子身份,如今倒是对我吆五喝六了去!”

“我动的是咱们长春宫自己的东西,又没碰她们翊坤宫一根毫毛去,她值当睁圆了眼睛,跟防贼似的防备着我么?”

婉兮也只是淡淡含笑,劝解罢了。

“总归是主子如今病着,咱们好歹凡事都别再给主子惹麻烦就是。任凭她们怎么管着去,好歹也算是替咱们自己省着。”

“况且总归咱们是皇后的中宫,她们暂时代管着,也怕出了纰漏,故此才每笔开销都那么谨慎吧。她们也自是担心待得不管了那一天,核对出问题来。你便也心下敞亮些,不与她们计较就是了。”

也因有贵妃亲自在皇后身边照顾着,婉兮也乐得退开一步,便连试药这样的事儿,既然有贵妃抢在前头,婉兮也都让给贵妃去罢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乾隆八年这一场大旱,上天亦体恤,叫天下得以休养生息,乾隆九年这一整年,天下相对平静。

便连朝廷与准噶尔部的关系,都仿佛进了一段平稳期。皇帝在九年正月赐宴准噶尔部使臣,九月又施恩,准许准噶尔使臣带入牛羊,于肃州当地进行交易。仿佛前几年朝廷与准噶尔部之间的暗暗备战,都是白预备了。

在这般相对平静的年景里,十二月也迎来了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二次八旗秀女引见。

因着今年是秀女引见的缘故,便连后宫也是难得的平静。各宫之间争斗得倒是少了,全都将心思一致对外,防备着即将进宫的新人罢了。

只是皇后这一年的身子都有些不好。虽查不出什么大病来,总归是有些恹恹的。御医也只说是皇后当年因端慧太子夭折而积郁于心,后又因为照料纯妃母子而受了累,这般内外交困着,才让身子不好罢了。

因了这个缘故,便连十二月里的秀女引见,皇帝也劝说着皇后不必亲临。

二卷84、独封(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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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众人预备了大半年,都等着瞧这回皇上会挑了什么样的新人进宫。结果却让众人都闪了腰——皇帝所留牌子的秀女,都只为宗室子弟配婚,他自己竟然没给后宫里再挑新人。

他只在秀女引见之后,亲旨初封了一个人。

“皇后位下女子魏氏婉兮,著封为贵人。钦此。”

继皇六子永瑢生于乾隆八年十二月之后,整个乾隆九年,宫中再度陷入无皇嗣出生,无嫔妃遇喜的状况。

而整个八旗女子引见之年,却也只进封了一个宫内原有的女子。

当这一年的后宫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尘埃落定,便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怅惘。

“总归,又是皇后赢了。”

娴妃坐在承乾宫里,冷冷勾起唇角:“整整一年,又加上八旗女子引见,却只有她宫里的女子一个获得进封。其余人,无论是原本的主位,还是各宫里的女子,没有一个进封的。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这还是她皇后的脸面,皇上还是顾着她正室的身份!”

塔娜也是叹气:“八年年底那会子,皇上叫她专心照料纯妃母子,命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这一年她自己又病病殃殃的,皇上便再没叫将她的绿头牌放上。也即是说皇上这一年都没翻过她的牌子。那她自然不甘心,自然要将自己宫里的女子给推出来,引荐给皇上了。”

娴妃眯眼细思:“自然便是这么回事!”

娴妃想着这一年皇后的恹恹不起,还有整年皇帝没有翻过的牌子,却还是幽幽勾起了唇角:“总归,那内外两面,咱们都办到了。她便还是输家,注定的输家!”

皇帝下旨赐封婉兮为贵人之后,又旨:魏贵人赐住永寿宫。

整个后宫未免又沸腾起来。

一个新封的贵人,怎地就被赐住永寿宫了?

而且看意思,分明是独住!

虽然宫里贵人位分单独住一宫的,还有陈贵人。可是陈贵人毕竟是皇帝潜邸里的老人儿,况且原本永和宫里还住着曾经的仪嫔黄氏的。是待得黄氏故去之后,才变成陈贵人独住一宫的局面。

这跟魏贵人刚刚进封便独住一宫,绝对不同!

更何况这是最最靠近养心殿的永寿宫啊!

一时处在了漩涡之中,此时虚岁十九了的婉兮自知已成众矢之的。但是凭此时的年纪,凭这几年在宫中的历练,早已泰然处之。

她接了圣旨,离开长春宫那天,她早早便到皇后面前拜别。

婉兮终是落了泪:“这几年蒙皇后主子庇佑,奴才方有今日。奴才永远也不会忘记,皇后主子曾如母亲一般,在奴才掌心抹过药。”

皇后亲自撑着身子,起身拉起婉兮,也是同样落泪:“我便早知你必定有这样一天。你清丽秀美,冰雪聪明,自该得皇上钟爱。你是从我长春宫里走出去的人,纵使赐住别宫,可你的出身却是永远不改……自此你永寿宫,便与我长春宫休戚与共。”

“婉兮啊,我此刻的心情,便如同面对和敬出嫁一般啊……”

二卷85、新主(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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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内务府的仪仗都等着呢,婉兮便又是郑重行了一遍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便如同她刚刚走进长春宫的那一天一般。

“主子娘娘,吉时所限,奴才必须拜别了。奴才绝不会忘记主子娘娘这几年的教诲,还望主子娘娘早日康复。”

婉兮又多一拜:“奴才还想跟主子娘娘请一个恩典。”

皇后微微意外:“你说就是。”

婉兮跟皇后求的这个恩典,是要一个人去。

——献春。

婉兮因是从官女子超拔的,故此身边本没有陪嫁的家下女子。永寿宫原本又是空着的,里头也没有使唤的女子。故此婉兮住进永寿宫里便是“孤家寡人”,要用什么人,都得现从内务府里挑选。

可是这世上最难的,何尝不是挑选人啊?新来的人一来不知心性,二来更难探知底细,故此怎么都不如熟了的人。

只是念春听说便掉了眼泪,低声埋怨婉兮说:“我还以为你会要了我去……”

婉兮心下也是歉意,便帮她擦着眼泪道:“这长春宫里,我走了,献春也走了,头等女子就剩下挽春和你。这总归是你更好的前程。”

“我总归还只是个贵人,手边能用的人手也有限,你跟在皇后主子身边儿,自然会比我这边更好些。”

念春却当真动了愁肠,攥着婉兮的袖子抽抽噎噎哭了好一会儿,还是献春在旁提醒,说婉兮此时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了,念春不宜继续这么着。念春才含泪请了双案:“魏主子……你别忘了我。待得来日魏主子位分又有进封,手下能多用人的时候,好歹还请魏主子念着旧日的情意,可要了我去。”

原本长春宫跟永寿宫之间那么近,可是婉兮还是叫念春这一顿哭给哭得难受了去。这一路坐上内务府安排的暖轿,也是忍不住一路洒泪。

念春的心情,她也多少能体会:终究在皇后身边当奴才,并不容易。即便念春原本就是长春宫的老人儿,可终归曾经在储秀宫也伺候过,回来之后兴许一切并不容易。

献春在轿旁轻声劝:“主子也别太难过了。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主子不宜落泪。更何况此时行在长街上,若被人瞧见主子在今儿落泪,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流言去。”

婉兮急忙收住泪,朝献春点头道:“姑姑说得对。”

献春忙施礼:“主子,切莫再这样叫了。如今主子身份已是不同,便唤奴才名字吧。”

婉兮面上便也跟着红:“从前试着叫‘姐姐’,我已张不开嘴,此时若直呼姑姑名字,我便要更不会说话了。”

献春便也笑:“主子这便试试。多叫几回,自然便习惯了。”

婉兮轻咬嘴唇:“献……春。”

献春含笑福身:“奴才在。”

婉兮便更自在了些,又叫一声:“献春。”

献春又一礼:“奴才在!”

婉兮这才与献春相视而笑。

说着话已是到了螽斯门处。

“主子。”献春轻叫了婉兮一声。

婉兮心下一动,便也忙叫落脚。

献春打开轿帘,婉兮抬眼便瞧见就连养心殿的如意门都大开,李玉为首,带着养心殿的人都立在门口相迎。

二卷86、得力(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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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眼便已湿润了。

虽然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可是也没有叫养心殿的人也出来相迎的道理。纵然皇帝碍着规矩不能也迎出来,可是她却明白,这便是他来了,是他的一份儿心意。

立在李玉身后的毛团儿更是抢步上前,直接双膝跪倒:“奴才毛团儿认主儿!”

婉兮一惊跟着一喜,连忙上前,躬身问:“你……难道被指给我了?”

毛团儿含笑叩头:“正是!魏主子,从今儿起,您就是奴才的本主儿了!”

婉兮一时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回头一把握住献春的手,又去谢李玉。

婉兮进封为贵人,手底下除了得又放心的女子之外,还得有办事得力的太监。她在心里自然是头一个就想到毛团儿的,可是毛团儿却终究是养心殿的人。当太监的能混到御前伺候的,那便会最好的差事了。

况且毛团儿还是李玉的徒弟,被李玉当成儿子的那么教导,事情便也明摆着,若将来李玉老了去,毛团儿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李玉的。这对于毛团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前程,故此婉兮思索再三,还是不得不暂时打消了那个念头去。

哪儿成想,这还没进永寿宫的门儿呢,便已是先得着这个人了。

李玉看见婉兮高兴,忙侧身避过婉兮的谢去,含笑躬身道:“奴才这个徒弟从小儿最是顽劣不羁的,奴才这些年也没改了他猴儿似的脾气。如今他可得了造化,竟有机会能伺候魏主子去,那当真是他修来的福分!”

“老奴这便也拜谢魏主子,您可好好紧紧他的皮子了吧,那也都是对他好!”

婉兮欢喜得连忙亲手将毛团儿给扯起来:“太好了!只是,倒是委屈你了。”

毛团儿满脸的笑,“主子这是说什么呢?难道是觉着奴才不中使?”

“谁说的?!”

婉兮忍住欢喜,一边抓着献春,一边攥着毛团儿的手臂,这下子终究觉着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

“有了你们两个,我便心满意足了。”

李玉送完了人,这便躬身低声道:“魏主子,皇上说这会儿不便直接来迎着。叫魏主子先进宫歇息,待会儿皇上就去看望主子去。”

婉兮垂首一笑:“有劳谙达。”

李玉又左右看看,笑道:“魏主子猜,主子这会子在忙什么?”

“嗯?”婉兮一时倒没想到:“召见大臣,还是在看折子?”

李玉笑得一脸的褶儿:“回魏主子,皇上啊,在亲手给魏主子预备绿头牌呢。”

婉兮一怔,脸便也红了。

可不是,她如今正式进封了,身份已是不同,敬事房的朱漆大盘里就该预备下写着她名字的绿头牌子去了。皇上若今晚就想召幸她,那必定是今晚上之前就得准备好的,否则皇上就没办法正式翻她的牌子了。

只是笑过之后,婉兮的心下又未免生起怅惘。

从此有自己的绿头牌了,皇上想要召幸她,便再也不能入从前那般恣意,倒要按着宫规,正正经经翻她的牌子才能见了。

而从今以后,她与皇帝相伴时,窗外也会多了个看着时辰的太监。若超过祖宗规定的时辰,便会叫起儿。而她不管有多舍不得,也只能离开皇帝,独自宿到别室去了。

进封,带来的那表面的荣耀,她却并不稀罕。

二卷87、如故(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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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在皇帝身边伺候这些年,婉兮面上的挣扎,他都读得出来。李玉便向献春使了个眼色,自己便打千儿告退:“这长街里风大,魏主子切莫站久了。回头若是受了风寒,皇上还得心疼。”

“还是请魏主子先进宫歇息,奴才这便告退。总归永寿宫跟养心殿离着这么近,魏主子若有任何吩咐,叫毛团儿奔过来言语一声儿就是。”

婉兮也忙给献春递眼色。献春拿出预备好的荷包,李玉一瞧便忙按住:“魏主子!万万不可。皇上对魏主子的心,奴才最是明白。奴才今儿要是敢接了魏主子的赏,回头皇上还指不定怎么整治奴才……”

婉兮便也只得笑了:“来日方长。谙达,您的心意我都记下了。”

献春扶了婉兮进永寿宫,向后直达寝殿。

献春这还是头一回正正经经走进永寿宫来,刚一进宫门就被那超越了规制的龙纹石雕影壁给吓着,待得再进了后院寝殿,便更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主子……这永寿宫新近重修过,且如此富丽,可是缘何明明从前没有人住,却能处处都做出‘半旧’的模样来?”

婉兮便笑了,垂首不答。

还是毛团儿机灵,上前便笑道:“姑姑有所不知,这宫里啊想要簇新那其实简单,哪个宫里重新修葺完的时候不是崭新崭新的?反倒是这明明新修完,却要再加工故意做成‘半旧’,是还要再费好几遍工夫的,更显心意。”

献春愣了下:“心意?”

毛团儿瞟着婉兮便笑:“正所谓‘人不如故’——咱们主子虽然是刚搬进来,可是这永寿宫啊却不是生地方儿,而是早就在等着咱们主子了。”

毛团儿猴儿似的跪倒:“这可是皇上的重重心意所在,主子可千万看明白,别回头当真以为是半旧的才好。”

婉兮心下早就明白,伸手握了握献春的手:“簇新的是店,半旧的才是家。献春,我是回家了。”

偌大的紫禁城,这么大,这么多间屋子,后宫其他主位有的却不过是自己的“寝殿”。可是她不同,她有了“家”。

献春便也恍然大悟,一同蹲礼给婉兮道贺。

皇上对魏主子的心意,果然与从前任何一个主位,任何一个宫里,都是不同。

献春暂时替婉兮褪去大衣裳,叫婉兮也好窝进暖阁里自在些。

婉兮便又捉住了献春的手去:“献春……我又对不起你。”

献春怔住:“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婉兮今儿眼窝子是有些浅,莫名地总想掉泪。

婉兮抽抽鼻子使劲地笑笑:“因为我又把你给要来了啊。我没忘你的年纪是要该到出宫的年头了,可是我又离不了你,这便又得耽误你的年华。不过我保证,我只耽误你一年,待得一年过后,我定奏明皇上,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献春一听原来是这个,便垂首笑了。

“奴才当是什么,叫主子能悬心成这样儿,却原来是这个。”

婉兮点头:“这个还不要紧么?这是女子一辈子的事儿。”

献春却摇摇头:“从前在长春宫里,主子因还年纪小,奴才有些事儿便也没都跟主子说尽了。此番奴才倒想叫主子安心:奴才实则早已没了想要出宫的心。”

二卷88、酸涩(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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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婉兮惊问。

献春努力笑笑:“奴才倒也曾听挽春说起过,素春和引春纵然出宫了,却并不快意。她们两个还都更为想念在宫里的日子。挽春说连她都没了想出宫的念头,奴才自己便也都意兴阑珊了。”

“况且……奴才的爹娘也都已不在人世,奴才对宫外的牵挂早已不深,故此出不出宫倒不要紧了。总归在宫里是当奴才,回到承恩公府去也一样是当奴才罢了。”

婉兮这还是第一次知道献春家里的景况,便伸手握住了她。

“不管怎样,出宫还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献春怅然摇头:“不瞒主子,奴才小时候儿是跟自己表哥玩儿得好。可是早几年就听说,表哥早就成亲了。奴才在宫外再也没有牵挂,反倒是在宫里,始终放心不下主子您。”

婉兮听得更是心酸。

献春却笑得淡然:“当日,九爷亲自送主子进长春宫,九爷当面将主子托付给奴才……从那一刻起,奴才便已经将主子放在了心上,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主子。”

献春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红:“还有一层,实则是主子从不知晓的。在主子进宫不久,皇上就曾私下赏过奴才,叫奴才替主子多尽一份儿心去。皇上嘱咐奴才,倘若主子在长春宫内受了委屈,便叫奴才设法告知皇上。”

婉兮不由得妙目圆睁。

其实……却也不算太意外吧。这几年每当有事,皇上总是来得那样及时,她便想过长春宫里兴许是有人向皇上通风报信的。

她身边儿自然是献春最知近,她便也想到过献春。只是这话从来就没机会彻底说开过,二来献春也是承九爷的情,故此婉兮没认真问过

此时说开,便觉心下妥帖而舒坦。

献春垂首含笑:“只是奴才终究也是宫中女子,平素也不方便直接跑出宫去;况且素春她们盯着奴才也盯得紧,故此奴才好几回险些耽误了主子的事儿。不过幸好都是有惊无险,奴才能盼到主子正式进封主位的这一天。”

“主子进宫四年,今儿可算是苦尽甘来。便连奴才也有幸跟着主子一步登天……如今奴才是不必继续背着在长春宫里的冷眼,只尽心尽力服侍主子便罢。”

婉兮两手抓住献春,眼中还是又涌满了泪花。

虽然献春这一说只是轻描淡写,可是婉兮何尝想不到,献春这几年为了她,在长春宫中担的冷眼?素春、引春那几个,何尝有谁是好相与的?更这些年献春本跟她们都是亲如姐妹,后来却为了她,不得不跟那几个生了嫌隙,她如何不明白献春曾经的苦楚和挣扎?

“献春,从今日起你我便相依为命。只要这宫里有我一天,我必定也叫你从此再也不必吃苦。”

婉兮带着献春走了,长春宫里便更显得有些空了。

皇后立在窗边望着外面,身边也唯有挽春和念春为伴。

挽春知道主子心里的难过,便垂首悄然道:“至少……皇上并未给她封号。如今她也只是‘魏贵人’而已。”

二卷89、不当(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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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号?”

皇后怆然地笑:“谁说有封号才是尊贵?本宫和贵妃都是没有封号,这才是至尊至贵。而那些有封号的,不过是要与人并列相同的位分,不得不加个封号以示区分的。”

“你瞧啊,如今皇上后宫里的贵人位分上,除了魏贵人,也就还有一个陈贵人。她们一样都没有封号,却都并非是在皇上心上没有分量的。”

挽春想了想:“可是从前凤格初封贵人的时候,皇上却曾赐给封号为‘秀’。由此看来,皇上还是并不太将魏贵人放在心上的。否则一个封号而已,又何苦犹豫?”

这样说来皇后的心下倒是略微舒泰了些:“你这么说也有理。虽然初封贵人的,少有封号;不过既然有人有,她没有,那就是皇上还留着余地去。”

挽春便也松一口气:“正是。总归她只是个贵人,将来还有的熬,主子安心便是。”

承乾宫里的娴妃自也是不好受。

婉兮被诏封贵人,这还没什么,总归只是个贵人而已;娴妃最膈应的,是婉兮竟然住进了永寿宫。

她早在乾隆六年那会儿就担心皇帝那样高规格修葺永寿宫,是要给哪个后宫住的。她彼时担心的是刚生下皇子的愉嫔,可是后来事实证明不是,她这才安下些心来。

哪里想到那永寿宫又空了三年之后,今年却终于住进了婉兮去,这便叫她心下那种说不出来的担心重又翻搅起来。

她这口气总归咽不下,这日便朝寿康宫来。

请安见礼已毕,娴妃忙不迭便说到了正题儿:“今年是八旗秀女选看之年,媳妇儿还以为宫里又会多几位姐妹呢。却没想到皇上竟然一个都没选,反倒进封了皇后宫里的一个女子……这当真是新鲜事儿,媳妇见识短,倒不知道皇太后从前可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皇太后便也皱了皱眉。

消息她自然听见了,况且人还是她早认得的。她有心想要过问,可是一来刚跟儿子重修旧好,不想这么就又生了嫌隙;况且那不过是个贵人的位分,在后宫里都没有定额的,她也没必要过问。

只是今儿既然娴妃提起了,她的心下也难免有些不舒泰。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这当然是没有的。不过既然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便也自然是皇后引荐的。皇帝顾着皇后的颜面,也是有的。”

娴妃咯咯笑了:“那也自然都是老例儿,没什么大惊小怪。媳妇儿只是惊讶皇上竟然将永寿宫赐给魏贵人住了,这未免就有些奇怪了。”

娴妃还怕皇太后忘了,紧着提醒一声儿:“三年前是您五十圣寿,那永寿宫里可是将木仪门换成了石雕的龙形影壁,当时媳妇儿还以为那么朝规制的,是给皇太后贺寿设宴用的呢。如今却叫一个贵人住进去,这便未免有些乱了规矩。”

皇太后便也不由得眯起眼来:“是啊,这永寿宫若是位分高的住进去倒也罢了,只是一个贵人的话,到底有些乱了。”

因了婉兮的进封,后宫中人必定各怀心事。婉兮也能想到,不过她这一刻坐在寝殿里,却只想着皇上。

她的宫门便对着养心殿的后门,他若来了,她从寝殿这满镶了玻璃的窗子便能立时瞧见。

二卷90、娇美(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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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永寿宫里的相依相伴早已是这几年间的习惯,可是今儿她的身份已然不同,她已是他的贵人。

她正式有了名分,她从此是他的家人了。

她想着,便忍不住甜笑。那窗玻璃上都是她自己绯红的面容。

毛团儿在廊下瞟着,便也赶紧跑出去听风儿。当夕阳斜下,在天上铺满艳红霞光的那一刻,毛团儿含笑跑回来,隔着玻璃窗子朝婉兮点点头。

献春便也会意,急忙搀着婉兮下炕穿鞋,又给取过大衣裳来。

婉兮却推开,含羞点头微笑:“若穿了大衣裳跪迎,我便又是奴才,他就又是皇上了。搁着吧,我就这么着出去迎着爷。”

若穿戴那么隆重地相迎,叫人一进门就先撞了一头,那便不是回家,属于家的轻松便也全都没了。

婉兮走到门口,皇帝已经带着李玉来了。

婉兮上前福身请安,皇帝眯眼凝视这今天的她,不由得也是眼含笑意。

她今儿已经换了贵人的衣裳,身上从前的素布衣袍,都换成了江南织造呈进的细软绸缎。那如水如肤的柔软,那细细密密的华光,更映衬的她眼波流转,娇靥生辉。

这般俏生生立在漫天红霞之下,身畔映着宫内已然点点亮起的灯火,叫人眼前惊艳,心下却是温暖。

皇帝便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将她从地上给拉起来:“这是十二月里,你怎么也没穿披风便出来了?”

献春忙在旁请罪:“是奴才伺候不周……”

婉兮忙给拦住:“是奴才自己不穿的。奴才收拾那么齐整,那该是出门儿的行头了,可奴才这只是迎接皇上回家……才不想那么穿。”

皇帝幽深的黑瞳里便瞬间映满了那天上霞光、人间灯色,轻哼一声,已是一伸臂将婉兮给抱了个满怀。

献春和毛团儿自然懂事,都赶紧含笑低低垂首了下去。

皇帝晚上的小食便摆在了永寿宫。

因不是正膳,婉兮索性央着皇帝叫侍膳太监退下,婉兮自己也叫献春和毛团儿下去,她亲自伺候着皇帝。

她巧笑倩兮道:“奴才本就是伺候皇上用饽饽的,皇上还怕奴才伺候的没他们周到么?”

皇帝先时有些不愿,捉住她的手说:“你自然伺候得最叫爷舒心,可是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已是爷的内廷主位,不必再亲手做这些!”

婉兮便撅了嘴:“是内廷主位了又怎样?爷的后宫又不缺内廷主位。故此奴才虽谢爷的恩典,可是奴才实心眼儿里却没将这个位分当成什么。”

“奴才对皇上的心意,也半点都不想变了。这会儿皇上是在奴才的永寿宫里,便得听奴才的规矩。”

婉兮走过来捉着皇帝的手:“总归,此时在这永寿宫里没有什么贵人,也没有什么主位,只有爷跟奴才两个人儿,就跟从前一样。奴才就喜欢这样儿。”

皇帝也只能点头而笑,猛然伸手将她又抱过来,置于膝上。

“叫你站着伺候爷,爷又心疼。不如你便这样坐着,喂给爷吃。”

既是这么着吃饭,皇帝便也直接解开了婉兮的长袍,褪下去,叫她只穿着里头的中衣:上头是窄褃小袄,下头是到脚踝的中裤。

二卷91、棠下(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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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因记着上回婉兮在头次秋狝时候穿的那件蝶穿花的窄褃小袄好看,这回提前便交待了给婉兮做的中衣,所有的小袄都特地独独做成窄褃的,以更加衬托婉兮的小蛮腰儿。

不单窄褃,小袄也不叫夹里,又因是用了柔软的杭绸,那小袄就更是紧贴在婉兮身上,衬托得她凹凸玲珑。

婉兮今晚儿上应着欢喜的意头,又因永寿宫里有海棠的老例儿,故此她今儿身上穿的小袄和中裤都是海棠红的。

她从前做官女子,身上的颜色都是统一的,皆为素淡的颜色,倒没什么机会穿这样娇艳的颜色。今晚上冷不丁穿上这样一身,便更显娇艳。宛若夜照海棠,浓淡正好。

婉兮这样坐在皇帝怀里,伸筷子夹菜喂给皇帝吃,皇帝早已心旌荡漾了去。

没顾上几口酒菜,便早已将她小嘴儿按过来,只品尝着她独有的甜美罢了。

这一晚红绡帐暖,皇帝却没按着后宫的规矩翻婉兮的牌子,也没将婉兮叫到养心殿去。

皇帝这一晚打破了祖宗规矩,竟是宿在了永寿宫里。

因没有翻牌子,敬事房便不好安排记档,故此窗外也没有守规矩喊时辰的太监。这一晚……皇帝整晚都拥着婉兮,从未叫她离开过他哪怕半寸。

这一晚她特地将他送的那枚葫芦坠儿又挂在脖子上,他便更是激动难持。

他身子深深压着她,他的手臂将她的手臂扣在头顶,十指缠绕;而他的薄唇,却咬住了她颈窝处的葫芦坠儿……

他那激越若狂的嘶吼声,便一遍一遍被葫芦坠儿给化去,他只听她无法控制,溢出口来的吟哦……

都累极了,皇帝轻轻捋着她的青丝,将自己的胳臂垫进她脖子下头,给她当枕头,搂着她睡。

她累坏了,他却还舍不得立时便睡,只垂眸凝视着她一副娇憨的睡态,悠然问:“想知道爷心里早已给你拟好了个什么封号么?”

婉兮闭目半眠,慵懒摇头:“……不拘什么。只要是爷给的,就都是奴才想要的。”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皇帝便不得不早早起身,先回养心殿更衣去了。

婉兮光着脚下地,奔到南窗下的炕上,爬到炕里,扒着窗子目送皇帝走出门儿去。

天儿冷,玻璃上都冻了冰花儿,一时瞧不见。她忙向玻璃上哈气,用口中的热气儿将冰花儿给化开了,再用手指将那哈气给抹掉了,才朦朦胧看见了皇帝的背影儿。

天还那么黑,院子里的宫灯还在寂寞地明,他就那般要独自一人穿过夜色,开启他身为天子忙碌的一天。

婉兮不知怎么就掉了眼泪下来。

他是天子啊,可是他却有可能是这世上起的最早、开始劳作也最早的人。

皇帝刚走下台阶,正查看那些看炉子、看大缸下柴火的妇差有没有偷懒,便感觉到她印在他背后的目光。

他便笑了,停步回身。

天儿冷,房檐上还垂下一排大冰溜子。他便原地起跳,伸长了手臂从房檐上扯下一根冰溜子来。

毛团儿有眼色,赶紧上前。皇帝便将冰溜子递给毛团儿,朝屋里的婉兮使了个眼色。

二卷92、就班(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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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含笑看了她半晌,这才转身走了。

毛团儿笑眯眯将冰溜子递给寝殿门口的献春,由献春进来递给婉兮,婉兮捧在手里,冰凉冰凉的。

献春道:“这便是皇上的‘一片冰心’吧?”

婉兮便不由得笑了,眼中却也像是融进了冰溜子化成的水汽,冰凉凉的。

贵人也好,封号也罢,她都不在乎。

她最在乎的是,她从此与他已然名正言顺成了一家人。

她对他的情意,再也不必隐藏着了。

献春上前扶住婉兮:“主子再回被窝里躺一会子吧,天亮还早。况且皇上早下了旨意,说年下繁忙,皇后主子也不得空,早免了各宫主位早晚向皇后主子的请安。这是皇上体恤主子呢,主子了乐得歇着,别去她们面前遭罪。”

婉兮走回北炕,钻进帐子,却也轻叹了一声。

“皇上是体恤我,可是我却不能不去。就算皇后不在宫里,我也得到屋檐下去跪一跪,请个安。”

献春便也点头:“可不,主子这回进封,已经叫六宫上下不安了。若当真不去请安,那叫她们这个年可还怎么过呢?”

婉兮便也笑了:“可不,我可不想大过年的给人添堵。”

婉兮躺下来,献春给她放下帐子。

婉兮抓过短柄妆镜来看了看自己脸上——昨晚彻夜欢愉的痕迹,不可避免地印在面上,既慵懒,却又甜美。

她羞得连忙将妆镜给扣过去,塞进枕头下头去。

“……献春,我得再睡一觉。你帮我盯着钟点,别叫我睡过头了。”

若不睡一下,带着这样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样去,那更要戳痛六宫的心窝子了。

献春自是会意,含笑将帐子落下,又摆好了帐钩,压好了香包,这才含笑出了暖阁,将碧纱橱隔扇门关好,她自陪在外间炕上。也睡不着,便做针线。

借着压帐子的香包里安息香的清香,婉兮这才又睡了一会子。待得献春起身刚打开隔扇门,婉兮自己便也醒了。

总归还是悬心着待会儿的请安,哪儿就能睡到黑甜去了呢。

献春一边帮婉兮梳妆,一边想着旁的话题,想帮婉兮将心神分散了开去,省得想到待会儿还紧张。

“昨儿皇上来了,奴才不方便回话,倒是有一宗事儿奴才自己擅自拿了主意,还请主子责罚。”

婉兮扬眉:“既然是你拿了主意的,我便必定是能放心的。不拘什么,你跟我念叨一遍就是。”

献春便笑道:“主子是贵人位分,手下该有四名女子、四名太监伺候。太监那边自有毛团儿呢,李爷八成也能帮衬着,倒不用担心。女子这边儿,奴才便必得帮主子计议着。”

“如今主子身边儿只有奴才一个,殿内近身伺候的倒不着急;只是殿外头便有些粗使的活计没人做。奴才放心不下这个,昨儿便央着内务府,好歹给主子先挑几个人用着。”

“奴才想着,贵人位分下的四个女子里,该有一名头等女子、一名二等女子,两名小女孩儿。两个小女孩儿叫从内务府里挑好的就成,这个二等女子却是要费一些心思的。”

二卷93、携手(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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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也点头:“终究是近身伺候的,跟你还要轮班上夜,便必定得是个妥帖的才行。”

献春便道:“奴才也正是这样想。故此这个人不能从内务府里挑新人,总该是宫里原来的老人儿;却得是妥帖的人手底下用过的才行。”

婉兮便抬手按住了献春的手:“姑姑这样说,便心下已是有了眉目了,对不对?”

这个人选,婉兮自己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总归还是献春在宫里的资格老,认得的女子也多,比婉兮自己倒能选到更好的。

献春便笑了:“现有这些主位手下的人,自然是不宜挑的。只是宫里终究还是有过世了的主位,她们留下的女子,倒有些既妥帖,又极懂规矩的。”

说起宫里已经过世的主位,最著名的是两位:一是大阿哥的额娘、追封哲妃的富察氏;二就是曾与陈贵人同住永和宫的仪嫔黄氏。

婉兮心下略作沉吟:“哲妃虽然已经过世,可是好歹还有大阿哥在。此时没有嫡子,便以大阿哥为长。咱们若选了哲妃留下的人,便免不得叫人以为咱们在打大阿哥的主意……依我看,这倒不好。”

献春便含笑点头:“奴才也猜主子会这样想,故此奴才看中的倒是前头仪嫔留下的人。又因那些人还在永和宫里,日常里都是受陈贵人教诲,主子接过来用,也能放心。”

婉兮便也一脸的欢喜:“正是这个话!”

献春便点头微笑:“那奴才今儿得了空就朝永和宫去。待得看好了人,奴才带来先给主子看过再做定夺。”

说完了这起子话,天也大亮了。殿中的西洋钟表发出洪亮的打点儿声。

婉兮叫备轿,这便起身走向外去。

她昨儿虽穿了那样鲜艳的海棠红,可是今儿却还是穿了素淡的水绿去。水绿最不夺红,在一众颜色里只有盈盈一点浅绿,却已近白,已是最为浅淡的着色。

献春将手炉里的红罗炭烧好了,又填了一块梅花香饼子递过来,婉兮却给搁在一旁。

“还是戴我从前那副手闷子吧。”

献春略一回想,便也会意。忙开了柜子给找出来,含笑道:“想来皇后看见主子还戴着从前在长春宫里当女子时候的旧物,心下会畅快些吧。”

婉兮便点头一笑:“我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我自是怎么都不能忘本的。这样技能叫皇后主子欢喜,于我自己又亏不了什么。总归大年下的,大家各自欢喜才是。”

婉兮早早到了长春宫,前面便见语琴的小轿也到了。

婉兮忙先下轿,立在旁边等着语琴。

语琴下了轿凝视婉兮一眼,便娇嗔一声:“瞧你,如今都是贵人位分了,怎么好立在路边等我一个答应?没的叫人说我不懂宫规。你快好好站着,叫我给你行礼请安才好。”

婉兮红着脸,忙上前一把扯住语琴的手:“姐姐再说!我就,我就……”

语琴故意瞟着她乐:“你就怎样?”

婉兮扭头就从地上抓了一把雪,作势要往语琴脖领子里塞。语琴便躲,婉兮就追,语琴身边伺候的女子晴光和献春便成了躲猫儿的树桩子。两个女子也是瞧着自家主子无奈地笑。

二卷94、心羡(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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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通闹,倒将婉兮来请安的紧张给散了。

两人都累了,站定之后,婉兮上前握住了语琴的手。

“我知道姐姐从前请安,从不来这么早的;今儿这样一大早就来了,定然怕我一个早早来了尴尬,姐姐是来陪我的。”

语琴便垂首,妙目盯着那地上莹莹的白雪,淡淡一笑:“这又有什么值得你还要特地说出来的呢?当日我进封之后,第一天来向皇后请安,不也是你早早便在宫门外等着我,一路陪着我的么?”

两人的手便紧紧握着,再不必多说别的。

这一耽搁,远远地又来了几顶暖轿。

后宫位分不同,仪仗便也不同,这暖轿的颜色、大小、抬轿的人数便也都不同。婉兮左右一瞧,便连忙拉着语琴退到墙根儿下躬身。

来的是纯妃、愉嫔。

暖轿到长春门下落轿,纯妃下了轿,哪儿叫婉兮行礼呢,上前先亲亲热热拉住了婉兮便笑:“魏妹妹,千万别客气。”

六阿哥永瑢这才刚满周岁,纯妃由生养带来的丰腴,这一年了还没褪去,此时看着更加雍容富态。

也是,纯妃此时是宫中唯一拥有两位阿哥的呢,风头自然一时无两。

纯妃挽着婉兮的手,故意凑到婉兮耳边笑:“……我就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你的好日子。不管从前如何,今日我那方子,你总该用的上了。”

“这一年只有你一个进封,皇上必定独宠了你去,我可坐着等你赶紧也生个皇子出来,也正好跟我的永瑢作伴儿。”

婉兮一时脸红,心下便不由得又是一番心事:乾隆九年,几乎又是整年跟四爷腻在一起,四爷的花样儿恁样多,可是她的肚子却还是安安静静的。

若说小时候儿是月信不准给闹的,可是自从成了皇上的人以来,皇上没断了灌她喝鹿血酒,也没断了给她喂药……她已渐渐琢磨出来,那鹿血酒和药本不是皇上自己的,是皇上故意喂给她喝的……如今她也长大了,身子也更康健了,月信也慢慢准了,可是却还是没有动静。

倒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头。

也正好愉嫔还在旁边,婉兮便舍了纯妃,上前又给愉嫔请安。

愉嫔是安静的性子,平素不大爱串门子,几乎也不主动来皇后宫里,故此婉兮对这位愉嫔还是有些陌生的。

愉嫔虽安静,可是面上的微笑倒没过多的含义,也客气地扶起婉兮,说声“恭喜”。

没那么多花活,却胜在实在。

一时几人一起走进长春宫去。

长春宫里的老人儿听婉兮来了,便都迎出来。挽春和念春打头,都请双安,口中说:“魏贵人回来了!”

婉兮便忙叫献春拿出预备好的荷包,每个人都给了一对去。里头都是打好的小银锞子,并香饼、鼻烟等物。

皇后听说婉兮来了,便也早早出来,攥了婉兮的手,又是笑,又是唏嘘着:“婉兮,如今你已是皇上的贵人,身份已非从前在本宫身边的时候儿可比。你便要用心伺候皇上,本宫也期待你早早为皇家开枝散叶。”

二卷95、暖手(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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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后宫众人也都陆续来到。

娴妃进来瞧见皇后捉着婉兮的手,那样一副如母亲对着女儿般的神态,便忍不住冷笑:“新人怎么来得这么早?按例,不是应该先去给皇太后请安,然后才能过皇后这边儿来么?”

凤格便道:“娴娘娘是忘了,魏贵人只是个贵人罢了。贵人纵然也是内廷主位,可惜却也没资格当面去向皇太后请安。”

语琴忍不住笑道:“在这殿内,秀常在的位分也就只比我高,可是却也不必说得仿佛是也有资格向皇太后请安似的。”

凤格面色一变。

跟着走进来的嘉妃也听了个真楚,不由得跟着笑:“说的正是。便是怡嫔进宫便是嫔位,却也从未去向皇太后请过安呢。”

嘉妃说着看了一眼一同进来的舒嫔。

皇后见众人火气开始有些旺,便笑笑道:“向皇太后请安的事,婉兮自然不必急。你初封就是贵人,距离嫔位不过一步之遥。待得你肚子争气,能早些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的,还怕皇上不立时进封为嫔,便可以向皇太后去请安么?”

说着话,储秀宫的绣眉急匆匆走进来,向皇后跪奏:“回皇后主子,今儿贵妃主子又不适意,特遣奴才来向皇后主子请安。”

皇后便叹了口气:“她的身子啊,说是好了,其实还是弱。这大年下的,滴水成冰,也难为她每日里那么熬着了。你回去告诉贵妃好好养着,请安便免了吧。”

绣眉急匆匆又走了,婉兮不由得望了语琴一眼。

绣眉的神色很不好,仿佛贵妃不是简单的那种不自在,怕是有些严重了。

语琴会意,便也点了点头。

娴妃坐下便瞄见了婉兮那双手闷子。

“哟,魏贵人怎么还戴着这么副半旧的手闷子啊。话说你可是皇上的新人,那永寿宫里也修缮得富丽堂皇,连龙形的石雕影壁都用上了,难不成皇上却连个手炉都没赏给你,倒叫你还如此苦哈哈用着这样一副手闷子?”

彼时婉兮的针线手艺本就不算好,况且婉兮也是故意要藏着那银鼠皮,便故意将面儿给做得简单些,布料也不鲜艳,此时看上去的确跟婉兮身上一身儿簇新的衣裳不搭。

倒是皇后看了,会心一笑。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婉兮这从头到脚都是簇新的,又哪里缺一副手炉?”

皇后说着转头吩咐:“念春,去将皇上前儿赏给本宫的那副赤金四开光的手炉取来。”

那手炉一拿来,当真金光耀眼。更兼那手炉的四面开光处皆衬了黄釉,更显尊贵。

皇后含笑递给婉兮:“这是李朝使者进贡的,皇上因本宫照顾六阿哥这才赏了本宫。本宫舍不得用,今儿便给了你吧。”

后宫各自艳羡,娴妃面上便更不好看。

她眼波一横,便瞟向嘉妃去:“哟,李朝使者进贡的,怎么没赏给你啊?”

嘉妃也不客气,拿帕子掩口而笑:“一瞧这又是赤金,又是黄釉的,一瞧便只有正宫皇后方能用得。皇上自然是赏给主子娘娘,这后宫里自然唯有主子娘娘才能用得。”

嘉妃句句叨着的都是娴妃并非正室,这正是娴妃的痛处。

二卷96、专房(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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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听着,便也趁势跪倒:“回主子娘娘,嘉妃娘娘倒提点了奴才,这赤金、黄釉唯有主子娘娘方用得。主子娘娘对奴才的抬爱,奴才深铭于心,只是这手炉奴才却是万万不敢僭越的。”

皇后便笑:“都是贵人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你如今可不是奴才,已是正正经经的主子了。”

婉兮特地道:“即便是贵人,在主子娘娘面前依旧是奴才。便如皇上是天下之主,皇后主子自是后宫之主,奴才等人便都是主子娘娘的奴才。”

皇后满意含笑,亲手拉起婉兮,将那手炉又郑重放进婉兮手里:“这手炉总归是本宫送给你的。你若不想用,便是放在宫里摆着也好。本宫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在本宫的心里啊,就是这样宝贵,这样珍重。”

娴妃便又是一声冷笑,继续追打嘉妃:“听见了么?魏贵人在皇后主子心里是这样的贵重呢……李朝来的贡品,皇后主子没想过给你,而是给了魏贵人;魏贵人独自住在永寿宫里,宫门口有那么大一座石雕的龙形影壁,嘉妃你就算身在妃位,又有皇子,却也没捞着这样的宫住吧?”

嘉妃倒是朗声而笑:“哎哟,瞧瞧啊,娴妃说得跟自己就有似的?咱们今儿不过都是瞧着魏贵人罢了。魏贵人终究是皇后娘娘宫里抬举的,皇上和皇后高看两眼自是有的。娴妃自己心下不痛快,又何苦非抓着我做筏子?”

娴妃不由得一拍桌子:“如说独宠,谁比得了你嘉妃独宠?都说你在东巡的时候儿,唯有你跟皇后主子独住一宫,那一两个月间,皇上也必定只能宿在皇后和你的宫中。若论那一路的恩宠,你跟皇后都平分秋色去了,你又能将谁看在眼里?”

这话,娴妃是从皇太后宫里听来的。本不该说出来,可是今儿也实在是叫嘉妃给挤对急了,这便冲口而出。

嘉妃与皇后互相看了一眼,面上都有些微微变色。

娴妃这便更得意起来:“可是整个乾隆九年,宫里怎么却还是一个孩子都没有啊?皇后倒也算了,你嘉妃不是挺能生的么,为什么这一年都没听见你的喜信儿?”

婉兮始终垂首静静听着,先时的担心倒是点点都散了。

就算今儿娴妃也故意挑过她的茬儿,不过显然后来娴妃还是更冲着嘉妃去了。

总归还是她如今位分低,娴妃还不至于那么防范罢了。

既然闹成这样,婉兮便也顺势起身告退。

乐得清静。

出了长春宫,献春也是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今儿主子没吃娴妃太多苦头。”

婉兮垂首,眸光盈盈:“我倒是听着她的口气有些有趣儿……”

献春也是点头:“东巡是八年七月走的,到此时九年十二月,就又是一年半了。这一年半却又没皇嗣下生,且无后宫遇喜,皇上更是连三年一回的八旗秀女都没有‘上记名’的,这便奇了。”

“后宫的主子们啊,自然就都会往回去想,想知道东巡那三个月间,独承圣恩的是谁。”

二卷97、是她(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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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忍不住有些脸红,侧眸望向身畔那长长的红墙去。

是谁?自然是她罢了。

四爷对她情深意长,用纯妃的皇六子永瑢平息下非议之后,这便又是整整一年半的专房……连她自己都怕皇上会腻了。

献春不知底细,自顾叹道:“那三个月……总归奴才是皇后主子身边儿伺候的,是没见皇上来过清宁宫的。便连奴才也不得不认为,是嘉妃独承了圣恩去。”

“也是,终究嘉妃当时是住在关雎宫里啊,那宫里曾经住着的可是太宗皇帝最为心爱的宸妃主子……嘉妃住进关雎宫里,受些独宠也是有的。”

婉兮心下也是轻叹:也难怪众人都那么认为,那几个月间,皇帝每次来凤凰楼,倒当真是时常进嘉妃的宫里坐一坐的。

清宁宫是正宫,外间里如紫禁城的坤宁宫一般,摆设了不少祭神、祭灶的物件儿,看着叫人难免觉得紧张;还是关雎宫里更松快些罢了。

婉兮垂下头头来:“献春,依你看,那些人是不闹清楚那三个月的故事,便不肯善罢甘休的么?”

献春想想,面上浮起些忧色:“依奴才看,她们未必是非要闹出那三个月的答案来,她们只是需要一个方式来宣泄此时心下的愤懑。”

“主子想啊,今年后宫没有皇嗣,八旗秀女引见又并无新人进宫,这摆明了是皇上心里有独宠的人……又恰好主子进封,她们的念头便自然对准了主子。”

献春不由得握紧了婉兮的手腕:“依奴才看,倒不如叫她们抓着那三个月的事儿不放才好,否则她们只能将一切心思都往主子这儿用。主子一个人要对着那么多人,便太难为了。”

婉兮便红了脸:“其实……无论她们查不查那三个月的事儿,也都一样是恨我。”

献春一怔,随即便是讶然:“难不成那三月,独自承宠的正是……主子?”

婉兮垂首,脸已是红透。

献春却反倒更忧虑:“那便糟了,她们若探查明白了,主子的处境岂不……?还不如叫她们认定了是嘉妃呢!”

毛团儿陪在后头,默默听着。

婉兮早早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皇帝在早朝后也赴了寿康宫,给皇太后问安。

这三年一度的八旗女子引见,他竟一个人都没挑,他总要给皇太后一个交待。

皇帝入内,又郑重其事跪倒在皇太后脚边的拜垫之上,行跪安大礼。这样的礼数周全,总叫皇太后不管心里之前郁着什么呢,也都当面发不出来了。

皇太后只能叹口气:“安寿,还不扶起你家万岁爷来?”

皇帝这才含笑起身,就着坐在皇太后脚下的黄花梨脚踏上,抱着母亲的腿,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膝头。

皇太后便无奈地轻哼一声:“每回皇帝来了这么着,就都是请罪来了。”

皇帝亲自给母亲捶着腿:“儿子是额涅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什么都瞒不过额涅去。额涅说着了,儿子就是来给额涅请罪来的。”

这一年的八旗女子引见,皇帝连皇太后也没叫参与。老太太心下自然不痛快。

二卷98、怨怼(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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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八旗女子引见之年,原本应该在二三月间就办了。可是那会子正是六阿哥永瑢下生,连着几个月都不稳当;接下来又是皇后累病了,儿子便怎么也不忍心在那个时候挑选女子。故此一拖再拖,竟是拖到了十二月间。天儿这么冷,儿子不舍得叫皇后参与,自是不舍得再叫皇额涅受冻。”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儿:“结果儿哀家此时也明白了:你竟是一个新人都没给自己挑。皇帝登基九年,一共只有三次八旗女子引见,乾隆三年的那回你因戴孝给免了,这一回又一个不挑……皇帝,你竟是个不好美色的帝王。”

皇帝便也顺势而笑:“可不!额涅最了解儿子的心,儿子就是想叫天下都明白,儿子的心都在国事之上,不在后宫之中。”

“况且宫里本来已经有这么多人。从皇后以降,她们个个还都是华年盛貌,足够陪伴儿子。儿子不需新人。”

尘埃已然落定,皇太后再不甘心也只能无奈摇头:“只是你又偏偏独独进封了皇后宫里一个女子,还赐住永寿宫,这便未免有些古怪!”

婉兮的名字,皇太后如何能忘得了?

皇帝幽幽垂眸,黑色的瞳仁静静落在地上,淡淡一笑道:“儿子原本已经一个不选,连额涅都未免生忧;若再一个不封,宫内宫外就更未免多心。故此儿子好歹也得进封一个。”

“既是要从宫里的女子里挑,自然是该从皇后的宫里为先。儿子如此嫡庶有序,难道还有什么可叫人指摘了的去么?”

皇太后倒也被问得无言,只得又是叹了口气:“你封就封了,如今已成定局,倒也罢了。只是她独住永寿宫,一个贵人而已,未免有些不合规矩。”

皇帝便扬眉:“皇额涅提点的对,的确不宜一个贵人独住永寿宫。儿子记下了,回头儿子定叫皇额涅安心。”

皇帝问安完毕便走了,皇太后心下也是说不清喜忧。

“总归,他答应了哀家,回去解决了那贵人独住永寿宫的事。这便好歹还是将哀家的话放在心上吧。”

安寿便也含笑劝慰:“皇上何时不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了?太后只安心等着便罢。”

皇太后便摇了摇头:“哀家只是甚不喜欢皇后此次的所为!她自己因郁生病,被皇帝撤了绿头牌,不得侍寝;她便将自己宫里的女子推出来,这不免太有心计!”

皇太后眯眼回想乾隆六年那会儿在避暑山庄的旧事:“当日哀家便瞧出这个女子有些过于清丽动人,想来那时候就已是皇后埋伏好的棋子。纯妃当日真没说错,如今果然成真。”

“可是她明明知道那女子曾叫哀家不快,却还推那女子出来,这便摆明了是给哀家添不痛快!这个皇后,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

安寿便又劝:“主子何苦多心想这个?皇后主子再怎么着,也不敢不尊奉着主子您去。”

皇太后轻哼一声:“她这么着也难怪。她弟弟傅恒如今这般得用,山西巡抚任上又立了功。如此年轻而位重,倒要一点一点赶上讷亲去了。”

二卷99、油尽(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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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寿便也悄然叹息一声,她自是明白自家主子这般心情的所在:皇太后母家本家儿的家世算不得好,只是钮祜禄氏这一门的小支,故此她早年在先帝潜邸里位分也是低微。如今她成为皇太后,自然希望自己母家身份贵重。

只是可惜她自己的几个兄弟并不得皇帝重用,先前又因为母子之间的嫌隙,令她几个兄弟都被皇帝下旨斥责过。皇太后便未免要向同宗同祖的其他钮祜禄家族的后裔中去寻找寄托。

讷亲正是出自钮祜禄氏,先祖与皇太后的先祖,同为开国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且讷亲在年轻一辈的臣子中,最受皇帝器重。此时讷亲袭封一等公,同时兼管礼部、户部,且为军机大臣。这样的恩宠,便是傅恒都无法相比的。

情势明摆着:皇帝年轻,此时纵然不得不用先帝留下的一班老臣,但是朋党旧弊叫皇帝必须培植听命于自己的年轻臣子。讷亲位居第一,将来的前程定然难以限量。皇太后族人中有这样的重臣,皇太后心下自然欢喜。

只是今年傅恒异军突起,升迁太快,前朝后宫未免要将两位外戚家族进行比较。皇太后自然不喜欢傅恒会有一日超过了讷亲去。

这样大过年的欢喜之时,储秀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熬不过半月,刚到乾隆十年正旦,贵妃高云思的旧疾便复发了。

这大过年的,外头都是一片喜气盈天,宫外不时传来炮仗声。她却缩在炕上,即便整个暖阁墙壁和地面都是暖的,她却还是要额外围着几层棉被还是打着寒颤。

郑良跪倒在地,也是低低垂首:“微臣无能。”

贵妃见郑良这情形,却反倒笑了,她打着摆子道:“……我的日子,到了,是不是?你们都不必如此,我已是,已是做好了预备。这一天总该来的,我早已,已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贵妃颤抖着从炕琴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郑良:“带着这封信去找我阿玛……我阿玛必定会好好谢你。还有,替本宫向他们,拜、拜别……”

绣眉心疼得直哭:“奴才去养心殿请皇上……可是皇上此时却不在养心殿中。”

贵妃点头:“魏贵人刚刚进封,此时皇上必定在,必定在永寿宫……可是你别直接奔永寿宫去,你去,去求李玉。好歹这些年,本宫待李玉亦不薄,他这个忙,能帮。”

绣眉也顾不上痛哭,急忙举袖抹一把眼泪,扭头就往外跑:“奴才这就去!奴才就算把养心殿门口的石头跪穿,也一定把皇上给主子请来!”

绣眉没能将皇帝请来,却是婉兮得知了消息,亲自带了献春来了。

婉兮一进门,瞧见贵妃的模样,便也吓了一跳。急忙行礼:“贵妃主子,奴才请安来迟。”

贵妃一瞧来的不是皇帝,却是婉兮,眼中掩饰不住流露出伤感。

“魏贵人怎么来了?……此时正是你的好日子,怎么好叫你来我这病人的宫里?若过了病气去,我的罪过便又大了。”

二卷100、止欢(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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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定定凝视贵妃,眼中也不由得噙了泪。

这刚一年,原本一年前过年的时候儿,贵妃还代替了皇后陪在皇上身边儿。那时候的贵妃头戴紫貂嵌珍珠金凤的礼服冠,身着彩绣朝褂,映着冬日里清冽的阳光,当真是明艳照人。

可是此时的贵妃,眼神干枯,形如槁木,却是一派油尽灯枯的模样。

婉兮也不由得落泪:“贵妃主子万勿这样说,便折杀奴才了。方才绣眉到奴才的永寿宫去请皇上,奴才这才知道是贵妃主子旧疾复发了……只是不巧,皇上并未在奴才宫中。主子怎忘了,今儿是正旦,皇上要在太和殿朝贺,接下来还要大宴群臣。”

贵妃怔了怔,方才垂下头去:“是啊,我怎么忘了,今儿是大年初一。”

她哀哀地望望窗外。又是一阵炮仗声响过。

“我这人啊,当真是不合时宜。便是这旧病发了,竟然赶在大年初一了。我这不是给皇上、给宫里上下都填堵么?”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扬声道:“都听着,这些天你们都不许再去私自找皇上。这大过年的,本宫绝不愿因为本宫的病而叫皇上不痛快。就是本宫死了,你们也不许去烦皇上!总归,等皇上过完了年再说……”

绣眉等人都跪倒,痛哭失声。

便连婉兮也连忙一并跪下:“贵妃主子,这怎么行?!”

贵妃落泪,垂下眼帘去。

“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情形,我便是走了,也不想给皇上留下一个不好的念想……”

“魏贵人,你知书达理,定然听说过汉武帝那李夫人的故事。我纵比不得李夫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是我还是有李夫人这一点子骨气的。我不要在这个时候儿为了自己的身子而去坏了皇上过年的心情。”

婉兮含泪摇头:“贵妃主子差矣。过年是要紧,可是皇上又何尝是绝情之人?他怎么会为了过年就不顾贵妃主子的身子?反倒是若贵妃主子不告知皇上,一旦有了三长两短,那岂不是叫皇上悔断了肝肠?”

贵妃怔怔盯着婉兮,泪也滑下。

婉兮抹一把眼泪,起身告退:“贵妃主子且放心养着,奴才这就去找了皇上来。不管皇上此时在哪儿呢,奴才也一定都把皇上给主子请来!”

也多亏是婉兮担下了这件事儿。

皇帝此时正在太和殿行朝贺大典,后宫嫔妃哪里有敢踏出乾清门的?幸亏乾清门上今儿当值的是御前侍卫武灵阿,认得婉兮,也更知道婉兮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武灵阿这便替婉兮到太和殿向皇帝传信儿。

皇帝听罢,也是在宝座上愣了片刻,然后中止了朝贺大典,还驾后宫。

在乾清门处见了婉兮。

婉兮一见皇帝这样快便回来,也是欢喜地跪倒在地,落了泪。

皇帝也心疼,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亏你还肯为了旁人跑成这样儿。试问若是换了你,这后宫里又岂肯有人肯为你这般?”

婉兮却含泪摇头:“奴才不想她们,奴才只想着皇上。奴才知道,倘若贵妃就这样有了三长两短,皇上没赶上的话,皇上事后一定会追悔不已。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贵妃终究陪伴过皇上这十数年,皇上怎会不顾?”

二卷101、取名(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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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轻叹一声,揽住了她,伸手替她擦泪。

“你又何苦哭成泪人儿?”

婉兮摇头:“奴才这也不光是替贵妃难过而掉泪,也有欢喜的泪——今儿是大年正旦,皇上主持的朝贺大典本最为要紧,可是皇上还是肯为贵妃主子而中止大典,足见皇上果然是重情重义的男子……奴才能亲自验证这一点,心下也自是欢喜,便是今儿怎么跑的,都觉值得了。”

皇帝说不出话,只将她的小手紧紧包在掌心。

贵妃旧疾复发,她自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可是那些早就知道的人,却没人肯为贵妃跑这一趟。她们兴许是都不愿意看见他为了贵妃而停下朝贺大典吧。

可是她却来了,唯有她来了。

这后宫啊,不论曾有怎样的算计,可是在死亡面前,若是个人,便该暂时放下曾经的纠葛去。否则,这后宫里的沉默,便是比死亡本身,更叫人心悸了。

不过幸好,还有一个她打破了这叫人心寒的沉寂了去。

皇帝直奔储秀宫,婉兮到储秀门前便向皇帝跪安:“奴才还是不陪皇上进去了。”

皇帝轻轻眯起眼来。

他懂,她这一刻是不想打扰贵妃与他的独处。

皇帝便躬身亲自攥了她的手,将她扶起来:“总归有病气,你不去也好。回去好好等着爷,爷会尽量儿早些回去。”

皇帝进了储秀门去,婉兮独自坐着小轿往永寿宫回。

不必回头,听着动静便知道长街里开始热闹了。各种巴掌声此起彼伏,都是通知前头,有内廷主位的车驾到了。

献春在轿窗外不由得轻叹:“瞧,听说皇上来了,她们忙不迭地便也都到了。皇上若不来,她们还谁都不肯来。”

婉兮淡淡垂下头去:“也难怪,终究宫中尚有病气,谁也不想冒了这个险去。再说这反正是大过年的,节项那样多,正好有借口躲开。”

献春忍不住叹息:“这些年……奴才从潜邸里就瞧着贵妃主子,当真觉着贵妃主子可怜。”

婉兮在轿子中悄然攥住指尖儿。

“纵然贵为初封的贵妃,不需封号、独一无二,可是这些年她何尝快活?说到底还是她汉姓包衣的出身,叫她这些年都不得不檐下低头。”

“我自己也是汉姓包衣,我便这辈子如何都不能活成她那样儿。在这宫里,谁都别想再利用了我去!……”

轿子回到永寿宫。

婉兮进门就问献春:“昨儿你说那两个小女孩儿已经到了。”

献春忙道:“都在奴才屋里,奴才叫她们先跟学规矩呢。”

献春已是从内务府里挑来了两个新进宫的女孩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婉兮点头:“那个十五岁的叫什么?”

献春便笑:“那是皇庄里来的女孩儿,在家里不过叫‘几妞’,哪儿有什么取好的名儿呢。既能进咱们永寿宫来,自然还是要主子另外赐名的。”

婉兮也才想起该有这回事的,不由得面色微微有些红:“天,我倒一时不知该怎么取了。”

献春含笑道:“不拘什么,总归是主子的恩赐。便如奴才等人在长春宫时,名字里都有个‘春’。主子尽可选一个可心的字儿,都嵌入名字就是了。”

二卷102、惊喜(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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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的建议自然有理,却反倒将婉兮给难住了。

婉兮回了寝殿,盘腿坐在炕上想了半晌,却还是摇头。

“咱们用不了。你瞧啊,永寿宫,只能用‘永’或者‘寿’。‘寿’便不用说了,那只能由皇太后宫里的人用;‘永’字更要命,如今皇子们的名字里都用这个字了,咱们必须得避讳。”

献春一想便也笑了:“可不!奴才都给忘了。这么想来,主子这个宫名儿啊,既含着皇子们的名儿,又含着太后的宫名儿,那可了不得了!即便不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就凭这个宫名儿,也绝不是谁都能住得进呢!”

婉兮只能无奈地摇头:“瞧你说的,越说越玄乎了。”

献春便笑:“奴才总归觉着,这世上人的心思谁能比得上皇上呢?皇上这些安排,便必定早有深意。主子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皇上么?”

婉兮红了脸:“快些说想名字的事儿,我还有急用呢。总不能将那孩子叫过来,在宫里还‘大妞,大妞’的叫啊。”

献春也垂首细思:“既然宫名不能用,那便更不拘什么了,单凭主子心下喜欢的字儿,或者念想的字儿,寻一个出来为名倒也罢了。”

婉兮不禁脱口而出:“玉!”

献春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奴才一下子想到李爷了。”

婉兮登时满面通红:“你难不成想说,我心里想的是李谙达?”

献春大笑,忙跪倒:“主子切莫多心!奴才的意思啊,是说主子心里想着皇上呢!”

“主子瞧啊,皇上御前伺候的副总管名字叫李玉;皇上在园子里的敬事房总管太监叫高玉;皇上在热河行宫里‘万壑松风’里伺候的首领太监叫张玉……皇上身边儿人的名字里也到处都是玉。”

“就连皇子们的名字都是玉字边儿,那也都是玉呢。皇上还自称‘玉痴’,主子直接就想到了玉字,那不是想皇上,还能是谁呢?”

婉兮红透了脸,却也不想否认,只故意绷起脸来催促:“我名儿已取好了,还不把那个大女孩儿给叫来?!”

献春忙答应一声去了,少顷便带了那女孩儿进来。

那女孩儿因刚进宫,还没有身份,故此并不敢进暖阁,只在暖阁的隔扇门外头跪下了。

婉兮盘腿坐在炕上写名字,抬头瞧出去,一时瞧不着脸儿,便召唤:“快进来。里头暖和。”

献春便也拉着那女孩儿进来。

冬日的阳光清冽透明,穿过玻璃窗格子照进来,随着那女孩儿的身影而明灭变幻。婉兮的手还提着墨笔,笔悬在半空中,鼻尖下对着炕桌上的花笺。花笺上写着她给两个女孩儿取好的名字,正待给那女孩儿看。

可是这一刻,她却忘了名字的事儿,只定定望住那女孩儿,不由得扔了笔便下地去。

“二妞?!”

那女孩儿也怔住,愣神儿定定看了好几眼,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姑娘!”

婉兮如何能想到,这个被献春冷不丁领进来的女孩儿,竟然就是她在家里时候的丫头——二妞!

二卷103、玉叶(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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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也退出去,将暖阁的隔扇门合上。

婉兮抱着二妞哭得一脸的泪:“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二妞抽抽噎噎道:“四年前姑娘进了宫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就总想姑娘,想得直哭。老爷和福晋也是心疼我,就给了银子,叫我阿玛把我领回家去了。”

“奴才家也是内管领下人,故此奴才满了岁数,也得经内务府的女子挑选。奴才记着姑娘从前的话,本来也不想进宫来的。奴才本也想学姑娘的法子,弄蜂子咬自己……可是后来忽然想到,若奴才也进宫的话,就能见着姑娘了!故此奴才便改了主意,这就进来了。”

二妞使劲盯着婉兮看,就仿佛怕忽然又要看不见了似的。

“只是奴才早前也只听说姑娘在宫里当女子,已是皇后主子宫里的掌事儿女子……奴才进宫来之后,还想打听着怎么去找姑娘呢,结果这回被新主子挑中了,却没想到主子竟然就是姑娘!”

婉兮进宫四年,两人便已是四年没见了。当年婉兮自己也只是才十四岁,今年连二妞都十五岁了。

婉兮抹干了自己的眼泪,又替二妞擦干了眼泪。

“好了,咱们都不哭了。你进宫来想见我,这回正好到了我宫里,那便当真是好事儿了。”

婉兮捉住二妞的手:“总归我是你的本主儿,等你到了二十,我便提前跟皇上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去。你在宫里只管放心吧。”

二妞破涕为笑:“姑娘,我的命真好!”

婉兮忍不住刮她鼻梁一记:“可不,你的命真是好,连我都要羡慕你了!”

身为内三旗包衣女子,进宫哪里说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呢?不过二妞是当真能有这个造化了。

献春在门外道:“主子,二妞的名字可起好了?”

婉兮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呢。便忙红了脸,叫了献春进来,然后又将炕几上写好的花笺给二妞看:“既进宫当了官女子,便不好总‘二妞、二妞’的叫,我想好了几个名字,要取给你和那个小女孩儿的。那你瞧瞧,你喜欢哪个,就先紧着你了。”

二妞伸脖子去瞧,只见炕几上有五六条花笺,每个上头都有一个名字。

玉叶、玉竹,玉烟、玉霜、玉影……

二妞便笑了:“姑娘可着我选,那我选‘玉叶’可好?”

婉兮托着香腮,睁大眼睛瞧她:“因为这个字最好认?”

二妞大笑,继而绷起脸来严肃地说:“咱们庄子上都是花田,咱们最熟的除了花儿,就是叶。现在姑娘是花儿,那奴才就愿意当那绿叶,总陪着姑娘去。”

一句话又险些说出了婉兮的眼泪来。婉兮伸过手来将二妞抱在怀里,用力点头:“好,你自己挑的,那就一定是好的。那从此在宫里就叫你‘玉叶’了,好不好?”

二妞使劲点头:“奴才可算有个好听的名儿了。从前总是被‘二妞、二妞’的叫,可不好听了!”

献春也在旁边含笑拍手:“玉叶……这名儿真好听。我好像眼前都看着了那空山新雨后,滚着露珠儿的翠莹莹的叶子去。”

二妞也忙起身,“多谢姑姑。”

二卷104、稳妥(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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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进宫,对于婉兮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她既名字都取好了,便叫献春也将那个小女孩儿给带来。

小女孩儿眉清目秀,盈盈巧巧,婉兮看着也是喜欢。便也将那几张花笺指给她看,“可有你喜欢的?”

那女孩儿认真看了,不由得道:“蓝田日暖玉生烟?”

婉兮微微一怔:“难得你会这句!”

那女孩儿含羞笑了:“回主子的话儿,奴才喜欢‘玉烟’二字。”

婉兮便一拍掌:“好,从今儿起,你就叫玉烟了。”

献春便也过来施礼:“……主子不如也赐我个名儿。奴才现在已是永寿宫的人,倒该用永寿宫的名儿去。”

婉兮便含笑按住:“别了。你跟她们又是不同,况且我都叫惯了的。刚好不容易能把你的名字叫出口,这若是又换了,回头我该又叫不出来了。”

献春便也没坚持,心下明白主子还是顾虑着皇后那边,便作罢。

献春带了玉烟回屋,婉兮将玉叶留在身边,低声嘱咐道:“我现在有个差事要派给你。你刚进宫,脸儿还生,你便去储秀宫走一趟,想法到前院的偏殿去见了陆小主,就说是我叫她这些日子万万多当心些,别叫人给做了筏子去。”

玉叶听了也微微一怔:“姑娘的意思是……?”

婉兮点头:“贵妃忽然旧疾复发,我怕有人故意说是宫里有人下毒。那陆小主便是第一个担了嫌疑的。可是我现在不方便过去,便需要个面生的人去提醒她。”

玉叶便认真点头:“姑娘放心,奴才这就去。”

婉兮还是一把给拉回来:“你刚进宫来,这后宫又多,模样从外头按起来又一样,你怕是还没去过储秀宫;更没见过陆小主的模样。”

玉叶便笑了:“可是奴才认得字,这宫门尚不是都有陡匾呢么!陆小主就算奴才不认得,可是奴才会听音儿,等进了储秀宫后定然听准了是哪位,奴才再说话就是。”

婉兮便笑着松了手。

原本她只是想找宫里新来的女孩儿,利用脸生,在这个时候去储秀宫传个话。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的,不过幸好这个女孩儿竟然是二妞,她便自然放下心了。

玉叶到储秀宫的时候,储秀宫里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儿。

皇帝在寝殿里看望贵妃,皇后等一众主位便也都一同陪着。

各宫主位带来的女子便都候在殿外,或者站在廊下避风,或者寻到茶房去寻一碗热茶了。

玉叶仗着脸生,便闷头朝左右偏殿走去,直到确定了听见有女子清清楚楚地叫“陆小主”的时候儿,玉叶才叩门求见。

且说在寝殿里,皇帝自在暖阁里握着贵妃的手。皇后及各位嫔妃都在暖格外陪着。

皇帝亲传来了太医院的医政、从前给贵妃看病的张梦准,以及后来的郑良,并传了这几个月来的脉案,亲自一页一页查看。

郑良偷偷给贵妃用的虎狼药自然是不敢写在底档里,故此皇帝能看见的也还都是从前那些温和调理的方子。皇帝便不由得皱眉:“这些方子倒也都是合宜的,怎地这突然说复发就复发了呢?”

二卷105、遗愿(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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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自己倒坦然,只捉了皇帝的手,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年的情意,还有乞求皇帝照料她母家……一切听起来,都已是言身后事。

皇帝也不由得难受,攥紧了她的手:“你别跟朕说这些话。你不会有事的,朕定想法子救你。”

贵妃却是含笑摇头。

尽管形容已然枯槁,可是因为又回想起当年的情意,她的面上还是浮现起羞涩的红晕。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在潜邸,妾身曾陪着皇上重辑古琴谱。散落的部分,妾身与皇上不断尝试琴弦,一个音一个音地补回来。”

皇帝也落泪下来:“何止古琴谱,你还陪朕重新辑录了宫中所藏的古铜镜。由你亲自画了纹样,做成盒子,将古铜镜编录成册……”

“这些都是风雅之事,却也都是杂事,朕不能由皇后相陪。因为皇后是贤妻,皇后会劝谏朕应多做些‘有用’之事。”

“朕也不能找娴妃陪朕做。因为娴妃家族是老满洲,她对这些风雅之事压根儿不懂。”

“唯有你……云思,唯有你。不以为朕是做闲事,反倒专心陪着朕将那些琐碎一样一样做完、做好。”

“这些年……尤其是朕登基以来,实在是冷落了你。朕此时想来,实是对不起你。”

贵妃含笑摇头:“得皇上这样的话,妾身已是知足。妾身唯独遗憾,不能再陪皇上多做一些这样的‘闲事’;妾身更没能给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妾身着实有愧于皇上。”

皇帝摇头:“那些都是身外之事,不打紧的。朕只希望你能好起来。”

暖阁外,一众嫔妃都有些心烦意乱。娴妃更是起身走了好几个来回。

皇后叹息一声:“倒是难得你与贵妃这些年不睦,此时你还能这样焦急地走几回……倒也不枉贵妃这一生与你相遇一回。”

娴妃忍不住停步回身,望住皇后冷冷一笑:“都这个时候了,皇后还说这话,又是几分意思?!皇后如今这样稳坐,难道不是等着储秀宫的窗户都洞开了,将她直接从窗户顺出去?!”

皇后不由得皱眉:“娴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挽春不由得上前向娴妃一礼:“回娴主子,皇后主子为了照料纯主子和六阿哥母子平安,累病了这一年。直到今儿身子还未曾大好,今儿是为了看贵妃主子,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皇后主子实在不宜与娴主子一样,这般健步如飞。”

“够了……”皇后伸手拉回挽春:“这是什么时候,你又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些话便都不说也罢。”

念春忙扯挽春一下:“别忘了,皇上在里头呢。别跟她置一时的气,回头反叫主子难为。”

皇后闻声回眸,赞许地看了念春一眼。

暖阁内,隐约听见外头的话语声。油尽灯枯的贵妃,眼中闪过一串了然的光。

她伸手攥紧了皇帝的衣袖:“皇上……妾身还有一宗最大的心愿:妾身伴驾近二十年,深知皇上的心愿便是立嫡子为储君。端慧太子故后,皇上直到今日尚未有嫡子,妾身知道皇上心下难安。”

“故此妾身愿以自己这最后的心愿,祝祷皇上和皇后,早生嫡子……”

二卷106、薨逝(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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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直到这一刻,最后的心愿竟然还是这个。皇帝眼中也不由得含泪,紧紧攥住贵妃的手:“你……有心了。惟愿,她能明白。”

皇帝又陪着贵妃说了好一起子话,后来是怕贵妃劳累了,这才出来。

皇后忙亲自起身迎上来,瞧见皇帝的眼圈儿已是红的。

皇后便深深叹一口气:“……依皇上看,妾身是否该提前做些预备了?”

这里人多,皇帝没多说话,只伸手拉住皇后的手,便朝长春宫走。

储秀宫跟长春宫紧挨着,皇帝进了长春宫坐下,这才叹息一声:“提前做些预备也好。”

皇后也是踉跄两步:“难道当真已经……不中用了?”

皇帝抬眼瞥她一眼:“提前预备,亦有冲喜之意。朕只指望着,该预备的预备了,她反倒就好起来了。”

皇后微微一怔,急忙福身:“妾身失言。”

皇帝转头望向窗外:“人,迟早迟晚都有这样一天。总归是今日如何待人,来日也同样被人如何对待罢了。皇后,一应预备的事体,朕便交给你了。念在你们多年相伴的份儿上,你纵在病里,也多用些心吧。”

皇后忙道:“皇上放心,妾身定竭尽所能。”

整个正月里,纵然贵妃病重,可是皇帝该出席的重大节项却还都不能停。皇帝依旧如常出席各项庆典,正月十五元宵依旧奉皇太后至圆明园观看火戏。

宫里总归是皇后亲自带着太医院,竭力用尽各种法子施救罢了。

过了元宵节,贵妃的情形不见好转,反倒已是时常陷入昏迷。每一次仿佛都要醒不过来了。

正月二十三,皇帝下旨进封贵妃高云思为皇贵妃。

同日也一并追晋大阿哥的生母哲妃为皇贵妃。

这已是最后的冲喜法子,都是希望贵妃能因为这一进封,说不定一时欢喜,便熬过来了。

可惜进封皇贵妃的喜悦并没能帮油尽灯枯的贵妃再燃火苗,贵妃还是于两日后,薨。

因还在正月里,且这是宫中,不宜停尸,故此按着规矩,贵妃在弥留之际便已由内务府派人向外挪。

当贵妃薨了的消息确定传来时,她已然不在储秀宫寝殿中。

皇帝独自站在寝殿里,望着贵妃曾经的床帐,不由得怔怔出神。

皇后无声走进来,含泪扶住皇帝手臂:“皇上……万万请保重龙体。”

皇帝定定回眸看了皇后一眼,继而点头:“朕没事。贵妃已经不是朕第一个亡故的后宫。在她之前,哲妃走了,仪嫔也走了。朕纵然难过,却早已学会适可而止。”

“朕不止是贵妃一人的夫君,朕还是这天下的皇上,朕没有恣意为了一己之事悲恸不休的权利。朕只是来看看这里,送她一程吧。”

皇后也是垂泪道:“皇上说的是。人间最伤离合,没想到以我们此时的年纪,竟然便已经历过这些离别。”

皇后拭泪,然后抬起泪眼望住皇帝:“接下来当务之急,便是为贵妃拟定谥号。这事一向由礼部来办,他们会从历代嫔妃谥号中没有用过的里头选出几个来,皇上从中定夺即可。”

二卷107、谥号(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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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却摇头:“不,皇贵妃的谥号,朕已经想好了。”

皇后不由一怔:“皇上已经想好了?不知是哪几个字?”

皇帝走到书案边,拿起贵妃素常用惯的墨笔,抬笔写下“慧贤”二字。

皇后看罢便是一惊,不由得也走上前,另外写下两个字的满文:“皇上所拟,可为这两个字?”

皇帝便点头。

皇后不由得手一松,墨笔跌落。

“慧”字倒也罢了,偏是这个“贤”字一向都是给予正室的谥号。无论是汉字还是满文的写法,都恰恰就是那个该给予正室的谥号。

所谓“贤妻”,这个字一向是多少身为正室的女子一生所追求的盖棺定论。

桌上的纸上,皇后亲自写下的两个满文字被跌落的墨笔点上了个大大的污点。

皇帝不由得偏首望向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撩袍在皇帝面前跪倒:“妾身哀恸云思的离去……妾身这近二十年来与云思朝夕相处,早已情同姐妹。妾身还记得乾隆元年时,由郎世宁为皇上和当时潜邸进封的几位主位画像,画完了就连皇上都说,妾身与云思的相貌、神情已经越发相似。郎世宁那个洋人甚至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妾身,哪个是云思……”

“故此妾身斗胆相求:待得妾身那日到来,皇上便也请赐妾身与云思相同的‘贤’字为谥吧……”

皇帝反倒笑了,抬眸定定凝视皇后。

“皇后何出此言呢?你比我还小着一岁,你我算到今年也都不过三十五岁,尚在盛年。你又何苦说什么谥号?”

皇帝竟然一时并未应允,皇后心下更是爱上,跪在地上便不肯起身:“皇上所言极是。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云思与妾身年纪相当,此时却也还是去了……故此妾身不得不心下早有念想,也免得那日突然来临,妾身再什么都来不及向皇上诉说……”

皇帝却坐下,依旧并未允准,只是又拈了笔在手。

“既然给了云思谥号,那同日追晋为皇贵妃的哲妃,朕也要给一个谥号。皇后怎地不对哲妃的谥号挂心,而偏偏对云思的这般放不下?”

皇后便又是微微一怔。

“皇上还要给哲妃谥号?”

皇帝不由得抬起眸子来,对上皇后那一对哀伤的眼。

“皇后这话说得,叫朕意外。怎么,皇后觉着朕此时不该给哲妃谥号?”

皇后微微一惊,急忙垂首道:“回皇上,妾身绝非对皇上追晋、追谥哲妃有半点异议。只是哲妃追封,也只在妃位,按着宫规这一回即便是再做追封,也应当追封为贵妃而已。可是皇上却直接将哲妃追封为皇贵妃,越过了贵妃一级,已是违了规矩。”

“故此妾身还是斗胆谏言,此番皇上不宜再同时为哲妃追谥。或者再等一等,以时间先后补上这个区分也罢。”

皇帝却笑了:“皇后是提醒朕,即便此时为云思离去而伤心,却也不该忘了宫规,不该违了祖宗定下的规矩去?”

皇后只能深深垂首:“妾身不敢。只是妾身既为中宫皇后,便有责任提醒皇上。”

皇帝再不说话,只是落笔在纸上写字。

二卷108、晋位(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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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呵成,皇帝将白纸竖起来给皇后看:“哲悯,这便是朕给哲妃的谥号。明日朕便与云思的‘慧贤’二字一并颁旨。”

皇后微微张口,却已知圣意难违了。

皇帝放下笔墨,这才轻叹一声:“你的心意,朕也明白。你做的都是一个皇后应该做的,朕不怪你。只是哲悯皇贵妃为朕潜邸时第一个入侍的,算得上是朕的第一位妻妾,且为朕诞育大阿哥,朕自当追晋为皇贵妃。”

皇后只得垂首:“谨遵圣意。”

正月二十六这日,皇帝下旨,分别赐两位皇贵妃以谥号。

消息传到永寿宫,献春听了便忍不住轻叹一声。

“怎么了?”婉兮问。

宫中嫔妃虽然不必为贵妃穿孝,婉兮却也交待宫里人都拣些素淡的衣裳来穿。她自己也褪去了那些鲜艳的簪钗。

只是她终究刚刚进封,故此内务府呈进来的衣裳和首饰多为鲜艳颜色的,且皇帝由爱她“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故此内务府呈进的衣裳里尤其以海棠红为多。她不得不跟献春开了柜子,从过去的旧衣裳里寻出几件素色的来,再按着贵人的身份重新在袖口、领口上补上几道花边儿,以示区分身份罢了。

“皇上对贵妃的情意,却也不过如此吧~”献春叹息着道。

“皇上登基那年,皇后自不必说,后宫里除了皇后之外,最为煊赫的就是贵妃。贵妃是独封贵妃,同样是潜邸侧福晋,位分上却直压过了娴妃去;且皇上援引前朝旧例,也要内外命妇同样进宫给贵妃行礼,让贵妃享受到的礼遇几乎与皇后持平。”

婉兮也是微微惊讶。

“可是……贵妃的身后,却是两位皇贵妃并尊,再也没有了独一无二。”

婉兮倒是不觉得:“皇上亲封了皇贵妃。即便是为了冲喜,可是贵妃好歹也还是在皇贵妃位分上留过两日的。且你瞧皇上为贵妃亲拟的谥号。‘贤’字可一向都是给正室的,已是超越了规制去。”

献春只是淡淡笑笑:“可是皇上也同日追封了哲妃为皇贵妃,谥号也是同日颁下。虽说贵妃的谥号有个‘贤’字超了规制,可是哲妃的追封也越过了贵妃,从妃位直接追晋为皇贵妃,这自然也是超了规制。如此两位还是并列,倒看不出皇上对哪一位有特别的私恩去了。”

婉兮垂下头去,对这事儿倒并无介意。

献春轻叹一声:“显然皇上此时对贵妃的心,与当日早已是不同了。依着奴才看,是皇上心里有了更要紧的人,对于贵妃离去虽然难过,却已不似当年那般了。”

婉兮这才红了脸,抬眼望过来:“姑姑!你又想取笑我!”

献春便也笑了:“若当真说超规制,主子如今这以贵人位分便独住永寿宫,宫门前摆着这样大的龙形影壁,这才当真是超了规制去呢!”

正说着话,忽然见外头来了人。婉兮透过窗子一看,竟然是李玉。

李玉来并不稀罕,可是李玉今儿是捧着圣旨来的。

婉兮忙下地,穿好大衣裳,出门跪迎。

李玉含笑道:“贵人魏氏接旨:晋贵人魏氏为令嫔,钦此。”

二卷109、令嫔(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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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一时有些懵了。

她刚进封为贵人尚不足一个月,此时六宫上下都沉浸在贵妃薨逝的悲伤之中,皇上怎么忽然就进封她为嫔了?

献春也是一时欢喜得忘了反应。

李玉将含笑提醒:“这可是殊恩,奴才在宫中伺候这么些年,这样的事儿还没见过几宗。令主子必定也是欢喜傻了,都忘了接旨。”

婉兮这才反应过来,忙扶达儿头,以示三叩首,然后高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

李玉还没忘了提醒:“令主子……这个封号可不就是永寿宫正殿里御笔亲题的匾额里的那个‘令’?”

婉兮还没完全回过神儿来,叫李玉这一提醒,心下也方哗啦一亮。

初封贵人那晚,皇上曾经搂着她问过,“可知爷给你想了个什么封号”。彼时她一来当真并不在意,二来已是乏累了,故此并未深想。

哪里能想到,他给她的封号便是这个“令”字。

如此想来,便明白了他为何要独独给她留着永寿宫;又为何要郑重下旨叫这个永世代不可移动……原来在他心里,是早已将这个字许给了她的。

李玉便打千儿告退:“奴才第一份儿便是来的令主子的永寿宫,奴才接下来还要去别宫传旨,不敢耽搁,这便先行告退。”

婉兮自己回到寝殿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外头毛团儿送完了李玉,已是笑嘻嘻进来,打千儿道:“奴才给主子贺喜了!另回主子,奴才已经打听明白今儿还有哪些主子进封了。”

婉兮这才回神:“你说就是,也免得你白打听一回。”

毛团儿嘻嘻地笑:“回主子的话儿,这头一宗啊,奴才先说主子最关切的:恭喜主子,陆小主也晋位为常在了!”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可是为免还是要想到常在位分与嫔位之间悬殊的差距去,故此便也笑不出开,反倒只溢出一声叹息。

陆姐姐,当真委屈了。

“还有谁?”

毛团儿便一个一个数来。

“纯妃主子、娴妃主子,著封贵妃;”

“愉嫔主子著进为妃。”

“再有一个,便是秀常在复位为贵人。”

婉兮点头,毛团儿便退了下去。

婉兮刚封贵人,这又立即进封为嫔,献春紧忙着又要整理宫里的一应用度,该要马上又要向内务府去要嫔位的用度、陈设去。连宫里的人,刚好容易挑来几个,这就又要立马加倍了。

献春心里核计,见婉兮不语,便暂停了思绪,含笑道:“纯妃、愉嫔晋位,自然是因为她们生了皇子的缘故。娴妃晋位,也是她原本侧福晋的身份,只要后宫进封,她便必定要跟着依次进封的。”

婉兮却摇头:“我没想这个。后宫进封,原也不能总是只进我一个。独独进封贵人,已经叫六宫侧目,皇上这回自然六宫同封。”

婉兮叹息一声:“我只是……还记着你那句话:慧贤皇贵妃当年初封贵妃的时候那般独一无二,薨逝后先与哲悯皇贵妃并尊,此时却根本又是六宫同封了。慧贤皇贵妃若泉下有知,你说她会不会难过呢?”

献春便也是轻叹一声:“终究盖棺论定,慧贤皇贵妃并不是皇上钟爱之人啊。”

二卷110、盾牌(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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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定了定便又道:“也算不得是六宫同封。主子看,这一回嘉妃、怡嫔、舒嫔便都未得进封。”

婉兮支颐望向窗外:“献春,我记得前朝历代,不仅在世得封的皇贵妃少,便是贵妃位上也只有一个罢了。这回咱们皇上一封贵妃就是两个,倒叫人意外。”

献春便也点头:“娴妃对贵妃这个位子耿耿于怀十年,如今慧贤皇贵妃薨逝,娴妃终于当上贵妃了。按理她能好好高兴一回,可惜这回却还有纯妃同进为贵妃。贵妃位上并尊两位,娴妃纵然晋位贵妃,心下也不会痛快了。”

婉兮叹了口气,起身道:“进封嫔位之后,宫里的事还要姑姑你打点。叫玉叶陪我去看看陆姐姐。慧贤皇贵妃去了,储秀宫里只剩下她一个,未免冷清。”

婉兮带着玉叶到了储秀宫去。

储秀宫里的确冷冷清清的。

因这次都获进封,两人见面互相道了个喜。

语琴还是娇嗔了一声:“你又给我道喜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常在,你都是正正经经的令嫔了!”

婉兮也只得俏皮道:“谁是令嫔呢,这个名儿我听着都生。外头谁愿意叫就叫去,反正我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九儿。”

语琴这才笑了,叹口气攥住婉兮的手:“说真的,我当真羡慕了你去。封嫔了不说,封号又根本就是你永寿宫正殿里匾额上‘令仪淑德’的那个‘令’啊!你的封号,最是与众不同的,古往今来竟没任何一个朝代的后宫与你相同封号的,正正经经的独一无二。”

婉兮轻拍语琴的手:“姐姐也别急。如今慧贤皇贵妃刚薨,你是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人,刚进宫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姐姐形容气度肖似慧贤皇贵妃……皇上一定会一步一步进封姐姐的。”

语琴便不由得嘟了嘴:“照你说来,就算我来日得以一步一步进封,却也只是因为我像慧贤皇贵妃了不成?”

婉兮便笑:“姐姐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在这宫里,谁愿意当谁的替身,谁愿意叫人说自己的进封是因了旁人呢?便如我吧,如今后宫里谁不说我得以进封,都是因为皇后举荐的缘故?便是今后再有进封,也还会被认定了是因为出身皇后宫里的缘故。”

语琴便也点头。

婉兮却按着语琴的手,轻轻摇头:“我起初也介意,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这重说法或许对咱们的自尊心是一重考验,可是却也是挡在外头的盾牌。她们愿意以为这是皇后的缘故,那便想去好了,我反倒乐得躲在这层盾牌后头安生着。”

婉兮微顿,定定望着语琴:“姐姐,这是宫里。事无巨细,都必须要师出有名,因为这宫里的每一件事都要记在底档上,流传后世的。故此咱们的进封,必定需要一个理由。”

“若皇上说是因为宠着咱们,那便是给咱们自己招灾;若皇上说是因为皇后和慧贤皇贵妃的缘故,那才反倒是护着咱们。姐姐别图那些虚名,就安安生生避在那层盾牌后头好了。总归自己心里该明白,怎么才是最实际,才是对咱们自己最好的。”

二卷111、愉妃(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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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便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九儿,你说的是你自己才对。那些盔甲、皇上那借着皇后才说的宠爱,只是保护你罢了。”

婉兮心下也是歉然,伸手抱住语琴。

“姐姐……我又说错话了是不是?姐姐掐我,我真该打。”

语琴无奈,便也作势打了婉兮一记。

打完了立即蹲身行礼:“常在陆氏以下犯上了,还请令嫔娘娘宽贷。”

姐妹俩这才好了。

婉兮转眸望向窗外:“这储秀宫里冷冷清清,倒不知下一位搬进来的会是谁。”

以语琴常在的位分,不足以独住一宫。

语琴也叹息一声:“这回算是叫我亲眼看见了这后宫里的人情冷暖。慧贤皇贵妃刚被挪出去,内务府便已经来清点宫里的物件儿。慧贤皇贵妃生前的衣物、簪钗、瓷器便都被收回去了,无缘赏给母家,甚至都不能带入陵墓。当真是一身一体俱是皇家所赐,自己除了一个空名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婉兮只得安慰:“也不会的。待得慧贤皇贵妃正式入葬,皇上和礼部定会按着皇贵妃的位分,选定物品陪葬的。”

语琴也望向窗外:“九儿,你说这储秀宫里,又会是谁人搬进来呢?”

婉兮垂首道:“我猜,八成是愉妃。她从前在嫔位,尚且还方便与纯贵妃同住在钟粹宫,如今她已晋位为妃,怎么也该搬出来了。”

语琴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愉妃的可能自是最大。九儿,依你来看,这个愉妃可好相与?”

婉兮与愉妃的照面机会不多,便在记忆里搜寻这几次正面相对的过往。

“她出身亦不高,虽然祖上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八旗,可是她本家儿只是南苑人。即便是正身旗人,身份也不比包衣高,故此她这些年在宫里位分不高,为人也甚为低调。”

婉兮略作沉吟:“可是姐姐想,位分低微却有机会生下皇子来,便如娴妃一次次地骂,这其中必定也是有缘故的。我猜想,这其中有皇后、纯贵妃的缘故之外,也必定与她自己有干系。”

“我回想着,这几次的照面,虽然她的话都不多,可我都从她眼中看见了坚毅之色。姐姐,我猜想她此时在宫中,必定一切都只为了五阿哥计议。是五阿哥的敌人,便是她的敌人;对五阿哥好,她便必定善待。”

婉兮说着眨眨眼:“姐姐现在尚无子嗣,与她便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想来姐姐与她倒是好相与的。”

语琴便轻叹一声:“我倒是也想有皇嗣呢,只是皇上不给罢了!”

婉兮便红了脸:“姐姐……”

语琴便笑了:“听你这番解说,我便也放下心了。我原本还想求你,想搬过去跟你同住呢。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罢了,一来皇上注定不愿意,二来又叫六宫议论,定会说我是攀附你,想要皇恩的。”

婉兮垂首含笑:“我也从来都不想叫姐姐成为我宫里人,我是希望姐姐将来必定与我平起平坐了去。”

语琴轻叹一声:“其实这些年走过来,看下来,我这颗心早已更冷下去了。即便是慧贤皇贵妃又能怎样,没有皇上的心,生前位分再高,死后不过一场凄凉。皇上既然对我无意,只剩一个空位分,我又何苦要豁出性命去争?”

二卷112、醍醐(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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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说着话,倒瞧见了伺候在门槛外的玉叶。便不由得叫进来,给塞了两个果子去。

“上回她来替你给我传话,倒还吓了我一跳。她脸生,我不确定是不是你宫里的人。今儿瞧着,倒是更稳重了。”

婉兮含笑点头:“忘了告诉姐姐:她本来就是我在家里的丫头。因也到了年纪,又是想见我,这才也给挑进来了。”

语琴也是惊讶:“竟有这样的好事儿?天,九儿,我当真是要嫉妒你去了。”

语琴自己身边儿,先是皇后给指的念春。后来念春回了长春宫,语琴这才得以从内务府里自己要了晴光来。可是终究是新人,总要一点一点从头交心,这总归还需要光景。

“慧贤皇贵妃这样去了,事情前后也还算平稳。姐姐没有受到半点牵连去就好。”婉兮握着语琴的手:“慧贤皇贵妃终究是因病去的,之前有事旧病突然复发,我便担心有人要借着这个生事。姐姐因是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人,难免瓜田李下。”

语琴轻叹一声:“也是。这后宫里头,任何事儿到了那些有心人的眼里,就都能成了算计的筏子。”

语琴说着,不知怎地瞟了婉兮一眼。

“姐姐,怎了?”婉兮便问。

语琴倒是俏皮一乐:“你道这回怎地这样消停?我现在忖着,倒品出些味道来了。”

“不瞒你说,慧贤皇贵妃被挪出去那天,皇上和皇后来过慧贤皇贵妃的寝殿。原来是说皇上给慧贤皇贵妃谥号的事……那日皇后失魂落魄,怕是就因为这事儿给冲的,便没心思算计了吧。”

婉兮倒不知道这事儿,听了不由得一讶:“姐姐的意思,是说……皇上?”

语琴点头:“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如不明白‘贤’这个谥号的意义所在。他却故意还是给了慧贤皇贵妃,又岂能不是特地做给皇后看的?”

“不知怎地,我现在总觉皇上仿佛对皇后已经起了防备之心。现下时时处处,都不容得皇后再做算计,皇上早早就动了手腕,将皇后先给限定住了。”

语琴的话叫婉兮心下也是醍醐灌顶。

婉兮忍不住轻轻摇头,可是苦笑:“是啊,如今双上一并进封了两位贵妃。那么下一步,无论两位贵妃谁能再生养,那就直接是皇贵妃了。皇后最最忌惮的,便是活着封的皇贵妃了。娴贵妃早盯着她的正室之位不说,纯贵妃偏又是后宫里最能生养的,故此那个活的皇贵妃迟早会出现。”

语琴便也一拍掌:“皇后至此,总该知道收敛了!不然身后的谥号先被夺了,活着的时候要是再没嫡子,便说不定连后位都要丢了……那才成了鸡飞蛋打,白算计了这一场。”

献春没说错,娴贵妃虽然如愿以偿被进封为了贵妃,可是当听说纯妃同样也晋位贵妃,娴贵妃便怒不可遏。

这日雪晴,纯贵妃在御花园赏雪,娴贵妃远远地便冷笑着走过来。

“果然是出自江南的汉女,下个雪也叫你新鲜成这样儿。也难怪,你虽进宫的年头不短了,可惜早几年每当下雪,冻得都不敢出门儿。这两年才敢出来踩雪罢了。”

二卷113、双贵(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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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的笑声比雪还冷:“我真担心,你生出来的儿子会不会也跟你一样,是一把软骨头。下个雪就钻被窝里,不敢出来了呢!”

纯贵妃下雪来御花园,就为了图个清静,却也就知道她躲得开谁,却都躲不开娴贵妃。

纯贵妃便拢住了披风,含笑迎住娴贵妃:“这后宫诸人,人人晋位都是欢喜的。也唯有娴贵妃,巴巴望着贵妃的位子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封了,却反倒更生气了。”

“哦~,也是。娴贵妃进封,又凭什么呢?自己无子,只剩下一个当年侧福晋的空名头。可是这个名头自乾隆元年起,不就早被皇上给弃置一边了么?”

纯贵妃故意一顿,接着一拍手:“哦,我明白了。娴贵妃之所以这次也能跟着进封,八成是皇太后的意思。皇上自然拗不过皇太后去,却未必是皇上自己的意思。”

娴贵妃走上来冷笑:“我跟你真是前世的冤家!皇上登基,我封妃,你也封妃;如今我进贵妃,你也进贵妃。苏婉柔,你是真的想跟我卯上了,是不是?亏我当日瞎了眼,还想跟你抱团儿!”

纯贵妃听了心下也是唏嘘:“是啊,这样说来你我当真是卯上了。只是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跟你卯上,何尝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咱们晋位也好,列在什么位分也罢,不过都是皇上一个人的定夺罢了。”

“你既然心下如此愤愤不平,你倒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皇上。皇上心下若有你,自然不会叫你委屈了跟我并列去,皇上该独独进封你为皇贵妃才是!”

“这又不是没有先例。哲悯皇贵妃原本追封的只是妃位,如今这不也是越过了贵妃,直接追晋成了皇贵妃么?侧福晋,在皇上心里,你总该比一个死人更有分量,你说呢?”

“你!”

娴贵妃被纯贵妃狠狠戳在了心上的痛处,不由得连吸气儿,肋茬儿都是疼的。

“苏婉柔,生了两个皇子,又跟我并列了贵妃之位,你果然胆儿更肥了,如今竟也敢跟我这么说话!”

纯贵妃漫漫一笑:“不然娴贵妃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我曾真心实意与娴贵妃你抱团儿,可是你今儿高兴了就与我一处;明儿不高兴了,便一脚蹬开了我去。皇上登基以来,我从第一日起便与你并列妃位,你却还将我当成奴才,张嘴想骂就骂。”

“我苏婉柔的确是出身汉女,可是我却不是你娴贵妃一个人的奴才!我从前忍了,可是如今我已经有两个皇子,我若还在你面前那样儿,我的儿子们又将如何自处了去?便是为了我的孩子,我也再不能在你眼前那般卑躬屈膝!”

“况且……”纯贵妃没有躲开娴贵妃,反倒走到娴贵妃面前来,绕着她转了个圈子:“当日东巡,宫中唯有你我几人。我受的病气都说是来自怡嫔。可是娴贵妃,此时慧贤皇贵妃已经薨逝了,此时也唯有你更清楚,那时候究竟是谁想害了我母子的性命去!”

“娴贵妃,你现在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究竟是谁么?”

二卷114、心窍(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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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啊。”

娴贵妃冷笑着抬手指着纯贵妃的鼻子:“自以为有了两个皇子,果然便目中无人了!”

“也是,你一个汉女,竟然能进封为贵妃,这当真是破天荒的。康熙爷时,汉女和包衣出身的,生子最高也只能到妃位,你如今当真是了不得了!皇太后定不允准,鬼知道皇上是怎么被你迷了心窍去!”

纯贵妃淡淡挑眸,望那被白雪覆盖的金瓦朱墙。

一年四季,仿佛也只有这样的落雪之时,这朱墙金瓦之中才会加入另外一种颜色去。朱墙和金瓦虽然都已是金碧辉煌,但是在阳光之下,却都比不过那白雪的耀眼去。

娴贵妃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这内里的缘故,她自己何尝没有细细想过?

没错,她是有了两个皇子,可是若按照从前康熙朝的规矩,汉女生子封到妃位已是到头儿了,不管有几个儿子也都如此罢了。

故此她细细想下来,未尝没有想明白,她的进封贵妃,或许又是皇上与皇太后之间意见相左之后,彼此妥协之后的结果罢了。

就像乾隆六年时候的舒嫔和怡嫔,皇太后要求封舒嫔,那皇上就要同时也要封个怡嫔出来;那么这一回,极有可能是皇太后见慧贤皇贵妃薨逝,便要求皇上进封娴妃为贵妃。

原本皇太后就不喜欢汉姓包衣出身的慧贤皇贵妃超过老满洲世家出身的娴贵妃去,终于等到了慧贤皇贵妃薨逝,皇太后自然想立时抬举娴贵妃去,好歹先把贵妃这个位子给占住了。

于是皇上便另开先例,将她也给并封上来。说白了,皇上是想用她来制衡皇太后、娴贵妃罢了。

只是这话,她不愿也不甘跟娴贵妃说出来。

她宁愿叫所有人都以为,是皇上独宠于她。为此,她甘愿成为众人眼中钉,甘愿再与娴贵妃为敌。

“还用什么迷了皇上的心窍去呢?”纯贵妃想到这里不由娇柔一笑:“只凭皇上喜欢我,便足够迷住皇上心窍去了。怎么娴贵妃,你原来没本事迷住皇上么?”

“呵呵,也是啊。不然怎么我都生了两个皇子了,皇上都已登基十年了,你却还无所出呢?”

纯贵妃的话,成功地刺痛了娴贵妃去。

是啊,皇上都登基十年了,慧贤皇贵妃都已经薨逝了,可是她却还没有所出。

她的青春一共还能剩下几年?

她越想越痛,不由得跳脚大骂:“皇上凡事皆效法康熙爷,如今却为了你捅破了天去,你自然便认定,你的前程还不止贵妃呢。毕竟你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你自然忍不住以为,来日即便是皇贵妃、甚至皇后之位,都未必没有可能了?!”

纯贵妃微微眯眼:“这话儿总归是娴贵妃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娴贵妃冷笑:“话是我说的。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做梦了!只要你是汉女出身,便不管你生几个儿子,你的儿子也都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你本人更没有获封皇贵妃、皇后的希望去!”

“就算皇上想,可前朝还有宗室大臣,后宫还有皇太后呢!他们都绝不准一个汉女和她的孩子,染指了这大清的江山去!”

二卷115、打脸(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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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年的这个正月,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注定是一段不可能安静的时光。

这段日子,皇帝有太多人要去追悼、同庆、安抚,故此婉兮只静静坐在窗下,看献春给她整理出来的永寿宫底档账册,倒没指望皇帝会过来。

这几日心事乱如思绪,她看着看着不由困倦,便支颐垂下眼帘。

外头毛团儿急急打手势,她便没看见。待得献春进屋来通禀,皇帝已然自己迈进了门槛。

皇帝拦住献春,含笑望住灯下支着下颌便能睡着的她。

献春便行礼告退,将暖阁的隔扇门合上。

皇帝蹑手蹑脚走过去,将婉兮横抱起来,如同抱着玩儿累了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送到被窝里去,将被子替她拉好。

她竟没被惊醒。

皇帝便含笑走到南窗下去,看炕几上她之前对着的那账册。账册之外还放着花笺,那都是她自己做的。用的是夏天里宫里落下的花瓣儿,还有她亲手种出的菜蔬的花儿,以及他带他东巡那一路在草原和关外采集来的花草。

将这些花瓣儿混入桑树皮粉碎煮成的纸浆中,再用细细的纸筛子将纸浆薄薄滤出一层来,摊开晾干,便做成了自制的花笺。

宫中寂寞,可是她却最善于给自己找事儿干,故此每一天都过得这样充实而又有趣儿。

他含笑凝视那花笺上,有她心思游弋之时随笔写下的字迹,甚至有的只是笔画。

她写了许多个“令”。

那几个笔画看似杂乱,看不出是要写什么字。可是他却认得出,她其实想写的不是字,只是用那笔画来代替数字罢了。他数了数,一张纸上写的是六;另一个则是三。

他薄唇便轻轻勾起。

他知道她心中缠绕不下的是什么了。

放下悬心的事,他便蹑手蹑脚也上了炕,一手轻拍着她睡,一手随便抓起她放在炕琴上的一卷书来看。

婉兮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家,她又如小时候一般睡倒在了花田里。便有淘气的蝴蝶绕着她飞,不时落在她脸上,身上。

她睡不踏实,便懊恼地伸手去挥舞。没想到却“啪”的一声脆响。

她一下子就坐起来,傻了望向周遭。心说那蝴蝶都何等轻盈,怎么会打得“啪”的一声?

结果等她清醒过来,看清眼前打的是什么的时候……她当真想一头撞死了。

竟然是皇帝,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地捂着面颊。

婉兮也顾不得上睡相,赶紧在炕上变成跪姿:“爷……难道奴才刚刚是打着爷的、的的的,脸了?”

瞧她真的吓坏了,皇帝这才扬声大笑,松开了手。

长眸轻挑,白了她一眼:“怎么可能?!爷好歹弓马娴熟,若被睡梦里的你给糊个满脸,那就当真不用活了~”

婉兮真是要哭了:“那刚刚那一声响……?

皇帝长眉悠然扬起:“你打的是爷的手。”他还作势两个巴掌一拍,正是“啪”的一声儿。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埋怨:“爷来了怎也不叫醒我?”

他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卷:“叫醒你该多不好玩啊,就看不着你心里的秘密了!”

二卷116、珍惜(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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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婉兮心下悄然一跳,忙下意识也望向南窗下的炕桌去。

皇帝轻哼一声,将腿伸直了,舒服抓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心里有问,爷既来了,还不快问?”

婉兮却摇头:“没有。”

皇帝这便丢了书,两只手伸过来抓住她小手:“还想瞒着爷?爷早看得明明白白了。”

婉兮挣扎不过,便也顺势倒在他腿上,支颐趴着看他。

“爷既然看得明明白白了,又何苦还要问我?爷若想替我解惑,那自然也不用奴才问出口了。若是爷本不愿说的,奴才问了也是白问,又何苦难为了爷去?”

皇帝便哼一声,伸手刮了她鼻梁一记。

“其一,你的封号‘令’。自然是爷早就想好的,从想将这永寿宫赐给你,便已想好了。爷给你初封贵人,没赐给你这个封号,那是因为贵人的位分还太轻,撑不起这个封号。”

“况且爷也没想你在贵人位分上呆几天,早已预备好了给你晋位为嫔。即便没有慧贤皇贵妃的薨逝,爷过完年,最迟二月也会降旨。”

婉兮便莞尔点头,“奴才明白了。”

“其二,你画的那个‘六’,正好是与你一批进封的人数;‘三’则是未获进封的人数。你想知道为何爷要进封六个,却剩下三个。”

婉兮悄然颔首。

皇帝定定凝视婉兮:“她们进封与不进封,总归与你的进封并非一回事。她们进封的,纯贵妃和愉妃是因为诞育皇子;娴妃因为终归是先帝亲赐给爷的侧福晋,没有让纯妃超过她去的理由,故此爷这回破例双封贵妃。”

“至于没封的……谁说后宫进封,就非得全都晋位?总有爷不喜欢的,不想封的,不行么?”

他最后那句话,竟然带了一丝桀骜的轻佻。

他这般的模样,便又更像个人间男子,而不是那个天子了。

婉兮只得含笑:“行行行,爷说什么都行。”

皇帝伸手将她拉过来,困在怀里:“这几天爷忙着送慧贤最后一程,没来看你,你可想爷?”

婉兮想了想,认真点头,却又摇头。

“奴才再想爷,也不急于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慧贤皇贵妃争这几天。慧贤皇贵妃陪伴皇上十余年,皇上理应好好送一送。”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都是年少之时便陪伴在爷身边的人,这些年跟爷相依为命。她们这样年轻就走了,爷心下便也总忍不住想到自己……若爷也走的那一天,送爷的又该是谁?”

婉兮吓了一跳,忙抬手按住皇帝的嘴。

“爷莫乱说!爷定然长命百岁!”

皇帝便笑了:“你比爷小十六岁,爷自可放心:等爷走的那天,一定有你相送。”

婉兮惊得起身,也不顾什么,爬上来便用自己的小嘴儿堵住了皇帝的嘴。

她用力地亲着,仿佛想将他方才的那句话都给怼回去。

直到亲到气喘吁吁,她方伏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房:“不会的!奴才可不送爷,爷必定长命百岁,将来一样是爷来送奴才呢……”

他便也听得痛了心肠,反身将她覆住,用尽了力气去“惩罚”于她。

那么远的事,何须想啊?

况且根本就不敢想,不敢想失去的竟然是她。一想,便已痛断肝肠。

二卷117、猜字(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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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大封,不管进封还是没进封的,总归都与一个人无关:那便是皇后。

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随着春意渐渐来,这住在长春宫里的皇后的气色倒是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这日春阳鲜艳,宫里新升上来的头等女子驻春和回春伺候着给皇后梳头。

驻春瞄着皇后的脸色,不由得说:“慧贤皇贵妃薨逝,原本都以为皇上悲恸不已,可是皇上分明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三日之后便大封六宫,由此可见皇上心里并未将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有多放在心上。”

“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未曾搅乱皇上的心,却搅乱了六宫上下的心。”

回春捧了几枚素钗来,借着镜子捧给皇后看,叫皇后自己选戴哪个。

一边比着一边说:“总归不管进封谁,没进封谁,跟咱们主子都是不相干的。主子是中宫皇后,尊贵无比,封无可封。那些争来争去的位分,不过是妾室们当成香饽饽的罢了,半点也动摇不了咱们主子就是了。”

皇后从镜子中瞟了回春一眼,却摇摇头:“这些簪钗都收起来吧。此时好歹慧贤皇贵妃刚薨,本宫不宜太多花哨。”

回春不由得为难:“主子,这些都是素银的簪钗,哪里有半点花哨呢?”

听见里头动静,还是挽春走进来,从回春手里接过那些簪钗,并叫驻春和回春先下去。

皇后叹息一声:“本宫一向都是戴通草花和绒花,怎么她们竟像从未见过似的,一径端这些簪钗给本宫比着……给本宫取通草花来吧。”

驻春和回春是跟念春一拨的年纪,当年都还只是长春宫里的小女孩儿,做的是院子里粗使的活计。这回是因为婉兮和献春都走了,这才从粗使的升上来的。虽说也都长大了,年纪是都十九、二十了,可是总归刚进殿内近身伺候,许多时候还不大会看皇后的脸色。

挽春有些为难:“主子从前头上戴的,都是令嫔亲手制的。主子吩咐过,如今令嫔已经是主子,那些她亲手制的头戴花便不宜再戴了,都叫奴才收了起来……如今只能再从内务府里要了。”

皇后听见“令嫔”二字,不由得望住镜子。

挽春也瞧见,皇后眉头抖了抖。

挽春自知失言,急忙福身:“奴才失言,还请主子责罚。”

婉兮从前是魏贵人,宫里怎么提起“魏贵人”三个字都行,待得婉兮晋位为嫔,定了“令”为封号,皇后便每次听见都是不高兴。故此挽春和念春都小心地平素尽量不提“令嫔”二字。一旦非要提的话,要么是故意错叫成“魏贵人”,要么就是叫“魏嫔”。

挽春和念春只是也不甚能摸得清楚,皇后究竟是不满意婉兮晋位太快,还是不喜欢皇上给婉兮这样一个封号。

皇后也只叹了口气:“算了,又不怪你们。令嫔……这个封号看样子是要一直陪着她了,我总得一日一日适应下来罢了。”

挽春这才明白,原来皇后还是不喜欢这个封号。

可是……这个“令”字又怎么了呢,为何叫主子这样不喜?

二卷118、令解(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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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个封号有些独特,历朝历代也没见有哪个嫔妃以这个为封号的。而历数宫里现有的这些封号,无论是“娴”啊“惠”啊之类的都好理解,偏是这个“令”绝无仅有,一时说不出含义来。

挽春便道:“奴才倒不明白皇上为何给了她这样一个封号。照奴才来看,‘令’,岂不是说她曾是主子宫中的‘使令女子’?皇上这是叫她不要忘本吧!”

挽春这样说,原本是指望叫主子一笑,没想到皇后反倒疲惫地闭上了眼。

挽春心下没底,便赶紧再说:“要么,也就是她永寿宫正殿里悬着那‘令仪淑德’的陡匾,皇上顺手拿来其中一个‘令’字给她当封号罢了!”

“令仪淑德”又怎样,也只是泛泛说什么“美好的德行”罢了,这都是后宫里所褒扬那种空泛的词儿罢了,即便少见,却跟“娴”、“惠”啊的,又有什么分别了去?

“便如咱们长春宫,皇上也按着永寿宫那匾额的模样儿,御笔亲题了‘敬修内则’四字。奴才看,那自然比永寿宫的尊贵了去,一看就是中宫母仪!”

皇后却疲惫地摇了摇头:“够了。”

挽春惊得急忙跪倒在地:“主子?”

一个“令”字,除了解释出这些,还能解释出别的什么来么?

那她何曾说错了?主子又怎么会更难过了?

皇后深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想知道,那本宫就说给你听。”

“这个‘令’字,出自中‘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一句。圭与璋皆为玉器,故此‘令’字体现的是玉德……你该明白皇上有多爱玉,便是皇子名字中皆以玉为名,皇上将这符合玉德的‘令’字给了她,那自是代表钟爱之意!”

挽春便是激灵一个寒颤。

可是皇后还没说完,她更显疲惫,要伸手撑住了额头才能继续下面的话。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你可知道‘圭璋特’?中有云:‘圭璋特’。‘圭璋’,玉中之贵也;‘特’谓不用他物媲之也。诸侯朝王以圭,朝后执璋,表德特达不加物也。”

皇后霍地抬头:“听明白了么?诸侯朝见天子,执圭;朝见天子中宫则是执璋……而‘令’如圭璋之特!皇上将‘令’给了她,便已是隐隐含着以她为妻的意思!你们,终究懂没懂啊?!”

挽春身子一软,竟是跌倒在地上。

皇帝博览群书,用典便是信手拈来。可是这后宫上下有几人看过这样多的书去?

也幸亏皇后懂得。却也,可怜皇后看懂……

挽春重新爬起来跪着,已是泪下:“是奴才无知,竟不知这封号背后有这样多的典故……奴才这才明白主子缘何听了这样难受……”

皇后疲惫地摆摆手:“罢了。你们不懂,所幸六宫其他人也未必懂。想当年,这后宫里除了本宫之外,也只有慧贤皇贵妃能与皇上说说这些。如今慧贤皇贵妃去了,这六宫里便也没人读得懂了。”

二卷119、两小(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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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个“令”字有多贵重,只要这后宫里没人读得懂皇上这个封号里的含义,那她就还是独一无二的皇后,后宫依旧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去!

她此时还是只专心防备能生的纯贵妃、仗着侧福晋的身份终于晋位为贵妃的娴贵妃罢了。

婉兮晋位为嫔,手下的女子和太监的人数便又要增加。女子可为六人,其中头等女子可为二人,二等女子可有一人;太监增加到八人,可有一名首领太监。

婉兮自是擢了毛团儿为首领太监;在女子的擢升上,婉兮略作了一番思量。

若说贴心,自然是玉叶最能贴心,要按着婉兮自己的心思,自然是本想将另一个头等女子的身份直接晋了玉叶。

只是在玉叶被要到永寿宫来之前,婉兮和献春先定了要前头早薨的仪嫔黄氏从前手下的女子过来。那女子从前在永和宫里叫“紫萱”,到了永寿宫后改名为玉函。

玉函的年岁和资历都在玉叶之上,更原本的身份就是头等女子,故此婉兮思索再三,还是将玉函定为头等女子。

婉兮将二等女子的身份给了玉叶。

玉叶自是欢喜的,毕竟刚进宫没几天,这便已是二等女子,是主子身边的上差了。

玉烟和后来又新挑来的两个女孩儿玉壶、玉蕤为粗使女子。

宫里的身份定下之后,一众女子、太监一齐来跪倒谢恩罢,因除了献春和玉函之外,都是十几岁的丫头小子,婉兮又一向宽仁,故此几个还在下头跪着呢,便唧唧咕咕玩笑开了。

带头儿的是玉叶和毛团儿。

故人相逢,斗嘴的功夫也都随着年纪见长了,两人如今简直是只要碰在一起,不管什么由头,都能吵出一气来。

当年毛团儿陪着四爷和九爷去查旗地的时候儿,就在客栈里跟当时的二妞吵过嘴。二妞是婉兮教出来的丫头,骂人的时候嘴那也叫厉害,故此毛团儿的印象可深刻。

这回玉叶进宫来,虽然是隔了四年两个人才又撞见,可也只是一照面的惊讶,两人便愣是认出对方来了。

四年对两个小孩儿来说也不算短了,两人身量和相貌都有不小的变化,可是他们两个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出彼此来,连婉兮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两个小孩儿也都聪明,不管旁人怎么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也都没说出婉兮和皇上当年的相遇来,只说他们两个从前小时候在宫外遇见过。

玉叶当时红着脸瞟毛团道:“他偷过我的烤芋头,故此我骂过他。”

因着四年前的情分,毛团儿自然跟玉叶相处得最好。今日一并都有了身份,一个是首领太监,一个是二等女子,便互相挤对起来。

玉叶先故意朝毛团儿万福:“小女子给首领大人请安。首领大人来日千万照应小女子啊。”

毛团儿也不示弱:“哎哟,姑娘言重了。咱家再按着首领的名儿,平素也不敢在殿内陪着主子。一应的话,还不都承姑娘的通传?姑娘要是嘴轻轻那么一歪歪,那咱家的小命儿就没了呢~”

二卷120、找乐(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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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便恼了:“你说谁嘴歪呢?”

玉叶虽说恼了,却恼的不是正地方儿,毛团儿便得意大笑:“你不如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嘴歪还是不歪?”

两人这就要吵起来了,献春和玉函也都知道这两个人跟婉兮的情分,故此也没呵责,只是含笑看着罢了。

婉兮无奈地哼了一声儿:“看来我真是挑错人了。一个首领太监,一个二等女子,分明还是两个小毛孩儿!来日啊,必定是不得用了!”

两人这便互相瞪了一眼,一起朝婉兮请罪。

婉兮便只说玉叶一个人罢了:“他是说嘴了,可是重点却不是说你的嘴……亏你还拿个嘴歪不歪来计较个没完。活该叫他欺负了去……”

一时众人也都笑了,玉叶这才回过神来,捂住脸扬起拳头去砸了毛团儿好几下。毛团儿便也都含笑受了。

一时几个小孩儿笑笑闹闹地退下去了,婉兮坐在炕上含笑听着。

这样儿才好,她最怕这宫里明明人多,却一个一个都跟闷嘴的葫芦似的,便显得大院子空落落的,如砌给活人的坟墓似的。

如今有了这些小孩儿的笑笑闹闹,她方更觉得有了些家的模样。

她这样想着便不由歪头问献春:“如今我到了嫔位,又是独住永寿宫,按着宫里的规矩,我是否还可养些猫儿、狗儿啊的?”

献春便笑了:“主子眼前有这么些‘猫儿’、‘狗儿’啊,还不嫌热闹么?”

婉兮摇头:“要更热闹些才好。”

婉兮说着轻轻阖上眼帘:“便如在家的时候,耳畔总有那么多响动:鸡鸣蛙唱、犬吠蝉鸣……有了那些,才像过日子的模样。”

献春也不由得感喟,便拍手而笑:“蛙唱蝉鸣,宫里不易有。不过主子到西苑、园子、热河行宫去,倒也能听见。咱们宫里啊,养些猫儿、狗儿自是有的。除了猫儿、狗儿,奴才还一并跟内务府要些金鱼儿、架鸟儿去!”

婉兮拍桌大笑:“那敢情好!对了,等到时令到了,记着到时候再要一笼子蝈蝈,一罐子蛐蛐儿去,咱们斗着玩儿!”

献春应声去了,婉兮转头望向窗外。

春意隐约来了,她心中已经忍不住勾画起那个猫爬狗跳、鸟飞鱼游的热闹画面。到那时候,这永寿宫该更像个家的模样了吧?

说到鸟儿,婉兮不由得怅然地看一眼房檐。

她想念小又和小寸了。

那对鹦鹉终究名义上是皇上赏给皇后的,故此她离开长春宫的时候儿便没一起带着来。她走的时候儿又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小又和小寸那个时候儿都在内务府的暖房里呢,她都没跟它们道个别。

婉兮便叫毛团儿:“你派个人悄悄儿去鸟房瞧瞧小又和小寸去。别被人看出来是瞧它们的,要是有人问了,就说是咱们宫里想选别的鸟儿。”

毛团儿便无声一乐:“主子放心,这差事奴才亲自去办。”

毛团儿走出殿去,在房檐下又撞见玉叶。

玉叶问他:“你这贼兮兮的,要做什么去呀?”

毛团儿道:“去鸟房。”

玉叶登时眼睛一亮:“我也要去!”

二卷121、双壁(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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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作了难:“那是要到内务府那边儿去。你是个女子,不宜出宫。除非……有主子给的腰牌。”

“那不难!”玉叶按着毛团儿,将他推到墙根儿站着:“你等着,我这就跟主子去求!”

玉叶总归是跟婉兮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旁人觉得不好求的,她自不当成难事。

婉兮听了,也知道她是好奇宫里,便从炕琴里取出腰牌给了她,却是嘱咐:“宫里规矩严,你纵跟毛团儿亲厚,可一路上也千万别打打闹闹了去。咱们在宫里怎么玩儿都好,出了宫去便要多防备些。”

玉叶含笑福身:“主子放心!”

这便拿了腰牌,欢快地转身跳出门槛去了,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便连姿势都跟婉兮自己当年如出一辙。婉兮瞧着这样的背影,都不由得摇头无奈地笑。

正月里六宫大封,却落下了嘉妃、怡嫔、舒嫔三人。怡嫔和舒嫔倒也罢了,终究是才进宫没几年的新人,一入宫就晋位为嫔,已经受过了殊恩;况且进宫三年来,两人的肚子都没有什么动静,自也没有进封的理由,两人便也没争。

只有嘉妃格外叫人侧目了些。

若说她早已经因为诞育皇子在乾隆六年晋位过了,所以这一次不必计较,可是这次进封的却偏偏还有一个愉妃。

愉妃也是在乾隆六年已经因为诞育五阿哥永琪而晋位为嫔,这一回又跟着六宫大封一起晋位为妃。如此一比,嘉妃明显便是被落下了。

故此后宫不免猜测,是皇上更喜欢五阿哥永琪,而不喜欢四阿哥永珹,故此母以子贵,愉妃晋位,嘉妃却被落下了。

“偏偏就这样儿了,我却还要顶着个东巡专房的名声去!若此,岂不活活成了后宫里的笑柄……”

嘉妃心下苦楚,这些日子干脆称病不出,躲在自己的景仁宫里哪儿都不去,也免得要面对那些口舌。

“怨不得娴妃每回见了我,就总要提东巡那档子事儿……她摆明了是借这个口舌来糟践我罢了!如今慧贤皇贵妃去了,妃位以上只有我一个出身包衣的,她自然将曾经对慧贤皇贵妃的怨气都往我身上撒罢了。”

顺姬、英姬也都跟着一样难过。

却忽然外头首领太监金泉来报:“主子,奴才给主子道喜了!”

嘉妃便是一皱眉:“金泉,你好歹也是我景仁宫的首领太监,怎么你便连这么点子眼色都没有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儿,他还来跟她道喜?是嫌她现在还不够被人耻笑了去么?

金泉忙跪倒在地:“回主子,奴才就算有九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儿诳主子!主子不妨到宫门前去瞧瞧,内务府是来给咱们景仁宫换影壁来了!”

“什么?”嘉妃也一怔,急忙下地走出门去。

景仁门内,原本也是与后宫一式一样的木仪门。这会儿正有人将原有的木仪门挪走。之后二三十人肩挑着巨大的石雕影壁给换上了!

“主子!这影壁……岂不是与永寿宫的式样相仿?!”顺姬也激动的扯住了嘉妃的衣袖。

二卷122、找踹(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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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人散去,嘉妃自己也惊讶地合不拢嘴,忙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瞧着。

整个石雕影壁,规制与永寿宫的果然冷不丁看上去是一式一样。只是影壁中间嵌入的云石,因纹理出自天然,没有一式一样,其余皆无太大区别。

“都说永寿宫修葺的规制超出了规矩去,都以那影壁说令嫔得宠……如今咱们宫里竟然有了!”顺姬已是几乎要掉下泪来。

英姬、银姬也率一众女子太监上前跪倒:“奴才恭贺主子!此番虽未得进封,可是皇上却未曾忘记过主子半点。这石雕影壁的殊恩,旁人都是比不上的!”

嘉妃扶着石影壁,也是一时落了泪。

太好了,纵然这一回进封落下了,可是只要还有皇上这番心意在,她便还有的是机会!

尽管任何一位皇帝都是严禁后宫私传消息,可是事实上这历朝历代的后宫里,消息总是不必长脚,便跑得飞快。

更何况,嘉妃景仁宫里这消息,她自己本就是想叫人都知道的啊。

故此不过半天,整个后宫便都知晓了。

黄昏时,皇帝忙完了公事,来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他一进来,皇太后便绷起了脸,起身叫安寿:“哀家累了,安寿,扶哀家去歇着。”

安寿为难,朝皇帝讪讪地笑。

皇帝便朝安寿也使了个眼色,代替安寿,上前扶住了母亲的手。

皇太后便急甩手:“皇帝来过了。哀家安,皇帝便请回吧!”

皇太后发火,皇帝自是意料之中。他这些日子干脆少来请安,直接将追封、进封的事儿忙完了这才一并过来。

皇帝撩袍径直跪下,抱住了母亲的腿:“额涅若烦了儿子,便一脚将儿子踹出去干净~~额涅,您踹啊~~”

皇太后无奈,仰天而叹:“哀家怎么就偏偏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是她儿子,可他偏偏还是天子啊!她可以踹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如何能踹当今天子去?!

皇帝自是心知肚明,索性就势抱住太后的腿就不撒手:“额涅纵然只有儿子一个,可是一个儿子却可敌尽天下千万!额涅说,难道不是么?”

皇太后无可奈何,只得拖着皇帝,退回炕边去坐下。

也是这寿康宫的地砖好,皇帝给皇太后修建这寿康宫当寝宫时,地面都一样用了如太和殿一般的“金砖”。这些金砖特地在苏州制好了,船运过来,堪比金价,不输“金砖”之名。这“金砖”表面光滑如玉,光可鉴人,皇帝这便被皇后拖着回去,还不撒手。

皇太后瞅着安寿:“你家万岁爷今儿几岁了?哀家老糊涂了,竟然都记不得了,他今年是五岁了,还是十岁了?”

这都是皇帝母子之间多少年的老把戏了,安寿可不上套儿。

安寿只抿着嘴儿乐:“皇上是太后亲生的儿子,皇上生辰那天可是母子同受难的一日。那日子主子自己若不记着,奴才就更记不住了。”

皇太后只得跺了跺脚,将皇帝给振开:“皇帝!你今年都三十五了,怎么此时行事还像个小孩子!”

二卷123、次序(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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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却半点都无惭愧之色,仰头而笑:“在额涅面前,就算儿子年过花甲,也还要为额涅彩衣而舞呢~~什么三十五岁,儿子在额涅脚边,永远是个小孩儿。”

他这么说着,脑海里不期然滑过某个画面:某时某刻,他也曾这样无奈地说过某人,“你怎么总这么倚小卖小呢?”

他便笑得更加真心实意。当真,倚小卖小的确是个管用的法子。那小丫头与他,也算形影相照。

皇太后被缠磨得没法子,想打不能打,想骂也不能骂,只得举起拳头来照着他肩头砸了几下罢了。

“乾隆元年,你登基那年便下旨,不准宫中人向宫外的消息传给我知道。你说是怕我心烦……你说从此只将宫内的事体都仰承我的意思。”

“可是我问你,景仁宫是怎么回事,你大封六宫又是怎么回事?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这么些的事儿,你哪一件是提前叫我知道,又有哪一件是与我商量过了?”

皇帝垂首轻笑:“原来就是这两件小事儿啊。儿子不向额涅奏明,只是觉着这当真是不值当一提的小事罢了。”

“正月二十五,慧贤薨逝,额涅便召儿子说,贵妃位子不能空着,要儿子进封了娴妃去。儿子已是照办了,额涅却不开心么?”

皇太后摇头:“哀家是要你进娴妃为贵妃,因为她本是先帝赐给你的侧福晋,原来屈居在慧贤之下,已是委屈了她十年!如今贵妃位分既然空出来了,你自当补偿给她的。”

“哀家要你进娴妃的位分,谁知道你反倒大封六宫,一个一个的都跟着进封。贵妃位分上还又多出一个纯贵妃来!皇帝,你别忘了,她只是个汉女!纵然你给她入了旗,可她原本还是个汉女的出身!”

皇帝自不意外,淡淡扬眉,依旧是一脸孝顺的笑。

“额涅只是要儿子进封娴妃,却没说不准同封六宫啊。额涅既没跟儿子说,儿子又如何能知道额涅的心意呢?儿子只是觉着,慧贤已经去了,便更珍惜眼前人,故此便顺便将各自的位分都进一进,也好叫她们心下也舒泰些,在这宫里的日子好过些罢了。”

“至于纯贵妃,虽然是汉女出身,可是她已经替儿子诞育了两个皇子。额涅不是最担心儿子子嗣单薄么,儿子给她特恩,便也是晓谕六宫,叫她们都赶紧替朕开枝散叶,也好免了额涅的担心去。这是儿子孝顺之心呢,额涅可体谅些?”

若论口齿辩才,一个后宫女子如何比得上天子去?皇太后纵然万般的不情愿,可是在儿子摆出的这理由面前,却也无可奈何。

皇太后只得再转一个话题:“进封便罢了,可是永寿宫原本有了一座石雕影壁,已是超了规制去;如今那景仁宫又添一座,这又是怎么回事?嫔妃所居寝宫,竟越制用龙形影壁,这还叫小事?”

皇帝依旧还是轻声地笑:“回额涅,其实这还真的又是一件小事儿。额涅之所以见怪,都赖这事儿办理的时候,乱了一个次序,才叫额涅没看明白。若是次序重新轮转过来,额涅便能瞧明白了。”

“什么次序?”皇太后不由得扬眉。

二卷124、孝心(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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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额涅,这龙形的影壁,本该是先在景仁宫安放的;待得景仁宫安放完了,再在永寿宫里安放。之所以乱了一个次序,只是因为永寿宫离着儿子的养心殿近,摆放完了方便儿子去查看、调整。”

皇太后不由得微微眯眼:“即便是这样一个次序,我也还是没看出半点不同来。还是违反了祖宗规矩去!”

皇帝也不急,耐心等皇太后叨叨完了,这才笑眯眯回道:“额涅听儿子解说:景仁宫,额涅难道忘了那是什么地方?”

皇太后被问的一怔,眯眼望住儿子:“难道你是说……?”

皇帝便点头:“额涅想起来了,景仁宫是皇祖的诞生之地。儿子自幼被皇祖亲手抚育,受皇祖教诲长大,故此儿子心中没有一日不怀念皇祖。皇祖诞生之宫,儿子自当以超规制来缅怀。故此在景仁宫中安放一座龙形石影壁,额涅还觉着不应当么?”

皇太后张开嘴,倒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皇帝悠然而笑:“这紫禁城也有紫禁城固定的风水,沿中轴线左右对称,不容擅动。否则会乱了风水,说不定还会动摇我大清国脉。故此儿子要在景仁宫安放石影壁之后,就也不得不在与景仁宫相对的宫苑中,同样再安置一座石头影壁。”

“额涅知晓,在这东西六宫中,景仁宫居东,那么西六宫中能与景仁宫风水相对的,自然便是永寿宫。”

皇帝含笑朝母亲淘气眨眨眼睛:“儿子将这个次序重新调整回来,额涅自然看得清楚了:儿子不是为了单为永寿宫超越规制,儿子其实是为了纪念皇祖。儿子这份儿孝心,额涅可体谅了吧?”

皇太后怔怔望住儿子,也当真是哑口无言,只能愕然道:“你竟是为了这个?我倒当真没有想到。”

皇帝说到这儿轻哼一声:“儿子也知道,自从那年在永寿宫安放了石影壁以来,后宫里便不断有人嚼舌头。儿子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她们还给嚼到额涅眼前儿来了,徒给额涅添了烦恼。”

“也幸亏是额涅圣心清明,没受她们蒙蔽,这才没拦着儿子。否则那岂不成了额涅拦着儿子孝敬皇祖了……那么大的罪名,额涅如何能受?”

皇太后这才只得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咱们娘儿俩的命运都是仰仗圣祖爷青睐,方有今日。我便是拦着你做什么,也绝不会拦着你对圣祖爷略尽孝心。”

“皇帝啊,你这件事做得好。诚如你所说,只是前后乱了这么个次序,额涅才一时没瞧出来。如今额涅也看明白了,当说一声:你办得好!”

皇帝便孩子气地用力点头:“儿子便知道,只要对额涅讲说明白,额涅便一定会夸赞儿子的!”

皇太后叹息一声:“你这影壁是讲说明白了,可那永寿宫里的令嫔,又是怎么回事?我记着她刚刚进封贵人不足一月,怎地便进为嫔位了?!”

皇帝长眉轻扬:“额涅怎忘了,上回额涅说过,贵人不足独住一宫。也正好赶上慧贤去后,儿子大封六宫,索性也顺便把她晋位为嫔算了。也省得人刚搬进去,还没到一个月再给折腾出来,麻烦不说,还乱了皇家的体统去。额涅说呢?”

二卷125、警告(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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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竟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这不是进封嫔位的大事,而只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儿。

皇太后盯着儿子,险些气乐了。

“皇帝!进封嫔位,她便有了礼部所制冠服,有资格行册封礼,这已远非一个贵人位分可比!你竟然只是‘顺便’一下?这后宫里,怎么没见你‘顺便’过其他人哪?!”

皇帝却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有过啊,额涅忘了么?”

他还耐心地拉着皇太后的手,一个一个细数:“以官女子身份初封为贵人,她不是第一个。额涅忘了么,娴妃宫里早就有一个秀贵人。况且儿子还给了凤格‘秀’为封号,倒是魏贵人没给封号。”

“况且魏贵人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初封便为贵人,亦合规矩。”

“若说从贵人一个月便晋位为嫔,前头也早有怡嫔、舒嫔为先例。那会子额涅不也是都允准了么。”

皇太后恼得又要举拳砸他:“舒嫔如何能与她做比?!舒嫔是明珠的曾孙女儿,是康亲王家八郡主的孙女儿,是侍郎永寿的女儿!可是你永寿宫里的令嫔,出身是个什么,她只是个汉姓包衣!她阿玛不过是你内务府里一个给你做饽饽的内管领!”

皇帝却轻松扬了扬眉:“舒嫔毓秀名门,自然是令嫔无法做比;可是额涅别忘了,先例里还有个怡嫔啊。令嫔是出身包衣,那怡嫔更是出身汉女呢。儿子纵施恩令怡嫔家族入旗,也只是入包衣佐领罢了,怡嫔的出身便跟令嫔拉平……若此,怡嫔既然可直接晋位,那令嫔便也同样资格。”

皇帝说着晃了晃皇太后的手:“当日儿子进封怡嫔,额涅都准了;怎么今儿反倒因为一个令嫔跟儿子过不去了?”

“况且令嫔是皇后宫里的女子,皇后去年一整年都恹恹着,儿子好歹要让她高兴一下,这便抬举她宫里人罢了。皇后那么孝顺额涅,额涅就算不看儿子的面儿,也得看在皇后的面儿上啊~~”

“你……啊!”皇太后指着这样的儿子,当真是哭笑不得。

他是她的儿子,按着宗族礼法的规矩,他是该凡事都听她的话;可是偏偏,他是天子。她纵然为亲娘,却也不能强迫他如何。

他既然费尽了心思,将这些话一个一个说圆了给她听,那她便已无计可施。

皇太后末了也只能哼了一声:“总之那令嫔从进封贵人,住进永寿宫起,便已是担了太多‘独宠’的声名去,已是叫六宫上下,人心不安。”

“晋位罢了,影壁也罢了,总归你对这个令嫔不可再过多偏宠,否则这六宫上下,便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若再叫哀家听见她狐媚着你,缠着你独宠着她,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来,哀家不依你,也不饶她!”

儿子是天子,她做不了什么;可是对一个包衣出身的嫔位,皇太后自可直接惩罚,不必有任何可忌惮的。

况且儿子是孝子,登基之初便明言,要“以孝治天下”。她相信儿子断不会为了一个嫔,便与她伤了母子之间的情面去。

皇帝垂下头去,面容沉进斜阳的暗影里,幽幽看不真楚。

“儿子知晓。”

二卷126、吉时(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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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年从一开年,便因为慧贤皇贵妃的薨逝,连着几个月人们的心口上都像压着大石。

终于等到四月春来,万物复苏,储秀宫迎来了新的主人愉妃,后宫内外便也渐渐将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渐渐抛于脑后了。

这日钦天监官员递牌子求见皇帝,面色急迫。

皇帝召见,钦天监官员称:因皇五子永琪已经满了四周岁,按着康熙爷定下的规矩,皇室子孙都要在四周岁之前种痘。故此他们日前请了永琪的生辰八字去推算种痘的吉时,结果竟算出两个吉时来。

钦天监的官员们不敢怠慢,认定上天一定另外有意。因大阿哥和三阿哥都种过痘了,故此他们又将皇六子永瑢的八字拿来对照,竟然正合了另外那个吉时。

故此钦天监向皇帝请旨,是否让五阿哥永琪和六阿哥永瑢都于今年春季种痘。

皇帝听了也不觉皱眉。

“永琪倒也罢了,他已是满了四岁,合该到了种痘的年岁。只是永瑢……他刚满周岁,下生便艰难,先天身子就弱,何苦叫他这么早便种痘?”

钦天监官员也只能垂下首去:“种痘一事,干系皇嗣性命安危。总归都是听天命行事,六阿哥虽还不到两岁,可是上天既然给出吉时,便也自有上天的安排吧?”

官员们不由得又是旧事重提:“臣启皇上,六阿哥生于乾隆八年的大旱之年,更是应天命而生,故此上天便也定然对六阿哥别有安排。微臣还是请求皇上顺应天命,莫误了六阿哥‘送痘神’的吉时才好。”

痘症着实是曾经威胁大清皇室的阴影。大清皇室入关以来,皇室夭折的皇子,半数以上是死于痘症。

大清入关第一位皇帝顺治便是死于天花,康熙爷更是因为出过天花而得以继位,故此在大清宫中,如何对抗天花,曾经一度成为干系大清国祚的首等要事。

康熙爷自己便是从天花魔掌中逃脱的,他在位期间便一直甚为重视防治痘症。后由一地方官员进献民间的种痘土法,康熙爷曾在宫中加以试验,证明可行之后,方推及到所有皇嗣,乃至宗室、臣子,甚至推介到内外蒙古去。

这便是主动的种痘之法。分旱苗法、水苗法,两种法子归根结底都是利用痘症病人的结痂,磨碎后植入人体,令人轻微感染痘症,主动出痘。痘出完了,便也终身免疫了。

自康熙朝起,皇子都要种痘。种痘的年纪多是在二岁至四岁前后,季节多选在春秋二季。

皇帝亦不能违抗天意,既然上天已定吉时,皇帝遂下旨令永琪和永瑢两位的母亲愉妃和纯贵妃预备着。

这“预备”二字,便有生死两重含义。若种痘顺利,便可这一生逃脱了那个梦魇去;而若种痘不顺利,那孩子便这么早早去了。

愉妃和纯贵妃接到消息,便都落了泪。

永琪还好,终究过了四岁,身子更强健些;可是永瑢刚刚周岁多一点,纯贵妃未免哭得肝肠寸断。

傍晚时李玉来通禀皇帝,说纯贵妃今儿已是哭晕过去了三回,还请皇上过去瞧瞧。

皇帝听了也是微微皱眉。

“告诉他们,朕随后就到。”

可是皇帝却还是出了如意门,直接先进了永寿宫去。

二卷127、予你(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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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进永寿宫时,已是暮色阑珊。

永寿宫里正一派热闹,堪称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婉兮一点没有主子的架子,此时也脱了鞋,褪掉了大衣裳,盘着腿儿跟玉叶、玉烟两个在炕上欻嘎拉哈,激战正酣。

献春在炕边儿坐着抱着猫儿观战,也是一脸的兴味;

毛团儿和几个小太监则蹲在地下斗蛐蛐儿,输赢之间颇是有些面红耳赤;

玉函则坐在桌子边儿上挑着菜种子,因已春来,婉兮的种菜大业又将要重新开始了。偏她桌子上还放着个鸟笼子,笼子里一对小娇凤儿不时从笼子缝儿里伸脖子出来偷吃种子。

皇帝没叫李玉通报,这直接迈门槛进来,活活儿一腔的愁闷,反倒被他们给冲散了。

皇帝自己一个不防备都呛着了,没忍住便咳嗽了两声儿出来。

殿内这才听见动静,婉兮这才亲自带着一帮奴才,个个连滚带爬地起来,跪倒了一大片。

皇帝瞅着那个玩儿的满面通红的丫头,忍不住叹息一声儿问:“赢了还是输了?”

婉兮咬住嘴唇:“皇上若是再晚进来一刻,奴才就赢了……”

皇帝不由得大笑:“这么说,你本来是输了?!”

皇帝不由得垂眸望这跪了一地的女子:“好样儿的,你们中是哪个敢赢了你们主子去?”

玉叶红了脸,朝皇帝叩首:“是奴才不知死活……”

皇帝便也笑了:“也是,朕早该猜到了。也就你敢!”

皇帝很是高兴,吩咐了李玉赏荷包。一时一众奴才都赶紧谢恩,便都退下去了,将寝殿安安静静地留给主子和皇上两个人去。

婉兮扭着桌袱上的穗子瞟着皇帝,“爷方才那句话……奴才听着,有些意味。”

皇帝本是想进来看一眼就走的,可是这一进来竟然便舍不得迈步了。他便暂且将纯贵妃母子放在一旁,索性盘腿坐在炕上,将她给抱过来。

“嗯?什么意味?”

婉兮便红了脸:“爷是早知道玉叶是当年的二妞的?!”

皇帝这才又大笑:“爷当然知道!当年遇见你,爷不是也同样在客栈里见过你那丫头了么?那小丫头当年也是伶牙俐齿,活活将毛团儿骂得回不了嘴。爷怎么会不记着?”

婉兮心下一暖,便伏进皇帝怀里去。

“原来又是爷替奴才存的心意……奴才早就存着这个疑,今儿才确认了。奴才,谢谢爷的恩典。”

皇帝轻叹一声,拢紧了她:“潜邸时入侍的皆可带入陪嫁的家下女子,无论是皇后,慧贤、纯贵妃还是娴贵妃,嘉妃,她们都有女子带进宫来。朕登基之后进宫的,还有获皇太后殊恩的舒嫔,也从家里带进了成玦和如环这些女子来。故此,她们办事都有左膀右臂。”

“可你没有,你是从官女子进封的,家里也只是个内管领下人,你便不能从家里带人进来,只能从内务府里挑。爷何尝不明白,只给你一座永寿宫都是空的,单给你一个毛团儿也不够使,总归女子才是你贴身伺候的,更要紧。”

“故此爷就想起了那个二妞。算算年头,她也到年岁了。爷便留意了内务府呈上来的内三旗女子的名册,找见了她。”

二卷128、没哭(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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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满足地轻叹一声,伸臂抱住他。

“什么家下女子,奴才都不稀罕。奴才有爷就够了。总归,什么奴才自己想不到的,爷却都会替我想到了。奴才情愿偷闲,变笨些也不怕。”

皇帝轻哼一声:“可不,这整个后宫里,还有谁比你更会偷闲?瞧你们方才这一屋子人这么热闹,爷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这正经不像爷的后宫,倒像农家田园了。”

婉兮垂首笑了:“爷可是怪我坏了后宫的规矩?”

皇帝故意仰首细思了一会儿:“……可是后宫是什么呢,那难道不应该首先是天子的家么?天子与后宫嫔妃,虽有君臣之名,可是情分上不是应该远超过那君君臣臣去么?”

婉兮这便放下心来,窝在皇帝怀里:“皇上饿不饿?我去给皇上做些菜羹来。奴才新种的芥菜缨下来了,爷准能爱吃。”

皇帝却轻按住她的小手:“别忙碌了。爷……今儿得去瞧瞧纯贵妃。”

婉兮微微一怔,便也松开了手。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她脸上最直接的反应却说明白了一切。

皇帝也是心疼,忍不住又将她圈回来:“你听爷说,六阿哥才刚满了周岁,却要提前种痘。六阿哥从还在胎里便不容易,今儿得了消息,纯贵妃哭晕过去好几回。”

婉兮便含笑点头:“奴才明白的,爷快去吧,皇嗣为重。”

皇帝心下也似疼惜难平,便回身冲外大喊:“人呢?都回来!你们此前都陪着你们令主子玩儿什么了?都回来继续玩儿来!”

“玩儿好了,哄得你们主子欢喜,朕便重重有赏!”

一众宫人都赶紧进来,一个一个都有点傻。

皇上脸色铁青……这是怎么了?

婉兮瞟双方一眼,还是自己站起身来拍拍炕沿儿:“皇上下旨了,你们都还傻杵着做什么?玉叶、玉烟,上炕,看我这回不把你们赢个底儿朝天!”

一屋子便又热腾起来,皇帝这才黯然离去。

婉兮玩儿的一脸颊的红,待得皇帝走出去之后,才忽然松了手。她只顾着扭头看窗外的皇帝,手里的嘎拉哈掉了一炕。

“主子……”玉叶上前扯着婉兮的手臂摇晃:“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婉兮忙回神:“我怎么了?”

玉叶赶紧伸手在婉兮脸上抹了一把:“主子……输哭了么?”

婉兮使劲地笑:“哦,你才知道么?刚刚儿皇上都问了,你叫我在皇上面前承认输了,我有多丢脸!快来,继续玩儿,我今晚上非要赢你三个来回不可。你可不许耍赖,想不玩儿都不行!”

钟粹宫里空落落的,愉妃搬走了,宫里就剩下纯贵妃。本已是四月春来,可是这钟粹宫里却仿佛还是没有生气儿。便连宫中那几株树木都恹恹地,尚未长出新叶儿来。

皇帝刚进钟粹门,就听见后殿传来纯贵妃呜呜咽咽的哭声。皇帝心下也跟着不好受,这便疾步走进了后殿去。

纯贵妃等来了皇帝,抱住皇帝便是痛哭失声:“皇上您可来了……皇上啊,妾身的永瑢,缘何这样命苦?”

二卷129、苦缠(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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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扶住纯贵妃,柔声劝:“你别胡思乱想。永瑢要提前种痘,这是上天给出的吉时。”

“上天?”纯贵妃哀哀落泪:“皇上可记得乾隆七年,后宫无皇嗣降世,乾隆八年便是那般的天下大旱……是永瑢的出世才叫旱灾缓解。皇上,永瑢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他如今这样早就要种痘,倘若有半点闪失,妾身该怎么活……”

皇帝拉起纯贵妃:“永瑢既有天相,便自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可是这世上不光有天意,却也有人为。”纯贵妃顺势倒进皇帝怀中去,哀哀道:“皇上还记得么,彼时妾身怀着永瑢,皇上带着后宫去东巡,将妾身和永瑢留在宫里。那一年大旱啊,京师内外热死了一万余人。孩儿在胎中便更加辛苦,还感染了怡嫔的病气,险些……便保不住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朕知道那时辛苦了你。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你又何苦此时提那旧事?”

