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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得蛾眉胜旧时》


序章 重生

大梁武耀十九年秋,天子诏令,聘怀国公裴稀之女为太子妃,着于翌岁成婚,进东宫;

二十年春,东宫忤旨抗婚。

其时,秦王萧逐共太子萧邃争位,岁末,帝以太子不治行检为由,废封楚王。未几,复以裴公之女册秦王妃,至秦王登庸,改元晏平,裴王妃立为皇后。

晏平四年,裴后难产,崩于长秋宫,子亦亡。

君大恸,册谥仁懿,时,举国大哀。

三年后。

裴瑶卮是在遍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的。

自从那年在长秋宫断了气息之后,她的魂灵便受制于一股无名之力,被困缚进了一柄宝剑中,对外物几无知觉,唯有生前旧事在神识中不断轮回,可她自己却始终不得轮回。

受困于那样噬心的苦楚中无法逃脱,渐渐地,她甚至以为那柄宝剑便是地狱了,非要困自己一个永世不得超生才罢,可眼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敢装死?!给我跪好了!”

阴刻的厉喝从不远的前方罩下来,裴瑶卮跪伏在地上,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几缕日光趁势而进,刺得她头晕目眩。

庭中寒风彻骨,白雪堆成了山,倒是人间色。

但,这是谁治下的人间?

自己这般,难不成……是又活过来了?

这荒谬的想法才一冒头,她便不自觉地嗤笑出声,脱口低喃道:“这怎么可能呢……”

话音未落,背上便落了狠狠的一鞭子。

“嘶——!”

挥鞭的婆子在她身后,夜叉似的扯起她的头发质问:“贱蹄子,嘟嘟囔囔些什么?莫不是在怨恨诅咒?!”

多亏她这一扯,裴瑶卮方才借力直起了身子。

十步之外的廊下,摆着炭盆暖榻,一妇人委身榻上,裹得跟只活貂似的,分明容色秀美,可眼角眉梢却总带着些小家子气的精明,叫人望而生厌。

不过,她倒是认出这妇人是谁了。

——积阳郡公相韬的继室夫人,左氏。

当年她还正位长秋之时,这位左夫人出入后宫,也曾数次到中宫觐见,彼时谄媚奉承之态,倒是与这会儿的小人得志一南一北。

思及此,裴瑶卮又笑了一声。

见此,一旁丫鬟道:“夫人,您看看她,暗中毒害嫡妹被抓了个正着,如今受着罚竟还笑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在挑衅您当家主母的威严!”

又一婆子道:“五姑娘险些被毁了容,她倒好,才跪了一个时辰便在这里装痴装病的,依老奴看,就是您心太善,这惩处如此之轻,且配不上咱们这位四姑娘的张狂性子呢!”

“倒是我疏忽了……”左夫人懒懒地开了口,望着地上的人如望蝼蚁:“那依你们看,还有何等刑罚,方才配得上四姑娘这千尊万贵的身份呢?”

底下人窥着主子心意,一个个更是卯足了劲儿地火上浇油。

裴瑶卮本就头昏目眩,现下被聒噪得愈发头疼了。

不止头疼。待看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心中感慨,怨不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都疼。

——雪地里,她正跪在一张荆棘编成的茵席上,席子里嵌死了两道铁环,如镣铐一般,人跪在席子上,堪足扣紧一双小腿,便如画地为牢,动弹不得。

前朝修《萧墙刑史》时,给此刑冠了颇为别致的名头——

“呵,残红流翠一茵幽……”

裴瑶卮冷笑着朝左夫人看去,尝试动了动双腿,果然除了彻骨的剧痛之外,别无所得。

她问:“这般狠毒的内院刑罚,裴皇后早已下旨废除了,严令国中不准再见,否则以虐杀罪论处,夫人这是……不要命了吗?”

闻言,左夫人登时坐了起来,面露恶色地吼道:“死丫头!你还做梦呢?指着那位的余威能护得了你?”

“……呵,别说那仁懿皇后已然崩逝多年,就算她还活着——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还指着那失了宠的泥菩萨皇后能护得了你?哈哈,真是笑话!”

裴瑶卮细细听着她的话,不由蹙了蹙眉。

看来,‘裴瑶卮’确实是已经死去多年了。

听这些人话里话外,自己如今这副身躯的主人,应该便是这相氏的四姑娘。

四姑娘,那就应该是……

相蘅?

裴瑶卮心念一动,想着,不会这般巧罢?

左夫人那厢正吩咐了婆子去提其他刑具来,铁了心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谁料这时候却有前门外的婆子匆匆跑进来报信,说是世子忽然回来了!

左夫人顿时脸色一白。

“谁?!你说谁?”

婆子急急道:“夫人,确实是世子不错,老奴听先回来的人说,是皇上下旨宣世子回京的,眼下怕是已经进府了!”

左夫人忖了片刻,不甘心地狠瞪了裴瑶卮一眼,紧着吩咐下人抹掉庭中施刑的痕迹,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靴底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在裴瑶卮身后停住,挡住了袭来的寒风。

“夫人。”

是相婴的声音。

裴瑶卮忍住了,没敢抬头。

左夫人勉力掩饰着慌张,强颜迎过来:“长初啊,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大冷的天,路上难行吧?”

对着这位元嫡世子,左夫人非但不敢斥他私闯内庭之举,还得赶忙吩咐丫鬟去给他准备热汤热饮。

相婴只说不必。

他不说话,众人便也屏息凝神,不敢越雷池半步。

相婴垂眸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楚王殿下回京,母后皇太后有意为殿下聘妻,夫人可知皇太后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相婴说着,有意无意的又看了眼地上的人。

裴瑶卮抬头迎上了这一眼,差点被惊断了心肠。

第一章 此已非常身

拜相婴那一眼所赐,裴瑶卮身疼心慌,一连数日都没睡成一个安生觉。

这十来日间,她已然可以确定,自己的确是莫名其妙的重生在了相氏的四女儿相蘅身上。

相氏乃是国中名门,簪缨世族。说起来,她与这相蘅之间,还有一段渊源。

当年她身为皇后,与拜为贤妃的相氏元嫡长女悯黛,乃是莫逆金兰。一次贤妃得恩旨还家省亲,正逢其父将自小养在外面的四妹接回了家门,相悯黛初次见到这妹妹,便即惊叹——

她生得,实在同艳名绝世的裴皇后很有些相像。

那年相蘅已经十二岁了,第一次进家门不说,眼见及笄待嫁,竟连个正经名字都还没有。

相氏元嫡姚夫人早逝,继室左夫人跋扈。悯黛身为长姐,自怀照拂弟妹之责,回宫之后,总是担心庶妹在府中日子难过,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后娘娘身上。

“你要我给你四妹取名?”

当时,她初听悯黛这请求,一来觉着惊奇,二来,亦十分不以为然。

悯黛说,皇上爱重皇后,天下皆知,若然四妹能得你这位皇后娘娘亲赐名讳,那便如同得了一道护身符,府中上下忌惮皇后娘娘威仪,便是父亲也不会再苛待她了。

瑶卮却是苦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悯黛,我今日是皇后,取的名字是护身符,可若然哪一日,我不再是皇后了呢?”

“若然哪一日,萧逐废弃了我,那我取的名字,便是你四妹的催命符了。”

她想,她可不愿意将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自己身上。

可悯黛却只是说,不会的。

她说,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怎会有不得圣意的一天呢?

她说,瑶卮,你放心,你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后宫里谁都会失宠,你不会。

看着镜中与自己原身有七分相似的容颜,裴瑶卮抬手轻抚,不觉淡淡一笑,心道:悯黛,你错了。

那时,她架不住好友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允了悯黛所请,送佛送到西,特地传了懿旨下去,取了自己的小字‘蘅蘅’,为相家的四女儿赐名,便唤作相蘅。

萧逐听说此事后,知她有意抬举相蘅,为了讨她欢心,不止赐了许多珍宝下去,还险些封了这丫头一个县主之位,幸而她早一步听说,拦得及时。

可如今呢?

当年惑乱江山的裴皇后早已作古——她受夫君背叛利用,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中宫的产床上,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没能保住。而曾因她的庇护过了几天好日子的相蘅,想来在她死后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终是死在了那残红流翠一茵幽之下。

福啊,祸啊。

裴瑶卮推开轩窗,伏在窗台上,抬眼看着雾霭沉沉的天。

相婴那日的话,差了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但凭他的身份性情,能将那话宣之于口,就证明母后皇太后有意聘相蘅为楚王妃的事,绝非空穴来风。

甚至于,就差那最终的一道懿旨了。

楚王萧邃,昔日的东宫太子,曾经差那么一步,便成了她夫君的人。

前世,她在闺中也曾殷殷以盼,盼与子偕臧,白首不离。谁料,他却与她的嫂嫂潘氏暗通款曲,勾搭成奸,在婚典前夕抗旨悔婚,送了她裴氏家族一场泼天的耻辱。

最终,东宫失位,裴氏家门零落,除了秦王萧逐,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赢家胜者。

而今年的相蘅十七岁,议婚许嫁,竟又摊上了这个人。

如同一场噩运的轮回。

裴瑶卮半死不活地想:老天爷呀,你究竟是要重生我一回,还是要重耍我一回?

第二章 犹如故人归

晌午一过,云开雾散,外头天色晴朗起来。

拘在房中休养了这些时日,如今身上好些,裴瑶卮便坐不住了,唤来了两个贴身侍婢,准备去园子里逛逛。

妧芷一听她要出门,紧着劝阻:“姑娘,少出去吧,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说着,颜色一改,嫌恶道:“再说了,若是遇到西苑那小贱人,岂不晦气?”

裴瑶卮不动声色的想:胆敢称主子姑娘作‘小贱人’,真不知什么样的主子才能调教出这等犯上的丫鬟。

她淡笑道:“嘴里发苦,想吃你做的碧涧羹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妧芷便顾不上别的了,兴冲冲便往小厨房去。

另一边,妧序默默捧了副月白斗篷过来,她换上,“走吧。”

相蘅身边的这两个丫鬟,妧芷妧序,前者张狂却忠心,惯会邀宠卖乖,她不喜欢;后者沉稳却多思,寻常无事不张口,她更是排斥。

眼下这情形,看来还是要找个机会,栽培一两个自己人搁在身边才是正经。她想。

主仆两个出了院阁,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相府的景致倒是上佳,架不住这几日连着落雪,白茫茫一片看去,却也没什么惹眼之处了。

裴瑶卮不露痕迹地看了妧序一眼,漫不经心似的忽然问道:“五姑娘近来如何?”

“上回的事,没吓着她吧?”

这五姑娘,便是被妧芷呼作‘小贱人’的那位,闺名唤为盈怀,乃是相蘅同岁的异母妹妹,左夫人所出的嫡小姐。

以裴瑶卮连日来所闻,这两姐妹一向不和,且各自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明争暗斗已是寻常,相蘅自失了倚仗之后,处处落于下风,如今更是为此搭进了一条命去,这才有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妧序听她用辞客气,不由微诧,随即恢复了妥当的神色。

“姑娘宽心,五姑娘并无大碍。”她道,“那件事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多半是西苑的小丫头们手脚粗笨,不小心往五姑娘的茉莉粉里掺进了脏东西,偏不巧您前一日才去过西苑,这才给了左夫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裴瑶卮垂眸一笑。

妧芷那丫头对外龇牙咧嘴,对着相蘅,却是个半点心眼儿都没有的。她没用什么手段,便从那丫头嘴里套出了实话,知道相盈怀茉莉粉里掺进去的‘脏东西’,的确是相蘅主仆的手笔。

说来,还是相蘅自觉在母家不见天日,翻身无望,眼见相盈怀议婚议到了宗室公子头上,她便活动起了心思,带着丫鬟暗中在相盈怀的妆粉里动了手脚。如此一来,婚事将将敲定,相盈怀的脸却毁了,相氏为了脸面,换女代嫁的可能也还是有的。

这事其实不算聪明,若然没有裴瑶卮的重生,如今的相蘅早已经死绝了。估摸着相蘅敢这样做,若不是真蠢,便是有些同归于尽的意思了。

这其中种种真相如此,妧序会不知道?

反正她是不信。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妧序一眼,淡笑道:“你可比妧芷会说话多了。”

妧序低低道了句,姑娘说笑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踏过一弯亭桥,裴瑶卮还欲前行,却被妧序出言拦了一拦。

她不明所以:“怎么?”

妧序心头一疑,缓言提点道:“姑娘忘了,前头这园子是世子的禁地,寻常不让人进的。”

裴瑶卮听罢一阵后怕。

哪怕与相氏渊源如她,无端端占了人家女儿的躯壳,一个不小心都可能错漏百出,委实是举步维艰了。

她笑了笑,依旧往前去了几步,拾起洞窗下零落的一枝红梅。

十足一个惜花人。

“三哥的规矩,我怎么敢忘呢。”她走回亭桥上,遗憾地看了看自己拾花时‘不小心’蹭到泥渍的斗篷,对妧序道:“难得这会儿天气好,我还想多逛逛,你且回去帮我取件斗篷来换。”

妧序面露踌躇之色。

她又道:“放心,我没这个胆子犯忌讳,就在这里等着。”

妧序终是无奈而去。

把人支走之后,裴瑶卮又一次站到了园门之外,抬头看着门边那方别致小匾。

“隐园……”

相婴的禁地么……

与那日救下相蘅的嫡兄模样不同,说起相婴,她想到的还是当年那个身为帝宫禁军武卫的少年郎。

襟怀坦荡,玉质翩翩。

算来,今年的相婴也不过弱冠之龄,半大的孩子,这都有禁地了?

她这样想着,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点点笑意。

冬日里的隐园,实在称不上好看。

一树树开败了的枯枝残叶层层叠叠地蔓延而去,放眼一望,写满了不合时宜。

都是丹枫。

裴瑶卮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

她甚至想象得到,秋日里,这园中会是何等幽烈沉艳,静谧邃美。

而这是……相婴的禁地?

脑中胡乱的想着,她不经意间就走到了深处的亭台之下,直至头顶一片阴影罩下,她才惊觉,这园中竟是有人的。

抬首,便见一人合着一袭玄狐大氅,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头一个念想,竟觉得眼前这男子的形容气派,像极了秋日里的丹枫——

幽烈沉艳,静谧邃美。

那人深深望了她片刻,忽然问:“你就是相蘅?”

裴瑶卮微微一愣。

他又说:“果然很像。”

第三章 更深人不静

相蘅还能像谁?

裴瑶卮被他这两句话说得一懵。显然,这男子与前世的自己应是见过的,但她苦思冥想,却半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这么个人物,自己若是见过,怎么可能忘得掉?

她默默忖度着措辞,正待说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谁让你进来的!”

裴瑶卮吓了一跳,回头,就见相婴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

相婴狠瞪着她,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今日楚王登门,他特地选了此地招待,就是为着没人敢来打扰的便宜。却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了这么一会儿,相蘅这丫头竟如此胆大,敢犯雷池。

裴瑶卮看着相婴的脸色,心道不好,赶忙低眉顺眼地唤了声‘三哥’。

她原是为着好奇二字进来,若然惹恼了相婴,实非她所欲见。

顾及着还有外人在,相婴强自收敛起脾气,转而恭敬地对那人说道:“舍妹无状,殿下见笑了。”

‘殿下’?!

裴瑶卮一个激灵。

分明这帝都天子脚下,最不缺的便是王孙贵胄,能称殿下者不在少数。可不知怎么的,当相婴对这人唤出这声‘殿下’时,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楚王殿下,萧邃。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哪会这么巧。

下一瞬,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问相婴:“你这样说本王未来的王妃,就不怕本王不悦?”

裴瑶卮两眼一闭,仿佛听到了‘轰隆’的一声从天际劈下来。

还真就这么巧。

“殿下说笑了,舍妹配不上。”相婴说着,回头对她低斥道:“还不回去!”

此等场面,裴瑶卮自知不可再留,匆匆一拜,便行离去。

她听到身后,萧邃问相婴,配不上什么?

那人声色低醇,似是看热闹一般的语气在说:“配不上这名字、这脸,配不上皇帝的寤寐思服,还是,配不上做本王的王妃?”

若说对她而言,有可能结亲楚王之事还只是惊魂,那这句‘皇帝的寤寐思服’,则是直接要命了。

裴瑶卮神色恍惚地走出隐园,见妧序忧心忡忡地抱着斗篷等在那里,脸上隐隐有责难之色。她也没什么精力与她多话,直接带人回了寝阁。

晚膳后,相婴派房中的大丫鬟洗竹过来传话,令四姑娘抄写《心经》百遍,作为白日行止无状,擅见外人的惩处。

裴瑶卮从容领罚,客气地送走了洗竹。旋即,便听妧芷对相婴发出许多怨怪之言。

“多嘴。”

妧芷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世子小题大做,忽得自家姑娘这一喝,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瑶卮坐到书案前,语调平平:“世子不是你能议论的,以后记住了,管好你的嘴。”说着,抬首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严谨肃穆,不怒自威,妧芷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只觉这一刻的姑娘分外陌生。

“你先下去歇着罢,妧序留下伺候笔墨就是。”

妧芷心有余悸,听了吩咐,未敢多言,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夜深人静,裴瑶卮一边默着经,一边想着白日里的事。

萧邃那张脸久久徘徊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前世她与萧邃虽曾有过婚约,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从未与他相见过。

以致于当年梁贵妃构陷她与楚王余情未了,借离宫进香的机会与之在佛寺中私下会面,暗中苟且,而萧逐也信了那些鬼话,一再疑心她时,她既觉寒心,又觉讽刺。

但是,萧邃今日的话,又分明透着他曾见过自己的意思。否则,他又怎么会知道相蘅长得究竟像不像裴蘅蘅呢?

这……可能吗?

除此之外,更让她心焦的,还是萧逐。

她之前想不明白,相蘅与自己有这般渊源,萧邃便是想开了要娶嫡妃,饶世界的名门千金,选谁不好,怎么偏偏会选上相蘅?

按说,一个像她的人,他膈应还膈应不及呢。

可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真对相蘅有意的,是萧逐。

萧邃为此而从中作梗,偏要叫萧逐求而不得,这就太说得过去了。

“妧序,”

一语破了寂静,妧序连忙应声,问姑娘有何吩咐。

“这些年,我也算作恶多端了。三哥要我抄经,便是还念着我能悔改。”

她问:“你说,若是我如今悔改了,三哥会愿意成全我吗?”

第四章 成竹在心间

大半夜的,妧序还以为她被鬼附身了。

“姑娘,您忙了一日,累着了,不如先歇息吧?”

裴瑶卮笑了笑。

她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如此直白,妧序一时之间定然无措,不好接话,可她却并非是在说胡话。

左思右想,凭相蘅在相家的地位,若想躲过萧逐的寤寐思服、萧邃的聘妻求娶,目下她所能仰赖的,就只有相婴。

从那日相婴将她从左夫人院中救下来时,她就知道,相婴并不待见相蘅。

相婴身为元嫡世子,年少有英名,素为名士所重。从左夫人对他的态度便看得出来,这位继夫人并不敢得罪他。是以,那日相婴若纯粹只是想救她,甚至不必多说一句话,直接带她离开也没什么不能的。

可他却非拿楚王欲图迎娶之事做文章,如此一来,虽则解了她一时之危,却也使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时,她便知道相婴真正想警示的是谁。

而在她渐渐了解了相蘅的为人之后,也就明白相婴的这份儿不待见是从哪来的了。

“我不累,”她浅笑着看妧序,意味深长道:“不过,若是你累了,一时听不懂我的话,却也无妨。咱们明日再说。”

言尽于此,点到即止。一颗惊雷投下去,她不怕看不到成果。

整整一夜,妧序辗转反侧,难以合眼。

翌日一早,妧芷侍奉早膳时,便同裴瑶卮抱怨,说妧序一大早就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到处都寻不见人影。

闻言,裴瑶卮只是淡淡一笑,胸有成竹。

还能到哪儿去?

她搅着豆浆,心道:自然是去见她正经主子去了。

九思斋。

相婴听罢妧序的禀告,默然良久,眉间隐有蹙意。

末了,他又确认了一边:“她真是这样说的?”

妧序忙道:“奴婢不敢妄言。”

相婴有些想不明白。

昨日见相蘅私入隐园时,他还在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听到了楚王登门的风声,这才特地过去,意图亲近。不想这份疑虑藏在心里还没捂热乎,一大早又听到了妧序的这番回禀。

作恶多端?悔改?成全?

哪一个词儿都不像是相蘅能说得出来的。

他正想着,又听妧序犹疑着启口说道:“世子,奴婢心头有疑虑,不知该不该说。”

相婴点了下头,示意她直言。

妧序道:“自从上回您将四姑娘从西苑左夫人手下救下来之后,这些日子,奴婢侍奉左右,总觉得四姑娘的心性……比起往日,似乎愈发沉稳了。”

甚至都有些不像她了。

这一句,妧序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虽然她是相婴放在相蘅身边的人,但终究是相府的奴婢,揣着这份儿自知之明,议论主子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相婴看了她一眼。

他印象里的相蘅,为人阴毒却会做表面功夫,哄得一票人都觉得四姑娘委曲求全,可怜得很。许是因着幼时的经历,在同龄的女孩子里,她原本已经称得上沉稳了。

可而今,妧序却说,她比以前更沉稳。

懂事的‘沉稳’自然是好,可倘若这‘沉稳’应对的是心机愈发深沉,那还不如不要。

他问:“她近来可曾做过什么反常之事?”

妧序想了想,艰难道:“奴婢惭愧,只觉四姑娘近来处处反常,但论及所作所为,除了昨晚上那番话外,却也无甚其他……唔,对了,昨日在隐园外头,四姑娘像是不记得那里头不让人进似的,奴婢这会儿想起来,她似乎……是有意将奴婢支走,趁机进了园子!”

“这样……”相婴沉吟片刻,“昨日楚王登门之事,她事先可知道?”

对此,妧序很有把握:“这个奴婢可以确定,姑娘并不知情。”

她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她既如此说,相婴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想了想,又问:“她是何时知晓你是我的人的?”

“正是这点最让奴婢心惊!”妧序道,“昨夜之前,四姑娘从未表露过知晓此事的痕迹,可昨夜不知怎的,竟像忽然开了心窍似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是打了奴婢一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要么是相蘅一直都知道此事,只是城府深重,扮猪吃虎;要么,就是不知这几日间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恍如开了灵智一般洞悉一切了。

过往十几年里,相婴从未对这个庶妹产生过这样浓厚的兴趣。

“她既然敢直抒胸臆,我这做兄长的也不能让她失望。”他告诉妧序:“你回去只管直接问她,希望我成全她什么便是。”

“奴婢遵命。”

第五章 同人不同命

裴瑶卮一直对相家后宅的关系十分费解。

相蘅出生时健健康康,却一直养在外面,相韬更是连名字都没给这个女儿取。这样的事,除了生母不得宠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

然而,在相蘅之后,她的生母桓夫人还生了一个小女儿,便是这相府的六姑娘相芳时。对这个女儿,相韬却是如珠如宝的待着,教养之用心,比起相婴来都不遑多让。

这又实在不像是生母不得宠的样子。

就说这几年吧,相韬奉命戍边,也是带了桓夫人与小女儿在身边,却把相蘅一个人留在了帝都家中,整个一活靶子,由着西苑母女同心地对付,这得是何等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这一步?

过去悯黛同她提起,她心里还曾暗自调侃过,同母的姐妹如此差别对待,总不会这相蘅不是相韬的亲女儿吧?

搁下桓夫人刚刚遣人送来的家书,通篇的言辞母爱拳拳,裴瑶卮却隐隐看出了些惊惧苦闷之意。

妧芷见她神色凝重,不由担心,忙问了句,可是夫人与六姑娘有什么不好?

“放心,一切都好。”她淡笑道,“只是父亲回京述职的路上遇上了大雪封山,恐怕还要耽搁些时日才能回来。”

两人说着话,妧序回来了。

妧芷见她回来,埋怨了她好一通儿,正待‘审问’她这一上午都去做什么了,却被自家姑娘截断了话头,分派了差事去办。

她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姑娘。”妧序恭敬地福了福身。一夜之间,她面对着这位主子姑娘时,竟已有些发怵。

“有话对我说?”裴瑶卮浅浅笑着,顿了顿,又恍然似的追问道:“唔,难不成是我昨夜的问题,你想出答案来了?”

“姑娘既然发问,做奴婢的,答姑娘的话是本分。”

裴瑶卮颇有兴致地叫她答来听听。

“您与世子是兄妹,想来,只要姑娘的愿想不过分,世子总会愿意成全的。”

明白了,裴瑶卮心想。言下之意,这便是等着自己摊牌了。

她默了默,目光落在书案上,将桓夫人的家书拿了起来。

她道:“比起楚王府,我如今只觉得,哪里都不如娘亲身边好。”

皇帝与楚王势同水火,相氏长女早已入宫为妃,若是再嫁一女入楚王府——老实的也就罢了,若还是盏不省油的灯——那对相氏而言,便是一步极易出问题的险棋。

她就赌,以相婴那颗清白之心,他不会乐见此事发生。

“她不想嫁与楚王?!”

晚些时候,妧序去九思斋回话,相婴听罢,甚是惊讶。

妧序颔首:“四姑娘的确是这个意思。她说,若是世子能成全她在桓夫人身边尽孝一生,她当感激一世。否则……”

相婴挑眉:“‘否则’?”

妧序艰难道:“否则,十二岁以前的事,她会铭记于心。”

相婴狠狠一皱眉。

片刻,他哼笑一声:“她这是在威胁我?”

要么成全她做个孝女,终身不嫁;要么,她便会记恨母家一辈子,伺机报还?

好,真是好!

第六章 但求返自然

裴瑶卮尚未等来相婴的答复,宫中却率先传来了一个消息——

晏平帝旨,定于三日后亲赴蕤山离宫,迎贤妃相氏回宫。

重回人世之初,裴瑶卮便间接打探过悯黛这些年的生活,得知自己死后,贤妃便以为仁懿皇后追福之名,出居玉泽宫。

对此,坊间都说,这是裴皇后生前与天子失和,死后还连累了一向与其交好的相妃,说是离宫追福,实则不过是被皇帝厌弃,只是碍于天家颜面与相氏一门的地位,不废而非罢了。

“如今可好了,皇上亲自去接咱们贤妃娘娘回宫,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听了这消息,妧芷脸上的欢喜便未褪过,就连向来稳重的妧序,也难得的整日带着笑模样。

可裴瑶卮却开心不起来。

贤妃回宫之事,在整个帝都都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再加上之前被天子特地宣召回京的相婴,朝野内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有意开始抬举相氏了。

不日之后,便有内侍奉命来相府宣旨,召积阳郡公四女相蘅、五女相盈怀入宫,陪伴贤妃娘娘。

前堂,来宣旨的内侍受了赏,满面笑颜地同相婴奉承:“陛下这是心疼贤妃娘娘,怕娘娘刚回宫,天伦寂寞,这才急忙宣两位姑娘入宫陪伴。世子爷,巍巍令族,来日不可限量啊!”

相婴妥帖应对着,面上却不辨喜怒。

相蘅寝阁里,丫鬟们正在那儿欢天喜地地给姑娘收整行装,这时,院门内外此起彼伏地传过来三声:“世子到了!”

裴瑶卮挑了挑眉,搁下手中书册。

“三哥来啦!”她迎到门前,随手挥退了房中侍女,福身见礼,将相婴迎进门来。

见她行止言谈如行云流水,相婴心道:确是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裴瑶卮给他奉上一杯茶,恭顺地站到一旁,眉眼带笑,整个人透着股温和的气度。

相婴一瞬间有些恍惚……

“三哥此来,不知有何吩咐?”

他回过神来,蹙了蹙眉,片刻开门见山道:“明日便要进宫,我想听听你心里有何打算。”

她浅笑从容,道:“那要看三哥打算给我什么样的答复了。”

相婴沉默了片刻,细细地端量着她。

他问:“你可知楚王因何想娶你?”

她却是反问:“不是母后皇太后选中了小妹吗?”

相婴眯了眯眼,看着她不说话。

裴瑶卮见此,也不再装傻,垂首笑道:“但请三哥明示。”

“母后皇太后不过是替儿子出面罢了。”相婴直视着她,道:“娶你,是楚王的意思。”

裴瑶卮毫不意外,“小妹受宠若惊。”

相婴继续道:“而楚王想娶你,是因为皇上想纳你入后宫。”

“因为,你像仁懿后。”

顿了顿,她道:“小妹,诚惶诚恐。”

看着她这副假模假样,相婴不禁嗤笑一声。

“你想做孝女常伴亲侧,我安心,也愿意成全。”他道,“只是我得先问明白了,你不愿嫁楚王,也不愿嫁皇上吗?”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

前世今生,来来去去,怎么就绕不开这两个男人了呢?

一个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一个狼心狗肺,阴刻狠绝。

“是。”她抬首,定定地望向相婴,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萧邃也好,萧逐也好,这一回,她只想躲过萧家的每一个人,得一世安安生生,与世无争便罢。

第七章 缘为故人情

片刻后,相婴拿出一包药粉,放在桌上。

“既然如此,”他道,“明日你便不要进宫了。”

裴瑶卮看看他,将目光落在那包药粉上,看来,他这是想要自己装病了。

相婴见她不动,便道:“放心,这药量轻得很,只是一时之效罢了,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裴瑶卮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踌躇片刻,她依然没有上前,“三哥,我……”

“怎么,后悔了?”

她摇头,“我知三哥是怕皇上宣召进宫之事目的不纯,不让我入宫,是想帮我。只是……”

“长姐待小妹恩重如山,小妹多年未见长姐,心中实在想念。小妹身为庶女,入宫觐见并非易事,过了这一回,往后……就不知何日才有机会了。”

最终,相婴得了她入宫一见,便尽快找机会服药装病的保证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翌日天还没亮透,宫里来接人的车马便到了。

出家门入帝宫,这也是裴瑶卮第一次见到相盈怀。

——那个险些被相蘅毁了容颜的异母妹妹。

小姑娘长得不错,继承了她母亲的秀美容色,只是与她母亲那股小家子气的精明不同,她却是一副盛气凌人之态,所有的嚣张跋扈都写在脸上了,实在不容易让裴瑶卮放在眼里。

大约是记恨着茉莉粉之事,相盈怀看着她的目光甚是恨毒。

车轮滚滚,裴瑶卮阖目养神,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恨恨的咒骂:“贱人,你竟真有胆子入宫!”

她眼也未睁,淡淡道:“为何不敢?”

“你谋害嫡妹,险些毁我容颜坏我婚事,还敢如此猖狂!”

相盈怀越说越气,眼看一巴掌便要朝她挥去,却生生被制在了空中。

裴瑶卮缓缓睁开眼睛,随手甩开她的腕子。

“过去几年里,我确是自不量力了,明明配不上同你这位嫡千金争,却还不知夹着尾巴做人。”

她说到这里,清楚地看到相盈怀面上现出一丝得意。她心头一笑,接着却问:“可我为何配不上,你不知道吗?”

——那是因为裴后身死,长姐离宫,相蘅的倚仗都没了。

“哼!那又如何?你以为如今长姐回来了,她就会护着你吗?”相盈怀一脸鄙夷,“当年是因为你刚刚回家,谁都不知你长了副脏心烂肺,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长姐不知你的真面目,你当三哥也不知你是个什么东西吗?只要他同长姐透个风,你——呵呵,还是趁早认了你这贱胚子的命罢!”

真是个心思简单的小丫头啊,裴瑶卮心想。

她轻笑一声,道:“你既如此喜欢论嫡庶,那我就同你论论——三哥是元嫡,在他眼里,你这个继嫡之女与我这个庶女,只怕也没多大分别。他不喜欢我是真的,可他喜欢你吗?”

她道:“聪明人是要坐山观虎斗的,没道理任由任何一人猖狂。否则那日,他也不会从你娘手里救下我了。”

相盈怀瞪大了眼睛。

往后一路上,她都没再同裴瑶卮说话。

过宫门换车,经过了长长的一路,车驾停在显粹宫外时,裴瑶卮颠簸了一路的心,仿佛忽然停了一拍。

若说那些年宫闱生活里,她还曾有过什么可贵的收获,那就只能是与悯黛的友情了。

“两位姑娘到了!”

悯黛身边的侍女浅斟,一早便候在了宫门口,她二人一到,连忙前来相迎。

裴瑶卮光是看着她,眼圈都有些发热。

浅斟引着她二人一路往里,在正殿外停下脚步,“陛下正在里头陪着娘娘呢,两位姑娘暂且在这儿等一等,容奴婢前去通传。”

第八章 聘女以谷圭

听说皇上在,相盈怀眼中一亮,裴瑶卮心头一震。

虽然此番进宫,定然少不了要同萧逐见面,但她也没做好立马就见他的准备。

好在,片刻之后,浅斟出来对她二人道,娘娘请两位姑娘先去偏殿歇息片刻,稍后再见。

裴瑶卮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萧逐还真没那么想见她。

“怎么样,”寝殿里,相悯黛在屏风后更衣,向浅斟问道:“本宫那两个妹妹,如今出落得如何?”

“五姑娘不老实,四姑娘……”浅斟眉带哀愁,片刻才道:“深肖先皇后。”

相悯黛面色一顿。

相蘅生得像瑶卮,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原还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儿家年岁渐长,形容有变,或许相似之处能淡化些也未可知,可眼下看来,这也是痴心妄想了。

萧逐今日一下朝便过来了,面上虽没直接说什么,但她看得清楚,他心里急着想见相蘅,只是隔着一道门,反倒近乡情怯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是为相氏一族考虑,还是为相蘅这个妹妹考虑,她都不愿这个妹妹归入帝王家。

浅斟从旁宽慰:“娘娘,您别太担心,皇上虽有纳妃之心,可眼下诸事未定,横生变数的事还少么!”

悯黛摇头苦笑,叫她将人带来。

裴瑶卮见到相悯黛时,所有料想中的激动、悲喜都未曾发生。看着故友好端端坐在那里,刹那间,她只觉得心定了。

她有万般牵念,最后都化作一句:“长姐这些年……一切可好?”

悯黛淡笑颔首:“甚好。”

那就好,她心底默默地回。

她与相盈怀就此在显粹宫偏殿住了下来,三两日间,日子风平浪静,萧逐始终并未再登显粹宫的宫门。对此,裴瑶卮既乐见又担心,总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而她自己则已将装病出宫的事提上了日程。

这日午后,她在悯黛跟前陪着针黹,宫人奉了些脂油糕、甜酪上来,悯黛便叫浅斟去请五姑娘过来一块用些。

浅斟却笑道:“娘娘快别记着了,五姑娘可不消闲,匆匆用了午膳便带着丫鬟去永青园逛了!”

永青园,乃是御书房后头的一处小花园,遍植松柏,四季常青。冬日里,萧逐每日用过午膳后都会去走走,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悯黛一听,脸色便不太好。

“没轻没重的丫头……”她问浅斟:“你也不拦着?”

浅斟连忙撇清:“奴婢可没少拦,架不住姑娘机灵,一个眼错不见便溜出去了!”

悯黛没再说什么,裴瑶卮见她手里针线也放下了,正想着开口宽慰两句,这时,外头宫婢传话,母后皇太后派了宫人前来送赏。

赏赐一式两份,赠予相家的两位姑娘。送赏的宫人走后,裴瑶卮方才发现,给自己的这份儿里,多出了一副精细端正的谷圭。

大梁因循古制,素来天子王侯,聘女以谷圭。裴瑶卮上辈子得过两道谷圭,一道被她亲手碎了,另一道,估计已随仁懿皇后葬入地宫了。

她将这第三道谷圭握着,只觉触手发烫。

“这不是咱们家该受的礼器,想来是和寿宫的宫人弄错了。”沉默片刻后,悯黛起身,对她道:“四妹,回去更衣,随我去向母后皇太后谢恩,再将这弄错的东西,完璧归赵。”

第九章 画堂南畔见

和寿宫外,宋姑姑一女当关,满脸遗憾地望着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来得真是不巧,母后皇太后才同国师谈了一回禅,现下方歇了,恐怕一时半刻且不得见呢!”

“既然太后娘娘不便,臣妾也不敢打扰。只是此行除了谢恩之外,尚有一事耽搁不得,还得劳烦姑姑。”悯黛说着,向后一伸手,裴瑶卮便将锦盒递了上来。

“此物贵重非凡,想来该是送赏的宫人无意弄错了,臣妾妹妹不敢擅匿,特来完璧归赵,还望姑姑转呈。“

宋姑姑脸色淡了些,并未伸手去接。

“贤妃娘娘说笑了。母后皇太后执掌后宫数十载,和寿宫的宫人,奉娘娘之命往来送赏,从未出过岔子。”宋姑姑淡淡笑道:“退一万步讲,便是这东西真弄错了——贤妃娘娘,送出去的东西再往回收,换了是您显粹宫,丢得起这个人吗?”

裴瑶卮在后头听着,眉头愈发蹙得紧了。

和寿宫态度明确,这个时候再去硬碰绝非明智之举。她有心想劝一劝悯黛,却又怕自己的身份站出去,反倒引人注目,更难收场。

悯黛沉吟片刻,却还想尽力一试:“宋姑姑……”

“贤妃娘娘——”

宋姑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轻肃道:“母后皇太后的心意是不会错的,娘娘若然固辞不受……那便是大不敬了。”说着,她将目光放在了贤妃身后的人身上。

都不必引见,但凡见过裴后的人,都能认出这人是谁。

她语气温和地问:“四姑娘应当也不愿让贤妃娘娘为难吧?”

裴瑶卮暗暗叹了口气,无奈何,上前盈盈一拜,道:“贤妃娘娘谨慎,遵循礼法,不敢行差踏错。既是母后皇太后抬举,臣女敬领,拜谢娘娘恩典。”

宋姑姑满意了,颔首赞了句:“四姑娘明理。”

出了和寿门,裴瑶卮还来不及缓上一口气,便见显粹宫的小宫女韵儿一脸急切地候在那里,一见悯黛出来,立时疾步过来。

“娘娘,不好了!五姑娘在前头惹了祸,现下被德妃扣着,押到潘贵妃那里去了!承徽宫的人传话,请您尽快过去一趟!”

同时,和寿宫中,萧邃伴着母亲站在窗边,望着显粹宫一行人一路而去。

“长得真是像啊……”李太后想着相蘅的脸,由衷一叹。

沉默片刻后,萧邃却道:“也就是长得像罢了。”

李太后玩味地看向儿子。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很了解裴瑶卮、也很了解相家那丫头似的!”

萧邃无意一笑,没说什么。

两人落座,李太后凝眉问道:“只是邃儿,要娶她做嫡妃,此事你当真想清楚了?”

萧邃笑道:“母后,谷圭都已送出去了,孩儿像是没想清楚的样子?”

“就为了同萧逐作对?”

这回,萧邃没有急着说话。默然半晌后,他问:“母后真的相信,萧逐会在裴瑶卮死后三年,才忽然想起有相蘅这么一颗可堪混珠的鱼目,不顾敬慈宫再三阻拦,决意纳入后宫?”

李太后一怔,随即叹了口气,“自然不可能全是为着儿女私情。”她道,“这两年潘氏坐大,他这是想将相氏拉出来,用以制衡潘氏罢了!”

萧邃摇摇头:“不尽然。”

“母后才刚见过汲光,不若仔细想想,”他道,“萧逐始有纳妃之意前,发生过何事?”

第十章 何时当来仪

发生过什么?

李太后思索片刻,面露恍然。

裴瑶卮死后不久,圣母皇太后梁氏便欲使皇帝立新后。当时梁太后的亲侄女梁贵妃已然被废,梁太后便从母族搜罗了不少妙龄女子,供萧逐挑选,却都为萧逐以命格不合为由,一一驳回去了。

大梁素重玄门术数,当年裴瑶卮便被司天台断为凤主之命,可助龙入九霄,主风调雨顺,治世升平。

萧逐以此为由,梁太后纵然心中不悦,但也无法过分逼迫。母子二人拉锯一段时间之后,萧逐妥协,命国师汲光主掌选立新后之事,为国中贤女批命。

汲光领命之后,离都游历四方以觅之。月余之前,国师忽然回京,之后不久,萧逐便生出了纳相氏之女入宫的意思。

想到这里,李太后心头一个激灵,问道:“邃儿,你的意思是,这个相蘅,她的命格有问题?”

“不该说有问题。”萧邃道:“而该说,她的命格,或许同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很适合这后宫。”

在母亲的惊愕中,他淡淡一笑,啜了一口茶,“您说,这样的人,孩儿怎么舍得冷眼看着她成为萧逐的女人呢?”

和寿宫门前,相悯黛得了宫女传话,急匆匆赶去承徽宫,临行前留了身边侍女泪晴给瑶卮,嘱咐她先回显粹宫,不必担忧。

“这五姑娘也真是……”泪晴没忍住叹了半句,跟着对裴瑶卮道:“四姑娘,咱先回宫吧。”

从和寿宫到显粹宫,途经石兽林时,远远地,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细细听去,这嘈杂里还掺杂着些许啜泣声,裴瑶卮原以为是宫女受罚罢了,正想与泪晴绕条路走,省的多事,不想才刚转身,便听里头传来一句:“……圣母若是执意加罪,业成又何必白费唇舌以自辩?您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我接着就是!”

话音入耳,裴瑶卮猛然一震。

“是业成公主与圣母皇太后……”泪晴脚步也顿了下来,面露担忧,“四姑娘,您且在此稍候片刻,容奴婢去前头看看发生了何事!”

裴瑶卮点点头,却在泪晴走出去不久后,也悄悄跟过去了。

石兽林中,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围聚在一起,梁太后被宫妃婢女们簇拥着,右手边站着繁昌长公主萧姈,她们面前,是梗着脖子跪在雪地里的裴清檀。

跟着她的几个小宫女亦是跪在地上嘤嘤啜泣,显然已经被施过一轮刑罚了。

“嗬!你们听听,业成公主好大的脾气!”梁太后说着,倏地冷下脸色,怒哼一声:“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蹄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哀家面前如此放肆!”

裴清檀的斗篷被扔在地上,身上只穿着单薄小袄,被阵阵寒风激得瑟瑟发抖,却还坚挺着不肯示弱半分。

她呵笑一声,“‘放肆’?敢问太后娘娘,臣女哪句话是胡说八道?难道不是您认定臣女有罪,不听臣女分辩便欲加以处置?既然这些都是实话,臣女不过实说罢了,又何来放肆之说?”

“你——!”

梁太后怒极,这时,跟在一旁孟淑容站出来道:“娘娘息怒,犯不着为这等小事动气伤身!这您赠予繁昌长公主的凤首和叶点翠耳坠,长公主殿里早几日便报了丢失,这是臣妾等都知道的事。如今耳坠在业成公主身上找出来,证据确凿,横竖是辩白不得了。您身为太后,业成公主乃是皇上养女,这孙女行止不端,祖母要教导,谁能说得出什么?”

经她这么一提,梁太后渐渐平息下来,望着裴清檀的目光里缓缓添上得意。

她颔首道:“嗯,孟淑容这话说得不错,小孩子家不服管也是有的,可哀家这做祖母的,总不能因此便不管了。”她从旁唤:“汝仪!”

闻声,宗姑姑立时上前等候吩咐。

梁太后目露残忍,吩咐:“传——残红流翠一茵幽,给哀家好好伺候业成公主!”

话音落地,左右皆惊。

宗姑姑为难须臾,还是领了命,随即便要去传旨。

“——且慢!”

一记急促的斥止声传来,泪晴一惊,转眼看时,就见自家四姑娘相蘅竟直接冲了过去!

第十一章 宁可信其有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众人的目光落在这突然冲出来的女子脸上,以梁太后为首,纷纷愕然不已。

梁太后难以置信地指着她:“你,裴……裴瑶卮?!”

紧跟而来的泪晴跪在地上,赶忙禀道:“圣母皇太后恕罪!这位是显粹宫贤妃娘娘的母家妹妹,奉皇命入宫陪伴贤妃娘娘的!”说罢,暗暗扯了扯裴瑶卮的斗篷。

裴瑶卮深吸一口气,端正姿态,不卑不亢地跪了下来。

“臣女相蘅,拜见圣母皇太后。”

这会儿,梁太后回过神来,暗悄悄松了口气。

“呵,相蘅,是你啊……”梁太后的语气冷淡且不屑,心道,连这名字都如此惹人嫌恶!

原本,她与那早死的儿媳便不睦,连带着,自然也不喜欢一向与之交好的贤妃。早在萧逐告诉她,汲光费劲巴力选出来的新后乃是相氏的闺女,且还是这个与裴瑶卮肖似的女子时,她便气得砸了大半个敬慈宫。

“皇帝召你入宫,乃是陪伴你姐姐的。如今哀家在这里教训孙女儿,你这样跑出来阻拦,难不成,也是你姐姐教的?”

裴瑶卮低着头,恭敬道:“臣女不敢,姐姐也绝无对圣母不敬之心。只是臣女与侍女回宫途中偶经此地,听闻公主犯错,娘娘欲传残红流翠一茵幽教导之,为皇室福泽安危虑,臣女不敢不来进言!”

梁太后冷笑一声,“你?呵,好啊!哀家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是不得不说的!”

裴瑶卮的脑筋已经飞快转动了一番,此间冷静道:“太后娘娘容禀,臣女粗通天象,近日观之,见帝宫不宜有血光,否则,恐于红鸾星运有伤,主宗室女子来年婚运不佳。”

听到这话,梁太后眉头一动,不由看了眼身边的女儿。

她继续道:“娘娘欲教导公主,自是祖母慈心,只是倘若因此累及宗室女儿婚嫁,慈悲如您,定然不忍。故此,臣女唐突冒犯,还望娘娘慎重!”

一旁听着的泪晴深深捏了把汗。

反正她是没听说过自家四姑娘懂得堪舆之数。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梁太后质疑道:“你懂玄门术数?”

裴瑶卮谨慎道:“粗通而已。臣女亦不敢保证所言无差,只是想着这样的事,总是宁可信其有。娘娘若是心存疑虑,也请先传司天台的博士们问上一问,以备万全。”

她这番话显然戳到了梁太后脉门上,这时,见母亲犹疑,立在一边的萧姈也扯了扯母亲的手臂,诺诺求情:“母后,饶过清檀吧……”

梁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罢了!”终于,梁太后拂袖道:“为这么个胚子,犯不上!”

裴瑶卮心头骤然一松。

梁太后近前,伸手捏起裴清檀的下巴,“死丫头,这笔账,哀家且给你记着,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讨回来!”

说罢,她狠狠一甩手,将裴清檀甩在了地上。

“至于你——”梁太后转而看向裴瑶卮,审视片刻,轻蔑一笑,“哼,弄清楚自己的斤两,强出头的人,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好下场的!”

说罢,领着一众人转身离去。

脚步声甫一远去,泪晴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而裴瑶卮则是一边解着自己的斗篷,一边回身去看清檀。

“来,我这件穿久了,带着热乎气儿,先换上……”她说着,急切地将斗篷给清檀披上,正系着缎带,一双冻得僵冷的手却缓缓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裴瑶卮顾着她手凉,忙要去拿手笼,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姑姑……”

声色恍惚,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牵念。

第十二章 处处伴愁颜

裴瑶卮险些被这一声‘姑姑’撕裂所有伪装。

她强自镇定下来,佯作诧然,同裴清檀解释道:“公主认错人了,臣女不敢当。”

话音未落,裴清檀已经落下两行泪来。

她一头扑进瑶卮怀里,心中明知眼前这个人,其实只是一个同姑姑容颜相似的女子而已,可她却控制不住地低喃着,姑姑,姑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清檀好想你。

裴瑶卮被她抱着,根本无力挣脱。

最终,她垂下双臂,心疼地轻抚着这小侄女的后背。

她心道:傻孩子,姑姑死了啊,又怎么能回答你呢。

相悯黛面色沉沉地将相盈怀领回宫时,瑶卮被清檀带回寝殿说话,尚未回来。

暖阁里,悯黛对着丢人不争气的盈怀,满心恨恨,失望到连训斥的话都不愿多说,只道:“好好回房给我闭门思过去!这两日没本宫的话,不准踏出偏殿!”

相盈怀脸上泪痕未褪,今日被德妃的阵势吓了一场,这会儿还心有余悸,不敢多说话,惴惴应了声是,便由侍女扶着退回偏殿了。

悯黛头疼极了,转眼瞥见泪晴一脸欲言又止,问道:“怎么,有事?”

泪晴便将白日里的事与主子禀了。

“许是四姑娘太像先皇后了,又才帮了业成公主一回,公主拉着人不舍得放,执意带回寝殿了,要奴婢同您打个招呼。”

听罢,悯黛问道:“清檀没事吧?”