纯贵妃哀哀落泪:“许是太过忧心永瑢种痘一事,妾身这心便一刻都难安,故此那旧事便总是在妾身脑海里翻涌。妾身此时回想起来,便总觉感染病气的事有些蹊跷……妾身斗胆为了永瑢的福气,跟皇上求个恩典,还望皇上将当时的事彻查!”

皇帝忽地便松开了手。纯贵妃一个躲闪不及,险些踉跄倒地。

皇帝背过身去:“彻查?查什么?”

“当年留在宫里的人,慧贤已经薨逝了,你又还能查出什么来?”

“活人都有嘴,自然会将责任都往死人身上推,因为死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了!可是慧贤已死,你忍心叫她尸骨未寒之时,还要背负上这些流言去?”

纯贵妃一怔,却仍止不住哀哀落泪:“慧贤皇贵妃身后声名自然不容亵渎,可是慧贤皇贵妃再贵重,终究贵重不过皇嗣的安危去……皇上,妾身说这些不妥当的话,都只是为了担心永瑢,妾身生怕永瑢这次……有个三长两短了去。”

“妾身自己失去一个儿子事小,永瑢身上却背着那年的天命,若因为被人加害而违了天命去,那岂非便是皇上和朝廷的不幸了去?”

纯贵妃此时是在这宫里唯一有两个皇子的,她以一个汉女的身份得以破天荒被封为贵妃,凭的就是这两个皇子。故此她是着实害怕永瑢这一回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去。

这一次钦天监说什么吉时,非要撺掇着叫永瑢在刚满周岁时就种痘,她只觉其中必定有鬼。若她这回当真被人算计了,失去了一个皇子去,那她的将来还要依靠什么去?

倘若永瑢这一回必定要种痘,那她便拼了一切,也要在永瑢种痘去之前,再怀下一个龙种来!

纯贵妃便也不顾旗头上琳琅叮当的簪钗,触地向皇帝叩首:“皇上,求皇上给妾身,给永瑢一个交待。也请皇上用天子之尊,护佑我们的永瑢,顺利逃过这一劫去啊,皇上……”

这个晚上,六宫都得着了消息,皇上将纯贵妃从钟粹宫接出来,带进了养心殿去。

二卷130、威胁(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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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里,愉妃同样也在为自己的儿子永琪种痘一事暗自落泪,待得再听见这个消息,倒不由得泪反倒停住了。

甚至,坐在床帐间,愉妃手指攥紧被角,痛极反笑。

女子乌云急忙上前:“主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心太过……?”

“纯贵妃当真好手段!”愉妃摇头,止不住地笑:“好歹我也是她宫里出来的人,她的这些手段别人看不透,我又如何看不懂?”

“她的儿子种痘,我的儿子同样种痘,就算我的五阿哥年岁比她的六阿哥大些,可是在那痘症面前,孩子的命数都是平等的啊。凭什么她就要凭借了这个,哭闹着要皇上的恩宠,而我却只能在自己宫中默默落泪?”

乌云担心不已:“主子……”

愉妃含泪自答:“还不是因为,我也是托了她的福,才有的五阿哥。她便算准了我不敢跟她争。在她心里,我的孩子总归比不得她的尊贵了去。也是,如今她是贵妃,我即便晋位为妃,也还是在她之下。”

愉妃抹一把泪去:“她又有那么个方子。她自己用过,好使,叫她生下两个阿哥去;她也给我用过,同样好使……故此她只要有机会再承恩,她便必定还能诞下皇嗣来。”

愉妃坐在殿内,寂寂抬眸:“若她再得皇嗣,下一步再晋位,那就是皇贵妃了。她想这般,我倒好奇,皇后会不会容得她朝着这般去算计。”

同样的话,也正在长春宫中说起。

“担心六阿哥?”挽春眼中都涌起讥讽:“我看她不过是借着六阿哥种痘这件事儿再邀皇宠罢了。图的就是再添一个皇嗣,位分便直接晋到皇贵妃了!她一个汉女,能有今日的贵妃之位,她还不知足!”

皇后轻叹一声:“她一向聪明,最懂该在何时邀宠。在潜邸时,慧贤和娴贵妃斗得你死活我,皇上看了厌倦,索性不理娴贵妃,也不去慧贤的屋子。纯贵妃便偏从这样的夹缝儿里寻得了机会去邀宠,用尽软语温柔的法子哄皇上开心,便每每得计。”

“如今又是。慧贤皇贵妃刚薨逝,皇上难免会想念,纯贵妃也是出身汉女,纵才情学识比不上慧贤皇贵妃,但是形容气度上的那股子劲儿却还是像的,故此她能填补上皇上心上的那个空洞去。”

“况且慧贤盛年而逝,皇上本就哀恸,纯贵妃这回还抓着六阿哥的生死来做文章,皇上自然伤逝,便也会生起珍惜眼前人的心情。”

“纯贵妃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她一路走来,倒比潜邸中其他所有人走得都顺遂。她想要的,一步一步都已经要到了手。她若当真下一步图谋的是皇贵妃的位分……看来她也未必就要不到。”

“她还想要什么?!”挽春听着也是一个激灵:“她若是当真得着了皇贵妃的位分,凭着她此时已有两个皇子,若再加上一个,她难道下一步还想要主子的中宫之位了不成?”

皇后凄然而笑:“就算不是要本宫这个位子,她若成了活的皇贵妃,在皇贵妃的位子上有两个皇子……那储君之位便必定是她的儿子的了。”

二卷131、请回(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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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与本宫只差一步之遥,将来她的儿子若继位,那她就不仅要跟本宫平起平坐,甚至要超过本宫去了!”

“那便不能叫她得逞!”挽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不能叫她得逞?”皇后凄然地笑:“你瞧她今晚已经住进养心殿去了,她便是已然得逞了!所差的,不过是时日罢了。”

挽春在皇后面前跪倒:“主子别急。既然还有时日,就算她暂时得逞了,又谁能保证她将来必定顺遂?她当年怀着六阿哥留在宫里,不就是险些没生下来么~~这一回,谁知道她是否一定能生得下来?生得下来,又是否活得下来?!”

种痘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两位小皇子被送至圆明园,寻一个僻静处建立一所暗室。暗室不可见日光、月光、星光。

为了避光,暗室四周都用黑、红两色毡子围住。此外,在旁边的房间,还专门设堂,供奉天仙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痘儿哥哥、药王、药圣、城隍、土地等,以祈求诸神的保佑。

两名小阿哥身边由四名大夫昼夜值班观察外,还设十几个太监侍候。纵是生母也不能在眼前。

而且这个过程耗时漫长,短则半月,长则没有定数。总归要将那痘症之毒都发散好了才能宣告“送痘神”成功。

故此接下来的一个月间,皇帝也带着纯贵妃和愉妃同赴圆明园,以示安抚和陪伴。

婉兮在永寿宫中静静地等待。

尽管永寿宫跟养心殿就隔着一道墙,皇帝有时在那边若说话动静大了,影影绰绰都能听见。可是此时,皇上却不在养心殿中。

外头忽然传来念春的声音。

婉兮忙回神,叫献春轻念春进来。念春请安,说:“回令主子,皇后主子请令主子回长春宫小叙呢。”

皇后有请,自是没有推辞的道理。婉兮忙穿戴停当,最后回眸瞟了一眼放在架子最明晃晃处的那个同样明晃晃的赤金手炉。

所幸春天了,不用再捧着手炉四处晃。

此时以婉兮的身份,难得单独跟念春说话。故此这一路虽然不长,不过婉兮还是叫人慢些走,只捉着念春的手多说几句。

“念春,你在长春宫里,还好么?”

念春黯然一笑:“还算好吧。现在挽春之下,排名第二的就是我了。不过皇后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头等女子就有四个,故此皇后主子又从咱们小时候儿那批人里选了两个来。令主子也都认得:驻春、回春。”

婉兮自然记得那两个。曾经打雪仗的时候儿,那两个曾被打急眼过,合伙儿整治婉兮。一个按着婉兮的手,一个故意团了雪球往婉兮衣襟里塞。

那时候念春都火了,上前帮婉兮把那驻春给扯一边儿去,又骂那回春手黑,说“女孩子家打雪仗,有你这么把雪球往人家衣襟里塞的么?若是给冰坏了,你担当得起么?”

婉兮便拍拍念春的手:“我当然记着她们两个啊。小女孩儿里,咱们俩好,她们俩便也抱团儿。后来你走了,她们俩还自以为得计,还想要寻机会整治我来着。不过后来她们终究忌惮着,没敢!”

二卷132、思甜(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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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从前,念春便也不由得暂时忘了主奴之别,伸手回握住了婉兮:“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若知道了,立时从陆小主身边儿跑回来帮你!”

两人握住手,不由得相视一笑。

念春先回过神来,赶紧抽回手,蹲身请罪:“奴才失礼,还请令主子惩罚。”

婉兮便给拉起来:“说什么失礼,方才原本是我跟你一起说起的;况且我又不是你的本主儿,自更不必这样多规矩。”

念春深深凝望着婉兮,仿佛有什么话想说。

婉兮便也等着。

可是前面还是已经到了长春门前,念春便将那话都咽回去了,冲婉兮一礼:“令主子还请入内吧,皇后主子怕是要等急了。”

婉兮入内,请安完毕。

皇后寝殿中摆着晚上的小食。琳琅满桌,还格外有几碗是内外黄釉的暗龙纹大碗,婉兮一看便也明白,那是皇帝专用的瓷器,内里盛的便必定都是皇上赏的克食。

皇后叫婉兮到桌边来坐,便叫挽春等人都退下了。

婉兮便也明白,皇后是有些话想要跟她单独说说。

寝殿内一时只剩下皇后和婉兮两个人,对着满满一桌子的膳食。

婉兮笑笑:“从前用膳,正膳是由侍膳太监他们伺候着;可是夜晚的小食,因都是你拿手的饽饽和小菜,便更多是你在桌边伺候着。十二月你进封,离开了长春宫,可是本宫每当夜晚里用这顿小食,便总是会想起你。”

婉兮忙起身:“今儿就还是由奴才来伺候主子娘娘用膳吧。”

皇后便点头允了。

婉兮拿着布菜的碟子,自是首先去夹皇帝赏赐的克食。

皇后却笑了:“你瞧啊,你进封离开了长春宫,不光是本宫没回过神来,就连皇上也还没回过神来——他赏的克食,还是按着你从前还在本宫宫里时候儿的老习惯。菜品还是加倍,内里有一半儿都是你爱吃的。”

皇后这一句话,叫婉兮心下狠狠拧着一疼,这一刻险些跌落下泪珠儿来。

皇上还是记挂她,可是皇上此时却在圆明园里,陪着纯贵妃和愉妃。她心下终究也是免不了伤感的。

皇后望着婉兮,不由得轻叹一声,伸手将婉兮拉回座上来。

“你刚进封,正应该是独宠的时候儿,却发了这起子事儿,也难怪你难受。可是婉兮啊,你也要体谅皇上,终究皇嗣为重。”

婉兮使劲眨掉泪花,努力一笑:“主子娘娘说的对,这是为两位皇阿哥种痘的大事,性命攸关。奴才是皇后主子宫里出来的人,如何会分不清这些轻重。”

皇后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那这后宫的日子,便不会那么难熬了。”

尽管对着一桌子的膳食,两人却都没什么胃口,那碗筷摆着,两人谁都没有动一动。

皇后抬眼望向窗外:“这宫里,总有新人旧人。哪个旧人没曾有过新进宫承宠的时候儿?那时候啊,皇上也都如这般温柔体贴,细致缱绻。叫你觉着,仿佛这世上他只在乎你一个,就算后宫里女子众多,他也只喜欢你一个。”

二卷133、少情(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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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说着停顿住,面上浮起如梦似幻的光。

可是不久,那光芒便慢慢散去了。

她回眸,哀然望住婉兮:“婉兮,本宫明白你这会子的心情。你是皇上的新人,皇上在这会子对你用的心思最多,可是你要明白,在这后宫里,每个新人也都有终成旧人的一天。皇上终究不会在一个人身边停留太久,他终究有这么多的后宫,他终究要每一个人都要兼顾。”

婉兮强忍着,可是泪珠儿还是忍不住滑下。

皇后拍拍婉兮的手:“你的心情,本宫也经历过。这后宫里每一个人,亦曾都经历过。你终究是本宫宫里进封的人,本宫便舍不得看你一个人难熬。你若孤单了,或者有话想要诉说,记着,本宫这里永远是你的出身之地,你尽管回来,说给本宫。本宫自会陪着你,咱们一块儿熬过去。”

婉兮含泪点头:“奴才先谢过主子娘娘。”

膳食都冷了,皇后便命都撤下去,赏给宫里人罢了。

膳桌撤去,殿内一时空了。皇后垂首一叹:“瞧你如今的光景,其实倒不如从前未进封的时候儿了。那时候本宫还能叫你以官女子的身份,去给皇上谢赏,那时便也能成全你跟皇上见上一面。”

“可你现在是皇上的令嫔了,那便连官女子的自由也没有了,只能在自己的宫里等着皇上翻牌子才能召见,否则是不能随意主动去求见皇上了。”

皇后抬眸望着婉兮:“婉兮,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进封了,嗯?”

婉兮黯然垂眸:“进封与否,从来都不是奴才自己能做得主。总归奴才都只听从主子们的吩咐罢了。”

皇后点点头:“婉兮啊,你随我来。”

皇后将婉兮带到正殿东暖阁的佛堂:“这后宫里,每一宫的正殿都在东暖阁里设了佛堂;在慈宁宫里,更是整个后殿都建成了大佛堂,才会叫皇太后无法住在慈宁宫里,皇上另外为皇太后修建了寿康宫。婉兮啊,你可明白为什么这后宫里,每个宫里都有佛堂呢?”

“就是因为任何一个宫里都曾是新人,却终有一日变成旧人,失去皇上宠幸的人啊。那些漫漫长夜,那些没有孩子陪伴的日子,便都要在这佛堂里,才能寻一方心灵的安宁罢了。”

皇后说罢转回身来,凝注婉兮:“婉兮,你的宫里,正殿的东暖阁里,也一样有一座小佛堂。若实在寂寞了,或者夜里难受得睡不着,都别独自撑着,去佛前拈一炷香,抄两卷经;又或者捡一升佛豆,捡一个念一声佛偈,这时辰啊倒也一点一点就熬过去了。”

婉兮不由得又是悄然落泪。

皇后淡淡笑笑,拍拍婉兮的手:“你道本宫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亦如此罢了。”

皇后说完了带着婉兮回到明间,“还记得乾隆六年那会儿,本宫在你生辰当日送给你的和墨锭么?那就是本宫自己用过的法子,你回去若寂寞了,便用那个就好。”

在长春宫时,所有的女子都被摒在门外伺候,献春也不知道皇后都跟婉兮说了什么。离了长春宫,献春忙跟上来,关切地问:“皇后拉着主子说了那么久,倒不知又说什么了。”

二卷134、居心(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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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那一席话,也终究还是在婉兮心口上压了一块大石,便连吸气都是沉重的。

婉兮拨了拨袖子上的滚边,轻叹一声:“皇后主子是提醒我,皇嗣为重。虽然我刚刚进封,可是皇上为了两位阿哥种痘,便也顾不上我了。话里话外,自是要叫我明白:我在皇上心里,自是比不上皇嗣要紧的。”

献春仰首细思:“依奴才看,这话也没错。主子在皇上心中自是要紧的,不过主子该也不会非要去与皇嗣相比……主子说呢?”

婉兮这才垂首一笑:“献春你最懂我。这后宫里的人心,自然是都爱攀比,可是哪儿有逮着谁就非要跟谁比的呢?我若当真要去与皇嗣的性命相比,那我才刚进宫那会子,就真的是在顺贞门的门槛上摔傻了。”

献春放心点头:“主子没钻那个牛角尖儿,奴才便放心了。主子刚进封这才几个月,将来的日子还长着,若这一会子的寂寞都熬不住,将来便更不容易了。”

婉兮感念点头:“你说得对。皇后方才跟我说的也是这个。她说后宫里每个人都曾经是新人过,可是每个新人也终究都会变成了旧人。故此宫中寂寞才是恒久的主题……她是提醒我,我虽才进封几个月,却也有可能已是新鲜劲儿过了,是到了失宠的时候儿了。”

献春都恼得一跺脚:“皇后她怎在这个时候说这个!当真是希望每个都失宠了去吧!”

婉兮撑着额角,掀开轿帘望外头两道红墙夹起来的那一带夜空。

“献春,已是四月了,我这暖轿也闷气了,该换成肩舆。”

献春忙施礼:“主子提醒的是,是奴才忘了。今儿回去便办。”

婉兮点点头:“时节变幻,便如新旧交替,是这世上恒久不变的主题。所以皇后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错。这宫里永远都是新人换旧人,人心便也都是喜新厌旧的吧?”

“可是献春,你说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什么长久不变的么?”

献春也垂首沉思半晌,方才道:“若叫奴才说,自然是有的。便以奴才自己来说,虽然是进宫来了这十多年,可是回头想想,这心下喜欢的吃食、想念的物件儿、记挂过的人,却这些年都没变过。”

“即便再是人心易改,再是新旧交替,却未必新的总比旧的好。主子说呢?”

五月,圆明园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都“送圣”成功,逃过了痘症的威胁。

还有一个消息一同传来,那便是纯贵妃又遇喜。

对此后宫上下表现出来的虽然都是一片喜气,可是终究儿子是人家的儿子,生死仿佛也都轮不到自己悲喜;更何况纯贵妃又遇喜,就更是叫后宫诸人没什么好欢喜的了。

尘埃落定,后宫诸人唯一欢喜的是将皇帝给盼回来了。

按着嫡庶,皇帝回来当天的晚膳命摆在皇后的长春宫了。

毛团儿从养心殿那边得着消息,回来便跟婉兮讨赏。

婉兮才不理他,哼了一声:“你倒是拿什么来跟我讨赏?”

二卷135、想么(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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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含笑打千儿:“养心殿那边的人都说,今儿张明捧了主子们的绿头牌进去,皇上一个都没翻,直接‘叫去’了。按例皇上今晚上本该召幸皇后主子的,可一来没翻牌子,二来只是午间用膳去了长春宫,那便必定晚上没有皇后主子什么事儿了。”

毛团儿说着偷偷瞅着婉兮,乐得挤眉弄眼儿:“……那晚上皇上还不是来咱们宫里?主子且早早预备着吧。”

婉兮的脸自也是红了,从果盘里抓起个佛手柑来,照着毛团儿扔过去,正砸在毛团儿脑门子上。

毛团儿也不怕疼,赶紧撅腚将落到地上的佛手给捡起来:“谢主子的赏!”

一个月未见,婉兮如何能不想念?

虽说不想叫毛团儿给说中了心意去,可是还是忍不住撵走了毛团儿后,便下地坐到了妆镜前去。

献春和玉叶早在外头听着动静,这便都进来。献春准备好了梳篦,玉叶就去翻衣柜,碰触一大堆衣裳来。

婉兮脸便更红了,忙叫:“哎,你们两个先别忙活。皇上今晚未必就来咱们这边儿了呢!”

献春抿着嘴乐,玉叶却忍不住,嚷嚷道:“怎么可能未必来?奴才看准了,那是必定来的!”

婉兮虽说害羞,却也耐不住了心中的思念,这便主动起身去亲自挑选了簪钗、衣裳,早早打扮好了,便在殿内等着。

终于,夜色安静下来之后,毛团儿的咳嗽声儿便一路传进来了。

婉兮急忙从炕上跳下来,鞋也顾不得穿,直接只穿着袜子便跳出门槛去。

皇帝远远地来了,李玉在后头跟着,冷不丁瞧见婉兮这样儿,李玉便含笑背过身儿去了。

皇帝自己也是笑,连忙紧走两步,进了殿门,将门帘便在背后落下了。

婉兮也顾不得什么请安,直接便冲进了皇帝的怀里,伸出胳臂,使劲搂住了皇帝的脖子。

原本是欢喜,可是也不知怎地,面颊贴在他脖子上,闻见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她便情不自禁落下眼泪来了。

她没好意思出声儿,可是那泪花儿还是打湿了皇帝的脖子——此时是五月间了,皇帝的便服是圆领,脖子是空着的。

皇帝也是心跳澎湃,抱起她来走进内间,边走边柔声问:“想爷了,嗯?”

婉兮使劲儿箍着他的脖子,却歪头先问他:“那爷呢,爷想我了没?”

“哎哟?不回爷的话儿,反倒先反问爷?”皇帝不由含笑挑眉。

婉兮腻在他颈窝处摇头:“爷是天子,奴才要几个脑袋才敢不回爷的话?奴才方才那就是回话呢,只不过……是以问代答罢了。”

皇帝走到炕边儿将她给放下,顺势一起坐下,挤在一起。

“哦?以问代答?那就是说你要先看爷怎么说,你才定怎么回答喽?”

“也就是说,倘若爷说不想你,那你就也说不想爷;只有爷承认了想你,你才肯叫爷开心喽?”

婉兮想了想,便用力点头:“那爷答还是不答?”

皇帝无奈,忍不住便先扑过去,将她压住。

二卷136、扪心(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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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蹄子,你自己说呢,嗯?爷若不想你,又怎么会刚回宫就来找你;爷若不想你,又怎会立时便这样儿了?”

他还故意顶了顶她,叫她知道他是“哪样儿”了。

婉兮大羞,扭着身子闪躲。

“爷既这样答,那奴才便也这样回话:奴才若不想爷,又何必光着脚就跑出去了,又怎会把李谙达都给吓着了?”

“奴才若不想爷……”她也故意又将皇帝的脖子箍紧了些:“那奴才,又何苦一见着爷,就也这样儿了……?”

她这样儿的不服输,却又娇软的模样儿,早叫皇帝无法按捺了。

他都顾不上将她的衣裳尽数解开,便这样半就着,宠了她一回。

她躺都来不及躺下,手边攥着床架子,被他冲得东倒西歪了去。

便连床架子旁多宝格子上的瓷器,都稀里哗啦地唯恐要倒了。

她含着哭音儿恳求:“爷……要碎了。爷好歹轻些,慢一点儿。”

他却恶狠狠地嘶吼:“爷轻不下来,也慢不下来!”

她便也泣不成声起来,说不出话,只能破碎地跟着啜泣。

那是欢喜的~

他最后抱住她,也只能跟她保证:“这一次只能这样儿了,爷控制不住。待会儿,爷再慢慢儿给你一回……”

两人都累狠了,将衣裳就那么团着垫在褥子上头,便都阖上了眼。

婉兮却翻了个身去,背对着他。

皇帝本已是要睡着了,被她这样一蠕动,便睡意瞬时褪去,清清明明睁开了眼来。

凝视她纤巧的背影,看她青丝迤逦,皇帝便不由得伸手绕着她的肩头打转。

“……实则,心下还是怨了爷,是不是?”

婉兮闭紧了眼,没说话,只是摇头。

皇帝便轻哼一声:“还不承认?如果心下没有怨,爷刚进门儿的时候,明明那么想爷,身子都直接冲过来了,却还要非给爷以问代答。你就是想先确定,爷想不想你,爷是否已经——忘记你了。”

婉兮咬住被角,死死忍住眼泪。

其实这一刻宁愿他,没有这样地洞悉人心。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小心眼儿,可是她又做不到不小心眼儿。可是她小心眼儿了,却终究还是不想叫他知道,不想叫他为难。

他忍住一声叹息,身子从后面贴过来,将她紧紧环在怀中。

“爷明白你心里想什么,爷也不想替自己辩解什么。爷只想叫你知道:爷想你。每一天都想你;不管是谁陪在爷的身边儿,爷心里想着的,都还是你。”

婉兮眼窝一热,便连忙转回身来,抬手按住了皇帝的嘴。

“爷别说了……爷再说下去,我便也要替纯贵妃、愉妃难过了。”

“傻瓜。”皇帝将她收紧在怀里:“谁要你替她们难过?若将心比心,她们肯替你难过么?”

婉兮摇摇头:“我自没那么大方,我可没想过要把皇上从我这儿推到她们那边儿去……我只是,在想她们那颗当母亲的心。”

婉兮将头靠在皇帝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

“若说将心比心,如果是我的孩子正在种痘,前脚进密室,后脚能不能平安出来都不知道……那我也会死扒着皇上不放。因为那一刻人心脆弱,那一刻的后宫女人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唯有皇上一人罢了。”

二卷137、激烈(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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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说着还是落下泪来:“不管怎样,为了五阿哥和六阿哥,我便也不能跟他们的额娘赌气。所以这一回,不管怎样,奴才还是要诚挚给皇上道喜:一贺二位阿哥平安种痘,二贺——纯贵妃再度遇喜。”

皇帝只收紧手臂,将婉兮再度抱在怀中,轻抚着她如云青丝,柔声呢喃:“你别急,啊。爷应承你,咱们也一定会有孩子的。总有一日,爷会只叫她们听见你遇喜的信儿,却不必你只能这般听见她们的信儿。”

只说却已不够,他便力行,如先前承诺的那般,慢慢儿地、极尽细致缱绻地又给了她一回……

婉兮一边承恩,一边悄然抹去眼角的泪。

若论圣恩雨露,她这几年比谁得的都多。只是……她没福给皇上多生个阿哥不是?

这般紧紧相抵,她身子微妙的半点变化便也都瞒不过他。

他便停下,咬着她的耳珠呢喃:“……还是顺不过气儿来,嗯?”

她闭上眼:“原本,我今儿不想叫爷碰的……我也,还是有小性儿的!”

皇帝不由得懊恼低吼一声:“你竟敢还存了这个心……那爷,还就非碰不可了。”

他更激烈起来,按紧了她,恨不能搓碎了一般:“……爷今儿一整晚,还非要不停碰你不可了。”

五月剩下来的时光,皇帝几乎每晚都与婉兮腻在一处。白日里婉兮种花种菜、养猫养狗、养鱼逗鸟,倒也过得自在。

时光静好,她便也想,后宫的日子若能过成这般,倒也别无奢求了。

这日沐浴,她觉着身上有些痒,却是痒在不便见人处。

她便屏退了献春和玉叶,自己吹开蒸腾的水雾,仔细去查看。

只见腿的根处,起了细细的小红疙瘩。

婉兮不由得脸红,只以为是这些日子与四爷之间摩挲过甚了吧?

她自己浑没放在心上,不成想没过几日,那些小红疙瘩却越起越多,开始抓心挠肝一般地刺痒。尤其晚间,根本无法成眠。

她这才赶紧悄悄告诉给了献春和玉叶。

等献春来看的时候儿,那些小红疙瘩已经遍布了衣裳遮掩到的各处。献春便急了:“奴才这便去请御医!”

婉兮却不放心:“便是请御医来,他们也并不方便查看我身上……献春,麻烦你想想,内务府里可有见多识广的老妈妈,方便请来瞧瞧我的?”

献春皱眉:“人是有一个的,只是不是内务府里的。倒是……原先九爷家里的。”

婉兮垂下头去:“这事儿咱们再计议。只是你今儿先向敬事房里报个备,就说我月事来了,请他们暂时撤下我的牌子去,请皇上这几天往别宫走走,暂时别过来。”

“主子!”玉叶一听便心疼了,直要跳脚:“主子还要请皇上到别宫里走走!”

“你别闹。”婉兮抬眸,目光微凉,刺了玉叶一眼,玉叶便不敢说话了。

献春也感知到了什么,便也扯了玉叶衣袖一下。

婉兮垂下头去:“你们也一样。这几日进来时,面上都遮些面巾吧。”

二卷138、遥念(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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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说完一指窗外,“廊檐下也挂起竹帘,挡住外头的人眼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怕热,在窗子外头格外多挂一层竹帘,也好挡住日头。”

献春渐渐明白了情势,冷静点头:“主子放心,奴才自会安排妥帖。从今日起,寝殿月台之上便只有奴才和玉叶伺候,其余任何人都不许靠前。便是毛团儿也不可。”

婉兮点头,抬眼盯玉叶一眼:“你去盯着他。若他要问,你也插科打诨给寻旁的理由对付过去。总得等我自己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叫他知道。否则他若当着李玉,一时说漏了嘴,皇上知道便不好了。”

玉叶眼中便湿了,使劲点头:“主子放心,从小儿我就最擅长盯着毛团儿。今儿,我更盯得他死死的!”

婉兮点头:“那你现在就到廊下去盯着,我有话交待献春。”

玉叶听命出去,献春便跪倒:“……主子是怕自己这病是能过给人的?主子不想叫皇上知道,也不想让皇上再进咱们宫来,就是怕把这个过给皇上去。”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那疙瘩原本只是在腿的根处起的,先时只是刺痒,我便随手抓过几把。结果这几天我抓过的地方便也都起来了。眼见这怕是的确能过人的,我便不能叫皇上也冒了这个险去。”

献春也是点头:“奴才明白。后宫本为是非之地,若被人知道主子这病可能是过人的,便必定有人嚷嚷出来。为了避免过给皇上和后宫中其他人,主子便只能被挪出宫去了。”

“可是一旦出宫,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都会拿捏在旁人手里。”

婉兮点头。

“还有一点,皇上若也没事便好,倘若皇上身上也见了类似的疙瘩,便定有人会借机生事,说我谋害皇上都是可能的。我自己倒好说,若背上那等罪名,我倒要连累了家人和九族。”

献春面上也是露出从未有过的审慎:“唯今情势,主子看应该怎么办。只要主子吩咐,奴才便尽心去办。”

婉兮垂下头去,手指轻轻攥紧了被角。

“你说九爷府中有能看事儿的老妈妈……你的意思我懂,你是说就连内务府我们都不应该轻易惊动。还是从宫外信得过的人手里找人,才得妥帖。”

献春便也重重点头。

想到九爷,婉兮怆然一叹:“只可惜此时九爷尚在山西任上,不在京师。”

在这宫中每每有难,她心下总是会浮起九爷的面容。可是这些年承了他那么多的情,却无法回报,总叫她心下恻然。

“虽然九爷不在京师,可是好歹奴才原本九爷府里的人。主子放心,奴才定设法与九爷府中联络。”

婉兮想了想,却还是拉住了献春的手臂:“……上回我在九爷府中经过那回事儿,也得罪下了不少人。不光四福晋、九福晋、芸香等人,单就素春、引春二人已是要加倍小心。”

献春身在宫中,本来与外头沟通消息便不容易,若再加上九爷府中这么多的人可能会从中作梗,那难度可当真不啻于十面埋伏。

二卷139、猫春(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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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便小心问婉兮:“那依主子看,府中就没有一个人可能帮得上忙么了?”

婉兮垂首细想:“倒是有一个人,或许咱们能冒险试一试。”

“主子请说。不拘是谁,只要可能帮得上忙,那咱们就值得一试。”

婉兮垂下头去:“……篆香。”

那个天生娇艳的女子,在傅恒府中颇受排斥,叫人第一眼见后都不自觉要心生防备……可是事后回想,在那一府人中,还偏只有这个篆香是最无伪装的。

献春小时候儿也是认得篆香的,听了便也是一怔:“为何是她?”

婉兮说明原委,献春便也是一声轻叹:“是啊,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主子放心,奴才这便设法找上篆香一试。只是主子别急,因奴才与篆香从前的交往便不多,奴才总归要试探她两回,方能放心。”

接下来的时光,永寿宫看似平静,实则平静之下波涛暗涌。

别的倒都还好说,婉兮还都有法子兵来将挡,总归紧紧关住了永寿宫门,谁都不见就是。

只是皇帝要来,她难拦得住。

她的托辞是月事来了,可是月事这个借口充其量不过只能帮她拖住七天的光景而已。过了七天,是怎么都拦不住皇帝了。

可是七天的时间,又哪里够献春从宫里托人往外传递消息,更兼之要稳妥起见,还要先试探篆香的?

故此婉兮只能再寻其他的借口挡住皇帝。

也多亏她素日善于在永寿宫里自得其乐,养了这么多的活物儿。又正值春回大地,那些猫儿啊狗儿啊,就都有些蠢蠢欲动了。尤其是那猫儿,开始叫得让人心烦。

原本遇到这样的时候儿,就应该将猫儿交给内务府专门“猫儿房”的人去调养就好了,待得好了再送回来就是。可是婉兮却将猫儿给留下了,再以这个为借口,请毛团儿去拦着皇帝,说是怕猫儿发了性子会抓伤了皇帝。

一来二去,倒是又多拦了一两天,可是到第三天头儿上便拦不住了。

皇帝进门又听毛团儿在那拿猫儿的借口聒噪,皇帝索性抬脚,一脚便将毛团儿踹翻在地:“朕多次亲手伏虎,又岂会怕一只猫儿?朕看这永寿宫里倒不是一只猫儿在闹,反倒是你们几个奴才在耍花样!”

“你们主子性儿好,从不跟你们端主子的架子,跟你们当中有几个又是多年的情分,故此朕看你们便一个一个都蹬鼻子上了脸,故意裹挟着你们主子,这便还想要拦着朕跟你们主子见面了!”

毛团儿毕竟是从小就伺候在御前的人,这一瞧,皇上是真的生气了。毛团儿这便赶紧滚到地上磕头:“皇上容禀,奴才们就是生了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着。况且令主子又是何等聪明的人呢,奴才们如何有本事裹挟住令主子去?皇上就算不信奴才,也不能不信令主子啊!”

皇帝这才平静了下来,却还是狠狠瞪一眼毛团儿:“你给朕原地跪着!朕不准你起来,你就一直这么跪着,朕不准你起来,你就永远这么给朕跪着!”

二卷140、旧法(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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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没辙了,也曾动过念头,看是不是敢伸胳膊抱住皇上的腿去……可是最后还是作罢了,他当真没那个胆量。

也幸亏毛团儿这么耽搁了一会子,献春忙奔进寝殿去,跟婉兮商量对策。

待得皇帝骂完了毛团儿,便直奔寝殿而来。刚过了正殿,还没上寝殿的月台,便只见一团蜜蜂从寝殿廊檐下挂着的竹帘后头飞出来。

皇帝眯眼立住,抬手拍打,宫里的太监和女子也都出来护着皇帝。

宛如五年前的一幕重现……皇帝越发觉得心下惊诧,也顾不得那些蜂子,便又要朝后殿来。

皇帝已是走到了竹帘外,婉兮忙亲自支开了窗子大喊一声:“皇上止步!”

皇帝立在竹帘之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情:“九儿,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隔着竹帘,隔着窗棂,婉兮在窗内几乎被皇帝这一声问给问落了泪。

她知道他是何等圣明的君主,她这点小伎俩本瞒不过他。

他已经猜到,她是出了事。

可是她还是要瞒,尽一切最大的可能将他拦在帘外,拦在这危险之外。

她抬手抹一把脸,撑起笑脸朝外喊:“皇上放心,奴才没事!只是奴才寝殿内养了一屋子蜂子,皇上这几日暂且不宜进来。还求皇上暂时到别宫里逛逛,过了这几日,奴才自会去向皇上请安!”

皇帝不由得愠怒:“蜂子,又是蜂子!你这回倒给爷说个明白,你好端端的在寝殿里养什么蜂子?这难道不是你又不想到爷身边儿来的借口?”

婉兮努力地乐:“爷说什么呢?奴才此时已是爷的令嫔,已是住在了跟爷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里,奴才已是在爷的身边儿了,怎么会不想见爷?”

皇帝也是一时想不明白,故此急得跺脚:“那你又弄一屋子蜂子,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婉兮在窗内轻轻垂首。

理由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的。蜂子也是两日前便叫宫内的太监们到西苑去抓好了,回来养在宫灯纱罩里的,就是为了应付皇帝这样直接闯进来的。

“皇上容禀,皇上忘了么,奴才是在自己宫里种花种菜的呀。可是这毕竟是宫里,除了御花园以外,东西六宫里的花儿啊菜啊的总归少,蜂子便不爱来。”

“蜂子若不来,这些花儿便没法子传粉。故此奴才只得自己想法子,便叫他们去抓了些蜂子来,给关在这屋子里头,再将花盆都搬进来,用这四面墙限定好了,逼着它们传粉罢了。”

婉兮本是生长于花田,爱花惜花,后来又是看皇帝爱吃时令小菜,这便亲手给种……故此这个理由倒也说的叫皇帝挑不出什么来。

皇帝也只得叹息一声,无奈摇头:“你这法子虽然有些拙,不过倒也是个管用的法子。只是你下回要想这么干,好歹先告诉爷一声儿,爷自然能帮你想出更好的法子来。”

“不用折腾你那寝殿,便在这园子里用窗纱搭起个棚子来就好,将蜂子捉来关进去,一样能帮你的花儿传粉,还飞不出来,咬不着人。”

二卷141、将归(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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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用力地拍手:“还是爷的法子好,奴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只是这一回已经这样儿了,这屋子里都是蜂子了,便下一回再用爷的好法子吧。这几日……总归还求爷去旁的宫里散散,等奴才这边折腾完了,一定跪请爷回来。”

皇帝眯眼又打量那四处飞舞的蜂子一眼,轻叹一声:“也罢。这些日子前朝也有事,上个月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身故,朝堂、军机处还都有繁杂之事要爷去忙。爷原本还担心你自己寂寞,可是既然你能把你的永寿宫折腾得这样鸡飞狗跳地热闹……那爷就也放心了。”

“爷便过两天再来看你,专心去忙前朝了。不过爷也警告你,叫蜂子传粉是传粉,可别再咬一脸一身的包。你好歹穿严实些。”

婉兮想要笑,却又挡不住心下的酸楚。

皇上不经意之间倒是又说中了她下一步的对策呢:若再不见好,她接下来就会说身上的包就是被蜂子咬的,或者被花粉给刺激的,总归拦住皇帝的脚步,别叫他近身来就是。

“爷放心就是,奴才一定小心翼翼。回头奴才把棉被也披上!”

她故意说好笑的话儿,总归叫皇帝放心离去吧。

皇帝便轻哼一声:“那你好好玩儿吧,爷先回养心殿了。回头若你这边蜂子还不够,便叫毛团儿告诉李玉,爷再叫人去给你抓来就是。”

皇帝离去,永寿门重又关严,婉兮这才放心地落下泪珠儿来。

皇帝走后,献春忙进寝殿看婉兮,帮婉兮将屋子里的蜂子重又收进灯罩里去。

婉兮走到炕边儿坐下,浮起心事。

献春便忙过去请罪:“都是奴才这边办事不利,拖了这么些时日还没办明白,否则也不至叫主子今儿这么为难。”

婉兮忙按住献春的手:“你别胡思乱想,我想的不是这个。你帮我的办的事儿是从宫里往外传消息,必定急不得。这才几天,我又岂能心下没数儿?”

“那主子这是……?”献春还是不放心。

婉兮轻轻眯眼:“咱们这件事儿难就难在九爷远在山西。倘若九爷就在京师,便不必费这样多的周折了。”

献春点头:“正是啊。若是九爷在,便是再难的事,九爷也一定有法子帮上主子去。”

婉兮面色浮起红晕,莞尔一笑:“我倒觉着,九爷就快要回来了。”

献春也是一愣:“主子缘何这么说?主子可是听到什么信儿了?”

献春自己说完都是连忙摇头:“却不可能啊,这些日子主子在宫里闭门不出,便是什么都听不见的才是。”

婉兮含笑摇头:“是皇上刚刚说起的话儿:皇上说,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身殁了。”

献春侧头细想:“可是这跟九爷回京……有何必然因果?”

婉兮妙眸清光潋滟:“你想啊,鄂尔泰是满臣领班军机大臣,他殁了,这个位子自然空缺出来。那么便要从现有的军机大臣之中递补。”

“现有军机大臣里有人递补了鄂尔泰的空缺,那么军机大臣里便又多了一个缺……”

二卷142、闯宫(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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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也是一怔:“可是九爷从未进军机处,凭他的年纪和资历,未必就有这个机会。”

“你说的对。”婉兮也是点头:“九爷从前未在军机处任职,他的年纪和资历也不够,不过等那个可以补缺的人递补上去之后,九爷却并非没有机会去补进那个普通军机大臣的缺。”

婉兮隔着衣袖,请拍拍献春的手:“九爷如今已是山西巡抚,封疆大吏。那么他若再有擢升,下一步便自然是军机处了……我想皇上自然也有此心。若此,九爷不到二十五岁,便已经可以走进咱们大清的枢要了!”

献春心下哗啦一亮:“要真是这样,那便太好了!九爷定需回京受职,这样一来既是九爷自己的好事儿,又能解了主子此时的危难,当真是一举两得!”

婉兮也松了一口气,含笑点头:“听皇上的话,鄂尔泰是四月殁的。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必定不可空缺太久,此时已是五月底,最迟六月也该有旨意了。那么九爷便也该在六月便能回京。”

献春不由得欢喜得含了泪:“如此便太好了!奴才这一桩心事,终究可以放下了。”

皇帝要来,婉兮好歹还能想出些特别的法子暂时拦住皇帝,可是语琴要来,婉兮却有些拦不住了。

说来也是唏嘘,在皇上和语琴之间,皇上竟是那个她能唬住的。自然不是皇上不如语琴聪慧,说到归齐,还是皇上肯受她唬罢了。

后宫嫔妃要向皇后晨昏定省,皇后虽因皇太后还在,不敢每日都叫嫔妃们如此,却也总要三日一请安的。连续多次请安,语琴都没看见婉兮。先时还以为婉兮是要避风头,可是多日不见,语琴便自放心不下了。

语琴连着叫晴光来问安过好几次,可是都被玉叶给拦在宫门外头了,虽然礼数和言语都是周全,可是语琴却总是觉着不对劲。

这日语琴便亲自上门来,谁也拦不住。

不管是毛团儿,还是献春上前拦着,语琴都给推开。

立在院子里,语琴便指着一众宫人冷声而笑:“便是皇上的养心殿,我也好歹进过,却今儿才发现,你们这永寿宫竟是比进养心殿还难!”

“是,我只是个常在,在这宫里连个主子都算不上,自然登不起你们这嫔位主子的寝宫!也怨不得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都出来横挡竖扒,就是不叫我往前迈步,因为你们都是得宠的嫔位娘娘的奴才嘛,你们自然是不把我一个常在放在眼里!”

语琴出身江南大儒之家,今儿如不是被逼急了,便也不会如此当众发狠。永寿宫内众人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便只能跪倒在地请罪,纷纷说着:“陆小主息怒。”

语琴哪里肯罢休,冷笑着一个一个指点着毛团儿、献春等掌事儿的去:“可是我告诉你们,甭管我的位分有多低微,也甭管你们主子的位分晋升到什么地步去,她也永远不会断了与我的姐妹情分。”

“我们两个终归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我在你主子眼前自也永远轮不到你们来拿伏!”

二卷143、避人(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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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冷笑,一个一个指着献春和毛团儿的鼻子:“我跟你们主子的情谊,远不是你们能懂。不管她怎么着了,也不管这永寿门能拦得住谁,也休想拦住我!我今儿把丑话先撂在这儿,你们要是再这么死扒着我不放手,我便失礼了,我非一个一个撕烂了你们的脸去不可!你们若能承受,这便继续拦着!”

后宫嫔妃本就都养着几分指甲,语琴又是擅长抚琴的,故此这指甲比旁人还要更长些,这样在一群女子和太监面前对着鼻子,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着实叫人心惊。

宫人们哪儿见过语琴这样泼辣的一面,都被吓着。

可是语琴的性子他们纵然不知道,婉兮却最是知晓的。她在寝殿也听见了动静,当真是哭笑不得。

“你们快都别拦着了,请陆小主进来吧。”婉兮便扒着窗沿叫,另外又格外提醒了一声儿:“献春!”

“还是你们主子明白!”语琴这便伸腿从众人当间儿迈过去,如趟水过河一般。

献春也会意,忙爬起来陪着语琴一起到了寝殿门口儿,然后奉上缝了几层的面巾子来,用亲手拿了袖套子出来给语琴套在手臂上,遮住了手去。

婉兮自从发现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只是不能确定是通过碰触过给人;还是这空气里都是病气,通过呼吸便也能过给人了。故此她嘱咐献春和玉叶做了一应的准备,面巾、袖套子都是必不可少的。

若进了她寝殿的人,出来也必须要熏过硫黄,烫过艾蒿熬出来的热水才行。

语琴一看这面巾子便是一眯眼,心下已是隐约明白了几分。语琴便没再言声儿,只是用眼无声地盯了献春一眼。

献春便也沉默点头作答。

语琴立在门口,身形便是一个摇晃,急忙抬手扶住了门框,这才站稳当。

她回头吩咐晴光:“我跟你令主子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你便别跟着进来了。”

语琴说着挑眼便瞄见了玉叶,她便大方地吩咐:“玉叶,领着我们晴光到你们屋子里歇着去,给她找些好嚼咕。谁不知道你们永寿宫里好吃的最多,我们晴光跟着我也受苦,好些东西都没吃过呢,这回你们得给我招待好了。”

玉叶自也灵巧,连忙起身,笑眯眯上前来拉住晴光的手:“姐姐这边请吧。我们永寿宫里啊,不光好吃的多,好玩儿的也多了。我带姐姐去看小金鱼儿去!”

目送玉叶带走了晴光,语琴这才深吸一口气,向献春点个头。

献春便打开了暖阁的门儿。

语琴一进门,便一眼瞧见了婉兮。

此时那些红疙瘩已是爬上了婉兮的颈子,老远便能看见一片。

语琴虽然在外已经做了不少心理预备,可是这冷不丁一看,还是心口狠狠一撞,一眨眼,泪便跌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

语琴哀痛轻呼,便要朝婉兮来。

“姐姐别过来!”婉兮忙向后退,朝着语琴摆手。

语琴便也顿住,却不忍心,手便还是伸在半空里,遥遥朝婉兮的方向。

“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不告诉我,偏瞒了我这些日子去!”

二卷144、设计(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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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极力向后退,隔开足够远的距离,这才站定。遥望这语琴,也是忍不住一并垂泪。

“我知道姐姐怪我,可我并不是有意要瞒着姐姐,我也是迫不得已。”

“姐姐也瞧见了,我如今连颈子上都有了疙瘩。这一身的疙瘩我也不知是怎么忽然起来的,那日沐浴就忽然瞧见了,结果次日便身上别处也有了。此事初发时竟无半点征兆,我半点都未曾察觉,等发现时已有过人之虞。故此我来不及细查来源,自然也来不及告知姐姐。”

“为今之计,只能先徐徐观察着,再设法强拦住姐姐,不叫姐姐染上罢了。还望姐姐海涵。”

语琴泪珠儿渐停,目光里却坚毅了起来。

“你这病来的蹊跷,我便怎么看都不像是意外,倒更像是人为,是被人设计出来的!”

婉兮垂下头去:“我自是也担心过这个,只是思前想后,却一时想不出会是谁做的。我这屋子里里外外也都小心查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的。我那几日的吃喝里,也未见得有什么特别的。”

语琴不由得冷笑:“如此说来,这设计之人才更是个心思缜密的。非但叫你事先无法防备,事发了也想不清楚来源。况且这事儿发的就在皇上从圆明园回来,他们是算准了皇上必定一回来就来你这儿……”

语琴目光忽然一凉:“我倒觉着,他们的用意不只是你,还希望借由你将这疙瘩传给皇上去吧!”

婉兮也惊得一把扶住炕沿儿:“姐姐是说,有人想利用我来谋害圣驾?”

“还论不到那样严重。”语琴眯了眯眼:“这终究是后宫,后宫里的女人还都要仰仗皇上活着呢,倒未必是想谋害圣驾。”

语琴抬眼望住婉兮:“他们的用意,当是要你永远失宠了去!——你想啊,你若将自己身上的病过给了皇上去,便不管皇上有多疼爱你,你也必定是不能留的了。重则治你死罪,轻则也可以褫夺了你的位分去,从此挪出宫外,再也不得与皇上相见!”

婉兮心里也是咯噔一声:“姐姐说得对,我也曾起过这样的怀疑。否则又何必专挑一种能过给人去的病症?若只是要我一个死,只需毒发身亡就够了。”

语琴不由得攥紧了衣袖:“从前什么都罢了,咱们明的暗的能忍都忍了,可是这一回他们竟是要算计了你的性命去!若叫她们这一回得逞,就算你的病能治好,他们也想叫你从此断了恩宠……这口气,咱们便也怎么都不能咽回去了!”

婉兮静静坐下来:“姐姐说得对。在这后宫里,我从不想坑害了谁去,从前动一切的心眼儿,也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可我若这样退让,她们还要如此歹毒害我,那我便不能再忍!”

“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有人居心如此歹毒,非要让我生不如死了去,等我好了,那我便也必定要以牙还牙了去!”

语琴隔着炕几与婉兮并肩坐下。

“这事儿虽然发得突然,但是过了这些天,你心下当真就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二卷145、挪出(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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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没有异样,只是我暂时不想夸大这些异样,以免扰乱了心思。”

婉兮轻轻转眸,望向窗外:“我现在拘在宫里,一切都无从着手,就算发现了一样,也没办法去办。我便索性按捺着自己,叫自己暂且不要胡思乱想。否则倘若错怪了人去,反倒掉进那真正设计之人的陷阱里去了。”

语琴便也点头:“你现在不想倒也是对的。总归一切还需从长计议,先查出马脚来再说也不迟。总归这宫里就这么几个人,我倒不信谁能当真做到天衣无缝,半点都不叫咱们察觉出来的!”

婉兮眸光穿越宫墙,掠向长天:“我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想赶快将这病治好了。这样才能叫皇上也不涉险,再来也可以放开手脚去查这事儿。”

婉兮转回头来,“姐姐,这事儿我现下连皇上都还竭力瞒着,唯有姐姐一个人知道了。我知道姐姐替我不平,可是好歹出我这宫门之后,还要替我瞒着外头人去才好。否则必定有人借机发难,我想在宫里留下来都难了,又何谈去追查。”

语琴点头:“我定然要拼了命也装作没事的。只是这总归是宫里,就这样一个局促的天地,什么事情能瞒得住那么久呢?你这些天不见人影,我已起疑,旁人未必就不起疑,故此你总要想法子瞒住她们的猜测去。”

“姐姐说的是。”婉兮轻叹一声:“我会设法暂时挪出去,至少也要挪到圆明园去,暂时隔绝了众人的耳目。我正在设法,一切还看天时地利人和。”

语琴眼睛忽然一亮:“不如我去装病!好歹我曾跟慧贤皇贵妃同住一宫,我就说慧贤皇贵妃的病气过给我去了,我便请求皇上允准挪去园子里养病,然后跟皇上求,叫你也陪我同去!”

婉兮便笑了。

“姐姐的法子自是好法子,只是我不想委屈了姐姐去。慧贤皇贵妃已是薨逝,她的病气便必定阴影浓重,姐姐若担了这个声名去,又不知要本人如何当了筏子,会影响姐姐的将来。”

语琴急得起身一跺脚:“什么将来?!若现在这一关熬不过去了,又何谈将来!我不管了,我这便回去‘病倒’!”

“姐姐!”婉兮下意识追上来,想要拉住语琴的手。

可是终究,还是看见了自己伸出去的手。那手上包着纱布,纱布下头隐隐看见那那片的疙瘩,婉兮便如冷水泼头,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忙将手抽回来,背到身后去。

“姐姐听我说,这个法子好归好,却不可行。”

语琴瞧着她的神情,心疼得宛若刀绞,不由得又是跺脚:“你休要再说什么‘耽误我’的话!我跟你早就说过,这宫里的日子,总归要你我两个相依为命才能过得下去。如今我又不只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这宫中险恶,我若没有了你,我一个人又还能活过几天去,还不知道要被人如何作践!”

婉兮也是落泪:“姐姐说的是,小妹如何会忘了当日的诺言?只是姐姐听小妹一言,此时就算姐姐肯为了我这样做,却也还是有漏洞,反倒叫人起了疑心去。”

二卷146、留神(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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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什么疑心?”语琴便问:“你倒说说看。”

婉兮轻叹一声:“姐姐若说是因为这些年与慧贤皇贵妃同住储秀宫,过了慧贤皇贵妃的病气去,可是储秀宫里又不独姐姐一个人。”

“此时还有正住在慧贤皇贵妃寝宫里,就睡在慧贤皇贵妃曾经床榻上的愉妃呢。若愉妃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姐姐过了病气,虽然姐姐跟愉妃有时光长短的区分,可是这本身便也难免被有心人生疑了去。”

“再者,姐姐就算肯为我这样做,时机却也不对了,已是晚了一步:正如姐姐所言,后宫中人是早发现我有些日子不露面了,若此时才传出姐姐病倒的消息,她们那样心窍玲珑,如何不会怀疑到是我病了?”

“况且……姐姐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姐姐是常在,小妹是嫔位,便怎么都不能由嫔位挪去园子照顾常在的事体发生。便连皇上那一关,姐姐就过不去。”

语琴听着也是微微黯然:“是啊,皇上如此宠爱你,若你当真要为了我去园子,兴许几个月不见……皇上一定舍不得。”

婉兮连忙叫:“姐姐……这不过只是个假说,姐姐何苦就当真难受了去?”

“况且姐姐难道还不信我么?倘若姐姐是当真病了,要挪去园子里将养的话,我必定会求着皇上跟去的。就算皇上不允,我也总有法子说服皇上。总归我是绝不肯叫姐姐自己一个人去园子的!”

语琴便也笑了:“说的可不就是这个话!将心比心,你我对彼此都是这样的心意罢了。故此你这回便别拦着我了!”

婉兮却还是摇头:“姐姐别冒这个险,姐姐听我说,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打算。”

待得听完婉兮的话,语琴垂首细思,便也认同。

“你说得对,总归要傅九爷家的嬷嬷进的来园子才行,光有我把你带进园子还是不够的。傅九爷又还并未卸下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官职去,由他在园子内外安排,倒是更妥当。”

话虽如此说,语琴还是担心:“可是这一切终归要九爷能在这个时候儿回京才行。若什么都是咱们白猜测一场,那又该怎么办?”

“还有篆香那边呢。”婉兮尽里含笑:“虽说是担了些风险,不过值得一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承恩公府。

傅恒的院子。

九福晋兰佩正斜靠在窗边闲闲翻着看。

是词人容若的刊行词集,兰佩自己就是容若的堂孙女,自是每每相思难解之时,便翻寻自安。

当看到“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时,不由得心上又是一酸,便扔开了书卷去。

大清的规矩,官员异地赴任,皆不可携带家眷。如今九爷一去数年,他们夫妻之间已是多是不见。

她也不知道九爷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更不知道九爷有没有半点曾思念于她。

兰佩凭窗而望,却看见篆香脚步匆匆走来走去。

兰佩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回想这几日间,总觉篆香有些古怪。

二卷147、思变(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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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出自名门,又是书香大家,又是曾经在宫里被皇太后亲自留牌子的,故此兰佩刚嫁进门儿来的时候年纪小,心气儿也高,甚至都并未将四福晋放在眼里,很是以为这府里所有最好的自然便都是该合着给她的。

可是没成想,一切都并不如人意。

大宗那边,四福晋将整个承恩公府攥得牢牢的,明里暗里防备着她;而在九爷自己的院子这边,早早儿便有了芸香和篆香两个通房的大丫头。篆香生得妖媚,芸香更有个天生搅屎棍儿一般的老子娘。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她虽然是九爷的嫡福晋,可是若论在府里的盘根错节,她却还比不上芸香去。

……这些倒也都还罢了,最最要命的是九爷不喜欢她。

这几年九爷在山西任上,家中便更觉寂寞。芸香那边还好,终究还有大阿哥福灵安膝下陪伴,还有傅儒知家的那个老子娘一天说长道短,倒也热闹。兰佩自己这边,却时常一整天都没人说句话,素日里她除了记挂九爷,吟诗作画之外,实在闲着无聊,便也只是瞧着篆香在做什么罢了。

因上回婉兮那件事儿,兰佩也发现,原本对篆香并不见上心的九爷,反倒对篆香有些和颜悦色起来。虽说没有直接将篆香如芸香那般收了房,可是九爷对篆香的态度倒是比对兰佩自己和芸香都更和蔼了。

兰佩也是书香大家的出身,回想当日种种,便也明白九爷对篆香那态度,怕就是因为篆香是唯一与婉兮那事儿没有瓜葛,没有担了陷害婉兮的嫌疑的。

这些年兰佩与九爷之间的感情总不和睦,她年纪小小便担了弃妇一般的酸楚去,她自是也不断自省,总想着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博得九爷的欢心了去。

既然过了门儿,不管你出身什么家,若是没有男人的支撑,这个嫡福晋的名头便是空的。别说芸香一家不把她放在眼里,便是家里原本的那些奴才都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当然更要紧的,是没有九爷的情爱,这一日一日难熬的寂寞。

她不得不推翻从前的想法,不得不改变自己来适应这后宅的情势。

于是这几年独守空闺的寂寞下来,也渐渐明白,若只论算计,是算计不回九爷的心,反倒会将九爷给越算计越远的。

她便瞄着篆香,心下想的是学着篆香的行事,便说不定也能终有一日博得九爷的和颜悦色把儿。

兰佩既存了这个心,接下来便又仔细打量了篆香几天。到了六月头儿上的这天,她瞧着篆香又朝外头去了,她这便悄然跟了上去。

篆香便是受了献春的所托,去找府中的宋嬷嬷。

这位宋嬷嬷也正是献春跟婉兮说起的那位。

宋嬷嬷是府中有见识的老妈妈,还曾经给傅恒当过奶口,傅恒的额娘故去的早,故此傅恒从情分上将这位宋嬷嬷如娘亲一般地敬重。

寻常傅恒只要在府中吃饭,一定给宋嬷嬷预备一桌,叫坐在下首一起吃。

篆香已是来找过宋嬷嬷好几回了,宋嬷嬷一听要偷摸儿着进宫去,篆香也没明说是要去做什么,宋嬷嬷便嫌担着性命的危险,一直没肯松口答应。

二卷148、堵住(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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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又是这般,篆香不想提前泄露婉兮的事儿,故此那宋嬷嬷便叹一声道:“我的好姑娘,你不用来缠磨着了。总归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儿的话,是怎么都不想去担这个风险的。那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宫里!不经奉旨就进宫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况且我是什么身份啊,我不过是承恩公府里的一个妇差,我怎么可能有资格进宫去呢?大姑娘,你快别为难老身了。”

篆香只得又暂时退出来,刚出了院子门,没想到一抬头却瞧见兰佩正瞧着她。

篆香心下狠狠一惊,忙蹲安到地:“福晋怎么来了?可是有差事要吩咐给奴才办?”

篆香那一脸的惊愕之色,叫兰佩心下说不出是得意,还是伤感。

她努力维持着九福晋的身份,这本身或许没错;可是却也因为这份严肃,叫这府里一个一个的都对她敬而远之。

就连九爷……也是如此吧。

兰佩朝内望望,尽力淡淡一笑:“你别害怕,我不是嫌你偷懒才寻来的。我只是这几日瞧着你急急忙忙的,担心是你家出了什么事儿不,你素日里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这便只好亲自跟上来瞧瞧,想寻个僻静的地儿来问问你。”

篆香连忙否认:“奴才家什么事儿都没有。奴才自己……也没什么事儿。”

兰佩这便忽地沉下了脸来:“我知道我嫁进来的时候儿,刚十三岁,年纪和阅历都比你们差太多,兴许没被你们给放在眼里。可是你若以为我这个福晋永远是个年纪小、见识短的,那便是你的错了!”

“我今儿既然挑明了出现在你面前,那就是我已经将你这几天的言行都摸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要我将宋嬷嬷也叫出来,当着我的面儿与你对质啊?”

篆香惊得连忙跪倒:“福晋!奴才并未刻意欺瞒福晋任何。只是这件事关系到旁人的安危,奴才总不能叫人家跟着一起担了风险去!”

兰佩便厉声喝:“宋嬷嬷,还不出来回话?!”

宋嬷嬷也惊得急忙出门来,跪倒在兰佩眼前。

兰佩盯着二人:“总归九爷不在家,咱们院子里的事儿便都是我一个人做主,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的生死便都是我说了算。最不济,我也自可寻个由头撵了你们出去,找个人牙子将你们给卖了!”

“你们若是与我说了实诚话,我非但不会怪你们去,甚至倘若我能帮得上的,我还会帮衬着你们;若你们今儿当着我的面还打马虎眼,拿我不放在眼里去,那就别怪我不记着九爷从前对你们的情分去!”

篆香咬唇不语,她是还念着婉兮那一份情去;可是宋嬷嬷可没这个计较,便扛不住架儿了。

宋嬷嬷便向福晋抖搂出来。

兰佩便眯眼盯住篆香:“哦?你撺掇着嬷嬷偷偷进宫?你这便与我说清楚,不然我便进宫禀明皇太后,到时候别说你难逃罪责,便是宫里那人便也难说了!”

兰佩终究是舒嫔的亲妹子,也是当年险些儿就也留在宫里当主子的人,她这么一说,篆香便着实不敢瞒着了。

二卷149、因情(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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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香自己的命都攥在九福晋手里,实在不得已,只得含泪说了永寿宫想请一位会看事儿的嬷嬷进宫的事儿。

兰佩听着思忖,却也缓缓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如何能避过众人眼目进宫,这事儿于你来说难办,于我来说却简单了许多。”

兰佩仰头望向天空:“好歹,我自己的姐姐如今在宫里也是舒嫔主子。我是她亲妹子,寻常还是能递牌子进宫请安一回的。皇上和内务府纵然对内廷主位家眷进宫一事管得严,可是我递两回牌子,至少也还能有一回被准的。”

“我进宫去给姐姐请安,少不得带些礼物进去。我总又不能一个人捧着,身边带进去三两个丫头、嬷嬷又算什么难事?况且你们原本就是我府里的人,甭管护军怎么查都没错处。”

“所以你当真应该早早叫我知道,我若知道了,你便也不必担着这个为难。这件事儿便也不至于拖了这么多天下来,兴许这会子早已办结了。”

篆香闻言便是一怔,不由得仰头朝兰佩看过来。

她以为九福晋定会借此事抓她的错处,便如这几年来一样,正愁没有口实朝她发难,这回正好查实了眼前这件事儿,又正是涉及宫里的大事,九福晋一定不会放过她才是。

可是听九福晋的语气,倒仿佛是她想错了。

兰佩叫了宋嬷嬷先回去,她自扶起篆香来,两人挽着手臂,肩并肩地往回走。

“我知道上回的那次事儿之后,你心下对我也生起了防备。”兰佩幽幽道:“也难怪,上回的确是我支使你去给当日的魏姑娘、今日的令嫔主子去打洗手的水。既就是那水和胰子出了问题,你逃不开干系,实则我何尝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兰佩仰头望向晴空。那片清透之中,隐隐浮现起九爷的脸。

说来忍不住唏嘘,刚嫁进九爷家来的时候,一来是年纪小,二来是指婚,她嫁进来之前从没见过九爷的面儿,也说不上对九爷是个什么心绪。

可是随着时光的点点推移,她倒是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对九爷上了心。

这回九爷这赴了山西,一走几年见不着的缘故,便越发一日一日地吃下了思念的蛊惑。每日里想着他,等着他,盼着他的只言片语,这脑海里便也不由得将他从前的神情一点点地重新翻搅起来。

越发觉得他风骨秀整,静气迎人。

她因是出自明珠的家族,家中对于男子的评价,最要紧的标杆便是那位伯祖父、大词人容若。她未得见过,只读过他的词,只在脑海中凭空去想象他的模样。

而如今,不知不觉,她竟已经将九爷的身影嵌入到那个形象里去。

同样的出身贵胄,同样的年少得志,同样的风姿清雅,也同样的——情深不寿。

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情网深陷,再难自拔了。

此时与篆香说起当年的事,已经恍若隔世一般。此时心下想的再不是什么跟两个丫头争风头,反倒越发变成了——只为讨得他欢喜。

“所以篆香,”兰佩心思平定,转头望住篆香:“这一回我会帮你。”

二卷150、围魏(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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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佩是当家的九福晋,是九爷这院子里的女主人,故此宋嬷嬷纵然还是悬心性命,却也不敢违命,总归千叮咛万嘱咐,求着兰佩定要将一应细节都安排妥当,别叫人给查出来才好。

兰佩听了便笑:“嬷嬷这是怕的什么呢?到那日我必定与嬷嬷一处。嬷嬷若有事,我又何尝脱得开干系?故此嬷嬷将心放回肚子就是,我便是为了自保,为了不牵累宫里的姐姐,我也自然会万倍的小心。”

兰佩安抚完了宋嬷嬷,回房里坐下细想了想,这便吩咐篆香:“你去正院里给四福晋传个话儿,就说我待会儿去找她说说话儿。”

篆香便一怔,“九福晋……这次的事体,你千万不能透露给四福晋知道半点!”

这几年过来,篆香前思后想当年的事儿,除了怀疑过九福晋之外,便也不能不怀疑到四福晋去。如果当初真的是四福晋蓄意陷害令嫔娘娘,那么这次是绝对不可叫四福晋知道去的。

兰佩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止住了。

篆香终究只是府里的女子,不知道宫里的事。故此宫里的那些事儿还是不与篆香提及了。提了,她也未必听得懂。

“总之,我也已经我自己的身家性命放进这件事儿里去了,你放心就好。我去见她,自有我的道理,总归是为了咱们这个事儿更有利。”

篆香去了,少时回来。

兰佩又道:“稍后我到正院去,你便留下。”

兰佩说着朝芸香的院子看了一眼:“你留下帮衬着侧福晋那边儿,尤其是侧福晋身边儿的引春。确保她们都安安静静留在院子里,别叫她们乱走了去。”

宫里的纠葛,篆香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此时她无从分辨九福晋的意思,可是她却也隐约能察觉到,九福晋叫她看着引春,怕是与宫里的皇后主子有牵连。

篆香又回想到四福晋院子里的侧福晋素春也是皇后主子身边的人,便心下更有所动,这便点头:“福晋放心,奴才一定跟得牢牢的。”

九福晋这便起身更衣,篆香亲自伺候,不由得说:“方才奴才去正院里,正巧见素春侧福晋正要去家庙里进香。福晋这会子过去见四福晋,怕正是得宜的。”

兰佩便笑了,心下情知篆香虽然不知就里,可是已经隐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兰佩这便点头,便也将自己的心思透露给篆香一句:“不瞒你说,我这就是想请四福晋与我一同进宫请安的。我去看我姐姐,怕是抽不出空来去拜见主子娘娘。为免主子娘娘挑礼,我便请四福晋也递牌子去给主子娘娘请安便罢。”

篆香约略思忖,眼睛便一亮。

兰佩也没多说什么,只含笑点头,拍了拍篆香的肩,这便出门儿去了。

兰佩去见了四福晋,妯娌之间见过了礼,手拉手坐下。

寒暄过后,兰佩开门见山:“我正想明日递牌子进宫看看姐姐,不知嫂子是否也有心一同进宫,给主子娘娘请个安?”

四福晋稍感意外:“兰佩你的意思是……?”

二卷151、变化(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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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佩垂首一笑:“嫂子也知道,这回宫里大封,却将我姐姐落下了。我想姐姐心下必定不好受,我好歹也该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四福晋便也忙道:“那自是应当。兰佩你进宫之后,还要代侯爷和我,给舒嫔主子请安。”

兰佩幽幽道:“嫂子也知道,我的身份算是两宫的内眷:一来我是舒嫔主子的妹妹,二来也是主子娘娘的九弟媳。这身份是荣耀,却也有些为难:论理儿我进宫去,不能只去见我姐姐,而应当先去给主子娘娘请安。可是嫂子知道,咱们外命妇递牌子进宫一回有多难;在宫里也呆不了多一刻,故此我总担心若先见过了主子娘娘去,那剩给我姐姐的光景便不多了,两人纵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

“可我若任性些,先去见我姐姐,然后才去给主子娘娘请安呢,主子娘娘又会心寒,终究咱们代表的还是主子娘娘的母家,这总说不过去。”

四福晋也是点头。

兰佩便捉过四福晋的手:“故此我今儿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嫂子。若咱们俩一并递牌子进宫,那自然由嫂子来代表主子娘娘的母家,嫂子单去给主子娘娘请安就够了;我就可以直奔我姐姐那边,这便两边都兼顾上了。”

四福晋终究是傅家的嫡子正房福晋,是最有资格代表傅家的女眷,可是她想了想,却还是没有立即表态。

兰佩小心打量四福晋的神色,不由得又垂首轻叹:“嫂子为难,其实我也明白的。我自己院子里也有个侧福晋,我虽然年纪小,却也能体会嫂子的心情。“

“也是,终归素春嫂子是主子娘娘身边出来的人,若论近便,她虽然是个奴才的出身,却也比咱们跟主子娘娘更亲。况素春嫂子的性子也直爽,刚来府里时跟嫂子也难免龃龉,她心里有什么不快,自是设法送信儿进宫里,诉说给主子娘娘去了。主子娘娘难免偏听偏信她一些,这心里倒不知如何去想嫂子了。”

四福晋便面色微微一变。

她终究是皇后母家的嫡嫂,自然不想与皇后之间生出隔膜来。

兰佩便微微一笑:“我年纪小,也不懂人情世故,凡事都还仰仗嫂子来教我。我就是怎么想怎么说:我倒觉着人与人之间呢,话不说不明。不管素春能跟主子娘娘那边儿透什么风去,嫂子也总归应当时常进宫面见皇后,也常与主子娘娘说说话就好了。主子娘娘心若明镜,总能公断得清楚。”

四福晋挑眸,目光穿过窗帘,飘向素春所住的侧院那边去。

素春本是府里的家下女子,富文早就见过,并不新鲜;且出宫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姿色方面也没有什么特别。更因为从前在宫里拿权惯了,回来府中很是有一股子怨气,表现出来的性情也不算随和。故此刚一开始,富文对这个侧福晋是敬而远之。

这自然是四福晋愿意看见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随着光景的推移,这一二年间,富文却渐渐地变了。如今是只要有事儿,尤其是大事,富文便时常不与四福晋来商议,转而直接到素春的屋子里,去听素春的意见了。

二卷152、用人(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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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文的这个变化,四福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对于富文这样的外戚来说,如今承恩侯的职衔是世袭来的,单凭自己无功无禄,他的一切不过都是仰仗宫里罢了。故此富文所关心的所有的事体便也都与宫里有关,仰承着皇后的鼻息罢了。故此这些事儿上,素春自然是比四福晋了解更多的。

四福晋心下明白,她若再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到时候她失去的将不止是夫君的心,甚至就连自己这个嫡福晋的位子也可能从此被架空了。

她若想补救,唯一的法子,也是最要紧的法子,就是与皇后重修旧好。

她便下定了心思,回眸对兰佩一笑:“原本这些天我也正挂念主子娘娘。想主子娘娘去年那一整年为了照顾六阿哥而病恹恹的,如今终于大好了,我自然应当去看看。便如此,我们妯娌一并递牌子吧,想来内务府里也不好将咱们一并都给推拒了。”

永寿宫里,献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这便急忙进寝殿禀告:“回主子,篆香那边来信儿了,说三日后九福晋会进宫来,到时候会带进宋嬷嬷来。”

婉兮闻言,欢喜之外,倒也微微意外:“你是说,是九福晋将人带进来?也就是说,篆香将这事儿也告诉给九福晋了?”

献春听了便也皱眉:“奴才也是意外。只是奴才都是中间托人才能跟篆香说上话,故此这些具体的细节,奴才也无从得知。主子的担心,奴才心下何尝不揪着:九福晋一直以来的态度,总有些难辨;况且如果九福晋知道了,舒嫔主子岂不也会知晓了?”

献春越说越是额角汗下:“这样一来,主子要担的风险,便岂不更大了?”

献春便走上前来:“主子……不如奴才去回绝了九福晋去?”

婉兮坐在窗下侧眸望向窗外。窗上冰裂纹窗格子里的玻璃,借着日头,映出她的身影。

她这些日子来,便连颜面之上也都爬满了红疙瘩。她自己如今也每日里都要戴上面巾遮掩。

瞧着这样的影子,她也只能顾影自怜。

她轻轻攥起了拳:“做这事儿总归不论怎地都要冒险。若不冒险,我便只能任凭自己这样儿;这当真是生不如死,我便索性拼它一回!”

婉兮又垂首细思一回:“这回九福晋递牌子求进宫,她除了带着那宋嬷嬷来,还带了谁?篆香来么,又或者是她带着引春?”

献春便道:“奴才也悬心这个。若九福晋是带着引春进来,那就是九福晋已经倒向了皇后主子那边……奴才细细打听了,排单上记下的名儿里没有引春,反倒是四福晋。”

“四福晋?”

婉兮垂首细思,半晌终于缓缓笑了:“那便没事了。九福晋是要用四福晋来拖住皇后那边,又反倒还用皇后将四福晋钉死,这是一个捉对打劫的法子。这样才方便她派人过咱们这边来。你小心安排着就是,务必别叫人瞧出来那宋嬷嬷是外头的人便罢。”

二卷153、生问(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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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便也欢喜一笑:“主子放心。咱们宫里也新进来几个水上、灯火上的妈妈里,她们本就脸生,奴才自己一时还容易看错呢,外人就更分不出来了。”

三日后,兰佩带着宋嬷嬷、篆香进宫。

她先送四福晋到长春宫,她自己在长春宫外请了个跪安,这便直接朝舒嫔的翊坤宫屈了。进宫也没多说什么,紧着从带进来的礼品里抽出一个锦匣递给宋嬷嬷,朝篆香使了个眼色:“这是我给令嫔娘娘的拜礼,你们两个替我送过去。就说我在姐姐这儿一时脱不开身,下回来再去给令主子当面请安。”

舒嫔还没得与妹妹说几句话,却见着妹妹便这样安排着要去给令嫔送礼,不由得挑眉盯着兰佩瞧。

兰佩也知道姐姐会问,这便一边小心安排,一边道:“当年替皇后主子到府里去看望灵安的官女子,谁能想到今日却成了令嫔主子?当日小妹行事也算不谨慎,算是得罪了她一回去。”

“从前她只是个官女子,倒也罢了,如今却是新晋位的嫔主子,我倒不能再不在意了。今儿既得进宫来,好歹面子上也得过去。”

舒嫔便也点点头:“你说的自然在理。只是我还以为你要从我这翊坤宫离开时,再顺路去瞧瞧她罢了。怎想到你刚进我这宫门儿,坐还没坐稳当,这便急着要去给人家送礼?”

舒嫔说来也是叹气:“也是,我在嫔位,如今她也是在嫔位,你心下自然是没有我这个姐姐了。”

兰佩便忍不住笑,凑上来扯住舒嫔的衣袖:“姐姐这是吃味了?原来姐姐不光跟这后宫里的主子们争皇上的宠爱,连小妹这一点子关注,姐姐也要争呀?”

舒嫔便哼一声,推开妹妹的手去:“亏我还曾为了你跟她大吵过一回,如今倒好,你倒先乐得去当好人了。”

兰佩便抱住舒嫔:“小妹自然知道,这世上真正顾着小妹的,只有姐姐了……咱们家阿玛、额娘,玛父、玛姆都故去得早,纵然也算出身名门,却其实少有人能真正从心眼儿里顾得上咱们。咱们姐妹从小也都是相依为命着长大罢了。”

“本以为能一起进宫,倒也还可互相陪伴,小妹也没想到就那么跟姐姐分隔开了。只留姐姐一个人在宫里,还得为小妹的事情挂心;可是小妹在宫外,却帮不上姐姐什么……”

两姐妹越说越伤感,已是抱着都落下泪来。

舒嫔便也叹了口气:“看你现在知道去给令嫔送礼,就也是懂得照顾自己了,我虽说吃味些,不过心下也是安慰的。你办得对,我其实不如你。想起这些年来,几乎从我入宫的时候儿起,人家令嫔就总给我来送礼,可是我却都端着,倒不愿意跟人家结交。”

兰佩也微微一怔:“令嫔那么早便给姐姐送礼?”

舒嫔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她本是官女子出身,自己手里本也没有什么;况且咱们是什么人家出来的呢,又什么贵重的没见过?不过她也聪明,送的物件儿都不是能用银子衡量出来的。”

二卷154、哎哟(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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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嫔拉开炕琴的抽匣,将里头满当当的物件儿都给兰佩看:“你瞧,这些嘎拉哈、空谷壳装的口袋、海棠果蜜饯、绒草扎的蚂蚱、手制的花笺……全都是她送给我的。”

兰佩一瞧便也笑了。

这些物件儿当真都不值钱,可是,却都是身在宫里的人用银子都买不到的。

这些物件儿都代表了宫外那段自由的生活,代表了人从小最珍贵的一段记忆。

兰佩也不由得湿了眼角:“如此看来,这位令嫔主子的确是个有心的人。”

兰佩拉住舒嫔的手:“她既有心与姐姐结交,而且用心了这么几年,姐姐便也别再拘着。在这宫里,除了争宠,总也得有个能说说话的人才好。姐姐说呢?”

兰佩这样劝解着姐姐,自己心下,便也更坚定了这回要帮婉兮的心。

篆香和宋嬷嬷自是没进过宫来的,舒嫔便叫成玦亲自给送到永寿宫去。

篆香也是小心,刚到螽斯门下,就请成玦先回去。

篆香的身份特殊些,成玦也知道,这便不好拒绝,就目送篆香带着宋嬷嬷去了。

献春早在宫门口等着,迎进了宋嬷嬷和篆香两人,这便忙向寝殿里请。

宋嬷嬷和篆香进了寝殿,都要请跪安,都叫婉兮给免了。

献春叫玉叶陪着篆香,她自引着宋嬷嬷进暖阁去。边走边低低嘱咐:“我小前儿在承恩公府里,定了要陪着皇后主子大婚进宫的当口,身上却忽然起了疙瘩。家里人都不认得,请了郎中来也瞧不出来,幸亏后头请了嬷嬷来瞧。”

“嬷嬷一看就叫出名儿来,我妈这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药,买了药回来吃了也泡过浴,这才好起来,没耽误了陪皇后主子进宫。而且进宫来再也没复发过,竟似都彻底绝了根儿的。故此在我心里,嬷嬷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竟比那些郎中更了不得。”

宋嬷嬷自然也觉脸上有光,含笑道:“姑娘打小儿就是美人胚子,都说进宫了说不定也能当上主子。主子小前儿的病,老身可没敢忘。所幸不负姑娘,叫姑娘痊愈了,没耽误了进宫。这些年姑娘在宫里得脸,先伺候皇后主子,此时又伺候令嫔主子,姑娘的兄嫂在府里十分得脸。”

献春便笑笑:“嬷嬷是承恩公府里的人,又是九爷的奶嬷嬷,行事妥帖自不必说~”

宋嬷嬷便也听懂了:“姑娘放心,也请令嫔主子放心,老身今儿既然来了,就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今儿的事儿不管能不能帮得上忙,总归出宫之后,在我这心里啊,便再没这回事了。”

献春这便放了心,带着宋嬷嬷进了暖阁去。献春亲自帮婉兮摘下面巾。

宋嬷嬷一看就吓了一跳:“哎哟!”

献春忙给宋嬷嬷递了个眼色,不叫宋嬷嬷如此了去,免得叫婉兮心下不妥帖。

宋嬷嬷谨慎了神色,上前仔细又看了,小心地问:“令主子……请恕奴才唐突:这些红疙瘩,令主子身上都还有何处有?”

婉兮微微红了红脸,却也明白这一刻不是讳疾忌医的时候,便道:“身上各处都有。最初起的时候儿,更是在那些不便见人的地方儿。”

二卷155、脏病(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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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嬷嬷便跪倒在地:“令主子请恕奴才斗胆,奴才总归要亲眼都看看,这心下才能有底儿。”

婉兮便毅然点头,起身朝床帐走过去,边走边说:“嬷嬷请这边来。”

献春亲自监督着,打了滚烫的水来,给宋嬷嬷净了手。然后才又裹了新的纱布,叫宋嬷嬷隔着那纱布去触碰婉兮身上的疙瘩。

宋嬷嬷看罢,神色上有些尴尬了去。

宋嬷嬷脸上的神情摆明了不是紧张和凝重,而是尴尬。

这便有些奇怪。

婉兮便望了献春一眼,声息平和道:“嬷嬷有什么便请直说吧。不拘什么,总归本宫要听实话。”

宋嬷嬷便又跪下了:“不瞒令主子,这疙瘩奴才是认得的。只是……哎哟,奴才当真不敢说!”

情知有异,婉兮反倒冷静下来。自己亲手将衣扣全都扣好,又将面巾遮好。

这才不慌不忙说:“本宫已是叫嬷嬷大胆说了,嬷嬷缘何还不敢说?”

宋嬷嬷跪倒在地一个劲儿作难:“不瞒主子……不是奴才矫情,实在是这病症,它、它本就不该出现在这深宫大内啊!”

“那该出现在哪儿?”婉兮沉静问她。

这事儿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她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脸上身上已然如此,还能更有别的什么不堪了去?

那宋嬷嬷又抬头看了献春一眼,献春点头,宋嬷嬷这才大着胆子道:“……这病,是该出在花街柳巷。”

婉兮自己听了,也噌地站起来。

“你难道是想说,这是花柳病不成?”

献春也惊声道:“宋嬷嬷,你若不知道也可不说,可你千万不敢胡说!”

宋嬷嬷一个劲儿往地上磕头:“奴才如何敢胡说?这叫疥癣之疾,虽然不十分算花柳病,不过总归是那些地方儿才常见的就是。因为这病……是办那档子事儿的时候,通过那般的搓磨,才最容易过给人去的。”

婉兮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

她知道宋嬷嬷没瞎说,她这疙瘩的确是从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儿先起的,然后才扩散到周身。

那花街柳巷她也曾去过,猫刑就是从那儿见到的。故此她明白这病的意味。

她紧紧攥住炕沿儿:“可有治?”

宋嬷嬷忙道:“自然有治。令主子这个倒请放心,这病总不至于害了性命去。只是这疥癣顽固,不是三日五日便能治好,总得连续内服、外浴几个月去。甚至治疗的过程当中,还有可能出现几回反复。”

婉兮只觉眼睑沉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宋嬷嬷也明白自己说这话,已是足够掉脑袋了,这便又是磕头:“奴才知道这话说出来干系重大,故此奴才原本不敢说。可是奴才既然进宫来一回,蒙令主子和献春姑娘相信一回,这便豁出命去说了实情罢了。”

“只是奴才在宫外还有家有口,奴才一个人死了不打紧,家里人可该怎么活呢?奴才还求令主子、献春姑娘,倘若宫里有人问这话是谁说的,二位千万别说出奴才来。”

——既然这病是那床笫之间才过给人的,令嫔又是皇上的后宫,那么岂不是说这病只可能是皇上过给令嫔去的?

二卷156、答谢(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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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嬷嬷不必惊慌。今儿我能知道这病症是什么,嬷嬷便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混账,也不能辜负了嬷嬷的救命之恩去。嬷嬷且放宽心,我宫里的人都自然与我一条心,谁都不会说出嬷嬷半个字去的。”

宋嬷嬷便又说了这病该抓什么药内服,民间又用什么法子泡浴。说完这便赶紧磕头乞退。

婉兮承了人家的帮衬,自不想再难为人家,嘱咐献春好好答谢。

献春自是从婉兮的体己里,包了二百两银子,并两个小金锞子给了宋嬷嬷。宋嬷嬷这才千恩万谢地想要出去。

二百两银子听起来似乎不算一个很大的数字,可却是婉兮身在嫔妃,一年的年例。婉兮刚进嫔位这半年还不到,便把这一年的钱全都给了宋嬷嬷。

献春便将这实情叮嘱给了宋嬷嬷,宋嬷嬷自是千恩万谢。

婉兮转头含笑:“若不是我身上还有这病,怕过给嬷嬷去,我自该亲手将嬷嬷扶起来。”

“今儿既做不到,那我便也给嬷嬷托个底:嬷嬷今日的大恩,我定没齿难忘。我今儿没法子好好谢嬷嬷,等我来日好了,也定设法补救了去。”

婉兮垂眸,“方才听嬷嬷提到家人,我便知道嬷嬷是个顾家的人。不如这样,我既今儿来不及谢嬷嬷,那来日我便定设法给嬷嬷的家人安排个好的差事去。或者是从宫里内务府这边,跟皇上求个恩典;又或者承恩公府那边……总归我定不负嬷嬷就是。”

宋嬷嬷听了,自然也是欢喜,便又是跟婉兮千恩万谢。

可是以宋嬷嬷的年岁,自然也听得懂令嫔主子的弦外之音:她出了这永寿门之后,若守口如瓶,令嫔主子定会设法抬举她家里;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她管不住这张嘴去,令嫔主子就算拿不住她,却也会连累到她家人。

宋嬷嬷又朝婉兮磕了一回头:“令主子安心,这事儿老奴定不敢泄露出去半个字。否则,便遭天打雷劈。”

献春这才送了宋嬷嬷出去。

婉兮又交待献春将一句话带给篆香:“我欠你一个情,今儿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不便当面见你;等我来日,一定设法回报。”

篆香和宋嬷嬷自都不敢过多耽搁,从寝殿出来,到前院耳房去又用热水给烫了手,确定没有染了病气去,这才由毛团儿给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回到翊坤宫,篆香朝兰佩点点头,兰佩这便也放下心来,起身向舒嫔告辞。

舒嫔不由得又是上下打量妹妹一番:“你今儿进宫来,应名儿是看我,内里一定别有古怪!”

兰佩便也笑,“姐姐看出来也好,看不出来也罢,总归姐姐好歹担待了妹妹这一回。姐姐只需知道,这回妹妹的确是上赶着跟令嫔主子示好便罢。姐姐也容妹妹将上回的过儿给补回来吧。”

舒嫔放了兰佩去,亲自立在宫门口,目送妹妹离去。

看着妹妹的背影越走越小,舒嫔也忍不住一声叹息。

二卷157、痛定(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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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玦你瞧啊,我那小妹兰佩如今也长这么大了。我还记着她小前儿,只有这么一丁点儿。软软的,甜甜的,总是扯着我的衣裳跟在我身后,凡事都姐姐长,姐姐短的……如今,她也学会有事儿瞒着我了。”

“这一回啊,她进宫分明是看令嫔来了。连我都想不透,她为何这回巴巴儿地来看的是令嫔。若说为了姑爷,她也更应该来看皇后才是。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成玦知道主子心下难过,自是相劝:“主子钻进牛角尖儿里去了。主子别忘了,四姑娘不是跟主子生分,而是长大了。”

“如今四姑娘在承恩公府里,跟主子隔着远,主子就算想帮衬,有时候也鞭长莫及。这回四姑娘凡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必再时时依赖着主子拿主意,岂不是更好?也免得主子跟四姑娘隔着宫墙不得相见,还要彼此惦念不下。”

舒嫔吸一吸鼻子,转头朝成玦望来:“你说得对,我本该高兴才是。”

这一转头,兰佩已然带着人转过了长街去,从视野里消失了。

舒嫔便也霍然转身,不敢再去望那空了的长街。

姐妹相见一回不容易,下一回就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宫里、宅内,各自都担着各自的日子去罢了。

兰佩和四福晋会和了,一同回府。

兰佩叫自己的马车略微走慢些,跟四福晋拉开些距离,这便将宋嬷嬷也叫上马车来,将婉兮宫内的情形询问了。

当听说婉兮得的竟然是疥疮,兰佩年纪比婉兮还小,虽一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经宋嬷嬷解说之后,也是吓得脸色一白。

能通过那么种方式过给人的,皇上也得了的话还好说;倘若皇上是没有的……那令嫔便没法说得清楚了。

若以后宫人心,正好趁着皇上四月在圆明园陪皇子种痘为由,编排出令嫔在宫里跟其他男子……这都是有可能的。总归摆在令嫔前面的路,步步危机。

端的就看这位令嫔主子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冷静和智慧趟过去了。

永寿宫里,宋嬷嬷她们走了之后,整个宫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婉兮独自坐在南窗下的炕上,将暖阁的隔扇门从里头关上了,连献春都不叫进来。

她就自己那么干坐着,从那两人走之后,一直坐到日落掌灯。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底翻涌,那些念头里最多的便是失望、绝望。

献春轻敲隔扇门好几回了,一时问晚膳用什么,一时又问是否这便照着宋嬷嬷说的法子开始准备药。可是婉兮却都没出声,便仿佛这屋子里没有人一般。

献春从没见婉兮如此过,当真吓着了,这便连忙叫玉叶去请语琴来。

语琴来到,细听了献春说今儿的情形。待得听说是疥疮的时候,语琴也吓了一大跳。

语琴听完便拦住献春:“成了,我知道她不愿见人,你便留在门口吧,我一个人进去。”

献春听命守在门口,语琴便一直走到碧纱橱隔扇门前去。

二卷158、生厌(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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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是我。你可以不用开门见我,可是你总要面对这件事儿。我想我再怎么面目可憎,也比不上这场病吧?你见我总比见那病容易。”

“况且,你见我,我还能帮得上你;你如不肯见我,那你自己又要怎么扛过这病去?”

隔扇门无声地打开了。

语琴这才松口气,迈步进去。婉兮便又向后退一步:“宋嬷嬷说,咱们这么对着说话是不打紧的。这是姐姐别碰我,也别碰我挨过的地方儿。”

语琴便抱臂立着:“你放心,我这会子总得先保证下我自己的安全,不叫我自己也病了,才能帮你熬过这场病去。否则你自己在宫里关着,外头的一切还有谁来帮你打点?”

婉兮心下一酸,眼圈儿已是红了。

“我方才不是不想见姐姐,是我自己没脸见人。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干净的病去!”

“我也没想到。”语琴也觉脑仁儿一震一震地疼:“看来办这件事儿的人,原比你我想象的还要阴狠!”

婉兮哀哀摇头,“他们是想叫我从此再也伺候不了皇上……不管皇上再怎样宠爱我,我既然得了这样的病,便也再不能近皇上的身边儿了。”

语琴也是难过地闭上眼:“暂时的确如此,可是你也不用想太多。这病总归还有得治,你只要耐下心来,不急不躁,几个月便也就好了。”

婉兮叹息一声:“可是宋嬷嬷也说过,见过有人得了这个病后,反反复复,好了再发,竟是许多年都没除了根儿去。”

“你不会的!”语琴急得险些过来想抓婉兮的手:“既然摊上了这个事儿,你便要万事都往好里想。那嬷嬷难道没告诉你么,你这样心火难平,才是这病反复不好的根源!”

婉兮扭过头去,暗自流泪。

“她们……不光想叫我再也不能伺候皇上,更想让我去记恨皇上去。”

语琴也是一眯眼:“这话,又是怎么说?”

“姐姐想,若是那样子才能过给人的病,我便难免第一个就想到皇上去。便会以为,是不是皇上自己身上有这个病,故此才过给我的。”

“而且姐姐忘了么,皇上之前一个月都在圆明园,身边只有纯贵妃和愉妃,这刚回宫来。而且是带回了纯贵妃又遇喜的好消息……我若心眼儿稍微偏一点儿,便会想到皇上这病,怕就是从纯贵妃或者是愉妃身上得来的。”

“在这后宫里,本就是各宫争宠,人人都难免防着旁人,那一个月她们两个霸着皇上,若是她们自己的病传给了皇上去,又精油皇上过到我这里……我若是从此都不能再伺候皇上,我岂不是要恨毒了她们去?便是要拼了我这条命,也得算计了她们去吧?”

语琴也是皱眉:“若果如此,那自然是要不共戴天的!”

“对她们两个倒还罢了,”婉兮急痛攻心,不由得抬手捂住心口:“我若当真这样想下去,便自然也会对皇上生起厌憎,我会记恨皇上与她们在一起,我会因此而与皇上断了情分。便是从此恩断情绝,都是情理之中的。”

二卷159、回想(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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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明白这病有多难缠,那厌恨在我心里就会有多难消,在病好之前的光景里,那恨便会如毒蛇一般,越盘绕越凶悍,最终一口吃尽了我的心去!”

“我的心若被那厌恨给吞尽了,我这辈子对皇上的情就也都没了。可是在这宫里,我却终究又是与陈贵人不同的,我做不到心若止水,我既爱过便会有爱而转恨,那我在宫里剩下来的日子便会每一日都如水里火里,生不如死。”

“是谁这样歹毒?!”语琴听着也惊呼出声:“你心下可有半点的知觉没有?”

婉兮垂首,半晌没出声。

语琴便急了:“……会不会,是皇后?”

婉兮未置可否,只垂首道:“我之前这半天的光景,独自坐在这炕上,倒是想到了几件影绰绰有些关联的事。”

“你说!”语琴面色都跟着苍白了下来。

“其一,我曾经被皇太后发落到慎刑司去过。那回能逃脱,都是侥幸,因为叫我瞧出来慎刑司那精奇所用的猫刑,应该是来自花街柳巷。”

“而我身上这回的病,说巧不巧也是跟花街柳巷有牵连。这里头未免有些巧合,兴许是有人知道上回的底细,这便以牙还牙来整治我。”

语琴吓了一跳:“是那精奇?是寿康宫里那首领太监?抑或,是那精奇背后的皇太后?”

婉兮摇头:“此时一时还不好说。等我好了,必定一个一个查清楚了他们!”

“还有么?”语琴问。

“还有东巡时候的那件事。”婉兮吸一口气道:“姐姐忘了么,皇上带着咱们东巡去,正是纯贵妃怀六阿哥的时候儿。纯贵妃被留在宫里,曾被传受了怡嫔的病气去。虽然六阿哥后来平安下生,母子平安,不过说不定纯贵妃是当真受过病气的。六阿哥虽然没事,可是那病气却有可能存在她身子里……她有这病气,才会传给皇上,然后再经由皇上传给了我……”

“若果当真是这么回事,那就证明纯贵妃当日是真的受了病气。这病气究竟是来自怡嫔,还是来自薨逝的慧贤皇贵妃……便值得深究了。”

语琴听得都不由得脊背发寒。

“若当真是纯贵妃从从慧贤皇贵妃那过了病气来,可是此时慧贤皇贵妃已然薨逝,便死无对证!谁还能查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病气?!”

婉兮却挑眸静静望住语琴。

“如果那病气当真是从慧贤皇贵妃那来的,我反倒更担心姐姐……姐姐住在储秀宫这五年去,若说有病气,那姐姐岂非更担了风险去?若纯贵妃因此伺候皇上,都能将病气过给皇上去,那她们岂不是又要说,姐姐身子里的病气怕更重,就从此更不宜伺候皇上了?”

语琴也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她们难保不也用这一个计策,同时算计了你我二人去!”

“她们这一计设计的,又何止你我二人?还有愉妃呢。”婉兮眼中现出灰心的空茫来,嘴角忍不住勾起冷笑:“愉妃就住在慧贤皇贵妃留下的寝殿里,床榻纵然换掉了被褥床帐,可是床榻却还是那张床榻。愉妃便也同样担了风险去。”

二卷160、因果(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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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痛定思痛,心下反倒沉静下来,“如今五阿哥永琪刚种痘成功,争得了未来;故此便有人担心了愉妃去,这便也将愉妃也算计进来。”

“倘若愉妃因为这个而失宠,就算永琪得皇上喜爱,可是若没有母亲的辅助,将来又还有多远的路可以走?”

“这究竟是谁的计策!当真歹毒至极!”

语琴霍地站起身来:“这计策根本是个连环套儿,一石数鸟,竟是要将这后宫里半数的人都给套进来!你、我、愉妃、纯贵妃……还有谁?她们还想叫谁从此再也近不了皇上身边儿去?”

“这还是只是猜测的一个可能,姐姐倒不宜此时便沿着这个方向想得太远。姐姐且坐下,兴许我这个推测还是错的。姐姐再听我说说另一个推测。”

婉兮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心下反倒没有起初的绝望和灰心,这会子倒一点一点平复了下来。

语琴这便也长吐一口气,坐下:“好,我冷静就是。否则头脑一乱,反倒正中了她们的圈套。你说就是,我听着。”

婉兮静静垂首:“因为病气,我倒还想到一个人——怡嫔。”

“姐姐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她虽然不是烟街柳巷的出身,但总归也是扬州瘦马,外加南府学戏,故此她身周围绕的一些,也与烟街柳巷有些相似了去……若我这病当真是那些地方才最常见的话,你说我若想到她去,有没有冤枉了她去?”

“况且当时宫中不是也传说,纯贵妃就是过了怡嫔的病气去么?若是这样一个来路,前后倒也都能说得通了。”

语琴便也清眸微眯:“你说的没错,她那样的来路,谁敢说她身子里没藏着什么腌臜的病气去?!况且你与她原本就曾在园子里结下过仇,她从当日宠冠后宫,落到今天的田地,她如何会不记恨于你?”

婉兮静静坐着,高高扬起下颌来。

“怡嫔也好,纯贵妃也罢;又或者是皇太后手下的人……总归不管是谁,这次既然如此算计我,那来日不管我用出什么手段去,便都不要怨我。”

“来日之果,皆由今日之因。”

“看你如此,便知你心下安定了。那你可有主意了?”语琴定定凝视婉兮。

婉兮点头:“虽然心如刀绞,但是好歹知道了是什么病,也知道了该怎么治。眼前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挪到园子去,避开这后宫的眼目去。按着法子安心将养。”

“至于那躲在幕后的人么,不急。等我好了回来,这宫里的日子还长,反正宫中寂寞,我便将这笔账与那人慢慢地算,好好儿地算。”

“那眼前的难题,便又转回原处去……你我总归该如何瞒住外人的眼,稳妥地挪到园子里去呢?”语琴心下焦急,不由得一双眼盯住了婉兮的手。

她已做好准备,若再无旁的法子,她便自己拼着上前去握住婉兮的手……将那病也过到自己身上,然后便以自己的病为由,设法一起挪去园子罢了。

二卷161、决定(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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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能叫婉兮知道,否则婉兮一定不准。

果然,婉兮盯着语琴的眼睛便一声清叱:“姐姐!断了你这个念想去!”

语琴被识破,急得跺脚:“那除非你还能有更好的法子!”

婉兮轻轻垂首:“我有。”

“什么法子?”语琴忙问。

婉兮伸手摸着炕几上的镂空雕花儿。那是缠枝莲,花叶相缠,长不到头的纹样。皇帝给她用了这样纹样的炕几,便是寓意他与她的情分便如这花样一般,缠缠绵绵,永无止尽。

婉兮便笑了,心下得了勇气。

“其实她们还不是想叫我死,若只是让我死,便直接趁着这回给两位阿哥种痘,直接将那痘痂放入我宫中,我便得了痘症,死了就完了。她们设计出这样难以启齿的病来,就是想叫我不敢对皇上说,便从此叫我与皇上生了嫌隙,生分了去。”

“我本来倒也是这样想的……总归既怕将病气也过给皇上,二来也怕皇上烦心。可是现下想明白了她们的心思,我反倒不中她们的圈套了。”

“所以,姐姐,我的法子就是,将这些事都与皇上直言不讳。叫皇上直接送我去园子,这本是最妥帖的。”

“姐姐放心,总有一日她们必定后悔,后悔今日不是直接叫我去死。我若能活下来,我又如何能放过她们去?!”

“你要告诉皇上?”语琴听罢,也是吃了一惊:“婉兮,你可要想好了!”

语琴的担心,婉兮心下明白。

这病首先是难以启齿。若皇上自己也染上了还好说,若皇上自己半点事儿都没有,偏婉兮自己有,那便难以说得清楚了。到时候免不了被人猜疑,说她与旁的男子有染……那便是无可赎的大罪了。

其次,这病虽说能治,却也难治。一旦不断反复,那皇上势必便不敢近婉兮的身儿了。后宫女子若无皇上的恩宠,只凭嘴上的恩爱又怎么能够呢?若明说了,说不定婉兮便也从此都难以侍寝了。

若皇帝对婉兮的情分有半点的不牢靠,婉兮若与皇帝明言,便不啻于断送了自己去。

“不瞒姐姐,我曾与皇上说过,不管到了哪一天,我的心眼儿都不瞒着皇上去。”

“我对皇上说过,在这后宫里,我不管要防备谁,也都要信着皇上。”

“我这些话不能白说了,这回便正是考验的时候儿。虽说这考验着实有些大了,不得不冒了极大的风险去,但是我也还是不想违背前言……与其藏着掖着,要费尽心机才能安全出宫去,我宁愿是一切都叫皇上清清楚楚的再离开。”

语琴轻叹一声:“说句心里话,若换了我是你,我总归是不敢的。”

婉兮垂首,也是攥紧了手指:“姐姐,我也一样害怕。可是我左思右想,还是这样做才是对的。”

“那些人这样设计,就是想叫我跟皇上从此生了嫌隙去,我便偏不要!我宁肯担了这风险,我也绝不叫她们得逞了去!”

语琴凝注婉兮的眼睛,看见婉兮眼底那黑白分明、澄澈见底的坚定。

语琴这才轻叹一声:“但愿你是对的。”

二卷162、归人(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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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这才松一口气:“姐姐说行,那我便更有底气了!我这便写一封书信,待会儿叫他们用硫黄熏去了病气,再送去给皇上。”

兰佩带着宋嬷嬷和篆香回到了承恩公府,一路怀着心事,便直到了府门才回过神来。

兰佩便只觉今儿的大门外有些格外多了的骡马。

因是内眷,不能在大门外下车,不过是下了马车再换乘小轿,故此对大门外的熙攘也只约略看了一眼,并未太往心里放。总归傅家的爷们儿太多,九爷都排行第九了,前后那好几位爷,指不定是谁要出门,故此才集合了这么些脚力罢了。

直到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兰佩这才惊住。

院子里也是一样的热闹,多了好些行李不说,更是多了一个人。

风骨俊秀,静气迎人。

——傅恒。

兰佩立在院门处便喘不上气来,抬手揉了好几下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

怎么可能啊,九爷还在山西巡抚任上呢,怎么会忽然就回来了?

朝廷对官员的限令那么严格,无旨又如何敢擅离职守?

可是几番揉过眼睛,却都是看见了那个蓝衣英挺的身影,正抱着大阿哥福灵安在半空里打转……那不是九爷,还能是谁呢?

兰佩便眼前一黑,只听得耳边篆香惊呼:“福晋!”

她的身子软软倒下去,却在撞在地上之前,先落入了一副怀抱。

耳边是那温柔清雅的呼唤:“兰佩!”

半个时辰后,醒来的兰佩还拥着被子,忍不住地落泪。

她还没有适应过来,当真是九爷回来了。

阖府上下也都忍不住笑,都知道九福晋这是欢喜的,倒不担心了去。

终究是年少夫妻,这一分别就是几年,也难为九福晋欢喜成了这样儿。

大家伙儿便也都告退,将傅恒推进兰佩的房里陪着兰佩。

芸香先时还是有些不舍得的,带着福灵安陪着在兰佩的正房里坐了好一会子,最后实在有些挂不住了,这才告退出去。

傅恒坐在榻边,心下也自是有些歉意,这便柔声劝慰:“别哭了。也是我回来得有些突然,没来得及叫你们准备,你这才惊着了。”

兰佩便又是忍不住抽泣起来:“九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妾身哪里是惊着了?九爷说得倒好像是妾身不愿意九爷回来似的!”

如今的兰佩已是十七岁了,再不似刚嫁进来的时候儿那么年纪小,那么有些硬邦邦的不解情意。如今她使出小性儿来,明面上是嗔怪,实则却是撒娇,十分娇媚可人。

傅恒便不由得愣了愣。

——兰佩的模样,叫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九儿。

九儿娇嗔起来,也是这般的模样儿。

傅恒便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窗是圆窗,宛若壁上嵌月,心怀圆满。可是他凭窗回想到的,却是自己在山西任上,乍然听说九儿在宫内已得进封。

消息从京师传到山西,尚有几日的延宕。待得他听说的时候儿,九儿已成了魏贵人。

他那晚大醉一场,头一回破了在山西任上滴酒不沾的戒。

那晚他屏退所有人,独自在书房里舞剑。左手持杯,右手御剑,一步一笑,一声一泪。

二卷163、痴心(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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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倒在地的那一刻,他用剑尖支地,抬头看见粉墙上,自己那歪斜孤单的身影。

他便向自己的身影举杯,用力大笑。

他说恭喜,他说早知道九儿会有这样一天。他说九儿当了这些年的官女子,已是委屈了九儿;九儿就应该当高高在上的主子,就应该拥尽皇上的三千宠爱!

可是他却又在影子之外,止不住地落泪。

他心里还是在控制不住地嘶吼:九儿,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皇上给你的宠爱,我一样可以给你。

皇上给不了你的自由,我却可以给你。

皇上不可能为了你,遣散三宫六院;可是我却敢为了你写下休书!

皇上后宫里不能只有你一个人,我却可以将我整个后宅都只给你一个人。

可是那一刻他纵然再醉,心下却也是明白,一切的关窍不在于他爱不爱九儿,甚至都不在于皇上爱不爱九儿;一切的钥匙,都只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

她愿意向谁敞开她的心,她愿意为谁扛起那些委屈……她愿意为谁而笑,为谁而哭,从来都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啊!

他强迫不了她,甚至连皇上都强迫不了她,一切的一切,唯有她自己的心甘情愿!

他心字成灰,甩手扔开宝剑,身影在粉墙上如同落叶一般滑下,可是在现实中却是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摔得好重,他却不知道了疼。

那晚他就这样,在十二月的寒冬天气里,独自躺在地上醉卧整宵。

那夜,落雪。雪片子从关外朔方而来,呼啸如猛兽。

他那一晚睡在地上,又冷,又疼。

为谁风雪立中宵?

“九爷?”

傅恒在窗前站立太久,仿佛已经忘了正置身在兰佩房中。兰佩不由得止了泪,自己下地穿鞋,走上前来扶住傅恒的手臂:“九爷在想什么?”

傅恒这才回神,轻叹一声转回头来:“没事。”抬眼对上兰佩的眼:“你可好了?”

兰佩红了脸垂下头来:“我已没事了,叫九爷见笑。”

傅恒这便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态度温柔,却分明还隔着疏离。

兰佩心下便又是难过。试问这天下的年少夫妻,如此分别数年,重得聚首之时,难道不该是亲亲热热么?

兰佩努力按捺下自己的心绪,只走到内间,打开衣柜,拿出傅恒的故衣来帮傅恒换上。

重着旧时衣,那衣裳上还带着从前的气息,这才拂去征尘,是这个人正正经经回到家来了。

兰佩又叫碧海和蓝桥沏茶、张罗饭菜。

两人这才坐下来叙话。

兰佩便问:“不知九爷怎地忽然回来了?”

傅恒道:“是忽然接到旨意,叫我轻装简从回京,不必声张。不过我却也修了家书回来,算算日子,三日前应当已经到了。怎么,你却没接到么?”

兰佩一怔,忙站起来。叫蓝桥到门房去问,可有信件回来。

蓝桥忙不迭地去了,兰襟红了脸向傅恒福身:“……这几日来,妾身有些事在忙碌,故此疏漏了。”

傅恒点头:“我方才回来,你便没在府中。篆香也没在。问了芸香和府中人,却没有一个说上来你做什么去了。后来还是到了正院,是四嫂房里的妈妈才说你跟四嫂递牌子进宫了。”

傅恒眼中不由得浮起一层清冷来:“你进宫便进宫,又何苦要瞒着家里人?”

二卷164、不顾(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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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提到“进宫”二字,傅恒便不能不想到九儿。自上回的那件事儿之后,他心下便极为讨厌自己的后宅生事,怕是又伤及九儿。

他眼中的冷意是下意识浮现,却也更叫兰佩心下一寒。

兰佩垂首,忍不住苦笑一声。

是啊,在九爷的心里,令嫔主子果然是更要紧的。

兰佩便坐下来,垂下头去:“九爷请安心就是:我这回进宫,绝不是为难令嫔主子去。”

听兰佩提到“令嫔”二字,傅恒心下便又是一疼,不由得站起身来。

“你缘何特地与我解释这个?”

兰佩心下委屈,也忍不住霍地仰头望住他:“九爷担心的,不就是这个么?那我便叫九爷安心:我这回冒着风险带人进宫,反倒是去帮令嫔主子去了!”

傅恒便眯起眼来,向前一步,一把捉住兰佩的手臂。

“她出了什么事?又为何,要请你帮忙?”

兰佩今儿先进宫担了那个风险,回来又没来由地撞见九爷回来,这一回大惊大喜之下,情绪已是控制不住。

她便委屈地落下泪来,将婉兮的事与傅恒说了。

傅恒闻言大惊,又急忙将宋嬷嬷叫进房来,一个字一个字细问。

宋嬷嬷与傅恒本也有母子一样的情分,对傅恒自然是不瞒着,一五一十都说了。便连婉兮当时是什么神色,说的什么话,也都没落。

傅恒听后,惊得站住半晌,心神俱震。

嘱咐了宋嬷嬷守口如瓶,他扭身就往外走。

兰佩急了喊:“九爷!天色已晚,九爷这又往哪里去?”

傅恒一声不吭,迈步疾走。身影极快便融入夜色,任凭兰佩怎么看,都看不见了。

一次回头都不曾。

侧福晋芸香院子里,傅儒知家的这么晚了也还没走,陪着自己闺女一处坐着。

今儿九爷回来,却进了兰佩的屋子,傅儒知家的知道自己闺女今晚上必定不好受,这便一直陪着。

一会子丫头小翠儿撩帘子进来,眉开眼笑道:“侧福晋可安心了,方才奴才瞧见九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出大门儿去了。看样子,九爷今晚儿也不回来了呢,九爷压根儿就没宿在福晋屋里头!”

那傅儒知家的先笑出声儿来:“哎哟,这算什么事儿啊!白瞎咱们嫡福晋今儿还特地演了一出昏过去的戏。人家可是出身名门的姑娘,肯扮一回戏子已是难为,九爷也忒不怜香惜玉,竟然叫人家白演了呢!”

在傅儒知家的眼里,今儿难免觉着兰佩那一昏倒,是争宠的手段罢了。

芸香叹口气:“妈,你也别那么说人家。人家终归是嫡福晋,是正室,九爷回来自然是要先进人家屋里的。人家那也算不得争,本就是人家应当应分得的。”

傅儒知家的便不爱听了,深觉芸香没出息:“你瞧你这话说的!她是嫡福晋不假,可你是有阿哥的侧福晋,这便拉平了去!九爷回来先进你屋里,陪着你,哄着大阿哥,这也没什么不对!”

“终归啊,什么正室侧室的,却也还是子嗣为重。”

二卷165、二心(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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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你现在已经有了大阿哥,就算没有大阿哥,只是个空壳儿的侧福晋,也未必就不是嫡福晋的对手!”

傅儒知家的说着不由得抓了闺女一把,指了指正院的方向:“你没瞧见嘛,正院那头也都是西风渐渐盖过了东风去。四福晋是厉害,可是这几年,人家那位侧福晋却一点一点起来了。人家还没子嗣呢,咱们侯爷不是也对人家越发地言听计从了去?”

“你和那位同样都是侧福晋,咱们这位嫡福晋跟四福晋相比还是好性儿的呢,你就更容易些了。怎么就不敢想想,将来有朝一日,九爷这院子里就都是你说了算了呢!”

芸香听着心烦,不由得扭过身儿去:“你老净跟我说这些没边儿的事儿去!正院的侧福晋那能比么?人家从前是皇后主子跟前第一得用的女子,侯爷宠着,也只是因为人家能给侯爷出谋划策。我呢,我就是府里一个丫头罢了,我能帮上九爷什么去,我又拿什么盖过人家嫡福晋去?咱们家凭的是外戚的身份,可是人家嫡福晋自己的姐姐,也是宫里的舒嫔主子呢!”

傅儒知家的被闺女说的一时回不了嘴,不由得不甘心地歪了歪。

“正院那位侧福晋是有皇后当靠山,那咱们就也见样学样儿,也找个靠山呗。”

芸香霍地回头来盯住她妈:“您老说的倒是简单,不过上边牙一磕下边牙,可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容易了去?”

那傅儒知家的倒是垂下头去,歪着脑袋嗑着瓜子儿。

“路子是有,就看你想不想走。正院的侧福晋是皇后主子跟前的女子,难道你屋里的引春就不同样是皇后跟前的女子了?”

“妈你这是要干什么?!”芸香一听她妈这话儿,头皮就都麻了。

傅儒知家的盘腿嗑着瓜子儿,哼了一声:“瞧你这点儿胆子!争宠争宠,这宠你不争,你怎么得来?咱们是傅家的家生子儿,外头也没什么可仰仗的去。不过老天可怜见儿,九爷鬼使神差偏把一个引春放在你屋里!这回你要是还不用,那就是你那脑袋是个死榆木疙瘩了!”

芸香忙起身,自己到门口窗边朝外望望,这才走回来压低了声音。

“亏您还给我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您怎好忘了,上回咱们是险些坑害过皇后身边的官女子去的!皇后不跟咱们计较倒也罢了,如今您还想叫我走引春的路数去讨好皇后?”

傅儒知家的倒哼了一声:“原来是那回事。可是那位现在的身份不是变了么?当初是皇后身边的女子,如今可已经当了主子,新进了令嫔娘娘了。”

“从前是皇后身边的女子,那便是一家人;如今自己也成了主子,那便反倒成了皇后的冤家对头了……后宫里谁跟谁不更是要争宠呢?”

芸香便也眯起眼来:“您老的意思,就算过去皇后可能会因为咱们坑令嫔而对咱们不满意;可是如今时过境迁,皇后反倒可能会因为上次那个事儿,而对咱们青眼相加了?”

二卷166、得宠(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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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儒知家的便磔磔一乐:“端的就看那位令嫔如今得不得宠。如果她得宠,那咱们就能走得上皇后这条路数……我打听了,听说那位令嫔如今可是宫里第一得宠之人啊~”

芸香坐在炕边儿,便也忍不住笑了。

“可说呢,嫡福晋的姐姐是舒嫔,那在宫里岂不也是跟皇后争宠的?这么说来,皇后倒当真有理由对咱们更好些。只要咱们得了皇后主子为依靠,那还当真不用担心咱们这位嫡福晋了去。”

傅儒知家的也点头低笑:“甚至啊,说不定将来皇后主子还能推着咱们进了嫡福晋呐~”

芸香心头一热,扬声向外叫:“引春!”

永寿宫里,婉兮将一封书信写了撕,撕了重又铺开新纸写,反反复复地写了好几回。内里的措辞掂对了许久,叫自己读来已是心平气和了,这才交给毛团儿了去。

毛团儿将信熏了硫黄,待得送进养心殿去,夜色早已深了。

李玉接过信就一皱眉头:“什么味儿?这样的东西敢往皇上案头送么?”

毛团儿只能陪着笑:“是徒弟之前用手碰过什么,兴许把味儿给沾到信封上来了吧……师父,就是再不能送的物件儿,这可是令主子的,一向都不能耽搁啊。师父说,是不?”

李玉这才哼了一声儿:“免不得我待会儿再用香给打一遍,才敢递进去。不过你小子这句话没说错,令主子的物件儿,是怎么都得送进去的。”

李玉边说边往寝殿走:“皇上这些日子忙着军机处选人的事儿,累坏了。这会子都躺下了,我还得偷眼瞧瞧睡实了没,若睡实了,我还真不敢惊动了。”

毛团儿跟着贫嘴:“……里头是哪位主子陪寝?”

李玉给了毛团儿一脚:“还哪位主子?皇上在圆明园,一整月,皇上都独居在‘九州清晏’,任凭纯贵妃和愉妃住在‘天地一家春’去。除了纯贵妃去园子前曾在宫里曾侍寝过一回之外,在园子里,那二位连‘九州清晏’的门儿都没进来。如今咱们皇上的心啊,都只在令主子一人身上罢了……”

师徒两个这是在廊檐下头小声计议,声音本不大,窗内却传来皇帝的问话:“是毛团儿来了么?”

毛团儿吓得腿都一哆嗦,在窗户外头就跪下了:“回皇上,是奴才!”

窗内就是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眨眼的工夫,皇帝已经自己下地,披着衣裳走到门口来。

“可是你令主子有事?”

李玉也只能无奈地笑,冲毛团儿眨了眨眼,这便将书信呈上。

“回主子,是令主子叫毛团儿给皇上呈进一封书信来。因这信封上被毛团儿给染上了些味儿,故此奴才正想着要去先熏一笼香,这才给皇上递进来。”

皇帝压根儿就没搭理李玉这茬儿,伸手便将书信抢了过去。

气味刚触鼻息,皇帝便闻出来了:“硫黄?”

李玉和毛团儿这便都跪下了。

皇帝也通医理,面上便倏然变色:“你们宫里用这硫黄在熏什么?”

二卷167、阎罗(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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硫黄治阴蚀疽痔,乃热因热用,以散阴中蕴积之垢热。民间都是用这硫黄熏蒸去解毒、祛病气、疗疮。

皇帝抬脚便一脚踹在毛团儿肩上:“朕就知道永寿宫里必定有事!可是你们令主子瞒着朕,你个奴才竟然也敢瞒着!如今都要用硫黄来蒸熏了,你还敢瞒着不来禀报。朕将你方子你令主子身边儿还有何用?朕又留着你这条狗命,还有何用?!”

毛团儿当场便哭了:“奴才该死!只是奴才也记着皇上当日的话,皇上那日将奴才指进永寿宫,便对奴才说:‘毛团儿,你从今以后便是你魏主子的奴才。你的本主儿不再是朕,而是你魏主子。你从此生要为你魏主子生,死也要为你魏主子死。便是朕,也不能在你心里超过你魏主子去……’皇上,奴才将那句话死死记在心里,故此令主子没准奴才禀报皇上,怕皇上忧心,奴才这才也只能死死忍着罢了。”

皇帝眯眼盯了毛团儿片刻,也没说话,自顾转身进了门去。

皇帝亲自挑亮了灯,将婉兮写的书信展开。

在那一片硫黄味儿中,她仍是细语盈盈,便连那笔迹都是稳定的,并无慌乱。

信笺之中,婉兮万般思量之下,还是尽量平静地只写:“皇上,正逢春来,奴才许是源于侍弄花草,兴许是叫花粉打的,又或是泥土中小虫咬过,奴才身上便起了些红疙瘩。经奴才自己亲身试验,这疙瘩是能过给人的。故此奴才方不敢见皇上。”

“此时正是春天,病气容易发散,奴才的永寿宫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奴才生怕伤及龙体去。再者此时宫中纯贵妃遇喜,正是养胎的要紧时候,奴才深觉自己不宜继续留在宫中。故此奴才伏祈圣上恩准,暂时挪到园子里去。待得病愈,奴才再回宫陪着皇上……”

皇帝来不及细读,看到前情后果,便已是拍下了信笺,抬步便冲出门来。

“毛团儿,朕现在就要去看你令主子。前面带路!”

毛团儿一惊,也顾不得什么,膝盖爬行过去一把就抱住了皇上的腿:“皇上,万万使不得啊!令主子就是不想叫皇上到宫里过了病气,故此才写书信过来向皇上禀报。”

“令主子只望皇上看过书信之后,下旨恩准出宫即可。却是不必皇上再移驾过去了!”

皇帝生恼,抬腿又是一脚将毛团儿给踹开。

“她病了,朕岂能只看看这书信文字罢了,却不去亲自看她一眼!你这***才顺顺当当在前头带路便罢,若再推三阻四,若你令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朕便先将你生殉了去!”

毛团儿见拦不住,只得连滚带爬跟着皇帝,一路从养心殿回到了永寿宫。

这回皇帝便是谁都拦不住的了,皇帝进了永寿门便立着眼睛低喝:“今儿谁敢拦着朕,朕便立时赐死!”

夜色幽深,永寿宫里宫灯红光摇曳,横眉立目的皇帝立在这样的灯影里,身上的扣子都没扣齐整,却阴森得像是地府走出来的阎罗。

二卷168、疼么(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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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等人纵然害怕,却也还是都忍不住地掉眼泪。

这眼泪却不是因为恐惧,反倒是——欣慰。

皇上是当真急了,这样恨不能为了令主子而要了所有人的命去……若不是放在心尖上,又怎会如此?

皇帝喝退众人,便疾步穿过正殿,直奔后院的寝殿。

这样大的动静,婉兮在寝殿内也已经听见了。

皇帝奔上月台来,便想要直接推开殿门,婉兮隔着窗忙叫:“皇上请止步!”

婉兮隔着窗子跪在南炕上,拉开了窗帘:“奴才恳求皇上,万勿进来。奴才的心意已经都在那封书信上,皇上若能体谅奴才,便请留在门外。否则奴才当真……万死难赎。”

隔着玻璃窗,借着窗下那一灯如豆,皇帝终于看见了窗内的婉兮。

看见了,她面上戴着的面巾。

皇帝忍痛收回了想要推开门去的手,走回窗边凝视着她。

“九儿你……疼不疼?”

婉兮使劲摇头:“奴才不疼。”

“皇上信奴才吧,这身上的疙瘩只是痒痒,并不疼的。”

“传太医!”皇帝嘶声吼。

“皇上!”婉兮连忙拦住:“这病……是万万不宜叫御医瞧见的!”

皇帝面上微微抖动:“李玉!没听见么,你令主子觉着痒,还不去开了养心殿的库房,将凉血的玉如意全都给你令主子捧过来?”

李玉吓呆了。养心殿小库房里的玉如意,全都是皇帝自己最为珍爱的,总是在公务忙碌的间歇,自己拿出来把玩。平素也都是配合着宫中各个宝座才安置一个玉如意,这若全都给捧了来……

见李玉犹豫,皇帝便又恼了:“可是库房里没有了?那便传谕六宫,但凡是朕从前赏过人的良玉的,全都给要回来!”

如意,原本最初的功能便是痒痒挠儿。只是后来在宫中变成玉雕,这便渐渐成了礼器,再不用来抓痒了。可是皇帝这一刻已是急了,浑不管什么礼器不礼器了。

“皇上!”婉兮在窗内听着皇帝不讲理,也是心下着急,“玉如意为皇上钟爱的礼器,皇太后圣寿,皇上进呈的寿礼就是整套的玉如意;中秋时,皇上赐给蒙古外藩的也是玉如意……皇上就算赏给奴才那么些玉如意,奴才也不敢都当成痒痒挠儿不是?”

“再说奴才又不是千手观音,哪儿来那么多手举着那么多的玉如意挠痒痒啊?”

婉兮原本一腔的心酸,这一刻却也被皇帝的孩子气给闹的,想笑。

“皇上要是非要赏,便只赏给奴才一柄就够了。玉能安神,奴才不用它们挠痒痒,奴才就在难熬的时候儿,抱着它安神就好。”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回头吩咐李玉:“将朕放在枕头边儿的那柄和田羊脂玉的取来。”

李玉这才轻舒一口气,转身去了。

那柄和田羊脂玉的玉如意,通体无瑕,甜润如脂,是皇帝最爱的一柄。故此才放在枕头边儿上自己安枕用,此时竟也毫不犹豫叫拿来给了令嫔去。

皇帝的这番心意,婉兮也自是听得懂。在窗内,隔着那玻璃窗子,婉兮已是悄然泪盈余睫。

二卷169、情怯(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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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是透明的,能叫窗子上宛若无物,故此才这么金贵。可是玻璃纵然是透明的,却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故此她此时虽然能那么清楚地瞧见四爷,却也事实上还是被真真切切地与他隔开了的。

这样近,这样真楚,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着。可事实上,纵然伸手,能摸着的却也只是那层如冰似玉的玻璃罢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朝着窗外眨眼微笑:“奴才谢皇上!”

叫她放心的是,皇上颈子上、手上皆无异样。那便更加证明,皇上并未染上这病。

“皇上放心,奴才已然知道了是什么病,也找到了医治的法子。奴才只是需要一点光景,需要一个避开人眼去的僻静的地方,皇上只要给奴才这样一个恩典就够了。”

“奴才身子的根基本来就好,这些年了也没什么病灾,故此奴才兴许只需去一两个月,便能大好了。爷早些给奴才这个恩典,奴才便早些去将养,便也能早些回来。”

“好!”皇帝在窗前高高立定:“只要你提,爷自都应允了你去。只有一宗,你必得也应允了爷去。唯有如此,爷才去为你下这个令。”

婉兮隔着窗子,也贪婪地望住皇帝。

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几个月才能将病养好了,故此她现下便要多看他一眼去,然后深深刻印在心上,作为未来几个月相思难熬时的解药。

“爷说就是。”

皇帝扬头深深吸一口气。

“让爷进去,看看你。”

此前婉兮一直忍着泪,甚至隔着玻璃窗,还要努力叫皇帝看见她面巾之下隐约的笑意。

她故意将殿内只燃一根蜡烛,让灯捻燃了那么长都不铰断,故意叫烛光昏暗下来,就是为了不想叫皇帝透过玻璃窗看见她的真实情状。

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了慧贤皇贵妃临终前那一刻的心情。

是真的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想叫他看见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当听见皇帝这样一句话,她的泪终是忍不住,泉涌一般流淌下来。

她又如何不想见皇帝,如何不想投入他的怀中,将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担心都诉说出来?可是这一刻她不敢打开这扇门,不敢被他看见啊!

“皇上!奴才求皇上,万勿如此。”

皇帝隔着花窗上的玻璃,凝视着这样的她,却笑了,柔声说:“你怕什么呢,嗯?如汉代的李夫人,怕汉武帝看见了她花颜残损,便将这一生曾经给她的情分都抛却了么?”

“李夫人有那样的恐惧,自是可以理解,终究她是歌女出身,在帝王身畔也只是以色侍人。可是九儿你呢,你何尝只是凭姿色打动爷的?爷对你的情分,也从不因为你的相貌、歌喉。”

皇帝说到这儿,忍不住想起东巡那回在草原深处练兵,她在水边儿唱起的那首情歌。

彼时他觉得清灵动人,却并非因为她歌喉如,只是因为那是她唱的。

便如她那手绣出来一坨的熊瞎子,歪歪趴趴在盘子里的饽饽……原本都算不上好的,可只要是她的,他就都爱进心坎儿里去。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这个人而已。

二卷170、想见(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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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听爷的话,开开门儿,叫爷进去。”

宛若她还是当年那个不懂事儿的、十四岁的小丫头,他宠着她,哄着她,看穿了她所有的小把戏,却还是每次都由着她去。

婉兮在窗内早已躲在面巾后,泪如雨下。

“四爷……我并非不懂爷的情意。可是……我的病会过给人的,我便是怎么都不能叫爷跟着担了这个风险去。”

“是么?爷看倒未必。”他高高仰头,面上现出矜傲之色:“爷是懂医理的。爷若不当天子,兴许也能当个好郎中。不是吹牛,爷的医术未必比御医们差了去。”

“这能过给人的病气,却也未必是每个人都能受的。比如男女便有别,有些病女子可得,男子就未必;有些还要看体力的不同,如你这样柔弱的兴许易得,而爷这般不辍弓马的倒未必就有事。”

“总之你打开门就是,爷进去自会区分。”

隔着窗子,婉兮咬住了唇。

他说的不无道理,且她是信他的医术的,她说不出什么来直接反驳他去,可是她心下就是觉着不能上当。

爷在给她挖坑儿。

以他自己的康健为代价,在挖这个坑儿。

她不可以……输给思念,不能因为太想投入他的怀中便屈服了叫他进来。

她便使劲点头:“不管爷说什么,我总不会答应就是。还请爷回养心殿去吧,我只跟爷求旨意,离宫赴园子便罢。”

李玉捧了玉如意回来,对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伸手接过玉如意来,便笑了,隔着窗子朝婉兮晃晃:“爷就进去给你送这如意,可好?爷答应你,只要进去将如意给了你,爷立即就出来。”

婉兮还是摇头:“爷诳我!”

皇帝有些无奈,便索性盘腿在窗外月台上坐了下来:“总之今晚儿上,你不叫爷进去,爷就不走了!”

婉兮还没怎么,李玉先吓了一跳,忙上前压低了声音禀报:“……回皇上,傅恒傅九爷在宫外求见。”

婉兮隔着窗子,听不清李玉在说什么,却也隐隐约约仿佛听见了“九爷”的动静。

婉兮忍不住冲口而出:“九爷回来了么?”

皇帝眼中便是一亮,故意歪头朝李玉凑过去,大声问:“什么?你说什么傅恒?”

李玉想答话,皇帝却在按下里扯了扯李玉的衣袖。李玉便不敢言声了。

皇帝却点头一笑,朝窗子里的婉兮眨眨眼:“想知道傅恒的消息?那叫爷进去,爷都告诉你。”

自这件事儿起,婉兮心下就在暗自盼望傅恒归来。且早因鄂尔泰之死,推断傅恒有望部位进军机处,这便要回京受职,故此心下一直都在等着这个消息。

圆明园虽然不是宫里,可是因为皇帝率领后宫几乎每年都去圆明园,故此各宫在那边都留有人手,她纵然搬去园子里,也不敢保准这消息是否会被人所知。

唯有九爷在,凭九爷多年担任圆明园管理大臣的身份,才能确保圆明园安全了去。

故此一听见有九爷的信儿,她的整个心没办法不提起来。

二卷171、投降(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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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四爷却眼见着要拿这个跟她来交易。

婉兮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暖阁的隔扇门。

“爷是说……只要能进这寝殿来,看见奴才了,爷就肯将那信儿告诉给奴才了,是也不是?”

皇帝此时是只要能见了她,便无不答应的。

“没错。九儿,只要你开门。”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爷请进来吧。”

这些日子婉兮仔细观察过献春和玉叶她们进来的情形。仿佛果然是如宋嬷嬷所说,这病更多是亲昵之时才能过给人去,而献春、玉叶,甚至语琴来,只要跟她隔开足够的距离,不触碰她的话,仿佛都不会有事。

婉兮便想,若皇上就这样进来说几句话,怕也不妨事。

皇帝终于迈入寝殿门来,一步不停,直接便朝婉兮所在的暖阁奔了进来!

婉兮没想到皇帝会这样,急忙去关碧纱橱隔扇门,却来不及了。

在她正想将隔扇门关严的刹那,皇帝已经仗着身高臂长,一个健步便夺门而入!

“爷!”

婉兮吓得大叫,连忙后退,生怕自己躲闪不及,碰触到了他。

直退到墙边,婉兮的腰硌着墙边放置的条几,已是无路可退。

婉兮只能哀求:“爷!……求你。”

皇帝这才站定,却也只与婉兮隔了一步的距离。

他眼神里漾满疼惜,可是面上却尽力挂起不在乎的笑:“当真稀奇了,爷自己都没怕,怎么反倒是你怕成这样儿?”

婉兮闭上眼:“爷……请退后。还有,爷别耍赖,将九爷的信儿告知奴才吧。”

皇帝不掩心酸地哼了一声:“说来爷都难受……爷还得凭小九的消息,才能进你这门儿来。”

婉兮把住身后条案,抬眸望住眼前的男子。

他的眼幽黑幽黑,在这深浓的夜色里,潋滟起深沉无言的疼惜。

她又何尝不想念他?何尝舍得离开他?

她却只能努力地笑:“爷又小心眼儿了?我可从没将爷跟九爷这么比过,倒都是爷非自己这么比了去。总归爷别耍赖,赶紧告诉奴才吧。”

皇帝深吸口气:“没错,是爷密旨叫小九回京来了。他人已经回来,现在就在宫外递牌子等爷召见呢。”

婉兮心头便忍不住一喜。

九爷终于回来了,九爷真的回来了……

皇帝凝着她的眼,深恼隔着面巾看不见她全部的面容。

他心下便更是急痛:“瞧你一听说他回来了,就欢喜成这个模样。你别忘了,你眼前却还跟爷说着要离开爷呢……你要是再敢这么喜形于色,爷便将他再给撵出京去,发配到更远的地儿去!”

也不知是怎么的,从前婉兮瞧着皇上吃九爷的飞醋,心下还会跟着担心,生怕皇上是当真为难了九爷去。可是这几年亲眼看着皇上对九爷的种种,她倒是放下了心来。

婉兮渐渐相信,皇上对九爷是有着他自己的计划的。不因为九爷是皇后的亲弟便刻意提拔,也并不因为九爷与她的情分便刻意打压九爷。

九爷一直都在皇上心里,在皇上心中那幅巨大的舆图之上。什么时候该走到什么位置,皇上实则都有自己的清晰的规划。

二卷172、亲近(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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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这一回,鄂尔泰身故之后,军机处出现了空缺,便也意味着皇帝登基十年以来,朝堂各派力量的第一回重大重组。九爷果然便获了密旨,悄然回京来。

如果说鄂尔泰和张廷玉代表了朝中由先帝留下的故旧大臣,那么九爷就代表了皇上亲自提拔起来的年轻臣子。

她隐隐之中有一个直觉:朝中的新旧更替,也随着鄂尔泰的身故而悄然地开始了。

登基十年,皇帝终于要一步一步将整个朝堂都收回到他自己的手中,不再受先帝的影响。他将正式成为大清的帝王,而不再是“先帝的继承人”。

新旧交替之际,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在隐隐酝酿。

而九爷,注定将在这一场风暴中,承担起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心下想明白这些,此时再见皇帝这样孩子气的跺脚赌咒的模样,婉兮不觉得害怕,反倒想笑了。

“九爷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应忠君之意。但凭皇上把他派到哪儿去,都是他忠君报国的地儿。”

皇帝见这回竟然没吓着她,也不由得挑眉:“你……不在乎他了?”

婉兮轻叹一声:“爷!目下是奴才的病更要紧些,亏爷还只说着九爷的事儿,倒仿佛在爷的心里,九爷反超过奴才去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法子她也并非不会。

皇帝扬眉凝着眼前这不自觉挂起一脸得意的小模样儿,心下的叹息便更是深沉。

这样的人儿,若几个月不在眼前,他又要上哪里去找这灵动的模样,上哪儿去寻得这样一刻的会心一笑?

他更忍不住,直接伸了手,便触到了她的面颊。

“爷!”婉兮登时一声尖叫:“万万不可!”

他却反倒含笑:“晚了。若碰触到你,便能过了病气来,那爷已然碰过了,现在再闪躲也还是晚了。”

婉兮急得跺着脚朝外喊:“给皇上预备硫黄擦手,快!”

外头的人都惊动了,皇帝却趁着她分神的当儿,反倒大步跨前,伸臂扯住她手臂,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再度相拥。身子相贴的刹那,婉兮禁不住哽咽出声。

可是哪里敢放肆啊,便拼了命去推开他。

他反倒将她死死箍住。他那样身高臂长,他那样擅拉强弓的劲道,又如何是她正的脱的。

婉兮又惊又难过,只得去踩他的脚,大哭着吼叫:“爷!你疯了不成?!”

外头献春急忙捧了硫黄和热水进来,却一进门就撞见皇帝抱着婉兮。献春便愣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退。

婉兮瞧见了便大叫:“进来呀。还犹豫什么?”

皇帝却轻哼一声:“你们这宫里的规矩是谁教的?这个时候也是你们敢迈步的时候么?”

献春难为得都要哭了,直接原地跪倒:“皇上……求您了。”

外头李玉也听见动静不对劲,赶紧跟着进来。一瞧这模样,也吓得跪倒在地:“皇上!”

皇帝却反倒将婉兮面上的巾子拉开,向后伸脚,便将隔扇门给踢上了,将献春和李玉,连同他们的聒噪,都给挡在了外头。

而唇,早已干燥又灼热地印在了婉兮的唇上。

二卷173、何惧(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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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一次对婉兮,简直是用强。

婉兮拼命躲闪,还是被他报到了炕上去。婉兮被他压住,根本挣脱不开,婉兮急疯了,甚至不顾身份对他连踢带打。

他却还是笃定地压住了她的手臂,解开了她的衣裳……

当身子与空气接触的那一刻,婉兮绝望地恨不得自己能立时死掉。

此时的她……如此的不堪啊。

皇帝眯眼,居高临下望她。

她的身上褶皱之处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疙瘩。偶有几处已有脓水。

只是她性子坚毅,这些日子定是狠狠忍住了没有挠抓,故此破皮化脓的地方并不多。此时借着朦胧烛光看下来,并没有她自己所担心的那般丑陋。只是周身红了些。

他垂眸之间,自也是看见了她眼中的恐惧和绝望。

他一声叹息,回头吹熄了烛火,深深地覆住了她……

这一番亲密,婉兮几乎是挣扎在生死之间。

想到即将几个月的分别,她珍惜他的亲近;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病会过给了他去,她便真想咬舌自尽。

可是他却耐心,细致地用吻等待她放松下来。

他的动作,这次都仿佛对着珍贵的细瓷,绵长而轻柔。

婉兮终是忍不住被他焐热,一边抵抗身子伸出腾起的欢喜,一边却流泪哀求:“爷……求你停下。求你,立时便去熏蒸硫黄……”

他在她耳边却“嘘”一声:“你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既然晚了,不如抛开那些担心去,这一刻只想着爷,只享受爷给你的。”

他细致地抚她发丝:“你这一去兴许要几个月,爷会想你。故此爷今儿实在是忍不住。今儿你就叫爷恣意了去吧,爷丝毫没觉着今儿的你跟往常有任何的不同。”

他故意激烈了些:“瞧……你便连这声音,这扭转,还都一模一样!”

她在激烈的快意里咬住指尖儿啜泣:“可是爷……这病,爷该怎么办?”

他却骄矜了起来:“忘了爷是谁?爷是天子!爷自然坐拥这天下最好的药材、最了不起的郎中。你放心就是,爷若也发了病,自然有他们照料。况且爷身子比你强健不知几倍,爷必定比你好得更快!”

这一晚,婉兮是累极了睡去的。

这一晚,也是婉兮发现病了一来,第一个睡囫囵了的夜晚。

虽然还是后怕会将病传给他,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件山一样大的事儿因为有了他的分担,而显得并不那样沉重了。

一直睡到醒来,都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婉兮才猛然推了皇帝一把。

皇帝轻哼一声:“又撵朕!早说过,现在推也晚了。”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是九爷!……爷难道也忘了,九爷还在递牌子求见。”

皇帝便翻了个身,叹息一声坐起来:“可不,爷给忘了。不过也不打紧,宫门外外奏事处有值房,他冻不着,也饿不着。”

婉兮还是推了推:“爷……还是回养心殿吧。”

皇帝轻叹一声:“好,爷也到了起身的时候儿。今儿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起来收拾就是。爷今儿就下旨,送你去园子。”

二卷174、渴望(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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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在外奏事处值房坐了一个晚上的傅恒方得了旨意,进养心殿见驾。

在外奏事处的值房里坐了整晚,整颗心里悬念不下的都是九儿的情形,这一晚便还哪里能有睡意去?一整个晚上下来,眼中早已布满了血丝。

幸亏朝中大臣都在千步廊部院里存一套备用的官服,傅恒这忙更衣,随着内奏事处的太监走进养心殿去。

走进养心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军机处的朝房方向瞧了一眼。

军机处是大清的军机中枢,距离养心殿最近。按例军机处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军机大臣值班,便是夜晚亦然如此。

若他能入军机处……不管在朝中的地位将如何变化,至少能靠近养心殿近一些。若是九儿有事,便不必如今晚这般要在那远远的外奏事处值房里干坐着等待了。

几乎是人生第一回,他迫切地对军机处的那个职位,产生了几乎贪婪的渴望。

傅恒躬身走进养心殿西暖阁,瞧见皇帝一脸倦容,可一双眼却如晨时夜空中的星子,灼灼逼人。

傅恒忙请跪安,皇帝却摆摆手:“后退,离朕远点儿。”

傅恒便一惊。

从前皇上一向与他亲近,每当单独见驾,皇上都是叫他“近点儿”。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也瞧出傅恒脸上的惊讶来,不由得轻哼一声:“别多想,朕也是为了你着想。”

傅恒虽然满心里记挂的都是九儿的事,恨不能张口便问九儿如何了。可是此时是在皇上面前,九儿也已经是皇上的令嫔主子……他便再多念想,这一刻也都只能硬生生吞下去,暂时先说公事,将山西巡抚任上这几年来的事向皇帝汇报。

皇帝点头:“这些事你都写折子来报过,朕都知道了。你处置得当,这两年来在山西的任上,差事办得好。朕心甚慰。”

皇帝微顿,目光促狭一飘:“这回召你回京嘛……嗯,还是要你回园子去,继续办你圆明园管理大臣的差事去。”

傅恒便又是一怔:“皇上?”

皇帝将傅恒神色之间的变化都收归眼底,藏住促狭笑意,故意绷起脸来严肃地哼了一声:“你虽然现在是山西巡抚,可是朕还没叫你完全卸了总管内务大臣的职衔。那圆明园,还是你手下人管着的。故此,这回还是交给你管放心些。”

傅恒伏在地上,心思电转。

他回京当晚便连夜递牌子求见,又逢九儿出事,他不信皇上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意。

昨晚彻夜不召见,他相信并非半点没有皇上故意的缘故了去。

可是皇上今早终于召见,却这样顾左右而言他,言必称园子……经历了几年封疆大吏锻炼的傅恒,此时已是更加成熟干练。皇帝将话说到这儿,他心下便是激灵一动,终于领悟了皇上的意思去!

九儿生了那样的病,为免宫中非议,挪到园子里去静养自然是最妥帖的法子。而这差事,皇上便又是交给他来办!

他心下自是欣喜不已,忍不住摘掉官帽,叩头在地:“奴才,谢主子的信任!奴才定办好这个差事,绝不辜负圣恩!”

二卷175、择园(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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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她已是皇上的令嫔,他与她的身份注定已经拉到不能触碰之远去。此时的他已经不求还能与九儿之间如何,只求能在她受难、生病之时,能有机会这样守在她身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保护着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能随时出现在她视野里。

然后,亲眼按着她痊愈。

便心满意足了。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也难为你,刚回京这便进宫来见朕,却被朕给忘了,累得你在外头坐了一个晚上。你有心了。”

“你的心意,她也知道了,你这片心没白费。”

傅恒心口一撞,却也只得再度叩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知道令主子安否。”

皇帝轻哼一声:“行了,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朕该吃的醋,先前已经当着她的面儿都已经吃完了。倒是她说,应该吃醋的是她才对;她说在朕心里,兴许朕重视你更多些。”

傅恒愣住,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倒也轻声一笑:“听不懂?那算了,当我没说过。总归这话是他与朕说的,朕反正是听懂了。”

傅恒登时黯然,只得深深垂首,掩住神色去。

皇帝吃够了飞醋,又显摆够了,这才神色凝重下来:“这一回的事儿,她都与我说了,要好好歇歇你的福晋。最是难得她自己还是舒嫔的亲妹子,却没有向舒嫔透漏一个字。如此看来,是个好福晋。”

傅恒别无话说,只能叩头谢恩罢了。

皇帝垂眸:“回去告诉你的福晋,这事儿不管令嫔如何感谢了,朕都还会另外赏她。此事朕定然不会忘了,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傅恒忙叩头在地:“臣妾岂敢。”

皇帝点点头:“这次的事儿,相信你福晋也与你说得详细了。是有人要故意设计害令嫔。也怪朕,自从去年十二月进封了她以来,这半年朕让她担了‘独宠’的名声去。如今后宫人人都红了眼似的盯着她,便是朕再小心防范着,甚至将她放在最靠近朕的永寿宫来,可终究还是有朕也照应不及的时候儿。”

“此时她刚进封嫔位不久,宫里来了不少的新人;而朕又赶上前朝鄂尔泰身故一事,少有光景进后宫来。这便出了事。故此将她送进园子去,朕需要一个最为妥帖之人,能叫朕和她半点担心都不必再有的。”

傅恒心下一震,忙重重叩首:“皇上请安心,奴才定将这个差事办得明明白白。奴才会豁出命去,护着令主子万无一失。”

皇帝听着这话,安心,却不顺耳。他又忍不住哼了一声:“不用豁出命去,尽心尽力就够了。”

傅恒面上轰然地热,急忙又是请罪。

幸好皇帝没再追究,他只是垂首认真地想:“园子旁边儿还有个‘交辉园’,是先帝赐给我十三叔怡贤亲王胤祥的。后来收回官家,如今也并入圆明园来。那个园子如今你瞧着还好?”

二卷176、失宠(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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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微微一眯眼,便也会意:“怡亲王生前将那园子照料得极好。如今交回内务府来,奴才也曾亲自带人料理,那交辉园虽然规模比不上大园子这边,不过胜在清幽,也少有人去。正适合给令主子安心养病去。”

皇帝便轻舒一口气:“便这么办吧。”

傅恒去了,皇帝勉强吃了一口早膳,李玉便来报,说语琴求见。

皇帝坐在炕上微微仰首,便也点头:“去告诉陆常在,她有心了。朕明白她所求,故此准她所求。就不必见了,叫她立即收拾就是。”

李玉躬身听着,只是还忍不住提醒:“只是……皇上,请恕奴才多嘴。令主子和陆小主都要搬去园子的话,在宫里总得有个说法。”

皇帝沉下脸来,目光放远:“你说得对。”

皇帝想了半晌,还是问李玉:“你觉着有什么理由能叫皇帝将一个宠妃给扔出去好几个月,还不引人怀疑的?”

李玉面色一变,悄然挑眸看了皇帝一眼,却没敢吱声。

皇帝便啐了一声儿:“你不说,朕也明白。唯有一个说法才最牢靠——她失宠了。”

皇帝停顿住,目光穿过窗棂放远。

他养心殿的正门外,便置放这巨大的玉璧。他每每抬眸望去,便应了“比德如玉,面壁思过”之意:“她也是该到了‘失宠’的时候儿了。”

“这次的事儿爆发得太快,叫朕都措手不及,不过也是给朕敲响了警钟。朕不能再不顾及皇太后的警告,更不能再不平衡六宫人心……否则她们还指不定联起手来,对她一个人再使出什么手段来!”

皇帝手指滑过手串玉珠子去:“实则即便没有这件事儿,朕也得必须叫你令主子‘失宠’一段时日了。”

皇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自十二月为她进封贵人以来,六宫的侧目不足以因纯贵妃的遇喜便能消散而去。这一场病来得更是对他最严重的警告。从贵人到嫔,他进封她不过刚刚半年,便有人如此算计于她。若继续叫她扛着“独宠”之名,那么她在宫中的岁月将更是举步维艰。

皇帝轻轻闭上眼:“传朕口谕,叱责令嫔在永寿宫中与宫人喧哗,有失主位体统;又擅自在宫中养蜂子,擅违宫规。着罚三个月份例,送往园子里闭门思过。”

李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是……就算失宠也总得有个内里的缘由。如果光是这个,奴才担心主子们都会觉得太突然了,否则后宫还是会有猜疑。”

皇帝点头:“依你说,有什么失宠的理由更合宜?”

李玉咬住嘴唇儿,眼睛瞟着皇帝,可还是不敢张嘴。

皇帝就知道李玉这副神情是明明有主意,却忍着不说。皇帝便从炕几上抓了个摆香供用的香椽,照着李玉就砸过去。

“你个老东西,还不快说!”

李玉只得又跪倒:“……那必定得是——有新人了。”

皇帝便也微微眯起了眼。

“新人?有!”

李玉也吓了一跳,心说去年的八旗秀女引见,皇上压根儿没给宫里挑新人,这一时上哪儿找新人去?

二卷177、新人(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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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却不慌不忙:“传旨内务府,叫傅恒将园子里的女子柏氏接回宫来,叫送到储秀宫,在愉妃位下学规矩。

李玉便一惊:“皇上!这岂不是……?”

皇帝轻声一哼:“去办就是。”

李玉一路从养心殿走向敬事房去,交待敬事房去内务府传旨。这一路上他在脑海里也是翻腾。

这个小柏氏,他也是记得的:那分明是怡嫔柏水薇的亲妹子,名为柏水菱,内务府里都以“小柏氏”私下称呼的。

因皇上特恩,乾隆七年叫柏家也入了旗,归入了内务府包衣佐领下,故此小柏氏便也要应每年一度的内务府女子引见。

也即是说,尽管乾隆九年的八旗女子没有挑入新人,但是今年二月的内务府女子引见却还是可以挑进人来的。

李玉也叹口气,怪不得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在八旗女子引见之前下过一道旨意,说叫查明宫内现有嫔妃的姐妹,若有在秀女列中,便要单立名册,报给皇帝知晓。

皇上这便已是神不知鬼不觉,将怡嫔的妹妹挑进宫来了。尽管身份是官女子,但是这一旦要派上用场,立时便可信手拈来。

李玉只是一时还猜不透,皇上这个时候为何偏偏用了小柏氏这一枚棋子。

当晚,便整个六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同样是柏氏,同样是从圆明园接回来的。那是不是说,同样都要盛宠了?

次日皇帝更是突然下旨,令永寿宫令嫔和储秀宫的陆常在搬到园子里去。

两头旨意撞车得未免有些巧,便难免叫人以为是此时风头正盛的令嫔不愿这个小柏氏分宠,故此与皇上发生了龃龉。皇上这才一怒之下,送了令嫔和与她交好的陆常在去了园子。

独宠了半年的新人,终于也过了新鲜劲儿,到了失宠的时候了。

这世上的新人啊,终究都要变成旧人的。没有一个人能例外了去。

三日后,婉兮和语琴已经安全抵达圆明园。在傅恒的安排之下,稳妥住进了“交辉园”中,避开了外人的耳目去。

宫内自是所有眼睛都盯住了这位小柏氏,一时倒没人分心再去关注那远远被丢进了园子去的令嫔和陆常在。

说来也巧,当年的怡嫔就是从园子里接回宫来的;如今这位小柏氏,还是从园子接回宫来的。而令嫔和陆常在,则是从宫里撵到园子去的。

一来一去,足见君恩短长。

第四日晚上,皇帝终于在沐浴的时候儿,“满意”地发现了自己身上也起来的红疙瘩。

同样是从腿的根部生起。

皇帝未惊未恼,反倒笑了,亲自欢欢喜喜穿好衣裳,扬声吩咐李玉:“传老归。”

归和正奉召进殿,跪地查看了皇帝身上的情形,面色便是微微一变。

皇帝也不多问,直接吩咐:“不必多说,朕心下有数。你开方子就是。”

归和正这便叩头,想要告退。

皇帝却抓过笔来,唰唰唰,笔走龙蛇写下什么,然后掷给归和正。

“按着这个脉象开方。”

归和正捡起来一看,便吓了一跳。

“回皇上,这个脉象是个,呃……女脉。”

二卷178、同病(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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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倒笑了:“你这是做什么,是想告诉朕,朕遇喜了?你想说朕怀的,是个公主?”

归和正呛得一咳嗽:“回皇上……微臣说的不是看喜脉。微臣是说,这位病人,呃,应该是位女子。”

“用你告诉我?”皇帝哼了一声:“朕就要按着这个脉象开方就是,总归是同样的病症。朕用你管男脉还是女脉了么?”

归和正有些晕,忙叩首道:“回皇上,即便是同样的病症,可也总归因为男女的体质不同,开方也要用不同的配比。微臣没见过这位病患本人,是断断如何都不敢乱开方子的。”

“若是开错了,微臣这颗脑袋何存不说,若是耽误了那位的诊治,那微臣就违背了身为医者的职分去。”

归和正在宫里伺候主子们这些年,心下早就明白能叫皇上拿出来的脉象,那这位的身份当是不低。要么是宫内哪位主位的,要么也得是皇太后、太妃的,或者是哪位公主的。这些位的身份,都是容不得出半点差池的。

归和正这一番话,皇帝自是不意外。

这宫里的御医,哪个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呢。

“你也不用如此推辞。总归,那个人的身子,你同样是了解的。替她也看了这么多年的脉,你心里应当有数。”皇帝淡淡道,长眸里却掠过星芒去。

归和正便一怔,不由得抬头望住皇帝。

皇上的点拨已经够明白了,他这些年一直给照看着的,唯有那一位罢了。

可是若说竟然是那位得了这个病?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看归和正那如遭雷劈般的神情,皇帝便也明白了。他轻哼了一声儿:“这病在她身上,隔着男女之别,你总归看不见。若当真看了,前面看完,后头朕也得剜了你的眼珠子去。”

“可一来你这些年伺候得有功,二来朕还得留着你这双眼珠子看病。故此朕左思右想,那还是将病过到朕身上来吧,你便得见。”

皇上说得竟然轻描淡写,倒仿佛完全不将他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了一般。

归和正只得不断磕头:“微臣惶恐。”

皇帝轻哼一声:“你不必惶恐,你还没开始开方子呢,朕自然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去。你放心施治就是。”

归和正便又捧起那脉象看了几遍。

心下明白这脉象怕是皇上自己偷偷摸了,记录下来的。

“回皇上,依微臣看,这位主子怕是已然私下里用过了硫黄熏蒸去。按说没差,自古以来民间都用硫黄熏蒸的法子来治疗此病,可是民间的法子总难免考虑不周,不知硫黄本身亦有毒性。还求皇上转告那位主子,那硫黄的法子尽快停下来才好,否则赌气入体,遗害无穷。”

皇帝也是一眯眼:“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她的脉象里已显示出了硫黄之毒入了体内的迹象么?”

归和正蹙眉:“有些。不过幸好时日尚不长久,还来得及补救。”

皇帝长眉陡然一结:“去开方子吧。朕还要送出宫去,耽搁不得。”

二卷179、水菱(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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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柏氏入宫,又正式被皇帝摆在愉妃身边学规矩,这一时之间在后宫也是引起轩然大波。后宫里人人都想瞧瞧,这个小柏氏是个什么模样。此前一向门庭冷落的储秀宫里,这些日子倒热闹了起来。

原本皇帝刚登基,还没有正式册封六宫的时候儿,皇后就曾在这储秀宫中小住过一段。后来皇后自请搬去长春宫,这空下来的储秀宫,便由皇后做主给了当时的贵妃高云思。因着这样一段过往,这储秀宫在东西六宫中,地位也算超然。愉妃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了皇子、晋了妃位,如今又搬进储秀宫来,本是步步荣耀的象征。

可是愉妃却不甚喜欢这储秀宫,总觉这里阴气重了些。

许是因为慧贤皇贵妃的薨逝,再加上语琴这也陪婉兮去了园子,整个储秀宫就剩下了她一个恩,愉妃更觉着这储秀宫里阴气森森。只是不知道这阴气是慧贤皇贵妃缠绕不去的阴魂,还是她留下来的病气。

不知是不是其他主位也同样这样觉得,总归她这储秀宫平日里来的人甚少。

这些日子来,虽然这些人来都是为了看小柏氏,可是好歹这宫里热闹了些,愉妃倒也敞开了宫门,谁来都叫请进来。

身边这个人,反正是皇上叫摆进她位下学规矩的,又不是她给弄进来的,她也不是怡嫔那个当亲姐姐的,她自然是没什么怕人瞧的。

人人见了小柏氏,都直夸“美人儿”、“我见犹怜”。

怡嫔柏水薇本就貌美窈窕,这小柏氏是她的亲妹子,面貌身姿上自然也有七八分的相像。只是怡嫔终究从小被卖作扬州瘦马,又在南府学艺,身上沾染了些轻浮之气;而小柏氏却没有。

这便与怡嫔相比起来,小柏氏是有其所长,又避其所短,倒是叫人觉着,这个小柏氏将来说不定会比她姐姐更加受宠。

小柏氏倒也姿态娴雅,明知众人都是来看她,却是不卑不亢,对答得体。叫各人心下又各自一番计较去了。

各宫如走马灯似的走了一圈儿,不过来的却也都是与愉妃齐平的妃位、或者妃位以下的,而位分比愉妃高的皇后、纯贵妃和娴贵妃,许是都矜持着身份,不能为了一个学规矩的女子而亲自过来。

皇后是派念春来送了几句暖心的话,纯贵妃是派了身边的蔓柳来给送过一对荷包,娴贵妃处却没什么表示了。

而作为亲姐姐的怡嫔,倒是还迟迟没有现身。

这晚愉妃送别了众人,终于安静下来,便坐在镜子前由着乌云给散开了发辫,细细梳着头发。

长长的头发迤逦在背后,便如同女子的第二个分身一般。这般梳通顺了,便如同周身的血脉也都跟着通顺了。

乌云悄然瞧着愉妃:“主子不纳闷儿么,皇上为何将这小柏氏摆进咱们宫里来?”

愉妃自己倒是淡淡的。

“也没什么好奇的。她姐姐本就是在嫔位上,皇上自然是将她摆在嫔位以上的主位宫里头。皇上将她摆进妃位的宫里,自然也是给她姐妹两个脸面。况且我刚晋妃位,又挪了宫,手边的女子本就不敷使用,这边正好填补了一个她进来罢了。”

愉妃垂下眼帘去:“这安排若是皇后出的,我倒要防备一二;可既然是皇上亲自下旨做的安排,倒未必有什么对咱们不好的去。”

二卷180、咫尺(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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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便笑:“主子总是这后宫里最好性儿的,凡事都不多想。也是,就因为主子这样儿,才如此大的福气。如今咱们五阿哥得皇上喜爱,又成功送走了痘神,主子和五阿哥的福气啊,在后头呢。”

愉妃倒笑了:“如今永琪才四岁,咱们现在就想那么多做什么?总归我现在只想护着他平安长大,我们娘儿俩都别叫人做了筏子去就好。”

“至于将来……”愉妃勾起唇角轻笑了笑:“总归皇上立嫡子的心思还在,那皇后就还得陪了命去争取;皇后下头还有纯贵妃的两个皇子呢。咱们乐得避在后头,看她们争罢了。”

愉妃隔着妆镜瞟了乌云一眼:“况且前头,还有位大阿哥呢。大阿哥生母也被追晋为皇贵妃,若无嫡而立长,大阿哥的身份也够了。”

乌云闻言便呆了呆。

“奴才明白了!此时若纯贵妃安着什么想法儿,她要防备的不只是皇后能生下嫡子来,也还要设法除掉大阿哥才行!”

愉妃轻轻伸了个懒腰:“总归啊,这后宫还有的热闹。总归咱们乐得趁着永琪还小,好好过几年安生日子。等来日永琪长大了,那才到了咱们寸土必争的时候儿。”

这话暂时放在了一边儿去,乌云不由得又说回小柏氏这儿来。

“倒是当亲姐姐的,怡嫔怎么也没说来瞧瞧?她这么端着,倒不知是端给主子您看,还是端给皇上看的?”

听见这个,愉妃倒笑了:“兴许两者都有吧。”

愉妃虽然不能确定怡嫔有没有这个胆子对皇上生怨,不过若说怡嫔对她生怨,她倒是心下有所准备的。

毕竟,当初编排傅恒和怡嫔在园子里有染,便是她出主意做的局。这些年过来,说不定怡嫔便想明白了呢。

可是就算怡嫔想明白了,又能如何?如今怡嫔的亲妹子就在她手底下,怡嫔总也应该明白投鼠忌器,又敢对她怎样呢?

这样一想来,愉妃的心下倒也舒坦了许多,越发觉着皇上将小柏氏放到她位下来学规矩,对她来说并无半点妨碍,反倒是对她裨益良多了去。

身在交辉园中,婉兮却也时刻关注着宫里的消息。

她放心不下皇上,不知皇上是否终究还是过了病气去。

这日一早,傅恒照例来请安。毛团儿引着傅恒一进来,婉兮便立即问:“九爷,皇上他……可安?”

傅恒终究是外臣,能在圆明园里帮婉兮打点好一切,却不便每日都来相见。

便是来了,也得有毛团儿等太监陪伴在畔,并且要在婉兮和傅恒之间落下一幅竹帘来隔开。

如今隔着君臣之分,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的……便连四目相对,都已是奢念罢了。

如此的咫尺天涯,终于得见,她却还是一张嘴问的便是皇上。

傅恒拼力压住心下的苦涩,请跪安:“回令主子,皇上……安。”

皇帝早已秘示于他,不准叫婉兮知道皇帝自己也同样病了。

婉兮却还是不放心。

她了解九爷,故此九爷语气中那个迟疑的停顿,叫她觉着不放心。

二卷181、扭转(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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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她隔着竹帘,只能尽力去打量他在帘外的神色:“你别想唬我。你我一别两年,这好容易相见,我此时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九爷。九爷若唬弄了我去,等我将来知道,心下一定会怨怼九爷。”

傅恒眼圈儿也是微微一热:“令主子……”

婉兮轻吸一口气:“毛团儿,你且退下。”

毛团儿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分得清里外拐,这便还是躬身退下。婉兮便从竹帘后起身绕过来,立在傅恒面前:“九爷,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皇上可安?”

婉兮的面上还挂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

经过这些日子的医治,她已知道这病不经碰触便不会传给人去。故此这才敢直接走到傅恒眼前来。

虽然隔着面巾,傅恒还是瞧得出她病中的模样,不由得眼睛一酸,急忙又是一个千儿:“令主子!还请令主子,多多保重!奴才,求你了……”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一笑:“九爷勿虑,还要谢谢九爷府中的宋嬷嬷。若不是经她的眼,我还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如今知道是什么了,便也没那么可怕。”

“况且每日里除了要天天泡水熏蒸有些絮烦了之外,其余不过每日按时吃药,倒没什么别的痛楚的。加之这交辉园里清静也凉快,如今已是夏日了,倒比闷在宫里更舒泰些。”

傅恒便躬身道:“令主子放心,宋嬷嬷我自会如儿子一般,亲自养她的老,送她的终。”

“不止宋嬷嬷,”婉兮眨眼,盈盈而笑:“还有九福晋和篆香。这一回她们替我担了绝大的风险。若没有她们两位的帮衬,我一时还不知这究竟是什么病。”

傅恒垂下头去,刻意错过婉兮面上那盈盈的笑意去,“奴才也是意外。不过这一切还都是因为令主子肯相信她们,肯给她们这个机会。若无令主子的用人不疑,她们就算有这份儿心,也未必有这个机缘。”

傅恒的躲闪全都落进眼底去,婉兮的笑意不由得片片散去。她微微仰头,望高天流云:“九爷,你当真以为她们是为了我么?我于她们又没有什么要紧,我的死活实则与她们无干。她们又何须担下那样大的风险来帮我?”

傅恒咬住嘴唇,不肯作声。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声:“九爷的心意,我不敢扭转。我唯有拜托九爷,替我善待她们二位罢了。受人大恩,我却在这宫墙里,没法子报答。九福晋还好说,我以后自然在宫里尽我所能,与舒嫔多亲多尽,叫她安心;篆香我却怎么都够不着了,只有托付给九爷。”

傅恒深吸一口气:“奴才在府中,定然叫她们衣食无忧,一世无忧。”

婉兮便转过身儿去:“九爷,你再继续一口一个‘奴才’地这么说话,便没意思了。我此时眼前这个人,我当真不认得。你倒把我从前认得的九爷给我还回来!”

傅恒心下一梗,眼前已是模糊了。

从前的一切……如何还能都要得回来?

如果当真还有这样的机会,他便无论如何都要在与九儿勘察旗地买卖的那一个月里,将九儿的心都给抢过来,叫她再也没有入宫的机会去。

二卷182、心知(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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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作声,婉兮倒先转回身儿来,轻声一笑:“九哥哥!”

一声娇俏的呼唤,仿佛刺穿了这五年的光阴。

傅恒眼圈儿已是红了,不由得也站直了身,深深凝眸望住眼前的人儿。

她长大了,个子也到了他下颌。在女人家里不算矮了,如今穿着旗鞋,便更显得亭亭玉立,如水畔苇花。

纵然面上此时戴着面巾,却也丝毫无损她周身灵动之美。更因为面巾掩去面容,反倒更突出她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婉兮清扬。

他心下便又是熟悉的疼痛,他只能代之以用力地笑:“九儿……”

婉兮便拍掌:“瞧,原本不难,我的九哥哥终是回来了!”

她虽是笑着,眼圈儿却也还是红了。

她又走近一步,仰头细细看着他。

“九哥哥,你如今已是铮铮的汉子了,是巴图鲁,琴心剑胆,智勇双全的好男儿。”

“呵!”傅恒狠狠压住心下难过,努力一笑:“九儿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我总管没有叫你失望,是不是?”

婉兮认真点头:“可不!九爷刚赴山西,就赶上那场大旱。就连皇上都没遇见过那样的旱情,又是减膳又是罪己,我曾经十分担心九爷没经历过这个,却没想到九爷却将山西的旱情治理得当,没有造成灾民流离,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婉兮微顿,妙眸又是轻扬。

“这回九爷回京,皇上必定又有大用。九爷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只有依附着皇后主子的声名才能在朝中立足的国舅爷……九爷,已是渐渐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傅恒心下也是一热。

“九儿这话说早了。我如今回京尚且不知皇上有何任用;至于左膀右臂……朝中还有那些位能臣。我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都无资格。”

“那九哥哥就当我是算命的黄雀儿吧,今日这番话只当是预言。若来日做了准,九哥哥便答应我一个心愿;若来日证明我错了,我自当向九哥哥赔罪。”

两人说说笑笑,倒是将这两年来的时光沟壑填满,两人重又走回了彼此面前。

婉兮这才轻轻叹了口气:“九爷告诉我实话:皇上是不是也病了?”

傅恒心下微微一沉,“皇上有严旨,我不敢违。只是我每次从这儿回去,都要去面圣,然后带回一张药方来。”

婉兮一个哽咽,泪珠儿便掉了下来:“原来那些药方,果然是从皇上那来的!”

皇上做事谨慎,定是怕她给认出归和正的笔迹来,故此那药方必定是找另外的人誊写过的。而那个誊写药方的人必定不是当大夫的,兴许就是养心殿伺候的太监,又或者是九爷的小厮,总归拿来的那方子的格式都不严谨,好几回还将药材的名儿给写分家了。

“那便唯有一个可能,就是皇上用自己的身子来染了这个病,然后给御医们看。”

九儿便这样在他面前泪如雨下,却是为了皇上。傅恒忍不住想,若自己哪一天有事,她会不会也肯如这般,为他落下这样多的眼泪来?

二卷183、独占(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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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你万万要与我说实话,皇上究竟情形如何?”

傅恒收回心思,深深叹息道:“皇上的情形与你相似,倒是比你看着更硬朗些。终究是因为皇上不能一日不理政,故此皇上在人前便是强撑也要撑住了。”

婉兮便重重点头:“我病了又有什么打紧,不过是在寝殿里歇着罢了。可是他怎么能行?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是一日都不能歇息下来的。”

“如今却要带着这个病,每日里批折子、召对大臣……是我害得他如此,我真是该死。”

“其实那是皇上心甘情愿!”傅恒听不得九儿如此自责,忍不住冲口而出:“若只眼睁睁看着你在病中,不能与你同病,不能为你分担——便如我此时一般,那才是真正的如在火上!皇上能与你同病,能体会到你每一日里的感受去,皇上她他实则心下才是欢喜的!”

婉兮微微怔住,转头定定望住傅恒。

傅恒尴尬地转开头去:“我多想,我能有这样的机会。”

婉兮垂下头去,微微走开两步:“九哥哥,你净说傻话!你不为了自己想,也得为家里的大阿哥想。若你也染了病,再过给大阿哥去,那样的小孩子如何扛得住?”

婉兮说着从自己身上翻找东西,可是找到一半才互相想起,自己身上任何的物件儿都染着病气,不宜送给皇上去。

婉兮哀然垂眸,“九爷,帮我转告皇上一句话:皇上好了,我才能好。”

傅恒带着婉兮这句话回到紫禁城,一路上都是九儿那哀然的模样。走进养心殿时,这一路上都在心底反复念着这句话,便有些失魂落魄。

那会子是他与她两年来终究盼来的见面,可是她当着他,却只是在问候皇上,只是在为皇上落泪……他就站在她面前,可是那一刻,她的心里却终究已经装不下他了吧?

直到在皇帝寝殿卧榻前跪倒,听见旁边有人笑,这才惊觉回神。

原来是他姐姐就坐在皇帝榻边,他竟然一路失神,进来只顾着跪安,都没看见。

皇后轻叹一声:“皇上瞧,皇上这一病,小九倒先失魂落魄了。皇上可快些好起来吧,否则小九这魂儿都叫不回来了。”

皇帝笑笑:“小九有心了。皇后,亦有心了。”

皇后忙道:“皇上谬赞,妾身可不敢承皇上这句夸赞。皇上病了这些日子,妾身却不能代替皇上受这病痛之苦,这便是妾身的失职。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病情虽然起初想瞒,可是终究太医院不敢不落入医案底档,且每日晨昏都要去向皇太后请安,便被皇太后发觉了。皇太后震怒,说这样能过给人的不洁之病,在皇宫大内从未有过,不免叫她想到一直威胁到大清皇家安全的痘症去,故此皇太后越过皇帝,直接降懿旨给内务府,命内务府彻查。

皇后身为正宫,又以皇帝的病能过给人去为由,便也顺势降懿旨给东西六宫,不准各主位再到养心殿请安;同时命敬事房撤掉后宫的绿头牌,以免病气过给六宫。

二卷184、正室(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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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身为正室,亲自为皇帝侍疾。每日一早便来,每日总要皇帝睡下了才走。

对此娴贵妃如何能看得下去?皇后懿旨一下,娴贵妃便一状告到皇太后那里去。

“皇上是病了,却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重病,不过是疥癣之疾,害不得性命去。皇后便这样大费周章,于皇上登基十年以来,第一次直接降懿旨给敬事房,撤掉六宫侍寝的牌子,又不准六宫侍疾和请安,她这是想独霸皇上的恩宠啊!”

“御医说过,这病没什么大不了,却要延宕几个月。皇后这岂不是摆明了要几个月专房独宠了去?”

皇太后也是不满:“皇帝病了,哀家传旨内务府彻查,是为了皇帝身子考虑。皇后这般,却未必是为了皇帝着想,倒是为了她自己了吧……她是皇后,为皇帝侍疾自然是应该的,可是她若想利用皇帝的病,来为自己的心思算计,那便是哀家也容不得她。”

皇太后召了皇后去,说怕皇后辛苦,应由娴贵妃与皇后轮流为皇帝侍疾才好。

“你虽是皇帝的嫡妻,可是娴贵妃一样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亦是明媒正娶,大花轿抬进重华宫的。按着咱们老满洲的旧礼儿,你是正妻,她就是二妻,就算其他人都是妾,她却不是。故此你理应为皇上尽人妻之责,她亦应该。”

皇后抬起眼来,无声望住皇太后,随即便笑了。

“皇额娘所言极是。只是儿臣也是为娴贵妃着想,毕竟娴贵妃这些年尚无所出。若这一回皇上的病气过给她去,伤及了她根基,岂不害了她一生去?”

从前的皇后在皇太后面前,永远是最孝顺听话的儿媳妇。这一次,还是皇后第一次当面顶撞皇太后。

皇后神情端庄,仪态娴雅,便是对着皇太后这一回也不卑不亢。这仪态是身为嫡皇后才有的,便是皇太后,一生最高不过在妃位,便是熹贵妃的说法也都并未正式册封,故此皇太后在皇后这样的仪态面前,也不由得眯起了眼来。

皇太后凝视着皇后:“同样的话,你就没往自己的身上想想么?娴贵妃是没有孩子,那你呢,如今尚无嫡子,难道你就不怕过了皇上的病气去,伤了根基,再无子嗣了么?”

皇后依旧端庄地笑:“多谢皇额娘提点。只是一来儿臣是皇上的妻子,责无旁贷;二来,纵然没有嫡子,这后宫里无论是谁生下孩子,也都只能叫儿臣为母亲。儿臣并无后顾之忧。”

皇后这样的话既是为了照顾皇帝,又为娴贵妃着想,如此无私奉献的精神,倒叫皇太后也无言反驳。

最终,皇后如愿以偿。整个东西六宫,在皇帝患病期间,唯有皇后才能每日到养心殿罢了。

皇帝听了皇后的话便笑了:“皇后不必自责,这病又不是皇后的过错。朕原本倒没想告诉皇后,也免皇后悬心。”

皇后却伤感了,“皇上这说的是哪里话来?妾身是皇上的妻子,皇上身子不适,自然理应第一个叫妾身知晓的。妾身自当伺候在皇上身边,夫妻一心,期待皇上早日康复。”

皇帝半晌没做声,只眯着眼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后。

他一双眸子幽如子夜,没有温度,亦看不出波澜。

二卷185、难测(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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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皇帝面上才浮起淡淡一笑。

只是这笑在养心殿的幽幽灯影里,便如夜晚浮在水面上的半月之光,幽幽冉冉,明灭难测。

“皇后是朕的贤妻,皇后对朕的心意,朕心下实都明白。不过皇后并不是御医,朕的身边儿自然有御医照应,何苦还要劳累皇后?”

皇后目光柔柔望住皇帝,轻轻摇头,“御医是御医,能医治皇上身上的病,却又如何能抚慰皇上的心?御医的医术再高超,却又如何能代替妾身去?夫妻之情乃是这世间最终的人伦之一,纵使金石良方也未必比得上。况夫君罹病之时,身为妻子的责无旁贷自应侍候在畔。”

皇后说着起身,撩袍跪倒:“皇上怕妾身劳累,皇上这一份体恤妾身的心意,妾身铭记于心。皇上说得对,虽然长春宫与养心殿距离不远,不过总归不便妾身时时侍奉在皇上身边。每日早晚间在两宫之间奔波,确也耗费了不少的力气。”

皇后扬起头来,目光如冷泉一般地坚定而无波:“那妾身请皇上恩准,搬入养心殿中住下,每日里不论晨昏,都亲自为皇上侍疾。”

皇后此话落地,傅恒心下便是轰然一震。

自先帝雍正搬入养心殿为寝宫以来,帝后一向分开居住,非经皇帝翻牌子召幸,没有后宫可以随意留宿养心殿。可是今日,皇后却在请求皇帝为她破了这个例去。

傅恒心下甚不妥帖,便忍不住悄然抬眸打量皇帝,皇帝面上依旧带着那高深莫测的淡淡笑意,仿佛对皇后这样的请求,并不意外。

皇帝轻轻扬眉,目光也朝傅恒瞟过来。傅恒惊得连忙又垂下头去。

“皇后……朕的病情你该知晓,这是能过给人去的病。朕这养心殿中的物件儿,朕都曾碰触过,不敢保证哪里就染了病气,回头再过给皇后去。”

“妾身不在意,”皇后仰面,坚定微笑:“便是妾身这回也同样病了,妾身倒是欢喜的。夫妻在世,本就应当同甘共苦。妾身心意,还望皇上成全。”

皇帝目光再度转过傅恒,略有迟疑。

皇后轻叹一声:“妾身身为正宫皇后,却没能照顾好皇上。皇上病了这些日子尚未康复,纵然皇上不责怪,妾身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若皇上不允,妾身这便只能赴奉先殿,跪在列祖列宗神位之前请罪。”

“皇上病中多久,妾身便在奉先殿祖宗面前也跪多久。一为请罪,二为皇上祈福,只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

面对皇后如此,皇帝面上那难测的笑意便更浓。

“皇后,何苦如此?朕这病又算不得什么大病,并无性命之虞。这么点子疥癣之疾,值得你兴师动众到奉先殿的列祖列宗面前跪着么?没的叫列祖列宗以为出了什么撼动江山的大事!”

“你是皇后,是这天下之母,你总该分得清轻重。”

皇后却郑重行大礼:“妾身心意已决,还望皇上成全。”

看着这样的姐姐,傅恒的心仿佛也被捏碎成几瓣。他并非赞成姐姐如此做,可是……她却是如同母亲一般,亲手抚养他长大的长姐啊。

二卷186、祈福(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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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轻轻闭上眼睛,也向皇帝叩头:“皇上请念在皇后主子一片深情,便请允准了皇后主子的心意吧。”

皇帝望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姐弟二人。

一个是先帝亲赐给自己的正宫皇后,一个是自己在朝中一点点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正值鄂尔泰死后,便将大用之时……他们姐弟两个,便代表了他的前朝和后宫。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如此,便有劳皇后了。李玉,将寝殿东暖阁收拾出来,请你皇后主子搬过来。”

六月里,皇帝连下几道旨意。

首先是军机处大臣的增补:讷亲进领班大臣,代替鄂尔泰成为满军机大臣的领班,与张廷玉并列。讷亲原来的位子,则由傅恒增补。

由此,讷亲和傅恒作为皇帝最为看重的年轻臣子,已是正式浮上了水面。

接下来,皇帝下旨普免全国钱粮。“朕临行天下,十年于兹,抚育蒸黎,民依念切,躬行检约,薄赋轻徭。朕思民气和乐,持盈保泰,莫先于民足。况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聚于上,即散于下”。为此特颁谕旨,通行蠲免。并将阻挠普免钱粮的御史赫泰交部严加议处,降两级调用。

旨意传下,各省合计,预计各省共免白银将超过千万两之巨!

这消息令万民欢腾,却叫前朝后宫不免心生疑惑。

普免全国钱粮乃是大事,通常都逢国家极大的喜庆之事,皇帝才会有此特恩。可是这一年既不是新帝登基,又不是皇太后旬寿之年,朝堂上下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军事胜利……这普免钱粮便有些没有来由。

倒是后宫猜测,许是皇帝为自己的病祈福么?

尽管这疥癣之疾对于皇帝来说并不算什么大病,而且这病在御医和皇后的照顾之下,已经渐渐康复。

那么皇帝如此慷慨,又是为了谁?

最后,后宫里倒也勉强寻出一条事由来:那就是纯贵妃今年即将诞生的皇嗣。皇上如此破天荒地登基以来第一次普免全国钱粮,一定是为了这位皇帝积福。

如此一来,纯贵妃在后宫的地位又悄然上升。毕竟纯贵妃前头所生的六阿哥已经消弭了一回大旱,是应天命而生的皇子;而这一次皇上又为了纯贵妃的胎,而这样普免全国钱粮……这不是皇上深宠纯贵妃、极为重视她的皇嗣,还能是什么呢?

承乾宫里,娴贵妃抚着心口,忍不住迭声地冷笑。

“好啊,好啊,她们一个一个的都是使足了力气!先有嘉妃的宫里也换上了龙形石影壁,接下来就是皇后直接搬进了养心殿去住,如今这又是皇上为了纯贵妃的胎而普免全国钱粮……她们简直都要上了天了!”

“从前我是看不惯高云思端着个汉女的腰条儿,一天到晚妖妖娆娆,倒是才知道她内心底也难得是个刚烈的。如今她去了,这后宫反倒更不安静,纯贵妃、嘉妃、令嫔,一个一个出身都是下作的蹄子,都要搭台子唱起大戏了!”

二卷187、戏子(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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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格也噘嘴嘀咕:“贵妃娘娘别忘了,还有一个怡嫔呢。她自己看似失宠了,可是她如今竟然把她妹子也给弄进来了!咱们皇上的后宫里,这仿佛还是第一对姐妹花啊。”

“没错,不是你提醒,我倒差点儿给忘了。”娴贵妃不耐烦地扯着手上的碧玉念珠穗儿:“当年皇太后曾想叫舒嫔家一对姐妹花一起进宫伺候,却被皇后给搅了,皇太后给皇上挑的人,倒成了她的弟媳妇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算舒嫔姐妹俩没能一起伺候宫闱,如今反倒是跟舒嫔一起进宫的怡嫔做到了!”

“可不!”凤格心下也十分不平:“更何况,人家怡嫔可是汉女出身啊。就算入旗了,也只是包衣,却活活将皇太后保着舒嫔姐妹都没办到的事儿,叫人家给办到了!”

娴贵妃眯起眼来,将这件事儿前情后果未免在心下又转了一番。总觉这当中,有些意味。

凤格抬眼望望窗外,有些灰心:“人家各个宫里都这么热闹,偏咱们承乾宫有些冷清了去。”

娴贵妃便也眯起眼来:“你急什么!不过是本宫这阵子没心情与她们折腾,这便叫她们一个一个的蹬鼻子上脸。她们当真都当本宫是眼瞎耳聋了不成?!”

凤格也紧咬嘴唇:“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还能做什么?”

娴贵妃一声亮笑:“好在这后宫里还没乱了纲法,总归还有皇太后呢!”

娴贵妃难以压下心下不甘,这便收拾停当了到寿康宫请安。

请安已毕,皇太后瞟着娴贵妃,一边抽着烟一边问:“你这些日子连哀家的寿康宫也来的少。这是在忙什么?莫非上回哀家没能替你向皇后讨个公道,你这心下便也埋怨哀家了不成?”

在皇帝的严格控制之下,奴才们都不敢随便将前朝后宫的消息通报给寿康宫里人。皇后这些日子住进养心殿去,舒嫔少问外头的事,故此皇太后倒是有些日子不知后宫里的消息了。这些年来,也唯有娴贵妃来了皇太后眼前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

“媳妇儿哪儿有?皇额娘可冤枉媳妇儿了。这些日子来皇上病了,所谓夫妻一体,媳妇儿这当二妻的,既然没福分亲手为皇上侍疾,便也只好陪着皇上一起病倒罢了。”

皇太后便问:“你又是怎么了?别当真是过了皇帝的病气去才好!”

“媳妇儿就算想陪着皇上同甘共苦,可是皇后跟个看门狗似的,把个养心殿看得那么严实,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媳妇儿见都见不着皇上,又如何有机会过了皇上的病气去?”娴贵妃今儿头上多加了道抹额,这便揉着额头回话。

“媳妇儿这些天是有些脑仁儿疼。也不知是怎么了,便请了御医来给瞧,可是御医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总归媳妇儿原本是咱们满洲的格格,素日里也都骑马射箭,身子底子好,又没受了风寒,故此就算倒下了,却也不是得了什么病去。”

娴贵妃说到这儿故意一顿,瞟了皇太后一眼:“不过是与人有关罢了。”

二卷188、罪魁(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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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便也听出些意味来,这便放下了烟袋:“你说就是。”

娴贵妃叹了口气:“媳妇儿自知不是染了什么病,也没辙,只得请大仙儿婆婆来给媳妇儿跳跳神罢了。听大仙婆婆的口气,倒是媳妇儿的命数叫旁人家给压住了。正所谓东风西风,人家那边起了势,我这边儿便被镇住了。”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

皇太后如何不知,娴贵妃从嫁进潜邸起,这些年就都始终憋着气。这些年被皇后和慧贤联手压着,明里暗里的亏吃得数不清。十几年心气儿从未舒展过,也怨不得她如今的脾气变成这样沾火就燃。

眼下这会子又是大清入关以来,贵妃位分上第一次出现双贵妃。偏纯贵妃还是个汉女出身,如今这孩子又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娴贵妃这儿还没有半点动静,可不是给压住了么。

娴贵妃叹了口气:“也难怪,人家命好。生一个六阿哥是什么应天命而生,替天下解了旱灾;如今这个,还没下生呢,皇上就为了给人家祈福,普免了全国的钱粮……

“媳妇儿心下便不平了,乾隆六年那会子,皇太后五十的旬寿,那是多大的喜庆,皇上不是也没普免全国的钱粮去?如今啊,倒叫人觉着人家肚子里那胎,倒是比皇太后更尊贵了去。”

皇太后将烟袋向炕几上一墩:“娴贵妃!”

娴贵妃这才省悟失言一般,连忙捂着嘴起身跪倒:“皇太后,媳妇儿说错话了。皇太后千万莫以为意,就当这只是媳妇儿自己吃醋罢了。”

皇太后叹口气:“起来吧,我又没说你错了。只是这会子皇上在病里,说这些个话我嫌不吉利。哀家倒是宁愿,皇上普免全国钱粮,是为了他自己的病祈福。”

娴贵妃轻哼一声:“皇上的病,在皇后横挡竖扒之前,咱们倒也也都去瞧了。御医说的明明白白,那病虽说难缠,却没性命之虞。皇上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就动那么大的周章么?”

皇太后也是皱眉:“说的也是。乾隆七年那会子,江南水患,皇上动用了七百万两赈灾;乾隆八年又是大旱,库银再度耗损。如今不过才过两年,库银正需要补充的时候儿,皇上却又普免天下钱粮……这便怎么都说不通了!”

“不止这普免钱粮的事儿古怪,”娴贵妃目光现出一缕幽暗的光芒:“甚或就说这回皇上的病,我倒也担心其实另有来由。”

“皇太后想啊,皇上是从圆明园刚一回来就发了病;而那一整个月,皇上都陪着两位皇子自圆明园种痘……皇上身边儿唯有纯贵妃和愉妃两个罢了。”

娴贵妃故意顿了顿:“更何况,那时候是在种痘啊,谁身上不小心染了病气,轻易就过给皇上去了。”

皇太后也眯起眼来:“你是说……皇上这回病,是从纯贵妃或者愉妃身上过来的?”

娴贵妃轻哼一声:“媳妇儿只是一猜罢了,媳妇儿可不敢说是人家纯贵妃。如今人家纯贵妃跟媳妇儿同为贵妃,人家还是有了两个皇子、如今肚子里又有一个的,媳妇儿的身份凭什么跟人家相比啊?”

二卷189、得意(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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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贵妃眸光冷冷一转,“至于愉妃,人家也是出了个皇五子的。更何况从前愉妃还是纯贵妃宫里的,她们两个一样儿地那么有福,都能生出皇子来,两个人可是亲如姐妹呢。若联起手来整我,我便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总归人家两个是都比我有福,我哪儿敢说她们谁啊~”

“人家自己都笑话我,说我能有今天不过是托了‘侧福晋’这三个字的福,以及皇太后的垂怜罢了。可惜‘侧福晋’三个字和皇太后的垂怜……这个我倒是承认的,如果没有皇太后一力护着,媳妇儿如今别说贵妃,兴许便连当初的妃位都被挤没了。”

皇太后幽幽听着,不由得冷冷一笑。

“愉妃倒也罢了,好歹是蒙古八旗正经的出身。纯贵妃就未免托大了,她当真是越发忘了自己的身份去!自以为是后宫有皇嗣最多的,如今又破天荒地封了贵妃,这心眼儿便有些稳当不住了。”

皇太后眯起眼来:“这后宫里的女人,都是贪心不足。没有孩子的,想要孩子;有了孩子的,便开始指望着储君之位了!纯贵妃之所以今日这样狂妄,还不是因为她生得过于多了些!依我看,这个纯贵妃,以后是不可以再生了!”

皇太后转头望安寿:“去传四月间在圆明园伺候两位皇子送痘神的御医,还有那一班太监来,哀家有话要问。”

安寿却有些迟疑:“回太后,传那一起子人自然不难。只是他们总归是伺候皇子送痘神的,身上自难免沾染些病气。虽说都已是四五月间的事了,可是距今也才一个多月。故此奴才总觉着,皇太后不宜直接召见。”

皇太后眯眼想了想:“也对。便将那起子人都先交给寿山去问。发现有异样的,再记下供词,拿来给哀家看!”

娴贵妃满意地离了寿康宫,一路回自己的承乾宫去。

这一路从西到东,路途不短。

娴贵妃也不着急,就叫担着肩舆的太监慢慢走着。

她眯眼想着事儿,嘴角含笑。

都说要在这后宫里抱团儿,不能单打独斗。这些年她也试过跟纯贵妃抱团儿、跟慧贤皇贵妃抱团儿,可是说来叫人心寒,那些个人啊,死的死,散的散。总归都是靠不住,叫她指望不上。

可是啊,她命好。就算没有了慧贤皇贵妃和纯贵妃她们去,她身后却还是能如此稳稳靠住皇太后这座大山去。有了皇太后,自然是比后宫其他人更有用。她以后啊还当真不用跟旁人抱团儿了,只依靠住皇太后,便已足够了。

说来也是庆幸,舒嫔刚进宫那会子,她本来还担心皇太后有了舒嫔便没心思理会她了。毕竟人家舒嫔与皇太后的关系更为亲近,舒嫔更能成为皇太后所相信的人。可是该着啊,那舒嫔或许是年纪小,又或许是出身名门给教呆了,竟似不大想与人相争似的。便连来这寿康宫,仿佛也不与皇太后说些体己话,一来二去连皇太后都心冷了下去。

皇太后想知道的那些消息,依旧还只能从她这儿得到罢了。

她离不开皇太后,皇太后也同样离不了她。

二卷190、说戏(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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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贵妃实在想得欢喜,便更对下一步的计划充满了信心。如今皇太后正是下懿旨叫内务府彻查的当儿,她何不借着这个机会,也好好热闹一回?

她便转头问塔娜:“四五月间,掌管着圆明园的,是内务府的哪位大臣?”

塔娜想了想:“原本管着圆明园的是傅恒。可是那会子他还在山西任上,故此必定是其他的内务府大臣替他管着的。傅恒虽然在山西任上,可是那会子他名义上前却还没卸掉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故此就算有人替他管着圆明园,也不能是职衔比他低的。奴才便想着,应当是领班内务府大臣才是。”

塔娜又想想:“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上,排名在最前的领班大臣,是秀贵人的玛父:来保。”

“来保?”娴贵妃不由得扬声一笑。

今儿当真是顺了,真是要什么就来什么。

娴贵妃回了承乾宫,便召了秀贵人来说话儿。

“别的宫都那么热闹,偏就咱们承乾宫冷清,我便也只好指望着你给我说说故事呢。”

凤格一怔:“贵妃娘娘倒叫小妾说什么故事呢?”

娴贵妃支了支下颌:“咱们前儿说到各宫都在唱大戏,还是你提醒我怡嫔这姐妹俩的事儿。我今儿才想起来,那小柏氏不也是从园子里接进宫来的么?”

“那会子管着圆明园的,应该就是你玛父来保。故此你那话我回味起来,便正是你早就知道那小柏氏故事的模样。那你今天还不与我说实话么?”

凤格呆了一呆,便也只得垂下头去,藏住心下一声叹息。

说起来她的性子当真与娴贵妃颇有些相似,都是心里有事儿有话都憋不住的主儿。又同是因名里有“凤”,便不由得同样地心比天高。

这几年她与娴贵妃同住一宫里,两人都是无宠而寂寞,便天天互相盯着看罢了。这一日一日地下来,看着对方都有些像是对镜自照了,凤格便有些什么心思,更瞒不过娴贵妃去了。

她也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不瞒贵妃娘娘,皇上在两位皇子种痘期间,独住在寝殿‘九州清晏’,而纯贵妃和愉妃都住在‘天地一家春’罢了,并未与皇上住在一处。”

凤格眯起眼来:“故此小妾想来,那小柏氏必定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出现在皇上眼前儿的。说不定是皇上那一整个月难免寂寞,这便收用了小柏氏吧~”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娴贵妃登时咯咯冷笑了起来:“如今正有一条好计谋:总归皇上是病了,病气最可能就是在园子里染上的。那么那个月里陪在皇上身边的女人,便一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本宫先在皇太后跟前告纯贵妃一状,若查不出是纯贵妃便再告愉妃……若她们两个都侥幸逃过去了,本宫便再告那小柏氏就是!”

“总归这一件事儿,便一同叫她们好几人不好受了去!”

娴贵妃冷笑着转着指上的金戒子:“好歹东巡的时候儿,宫里还曾闹过一回怡嫔的病气!这小柏氏既然是怡嫔的亲妹子,那这故事放到她身上去,便也一样说得通!”

二卷191、彻查(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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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贵妃说得志得意满,不由得两眼晶灿:“这一回纯贵妃肚子里有孩子,那是她的保命符,我怕是暂时奈何她不得去;愉妃的五阿哥又刚种完痘,兴许也不容易对她怎么着……可至少,本宫要先拿这个小柏氏出一口气去!”

“总归,这宫里的女人,谁也别想叫本宫难受!”

娴贵妃发泄完了怨气,轻松下来,瞟着凤格。

“去找人给你玛父传个话儿,就说皇上在园子里病了的这回事,总不能没个根由。皇太后既然已经下旨要严查,那便必须得查出个罪魁祸首来。若是找不出是谁办的,那就只能怪管理园子的大臣没办好差事!若你玛父有胆子情愿担这个缸,那就当本宫什么都没说过。”

凤格惊得跪倒在地:“贵妃娘娘……这事儿又岂能瞒过皇上?”

凤格知道自己玛父为官多年,必定事事小心。纵然官职再高,也终究是当奴才的,玛父如何敢随便“查出”宫里的主子来?更何况纯贵妃和愉妃,那都是有皇子的主位。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是谁的皇子继位登基,那他的家族还要不要维系了?

娴贵妃轻声一笑:“皇上再圣明,可惜这肉眼却也看不见那无形的病气去。皇上哪儿能说得准这病气是从哪儿来的?只要你玛父安排得当,前后编起来成串的证据,还怕能不天衣无缝了去?”

交辉园里,婉兮的症状日渐好转。为了能早日康复回宫去看皇上,她在这期间禁止自己随便想及这次受人算计的事儿。

若总记着恨,那便心绪难平,这病便容易反复。

与仇恨相比,更要紧的,是对皇上的思念之情。

在九爷的内外打点之下,这交辉园里的日子过得也算平静。这日婉兮和语琴正坐在房中静静绣着花样子,毛团儿走进来,神色之间却约略有异。

婉兮便问:“怎么了?”

毛团儿打千儿奏道:“奴才这几天听得圆明园那边有些动静。奴才私下里打听了一回,听闻仿佛是皇太后因皇上染病而震怒,懿旨给内务府彻查。这几日宫里查完了,便又查到园子里来了。”

语琴听了便是一惊,急忙起身:“那岂不是也要查到咱们这儿?不行,婉兮你不能叫他们给瞧见,否则便知道皇上的病与你的关联了!”

毛团儿也道:“奴才也如陆小主一样的想法。还请主子早拿主意。”

婉兮也抓紧了帕子:“毛团儿,设法联系上九爷,请九爷从中设法我选;献春,将从前皇上赐给我的胭脂水粉都翻找出来,挑那色重味儿浓的来!”

正说着话,外头果然隐约传来人声。

那声音里开始还好,渐渐便隐约传来了些争执之意。

婉兮听得出,那个尖声尖气的正是玉叶。

玉叶与人吵架的时候是十分伶牙俐齿,却并不尖声大气;可是她这会子分明是故意扯着嗓子在嚷。婉兮便明白,这是玉叶在故意拖延时间,外加向里头通传消息呢。

二卷192、通融(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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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忙站起身,与语琴对视一眼,不需多说,却都已神色谨慎。

献春忙扶着婉兮起来进内室,坐在妆镜前,打开胭脂水粉,预备上妆。

婉兮望一眼毛团儿:“我听着是玉叶的动静,你去瞧瞧。她性子急,又一力想护着我,未免做事失了分寸。园子里的太监与咱们原本不熟,便难免生了嫌隙去,你去约束着她些。”

毛团儿额角不由青筋一跳,便也忙转身出去了。

婉兮由献春伺候着上妆,语琴自在前室坐镇,毛团儿则疾步朝院门去。

果然是玉叶撑着小院柴扉在吵嘴。

原是几个太监来,说要查看这院子里。这些太监统归这圆明园里敬事房的值房管,故此敬事房里有底档,都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一位嫔位主子、一位常在主子呢。几个太监先前自然客气,跟玉叶等人说话也都躬着身子,一口一个“姑娘”地叫着。

只是玉叶心下终究有“鬼”,又一力只想护着婉兮,生怕对方给查出什么来,这便有些横挡竖扒,怎么也不肯叫人家进门儿。

这样一来太监们也是职分所限,自然也不肯退后,两方这便计较起来。

玉叶自进宫以来,有婉兮护着,就么吃过亏,这一下便更急头白脸了。

毛团儿疾步走来,就一路听着玉叶在那嚷:“就不让你们进,怎么了?这院子里可是住着两位主子,若叫你们给冲撞了,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毛团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将玉叶给扯住了,推一边去。

毛团儿亲自上前作揖:“哟,原来是郑爷、顾爷。”

因也是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主子的,故此圆明园敬事房的副总管高玉也是谨慎,这派的是手下两个有年岁、有资历的太监来的。

两个大太监一见毛团儿,自也是认识。谁不知道毛团儿是李玉的徒弟,小小年纪就是在御前伺候,可是皇上身边循着康熙爷老例儿培养的“哈哈珠子太监”呢。

两个大太监便也都客气地躬身回礼:“听说毛团儿你小小年纪就升了永寿宫的首领太监,当真了不得。咱们不在宫里,没法子给你道贺,今儿既然赶上了,自然要给你贺喜啊!”

毛团儿忙作揖:“小子谢谢二位爷。改天小子一定亲手二位爷好好儿地搓个澡,再请二位痛痛快快儿地喝两盅去。”

毛团儿说着将两人拉到一边儿,压低声音道:“小子在永寿宫的本主儿,现下就住在这院子里头,不瞒二位爷,这个时候偏这二位给皇上放到园子里来了……二位爷明白的,这二位主子心下也都不好受。”

那姓郑的太监便点了点头:“都说……这二位是失宠啦。”

“主子难受,咱们这当奴才的就跑不了,也得跟着吃挂烙儿,”毛团儿便也尴尬笑笑:“所以,还请二位爷多多担待,否则小子这差事也不好办。”

毛团儿这是退一步,示弱,宁肯叫人误以为婉兮和语琴是失宠了才来这园子里的,以此来求得两位太监通融。

二卷193、驰马(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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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小爷你的心情,咱们都是当奴才的,自然都是明白。”两位大太监却也面露难色:“咱们这样儿的身份,平素哪位主子是咱们得罪得起的?可是这次是事出特殊,这回是皇上病了啊……皇太后主子那是下了严旨,内务府来保大人亲自督令来彻查呢。”

“若有地方儿给错漏了去,别说咱们担待不起,就是内务府来保大人也没法子向皇太后交旨。令主子和陆小主的心情自然要紧,可是怎么比不过皇上的圣躬安泰去不是?”

眼见怎么通融都不行了,毛团儿眸子里不由得滑过一丝冷意去:“二位爷的意思,今儿是非要进出查,怎么都劝不住了?”

当初进永寿宫的时候,皇上交代的明白,叫他去伺候令主子,那就是要让他护着令主子万无一失的。否则,死也得是他先死。

毛团儿便不由得横下一条心来。若今儿当真躲不过去了,他便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罢了。总归是不能叫令主子有事!

两个大太监瞧出来毛团儿不高兴了,便也是讪讪地:“毛小爷,这回也是职司所限,不然我们两个回去也是没办法交待。横竖,等这事儿办完了,我们两个再给你赔不是。”

这一刻空气仿佛都要凝冻起来,毛团儿算是个从小就经过事儿的,可是这一会子也觉着头皮有些发麻。

院子里因每日都要给婉兮泡浴熏蒸,故此那些浴桶等是怎么都来不及藏好的。若是这两个太监进去,即便不敢细看婉兮的脸,可是那满屋子的药味儿,也自是无法散去。

毛团儿便回眸向玉叶使了个眼色,他这边自然是能拖多久拖多久,示意玉叶赶紧回去收拾。

玉叶的面色也是一变,扭头赶紧往回就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众人都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望去。

皆因此处是皇家园囿,除非皇上有恩旨的,否则谁敢随便这么骑马而来?

只听马蹄疾奔而近,毛团儿远远瞧见,便是欢呼出声:“九爷?!”

那一骑驰马,如电冲来的,不是傅恒是谁?!

一见那马奔如飞,众人急忙退向两旁,让出道路来。

傅恒的枣红马如一缕旋风,直冲到众人眼前,傅恒这才勒住缰绳。

枣红马前蹄朝天蹬起,仿佛随时会落下来踏碎了谁人的天灵盖去。

郑太监离着那马最近,吓得最甚,忍不住大叫道:“国舅爷!此处乃是皇家园囿。国舅爷的年岁尚不到赐园子骑马的,倒不知国舅爷这是作甚!”

便如“紫禁城骑马”、“紫禁城坐轿”一般,在这皇家园囿里,同样不经特恩,任何人都只能步行而入的。

傅恒又年轻,自然还不到赐骑马的时候儿。

傅恒轻哼一声,轻拍那马颈侧:“茱萸,吁——”

那名唤“茱萸”的枣红马这才放松下来,两前蹄平稳落地,没有砸到任何人去。

傅恒坐在马上瞟了那说话的郑太监一眼,这才甩镫离鞍跳下马来。

“多谢这位谙达指点。不过谙达的话说晚了,本官此时已有资格在这交辉园中骑马。”

二卷194、口谕(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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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说着眯眼望过来:“倒是这位谙达,你已没有资格随意踏入这交辉园中半步。除非请皇上旨意;或者,经本官同意。”

那郑太监有些迷糊,急忙先请跪安,然后问:“倒不知国舅爷说的是什么?咱们此时是奉皇太后懿旨彻查园子,难道这还不够么?内中情由还请国舅爷示下。”

傅恒眸子却瞟向毛团儿来,带着几缕调皮,眨了眨眼:“倒不知谙达奉皇太后懿旨,彻查何处?”

郑太监更迷糊了:“自然是彻查园子。”

“哪个园子?”

傅恒倒像是悠然自得地打起哑谜来了,便连毛团儿也有些看不懂了。

郑太监眉眼直扭,只得再答:“自然是圆明园。”

傅恒长眉微扬,垂首微笑:“可是此处为交辉园。”

郑太监几乎要跪下了:“傅九爷……您今儿这是怎么了?虽说这是交辉园,可是自打先怡贤亲王薨逝之后,这园子就交回内务府了。如今已是并入圆明园,为‘圆明三园’之一啊!”

“故此奴才们奉皇太后懿旨彻查圆明园,自然也得包括这交辉园去啊~”

傅恒依旧含笑凝立,悠闲负手。

“谙达说得没错。只是那都是从前的老例儿,如今,规矩已然改了。”

傅恒说罢,肃然直立。

“皇上口谕——”

众人一怔,连忙都跪倒在地。

“交辉园赐予傅恒,钦此。”

众人便都呆了。

傅恒这才含笑瞅着那郑太监:“谙达听明白了?这园子已经是我个人的了。我在自己的园子里,自然可以骑马;反倒是谙达,要请先行一步了。”

郑、顾两位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有些灰头土脸地去了。

毛团儿忙带着傅恒往里请。

婉兮听说这个消息也是愣住:“皇上将这交辉园,赐给九爷了?”

且不说这交辉园属于圆明园的一部分,是皇家园囿,赐给臣子实在是有些古怪。

况且这交辉园原本曾是先帝赐给怡亲王的。以雍正爷与怡贤亲王十三爷的手足之情,这交辉园便也被赋予了格外的意义去,此时被皇帝赐给了傅恒,岂不是在暗示,皇上也将傅恒看成了如同怡亲王十三爷一般的关系去?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这是非常之举。”

甚至有些莽撞,容易引来太多猜测。

“……皇上此举,也为九爷带来不小的麻烦。”

傅恒终究刚进军机处,未来的路还长。若此接受了交辉园,又要叫军机处里出自皇太后母家钮祜禄氏家族、同为皇上亲为栽培的年轻臣子、此时职位还高于傅恒的讷亲去做如何想?

况且这交辉园本来是给怡贤亲王的,也就都是理应只赐给爱新觉罗家的宗室王爷的。而傅恒是外戚,如今却得了这个意义特殊的园子去,这又叫那些爱新觉罗家的宗室王爷如何想去?

傅恒倒是淡然一笑,抬眸只凝望住婉兮:“……麻烦?你当我值得放在心上么?九儿,此时确保你稳妥才是最要紧的。”

倒是竹帘后的语琴听出了滋味,拍手一笑道:“傻婉兮,你还抱怨皇上,难道听不出,皇上将这交辉园赐给九爷,为的就是你嘛!”

二卷195、不见(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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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脸便又是一红,娇嗔地瞟了语琴一眼。

她自然早就猜出来了,可是此时面对九爷,她不直说出来罢了。

傅恒面色微微一黯,却也急忙朝竹帘躬身。

“陆小主说的是。皇上在病中,当听说园子里已经开始彻查,皇上已来不及下旨拦阻,这便另外下一道旨意,将这交辉园赐给奴才了。”

“皇上下这道旨意,自然是为令主子和陆小主着想。皇上不过是假借奴才的名义罢了。”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垂首道:“皇上素日言行都要记入去,故此凡事都要师出有名。此事虽是突发,他也必定要有说法。九爷,这一回皇上又是如何说的?”

傅恒忍住一声叹息:“皇上说,奴才自成婚以来尚未分府,一直与几位哥哥还住在一起。皇上说我也没有自己的园子,这便赐给我一座。”

隔着竹帘,婉兮垂首细思,并不作声。

语琴便笑:“不管怎样,皇上赐下交辉园的此举,对于你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一来能叫婉兮安心静养,不受内务府抄检;二来这对九爷你也是殊恩。”

婉兮这才皱眉道:“事发突然,也容不得皇上细细思量。只是智者千虑,或有一失,这一回皇上也有考虑不周的——如今这交辉园既然已经变成了九爷的私人园囿,咱们身为皇上后宫的,若还在里头住着,这又算什么了?”

“况且此时九爷刚补进军机处去,前朝未免有老臣不服。皇上这名义上给九爷的殊恩,却有可能叫人猜度了九爷去,反倒对九爷不利。”

语琴倒也是一窒:“难不成,咱们要搬出去才好?”

“不必!”傅恒忙道:“一来,二位主子搬来的时候儿,这园子还不是奴才的;二来,就算这园子如今已经成了奴才的,奴才也还是有法子。总归,定不叫惹出闲话来,有损了二位主子的清誉去。”

“九爷还能有什么法子去?”婉兮抬头望来。

傅恒尽力一笑,掩住心下怆然:“……只需,奴才从今日起再不踏入这园子半步就是。”

他虽尽力掩住怆然,他虽是尽力在笑,可是他眼底的那抹神色还是倏然撞入了婉兮的眼底去。

婉兮急忙背过身儿去。不然,当真是要心疼得落泪了。

语琴轻叹一声起身:“听你们说了这一会子话,我听得脑仁儿都疼了。我还是先去躺着。总归你们两个都比我聪明,我便都听你们拿主意好了。”

语琴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必定单独还有话想说。

语琴去了,婉兮深吸一口气,转回身儿来望住傅恒。

“九哥哥……又因为我,叫你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了。”

傅恒努力微笑:“你不要这样想,总归我现在想的都是如何护着你,叫你稳妥地养好了病去才好。我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在京受职之后,还得回山西任上去。我只是担心这么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婉兮垂下头来:“其实倒不必那么决绝,或许这当中还有可两全其美的法子。”

傅恒眸子便是一亮:“你快说!”

二卷196、示爱(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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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妙眸中也是缓缓浮起流光:“这交辉园既然已是九爷私人的园子,那九爷何不将女眷也请进来一同住着?对外便说是九福晋盛邀我和陆姐姐继续住着就是。只要我们与九福晋每日都在一处,外人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况且九福晋和篆香这一回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也十分想有机会与二位多亲多近。”

傅恒心下便是呼啦一亮:“对啊!我是外臣,自然不方便邀请两位主子留下。可是若兰佩她们来了,自然可以由她们的名义邀请两位主子继续留住着。这便方便了!”

傅恒虽然也觉得婉兮的这个主意好,可是终究,心下还是滑过一丝微妙去。

婉兮如何不知呢?这便向前迈了一步:“九爷,她们也是早就知道了我的病症,故此也不怕她们再说出去什么。如此一起在园子里住着,这样九爷也好为了探望九福晋而时常进园子来逛逛。”

婉兮抬起眼来:“只是……倒不知道九福晋是否觉着委屈。若叫九福晋觉着为难,这事儿咱们便还要另作计议。”

“九儿你放心。”傅恒无声垂首:“此事交给我就是。总归在这园子里,我定拼尽我所有,护你周全。”

九爷今儿回到府中便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兰佩吩咐摆上了饭,便将碧海和蓝桥都遣退了,亲自为九爷斟酒布菜。

“九爷方进军机处,可是公事繁重,叫九爷心烦了?”

傅恒抬起眼来:“兰佩,这一回你襄助令主子的事体,令主子都已事无靡遗,全都告诉我了。我欠你一声感激。”

兰佩心下一晃,连忙侧过头去,用帕子抿掉了眼角泪花儿。

这样久的殚精竭虑,这样地委曲求全,她为的便是这样一刻。瞧,终于得来了,她前头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白付出,是么?

上天,终究肯为她垂怜。

“九爷说什么呢?你我夫妻一体,我本就替九爷分担。那会子九爷不在京中,令主子有事却还依旧信得着咱们家,那我自然要替九爷办好这一回的事儿去。”

傅恒深吸一口气,抓过酒壶来亲自为兰佩满上酒杯。将酒杯隔着饭桌递过去。

兰佩连忙双手接着,傅恒便也顺势握住了兰佩的手。

兰佩巨震,两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杯中酒簌簌地滴落下来。

傅恒垂下眼帘:“这几年我在山西,孤身一人,我也时常想家,想起……你。”

“夫妻一世,最是难得同心同德。你既能明白我的心意,帮我将这件事办得如此妥妥帖帖,那自然是上天眷顾于我。叫我娶得贤妻若你,这一生,又还有何奢求?

兰佩再也忍不住,泪珠儿便如同那酒水一般,簌簌地滴落了下来。

傅恒的手却稳,未曾摇动,仿佛那一颗心当真是坚定如磐,不可转移。

“你我少年夫妻,被皇上指婚那一年,你才十三岁,我也不过弱冠之年。咱们两个都是在家里被人宠着长大的,故此那时候乍然成婚,夫妻相处起来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二卷197、圆房(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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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年过来,我也都明白,实则都是我的错。你毕竟年纪小,我空长你那么多岁,却不懂珍惜你,体谅你,倒叫你这几年在府里担了不少的委屈。这两年我自己在外百般思量,自然明白回来该如何待你。”

傅恒缓缓抬起眼帘:“兰佩,你是我的福晋,是我的妻子。你我之间的情分便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无论是谁,便是芸香和灵安,都比不上的。”

这一晚傅恒终于宿在了兰佩的房中。

灯影摇红,至晚方休。

兰佩的陪嫁丫头碧海和蓝桥终于等房中吹熄了灯烛,这便欢喜地抱在了一起,双双都是落了泪。

四姑娘自十三岁嫁进来,算到今日已是整整四年。终于心愿得偿。

虽然等得有些久了,不过好在姑娘年岁小,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那将来的好日子啊,还长着呢。

这个晚上,芸香抱着福灵安,许久都无法入睡。

引春进来劝了好几回,芸香也像是没听见。引春见福灵安已是开始闹觉,便想从芸香怀里将福灵安给接过去,芸香却忽地回神,目光森凉地瞪过引春去。

“你想干什么?!”

引春吓了一跳,忙跪倒:“侧福晋,是奴才啊。大阿哥也困倦了,叫奴才抱大阿哥先去睡下吧。”

芸香这才回神,松开手哀哀将儿子交给引春去了。

引春抱着福灵安送进里间,安顿好睡下,这才扭身又出来,立在芸香面前。

“侧福晋也安置了吧。”

这两年芸香房里的丫头,除了傅恒亲自指进来的引春之外,便都是如小翠儿这样年纪小的。芸香心下何尝不明白,这也都是福晋限制她的手段。总归那样小的丫头,是没办法帮上她什么的。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她都因此而跟引春越发亲近了些。有些话只能跟引春说,她也肯听引春的主意。

芸香哀哀看着引春:“你从前在宫里,看见皇后主子这样的时候儿,便更多吧?你瞧咱们家里,如今还不过只是我跟嫡福晋两个人罢了,都要如此,更何况宫里却那么多人……你倒给我说说,皇后主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引春略作迟疑。

芸香哀哀摇头苦笑:“你别误会,我无意探听宫里的秘辛,我只是,想跟皇后主子取取经。皇后主子那是高天朗月般的通透,我若能学到半点皮毛,便也能叫这样的夜晚好过些去。”

上回经过那傅儒知家的提点,芸香已经与引春表明了想要向皇后效忠的心思。引春私下里也与素春合计了,素春也说这个芸香倒是可以酌情一用。

她纵不聪明,可是好歹有个大阿哥,以此倒可牵着了九福晋去。

终究九福晋兰佩是舒嫔的妹子,舒嫔在宫里背后始终有皇太后的支持,对皇后的地位总有那么一点子威胁存在,皇后这几年心下一直十分膈应。

而要牵制舒嫔,那她这个亲妹子自然是最好的棋子。故此在兰佩身边儿有这么个侧福晋制衡着也是好的。

二卷198、亵衣(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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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春自也是承情,这便在炕边儿上坐稳了:“侧福晋说的是,宫里这样的夜晚实在是太多了。皇后主子也是人,也有人之常情,故此皇后主子也是难免会黯然神伤的。”

“皇后主子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儿,就去佛堂跪一跪,或者抄两卷经,或者捡一升佛豆。总归是一心向佛,将自己的这腔愁苦都寄托给神明护佑罢了。”

“哦?皇后主子原来这些年就是这样忍下来的?”芸香听着都不由得挑了挑眉:“姐姐是说,我应该跟皇后主子学会忍耐?”

引春不由得垂首无声一笑。

“忍耐是自然要忍耐的。可是忍耐也分很多种——有人忍耐是一直压抑自己罢了;可是明智之人的忍耐,却是卧薪尝胆,暂时忍住一口气,不叫自己狂躁失却了冷静,然后静静等待机会罢了。”

引春眸光轻转:“纵然忍耐,也要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忍耐,将所有的忍耐都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去推动。用这些忍耐,最终换得自己的如愿以偿。这,才是皇后主子再后宫中的大智慧。”

引春说了这么多,可惜芸香却一时实难参透。

引春便笑:“便这样说吧:侧福晋如今若相争,究竟想争什么?是想将九爷从嫡福晋房里拉出来,想争的是九爷的心;还是该暂时退一步,凡事都只为大阿哥盘算去?”

芸香心下微微一跳。

“那还是……为了大阿哥吧。”

“侧福晋明智。”引春赞许地点头:“世上男女之情,谁敢说能一世长久?有了孩子之后,自然还是应当更以孩子为重。咱们大阿哥是九爷的长子,只要九爷没有嫡子,那将来九爷的一切就都是大阿哥的……”

引春不由得又想起皇后主子。起初,皇后主子年轻的时候,争的何尝不是皇上的情分。可是后来渐渐的,皇后主子自己也年岁大了,便也更清楚她要争的是什么。

身为皇后,总有一日留不住皇上的心了,她想要的便最终还是那个能承继大统的嫡子去。

引春在烛光摇曳里抬起眸子:“故此侧福晋此时倒不必在意九爷宿在嫡福晋房里,只需防备嫡福晋诞下嫡子便够了。”

七月,婉兮的病情更趋稳定,手上、明面儿上的的疙瘩都已经褪去,只剩下有些不宜熏蒸到的褶皱里还存着些。

傅恒也从宫里也传来好消息,说皇帝的病情也已基本康复了。

好消息传来那日,婉兮欢喜得跪倒在地,感谢上苍。

幸亏皇上擅长弓马,身子根基比她好太多。她这边便也更放心了。

内务府奉皇太后懿旨彻查圆明园的事也有了眉目。内务府向寿康宫通禀,说是从圆明园查回物件儿来了。

这日安寿捧了个玻璃罩子进寿康宫,皇太后瞧了不由得皱眉:“内务府这又是做什么?好好儿的玻璃,却镶来放这么个物件儿!”

只见那金贵的玻璃罩子里,却是放着一件珠孩帘儿。

玻璃尚且金贵,便是皇太后也舍不得糟践。这物件儿又本是亵衣之属,这么光天化日地拿出来已叫人觉着害臊,更何况还要装进玻璃罩子里?

二卷199、眼熟(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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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寿便道:“主子先别急,内务府的大人们这么装置也是有缘故的。据他们说啊,这珠孩帘儿上头就是染了那病气的,谁也不敢下手捧着,况此时送进宫来请主子查看,就更不敢叫主子也担了传了病气的风险去。”

皇太后便一眯眼:“哦?”

仔细瞧那玻璃罩子里的珠孩帘儿,倒不是大红的,而是清丽淡雅的水绿,上头绣着萋萋蔓草。水意盈动,绿色莹然。

皇太后便一眯眼:“这尺寸、颜色儿和纹样,倒不像是小孩子用的。”

安寿点头:“可不。给孩子用的都得讨些彩头,颜色上总也该用大红的。这颜色儿和纹样,倒更像是宫里女子用的。”

皇太后点头:“瞧着也是江南的好蚕丝织出来的料子,倒像是织造上出来的。只是隔着这玻璃罩子,隐隐约约觉着虽有七分像,却总归织数不够。不够细密,那光泽便也发贼了。不过绣工也是好的。”

安寿也道:“正是。奴才也听说在江南,因为百姓也仰慕三织造的贡品,故此民间私下里也有些仿造的。材料和织工自然没办法跟织造上的正品相比,不过花样冷不丁看上去,倒也能唬弄那些没眼色的。便也有小家碧玉买了去,不敢明面儿上传出来,只缝成珠孩帘儿之类的穿着在内里。”

皇太后点点头:“内务府说清楚了没有,这又是做什么用的?难不成他们是想告诉我,皇上的病气便是从这个上头起的?”

安寿点头:“内务府大臣也都是外臣,不方便进宫来与皇太后面呈,这便将话转给奴才。奴才试着给皇太后说说,若有什么疏漏的,主子也别见怪。”

皇太后哼了一声:“你说就是。我何尝不明白,他们是不敢来直接给哀家回话便罢了!那来保先前接了哀家的懿旨,便有些二意丝丝的。他在园子里彻查,哀家倒担心他未曾尽心尽力了去。”

“来保虽然给抬了旗,如今又是部院尚书,是皇上的大员了,可是他终究还是皇家的包衣奴才!哀家总归不相信他们敢阳奉阴违,私下鼓捣什么去来唬弄我!”

“谁说不是呢?那来保在外人面前再怎么是大员,在皇太后跟前也永远是奴才啊。”

安寿便道:“他们说那病气本无形,眼睛瞧不着,倒不好查。只是说来也是恢恢,内务府一个小子在抄检园子的时候儿发现了这个。小子们嘛,本就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儿,这便未免有些欠手,便将这物件儿给私自藏进自己怀里去了。指望着日后能生些个绮念吧。”

“可是没过两天,那小子便发了病。手指头缝儿里都起了疙瘩,叫跟着内务府一起办差的御医一眼就给瞧出来,跟皇上发的是一样儿的病。”

“哦?”皇太后便眯起眼来,“他们是从哪儿查来的这物件儿?”

“内务府自叫细查这珠孩帘儿的来路,”安寿答:“那小子便供出,就是在皇上寝宫‘九洲清晏’一间放置被褥床帐的库房里找见的。”

二卷200、把玩(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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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这物件儿是裹在了被褥卷儿里,绊在夹缝里了,这才在收入库里的时候没被发现。据管着那库房的太监说,这被褥就是皇上发病之前在园子里用过的。”

“哦?”皇太后忍不住亲自起身,走到玻璃罩子前绕了一圈,仔仔细细将那肚兜看了个清楚。

“他们既然送来了这个,可说了是谁的?”

安寿道:“内务府奏说:这些年皇上总是在宫里和园子里轮着住,过年在宫里,元宵就上园子了;开春祈雨在宫里,天热了又去园子……而每一回皇上带去的后宫还都不是固定的,故此那园子里的主位和女子们啊,是跟流水一样一拨一拨来去的,一时倒不好确定是谁的。”

“不好确定?”皇太后忽地一眯眼:“依我看倒没什么难的,不过是他们不敢确定罢了!”

皇太后瞟了安寿一眼,“四五月间有纯贵妃和愉妃带着女子住着;现如今,是令嫔和陆常在住着。这物件儿总归逃不出她们四个就是!”

安寿闻言也是一怔:“可说呢。”不过还是摇头:“主子恕奴才多一句嘴:令嫔和陆常在倒是仿佛不相干的。她们去园子那会子,皇上圣驾已经回到宫里来了。故此她们的物件儿,怎么也是不该裹在皇上的被褥里的。”

皇太后便瞟了安寿一眼:“你呀,没嫁过人的,就是见识不够。”

安寿扬扬眉:“还请主子点拨。”

皇太后哼了一声:“男人么,便是皇帝也难以免俗。他那会子正是对那令嫔圣眷正隆的时候儿,却又不能不为了五阿哥和六阿哥种痘的事儿暂时离了宫里,住进园子去。那令嫔自然也是百般挽留君心的,故此便说不定私下里塞个小肚兜儿给了皇帝,叫皇帝夜阑难入梦的时候儿,放在手里把玩的……”

安寿的脸便红透了:“主子快别说了,奴才总归是听不懂了。只是却明白就算令嫔的人虽然不在园子里,令嫔的物件儿却可能在的缘故了……那便如主子所说,的确令嫔和陆常在也脱不开干系了。”

皇太后眯起眼来,转身走回炕边去。

这样的故事她能如此信手拈来,就是因为她曾亲身经历过的。

当年她并不受先帝宠爱,先帝最为宠爱的还是年贵妃。只是年贵妃跟慧贤一样,娇柔多病。后来更是因为两个幼子的夭折,便更是缠棉病榻,起不来身了。

那年先帝也是住在园子里避暑,不小心得了时疫。彼时她带着儿子随驾住在园子里,因为儿子被康熙爷的喜欢,而有机会住进先帝的寝殿,如此时的皇后一般,亲自为先帝侍疾。

那会子先帝身边只有她,年贵妃病在宫里。她心下便也难免生出一丝奢念,希望经由那一次机会,将先帝的心从年贵妃身上转移到她这里来。

那会子,先帝也是真的对她好啊,不管是不是因为儿子弘历,也不管是不是因为康熙爷对她的夸赞,总之那会子先帝对她言语温柔……

她也相信自己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大风大雨的晚上,先帝忽然咳嗽了起来。她就住在先帝寝殿的外间,听见动静忙披衣进来查看。

二卷201、失算(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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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着奔上前来看顾先帝,却看见……先帝的手上,正攥着一个女子的肚兜。而那颜色和纹样,一看就是年贵妃的。

那会子她就住在先帝的寝殿里,可是先帝却宁肯用年贵妃的肚兜,也不肯施恩于她……

时光轮转,如今她再不是忍气吞声的妾室,她便决不允许宫里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的身上!

皇太后想罢,便又是一声冷笑:“咱们刚也都说了,这珠孩帘儿的料子和绣工应当是江南来的。你瞧纯贵妃就是江南的汉女;那陆常在也同样是吧!”

“就算那令嫔是汉姓包衣,不过她似乎也有个哥哥在江南的织造上当差……故此她们三个,都脱不了干系!”

皇太后重重一拍桌子:“我年纪大了,皇帝总是说想叫我颐养天年,不必管后宫那些腌臜的事体烦心。我听了皇帝的话,从皇帝登基以来,十年了,我能不管就不管,能当听不见就听不见……可是你瞧瞧,这后宫竟是叫她们折腾成了什么样的乌烟瘴气去!”

“她们之间怎么互相算计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胆敢算计到皇帝身上来了!好好儿的皇帝,如今起了那么一身的疙瘩。便是落在医案里,又怎么敢提是疥!还得是哀家下旨,命他们将‘疥’给转写成‘疖’罢了!否则皇帝百年之后,在史书上又变成了什么去?!”

安寿也垂首叹息,不敢说话。

皇太后冷笑一声,“叫他们查,给哀家仔仔细细地查!尤其是纯贵妃、令嫔、陆常在三个人。便是她们的寝宫里,掘地三尺也要给我都翻过来。这回便是皇帝拦着,哀家却也不容她们了!”

一场暴风雨无声席卷而来,铺满了紫禁城的上空。

只是那一场倾盆大雨还未等落下,却忽然又来一阵清风,将乌云驱散。

只是还没等到皇太后正式开始暗查此事,养心殿便又传来消息:皇帝下旨,预备秋狝。

“秋狝?”

消息传到承乾宫,一直火烧火燎等着圆明园出动静的娴贵妃恼得拍案而起。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要去秋狝?皇太后必然要一同去的,那这园子里的动静还查不查了?”

凤格也是失望,“皇上也真是奇怪。今年都病了,这刚说初初康复,御医都还嘱咐要静养数月才可复元,可是皇上却还是要去秋狝……”

凤格瞟娴贵妃一眼,“即便两年一回秋狝是皇上自己定的规矩,可是今年总归特例,可以裁撤一回的吧!”

娴贵妃微微眯起眼来。

“你说得对,皇上这回病倒,的确有些古怪。若是你我,得了那样的病症,怎么会不去细查来源?难道不担心是有人谋害圣驾么?这该是多大的罪过去,如何能姑息?!”

“可是我看皇上自己倒是一点都没查过,仿佛还要盖着不让皇太后去查。这,便古怪了~”

凤格垂下头去:“依小妾来看,一来皇上兴许不想生事,怕有人会借此机会做出些什么来;”凤格说到这儿,不由得偷瞟了娴贵妃一眼。这其实说的不就是她们两个自己么?

“二来……便是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他这病是怎么来的。”

二卷202、浑水(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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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贵妃也不由得眯起眼来:“你说得对。皇上必定是知道怎么回事的!若此,便是皇上故意遮盖着!”

七月圣驾尚未启程,西南倒是先传来战报:四川上下瞻对的两位土司反叛,皇帝下旨派兵征剿。

尽管西南已是用兵,皇帝还是并未改变原本安排,接着便正式下旨,说今年是秋狝之年。皇帝纵然生病,然此时已然痊愈,照常秋狝。

每次秋狝,一去便至少都要两三个月。婉兮心下难舍,却难以随扈,也只能悄悄难过。

语琴自是劝她:“皇上登基以来,这才第三回秋狝。从前的两回你都跟着去了,你那两回的风光,我现在可是越回想越明白的。这次不去就不去了吧,也难得叫你留下歇歇。”

婉兮转头抱住语琴:“可是我却害得姐姐也去不成了。未来三个月,姐姐都见不着皇上了。”

语琴倒笑:“瞧你说的!就像从前皇上在宫里的时候儿,会多看我一眼似的。对于我来说,皇上在不在京里,其实没什么分别。”

语琴说着却也还是轻轻咬了咬牙:“倒是便宜了皇后、嘉妃她们。”

情势明摆着,纯贵妃因肚子里有皇嗣,必定又不能随行。皇后却是必定去的,那就只能留下命运凄苦的娴贵妃再度在宫里“坐镇”。

婉兮垂下头去:“咱们虽心下也不好受,不过想来娴贵妃当是比咱们更不好受的。”

语琴便也一扬眉:“你说的对!这一回又是将怀着孩子的纯贵妃留在宫里,若以娴贵妃的性子……她一定又要郁卒得呕血了吧!”

“这不过又是皇后安排好的棋路。”婉兮抬起眸子来:“皇后自陪着皇上和皇太后秋狝去了,宫里却留下两位贵妃自相残杀。不管两位谁出了事,对皇后都没有任何不好的。”

语琴也眯起了眼:“就看妃位上是谁留在宫里了。嘉妃怕是怎么都要想去的,就看愉妃是否留下了。到时候一切兴许就都看愉妃的了,她倾向于谁,便或许是谁的胜算能更高些。”

婉兮垂首,打开袖套,看自己的手臂

“姐姐看,皇上秋狝的两三个月间,我是否能全好了?”

语琴点头:“你的脉案一直经由九爷悄悄传回宫里去,宫里的御医看完了,再给你开回对症的方子来。这一个月来十分见效,九爷也说御医讲,只要如此安心静养,十月之前怎么都会好了的。”

“十月。”婉兮复述了一遍:“这样算起来,就正好是皇上秋狝归来之期。”

婉兮忽地转过头来,向语琴眨眼一笑:“我若争气,能提前一个月两个月的痊愈便好了。这样咱们就能提早回宫去~~”

语琴微微一怔:“你想提前回宫,莫非是要去趟那潭浑水不成?”

婉兮眸光沉静:“这后宫里,何时不是一潭浑水呢?这回皇上秋狝,会带走大部分人,宫里就剩下这几个,反倒好应对。便也正好叫我仔细查查她们几个。”

婉兮轻轻攥紧指尖:“我这回的病,总归不能白得。究竟是谁在这背后动的心眼儿,我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二卷203、来了(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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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便也点头:“如此也好。既然她们几个留下也是要斗,那咱们索性就也好好掺和一番。”

玉叶进来禀报:“回主子,外头来了不少车马。看样子车上插着的旗子,仿佛是九爷的家眷!”

婉兮忙起身,“还不快请进来?”

来的正是兰佩、篆香。并兰佩的丫头碧海和蓝桥。

婉兮自己还是不便面见兰佩和篆香,以免将病气过给她们去。这便由语琴出面,婉兮隔着竹帘向二人道谢。

篆香终究还是奴才,碍着身份,也不宜越过兰佩去,跟婉兮多说什么,这便由献春给带出去安顿了。

殿内只剩下婉兮和兰佩两个人

兰佩上前便给婉兮请了个双腿安:“令主子又何苦要谢奴才?反倒是奴才要谢令主子。”

婉兮听见这话,心下也是微微一撞。

抬眸隔着竹帘的缝隙打量兰佩,便也笑了:“那我也要给九福晋道喜了。”

今日所见的兰佩,已然尽数褪去了青涩。眉眼之间华光流转,尽是万种风情。

若此,婉兮便也能猜到,是九福晋终究与九爷尽释前嫌,夫妻和美了。

兰佩面上大红,急忙又是蹲身行礼:“令主子这样说,当真要羞死奴才了~”

以这样的话题开场,婉兮一时倒是忘了该说什么,不由得定定出了一会子神。然后才笑:“九爷呢,他随驾秋狝去么?”

兰佩摇头:“皇上体恤九爷,说是十月又要回到山西任上去,故此这一回秋狝便不派九爷的差事了。只留下九爷在京师里,凡事也好照应。”

婉兮点头:“舒嫔呢?自然是要随驾去的吧?”

兰佩回话:“舒主子是去的。这一回皇上大病初愈,皇后主子不放心,还要侍奉在畔。原本从前皇后主子都是亲自伺候皇太后的,这一下皇太后身边倒空了。皇太后身侧便需有人替换了皇后主子去,皇后主子便钦点了舒主子。”

隔着竹帘,婉兮微微扬眉:“如此,舒嫔也辛苦了。”

婉兮压下心下的一声叹息:皇后的安排自然是妥当,她自己亲自伺候着皇上,倒叫舒嫔去了太后身边儿,便更不容易见着皇上了。

献春挑帘子进来,回话说已是安顿好了篆香、碧海和蓝桥,接下来还要请九福晋去看看下处呢。

婉兮便笑:“瞧,这当真是说反了呢。这交辉园是皇上赐给九爷的,九福晋自是女主人,咱们才该是客;此时倒成客人给女主人安排下处。”

兰佩便也笑了:“令主子可当真折杀奴才了。这交辉园本是皇家园囿,九爷终归是外姓人,又岂敢当真给看成自家的园子去?自当奉之高阁才是!奴才便也更不敢以什么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既然是皇家园囿,这园子自然还是令主子做主的。今儿若不是因为令主子在此,便是奴才怕也没机会来瞧瞧的。”

难得兰佩如此明白,再加上前次的恩情,婉兮心下自是又对兰佩更亲近了一层去。

婉兮便命撤去竹帘,虽还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去,两人却可以直面相望。

二卷319、异路(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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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已是欢喜起来的毛团儿便有微微一怔。

“原来咱们两个方才,这算是白和好了?你都冲我乐了,可是这一扭头你又说要不搭理我了!”

欢喜之后的失落,才更如刚用尽所有的努力攀上峰顶,便失足坠下悬崖。

毛团儿怔怔盯着玉叶:“你总归是这以后谁都不搭理了,还是在这宫里独独只是不搭理我一个人了?”

玉叶心里那股子堵得慌,便又来了。

“我不是不搭理你!”她这一刻什么伶牙俐齿啊,都不见了,“我就是说咱们少腻在一起玩闹。总归素日里因着主子的差事,见面打招呼说话是没毛病的。只是……除了给给主子办差之外,咱们两个便都回避着远些吧。”

玉叶回头看一眼长街尽头,那远处也一座座矗立着其它的宫苑。

“便如同其它宫里一样儿,你我一处遇见,便是那么小心说话便罢了。”

毛团儿垂下头去:“我懂了。”

他终究是比玉叶还大着两岁去,在这宫里摔打得心下也更成熟些。玉叶那些自己都说不明白的话,他便也都听懂了。

他垂首一笑:“玉叶……我不会忘了宫里的规矩,你是内务府旗人家的小姑奶奶……你总归,满了二十五岁还要出宫嫁人呢。”

他这是头一回在私下里喊她“玉叶”,好陌生啊,就仿佛是喊着另外一个人。

他努力瞧起来轻松不介意,甚至扬起脸来冲着天空笑:“甚至,都不用你等到二十五岁。主子疼你啊,顶多让你熬到二十岁,一定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宫当福晋去呢!”

他缓缓垂下头来:“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太监,一入深宫,便除非老了、病了、死了之外,便这一辈子都得留在这宫里,当一辈子的奴才!”

虽然他幸运,能小时候就被挑到御前来,外头没人敢欺负他;如今又到了令主子身边儿,宫里没那么些主子奴才的规矩,反倒大家年纪相近,过得跟一家人似的。

可是……他跟玉叶的命,总归是两股道儿,总有背身而去的那一天,他明白。

玉叶听他莫名说到这个便急了:“哎你这人,说这个做什么呀!我刚进宫才一年,今年也才是十六岁。什么二十五岁,什么嫁人,还早着呢!”

“可是你终究是要走的。”毛团儿站直了身子,目光轻柔落在她面上:“你别担心,其实我一直记着呢。等你到走的那一日,我一定会比所有的人都开心——妞,那才是你自由的人生,跟我永远不同。”

其实玉叶内心是迷糊的,她觉着自己都没明白自己是想说什么,毛团儿说的话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听懂了……可就是,这样驴唇不对马嘴一般地,她就是听懂了分别,听见了悲伤。

她原本就堵得慌,这一下子,眼泪疙瘩便都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说这些干什么啊!你个死毛团儿,狗杂种……谁叫你说这些!你故意报复我的你,你故意惹我伤心,故意叫我哭!”

毛团儿轻叹一声,上前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二卷320、难忍(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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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盛夏,七月里,宫里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一众后宫便都搬进了西苑去。

皇帝也将瀛台崇雅殿,改名为敦叙殿,赐宴宗室王公。令长幼序坐,不行君臣大礼,只行家人间的礼数。天家团圆,共叙天伦。

虽说是天家团圆,后宫女眷终究不能出席,皇后便也在距离瀛台不远的另一处水上宫殿,再开一席,赐宴六宫,并宗室王公的嫡福晋。

因此时距离永琮出生刚三个月,正是永琮百日之期,故此一众宗室的嫡福晋们自然都是围绕着皇后和永琮来说话儿,婉兮等其余六宫,不过是姹紫嫣红的一墙陪衬罢了。

婉兮、语琴和陈贵人等倒也罢了,总归自己也并没有孩子,便是听得那些嫡福晋们如何趋奉着皇后说永琮的故事,也都并没有什么的。可是纯贵妃的心境却截然不同的。

她好歹也是排位第一的贵妃,在皇贵妃位上空悬的情形下,她是仅次于皇后的。可是一众嫡福晋却也只是与她见了个礼,并无人围绕在她面前,问她佛手公主的故事。

“还不就因为我是出身汉女,她们一个个的王爷嫡福晋,便都自以为高贵,将我不放在眼里了!”纯贵妃手指绞紧帕子,便是坐在这水风四来的清凉殿内,也是额角鼻尖儿都渗出汗来。

巧蓉瞧着主子这样儿总归不行,便悄然劝说着请主子离席,以更衣为名,到外头散散。

纯贵妃由巧蓉扶着,便一路走到附近的“静谷”里坐着。

纯贵妃打量这“静谷”,便不由得笑了:“真是巧了,该邀令嫔来一处坐坐。”

巧蓉和蔓柳对了个眼神儿,知道主子这是说当年凤格投告婉兮和傅恒在西苑私会的故事。

巧蓉便劝:“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况秀贵人已经殁了,主子何苦又说这个?当年的官女子,如今已是三嫔之首,主子不如忘了这个吧。”

静谷里本就清凉,加之名字也叫人静息凝神,可是纯贵妃还是烦躁地抓过湘妃竹杆缂丝团扇来用力摇着:“我又何尝愿意主动找人家的晦气?总归,是我自己这口气咽不下去罢了。”

巧蓉和蔓柳也都明白,自四公主小满月那日,主子将话跟令嫔挑开,算到今日已是七个月了,可是那令嫔竟然还没闹开。这当真是叫纯贵妃大失所望,这口气憋了太久,便瘀滞在脏腑里,成了心病。

蔓柳也叹口气:“说来也当真古怪了。按说这宫里,谁不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霸着皇恩,终究一日都要新人变旧人,故此最终的倚仗都是自己的孩子罢了。曾经得过宠的,谁不想趁着好时候儿,早早就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下来呢?”

“那令嫔既然明知道自己这些年都没有动静,主子半年前也与她挑开了,让她知道她是自己身子有问题才生不出来的……她竟然不查,也不闹?”

纯贵妃轻轻阖上眼:“终究是本宫高估她了,还是低估她了呢?本宫不信她想不到是皇后那边动过手脚。可是她就是这样隐忍不发,究竟是在继续等待时机,还是压根儿不敢得罪皇后呢?”

二卷321、母性(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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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蓉和蔓柳一时都没作声。

纯贵妃黯然垂首,望着自己手里的团扇。那扇柄用的湘妃竹,一杆细竹千滴泪,便如她从四公主小满月那晚,皇上拂袖而去之后的心情。

她不由得轻声吟道:“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这是一首唐代诗人王建的,描述的便是宫中失宠女子的一腔宫怨。

曾经,纯贵妃从不相信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自从上回皇上拂袖而去之后,整整七个月再没翻过她的牌子。不管她甘不甘心承认,那里所描述的情形,已经降临到了她身边。

她便眯起眼来:“就连皇上对我最后说的那番话,也是事关令嫔的……甚或可以说,皇上再也不见我,也是与令嫔有关的。”

纯贵妃抬眼望住巧蓉:“所以你说,我怎么能忘得了令嫔呢?如今我的心愿、我的失落,都系在她身上啊。”

巧蓉便也是皱眉:“依奴才看,令嫔之所以竟没闹起来,怕还是胆子小了。她终究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是皇后抬举,她才能有今天。况且她不过是个嫔位,再怎么也只是小妾。而皇后终究是皇上的元后、嫡妻,地位无可比的。”

“若她敢闹起来,一来叫人骂她是忘本,二来是以下犯上。若以宫规而论,不管她告的对还是不对,只因为以下犯上,便先该挨二十板子了。挨完了二十板子,就算她告得是对的,那也得看她还有没有命活的下那二十板子来……”

“就连皇上也不敢为了她而苛责皇后,否则就会担了‘宠妾灭妻’之名。这在历朝历代,都被看做是帝王们的失矩,是昏君的象征。”

纯贵妃便也点头:“你说得对,她是不敢闹。也是她年纪还小,总觉来日方长,故此兴许对子嗣之事暂时也不着急。”

巧蓉便忍不住问:“……那主子,还指望她么?”

纯贵妃眯起眼来:“自然还是要指望她的。除了她,在这宫里没人能叫皇上恨透了皇后去……咱们不急,咱们陪着她一起等。她究竟还有几年的年轻呢?她终究会因为着急子嗣而跟皇后翻脸,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跟皇后算账的。”

纯贵妃说着,眉毛轻轻一扬:“去瞧瞧四公主醒没醒。抱来玩儿,也请令嫔一处来坐坐。”

巧蓉微微一怔:“主子这是?”

纯贵妃轻抚湘妃竹的扇柄:“女子天性,没有不爱孩子的。她是目下年纪小,暂时还对孩子没有那么留恋。那咱们,就帮她唤醒这个天性来。”

“难得她对咱们四公主还有过那份儿心意,‘同舟共济’也是她亲自表达过的,那么咱们便也承情,时常带四公主与她在一处多亲多近好了。”

蔓柳便也笑了:“总归她现在得宠,四公主多往她那边去,便也能多遇见皇上……这样一来皇上对咱们四公主,对主子您,兴许就都会想起往昔的好日子了。”

纯贵妃面上便也一红:“皇上对我怎样,倒也罢了。若能因此而对四公主好些,那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二卷322、柔情(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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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贵妃没赌错,婉兮到了这西苑来,也终究是心事难平的。

来到这儿就会想起那年与九爷“私会”的事儿,就会想到凤格的死,就会想起那个依旧还躲在后头没被她一把揪出来的主使人。

只是不管怎么着,她和九爷都算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可是凤格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间。想起这个来,婉兮心下也还是忍不住唏嘘。

自从凤格死后,她家族在前朝的地位不降反升,她玛父来保在凤格被皇上赐死的乾隆十年十月便被加太子太保衔,授领侍卫内大臣;不久又授礼部尚书,加协办大学士。待到当年的十二月,更晋为武英殿大学士!

那一路叫人啧舌的升迁里,婉兮隐约能看到凤格之死的影子。不知这其中是否有确定的联系,总归凤格那样死了,凤格的家族里没有一个人问过。

婉兮心事难平,便也不由得又走进静谷。

静谷因是瀛台旁独立的一个小院子,安静,往常也没人来。可是今儿一进来就听见里头欢声笑语,尤其是一个甜甜的奶声奶气。

婉兮便也不由得被吸引住了。

转过两人高的墙角芭蕉叶去,却见是钟粹宫的人。巧蓉和蔓柳两个正哄着四公主玩儿。

四公主已有八个月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这会子小丫头蛋子在地上铺着的一块地毡上头爬呢,还不时想要试着撑着别人的手站起来。

她口中更是滴滴嘟嘟地作声。女孩儿早慧,这才八个月已经急着要冒话儿了。

这样憨态天成的童趣,叫婉兮脚上如钉了钉子一般,怎么都挪不动步了。

远处巧蓉先抬起头望过来,便忙请安:“是令主子!奴才给令主子请安。”

这一出声,背身儿坐在凉亭里的纯贵妃、连同钟粹宫里其他人,并照顾四公主的嬷嬷、保姆,这便都呼啦站起来,各自行礼。

婉兮也红了脸,连忙走过来又给纯贵妃见礼。

总归那一双眼睛总是落在四公主身上,怎么都挪不开了。

纯贵妃见了,便满意地一笑:“就这园子里清静,我这便带四公主来见见阳光。说来……这西苑里这些日子难免宗室王爷的嫡福晋们来来去去的,我这当额娘的,总归心疼四公主……她那只手,唉。”

婉兮便也能理解,再是皇家公主,终究有那样一只手。纵然有“佛手”的故事,可是……那些宗室王爷的嫡福晋们,哪个是素心肯信故事的呢?

婉兮便走过去,尝试着拉住四公主的小手。

四公主生得白软可爱,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见着婉兮也不怕生,只管天真无邪地笑。

婉兮尝试伸手去拉四公主的小手,小孩子也不躲避,径自将婉兮的手指抓牢了,握在掌心里。

这一刻……婉兮的心都快化成水了。

婉兮的眼睛都有些湿,伸手将四公主揽入怀里来,扬眸问纯贵妃:“贵妃娘娘,我可以抱抱四公主么?”

纯贵妃便朗声一笑:“你也是她的姨娘,她也同样是你的女儿,何必如此拘礼?”

婉兮屏住呼吸,将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了怀里。

那一刻……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心软和柔情。

二卷323、结缘(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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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公主也好奇地打量着婉兮,并且张开那连着肉皮的小手,尝试着去触碰婉兮。

那小手从婉兮的衣领子上,在一点点滑上婉兮的镜子,攀上婉兮的面颊……

那双小手总归是怪异的,这若是换了旁人去,吓叫唤的都有;至少都会下意识向后躲避。

可是婉兮没有,婉兮反倒是热泪盈眶,由着公主的小手一路滑上她的鼻子,最后盖上了她的眼睛……

这样的柔软,这样特属于小孩子才有的馨香,叫婉兮忍不住落泪。

她便将四公主更稳当地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四公主,认得令姨娘么?四公主乖,叫——令姨娘。”

亭子上的纯贵妃,还有她手下的巧蓉、蔓柳等人,也都不由得红了眼眶。

是真真儿的没想到,令嫔不怕四公主,反而这样柔情满满。

这八个月来,四公主实则没见过几个外人。后宫里其他嫔妃偶尔也有来看看四公主的,可当真就只是“看看”,没有敢碰触四公主,没有敢亲自抱起四公主来,尤其是没有敢叫四公主这双小手给随便摸索过的。

纯贵妃这一日一日的心寒,这一日一日的怨怼,便也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纯贵妃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花儿,瞧你令姨娘对你多好。若不是你生得这个模样,额涅真想将你送到永寿宫去,给你令姨娘解闷儿去了。”

婉兮竟毫不犹豫:“若贵妃娘娘舍得,那小妾这便抱走了!”

纯贵妃也是一怔。

倒是婉兮自己含笑颔首:“小妾说笑呢,小妾如何有福分抚养贵妃娘娘的孩子。小妾只是嫔位,贵妃娘娘却是贵妃,位分高的无子主位可以帮位分低的抚养孩子,却哪里有位分低的却要去抢高位的孩子的道理?”

“况且自皇上登基以来,新出生的孩子们总要去送给母妃、太妃们抚养的。这是皇上的孝道,也是帮皇子和公主们早早便避痘呢。”

纯贵妃便也轻叹一声。是啊,这宫里的孩子啊,总也绕不过痘症的阴影去。总归得等顺顺当当种完了痘,才敢正式赐名、序齿,算是这个孩子能稳妥养下来了。

纯贵妃垂下头去:“旁的阿哥、公主要送去给母妃、太妃们抚养,四公主却是不用的。毕竟,她那手……”

婉兮却将四公主抱在怀里:“都说‘十指连心’,我们四公主才是最最叫人牵心挂肚的呢。四公主能生为皇上的女儿,自然是前世做了许多许多的善事,故此累积下今生的福气和善果。可是上天是怕咱们犯人不明白,故此才生就佛手,以铭记前世轮回里,四公主所做过的善举。”

纯贵妃的眼睛便又湿了,连忙别开头去,擦了擦眼角。

良久才哽咽着道:“令嫔……小满月那日,你送给四公主的核雕,我那日是眼睛还没完全恢复,故此没能看明白。是后来才真正看懂了,始终欠你一声‘感恩’。”

婉兮便笑了:“这也算我与四公主的结缘。贵妃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这情分便叫四公主长大了,自己还给我就是了。”

二卷324、狮子(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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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公主懵懵懂懂地听着两人说话,便也咿咿呀呀地学着大人说话。

她那双小手不由得又在婉兮身上四处好奇地摸。

便摸到了婉兮挂在右侧衣襟纽子上的小挂件儿。

宫里女子喜欢在右侧襟口的纽子上挂小物件儿装饰,有的挂香串儿,有的挂耳挖子;还有如婉兮从前那回,皇上统一叫宫里的女子都挂的玉葫芦坠儿……婉兮今儿挂在襟口的那个小物件儿便被四公主给抓住了。

小孩子都是“手紧”,一旦抓住什么便不容撒手了,更何况四公主指间连蹼,就更是攥的登登的。

婉兮垂首瞧见了,便也笑,将那物件儿径直解下来给四公主玩儿。

纯贵妃在亭子上瞧见了,只是那物件儿小,一时也瞧不清是个什么玩意儿,只担心是贵重的珠串之类,这便赶紧出声拦着:“万万不可!巧蓉,快将四公主手给掰开,将物件儿还给你令主子去。”

婉兮便笑了,抱着四公主忙道:“贵妃娘娘别着急,不是什么打紧的。实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小物件儿,既然四公主喜欢,便权当给四公主玩儿吧。”

纯贵妃不敢怠慢,忙绕过凉亭,走下来看。

原来是婉兮做的一个蚕丝绒花的小兽。

婉兮知道人家当额娘的未免会担心这是个什么,毕竟有些眉眼凶恶的,便道:“是我手艺欠佳,做得不像,才叫贵妃娘娘一时没认出来的——这是狮子。”

这是婉兮给福隆安用自己养出的蚕丝做小老虎,剩下的没染色的白丝,她不舍得糟践了,便又做了一个白狮子。

只是她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手艺在旁人的眼里,是否还继续停留在“熊瞎子”那个级别上,故此也怕人家没瞧出来。

婉兮柔声道:“文殊菩萨便乘狮子,更兼手持莲花……我想今儿四公主自己亲手抓着这个,便也自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这物件儿兴许合该就是我做给四公主的。”

婉兮这样一番解说,纯贵妃自是欢喜不禁,忍不住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臂:“令嫔……当真要谢谢你。”

婉兮含笑颔首:“娘娘不必客气。或许我与娘娘当真是有孩子这一方的缘分。便如娘娘当日赠我坐胎的方子,今日我与四公主有缘,便也是那一刻结下的吧。”

纯贵妃这边与婉兮时常在静谷相遇,两人一起陪着四公主,皇后那边却已是悄然关注起了嘉妃那边的动静。

已是七月了,嘉妃的临盆之期越发近了。

婉兮这日问挽春:“嘉妃那边有动静了么?”

挽春便道:“守月姥姥、守月大夫都已经进驻景仁宫守着了。只是都这个季候了,嘉妃的衣裳还穿得厚厚的,又兼肥大,倒叫人一时瞧不出什么来。”

生孩子不要紧,皇后在乎的是嘉妃这回是要生男孩是生女。

若如纯贵妃一般生女倒也罢了,皇上不至于再为了这样一个怪胎公主进纯贵妃的位分,那么宫里就不会有活的皇贵妃;可是如果这回嘉妃生的又是个皇子,那么难保皇上下回不会将嘉妃也进为贵妃。

二卷325、假胎(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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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晋为贵妃,产生威胁的倒不是嘉妃本人,而是按着宫里的规矩,每个位分上总归要有固定的限额。

如今贵妃位上已经并列了纯贵妃和娴贵妃两个人,这已都是超了祖宗的规矩去,是怎么都不可能要同时有三个贵妃的。

想要平衡这个,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原有贵妃位上的一个进封为皇贵妃,这样嘉妃便有了位子——可是现有的贵妃,又有谁能进封为皇贵妃呢?

以四公主这怪胎,再加上皇太后在背后的推动,那么现在就几乎可以认定:那晋位为皇贵妃的必定是娴贵妃无二!

这才是皇后所绝对不想见到的。

故此对于皇后来说,嘉妃这个孩子若想生下来,就必须得是个公主,绝不可以是个皇子!

皇后垂下头去,淡淡看自己的手。

这会子的宫里还不怎么兴戴指甲套子,更何况如娴贵妃的那种又是掐丝珐琅、又是玳瑁镶珠的,既是靡费,又更显得张牙舞爪,阴天或者晚上的冷不丁看着,像个索命的女鬼似的,没一点好看去。

故此她反其道而行,她自己带头,寻常就算留两分指甲,却也都空着十根指头。

她是中宫皇后,一向恭谨节俭,她这么着,便带着整个后宫也都弃了指甲套去;便连宫外的命妇们也都照此而行。于是宫里就只剩下个娴贵妃,一天天的就更显着张牙舞爪、破马张飞了去。

可是这宫里,不肯乖乖听她话的,又哪里只是一个娴贵妃呢?

便如此时,那嘉妃也摆明了开始藏心眼儿了。

“她这么着自然是故意的,既是怕叫咱们从她肚子的形状里猜出她怀的究竟是男还是女。”皇后轻轻眯起了眼。

虽说在孩子落地之前,谁都不敢轻言能断准了是男还是女。便是宫里的御医,也不是没有给摸错了脉的。可是总归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熟能生巧”这一回事。

兴许没生养过的瞧不出来,可是对于皇后这样生养过好几胎的,便是瞧着肚子的形状、走路的姿态,或者再加上肚脐眼儿的模样……便能隐约辨出孩子是男是女来。

不过人家嘉妃自己总归也是生过的,故此知道这些,这便故意大盛夏七月里还穿着厚厚的、宽大的衣裳给挡着,就是不叫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挽春不由得问:“可是奴才听说,嘉妃早就说过她怀的是公主。这几个月来,嘉妃的膳单上天天都是辣的……酸儿辣女,该不会说错才是。”

皇后寒声冷笑:“酸儿辣女?你当她天天吃辣的,就一定是闺女了?你别忘了,她是出身高丽包衣的,他们家族那些人,本就是世世代代都爱吃辣的。”

挽春面色便也是微微一变:“主子的意思是,难道说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皇后轻哼一声:“若心里没鬼,何苦这大七月里还穿得这么严严实实?她既然如此小心翼翼,便证明她嘴里说的,与她肚子里怀的,根本是两回事!”

挽春面色便也一白:“那如果嘉妃当真生下个皇子来,那岂不是……注定要晋位为贵妃了?”

二卷326、日子(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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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知道这会子才与本宫说?!”皇后不由得拍案而起,“本宫自己顾着七阿哥,自己自是照顾不过来,故此本宫早就叫你们小心观察着那边的动静。可是你们回来不是说她怀的是女胎,要不就说她爱吃辣的……都到了这会子,你们才知道后怕么?”

挽春哑口无言。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用一双檀木金瓜给皇后捶着肩膀的念春却轻声道:“就算她有福分生得下皇子来,也无妨。”

皇后便一眯眼,转头去望念春:“缘何这样说?”

念春依旧眉眼淡淡道:“主子悬心的是嘉妃能凭皇子,再进位分。可是这宫里,却也并非是生了皇子,就都有福分晋位的。”

皇后便一眯眼:“你说的,难道是……?”

念春低眉垂首道:“如果嘉妃生下来的皇子,也如四公主一般是个不吉祥的,就算是个皇子,皇上和皇太后又如何会喜欢。那嘉妃又怎能还有机会晋位呢?”

皇后面上倏然涌起喜色,只是极快控制住了,只剩下眼底那么一点子闪光。

她点点头:“话虽这样说,不过总归难办。一是已经到了这个月份,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二来么,她母家人都进宫一起陪着呢,那宫里自然是防备得如同铁桶似的……咱们这会子又在西苑,不在宫里,更是想什么都来不及了。”

念春依旧静静地:“咱们在西苑,实则正好,这样就算她宫里出了什么事,便没办法指到咱们这边来。”

“再说,就算她宫里防备得跟铁桶似的,也总归要有人接生,有人伺候……那些守月姥姥、守月大夫,终究还是近在身旁。便到临盆那一会子,便连她母家人都得被拦在门外头。可是守月姥姥们却可以就在她身边儿。”

念春望着地砖上倒映的幽幽灯影,“总归,女子在生产那一瞬,连自己的命都攥不住;就更何况是孩儿的安危了。”

“不行!”皇后忽然一拍桌子,陡然站起:“……都到了这会子,若那孩子是降世的时候死的,皇上和宫里人必定要严查。那些守月姥姥都是扛不住的!”

念春倒轻轻笑了:“主子想多了,奴才哪里敢给主子出主意危害皇嗣呢。那样不但害了主子去,奴才一家和九族的脑袋便也都没了。”

皇后不由得眯起眼来:“那你想说什么?”

念春垂下头去:“……咱们七阿哥降生在佛诞之日,那可当真是个至尊至贵的好日子。一年当中的有名儿的日子就是那么几个,奴才倒记着这七月里便也有个极好的日子啊……”

皇后的柳眉便陡然一扬,随即已是会意,不由得笑出声来。

“是啊!当真是个好日子,最最适合嘉妃的孩子降世临盆了!”

七月的天儿,如同下火了一般。

后宫里尤其如此,比不得西苑里的树木成荫、水波送爽。

这时候的景仁宫里,嘉妃自己当真如同是被架在火上活活地炙烤着。

她自己倒还罢了,却当真担心这暑气会进了胎里头,伤到了即将出世的孩儿。

二卷327、惊魂(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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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有规矩,主位有喜,母家可以进宫陪伴。只是这陪伴也只是白天,夜晚里她额娘是不能跟她一起住在景仁宫里,得到内务府统一安排的、位于紫禁城东北角楼处的一个院落里居住。

故此嘉妃就算有些什么心事,到了夜晚还得是靠着自己来维系。

七月十四夜晚,她又有些热得烦躁,便叫了顺姬陪她到院子里坐着。

院子里以绿玉簟搭起凉棚来。地上设地毡,地毡后设纸帐屏风,既透气又能挡住地面的邪风;地毡上燃博山炉,笼着香脑,既可安神,又可驱散蚊虫。

凉风徐来,嘉妃斜倚着大迎手,已是舒服得将睡着了。

顺姬给嘉妃打着扇子,便也受了传染,不由得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顺姬也累坏了。

这几个月来陪着主子演戏,为了保护这个皇嗣费尽了心思,每个人都已累到筋疲力尽。

可是好在这几个月来一切顺遂,主子的临盆之期也近了,而此时整个后宫都搬到西苑去了,对她们也不容易再有什么威胁,故此……她也能松下一大半气来了。

只等着八月,主子将孩子生完了,她们便也全都解脱了,能好好歇歇了。

这样清凉平静的夜晚里,毫无预兆,天际仿佛压过来一片乌云。

紧接着一股诡异的黑风便从天空席卷而来,刮进了景仁宫中!

顺姬打着瞌睡,耳边冷不丁听见“嗡嗡”声,还以为自己是做梦。那博山炉里可是加了双倍的香脑呢,蚊虫都被驱走了才是……可是那嗡嗡声不见减小,反倒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化作了轰然而鸣!

顺姬一个激灵便睁开眼。

眼前所见,吓得她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不知道哪儿飞来那么多蜂子,而且竟然不怕这香脑的味道似的,一窝蜂地都钻进了凉棚来,都朝嘉妃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顺姬一边尖叫示警,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裳来拼命抽打。

可是那些蜂子太多、太密,眼见着嘉妃露在外头的脸上、手上都被蜂子给落满了——顺姬不顾一切,便自己扑了上去,用自己挡住了嘉妃。

嘉妃醒来得迟了些,冷不丁睁眼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是惊得几乎昏过去。

她此时的身子本就经不起惊吓,再加上还有挡不住的蜂子蛰着了她,这便叫紧张更为加剧。

当宫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奔出来一起驱赶蜂子的时候,嘉妃已经捂住肚子哀哀地喊:“快去禀告皇上……传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入内承应……快,本宫,本宫要带不住这个孩子了……”

婉兮等一众后宫得到消息时,已是七月十五的早晨。

献春接了毛团儿的禀报,入内低声报给婉兮知。

婉兮听了便也是一怔:“怎么会?不是说要生在八月么?嘉妃也曾说过,皇上的万寿就在八月十三,她若是也能将这个孩子生在八月里,便可与皇上的万寿节一同乐呵。”

献春点头:“听说宫里是出了些意外。只是现下皇嗣为重,皇上、皇后都已经赶到景仁宫守着了,故此咱们暂时还打听不出来别的。”

二卷328、延祸(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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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嘉妃在寝殿里叫得撕心裂肺,皇帝和皇后立在明间,也都是掩盖不住满面的急色。

皇帝亲自看守月大夫的脉案,皇后则将掌事的宫女顺姬叫来问话。

因为事儿是发生在夜里的,晚上太监不得进宫中伺候,只能在宫门外的值房里,故此一切都只能由顺姬一个人扛着。

顺姬将事情禀告给皇后,皇后便一眯眼:“蜂子?这后宫里哪儿来的那么多蜂子?”

那边厢御医给出的脉案里也已经得到证实:嘉妃身上的几十个伤口,果然都是被蜂子蛰咬而出的。可怜嘉妃秀丽的面庞此时竟然已经不能看了;更要紧的是,因蜂子太多,蜂毒已是入血,御医们都极担心那蜂毒会顺着血脉伤到胎儿。

皇后闻报,便是勃然大怒,叫人穿宫殿监总管赵进忠来。

宫殿监总管有三人,平素赵进忠便是主管宫中与内务府之间沟通事务的,赵进忠赶紧来跪倒,皇后便也是寒声低吼:“这后宫里怎么会出现这样多的蜂子?平素就算兴许有那么几个飞进各宫里来,也都由你宫殿监下属粘杆处给处理了。那这一回可是你怠慢了所致?”

“赵进忠,本宫告诉你,倘若嘉妃和皇嗣全无半点伤害便罢,否则本宫便下旨第一个先吊在这宫墙上,活活绞死你去!”

赵进忠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往地上叩头。

“主子娘娘容禀……这大盛夏七月的,谁也管不住天上飞的蜂子不是?只是往年这些蜂子主要集中在西苑里啊、御花园里啊,终归只有这些地方才有更多的花木。倒是这东西六宫中,院子里统共也没多少树木花草,它们倒不爱飞进来。”

“直如主子娘娘所说,纵使有那么星崩儿几个飞进这东西六宫来,也早有奴才们用粘杆儿给弄走了……”

皇后冷哼一声:“这些话本宫早已说过了,还用得着你在本宫面前再啰唣一回么?”

赵进忠吓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儿:“奴才是有一句话,只是不敢说……”

赵进忠说着,悄然瞟了一眼正在与御医研究脉案的皇帝。

皇后轻哼一声:“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主理六宫之事。那么此事便自是本宫做主。你有什么便说吧,若说得有理,本宫自然替你做主。”

赵进忠又磕个头,这才哆哆嗦嗦道:“蜂子这小畜生,实则习性是稳当的,它们去年到这六宫里哪儿来了,今年还会按着相同的路线来,不会乱拐的。可是宫里既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便是因为咱们东西六宫里,是自己先发生了变化的。”

“你说。”皇后点了点头,“哪儿变了?”

赵进忠道:“因为……从前咱们各宫主子尽管也有养花种草的,但是没那么些,总归若是喜欢了花草,都是从内务府花房里要就是了。可是今年……永寿宫里却种了满院子的花草。不光有花草,还有猫儿、狗儿、鸟儿、鱼儿……这些全都合在一块儿,倒仿佛是在这东西六宫里,又建起来一个小花园儿呢!”

二卷329、曹操(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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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进忠一边说,一边小心瞟着皇后,“故此……说不准蜂子们便误会了,这便都给吸引了过来。”

“哦?”皇后便也眯起了眼,回眸打量皇帝一眼。

皇帝就是皇帝,从半夜接到信儿赶过来,到此时已是几个时辰了,可是皇帝虽然也是着急,却依旧纹丝不乱。

甚至,他那双幽深的黑瞳里,依旧叫她看不出他除了担忧之外的其它心思来。

皇后便也没说话,只眯眼望向远方。

此时各宫嫔妃都已从西苑赶来,婉兮刚一进这景仁宫门,都没来得及打量那座与她宫里相同的石影壁,便急急朝后院走来。

一抬眼,便撞见了皇后这样若有所思的目光。

婉兮也赶紧上前请安。皇后幽幽盯着她:“说曹操,曹操就到。”

婉兮悄然吸住一口气:“奴才愚钝,还望主子娘娘明示。”

皇后瞟了赵进忠一眼:“你说给你令主子听吧。”

赵进忠只得硬着头皮,将事关蜂子这前后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去。

婉兮这也是刚刚知道是蜂子惹的祸,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是大夏天的,蜂子受灯光、气味等的吸引,是有可能晚上也这样横冲乱撞。故此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理。

只是……未免太巧。

太巧的事,总归不该是蜂子的头脑能办到的。那么蜂子的背后,便必定是站着人。

娴贵妃也到了,远远听见了,便踩着八寸高的旗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旗鞋的木头鞋底瞧着地面,笃笃做声。婉兮都不用扭头,单从这风风火火的动静上就能猜到是谁来了。

好歹这宫里的女子,个个穿七八寸高的旗鞋,都是为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也偏只有这位,穿着如此高的旗鞋,还能这样虎虎生风。

娴贵妃人还没到眼前,声音便先到了:“哎呀呀,等了这么久,终于叫我等到一出好戏!长春宫一向互相扶持的主子和奴才,这会子这是怎么了,竟是要撕破脸皮了么?”

皇后便一眯眼,可是娴贵妃并不示弱,反盯回去。

“更叫我没想到的是,你们两个要撕破脸的缘故,竟然是为了嘉妃!哎哟,主子娘娘,你可当真是大公无私。为了一个嘉妃,你竟然连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宠妃,都打算不要了么?”

皇后深吸一口气:“娴贵妃,这会子是什么时候,这会子是嘉妃受了蜂毒,母子两个都在艰难挣扎的时候儿,你倒闲成这样儿,到我眼前来说这些不该有的!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好歹也是皇上的贵妃、曾经的侧福晋!”

娴贵妃倒不以为意,冷哼一声:“哟,皇后提到‘侧福晋’了呀。主子娘娘真有趣儿,这个‘侧福晋’三个字儿,主子娘娘一向是不愿意提的,唯有用这三个字打压我的时候儿才提。这宫里啊,就没人比得上主子娘娘最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

娴贵妃说着又瞟向婉兮:“令嫔,你说是不是?你好歹在主子娘娘的宫里伺候过好几年,怎么就没跟主子娘娘把这一招也都学到手呢?”

二卷330、弃守(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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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每一回,只要同时面对皇后和娴贵妃的时候,婉兮都会选择站在皇后一边,帮皇后共同对抗娴贵妃。

甚至许多时候,婉兮也是明白,皇后是故意拿她当枪使,故意用话来挑起她与娴贵妃之间的战火……便如那么多年前,皇后曾经对慧贤皇贵妃高云思做过的那样。

可是那些回,婉兮却还都是忍了。总归皇后终究曾经是自己的主子,况且还有九爷的情分在。此外娴贵妃也一向是在她面前言语放肆,她也容不得娴贵妃那样小人得志的嘴脸。

可是这一回,婉兮却已经再没了那份儿心力。

婉兮瞟着娴贵妃,便也颔首:“娴贵妃说得对,是我笨,学不会主子娘娘那般精明。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后的手段,也只有正宫娘娘才可使得;若咱们人人都学会了,那这宫里便不是一个皇后娘娘,咱们每个人都可以当皇后了。”

娴贵妃先眯了眯眼,仔细分辨了一下婉兮话里有没有刺儿她的成分,不过却也来不及细思,便先循着婉兮最后那半句话而笑了。

“可不!谁说这宫里,皇后只能由一个人当?要我说啊,这后宫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皇后。”

娴贵妃说着走到皇后面前,借福身请安的当儿,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娘娘,你祈祷自己千万别落人把柄。否则,咱们大清的后宫里也不是没有出过废后的。只要有过废后的先例,那咱们皇上就也一样能这样办。”

“主子娘娘……这个后宫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呢。就算一个人看不出你的错处,那么三个、五个、十个,终究有人看得出你的错处来!尤其是我,我更会两只眼紧紧盯着你去!你最好回去便到佛前烧香,祈祷你别叫我又给瞧出甚么来。”

娴贵妃说着得意一笑:“还有你的七阿哥,佛诞之日降世的至尊至贵的皇子,你以为有了他,你便高枕无虞了去?”

“主子娘娘别忘了,就算嫡子,也不是一定能承继大统的……主子娘娘别忘了康熙朝的太子两立两废,同样的元后的嫡子,也一样最终落得个终身圈禁、抑郁而亡!”

“而咱们皇上,更是时时、事事皆以康熙爷为榜样,故此谁敢说你的七阿哥,将来就是必定的储君呢,嗯?”

皇后面色狠狠一白:“娴贵妃,你此时此地竟然对本宫说这样的话,你当真是僭越了!”

娴贵妃耸耸肩:“嫌我僭越?那去向皇上告我一状啊。总归现在皇上在这儿,你就算是皇后,可也没权力叫我禁足了吧?总归这会子,都得是皇上说了算!”

皇后轻轻眯起眼来:“此时是嘉妃母子生死挣扎的当儿,我又怎么会与你计较!现下皇上忧心皇嗣,我便忍你这一回。不过我倒要提醒你,这回嘉妃若是生下的是位皇子……那她就也要晋为贵妃了。”

皇后也不退反进,朝娴贵妃又迈近了一步。

两人中间几乎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娴贵妃也是微微一惊,下意识退后几步。

二卷331、挑拨(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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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微微一笑:“娴贵妃,别光顾只向前盯着我一个。此时不如看看你左右吧。早已有了个纯贵妃,如果再多一个嘉贵妃……你说就算我的皇后之位不保,就一定能轮到你么?”

“她们一个是汉女,一个是高丽包衣,都是你一向都不待见的。从潜邸到宫里,这么多年,你也没少了明着暗着欺负她们去……她们两个,每一个都是活着的高云思啊!一个贵妃高云思死了,两个育有皇子的贵妃却一左一右夹在了你身边!”

“你说,若是你们三个人都成为皇后的后备人选,是谁会肯跟你联手对付另一个;还是根本是人家两个出身更近的联起手来,一起先跟你报了旧日的仇怨去?”

娴贵妃面上陡然变色。

皇后低低一笑,抬眸又瞟向婉兮去。

“不光你左右,你别忘了,你后头还有一个后起之秀呢!俗话说,后来者居上,令嫔短短一年之内就能从一个官女子晋为三嫔之首,而且不是凭的孩子!她有多得宠,你我心里都有数儿。就凭她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你难道没想过,总有一天她才是你最强劲的对手么?”

娴贵妃倏然回眸。

婉兮离着远,不过也一直都在打量这皇后与娴贵妃两人。

只是她们两个距离太近,在这景仁宫里因忌惮着人多、皇上也在,故此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叫婉兮也听不见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只能从她们两个面上的神色来猜测。

两个都是面上浅浅含笑,可是眼睛里的光却恨不得一口吞噬了对方似的。

不过幸好此时这景仁宫里,不是只有皇后和娴贵妃才是最要紧的,那寝殿里不断传出的惨叫声,更加揪着人心疼。

婉兮便一点点收回了注意力,只朝寝殿望着。

语琴便悄然走上来,“我来迟了。也刚听说,是蜂子的故事……”

婉兮便点了点头:“总归我已经不意外了。姐姐呢?”

语琴便也冷哼一声:“从她送给我那把琴,故意把我推出来跟你争宠开始,我就已经不意外了。”

语琴轻声一叹:“嘉妃真是可怜,方才还听御医嘀咕,说嘉妃被蜂子咬得太多,已经因为蜂毒而昏过去好几回了。你知道这会子,若是当娘的没有了知觉,那孩子便可能在胎里憋死了。”

“就算嘉妃也是个刚烈的性子,好几回都是硬生生自己再醒过来。可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就算胎儿不死,也会因为喘不上气来而憋坏了。”

语琴四下望了一眼,凑到婉兮耳边低低说:“你要明白,胎儿若是憋坏了,即便生下来,也可能是个傻子。”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这法子好毒,就算不用直接碰到皇嗣,可是只用这样缺氧的法子,已经足够害了那孩子去……却还不留破绽。

这时候寝殿门口光影一闪,是皇帝疾步走出来。

皇帝大步流星,皇后和娴贵妃来不及立即分开,可是皇帝看都没看她们两个一眼,径直上前握住婉兮的手。

二卷332、救人(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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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皇帝开口,婉兮便已会意点头:“皇上,我想我能帮得上忙!”

皇帝眼中幽光一闪:“你……”

婉兮便摇头而笑:“皇上别为我担心。这会子皇嗣最要紧。”

皇帝便也不再犹豫,握着婉兮的小手,将她带上台阶去。

与皇后擦肩而过的刹那,婉兮便也不由得向皇后扫过去一眼。

果然,皇后正死死盯着皇上握住她的那只手。

婉兮便淡淡别开头去。

不管怎样,这会子她反倒感谢有人是用了蜂子的法子来害人,好歹这个法子她还能额帮得上点忙;若是用了旁的法子,她还不能替皇上分忧了呢。

婉兮随皇帝进了寝殿,皇帝低声解释:“蜂子咬原不是大事,只是她这会子临盆,便许多法子都不敢使。太医院备了蛇药来,可是这会子总怕再毒上加毒……”

婉兮点头:“奴才不懂别的,不过被蜂子咬亦算有经验了。况且奴才自己也是女子,即便花房的人兴许比奴才更有经验,可他们都是男子,还是奴才的法子能更切身些。”

皇帝点头:“我也是此意。”

婉兮便静静仰头:“皇上,叫奴才来支配人手。”

皇帝点头,吩咐道:“这一刻起,这寝殿内人等,皆听你令主子吩咐!”

众人要行礼请安,婉兮一摆手:“此时人命最要紧,一干繁文缛节便都省却了吧。”

婉兮说着叫水上的妈妈:“烧水,将胰子放进去煮,煮好的胰子水快些送进来!”

水上的妈妈去了,婉兮又看向那守月的大夫:“手边可备着拔罐的用具去?若没有,速速叫人去取!”

那大夫一怔,虽然点头,却也还是赶紧跪下:“令主子的意思,微臣明白,应当是用拔罐的法子,将伤口里的蜂毒给吸出来,不叫它们深行入血。”

婉兮点头:“有何不妥当么?”

那大夫忙答:“……令主子的法子没错,只是令主子忘了此时嘉妃娘娘正在临盆,若用了拔罐,那拔罐的力道可能引起宫缩。”

“况嘉妃娘娘身上有这数十处的咬伤,便要用上数十个的罐子去,一起使力的话……怕反倒导致宫缩异常,更伤了皇嗣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婉兮扭头望门外:“顺姬、英姬!”

两个贴身女子赶紧进来跪倒。

婉兮点头:“去用烈酒漱口,随后进来,替你主子将伤口里的蜂毒都给裹出来!”

顺姬和英姬下意识一怔,对视了一眼。

婉兮微微一眯眼:“怎么,你们没叫蜂子咬过?”

顺姬和英姬便都一点头。

“那算了,你们出去吧。”婉兮自己一扭头掀帘子便朝里走。

皇帝黑瞳一深,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傻丫头……那有几十个!”

婉兮眨眼一笑:“我知道。可是这屋子里受过蜂毒,不再怕一不下心将蜂毒咽下肚子里的,怕也只有我一个。皇上放心,我定尽力而为就是。”

皇帝轻叹一声:“谁说只有你一个?”

婉兮心下微微一震,忙摔开手去:“皇上——万万不可!”

二卷333、初心(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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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子里,能方便见这会子的嘉妃,更可以直接上嘴,又本身不再怕蜂毒的,除了婉兮之外,也就还有一个皇帝了。

可是婉兮如何能放心?

皇帝倒是轻哼一笑:“那是爷其他的妃子,是她的孩子……你都肯如此。爷为了自己的妃子、自己的孩子,又有何可推脱的?”

皇帝上前,指尖穿入婉兮指缝去,与婉兮十指相握。

却垂首,淘气眨眼:“……不过你别说出来,不能叫他们听见。否则这满院子的人都得跪下拦着爷。甚至,皇太后都得给惊动来。”

婉兮都要跪下了:“可是……爷,奴才也得跪下拦着您!”

皇帝轻叹一声,蹲下,握住婉兮的手,清眸定定凝望住婉兮。

“天子身背天命,行事必定要以天下为先念,不可为私己之事而鲁莽……可是,你怎忘了,在你眼前的我,是天子么?”

婉兮倏然领悟,眼圈儿已是红了。

皇帝这便含笑点头:“爷这会子只想做一个男人、一个阿玛该做的事。”

婉兮便也毅然点头:“爷,好样的!”

她悄然回眸看向周遭,压低声音道:“我会替爷遮掩着,只说是我一个人在吸罢了。”

皇帝这才欢喜而笑,攥紧她的小手:“走,事不宜迟!”

一挑门帘子,便是一股子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儿而来。

嘉妃因为不断昏厥,从半夜到这会子,折腾了几个时辰,血没少流,可是孩子还是没生下来。

婉兮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站在门口已是有些要晕了。

皇帝伸手过来攥住她小手,低声道:“你若不行,便只站在一旁替我打掩护便罢。我来。”

婉兮大口吸气,却坚定地摇头:“不,我能行。”

两人一左一右到了嘉妃身边。

这会子嘉妃又昏死了过去。

情势已经容不得婉兮再犹豫,她俯身过去便上了嘴。

只是……道理与拔罐一样,她也是不敢用足了力气去吸,生怕反倒引起嘉妃宫缩的异常。

吸了一会子,一来是伤口数量太多,二来……婉兮还是不放心力道。

她便稍停下来,跟皇帝低声道:“劲儿使多了,我有些头晕。先到外头缓口气。”

皇帝便也点头。

婉兮疾步匆匆出了暖阁,便走向那守月大夫去:“给我把刀,用火烧过的。”

那守月大夫吓了一跳,“令主子……?产房里规矩严,令主子若是拿利刃进去,那,那不吉利啊!”

婉兮瞪他一眼:“给我!”

守月大夫不得已,还是从褡裢里取出一柄提前用火烧过的刀子交到婉兮手里。

婉兮左右看看,一扭头便进了对面的暖阁,回手将隔扇门给关上。

若还有什么法子能帮嘉妃迅速解了毒去,又不用往外加劲儿硬吸的,只剩她当年的那个“偏方”了。

这会子容不得多想,不过拼却一切,尽力一试罢了。

总归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皇嗣在他额娘的肚子里活活被憋死。

婉兮深吸一口气,挑开衣袖,找着了自己原来的那个伤口去。

那个疤痕还在。她想好了还从那个疤切进去,这样就算将来皇上也未必能发现。

二卷334、如火(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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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距离上回切下去,已是过了六年。她也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二十岁的大姑娘。

可是说真的……要这么一刀切下去,却也同样还是胆儿突的。

这种自伤的勇气,原来并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多;反倒是人年岁越大,越想保护自己,越爱偷生了。

她再抬眼看一眼窗外的天际。

盛夏七月的阳光,盛烈如火。

这样大的太阳,宛如生命一样绚丽热烈,故此怎么都不该叫一个孩子胎死腹中。更何况今儿是七月十五,民间的鬼节啊……便不能叫皇上的孩子被这样收走了!

婉兮心下涌起如阳光般灿盛的勇气,刀刃一矮,便照着那老伤口就切了下去——

最后切下去那瞬间,婉兮还是闭上了眼的。

她屏住呼吸,等待疼痛的漫漫浮生。

可是——嗯?

等待的痛感没有生起来,反倒是握刀的手腕被掐住了。

婉兮心下一颤,急忙睁眼忘了过去。

却见皇帝一脸微寒,立在她面前!

其实不该意外是他,可是婉兮还是给吓得低低一脚,甚至险些原地蹦起来。

还不是因为就算明知道是他,却也事实上最怕是他来啊!

她不想叫他知道,便如当年的那一回一样,只想悄没声儿地做了她应当做的事儿去——知道他一定会拦着。

“皇上……您怎么来了?”

婉兮心虚后退,向后扯着手。

皇帝却紧握住不松开,一双黑瞳里漾起她不敢辨认的情愫。那情愫里有责怪,有懊恼,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疼。

其实她不想要他这样的……她这样做并不想叫他知道,甚至不想叫嘉妃知道。

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要让皇上对她更好,也不是要叫嘉妃对她感恩戴德——她其实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此时此刻既然赶上这件事儿了,她若不这样尽力而为,便会觉得难受。若是将来回忆起来,也一定会后悔。

人这辈子在这世上,不管怎么活着,也不管要跟人怎么争斗,可是总归不能失去了一样,那就是自己的良心。

人若无心,便不是人了。只是躯壳,是行尸走肉罢了。

皇帝平复下心虚,轻哼一声:“就知道你又来干这个来了!六年过去,还是那副心眼儿,竟没有半点长进!”

他是心疼到了极处,才会张口却是骂她。

她懂,只是不服气。

她便垂首做了个鬼脸,嘀咕道:“……就不长进。”

在这方面,她宁肯抱残守缺,也不要学成那样的“完美”。

她使劲挣脱着手:“爷……便松了手吧。好歹叫我试试。这会子嘉妃母子正是最为难的时候,我出一点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却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腕,另外一只手径直从她手里将那刀刃给夺了过去。

婉兮急了,一跺脚:“爷!都这会子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皇帝却没理她,而是自己走到那瓷碗前,手腕一翻,刀刃随之一转,竟然切在了他自己手臂上!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那备好的瓷碗里,婉兮已是捂住嘴,忍不住地低声叫了出来!

二卷335、和血(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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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血一滴一滴落下。

皇上拦着她,不准她用自己的血来救人,可是他却竟然割伤了他自己!

他是天子啊,他如何可以如此!

婉兮下意识想扑过去替他按住伤口。

他却长着身高臂长,伸手将她一把给推住,任凭他的血一滴滴继续从伤口里落出来。

婉兮的泪便也止不住了,与他的血用相同的速度滴落。

“爷……你何苦如此?您忘了,您自己是万金之躯,怎容如此啊!”

“万金之躯又如何?况且爷早说过八百遍了,在你面前并非天子。”他却轻哼一声:“若非要刺血方能救人,爷便怎么都不能由得你去做!若说被蜂子咬过了的血便当真能治这蜂毒的话,那爷一样曾被咬过,爷的血便也同样有了这样的效用去。总归,不准你再伤了自己!”

他一只手坚定挡着她,那割伤的手臂又作扭转,让血能不凝固,更顺利滴落下来。他半侧了身,用他自己的身子遮住那滴血的情景,一双黑瞳坚定望住她。

“当年爷是刚遇见你,还猜不透你的小心眼儿,故此那回才叫你有机会去用了你那个‘偏方’,伤了你自己去。为了你手臂上那条疤,爷心下难过了好些日子去,恨自己那会子没事先看出你的主意去,没来得及拦住你……”

“而如今,爷若还能被你给唬着,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在爷眼前儿伤着自己的话,那爷就枉作了你这多年的男人去。”

婉兮何尝不明白,他是跟着她进来,看见她又要刺血,这才割伤他自己……故此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嘉妃母子,反倒是为了她。

他只是不想让她再伤了她自己……

婉兮一声哽咽:“可是!四爷终究还是皇上……”

他却还是坚定地将她拦住:“没有可是。这件事若需要有人做,便怎么都是爷自己来,绝不准再叫你做。”

婉兮的泪珠儿一颗颗地也爬满了他的手背。

既然已经如此,她便定下心神来,将头从他臂下绕过去,偷看着了那瓷碗。

血已是不少了。

她便忙道:“不需甚多!我上回是拙了,还想混着棒子面儿给爷吃下去,可是我后来想,吃进肚子里去那多慢啊。这回咱们试试将血直接涂在伤口上,兴许能帮着解毒。”

皇帝的血被端进去了,婉兮手边没有什么包扎的,只是暂时用了帕子将他的手臂勒住。

待得看着那守月姥姥将血碗给端进去,婉兮便忙回身去叫那守月大夫:“御医给些止血的药粉来。”

之前那守月姥姥问那血是来处,婉兮只说是她自己的,不叫人知道是皇上割伤了自己。婉兮随后拿了药粉进暖阁,关了门亲手替皇帝上药。

虽最终割伤的不是她,可是她却泪落得比自己受伤了还凶。一边给他上药,她的眼泪便也一起落下。她生怕给落在伤口上,再把药粉给糊了。

皇帝扬头瞧着她,倒笑了:“就算滴上也不怕。你那眼泪是咸的,还能帮爷清理这伤口。”

婉兮抽着鼻子使劲地笑笑:“有天子之血护佑,皇上的血脉必定安康。”

二卷336、鬼胎(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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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婉兮和皇帝的用心感动了上天,终于,对面的暖阁里终于传出一声高亢的哭声。

孩子生下来了!

婉兮掏出荷包里的掐丝珐琅小西洋表看了一下,正是午时。

从昨晚半夜,到这午时,嘉妃母子已是在鬼门关前挣扎了五六个时辰。

外头由守月姥姥来禀报:“奴才给皇上道喜了!嘉主子生了个皇阿哥下来。如今母子均安,这当真是上天赐福了!”

皇帝便也一笑,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将婉兮按着坐下来。

婉兮这会子才知道,她经历了前头的惊吓和疲惫,这会子竟然全身都在抖。

皇帝弓腰在她面颊上“叭”起亲了个响的,两只手摩挲她面颊:“你乖乖在这儿坐着歇息一会子。爷去瞧瞧,很快就回来。”

婉兮心下悄声诵了声“阿弥陀佛”,抬眼望窗外天际,正是午时,阳光是这一天之中最盛之时。

虽然是七月十五,虽然是鬼节,可是小阿哥还是庆幸生在了这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辰。若是这会子还生不出来,或者干脆是生在阴气最盛的子时或者夜晚里;或者孩子生下来,嘉妃却没能保下来的话……那这孩子还指不定要一生下来就要背负上什么恶名去呢。

消息也传到院子里来,皇后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听说生下的是位皇子,且母子平安,皇后便不由得扬了扬眉,“哦?那当真是可喜可贺了。嘉妃可真是福气深重。”

皇后说着话,目光不由得飘向念春去。

皇后身旁的挽春,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

念春近来风头太盛,在皇后主子跟前,已经隐隐有要与她齐平去了的趋势。这回的事办得更是得力,眼见就要成功了,连蜂子都给调动了……只可惜啊,就差那么一步,却功败垂成。

那姥姥自然不知道皇后这话是何意,倒还凑趣儿道:“可不,嘉主子和八阿哥这回的福气哟,当真是太深了。这要是换了旁人,别说母子均安,便是想保下一个来都难。”

“不过这也兴许是托了皇上和令主子的福气。刚刚那会子手忙脚乱,御医都没了好法子,多亏令主子在,又有经验,这才叫奴才们都稳定下来。令主子更是用了自己的血……这才叫嘉主子和八阿哥化险为夷吧。”

皇后缓缓眯起了眼:“哦?用了她的血去?”

皇后目光一转,又瞟了念春一眼。

念春面色微微发白,却见那姥姥走了之后,才垂首走过来,低声道:“……奴才也没想到,这回原本安排得好好的,竟然又是被令嫔给搅了!不过主子也别担心,奴才的法子也并非只有蜂子,里头也早备着人呢。”

“只不过奴才想着此事干系重大,故此起初没敢直接叫里头的人动手,怕担了怀疑去。不过嘉妃折腾了这么多个时辰才生下来,那这一会子就算那皇子有点什么,旁人也不会想到人的缘故去了。”

皇后叹息一声:“原本这个日子多好啊,或者是那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正好应和‘鬼门大开’的故事,叫嘉妃落个‘人怀鬼胎’的罪名去。”

二卷337、阴阳(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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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就算八阿哥自己生下来,嘉妃自己去了也好……那这生在鬼节里的孩子,便一下生就克死了生母,这孩子的福分便也在一下生的这一刻,便也用尽了。便是将来有幸能长大成人,没了额娘的扶持,也没有了福气,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皇后眯眼瞟住念春:“念春啊,你可知道你这主意出的有多好,原本有多么叫本宫惊艳。本宫当真要对你刮目相看,觉着你真是长大了,正正经经到了可用的时候儿。”

皇后说着捉过念春的手来:“……你应该知道的,本宫身边没了素春和引春以后,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等你也长大了,得用了,本宫为了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有多久。”

念春眸中已是含泪:“主子安心,这件事既然是奴才替主子筹划,便必定要办得妥妥当当。虽然没想到又是令嫔蹦出来搅局,但是奴才也绝不准叫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念春又望一眼殿内:“主子先别急,好歹再等一两日的消息。奴才相信,好消息不怕晚,迟早会来。”

过了午时,各宫也都跟着熬了一个上午,都倦了。既然等来了母子均安的消息,这会子又不方便入内探望,这便由皇后带领,各自都散了。

虽说是盛夏易困,可是皇后回到西苑自己的寝宫,却仍旧毫无睡意。

念春也不敢怠慢,回来之后便又出去打听消息。

大约黄昏时分,西苑的北、中、南三个海子里的灯都已亮了起来。正是要送河灯的时候儿了,念春便也回来了。

立在那远远近近、阴阴阳阳的灯影里,念春福身一礼含笑道:“奴才启主子,好消息来了。”

皇后精神一震,忙坐直了问:“是何消息?”

念春躬身道:“因为八阿哥在娘胎里折腾得太久,故此分娩的时候儿反倒没劲儿了,结果生的那一刻,胎位不正,不是头先出来的,而是脚先出来的。”

“而那一会子眼见着嘉主子和八阿哥都已经没劲儿了,守月姥姥怕八阿哥的脑袋被夹住而断了气,这便不得已抓着八阿哥的小脚丫往下拽……为报母子均安,那一刻当真也顾不得什么了。”

皇后柳眉微微一扬:“那孩子的脚,落下了毛病去?”

念春垂首静静点头:“正是。如无意外,八阿哥长大了,应该‘走路不平’。”

皇后终于笑了,坐在那远远近近的灯火里、坐在那沟通了阴界和阳间的明灭里,舒心地笑了。

生于鬼节的孩子,天生便不吉利。这若再加上腿脚不利索,任谁会喜欢了去?

纵然是个皇子,又还能如何?

这样的孩子,合该生来就是与她的七阿哥做阴阳对照的。一个生在佛诞,助皇上天降甘霖;一个生在鬼节,天生磕磕绊绊!

“如此,我倒希望八阿哥能长命百岁。”皇后含笑点头:“去,便给嘉妃和八阿哥备份儿厚礼。我希望八阿哥能稳稳当当地活下来,以后咱们七阿哥走到哪儿,都叫他在一边儿陪着!”

二卷338、撇下(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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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皇后终于笑了,念春这也才悄然松了口气,便也垂首微笑了。

皇后缓缓敛起了笑,眯起眼问:“……守月姥姥扯了脚丫的事,是她自己跟皇上禀报了,还是,唯有你知道?”

念春回道:“这话那守月姥姥又如何敢对皇上说呢?否则自己和家人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总归八阿哥脚上的毛病,那姥姥自然做得妥妥当当的,务必在刚下生的时候是瞧不出来的,总归小孩子这会子的腿脚原本也都是软的,立不起来,也走不了。”

皇后轻勾唇角:“看不出来?那倒可惜了。”

念春眸子便一转:“……若主子希望是能看出来的,倒也不难。小孩子这会子虽不会站也不会走,但是总会打挺。这一打挺,必定是腿脚使力的,这便能瞧得出来那腿脚是不是两个一样儿的了。”

皇后便笑了:“当真难为你这孩子了。你还没嫁人呢,更没生养过,可是这会子却连小孩子打挺也都知晓了,可见你办这件差事费了多少心思去。”

念春便忙福身:“奴才是主子一手教导成就,替主子办事,自然要拼尽自己全部力气去。”

皇后轻叹一声:“好孩子。本宫必定不亏待了你去。”

皇后次日一早便下旨,叫挽春尽心去忙手里几件还没忙完的差事,便将为皇后守夜等最为近便的差事,都交给念春。

虽然皇后没有明白说,可是长春宫上下却也都懂了,皇后主子这等于是将念春提到了排位第一的位子上,挽春倒降下去了。

九月时,皇帝奉皇太后大驾,拜谒先帝雍正的泰陵,顺路巡幸五台山。

因傅恒曾为山西巡抚,故此行由傅恒随扈安排。

后宫里,皇帝只带了纯贵妃、婉兮、舒嫔三人。

消息传到长春宫,皇后坐在炕边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念春默默望着,便轻轻走上前来,静静道:“主子也不必伤心。总归七阿哥还小,皇上也是叫主子留在宫里,一来坐镇六宫,二来也方便照料七阿哥。”

皇后淡淡笑笑:“你这样说自然对,本宫知道就算本宫去问皇上,皇上也会这样说。”

皇后疲惫抬眸,“只是……自皇上登基以来,历次出巡,本宫都陪在皇上身边。更何况这一回是要拜谒先帝的泰陵,本宫身为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就更应该随皇上一同拜陵。正所谓‘佳儿佳妇’,才是先帝的心愿。”

“况且这回皇上也奉皇太后大驾同行,皇太后身边便也一向都由本宫伺候……可是这一回,皇上却不用本宫了。”

皇后哀哀摇头:“更何况,皇上这回要去的,是五台山啊。五台为佛家圣地,本宫的七阿哥可是降生于佛诞之日啊!就算纯贵妃编出那么个‘佛手公主’的故事来,可是本宫的七阿哥却也比她的四公主更有资格陪着皇上和皇太后一起去巡幸五台啊!”