泪晴道:“您放心,四姑娘虽然莽撞,好歹却行之有效,圣母皇太后到底没敢对公主动手。”

闻言,悯黛却一摇头,轻笑一声:“她可不是莽撞。”

圣母诞有一子一女,最在乎的,除了皇上,便是繁昌长公主。萧姈如今正当妙龄,仁懿皇后三年孝期刚过,不出意外,正该明年议婚许嫁。

所谓恐伤红鸾星运,应对的也就在此处。

就算梁太后质疑相蘅所言,真宣了司天台的人来问,眼下年关将近,宫里自然是不宜见血光的。且如此一张扬,少不得合宫尽知,事情传到皇上那里,为着一对耳坠子便请酷刑惩处功臣之后,萧逐即便为着脸面也会拦着,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就是梁太后自己了。

相蘅的那些话,乍听恍若无稽,实则却算计到了每一个细微之处,掐死了梁太后的命门。

这样想着,悯黛不觉疑惑起来:“只是,她为何要帮清檀出头呢……”

照道理讲,这两人原该是从见过才是啊!

泪晴也道:“是啊,奴婢也不明白,原本听到林子里有人闹腾时,四姑娘是要绕道而去的,但听见声业成公主的话,却又止步了,最后竟还出面相帮……”顿了顿,继续道:“说句不该说的,四姑娘应对圣母时的态度,那般镇定自若,说话脸不红心不跳,实在不像个久在闺阁,未经世面的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默了片刻,相悯黛摇摇头:“罢了,眼下事情如此之多,一时也顾不上这点子疑影儿了。”

泪晴闻言,不由疑惑道:“莫不是五姑娘的事还未了结?”

悯黛叹气不语,浅斟窥着主子脸色,对泪晴摇摇头,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讲起承徽宫之事。

白日里,相盈怀私自溜去永青园,打的什么主意自是不需多说。却不想,她实在是倒霉了些,赶上德妃宇文氏今日中午备了甜汤给萧逐送去,却因萧逐临时宣了朝臣议政而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正不顺时,经过永青园,就见相盈怀在那里翩翩起舞。

德妃是什么人,和亲公主,久在宫闱,还能看不出这舞是为谁跳的?当即便以扰乱宫闱,媚上惑主的名头,叫身边人将相盈怀押了。

其后得知她是贤妃的妹妹,便愈发揪紧了不放,一路闹到摄六宫事的潘贵妃面前。悯黛前去解围,听了德妃不少的污言秽语,因此事自家妹妹实在不占理,她都怕自己没这个能耐将人带回来。

僵持之际,却是萧逐闻讯亲赴承徽宫,替悯黛姐妹解了围,将人领了出来。

“皇上出面向着娘娘,这不就好了吗?”泪晴不解,“五姑娘不安分,将她打发回府也就是了,由着她母亲管教去,哪配得上娘娘如此劳心!”

浅斟摇摇头,只道,皇上替娘娘解了围不假,但送娘娘回宫路上,皇上却也另外给娘娘出了道难题。

“什么难题?”

浅斟小心地往内室看了一眼,附在泪晴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泪晴一惊,随即连忙噤声,顿了顿,问道:“皇上这是在拿业成公主的婚事,威胁娘娘玉成四姑娘入宫?!”

第十三章 局势比人强

“周国新帝即位,特遣使臣来尘都求亲。母后舍不得繁昌远嫁,朕思来想去,宫中如今年纪合适,能嫁过去的,清檀算一个。”

“爱妃以为如何?”

萧逐的这几句话回荡在相悯黛耳畔,经久不散。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了相蘅,他竟然宁愿赌上瑶卮一手带大的嫡亲侄女。

业成公主裴清檀,乃是瑶卮长兄、故怀国顺公裴长歌的唯一女儿。当年顺公殁于战场,其妻亦早亡,瑶卮便将这个只小自己九岁的侄女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晏平元年时,萧逐昭告天下,认其为义女,封为业成公主。

瑶卮死后,悯黛虽出居离宫,却一直与清檀有书信往来,知萧逐待其亲厚不减,便也安心许多。却不曾想,到了需要利用时,他还是可以如此毫不留情的利用。

如果自己当真狠下心来,熟视无睹,就是不说话呢?

她相信,萧逐会说到做到。

裴瑶卮从清檀那里回来时,进殿问安,见悯黛眉头紧锁,不由关心。

“长姐,”她福身一礼,温声探问道:“见您如此愁眉不展,可是为着五妹的事?”

悯黛睁眼,望着她惨然一笑,摇摇头,“不,是为着你的事。”

裴瑶卮微微一怔。

在她回来之前,悯黛已经苦思良久。想来想去,她决定将面前的局势与这个现下看来并不简单的妹妹直言。

她将裴瑶卮招到身边落座,“这几日你在跟前,长姐冷眼看着,知你聪慧,如今局势非常,是以有些事情,长姐便要与你直言了。”

她这么一说,裴瑶卮立时便猜到,她要说的多半是相蘅的婚事。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萧逐竟无耻到了如此境地,逼悯黛在清檀与亲妹之间做选择。

“让业成公主和亲周国?!”

见她如此激动,悯黛不觉有些吃惊:“……四妹?”

裴瑶卮自知失态,回过神来连忙道:“长姐见谅,只是小妹今日才刚与公主相识,彼此投契,乍听此事,实在可怜公主。”

“你可怜她,我也心疼她。”悯黛叹了口气,片刻后问道:“四妹,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裴瑶卮一愣,随即点头:“小妹不敢忘,乃是先皇后所赐。”

“先皇后……”提起瑶卮,悯黛忍了又忍,方才不致失态。缓了缓,她接着道:“业成公主,是裴氏嫡系一脉唯一留存下的后人了,先皇后待你有恩,与长姐更是一辈子的挚友,于情于理,我都定要保全清檀的一世安乐。”

“长姐,”瑶卮垂着眼,目光发直,短促而坚定地唤道。

悯黛屏息等着她的后话。

须臾,裴瑶卮抬头,定定地望向她:“长姐不必再说了,小妹愿意出嫁。”

这回,换悯黛一怔。

“你愿意?”

萧逐铁了心要相蘅入宫,即便这一回她当真弃清檀于不顾,日后他也定会有后招。悯黛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倾向,但对她而言,此刻与相蘅说这些,更多是为着最后一试,一起求一个两全的办法,可她却没想到,相蘅竟会直接答应。

且还是以如此坚定的语气、如此令人看不透的目光。

而裴瑶卮,则是在这顷刻之间,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从她重生在相蘅身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与世无争’四个字,此生仍旧与她无缘。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迎难而上,勇往直前了。

“我知长姐为小妹考虑,不愿让小妹入宫,亦不愿让小妹嫁与楚王。原本我也不愿意,非常不愿意。但诚如您所言,局势复杂。”

她道:“既然形势比人强,我认了。”

她语气淡淡的,可悯黛却因她模样心头一惊。

想开了,往日七上八下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了。瑶卮似是一笑,心道:萧逐,我想放你一条生路,可你却执意逼我,那好——

今日我认了,但愿往后,你也能认。

第十四章 福祸之相依

裴瑶卮同相悯黛要了一晚上的时间,许诺翌日一早,便会给出自己最后的决定。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悯黛去两宫太后那里请过安,又因昨日之事,被梁太后训斥了大半日,等回到显粹宫时,已近午膳时分。

裴瑶卮就在正殿候着她回来。

悯黛一见她,莫名便觉得,一夜过去,这丫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挥退了左右侍女,两人落座,悯黛问:“都想好了?”

裴瑶卮点头:“小妹愿意——

嫁与楚王殿下。”

悯黛手中茶盏落了地。

浅斟在外扬声探问,悯黛只道无事。

“你想了一夜,就得了这么个决定?”沉吟片刻后,悯黛心头已现焦灼之意,话问得急切。

裴瑶卮不急着回答,而是先行问道:“姐姐在宫中多年,与皇上的感情,可和睦?可恩爱?”

悯黛一愣。

“和睦。”她道,“不恩爱。”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说着并不怎么让人欢喜的话,却好像全然事不关己一般。

裴瑶卮并不意外。

萧逐对悯黛,可以说是宠爱的,亦是敬重的。这里头固然有顾及相氏地位的原因,但更多还是因着悯黛本人这副性子,

她温柔,平和,瑶卮却也看见过她喜悦激动的模样,可对着萧逐,她却永远是一味的包容安静,一味的理智端庄。

这世上从没有既不欢喜也不悲伤的在乎。

“我眼中的您,身居后宫,更像是在尽一个女儿的本分,连着家族与皇族,保全一门周全便足矣。”裴瑶卮道,“如今小妹既决意出嫁,一来为可怜业成公主,更多的,自然是要与姐姐同心,保全相氏一族。”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而皇帝——前看裴氏,今看潘氏,不管是清白忠诚还是狼子野心,但凡位极人臣,便必要被今上疑心、算计、对付。”

“目下皇帝的心意很明白,就是要将相氏拉出来对付潘氏,此一局若是败了,咱们家便是弃子,存留不得;若是胜了,也会是第二潘氏,兔死狗烹,不过周而复始罢了。这样的君上,不管咱们家送几个女儿到后宫,到最后都难得一个好下场。”

她从容说完这些,静等着悯黛的反应。

“相蘅,”片刻后,悯黛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这是大不敬。”

裴瑶卮却是一笑:“对着姐姐,我不怕大不敬。”

悯黛深吸一口气,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瑶卮给她留了足够的思忖时间,方才继续说道:“您若是与皇帝情深,那也罢了,可既然在母族与皇族之间,姐姐并不考虑第二个选择,那么小妹嫁与楚王殿下,就是保咱们相氏在来日的诡谲政局之中,能得全身而退的重要一步。”

她的意思,悯黛明白了。

相家如今被逼上赌局,既然不能不赌,那大小两方各自散上些筹码,至少最后,不至于输到一无所有。

“你可想过,”悯黛问道:“一旦你嫁给楚王,天子一怒,说不定咱家不必等到最后,眼下便有灾祸。”

裴瑶卮轻笑:“那不正好么。”

悯黛愣住了。

她便解释道:“长姐,灾祸有大有小。小灾避大难,就是福气。”

悯黛眉头微蹙,顺着她的提点忖了片刻,渐渐明白了。

皇上再生气,也不能为一个女人对世家大族下杀手,反倒是,若然因此,他这会儿便对相氏存了疑心,不敢放权任用,那么对于相氏而言,反倒是避祸的好事。

如此想来,使相蘅嫁与楚王,可能还真是祸福相依的一步棋。

“那么,”最后,就剩一个问题了,悯黛问道:“业成公主呢?”

话音落地,外头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第十五章 相逢应不识

相悯黛本想让她躲出去,避开萧逐,但裴瑶卮却拒绝了。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晚见不如早见。

萧逐进殿,见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便脚步一虚,险险后退了一步。

一旁跟着的内相孙持方立时上前扶住,但见皇帝目色幽沉,唇边若有若无的溢出一声:瑶卮。

孙持方忧切感怀,紧着低声提醒道:“陛下,是贤妃娘娘同四姑娘给您请安呢!”

他话音落地,那边便传来裴瑶卮清凌凌的声音:“臣女相蘅,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萧逐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叫了声‘免礼’,同时亲自过去扶起了悯黛。

偏殿里传好了午膳,萧逐牵着悯黛的手过去用膳,随口吩咐了相蘅同来,轻描淡写的,混不刻意。

几步路间,裴瑶卮注意到孙持方的目光接二连三地往自己身上瞟,好好的一个帝宫大总管,却透着股既小心又勤谨的态度,实在叫人好笑。

饭桌上,萧逐不急着动筷,话家常似的同悯黛问道:“朕听说昨日石兽林中,发生了一桩不大愉快的事,叫清檀受委屈了?”

悯黛道:“圣母动气,小孩家家受两句教训罢了,算不得什么委屈。”

“圣母也就罢了,只是那起子从旁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却纵容不得。”他说着,唤来孙持方,吩咐道:“传旨下去,昨日在圣母皇太后跟前多过嘴的嫔妃,以孟淑容为首,各降一品,撤赍牌三月,罚俸半年。以此警示后宫,朕与瑶卮的女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孙持方领旨而去,悯黛没说求情,也没说谢恩,只由得萧逐随意。

裴瑶卮立在一边侍膳,只觉萧逐最后那句话讽刺不已,正出神时,忽听一记温朗的声音问道:“听说,昨日是你替业成公主出头求情,方才免了圣母皇太后一番刑罚?”

她放下筷箸,退到一边,“是臣女莽撞,幸而圣母皇太后不以为忤。”

萧逐含笑道:“勇气可嘉之事,怎么会是莽撞呢。”

正好这时孙持方回来,他抬脸一示意,孙持方便躬身奉上一只锦盒来:“这是一对白玉同心扣,皇上奖四姑娘护持业成公主有功。”

闻言,悯黛直接站了起来:“陛下,此物……”

萧逐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一眼里,透着浅浅的威慑之意,悯黛心头一窒,复又缓缓坐了下来。

裴瑶卮打开锦盒,果然,里头安静地躺着那对自己当年嫁为秦王妃时的陪嫁玉扣。

娘亲说,白玉同心,便是心意纯净,永结同好之意。

现而今,他将此物赐予了意欲纳为新宠的女子。

“臣女拜谢陛下赏赐。”她道。

萧逐满意地颔首,唤她平身,“你既与业成投缘,不如以后便留在宫中,既能陪伴你姐姐,也能与公主为友,岂不甚好?”

如此明显的试探,悯黛心头一沉,生怕她答得不好。

裴瑶卮沉吟片刻,怯然抬首,偷看似的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全凭陛下做主……“

闻言,悯黛倏地看向她,眼中愕然难掩。

第十六章 始料未可及

裴瑶卮给出如此答复之后,萧逐果然很是愉悦。

不过稍后发生的事,又让他的愉悦淡了些。

裴瑶卮悄声请泪晴去自己房中取了样东西,奉与萧逐:“此物乃是日前母后皇太后所赐,姐姐与臣女皆深觉贵重,不敢承受。今有幸得见陛下,还望天子圣裁,助臣女解此困局。”

是那道白玉谷圭。悯黛心头一动,渐渐冷静下来。

锦盒一开,萧逐目光一沉,眉头深蹙。

呵,动作好快啊。

他使了个眼色,孙持方便将锦盒接了过来。

“此事不难。”片刻后,他含笑,对悯黛道:“三哥年近而立,却还一直未曾迎娶嫡妃,此事朕搁在心里,也是记挂非常。昨日在贵妃那里见了五妹盈怀,朕觉得不错,有心促成这段良缘,不知爱妃意下如何?”

闻言,瑶卮与悯黛俱是意外非常。

把相盈怀嫁给萧邃?

这同裴瑶卮原先料想的,萧逐会因相氏嫁女入楚王府,从而疑心相氏,不敢任用的情况全然不同。

左夫人虽已为相盈怀议婚,但却尚未最终敲定,悯黛这会儿想拿此事做由子反对也是不能的。她稳了稳心神,强颜道:“皇上有心赐婚,原是五妹的福气。只是臣妾那个妹妹,您也见过了,心性不定,为人做人之上,也颇有欠缺之处。臣妾与父亲的意思,都是想多留她两年,好生管教管教再许嫁,否则匆匆嫁了也不放心。这点子老父长姐之心,还望陛下体谅。”

萧逐却不以为意,仍旧笑道:“这倒也不妨事。先赐了婚,过两年再成礼也是有的。”

说着,他便不再顾悯黛的反应,直接对孙持方吩咐,让他将这副谷圭给相盈怀送过去。

裴瑶卮一路望着孙持方出去,目色深沉。

“舍不得了?”忽然,她听到萧逐问。

裴瑶卮连忙收回目光,垂首道:“陛下说笑了。”

“放心。”萧逐起身,经过她身边时,稍稍停了停脚步。

他放轻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凭你的资质,注定了是要接谷圭的。没了这一副,自有更好的等着你呢。”

显粹宫外,传来宫监的高呼:“陛下起驾——!”

当日晚些时候,凌云殿便传出圣旨,赐婚于楚王萧邃与积阳郡公五女相氏。

正殿中,悯黛脸色沉凝,“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裴瑶卮站在她面前,长长呼出一口气。

眼下的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白日里的举动,却也是她深思熟虑过的。

“皇上来之前,您问我业成公主之事要如何。”她道,“我原本的打算便是,在皇上面前暂且虚与委蛇,只管让皇上以为,咱们家愿意送小妹入宫就是。左右与周国和亲之事是拖不得的,而我们只要拖过眼前,业成公主之危便可解。”

“至于交出谷圭,也是为了让皇上相信小妹立意进宫之心。毕竟宫中人多眼杂,母后皇太后以此物相赠,未必会瞒得过皇上的眼睛。而眼下此等情况……则是小妹未曾考虑到的。”

悯黛一掌拍在矮几上,“呵,你倒是聪明!”

裴瑶卮沉默片刻,道:“长姐莫忧。”

“还不忧?!”悯黛有些急了:“形势错综复杂至此,你倒还真说得出这话!”

裴瑶卮道:“我思来想去,赐婚盈怀与楚王之事,皇上想来也只是为了周全母后皇太后的那副谷圭,不能送还,便只能以另一个相家女儿搪塞了。”

这是她现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而且她隐隐觉得,这门婚事,夜长梦多。退一万步说,即便相家与萧邃都认了,萧逐也未必能让自己的圣旨一帆风顺得行下去。

悯黛则道:“因为什么还重要吗?重要的是,这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那么你之前与我滔滔不绝的那许多筹策安排,便也全部作废!”

“现在好了,不止你要入宫,盈怀……咳!她那副性子,真要进了楚王府,能全须全尾地活上几天?咱们相家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

她难得如此失态,若是分得出精力去看,定会发现,这会儿面前这妹妹望向自己的目光,是柔暖而纵容的。

裴瑶卮仍旧不温不火地劝慰:“长姐,您放心。”

“您忘了,现在只是皇上出了招而已。”她道,“咱们相家无力抗旨,但您觉得,楚王也会如此轻易地认了吗?”

第十七章 日暮沧波起

楚王府,浴光殿。

墨锭自纤长的手指中滑落,污了白皙的手掌。

瞬雨懊恼地蹙眉,携了帕子来净手。

案前,楚王殿下翻书执笔,随口问:“怎么心不在焉的?”

瞬雨微微一惊,跟着撒娇似的扁扁嘴。

“殿下,”娇俏的声音里灌满了抱怨,她问:“赐婚圣旨已经传下来数日了,您就一点不急么?”

她虽长年随主子远居北境封地,但却向来是个耳听八方的。回京这些时日,尘都里那些世家大族的情况,她早已摸了个透亮。而相家那位五姑娘,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所凭所仗不过就是个好出身罢了,那样的人,又岂能配得上自家殿下?

“呵,圣旨……”萧邃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左右他一时半刻纳不了相蘅,我一时半刻亦不用娶相盈怀,有什么好急的。”

裴瑶卮死在晏平四年最后一日,除夕夜。萧逐为她,这三年未曾纳过一人,如今距离除夕新岁还剩一月,以他那性子,总会让自己那副深情模样善始善终的。

瞬雨虽觉有理,但到底悬心,探问道:“那也总得做点什么吧?”

萧邃放下了书卷。

抬眼看向瞬雨,他探究浅笑:“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本王娶相蘅为妃吗,怎的这会儿却如此上心了?”

瞬雨叹了口气,“奴婢是不乐意啊!只想着那位姑娘的名字,心里头便已不舒坦了!殿下您说,也是她们家这姓赶上了,姓什么不好偏姓‘相’,合着一家子到了都只能像旁人?活得亏不亏啊!”

萧邃啧了一声,长指在案面一敲:“说重点。”

瞬雨收声,顿了顿,正经道:“表公子说了,那个什么神棍国师前脚回京,皇帝后脚便要娶那位姑娘,多半是目的不纯的,若是有好处的事,那自然还该我家主子得着才是!”

“表公子、表公子……”萧邃戏谑道:“表公子说的话你都听?”

瞬雨眼珠子伶俐一转,立时笑嘻嘻道:“奴婢最听我家殿下的话!”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又听瞬雨道:“再者说了,您不要是您不要的,别人要想抢走,那是万万不成的!”

“诶,这你就错了!”萧邃纠正道:“这回不是他抢我的,是我抢他的。”

说话间,外头侍女传话说,表公子到了。

萧邃看了眼瞬雨,打趣道:“喏,你的曹操来了。”

不多时,李寂进内,一身箭袖劲装,眉眼凛冽俊气,利落深沉。

“兄长。”

他朝萧邃恭敬行了一礼,跟着禀道:“小弟已同长孙绩见过了,也将您的意思同他说了,他尚不肯表态,提出要同您见上一面。”

“长孙绩!?”萧邃还没说话,瞬雨却先吃惊,“是那个周国派来求亲的使臣?”

难不成,殿下是打算通过外力来扭转此事?

萧邃对长孙绩的要求并不意外。他颔首道:“见一面不难,你去安排就是了。”

李寂领了命,犹豫片刻,还是道:“长孙绩毕竟是周国的重臣,亦是忠臣,兄长既决心以此事托付于他,还当有所防备才好。”

“放心。”萧邃起身,推开西窗,负手而立。

天际暮色低沉,有沧波涌起,似乎又要落雪了。

他道:“他不敢。”

第十八章 柳暗花亦明

李寂年纪虽小,但跟在萧邃身边多年,办起事情来却是利落老成的。两日之后,萧邃与周国使臣长孙绩,便在帝都外的一座无名小观见了。

周国新帝宇文淮半年前即位,今年不过十五,朝中大权尽皆把握在其嫡亲胞姐,镇安长公主宇文芷君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国中局势转变,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这长孙绩,当属欢喜的那一拨。

因着同镇安驸马赵非衣交好,出身寒族,一直仕途不顺的长孙绩,朝夕间柳暗花明,在此番出使大梁之前,已于周国居庙堂之高。

“长孙大人如今可谓春风得意,肯赏脸卖本王这个面子,本王还要多谢。”

窗外白雪纷纷,两人相对而坐,面前一副红泥小炉,时不时响起两声噼啪,空寂幽然。

与萧邃的客气相比,长孙绩当算开门见山了。他含笑道:“楚王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您想借敝国之力,使积阳郡公五女嫁与我主,以解您不愿迎娶的困境,您的这方算盘是否打得过于精明了?”

“要知道,外臣前几日觐见时,晏平陛下可是想将膝下最为宠爱的业成公主嫁入我大周的。”

萧邃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开口时,却徐徐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三年前,我朝仁懿皇后崩逝时,驸马很伤心吧?”

语气裹挟着感慨追思,长孙绩闻言,赫然一惊。

“你——”他失神顷刻,连忙稳定心魂,警惕地剖白道:“殿下的话,外臣听不明白!”

沉邃宁静的面目上淡去了笑意,萧邃道:“长孙大人听不明白本王的话,而本王不明白的却是,大人祖上世代为周人,效忠宇文氏年久,何以这六七年间,转眼便心甘情愿地,投了我大梁裴氏之人呢?”

话音落地,长孙绩已是一脸惊恐地长身而起。

萧邃抬首,目光疏沉地看着他,佯作疑惑:“……长孙大人?何故骇然如此?”

“你……”长孙绩急促地喘息了片刻,萧邃也不急不缓的坐在那儿冷眼瞧着,许久之后,便见对面的人用力闭了闭眼,认命似的,重新坐了下来。

长孙绩长出一口气,不住的颔首,满是无奈:“好,好……楚王殿下的手眼,长孙绩算是见识了……”

“您说吧,想让我如何做。”

十二月初七,周使长孙绩于大殿觐见,上禀晏平帝,愿为君上求娶壬戌年冬月初三日亥时一刻诞生之女为后,以作配君上命格。

正当满殿文武窃窃之际,司天台博士树清出列禀奏,此生辰八字,正合积阳郡公五女生辰。

裴瑶卮是在业成殿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这么说的话……那也就是我不必和亲了?!”

裴清檀听罢侍女嘉染的回禀,整个人直接窜了起来,抚掌而笑,惊喜不已。

“蘅姐姐,你听到了吗?我不必和亲去啦!”她拉着裴瑶卮的手将她拽起来,欢喜得直转圈圈。

裴瑶卮看得心中酸涩又疼惜,纵容道:“嗯,听到了,公主有福气,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算都能迎刃而解。”

一旁的掌事姑姑纫雪却冷静许多,虽然开心,却也不敢放松警惕,紧着提点道:“公主,如今还不到可放开了欢喜的时候,事情一日未敲定,都一日不能放松!”

瑶卮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

的确,眼前只是萧邃的还击初初见了个头而已,为后事顺利周全,自己这里也该做事了。

第十九章 不肯嫁春风

显粹宫偏殿,相盈怀呆愣愣地看着来传话的浅斟,待回味过她话里的意思后,抄起手边的针线篮子,狠狠往前砸去。

浅斟面不改色,从容地往后退了一步。

“五姑娘在奴婢面前放肆无妨,但等和亲圣旨到时,姑娘若是还敢无礼,那就是大不敬了。”

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相盈怀目眦尽裂,魔怔似的不住摇头。

“……我不!我不要,我不要嫁去周国!我不要嫁给宇文氏!”说着,她一把推开安抚她的侍女,朝浅斟扑了过去,“我要见长姐!你去告诉长姐我要见她!”

嫁入周国,正位中宫,不好么?

如若相盈怀之前未曾见过那位出身宇文皇族的德妃娘娘,那现在,她应该会一蹦三尺高,为自己即将登上皇后宝座欢天喜地。

浅斟冷静地拂开她紧抓着自己的手,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殿门一关,将所有的吵闹都隔在了门内。浅斟缓缓呼出一口气,转眼,就见相蘅进了宫门,正朝这边走来。

她含笑迎过去,福身一拜,“四姑娘从业成公主那里回来了?”

裴瑶卮淡笑颔首。偏殿里传来摔砸声,她朝那方望了望,问道:“和亲的事,五妹知道了?”

浅斟便道,知道了,这不,正大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娘娘。

两人正说着,忽的一下子,浅斟只觉身后一阵风袭来,回头看去,就见相盈怀红着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闯过了一众侍女的阻拦,冲出门来。

跟在瑶卮身边的妧序立时上前一步,将主子挡在身后。

“五姑娘!”浅斟肃声一喝,“娘娘可还没解您的禁足,您这样冲出来成何体统!”

相盈怀充耳不闻,目光锁死在裴瑶卮身上,充满怨毒。

“你——!就是你这个贱人!是你害我!”

裴瑶卮拨开身边严阵以待的侍女,朝她走近了一步。

“我?”她微微蹙眉,一派无辜道:“五妹昏头了吧?做姐姐的疼你还疼不过来,又怎么会害你呢?”

“更何况,求娶妹妹和亲周帝之事,乃是周国使臣所奏请,妹妹的生辰八字则是继母给的,姐姐深居闺中,这其中种种,又有哪一桩是我能左右的?”

相盈怀怒气正盛,又哪里听得她这些明着解释实则讽刺的话语?她口中不住地叫骂,张牙舞爪的,一心就要扑过去打她。

庭中登时闹成了一团。

萧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相蘅被推攘在中间,无助又可怜的模样。

孙持方一声‘陛下驾到’尚未喊完,萧逐已经不自觉地朝混乱中心走了过去。

相盈怀再次朝相蘅挥出一巴掌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制在空中。她张口要骂,却看见了萧逐的脸。

顿时,相盈怀从头凉到脚。

“参见陛下——!”

宫婢太监跪了满地,喧哗的宫阁瞬息寂静了下来。

裴瑶卮低头,亦要跪下行礼,却被萧逐直接扶了起来。

“这样由着人欺负,一点都不像你了。”他道。

第二十章 生死两茫茫

萧逐神色温柔,带着怜爱与纵容,有那么一瞬,裴瑶卮还以为他洞悉了自己的身份。

惊讶中抬首与他对视了一眼,她看清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时,隐隐松了口气。

“陛下,”她唤,“臣女相蘅,给陛下请安。”

萧逐只觉眼前一恍,跟着回过神来。

相蘅。是啊,她是相蘅,不是她,不是她……

谁都不是她。

眼里的怜爱淡淡消散,他嗯了一声,收回扶在她手臂上的手掌,转眼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相盈怀。

适才还气焰嚣张的女孩,此刻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又惊又俱。

“五妹的脾气愈发好了。”他徐徐道:“朕原还担心,你年纪小,远嫁周国或许难以适应,但现下见你如此懂事,倒是万般放心了。”

这声音仍是温和的,根本听不出半点动怒的味道。

相盈怀直接瘫在了地上。

“陛下——!”她缓过神来,膝行上前,扯住明萧逐的衣袂,“陛下,臣女知错!臣女真的知错了!求求您,求您不要让我嫁去周国!臣女……您忘了吗?臣女已经许婚楚王了!是您金口玉言下的圣旨,岂有收回成命之理!”

闻言,裴瑶卮也看向萧逐。

萧逐轻淡地哼了一声,眼里神色又淡了一分,“楚王?呵……楚王殿下顾全国事,最识大局。又怎会冷眼看着朕为难。”

萧逐有个毛病,旁人或许不知,但裴瑶卮实在太了解他了。

他越是生气时,说话的尾音便会放得越轻,就好像生怕自己抑制不住怒意,大肆爆发一般。

而这会儿,她几乎已经要听不清他最后那‘为难’二字了。

相盈怀还在不死心地哭诉,萧逐淡淡给孙持方使了个眼色,孙持方便吩咐宫人将她塞回了偏殿。

“陛下……送五妹和亲之事,已是定局了吗?”

正殿中,宫人尽退,裴瑶卮烹罢一铺茶,试探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萧逐浅笑,“舍不得她?”

裴瑶卮将表情拿捏得细致,忧心不已道:“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终究是远嫁,她也终究是臣女亲妹,臣女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

萧逐点点头,片刻后说道:“朕原本也不愿做出尔反尔之君,但楚王主动开口,言明为国家大事虑,甘愿牺牲一己之婚娶。皇兄如此深明大义,给朕解围,朕又岂能不知好歹呢。”说着,他看向她,“这样一来,也就只能委屈你们家了。”

“皇上哪里的话,为国尽忠,为君解忧,哪里来的委屈。”她道,“倒是适才庭中之事,冒犯圣颜,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着,便要起身告罪。

这回萧逐没有拦她,只是在她行了礼之后,说上一句无妨。

裴瑶卮起身,忖度片刻,小心问道:“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臣女私心想着,恐怕……并非仅仅是为着和亲之事吧?”

闻言,萧逐挑了挑眉,“哦?你倒说说,朕心头还有何事?”

她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年关将近,陛下……可是思念先皇后了?”

语气徐缓,带点心疼之意。

萧逐眼神明显一变。

见他不说话,她连忙一副无心冒犯之态,复又跪了下来:“是臣女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又是一阵沉默后,萧逐终于说话了:“朕来显粹宫不过片刻,你这都说了几声‘恕罪’了?”他抬了抬脸,“起来吧。”

裴瑶卮惴惴起身,眼里却是冰冷的。

她听到他说:“你没有失言,我的确思念她。”

“思念得紧了,有时看着谁都像她,可梦醒时分,总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皆不见……”

第二十一章 有情还无情

萧逐爱她吗?

裴瑶卮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帝王家的爱与不爱,并不总同善待与苛待对等。当爱重与苛待同时投放在一人身上,也就最是让人痛苦难耐。

她整理好心绪,目光切切地望向萧逐,“臣女有幸,容颜与先皇后有那么几分肖似,在宫中与您见过这几次,每每都觉得,您望着臣女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先皇后的追念。陛下对先皇后深情若此,实在令人动容。”

一言一词,道足了善解人意。

果然,萧逐听了她这些话,颜色愈发和悦了,不由赞道:“难得你如此懂事。”

水到渠成,裴瑶卮便顺势对他提出,自己制了经幡,想赴京畿昭业寺一行,为仁懿皇后追福。

“臣女听姐姐说,陛下与先皇后当年是在昭业寺相识的,先皇后生前看重昭业寺,曾数次谒临,几番修缮。眼下除夕将近,臣女便想着前去为娘娘追思祝祷,以报娘娘待臣女之深恩。还望陛下成全!”

萧逐听到昭业寺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考虑片刻后,终于点了头。

“去吧。”他意味深长道:“只要记着回来就是。”

裴瑶卮作势一羞,低低道了句:“谢陛下恩典!”

悯黛回宫后,萧逐已经离开了。

对于相盈怀替下裴清檀远嫁周国的事,裴瑶卮原以为她不会赞成,不想悯黛的反应却比她料想的要平静许多。

不过细想,她倒也能理解。悯黛对盈怀一向不喜,论请自然比不上清檀。无事时护着是护着,但眼下局面如此,无论从何处考虑,盈怀远嫁,对相氏,都是利大于弊的事。她自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裴瑶卮将自己要去昭业寺之事与她说了,悯黛听罢,没问她是何打算,只分派了泪晴跟在她身边侍奉,嘱咐她凡事切莫自主张。

裴瑶卮一一应了,两日后,便离开了帝宫。

临出宫前,正好赶上母后皇太后遣宋姑姑来显粹宫,满面遗憾地同相盈怀讨要回了那方谷圭,同时,还封赏了不少珍宝为她添妆。

其时,泪晴在她身边调笑了一句,只说这谷圭到了还是收了回去,和寿宫这会儿倒是不怕丢人了!

瑶卮闻言,摇头一笑,没说什么。

昭业寺同过去相比并没多少变化,她管住持师太要了后头枫林里的一处小院暂住,大半月间,倒是难得过了一段清静日子。

一转眼,便是除夕。

活生生的给自己个儿过忌日,夜里随着姑子们做完了晚课,回住处的路上,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不觉一声嗤笑。

泪晴闻声,便问她可有什么事。

裴瑶卮摇了摇头,这时候却觉得胃里有些空了,便让她去弄点清粥小菜来,祭一祭五脏庙。

泪晴见四处灯火昏暗,人迹萧条,原有些犹豫,再三嘱咐她小心,方才不放心的离去。

月上中天,裴瑶卮提着灯笼,放缓了脚步。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可这会儿她回忆着自己死前种种、想着自己那个没能成活的孩子,心情却没有预想中的波涛汹涌。

大概,神识被困在剑中折磨了这三年,什么样的刻骨伤痛,再回首也都麻木了,唯有那背叛二字带来的恨意,还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说来也是难得。

她想事情入了迷,没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路走偏了,等被一声短促的厉喝惊停时,方才回神。

“谁?!”

枯败的荒园里,有一个人,一身玄衣,披着副貂裘,独立其中。

并不怎么丰盈的月光仿佛全都映照在了这人身上,裴瑶卮在惊疑之中看清了他的脸,跟着便是一惊——

“萧邃……?!”

第二十二章 风露立中宵

她这声刚叫出来,自己心里便道一句坏事。

果然,不远处,萧邃脸色微变,慢声问:“你叫本王什么?”

裴瑶卮连忙做小伏低,拜道:“小女参见楚王殿下!”

萧邃有一会儿没说话,她跪在地上,耳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安之外,她更多的是疑惑。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人——怎么看都不该是一口锅里的菜。

直到前头传来一声不走心的‘起来罢’,她才微微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萧邃似乎将什么东西藏回了衣袖中,随口冷冰冰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裴瑶卮嫌弃地想:这话应该我问吧?

一个大男人,黑灯瞎火,做贼似的出现在这女寺荒园中,能干什么正经事?

她恭敬地答:“小女为仁懿皇后追福,已在昭业寺住了数日了。”

萧邃却道:“我没问你为何在昭业寺,我是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

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这会儿,裴瑶卮方才反应过来,四下扫了一眼,却是愁眉不解。

不过是处荒废多时的院落罢了,难不成萧邃与此,还能有什么情结渊源?

“夜路难行,误打误撞罢了。”她道,“打扰殿下雅兴,是小女的过错。”

说罢,便作势告退欲去。

迈出去没两步,萧邃忽然道:“等等。”

裴瑶卮回身,“殿下还有吩咐?”

萧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近在咫尺之际,她没来由地心头一慌,不自觉后退一步。

她发现,自己是排斥与萧邃接触的。

这份排斥来源于恐惧。与萧逐不同,她跟萧逐做了五年夫妻,实在太过了解那个人,对着他,虚与委蛇也好,有意亲近也好,她自信把握得住所有事情的走向,亦把握得住自己的心绪。

但对着萧邃,除了负心薄幸之外,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见她这般反应,萧邃语气漠漠:“躲什么?本王能吃了你?”

她道:“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小女怕有损殿下清白。”

萧邃微微一怔。

这样的言辞,倒是很像那人……

“本王不怕。”半晌,他道,“你说你为裴瑶卮追福,你与她,很熟识?”

裴瑶卮心说,那可太熟了。

“小女没这个福气,”她答道,“只是因着家姐的缘故,有幸曾得先皇后庇护罢了。”

说着,她想起当时在相府隐园里,萧邃初见相蘅时说的那句‘果然很像’,便趁势问道:“楚王殿下与仁懿皇后可见过?”

萧邃抬首望月,不答反问:“她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我见没见过?”

裴瑶卮垂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她淡笑道:“是了,小女糊涂。那日在舍下与您初相见时,殿下便曾表露过,觉得小女名副其实的意思,想来您与仁懿皇后自然是见过的。”

她这么说,原本是期待着萧邃能反驳一句,好解她心里的疑惑。不想,他嗤笑一声,却是说道:“本王何曾说过你名副其实?”

“你只不过是长得像她而已。”

他话里的重音落在了‘长’字上。

裴瑶卮一怔,萧邃忽然看向她,目光深深地又说了一句:“你该庆幸,你只是长得像她。”

她想了想,明白了。

也是,相蘅长得像自己也就罢了,若然性情为人一味都像,那么恐怕就算娶了她能气死萧逐,楚王殿下也都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殿……”

她忖度片刻,才刚启口,忽然被一阵鼓盆敲锣的声响打断了说话。

园子外头,嘈杂声越来越大,两人齐齐往外看去。她正好奇这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何事,便在漫天的喧哗中,捕捉到了一声:“……走水啦!走水啦!”

裴瑶卮心里一咯噔,?

第二十三章 烈火蔽月光

起火的,正是相蘅的住处。

裴瑶卮站在院外,满面沉肃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势、那顷刻间就要化为残垣的屋室,暗暗握紧了拳。

从听到起火的消息,到她跑回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好好的一座屋子便烧成了这样,这说明什么?

至少,是有人蓄意纵火。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泪晴闻讯,从后厨赶来,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院子外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裴瑶卮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一双眼睛却紧盯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原该在房中的妧序与妧芷,目下还没有消息。

奉命护卫她的武卫这会儿都到了,奈何火势太大,武卫长领人冲了两回,都被逼退了回来。

烟火呛得她热泪直流。

泪晴劝道:“姑娘,这里太乱了,您还是先去前头吧,奴婢在这里等着妧芷、妧序的消息!”

裴瑶卮摇了摇头。

这两个丫鬟,虽然不得她的心意,但毕竟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她不可能毫不关心。

见她坚持,泪晴也无法,只得陪在一旁。

会是谁放的火?萧邃?

难不成,是萧邃见眼下婚娶之事艰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她在昭业寺,身边疏于护卫,便想直接要了她的命?

裴瑶卮才冒出这个念头,转瞬却又径自否定了。

不会的,她想,若真是萧邃,他今晚又何必亲自过来这里?倘若被人瞧见了,岂非落了口实,与相家结仇?何况起火时,自己就与他在一起,他没道理明知自己不在房中,还让手下惹出这么一回孽障来。

不是萧邃的话,那又有谁会想要相蘅的命呢……

她正想着,只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是积阳郡公府上的四姑娘吗?”

裴瑶卮回身,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一身娇小玲珑,美如清露,与这烈烈火势很是格格不入。

泪晴护着她,警惕问道:“姑娘是?”

瞬雨一笑,对着瑶卮福了福身:“姑娘有礼,奴婢是楚王府的,我家殿下请相家姑娘往过一叙。”

裴瑶卮蹙眉。

适才自己跑回来的时候,萧邃并未同来,这会儿却派人过来请自己,想来必有用意,只是……

她拦下了惊诧之中正要说话的泪晴,与瞬雨道:“突遭灾劫,仆婢生死未知,小女恐怕不能从命,楚王殿下面前,还请姑娘代为致歉告罪。”

瞬雨随意地往火焰里瞟了一眼,回过头来仍是笑吟吟的:“姑娘不知的事情,正巧我家殿下知道。”

裴瑶卮脸色一变。

瞬雨问:“现下,姑娘可愿随奴婢一行了?”

昭业寺外,一驾马车停在长阶之下,车里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啜泣。

萧邃站在不远处,远眺着天边的火光,眉眼极深。

尉朝阳料理好一切,过来与他复命:“殿下,纵火的姑子属下已让人监视起来了,眼下可要拿人?”

萧邃微一摇头,淡淡道:“虎伥而已,盯紧了就是,护着她别死。”

尉朝阳抱拳领命:“属下明白了。”

那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尉朝阳抬首看去,就见长阶上,几名女子疾步而下,最前头引路的那个,便是瞬雨。

“殿下!”萧邃面前,裴瑶卮匆匆一福身,急切问:“小女那两名侍女……?”

萧邃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朝着不远处的马车抬了抬下巴。

第二十四章 车马不辞劳

今夜萧邃来昭业寺,尉朝阳侍从左右,在寺外巡视时,意外发现了一名行踪鬼祟的姑子,夜半于寺内寺外匆匆来去,一副见不得人模样。他心存疑虑,便跟在其身后,准备探个分明。

谁料最后,竟亲眼见证了一场烈火腾起。

“纵火之人先往房中放了迷香,随即投硫磺点火,显然是奔着万无一失去的。姑娘往后,还当小心为上。”

尉朝阳将来龙去脉与她说了,裴瑶卮又气又怒,一阵后怕,甚为感激地与他行了礼,谢他相救之恩。

尉朝阳回礼,只道不敢。

因获救及时,妧芷妧序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好歹未曾伤着,也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裴瑶卮来到萧邃面前,这会儿对着他,心头便有点子复杂。

“楚王殿下,多谢您。”

萧邃有种感觉——她与自己说了这一晚上的话,就这一句最是真心。

他没搭理她,转而对尉朝阳吩咐,让他进寺打个招呼,就说相蘅被自己带走了。

闻言,裴瑶卮心头一动,想了想,却并未出言阻止。

尉朝阳领命而去,萧邃审视她一眼,呵笑道:“你倒老实?”

她道:“寺中这般情形,左右是不能待了,殿下好心收留,小女感激不尽。只等明日一早,城门一开,小女便回家去,绝不给殿下惹麻烦。”

萧邃心道,你本身就是个麻烦。

“四姑娘,”泪晴把她拉到一边,忧心悄悄地问:“您同楚王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能是怎么一回事?裴瑶卮这会儿比她也明白不到哪去。这一晚上,从见到萧邃开始,好像一切便都不受控制了。她到现在都不知萧邃为何会大半夜的出现在昭业寺,对着泪晴,也只能搪塞过去,倒是惹得泪晴一阵疑心。

东方未晞,城门大开,萧邃带着她回到城中。

马车一路前行,直至停在相府门前,萧邃也随她一起下了车,裴瑶卮方才回过神来——

“殿下这是……要进来喝一杯茶吗?”

萧邃微一挑眉,目光冷冷:“不行?”

“……不,”她摇头复点头:“行。”

进了家门之后,裴瑶卮方才知道,自己眼下的‘父亲’——积阳郡公相韬,正好于昨日回京了。

相郡公仪表不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着稳重的气度,往那一坐,便让人觉得安心。

裴瑶卮往日虽听过无数遍,关于相韬不喜欢相蘅的话,但直到亲眼见了,她才明白,何谓‘爹不亲’。

相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可以说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大抵只是顾着如今萧邃在旁,他才没有对这个女儿多加责难,仅仅是斥了句不成体统而已。

她站在堂下低着头,装着一副逆来顺受,隐忍不发的样子,低声说,父亲息怒,女儿知错。

“郡公,昨夜之事,四姑娘是无辜受难,实在可怜得很。”

似乎没想到萧邃会替她说话,相韬面色一顿,方才道:“多亏楚王殿下相救,小女方能平安无事,躲过一劫。请受老臣一拜!”

相韬说着,便起身欲揖。

萧邃忙上去扶了一把。

“郡公太客气了,小王如何当得起。”说着,他有意看了相蘅一眼,含笑道:“倒是全赖昨夜这一场大火,给小王送了这一段良缘,如此看来,也算福祸相依了。”

第二十五章 因此通玄妙

萧邃的话,已经算是很明白了。

“楚王殿下这是……”相韬目露讶色,在相蘅与萧邃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恍然大悟。

但他还是对萧邃道:“殿下的意思,老臣不大明白。”

裴瑶卮默默地想:听这语气,是不乐意的意思?

“那小王就说得再明白些。”萧邃淡笑道:“贵府四姑娘,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小王深悦其颜,愿聘为王妃,以求白首,还望郡公成全。”

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可终究还是为了个‘悦其颜’。

裴瑶卮只想发笑。

这回算是彻底说白了,相韬却是连连躬身推拒:“殿下抬举了,小女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

“郡公慎言。”萧邃笑意淡下来,缓缓道:“小王如今看上的,可是贤妃娘娘系出一父的亲妹。”

相韬一顿,言辞上果真谨慎许多,但却还是寻了各种冠冕堂皇的话反复言说,这话里话外,总归,就是个拒绝之意。

裴瑶卮不意外他的拒绝,但她却无法断定,相韬为何拒绝。

她知道,相韬之前因天气之故,困于回京路上,悯黛曾为两个妹妹的婚事,与父亲通了数回信件。按理说,悯黛既然赞成自己的种种筹划,那么相韬没道理会是这个态度。

那是……假意推拒,以全场面?还是眼见相盈怀远嫁已是定局,相氏既能退回到安全之境,他便愈发谨慎起来,一时不愿为了个不待见的女儿得罪君上?

裴瑶卮渐渐蹙起了眉。

那头,两人僵持片刻,萧邃忽然叹了口气。

他道:“有些事,本王本不欲直言,但郡公既然这般不愿成全,那本王也就只得说了。”

闻言,裴瑶卮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可惜,萧邃的话还没说出口,内堂里却忽然冲出了一个人。

是听说相蘅回来了的左夫人。

裴瑶卮一心挂在萧邃未出口的话上,根本来不及分精力去顾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直至左夫人泼妇似的扑到她眼前时,她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随即,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

混乱中,萧邃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随即却见她身子一软,竟是直接晕在了自己怀里。

萧邃眉头微蹙,垂首看着怀里人,扔也不是,抱也不是。

等裴瑶卮再度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的绣榻上。

妧芷泪眼汪汪地伏在榻边守着她,见她醒过来,甚是激动:“姑娘!姑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揉着太阳穴,艰难地坐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妧序端了汤药蜜饯来,她一看那苦药汤子,当下便摇摇头,“倒了吧,我不喝。”

妧芷立时道:“那怎么能行呢!”

妧序也劝:“是啊姑娘,良药苦口,如今凉热正好,您快些喝了吧!”

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是摇头。

她知道,自己不是病了,纵有仙丹灵药,也是没有作用的。

萧邃扶她那一下时,她慌乱之间,手上碰到了一样东西,随即根本来不及反应,仿若粉身碎骨似的痛意袭上四肢百骸,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她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现在想来,自己碰到的那样东西,似乎……是一段冰凉的剑柄。

第二十六章 难解父母心

裴瑶卮现在回想起来,萧邃身上确实是佩了一柄剑的。

她问妧序自己睡了多久,妧序道:“一个多时辰了。”

“楚王呢,走了吗?”

妧序摇头:“被大人请去礼行楼叙话了。”

裴瑶卮心里还惦记着萧邃那‘本不欲说’的话,这会儿免不了遗憾,只道是,左夫人哪怕再晚冲出来半刻呢,自己也不至于白挨了一巴掌,还错过了一个大秘密。

这样想着,她不由伸手抚了抚自己火辣辣的面颊。那一巴掌,左夫人显然是下了死力气打过来的,她在昏睡中时,丫鬟已替她上了凉血消肿的药膏,可现下一碰,却还是很痛。

妧芷恶狠狠道:“西苑也真是疯魔了!大庭广众的就敢冲出去现眼,瞧给姑娘祸害的……这样的人,合该下阿鼻地狱的!”

裴瑶卮也没力气归束她这张嘴了,只随口道:“女儿远嫁,有几个当娘的乐意?她寻常便视我为眼中钉,如今相盈怀的事一出,她有火,自然更要往我身上撒。”说着,摆摆手:“罢了。”

妧芷还忿忿不平,被妧序扯了下袖子,这时候,便听主子问:“对了,父亲既已回来,娘亲与小妹应当也回来了吧?”

还有一句她没问出来的是:怎么相蘅晕在堂前,当娘的却迟迟不见?

总不会,这爹不亲之外,娘也不爱吧?

她这么一提,妧芷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掌:“还说呢!姑娘醒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给夫人报个信儿!”

说罢,便急匆匆地往外间跑去。

她身后,妧序柔声道:“桓夫人已遣娟娘过来看过好几回了,还送了不少补品来,再三嘱咐奴婢们好生照料您。”她目露不忍,安慰道:“姑娘,您别伤心,夫人也是没办法。”

裴瑶卮有些惊讶。

难道,相韬只是自己不喜欢相蘅还不算,竟还拦着人家母女不让随便相见吗?