念春垂下头来:“主子何苦不看开些?这回皇上终究也没带娴贵妃去,那主子又有何担心的呢?”

二卷339、射影(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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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点头,竭力笑笑。

“你的意思,我懂。终究娴贵妃也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我若不去,她本该是最有资格陪皇上拜谒先帝的。这样想来,本宫这心下,似乎应该能轻快那么一点子。”

皇后用指尖撑着额角,轻叹一声:“本宫想,皇上要在这会子去拜谒先帝的泰陵,一定是想去告诉先帝:嫡子已经出世,大清江山有继……本宫想来,你说的也对,终究七阿哥年幼,皇上怕小孩子眼净,去谒皇陵还是太早了些。”

“奴才也做如是想。”念春淡淡道。

皇后手肘撑住炕几,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是皇上为何要带纯贵妃去?她那孩子生成那样儿,皇上自打那孩子生下来就再没翻过纯贵妃的牌子,我倒不明白,这回皇上这又是怎么想的。”

念春垂首细思:“奴才忖着,或许是四公主那‘佛手公主’的名号。五台山终究是佛家圣地,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去,便有向佛的诚心。”

皇后便是冷笑:“那这话便又说回来了,七阿哥是嫡皇子,岂不比她更有资格了去!”

念春一时也答不上来,倒是挽春从外头进来,冷眼瞟了念春一眼,这便道:“奴才倒是听说过几句话,倒不知主子想不想听。”

皇后便也微微眯眼:“你听说什么了?本宫自然想听。”

挽春便福了福身:“回主子,倒是听说纯贵妃在西苑里的时候儿,带着四公主到哪儿去逛,四公主手里总是抓着个小白狮子不撒手。”

“四公主那手本就惹人眼目,故此但凡见着四公主的,便没有不留意那小白狮子的。有人倒也凑趣,跟纯贵妃问起过,纯贵妃便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文殊菩萨就是骑着狮子的,并且手持青莲,跟她的四公主一模一样。还说这是四公主托庇于文殊菩萨呢。”

皇后便寒声一笑:“本宫明白了!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皇上可不便要带这个托庇于文殊菩萨的公主同去拜谒?!”

挽春倒轻哼一声:“纯贵妃一向爱编故事,这怕又是不知从哪儿早就听说了皇上要去五台山,这便提前编出来的!她不过是想借一切机会,试图复宠罢了!”

皇后却眯起了眼。

“皇上要去五台山的消息,便是本宫事先也未曾听说,她又从何听说了去?”

挽春被问的一愣,倒是说不出来了。

念春静静瞟着挽春,忽然出声问:“念春姐姐可曾听说那白狮子是什么模样?”

挽春翻了翻眼睛:“见过的都说那叫什么白狮子啊,顶多看上去就像个白猫。手工粗劣不说,便是那材料也是最普通的白蚕丝打毛了而已。依我看,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白狮子,是纯贵妃自己又编故事罢了。”

念春却轻哼一声:“回主子,奴才猜着了。那白狮子必定是出于令嫔之手——这宫里能说得出那么动听的故事,却手脚一直笨拙的将狮子做成猫的,唯有她一人罢了。”

皇后便是一眯眼:“你是说……四公主这个故事,原本是令嫔帮她们编出来的?!”

二卷340、生恨(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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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静静垂下头去:“奴才想来,那白狮子,一定是以攒蚕丝绒花的手法做出来的。这手法不稀奇,可是能做出四不像来的,好像这宫里的主位之中,唯有令嫔才有这样的手艺。”

皇后便也点了头:“如此说来,便必定是了。”

皇后不由得回想起七月十五那天,令嫔当着她和娴贵妃的面儿,第一回公然站到了娴贵妃那边去,第一次出言讥讽于她。

以及,皇上那心急如焚的一刻,没将站在院子里的任何嫔妃放在眼里,只是出门独独走到令嫔面前,拉起了令嫔的手……而令嫔,曾经她宫里的奴才,她一手抬举起来的丫头,竟然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用那样冷漠的目光瞟过她去。

那一刻,那丫头是在向她示威么?

皇后忍不住地笑了:“是啊,如此当真是再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了不得啊,令嫔,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嫔位,却一手用自己的血救嘉妃母子性命,让嘉妃欠她这么大一个人情;另一手就给四公主编了这绝佳的好故事去,又将纯贵妃攥在了手掌心。接下来又当着娴贵妃的面儿,公然与本宫顶撞——如此,娴贵妃、纯贵妃、嘉妃,这三个位分仅次于本宫的主位,倒都到了她身边儿去呢。”

皇后眯眼望向窗外天际:“翅膀长硬了,开始学会反抗本宫了。”

便是有这样的一天,实则她又怎么会意外呢?当年十四岁的小丫头,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在宫里怎么唬都好唬;可是小丫头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如今虚岁已二十了,在这宫里也算见多识广了,故此想明白了当年的许多事,这便要跟她来算账了,是么?

“这后宫里的女人呢,一旦得宠,总是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便如她这样的,自以为得了皇上几年的盛宠,这便心下也生了如娴贵妃一样的贪念,开始盘算本宫的皇后之位了吧?!”

“她也许觉着自己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故此有了与本宫叫板的本事了。可是她怎么忘了啊,即便今年,她也只是虚岁二十啊。在本宫眼里,她永远都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她那点子心思,本宫没有一样儿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皇后幽幽一笑:“想跟本宫斗?她当真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去!”

挽春便也道:“她也不想想,自己能凭什么去?人家娴贵妃,好歹是辉发王族的出身,又有先帝的指婚;慧贤皇贵妃的阿玛和兄弟都中用,从先帝朝起就都是前朝大员。”

“便是人家纯贵妃,纵然是汉女,曾祖也在康熙爷时当过两江巡抚,是汉臣中的名臣;嘉妃的阿玛和兄弟与慧贤皇贵妃一样,如今都得重用。”

“可是令嫔呢,要孩子没孩子,要家世没家世;便是阿玛和兄长,不过还是在内务府当个提都提不起来的小官儿。她若忘了自己的身份去,主子但凡勾一勾小指头,也够她阿玛和兄长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二卷341、怨气(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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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依旧垂着头,依旧淡淡道:“令嫔还能凭什么呢?她唯独能凭的,不过是皇上对她的心意罢了。”

“便是这一回巡幸五台山,随扈的三位主位,分工却也明确:纯贵妃自然是照顾四公主,舒嫔是伺候皇太后……唯有令嫔,才是皇上自己选来,伺候皇上自己的吧?”

皇后的心这便狠狠被刺痛。

她迭声哀然地笑:“可不?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凭借不上……她唯一能仗恃的,只是皇上的心啊!”

她目光幽幽一转:“我什么都可以不跟她计较;我甚至宁愿她如娴贵妃一样出身王族,宁愿她跟慧贤和嘉妃一样,父兄得用……或者跟纯贵妃一样能生会生,也不愿意看见她如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凭借不上,却唯独能倚仗着皇上的心!”

说来说去,这些年来她如此对待那个丫头,还不就是因为皇上的心被那个丫头给抢走了?!

她怎么能忘了,在那间佛寺暂代的行宫里,她跟皇上要嫡子的那个夜晚……皇上坐在清冷的月光下,眉眼掩在暗影里,那样幽幽地问她:是不是想要一个嫡子就够了?

她那晚为了嫡子,便什么都应了。可是她怎么可能够!

她不光要一个嫡子,她也更要皇上的心啊!便如同当年端慧太子永琏还在世的时候一样,她有嫡子,还有皇上的心!

她是正宫皇后啊,这个位子不仅仅是先帝给她的,不是宗法规矩给她的,她也要她自己在皇上的心里也同样的无人能比!

更不能是那样一个丫头……那样年轻的、出身低微的丫头!

如今嫡子再度出世,她一个心愿已了;那么她接下来最大的心愿,便是将皇上的心重新拉回来。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

而在这会子,若有人敢与她抢,不管是谁,她都绝不放过!

嫡子承统,夫君钟爱,生为贤后,这便是她对这一生最完满的心愿。

为了这个心愿,谁敢挡在她路上,她便定要将她们一个一个给清除了去!

绝不留情。

九月下旬,婉兮陪皇帝至泰陵拜谒。

婉兮知道皇太后并不待见自己,故此一路上除了必须的请安之外,尽量远离皇太后车驾。

倒也幸好有纯贵妃和四公主陪在身边,便是去向皇太后请安,也得是一同去。皇太后这会子对纯贵妃和四公主的不满更甚些,倒并未如何为难了婉兮去。

况且好歹皇太后身边还有舒嫔伺候。舒嫔虽说与婉兮的关系还是那样不远不近着,但是好歹她并不会故意做为难了婉兮的事儿去。

不管怎样,她总记着自己的妹子终于如愿得了嫡子福康安去,故此若见皇太后要向婉兮为难,她总能从中斡旋一番。

待得大驾抵达泰陵,即将见到仙逝的夫君,婉兮以为皇太后能好歹平静些才是……可是即便她尽力躲的远远的,却也还是发现皇太后的脾气不减反增了。便是对皇帝,也有几回不留情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去。

婉兮心下不免提醒自己小心着些。最最庆幸这一路上还有四公主的陪伴。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能叫她心下松快些。

二卷342、分享(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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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每日里都要见见四公主,与她咿咿呀呀地儿话一番,可是婉兮却并未放松了对纯贵妃的防备去。便是一直堵在心里的话,也并未与纯贵妃说起。

终日里,不过只是两人一同陪着小孩子戏耍罢了。

这日到达泰陵最近的行宫住下,皇帝准备三日后的拜祭,婉兮小心伺候皇帝用膳,便也发现了他这几天的面色也并不很好。

这天婉兮便故意捏了个带着笑脸的粘馓团子给皇帝吃,皇帝看了便也明白她的心意,轻声一哼。

“爷知道了。爷这些日子来,不是故意与你板着脸。爷是……也有心事。”

婉兮坐下来,按住皇帝的手,歪头睁圆了眼睛凝着他:“那奴才倒有一问:爷究竟是带奴才干嘛来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倒是一时没想好该怎么答。

婉兮垂下头去,脸颊已是红了,“……该不会是,爷只惦记着叫奴才给爷侍寝,才来的吧?”

皇帝一个忍不住,竟是放声大笑出来。

这一笑,便一腔的郁闷都散了大半。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掐住她面颊:“你这是……以退为进呢,还是明白邀宠呢,嗯?”

皇帝说着干脆伸臂将她抱进怀里来,安放在膝上,便对了嘴儿去亲她。

婉兮身子随即便化成了一汪水儿一样,勾着皇帝的脖子,任凭他予取予夺,都险些忘了自己之前想说什么。

直到皇帝难以自持,抱了她便向床榻走……她这便连忙拦住。

“爷……奴才是有正经事儿要说呢!”

皇帝便不由得单边眉毛挑起:“怎么,你是想说爷这会子……不正经?”

婉兮扑哧儿笑开,窝在他怀里,红了脸点头:“爷……本就是,最不正经。”

皇帝不由得紧咬嘴唇,佯作恼羞成怒:“哈,好啊你!爷这回要上五台山,本来是要正正经经一回呢,你却说爷不正经!那爷这会子,偏要与你正正经经地不正经一回!”

皇帝忽地伸手,修长的手指已是立即突入了她腰里去。哪儿还管什么纽襻,早如灵蛇一般钻入,自如穿梭。

婉兮如何抵抗得住,坐在他膝上,不由得腿便是缠住了他的腰……

他也急不可耐,便抬手扫开一片盘碗,便这样与她彻彻底底不正经了一回。

他……不好好用这膳桌吃饭,却是手口并用着,先将她里里外外品尝了个遍。

空气中那膳食的气味,便与她的气味混合进了一处去。那味道——便总有些坏坏的。

婉兮咬住他指尖,轻声哽咽:“那日后……皇上再用膳,便都染上了味儿。”

他反倒更深浓地喘着:“……那便如爷每一顿饭,吃的都是你。”

皇帝这回的品尝,有些狠,有些坏。婉兮便隐约明白,他终是在她身子里,将他心上的不欢喜给解了开去。

他只将那个秘密,深深地藏进了她身子里去,不叫旁人知道。

婉兮便也用力地配合着他,将他所有的秘密全都满满吸入……涓滴不留。

直到他全部宣泄完了,她才蜷在他怀里,亲自咬了几片鹿肉,送进他嘴里去。

她便与他……一同嚼了,各自咽下。

身满,意足。

二卷343、同葬(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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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极而眠,婉兮枕在皇帝臂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心下终是牵挂皇帝这几日不快的缘故。

这一行是她陪他而来,无论拜谒泰陵,还是巡幸五台山,都是大事;且这一回舒嫔伺候皇太后,纯贵妃照看四公主,皇上的一应喜怒哀乐便都该由她扛着。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她便翻了个身,腻进他怀里去:“……爷,难道是因为皇太后心下不痛快,便叫爷也跟着一起不痛快了?”

他哼了声:“爷……也是有自己的心事。”

婉兮便点点头:“一定是奴才年纪还太小,听不懂皇上的心事,也更没法子帮皇上拆解了那些心事去,故此皇上这一路来,才宁肯自己憋着,也一个字儿都不与奴才说。”

皇帝这才无奈,掐了她面颊一记。

“你啊~”

婉兮这才轻笑着依偎住他:“爷还是与奴才说说吧。不是奴才想探听爷的心事,只是奴才怎么都做不到要看着爷独自一个不痛快。好歹,哪怕爷冲我都喊出来了,叫心里痛快了,奴才便也心满意足了。”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在她唇上亲着。

海棠解语,她更是如此能分担他的心思。

半晌无声,皇帝自己也是在心底挣扎良久,这才幽幽道:“自大清入关以来,历代皇帝都是葬在遵化东陵,唯有先帝皇考葬入易县泰陵,远离先人。”

婉兮悄然点头,知道这会子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只是默默听着。

乾隆深吸一口气:“这便又与那些人编排了皇考的谣言不谋而合,他们都说皇考是因为篡位,才不敢与先人同葬在东陵,不敢于地下相见。”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那颗心跳得又急又乱,显是万般心绪都在强压着。

婉兮便轻声道:“……故此皇上才凡事都要效法康熙爷。这不仅是因为皇上是康熙爷一手抚养长大,也因为皇上想将朝政、将天下人心全都拉回来。便如同这帝陵一般,皇上为自己兴建的安眠之所,也是又回到遵化东陵地界上去。”

皇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我的陵寝好说,只是如今皇额涅年岁也大了,我便不能不为皇额涅百年之后考量。按理,皇额娘必定应当与皇考同葬。”

婉兮点头。

古来都是帝后同葬,最开始只有生前封的嫡皇后才有这个资格;后来储君的生母也有了这样的资格。能与皇帝同眠,这也被视为是后宫女子们这一生终极的心愿。

生同衾,死同穴。得后人与皇帝一同的香火祭祀。

“我奏请皇额涅心愿,看是否要在皇考身边为皇额涅留下仙位……”皇帝语声轻轻,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婉兮,显示出了他内心的压抑和挣扎,“可是皇额涅却伤心而拒绝了。”

婉兮便是一怔:“这是何故?”

后宫里的女子,怎会拒绝这样的事?那这一生盖棺定论,又要如何?

皇帝轻轻闭上眼:“因为此时与皇考同眠的,已经有了两个女子:嫡母孝敬宪皇后,以及敦肃皇贵妃年氏。”

二卷344、心事(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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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也明白了答案。

先帝雍正驾崩之后,棺位左右便为嫡妻孝敬宪皇后,与敦肃皇贵妃年氏。也许根本就没在身边给皇太后留下位置……

而按着身份,皇太后为嗣皇帝生母,身份亦为皇后,自然高于敦肃皇贵妃去,理应与嫡皇后一左一右陪在先帝身边。而此时的情形,便必定要将敦肃皇贵妃的棺位挪开才行。

这些礼仪上的事,倒是次要,可是皇太后真正伤心的,自然是先帝离世的那一刻都并未事先为她留下龙山石棺位,而反倒就是叫年氏陪在他身边……那一刻的皇太后如何不明白,就算她生下了弘历,她在先帝心中的地位,也永远永远都比不上年氏去。

“既然是先帝本就不想与我同眠,那哀家又何必非要夹进他与年氏中间儿去?!”当皇帝奏请皇太后百年之后的心愿时,皇太后却是这样哀然地拒绝了。

“我何尝不明白……皇额涅并不是不想与皇考同眠,只是……皇额涅卡在自己的心事上,觉着委屈。”

婉兮垂下头来,这会子越发明白皇太后为何那样不待见慧贤皇贵妃和她。因为她们跟年氏一样,都是汉姓包衣女……

皇太后那一生的不得志,如今自然都要投射到儿子的后宫上来。

婉兮悄然忍住一声轻叹。

“其实……”皇帝心口又是起伏:“委屈的何止皇额涅一人,我来到这泰陵来,也是心酸的。”

婉兮不由得高高仰头看向他去。

他却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别看爷,只听爷说说便罢。这些话……爷从未与人说起过。”

婉兮便不做声了,乖乖依偎进他怀里去,环着他的腰,让他感受到她的体温熨帖。

“皇考生前宠爱年氏,便在子嗣之中亦最爱年氏所出的八阿哥福惠。那一年皇考命大臣制成‘古今图书集成’,得棉纸书十九部,在阿哥当中,唯独赏给了福惠一部;便是我……也只能得了稍逊一筹的竹纸书罢了。”

皇帝轻轻攥紧婉兮的手:“若不是我早早便遇见了皇祖,蒙皇祖亲自抚养,否则……若依皇考自己的心意,如今能登上大位的,倒未必是我。”

“福惠故去之后,皇考追赠为怀亲王,如今也葬在泰陵里,就在皇考身旁。这一次拜陵,皇额涅不得不面对年氏,我也不能不面对怀亲王福惠……虽则我们母子如今已经赢尽了天下,可是这一会子在皇考眼中,兴许总归还是排于人后的。”

“九儿啊……爷是天子,爷这些话便从不能与人说了去。爷唯有在你眼前是个凡人,便也敢坦率承认自己有这些不能免俗的心事……爷只说给你听听,你可不许笑话爷。”

婉兮将面颊贴在他心口,悄然地笑了。

她没说话,故意打了几声呼噜。

皇帝不由得扬眉,垂首看过去:“嗯?还真睡着了?”

婉兮闭着眼娇俏一笑:“嗯,奴才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皇上的心,噗通、噗通地跳。”

皇帝不由得大笑,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那郁闷,竟解去了大半。

二卷345、钿子(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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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泰陵那天,隆重礼乐、袅袅香火里,婉兮随着皇帝行礼,心下却也还是忍不住添上了自己的一丝心事。

这世上的人,总归阳寿有限,更长久的是地下场面的岁月。此时又在帝陵之中,便忍不住将身后之事想得更多。

便如皇太后心下的计较,即便贵为皇太后,也不能尽合心意与先帝同葬……那么她呢?以她的位分,身后也只能进嫔妃陵园,没有资格与皇上同眠的。

而皇后,却因为是元妻嫡后,当仁不让是必定要长眠在皇上身边的……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心酸。

有生之日争又能争什么?一旦盖棺之后,皇后还是什么都有。而她自己呢,却要与四爷……生生分别。

若此,她便也忍不住悄然落下泪来。

皇帝却竟然还看见了,他转身走回来,隔着礼服那宽大的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唯有配吉服,方可戴钿子。爷第一回见你戴钿子,还是在进封嫔位的册封礼时;今儿又瞧见了,真是端庄好看,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样的场合,皇上竟与她说这个……

婉兮垂首便也忍不住微笑,那泪便也散了。

皇帝又轻轻扯了扯她指头:“这回爷就带了纯贵妃、你和舒嫔三个来。纯贵妃是皇考指给爷的,舒嫔是皇太后选的……唯有你是爷自己选的。”

“爷带你来谒陵,不是想叫你如爷和皇太后一般不痛快……爷是带你来,给皇考看看的。”

婉兮微微一怔,随即便也明白了。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那……奴才就再好好儿拜一个。”

皇帝含笑轻哼:“怎么着,方才不是诚心诚意拜呢?”

婉兮红了脸,却也没否认。

谁让……皇后就是先帝给皇上挑的呢!

皇帝长眉轻挑:“那还不快去?”

婉兮便原地跪倒,不怕自己头发乱了,也坚持如男子一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去。

那一刻,心中许多的事便自行串连了起来……盛京故宫时,皇帝宁肯绕了个大弯子,也要带她迈过大清门的门槛;今年二月时,皇上以皇后有身子为由,免了皇后亲蚕礼,而派了她去……

再加上这一回谒陵。

皇后还是皇后,却已是记不清从何时起,不知不觉间,从“皇后”这个身份里,越走越远了。

行礼之后,因婉兮的位分低,许多礼仪便不便参与,皇帝便吩咐由傅恒送婉兮和四公主先回行宫。

隔着车驾,婉兮这才是在出京谒陵以来第一回正式有机会与傅恒相见。

婉兮微笑着与傅恒打招呼。

“九爷,九福晋可好,二阿哥可好?”

傅恒轻轻抿了抿唇:“托令主子的福,他们都好。”

婉兮便含笑眨眨眼:“这会子二阿哥已是六个月了,正是要坐要爬了的时候儿,正有趣吧?”

仿佛也是应和婉兮的心情,四公主便也爬到了婉兮怀里,跟婉兮一起透过车窗看向外头的傅恒。

婉兮便含笑抱住了四公主,举起四公主的小手朝傅恒挥了挥:“瞧,就是要叫国舅爷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这般爬的,是也不是?”

二卷346、如亲(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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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秋阳清透,天空湛蓝。

车驾虽然还是行在帝陵的地界上,却终究已不复宫内的肃穆和逼仄。

这一刻便连隔在令嫔和外臣之间的礼数,也不再那么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恒便忍不住叫自己放肆了,凝眸去定定望着她。

自从五月那一回进宫,距今又是四个月了。可是上一回他隔着皇上,隔着长姊,也隔着兰佩,不敢仔细看她。

这一会子,他终于可以了。

此时这般,总是让他心下生起奢念来。真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劫了她便带她远走高飞而去,从此她就再也不是皇上的令嫔,她还是……他的九儿。

婉兮也意识到了傅恒那清隽目光里幽然涌起的雾霭。

婉兮红了脸,垂首去只对着四公主说话:“四公主瞧,你舅舅看你看得都傻了呢。”

四公主虽是纯贵妃的女儿,可是从宗法上来说,四公主的母亲一样是皇后,而傅恒便是她的舅舅。

傅恒听出婉兮的提醒来,便赶紧收回目光,朝四公主点点头。

虽然那只是不满周岁的小女孩儿,可是皇家公主,故此傅恒还是持了礼数的。

“四公主越发乖巧可爱了。”

四公主因与婉兮亲近,这会子即便纯贵妃没在身边,可是小小的她伏在婉兮怀中却也一点都不惊慌哭闹,反倒十分享受的模样。

婉兮对待四公主也是温柔耐心,那眼角眉梢不自觉涌起的母性柔光,看得傅恒有些挪不开眼睛。

这一会子,恍惚之间,倒仿佛瞧见的是九儿抱着她自己的孩子。

若她也有了孩子,那他抱着孩子的情景,一定更叫人心动吧?

想到这里,傅恒的心下都不由得微微一痛。

“九儿……皇上他,对你好么?”

婉兮倒被问得一怔:“九爷如何会有这样一问?”

婉兮不由得垂首望望自己:“九爷难道是觉着,皇上现下是对我不好?”

傅恒却摇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去年十月,他从京师返回山西任上。那一走,他以为待得他再度回京的时候,九儿说不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今年回京来,兰佩都已经产下福隆安来,可是九儿却还是有点动静都没有。

若依皇上对九儿那样好,又如何不肯叫九儿生下孩子来?

瞟着傅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婉兮略一深思,便也笑了。

九爷都替她着急子嗣的事了。

可是……她又如何能与九爷说,这中间或许还有他长姊的故事去?

婉兮便摇头:“是九福晋福气大,这样年轻便能产下嫡子来。我呢,年纪还不够吧,身子又寒,不容易坐胎的。”

总归当着九爷的面儿,不过避重就轻罢了。

“可是你分明……这样喜欢孩子。”

婉兮便笑了,抱着四公主朝傅恒摇一摇:“无妨,虽然我现在还无所出,可是我也可以将四公主当成自己的女儿呀。总归我定然不缺子孙的福气就是。”

傅恒心下便也是感喟。这样一个被当成怪胎的公主,也唯有九儿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喜欢着。

傅恒目光一转,倒是落在了四公主死死抓在手里,轻易都不肯放开的小狮子上。

二卷347、对对(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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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不由得脱口而出:“瞧这个,倒像是与令主子赐给隆儿的那个是一对的。”

婉兮这个伤心,哀哀道:“九爷!我送给二阿哥的是老虎,可是这个是狮子!”

傅恒张了张嘴,压住了没说:实则隆儿的那个也不像老虎,四公主这个也不像狮子,倒是这一对统统都像猫儿。

婉兮苦着脸道:“九爷倒也不算瞧错,这个的确也是我手制的,可是总归……不是一回事呀!”

瞧着她这般不自觉流露的娇嗔模样,傅恒只觉心上像是被杨揦子爬过去一样,蠕蠕的,有麻痒痒的。

他不敢再多瞧这般的婉兮一眼,只用力攥紧了马缰绳,深吸口气仰头看天。

“我国不产狮子,你定然没见过真的,顶多是见过舞狮子;老虎虽然不罕见,可是总归还都是在野外呢,你从小怕是也没见过活的……那我倒忍不住要问你,你这一对狮子和老虎是照着什么做出来的?”

婉兮垂下头,清了清嗓子:“我自是没见过活的狮子和老虎的……不过,嘿嘿,我宫里养猫。都说狮子和老虎都是大猫嘛,我便照着它们做罢了。”

傅恒心下悄然道:你瞧,果然。

他没说出来,不想叫九儿糗着,不过面上还是不自禁浮起了满面的微笑。

真希望这条路一直绵延到天边去,永远都不到尽头。那这天地之间,便只有她与他了。

可是不管心下是如何的期盼,终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走回了行宫的地界去。

看见那远远的龙旗招展,那格在嫔位与外臣之间的礼数,便都自然回归。

傅恒藏不住心下黯然,勒住马缰,忍不住放慢了速度。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锦匣,顺着车窗递进去给婉兮。

婉兮不由得扬眉:“九爷?!”

终究傅恒是外臣,她是皇上的嫔妃,不管九爷给她的是什么物件儿,她也不能随便就收了。

傅恒垂首点头:“已是九月末了,我却没忘了你九月初九的生辰。只是那会子我见不着你,便没法子把这给你。”

原来是这样。

婉兮垂眸微笑:“九爷的心意,我自然领了。自是此时皇上没在,我若这样就收了九爷的贺礼,来日难免不就又落成了把柄去。故此,九爷的心意我收了,只是这礼就免了吧。”

傅恒坐在马上,不由得收紧指尖,将马缰绳攥得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一笑:“你别担心,这规矩我自然也懂,我又如何会叫你为难了去?这物件儿你尽管收着,且放心就是,这物件儿不会成为任何人坑害你我的把柄去。”

前面行宫大门越来越近,他不敢在与她并行,不由得落后了一步去,尽力挂了一脸的微笑,柔声道:“也唯有如此,才能叫这物件儿,不会落到任何人手里去。”

他说完索性一拨马头,朝队尾疾驰而去。

婉兮克制着,没有从车窗望出去。便更觉得手里的小小锦盒越发坠手。

她忍不住垂首打开那锦盒去……

内衬的丝缎一层层掀开,露出来的,竟然是她叫毛团儿私下带出宫去典当了的那两件首饰!

二卷348、裹足(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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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罢泰陵,皇帝一行终于到达五台山。

皇帝下旨免五台县

皇帝亲登灵鹫峰上的菩萨顶。菩萨顶意为“文殊菩萨居住的地方”。皇帝亲在佛前供奉上他御笔亲书的,并献法器、香银,赐主持僧以蟒袍、珠。以此诚意,“示中外一家之心,昭熙朝大同之治。”

皇帝在菩萨顶上亦得众僧顶礼膜拜,皆称皇帝为“曼殊师利大皇帝”,汉文意为“文殊菩萨化身之皇帝”。

离开五台山,大驾回銮。

纯贵妃一路上与婉兮共坐,不由得掩不住满面的喜色:“宫中皆说满语,我虽进宫这么多年了,可是满语却也还有不明之处。从前也听说卫藏给皇上进丹书,称呼过皇上为‘曼殊师利大皇帝’,却也不甚明白是何含义。”

“这一回上了五台山菩萨顶,拜过了文殊菩萨的道场,才明白原来‘曼殊师利’说的便是文殊菩萨。原来他们都是将咱们皇上当成文殊菩萨的化身啊!那咱们四公主投胎为皇上的女儿,那这不正正经经是投对了么!怪不得咱们皇上如今越来越喜欢四公主。”

一路共坐,婉兮倒少说话,只含笑听着便罢,埋首专心逗着四公主玩儿就是。

纯贵妃见婉兮并不搭腔,面上也十分讪讪的。尽力道:“……令妹妹,四公主能有今日,我自是明白,这一切都该归功于你。”

婉兮这才抬头对她淡淡一笑:“纯姐姐不必多礼。我这般做便是不是为了纯姐姐,也是为了四公主。我自己没有孩子,便格外喜欢小孩子。四公主虽然不是我的本生,可终究是皇上的女儿,又难得与我投缘,我自然视若己出。”

回到宫里已是十月。

冬日渐凉,宫里也开始用炭了。

这日黄昏,六宫都到长春宫给皇后请安。

晚来天欲雪,殿内却拢着炭火,暖意洋洋,故此便也难得地显出一些亲密暖融的意味来。

皇后此时一派有子万事足了的模样,这一个月没见,皇后面颊上倒丰腴了些。

纯贵妃、婉兮、舒嫔这三位随驾出宫的便首先向皇后见礼。

皇后含笑摆摆手:“三位妹妹也都辛苦了。那样山高路远的,听闻三位妹妹还心诚意坚地陪着皇上自己一路走上去的,连滑竿儿都免了,当真了不得。”

舒嫔倒是淡淡一笑:“都是旗人家的姑娘,哪个从小不骑马呢,上个山自没什么要紧。”

皇后微微一笑,“令嫔虽说是汉姓包衣,不过终归也是内务府的旗人,自然与舒嫔一样,腿脚都撑得住。”皇后只是抿嘴一笑望住纯贵妃:“倒是纯贵妃一双金莲三寸大,又是如何上得山去的?”

汉女裹脚,在宫中总受笑话。更何况当年孝庄文皇后也曾禁过裹足女进宫。只是从康熙朝起,为了叫汉臣归心,这宫中便也都有汉家名族的女儿在。可是即便暗下里早已约定俗成,可是总归在宫里,汉女的莲足不良于行,总成受攻击的把柄去。

纯贵妃红了红脸:“若一心向佛,便是缠足,也同样能爬上山顶!”

皇后点头:“哦~,我还以为皇上是将纯贵妃丢在山下了呢。”

二卷349、欲言(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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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六宫都是窃笑不已。

娴贵妃一边笑一边冷哼着道:“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连这话都肯当着咱们纯贵妃的面儿,说的这么明白了~~好歹咱们纯贵妃如今也是皇后一人之下的、排位第一的贵妃去,主子娘娘这样岂不是太不给纯贵妃留情面?”

皇后倒是淡淡一笑:“我这话,不过是替娴贵妃你说的。多少年来,这样的话不都是你说出来的?今儿好歹是本宫说出来,语气总能比你再平和些,也省得叫纯贵妃更加难堪了去。”

娴贵妃不由得又是一串清亮的冷笑:“哟,皇后这话儿说的,原来您是替纯贵妃着想哪?我就是怕纯贵妃听不出来皇后你的好意去,你没瞧瞧么,这会子纯贵妃的脸都窘红成什么样儿了?”

娴贵妃仿佛还仔细掂对了一下用词:“……哦对,就跟那老猪肝儿一样的颜色。”

一众嫔妃又是窃笑不已,婉兮不由得悄然与舒嫔对了个眼神。

事情明摆着,眼前的这一番阵仗,必定都是嫔妃们嫉恨了她们三个能随扈出宫去。只是她们忌惮着舒嫔背后有皇太后,而婉兮自己好歹还正当宠,这便都去拿捏明白失宠了的纯贵妃去。

这一刻的纯贵妃着实可怜,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仗着两个皇子便什么都敢说的宠妃了。

婉兮心下都跟着难受,原来即便是皇后一人之下的贵妃,即便有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可是在这宫里若没有了皇上的恩宠,却也什么都不是。

这宫里的女子,最是惯捧高踩低的。

这一刻的婉兮不由得想:在这宫里,便是没有孩子,也一定不可以失掉了皇上的心……

从今往后,她更不可以为了孩子的事,便与皇上伤了感情去。

宫里的女人都因为,这一生只有生个孩子才是倚仗;可是此时看来却都是错了:在这公司唯一的倚仗,永远只能是皇上。

回了永寿宫,婉兮赶紧将宫里人都给叫进寝殿来,一起热热闹闹说话。

因外出时,嫔位身边只能由两名女子随行,故此婉兮也只是带了玉函和玉叶出门,却将献春给留在了家里。

毕竟皇后、娴贵妃等人这一回都在宫里,婉兮决不能叫玉烟的故事重演,便叫献春看稳了门户才行。

玉函和玉叶亲亲热热与大家伙儿说话,玉叶更是眉飞色舞地讲五台山上的风光。众人都在地上围坐一圈儿,听得心驰神往。

婉兮听着也笑,还帮玉叶补充两句,可是渐渐地,她却瞧着毛团儿的神色有那么点子不对劲。

——玉叶有说故事的本事,嗓音轻快,中间不打锛儿的,故此旁人都是仰头使劲盯着玉叶看,生怕错过了什么去;只有毛团儿只看了那么几眼,更多时候是垂下头去的。

虽说也跟大家一起笑,可是那笑容里总是有些勉强。

晚上临睡前,婉兮还是叫献春将毛团儿给叫进来。

毛团儿有些慌神儿,直说:“都这个时辰了,奴才若不是有要事禀报,是不能进主子寝殿来的。若有话也得由姑姑们转达。”

婉兮静静瞟着他:“你跟玉叶……是怎么了?”

二卷350、鸟魂(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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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当然知道宫规,到了天黑这个时分了,太监都得出宫去,在宫门外夹道里的值房里呆着,哪儿还能随便进主子的寝宫了?

虽说是太监,可是过了十岁的,那也都是男女有别了,若进来撞见主子穿着中衣什么的,那难道不剜了眼睛去么?

只是她要问毛团的这个话,也只能这会子问。若是白日里问,如有人多眼杂的,那就干系太大了去。

毛团儿一听吓得便“噗通”跪倒在地:“……主子缘何问这个?”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之前玉叶讲故事,旁人都盯着她瞧,唯独你没有。你面上神色也有些古怪。”

毛团儿深吸口气,小心回话:“主子容禀,这回玉叶跟主子出宫去了,这一个多月才回来。从前奴才自然是玉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冷不丁一个多月没瞧见,这便觉得她有些眼生了似的。”

“仅是这个?”婉兮心下还不放心。

毛团儿忙磕头:“自然只是这个!若主子说还有什么,奴才便也承认,奴才心下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奴才自小儿与玉叶便吵闹惯了,这回见她那么得意洋洋地讲五台山的故事,奴才新下便又不以为然了~~好几回就想找话刺儿她,只是想到主子还在近前,这便不得不忍着。”

婉兮仔细想想,倒也说得过去,便轻哼一声:“你们俩若想拌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总归明儿一天亮便吵去就是。反正我这宫里也不嫌鸟儿嘴多,我宁愿将你们两个当成一对活鸟儿去,还不用特地教说话了呢!”

毛团儿这便也乐了:“主子说到鸟儿,奴才倒想显摆一番了:这一个月,主子不在宫里,奴才得了些闲工夫,便狠狠搓磨了一下咱们宫里的鸟儿。二又和二寸如今已能开口了!”

“真的?”婉兮也是欢喜地站起来。

毛团儿垂下头去:“……奴才明白,那是主子的心愿。”

婉兮的眼眶便湿,垂下头去捋着帕子的穗子:“那会子叫你去跟内务府要鸟儿,我心下自然原本惦记的还是小又和小寸。你自是知道我的心意,故此我相信你去了也一定会问鸟房的……可是你回来,却什么都不肯细说,只带回了用它们的蛋儿孵化出的二又来……我便情知有事儿。”

“毛团儿,你这会子可与我说说了?”

当年小又和小寸说话,还是婉兮自己教出来的。二又虽然是小又和小寸的蛋儿孵出来的,是它们的儿子。可是总归,还不是它们啊。也唯有叫二又学会了它爹娘曾经学会的那些话,她才能是又找回了它们的影子来。

毛团儿深深垂下头去,哽咽着:“……主子别问了。”

婉兮坐在炕上,轻轻摇头:“你说吧。这么久了,我每回到长春宫去都偷偷去打量房檐下,是怎么都没有它们两个了。我这心下……实则已经做好了准备。”

毛团儿一低头,也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来。

“据鸟房的人说,它们一个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另外一个……被野猫钻进鸟房,活活给咬掉了脑袋。”

二卷351、渐暖(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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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没哭,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挺直了腰杆,静静地坐着。

半晌,她的眼珠儿才轻轻转了一转:“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毛团儿纵不放心,也不敢久留,跪安而去,到门外还是捉住了献春,悄声嘱托:“姑姑今晚仔细看着主子些。”

献春朝内瞄了一眼,也是忍不住叹气:“我自会小心,你放心吧。”

毛团儿从寝殿出来,地上已是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已是没了鞋底。

一步一个脚印,唯有在这一刻才真正变得清晰。

因着有雪,即便是夜晚,也无法藏人。毛团儿回眸望向廊庑檐下去,那处簌簌有声,是有人踏着了雪。

毛团儿微微眯了眯眼,问:“谁在那里?”

说着话,他早已脚步飞快,奔到了廊檐下去。

月影浅浅,雪光莹莹,廊柱后转出一个人来,眸光幽然。

却是玉叶。

毛团儿微微一怔,心下却也终是忍不住欢喜,却竭力控制了,只眉眼平静地问:“怎么不去睡觉?”

果然是一见面说话就是呛着的。玉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玉叶也不想多说,只从怀里掏出两个什么来,伸手递给毛团儿。

毛团儿一时也瞧不清是什么,只是隐约看着是黑黢黢的两个蛋子。

毛团儿就嘿嘿一乐:“当年咱们主子在炕洞里煨芋头吃,有回吃着香了,便也托老归送了两个给皇上尝尝鲜儿。芋头上包了好几层黑炭,皇上冷不丁瞧了也认不出来是什么。总归是令主子给什么,皇上都稀罕得像个宝儿似的,于是就给搁在‘温室’里炕上的多宝格子上去了。”

“一放就是大半年,后来还是我师父实在瞧不过去了,这才悄然跟皇上说了那是什么。皇上反倒乐坏了。后来那芋头没法儿存了,皇上又叫玉作给用墨玉按着样儿做出两个玉蛋来搁在那多宝格子上……”

玉叶进宫晚,这些故事都是头一回听说,便也忍不住扑哧儿笑了。

雪色莹莹,毛团儿不由得凝视着这样的玉叶,一时错不开眼珠儿,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来着。

倒是玉叶瞪了他一眼:“瞧皇上对主子,管是什么都稀罕得当个宝儿了。也就你,每回一见我,连句顺耳的话都不会说!”

雪色映着玉叶这俏皮动人的模样,毛团儿的心就跳成一团。

她竟是将他们俩与皇上和令主子做比……

虽然不敢确定她明不明白这当中的区别,可是他心底下就是莫名地欢喜着。

就仿佛这一刻,若要他用什么来换,他都是愿意的。

他小心吸一口气问:“……那你给我的这又是什么?该不会是主子又带着你们烤芋头吃了吧?”

玉叶红了脸,在雪里一跺脚:“你想的美!这大雪冬夜的,若烤了新鲜的芋头,我自可着我自己呢,谁还舍得给你去!”

她一转身,背对着他,只将手里那两个蛋子回手递给他去。

“这是……五台山上的石头!”

“主子说,五台山是圣山,山上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气,主子沿途捡拾了许多落叶,说回来可以抄经。我又没有主子那般慧心,便随便从路边捡两个石头给你罢了,叫你也沾沾仙气儿!”

二卷352、邀雪(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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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自是她说嘴罢了。实则她是从菩萨顶的灵鹫峰那偷偷抠下来的。

都说那灵鹫峰上曾有文殊菩萨居住过,于是彼处的山石上皆留有文殊菩萨仙迹,灵性更大于别处,故此她才冒着风险,偷偷从那山上抠下石头来带回来。

只是……也不知怎么,反正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这是她有多费心得来的。

只要她自己心下明白就够了。

毛团儿接过来,心下早已欢喜无限。在接过石头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碰着了她的掌心……他虽不敢造次,一触便忙躲闪开,可是那一瞬的欢喜,却已经足够叫他今晚无眠。

雪光清冽,映在他面上,照着他无法抑制的笑意。玉叶心下便有些慌了,甚至有一点点后悔要这么千里迢迢带两块石头给他了。

她只得清清嗓子:“实则五台山下就是五台县,皇上这回去便免了五台县来年额赋的十分之三。百姓和商家都欢喜极了,故此到集市上去逛的,人家商铺都给了特别好的价钱……我给咱们宫里每个人都买了小物件儿回来。”

“只是我的月例银子不过那么点儿,结果一不小心就给花光了。反正我是最后一个擦想到你的哈,到你这儿正好把钱都给花干净了,没辙了,这便上山随便找块石头给你带回来罢了。”

“总之……这两块石头你不必稀罕,我知道你回去也应当必定是给撇了的。反正都由得你罢了,我先走了!”

玉叶说完一转身便走了,脑后的那一根大辫子在背后摇摇荡荡。

总归,她就是想叫他知道,她给他的绝不是故意用了心的,也没有把他放在前头的……她是想让他以为他的是最不值钱的,她是把他给放在最后头的!

清月白雪里,她小小的身影蹦了几蹦便消失在了卡子墙的内处去了,再也看不见了。

他立在雪地上,收紧了手指。那原本应该是冰凉的石头,许是因为之前被她给揣在怀里,故此染上了她的体温,此时在他掌心便是暖的。

顽石本无心,是因了人才被赋予灵性的,他何尝不明白。

于是他忍不住地微笑。这一刻清月披肩,半点都不觉着冷,反倒掌心滚烫,心也跟着燠暖了。

这样的雪夜,傅恒也正在书房窗下,独自暖了一壶酒,默默喝着。

酒本是暖的,可是因为实在太寂寞,那暖酒滑下愁肠之后,便也都变冷了。

傅恒索性伸臂推开窗棂。

夜风呼啸,裹着雪片子飞入窗棂,在书房半空飘然曼舞。

傅恒如何能不想起那一年,在山西听见九儿进封为贵人的那一晚,也同样是这样的雪敲窗棂。

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向雪花举杯。

太寂寞了……这样的夜晚,便邀白雪为伴,共饮此杯吧。

原本以为山西太远,远隔关山,故此那晚才会那样的心痛欲绝;可是今晚明明就在京师,明明远远都能看见紫禁城的九重宫阙,明明……离她这样近啊,却为何,这雪夜里的孤寂非但半点未曾减退,反倒更深深镂入愁肠去?

二卷353、家仆(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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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酒还没咽下,门上便被人敲响。

傅恒眯眼问:“谁啊?”

门外头传来恭谨的声音:“九爷,是奴才,栾大啊。”

傅恒这才收起心事,道一声“进来”。

栾大是傅家的家仆,进来便给傅恒行礼:“回主子,奴才今儿又冒雪到南城去转了一圈儿,所有的珠宝玉器行、当铺,奴才都转到了,也都嘱咐到了。”

傅恒点点头:“你这回的差事办得好,爷自会赏你。”

傅恒垂手,从自己腰上荷包里摘下一块西洋怀表来,扬手扔给栾大去。

栾大忙扬臂给接着,待得细看,已是欢喜得跪倒在地下。

此时西洋钟表最为金贵,王公大臣谁家里都以多摆着几件西洋钟表来彰显家世。如栾大这样当家奴的自然是捞不着,就算自己有银子都没处去买去。今儿得了九爷这样的赏赐,还是块方便揣在怀里显摆的怀表,栾大自是欢喜得都快忘了北在哪头儿。

傅恒淡淡点了点头:“总归要叫这京师里里外外的铺子都知道,但凡他们见着了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儿,都必定替我留着,我必定重金去赎买。”

栾大连忙道:“主子放心就是,奴才必定嘱咐得妥妥帖帖的。而且奴才也小心隐去了主子的身份,只说爷是江南富商,银子有的是,就是缺少好物件儿。不惜重金求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傅恒这便点点头:“记着,要叫他们都明白,他们手里若是落下了宫里的物件儿,不许叫别人看见,必须第一个给爷瞧。否则……”

栾大便又笑了:“九爷放心就是,咱们捧着银子去关照他们的声音,这便是抬举他们呢。若有人敢给脸不要脸,那奴才必定也不会轻纵了他们去!”

傅恒点点头:“只是你做事也要谨慎,没的叫人知道你是我傅家的家仆去。”

栾大忙又道:“主子放心,奴才在外头绝不敢提九爷和傅家半个字去。”

傅恒这才摆摆手放了栾大走。

栾大不是傅家的家生奴才,是傅恒后来收的。原本就算市井间的一个泼皮,只是胜在头脑灵活,兼之有些义气,时常在街市上为了自己的朋友给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了却还能朗声大笑。

傅恒有回微服打马从街市路过,明明看见一个人满脑袋是血,却还能笑出这样动静来,不由得也是好奇。仔细叫手下人问了缘故,这便叫人引了栾大来见。

婉兮叫毛团儿卖出宫里的首饰,就是这个栾大给找见的。

那日在宫里瞧见婉兮送给嫡子那样一尊出自天然的太湖石小佛,凭傅恒多年的眼力,便知道这石佛的价钱不菲。而她送给福隆安的,却只是自己手制的小物件儿——心意之外,也说明她必定是没钱了。

傅恒自己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内廷主位们的份例多少,自然没有人比他心下更有数儿。

而婉兮的阿玛清泰、兄长德馨都是在内务府当差,傅恒就更是知道婉兮的母家就更是什么都帮不到婉兮去……

他更知道,以九儿的性子,便是手里缺银子了,也定不会去跟皇上要。更何况那石佛是送给嫡子的呢。

傅恒回府之后放不下心,盘算着九儿的手头,怕也就是她私下里典当宫里的物件儿了。

二卷354、蜻蜓(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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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这便收了栾大,叫他私下里内城外城地去查。

栾大本就是市井间的老油子,故此寻访不到几日便给傅恒带回了七十三件宫内物件儿的消息。

傅恒听了也是头大,便也微服每日跟栾大满城地一件一件去辨认了。

宫里往外流物件儿,虽然历朝历代都是严禁的,可是却也历朝历代都没能避免过。这里头有女子、太监手脚不老实的;兴许也有内务府里监守自盗的;当然更有宫里的主子们手头紧了,急需些现银子,不得不拿宫里的物件儿暂时出来变现的……

而干珍玩玉器、典当的这些行当,原本也有些不好的习气,都知道外人对宫里好奇,但凡什么呢,只要能冠上个“宫里流出来”的说法,那身价便能翻上好几番。

而外人没机会知道宫里的物件儿究竟是什么样儿,只要用料做工上稍微精细些,再加上商家的口灿莲花,便当真能唬弄住不少的人。

可惜傅恒是谁呢,既出身贵胄,从小便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今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所有皇家的物件儿都登记在他手里的账册上、锁在他掌管的库房里呢,故此他当真亲眼去辨认的时候儿,那七十多件里头,撑死了一共也就不到十件是官作里头出来的手艺。

他便亲自从那些物件儿里找见了婉兮的那两件首饰。

仔细盘问了那商家,听描述那来典当之人的外貌,隐约听出来是毛团儿的模样,这便坐实了是九儿的。

一件是赤金的碧玺镶嵌海棠花簪,一件是碧玉镶宝石蜻蜓簪。

前者的海棠花瓣皆由粉红碧玺镶嵌而成,手艺精巧足可乱真,细闻仿佛还有清香隐隐;后面那蜻蜓簪,则整个蜻蜓的身子都是活节的,簪在鬓边宛若步摇,随着步态,那蜻蜓便也活灵活现……

这簪子,自是皇上根据九儿的性子叫造办处做的,便是只拿着簪子,都可想象到这两枚簪子若簪在她青丝之间,便又是有如她家花田里那一片自然野趣的模样了。

便从这发簪,也足以看出皇上对九儿的心意。

他相信,便是这设计和纹样,都必定是皇上亲手画就的。

而且,凭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纵不是专管这些金银细软的,可是他也对那些账册里登记过的有所印象……却不曾记得内里记过这两件东西。

这便是皇上的私恩了。便是赏赐都不叫记档,就是将这物件儿真正给了她了。管她怎么用呢,或者是赏给人去,或者是私下里给了自己母家,要么就是这么典当了呢,总归内务府是无证可查的。

不似宫内其他主位宫里的那些物件儿……便是皇上赏赐的,只要登记入了账,便只是名义上属于那些主位罢了。来日,待得死去的那一天,总得按着账册一件一件给收回内务府去的。

那一刻对着这两件金簪,他心下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能替九儿找到的……却每一件都是皇上的心意。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她便又贪杯了。喝着喝着,不知已是喝了多少,朦胧之中却猛然想起,那些查验过的物件儿里,仿佛另外有一两件是有些眼熟的。

只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宫里哪位主位的身上、头上见过。

二卷355、问天(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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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能恣意去看后宫们的头上、身上,还是皇上登基以前的事。那时候他才十岁上下,没人拿他当大人看,更何况是在重华宫里,后宫们都住在一起呢,各自并没有单独的院落去,故此都来给他姐姐请安的时候,他也方便一同拜见。

如此算来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便更不敢叫准儿了。

他站起身来,“来啊,叫栾大。”

虽然具体想不起来是哪位主位戴过的了,总归叫栾大去查那去卖货的人就是。哪个宫里总归都是叫太监出宫办事,那些商家个个都是人精儿,只要见到是太监,纵然是扮装了的,也一定能从嗓音和身态上认得出来。

那他便迟早能查出来,是哪个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儿。

宫里的主位若是安安心心在宫里过日子,年例和日用还是不少的,自己吃穿用度自然足够。可是既然要流出物件儿去私卖,必定有用银子的地方儿……内廷主位用银子,除了送礼之外,怕就是要用在收买人心上去。

他倒好奇,这公司还有谁要收买人心,又是要去办什么事。

这样的雪夜,兰佩已是忍不住走到院子里朝书房方向望了好几回。

十月的雪,纵然也冷,可是落地之后却不稳当,被人多踩几回,便都踩成水了。

便如人心,不管曾经有多难以融化,可是只要恒心一志,即便不是那么容易便融了,可至少也能如这雪一般,先有那么一部分变成水了。

兰佩对九爷的心,也是这样一般。

这回生下福隆安,九爷又调回京师来,兰佩本以为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九爷却又搬回书房去了。

便如同叫她生下了儿子之后,他便心愿得偿,这便又从她的身边退回到曾经的原地去了。

那曾经的耳鬓厮磨、执手相望,仿佛都成了一场梦境,如今叫她想来,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还是自己酒酣耳热之时,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一段梦境。

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如今心愿得偿,是不是便能安心守着孩子一辈子了?可是答案却还是叫她自己那样心酸——不够啊。

九爷与她那些宛如梦境一般的亲昵,已经成了她亲口服下的毒,叫她早已心瘾难拔。

碧海和蓝桥都不放心,便也都跟出来劝:“主子进去等吧,不如叫奴才到书房去瞧瞧。若是九爷已经忙完了,奴才便斗胆请九爷回来安歇。”

兰佩站在雪里,感受到那渐融的雪已经濡湿了她的鞋底,一脚的湿哒哒,一脚的凉意。

兰佩努力一笑,轻轻摇头:“别去,我不想为难九爷,更不想尝那强扭的瓜。我希望九爷能自己回来。”

碧海和蓝桥都是难过地垂下了头去:“主子要等多久呢?”

兰佩轻轻眯起眼啦,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终是季候不到,那雪花落进掌心的一瞬间,比地上的更快便已是化成水了。

想要与这上天的要的是一片雪,可是得到的却是一滴水。上天也不欺人,降落下的的确是雪啊……却可能,还是自己造化不够吧。

二卷356、蓄谋(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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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一年接下来的两个月,与此前四月里的嫡子出世、七月里的八阿哥降生比起来,倒是平静了许多。

总归十一月是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又是准备过年,人人都希望祥和美满地过去罢了。

只是这样看似平静的后宫里,终究还有一桩心思是悬在一众女子们心上的。

来年就又是八旗女子引见之年。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没给后宫里添什么正经的新人,那明年这一回,总归不能再不挑了。

故此这日后宫们又到长春宫请安之时,还是有人按捺不住说到了这个。

皇后听了倒是一笑,扬声道:“自从慧贤皇贵妃薨逝,咱们这后宫里就总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好几年那股子劲儿都没能缓过来。”

“真好啊,又到了要进新人的时候。便仿佛这宫里又是一个轮回,咱们宫里这几年间多了两位皇子、一个公主,明年就又要进新人了。这后宫里又如同当年一样热闹了。”

婉兮抱着四公主,只垂首专心逗着四公主,未曾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皇后倒是忍不住瞟了婉兮一眼。

各自散去回宫,婉兮语琴一起缓缓走着。

紫禁城又到了白雪红墙的时节,叫人眼里心下,越发的冷热分明。

语琴轻笑一声:“方才皇后的话,你可听真切了?”

婉兮垂眸含笑:“如何能听不清楚呢?那样底气十足,膛音稳定,简直都要振聋发聩了。”

语琴轻哼:“可不,她简直就是在郑重宣告呢:虽然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可是她还是稳稳的赢家。风水再转,她依旧如愿以偿有了嫡子,她也依旧还是稳稳的皇后。不管这后宫里如何新人来、旧人去,谁得宠了谁失宠了,终究都只是别人在变。而她的地位,她独一无二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啊,就因为她有如此自信,所以这会子有了嫡子之后,就更加不用担心明年的新人。总归任何新人进了宫,都首先要到她的屋檐下去低头。凭她治理后宫这么多年的驭下手段,她自然有本事将任何人都她掌心里去,一个一个治理得服服帖帖。”

语琴也是冷笑:“可不!总归刚进宫来的新人,无依无靠,总得寻一方依靠才能在这宫里立足。而这后宫里最大的靠山,又何尝不是她呢?故此任何新人一进宫,都自然要听她的话去,不敢违抗。”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她如今有了嫡子万事足,未来的一切便都不用再担心了。她接下来最大的心愿,自然是要将皇上的心收回去。”

语琴不由得眼中浮起忧色:“我瞧见她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你……我想,她必定要使出主意来克制你了。”

“最简便的,便是从新人里挑了人进来与你抗衡,分你的宠!如她这些年一向所做的那般,她作壁上观,最后渔翁得利!婉兮,你要小心!”

婉兮点头:“我明白的。如今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便自然要趁着这样的机会除掉我去……她不会等到我有孩子那一天再动手的。”

二卷357、坤宁(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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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皇帝倒比往日更忙,婉兮好多天都是睡了半晌,冷不丁被他给亲醒的。次日一早,她也总是要发誓要早些醒来,至少能亲手为他更衣……可却都没能醒过来。

最后只能躺在被窝里,伸着酸疼的手脚,听外头的炮仗声来分辨他这是到哪个方向去了。

——过年的时候儿,宫里的老规矩是,皇上是到哪儿去,都会跟着放一拨炮仗的。

婉兮也跟皇帝要了些炮仗来玩儿,自然是不敢在宫里噼里啪啦地放,便叫毛团儿将那捻儿给扒下来,然后将里头的火药给倒出来,将里头的硫黄、硝石、木炭粉给扒拉开。聚成一小堆之后,在宫里点燃了,不听响,只当呲花看的。

看完了呲花,婉兮嘱咐毛团儿将硫黄和硝石分头收拾好了。

她自己径自回寝殿里抄经。

前朝的大礼终于都走完了,皇后这日便也在自己宫里设宴,将皇太后、皇上、各宫主位和皇子、公主们都给聚到坤宁宫去,各自围绕在南北炕上,就着炕桌吃家宴。

皇后更是亲自掌勺,就立在炕边的灶头上,给一家人煮福肉。

这般坐着,便仿佛又是满人在关外时候的旧俗模样。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过年,倒将那些君臣之礼暂时抛却了去。

各宫都互相送礼,更要给皇子和公主们压岁的金银锞子。

一时之间坤宁宫中欢声笑语,肉香扑鼻。

只是皇后终究从小就是大家闺秀,没怎么掌过勺的。更何况这是连着火炕的大灶,那几口大锅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掌握得好火候的。便也有些烟火气从外头烟囱倒灌进来,呛得皇后脸上都沾了些黑灰,捂住嘴直咳嗽。

娴贵妃瞧见了,便哼了一声走过来:“当真难为皇后了,烧不好这大灶不说,倒要吃了这烟气灰尘去。还是给我吧。好歹我从小也是亲手做过这些的。”

皇后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坤宁宫的大灶掌勺,一向从礼仪上来说都是皇帝正妻的职责。这是满人在关外的老规矩,虽然后来多是由内务府的官员福晋来实际操作,不用皇后亲自动手的。可是这规矩终究不能假他人之手。

皇后轻哼一声:“我知道娴贵妃一向能干,可是这会子,娴贵妃还是回去坐着吧。不然待会儿皇太后的烟抽完了,便没人给点了。”

皇后轻轻扬眸,朝皇太后的方向瞟了一眼去:“哦,也对,还有舒嫔呢。舒嫔虽说也是大家闺秀,不过终究是皇太后亲自选的人,故此进宫前连点烟都是特地学过的吧?就算娴贵妃不在近旁,也自然有舒嫔伺候得皇太后妥妥帖帖的。”

娴贵妃果然面色便是一变。

娴贵妃不甘心却不得已地走回皇太后身边时,一直坐在炕梢处哄着四公主的婉兮,不由得悄然抬眸望了一眼。

不过她没望向娴贵妃去,而是望向灶台旁被烟气熏得一个劲儿低声咳嗽的皇后去。

婉兮的面上,沉静如水。

稍后福肉终于上桌,坤宁宫家宴正式开始。

各宫都上前给皇太后、皇帝、皇后祝酒,并且送上自己的贺礼。金玉琳琅,灼人眼目。

婉兮上前,亦展开自己的贺礼。

二卷358、素经(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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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年礼刚打开时,先是露出外头的剔红雕漆的小盒子,模样儿看上去也是精致。各宫便都欣喜收下,待得打开了看,便各自面上都有些意味。

只因为那看似还算值不少银子的剔红雕漆盒子里盛着的,就是一摞树叶。

树叶上,是婉兮抄的。

对各宫的神情,婉兮自不意外,含笑垂首道:“这一番陪皇上巡幸五台山,众位姐妹多有未能随扈而行的,我便一路沿途拾起五台山上落叶,学着皇上在菩萨顶为文殊菩萨敬御笔亲书的的模样,便给各位姐妹也都抄录了一份。”

“树叶虽然简陋,只是最早的佛经亦是贝叶经,便也是抄录在树叶上的。愿以我丹心赤诚,能令宫中众位姐妹也都能仰承佛光。”

婉兮说着,妙目一转,含笑望住皇后:“不瞒各位姐妹,我这回抄经所用的毛笔和墨锭,还是皇后当年曾赐予我的。这些年我都舍不得用,这便借花献佛吧。”

皇后听得如此,便笑了:“令嫔你有心了。七阿哥一定甚爱令姨娘这份心意,待得回宫去,我便亲自念给他听。”

娴贵妃在下头便翻了个白眼儿,“生怕旁人忘了她儿子是生于佛诞之日一般!”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皇上将御笔亲书的奉于菩萨顶上,若皇后主子也能不弃,能将此一份树叶经奉于小佛堂香案前,妾身便也心满意足了。”

皇后便笑:“自然应当。这都是佛家之物,不奉在佛堂之中,又岂有宿便放置,使之蒙尘的道理呢?”

婉兮献完了礼,便静静退回炕上去,依旧拢着四公主玩儿。

纯贵妃今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四公主倒是没那样亲密,反倒是只抱着六阿哥永瑢,与坐在身边的三阿哥永璋说话。也是,这样的天家家宴,健全齐整的皇子,是比公主更要紧。

而黄太后那边,则只抱着七阿哥永琮。嫡子元孙的地位,叫座下一众的皇孙全都相形失色。

可是旁人倒也罢了,终究还有自己的额娘在身边,婉兮远远瞧着坐在皇帝身旁的大阿哥永璜,便有些凄楚了。

反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和敬公主,因是嫡长公主的缘故,便是偶尔与他说话,也都是满脸的矜傲之色。

婉兮回头问语琴:“怎没见大阿哥的福晋来?”

语琴倒被问得一愣,随即便也笑了:“哎哟,真的,我都忘了大阿哥不过是比你小一岁的,此时已是成婚的人了。”

陈贵人怡然一笑:“何止是成了婚的人?如今更是当了阿玛的人了。”

婉兮便也有些意外:“大阿哥的福晋已是有喜了?故此今儿这才没来?”

陈贵人点头微笑:“可不,皇上今年都要当玛法了。”

婉兮忍不住悄悄抬眸去看皇帝……

咳咳,都当玛父的人了,晚上还用那么些花样儿折腾她……这算得上是“为老不尊”了吧?

在座都是皇帝的后宫,婉兮说到这个事儿脸红,其实语琴和陈贵人谁不是也垂首而笑呢。

皇帝陪着坐在皇太后身边,正与皇太后说话,却也感知到了婉兮的目光,远远朝她瞥来一眼。

仿佛猜着她想坏事儿呢,便轻轻瞪了她一记。

二卷359、炸膛(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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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亲自煮的第一轮福肉是敬神所用。皇后亲自带人将福肉送到西边炕上,正在往神案上摆,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响动。

整个坤宁宫里的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皇帝亲自扬声问:“怎么了?”

坤宁宫的太监急忙上前跪奏:“回皇上,是……炉子炸膛,崩飞了炉箅子和炉圈子。”

皇帝便也是一怔,不由得与皇太后对了个眼神儿。

皇后闻声也急忙从西炕退回来,撩袍便跪倒在皇太后与皇帝面前:“……是妾身不周。妾身这便重新准备炉灶,重煮福肉。”

“倒是怎么了?”语琴终究是江南汉女,不知道这个缘故。

婉兮与陈贵人对了个眼神儿,便抱着四公主,低声与语琴讲说。

“这些是在旗人在关外的老规矩,主灶祭神的都是正室专有的权利,便宛如汉家的皇后亲蚕礼一般。方才那一声响动是炉膛炸膛了,在关外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是灶神和上天对这个主妇的言行不满。”

婉兮眼中幽光一闪:“大清皇室进关已经百年,许多关外的老礼儿便是许多满洲世家都记不得了。不过看样子,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心下却还都是清楚了。”

语琴便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后怕成这个模样!皇后失德,神明都要见罪了!”

婉兮含笑不语,只回头朝立在远处的毛团儿悄悄眨了眨眼。

那边厢,皇太后的一腔兴致都没了,径自起身,亲自到西墙的神位前去跪倒请罪。

皇后更智能伏地不敢抬头:“……皇太后,皇上,妾身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在后宫中不敢有半点失矩之处,绝不至失德。”

一众嫔妃在下头窃窃私语一番,便也都闹明白这是怎么了,不由得都朝皇后望过来。

这种压力,不啻于上天不降雨时,皇帝所感受到的那般沉重。

满殿内的人,没人敢起身为皇后说话。终是和敬公主再也看不过去,也起身跪倒:“儿臣启皇太后、皇阿玛,依儿臣来看,这不过是个误会。这大过年的,满宫都在放炮仗。尤其皇阿玛所到之处,必定是炮仗随行……坤宁宫外头又立着大烟囱,说不定便有炮仗飞起崩进烟囱里,顺着烟道滑进炉膛里。炮仗里的硫黄和硝石这便炸开罢了。”

“无关乎上天,只是炮仗的巧合罢了!这样大过年的,儿臣伏祈皇太后和皇阿玛不要错怪了皇额涅去!”

和敬公主今年已是十六岁,皇帝已是下旨,便于这一年将要下嫁。故此皇帝这一回并未将和敬的话当做小儿言语,而是认真思量了片刻,轻轻点头。

“和敬,你说得倒也有理。虽说这坤宁宫外的烟囱高过殿顶,轻易没炮仗能飞的进来;但是总归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皇帝眯眼打量皇后:“和敬替你求情,说的也是有理。只是这大过年的,朕也不想再细细追究下去。总归不管是炮仗,还是什么,皇后的心下最是明白。”

“不如这样,还是待得众人散去,皇后独自跪在这里,单独与神明言说吧。若是误会,神明自然平息;若不是误会……神明自有决断。”

二卷360、长子(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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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原代表皇后,虽然从先帝雍正爷起,坤宁宫便不再是皇后的寝宫,可是坤宁宫里却也因摆设了皇后主理的祭神仪礼,这里便依旧代表着中宫。

更何况“坤宁”二字啊。

这大过年的,皇后却在坤宁宫遭遇了这档子事儿,一众后宫心下都是各有感受。便如娴贵妃,当场便已忍不住了笑意。

只是在此处,谁敢笑出来呢?不过都脚步匆匆而去,便是想乐,也都得躲回自己宫里去乐吧。

婉兮将四公主还给纯贵妃,一路恭送了高位的嫔妃走。

正准备也上自己的暖轿呢,却见前头急急走过一个人来,远远便打千儿请安。

婉兮便也停住了脚步,略有些意外。

“大阿哥?切勿多礼,快快请起。”

正是大阿哥永璜。

因大阿哥的年岁只比婉兮小一岁,故此婉兮进宫的时候,十三岁的永璜早就到紫禁城东南角的阿哥所区域去住了,寻常不能进后宫,便与婉兮也没怎么见过。

大阿哥的额娘便是与慧贤皇贵妃用追封的哲悯皇贵妃。哲悯皇贵妃虽与皇后一样都出于富察氏,但是并非同宗同祖,故此大阿哥与皇后也并不亲近。既是与皇后都不亲近,那便与后宫里其他主位,也并不太亲近。

故此今儿这么特地来给婉兮行礼请安,婉兮也觉意外。

大阿哥含笑上前:“儿臣给令姨娘请安。因这些年进后宫的机会少,便连令姨娘进封嫔位都未能亲自道贺……”

婉兮便笑了:“大阿哥不必介怀。这都是宫里的规矩,我自然明白的。”

婉兮顾着宫里的规矩,特此半侧了身,不与大阿哥正面相视、说话。献春和毛团儿也都是懂事儿的,一边一个格在了两人的中间。

这便是有人出来撞见了,也是不打紧的。

大阿哥含笑点头:“不瞒令姨娘,儿臣此来请安,一来是拜年,略尽儿臣孝心。”

比自己小一岁的“大儿子”来表“孝心”,婉兮不由得有些脸红。

大阿哥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儿臣实则还想向令姨娘讨一份压岁礼。”

婉兮微微扬眸,随即便也笑了:“我明白了,大阿哥这份儿礼是替即将出世的小阿哥讨的吧?那我自然是乐意之至的。”

婉兮说着便伸手跟献春要荷包。

大阿哥却含笑道:“不敢劳动令姨娘破费,只是儿臣今儿看着令姨娘一直抱着四妹妹,而四妹妹的手里始终捉住一个小玩意儿不放。儿臣瞧着那小玩意儿十分逼真可爱,定然是小孩子心爱之物。”

“儿臣私下打听了,才知道那是令姨娘亲手给四妹妹做的小狮子。儿臣十分喜欢,便厚颜想向令姨娘也讨一个来。等孩儿出世之后,相信儿臣的孩儿,亦定会十分喜欢。”

婉兮便也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

婉兮红着脸看了献春一眼:“实则不瞒大阿哥,我今儿没见福晋跟着一同来,这才知道是福晋是有喜了。我本来还在想该送个什么给小阿哥庆生……我手笨,其实给四公主做的那个都不像个狮子模样了,便也没好意思想给小阿哥做一个。”

“正在犯愁呢,难得大阿哥不嫌弃。那我自然是正中下怀呢!”

二卷361、敲山(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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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目送永璜离去,这才走回自己的暖轿。

一抬眼,却见语琴立在轿子边,正瞟着她笑呢。

婉兮忙上前:“姐姐怎么回来了?方才不是与愉妃娘娘一起回去了么?”

语琴轻哼一声:“是一起回去了。可是走到半路,忽然想及一事,必定回来当面问问你,才能安心。否则今晚上怕都是要睡不着了。”

语琴说着笑:“……却没想到,倒撞见你一出好戏。哎哟哟,我真遗憾大阿哥的年岁只比你小一岁,要不然啊,说不定大阿哥都要跟皇上求了,去当你的儿子~~”

婉兮满面通红,忙按住语琴的手:“姐姐快住嘴!”

语琴含笑点头:“你放心,我这话也只是当着你的面儿,独独与你说笑罢了。若是对着外人,我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会说嘴的。”

婉兮轻叹一声:“我倒也没想到大阿哥会来与我请安……我不过是个嫔位,他若想找个倚仗,后宫里自然还有别人。就算他想找个自己没有孩子的,那也还有现成的娴贵妃呢。”

“他若能去给娴贵妃当儿子,倒比来找我更好些吧?”

语琴轻哼一声:“还不是人家也瞧得清楚,你是最得皇上宠爱的?他又不缺额娘,他想要的不过是皇上的关注罢了。这会子皇后又有了嫡子,他这个皇长子便又白当了,你没瞧整个家宴时,皇太后连瞧都没瞧过他一眼么?他自然是怕受冷落,故此才更急着找个倚仗罢了。”

婉兮摇摇头:“可是他来找我,却怕是找错人了。我自己虽然还没孩子,可我也没想过要抚养一位皇子来为自己争什么的。”

“皇上的眼多明亮着呢,这会子哪个后宫要争皇子来养,那便是摆明了对将来的储位有心思呢。皇上今年不过三十又六,春秋正盛,谁敢在这个时候便安那个心,便是与皇上离心离德了。”

语琴悄然松一口气,却还是故意挤对婉兮:“哎哟完了,看样子大阿哥是拜错了门子了!”

婉兮含笑摇头:“他私心里想跟我要的,我是没法子给他;不过他嘴上冲我要的,我倒还是能给他的。”

语琴倒是微微挑眉:“实则那他就也够了。只要他的孩子与你拉上干系,见皇上的时候手里也时常攥着那么个物件儿,皇上便也总会爱屋及乌的。”

婉兮脸红如炭:“姐姐又瞎说!我哪儿就至于那么重要了?”

语琴哼了一声:“你就不必过谦了。如果你不是那么要紧,我看今儿皇后倒也不必遭这回罪……”

婉兮面上微微一紧,忙左右看一眼,拉住语琴,一起挤进她的暖轿里去,命起轿回宫。

语琴在轿子里才轻声道:“我先前与愉妃一起回宫,走到半路上回想之前……总觉得你那神色有些微妙。外人兴许看不出来,可是我有多了解你呢?我便总觉着这里面定然与你有关。”

“我便怎么都按捺不住了,非要回来当面问问你不可——婉兮,你不许瞒着我。”

婉兮便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借天意,说人事。总归是敲山震虎,期望她有所收敛。若她不肯,我便从此,再不忍她了。”

二卷362、冻梨(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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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婉兮坐在炕上,将脚丫塞在被子下头捂着,手上这才抱了个冻梨啃。

结果还是叫皇帝一挑帘子进来就给堵着了。

皇帝登时立起眼睛来:“不是嘱咐过你,日后不准吃这些冻货了么?”

婉兮忙三口两口将剩下的半个梨都给塞嘴里去了,直脖儿咽下去了,这才向皇帝讨好地一笑。

“爷别担心,都是缓透了的,不硬也不凉了。”

皇帝过来坐下,伸手忙去摸她脑门儿:“瞧,这还不是给拔着了?”

婉兮急忙展示放在炕头上、上头还盖着被子的脚丫:“可是爷瞧啊,我下头暖着呢。这大过年的,爷就叫我啃一口吧~”

皇帝又摸了摸她脚丫,确定脚底都是热的,这才哼了一声。

“反正你都抻脖儿给吞下去了,爷就是再不准,也没法伸手进你嗓子眼儿去掏去了!”

婉兮眨眼一乐:“缓了好几个呢,正是又甜又软的时候儿,我去给爷也捞一个来尝尝?”

皇帝含笑不语,婉兮便自己光着脚丫跳下炕去,给皇帝也捞了一个,用帕子垫了吸着冷水,送到皇帝嘴边来。

皇帝一边吃着冻梨,一边瞟着婉兮瞧。

“今儿,倒是好大的手笔。树叶子不值钱,可是那么多个剔红的盒子,总算下来也得一二百的银子。怎么着,手头又宽裕了?”

婉兮脸便红了,略有些心虚。

不过还是摇头:“爷也被我唬了。那盒子看着是雕漆的,实则不是。若当真是雕漆的盒子,按着内造办的标准,总得刷几十层大漆;刷完了阴干,再雕,再刷漆,再阴干……那要多少工夫去,又得多少银子呢。奴才可支付不起。”

“奴才送人的实则不过是木雕的小盒子,上头只刷了两道生漆罢了。只是从外表上看起来像是雕漆的罢了。”

皇帝轻哼一声:“还说是什么丹心赤诚……原来不过是唬人的。”

婉兮便笑了:“奴才说的‘丹心’说的可不是那盒子是剔红的,说的是盒子里的呀!”

皇帝眼中似有黠光滑过,却也没多说,便哼了一身不再问。

婉兮还是腻过来,轻声问:“这会子……皇后总该回宫了吧?”

皇帝点点头:“是,她没跪多一会子,天刚擦黑的时候,便已是回去了。”

婉兮便笑了。

她转头望向窗外。从一个人跪拜神明的时辰长短,便能看出这个人的心诚与否。

若当真承认自己的错,必定在神明面前长跪不起;若做做样子跪了一阵子便走了,那便心下是不服输的。甚至抬步走出坤宁宫那一刻,背对着神明,更是下定了报复的决心的。

婉兮便轻轻勾起了唇角:“爷……其实奴才贪嘴这些凉的,倒并不打紧,是不是?奴才这些年身子毫无动静,就算小时候兴许与贪凉有关联,可是这些年过去,那一碗一碗的热鹿血酒灌下去,早都该给解了。”

“既然爷心下也明白,奴才的身子跟贪凉没关系,那便也求爷,别再禁着奴才贪这口嘴了。”

皇帝微微一怔:“九儿,你?”

婉兮努力含笑,眨眨眼:“爷不是说,我这些年没动静,是爷赐下的避子汤么?那就没冻梨什么事儿啦。”

二卷363、根由(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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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婉兮给抱进怀里来,拢在腿上。

婉兮垂下头去,指头攥紧了皇帝的手去:“爷就从今儿解了那个禁令去吧,行么?既然不干冻梨的事儿,又何苦叫奴才吃一口喜欢的,还得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的?”

皇帝轻叹一声:“既然你爱吃,那爷便不禁着你了。只是一宗,你们女人家的身子总归是阴性的,多吃寒凉怎么都不好。你若想吃,也记住不得贪嘴,不能连着吃。”

婉兮用力点头:“爷放心就是,以后我若要吃凉的,也必定是这般焐在火炕上吃。最差,也要一手捧着手炉,另一手才拿来吃的。”

皇帝这便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那便随你吧!”

婉兮窝在皇帝怀里,静静地笑了一会子,终究还是抬头悄悄瞟了他一眼。

他轻哼一声:“还有话说?”

婉兮便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去亲了亲他的嘴。

皇帝不由得情动,呼吸已是粗了。

婉兮大着胆子,伸手向下去……轻轻抚弄着他。

皇帝呼吸便更急了:“你个坏丫头!今儿,怎地这般急迫?”

婉兮红了脸,主动贴进皇帝的衣襟儿里去。

“……今儿闻说大阿哥七月见就要当阿玛了。皇上都要当玛法了,可是奴才还没动静呢……难道等将来奴才的孩子生下来,竟要比自己的侄儿年岁还小了去么?”

皇帝被她抚弄得已是浑身滚烫了起来,揪着她不放,已然也伸手进了她的衣裳,以牙还牙了去。

两人都已浑身抖颤,却都不想先败下阵来。

可是听见婉兮这样的话,皇帝终究忍不住眉尖微微一颤,抓过她来用力亲着:“……九儿,别急。爷的乖九儿,爷答应过你,必定给你孩子,也必定不叫你白受委屈了去。只是,你要给爷一点时间。”

婉兮也回嘴去亲他,缠裹得叫他都闷哼出来。

婉兮一边扭转,一边娇软恳请:“……爷,那避子汤,爷要给奴才喝到什么时候去?奴才二十了,已是长大了。奴才想要爷的孩子……想要很多很多个。”

皇帝不由得已是快要按捺不住,将她按坐下来,纵马狂奔。

旋即在她耳边低声嘶吼:“……全是你的。”

婉兮振颤不停,却抱紧了他的脖子,低低地啜泣:“爷……奴才委屈。就算爷暂时不能给奴才一个孩子,好歹也要给奴才一个公道……奴才不能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奴才又没真的摔傻了,奴才信爷,可是奴才总要一个说法。”

皇帝将满身是汗的她搂紧在怀里。

“……你别急,爷已下旨给各宗室、觉罗,令他们举荐旗下满人医者。”

婉兮微微一震。

大清的朝廷里,各部院里的职位上都是同有满臣和汉臣。太医院里也是一样,只是只是在管理医政的官员职位上有满人,倒是实际看病抓药的御医、医士中皆为汉人。

这或许是因为大清入关以来,更为倾慕汉家的医药世家的缘故,而满人在关外的医药,更免不掉萨满婆婆的身影,故此御医之中才未引入满人者。

婉兮悄声问:“皇上是觉着,奴才的缘故,出在满人的医药上?”

二卷364、下嫁(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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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轻轻皱了皱眉,“这世上医药总有地域之分,且这天下之大,各地皆出产药材。只是即便是同一种药材,因产地不同,药效又有区分。”

“故此汉人御医便不识得关外所产药材;甚或是汉地原本有的药材,在关外也有出产的,那药性之间的微妙差别,御医们也未必能辨识得全面。”

婉兮便也点头:“……便如归爷爷那般出自名医世家的,却也这些年未能确诊出我身子里的缘故,兴许便是他辨认不出药性来。”

皇帝望住婉兮:“便连爷自己也是一样。虽然爷也通医术,可是从小跟从的谙达都是太医院里的汉人御医。爷念的医书也都是汉家医书——而关外的满人医药,因民间的看病多仰仗萨满婆婆。她们的医书有时与巫术并不区分得十分分明,就更少有医书流传,故此实难研习。”

婉兮便也轻轻点头,又依偎进皇帝的怀里去:“奴才明白了。这些年不是爷不想给我一个交待,只是爷也要从长计议。”

皇帝轻叹一声,将她抱紧:“爷如何不知道,你这小丫头从小心眼儿就多。如今都二十了,长大了,心眼儿就必定更多。爷又如何能永远不给你一个说法了去?”

婉兮便用力点头:“有爷这句话,奴才就安心了。”

是啊,纵然四爷是天子,可是天子就更要凡事都要师出有名。若无切实的证据,便也只能暂时隐忍,按兵不动。便如同他在前朝,活活忍了鄂尔泰与张廷玉两派的党争,正正十年……

婉兮放下了心,抱着皇帝轻柔而笑:“……我记得腊月的时候,皇上已下旨,因张廷玉年老,便不必入值南书房了;该由他的儿子张若澄在上书房行走。”

皇帝微微挑眉:“嗯哼,你个小妮子,又瞧出什么来了?”

婉兮笑了:“鄂尔泰已然殁了,张廷玉也不必再入值上书房……爷,新年已至,又将是冬春交替了。”

皇帝忽地一声长笑,在她腰侧狠狠掐了一把:“擅议朝政……爷要罚你!”

皇帝两臂用力,将她撑起来按坐在他腰上。

他眯眼粗喘:“……罚你,自行——汲泉引露,遍泽园田,不可靡也~”

这年三月,和敬公主下嫁,额驸为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

此人为孝庄文皇后四哥的后裔,与和敬公主成婚,亦是爱新觉罗家与博尔济吉特氏之间的又一番亲上加亲。

皇帝心疼女儿,此番下旨,准嫁与蒙古的公主,留京居住。赐公主府,并不远离。

可是固伦和敬公主出嫁那日,还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终究是皇后的嫡生女儿,皇后那天送嫁,回到宫中也是泪水难止,其后竟病倒了。

和敬公主出嫁之后,接下来便是四公主了。虽然四公主还年幼,那件事还很遥远,可是纯贵妃终究难免跟着伤心了好一会子。

“都说和敬公主嫁入孝庄文皇后母家后裔去,并不委屈了和敬公主,况且又是在京赐府的,可是既然哭成那样,便还是终究不喜欢那个人吧。”

“哦?”婉兮扬眉望过去。

纯贵妃轻轻一哼:“说是相貌憨厚,可是私底下……却甚有野心。”

二卷365、重燃(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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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和敬公主下嫁之外,前朝也出了大事。

先是雪域郡王身故,雪域形势一时难测;二是西南金川又起战火,皇帝命平定过广西苗乱的张广泗进军金川。

在和敬公主下嫁的喜庆气氛里,整个朝廷还不知道,一场干系重大的战役正向着朝廷席卷而来。许多人的命运将在这一场重大的战役中浮生和沉沦。

皇帝又在前朝忙到不可开交,又有些日子少进后宫了,便连八旗女子引见一事都被皇帝暂时放下,都不知具体要什么时候才正式引见,故此整个后宫倒相对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夏日去。皇后因嫁女之后的伤感痊愈过来,因是已近八阿哥的周岁,这日皇后便带领后宫众人到景仁宫探望嘉妃母子。

这一回没有皇帝在,皇后便自在多了。她进了景仁门,便先站在那座石影壁前细细打量了良久。

看罢,皇后含笑召唤婉兮:“令嫔,你倒是来说说,嘉妃宫里这座影壁,与你永寿宫里的那座,有何不同?”

此言不善。便连语琴都忍不住悄然攥了婉兮的手一下。

婉兮也是悄然吸一口气,上前福身一礼:“若说相同,便是这两座影壁同为皇上下旨安设,其中缘故必定是圣心决断;”

“若说不同,只是一座在东六宫里的景仁宫,另一座在西六宫中的永寿宫。这东西之分,同样也是皇上的圣心决断。”

皇后便仰天笑了:“听听,你们都听听。令嫔当真会说话,字字声声都不离皇上,虽说明明是敷衍本宫,倒叫本宫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婉兮心下又是悄然一跳,忙又是一礼:“小妾如何敢敷衍主子娘娘?小妾愚钝,心中也只是想到这些,便也如此回主子娘娘的话罢了。”

皇后便也一转眸子,望住嘉妃。

“嘉妃,那你说呢?你觉得你这宫里的影壁,又与永寿宫的有什么不同啊?”

嘉妃也悄然望了婉兮一眼,福身含笑道:“若叫妾身说,倒还有一宗不同的:用手宫里住着令嫔,景仁宫中则是妾身居住。”

皇后不由得寒声一笑:“嘉妃,以你的意思便是说,一个嫔位所居寝宫的规制,与你一个有了皇子的妃位,倒是齐平了?又或者说,令嫔虽然身居嫔位,可事实上从进封贵人的那天起,便已然享受着妃位的待遇了,不是么?”

娴贵妃故意晚来一步,刚进景仁门便瞧见这个场面,不由得便笑了。

娴贵妃踩着七八寸高的旗鞋走过来,左边看一眼婉兮,右边又看一眼皇后。

“哟,我没看错吧?皇后主子竟然忍心跟你亲手抬举起来的令嫔吵起来了?”

娴贵妃抬手掩住唇角笑了好几声,“哎哟,我说皇后娘娘,这会子人家令嫔可正在皇上的心尖儿上呢。你这会子与她找麻烦,就不怕她在皇上耳边吹风?”

皇后面色一变,“娴贵妃,这里没的你跟着和稀泥的份儿!”

娴贵妃摆手笑着:“哎哟……我哪儿和稀泥了?我呢是好心提醒皇后你——我现在看着你和令嫔,便如同看着当年的我和慧贤了呢。”

二卷366、算账(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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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挑在这会子发落令嫔,不能不说,这个时机挑得真是好。这会子前朝的事都够皇上忙了,皇上连八旗女子引见都顾不上了,这会子咱们后宫就算闹成什么,皇上也暂时分不出心来。”

“这会子的后宫,自然还不是什么都是皇后你一手遮天?况且你现在有了嫡子啊,那就是你的保命符,不管你做出什么来,皇上和皇太后不免都要看在嫡子的份儿上,对你高抬贵手。”

娴贵妃说着又瞟了一眼皇后:“可是皇后你想过没有,就算皇上好些日子没进过后宫了,可是永寿宫可与养心殿就是一墙之隔呢。皇上就算没空闲进你我的宫里来,可总归能随便抬腿就进了永寿宫吧。”

“所以啊,皇后主子,你这会子拿捏令嫔,说不定今晚上她就会跟皇上吹枕边风……你说皇上会不会为了她,而跟你生了嫌隙去呢?”

皇后面色一变。

娴贵妃旋即却又轻轻拊掌:“哦对了,你已经如愿以偿得了嫡子了啊。就是皇上以后与你生了嫌隙,如对纯贵妃一般再也不去你宫里了,你也都没什么好怕的了。”

娴贵妃两边添柴,自然是希望皇后与婉兮之间越闹越僵、越吵越凶才好。

娴贵妃说完了,抬手轻抚鬓角:“嗯,我这会子倒真是找到些当年皇后你挑唆着我跟慧贤吵的那会子的感觉了去。不错,当真心下十分痛快。”

皇后微微一眯眼:“娴贵妃,你在说什么?”

娴贵妃一笑走上前去,凑在皇后耳边道:“当年的皇后也如此时一般吧,看着眼前的两人越吵就越高兴,就越是忍不住要上前和一把稀泥去。然后……渔翁得利。”

皇后冷笑一声:“娴贵妃,你想渔翁得利?可是你瞧着,我跟令嫔又有谁会站在你那一边呢?无论我们两个谁得势,也总归是与你无关的。”

娴贵妃点头冷笑:“我知道皇后手腕高,早早就在我跟令嫔之间埋下了仇怨的种子去,叫我在这宫里不论跟谁联手,也不可能是跟她了。”

“不过你们两个谁都不站在我这边,对我又有什么损失呢?我不过就当看了一场戏,得了哈哈一笑便罢。”

皇后不由得唇角紧抿。

娴贵妃却含笑走开:“皇后请继续,我还等着看接下来的戏码呢。”

皇后冷冷看着娴贵妃走开,这才带着众人走进景仁宫正殿坐下。

她又堆起笑脸来对嘉妃说:“八阿哥呢?快抱过来,给皇额娘抱抱。”

嘉妃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怠慢,忙叫顺姬去叫了保姆抱着永璇来。

皇后将永璇抱进怀里,一脸慈爱地笑着逗那孩子:“周岁了呢,该站儿,也该走了。不能总腻在皇额娘怀里叫抱着了。来,我们八阿哥,扶着皇额娘的手,咱们给姨娘们走走瞧瞧。”

嘉妃不由得微微一颤,上前拦着:“皇后娘娘……八阿哥他,还没练习过。”

皇后便笑了:“瞧你啊,好歹还是早就诞育过四阿哥的人呢,如何不知道我大清的皇子,将来必定是要精于骑射的。都周岁了,怎么还能不叫练习站和走?”

二卷367、害人(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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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含笑说着,忽然就松了手。

刚周岁的呃八阿哥永璇本能地凭自己站住了,继而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猛地踉跄了两步。

虽然只有两步,可是却也叫人明白地看清楚,八阿哥那两只脚是高低脚的。

两步之后,八阿哥已是整个向前仆倒。

嘉妃一声哀呼,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已是泪落两颊。

“八阿哥这是怎么了?!”皇后惊得站起身来,直盯住嘉妃:“你说啊!好好的皇阿哥,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嘉妃抱着八阿哥跪倒在地:“回皇后娘娘,只是八阿哥还小。他出生便早了一个月,故此腿脚软些罢了。待得过几个月,八阿哥他一定会长好的。”

皇后却直接吩咐:“传御医!”

负责值守景仁宫的御医钟毓生忙进来,隔着门上竹帘跪在外头。

“钟御医,是你负责景仁宫的?那八阿哥日常的平安脉,便也都是你伺候的?”

钟毓生每日都请平安脉,对八阿哥的情形早有知晓,只是受了嘉妃的请托才一直守口如瓶。如今被皇后这样一问,便已情知是瞒不住了。

钟毓生在门外月台之上叩头在地。

“回皇后娘娘……微臣该死。只是微臣也是以为八阿哥早产了一个月,故此腿脚有些软也是难免,故此……”

皇后一声冷笑:“钟御医,这些话你便不必说了!本宫记得,当日八阿哥降生之时,守月大夫并不是你。故此就算本宫要追究,也自不必先要了你的命去!你眼下只要与本宫说明白,依你看八阿哥的问题是出在何处。若说得明白,本宫自会去向当日的守月大夫问责!”

钟毓生忙又叩头:“回皇后娘娘……八阿哥,八阿哥是血脉经络不畅通。脚在肢端,血脉经络的不同导致腿脚处循环不畅。天长日久便都累积在了那只脚上。”

皇后目光不动声色从念春面上滑过。

“血脉经络不畅?本宫倒是想起来,八阿哥临盆之前,嘉妃被蜂子咬过。钟御医,依你看,八阿哥的血脉经络不畅,会不会与这个有关?”

钟毓生听音辨声,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又立即叩头:“若依着当日的情形看起来,那蜂毒入血,沿着血脉入了胎中,的确有可能麻痹了经络去……”

“还有,若嘉妃娘娘当日曾经因蜂毒而昏厥过去过,那么母体注入胎儿的血流便会时断时续,确也可能对胎儿造成影响,令血流无法完全到达身子各处。”

皇后轻叹一声:“怨不得。”

皇后垂首细细想了想:“可是怎么会啊?当日嘉妃不是已经用过了令嫔的血去?听说令嫔曾经被蜂子咬过,身子里的血已经帮着解蜂毒,那嘉妃和八阿哥怎么还会受了蜂毒所害?”

钟毓生听着,又想了想,这才有些哆哆嗦嗦答道:“被蜂子咬过的人,呃,这样的血按理来说是能帮助解毒。可是人与人不同,血又岂可乱用?并无血脉相连的两个人,若将一个人的血贸然用在另一人伤口上去,说不定那血不合,反倒害了人去!”

皇后冷冷抬起眼来望向婉兮:“是么?如此说来,令嫔没有救人,反倒可能是在害人?!”

二卷368、反笑(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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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终是忍不住笑了。

第一次在面对皇后的如此咄咄逼人之时,心下却没有了愤懑和躲闪,而只是想笑。

既然想笑,她便不掩饰了,静静抬眸,一对妙目盈盈对上皇后,浅浅而笑。

她更想起皇上,想起去年七月十五那日,皇上亲自刺了血,却不准她张扬。那会子是要免了外人的担心,也为嘉妃母子省些口舌去,可是此时想来……那又何尝不是皇上早布下的一步棋呢?

那是皇上的试探,留下一个活结来并不发动。若皇后此时什么都没做,那么那个结就也权当弃子;可惜皇后能忍下一年来,到这会子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这样看来,连婉兮都不知道该说皇后是“能忍”,还是“不能忍”了。

皇后眯眼打量婉兮。

“令嫔,你笑什么?此时事关八阿哥的腿病,事关我大清的皇阿哥将来还能不能骑马,这一刻本宫在严肃与你问话……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皇后高高抬眸,目光掠远:“还是说,你仗着有皇上的宠爱,便根本都不将皇嗣的性命放在心上?你为博得皇上的偏宠,逞能歘尖儿,故意要显摆用自己的血去救嘉妃母子,却根本就不管她们的死活?!”

婉兮收起微笑,忍住一声叹息:“主子娘娘既然认定如此,不如请皇上定夺吧。若皇上也与主子娘娘认定相同,那便是皇上赐死小妾,小妾也绝无半点怨言。”

“皇上?!”

皇后陡然一声冷笑:“本宫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请皇上来定夺!因为皇上偏宠于你,你指望着皇上可以不顾嘉妃母子的死活,偏袒了你去!”

婉兮心下微微一沉:“那主子娘娘又想怎样?小妾虽然身份低微,可却好歹是皇上的嫔位!身为嫔位,又册封诏书、有礼部所颁冠服,便还轮不到皇后一个人来议处!”

皇后凝着婉兮,点头一笑:“你说的好。可惜这会子皇上忙于前朝。大金川出了事,藏王颇罗鼐也死了;准噶尔虽是幼主,却趁机请命进藏熬茶……咱们大清版图的整个西边,都已处在动荡不安之中!皇上此时前朝事务尚且忙不过来,本宫又怎能去为了后宫这一点子事,去搅扰皇上圣听?”

婉兮迅速回头,看一眼献春。

“就算皇上此时忙于前朝,可是这后宫里怕还是轮不到主子娘娘一个人做主……好歹还有皇太后呢。皇后身为贤妇,难道都不用禀明皇太后么?”

婉兮背后,献春已是悄然朝景仁宫侧门去。

皇后早有察觉,冷冷一笑:“献春,你好歹也曾经是我长春宫的人。这会子,你做什么去啊?”

挽春和念春对视一眼,都没动。

好歹,她们也曾与献春有些旧日的情分在。

皇后垂下头去:“念春,你去陪陪献春。”

念春垂下眼帘去,静静躬身:“嗻。”

远观献春,近看婉兮面色,皇后这才轻轻地笑了。

“令嫔,你是以为皇太后若是听说了,也会如皇上一般来救你么?皇太后是圣心仁慈,可是你做的这回事却是事关皇子性命!你觉着在皇太后心里,是皇孙更要紧,还是你更要紧啊?”

二卷369、双全(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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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忽然发难,在场嫔妃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便是语琴和陈贵人,都并不知道其实刺血了的是皇上,这一刻虽也都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来,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施救。

从献春那便能看得出来,皇后已是叫人提防了景仁宫各个门去,便是谁想出去给皇上报个信儿都做不到了。

除却陈贵人和语琴之外,其余又有多少嫔妃本就是冷眼旁观,甚或是如娴贵妃那样希望婉兮这一回崴在这件事儿上的呢。所以院子里纵然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动弹。

唯有嘉妃有些犹豫。

当日她人在蜂毒的昏迷之中,已是说不清婉兮是否当真救了她,还是只是如皇后所说的一般逞能邀宠。

可是至少这是在她的景仁宫里,她不想在自己的宫里,因为自己的孩子,叫令嫔出了事。若当真皇上怪罪下来,她又何尝不是替皇后做了筏子去?

她便悄然看了一眼顺姬。

娴贵妃却给瞧见了,走过来一把手按住嘉妃,一把抓住顺姬,低低一笑:“你这是做什么?你难道忘了你去年那回罪是怎么遭的?还不是因为那一群蜂子?!”

“赵进忠都说了,这后宫里之所以有蜂子袭来,只能是永寿宫给招来的。她就算想要救你,也不过是挽回她之前害你受了蜂毒的错失去罢了。”

“金静凇,你好歹是当额娘的,就算你受了那蜂毒,此时瞧着当无大碍了;那你的八阿哥呢?你瞧他在你胎里,被那些蜂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儿?好悬生不下来不说,便是如今,这腿脚还是这样儿的……你便是不为了你自己要个说法,你也得给你儿子讨个公道!”

嘉妃便不由得也站住了,回眸望向婉兮去。

新贵妃冷冷一笑:“不管是不是令嫔,总归她们这么闹开,对你没什么坏处。只有由着她们这么闹,越闹越大,你和你儿子受害的真凶才能被揪出来。”

“故此,你不如便由得她们去。总归你是苦主,你便一同坐山观虎斗罢了。不管谁怎么了,又坑害不到你一丝半点去。”

众目之下,婉兮便也索性压着自己,叫自己平静下来。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皇后:“倒不知主子娘娘想如何发落小妾?小妾是嫔位,想必主子娘娘不能直接赐死。”

皇后轻哼一声:“你说的对,你是嫔位,本宫可以因你德行有亏而责罚,却不能处死。”

皇后抬了抬手:“来啊,叫慎刑司的精奇来带人。”

少顷,慎刑司的几个精奇便来到,给皇后请跪安。

那为首的,婉兮也认得。是上回跟庆顺一起险些给她施过猫刑的,名叫“双全”的。

上回因有庆顺比着,倒觉着这个双全眉眼间好似平和些的。只是婉兮那会子却没忽略掉,每回庆顺与她说话,那个双全总是悄然用眼瞟着她的。

她事后也打听过,都说这个双全是从前与皇太后身边的那个二喜最为要好的。当日要整治婉兮,她们几个也是打着要给二喜出一口气的算盘。

如今庆顺去了皇太后宫里,倒是轮到这个双全出头了。

二卷370、无恐(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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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转眸盯住那双全:“原来是双全妈妈,当年一见,本宫一直没忘了。”

双全倒也并不惊慌,“奴才给令主子请安。令主子还能记着奴才,那自是奴才的造化。这回奴才还有机会伺候令主子,便也是奴才与令主子的缘分。”

慎刑司的精奇们都有将煞气完美掩饰起来,面上反倒格外平和的本事去。

皇后听了便也是一笑:“既是旧识,那更好。不如你们回慎刑司去好好叙叙旧。此处总归是嘉妃的寝宫,还有八阿哥在呢。双全你那身上的煞气,是能瞒过我们这些大人去,怕却瞒不过小孩子的眼睛去。”

“还是别在这儿耽搁了,带令嫔回你的慎刑司,好好将令嫔的话都问清楚吧。”

语琴看不下去了,撩裙便想冲向前。

陈贵人拽住语琴,轻轻道:“这会子皇后已是下定了主意,无论咱们谁向前都没用。现在能救婉兮的,只有皇上罢了。”

“与其这会子咱们冲出去,反倒耽误了工夫,却不如暂时忍下这一会子来,叫咱们早些能出了这景仁宫门去,便能早些去告知皇上才是。”

语琴便攥紧手指忍下来,只是忍不住了眼中的泪。她低低嘶吼:“为什么?她这会子凭什么这样有恃无恐了去?”

陈贵人紧紧挽住语琴的手:“你没听方才皇后特地提到藏王颇罗鼐死去,雪域形势有变么?这回西边的事,听似分为三块:金川用兵、藏王更迭、准噶尔请旨进藏熬茶。实则这三件事有一个中心:那就是雪域的事。”

“大金川为中原通向雪域的要道,金川土司还曾向雪域僧王求兵支援;准噶尔要进藏熬茶,摆明了也是想趁机控制了雪域去……这会子西边所有的安定,都系在朝廷派驻的驻藏大臣一身。而这会子的驻藏大臣,你道是谁?”

语琴便是一怔:“是谁?”

陈贵人轻轻叹口气:“便是皇后她二哥傅清。”

语琴便黯然垂下双目。

“怪不得……如今她内有嫡子,外有驻藏大臣的二哥,便不管她此时做了什么,皇上为了天下社稷的安定,也不能对她怎样。”

陈贵人也是点头:“所以咱们眼下,只能忍下来。待得待会儿出了景仁宫,一切再请皇上定夺。”

婉兮反倒淡淡向皇后施了大礼拜别。

“主子娘娘,小妾是主子娘娘长春宫里出来的人。这些年蒙主子娘娘教导成就,一手玉成奴才与皇上的情分。奴才一直不敢忘主子娘娘的恩德,虽然晋位为嫔,在主子娘娘面前也一向自称‘奴才’。”

“可是这一刻,奴才却要向主子拜别了。小妾这一去慎刑司,回得来、回不来都不敢保准儿。便在这一刻,与主子娘娘,了结了今生的缘分吧。”

婉兮静静抬眸:“待得小妾从慎刑司归来,不论生死,都已不再欠主子娘娘的分毫。”

皇后闭上眼,却是叹了口气:“令嫔,你这些年在长春宫,本宫无时无刻不教导你,存善心,积功德。本宫送你,教你抄经诵佛,却没想到你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二卷371、走吧(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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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皇后说到这些话,婉兮便只觉更是想笑。那笑意从心底里汩汩涌出来,竟无法抑制。

她便轻声笑着望住皇后:“主子娘娘,话已至此,你我终究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是么?”

婉兮便又再拜:“奴才便就此拜别,还望主子娘娘您,善自珍重。”

婉兮说完转头望住双全:“双全妈妈,咱们走吧。”

院子里的众人目送婉兮随着双全去了。

陈贵人紧紧攥着语琴的手,只等皇后叫众人散了。

皇后却抬手抚了抚鬓角:“这盛夏大七月的,可是真热。宫里宛若蒸笼一样,不若姐妹们随本宫到西苑坐坐。”

“今儿好歹咱们都是为了八阿哥的周岁来的,方才因为令嫔的事儿闹了这一起子,倒叫嘉妃和八阿哥都不乐呵了。咱们便挪到西苑去,好好地设宴,本宫再叫两本子戏,咱们一起替嘉妃和八阿哥把刚刚的晦气都给扫了。”

语琴一听皇后这话,便有些忍不住了。

陈贵人按住了她,亲自上前请安:“主子娘娘也知道,妾身这些年都是不爱热闹。便是皇太后的圣寿,妾身也有不去听戏的时候儿,皇上也一向都体谅妾身这抱残守缺的性子。这会子还求主子娘娘也放了妾身轻省去吧。”

皇后便笑了:“陈贵人,你也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了,你的性子,我自是知道。我知道你喜静不喜闹,但是我也知道你自己也是极其疼爱小孩子的。今儿这场合不是为了大人,倒是为的八阿哥这小孩子去。”

“若是往日里旁的场合,本宫自然不愿难为你,自是叫你歇着去便罢。可是今儿却是为了八阿哥,本宫便将话撂在这儿:你们这些都是当姨娘的,总归都是长辈,今儿便谁都不能缺席了,都得随着本宫到西苑去,好好替嘉妃和八阿哥乐呵乐呵!”

婉兮随着双全,一路朝慎刑司的方向走过去。

此时七月,正是紫禁城里最热的时节。太阳从天上无遮无拦、火辣辣地晒下来,人走在宫墙夹道里,更是无处躲闪。

那明晃晃的光落在石头地面上,更炫出另一重散光来,叫人看了更是头晕目眩。

婉兮踩着旗鞋,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却又坚定。

也许从进宫来那一天,她就知道迟早要迈开这一步;自从答应皇上留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做好了总有这样一天的准备。

那个人不是皇后,兴许也还有旁人。

除非你在这宫里甘心如陈贵人一般活着,或者如慧贤一般死了,才能躲得开这样的命运。否则,只要你还有心于皇上,就难免迟早迟晚要走上这样的路去。

总要有结算,总要有了结,总要有仰起头来与对手四目对峙的那一瞬间。

这条路走到终点,到了慎刑司后,她与皇后之间曾有的一切,哪怕点滴的旧日情分,也终是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来了。

婉兮只静静仰头望向被阳光照耀得昏昏然的天际。

“九爷……事既至此,我已尽力。”

“你若怪我……那你我的情分,便也只到这一刻吧。”

二卷372、手段(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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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走到了慎刑司去。婉兮站定,环视周遭。还是那在紫禁城里少见的灰瓦屋顶,一进来就叫人心下压抑了去。

双全倒是笑笑:“令主子来过这儿,想来对这儿也定是印象深刻。便是过了这几年,都无法忘记的吧?”

那会子就连双全也不知道婉兮是拿伏住了庆顺,便连她也以为婉兮是受过了猫刑的。

但凡曾经在慎刑司里受过刑的,再回到这儿来,没有不打冷战的。

同样地,对于婉兮这样曾在慎刑司里受过刑,后来反倒得了造化晋位为主子的,慎刑司里的人便也都知道,这个人注定只能是敌人了。

终究这个世上,人人都有报复心。当年当女子的时候儿在这儿遭过罪,一旦飞上枝头去便必定饶不了她们。虽说她们自己也只是听命行事,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些新主子们总归不敢跟老主子们算账,注定只冲着她们来罢了。

故此这二度的见面,便也都不用再留什么情面了。横竖都是死,总归叫自己临被报复之前,先再痛快一把罢了。

婉兮瞟着双全,缓缓点了点头:“是啊,来过这儿的人,谁能忘得了呢?起初总至少有好几个月,午夜梦回都会又站在这个院子里。梦里都是深更半夜,都是星月无光,我就这么一个人儿站在这儿,看着这灰瓦的屋子,然后出一身的冷汗,醒来之后抱着棉被还在打摆子。”

双全点头笑笑:“令主子说的是,凡是来过的主子、姑娘们,也都是这么说的。”

“故此令主子也别叫奴才们为难,更别为难主子您自己个儿。便将毒害嘉主子、八阿哥的罪行,都痛痛快快吐出来吧。奴才们顺顺当当交了差事,令主子也能少遭些罪。”

婉兮却拣了个石锁坐了下来,挑眸望住双全:“我若没什么好说的呢?双全,我倒想知道,你们这帮奴才敢对皇上的嫔位,使出什么样儿的手段来。”

双全福身回话道:“回令主子,奴才没敢忘了您这会子已经不是当年的官女子,是嫔位主子了。故此令主子放心,奴才们必定是不敢再使上回那种血淋淋的手段去了。主子们都要体面,故此奴才们得给主子用不见血、也没有伤痕、却叫主子什么都瞒不住的手段来。”

婉兮便笑了:“先说说,我想听。也算你们最后攒些阴德,叫我事先做个准备。”

双全点点头,“令主子就是个心眼儿剔透的人,瞧令主子这不是已经替自己找好法子了么?”

婉兮都忍不住一眯眼:“什么我自己选好了?”

双全笑笑指指婉兮坐着的那个石锁。

“便是这个。令主子既然因缘巧合就选定了这个石锁,那么咱们便也就用这个法子吧。令主子知道这个石锁待会儿怎么用么?咱们是要给令主子用个箱子——令主子既然是主子,那箱子的木料也得是好的。咱们就用檀木的,还带着香味儿的,好么?”

“那箱子就这么高,”双全比了比她腰侧,“令主子进去便得蜷着,伸不开手脚。”

二卷373、不死(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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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外头便用令主子亲自选的这石锁给坠着。四把大石锁,准保将那箱子压得登登实实的,不论令主子在箱子里怎么挣扎,都准保半点儿都撑不起箱子盖儿来,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半点都挣不来挪动的空间去。”

“不过令主子也不用担心,那么小的箱子却不会将令主子给憋死的。那箱子侧有洞,令主子要是实在难受了,能把脑袋从那洞里伸出来透透气。但是仅此而已了,胳膊腿是怎么都甭想动一动的。”

婉兮的心下便是一跳,面上反倒漾起淡淡的笑意。

“你想蜷死我?”

双全摇头笑笑:“令主子说什么呢?如今令主子是内廷主位,奴才们都是令主子的奴才,如何敢叫主子死呢?”

“奴才们只敢用这种叫主子们一点伤痕没有、半点血都不出的法子。总归只是等主子们自己熬不住了,觉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主子们都是心气儿高的,如何肯甘心在奴才们手里遭这些零碎儿的罪呢?故此一向主子们选择的法子,都是自己了断了去。”

婉兮点头:“我懂了,你们是逼我自尽。”

“这样一来,我死了,你们可以向皇后交差;且我身上没有伤痕,也没出过血,便是御医们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况且御医也不敢看我的身子,最终验女尸,总归还是要你们来验,故此你们自然脱了干系去。”

双全点头而笑:“正是这样的。令主子当真是心有七窍,一说就都通了。”

婉兮手扶住那石锁。

石头本应该是寒凉之物,可是这会子在盛夏七月的日头照耀之下,竟然也如火炭儿一般地烫手。

“可若是我就这么自尽了,你以为皇上就会饶了你们么?”

双全毫不犹豫地摇头:“奴才们也知道令主子这会子有多受宠,自是知道皇上后头也不会饶了奴才们。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皇上不追究,令主子经过了上回和这会子之后,就还能饶得了奴才们么?”

“自从上回送了姑娘出这个门儿,奴才们就知道自己在令主子心里该是个什么位置了。竟然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奴才们倒当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双全说着又含起微笑来:“可是即便皇上追究,倒也未必就叫奴才们死了。终究令主子是自尽的,不干奴才们得事。况且皇上办事,也总要有理有据,否则皇太后、皇后也都是要拦着的。”

双全缓缓收了笑,凝住婉兮:“况且话又说回来,如奴才这等进宫当妇差的,本就是孀妇。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在这世上早已无牵无挂,又怕什么呢?”

婉兮听完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看来你的求死之心,比我还盛。本宫倒劝你,何必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都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回。辛辛苦苦活到这么大,怎能将这条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婉兮清眸一转:“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搓磨我,想叫我自尽,你都白费了心机。我总归绝不会走上那条路的,我要等皇上。皇上迟早会来,皇上不来我绝不死!”

二卷374、柳暗(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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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全却也不惊,依旧稳稳当当点头。

“令主子的话,奴才半点都不意外。性命金贵,谁舍得就那么抛却了呢?”

“说过这话的不只是令主子,从前不少主位啊、姑娘们,进来也都这样赌咒发誓过。可是说话容易,熬住这刑却难。不瞒令主子,好些嘴硬的姑娘啊,连一天都没熬下来,受刑的当晚就悬梁了。”

婉兮眯眼盯住双全。

双全便也是点头:“没错,这刑,常人连十个时辰都熬不住的。也就是说,令主子就不用指望能多熬几天,等到皇上来了。除非皇上今晚天黑之前就能赶来,否则令主子是必定等不到皇上了。”

双全说完这整整一番瘆人的话,面上却是自始至终都带着淡淡笑意的。

这股子笑意更叫人寒颤到骨子里去,另外也同时能看到精奇们的视死如归了去。

若此,这些人便更难对付。

婉兮倒是悠然抬起头来,闲闲去看头顶碧空:“我明白了,是皇后与你们说过,我晋位为嫔,迟早要收拾你们。故此你们心里也都认定了,与我必定为敌。”

婉兮轻叹一口气:“可惜啊,皇后错了,你们也错了。”

婉兮悠闲转过眸子来瞟着双全:“上回给我上刑的是庆顺,又不是双全妈妈你。我就算要报复,也必定头一个报复了庆顺去。我又何苦要来先拿伏你?”

“双全妈妈心下也是剔透的人,你看庆顺这几年,可曾遭过什么罪去,又有什么是与我相关联的么?”

双全微微一怔。

婉兮便笑:“她不但没遭罪,这会子还在皇太后宫里管事儿呢。她此时的处境,倒比从前在你们这慎刑司里更好。”

双全咬住嘴唇:“虽说如此,可是也必定是因为庆顺如今是皇太后宫里得用的,令主子招惹不起。故此若要报复从前的事,便必定拿我等开刀!”

婉兮听罢点头:“听起来果然有理,也怨不得皇后能说服得了你们去。可是双全妈妈,我倒要反问你一句:我若报复,必定是当年当真受了刑去。”

“可是……如果我当年毫发无损而去,我纵对你们这慎刑司有些后怕,可我还至于有那么深的恨意,非得要了你们的命去么?”

双全被问的一怔:“令主子这说的是……?”

婉兮轻哼一笑,“没错,我当日根本就没有受猫刑。双全妈妈必定还记着,我当日是与庆顺另外到了别的房里去施刑。故此你们根本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当真受刑了……”

“没错,庆顺是比你们更有眼色,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故此她才有后来的前程……你当她能进皇太后的宫里去,是谁保荐的?”

双全一惊,实在有些大出意料。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地一笑:“我一没受刑,二没报复庆顺,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报复到你们这儿来?况且话又说回来,我若当真想要报复你们,我还用等了这么多年?”

“以我现在的位分,随便拿捏你们一个什么,都只跟捏死个蚂蚁一般。我又何必留你们到此时?!”

二卷375、宫主(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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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里,皇后留六宫一直看戏到了深夜。八阿哥一个小孩子已经被折腾得睡了醒,醒了又睡好几个来回。

眼见着都要到三更天了,皇后这才吩咐散了。

总归这会子,宫中各门全都下钥。便是有人想要在这会子去养心殿,走不出自己的宫门不说,更是走不过通往养心殿的长街门去。终究是怎么都要等到天亮之后了。

踏着残月而归,皇后回到长春宫,坐下这便急着问念春。念春回话,说双全那边儿早给令嫔用上了刑。还说宫里对这个刑,没有能熬过晚上的。待会儿等过了三更天就将令嫔放出来,估计令嫔今晚便能自尽了。

皇后满意一笑:“便不是为了本宫,这帮精奇们也得为了她们自己去。”

念春垂首道:“主子说的是。她们都是人精儿,自然明白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当日她们既然那么折腾过令嫔,如今令嫔得势,如何能饶得了她们?她们若想在这宫里还能活下去,也唯有倚仗主子。毕竟这宫里,也就只有主子才能劝住皇上了。”

皇后淡淡一笑:“天下不可一日无,后宫也不可一时无主。皇上是天下的君王,本宫便是这六宫之主。总归,这六宫里的事还都要听本宫的。便是皇上,凡事也要与本宫打个商量去。”

“那些精奇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在这后宫里,她们不依赖本宫,还能依赖谁去呢?!”

话刚说到这儿,驻春却忽然来报:“……启禀主子,皇上出了养心殿,看样子正往咱们这边来!”

皇后便也是一惊,忙起身,边走向门口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皇上今晚不是召见大臣‘晚面’么?怎么这会子还能出来?”

皇帝召见大臣多是白天,若遇紧急大事便在晚间也有召见,这种晚间的召见称为“晚面”。能够获得皇帝“晚面”的,必定都是心腹的军机大臣。

而若有“晚面”也必定是干系社稷的紧急大事,那么这样的晚上,皇上是应该怎么都顾不上后宫的才是。

驻春也是摇头:“奴才也不清楚。”

皇后说着迎到了宫门口,皇帝正明火执仗地坐在肩舆上,并未落轿,只是坐在半空里,淡淡眯眼俯视着皇后。

皇后忙请安:“这么晚了,皇上怎还未安置?”

皇帝点点头:“今儿晚上说了好些的话,用了许多的脑子,朕累了,却反倒一时睡不着。难得今晚儿月色清朗,便想出来走走。皇后,肯陪朕夜游么?”

皇后便笑了:“夫妻一体,皇上要去哪儿,妾身自当相陪。”

皇帝坐在肩舆上,高高凌驾于众人,抬眼便能与明月相接一般。

他点点头:“摆驾,重华宫。”

皇后一听“重华宫”三字,不由得垂眸欢喜地一笑。

重华宫便为皇帝潜邸。

皇帝因自小在宫中抚养,便是成婚都未分府,先帝雍正是将西二所指给了当时的宝亲王弘历。重华宫便是皇后与皇帝在这宫里的第一个家,也是他们那年成亲的地方。

那里保存着皇后与皇帝的第一眼凝视、第一个夜晚、第一个孩子……

二卷376、旧宅(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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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七月之中,月影如盘,月光如水。

帝后二人驾临旧居,回眸相望之际,皇后便都掩藏不住心中满满的柔情。

回想那一年,她成婚那日,也是身披这样的夜色,坐着大花轿被抬进这宫里来。

便是那一天,她才正式在红烛摇曳里,看见了她的夫君,未来的帝王。

盖头挑起的那一刻,她撞见他清亮如水的眼,看见他面上半隐半现的笑。她定下了与他白首偕老的誓言……可是随即,那乾西二所里比她先到的一干女子:格格富察氏、苏氏、黄氏、陈氏;使女高氏、金氏……鱼贯而入,在她面前跪成一排,齐声请安。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是那一晚,可是最痛苦的也同样是那一晚。

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她夫君的身边,比她更早,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女子。她们同为当时的皇帝所赐,同样有着各自独特的才貌。

她的欢喜,便在那一晚就淹没在了那群女子同样美丽的面容里。

那晚,即便洞房花烛,她闭上眼,仿佛还是能看见那些女人都环绕在身边,仿佛都在盯着她和夫君看……

从翌日一早开始,她睁开眼甚至看见的不是夫君——夫君天没亮便已起身赴书房攻读,她先看见的还是那些女人。

高云思的窈窕绣眉,苏婉柔的柔软温情,金静凇的飒爽直率……还有后来又大花轿嫁进来的侧福晋古黛……她的心从最初的一刻便没办法平静。

她是正室,她是嫡福晋,她是皇后……故此她必须要打败她们所有人,她必须要将她们一个一个都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

别无选择。

门声吱呀,皇帝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以为皇帝会在这一刻握住她的手。

可是皇帝却径直那么迈进门槛去了,一路走过仪门,向周遭一般:“朕冲撞殿神了,还望殿神宽宥。”

宫里有规矩,说夜晚了不可乱走,便是有殿神护佑着各个宫殿。若有人乱走,便会冲撞了殿神。

这样的夜晚,又是七月之中,正是鬼节前后,所谓“鬼门大开”的时节。皇帝这一声拜神,倒叫皇后莫名地寒毛竖起,不由得四处打量了一圈儿。

这重华宫因是皇帝藩邸,平素自然是无人居住。皇帝也只是在每年大年初二前后在此与大臣联句贺岁。往常,这里倒是缺了些人气儿。

曾经的家,如今看上去倒是空空寂寂,没有了从前的熟悉和温情。反倒是那些没有灯火的窗棂,看上去一个一个空洞洞,像是一双双茫然望过来的眼。

皇后便又是微微一颤。

那些窗棂后,曾经住着慧贤、哲悯、黄氏……曾经朝夕相处的旧人,此时早已化作了清风野鬼。倒不知道七月中元之时,鬼门大开之际,她们是否也会回到这旧日的所居来,回忆一番当年的时光。

这样想来,皇后的心头不由得又是一紧。

旁人倒是无所谓,她却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慧贤曾经住过的偏殿。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记,她惊叫出来:“谁?!”

二卷377、寻星(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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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刹那,夜空正有流云拂过,遮蔽银月。

皇后这一声惊叫仿佛惊飞流云,令云翳之后的皎洁月色重又降临。

银白月光照亮皇后眼前一张玉白的脸。

依旧平和如月、温润如玉,似笑非笑,黑瞳幽深。

皇后这才看清,还是他的夫君。

皇后便捂住了心口,终是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皇帝长眸里掠过一丝黠光去:“皇后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吓成这样?”

皇帝环视周遭:“此处是咱们的第一个家啊,此时立在你身旁的是朕,你却怎会如此害怕?”

皇后用力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叫皇上见笑了。终究是深夜了,这重华宫里也未点灯,倒叫妾身有些紧张了。”

皇帝轻轻摇头:“皇后,你是六宫之主,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又有那么多奴才保护在你周围,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皇帝说罢一眯眼,忽地转头凑近她脸前:“难道是因为七月中元,鬼门大开?皇后怕见到故人,故此才这样紧张?”

皇帝却又不等皇后作答,自己便一拍掌:“又不会啊!若当真有鬼门大开,朕倒想站在这儿,等着见一见咱们的端慧太子永琏。他亦出生于此地,他若中元节能回来,便也应该是回到此处吧?”

这样一说,皇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上说的是啊,若是永琏回来,也一定是回到此处来。那时候……这乾西二所的时光,曾经是多么的和美、安宁啊。”

皇帝也静静仰起头来,将整张脸都浸浴在银白月色里。

“皇后,还记得你我大婚的洞房么?就在重华宫的西间。你陪嫁带来的那一对楠木大柜,朕还叫人就放在西次间的北墙下。那里头还装着朕小时候的衣裳,还有皇祖、皇考、皇额涅当年赐给朕的物件儿……”

皇后心下顿时一暖,已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上!妾身自然记得。那时每日早晨起来,妾身都是亲手到那大柜里,取出皇上要穿的衣裳来,亲手替皇上穿上……”

皇帝任凭皇后攥着他的手,他却未曾收拢指尖回握住,只目光静静凝视住皇后:“彼时朕还不是皇帝,那时还不是宝亲王;你不是皇后,甚至还不是亲王福晋……那时候你叫我‘四爷’,我叫你‘小星’……”

皇后已是泪如雨下,两肩抖颤:“是,是!皇上还记得那些时候,还记得曾经叫妾身的闺名……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皇帝轻轻抬起眸子来,眸光越过皇后发顶去,又掠向夜空。

“那时候的小星去哪儿了呢?她是不是已经永远都留在了这重华宫里,身影永远印在那两个大柜前了?为什么,在朕的皇宫里,朕再也找不见曾经的小星了呢?”

皇后狠狠惊住,随即噗通跪倒在皇帝面前,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腿。

“怎么会?!皇上您看看妾身,妾身就是小星,妾身永远是皇上身边的小星啊。皇上登基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妾身每一日都陪在皇上的身边啊!”

二卷378、长春(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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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点头:“是的,朕登基十二年来,皇后你每天都在朕的身边……小星成为皇后之后,朕看见的便都只是皇后,再也不是当年初嫁入这乾西二所的星阑了。”

皇帝说罢便轻轻一甩手腕。皇后的手不自觉滑开,再也无法握住他的手。

“皇上!”

皇帝颈子抬步,穿过二进院的重华宫——他们两人当日所居的正房,直进三进院去。

这处重华宫,原为弘历为皇子时所居的乾西二所,三进院。前院本为“乐善堂”,为皇帝年少时读书的书房;中院为卧室,亦即后来的重华宫正殿;后院则有“长春书屋”,为弘历登基之前的书房所在。

皇帝登基之后,将乾西二所进为宫,命名为“重华宫”。当日鄂尔泰与张廷玉共同选此名,意为“此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皇帝也甚爱此名,深深希望自己也能为尧舜一般的帝王,成绩祖宗基业,故此定下此名来。

皇帝一路走到长春书屋前,站定。

“这是朕在宫中的第一个‘长春书屋’。此处是皇考赐给朕读书之地,并赐朕号‘长春居士’,便是要朕能在此处‘乾元君子体为仁”,希望朕领悟关照恤民,休养长春之意。”

“朕铭记皇考心意,故此朕登基之后,每到之处皆再设‘长春书屋’。譬如养心殿里有‘长春书屋’、瀛台有‘长春书屋’、圆明园里亦有‘长春书屋’……几乎朕每到之处,皆可于‘长春书屋’之中修身育德。”

皇后小心跟上前来,在皇帝身后一步站住。借夜色袅月,小心翼翼打量着皇帝的侧脸。

“朕初登基,你本居储秀宫。后来你与朕说,想要挪至长春宫。朕想,定然是小星你念着曾经重华宫里的‘长春书屋’,更明白长春书屋对于朕的意义,你是与朕同心同德,愿意陪朕治理好这一片锦绣江山……”

皇帝微顿,在夜色里转身回眸:“朕却不希望,你着眼的、想要的只是这‘长春’二字。朕多么希望,你住进长春宫的初衷,不只是为了标榜朕对你的情意!”

皇帝眸光微凉。

“皇后,你是朕的皇后,是这后宫之主。后宫之事自然由你做主,便是皇额涅也不能擅自干涉……故此你的地位本来就无可比拟,你不用跟人比,你更不用处心积虑去防范着旁人的!”

“那一年朕刚登基,面对前朝面孔,全都是皇考留下的老臣。没有一个是朕亲手选拔出来的,朕在御座之上便也能体会到你的彷徨和无助。故此朕体谅你的感受,将对你挑衅最盛的古黛只封为娴妃,远远威胁不到你的地位去……皇后,你若明白朕的心意,从那时起便该安心。”

“你是朕的嫡妻元后,更是皇考亲自挑中的人,故此朕绝不会不顾你的颜面。在外人面前、甚至在史官面前,朕永远不会说你一个‘不’子去……一个嫡妻元后该有的尊荣,朕一样都不缺,甚至要超规格地都给了你去。”

“朕这些年也说到做到。皇后……你原该知足。”

二卷379、一个(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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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心下一颤,便已是跪倒在地。

“皇上所说这些,妾身都明白……只是妾身,妾身……不甘心。”

皇帝轻轻抬头望向夜空:“不甘心?皇后,你不甘心,其实朕就何尝事事都甘心?”

“朕为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可是你也该看得明白,朕在前朝都不得不生生忍了鄂尔泰和张廷玉两派党争,整整十年!”

“若说委屈,皇后,这个世上谁没有委屈呢?皇后觉得自己身为正宫,便不该受六宫其他女人的委屈;那么朕呢,朕身为天子,却也不得不每日里挂着笑脸,忍着自己的臣子给的委屈!”

“皇后啊,为了这天下,朕能忍得;若你当真是朕的贤后,你自也要有相同的胸襟,也能陪着朕一同忍下来啊。”

皇后落泪:“皇上……您能体会妾身刚嫁入重华宫那晚,刚看见皇上第一眼,接下来便要对着慧贤、哲悯她们……皇上明白,妾身看着她们跪在面前请安时的心情么?”

“朕明白。那感觉,便与朕登基那日,刚在御座上坐定,便要面对着殿上先帝留下来的老臣们一样。”

“他们和她们各自跪倒在朕和你的面前,看上去各自三呼万岁、诚挚请安。可是那一刻却猜不透,他们和她们各自心下,实则都藏着什么样的隔阂。”

皇后便是一声哽咽。

“皇后,朕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朕也要同时体谅她们。”皇帝轻轻一叹:“因为她们与你一样,都是皇考由秀女中选拔出来,直接指进重华宫来。她们每一个都不是朕自己要的,更不是朕自己选的,可是既然皇考将她们指进来,便由不得朕不要。她们与张廷玉、鄂尔泰一样,是皇考留给朕的,朕纵心下并不喜欢,可是却不能不全都郑重接受下来。”

“况且她们既然进了重华宫,便已是将这一生都寄托给了朕,便也由不得朕不照顾她们这一辈子。”

“一个后宫的女人,若无情爱,便是子嗣。故此不管朕私心之下如何,朕也都要顾及着这些潜邸里的老人儿。朕登基十二年来,这后宫里诞育过子嗣的,几乎全都是潜邸时的老人儿……她们每一个都与你一样,年过三十了,未来还有多少年月?朕无法给她们情爱,便也要给她们个孩子来做陪伴……”

“可是皇后啊,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们每一个的地位都威胁不到你去,她们所生的孩子更不是嫡子……朕更从来没有偏宠过她们当中任何一个去!你又何苦这十二年来步步为营、处处算计?”

皇后不由得又是泪下。

“皇上说的这些,妾身都明白……可是这后宫里并非都是潜邸时的老人儿,终究还是有后进宫的新人……”

“新人?”皇帝轻轻一叹:“从朕登基以来,一共进宫的这几个新人,你心下自然都该有数。她们哪一个有了朕的孩子,她们中又有哪一个,地位超过了你们这些老人儿去?”

皇后纵然落泪,眼神却还是冷硬下来。

终究还是有一个与众不同啊……纵然没有孩子,纵然位分不算高,可是那个人却终究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二卷380、该死(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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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夜色里,皇后跪地却无声。

皇帝的目光落在皇后肩上——她的肩上平静稳定,毫无半点轻颤,足见她心下丝毫不为所动。

皇帝便轻叹一声:“朕知道你是想到了谁。就因为她跟她们都不一样,所以在皇后你的心中,她就活该生不出孩子,就活该不得好死,是不是?!”

皇后这才一声哽咽:“皇上冤枉妾身了!”

皇帝转回身来,居高临下望住皇后:“朕因为令嫔而冤枉皇后了?好,那朕便不说令嫔,咱们来先说说潜邸里的老人儿!”

“慧贤薨逝的那一年,朕已登基十年。那十年,是朕最为年轻力壮的十年,可是后宫里一共只诞下三个皇子,他们的额娘却还都是位分不高的汉女苏氏、包衣金氏、披甲人之女海氏。而身份仅次于你的高云思和古黛,却整整十年,半点动静都没有过!皇后……这当真是巧合么?”

“若说慧贤身子弱,不易坐胎倒也罢了。古黛是老满洲家的女儿,精骑善射,年纪又轻,身子骨儿比你都好!就算朕宠她少些,却也不至于整整十年,从无所出!——皇后,便是巧合,又如何会巧合到如此地步去?”

皇后又是一声哽咽:“皇上,妾身当真冤枉!”

皇帝摇摇头:“看看这重华宫吧,皇后,朕相信你也能跟朕一样,隐约看见当年的衣香鬓影……你说朕委屈了你,可是这后宫里最受委屈的,何尝就是你了呢?慧贤在朕身边伺候的日子比你还久,可是她现在已经在哪里了呢?”

“你还能在朕面前落泪,叫一声委屈;可是慧贤便是想叫,也都已经再没机会了。她唯有进朕梦里来,问朕一声安好罢了。”

皇后垂下头去,一边哽咽,身子已是不停打摆子。

皇帝凝视着她的身影,幽幽道:“朕已是眼睁睁失去了慧贤,朕便绝不会叫这样的事再重演在令嫔身上。若令嫔出了半点闪失,别说朕饶不了你,朕连自己都无法原谅。”

皇帝扬头望住夜空:“在这宫里,没人比皇后你更知道,令嫔究竟是怎么留下来的。不是她自己贪慕虚荣,她是为了朕而留下来的……那朕便必定不能叫她在这宫里遭遇任何的不测去。”

“朕那会子是真心实意将她托付给你。她那会子才十四岁,就还是个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只比咱们的和敬大了四岁。朕是多么希望你能用一颗慈心,护着她,教导她,这样即便她长大之后得宠,却也永远都是出于你的门下,永远都会敬重你、感念你……”

皇帝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来……朕自己挑了,放在你宫里,叫从你宫里出身的女子,一共只有这样一个而已。”

皇帝说到这里停住,蹲下来,凝视着皇后的眼睛。

“可是皇后,你好好回想,这些年来你都对令嫔做过什么?!你以母仪天下之尊,以一颗当过母亲的心,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都做过些什么?!”

皇后惊住,仰面望住皇帝:“……皇上以为妾身对令嫔做过什么?”

皇帝清冷一笑:“慧贤无所出、娴贵妃也无所出,故此令嫔同样无所出,在皇后看来,都只是巧合,对么?”

二卷381、错面(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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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心下紧颤。只是还是仰头望向皇帝去:“皇上是说,令嫔这些年没有动静,都是妾身动的手脚?皇上既如此说,可有实证?”

皇帝倒笑了:“实证?皇后,瞧你这样问,自是笃定朕查不到实证的。”

皇帝这会子甚至亲自伸出手去,撩开了皇后额上被冷汗黏住的几根发丝。

“当朕下旨,令宗室、觉罗献旗下、府中的满人郎中入太医院之后,朕就更明白要查不出实证了……因为种种的痕迹都越发指向关外的医药去。而皇后你生在京旗,而娴贵妃和嘉妃却有家人还在关外,若再查下去,朕查到的将是娴贵妃和嘉妃的母家‘毒害’了令嫔去,又半点都与皇后你没有牵连了!”

皇后面上瞬间苍白:“皇上以为是妾身一箭三雕,同时算计令嫔、娴贵妃和嘉妃去?”

皇帝轻叹一声:“皇后,说真的,朕都不敢再查下去了。朕真怕查到最后,不光要废了你,更会连累你的九族!到时候小九,还有如今远在雪域替朕看着整个西边安宁的傅清,都要受你牵连了去!”

“良臣难得,社稷须安,朕便是为了小九和你二哥,都不敢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皇后一声哽咽,上前一把攥住皇帝的手:“皇上……妾身冤枉啊!”

皇帝点点头:“朕就知道,即便朕与你如此推心置腹了,你还是会说自己冤枉!因为……你想要当一个万古流芳的贤后,你自然不肯在自己身上落下半个污点去!”

“瞧,此时所有大臣都知道皇后性素节俭,头上只佩通草花、绒花;秋狝时所有的蒙古王公都知道,皇后亲手为朕以鹿尾绒毛做成火镰荷包;就连你在养心殿替朕侍疾……也能被外臣撞见!”

“宫外统共能知道宫里多少事情去?可是皇后你的贤德,这会子却已经叫前朝、外藩人尽皆知了呢!待得你百年之后,都不需朕替你再宣扬什么,宫外的人也自然会用笔墨替你树碑立传了去!”

皇后眼中一串珠泪滚下。

皇帝轻轻眯眼:“还记得朕刚登基那一年,命郎世宁为朕与你们画像么?郎世宁是西洋人,画像最为写实,从来画下都与真人无异。可是他画下的你与慧贤两人的像却叫朕大失所望。”

“因为……画像之上的你与慧贤,竟然一模一样!若是外人看来,还得以为是孪生姐妹。可是你分明是满洲名门之后,她却是汉姓人,你们两个的相貌怎么会那样相像?”

“皇后……郎世宁替你们画像那时候,朕可不在你们身边。故此唯有你才最清楚,你和慧贤的相貌怎么会在郎世宁的笔下,变成孪生一般。”

“是他将慧贤画成了你,还是将你画成了慧贤?他若画错了慧贤,倒还情有可原;可你是皇后啊,他怎么敢画错了你的相貌?若当真画错,他脑袋还要不要?……除非是你允准,抑或暗示,叫他将慧贤相貌秀美之处,全都挪移到了你的画像上才是!”

皇帝说罢,伸手摸了摸皇后的脸颊。

“这会子,若以那画像来论,你说朕眼前的这张脸,究竟是皇后你,还是……慧贤了呢?”

二卷382、死后(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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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珠泪滚落:“……皇上,皇上!皇上也说了,郎世宁是西洋人,他的画纵然再写实,可是他终究是个外臣。所以他给妾身们画像的时候儿,哪里敢仔细看妾身们?况且他是西洋人啊,就更不容易辨识清楚妾身与慧贤相貌之间的细微差别。”

皇帝轻叹一声:“皇后就是皇后,每次说话便连朕都不好反驳。这话皇后简直是张口即来,想来也是在心下早已预备好多年的了。”

“也罢,朕便不追究这个了。你的画像与慧贤几乎是孪生姐妹,你更亲口跟朕求与慧贤相同的谥号……那么朕便满足了你的心愿,你与慧贤便生死不离!待得你百年之后,便是纪念你们二人,朕亦会叫你们画像同列;便在地下,也叫你们并肩而眠。”

皇帝说到此处,仿佛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皇后,朕叫你与慧贤生死不离……你也该如愿以偿了吧?”

皇后狠狠一震:“皇上!……难道皇上已经决定,叫慧贤也与皇上身后同穴而眠?”

身后与皇帝同眠,那一向都是皇后才有的资格啊!慧贤她凭什么?!

皇帝却轻轻一眨眼:“是,朕已决定。”

“可是慧贤不过是皇贵妃,并非皇后!”皇后嗓音已是嘶哑。

皇帝淡淡耸肩:“原本是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同葬,可是这回朕去拜谒了泰陵啊……哦,皇后当时未能随朕同去,这才不知道——那朕便告诉皇后吧,泰陵地下,皇考不但与嫡母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同葬,身畔还有敦肃皇贵妃年氏同眠。”

皇帝含笑眨眨眼:“瞧,年氏也是皇贵妃呢。朕是皇考的儿子,皇考定下的规矩,朕作为儿子自然也要遵从。”

“皇上!”皇后忍不住再度泪水崩落。

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嫡妻元后,那本该是她独一无二的资格啊。

皇帝想了想,便又含笑道:“既然哲悯是与慧贤一同追封的,哲悯又是朕第一个女人,是皇长子的生母,朕便叫哲悯也一同随葬吧。待得裕陵地宫落成,朕便会下旨。”

皇后心上又是重重一击。

皇上说哲悯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死后与皇帝同眠的资格,不但被慧贤抢走了,这又要再多出一个哲悯来!那她还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嫡妻元后?她在皇上心中,究竟还算是什么?!

皇帝轻叹一声,拍了拍皇后的肩头:“我们一家人,天上地下、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多好。皇后你这么多年与慧贤、哲悯亲如姐妹,也一定是欢喜朕这样的安排。”

皇后死死揪住衣襟,心痛如绞,早已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皇后才嘶哑着道:“……皇上,你听,是谁在哭啊?是不是咱们的永琏?哦不,应该是永琮吧……皇上,夜深了,咱们的嫡子在哭啊。他是不是想念皇上了?还是,要找妾身?”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终是缓缓点头:“……不管这后宫前面有过多少孩子,朕心下最疼爱,最在意的还是咱们的嫡子。所以——皇后,你尽可放心,便是为了嫡子的尊荣,他的额娘也绝不会被废!”

二卷383、挽回(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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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幸好,她早一步生下嫡子来。若此时没有了嫡子……她真的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心终于落地,她抱住自己哀哀落下泪来:“皇上……妾身明白皇上这样对妾身大发雷霆,必定是因为今天妾身责罚了令嫔的缘故。”

“妾身不知道这事是谁禀告给皇上知道的,更无从知晓那人是如何与皇上转述的……妾身只想叫皇上知道,妾身今日的此为绝不是故意为难令嫔!妾身,只是为了嘉妃和八阿哥啊!”

“原本去年八阿哥降世之前,嘉妃的宫里飞进蜂子群便古怪。妾身当日便问了赵进忠,便连奴才们都说从未有过蜂子飞进后宫袭人的旧例。去年唯一的例外便是令嫔在宫里养了那些花鸟果菜,故此宫里唯有令嫔才能招来那么多的蜂子!”

“更何况……令嫔家里就是主管蜜户的呢,若说她有本事召集来蜂子,叫蜂子飞向固定的路线,妾身都是相信的!”

“一年了,嘉妃和八阿哥都需要一个明白的交待。皇上宠爱令嫔,可是嘉妃母子的性命同样要紧,妾身既然位正中宫,又如何能不追究此事?这便赶上八阿哥的周岁,妾身自然要彻查清楚……”

“妾身也只是将令嫔交给慎刑司去审问清楚。慎刑司终究都是奴才,令嫔却已是嫔位,那些奴才们又岂能胆敢对令嫔做什么去?”

“妾身不过叫借个慎刑司的气氛,能叫令嫔将话都说清楚便罢。到时候嘉妃母子的事有了交待,令嫔也会毫发无损……这样的法子,岂不妥当?皇上又为何为了这一点子事,便与妾身这样……”

皇帝眯起眼来:“哦?皇后原来这样想的?”

皇后哭倒在地:“皇上,这后宫里总归皇嗣为重。若是查明有人危害皇嗣,便是宠妃,亦不能偏袒啊,皇上……否则后宫纲纪何在?皇上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皇帝长眸平淡下去。

皇后的情真意切,却反倒叫皇帝眼中的情感尽数干涸。

皇帝点了点头,却道:“你当今晚,朕‘晚面’的大臣,是谁?”

皇后微微一颤:“难道不是……讷亲么?”

如今鄂尔泰病逝,张廷玉年老,军机处中真正的为首之人是讷亲。皇帝既然要‘晚面’,既然是单独召见最为亲信的首席军机大臣才是,那便必定是讷亲了。

皇帝却淡淡勾起唇角:“……皇后,是小九啊。”

皇后便是一震:“小九?”

此时的傅恒虽已是军机大臣,但是无论年纪还是资历还都在军机处中排在末尾,按着此时的身份,绝无资格被皇帝于夜晚间单独召见,商量要事的。

皇帝轻叹一声:“白日里军机大臣召见时,所有奏报的大事,朕夜晚还要单独召见小九,令他单独向朕面陈意见。朕多此一举,自然是要历练他,是要抬举他。”

皇帝缓缓抬起眸子来:“……可是今晚上,你这个当亲姐姐的,却叫你最爱的弟弟,亲自经历了这样一回事。”

皇后便一颤:“皇上,小九呢?他此时……已是出宫去了,是不是?”

二卷384、问血(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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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仰头望向长天:“出宫?也算出宫去了吧,他是出了养心殿,奉了朕的口谕,直奔内务府去了!”

皇帝含笑望住皇后:“皇后该不会忘了,小九如今依旧还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呢。慎刑司终究是内务府辖下。这深更半夜的,朕自然不好直接驾临内务府,不过小九替朕去,那便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轻叹一声,盯住皇后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今晚叫小九亲眼看见他当做额娘一样敬重的长姐,对令嫔做了这样的事……当年,小九也曾经亲手将令嫔托付给皇后的吧?皇后,你从今往后又如何面对你最爱的弟弟;又如何面对你当年对你额娘做下的承诺去?”

皇后一个踉跄,膝行上前捉住皇帝的手。

“皇上!求您,不要啊……求您,下旨追回小九!”

皇帝轻轻摇头:“太迟了。你该明白小九当听说是令嫔出事,他那一会子会有多急多怒。故此他与朕一同出的养心殿,朕到了你宫里,又带你回重华宫来说了这么多话……这会子,小九早就到了慎刑司,救下了令嫔来。”

“此时在他心里,你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皇后,覆水难收,你做得出今天这番决定,便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皇后捶地大哭:“皇上啊!”

皇帝淡淡抬起眸子来,并不看向皇后面颊上的泪。

“皇后,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当真是错怪令嫔了。因为那日救嘉妃与八阿哥的血,根本就不是令嫔的,而是朕的!”

皇后一声嚎哭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只如见了鬼一样盯住皇帝。

良久,嗓子眼儿里才咔咔有声,那声响半晌才聚成完整的发声:“……可,可怎么会是皇上的血?!”

黑夜白月里,皇帝只看向星空:“令嫔那会子有不顾一切救人之心,可是她终究年纪小,那个决定失之鲁莽。终究她与嘉妃和八阿哥都没有血脉延连,若贸然用了她自己的血去,便说不定与嘉妃母子的血不合,那便非但救不了嘉妃母子,更反倒会害了那二人。”

“故此朕拦住了她。只是朕的身子不容有伤,否则便必定有人又要责怪嘉妃母子去,故此朕才假称那就是令嫔的血。况且看样子你们当中也有人知道,令嫔的血是能救人的……朕早想到,既然那会子是蜂子害人,便必定有人要借令嫔的血去生事,故此朕便也故意不叫令嫔声张了去。”

“一年了,朕宁愿是朕当日想多了,而是果然到今日,还是发生了此事。朕便更明白,去年的事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设局。”

皇后张着嘴,心下不由得惊慌乱跳。

怎么会这样?

可是她面上却决不能泄露出半点来,便只争辩道:“就算令嫔后来用血救人无错,可是那蜂子何尝不是她宫里飞出来的?那妾身今儿叫慎刑司问她,便也并未委屈了她去啊!”

皇帝倒笑了:“问蜂子的来源?朕倒觉着,若当真要问出真相来,实则不该问令嫔,倒应该是去问那些蜂子的!”

二卷385、查蜂(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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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怔住:“问蜂子?呵呵,皇上……蜂子无法吐出人言,又如何来问蜂子?”

皇帝没说话,目光却从星空之上收回,落到了皇后背后的方向上去。

那面上,浮起了由衷的微笑。

若说方才皇帝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霜雪盈面;可是这一会子,这一笑却将这身畔的时节都拉回到了七月本该的盛夏来。

皇后心下便是咯噔一跳。

“回皇上、皇后,蜂子虽然不会吐人言,却也还是有法子审问得出来的!”

夜色里,从皇帝凝眸望向的那个方向,果然传来清灵如泉的嗓音。

皇后轻轻垂下眼帘。

不用转头去看,都知道来的是谁了。

更从这清灵明亮的嗓音里,听得出她身子并无大碍。

黑夜白月里,婉兮迎着皇帝的凝视,踩稳了旗鞋,一步一步走来。

皇上和皇后的情形就明摆在眼前,都不用问,她心下也已经隐约明白此前都发生过了什么。

这一刻,她满腔的仇恨竟就都这样被如水的月色给荡涤尽了。

之前那大半天,她的心里也同样积满了黑暗的恨,她的小心眼儿里也开始算计着要如何报复皇后,如何用了最恶毒的法子叫皇后也同样地生不如死……

可是这一刻,待得看见四爷已经替她将这一切都做到了如此地步,她心中那一口恶气便全都吐出来,被夜风吹尽了。

好险,好险……她也几乎变成如皇后一样的女人,也险些叫自己的心堕入万劫不复去。若有一天自己也变成皇后一般的人,那她自己从此以后望向菱花镜,便也会厌恨自己去吧?

婉兮这一刻盈了满心的清风明月,不由得真诚朝皇帝一拜,行下大礼去。

多谢四爷……救我不仅一命,更有这一刻已经快要被仇恨染黑了的心。

皇帝眯眼凝视着眼前清丽的容颜,不由得唇角轻轻一挑。

“嗯哼,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起克,站着说话吧。”

皇帝叫婉兮起身说话,可是皇后却还跪在地上。

一个嫔位可以站着回话,可是就在她面前,堂堂正宫皇后却还跪着。

婉兮却也还顾着礼数,即便是站着,也退后一步,站在皇后的身后去。

皇后虽排位在前,可终究还是跪着,不由得回头瞟向婉兮:“令嫔,你方才说能审蜂子。本宫倒要问你,如何审得?”

皇后朝皇后福身,“回主子娘娘的话,蜂子虽不懂人言,却有固定的生活习性。那日晚间,蜂子既然蜂拥而至,便必定有两个原因:一是光,二是香。”

“若有光,便自然一路上有灯光指引蜂子,这便细查那晚究竟何处有异常灯光。”

“若是香,便要查那晚嘉妃在宫里焚过什么香,身畔的纸帐凉棚里可掺入了什么特殊的材料去。”

皇后便一眯眼。

婉兮迎上皇后的目光,淡淡一笑:“这世上的事总归有来龙去脉,只要有人做,便自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皇帝便笑了:“说得好。”

皇帝扬声道:“李玉,传旨宫殿监,命宫殿监总管太监胡世杰亲自来查宫墙内的事;宫墙外,便交给内务府傅恒去查!”

二卷386、落泪(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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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不由得一凛。

敬事房有总管三名,不过品级不同。

赵进忠为五品,而这个胡世杰年纪虽轻,却已是正四品的敬事房总管!

这个胡世杰当年在重华宫里,是如毛团儿一般每日都要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随从“哈哈珠子太监”。待得皇帝登基,胡世杰也成熟了起来,故此皇帝直接将胡世杰任命为品级最高的敬事房总管。

故此,胡世杰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却一向只听皇帝一个的。便是皇后、皇太后的话,若与皇帝的话有所违拗,他便也有胆子一律不听。

皇上这件事既然将宫墙内的交给胡世杰去查,皇后便已是明白,她便再难从中加入影响去。

只是这一会子,皇后更担心的倒不是胡世杰,而是……小九啊。

她不由得扭头望向重华门外去——

若是小九将令嫔带回来的,那他这会子置身何处?会不会就在宫门口,正看着她这样跪倒在皇帝面前?

婉兮就站在皇后身后,皇后扭身望过来,婉兮便也瞧见了。

婉兮轻叹一声,垂首道:“回主子娘娘,已是夜深人静,九爷终究是外臣,不宜再入大内。妾身已是劝了九爷回去了。”

在傅恒一脚踹开慎刑司内院的大门,不顾一切冲进来的时候,婉兮便知道是皇上已经知道了。

九爷从不是鲁莽的人,况且他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绝不会这样;可是既然九爷能这样近坚决地踹开了门,便必定是有底气的。

九爷的底气,同样是皇上。

那一刻婉兮是自己推开房门,含笑而出,立在九爷面前。

那一刻的九爷竟是瞪大了眼睛望住她,倒像是活见鬼了一般。

婉兮无法忘记,那一刻的九爷唇上已经蓄了青青的唇髭,越发成熟俊朗,可是那一刻盯着她看的眼神,却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十九岁年轻公子的模样。

婉兮故意俏皮,在暗夜银月之中,拉长了嗓音学鬼叫:“……九爷,你,怎么才来呀。今晚,鬼门大开……我,才能留下来,多看你一眼~~不过这会子,天快亮了,我~~必须得回去了~~”

婉兮本是说笑,不想叫九爷担惊受怕。可是她也没想到,她这话一出口,九爷竟然清眸一闪,一对清泪便顺着面颊直堕而下!

他为她落泪……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公子的眼泪,而是如今的军机大臣、封疆大吏,当了阿玛的成熟男子的眼泪。

婉兮也不由得动容,上前轻轻碰了碰九爷的手腕。

“九爷别傻!你瞧,我是有形儿的,不是魂儿,也是温热的。”

傅恒翻腕,一把便紧紧攥住了她手肘。

那一刻……婉兮知道,若不是忌惮着身在慎刑司,九爷是险些就要将她一把拥入怀里的。

婉兮不由得连忙向后退开一步,将手肘送他掌心闪开。

却也忍不住含了泪,映着银月,向他点头而笑:“……九爷,我没事。九爷没来晚,是我累得九爷忧心。”

傅恒明白婉兮那一退步的用意。

如今他与她之间,这样一步的距离便是永远都跨越不过了。纵然还能斗胆这样面面相对,却也再也不能碰触她半点,哪怕只是发梢衣角。

二卷387、难追(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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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安排完了一切,亲自拥了婉兮而去。皇后撑着跪麻了的腿,勉强站起身来,在夜色里目送皇帝与婉兮背影的离去,忍不住悲从中来,伸手扶住门框,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回到长春宫,东方天色已经隐隐发白。

挽春上前劝说:“主子不如再躺一会子吧。”

皇后哀哀垂下眼帘,任凭挽春和念春帮她卸下扁方,垂下乌丝。

玻璃水银妆镜里,发丝如瀑倾泻下来的瞬间,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那如瀑的乌丝里,终究还是夹缠了那么多的白发……

平时挽春她们给梳头都极尽小心,将白发都给缠进黑发中去,这便绕上扁方和发架子之后,从外表便看不出来。可是每天却终究都要面对卸下钗环的这一瞬间。

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便如同她这个人啊,如果卸去皇后的身份,如果卸去这些年她自己小心经营起来的贤后形象,她便所有的光鲜全都枯萎凋零去,只剩下这样一副衰老疲惫的模样。

她轻轻攥紧手指。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宁肯死,也绝不可以失去那些苦心经营的一切。

不过幸好,上天待她不薄,她不但得到了先帝的青眼,更还有嫡子永琮,还有她争气的兄弟!

便如皇上所说,她就不会失去一切!

除了……皇上的心。

她垂落满肩的双色头发,寂寂躺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她眼前又是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眼睛。

当她说到他们的孩子、她的永琮时,皇帝忽然又是这样似笑非笑地望住她。

“永琮是朕的嫡子,是朕登基以来便心心念念的、可以承继大统的孩子,是永琏夭折之后咱们失而复得的孩子……我对他的疼爱,自不用说。”

“皇后啊,我们的永琮当真是佛缘深厚,是不是?八年那一回秋狝,便有蒙古王公带黄帽僧人来与朕说,须有嫡子,才能解了那一年的旱情去,纯贵妃的六阿哥出世也没用。”

“接下来便是你在佛寺暂代的行宫里与朕要了这个孩子……而我们的永琮又正好出生在佛诞之日……”

即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即便是这一刻置身在温暖的被窝里,皇后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寒,悄然攥紧了手指。

皇帝那一刻轻笑道:“还记得朕与你说过么?皇后,你曾经面若观音,慈眉善目……你生下这般佛缘深厚的孩子,是这样的顺理成章、宛若天意。皇后,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我们的孩儿。”

皇后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来,打湿了枕头。

那一刻无论她怎么向皇帝解释,说那黄帽僧人与她无关,可是皇帝那幽黑眼瞳里的似笑非笑,却已经让她明白,皇帝此时已是不肯相信她的话了。

就因为她是故意在佛寺里要了这个孩子,就是因为永琮当真就是出生在佛诞之日的……后头的这些“巧合”,便将前头那次黄帽僧人的出现,显成了“刻意”。

便从这一件小事之中,她便已明白,皇上对她的话再无信任;甚至皇上对她的怀疑,从四年前的乾隆八年便已经开始了……

所有昔日,再不可追了。

二卷388、绝情(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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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皇帝又在皇后面前那样黑瞳幽深、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知道为什么纯贵妃生下四公主之后,朕却再也不翻纯贵妃的牌子了么?”

“朕知道,你们以为朕是因为四公主那手……实则你们都错了。四公主是朕的女儿,她既今生投胎作朕的女儿,朕便会宠爱她一生,也护佑她一生。朕先时少去看四公主,不是嫌弃那孩子的手;朕是心疼,是不忍心看见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大人给算计成了这样儿。”

“朕每每面对那孩子,总觉心下有愧,无颜相见罢了。”

皇帝顿了顿,这才又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皇后必定知道朕为何不再翻纯贵妃的牌子了……因为皇后同样明白,纯贵妃的四公主是纯贵妃那会子借了六阿哥种痘,设计了求来的这个孩子。“

“朕明白你们在做什么,了结你们的心愿。可是从此……朕的情分便也到此处了。”

皇帝那会子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来。

“为了永琏、和敬、永琮,朕不会废了你……可是朕与你的情分,便到此处了。永琮是咱们最后一个嫡子。再不会有了。”

直到这会子,皇后攥紧被角,还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样绝情的皇帝,她见过,不过都是皇帝对着旁人的时候。她怎么都没想到,却有这样一天,皇帝也将这样的神情对着了她。

她的永琮,她的嫡子……从此以后,她所有的一切都将只为了永琮而活。

可是……她当真就甘心在三十五岁这个年纪,便要从此失去自己夫君的宠爱了么?

更要紧的是,难道当真自己就失去了宠爱,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夫君去宠幸令嫔么?!

不!

她可以不要夫君的宠爱,可是她却不可以是输给别人!

因为她是皇后,在这后宫里,她不可以输给任何人!

她翻了个身,朝隔扇门外叫:“念春。”

外头悉悉索索了一阵,却是挽春回话:“……回主子,今晚是奴才给主子上夜。”

皇后懒得再管挽春的心情,只道:“叫念春来!”

念春来时,天际从她背后终于放出黎明之色来。

这一会子殿内却反倒显得更加幽暗下来。

念春在皇后卧榻前请安,皇后叫她坐在脚踏上,一双眼紧紧盯住念春的眼:“蜂子的事,皇上叫胡世杰去查。你觉着,他可会查出什么来?”

念春垂首道:“主子放心,奴才自己也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便更不敢辜负主子的吩咐……那些事奴才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不管谁来查,都查不出实证的。”

“可是你瞧令嫔却是十分了解蜂子习性的啊!她明明白白指出两条路线去,或者查光,或者查香……我倒怕她是心有成竹的!”

念春又是淡淡一笑:“主子担心什么呢?就算令嫔再了解蜂子的习性,可这世上难道就她一个了解么?奴才既然使得出这样的法子,自然也明白这些的。”

皇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抓住念春:“这件事能遮掩过去自然最好。可是仅仅遮掩下去这一件事,却也不是本宫的心意。”

“皇上要查令嫔没孩子的事了,本宫唯有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能挽回皇上的心。”

二卷389、无异(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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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胡世杰向皇帝奏报这些日子的调查结果。

“回皇上,若以光论,嘉妃出事那晚正逢中元,西苑海子里别设花灯,海子上也有船灯……灯光较之平日为亮,又因船灯随波而去,飘忽不定,故此惊扰了原宿在西苑里的蜂子,也是有的。”

“若以香论,奴才彻查了当日景仁宫中所焚香料,请了嘉主子身边伺候的几位姑娘到敬事房问话;内务府傅九爷也查了内务府的底档,将景仁宫所领香料按样儿核对,都并未发现异常。嘉主子宫里那晚用的香、焚香用的博山炉,纸帐凉棚等都是素日就用过的。”

“奴才甚至斗胆查问了嘉主子那些日子前后沐浴所用的水、宫皂,甚至胭脂水粉。因嘉主子临盆在即,嘉主子自己用的那些东西都极其谨慎,胭脂水粉更是摒弃不用,故此也未发现异常。”

皇帝便眯起眼来:“胡世杰,朕将此事交给你去查,可不是等你回来跟朕说这些‘并无异常’的!”

胡世杰跪倒在地:“奴才愚钝,果然是没查出什么异常来,故此不敢欺瞒主子才是。只是……依奴才看,没有异常,这反倒是异常。”

皇帝睨着他:“说。”

胡世杰伏地道:“……看似并无异常,便更可能是有人早就想到这些,故此在设局的时候,已是提前训练过了那些蜂子。”

皇帝听了点头,便也幽幽一笑:“可不。嘉妃用的香是素日所用的香料,可是那会子整个后宫的人都挪进了西苑去,东西六宫里只有嘉妃在。故此那蜂子只需对嘉妃自己用的香料熟悉,便会循了灯光和那香飞过去。”

胡世杰便是叩头:“奴才正是此意。既然是有心人早就提前做好的安排,便于此时的一年之后再楔入去查,已是极难查到去年的来龙去脉。”

婉兮坐在旁静静听着,没有抬眸也没说话。

午后皇帝继续召见大臣,婉兮告退出来,却没回自己的永寿宫。

献春轻声问:“主子这是……”

婉兮轻轻眯了眯眼:“咱们去西苑走走。我倒想念西苑那山水之间自由自在的蜂子了。”

献春微微一怔,却也点头:“也好。这样大七月的,这后宫里也是憋闷。西苑里有林子有海子,确实凉快。”

婉兮又走向“静谷”去,一路远远望着瀛台的方向。

“献春,又是七月了,虽然皇上旨意还是未下,不过今年兴许还是要去秋狝的。”

献春也道:“是啊,自从乾隆六年初次秋狝,皇上已是定下了隔年秋狝的规矩。如今正是秋狝的年份。”

婉兮仰头望向天空:“每次秋狝,都是七月出行。若今年皇上也还是要定下秋狝的话,说不定便在这几日间。你记着回去要先预备下,别等皇上忽然下旨,咱们再仓促预备,便来不及了。”

献春悄然望住婉兮:“主子……兴致不高。”

婉兮轻叹一声:“每次秋狝,我去或不去,身边仿佛总会有些事。这回我怕是要伴驾去的,只是皇后未必会去了。咱们宫里留下的人,你便务必要小心安排。”

二卷390、坑兔(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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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也是微微一震,“……那,奴才留下来。”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献春。

她身为嫔位,宫里是有六名女子,可是外出却只能带两名。

“若以老成持重,献春,我自是最放心你留下来的。可是这一回我既已与皇后撕破了脸去,留下来的难免会受皇后的拿伏,便免不得受委屈。”

献春便笑了:“奴才当然明白。更何况,奴才终究从前是长春宫里的人,如今名字里还带着‘春’字呢,皇后主子便也难免将奴才这些年与主子的情分,视为对她的背叛,在心里便连奴才一柄记恨了去。”

婉兮点头,伸手握住献春的手:“我若在,好歹还能护住你去;我若不在,你终究是个女子,又敢与她争辩什么呢?况你本就是她陪嫁带进来的人,其余主位也只是旁观看戏罢了,谁能帮得上你来。”

婉兮越想越是不妥帖:“不行,你还是跟我走。”

献春在婉兮面前蹲身行礼:“主子爱护奴才,奴才如何不明白?只是宫里这样多人,除了奴才和玉函之外,又都是年纪小的。这几个月间免不得谁手脚不仔细,落入了旁人的陷阱去。待得主子十月回来,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还是奴才亲眼看着些,才能叫主子在外头,后顾无忧。”

婉兮一时难过,忙背过身儿去。

献春却努力笑着,柔声劝着:“主子这回能带两个女子去,依奴才看,便带了玉函和玉叶去吧。玉函沉稳持中,玉叶活泼开朗,一个能替主子照看一应物件儿,一个能逗主子开心……”

婉兮使劲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这是帮我护着玉叶呢。那丫头进宫以来就没遇见过什么难事儿,难免言行不小心了些。若是皇后知道了我跟她从小的情谊,难免不故意拿伏她去……”

献春含笑点头:“玉叶姑娘年纪小,言语活泼些也没什么的。最难得是她跟主子这么多年的情谊,那片忠心才是最要紧的。”

婉兮含泪点头:“好……献春,只是你记着我的话,凡事必定能忍便忍,什么事都没有便最好;若有事,你万万等我回来。”

说得伤感,婉兮便不敢再在静谷里静坐,索性拉了献春出了静谷,远远去瞧瀛台。

遥遥可见瀛台里外正有人忙碌。

献春便道:“果然是要秋狝了。按着往年的规矩,皇上秋狝出京之前,该在瀛台赐宴群臣的。”

婉兮眯眼远远打量着:“我想来也是如此。既然是瀛台赐宴,便必定是九爷带着内务府的人前来布置一应用度。”

献春便也道:“奴才想来也是。”

婉兮轻轻勾起唇角:“若有人知道这会子九爷在瀛台呢,而我偏偏又今儿来了西苑……你说会不会有人偷偷跟着过来。想再看一出我与九爷私会的大戏呢?”

献春也是一挑眉:“主子说的是……?”

婉兮轻哼一声:“噤声,咱们从这小山绕一圈过去。”

婉兮原本从小就是在山野间长大的,爬小山钻林子什么的都是好手。这会子在山下叫献春瞄着,先扒掉碍事的旗鞋,抬步便窜上小山去。

二卷391、巴掌(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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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身法比不上婉兮,又兼要拎着婉兮的旗鞋,并要四处观望着动静,这便慢了一步。

待得也绕着台阶上了小山去,已是听见婉兮在前面开了腔。

献春一惊,忙小跑着追上去。

却见一面耸峙的山壁前,婉兮只踩着袜子,却是伸手拽住了一个人。只是官女子的服饰都是相同的,献春只能从那服饰上辨认出是个头等女子来,却一时看不清脸,也不知是哪个宫里出来的。

树影摇曳,献春转过去,才看清那女子的容貌。

献春心下都是微微一晃。

正是念春。

献春忙跑上前,瞟一眼婉兮的面色,说句合拢话:“哟,是念春啊。今儿可真巧。”

婉兮却已不客气,扬手便朝念春一个嘴巴抽了过去!

念春被打得一怔,随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婉兮面前。

“令主子这是怎么说的?奴才哪里得罪了令主子?”

这一巴掌打下去,献春心下也跟着咯噔惊跳。可是已然覆水难收,便赶紧上前帮婉兮穿好了旗鞋去。

踩着旗鞋,婉兮站得更高,脚步迈得更稳。

“哪里得罪了本宫?呵,念春,别说你当真得罪了本宫;即便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没得罪过本宫,可是以本宫嫔位,便也自然打得你一个奴才巴掌!”

回忆过往种种,又想到即将到来的秋狝,婉兮正一腔忧虑无处宣泄。偏偏就又是念春这丫头撞上来,婉兮自饶不了她!

念春登时泪如雨下:“令主子是主子,奴才怎么敢忘。主子打奴才自然不需要什么的……只是奴才好歹是官女子,又是皇后主子身边的头等女子,若以宫规论,便是令主子也不能擅自处罚奴才,更何况还是要打奴才的脸!”

婉兮忍不住咯咯冷笑:“好你个伶牙俐齿,若不扇在你脸上,当真还打不着你这张嘴!”

“你是皇后身边的女子,宫规是不准打女子的脸……可是本宫今儿就是打你了!怎么着,你回去向皇后主子诉苦,叫你家主子到皇上面前告我一状去啊!”

念春登时更是泪珠儿止不住地滑落。

“令主子如今正得宠,皇后主子自然不会为了奴才皇上面前去说令主子的不是……可是令主子好歹给奴才个缘由。奴才自问没得罪令主子,令主子又何苦如此?”

“你还敢说没得罪本宫?”婉兮冷笑,弯腰来盯住念春的眼睛:“那你倒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嘉妃临聘那个晚上,那些蜂子是从哪儿来的?”

念春惊住,半晌才道:“……不都说是令主子宫里飞来的么?便是皇上派了胡总管去查,不是也没查出什么异常来?”

婉兮抿嘴而笑:“我刚从养心殿出来没多一会子,方才胡世杰才刚刚向皇上禀报说没查出什么异常来……可是这一会子你就知道了。”

“我不信你有那个胆子敢探听养心殿的动静,算算时辰也不至于是皇后告诉你的,说来说去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心知肚明,胡世杰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

婉兮反手就又是一个嘴巴,抽在了念春另外那边面颊上。

“可惜你唬不了我……我没忘了你家里都是在花房当差。哪个花房不用人来引蜜蜂来传粉的?你也与我同样了解蜂子,甚至比我懂得还多!”

二卷392、恨意(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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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世杰查不出异常来,是因为那晚上赶上西苑里中元的灯火,再兼嘉妃所用香料皆与往日相同……看似没有异常,可若是早就知道西苑每年中元皆有灯火,并且也知道嘉妃素日用的什么香料的呢,那便叫蜂子熟悉了那香气,设定好了路线,蜂子大晚间的便也只能听人这般摆布了!”

婉兮眯眼凝视着念春冷笑:“念春,我说的对不对?”

念春愣了一下,随即却又道:“令主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花房里并未只有我父兄当差。这宫里若细细筛查下来,家里有人在花房当差的不下数十吧?令主子怎地就抓准了我?”

婉兮笑了,笑得眉眼秋水盈盈:“你别得意,我迟早请胡世杰去查。就算宫里兴许是有不少人的父兄都在花房当差,但是这大内里、能在主子身边儿伺候,能知道嘉妃用什么香的,必定没几个。甚或,根本就你一个而已!”

“再有,就算不止你一个……可是念春啊,你怎么忘了,我进宫以来能说过心里话的没有几个。你却曾经是一个。我告诉过你我当日被蜂子咬过的旧事……这样的人,宫里一共也没有几个啊。”

念春黯然垂下眸子:“看样子令主子是认定了是我了。这会子奴才便是如何与令主子辩白,令主子怕是也不肯相信的了吧……如今这会子令主子与皇后主子翻了脸,这便看长春宫里的人都不顺眼了是么?”

念春含泪摇头:“可是令主子怎么会忘了,令主子自己也曾经是长春宫里的人……还与奴才同睡过一铺炕呢……”

婉兮也轻叹一声:“回想当年的旧事,念春,你当我便不唏嘘么?想我刚进宫那些天,在宫里本就懵懂、孤单,能一同说话的人本就不多,那时候我与你多亲近?我如何能想到,终有一天,你却成了站出来害我的人!”

念春面上还挂着泪,却笑了:“奴才害令主子?令主子是忘了,你自己是先对奴才做过什么吗?”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

阳光透不进这小山林子里来,可是远处海子上潋滟的波光却点点穿过了林子的缝儿,映照进来,落进婉兮的眼底。它们那样一晃一晃的,叫婉兮觉得眼里很酸,很痛。

“我对你做过什么?念春,你果然是在怨恨我没有履行诺言,将你要进永寿宫里来么?当年是我先说嘴,没办到,是我的错……可是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不求你体谅,可是便值当你如此害我?”

念春淡淡挑眸望了望头顶的天。

本来是那样一整块碧蓝碧蓝的天啊,却被这些林木枝叶给割得七零八落、看上去乱绪纷纷。

“原来令主子觉着,答应我的事不做到,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兴许从一开始,我在令主子的心里便不算什么。我以为是姐妹,我以为可以同甘共苦,我以为我遇到困苦的时候儿,令主子便必定能拉我一把……“

“是我错了,原来令主子从来就是与我虚情假意。在我需要的时候儿,令主子保护的,永远是令主子自己。”

二卷393、翻船(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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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忍住叹息,点点头,“我懂了,原来我还以为不至于,可事实上你早因那事恨我入骨。”

念春面上的泪早已被从海子上吹来的风吹干。

“令主子觉着那样一件小事,奴才却记恨了令主子,当真是奴才小肚鸡肠……呵呵,也是啊,令主子如今这样高高在上,定然是觉着自己什么做的都是对的;而我这样的人,活该受令主子猜疑,被令主子尽毁前言去。”

“令主子……奴才倒要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以为奴才愿意这样对你么?都是你逼得奴才不得不如此啊。”

“奴才要一点点掐断了对令主子的情分,要禁绝了想要求助于令主子的心,实则是有多不容易啊。”

献春从旁瞧着,不由得也是摇头叹息:“念春姑娘这话,连我都是越来越听不懂了。说句托大的话,这些年但凡是令主子与念春姑娘有交集的场合,我或者在场,或者也是知根知底的。怎么就不知道令主子究竟有哪里这样彻彻底底得罪过姑娘去,叫姑娘寒心成了这样儿呢?”

念春霍地仰头朝献春看过来:“姑姑如今越发分得清谁才是自己的主子了!姑姑倒是忘了,你曾经也是傅家的家生奴才,是与皇后主子陪嫁才进得宫来的!”

献春便也点头含笑:“念春姑娘这才多少日子没见,也当真是长进了。虽然嘴上还叫我一声‘姑姑’,实则教训起我来,连个迟锛儿都不打。可见如今在长春宫里,姑娘是有多得脸,必定是掌事儿的,管教起下头来才能这样毫不迟疑。”

念春微微眯眼:“那也要谢过姑姑谦让。当年若姑姑没有离开长春宫,便怎么都轮不到我掌事儿。”

献春点点头:“我谦让姑娘的,还不是这一件。姑娘方才说到我是皇后主子的陪嫁家下女子,那句句讥讽我都是听懂了的。可是姑娘可别忘了,我陪皇后主子嫁进宫来的那一年,姑娘还不满周岁吧?凭姑娘这个年纪,还轮不到姑娘因为当年的事来教训我。”

献春难得如此当面与人论说起来。不过一旦说起来,却当真是叫人无言反驳。

献春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我倒觉着离开长春宫,将那个窝儿留给姑娘你,是对的。否则若我今日还在长春宫里,怕也要这样被姑娘动辄叱责吧?”

“姑娘如今在长春宫掌事儿,在皇后主子跟前得脸,我恭喜姑娘;可姑娘若是想要在我眼前摆出这副架子来,那我还是劝姑娘,省省吧。”

三人之间越说越僵,婉兮看了,心下都是难过。

想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儿,她们三个人是住在一个屋里的。她与念春睡一铺炕,献春睡在对面炕上,三个人有时候夜晚里吹熄了灯火,还会说好一会子的悄悄话。

那时候的亲密无间,如今想来,竟然恍若隔世。

婉兮轻叹一口气,示意献春别说了。

婉兮自己走到念春眼前,亲自伸手将念春扶起来。

“念春,话既然已经说到今日这个份儿上,你我之间注定再也回不去了。曾经我对你是真的有过歉意,故此我才猜到了蜂子是你所为,我也都忍下了没说。”

“不过一切就都到这儿吧。你念我也好,恨我也罢,终究我们再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二卷394、同车(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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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告退,一拧身便恨恨地走了。

婉兮拉住献春的手:“实则你方才当真不必出言的……待得我随皇上秋狝走了,你留下来要多面对一个她,便更难为。”

献春望住婉兮:“她的话,主子可都听明白了?”

婉兮点点头:“她明面儿上是恼我没有将她要到永寿宫来,说我不肯护着她……可是暗里怕也是怪我当年在陆姐姐那儿,怀疑过她。”

献春也是叹息一声:“说到根儿上,当年终究还是皇后将念春指到陆小主身边伺候,才惹下了这些罗烂的。那会子别说是主子和陆小主,换了任何人都得担心念春是皇后安排下的眼线……所以说到底,念春跟主子走到今天,又何尝不是皇后埋下的种子啊。”

婉兮点头:“就因为这个,我才一直对念春心有歉意。不能排除念春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懵懵懂懂被皇后安排而已。”

献春静静凝视婉兮:“所以……跟皇后比起来,主子终究还是年轻啊。皇后这安排与不安排之间,便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离间了主子与念春去,悄然种下了今日叫主子难咽的苦果去。”

婉兮扶住献春的手,也是闭上了眼:“是啊。故此我对念春,这么久以来才一直不忍追究。但愿她不要走得太远,错得再也回不了头。”

七月底,皇帝再度秋狝。

这一回随行的后宫里,皇后果然并未在排单里。

对此前朝后宫倒也并无非议。终究皇后好容易得了嫡子,便该留在宫里照顾才是。

娴贵妃终于苦尽甘来,这一回得以随扈。

整个后宫,除了一直称病的怡嫔之外,包括纯贵妃、嘉妃等人都一同随驾。

代替皇后伺候皇太后的,自然还是舒嫔。

此时四公主已是两岁了,皇帝因上回巡幸五台山,四公主便随驾同行,硬朗结实、无病无灾,皇帝故此这回秋狝特恩也叫纯贵妃带上四公主同行。

除了四公主之外,年纪较长的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都得以随行。前朝后宫都明白,皇帝这是要教验两位年长皇子的骑射功夫了。

因皇三子永璋、四公主都是纯贵妃的孩子,故此这一行当中,失宠了多日的纯贵妃反倒仿佛翻过身来,成为后宫都羡慕的对象了。

婉兮因惦念四公主,也时常都爬到纯贵妃的马车上来,与她们一起挤着。

嘉妃与纯贵妃同车,便也不得不时常对着婉兮,面上便多少总是有些尴尬。

四公主因从小就与婉兮在一处,在马车上都不缠着纯贵妃,只黏着婉兮,非要婉兮抱在怀里才行。小孩子的闻言软语,看得同是母亲的嘉妃许多回悄然叹气。

这回纯贵妃不但女儿跟来了,儿子也跟来了。而嘉妃的两个孩子都不得不留在宫里,叫她想念,又放心不下。

纯贵妃倒劝嘉妃:“你何苦如此?八阿哥虽说年纪小,可是身边那么多奴才伺候着呢,又有太妃看顾着,不会出错。”

婉兮垂眸淡淡一笑:“纯姐姐说得对,嘉姐姐放心就是。好歹,宫里还有皇后主子坐镇,万事便必定都是妥妥帖帖。”

二卷395、直面(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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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说罢并未抬头,可也还是清晰地感知到这马车中,空气仿佛一窒。

婉兮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掠向嘉妃去。

“嘉姐姐,蜂子非我所为。”

婉兮这样直接将问题挑开了抛过来,嘉妃倒是有些措手不及。这样近地接着婉兮的目光,嘉妃很是有些局促。

“令嫔……我也没说就是你所为。只是一切总归都听皇上最后的裁夺罢了。”

婉兮淡淡点头:“从发生那回事到如今,已是一年有余。皇上总此时下旨去查,因时日久远,也已未必能查的出什么来。”

“只是即便皇上暂时难以定夺,可是上天却早已经有了裁夺。”

嘉妃微微眯眼:“令嫔缘何如是说?”

婉兮微微躬身:“请恕妾身直言:不管那蜂子是谁安排,八阿哥的腿脚却已如此了……将来即便能将设局者正法,可是那人的性命却都已经无法挽回八阿哥的脚。”

嘉妃狠狠一怔,不由得眼中流过一丝凶光去:“是啊。不管是谁,那性命又如何比得上我孩儿的脚去?!”

婉兮淡淡抬眸:“我自己又没有孩子,我又缘何要费心设局去加害嘉姐姐的八阿哥去?嘉姐姐可曾细想过,我这样做,对我究竟有任何好处么?”

嘉妃被问得哑口无言,目光不由得又掠向四公主去。

这宫里,唯有四公主与她的八阿哥一样,是有所残缺的。婉兮却将四公主抱在怀里那样亲昵。孩子的反应是最不会骗人的,嘉妃看得出四公主是真心的信任婉兮,喜欢婉兮。甚至要比她亲额娘纯贵妃还要真挚。

这样的感情,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培养的出来的。

嘉妃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嘉妃对八阿哥脚病的在乎,便也又触动了纯贵妃自己的愁肠去。

纯贵妃冷笑道:“宫里的孩子,前面每一个都是好好的。咱们生过也都不止这一个了,可是前面的都没有半点缺憾,却偏偏都赶在这个上出了事。”

纯贵妃抬眼望住嘉妃:“我的四公主生在嫡子前四个月,你的八阿哥生在嫡子后三个月……偏偏她的就是生在佛诞之日,至尊至贵,而你我的孩子却是一个手这样,一个脚那样……嘉妃,你不觉得当真太巧了么?”

嘉妃目光一沉,抬眸迎上纯贵妃的目光。

就在这一刻,马车壁上忽然被人敲响。

纯贵妃和嘉妃一时不知是谁,婉兮却对那声音有些熟悉。

婉兮急忙垂下头,掩住自己的神色,继而沉一口气,若无其事推开了车窗的窗棂。

车窗那一方小小视野里,果然横亘着皇帝的脸。

纯贵妃和嘉妃忙在车里原地请安。

皇帝点点头,却眯眼望一眼婉兮,哼了一声:“令嫔,你以嫔位却擅自登上贵妃的车驾,你可知僭越?”

婉兮忙悄然吐舌,恭恭敬敬垂首道:“妾身知错。”

纯贵妃也忙着帮解释:“……回皇上,是四公主喜欢令姨娘。”

皇帝长眉傲然一挑:“既是如此,便饶了你这一回。还不快回到自己马车上去?”

婉兮被皇帝捉着向后去,回到自己马车。

路上婉兮忍不住低声嘀咕:“……皇上恁小心眼儿。”

二卷396、亲亲(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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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也甩镫离鞍,下了他的马,转而钻进婉兮的马车里一处坐着。

玉函和玉叶都吓了一大跳,被皇帝免了请安,两人便脊背贴着车厢壁坐着,眼观鼻、鼻观口,都不敢出声。

皇帝瞟了她们俩一眼,回头又冲婉兮哼了一声:“说爷小心眼儿?爷就是怕你不小心眼儿,你的心眼儿还忒大了去!”

婉兮听出话里有话,不由得盯住皇帝去。

马车微微颠簸,便也令得他的眼波起起伏伏、微微荡漾,倒叫她一时之间看不真切什么。

婉兮的小小迷惘,叫皇帝心下十分受用,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从腰上摸出一柄“千里眼”来,递给玉函:“去,给四公主送去,叫她看着玩儿。”

玉函便下车去了。

玉叶便更紧张了起来,悄悄用脚尖碰了碰婉兮。

婉兮也是忍不住笑,轻叹口气,便又从自己的食盒里拣了几块饽饽,然后一本正经地吩咐玉叶:“给陆小主送过去吧。”

玉叶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站起身来。却忘了嫔位的翟车顶子没有那么高,险些撞了脑袋去。

婉兮瞧她那个狼狈相儿,也只能悄然垂首忍住乐。

玉叶几乎是不等马车停稳,这便急匆匆跳下去,简直是一溜烟儿就跑了。

马车里终于静了下来,婉兮红了脸,伸手过去主动将自己的小手伸进皇帝掌心里去。

“……爷把玉函和玉叶都给吓跑了。”

皇帝便也扑哧儿笑了,伸开长臂将她给抱到膝上,扳过她的小嘴儿来,悠闲自得地的亲着。

被皇上这样一亲,婉兮的身子就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如搅股的饴糖一般,便也整个身子都腻在了他怀里去。

皇帝亲了好一会子,唇流连在她菱唇上,沙哑地道:“……自打你出京来,就一路的不痛快。怎了?”

婉兮仰高了头,由着他亲,只娇软地轻轻喘息着道:“……不知怎了,可能这回献春没跟在身边儿,总觉得不趁手。”

“我当是什么。”皇帝轻哼一声:“你安心走着,爷这就叫人回去传献春来。等咱们到了热河行宫安顿下来,她从后头也该赶上来了。”

那敢情好。

婉兮的心底也涌起温暖来,可是不过一个转念,便又消沉下去了。

皇上是能破例帮她再叫一个女子来,可是宫里还有三个女子、五个太监,外加那几个水上、灯火上的妈妈呢。如果没有献春看管着,她又如何能放下心来?

宫里那些人那些事,她交给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妥帖,也唯有献春能叫她后顾无忧。

她垂首低低道:“待我秋狝回去,得好好历练玉叶了!”

都是她太宠着玉叶了,舍不得叫玉叶看见这宫里不堪的一面,更舍不得叫玉叶去直面宫里那些人,故此宫里一应的事全都交给献春去扛着。这回等回去,怎么也得叫玉叶跟献春学着管管事儿了。

皇帝轻哼一声:“你这当主子的,就是太好性儿。寻常大伙儿一起开心倒也罢了,一到关键时候,反倒没人使唤了吧?”

婉兮垂下头去:“……还不是因为玉烟的事儿,叫我也多少有些后怕了。便所有的事儿还都叫献春一个人担着罢了。”

婉兮暂时不用玉叶,何尝没有另外一重担心?只是那担心,暂时不便与皇上说罢了。

二卷397、心眼(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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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不由得换了个路子问:“……那胡世杰,比毛团儿也大不到十岁吧?唔,好大的威风,竟不逊于李谙达去。”她歪头小心瞟着皇帝:“听说他小时候儿也是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就跟毛团儿一样。”

婉兮顿了顿:“将来……毛团儿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胡世杰,也受皇上如此重用呢?”

皇帝不由挑眉:“这又想什么呢?怎么,这就开始替你宫里人谋前程了?”

婉兮垂下头去,隐一声叹息:“奴才可不敢……奴才就是这么一问。”

皇帝轻哼一声:“总归要看毛团儿的造化。李玉当年是皇考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如今年岁也大了,将来总要有个人替了李玉去,在爷身边儿伺候。”

“原本毛团儿是李玉一手培养的人选,只是现在爷既然将毛团儿指给了你,那将来便就两说。总归李玉还能再陪朕几年,倒不急着眼下就做这个安排。”

“哦~”婉兮垂下头去,手指头悄悄绕着手串上的穗子。

皇上既然还可能有这样的安排,那她就更得死死看住玉叶去。千万不能毁了那两个孩子的前程去。

毛团儿终究已经是太监,那将来代替李玉去便是毛团儿最好的前程了。她得替毛团儿守着这个前程,决不能中间出了岔头。

她自己垂首出了半天的神,皇帝都有些纳闷儿了。

“你这小妮子……今儿怎么又这么爱出神了?爷本希望叫你在外头,透透气,舒散舒散,这怎么反倒心事沉沉了?”

婉兮连忙将话往回拉,怕叫皇帝给瞧出什么来:“……还不是都赖爷?爷方才话说到一半儿,说奴才什么心眼儿忒大的,叫奴才一顿好猜,现在还没猜明白呢。”

婉兮主动腻回皇帝怀里去:“索性这会子玉函和玉叶都没在,爷便与我透个底吧?”

皇帝轻叹一声,用指头戳了婉兮额头一记。

“你当爷为什么那会子敲纯贵妃的马车?就知道你们说什么呢。”

婉兮红了脸:“……反正,那会子奴才又没说假话,更不至于算计了谁去。”

皇帝轻哼一声:“你不算计,不等于别人就不算计。你那会子再跟她们两个延宕下去,那到头来你就会被掺和进她们的算计里去。爷再不拽你出来,你一准儿被她们顺进去了。”

婉兮心下微微懂了,扬眸望住皇帝,却不敢说出来。

宫里的女人本就容易不甘心,更何况是伤在自己孩子身上的?所以纯贵妃和嘉妃这些日子看起来平静,可是倘若能剖视内心,她们如何肯当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婉兮不由得紧张地吸了一口气:“皇上之前责我上了贵妃的车驾,是为僭越;可是皇上却又怎么安排嘉妃也坐纯贵妃的车呢?嘉妃毕竟也只是妃位呀。”

皇帝“哼”了一声:“原本是该纯贵妃与娴贵妃同坐,可是你也知道娴贵妃那性子。四公主见了娴贵妃就哭,爷便还是别难为孩子了。”

“倒是嘉妃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与纯贵妃同坐,还能帮衬着纯贵妃照看四公主。”

婉兮定睛望住皇帝。

良久,才静静点头:“奴才明白了。”

二卷398、悠长(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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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倒是哑然失笑,伸手摸摸婉兮的发鬓:“你懂什么了?”

婉兮扁了嘴:“奴才是懂了,皇上的心就算奴才一百个心眼儿去猜,也是猜不中的。”

皇帝原本瞧她那个严肃的模样儿,以为能说出什么顿悟的话来,却原来是这样一句拍马屁。

皇帝不由得低笑出声,将她抱进怀里,伸手进她衣襟里去一顿搓磨。

原本只是这浅尝辄止的亲昵,可是兴许是这马车的节奏叫那掌心的搓磨,点点传递了异样的情绪进了心底。

婉兮不由得开始微微嘶喘。

皇帝在下,身子也不由得越来越刚直。

他忍不住一把撩开了她的旗服下摆去,手指焦急又坚定的寻找了片刻,便将她重又置回腰上……

他的手指没动,是马车在动。

原本平稳,可是路上难免硌着块石头,或是小小洼地,马车便会忽悠一个急颤。

他的指尖便顺着这样的节奏,陡然突深。

婉兮便每一回都险些被这突然变换了的节奏激出叫声来。

他轻笑,从后咬着她的耳。

“……若受不住了,便来求爷。”

婉兮不由得一串抖颤,外加溢出唇去的一串嘤咛。

他只微微一捻~

婉兮便彻底溃不成军,极力想转回身来,想要与他面对着面。

他便也都由得她,只是指尖未曾离开,随着她的转身,一同辗转。

婉兮咬住嘴唇,渴望得几乎已是要泪下。

马车中虽然局促,可是两人之间贴得这样紧,便也不怕空间狭仄了。

对上他的眼,他的眼黑亮而润泽,一瞬不瞬宠溺而邪佞地望住她:“……爷的手忙着,腾不出来。你自己伸手来寻。”

婉兮脸颊红若海棠,可是却实在抵抗不住他给她的那些引惑……

终是伸手,进了他衣裳里……

当触手那一刻,她整个身子早已绵软无力,不由自主贴近去,腻住他……尽力索求。

马车的节奏依旧如之前那样不疾不徐,两人之间的节奏便一点点越发要命。

偶然马车那样一个颠簸,婉兮被抛上去,又深深落下来……两人便都是被电流穿过一般的嘶声颤抖。

从午时一直到夕阳西下,抵达行宫,这一路上,他一直用这样要命的节奏,耐心又缓慢地与她相缠,一寸寸地夺走她心下的忧虑和杂念,叫她完全没法子再去多想别的。

只在最后李玉在车外通禀,说前头就要到行宫了,他才将她揉碎了一般激烈起来。

在她咬住嘴唇的啜泣声中,他伏在她耳边道:“……爷临走时,将永寿宫交给了胡世杰。宫内有胡世杰,内务府有小九,即便有事,也不会太严重。你放心就是。”

婉兮一梗,这才放松下来。

原来爷都有安排,原来爷不是不明白她在不痛快什么。

那便太好了。

胡世杰那个人只听皇上的,便是皇后,若是想做什么事便也没那么容易了。

明明一直没怎么激烈,可是婉兮下了马车的那一瞬,却还是整个腰以下都是酸软的,险些没跌倒在地上。

皇帝哼了一声,上前来还是将她抱在怀里,便大步走进行宫去。

二卷399、首饰(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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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一回十分体贴,因在路上,便索性与皇太后分开。皇太后车驾在午时便在前一站行宫落脚歇息,皇帝自己则再多走一下午的路,在下一个行宫落脚。

如此既能叫皇太后不必旅途劳累,又能将宿处与皇太后分开。

而作为这一次位分最高的纯贵妃和娴贵妃的人,则自然要尽媳妇之礼,这便与皇太后一同在前一站行宫停下,一同伺候太后歇息了。

故此婉兮被皇帝抱进寝宫,诉说心下还是略有忐忑,却不必担心他人有眼。

只是这个晚上婉兮睡得有些不踏实。

她自己也知道是这些天一路上悬心所致,再者又是这一路上的颠簸吧。

皇帝的手臂绕过来,将她圈住。她便也悄然舒一口气。

是啊,四爷说得没错,宫里有胡世杰和九爷呢,皇后就算不忌惮胡世杰,可也终究还是在乎九爷的。就算要处置官女子,最终也都要交内务府大臣议处的,皇后总会要顾虑着九爷的感受才是。

应该没事。

婉兮拍拍心口,闭上眼,努力沉入梦乡。

这个晚上,傅恒当值,这便递牌子进宫,求见皇后。

因整个后宫里的嫔妃几乎都走了,傅恒这会子进内廷倒是方便了许多。

隔着七月十五婉兮被发落到慎刑司那件事,傅恒与皇后的这次见面,两人面上、心下,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尴尬。

皇后自不愿提那晚的事,便也只问了问傅恒的两个阿哥是否都康健罢了。

傅恒回了家里的事,这便也直切正题。

“奴才今儿求见皇后主子,是有宫外的一宗事儿,还想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

皇后便一眯眼:“哦?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我已进宫这多年,宫外的事我已有多年不理,又如何来帮你掌眼?”

皇后没有忽略掉,傅恒这一回进宫来,在她眼前一向是只称呼“主子”、“奴才”,再没有从前姐弟之间的那样亲近了。

不过也罢,终究幼弟长大成人,如今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了。那便也只行君臣之礼好了。终归血缘之情,便是割也割不断的。

他们姐弟,因了这血缘,便永远是牵绊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恒面上淡无神色,只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样。

“皇后主子是进宫二十年了,不理宫外之事也是二十年了。只是这件事,不管皇后主子不理外务多少年,也一定比奴才更认得这些物件儿。”

傅恒说着将纸样双手高高擎过头顶。

念春上前接了,转身走到皇后身边,递给皇后。

整个过程里,念春淡无表情,目光也只是木然地落在那纸上。

皇后皱眉,展开来看。先时一张两张倒没什么动静,待得看到一半,已是皱眉。

“小九,你这是何意?”

傅恒心下悄然一动,便抬头来望住皇后。

“这是五十余件首饰的纸样。皇后主子当是眼熟?”

皇后眯起眼来,没说话。

傅恒垂首叹息:“奴才却是认得。这些首饰都是皇后主子的,是这些年先帝、皇太后,还有各位太妃,以及皇上的赏赐。”

二卷400、追踪(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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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淡淡抬眸,瞟了念春一眼。

这才抬手抚了抚鬓角。

她的手上一向极少戴指甲套子,只露着自己养得葱管儿样的指甲。素净,优雅。

到如今,她就连头发上都是素着了,连从前戴的通草花儿都不戴了。

“哦?是么?我这些年不御珠玉,这些首饰就算是我的,我也都有许多年没戴过了。不过都是叫给奴才们去收着罢了。“

皇后说着顿了顿,目光绕着傅恒的脸打了个圈儿。

却也不能不承认,弟弟真的是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她一眼就能看个大概其的少年去。

“那你这些只样子又是从何而来?况且方才你又说到了一个‘宫外’。我倒不明白了。”

傅恒淡淡抬眸:“姐姐缺银子使么?”

皇后倒是被问乐了:“银子?你怎么会问这个?”

皇后淡淡挑起眸子来,望顶棚上的彩画:“好歹我一年也有年例银子一千两。此外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足够的,更何况我素性节俭,那些每年都是花用不完。你怎么问这个?”

傅恒眯眼盯住皇后:“既如此,皇后主子的这些首饰,又怎么会流落宫外,遭人典当了去?”

“你说什么?”皇后一拍炕几,腾地站起:“小九,这话不是你能胡说的!”

傅恒伏地叩头:“皇后主子震惊,奴才当日在宫外邂逅这些,同样吃惊。绝不敢犯错,故此累次查内务府的底档,将底档上的图样、描述、黄签全都一样一样仔细核对过了。”

“这些都是宫内的纹样,外头人绝未见过。皇后主子,奴才是你弟弟,你若缺银子使,只需与奴才言声,奴才便是倾尽所有,也必定都给皇后主子筹措了来。”

皇后眯住眼望着傅恒,却缓缓坐下了。

“是么?我便是不相信谁,也自然相信你。你若说是我那些首饰,那我便相信了。”

傅恒倒没想到皇后能这样痛快地认下来,不由得扬眸望过去。

皇后叹一口气:“只是这些物件儿我自己也好些年没见过了,不过都收在库房里罢了。你若要查,我也只能叫奴才们来给你回话。”

皇后忽然顿了顿,不由得流露出黯然神色来。

“想曾经,我这宫里有素春、挽春、献春、引春她们四个一同经管着,便什么都是从未出错的。因她们四个贴心、得力,故此那些库房的事我尽数都放给她们去管,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别说我没亲自盘点过,便是过问都是没过问的。”

“可是如今,素春、引春都出宫去了,献春也去了永寿宫。我这长春宫里啊,就剩下挽春一个老人儿。其余的不过都是后来提拔起来的小丫头罢了,再也没有那么趁手的了。”

傅恒默默听着皇后的唏嘘,只垂下头去。

皇后便收住了话,抬眸只问念春:“……是谁管着这些首饰来着?”

念春驱前行礼:“回主子,这些原本都是献春姑姑管着来的。后来献春姑姑走了,因走得仓促,故此一切还都没来得及细细交接。如今那钥匙不过是由驻春暂管着罢了。”

“哦?”皇后不由得微微眯眼:“叫驻春拿了钥匙开了库房去按着九爷的花样子去查,看这些物件儿都还在不在。”

二卷401、百口(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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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春急急忙忙随了念春来,迈进门槛便已经跪倒在门边。

“回主子……九爷这些花样子里的首饰,全都不在库中!”

“哦?”皇后不由得面色一沉:“怎么回事?”

驻春忙叩头:“请主子息怒!这装首饰的小库房,原本是献春姑姑管着的。乾隆九年十二月那会子,献春姑姑是忽然间被令主子给要走的。令主子当日要,献春姑姑就当日跟着走了,故此一切都还没来得及交接。”

“而其后……献春姑姑到了永寿宫,与咱们来往倒也少了。每回即便陪着令主子来咱们宫里给皇后主子请安,献春姑姑对我们也都不甚爱搭理的模样。终究她是长辈,见献春姑姑不爱搭理,奴才便也不敢靠前儿……故此,这才一再延宕下来。直到今日才知道那些首饰都是空了的。”

“竟是这样?”皇后不由得面沉似水:“小九,幸亏你今天在宫外替我查出这些来。否则这年深日久了,我自己被手下人蒙骗了,竟不知道!”

“想想年头,献春陪着我进宫已是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怪不得她能里里外外偷偷卖出去这么多件!”

皇后高高扬起下颌:“去,到永寿宫叫献春来问话!”

情势急转直下,傅恒都有些出乎意料。

傅恒忙道:“皇后主子!此事既然涉及到永寿宫,奴才还请皇后主子暂时搁置。总归等到令主子回来,才好拿人。”

皇后忍不住一声冷笑:“令主子?小九,令嫔是你的主子,却不过是我的奴才!这后宫里的事,我为正宫皇后,便是直接越过令嫔你去处置她宫里的人,也没有半点错处去。”

“更何况,献春本来也是我宫里的人,是咱们家的家生奴才,她连命都是我的~~她偷动的本也是我的物件儿,我便更拿得她!”

长春宫首领太监郑春霖得了皇后的口谕,这便立即带人前往永寿宫。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献春已经被带来。

这样夜晚了,献春瞧见郑春霖那张不含好意的脸,便知道出事了。

她谨慎而来,见傅恒在畔,稍微能放下些心,这便向皇后跪倒请安。

皇后轻哼一声:“如今你身份不同,已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了,这便起来回话吧。”

献春小心站起来。

皇后却立即抓了一把纸样,照着献春的脸便摔了过去。

纸张虽然不重,可是这样摔在脸上,更受折损的是自尊。

随着那四散飞落去的纸样,皇后沉声冷笑:“献春,这些首饰的样子你给本宫好好看清楚!多亏你九爷在宫外将这些物件儿都寻回来。你便给本宫说清楚,你哪来的这么天大的胆子敢私卖本宫的首饰,你又典了那么些银子去做什么使了?!”

献春狠狠一怔,不由得跪倒,可是目光却赶紧望向傅恒去。

若只是皇后发落她,便也罢了。可是此时九爷在这儿,九爷不会不顾她去。

皇后清冷一笑:“也叫你九爷好好看看你去!今儿若不是你九爷找回这些来,我都不知道我那库房里已经空了这么些年!献春,枉我信你一场,你还有何脸面活着!”

二卷402、陌生(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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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只高高抬头望住傅恒。

“九爷,奴才冤枉。”

献春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竟然是冷静的,并无丝毫慌乱。眼中甚至沉静如水,便是那言语声都是并无起伏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诉说,却不是替自己辩白。

傅恒眯眼凝视眼前的献春。想起乾隆五年时,他那样满心欢喜地引着九儿一路从内务府走到长春宫来。就是献春等在宫门口,他亲手将九儿托付给了献春,嘱咐她一定要替他照顾好九儿。

她做到了。

如今九儿晋位分宫,她甚至还陪着九儿一同离开长春宫。离开她在这宫墙里可以当做根的地方,“背弃”了她自己原来的主子,原来的姐妹。

可是她却没有辜负他当年的所托。

傅恒便轻轻点了点头:“皇后主子,请容奴才一言:此事牵涉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不宜这样简单便认定了。”

“此时皇上不在京中,不如等皇上秋狝回銮,再禀明皇上。”

皇后望着自己一手拉拔起来的幼弟,不由得一时之间悲从中来。

瞧他那副样子,分明是更加相信献春才是。瞧他这一会子都只盯着献春,却不看她这个姐姐一眼。

“等皇上回来?”皇后哀哀地笑:“这总归是我宫里出的事,若等皇上回来,皇太后便也要知道了……你又要我如何自处?”

“总之,我是绝不会等到皇上回来知道这件事的!本宫一定要在皇上秋狝期间,便将此事办结!”

傅恒抬眸望住皇后:“可是皇后主子,便是中宫责罚官女子,也要经内务府大臣共同议处。”

皇后便笑了,盯住献春:“你九爷说了,这件事应当从长计议……让我想想,咱们还都曾经疏漏过什么。”

“这装首饰的库房,我记得是从你随本宫进宫以来,无论是在重华宫,还是储秀宫、长春宫,一直都是由你管着!便是从前素春、引春都各司其职,未曾碰过你的钥匙。”

“本宫不御珠玉,所以那些物件儿也有快二十年未曾翻看过了。这近二十年来,那些物件儿统统都在你一人掌控中罢了!”

皇后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顿:“哦,不。本宫倒是险些忘了,这中间出过一段差头儿的。”

皇后闭起眼回想:“哦,对了,当年素春刚出宫去,我这长春宫里掌事儿的换了旁人了。那人也曾经总领过我这宫里所有库房的钥匙来着……若是那时候她与你做过交接,自然便是她最知道你那库房里究竟还有没有这些物件儿!”

“若是她与你交接的时候还在,那你就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她;反过来说,若她与你交接的时候,那库房便是空的,则她便无牵连,而你便坐实了这个罪名去!”

皇后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我真是不想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皇后乌黑的眼在这夜色里缓缓抬起来。

“……是令嫔啊。”

夜色无声,各自染凉了人心。

傅恒凝视着自己宛如母亲一般的亲姐姐,这一刻,心生陌生。

“皇后主子,这话不应当这样说吧?”

二卷403、血泪(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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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当么?”

皇后笑了:“本宫的年例一千两,又有家里你们的帮衬,本宫从不缺银子用。你说本宫可有什么理由典当自己的首饰去?”

“可是令嫔呢?她家里半点帮衬不上,她却是缺银子用啊。”皇后说着眯了眯眼:“对了,七阿哥满月那会子,她可送了七阿哥一尊天然太湖石的小佛像。太湖石本就价值不菲,况那样天然而成的佛像,世面上的价格绝不仅仅是二百两吧?令嫔年例不过二百两,她上哪儿来的银子买的那石佛来?”

傅恒紧紧盯住自己的姐姐,一时间当真是悲从中来。

姐姐说的没错,九儿是为了那尊石佛倾尽所有!九儿是为了那尊石佛偷偷变卖了首饰去……却从不是姐姐的,而是她自己的!

若不是他亲自替她赎回来,她直到此时自己还没钱去赎!若是被有心人在外头给撞见了,又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她那一份给七阿哥的沉甸甸的心意,却竟然此时反倒变成了她的罪证去!

可是身为外臣,傅恒此时便是当着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能说九儿是卖了她自己的首饰,更不能说是他亲自替她赎回来。

他只能望住自己的姐姐,忍不住地笑。

他又忍不住回想起当年,九儿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刚来这宫墙深处,凡事都是陌生。可是他拍着心口大包大揽,告诉九儿不必忧心,因为这个宫墙内有他尊敬为母亲一般的亲姐姐在!

他的亲姐姐就是这六宫之主,所以他将九儿托付给他的姐姐,一定万无一失。

那时的他从无半点怀疑,他相信九儿在这宫中一定会过上最为轻松自在的日子。没人会伤害九儿,更没人能伤得了九儿,因为他的姐姐会帮他倾尽全力守护着九儿!

只是他从来不敢想到,没错,长春宫外没人敢伤害九儿;可是长春宫里——却反倒成了九儿的受难之处!

傅恒一时心下激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后便转眸望住献春:“如今‘从长计议’这样一番,事情便更明摆着了。总归是你和令嫔两个人的事儿!不是你,就是她;不是她,就是你!”

“献春啊,你总归是我陪嫁来的奴才,我也不忍心为难你。我听你自己说:那个私卖了本宫首饰的人,究竟是你,还是令嫔啊?”

献春依旧那样静静地跪着,不急也不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皇后。

这是饶是献春如此的冷静,这一会子眼中却还是涌满红血丝。

仿佛再一眨眼时,便能落下血泪一般。

皇后自然也瞧见了,不由得唇角轻挑,轻蔑一笑:“你不说?那也无妨。想来若是令嫔做的,她得了银子也自然有用处。她不用在宫里,就是用在宫外……那也好办,本宫便叫人好好去查查她阿玛和她哥哥!”

“总归啊,她阿玛就是个承应饽饽的内管领,往祖上算还是戴罪之身,故此一年一共才有多少银子呢?他哥哥就更是,如今在江南织造里当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手头就更不宽裕。本宫一样一样去查,就不信查不出他们什么来!”

二卷404、处死(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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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献春终于忍不住笑了。

她俯身朝皇后一拜,又向傅恒一拜。

“奴才启皇后主子,皇后主子不必查了,奴才认罪。”

“那一切的事,都是奴才一个人办的。都是奴才贪慕这宫里的荣华富贵,恨自己命比纸薄,这便利用皇后主子不御珠玉的习惯,偷偷将那些首饰拿出去变卖。”

皇后见献春竟然认罪了。她心下虽说有小小遗憾,却也不甚放在心上。

总归今儿这事儿便不是为令嫔准备的。

令嫔的事儿,等令嫔回来再说就好。眼前,只是给献春的罢了。

皇后叹了一口气:“本宫当年陪嫁进来的女子,死的死,走的走。本来以为你也算是与我知心的,却没想到原来我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你。”

“罢了,既然你还知道认罪,便是天良未泯。”

皇后抬眼向外头:“郑春霖!将献春拖下去,好歹看在陪了本宫这么些年的份儿上,赐她个全尸。”

郑春霖狞笑着进来,伸手便拖住献春的手臂。

献春这一会子终究心口起伏起来,只能最后回头再看一眼傅恒。

“九爷!……代奴才向令主子,拜别……就说奴才下辈子,只期望能早早与令主子相见,便一辈子还伺候令主子去!”

这话听得叫皇后忍不住迭声地笑。

“早一点遇见令嫔?好,好……献春啊,我还以为你到这一刻好歹还能有些悔过之心。却原来你是死不悔改!”

“郑春霖!”皇后眸子冷硬下来:“用弓弦勒死吧!我想献春一定更为喜欢弓弦这个死法……献春,你说是不是啊?”

献春一声轻笑:“皇后主子果然提到弓弦了,是么?原来这么多年,我果然没有看错主子……奴才谢主子赐弓弦,奴才与主子这一世的缘分,愿应声而断!”

傅恒听见“弓弦”二字,不由得望向皇后来。

“还不拖了下去!”皇后寒声道。

天隐约要亮了。

皇帝即便在行在,也是坚持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批阅京师送来的奏折。

婉兮今儿特地叫了玉叶早起来给她梳妆。

可是梳齿印入发丝,婉兮心下还是忍不住想起献春来。

她不由得轻声问:“妞,献春有没有与你提过当年的往事?”

玉叶被问的一愣:“主子问什么往事?献春姑姑极少与我说起过去的事儿啊。献春姑姑一定是觉着我年纪小,跟我说了,我也不懂。”

婉兮轻叹口气:“哦,那算了。”

玉叶见婉兮有些惆怅的模样,便忙道:“不如主子问问玉函姑姑?总归玉函姑姑年岁跟献春姑姑相当,她们在宫里相处的日子也久。”

婉兮还是摇头:“玉函是陈贵人永和宫里出来的人,性子也是一般的沉静,平素不大与外人交往的。便是跟献春同在宫里多年,也未必说过那些私心的事。”

说到底,总归能知道献春那些旧事的,都是从前长春宫里的老人儿罢了。

只可惜,如今也都没几个能说上话了。

“姑娘你到底怎么了吗?”玉叶着急了。

二卷405、余愿(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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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咱们出来,却把献春给扔在宫里,我这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忐忑。这几日她便走在我脑海里转。”婉兮抬手掩住心口,只觉心口有些莫名地乱。

“我便想着,等秋狝回去了,我一定好好替她办件事去。她这些年照顾我,陪着我,帮衬我,我却没能帮她做什么去。可是她如今已是头等女子了,身份已经无可再晋升;我若赏她金银呢,她必定还要替我计算着,必不肯要。”

“故此,我便想替她做件事儿去。”

婉兮垂下头去:“我也只隐约听她说过一两回她小时候的事。她说她爹娘都死了,只剩下哥哥嫂子,还并不和睦……可是我看她隐约却还是有牵挂的人。”

“我想知道,是谁。若是有情的人,我便设法给她指了这门婚事去。宁肯身边没有了她陪伴,也想叫她圆满一个心愿去。”

玉叶便笑了:“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去?”

婉兮摇摇头:“我就是不知道呢。只是我上回听得便不甚仔细,兴许献春也是觉着我年纪小吧。反正这次回去了,我非得请九爷或者九福晋再帮个忙,将献春小时候在傅家的旧事好好掏一掏,兴许能掏出实情来呢。”

玉叶好奇得忍不住,忙绕过来也抓住婉兮的手:“姑娘先与我说说呀!”

婉兮想要张口,可是一瞧玉叶那粉面桃花的样儿,还是忍住了。

“算了,你个小丫头,想知道那么多情事作甚?你总归这几年消消停停在宫里呆着,赶明儿到了年纪,我一准儿替你张罗个好的就是。在那之前,你可给我管住了这颗心去!”

玉叶面色大红,急忙侧过身儿去,避开婉兮的目光。

“姑娘这是说什么呢!姑娘欺负人!”

婉兮也只能叹口气:“能听你这么说就好,那就当我是白操心了。你总归记住了,这宫里的男人,只有皇上一个……你若是收不住这颗心,我便叫皇上收了你去!”

玉叶登时叫唤了:“哎呀姑娘!你……你说什么呐!我怎么会跟姑娘你争宠了去?”

这样说说笑笑的,婉兮心头那股子不安倒是终于平静下来些。

只是一日没回到宫里,一日见不到确切的情形,她就一日无法当真安下心来。

皇帝这一回的秋狝,用了些新花样儿。

宫里自去年十二月增设了养鹰处、养狗处,这回皇帝便将鹰和狗都带了来,叫它们一起协同狩猎。

天上有鹰,地下有犬,哨鹿果然比往年容易了些。

皇帝没准婉兮今年再当鹿人,却答应送一条细腰的小狗崽子给婉兮,准婉兮养着。

小狗崽子送来当天,婉兮便欢喜得抱着小狗崽子上了炕,将皇帝给拦在炕下头。

那细腰的狗白肚皮、白蹄子,脸部修长。背上的毛则是微微天青色,看上去像是“雨过天青”的汝瓷一般。这样的毛色配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婉兮只顾着盯着它瞧,完全忘了要看皇帝一眼。

皇帝只能挨着炕沿儿坐下来,眼巴巴道:“朕的龙榻它也敢上,合该赐死!”

二卷406、夜查(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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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倒笑了,并未紧张,抱着那小犬的头,含笑凝住皇帝。

“爷才不会。”

皇帝长眉轻扬:“你怎敢笃定?”

婉兮妙目流光:“一来,狗曾有功于先祖,皇上必定记着它们的功绩;二来,狗这多年来一向是满人狩猎的助手。故此皇上才不会为了这一点子小事儿而虐杀了一个生灵。”

满人不吃狗肉,也不戴狗皮帽子,对狗怀有特殊的感情。传说是狗曾救过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命;可是事实上从努尔哈赤之前,狗已经是满人生活中的助手、伙伴。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背向后靠,伸手过来,一手揽住婉兮,一手也将那小狗抱进怀里来,将两个一同轻轻抚弄。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听着他的心跳。

“方才……爷好像长出一口气。就是在奴才说,皇上不擅杀无辜的生命……皇上,可是宫里有事了?”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敬事房和内务府都送了奏报来。献春犯错,皇后责罚。”

婉兮的呼吸便都停了,“皇上,可有事?”

那一晚,皇后大发雌威,吩咐郑春霖将献春赐死。

宫中主位责罚女子,皆需内务府大臣议处,只是中宫的权力要特殊些,纵使不经大臣议处也说得过去;况且这会子皇帝秋狝,兼职内务府大臣的宗室王公、部院大臣都随驾在外,无法议处。

眼见傅恒一人便难以拦阻。

这时忽听外头有些乱,回春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奏报,说敬事房四品总管胡世杰来了。

皇后一声冷笑:“都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去告诉他,本宫累了。有事儿,明日再来回!”

回春却还没等走下台阶,胡世杰已然走到门前,告一声罪,却还是走了进来,向皇后跪倒请安。

皇后哼一声:“胡世杰,你身为敬事房总管,如今却连规矩都不懂了!这个时辰,便是我宫里的太监都不能擅入本宫寝宫,你却从外直接进来,你该当何罪?!”

胡世杰摘下帽子,不急不忙向皇后叩头:“奴才今儿做了这事儿,自然听凭皇后主子发落。哪怕皇后主子叫奴才死呢,奴才也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皇后主子总得等到皇上回来……奴才好歹是个四品不是?”

皇后轻咬了咬牙:“说吧,你这么急着见本宫,到底什么事?”

胡世杰不慌不忙道:“回皇后主子,此时皇太后、皇上和各宫主子大多都不在宫中,这六宫尤虚,容易有人犯了规矩。奴才身为敬事房总管,自打皇上离宫以来,每晚都要亲自带人查夜,确保各宫稳妥,这才能向皇上交待。”

“今儿晚上,奴才先查了各宫的钥匙,却发现都这么晚了,偏就皇后主子这长春宫的钥匙还没交给奴才们呢。这可是犯了规矩的。”

“可是奴才想,皇后主子身为六宫之主,为皇上分忧主理六宫,又如何会是皇后主子坏了规矩去呢?这二十年来,是从来未有过的事儿,奴才都不信。”

“奴才便想着,定是长春宫里的太监们办事儿不利索,或者是皇后主子这宫里出了社么事儿呢。奴才着实不放心,这便得亲眼过来瞧瞧。确定皇后主子安好,奴才方能放心。”

二卷407、改口(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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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世杰纵然是跪着,可是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一个年纪尚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太监,纵然面对这样一脸怒气的皇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说罢,抬眸瞟了郑春霖和献春一眼,又望了望傅恒。

献春和郑春霖倒也罢了,终究是级别在郑春霖之下的;可是敬事房却是归属内务府管辖的,傅恒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胡世杰便怎么都该露出多少的客气之色。

可是胡世杰连面对皇后,都是这样的面色沉静如水,对着傅恒就更是半点特别的神色也无。

“叫奴才这一瞧,果真是出事儿了。皇后主子的长春宫,宫门直到这个时辰还没下钥,宫门大开不说,这宫里头都到了这会子了,竟然还有个外臣在!就算傅九爷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皇后主子的亲弟弟,可是也绝没有这样都深更半夜了还在大内不走的道理!”

傅恒倒也没想到这胡世杰竟然先拿他开刀,心下反倒松下来些,垂首忍住一抹微笑,拱手道:“胡总管说的对。”

胡世杰点头算是应了,却又瞟向郑春霖去:“郑春霖,你身为长春宫总管太监,这会子了还在主子寝宫里,你该当何罪?!”

郑春霖一个激灵,忙向胡世杰行礼,“胡爷……今晚儿不是卑职擅入主子寝宫,而是主子有差事派。”

皇后便也哼了一声:“胡世杰,你不用编排郑春霖。他就算这个时辰还在本宫的寝宫里,可是他又不是与本宫单独相对。这一屋子的人呢,倒轮不到你拿捏他!”

胡世杰便又看了看献春:“这不是永寿宫的献春姑姑么。这黑天半夜的,怎么在皇后主子这儿掉眼泪?我方才听着,还有赐死的尾音儿……这是犯了什么错儿了,要这么大半夜的局处死了?”

皇后哼了一声:“她纵是永寿宫的女子,却还是本宫陪嫁来的家下女子!况且本宫为中宫,她若犯错,自然罚得!”

皇后便将首饰一事说了。

胡世杰便又眯了眼,瞟向傅恒:“哦?若坐实了这个罪名,那献春姑姑倒是该死的。只是傅九爷,卑职还要请问您老,那首饰在哪儿呢?”

傅恒心思电转,便也指了指那散落了一地的纸样子。

胡世杰长眉冷冷一挑:“这些?皇后主子,请恕奴才眼拙,奴才只见着了一地的纸啊。哪一件儿,是那金的银的珠的翠的?难不成皇后主子宫里丢的,就是这么一叠子不值钱的纸么?”

“便也是为了这么一叠子不值钱的纸,便要赐死一个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去不成?”

皇后冷冷一笑:“自然不是!那些首饰,你九爷早已在宫外给本宫查着了!只是进宫总不能那样直接带进来,这便只带了纸样子进来,叫本宫看看。”

“皇后主子且慢,”傅恒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来:“奴才是在宫外头瞧见了这些纹样的首饰,做工也算精湛,用料也算考究,够得上内造办的意思去……只是么,奴才这只是拿了纸样子进宫来,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也就是说,奴才并不能确定,外头那些就是皇后主子的。”

傅恒眸光轻轻掠起:“说不定,只是仿的呢。”

二卷408、带回(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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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连胡世杰都不由得抬眼望了傅恒一眼。

傅九爷终究是皇后主子的亲弟弟啊,倒没想到这会子,也这样说了。

皇后就更是惊愕:“小九!”

傅恒这便也跪倒:“奴才虽说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却也并未就认定了那些都是皇后主子的。终究宫禁森严,那些物件儿怎么可能说流出去、就流出去了。那毕竟不是一件两件、三件五件,那是整整的五十多件啊!”

“倘若当真这五十多件都流出去了,那这守卫宫门的护军便都要掉脑袋了!便是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至少都要革职谢罪!”

傅恒浅浅抬眸:“若这五十多件当真都是皇后主子的,那这宫内宫外,死的便绝不止是献春一个人。便也要有多少领了侍卫差事的宗室贵戚、勋旧大臣的子弟,都要血流成河!”

皇后一个踉跄。

若当真要彻查下去,那些宗室、勋旧的子弟也要丢了性命的话,那些家族会记恨到她身上去!

傅恒浅浅垂下头,只看地砖上的反光,却不看向皇后了。

“还有一点:即便是那五十多件都有可能就是皇后主子的,那也必定绝不可能是一年两年就一下子都流出去的,正如皇后主子之前所说,那兴许是献春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监守自盗,分了许多年才都运出去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分了许多年运出去的,这会子却怎么还都齐集在京师的店铺里?难道就是等着如奴才这样的人去追查了,然后要了他们的脑袋去么?”

皇后不由得跌坐在炕沿儿上。

“小九,可是方才本宫才叫她们查过库房,那库房里的物件儿的确是没了!不管宫外的是不是真的,献春的罪过却是逃不脱的!”

傅恒点点头:“这物件儿虽说不在库房里了,可是既然守卫宫门的护军一件都没查出来过,那便应该还在宫里。既然还在宫里,就还难说是不是‘丢了’。终究这些物件儿是丢了,还只是这些年没有盘点库房,故此曾经放在哪儿了给忘了也说不定?”

“总之,奴才只是拿纸样子进来请皇后主子掌掌眼,却不是想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不该有人因此仓促受罚,更不应该有人当晚便丢了性命去!”

“不过既然皇后主子的库房里,的确是没了这些物件儿,那便正好趁此机会将长春宫内宫外,好好盘点一番。”

傅恒说到此处,眸光微转,瞥向胡世杰去:“此时皇上和内廷主位多不在宫内,查起来倒也方便,倒不怕惊动其他主子了。只是我总就是外臣,不方便进大内抄检,那么宫内的事儿,还要委托胡总管你,以敬事房关防,彻查此事。”

“大内之外,若涉及护军、内造办的,胡总管便告知我,由我以内务府关防来查便是。”

傅恒这才缓缓抬眸,望住皇后:“皇后主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奴才和胡总管定会查的明明白白,给皇后主子一个确定的交待。只是在彻查期间,献春由奴才先行带回才妥当。”

二卷409、妙味(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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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行宫里,皇帝将胡世杰与傅恒两方奏报里的主要内容扼要告知婉兮,婉兮这才长舒一口气,抱住小狗,垂首埋在了皇帝怀里。

皇帝抚着她的发丝:“你放心,胡世杰和小九既然要这样撒开了去彻查,用意自是拖延时间。即便是将宫门的护军一个一个盘查下来,至少也要三个月。到时候,咱们就已经回京了。”

“总归在这彻查的期间之内,不管是谁,都不宜对献春先做出什么来。”

婉兮欢喜不已,从皇帝怀里钻出来,出溜下地,登上鞋就往外去。

皇帝也不上穿鞋,踩着袜子下地伸手抓住她:“这又做什么去?”

婉兮含笑眨眼:“皇上费心了……奴才这就给皇上炸鸡蛋酱去!再拣两个最新鲜的小黄瓜,再扯一把萝卜缨儿,给皇上蘸酱吃!”

这样的夏末初秋,最是干燥烧心的时候儿,吃上这一口,别提多好了。

皇帝便也笑了,哼了一声儿:“哪回你给我做的都是这样的‘好吃的’。”

都是民间最淳朴的吃食,都是带着大清皇室从前在关外艰苦创业时候的人间烟火味道。皇帝生为贵胄,从小倒是没吃过。也唯有婉兮才这样做给他吃,他不嫌简陋,事实上吃着甭提有多顺口,倒比御膳那看似堆山填海、实则却千篇一律的更鲜活、更好吃。

婉兮扮了个鬼脸:“爷若不爱吃,那便不吃呗。是奴才自己想吃了,做给自己去。待会儿做好了,爷可千万别动筷子!”

皇帝也只能无奈地笑,却是回手抓过自己的靴子来,跟着婉兮便一并出去了。

因是夜晚了,行宫里膳房早都熄了火。不过幸好皇帝这边的太监怕皇上晚上要喝茶,这还留着一个小茶炉子,压着一炉子炭火呢。

婉兮便手脚麻利,亲自到膳房的酱缸里舀了一瓢黄豆大酱。这个时候正是天热的时候,那大酱刚从酱缸里舀出来,冷不丁还有一股子臭味儿。再加上那黄豆大酱本来就又得颜色儿和模样儿……婉兮故意将葫芦瓢送到皇帝鼻子边儿上,皇帝一个猝不及防,好悬没吐了。

婉兮坏笑,偏拿了双筷子从那大酱里头捞出几根豆角来咬着,明眸盈盈地瞟着皇帝笑。

皇帝心有余悸地看了那黄豆大酱半晌,这才忍不住问:“酱缸里还能腌渍豆角?”

婉兮便笑了,自己咬了一口,嘴对嘴凑过来喂给皇帝吃。将那豆角上沾着的大酱给滤干净了,叫皇帝放心罢了。

皇帝这才克服了那会子的心有余悸,将还带着她的甜味儿的豆角细细嚼了。

婉兮歪着头盯着他看,见他咽了这便拍拍手:“爷,还带着酱香味,脆生生的,好吃,是不是?”

皇帝努力别开头去不看那大酱,只回味着,便也点头:“嗯,不错。”

婉兮便笑了:“大酱缸可是个宝贝!小时候在家里,我额娘甭管家里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如果是太小个儿的,不值当切了炖炒的,就都冲洗了之后给扔进大酱缸里去。用不了多少日子,便都变成了一盘菜。虽说同出于大酱,却各自还别有风味呢!”

二卷410、肉芽(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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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长豆角之外,举凡什么小萝卜、小茄子、小黄瓜扭子、小地豆子……甚至还有雪里红、芥菜缨子,全都可以扔进去腌呀!”

婉兮说着这些,都忍不住直嘬口水,当着皇帝,红着脸咽下去。仿佛那些不是最淳朴的民间吃食,而是梦寐难求的山珍海味。

瞧着婉兮这般娇俏的模样,皇帝便也克服了视觉上对那黄豆大酱又暗黄、又流动淌汤儿的……那种恐惧,又凑过去,从婉兮嘴上咬了一块小茄子来。

皇帝也不知道是自己真切感受到了回味,还是被婉兮那神情给影响的,总之,是越发觉得这酱缸里的腌菜好吃了。

婉兮眯眼盯着皇帝的神色,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又忽然歪首一笑。

“不过那些腌菜总归是素的,还算不上什么的。这酱缸里还别有一味肉的,更好吃!”

皇帝自然好奇。听了这大半晌的腌菜了,没想到还能腌肉的。

婉兮一本正经地点头:“一般都是这样夏天最热的时候儿,有时候那酱缸捂得过于严实了,没来得及通风,等一打开盖子呀……哎哟,黄色儿的大酱上就浮起了一层小肉芽,白白的,甭提多稀罕人儿了!”

可怜的皇帝,再博古通今,可也终究对这些纯粹百姓家的普通生活门道不甚了解,故此一听了还认真想了想,过了半晌才忽地猛然站起身来。

一张脸已是憋得通红。

“你个小丫头,你!”

婉兮笑得已是从小板凳上直接摔到地上去了。

她说的不是别的,是大酱没处理好的话,上头容易生出的一层蛆虫……

皇帝还特地想象了一下她说的“肉芽儿”,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那些白白的肉咬在嘴里的感受——皇帝这一会子都要疯了。

婉兮一边捧着肚子笑,一边辩解道:“爷生什么气呀?哎哟,呵呵呵……爷是天子,自然不懂老百姓稀罕肉的心情。那一层白白的小肉芽呀,又是酱缸里原生的,还带着酱香,染着蔬菜的味儿呢,一口下去,连肉带菜和酱味儿都有了,可好吃了!”

皇帝胃里返上来的已经都冲到嗓子眼儿了,他只得死死闭住嘴,上前一把拎起婉兮来,照着后头就给了两巴掌。

他叫她给唬弄死了!

婉兮伏在他怀里大笑,好半天终于笑够了,软软地抱着他的脖子,不再说话,只是凑上唇去亲他。

她感念他的心意,她却不知该用什么来谢他。

她便想叫他这样大笑吧。

他在众人面前,虽然面上仿佛永远挂着笑容的。可是那些却都是清淡疏远的,宛若远山轻雾。她便想叫他由衷地大笑出来,即便是这样恶心的笑话,可是他却反倒会猝不及防,反倒会由衷大笑一场。

这才是好呢。

她扒着他的面颊,认认真真地亲他。每一个边角都不放过,亲几下还要认真与他解释:“没有的,奴才小时候再贪嘴也没吃过那肉芽,所以爷不用怕从奴才嘴里尝到那个味儿……”

皇帝真是拿她没办法了,只得转过来更使劲儿起亲她。

这样一来,皇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黄瓜蘸大酱,只沙哑着在她耳边道:“爷,又馋你了。”

二卷411、捣乱(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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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将婉兮扛进殿内去,婉兮一路笑着求饶。

更叫皇帝来气的是,那细腰的小狗崽子这会子还蜷在炕中央,睡得正香甜。

这是途中的小行宫,比不得紫禁城里,甚至比不上热河行宫去,也没那么多炕,故此皇帝将婉兮横摆过来,又竖摆过去,却怎么都不够地方儿,怎么都嫌这小狗崽子碍事儿。

偏婉兮还稀罕它,被摆来扭去的,也舍不得硌着它。

那小东西也是知道女主人稀罕它,这还恃宠生骄了,便是被皇帝给碰着一下儿,还不乐意地“哽哽儿”一声……

皇帝又是急,又是无奈,满脸给憋得通红。

最后也是急了,直接拎起小狗崽子的后脖颈子,将犯了“大不敬”之罪的小畜生给撇地下去了。

小狗崽子是在睡梦里直接给撇地下去的,这便懵了。也不走,原地就坐在地上,抬起小脑袋来,瞪着一双眼无辜地望着皇帝和婉兮,喉咙里发出哀伤又委屈的哽哽儿声。

婉兮便笑得越发停不下来,这便怎么也不能专注了。

她一笑,皇帝便也跟着憋不住笑,皇帝可不想到头来他心中那一团火都被笑给卸掉了。

他便闷哼一声,自己拎着腰带起身,下了炕,拎起龙靴照着小狗崽子就砸过去。

当然不是当真要砸中脑门儿,只是朝这那个方向,将小狗崽子给吓跑就是了。

可是……终究是皇家选来的狗种,哪儿成想这小东西身手这个敏捷,别说龙靴没给砸中,人家自己反倒原地腾身跳起,张嘴把靴子给接住了!

最后,人家还十分乖巧地将靴子给叼回炕边儿来,给放在远处……

婉兮便更笑得止不住了,皇帝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再下地,这回不能用靴子砸了,皇帝只好直接拎着小狗崽子的后脖颈子,将它给一路拎到了门外去。

婉兮拥着被子笑,等着皇帝回来。

不过一会子,皇帝推门回来。

婉兮静静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已经听不见那小狗崽子的哽哽儿了。看来皇上出去了这么一会子,怕是将小狗崽子给关远了。

婉兮撅了撅嘴:“皇上‘滥杀无辜’。”

皇帝哼了一声,坐回炕边儿来,却不是伸手脱靴,反倒是一只脚踩着另外一只脚,这样不用动手地脱鞋。

“它怎无辜?它霸占龙榻,还不给爷留地方儿,爷还能留着它?”

不过婉兮没甚留意,只想着小狗崽子呢。婉兮撅嘴娇嗔:“可是原本它那样躺着并未有错,若爷肯顺着它,在它那边躺着;奴才也可以在这边儿躺着。这样隔着它,爷跟奴才原本躺着的地方儿都足够大……”

皇帝忍不住啐了一声:“呸!爷跟你之间,凭什么要隔着它去?就凭这个,爷就想宰了它!”

婉兮便也笑了,主动爬过来,爬上皇帝的膝头,卧在他腿上,伸手向下去帮他脱靴。

原本不是有意的,可是她柔滑的手臂和掌心还是沿着他腿侧向下滑动。此时盛夏,纵然皇帝穿衣还有规矩,可是穿着的却都是绉纱与丝绸的轻与薄的衣料去,这样的接触,皇帝的呼吸便急了。

二卷413、女人(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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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呃。”

婉兮也是轻声叹息:“只是我以为她将来会用在玉叶身上,故此我才一直小心看着玉叶去。终究献春是她的陪嫁女子,这些年的感情早已该超过主仆去,我以为她好歹能对献春手下留情才是。”

语琴摇摇头:“就正因为献春是她的陪嫁女子,意义不同于长春宫里后来的任何女子去,故此献春竟然选了跟你走,她才更觉得是你和献春一起扇了她个大嘴巴,她才更容不得献春去!”

婉兮点头,目光掠向长天去。

越是在这围场地方,越是在这样的草原和林子里,才越能明白何谓“长天”。

那澄澈的天空,旷远辽阔,再不是如京师里那般被四边红框子给框起来一般,人只能在其中坐井观天的模样。

“陆姐姐,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将心比心。献春对于皇后来说,便如同玉叶与我的情分吧?若有一天玉叶弃我而去,跟了这宫里别的主子,我知道我一定会伤心,一定会失望,一定会难受好一阵子吧。可是……我却还是忍不下心对玉叶下手的。”

语琴轻轻拍拍婉兮的手:“所以说到底,她对献春的恨,还是源于你。如果那个带走献春的人不是你,换成这宫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她的老对头娴贵妃呢,她也不至于会对献春做这样的事。”

“终归啊……还是皇上将你保护得太好,她总找不到整治你的机会去,这便只能将怨气都撒在献春身上罢了。终究献春是她的家生奴才啊。”

婉兮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姐姐说得对。如果没有皇上,我想我也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她那般的模样吧?”

“那晚在重华宫,皇上也曾说起,当真想念从前的她。那会子她还不是皇后,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成为皇后,所以那时候的她与皇上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治理好自己的小院子。纵使也争宠,却还没有到了后来的地步去……我在想,若她后来没有成为皇后,此时的她或许过得更为自在和幸福吧?”

语琴倒笑了:“那你怎么忘了九爷家里呢?说白了不过就两个福晋,你瞧九福晋过得就欢喜了么?若人心不足,别说要跟其他女人争宠;哪怕夫君就自己一个女人呢,那也说不定还要跟妯娌去吵,去争呢。”

婉兮便也点头:“在宫里,我不怕任何人跟我争,我也不怕谁算计我。我吃了亏,早晚能找回来,谁坑了我的我必定叫谁还回来……可是我却庆幸,这几年没有跟姐姐伤了情分去。”

语琴轻哼一声:“如今想来,我也后怕。实则当年咱们俩何尝不就差那么一点点呢?若果那会子你我没有当面吵出来,而是各自都窝进心里去了,那如今咱们俩一定完了。”

语琴说着也不由得哀伤一笑:“还有一点,便是皇上的坚决,叫我彻底断了对他的情愫去。这些年啊,他再也没有临幸过我,他叫我彻底断了对他的念头。他叫我更加明白,我在这宫里唯一的倚仗只有你罢了。”

“他说过,我与你好,他必定也会对我好。只是他对我的‘好’,不是男女之情罢了。”

三卷10、爱慕(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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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了能让你心甘情愿陪嫁进宫,并且对宫外再无念想,他们就能那么活生生绞杀了一个有功之人?!”

婉兮都忍不住一拍桌子:“那傅二爷呢,他凭什么能叫自家人这么糟践他的贴身随从了去?更何况,苍珠还救过他的命啊!”

献春摇摇头,泪却直落两颊。

“他们杀苍珠,自然不能叫人知道是因为我,故此不是我进宫之后就杀了苍珠,而是在进宫数年之后——也就是咱们皇上登基,皇后当上了皇后之后,这才在军阵之上寻了苍珠一个罪名,将他名正言顺地绞杀了。”

婉兮点点头:“当主子的人,想要寻奴才一个罪名,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叫我伤心的,却是那位傅二爷,便也是如今的驻藏大臣傅清吧?他如何能不护着苍珠?”

献春垂下头去:“傅二爷并非嫡出,是承恩公爷的庶次子。故此承恩公过世之后,都是傅四爷承继的承恩侯的世职。傅二爷在府中的地位也是尴尬,唯有拼命立功罢了。”

“更何况傅家为外戚家族,如今一族的荣辱都系于皇后一身。主子年岁小,可能不知道康熙年间,皇后的伯父马齐、马武,皇后的阿玛承恩公爷,因为推举当年的八爷一事,险些被康熙爷斩首、罢官,故此到了雍正朝乃至本朝,傅家何尝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终得家族中出了皇后,这便自是家族最大的荣望,故此家中何事不以皇后为重?便是傅二爷,既为庶子,又不敢违逆家族之荣望所寄,故此……便是自己的随从,也只能眼睁睁无法施救。”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苍珠也并不是你心上的人,是么?”

献春刚稍稍停了的泪,便又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正是如此,奴才这才这些年都无法释怀。苍珠是冤枉死的!”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抬眸望住献春。

“苍珠,是傅二爷的贴身随从,对么?”

献春的脸缓缓红了起来,眼中还带着泪,望住了婉兮。

“主子难道……明白了?”

婉兮轻轻拍了拍献春的手:“若你不愿,我便不说。”

献春这回终是崩溃,大哭出声:“主子聪明,奴才便知道能瞒过皇后,能瞒过傅家人,却是瞒不过主子的……”

婉兮鼻子一酸,也忍不住泪珠滑下。

“是……傅二爷,对不对?”

婉兮能想象到,一个公侯之家的家生奴才,出生之后便生活在对主子无比的仰慕之下。在她们眼中心中,最为高贵俊美的当属自家的少爷们。

献春那会子陪皇后嫁入宫中的时候,九爷还是个小孩儿,故此献春心下喜欢的,定然是九爷的哥哥们。

这位傅清傅二爷,身为庶子,如今却为朝廷的驻藏大臣,可见定然是英武俊朗,这便闯入了献春的心扉吧。

献春垂首落泪,可是面上还是不由得浮起如梦如幻的微笑:“……可是那会子奴才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傅二爷纵然每次回府,见到奴才上茶,都会对奴才笑,可是他却定然还未将奴才当成个女人。”

三卷11、偿还(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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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二爷从不知道我的心事,便是府中人怕也是不敢想我是对二爷生了情愫……终究那会子二爷年岁已经长我许多,他们便怎么猜都应该是府中的小子才是。”献春面上那如梦如幻的笑意里,浮起了淡淡的苦涩来。

“那会子傅二爷已经在天津担任了武职,与京师隔着虽不甚远,可也没办法天天来回,总要隔些日子才能回府来。见不着二爷的日子里,我心里惦念得紧,又不敢与旁人打听,故此这便只要二爷回府,便放下一切去找苍珠。”

“我的心里想的是傅二爷,可是难免在外人眼里却成了我每回都那么殷殷切切地去找苍珠,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们不明白我的心事,便将苍珠误会成了那个叫我胆大包天、生了二心的人去。”

婉兮也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拥住献春而已。

献春抽泣道,“故此主子方进封贵人时候曾说,不敢耽误奴才太多的青春,说只要奴才能伺候主子一年就好。待得过了起初最难为的那一年去,主子便放了奴才出宫去。实则奴才却早已没有了出宫的念头……”

婉兮轻拍献春:“你别那么灰心!便是傅二爷又怎地,便是驻藏大臣又怎样!我明儿就去求皇上给你指婚,看傅二爷还敢不要么?”

“素春都能指给你家傅四爷,那还是嫡子、承恩侯呢,你难道还比不上素春去么?”

献春努力地笑:“……奴才知道,主子疼奴才。为了奴才心愿得偿,主子定能跟皇上求这个恩典去。只是……奴才的那份儿心,早就死了。”

“在得知苍珠惨死之后,奴才对傅二爷的心,便也跟着一起死了。”

“奴才对不起苍珠,他既是因我而死,故此他纵然不是奴才的心上人……可是奴才也要为他,守一辈子不再嫁。”

婉兮喉头一梗,便又止不住掉了眼泪下来。

“献春,你怎么可以那么傻!苍珠是因为你而死不假,可是者却不是你的错!”

献春含泪摇头:“是不是奴才的错,都已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命已然不在。奴才无以为报,不过是即便是活着,也从此只为他活罢了。奴才活着一日,便会为他诵经一日;每到年节,奴才便都为他拈一炷香吧。”

“你个傻献春……”婉兮心痛不已:“你明不明白你这样叫什么啊?这跟守活寡、跟自梳女,又有什么分别?”

“是奴才欠苍珠的,奴才得还。”献春说出了自己的心愿,纵然还在流泪,却终于笑容坚定了下来。

“你要用你的一辈子来还给苍珠,可是谁又还给你啊?”婉兮忍不住摇晃献春:“若说这世上要有人还给苍珠去,也应该是傅家人,是那个指使人害了苍珠性命去的人啊。不该是你……你是无辜的。”

献春深深吸一口气,却是摇头苦笑:“我们都是傅家的奴才,家生的奴才,生生世世都如此。故此我们怎么敢怨恨主子去?故此也唯有我,将我这一生,都还给苍珠去吧。”

三卷12、更名(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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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一跺脚站起来,跺着脚走出几步去,已是泪如雨下。

“我生你的气了!你怎么能这么傻,这么拧啊!”

“就算你能这样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了,可是我也不快活!我看你一眼,就要为你心痛一回!”

“我不管了……我才不顾你怎么说,我才不管苍珠冤枉不冤枉……总之我非要去找皇上求个恩典,非要成全了你跟傅二爷不可!”

“至于苍珠……”婉兮抹一把眼泪:“你嫁给傅二爷去,也还可以替苍珠烧香诵经啊!再说苍珠本来不也是救过傅二爷的么,傅二爷自己也该为苍珠诵经超度,这便正好你们两口子一并办了这事儿去呗!”

献春站起身,却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主子的心,奴才明白。只是苍珠死时,既未娶亲,更无生子,故此即便傅二爷也能祭奠,那终究不是家世香火。他便是在地下,也是孤魂野鬼,孤孤零零……奴才愿意为他守这一辈子,便是地下相遇,也宁肯斩断了对二爷的情,而与苍珠相伴……”

婉兮跺着脚走到北炕上坐下,“你拧,你真拧!我是怎么都说不听你是么?”

献春自己却已是眼泪哭干,反倒释然浅笑:“奴才是拧,可是也唯有这样才能叫奴才心安。主子便由着奴才任性这一回吧。”

“不然,就算奴才跟了傅二爷……这一辈子也无法心安。”

婉兮又坐在北炕沿儿上掉了一会儿眼泪,然后缓缓抬眸,瞟了献春一眼。

献春早已微笑等待。

婉兮这才也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

“算了,这终归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心安就好。我就算替你急死,却也终究代替不了你的心安。”

婉兮这才起身走过去,拉着献春的手,将献春从地上拉起来。

“总归我甚高兴,你肯与我敞开心扉,说出这些旧日的话来。叫我更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叫我更知道,你为何会舍了皇后而跟着我来……你对我的情谊,我也必定不会负你。我只能发誓,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绝对要比皇后对你更好更好。”

献春便也笑了,轻叹一声:“主子对奴才的心意,奴才何尝不知呢?实则当年主子进封,肯带着奴才一起走,奴才便明白,主子是信任奴才的……否则主子如何能不疑心,奴才又是皇后安在主子身边的眼线呢?”

“甚或奴才都不如念春,念春虽说也是长春宫里的人,可是终归不是皇后主子的陪嫁,与皇后主子的情分不如奴才这般……若主子不信奴才,便要了念春走也好。”

婉兮点头:“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事也好,这回的事也罢,终于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便怎么都不准人欺负了你去。便是皇后也不行!”

献春却又跪下。

婉兮急得又跺脚:“这是做什么说的?刚刚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又跪下了?”

献春仰起脸来,刚被泪水荡涤过的眼更为黑白分明。

“经过这回的事,奴才与傅家、与皇后的情谊便是彻底断了。奴才不愿意再背着如今这个名字。奴才已不是长春宫的人,而是永寿宫的人,还求主子替奴才按着永寿宫的规矩,重取一个名儿吧。”

三卷13、新生(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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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约略一想,便也答应:“好!咱们与长春宫,都要一刀两断,斩切得彻彻底底去!”

婉兮垂眸细想:“只是宫里人的名儿,都是我拟好了,叫她们各自选的。你呢,自己心下可有可心的名字?”

献春含笑点头:“奴才若取名,便该与年纪相仿的玉函来取对应的。总不能跟玉叶、玉蕤她们取那么小姑娘爱花爱俏的名儿来。”

婉兮也是点头。

献春垂首道:“玉函,意为玉匣子、玉制的套子,多以方形……那奴才心下便也有了。”

“你说。”婉兮含笑凝住献春。

献春面颊微红,垂眸道:“……奴才便叫‘玉壶’吧。”

“壶与函同为盛器,函多为方形,壶则多为圆形,”婉兮妙目流转,不觉拍手:“配得好!更何况‘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又甚爱‘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之句;更有‘曷见玄真子,观世玉壶中’的超脱明净……你与我在此事上,可算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便这样定了!”

献春含笑而拜:“奴才再世为人。从此这世上,这宫里,再无献春。从这一刻起,唯有永寿宫令主子身畔的,玉壶。”

婉兮含笑,眼中还是酸了,上前扶起玉壶来。

“原本当初我就说,总是直呼不出你的名字来。这会子好了,我们便不要那个旧名,便再也不受那个拖累。如今你我都从新名重新叫起。”

婉兮定睛望住玉壶,唤了一声:“玉壶——”

玉壶含笑福身:“奴才在。”

婉兮便循着当年的模样,又反复叫了几声:“玉壶、玉壶!”

玉壶也是迭声回应:“奴才在,奴才在!”

婉兮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好,便拧身儿冲着窗户外,将永寿宫的人都给叫进来,叫他们站成一排,挨个叫一遍“玉壶”。

玉壶也欢喜,挨着个儿的都答应了一遍。

倒是玉函持重,含笑上前提醒:“主子和玉壶既然都定好了这个名儿,主子倒是别忘了叫人去知会内务府一声,将玉壶的名字从底档上前全都改过来;并请皇后主子晓谕六宫……之后玉壶的名儿才算正式定下来了呢,否则外头人怕是还只认旧名。”

婉兮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立即叫毛团儿去知会内务府。

一时其他小太监、小女孩儿都散出去了,寝殿内就剩下婉兮、玉壶、玉函和玉叶。几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内务府当然不是阻碍,真正的阻碍还在皇后那。

试想皇后如何甘心叫玉壶这样就改了名儿了?

一旦六宫议论起这改名的事儿,皇后那心下未免又要倾斜一番。

玉壶不想叫婉兮着急,这便含笑淡淡道:“无妨,总归奴才心里是认定了这个新名字了。不管六宫何时晓谕,奴才出门也都挨个告诉了人这新名儿去。总归这旧名是再也不叫了的。”

玉函和玉叶也都说:“就是,我们也出去挨个告诉人去。但凡咱们熟悉的宫里,便都一个一个告诉了去!”

皇帝秋狝回銮已是十月,回到宫中便立时要忙碌起皇太后十一月的圣寿来。

皇帝请皇太后圣寿心愿,皇太后也只是淡淡一叹:“眼见这一年都要过去了,皇上再不引见八旗秀女,便又要耽误她们三年了。”

三卷14、对峙(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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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六宫赴长春宫向皇后请安,皇帝随后也到了。

皇帝正座,与皇后商量皇太后圣寿与八旗女子引见一事,目光却是凝向在座众人的,只侧耳听皇后言语,却未曾看向皇后。

这是帝后自七月于重华宫失和之后的第一次一同在众人面前亮相,皇后如何甘心叫人给瞧出什么来?

皇后自是堆一脸的笑,小心奉迎:“皇太后圣寿,皇上又要选入新人来,这对于后宫来说自是双喜临门。”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是满脸堆笑,可是这话落入一众嫔妃耳中,却是心下各有滋味。

皇后却不以为意,继续道:“选入八旗女子,自然是为了给天家开枝散叶……皇上专心国事,自登基以来,选入的新人便少。如今在座的除了令嫔、舒嫔等几位妹妹之外,倒都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

“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更是只封了令嫔一人;况令嫔早就是承应宫闱的旧人,并不是从八旗秀女中选出来的,今年无论前朝后宫,倒是都期盼皇上能多为后宫挑几位妹妹进来呢。”

“令嫔、舒嫔虽然还年轻,可是终究多年无出,这为皇家开枝散叶之事,还得指望皇上再挑进来的新人。”

皇帝淡淡点点头,面上除了那若有若无的微笑,便无其他神情。

皇后这便又道:“皇上瞧,当年潜邸里的老人儿,从妾身到纯贵妃、娴贵妃、嘉妃……都已年过三十,是过了最好的年纪去。就算是再生,怕也不容易了。”

皇后扫了在座众人一眼:“连御医都说,过了三十的人就算还能诞育皇嗣,怕是也对皇嗣身子不好。想来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便都与纯贵妃与嘉妃的年纪大了有关。不然她们之前诞育的皇子都好好的,怎地到了这个年纪却出了事去。”

听到这话,娴贵妃自然一声冷笑直冲出嘴唇。

便是连婉兮听到这儿都忍不住勾起唇角,侧头望了坐在身畔的语琴一眼。

语琴低低道:“可真聪明,这会子将缘故找到生母的年岁上来了。从医理上倒是说得通,御医怕也的确这样说过的,便是谁人都不好当面驳斥了她去了。”

婉兮没说话,只抬眸望向纯贵妃和嘉妃去。

自然,这二位都早已是一脸的悲愤,却苦无说辞,只能哑忍。

婉兮不由得一笑,起身一福:“听得主子娘娘提到妾身……妾身自是羡慕几位姐姐的好福气去。主子娘娘说的对,妾身虽然年轻,却无所出,可见这有没有孩子的福气,倒未必与年纪直接相连。”

“说起来主子娘娘去年方诞育了七阿哥,算算主子娘娘的年岁,诞育七阿哥的时候已是三十四岁。这便足见,只要有福气在,到了三十四岁,还是可以生得出皇子来的!”

婉兮说着望向纯贵妃和嘉妃:“若是妾身没记错的话,纯贵妃和嘉妃两位姐姐,年岁上仿佛还比主子娘娘小着一岁。算到今年,纯、嘉两位姐姐的年岁也刚三十四岁而已。既然主子娘娘这个年岁能生,那纯、嘉二位姐姐必定也还是能生的!”

三卷15、不驯(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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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这些年,这还是婉兮头一回当着皇帝的面反驳皇后。

皇后不由得眯起眼来望住婉兮,目光微凉。

婉兮迎住皇后的目光,莞尔一笑,福身行礼,“妾身说得对么?还请主子娘娘指点。”

婉兮直接问过来,皇后便是想回避,却也回避不开了。

皇后便不由得清淡一笑:“令嫔你自己又没生过,又如何能妄议旁人还能不能生呢?”

婉兮含笑点头:“妾身是没生过,只是妾身分明记着纯贵妃和嘉妃二位姐姐,这两年间刚刚都生育过,那便自然是还能生的。故此妾身想,皇后主子怕是多虑了。”

皇后不由得轻轻咬了咬牙:“她们是还能生!可是本宫方才也说了,御医说过,年岁大了的,便是能生育,孩子怕是也不好……四公主、八阿哥,还不是最好的例子么?”

嘉妃终是再哑忍不住,起身施礼道:“妾身倒不懂了,皇后主子这数次提到八阿哥,究竟八阿哥怎么了?八阿哥是脚有病,可是难道主子娘娘忘了么,那是妾身临盆之前出了意外去!”

“若无意外,八阿哥自然还与妾身诞育的四阿哥一样齐整。这并不是妾身年岁大了,不过是意外罢了,妾身不明白,主子娘娘为何将意外一次一次归于妾身年岁大了,不宜再生了?!”

皇后面上十分不好看,不由得一拍迎手:“你们都够了么?本宫知道,每逢到了皇上要选看八旗女子的年份,你们一个一个的心下就都不平衡,哪一年不到本宫面前来抱怨这么一番?”

“素年倒也罢了,不过是本宫听着你们唠叨、啰唣,本宫可以忍得你们。可是你们这会子却当着皇上,还这样口无遮拦!”

“皇上每三年选看八旗秀女,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你们在皇上面前这样闹,是想叫皇上不选了不成?还不都退下!”

这一番唇枪舌剑,皇帝一直都含笑听着。

嘉妃和婉兮退回去后,皇帝却只扬眸朝娴贵妃一笑:“朕不能不夸赞,年岁渐长,娴贵妃是越来越稳重了。”

娴贵妃起身盈盈一笑:“总归妾身比皇后小六岁呢,皇后说什么能不能生,也都是说皇后自己这个年岁吧。妾身跟皇后又不是一个年岁的,妾身便也懒得张这个嘴。”

皇帝便也笑了,遥遥点指婉兮:“令嫔,你听听娴贵妃的话!娴贵妃尚且懒得掺和这个话,你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小丫头,又急着说什么话!”

表面上皇帝是呵责婉兮,给皇后保全颜面。可是婉兮还是听得明白,故此起身一笑福身:“妾身知错了,还望皇上宽宥。”

皇帝静静望向嘉妃:“……八阿哥的话,朕也要说,皇后说错了!只是一场意外,八阿哥同样无辜,说什么嘉妃不能生的话?!”

嘉妃起身谢恩,已是含了泪:“皇上……八阿哥无辜,却还要担了这样的话去,还求皇上为妾身和八阿哥做主。”

皇帝点点头:“八阿哥同样是朕的儿子,朕一样疼爱。朕今儿将话放到这儿,从今日起,若谁再敢拿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说事儿,朕必不容她!”

三卷16、逆流(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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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嫔妃都连忙起身,向皇后深深行礼,齐声答:“妾身谨记皇上教诲。”

皇帝这便笑笑,抬眸也扫了皇后一眼。

“都起来吧。不过你们主子娘娘说得也有理,她也是为了皇嗣着想,尽她一国之母的责任,纯贵妃、嘉妃,你们都要体谅。”

纯贵妃和嘉妃便又是行礼称是。

皇帝这便起身:“朕还要回养心殿召见大臣,你们该说的话当也说完了,便都散了吧。”

皇后不由得起身追上来:“皇上!八旗女子引见的日子,倒是定在哪一天了?妾身也好提前预备。”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今年选看,本是仓促的决定,朕一个人去看就是了。”

皇后张了张嘴,忙又道:“……妾身不是非要陪皇上去选看。妾身的意思是,总要提前收拾宫室。”

皇帝淡淡道:“也不必大费周章。便是新人进宫,也随高位同住便罢。”

皇帝大步流星走向殿门,经过婉兮的时候不由得站了一站,抬眸瞟一眼婉兮身边儿。

“这个女子,叫什么来着?”

婉兮也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便垂首,忍住微笑,上前躬身道:“回皇上,这名女子是妾身永寿宫的头等女子,名玉壶。”

皇帝点点头:“玉壶,好,这个名儿好。”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出殿门去了。

皇帝忽然说这么个话,停这么个步,在旁人眼里兴许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婉兮心下却已是甜透。

一众嫔妃便也连忙跟着皇帝,一路向外去恭送圣驾。

婉兮便抬起眸子来,逆着众人,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去。

皇上都改口了,皇后还不改么?

皇后的目光,在众嫔妃的背后,便也抬起来,撞上婉兮来。

两人的目光便如顺流、逆流的河,在同一条河道里迎面撞上,从此再也没有闪避,各自撞击奔流了。

一众嫔妃在长春门前恭送皇帝离去,又一起向皇后请辞。

婉兮和语琴落在后头,也不坐轿,就在长街里挽着手臂并肩走着。

语琴不由得瞟婉兮:“我看你今儿,倒是故意的。”

婉兮点头:“我心疼四公主,尽力救八阿哥的命,原本都是看在皇上的份儿上,心疼无辜的孩子罢了,可是却终究在皇后眼里,变成了算计拉拢纯贵妃、嘉妃去。那我索性便如了她的意去!”

“倒不知方才那一会子,皇后看见我如了她的意,她心下可会欢喜~~”

“她欢喜才怪!”语琴不由得掩口而笑:“这宫里的老人儿,一个一个的倒是都被她得罪光了。她自然巴望着赶紧选新人进宫,她手底下也好又有棋子可用。到时候在新人眼里,她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婉兮点头:“她越是如此巴望新人,我倒要越尊敬老人儿去。说到底,在这后宫里能动摇她地位去的,不是位分尚低的你我,更不是新人,唯有那些同样有过孩子的、位分又高的老人儿去。”

语琴微微眯眼:“你说得对。”

婉兮仰头望幽暗的天际:“出身包衣,又无子,嫔位也许是我能进封的最高位分。可是她若以为我这样便奈何她不得,那她就错了。”

三卷17、苍天(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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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点头:“可是你总要小心,这回进宫的新人里,她难免不会挑人扶持了,来分你的宠。”

婉兮点头:“我明白。倒是她不明白~~她曾殷殷与我说过新人、旧人的话去,在她看来,新人得宠是应该;旧人失宠是必然。就仿佛这世上的人心永远是喜新厌旧。”

“她的话虽然也有道理,只是她忘了,这世上更有一句汉代流传下来的老话儿: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皇上的宠若轻易便能分得,那都不用再进新人,现在宫里这么多人还不够么?她如以为皇上的心那样容易便撼动了,那就是她直到如今还是没有真的明白皇上。”

语琴轻叹一声:“……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你瞧她,一副自己有了嫡子便万事足,不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去的嘴脸。”

婉兮伸出手去,忽然道:“姐姐你瞧,下雪了。”

怪不得今儿的天头,大白天的就有些幽暗。

原来是上天降下纯净的花朵来。

古往今来,有人将雪比作苍天落泪,也有人说雪是六棱飞花。究竟这上天落雪,是预告悲伤还是欢喜,端的还要看人间戏剧吧。

“上天有信!”婉兮在长街里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儿:“举头三尺有神明,姐姐别急,苍天有眼。皇后信佛念经,她便该明白因果循环,行必有报的道理。但愿她还记得回头是岸。总归,我们等着看。”

别过语琴,婉兮一路接着雪花,揣着心事回到永寿宫。

刚一进宫门,却见玉壶、玉函带人,已是忙忙活活地摆膳桌了。

婉兮便笑:“嘿,你们倒是先饿了么?也不等我回来,也不管我现时饿不饿,这就自作主张了哈?”

玉壶和玉函对视一眼,便也都笑了:“主子这好大的威风,眼见这是从外头回来,那股气气势还没减呐。”

婉兮脱下披风去:“哼,知道我今儿带着威风回来的,还敢自作主张?”

玉叶便道:“可惜呀,虽说主子的威风大,可是这宫里呀,总归有人比主子更有威风去!就连主子,也不得不听呀!”

这话耳熟,婉兮自己也说过,她便不由得上前去掐玉叶的脸蛋儿:“你怼我呢?”

玉叶等人都赶紧含笑施礼:“主子别恼,奴才们自是不敢自作主张。只是巧了,皇上提前一步赐下菜品来,奴才们怕凉了,这才赶紧摆开膳桌,等主子回来这便赶紧趁热吃呢。”

婉兮倒也惊讶:“皇上竟然这样快?”

刚在长春宫送别啊,皇上就算先回来,也快不了多一会子去。就算回到养心殿就传膳,那御膳房也得预备呀。按着御膳房的那架势,绝没有这么快的道理啊。

婉兮揣着这狐疑,自然要先去翻看翻看食盒里送来的是什么。

玉函便亲手打开了食盒,端出里头的捧盒来。

婉兮自己掀开的那捧盒的盖子……

她就看了一眼,便“嘭”地将那捧盒盖子给扣上了。红了一张脸望着众人:“……行了,我自己吃就行,你们就不用伺候了,都出去。”

三卷18、好菜(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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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和玉函对视一眼,心下都是情知定是皇上赐下的菜品里别有玄机,这便含笑退下,到隔扇门外去候着。

殿内空下来了,婉兮便将那捧盒给捧到炕桌上去。她自己也脱鞋上炕,手肘拄着炕几,两手托腮,盯着那捧盒里的菜品撅了嘴。

皇上绝对是故意的。

婉兮等了一会子,果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她忙爬到炕里去,扒着窗户朝外看。

皇帝大步流星走过来,隔着玻璃窗看见她,便不由得故意敲了窗子一下,位置就在她鼻尖儿那。

一转眼,他便已经进来了,一边脱下大衣裳,一边睨着她轻笑:“吃了么?”

李玉接了皇帝的大衣裳,这便躬身告退出去了,婉兮这才朝皇帝撅了嘴。

“……爷今儿,这是罚我。”

“嗤。”

皇帝倒是只是轻嗤一声,便也脱了靴子,盘腿上炕,也在炕桌旁坐着。

平素皇帝的御膳自是摆开架势,便是大膳桌都要满当当的三张。可是婉兮一向不喜欢,总说这叫“吃席”,不叫在家吃饭,故此每回皇帝到她这儿来吃饭,膳桌该摆开还是摆开,只是等传膳太监走了之后,婉兮都只挑喜欢的,给搬到炕几上来。

两人都是盘腿坐在炕上,在小炕几上吃的。

便如同民间乡下,最普通的一对小两口。

皇帝便也跟着她学会了,直接从花盆里撅大葱下来,不冲不洗,用手直接撸一撸,便可以直接蘸大酱吃了。

皇帝坐定了,才促狭地瞪她:“你怎么觉着爷是在罚你了?”

婉兮无奈地红了脸,打开捧盒的盖子。

“爷这不叫罚我么?!”

那里头的菜,咳咳,就是黄豆酱上一层白莹莹的小肉芽呀!

皇帝这才露出奸计得逞的大笑:“嗯,爷就是罚你。今儿既说了那么多话,肚子必定空了,这便拿起筷子,将这一盘子都吃光喽!”

婉兮真是要哭了。

“爷……今儿是罚我哪一点?该不会是爷觉着我以下犯上,不该当面顶撞皇后?”

皇帝又嗤了一声。

“爷是恼你小小年纪就敢随便断言!你如今满打满算才二十岁,你如何知道人家三十四岁的能生还是不能生了?”

婉兮暗自吐舌:“奴才就是觉着……既然皇后还能生,那纯贵妃和嘉妃自然就是还能生的呀。”

皇帝将筷子凌空抛过一根儿来,那筷子在空中恰到好处地打了个旋儿,卸掉了力道之后,正好落到婉兮脑门儿上来。

虽然不疼,却足够叫婉兮懊恼。

婉兮捂住脑门儿,哀怨地瞪皇帝:“爷这是作甚?”

皇帝哼一声:“首先你便说错了一个人:纯贵妃生不了了。因为爷早已与她说得明白,爷与她的情分,到四公主这儿,已是尽了。”

“不是因为四公主的手,而是因为这四公主的得来,便是纯贵妃算计了爷的。爷为了叫她们这些老人儿各自安身立命,该给的孩子是必定给的,不过若是使了手段算计爷才得来的,那么这孩子降世之日,便也是爷与她们恩断情绝的一天。”

婉兮张了张嘴,“……噢。不过好在还有嘉妃,奴才也不算全都说错了。”

三卷19、不足(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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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刚落,皇帝另外那根筷子也飞过来了。

这一回筷子没在半空里打旋儿,而是直接落到婉兮脑门儿上。

这回是真疼啊,婉兮都忍不住爬起来了,跪直了直瞪皇帝。

“爷!疼了!”

“活该~”皇帝却板起面孔来,完全不以为忤的模样。

婉兮撅了撅嘴,便也又盘腿坐回来,隔着炕几,也隔着那一大碗的小肉芽儿,悄悄儿地凝着皇帝。

“爷……难道,嘉妃,也生不了了?”

皇帝与谁说情意终结了,这话总归不会摆明了说给婉兮的。故此就算从四公主生下来之后,皇帝再不翻纯贵妃的牌子,婉兮也能从这事儿上猜到皇上的心思去,可是嘉妃总归还不一样。

八阿哥不是嘉妃自己算计来的;八阿哥的脚,更不是嘉妃自己做了什么才遭的报应。

说到底,嘉妃自己先遭了蜂子咬,后又为了八阿哥好悬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从这一点来说,嘉妃倒是叫人同情更多。

故此皇上总不至于说跟嘉妃也恩断情绝了吧?

皇帝又哼了一声:“嘉妃前面已经有了四阿哥永珹,如今又有了八阿哥永璇,有两个皇子傍身,她已足够安身立命。若她再多一个孩子,倘若再是个皇子的话……你该懂女人的心,她难免不多了旁的心思去。”

“那于她,倒不是福气了。”

婉兮眼珠儿一转,却是装傻:“奴才倒是没听懂呢。”

皇帝垂眸又找了一下儿,婉兮瞄着,心下庆幸筷子就是两根儿。皇上要是再扔,就得是那沉重的羹匙,以及剔肉用的小刀了。

她估计,皇上也舍不得。

皇帝果然没飞刀,眼珠儿倒是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你听不懂,便也该记着纯贵妃在诞下四公主之前那会子的事儿。如今嘉妃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与那个时候的纯贵妃已然持平。”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奴才明白的~”

人心总归都是这样这样,若只有一个皇子,如愉妃那般,此时所顾虑最多的,倒是如何小心翼翼保护住自己的儿子,叫他先健康长大。可是若有了两个或者更多的皇子,便难免生出多一份儿心来,忍不住去觊觎那个太子之位。

婉兮垂下头来:“可是嘉妃总该与那会子的纯贵妃又有不同。纯贵妃有了两个皇子的时候,皇后尚无嫡子;可是嘉妃这会子,皇后已经有了七阿哥啊。”

皇帝轻叹一声:“别说只是有了嫡子,便是已经立为太子,且太子已然长大成人又如何?你忘了康熙朝九龙夺嫡的典故去么?若是想争,便是太子明晃晃地立在那儿都不管用,人心若有不足,那便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哦。”婉兮垂下头去,手指悄悄转着自己的的袖口。

这些年在宫里陪着皇上,她心下也已经约略有些感觉:皇上既然凡事都以康熙爷为借鉴,那么当年九龙夺嫡的事自是皇上从登基以来便极力避免的。故此这宫里哪个女人应该有子,哪个女人可以生几个,仿佛皇上心里都是有计划的。

如此说来……倒也仿佛是皇上的那“避子汤”的典故,也能说得通了。

皇帝从炕几下头,忽然伸脚来蹬她一记。

三卷20、真吃(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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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倒吓得激灵一下子,赶紧回神。

皇帝黑瞳幽深,定定盯着她瞧:“……爷心下是有谱儿,可却不包括你在内。爷要你明白,爷这会子与你同样渴望能看见咱们的孩子。”

婉兮心下一酸,赶紧垂下头去。

皇帝轻叹一声,手臂横过桌面来,扯住了她的手,轻轻捏着,“瞧你,又因为人家的事儿,这便又伤了自己的心。”

“哪儿有~”婉兮忙扬起脸来,努力地笑:“奴才是犯愁怎么吃皇上赐下的这道菜呢!不吃吧,这是御赐;吃了吧……那该怎么吃呢?”

急什么呢,来日方长。她都笃定了人家年过三十的还能生,她此时满打满算才二十岁呀!

她也同样应该相信苍天有眼。上天定不会忍心不给她孩子的。

再说,还有皇上呢。这些年皇上都在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替她调理身子,甚至不惜给他自己背上“避子汤”的罪名去,就是怕她心下难受。皇上都替她做到如此地步,她若还总是因为这个在皇上面前掉泪,那只能是不知感恩,反倒叫皇上烦心了。

皇帝这才悠然挑起长眉,又哼一声:“瞧你个小心眼儿劲儿的!你果然当爷真的会坑你去?”

皇帝说完,倒是自己抓个羹匙过来,先舀了一下子,送进了他自己嘴里去。

这回轮到婉兮惊呼了:“爷!当真不必吃的!”

可是皇帝不但吃了,而且细细咀嚼,吃得眉开眼笑。

婉兮又盯了两眼,心下便是一开,这便抓起羹匙来也舀了一大口送进嘴里——

可终究,送进嘴里的那一瞬间,还是闭上了眼睛的。

入口……

是浓郁的而酱香,却不似家里做出的那么咸。只是略有些咸,又因为盐的少放而保留了更多豆子原本的香味。

酱倒也罢了,婉兮真正胆儿突的自然是那肉芽儿。

她闭着眼,用舌头尖儿小心地穿过酱豆去寻那小肉芽。碰碰,看是不是活的。

皇帝瞧着她那样儿,不由得摇头直笑:“放心吃吧,那是御田稻和鸭肉丁!爷只是叫御厨展现了刀工,切成那么细碎,混在大酱里叫你分辨不清楚罢了。亏你还当真以为爷给你吃蛆呀!”

婉兮这才欢呼一声,赶紧将嘴里这一口快要被舌头尖儿给戳烂糊了的给咽了。

果然满嘴留香,咸香适口。

皇帝白了她一眼:“乡下做大酱,多为下饭用的,故此盐放得多,齁咸。这回是爷叫酱菜房放了适量的盐,保留豆香,便是空嘴吃了,也齁不着你。”

婉兮粲然而笑:“爷的法子就是妙。这倒是奴才这些年吃过的最好吃的大酱。”

皇帝又白了她一眼,“比起你额娘的……哪个好?”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便垂了头,背过身儿去不回答他了。

皇帝没辙,绕过来坐在她身边儿,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来。

“你别急……等你也有了咱们的孩子,爷会叫你额娘早几个月进宫来。”

婉兮使劲儿点头,转身先将皇帝摁倒在炕上。

“爷……奴才会使劲儿跟爷要孩子的!”

皇帝心疼又满意,索性摊平了身子:“嗯,爷都由得你,尽管要。”

三卷21、常在(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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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擅长弓马,自是身强力壮,可是婉兮这会子却是卯足了蛮力来的。

从前小,十几岁起跟皇上在一起,自是都受皇上的“欺负”,每一回都气喘微微、泪光盈盈地被他换着花样儿地吃干抹净罢了;而如今,婉兮已然二十岁。亲身受了皇帝那么多年的“言传身教”,已是颇有心得。

她这回也想学着皇帝上回欺负她的样儿,将肉芽给他也抹回去……可终究这是在宫里呢,不敢放肆,故此只含了一口大酱,然后扒着他的嘴,极尽缠绕地去亲他罢了。

这回那大酱咸香幽秘、御田稻米和鸭肉丁子回味悠长,两人的唇舌便在这样一片妙味里几番辗转,攻退裹缠……

即便只是这样一番唇齿之舞,也叫两人都不由得想到另外一处的丝滑缠裹去。

只这一亲,皇帝已是按捺不住,转而翻身而上,疾驰挞伐了去……

十一月过完,皇太后的圣寿,以及八旗女子选看的两件大事也轰轰烈烈落下了帷幕。

这个月里,皇帝一颗心仿佛都悬在新人之事上,故此翻牌子翻得就更是少。这一个月来,也就是嘉妃被翻了两回;同样被“万众瞩目”的纯贵妃,依旧绿牌高挂,束之高阁。

这一回皇帝果然没有辜负皇太后和皇后的厚望,皇帝终于选了几个新人。

当中家世最为出挑的,当属出自蒙古八旗的巴林氏,闺名高娃。

高娃的阿玛纳亲为蒙古镶红旗都统。“都统”满语意为“固山额真”,乃为一旗的军政长官,堪比八旗制度刚刚建立时的旗主王爷一般。纳亲另有“轻车都尉”的世爵,门第堪称高贵。

宫中出自蒙古八旗的高位嫔妃原本就少,这会子位分高的唯有一个愉妃。愉妃的家世还低微,故此这个巴林氏一被“上记名”,便引得六宫嫔妃心下挂怀不已。

众人都等着新人入宫,倒要瞧瞧这位高贵的蒙古格格是个什么模样儿。

只是皇帝却仿佛并不急着叫这个巴林氏入宫,虽然留了牌子,却只吩咐内务府大臣定期复看,其余便只叫她留在京中她家府邸学规矩,静待入宫时辰罢了。

巴林氏之外,皇帝倒是叫另外两个新人先入了宫,分别赐封为那常在、林常在。

虽说是八旗秀女,按说进宫该封贵人,可是这两个的家世实在低微,父亲的官职都拿不出手:一个是笔帖式的女儿,一个则是拜唐阿的女儿,故此便以常在起封。

那常在、林常在于十二月初一入宫,进宫自是先到长春宫行礼。

一众嫔妃自然也是早早到了。

语琴与婉兮来得不早不晚,便是赶在当间儿才进来的。

语琴拍了拍婉兮的手:“今儿你倒不用担心,皇后今儿可顾不上与你上回的旧恨,她得顾着新人呢。”

婉兮也是垂首一笑:“可不,皇后还要在新人面前,继续端起贤惠、慈祥的主母风度来呢。又岂会与我斗嘴,坏了自己的形象去?”

陈贵人这会子从外头进来,走到两人身边也微微一笑:“一位那常在,一位林常在。虽然还没见着人,可是从姓氏上来看,却是一个出自八旗满洲,一个出自八旗汉军。”

陈贵人促狭地眨眨眼:“皇上倒不偏心。”

三卷22、热闹(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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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便也掩口而笑:“可不。若以旗份来说,再加上前面那位巴林氏出于八旗蒙古……皇上这回选看秀女,倒是将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全都兼顾到了呢。”

陈贵人便也含笑,“正是这个话儿。”

三人上前与皇后请安。

皇后果然一扫上回与婉兮拌嘴的阴霾,今儿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吟吟,便是对着婉兮,也如同从前那般和蔼慈祥了。

“今儿又是新人入宫的日子,本宫倒是又回想起令嫔你和陆常在入宫的那一天了。”

婉兮淡淡一笑,施礼道:“皇后主子倒是抬举妾身了。妾身入宫之时,不过是内务府使唤女子,比不得这一回的那常在、林常在是八旗秀女出身。”

“这会子那常在、林常在还没来,皇后主子这样说无妨。待会儿二位妹妹来了,皇后主子要是还这样说,妾身倒十分觉得心下不安了呢。”

语琴便也道:“可不,小妾进宫七年,如今不过还是常在;哪里比得上二位新人,进宫起封便是常在呢。小妾可要拜求主子娘娘,待会儿待得二位新人来了,可千万别再折杀令嫔与小妾了去。”

一个婉兮倒还罢了,总归是身在嫔位,还是皇帝的宠妃;如今倒连个进宫七年、依旧身为常在的语琴都敢当面与她这样说话,皇后的面上便不由得挂不住了。

“够了!这宫里,谁不知道你们两人姐妹情深!如今在本宫面前,说话也这样急着一唱一和,倒叫本宫觉得聒噪了!”

婉兮垂眸一笑:“便是养鸟儿都是养成双成对的,皇后主子一向并不觉得吵闹,今儿妾身与陆姐姐不过是趁着新人进宫的好日子,来给皇后凑凑热闹,皇后主子怎么反倒觉着聒噪了呢?”

皇后有些尴尬,不由得瞟向立在一旁的陈贵人去。

“你们两个也该学学陈贵人。你们三个一起上前请安,可是陈贵人却是一贯的安静沉稳。你们两个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年纪也不小了,该跟陈贵人学着规矩些!”

陈贵人这才一笑,静静躬身道:“主子娘娘谬赞了。妾身虽然素来说话都少,可是妾身心下却是一向都是喜欢热闹的。有些热闹妾身不必亲身参与,不过静立旁边看着,也是好的。”

皇后十分意外,望住陈贵人,不由得面色更是微微一变。

“怎么,今儿看样子你们三个倒是想抢了新人的风头去不成?看来今儿咱们众人不用看新人,便看着你们三个就够了!”

婉兮躬身施礼:“主子娘娘说笑了。这后宫里一向都以主子娘娘为尊,故此不管新人旧人,我们不过都是看客,众目睽睽都是看着台上的主子娘娘罢了。”

“不管新人旧人,谁都没本事抢了主子娘娘的风头去。这后宫里的主角,永远都是主子娘娘您一人。”

刚进来的娴贵妃听了,也不由得冷笑一声:“令嫔这话说得好!主子娘娘,今儿你可要好好儿给我们演一出,我们都坐着等着呢。”

婉兮便也盈盈一拜:“那妾身等就先退回落座了。”

三卷23、分宫(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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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话音刚落,那常在、林常在已是入内。却正是撞上皇后一脸愠怒的模样。

两个新人不由对视一眼,甚为紧张,便远远在隔扇门口就跪下了。

婉兮垂首一笑,便左手拉了语琴,右手拉着陈贵人,三人一并退开去坐下。将这一整片舞台,都留给皇后一个人去罢了。

两位新人战战兢兢行满了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站起身来之后都还是垂着头,不敢看向皇后。

倒是一众嫔妃都在仔细打量两个新人。

终究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会子已是紧张得脸色煞白,小小的身子踩着高高的旗鞋,便都是在宽大的衣裳下打着摆子的。

婉兮朝语琴眨了眨眼:“咱们真坏,搅了皇后的好戏。倒是这两位新人无辜受牵累了。”

语琴便也点头:“回头咱们对两位新人亲睦些就是了。”

少顷皇帝便也来到。

天威在上,两个新人就更是紧张。林常在请安的声音都小如蚊蚋,那常在更是直接便咬了舌头,结巴了。

倒是皇帝十分愉快,扬声大笑:“你们两个都不必害怕。朕和在座的都不会吃了你们去~”

众人便也都是跟着大笑。

娴贵妃瞟着皇上的笑容,不由得低声道:“这样楚楚可怜……倒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我见犹怜’!”

坐在娴贵妃下首愉妃淡淡垂眸:“那常在……听这姓氏,倒像也是出自那拉氏的。只是不知是出自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还是舒嫔的叶赫纳拉氏,抑或是孝敬宪皇后的乌拉那拉氏。”

娴贵妃这便不由得瞟了舒嫔一眼。

当年本想借同为那拉氏的缘故与舒嫔多亲多近,却被舒嫔卷了面子的记忆不由得又在娴贵妃脑海中翻涌起来。

只是舒嫔一向都是淡淡的,不与谁多亲近,却也并不明白着与谁为敌。这便是因为后头有皇太后的缘故,故此在这后宫之中,一向姿态超然。

便是娴贵妃这样望过去,舒嫔不会察觉不到,却也依旧只是就当没看见。

娴贵妃有些暗恼,便也哼了一声:“若说渊源,那位还没进宫的巴林氏,与你不也同样都属八旗蒙古么。那位家世不错,摆明了一旦进宫之后至少都是贵人,是眼前这两个比不了的。你也自可多亲多近。”

愉妃倒笑了:“若这样说起来,娴贵妃这那拉氏的姓氏,还是后来改的。娴贵妃祖上,也是蒙古姓氏。”

娴贵妃轻哼一声:“好啊,那你我倒是该多亲多近。”

说了一会子话,那常在和林常在都好了些。皇后便含笑点头道:“两位妹妹进宫来都是常在位分,自不能单独选宫,倒要与高位嫔妃同住了。”

皇后转向皇帝:“妾身计算着,如今东西六宫里各自都有人居住,由高位独住一宫的有永寿宫、翊坤宫、承乾宫、钟粹宫、景仁宫、咸福宫、永和宫。”

“其中钟粹宫、景仁宫因是有皇子的纯贵妃、嘉妃住着,倒不急着算进她们那几间偏殿去。咸福宫因本是皇上的琴室,又因怡嫔病着,也不宜再分进人去。永和宫呢,陈贵人又爱清静……”

皇后瞟向婉兮:“倒不如将林常在放在永寿宫吧。”

三卷24、嫌烦(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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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说着,目光从婉兮面上幽幽一转。

“至于那常在……既然也是出自那拉氏,便在娴贵妃的承乾宫、舒嫔的翊坤宫中择一就是。”

娴贵妃和舒嫔一时之间都是目光微闪,婉兮自己倒是浅浅一笑。

语琴有些小紧张,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的手背。

意外么?自然不。皇后想要用新人来分她的宠,早已是在意料之中。

新进的这位林常在,虽然是八旗秀女,但是出自小门小户,神态之上便颇有些我见犹怜去。且同是汉姓人,或许在皇后看来,这林常在便是与她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皇上既然连她这样的都能宠,说不定看着林常在便也是顺眼。

婉兮只抬眸望皇帝。

一切,终究都等皇上定夺罢了。

皇帝也抬眸望过来,眸光如一道清泉,清冽而冷静,叫婉兮心下也是一安。

皇帝想了想:“身在常在之位,自然应与高位同住一宫。那常在便与舒嫔同住翊坤宫吧。至于林常在么……”

皇帝目光一转:“皇后打算将林常在安排进永寿宫,朕以为妥当。只是皇后怕是忘了,朕在乾隆十年那会子曾经下旨叱责过令嫔,就是嫌她那个院子里闹腾!”

“那永寿宫就在朕的养心殿后头,她那宫里有点什么动静,全都能传进养心殿来。那永寿宫里她一个住着,我都嫌她闹出的动静太大!这若是再指一个人进去,林常在自己倒也罢了,倒是个性子安安稳稳的,不过却要给她再额外配进官女子、太监去,那就想不闹腾都不行了。”

皇帝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那皇后倒是还想不想叫朕静心了?”

这样的罪名,皇后如何担得起?

皇后面连忙起身一福:“是妾身思虑不周。”

皇帝倒笑了,朝皇后点点头:“不是皇后思虑不周,是朕自己爱清静。永寿宫里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皇后目光有些慌乱,便如同被突来的秋风给卷起来的落叶,仓惶散远了去。

皇帝便点点头:“林常在么,依朕看,就放进娴贵妃的承乾宫里吧。”

皇帝此言一出,一众嫔妃不由得都望向娴贵妃和林常在去。

那目光里,更多是同情林常在的。

谁不知道娴贵妃一向不喜欢汉姓嫔妃,如今若林常在跟娴贵妃住到一个宫里去,将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皇帝却含笑点点头:“从前承乾宫里因为有秀贵人凤格,还挺热闹。如今凤格去了,娴贵妃也一定被闪着了,或许会怕宫里寂寞,时常会想起凤格来。便是一抬眼,兴许都能看见凤格就站在廊檐下……故此朕也心疼娴贵妃,这便再指个人进去陪她吧。”

皇帝温煦地朝娴贵妃道:“娴贵妃,你一定记着秀贵人的过往,便定会善待林常在的,是不是?”

皇帝之前那话已经叫娴贵妃哆嗦了,这会子忙起身,努力一笑,躬身道:“皇上说的是,林常在既然蒙皇上指进妾身的宫里来,妾身便自然会善待。”

“那就好了。”皇帝满意地笑笑:“皇后看,朕安排的跟皇后之前的相比,可还算妥当?”

三卷25、好戏(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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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温婉而笑:“自然是皇上思虑周全,妾身如何能及?”

众人面前,皇后永远不会失了自己的体面去。只是那一垂眸之间,强自遮掩住一丝苍凉罢了。

皇帝目光掠向那那常在、林常在,便点点头:“你们各自拜见本主儿,便都搬过去吧。”

皇帝说着起身,便要离去。皇后却忙叫住:“皇上,妾身还有一事,要请皇上示下!”

皇帝立在地坪上,回眸而望:“哦?皇后还有何事?”

皇后福身:“妾身启皇上,今年既然又值新人入宫,皇上却可还记得一个从前的新人?”

皇帝不由挑眉:“皇后说的,是谁?”

皇后便垂首一笑:“皇上在乾隆十年那会子,下旨叫怡嫔的亲妹子、小柏氏在愉妃位下学规矩……如今这都两年多了,皇上可是忘了她了?”

婉兮不由得与语琴对视一眼。

皇帝倒笑了笑:“是啊,朕还真是给忘了。”

皇后抿嘴一笑,“学规矩女子,通常都是学一年的规矩之后便得进封,如今小柏氏已是学了两年多的规矩了,还没得进封,这便着实是委屈她了。”

“更何况,小柏氏的亲姐姐便是怡嫔啊。皇上便是不看小柏氏,也要顾着怡嫔的颜面才是。”

皇后又是温婉一笑,“况如今怡嫔还病着。自打在园子里落水,怡嫔这一病便是多年。自打她妹子进宫来,这两年来她未免不替她妹子悬着心。可是她终究病着,也不好直接面见皇上求情,这悬心久了,难免不更加重了病情去……妾身便替怡嫔向皇上开这个口吧。”

皇帝扬了扬眉,便也点头:“皇后当真是朕的贤内助。若无皇后提醒,朕当真是忘了。委屈了小柏氏,也委屈了怡嫔。”

皇帝略一思忖,“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原本宜从答应起封。只是既然是朕委屈了小柏氏,她又是怡嫔的妹子,朕宜特异加恩。便如此吧:赐封储秀宫愉妃位下学规矩女子柏氏为常在,仍居储秀宫,随原本主儿居住。”

皇后一笑,盈盈一拜:“妾身替怡嫔、柏常在,谢皇上特恩。”

尘埃落定,皇帝起驾而去,一众嫔妃便也纷纷告辞而出。

出了长春宫,语琴还在忍不住地抿嘴笑:“哎哟哟,皇后果然不负咱们的期望,真真儿是唱了一出好戏。手眼身法、唱念做打,俱是上佳。”

婉兮笑了笑,心下何尝不是五味杂陈。

语琴轻哼一声:“只是可怜了林常在。原本是被皇后看好了来分你宠的人,结果反倒被皇上放进娴贵妃的承乾宫里去。她自己怕还是不知道,就在这瞬息之间,她的命运已然是天上地下了。”

陈贵人也轻轻一叹:“所幸她是新人,刚进宫来,对宫里的这些事还不明白。故此后头跪倒谢恩,还是真心实意的。”

婉兮垂下头去:“若皇后没有看上她,没有提及叫她住进我宫里的话,皇上当也不至如此。”

语琴点头:“皇上自是护着你,彻底打碎了皇后的算盘。只是……这样一来,便终究顾不上林常在本人去了。”

三卷26、得逞(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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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是垂首:“可不!皇上就是爱欺负人,当着众人的面儿呵斥我不说,这又‘帮’我欠下一笔人情债去。来日,我免不得要对林常在多留意些。若她受了娴贵妃的欺负,我还得帮衬她才是。”

陈贵人便也笑了:“可不,从来也没过如你这般,明明是宠妃,却又被皇上下次呵斥,又要当着后宫的面儿被皇上叱责的。”

语琴便也笑了:“这么说来,咱们令嫔娘娘端的算不得‘宠妃’二字了。”

陈贵人伸手过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皇上对令嫔,从来就不是‘宠’啊。”

一时又要说到关键处了,婉兮忙摆手求饶:“二位姐姐可饶了我吧,今儿的事儿还不嫌多么?”

语琴便也是忍住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你刚逃过了一个林常在,却终究逃不过小柏氏去。皇后终究是要扶一个人出来分你的宠,林常在既然扶不起,她倒聪明,回头就又扶起一个小柏氏来了。”

婉兮收起面上的笑,也是沉默点头。半晌才幽幽道:“与初来乍到的林常在相比,小柏氏自然是更好的人选。首先小柏氏已在宫里近三年,对宫内情势早已谙熟于心;况且她还有怡嫔这样一个亲姐姐扶持着。纵然怡嫔失宠,这些年还病着,但是终究怡嫔这些年冷眼旁观着,对宫内的情势怕更是看得清楚,总归不会叫她妹子再吃亏就是。”

“况且……”婉兮也是不由得攥紧了指尖:“我与小柏氏初次撞见,我猜出她是知道我上回得那疙瘩的。故此我与她的第一个照面,彼此便不和睦。”

“更何况,我与她姐姐怡嫔,早就有些旧怨。在她眼里看来,难免不以为她姐姐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都是我害的。”

“她从前只是个学规矩女子倒还罢了,如今终于得正式进封为常在,便终究要替她姐姐向我寻仇才是。”

“所以呀,”陈贵人幽幽望着婉兮,“谁能说皇后真正想要扶起来的人不是小柏氏呢?林常在或许也只是她一个幌子,虚晃一招不成,她再推出小柏氏来。”

“终究在众人面前,皇上能为了你而卷了皇后一回面子去,便再不好卷第二次。故此她还是得意了。”

婉兮不由得皱眉:“陈姐姐的意思是……她如今便是跟皇上,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斗心眼儿了么?”

陈贵人便笑:“她是不是有这个胆子,我不好说。我呢只是记着古时候的故事。你想啊,为何汉武帝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却忌惮一个钩弋夫人,要留子去母呢?”

“钩弋夫人的家族不足以威胁到皇权的,皇帝真正不喜欢的,是女人的儿子一旦当了储君之后,女人的心啊便都不在自己丈夫身上,而是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开始梦想着借由儿子,来实现自己成为皇太后,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那一天。一个皇后,永远都不是皇帝的对手;可是如果她成为皇太后,就有可能凌驾于皇权之上了啊。”

婉兮便也点头:“便如中的补录,说汉武帝立子杀母不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而是为了防患‘女主乱政’。”

三卷27、天时(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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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皇帝没到永寿宫来。

寒冷冬夜,暖炕被窝其实比皇帝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婉兮便早早歇下了,心下里却总归还是不由得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始胡思乱想。

——宫里终究一共多了三个新人来啊,皇上哪儿能一个都不搭理呢?那成什么了。皇上今晚儿不来,兴许是要准备召幸三位新人了。

玉壶挑帘子从外头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冬夜的寒气来。

婉兮忙抓过她的手来,伸进自己褥子下头捂着:“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冻成这样?”

就凭玉壶这手的冷度,便能瞧出她在外头呆了不短的时辰了。

玉壶轻轻一笑:“……回主子,奴才是听见一个消息。今晚儿上皇上没过来,是钦天监的官员求见皇上,说是观天象,得了七阿哥种痘的吉时了。”

“啊?这么早?”婉兮也吓了一跳:“七阿哥才多大点儿啊!”

七阿哥永琮生于乾隆十一年的四月初八,到这会子不过才一岁又八个月罢了。

玉壶手暖了过来,点点头:“按说皇子皇孙种痘,都是在二岁到四岁之间,七阿哥这个年纪说早是有些早了,不过虚岁也是两岁了,倒也说得过去。”

“更何况主子忘了?当年六阿哥种痘,也是在一岁多的时候儿,而且还平安送走了痘神娘娘了。若此已然开了先例,这会子上天给了吉时,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倒都不好拦着了。”

玉叶也凑在暖炕上给婉兮捶着腿,暖气熏得她打了个呵欠,拼力眨着眼睛道:“可不是!难道人家纯贵妃的阿哥不是皇子,一岁多说给人家种痘就种痘;换到皇后的嫡子这儿来了,就金贵了,就不听上天这个吉时了?”

“况且话又说回来,七阿哥不是出生于佛诞之日么,那就该有神佛的护佑!一个痘神娘娘再不好惹,可她也不是佛陀的对手啊,是吧?要是这佛诞日出生的阿哥,却连个种痘都不敢,那我反倒要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神佛护佑了~”

婉兮便也忍不住蹬了她一脚,啐道:“瞧这伶牙俐齿劲儿的!”

玉壶倒是垂首淡淡而笑:“玉叶这话,说得虽说直白了些,可却是句句都在理儿上呢。”

婉兮趴过来,手托住腮帮:“皇后一定不舍得。”

“她不舍得也没用!”玉叶又打了个大呵欠:“为了佛诞之日出生的这个故事,她不舍得也得舍得。况且人家纯贵妃可盯着这件事儿呢,若是皇后不肯,我要是纯贵妃,我就闹给皇上看!皇上总得一碗水端平才是~”

婉兮静静看了玉壶一眼,便吩咐玉叶去睡:“瞧你呵欠连天的,我真怕你咬了舌头。快睡去吧,再听你打呵欠,我也要睁不开眼了。”

玉壶含笑亲自扶着玉叶回去睡了,稍后回来,婉兮已然披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光微漾。

玉壶便笑:“主子已然了无睡意了。都怪奴才,不该这会子将这消息带回来。”

婉兮侧眸轻哼:“你难道不觉着,这个信儿来得有些太巧了么?若当真是上天给出吉时,那便有说道了。”

三卷28、茶香(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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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在炕边脚踏上坐下来:“天意又岂是咱们凡夫俗子能看得出来的呢?按奴才来说总归是与上回纯贵妃的六阿哥种痘之事作为比照罢了。若说上回是天意,不可违,那这回就同样是天意,同样不可违拗;而若说这次是人为,那么上回就也一定同是人为,那就有必要查一查当年的来龙去脉了。”

玉壶说着不由得凝视住婉兮:“更何况那一年,更有主子遭的那回罪呢。若是有人非要说这一次是人为,那就查查当年的事,顺便连主子那回的病也都一并挑出来,好好儿地都查清楚!”

婉兮便笑了:“你说得对,有人这回难免不得哑巴吃黄连一回了。七阿哥种痘的事,躲不开了。”

婉兮静静垂首:“不过话又说回来,六阿哥同样是这个年岁种痘,都平安无事。七阿哥既然是嫡子,又是佛诞之日降生,福分自然比六阿哥大得多的多,理应也是平安顺遂才是。”

玉壶未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那就要看,这回的吉时终究是天意,还是人为了。七阿哥能否顺利熬过来,就看那人的心意了。咱们总归不知道是谁在安排这一切,就自然也不知道那人会安排出来。咱们这些外人能做的,唯有静静等着看结果罢了。”

婉兮点头:“九爷府中可有信儿来?”

玉壶眸光一闪:“回主子,九福晋办事儿仔细,故此虽然耽误了些日子,不过必定是办得周全。”

婉兮含笑道:“正是。终究四福晋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

承恩公府,夜色幽然。

外头寒风呼啸,屋子里九福晋兰佩用了红泥小茶炉正煮开了一壶好茶,亲自给四福晋斟茶。

这一年,傅恒又升任户部尚书,兼任銮仪卫、议政大臣、殿试读卷官、会典馆副总裁、正总裁。

傅恒这一连串的升迁看得前朝后宫都是瞠目结舌,在傅家后宅之中,便连身为大宗主母的四福晋也不由得对九福晋越发客气起来。

九福晋请喝茶,她都不敢不来。

茶香四溢,兰佩望着眼前这把红泥小茶壶微笑。

红泥小茶壶,模样还跟她从前用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只是经过曾经在交辉园那一回的事儿之后,她便早已悄然换过了新壶去。这一把是再不用担心丹砂中毒的了。

这样的冬夜,用这样的红泥小茶壶煮茶,既能温暖了眼睛,更能暖入了心底去。茶香袅袅里,她自然而然便会想到婉兮的面容。

她的心便更坚定下来,望住四福晋浅浅一笑:“四嫂瞧,我这柄红泥小茶炉可还有些古拙雅趣?”

四福晋连忙道:“自然,自然!不愧是大词人容若的侄孙女儿,瞧你这些风雅的玩意儿,闺阁里可是少见的呢!”

兰佩却收起笑容,目光中渐渐染起凉意来:“可是四嫂可知道,我前几年却差点死在这茶炉上!”