大概真的不是亲生的吧,她四大皆空地想。

她对妧序吩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看父亲与楚王殿下聊得如何。小心些,别惹出事端。”

无论如何,今天这一晕,她对萧邃的兴趣倒是越来越大了。若说之前她想嫁入楚王府,还只是为着借萧邃之力对付萧逐,那么这会儿,倒真生出那么点为着自己的考虑了。

她隐隐觉得,关于那把剑的一切谜团,在萧邃身上,多少能找到些答案。

妧序赶到礼行楼的时候,晚了一步,相韬已将萧邃送出了门。

相婴在礼行楼外候着,见父亲回来,恭敬见礼,随之进了房门,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

相韬坐在书案后头,室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了看相婴,忽然出声:“想说什么?”

相婴满眼沉忧,缓缓问道:“楚王殿下要娶四妹的事,父亲答应了?”

“嗯。”相韬垂首翻书,淡淡道:“答应了。”

相婴眸光一动,终于按捺不住,露了焦灼,“父亲因何反悔?您不是说……”

“我说?”相韬冷静地打断他的话,问道:“天家儿孙面前,轮得到我说?”

相婴微怔,定在原地。

相韬重重出了一口气,摆手道:“行了,事情已经定了,多说无用。你出去罢,为父累了。”

然而,相婴却没有动。

等相韬注意到面前迟迟没有动静,抬头看向他时,相婴注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字问道:“父亲应当记得,四妹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该清楚她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嫁她为楚王妃,您就不怕吗?”

第二十七章 慈母眼中泪

相韬目光幽深,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对相婴道:“她从小到大,过的,就是她该过的日子。”

“她诚该心怀怨怼,为父却也无悔所为,没什么可怕的。”

相婴意外于父亲的坦率。

相韬没有跟他解释更多,只是告诉他,相蘅的婚事已经是定局了,让他不必再问,也不必再试图扭转,白费无用之功。

对着父亲的讳莫如深,相婴根本毫无办法。

他回房憋屈了一天,当晚,到底没忍住,来到相蘅房里狠狠煞了通性子。

他还没忘,当时主动找自己求助,言明不愿嫁入帝王家的人是谁;更没忘当时答应了自己,进宫与长姐一见之后,便装病出宫的人是谁。

暖阁里,面对相婴冷冽严肃的质问,裴瑶卮实在百口莫辩。

“三哥,你听我说……”

“我只问你,”相婴打断她的话,“你在宫中,与皇上亲近逢迎,可是真?”

裴瑶卮神凝着眉,艰难地点了下头:“是真。”

相婴又问:“昨夜昭业寺大火后,与楚王共度一夜,可是真?”

“……是真。”

“如今楚王要娶,你也愿意嫁,可是?”

“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相婴一掌拍在案上,裴瑶卮被惊得一个激灵——她还从未见过相婴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冷笑道:“呵,怪只能怪我轻信了你的鬼话,还以为你当真有心悔过,愿意与世无争。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已问明白了,相婴拂袖便走,裴瑶卮不自觉地伸了伸手,可留人的话却生生咽下去了。

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若在前世,无论何事,相婴都绝不会需要自己的解释,可换了今生,她从裴瑶卮变作了相蘅,遇上这等情况,就是自己说破了大天指天誓日,他也不会信自己半个字。

她拄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整个京城便都知道了楚王殿下当堂求亲相氏四女,积阳郡公业已允婚的消息。

妧芷听前门婆子说起此事来,回过头同主子说起,裴瑶卮心里明白得很,如此的大肆宣扬,定然是萧邃的手笔,意欲占尽礼法物议上的先机,叫萧逐无能为力。

这事就是他不做,裴瑶卮自己也会想法子来这么一场。

只是如此一来,萧逐免不了怒极,不知可还会有后招……

她正想着,见妧芷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传话,跟她说,夫人到了。

裴瑶卮一愣,脱口问:“哪位夫人?”

“您是高兴傻了吧?”妧芷欢喜道:“自然是桓夫人啦!”

昨日那般情景,做母亲的都只能遣人来看闺女,怎么今日反倒能母女相见了?

莫不是,一直婚约,相蘅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了行市?

裴瑶卮想得好笑,紧着起身,亲自出门相迎。

迎面而来的,是一曼丽妇人。

——形如瑶台仙姑,质如云霜脱尘。好似一株开在雪中的红芙蓉,不该在一起的美丽碰撞到了一处,却是惊人的和谐。

“……蘅儿,蘅儿!”

桓夫人由娟娘扶着,盈盈拭泪,疾步奔来。

她含泪端量了相蘅半晌,一把将女儿紧紧抱住:“我的女儿,可苦了你了!”

裴瑶卮回搂住这个陌生而可怜的女人,眉头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不知为何,这位桓夫人,她总觉得似曾相似。

第二十八章 恐为天家误

桓夫人身为妾室,照道理讲,是没资格入宫觐见长秋的。裴瑶卮也不记得自己前世曾见过她。

可为什么会如此眼熟呢?

她心存疑惑,但苦思无解,最后也只当是人有相似罢了。

拉着桓夫人坐下来,面对着这位母亲的嘘寒问暖,裴瑶卮谨慎地应对着,既心虚,又心酸。

这般复杂的情绪,就在桓夫人欢喜地拿出一摞子给相蘅做的衣裳,往她身上一比,却几乎没有一件合身的之时,达到了顶峰。

“瞧我这糊涂娘,还当你是十来岁的孩子呢,都忘了,我的蘅儿也是会长大的……”

眼见桓夫人满脸愧疚难堪,慌忙地收拢着那些衣裳,裴瑶卮忍着泪意,一把将包袱拿了过来。

桓夫人微微一怔,便见女儿爱惜地抚着衣裳,动容道:“这一针一线都是娘亲的心意,纵使不能上身,女儿留在身边,光是看着也觉温暖。”

裴瑶卮说着,看向桓夫人,真诚道:“娘亲待女儿真好!”

桓夫人从诧然中回过神来,泪眼婆娑地将她揽在怀里。

“傻丫头,娘亲哪里待你好了……”桓夫人自责叹息,“一个当娘的,女儿受了委屈都不能来看看,就更不说从小到大,平白叫你遭了多少的难!……这一回,若非世子可怜,为娘想来见你一面,都不知要等到何时……”

闻言,裴瑶卮一愣。

“娘亲说什么?”她从桓夫人怀里直起身来,问道:“您说,是三哥让您过来的?”

桓夫人颔首,告诉她,是相婴一早派了洗竹去传话,自己方才能过来看她一眼。

“只是郡公的脾气……娘也不能在这里多待。……我的女儿啊,”她抚着相蘅的额发,“转眼这么大了,出落得这样好……怎么偏偏,偏偏就许给天家了呢!”

说着说着,眼里的疼惜便换作了无尽的担忧。

这至少不是位没有见识,一味只认高枝儿的娘亲,裴瑶卮想道。

她拉着桓夫人的手,宽慰道:“娘亲不必过于担忧,凡事都往好处想,起码比起五妹远嫁周国,女儿能嫁与楚王为正妻,已经是幸运至极了!”

“楚王……”桓夫人摇摇头,望了望左右,放轻了声音与她道:“自从先帝朝两王争位之后,外头都说,楚王殿下性情大变,愈发诡谲莫测,喜怒无常了。这也就罢了,再加上你这张脸……咳!你叫娘亲怎么能不担心啊!”

谁都知道萧邃与裴瑶卮的那段破事,桓夫人被相韬养得再不知世事,多少也猜测得出来,如今楚王执意要娶自己女儿是个什么用心。

——不是为了同君上作对,就是为了弄个替身报复折磨。

昨日知晓这桩婚事时,她数番跪求相韬,却都只得来那人一句事不可改的话,叫她又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她幽怨道:“他们那些人争来争去,我的女儿何其无辜!”

“娘亲别听外头的风言风语。”裴瑶卮为慰亲心,也只得违心为萧邃正名:“女儿同楚王殿下见过,昭业寺大火,也是全赖殿下相救才能死里逃生,殿下性情虽有些沉郁,但却心怀仁德,女儿看得出来。”

提起昭业寺的事,桓夫人刚想细问她,这时候,但见妧序从外间进来,面色沉凝。

裴瑶卮便问:“怎么了?”

妧序福了福身,回:“夫人、姑娘,皇上来了!”

第二十九章 堂前复相见

“皇上是带着贤妃娘娘一起来的。”妧序望着裴瑶卮,担忧道:“难不成,是为着您与楚王殿下的婚事?”

天子突然驾幸臣下府邸,这在晏平一朝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裴瑶卮亦是意外,但冷静下来之后,她觉得,萧逐应当不是冲着毁了这门婚事来的。

不多时,便有婆子进来传话,说是请桓夫人去东苑正室,拜见贤妃娘娘。

“夫人的意思是,四姑娘前儿在昭业寺受了惊,如今还喝着药,就不必劳动这一趟了,免得不祥之气再冲撞了娘娘!”

婆子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妧芷怒气冲冲地便要上去同她分辩,却被瑶卮扯了一把,祭了个眼神震慑住了。

裴瑶卮心道,左夫人这哪里是怕什么冲撞,还不是顾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怕叫悯黛瞧见,再惹官司么。

“既然如此,娘亲便快些过去吧!”她对桓夫人道:“见了长姐,别忘了替女儿问一声安好。”

桓夫人等人一走,妧芷便忍不住了。

“姑娘!您适才作甚要拦着奴婢?那婆子满嘴浑话,你就这样听着,奴婢看着都心疼!”

裴瑶卮不以为意,“嘴上功夫再厉害又能如何?她主子不让我见长姐,无非是心虚罢了。可话说回来,皇上与长姐来这一趟,见谁不见谁,又岂是她们主仆能左右的。”

果不其然,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前头来人传话,请四姑娘前堂见驾。

为此,裴瑶卮考虑片刻,为着相氏的颜面,还是往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遮去那巴掌印。

前堂,萧逐、相韬、相悯黛皆在。

她恭谨行礼,萧逐叫了平身,悯黛便将她叫到跟前,好一番查看。

“还好,平安无事就好!”悯黛松了一口气。泪晴回宫后,说起那夜大火时的样子,给悯黛听得直后怕,便是没有萧逐有心要来相府之事,她也定要亲眼见一见相蘅方才放心。

瑶卮道:“让长姐担心了,是小妹的过错。”

“你是有过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悯黛点到即止,随之看了眼萧逐,复又同她道:“如今父亲做主,将你许给了楚王,来年开春成了婚,嫁为一府主母,可就更要小心了。”

她着意提醒道:“小心着别人,也小心着自己。”

听她这样说,瑶卮便知道,自己所料没错。

看来,至少明面上,萧逐是认了相蘅与萧邃的婚事了。

她福身一拜,道了句多谢长姐教诲。

悯黛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与父亲一同出去了。

堂中,一时只剩了裴瑶卮与萧逐两个。

默然许久之后,她听到萧逐问:“你可还记得,你离宫之前,朕同你说过什么?”

堂外,悯黛与父亲信步庭中。

“四妹与楚王的婚事定了,怎么女儿看着,父亲却似乎并不开怀?”

在她与相韬的最后一封通信中,父亲是赞同将相蘅许给楚王之事的。昨日家人传话入宫,悯黛得知此事时,还以为父亲这一允婚,便万事大吉了。可今日相见,看着父亲不辨喜怒的脸色,她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相韬并未同她解释太多,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让长女知道,在许嫁楚王之外,自己对相蘅,还曾有过另一种打算。

“必做之事,未必是令人欢喜之事。”他说着,眉头微深:“且看皇上对她这份劲头,后事还未必如何发展呢。”

悯黛忖度片刻,道:“女儿在皇上身边多年,对皇上的性情,多少也有些了解。”

“皇上素来最重脸面。前头五妹的事,在百姓眼里,算是楚王为江山大计委曲求全,而今王又求了四妹,父亲也应了,此事街知巷闻,皇上即便不情愿,但为着清议,他也断然做不出夺占未来嫂嫂的不悌之事。”

在她看来,萧逐除了认下此事,却也别无选择。

可相韬却是一笑。他问:“娘娘可记得,有一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三十章 欲语泪先流

悯黛反应过父亲这话的意思,心头不禁一惊。

“父亲的意思是……皇上为了不让四妹嫁楚王,或许会……”

除掉她?!

相韬深深与她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悯黛周身发寒。

得不到,便毁掉?萧逐当真会吗?

有这个猜测的,不止相韬一人。

堂中,裴瑶卮低着头,欲语泪先流。

萧逐见她久久不语,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一看,微微一愣。

片刻,他叹了口气,“好好地说着话,哭什么?”

裴瑶卮倏地跪了下来。

“臣女有负陛下,实在羞见天颜,还请陛下降罪!”

真是一点都不像。萧逐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冷漠地想。

“起来吧。”他负手而立,缓声道:“要不了多久,朕就要叫你一声嫂嫂了,叔嫂不通问,何来负与不负之说?”

“陛下!”裴瑶卮立时作惶恐态,抓着他的衣角,恍恍惚惚道:“臣女……臣女不愿嫁楚王殿下,还望陛下明察臣女心意,垂怜臣女……”

声细如蚊,羞怯,却也坚定。

她知道,萧逐是吃这一套的。

他喜欢被人依靠,喜欢别人承认他的力量,喜欢小意柔情的女子。

后宫里,顺服于他的女人,日子未必过得好,但不顺服的,却一定过不好。

就如当年的自己。

片刻的寂静后,萧逐轻笑了一声,声色却是温和:“哦?朕倒是眼拙了,确实看不清姑娘的心意。”

裴瑶卮霍然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

“陛下……”她喃喃道:“臣女的心意……难道陛下之前……”

对着词不成句的女子,萧逐却只是温和而疏离地看着她,只字不言。

在他冷静的目光里,裴瑶卮恰到好处地演出了从期待到死心的过程。

最终,她垂下头,“罢了,是臣女痴心妄想了……”说罢,突然纵身便往柱子上撞去。

萧逐一惊,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伸手出去,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紧紧锁住。

裴瑶卮心头一松,暗道,赢了。

萧逐已经不舍得让相蘅死了。如此,后事便都好办了。

他双手扣紧她双肩,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做什么?!”

裴瑶卮含着眼泪,殷切切地望着他,最后,忍着心里的极大不适,一头撞进他怀里,泪如雨下。

萧逐顿了顿,到底无奈的叹了一声,轻轻拥住她。

“你可真是叫人不省心呐……!”他无可奈何般道。

萧逐离开相府时,心情称不上愉悦。

凌云殿中,一副折子翻开又合上,孙持方在一旁看着,小心问,可是今日相府一行,陛下不甚顺心?

萧逐没办法回答。

在见到相蘅之前,纵然知道她与瑶卮长得像,但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因此便对那女子产生任何感情。即便是相蘅在宫中那段日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对她的满意,与对后宫那些女人都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懂事的女人,恰巧,长了张让他深爱难忘的脸罢了。

可今日在相府,相蘅意欲触柱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舍不得让她死。

——又或者说,他舍不得,让那副与裴瑶卮相似的容颜离开人世。

不多时,暗卫统领黎白觐见,孙持方见势退下。

黎白行了礼,问道:“陛下,积阳郡公府里都安排好了,可要现在动手?”

萧逐抬首,沉默许久,摇了下头:“……罢了。”

黎白心头一动。

从皇帝还是秦王时,他便一直追随左右,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为他做过不少的事,这还是头一次,万事俱备,主子却后悔了,不杀了。

那位相家四姑娘,看来还真不简单。

黎白正想着,忽听萧逐吩咐:“你亲自走一趟,去辞云城,请岐王妃入京。”

第三十一章 得失寸心知

“他要请温怜回来?”

是夜,楚王府中,萧邃听罢李寂的禀报,颇为意外。

李寂只道,黎白已经出京了,奉圣母皇太后谕,此去辞云城,请岐王妃温怜回京。

打着圣母皇太后的名头,说白了,到底还是萧逐的意思罢了。

萧邃想了想,玩味一笑,“一个汲光还不够,他还要用温怜?”

李寂则提醒道:“兄长,您忘了,现下虽有汲光坐镇不可台,但长明剑却还在岐王妃手里。您同相家四女的婚事才定下来,皇帝就这样急着请岐王妃回来,多半是为了那传说中,长明剑里所藏,可改换命格的秘术。”

此事一出,愈发证明了他们之前的猜测——萧逐意在相蘅,十有八九是看上了她的命格,可为自身气运增势的缘故。

“长明四阵,邃之,可逆天动命……”萧邃慢悠悠将这句传世数百载的话吟出来,转眼淡淡瞥向李寂:“你信?”

李寂沉声道:“小弟宁可信其有。”

“温怜会帮他吗。”萧邃轻飘飘道。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神色冷漠下来。

“阿还死后,这两人的关系可是不同以往了。”

早年间岐王萧还之死,与萧逐脱不了干系。自那之后,王妃温怜与她那位天子表哥的关系便一落千丈。加上长明四阵虽声名在外,但素来越是高深的阵术,就需要付出越惨烈的代价去成全——传说当年含丹汲氏,不就是因为施阵不当,遭逢反噬而族灭的么。

温怜,会为害死亲夫的萧逐铤而走险吗?

然而,对萧邃的质疑,李寂却不以为然:“这只是情理上的说法罢了。”

“当年裴皇后难产崩逝时,岐王妃就在京中。尘都曾有传闻,当时裴后之所以殒命,就是因为在其临盆之际,皇帝曾请岐王妃设阵,以裴后腹中皇子的命格,来稳定自己的帝王气数。至于最后落得个母子俱亡的结果,也不知在不在其预料之内。”

萧邃站在一盆腊梅前头,听到这里,不觉捏碎了一朵待放的花苞。

可惜了,他心道。

李寂接着道:“自那之后,岐王妃便还归温氏故里辞云城,皇帝也是为着她这一去,自己身边无异士可用,这才启了早已为先帝封禁多年的不可台,又将汲光放出来,拜为国师。”

他恳切提醒:“兄长,这些事情,玄则玄矣,终究不可毫无防备。”

这些年,萧邃身边许多亲信,甚至包括母亲李太后,都曾劝他搜罗些奇人异士纳入幕府,以备万一,但他却始终不以为意。至今李寂再提,他沉默许久,最后也仍是否决。

“自古得失之间,就没有一味占便宜的事。逆天改命,纵能得一时如意,这代价也不是我愿意付的。”

他摇头:“罢了,默言,此事往后不准再提。”

李寂眉头深皱,到底也只道遵命。

“兄长,那岐王妃之事……”

“要来就来吧。”萧邃目光一深,“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向她讨教。”

说罢,他想起一事来,又吩咐李寂,让他这两日留心,从手底下寻一个合适的女孩过来。

李寂闻言一愣,“合适的女孩?”

“嗯。”萧邃颔首,随口道:“要十六七岁的,通医理,会功夫,谨慎妥帖的。”

李寂心思一动,抱拳领命。

第三十二章 若冰之将释

洗竹烹了新茶进来,就见相婴坐在书案后悬笔出神,墨水碎落在纸面上都不曾发觉。

她眼神一软,近前轻声唤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相婴一回神,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随手将废纸团了,他听洗竹在一旁问道:“自从前个儿见过娘娘之后,您这两日便时常这样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倒也是真烦心。

那日悯黛回府,相婴与长姐相见时,曾被长姐私下里嘱咐,要他在相蘅出嫁之前,多分出些精力来,注意护好了她的安危。

相婴甫一闻言,心中虽觉警惕,但面上却半点没遮掩,表现出了对相蘅的十分不满。

悯黛见此,便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跟四妹生气了?”

“阿姐真当她是只需要别人护着的小白兔么?”相婴重重哼了一声,忿忿道:“她不出去骗人害人就不错了!”

跟着,他便在长姐的追问中,将自己与相蘅之间的冲突据实以告。

“你呀!”悯黛听罢,一脸哭笑不得,“你也不想想,她在宫里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我若不点头,她倒是想亲近皇上呢!上哪儿亲近去?”

相婴登时一愣:“阿姐……”

随即,悯黛便将这里头的真相给他一一解释了一遍。

“她起先应当是真不愿意嫁的。但后来……”悯黛叹息,“一则为了业成公主的婚事,二则,也是为了咱们相氏的长远考虑,她这是非嫁不可的!”

这般解释,若是相蘅自己说来,他估计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会觉得她是狡辩,但如今出自胞姐之口,他回头细想,倒生出许多歉疚来。

想到这里,他问洗竹:“这两日相蘅那里如何?西苑可曾去找过麻烦?”

他这样问起相蘅,可是稀罕。洗竹微微一怔,随即才叹道:“左夫人倒是不曾亲自去过,只是……郡公这么一回来,左夫人又有了倚仗,如今跟底下人都打了招呼,吃穿用度上,但凡能刻薄的,便没有一样漏下的。四姑娘那里的日子,可是不大好过啊!”

相婴皱了皱眉。

“岂有此理!”

相蘅院中,妧芷看了眼厨房刚送来的午膳,直接将那碗凉透了的杂菜汤泼了送膳丫鬟满头。

顿时一声尖叫响彻长空。

“狗仗人势的东西!泼的就是你!这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都敢往姑娘房里送!小心我禀了世子把你们全都打发出去!”

被泼了汤水的丫鬟听命于西苑,自以为有了脸面,也不示弱,袖子一挽,直接就同妧芷扭打在了一起。

一旁的丫鬟们见此,有劝架的,有叫骂的,更多的是分了派别,紧着加入到了混战之中。

一个跟着来的小丫鬟叉着腰站在一边,泼妇似的嚷道:“……哟哟!这一口一个世子的,还真以为世子能记得你是哪根葱?如今郡公都回来了,世子爷说话也不那么好使喽!”

话音落地,未几,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男子的声音——

“是么。”

声音不大,效用却比霹雳不差。

内室里,裴瑶卮正歪在榻上翻书,外头的吵嚷声蓦然消失了,她一恍惚,还有点不适应:“怎么突然没声了?”

妧序也好奇,挑了帘子往外一看,紧接着,忙匆匆回来与她禀:“姑娘,世子来了!”

裴瑶卮把书翻到了地上。

她急忙踩上鞋往外迎,心里还犯嘀咕,也不知相婴是做什么来的。

刚出了内室,相婴已经进门了。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不大自然,肃声道:“外头都打成一锅粥了,你倒真坐得住!”

裴瑶卮将他让进上座,端了茶,浅笑道:“没办法,妧芷那丫头脾气急,我也拦不住,每到吃饭大多要来这么一起儿,小妹倒也习惯了。”

相婴眉头一皱,看向她,一旁妧序见了,还当他动气,便忙着上前解释:“世子别生气!那起子小人,狐假虎威,若再没了妧芷这份儿闹腾,估计再送来的东西就真个儿没法入口了!”

相婴看了妧序一眼,默了半刻,唤洗竹近前。

“吩咐膳房,以后就不必再往四姑娘房里送饭了。”

裴瑶卮一愣,心道:这是连饭都不让我吃了?

随即,便听他继续道:“每餐将我的饭菜分出一份,给她送过来。”

第三十三章 反覆难端倪

裴瑶卮愣在当地,脑子自飞快地过了一遍,试探着问相婴:“三哥日前,见过长姐了?”

还挺聪明,他心道。

相婴摆了摆手,让一众侍婢退下,而后问道:“你是知道阿姐会替你解释,所以三缄其口?”

裴瑶卮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

她仅仅是知道,此事唯有悯黛能给自己一个清白,至于那后宫深深,他两姐弟何时能见面、又是何时能提到自己,便都不是她所能掌控得了的了。

相婴四下看了看,见那炭火、蜡烛诸物,无一不是劣极了的,这才真信了她这几日过得艰难。

忖了忖,他道:“父亲在家,许多事情,我也不便说话,好在距离开春也没多久了,这段日子,西苑若有为难,你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便让人去东苑找我就是。”

闻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三哥这是……宽宥我了?”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相婴脸上便浮出一抹淡淡的绯红。

还跟过去一样好逗,她心想。

相婴为了遮掩,起身四下踱了几步,进到书房里,不经意往书案上?了一眼,这一眼,却将他定住了。

书案上,是一幅画了大半的朱竹。

“画得不错。”稳下心神之后,他回头对她道:“我这两日正想求一幅丹枫作扇子面,不知你可愿意?”

裴瑶卮应得极是爽快。

洗竹发现,往四姑娘房里走了这一趟之后,世子的心情并未变好。

似乎还……更沉重了?

她想了想,从旁禀道:“世子,白日里那几个猖狂丫鬟,奴婢已叫人都打发到三门外头去了,西苑那里应该也能消停两天。您不必担心。”

相婴闻言笑道:“你当我是为那些丫鬟的冒犯?”他摇摇头,半晌才道:“我在相蘅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幅画。”

洗竹不解。

“是四姑娘画了幅画?”她道,“莫不是画里的意思不好?”

相婴又是摇头。

相蘅那幅写意虽尚未完成,但无论笔法立意,却都是一流的。

唯一的一点问题在于:相蘅只会工笔,不会写意。

她初学画时,便对写意的画风表露出十足的不喜。正如她的性情一般,她平素喜欢算计得明白、规整的东西,而今日那一幅朱竹,没个十来年的笔力,且难画就。

相蘅,确实是同以前太不一样了。

晚些时候,妧序过来了。

相婴问了她几句话,心中疑虑渐深。

可以这么说,在见到那幅朱竹之前,对着相蘅的一切反常举动,他都会倾向去找这其中符合她本性的那一部分,到最后七七八八,也觉得说得过去。

可如今,那太过明显的证据一出来,他这会儿再回想,就觉得那个所谓的妹妹已然是哪哪都说不过去了。

他吩咐妧序回去盯紧了相蘅,将她的起居记录下来,七日之后拿来自己面前复命。

这一夜,相婴彻夜辗转,难以成眠。

他想起早些年,皇后娘娘还在时,自己曾在娘娘那里看过一本书,名唤《华都秘闻录》,书里头有一个故事,便是关于神魂移换的。

难不成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第三十四章 嫁娶不须啼

上元一过,宫里便忙起了相盈怀送嫁周国的事。

和亲乃国之大事,自敲定了人选之后,相盈怀便被留在宫中待嫁。周国仪仗启程当日,相府女眷亦被恩准入宫,与之告别相送。

相盈怀直到这时,心中仍旧是万般不情愿,与左夫人母女相见之际,恨不得抱头痛哭。

远嫁他国为后,说起来风光,可这天伦情深,说不定便是就此永诀了。

裴瑶卮在一旁看着,不觉低吟道:“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她身边,妧芷虽不通诗书,但见她这般模样语气,也看得出她是心生不忍,“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还可怜她么?”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心头确实不大舒坦。

其实,对于相盈怀,她并没有多少敌意,更多的只是纯粹的不喜欢罢了。论年纪,这丫头与清檀差不了两岁,在她眼里都是半大孩子,真要同她计较,那倒是自己小家子气了。

至于和亲之事,最后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相盈怀头上,她一方面为清檀松一口气,另一方面……

“骨肉分离,落到什么人身上都是可怜事。”她哀然道。

妧芷却忿忿道:“您是忘了过去她都对您做过什么了吗!别的都不说了,仁懿皇后过世时,她大年初一便当着大半家下人的面抽了您一顿鞭子,后来又冤枉您同小厮不清白,惹得郡公差点没——”

她说着,自知后话不妥,及时住了嘴,片刻后,朝相盈怀母女那边死死瞪了一眼,“她这样的人,死都不过分!如今平白得了个皇后之位,她们母女就该烧高香了!”

裴瑶卮眉头一皱,“因着她这般,是以你觉得,咱们怎么对付她们母女,便也都是无所谓的?”

妧芷一顿,随即字斟句酌地道了一声,是。

相蘅过去曾教过她一句话——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话她一直铭记于心,这么多年,她伴着姑娘,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眼下,姑娘却同自己说:“妧芷啊,过去是我的错,没把你往好上带,但如今,我已经改了。”

“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还愿不愿意听我的教,若然愿意,以后便不可再有这样怨毒的话了。”

送走了女儿之后,左夫人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府的。

西苑里,左夫人刚拿小丫鬟煞了顿性子,又掐又打地出了口气,静下来想起女儿,一时半刻便又啜泣起来。

这一路上,山高水远,也不知女儿吃穿行用都合不合心意?能不能平安无事地去到周都去?

就算到了周国,可之后呢?

嫁那么个傀儡皇帝,朝中宫中,连夫君都做不得主、抗不了事儿,女儿岂非更是只有任人揉圆搓扁的份儿!

如此想着,左夫人心口郁结,倏地将桌上七零八碎的东西全都挥到了地上。

伺候她的刘妈妈立时动了,一边支使丫鬟收拾,一边从旁劝道:“夫人,您也别太难过,还该保重身子!五姑娘虽嫁了,但您膝下好歹还有二公子呢!等再过一阵子,公子从军营历练回来,到时候郡公见了定然喜欢,少不得给您长脸!”

左夫人冷眼一瞥,“郡公喜欢?……哼!你也放眼看看,这些年,郡公心里除了东苑和南苑,哪还有我们西苑母子半点分量!”

“呵,东苑……东苑也罢了,谁叫人家是元嫡呢,咱们争不起!可南苑——”

说着,她猛然起身,红着眼,充满了怨毒:“桓氏那贱人!这么多年了,勾得郡公眼里就只看得到她!到如今,本夫人母女分离,天各一方,她们一家子倒个个周全!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有?……还有相蘅,那贱胚子,竟还许了楚王……”

“楚王府的嫡妃之位,那原该是我女儿的!她也配!”

刘妈妈叹道:“夫人心里委屈,老奴都知道!”她心思活络着,转头,将丫鬟全都斥出去了。

“夫人……”她凑近了,悄声道:“宫里那位贵人的话,依老奴看,倒是很有些道理。”

第三十五章 入口却错迕

刘妈妈这么一提,左夫人也上了心。

“法子倒是不错,只是……”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南苑那头,容易下手吗?”

刘妈妈狡诈一笑:“您放心,老奴都打听好了,这段日子世子打了招呼,南苑与那死丫头房中的往来,比旧日里宽松多了!”

左夫人忖度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安排起来罢。”

一夜大雪。

晨起,裴瑶卮推开窗子,见院中积了一地厚厚的白雪,头顶的日头却甚是温柔,她的心情便也跟着洁净平和起来。

妧序服侍她洗漱更衣时,她想起些什么,便问:“三层玉带糕可蒸上了?”

妧序点头道:“一早就蒸上了,六姑娘过来就能吃上。”

说罢,便见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妧序心里却是发沉。

这些日子,因着南苑与相蘅这里往来容易许多,六姑娘相芳时便总会找机会来此与姐姐玩乐作伴。昨夜妧序去相婴那里回话时,便同世子提到过这一点——

“奴婢跟在四姑娘身边,过去,姑娘待六姑娘虽说也是亲近睦好的,但……私心里,四姑娘并不甚喜欢六姑娘,只是做个场面,博个好名儿罢了。可是这回六姑娘回来,奴婢冷眼瞧着,四姑娘却好像当真宠爱起这个妹妹来了,这实在是……”

太奇怪了。

这会儿,裴瑶卮问了她句话,却半天没得来回应,转头见她沉思出神,随口问:“想什么呢?”

妧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连认错。

瑶卮心思一转,没多说什么,只又问了一回:“我是问你,妧芷那丫头呢?”

“跟小厨房看着火呢。”

闻言,裴瑶卮淡淡一笑,不在话下。

从宫中回来之后,妧芷在她跟前,便生出些回避与怯意来,平日话也少了,她倒是不着急,只让那丫头自己别扭去。

用过了早膳,裴瑶卮便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院中堆起了雪人。相芳时小心翼翼地从院门外头探进小脑袋时,她正拿着两颗黑棋子,给小雪人按眼睛。

有丫鬟喊了句‘五姑娘来了!’,裴瑶卮抬头一看,旋即含笑朝她招手。

相芳时便欢喜地唤着‘姐姐!’,张着两只小胳膊,一路朝她跑过来。

直将她扑进了雪地里。

“唉哟……”裴瑶卮苦笑着,丫鬟们忙过来扶,身后跟着相芳时过来的娟娘也无奈又好笑道:“我的小祖宗哟,你可看着点,瞧把姐姐扑的!”

过了这一阵手忙脚乱,裴瑶卮蹲在她面前,搓搓她冰凉的小手。

“跟姐姐进去吃点心好不好?”

相芳时刚想说好,突然想起什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雪人。

瑶卮便笑道:“吃过了点心,姐姐带你一起再堆一个可好?”

相芳时欢喜地点头:“喜欢姐姐!”

“嗯,姐姐也喜欢你。”

暖阁里,妧序将三层玉带糕奉上来,又摆了各式的瓜果汤饮,那头娟娘也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几样桓夫人亲手做的吃食。

“都是夫人早起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胃口!”

裴瑶卮笑道:“娘亲亲手做的,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这样费功夫的事儿,姑姑往后还是劝着些,别让娘亲劳累了!”

娟娘笑吟吟的,直夸姑娘有孝心。

裴瑶卮适才玩累了,一时吃不下什么,转眼见相芳时巴巴地盯着娟娘带来的一碟蜜酿梅子,都要流出口水来了。

她便逗:“芳时喜欢这个呀?”

不想,小姑娘却是瘪瘪嘴,含恨摇头。

“哟?不喜欢呀?那……姐姐可就都吃了?”说着,她作势拿起一颗,就要往嘴里送。

相芳时怕她当真都给吃了,立马道:“想吃的!姐姐……芳时喜欢吃的!”

裴瑶卮动作停在半道,笑问:“那芳时怎么还骗姐姐呢?”

“是娘亲嘛!娘亲说我近来换牙齿,不能多吃甜的……”她说着,声音渐小,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可眼神就压根没从那蜜酿梅子上移开过。

裴瑶卮看得只剩心软了。

她选了颗大的,送到小姑娘嘴边:“那,芳时听话,就吃这一颗,我们不告诉娘亲,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一亮,张嘴叼过梅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倒是娟娘在一边,不禁同裴瑶卮抱怨,只说六姑娘这个年纪,猫嫌狗不待见,正是难管的时候,四姑娘可别太纵着她了!

瑶卮却只敷衍着,玩笑道:“姑姑权当纵着我罢!等过些日子嫁了出去,再想疼一疼她都是不能的了,如今可不正需要紧着机会,叫小丫头多记着点我的好么!”

两人正说着,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六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六章 根深则视久

“殿下,昭业寺大火之事,差不多已经明白了。”

萧邃方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未褪,尉朝阳便来回禀连日来的调查所得。

他解了大氅,随手往榻上一扔,坐到书案后,示意尉朝阳细说。

“那日大火,宫里派去调查的人,回去报的是举火不甚,意外走水。属下命手底下人监视了那纵火的姑子数日,果然如您所料,前日便有人潜入寺中欲图灭口。”

“手下将人救了下来,如今已秘密保护起来了。至于灭口的人——”尉朝阳道:“乃是潘府手下。”

萧邃闻言,毫不意外。

他嗤笑一声:“潘氏……这人啊,风光日子过久了,果然都是难逃猖狂的。”

换了多年前,先帝在位时,潘贤那般谨慎的性情,一向走的都是借刀杀人的路数,又怎会将自己推到前头去。

尉朝阳笑道:“大抵是自以为势位稳固,便也不在乎露不露这狐狸尾巴了。”

萧邃一笑,将白玉镇纸握在手里敲着,没说话。

尉朝阳问道:“殿下,此事要如何处置?”

他想了想,忽然问:“灭口的是潘贤的人,那与那姑子过从,下令纵火的是谁?”

“承徽宫。”

——承徽宫,潘贵妃。

尉朝阳接着道:“那姑子死里逃生,全都招了。与她下令的,就是潘贵妃宫里一个二等姑姑,过去后妃赴昭业寺进香,那些姑子从旁都见过的,想必不会认错。”

萧邃由是一笑。

“既然如此,那便劳烦母后一回吧。”他道,“让那姑子将头发蓄起来,过几个月,请母后出面,送潘贵妃一份大礼。”

这是要将人送到潘贵妃眼前去的意思?尉朝阳想了想,却犹疑道:“只是殿下,如此一来,岂非将潘氏的罪证给他们送还回去?”

“不然呢?放火而已,这点子‘小事’,即便证据确凿,便能撼动潘氏一族的地位吗?”

尉朝阳微微一愣。

又听萧邃道:“世家大族,哪怕相蘅死了十回,也是不够将他们连根拔起的。”

“承徽宫当时要杀的,是萧逐要纳的新宠,与我无关,我可以不计较。但从今往后,她若再有任何伤及相蘅的举动,那针对的,便是本王的王妃了。”

尉朝阳豁然开朗:“殿下这是要震慑潘氏,好保全相姑娘!”

萧邃哼了一声,“本王保全的,是自己的颜面。”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外头来人传话,说是相府出了大事,四姑娘毒害胞妹,被主母给绑了起来,恐怕说话便要发落!

“毒害胞妹?”尉朝阳首先便是一疑。那日与相蘅相见,那姑娘除了一张脸像错了人之外,留给他的印象却是极好的,若说她能干出这等事来,他实在难以置信:“四姑娘的胞妹……那不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么?姑娘是疯了才会如此?”

萧邃眉间深蹙,想了想,将瞬雨唤进来,本想吩咐她领着大夫往相府去一趟。谁知瞬雨领命,一脚刚要迈出们去,却又被主子拦下了。

“等等。”萧邃沉默片刻,抄起刚脱下不久的大氅,“我去。”

第三十七章 但怀舐犊爱

相芳时吃下那颗梅子之后,转眼便一阵抽搐,不省人事。

房中诸人,登时乱作一团。裴瑶卮惊急之下,才吩咐了两句话,西苑的婆子便已带人冲进院中。

进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为首的刘妈妈还很是一愣,直至目光落到相芳时身上,这才又来了气势,二话不说命人将相蘅绑了。

彼时,相韬、相婴皆不在府中,桓夫人闻讯赶到西苑正堂时,就见女儿被一众婆子妈妈押着,捆紧了手脚,沾了盐水的皮鞭从左夫人手里挥出去,已在她身上落了好几道口子。

鲜血从月白的衫袄里渗出来,做娘的心如刀绞。

“住手——!都给我住手!”桓夫人一边喊着,一边死命拨开了众人,护在女儿背后。

左夫人见此,目光愈厉,手里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一鞭子抽下去,桓夫人身上登时就见了血。

“啊——!”

裴瑶卮原本一直咬牙硬挺着,但耳边这一声痛呼传来,她立马变了脸色,“夫人!”

桓夫人额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嘴唇发白,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

裴瑶卮眯眸看了左氏一眼,回头对桓夫人劝:“娘亲不必管我,快叫人请大夫去看芳时!女儿不会有事的!”

这还叫不会有事?

桓夫人惨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声细如蚊地道了声,傻孩子。

转眼,她便提着衣裙,在左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当着满室下人的面,重重给她磕了个头。

左夫人眼中,几分解气,几分凶戾,更多还是怨毒。

桓夫人言辞恳切地求:“夫人,蘅儿不懂事,您有什么火气,只管朝妾身上撒,便是打死,妾也绝无怨言!”

“娘亲……”裴瑶卮心头一叹,看得心疼。

见她如此,左夫人只是冷笑。

“贱人,现在知道来跪本夫人了?这些年,怎么不见你这般卑躬屈膝过?唔……是见女儿遭难,你心疼了是吧?”随即,她语气蓦然一厉,“那我的女儿呢?!你女儿挨两鞭子你就受不了了,我的盈怀,她就活该远嫁异乡,与本夫人母女分离吗!”

她说着,手上扯紧了桓夫人的头发,珠钗坠地,碰出两声脆响。

桓夫人却只是唾面自干。

“妾知五姑娘远嫁,夫人心里不好受。只要夫人肯放过蘅儿与芳时,妾愿甘愿一死,以平夫人怒气!请夫人成全!”

“娘亲!”

裴瑶卮有些急了,事情至此,实在是愈发偏离她的打算了。奈何相韬、相婴皆不在,府中尽是左夫人一手遮天,有理讲不得,相蘅母女三人,除了任人折辱欺凌外,毫无反抗地余地。

只有忍过了这一时半刻,等能做主的人回来,她才有反击的机会,可如今桓夫人这样护女心切……

她是真怕等不到相韬父子回府,左夫人便为着这十几年的怨恨,索性来一招先斩后奏,到时候就全都完了!

“呵,贱人就是贱人……”左夫人听了桓夫人的求死之言,却不买账:“你一死,是想让郡公为你恨毒了我么!”

“妾……”

“夫人既然不愿让父亲恨毒了您——”

裴瑶卮抬眼,截下桓夫人的话,目光定定地锁在左夫人身上:“那就该立时着人去请大夫!否则六妹一旦有个万一,我难辞其咎,你也别想好活!”

左夫人面色一颤。

裴瑶卮再接再厉:“无论是谁有份害死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父亲大抵都会恨死她。就是不知这世上,在爱屋及乌之外,可还会有恨屋及乌?”

第三十八章 虎毒不食子

左夫人终究还是顾念儿子的。

又赏了这母女俩一人一鞭子,她长舒一口气,施施然与刘妈妈吩咐:“罢了,没得为个贱蹄子再伤了本夫人与郡公的夫妻情分!让人随便去寻个大夫来,给那丫头看看。”

话音落地,大门被从外头用力踹开。

“随便寻个大夫?”相婴沉着脸,大步而来,“夫人是否也太不拿我相氏血脉当回事了?”

左夫人没料想到相婴会突然回来,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脚下一拌蒜,直接栽到了座上。

另一面,裴瑶卮则是蓦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绪稍一放松,这才觉出身上的痛来。

相婴垂眼将她一望,身边跟着的洗竹会意,高声道:“都是些没规矩的!咱们家四姑娘,来日的楚王妃,岂容你们这般折挫!”

她说完不久,后头出了两个人,颤颤巍巍地要来解裴瑶卮身上的绳子。

“混账!谁叫你们给她松绑的!”左夫人强撑着站起来,狠狠瞪了洗竹一眼,转而对相婴道:“长初,不到两个月,这都第二回了!上一次她谋害盈怀,世子要护着她,好,我们母女不敢有怨言!可这一回她害到了芳时身上——那可是郡公最宠爱的小女儿,世子也要就此放了她么!”

相婴定定看了她半天,只将左夫人看得没了底气,这才转身弯腰,亲自将瘫坐在地上的桓夫人给扶了起来。

他道:“夫人莫急,婴已着人去请太医来了,六妹定当平安。”

桓夫人涕泪涟涟,不住地道着感谢。

将桓夫人交给洗竹,相婴亲自给裴瑶卮解了绳子。

这一回再是无人敢拦,左夫人在一旁看着,气得发抖。

安顿好她们母女之后,相婴终于想起了左夫人。

“夫人也知道父亲最宠六妹?”他哼笑一声,肃穆道:“您放心,人命关天之事,相婴不敢徇私偏向。我已命人将此事通知父亲了,父亲闻讯,定然立时返家,不管是谁有什么话,都等父亲回来,再一一说个明白!”

左夫人这会儿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恐被相婴拿住了把柄,不由惴惴起来。刘妈妈凑到她身边悄声道:“夫人放心,投毒的是那死丫头,郡公责怪不到您头上!”

左夫人眸光一动,低声问:“都安排好了?能保无虞?”

刘妈妈诡诈一笑,“您放心。”

太医刚到没多久,相韬便也匆匆回府了。

南苑中,相芳时一早被挪了回来,如今一众人也都聚集在外堂等着。事情原委,相韬只听相婴派去的人说了个大概,但只消知道相芳时是在相蘅房中出的事,便已足够他对相蘅怒火中烧了。

“郡公,您快看看,这小芳时被她姐姐害的!”

左夫人一见相韬回来,立马变了脸色,那忧切之色比起亲娘也不遑多让,擦着眼泪道:“真不知这四丫头怎就这般狠得下心,那小小的人儿,今才不过六岁,她好歹是亲姐姐,怎么下得去手哟!”

妧芷扶着裴瑶卮俱在一旁候着,闻言当即就要站出去替自家姑娘分辩,却被裴瑶卮一抓腕子,狠狠制在了当地。

相韬沉眸看了相蘅一眼,却是对左夫人斥了句:“住嘴!”

左夫人没料到他这般反应,一惊之后,恨恨地退到了一旁。

片刻后,只听内室里传来女子痛彻心扉的哀嚎——是桓夫人的声音。

裴瑶卮心头一窒,似乎已经听到了坏消息。

老太医从内室出来,相韬立时迎上去,眼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何太医,未知……小女如何?”

何太医目露不忍,叹了口气,随之无奈一摇头。

他拱手道:“郡公,请恕老臣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一语毕,有人欢喜有人恸。

左夫人一步冲到前头,抓着相韬哭诉:“郡公!您可要为六丫头做主啊!”

相韬闭上眼,仰头默然。

“父亲……”相婴担忧地唤。

良久,他睁开双眼,一把甩开了左夫人,跟着,看向了一旁的相蘅。

“是你。”

这两个字极轻极慢,可裴瑶卮听见了。

她眼睁睁看着相韬朝自己走来,每近一步,腰间宝剑便出鞘一分。

裴瑶卮愕然地睁大双眼。

剑锋出鞘的声音,嗡然如音律,颇为雅致。

眼见父亲这一剑就要冲她刺去,相婴在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刚要上前阻拦,倏然闻得阵阵惊呼,身边一道厉风掠过,定睛看去时,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将相蘅护在了怀里。

“楚王殿下?!”

顿时,满堂皆惊,扑簌簌跪了一地。

萧邃一剑搪过相韬的剑锋,直视着他,冷笑道:“郡公,本王下了聘的王妃,是容人随意刀剑相向的吗?”

第三十九章 妙手转平安

萧邃这一来,整个场面顷刻间又不一样了。

“楚王殿下,这是我相氏家事!”相韬竭力忍着悲绪怒火,与他质问道:“您身为亲王,擅闯外臣内堂,怕是于理不合罢!”

萧邃没答他的话,这时候,随他左右而来的瞬雨等人亦进了门,只听他淡淡唤了声‘先生’,便有一人走近前来。

众人看去,这男子约莫四十几岁的样子,身材高瘦,寒冬未尽,却是一身的粗布单衣,头顶罩着斗笠,视满堂之人如无物,只对着萧邃恭敬地唤‘殿下’。

萧邃正要说话,此时,相韬如同醍醐灌顶,忽然想到什么:“殿,殿下,这位是……一元先生?”

世传,楚王身边,有一独眼神医,唤一元先生,手掌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举世称神。

萧邃还记着相韬差点刺到相蘅身上的那一剑,并未明着与他答话,只将相蘅扶到前头来,同她道:“你来引路,领一元先生去内室给小姨探脉。”

这一声‘小姨’,显然长得是她的脸,裴瑶卮低低应了一声,心头五味杂陈。

两人这一去,相韬心里又有了盼头,对着萧邃恳切一拜:“多谢殿下了!”

“郡公,”萧邃叹了口气,缓言道:“郡公爱女心切,小王可以理解,但您高风峻节,向来声名在外,没道理对着外人刚正不阿,对着自家女儿,却要不分青红皂白不是?”

相韬眉头一皱,顿时语塞。这时候想想,适才之举,他也并非问心无愧。

他赧颜躬身道:“殿下说的是,是老臣莽撞了!”

萧邃淡淡一笑,将相韬扶起,便作雨过天晴。

“郡公是一时情急也就罢了,”萧邃被让入正座,拂了拂衣袂,慢声道:“但若还有旁人意图趁机伤害本王未过门的王妃……郡公,这面子,本王可就不给您了!”

那头,左夫人脚下一软,险些栽到地上。

相韬则道:“殿下放心。今日之事,不管是谁造的孽,老臣皆不会纵容!”

内室中,转眼已过了一个时辰。

屏风之外,裴瑶卮扶着满心焦急的桓夫人,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

“娘亲别担心,先生既说了能治就一定能治,芳时会平安的!”

她话音才落,坐在那里,正指挥着屏风内医女施针的人却开了口,问她:“谁说能治?又是谁说你妹妹定然平安的?”

这人声色喑哑,跟被烟熏过一般。

裴瑶卮意外他突然开口,回神道:“才高如先生,若是治不了,又怎会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在舍妹身上?话说回来了,得先生这般费心,舍妹哪敢不平安呐!”

斗笠后头,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

“你过来。”他道。

裴瑶卮一愣,与桓夫人对视一眼,便依言过去。

一元先生叫她伸手,跟着,就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玉瓶,整瓶交在了她手里。

桓夫人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他伸出来的右手上,整个人赫然一震。

只听他道:“你这丫头,生得颇合老夫眼缘,这瓶凝粹丹便赠予你了,好好护着你这一身血气,别再断了小命!”

“多谢先生慷慨!”

这时,两名医女抹着汗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福身报了句:“先生,成了。”

一元先生点了点头,复又给芳时探了回脉,跟着望向桓夫人。

他温和道:“这位夫人,令爱已无大碍,且请放心。”

这句话如同定心的丸药,让裴瑶卮整个人松快了下来。

可这轻松也只是片刻。

既然,芳时已然无碍,那她也就能撒开了,好好收拾一番该收拾的人了。

外堂中,众人只见一袭身影从内室大步而出,紧接着,一道鞭子便狠狠落在了左夫人身上,将她抽得一个趔趄。

左夫人一声鬼吼,裴瑶卮的第二鞭便又挥了下来。

她缓缓一笑,道:“夫人,我这‘贱胚子’孝敬给您的,还望您能笑纳。”

第四十章 害人终害己

裴瑶卮这一番动作,将在场的人尽皆镇住了。

“放肆!”相韬首先一拍桌子,腾然起身,“你还有没有规矩!”