“即便我不死,我也生不出如今的二阿哥来。”

四福晋狠狠吃了一惊,手中的品茗杯都差点摔到地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三卷29、一网(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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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佩轻哼一笑:“嫂子最是明白人,这后宅之中,又有谁希望我早死;即便不死,却也要毁了我身子的根基去,叫我再生不出孩子来的呢?”

四福晋微微张嘴,便也明白了,目光不由得转向窗外,掠向侧福晋芸香院子的方向去。

兰佩垂首静静喝茶:“咱们不是宫里的主子,可是这后宅之中的争斗,何尝一日就比宫里更简单了呢?咱们虽然都是身为嫡福晋的,可却也都是人家侧福晋们的眼中钉罢了。也是,只要咱们死了,那人家当侧福晋的就有可能被扶正了。”

四福晋如何能不想到素春去?

虽然素春年纪大了才指进来,生不出孩子来了,可是素春如今却用足了手腕儿,将承恩侯富文的心给拢得紧紧的。四福晋都忘了上回夫君来自己的房里,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四福晋面上不由得浮起恨意:“那你还容得她去!说什么侧福晋,不过是咱们家里家生的奴才!要想弄死她,没那么难!况且她爹妈都被九爷发配到关外去了,她竟还不知收敛,你何不索性趁她孤立无援的时候,早做了断!”

兰佩轻叹一声:“我何尝没起过报仇的念头?只是一来,九爷已经替我出了气去,我不能不承九爷的情;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总得顾着大阿哥,芸香好歹是他本生的额娘。”

四福晋面上冷意更深:“你啊,就是年纪小、心又软。她既起过害你的心,便终究是狗该不了吃屎,总归还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

兰佩轻笑点头:“我知道,可是九爷更知道。总归我这个院子真正的主人是九爷,她若再造次,都不用我动手,九爷自会料理了她去。这便比我自己动手更好,也省得再伤了我跟九爷的情分去。”

四福晋闻言也是一叹:“你啊,终究还是对九爷心怀情意。”

哪儿像她自己呢,如今她跟傅四爷的情分,怕是早已被素春给搅和没了。

兰佩垂下头去:“其实我自己倒不是最恨侧福晋。她的脑子,嫂子还不知道么?她哪儿有这么大见识和胆子?终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她罢了。故此我最恨的是那个人,我想亲手除掉的,也唯有那个人罢了。”

四福晋不由得眯起眼来:“……引春?”

兰佩将新茶替四福晋斟满。茶香和温暖,重又在屋子里溢满。

“我在这府里也没个知近的人,这些年来不过都是仰仗嫂子教导罢了。故此我有什么心里话也都与嫂子你说……长嫂比母,我心里一向是如此对待嫂子的。”

四福晋便笑了,轻轻拍了拍兰佩的手:“如今虽说你都是当额娘的人了,却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你能如此待我,我难道不能同样对你么?”

兰佩便垂下头去:“嫂子说对了,我认定了那个主使了害我的人,就是引春!”

四福晋不由得都是一拍桌子:“她怎么敢?!”

兰佩倒是淡淡一笑:“她自然敢。谁叫人家原本是主子娘娘身边儿的陪嫁女子呢。”

三卷30、联手(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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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福晋便眯起了眼来,如何能不再度想到素春去!

说白了,不管是素春还是引春,虽说都被从宫里撵出来了,可是回到府里来,却再不肯消消停停当家生奴才,反倒一个个儿的当自己是主子一般,各种撺掇着生事——说到底,还不是自以为后头还有皇后撑腰么?

这话虽然兰佩没明白说出来,四福晋如何能不明白!

四福晋不由得冷哼一声:“你为了大阿哥着想,不动芸香倒也罢了。引春此时不过是个奴才,你又如何能忍得她这么久去?”

兰佩垂眸,喝了口茶,这才幽幽道:“引春是奴才,可是她在府中也并非没人撑腰。四嫂忘了素春么?她们两个虽说分别分到了咱们两个院子里,可终归是同气连枝,引春有什么,必定都是跟素春商量的;甚或,就是素春帮她设计的。”

兰佩静静望住四福晋:“我若要除引春,便必定连同素春一并除了!”

兰佩的话,宛如一柄利剑,倏然开肠破肚,直接刺中四福晋的心!

想要除掉素春的心思,她已经有了太久。只是一来没这个胆量,二来手腕也不及素春,三来更是要忌惮着皇后……故此这些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个家生的奴才一步一步爬到她头上去,却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可是这一回如果有兰佩联手,一举亮得,各自除掉心中痛恨之人去,那岂不是她最好的机会!

况且兰佩是舒嫔的亲妹子,后头又有皇太后撑腰,便是得罪了皇后,便也没那么可怕了。

四福晋想到这里,不由得淡淡一笑:“兰佩啊,难得你视我如母,我必定护着你去。咱们当嫡福晋的,旁的做不了,难道还处置不了自己的家生奴才了去么!”

兰佩便笑了,伸过手来,握住四福晋的手。

“承恩公府里,是四哥承袭了承恩侯的爵位;这个家的后宅里,便自然是四嫂为主母,我自然事事都要听嫂子的意见。”

“我这心事,若嫂子准了,我才敢动手;若是嫂子不准,我便继续生生忍着,哪怕还要再忍几年呢……我也绝不愿意违拗了嫂子去。”

“可是既然嫂子心疼我,肯准了我这个心愿去,那我便也必定小心计议,既能也帮衬得上嫂子去,又能不叫嫂子受了牵连去才是。”

烛光摇曳,茶香袅袅,四福晋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兰佩去。

这几年相处下来,四福晋越发明白,兰佩虽说年纪小,但是心思却是异常缜密。面儿上虽说极少与人冲突,可是心下一旦拿定主意,便总是坚决办到底。

若以这一点来瞧,兰佩与傅恒倒当真是夫妻有缘,甚为相似。

四福晋心下不由得有了一点底,便错开眼珠儿问:“听你的语气,这会子倒是你心下仿佛有了些预备。”

兰佩扬眸嫣然一笑:“不瞒四嫂,前些日子九爷曾经有些心事。虽然外头的事他回来极少与我提起,不过我终究悬心不下,这便小心留意着,更探了他身边随从的口风,这才知道九爷是在外头发现了一批首饰。”

三卷31、毁经(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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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福晋不由得挑眉:“首饰?谁的首饰?”

兰佩垂首轻笑:“宫里流出来的……嫂子明白,宫里谁人的首饰能叫九爷这般谨慎,连跟我都半个字不肯吐露?”

四福晋便吓了一跳:“难道说,是主子娘娘的?”

“正是!”

兰佩又轻轻握了握四福晋的手:“宫里的首饰流出来,自然是大事。若是主子娘娘自己知道,那皇上就会怪罪主子娘娘了……故此,主子娘娘是一定不知道的。那么这件事,就该去查帮主子娘娘管着这些首饰的奴才了。”

兰佩莞尔一笑:“四嫂想,这些首饰从前该是谁管着的?”

四福晋眼睛也是一亮:“不管具体是谁管着,总归素春从前是皇后身边掌事儿的,所有的要是便也都由她经管着。不管哪儿出了纰漏,她也都难辞其咎!”

兰佩也是松了一口气,俏皮一笑:“有了这么大一个罪名安在头上,嫂子想啊,那素春还能不死么?”

“不管是皇后主子,还是侯爷,谁又敢在这时候站出来保她?她便死定了,绝无翻身的机会~”

长夜终尽,皇后也在长春宫正殿东暖阁的小佛堂里,哭干了眼泪。

抬眼望东方天际的鱼肚白,她咬牙切齿,忍不住将供在佛前的那一盒由婉兮亲手抄录的掀翻在地。

听见那几近碎裂的声音,念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道:“主子!这是……?”

皇后转过头来,恨恨盯住念春:“是谁?是谁这样算计我的永琮?!你说,是不是令嫔,啊?!”

念春垂下头去,不敢答话。

皇后眼泪流干,嗓子眼儿里只有哀哀的干哑之声:“没错,宫里是还有其他人。娴贵妃自是早就巴不得我死;纯贵妃、嘉妃更是想为了孩子跟我拼命……或许还有愉妃,她也是有皇子的人,她也巴不得我的永琮出事!”

“或者,或者还有大阿哥!他虽然没有了额娘,可是他如今长大成人,成了亲,当了阿玛,故此他的心思也足够缜密,他觊觎储君之位,他更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皇后顿了顿,盯住叠在脚下的那盒,“可是……我却总觉得,最有可能的却是她,是令嫔!”

“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孩子,看似她没有理由算计我的永琮……可是,可是说不定她便将她生不出孩子来的恨,都想算在我的永琮身上!”

“亏她还送我永琮石佛,又送这样的经文来叫我供在佛前,便全都是不安好心!”

念春垂下眼帘去,还是不作声。

这会子皇后心思已乱,旁人说什么都反倒可能拍到马脚上。

皇后越想越恨,忍不住抬脚就要踏上那佛经盒子去。念春这会子才上前把皇后扶住了。

“主子!三思啊!虽然这是令嫔送的,兴许是她不安好心,可是这好歹是佛经,更是用五台山上的树叶抄写的。主子若这样给跺了,岂不是不吉利?”

“况且令嫔送佛经那日,包括皇上和六宫在内,所有人都知道的。若是哪日因缘巧合,皇上或是其他主位到咱们小佛堂来,没见了这盒经书,还说不定要怎样猜疑呢!”

三卷32、观照(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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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一声哀呼,却也不得不退后,放弃了踩碎那佛经的念头去。

念春忙起身,将那散落一地的树叶经都捡起来,重新摞进那剔红的小盒子里去,在佛龛上重又摆好。

的字数原不多,只是用树叶抄来,每一片叶子上不过能写数字。这样累积下来,也是厚厚的一叠子叶片。

在夜色与晨光交替的这一刻幽明未定之中,皇后眯起眼,恨恨打量那些树叶。

“我若踩碎了这经匣、经书,会被人发现。可是我却并非就没有法子了!”

皇后说罢上前,从那一摞树叶里随机抽出两片,扬手就丢进了炭盆里去!

两片干燥的叶子,遇见火便点着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然化为灰烬,葬身在火盆之中了。

皇后仿佛将这叶子当成了婉兮一般,忍不住得意地仰头大笑:“死了,你终于死了!只要你死了,皇上就会回心转意!我与皇上,还有我的永琮,就还能如从前永琏活着一般……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们不过都是侍妾,都是奴才,永远都不是皇上的一家人!”

皇后所有的担心,恐惧、嫉恨,这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皇后站立不稳,滑落躺倒在地,再度任凭泪水滂沱而下。

念春赶紧上前扶住皇后:“主子……天亮了。皇上今儿要主子给回复呢。若是叫皇上瞧见主子的眼睛哭肿了,皇上岂不又要失望了?”

皇后这才清醒些,忙用手背抹一把眼,从地上爬起来:“你说得对。本宫不能叫皇上看出来我哭过,本宫的嫡子也决不能叫皇上,叫后宫人耻笑!”

早膳过后,整个后宫便都知道了,皇后“欣然应允”永琮种痘。

养心殿里,皇帝慈爱地看着皇后怀里抱着的永琮,也伸出手指去,叫永琮捉着。

二十个月的孩子,虽说从生下来就是格外的仔细养着,可是这会子也终究是满地登登走的了。便是说话还说不明白,可是几句口头上的话也已经说得十分熟练。

那一声一声的“汗阿玛”叫得皇帝心下也是柔软。

皇后便跪倒:“……孩子种痘,妾身总归不能陪在身边儿。孩子的性命便都在御医和太监们身上。妾身唯有求皇上安排妥当的人。”

皇帝拉着永琮的小手,郑重点头:“朕是孩子的阿玛,这样的护子之心,朕何尝比皇后你少半点去?”

“况且皇后该更懂朕的心,朕从登基之日,定下了立永琏为太子的心愿起,便比这天下任何人都盼望第二个嫡子的出世。”

“皇后啊,朕是天子,可是朕也是父亲。哪个孩子送去种痘,不是一日一日在绞着朕的心呢?朕绝不希望任何一个孩子会有事。为了能顺利送走痘神娘娘,朕便所有的一切都肯担待。”

皇后这才欣慰俯首:“有皇上这句话,妾身便放心了。总归妾身信不过任何人,也必然信皇上啊。”

永琮又在养心殿里玩儿了一会子,困了。皇后便带了永琮回去歇息。

皇帝叫:“李玉,传老归来。”

三卷33、乞骨(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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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倒是微微为难了一下子,上前跪奏道:“皇上……归御医年岁大了,此时已不在养心殿外的值房里值守……”

皇帝点头:“朕自然记得。是朕恩准他白日不必值班承应,在自己家里歇着就是。朕若有事再叫人传他来。”

李玉这便点头:“皇上的意思是,奴才这便叫人出宫去请归御医来?”

皇帝轻叹一声:“去吧。总归朕还是最放心他。”

一个时辰后,归和正这才坐着皇帝特恩准许坐的小轿子,一路进了紫禁城,来到了养心殿落轿。

归和正走路已然有些老态龙钟,进门给皇帝跪下请安,也都是颤颤巍巍的了。

皇帝便哼了一声:“越看越像个老龟了!”

归和正慢慢悠悠给皇帝磕头:“微臣实在是不中用了。”

皇帝却不搭理他这茬儿:“龟若老了,虽则动作缓慢,可终究是高寿!朕不嫌你老,更不嫌你慢,你便将你又想向朕‘乞骸骨’的说辞给朕咽回去吧!”

“乞骸骨”是臣子老了,想要自请退职的委婉说法。这几年间,归和正已经向皇帝数次“乞骸骨”,却都被皇帝驳回了。

归和正只能压住心底一声叹息,叩首道:“不知皇上这回召唤老臣,有何旨意?”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

“上天定了吉时,叫七阿哥种痘。老归啊,朕这回心下说不上怎了,有些不安定。”

“虽说前两年六阿哥也曾在一岁多的时候种过痘,且一切顺利,只是那回好歹朕是亲赴圆明园,一处陪着的。可是这一回却是赶在大十二月的,这个月里朕要忙着年下的节项,还要斋戒祭天,着实无法陪着一同去。”

“七阿哥是朕与皇后失而复得的嫡子,朕心下格外重视些,故此这一回怎么也要将嫡子交给一个能叫朕放心的人手里去,朕才能安心。”

归和正俯首在地,便连对这话的反应都慢了几拍:“哦,微臣明白了。”

皇帝点点头:“这些年你值守养心殿,朕的身子都是你亲手料理的,故此整个太医院里,朕最能放心的人自然是你。这回好歹再辛苦你一回,由你去园子里亲自照看着七阿哥种痘。”

“若这回的差事办得好,那朕就准了你‘乞骸骨’的心愿去。可好?”

归和正静静听着,缓慢道:“皇上……种痘之事,终归是要叫阿哥主动出痘。一旦出痘,阿哥们是否能熬得过来,便都只在天意,人力已不可为……故此微臣不得不冒死向皇上陈情:微臣纵有医术,却终归不能通天啊。”

皇帝点头:“朕自然明白。一旦出痘,死生便都是孩子自己的造化。不过总归,朕有你在旁守着,心下才能妥帖些。”

归和正面上和心下便已无波澜,只静静叩头:“微臣,遵旨。”

十二月里,整个宫廷都在为着过年的大典而忙碌。皇后身为中宫,便必定凡事都要陪着皇帝一同料理。

从前皇后做这些事自然都是妥妥帖帖,可是这一年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后总是有些神思恍惚。众人却也都明白,是皇后忧心送到圆明园去种痘的七阿哥永琮。

三卷34、议储(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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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大年下,皇帝忙于节庆之事,一班军机大臣们就更是要帮皇帝管好一应国政大事。天色微明,身为领班军机大臣的讷亲又忙了一个通宵,将手中的公务都忙完,这才闭上眼靠在墙上眯一眯。

门外通禀,他弟弟阿里衮在外求见。

讷亲一个惊喜,这便睡意全去,起身便走出门外来。

阿里衮是讷亲弟弟,又在抚痕卸任了山西巡抚后,接了山西的差事。这是趁着过年回京述职,便来接讷亲回府。

两兄弟一并出宫,正见傅恒进宫来。讷亲值了宿,便又傅恒来接替他的班。两人都是客气地作揖请安。

只是从宫门一内一外之后,讷亲和阿里衮的面上便都有些不屑的神色。

阿里衮不由得瞟了一眼兄长,道:“傅恒这一年来的升迁着实令朝野震惊。如今风头倒是直逼哥哥了。”

讷亲轻哼一声:“他凭什么?还不是皇后的幼弟,而皇后又于去年生了嫡子嘛。”

阿里衮不由得看看左右:“难道皇上又如从前端慧太子的例,要立这第二位嫡子为储君了?”

讷亲倒笑了:“外人是都那样看,可是依我看,皇上自己却没那么想。”

阿里衮一怔:“哥哥这是?”

讷亲摆了摆衣袖:“你哥哥我如今是领班军机大臣,便什么事都要惦记着。今年我也曾上折子,与皇上议过立储之事。我折子里自然是首先要请立嫡子七阿哥,你道皇上如何复我?”

阿里衮十分意外:“难不成皇上的心里,这一回倒并不想立七阿哥了不成?”

讷亲轻哼一声:“皇上虽未明白说想立哪位阿哥,不过却提到‘立储皇三子,尚有可望’。”

阿里衮也张了张嘴,不过却随即抿嘴一笑:“也是,皇上虽然从七阿哥出世以来,便显得极为高兴。可是说到底,当年的二阿哥永琏是早早就立为太子的;可是这位七阿哥,如今也两岁了,皇上却还明确表态。”

“既如此,那皇后和傅恒姐弟当真要失望了。”

如此权臣之间的隐秘对话,外人自是无缘知晓,只是在后宫中各自忙碌的众人,终于熬到了腊月二十九,将一切都筹备妥当了,只等除夕宫宴守岁了,却在三十一大早便接到了一个噩耗。

就在腊月二十八的亥时,也即是还差一个时辰就到了除夕时,嫡子七阿哥永琮,于圆明园薨逝。

噩耗传来,后宫诸人都有些懵了。

这大过年的,不早不晚,嫡子就是薨逝在大年三十的头儿上……这个年,宫内宫外,又该怎么过?

婉兮也拥着棉被,呆坐在炕上良久回不过神来。

玉壶赶紧上前问:“主子可是惊着了?”

婉兮叹息一声,垂下头来:“生于佛诞之日的子时,却薨于除夕前最后的亥时……七阿哥来这人间一回,倒仿佛来与去的每一个时辰,都是上天计算好的。”

玉壶也是叹息:“谁不说呢。好好的嫡子,既然生于佛诞之日,却没熬过痘症去。只可惜不过才二十个月,唉。”

婉兮一眨眼,也是落下泪来:“上天也是不公,何苦将账都记在一个孩子身上去了。”

三卷35、模糊(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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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岁三十这一天,所有的后宫嫔妃都将原本预备好过年穿戴的花衣、彩饰收拾了起来,全将素日里的淡色衣裳、素银首饰翻了出来。

早晨到皇后长春宫请安之时,皇后果然未曾驾临正殿。

一众嫔妃便都坐在正殿里,默默地遥作陪伴罢了。

可是坐了好一会子,念春再度来通禀,说皇后留在寝殿歇息,不会到正殿来了,还请各位各自回宫去吧。

可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谁还能当真就这么起身走了呢。故此以纯贵妃为首,自是都起身请念春代为转达慰问之意,都说便都愿意坐在正殿里陪着皇后。若皇后有什么话想说的,在座众人都愿意陪伴在皇后左右,洗耳聆听。

念春退下了,这正殿里这么多的人,却没一个人肯说话。先时还好些,待得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实在场面有些诡异了。

娴贵妃实在绷不住了,便哼了一声:“这会子的情形,倒叫我想起当年端慧太子薨逝那会子的事儿了。端慧太子是皇上正式立过太子,名字放到‘正大光明’匾后头去的,况且端慧太子薨逝那会子都八岁大了……那会子,便连我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可是该怎么说呢,七阿哥自下生起,皇后就纸儿包纸儿裹的,不愿意叫咱们给看见。尤其是防备着我吧,我倒压根儿就记不清这七阿哥长的是个什么模样儿了。便是这会子想伤心,可是心里头都因为没那个孩子的样貌,倒不知道该为了谁伤心了。”

娴贵妃说话一向不大中听,不过倒也中肯,在座的嫔妃们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不光娴贵妃,便是婉兮又何尝见过那孩子几面呢?不过是满月的时候儿去送那石佛见过一次之外,后来倒都被隔绝了。二十个月的孩子本就还眉眼未曾定型,更何况见的又少,只觉记忆里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小婴孩而已,连眉眼都看不清楚,为他生起的悲戚便也同样这般模模糊糊了。

纯贵妃垂首缓缓道:“嫡子自然金贵。更因是失而复得,便更不能叫咱们轻易就给看见。若是叫咱们给看坏了呢,皇后该有多心疼。”

虽然此时大家都应该举哀,可是纯贵妃这一句话还是叫大家险些都露出笑意来。

不是不心疼那孩子,只是心下都忍不住要埋怨皇后那太过明白的防备去。

倒是舒嫔难得主动开口,这会子静静道:“皇上今儿一早就下诏‘罪己’了,说两位嫡子都早薨,盖因皇上自己始终想立嫡子为嗣的心愿。故此皇上都要自省,或许这样的心思便该从此改了。”

纯贵妃不由得眸光一闪:“舒嫔是说,皇上因为七阿哥的薨逝,已经改了心意,以后不立嫡子为嗣了?”

娴贵妃哼了一声:“皇后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你当她还能再生得出来?皇上必定得改了那个心愿去了。”

“除非……皇上另立皇后,找个年轻的、还能生的,取代了她去。”

嘉妃也想张口说句什么,却一张口,倒先干呕了出来。

这一声干呕,叫殿内众人皆惊!

娴贵妃寒声问:“难不成,你又有了?!”

三卷36、新儿(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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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抓着帕子按了按嘴,平复住了,这才瞟了娴贵妃一眼,道:“……不是我想瞒着众位姐妹,实在是这阵子先是七阿哥种痘,这又薨逝,若这会子我说了自己遇喜,倒像是成了针对皇后和七阿哥了去。各位姐妹,万万担待。”

一时众人都呆住。

婉兮便起身一福:“小妹给嘉姐姐道喜了。”

这便一众嫔妃也都纷纷起身向嘉妃道喜。

婉兮这才淡淡道:“便如妾身上回所说,嘉妃姐姐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喜,那换成皇后,便也是一样的。即便七阿哥去了,只要皇后和皇上能夫妻一心,相信皇后还能有嫡子的。”

这话婉兮本也是出言安慰,却是逆了娴贵妃之前的意思去,娴贵妃不由得冷冷勾起唇角:“还能生?就算皇后的身子还允许,你当皇上还能给她机会去?生了一个嫡子死了,再生一个嫡子又死了,这岂非是上天在责罚皇上?”

“外人不知道后宫之事,自然以为是皇上失德,才叫上天如此接连降罪。皇上还要有多大的心,才还敢继续跟皇后生啊?!”

话说到这儿便又僵了。若换在往常,婉兮未免不想怼回去,可是这一刻……婉兮倒起身朝娴贵妃一礼:“小妾失礼了,还望娴贵妃宽宥。”

是啊,这一会子她们都在为七阿哥难过,都在陪着皇后……可是却怎么忘了皇上啊。

他是父亲,他也是天子,七阿哥夭折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双重的打击。

此时此刻,何苦还论这一时的口舌短长。

娴贵妃也意外婉兮竟然主动赔礼,便忍不住得意一笑:“哟,令嫔今儿竟然如此乖巧。实属难得。”

娴贵妃放了婉兮,便直盯着嘉妃去:“嘉妃这胎来得可真巧啊。七阿哥刚去了,你便又有了,正好能弥合皇上心上的创伤去。只是不知道,你这回生的究竟是阿哥,还是公主。”

嘉妃原本上一胎已经用过了“假作公主”的法子去,这回倒不好再用了,故此也只是淡淡一笑:“全凭天意罢了。”

娴贵妃一眯眼:“去安凭天意?你这话我倒听懂了!若你到时候生的又是个皇子,正好说是七阿哥又投胎到了你那去!皇上到时候自然更为疼爱你那孩子!”

婉兮听得头痛,起身走到纯贵妃面前一礼:“此时皇后主子不在,后宫便以纯贵妃为首。妾身便向您请辞……妾身有些头晕,想先回去了。”

纯贵妃便也点点头:“也罢。咱们就这么坐着,也都帮不上皇后主子什么。虽说七阿哥去了,咱们都难受,可是皇上却没下旨免了节项,故此今晚该守岁还得守岁,明儿该朝贺还得朝贺,咱们便也各自都回去筹备吧,这便散了吧。”

婉兮出了长春宫门,都并未跟语琴和陈贵人说话,这便直接奔了养心殿去。

她更悬心皇上。

从今晚到元宵,皇上每日里还有那么多的祭祀、朝贺、大宴,皇上此时揣着这样的丧子之痛,又该如何支撑?

更何况,过了元宵之后,皇上二月就要起驾赴山东祭孔……

皇上的心若不舒展,未来这几个月的事,又该如何撑下去?

三卷37、三希(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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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是在“三希堂”找见皇帝的。

“三希堂”便是从前的“温室”,在乾隆十一年那会子,因内务府寻获并呈进王羲之的、王献之的和王珣的,皇帝欣喜若狂,特地将三件墨宝藏于“温室”,以便时时研摹,故此特地将“温室”改名为“三希堂”,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之心意。

皇帝在宫中、西苑、园子里都有许多的书房,偏这一间在养心殿内的书房最小。

小到那屋子里也就只能容纳皇帝一人,若多了一个人,都快转不开身儿来了。

故此婉兮进来便索性直接坐地上了。

好在这是暖阁,地下通火龙,地上又铺着地毯,坐在地上不冷也不硬。

皇帝就窝在南窗下那铺小小的炕上,他因身高腿长,一个人便几乎将那小炕都给占满了。暖阁里甚暖,可是他却裹着一件大衣裳,看似在看书,却实则只是蜷缩在那里,一动都没动过。

皇帝不动,婉兮便也不动,就坐在地上,垂眸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看。

终是皇帝忍不住了,轻叹一声,推开大衣裳坐直了,偏过头来盯住她的发顶。

“怎么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说话。”

婉兮这才抬起头来,眸子黑白分明:“皇上不想说话,奴才就也不想说话。奴才来又不是跟皇上说话来的,奴才就是想……陪着皇上。这会子奴才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能看着皇上,心下就安定了。”

皇帝这才缓缓吐了一口气:“那也别在地上坐着。上来,坐炕上来。”

婉兮故意指指墙上:“没事儿,坐地上正好能好好观赏皇上墙上这些好看的壁瓶儿。上炕了去,还看不清楚了呢。爷这三希堂,寻常后宫可没人敢进来;奴才这回破例进来一回,可得好好儿饱饱眼福来。”

皇帝“嗤”了一声,无奈地摇头:“爷这屋子里好东西多了,你不张罗看王羲之的墨宝,却偏顾着这些壁瓶儿!”

婉兮这才浅浅一笑:“那些字帖,也就皇上一个人能看得懂。奴才会写两笔字就不错了,可看不懂那么高深的墨宝去。”

“嗯哼,”皇帝面上更为平和了些:“爷这回倒记着了,赶明儿得了闲,非好好教你写字不可!”

婉兮认真点头:“到时候,奴才必定给爷奉茶拜师!”

皇帝这才无奈地笑了,轻轻摇摇头:“你来了,说说这些有的没的,爷的心下倒是松快些了。”

婉兮摇头:“奴才可不是来开解爷的。因为奴才知道,爷的心宽着呢,装得下这紫禁城,装得下后宫这么些人,可是也更装得下咱们大清的万里江山,装得下这天下的万万之民。”

“皇上啊,自己个儿就最会开解自己个儿的。皇上若不是心怀宽广,登基这些年来,这么多的事儿还不早将皇上给累坏了。”

皇帝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从炕几上抓过一个做案头清供的小佛手朝婉兮脑袋砸过去:“嗯,爷听出来了,你这是怼爷呢!”

三卷38、也疼(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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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帝露出了笑模样,婉兮这才放松下来,起身爬到小炕上去。

炕真小,上头左右还摆设了洋漆螺钿的博古架,炕当间儿还摆着大炕几,婉兮爬上去如果不考虑坐在桌子上、斜在架子上,那就得紧挨着皇帝,坐他腿上了。

婉兮便只好选择了皇帝的腿。

她伸臂抱住皇帝的脖子,小心亲了亲他面颊。

“皇上长胡子了~”

皇帝不由得又是“嗤”声一笑:“嗯,扎么?”

婉兮点头:“扎~”

皇帝不由得将她又揽过来,故意用胡子在她面上碾了几回。

“……爷听说,你说过小九蓄了胡子,好看。”

婉兮惊讶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随即立即道:“没爷这胡茬子好看。”

皇帝这才又笑了,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

婉兮贴住皇帝的心口,轻声说:“丧子之痛,奴才因没生养过,故此倒不敢说自己能感同身受。只是奴才这些年,也算无数回与孩子擦肩而过……故此那种失去孩子的痛楚,奴才心下多少是懂的。”

听她这样一说,皇帝心下不由得更是一痛,无言以对,便将她更抱紧了些。

婉兮努力叫自己平复下来,不想这个时候说自己没有孩子的痛楚,只道:“可是皇上正值盛年,皇后主子身子也好,故此皇上和皇后一定还能有嫡子的。”

“便如奴才那日说纯贵妃和嘉妃能生一样,嘉妃今儿传了好消息,那皇后不过比嘉妃年长一岁,那便也必定是还能生的。”

婉兮伸手在皇帝心口上画了个圈圈:“只要皇上和皇后夫妻一心,自然还会有嫡子的。”

以婉兮这些年与皇后的恩怨,她便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

皇后失去孩子是可怜,那她呢,这些年无数次与孩子擦肩而过,她又做错了什么?!

七阿哥是无辜,可是四公主、八阿哥,同样都是孩子,他们又有何罪,为何要带着那样的不完美活在这个世上,受人白眼去?!

婉兮在皇帝面前,神色便全都挂在了脸上去。

皇帝不由得捏了捏她脸蛋儿:“……七阿哥去了,你可有片刻的解恨了去?”

婉兮抬起头来,眸光清亮地迎上他的眼。

“有!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奴才心下冒出的第一个词是‘罪有应得’!”

皇帝长眉高挑。

婉兮抿了抿嘴,还是垂下头去:“……只是这个词是对大人说的,不是对孩子。皇上若觉得我狠毒,这便降罪给奴才吧,奴才总归就是这样想过,也不想瞒着皇上。”

皇帝轻叹一声,用了些劲儿,将她面颊直接给掐红了。

却也还是松了手,又将她给搂回怀里来:“你说得对,是大人的错。爷方才也是在责怪自己。实则……早就应该在当年五阿哥‘意外’来到人世的时候,出拳整顿六宫了。”

“只是爷那会子一来是忙于前朝,二来也是体谅后宫里她们的心情,总以为就算偶然有一个孩子是她们算计出来的,却也终究是降生下皇子来,而不是伤害了皇嗣去……”

“可是爷错了,从六阿哥起,尤其是到四公主这儿开始,后宫的人心便已乱了。”

三卷39、独悲(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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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咬住嘴唇,静静听着。

“你说过,不想进宫,是因为不喜欢宫里的算计;爷自己也是一样。故此从前她们之间互相算计,爷就算知道,一来忙于前朝,顾不上;二来她们那种算计,不过是争宠,而至于宠谁,是爷自己的心意,又岂是她们算计便能算计的出来的?”

“甚或……便是慧贤去了,爷也还是忍了,不作追查!就是因为她们都是大人,谁算计谁,都不算无辜。爷只是难过,她们终究有一日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到了爷的孩子上来!”

“爷的孩子不多,如今连着薨逝了两个嫡子,活着的却还有一个四公主那样的手,与八阿哥那样的脚!她们是不同的额娘,可是她们何曾想过,爷却是那所有孩子的阿玛!哪个孩子不是爷的亲生骨肉,哪个孩子爷能不想心疼?”

皇帝轻轻闭上眼:“爷这会子的难受,早已不是为了七阿哥一个;爷是为了这些年遭了罪的所有孩子追悔莫及……”

婉兮垂下头去:“今儿是除夕了,明儿又是大年初一……皇上既难受,便也别强撑着,不如下旨暂停了这些节项去。总归皇后主子怀着七阿哥的时候儿,皇上也曾免过园子里的火戏。这会子皇上下旨免了节项,相信王公大臣们也都能体谅。”

“奴才,放心不下爷的身子。”

皇帝却摇头:“不必。嫡子是要紧,但他终究不是爷唯一的儿子,还没到江山无继那一步。爷总归没有为了他一个,便连年都不过了的道理。”

皇帝轻轻拍拍婉兮的手:“你也预备预备,过完年二月便启程出京,爷带你去看趵突泉。”

当晚便是除夕宫宴,次日皇帝又亲为堂子祭祀、祭拜祖先。

满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坤宁宫祭祀,原本该是皇后主持。只是今年这个情形,便由皇太后做主,改了由娴贵妃主持。

天不由人,该过的年还是要过,故此整个紫禁城里终究还是年节的喜庆渐渐盖过了一个孩子离世的悲伤去。

说到底,真正锁住了所有悲伤,不肯被喜庆湮没的,唯有长春宫而已。

皇后早已哭够了,坐在炕上望向窗外,听着一阵一阵的炮仗声。

她两眼干涩,枯槁地抬眼:“你们听,这是太和殿上传来的大乐么?是正旦朝贺,皇上与群臣欢宴呢吧?”

天色向晚,她又问:“这是什么声音,念春你听,是腰上的铜铃声。是坤宁宫祭祀开始了吧?”

念春和挽春小心翼翼地陪着皇后,尽量不想去提外头那些过年的喜庆。可皇后自己却越说越是激动,终究按捺不住了。

“去年的亲蚕礼,皇上说本宫怀着孩子,不叫本宫去,让娴贵妃去了;可是这回的坤宁宫祭祀,凭什么也叫了娴贵妃去!是本宫的孩子死了……又不是本宫死了。本宫还在,皇后在一日,坤宁宫祭祀便唯有正宫才能主持,凭什么都换成了她去!”

“本宫现在是没有儿子了,可是娴贵妃也一样没有儿子啊!不光娴贵妃,令嫔,令嫔不是也一样都没有么!她们又得意什么?本宫没有的,她们也休想得到!”

三卷40、破五(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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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春忙道:“主子别想这么多了……皇上不叫主子这会子主持那些节项去,也是皇上体恤主子。终究这会子咱们七阿哥……”

“体恤我?”皇后不由得哀哀地笑:“若皇上体恤我,这会子总该下旨取消这些节项,总归不叫我听见这些炮仗和乐声去;”

“若皇上体恤我,这会子皇上便不应该去大殿,也不应该去坤宁宫,皇上应该来咱们的长春宫,应该在这儿……陪着我。”

念春和挽春对视一眼,也都只得垂下头去,藏住叹息。

皇后疲惫抬起眸子来:“……皇上二月东巡的名单,可下来了?”

念春忙道:“主子安心,自然还是娴贵妃留守宫中的。”

皇后点点头:“那,令嫔呢?”

念春与挽春又对视一眼,只得说:“……令嫔,随扈。”

皇后深深吸气:“够了,本宫失去了嫡子,可是本宫不能再失去这个皇后之位了。便从今日起,咱们也都赶紧振作起来吧!”

刚过破五,长春宫里便派人到东西六宫知会,说皇后恢复各宫到长春宫里的请安。

婉兮接到口谕也是怔了怔。

丧子之痛,究竟需要多少天才能痊愈呢?可是至少,仿佛不应该不过这五六天便好了吧?

婉兮急忙赴长春宫。

除了东六宫距离有些远的嫔妃之外,住在西六宫的都到了。婉兮目光滑过,但见各人面上都有些惊愕。

显然是谁都没想到皇后这样快就振作起来了。

婉兮上前与众人见礼之后落座,回眸朝语琴点了点头。

语琴便低声道:“皇后就是皇后,这等坚韧,的确是你我所不及的。”

婉兮侧头过去低声道:“她今儿召咱们过来请安,我觉着是兴许有话要说。”

一时众人都到了。因着都来得急,各自带着意外,再加上这长春宫里还未散尽的哀戚之色,故此人人面上都有些凝重。

少顷皇后从寝殿过来,正座而坐。

刚失去儿子,她的面色苍白了些。只是她那双眼睛,更加灼灼地亮。

“本宫这些日子来,暂时顾不上后宫里的事,倒叫众位姐妹们受累了。本宫虽然失去了七阿哥,可是本宫却一日不敢或忘自己是中宫皇后,故此从今儿起,本宫依旧正位中宫。这后宫里的事,众位姐妹还如往日一般,与本宫言说便好。”

娴贵妃正好走进来,听了,不由得轻哼一声:“只可惜坤宁宫的年祭已经祭祀完了,一年就这么一回。皇后如不介意,便依旧每日里主持那日常的祭祀便罢。”

皇后点点头:“娴贵妃劳累了。坤宁宫的年祭,虽说一年就一回。可是好歹每年都有。从前一向是本宫主持,便是今年偶尔错过一回也无妨,终归明年、后年,到将来数十年,都还是本宫主持的。”

“皇后精神倒好。”语琴在婉兮耳边轻轻道:“哀戚虽还在,却并没有妨碍了她的斗志去。”

婉兮点点头:“姐姐,你我各自小心些。”

皇后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轻叹一声:“本宫失去了七阿哥,方更体谅宫中尚无子嗣的姐妹。尤其是本来年轻,又得宠,却这些年从无所出的……本宫如今没了永琮,便也再无旁骛,倒该好好理一理这样的事了。”

三卷41、捉凶(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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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皇后这话,婉兮心下便也悄然一紧。

失去孩子的痛楚,是足以叫一个母亲发疯;况且这个孩子对于皇后来说还是个意义重大的嫡子……皇后定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了。

她自然会认定是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害她,她终归是要将这痛都报复出来的。

而这话,便已经分明朝着婉兮来了。

皇后的目光掠过众人,到了婉兮这儿轻轻一转。

“妃位以上的倒也罢了,终究都是潜邸里的老人儿,伺候皇上都十多年了。该有孩子的已是有了,至于没有的,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

“妃位以下就是嫔位。怡嫔倒也罢了,终究是在园子里落过水,如今又病成这样儿的……本宫这会子心疼的,倒是令嫔和舒嫔二位妹妹。”

婉兮和舒嫔不由得对视一眼,便都起身行礼。

皇后慈祥地凝视着两人:“瞧你们两个,多好啊,正是二十岁上下最好的年纪。年轻,却又已褪去了青涩,身子什么的都是最好的时候儿,正应该为皇家开枝散叶。”

“舒嫔是乾隆六年进宫封嫔的,令嫔是乾隆九年进封的。那么便按着年份来,舒嫔你倒先说说,你这些年缘何没有动静?”

舒嫔的脸腾地便红了。

后宫的女子没有动静,最大的可能无非两个:一是自己的身子不中用,二就是不得宠了。

舒嫔此时正是十九岁的妙龄,自然不是身子不行。

后宫诸人心照不宣,都无声望着舒嫔,倒看舒嫔如何应对。

舒嫔终究是出身名门,这一刻被摊开了问这样的话,她已有些抵抗不住了去。

婉兮心下悄然一叹,这便行礼道:“回主子娘娘,妾身虽说进封比舒嫔晚些,可是终归妾身的年纪要比舒嫔还大一岁的。舒嫔进宫的时候,不过是十四五岁,年纪还小;如今虽说到了好年纪,可是主子娘娘看,妾身这大一岁的还没有动静,那舒嫔终究还比妾身小一岁呢,这便身子更还需要些时日才是。”

婉兮替舒嫔解围,舒嫔不由得感激地望了婉兮一眼。

皇后却笑了:“令嫔,你也太良善了!你都这个年纪了,还以为自己没有动静,只因为年岁小么?!不小了,这会子再生不出来,便只会是身子出了问题才是!”

殿内众人,面上都有些变色。

说到后宫里哪个得宠的却生不出来,众人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这个人自己根基不行,反倒是首先想到有人陷害。

婉兮也没想到皇后要将这话挑开了来说,略一吃惊,便也稳定下来。

“回主子娘娘,实则这话,妾身倒也不是没听旁人说过。只是妾身终究是从主子娘娘的宫里进封的,这样的话总归难免牵连到主子娘娘去,故此妾身自己便也压下去了,并未当真。”

“总归妾身一向从自己身上找缘故罢了。或者是妾身从前年纪小,又或者是妾身从小贪凉,凡事有些不小心了。”

皇后便笑:“你是替本宫着想,担心有人映射本宫;难得你有这样的心,那本宫自然也要还你一个公道去!”

皇后忽然寒声叫:“念春,你来说,是谁害了令嫔?”

三卷42、指认(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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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便忙上前跪倒,面半朝向皇后,半朝向众人。

“回主子娘娘,各位主子,奴才叫念春。当年令主子在长春宫为女子时,便是与奴才最为要好,夜晚里还同住在一铺炕上。故此令主子当年在长春宫里的事,奴才甚至是比如今永寿宫里掌事儿的献春姑姑更为了解的。”

婉兮便不由得眯起眼来,“念春,你说错了。我宫里现下再没有什么献春。如今我宫里掌事儿的姑姑,叫玉壶。”

念春抬眼望向婉兮,顿了一顿,便也点头:“奴才明白了,谢令主子指点。”

四目相对的当儿,念春两边面颊上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就算曾经还有些旧日情分,可是却早都被令嫔那两个大嘴巴给扇光了!

在这宫里的官女子,便是皇后责罚都不能打脸,更何况她自己此时是长春宫里掌事儿的,却活活叫令嫔给扇了两个大耳光去。

那便怪不得她了。

念春改口重说了一遍之前的话,特地强调了“玉壶”之后。念春便垂下头去,再不看向婉兮。

“奴才最是了解令主子小时候的性子,令主子最是活泼爱动的,虽说也喜欢贪凉,喜欢打雪仗、啃冻梨,从春天起就爱喝井里的凉水……这些看似都是对女子生养不好的,但是因为令主子爱动,故此她身子其实并不寒凉。曾经冬日里睡在一铺炕上时,奴才还经常把脚伸进令主子的被窝儿去,从令主子那偷些温暖来呢。”

“故此奴才怕是最有资格说,令主子的身子一点都不寒。她直到此时还未遇喜,便定是祸从口入!”

皇后点点头,轻哼一声:“这话若不是本宫今儿自己敞开了来说,这后宫里倒也没人敢说。终究令嫔曾是我长春宫的人,每日里的吃喝都是从我长春宫的茶房、膳房出来的,本宫便难逃嫌疑去。”

“可是本宫也知道,这话就算你们都没明白说出来过,可是心里也早已想过了。那好,今儿既然要摊开了说,本宫便已经将从乾隆五年令嫔进宫以来,到乾隆九年令嫔进封离开我长春宫止,我宫里所有的膳食底档都拿出来,交给御医去查验了!”

皇后说罢扬声:“福山,进来回话!”

福山是御药房的首领太监,闻声忙进来请安。

“本宫的是交给太医院去查的。只是御医终究都是外官,不方便到咱们眼前来回话,这便叫当时一同查验的福山来给咱们回个话。”

福山跪奏道:“奉皇后主子懿旨,奴才会同太医院几位御医大人一同查验了长春宫里的膳单,尤其细细详查了给令主子,也就是当年的魏姑娘吃过的饭菜去,并未发现任何不利于生养的去。”

皇后轻声一哼:“念春!”

念春便又道:“外人都以为令主子当年只在长春宫中吃喝,实则不然。除了长春宫外,令主子还时常在另外一个宫里用饭。”

念春说到此处,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又望向婉兮去。

“那个地方,就是储秀宫。令主子因与陆常在交好,故此时常到储秀宫去与陆小主一同用饭。”

三卷43、反目(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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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目光倏然都集中到语琴面上去。

语琴怔了一下,站起身来冷笑指住念春:“好歹你也当过我几年的奴才,我自问未曾亏待过你,倒没想到你我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天。念春,你如此血口喷人,你心下难道都不哆嗦么?”

念春淡淡垂眸:“陆小主当年曾那样害人,却这些年还能于令主子姐妹相称,陆小主心下都没哆嗦过,奴才又有什么好哆嗦的?”

皇后眯起眼来,“念春,此时有本宫和在座这么多主位替你做主。你有什么话就尽管都说出来吧。”

“语琴,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子就跟个奴才争得急头白脸的,你先叫她把话说完。这么多人都听着呢,到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这事儿既到了今儿这个地步,便不是你这会子急着捂着盖着便还能遮掩得住的了。”

语琴抬起秀丽的面庞,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却是蕴满了怨恨。

“听皇后娘娘这话,便是在念春说话之前,就已然相信是我做的了。既然说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可是敢问皇后娘娘,这会子难道没有先入为主、偏听偏信了去?若有半点的先入为主去,又如何能保证还能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再说了,念春此时是皇后娘娘身边掌事儿的女子,她与皇后娘娘的情分,自然高过我们去。在她与我之间,皇后娘娘又如何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你倒别急,这么急就越发显得心虚了。”皇后微微一笑,“就算你担心的这些有道理,可是这会子却不是只有本宫一个人在问话听话,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呢。”

皇后的目光瞟向婉兮,“尤其,令嫔自己也在这儿听着呢。她冰雪聪明,一切自然都听得明白。”

语琴转过头去,望住婉兮。

婉兮并未看向语琴,只是下颌微微抬起,瞥向念春:“既然皇后主子说了,那你便说吧。”

念春又向众人行了个礼,这才道:“这会子在座的也有不少后来才进宫的主子,兴许不知道乾隆五六年那会子的事儿。可是奴才相信,大多数的人还是知道的。”

娴贵妃哼了一声:“在座也就这三个新来的常在不知道,其余诸人谁不知道令嫔跟陆常在自从进宫以来就每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你有话快说。这儿又不是给你搭起来的戏台子,主子娘娘爱唱主角就罢了,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一唱三叹的!”

念春被呲儿了,不由得面上黯然下来。这才低垂眼帘,缓缓道:“乾隆五年,令主子和陆小主一并应内务府女子引见,得以留牌子。令主子彼时的身份只是使唤女子,而陆小主最开始就被皇上定为了学规矩女子,放在慧贤皇贵妃位下学规矩。故此令主子和陆小主那会子的身份是不同的。”

“果然,陆小主不久就侍寝,在那一批女子中最早进封,也最得宠。就连皇后主子都亲自赐下名琴‘清泓泻玉’。陆小主在陪皇上秋狝,与王公大臣的夜宴之上更是艳惊四座,叫朝野外藩都知道宫内有这样一位得宠的、来自江南大儒世家,灵秀温婉的陆小主。”

三卷44、相争(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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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说得情真意切,语琴反倒一声冷笑:“我用不着你替我渲染这些!我得不得宠,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自己尚且什么都没说,轮得到你说么?”

念春淡淡抬眸望向语琴:“那会子好歹奴才也是陆小主身边儿唯一的女子,故此陆小主这些事,除了陆小主知晓之外,最清楚的自然就是奴才了。”

“即便陆小主绝情,怨恨奴才这会子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可是奴才这心里,却还是记着与陆小主当年的旧情。故此说起那些曾经共处的时光来,依旧觉得难割难舍。”

“你够了,收起来你的不舍!”语琴饶是大儒之家的女儿,这一会子也要冲上来撕了念春一般。多亏有陈贵人伸手拉着。

念春却不以为意,转开眸子便又继续道:“那会子令主子距离乾隆九年的正式进封还远……可是相信那会子倒也有不少明眼的主子瞧出来了,令主子实则早已得了皇上的青眼。”

在座的纯贵妃、嘉妃等人便都垂下眸子去。

那会子婉兮虽然小心隐瞒着,可终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每次见过皇帝便都难免神采飞扬,面上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光芒。她们这些那时候都已经当了娘的人,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念春目光从众人面上兜过一圈儿后,才又落在婉兮面上:“只是令主子还小心翼翼瞒着陆小主,不想叫陆小主知道。想来令主子是知道陆小主那会子正得宠,故此不想叫陆小主知道,她最好的姐妹正在暗暗争宠呢吧?”

这会儿便连婉兮都忍不住笑了:“念春,瞧你啊。方才娴贵妃才教训过你,这里又不是唱戏呢,你有话便说,渲染这么多,又想做什么?”

念春眸光微微一闪:“渲染?令主子错怪奴才了,奴才并未渲染!令主子故意这样说奴才,就是怕奴才说出当日令主子与陆小主之间的尴尬和隔膜来吧?”

婉兮淡淡抬眸:“尴尬与否,都已是前尘旧事。你既然这么想提,要不要本宫将皇上也请来,让他也来证实你方才说的这番话啊?”

念春这才面色微微一变。

皇后哼了一声:“念春,便说后来的事就是。”

念春轻轻咬唇,垂下眼帘去:“……可是后来,陆小主还是知道了令主子与皇上的情愫。最好的姐妹,私下里偷偷争宠,还要瞒着自己——陆小主心下终是生恨。”

“那日陆小主哭着对奴才道:‘原本以为在宫里能够相依为命,原本以为她当真是为了我留下来,却原来不过是她借着我做筏子,她实际上想要的是皇上的恩宠!’奴才枉与令主子住过一铺炕,也白白自以为与令主子交好一场,奴才也是那会子才知道原来不止陆小主,便是奴才也被令主子瞒得紧紧的。”

“那一会子奴才跟陆小主的心是相通的,陆小主与奴才抱头痛哭一场之后,这才对奴才说,‘她既这样对我,我若不投桃报李,倒是对不起她了。’”

皇后微微一眯眼:“陆常在当日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三卷45、还牙(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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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朝皇后磕头:“陆小主说,令主子既然能争宠,便合该叫令主子生不出孩子来。只要没有孩子,那便多少恩宠都是空的,争得了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语琴气得已是浑身轻颤起来,忍不住要挣脱陈贵人的手上前来与念春理论。陈贵人不便说话,总归死死拉着语琴。

念春这会子便连看都不看语琴了,只对着皇后与一众主位道:“彼时奴才也是吓了一跳,总以为就算姐妹之间生了嫌隙,不过吵一架,或者从此互不理睬罢了,却没想到陆小主竟能生出这样阴毒的主意。”

“那会子奴才与陆小主是主仆,可是奴才好歹跟令主子还曾亲如姐妹啊,故此奴才夹在陆小主和令主子之间,便甚感为难。那会子听着陆小主说出那样的话来……奴才心下不由得一阵阵的寒噤,觉得陆小主好陌生,好可怕。”

皇后便也皱眉:“若此话当真,便别说你觉得陌生,便是本宫此时心下何尝不是如此啊?亏本宫从陆常在进宫以来,一直十分欣赏于她,更将名琴‘清泓泻玉’赐予。若她当真是那样的人,说过那样一番话,那本宫的名琴,岂不所托非人了?”

娴贵妃听了不由得冷笑:“你们意外么?我倒不意外!从陆常在进宫选看那天起,本宫便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只可惜那时候你们都叫她的表象给蒙了眼,没人相信我的话,尤其是主子娘娘的弟弟傅九爷……若没你们姐弟护着,我那天在御花园便早就将她扫地出门了!又怎会轮到她今日还在宫里算计这些花花肠子害人!”

皇后不由得微微皱眉:“娴贵妃这事后诸葛亮,也嫌太晚了吧?若你当时真的那般明眼,便不管谁拦着,无论是本宫,还是本宫的弟弟,你都可以到皇上面前明明白白说清楚,请皇上定夺。”

“可是既然你当日并无这个胆量,今儿却来指责本宫和本宫的弟弟,未免有和稀泥的嫌疑。”

娴贵妃也不示弱,不由得扬声一笑:“哦,我是说错了。当日在御花园里,傅九爷不顾身为外官的身份,在本宫面前路面,还顶撞本宫……为的却不是陆常在,而是为了令嫔呢。”

皇后便又是一声冷笑:“彼时傅恒身为皇上的蓝翎侍卫,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护着一个秀女……娴贵妃你再尊贵,在傅恒的心里,终究尊贵不过皇上的心意去。怎么,娴贵妃你还要为了这个再争一争么?”

皇后这话落地,在座的嫔妃不由得都是惊讶抬眸,望向婉兮来。

是都知道婉兮得宠,也都知道婉兮在正式进封之前已经伴驾了,可是却都不知道婉兮竟然是那么早就被皇上看上了的。

皇后幽幽叹息了一声:“你们不用都看令嫔,实则陆常在也是早就皇上授意收入宫来的啊。她是汉女,本不在旗,可是她终究出自江南陆氏,皇上敬慕大儒之家,皇上早就给过本宫知会要收陆氏女入宫。故此陆常在才进宫之后就直接被指进了慧贤的宫里,彼时储秀宫也仅次于本宫的长春宫而已。若从这一点上来相比,陆常在的确原本不输给令嫔什么。”

三卷46、凉药(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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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眸瞟向语琴。

“人之常情,若那会子陆常在突然得知令嫔争宠,且隐瞒她那样久……心生嫉恨,是再正常不过了。”

念春便也是唇角轻勾:“那会子陆小主身边只有奴才一个女子,故此她凡事都只能叫奴才去做。于是陆常在便吩咐了奴才,叫奴才去准备些凉药。”

“主子们都知道凉药用多了不利于女人生养,更何况那会子令主子身子还小,若用了凉药去,便定然会损了根基去。”

“可是陆小主太了解令主子的性子,知道令主子贪凉,喜欢吃冷的、爱玩儿冰雪,故此就算查出来令主子宫寒,令主子也终究不会怀疑到陆小主身上去。陆小主当时说了,‘你放心,这便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婉兮自己必定不会起疑,便是宫里其他人也必定看不破。甚至就算御医来查,总归是宫寒,又不是中毒,也同样说不出什么来。”

皇后面上都不由得变色:“念春,那你还当真听从了陆常在的话,去在令嫔的吃食里动了手脚去?你一个女子,没有御医、御药房太监的监督,又能从哪儿拿得到凉药来?!”

念春伏地叩头:“回皇后主子,奴才自然心生不忍,可是奴才终究只是个奴才,性命都在陆小主的掌心儿里掐着呢!奴才如何敢不听话?”

“至于药材,若是放在旁的宫里,兴许难以拿到。终究宫里规矩严,涉及药材的便必定要有御医的方子,抓药都要御药房的谙达们监督着,且所抓之药都要记入底档,故此宫内没人敢在这方面造次……只是奴才那会子是在慧贤皇贵妃的储秀宫里啊。”

念春眸光微微一扬,凌空飘起,瞟向一众内廷主位去。

“慧贤皇贵妃因多年沉疴,故此那储秀宫里俨然宛若一座小型的药库,什么药没有呢。御药房里有的,储秀宫里有;甚或就算御药房里没有的,因慧贤皇贵妃的父兄都在江南为官,故此储秀宫里也是都有的。”

“那会子的慧贤皇贵妃每日里吃药,倒比吃饭更近便,故此储秀宫里处处都是药。常见的凉药,不光库房里,但凡茶房里、膳房里,甚至正殿、寝殿里都有,都极容易拿到。且从慧贤皇贵妃拿出拿走些药,不过沧海一粟,便是宫里任何人都不会查问。”

皇后不由得一拍迎手:“若此,你便当真将凉药加入了令嫔的饮食里,叫令嫔都吃下去了?令嫔那时候年岁虽然小,可是她终究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难道就半点没有察觉?”

念春轻叹一声:“说到底,终究是令主子太相信陆小主了啊。奴才说句不当说的,即便令嫔在长春宫里饮食都加着小心,可是她到了储秀宫,却是全部的防备都放下了,半点不曾防备陆小主。便是偶尔觉着那滋味有些不对,陆小主也都以那是江南的口味遮掩过去罢了,故此令主子该吃的便都吃下去了。”

皇后不由得张大了嘴:“本宫也是出过和敬的,本宫最知道那些寒凉的有多伤小姑娘的身子根基去!若此话当真,那当真是好阴毒的心!”

三卷47、猜忌(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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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便又朝皇后叩头:“奴才回主子,奴才句句是真,绝不敢有半句虚假!而且如今令主子的情形也明摆着,令主子进宫来这些年,从未遇喜过。若不是被人所害,令主子何苦成了这般模样?”

“且令主子在这宫中除了养心殿之外,也唯有在长春宫、储秀宫两处饮食。咱们长春宫里的已经被御医和御药房的谙达证实并无异样,那么便只能是当年那些凉药做下的孽!”

语琴早已心都凉透:“凉药?念春,你此时倒是给我灌满了凉药去!我当真没想到,那几年相伴一场,如今换得你这样对我信口雌黄!”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说出这话来,便也是叫人知道了是你动的手!就算我要获罪,你又如何能摘得干净了去!”

念春一听见这话,不由得潸然泪下,朝婉兮道:“令主子,奴才实则直到那会子,心里还是向着你的!奴才之所以那会子能尽心尽力伺候陆小主,陪着陆小主躲过宫里的明枪暗箭去,很大的原因都是因为令主子与陆小主的情分啊……奴才念着令主子的情分,所以才肯对陆小主掏心掏肺去。”

“即便主子的命难违,奴才也还是想尽力护着令主子您啊!令主子,您可还记得当年您每次到储秀宫来,当您将奴才支使出去之后,奴才总是在外头多少弄出些动静来?奴才知道,那会子令主子或许以为是奴才在外头偷听,甚至可能会因为奴才原本是长春宫的人,而怀疑到皇后主子什么去……其实,那都是奴才在悄悄提醒令主子,想叫令主子分心留意那吃食去啊!”

念春说着已是两腮泪下:“令主子,您说啊,您还记不记得那些时候了?”

皇后眯眼听着,不由得问:“念春,你将话停一停。你方才说什么?你说当年令嫔便防备过你,以为你是本宫派过去的眼线?”

念春抽泣着点了点头。

皇后不由得一生苍凉的笑:“令嫔!你真叫本宫寒心啊!原来那么早,你就在猜忌本宫了?亏你那会子还是本宫长春宫里的女子,你每日受着本宫的照顾,却原来心下便是这样想本宫的?”

“那会子……你才多大!十四,十五,一个年纪这样小的丫头,如何能生出那样的猜忌之心来?”

婉兮深吸一口气,只是这会子百口难辩,便也只好跪倒在地。

“皇后主子……此事,怕是多有误会。还请皇后主子,从长计议。”

皇后哀伤苦笑,摆摆手:“罢了,罢了。你终归是我宫里出去的人,便是旁人不担待你,我又如何能不担待你去?可是令嫔啊,你当真别忘了,当年我为何指了念春过去伺候着语琴?本宫虽然是正宫,可是宫里的女子也没有多余的,之所以还能指个人过去,还不是看在你与语琴交好,你又向我请托的份儿上?”

“我如何能想到,到头来,念春反倒成了你怀疑本宫的缘故了去。”

皇后黯然摇摇头:“更何况……我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你当初在我长春宫的饮食,都已经藏了防备啊。本宫倒要问你一句:你防备什么?”

三卷48、含冤(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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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面色寒凉下来:“难不成,你那会子便是在防备,本宫会毒害了你去,叫你生不出孩子来?”

皇后疲惫地摇头:“令嫔啊,令嫔,亏得这些年本宫如待女儿一般待你,却原来你那么早就开始防备本宫了。原来在你的心里,你早已是悄然将你生不出孩子来的缘故,怪罪在了本宫的头上!这么说来,这些年,你岂不是在本宫身边儿,怨恨了本宫这么多年?”

婉兮连忙行大礼:“皇后主子容禀,妾身不敢!”

“不敢?”皇后寒声冷笑:“令嫔,不用再说不敢了!你嘴上虽然说不敢,可是你却早就这么做了!而且是从那么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做了!”

“可是令嫔啊,你当真是想错了。你是本宫这宫里的人,本宫却要在自己宫里的饮食里害你?一旦你有事,谁不会第一个想到要查本宫的宫里,本宫岂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情来?!”

“再说,即便你进幸,即便你得封,即便你有了孩子……本宫却为何不愿意呢?你是本宫宫里的人,你进幸、得封、生子,那也都对本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去!更何况,你生出来的孩子,首先也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又为何要加害于你,为何不叫你生?”

皇后说得激动,不由得站起身来,目光环视在座众人:“不仅令嫔,在座的一众姐妹,哪个不是如此?你们的孩子,哪个不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为何不叫你们生,本宫又何苦算计这些都是本宫的孩子去?!”

在座众人都不由得互视一眼,一齐起身向皇后行礼,齐声道:“妾身不敢。”

皇后这才轻叹一声坐下:“令嫔啊,尽管你从那么早就开始猜忌本宫,尽管你恨了本宫这么多年,可是你现在终究该明白,这都是你自己想错了吧?”

婉兮咬住嘴唇,这一刻只得暂时垂下头去。

皇后又叹息了一声:“尽管你对本宫那样,可是本宫在刚失去七阿哥之后,第一个想着的,却是要替你讨一个公道,叫你这些年无所出的事,水落石出啊!”

皇后说着不由得发出几声悲泣:“可是终究,本宫想到这些年与你的相处,今儿也还是觉得当真伤了心啊。”

婉兮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皇后哀伤了片刻,抚了抚额角,抬起眸子来望向语琴去:“陆常在,你还可有话说?”

语琴面色苍白,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妾身冤枉!”

皇后垂下眸子去,满面的清淡:“有证人么?”

语琴呆住:“彼时妾身位分低微,身边只得念春一个女子去,小妾又如何能找到旁证去?”

皇后淡淡扬眉:“可是念春的话,却有实证啊。终归这些年令嫔无所出,这便是板上钉了钉的!你若说你冤枉,那你总归要找到实证才能驳倒念春的话去。若没有,那本宫也唯有相信念春,认定就是你害了令嫔!”

语琴又气又急,目光不由得散乱地望向周遭众人。

最后,也只能哀哀望住了婉兮。

“婉兮……我,没有啊~”

三卷49、义尽(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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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不由得啧舌:“陆常在,都到了这会子了,你还想要叫令嫔相信你么?早知今日,试问你当年狠心加害于她,叫她明明这些年受宠却从无子嗣的当初……你那时又居心何忍?!”

皇后望向婉兮:“我知道你些年是真心实意将陆常在当做姐妹的,故此以你聪明,宁肯怀疑本宫,却从未对陆常在设防。只是你这些年毫无动静,别说你自己,便是本宫和这宫里的姐姐,哪个不替你着急,为你心疼了去?你便是不为自己讨个公道,也得替这些年错过的那么些皇嗣,要一个明白啊。”

婉兮静静抬头,望一眼皇后,再望一眼语琴。

皇后这样慈眉善目,主持大局,全都是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且这会子同是因为失子之痛……

而语琴呢,这些年宫里人都知道,语琴曾经受宠过的。可是不过昙花一现,极快便失宠了。明明是先承恩的人,却如今不过只是个常在,而婉兮自己则都已是嫔位。

人之常情,这样的相处时,便是亲生姐妹,又如何能心下舒坦?更何况不过只是“情同姐妹”而已。

婉兮垂首,唇角不由得轻轻勾起。

笑罢,婉兮盈盈向上一拜:“妾身首先要拜谢主子娘娘想替妾身讨得公道的这份儿用心。其次,也要谢谢念春这些年‘忍辱负重’,始终记着与妾身的姐妹情深,如今终于攒足了勇气都说出来。”

皇后点了点头:“此时你便什么都不用怕,自有本宫替你做主。在这宫里总归容不得如此害人的去!”

婉兮却含笑摇头:“可是……主子娘娘和念春仿佛都误会了呢。妾身的确进宫以来从无所出,可是却不干陆姐姐的事。其实啊,”婉兮歪头一笑,“是妾身自己服了避子汤啊。”

“你说什么?”皇后不由得一拍墨绿金钱蟒的坐褥,“令嫔,你此时还要说笑么?”

婉兮笑得更甜,“回主子娘娘,妾身如何要用这事儿来说笑呢?妾身说的是真的呀。”

“主子娘娘也说了,妾身还算聪明,故此妾身在这宫里一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身为皇上的嫔御,想要孩子的心是自然会有的,可是妾身转念一想,若是妾身要了孩子,且不说要腰圆体胖,生完了之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回来;就说从十月怀胎,到生完孩子恢复,前后怎么也要一年多不宜亲近皇上……”

“妾身可害怕,若那么久不亲近皇上,皇上兴许就忘了妾身呢。便如主子娘娘曾经的教诲,新人总会变成旧人,宠妃也总有失宠的一天啊……况且妾身也曾经失宠过呢,失而复得便自然要加倍珍惜,主子娘娘说,对么?”

“故此妾身便狠下了心,自己服用了避子汤去。总归妾身心下有底,妾身年纪还轻着,今年也不过二十岁,来日方长。如今趁着年轻,先占着皇上的宠爱,待得有了年纪,皇上要不宠了,再生下孩子来有个倚仗,也不晚啊。”

“那你又要如何看陆常在曾经在你吃食里下凉药一事?”皇后寒声问。

三卷50、不信(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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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莞尔一笑:“虽说念春讲得情真意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是总归她说的话,再动听,妾身也是不信的。”

“总归妾身自己心里有数儿,自己不生是因为自己的决定,又干旁人何事呢?”

“再说了,”婉兮妙眸一转,望住念春去:“念春自己方才也说了,我在储秀宫吃喝的时候儿,我都把她给支使出去了,她只能在外头弄动静来提醒我——那就是说,她根本无缘亲眼看见我究竟吃还是没吃。”

“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有人给我下了凉药,可是我一没吃下去,二我这不生的缘故不是因为那凉药,那便也判定不了那人就有罪去。更何况咱们这位证人,根本就没眼见为实,靠不住呢。”

婉兮顿了顿,妙眸里不由得又多了几分讥讽去,冷冷盯着念春笑。

“况且念春自己也说了,那会子储秀宫里像个药库似的,什么药都有,哪哪儿都散着药……她又如何认得清楚,都哪些是凉药?她又怎么知道,哪些药配伍在一处,只能叫我怀不上孩子,却不能叫我中毒呢?”

“便如念春自己说从小最了解我一样,我也同样最了解她。我知道她父兄都是在花房当差,她识花草,懂蜂子,可是我可从未听说她变成通医懂药的去了。”

婉兮的目光这才投向语琴去,随着那目光,她朝语琴轻轻点头,盈盈一笑。

“同样的道理,我也了解陆姐姐,我知道陆姐姐虽然天生灵秀,不过陆姐姐的才学多在琴艺和绣技上,于这医药虽说也能略通一二,不过却还没有挥洒自如,随便开了方子就害人,还能保证那方子吃不中毒的去。”

语琴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泪珠儿恣意滑下。

婉兮远远伸出手去,握住了语琴递过来的手。

婉兮面上的笑便更加坚定,“总归我自己最知道自己的情形,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生,我也更能分得清,谁对我好,谁是想要害我。妾身多谢主子娘娘肯为妾身主持公道,可是这最要紧的两字便是‘公道’本身,不是么?”

“妾身便在此言明:妾身不生的缘故在妾身自己,不在陆姐姐什么凉药,妾身也从未在储秀宫吃过什么凉药去。”

皇后坐在座上,面色微微变白。

嘉妃这会子却也不由得站起身来,“令嫔,麻烦你再说一遍刚刚的话——你说念春的父兄都在花房当差,故此她识花草,懂蜂群?”

婉兮满意一笑,轻盈回头,含笑点头:“正是如此。嘉姐姐,便如念春自己所说,我进长春宫之后,之所以与她最为交好,一方面是因为年纪相仿,二来也同是因为我们都懂花草的这些事儿呢!”

“嘉姐姐诞育八阿哥那会子,妾身之所以还敢上前施救,就是因为我进宫之前被蜂子咬过。我这话当年在长春宫里也与念春说起过,故此那会子也听念春说过,她小时候也是经常与养蜂人在一处,十分了解蜂子的习性呢!”

嘉妃捂着肚子,不由得倒退两步,继而深吸口气上前,向皇后跪倒。

三卷51、因人(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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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握着语琴的手,两人并肩走出长春宫。立在长春门外,两人相视一笑,都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语琴的手还是冰凉的,一口气松下来,终究还是落泪。

“我今日当真怕死了。不过我怕的不是皇后和念春,我怕的是你听信了她们的话去……若你从此与我生分了,那这宫里将来漫漫的时光,我便真不如死了。”

婉兮上前拥住语琴。

“不能不说,皇后和念春联袂演了一出好戏。她们的话,不管怎么听,都像真的似的,都由不得人不信。”

“可是啊,姐姐,话再真也要看是从什么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世上可有人要大意到只听人的话,却不去看说话的人的?”

“再真的话,若是放在不可信的人嘴里说出来,那终究还是糊弄人的话罢了。话又说回来,就算那话本身再有漏洞去,可如说那话的人是可信的人,那我也会毫不迟疑地都接下了。”

婉兮拍拍语琴的手:“在皇后、念春和姐姐之间,我又何苦要信她们嘴里说出的话,而去怀疑了姐姐去呢?那我岂不是真的傻了?”

“再说了,她们那话说着说着就又拐到慧贤皇贵妃那去了。死者已矣,皇上都不准再追问慧贤皇贵妃在世时候的旧事,我若再追究,岂不是要自己忤逆皇上的心意去?故此啊,还是留着叫她们自己去忤逆皇上吧,我可不上她们的当去。”

语琴含泪点头:“可是……你为了救我,说是自己喝了避子汤。那岂不是说,你从此便要为了我而放弃了追查不生养的缘故去?傻婉兮,你这是有多委屈啊!”

正月里的寒风,顺着长街刮过来,也吹酸了婉兮的鼻尖儿。

她用力吸一口气,努力地笑着甩甩头:“委屈么,是有点儿。只是我掂量得明白,在那点子委屈和姐姐之间,我该选哪个。”

语琴不由得抱住婉兮,哭出声来:“傻婉兮……我,不值得你如此啊。”

婉兮抬手抹一把眼睛:“咳,无妨。总归来日方长。她们三十多岁了还能生,我就不信我到时候还生不出来!总归看上天。它若当真忍心看着我受这委屈,不叫我生,那我也认了;可是若果苍天有眼,便是我三十岁、四十岁了,也还能生得出来!”

两人又相对落了好一会子的泪,便也都释然了。

语琴瞟着婉兮:“总归,你最后把念春捅给嘉妃去,这一招真叫我解恨!”

婉兮面上沉肃下来:“从前她背后害我,我顾着从前的情分,也顾着曾经亏欠过她,故此没公开追究。只想着从此防备着她,井水不犯河水便也罢了。可是她这回竟然要明目张胆害咱们,那就别指望我再容她!”

语琴有些不托底:“……可就算嘉妃追究起来,你看她有机会将念春追究到底么?皇后怕是要护着。”

婉兮轻哼一笑:“姐姐瞧着吧。一来此时嘉妃有喜,便是什么事求不来呢?二来……你道皇后真的会为了护着念春,而叫嘉妃怀疑到她去?关键时刻,皇后必定将念春先推出来送死的!”

三卷52、捏嘴(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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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回到永寿宫去,却没想到皇帝就在她寝殿里坐着呢。

婉兮一愣,忙上前请安。皇帝哼了一声:“这么晚才回来?大破五的,都说女子不宜出门,可你倒好,晃悠到这时辰才回来。”

婉兮便笑了,她最爱听堂堂天子在她面前说这些染着人间烟火的话。

她一边自己解着纽子,一边含笑道:“爷可冤枉我了,我才没出门呢。我不过就是在这紫禁城里晃晃罢了。再说……就算我有想出门的心,爷也不准我出这乾清门不是?”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上前帮她一起解纽子。

这身儿衣裳是牙白素色的,倒是新做的,刚上身儿,纽子还有些涩,不好解。偏她这件衣裳还用了个新式样,光是领子上就有一排的纽子,就更费劲了。

瞧皇帝拎着她衣领,一个一个帮她解纽子,婉兮不由得有些脸红:“不如奴才叫玉函她们吧。”

皇帝却撅了撅嘴:“叫她们作甚?解你纽子的事儿,一向都是爷最爱干的。”

婉兮这便更脸红了,却也主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去。

贴着他,她心里那一扇竖起来的防备,心口那一股子戾气,这才都散了。

皇帝也自是感受到了她软下来,这便将纽子更容易解开。褪掉了大衣裳,只叫她穿中衣,上头还是他最爱的窄褃小袄,下头是散腿儿的裤子,虽也是牙白的,不过却烘托出她身段儿的玲珑来,倒也好看。

两人都上了炕,皇帝这才扬声:“端上来吧。”

玉函和玉叶这才含笑进来,婉兮一瞧他们手里端着的大盆子,却原来是肉和菜,还有白面。

婉兮便明白了,“爷今儿是想到我这儿来吃饺子?”

皇帝哼了一声:“不到你这儿吃,又要到哪儿去?”

婉兮心下别提多熨帖,便欢叫一声拍拍手:“得嘞,爷等着,我这就开始弄。爷不用等太久的。”

皇帝却一使眼色,玉函和玉叶又抿嘴笑着退出去了。

婉兮张了张嘴:“爷是想叫我一人儿又剁馅儿,又拌馅儿,又和面,又擀皮子?”

皇帝白了她一眼:“这屋里就你一人儿么?”

婉兮张大了嘴:“爷,你也跟我一起……?”

皇帝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没叫她喊出来。另一手顺手沾了些面粉,涂在她脸蛋儿上。

婉兮就只能无声地傻笑了。

跟此时比起来,之前那些什么唇枪舌剑,什么得失计较,便什么都不要紧了。

叫婉兮惊讶的是,皇帝捏起饺子来,也是轻快又麻利,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大爷。

皇帝知道她盯着他看,便瞪他一眼:“这破五捏饺子,都说是捏小人的嘴。爷却没想到,这大破五的,还是有人的嘴没捏住。”

婉兮便吐舌:“……爷长了顺风耳,这宫里但凡有点子风吹草动,爷便都知道。”

皇帝哼了一声:“这后宫的心更乱了。但是爷倒欣慰,你没跟着一起乱。”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也笑了:“奴才有什么可跟着乱的呢?就算奴才偶尔心下偶尔也有些异动,不过早都叫皇上这块大磐石给压得稳稳的呢!”

皇帝带着面粉的手伸过来拍拍她面颊:“嗯,长大了。……不必爷时刻放心不下,也是时候帮爷管管后宫了。”

三卷53、阴阳(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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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皇帝赐七阿哥永琮谥号:“悼敏阿哥”。虽同为嫡子,皇帝心下也对七阿哥有过立储的意向,但是终究盖棺论定,永琮无法与永琏的“端慧皇太子”的谥号比肩。

熬过了初六日的奠酒,嘉妃带着委屈,终于将念春告到了皇帝那里去。

事关八阿哥出生之事,况此时嘉妃又怀着身子,皇帝甚为重视,这便亲自驾临长春宫过问此事。

皇帝圣驾到了,所有的嫔妃便也都到了。

皇帝叫嘉妃将委屈又倾诉了一遍,便长眸里漾着若远若近的笑,凝住了皇后问:“念春是你宫里的人,此事皇后怎么看?”

皇后忙起身道:“这话初五那日嘉妃也在妾身面前说了。可是这总归是推测,嘉妃也没能拿出什么实据来。况念春虽然是官女子,可是好歹是内务府旗人的出身,若没有实据,总归不能任意问罪。”

皇帝淡淡一笑:“嘉妃一时拿不出实据来不要紧,总归实据都在念春的嘴里,朕叫人去拿就是。”

皇帝这便叫:“李玉,著人传旨慎刑司,叫两个办事稳妥的精奇来带了念春去。该问的问,该审的审!”

皇后也吃了一惊,念春更是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皇上,奴才冤枉!”

皇后也起身行礼:“皇上……慎刑司,那总归不是妥帖的地方,故此……”

皇帝淡淡抬眸:“慎刑司怎么不是妥帖的地方儿了?慎刑司主掌内三旗刑名,他们不光管着宫里的女子,同样管着遍布天下的内三旗奴才呢。他们的本事,不亚于地方衙门和刑部。”

皇后悄然打量皇帝神色,已是不敢说话。

皇帝便点头笑笑,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人要带到慎刑司去问话,她在你宫里的屋子也应当好好翻检翻检,兴许能找到什么证物来。”

皇帝含笑抬眼,便瞧见了立在一旁、面上约略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挽春。

皇帝便抬手一指:“就你吧。念春的屋子就交给你来搜,搜到什么有价值的,朕有赏;反言之,若你因为你们都是长春宫里的人,便有所隐瞒的话,那朕便也将你与念春一同,交给慎刑司处置!”

挽春一时惊喜交加,忙跪倒在地:“奴才……遵旨。”

瞧皇帝安排完了人手,婉兮都不得不垂下头去,忍住一抹笑意去。

这宫里的人啊,就没有皇上看不明白的。

稍后又是双全来,亲自“请”了念春走。

双全走进来,又走出去,从婉兮面前经过的时候儿,婉兮都是恰好抬眸,目光与双全撞了撞。

这天傍晚,天上又落下轻雪来。

婉兮跟毛团儿要了一套太监的服饰换上,取了宫内腰牌,便由玉壶陪着,带一盏素白羊角灯,直奔内务府去。

内务府在内廷外东面,婉兮特地绕了个弯子,叫玉壶陪着她从东筒子夹道,一路朝北去。

紫禁城里的东筒子夹道是著名的“阴阳路”,宫中人都闻之色变,听婉兮说要在这日落时分从那里走,玉壶也有些不放心,低声劝婉兮:“主子可曾听说过那‘阴阳路’的传说?”

三卷54、白灯(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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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筒子夹道是内廷东侧的长长夹道,因两列宫墙高耸,夜晚月光悬顶之时,便会将东筒子夹道地上划出一半光明,一半阴暗。若此便如阴阳两行,说活人只能走阳面那条路,因为阴面的路是给阴间的人走的。若活人不小心踩过了界,便会被阴间的小鬼拽走了去。

婉兮点头:“就是因为听说过,故此我今晚儿才要从那条路上走一回。”

因今晚儿是要去会那念春,故此玉壶便也明白了婉兮的此意。这便点头:“主子既然不要走,那奴才自然陪着主子。”

临出永寿宫的时候儿,玉壶也还是悄然嘱咐了毛团儿一句:“这会子虽是日暮,客终究天色还亮,有我陪着主子不妨事。待得回来的时候,天便全黑了,今儿既下雪了,今晚月亮怕又不亮,你届时劳累些,提早出去往那边去迎迎。”

毛团儿忙答应:“姑姑放心就是。”

玉壶便赶紧追上婉兮去,婉兮一路走得脚步坚定又快。

到了宫门处,虽有护军盘查,但见是永寿宫的腰牌,护军也是十分客气,简单看了太监服饰的婉兮一眼,便放行了。

婉兮走进慎刑司那个“熟悉”的内院时,正好天色全部黑了下来。

双全只瞧了一眼,纵然婉兮是穿了太监的服色,且整个身子沐浴在夜色里,却也还是认出来了。这便忙迎上来请安。

婉兮忙伸手给扶起来:“不枉我与妈妈有过那么两回缘分,妈妈果然想到我今晚要来。”

双全忙道:“奴才前头已是冒犯了令主子两回,都蒙令主子宽宏大量不怪罪,奴才方能活到今天。奴才心下如何还能不明白日后这路该怎么走,事儿该怎么办了呢?”

婉兮便笑了:“这倒叫我忍不住赞一声妈妈的名儿。双全,果然有慧心,办事总得双全。”

双全这便笑了:“令主子谬赞,奴才这也是学着令主子罢了。若不是令主子做事先得双全,便也没有奴才今天了。与人留路,与己方便。”

双全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给念春姑娘上了墩锁。只是没上全,上半个时辰就放出来松快松快。故此即便到了这个时辰,那姑娘也没伤着,故此也还没松口。”

婉兮点头:“我好歹与她还有一段从小的缘分,这会子有几句话想与她单独说说。”

双全便道:“令主子放心,其他人都叫我遣散了。待会儿奴才出门,令主子尽管将院门从内一锁,便是说什么都方便。”

双全这便张罗着点灯,却叫婉兮给按住了:“妈妈去忙吧,灯我自己带了。”

双全便一笑,福身告退。

玉壶送到门口,将院门从里面闩好了。

婉兮这才走进那关着念春的屋子去,只叫玉壶点燃了她们带来的那站羊角明灯。那灯因是素白的,故此在夜晚里点起来,正是黑夜白灯,叫人一瞧着,心下便已生畏。

念春瞧见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你来了~”

婉兮在石锁上坐下来:“听说你今儿上过几回墩锁,不过时辰都不长。怎么样,觉着这刑具,不过尔尔?”

三卷55、皆恨(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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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眯起了眼来。

婉兮道:“还记得么,上回你和皇后将那蜂子的事儿赖在我身上,我便也进过这慎刑司,见识过这墩锁的。故此我是知道这墩锁的厉害的。你之所以这会子还能用这样的眼睛瞪着我,只是因为给你上墩锁的时辰不长,中间还给你解开,叫你松快过。”

“若是你一直锁着,”婉兮清冷一笑:“你这会子早就成了一滩麻木不仁的死肉了!”

“那我该对令主子你感激涕零么?精奇妈妈们给我手下留情,难道是令主子你的情面不成?”念春一脸阴冷的不屑。

婉兮点点头:“你自然想说是皇后的情面。也难怪,她才是六宫之主。你背靠大树好乘凉,选的自然该是她。”

婉兮眯眼凑近念春:“我只是奇怪,既然你这样知道挑大树依傍的道理,当初我进封,你何苦还要哭着求我要了你出来,甚或还因为这个怨恨过我呢?”

念春眯起眼来:“我也没说是皇后的情面!你们一个是我最初的主子,一个是我最初的姐妹,可是事到如今才知道,你们不过一路货色,谁又当真管我的死活?!”

“哦?”婉兮也略有些意外,“看来我猜错了?你非但恨我,原来对皇后同样心怀怨怼?”

“嗤,”念春转开头去,“当年你跟陆小主刚进宫,皇后就指了我去伺候陆小主。你们当真以为我傻,不明白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了你们之间角力的棋子去么?”

“更何况陆小主是住在储秀宫里啊!那储秀宫,本是贵妃主子的宫里,皇后将我指过去,不光陆小主,便连贵妃主子也必定防我如贼!”

“令主子,你明白我当日的处境有多艰难么?皇后、贵妃、陆小主都是我的主子,而你是我的姐妹……我一个人夹在你们四个之间,你说我该怎么选,怎么办?”

婉兮轻轻闭上眼,心下也是撕扯着一般地疼,“我当然知道啊,我明白你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故此我心中才对你有过歉意。”

“可我真真正正是无辜的,你却不肯信我!”念春眸子一转,那幽幽白灯的光虽素淡,却也照见了念春眼底的泪光,“在陆小主身边伺候的那些日子,我与你们掏心掏肝地相处,我没骗过你们!我也从来就没把你们出卖给皇后过!”

“我是夹在你们四个人当中,可是总归我在皇后宫里伺候也才一年,我是长春宫里的小女孩儿,素日也到不了皇后跟前伺候,故此我跟皇后的情分也没那么深……反倒是我觉着跟你、跟陆小主的情分,更值得珍惜。”

婉兮垂下头去,轻轻拢一拢衣袖:“是啊,我也记着你是比我早一年进宫的。若我不是起初逃过了一年,我便也与你该是同一年进宫。”

念春凄楚地摇头苦笑:“令主子现在才想明白了么?只可惜,那会子我掏心掏肝地对你们,你们两个却每每都是将我给支使开,合起伙来防备着我!”

念春一眨眼,便是泪落双颊。

三卷56、死人(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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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子,长春宫自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将陆小主身边儿当成我的家,可是你们却把我给挡在外头。我眼睁睁看着两个原本我最信任的人,那般地对我……在这宫里,我便如被人遗弃了一般,再无容身之所,再无可信之人……你知道那时候在这原本就举目无亲、人心叵测的宫墙里,我有多绝望?!”

婉兮垂下头去,心里自是也不好受。

“……可是你明明也怨恨皇后,却又为何要帮着皇后来害我?”

念春却笑起来。仿佛婉兮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我帮皇后害你?呵呵……是啊,你问得好,我为何要帮皇后?”

婉兮微微皱眉:“因为你要借皇后的手。总归我已得进封,而你还只是个官女子,你若要报复我,必定要假他人之力。”

念春轻哼一声,眼中又是涌起不屑:“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婉兮侧开头去:“念春,你该知道你此时被投进慎刑司,等着你的将是什么。你也该明白,一旦涉及到皇嗣与嘉妃的安危去,皇后在关键时刻是保护她自己,还是保你……”

“今晚我来,极有可能是见你最后一面。你若有话,今晚便不该再藏着,否则兴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念春眼中涌起一片怨恨,却也随即都化成一声冷笑。

“我走到今天这步,做过曾经那些事,你以为我就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么?我早已不怕了!”

“那你家人呢?”婉兮定定凝视念春:“若定了你谋害皇嗣的罪,死的将不只是你一个,你还会被满门抄斩!”

念春紧咬银牙:“……我事已至此,可是我家人什么都不知道!”

婉兮点点头:“与我说实话。我从前来不及长春宫带你走,可是我还来得及在得知实情之后,尽我所能,保下你家人的性命来。”

家人,终是念春心下最最柔软之处。她用力一吸气,双眼一眨,已是泪落颊腮。

“令主子,惟愿你这一会与我说的是实话,不要让我再白白寄望于你一场!”

婉兮定定凝望住念春:“我发誓。”

念春眸子一转,抬眸望向远方夜色。

“我做今日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皇后,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谁?”

念春的目光显得更加辽远而空茫:“一个,死去了的人。”

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捏住指尖:“死了的人?难道……是慧贤皇贵妃?”

“哈哈,哈……”念春终于大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笑得直跌下眼泪来:“令主子,你终于想到了么?”

“那会子,你和陆小主防备我,我又怨恨皇后利用我,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无处可去……就在我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儿,是慧贤皇贵妃收留了我。”

“她把我叫进寝殿去,给我一个温暖的地方自在地坐着,温柔地陪我说话。”

婉兮微微一讶,便也明白了。

是啊,陆姐姐本就是住在储秀宫里的,每当她去看陆姐姐,将念春支使开的那些时光里,念春最近便的去处,可不就是身为储秀宫之主的慧贤皇贵妃么?

三卷57、目标(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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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心中真正的主子,不是皇后,反倒是慧贤皇贵妃。”婉兮垂下头去,看那素白的灯光落在地上的幽幽影子:“可是我与慧贤皇贵妃并无过结,且慧贤皇贵妃已然过世,你总不会是为了慧贤皇贵妃来害我。”

“便是陆姐姐那几年与慧贤皇贵妃一个宫里住着,慧贤皇贵妃也不至于要你去害陆姐姐!”

念春迭声地冷笑:“是啊,慧贤皇贵妃那样温柔美好的人,自然不会叫我去害你们两个。”

婉兮妙眸轻眯,抬起头来:“你的目标,是皇后?”

念春哼了一声,便侧过了头去,目光朝向暗寂的夜色。

在这夜色之下,九重宫阙陡峭疏离,不带半点人间温度。

“你说,阴曹地府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楼台?是不是在阴间看上去,也像这一会子看这紫禁城一样?”念春忽地问婉兮。

婉兮垂下头去:“那要分是谁看吧。犯了罪的人,下去看见的必定是这样阴霾漫天,可如果是心怀坦荡的人,即便到了那边,同样也会艳阳高照。”

念春嗤了一声:“你是想说我是罪人。可是你总该知道,谁更有罪,谁更该死!”

“……那些时候,我被你和陆小主给撵出门外,最开始还是贵妃主子叫我进她的殿内取暖。后来,每当我再被你们撵出去,我就主动去见贵妃主子了。”

“贵妃主子不当我是奴才,真心实意地待我,将她自己这些年的过往、这些年的委屈和心事也都说给我听。她告诉我,她也曾经在重华宫内,只是一个小小的使女,给福晋当奴才,被侧福晋鸡蛋里挑骨头地欺负。”

“她说这些倒也罢了,终究是出身包衣的使女不能不经历的,她只是恨有人用她做筏子,将她推在前面去与侧福晋斗……她哪儿会斗啊,更是哪儿有那个胆量呢?那背后的人就自己设计了各种误会,引侧福晋去相信是她做的,叫她和侧福晋之间的怨恨越积越深,然后那人在背后渔翁得利罢了。”

婉兮点头:“后来贵妃主子薨逝,你觉得对贵妃主子无以为报,这才想要替贵妃主子报仇,是么?”

念春转回头来,泪水无声滑下:“贵妃主子原本是想自己做的,为了在余生最后一搏,贵妃主子都用了虎狼药!用了虎狼药之后,贵妃主子的身子便如同蜡烛一样被两头烧着;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她用来搏命的虎狼药,还是被人加重了成分去!”

“故此贵妃主子的命才那样短就消逝了……贵妃主子走得不甘心,她说她这一辈子竟是白来了这一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贵妃主子那样伤心……终究我本来也是长春宫里的人,终究我当日被皇后指到陆小主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是被皇后算计了……便无论是为了贵妃主子,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愿意重回长春宫,亲手了结了这一场恩怨去。”

婉兮点头:“你想得明白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你想要报了恩给对你好的人,想要向对你不好的人报仇……这没错。可是你却为什么要来害我?!”

三卷58、险些(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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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呵呵”地笑了:“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谁叫你得宠呢?这些年皇上的心始终都在那里,这后宫里的明眼人,谁看不明白?又或者说,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借助‘宠妃’罢了。如果你不是那个‘宠妃’,我便也自然不会这样对了你去。”

婉兮眯起眼来:“你的策略是利用我,来打击皇后?你若那么恨她,以你在她身边的便利,一剂药吃下去,便什么都成了!你又何苦来牵连了我?”

念春轻叹一声:“你难道不明白么,如何才能真正的报复了皇后去?不是简单地要了她的命便罢!”

“死,其实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之一。若要报复她,便要叫她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正生不如死!便如她这些年对贵妃主子和我所做的一样。”

婉兮静静看着她,不置可否。

念春清冷一笑:“她这一辈子最看重的无非是这几样:一是她皇后的身份,二是皇上的心,三就是嫡子……而在这三点之中,最要紧的自然是皇上的心。有了皇上的心,她才能有嫡子,也才能将这皇后之位坐得稳当。故此我要做,自然就是先毁了她跟皇上的情分去!”

念春抬起眼来,朝婉兮望过来:“令主子,那也唯有从你身上来下手。唯有伤了你,才能叫皇上心疼,也才能让皇上不顾一切,真真正正地恨到了皇后主子去!”

婉兮皱眉。

念春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你以为,若我不做那些事,皇后就不会害你了么?你别忘了,从你刚一进宫起,她就已经记恨皇上对你的心,已是开始布局算计了你去!便是连将我放到陆小主身边,也是她早就布好的一步棋!”

“我知道。”婉兮垂下头:“用蜂子害嘉妃,嫁祸于我,是你干的;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是你干的?我倒要问你,我那年的那场疙瘩,是不是你?”

“嗤,”念春又嗤了一声:“你当我在长春宫的日子,真的就有那么顺遂么?她什么事,都是我能有机会单独替她策划出来的?”

“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她岂会对我毫不设防?更何况我回到长春宫的时候,宫里还有挽春和引春,后来她又提拔起来了驻春和回春,哪个又是好相与的?”

婉兮眯眼凝视念春:“不是你?”

念春冷哼一声:“我那会子还在指望你把我带出长春宫呢!我如何还能做那事?”

婉兮微微垂首:“知道是谁干的么?”

念春哼了一声:“那件事说白了,最关键的人是玉烟。唯有选定了玉烟这样合适的人,送进你宫里叫你半点都没有防备,才有可能做成这事。你只要想明白玉烟是怎么能进你宫里,你便明白了!”

婉兮凝住念春:“……玉烟是玉壶跳进来的,我自然相信玉壶。你是想用这话再挑拨我怀疑玉壶去?”

念春又是冷笑:“如今还说这样的话!你也不想想,后来又出过什么样的事,玉壶难道没再出事么?”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这么说来,就算没有后来的事,你们也险些利用了玉烟的事来离间我跟玉壶?!”

三卷59、嫁祸(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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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念春眸光平淡无波:“只可惜后来玉烟是皇上下旨给赐死的,旁人倒不好再追究了。否则若是你自己动了手脚,这件事后来必定要闹开,终究那疙瘩不是你一人得了,连皇上也染上了,皇后自然有口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况且那会子不光皇后要查,还有皇太后呢。皇后只需凡事都借皇太后的手就是了~”

婉兮轻轻闭上眼:“你们是想将那谋害圣驾的罪名先安到我头上,我若处置了玉烟,你们也会说我是做贼心虚,先杀人灭口。”

“而如果你们没能按住了我,又或者是皇上关键时刻救了我去,你们还可以杀个回马枪,将罪名全都安到玉壶头上去!”

“终究那会子我刚进封,凡事都还没有经验。宫里的女子都是她做主挑进来的,我因信她,便都收了。你们自然可以说,她挑玉烟进来就是在蓄谋了。这样一来,疙瘩的故事便只与她有关,倒与其他宫里的人都没有牵连了。”

念春冷冷挑了挑唇角:“玉壶原本从前在进宫之前就起过疙瘩,她便自然是知道那疙瘩的情形和危害的,故此将疙瘩的罪名安在她头上,自是顺理成章。”

“一旦罪名罪名揭露,你宫里自然落得个主仆失和的名声去。她害你倒还无妨,她却也担谋害圣驾的罪!到时候都不用皇后站出来治罪玉壶,便是皇太后也早就下旨赐死玉壶了。便到时候即便是皇上,也救不得了。”

婉兮都忍不住冷笑:“你们好歹毒的心肠!玉壶不过是我选走的人,你们便要这样报复她?!”

念春倒抬起眼来,淡淡瞟着婉兮笑:“我们?令主子,没我的事。不过你将我算在内,我也可以理解:终究你带走的人是她,不是我。不过令主子还要好好想想,她从前得过疙瘩的事儿,发生在她进宫之前,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婉兮高高扬起头来,心下便也是苍凉的沉肃。

是啊,是了。玉壶得疙瘩的事,这宫里从头到尾知道得最为清楚的,唯有皇后罢了。便是还在长春宫里的挽春,都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所以,还是皇后。”婉兮重又坐回去,幽幽垂下头去。

念春轻哼一声:“说到底,真正是我动手害你的,不过是嘉妃这回引蜂子的事情罢了。可是即便是这件事,也早就是皇后要办的,我只不过揽过来用了我的法子罢了。就算不是我,她也会另外叫挽春她们想旁的法子的!”

“是么?”婉兮抬头望向夜空:“那上回凤格诬陷我与九爷私会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婉兮垂下眸子,盯住念春的眼睛:“那回我要去西苑,总需要一个缘由,我便拜托了你,就说是要到西苑去跟你家里人取些花土来。故此我去西苑的事,除了当时的献春之外,也只有你知道得最为清楚!”

念春这才垂下头去,轻哼一笑:“那倒是。可是你也别忘了,总归我是看献春不顺眼的,你与她总比跟我好,我便是借那件事叫你跟献春生了嫌隙罢了。总归那件事牵扯到九爷,皇后不会不管,所以最终伤不到你就是。”

三卷60、旧物(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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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淡淡垂眸:“哦,原来你坑害我和九爷,只是因为看玉壶不顺眼……”婉兮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儿,摊开了,放在那盏素白的羊角灯下。

“那你瞧瞧,这是什么。”

念春一看那物件儿,双眸便是圆睁,脸色即便浸在夜色里,却也有些苍白了。

“……怎么,会到你了手上?”

婉兮便笑了:“怎么会到了我手上?念春,你问得怎么这么可笑啊。这本来就是我的物件儿,它不回到我的手上,又还该在哪儿?”

灯光幽幽地白,照亮那桌子上摊开的物件儿上。

是一幅刺绣,颜色有些旧了的。倒是不知是因为时日久远,还是被人摩挲过太多回,故此才半褪了色去。

一件荷包,上头绣着“神兽”熊瞎子。

“哦,或者说,它也不完全是我的物件儿了。”

婉兮伸手摩挲着荷包:“因为虽说是我绣的,可是我后来送给人了,所以这物件儿的归属,便也早就变成那个人了。”

婉兮幽幽抬眼,瞟着念春的神色,“更何况,就连这刺绣如今也变了样子,再不是我从前绣的那一头熊瞎子——熊瞎子还是熊瞎子啊,可是这眼皮上的细节都变了。只是大体轮廓还是原样子,我猜是有人将原来我绣的都拆下来,然后又对着留下的针眼儿,用自己的手、自己线重又绣上去的。”

“只是最后终究还是不甘心,故此在我绣的最不好的眼皮的那部分,是按着自己的手艺修改过的。”

念春的脸色果然更加苍白了下去。

婉兮这一回却没有看她的脸,只看自己手中的荷包,“其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后来的绣技,其实比我原来的好。那个女子本来也该是个兰心蕙质,甚至比我还要心灵手巧的人啊。”

念春狠狠闭上双眼:“你不必说这个了!”

痛楚终于涌上念春的脸,她之前那始终挂在脸上的淡淡的疏离,这一刻终是被真实的心情刺开。

婉兮定定望住念春:“……我从前总是想不通,你为何要那样恨我。我想到了是你要奉命行事,不得已之外;也想过兴许是你怨恨我不带你走,或者还有你嫉恨玉壶的缘故。”

“可是后来我再回想从前的事,却总觉得好像还是不对。你若想利用人来替慧贤皇贵妃报复皇后,纵然我是宠妃,可是这宫里也还有其他的人,你又为何每一次都针对了我不放?我想,这其中便必定是有缘故的。”

“可是若说上次西苑的事,是你恨我,所以才故意泄露了我跟九爷相会的事……那难道你就没想过九爷的安危么?九爷终究是那样好的人,来长春宫时对你也那么和蔼,你若害我,岂不是连九爷也害了?”

婉兮顿了顿。

“可是我后来转念一想,却又豁然开朗了——你为何就不能害九爷呢?”

“九爷是那样好的人,可是这世上不管谁人,总有人认为他好,却也有人认为他不好。便如我曾与你那般亲密无间,你我后来不也还是生分了么?”

“故此我就明白了,西苑的事,你就是要害我,同时也害九爷!”

三卷61、愿景(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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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这样想开之后,许多前尘往事便也都在我眼前重新浮现起来。我想起我刚进宫那会子,九爷每隔几天都要想法子进宫来看我。那会子我与九爷在咱们的房间里关起门来说话,而你几乎每回都直接推门进来……”

曾经,九爷有几次情不自禁捉了她的手,或者是四目相对的场面,便都曾那样被念春直接推开门冲进来给撞见了的。

只是那会子婉兮自己也没多想,终究人家念春是跟她住在一间房里的,念春不知道九爷在里头,直接推门进来回自己的屋子,自然是情理之中。

“你那会子撞见我跟九爷相处亲昵,你心下便是从那会子已是不高兴了吧?只是你掩饰得太好,而且我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上去想过,故此我倒都被你瞒过了。”

婉兮将那荷包拈起来:“如果不是这回长春宫里抄检你的屋子,我又叫玉壶盯得紧些,我说不定便错过了这件荷包,便也没法子从这荷包上猜出你的心事了。”

“玉壶告诉我,这荷包原本是当初皇后从九爷手里要下来,随后就吩咐素春给烧了的。只是幸好素春还念着九爷的情分,故此拿出去打算要烧的时候,也是颇为犹豫了一会子。这便叫玉壶给瞧见了,玉壶设法说服了素春,将那荷包给留下来,便是存在了玉壶自己的柜子里。”

“后来玉壶被我要走,她也不想带走长春宫里的东西,故此走的事后也只是收拾了体己之物,又因时日久远,倒忘了这件荷包。我想便是你早就留意了那荷包存放的地方,其后便拿走了藏起来。”

“彼时皇后早已以为这件荷包都化作灰烬了呢,故此长春宫里已经没人知道这件荷包了,你放在自己手里便是万无一失了。”

婉兮轻叹一声:“……若我没猜错,你原本对九爷,也有情意,是不是?只是后来因为我的突然进宫,叫你知道九爷对我好,你便恨了我,也恨了九爷去。”

念春霍地转开头去,一时面如死灰,可是一双眼却更是涌满了桀骜和不甘。

“……我比你早进宫一年。那一年里九爷也是几乎每日都来长春宫里请安。他年纪小,为人又随和,故此便与长春宫里的人都相处得如一家人一般。”

“只是素春、献春她们终究是年纪大的,故此他若想顽皮了,便都是来找我们这些小女孩玩儿。可是驻春、回春却不入他的眼,故此后来他便与我一个人玩儿得最多。”

念春黯然合上双眼。

“咱们是包衣出身,谁进宫来不想为自己的将来多着想一回呢?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再嫁人,一来年岁大了,二来年岁相当的家里都早就有了其他妻妾,咱们一出宫去便要跟旁人去争。莫不如,在宫里的时候就先给自己找到前程去。”

“咱们在宫里,除了万分之一能有机会被皇上垂青,当上主子的之外;也就唯有如九爷这样特例进宫的,更何况我与他年岁也算相当,而且玩儿得也好。我若再对皇后主子用心伺候,说不定待得我年岁大了,皇后主子便能将我赐给九爷呢!”

三卷62、银子(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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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我对自己一生这样的安排已是完美,我便耐心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哪儿想到,宫里却忽然来了一个你……从那以后,九爷和皇后便都只对你一个人好,九爷再进宫来,便是与我说话,也都只是为了打听你的事罢了。”

念春紧闭的眼睑下无声滑下泪水来。

“你不知道,你已经毁了我的一生去……况且你若当真是对九爷有情倒还罢了,你终究进封成了皇上的嫔妃!”

这个答案来得,虽然早已在了婉兮的意料之中,可是却还是叫她心下忍不住唏嘘。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些阴差阳错去?是造化弄人,还是终究是人心的不足?

“你当年有这样的心,其实你当真应该告诉我的。说不定,我还能在九爷面前帮你美言几句……那兴许,你还是有希望圆满了心愿去的。”婉兮忍不住叹息道。

“说不定?”念春倒是摇头苦笑:“事到如今,说什么‘说不定’,都已经是来不及了。”

婉兮收起难过,定睛望住念春:“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你该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那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么?”

婉兮眯眼盯住念春:“七阿哥的死,是你做的?”

念春便笑了:“令主子,我倒要反问你一句:七阿哥是因何而死?”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他死于种痘。可是他种痘的时候是在园子里,守卫森严,连日月星光都不能见,你又怎么可能动了手脚去。故此真正的嫌疑,一在吉时上,二在种痘时守在七阿哥身边的人上!”

念春不置可否,只是盯着笑。

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可是吉时是来自钦天监的大臣,而守在七阿哥身边儿的则是御医和太监……”

念春又是笑,那笑里泛着淡淡的讥诮。

婉兮便又自己坐下了:“是啊,再看似不可能,可终究这些事都是人为。谁说钦天监的大臣就没有胆子,假传天意,欺瞒皇上?又有谁敢保证,七阿哥种痘那些日子,守在七阿哥身边的几位御医和太监就都没有事先被人买通了!”

婉兮心跳得极快,许多事这一会子忽然就融会贯通了。

“皇帝是天子,故此皇上最不可违反的便是天意。钦天监大臣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却身负‘传达天意’的权力。若说上次六哥种痘,便是有人胆敢假传天意,那么这次为什么不能同样再来一回?”

婉兮霍地盯住念春:“……上次是皇后买通钦天监官员,叫六皇子提前种痘;所以这次是纯贵妃以牙还牙,用了相同的手段来?”

念春沙哑地笑:“……令主子,你忘了那些首饰么?”

婉兮心下都是咯噔一声:“是啊,皇后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她是皇后,若想交待哪个臣子做些什么事,她以皇后的身份就足够了,何苦还要银子?除非,她吩咐的那事本就是要让人家担了极大风险的,故此才需要银子来买!”

婉兮一拍桌子:“更何况,钦天监的大臣里还有洋人!那些洋人多数跟郎世宁一样,是传教士,他们不在乎皇后的身份,可是他们却需要银子。故此皇后若想买通他们,只能用银子!”

三卷63、为何(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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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倒只剩下冷笑,仿佛这些都已与她不相干了。

婉兮的心下却平静不下来:“……还有那些御医和太监呢。”

她倒是不担心旁人,可是她却有些放心不下归和正。终究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还曾经那样殷殷地将七皇子托付给了归和正去。而倘若皇上将来还要再查问起七阿哥的死,那会不会连累到归和正去?

婉兮沉住一口气,转眸凝视念春。

“即便嫡子薨逝,可是你想替慧贤皇贵妃办的事,却还没办到啊。皇后依旧是皇后,她仍是母仪天下,就算没有了嫡子,将来不管谁的孩子继承皇位,她都永远是排在那孩子生母之前的母后皇太后!”

念春冷笑:“可是她现在却已经彻底失去了皇上的心了……令主子,此事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为了你,皇上也不会如今对她到了这个地步。”

婉兮摇头:“若你就这样死了,你到地下怎么见慧贤皇贵妃?况且你死后,皇后若是寻思明白了,她能放过你的家人去?”

念春冷冷一笑:“故此我才盼着你来看我啊……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你自然会帮我去告诉给皇上。凭你对皇后的恨,你一定会帮我在皇上那里扳倒皇后去!”

婉兮妙眸一转:“我若不做呢?那你岂不是白死了?”

念春倒笑起来:“令主子,她那么害你,从你进宫开始就在算计你,你当真肯放过她么?别的倒还算了,她叫你生不出孩子来啊!那都是什么样的手段,令主子你不知道窑子里的例子么——窑子里,那些鸨儿们是绝不肯叫自己手下当红的姑娘有孩子的……她便是如此控制着你啊,既想叫你帮他巩固皇上的心,却又绝不肯叫你生出孩子来威胁了她去!”

婉兮轻轻闭住眼,指甲却已是抠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去。

“念春,将你对我说的这些,都写下来。我替你呈给皇上。”

时光静袅无声,念春落笔如飞。

这样的黑夜白灯,婉兮静静地望着念春,眼睛都舍不得眨。

——兴许,这便是她与念春,今生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虽然这会子已是隔了仇恨,隔了怨念……可终究是这一生相识一场,便无法当做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来过。

半个时辰后,念春终于停笔。

抬眼望过来:“主要的,我都写下来了。只是留给我的时辰不多了,我也没法子去揣度皇上的心情,总归到时候如何推波助澜,还要求你帮我在皇上面前渲染了些。”

婉兮接过来,上下扫视而过,终究还是因那些直白的真相而闭了闭眼。

人心黑白,原来这个时候回眸望去,都是这样简单直接。至于其他的,不过都是掩盖罪心的虚饰罢了。

婉兮将念春写就的纸张叠起,揣进怀里。

再抬眸望过去,两人隔着这黑夜白灯,隔着这相识了多年的时光,却都一时相顾无言。

已经无话可说了吧,该说的都已说完。所有的爱与恨,终究要交付一场死亡,最终总会阴阳永隔。

婉兮还是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有一句话想问,你当初为何,还那样希望我带你走?”

三卷64、终别(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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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含笑盯住婉兮,她竭力笑得充满嘲讽,就仿佛婉兮是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似的。

可是她却终究忍不住心下的翻涌,还是跌落了泪珠儿下来。

那泪珠儿,终究还是冲尽了她那笑容里的嘲讽,露出了她原本纯白的一角真心来。

“令主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是甘心作恶的?便是算计人,也都是先认定了是别人有负于自己,然后才能找足了理由、鼓足了勇气去布下那些局的吧?”

婉兮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宁愿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念春笑起来:“所以,即便是记着贵妃主子的情分,即便是是因为九爷早已对你心有怨恨……可是我回到长春宫之后,却又何尝没有打过退堂鼓去呢?”

“我想忘了那些仇恨,我想逃开那些即将展开的报复……我希望,这世上终究能有一个我信任的人,挽救我,带我走。”

念春终究泣不成声,垂下眼帘,逃开婉兮的凝视。

“在宫里,那个我唯一能够信任,也唯一能有本事帮我躲开皇后的,唯有你一个而已啊……婉兮,那会子也正赶上你进封,我便相信是上天再给我一次挣脱的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救了我去——可是你终究,把我抛下了。”

“后来不足一个月你便再度晋位为嫔,我便又再度生起希望来。嫔位终究要多用些人去,你接下来除了选我,还能选谁呢?——可是婉兮你,还是再度将我抛弃了。”

“一而再,我如何还敢对你抱有希望去?我知道你终究是不要我了,那前头等待着我的,也只剩下那一条布满夜色的路罢了。我再没得选,我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再也回不了头。”

婉兮的泪也掉下来。

“你既然还有回头之心,你为何不能来找我,不能与我当面说明白?若我知道你彼时的处境和挣扎,我便是要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去,我也一定会设法带你走。”

念春长长叹息一声,抬手抹掉两眼的泪。

“对你说出来?可是我怕我若说了实话,你非但不会再救我,你反倒会恨我,彻底绝了我通向你的心思去。”

婉兮点点头:“念春,知道为什么我们原本那么好,却越相处越生分了么?终究是你和我之间,缺少足够的信任,才叫那么多话各自憋在心里,不能跟对方说个明白。”

“而既然咱们两个都做不到足够相信对方,至少做不到我与陆姐姐和玉壶那样去,那便也只能说:你我今生缘浅。”

婉兮伸手拎过羊角灯来,转身向门外。

“念春,不管怎么样,我当年没能带你走,终是欠了你一声‘抱歉’。既然一切都已来不及追回,我这一次必定尽我全力,帮你保全下你家人来。”

“……若此,我便也不负这一世,与你一场相逢。”

门外黑夜,星月皆晦,幽暗难明。唯有婉兮手中的一盏羊角灯,散出一片纯白的光晕来。

念春眯眼凝住那片纯白光晕里的婉兮,那样小小的背影却挺得笔直,仿佛能撑得起天地,撑得开这片夜色的围困。

念春终是跌下泪来:“婉兮,我便是在地下,也会为你祈福!你一定会生下孩子来的,一定会!”

三卷65、来人(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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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回去的时候,特地从东筒子夹道上那条“阴路”上走过。

玉壶惊得一径用力想要把婉兮拽回来。

婉兮却走得坚定,“玉壶,你说当真走在这条阴路上,会撞见死去的人么?”

玉壶急得直跺脚:“主子,求您快迈回来吧。宫里人都那么传说,不管真假,总归不值当犯了这个忌讳去!”

婉兮却轻轻摇头:“无妨。你瞧这宫里,我们纵然还活着,纵然还是头顶着青天白日,可是不也还是有人做下了那么多阴毒之事去么?若此,我便觉得就连鬼都没那么可怕了呢。”

远远前方一盏红灯打起,玉壶这才长舒一口气,知道应该是毛团儿来迎着了。

可是待得玉壶搀扶着婉兮走到那盏红灯之下,却见毛团儿身边早多了两个人。

皇帝和李玉。

玉壶惊得慌忙跪倒,婉兮则站在那阴阳分界之处,扬起头来向皇帝凄然一笑:“……皇上,我回来了。”

皇帝拢了拢身上端罩,伸出手来将婉兮的小手包在掌心,夹在腋下给暖着。

“回来了就好。”

皇帝说着回眸望一眼那条阴阳路:“这条路相信宫里没几个人敢走。你却胆子大。”

婉兮的掌心渐暖,心底便也熨帖了,挨着皇帝,将脸都埋进他紫貂端罩的毛针里去焐着:“……奴才之所以敢走,还不是因为有皇上在。皇上是真龙天子,哪儿有小鬼敢近身儿呢。我与皇上这样近,便是身上也定然都沾染了真龙之气,故此才心无恐惧。”

皇帝这便笑了,“只是这身儿太监的衣裳选得不好,又大又旧,还不如当年穿爷的衣裳呢!”

婉兮便大了胆子,索性解开皇帝端罩的扣子,自己钻进那大毛的衣裳里去。伸手出来,紧紧抱住皇帝的腰。

皇帝柔声轻哼:“走吧,回家了。”

这儿晚上,婉兮没急着将念春的那份供状拿出来给皇帝看,她还需要自己冷静几天,再从头细细捋一遍。

皇帝也不问她,只是捉紧了她的小手,陪她并肩安安静静睡了一晚。

并未求欢,只是这样最近距离地陪着她。

待得天亮时分,婉兮才将臻首靠过来倚在皇帝肩上,小声问:“念春……难逃一死了,是么?”

皇帝轻拍她的手:“她该为嘉妃和八阿哥那一场生死担责。”

婉兮便轻轻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这个时辰,在慎刑司的那个院子里,又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个人。

这一晚,待得婉兮走后,双全便已经给念春用足了墩锁。一个晚上下来,念春这会子早已四肢麻痹,神情呆滞。若能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了。

那人走进来,在那低矮的木箱边蹲下来。念春的头从那圆洞里伸出来,目光呆呆地望向那个人。

那人同样穿小太监的服色,隐约看起来仿佛跟婉兮有些相似,可是仔细看起来却终究是不同的。

念春便认出来了,干哑地笑:“绣眉姑姑……你终于来了。”

自从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绣眉便宛若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虽还在储秀宫里当差,却是这几年再未主动走进后宫人的视野中过,无声湮没在后宫红墙之间一般。

三卷66、死去(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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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眉在箱子前双膝跪下,先在念春面前摆上一对白色的蜡烛。

念春一见,便钝然地笑了,却已说不出话来。

绣眉径自将那一对白蜡烛点燃了,又从怀中掏出两块由她体温焐着的饽饽,伸手过来喂给念春吃。

这饽饽,都是给人“送行”才吃的,是怕这一路黄泉走得要太长,以免中途便饿了,走不到头,便在途中化作了饿死的孤魂野鬼,再没机会投胎了。

饽饽堵进嘴里,念春两眼的泪便滑下来。

都说不怕死,可是这一刻当真到了眼前,谁对这个人事再无留恋了呢?

绣眉一径垂着头,目光只盯着那一对幽幽燃烧的白烛,并不看向念春。

“你辛苦了。待得地下相见,主子必定会好好谢你。有主子先在那方了,你下去之后的日子,相信也一定不会难熬。”

“至于你的家人,你也尽管放心。好歹老爷这会子是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兼管内务府,他一定会好好照应你们一家老小。”

念春嘴里噎着饽饽,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含泪,疲惫地点头。

绣眉面上是异样的平静:“我今日来送你上路,你也不必怪我。总归我不会叫你一个人走,我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我已是到了出宫的年岁,年前我已是向愉妃主子求了出宫,愉妃主子已是准了,内务府方面自有老爷打点,我明日便可出宫了。”

“你却也不用担心,我选在这个时候出宫,自然不是为了逃避我改担的责任。我只是,不能死在宫里。否则我若这时候死在宫里了,她们一定会想到你的死与主子的牵连。故此我会先出宫去,死也要死在宫外头,叫宫里的人再没机会知道主子的安排去。”

面前的一对白烛,在夜色中摇曳不停。念春觉得自己好累,更累了,视野不由得一点点模糊下去,渐渐再也看不分明。

夜风中只传来绣眉越来越遥远的声音:“……你安心去吧。你总归明日也要由皇上下旨上路了,我提前送你一程,便叫皇上对皇后的怀疑更深。若此,你的死才更有意义。”

“你在前头路上先走一程,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到时候在地下,主子、你和我,咱们就都再不用被人摆布、受人利用。”

念春盯着那对白烛,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天刚亮,窗外便传来李玉的声音。

“皇上,慎刑司送来消息。”

皇帝直接坐起,婉兮便也跟着醒了。

婉兮忍不住抢先问:“李爷,可是念春有事?”

李玉微一沉吟。

皇帝便也吩咐:“说吧。”

李玉这才在窗外禀告:“……慎刑司送来信儿说,念春姑娘死了。”

东方隐约刚刚露出一丝阳光,婉兮随着皇帝已经赶到了慎刑司的内院。

念春还维持着受刑的姿势,就就那样歪在了箱子外头。

皇帝将婉兮拉一把,藏在身后,抬眸问胡世杰:“可查出什么来了?”

胡世杰年纪轻轻,却面无表情,只是跪奏:“她口中发现白蜡样的东西,奴才觉着,是有人给她下了毒。”

三卷67、天警(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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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死了,嘉妃和八阿哥终于得到了一个交待。

可是因为念春终究是长春宫里的掌事儿的女子,既然这件事是她办的,后宫诸人自然都紧盯住了皇后。

这会子皇后就算有一百张嘴,说嘉妃这事儿与她无关,却也都无从辩起了。

嘉妃更是到养心殿哭求,要皇帝追查到底。

可是嘉妃没去多一会儿,便离开了养心殿。外人不知道嘉妃是怎么忽然就不闹了的,可是李玉却知道,那是因为皇帝满面和蔼带笑,拍着嘉妃的手,说了一句话。

“朕知道八阿哥委屈,你也委屈,可是你别忘了,你此时肚子里已经又有了一个朕的孩子啊。你这样跪着哭,没的再伤了腹中的胎儿去,那这个孩子岂不是更委屈了?”

嘉妃终究也是伴驾多年,终是听懂了皇上的话,这便再不甘心,也只能含泪而去。

皇帝对嘉妃的请求这样处理,六宫众人便也都能从中窥得圣意。故此虽然众人都在盯着皇后,可是却再无人敢公开论及。

皇帝再一次,维护了皇后身为中宫的脸面去。

悲伤而躁动不安的正月终于结束,二月来临,皇帝东巡山东的大幕开启。

二月初一,钦天监再度来报,谓:“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

眚,灾祸也。便如帝王最担心的日食、月食,皆称“日月之眚”。

皇帝这日午时的晚膳,便召了皇后与婉兮同赴养心殿后殿西暖阁一并用膳。

膳桌之上,皇帝将钦天监的这句话见告。

皇帝说完,遂淡淡垂下眼帘:“皇后刚失去咱们的七阿哥,况又上天示警,若依朕的意思,此次东巡,皇后便不必去了。”

婉兮端着手上的饭碗,小心抬眸,眸光悄然从皇后面上转过。

因为这“天意”,还有皇帝此时的话,皇后面上登时一片灰色。

半晌,皇后才微微一笑:“皇上是体恤妾身,怕妾身哀伤至深,这才拦阻妾身的么?”

皇帝拣了一口“金山雪芽”送进嘴里,缓缓咀嚼了咽下。

这“金山雪芽”,便是曾经那黄豆大酱伴肉芽。只是皇帝亲自给加入膳单,给改了一个更风雅的名字罢了。

皇帝咽下,才淡淡道:“自然是朕体恤皇后。怎么,皇后以为不是?”

皇后瞟一眼坐在一旁不做声响的婉兮,忍不住一声轻笑:“皇上可还记得,妾身怀着永琮那会子,即便是元宵节,皇上也还是为了妾身和永琮,免了圆明园的火戏?”

皇帝点头:“朕自然记得。”

皇后垂下头去:“若皇上当真体恤妾身,为何不能因为永琮尚未入葬、妾身也还心有哀戚,便暂时改了这东巡的行程去?”

皇帝面无表情,盯着皇后的眼睛道:“……皇太后坚持原定日程。况且此次乃为拜祭至圣先师孔子,攀泰山,这些对于天子都是至关要紧,不能为一人改。”

皇后便笑了:“是啊,参拜至圣先师孔子,以此叫天下文人归心,故此这一拜的意义甚至要大于皇上前去拜谒泰陵;而泰山,一向都为天子封禅之地,东岳之尊,甚至连五台山都不能比。”

“妾身上一回已经没能陪皇上拜谒泰陵、登临五台,这一回,便是怎么都应该去的了。”

三卷68、非去(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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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目光无声滑过婉兮。

“这一回,总不能叫令嫔再替妾身吃苦了。”

婉兮忙放下碗筷,起身淡淡一礼:“妾身能替主子娘娘分劳,是妾身的荣幸。”

皇后便笑了:“以你嫔位,那的确是你的荣幸!只是你一个嫔位的荣幸不宜太多,尤其此行是参拜孔子、登临泰山,这都唯有皇上的正室才能担得起。令嫔啊,你担不起的。”

皇帝倒笑了:“只是天意已然示警,中宫有眚……皇后,朕又如何忍心在这时候还叫你陪着朕,去担这个责任呢?”

皇后不慌不忙道:“皇上方才也说,是皇太后要坚持这一回的行程。皇上忘了么,这些年皇上每一次奉皇太后圣驾出巡,都是妾身日夜侍奉在皇太后身边……此次皇太后既然要亲自随皇上封禅泰山,妾身自然应当侍奉在畔。”

皇后说着轻轻闭了闭眼:“……妾身虽难过永琮的离去,可是跟永琮比起来,皇太后自然更重要。”

“至于钦天监报说‘中宫有眚’,”皇后说到这里,不知怎地,竟失笑了一声。只是她急忙收住了:“谁又知道他们没有猜错天意呢?”

因为皇后那一声失笑,皇帝的目光不由得在皇后面上无声打了个转。

皇后心下一紧,忙起身一福:“妾身的意思是……那客星不是此时才来,从十二月到正月都有,故此说不定他们所说的‘中宫有眚’只是说妾身在十二月里失去了永琮……妾身的眚灾已过,自可陪皇上与皇太后东巡。”

婉兮依旧不做声,目光这回只悄悄转回了皇帝面上。

皇帝之前只说钦天监报“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皇帝却一个字都没说过,那客星从十二月到正月都在的话……而皇后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可见皇后与钦天监果然是早有来往的,否则皇后如何能知天相?

这般说来,便更坐实了当年六阿哥年幼种痘,果然是有人安排的。只是六阿哥当真比七阿哥命大,更加得天护佑,这才同样在一岁多大就安全送走了痘神去。

皇后句句占理,皇帝都不得不垂首沉吟半晌。

“皇后当真想去?”

皇后竟跪倒在地:“拜祭孔子、封禅泰山,都是天子至关重要的大事。唯有中宫皇后才有资格陪伴皇帝同行仪轨。故此妾身责无旁贷,必定要随皇上同往。”

“即便妾身刚失去永琮……即便有钦天监的说法,可是妾身却都认定了,这一行不管妾身要付出何样的代价,都是必须要去的。唯有如此,妾身才是皇上的中宫皇后,才可正位中宫!”

皇帝又定定看了皇后半晌,终是点头:“既然皇后心意已决,便是朕也不能剥夺皇后的中宫之尊。那便去吧。”

皇帝说罢,伸手拍了拍婉兮的手:“后宫一应随扈的事体,你都安排得妥当。这几天叫你受累,便将皇后随行人员、物品重新计算进去吧。”

皇后微微一怔:“皇上是说,这回东巡,后宫的安排都是令嫔做的?”

三卷69、管家(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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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点头:“既然你要随行,娴贵妃是必定要留宫坐镇的。纯贵妃要照顾四公主,嘉妃又有了身子,愉妃一向不善于此……自然只有令嫔来做安排才妥当。”

皇帝的话说得叫皇后忍不住地笑。

虽然自知这样笑是在君前失仪,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啊。

“皇上可与妾身商量安排啊。这后宫里的事,一向不都是妾身来做安排么?妾身哪一回不是做得妥妥当当?”

皇帝淡淡点头:“皇后是得力,只是这回朕原本不是没想叫皇后去么。况且皇后刚失去咱们的七阿哥,整个正月里,朕如何忍心叫皇后劳累?”

皇帝又轻握了握婉兮的手:“她年轻,又没孩子挂累,况且又是你宫里出来的人,受你多年教导。朕便想,也是时候由着她学着管管事儿了。”

皇帝这样说了,皇后也只能苦涩地笑:“是啊,令嫔长大了,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皇帝转头,含笑温柔地凝注婉兮,点点头:“可以学着管管家了。而且这一两件事看来,你管得很好,朕和皇后都十分欣慰。”

婉兮起身含笑行礼:“妾身谢皇上栽培,谢皇后教导成就。”

皇后嘴里泛起一股子苦涩,那苦涩从舌根儿下泛开,充塞了整个口腔。

教导,成就?

她如何肯如此教导成就了眼前这个丫头去?!

皇帝却含笑拍拍婉兮的手:“好,你的心意,朕和皇后都记下了。放开手脚去办,皇后宫里的人和事你都不陌生,况且皇后曾是你的本主儿,你便是什么做对了做错了呢,皇后必定都担待你就是。”

婉兮便朝皇后又施了一礼:“因皇后宫中女子念春之事,皇后宫中必定要留个人来处置此事。妾身想,这件事总该交予得力的人去办才妥当。故此妾身倒是希望能叫挽春留下……皇后可择驻春、回春等人随行。”

“不过当然,这只是妾身的建议,至于真正要带哪个女子随行,还看主子娘娘您亲为定夺。只是三天后就要启程,妾身只得三天时间来安排主子娘娘宫里的女子,故此便是这会子,妾身便要主子娘娘确切的名单,以便安排。”

皇后眯起眼来打量婉兮。

此时,终究是在皇上面前啊……

皇后便怆然一笑:“好,令嫔啊,你果然是长大了。连皇上都赞你安排得当,那本宫就当真没什么异议。便留挽春在宫中,处置念春之事;本宫只带驻春、回春,并一个二等女子焕春一并随行吧。”

婉兮垂眸一礼:“妾身记下了。”

这一顿饭,三个人都没吃多少。皇后早早起身告退,婉兮便也只得跟着一并起身告退。

养心殿门外,婉兮恭送皇后起驾。

养心殿距离永寿宫这样近,婉兮便也没坐小轿来,只由玉壶扶着,一路走回永寿宫去。

玉壶轻叹一声:“皇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她正位中宫的身份去啊……按说她刚失去七阿哥,孩子还没入土为安呢,她怎么也应该留在宫中。哪怕就是为了能多看孩子的金棺一眼呢~更何况,这回更有上天示警啊,她竟不将天意放在眼里了。”

三卷70、决绝(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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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是叹息。

“皇后在乎这个中宫之位,将这个身份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孩子比不上,便连上天对她的预警都不放在心上。其实这个身份当真就有这样重要么?当真就比一颗母亲的心,更要紧么?”

婉兮轻垂臻首。

“……若换成是我,若是我的孩子薨逝了,别说什么皇后之位,我便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只想要陪孩子一起去走那条黄泉路。”

玉壶一怔,忙一拍手:“各路神仙,我家主子玩笑话,还请各位不要当真。”

婉兮反倒笑了:“亏你还当真!我现在还没有孩子呢……若我当真有了孩子,我却是当真愿意如此的。”

一时说着,两人心下又都难过罢了。

二月初三,大驾出京在即。

皇帝却在这一天,和唐诗之韵,写了几首诗来。

彼时上书房的几位大臣都看见了,那诗名为,诗中云:“记得分离日,相期不日还。如何一契阔,长比望边关。”

看到此句时,几位大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契阔”是指离合;“死生契阔”,此诗句中岂不已是蕴含了“生死离别”之意?

皇上这是要跟谁生死离别呀?

再看下面,更出这样一句:“一去不复返,谁能惜马蹄”……便是再度坐实了这一猜测去。

几位大臣心下都是莫名的紧张:皇上明日便将启程东巡,这样的诗句,难道不怕一语成谶了不成?

可是皇帝做事,一向最为周全,如何会在启程前日写下这样的诗句去?若说偶然,怕更多的是皇帝故意写来。

这样的诗句当日午后便也传进了后宫来。

别说大臣们看了心惊,后宫众人看罢,心下都各自提心吊胆。

长春宫里,皇后拿到诗,愣愣看了半晌,竟似呆住。

挽春看见,便忙上前轻声呼唤:“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哀然望住挽春,将皇帝的诗给挽春看:“……挽春啊,你说,明天就要启程了,皇上偏偏赶在今天写这样一首诗。他究竟是,要与谁生死离别了啊?”

挽春看了,心下也是惊惊一跳,忙躬身道:“主子万万别多想!皇上,皇上不是跟大臣联句嘛,故此皇上说不定是在写要跟哪个大臣生死离别才是!”

皇后却笑了:“胡说~~皇上若是写给哪个大臣的,他会用‘死生契阔’的典故去?”

皇后垂眸盯住那几行诗:“你瞧啊,皇上在字里行间的感情是如此绵缠,故此这事里要写的人,注定是后宫中人啊……皇上,要跟这后宫里的谁人,生死永隔了?”

挽春忍不住一声抽泣:“主子,奴才求主子,万万不要多想。说不定是娴贵妃,是纯贵妃,或者还有嘉妃,还有令嫔!总之绝不会是主子的……皇上怎么可能要在临出行这一天,写这样的诗给主子呢?!”

皇后紧攥着那诗句,轻轻地阖上了眼。

眼前,是皇帝在她面前,握着令嫔的手,含笑说“你该学着管管家了”;

眼前,是慎刑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念春不明不白地死了……没人知道念春死之前都见过谁,都说过什么话。

眼前更是……他的永琮,明明生于佛诞之日,却活不过一场天花去!

死生契阔,死生契阔,除了她之外,皇上会特地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对谁说这样的话,啊?!

三卷71、 强颜(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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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四,大驾出京。

皇后随侍于皇太后身边。

皇太后兴致颇浓,从出京起,一路上都是高谈阔笑。安寿、寿山等人都跟皇太后凑趣,说这回皇太后要亲自登临泰山,这便是千古太后第一人了。帝王泰山封禅从来都是大典,只是史书上记载的七十二王、十几位皇帝罢了,却还没有过皇太后亲自登临的……

皇太后自是高兴无比。

可是皇后却恹恹的,坐在皇太后身旁并无表情。好几回便是皇太后与她说话,也想逗她逗她凑个趣儿,可是皇后却竟然压根儿就没听见皇太后说话。

皇太后未免扫兴。

皇太后忍了几日之后,终是招来皇帝,说“皇后可是可怜见儿的,哀家那乖孙儿永琮终究是刚走,她这当额涅的,心还挂在孩子身上。这会子人虽然在这路上,可是心还是留在宫里了。”

“皇帝啊,便是哀家都忍不住要怪你。你瞧皇后这会子憔悴得呀,你又何苦为难皇后,非要她这次也跟着咱们这么折腾呢?”

皇帝便笑了,伸手敲着皇太后的腿道:“可说呢,都是儿子处事不周。”

皇后慌忙起身,也与皇帝并肩跪在皇太后膝下:“皇额娘错怪皇上了,实则皇上几次三番劝阻儿臣,却是儿臣放心不下皇额娘,还想一路随行伺候在皇额娘身边,故此才坚持要随驾同来的。”

皇太后扬了扬眉:“哦,原来是皇后自己要跟来的啊。”皇太后的目光扫过皇后,微微皱了皱眉:“那倒当真是难为皇后了。刚失去儿子,这便还要在哀家身边强颜欢笑。”

皇后忙辩解:“皇额娘……儿臣,并未强颜欢笑。儿臣这些年侍奉皇太后,都是真心的欢喜。”

皇太后却轻轻摇了摇头:“又说傻话了。都是当娘的,哀家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情?你在哀家身边儿啊,笑得实在是勉强,哀家看着也不欢喜,反倒心疼你。不如这样……”

皇太后瞟一眼皇帝:“还是叫皇后不用伺候哀家了,叫她回自己的凤车上去吧。还是将舒嫔叫来。她年岁小,说说笑笑的,一路才有趣儿得多。”

皇后怔住,忙又施礼:“皇额娘!儿臣没事,儿臣还是想伺候在皇额娘身边,还求皇额娘成全儿臣这一片孝心。”

皇太后不由得眉心紧蹙,半晌猜到:“皇后,哀家也是为了你好。可是你既然不愿意,那也好,你暂时先回自己的凤车上去歇息两天。待得心情平复了,再回来伺候哀家不迟。”

皇后仰头哀哀望住皇太后,老太太脸上分明写满了心意已决。

皇后只得垂下头去:“儿臣谨遵皇额娘的吩咐。”

皇帝亲自陪着皇后下了皇太后的车驾来,眸光放远,带了一丝难言的苍凉之意。

皇后垂首,已是低低饮泣。

“皇上……妾身绝不敢在皇太后跟前强颜欢笑。”

皇帝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二月二十二是你的千秋。你便也趁着这几天安定安定。朕会在到曲阜之前,为你贺千秋。”

三卷72、天子(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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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二,皇帝一行抵达河源屯。

河源屯此处,距离曲阜只剩下两日行程。而一旦抵达曲阜,那么便意味着祭孔等一系列大典的进行,皇帝便再难抽出空暇来。

河源屯并无行宫,皇帝便在此扎下黄幔大帐,为皇后庆贺千秋。

皇帝于东巡祭孔、封禅泰山的路上,还没忘了要给皇后庆贺千秋,这在前朝后宫的眼里,都是皇上对皇后至真的深情。

可是皇后自己却并不欢喜。

跟随皇后出来的女子,焕春本来就是门槛外头伺候的二等女子,本就不知心;便是驻春和回春两个,也终究比不上素春、挽春她们去。故此一路上,皇后便是有心事,都情愿自己一个人憋着,也不跟她们说。

可是这会子好歹是皇后的千秋节了,皇后若再这么闷着,她们这当奴才的也不好交待。故此驻春和回春对了个眼神儿,便两人一同走进帐篷来含笑劝说:“主子……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就算主子还忘不了咱们七阿哥,可是好歹也该多笑笑。”

皇后疲惫地抬眼看一眼这两个奴才,她们两个也是年纪小,如何知道在她生辰的事上,早年有些什么故事去?

原本中宫的千秋节都有特殊尊飨:

如康熙七年定,中宫生日,诸王进筵席牲酒。可是皇帝却在乾隆三年二月,下旨停止这一项。

又如雍正元年定,公主、王妃、命妇进宫行庆贺礼时,要在皇后面前进笺。这便是著名的“中宫笺表”了,可是皇帝却刚继位便取消了此事,只改为王公大臣向皇后进笺……可是王公大臣都是外臣,自不能进宫行礼,故此这笺表便也形同虚设了。

身为皇后,她如何不明白皇上这是有意无意在削减她生辰的待遇去。不过也无妨,她自可说是自己“素性恭俭”,这些都是自己不要的罢了。

可是这回,还在路上呢,皇上怎么会忽然要给她庆贺千秋生辰了?

王公大臣进献筵席,福晋命妇到她眼前行礼进笺,她的皇后身份再度得到稳妥的确认。可是在那一桌子一桌子的筵席,还有地上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她却感受不到欢喜,反倒心下有一种莫名的惴惴之感呢?

待得命妇行礼退下,皇帝这才笑声朗朗,挑帘子走了进来。

“皇后,这个千秋,过得可还欢喜?”

皇后自是赶紧请跪安,深深垂下头去:“皇上恩典,妾身自是欢喜。只是……这路上如此大费周章,倒叫妾身心下惶恐。”

皇帝轻声一笑,伸手扶起皇后。拍了拍她的手道:“不必惶恐。生也有时,死也有时,既然路上赶上了,咱们便该好好庆贺一番。”

皇后心下莫名地咯噔一声。

“生也有时,死也有时……皇上这说的是?”

皇帝静静凝视皇后,幽幽一笑:“朕是说咱们的七阿哥。生于佛诞之日子时,薨逝却在大年三十之前的最后一个时辰……便仿佛他的来与去,都是上天计算好了时辰一般。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垂下头去:“皇上说的是。”

皇帝又轻叹一声:“朕是天子,便最不可违的就是天意。皇后说,对么?”

三卷73、元君(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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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皇后将手指蜷缩在袖口里,这一刻她感知到自己的指尖冰凉。可是她还是面上堆笑,“皇上说的是。天子乃代天行道,引领万民,皇上要到泰山封禅,也是感激皇权天赋……”

皇帝点点头。

皇后忽地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褂袖:“皇上,妾身昨晚梦见碧霞元君召唤……碧霞元君说,会在泰山之顶的元君道场等候妾身相见。”

“哦?”皇帝不由得高高挑眉,仿佛深觉有趣,不由得轻勾唇角:“你在宫里这些年都是笃信神佛,你素日里也都念的是佛经,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忽然皈依这道教的女神了。”

皇后唇角微抽:“皇上是天下万民的君主,便也是天下万教之首领。便如宫中,咱们各个教门的神祗都敬拜,都受咱们皇家的香火,故此妾身身为皇后,自然也能感应到道教女神的召唤。”

“哦。”皇帝不置可否,只是神情淡漠地垂下头去:“碧霞元君是泰山女神,她的道场就在泰山之巅。皇后此时提到碧霞元君的召唤,正是再合适不过。”

皇帝说到这儿倒笑了,伸手又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放心,朕登临泰山,一定会带皇后去的。皇后不必担心朕不带你上岱顶。”

皇后满脸的尴尬,只能更努力地堆满脸的笑。

“碧霞元君不仅是泰山女神,皇上可知道,碧霞元君还主送子。多少信众登泰山拜碧霞元君,实则都是为了求子。”

皇帝点点头:“云,泰山位东土,察木德,而玉女坤质为水,助生成之功。“

皇后这便心下一稳,手指不觉将皇帝的衣袖攥得更紧些:“……妾身受碧霞元君召唤,妾身想,碧霞元君就是想要在泰山之顶,再赐给皇上和妾身一个嫡子呢!”

“你说什么?”皇帝都不由得退开两步,面上忍不住浮起笑意,陌生地盯着皇后。

皇后忙再上前,“皇上,永琏没了,咱们还能生下永琮。这会子虽然永琮也没了,可是碧霞元君召唤妾身了啊……这就是说咱们还能再生下一个嫡子的!”

皇帝忍不住摇头大笑:“永琮是皇后在佛寺与朕要的孩子,皇后这一回还打算到泰山之顶,在碧霞元君祠里再与朕要一个孩子么?如此说来,永琮既然生在佛诞之日,那咱们这个孩子,皇后是不是打算生在碧霞元君的诞辰日四月十八啊?”

皇后呆住:“皇上……”

皇帝却还是摇头大笑:“可是皇后啊,你算算日子,朕已定在二月二十九登泰山,你就算在二月底、三月初有的孩子,可也怎么都没办法出生在来年的四月十八了呢!这世上有什么胎,能从今年的二三月,一直怀到来年的四月去?”

皇帝收起了笑,目光清凉下来,轻轻摇头。

“若是这么个怀胎法,那生下来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应碧霞元君的召唤,却也难免要被人当做怪胎去了啊……”

皇后大惊失色,忍不住泪落两颊,已是跪倒在地:“皇上!妾身,妾身没有这个打算啊!”

三卷74、险峰(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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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抽回衣袖,神色淡漠。

“皇后没有过这个念头最好。否则朕已经连失两个嫡子,朕已然向天罪己,朕可担不起再失去一个嫡子的罪名去了!”

“若再失去一名嫡子,皇后,你叫上天,叫天下万民,又该如何想朕去?”

皇帝说罢,拂袖而去。

皇后哀哀从跪姿转成坐姿,歪在地上,木然盯着皇帝背影远去的方向,无声地落泪。

她也不想啊!

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在完成了祭孔大典之后,二月二十九,皇帝奉皇太后凤驾,登泰山。

为示崇敬之意,除了皇太后称作软轿之外,皇帝和一众后宫都亲自攀登。

皇后手扶着皇太后的轻暖小轿,走在轿旁,一路哄着皇太后说话。

一众后宫都在后头跟着,亲眼看着皇后的贤惠风范。

出身于旗籍的嫔妃倒还无妨,终究从小就是不缠足的,且多会骑马,故此爬山无碍;只有如语琴、陈贵人这般出身江南汉女的要辛苦些。一路上婉兮都小心地去扶着语琴,也将玉壶和玉叶撒开,叫她们两个去帮衬着陈贵人些。

此外还有新进宫的小柏氏、林常在各自也都有些辛苦。婉兮还要不时停下来等她们一段,问她们是否可以支撑。若熬不住了,婉兮代为请旨歇息。

幸亏婉兮自己年岁正好,又从小习惯了爬山钻林子的,故此前后照应着,方叫一众嫔妃都顺利而行。

到了十八盘,便是连皇太后的软轿都不好走了,皇帝便请皇太后驻跸在十八盘以下。

皇帝安顿好了皇太后,不由得回眸朝一众后宫点头微笑:“你们,谁敢陪朕走这十八盘?”

一众后宫自然都先看向皇后去。尊卑有别,皇后说话之前,哪个嫔御敢先说话呢。

皇后便也会意,含笑朝皇帝福身:“妾身自然要陪在皇上身畔的。夫妻一体,皇上所到之处,必定一步之内便有妾身。”

皇帝点点头:“好。还有么?”

纯贵妃是小脚,自是不去的;愉妃心思淡,虽说体力无碍,却还是请辞了。

舒嫔是要留下伺候皇太后的。

婉兮约略犹豫。

语琴轻轻捅了捅婉兮:“你去吧。我是不行了,我跟着陈贵人在下头就是。”

婉兮却蹙眉:“岱顶行宫方建,听说上头地方极小。皇后已是去了,我若再跟去,怕反倒为难。”

语琴倒也点头:“可不是嘛。皇后这是摆明了要陪着皇上的,再加上皇上的侍卫,那上头八成没多少地方了。你就算上去,岂不是要孤单。那就算了,还是在下头,咱们一起睡吧。”

婉兮便垂下头去,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去。

谁知皇帝却不放过她,朗声一笑:“令嫔!怎么,不敢上么?”

婉兮垂首撅了撅嘴,便也扬脸认怂一笑:“……妾身,怕高。”

皇帝回头望住那十八盘,也是朗声大笑:“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果然名不虚传!”

婉兮便扁扁嘴,努力笑笑:“正是。皇上还是饶了妾身吧,妾身一瞧都胆儿突了。”

皇帝却长眉一挑,径自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了婉兮的手去。

“你胆儿突?好啊,朕难得见你胆儿突,这便要亲眼好好瞧瞧呢!走,跟朕去,不准躲懒!”

三卷75、岱顶(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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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帝钦点了婉兮作陪,新进宫的同出满洲的那常在不由得也高声道:“皇上,小妾虽位分低微,可也愿意陪皇上登顶!”

“哦?”皇帝挑眉望过去,倒也笑了:“果然是咱们满洲格格,当真英姿飒爽!朕准了!”

一时之间后宫众人不由得都是望了过来。

婉兮想了想,倒也高兴,便主动召唤那常在,两人手拉手相互扶持着跟在帝后的身后。

若当真只是三人行,那倒才真的是尴尬了。

皇帝带着三人宿在岱顶行宫。

婉兮没说错,岱顶本就平地少,行宫又是新建,故此空间很是狭窄,纵然是皇帝的行宫,大家伙却也都只能挤着住了。

一个小院,北向的正房自是皇帝寝殿,东西配殿便应该分给皇后、婉兮和那常在去。

以尊卑之别,自然应该是皇后独住东配殿,婉兮和那常在同住在西配殿。

只是这样一来,三位后宫所带的女子便无处居住了,或者只能随侍卫们在山顶搭帐篷熬过。

只是这三月之初,山顶还是寒凉逼人,女子们终究身子骨比不上侍卫们去。

婉兮悄声将此事与皇帝禀告了。

皇帝听完便笑,抓过婉兮的手轻轻拍拍:“叫女子们都住进西配殿吧。”

婉兮一怔,转头去望了那常在一眼,“那……妾身和那常在呢?”

皇帝点头:“叫那常在搬到东配殿,去伺候皇后。至于你,”皇帝抬头盯着婉兮,微微眨眼:“李玉年岁大了,朕没叫他跟着一起上来。朕身边需要有人伺候更衣、穿靴,那便你吧。”

皇帝一句话,今晚住宿的格局便又该成:婉兮陪皇帝睡,那常在陪皇后宿东配殿。

皇帝话音方落,皇后面上的失望便是连掩饰都掩饰不住了。

“皇上!伺候皇上更衣脱靴,这些事原本都是妾身最为擅长之事。何如叫妾身亲自伺候皇上?”

皇帝抬眸淡淡看了看皇后。

“皇后累了,朕且体恤皇后丧子之痛,这些劳力费心的事,还是交给令嫔吧。她年轻,身子也强壮,况原本就是官女子出身,更懂得如何伺候朕。”

那常在终究是刚进宫,这也是头一回与这三位单独在一起,看见眼前这副情形,不觉有些眸光暗自流转,心下深觉有趣。

夜宿岱顶,当晚皇帝、皇后分别在自己的寝殿内了无睡意。

皇帝是兴致颇高。身为天子,人生第一次登顶泰山,接下来等着他的将是隆重的封禅之礼——得以封禅泰山,是每一个帝王一生最高的梦想之一。当年康熙爷曾登顶泰山封禅,皇帝年幼时耳濡目染,便也早早就立定了同行此盛举之心。

今日终得履行,心下自是万千翻涌,不肯歇息。

皇后的了无睡意则是心下悒郁所致。行宫的院子小,配殿紧挨着正殿,故此从窗口便能瞧见正殿里那高燃的烛火。皇后不知道皇帝跟婉兮在做什么,故此正殿的烛火不灭,她是怎么都不肯睡的。

可怜婉兮和那常在,毕竟都是年轻,这么一路登上山来,早就累了。可是却要分别陪着皇帝、皇后,都不得歇息。

三卷76、渴睡(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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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常在陪着皇后,自是再困也不敢表现出来;婉兮在皇帝身边儿终究自在些,便是忍不住的呵欠连天。

便是随便窝在哪儿,上下眼皮一撞,就能睡着了。

刚过二十岁的姑娘,气质还正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平素看着身量神情、言行举止是个大人样儿了;可是这一旦睡着了,便是小姑娘气的娇憨模样又回来了。皇帝好几回抬头撞见她分别窝在不同的地方睡着的模样,都是忍不住摇头微笑。

心下是难以言表的熨帖。

他是天子,在外人眼里便兴许是“没有愿望”的。因为他手握天下,便在外人看起来,兴许是什么都可唾手而来,便是曾经有愿望,也能极其轻易地便实现了。

可是他自己最清楚,他跟每一个百姓一样,同样有寤寐思服的心愿,同样有求而难得的怅惘。

眼下,登临岱顶却是他一个登基了十三年才终于完成的心愿。他这一会子的狂喜,都甚至想要冲到山边去向整个天地呐喊出来。

这样欢喜的时候,最希望的自然是有一个心爱的人相陪,能与他一同分享。

他真开心,她在身边儿;只是……她却不停在打瞌睡!