“四姑娘您——!”刘妈妈一边去扶自个儿主子,一边指着她发难:“便是夫人一先为六姑娘担忧,气急了打了您两下,您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啊!夫人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嫡母啊!”

裴瑶卮哼笑一声,掂了把皮鞭,接连又迎头赏了这恶婆子一鞭,抽了她一个满脸开花。

相韬愈发气急了,“混账东西!你当我死了不成!”说着,一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鞭子,便要往她身上挥。

“父亲!”裴瑶卮有意看了眼高座上的萧邃,也是狐假虎威了一回:“当着楚王殿下的面,父亲还想再杀女儿一回?”

闻言,相韬的动作果然顿在了半空。

这几鞭子落下去,好歹算是出了她半口恶气。裴瑶卮这时候冷静下来,后退一步,提着衣摆不卑不亢地跪在相韬面前:“父亲明鉴,夫人是嫡母,若然心里不痛快,哪怕毫无缘由发落女儿一顿,女儿也只有敬领的份儿,万万不敢犯上。可如今——”

她目光一冷,“夫人伤我亲母、害我亲妹,血浓于水,父亲既然还留着女儿这口气,女儿便不能熟视无睹,白让人家欺负了骨肉至亲去!”

“四姑娘!你怎得敢如此污蔑夫人!”刘妈妈倒是当真忠心,不顾满脸的鲜血,扑跪到前头力陈:“郡公!郡公您明察!分明是四姑娘在给六姑娘吃的点心里下了毒,才害得六姑娘这样,如今她非但犯上忤逆,还恶人先告状!郡公!念着二公子和五姑娘,您定要还夫人一个公道啊!”

左夫人被小丫鬟扶着,坐在一旁啜泣不止,“郡公,四姑娘如今出息了,要怎么编排妾就怎么编排,妾哪敢说什么……”

“好啊!”裴瑶卮慨然一笑,“夫人既说是我编排您,您这条走狗也说是我下毒,那就请您二位将证据拿出来,也让相蘅心服口服!”

刘妈妈一听这话,正经来神儿了,见相韬默许,忙吩咐丫鬟将东西搬上来。

不多时,相蘅房中那些个瓜果点心便都呈到了相韬面前。

刘妈妈指着这些东西说,六姑娘就是在四姑娘房里吃了这些毒点心,这才中毒不起的。

裴瑶卮淡淡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相韬眸色一眯,默然片刻,将尚未离去的何太医请了过来。

“太医见笑了,家门不幸,还要烦劳您一回。”

何太医躬身只道不敢,随即将这些吃食一一验看了一遍。

“这……”何太医为难道:“楚王殿下、郡公大人,这几样点心里,确是无一例外,皆被下了与六姑娘所中之毒一样的毒药!”

相韬脸色一变。

刘妈妈登时兴奋道:“郡公,您听到了!这些点心皆出自四姑娘自己房里,不是她下的毒还能是谁!”

相韬问相蘅:“你还有什么说法?”

裴瑶卮不慌不忙地看向何太医:“太医看准了,果真这所有的吃食皆有毒?”

何太医看了眼楚王殿下,艰难应了一声。

裴瑶卮便笑了:“那就有意思了。”

“过了夫人的手,我这些吃食便都成了有毒的了。不过有一件事,夫人恐怕不知。”她道:“小妹来我这里,我虽一桌子点心招待她,但小妹入口的,却只有两样。”

“大为不幸的是,那两样,都不在这其中。”

左夫人倏然抬首,与刘妈妈两个皆是一僵。

“怎会!”刘妈妈回过神来,大吼道:“郡公切莫被她蒙蔽了!六姑娘才一出事老奴便领人冲了进去,那一桌子吃食明明都在这里!怎会有所遗漏!”

旁观的瞬雨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嗤一句:“怎么有这么蠢的人!”

短暂的寂静中,相婴开了口:“六姑娘才一出事,你便领人进去了?”

他冷笑一声:“你倒能未卜先知,料定芳时定然会在四妹那里出事!”

刘妈妈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左夫人亦是出了一身冷汗,直接从座椅上滑了下来。

然而,裴瑶卮所言,却并非是在诈她们。

她淡漠一笑,继续道:“父亲,女儿并非胡言,事实如何,请您传娟娘过来一问便知!”

未几,娟娘与妧序一道入内,手中携了方食盒,置于相韬面前,恭敬行礼。

相韬一皱眉,“这是何物?”

娟娘便道:“禀郡公,六姑娘今日在四姑娘房中吃过的,便只有这两样东西。当时才一出事,四姑娘看出六姑娘乃是中毒的反应,未免有人从中做手脚,再让六姑娘平白受了这顿苦,四姑娘便立时让奴婢与妧序一起,将这两样东西都封存了起来。”

“这大半日里,奴婢两个就一直守着这食盒,可确保从未有人从旁接触过!”

相韬深吸一口气,“查!”

何太医又是一番验看后,禀道,这三层玉带糕洁净无碍,倒是这蜜酿梅子里,被人下了一样的毒。

娟娘道:“郡公,这三层玉带糕出自四姑娘房里。但这蜜酿梅子,却是桓夫人亲手所做,叫奴婢带过去的。试问为人母者,又岂会做出这毒杀亲女的事!可见是有人栽赃!”

“郡公!”事情到了这一步,左夫人急了,也再顾不上装可怜了,“她们母女沆瀣一气来害妾!妾是百口莫辩啊!”

刘妈妈也道:“是啊郡公!这娟娘是桓夫人的人,妧序更是四姑娘的心腹,这两人守了大半日的东西如何信得?又如何做得了证物!”

“你错了。”清冷的男声响起,相婴道:“妧序是我的心腹。”

裴瑶卮静静地看向他。

他同相韬解释:“父亲,是儿子怕四妹受了委屈,这才在她早年刚回府时,暗中将妧序这丫头给了她,这些年,妧序虽是伺候四妹的,但归根结底,她听的是儿子的命令。这丫头的话,儿子相信,也愿意为她作保。”

相婴话毕,堂中有那么片刻的安静。

裴瑶卮不慌不忙道:“父亲,是谁栽赃陷害于谁,如今已经很明白了。女儿就算真有下毒之心,没道理只在西苑经手过的东西中才查得出毒物。至于那梅子里的毒药究竟是谁下的——父亲,您还不信娘亲的为人吗?”

娟娘也为自己主子辩白:“郡公!求您下令搜查西苑!以证我家夫人清白!”

所有人都在等着郡公大人的反应。

相韬却似累极了一般,退坐在椅上,低低啐出两个字:“贱妇……”

他双目缓阖,不知遮下的是失望还是愤怒。

左夫人扑过去,抓住他的腿,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郡公……郡公……妾知错,妾错了!您原谅妾,看在垚儿同盈怀的份儿上,您原谅妾,原谅妾这一回吧!妾再也不敢了!”

裴瑶卮倏然起身,逼上前去,一把将握住左夫人的脖颈将她扯过来:“你险些害我小妹丧命、害我娘亲伤心欲绝,就是父亲一意谅你,楚王殿下在这儿,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左夫人被她眼里的狠绝吓没了魂儿,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挣开她,重新扑到相韬跟前:“郡公!您为妾做主!妾是受人挑唆!是……是圣母!是圣母皇太后教妾……”

‘啪——!’

左夫人话未说完,只见相韬赫然睁眼,一巴掌将她扇了出去。

“你这毒妇!还敢胡诌!”

那头,裴瑶卮一改适才的威逼急辣之色,后退一步,轻轻拂了拂衣袂。

萧邃将目光缓缓从她身上移开,忽而长叹了一声。

他起身,面带为难,朝相韬走来:“郡公啊,您说尊夫人适才这句话,本王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呢?”

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双儿女到底没能保全左夫人。

为了周国皇后的脸面,相韬究竟不能出妻,但却下令将她身边亲近的奴仆——便以刘妈妈为首,一应拖出去打死。而左夫人自己,则被禁足于西苑,着令终生不得外出。

除此之外,原为妾室的桓夫人,则被升为平妻,连带着相蘅姐妹的身份,也从庶女变成了嫡女。

回府的路上,轩车里,瞬雨问主子:“殿下今日如此帮着未来王妃,莫不是真动心了罢?”

萧邃听着她颇为警惕的语气,淡笑道:“这么不喜欢相蘅?”

倒也不是不喜欢。瞬雨回想起适才堂上种种,心中不免觉得可惜——怎的那姑娘偏偏就生了张那般像裴后的脸呢!

她道:“奴婢是为您着想!您想呀,您要真对她动了心,成日家看着她那张脸,难免触景生情想起旧事!这最恨的与最爱的如此相像,您心里得多痛苦呀!”

萧邃哼笑一声,只叫她放心。

他心道,自己这颗心,连跳都要跳不动了,又哪里还会为其他人而动呢。

深夜,娟娘端了药从外头进来,见桓夫人伏在芳时床边睡了,不觉满是心疼。

裴瑶卮拿了斗篷来给桓夫人披上,娟娘上前低声道:“姑娘,天色太晚了,您忙了这一日,身上还带着伤,快去歇歇吧!这里有奴婢呢!”

她身上虽上了药,也服了一元先生的丹药,但这会儿还是疼的,便也未在推辞,只与娟娘嘱咐道:“我就在暖阁里,芳时这里若有什么,烦请姑姑立时去告诉我一声。”

娟娘蔼声应了,便由妧芷陪她往暖阁去了。

“姑娘,今日好痛快!”

一进暖阁,妧芷压了一晚上的心气终于忍不住了,神采奕奕地与她道:“您不知道,这一日一波三折,都给奴婢吓死了!幸而您机智!在刘婆子她们进门之前,便先让娟娘她们带着六姑娘用过的点心悄悄躲出去了,不然今日百口莫辩的可就是咱们了!”

第四十一章 迷津欲有问

裴瑶卮倒不觉得自己机智,只是有些事情,曾经见过的,再来一次,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慌乱的了。

今日西苑的婆子一冲进来,她便知道,此事定是左夫人在背后做局。而且,在桓夫人所做吃食中下毒,应该是奔着自己来的。想着自己千防万防,却不会防到亲娘身上,她们自是容易得手。

然而,西苑没料到的是,这一场无妄之灾,竟错落到了相芳时身上。

这些时日,裴瑶卮看得明白,西苑的人素来是倚仗身份,明着跋扈的,从左夫人往下,估计也没一个能有这份儿脑子的人,谋划得出这般毒计。

“姑娘,您也真厉害!”妧芷道:“要不是最后那一下子,您逼得左氏攀诬上了圣母皇太后,约莫着郡公顾及她那一双儿女,还不大肯严惩她呢!”

裴瑶卮淡淡一笑,心道:‘攀诬’?左氏那可不是攀诬。

日前相盈怀出嫁时,左夫人进宫,曾去拜望过两宫皇太后。而这借刀杀人的手段,则正是梁太后的拿手好戏!

——萧逐刚登基时,那位圣母便曾暗中在李太后送与萧邃的东西里动过手脚,意欲借当娘的之手,毒死亲子。

如今看来,这也不过就是一场挑唆下的故技重施罢了。

至于左夫人,她是被自己逼得昏了头了,只想着将真相道出,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可是她却忘了,萧邃就在那里旁观着这一出闹剧,她这一开口扯上了皇室,相韬就是想留她,也不敢留了。

果不其然,不日之后的一个早晨,送膳的丫鬟一进西苑,便发现左氏一脸狰狞地趴伏在门前,身子凉透,死不瞑目。

相韬对外给了她体面,只说是心症暴毙,仍以继室之礼厚葬入祖坟。而左氏这么一死,一时之间,偌大一个相府后宅,便只剩了桓氏一位夫人了。

然而,在成了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夫人之后,裴瑶卮冷眼看着,桓夫人却并未因此而开怀。

甚至于,她隐隐觉得,对这正妻之位,桓夫人是排斥多过喜欢的。

这日小厨房里,看着芳时的汤药时,她趁机拉着娟娘问:“我见娘亲这几日精神不济,可是照顾芳时太过疲惫了?”

提起这个,娟娘很是发愁。

“姑娘可别提了!”娟娘叹道:“夫人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六姑娘病势见好,可奴婢见着,夫人自己却是愈发神思郁结了!也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事给闹的,白日里当着女儿的面还好些,一到了晚上便睡不安稳!奴婢这心里急得不行,偏生夫人还不让提,若非您今日问起,奴婢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瑶卮听罢,心头疑虑渐深。

四下无人,她想了想,小心与娟娘试探道:“姑姑跟在娘亲身边,也不少年了吧?”

娟娘微愣,随即感叹道:“是啊!算来同姑娘的岁数差不多,夫人进门那年,奴婢便被分派在夫人身边侍奉了,这一转眼,都十八年了!”

怎么,娟娘竟是相家的丫鬟出身么……

裴瑶卮有些意外。

她一早打探过,桓氏乃是相氏的家臣,桓夫人的兄长,更是相韬身边的心腹。这门楣虽未见多高,但也不是小门小户了。她见桓夫人身边,与之年纪相仿的侍婢,便只有一个娟娘,故还一直以为娟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呢。

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她想从娟娘这里入手去问,怕是问不出什么的。

晚些时候,裴瑶卮亲自端了安神汤给桓夫人送去,见桓夫人神色恹恹的,便劝道:“娘亲这几日精神实在不大好,女儿想着,明日一元先生要来给六妹复诊,不如也请先生给娘亲搭一搭脉,也好图个安心?”

闻言,桓夫人神色一动。

“你说明日……一元先生会过来?”

裴瑶卮点头,桓夫人便道好,“先生救了芳时的性命,为娘是要好好谢谢先生才是。”

翌日头午,楚王府果真将人送了来。

一元先生给相芳时看过之后,只说照方子调养,不出一月便可康复。裴瑶卮在旁恳切道谢,随之便请他去给母亲看一看。

一元先生用那独眼瞥了她一眼,“小丫头,你这是拿我当你们自家大夫用呢?”

裴瑶卮笑道:“小女哪敢,只是放着您珠玉在前,我为人子女的,又哪里舍得再让那些个医术不佳的来照看母亲呢!”

一元先生哼了一声,倒是没拒绝。

桓夫人一见一元先生,整个人有些无措,又有些激动,探脉的过程中,更是一直在问一些与医道无关的问题。

“不知先生祖籍何处啊?”

一元先生合着眼,语气淡淡:“东归。”

“东归郡呐……”桓夫人若有所思,“那离着北林倒是很近……先生今年多大年岁?”

一元先生一顿,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他没再回答桓夫人的问题,只是沉声道:“夫人这身体底子实在不好,若是再不上心调养,恐怕寿数难长。”

桓夫人却跟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坚持不懈地追问:“先生可曾去过南境?”

裴瑶卮一皱眉,提醒着唤了句娘亲,转头对一元先生道:“先生,家母的身子,便烦劳您调理了。”

药童收拾好了药箱,一元先生起身,对她道:“我能医的是身上病,可令堂的病,在心里。”

他头上仍是戴着斗笠,裴瑶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就是觉得,一元先生是有些生气了。

“娘亲,您这究竟是怎么了?”

送走了一元先生之后,裴瑶卮回到桓夫人身边,十分不解地问。

桓夫人仍是有些心神不属的,敷衍道:“没,没怎么。”

“真没什么?”裴瑶卮皱眉,“娘亲是连女儿也要瞒吗?”

“罢,罢,不说这些了!”桓夫人显然不欲多言,急着转了话锋,“倒是你,娘亲这些年一直疏于照顾你,眼看着你就要出嫁了,娘亲原还担心楚王府不是个好归处,但那日见楚王那般急着赶来护你,娘亲心里倒是有些惭愧,说不定……”

“说不定?”

桓夫人欣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如今想来,过去因着楚王殿下与仁懿皇后的事,便一心觉得他不会待你好,倒是娘亲小人之心了!但愿楚王殿下表里如一,当真心疼我的女儿!”

裴瑶卮耳朵一动,试探道:“母亲这样说……难不成,您曾遇上过表里不一之人?”

桓夫人面色一窒。

“娘亲,女儿一直想问,”她忖度道,“您嫁给父亲这些年,过得可欢喜?”

欢喜……

这两个字,已经离她很远了。桓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她用力点了下头,“自然,是欢喜的。”

“你父亲待娘亲有大恩,这些年能在他身边侍奉,娘亲于愿足矣。”

裴瑶卮一个字都不信。

“哪怕父亲让娘亲与我母女分离,同一屋檐下,却难见一面,娘亲也不怨吗?”她问,“同样是女儿,父亲这样痛恨我,我实在……”

桓夫人眼眶一酸,见了泪意,“蘅儿,这些年,你恨娘亲吧?”

裴瑶卮一愣,淡笑道:“娘亲怎么这么说呢?女儿深知娘亲与我,皆是身不由己,再怎么怨天尤人,也不会怨到娘亲的身上!”

桓夫人擦了擦眼泪,抓着她的手,“那日在西苑,你情急之下唤我‘夫人’,我便知你打从心底里,还是怨我这个娘的。想来你也合该怨我,我生下了你,却没能好好护着你长大,娘亲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桓夫人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

裴瑶卮敏锐道:“对不起谁?”

桓夫人却摇了摇头。

她道:“总归,这一切都是娘亲的错,蘅儿,你别怪你父亲,他……他也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裴瑶卮心头冷笑。

这得是多大的情非得已,才能让当爹的对女儿刀剑相向?

她现在想起来仍是难以置信,若是那一日没有萧邃及时赶到,不知自己会不会再死一次?

萧邃……

这算是自己欠他一回么?

是夜,李寂叩门而入,拜道:“兄长。”

萧邃淡淡一抬眸,应了一声,问:“让你找的人,找好了吗?”

“都已安排好了,兄长不必担心。”李寂回禀:“兄长,岐王妃在回京路上遇刺——”

萧邃抬头。

他接着道:“我们的人已暗中将人救了下来,目下就安置在长治,黎白重伤,想必不日便会回京赴命。”

“行刺之人是……?”

李寂摇头:“还不知道,派去追踪之人尚未回来复命。”

他又问:“温怜可平安?”

“您放心,行刺之人显然很是顾及岐王妃,并未伤其分毫。我们的人在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出面,岐王妃与长明剑皆平安无事。”

萧邃放下心来,往椅背上一靠,“也就是说,目下外面所有人都以为岐王妃失踪,无人其与长明剑下落?”

李寂颔首:“正是。”

“既然如此——”萧邃淡淡一笑,“那就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为皇帝陛下安排一桩离间吧。”

“与潘氏?”

他摇头,“亲而离之。潘氏于萧逐,早已从大恩人变成了大仇人,用不着多此一举。”

李寂蹙眉,半晌,恍悟:“与……姜氏?”

萧邃一默,阖目颔首。

第四十二章 都把粉墨傅

黎白急奔回京,入凌云殿觐见时,背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属下带人与刺客力战,两方僵持不下,不想各自损伤惨重之际,却忽然窜出了第三方势力,将岐王妃劫走……”

“慢着,”萧逐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此番共有两拨刺客?”

黎白点头,“正是。”

他目色深沉:“那第一拨人的首领,属下曾在前年上巳节时与之交过手,不会认错的。”

闻言,萧逐一挑眉,“南都那回?”

“不错。”

晏平六年时,天子巡幸南都长治,途中于龙舟之上遇刺,险些就此西归。当时黎白护驾有功,身上添了不少的伤,而与刺客首领激战那一场,更是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去。

事后,历经整整一年的查证,暗卫司方于蛛丝马迹之中,确定了行刺之人,乃为潘氏所派。奈何,人证突遭灭口,自此无从究治。

在这之后,萧逐定了心,誓要将潘氏一族连根拔起。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只听黎白继续道:“至于最后坐享渔人之利劫走岐王妃的第二拨人……恕属下无能,一时还未曾查出其来历。只知在其劫走岐王妃之后,应当是往南都去了。”

萧逐双眼一眯,“长治……”

那第二拨人,会是谁呢?

萧邃?周人?哪位亲王?

还是相氏、秦氏、顾氏这样的世家大族?

又或者,压根儿就是潘氏故布疑阵,特意派了两伙人去的?

温怜自幼才名倾世,乃是辞云温氏同辈人中天资最高的一个,且她此番回京,身边还带着长明剑……

长明剑,这世间有几人对此物全无觊觎之心?

萧逐沉沉一叹。这样想来,可以怀疑的对象实在太多了。

“陛下,何太医到了。”

孙持方入内轻声一禀,萧逐回神,便让黎白暂且去西堂稍歇,待何太医诊了脉、开了方子之后,再行离宫。

黎白感恩戴德地跪了安。

萧逐连下两道密旨,加派人手寻找岐王妃踪迹。他心里记挂着长明剑,大半个时辰,一道折子都没看进去。

这时候,孙持方复来禀道:“陛下,姜仆射求见。”

姜轶来了。

萧逐连忙宣人进来,本想就此番之事与这一等一的心腹问询一二,却见姜轶一进殿,整个人的神情都不大对。

——一向稳重的人,此刻竟是透着少有的激动。

于是乎,萧逐便将嘴边的话放了放,笑道:“倒是难得见你如此喜形于色,究竟有何好消息,也说来与朕听听!”

姜轶原是出身寒微的武将,一路靠着军功上来,在早年萧逐与萧邃两王争位之时,为秦王鞍前马后,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天妒英才,去年年初的一次巡防中,时任大都督的姜轶夜半遇袭,伤了左腿经脉,遍寻名医都难以痊愈如初,好好的一位马上英雄,自此却连长久站立都有心无力,不得已,只能弃武从文。

从那以后,原就不怎么多话的人,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

萧逐难得见他这样情绪外露,心里正好奇着,便听他抱拳请旨道:“陛下,臣请赴南都一行,还望陛下恩准!”

萧逐的调笑顿在脸上。

“南都?”片刻后,他佯作怪哉,先命人赐了座,才问:“好端端的,去南都作甚?”

姜轶便激动地告诉他,自己收到风声,与独眼神医齐名的名医巢融,眼下极可能就在长治。

“陛下知道,巢融是周人,自灵丘侯失踪后,早已多年不在我大梁境内行走了。臣长久以来为寻此人,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如今既有风声,无论如何都想去试一试,若然得见神医,说不定微臣这条腿……还有再度横刀立马,为您开疆拓土的一日!”

姜轶说得劲头十足,可萧逐却渐渐皱紧了眉。

风声?

什么样的风声,来得这般巧合?温怜先一步被劫去了长治,姜轶后一步便来求旨南下?

“陛下……?”姜轶见他久久不语,不由提起了心,“可是臣所言有何不妥?”

萧逐一笑,摇了摇头。

“也罢,”转瞬间,他主意已定,“爱卿这条腿,朕也在意得紧,若是此行真能见到巢融,治好了它,那朕哪还需要什么相氏来牵制潘氏!于国于私,爱卿这一趟,都当走。”

姜轶一喜,连忙跪地谢恩。

待姜轶那头一跪安,萧逐便沉着脸吩咐孙持方:“传暗卫司副统领来。”

相府中,裴瑶卮在南苑,陪着渐渐好起来的相芳时游戏——自从左夫人死后,全府上下对她这位未来的楚王妃都不敢有分毫怠慢,至于相韬,不知是为着险些挥剑杀女的愧疚,还是顾忌着萧邃,对相蘅也不似以往般严厉,如今她来南苑,已经颇为自在。

相芳时正期期艾艾地就背书一事同她讨价还价,这时候,娟娘端了药进来,小丫头登时如见了救星一般,娇娇地喊着娟娘救命。

娟娘笑道:“芳时又不听姐姐话了吧?当心惹姐姐生气!”

一听这话,原还与姐姐‘对抗’着的小丫头,却是立时道:“才不会呢!姐姐最喜欢我了!才不舍得生我的气呢!”说着,她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向瑶卮:“姐姐,是不是呀?”

裴瑶卮作势想了想,却是说道:“那可未必,这生气跟喜欢,又不是白天和黑天,怎么就不能一起来呢?”

相芳时一噎,委屈了一会儿,认命地拿起《三字经》。

裴瑶卮与娟娘相视一笑。待看着相芳时喝了药,她想起什么,与娟娘问道:“对了,娟娘,这两日娘亲却是不常过来,没有什么事吧?”

一提这个,娟娘显然颇为欢喜,悄声告诉她,夫人这两天不常过来,乃是将心思大多放在了郡公身上的缘故!

闻言,裴瑶卮多少有些惊讶。

就凭对正妻之位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她还一直以为,桓夫人对待相韬,并无多少厚重情意,倒是相韬对她的宠护,却是不动声色,坚若磐石。

她送娟娘到外室,轻声问道:“夫……我是说,娘亲与父亲,近来是愈发和睦了?”

娟娘叹了口气,颇有些守得云开的意味:“这夫人,进门这么多年,对郡公一向是敬畏有加的,眼下好了!西苑那位这么一走,府中清静,夫人归正,如今与郡公相处起来,总算是恩爱俱全了!奴婢从旁看着,也为主子欢喜!”

再多的,娟娘也没多说,裴瑶卮客气地送走了她,自己个儿站在廊下,却疑窦丛生。

很不对劲,她想。

同样觉得不对劲的,还有相韬。

是夜归府,他照例回了南苑。桓夫人一早备好了他喜欢的吃食,就在暖阁中一边做着针黹,一边候他归来。

相韬进门的时候,并未惊动旁人,悄声挑帘一看,便见幽幽烛光之下,她拄着额,昏昏欲睡。

矮案上的香炉里点着熏香,缭绕的烟雾中,她穿着一身淡色的衣裳,宝髻散下,如同神仙妃子,恬静美好……

却离这人间太远。

这念头一冒出来,相韬忽然一个激灵,作势咳了一声。

桓夫人惊醒过来,还掉落了手里的针线。

“郡公回来啦……”

相韬点点头,入了座,蹙眉嘱咐道:“以后若是太晚,便不要等我了。”

“那怎么能行。”桓夫人收拾好手头的东西,亲自服侍他净手,明明是笑着的,眉眼间却有愁意,“您等了我这么多年,妾等这一时片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相韬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动声色地掩下心头的激荡,须臾,意味不明道:“你近来,似乎变了许多。”

“这两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妾心里……总会有些变化。”她问:“您不喜欢吗?”

相韬深深端看她片刻。

“只恐这变化,不能久长。”他道。

桓夫人似是一愣,回过神来,温柔一笑。

她坐到相韬座下的承足上,歪了歪头,枕在他腿上。

“您知道,这些年,妾心里一直是感念您的。”

相韬忍住了去抚摸她发顶的动作,阖目深吸一口,缓缓道:“你也知道,我想要的,从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妾知道。”顿了顿,她接着道:“可是您的救命之恩,再生之情,妾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忘的。”

相韬没有说话。

“您宽宏大量,哪怕当年妾犯下那般过错,您也从未对妾加以指责。还在妾最为无助之时,出手相助。在妾心里,您便如同一尊活菩萨,早在您将妾带回相府时,妾便决心敬奉您一生,绝无背弃。”

“只是有些事情,妾也是经此一事后,方才明白的。”

他问:“何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徐轻言:“恩与爱,皆是情,既非对立,又何妨……尽付与一人?”

相韬倏然睁大了眼睛。

“你……愿意?”

一朝重臣,这闺阁之中的三个字,竟问得如此小心翼翼。

桓夫人抬首看向他,“我还来得及吗,夫君?”

许久之后,他抚上她的脸。

“来得及。”他道。

第四十三章 深宫无稚子

二月末时,显粹宫传话,再召相蘅入宫。

裴瑶卮心里清楚,悯黛其实是不愿让自己频繁出入宫阁的,今次宣召,多半还是为了之前左夫人的事。

果然,进殿说了没两句话,悯黛便直接问,左夫人之死,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长姐倒是很信我,”她手里捧着茶盏,浅笑盈盈,“这样的事,竟如此开诚布公,可见您心里,是真将我当做自己人了。”

悯黛却没有她这般轻松。

她私心里,并不在乎左夫人的生死——这位继母从来不是个让人放心的货,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放任旁人除之而后快。

想了想,她问道:“这后宫里,妃妾无数,就说这四妃之位吧,潘贵妃、秦淑妃、宇文德妃,再加上本宫,你觉得皇上个个都满意吗?”

裴瑶卮没有答话,只是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悯黛并未多想,继续道:“贵妃出身潘氏,德妃来自周国皇室,性情跋扈嚣张,皇上心里都有芥蒂,但你觉得,若是此刻本宫设计除掉这二人,皇上是会赏本宫,还是会杀本宫?”

裴瑶卮明白了。

这人该死,却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杀。

“长姐放心,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更不屑做清除异己之事。至于左夫人的死,我不能说全然与我无关,只是她先动了害人的心思,小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悯黛眉头渐深。

这个妹妹,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厉害。早前,她还觉得小女儿家不过聪明罢了,就算有点子筹策,到底不至于控制不住,可现在……

从左夫人死讯传出来、桓夫人再填继室之后,她实在是有些怕了。

她禁不住怀疑,这一步一步,从楚王的婚约到嫡出的身份,会不会都是她步步为营的心机呢?

也怪自己,当初被那些一涌而来的事乱了头脑,一味地信她,眼下看来,她不想入宫又能说明什么?什么为相氏安危虑,说不定从头到尾,她所虑的都是她自己的前程,只是在萧逐与萧邃之间,她将宝压在了后者身上……

“姐姐,”

悯黛正想着,她忽然平静地开口道:“您可以放心,小妹没有那等用心。我不屑于皇后之位、无心于夺嫡之争,亦不在乎我的夫君究竟是天子还是走卒。”

她转头看着悯黛,一扫眼里的淡然,定定地告诉她:“您的担心,永远不必放在我身上。”

悯黛自然是不会尽信的,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相蘅的这副神色让她动容,而她的那些话,更是让她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挚友。

“你说的,但愿就是你想的。”悯黛徐徐道。半晌,她哀然一叹,“我所见过最聪明的人,她为着意气,帮一个男人夺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她自己却未得善终。慧极必伤,你应当明白,聪明未必是福气,懂得藏锋,方是福慧双修。”

裴瑶卮深深低下了头,害怕露出一丝颜色,使她有迹可循。

她道:“姐姐的教导,我记住了。也请姐姐信我,无论何时,我都愿尽力为姐姐护着您所在意的一切。”

两人在显粹宫说了这片刻的话,悯黛便更了衣,领她去和寿宫觐见。

这一回去和寿宫,无论是瑶卮还是悯黛,显然都与上次退还谷圭时的心境大为不同。

而对着李太后,裴瑶卮的心绪,更是微妙而复杂。

萧逐刚登基时,萧邃北上就藩,京中势力大清洗。李太后因先帝继后之故,尊为母后皇太后,看似显贵,但她身为萧邃生母,又与圣母梁氏一向不睦,那时的处境,可谓强敌环伺,如履薄冰。

裴瑶卮一早还以为,在自己死后,这位母后皇太后大概也保全不了几日了,谁知她愣是在这放眼尽是敌人的宫闱之中撑出了一片天,甚至到了今天,竟还能为萧邃提供助力。

可见,谁都是不能小瞧的。

“前几日花朝节,哀家还说要宣你妹妹来宫里见见,不巧又病了,原还以为婚典之前是见不成的了,不料贤妃如此贴心,这就将人给哀家带来了!”

李太后说着,便朝相蘅招手,唤她近前。

裴瑶卮一面迈步,一面心想,成长倒是不分年纪的。今日之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过去困在和寿宫,终日与幽怨愤恨为伴的李太后,竟会有如此和煦有度的一日。

李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端量一番,赞道:“这丫头,模样生得真好,难怪皇儿念念不忘!”

皇儿……

她从不这样叫萧邃。

身为先帝皇后,按理说,她是先帝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

自然,当今皇帝,也是皇儿。

悯黛与瑶卮皆想到了这一层,前者眉间微蹙,后者却只觉得好笑。

李太后说着话,唤了宋姑姑将东西拿上来。

那是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锦盒。

“这副谷圭,原就是为你准备的,之前虽出了岔子,但好歹如今是物归原主了。”李太后含笑,郑重地将东西交给她,满意道:“可见呐,命里有时终须有,这天命所归,人力是不能逆改的。贤妃,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悯黛只当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颔首道:“娘娘所言极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太后一笑,未再话下。

两人在和寿宫待了片刻,正要跪安而去时,却赶上小太监进殿传话,说是潘贵妃不适,太医才去过承徽宫,诊得贵妃乃是喜脉。

一听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有些意外。

宋姑姑将小太监打发下去,李太后头一个回神,叹出一段玩味:“贵妃遇喜……呵,这可是宫里罕见的喜事啊!”

罕见。裴瑶卮觉得这两字用得极对。

悯黛面上未显什么,妥帖道:“贵妃娘娘宠冠后宫,而今遇喜,是我大梁之福。”

李太后轻笑一声:“若说宠冠后宫,贤妃是皇帝亲赴玉泽宫接回来的,你在这里,贵妃又算什么。”

悯黛忙道:“太后娘娘言重了,臣妾万万不敢。”

“不过嘛,这怀不上也有怀不上的好处。”李太后道,“皇帝登基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这后宫里怀孕的不少,却从没有一个平安生得下来的。……早年她在时,还有人会说这是皇后悍毒,自己生不出来,也不叫旁人生。谁曾想到最后,她自己倒也死在产床上了……”

“如今好了,她丧期一过,潘氏这就怀上了。”李太后说着,看向悯黛,意味深长地笑道:“贤妃,哀家与你皆睁眼看着,就看潘氏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

出了和寿宫,回显粹宫的路上,两人走了没多远,便被凌云殿的小太监寻上来,拦住了去路。

“贤妃娘娘,孙公公请您赏个恩典,尽快去凌云殿一趟!”

裴瑶卮心中了然,估计听了承徽宫的‘好消息’之后,萧逐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孙持方这是派人来搬救兵了。

悯黛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大情愿地应了。

裴瑶卮与她在此分道,又将随行的侍婢先遣回去了,只说自己要去业成殿看一看公主,这段路也算熟悉,一群人跟着,反倒累赘。

左右没了人之后,她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只想将那些被勾出来的回忆都随着一块呼出去。

李太后最后说的那话——她说,自己就睁眼看着,这一回潘氏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从这话里,裴瑶卮听出了幸灾乐祸,听出了讽刺,也听出了一丝……公道。

她发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竟恶毒的希望,潘若徽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那样的话,是不是那些以前冤枉她权诈恶毒,悍妒争宠的人,就都会恍悟——原来,晏平帝后宫无出,从来不是她这个皇后的过错?

她想起,晏平三年的时候,她与萧逐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那年春天,仙怀大长公主与靖国公赵述夫妇回京,入宫觐见时,还曾为后宫无出之事,责备过她这个皇后失责。

大长公主乃是先帝胞妹,出降贵婿,身份显贵,在私更是她的舅母。若说光是听长辈责怪两句,她虽为中宫,也当敬听。但彼时的情况却是,大长公主的指责声才落地,她便笑了。

大长公主自己或许不知道,但那一刻,裴瑶卮看得很清楚,她看自己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她走到舅母身边坐下,歪着头,倚在舅母怀里。

她说:“舅母,您听到外头都是怎么说的了吧?你是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样,都以为皇帝后宫无出,是我这个皇后恶毒,容不下妃妾有子,就连那些个怀上的,也都受我的手段折磨,全都掉了孩子?”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倒是默默握上了她冰凉的手。

舅母的手,是温暖的。

裴赵两族既是世交,又是亲戚,舅母嫁入赵家,对自己向来疼爱有加。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心里,就是拿舅母当亲娘一样待的。如今,仅仅是这一手温暖的包裹,便让她再也撑不住那坚硬的伪装了。

大长公主看着在自己怀里痛哭失声的外甥女,整个人都懵了。

自己这孩子是皇后啊,是出身顶贵,受尽宠爱的皇后,她怎么会这样委屈?

而后,她听到裴瑶卮说:“舅母,我也想护着那些孩子平安降生,可要他们胎死腹中的那个人——我无能为力啊!”

第四十四章 恍惚应惊讶

有什么人,是能让中宫皇后无能为力的?

裴氏于大梁开国有不世之功,裴瑶卮本人,又是萧逐登基的绝对助力,深得帝王爱重。那时这帝宫里,母后皇太后失势,圣母皇太后在她面前也只有憋屈的份儿,这二人之外,地位上还能高得过她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人了。

大长公主愣了愣,带着几许不确定地问:“……蘅蘅,你这是在说,不让后宫子嗣降生的,是……皇帝?”

裴瑶卮无力地呵笑两声。

是啊,这样自断血脉的大不孝之事,说出去有谁会信?

做小辈的,长大成人,大多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也不愿意让舅母跟着动气操心。更何况,自己是皇后——不管情不情愿,这位子她既然已经坐了,那保全后宫便是她的职责,谁又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呢?

然而那时候,她已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天真地指望着有人能管一管萧逐,断了他那伤天害理的念想,而放眼整个萧氏皇族,有这个分量,又能让萧逐全然不多心的,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

但是最后,就在长秋宫里,面对着大长公主的质问,萧逐却是无动于衷。

他语气坚定地告诉自己的嫡亲姑姑:“在中宫无皇子出世之前,朕谁的孩子都不要。”

面对那样疯魔了似的萧逐,裴瑶卮最终还是妥协了——后宫里总是有那么多想方设法要孩子的女人,她既无法事不关己地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丧命于亲生父亲之手,那她最终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违心地答应萧逐,给他一个孩子。

于是,在晏平四年的时候,中宫遇喜,龙颜大悦。再之后……

“何故一人在此?”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陷在回忆里的裴瑶卮。她一激灵,回头看去,就见萧邃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

她连忙整理好情绪,起身一拜:“……楚王殿下。”

此刻,她就在和寿宫附近花园中的小亭里,原是适才心绪激荡,便随便找了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心。萧邃见她转身过来,眼中虽无泪,可眼圈却是红的,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

他不易察觉地一蹙眉,往和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才见过母后?”

裴瑶卮低着头,恭敬地答:“是,适才随姐姐来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他顿了片刻,“母后……为难你了?”

裴瑶卮一愣,抬首看向他,不知他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一时没来得及解释,萧邃却以为自己说中了。他似乎有瞬息的苦恼,旋即对她说:“以后不会了。”

“什……”裴瑶卮这会儿实在是过于惊讶了,急着道:“殿下误会了,母后皇太后待臣女很好。臣女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有感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萧邃沉默须臾,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最后只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没有便好。”

他是想着,裴瑶卮在时,母后与她素来不和,如今眼前这人生得这样像故人,若是母后心怀迁怒,却是无甚必要的。

只是不想,倒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许是萧邃这几句话,实在过于出她意表,这一打岔,一时之间,适才堵在她心口的郁结之气倒是散了不少。

尤其是,这会儿她又想起早前左夫人之事中,眼前这人对自己的帮助,心里便有些别扭。想了想,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谢:“上次家中之事,还有对舍妹的救命之恩,臣女一直想亲口向您道谢,只是苦无机会,难得今日一见,请殿下受臣女大礼。”

说着,她便要跪下,却被萧邃抓紧手臂拦住了。

裴瑶卮刚想避开他的触碰,萧邃却已先一步收回了手。

他淡淡道:“为你出头,是全本王自己的颜面。至于你妹妹,那是一元先生救的,本王也不愿夺他人之功,你要谢,只管谢他去。”

前一句话,倒还有点道理,可后一句么……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她浅浅一笑,道:“国泰民安,是逐级文武所为,不能算人君之功;沙场旋师,是芸芸将士拼命,亦非主帅之能,这天底下除了身体力行之人,岂非所有为尊上者一旦成了尊上,便尽皆成了酒囊饭袋,只知指手画脚的无能之辈?”

许久,只听他似笑非笑,嗤了一句:“胆子不小。”

裴瑶卮垂首一笑,终究还是后退一步,跪地将那拜谢的大礼与他行了。

她道:“殿下的恩,我会记着。”

至于恨……

她沉了沉眼色。

此番入宫,裴瑶卮并未留宿,当晚便回到了府中。

左夫人那事之后,相婴临时得了桩差事,出京数日,可巧正是今日回来。

裴瑶卮刚一进府门,便被出来迎她的妧芷告知,世子在她院里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三哥久等了!”带着疑惑赶回房中,暖阁里,她给相婴见了礼,便问:“三哥倒是不常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相婴身着一身常服,握着她随手放在案上的一卷《世说新语》翻看着,见她进来,便将目光移动她身上,不动声色地端量了良久。

他已让妧序记录了她的起居行止多时,如今再见,心里早有的那个想法,不由又生动了多。

她,大抵不是相蘅。

随手指了坐,他问道:“今日阿姐召你入宫,可为左夫人的事为难你了?”

差不多的意思,这已是裴瑶卮今日听的第二句问询了。

她心道,自己今儿个不知走了什么运,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关心起自己来了?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温和地对相婴说,长姐待自己一如既往,只是姐妹间随常一见罢了。

相婴却是不信。

这样的事情,长姐若是不操心、不担心,那便不是长姐了。他当时差事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将事情始末告知长姐,心里便一直记挂着,谁料今日一回来,洗竹便告诉他,娘娘召了四姑娘进宫,就在今日。

“左夫人之事,你不必多想。”忖度片刻,他这样告诉她。

于是,裴瑶卮便真的不再多想了。

“之前答允三哥的那副扇子面——”她说着,向妧序使了个眼色,妧序会意,便去书房走了一趟,“正好您今日过来,便也看看可还满意。”

不多时,妧序将那扇子面往过一递,相婴入目一片丹枫,视线便久久未再挪动。

“你的写意,画得极好。”他说着,转头看向她,“女子手中,能画得这样好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裴瑶卮微微一怔,本想问他第一个是谁,但不知怎的,她直觉这话最好不要问。

她淡淡一笑,只道多谢三哥夸奖。

相婴眼色深了深。

这时,丫鬟们奉了刚蒸好的各色点心上来,相婴问她,可愿再帮自己画一幅工笔。

裴瑶卮吩咐妧序将匣子拿来,回头与相婴笑道:“工笔就罢了,怕三哥失望。”

“哦?”他追问道:“我倒不记得了,你只学了写意,不会工笔吗?”

裴瑶卮心里有点子警惕,但没大当回事,一边接过了妧序递上来的一面四方红玛瑙匣子,一边说道:“倒不是不会。”

“只是,工笔过于仔细繁杂,小妹耐性不济,十画九败,便不丢这个人了!”

她后头说了什么,相婴都没再注意。

工笔过于仔细繁杂,小妹耐性不济,十画九败……

相蘅,是断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你……”好半天,相婴收回神绪,转头刚要说话时,目光落在她手上,登时,整个人猛然一惊,倏地站起了身。

这可把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给吓了一跳。

“三哥?”裴瑶卮也有些惊住了,她缓缓放下手里正在填摆的点心匣子,不明就里地问:“三哥这是怎么了?”

相婴没说话——又或者是,他嗓子似被攥紧了,此刻看看那玛瑙盒子,又看看眼前的‘相蘅’,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瑶卮眼睁睁看着相婴见鬼似的转身而去,懵劲儿过去了,心里便开始不安。

他……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相婴那般稳重的性情,十年九不遇地这样失态,偏生她却对他失态的缘由丝毫不知。

能是为着什么?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头绪。

而另一头,相婴横冲直撞地回了九思斋,整个人如同历过一番生死一样。

苍白的脸色,窒息般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跳动如擂鼓。

洗竹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相婴伸手抓了两下,抓住洗竹的手臂,紧紧握住。

他目光发直地问:“洗竹,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洗竹都要急哭了,一个劲儿地告诉他,这是真实,自然是真实。

可相婴却不敢信。

这是真实?

真实是,自己的异母妹妹,本该阴狠毒辣,善工笔,攻心计。可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她良善了许多,开始嫌工笔麻烦,却能将一手写意画得老道精粹。

不知怎的,她会看《世说新语》。

不知怎的,她会拿珍玩宝器当点心匣子,会变着心思将点心摆出各色花样儿来。

——就如,当年的皇后娘娘?

第四十五章 梅香潜长秋

相婴第一次见到裴瑶卮,是在晏平元年。

岁暮,大雪,夕阳,梅香潜长秋。

他第一日跟在萧逐身边当差,出入内宫,还是紧张谨慎的。一进长秋,远远的,就见一女子合着银狐大氅站在红梅树下,一时红白交辉,如云如仙。

直到天子近前,唤了声‘瑶卮’,相婴方才反应过来,这,便是艳名倾世,搅动萧氏皇族换了番天地的当朝皇后。

大梁开国,出过数位裴姓皇后,然而毋庸置疑,仁懿裴皇后,便是这其中名声最差的一位。

萧逐握着她的手,埋怨她受凉吹风,不爱惜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殿里。相婴站在殿外卫从时,便看着庭中的梅树想,这位皇后,怎会是妲己妺喜一般的人呢?

不多时,孙持方传话,将他唤进了内殿。暖阁之中,帝后二人并肩坐在罗汉榻上,皇后娘娘穿着红衣,时不时与皇上说笑两句,似乎连岁月都跟着从容起来。

萧逐将他引见给裴瑶卮,口中道:“喏,这位便是贤妃胞弟,积阳郡公府上的世子相婴,你总张罗着要见见,今日朕给你带来了。”

相婴恭立在前,行过礼后,只顾低着头,不敢丝毫行差踏错。

“你便是悯黛的弟弟?”

她的声音极是好听,在这数九寒天里,如同一股缓缓流淌的温泉,闻之,只觉滋养而舒适。相婴恭恭敬敬地答了句是,随之便听她道:“这要是在宫外,该叫你唤我一声姐姐的!”

那一瞬,相婴恍惚之间,差点便要脱口如她所愿。

裴瑶卮说罢,已然起身朝他走来,到了近前,亲自将手里正在摆弄的点心匣子往他面前一递,笑说刚琢磨出来的新点心,请他尝个鲜,权当见面礼了。

相婴愣住了,脑中空白了一片,只顾想着:原来,天下盛传的权诈妖后,竟是这样的。

回过神来,他有些慌张,有些惊愣,连连后退两步,抱拳直道:微臣不敢。

皇后娘娘一阵轻笑,不容拒绝地将那两掌大小,摆满了点心的白玉镶红宝匣子塞到了他怀里。

她回头与萧逐耳语两句,随后与相婴笑道:“你可要好好得长,若是过两年没长歪,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一家人呢!”

那年他十四岁,以将门贵子之身,充为羽林卫。后来又因着皇后娘娘有意招为业成公主之婿的缘故,愈发得皇帝看重,特意带在身边,亲自栽培,一晃便是三年。

直到,晏平四年末,长秋崩逝。

相悯黛出居玉泽宫后,相婴便也找了个由头,自请离宫,为先皇后守陵。萧逐留过他一回,最后还是应允了。

再后来,便是如今。

独坐在隐园里,眼前的荒芜,似乎正与那年长秋宫里的红梅傲雪渐次重合,他默默念了声相蘅,想到那个可能,心里不禁又惊,又喜,又怕。

若有一线希望,他自是希望皇后娘娘能有这个机会,重活一世。然而她现在的身份,却又是相婴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

他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其中之一便是,如若这鸠占鹊巢是真,那真正的相蘅,又去哪了?

她会有回来的一日吗?

她……又会有再度离开的一天吗?

自从相婴失态地从自己这里离开后,裴瑶卮这几日便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连着往东苑跑了好几趟,却始终不见相婴人影。问洗竹,那丫头只道主子朝中事忙,一连数日都是早出晚归,恐不得见。

可裴瑶卮却总觉得,相婴这是在有意躲着自己。

“姑娘,那头迎春花开了,奴婢去给您摘两枝过来可好?”

这日,她照旧在九思斋扑了个空,出门索性便往南苑去,一路上都怏怏的,妧芷跟在一旁,总想提提她的兴致,远远地见了迎春坛,便激动地指给她看。

裴瑶卮一日不见相婴,心里便都忐忑着,生怕他是发现什么端倪了。但她自己不快,却也不愿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看妧芷那般担心的样子,便强颜与她笑道:“好好的花,才抽枝发芽,摘它做什么?”

妧芷小脸才要一垮,便听她继续道:“咱们过去看也是一样的。”

妧芷欢喜地一拍手,两人才走到迎春坛前,脚步尚未站停,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

裴瑶卮心头一动。

转身看去,便见一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武夫打扮,生得却是俊秀,仔细看去,还有那么几分眼熟,说话间,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对着木石倒有怜惜之心,怎么换了有血有肉的人,反倒成了蛇蝎心肠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语气却是平平,倒有些漫不经心之感。裴瑶卮一皱眉,心里对他的身份刚有两分猜测,身边的妧芷已然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二公子。

唔,还真是他——左夫人所出的长子,相垚。

她福身行了一礼,嘴上道:“二哥这是才从军中回来?”

相垚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心里生出些兴趣,“我适才的话,你没听清?”

裴瑶卮心说,听清了,就是不爱搭理你。

“二哥的话,我听清了。”她淡笑道:“只是我非二哥话中之人,自是不会自作多情地对号入座。”

与相婴从羽林卫入仕不同,相垚则是十岁出头便进了真正的三军大营,这些年并不常回家,与相蘅之间,平素也没多少往来。只是,就算再少过从,他对相蘅的性情也多少有些了解。

她从不是一个爱占口头锋芒的性子。

心道一句女大十八变,相垚哼笑一声,问:“盈怀远嫁之事、母亲被责,发病而死之事,桩桩件件都与你有关。难道都是冤枉你?是以我的话,你大可对号入座,绝非自作多情。”

“二哥误会了。”她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对木石并不多怀怜惜之心,能挂在枝头多看两日,自是比握在手里瞬息枯萎得好。至于对人……我是蛇蝎心肠,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之心,全在对方。”

相垚玩味地打量了她片刻,含笑近前。

“这么会说话呢?”他说着,笑容又大了些,跟着唤来随行丫鬟,吩咐道:“四姑娘对兄长不顺,罚跪于迎春坛下思过,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意不减,刚要说话,这时妧芷却先忍不住了:“二公子!我家姑娘现在也是正经的嫡女了!不是您想法就能罚的!就算不看我家夫人的脸面,您也掂量掂量楚王殿下是不是您惹得起的!”

裴瑶卮都快愁死了。

这丫头,就是学不乖。

相垚呵笑一声,佯作意外道:“哟,那楚王殿下压我?”

他是上惯战场的人,只要有心,随便一个语气动作,都能叫人品出杀气来,妧芷见他分明笑着,可这会儿,自己却因他这句话,莫名打了个寒颤。

旋即,他便啧了一声,对着裴瑶卮,轻声道了一句:“呵,这不是还没嫁呢么!”

裴瑶卮不欲与他冲突,只道:“二哥的教训,小妹敬领。丫鬟不知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说罢,径自拎起衣摆便跪了下来。

妧芷一脸不忍,还要说话,也被她拽着,一起跪了下来。

相垚笑了一声,俯身在她耳边道:“你要真有这个福气,坐稳了楚王妃的位子之后,再回来同兄长算账也不算晚。”

说罢,他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又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丫鬟,赏了妧芷十记耳光。

是夜,寝阁中,妧芷捂着脸涕泪涟涟,妧序取了药膏来,刚要给她涂,便被裴瑶卮抢走了差事。

“你呀,不挨顿打,我看你是不长记性!”她装作恶狠狠的模样,一边给妧芷上药,一边说道:“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嘴欠!都是以前给你惯的!你为我的心我能不知道?但一味地顶撞,有哪回得着好果子吃了?”

妧芷一个劲儿地只是苦,也不答话,见她这样说,所有抱怨西苑的话便更不敢说了。

倒是妧序从旁劝道:“二公子今次回京是为奔丧,说不准要待多久。好在姑娘同楚王殿下的婚事是母后皇太后下过旨的,可不必守孝延后。眼下婚期将近,姑娘,再遇到二公子,好歹忍忍,没得再生出风波,耽误了终身大事便不值得了!”

裴瑶卮想着白日里的光景,不由呵笑一声,心道,就怕是井水非要犯河水,是祸躲不过。

西苑中,相垚才从礼行楼见过父亲回来,大丫鬟存渔便来回禀,说是洗竹一早去迎春坛传了世子的话,眼下已免了四姑娘的罚跪,送她回去了。

“世子的话?”相垚忖度片刻,哼笑道:“真有意思,多时不见,长初倒护起四丫头来了……”

“还有一件事,公子,”存渔忧心忡忡,“您带回来的斑斓蛙少了一只,奴婢已分派小厮满府里寻去了,现在还没消息!”

相垚一听,脸色微变,“怎么会少了一只?”

存渔摇头,道:“那十只斑斓蛙到了奴婢手里,奴婢便叫婆子送到钱老头那儿去了,那时还是好好的,谁料婆子回来便说走这一路,到了钱老头那儿才发现少了一只。都不知是何时丢的!”

相垚沉着脸,“再加人手去找!人命关天,那东西身上带着剧毒,常日喂的药,只能保二十四个时辰无碍,过了这一两日,谁叫他咬上一口,都得立时归西!”

第四十六章 是祸躲不过

寒霜化开了水,顺着鸳鸯瓦徐徐而下,响起零星几点滴答。

裴瑶卮睁开眼睛,看着帐顶的承尘发了会儿呆,向外唤了声:“妧序。”

不多时,妧序举灯而来,撩开绣帐轻声劝:“姑娘再睡会儿吧,这才五更天呢!”

裴瑶卮却是睡不着了。

自前一日见了相垚,她心里多少便有些不安定。想着相蘅这位兄长的生母,再加上迎春坛下,那下马威一般的罚跪,她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趁着婚期未至这十几天里,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披衣起身,外头天色还昏沉沉的,隐隐有细碎的落雪,撒盐空中差可拟。

妧序端了水进来,紧着又过来关窗,“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姑娘当心身子!”

“都春日里了,竟还有雪可下,今年这时气也是稀罕。”裴瑶卮说着,过来洗漱一番,便坐在妆台前,由着妧序为自己梳发。

这个时辰,内院尚且寂静。头发梳了一半,裴瑶卮轻啧一声,问妧序:“你可听到有什么声音?”

“声音?”妧序愣了愣,不以为意道:“是外头小丫头们洒扫庭除吧!”

她又细听了听,却是摇头:“不大像,像是屋子里的声音……你仔细听听……”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妧序便也上了心,手上动作一停,屏息细听了半晌,眉头一动:“咦,是了,这哪来的响动,倒是有点像……蛙叫声?”

蛙?

相蘅这寝阁位置偏僻,附近连个水塘都没有,且又是这个时节,哪来的蛙叫声?

思及此,裴瑶卮心头一紧,倏地起身,把妧序吓了一跳。

“把灯点起来,将小丫鬟们都叫进来,给我仔细找找这声是哪来的!”

妧序闻言,心觉姑娘有些草木皆兵了,刚想劝劝,就在这一刻,妆台上一小罐桂花油蓦地掉落在地,将两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了。

“姑……姑娘,您看镜子后头那东西,是蛙吗?”

西苑里,相垚才刚起身,存渔便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上来便是一句:不好了!

相垚瞥了她一眼,鞠一捧水泼在脸上,随后问:“不能换句好听的?”

存渔便道:“出事了!”

他擦净了脸,坐下来问:“何事?”

“昨个儿那只斑斓蛙,不知怎的,跑四姑娘院里去了,一大早差点把人给咬了!”

相垚动作一滞,双眉微蹙,心道,这倒是够巧的。

存渔急道:“公子,您还八风不动地坐在这儿?听说世子已经过去了,这事儿都不必旁人说,咱们自是脱不了干系的!”

整座府里,爱鼓捣这些东西的,唯有二公子一人。

“急什么?”相垚道,“不是说还差一点吗?也就是虚惊一场了?”

存渔一怔,点点头道:“倒是这样不错。听说是四姑娘院里的一个粗使丫头,拿了根簪子生生将那蛙给刺死了,这才没伤到人!”

“刺死了?”相垚眉头一皱,半晌意味不明地嗤笑道:“呵,倒是损了我一只稀罕物!”

这斑斓蛙,原是相垚在南境得的一种罕有毒物,个头虽与寻常蛙类差不多大小,但却长了一口利齿,动作敏捷,弹跳之力惊人,因浑身五彩斑斓而得名。此蛙口中分泌一种毒液,毒性无比,据说,被它咬上一口的人,至今还没有过能活下来的。

南境望族沈氏曾下赏金,举世遍寻能解斑斓蛙之毒的名医,至如今,赏金已逾黄白万两,却终无一人可解此毒。

等相垚来到相蘅院中时,天已大亮。

他晃晃悠悠地进来,人未到,声先闻:“听说有人伤了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儿,站出来给我看看,是哪一个如此胆大包天!”

裴瑶卮目光落在他身上,想起适才那一幕,还心有余悸。

那会儿屋中烛火昏暗,她与妧序突然见到一只长得那般艳丽的蛙,一时都有些懵住了。回过神来,妧序还道稀罕,便要捉过来看看,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直觉得这蛙眼熟的裴瑶卮,终于想起了它的名字。

斑斓蛙。

传说中,比五步蛇还毒的东西,一身艳皮,却是越美丽越害人。过去,她也只在小舅留下来的手札里看见过这个名字。

听说这东西受不得吓,攻击起人来,动作极快。

她一把将妧序拉住,叫她慢慢退出去,到小厨房找口大锅来,妧序被她的模样吓住了,不敢多话,立时照做。在外叫了两个小丫鬟帮忙,抬了口大锅进门,就见自家姑娘还站在原处,小心翼翼地与那东西对峙着。不知何时,那蛙已蹦到了地上。

锅一到,裴瑶卮心定了些许,谨慎地吩咐丫鬟将锅抬过来,打算远远地扣将到那玩意儿身上。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这时。

抬着锅的一个小丫鬟被这阵仗弄紧张了,脚下拌蒜,直接将锅摔了,裴瑶卮心里一咯噔,转眼看去,就见那蛙一个跃身便四下扑跳起来,她连忙赶人往外跑,可转瞬之间,斑斓蛙便扑到了另一个小丫头身上。

裴瑶卮倒吸一口气,场面仿若戛然而止。等了半刻后,她才觉出来,那只蛙跳到那姑娘身上之后,却是不动了。

这时,那小姑娘动了。

“姑娘别怕,”她转身,冲着裴瑶卮淡淡一笑,将手一举,”奴婢已将它戳死了!”

目下,相垚这样招摇地进来,出口还是如此这般,裴瑶卮心头的怒气一下就被激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却见那小丫头已经自觉出列,对着相垚拜了一拜,道:“回二公子,是奴婢。”

相垚微微一楞。

不是说,是个粗使丫头么?怎的眼前这个,生得倒比千金还千金?

他眯了眯眼,将她打量了片刻,哼笑道:“小丫头,长了几个胆子?”

“回二公子,奴婢只有一颗胆子,您的爱物吓到我家姑娘了,奴婢护主当先,自然顾不上畜生。”她说着,就势跪下,“若有冒犯二公子的地方,请公子惩处便是。”

相垚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地开始琢磨。

“二哥何必咄咄逼人?”裴瑶卮上前,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望向相垚道:“您这东西,论稀罕也是真稀罕,可它的稀罕,不止在那一身皮,更在那见血封喉的本事上。我这丫鬟若不出手,只怕过些日子,楚王就没有王妃可娶了吧?”

“我回来才见你两面,你倒次次不离楚王,真个是攀上高枝儿,也学会狐假虎威了?”相垚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唔’了一声,“……我倒忘了!狐假虎威,正是你一贯的长处么,过去是借着仁懿皇后,如今则是楚王殿下,真不知你这一回的靠山,比起上一回来,可会长久些?”

他如此说了一番,裴瑶卮反倒冷静些了。

她淡淡一笑,叫人将斑斓蛙的尸体拿上来交与相垚:“二哥说得对,小妹惯会狐假虎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相氏家大业大,我却只能一人挣命呢?至于这一回的靠山长不长久,那也得等何时靠不住了,方才能有答案,您说是不是?”

相垚看着她,没有说话。

“至于这玩意,物归原主。小妹希望,往后这十几天里,我这院子里能太太平平的,否则,您就别怪我不顾逊悌了。”

相垚徒手拿起那只死蛙把弄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一动,转而呵笑道:“呵,你这张嘴倒是真敢说,你……”

“二哥。”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齐齐看去,便见相婴一脸严肃地走进来。相垚心思一动,笑道:“长初啊,此番回来,你我还未见过呢!”

相婴看了裴瑶卮一眼,回头对相垚拱手示礼,“父亲在南苑,请二哥去一趟。”

相婴领着相垚一走,屋室中便彻底清静下来。

“忙了一早上,我还没机会好好谢谢你。”裴瑶卮将那小丫头带到暖阁里说话,赐座又赐了茶,“我要是没记错,适才你说,你叫……‘轻尘’?”

“是,奴婢宿轻尘,给姑娘见礼!”

裴瑶卮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半晌,笑道:“生得这样标致的姑娘,何时来我这儿当的差?我倒不记得!”

宿轻尘笑道:“回姑娘的话,奴婢才被买进来没多久,被拨到姑娘这里负责院中洒扫才几日,难怪姑娘不记得。”

裴瑶卮点点头,想了想,将妧序唤来,赏了这丫头许多东西。

等宿轻尘走后,妧序不解问道:“姑娘看着倒是很喜欢这丫头,今日之事,她也实在尽心,怎的不将她调进房中侍候呢?”

裴瑶卮站在门前,目光从内室的妆台,一路缓缓移到院中。

她轻声道:“不急。”

相垚被相韬唤去后,当着桓夫人的面,很是训斥了一通儿。

原本,相韬便对他爱好医理毒理之事颇有微词,这一回又险些弄出人命来,愈发给了他张扬的理由。只是当着桓夫人的面儿被训斥,相垚还是颇有些意外的。

“这下好了,您这才回来,就被罚闭门思过,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回西苑的路上,存渔与他抱怨,相垚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心头只道,传出去?险些上了未来的楚王妃,父亲能让这事儿传出去么!

他想了想,忽而问道:“近来,父亲与桓夫人的关系,似乎和睦不少?”

存渔一愣,回过神来,想起适才桓夫人为自家公子说了不少豪华的事,这会儿也不大好意思抱怨,只道:“真个是如新婚燕尔一般,府中上下都觉得稀罕呢!”

相垚一蹙眉,沉思许久,未再说话。

原以为,相蘅房中出个一回斑斓蛙,相韬出面罚了相垚,这事儿就算完了。却不曾想,两日之后,裴瑶卮正坐在暖阁里看书,便见妧序火急火燎地进来报信,说是桓夫人去看二公子,才一会南苑,便晕厥过去了!

裴瑶卮倏然起身,眉目一凛。

第四十七章 更著风和雨

裴瑶卮匆匆赶到南苑时,相韬正吩咐了下人,将在西苑时,给桓夫人奉过茶的存渔拖下去,杖杀。

“事情尚未查清,父亲就这样急着要杀我的人,究竟是为着心疼桓夫人,还是为着替儿子心虚?”

正堂里,存渔趴伏在地上哭诉冤枉。相垚拦着一众下人不许动手,就站在相韬面前与之对峙。

他看上去很冷静,只是这冷静下头,藏满了愤怒与失望。

裴瑶卮在门外停了停脚,看着里头这般情形,略一思忖,大致弄明白了相韬的心思。

斑斓蛙之事出了没几日,如今桓夫人又突遭大难,先后两次,相垚深陷其中,皆难以撇清关系。就算相韬之前不信这些事乃相垚所为,但如今多半也逃不开心里打鼓。

或许,相垚就是被母亲之死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甘愿来一招破釜沉舟呢?

裴瑶卮猜想,这个问题,相韬一定会自问,却万万不敢自答。

如此一来,一则为泄心头恨怒,二则为保全儿子,他也只有宁愿做个糊涂人,不敢深究,就此找一个最合适替罪的人发落了也便是了。

不错了,裴瑶卮心头暗暗对相垚道,好歹,你爹可是没对你本人刀剑相向。

她才这样想着,堂中便传来相韬沉沉声音:“你真当为父不敢动你?”

他边说,手已扶上了腰间宝剑。

存渔见此,都吓傻了。

她一直在府里,自是知道之前六姑娘中毒,郡公险些杀了四姑娘填命的事,这会儿谁又知道这一剑会不会朝着儿子拔出来?思及此,原还哭天喊地的小丫头忽然转了话锋,一句句喊:“郡公息怒!奴婢愿意一死,只愿郡公消气!莫要误会了二公子!”

头磕在地上,不一会儿,额上便见了血。

相垚看了她一眼,转头平视着父亲,轻笑一声:“儿子托体于父母,杀剐由您,不敢有怨言,只是这丫头的命,您却不能平白夺了去!”

不消顷刻,裴瑶卮依稀听到了宝剑出鞘的声音。

她眉头一跳,当即冲进去,就看相韬那一剑转了个弯,直冲冲便要朝存渔刺过去。

“父亲——!”

裴瑶卮冲过去,跪在相韬与存渔之间,死死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堂中一时没了声响。相垚惊愕之中镇定下来,看着她,蹙起了眉。

相韬回过神来,挥手要甩开她,一下子却没成功,不由愈发怒了:“你敢求情?!”

裴瑶卮死死与他对视,扬声道:“我知父亲担心什么,只是您关心则乱,却也该想想,二哥若真能不管不顾,趁娘亲去西苑时一剑杀来岂不痛快?又何必拐弯抹角地干下这投毒之事!”

她句句话含着提点,相韬并非蠢人,被她将神志冲撞回来,定了定心,脸色微变。

是啊,相垚除非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否则他不会做这瓜田李下,自惹嫌疑之事,而他若当真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又何须多此一举?为母报仇,直接一剑将人杀了岂不是更能保无虞?

那头,裴瑶卮窥着他的神色,缓缓起身,握着他的手臂收回了剑势。

她轻声缓和道:“父亲,这夫妻父子情分,您不能由着背后真正的小人给祸害没了啊……”

相韬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相垚,终是将剑收回了剑鞘。

相垚与裴瑶卮具是松了一口气。

一场风波才定,太医便也到了。

“夫人这确是中了毒,只是恕老臣无能,此毒实在厉害,且不知名堂,老臣过去从未见过,实在束手无策啊!”

何太医话一说完,相韬脚下一虚,险些没站住。

他问:“此毒……可致命?”

何太医眼含同情,无奈一叹。

“不过郡公,此毒虽厉害,但老臣无能,不代表便一定不可解。不是还有那位先生么!”

自上次见一元先生手里救活了相芳时之后,何太医对那位神医,便实打实的敬佩,这会儿提起来,都还隐隐有些翘首以盼的样子。

相韬才道,已让相婴去楚王府请了。不多时,相婴便回来了。

只是带回来的,却不是个好消息。

“楚王殿下不在,楚王府的人说,一元先生为给母后皇太后配药,昨日已出城去了,进山趟野,既不知人在何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然而,桓夫人的毒,却是等不了的。

相韬瘫坐在床边,神色呆滞。

他默默摸到了桓夫人的手,紧紧握住,裴瑶卮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头不觉动容。

积阳郡公为人臣,温良恭俭让,声名在外;为人父,他起码教出了悯黛与相婴这样的儿女;至于为人夫……

她的目光落在面色苍白、唇色发紫的桓夫人身上,不合时宜地起了两分羡慕。

正失神之际,忽听身边传来一句:“父亲,让我试试罢。”

抬首看去,说话的,却是相垚。

原来,这位二公子还懂医术么……

相韬沉眸看了他一会儿,相婴也道:“父亲,桓夫人性命要紧,让二哥试试罢!”

相韬终是默不作声地让开了一方位置。

相垚借着何太医的药箱,诊脉取血,鼓捣了一番之后,他的脸色也变了。

相婴问:“二哥,如何?”

“是……斑斓蛙之毒。”

相垚这话说得艰难,即便这毒不是他下的,但,斑斓蛙是他带回尘都,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相韬冷眼朝他看来,相婴赶在他说话之前,忙问:“二哥可解得了?”

相垚迎着父亲的目光,硬着头皮摇了摇头,眼中可见愧悔。

他道:“这毒在南境称绝,沈氏重金寻解,皆无所获。”

寂然片刻后,相韬忽然笑了。

“你将那东西带回来……你想如何?解开这旷世奇毒?”他说着,眼中凛然划过杀气,“你想做赵遣?”

赵遣。听到这个名字,裴瑶卮心头猛然一动。

“父亲,”她忖度半晌,打破了这父子二人的剑拔弩张,不确定道:“若为斑斓蛙之毒……女儿或可一试。”

她说出这句话时,在场之人除了相婴之外,仿佛都在听笑话一般。

但即便这像个笑话,相韬最后还是允了她这一试。

毕竟除此之外,就是等死。

裴瑶卮坐在案前,回忆着小舅那份手札里记载过的解毒之法,生生憋了两个时辰,才将药方与针灸方法八九不离十的默了出来。

何太医见了她的方子,大呼霸道不可用,但相垚反复揣度之后,却说可以一试。

“罢了,行不行,总得试过再言。”相韬做了决定,“何太医,恳请相借两名医女为拙荆施针。”

裴瑶卮心里也是有些发慌的——她不是信不过小舅的医术,只是那方子已是她十来年前看过的了,即便如今能默出来,她也不敢断定丝毫不差。

“娟娘,你同我出来。”

内室里施针用药安排了下去,相韬寸步不离的守着,裴瑶卮索性便将娟娘唤了出来,与她确认桓夫人这一日吃过用过之物。

“夫人晨起胃口不好,连口水都没喝,后头去了西苑,便只用了一盏茶,回来就这样了!”

这个答案,裴瑶卮并不意外,她想了想,正要去唤存渔过来问话,相婴却已先一步将人给她叫过来了。

她愣了愣,随即对着相婴一笑示礼,权当道谢。

相婴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回身将相垚叫到屋外说话。

裴瑶卮问了存渔几句话,后道:“那壶茶是你伺候的,既然你说二哥不曾喝过,那便不能排除那一壶茶都有毒的可能。……你别怕,仔细想想,煮水、取茶叶、选茶具,这一应步骤里,可有任何蹊跷之处?”

存渔适才为她所救,心头感激,这会儿对着她,倒也放松些,紧着想了想,眼神忽然一动。

“如今想来,那烹茶的水……并非是奴婢自己煮的!”

片刻后,裴瑶卮推开房门,便见那兄弟俩站在廊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三哥,”她近前福身,对相婴道:“小妹有几句话想同二哥说说,不知这会儿可方便?”

相婴与相垚对视一眼,便转身要进去,经过她身边时,不觉轻声提醒道:“天寒,早些进去。”

裴瑶卮一愣,慢吞吞说了声是。

相垚问她:“你有什么话?”

裴瑶卮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我原以为二哥为着前事,恐会与我为难,但如今看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之前,她心里虽忌惮相垚,恐他生事,但这两回的事,她却并不觉得是他所为。

斑斓蛙的事,她所气的,是这位二公子手里攥着那样的东西,自己个儿却不看好,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而适才在桓夫人榻前,何太医都辨不出毒物的名堂,他明明可以胡诌一番瞒骗过去,可他却还是说了实话,就这做法,便不是小人所为。

也算因祸得福吧,这会儿面对相垚,她倒是轻松不少。

她句话让相垚颇为意外,他呵笑一声,“只是这两次非我所为罢了,你倒相信我能与你彼此相安?”

裴瑶卮淡淡一笑,没接这句,只道:“这两次非您所为不错,不过二哥,您没回来时,也没这么多事儿。”

相垚眼睛一眯:“你什么意思?”

她拢了拢斗篷,轻叹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幕后黑手,要么是冲着咱俩来的,要么,也是要借你的手来对付我、对付南苑。二哥可以想一想,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你牵连其中,楚王殿下便是为着颜面,会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不必你说。”半晌,他沉声道,“我会查清楚。”

裴瑶卮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道:“如此,便仰仗二哥了。”

说罢,她转身便欲进内。

她身后,相垚忽然问道:“不过你树敌如此之多,即便能顺利嫁入楚王府,恐怕也难有好日子过吧。”

裴瑶卮脚步顿了顿,半晌,她似是轻声一笑,淡道:“我习惯了。”

第四十八章 客从远方来(一)

南境的旷世奇毒,竟被个不通医术的小丫头给解了,南苑堂中,才给苏醒过来的桓夫人把过脉的何太医,这会儿看着相蘅的目光,倒比对着一元先生还要崇敬十倍。

“老朽真是糊涂了!之前竟还质疑过姑娘用药,如今看来果真是小人短见!”

裴瑶卮被他这阵仗弄得直心虚,连连道:“何太医言重了,是小女侥幸,也是娘亲福大命大,命不该绝。”

“侥幸?”一旁正审视着她的相垚冷笑一声,道:“据说当年周国神医巢融曾苦心钻研此毒,为此折进去二十几条无辜人命,最后却一无所得,气得他自断一手,立誓十八年内,不破此毒,便以身殉毒。连那样本事的人都束手无策,你倒能‘侥幸’得出来?”

周国那姓巢的神医,裴瑶卮听说过,不过与世人一样,她更愿称之为疯医。

传说那人钻研医术已入魔境,既无仁心,亦无世故之心,以活人试药试毒是常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而他救起人来,却也全无国别立场之分,早年战乱时,借他之手捡回一条命的梁人,亦是不计其数。

怎么这斑斓蛙之毒,巢融竟解不开么?

裴瑶卮心里早已想好了应对,此间只道:“小妹也是前些日子入宫陪伴长姐时,曾在显粹宫看过一卷手札,里头记载了这解毒之法。小妹当时看着有意思,便‘侥幸’默记下来了,本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与一元先生问询一二,不想今日竟先用上了。”

闻言,相垚立时提起精神:“手札?什么手札?谁的手札?”

“灵丘侯。”她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吧。”

相垚愣了须臾,随即却忽然抚掌大笑:“哈哈,果真是灵丘侯!看来,沈氏那万两黄白倒是早该有着落了!……唉!可惜灵丘侯——”

“行了!”

他话未说完,相韬从内室出来,似是弃嫌他这般吵闹,目色不善的瞪了他一眼,转而和颜与何太医道谢,又指派相婴亲自送人出门。

何太医一走,相韬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记性倒好。”

裴瑶卮垂首未语。

相韬沉默半晌,却是说道:“这两日便留在你母亲身边,好生照顾她吧。”

“多谢父亲。”

如此,裴瑶卮这两日便在南苑住了下来,彻夜守在桓夫人身边,权当为相蘅尽孝道。

这日午后,相垚过来看过桓夫人,说了两句话后,便将她叫到了外头。

裴瑶卮随他出门,两人站在廊下,她便问,可是事情查出眉目了。

“存渔那日已同你说了,她当日不小心弄洒了热水,又赶着取茶具,便随手抓了去西苑送东西的钱老头去帮她看着热水。”

他道:“前日我回去一问,钱老头与那日所用的一应茶器,皆已不见了。”

好么,果真做贼的心虚。裴瑶卮紧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相垚眯了眯眼,哼笑道:“然后,我派手下出去找人,今日早上手下回来复命,却说在城北的乱葬岗发现了钱老头的尸体。”

裴瑶卮毫不意外。

“——瞧那腐烂程度,已死了半月有余了。”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

“……二哥,”片刻后,她不确定道:“确实不会有错?”

相垚没说话。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是有人先将这姓钱的给弄死了,再自己扮作他的模样,潜入了相府?”

相垚点了下头,“十有八九。”

这钱老头与旁人还有些不同,原是山里捕蛇的出身,被相垚看中,弄到府里专门替他收管那些个毒草毒虫。也就是为这个,他偶尔出入内苑,也不会引人怀疑。

裴瑶卮想了想,又问:“那这条线至此,便算是断了?”

“我会接着往下查,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裴瑶卮也明白,事到如今,能查出真相的可能实在不大。

过了没两天,便是三月十五。裴瑶卮便以为桓夫人祈福为名,同相韬请准前去昭业寺进香。

除夕大火之后,萧逐下旨拨重金修葺昭业寺。原本当时受损最严重的也只是后头禅房,于前头大殿并无所碍,到了三月初,昭业寺便已重开了寺门,广纳香客。

顾及着上一回妧芷、妧序皆受惊不浅,是以此番出门,裴瑶卮刻意留了她两个在府里,随手指了宿轻尘跟随左右,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门。

宿轻尘很是欢喜,临出门还送了个香囊给她,说是自己亲手给姑娘缝的,希望姑娘别嫌弃。

香囊做工精巧,味道也稀罕,裴瑶卮随手便挂在了腰间,谢她用心。

路上,说及昭业寺,宿轻尘似是很有兴致:“奴婢听房中姐姐们说起,上回姑娘在昭业寺可是受了番大惊吓,还是楚王殿下经行搭救的!这英雄救美的佳话,从来都只在戏文里听过的,如今倒是遇上真章儿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嫁与他,也算福气么?”

宿轻尘显然一愣,跟着道:“自然是福气呀!外头人都怕楚王殿下,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却偏偏对姑娘您如此柔肠,这还不是福气吗!”

“怎么……姑娘,对这婚事,您不开心吗?”

裴瑶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我有无价宝,愿付有心郎……”她轻喃一语,惘然一笑:“想着要嫁与他,我曾很是开心。”

宿轻尘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什么事一旦同‘曾经’二字联系在一起,便都会变得残忍起来。

她问:“那现在呢?”

裴瑶卮没有再说话。

到了昭业寺,进过了香,住持师太听她说要在这里住一晚,不觉分外吃惊。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姑娘倒真是胆大!”

她笑道:“要来的躲不掉,不来的也不必躲,没什么好忌讳的。”

师太颔首赞她心思透彻,便安排了人去给她备了禅房。

当晚,她早早便安置了,可在床上直躺到午夜,却始终没有睡意。

人说触景生情,来到昭业寺,她想的不是上回险些葬身火海的事,而是那一晚,在这寺中见到萧邃的事。

她始终好奇,除夕夜,萧邃做贼似的来这女寺,究竟是为的什么。

“都不怕被人撞见坏了名声的么……”她睁着眼睛,抓心挠肝地好奇,不觉低语道,“……总该不会是在这寺里有相好的吧?”

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忽然,却听南窗下传来些细碎的响动。

她转眼看去,心里累得慌:不是吧,又不消停?

这不速之客尚未现身,先往房中放了迷香,她暗中捂了口鼻,放轻动作躲进了衣柜里,憋了好半天,才终于将来人给等了进来。

黑暗中,那人鬼鬼祟祟的,佝偻个身子摸进来,到了床边却没见着人,当即便是一愣。

“死丫头,人呢!”

那人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句,裴瑶卮听到他的声音,不觉有些意外。

——似乎,是个老人?

她暗中掂量了一把手里的袖箭——这是今日临出门时,相婴特地让洗竹给她送来防身的——定了定心,猛地推开柜门蹦了出去。

来人吓了一跳。

她吹开火折子,就着点光亮,淡淡一笑:“人在这儿呢。”

“你……”那人回过神来,竟半点不着急,疑惑地问:“你吸了我的迷香,竟然无事?”

裴瑶卮点亮了灯,“足下在窗外鼓捣时我便有察觉,此间自然无事。”

灯光一亮,她将对面的人看了个清楚。

果真是位老者。白须白发,五官的端正救不了那一脸的褶子,但那一双眼,却出奇得清亮,全无老者该有的浊黄之态。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瑶卮看清了,面前这人,没有左手。

“小丫头,之前那斑斓蛙之毒,就是你解的?”

裴瑶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好说了,疯医这是想要解毒的方子?小女双手奉上就是。”

巢融袖子一挥,一脸的不屑。他正要说话,这时,外头传来了守夜卫从的扣门声:“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裴瑶卮看了看自己手里这盏灯,只道自己睡不着,起来坐会儿,叫他们放心。

将人遣走之后,巢融玩味地看着她,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有些胆识,竟不怕我?”

“谁说不怕。”她说着,似笑非笑地往他右手上一瞟,“您精通毒理,我可不想自己这一嗓子求救喊不出来,反倒将命给送了。”

巢融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笑呵呵地将那把断魂散揣了回去。

“是个聪明娃!老夫喜欢!”他道:“不如,你跟我回去,做我徒弟怎么样?”

裴瑶卮笑道:“先生抬举了,小女对医理全然不通,更无心向学,只怕要辜负您一番好意了。”

巢融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胡说八道!真是个不老实的!”他道:“你敢说你不通医理,那相韬媳妇的命是鬼救回来的不成!”

裴瑶卮细想了想,自家小舅失踪了近二十年,多半早就没了,这样说来,可能还真是鬼救回来的。

“看来先生不是对解毒方子感兴趣,而是……对能解毒的人感兴趣?”

巢融哼了两声,“小姑娘,告诉你吧!老夫今儿就是来抓你回去一拼高下的!”

第四十八章 客从远方来(二)

巢融这句话说出来,裴瑶卮还有什么揣测不到的?

她呵了一声,眯眸问:“敢情……您还姓过钱?”

巢融愣了愣,随即洋洋一笑,直接就认了。

裴瑶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府中这接二连三的出事,她原还以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呢,如今看来,还真是好一番自作多情。

“是以——”她将手中灯烛放在桌子上,自己就势拽过只椅子坐下,与巢融问道:“往我房里放斑斓蛙、在我母亲茶中下毒,说了归齐,您老人家都是想借着我与楚王的关系,好勾出一元先生来,与他一较高下?”

说起这个来,巢融却也扯了只椅子坐到她对面,好一番与她诉屈。

他直说,那楚王府的门禁实在太森严,真真是水泼不进,自己一个周国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人,到了萧邃的府邸,竟只剩一个四处碰壁。没法子,最后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位未来的楚王妃身上,来了招迂回作战。

裴瑶卮干笑两声,心绪毫无起伏地听着,“呵,您还真是好胜啊。”

巢融却不承认:“谁说老夫好胜?老夫只是好比而已!”

她微微一愣。

这些年来,这一东一西两大神医比肩齐名,却始终是王不见王,没有个一较高下的机会。

过去,一元先生跟随楚王殿下身边,一直居于北境封地,而巢融则因其失踪多年的弟子乃是北境人,故此这近二十年里,未免伤情,始终不入大梁北境。如今好不容易一元先生来了尘都,他在梁周边境闻讯,立时便火急火燎地过来了,只恐错失良机。

他道:“比,那是一定要比的,棋逢对手,不杀上一盘那还行?至于谁输谁赢那就无所谓啦!——老夫这辈子又不是从来没输过!”

这个,裴瑶卮倒是相信的。

“不过,你那二哥倒是个厉害人物!这回老夫在南境寻了几个月,才寻着那么两只斑斓蛙,长得还都不大鲜亮,你哥倒好,一出手便敛了十只——”说着,巢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气愤地一拍桌子,“还有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下手忒毒!知不知道这玩意多稀罕!竟直接一簪子给我戳了死!你……”

他越说越大声,裴瑶卮紧着与他噤声示意,生怕将外头的卫从再给惊动了。

好不容易将巢融的心绪稳了下来,这会儿裴瑶卮看着他,目光颇有些复杂。

想着桓夫人险些丧命的事,她对着巢融,自然是有气的,只是这气,只怕终究也只能是闷气,就算对着眼前这人撒出来,也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您是想看看一元先生解不解得开这斑斓蛙的毒——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很好奇了,”裴瑶卮问道:“这眼看着十八年之期就快到了,这毒,您自己个儿解开了么?”

对面的人吹胡子翻白眼,气哼哼地不说话。

裴瑶卮没忍住一声哼笑,心里一阵地无可奈何。

她想问,一元先生突然离京进山,若是没有自己这一场侥幸,那桓夫人的命怎么算?

她也想问,若是时限到了,他终究也未能解开这毒,他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可再想想,又何必问呢?

他这样的人,若是会在乎别人的性命,那桓夫人压根也就不会中毒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会在乎自己的性命,那十八年前,也就不会断腕立誓了。

“聪明娃娃!叫你问了老夫这些话去,险些忘了正事!”他说着,站起身来便要来捉她的腕子:“看你是个好苗子,那斑斓蛙老夫是对付不起了,估摸着也没几天活头儿了!那楚王妃没得好做,不如,你跟了老夫回去,老夫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你如何?”

裴瑶卮笑着拂开他的手,递给他一盏凉茶,问:“那一元先生怎么办?不杀上一盘,您甘心?”

巢融五官一拧,陷入了纠结。

“这么着吧!”裴瑶卮适时说道:“反正您老人家大限将至,跑来跑去也是折腾,不如……您跟着我怎么样?”

“我跟着你?!”

裴瑶卮点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您——改换个装扮,随便装个什么厨子、花匠之类的,便与我一起回相府,我找机会为您安排与一元先生会面如何?”

白须老人眼神一亮,倒似黄口小儿一般:“真的?!”

她郑重点头。

“不过,”她道:“我答应您的事,我会做,但您也要答应我——进了相府,要听我的话,不能用毒,不能随意伤人害人。”

巢融想了想,愉快地与她成交。

翌日,相家四姑娘启程回府时,在寺门外头遇上个卖花的老人,彼此交流一二分花草上的心得之后,颇为投缘,当即聘了这卖花老人来府上做花匠。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妧序等人知姑娘带回个花匠,都觉稀罕,还没等她们问什么,相垚却已闻讯而来。

“你倒悠闲,出了趟门,竟还学会往家里招人了?”

丫鬟奉了茶,裴瑶卮便将人都打发下去了,相垚话虽不大客气,但态度倒还说得过去,她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人。”

这就是话中有话了。相垚转头看向她:“花匠老翁,还能是什么人?”

她垂眸一笑,不急着回答,却是先问:“不知一元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相垚点头道:“昨儿个下午回来的,不过一回来便去和寿宫侍疾了,不一定何时能出来。”

回来了就好,她回过头问:“二哥这会儿过来,不知找小妹有何事?总不会是为这花匠特意跑一趟的吧?”

相垚哼笑道:“我找你,还能有何事?”

“自然是为着‘钱老头’的事。”

相垚只说,手里现有的线索断的断,死的死,这件事看来是真查不下去了。

“你不必惴惴不安,”见她不说话,相垚面色郑重了些,“如你所言,既是冲着你我来的,我护你就是护我自己。今日一早,我已禀明了父亲,将西苑的奴仆尽数换去——往后,至少我这里不会生出事端来。”

他的语气虽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但这话却还是好听的。

“二哥,您实在不必……”

“诶,你可别误会,”相垚急忙撇清,“我一来为了自保,二来,也是报你那日在堂上救下存渔的恩,至于什么兄妹情分,咱俩之间还谈不上。”

见他这样说,裴瑶卮也就不坚持什么了,只道多谢。

临走前,相垚又问了句那花匠的事儿,她只说:“小妹这才回来,有些事说起来费劲,等我歇明白了,有什么该说的,再去西苑同您说上一说。”

相垚睨了她一眼,撇下句‘故弄玄虚’,便行离去。

当晚,裴瑶卮去南苑见过桓夫人,桓夫人听说她带了个花匠回来,也有不少疑惑,都被她一一遮掩过去了。

“也是巧了,卫花匠这些日子告病,院子里这几株花娇嫩得很,寻常人伺候不了,娘还正想叫人去寻个好匠人来呢!既然你新得了人,又将他夸得这样好,明日带来娘这里,叫他看看能不能伺候得了这些花儿!”

裴瑶卮往窗外扫了一眼,回过头含笑称是。

两人正说着话,相婴回府,便来南苑送东西。

“今日入宫,长姐听说夫人病势,特意赠了些山参药材,给夫人补身子。”他说着,一个眼神递过去,洗竹便将一摞子大大小小的锦匣奉了上来。

桓夫人见此,连称谢娘娘好意,相婴将东西送到,问过了安,便欲离去。

“三哥等等!”裴瑶卮急忙出口叫住他,转而对桓夫人道:“娘亲好生歇着,女儿送三哥出门,明日再来看您。”

两人一路无声地出了南苑,裴瑶卮时不时打量他一眼,先提起了话头,却是问他相垚好医术的事。

“二哥自小沉迷医道,尤胜武功。心中更是将灵丘侯视为楷模追捧,只可惜……”

她追问:“可惜什么?”

相婴轻声一叹,“可惜父亲不喜欢他好医术。“

这也罢了,大族世家,赫赫高门,倒是少有放着将军不栽培,反倒由着孩子沉迷那没有前程的行当的。裴瑶卮一听一过,未太在意。

她正想着,相婴却已急着要与她分道了,裴瑶卮四处看看,明明回东苑,再往前走上半段路才更省脚程。

她啧了一声,忽而问道:“是小妹的错觉么?怎么三哥近来,倒像是躲着我一样?”

夜色里,相婴的神态有些看不清,沉默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的错觉。”

裴瑶卮笑出声了。

“那就当是错觉吧!”她道,“不过,未免我以后再有这样的错觉,有句话,我想告诉三哥。”

她说着,转身面对着他。

相婴无法,只得与她对视。

天色还是太暗了。

她郑重得将他望了好一会儿,只把他看得蹙起了眉,却还是难以从他眼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半晌,她忽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相婴双眸骤然一缩,瞬间的惊慌空白之后,他差点将心头的疑惑脱口而出。

可最终,他也只敢道:“你是我妹妹。”

裴瑶卮点了下头,“我是你妹妹。是以,无论兄长有任何难处、有任何……疑虑之处,无论何时,只要您问,但凡我知,我都会告诉您——”

“实话。”

第四十九章 萋萋忆王孙

相婴知道了。

在他说出那句‘你是我妹妹’之前,真正的答案便如穿过迷雾的风,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裴瑶卮心中。

甚至于,在鸠占鹊巢之外,他极有可能对自己这只‘鸠’的真实身份也有了猜测,否则连日来,他的规避、生疏、客气,以及对亲妹就此消失的无动于衷,便都成了解释不通的事。

目送着相婴的背影消失在夜里,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至身后的妧序出言提醒,方才回过神识,淡淡说了声走吧。

她从不以为自己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扮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当真能滴水不漏。她只是没想到,相婴会猜出自己是谁。

他是怎么想到的?

裴瑶卮想不明白。

翌日,她早早便在院中花架下见到了巢融。

她将侍女留在一边,自己凑过去,要与老花匠探讨心得。

谁知,巢融见了她的面,立时就将手里的剪子一合,气哼哼地诘问:“你个小丫头,好不羞!把老夫诓回家来就不管了!”

裴瑶卮一时有些哄孩子的错觉,好笑道:“谁诓你了?昨儿个才刚回来,您的事哪件不是大事?不得容我准备准备?”

巢融就问了,她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淡淡一笑,并未回答,扶了扶抽芽的花枝道:“看不出来,您做花匠倒也有模有样的,还真是艺多不压身啊!”

巢融得了夸奖,有点开心,笑意起了一半却又连忙绷住了,直说小丫头你别拿这些个好话捧我,若是敢戏弄老夫,下场可是很惨的!

她失笑,“我能戏弄您什么?”

“那可就说不准了!”巢融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对了!就说那斑斓蛙的毒,老夫问你,你是钻研了几时才钻出解法的?”

裴瑶卮叹了口气,“早同您说了,我就压根儿不通医术。”

巢融登时便要出言驳斥,却被她抬手把话拦了下来。

跟着,裴瑶卮索性就将那解药方子的来历与他说了,说辞与那日对着相垚他们是一样的,只说是因缘际会,碰巧见了前人的遗迹,意外记下来的。

“前人的遗迹?谁?”巢融问完,随即自答:“赵遣?”

裴瑶卮点了点头。

她道:“灵丘侯的手札里记载过这毒的解法。他失踪之后,这手札辗转到了仁懿皇后手里,我意外所见,鬼使神差便记了下来。”

即便现在想想,裴瑶卮都觉得,冥冥之力诚然奥妙。自己原是个对医理半点不感兴趣的人,过去翻阅小舅的手札,那么多篇良方妙典,却偏偏就有意无意地记下了这一篇来,除了一句鬼使神差,还真找不到别的话来形容。

她这样想着,一偏头,才发现巢融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他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裴瑶卮试探地唤:“……老前辈?”

巢融动了动,举起左臂来,晃了晃那空荡荡的一截儿。

如此短暂的一幕,裴瑶卮看在眼里,莫名就觉得,此刻他应该很是伤心。

因为——灵丘侯赵遣。

自己那位小舅,留在这世间不到二十年的痕迹里,荒唐事倒做了不止二百件。而这其中,拜了周国疯医巢融为师,当算不可不说的一桩。

“他八岁那年认我做师父,十八岁上手便解了斑斓蛙的毒,我就说嘛,这世上有这本领的,也就是我徒弟了!”

巢融说这话时,看得出来是尽心想表现出欢喜与欣慰的,可落在裴瑶卮眼里,却都成了巴巴的委屈。

就像个被抢了糖葫芦,还坚持说不介意的孩子。

明明在意得紧。

她调整脸色,有意活络氛围:“这可说不好!若是一元先生也有这本事呢?难不成您还能让他认您做师父?”

闻言,巢融撇了撇嘴,哀怨地看着她:“老夫原想收你为徒,是见你个年轻姑娘,还有得教导的余地,至于那独眼儿——虽说是这十几年才有的名气,同老夫比起来倒也是小辈儿,但小树早都长成大树了,哪还用得着老夫去修枝剪叶!”

裴瑶卮笑了笑,忖度片刻,便将自己心里的打算试探说来:“说起来,我虽与医道无缘,但却也希望您这一身本领能有传承。”

巢融敏锐道:“怎个意思?你还要给老夫塞个徒弟不成?”

这会儿倒是聪明了。她笑问:“您不愿意么?我保证是个年轻的,很有教导余地,且对医道极有热情!”

巢融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猜测:“你说的……不会是你那二哥吧?”

她笑言正是。

“啧啧,你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好事都紧着往自己家头上揽!”

裴瑶卮也是许久没听人自比得如此清新脱俗了,微微一噎,还没想好怎么说话时,又听他继续道:“不过小丫头,老夫收徒是要讲机缘的,我以为你误打误撞解了我给独眼儿下的套,这算个缘分,但你那二哥可就……”

她想了想,也能理解,毕竟如一元、巢融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妄图求教拜师的只怕如过江之鲫,若从中没个筛选,那不就乱了套了么!

“看来,您筛选徒弟便是靠机缘了……”她忖了片刻,忽然有些好奇:“那您当年收灵丘侯为徒,这中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故事?”

提起这话,巢融一时有些恍惚。

“这都三十来年前的事了……!”

梁周两国,百年间征战有时,相安亦有时。太平治世时,两国之人通商往来皆不算稀罕,拜师学艺的事儿也多,不足为虑。至于灵丘侯赵遣拜了巢融为师却为当世称荒唐,原因便在于这两人定下师徒名分之时,两国正处于交战之中,赵遣是大梁统帅的幼子,巢融,则是周国随军的军医。

“赵遣八岁那年,梁周厮杀正欢,老夫为求征西大元帅府中的一株千年灵芝,答应他随军出行,做他十个月的军医。赵遣呢,那会儿就是个小公子,因着小小年纪,心思却全不在文治武功之上,日渐沉迷医术,他父兄为了将他‘掰回正道’,便不容分说将他拉进了军中历练。”

也是巧合,当年主战场附近的一方村落里,传出有不少人死于毒蛇之口,村民被战事吓得心惊胆战之余,还要分出精力驱蛇捕蛇。谁知人被毒死了不少,可却连一条蛇的影子都没见着。

梁周交界的裂地关地处大梁东南,每每起战自然都是在那头。听到这里,裴瑶卮灵机一动,问道:“那所谓的‘毒蛇’,不会就是斑斓蛙吧?”

巢融点点头。

哪里有疑难杂症,哪里便有他的传说。虽为周人,但一听这个消息,巢融便立时改换行装,鸟悄地溜进了大梁境内。

往后回忆起来,他一直觉得,这一趟走得,算是他毕生大梁之行中最有意义的一回。

他在村子里遇到了灰头土脸偷跑出来的赵遣,那孩子头脑甚是聪明,相遇没两天,便看出了他是周人,还紧张兮兮地同他说,自己会给他保密,叫他不必害怕。

“我当时断魂散都捏手里了,他那么一说,我竟就相信了,与他击了个掌,便一同开始琢磨这毒该怎么解。”

“那时候,赵遣才刚接触医道不久,药草认不全,问题还特别多,我要分心教他,还要应对他的聒噪,心里烦得想骂娘!”

“可研究了半个月,斑斓蛙的毒我竟解不开,倒是借着他的一点灵机,配出了可驱除斑斓蛙的药粉——便如雄黄之于蛇,好歹不算全无收获。”

裴瑶卮静静听着,适时出声问道:“您就这样收了他做徒弟?”

“是他非要跟着我的!”巢融说着,眼珠子都似发亮一般,“他给他父兄留信出走,巴巴跟在我身后当小尾巴,一跟就是大半年——都怪他那哥哥不好,找到他之后就不让他跟我玩了!弄得我们俩师徒见面,倒比牛郎织女还要难上百倍!”

裴瑶卮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颔首道:“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却先您一步解开了斑斓蛙之毒,也难怪您到如今都如此执拗于此。”

“他十八岁那年,我俩又去南境找蛙。碰巧遇上了个被斑斓蛙咬伤的小姑娘——”说着,巢融忽然话锋一转,很是刻意地一叹:“怪道有那么句‘红颜祸水’的话,我这徒儿啊也是运气不好,自打遇上那小姑娘,便开始走背字儿!替她解了毒,连带着还想接手她下半辈子。谁知到最后,媳妇儿还没娶进门儿呢,他竟就忽然失踪了,到如今,差不多也十九年了!”