皇帝忍不住起身朝她那边走过去,不动声色伸脚去踢她的脚。

她也聪明,上山换了平底鞋,不拘着非得穿旗鞋。

婉兮正做梦在爬山呢,冷不丁脚底下被踹了一记,在梦里就变成了一脚踏空,整个人朝山下就栽了下去……婉兮吓得大喊,这一喊就也醒了。睁开眼正好与皇帝四目相对。

婉兮脸便红了,赶紧下意识擦唇角,怕刚刚嘴张的太大,流了口水什么的出来就不好玩儿了。

皇帝自然看懂了,便更是忍不住大笑,伸手拍拍她发顶。

“就困成这样儿?”

夜晚山顶,窗外寒风只叫唤,新建的殿内有点冷。虽说也烘了炭盆,可是终究没有地龙,那热乎气儿一下子就被新砖新瓦都给吸走了。婉兮忍不住抱着自己,求饶地望着皇帝:“……爷,睡呗?”

皇帝哼了一声:“你今晚上彻底给爷打消了想睡的念头!忍着,再过两个时辰,便也看日出了!”

婉兮都要哭了:“三更半夜看日出,还是这么冷的时候儿?”

看日出是风雅之事,不过夏天看就看了,这三月的山顶还下雪呢,看日出当真不好玩儿~

皇帝自是风雅入骨的人,如何肯放了婉兮了。这便又踢她鞋底一记:“起来活动活动,就不困了。”

婉兮直抽鼻子,上下瞄皇帝,便也认命地起身,一蹶哒一蹶哒地走向书案去。

皇帝倒扬眉:“干嘛去了?”

婉兮认命地伸手抓过墨锭,呵气吹暖了烟台,取砚滴来,准备研墨。

“还用爷自己说么?爷既然今晚兴致这么高,觉都不想睡了,那自然是诗性直冲九霄,非要写一首好诗的呀!”

皇帝便是大笑,走过来从后面还住她。

她自是长大了,身量再不是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可是与他比起来,如今亭亭玉立的她,也还是娇小的,被他这样轻易便环抱在了怀中。

三卷77、云巢(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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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焐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打着圈子研墨。

她刚睡醒而浸染的那点子凉意,便也都被他的体温给熨平了,四肢和神情都跟着妥帖地舒展来开来。

“还冷么?”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吻。

婉兮轻轻摇头:“不冷了。”

“不冷就好。”

皇帝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就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游龙,写下诗:

“攀跻凌岳顶,仆役亦已劳。行宫恰数宇,旧筑山之坳。迥与天为邻,瀹然云作巢。依栏俯岱松,凭窗盼齐郊。于焉此休息,意外得所遭。恭诵对月诗,徘徊惜清宵。傍晚云雾收,近霄星斗朗。仙籁下笙竽,天花入幄幌。神心相妙达,今古一俯仰。始遇有宿缘,初地惬真赏。清梦不可得,求仙果痴想。”

婉兮微微眯眼:“迥与天为邻,瀹然云作巢……爷,奴才最爱这一句。”

“缘何?”皇帝长眉轻挑。

婉兮红了脸,垂首道:“鸟之所乳谓之巢。闻‘巢’,便想到家,想到孩子。总是东岳岱顶,尊圣与天接,却因为一个‘巢’字,平添人间暖意。”

“家……”皇帝便也笑了,以下颌辗了碾婉兮肩头:“既如此,岱顶行宫便名为‘云巢’。你可欢喜?”

婉兮登时红了脸,“奴才自然欢喜!”

皇帝即刻再写大字,将“云巢”二字单写。待得吹干墨迹,便交给侍卫武灵阿,叫交人去办,按着此二字做成陡匾,悬于岱顶行宫正殿,就此定名。

山顶殿外,武灵阿急急去办差,行过配殿,却被皇后叫住。

武灵阿急忙见礼,皇后面上淡淡的,纵然这初一的天上并无月光,她的面上却也仿佛挂着那晕白的光色去。

“这样走得急,皇上可是有吩咐?”

因是皇后,武灵阿这便据实作答。

“皇上做了诗?”皇后不由的走上前来:“给我看看。”

武灵阿只得捧给皇后一看。

皇后也有过目成诵之才,看罢了便哀哀点头:“好了,你去吧。”

武灵阿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便急忙跪安告退去了。皇后自己转身回到配殿里,在书案前坐下来,微微一沉思,便已是将皇帝的诗句默写了下来。

最后的两句,皇后忍不住写完又哀哀地念诵了数遍。

清梦不可得,求仙果痴想……呵呵,呵……皇上啊,皇上,你这是在说谁啊?”

那常在和驻春听见动静,都赶紧上前来扶住皇后。

这一刻当着那常在的面,皇后死死忍住,未曾落下泪来。

只是那两句话终究还是字字如钉,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去。

原来托梦碧霞元君这一场,却在皇上眼里,只是一场痴想了啊。

夜半三更,皇帝便伸手来搓婉兮的面颊,将她脸蛋儿搓红了,婉兮的睡意便也都被撵走了。

“走了。”

婉兮望一眼外头的夜色沉沉,便都要哭了:“爷……距离日出还早着呢,何苦这样早便要出门?”

皇帝却哼一声,自己穿上紫貂端罩,便拖着婉兮朝外走。

婉兮直咕哝:“爷……您就算不体恤奴才,也得体恤皇太后啊!这么早就叫皇太后起身,太不孝顺了!”

三卷78、摘星(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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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不行,皇太后纵然年事已高,可是身子骨的确是结实。老太太听皇帝提到要在泰山之顶看日出,还殷殷嘱咐了皇帝,一定要叫她起身,一起去看。

皇帝便哼了一声:“这会子自然不是去搅扰皇太后……总之,你快跟上来吧!”

婉兮出了“云巢”,被迎面的山风一吹,眼泪自己就不自觉地流淌下来了。

冷,是真的冷。

她从京师出来,计算着节气,山东这边地界上都已春树发芽了,她便没带什么大毛的衣裳,没想到这山顶上还这么冷啊。她身上虽然也穿了内里夹银鼠皮的小袄,可是银鼠皮怎么跟皇上那紫貂的大毛衣裳比啊?

皇帝瞧婉兮冻的模样,便也解开了端罩的扣子,将婉兮给裹进来。幸好这紫貂的端罩,本就做得宽大,婉兮挤进去,更是从头遮到脚了,十分暖和。便是山风轻雪,都被隔在外头了。

东配殿里,皇后在窗下瞧见了皇帝搂着婉兮一路出去,这便也连忙叫驻春取了那出风毛的斗篷来。

驻春实在忍不住,低声劝解:“主子何苦如此?这样三更半夜的,山顶风大又冷,出去自是难免受了风寒。”

皇后漠然盯了驻春一眼。

“你想说什么?令嫔同样是女子,她这个时辰可以出去,本宫怎么就不能?”

“难不成你是想说,令嫔有皇上陪着、护着、搂着,便不会受了风寒;而本宫却只能借助这一袭大毛的披风遮寒,没人陪没人护着,便必定受了风寒去么?!”

驻春吓得噗通跪倒在地:“主子息怒!奴才万万不敢的!”

皇后冷漠起身:“既然不敢,便闭上嘴吧。”

还是焕春上前替皇后穿上了披风。

皇后赞许地看看焕春:“好,难得你最懂本宫的心思。你也穿上大衣裳,陪本宫一起出门吧。”

山顶静夜,寒风掠耳而过。

初一的夜空无月,可是难得夜空清朗,这样的夜晚便更显得漫天星子又大又亮,宛如坠在眼前,抬手便可摘得。

婉兮先时还冷,还怕黑,但是走到山路上,遥遥地看着这样的夜空,便不由得心底油然涌起欢喜。

她忍不住大声吟诵:“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皇帝用端罩拢住她,越是大笑:“还说‘不敢高声语”?你这大嗓门儿都已经山谷回声了!”

婉兮笑,回手抱住皇帝:“爷可还记得,另一片如此的星空?”

皇帝长眉微扬:“嗯哼,自然是围场草原深处的那一片。有人还在那样的星空下,荒腔走板地给爷唱过情歌儿呐!”

婉兮登时脸红:“谁给爷唱了?奴才那本来就是,随口那么一唱,才不是给爷唱的!”

皇帝不由得伸手到她肋下去胳肢她,“还敢说没有?”

婉兮就在他的端罩里,贴着他的身子,咯咯娇笑着扭转腰肢……皇帝不由得心神一荡,便站在星空之下,捧起她的脸,深深去亲她的小嘴儿。

这样的夜色无声,这样的天地独霸,两人心下都没有忌惮,便都纵情了些。

婉兮娇甜的喘息声,便在这静谧山间,恣意地飘扬了开去。

三卷79、拜神(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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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呼吸声便跟着低哑了起来。

只是这会子冷,又不方便,可是皇帝还是纵着双手都伸过去磋揉着婉兮的身子……

这一刻的甜蜜,格外蚀骨。

婉兮便整个身子都紧贴住皇帝,不由得娇声求:“爷……咱们回去。”

一来她想睡,二来……这会子她被皇帝给搓磨得有些受不了了。

这样的夜色里,这样冻彻肌骨肚的山风中,皇后呆呆站定,宛若木雕泥塑。

她想不听,可是他们的声音毫不节制,又被这山谷回声,再被山风直冲到耳边,拦都拦不住。

她更不想看见这一幕,可是……就是没办法闭上眼,就是不甘心不盯着看啊!

焕春哪儿见过这样的,这会子早已低垂下头去,那灯笼幽弱的光照上去,脸颊已是红成了一片。

皇后死死攥住披风,任凭那风毛的尖儿刺着掌心。

直如万箭穿心。

婉兮又娇又求了半晌,甚至主动踮起脚尖来,捧着皇帝的脸亲了许久,可是却都没能撼动皇帝的意志。

尽管他也好几回忍不住要在此处便扯开她的衣裳……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又是搂,又是亲,哄着婉兮继续往前走。

婉兮也是头一回来泰山,各处方向都不熟,况这又是暗灯无月的三更半夜,就更是不知道皇帝这是把她往何处带了。

直到来到一处大庙前。

有山必有庙,而如五台山、泰山这样的名山上,庙宇还格外多,供奉的神佛也是五花八门,婉兮头回来,压根儿就分不清这都是谁谁的庙。只知道是个庙罢了。

皇帝哼了一声,捂着她的眼,将她带进了正殿去。

随后跟来的皇后却愣怔在了山门前。

此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碧霞元君祠!

皇帝说她“清梦不可得,求仙果痴想”,可是皇上却带了令嫔来此处!

婉兮进了正殿,看了看那神像,不是很认得,便退在一边:“原来爷这三更半夜的,是要来庙宇拈香哦~那爷快拜吧,奴才在一边等着就是。”

因大清皇室来自关外,原本笃信萨满教,寻常行堂子祭祀,便如坤宁宫的一应摆设;后来满蒙联合,又从草原那方接受了喇嘛教……故此满人对道教的接受倒是有个过程,尤其是对这位碧霞元君的信仰起初并不是十分的熟悉。

婉兮祖上虽然是八旗汉军,但是终究家族入了旗籍,一应习俗开始接受旗俗,可信佛念经,却不大认得这位道教的女神了。

故此身为满洲大家族出身的皇后竟然说梦中受碧霞元君召唤,这话听得皇帝忍不住都要笑出来一般。若是换成个汉人嫔妃,或者至少是汉姓嫔妃这样说,皇帝或许能更相信些。

皇帝却冷不丁伸脚,在婉兮膝盖弯儿上踹了一脚。

婉兮毫无防备,噗通就跪倒在了拜垫上,抬头便是女神金身,婉兮惊得回头直瞪皇帝“爷这是?”

皇帝哼了一声:“好歹你也是汉姓人,你这血脉里流淌的还是汉人的血。故此这碧霞元君,你拜才灵。”

婉兮悄然瞪眼:“……奴才为何要拜?”

三卷80、求子(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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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怒其不争,亲自向碧霞元君躬身:“臣为天子,代此女致歉。元君娘娘不必听她口无遮拦。她心下坦荡才敢如此,并无当真冒犯之意。”

瞧皇帝如此煞有介事,婉兮便也赶紧在拜垫上磕了三个头:“小女无知,冒犯元君。小女当真无心,只是不识元君庐山真面……”

皇帝无奈,又伸脚踹她膝盖一记:“求子!”

婉兮又有点愣,低声问:“……求子,不是该拜送子观音么?这位碧霞元君,跟送子观音,是一个人儿?”

看着婉兮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皇帝再想严肃,也终究还是忍俊不已,不得不上前按住她头顶,将她按在拜垫上再磕头,他自己便也与她并肩跪倒下来。

“臣为天子,求元君护佑,叫这个不懂事的丫头,早些诞下麟儿。待得她生下孩子,升格为了母亲,便自然认得元君真面了。”

婉兮又被按着磕了三个头,这才冷静了下来,将这事儿在心底重一排列,这才明白了皇帝的苦心。

初一一大早,于山顶拜碧霞元君,其心自然最诚。

更何况,她身畔还并肩跪着这天子啊!

婉兮的眼睛便湿了,这回叩头更是诚心诚意,小手更是悄然勾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瞧见她不再别着劲儿了,便明白她这心下是知道他的用意了。这便也回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同行礼。

苍莽夜色,虽是过了子时了,可是这天儿啊,却还是暗暗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露出一点光亮来。

皇后远远立在大殿门外,遥遥望着皇上与令嫔并肩跪拜,这颗心便也如这仿佛永远见不着亮光的夜色一般,暗暗沉沉,永无止尽。

皇后立在这寒风夜色里,像是强自挂在枝头的枯叶。虽然强自坚持着,但是却是随时都可能被一阵强风给扯落枝头。焕春越看越是心惊,急忙上前扶住皇后的手肘:“主子……咱们回去吧。”

皇后却痴了,定定凝着焕春,忽地笑出来:“回去?你要我回到哪儿去啊?这世上,究竟还有何处,是我的归处?”

这话……焕春更是心惊肉跳,忙跪倒请求:“主子,咱们回行宫去歇息,啊!”

皇后便又笑了:“回行宫去?你是说,叫本宫回到东配殿去啊。可是你却没说,是叫本宫回到皇上的正殿里去啊!那是偏殿,偏殿啊,本宫是皇后,本宫应当正位中宫,本宫不应该回到偏殿去啊!”

焕春终究是贴身伺候皇后的资历浅,一听皇后接连说这样的话,已是吓得哭了出来。

“主子!主子求您别说这话了。这山上风大,主子若待久了,必定受了风寒去。咱们好歹先回行宫去!”

婉兮拜完了碧霞元君,拈罢了香,这便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悄声问皇帝。

“爷……这位女神娘娘,当真灵验么?”

皇帝也只能耸耸肩:“都说灵验,只是爷也不知道。总归爷许了愿了,她若当真叫你心事成真,爷赶明儿必定下旨好好拜祭于她;若不灵验,那爷以后便不拜她了。”

三卷81、东珠(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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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护着婉兮回到行宫,这才派人去“叫醒”皇后。

天还没亮,整个天地还都在酣睡之中。所以这个时辰起身,是当真需要特地去叫醒的。

可是……皇后却根本就没睡啊

这一路,皇帝都一心一意在婉兮身上,那样警醒的人,竟似乎压根儿都没发现过她就跟在他们的后面……

皇后接旨,便是忍不住哀哀地笑。

这一笑,便咳嗽了出来。

焕春惊得急忙问:“主子……可是呛了冷风了?不如叫奴才前去禀告皇上,主子这会子不宜再出门,以免受了风寒去。”

皇后却默默起身:“呛了冷风怕什么?本宫是满洲格格,如何怕得这一点子风寒去!况且皇上是要与本宫一起下十八盘去迎候皇太后,一起上日观峰看日出……这样的礼数,唯有本宫才能陪皇上去!”

“便是令嫔,她也不够资格。皇太后不认她,天地更不会认她!”

焕春也只能默默取出大毛的披风,压在吉服之外,又奉了紫貂的吉服暖帽给皇后戴好,然后再多给皇后加了一个手筒子后便退到一边,不敢再多言了。

婉兮回到行宫,渴望地看了那床榻好几眼,却还是被皇帝给拎了起来。

“来泰山一回,又岂能不看日出?”

婉兮打着呵欠,都要困得流眼泪了:“……日出,天天都能看。不拘是在这岱顶,还是我家里那小小山岗。”

皇帝叹气,又拍她一记:“爷上日观峰,不是简单只看日出。还要祭天!你去是不去?”

婉兮这才不得不狠狠搓一把脸,打起精神,也穿戴好了吉服,戴好了熏貂暖帽。

皇帝眯眼看她耳畔三钳的珍珠,不由得微笑:“好看。”

婉兮不由得撅嘴:“皇后的才真好看,她的才是正圆东珠。”

皇帝便忍不住又拍她一下:“急什么?她在你这个年纪,也还没当上皇后,没用上东珠呢。”

稍后皇帝将婉兮交给武灵阿,自己便先与皇后会和,下十八盘去迎候皇太后。

因行宫里还有那常在,婉兮便多停留片刻,等那常在一起走上来。

那常在终是入宫不久,原本对婉兮也只是执礼相待,却并未主动亲近。可是这会子出来,早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跪倒,满面已经都是殷勤之意。

经过了这岱顶的半个半个晚上,那常在心中是彻底掂量明白了皇后与令嫔的分量去。

婉兮心下也是明白,忍住一声叹息,伸手扶起那常在来:“昨晚只有主子娘娘和你我伺候在皇上、皇后的身畔。待会儿到了日观峰,其余姐妹难免好奇岱顶行宫是个什么模样,免不得向你打听些。”

那常在也是灵巧,忙朝婉兮躬身:“还请令姐姐指教。”

婉兮点头:“咱们虽都是嫔御,可是却也都还是皇上与皇后的奴才。故此倒不必叫外人胡乱猜疑了去,只叫她们知道,昨晚咱们两个住在配殿,皇后与皇上同在正殿才好。”

那常在眼珠儿一转,便也明白了,忙道:“令姐姐放心,小妾知道该怎么说。”

少顷,婉兮和那常在也到了日观峰。语琴等一众嫔妃也都到了。

三卷84、佳辰(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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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皇帝心情却颇为愉快,于马上赋诗:“又值佳辰三月三,春光马上好吟探。云中隐约山含黛,雪后熹微天蔚蓝。花屋菜畦围郭外,竹篱茅舍学江南。兰亭即景思临本,肥瘦诸家未易谙。”

诗篇传开,也有抄本送到后宫这边来。后宫女子,尤其是汉女、汉姓女都通文墨,众人看罢都是点头含笑,都知道皇上心情当真是好,便是山水都含情了去。

“我最喜欢这一句:云中隐约山含黛,雪后熹微天蔚蓝。澄旷高远,字足入画。”语琴的才情,映着这文墨,秀丽天然。

婉兮指着诗篇道:“我倒更喜欢后面这一句,‘花屋菜畦围郭外,竹篱茅舍学江南’,朴素清丽,点染人间好颜色。”

陈贵人便也笑了:“总归啊,你瞧皇上这又是‘佳辰’,又是‘好吟叹’的。那便是春光正好,皇上心下也舒畅,那咱们就自然跟着一起高兴了。”

这一晚回到行宫,皇后却又一头栽倒,再难起身。

皇帝无奈,虽兴致仍高,却不得不下旨大驾下山。

三月初四,至济南。

从二月二十九登临泰山,到三月初三,上至皇太后,皇帝,下至一众嫔妃都十分欢畅。这突然不得不因为皇后生病而下山,后宫中人私下里不免都有些议论。

“三月三既是洗浴祛病的节气,咱们谁人不是兰汤沐浴之后,百病全无呢?可是偏只主子娘娘,病非但未好,反倒更重了。”说话的是那常在,她小心远远觑着婉兮,低声道:“……皇后主子这不是正反了天意去么?难不成是钦天监在出京之前的警告,应验了?”

因那常在此时随舒嫔在翊坤宫居住,这话被成玦听见了,忙上前轻轻按住那常在的手,寻了个理由,将那常在带到一边去了。

这话婉兮和语琴便也都听见了。

婉兮心下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隔着宫别呢,既然成玦拦阻了,她倒不好再多做提醒了。

语琴便笑:“同在常在之位,你瞧人家多有眼力见儿。又是年轻,又是眼聪目明的,将来前程必定光明。”

婉兮轻叹一声,捉住语琴的手笑:“姐姐难道也与她一般见识了去?同为常在,不过暂时罢了。总归咱们管住了嘴,这事儿皇上自己心里有谱儿,轮不到咱们说就是。”

皇帝在济南的行宫,为山东巡抚的府邸。阿里衮身为山东巡抚,又是讷亲的弟弟,自是随时伺候在皇帝身边。

皇帝着御医看顾皇后,下旨令皇后留在行宫休养,皇帝便奉了皇太后的凤驾,又带着一众后宫,高高兴兴地去了趵突泉。

趵突泉号称“天下第一泉”,泉水奔突,仿佛泉眼下藏着猛兽一般,叫人见了都不由得拍手称奇。这名号是当年康熙爷驾临时所封,并曾御笔亲题“激湍”二字。

皇帝兴致颇高,除了趵突泉外,更将附近著名的几处泉水全部游遍。皇帝除了趵突泉外,最爱“珍珠泉”。珍珠泉,泉如其名,泉出如珍珠,宛若鲛人从水中捧出的串串珍珠,叫人如临仙境。珍珠泉上更有康熙御笔“作霖”。

三卷85、神童(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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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由心潮起伏,因这二字而生天子应如泉,恩泽天下的心愿。并在珍珠泉畔,挥毫再落诗文。

一众嫔妃都陪着,观美景,品御诗之余,那常在不由得又低声跟林常在说:“……皇后病着呢,可你看皇上的兴致多高,半点没有急着要回去陪皇后呢。”

林常在是跟着娴贵妃一起住承乾宫的,身为汉姓女,跟着娴贵妃的日子自不好过。难过之时不由得回想刚进宫那会子,被皇后要直接指进永寿宫之事……当日刚进宫虽不明白,可是这些日子过来,又加上娴贵妃隐隐约约的提醒,她心下也多少明白了,自己能沦落到这一地步,与皇后不无关系。

故此听了那常在的话,林常在也不由得轻轻一哼:“谁说不是呢?早听说皇上是最爱重皇后的,时时处处、人人事事面前都极力顾全皇后的颜面去。可是如今叫我看着,倒仿佛皇上已不将皇后的病放在心上了呢。”

“我倒好奇,皇后究竟做了什么,能叫二十年来一直维护她的皇上,对她忽然就全都放下了呢?”

同为新进封的三位常在之一,小柏氏静静听着没出声,可是唇角却隐约勾起。

因为她姐姐怡嫔,她对这宫中的情形了解得更清楚。如今皇上对皇后态度的转变上,她能看懂的远比那常在和林常在更多。

当晚回到行宫,婉兮和语琴稍微歇息了下,皇上的口谕便又到了,说请贵人以上内廷主位一起到正殿去。

天色已晚,婉兮倒一时猜不透这是去做什么。故此她小心打量着李玉的神色,也好从中来猜测皇上的心情。

李玉是笑着的,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

这么些年的相处下来,李玉也能猜着婉兮的心思,这便含笑低声道:“令主子不必担心,皇上今儿是高兴。许久没见皇上这么高兴过了,令主子便也一道去凑趣便罢。”

李玉没说错,皇帝虽然一向都是在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可是婉兮却明白,皇帝自从金川用兵,这心下便未曾松快下来过。本以为金川之战也如瞻对之战一般,可速战速决,可是小金川是平了,大金川又叛,朝廷的军队陷在大金川,胜负难料了。

婉兮这便朝李玉微微躬身:“多谢谙达。”

少顷,婉兮与语琴等内廷主位皆至前厅,却见皇帝、皇后、皇太后也都来了。

皇帝面上挂着笑,朝李玉点点头。李玉便也含笑躬身而出,稍后竟是带进一个小男孩儿来。

男孩儿年岁颇小,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进来怯怯地看过一众主位,倒叫婉兮等人一时都猜不透皇上这又是要干嘛。

皇帝亲自伸手拢了那小男孩儿过去,附耳说话。

那小孩儿登时昂首挺胸,站在众人面前,高声背诵起来。

全集,是皇帝登基之前,在藩邸书房“乐善堂”所写的诗文的集子。

说也奇怪,这小孩儿本来还怯生生的,这一背诵诗歌来,却是镇定自若,神采飞扬了起来!

一众主位都不由得拍掌,啧啧称奇。

皇帝含笑点头解释道:“这五岁神童名满济南,乃是济南贡生张廷望之孙。你们瞧瞧,他可爱吧?”

三卷86、绝情(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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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岁神童眉清目秀,口吐如珠,婉兮听着看着,不由得悄然转眸看了一眼语琴,又看了一眼皇后。

语琴微微挑眉,凑近了低声道:“……皇上可真不会体恤人啊。人家丧子之痛这才多久,皇上招来这样一个神童,岂不是要叫人家触景生情了去。”

婉兮也是轻声一叹:“这世上,谁也别与帝王斗心眼儿,比无情。否则,帝王一旦恩断情绝,那无情是谁都扛不起的。”

语琴也是摇摇头:“我都不明白,她既然已经又病倒了,今晚何苦还非要一起出来。躺着将养不好么?不出来,便撞不见这些了。”

婉兮垂首抚住衣袖:“……她终究,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皇后的身份啊。”

听完神童背诗,皇太后和皇帝都是大笑。皇太后更是亲自伸手将神童拢入怀中,叫安寿拿了赏赐来,亲赐给神童一套文房去,里头不止是笔墨纸砚,更兼诸多用料贵重的墨床、镇纸、砚滴、臂搁去……林林总总,叫一众内廷主位也看得不由得暗暗啧舌。

这皇太后是当真喜欢这孩子,今晚也当真是开怀啊。

见皇太后赏赐了,皇后也不甘人后,这便也吩咐赏赐。

皇后也跟着皇太后的例子,赏赐文房里的物件儿。计有宋版书一匣、洋漆螺钿书箱一件、又及各种堂号的宣纸若干。

小孩儿自然是欢喜之极,趴地上就磕头,也不会叫皇太后、皇后,只是老太太、奶奶的浑叫了一通,却也更显天真无邪。

稍后李玉将神童带离,皇后这便已坚持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皇太后脸上还挂着笑呢,这便僵住,不由得微微蹙眉:“……皇后身子不爽利,合该在寝殿歇着。何苦这会子到了咱们眼前来掉眼泪?”

“那孩子不过五岁,没的叫你的眼泪再给吓着了,回去连诗都背不出来了,可怎么好?”

皇后落泪跪倒:“儿臣知错。儿臣只是……想起永琏,又想起了永琮。”

皇帝淡淡抬头,望住棚顶彩画:“皇后,你也不必伤心了。永琏和永琮的薨逝,皆为天数使然。”

皇后不由得一整,抬起泪眼盯住皇帝。

这还是皇帝头一回正式为永琮的死而定论为“天数使然”。

皇后不由得唇瓣颤抖:“天数使然?皇上,咱们的七阿哥是生于佛诞之日,得神佛护佑的啊!怎么会是天意使然?”

这终究还是当着皇太后和一众后宫的面儿呢,皇帝不由得微微皱眉:“皇后,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皇后,是这天下之母。你便不只是永琏与永琮的母亲,你是朕所有孩子的母亲。你在这一刻该想到的不止是永琏、永琮,你也该挂念一下其他的孩子。”

皇帝淡淡抬眸,目光掠过在座众人:“比如四公主,再比如六阿哥、八阿哥。”

皇后呆住,静静望皇帝半晌,才低哑地问:“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轻笑一声:“如何排遣丧子之痛?身为皇后,自然应当以母仪天下,以慈母心怀多想想这些同样是你的孩子的皇嗣啊。如此皇后才可放大心怀,才可从丧子之痛中早些走出来。朕说的不对么?”

三卷87、说吧(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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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帝后说到了这儿,婉兮看了一眼陈贵人和语琴,三人一齐起身向皇帝告退。

一众后宫便也都跟着起身,行礼告退。

便连皇太后也叹了口气,瞟了皇后一眼,摇了摇头:“我也累了。皇帝与皇后说话,我们便不必陪着了。”

皇帝忙起身恭送皇太后,一众后宫便也如蒙大赦,一并退出而去。

李玉守在门口,掂量了一下里头的情绪,便伸手将门给阖上了。

厅堂内空了下来,隔在夫妻两人之间的是大段大段的空寂。

皇帝这才淡淡扬眸,目光却不在皇后面上,他手上轻轻捻着那一挂纯白砗磲的念珠问:“皇后不满朕说永琮的薨逝是天数使然,朕倒想知道皇后怎么想?若不是天数,皇后的意思,便是人祸喽?”

皇后心潮起伏,一时眼前发黑,一时又是头重脚轻。

“……自然是人祸!妾身,还请皇上为咱们的孩子做主啊~”

“人祸?”皇帝轻轻眯起眼来:“皇后这‘人祸’一说,应该肇事于何时、何人?”

“便是钦天监!”皇后激动起来:“是他们假传天意,叫咱们的七阿哥那么小的年纪便要种痘;待得七阿哥薨逝之后,他们又要编造谎言,说什么‘中宫有眚’!他们全都是一派胡言,他们全都是有心加害中宫!”

皇帝倒笑了:“是么?钦天监的名字里是有个‘天’字,可是钦天监的大臣里头,品级没有一个高的。他们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加害完了嫡子,又要加害中宫去?”

皇后面色又是瞬间惨白:“……若不是他们自己的胆子,便必定是他们身后有人指使!”

皇帝却笑了,转过眸子来,带了一丝怜悯,盯住皇后那张苍白的脸。

“皇后想说是谁呢?皇后既然压了这么久,朕便听听。”

皇后大口大口吸气,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去,却一时不敢说话。

皇帝点点头:“无妨。你我走到今日的地步,什么话便也都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皇后,你说吧。”

皇后攥紧了手指:“……皇上难道不觉得,钦天监叫七阿哥种痘的‘吉时’与当年六阿哥的太相似了么?”

皇帝点头:“是相似。可是一来,同样是这个年纪,六阿哥却安妥无恙地熬过来了,足以证明这个年纪的孩子能送走痘神;二来,虽则七阿哥刚二十个月,可是从皇考以来,皇子皇孙哪个种痘不是在两岁至四岁之间?二十个月,那也是两岁龄了,亦属正常。”

皇后却摇头:“……可是妾身却觉着,此事必定与纯贵妃脱不开干系!”

“可是为什么呢?”皇帝一声亮笑:“纯贵妃一个汉女,就算身在贵妃位分,又如何敢这样对你?”

“难道是纯贵妃想要报复皇后?可是皇后究竟对她和她的孩子做过什么,才会叫她一个汉女如此铤而走险,要如此不顾一切地去报复皇后,啊?”

皇后狠狠惊住,不敢张口。

皇帝却笑了,眯眼凝住皇后:“难道当年六阿哥幼龄种痘的事,本是皇后安排的?难道纯贵妃诞下的四公主,那佛手同样是皇后安排出来的?”

三卷88、失德(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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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没有!”

皇后双眼圆睁,这一刻竟是病容尽去,仿佛眼前唯有这一宗指责才最要紧,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皇帝轻嗤一声:“既如此,你说纯贵妃买通钦天监,安排永琮种痘,以及对你的警示,这便都说不通了。”

皇后连眨眼都顾不上了,一双眼紧紧望住皇帝:“能说得通!若咱们的嫡子薨逝,以纯贵妃的位分,她的三阿哥自然最为得益!”

皇帝淡淡一笑:“你说储君之位、子以母贵?”

“那便更说不通。首先,立谁为储君,从来都是朕自己来定的。前朝大臣多次上折子请立储君,便是连讷亲的折子,朕都给撇回去了;纵然皇额涅屡次垂问,朕也都一笑了之……此事朕又如何容得你们一班后宫妇人给算计出来?!”

“其次,你若非要说子以母贵,便是三阿哥得利,那你别忘了还有大阿哥。大阿哥的生母,朕已追封为哲悯皇贵妃!皇贵妃,难道还比不上如今纯贵妃的贵妃之位么?若当真要论什么子以母贵,朕倒应该立大阿哥!”

皇后愣愣望住皇帝,喉头哽咽,却是无言以对。

皇帝耸耸肩:“纯贵妃你是怎么都说不通了,那便说旁人。朕听听,你这‘人祸’一说,还有旁的什么说法去?”

皇后有些头晕,不得不闭上了眼睛:“……皇上不信妾身,妾身便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皇帝却笑:“虽然你不说了,朕也可以替你说。你还想说慧贤,是不是?也难怪,慧贤去了之后,朕莫名地总是在与你同眠的时候梦见她。”

“朕惊醒来,便总是与你说起梦中情景。慧贤总是在梦里告诉朕,祝愿朕早得嫡子。”

“可是……朕终究是在你的床榻之上梦到慧贤的啊,她说的又是嫡子之事,皇后啊你是女人,你这心下如何能不记恨了慧贤去,嗯?”

“你与朕讨谥号,也是要与慧贤一样的‘贤’字,又何尝不是怨恨朕先将这个字给了她去呢?若依尊卑,朕本应该将这个字先留给你啊~~”

皇后心下狠狠一撞,眼前已是一黑。

皇帝轻轻抬头,目光离开皇后:“外人眼里,你是贤后,是朕最得力的内助;外人永远也不会得知,你心里其实藏着这么多的不甘、不满和不情愿吧!皇后,在贤后的声名和这些不甘、不满、不情愿之间,你究竟想要选择哪一面,啊?”

皇后终究大哭失声,伏地道:“总归,妾身的孩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薨逝了。皇上要为妾身做主,要为孩子做主啊!”

皇帝黯然垂眸,望住这一刻的皇后。

“朕也是孩子的阿玛,朕从登基伊始便是希望嫡子继位。所以你说,朕会不疼爱咱们的孩子么?这些年,咱们一而再地失去嫡子,便仿佛上天示警一般,大臣万民都会以为是朕失德所致!”

“朕都忍了,朕不忍心叫你来承担,故此是朕一而再地因为嫡子之殇而下诏罪己!皇后,朕是天子啊,朕一而再地罪己,你想叫朕这天子的颜面,还往哪儿存?”

“朕今天倒要问你,嫡子之殇,究竟是朕失德,还是皇后你在这后宫子嗣之事上,做过失德的事去?”

三卷89、旧宫(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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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面色惨白,黑瞳里漾起绝望的光。

“皇上,妾身绝没有!请皇上相信,不管皇上听说了什么样的传言,那都是假的,都是有人蓄意陷害妾身!”

“皇上最知道,这后宫里原本人多、心眼儿多,妾身作为中宫皇后,自然便是竖起的靶子一般,她们自然都针对了妾身去。便如皇祖时的太子胤礽,兴许有些事不是胤礽的错,可是一众谋求皇位的皇子们还是会联合起来指摘了他去!他们搜罗各种证据,故意放大胤礽的‘不肖’,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编造口实;皇上啊,后宫里只有一个皇后,便是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盯着妾身的位置,故此妾身的处境岂不是与胤礽别无二致?!”

皇后不说这个还好,皇帝听完皇后将自己与那胤礽做比,便不由得笑了。

“哦?胤礽?你说的是允礽才是。”

“依着皇后的意思,倒是替允礽叫屈,觉着坐在皇位上的应该还是允礽才是?你也是想说,皇考是从允礽那里抢走了本该属于允礽的皇位,啊?!那这会子,继承皇位的便不是朕,而是允礽的儿子弘皙!”

皇后心下一个激灵。

她怎么能忘了,就在乾隆五年,就在婉兮进宫的前后,皇帝刚刚平定了允礽的儿子弘皙为首的逆谋案!皇帝悄悄带着小九,亲自微服私访去查旗地私售一案,就是在落实弘皙的罪名去!

更何况啊,直到今日,朝堂民间还有人在传说,说原本康熙爷还是想将皇位越过儿子们,直接给了允礽的儿子弘皙去的。若不是弘历后来出现在康熙爷的眼中,超过了弘皙去,那么这个皇位现如今依旧是人家太子一脉的!

这话……一向都是最最忌讳在皇上和皇太后面前提起的。可是今儿她还是拿了自己的处境与允礽面临九龙夺嫡时的情形做比……

这比较倒是恰当,能说明她此时的心境;可是,这对比榜样的选择,本身却已经错了啊。

“皇上!是妾身失言。妾身绝不是妄论皇位……妾身只是,只是……”

皇帝清冷抬眸,目光再度掠上棚顶彩画。

“皇后,你不必说了。你这些年说的这些话,朕也都听够了。”

“朕只想说,慧贤已经薨逝这样久了,在慧贤身后,谁想再揪出什么旧事来,牵扯进慧贤去,朕都不会容忍。”

皇帝说着,忽地停顿了下来。

半晌之后才又道:“皇后,慧贤是汉姓包衣出身,她不会骑马射箭,她的身子根基是比不上你和古黛这样的满洲格格。可是她却也算不得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毕竟她刚进潜邸的时候,身份是使女,素日里也是要伺候你的呀。”

“可是她怎么就越来越病弱,甚至等到朕登基之后,她也没见有半点的起色?”

“外人兴许都忘了,可是朕却没忘,朕登基之初,慧贤所居的储秀宫,第一位主人却是皇后你啊!你是直到乾隆二年十二月正式册立为皇后,才搬进长春宫去的!而你搬走之后,却将储秀宫指给了慧贤。”

三卷90、鲜红(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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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呼吸骤停,继而倏然一喘。

气息虽然重新通了,可是此前扯着脖子跟皇帝辩白的勇气却都无声无息地散尽了去。

皇帝轻轻闭上眼,仿佛是在回忆当年的旧事,也仿佛是根本不想睁开眼看见此时跪在面前的皇后。

“皇考驾崩之后,朕为皇考守孝二十七个月。在这二十七个月之中,尽管朕为新帝,却也在守孝期间不修葺旧宫。宫内一切彩画修缮全都停工,是待守孝期满之后方恢复。而那会子也正好是你从储秀宫搬到了长春宫的时候。”

“彼时朕刚登基,前朝国务繁忙,便将后宫彩画修缮一事全权交给皇后去办。若此,那储秀宫里后换了什么样的朱漆、彩画,都唯有皇后最清楚。”

“不仅储秀宫里的修缮彩画,便是她宫里一应的铺宫用品,同样都是皇后一手负责的。她的茶杯茶壶、药罐炭炉,同样都是皇后会同内务府,一样一样清点完了,送进她宫里去的。”

皇后膝盖一软,实在撑不住了身子的分量,这便打斜跌坐在地。

“皇上说什么?妾身怎么越听越听不明白了?”

皇帝一声冷笑:“听不明白了么?朕便解释给你听:乾隆元年,朕诏封包衣出身的汉姓女慧贤为贵妃。那会子别说古黛难以接受,事实上就连皇后你,也同样无法接受吧?”

“诏封完毕,朕又召郎世宁替咱们画像。你与朕自然是穿明黄入画,可是朕也同样叫慧贤穿了明黄……后来的画像上便出现了你与慧贤面貌上不可思议的难分彼此,就连你们的穿着也十分相似。皇后,便是在那一刻,你心下对慧贤便更有了恨意去了吧?”

“乾隆二年十二月册封礼,朕给了慧贤跟你几乎相同的待遇,命妇们进宫向你行礼之余,也要到贵妃宫中,向慧贤行礼……那一刻,你心下对慧贤的厌恨,便更多了一层吧?”

皇后一声低喘:“皇上!妾身怎会记恨慧贤?潜邸那些年的相伴,妾身早已与慧贤情同姐妹!妾身向皇上讨那个‘贤’做谥号,又何尝不是与慧贤姐妹一心……?”

皇帝轻轻笑着,却摇了摇头。

“自朕登基之后,明明给了慧贤那么多优待去。按说慧贤怎么也该心情大好,纵使不能病症痊愈,可也应该有所好转。可是事实上,慧贤非但没有好转,反倒那病日沉一日了去!”

“起初朕也没多想,更是因为朕那之前从来都不愿意怀疑到皇后你去!直到……慧贤薨逝。朕心痛难平,情知对不起慧贤,这才想到要从她宫里细查。”

“皇后……你猜朕在她寝殿的那些彩画,以及她素常煎药的炭炉子里,都查到了什么?”

皇后紧咬牙关,额角涔涔汗下,却再说不出话来。

皇帝喟然一叹:“丹砂,丹砂!”

皇后紧闭双眼,干哑地尝试再辩解:“……丹砂?皇上,这宫里的彩画,哪里的红色里缺少得了丹砂?还有她的药罐子、炭炉子,上头所涂的染料里,哪一个原本不加丹砂?况且……慧贤常年吃药,她的药里同样也含有丹砂!”

“你说的没错!”皇帝冷笑:“就是因为缺少不了,故此你才不怕被人查出来!”

三卷91、送炭(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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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贤的寝殿里,甚至她所居床榻的头顶上,那些彩画里全都含有超过正常剂量的丹砂去!”

皇帝痛楚地闭上眼:“丹砂若遇到高温,便会放出毒气。她因为身子弱,她那寝殿里本来就如同个药罐子似的,时常就在榻边煎煮药汤。那滚烫的水汽便久久拢在房中不散,天长日久那日期便天天都蒸着那些彩画去。”

“再加上她冬日里就更是格外怕冷,她那寝殿暖阁里,不仅地下通着火龙,墙壁也是空心的火墙,可是她还要格外再拢一个炭盆……她如何能知道,那样的高温,长日累月地烘烤下去,那些原本鲜艳的彩画,全都放出了毒气来啊!”

“更别说……她那药罐子、炭炉子里,要直接经受火煅的去!”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你猜朕这会子想到了一个什么词儿么?‘雪中送炭’啊。慧贤在世时,纵为贵妃,可因为身子弱,便每到冬日,慧贤份例下的红罗炭总是不敷使用。有时候朕想着将自己的拨给她些,可是更多时候朕因忙于前朝而忘了此事,便每年都是皇后你将自己的红罗炭给她用了。”

“在后宫眼里,这又是皇后身为贤后的一大佐证。这样顾及嫔御,不妒不争,还这样情同姐妹一样地照料……可是此时回想起来,你给她送去的那些暖意,原来不是助她康复,反倒是将她更快地推向死亡的崖边去!”

皇后一身瘫软,勉强用手撑住地面,哀哀望住皇帝。

“可是……皇上啊,后宫之事从来不是妾身一个人做主。便是皇上说彩画、铺宫之事,内务府大臣是要向妾身禀报,等妾身的裁夺;可是终究具体经手的都是他们,画画儿的也另有工匠啊。皇上如何就能认定了是妾身害慧贤去?”

“况且皇上怎忘了,慧贤最后那一年,已是服了虎狼药去……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她用了加倍的剂量去,再加上郑良那样的狗胆包天,皇上为何就将慧贤的薨逝,记在妾身头上了呢?”

听皇后说这样的话,皇帝当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皇帝甚至都笑了:“皇后,你不愧是正宫皇后,你的辩才当真可与朕匹敌。”

皇帝摇了摇头:“朕今日肯与你说这些话,早已不是向你求证。朕只是告诉给你,朕都知道什么罢了。”

“皇后……你还记得慧贤薨逝那晚,朕一个人先到了储秀宫去,站在慧贤的寝殿里么?那会子她的寝殿已经旧了,因为多年的居住,也因为多年的烟熏水煮,那殿内的彩画都有些褪色。可是,唯有那丹砂因比例极重,故此留存的反倒最多,颜色还保持得最为鲜艳!”

“那个晚上,朕站在那伊人已去的、陈旧了的寝殿里,却要面对一殿的鲜红!那红,宛如一滴滴不肯干涸消逝的血,提醒着朕她走得冤枉,走得不甘心!”

“便是在那一刻,朕便已经在心下定好了她的谥号!那个‘贤’字,朕偏就先给了她!”

三卷92、自鉴(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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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无助心口,哀哀落泪,依旧摇头。

依旧,不肯承认这一切。

皇帝反倒笑了,倒是先松了一口气。

“皇后不认,便也罢了。说实话,从永琪‘意外’来到人世那一天起,朕便已经不指望皇后能再与朕开诚布公、心心相印了。皇后便留着自己的话,继续藏在自己心底吧。”

“总归,皇后心里的那些事,早已与朕无关了。朕懒得问,朕也早已经都不想知道了。”

皇帝说着站起身来。

“对了,朕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儿:朕自己每日里用御笔朱批,朕又通医理,故此自然知道丹砂的毒性。况且,朕就算瞒着外人,可是你也该知道,朕心下是明白皇考其实是死于什么的。炼丹,呵呵,丹砂的毒性最早就是炼丹的方士们发现的,故此朕比谁都清楚丹砂可杀人!”

“可是如今你对慧贤做了什么去,不仅朕心知肚明,便连令嫔也早就猜穿了——你知道以她小小年纪,是怎么猜穿的么?呵呵,还要谢谢她那一场疙瘩,叫她每日不得不蒸硫黄,抹水银,让她由此明白原来蒸汽也可中毒。”

“不过更要紧的是,却是你当年手边的女子引春想要再用这法子加害给小九的福晋兰佩去,才叫令嫔彻底从引春联想到了你去!你的女子能干出来的事儿,必定是你自己早就干过,而且成功过的!”

皇帝说着唇角轻勾,走过来轻轻拍了拍皇后的肩头。

“令嫔果然是皇后教导成就的。想来令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看懂这后宫,皇后的言传身教,自然功不可没。”

皇后呆住,心口不停起伏,压不住万千不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皇帝轻叹一声:“其余的话,朕已经懒得再说。朕这里有你宫里掌事儿女子念春临死之前的供状,你自己看吧。”

皇帝从袖口中抽出那供状,丢在皇后面前。

“……只是可惜,念春已死。就算她供状里还有些什么,是皇后你不甘心承认的,却也已死无对证了。”

“这样的情形之下,皇后难免委屈。可是没办法,谁让皇后你不趁着她死之前,便将她知道的这些事儿都与朕说个明白呢?说到底,她是你宫里的人,是你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她今日在供状里供述你的所有,也都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旁人。”

皇帝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到门口又停步。

“……这是誊本。皇后应当认得出笔迹,这是朕亲笔誊抄的,绝不会有错!皇后就算这会子想把它烧了、撕了,也都无用。因为原本,还在朕这里!”

“还有……哦,对了,朕还要告诉你一声,你二哥傅清,已经被朕从雪域召回来了。雪域情势是紧张,朕本来也倚重于他。可是终究朕这前朝里,并非只有你二哥一个人,朕自可再另外派人去雪域。朕叫你二哥再回天津镇当总兵,何日还能再有起用,朕再掂量。”

皇后喉头一声哽咽,“皇上!”

皇帝扬扬眉:“皇后,切勿在此失态。此处是山东巡抚的府邸,山东巡抚是阿里衮,讷亲的弟弟。皇后别忘了,讷亲此时与小九,正在争风头。皇后的这副模样若落入阿里衮眼中,会叫小九为难。”

三卷93、喜事(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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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山东巡抚衙门里格外安静,花落无声,人自悄然。

幸好一路从泰山下来,人马俱已困顿,便借着春日的慵懒,早早入眠罢了。

婉兮悄然悬了半个晚上的心,却也最终败给了困乏。过了夜半,便也迷蒙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玉壶轻轻进来推醒婉兮。

是毛团儿回来了。

毛团儿终究是李玉的徒弟,李玉守在正厅大门外头,故此那里面的动静旁人听不见,李玉却是听得见的。李玉不会将这消息告诉旁人,而毛团儿来缠磨,李玉却是忍不下心推开的。

况且李玉是什么人呢,从小就是康熙爷教导出来的哈哈珠子太监,最是能看清眼前情势的。

皇后与令嫔之间,胜负已定了。他这会子还替皇后瞒着个什么劲儿呢?

故此毛团儿还是得了消息,喜滋滋地回来禀告。

婉兮因已是躺下了,便叫他在碧纱橱隔扇门外头回话。毛团儿笑眯眯地回话:“回主子,奴才旁的没听见,不过倒是听见了皇上最后的两句话。”

婉兮绞着帕子,“想说就痛快儿说,少跟我卖关子。”

毛团儿扑哧儿笑了,忙在隔扇门外跪着回道:“皇上第一句话是说,身在雪域行驻藏大臣之职的副都统傅清已调回天津镇当总兵;第二句是提醒皇后别忘了此处是山东巡抚衙门,山东巡抚又是阿里衮,叫皇后别让傅九爷为难。”

婉兮听完这两句话,先是因为提到九爷而皱了皱眉。之后,便“噗嗤儿”笑了,伸手一把攥住玉壶:“哎呀,有人的好事儿该到了!”

玉壶登时满面通红,忙攥住婉兮的手,使劲摇头:“主子这是说什么呢?”

婉兮垂眸暗笑,先叫毛团儿退下了,这才将玉壶拉过来,叫她坐在炕沿儿上。

“我知道你也是刚毅的人,心里放不下苍珠为你而死,心下想着这辈子就替苍珠守着。可惜你遇见了我这样的本主儿,我非不准你这么傻一辈子去。总归我心下已经定了念头,等到回京之后,必定求皇上这个恩典了去。”

“就算苍珠在天有灵要怪,也让他来怪我吧。不是你忘了他的冤枉,是我非要这么决定了!”

玉壶一时脸红,一时却又难过,不由得为难地低低垂首,悄然已是掉下眼泪来。

“主子……奴才这辈子,是不配得到幸福的人。”

婉兮歪头想想,“这句话倒也好破。你听我说,我猜以傅二爷的年岁,他府上必定早已有了一位嫡福晋、两位侧福晋去的。按着朝廷的常例,是不会再超额多册封一位侧福晋的了。故此我若将你给指出去,你到他府中也没有名号了,充其量只能是格格。”

玉壶又是落泪:“奴才不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不过奴才也是当真不可以这样做的。”

婉兮故意板起脸来哼了一声:“总归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在我宫里呆多少年呢?没的叫人家以为我这个当主子的要为了自己而罔顾了女子的青春去!我可不要担这个罪名。”

“总之,我现在便知会你了,你赶紧做好预备。等咱们回京了,我这就向皇上求旨!”

三卷94、花语(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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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婉兮因为玉壶的事,欢欢喜喜便起了身。

正巧皇帝的口谕也已到了,叫婉兮等后宫都预备,早膳后随皇帝一同奉皇太后凤驾出门巡幸。

婉兮无声望一眼毛团儿,毛团儿便会意,跟着李玉一同出去了。少顷回来,已是含笑道:“回主子,皇上令皇后在行营养病。”

婉兮轻轻扬眉,心下便已是有了答案。

早膳过后出门,语琴和陈贵人也都发现了皇后的失踪。

陈贵人淡淡道:“也难为皇后了。都病了,昨晚还要抱病陪着皇上和皇太后看神童背诗,果然支撑不住了。”

语琴却紧紧盯住婉兮,等着婉兮的答复。

婉兮便笑了,朝陈贵人和语琴点了点头。

语琴便忍不住一拍手:“终是善恶到头!”

这一天皇帝陪皇太后和后宫诸人,检阅济南、青州、兖州三营兵时,还亲御弓矢,箭箭射中靶心。一众嫔妃隔着竹帘观看着,都是欢声雷动。

陈贵人伸手过来拍拍婉兮的手:“射箭最是要心神凝聚,否则绝不可能箭箭命中靶心。由此可见,皇上的心恰在此处,全然未留在行营里那养病的皇后身上。皇后啊,是彻底失去皇上的心了。”

婉兮唇角微微一挑:“竟走到这样一天,此时此刻,皇后若心中有悔,还肯向皇上认错求情的话,皇上未必不会继续保留她的脸面了去。端的,就看她自己如何抉择了。”

就在检阅台上,皇帝还受到直隶总督那苏图的奏报,闻说保定终于降雨,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又提笔赋诗,“初雨继以雪,均被数百里。知时利初耕,批阅能无喜?”

语琴便笑,“瞧,皇上盼雨,这喜讯也正是今儿送到了。上天亦合人意。”

检阅完三营兵,皇帝兴致不减,并不回行营看望病中的皇后而是奉了皇太后,带领后宫诸人,游览虞舜庙,爬千佛山,晚上又与大臣官员们宴会。直玩乐到夜深,方尽兴而归。

皇后在自己的寝殿里,听着外头那些欢跃的动静,不由得心如死灰。

终于夜深人静了,皇后憋闷难平,这便叫焕春陪着,推门走出寝殿,到园子里散散。

正是春日,巡抚衙门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满树花荣,枝头纷坠。那粉红的颜色清丽而不妖冶,端庄却并不素淡。正是浓得正好,淡得也正好。

皇后莫名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又想到了永寿宫里植着的海棠。

海棠在皇家园林中,一向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寓意“玉棠富贵”,故此海棠一向为皇家所喜爱,海棠便也拥有了“国艳”之称。便如唐玄宗将最爱的杨贵妃也喻作海棠一般,海棠也拥有了“花中贵妃”、“花中神仙”之称。

皇后不由得轻轻攥紧袖口,冷哼一声:“花中贵妃?呵,呵呵,贵妃又如何,怎如我这正宫皇后?!”

皇后想到贵妃,便又想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去。记载:“帝与妃子共赏太液池千叶莲,指妃子与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明皇是在一众嫔妃面前说这句话,足以言明在他心中,贵妃独一而无二。

故此海棠又有“解语花”之称。

三卷95、缤纷(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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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便忍不住更是迭声冷笑:“争如朕之解语花?呵呵,呵……皇上单单将永寿宫留给她,皇上最喜欢看她穿海棠红,皇上是在心中将她看成了杨贵妃、解语花了去?”

“难道这后宫里,这么多年,旁人就没人能听懂皇上的话。唯有她才能听得懂么?那我这些年,在宫里做的这些事,到头来究竟在皇上的心里,算是什么?”

皇后有些神情恍惚,抱怨的话便这样脱口而出,焕春惊得连忙上前扶住皇后:“主子,万万噤声。奴才听着……那边仿佛有人来了。”

皇后目光空茫,抬头望向那边去。

“都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皇上和令嫔她们,今天不是玩儿得那样开心么。这会子该是已经睡了才是。”

焕春又听了听,冲皇后使劲点头示意。

皇后便也闭上了嘴,躲在花丛后,极力望向远处。

只听脚步声笃笃,应是旗鞋那高鞋底敲在地上的动静。可见来人应是后宫嫔妃。

皇后便不由得更是提住一口气,眼睛便盯得更紧。

远远地,果然活泼泼蹦跳来了一个身影,不是婉兮,又是谁?!

婉兮也早听说山东巡抚衙门里种着一大片海棠。她昨晚到达此处便想来看看,可是昨晚整个行营里的气氛太压抑,她便也克制住了。

今晚是兴尽而归,她也陪着皇上浅浅啜了几口酒,这会子便忍不住欢喜雀跃,这便扯了皇帝的手,一起来看这春夜海棠。

夜晚看海棠,若提了明灯,明晃晃地照过去的话,便失了意趣。故此今晚婉兮并未提玻璃罩子的灯,反倒只拎了一盏倭瓜形状的小小纱罩灯。灯罩子分六角,六角分别分两层垂下彩色的穗子,像个小小的绣球一般。

婉兮一手攥着皇帝的手,穿行花间;一边用纱罩灯照着海棠看,回眸娇俏而笑。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皇帝含笑相对:“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婉兮妙目一转:“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婉兮娇俏灵动,身影于花影之间若隐若现,便如海棠花魂,盈盈含笑人间。

皇帝不由得情动,伸手捉住她,深深凝注她眼眸,柔声道:“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这一句已是写尽了海棠在雨后清香犹存,花艳难以描绘。皇帝语声落下,便是已经伸手将婉兮捉进了怀中。花树葳蕤缤纷深处,皇帝已是狠狠吻了下来。

婉兮只能倚靠住树干,任凭皇帝霸道而温柔地缠棉。

只可怜那海棠树也细弱,承托不住两人的重量,这便不住随着婉兮一同摇曳,便将她头顶的花瓣都摇落下来。

一时间花落如雨,落英缤纷。那些粉红的花瓣儿罩满了婉兮头上,更将她一张丽颜都衬托在花瓣之中。

皇帝不由一声闷哼,已是强捉紧了她的蛮腰去。

三卷96、尽兴(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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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背靠住树干,仰头大着胆子迎上去。

只是还要小声提醒一句:“爷……这是在外头。”

皇帝轻笑一声:“你当李玉和武灵阿是死的啊?爷既与你一道来了,他们自会在外守着。”

婉兮眸光流转,那满面的娇羞更是在朦胧的灯光之下,与海棠一般清媚万端。

皇帝便笑了,他知道,她也想。

便在今晚,便在此处。便在这,海棠之下。

皇帝一声闷哼,便已用力了起来。

那泠泠之声,宛若济南的泉,叮咚宛转而又不失激湍。

花影那处,皇后早已是将嘴唇咬出了血来。

可是她却不觉得疼。

又或者说,嘴上又这么一点子疼,反倒是好的,倒叫她心下的疼痛得以宣泄出来一二。

皇后身边的焕春,则又是羞,又是急,又是担心。只得小心瞟着皇后,手指则紧紧攥住了皇后的衣袖去。

这会子,若是皇后按捺不住而吼了出来……皇上说不定一怒之下,未必将皇后怎么着,却要问她的罪了,那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那树花颤抖摇曳了多久,只知道婉兮手提的灯灭了,那灯笼里的蜡烛已是烧尽。

周遭终于沉入黑暗,可是那边的呢哝之声却还是不肯做绝。

皇帝又勾缠了许久,这才咬着婉兮的耳,轻声道:“……爷也要写一首海棠诗。”

婉兮垂首轻笑,软哝道:“爷从昨儿到了济南,这一天半的光景,已是做了十数诗篇了。篇篇皆有佳句,奴才倒一时不敢巴望,这一首里又要有什么了。”

皇帝坏坏地又撞她一下,这才深吸一口气。

凝神片刻,随即张口吟道:“……岂无桃杏千村景,不及丰姿一树花。小驻园亭方绰约,丁宁蜂蝶漫周遮……”

婉兮垂首嫣然:“皇上果然又出佳句。爷咱们快回去吧,奴才给爷写下来。万勿耽搁久了,该忘了。”

皇帝将她揽紧:“嗯哼,爷倒是真不敢保准儿会不会忘了……不过,爷的兴致还未足。你若非要这会子回去也可,只是回去之后……你要再给爷好好嘤咛一回。”

两人昵昵哝哝,拥着抱着,说着笑着回去了。

只给皇后留下一片夜色、一方空庭、一地落花。

次日,三月初六,皇帝借烟雨空蒙,奉皇太后凤驾并后宫诸人,泛舟大明湖。途中路过百花洲,皇帝想起了曾巩为政济南之事,遂用曾巩原韵做诗两首。在大明湖,面对湖光山色,又作诗。接下来游览历下亭、北极庙,皆赋诗,因心情极好,便有的佳句。当晚又与官员宴会,再度尽兴而归。

又次日,三月初七,正逢清明,皇帝再度驾临趵突泉,并亲为天下祈雨,写下诗,思绪飞扬。回到行营之后,又连接京城、河南得雨的喜报,再度喜而赋诗。

皇帝大驾自从三月初四中午前后抵达济南,整整四天,皇帝赋诗数十首,奉皇太后凤驾和后宫游览遍了济南名胜。

丝毫,未受皇后“卧病”之影响。

三月初八,皇帝方下旨“旋跸”回銮。

三卷97、桃源(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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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大驾至王家庄。

三月初十,至桃源站。

次日便将于德州登舟,因借水力,其后日程必定加快。故此大驾在桃源特地做最后的休整,以备登舟。

这晚皇帝未翻任何嫔妃的牌子,语琴便早早来到了婉兮的房中。

“登舟之后,三五日内便可回到京师。这般看来,皇后回去依旧是皇后,纵然上天示警,纵然有念春的供状,她除了这一点子风寒之外,未曾有半点损失了去!所谓天意,岂非太宽纵了她!”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何尝不也是惴惴难安。

从这一路上的表现来看,皇上的心思其实已经下定。可是却不敢保证皇上依旧顾念从前二位嫡子,还有皇后为先帝亲赐之情分。

“姐姐,此时此地,我也不便向皇上当面问清。终究君心独断,我等嫔御若是问了,便是僭越。”

“可是啊,姐姐,我却没忘了这么多年来,皇上在对我之事的处置手段。每回遇见事,虽然有些情形之下,我不得不暂时忍耐下委屈,可是皇上总是对我说:‘爷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一回我相信皇上同样还会给我一个交待去。慧贤皇贵妃是逝人已矣,可是我还活着,我还要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我不要当第二个含冤死去的慧贤皇贵妃!”

这一晚,听大臣奏罢登舟的预备事宜,皇帝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

李玉觑着,忙进来请示下:“皇上可是累了?今晚便安置了?”

皇帝却长眉轻扬:“朕不累,朕的兴致好着呢。走,咱们去瞧瞧皇后。”

李玉忙叫下头的传旨太监张玉柱赶紧跑去提前知会。

皇后接到口谕,不觉一愣。

从前那些年月里,每当接到皇帝的口谕,说皇上要来看她的时候,她心中总是涌满了绵绵、细细的欢喜。

身为中宫,她本不必列绿头牌。皇帝翻哪个嫔御的牌子,却也可以不用她的牌子。甚至任何嫔御侍寝,都要到皇帝的养心殿去,而绝不可以由皇帝到嫔妃的寝宫去过夜。

可是她是中宫,依旧可以例外。皇帝不用翻她的牌子,也可以直接到她的寝宫去过夜。祖宗规矩处处都在彰扬她嫡正之位。

可是啊……她却自己放弃了这个特权。

她交待敬事房六品总管赵进忠,将自己的名字也列上了绿头牌,每日里叫张明给端到皇上眼前去,跟嫔妃一样被皇上翻牌子。

她图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也能在皇上的面前出现,这样皇上才能在翻牌子的那个时候,也想起她啊。

就连侍寝的特权她也放弃了,她没要皇上到她的长春宫过夜,她是自降身价跟嫔妃一样,自己到养心殿侍寝。她在养心殿里就住在后殿东耳房里,而皇帝便也悄然无声地接受了她这样的“自降身价”,再也没有亲自走到她的长春宫去与她过夜。

这么多年啊,她在皇上面前凡事都是这样的小心谨慎,就连正宫本应该有别于嫔妃的特权,她也都能放弃了。为的就是能叫皇上多敬爱她一份,多给她一分心啊。

可是从前的那些隐隐欢喜,换到今晚,怎么却连半丝的欢喜都找不见了呢?

皇上赶在今晚来,难道不是为了念春的供状么?

三卷98、处心(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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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到皇后面前的时候,面上还是含笑的。甚至含笑亲自躬身,伸手拉起了她来。

这一刻,在她心上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六岁的那一年。她刚被先帝赐予他,成为他的嫡福晋。那晚是他们的新婚,她与他在乾西二所初相见。

她也是要在挑落盖头之后,这样起身与他见礼请安;他也是这样含笑躬身,亲自拉起她来。

如今回首,已是二十一年流过。

二十一年,好长的一段岁月,他们从少年夫妻,成为大清天下的皇帝和皇后。

他们已经都不是当年的年轻阿哥、格格。

他们,再也走回不去了。

进内坐定,皇帝环视周遭,见皇后的行李都并未全都打开。

皇帝便笑了:“旁人拆了行李,明早启程时还要重新包起。皇后倒不用了。由此可见,皇后当真是归心似箭。”

皇后小心打量着皇帝,淡淡笑笑:“今晚不过是在桃源站暂停一晚罢了,也用不上那么多,又何必要动拆开?”

皇帝却报以轻哼,“皇后的心情,朕倒也明白。终究启程之时,是带着钦天监的天警走的;朕也在启程之前写下那莫名其妙的诗……皇后自然是希望早早结束行程,速速回京,便告天警已过,又顺利‘回还’。”

皇后的呼吸陡然便乱了,她紧紧盯住皇帝,鼻翼翕张。

“皇上这是何意?妾身抱病,便听不懂皇上的话了。”

皇后直到这一刻也绝不相信上天是真的要警告她,更不肯相信皇帝当真想要用那诗句来一语成谶!

怎么可能啊?她二十一年来,苦苦经营贤后声名,前朝后宫无人不称颂。上天怎么可能当真示警于她,皇上怎么会要与她恩断情绝了去?!

皇帝打量她眼中神色,良久,唇角清淡一勾。

“朕那晚与皇后聊了那么多,看样子这几天过来,皇后依旧不明白朕的心意。也罢,登舟之前,朕再与你聊一次。”

“只是这一次,咱们不再聊慧贤了。关于慧贤的话,朕与你已经说完。咱们来说说令嫔,说说如今你心下最恨的人。”

皇后岔了一口气,挑眼紧张地盯住皇帝。

“令嫔?令嫔又怎么了?”

皇帝抬眼望住棚顶,“关于你与令嫔之间的事,其实朕心中已经累积了许多、许多。令嫔当年是被朕亲自方子你身边,叫你帮着教导、围护着的,那就是因为朕在这后宫里最能信任皇后去。”

“可是……没过多久,其实朕就已经看出皇后对她的居心来了。皇后还记得早年间故意戴着她做的棒槌通草花,出现在朕的面前么?”

“那会子也正是皇后向朕禀告,说贵妃的红罗炭不敷使用,皇后将自己的炭拨给贵妃用。皇后那会子头上戴着令嫔做的通草花,说着内务府办事的差池,叫朕心软之下,定了小九进内务府历练的差事去。”

“彼时不过是小小蓝翎侍卫的小九,从此从内务府一路走到今日。皇后该心满意足了吧?”

三卷99、历数(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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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呼吸便漏掉了一拍。

“皇上是说……妾身故意戴着婉兮做的头戴花,到皇上面前说贵妃的话,却是为了替小九谋官职么?可是皇上怎么忘了,小九年幼之事便在皇上和妾身的身边长大,皇上安排小九的差事,难道不是因为本就器重小九么?”

皇帝眯起眼来:“朕自然器重小九。甚至于,朕心中对如何培养小九,早已有通盘的计划。可是,朕的计划是朕自己心里的事,皇后却戴着那通草花来,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帝的眸光里渗了丝丝清冷。

“皇后,其实从朕第一天将九儿放在你身边,你便是不愿意的吧!其实你若肯与朕说个明白,朕也不会为难你去!皇后不要忘了,当初贵妃主动来跟朕讨过九儿,贵妃说愿意将九儿放在她身边,她会尽己所有去护着九儿……故此若皇后不愿意,完全可以早早便向朕言明了!”

“那会子储秀宫里已经有了语琴,九儿若也能去储秀宫,与语琴在一处,她定然也是会欢喜的。而且后来更不会发生什么语琴叫念春毒害九儿的事情去!”

皇帝眯眼用力凝视皇后。

“皇后当日为何不回绝朕?是因为皇后想要贤妻的名号去,是不是?”

“除此之外,皇后聪明,也看到了朕、小九与九儿这三人之间的情分去。皇后便明白,只要以后手中牢牢攥着九儿,便有机会叫朕念着这情分,令小九的前程更加顺遂了去!”

皇后紧紧攥住衣袖,额角微微汗下。

皇帝浅浅冷笑:“前朝后宫都道朕器重小九,是因为他是你的兄弟。皇后啊,你自己却不要忘了,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个兄弟!朕若当真是因为你而施恩小九,那朕也自然应当好好器重器重你那个继承家业、身为嫡子的四哥去!”

皇帝轻叹一声:“你大哥广成、二哥傅清,皆为武职。他们的差事,本在你我成婚之前便已有了,都是你家族声望累积而下,并非朕因你而封。”

“至于小九……若他自己不是可造之材,即便是你的弟弟,朕也不封。便如你其他兄弟一般,可封不可封,都看他们自己可造不可造。”

皇后登时泪下,盯住皇帝,轻轻摇头。

“皇上这是何意?皇上这是想彻底斩断了妾身的心气儿去了么?”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出一女而荣一族,这话听起来是没错。可是若这一女有失德之处,又岂非要叫一族都受一女所累?皇后毓秀名门,最是明白这家族与后宫之间的牵连,故此朕才说这一番话。”

“皇后,还记得秀贵人凤格么?皇后可知道,在凤格最后那一晚,朕与她说了什么吗?”

皇后不觉心惊胆颤。

“皇上怎么好端端地,与妾身说起凤格来了?!”

皇帝笑了,那笑在烛影之下,看起来好温柔。

“因为凤格便是一个特例啊。凤格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是她的家族、她那被朕重用的玛父却半点没受到牵连。甚至就在她死后,她玛父来保接连调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授领侍卫内大臣。寻授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授武英殿大学士。殊恩连连哪!”

三卷100、懂么(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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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二十多年的夫妻,终究是十三年的帝后争权,故此皇帝将话说到这儿,皇后心下已然不是全然不懂了。

皇后面色惨白,却反倒冷冷一笑:“凤格与妾身哪里有可比之处?她出身包衣,尽管她刚入宫,皇上便因她玛父,给她家族抬旗,叫她出了包衣,可是她的出身却终究还是不变的。可是妾身呢,妾身出身沙济富察氏,满门皆富贵,皇上也说了,妾身毓秀名门!”

“再者,凤格虽然因她玛父而初封贵人,不过后头便被降位。即便后来又被封回贵人,却也至死只是个贵人而已!而妾身呢,妾身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是皇上的嫡妻元后!”

皇帝点点头:“你说得对,凤格跟你当真无法同日而语。可是朕说的却是小九与来保啊。他们同为朕的臣子,同样受朕器重,他们甚至都担当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朕便连在中都让郎世宁将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画在朕的身后。皇后觉得,他们两个还没有可比么?”

皇后紧咬嘴唇,目光却黑白截然,各自灼灼。

皇帝轻哼了一声:“去年朕叫小九回京,升任户部尚书,兼任銮仪卫、议政大臣、殿试读卷官、会典馆副总裁、正总裁。这一系列的升迁,与来保在乾隆十年的那一串升迁,是不是相似极了?”

皇帝清傲抬眸,目光直接略过皇后放远。

“朕的后宫里,每个满洲名门家出身的嫔妃,都对应着前朝的一个家族。若这个家族得用,就算后宫该死,朕也绝不会将后宫的罪,迁怒给她的家族。甚至倘若这个后宫肯乖乖地安静死去,不闹不嚷,不叫朕为难,朕还会加倍恩宠她的家人。”

皇帝说着轻缓一笑:“皇后,凤格的死与她玛父来保的升迁,有没有给了皇后一点点的启示呢?”

“不瞒皇后,凤格最后那一晚,是朕见了她。朕就将方才那段话跟凤格说了。朕轻轻拍着她的手,对她软言细语地说:‘凤格啊,是你自己一个人死,还是叫你的家族都陪着你去死?或者说,是你用你自己的死,换来你家族的安稳、荣升,还是你多活几天,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替你担了你的罪?”

皇帝收回目光来,又向皇后温柔款款地一笑。

“皇后,朕那晚的笑容,便如此时一样地温柔。朕便也是用这样的耐心,对着那晚的凤格,说出这番话的。”

房内突地当啷一声,是皇后失手砸翻了案子上的铜鎏金柿蒂形唾盒。

皇后自己也跟着惊慌站起,惊恐地望住皇帝。

“皇上,皇上您究竟在对妾身,说什么啊?”

她虽然强自镇定,可是身子早已抖如寒风中的秋叶。

皇帝依旧温柔款款地笑:“皇后听不懂,不要紧,朕与你细细解说。总归今晚还长,这话怎么都够说尽了。”

“对了,朕这一路都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还记得素春和引春么?唉,可惜啊,竟然都死了。这个消息在出京之前,小九已经禀告给朕了,可是朕怕皇后刚失去咱们的孩子,便又要悲伤,故此才没告诉你去。”

三卷101、双杀(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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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说什么?!”

皇后骤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皇帝轻哼一声:“她们都是给你陪嫁的家下女子,纵然叫朕给撵出宫去,也都是赐还给你的兄弟们。素春更是你四哥富文的侧福晋!按说她们在你家里,只要肯安分守己,你的兄弟们看在你的面上,也不会亏待了她们去。”

“可惜啊,她们在你兄弟两头的院子里,却还不肯消停!不过朕也没那么多闲心,管不着你兄弟私宅里的事,可惜她们后来言行越来越失了规矩,更甚至牵连到了你去!”

皇帝静静凝视皇后片刻。

“便如朕先前与你说过的,引春竟然胆敢教唆小九的侧福晋去谋害嫡福晋,从中引出那丹砂害人的典故来。可她终究只是个家下女子,她哪儿来的这么大本事,懂丹砂害人的典故去?便连小九细查此事,都不能不心中多思虑一层去。”

皇帝的目光清冷无波地淹上了皇后那张玉白的脸去。

“……皇后也明白,既然引春曾是你身边人,不管小九还是朕,抑或是天下其他人,都会自然而然想到皇后你啊!故此,若再叫引春活着,岂不是要连累到皇后的清誉去?”

皇后按住心口,大口吸气:“皇上是说,小九已经查实了,是引春毒害兰佩?”

皇帝勾了勾唇角:“你亲弟弟办的事,你还不相信么?”

“那她便果真该死啊!”皇后一拍桌案。

皇帝轻哼一声:“可不。朕可没忘了,这个引春当年是怎么被撵出去的……不就是涉嫌在你宫里,却下药毒害你去么?既然早有旧手,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便不奇怪了。”

皇后哀哀垂下头去,伸手按住自己的喉咙,拼命压住哽咽之声。

皇帝长眉轻轻挑起:“其实,皇后啊,若当年没有引春毒害你的那档子事儿,念春说不定还没机会回到你身边,便也不会有今日这份对你了解至深的供状去。你说,当初你何故好端端地就受了毒害呢?依朕来看,那必定那时候也是念春故意要害你的!”

“也幸亏九儿当时机灵,没将你的药柜子给慧贤管,她也没自己管着,而是交给了舒嫔去。你的宫里待得舒嫔的人来了,才安定下去,再没人出旁的幺蛾子去!”

皇后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皇帝。

“皇上是想说,那件事与令嫔无关。可是皇上难道当真半点都没怀疑过慧贤么?那会子慧贤想要讨那药柜的钥匙,后来又是她亲自伺候在妾身的身边,替妾身尝药!若是那药里有毒,她却也忍了,眼睁睁看着妾身喝下去……”

“够了!”皇帝皱眉:“朕早说过,死者已矣,谁都不必再攀挂慧贤去!况且你多年来一直说,你与慧贤是‘同心益友’,情同姐妹;慧贤薨逝之后,你又在朕面前多少次哭慧贤,说想念慧贤,你这会子却又何苦还说这样的话!”

皇后摇摇晃晃,只得哀哀点头。

皇帝换了口气,又道:“至于那个素春,则比引春更加可恶。小九在市面上查到你宫里的首饰,后经查证,极有可能是她出宫的时候私带出去的。可是她却不肯承认,反倒要叫小九和朕觉着,这或许是你的意思?”

三卷102、你说(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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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长眉轻蹙,仿佛当真是被迷惑其中,不得而解。

“皇后为何要将自己的首饰都变卖了呢?难道是朕给皇后的年例不够用?不对啊,内务府年年与朕报账,皇后的年例银子非但用不完,还会退回给内务府去几百两。内务府大臣哪个不因为这个与朕说,皇后素性恭俭,垂范六宫啊?皇后还有那么多银子退回去,登记入账的,自然是绝对够用啊!”

皇后面色倏然苍白。

皇帝认真盯着皇后看:“你是朕的妻子,是我大清的中宫皇后。你想说自己恭俭,这绝对使得。可是你以中宫之贵,有没有必要镇日只戴着通草花示人的?朕好歹每当你千秋、节令之时,都整盒子整盒子地赏给你头面、钿花,可是你在外人面前却永远只是草花满头!”

“皇后啊,你要节俭,也要顾及朕的颜面。没的外人以为,朕便将这天下所有好的都只给自己了,或者都只给皇太后和其他后宫了,却从来不给你!倒叫人以为,朕亏待了你去!”

“可是这会子朕却忽然明白了,原来不是皇后故意只戴草花,而是——那些首饰都丢了呀!”

“或者朕更要多想一层:是不是其实皇后的年例银子其实不够用,却要为了每年都能退回内务府几百两,登记入账叫大臣们称颂一番,故此不得不从首饰上打些主意来?”

“抑或是,皇后有别处要用银子,可是皇后却不能跟朕说,甚至都不能跟你兄弟们去说,不得不变卖了首饰去筹措?”

皇帝俯身向前,含笑紧盯住皇后的眼睛。

“皇后,告诉朕,你究竟需要银子,要去做什么事儿啊?”

皇后喉头一梗,气息陡然又是一乱。

皇帝轻叹一声:“所以朕和小九都觉得,素春该死。只要她死了,那罪名便可只由她一个人担着了,再不会牵连到皇后你去。”

“皇后啊,你瞧,朕当真是顾着你的脸面。一切有损于你脸面的人,都得死。”

“可是皇后啊,朕交给你去护着的人,如今却落得何样境地了呢?朕可以给她位分,给她心意,可是朕……却给不了她孩子,不能叫她完成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心愿啊!”

“她出身没有你高,她的心气儿更没有你足,她想的从来不是皇后之位,不是家族荣宠,她只想在这宫里,安安静静地陪着朕,种一院子的花儿和菜,再替朕生几个热热闹闹的孩子啊。便如同她家里一样,漫山遍野的花,小院子里夫妻儿女罢了。”

“她的出身、她的年纪,注定了她在宫里根本就妨碍不到你去。你比她大了整整十五岁,你的年纪是当她娘的年纪了,她根本就成不了你的对手!你又何苦这些年处心积虑害她?”

“皇后,她自进宫以来,只是你宫里的官女子。她进封这些年却从无所出……若不是与你有关,难道是朕生不出孩子来?啊?!”

皇后喉头“呃呃”作响,半晌才勉强道:“……她是进宫以来只是妾身的女子,可是,可是旁人也是有机会害她的!便比如一向与她不睦的娴贵妃,还有给她药方的纯贵妃!总之,不是妾身,皇上是冤枉妾身了!”

三卷103、何辜(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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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

皇帝笑了,忍俊不已的那种笑。

“原来这事儿上,只有皇后才是冤枉的。九儿生不出孩子来,不冤枉;朕无法给九儿一个解释,不冤枉;娴贵妃、纯贵妃,甚至慧贤,陆常在,念春,她们一个个随便被皇后拿出来当嫌疑,不冤枉。我们都是活该,就你冤枉!”

皇后一惊,忙跪倒在地。

“皇上!妾身并非此意!”

“你并非此意?”皇帝摇头冷笑:“想想,九儿进宫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四周岁。一个小姑娘,身子刚刚发育,情窦方始初开,她对这个人间,对这个宫廷虽有防备,却根本还没有任何的经验。”

“她就那么怯生生地走进来,用自己一颗朴素的心,尽力向身边人去展现她的善意,以求能在这宫墙之内与世无争地活下来,平平安安熬到出宫罢了。”

“她认你为本主儿,她顾着朕和小九双重的心意,她真心实意地为你做通草花。为了这个,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掌心皮肉都被磨出一道道的血痕。可是她却在人前总是小心攥着拳头,不叫人看见。”

“那会子,她是刚进宫的小姑娘,包衣内管领下的奴才;而你已是母亲,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她的性命,甚至连同她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指掌之间,她对你敢有半点什么忤逆的心思去?她只是尽心伺候你,小心翼翼讨你的欢喜。那样的一个小丫头,看着就与咱们的和敬一边大,你就算不尽心呵护,你又如何忍心动了手段,损了她身子的根基去!”

皇后开始觉得冷。

这山东的春三月,尽管已是柳绿花红,可是她却已经感受不到半点暖意了。

皇帝疲惫垂眸,摇了摇头:“皇后啊,朕这些年一直小心替九儿调养着。朕自己也通医理,如何不明白一个原本健康的女子,却在最好的年华里生不出孩子来的缘故,是这个女子在年纪小的时候,便被伤到了根基去,造成了血脉不畅、宫寒呢?”

“你或者想要辩称,说她的根基伤了可能是在宫外早就伤了,不是进宫之后的缘故,不赖你。”

“可是皇后啊,你怎么忘了,九儿虽是汉姓女,她血脉里是流淌着汉人的血。可是她内务府旗下,故此她从小不必如汉女一般缠足,也不必守着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而是跟咱们满人一样,从小便可往外跑。她还会骑驴,她最爱打雪仗,她最是性子活泼不过。故此她怎么可能是一个在宫外就伤了根基去,又怎么会天生宫寒了?”

“她既然生不出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在进宫之后被人动了手脚去。而最大的可能,也唯有你!”

“只是皇后聪明,知道自己动手,早晚难逃真相。故此早早就埋下了念春这条线,也早早就留意到了纯贵妃的方子,更是早早就开始有意无意挑拨九儿与娴贵妃不睦去!皇后的预备做得极好,就等着朕一旦查问起来,你便将所有的嫌疑都推给了旁人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三卷104、毒药(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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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跪倒在地,膝盖却已经撑不住身子,只能侧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皇上……妾身冤枉啊。一定是有人陷害妾身,离间妾身与皇上的夫妻之情去。”

皇帝抬眼,不再看向皇后。

“朕与你说过,为了九儿,朕在太医院里开始引入满人御医。朕下旨叫宗室大臣推荐府中的满人郎中,可以不经礼部考试而直接入选太医院,便是为了查清九儿的缘故。”

“太医院里具体看病的御医,终究都是汉人啊。他们识不得咱们关东的道地药材,也是有的。故此九儿的身子才会这么多年都叫御医查不出异样来。”

“也幸亏如此,那些满人郎中才与朕提到几味关东药材的迹象。譬如关东的关木通、再譬如辽细辛……它们都是女子若要坐胎便不该动的药材!只是这些药材,性状又与汉家医药类似,故此汉人的御医总有看不明白的。譬如他们会将关木通当成是普通的木通、川木通,以为无毒;辽细辛又会被当成华细辛来使用。”

“毕竟啊,关木通于上载:煮饮之,通妇人血气,又除寒热不通之气;辽细辛可祛风,散寒,行水,开窍……这些看似都是九儿的身子用得上的,没问题。唯有熟悉这些关东道地药材的满人郎中才知道它们两者对于妇人的毒性,它们全都是妇人坐胎忌服之药!”

皇后开始打冷战,非要自己狠狠按住心口,才能勉强止住些。

皇帝盯着皇后,柔声道:“朕当时就想啊,是谁这么聪明,懂得太医院里看病的御医都是汉人,看不懂关东道地药材的门道去,故此敢用这样的法子来鱼目混珠的?”

“朕转念又一想啊,这是朕的宫里、是朕的太医院啊。宫里所有药材,都是内务府采进,验证明白之后才准送进御药房的。故此就算有人有这个法子,那内务府里也得有人配合才行啊。”

皇帝笑声更是轻柔:“朕后来不得不想明白啊,皇后毓秀名门,乃为满洲大族,自己家里就有满人的郎中;老辈儿人里,更有懂关东药材的。”

“更巧的是,皇后还有小九这个好弟弟,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经他的手送进些药材来,自然没什么难……只要皇后说一声,自己病了,需要这些个药,需要小九从关东采备了来,便不用经过太医院,而直接送进长春宫的御药房值房就够了嘛。”

皇后心下咯噔一声,忙仰头干哑低呼:“皇上!小九,小九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清冷地抬起眸子来:“是么?只可惜内务府在采备药材之事上,有底档可查。朕已叫人查过了,那几笔进了关木通、辽细辛的,上头都有小九的名字。若不是小九有心作恶,那这宫里,究竟是谁呢?”

皇后嘴唇上下翕张,鼻子已是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

皇帝垂眸看了看自己掌上的纯白砗磲数珠:“……既然有底档,白纸黑字,朕便能坐实。既然宫里没人作恶,那朕也只能狠下心来,治小九之罪。或者再加上素春和引春,治你傅家承恩侯富文之罪!”

三卷105、登舟(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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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不但皇后的行李没有拆开,便连皇后自己也并未入寝。

这个晚上,皇后不脱旗服,不卸旗头,就那样呆呆坐在皇帝之前坐过的地方,怔怔直到天明。

面对这样的皇后,她身边的三个女子,因都已经不是从前那些陪嫁来的,便都不敢靠前。她们也只能远远地瞄着皇后,皇后不睡,她们便也跟着不睡罢了。

倒是焕春还说了句:“……主子这样坐着,总归不是个事儿。或许这行营里还有一个人能说得上话。二位姐姐,咱们是否能去请了来?”

驻春和回春对视一眼,心下也都知道焕春这是说谁呢。

皇后身边四个陪嫁女子,此时挽春被留在宫里处理念春善后;素春也引春早撵出宫去了,唯一还生下的,也就是从前的献春,今日令嫔身边的玉壶了。

“别闹了。”驻春摇摇头:“主子才不想见她。那人既然已经背叛了主子去,她也定不敢回主子眼前来。”

焕春资历最浅,不由得好奇问:“主子和玉壶姑姑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既然是主子的陪嫁女子,既然这么多年在宫中相伴过来,怎么说掰就掰了呢?”

驻春和回春又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说究竟,只是叹息一声:“算了,这是主子和玉壶之间的事,咱们别掺和。”

故此这个夜晚,这三个女子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这样呆坐着罢了。

三月十一,大驾抵德州,登舟。

皇帝保持了这一路以来的好兴致,刚登舟便又赋诗:

“载登青雀舫,初试白云程。入画看村景,匉雷听水声。

岸杨烟外袅,沙鸟渚边鸣。极目眼波意,诗裁亦觉清。”

诗句描画岸边春景,极为清丽动人。得了这样的佳句,皇帝写罢丢了笔墨去,心下也是开怀不已。

皇帝上船,皇太后、皇后、嫔妃等人也各自登舟。皇后乘“翔螭舟”,后宫嫔妃分别乘坐“漾彩舟”、“朱鸟舫”左右随后。

再其后,宗室、大臣、侍卫等分别乘坐“苍螭舟”、“白虎舟”等一路随扈而行。

便如宫内的规矩森严,便是这乘船也是等级森严。婉兮身在嫔位,本该乘坐自己的“青凫舟”,可还没等上船,却被李玉传口谕,叫到皇帝乘坐的“青雀舫”上去了。

因此次东巡山东,是要拜谒孔子、泰山祭天,故此皇帝乘坐的“青雀舫”自降了登基,只有两层楼船。高层楼船上飞檐斗拱,看上去俨然水上宫殿。

婉兮远远瞄了那青雀舫一眼,便叫玉壶简单收拾一下随身物品。李玉含笑道:“令主子,皇上口谕,请您将您那些猫儿、狗儿也都带去吧。”

婉兮一怔,随即便也是垂首一笑。

她这回随着皇上东巡,却也放心不下自己宫里那些活物儿,反正船上也大,这便也带来了。

“豆角,走。”

婉兮叫毛团儿提着鸟笼子,里头架着二又、二寸,她自己亲自牵着那天青色的细腰猎狗“豆角”,一起跟着李玉上了青雀舫。

皇后的翔螭舟就在青雀舫后,皇后眼睁睁看着婉兮提着鸟、牵着狗,登上御舟。

三卷106、春暖(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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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回銮,这一行东巡所有的任务都已圆满完成,皇帝难得轻松,这便坐在二层楼船的甲板上,一路看两岸春景,兼之接受两岸官员、百姓的跪拜。

皇帝身畔,同样在这高高的画船二层甲板上,摆着花盆,架着鸟笼,还有一直皮毛为天青色的细腰猎犬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原来皇上也养狗啊……”两岸百姓不由暗自嘀咕。

“嘿,你瞧你瞧,皇上在那船上亲自逗鸟呢!”又有人发现了新鲜事儿。

“那是自然的。满人最爱海东青,故此驯鸟、养鸟可有一套!”他身边人便答:“京师里那遛鸟儿的风俗,可不都是旗人子弟带起来的!”

“我就是原本以为这些养鸟、养狗的事儿,都是太监们做的。原来皇上他老人家也亲自伺弄,而且你瞧那姿势也是娴熟得很呐……”

这样看过去,画楼虽高,可是这船上的皇帝,倒更多了些人间烟火的气息,天子与臣民之间的距离,无声之中拉近不少。

皇帝在甲板上逗鸟、遛狗,婉兮却悄然立在画楼之中,凭窗而望。

此时此刻,她虽然就在甲板上,可是她明白规矩,不可在这个时候走出画楼,站到皇上身边去。

这甲板之上的情形,全由两岸官员和百姓观瞻,故此那个能公然与皇帝站在一处的人,或者是皇太后,或者应该是皇后。

虽然这鸟儿和狗都是她的,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个嫔位。

这个规矩她不会僭越,心下也不至于为了这个难受。随时隔着窗棂,可是她同样感受得到那两岸柳绿花红、臣民景仰;能感受到那透明的阳光从天上落入水中,又从水中倒映回来的温暖。

她惜福、知足。

船行水上,可比在陆地上坐马车快多了。更因为这御舟体量巨大,故此船上十分平稳,更比马车上的颠簸松快许多。

她一欢喜,心下便又起了主意。

她招手唤过李玉来:“天色渐暗,烦劳谙达去问问,皇上今晚要用什么膳。”

李玉便含笑去了,少顷回来,已是笑逐颜开。

“回令主子,皇上说了,‘都问你令主子去’。”

婉兮含笑垂首:“既是刚过清明,正是早春时光。我记得皇上爱吃榆钱饽饽,我便在船上给皇上做那个吧?”

说着话,皇帝已然走了回来。正倚在门口,含笑凝着她。

“嗯哼,好得很!爷这后宫里,也唯有你敢在这御舟上叫爷吃这一口儿。”

婉兮便笑了:“皇上这甲板上反正也都架了鸟,跑着狗,若再吃上一大锅新鲜又热乎的榆钱饽饽,这才真正叫‘与民同春’呢!”

婉兮说做就做,只是这青雀舫是皇帝的御舟,上头没有锅灶。皇帝便叫武灵阿从青雀舫上放下去三只如意小舟,皇帝亲自陪着婉兮从舷梯下了大船,上了小舟。

经这如意小舟在大船队中穿梭,摆渡到了御膳房所在的“黄篾船”上去。

大船平稳,小舟灵活。身在大船之上的皇后,便轻易能瞧见那小舟轻灵穿梭,更能清晰瞧见,皇帝立在小舟上,握了婉兮的手。

三卷107、齐心(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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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虽似乎没有重量,可是若有人死盯着你,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你也一定能感知得到。

婉兮便是这样并肩立在皇帝身畔,也还是感觉如芒在背。

大驾船队,各等级的船都各自有固定的排位,故此婉兮知道她背后那个方向的是谁的船。

她悄然吸一口气,不闪不躲,反倒不紧不慢地转回头去,高挑眼帘,迎上那“翔螭舟”高高船楼之上、窗棂背后的那个人。

皇后,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女子,这一刻两眼怨毒地死死盯着婉兮。

可是她却只敢隔着窗棂,不敢走到甲板上来;她也只敢从背后这样怨毒地盯着人看罢了。

皇后,再至高无上,这一刻也早已光辉尽去。

故此,婉兮迎着她的目光,反倒报以一笑莞尔。

要做榆钱儿饽饽,必定得有榆钱儿。婉兮备好了面案、锅灶之后,皇帝又叫传旨太监张玉柱,乘如意小舟到后头侍卫们所乘坐的船上去传旨,令他们几艘大船靠岸,上岸摘榆钱儿。

几艘船刚起航不久却要靠岸,百十名侍卫呼啦啦上岸去,这阵仗未免有些大,各个船上的人便都知道了。细问之下,却听说是皇上下旨叫去摘榆钱儿,这些宫廷中人不由得都有些惊讶。

榆钱儿,不过是饥馑百姓春日里捋一口果腹的玩意儿罢了,王公贵戚谁稀罕吃呢?可是皇上却要,而且要这样大费周章派了那么多侍卫下船登岸。

由此小节,已不难瞧出皇上对那令嫔的宠溺到了何样地步。

侍卫都是好身手,办事利落,不久一大筐一大筐的榆钱儿便被送到了“黄篾船”上。

婉兮只告诉要“多多益善”,可是她自己一个人却已是忙不过来。黄篾船上的御厨都挽起袖子来帮着清洗榆钱儿,都有些不敷使用了。

正忙碌着,舱门外有人轻笑:“不知皇上竟然也来了,看来妾身们来的当真不是时候儿。”

皇帝回眸,却见是纯贵妃、陈贵人、语琴、那常在几个都乘着摆渡小舟过来了。

皇帝扬眉:“你们这是?”

纯贵妃为首,掩唇轻笑:“妾身等听说侍卫上岸去摘榆钱儿,便猜到定是令嫔要做榆钱儿饽饽了。这时节刚过清明,吃这个自然是最好的。妾身等也瞧见侍卫是大筐大筐的送上榆钱儿来,便担心令嫔一个人忙不过来。故此妾身与陈贵人、陆常在等便不约而同都来了,好歹能给令嫔搭把手。”

婉兮自然欢喜:“多谢几位姐姐、妹妹!”

皇帝便也笑了:“嗯哼,难得你们知道她的心意。她叫这榆钱儿多多益善,你们来了,自是‘更善’。”

黄篾船是御膳房所用的船只,因要放锅灶、库房等,故此体量也不算小。只是这些后宫都来,船舱便一时都站满了,皇帝便自己抽身而退,将这里交给一众女人们。

皇帝走了,几个女人便更自在,都是说说笑笑起来。也都各自撸胳膊挽袖子,一齐忙碌了起来。

那常在因与婉兮有过岱顶行宫的交情,故此说话已是自在许多,这便挤过来问:“令姐姐,何苦要做这么多啊?皇上这从德州吃回京师去,也吃不完啊!”

三卷108、尽意(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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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常在是与那常在一同参加八旗女子引见,一同进宫,故此两人此时也是同船。那常在来了,林常在自然也跟来。

听了那常在此问,林常在便垂首一笑:“那姐姐又说笑了,皇上如何能一直吃这榆钱儿饽饽回京呢?实则说实话,在亲眼看见令娘娘忙碌这之前,我都不敢想象皇上竟然肯吃这个的。”

“照我想,皇上为天下之主,哪儿就差一口榆钱儿吃呢?可是皇上非但吃,还爱吃,那就是皇上不忘祖宗旧日艰辛,更以此来体现与天下万民同甘共苦。这样想来,令娘娘今儿要这样多的榆钱儿,便也可得解释了。”

语琴都忍不住轻轻捅了捅婉兮的手肘,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林常在虽是八旗秀女,可终究出自八旗汉军,能明白婉兮的心情。

婉兮便朝那常在点头一笑:“山东耕地少,比全国人均还少三分,故此山东历年饥馑都不少。今年皇上此来山东,虽一路免了沿途州县额赋,可终究难以恩泽到每一个百姓。”

那常在便也明白了,一拍手:“这两岸沿途跪着这么多百姓……令娘娘岂不是要多做出榆钱儿饽饽来,赏给沿途百姓?这样既叫百姓多吃一口,又叫他们知道,皇上跟他们一样,都吃这榆钱儿的!”

陈贵人含笑点头:“皇上赏克食,才是真正的天下皆春。”

婉兮笑道:“咱们都是女子,帮不到皇上前朝的事去。总归都还会做些这样的庖厨之事,便尽自己一分心意罢了。”

因有内廷主位在,御厨们便也都离开了这一艘黄篾船,到御膳房其它的黄篾船上去了。换了一批女子和御膳房原有的太监给打下手,几位嫔妃忙忙碌碌,都褪去了内廷主位的光环去,倒更像是居家里头过日子的女主人们了。

黄篾船上炊烟渐起,一众嫔妃进进出出,说说笑笑。皇后遥遥地看过去,不由得阵阵冷笑。

“瞧啊,她有多么善于刁买人心!皇上的心被她收去了,如今这后宫倒也有一半人跟她一处忙去了!这还都不够,她这会子还要收买这山东全境的民心了去!”

她的三个女子都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皇后便自己苍凉地笑了:“是啊,是啊,她自己不过是个奴才出身,故此就算进封了,她也不会摆出个主子的架子来!她最懂如何奴颜婢膝,如何与人打成一片!本宫终究是毓秀名门,本宫是正宫皇后,如何能做她那样子!”

皇后纵然不满,这一刻却无计可施。

她这些年也做足了“贤惠”的功夫啊,只是她的功夫都是标榜在自己身上,戴草花、缝荷包,攒银子,叫人都瞻仰她有多完美;她却没学会“施”,不会这样用实际的行动去做最贴近民心的事。

她这一刻纵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已经太晚,什么都来不及了。

更何况,她是皇后啊,如何肯屈尊降贵去亲手做这样粗陋的饽饽去!

可是随即心事转来,她又何尝想不到,不仅是皇帝、后宫、民心被令嫔刁买去了……实际上很早以前,她那爱若儿子的幼弟,不也早已一颗心都被令嫔收走了?到如今,凡事都已瞒着她了!

三卷109、凤华(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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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伙一块儿忙碌,再加上那榆钱儿本也熟得快,不多时便一锅一锅地出笼了。由如意小舟摆渡送到岸边去,岸边官员、百姓获此天恩,无不欢声雷动。一时之间两岸柳烟之间,山呼万岁,声震天地。

皇帝自是欢喜,亲自登上青雀舫顶层甲板,立在船头,向两岸挥手致意。

那山呼海啸也传到黄篾船上来,几位后宫全都欢喜而笑。

陈贵人走过来,特特上下打量婉兮,却不语,只是含笑眨了眨眼。

婉兮便有些不好意思,忙垂眸打量自己:“我可是糊了一脸的面粉去?”

陈贵人这才扬声一笑:“没有。我是瞧着你啊,仿佛间,已然隐隐露了中宫之相。”

婉兮的脸登时便红了:“陈姐姐说笑了。”

陈贵人点点头:“我啊,只是胡乱猜测,若是咱们的皇后不在了,皇上要封谁为后。”

婉兮心下微微一毛,却随即便清静下来:“小妹是包衣,家族又是内管领下人,说白了曾为戴罪之身。总之这一切,实与小妹无关。小妹这些,不过是尽心替皇上想着些罢了。”

陈贵人也笑了:“谁说不是。你是包衣,我是汉女,反正这宫里的事儿啊,都与咱们无缘。除非皇上肯顶住祖宗规矩,肯不在乎宗室大臣的折子,才能施出那捅破天去的私恩啊。我啊,是绝无这个福分的就是了。”

陈贵人点到即止,含笑接过婉兮又做好的一笼屉饽饽,转身递到舱外去了。

婉兮倒也不免微微失了一会子神,便连语琴走进来都没觉察。

语琴故意咳嗽了一声,倒把婉兮吓了一跳。

语琴将空了的笼屉给婉兮摞在面案旁,不由得叹了口气:“都上船了,后日便到天津了,当晚便能回到京师……皇上却还没有半点动静。那位还不是稳当当地坐在中宫的‘翔螭舟’上!”

婉兮垂下头来:“我倒觉着,皇上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只是她自己却还不甘心罢了。”

“姐姐想啊,她出行前那么明白的天警,她都不在乎;皇上只是天子,皇上的话又如何比得上天意去,那她就更不在乎了。”

语琴摇摇头:“也是,人家是毓秀名门,祖祖辈辈皆为朝中大员。人家又是先帝亲赐的嫡妻元后,便是皇上又还能如何?”

婉兮垂下头去:“此事我自是不便当面问皇上,可是……我知道皇上身为天子,最不愿违的便是天意。总归这若是稳稳当当就回去了,岂不是天子逆天而为?”

语琴柳眉轻扬:“说的是!”

婉兮伸手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姐姐,烦劳帮我请纯贵妃进来。”

语琴微微屏息:“方子的事……你要告诉她?”

婉兮点头:“她本来有权利知道,我便不该再瞒着她了。后宫争斗虽情有可原,只是不该作孽在孩子身上。这件事,我又何苦要再瞒着?”

语琴秀丽的眉眼之间,便也坚毅下来。

“好,既然情势已经走到这一步,咱们该办的,自当办了。”

少顷纯贵妃含笑走进来:“令妹妹,你这榆钱儿饽饽当真了不得。皇上一路南下都没受这样山呼万岁,却叫你给办到了!”

三卷110、残方(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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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含笑点头:“这不是小妹一人之力,是姐妹们一同尽的心意。且姐姐身居贵妃之位,故此两岸百姓定然知道这船上自然是以纯姐姐为首。”

纯贵妃终是忍不住垂首而笑:“令妹妹瞧你说的。不管旁人如何误会,我心下自然是明白的。”

婉兮笑笑,垂下眼帘来:“我与纯姐姐的情分,最早便是起于纯姐姐送我的那张方子吧?”

纯贵妃约略扬眉,便也笑了:“是啊。”

实则在方子之前,纯贵妃最先是送给婉兮一盒芙蓉珍珠生肌膏的。那会子是婉兮在热河行宫里被皇太后责罚,故此纯贵妃才送了那膏子。可是纯贵妃自己心下也明白,婉兮遭了那回罪,与她也是不无干系。

这会子婉兮故意掠过那个不提,纯贵妃便也明白,此时长大了的婉兮是早已想通了当年的那件事了。

婉兮不提,她自己当然就也不提了。

婉兮手上不疾不徐地和面:“姐姐为表诚意,给我的是那方子的原件。小妹便也瞧得出,那方子当真有些年月了。纸张黄了不说,边缘还都有些残损了。”

纯贵妃便也笑:“可不,自然是张老方子!坐胎是大事,若不是已是多少代人证明了有效的老方子,我自己怎么敢用,又怎么敢给了妹妹你用呢!”

婉兮点头:“我记得纯姐姐仿佛说过,那方子是纯姐姐母家在江南花了重金求来的,十分应验。”

纯贵妃轻笑:“自然是啊。妹妹别忘了,我自己用了这方子之后,不是也生下了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来么?”

纯贵妃自己说到这儿,舌头一碰牙,不由得也是流露出黯然:“当然,原本三阿哥、六阿哥什么都是好的,到了四公主这儿……兴许当真是我年岁大了吧,不然四公主怎么也不该这样儿。”

婉兮不动声色问:“纯姐姐在诞育三个皇嗣之前,都只用了这个方子,没用过旁的?”

纯贵妃一皱眉:“自然是啊!妹妹你想,这宫里人心叵测,便是御医和药方都不敢轻易托人。我之所以叫自己母家重金求来这个方子,还不就是不放心这宫里的御医去!况且我虽说是汉女,可是身子根基倒是也好,我又小心,故此每次诞育皇嗣之前都没病没灾,更不用吃其它的药去。”

婉兮点头:“我倒记得那方子边缘因又年深日久磨损之相,故此有些字迹已是不全了,便在那边缘处有些后来补足的笔画……”

“是啊,”纯贵妃应道:“毕竟是老方子了,在宫外便辗转过许多主人去。到我手里的时候,有些已然残缺了。我总不能拿着那残缺的方子叫奴才去拿药,故此才自己补全了的。”

婉兮悄然屏息:“纯姐姐自己通医理么?”

纯贵妃面上微微一红:“虽说我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小时候多少看过些医书。只是终究只是浅陌罢了。”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姐姐在补足那方子之前,必定也向人求教过的,以免出错。纯姐姐,小妹方便知道,纯姐姐当年请教的人,是谁么?”

三卷111、后怕(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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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子究竟怎么了?!”纯贵妃被吓了一大跳。

那是坐胎的方子啊,是她这些年在后宫里安身立命的最大倚靠。可千万半点差池都不敢有的啊!

婉兮垂首道:“纯姐姐可还记得,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前,高家曾经送进宫一个御医过?”

纯贵妃惊疑到:“记得啊,不是叫郑良的么?原本值守储秀宫的御医不是他,他是后来平空冒出来的,后来才听说是慧贤皇贵妃母家推荐进来的。”

“也难怪,慧贤皇贵妃的身子这么多年都没有起色,怕就是御医不中用。自然是高家最为忧心,他们既然都在江南任要职,便必定要替慧贤皇贵妃引荐名医啊。”

婉兮眸光微微一黯,抬眸望住纯贵妃的眼睛:“自己母家引荐的人,自然绝对可信,这道理便如纯姐姐手上拿着的这张由母家重金够得的古方,对么?可是纯姐姐可知道,慧贤皇贵妃就是死在郑良手上!”

“你说什么?!”

纯贵妃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倒退数步,“怎么可能这样?”

婉兮眸光黑白分明:“就是这样。郑良已是死了,被皇上暗中赐死!”

纯贵妃额角涔涔汗下,噗通坐在长凳上:“可是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慧贤皇贵妃的阿玛高斌那可是朝廷重臣,他们家办事怎么会错,那郑良要有多少个胆子欺瞒高家人去?”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高家会用什么法子来约束郑良?纯姐姐明白的,无非是重金相赠,权势相迫而已。可是高家再有银子,高家再有权势,终究不过也是汉姓包衣,故此高家比不上这满洲权贵,比不上宗室觉罗,更比不上皇家外戚去啊……可是这世上比她家更有权势、更有银子的,数不胜数。”

纯贵妃便又是一惊:“你是说,有更有权势、更有银子的人也同时收买、胁迫了郑良去,反叫郑良借助慧贤皇贵妃的信任而害了她去?!”

婉兮静静抬眸:“纯姐姐,这宫里的御医,从来就不止有一个主子。这后宫任何人的话,他们敢不听谁的么?”

纯贵妃已是后怕得说不出话来,愣愣望着婉兮,面色惨白。

良久才说:“……我想,我猜到是谁了。这世上最希望慧贤黄贵妃死,而且比慧贤皇贵妃母家更有权势、更有银子的,除了皇上之外,只有一个人罢了!”

婉兮垂下头去:“郑良死前已经招供,他能顺利进太医院,本就是慧贤皇贵妃向皇后求来的人情。故此皇后早就与郑良结识了。”

纯贵妃浑身颤抖了起来:“令妹妹……你是在提醒我,我的方子虽然是我母家给我的,虽然我对那方子毫无怀疑,可是我却事实上已经受了那方子的害,才诞下这样的四公主的!”

“还有,能有这样好的手段,从我方子上动了手脚的,也是皇后?”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是与不是,都有一个关键的人物,那便是纯姐姐你当日填补那方子所求教过的人。”

“我想,那人应该是御医,而且是纯姐姐十分信任的御医才是。纯姐姐,那人是谁?”

三卷112、纯白(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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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贵妃虚弱抬眸:“自然是御医啊……只是,令妹妹,你要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兮面色微红,先给纯贵妃施了一礼:“小妹彼时年纪小,且不通医理,故此见了纯姐姐在那方子旁后补上的字迹……小妹心中有些画魂儿,便没敢用。今日小妹向姐姐请罪,是小妹小人之心了。”

纯贵妃点头:“令妹妹快请起。那方子终究是有后补的字迹,你心有防备是再正常不过的,我都明白的。”

婉兮起身,眸光随之浮起:“……那方子的问题,便出在姐姐补足的字迹上。因原本的字迹模糊了,姐姐再重补,已有错处。”

纯贵妃惊得砰地站起:“哪儿错了?为什么我之前生三阿哥、六阿哥时全都无事?”

婉兮轻轻一笑:“纯姐姐生三阿哥时,我还没进宫,故此我倒不知从前的事儿。纯姐姐坐胎六阿哥,应是乾隆八年早春时候的事儿,而那时候纯姐姐已然将方子的原件给了我啊……故此纯姐姐啊,你还能确定你诞育六阿哥和四公主时的方子,跟诞育三阿哥时候的,还是完全相同的内容了么?”

纯贵妃又是一个摇晃:“你难道是说,方子已然有异?可我是按着原件抄写下来啊!”

“不是原件了。”婉兮摇头:“姐姐是照着自己描画过的写下来的。小妹瞧那描画的墨色,应该是三阿哥出生之后,纯姐姐才加入那些笔画的。”

纯贵妃直直望住婉兮:“可是六阿哥为什么没事?”

婉兮轻轻一叹:“纯姐姐别忘了,同样不足两岁便种痘,七阿哥都没挺下来,六阿哥却安然无恙。抛却天意,便足以证明,六阿哥的身子骨实在是强健。”

纯贵妃点头:“我懂了……你是说,本来那方子在六阿哥那已经出了差池,可是因为那孩子是个男胎,身子骨又强,故此没受影响;而四公主是个女胎,身子骨弱,这便没能扛住!”

婉兮伸手在面案上,借着那面粉画了方子的大致纸样,指了指右侧边缘处:“相信纯姐姐已经能对那方子倒背如流。纯姐姐可记得,在那方子的这个位置上,写着什么?”

纯贵妃战战兢兢,思索了半晌,才流着冷汗道:“……白霞?”

婉兮点头:“可是姐姐知道么,原本那正确的药方上,此处应为白芷。因方子残缺,姐姐只见到‘白’字,故此请教了人,这便写成了‘白霞’。”

纯贵妃微微眯眼:“白芷我知道,可治妇人产前产后晕眩、恶心。可是这白霞又是个什么?我没见过医书上有这样的药材啊!”

婉兮点头:“这是原本写方子的人故意留下的错笔,就是叫外行人看不懂的。只有世代医家才明白这白霞是什么——实则就是半夏。半夏得命由来有个传说,说是一个名叫白霞的姑娘发现了这种药材,故此半夏最初便叫‘白霞’。”

“半夏?”纯贵妃眯起眼来:“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半夏能止妊娠呕吐,与白芷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用应当没错啊。”

婉兮抬眸:“可是半夏却会毒及胎儿,令胎儿畸形。”

三卷113、计定(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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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篾船上,做好的榆钱儿饽饽一锅一锅出笼,几位后宫嫔妃一直忙碌到夜幕深垂、楼船掌灯,两岸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停了手。

好歹都是后宫里的主子,许久没做过这样劳力的事儿了,故此每个人都累得两臂酸疼,一起含笑坐下来敲着。

就连皇帝都欢喜得在青雀舫上赋诗一首,也被传旨太监给传到黄篾船上,念给后宫们听,以示褒奖。

“榆荚过清明,圆钱绿云色。翠拟春蚕茧,薄似秋蝉翼。

此邦民洊饥,沟壑多匍匐。草根尚充腹,是物应难得。”

陈贵人听罢,轻轻拍拍婉兮的手:“皇上是爱写诗,你瞧这光在济南就写了几十首。可是诗与诗却是不同。前者无论皇上是咏趵突泉、大明湖,还是历下亭,都因为那些本来已是极难的名胜,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吟咏,不足为奇。”

“奇倒是奇在皇上的两首诗:一为海棠写,二为榆膳赋。这两者都是过于‘普通’了些啊。”

“海棠虽美,却不是极难最负盛名的花儿,且这个时节本就是花红柳绿,济南盛放的又不是海棠一品,皇上为何不咏其他的花儿,偏单单给海棠写了一首诗呢?那是不是皇上想起了宫里?宫里除了外朝文华殿处、太后寿康宫里也都海棠之外,东西六宫里可唯有你的永寿宫里才有海棠啊……皇上既然写了这海棠诗,我看若不是因为你,便怎么都说不通了呢。”

“二者这,别说宫里其他出自名门的主位没吃过,听都没听过吧,更别说要亲手做了!皇上这一路吟咏名胜古迹,此时却为了这样一种再朴素不过的吃食赋诗一首……足见这最朴素的饽饽,在皇上心中却有何等的重量。”

婉兮听得有些脸红:“兴许,只是巧合。”

陈贵人却笑了:“他是天子,一言生杀,所有的言行都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方说得做得。更何况这是落墨的御制诗,是要被官印留存的,他又如何会只因‘巧合’?”

陈贵人又拍拍婉兮的手:“你且等着吧,皇上心里早已有了主张。你的好日子啊,必定不远了。”

在此黄篾船上的嫔妃,虽然实际上是以婉兮为核心,可是位分上却自然应该以纯贵妃为首。大家也都发觉,纯贵妃今晚的神色有些异样。

果然坐不了多一时,纯贵妃便道:“侍卫们采来的榆钱儿,咱们都用完了,且天色已晚,岸边的百姓自然都回去了。咱们都累了这大半天,便也各自都散了吧。”

婉兮也忙道:“正是,四公主一定会想念额娘了。”

那常在、林常在便行礼告退,陈贵人握了语琴的手也回去了。黄篾船上只剩下婉兮和纯贵妃两个。

婉兮掀开旁边小炭炉子上的蒸笼,露出里面一屉留下来的榆钱儿饽饽:“这一屉是我加了牛乳的,格外香甜,想来四公主应当能爱吃。”

纯贵妃却看向那蒸笼里另外的一屉。

婉兮便也点头:“没错,这一屉是我留给皇后娘娘的。稍后我回‘青凫舟’更衣,之后便亲自送饽饽去给皇后。纯姐姐若得闲,也一起来吧。”

三卷114、突来(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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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深了,各艘船上都已渐渐有人入睡。水上楼船里的灯火,一盏一盏黯灭了下来。

婉兮收拾停当。玉壶拎着食盒走上来,却没有将食盒递进婉兮的手上,而是坚定地自己提着,立在了婉兮身边。

婉兮回眸望住玉壶:“今晚责任重大,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留下歇息。”

玉壶含笑点头,却是更坚定地扶住了婉兮的手臂:“主子有话要跟皇后主子说,奴才何尝就没有话想跟皇后主子说一说呢。”

婉兮定定又望住玉壶的眼睛,在她眼中看到了坚定,这便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毛团儿从外头回来,满眼的谨慎,打千儿奏道:“阿里衮送了戏子上船给皇太后唱戏。皇太后这会子正欢喜,舒主子凑趣,便提议请皇上过去一起乐呵。此时皇上已赴皇太后御舟,离开了青雀舫。”

婉兮这便轻轻笑了:“今晚皇上与皇太后在一处,又有咿呀唱念、丝竹声管,自然是最妥当不过。”

早春三月,虽已柳绿花红,可是这夜晚行船,水风还是有些清冷了。婉兮拢了拢披风的衣领,再看玉壶一眼,便轻轻握住了玉壶的手:“你若想好了,那咱们就走吧。”

玉壶点头,坚定相随。

已是戌时之末,天地静寂下来。婉兮扬眸朝四周掠过一眼,立在甲板上,只能远远听见皇太后御舟上传来的咿呀丝竹。

婉兮下了“青凫舟”,经如意小舟摆渡到皇后的“翔螭舟”上去。见婉兮这边有了动静,左右数艘“漾彩舟”、“朱鸟舟”上也传出了动静。

婉兮昂首立在如意小舟上,左右望去,是纯贵妃、语琴各自下了船,向她靠拢过来。

她们两个来,婉兮自是不意外,可是她却还是听见船尾最低等级的“凌波舟”上也传来动静。

“凌波舟”是常在乘坐的,婉兮便连忙望向语琴。

语琴摇摇头,示意绝不是她行事不谨慎,闹出动静被发现了。婉兮便屏息望过去,竟然见一艘如意小舟悄然而来,舟上站着的人竟然是已被进为柏常在的小柏氏!

小柏氏来得出人意料,婉兮一时难免她用意,便不由得朝纯贵妃、语琴方向暗示都暂且停下,先别上皇后的船。

小柏氏所乘的摆渡小舟旋即也到了婉兮眼前,那小柏氏左右看一眼,自己跨过来,走到婉兮的小舟上,低低而又急促地与婉兮说道:“当年诸事多有误会,想来令娘娘应当已知道我姐妹亦无辜。我姐妹也同样明白了令娘娘的为人。”

小柏氏不便多说,便直接在婉兮面前跪下:“千言万语,稍后再叙。只是这一刻,请令娘娘信我,带上我去!”

纯贵妃和语琴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语琴更是忍不住扬声叫了一声“婉兮!”

婉兮也眯眼凝视这双膝跪在眼前的小柏氏。

从前起疙瘩那一回,她对柏氏姐妹全都起了疑心,跟怡嫔更是撕破脸大吵了一场。按说若因上次的过结,她此时怎么都不该相信这小柏氏。

可是不知怎地,婉兮眼前就是不断浮现过怡嫔那病中惨烈的情状。

三卷115、报仇(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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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也蹲下去,伸手一把掐住小柏氏的手臂。

“告诉我,你此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婉兮又如何能忘了,那常在、林常在初进宫那一天,皇后表面上是扶着林常在,可是后来却事实上推出了小柏氏。让小柏氏得以正式进封为常在。

如此说来,柏氏姐妹便应该都是皇后的人。此时此刻,又要怎么信她?

小柏氏身子不由得微微轻颤,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心下的急迫,急急道:“我姐姐当年在园子落水,皇后告知我姐姐,说都是令娘娘你害的!我姐妹这些年也一直为此而记恨令娘娘。”

“若说我姐姐再不能生养,的确是因落水受寒所致;可是我姐姐如今这般的形销骨立,生不如死,却没办法都归结到落水那事上去!这些年过来,就算我姐妹先时的确是受了皇后误导,将一切恨都记在令娘娘头上;可是后来却如何想不明白这内中的区别去?”

“我姐姐也是后来才告诉我,虽然她在园中落水,可是她却先叫人狠狠踹你在先。若说女子没有生养,我姐姐是因为落水,而令娘娘说不定也与当年那一记窝心脚有关……如此,便是一还一报,谁有还能继续恨谁呢?”

“故此,令娘娘,我与你恩怨已清,我今晚只想替我姐姐报了仇去。好好的她,在宫里受人利用,落下了这样的病根儿,当了这么多年的活死人,我如何肯咽下这一口气!”

婉兮心思电转,面上并未流露太多神色。

婉兮缓缓抬头,望向漫漫星空。

“可是柏常在,你也别忘了你刚刚受过皇后的恩惠。若没有她在皇上面前替你争取,你直到此时还只是愉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如何能直接越过答应,进封为常在?”

小柏氏凄然一笑:“是啊,众位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明火执仗地抬举我!今日的我,岂不是当年的我姐姐?我姐姐受她利用,待得没有了价值便给丢在一旁,我若今日也走上这条路,难道来日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么?我姐妹,一个人落得如此已是够了,无论是我姐姐还是我自己,又如何肯再受她摆布!”

婉兮紧紧盯住小柏氏的眼。

“你要明白,今晚之事牵扯你我众人的性命!你若有二心,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否则……”

小柏氏凄然一笑:“令娘娘,我姐妹二人在这宫中,怎敢保证全身而退?我姐妹自然互为掣肘,故此我如何敢在这事儿诳令娘娘去?”

婉兮便伸手,紧紧握住了小柏氏。

“难得你年纪小,却是有个有心的。”

小柏氏忍不住一声哽咽:“我姐姐从小便受苦,我姐妹好不容易重逢,却是在宫里,却是在姐姐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若不能帮姐姐报了这个仇去,我又如何对得起这一世姐妹一场的情分去!”

婉兮点头,握紧小柏氏的手毅然转身:“好,咱们走!”

四位后宫,连同玉壶,五人一起登上“翔螭舟”,要求见皇后。

驻春等人便挡驾。驻春道:“这样晚了,皇后主子已是歇下了。”

三卷116、针对(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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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淡淡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食盒,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今儿妾身等一起动手做了榆钱儿饽饽。皇上吃了,皇太后用了,大臣们,还有这两岸跪送的百姓们也都尝过了。皇后是皇上的嫡妻,本应凡事都与皇上夫妻一体。故此妾身特地给皇后送了这饽饽来。”

“皇后若不赏脸,妾身也只好向皇上回明,说皇后不肯吃罢了。”

船舱内,皇后柳眉倒竖,却无计可施:“叫她们进来!”

五人进内请安。

皇后先盯住婉兮和玉壶冷笑,随即目光却又掠向其他三人。

“今晚令嫔来就来了,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们三个也跟着来了。”

皇后的目光最后独独落在小柏氏面上:“尤其是你!你又跟着做什么来了?”

小柏氏倒是不慌不忙,深深蹲身,嗓音清凌凌地答道:“今晚闻听皇太后御舟上有丝竹管弦之声,那声音飘满水岸,当真泠泠动听。皇上也去了,这会子相信正是陪着皇太后和舒嫔娘娘尽欢。小妾姐妹蒙皇后娘娘多年照拂,小妾担心皇后娘娘一个人孤单,这便前来求见,若是皇后娘娘想听,小妾也可以给皇后娘娘唱几句呢。”

“虽说小妾从小的经历跟姐姐不同,没受过南府那样正规的学艺,不过好歹也是亲生姐妹,跟姐姐也学了几乎唱腔。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的话,小妾倒能学出几分南府学生的模样来。”

皇后眯起眼来。

此时小柏氏既然是跟令嫔一起来,便不管小柏氏自己说什么,这立场却也都摆得清清楚楚了。

皇后不由得轻蔑扬起眸子来:“不必了。你姐姐虽然也在南府当了几年的学生,可是说到根底上终究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便是学戏,那些唱念身法却不过都是学来取悦男人的!”

“本宫是皇后,不是你们的姐妹的恩客,你们便自免了吧!”

小柏氏面色微微一变,婉兮便伸手给按住。婉兮自己笑眯眯起身,将食盒送到皇后面前来:“主子娘娘不想听戏,但是这榆钱儿饽饽好歹应当吃。不瞒主子娘娘,皇上今儿刚又给这榆钱饽饽写了一首诗,主子娘娘若不肯吃,便是不懂民间疾苦了。”

皇后紧咬牙关,盯着那食盒。

婉兮笑了:“怎么,主子娘娘不敢吃?怕是妾身在这饽饽里下毒?”

皇后眯起眼盯着婉兮。

婉兮回以盈盈一笑:“主子娘娘放心吃就是,就算被毒死了,主子娘娘的胃口里也一定存着榆钱儿。今儿所有人都知道是妾身亲手做了榆钱儿饽饽去,便自然会追究到妾身头上。若主子娘娘死了,妾身也得陪葬。主子娘娘想啊,妾身能做这样蠢的事儿去么?”

皇后被揶揄得哑口无言,愤愤不甘,却也不得不伸手去抓那饽饽。

婉兮却又忽然叫停:“娘娘慢些。还是先叫门外那三位姑娘先替娘娘尝尝。便是被毒死,也叫她们三个先死。”

皇后鼻翼翕张,鼻孔已是气得撑大。

可是她却终究还是顾着自己的安危,便点了回春进来先尝。

三卷117、粉甜(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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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尝过,虽然是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据实答:“……这饽饽粉甜可口,又带着榆钱儿清爽的香气,十分好吃。”

婉兮咯咯一笑,转眸望向门外那两个女子:“这世上的凡事总有两面,便如所谓‘毒药’,若是对症也能救命,若不对症便是砒霜。便如丹砂,古今皆爱重如宝,皇上御笔朱批用她,文人墨客画画儿、印章更是少不了。丹砂用作药物,尚可解毒防腐,尤其是这皮肤上生了疙瘩的时候,涂抹亦可杀虫。”

“丹砂此用,我那会子得了疙瘩,可是亲身体验过的。可是也同样是那一回我才知道,丹砂虽能解毒杀虫,若遇高温却能叫人中毒了去!我那会子熏硫黄、抹丹砂,是曾轻微中过毒的。“

一听丹砂、硫黄的这两面善恶,皇后面色不由得一变。

婉兮却幽幽道:“那这饽饽便也是相同的道理。兴许我放在饽饽里的毒药,只是叫回春吃不出来,可是若换成了主子娘娘却会立即毒发身亡呢……故此,我为了主子娘娘着想,还是建议驻春、焕春你们也一并来替主子娘娘尝尝吧。多一个人尝过,好叫主子娘娘多放一份心。”

驻春和焕春不由得都有些色变。

她们也都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当面明晃晃地非说自己用了毒药,还非要大家都尝尝的。

皇后面色不由得更是苍白,她静静瞟着婉兮面上的光芒,不由得扬声:“你们,也进来尝过!”

驻春和焕春只好硬着头皮入内尝了。

婉兮盯着她们两个每人都吃干净了,才笑眯眯问:“滋味如何啊?”

驻春和焕春两人对视一眼,不得不都点头:“果然是粉甜可口。”

婉兮便扬声一笑,将食盒又捧回了皇后面前:“主子娘娘这会子可放心了。这便请吧。”

皇后眼中冷光一闪,也不得不抓起便吃了。

婉兮含笑道:“皇上可是吃了一盘子呢,皇后主子怎么至少也得吃半盘。我给主子娘娘数着,最少就吃五个吧。”

皇后不得不冷着脸,连吃了五个。

婉兮满意微笑,转身走回去,目光扫过纯贵妃和语琴,便是悄然点头。

“饽饽也吃过了,你们便可跪安了!”

皇后便是看着婉兮的背影,都能瞧出婉兮的得意来,这便不耐烦,扬声送客了。

婉兮便也点头,回头拍了拍玉壶的手:“你有话便先跟主子娘娘说吧,我在外头等你。”

婉兮跟纯贵妃、语琴、小柏氏都先退到外间去。

驻春等三个女子也都出来,将舱门关严,内里只剩下皇后和玉壶两个。

那段进宫之前的往事,皇后自然是连这三个新提拔起来的女子也不愿给听见的。婉兮瞟着那三个女子,又朝纯贵妃和语琴淡淡一笑。

后妃出行,身边带着的女子都是定额的,皇后身边也只能有三个。故此今晚只要将这三个女子全都制住,那皇后便注定孤立无援了。

舱内,皇后眯起眼来,盯住玉壶:“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我身边的献春。你今晚又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三卷118、麻木(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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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福身一笑:“回主子娘娘,令主子说了,待得回京便向皇上请旨,将我赐婚给傅二爷。”

皇后便是一惊:“将你赐婚给我二哥?!为什么?”

玉壶愀然扬眉:“因为奴才从小恋慕的人,不是奴才表哥,也不是苍珠,而是傅二爷啊!”

“你说什么?!”

皇后显然也从未想到,这一刻竟是惊得站起身来,两眼圆睁。

玉壶便垂下头去,轻叹一声:“奴才是主子的家生子,从小恋慕爷们儿,这在任何一个宅门里也都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儿吧。皇后主子又何至于会吃惊成这样?”

“可是既然皇后主子惊讶如此,便定然是这一刻忽然明白,是错杀了苍珠吧?!”

皇后微微一个踉跄,伸手扶住炕几,强撑着缓缓坐下。

当年苍珠必须死,可是她二哥却不愿。只是她二哥再不愿,他却也不过是家中的庶子,如何比得上她这个即将进宫成为四阿哥弘历福晋的闺女去呢?

苍珠是她二哥贴身的随从,救过她二哥的命,故此当年苍珠死,她二哥救不得,也是伤心欲绝。为了苍珠,她二哥这些年从未给她写过任何一道请安的折子……她虽然贵为皇后,她二哥却仿佛已经与她断了君臣、兄妹之情去。

玉壶看着这样的皇后,一眨眼,泪珠儿已是掉落了下来。

“皇后主子,时到今日,你有没有一点后悔?有没有一点,心下对苍珠有愧,啊?!”

“当年你要入宫,你自知宫中人心暗斗,故此你的陪嫁不仅仅是你的奴才,更是你的左膀右臂。故此你的陪嫁,都是你自己亲手挑的!苍珠的死便不必记在别人头上,全都是你!你家里的家生奴才那么多,可是你偏挑中了我,按说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可是,你明知道我不想去,你又何苦非要强迫我去?”

“又或者,是我忤逆了你,你便要我一个人的命好了。你为什么要杀了苍珠?你以为就此可以让我绝了出宫的心,便一辈子在宫里给你当工具了,是么?”

皇后深深吸气,紧紧盯着玉壶:“……我对你不薄!你与我进宫,在宫中也是锦衣玉食;你爹,你哥哥,全都在家里的田庄管事,身份是奴才,可是吃穿用度完全是半个主子一般!”

“可是苍珠呢?”玉壶含泪摇头:“奴才自然知道自己境遇尚好,故此这些年在宫中伺候主子也是尽心尽力。只是奴才永远迈不过苍珠这个坎儿去……主子啊,苍珠死得冤枉,你又该如何给苍珠一个交待去!”

玉壶猝然翻开旧账,皇后全然没有防备之下,这一颗心不由得气血翻涌。

这样一来,她莫名开始觉着嘴唇发麻。那麻木一点点,渐渐从嘴唇蔓延到舌头,再经过舌根一直伸展到了喉咙!

皇后有些惊慌,伸手一把按住喉咙。

“这,本宫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传入耳鼓,沙哑低沉得叫她自己都陌生。

“本宫这是怎么了?这还是本宫的嗓音么?”

皇后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玉壶:“是令嫔的饽饽!果然在里头下了毒,是不是?!”

三卷119、有毒(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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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这会子出了状况,外间同样吃过了饽饽的三个女子便也同样都感觉到了口舌发麻、喉咙如灼。三人都捂住了喉咙,沙哑着却说不出话来。

三个人六只眼,都要凸出眼眶一般,死死盯住婉兮。

婉兮迎住那三人,轻哂一笑:“没错,就是有毒。我方才就是故意引你们都吃下。这会子便是后悔,也已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过是长春宫里后来提拔起来的女子,原本不是皇后的陪嫁,更算不上什么心腹,故此我与你们远日无怨,近日自然也无仇,我便也没有必要害了你们的性命去!”

“只是这会子……我不想叫你们出声,免得你们坏了我的事。你们此时喊已经喊不出来了,只要你们此时乖乖地听话,老老实实坐着,那么等我办完了事,自然教你们怎么去将毒给解了。”

“那饽饽你们吃得原本少,放心,暂时害不了性命去。”

那三人面面相觑,便都捂着喉咙,不敢动了。

舱门一开,玉壶已是走出来。

该流的泪已经流过,玉壶这会子面上呈现的是宣泄之后的释然。玉壶朝婉兮点头,面上已是浅浅含笑。

婉兮回头再看一眼纯贵妃,然后捉住语琴、玉壶和小柏氏的手:“门外这三个女子,我便交给你们了。你们一个对一个,看牢了她们。不过她们都惜命,这会子喊也喊不出来,谅她们分得清自己的身份,这会子也不敢做什么。”

三人俱是点头,都道:“你放心。”

婉兮这才重又走回船舱去。

皇后捂住喉咙,一脸的惨白,死死盯住婉兮。

婉兮轻声一笑:“我刚刚在门外听见主子娘娘沙哑的嘶吼声了。可是这一会子,相信娘娘想要吼,怕是也吼不出来了。”

皇后拼力出声,那声音果然已是更为低沉喑哑,不是两人这样近地共居一室,外头人已是都听不见了。

“令嫔,你下毒害我!”

婉兮咯咯一笑:“我方才早就说了啊,我就是下毒了,我没瞒着你。是你非要吃……你可以不吃的。为了保命,就算我跟皇上说你不肯吃,又能怎样?谁叫你放不下这副‘贤后’的皮囊,强撑着也非要吃,而且一吃就是五个!”

nbsbsbs蹄子!”皇后声音越发喑哑下去,就如同嗓子被棉絮给堵住。

婉兮扬眸看向舱顶。

此处虽是船舱,但因为是皇家御舟,故此这船舱也如同宫殿一般,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半点都不拥仄,时时处处依旧彰显皇家威仪。

“皇后这会子除了骂人,怕是已经不会做别的了吧?我都忍不住回想从前认识的皇后,那样高居中宫之位,从容不迫地将所有人都摆布于指掌之间。便是应对皇太后和皇上,也都有你自己的一套。从来都是那么游刃有余,从来都是那么自信雍容,从来都没有……如此时这样,狗急跳墙,只会骂人!”

皇后喉中吼吼有声,却已是有些不成字句了。

婉兮却更从容,盈盈一笑:“皇后娘娘还记得么?当年是怎么给我下毒,是怎么伤了我一个十四岁小丫头的根基的?”

三卷120、必报(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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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今日所做一切,不过都是跟皇后娘娘你依样画葫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更何况,我今日下毒所针对的,是一个三十七岁、阅历深厚的深宫妇人;而当年皇后娘娘毒害的却是一个仅仅十四岁、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便是同为下毒,其中人心险恶,自分高下!”

皇后死死按住喉咙,再想说话,却已发现失声。

婉兮自不意外,饽饽里是她亲手加的东西,剂量都是她计算好的。这会子就是要皇后失声,喊都喊不出来!

这富丽堂皇的皇后楼船,已只剩下婉兮一个人说话。

她便越发浅笑盈盈:“其实皇后娘娘只发现了说不出话,这才知道中毒么?皇后娘娘怎么也不想想,我这下毒报复的法子,既然都是跟皇后娘娘你学的,那么又怎么会只到今天才使出来;怎么会只叫你中了一种毒呢?”

皇后大惊,想喊却无声,一双眼珠都要凸出眼眶般,死死盯住婉兮。

婉兮便笑得更甜:“自然是跟皇后娘娘当年对我一样,我也早就不动声色给皇后娘娘下了别的毒去啊。皇后娘娘不妨回想,这一二年来,可否时常觉着神情恍惚去,觉着自己一点一点地陷入癫狂了?”

皇后一惊,喉咙里仿佛有千万头想要奔出的虎豹,却怎么都打不开那道闸门了。

婉兮轻哼一声:“我特地提到‘一二年’,以皇后的聪明,怕是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

“皇后一向谨身,尤其防备着我,所以我就算想给皇后主子送进什么去,皇后主子也都不肯贴身放着的。这一二年间,我唯一成功的只有一次:就是我陪皇上巡幸完五台山之后,回来用五台山的树叶,给皇后娘娘抄的那一卷啊!”

“那经卷既然是后宫里人手一卷,且是用五台山的树叶抄下的,又是学着皇上在五台山上御笔亲录的样儿,故此皇后娘娘怎么也不好拒绝了。还当真就拿到你长春宫正殿东暖阁里的小佛堂里,去供奉在佛龛前了。”

皇后张嘴喑哑有声,满脸的仇恨。

婉兮点头:“我知道皇后娘娘想骂什么。你想说我借佛经害人,是绝了自己的福报……可是我却要告诉你,那佛经终究是否害人,都在你自己!”

“不瞒皇后娘娘,我那抄经用的树叶,是事先熏了硫黄才烤干的,你没见那颜色那般的金黄美丽,宛若金叶子么?而那经书所用的墨,亦是早就加入了丹砂去!可是这本身并无错处,古往今来烘干树叶,许多人都用硫黄;抄经加入丹砂,更是再普通不过。”

“如果皇后娘娘只将那经书稳稳当当供奉在佛前,那它就是一卷再普通不过的。而如果皇后娘娘将那佛经一叶一叶地烧了——硫黄和丹砂经高温火煅之后会放出什么来,皇后娘娘相信比我更明白!”

“硫黄和丹砂两种气体皆可叫人中毒,神思恍惚便是中毒的体现!这在我用硫黄和丹砂熏蒸治疗那疙瘩的时候,拜娘娘你所赐,我早就亲身体会过了!故此该用多少剂量,会叫人产生什么样的模样,我全都清清楚楚!”

三卷121、哭声(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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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便如这硫黄和丹砂本身一般。它们自身并没有错,用得好了还是良药,可治病救人;可若有心害人,它们便毒若砒霜!端的我给娘娘,不论是当日的佛经,还是今日的饽饽,都在娘娘你自己一心善恶。”

“若你不烧经,你自不会中毒;若你没害人,我今日自也不会用你害人用过的药物来回敬于你!”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

“主子娘娘,你害我这么多年,我却已是对你仁至义尽!我便是以牙还牙,也并未挑在你怀七阿哥的时候。我送你佛经那会子,七阿哥已经离开你身边儿,送到太妃身边儿去养育了。我曾经再忍耐不住,我却也没挑在你诞育皇子的前后!”

“这些年,我对你一忍再忍,一是念着九爷的情分,二来总归忘不了当年你亲手替我抹药……可是到今日,你我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都该结清了。”

皇后张开口,大口大口吸气,可是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婉兮忽然偏首,侧耳听向外面:“……皇后娘娘,你听,外头是谁在哭?”

已是亥时,正是一日之中夜色最为深浓的时辰。

可是船行水上,总能听见船桨拍击水面,荡起的水浪砰然。

在这样的水声阵阵中,若远若近当真传来一阵哭声。

婉兮便推开了窗棂,叫外头的声音更清晰地传进来。

那声音初时听着,倒像是戏子那咿咿呀呀的唱念之声,随着夜风水声传来,被撕扯得更细、更哽噎宛转……可是若是侧耳再细细听过去,便能分辨出那声音当中的区别来。

是如戏子一般的尖细和幽咽,但是却不是在吟唱,而是——幽幽怨怨地在哭。

是一个孩子,委委屈屈、孤孤单单地在哭。那哭声渗透进了水汽,便听着更叫人心下酸楚。

那孩子哭着哭着,更是哀婉地呼唤着:“额涅,皇额涅……”

皇后狠狠一惊,忽地站起身来。

这世上能被呼唤成“皇额涅”的,只有两人,一是皇太后,二就是皇后。此时的皇太后年事已高,且这一生唯有皇帝一个孩子,故此便不可能是在呼唤皇太后的,只能是呼唤皇后的。

况且皇后刚刚失去了七阿哥,而且成婚二十年来,前后更是一共夭折了三个孩子!

婉兮抬眼静静瞟着皇后,轻声道:“……皇后,那是你的孩子来找你了么?如今正是清明时节,是不是他们知道你来了,故此来看你?”

皇后已是痴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口去。

窗外夜色深浓如墨,远处岸边垂柳氤氲,仿佛摇动的黑发。

就在那一片幽暗之中,忽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了一身红衣,迅速从窗外的加班上跑过!

那衣裳,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

散着头发,还未总角。看不清脸,却听得见一路跑,一路似乎甜丝丝地轻笑,却又似乎幽咽地哭泣,那若欢若悲的声音,混入水声里,最后总成一串的哽咽。

“皇额涅,皇额涅……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啊?”

三卷122、母女(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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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语琴等人都在紧张地等着里头的动静。

果然不出所料,不出片刻,皇后忽然径直冲开了舱门,跌跌撞撞地追着那红衣裳的小女孩儿跑了过去。

下一刻,婉兮也静静地走了出来。她面上已经平静如水,无惊也无悲了。

语琴紧张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婉兮的手:“……你可有把握?”

婉兮点头:“小女孩儿是四公主,穿着的正是当年皇后给她夭折了的大公主做的衣裳。四公主小满月的时候,皇后将这衣裳送给四公主,纯贵妃本记恨,却没想到正好用在这一刻。”

皇后在甲板上仓惶地追着小女孩儿的身影。可是船那样大,小女孩儿早就没了踪影,她又喊不出声,便在那夜色里撕心裂肺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裳。

语琴小心问:“……为什么要扮成大公主,而不是七阿哥?”

婉兮点头道:“因为她夭折的三个孩子里,她最亏欠的是她的大公主。她的两个嫡子好歹生前都享够了尊荣和母爱,可是大公主没有。”

“陈贵人与我讲过,她与皇上成婚是在雍正五年七月,她于雍正六年十月生下大公主。这是她第一个孩子,身为人母本该可喜可贺,可是就在大公主降世之前的五个月,也就是雍正六年的五月份,哲悯皇贵妃便抢先生下了皇长子……虽有嫡庶之分,可是公主与皇子终究是不能比的。”

“而且你算啊,大阿哥出声在雍正六年五月,往回推十个月,正是雍正五年七八月的事……”

“那个月份不正好是她与皇上大婚么?!”语琴便都是一捂嘴:“你是说,皇上刚与她大婚,却没有与她如胶似漆,而是让格格哲悯皇贵妃有了孩子。她作为新婚燕尔的嫡福晋,孩子却是怀在侧室之后的!”

婉兮点头:“而且两个孩子生下来,她生出来的只是个公主……”

语琴使劲点头:“这样说来,她怕是会记恨自己的孩子的,埋怨她生下来不是个皇子?”

婉兮抬起眼来,望住语琴:“她那会子唯一的找补,只能是尽快生下一个嫡子来。她的肚子也争气,雍正八年六月,便生下端慧皇太子永琏来。算算日子,她坐下这个胎来,应当是雍正七年五六月的事……那会子大公主刚刚半岁。”

“她有了第二个孩子,整日拼命念经拜佛,希冀生出来是个皇子,故此那时候便已顾不上自己的女儿……结果大公主在乾隆七年十二月,也就是她怀了端慧皇太子半年之后便夭折了。”

语琴都不由得倒退两步。

“她都来不及悼念那孩子,便沉浸在接下来获得嫡子的快乐中了吧?”

婉兮点头:“故此,她心下最亏欠的不是两个嫡子,而是那大公主。”

甲板之上,皇后还在发疯一样地跑着。她耳边除了哗哗的水声,便是那小女孩儿委屈的哭泣:“皇额涅,皇额涅……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呀。”

已是到了亥时,两层的楼船,甲板上更深露重,皇后神思恍惚地跑着,哭着。

婉兮轻叹一声,抬手打开了食盒最底层。一群蜜蜂轰然飞出,朝着皇后便兜头飞去。

皇后猝不及防,惊慌后退,踩着旗鞋的脚下一滑,整个人边从二层甲板上,直坠入河中——

三卷123、不死(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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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在水中载沉载浮。

满人多不擅水,故此皇后的头顶数次沉入水面,喝了几大口水。可是因为她落水的位置就在舟侧,故此她还在拼命伸手去抓船舷。

这一刻皇后生死皆有可能。

婉兮回眸叫驻春:“去禀告皇上,说皇后主子落水!”

那驻春呆住,用手拼命捂着喉咙。

婉兮轻哼一声,叫玉壶:“给她灌水。”

那驻春不解其意,还不肯喝。婉兮凝住驻春的眼睛:“……那不是毒药,只是半夏。你们也说粉甜可口,不过是用半夏磨粉加入饽饽罢了。毒性极微,只叫你们喉咙暂时麻痹,发不出声罢了。是你们自己心里有鬼,这才当真当作毒药!多喝些水,便也代谢干净,伤不到你去!”

驻春闻听这才捧过瓦罐大口灌水,不多时果然已经可以出声。

驻春这才急急忙忙下了“翔螭舟”,坐如意小舟朝皇太后的御舟去了。

这会子皇后在水中因也喝下大口河水,这会子嗓子也开了,不由得在水中高喊:“救我——”

这一刻,语琴、纯贵妃和小柏氏皆紧张起来。

这翔螭舟甲板之上只有她们,可是终究底层还有船工在。

婉兮静静笼袖而立:“吩咐船工伸长篙给她。”

“令妹妹!”纯贵妃便急了,抱着四公主上前盯住婉兮:“她若活下来,必定不放过你我!”

婉兮点头:“所以最终她死还是活,全看天意和皇上!”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四公主那只“佛手”,轻轻摇了摇:“她虽害你成了这样,可是令姨娘却不想叫你也背上这个罪名去。那根长篙,令姨娘是为了四公主递出去的。”

这会子下头已经乱了起来,船工纷纷低呼着“皇后落水了”,伸长篙去救。

少时后头护卫的侍卫船也已靠上来,随后皇帝也已来到。

皇后自己顽强地抓着长篙爬上翔螭舟来,她跌坐在底层甲板上,高高仰头看那二层甲板上的婉兮,虽已因灌满了水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满眼的阴森。

皇帝先上二层甲板来,几位后宫都赶紧施礼。

纯贵妃忙抢先说:“妾身等是来给皇后主子请安。因是夜晚了,四公主吵着不愿意离开妾身,故此妾身才不得不带了四公主同来。四公主上了这大船来便调皮,也怪妾身自己不小心,一把没抱住四公主,故此四公主便沿着甲板跑开了。”

“皇后是看见了四公主,从船舱中追着四公主跑过去,结果甲板上更深露重,这才滑落水中。”

皇帝目光从纯贵妃转向婉兮,走过来伸手握住婉兮的手,便也弯腰向下喊:“四公主调皮,在船上乱跑。皇后是不放心四公主这才追出来,旗鞋滑,这才坠落水中。”

皇帝一言,此事已然定性。

下头船工、侍卫都俱感动。原来皇后是为了救四公主……果然是国母慈心。

皇后被抬进船舱,婉兮等人也要跟着近前,却被皇帝拦住:“已是子夜,四公主惊吓了,也累了。你们都回去,此处之事,都交给朕。”

婉兮福身,却高高仰头望住皇帝。

皇帝轻轻捏她的手:“你放心。”

三卷124、弥留(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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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被送入船舱,已呈弥留之态。

皇帝亲自摘下帐钩,将床帐落下,遮住她,更遮住她那双眼。

唯有她那水淋淋的手,从床帐缝儿里伸出来。

皇帝这才安然坐下,握住她那只手。

一世夫妻,最终这一刻,虽然两手相握,却是隔了床帐。

这一幕叫这一对帝后如何不想起曾经的汉武帝与李夫人。最后一面,却是不复相见。

皇帝轻轻拍皇后的手:“朕告诉所有人,你是为了救护四公主,这才失足滑落。船工和侍卫定然都会称颂你国母慈心。百姓也会知道你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却还能为了救别人的孩子,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皇后虚弱不堪,却还在帐内圆睁了双眼嘶吼:“……不是的!不是我自己跌入水中,是令嫔害我!”