闻言,裴瑶卮心头不觉一动。

灵丘侯素以风流秉性,不拘礼法声闻于世,对于他的失踪,家里人与外头的说法是一样的,都告诉她,小舅是在南境,勾搭了沈家已然许婚的闺女,回京之后要死要活就是要娶,谁料,七十二拜都拜了,朝中家中的难关好不容易都过了,他却在议婚迎娶的前夕,领着家里的一个歌姬私奔了。

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自那以后,巢融少来大梁,不去北境。至于那位被他负了心的沈家姑娘,听说在南境闻讯之后,羞愤之下,便投缳了。

这桩事,在十几年前可谓惊动江山,但那时裴瑶卮才几岁大小,几乎没有印象。

她倒是记得,那位沈家小姐原来许婚的夫家,是姓相的。

第五十章 知音者诚希(一)

裴瑶卮有心成全一段师徒缘分,对于巢融再三坚持的‘机缘’,她想了想,最后道,自己便可算是相垚与他之间的机缘。

“再者说了,还有那十只斑斓蛙呢?若是没有我那二哥,说不定您现在还找不着给一元先生下套的脉门呢!既不会认识我,也没人帮您去!”

“这……”巢融似乎被说动了,犹豫了半晌,对她道:“待老夫试他一试!”

见他松口,裴瑶卮不禁欢喜,再要问他打算怎么试,巢融却闭紧了嘴巴,与她讳莫如深。

不多时,妧序过来,说给桓夫人炖的补品已经好了,问何时去南苑。

裴瑶卮看了眼一边的巢融,原本昨日自己答应了桓夫人,今天要将这‘花匠’带去南苑的,但想起一早上听说相韬今日休沐,说不定这会儿过去还会碰上,她便歇了这份儿心,只带同丫鬟走了一趟。

一到南苑,果然相韬就在书房里忙公务,她去见了个礼,便去桓夫人身边陪着。

“看您气色见好,昨儿听二哥说,一元先生已经回来了,这两日在和寿宫侍疾,等先生出宫,再请来给您看看。”

她话音落地,娟娘端了茶来,与她道:“姑娘不知道,母后皇太后服了一元先生的药,业已大好了!先生今儿才一回王府,郡公得了信儿,立时便派人去请了。只是不巧,听说楚王府里有人病了,先生一时走不开,只答应了待那头安稳下来,便过来与夫人看诊!”

楚王府里有人病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裴瑶卮的第一反应,便是萧邃。

毕竟,京中楚王府里,正经主子就只有楚王一人,一元先生虽说是手下,但那般的行市,也不是谁都够得上格叫他瞧病的。

然而,对着这府里唯一一个够格叫他瞧病的人,一元先生此刻却很是发愁。

他暴躁地掀了斗笠甩在桌子上,露出一张伤疤蔓延的脸。恐怖的斑驳里,那只清亮的独眼睁得老大,紧紧瞪着萧邃,似要冒火一般。

萧邃半靠在榻上,捏了捏眼角,苍白的唇微微开合,劝了句:“先生,莫生气。”

一元先生更来气了。

他咬着后槽牙,慢慢磨出一句话:“王爷,您这是不要命!”

瞬雨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萧邃淡淡睨了她一眼,“是什么是。”

瞬雨委屈地撇了撇嘴,只管同一元先生告状:“先生,您往后最好是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看着殿下!省得他一时脱离了您的管束,就变着法儿地祸害自己!”

才放了一次血,萧邃这会儿元气未复,也没心思跟她提规矩了。一元先生瞪着他气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回头将瞬雨打发出去煎药,自己抱着手站在他面前。

这半年来,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过去几年,一两个月放上一回血,对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尚且算不上什么,一元先生便也没怎么管。但这半年来,他每每不到十天便要来这么一回,越是无所得,便越是执着、越是疯魔。

直到这一回,割血祭剑险些变成了送命祭剑,一元先生方才惊悟了这其中的利害。

可他隐隐觉得,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深吸了口气,他赌气似的同萧邃指责:“属下在宫门前惊闻殿下晕厥,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早知您又是失血过多,我何必呢?直接叫朝阳、瞬雨给您多喂几颗凝萃丹也就是了!”

萧邃笑了笑,“我记下了,下回定当生场像样的大病,再来劳动先生。”

一元先生抄过斗笠,又暴躁地扣在了头顶,不想见他了。

萧邃踩上长靴,站起来时身子还不稳地晃了一下,一元先生看得揪心,一只手都要伸过去扶了,却又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自己一下。

跟他一样没记性,他暗自腹诽。

将这幕尽收眼底,萧邃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架上那把剑。

看到那剑,一元先生不安地蹙起了眉。

“殿下,您何必呢?”他道,“已经快半年了,您就是流再多的血,这剑也没有反应——它如今就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宝剑罢了,您就当它不会再有反应了!您……”

“先生。”

萧邃淡淡出口,打断了一元先生的后话。

他回过身,唇边带笑,眼里却寂静得像一潭死水。他道:“先生别再说了,本王不是听劝的人。”

罩面的黑纱后头,一元先生干巴巴地张了张嘴。

他其实很不死心地想问一问萧邃,倘若即便你流干了全身的血相祭,这剑也没有反应,又当如何?

可是他不敢问。

楚王殿下确实不是听劝的人,更不是会为一句‘如果’,便转移心性的人。

最终,他也只能恨恨地留给他两瓶凝萃丹,回去自己生闷气罢了。

翌日午后,打听着相韬不在府中,裴瑶卮方唤过了巢融,与自己一起去南苑。

路上,想着适才在院中,见他与宿轻尘竟聊得很开怀,裴瑶卮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只说自己还当他只对医术有兴趣,怎的随便同个小丫头倒都能聊到一块去?

巢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没说话,而后玩味地来了一句:“老夫讨人喜欢么!你这个小丫头不也与我聊得很好?”

裴瑶卮失笑,才想着提醒他管住嘴,别说错了话,露了行迹,便见他打量了一眼自己腰间的香囊,无端道:“你这香囊不错,老夫喜欢。”

她挑了挑眉,顿了顿,原本想说话的话倒是没再提起。

见了桓夫人,她依礼问安,说了两句话,便道,自己昨日忘了,今日已将那花匠带来,外头天儿正好,请娘亲同自己一道去院中看看。

巢融正蹲在院南角拨弄两棵已不发芽的枯枝,闻声懒懒起身,却在见到桓夫人的一瞬,定住了目光。

裴瑶卮从旁做了引荐,桓夫人对着下人素来宽和客气,即便这花匠的目光过于无礼,让她没来由地起了些惧意,她却也仍是语气温和地与他拜托,问他这几株枯枝可还救不救得活。

“便是救不活,换棵新的也就是了,夫人还会心疼这枯败无用的旧物吗?”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又带着没来由的嘲讽,将桓夫人说得一愣。

好在娟娘她们都被留在了屋里,裴瑶卮嗽了一声,出言警醒:“老人家,对着夫人,莫要无礼了!”

巢融抬眼看向她。

倒是桓夫人尴尬起来,却还连说不碍事,是自己疏忽,拿这枯败的东西相问,倒似刻薄了。

“廊下有两株玉台金盏,这几日丫头们伺候得不大合适,都有些蔫了,劳老人家给看看。”

对着裴瑶卮满是警醒的眼神,巢融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廊下去了。

“娘亲别见怪,这人手艺是极好的,大凡有点子技艺能耐的人,都有些古怪脾性。”裴瑶卮轻挽上她的手,安慰:“他并非是冲您。”

桓夫人强颜笑笑,没说什么。

只是那人的那番不留情面的话,却让她上了心,再三品之,随着锁紧了眉目。

“您是怎么回事?”回去的路上,裴瑶卮佯作生气地质问:“不是说好了本分做人,不给我惹事吗?便是请您去照看两株花,怎么倒饶上您那么一番说辞?好在娘亲不计较!”

巢融听着她的话,又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哼哼嗤嗤两声,忽然问道:“丫头,你今年多大?”

“过了生辰,就十八。”

“生辰几时?”

“您做什么?给我批命?还是给我做媒?”她随口道:“都省省吧,我早许人家了!”

巢融不答她的话,只坚持问她生辰日子,裴瑶卮为难了一阵,便不情不愿的给出来了。

巢融神神叨叨的掐指算了算,皱眉一啧,直道不对。

“什么不对?”裴瑶卮暗自看了他一眼,不怎么上心似的,“我自己的出生时日,难不成您倒比我清楚?笑话了!”

巢融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两眼,四下扫了一眼,见那些丫鬟离得远,这才悄声与她道:“我可告诉你,小丫头,说不定你还真是个笑话!”

他语气郑重严肃,偏是这用词,裴瑶卮一听,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叹了口气,“前辈,我请您入府,好吃好喝地待您,您还骂人,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巢融一愣,有些急了:“谁骂你了!老夫是说你的生辰日子!”

她便问:“我生辰日子怎么了?”

他脱口刚要说话,又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嘴上一收势,再开口,话就不一样了:“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哪一日你圆了老夫的心愿,老夫或许还愿与你细说一二!”

说着,怕她觉得自己的秘密不够诱人似的,他又鬼祟道:“很严重、很严重的内情哟!”

裴瑶卮斜了他一眼,哼笑一声,配合得点点头。

两人说话间,回到院中,入眼却见相垚怒气冲冲地站在院子里,见她回来,大喊一声‘相蘅’,径直冲了过来。

第五十章 知音者诚希(二)

相垚此般阵仗,弄得裴瑶卮一头雾水,不觉间放慢了脚步。

“二哥这是怎么了?”她问,“小妹糊涂,不知有何得罪二哥之处?”

相垚扔给她一张团得皱巴巴的字条,抱臂站在她跟前,擎等着看她如何解释。

裴瑶卮将那字条扫了一眼,心思一动,顷刻恍然。

她一脸无奈地看了眼身后方的巢融,叹了口气,将紧张兮兮地围在一边的丫鬟们都给打发下去了,这才转头与相垚道:“二哥别生气,听小妹解释。”

相垚哼笑一声,“我等着呢。”

今日晨起,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瘫在床上,分明神志是清楚的,却愣是一动不能动、一句话说不出来。起初,他还当自己不过是鬼压床罢了,但数番调息之后,他就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自己是被人封住了经脉。

下手的人,医道修为极高,让他根本辨不出施针点穴的手法。他用了大半日的时间自行破解,期间还一直分心琢磨,是什么人有这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自己房中,还在自己身上动针。

他原本猜测,许是那之前假扮‘钱老头’的人不死心,再又卷土重来了,可就在他终于破开桎梏之后,却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头告诉他,若是十个时辰之内能醒过来,便来相蘅这里,若超出十个时辰,就不用来了。

裴瑶卮请他进了堂中,同时也将巢融一起带进去了。相垚蹙着眉打量了一眼这新来的花匠,猜也猜到,这人的来历并不简单。

他问:“他究竟是谁?”

裴瑶卮未急着答,而是先问:“二哥冲开经脉,用了多久?”

相垚眯了眯眼,想着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又岂能随着她的问题走?故此便也闭口不言,只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瞪着她。

裴瑶卮垂眸一笑,“罢了,总归定是十个时辰以内了。”她说着,看向巢融:“老前辈,您的试验,我这二哥算是过了吧?”

巢融还没说话,相垚闻言,已皱紧了眉头。

“什么试验?什么老前辈?”他看了眼花匠,问她:“这人究竟是谁?难道就是他封住了我的经脉?”

这回,哑巴了半天的巢融终于开了口,只听他哼哼一笑,整个人都透着倨傲:“臭小子,能劳动老夫亲自封你的经脉,你这会儿就该回去偷着乐了!竟还在这里给我皱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相垚听得厌烦,转头正待重新审视这人一回,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了他杵在腰间的左手臂上。

他想,若是这人有左手的话,这会儿也当与右手一般,掐在腰间,而非如此别扭的杵在腰上。

裴瑶卮亲眼看着相垚的眼神从厌弃,变作疑惑,最后恍然大悟,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你难道是……”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巢融,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极高的医道修为,没有左手,还是位老前辈。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相蘅的这个所谓‘新花匠’,便是与一元先生齐名的、灵丘侯赵遣的授业恩师——疯医巢融。

巢融扔下一句,相垚已过了自己第一关的话,便也不等他二人反应,大摇大摆出了门侍弄花草去了。

“之前假扮钱老头的人,便是他。”裴瑶卮看着还瘫坐在那儿的相垚,出声拉回他的神识,与他解释。

相垚愣愣地问:“是他?”

裴瑶卮点头,随即,便将自己与巢融此番相识的来龙去脉都与他讲了。

“这位老大爷,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但心性却实在纯粹。他原以为那斑斓蛙之毒是我解的,便想收我做徒弟。可叹我这辈子是没这个因缘了,但……”

说到这里,她不觉有些伤感,“他这副脾性,斑斓蛙之毒若是解不开,多半是要应誓的。我也盼他这一身医术能有传承,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若二哥。只是之前巢融这边没说定,我也不敢同您说什么,昨个儿刚得他松了口,本想着这两日就告诉您的,谁料他倒是个急脾气,这就开始了……”

相垚想起,巢融是先帝武耀十一年末立的誓,至今朝晏平八年,岁末时节,正好便是大限。

他垂着眸,哀然道:“只剩不到一年了……”

裴瑶卮点头,“嗯,不到一年了。”

其实,她觉得,巢融这个人,并非是能以善恶形容的,但于这人世,总算一种稀罕的存在。

但凡是稀罕的,人心总会对之生出些别样的不舍。

“你……”不多时,相垚忽然开口,语气有些踌躇地问:“你为何会想到我?”

“这事说起来算是我冒昧,未曾提前知会您,也不知二哥愿不愿意?”

相垚没有第二个答案:“自然是愿意的。”

能得术业一流之人的教授,无论对谁,都是幸之又幸的事,尤其这人还是巢融。

——灵丘侯的恩师,巢融。

他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裴瑶卮想了想,正要说话,他又问:“你是觉得对不住我?”

“左夫人的事吗?”她直言不讳地提及,不等相垚有所反应,却又一笑摇头:“您别误会,我不是想给你点什么恩惠,便能让你对我释怀——说起来,你心里若认定我是仇人,那消受仇人的恩惠,才是最让人难堪、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不会这样无耻的。”

她说:“您若想恨我,大可以继续恨,至于为何选中您……您就当我是为了巢融的考虑吧。”

“为巢融?”

裴瑶卮点点头,“他曾有过一个徒弟,出身鼎族,家中上下无一人支持他从医,都想着,他应该是驰骋沙场,承继祖业英雄豪杰。可天意就是让他认识了巢融、追随着他,学出了一身青出于蓝的好医术。”

她说着,刻意将语气轻松下来,“他失去了那个徒弟,也记挂了他许多年。如今大限将至,我想……把您送到他面前,便如一种慰藉,也让他去得愉快一点。”

——亦是给你一个机会,纵然不能追随你所追慕的灵丘侯,但同拜一门,多少也能安慰所愿吧。

相垚临走之前,与她道了一声多谢。

是夜,裴瑶卮坐在书案前,手底下勾勾画画,算计着年份时日。

巢融说,相蘅的出生时日不对。她虽然对方术之事无多了解,但最起码的八字神煞她倒也能看懂两分,这会儿对照着书册批了番相蘅的命格,她也觉得这出生时日确实不大对劲。

别的不说,以萧逐那般在乎命数的性子,相蘅这副命格,平平无奇之外,甚至有三两点凶险之处,他会愿意将这样的女人纳入自己的后宫?

不可能。

相蘅的身世,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姑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妧序奉了盏牛乳茶进来,与她道:“适才南苑派人过来传话,说那头理好了嫁妆单子,明儿个一早,夫人要亲自过来与您商量呢!”

闻言,她心头一动,“娘亲亲自过来?”

妧序颔首应是。

裴瑶卮想了想,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给涂黑了,便搁了笔。

正好,她心道。桓夫人这一来,倒是免了她费心请人入局的麻烦。

翌日,桓夫人连早膳都是过来与她一起用的。裴瑶卮也发现了,眼见婚期将近,这位夫人近来是愈发舍不得女儿了。

“这嫁妆子目原本早就定下来了,还是贤妃娘娘有心,生怕委屈了你,将单子传进宫亲自看过,又着意增减了一番,换了不少珍奇玩意儿给你添妆,这不,昨个才最后定下来!”

桓夫人说着,拿了单子与她细看,裴瑶卮兴致缺缺,但想着悯黛用心,还是一一看了。

桓夫人问:“怎么样,都喜欢么?”

她点头笑道:“光是娘亲与长姐如此费心,女儿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两人说了会子话,裴瑶卮便说早膳有些吃撑了,请娘亲在屋里好生歇着,用一盏茶,自己出去走两圈,去去就回。

临出门前,她将正奉了点心要进去的妧序拦下了,说夫人正歇着呢,叫她们都离远些伺候。

妧序不做他想,领命便去了。

裴瑶卮出了门,院中晃悠了半圈,见适才还在打理花丛的巢融不见了,心道是时候了,便悄悄绕到了东窗下,细细听着暖阁里的动静。

等了不到片刻,忽听里头传来一声轻呼,是桓夫人的声音。

裴瑶卮竖起了耳朵,透过窗缝往里看去,果见巢融如自己预想一般,一见桓夫人落单,便按捺不住地出现了。

“你怎么进来了!”

桓夫人惊诧起身,她倒是认出了这是女儿昨日给自己引见过的花匠,只是没想到这花匠竟这般没规矩,都闯到内室来了。

巢融见她愠怒间就要喊人,便冷笑了一声,抬手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掀了。

“这么着急喊人?做亏心事啦?”

他问,说话间举起了左手,将包在腕子上的衣袖拆开,露出了断腕的伤口。

而对面的桓夫人,早已在看清他容颜时,便呆住了。

“是你——!”

第五十一章 是谁之过与

便如同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赵遣一样,桓夫人同样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还能再见到巢融。

她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还是黑发童颜,看着像是与赵遣一样大的年纪,却被他一声声地唤着师父。可如今,二十年不到,故人再见,他竟已须发皆白,不说话、不动作,便活脱脱是一副耄耋老者的模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眼里冰凉凉,周身却冒着怒火,声色俱厉地指责她见异思迁,背弃了自己的徒弟,另嫁他人。

“听说你连姓都改了,如今姓什么……桓?呵呵,小沈丫头,你好厉害呀!”

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的人蓦然一怔。

是啊,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是姓沈的。

——南境名门,袭常沈氏的沈。

盖因地势之故,南境毗邻周国,商旅频多,民风较之北境,更为开放,也更为婉约。崇峻侯沈家有个小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二三岁时,美貌自侯府教书的女傅口中传出来,转眼到了及笄之年,便已有了南境第一美人的称号。

然而,沈庭如自己,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号。

南境虽富庶繁荣,却少有安定,论及真正数得上的阀阅鼎族,就更是难以同积淀厚重的北境相提并论了。

但沈氏却是不一样的。

正因这份鹤立鸡群的显贵,她那个身为崇峻侯继室的母亲,才越发看重她的婚事,尤其在女儿声名在外,引得求亲者络绎不绝之后,她便也越发看不上那些来求亲的所谓‘名门公子’。

在沈庭如的记忆里,及笄之后,她在母亲嘴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配不上’。

薛家的主母出身太低,配不上;邢氏那儿子前程太窄,配不上;还有雍氏的老太爷,官位到这份儿上,也什么擢升的余地了。

统统都是个配不上。

发难完了那些看不上眼儿的,回过头来,她每每还会听母亲抱怨上那么几句,说自家女儿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就勾不动北境那些个强宗大族呢!

“唉,裴、赵那样的,够不上也就罢了!哪怕相氏、秦氏、顾氏也好啊!这里头随便搭上一个——哪怕是旁支呢,也总比南境这些个靠不住的要好啊!”

羊夫人抱怨一通儿,还不忘对她耳提面命:“如儿,你可要给娘争气啊!娘命苦,生不出儿子,就你这么一个漂亮闺女,娘可就指望你嫁个好人家,将来好提拔羊家呢!”

母亲是继室,出身平平,加之父亲对元嫡夫人情深义重,沈庭如从小就知道,母亲的日子过得不顺心,是以,即便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有再多微词,她也从未吐露过一字一句的不满。

就这样,母亲挑挑拣拣,时不时还要派人出去散散风声,至到武耀十年,她十七岁时,母亲终于等来了她望眼欲穿的贵婿——相氏府上的二公子,相良。

沈庭如在外祖家收到母亲的家书,要她即刻启程回家时,尚且不知家中等着自己的,是许婚结亲之事。她向来是孝女,搁下家书,未敢耽搁,旋即便与外祖母告别,启程还家。

羊氏祖宅到袭常城,不到七百里的这条路上,她遇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灵丘侯赵遣。

这世间,有几个青春少艾的女孩,会不倾心于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美少年呢?

至少,沈庭如不会。

是以,当她在归途中不幸遭遇斑斓蛙,随行的卫从朝暮间死了一半之时,赵遣如同天神一样出现,费尽心思解了她的毒之后,她捡回了一条命,同时,也送出去了一颗心。

七百里的路,她在赵遣的陪伴下,走了三个月。等她终于回到沈家时,等待她的,却是相沈两族的联姻之约,以及自己腹中暗结下的珠胎。

“那时他同我说,叫我好好回家等着他,等他回京禀明父母,便会派人来下聘,风风光光的迎娶我过门。”

她看着巢融,低垂着头,缓缓流下泪来。

“我听他的话,我等了。师……”

她原想同过去一样,随赵遣唤巢融一句‘师父’,但话未出口,却及时止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她想。

这时,巢融道:“老夫知道你等了,老夫还曾以为我那徒儿失踪之后,你这丫头当真如沈氏对外声称一般,投缳殉情了,为此,老夫还曾为你流过两行泪!”他越说越气,“可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徒儿与我皆是傻子!竟会相信你这三心二意的小丫头!”

沈庭如摇着头,眼泪越流越凶,嘴里一遍遍重复着:不是的。

自己不是三心二意,不是见异思迁,自己只是……没有办法了。

巢融将责难吐出来,心里松快了些,冷笑道:“不是?呵,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事实就是,当年灵丘侯与相氏争妻的事一传出来,朝野震动。数翻风波之后,二公子相良的长兄、才袭了积阳郡公爵三年的相韬征战回京,主动上书天子,为弟弟退了沈氏这门亲,甘心成人之美。

沈庭如在南境闻讯,尚未高兴几天,转眼就又传出来,灵丘侯带着府上歌姬留书私奔的事儿。

一时之间,沈氏成了笑柄,她更成了父亲口中有辱门庭的不孝之女。

母亲为此,一口气上不来,犯了心症,就此殒命。

“他当年一去不复返,我腹中还怀着孩子,我又能如何?”她也是委屈的,这些年,这些话,她无人能说,可说出来,心里却也一点都不舒坦。

巢融问:“你也信了外头的传言,觉得我徒儿真是那样的秉性,带着人私奔了?”

沈庭如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

母亲死后,父亲甚至不给她守孝的机会,将她发落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再当没有这回事,随便找个门第低些的嫁了。可她不死心,偷偷从庄子上跑了出去,带着身子,就这么一路朝着北边,一往无前地去了。

“我是……我是想去寻他的,我想亲口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要听他一句……我想让他告诉我,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上一封信,他还在对我说好事多磨,怎的忽然他就不要我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就算,就算他不要我……这个孩子……”

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他了。

走出袭常城时,她踌躇满志,心里同时揣着惶恐与希望。

可当她历经苦难走到含丹城,却险些命丧匪盗之手时,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

那时千钧一发,是相韬的家臣、她如今名义上的兄长桓不世在回京路上刚好撞见,出面搭救了她。

那时已是武耀十一年初,距离相氏赴南境求亲,已过了十个月。

“二公子相良,在解除婚约后不久便过世了,外头都说……都说他是受了羞辱,才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她脸上现出愧意,艰难道:“那时候,桓大哥将我带到郡公面前,我以为……”

“我以为郡公为着二公子,应该是恨极了我的,可他看着我的身孕,沉默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他只问了我一句,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也给腹中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自她从家中偷跑出来之后,沈公一气之下,便对外宣称女儿投缳已死,将她在族谱中除名。她一路跋山涉水,最绝望之际,相韬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就为他那句为她腹中孩子的考虑,她也实在没法子拒绝这个提议。

窗外,一直细细听着的裴瑶卮,此间眉头微蹙,目光发直。

原来,是这样的。

当真,是这样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只有桓夫人——或者是沈夫人,她心里的结,没法解。

她理了理心绪,离开了窗户根儿,走到庭中,扬声问了两句花匠哪去了。

不多时,巢融黑着脸从房后绕了过来。

“哟,老前辈,怎么不高兴啊?”她淡淡笑道,“适才去哪儿了?”

巢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点深,似乎想透过她看到些什么别的。

他似笑非笑,“呵,老夫去哪儿了,你不知道?”

裴瑶卮也不意外,只是垂首浅笑:“嗯,有些地方,去一次也就罢了。”

巢融又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去花架下提起木桶,离开了。

裴瑶卮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进去。

桓夫人脸上还有泪痕,见她进来,怕被她发觉,侧过脸拿起了针线。

“娘亲这是……哭过了?”她问。

桓夫人一怔,神色慌乱,正不知如何应对,裴瑶卮却坐到她身边,动作柔缓地从她身侧抱上去。

“娘亲这样舍不得女儿么……”

桓夫人松了一口气。

“您放心,即便嫁出去了,女儿也定会找机会时常回来看您的。”她温声道,“咱们母女的亲缘,谁也分不开。”

桓夫人一阵哽咽,泪水滴落在手上,认真地点着头:“好,娘亲相信。”

第五十二章 孰得复孰失(一)

当日深夜,裴瑶卮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有人往自己窗根儿底下扔石子。

她鱼打挺似的翻腾了两回,最终还是认命起身,捞起披风,悄声溜出门去。

巢融好不容易将她闹起来,等人沉着脸出来了,他却又久久无言。

“您怎么着?”裴瑶卮与他在院南角儿石阶上坐下来,浑身写满了不耐,“自己不睡,还非得找人来陪?”

巢融一脸苦相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唤了声:“相蘅,”

裴瑶卮打到一半的哈欠慢了下来,抬眼与他对视。

他问:“你难道没什么想问老夫的吗?”

她揉了揉眼睛,笑了笑:“您觉得我该问您什么?”

她一边这样问巢融,一边却也在心里猜测,若是相蘅本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生身父亲会有什么样的问题?对自己的母亲、对养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她不知道。

大抵会恨吧,她想。

而巢融得她这句反问,却也一时语塞,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这人,自小漂泊,于这人世情故上的唯一牵连,也就是赵遣了。

相蘅的身世、沈庭如的选择,这一切摆在他面前,都是难解的题,他可以对沈庭如有怒气,但对于相蘅,他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裴瑶卮见他为难,只作了然一笑,淡淡道:“该知道的真相,我都知道了。至于其他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

巢融睁大了眼睛,有些意外。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她想了想,告诉他:“他在该出现的时候没出现——我只需知道这一件事,其他的,便都不需要知道了。”

巢融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替徒弟辩驳一二。

可裴瑶卮又说:“积阳郡公于相蘅而言,自然不是个好父亲,但是没有他,相蘅也就没有父亲。”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免起了些庆幸——庆幸自己家门和睦,庆幸自己不是相蘅,庆幸对相韬,自己既不必有感激,亦不必有恨。

最苦的,应该是桓夫人吧。走投无路之际,受了那人的恩惠,他的弟弟又是因她亡故,他拥有她所有的感激与愧疚,是以不管爱与不爱、情不情愿,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离开他了。

相韬呢?大抵也很苦罢。

普天下万万女子,他却偏偏爱上了她。

“我徒儿……”巢融忽然开口,一双眼睛固执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外头传的那种人。”

是吗?

裴瑶卮却记得,赵氏族内,从来都将小舅出走之事当作秽闻耻辱,年幼时,母亲每每提到这个弟弟,总会流泪。

连至亲都对他携伎私奔之事坚信不疑,这世上,也就只有巢融不信。

她叹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您是重要的,对夫人是重要的,对赵氏一族而言是重要的。但对相蘅来说,不重要。”

巢融又问她:“你恨他吗?”

她摇摇头,“不恨。”

幸而,她非相蘅。

最终,巢融还是答应了她,只要自己手中一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天下都冤了灵丘侯,便一日不会再去打扰桓夫人。

凌云殿。

萧逐听罢相垚的话,最后一口汤药险些呛进肺管子里去,他拍案而起,赫声道:“巢融在尘都?!”

相垚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即便愣住了。

今日是他回京之后第二次入宫觐见,君臣二人说了几句南境军机之后,他见皇上风寒严重,便在孙持方奉上汤药之际,随口埋怨了句宫中太医不济,随即又道,神医巢融如今就在京城,不若臣去找他讨个方子,或许见效快些?

谁料,他这多嘴的话才一出口,便将皇帝陛下惊得这样。

“陛下……巢融他……”相垚心下微沉,试探道:“您之前不是还曾为着姜仆射的腿伤,下令暗卫司暗中寻找巢融吗?怎的如今却……”

若非知道皇上对巢融抱的是求贤若渴之心,他也断乎不会这样莽撞的与他进言。

萧逐此间眉头紧皱,看了他半天,满腔的欲言又止。

自姜轶腿伤之后,他在军中便失去了一条重要膀臂,否则潘氏也不至于起势如此之快。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能顶得上姜轶这个缺儿的人,培养为心腹。后来,姜轶给他举荐了积阳郡公的这位二公子,他观察多时,确有重用之心。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告诉相垚,自己是在怀疑姜轶假称赴南都寻找巢融,实则却是为得长明剑、岐王妃,暗行悖逆君上之事。

“无事。”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坐下来,笑道:“朕是意外,这么多年寻而不得之人,怎么这会儿却不请自来了?”

相垚心存疑虑,但也没再追问,只道,巢融是听闻一元先生在京,奔着与之一较高下来的,因着相家最近与楚王府来往多些,自己这才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他如今何在?”萧逐问,“楚王府?”

相垚闻言,先告罪,才道:“楚王府守卫森严,巢融尚未见到一元先生。微臣有心与其请教医道,便将他带回府中了,只是陛下知道,家父一向不喜微臣学医,是以巢融这会儿的身份,乃是臣家中一匠人。”

萧逐若有所思,点点头,“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招待他,莫怠慢了,等姜轶办完事回来,再请这位神医给他看看。”

“是,微臣遵命。”

从凌云殿离开之前,相垚想着灵丘侯的那份手稿,特意同萧逐请了旨,求去后宫拜见长姐。

萧逐自然应允。

显粹宫中,相悯黛见了他,面上自是愉悦,召他正殿相见,打趣道:“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的今日才想起来看长姐?”

相垚连声告罪,只说自己疏忽。

他与悯黛只差两岁,虽非一母所生,但却也是彼此和睦友爱。此间一别数年再见,他心里也是想念的。

“府中前些日子很不安定,长姐费心了吧?”

没料到他会先提起这个话头,悯黛怔了怔,随即将婢女打发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左夫人这一走,委屈你了。”

相垚却宽慰起了她来:“长姐放心,小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亲之死,纵然是有见不得光的内情,但小弟也明白因果,不会任情发难。”

闻言,悯黛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彻底落下来了。

她颔首道:“儁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相垚牵了牵唇角,只道:“长姐放心就是。”

两人说了会子话,提到桓夫人之前中毒之事,相垚便顺势提起了灵丘侯那份儿手稿。

“听四妹说,她是之前在长姐这里无意间看到了灵丘侯的手稿,这才能使桓夫人转危为安。”他道,“长姐知道小弟在医道的兴趣,自知此事后,寤寐思服许久,只好来求长姐成全。”

悯黛想了想,疑惑道:“灵丘侯的手稿?我却不记得我这里有这样的稀罕物!”

相垚便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

悯黛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

“长姐放心,”相垚道:“先皇后遗物,小弟不敢擅讨,只求长姐允小弟誊抄一遍也就是了!”

悯黛却摇摇头,“儁出误会了,并非本宫吝啬,只是先皇后的遗物……前些日子上巳节时,本宫才刚整理过,已将其中所有的书卷文字之物,全都交予业成公主了。”

“业成公主?”

相垚自然知道是谁,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再想讨要,恐怕……

“这样,”悯黛想了想,说道:“反正眼下天色还早,你且在显粹宫等等,本宫现在派人去业成殿给你问问。”

相垚连忙感激道谢。

浅斟奉命去业成殿,半个时辰后回来禀道:“娘娘、二公子,公主说愿意将灵丘侯手稿相借,只是业成殿里翻找了许久,卷册太多,不知二公子要的是哪一份,公主请二公子亲自过去看看。”

外臣平白入公主殿,这算怎么回事?

悯黛笑骂:“这丫头!又说荒唐话!”

浅斟又道:“娘娘,公主说了,卷册都在书阁里,二公子若是过去,不必进公主寝殿,公主也愿意先去繁昌长公主那里坐坐,等二公子离开再回去,如此,既成人之美,也于公主清誉无损。”

悯黛原本不打算同意,可侧目窥见相垚的神色,却还是难得一见的松口了。

遣人先去凌云殿同萧逐知会了一声,得了圣上的金口允准后,她本要亲自带相垚过去,但事不凑巧,刚要出门时,又被突然而来的宫妃绊住了脚步,只得吩咐浅斟跟了他过去。再三嘱咐,不可有愈矩之处,再叫人拿住了话头。

业成殿里,只留下了零星几个侍女。两人一到,业成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嘉染,便引相垚到了书阁,指了几大架子书,请二公子自去寻找便是。

跟着,她便拉着浅斟到外头说话去了。

相垚一卷一卷的过眼筛选,心中不禁感叹仁懿皇后藏书之丰。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几声轻响,他倏然谨慎回头,一下子愣住了。

裴清檀没想到他如此敏锐,被他这狼似的目光吓着了,捂着心口打了个激灵。

相垚定下心神,一下子就猜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份。

“你是……业成公主?”

裴清檀回过神来,强自镇定。

“相二公子,”她得意洋洋的笑着,举起手里的书卷与他晃了晃,“你要的,是这一卷吧?”

第五十二章 孰得复孰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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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无意许终身

裴瑶卮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相婴还在等她。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接过妧序刚刚烹好的茶,打发走了丫鬟们,独自进去。

暖阁里,相婴见她进来,一直镇定着的目光忽然一动,闪躲似的,避开了她。

裴瑶卮笑了笑,心里明白他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灵丘侯的手札辗转到了清檀手里,她拿着胁迫二公子带她出宫,虽则不成体统,但且望你莫要张扬。”

说话间,她奉茶近前,相婴正要起身,却被她早有所料般的,先一步伸手按在了肩上,维持住了坐姿。

相婴垂着眼,低声道:“不会。”

她斟了两盏茶,自己端上一杯,于他对面坐下,而相婴却盯着自己面前那盏茶,迟迟没有动作。

自那日试探过相婴之后,他便没有了动静,这会儿终于找上门来,大抵也是耗费掉了十成勇气的。裴瑶卮清楚得很,以他的脾性,这件事,捅开窗户纸的只能是自己。

这样想着,她抿了口茶,打趣般道:“以前还吃过我的点心呢,怎的如今倒不敢喝我一杯茶了?”

相婴眉头一跳。

今日来找她之前,他已落定了最后的心意。

他认了她自此便是相蘅的事实,于是,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喝她那一杯茶了。

“业成公主还不知道?”

裴瑶卮摇摇头。

片刻后,她又道:“除了你,应当无人知晓。”

相婴却宁愿自己并不知道。

“公主很喜欢您。”他抬眼看向她,苦涩一笑,“缘分难得。”

裴瑶卮想说,她也很喜欢你,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接下这一段缘。

“嗯,缘分的确难得。”她道,“天意给了我第二次机会,竟还让我同悯黛、同你成了一家人,这也算是我不幸中之万幸了。”

可对我来说,却是万幸中之大不幸,他心道。

“只是,我如此一来,相蘅……”她道,“我也不知这究竟是桩怎样的因缘,不知我这究竟算是捡了她的身躯、还是夺了她的身躯。不过你放心,若然有朝一日,因缘有变,她能回来,我不会强占鹊巢的。”

相婴一听,倒有些急了,脱口只道自己没有这份心思。

他自觉自私,也希望皇后娘娘亦能自私一些,既然回来了,就再也不要走了。

——即便有朝一日,相蘅回来。

“您……是何时回来的?”他问。

“你回来那日。”她道,顿了顿,又解释道:“残红流翠一茵幽那日。”

竟是那日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瑶卮摇摇头,“个中究竟,我亦不知。那年我死了之后,神魂有知,未入轮回,被……困缚在一片幻境之中。想来,大概是我于这天下造孽太多,极乐与地狱皆不容我。我原以为自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命数,却没想到,竟会糊里糊涂地重生在相蘅身上。”

“到如今,冥冥之力我是信的,只是这般玄之又玄之事,到底毫无头绪,也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了。”

她的话仍旧是潇洒的,但举重若轻的背后,谁能当真如此看得开?

相婴想问她,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也担心,真有那么一天,相蘅会回来,而她又不得不走。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紧了那盏茶。

最终,他只道:“您放心。”

“我此生都是您的护卫,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皆当粉身碎骨,供您驱策,为您周全。”

后来,裴瑶卮也好奇地问过他,究竟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相婴只是道,有心,自然认得出来。

裴瑶卮没得到真正的答案,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相垚送裴清檀回宫,宫门分开前,神游物外了一路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他:“怎么,你不同我去取舅公的手札吗?”

相垚摇了下头,“外臣无旨,不敢擅入内宫,公主先回去罢。”

裴清檀想了想,便道:“也好,那就劳二公子在此多等片刻,待我顺利回去,便遣宫人将手札给你送来,也好让你知道一切顺利。”

然而她这一去,相垚等来的却不是业成殿的宫人,而是凌云殿的。

“相二公子,陛下有旨,宣二公子凌云殿一见。”

远远看着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朝自己走来,相垚便有不祥之感,现下听了这话,心知定是出了纰漏,他眉头微蹙,问道:“陛下知道下官入宫?”

宫人点头,并不多话,相垚也没多问,便随他又到了凌云殿。

即便心中有所预料,但凌云殿中的情况,还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宇文柔立在皇帝身边,身着一袭招摇亮丽的宫装,衬足了她的咄咄逼人。相垚话音落地,萧逐还未说什么,她便先讽然一笑,道:“相二公子如今见着本宫倒是知道低头守礼!怎的碰上业成公主,倒是敢不顾礼法,孤男寡女的私相授受?”

萧逐抬头,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殿中地上,这会儿还跪着一个小太监。相垚心知这是业成殿的宫人来给自己送手札时,被德妃的人盯上了,不过皇上却是知晓自己讨要灵丘侯手札之事的,若然光是送手札,至于如今这般阵势么?

事情定然没这么简单。

他谨慎道:“德妃娘娘误会了,微臣今日是与业成殿有往来,却只是为着求灵丘侯的一卷手札。奈何公主殿中藏书丰厚,一时未曾找到。公主良善,答应亲自为臣翻找,又与臣约定了会在宫门落锁之前,派人送书到宫门前。微臣惶恐,求书之事早已上禀天听,断然不敢有损业成公主清誉!”

德妃冷哼一声,正要说话,萧逐再次警示了她一眼。

萧逐道:“儁出,你先起来。”

相垚依言起身。

“朕已命人请了贤妃与业成过来,稍后再说。”

这话,并没让相垚心里轻松,反倒是,连这两人都给请来了,显然事情已经闹大了。

他恭立在一边,眉头发紧,皇上不露口风,他也只有顾自在心里头猜测。

不多时,孙持方便亲自引了悯黛与清檀进殿。

见过礼之后,皇帝给贤妃赐了座,这才回头让站立许久的德妃一样落座。

宇文柔满脸不平,恶狠狠地瞪了相悯黛一眼,方才在她留出来的上首位子坐了。

萧逐朝轻叹招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来,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小太监,问道:“这人是你派去给相二公子送东西的?”

适才在殿外时,孙持方已将殿中情形与她和悯黛说了。业成殿的人尚未出后宫,便被德妃的人逮住,从身上搜出了她给相垚预备的东西,这样一抓一个准儿的事,说是德妃命好,她才不信。

不过,这会儿想起来,她也有些后悔。若光是送个手札,德妃又岂能如此张狂?还是自己糊涂,临走时忘了道谢,回去之后又是手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在手札里夹了张与他道谢的条子。

她看向德妃,冷然一笑,浑不在意道:“是我派出去的。姑父还有什么想问的?”

萧逐皱了皱眉。

裴清檀直接走到德妃面前,福身一礼,哼笑道:“德妃娘娘真是未卜先知,我随随便便派出去个小太监,您就敢随随便便拦下搜身。得亏这回我运气不好,被你您搜出东西来了,这要是搜了一通儿搜不出什么,您岂非要平白担上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罪名?”

宇文柔凤眸微眯,眼露刻毒:“你也知道如今是搜出东西来了?……哼!”她说着,倏然起身,进言道:“陛下,您听到了,她已自己认了!业成公主身为您的养女,竟如此不知检点,与外男私相授受,臣妾请陛下依宫规严惩,以正后宫法纪!”

话毕,她又回头看了相悯黛一眼,接着道:“还有贤妃,在外管不好母族弟弟,在内教不好陛下养女,今日之事,贤妃当是罪魁!”

“陛下,臣妾……”

悯黛起身,刚要说话,却被萧逐抬手拦了下来。

裴清檀提起裙摆,昂首跪地道:“姑父,私相授受的罪名,我担了,但请您明察,今日之前,我与相二公子并不认识,此番这手札与字条,也只有我送的份,他接都来不及接,更谈不上往来了。请您莫要冤枉了相氏与贤妃娘娘,一切罪名,清檀自领就是!”

萧逐的目光从相垚身上,游移到清檀身上,来回数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气。

“孙持方,”

孙持方立时应声。

“备朱笔,朕要写旨。”

皇帝赐婚业成公主与相氏二公子的消息传出宫闱,当夜便到了相府。

裴瑶卮听到妧芷从前门外打听回来的消息之后,直接摔了手里的茶碗。

“你说什么?”她倏然起身,抓住妧芷的手,瞪大了眼睛:“谁要嫁给谁?”

妧芷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吓得怔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到嘴:“姑娘,您怎么了?别着急,是业成公主——”

“业成公主,许给了咱们家的二公子!”

第五十四章 心愿与身违

相垚是良配么?

如若没有相婴,他也当算。

裴瑶卮心里,自是偏向相婴的。然而,若仅是她自己的偏向也就罢了,偏偏今日一见,却也让她看出了清檀心里的偏向。

“二公子身上带着孝,是以这婚事虽赐了,但婚期却定在了三年之后。”妧芷说道:“听说接了旨后,郡公却是半点没有欢喜之色,沉着脸将二公子叫到了礼行楼,一直都没出来!”

相韬生气是必然的,只是裴瑶卮却也猜不到,积阳郡公究竟是为这婚事来得不体面而生气,还是为着未来儿媳妇的身份而生气。

她这头心烦意乱,好在没过多久,相婴便来了。

裴瑶卮见了他如见救星,忙问他,是否是相垚送清檀回宫时出了什么岔子。

相婴便将德妃抓住了两人私相授受的把柄,意欲发难的始末与她说了。

“贾氏窥帘韩掾少……”默然半晌,她低低一叹,哼笑一声,甩开手里的一枚棋子,“呵,皇帝这是有心做贾充呢,只是可怜了清檀……”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

这样想着,她不禁遗憾地看向相婴。

明知不大合适,可她还是忍不住问:“这事儿,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相婴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想了想,他反问:“您是不满意二哥吗?”

裴瑶卮心说,不是我不满意他,而是我侄女更满意你。

可这话,她这会儿却也不敢说。

若是清檀与相垚的婚事无法变更,那么当着相婴说这样的话,便是她的不得体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满意他,只是……这婚事始终都是为着周全清誉颜面才有的,倒像是赶鸭子上架,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顿了顿,她问:“相垚对这桩婚事是何态度?”

他摇摇头,只道自己一时还没有机会与二哥谈论此事。

“您不必太过担心。”忖度片刻,他安慰道:“以二哥的品性,定会善待公主的。”

她目光复杂,心头叹了声可惜。

有时候,只要人不对,所有的善待,便也都是苛待。

第二日,裴瑶卮一早到南苑请安,与桓夫人说起此事,便想着从她这里探探口风,看看相韬对这事儿的态度。

“皇上这婚赐得如此匆忙,听说是儁出与业成公主间私相往来,被德妃娘娘拿住了,皇上为周全颜面,才不得已而为之。”桓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他想来在乎声名,如今自己的儿子,却在孝期里犯下这样的过错,叫他怎能不动气?这不,昨儿个把儁出狠狠训斥了一顿,他自己回来也是半宿没睡着觉,这父子之间,说不得又要生嫌隙……”

“父亲……不会因此怪罪业成公主吧?”

桓夫人知道她与公主私交甚好,展眉道:“这你放心,且不说公主终究是公主,君臣之分在前,郡公不敢怠慢。便是这回的事儿,儁出都说了,是他自己一意要那卷手札,公主是好心成全他,却被他连累,如今郡公心里啊,只有对不住业成公主的份儿,断不会有什么怨怪迁怒的!”

原来相垚是这么同相韬说的么……裴瑶卮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倒是安定了一些。

“蘅儿,”

不多时,桓夫人看她出神,忽而小心唤了她一声。裴瑶卮应了一声,忙问何事。

桓夫人忖度再三,谨慎问道:“你院子里那个新来的花匠……”

裴瑶卮心头一动。

“你同娘说实话,你与他,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自从她知道了巢融的身份后,心中便一直对他与相蘅的相识有疑虑。怕巢融进相府的目的并不单纯,更怕他会将事情告诉相蘅。

“如何认识的?”裴瑶卮佯作不解,又将那日昭业寺外的相识场景与她说了一遍,“娘亲这样问,难道这老花匠有何不妥吗?”

桓夫人这般单纯之人,最是好骗,裴瑶卮随便一演,她便信了九分,心中虽然还不敢全然放心,却也很是松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妥,”桓夫人道,“只是想着你就要出嫁了,自然不能带着他去。这花匠手艺倒好,以后便让他来南苑做事,如何?”

她一笑,“娘亲喜欢就好。”

裴瑶卮为裴清檀的婚事烦心,一脸几日不得好眠,可恨自己又是待嫁之人,就连想进宫看一看她,也是不能。

转眼,便到了三月二十八。

“姑娘,明儿就是大婚的好日子了!今日有的可忙呢!您当心些,别累着!”

一早上起来,妧芷便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不行。惹得小丫鬟进进出出同她打趣:“妧芷姐姐,是姑娘嫁,又不是你嫁,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臭丫头,你知道什么!”妧芷啐了一声,回头一边服侍主子穿衣,一边低眉动容:“姑娘这些年,府内府外受了许多苦,如今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要嫁人了,可不是一元复始万象新!就盼着楚王殿下待我家姑娘好,奴婢死也甘愿了!”

妧序从旁扯了她一下,“好好的,这般没有忌讳!”

妧芷反应过来,连忙呸了两口,又说了许多吉利话讨喜。

用过了早膳,娟娘亲自过来传话,请四姑娘前堂一行,说是宫里来人送赏来了。

和寿宫、显粹宫的赏赐早几日前便都陆续到了。都这个日子了,宫里还有人来送赏?裴瑶卮心里有些犯嘀咕,跟着娟娘到了前堂,却见来人竟是悯黛宫中的太监总管冯庆康。

到了堂中,裴瑶卮与冯庆康福身示礼,便听桓夫人道:“贤妃娘娘为你操心,这不,又派冯公公给你带了位姑娘来!”

冯庆康闻言连忙笑道:“夫人太抬举了,什么姑娘,都是奴婢罢了!”说着,他转而对裴瑶卮道:“这就是贤妃娘娘心疼四姑娘,怕姑娘嫁进楚王府做了主母,身边一时短了能做事的人,这才指了显粹宫的婢女镜影赠与四姑娘!”

话毕,他朝后一示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孩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众人行了礼。

裴瑶卮看了看冯庆康,又看了看面前这低眉顺眼的丫头,心里揣测出两种可能。

要么这人真是悯黛送的,要么……

便是萧逐借悯黛的名头,往自己身边安插的眼线。

“劳贤妃娘娘费心了,只是……”她道:“冯公公,显粹宫的婢女,娘娘就这样指给了我,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冯庆康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便也回道:“四姑娘放心,陛下准了的,娘娘方才敢如此行事。”

果然如此。

裴瑶卮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将人收了。

萧逐的疑心一向是重的。能像如今这般,明着往自己身边放人监视,裴瑶卮还能松上一口气,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可妧芷一见她出去一趟,却带了个大丫鬟回来,即便只知道这是贤妃娘娘赐的,小丫头也有些不情不愿的。

“怎么,怕镜影一来,你俩便失宠了?”裴瑶卮让妧序带镜影下去安顿,自己携妧芷进到内室,打趣问道。

妧芷这会儿脸色不大好看。她一向是喜怒形于色,也就为着这点,即便一开始裴瑶卮不喜欢她的性子,但对她,却还是很放心的。

她皱着眉,委屈道:“姑娘,好端端的,贤妃娘娘又指人给您做什么?难道是嫌奴婢们伺候得不好吗?”

裴瑶卮自是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说,大抵是长姐想着楚王府事多,做主母不比做姑娘时,怕我应付不过来罢。

“可是……”妧芷想了想,还是不乐意,“姑娘,您不会因着她是娘娘赏的,以后就只疼她,不疼我跟妧序了吧?”

裴瑶卮哭笑不得,在她额上用力一点,“你呀,这小脑袋瓜儿都想什么呢?你听话,不惹事、不闯祸,我自然疼你!以后啊,说不定还上心给你指门好婚事呢!”

妧芷脸一红,却道:“奴婢才不嫁人!谁离开姑娘,我都不离开!就要一辈子跟着您、伺候您!”

她哼笑一声,斜了妧芷一眼:“不是前阵子躲着我的时候了?”

妧芷神色一直,有些不好意思,酝酿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同她道:“姑娘,您说的话,这些日子,奴婢都有好好想的!”

“嗯,那你想出什么来了?”

“奴婢从小跟着您,看您吃苦、受委屈,除了不择手段护着您,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她跪坐在裴瑶卮脚边,缓缓道:“过去您也是这么教我的,为了不吃亏,咱们就只能先发制人。可现在……您既然说这是不好的,不对的,奴婢纵然心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是,只要是您的教导,奴婢都愿意听从,以后绝不再做坏事,惹您生气!”

听罢,裴瑶卮不由露出笑意。

这姑娘与她的主子,原也是苦命人。过去被逼得自保度日,到最后却成了无所不用其极,这自然是不对的,可知道悔改,也还来得及悔改,便已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你能这样想,我心里很安慰。”她拉妧芷站起来,“这样,从今日开始,你每晚在我这里抄一篇经,天长日久,总会有心绪平和,醍醐灌顶的一日。”

妧芷志气满满地应了。

白日里忙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裴瑶卮困倦劲儿上来,本想早些安置,娟娘却来回送了好几趟东西,又是点心又是安神汤,等她来第四回时,裴瑶卮便明白了,这多半是桓夫人心里不舍,又怕自己过来再打扰了她,这才遣人一趟一趟地折腾。

于是这第四回,娟娘回南苑时,她便随着一块儿去了。

桓夫人见她过来,明明欢喜得紧,又怕耽误了她休息,说了没两句话,便连连催促她早些回去休息。

“无妨,左右父亲今晚歇在礼行楼,女儿也舍不得娘亲,就不回去了,今夜与娘亲一起睡可好?”

桓夫人哪有说不好的。

夜里,母女两人同卧榻上,说话说了许久,正待入眠时,娟娘却火急火燎地进来通报,“夫人,四姑娘!出事了!”

裴瑶卮一把掀开床帐,“何事?”

“是四姑娘院子里的妧芷,您……”娟娘面露不忍,“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第五十五章 岂是平生意(一)

相蘅房中进了刺客,等裴瑶卮匆忙披衣赶回去时,妧芷早已没了气息。

尸身抬出屋室,被放置于院中。妧序伏在一边,泣不成声。一旁的小丫鬟见姑娘回来,忙上去告诉她,妧芷姐姐是在书阁中抄经时,遇上刺客闯进来,被那贼子一刀割喉,等她们听见声响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妧序竭力隐忍下悲伤,来到她身边,宽慰道:“姑娘,世子闻讯,已经亲自领人去追刺客了,人死不能复生,您别太伤心了……”

身边的丫鬟们或哭泣、或劝慰,裴瑶卮的脚步停在距妧芷尸身三步之外的地方,目光一点点沉下去,整个人动也不动。

妧序心慌,攥紧了她的披风:“姑娘,您说句话啊……”

说什么?

说一向半夜里在书案前抄经读书的是自己,说今夜那刺客要来取的本该是自己的性命,说妧芷这是替自己挡劫遭难?

裴瑶卮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日里,妧芷偎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她嘴里说着不懂,却还是愿意听自己的话去改正的样子、答应自己每日抄经静心的样子……

到现在,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再无生机的样子。

这些画面争先恐后的在她脑中跳跃,冷了她一身的血。

相垚过来时,裴瑶卮正蹲在妧芷身边,给她蒙上缟素。相垚让跟进来的婆子将妧芷的尸身带下去好生安置,告诉她,相韬已然知晓了此事,业已下令全府上下封锁消息,不得外泄。

“父亲让我转告你,叫你放心,等明日大事完了,会给这丫头体面厚葬。”顿了顿,他蹙眉缓言:“……你节哀。”

谁都知道,刺客费劲巴力地入府行刺,自然不是为着对付个丫鬟。妧芷又是在相蘅房中遇害的,相韬许诺厚葬,多少也是为着安慰相蘅的缘故。

这时候,有人唤了声‘世子’,裴瑶卮回过神,与相垚同时转头看去,就见相婴风尘仆仆地走进院中。他冲相垚点了下头,“二哥也在。”

相垚便问:“追到刺客了?”

“追是追到了,”相婴道:“不过我追到的不是人,是尸体。”

相垚与裴瑶卮俱是意外,相婴只道,自己领人追出去不远,便在后门围墙底下找到了刺客的尸体,探去脉息已绝,身上尚存余温。

“谁干的?”相垚眉头深皱,心里倒是比才听到刺客闯府时更要警惕十分,“府里人?还是府外人?”

相婴摇摇头,“动手的人手底下很干净,没留下任何线索。尸体身上我也检查过,一无所获。想着过来看看,说不定书阁中有迹可循。”

说罢,他想了想,只道父亲那里还没来得及回禀,便请相垚代自己走一趟。

相垚走后,两人对视一眼,裴瑶卮便默契地随他进了书阁。

“当真一无所获?”她问。

“对刺客下杀手的不知是谁,但刺客……”相婴沉吟道:“其身上有文身,我曾见过,应当是梁氏的死士。”

多年前,他曾与梁家的死士交过手,别人认不出那图腾的来历,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顿了顿,裴瑶卮忽然笑了一声。

这个答案,她一点都不意外。

“之前是怂恿左夫人,欲借桓夫人之手毒死我,却意外害了芳时。这回,眼见婚期将至,她索性直接派了人来杀我……”她哼笑道,“可见,她是有多有害怕相蘅嫁给萧邃。”

相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收回目光,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裴瑶卮舒了舒袖摆,慢声道:“除害。”

上一世,她曾被复仇之心激得头脑发热,犯下过许多过错。是以此番重来一回,即便萧逐一再逼迫,她也始终念着做人留一线,不愿将他算计到绝路上。生怕自己重走了前世的老路,牵连了无辜之人。

可现在看来,不行。

先前清檀险些和亲的事、芳时差点丧命的事,加上这回,妧芷的死。

宫里那母子俩,她容不下。

为此,她最好的武器,便是梁太后不愿让她嫁的那个人。

积阳郡公府上遭了刺客,四姑娘房里死了个丫鬟的消息,没过夜,便递到了楚王殿下眼前。

萧邃听罢尉朝阳的禀报,不假思索:“梁氏的人?”

尉朝阳颔首道:“正是。咱们在相府里的人出了手,已将那刺客解决了。梁太后怕是要失望了。”

萧邃想了想,忽然问了尉朝阳一个问题:“你说,萧逐现在还想不想让相蘅死?”

“大概……是不想的吧?”尉朝阳猜测道。之前倒是有这个担心,不过从婚事敲定到如今,相家姑娘身边未见得没有可乘之机,但意图杀她的,始终都只有梁太后的人。萧逐若当真有此心,不至于这般放心地假他人之手。

萧邃便又问:“那你觉得,梁太后对相蘅下手的事,萧逐可知情?”

尉朝阳沉思道:“梁太后派去的是梁氏的死士,既然没敢动用宫中的人,想必便是防着皇帝,怕他知道?”

萧邃淡淡一笑。

“母子之间,还是不欺不瞒的好。”他看向尉朝阳:“你觉得呢?”

尉朝阳脑筋一动,明白了,“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萧逐向来不悦于梁太后手伸得太长,事事都要干涉的性子,若将此事煽风到皇帝耳朵里,多半是生分他们母子的好法子。

天光大亮。

一大清早,空中便落起了雨,尉朝阳起初还同瞬雨打趣,说但愿这雨如你,瞬时而去也就是了,否则不知要多耽误事儿呢。

瞬雨闻言,却嗤笑他无知,只说雨日成婚,是大吉利的事,老天爷将一世的眼泪都替未来王妃流了,往后王爷与王妃,定然和乐美满,团圆喜悦。

不知是不是她这话太有用,这一场雨从白日下到天黑,越晚,便越有瓢泼之势。楚王府的迎亲队伍到了相家,却被雨势所挡,接了新王妃,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好在,这原按部就班的一场婚事,因着相蘅有孝在身,是以萧邃一早吩咐了,不可过于招摇铺张,请的人也不甚多,只是另行在聘礼中加大了分量,全了相氏与相蘅的颜面也就是了。

一元先生也跟随在迎亲队伍里。前些日子他一直不得空,相氏来请了几回,都被他拖过去了,这会儿既然有空闲,萧邃想起此事来,索性将他请过来,让去后头给桓夫人搭个脉,以全安心。

一元先生便奉命去了。

娟娘领人到了南苑,却一时半会儿没找到主子的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一元先生道:“夫人许是在前头忙着,先生别见怪,请暂且稍等片刻,容奴婢着人去找找。”

一元先生淡淡应了一声,不作他语,直安静地在南苑堂中等候。

前头忙乱,南苑伺候的人便也都被调了过去,娟娘这一走,一元先生左右,一时倒空无一人。坐了片刻,他刚伸手去拿茶盏,忽而一道人影闪进堂中,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巢融仍是一副易了容的花匠打扮,他端量了一番眼前的人,见他带着斗笠,将真容遮掩得丝毫不露,心里便觉得不喜欢。

真是见不得人。

他撇了撇嘴,抱着怀问道:“你便是那独眼儿一元?”

一元先生抬眸,波澜不惊的目光静静朝他看去。

另一边,娟娘在前头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夫人,给她急得不行。这时候,有小丫鬟告诉她,适才有人见夫人往礼行楼的方向去了,她便又急吼吼地往礼行楼去。

路上,她还心里还好奇着,礼行楼是郡公书房,平日无事,夫人都不会靠近的,这个时候她往那儿去做什么?

礼行楼四周安安静静的,除了雨声,便再没有别的声响,与前庭的喧哗很是格格不入。光是靠近这地方,娟娘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惊动。

门前,她缓了缓气息,小心叩了叩门,不多时,便听里头突然传出几声响动。

紧接着,便是桓夫人的声音:“是谁?”

娟娘一愣。

主子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是这样警惕又急促的语气……

未及多想,她只高声道:“夫人,是奴婢!前头楚王殿下叫了一元先生来给您诊脉,您在这里做什么?快跟奴婢过去吧!”

他话音落地,片刻,房门便被大力拉开了。

“一元先生来了?”桓夫人问道。

娟娘愣了愣,心里有些发慌,不知为何,主子这会儿的模样,实在有些陌生。

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她点点头,道:“是啊,先生已在南苑堂中等了您许久了,咱们快过去吧!”

桓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来,娟娘上去扶她,才发现,她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她将伞撑开,担忧道:“您是身上不舒服?……还是,为着四姑娘出嫁,舍不得,心里不舒服?”

桓夫人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无妨。”她道,“不是马上就要去见大夫了吗。”

第五十五章 岂是平生意(二)

桓夫人回到南苑时,却没有见到一元先生。

外头侍奉的小丫鬟进来说,适才见一元先生慌忙离开了,也不知为着何事,这会儿大抵是回前堂那边去了吧。

“许是楚王殿下那边临时有什么事?”娟娘疑了一句,随即道:“夫人稍等一等,奴婢再去请就是了!”

她说话便要走,桓夫人回过神来,却拦下了她。

“罢了。”桓夫人阖眸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娟娘蹙眉,紧紧盯着主子看,心底那股子担忧愈发深重了。

“夫人,您怎么了?”娟娘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桓夫人摇了摇头。

“我只是累了。”她道。

娟娘还欲再说什么,桓夫人却又说道:“你先去前头替我照看罢,我歇一歇,这就过去。”

娟娘再放心不下,这下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眼见她的身影徐徐消失在雨幕里,桓夫人憋在心头的那口气猛然泻出。她想着在礼行楼中看到的东西,整个人难以自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相垚被雨水打湿了衣裳,匆匆赶回西苑更衣。然而,刚一进到房中,他便目光一厉,霍然警惕起来。

——室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他压轻步伐,上前抄起架上的宝剑,随即,一个健步冲进了内室。

而眼前的情形,却将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西窗大开,寒风将一层层豆大的雨点送进屋来,窗户根儿底下,是一滩和了雨水的血水,以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一个,没有左手的人。

手里的宝剑被扔在地上,相垚大喊了一声‘老前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巢融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他眼中流露出惊惧与愤怒,“是谁干的!”

听到他的声音,巢融这才勉力睁开了眼睛。

他右手捂着胸前的窟窿,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另有六处剑伤,如泉眼似的,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相垚伸了伸手,却不敢去触碰他。

“你……”巢融深深倒吸一口气。仅仅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让他深觉难以招架。

他的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相垚身上,看着他无措、看着他急切。他原本有许多话想告诉相垚,有许多事想托付于他,但他自己,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巢融颤巍巍的,将自己的右手从胸口处挪开,一把抓住了相垚的衣领。

他双目赤红圆睁,字字泣血:“你小子,我……收,收了!”

相垚一愣,跟着,竟哭了出来。

他急促地喊他师父,仿佛生怕晚一刻他都听不到似的,“师父,师父您告诉我,究竟是谁把您伤成这样的!究竟是谁!”

巢融吞咽数回,喉头方能再次发出声响。他气息奄奄地交代:“我存在后头庑房,庑房里的包袱……那里有,有我的手稿,虽及不上……你师哥的,但教你,还有富余……”

“为师……为师以后不能亲自教你,只能你自己照着学,至于学成……什么样,便全看你的悟性了……”

“师父放心!徒儿……”相垚狠狠抹了把脸,“徒儿绝不给您丢脸!”

巢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瞪着他,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告诉相蘅,告诉她,我……我有——!”

“师父——!”

雨势渐渐小些了。

积阳郡公府前,桓夫人姗姗来迟,相韬亲自撑着伞,将她接到自己身边,看着她苍白而沉重的脸色,不由皱了皱眉。

他放轻了声音,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是谁叫你不开心?”

桓夫人抬眼看向他,唇边缓缓带出一抹浅笑,摇摇头。

她道:“女儿成人出嫁,当娘的,总是不舍的。”

相韬像是信了,好半天,才又对她说:“咱们有芳时。”

桓夫人眉间不易察觉地一动,她垂着首,没人看得见她的神色,相韬只看到了她在点头。

他心中化开些复杂的情绪,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花轿带着新嫁娘,出了母家,随着新郎一路远去。

直到迎亲的队伍再也看不见踪影,桓夫人方才被相韬拉着,回到了府中。

厚实的朱门在她背后合上,那闷重的声音,便似一记擂在她心上的鼓声,将她此生一锤定音。

相韬还要去礼行楼处理政务,吩咐了娟娘好生送夫人回南苑后,便与她分道扬镳。

桓夫人管娟娘要了把伞。

娟娘不放心,“夫人,有奴婢给您撑伞呢,不必您自己劳动!”

桓夫人还是把伞拿过来了。

“蘅儿这一走,我心里憋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这个理由实在让人说不出话来,娟娘这会儿也觉得,许是自己多心,夫人的不对劲,多半只是头一回送女儿出嫁的不舍使然,并无其他。

这样想着,她嘱咐夫人早些回去,仔细别受了风,而后便先行离去了。

桓夫人在原地独自站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调转目光,望向北边五兽馆的方向。

她又往南边看了一眼,终是迈开脚步,朝北边去了。

楚王府,灯火繁华。

外间喜宴未散,裴瑶卮手持团扇,独自坐在房中榻上,心里罕有地紧张。

今夜,却扇合卺,成婚洞房,她并非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只是……

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她徐徐呼出一口气,指尖再怎么控制,都还残存细碎的颤抖。她就这样颤抖着从腰封处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她早几日前便同巢融讨来的,可促男女情热的药。

为着报仇,便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仇人的床上去?这样的事,若是没有这包药的成全,她决计狠不下这个心来。

手指紧紧攥着药粉,泛出了青白色。巢融说,此物药性不烈,却效用极大,只需丁点,便能让男女情热缱绻,缠绵不休。

只需丁点,便能让她抛弃掉所有的尊严骄傲,向萧邃投怀送抱……

“吱呀——!”

房门被打开了,裴瑶卮一个激灵,来不及反应,便将药粉塞回到了腰封里,两手端端正正地执起团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邃独自走进来,身上是赤玄两色的喜服,在暧昧的烛火中,他的脸色似乎愈发沉邃了。

出乎她的意料,萧邃进门,并未多说什么,桩桩件件都依着洞房里的规矩,题诗、却扇、合卺。许是他太过从容镇定的缘故,裴瑶卮一时也忘了紧张,心里好奇,很想看看他在扇子上提的是什么诗。

可就在她要拿扇来看时,萧邃却眼疾手快,先她一步将团扇拿走了。

“殿下……?”她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这团扇是我的。”

萧邃面不改色:“如今是我的了。”

顿了顿,他抬首,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得把她望着:“你也是我的了。”

裴瑶卮心头一突突。

“是,我……”再是别扭,她还是改了自称,“妾……自今日起,便是您的王妃了,定当生死相随,白首不离。”

萧邃沉默了。

片刻后,他道:“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本王为何要娶你。”

裴瑶卮心说,那你又可曾知道,我为何要嫁你?

“是,”她低眉敛目,缓缓道:“殿下娶我,不过是为了送给另一个人一场求而不得。”

萧邃眸光一动,徐徐一点头,“是以,本王要从你身上得到的,不是生死相随、白首不离,而是安分守己,懂事听话。”

他起身,挪步到她身边,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抬眼与自己对视。

“你听话,这楚王府,你便是唯一的主母,风光庇护,本王一样都不会差了你的。”他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遏制心神的力量,“反之,你不懂事……”

“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出言打断了。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着,眼里恰到好处地带了些讨好与依附。

“殿下放心,”她道,“妾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死不敢有违殿下之命。”

萧邃松开了手。

他唤了瞬雨来,吩咐她将那团扇仔细收到自己寝殿里去,瞬雨领了命,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了一圈,小心道:“那殿下与王妃……便早些安置?”

裴瑶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怕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是以不敢去看萧邃,可私心里,她却由衷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要离开的话。

然而,萧邃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他对瞬雨点了下头,小丫头知趣退下,临走,面色还有些兴奋。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该来的,到底是逃不掉了。

“容妾前去更衣。”

说罢,她认命似的,便打算趁更衣之时,先将那药粉服下,谁知还没退出去两步,萧邃却忽然又道:“你不必准备。”

裴瑶卮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你是我的人,”萧邃告诉她:“但却不是我的女人。”

一字之差,对裴瑶卮来说,便是瞬间极乐,瞬间地狱。

相府中,相韬在礼行楼忙完,跟着便照旧去了南苑。

回桓夫人房里之前,他先拐去看了看小女儿芳时,被小丫头拉着,陪她写了一会儿字。等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下时,已是月上中天。

桓夫人房外,娟娘满面愁容地来回踱着步。见郡公来了,面上一喜,连忙迎上来。

第一章 结缡为新妇

艳红色的帐幔闷乎乎地罩下来,借着微弱的日光,似乎还能看见上头龙凤呈祥的绣纹。

身边的人甫一下床,裴瑶卮便睁开了双眼,目光倦累而清明。

萧邃披上外衣,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蓦地问了句:“一夜未睡?”

声色低沉,带着些初醒的朦胧。

裴瑶卮吓了一跳,积攒了一晚上的困意一下子没了,她半支起身子,望向他道:“扰到殿下了。”

这样客气小心的话,萧邃听着只想笑。

“用过早膳,便要进宫给母后请安。”他偏过头将她拢进余光里,淡声问:“撑得住?”

裴瑶卮低下头,将他挺立的背影从眼里撇出去,轻声道:“是,殿下放心,妾不会给您丢脸的。”

萧邃没再说什么,从旁取过一把匕首,朝着她走了过来。

裴瑶卮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竟是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随着他愈发逼近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往床里挪了挪,“殿下……”

萧邃在床边站定,注视她半晌,忽而俯身,一把掀开了她裹在身上的百子被。

这一下子太快了,劲力又大,随着锦被一起被翻开的,还有她大红色的里衣。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脸上瞬息腾起两团殷红,这下子,她也顾不上萧邃是不是要对自己捅刀子了,只管慌忙低下头去整理衣衫。

萧邃冷静地将目光从她雪白的肌肤上移开,耳朵尖却悄无声息的爬上了一点红。

他找到那方白喜帕,拔出匕首割伤腕子,滴了几点鲜血上去。

血液在素白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朵徐徐盛放的花。

裴瑶卮的脸色愈发淡不下去了。

萧邃收好了匕首,便抚掌唤了丫鬟进内侍奉。

坐在镜前梳妆时,轻尘看着她红晕未褪的脸色,一面为她簪花,一面轻声打趣:“姑娘——奴婢失言,如今是王妃了!王妃脸色这般红润光彩,看来是不必傅胭脂了!”

妧芷之事后,裴瑶卮便将早前救过她的宿轻尘提拔到了身边,这回与妧序、镜影一样带来,做了陪嫁丫鬟。这丫头虽说才到她近前没有两日,但说话做事却颇有点子自来熟的意味,伶俐之外,倒是不惹人讨厌。

裴瑶卮透过镜像睨了她一眼,只是她自己未曾发现,此刻她面带红晕,如雪中红梅,一双桃花眼灵动风情,光这样带着些嗔怪情绪的一望,便如同画中仙沾染了人气儿,活了过来一般,撩动满室芳菲。

轻尘正想着,这一眼合该让殿下瞧见才好,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刻意的咳嗽。主仆二人一怔,往身后看去,便见楚王殿下已穿戴好了衣冠,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那里。

华颜玉树,独立若天人。

裴瑶卮连忙起身,“殿下稍待片刻,妾说话就好。”

萧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片刻,临走道:“莫用芍药,母后不喜欢。”

闻言,轻尘连连称是,又去拿了枝晚茶给她换上。

用早膳时,殿中寂静得几无声响,裴瑶卮时不时偷偷打量他两眼,只觉得萧邃的变化当真很大。

许多年前,太子邃出了名的慨然任情,知交遍世。他做过的荒唐事,所有的王孙公子里,或许只有当年的灵丘侯可堪相比。先帝当年废太子时的一句‘不治行检’,不知有多少人深以为然。

可如今她面前这人,却守得住一句‘食不言,寝不语’,而立未到,整个人却死气沉沉的,比起巢融更像个将死之人。

或许,他从来就没变过,只是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还是,因为潘恬……

“吃饱了?”

萧邃纵容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瞟,直到这会儿,见她不知为何,缓缓落了筷,方才出声问道。

没吃饱,但是,却吃不下了。

裴瑶卮索性搁了筷,态度不怎么太好的‘嗯’了一声。

萧邃挑了挑眉。

未几,二人出府进宫,一路到了和寿宫前,宋姑姑一早候在那里,满面喜色的迎过来行礼,唤一声‘殿下’,一声‘王妃’。

“姑姑不必多礼。”萧邃说罢,便要进门,却被宋姑姑出言拦了一句。

“殿下,”宋姑姑目色不善地朝宫室望了一眼,提醒道:“敬慈宫那位一早就来了,与娘娘俱在里头呢。”

梁太后也来了么?裴瑶卮心头一动,唇边却缓缓露出一丝浅笑。

正好,省得稍后还要特意跑一趟了。

正殿里,两宫并坐,以母后为尊,圣母次之。两人依着礼节,端端行了番大礼,李太后高兴,即便宿敌在一旁碍眼,却也愉悦不减。

“好好,快平身!”

梁太后难得端着一副笑面,“妹妹真是好福气,这楚王殿下,嫡妃娶得虽晚,但却等来了这么位可人儿,比起皇帝后宫里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还有他早前立的那位——咳,不提了!免得扫兴。总归楚王是运气多了!”

裴瑶卮心道,提呀,做什么不提?有能耐起这个头,你倒也得有能耐把话给说全了呀!

她正想着,却听李太后笑道:“姐姐说笑了,哀家这儿媳好是好,却也不敢同仁懿皇后比肩,若无先皇后大德,只怕皇帝……”

也不是今天的皇帝了。

李太后满含深意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儿,隐下了后话,只做呵呵一笑。

同样是欲语还休,李太后能接梁太后的话,可梁太后面对她此般,却未有咬牙切齿,顾自怨愤的份儿。

‘皇后乃是朕今登庸的大恩人’——这句话,可是萧逐当年立后时,当着满朝文武亲口所言,天下百姓都替他们母子记着呢。

第一回合的针锋相对,梁太后就这样败下阵来,李太后不欲与她耗费精神,唤了儿媳上前,拉着手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嗯,数日不见,愈发出挑了,可见邃儿眼尖!”

说着,她便吩咐了宋姑姑,将备好的礼物送上来。

“这一对红玉雕牡丹如意,还是当年哀家继立为后时,先帝所赠,如今便给你了!算是母后贺你俩新婚之礼,愿佳儿佳妇伉俪和谐,永以为好!”

裴瑶卮恭敬接过,看着那灼眼的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晨起时的那方白喜帕。

她心上一慌,险些又红了脸,忙福身道:“多谢母后。”

这时,梁太后忽然笑道:“哎呀!哀家原也为新王妃备了礼,只是看着妹妹这样宝贝,倒是羞于拿出来现眼了!”

“姐姐说哪里话?他们小儿女的,能得长辈爱重赐赠一二,鸿毛也比泰山,可不都是福气?”

梁太后笑着应和了一句,这才让宗姑姑将东西拿出来。

她将裴瑶卮叫过去,“哀家给王妃备了对红宝榴花簪,比不得母后皇太后的手笔,权当图个好意头罢!”

她将簪子亲手给裴瑶卮簪上,一脸和蔼地嘱咐:“楚王年纪也不小了,膝下却还没个一子半女的,不像话!如今有了王妃,愈发躲懒不得了,王妃可要争气,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也让母后皇太后放心!”

裴瑶卮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心中只觉恶心,她心想:这份儿‘操心’,你还是多放些在自己儿子身上吧。

“恭领圣母教导。”她佯作害臊,恭恭敬敬地应了。

收了礼,她便开始还礼。

“儿臣初来觐见,亦为两宫备了敬礼,还望两宫皇太后不嫌弃。”

她话音落地,一旁萧邃便代她将侍女唤了进来。

相韬虽不待见她,但相氏嫁女,嫁妆上却半点未曾亏待。送李太后的,是赵佶的《瑞鹤图》真迹,而送梁太后的,则是一架流云卍福双面绣屏。

她素知梁太后心性,若是没有《瑞鹤图》比着,这百十一等绣娘耗费了数月功夫绣得的屏风,上头又是她最喜欢的花样,便也当算是好的了,只是再好,不如李太后的好,落在她眼里便只能是添堵了。

果然礼进献上去,梁太后的脸色便有些不大自然。裴瑶卮适时进言道:“妾曾听闻,这流云卍福,乃是圣母与潘贵妃皆得意的花样,此物经南府五十绣娘绣了百日,今拿来与娘娘奉上,但请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梁太后眼神动了动。

“王妃说哪里话!”她起身抚了抚绣样儿,笑道:“这样精致的东西,王妃舍得便不易了,哀家哪里来的嫌弃!”

成了。裴瑶卮垂首一拜,暗自挑起嘴角。

梁太后稍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了。不过时,裴瑶卮便主动提出,要去承徽宫请安。

萧邃闻言,眉心不由一动,“你要去见潘贵妃?”

他语气透着狐疑,裴瑶卮尚未说话,李太后却道:“嗯,仁懿后崩后,皇帝一直未立中宫,这两年六宫事务都由潘氏代摄,新妇入宫觐见,去承徽宫请安,倒也应当。”

她这样说,萧邃纵然心存疑虑,到底却没阻拦,只提醒她快去快回,依礼行事。

“是,妾明白,殿下放心。”

语毕,她便带了镜影,出门往承徽宫去了。

萧邃的目光一直跟到她出门,都不急着往回收,李太后盯了他半刻,咳了一声。

他这才惊觉失态,端起茶盏,掩了一掩。

“看来——”李太后也执起茶盏来,透着不可说的浅笑,道:“这个媳妇儿,我儿还算满意?”

第二章 谁家归宁女

萧邃不知母亲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满意相蘅,明明从进门到现在,自己统共都没说上两句话。

他搁下白玉盏,浑不在意似的:“嫡妃而已,娶谁不是娶。”

李太后先是一笑,随后便作势叹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数年来母后给你择了那么多贤媛闺秀,你愣是一个都不要,偏偏要她呢?”

他蹙眉看向母亲:“母后知道为何。”

娶相蘅,明明是意图再清楚不过的事,可这话经由母亲一说,没得徒添暧昧。

李太后含笑颔首:“嗯,你同母后说过,娶她是因萧逐。”他看向儿子,话锋一转:“那往过数年不娶,可是为潘恬?”

萧邃扶在膝头的手指微微一僵。

他眉头更深了些,似乎正在考虑要如何回答,李太后见此,只当他是默认了。

“你这孩子啊……”她抚了抚鬓边的珍珠流苏串儿,怅然道:“这些年母后知道你心里苦,是以即便那潘氏再上不得台面,好歹去也去了,为顾及你的心思,母后也从未在你面前说过她的不好。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看着儿子,眼里满满的挂忧,“梁太后适才的那些话,说得是不怀好意,但却并非全无道理。你年岁也不小了,眼见着便是而立,这些年,后院里只得一个姜妃——那是萧逐往你身边塞的人,你不待见她,母后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这丫头……”

想到相蘅,李太后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媳并无什么挑剔,偏偏她千好万好,只那张脸生得太不巧。

她耐着性子劝:“她是生得像裴后,但人品性情却不似她那般锋芒,母后看着很满意。积阳郡公又一向是出了名的清贵无争,相氏的出身妥帖,不管怎么着,既然因缘如此,娶都娶了,你也该上点心,好好待人家,早日得个一儿半女,母后才好安心!”

萧邃一直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末了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梁太后才一回到敬慈宫,便狠狠发了通儿脾气。

这样的事,圣母宫中不算少见,宫人们虽战战兢兢,却也都习惯了。宗姑姑在一旁看着,吩咐人备好了降火的茶,见太后那边甫一安生下来,她便亲自奉了茶过去。

“娘娘,为那些下贱人动气,犯不上。”

梁太后长长呼出一口气,重重一哼:“你看到了,同样是送礼、同样是太后,就因着哀家是庶她是嫡!哀家是侧她是正!你看那相蘅拿出来的是什么?给和寿宫的便是雅正贵重的《瑞鹤图》,给哀家的呢!”

说着,她一眼朝那方绣屏瞪过去,冷笑起身,徐徐近前。

赤金的护甲如刀锋,缓缓在那精致的花样上划过,仿佛下一刻便是撕绣裂帛。

“呵,南府的一等绣娘,流云卍福的双面绣,她倒是知道哀家的心头好,当着和寿宫的面儿,这可不正是在说哀家小家子气,连个喜好都难登大雅之堂吗!”

宗姑姑心头一凛,连连道:“凭她也配!娘娘犯不着同她置气,时日还长呢!楚王是为了同咱们陛下针锋,这才使卑鄙手段娶了她,就凭她那张脸,奴婢敢保证,楚王给不了她几天好脸儿!”

她这样一说,倒是说到了梁太后心坎上,可不是么,娶了相蘅,不过算是萧邃一时的胜利罢了,往后的日子,才正是有苦给他们受呢!

梁太后又想到什么,严肃道:“不过,相蘅那命格,终究不能不防。”

宗姑姑一叹,“咳!算那丫头命好!左氏手底下没毒死她,派去的刺客又认错了人,才给了她多几日好活!”

说到派人前去行刺的事,梁太后眼中迸发出恨意:“不知哪个多嘴的!竟将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害得哀家平白受气不说,还让我们母子生分!若是叫哀家查出来……”

“娘娘别担心,您是圣母,是陛下唯一的亲娘,母子俩哪来的隔夜仇?过几日便又好了!”

梁太后冷哼一声,心道,但愿如此。

“那娘娘,这屏风……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早在和寿宫时,她便已想好了处置的法子,“这还多亏相蘅提醒得好!”

宗姑姑不明所以,附耳上前,便听得主子吩咐,将这双面绣屏仔细拿香熏熏,等过几日味儿渗透了,便送去承徽宫。

“楚王妃不是说了么,这流云卍福的花样,是哀家与潘贵妃皆爱的,如今贵妃有孕,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可着承徽宫?哀家这个做太后的,也该施惠恩泽才对!”

宗姑姑面露恍然,含笑领命:“是,奴婢一定办好!”

成婚三日,归宁之期,裴瑶卮原本没盼着萧邃能与自己一道回相府,但晨起出门,却见他早已在前头等着了。

“殿下今日消闲?”

“怎么说?”

“妾是想着,您贵人事忙,实则也不必特地走这一趟。”说着,她又解释道:“父亲也定会体谅的。”

“你不愿本王陪你回去?”

裴瑶卮连忙解释,只说自己是怕耽误了他的事。

萧邃没再说话,走到轩车旁,示意她先上。

裴瑶卮心头一叹,认命似的走过去。

拾级而上时,萧邃伸手扶了她一把,两掌相贴,裴瑶卮心头猛地一跳,脚下快了起来,如同避瘟神似的,紧着缩到了车里。

萧邃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车驾缓缓驶动,车厢里的气氛却颇为微妙。没一会儿,裴瑶卮听到阖目养神的人问:“你可知本王为何要与你宿在一处?”

自洞房之夜起便是这样,他不宠幸她,却坚持每夜与她同起同卧,他自己倒是入睡无碍,难为了裴瑶卮,这连日来要么是根本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也总会稀里糊涂就清醒了。

跟他同床共枕,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随口胡诌:“妾愚钝,想着殿下仁善,或许是为了周全妾的颜面?”

“还有呢?”

“还有?”她忖了忖,小心道:“那就只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了。”

没曾想,萧邃却应得坦荡。

“嗯。”他道,“本王要让皇帝知道,你我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是以,出了房门,共本王周全这折子恩爱的戏,便也是你这王妃的责任。明白了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妾明白了。”她道,“殿下放心。”

车里头又恢复了寂静,正当她以为这一路便这么过去了时,萧邃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她。

“殿下?”

想着上车时她的躲避,他问:“你似乎很怕本王?”顿了顿,又道:“还是,你很讨厌本王?”

裴瑶卮很想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恨你恨到了骨子里。

“怎么会呢!”她莞尔道:“殿下英明神武,妾仰慕未及,何来讨厌之说?”

这话透着谎,不过,他却也未再追问。

到了相府,正逢相韬才刚下朝不多时,朝服未更,便在正堂见了他们。众人说了几句话,裴瑶卮方才知道,桓夫人病了,尘都天寒,养病不得宜,已于前日挪去京郊别馆暂居了。

“病了?什么病?大夫可瞧过了?”

裴瑶卮心间有疑虑,想着桓夫人这病来得奇怪,相韬只道是老毛病,许是不舍她出嫁,操心太过的缘故,而今挪到京郊养病,也是为了清静。

她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相婴自年初回京之后,便被拜为执金吾,整日难得得闲,这会儿已不在家中。萧邃在堂前与相韬说话,裴瑶卮便去南苑看了芳时,出来时,正想着找相垚探一探巢融如今的情况,不想相垚便先找来了。

“你说什么?!”

西苑正堂里,裴瑶卮愕然而起,“你说巢融他……死了?”

十八年之誓,不是还没到时候呢么?

相垚脸色阴沉,将那日巢融被人刺伤,将去之时躲到自己房中的种种都与她说了。

“这两日我已暗中调查过,”他道,“那日有下人看见你房里的‘老花匠’去了南苑,而那时候,因受雨势所阻,便被楚王指派去给桓夫人诊脉的一元先生,也正在南苑。”

巢融此来尘都,为的就是与一元先生一较高下,如此说来,倒是很通。

但显然,相垚如此说,乃是意有所指。

她双眉紧锁,一面心痛,一面狐疑,“你是怀疑巢融的死,是一元先生所为。”

相垚目光微狠,一字一字道:“恐怕脱不了干系。”

裴瑶卮想了想,却不大相信。

她与一元先生,虽不过数面之缘,但却不觉得他会是个无端便下毒手之人。更何况,巢融那般想见他,显然两人过去是并不相识的,素不相识的人,他何以要杀?身为楚王的人,他又何以会在主上大婚之日,在当朝郡公的府邸里下杀手?

太说不过去了。

她沉思之际,不觉摇头,相垚见此,便问:“你觉得是我在攀诬他?”

这语气裴瑶卮很不喜欢,但抬眼看去时,她却愣了愣。

相垚整个人都透着股隐忍劲儿,额角有青筋显露,却还在拼了命地克制着。

“二哥……很舍不得巢融吧?”

相垚一顿,弯腰抱住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人有旷世的医术,他叫了那人师父,那人临死,将毕生医术都托付给了相识不深的自己。

这份待遇,他从小到大,唯独得到过这么一回。

可是,师父死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得送葬,没法子给他报仇,甚至——他不能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悲伤。

“我要给他报仇。”他说:“相蘅,我必须给师父报仇!”

裴瑶卮想说,可是仇人,却未必就是一元。

她叹了口气,“二哥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事实真相,不能只看巧合,须得有实证,否则,仇未报,又结新怨,得不偿失。”

最终,她与相垚商定,回去之后会尽力留心调查此事,倘若真有实证,证明是一元先生下的手,到时他要怎么办,便怎么办。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神思不属,郁郁寡欢。萧邃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两眼,终是问道:“惦记桓夫人的病?”

裴瑶卮一怔,刚想摇头,便又点了点头。

否则,难不成还能说是惦念冤死他乡的周国疯医吗?

顿了片刻,他便道:“这两天得空,可让一元先生陪你去京郊看看,以图安心。”

裴瑶卮多少有些意外他如此好心,只是听见一元先生的名字,她的心情却愈发不好了。

她谢过萧邃美意,只道父亲既说是老毛病,想必也只得将养,便不麻烦一元先生了。

“殿下,”忖度片刻,她问:“一元先生这样的能人异士,竟也对您如此效忠,倒是难得?”

第三章 总角旧知交(一)

裴瑶卮抛出一个引子,本欲从他嘴里引出来点有价值的消息,谁料,萧邃看了她一眼,堪堪‘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她憋屈得要死。

不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怎的过去是个那样疯张的话痨,如今却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她咬着唇瞪了他一眼,心道,却不知楚王殿下这般,究竟是被失了帝王宝座刺激的,还是被失了心爱之人刺激的!

不过,萧邃自己不说,但她如今人就在楚王府,想旁敲侧击打听点什么事,却也不难。

没两日,轻尘便蹦蹦跶跶地来同她说,打听到了一元先生与殿下的渊源。

“奴婢听浴光殿的姐姐们说,一元先生之妻,乃是楚王殿下家臣之女。”轻尘道:“最早是楚王殿下得知了这层翁婿关系,便将自己手中一些早已失传的医药典籍赠予了一元先生,以求物尽其用,两人由此开始神交。”

闻言,裴瑶卮手中动作一缓,眼神有点发直。

呵,赠宝,知遇,神交,还真是萧邃惯用的手段。

轻尘接着道:“后来有一回,殿下在战场上受伤,伤势颇重,危及性命,随行军医皆束手无策。一元先生闻讯,千里命驾,赴军中相救。从那以后,便开始长留殿下身边侍奉。”

说到这里,她窥着主子神色,小心地添了一句:“娘娘呀,奴婢还听说,楚王殿下这两年身子骨似乎不大好,也是为着离不得人照看的缘故,这才有先生走哪儿都跟着!”

一听这话,她想都没想,哼笑道:“他身子不好?生龙活虎的,放眼大梁国中,就属他打得胜仗最多!”

轻尘一愣,全然没反应过来她这气性是打哪儿来的。裴瑶卮也是脱口之言,话毕方觉失态,随便摆了摆手,寻了个话头遮掩过去了。

不日之后,外头便传来了一桩大消息——尚书仆射姜轶,护岐王妃入京了。

“姜轶到长治之后,巢融自然是见不到的,但依着小弟放下去的钩,顺利叫他得知了岐王妃‘受困’之地。姜仆射为人刚烈忠诚,自是亲自带人去救。到了地方,我们的人作势与他对抗一阵,便假意铩羽。由他救下了岐王妃。”

楚王府消夏庭中,李寂跟在萧邃身边,一一将此番姜轶在南都的遭遇与之道来。

“原本,岐王妃刚报遇劫失踪,姜轶便请旨南下,已为皇帝疑心。这会儿,他是一腔忠诚救下王妃带人回来,但落到皇帝眼里,少不得是又一番贼喊捉贼的怀疑。”

萧邃听罢,默然良久。

“姜轶……”他低低一叹,“可惜了。”

好好个忠臣良将,偏偏就跟了萧逐。

不多时,他问李寂:“岐王妃那里,一切顺利?”

“兄长放心,我们的人未曾暴露身份,岐王妃并不知自己是为何人所劫,至于长明剑——”

萧邃看向他。

李寂抱拳道:“小弟已安排可靠之人,送回辞云温氏去了。”

萧邃点点头。

凌云殿中,姜轶才将岐王妃送回京中王府,便赶来向皇帝复命。

“微臣此去南都,虽未曾得见疯医巢融,但却意外寻得岐王妃下落。微臣携手下前去搭救,幸不辱命。眼下岐王妃已平安回到府中安置。”说着,姜轶腿脚不甚灵便地缓缓欲跪,“微臣在外耽搁良久,还望陛下降罪!”

萧逐连忙命孙持方去扶。

给人赐了座,他方才笑道:“骋越,你这说的什么话?”

萧逐起身,走到姜轶身边,端着拳拳倚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此去南都,虽未能寻得疯医,却为朕救下了岐王妃,这是大功一件啊!”

“唉!你是自己人,朕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温怜此番被劫,朕是日夜悬心,她若是出点什么事,不说朕心疼这个表妹,也不说朕无颜面对岐王,便是那长明剑——”萧逐摇头又是一声重叹,“若然落到歹人的手里,我大梁国祚危矣!”

他话音未落,姜轶脸上的神色便起了变化。

踌躇起身,在萧逐不解的目光下,姜轶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未及上禀。”

“长明剑……”他艰难道:“不见了。”

有那么片刻,萧逐脑子里空白一片。

回过神来,他脱口一声重喝:“什么?!”

“陛下息怒!”姜轶立时跪下回禀:“陛下明察,微臣领人在茅舍中救下岐王妃时已着人四处遍寻,到处都不见长明剑踪影!据岐王妃所言,那伙刺客劫了王妃之后,便拿走了长明剑,王妃亦不知那些人是何等来历,微臣已留人在南都细寻,或许不日会有消息!”

最后半句,他说得全无底气。

姜轶垂首跪着,看不见萧逐青了又白的脸色,许久之后,头顶上方才传来一声轻叹。

“起来。”萧逐下了重力气,亲自将他扶起,摇头道:“你总跪什么跪?这么多年,朕还信不过你么?”

“陛下,此番之事,是微臣失责,若然能早一步寻得王妃,或是在与刺客对阵之时能捉得一活口,如今也不会……”

萧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耐着性子安慰了姜轶两句,便道:“行了,你长途跋涉,尽心尽力,也是累着了,先回去歇着吧!长明剑的事,你不必挂心,朕自有分寸。”

姜轶满怀忧虑地跪安了。

萧逐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孙持方看得出来他这是动了大气了,眼见着外头宫人前来奉茶,他来不及拦,便见萧逐将那茶盏接过,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岐王妃回京当日,宫中便接连传了三道口谕,请王妃凌云殿觐见。

温怜与这岐王府阔别已久,歇在王之寝殿里,对着圣谕,充耳不闻。

直到第四回,孙持方亲自出宫来请,她方才抬了抬眼,给了些反应。

“内相回去罢,说了不去,便是天王老子来请,我也不动。”翻了页书,她歪在榻上,拢了拢略略下滑的衣领,淡道:“萧逐想见我,可以,等哪日我有兴致的。”

“王妃!”孙持方一脸难色,噎了半天,才叹气道:“您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既然早晚都要见,您又何必如此?陛下他……他这些年可很是念着您呢!”

温怜心道:念着我,还是念着我手里的长明剑?

她凤目一挑,轻飘飘的刺了他一眼,“谁说我来尘都,便一定要见他?”

孙持方一愣,便听她又说:“我来为先父贺楚王大婚,不行吗?”

明知她说这话多半为是为着噎人,但孙持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妃娘娘!话莫乱说!”

温怜睨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不愿与这老货分辩。

孙持方好话说了一箩筐,却还请不动人,最后也没法子,只得悻悻而去了。

“这老东西都亲自来了,看来皇上这是知道了长明剑的事,急着腰要见您呢。”孙持方走后,随温怜共遭了此番一难的心腹侍女独觞近前,沉吟道。

温怜轻哼一声,只道:“由他急去。”

独觞笑了笑,随即又道:“对了娘娘,适才楚王府派人送了拜帖来,意于明日过府拜访。”

她头也不抬,应了声,随口问道:“怎么回的?”

“奴婢说,娘娘会大开朱门相迎。”

温怜点了点头。

裴瑶卮才听说温怜回京,跟着萧邃便来了合璧殿。

“什么?”他扔下一句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明日过岐王府拜望,要妾同去?”

萧邃接过轻尘递来的茶,抬眼看她:“有何问题吗?”

裴瑶卮连忙摇头。

哪里是有问题,她正发愁如何才能与温怜一见,他这股及时雨便来了。

“岐安王萧还,乃是本王堂弟,按辈分,岐王妃本该唤你一声王嫂。”萧邃道,“但按年纪,她年长于你,明日见了她,要多加尊敬。”

裴瑶卮眉间难察一蹙,颔首应了。

萧还,她怎么不知道萧还?怎么不识得温怜?

这两人,原都是她的总角之交,一路打打闹闹共同长起来的,却最终为着旁人的帝位国祚,夫妻不成夫妻,挚友不成挚友。

萧邃在合璧殿稍坐了片刻,瞬雨便喜笑颜开地前来传话,说是章亭侯到了!

章亭侯……裴瑶卮脑中一过,不多时,便记起了这人是谁。

——顾氏之子,萧邃的心腹好友,顾子珺。

“侯爷本还说呢,要赶在您与王妃大婚之日过来,好好同您痛饮一番!谁料来的路上却遇到了天灾,饶了好大一圈路,紧赶慢赶地过来,还是迟了这几日!”瞬雨兴高采烈的,“殿下,您快过去吧!侯爷一进城便张罗了一帮人,如今就在前头大堂里等着呢!说是要与您不醉不归!奴婢都吩咐人去备酒菜了!”

裴瑶卮也看不出萧邃这会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便随瞬雨去了。

他这一走,裴瑶卮坐在那儿想了半天,到底也想不出章亭侯是否真有这个本事,灌得醉如今的冰雪似的楚王殿下。

“娘娘,天色晚了,殿下在前头欢宴,恐不会过来了!”妧序铺好了床,与她道:“早些安置吧!”

裴瑶卮将最后一句经文默完,抬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心道:但愿楚王殿下是当真不会过来了。

这么些日子,她可是盼着好好睡个安稳觉呢。

打发下了守夜的丫鬟,她挪了盏灯在床头,靠在那儿翻了几页书,正当困意上来,刚打算卧下时,外头殿门却动了动。

裴瑶卮立时警惕起来,双耳一竖,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萧邃进来时,身形微微晃动,看来是有了醉意。

再不情愿,裴瑶卮见此,也只得披衣起来。

她刚踩上丝履,没发现,不远处的男人脚步停了须臾,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有瞬息的发直。就在她抬首正要迈步时,眼前一道黑影倏地扑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直,心跳都停了半拍。

回过神来之后,她忙不迭地便去推他,可喝醉了酒的男人,那重量绝非她所能抗衡,推搡之间,衣带也散了,鬓发也乱了,而身上的人却还不消停,耍无赖似的,箍紧了她的腰,埋头在她颈边一个劲儿地磨蹭。

热气搔得她耳朵又红又痒。

“萧邃!你给我起来!”

裴瑶卮忍无可忍,挣扎着伸手去够枕头就要砸他,忽的,这醉鬼却说话了——

“蘅蘅……”

就这一声,将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第三章 总角旧知交(二)

那刹那之间,裴瑶卮还以为他唤的是‘蘅蘅’。

可随后她便想起来了,那两个字,应该是‘珩珩’。

——废许国公潘诫之女潘恬,字若珩。

醉鬼还在她身上作乱,可适才还束手无策的人,这会儿冷下脸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上去,竟当真掀开了他。

一副锦榻,一双人,一个醉着,一个气。

裴瑶卮拢衣而起,喘息已乱,眼刀子还不要钱似的,嗖嗖往那不省人事之人身上刮,半晌仍不解气,又狠狠在他腰眼儿上拧了好几把。

还都是往同一个地方拧的。

“呵!”她咬牙切齿,低声啐道:“醉梦里还叫着,这么多年都不忘,你可真是长情啊!”