帐外,皇帝挑眸望向棚顶彩画:“令嫔害你?可是她推了你下去?”

“她纵没推我,可是她叫红衣女孩儿哭着跑过!”

皇帝又是轻叹一声:“女孩儿是四公主,原本也应该喊你‘皇额娘’,这本没错;四公主的衣裳,也是你亲手送的,难道却不许她穿么?还是你觉着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儿,不可以这样调皮活泼?”

“皇后,是你自己看见了你自己的心魔,是你将四公主看成了咱们的大公主吧……出生便不受你喜欢的孩子,一岁便夭折了……可是四公主两岁多了,原本与大公主相差不少,你本来应该分得出来。骗了你的,是那身衣裳。可是那身衣裳,不是你自己送给人家的么?”

“你因自己的心魔,追出船舱去。并非令嫔推你出去!若你心中无魔,你便不会追出船舱去,更不会落水。”

皇后在帐中,浑身冷战:“即便如此,我落水却无法呼救,是令嫔自己承认给我下了毒!”

皇帝轻轻一叹:“那不是毒,是半夏。半夏是药材,是要治病救人的。不过是药三分毒,半夏自然也有毒性。可是半夏之毒,以生半夏为最,蒸半夏已是微弱了。”

“令嫔她若想成心用半夏毒你,她该用生半夏,而不是蒸半夏。”

“话又说回来,皇后啊,对于半夏你本来应该并不陌生……你可还记得,纯贵妃在生下四公主之前,曾经吃下了多少半夏去?半夏一来可致胎儿流掉,即便命大坐稳了胎,也会令胎儿畸形……你将半夏用得那样娴熟,自己唱了这么一点子蒸熟的半夏,便要被吓成这样了么?”

听皇帝将半夏直接与四公主联系在一处,皇后在帐内眼珠外凸,已是惊得说不出话。

皇帝在帐外,却还是温柔地拍拍皇后的手:“皇后啊,你知道四公主的手这样儿,旁人是怎么猜么?他们有的说,是咱们爱新觉罗家近亲相亲而致,可是你别忘了,纯贵妃是江南汉女啊,血脉隔着有多远!”

“朕为了你,不直说是半夏之害,却要让列祖列宗为了这个孩子的手,而受这天下人的指摘!”

皇后死死闭住了眼:“……就算蒸半夏算不得毒物,可是令嫔还放了蜂子来追我。不是被那些蜂子惊吓,我便不致落水!”

三卷125、绝别(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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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子?听起来好熟啊,仿佛也是皇后曾经用过的手段呢……是不是当年嘉妃和八阿哥遭遇的那群蜂子啊?”

皇帝听了丝毫不惊讶,反倒轻轻一笑:“这一回你该庆幸嘉妃因有身子,没有陪着朕一同来东巡。否则今晚你这船上,必定还有一个嘉妃!令嫔这蜂子,当是替嘉妃和八阿哥而放。”

皇帝说着,不由得抿唇一笑:“其实你说令嫔用蜂子害你,也站不住脚。皇后别忘了,此处是开阔的船上,水风习习,并非闭塞所在,那蜂子怎么会只朝你一个人去?况且这时节两岸正是花红柳绿,蜂子即便是飞向你,却也必定是飞一阵就散了,它们更感兴趣的该是那些春花。”

皇帝微微一顿,“皇后之所以还是被蜂子惊吓了,必定也还是心里想到了嘉妃临盆时候的那一群蜂子了吧?故此即便蜂子不是袭击你的,只是朝你飞去,你也还是吓得慌了神儿。故此真正作祟的,还是皇后的心魔罢了。”

“皇后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若是换了旁人,即便看见四公主穿红衣跑过,即便看着蜂子,也不至于就吓成你这个模样去吧?”

帐内,皇后已然绝望。

泪水从眼角迸落,她哑声嘶吼:“皇上!你,偏袒令嫔!”

“偏袒么?”隔着床帐,皇帝淡淡一笑:“那要看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对你。可是照朕来看,无论是这半夏,还是那蜂子,抑或是四公主身上的衣裳……便再加上那佛经的硫黄和丹砂,也都是她拜那场疙瘩所赐……这些,难道不都是皇后自己用过的手段么?”

“她今日对皇后也使了这样的手段出来,该说是跟皇后学来的。是皇后言传身教、教导有方!”

“朕要谢谢皇后,教一个不足十四岁、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学会了这些!”

皇帝说到这里,倒缓缓松了一口气。

“不过也好,她如今二十二岁了,也该学会如何自保。唯有如此,她才有本事帮朕管好这后宫。”

皇帝说着微微一笑,拍拍皇后的手:“虽说也有手段,可是她与你总归是不同的。她的手段也只是在自保,也是在报仇上,却没用在主动害人上。”

“皇后安心地去吧,你走后,这后宫里自然有你‘亲手教导’出来的人帮朕好好管着。她有能力管好,朕也可信她。皇后不必再有牵挂。”

帐内,皇后一阵抽触。她的手在往外凌空抓挠,仿佛想更紧地抓住皇帝的手,也仿佛想要抓住她的皇后之位,更想抓住她一去无归意的生命……

可是皇帝却在帐外,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你的孩子是朕的孩子;可是朕却不能只为了你,便不给这后宫里其他的嫔妃、皇嗣一个交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是这世间最基本的‘公正’。朕亦不能违。”

“朕会叫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是为救四公主而死。朕会最后,圆满你身为正宫皇后的颜面。你死后的哀荣,朕也会参照明朝皇后的旧例。”

“你,去吧。”

三卷126、回銮(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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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正是新旧交替、阴阳并行之时。

皇帝从船舱中走出来,黯然立在甲板上,朝向下面的大臣、侍卫、太监。

“皇后崩。”

翔螭舟上顿时一片哀声,那哀声顺着水风,向后飘向整个船队。

婉兮听见了,也不由得攥住了玉壶的手,站起来,走到窗边去。

两人这一时,心下都难说悲欢。

若这时间可以倒流,谁不希望回到从前初初见面时,那一身素白、心无芥蒂的时候去呢?

婉兮垂首看看自己的掌心。

“我曾经……好几天都舍不得洗手。她的手叫我想到我娘……”

玉壶点头:“我也有十多年,以她为天,为她而活。”

婉兮点头,伸手臂与玉壶拥在一处,两人也都是落下泪来。

恩怨到头,却都还是化作眼泪罢了,没人笑得出来。

皇后崩于亥时,旧的一日最后的一个时辰,与七阿哥永琮的薨逝颇为相似。

亥时一过,便是子时,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天亮后,皇后崩逝的消息已然传遍,船队上下都自觉换了素服。

皇帝下谕旨,对皇后之死大致做以总结:“谕曰:皇后同朕奉皇太后东巡,诸礼已毕,忽在济南,微感寒疾将息数天,已觉渐愈。今至德州水程,忽遭变故。”

“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来,诚敬皇考,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亦宫中府中所尽知者。”

皇帝谕旨已是顾全了大行皇后的体面,只是众人见到下面一句,便不觉都有些愣怔:

“……皇后随朕事圣母膝下,仙逝于此,亦所愉快。”

那常在都忍不住问“……皇上为何要特地说,皇后仙逝于此,还是愉快的?”

林常在悄然看了周遭一眼,低声答:“皇上不是说,皇后是为了救护四公主而逝的嘛。怕就是说这个‘愉快’吧?”

那常在便也点头:“既然皇上说‘愉快’,那便是叫咱们也都节哀,不必哭了吧?”

林常在想了想:“我看皇上的意思是说,皇后出来是伺候皇太后的。这一路皇太后都高高兴兴的,所以就算皇后在此处仙逝了,她也该是心满意足而去的。”

那常在不由得低声咕哝了一句:“……原来在皇上心里,皇后就是用来伺候皇太后的呀。可是好像从泰山下来,皇太后就点名叫舒嫔伺候,不用皇后了呀。”

皇帝又下旨,令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恭奉皇太后御舟缓程回京。皇帝留下亲自照料后事。

唯有皇太后走了,婉兮等后宫却还是陪着皇帝一同留了下来。

耽搁一天之后,皇帝的青雀舫,带着大行皇后的翔螭舟、连同后宫的漾彩、朱鸟等舟一同回程。

三月十四即到达了天津,皇长子永璜在此迎驾。

一众后宫陪伴皇帝一同回銮,因皇帝“愉快”一语,虽都换上素服,却也并无人早晚哭泣。

待得听说前方便到天津时,婉兮更是忍不住一把抓住玉壶进了内舱,忍不住眼角眉梢挂了促狭之意:“……到天津了!”

三卷127、归京(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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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天津”,玉壶的脸便也红了。

“主子!当真羞煞奴才了!~”

婉兮眨眼轻笑:“羞什么?女长续嫁,你如今已到了这个年岁,若还不出嫁,便是我的错了!”

婉兮捏住玉壶的手:“你自己说,究竟是想等到回京,待得大行皇后的丧期过一段,我再跟皇上请旨;还是干脆到了天津,我就先偷偷跟皇上请了恩典,将你直接留在天津算了?”

玉壶又羞又急:“主子,不急于这一时吧!好歹皇后刚去,傅二爷又是她亲哥哥,这时候皇上指婚怎么都不合宜。”

婉兮点头:“你说得对。只是恰好这样经过天津,若不叫你们见一面,只是这样擦肩而过了,我心下倒替你遗憾了。”

“好歹傅二爷多年在雪域,今年刚被皇上调回来,你们也难得见上一面。”

玉壶垂首细想半晌:“……那奴才便斗胆向主子求个恩典,晚间叫奴才下船上岸去一会子。既然是大行皇后的殡宫到此,傅二爷必定亲自到岸边来迎,奴才趁机上前给傅二爷请个安便罢了。”

婉兮便连忙点头:“自然准的!这事儿我都由着你自己来定,若你想再等一等再叫我跟皇上求旨,我也都听你的。”

三月十六戌时,皇帝一行回到京师。

除了亲王以下宗室大臣之外,公主、王妃以下大臣命妇、内府佐领内管领下命妇皆分班齐集,跪迎大行皇后殡宫。

一时间城门前人群鸦鸦,足显皇后尊荣。

只是婉兮等后宫的车驾,却轻轻巧巧先进了城门,回宫去了。

车内,陈贵人轻轻一叹:“大行皇后身后哀荣,皇上叫了这么多人前来跪迎,却为何不叫咱们这些身为后宫的一同跪迎呢?皇上甚至也没叫宫中没随扈的娴贵妃等人前来跪迎啊……命妇、内管领下人,原本就是皇后的奴才,便是来跪迎,又有什么特别呢。”

“大行皇后终究最要紧的身份,是后宫之主。故此她最喜欢看见的,其实是咱们的卑躬屈膝才是。可惜皇上却‘不明白’大行皇后的这份儿心思啊~”

语琴便也扬眉:“可不,是公主、王妃以下才来跪迎。也就是说,即便是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也不得来呢。看着场面乌泱泱的,却终究没有几个大行皇后自己想见的人啊。”

婉兮分别按住二人的手:“咱们先回宫也好。皇上后宫里还有诸多事体需要安排,咱们唯有尽自己一份心力,替皇上分忧就是了。”

婉兮回到宫中刚安顿下来,便听得小太监门闩儿在外头眉飞色舞正在讲呢,说皇后的“翔螭舟”从城门进不来,正要搭班子从城墙上拽呢。

倒是玉叶啐他:“你不懂了吧!你们汉人兴许没这个规矩,可是旗人的死人,甭分贵贱,都是不能走门的,都得从窗户顺出去。因为门是给活人走的,若是尸首走了门,那便是不吉利的。”

“要不咱们紫禁城怎么尸首都走东华门,京师是死尸都走宣武门,这两个门才叫‘死门’哪……这叫生死分路。”

三卷128、催立(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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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是崩于翔螭舟上,那翔螭舟便相当于大行皇后的殡宫,皇后入殓之前,自然不宜从殡宫里给挪动出来,否则便是不敬,便自然得整船都给拖回来。而皇上是从天津回来,那是京师的东边儿,而宣武门在西南边儿,便不能再拽着一艘船走那么远了。这便就近,还不能走城门,城墙上又没窗户,只有走城堞了呗!”

婉兮抬眼看了玉壶一眼,玉壶忙出去教训二人:“都够了。大行皇后也是咱们当奴才该这么议论的?尤其咱们都是永寿宫人,更不必说这些了。”

玉叶便红着脸起身凑过来,低声跟玉壶嘀咕:“……我才不关心大行皇后呢。我就是想知道,反正皇后都崩了,那接下来谁能当皇后啊?”

婉兮隔着玻璃窗也听见了,拍窗子叫玉叶进来,抬手给了她手背上一巴掌。

“宫里不比外头,你这会子可醒醒,咱们已是回宫了,不是在外头呢。快别说这些了。这些事皇上心里自然有数,不许你们再乱说嘴去。”

玉叶吐了吐舌,便也不敢再说了。

婉兮自己心下倒是安定。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康熙朝便是有子也才可封妃,她能有今日已是天恩。更何况以大行皇后这些年看过来,即便身在后位,却要时刻被六宫虎视眈眈,那滋味又何尝好受。

三月十七当晚,大行皇后梓宫回到了长春宫。

三月二十二,皇帝钦定大行皇后谥号为“孝贤”。“孝”是大清历代皇后都有的谥号,‘贤’则正是与慧贤皇贵妃完全相同的那个谥号。皇帝在颁布大行皇后谥号之时,亦将当年皇后于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亲求“贤”字的隐情道出。

婉兮这几日安安静静留在自己宫里,只是尽自己的心,亲手给皇帝做那些他爱吃的民间小食,荠菜羹、黏米窝窝,做好了就叫毛团儿安安静静给送过去。

春日里本就容易上火,她推开耳边那些扰攘,只想一心顾着皇上的身子。

玉壶也明白婉兮的心情,故此将外头的那些纷纷扰扰都尽量给过滤在宫门之外。只是这一日玉壶也忍不住回来道:“……皇太后已是催着皇上另立新后了。”

婉兮便也忍不住微微皱眉:“大行皇后好歹这些年伺候太后用心,太后若念旧情,哪怕晚一个月呢。”

玉壶也是叹口气:“由此可见,尽管皇后这些年都尽心尽力伺候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下却并不当回事。”

婉兮点头:“这事儿咱们只听着便罢。总归皇太后心里的两个人选,咱们也能猜着。”

正说着话,门闩儿进来回话,说有养心殿太监前来求见。

婉兮倒是愣个神儿,便望玉壶:“不是李谙达?又是哪个养心殿太监?”

玉壶倒笑了:“李爷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其实凡事传旨都犯不上李爷亲自上门。只是皇上在意主子,李爷心下也记着旧情,故此每回都是李爷亲自来。倒叫主子忘了,这养心殿里多少个太监呢!”

婉兮点点头:“这会子李谙达怕是陪着皇上,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故此这才有事儿打发旁的太监来了吧。快请进来吧。”

三卷129、讨好(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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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监进来请跪安,婉兮看过去,当真是个脸生的。

由这一条便能瞧出来,这个太监纵然也是养心殿里当差的,却必定不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上差的。否则她在皇上身边这些年,养心殿更是常来常往的,总不至于认不得才是。

婉兮便点头笑笑:“倒不知如何称呼。”

那太监笑眯眯答:“回令主子,奴才陈玉柱。”

婉兮便笑了:“哦,那便当真应当是养心殿的人。”

皇帝爱玉,这个陈玉柱名字里也嵌入了个“玉”,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用同个‘玉’”了。

玉壶便替婉兮问:“倒不知陈爷在养心殿,担着什么差事?”

张玉柱又笑眯眯答:“奴才跟着一处司库。”

原来是管养心殿小库房的,怪不得寻常也少见着。

婉兮自己也是一时没想明白,一个养心殿的司库太监来见她,应当不是传旨的,那这是做什么来了?

玉壶明白婉兮这是不方便一力追问,这便含笑代为问道:“倒是不知陈爷此来……有何见教?”

陈玉柱脸上笑得宛若一朵花儿,不紧不慢地道:“回令主子,奴才是来回令主子一件事儿……今儿啊,奴才和司库白世秀接着胡世杰的传旨啦,说皇上吩咐要将养心殿后殿西耳房的装修,给挪到东耳房去……空出方子来,给新进的贵妃住。”

婉兮便是微微一怔,抬眼跟玉壶对了个眼神儿。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一向是大行皇后生前侍寝时所居之所。大行皇后这刚崩逝十天,回到京中五天,她在养心殿的居所便要换给旁人了?

陈玉柱瞧出来婉兮没想明白关要,这便满脸谄媚地笑:“西耳房原本是贵妃侍寝时的住处,这会子给腾到东耳房去了。那西耳房便又空出来了……由此可见,皇上便要另立新的贵妃了。”

婉兮悄然看了一眼玉壶,心下已是将这陈玉柱的话听明白了。

婉兮原本也没放在心上,故此只是打个哈哈儿罢了:“晋新的贵妃,自然应当从原本的妃位中进封。如今嘉妃有喜,愉妃也是有皇子的,那自然应当是她们二位。”

“谙达怎没去嘉妃的景仁宫,或者愉妃的储秀宫报信儿?”

陈玉柱呵呵地笑:“令主子!哎哟,您太过谦了!依奴才看,皇上真格想封的,唯有令主子罢了。不光奴才这么想,养心殿里哪个不这么想呢?故此奴才跟白世秀一合计,赶紧过来先问问令主子的示下,您喜欢什么样的帐子?什么样的炕几、炭盆、痰盒、炕屏?奴才等这便先按着令主子的心意,却准备了来!”

这陈玉柱是有心讨好,婉兮却不由得皱眉。

她又看了玉壶一眼,玉壶忙取了个荷包递到陈玉柱手里:“这里头是上好的鼻烟儿。陈爷常年在库房里头,难免湿气重,不舒坦时用这个,打个喷嚏出来便自舒坦了。”

陈玉柱知道这是令嫔送客,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婉兮不由得皱眉:“如今大行皇后刚崩逝,后宫里都在关心谁为继后。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儿,连养心殿的太监都这么往咱们这儿跑,总不合适。你去替我瞧着些,待皇上回来了,我要见皇上。”

三卷130、不喜(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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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还为大行皇后穿着素服,面色清癯了些。

婉兮垂首道:“都怪奴才……这些天只给皇上吃这些荠菜、黏面窝窝的,都把皇上给吃瘦了。这会子皇上正是要料理大行皇后的身后事,这身子如何吃得消呢?”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也摸了摸婉兮的面颊。

“还说爷?你自己这不是也瘦了么?大行皇后是刚走,不过爷却也都免了你们的礼数,就是不想叫你们跟着一处繁忙去。你不必担心爷,爷这瘦,是心里另外有事。”

婉兮瞄着皇帝:“……前朝的事?”

皇帝便笑了,哼了一声:“皇后是皇考亲赐给爷的,你忘了么,前朝里还有更多皇考亲赐给爷的……既是皇后丧仪,这便是上天给爷的良机,索性将那班人一并处置了去!”

“爷还要谢谢皇后赶在这一年去了……十三年,皇考也正是在位十三年驾崩的,爷在今年做什么,便都有了理由。”

婉兮轻轻张嘴:“若此说,皇上接下来将有的忙。”

皇帝唇角轻勾:“前朝后宫,正好以此为由,一体整饬!”

婉兮垂首,轻巧一笑:“……原来后宫,皇上是头一个要拿奴才开刀了。”

皇帝不由挑眉:“怎说这糊涂话来?”

婉兮垂首,手指头绕着帕子的穗子:“奴才是听说,皇上怕是不准奴才住永寿宫了。”

皇帝都听糊涂了,伸手掐了她一把:“这是睡迷糊了么?”

婉兮这才缓缓抬眸,轻轻撅嘴:“……今儿都有养心殿的太监,到奴才那问,要准备什么帐子、桌几的,说要给奴才挪到什么耳房里去住着呢。”

“奴才的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这么大个院子前殿后殿的多好,奴才又何苦要爷那养心殿里什么耳房呀、围房呀的呢?”

皇帝这便懂了。

“……原来是有人去折腾你去了!这帮奴才,这会子骑墙而望还不够,还要主动上门去讨嫌!”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皇帝的手。

“就凭皇上这几句话,奴才也听得出,这阵子后宫里的扰攘叫皇上烦心了吧?”

皇帝轻叹一声:“是。如今谁为继后,皇额涅催问,东西六宫也同样的猜闷儿。一个一个的,叫我心下都不安宁!”

婉兮点头:“可不,皇上此时的心思在前朝。借治丧之机,彻底整顿前朝,革除党争,才是皇上此时的当务之急。这会子后宫便不应该跟着一起乱。”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伸手揽住婉兮。

“你明白爷就好。”

婉兮便眨眼:“奴才来找皇上,总归就是一句话:奴才就喜欢永寿宫这大院套儿,才不喜欢什么小耳房呢。奴才求皇上,千万别把奴才的大院套儿给换成小耳房啦!”

“更何况奴才还有一院子的猫狗鱼鸟呢,一个小耳房可怎么都装不下。到时候若是皇上再想吃荠菜、艾窝窝了,可没处找去了!”

皇帝这才不由得大笑:“你的心思,爷明白了。现在外头他们谁愿意瞎猜就猜去,谁愿意折腾就折腾,总归你要安安定定的。”

皇帝轻轻捧住婉兮的脸:“……让她们去争。你,不用争。”

三卷131、宠妃(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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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皇帝便下旨,着总管内务府大臣傅恒教训陈玉柱等太监,斥太监等不该因后宫之中有嫔妃多获宠幸而曲意攀附,“太监应当按位次顺序一体尊敬嫔妃”。

谕旨一下,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

玉壶一边帮婉兮梳顺青丝,一边含笑道:“今儿才三月二十二,白天皇上才定了孝贤皇后的谥号,结果晚上皇上就亲自下了这样一道谕旨……如今皇上为孝贤皇后治丧,颇为用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孝贤皇后才是皇上唯一宠爱之人;可是皇上却在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就下了这样一道谕旨,何尝不是皇上亲口叫宫内宫外都知道,原来宫中另有宠妃……哎,这叫尸骨未寒的大行皇后,心下何忍?”

婉兮轻轻抬起眼帘:“皇上叫九爷去处理此事,自是妥当不过。总归不能叫外头知道,那陈玉柱是来的咱们宫里。否则风口浪尖之上,皇太后和娴贵妃必定又要看咱们扎眼。”

正说着话,玉函从外头进来,神色略微有异。

婉兮瞧见了便道:“说吧。”

玉函从身后取出一个锦匣来,奉给婉兮。

婉兮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整匣的、上头印着“城内东街张大盛”、“十足金赤叶,包管回换”字样的金叶子!

婉兮将锦匣砰地墩在桌上,眯眼盯住玉函,问道:“谁送的?!”

玉函惊得也是跪倒在地:“回主子……是,是大阿哥。只说是皇孙绵德阿哥拜令娘娘。”

婉兮眯起眼来:“玉函,你好大的胆子!大阿哥这物件儿,你不问清楚了,不先问我的示下,你就什么都敢接下来,什么都敢往我眼前送么?”

这还是婉兮头一回对玉函发这样大的脾气,玉函也是吓坏了,伏地落泪:“主子息怒!奴才知罪。奴才只是,只是……”

玉壶也连忙过来一并跪倒。

婉兮深吸口气,缓缓平静下来,亲自起身走过来,一边一个拉起玉壶和玉函来。

婉兮抽出自己的帕子给玉函拭泪:“玉函,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宫里便是咱们自己不想,也都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你瞧我这个时候,连个养心殿的司库太监都不想交接,我又何尝愿意跟成年皇子结交了?”

玉函一径哀哀落泪:“奴才该死,奴才只是……”

婉兮轻叹一声:“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不过我实话都告诉你说,当年我要用人的时候,宫里现成让我挑的老人儿里,一方是哲悯皇贵妃的女子,一方就是仪嫔黄氏的女子。我之所以挑了仪嫔手下的你来,而没用哲悯皇贵妃的旧人,就是因为不想叫人怀疑咱们与大阿哥的关系。”

“终究我没有孩子,而历来无子的后宫都想抚养一个孩子,而大阿哥又居长,这便总是引人揣测的……故此我不是要怪你,而是这会子着实不适当。”

玉函哭得两肩轻颤:“不瞒主子,黄主子和哲悯皇贵妃都是去得早,没享受到皇上登基之后的好日子。故此黄主子殁了之后,大阿哥便也将黄主子留下的老人儿,与哲悯皇贵妃留下的老人儿一并照拂。这些年奴才也承了大阿哥不少的情……故此大阿哥请托,奴才实在不好推却。”

三卷132、散财(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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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点点头:“我明白,你或许也是记着我从前也与大阿哥有过那么一回交谈。彼时皇孙绵德阿哥尚未下生,我还应承过要做四公主那样儿的狮子送给小皇孙的。你难免以为我自己也是愿意与大阿哥多亲近的……”

玉函落泪,深深垂首:“自从黄主子殁了之后,奴才在这宫里无依无靠。虽说有陈贵人照拂,可终究不是自己的本主儿。多亏有主子要了奴才来,才叫奴才在这宫里重新抬起头来作人……”

“故此奴才早已将永寿宫当成了自己的家,将主子看得比奴才自己个儿的性命还重要。只是主子承宠这些年,皇上的恩宠是不断的,可是主子终归还是没有个孩子。”

“按着宫里的老例儿,若主子还没有皇子的话,这嫔位便到顶了。唯有名下好歹多一名皇子,皇上也才有可能给主子晋位为妃……此时在世的皇子里,也唯有大阿哥的生母薨逝了,故此如果主子肯接纳大阿哥的心意……那皇上说不定会同意将大阿哥记入主子名下,那主子便可封妃。”

婉兮也轻轻闭了闭眼。

是啊,在宫中其他人的眼里,她便是再得皇上宠爱,却也终究没有孩子。青春易老,如今她已二十二岁,若再生不出孩子来,难免色衰而爱驰。唯有趁着这个时候早早与大阿哥联合起来,才好徐图来日。

婉兮点点头:“故此大阿哥也自然是笃定了,他这心意我是必定要收下的。也是啊,我若与他联起手来,我可晋位为妃,大阿哥也可凭我在皇上面前美言,说不定还可问鼎储君之位……这果然是两相得益的好买卖。”

玉函落泪点头:“奴才也是为主子着想。”

婉兮轻叹一声:“玉函,我不怪你,毕竟这宫里人都这么想;而且古往今来,所有无子的‘宠妃’都要走上这样一条路,才有未来。”

“可是我却不想。在我心里,皇恩是皇上给的,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婉兮也不想叫玉函太过为难,便特地调皮一笑:“再说了,大阿哥比我才小一岁,且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阿玛了……你想想,若他管我叫额娘,那我还不浑身都激灵啊!”

玉函一个猝不及防,倒也笑了。

婉兮缓缓收了笑,垂下头去:“这金叶子你既然收便收了,只是我终究不可收。故此这盒金叶子便赏给你了。”

玉函一听,刚停下的眼泪又给吓出来了,噗通就又跪在地上:“这如何使得?”

婉兮轻轻扶起她:“我知道这么些金叶子,你也是为难。不如这样,你方才说得好,大阿哥连同哲悯皇贵妃和仪嫔黄氏的旧人一体照拂,那你便将这些金叶子都散给他们去,就说是大阿哥赏的。”

“这样既叫他们都承大阿哥的情,又不叫人意外,还能免了咱们这些为难去。”

玉壶听了便也是含笑拍掌:“正是,既然大阿哥一直照拂这些人,便是这次多赏赐些,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玉函便也破涕为笑:“那奴才就都散给他们去。总归奴才已是永寿宫的人,便半点都不留着了。”

三卷133、相克(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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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函说到做到,当晚便出去,将那金叶子都散干净了。

收下这些金叶子,那些旧人自然都是感恩戴德,这些金叶子又替大阿哥永璜在宫中坚固下不少的人心去。

本就是长子,既然嫡子接连两个夭折,且此时中宫虚悬,故此宫里便自然有更多人私底下嘀咕:“若论承继大统,无嫡立长乃是天经地义。况且大阿哥如此仁慈恤下,必定是一代仁君。”

玉函归来,便也将这些私底下的话与婉兮回了。

婉兮总归睡不着,便叫着玉函过来,问玉函:“给我讲讲这位大阿哥。”

玉函轻叹一声,在婉兮炕沿下的紫檀脚踏上坐了,轻声说:“大阿哥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而且一举得男,主子能想见那会子皇上的欢喜吧。”

婉兮点头:“自然啊。那会子皇上储君之位未明;且年纪刚二十岁,故此他的心更多的还在家宅之中。第一个孩子,还是儿子,皇上一定疼爱极了。”

玉函点头:“可惜长子却并非嫡子,故此大阿哥在潜邸里,身份总是尴尬。他下生五个月,嫡福晋也生了,不过幸好是个公主。故此皇上最疼爱的孩子,还是大阿哥。”

“嫡福晋不欢喜,那时候整个潜邸里都看得出来。哲悯皇贵妃有了儿子,原本有机会凭大阿哥而请封侧福晋,可是……谁知道为什么呢,竟然就没能成功。”玉函说到这儿,不由得抬眼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心下也是一动,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玉函垂下头去,“哲悯皇贵妃同出自富察氏,虽然与嫡福晋不是同宗,可好歹是一个哈拉,这便更叫人难免觉得两人命中相克。”

“嫡福晋对哲悯皇贵妃开始越来越冷淡,哲悯皇贵妃便也积郁成了病。虽生下了皇长子,可是一天都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因哲悯皇贵妃是最早服侍皇上的,皇上对她也格外垂怜,知道她心下苦楚,便多加宠爱。即便是嫡福晋在两年后生下了二阿哥永琏,皇上也还是随后就叫哲悯皇贵妃又诞下了二公主。”

“彼时潜邸中,两位富察氏双璧生辉,但是身份却相差太多,待遇绝无公平。故此大阿哥即便早两年受尽了皇上的疼爱,却终究还是败在了嫡庶之不同上。眼睁睁看二阿哥抢走了本来属于自己儿子的宠爱,哲悯皇贵妃自己却身份太地微,册封侧福晋无望,二公主后又夭折,故此在皇上登基之前,便因病去了……”

玉函轻叹一声:“故此这些年,大阿哥与皇后,并无母子之情。”

次日婉兮去见语琴,将这些事也与语琴说了。

婉兮殷殷嘱咐:“这会子宫内人心浮动,不小心就是风口浪尖,姐姐也谨慎些。”

语琴倒笑了:“你自是应当小心的,如今太监巴结了,皇子也来主动送礼,自然都是因为你受宠。我却不担心,总归我一不受宠,二来位分也低,谁巴结我也没什么好处去。”

婉兮脸红了红,娇嗔地胳肢语琴,可是目光还是揣了些谨慎,瞟向窗外。

三卷134、十三(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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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也不可大意。因为这会子后宫的人心浮动,争夺的不止是中宫之位,更有那个储君之位。大阿哥来与我送礼,图的自然是那个位子。大阿哥已有此心,难道其他的阿哥与他们的母亲,便没有此心了么?姐姐自己虽然与世无争,可是姐姐终究住在这储秀宫里,储秀宫里还以愉妃娘娘为尊啊。”

语琴便也微微张了张嘴:“你说得对,我既然与她住在同一个宫里,那么我不管愿意不愿意,又或者是在别人眼里,就自然应当是支持五阿哥永琪的。”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登基十三年,然储君之位未定。如今大阿哥都有了两个儿子,三阿哥永璋也都十四岁了,到了这个年纪,皇子们难免要开始惦记那个位子。”

“不光他们惦记,皇子们的谙达、师傅,还有前朝的王大臣们同样也都会开始惦记、撺掇。一不小心便又会重蹈康熙爷时九龙夺嫡的局面;即便是这会子成年的皇子就两个,却也有可能又叫朝臣们分成了两派,再复鄂尔泰、张廷玉两团之争。这正是皇上所最不想看到的。”

“况且……先帝雍正爷是在位十三年驾崩的,今年也正好是皇上在位十三年。姐姐知道,宫里郎世宁,还有钦天监里也有不少洋人,他们都是洋和尚,没少了在皇上耳边说这个‘十三’的不吉利。故此皇上十分忌讳在这个年份上,叫皇子闹出这样一出争夺储位的事儿来。总归皇上春秋正盛,哪儿能容得皇子们这会子就惦记皇上的大位去了?”

语琴心下也是微微一晃,急忙点头:“我明白了。这会子最聪明的便是不争,我也要小心与愉妃和五阿哥远着些,别叫人以为我也掺和进去了。”

婉兮点头:“况且这会子也就这储秀宫里最热闹,除了姐姐和愉妃娘娘之外,还有个柏常在……三足鼎立,这关系便更加微妙,姐姐总归凡事多加留心才好。”

语琴点头,伸手握住婉兮。

“不管怎么说,总归幸好是这小柏氏自己还算明智,在船上那回是跟咱们站在了一处。那些小孩儿家的哭腔,都是小柏氏用唱戏的小嗓子给仿出来的,也真是惟妙惟肖。她既然也牵连进去了,至少对咱们不会有害。”

婉兮点头:“是啊,你们若能相安无事,那自然就是最好的。这会子切切记住一点:皇上正是办大事的时候,切勿生事。”

说了一会子严肃的话,语琴不由得眨眼一笑:“你说你当了散财童子,将人家大阿哥的好意给散尽了,大阿哥心下可会记恨你去了?”

婉兮托腮想想:“倒也不至于吧。我若只为了自保,那我干脆将那盒子金叶子都报给皇上去算了。再说我倒觉着,大阿哥虽然给我送礼,可是他的心思倒未必只对着我一个。”

婉兮挤挤眼:“终究,我只是个嫔位,又是这样的出身。便是什么中宫之位,与我也是天地之远。”

语琴便笑了:“我懂了,他是想给每一个位分高的、无子的后宫都送礼的。当然第一个,是人家娴贵妃。”

三卷135、拔尖(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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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会意而笑:“那第二个呢?”

婉兮轻轻垂首:“宫里位分高,且无子的就是这么几个。”

语琴也抬头深吸口气:“舒嫔……婉兮你说,舒嫔这些年究竟是与咱们站在一处,还是没在一处呢?”

婉兮也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与我的关系,这些年的好与不好,大多都是从九福晋那起的。她最开始的恨我,到后来的平静相处,再到后来的隐隐之间若有默契,都是因为我与九福晋的关系远近。”

“说到底,她是大家闺秀,又有皇太后的疼爱,在宫中并未刻意与人争宠,故此与我除了当年那一回冲突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的龃龉。”

语琴也是赞同:“可不,孝贤皇后崩逝那晚,倒是她出头跟皇太后凑趣儿,才叫皇太后下旨请了皇上过去同乐呢。若说起皇后崩逝来,舒嫔自己也自然是有好处的。若依我看,皇太后心下其实最想推上去的,倒不是娴贵妃,而是舒嫔。”

“从前我跟她年纪都小,十几岁的小丫头说什么做什么有时候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婉兮目光放远:“可是如今都二十多岁了,且这会子又正逢后宫人心浮动之时,便难说我与她之间还是否知心、互信。”

“是啊。”语琴也轻叹一声:“这一回咱们倒看看,舒嫔与大阿哥是否会走近吧。若是不会,那舒嫔就依旧还可交;若是舒嫔与大阿哥走近了,咱们还当真要小心几分了。”

婉兮轻轻攥紧指尖:“是啊。不管怎样,我也绝不希望跟舒嫔之间生分了。终究,我十分珍惜与九福晋这一场情分。”

承乾宫里,娴贵妃果然正对着一张礼单,忍不住的微笑。

“大阿哥果然有心了。都收下吧,放好了,想来不久之后,就用得上了。”

与婉兮那一盒金叶子相比,大阿哥送进承乾宫“孝敬”娴贵妃的已是加了几个倍数出去。除了金叶子、银票之外,更有皮张、山参等来自关东的珍贵物产。

礼物太多,一时都没办法直接都堆在娴贵妃眼前,只得另外登记造册,先递了一份礼单进来给娴贵妃过目。

皇上登基十三年来,娴贵妃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大的外礼,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从前就算有皇子宗室、外臣送礼,也先送进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那去,轮不着她。这一回她可终于尝到了在这后宫顶尖儿头一份儿的滋味。

这滋味,甚好。

手下的女子兴冲冲带人去腾库房了,娴贵妃摆了摆衣袖不由得问:“你们也没打听打听,这大阿哥除了咱们这儿,还给别人谁送礼去了?”

塔娜倒是含笑道:“大阿哥这事儿做得自然要避人耳目,就算也给旁的宫送了,人家也不能说啊。”

娴贵妃的喜色这才稍微收了收:“也是啊。本宫自然明白,他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送礼,便也不会只给本宫这‘蝎子粑粑独一份儿’。除了本宫之外,他必定还会送给旁人了!”

三卷136、回赐(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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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贵妃忍不住冷哼一声:“就算不去打听,当本宫猜不出来?!头一个就是令嫔那蹄子那儿,第二个嘛,兴许就是舒嫔。总归人家纯贵妃、嘉妃、愉妃自己都有皇子,才懒得搭理他!”

塔娜一瞧主子这高兴还没有多一会儿就又不高兴了,只得小心劝:“主子何苦想这些?总归大阿哥图的是什么,主子心下有数。而主子这会子如果能跟大阿哥多亲近些,甚或直接将大阿哥记在名下了呢,那对主子自然是只有好事儿!”

娴贵妃想了想,遂点头:“也是啊。如今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就只有我跟纯贵妃两个罢了。虽说苏婉柔是个汉女,皇太后必定容不得她染指中宫之位!再说她这会子早就因为生出那么个四公主来而失了宠了……”

“可是人家终究是有孩子的人啊。而且光皇子就有两个!谁知道皇上会不会突然鬼迷了心窍,看在皇嗣的份儿上,立了她当皇后!”

塔娜也急忙点头:“她虽然是出身汉臣之家,可是皇上也早就给她入了旗了。若严格算起来,她现在也是旗人呢,这个汉女的身份,如果皇上坚持,还当真拦不住她的!”

娴贵妃轻轻闭上眼:“可不,我呢,总归是没有孩子啊。哪怕只有一个儿呢,哪怕是公主呢,也好说啊。”

娴贵妃面上点点黯然了下去:“况且,本宫最大的倚仗,只能是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里的人选,却从来都不是本宫一个人!本宫自然还得防备着,皇太后忽然要推出舒嫔来!”

塔娜想了想,倒是摇头:“奴才倒觉着,主子不必太担心。终归舒嫔也同样没孩子啊,再说她现如今不过是个嫔位。距离中宫之位,她可比主子您远着呢!”

娴贵妃这才深吸口气,心下痛快了些。

“行,难得大阿哥这样懂事,本宫便也该回赐给他些。依你看,我送些什么才好?”

塔娜便笑了:“主子还回赐给他什么呀,不过是给他想要的罢了。正巧大阿哥去年七月诞下嫡长子绵德,八月侧福晋又诞下次子绵恩,主子这便借此之机向皇上求个恩典,请代祖母之责,替两个皇孙张罗今年的周岁礼就是!”

娴贵妃想想,便也笑了。

“是啊,大阿哥如今都当阿玛了,必定再无‘养母’之说。那我便给他两个儿子当祖母好了。周岁礼一个是今年七月,一个是八月,这会子才三月,还早着。不如这样儿,就先给两个皇孙,每个先赐一个悠车好了。”

娴贵妃的母家还都在吉林辉发城,不久便用当地上好的牛皮给做得了两个悠车。悠车里垫了乌拉草,悠车四壁上都请萨满婆婆给五色彩绣了吉祥图案,十分用心。

相比于娴贵妃,婉兮送给两个皇孙的回礼就简单了太多:依旧还是婉兮自己的手艺,按着豆角的模样儿,给做了两个细腰的小猎狗。

狗在满人的习俗中有“保护”、“朋友”的含义,婉兮是希望两个小物件儿能陪伴两个皇孙好梦。

三卷137、孤注(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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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璜果然是送出去三份礼,收礼人分别是娴贵妃、令嫔、舒嫔。却只收到了两份回礼而已。

舒嫔没给回礼,而是干脆将原礼送还了。

在娴贵妃和令嫔的两份回礼中间,永璜与嫡福晋伊拉里氏对视了一眼。

伊拉里氏,满洲姓氏。然这个姓氏再往前推到辽金时代,更是有名,便是著名的“耶律氏”。伊拉里氏出身亦是名门,阿玛还有轻车都尉的爵位,故此未免有些看不起婉兮送的两个小玩意儿。

“令主子也忒实在,还当真给亲手缝了两个小物件儿么?可是依我看,怕是宫里随便找个女子给缝的吧。瞧这针脚,当真不像个得宠的嫔主子干得出来的。”

永璜也叹息一声:“也是。她的位分终究低了些,况且又是内管领下的出身,纵然得宠,怕咱们还指不上。那这回咱们更该一门心思,只孝敬娴贵妃一人便罢。”

自此,永璜和福晋、侧福晋,便三不五日向承乾宫请安。

娴贵妃见永璜这份儿殷勤劲儿,便也亲自去了养心殿,向皇帝请旨,亲办两位皇孙的周岁礼。

皇帝听了便笑了,细细打量娴贵妃:“古黛,如今你当真细心了不少。你知道朕忙于孝贤的丧仪,还要顾着前朝国事,便记不住了两位皇孙的周岁礼,你这便提前了几个月替朕都想着。”

娴贵妃也是款款一礼:“从前凡事有孝贤皇后替皇上想着,这会子孝贤皇后不在了,妾身如何敢不帮衬着皇上多想想?好歹妾身当年在潜邸,就是皇上的侧福晋。如今孝贤皇后去了,慧贤皇贵妃也去了,皇上的初婚三宫,只剩下妾身一人罢了。”

皇帝勾了勾唇角:“那朕便准你所请。”

三月最后的几天,因久决不下的大金川战事扰心,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命他“第一受恩之人”,领班军机大臣讷亲经略四川军务,又起用老将岳钟琪为四川提督。

大金川之战,朝廷如陷泥沼,皇帝竟然派出最心腹的讷亲前去,可见皇帝已然近乎孤注一掷,务求必胜。

小小金川,不过四川一隅的弹丸之地,竟叫讷亲亲自前往,这是朝廷上下此前没人能想象到的。故此皇帝这样孤注一掷的旨意一下,朝廷上下无不人心惶惶。

皇后崩逝,自然会有下一任皇后继位中宫;可是大金川之战,在皇帝心中却已然只剩一条路:非胜不可。

此中轻重,朝堂上下自然都掂量得清楚。

这样一片前朝、后宫人心惶惶之下,长春宫已然布置成了影堂,同奉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以及哲悯皇贵妃的御影图像。

婉兮前去行礼,时隔这样久,终于在这里再度与傅恒重逢。

此次见面,中间已然隔了婉兮与孝贤皇后的彻底翻脸,已然隔了孝贤皇后的死,故此那一抬眼四目相对之时,婉兮只觉心下已然沧海桑田,岁月飞渡。

那么多的往昔,已然再也追不回了。

故此婉兮并未走过去,只是隔着影堂空阔的地面,与傅恒浅浅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来,直直望向前路,坚定行去。

三卷138、不改(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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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一怔,忙追上来。

“九儿!”他从未见过婉兮如此不顾,决绝而去,心下一时惶急,便脱口而出这个昵称来。

婉兮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回头望过去。

目光浅浅,却终究还是在傅恒面上一刺。

傅恒顿觉失言,忙左右看一眼,上前打千请安:“奴才傅恒,请令主子的安。”

婉兮也是压住心头一声叹息,依旧浅浅点头:“本宫安。傅大人也安。还望傅大人回府之后,转达本宫向九福晋、两位阿哥的问候。”

这还是婉兮这样正正式式叫他为“傅大人”,傅恒更是怔住,呆呆抬头看婉兮。

“令主子……奴才竟是做错了什么?”

婉兮心下何尝就不难过?可是许多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她与他之间终究已经被隔挡住,不是一句简单的“对错”就能解得开的。

婉兮便抬起头,避开傅恒的凝视,仰头望向那一带被宫墙夹成细长的天际。

“傅大人,你如今已是朝堂上举足轻重之人,况且年纪也二十七岁了,更是两个阿哥的阿玛了。我若还按照小时候的称呼,便不免唐突。故此从今日起,我口中再无‘九爷’,唯有‘傅大人’。还望傅大人体谅。”

傅恒心下咯噔一声,却也并非全都不明白。

他垂下头去,眼前晃动着姐姐最后那几年与九儿之间的恩恩怨怨。

许多事做了便已经注定无法挽回,如今作为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事越行越远,却无力拉得回来。

“这是孝贤皇后的影堂,傅大人终究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在此处我与傅大人说这番话,相信傅大人心下也能好过些。”

傅恒是谁,此时的傅恒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孝贤皇后死在出巡的路上,更是大半夜的死在船上,古往今来都是极其罕见,任谁心下都要多画一个问号。更何况他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呢?若他想查,并非查问不出什么来。

故此,他心中对她,兴许也并非全无怨怼吧?

那样也好,便在此地,孝贤皇后生前的寝宫、死去的影堂,正式与他拉开了距离吧。

这样兴许,对他们两个都好。

九儿的话,他听得懂。

傅恒在马蹄袖里,紧紧攥住了指尖。

“奴才明白,令主子在此时此地说这番话,是为了奴才好……可是,奴才并非一叶障目之人。奴才,心下虽因姐姐的崩逝而伤悲,然,奴才心下也都明白。”

“更何况这些年,从令主子进宫第一天,到东巡临出京师,令主子那每一日的经历和处境,奴才也都心知肚明……故此,奴才还是奴才,从不会因为姐姐的崩逝而改变。”

“奴才还望令主子明白奴才这一份心情……”

婉兮心头也被狠狠一撞,眼中亦是模糊。

“傅大人何苦还说这样一番话?倒叫我心下更是难过。”

傅恒却笑了,眼中含着隐隐水影,唇角的笑却如三月春风一般,潋滟得那般温柔。

“令主子怎么忘了,奴才与令主子的相识,本在姐姐之前。奴才并不是在长春宫中结识令主子的,故此奴才是比姐姐更早知道令主子是什么样的人。”

“奴才的心是奴才自己的,并不会因为姐姐而有半点改变。”

三卷139、倾心(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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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下忽悠一热,那句“九爷”已是凝到了舌尖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此地,还是叫她生生忍住了。

她深深吸口气,轻轻看了玉壶一眼。玉壶会意,便紧忙走开了,宫墙夹道里看着些来往的人。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上前亲手扶起了傅恒来。

她的手只是托住他手肘,可是这却是他们两个从交辉园一别之后,第一次最近最近的接触。

傅恒心下一晃,那一刻险些要控制不住,伸出手臂去拥她入怀。

那一瞬微妙,婉兮也感受到了,忙松开手退开两步,低声提醒:“傅大人,此乃深宫禁地!”

傅恒勉力克制住。

婉兮更是转过身去,索性背对着他。

“傅大人……此时前朝后宫,都是人心浮动之际。傅大人言行千万谨慎,莫落半点口实给别人,以免影响傅大人前程。”

“况此时讷亲已经被皇上寝殿,前去四川经略军务。摆在傅大人眼前的,便既有千载难逢的良机,却也有同样的万丈深渊。”

婉兮这样果断提及官场前程,果然如一瓢清凉泉水,兜头泼醒了傅恒一时的迷惘去。

傅恒忙点头道:“令主子所说的良机,奴才明白。如今皇上亲自提拔的年轻朝臣里,讷亲第一,众人都道奴才第二。而此时讷亲被皇上钦点前去四川经略军务,那么朝中一切,皇上便都要委派给奴才,这便是给了奴才绝好的锻炼机会。”

婉兮见傅恒冷静了下来,这才又转回身来。

目光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才有的沉静如水、黑白分明。

“不仅如此,大金川对于朝廷来说,已成泥沼。从前在广西屡立战功的张广泗,这一回在四川却也多次无功而返;便是讷亲去了,谁又敢保证他就能全身而退?”

婉兮的目光清凌凌定在傅恒面上。

“傅大人,皇上的前朝正需要新旧交替,你与讷亲之间也是胜负决断之时了!若讷亲此次大金川军务不能得胜还朝,那么他的身份将一去不返。傅大人,讷亲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是你的。”

傅恒的面色便也忽地涨红。

皇帝登基以来,领班军机大臣是先帝留下的鄂尔泰、张廷玉;鄂尔泰死后才轮到讷亲……如今张廷玉已老,鄂尔泰已死,讷亲已去四川……摆在傅恒面前的,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傅恒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上的激动:“可是令主子方才说‘万丈深渊’,所指为何?”

婉兮抬眸静静望他一眼。

“今年是皇上登基十三年,正是先帝在位一共的年份。故此皇上早有计划,于今年调整朝堂。这一回东巡山东,更是早于泰山祭天。由此可见,皇上此心已定。”

“正逢孝贤皇后治丧之时,皇上正好动手整饬朝堂。这一回皇上瞄准的,必定是先帝留下来的、已成气候的老臣。打压老臣的同时,扶持傅大人这样的忠于皇上的臣子。而此时讷亲不在朝中,皇上凡事必定都要经由傅大人你来执行。”

“傅大人如何办,便成了关键。做得狠了,臣子怨恨将都集中于你;做得轻了,皇上不足以相信你的能力。”

三卷140、良机(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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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也是心下一警。

“令主子说得对,皇上此时整饬朝堂,正逢姐姐丧期。便是狠烈一些,朝臣也只道皇上是因为姐姐崩逝而心情沉痛,故下狠手;而倘若是奴才也同样下了狠手,朝臣的怨恨便必定都集中到奴才身上来。”

婉兮点头:“从前傅大人多年获皇上越级提拔,早已引得朝臣心下不满。他们看不见傅大人自己的才干,却将这一切都只认为是傅大人为皇后亲弟的缘故。而此时孝贤皇后已然崩逝,傅大人在这个时候便越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绩,如此才能堵住前朝悠悠众口,为傅大人自己未来的路,扫平障碍。”

傅恒点头:“奴才懂了。”

婉兮轻轻转过头去:“我方才说‘万丈深渊’还不止此时朝堂形势这一桩。还有四川军务。此时讷亲去了四川,若能得胜而归,待得回朝之后,他的地位就又将是傅大人你比不得的;而话又说回来,倘若讷亲也崴在了大金川这片泥沼里,你道皇上会如何决定?”

“皇上最心腹之人都无法攻克金川,朝臣势必上折子劝皇上收兵……可是皇上的性子你也该知道,皇上如何肯甘心受此弹丸之地的为难,叫朝廷这多人命、这几千万的银子都白花了?皇上派了讷亲,已是孤注一掷,便已说明皇上绝不可能收兵,只能再派人去!”

婉兮抬眼静静望住傅恒,良久,良久。

“此时朝堂,最受君恩之人,首推讷亲,次席便是傅大人。若讷亲不能完成皇上的心愿……傅大人想,接下来皇上的一片心愿,只能落在谁人身上?”

傅恒心下也是一震。

婉兮垂下头去:“傅大人这些年升迁极快,却从未担任过武职。若一旦大金川的军务落在傅大人身上,傅大人又该如何应对?”

“别说傅大人年轻,从未担过武职;便是张广泗、岳钟琪这般的名将,在大金川亦然遭受败绩……故此大金川绝对不容小觑,傅大人应早作准备。”

傅恒面色微微泛白。

婉兮这一刻却笑了:“说是‘万丈深渊’,其实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千载良机呢?既然张广泗、岳钟琪,或者再加上讷亲都不能克复的话,如果傅大人做到了,那么傅大人今生之功绩,便建于此一役了!”

“依我看,傅大人虽然没承担过武职,年纪又轻,可是却都无妨。傅大人别忘了,你阿玛身为察哈尔总管,你大哥广成、二哥傅清皆为武将。此时若向你的哥哥们讨教,一切还都来得及。”

傅恒听到此处,心下不由得一喜:“是啊,我自己虽然未担任过武将之职,可我大哥,尤其二哥,战阵经验却是深厚。”

婉兮点头而笑:“所以,当千载良机与万丈深渊一并到来之时,傅大人只需提前做好预备,便还是有可能将万丈深渊只变成千载良机的。”

婉兮说罢抿嘴,莞尔一笑。

“我想说的,言尽于此。我终究也是个深宫妇人,对前朝和天下的理解,难免也是坐井观天。未必帮的上傅大人。一切,还看傅大人自己的决定。”

三卷141、春归(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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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心下跳动得更为厉害。

“这世上,我再不信谁,也必定要信皇上和令主子!从前瞻对之战,我赴山西任职之时,令主子便曾经提点我注意西边战事。故此这些年我在山西也学了不少,就算大金川的担子有一日忽然降临到我头上,我也并非毫无准备。”

“不光战事,便是张广泗、岳钟琪等这些人,我在山西、连同回京这几年,也已研究透了。战场经略,说到底,是在调派人。人手调派得当,才会执行正确战略,才能战阵成功。”

婉兮不由得悄然松一口气,轻轻拍手:“这些话,总归我一个女人家是听不懂了。不过见得傅大人如此心有成竹,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婉兮说罢,轻声唤回玉壶,又朝傅恒点头轻轻一笑:“与傅大人说了这么多,我也该回去了。前路不易,傅大人万万善自珍重。”

婉兮说完,也是狠下了心,这才搭着玉壶的手,上了肩舆,缓缓而去。

宫墙夹道那样长,那样笔直,她知道他一直在背后远远地目送她。

可是她,不可回头。

过去的,已不可追。她的眼只能望向前路,只能,一路向前走。

悲伤而乱心的三月终于过去。

京师这北地的春光终于旖旎了起来。所有人都期冀,这前朝后宫的阴霾,都能因为春天的回归而扫淡些吧。

永寿宫的西府海棠再度盛开。这世上都说“海棠无香”,唯有这西府海棠特别,既美又香,两者兼得。

这个月份也正是开始种花种菜的时节,婉兮索性关紧了宫门,带着宫里人专心在海棠树下种花种菜,不理门外的扰攘。

可是宫外却总有人敲门求见。

这日来人是婉兮也没想到的,竟然是柏常在——小柏氏。

因了孝贤皇后船上的那一晚,难得小柏氏最终明白了过来,婉兮也道难得,这便连忙请了进来。

婉兮叫玉壶给小柏氏煮了一壶“柳曹茶”,拉着小柏氏的手,炕沿分左右坐了。

小柏氏不急着说话,先喝茶。喝了一口,便惊讶看婉兮一眼,便再垂首再多喝一口。

婉兮便笑了:“水菱你是江南女子,这茶你喝着口生,也是有的。此茶名为‘柳曹’,是旗人在关外旧俗里的茶饮。用嫩柳芽炮制,喝了可清火明目。皇上春日里,爱喝这个。正好你来,我自然端皇上爱喝的,叫你也尝尝新鲜。”

小柏氏登时再多抿了几口。

婉兮便笑了,吩咐玉叶:“难得柏常在不先生涩,去给柏常在包一包来,叫柏常在带回宫去,寻常润润喉。”

小柏氏自是欢喜,起身行礼:“小妾多谢令娘娘!”

婉兮忙亲自起身:“生受你了。这里又没旁人,我自己又不喜欢那么些劳什子的规矩,以后切勿如此,倒生分了。”

玉叶出去包茶叶,玉壶也瞧出来小柏氏此来,不会是无事,这便也退出去,将隔扇门关上。

小柏氏这才抬眼望住婉兮。

“当年皇上帮我姐姐将我家人都找回来,叫傅九爷亲自带进京来,还给入了内府佐领下。不光我能进宫,我两个哥哥也都给了内务府的差事。如今哥哥柏永吉在造办处当郎中……”

三卷142、耳房(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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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柏氏这话说得……便是婉兮,一时之间也有一点点摸不着头脑。

小柏氏便垂首轻笑:“小妾也是听说,原本孝贤皇后侍寝的话,是住在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三月二十二那会子,皇上却已下旨要将西耳房的装修挪到东耳房去……不瞒令娘娘,虽说此事是养心殿里的司库太监们负责,但是若要新造物件儿,总是要内造办处来经办的。”

“小妾的哥哥又是内造办处的郎中,所有日常事都要经过他的手笔,来登记入册。”

婉兮便懂了。

柏永吉既然是承担着这样的差事,那么终究是谁的物件儿被挪到东耳房去,自然是柏永吉最先能知道的。

婉兮便伸手过去,轻轻握了握小柏氏的手:“我明白了,多谢你来与我透这个气。”

小柏氏这才安心地笑了:“只是这会子,哥哥也说皇上心意还未定下。只说四月反正也要去园子了,整个养心殿都空着没人,便也不急着此事。皇上只吩咐,待得六月从园子回来,将东耳房全部搬迁布置完毕就可。”

婉兮一笑,淡淡垂首。

小柏氏轻叹一声:“此处,便有一个矛盾:孝贤皇后梓宫三月十七才回到宫里,三月二十二皇上就急着要下旨挪房子……可见皇上当时是心急要办这事儿的。可是这会子却又忽然不急了,更是要去园子,要一直等到六月份才最终定……”

小柏氏悄然望令嫔一眼:“怕是皇上心里属意想要挪动的,没能成功,被人给拦住了。小妾想,唯一有能力做到此事的,只能是皇太后吧?而皇太后也必定给了皇上另外一个人选,可惜皇上却同样不愿意,故此一个拖字诀,要等到六月后去再说了。”

婉兮点头笑笑:“你说得对,我也如是想。”

小柏氏不由得眼睛亮晶晶地闪:“……虽然这会子连我哥哥也不知道皇上最后的决定,不过既然他在这个位子上,便必定是能早早知道的。待得六月,若我哥哥有信儿,我一定头一个来禀告给令娘娘!”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震动。

她自己的家人终究是内管领下,相当于辛者库的地位,故此家人无法获得更高官职,她在宫中凡事都指望不上。若能多得一些助益,自然是好的。

更难得这是小柏氏主动来告,况且她曾经还是跟柏氏姐妹有过那么一段龃龉的……便更觉这一刻难能可贵。

婉兮便亲自起身,从自己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银瓶子,搁在小柏氏手中。

“这是鹿血酒。我知道你们江南的汉人不喜欢血腥的,只是这鹿血酒解寒凉怕是最好的。这鹿血酒是我自己素日里用的,你尽管放心。经你的手转给怡嫔,她的病根儿也是寒症,用这个应当能得益。”

小柏氏忙起身:“小妾替姐姐,拜谢令娘娘。”

小柏氏刚走不久,宫门外却瞧见了李玉。李玉一向是个痛快人,这会子却有些犹犹豫豫,仿佛没拿定主意是否该进来。

婉兮瞧见了,便赶紧叫给请进来。

李玉这样犹豫,便必定是皇上那边又有了为难的事。

三卷143、求情(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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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入内请安,婉兮忙问:“我知道这会子正逢孝贤皇后治丧之时,前朝后宫的事情都多,皇上最是心郁难平之时。谙达伺候在皇上身边,与皇上朝夕不离,便也最易体察皇上喜怒。”

“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便都说‘伴君如伴虎’,谙达的为难我也都能明白。今儿谙达这么在我宫外踯躅,想来必定是遇见为难的事儿了。”

“我这永寿宫既与养心殿离着最近,皇上若有不欢喜的,我这边自然也最该第一个去问安。故此谙达不必为难,这便说与我听听吧。就算我未必能为皇上分忧,但是说不定能为谙达分忧,那也够了。”

李玉这便赶紧便又是双喜跪倒。

“其实这话奴才也是不该传给外人的,皇上知道了,必定治奴才的死罪……只是正如令主子所说,奴才也实在是不忍心看见皇上那般发雷霆之怒,故此才想着,这样的时候就算前朝后宫没人敢在皇上面前说话,可是总归令主子是特别之人。”

李玉说着指了指这窗外的海棠:“宫中海棠,从来都是解语之花。皇上将这种着海棠的永寿宫独独赐给令主子,便就是说令主子能解皇上心忧。故此奴才不求旁人,却是一定要来求令主子的。”

婉兮自是承情,点头微笑:“谙达快快请起。谙达有话肯信着我,我自然尽我所能就是。”

原来是皇帝又在因为孝贤皇后谥册文之事大发雷霆。

“谥册之文自由礼部负责。此时的礼部尚书为阿克敦。皇上认为礼部将国语里的‘皇妣’,译为汉文的‘先太后’,皇上认为大误。”

“可是这位尚书大人进养心殿递晚了册文,这便当做没事儿了,跪安就走。皇上发现那处不妥当,喊阿尚书回来,可是阿尚书却是个实诚心眼儿的,已经出宫去了……皇上这便大发雷霆,要把阿尚书交刑部治罪呢。”

婉兮心下轻轻画了个魂儿:“阿克敦?可是阿桂之父?”

李玉便也忙答:“正是!”

婉兮便笑了:“我记得阿桂是武将,这会子金川用兵,阿桂也在军中。”

李玉忙答:“正是。”

婉兮俏皮一笑,轻轻眨眼:“难得见谙达为哪一个臣子求情……这么说来,谙达与阿尚书,或者阿桂素有些交情?”

李玉忙又跪下了:“哎哟,令主子想多了,奴才是万万不敢呐!奴才之所以这回敢来麻烦令主子,实则是觉着阿尚书冤枉啊……更何况令主子您自己个儿还想到了阿桂将军去。令主子想啊,如今正是金川战事胶着之时,哪儿有儿子在外搏命,朝中却因为一个字眼儿就要人家父亲性命的呢?”

婉兮也是点头:“谙达说得对。尽管此时皇上前朝的事,总轮不到咱们置喙,可是这件事儿,我却一定会设法劝阻皇上。谙达放心,先容我想一会子,稍后我便去养心殿求见皇上。”

李玉告退,婉兮垂首细细沉思。

皇上果然要借着孝贤皇后治丧一事,对朝臣开刀了。

阿克敦亦是先帝留下的老臣,此时身在礼部尚书之位。而丧仪一应主要就是礼部承当的,果然皇上第一个便选准他了。

三卷144、救命(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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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何尝不明白,皇上既然已经发了“雷霆之怒”,既然选定了第一个就拿阿克敦开刀,那么这个时候到皇上面前去为阿克敦开脱,无异于自捋虎须。

稍微不小心,就可能逆了皇上的意去,便是多少恩宠都挡不住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当真有一天,九爷要不得不亲赴大金川去,便必定要为九爷保下几个人来。这个

这个阿桂身为武将,又在军中,更是年轻将领,应当能为九爷所用。

孝贤皇后崩逝了,此时九爷的处境如履薄冰,她不能不为九爷着想。

即便是,这将有可能是捋虎须、逆君心,可能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恩宠都搭进去……她也愿意一试。

只是婉兮并未贸然在当晚便去求情,只是带着柳曹茶到养心殿,亲自为皇帝煮茶。

在茶房里,李玉凑上来低声道:“皇上已下旨免了阿克敦礼部尚书的官职,下了刑部大狱。叫刑部审他罪名……”

婉兮点点头,心中有数,并未急着应对。

又过了些日子,李玉再送来消息,说刑部先前拟定了个罪名,可是皇帝却不满意,说轻了,竟然因此要治罪整个刑部。后来刑部上下不得已,只得遵照最重的“大不敬”罪名,给定成了“斩监侯”。

已是“斩监侯”了,便是等着秋来勾决了,婉兮知道,如果这会子她如果再不拦着皇上,那阿克敦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当晚婉兮亲自做好了几样小菜,便到养心殿求见。

皇帝见她进来,便故意板起了脸:“你还好意思来啊?”

婉兮含笑,盈盈一拜。

从三月底到这会子,差不多一个月了,她都没主动登过养心殿的门儿。只自己关起宫门来,专心种花种菜,不管外头那些乱事儿。

皇帝还拿着乔:“今儿这么来了,又要怎么说?凭什么往日都不来,今儿就非来了?”

婉兮也不等他说“免礼”,便自己起来,将食盒端到他炕几上去,一样一样摆好了。还亲自将筷子给墩齐了,送到他手里去。她自己就依着炕沿儿,挨着他坐着,亲自帮他夹菜。

人生气,却不至于跟饭食过不去。皇上这容易上火的春天,最爱吃这些新鲜的小农家菜,这会子连吃好几口,婉兮这才放心开口。

“哪儿是奴才不来呢?一来是孝贤皇后丧期,皇上不是也为孝贤皇后穿了丧服么……这会子奴才哪儿适合到养心殿来陪皇上呢?要不是皇上才十二日便释了服,并且下旨说‘今皇后之事,朕哀则哀矣,而饮食起居用人理事如常’,叫奴才知道皇上没有那么伤心了,这才敢来呀。”

皇帝“哼”了一声:“依爷看,你是心里没有爷!”

婉兮将身子软软倚靠到皇帝身上去:“奴才心里怎么会没有爷呢?遇见爷那会子,奴才还不满十四岁,就眼睛和心里都被爷给填满了。从那以后再难将这世上任何男子看进眼里去。奴才一个月后就进宫来,更是从此都只能看着、想着爷一个。亏爷还好意思说我心里没爷……爷坏了良心!”

三卷145、柔解(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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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前头说得楚楚可怜,谁知道到了最后却爆出一声骂,皇帝一愣,随即反倒扬声大笑开。

伸手一把将婉兮抓进怀里来,便去咬她的嘴。

“好大的胆子!敢骂爷,嗯?!”

他咬,婉兮便躲。

婉兮躲,皇帝便撵。

两人在炕上绕着炕几翻滚了几个来回,皇帝终究还是将婉兮给堵到炕梢墙角里,给压住了。

皇帝的渴望,瞬间便开。

婉兮小声哀求着,“……皇上,你该为孝贤皇后,守……内个……玉。”

皇帝懊恼,“呸”了一声,早已顾不上旁的,径直拉开了婉兮的下裳……

这本不是寝卧的炕,而只是普通坐着的,故此上头没有被褥,只有大红的猩猩毡。

婉兮被压住,又羞又窘,那脸颊上的娇红,便被这大红的猩猩毡给映衬得更为娇俏艳丽。皇帝无法按捺,便硬是在此处,咬着婉兮的嘴,狠降了一回恩泽。

婉兮一来也是想皇上,二来也是想叫皇上的火气消一消,故此也是极力地迎合。

皇帝本想这一回只是浅尝,吃罢了饭再拥入衾被……可是这小妮子这样顽强地扭着身子迎上来,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两人一直缠磨到气喘吁吁,再也没有旁的力气,皇帝这才翻身滚了下来。

来不及去拿被子,皇帝便用自己的大衣裳将两人先盖住,免得着凉。

男人么,这会子最是耳软心活,婉兮上去又亲了亲皇帝的耳朵,这才软声呢哝:“……听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那动静,奴才在永寿宫都听见了。奴才从前都没听见皇上在养心殿里这么大嗓门儿过,都给吓坏了,故此可不敢过来。”

“皇上倒是怎么不快活了?这会子不如说给奴才听听。”

皇帝哼了声,抱紧她玲珑的肩头:“……这些日子来,爷做什么都不顺心!爷想办的事儿,总有人拦着!身为天子,爷这些日子来憋屈得也是够了!”

婉兮妙目轻转,便咬着手指,“吃吃”地轻笑。

皇帝挑眉:“你偷着捡什么笑,嗯?”

婉兮便柔柔道:“皇上净瞎说……爷是皇上,是天子,这天下什么都是爷的,谁敢给爷排头吃啊。照我看啊,‘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皇上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呢~”

“嘿你个小蹄子!”皇帝霍地坐起,直盯着她眼睛:“你还惹爷?”

婉兮咬着手指轻笑:“那爷说说,‘皇妣’译成‘先太后’有哪儿错了?便如‘如丧考妣’一句,父为‘考’,母为‘妣’……只是到后来,也只有坟圈子墓碑上才这么用了。”

“也就是说,‘考’为过身的父亲,‘妣’为逝去的母亲啊。‘皇妣’不是‘先太后’,又是什么呢?”

“嘿你还振振有词!”皇帝面色一沉:“可是这会子皇太后还在世,阿克敦竟然敢说‘先太后’,这不是诅咒皇太后?你叫爷如何能姑息于他?!”

婉兮妙目轻转:“哦~~,原来皇上是为了对皇太后的不敬啊。本来听说是因为孝贤皇后的谥册文,还以为阿克敦是因为孝贤皇后而获罪呢,原来皇上是为了皇太后。”

三卷146、消气(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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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哼了一声:“是孝贤谥册文里这一句:‘荷皇考之慈命,作配朕躬。蒙皇妣之褒称,深嘉至性’。若此处将‘皇妣’译成‘先太后’,岂不是诅咒皇太后已然仙逝?”

婉兮垂首,静静一笑:“此虽是孝贤皇后的谥册文,可是此处‘大误’实则与孝贤皇后无关,只涉及皇太后罢了。故此皇上又何必背上一个为了孝贤皇后而大发雷霆的声名去?”

婉兮歪歪首,做了个鬼脸:“明明与孝贤皇后无干,皇上却非要在这个时候发天子之怒,孝贤皇后倒也罢了,终归已是长逝,可是却会连累到生人啊。此时朝中,孝贤皇后的兄弟里,唯九爷最受皇上器重。皇上若这会子发脾气,难免叫人联想到阿克敦与九爷之间的不睦去呀……”

皇帝轻哼一声:“什么不睦?”

婉兮便笑了:“皇上怎么忘了,阿克敦原本为协办大学士,可是不久就被皇上给免了。结果人家空出来的这个协办大学士的位子,皇上接下来就给了九爷……如果这会子皇上再因为这件事夺了阿克敦的官,甚至要了人家的命,难免会叫人以为皇上这都是为了九爷——这岂不是又为九爷在朝中树敌?”

婉兮垂下头去,幽幽道:“更何况,这会子阿克敦之子阿桂正在金川军中效力,若听说皇上为了九爷而要了他阿玛的命……一来军心难免动摇,二来皇上又要九爷阿桂两人将来如何相处?”

提到大金川、傅恒,皇帝长眉果然轻轻一皱。

婉兮知道最要紧的话,皇上已经听进去了,这便换成莞尔一笑。

“再说皇上的诏旨皆是先写成满文,再由翰林院对译成汉文;而翰林院进册文,又是先写成汉文,再经礼部对译成满文……语言之间不能完全相通处,亦在所难免。皇上又怎忘了,阿克敦是掌翰林院的满学士,并非汉学士,他自己对汉文的领会兴许都不够深,便是有些许错处,皇上也应多予体谅才是。”

“况且,四爷……人家阿克敦这样的译法当真没有错啊。皇上谕旨不是只给朝臣看,更是给天下百姓看。如今天下百姓都只在墓碑上才用‘考妣’之字,故此若皇上坚持用‘皇妣’一词,更是与‘皇考’对用,人家百姓自然就会以为皇上说的是哪位仙逝了的皇太后——更何况,朝中确实有两位皇太后,如今的圣母皇太后之外,不是还有嫡皇后孝敬宪皇后么……百姓哪儿分得清,故此给看混了也是有的。”

皇帝这会子实则气早已消了。

他虽是满人皇帝,然精通汉学,故此那会子只是乍然一看以为“大误”,回头一想已是明白并无大错。他恼的只是阿克敦竟然敢不等他看完册文,人家自己扭头就走了,这实在是身为臣子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大不敬之罪。

可是皇帝错了,又如何能承认是自己错了?他需要一个台阶下,需要有人来“提醒”他,实则那处“大误”并不是错。

只是满朝臣子,在这特殊的时期,人人小心性命,便谁敢来捋这虎须呢?

幸亏……今儿,她来了。

三卷147、杀呗(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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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心下气已消了,可是皇帝终究是皇帝,这面上的矜持还得挂着。

只听他哼了一声道:“就算对译之事,未必当真大误。可是阿克敦终究是三朝老臣,尤其于皇考时得重用。这样的老臣仗着自己的资历,未免眼中不将爷这个年轻的皇帝放在眼里。故此才敢不等爷的旨意,自己先扭头就走!”

婉兮仔细听着,听罢便也抿嘴一乐。

皇帝那语气里,更多的是矜熬,是身为帝王的不舒服,却没有之前那么多的愤怒了。

“他当真是老了,老眼昏花不说,这耳朵怕是也不灵便了!竟然胆敢听不清皇上的呼唤,扭头就走,那当真是他自己想找死!”婉兮妙目流光,便一拍掌:“反正爷是天子,一言生杀,那奴才也收回之前的劝谏,爷索性要了他的脑袋,好好叫自己痛快一回!”

皇帝瞪着她,反倒给气乐了,忍不住伸脚踢她一记,险些将她从炕沿儿上给踹地下去。

“你少来!爷听懂了,你是说他年岁大了,老眼昏黄,耳朵也不灵,这才没听清爷的吩咐。爷若当真这么要了他脑袋,天下人怕也会如你一样认为!”

婉兮便笑了,自己又从炕沿儿处爬回来,将下巴颏抵在皇帝腿上:“爷最是圣明。奴才听说这个阿克敦虽然是在先帝时受到的重用,但是他被判死罪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先帝爷也叛过他死罪呢……反正他也是先帝想要杀的人,索性皇上就替先帝完成这个心愿好了。”

皇帝盯住婉兮,半晌无声。

最后无奈地一声轻叹,将她拉回来,又放在膝上。

“你个小蹄子!这话也就是你敢在爷眼前儿说!”

皇帝今年的大举动,便是向先帝留下的旧臣开刀。皇帝忍了整整十三年,忍过了一轮先帝在位总时长,已是仁至义尽,再无法忍耐。

只是婉兮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他:阿克敦虽是在雍正时得重用,却并不是雍正心腹,否则雍正又怎会也曾想要了这阿克敦的命……这一句话,已是彻底勾顺了皇帝心中的愤懑。

叫他猛然明白,这个阿克敦,不在“先帝心腹旧臣”的名单之内。

皇帝揽着婉兮的头,轻声一叹:“你知道么,爷刚登基的时候,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皇考当年‘苛政’的声名。爷既要尊重皇考,却又不能不将皇考当年做的有些过于严厉的事扭转回来。”

“爷那会子将皇考亲自拟定的一本一本收回来,爷再赦免了当年的八爷、九爷,甚至故太子一脉……爷希冀这满朝的宗室、大臣能知恩图报,好好为朝廷效力。”

“爷怎么都没想到,十三年了,爷施政宽仁,却叫他们仗着资历,越发怠惰!地方贪腐之事屡禁不止,所谓勤劳官员,也只是每日里按时到衙署办差;夜晚到了出宫的时刻,便都是早早回家去了,半点不肯为朝廷多用半点力气!”

“如此下去,朝堂之上党争的同时,懈怠横生,那这个朝堂还将如何叫天下安稳!爷宽仁了十三年,忍了他们十三年,到今年,便要狠狠煞这股子风气了!”

三卷148、婉字(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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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又逢佛诞之日。

皇帝在佛诞日之前都要按规矩斋戒三日后,于四月初八当日雩祭祈雨。

四月初五皇帝在进斋宫之前,按规矩要先至寿康宫向皇太后辞别。

皇太后眯眼打量皇帝:“既是雩祭,便也是祭告上天。皇帝,不如将中宫继立一,一并向上天禀告了吧。”

皇帝不由得皱眉。

从孝贤皇后刚崩逝,皇太后回京之后已经在催立。虽到今日,孝贤崩逝还不足一月,皇太后已是前后催问了多次。

皇帝便垂首淡淡一笑:“回皇额涅,儿子还没想好。况且孝贤崩逝尚未周月,儿子心下也是不忍。”

皇太后倒是笑了:“所谓知子莫若母,你心下当真伤心与否,我这个当额涅的又如何看不出来?”

“皇帝啊,你若当真为了孝贤伤心若绝,我这个当额涅的又怎会不体谅自己的独生儿子,又何苦非要追着你继立中宫?”

皇太后说罢,不由得唇角轻轻勾起。便是皇帝,也垂着头无奈地皱皱眉。

终究是亲生母子,这天下旁人都看不出来的事,儿子却果然是瞒不过娘的。

皇帝轻叹一声:“皇额涅说的是,只是……儿子这会子前朝还有些要紧的事料理,大金川的战事又叫儿子心烦,故此儿子暂且还没想好。”

皇太后轻轻一哼:“中宫不可长久空悬,你也早定主意吧。总归这会子后宫就这些人,按着位份必定是该从贵妃中册立。纯贵妃是汉女出身,便不必提了;如今排位第一的人选,自然应当是娴贵妃!”

“况且她在潜邸时就是你的侧福晋,是先帝替你选定的,跟你有过婚礼,是正正经经嫁进门来的。是妻,不是妾!你若不立她,难道还要立妾室,或者那些汉女、汉姓的奴才去么?”

皇帝从寿康宫出来,不免心事重重。

在进斋宫之前,他忽地叫过李玉来,附耳说了几个名字:“传朕口谕,叫礼部为这几个人拟封号。朕雩祭之后,便正式赐封!”

李玉听了那几个人,微微愣怔片刻,便也赶紧躬身告退去办事。

次日,永和宫,陈贵人便接到了礼部官员私下里送进来的三个字。说是拟定的封号,请陈贵人自己选一个满意的。

陈贵人倒是意外。

进封的事儿,她心思倒是淡。封就封,不封就不封。

只是这封号之事,一向都是圣心独断,今儿礼部官员怎么会忽然将三个字送进来叫她自己挑了?

不过既然如此,也能猜到是皇上的暗中授意,否则礼部官员没这个胆子。况且她一个不得宠的老人儿,人家礼部官员又何苦巴结。

陈贵人便展开那三个字看,一瞧便乐了。

皇上的心思,她懂了。

那三个备选的字是:婉、巽、颖。

巽字生僻,且没什么特别好的;颖字也不新鲜。三个字中最出挑的,且特地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这个“婉”啊。

婉,婉兮啊。

皇上登基十三年,她自从乾隆二年一并晋为贵人之后,长长的十一年没有进封。而今年终于有了动静,皇上却选了这么三个字给她。她如何不懂啊~

陈贵人抿嘴微笑,歪头与白果说:“你们都记着,我今日有进封的机会,都是托令嫔的福。你们日后见了令嫔,也要真心相待。”

三卷149、令妃(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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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祭完毕,四月十一,孝贤皇后崩逝周月当日,皇帝口谕赐封后宫:

令嫔为令妃,舒嫔为舒妃;

陈贵人进为婉嫔;

陆常在为陆贵人,那常在为那贵人,林常在为林贵人。

又谕,令去年已选中的八旗秀女巴林氏于次日,也就是四月十二日进宫。赐封巴林氏为贵人,封号为颖。

皇上口谕一下,整个前朝后宫皆震惊。

孝贤皇后崩逝刚满周月,便是这样大封后宫,叫人全未想到;

更要紧的是,这会子后宫最需要册立的是中宫皇后,而不是这样大封后宫。如今从皇上的心意上,完全看不出谁将是下一任皇后,只能看见一大批年轻的妃子正向高位迅速攀升。

其中尤其以婉兮的出身包衣、又为汉姓,却无子而封妃,叫人大出意料。

口谕传遍六宫,皇太后立即叫人去宣皇帝。

皇帝至,双膝跪于皇太后座前。

皇太后不由得迭声笑:“皇帝,皇帝,我的好儿子……我催着你继立中宫,我倒怎么都没想到,你却急着进封了这样一大批来!”

“怎么,在你心里,原来进封这些低位的年轻嫔妃,倒比你先稳定中宫更为要紧不成?”

皇太后眯眼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还是说,你想赶紧将她们的位分给抬上来,好叫她们当中的谁,迅速拥有了那个成为中宫的资格去,啊?!无子而封妃,你当真办的出来!”

皇帝倒是全不惊慌,跪着还只是淡淡一笑。

“皇额涅问哪个?舒妃么?”

皇帝目光淡淡,盯着那光可鉴人的地砖里,他自己那朦朦胧胧的影像:“舒妃进宫以来从无生育,儿子这回却也自作主张将她晋位为妃。皇额涅可是不满儿子这个擅自的决定?”

“若皇额涅如此震怒,那儿子这便回去改过。终究这会子还只是册封,并未正式册封,更未行册封礼呢。”

皇太后被问得一噎:“我哪里问你什么舒妃!她虽说无子,可是她是出身名门的满洲闺秀,她自然可以封妃!我与你说的,自然是那出身内管领下的卑微之人。”

“康熙朝时,良妃出身辛者库,尚且凭生子才能封妃;可是人家良妃好歹是满洲格格!那魏氏算是什么,她是个汉姓人,便是在辛者库里,出身也是最卑微的!你如何敢违了你皇祖的旧例,如何敢将一个身份如此卑微的汉姓奴才,无子而进封为妃?!”

令妃此封,当真在大清的历史上,前无古人。

大清皇帝一向最看重祖宗规矩,故此皇帝此为,心下早已知道要承受来自前朝后宫什么样的压力。

故此这一会子,他只是淡淡一笑:“皇额涅说的是,儿子此次赐封,果有不妥。不如这样,儿子便一并将这次的赐封全都追回,谁也不封了。”

“你!”皇太后面色铁青:“舒妃出身名门,却在嫔位上整整耽误了七年!你如何不该封她?”

若论中宫之位,皇太后心下自然是两个人选。娴贵妃想得不错,皇太后心中排位第一的人选,其实是舒嫔。可是舒嫔一来只在嫔位,距离太远;二来没有生育,倒叫皇太后无计可施。

若此,皇太后自是最希望舒嫔能早进位分,如何舍得这回的机会又错过了。

三卷150、皆欢(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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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封一下,纵然还未正式册封,未行册封礼,但是口头的称呼已可以改变了。

因此时中宫之位空悬,皇帝又没特地说明此时由谁暂代六宫之事,故此六宫嫔妃也不能如从前一般到长春宫请安时,顺便讨论这些事。而此次以婉兮和舒妃的位分最高,故此后宫嫔妃都是先到二人宫里贺喜罢了。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婉兮自己也吓呆了。

从来皇帝凡事都是向康熙爷效法,而这回皇上竟然公然捅破了康熙爷在后宫定下的这规矩去,叫婉兮心下虽则欢喜,可何尝不悬心呢。

千万的小心,不愿被推上后宫的风口浪尖;可是这会子,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终究还是又得直面这一切。

宫中的女子、太监、妈妈里都来贺喜,玉壶和玉函等几个深明宫中规矩的,更是早已满眼泪花。

“主子,这当真是咱们大清后宫里,从未有过的恩宠啊……”

婉兮立在他们面前,心下那欢喜也好,担心也罢,终究还是一点点平静下来了。

她上前一个一个扶起他们,只露出微笑,点头道:“咱们的一切,自然都是连在一起的。我若得宠,我的位分能高一步,你们也能跟着境遇好些。只是你们记下了,咱们欢喜便只在自己欢喜,若出宫门办事,切切不要叫旁人不欢喜了去。”

终究这次进封,算得上是大封,可是终究还是有未得进封的。

不说旁人,娴贵妃、纯贵妃、嘉妃、愉妃等人,本身已在高位了;可是柏氏姐妹,却皆未在其列。

玉壶忙代众人回话:“主子放心。咱们永寿宫里的人,从来不是言行张狂的。”

婉兮点头:“玉壶、玉函、玉叶你们三个各自按着位份,替我备礼。我先到舒妃那里贺喜。”

玉叶听了倒是不平:“她又未来咱们宫里,主子又何苦先去看她?”

宫中凡事皆有等级规矩,因在嫔位时,婉兮的排位已经在舒嫔之前,故此这一番同进为妃位,便也顺次应以令妃为先。这样一来便合该是舒妃先到令妃这里道贺。

婉兮轻叹一声,上前抓住玉叶的手臂:“刚说过叫你们言行小心,你便管不住你这张嘴!我与舒妃虽然同在妃位,我们的出身又如何是能比的?”

玉壶也道:“正是。况且舒妃最得皇太后喜爱,这会子咱们当真没必要与舒妃论这个先后。”

婉兮点头:“况且,我与她之间还有九福晋这一层。我便怎么都值得先过去看她。”

稍后到了翊坤宫去,舒妃也是承情,听说婉兮来了,竟是亲自迎到了宫门口去。

这样一来,便是两人的礼数又平衡了。

婉兮心下也是欣慰,上前更是一把握住舒妃的手:“兰襟,你这又何必。你我之间若论这些,倒生分了。”

舒妃淡淡一笑:“今儿总归不是止你我二人。这样多的人看着,也省得落了话把儿在她们那。”

说着话,此次一并进封的都上前来与婉兮行礼,口称“给令妃娘娘请安。”

舒妃微笑:“瞧这回进封的,人虽然多,却个个都是与你交好的。”

三卷151、新贵(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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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翊坤宫正殿,舒妃也非拉着婉兮一同坐在上首。

得以进封的众人,互相送上贺礼,各自开怀之后,便不由得都将心思凝在那位明日便将进宫的巴林氏身上去。

出身名门,且初封就是贵人,怎么能叫人心下安生呢。

只是这会子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猜了猜这位颖贵人进宫之后能住进哪个宫里去。

倒是舒妃身为主人,先发话道:“今儿是咱们姐妹的好日子,乐呵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后宫里终究还有未得进封的,咱们若在此说笑久了,倒难免不厚道。咱们话也说得差不多,各自的心意贺礼也都送完了,不如暂且散了吧。”

“总归,明日颖贵人进宫,必定还要进宫正式拜见的。虽说皇上还没定下是到哪个宫里,不过咱们到时候总能再聚。到时候再说话也不迟。”

婉兮也忙道:“舒妃说的是。反正就在明日了,咱们明日再聚也不迟。”

众人便各自散去,婉嫔和语琴都在门口等着婉兮。婉兮一出来,三人便都含笑,六只手握在了一处。

最难得晋位的是婉嫔,婉兮和语琴都赶紧先给婉嫔贺喜。

婉嫔倒眨眨眼:“不瞒你们,我的封号啊,一共是三个字:婉、巽、颖。”

婉嫔不全说破,却是含笑瞟着婉兮。婉兮这脸便也红了。

婉嫔知道婉兮懂了,便伸手过来拍拍婉兮的手:“都在担心明天进宫的新人,可是唯有我不担心呢。总归皇上莫名提前叫我看见了礼部拟好的三个封号,我先选了婉‘婉’。而明日进宫的新人,不是封了‘颖贵人’么。若不是我记错了,那这‘颖’字,便必定是那三个字中,我挑完了剩下的那个。”

语琴一听便也笑了:“可不,大清后宫,没有封号重的。既然陈姐姐早见过那个‘颖’字,那后头颖贵人的这个封号,便必定就是那三个其中之一了。”

婉嫔含笑点头:“皇上将新人放在了什么位置上,总归我心下是明白的。令妃,你这回可也跟我一样明白了?”

后宫赐封的事儿,自然也早传到承乾宫娴贵妃耳朵里去了。

她虽然心下有些涩涩的,不过她现在一门心思关注的唯有皇后之位罢了。其余的什么妃啊、嫔啊的,她倒不看在眼里了。

只是明日进宫的这个新人,倒因为家世,叫她格外关注了一下儿。

不过她却是忍不住笑的:“有趣,真有趣。孝贤皇后崩逝周月,皇上大封后宫;孝贤皇后刚走,新人就要进宫了……皇上对孝贤皇后的情分,原来都是我给高看了。所谓盖棺定论,我这会子总算看明白了!”

塔娜小心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奴才心下倒是觉着,这个颖贵人隐约有了一点子当年舒妃刚进宫时候的感觉呢?同样是出身名门,同样是没进宫就先封贵人了,说不定进宫来不久就又要直接封嫔……”

娴贵妃哼一声:“无妨,谁爱封什么就封什么。总归,本宫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谁也跟本宫比不得!”

三卷152、鹿胎(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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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话,新进封的林贵人欢欢喜喜从外头回来,按着规矩先来给娴贵妃请安。

娴贵妃打量着这个林贵人。

林贵人虽是汉姓女,却是八旗秀女;她阿玛官职低微,不过是个没有品级的拜唐阿,可是朝廷的拜唐阿却是在京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在外文官按察使以上、武官总兵以上的子孙方能获得,故此这林贵人的门第倒是不低。

故此这个林贵人在娴贵妃的眼里,总是个矛盾体,倒叫娴贵妃一时没拿准该如何对待。

总不能再跟当年的秀贵人凤格似的。她吃了皇上那回的教训,还没吃够么?

故此娴贵妃这些日子来,对林贵人也算和蔼。故此这会子倒是先笑眯眯道:“恭贺你进封。我这里也没准备什么,不过有一瓯子鹿胎膏给你。”

“这膏子是用关外的梅花鹿的鹿胎、鹿茸,配了上好的药材配的。补气养血,调经散寒,最是适合你这年纪小、应当补根基用的。”

林贵人跟凤格不同,在承乾宫里好歹还是得到了娴贵妃不少关照,故此欢欢喜喜跪倒接了,自是千恩万谢。

娴贵妃转了转手上的赤金镶宝石的镯子道:“算算你进宫来的日子,统共还不满半年呢,皇上却这么快就给你进了位分。如今是贵人,已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了,足见皇上喜欢你。当真可喜可贺。”

林贵人终究只是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会子脸已是红了。

“娴贵妃真是折煞妾身了!皇上……妾身也不知道皇上他喜欢不喜欢我。”

小女孩的心事,尽数流露到了面上:“总归我进宫的日子也还短,见着皇上的机会并不多。再说我还没……”

娴贵妃便拊掌笑了:“本宫知道,你还没侍寝!不过无妨,终究是你年纪还小,皇上不忍心,多留两年也是有的。况且你也瞧见了,从你进宫,当月七阿哥就薨逝了,再接下来又是过年,又是孝贤皇后崩逝的,皇上也当真顾不过来。”

娴贵妃亲自起身,走下脚踏来,一直走到林贵人身边,含笑轻轻拉住林贵人的手。

“瞧你,这双小手真是细软,我都喜欢。皇上怎么能不喜欢呢?你别急,早晚你都能侍寝。我心下对你总是放心的,不然我怎要送你那鹿胎膏呢?你呀,好日子在后头,且慢慢地等着吧。”

林贵人一张小脸更是红得快要燃烧起来一般。

娴贵妃慈祥地笑,轻拍林贵人的手:“不过说起来,那常在与你同日进宫,也同日进封贵人呢。我瞧着那丫头毛毛愣愣的,虽说也都是与我一样出自那拉氏的,可我都瞧不出来皇上为什么也同样喜欢她?哎哟,你们在一处相处得比我多,依你看,她又凭什么进封的?”

不过是小女孩儿,又是刚进宫的,谁能禁受得起这样的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去?

林贵人便咬了咬唇:“我也瞧不出呢……她唯一的特别,仿佛就是在泰山那会子。皇上要上十八盘,许多嫔妃都不敢,偏她主动请缨,跟着皇上、孝贤皇后、令妃,一起上了山顶,当晚宿在岱顶行宫。”

三卷153、奇怪(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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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此番去山东,娴贵妃未能随扈。而这回皇帝的山东之行,偏偏还发生了孝贤皇后半夜死在船上这么大一件事儿,娴贵妃当真是要好奇死了,恨不得要挖地三尺,将这一行都发生过什么,全都给挖出来!

故此听林贵人提到那晚的岱顶行宫,便不由得一眯眼:“你是说,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你该不是想说,就趁着那晚,那贵人那小蹄子便勾了皇上去,得了皇宠吧?!”

林贵人也是皱眉,垂下头去:“妾身是与皇太后以及其他嫔妃一同住在十八盘下。那晚岱顶行宫里只有皇上、孝贤皇后、令妃、那贵人四个人。那晚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妾身便也无从得知,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罢了。”

娴贵妃霍地转身,旗头上的米珠穗子打得泠泠直响:“本宫最恨这样儿的!”

旗鞋高高的鞋底瞧着地砖,她笃笃走回炕边坐下。

终究是已经年过三十,此时娴贵妃的性子比二十多岁时沉稳了些;况且她此时已经将自己定位在了皇后的位置上,便时刻提醒自己,不叫自己再如从前那般莽撞了。

她垂首细思片刻,不由得霍地扬头:“却又不应该啊!”

“你想啊,那晚上皇上身边有孝贤皇后,还有令妃……她们两个的心眼儿,又如何能是一个小丫头比得过的?皇上必定叫她们两个给缠得死死的,那贵人应当得不着机会去!”

林贵人也深深垂下头去:“总归妾身是在山下,当真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山顶下来之后,妾身倒是看着那贵人跟令妃的关系莫名亲睦了不少。时而有意无意,那贵人的话总是向着令妃说的……”

“哦?”娴贵妃登时眯起眼来。

一个小小的那贵人,她自然不放在心上。可是若是这个那贵人跟令妃牵连上了关系,那她就不能不关注了!

“既然那晚山顶只有孝贤皇后和令妃,你说下山后那贵人与令妃亲近了……那贵人与孝贤皇后呢?有没有如令妃一般?”

林贵人仔细想了想:“孝贤皇后是六宫之主,故此那贵人也是尊敬的。只是那种情态,也只是小妾对于中宫的尊敬罢了,仿佛倒比不上与令妃的亲近去……”

娴贵妃越发觉得有趣:“哦?如此说来,倒仿佛是这个那贵人在孝贤皇后和令妃中间,分出了轻重高低去?”

林贵人点点头:“妾身也有这样的感觉。”

娴贵妃一拍掌:“给我讲讲三月十一,也就是孝贤皇后死在船上那天的事儿。”

林贵人便回道:“那日白天登舟,皇上本来兴致极好,还写诗来着。后来就是令妃给做榆钱饽饽,我们大家都去帮忙。皇上也特别欢喜,还特地给令妃做的榆钱儿饽饽也赋诗一首,还夸奖说令妃体恤民情什么的。”

“总之那日白天看不出任何特殊来,谁也想不到当晚大半夜的,孝贤皇后就忽然崩逝了。”

娴贵妃听得有些不高兴:“哦?令妃就做个饽饽,皇上都要赋诗一首?”

三卷154、怂恿(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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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贵人轻轻咬了咬唇:“不止饽饽……在济南的时候儿,皇上就连给海棠都特别赋诗一首呢。而咱们东西六宫里,也唯有永寿宫里种着海棠罢了……故此那会子咱们心下都是明白的,那首诗皇上就是写给令妃的。”

娴贵妃忍不住高声冷笑:“好啊,好。皇上用不着给令妃这个人写诗,只给她的花儿,她的饽饽写诗就够了!”

娴贵妃大口吸气,平复心下的酸意。

却也还是冷静下来,小心转着眸子打量着林贵人。

“那你呢,那天她们去给令妃帮忙,你怎么也跟着去了?难道说,你跟那贵人一样,已是跟令妃这一趟东巡,变得格外亲厚了么?”

林贵人年纪再小,这会子也是瞧出来娴贵妃不喜欢令妃了。

林贵人连忙蹲礼:“娴贵妃切勿误会妾身,妾身与令妃虽一路同行,却并无那贵人那样的缘分,故此妾身与令妃并没有那般亲近。”

娴贵妃眯眼打量着她:“可是你自己也说了,那日上船帮忙的是纯贵妃、婉嫔、陆贵人、那贵人……这几个原本就与她交好,没什么奇怪。那你呢,你怎么也跟着去了?”

林贵人面上一红,忙躬身道:“妾身彼时是常在之位,便与那时候同为常在之位的那常在坐一条船。那常在既然去了,妾身便想,也应该跟着一起去……”

娴贵妃眼珠儿微微一转:“哦~,原来你也是个有心眼儿的。”

娴贵妃想想,这便也笑了,轻轻拍掌:“你快起来吧,我又没怪你,你总行什么礼呀!”

“别说你跟令妃,没有人家那贵人那么亲近;话又说回来,就算你跟令妃亲近了,又有什么呢?原本你刚进宫那会子,孝贤皇后不就是打算把你给指进永寿宫嘛,再说你跟令妃又都是汉姓人,原本也应该多亲多近。”

林贵人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怯生生起身,垂首立在一边。

娴贵妃抿嘴笑着:“我呢才不在乎你跟哪个宫里交好,因为你总归是我宫里的人,咱们之间的情分便怎么都比旁人更亲近。依我看啊,我倒支持你多与那贵人、令妃多多来往。”

“这宫里寂寞,多个结识的人,便也多个人说说话儿。再说了,人家那贵人都瞧出令妃的不同,主动去攀附了,你若不去,岂不是被人家那贵人给落下了?”

“更何况……这会子你们也该看明白了,这后宫里最得宠的是谁呀,还不是人家出身低微、无子却还能封妃的令妃啊。你呢,年纪还小,未来的日子还长,若想将来得宠,你就得跟人家令妃多学学。”

林贵人小心听着娴贵妃这一番教导,不敢回嘴,只是点头罢了。

娴贵妃也说够了,含笑点头:“你别急。总归呢,你是我宫里人,我便必定不能叫你吃了亏去。等孝贤皇后的谥册完了,我就向皇上好好推荐你,争取叫你比那贵人更早承恩去!”

林贵人哪儿能扛得住这个,登时面红耳赤,也更是心下都投降了的。

总归在这宫里唯有背靠大树才能生存,她既然是住在承乾宫里的,不依靠娴贵妃,还能依靠谁去呢?

三卷155、意外(1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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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颖贵人高娃进宫。

既然中宫虚悬,颖贵人进宫正式行礼,便该到那个可能继位中宫的嫔妃宫里。

便是从这一点上,后宫都能猜测究竟谁有可能继位中宫。

对此,娴贵妃心下还是有把握的。故此她欢欢喜喜等着皇上下这道旨意。

据她来看,虽然皇上迟迟不肯立她为后,不过这事儿是迟早的;就连都到四月十一下午了,皇上还没正式知会她预备明天见颖贵人,她也还是不着急。

这是宫里啊,是这天下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儿。皇上可以进封令妃那个汉姓蹄子为妃又怎样,总归这皇家的规矩是不容得乱到根儿的!

故此娴贵妃叫了林贵人回去歇着,便坐在殿内不急不慌地瞄着窗外。

可是她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从黄昏一直等到宫门下钥,都没能等来这道谕旨。

娴贵妃便有些压抑不住了,她起身大喊:“塔娜、德格!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去,出去给本宫打听,皇上究竟安排了颖贵人进谁的宫里行礼?!”

塔娜和德格都吓坏了,也知道此事的要紧,顾不得宫门下钥的规矩,这便求了敬事房的太监,赶紧出宫打听去了。

稍后回来,两人面色都有些不平静。

娴贵妃狠狠盯着她们两个:“说啊,去谁的宫里了?是不是直接去皇上的养心殿,要么就是去皇太后的寿康宫行礼了?”

如果是直接到皇上、皇太后那去行礼,便不涉及谁继位中宫的事儿,她也可以接受。

可是塔娜与德格却都是摇头。

娴贵妃便砰地站起:“那到底安排去谁宫里了?……不能,绝不可以是去纯贵妃的宫里!”

纯贵妃虽然是汉女,隐然又已经失宠,可是终究纯贵妃也是贵妃,且排位在她之前。况且人家还有皇子啊!若刨除满汉的因素之外,那纯贵妃倒更应该是被册为继后的!

好在塔娜和德格同样还是摇头。

娴贵妃这才稳住一步,按着心口,“那还能是谁?只要不是永寿宫也可。”

塔娜这才跪倒:“回主子,其实是奴才们也绝没想到的……皇上叫颖贵人,明儿到储秀宫,向愉妃行礼。”

娴贵妃眯眼想了半天。

“愉妃?!她凭什么!就算有了皇子,不过也只是在妃位。更何况,她出身不过是南苑海子的披甲人之女!”

塔娜和德格小心对视一眼:“奴才两个方才在外头也计议了好一会子。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只有一点:那便是愉妃也是出身蒙古八旗的,颖贵人也是蒙古八旗……”

娴贵妃缓缓走回炕沿儿边坐下。

“倒也是,后宫里一共就这么两个出自蒙古八旗的内廷主位,多亲多近可以理解。只是……只要皇上不是安了心思,要立愉妃的永琪为皇太子就好!”

四月十二一早,各宫嫔妃也早早到了储秀宫。

别说娴贵妃惊诧莫名,后宫全都没有想到,其实便连愉妃自己又何尝能想到呢。

如今愉妃的位分略微有些尴尬:一来她上头还有两位贵妃,二来皇上刚又进封了两位妃。就算嘉妃这会子养胎不来,那愉妃也还是得面对令妃、舒妃两个平级的主位。

更何况,皇上在赏赐的旨意中,已经明确将令妃排在了舒妃和她愉妃之前。

三卷156、不满(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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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贵人尚未到,愉妃已是先见了一圈儿的礼。纯贵妃和娴贵妃都含笑受了,婉兮和舒妃自然都是推辞。终究愉妃是潜邸老人儿,且诞育过皇子,论年纪和资历,婉兮和舒妃都愿意谦让。

各自落座,愉妃赶紧请纯贵妃和娴贵妃两位上座。

纯贵妃此时虽然在名分上还是居首,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实际情形,故此反倒拉住愉妃的手笑道:“这好歹是你宫里。皇上既然叫颖贵人到你宫里行礼,自是叫你来尽这主人之道的。我若坐了你的正座,稍后颖贵人来了,还不得将我当成了你?那倒叫新人不自在了。”

“既是皇上这样的安排,你便不必过谦了,快坐下,我们陪着你就是。”

娴贵妃听了,不由得冷笑一声:“纯贵妃白瞎有两个皇子,如今在皇上眼中却比不过只有一个皇子的愉妃去了。咱们这大清的后宫里啊,一向都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会子我瞧啊,皇上既然跳过了纯贵妃,反倒将愉妃推到前面来,怕是在皇上心里,五阿哥的地位倒是超过三阿哥和六阿哥去了!”

从前娴贵妃说这些话,好歹还有孝贤皇后压服着。这会子她这么说了,满屋子的人,却没人敢再说话了。

愉妃尴尬地立在当间儿,倒不知该怎么办。

婉兮垂下头去,眼前又是皇上那番含笑神情,说“后宫的事,你得帮爷好好管着”。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便抬眸静静一笑:“无论是哪个阿哥,同样都是皇上的儿子,在皇上心里何尝就分了轻重高低去?总归皇上春秋正盛,皇子就还是皇子,又还有旁的什么身份去么?”

婉兮说着起身朝纯贵妃和愉妃微微点头:“此时我瞧着纯贵妃和愉妃尚且没有旁的意思,娴贵妃既然并非任何一位皇子的母亲,便不必替这两位母亲操心了。”

娴贵妃面色一变:“令妃,此处容得你对本宫如此说话么?”

令妃含笑淡淡一礼:“如果妾身没有记错,这里是储秀宫,是愉姐姐的所居之宫。娴贵妃若有指教,改日妾身一定亲赴承乾宫听受。”

婉兮说罢,径直上前扶住了愉妃的手臂。婉兮的目光从纯贵妃面上滑过,纯贵妃便也笑着上前捉住了愉妃的另一条手臂。两人合力,一并将愉妃送上了正座去。

婉兮一拍手:“这便好了。正主儿归位,新人也好进门了。”

敬事房的太监,并内务府的两位内管领福晋一齐进内禀告,说颖贵人已经到了。

婉兮含笑将眸光转向愉妃,便示意已是将此处说话的权利都交还给了愉妃。

愉妃点头,微微吸气,坐直了身子:“请颖贵人入内。”

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外头的新人。

从去年的八旗女子引见,这位巴林氏走入众人耳朵已是数月,总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之感。

越是这样,便越显得这人与众不同,颇有先声夺人之势。

这会子就连娴贵妃也暂时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同样眯眼望住殿门。

三卷157、风波(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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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旗鞋敲地,远远笃笃而来。

却没有通常新人初进宫时的谨慎,脚步声也并不迟疑,而是走得很快,步伐落得十分干净。

便从这脚步声,婉兮便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与语琴道:“果然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性子看来飒爽。”

语琴也抿嘴一笑:“但愿不是如某人一般的口无遮拦就好了。”

说话间,颖贵人已然入内。没穿旗装,穿的却是她蒙古本族的服饰。头上戴着大大的牛角发夹而进。那硕大的牛角状发饰上满是白银发夹,夹上镶嵌红珊瑚、绿松石。左右两边又垂下白银的穗子。随着她飒爽脚步,那些穗子彼此碰撞,发出悦耳的泠泠之声。

一众后宫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愉妃却笑了。

愉妃自己在宫中也还是做蒙古本族的打扮,只是头饰也不敢用这项牛角发饰了,只是在头饰上加一些红珊瑚米珠的额穗罢了。而这会子的颖贵人年轻气盛,这般装扮而来,倒格外活泼好看。

颖贵人走进众人视野,也并不拘泥,没有行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而是按着蒙古族的礼节,简单而直白地上前躬身,然后向正位而坐的愉妃,双手举过头顶,献上绣有云林,八宝图案的丝绸哈达。

愉妃又是惊喜不禁,忙起身也以蒙古的礼节接了。

颖贵人也自是惊讶,又听愉妃以蒙语说话,这便面上也露出欢喜之情来,知道这位就是后宫中出身八旗蒙古、位分最高的愉妃了。

两人用蒙语交谈、以蒙古礼节见礼,亲亲热热,倒是将其他嫔妃都暂时给忘却一边了似的。

旁人倒还无妨,娴贵妃却是坐不住了。

她轻哼一声道:“今儿咱们旁人倒是白来了。还不如就叫颖贵人进宫来,单独见愉妃就是了。总归人家这两个都是出自蒙古八旗,一家人,自亲热。”

愉妃这才微微一震,忙给娴贵妃一礼,“是妾身一时欢喜,倒忘了规矩,还望娴贵妃海涵。”

说着拉过颖贵人来,按着位份一个一个介绍。

终究这会子还是纯贵妃排在首位,故此愉妃还是先给纯贵妃引见。娴贵妃坐在一旁,更是冷上眉梢:“愉妃当真是越来越会作人了。”

当着新人的面,愉妃十分尴尬,却不得不忍住。

待得带颖贵人拜见娴贵妃。颖贵人还是用蒙古的礼节行礼,并未严格按着宫规请跪安。纯贵妃那边都受了,娴贵妃却笑了:“颖贵人,本宫知道你出自蒙古八旗,阿玛还是蒙古镶红旗的都统,还有世袭轻车都尉的爵位,身份尊贵。你在你家里头,在你族人眼里,自然也跟个公主似的尊贵。可是你别忘了,你这会子进宫了。位分已定,如今只是个贵人。”

“便谁容得你擅改宫规,不行宫礼了?!”

颖贵人进宫来不行宫礼,此事原本可大可小。

皇帝是开通之人,在宫内允许愉妃穿蒙古服饰,也一向都允语琴穿汉家衣裳,故此颖贵人进宫来行蒙古礼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总归这是宫里,若没人见怪便什么都好说;既然娴贵妃见怪了,那便反倒可能成了不敬之罪。

三卷158、拍桌(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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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妃极力拦着,颖贵人倒是望住娴贵妃,目光泠泠而笑。

“在这大清的后宫里,行蒙古的礼节,娴贵妃看不过了?可是妾身却记得,从前这大清的后宫里,蒙古的礼节不但行得,而且曾经为宫中通行礼仪!”

颖贵人这话一出,在座众人又不由得交换了个眼神。

她们都明白颖贵人这是说什么呢。从大清入关,从孝庄文皇后那起,大清最初的后宫之主都是来自蒙古八旗的格格。故此在后宫中不但可以穿戴蒙古衣饰,甚至后宫中曾经有一度都是说蒙语的,更别说用蒙古的礼节来请个安了。

婉兮含笑轻轻与婉嫔道:“看来皇上为颖贵人选的这个封号,当真是选对了。”

颖者,锋芒之尖也;又作聪慧解。

眼前这位颖贵人年轻气盛,又聪颖直率,果然再符合这个字不过。

娴贵妃自己心下已经将自己当成继后了,哪儿能容得一个刚进宫的贵人,就敢这么当面与她顶撞?

娴贵妃冷冷一笑:“曾经?颖贵人,你也分得清是曾经!”

“本宫倒要问你了,你这会子是在‘眼下’,还是在‘曾经’啊?若你身在‘曾经’,你随便行你的礼,总归我不在那会子,我也看不见;可惜你这会子却是在‘眼下’,是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便再没有什么曾经,一应规矩都要照眼下的办!”

愉妃自己先跪下来:“还请娴贵妃海涵……颖贵人刚入宫,一应规矩还要从头学起。”

娴贵妃寒声一笑:“她是刚入宫的新人,不懂规矩,愉妃你也是么?她进宫不行宫礼,你便也跟着不行宫礼了;你们两个相对行的蒙古礼节,你自己不是也早把宫规抛到脑后了?”

“愉妃,你进宫多少年了,你今年多少岁了,还好意思在本宫面前也用这个给自己开脱么?”

娴贵妃压了一晚上的对愉妃的不满,这会子可找着机会,全都痛痛快快地给发作出来了。

六宫无主,这会子的冷场,倒不知该怎么化解才好了。

婉兮垂眸想了想,却是扬眸而笑,甚至拍了拍掌。

“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一见又是婉兮来跟她搅合,娴贵妃忍不住一拍桌子。

“一家人?你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你一个汉姓奴才,这满座的满蒙格格,谁跟你是一家人?!”

婉兮静静站立,极力平复住心中的愤怒。

“娴贵妃说的是,我是出身汉姓包衣,只是这会子我的身份已经变成了皇上的令妃。出嫁从夫,我的身份也自然该从皇上这儿来论。”

“娴贵妃怎么忘了,您母家的辉发那拉氏,与舒妃的叶赫纳拉氏,根本也不是同源,原本也是从蒙古姓氏改过去的呀。如今您怎么反倒看着蒙古礼节这样不顺眼了?”

娴贵妃紧咬银牙。她听得懂,令妃这蹄子是在拐着弯儿骂她忘本!还再在她与舒妃之间,又扎一刀!

婉兮眸光转开,望向这富丽宫阙:“况且我大清之立,历来满蒙联姻,便是皇上的血脉里,也流淌着近一半蒙古的血呢。娴贵妃这是将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么?”

三卷159、授权(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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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蒙语……”婉兮妙眸轻转:“朝廷设立的旗学、官学中,蒙语与满语并学。妾身本是汉姓人,虽不会说蒙语,却未必半点都听不懂;如娴贵妃这样,‘血统纯正’的老满洲格格,若说有些汉话听不懂倒是有的,这蒙语如何就听不懂了?”

娴贵妃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颖贵人朝着婉兮便是一笑:“令娘娘不会说蒙语么?无妨,待得日后,我教你!”

婉兮点头而笑:“好,一言为定。”

正说着话,外头李玉含笑而入,“众位主子,好热闹啊。”

众人一见是李玉亲自来了,便都知道是皇帝有口谕了,忙都起身。

李玉含笑道:“皇上说了,这会子是孝贤皇后的治丧之期,且皇上国务繁忙,今儿便不过来了。颖贵人的所居之宫,一应用度等还请愉主子定夺。”

李玉说罢朝婉兮又是一礼:“皇上还说,请令主子帮衬着些,若是愉主子一时忙不过来,令主子便也跟着一处参详参详。”

愉妃和婉兮忙都接旨。

娴贵妃坐在座位上,手指攥成拳,只能极力撑着。

李玉传旨罢,又正式向一众嫔妃请双腿的跪安,一众人忙都迭声叫“谙达年岁大了,快快请起吧。”

李玉这才告辞而去,婉兮含笑朝愉妃点点头。

愉妃这也便松一口气,只与婉兮和颖贵人一处商量,将如今东西六宫居住的情形告知颖贵人,倒先看颖贵人自己是否有钟意之地。

颖贵人手指绕着头侧垂下的银穗子,歪头想了想:“若说起我自己的心意来,我自然是最先想与愉姐姐住在一处的。可是刚刚听说储秀宫里,除了愉姐姐之外,已经有了陆贵人、柏常在两位,我若再搬进去,怕是要挤巴了。”

颖贵人手指头又绕着那银穗子打了几个转,目光也从一众嫔妃面上滑过去。

“如今我瞧着,独居一宫的唯有嘉妃、令妃、婉嫔、怡嫔几位。只是其中嘉妃娘娘又即将临盆,不该惊动;怡嫔娘娘多年养病……”

听着颖贵人的话,娴贵妃这会子心气倒有些顺了。

颖贵人倒真是个聪明的,这话说来说去,怕又是朝着令妃的永寿宫去了。

终究在冷僻偏远的永和宫,与挨着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之间,谁都会选永寿宫吧。

娴贵妃耸肩一笑,冲自己的女子塔娜哼道:“你说这会子令妃有没有后悔,自己出这个头。如今若人家颖贵人说要住进她的永寿宫里去,她倒不好拒绝了。”

塔娜也应道:“谁说不是呢?”

只见颖贵人想了一刻,忽地一指永和宫的位置:“那我便选永和宫,与婉嫔姐姐住在一处吧!”

颖贵人的话,着实叫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当真就选了那个最偏远的永和宫,跟一个最是心思淡的婉嫔住在一处!

婉嫔自己也是微微惊讶,不过含笑起身,走过来握住颖贵人的手:“我那宫里一向冷清,若颖贵人不嫌弃,咱们一处作伴,倒也热闹不少。”

三卷160、挑刺(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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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各怀心事散去。

婉兮与语琴都陪着婉嫔一起,带着颖贵人去永和宫安排一切。

娴贵妃便在储秀门口,等着纯贵妃。

纯贵妃见是娴贵妃等着她,不由得有些皱眉。娴贵妃倒扬手招呼:“总归你躲,也是躲不开我的。你不在这儿跟我说话,我便撵到你宫里去!我倒不信,你还有胆子敢不开你的宫门!”

“左右咱们两个宫南北挨着,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纯贵妃无奈,也只得吩咐辇轿挨过去。

两位贵妃本该先行,却落到了最后。

长街里安静了下来,纯贵妃含住一声叹息,问:“倒不知你有何见教。若又是想与我争中宫短长之事,我劝你还是算了吧。皇上立谁不立谁,又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娴贵妃这次倒是大度:“你甭想多了!我想谁当皇后,也没把你这个汉女当回事!皇上想不想立你,我管不着;不过我总归知道,皇太后是绝对不会允准的!”

纯贵妃也是黯然。

生下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这一生的小心营算,可是算来算去,到最后终究算不过一个满汉的身份去……便已是贵妃中排位最高的,便是她才是距离后位最近的,可是却已早就成了不可跨越的天涯。

纯贵妃扭开头去:“既然不是与我说这个,你又何必要拦着我?我倒想不着,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面对的人不是婉兮,而换成纯贵妃之后,娴贵妃倒自在从容多了。这会子反倒是笑起来,状甚愉快。

“你不用跟我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知道你也惦记那个中宫之位,可惜拦着你的不是我,是你的身份!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瞧如今我们的圣母皇太后,人家也没当过皇后,如今不也是这天下最尊崇的女人去?我没皇子,你却有啊,你还怕什么?”

纯贵妃便眯起眼来:“哦?看样子你今儿想与我谈的,是我的孩子?”

娴贵妃摊摊手:“哎,回想方才那会子,瞧瞧人家愉妃是怎么对你的。虽说也叫以礼相待,可是人家根本已经摆出一宫之主的姿态来了。要不是我这样的老人儿亲眼瞧着,新人倒都不知道她曾经是你宫里人;如果没有你那个方子,她也生不出五阿哥来呢!”

“瞧啊,她如今已经代替中宫,接受新人的行礼。她能凭什么?她身份低微,本来就不得宠,她能有今天不过是凭着她的儿子!”

“而从今儿皇上这安排来看……我看保不齐皇上想要立她的永琪了!”

娴贵妃说着咂嘴摇头:“真可惜啊,苏婉柔,你是养虎为患。你的两个儿子,如今都比不上人家一个了!”

纯贵妃面色终究一变。

她知道自己的汉女身份无法改变,故此那个中宫之位也只能是空想;可是她却一直都是在为自己的儿子谋求那个太子之位的啊!

而皇上今儿忽然抬出愉妃来,怎么能叫她也不同样担心,皇上是有心于五阿哥了呢?

三卷161、锥心(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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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贵妃的神色,自然都是落进了娴贵妃的眼里。

娴贵妃自然也不意外。

“反正我自己也没孩子,眼下这太子之位给谁,也与我无关。我乐得当个旁观者,不掺和你们这烂摊子事儿。”

娴贵妃顿了顿,才又缓缓道,“不过我心里也压不住不平,我都想说一声,就凭她愉妃的儿子,凭什么啊!”

“论身份,还是论子嗣的数量,她都比不上你和嘉妃。凭什么不是你和嘉妃的儿子,偏要是她?”

娴贵妃深吸一口气,“当然,也是因为今儿皇上把她给推出来,也是卷了我的脸面,我便也自然看她不顺眼了!”

娴贵妃眯眼打量着纯贵妃。

“怎么样,此时你想不想再与我联手一回?总归我是不想叫愉妃出头,而你更不想看见五阿哥当太子!”

纯贵妃到了此时此刻,皇上的心已然远去,中宫之位更不可想,她唯独想要的就剩下一个太子之位而已了。

她便悄然屏息,仔细打量娴贵妃:“若我答应你,你当上皇后之后,是否肯抬举我的孩子?”

娴贵妃眼皮一抬,目光掠向宫墙之上:“反正我又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抬举谁的孩子,不是抬举呢?况且你也该明白,你虽然是有两个儿子,可是你终究是个汉女。”

“咱们大清宫中,总讲究子以母贵,你虽然是贵妃,可血统终究是汉人,故此你的两个儿子便比不上人家嘉妃和愉妃去。不过幸好嘉妃的出身是包衣,又是高丽旗鼓,故此身份与你也是半斤八两,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那就不得不突出人家愉妃的五阿哥了……愉妃虽说阿玛官职低微,可是人家好歹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正身旗人,比你们的血统都强了不少去。皇上这会子又没旁人的儿子,不选她的,又能选谁的呢?”

娴贵妃越说越得意,横着伸手过来攥住纯贵妃的肩舆:“不过待我登上皇后之位,你的儿子若得了我的抬举,甚或当了我的儿子……以我中宫之贵,还谁能与他相比?”

“苏婉柔,你若果这会子不答应我,待得我当了皇后,我便去抬举嘉妃的儿子。叫你的儿子,从此彻底绝了这个念想!”

娴贵妃的话如冰钉,一下一下狠狠钉进纯贵妃的心脏去。

虽然不甘心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虚悬的中宫之位,以此时此刻后宫的位分来算,最有可能继位的便是娴贵妃。

所以娴贵妃这样压抑不住地时时刻刻以皇后自居,不算完全的妄自尊大。

虽说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肯正是册立,可是那一天终究是注定要来到的。

故此这会子,纯贵妃已然失去了拒绝的砝码。

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能叫他们将来得到新皇后的加持,这会子……她便是什么都可以放弃。

纯贵妃轻轻闭上眼:“好,我答应你。我也希望你,不毁此言。”

娴贵妃咯咯一笑:“你答应了,好啊。可是我倒还要先提一个条件,你同样答应了,咱们才能正式开始联手。”

三卷162、指甲(7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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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贵妃一怔:“你还有什么条件?”

娴贵妃垂眸,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

她的指甲又养长了一分。

这世上人的身份啊,便看这指甲的长短,便能分出个高低贵贱。身为贵者,不必徒手劳碌,故此这指甲才能养得长。她现如今,身份又是不同了,故此这指甲便也怎么着都该跟着再养长一分才好。

纯贵妃这会子的语气,已经明摆着了。她们两个从潜邸斗到如今,纯贵妃那一回的语气,能有这回这么谦恭驯顺的?她便越发明白,这后宫众人不管甘心还是不甘心,却也都跟她自己一样,都是知道这个中宫之位迟早是她的。所以这会子,不管是谁,都不敢不俯首帖耳了。

这就是皇后之位的奇妙之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要拼了命,也要当上皇后的原因。

她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苏婉柔,你从前与我联手过好几回,后来却都掰了。我瞧着你后来与令妃倒是走的越来越近……我呢,就是与那蹄子犯冲,她今儿怎么一句一句地顶撞我,你也都听见了。我如今都到了这个地位,她还敢与我这样顶撞,那就别怪我狠心。从今往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故此啊,在我跟她之中,你得选一个。我没兴趣抬举一个跟那个蹄子一天到晚眉来眼去的嫔妃的孩子!”

纯贵妃心上便又如同被捣了一拳。

若是搁在几年前,她能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娴贵妃。可是这几年,在最艰难的时光里,整个后宫里唯有令妃一个是真心疼爱她的四公主。这些情分她没办法当成没发生过。

她垂下头去,心下绞痛。

儿子是骨肉,女儿何尝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为了儿子,就不得不选择娴贵妃;那若绝了与令妃之间的情谊,她可怜的小女儿呢,从此后还有谁肯关心?

娴贵妃瞟着纯贵妃,纯贵妃的为难她半点都没错过。

如今的娴贵妃自己,虽说性子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可是年岁的不同、身份的不同,外加皇上这几年的请敲碎打,也终是有了些长进。

进退、转圜的维度更大了些。

她便笑:“我知道你为难,更明白你是为了四公主。为人母的心啊,我虽然没生养过,不过也能体谅。不如这样,那我就不为难你了……你不必非要跟令妃撕破了脸,你该跟她怎么来往还怎么来往,只要你的心是在我这儿,就够了。”

纯贵妃心下不见轻松,反倒咯噔一声。

“你是让我当你的眼线、内应?”

娴贵妃耸了耸肩:“其实,倒也未必。我跟她之间,当真有什么好争的呢?凭她的出身、位分,她跟我争不了皇后之位;我跟她又都没有孩子,论争太子之位,也犯不上。”

“我现在跟她,充其量不过是斗几句嘴。这个份儿上,也自用不着你当什么眼线和内应。我不过呢,是做个预防罢了。”

“如果她将来命好,会争到更高的位分,你才用得上。不过话又说回来,有皇太后压着呢,她怕是也没机会争取更高的位分了,那我就用不上你了。”

三卷163、赢家(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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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屋檐下,谁敢不低头?

况且这是正宫皇后的屋檐,轻易便可决定一个皇家庶子的命运呢。

瞟着纯贵妃黯然离去的背影,娴贵妃坐在肩舆之上,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走吧,事儿办完了,咱们也回宫歇着去。”

不就是斗几句嘴么,什么输赢的,她当真都不在乎。总归从此之后整个后宫,便都要跪伏在她脚下,这后宫里所有的人,都要任凭她驱驰!

这才是真正的胜利,她才是真正的赢家!

回到宫中坐下喝茶,塔娜小心问:“主子当真决定了,将来要抬举纯贵妃的孩子?”

娴贵妃冷笑一声:“抬举她的孩子?她当我真的不想自己生了么?虽然我今年三十一了,可是令妃那蹄子不是也说么,孝贤皇后、嘉妃她们三十四了还能生,我凭什么就不能生了?”

“这个天下,我自然还是留给自己孩子的!除非当真证明我不能生,才会去考虑旁人的孩子!”

塔娜也是点头,悄声问:“……那,大阿哥呢?”

大阿哥永璜这阵子请安越发殷勤了,甚至在请安的笺表里已经开始出现了“额娘”的称呼。

娴贵妃抬手抚了抚额角:“他呢,自然还是要留着的。总归是大阿哥,无嫡自然立长。况且他那两个福晋的肚子也都争气,连着生下两个皇孙来,说不定皇上为了这江山稳妥有继,就选了他呢。”

“况且大阿哥的额娘是哲悯皇贵妃,身份也够了,而且总比那帮子汉女、高丽包衣出身的要强。若论稳妥,自然是大阿哥。”

塔娜垂下头去:“那纯贵妃……”

娴贵妃轻哼而笑:“给她画个饼罢了。信与不信,最终能不能用来充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这些年与本宫时叛时合,脚上的泡便都是她自己走的,怨不得人!”

颖贵人安顿下来,皇帝终于下旨,带领后宫众人,赴圆明园消暑。

圆明园自然是每年都来的地方,人人都不陌生。园林依旧,只是人换了新旧。

孝贤皇后从此再也无法出现在此处,而颖贵人、那贵人、林贵人三位则是初来乍到。

这一回皇太后虽说也跟着出了宫,却没进圆明园,而是直接被皇帝送去了畅春园。

皇帝给出的理由也是现成的,因为从前皇太后在圆明园里,一向是与孝贤皇后同住在“长春仙馆”里,方便皇后日夜照顾皇太后。这回孝贤皇后不在了,皇帝说担心皇太后“睹物思人”。

婉兮与一众嫔妃依旧是同住“天地一家春”,可是婉兮还没等解开包袱,便见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急急忙忙来报:“奴才回令主子,奴才是‘九洲清晏’伺候的孙玉清。皇上叫奴才来知会令主子一声儿,今儿不用急着拆包袱,稍后皇上还要带令主子起驾别去。”

婉兮面上便一红,已是点头含笑:“孙玉清,我今儿记住你了。多谢你跑这一趟。”

孙玉清年岁尚小,倒隐约有当年刚见毛团儿时候的感觉。

孙玉清忙跪倒:“能伺候令主子,是奴才三生的福分。”

婉兮含笑点头:“你快去吧,回皇上,就说我这就预备好。”

三卷164、静宜(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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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皇帝下旨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孙玉清已经登登跑来,悄悄儿请婉兮出门。

婉兮猜到皇帝说给皇太后请安,只是个幌子。果然皇帝车驾只是到圆明园南边儿的畅春园站了一站,皇帝自己下去请安,很快便回来了。车驾没有回转,便更朝西边行下去了。

婉兮眨眼瞟着皇帝:“再往西就是香山了……,爷难道想去香山不成?”

皇帝瞪她一眼:“谁叫你猜中的?”

婉兮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伏在他怀里摇头:“奴才只是纳闷儿,皇上今儿刚起驾出宫,却又急着要去香山去看什么呢?”

去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将香山行宫改名为“静宜园”,并行修饬,婉兮便曾经好奇来着。

就算修园子,也没有大冬天十二月的吧?故此她心下早就悄悄琢磨,皇上这是偷偷儿地在香山修了什么出来呀?

只是那会子事儿多,又是七阿哥永琮薨逝,又是过年的,她这句话便一直都忍了下来,没问出口。

皇帝便如藏着宝贝一般的孩子,轻轻勾了勾唇角:“去了,你就知道了!”

圆明园距离香山,约莫二十多里的样子,车驾行得不急不慌,正是在黄昏时分抵达了香山。

香山在京师西边儿,早在金、元时代,便已有“西山晴雪”美景之名。这会子虽然入夏,见不到西山晴雪的盛景,然这会子夕阳西下,香山之上遍种黄栌,这般与斜阳互为映照,亦不减余金之美。

西山陡峭,外兼这样的风景宜人,极容易便神迷其间,只看山水罢了。可是婉兮还是忽地一拍掌:“爷,那山上建了什么?”

皇帝便笑了,继续矜持地勾着唇角:“什么啊,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婉兮便指着那高高建在山坡之上,掩映在输赢之中,只隐约露出尖尖房顶的建筑。那建筑远远看着像是塔,可是婉兮却瞧出来不是。

“就是那几座!”

皇帝悠闲地瞟过去,轻哼一声:“香山多佛寺,那不是佛塔么?”

婉兮一跺脚:“不是!”

皇帝这才佯作认真地,也凑过去与婉兮趴在一个窗口上往外看,嘴上却还是悠闲地瞎猜:“……哦,又或者是瞭望哨。这好歹是爷的行宫所在,怎么能没个守卫呢?”

婉兮又仔细看了看,忍不住伸手拍了皇帝肩膀一下:“爷瞎说!瞭望哨有用巨石垒起来的么?”

皇帝肩上吃痛,却是愉快大笑:“这满山盛景,加之日光又暗了,你却能从中瞧见它们,已是了不起的眼力!”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将头斜靠在皇帝肩上:“我明白了,爷就是带我来看这几座‘高塔’的。”

以那“高塔”的高度、所用的石块来计算,可不得从去年十二月,一直修建到这会子才能建成么。

皇帝满意一笑,轻轻点头:“再猜,猜猜爷为何要带你来看它们。”

车驾到山下停住。

因没有大批后宫、朝臣的跟随,只有李玉、武灵阿等知近的人,故此皇帝伸手便握住婉兮的手,两人自自在在地牵着手沿着山间小路上山。

这一路踏碎金阳,迎来银月。

三卷165、心结(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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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拾级而上,抵达山坡上那三座“高塔”下时,这天地已经只剩下黑白二色。

也唯因如此,这一刻置身高塔之下,才更觉这高塔的森然耸立,坚不可摧。

之前在山下,仰头看上来,因碧空、金阳、黄栌的映衬,只觉这高塔成景;而这一刻,夜色将所有的映衬全都滤去,便只剩下这巨大高耸的高塔,刺破夜色,在银月之下悚然高峙。

婉兮不由得绕着走了一圈儿:“在山下瞧着,也没觉着这样大。如今到了它眼前儿,才知道它体量原来如此之大。”

高耸不说,建造的石料皆为大石,一旦大门关严,便休想从外攻入。

大石朝外的一面解释光滑面,没有棱角,便是有人想要从外攀爬上楼,也绝无可垫手脚之处。

婉兮便不由得站定,仰头望站在大石上的皇帝:“……此楼易守难攻。当不为普通居住、观景所用。难不成是哪一处的战阵所用?”

满人世代居关外,住海草房,出外搭建窝棚,远古时还有向地下挖地窨子……却无向上建造如此高楼的习惯。

婉兮便眯起眼来:“这不是佛塔,不为观景所用,可是爷却费了心思在此处建了这个……用为防卫所用……奴才便忍不住想到朝廷用兵之处了呢。”

皇帝不由得朗声大笑,从大石上跳下,走过来含笑里在她眼前。

夜色虽幽冥,他眼睛却闪闪发光,像是天上的星子掉了下来,嵌在了他面上。

“猜到哪儿了,嗯?”

婉兮轻叹一声:“皇上如今最为忧虑的,除了大金川,还能有哪里呢?”

婉兮说着抬手去摸那高塔的圆石外壁:“这样的故意选没有棱角的石块作为外壁,若是建在水边,这石面上挂了水气,更添湿滑,便更加难以攻破。”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金川……那样遥远,我虽然没去过,却也听说那处的山寨皆是依山、临水而建。若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叫朝廷大军这么久都徒劳无功,想来便应该是他们据守在这样固若金汤的高楼里吧?”

皇帝不由动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她小手,将她拉入怀里。

“不愧你祖上是耿藩手下总兵!你虽然生为女儿,却心中还有这样的丘壑,着实难得。”

婉兮便笑了,抬眼望住他:“奴才就算没去过四川,就算没亲眼见过大金川人凭借的工事,可是奴才总归却也了解皇上的心……这些日子来,皇上最为挂心的,甚至不是朝堂,不是后宫,反倒是大金川。”

皇帝轻叹一声:“正是。爷事先怎么也没想到,就凭金川弹丸之地,竟然能叫朝廷用兵受阻这样久。便连张广泗那样的名将徒劳无功。后来我接到战报,才知当地人凭借这样的‘碉楼’,叫咱们官兵无计可施。”

“朕不服气!朕便要亲自建了几座来瞧瞧,朕就不信攻不克它!”

“碉楼,”婉兮抬头望住这高耸的堡垒,点点头:“我大清,骑兵最为精锐,擅长平地纵身,弓马骑射。可是遇到这山势、碉楼,大清官兵的弓马便无法奏效了。”

三卷166、愚蠢(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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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微微眯眼:“爷,用炮轰!”

皇帝眯眼,便也笑了:“好家伙,果然是汉军八旗的后裔!”

满人远在关外,靠弓马骑射,原本并不擅长火器。彼时火器之利,都掌握在明军手里,故此清兵刚入关时,与明军几场大战之中,清军都吃过明军火炮的大亏。

便连皇太极、多尔衮等,都曾因此负伤。

故此从皇太极时代起,便着意培养大清自己的火器重兵。而被俘获的明军、关外的汉人因掌握更多火器知识,便成为了首选。

皇太极将这样的汉人编入八旗,成为八旗汉军,最初八旗汉军便是掌握火炮的“重兵”。

婉兮的先祖便是带兵的总兵官,最初的身份是八旗汉军,故此婉兮对这火炮之事,也曾从长辈口中得知甚多。

婉兮垂下头:“炮火一开,难免玉石俱焚。轰塌的不止是碉楼,还有碉楼里据守的人。爷之所以没有直接想用火炮,便也是怜惜人命吧?”

皇帝忍不住又是一声满意的轻叹,将婉兮的小手包在了大掌之中。

“火炮之利,爷自然也想过。那自然是最简单的法子,可速战速决。”

“只是金川地势,山坡陡峭,便是军粮辎重都难运,更别说大铁炮了;况且爷也如你所想,是不想尽毁了人命去。”

皇帝拉着婉兮的小手,两人在大石上坐下来。

“金川弹丸之地,人口也并不多,爷在大金川用兵,是因为大金川土司背叛在先,爷这才施兵惩戒;爷用兵只想叫他们臣服,却没想杀尽了那里的人。否则以那里的人口,若用火炮,没多少日子便没有活口了。”

婉兮点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也终究都是皇上的臣民,叫他们归心才是上上之策。”

皇帝轻吐一口气:“可惜张广泗等人辜负了朕,如此久拖不决,反倒叫当地百姓以为朝廷软弱可欺,这便越发不肯归心,反倒更加桀骜难驯!”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已经派大学士讷亲前往经略。以大学士才干,奴才想定可不日便传来喜讯。”

皇帝没说话,却轻哼了一声。

那哼声,在月色里,化作一阵袅袅轻烟一般。虽散了,却叫人心下跟着疏忽跌宕。

婉兮不由得悄然仰头望住皇帝:“爷……讷亲这会子应当已经到四川了吧?”

皇帝点头:“他亦向朕递回方略:他打算,以碉制碉!”

婉兮不由得皱眉:“如何以碉制碉呢?难道他想要自己也修建碉楼,然后在碉楼上互攻?”

皇帝点头:“可不就是!”

婉兮张大了嘴巴。

皇帝在香山修建碉楼,以皇帝之力、香山之静,还需要修建几个月呢……这讷亲要在两军战阵上,要挨着人家的碉楼再修建碉楼,那么一座碉楼要能顺利修完,还不得经年累月去啊!

不等婉兮出声,皇帝自己已然先道:“愚蠢!被人牵着鼻子,还未等动手,先被修建碉楼累死了!”

婉兮点头:“……不管这法子最终是否得用,便是时光又要多延宕几倍下去。大金川之战,已经不可以继续拖下去了。”

三卷167、独你(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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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长眉陡结。

“是,讷亲也叫朕失望了!只是讷亲是朕登基以来,第一受恩之人,朕到今年最为为难之时,才将他从朝中派往四川。就是希望他能凭他一向的才干,将朕这心头第一悬心之事给彻底化解了去,不要让朕再在今年这个节骨眼儿上分心,叫朕稳稳当当将朝堂新旧交替之事处置完。“

“而他作为朕第一受恩之人,凭金川之功,回到朝中便自然是朕这朝堂的第一得力之人。如此水到渠成之事,朕都已经帮他安排好了……孰料,他给朕递回来的,竟然只是这样一宗愚蠢至极的方略!”

“若只是此种法子,张广泗等那班蠢人自然都想得出来,朕还叫他讷亲放下朝中军机处的重担,跑到四川去做什么?!”

婉兮垂下头去。

皇帝一向最为看重自己培养起来的年轻臣子,故此在各种场合,对于讷亲都是褒奖之词。这还是婉兮第一回听见皇帝说讷亲“愚蠢”,并且痛陈心中的失望。

既然在皇上心中,排位第一的是讷亲,却不得用的话;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九爷傅恒了。

那样天高地远,九爷又缺少战阵的经验,婉兮虽然提前给了九爷那样的提醒,可是从婉兮自己心下来说,是多不希望九爷去啊。

稍不小心,九爷说不定也会成为第二个讷亲,崴在这大金川的泥沼里,便是皇帝多少年的恩宠也都会在失望之下,化作如此时一般的“愚蠢”二字啊。

婉兮伸手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脖子,将自己的身子软软贴上去。

“真恨奴才是个女儿身,于这战事上也只能陪皇上纸上谈兵,却帮不上皇上什么实际的。”

皇帝也轻叹一声,将她抱紧了。

“爷这样的话,在朝中不能说,爷不想毁了讷亲这些年的功绩,更不想叫朝臣对大金川之战失去信心;这样的话,爷在后宫里更不知该跟谁说,因为她们都是女人,震天价都只知道争宠,争皇后之位,争太子之位……她们都听不懂爷的话,甚至都不屑于听爷说这些。”

皇帝扳过婉兮的脸来,定定望住她。

“九儿啊,唯有你。唯有你才能听懂爷在说什么,也唯有你才能说出这碉楼是什么,又能用什么来攻克……这会子前朝后宫都是人心浮动之际,也唯有你依旧还能将这一颗心,只牢牢挂在爷的身上。”

婉兮的鼻子一酸,险些跌下眼泪来。

皇帝,孤家寡人。所有的心酸都只能自己背负,前朝后宫这么多人,他竟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去倾诉。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怎么会?皇上,还有九爷啊。九爷与我说过,他从小甚至算是皇上养大的,他写字、念书,都是皇上手把手教的。这会子他的年纪、才干,已经都足以为皇上、为朝廷解忧。”

皇帝点点头:“我知道。只是讷亲都做不到的事,小九年轻,又没经历过战阵,我如何放心他就能办好了?”

婉兮仰头,莞尔一笑:“不然奴才学木兰从军,替爷上战场去吧?”

三卷168、神兵(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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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长眉高挑,随即便也眉眼都舒展开,扬声大笑:“爷若叫自己心爱之人替爷上战场,那爷如何还算个爷们儿!只要有爷在,便永远是爷挡在你前头,容不得你出去替爷涉险!”

婉兮吓了一跳,忽地站起:“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爷还要为大金川,御驾亲征?”

皇帝眯眼一笑:“御驾亲征不是不可能,只是这大金川,还不值得爷亲自去这一趟!”

皇帝倏然长身而起,银白月光之下,皇帝眉眼倏然展开。

“身为天子,即便庙堂之高,也足以知江湖之远!运筹帷幄,亦可决胜千里之外!”

婉兮不由得呆住:“如此说来,皇上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

皇帝长眉轻扬,促狭地含笑凝着她。

婉兮脸一红,忍不住跳脚:“方才皇上是故意叫奴才着急呢!”

皇帝这便大笑,生前攥住她的小手:“哪里是故意叫你着急!爷当真是这些日子来,一直心急如焚。那些话,爷独自一个人在心里压得太久了,需要跟你说出来。爷说完了,心下痛快了,便豪情重起,心窍便都开了!”

婉兮这便更是欢喜,放下了心来。

只见皇帝眉眼皆扬,在夜色里,忽然伸手进嘴,在夜色里打了个唿哨。

那哨声清逸,宛若从前在木兰围场里哨鹿时候。

天子一呼,便是天下万民齐集,群行包围之时!

婉兮陡然听得身后有“嗖嗖”只声,宛若什么扯动了风。

难不成当真是又万箭齐发?

婉兮忙回头看去,却错了,只见黑夜为衬景之下,那白月光里,忽然有百十道身影,从地面潜行而至楼下,随即猱行而上!

这样的黑夜白月之中,完全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所有的身影都被拉成一道道黑色的墨影。如鬼似魅,身影灵动飘忽,不久便有人嗖嗖爬上了碉楼而去!

婉兮都忍不住惊得叫出声来:“他们是谁?!”

婉兮当真是寒毛根都竖起来了,皇帝见状更是开怀而笑,将她拉回来按进怀里,这便扬声道:“点燃松明!”

周遭暗寂山林中,忽然呼啦啦同时点燃松明火把,便将这一处照成白昼一般。

在这片光明里,婉兮终于看清了那高碉之上的人影——原来是百十个短衣襟、小打扮的军丁,攀爬皆以软声配虎爪;待得援绳攀上之后,便解下腰上软梯垂下,下头更多人便可顺利向上。

更有楼下数人扶长梯,还有以虎枪向上劈刺,以护卫攀援之人的。

八旗军队最擅配合,八旗每个旗都有自己专职的兵种,一旦打起仗来,各旗之间配合,有以长枪冲刺,有弓箭兵,有钩镰枪兵专扫马腿……这些都是婉兮在盛京皇宫十王亭中,于各旗陈设中看见的,故此她纵然没上过战场,却对这些印象极为深刻。

这一刻,这高碉之上的攻击,像极了八旗兵进攻之时的模样。婉兮便不由得惊呼:“皇上原来早在此处暗中练兵?”

皇帝这才展眉而笑:“看看爷亲自训练出的‘健锐云梯营’!他们又称‘飞虎营’,便是爷要对付大金川高碉的制胜法宝!”

三卷169、私疼(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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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婉兮也只剩下张大了嘴巴,满眼崇拜地望住皇帝的份儿了。

从前总难免以为,远处战事都是大臣官兵的任务,皇帝只在宫中听战报罢了。上回在木兰围场草原深处,她亲眼看见皇帝在草原深处悄然训练鸟枪营,她能猜到皇上那么做是为了防备准噶尔之用……可是终究那会子的没派上用场呢,而这会子一切已经推近到了眼前。

原来身为帝王者,不仅仅是运筹帷幄,而是当真亲力亲为!

所谓派到前线带兵的将官,不过是皇帝手臂的延伸而已。真正的决胜方略,全都在皇帝一人心中!

婉兮心潮澎湃,有万语千言,可就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口,这一刻只想掉眼泪。

谁说眼泪都是悲伤的代表呢,当心下过于澎湃之时,泪珠儿便也成了唯一的宣泄。

皇帝伸手来,抹掉她眼角泪花,甚至自己迈开长腿就朝那碉楼走过去。

婉兮这才惊呼出来:“皇上做什么去?”

皇帝在火光中回眸眨眼:“爷亲自攀给你看!”

婉兮吓得撒腿就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腰:“爷!你别去了!”

皇帝挑高长眉,垂眸看她一脸的担心。

“人是爷亲自从前锋营、护军营里挑出来的,练兵的法子也是爷亲自定的。起初,爷也亲自一处爬过的,你甭怕!”

婉兮却还是死不撒手:“奴才信了,爷当真不用亲自爬了。”

皇帝怎么都挣不开,不由得叹息轻笑:“算了,也省得你担心。对了,说起护军营,你曾祖也是出身于此。”

婉兮点头:“真可惜奴才的父兄后来都转成了文职,倒都不会这些功夫了。否则若这会子,说不定也能帮朝廷立功。”

身陷内管领,等同辛者库,她父兄的官职注定了只是皇家的奴仆。她阿玛清泰负责承应饽饽,她兄长德馨也只是在江南织造里当一个文书小官儿,这样的出身注定了他们无法为朝廷出更大的力。

皇帝却轻轻揽了揽婉兮:“旁人家指望父兄前朝出力,嫔妃才能在后宫得宠;可是你不用!反过来,你父兄家族,都必定因为了你而终得殊荣!他们不需要为爷额外建功,爷也舍不得叫你的父兄冲锋陷阵、血染沙场,用命来换功名利禄。爷私疼你,便自然惠及你家人。你等着吧,他们自然享你的福。”

这一晚,婉兮独自陪皇帝宿在香山行宫“静宜园”中。

不知是不是今日因为碉楼之事而心情鼓荡,还是因为皇帝最后那句“私疼”的承诺,婉兮这一晚格外压抑不住自己……

之前的“健锐营”攀登高碉,种种手段克敌制胜;龙帐之内,她自己也受了感染,变身而成同样的‘云梯兵’,在皇帝身上攀上滑下……

总归切中险要,总归死死盘住,总归……浮涌扭转,以求克敌。

这一晚,皇帝又是笑,又是咬牙低吟,不得不乖乖当足了整晚的“高碉”。

再强硬,再坚固,也都为软绳折服。

终究……

溃,不成军。

三卷170、闹心(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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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孝贤皇后谥册礼终成。

前朝后宫心下便都觉着,这回皇上总该册立新皇后了。

可是皇帝谥册罢了,便也罢了,并未谈及新皇后之事。

最失望的人,自然是娴贵妃。

娴贵妃回到“天地一家春”自己的寝殿,不由得冷笑。

“还不册封又如何,反正便已经是五月了!皇上自己亲口说的,六月咱们就要从园子回宫去。到时候养心殿东暖阁的归属,便总该尘埃落定!君无戏言,皇上自己说过的话,总不能自己违反了。这个皇后之位,我已经整整等了十五年!如今不过就只剩下一个月,我等得起!”

塔娜也道:“主子放心,前儿谥册礼,大阿哥的福晋进宫,奴才已将主子的意思转达给大福晋了。大阿哥这就会在宫外,联络朝臣,叫他们递奏本,敦请皇上早立中宫,以稳定社稷。”

“大阿哥的前程也捏在主子掌心儿里呢,他与咱们如今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在宫外一定落力替主子办事,主子放心就是。”

说到大阿哥,倒叫娴贵妃这心下的气儿平顺了些。

从前她家族依靠不上,她在前朝没有没有什么人能说得上话,总是比不上孝贤皇后与慧贤皇贵妃去,深以为憾。这会子因为大阿哥,终于在前朝有了一颗棋子,她这颗心下也宽慰了许多。

不过她也没忘了小心提醒:“祖宗规矩,皇子不准私下结交大臣。大阿哥在宫外联络朝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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