被萧邃闹了这一通儿,她也没了装贤妻的兴致,由他一个人霸占了床榻,她自己拖了床被子,便在外间的矮榻上对付了一晚。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翌日一早,丫鬟们尚未进来侍候洗漱,她便抱着被子回到了内室。一进碧纱橱,便见萧邃已然起身,此间一身衣发皆乱,正坐在床边皱眉揉腰。

她暗自一笑,嗽了一声,换回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缓步上前。

萧邃闻声,蓦然抬头。

宿醉之后的人,眼眶红红的,湿漉漉的目光带着几分朦胧,毫无防备地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瑶卮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竟好像从楚王殿下眼里看出了一丝委屈。

“咳,殿下醒了!”她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扔到一边,开了沉香橱子收好锦被,关切道:“殿下这一夜恐没睡好吧?妾这就去吩咐丫鬟们,弄碗沆瀣浆来给您醒醒神儿!”

说罢,她披了外衣便要走。

“站住。”

裴瑶卮撇了撇嘴,回身换上笑脸,问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昨夜醉酒,王妃孤衾小枕,却是好眠?”

“殿下恕罪,未能照看好殿下,是妾失责!只是……”她小心偷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您昨晚醉得好厉害,嘴里一面唤着妾‘蘅蘅’,一面却又不让妾近身!”

萧邃一愣。

她委委屈屈的,既嗔又怨:“妾担心您睡得不舒坦,几度想服侍您更衣洗漱,却不知是哪里使殿下不悦,惹得您险些对妾动手,又不让叫丫鬟,妾没法子,只能给您盖了被,自己便在外间凑合了一夜……”

他眉头紧锁,掐着额角,半晌一挥手,只说罢了。

看吧,心虚了吧。裴瑶卮内心哼哼了好几声,想着自己这谎扯得,多么合情合理合他秉性!

谁叫你念念不忘唤着潘恬?谁叫相蘅偏生长得就像自己?梦里念着心爱的那个,睁眼却只能见着恨毒的那个,说你要动手打我,你自己都不带怀疑的!

裴瑶卮去外间给他倒了杯水,回首正见他扯开衣带,露出一片精壮的肌肤,她手中一抖,水洒了些。

萧邃这会儿却只顾着自己腰间莫名而来的一片青紫。

昨日同子珺等人喝酒时还好好的,这软枕温床,也未见有何尖利之处,无端端的,这是怎么搞的?

他心头狐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合璧殿中,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萧邃审视的目光甫一投来,裴瑶卮登时一脸关切来到他身边,顾不得心里别扭,便伸脖子往他腰上看去。

“哟,殿下这是怎么弄的?都青紫了!”她心疼道,随之又自答:“许是回来时不知撞到哪儿了吧!殿下先喝口茶,清醒清醒,妾这就去叫瞬雨拿药油来给您揉揉!”

她这么一表现,萧邃倒是不好追究了。

“不必了。”他将外衣一拢,“叫丫鬟们进来侍奉,快些准备,稍后还要去岐王府。”

自岐王萧还死后,温怜这些年,便再未穿过缟素之色以外的衣裳。

她坐在堂中,通体一身白,头上只压了两支银簪,半幅长发未挽,俨然孝妇模样。

裴瑶卮跟在萧邃身后进门,却是半晌不敢抬头,生怕一见着她,自己便会失态。

彼此见礼,萧邃为两人引见的话尚未说完,却被温怜含笑打断了。

“王兄不必费事儿了,温怜与这位新王嫂曾是见过的,也算故交了!”

她这话一出,裴瑶卮意外非常。

相蘅与温怜见过?

“哦?你与岐王妃曾见过?”萧邃目光微沉,“怎的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裴瑶卮正为难间,幸而,温怜那头又开了口:“说起来可是老黄历了!就在蘅蘅去世那年!”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唔……不对,她是除夕那夜走的,应该说是第二年——晏平五年,正月十五那日。”

“那时,王嫂还是相四姑娘,昭业寺进香,我一见她,冷不丁的,还以为是故友回魂呢!”

以裴瑶卮对这位发小的理解,温怜这一番话,解释是其次,主要还是故意说给萧邃听的,有意膈应他呢。

可萧邃却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入座,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的楚王妃,道:“这倒是挺有缘的。”

裴瑶卮顺势道:“可不正是有缘么!王妃乃情深义重之人,妾很是敬慕,说起来,过几日便是十五了,王妃久未回京,不知可愿赏脸,与妾同去昭业寺进香?”

她也顾不上这话说出来,会否突兀,会否引起萧邃的怀疑。温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目下最迫切的,便是与她避了旁人,好好见上一面。

发生在她身上的,这桩死去活来的稀罕事儿,她如今就全指着温怜能与她开解一二了。

温怜得她邀约,倒也痛快,说话便应了,“王兄是知道的,蘅蘅去的早,我念着她。如今见了王嫂,我心里欢喜,很愿意亲近,往后这些时日,说不得时常要与王兄抢人,还望王兄多多包涵才是!”

她说话,总是带着浮飘飘的情绪,尤其在萧还死后,就更是十句里得有九句裹挟着傲然与嘲讽,裴瑶卮往日见惯了,可此刻她这话里,却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她的性子。

裴瑶卮很是心疼。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萧邃主动提及,说岐王府的海棠花是京中一绝,请温怜派人领着自家王妃去看看。

这就是往外支人的意思了。难得温怜也没为难他,顺着他的意思,便指了独觞引楚王妃去后苑赏花。

“如今也没旁人了,王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温怜说着,纤纤五指轻轻一松,茶盖落在白瓷茶盏上,碰出一声轻响。

“王妃知道本王此来为何。”萧邃面色淡淡,问道:“当日,命人给本王透露皇帝有心纳相蘅为妃之事——不知王妃究竟用意何在?”

当时,国师汲光尚未回到尘都,萧邃在外,便已先一步收到了辞云城递来的消息。个中言简意赅,只告诉他,萧逐有心纳那位像极了裴瑶卮的相家姑娘入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正因为有了这个信儿,他方才请母后在宫中帮忙留意,一旦发现此事当真,便力求先萧逐一步,将人弄到自己身边来。

温怜作势苦思片刻,忽而淡漠一笑:“用意何在,很重要吗?”

她道:“终归,王兄是娶了她,那也就证明温怜这个消息,去的很得您心意,不是吗?”

“本王虽不敏睿,但也不愿做别人的手中刀。”他道:“王妃若然不说,本王自是不能将萧还的遗孀如何,但……”

“本王自己的王妃,日子过得是好是差,便全仰仗弟妹了。”

温怜笑了一声。

“王兄,玩笑而已,何必如此当真?”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您可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萧邃没有说话。

“罢,罢!您既然想知道,我说也无妨。就是……您可别动气。”

温怜收敛了笑意,缓声道:“我为瑶卮。”

“为她?”

“嗯,为她。”温怜眼中泛起一层冷意,“王兄睿智,应当早就看出来了,师叔一回京,萧逐跟着便想纳相蘅,这自然不是为着相蘅那张脸。”

萧邃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你是为了相蘅那张脸?”

温怜顿了顿,才道:“也是,也不是。”

“一来为她生得像瑶卮,二来,也为瑶卮在时,曾庇护过她。我不愿见这样一个人平白受苦。”她说着,冷冷地看向萧邃,“你或许不是良配,但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且萧逐立意之事,这天下间,便唯有你一人能与之抗衡。既然只有你这个‘或许’能救她,那即便风险再大,我也只能一试。”

她说完许久,都未闻萧邃再语,温怜淡淡飞去一眼风,笑道:“看吧,我就说这因由道出,王兄可未必喜欢听!”

说着,她啧了一声,又问:“不过说起来,我也好奇,王兄如此干脆的娶了相蘅,究竟是为着气萧逐更多、还是为着她那副命格更多呢?”

萧邃朝她看来,道:“我也有一问,心底存了多年,欲与你讨教。”

温怜一挑眉,大方示意他说。

他盯着她的双眼,定定道:“当年裴瑶卮之死,究竟与你有无关联?”

温怜双目微睁,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

“王兄这样问,我倒是又要好奇了!”

她抬首托腮,慢悠悠问:“若然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那楚王殿下是打算谢我呀,还是打算杀我呀?”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一)

从岐王府出来,萧邃似乎更沉默了些。

轩车行得平稳,裴瑶卮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她坐在他身侧,时不时偷瞄他一眼,暗自盘算着要如何对他解释自己邀温怜同赴昭业寺的举动。

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不难,只是,如若可以,她还是不想过早引起他的疑心……

裴瑶卮正自苦思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句:“在想如何敷衍本王?”

她心头一个激灵,连忙垂首婉顺道:“妾不敢,更不知有何事需要敷衍殿下。”

“哦?”他道,“那便是说,无论本王如今问你何事,你答出来的都会是实话,而非敷衍之词?”

“是,妾定当知无不言。”

话都说到这里了,她以为萧邃下一句便会问自己为何有意亲近岐王妃,可这人铺垫了一通儿,却又什么都不说了。

他不提,裴瑶卮自然也不会心里有鬼似的上赶子同他解释,两人一路无话,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回到了楚王府。

只是,萧邃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她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只是她不明白,就连跟在楚王身边多年的瞬雨,自从王妃进门之后,也愈发看不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了。

“今日在岐王府,王妃邀约岐王妃之举,过后殿下可问过她原由了?”

黄昏,浴光殿书阁里,瞬雨换了新煎的茶,趁主子稍歇之际,好不容易将憋了大半日的话给问了出来。

萧邃随口道:“没什么好问的。”

那个相蘅,年纪不大,心思却深。白日里轩车中,对着自己的质问,她若是慌张也便罢了,偏偏她镇定自若,应对如流,这也恰恰坐实了问出来的话不可信。既然不可信,他也不愿白费一番唇舌。

对待这样的人,雷霆手段或许会使她就范,不过以暴力折辱屈人,素来为他所不屑。楚王殿下还是乐意等着水到渠成,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心掏肺。

反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不急。

可瞬雨一听他这话,却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真放心?那可是岐王妃!”

“岐王妃如何?”

小丫头直要跳脚:“岐王妃可是皇帝的人!”

萧邃没说什么。

瞬雨见他不言,便接着道:“本来么,咱们这位新王妃入府时间尚短,之前在宫里与皇帝也不是没见过,她这个年纪,对上皇帝那份儿心思……相字前头究竟冠着哪个‘萧’,眼下可还不好确定呢!您这样纵容她,就不怕哪日被她害了?”

她这番话,含着些隐晦所指,直等萧邃幽幽一眼望来,她才没什么诚意地福身道了句:“奴婢失言了……”

他问:“你以为在尚未放心她时,本王会给她不利于楚王府的机会吗?”

瞬雨眉头微动。

他又道:“至于如今,她尚未犯错,有什么好整治的?”

“那您的意思是,等她犯了错再说?”

萧邃轻哼一声:“天长地久,要么犯错,要么立功,要么,与世无争,这三条路,她总会走一条,急什么。”

瞬雨心说,我也不想着急,这不是怕您在相似的坑里连摔两回么……

她拿起墨锭,叹了口气,嘟囔道:“可这几年奴婢从来也没见您这样纵容过谁呀……”

凡事一旦沾染上‘特殊’二字,多半都会闹出点什么风波来。

萧邃却轻笑道:“我纵容她?只怕是你眼里有失偏颇,只要不整治,便都等同于纵容了。”

闻言,瞬雨苦恼地反省了一番,却不以为然。

有些细微之处,别人看不出来,但她在主子左右跟了这么多年,一颗七窍玲珑心,多少的察言观色都用在了这一人身上,她还能看不出来?

纵容来自于在意,若然不在意,那和寿宫请安之前,为何连母后皇太后不喜芍药这样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提醒?

可是……

她想不通,这份在意,又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过了没两日,一大早,楚王与章亭侯相携出城,裴瑶卮难得松快些,不必时刻小心。不料,这安生日子到底也就是个梦,晌午未到,便有宫人来楚王府传旨,请楚王妃承徽宫觐见。

瞬雨人在府中,认出来传旨的乃是敬慈宫宫人,当下便知定是有事发生。

裴瑶卮却不甚意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更衣出来,没等瞬雨开口,便已出言请她随自己一道进宫。

“宫中礼数大,姑娘见惯了场面,便与我同去吧,也免得我身边没个拿主意的人。”

瞬雨自然从命。

她之外,裴瑶卮又多带了一个镜影,便往宫中去了。

承徽宫早已乱作一团。

正殿中,皇帝、两宫皇太后、贤妃皆在,裴瑶卮在承徽门前与急着赶来的德妃宇文柔不期而遇,一刹之间,她明显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几分愕然。

面对相蘅这张脸,宇文柔的敌意便是天生的。

“呵,阴魂不散!”她毫不遮掩地啐了一句,率先进了承徽宫。

瞬雨蹙了蹙眉,侧目,却正好将自家王妃的一抹轻笑收入眼中。

“走吧。”裴瑶卮舒了舒袖,从容迈步。

尚未进殿时,便听早一步入内的德妃见过了礼,口中说道:“臣妾听说贵妃腹中龙胎不稳,乃是有人故意加害的缘故,心里急得很,在宫中坐立不安的,非得亲自来看看贵妃姐姐不可!”说着,她仿佛这会儿才看到一旁的相悯黛一般,眉目一高,“哟,贤妃也在啊!”

相悯黛这会儿眉头紧锁,通身的惴惴之气,与她互相见了个礼。

“贤妃这是怎么了?”宇文柔满脸的幸灾乐祸,笑道:“莫不是知道大祸将至,便连站都站不稳了么?”

悯黛刚要说话,萧逐便肃声唤了句:“德妃。”

宇文柔眼中不忿,却也不敢再言,不情不愿地走到一边落了座。

裴瑶卮跟着上前,向殿中众人一一施礼,“妾惶恐,不知今日内宫传召所谓何事?……这承徽宫中,贵妃娘娘又因何不见?”

“哎哟,贤妃,你这个妹妹演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宇文柔讽笑着,转而对裴瑶卮道:“贵妃为何不见?你这个罪魁祸首倒是装起糊涂来了?”

“我……?”裴瑶卮一副迷茫之色,当真做足了糊涂样。

“德妃,”尊位上的母后皇太后沉声开口,冷冷看了眼宇文柔,“事实未清,你可还记得你红口白牙指责的这个,乃是哀家的儿媳?”

宇文柔咬了咬唇,倒是不敢再加顶撞。

裴瑶卮有些意外。

这才几年,李太后在后宫的势力,竟已到了连宇文柔都不敢轻易冒犯的地步了吗?

“妹妹别动气,德妃也不过是担心贵妃罢了。”梁太后劝了句,随之唉声一叹,“皇帝膝下本就子嗣缘薄,除了淑妃在潜邸时诞下个奉阳之外,这些年里,后宫便一直无有所出!早些年就不提了,哀家原还想着,那作孽的人去了之后能好些,可……”

“母后!”萧逐赫然打断她的话,将左右都惊了一惊。

梁太后似乎没料到当着这些人,他还能如此落自己的面儿,心惊之下捂住了胸口,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萧逐却只缓缓呼出一口气,冷着脸提点道:“慎言。”

梁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差点就兜不住脾气了。

“楚王妃,”这时候,还是悯黛顾着大局,率先开口,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今日宣你来,是为着贵妃龙胎不稳,个中牵连到你。为保后宫安宁、皇室太平,须得叫你来问上一问。你别怕,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两宫皇太后与陛下都在,定然不会冤了你去。”

裴瑶卮恭顺应道:“是,谨遵贤妃娘娘教诲。”

原是今日一早,潘贵妃起身便觉身上不安稳,起初还当是害喜的缘故,也没大当回事,谁料才一用完早膳,便开始见红。承徽宫的宫人这下都吓坏了,宣太医的宣太医,请皇上的请皇上,等太医赶来时,潘贵妃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太医现在还在内殿里施针救治,给贵妃保胎呢!唉……也不知这一胎还保不保得住!”梁太后一脸自责,“说来也是哀家的错,将那绣屏转赠给贵妃之前也没说好生验看验看,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很是痛心地看了眼站在那儿的楚王妃,顿足捶胸道:“皇帝,是哀家疏忽了!这若是皇孙真有什么事,哀家于心何安呐!”

绣屏?

瞬雨捕捉到这两个字,大致就猜到了,这祸端,多半就出在自家王妃那日赠予梁太后的双面绣屏上。

“绣屏?”裴瑶卮适时出言问道:“圣母皇太后言及的绣屏,莫不就是当日妾进献与娘娘的那副?”

说到这里,她像是一惊,紧着又问:“难道娘娘将那副绣屏转赠给了贵妃娘娘?!”

梁太后一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隐约起了点怀疑,不过,随之却又被得意之情给取代了。

“楚王妃,看你这模样,莫不是知道那副绣屏有问题,还敢往宫里送?又或是……原就是你在绣屏上动的手脚?!”

梁太后说着,一道凛利的目光便朝李太后射去:“妹妹,你这就要好好给哀家一个交代了!楚王妃有意加害哀家也就罢了!但如今祸及贵妃与皇嗣,便是哀家容得了她,宫规律法也容不得!”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二)

京畿别苑。

萧邃与顾子珺才罢了一场狩猎回来,园子里的老总管程永亭便殷殷来报:“殿下,府中来信儿,说是承徽宫出事,梁太后宣了王妃入宫。”

“嗯,”萧邃随口应了,只问:“瞬雨跟着呢?”

“是。”

他点点头,便没再说话了。

一旁,顾子珺一双眼珠子玩味一转,笑道:“殿下这是要冷眼旁观呢。”说着一叹,“就是不知梁太后与潘贵妃接连出手,咱们这位新王妃招不招架得住啊!”

萧邃轻笑一声:“你当是谁引她们出手的?”

顾子珺微怔,待明白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不由有些诧然:“殿下是说……王妃?”

萧邃没否认。

顾子珺品了品,不禁笑道:“有意思……”

看来这位新王妃,不只容貌像裴后,就连这好谋断、重心机的品性也是多有肖似呢!

就是不知,再来一个这样的,王爷吃不吃得消?

那头,程总管见楚王殿下一句话没吩咐,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殿下,不回去看看?”

萧邃摇头,“有能耐惹事,就得有能耐搪事。否则,她便是被人折腾死,本王都只有多谢那些给她上课之人的份儿。”

闻言,顾子珺与程总管对视一眼,皆不再说话了。

承徽宫中,裴瑶卮一副惊碎了心肠的模样,在梁太后的质问声将将落地之时,倏地跪在了地上。

“圣母皇太后息怒!”

见她花容惨白,李太后也不理梁太后的逼问,只对她温问道:“你别急,有什么话细细说来,哀家在这里,没人能冤得了你!”

梁太后冷道:“妹妹这话,就是说哀家有意攀诬你的好儿媳了?!”

李太后不遑多让:“呵,笑话,哀家可曾指名道姓?姐姐又何须急着对号入座?却不知心里有鬼的究竟是谁!”

眼见二人势同水火,萧逐被吵得脑仁儿疼,出口缓和了一句,只请两位母后暂且息一息怒火,什么话都等问明白了再说。

“楚王妃,”殿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深深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声道:“事实如何,朕要听你解释。若有虚言,便是欺君之罪,若是实话,则无需顾及。”

裴瑶卮一派柔弱相,可怜兮兮地应了声是,这才缓缓辩解道:“两宫皇太后、陛下容禀,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进献圣母皇太后的东西里动什么手脚!只是,那副绣屏,做框子的木头乃是产自周国的漆斑木,此木亦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古书有载,其香气幽微有延年之效,适宜老人养身,却于孕妇不宜。妾将那绣屏赠予太后娘娘时,只想着为娘娘添福添寿,并不知娘娘会将其转赠予贵妃娘娘,是以未曾向太后娘娘提及这一层关窍!是妾疏忽!请两宫皇太后与陛下责罚!”

她这番话说完,梁太后却有些愣住了。

怎么,原来那木头上竟还有这一层乾坤?

宗姑姑见主子发愣,生怕落了下风,连忙出声道:“楚王妃这样说,倒是透着十足的孝心了!若然真是如此,也实在怨不得王妃什么,圣母,依老奴看,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将那屏风传上来验看一番才是正理!”

主仆俩一对眼神,梁太后接收到了宗姑姑的提醒,一下子又硬气了起来。

是啊,那木头有没有什么乾坤有何要紧?真正要紧的,是那绣屏里藏着的东西,只要曝光于人前,就不怕治不了这丫头一个谋逆犯上,残害皇嗣的罪名!

绣屏被承徽宫的宫人抬了上来,这时候,一直在为潘贵妃诊治的施太医也自内殿而出,抹了把满头大汗,对太后、皇上禀,说贵妃娘娘福泽深厚,此番虽然凶险,但所幸,龙胎得保,母子平安。

梁太后听罢这话,心中暗恨。

潘若徽倒是福大命大,难为自己下了这么重的料,她竟还大小无虞!

一旁的宇文柔,这会儿也是悻悻至极,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乐见。

萧逐问了句贵妃眼下如何,施太医便道:“陛下放心,娘娘此刻脉象已稳,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

萧逐点了点头,随即,便让施太医站到一边侯旨。

他叫孙持方亲自过去察看那副绣屏,孙持方做事素来仔细,上手没一会儿,先禀屏面儿上香气浓重,接着,又在木框子上发现了一截中空的地方。

萧逐见他脸色有变,便问:“怎么?”

孙持方忙禀道:“禀陛下,不知为何,这四条木框子,其他几处皆是实心儿的,唯中间这一截似是中空,像是……”

他在萧逐身边跟久了,自然知道陛下看重楚王妃,这有嫌疑的话,一时倒不大好说了。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梁太后往后一靠,整个人都透着股胜利在望的气势,哼笑道:“像是什么?孙持方,你在宫中这些年,什么下作手段没见过,怎的如今却不敢说了?莫不是……怕得罪楚王与母后皇太后么?”

李太后冷冷斜了她一眼,手心儿里却已有些出汗。

萧逐听了母亲这话,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像什么,劈开看看便都清楚了。”

孙持方闻言,便到殿外唤了个武卫进来,执剑劈了两下,便将那中空的一段,柴火似的劈开了。

孙持方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却愣了愣。

“回殿下,”他拿着残破的木头上前,双手一摊,回道:“这里头……什么都没有。”

李太后闻言,身上一松。

梁太后却是赫然起身,满脸听错了的神色:“没有?!”

一时间,满殿的人都朝她看去,梁太后自知失仪,复又坐了下来,强撑着道:“好端端冒出来这么截中空的框子,里头什么都没有?”她问:“皇帝,不觉此事稀罕吗?”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将这绣屏转赠给潘氏之前,她是亲眼看着汝仪命人将那一段框子截下来,掏空了,镂上细密的小眼儿,再往里头塞满了当门子与毒藤草,方才重新按回去的,如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原本,她以为此计一箭三雕,既可使潘氏滑胎,又可除掉相蘅,更能让相潘两族结仇,与皇帝大业百利无害。甚至于,她连罪名都给相蘅准备好了——

毒藤草气味恶重有剧毒,而当门子,则是为了掩盖毒藤草的味道,只要这两样东西从屏风里头掉出来,她就能指责楚王妃心存不轨,罪犯滔天,有意毒害圣母皇太后,只是造化弄人,这一劫她这圣母躲了过去,却意外应到了无辜的潘贵妃身上。

明明,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天衣无缝,而她闻讯赶到承徽宫时,也确确实实正听到施太医发火,指着那绣屏斥责宫人,说这沾了麝香的东西,怎么能进娘娘的身!

她当时心中得意,还以为此计已成,当下命宗汝仪扣下了正要往外撤的绣屏,还问了施太医一句,是否这绣屏有问题。施太医也答了句确实。

可这会儿,怎么本该藏在里头的东西却全都没了?

梁太后此刻心慌得紧。要知道,能不能把相蘅拉进这场官司里,最重要的并非这屏风上有没有麝香的痕迹,而是有没有毒藤草。毕竟楚王妃此物是赠予太后的,而麝香于太后凤体并无妨害。至于太后转赠贵妃,那又与她什么干系?

萧逐一直沉吟着没有说话,倒是李太后,听了她的质问,不由轻笑:“呵,姐姐倒是想得多,妹妹愚笨,却不知不过空了截框子罢了,这里该有什么?”

梁太后顾不上与她分辩,只紧着质问施太医:“太医,哀家初到承徽宫时见你着人撤这屏风,便曾问过你,此物是否不妥,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圣母皇太后容禀!微臣不敢妄言,此绣屏上沾染了麝香气味,木框子又是漆斑木所制,此二物于寻常人无碍,漆斑木更有延年之效,但对上孕妇却都是大大不宜。微臣是见此物在娘娘左右,深感不妥,方有当时之言。”施太医道:“只是,贵妃娘娘此番惊胎,却并非是因着此二物的缘故!”

梁太后咬牙:“什么!”

萧逐狐疑:“那是因何?”

施太医回道:“依臣诊断,贵妃娘娘应当是误食了红花,幸而上天庇佑,所食不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施太医这句断言一下,李太后与相悯黛皆松了一口气。

既是误食红花,那就断然不会与宫外的楚王妃有关了。

一旁听了这么久的宇文柔有点无趣,哼笑道:“这下好了,贤妃,你这妹妹命大,可是沾不上她的嫌了!”说着,她话锋一转,打量了悯黛一眼:“就是不知当姐姐的,是否也能清清白白,没得嫌疑!”

悯黛冷冷看了她一眼,转头只字不言。

宇文柔一拳打在棉花上,正待多讽她两句,这时候,潘贵妃的贴身侍婢翠绡从寝殿而来,禀道,贵妃娘娘醒了,因太医嘱咐实在不宜起身,还请陛下寝殿一见。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三)

寝殿中,潘若徽倚靠在床头,花颜憔悴,雪似的面皮上隐隐有香汗流渗,十足的我见犹怜。

见萧逐等人进来,她连忙便要下床施礼,却被萧逐快步上前拦住了。

“爱妃不必多礼,”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温声嘱咐:“你体虚,好生歇着就是。”

“是,多谢陛下体恤。”她说着,转而又向两宫皇太后告了礼。

一时众人落座,萧逐关切地问了几句她的身子,却见潘若徽脸上隐现急色,便问:“爱妃要见朕,可是有话要说?”

潘若徽低着头,有意看了眼人群中的楚王妃,跟着说道:“陛下,臣妾刚醒便听闻,前头为臣妾之事闹了起来,竟连楚王妃都召进宫里来了,心下实在不安。”

萧逐道:“此事爱妃无需操心,朕与两位母后皆在,定当还你一个公道。”

潘若徽先是称谢,而后却道:“陛下,臣妾猜想,此事既涉及到楚王妃,那十有八九,便是与王妃进献圣母、圣母又转赠与臣妾的那副绣屏有关,可是?”

萧逐蹙了蹙眉,事情到这一步,依照施太医所言,绣屏的嫌疑已经可以洗净了,但之前那场风波,却又实打实都是围绕这绣屏来的,一时之间,倒是不好与她解释。

这时候,宇文柔笑了一声,开口道:“贵妃还真是操心!原是有关的,只是,楚王妃吉人天相,有的是人护着,谁能攀诬得了她呢!”

话音落地,跟着便得来萧逐一句:“你闭嘴!”

宇文柔一怔,恨恨地瞪了相氏姐妹一眼,不再说话了。

潘若徽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道了句:“楚王妃无事便好!”

旋即,她便告诉萧逐,早前楚王妃婚后入宫觐见,来承徽宫与自己说话时,便曾提到过,进献圣母皇太后的那副绣屏,乃是漆斑木所制,于常人延年益寿,于孕妇却不相宜。

“楚王妃心思细密,特地嘱咐了臣妾,若逢圣母殿中立着那绣屏,便要臣妾少作停留,以免伤了龙胎。臣妾记着此事,是以在圣母将绣屏转赠与臣妾之后,臣妾并未近身过,只吩咐了宫人仔细收进库房去……”

她说到这里,一旁的梁太后坐不住了:“收到库房去?呵!潘贵妃,哀家今日听闻你出事,赶到承徽宫时,那绣屏可就在你殿里!这你如何解释?难不成是哀家眼瞎了?”

潘贵妃似是愣了愣,连忙道:“太后息怒!臣妾确实命人将绣屏收进了库房,只是昨夜库房里淹了水,今日一早,臣妾听说此事,生怕祸及太后所赠之物,便急着叫人将绣屏抬出来验看,谁料,绣屏刚取出来,尚未来得及验看,臣妾便……”

说着,她一双玉手柔柔弱弱地抓住萧逐的手臂,“陛下明鉴,臣妾此番之祸,乃是臣妾自己体弱福薄,与那绣屏无关!更与圣母及楚王妃无关!”

裴瑶卮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头堆满了冷笑,面上却还一副对潘若徽感恩戴德的模样。

很好,她暗道,事情走到这一步,都还在自己预料之中。

那头,萧逐安慰地握了握潘若徽的手,“朕知道,此事自然与母后无关,楚王妃亦是无辜受累。但却也不是爱妃的过错。”

他转头,目光冷冷地将在场众人一一扫过,轻声道:“事到如今,总是与什么人有关的。”

潘若徽似是一怔,“陛下的意思……”

萧逐将潘妃近身侍女翠绡与施太医一起唤上前来。

“翠绡,你是贵妃的近身侍女,贵妃今日晨起都吃些什么,你最清楚。立刻给朕全都呈上来!”

翠绡领命,不多时便捧了一碟子糕点与一碗没喝完的豆浆上来。

“回陛下,娘娘晨起胃口不好,早膳都没用,只喝了小半碗豆浆,再有,便是德妃娘娘昨晚派人送来的糕点,娘娘想起来,尝了半块,余下便再没有什么了……”

她话未落地,宇文柔已然长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你这贱丫头!竟敢污蔑本宫!”说话间,她举起一巴掌,就朝着翠绡挥了下去。

“德妃你——!”潘贵妃都愣了,自己的陪嫁侍婢被人这么发难,她立时便浑身发抖。

“放肆!”萧逐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擒住宇文柔再次要挥过去的手腕,将人狠狠一甩,“朕与太后都在,哪里轮得到你在这儿张牙舞爪!”

宇文柔脚下不稳,后退两步,回过头来扑通往地上一跪:“陛下,贱婢污蔑臣妾!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污蔑?”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悯黛淡淡开口道:“德妃娘娘,这丫头不过依着皇上的问话据实禀报罢了,只说这糕点是你拿来的,此外再无其他,你就这么着急?”

“你——!”宇文柔语塞,半晌冷笑一声:“臣妾没做过下作亏心之事,犯不着担惊受怕!”

萧逐俯视着她,一拂袖,“哼,最好如你所言!”

施太医被叫过来查验两样吃食,不多时,便见他眉头一拧,俯首禀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豆浆并无不妥,但这糕点里……确实有红花的痕迹!”

宇文柔双眼怒瞪,难以置信:“你胡说!”

“禀陛下,微臣不敢妄言!德妃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传全班太医前来查验!”

萧逐目色渐深,死死地盯着宇文柔:“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您相信臣妾!怎么会是臣妾呢!臣妾为何要害她的孩子——”宇文柔慌忙之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

她膝行至前,扯着萧逐的衣角道:“陛下,陛下臣妾想起来了!这糕点,这糕点是圣母皇太后赏的!臣妾是想着贵妃近来爱吃酸,这才派人分了一份送来,想着与贵妃分甘同味的!陛下您明察啊!”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梁太后身上,裴瑶卮看着这一幕,顾自悠闲,心道,越来越好玩了。

从那糕点端上来时,梁太后打眼一看,便知是自己所赐,心头隐隐便有不祥之感。这会儿见宇文柔竟如此直言不讳,她也怒了:“简直荒唐!你这贱妇,竟攀诬到哀家身上了!”

宗姑姑在后头扯了扯主子的衣袖,示意她冷静。

梁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努力压下脾气,耐着性子同萧逐道:“昨日哀家是送了德妃糕点不错,但哀家怎能未卜先知,怎能知道德妃会与贵妃分甘同味,提前下了红花就等着贵妃入口!”

萧逐脸色越来越难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隐隐觉得自己也好、母亲也好,都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带着走,全然无主动之处。

这时候,旁观多时的李太后淡淡启口:“行了,”她看向萧逐,“搜宫吧。”

萧逐蹙眉,“搜宫?”

“自然得搜宫,皇后早逝,哀家身为后宫之主,如今贵妃遭难,事涉龙裔,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李太后神色冷肃,威仪十足,将德妃与梁太后各看了一眼,“不管是谁,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就不能怕报应!”

“你——”梁太后愤然开口,便要与她争辩,但才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李太后打断了。

“姐姐,”李太后起身过去,拉过她的手,“哀家知道姐姐委屈,也不信姐姐会如此丧尽天良,去害自己的亲皇孙,也正为着姐姐的这份儿委屈,才更得搜宫,以图洗净!”

说着,她侧目问萧逐:“皇帝没意见吧?”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萧逐也只能道:“但凭母后做主。”

李太后点点头,“移丰,”

宋姑姑闻声上前,便听李太后吩咐:“你与孙持方一起,带人前去搜查敬慈宫、琼宣宫。”

两人领命而去,直到快两个时辰之后,方才回来复命。

一包红花被孙持方颤颤巍巍地呈到萧逐面前,李太后问:“哪里找出来的?”

孙持方艰难地看向梁太后,对上后者铜铃似的眼睛,愈发觉得喉头发紧了。

宋姑姑平静道:“禀太后,陛下,此物乃是敬慈宫偏殿墙根儿底下挖出来的,孙公公与敬慈宫宫人皆在场,无有冤屈,抵赖不得。”

宇文柔一听,立时精神了:“陛下!陛下您看!是圣母,是圣母!”

“你个贱人!”梁太后冲过去给了宇文柔一巴掌,回身疯魔似的一把将那红花打散了,“荒谬!混账!贱人竟敢污蔑哀家!”

“母后,”萧逐眼露痛色,缓缓起身,定定地看着母亲:“谁能污蔑得了您?”

梁太后愣住了。

一场闹剧,最终便以母后皇太后降旨,禁圣母梁氏于敬慈宫,至贵妃产前不得外出告结。

离开承徽宫前,李太后叫住了自家儿媳。

“蘅儿。”

这个称呼从她嘴里唤出来,裴瑶卮不禁一怔,回身应了一声,便听李太后吩咐道:“送你姐姐回去之后,来和寿宫一趟。”

裴瑶卮恭顺领命。

她陪着悯黛回到显粹宫,一路上,悯黛一句话没说,直到殿门一关,她才彻底冷下脸来,问她:“怎么样,”

“今儿这出儿,看得还喜欢吗?”

裴瑶卮低头站在那里,没急着说话。

悯黛又问了一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她抬头,淡淡笑道:“长姐以为,这个结果很严重吗?”

悯黛眉头一深,什么都没说。

严重么?当然是不严重的。

潘贵妃究竟没出大事,圣母皇太后身份摆在那儿,小惩大诫,根本算不了什么。

裴瑶卮继续道:“小妹不才,也可做个预测,想必要不了多久,皇上便会从敬慈宫随便找个宫人出来顶了私藏红花的罪,将圣母皇太后撇得干干净净的。到时候,圣母还是圣母,今儿这一出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悯黛一敲桌子,“你既知道,那还费心布这一局?你图什么?”

图什么?

自然是图长远。

“可今儿这一出儿,到底还是发生了的。”裴瑶卮道:“有些人,树大根深,一时之力,撼动不了她,那就只能放长线钓大鱼。”

她微微一笑,“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潘贵妃,替小妹放了这条线下去。”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四)

承徽宫,众人散尽,萧逐陪着潘若徽待了一会儿,便也离去了。

翠绡端了盏红枣雪蛤进来奉上,此刻左右无人,她便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意,“娘娘,今日这场,咱们可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潘若徽眉目不动,脸上早已没了半点憔悴苍白之色。

她搅动着羹汤,语调四平八稳:“事情才完了一半,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说着,她抬眼看向翠绡,“敬慈宫那边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奴婢亲自去办的,定保无虞。”

她点点头,“那就好。”

抬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潘若徽这会儿想起来那日相蘅来拜见自己时,说的那几句关于漆斑木的话,还深觉庆幸。

“还好相蘅无意中多说的那一嘴,叫本宫对那绣屏上了心,方能在敬慈宫送来当下便查验出了门道。”她眼底透着森冷,唇角一勾,“难为圣母皇太后,寻了那么多头道的当门子,最后本宫和孩子却还是平平安安的,叫她失望了。”

翠绡也是后怕。若非有楚王妃那句话,主子收到圣母皇太后所赠之物,或许还会欢喜、还会日夜摆在身边呢!又有谁会知道,她当祖母的,竟会在里头藏那么多滑胎之物,一门心思地要害自己的亲孙子!

思及此,她恨恨道:“那个梁太后,您进宫这些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她却还能使出这份儿毒计害您,当真是狠毒!”

“也是我痴,还当自己能为着皇上爱屋及乌,小心敬事圣母,圣母便也能认了我这个儿媳,搁下我潘氏的出身……”潘若徽长长一叹,跟着话锋一转:“现在这样,也好,她既不容我,我也不必容她,谁又不会算计呢?最好算计来算计去,往后这宫里,就只剩我与陛下两人,这才好呢……”

外头开始落雨。

潘若徽踩上鞋走到窗前,看着顷刻间便成瓢泼之势的大雨,心中却蓦然升腾起一阵快意。

太后娘娘啊!若非你在屏风中做手脚,企图一箭三雕,既要害我,又要嫁祸楚王妃,还要使潘氏与楚王、相氏结仇,我也不会伙同施太医,假称龙胎不稳,引你入套不是?

龙胎不稳,受害的是我,皇上会怀疑所有人,但他唯独不会怀疑我。

谁会怀疑,那糕点里的红花是我下的?

又有谁会知道,宋移丰与孙持方两人见证之下挖出来的那红花,竟是我这个受害者买通了敬慈宫的宫人,提前埋进去的?

现在好了,德妃以为自己做了你的杀人刀,自是要恨毒你了!贤妃呢?你这样害她的妹妹、危及她的家族,她也不会再甘心做那与世无争之人了吧?

至于德妃与贤妃……

等该放的信儿放出去,这两个人,还怕斗不起来吗?

斗吧!斗吧!她心道,你们这些人,都去斗吧!等你们一个个都倒了,就像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全都死绝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就只有我,才配入主长秋!

就只有我,才配陪着他,一生一世!

裴瑶卮从显粹宫出来,刚一到和寿宫,外头竟就下起了雨来。

宋姑姑和颜悦色地引她进暖阁,李太后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闭目捻珠,手边矮几上早早摆好了一副棋盘,内里搁着一炉檀香,香雾缭绕间,如画中观音,安详可亲。

宋姑姑近前低声禀道:“娘娘,王妃到了。”

裴瑶卮上前施礼:“儿臣参见母后。”

李太后睁开双目,点头唤她起身。

承徽宫前,特地被她点了名叫过来,裴瑶卮一路上已准备好了说辞,还当今日之事,李太后起了疑心,说不得要好生盘问自己一回。谁料,这会儿,她却只将她叫到跟前,命她入座与自己手谈一局。

见她面色微怔,李太后还问:“怎么,不会?”

裴瑶卮回过神来,笑道:“儿臣棋艺不精,怕母后见笑。”

李太后摇头一笑,叫她只管落子就是。

一局棋,开头下到末尾,耗进去半个时辰。

最后,却是棋艺不精的楚王妃赢了。

李太后将棋子轻轻掷回棋盒里,淡笑道:“看来真正棋艺不精的,却是哀家!”

“母后说笑了,是儿臣侥幸罢了。”

李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半晌,摇摇头,“你不是侥幸,你是上了棋局,便打定主意要赢的人。”

裴瑶卮抬首看向她。

“同你下这一局棋,哀家很累,你让哀家想起了与先帝手谈时的感觉。”

她有些意外,垂首道:“儿臣不敢。”

李太后对她的谦辞恍若未闻,只继续道:“先帝曾对哀家说过,他不喜欢下棋,可一旦入了棋局,就定要做那个胜者。”

“你与先帝的手法很像,乐于蚕食,不喜鲸吞,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狠心,绝不会给对手留下退路。”

“但是,蘅儿,”说话间,李太后话锋一转,道:“你可知,先帝在时,手中棋局无一落败,可他弥留之际,心中却有悔恨。”

悔恨?

先帝么?

裴瑶卮不解,“先帝……悔未尝一败?”

李太后含笑摇头。

她没有告诉裴瑶卮先帝悔的究竟是什么,只对她说:“细心、耐心、狠心,这些你都有。但在哀家这里,你是哀家的儿媳,哀家只希望儿媳在儿子身边,更能多一些慈心。”

“毕竟妻贤夫祸少。你明白吗?”

李太后说这些,自然是为萧邃考虑,但裴瑶卮听着,内心却也动容。

已经很久没有人教过她善良了。

她厌倦争斗,却从不害怕争斗,为她担心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里头,多数都是怕她吃亏、怕她输的。殊不知,她心里恐惧的从来不是落败,而是一颗心狠过了劲儿,一双眼被仇恨迷住,到最后收不住手,牵害了无辜,也将自己的路走绝了。

她起身,朝着李太后恭顺一拜,道一句母后放心。

离开和寿宫时,雨势小了些。

走出没多远,裴瑶卮便见到了候在拐角处的孙持方,她心中对此早有所料,近前见礼,问道:“这样的天气,内相站在这里做什么?”

孙持方心中叫苦,心说,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皇上候着您这位楚王妃!

“禀王妃娘娘,奉陛下口谕,请娘娘凌云殿一见。”孙持方脸上挂着笑,只道陛下心中不安,知道今日委屈了王妃,想着总得赏些什么以作安慰,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裴瑶卮也未推让,便随他去了。

凌云殿,她已经很久未曾来过了。

前世,她曾在这里辅佐晏平帝治国,也曾在这里,舍去全部的尊严,跪求夫君放挚友岐王一条生路。如今时过境迁,曾经美好如镜花水月,再度踏足,她所记得的,只剩这座殿阁中曾传出过的那一道道予她噬骨之痛的圣旨。

大殿清寂如许。

萧逐负手立在窗边,看上去很孤独。

裴瑶卮忽然想起适才和寿宫中,李太后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想,萧逐似乎与先帝是一样的,至少到现在,他经手的每一局棋里,他都是胜者。

与萧邃争帝位,他赢了,与自己争萧还的命,他也赢了。

那他可曾有过悔恨?

蓦然间,窗边的人一回头,将她从无边的苦思中惊了回来。

裴瑶卮低头近前,袅袅一拜,“陛下……”

萧逐来到她面前,“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妾哪里委屈,倒是圣母皇太后此般……”她说着,怯怯抬眼望向他,道不尽脉脉心疼,“陛下很为难吧?”

为难吗?

母亲自作聪明,背离自己行事,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过去他为难,可今日之事,他更多的是厌烦。

——即便,他很清楚,母亲亦是遭人算计,被人做了筏子。

“加害贵妃之事,你相信是圣母所为吗?”

萧逐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看似就如同一个伤心的儿子在寻找安慰一般,可裴瑶卮却清楚,他在怀疑自己。

她捂着心口,摇了摇头,一副困惑的样子:“陛下,您相信这世上会有残害自己血脉的祖母吗?”

萧逐微怔,又听她继续道:“圣母可怜,贵妃也可怜,与这二位相比,妾又算得了什么?妾倒希望真是因着自己的疏忽,才惹了这一回的祸事,也省的如今后宫不宁,陛下也不安……”

“胡说!”萧逐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若卷进来,朕难道会安宁吗?”

顿了顿,他又道:“自然了,皇兄便更不安了。”

似是带着打趣般的笑意,可其中的试探之意却也分外明显。

裴瑶卮愣了愣,也不说话,只慌忙垂首,别过头去,携帕拭泪。

萧逐目光微微一动,问道:“怎么,皇兄待你不好么?”

“朕可听说,自婚后,皇兄格外爱惜嫂嫂,非但夜夜宠幸,还恨不得形影不离呢。”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

裴瑶卮有时候不明白,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人,即便自己不舒服,也非得去刺激别人?

——即便很多时候,她自己也会做这样糊涂的事。

她勉力挤出几滴眼泪,欲语还休地望了他一眼,啜泣道:“陛下……求您别说了……您明知道的,楚王殿下怎么会真心待妾好呢,不过都是为了做给人看罢了……”

“是妾福薄,没有嫁与心上人的命,怨不得旁人……”

她顶着这样一副容颜示弱,萧逐只觉心头一动,仿佛许久未曾经历过的悸动也在一点点复苏。

他明知道,瑶卮是不会这样的。

自己的皇后,生了一副比男儿更强硬的傲骨,他此生只见她对自己示弱过一次,便是当年为萧还请兵求援之时。

可惜,就那么一回,自己终究未曾如她所愿。到最后,萧还死了,她与自己,就此形同陌路。

天知道,多少个彼此折磨的日夜,他渴望的,便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爱妻能如眼前这女子一般,对自己流一流泪、服一服软。

恍然间,他伸出了手,冰凉的手指缓缓触碰到她细腻柔滑的脸颊,沾上一滴温热的泪。

裴瑶卮心头一紧,脸上的怔愣之色毫无破绽,就这样抬头看向他。

这一记相触,如同一个开始,萧逐微顿之后,却是近前一步,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女子的肌肤温暖,柔软,滑如锦缎。

他拿过她的帕子,给她擦泪。

“嗯,朕知道,朕的蘅蘅很是委屈。”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又是这样的一声称呼,她听得心慌,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唤谁。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一点点滑至双肩,滑过双臂,握上那纤细的腰身。

他将她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放心,你是朕的,迟早,都会回到朕的身边。”

极尽温柔的语调,不知在向谁许诺。

楚王妃离开凌云殿时,雨彻底停了。

殿中旖旎散尽,孙持方悄声进内,俯首唤了声陛下。

萧逐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副折子,未曾抬眼,只问:“问过镜影了?”

孙持方应了声是,又道:“都问过了,并无可疑之处。此番之事,楚王妃应当是无辜受累。”

萧逐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五)

出宫路上,瞬雨走在裴瑶卮身边,身后远远地跟着镜影等一众仆从。

她放轻了声音,含笑道:“今日有惊无险,娘娘果真非寻常女子。”

裴瑶卮侧目看了她一眼,亦是浅笑,“劳烦姑娘跟了这大半日,当真是辛苦了。”

“娘娘客气了。”瞬雨说着,佯作苦恼一叹:“只是,凌云殿孤男寡女,娘娘与皇上走得这样近,奴婢看在眼里,都不知该如何与殿下回话了!”

诚如镜影是萧逐的眼线,瞬雨跟她这一路,亦是为萧邃做眼线,只等回去之后,将今日宫中种种详细与她主子禀报。裴瑶卮一早明白这点,如今听着她这话,倒也坦然。

她莞尔一笑,对瞬雨道:“姑娘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凡事照实了说就是。”

瞬雨挑了挑眉,脸上又带了点俏皮:“王妃当真不怕?”

裴瑶卮摇头。

“我命大。”她说,“不怕王爷辣手摧花。”

瞬雨顿了顿,由衷一点头:“娘娘勇气可嘉。”

裴瑶卮回到楚王府时,萧邃尚未归来。她因着凌云殿中与萧逐的那一番接触,心里膈应,来不及用晚膳,便吩咐了妧序备香汤沐浴。

待萧邃回府,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瞬雨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皆与他禀了。萧邃听罢,久未言语,瞬雨便小心问:“殿下,您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生气,还是不生气?萧邃摇摇头,他自己也说不好。

他娶相蘅时,便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丫头能帮到自己什么,也不觉得她有害自己的能耐,可这会儿看来……

这一局,看似她无辜受累,实则,她仍是那个钓着诸人出手的饵,搅动风起云涌之后,却还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这绝对不像是个久在闺阁的女孩能设计出来的棋局。

别的也就罢了,他不明白的是,这一局中,最难的是对人心的把握,相蘅如何能对宫里的人事那般了解?难道,这丫头在体察人心上,当真天赋异禀?

带着这些疑问,他来到合璧殿,却见几个丫鬟聚在偏殿浴室外头,妧序正满面急色地在那叩门,嘴里还一声声唤着‘王妃’。

他皱眉上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众人闻声回头,跪了一地,妧序说,王妃已在池子里泡了许久,里头锁了门,吩咐不准人进去侍奉,适才叩门时还有回应,这会儿却没了动静。

萧邃低斥了句荒唐,上前大力将门踹开,室中一片热雾氤氲,女子伏在池子边上,不知是昏是睡。

他大步而来,托起她的头,在她脸蛋儿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相蘅?醒醒!”

叫了两声,这人却没什么反应,显见当真是晕了。

妧序捧着浴衣跟进来,见此愈发心急,直道:“王妃尚未用过晚膳,想必是气血不足晕过去了!”

“知道她没用晚膳,你们还由着她这般胡闹?!”

萧邃动了气,一把夺过浴衣,将她从池子里捞出来裹上,横抱在怀中,快步带回了寝殿。

刚一出浴室,被外头的寒气一激,裴瑶卮便隐隐有了感觉,双眼朦胧间,映进一道熟悉的人影。

一向沉静的眉目,此刻染上了急切,还敷着一层薄怒,她心口被热气堵得闷闷的,却还有精神好奇,他怎么就生气了呢?

直到萧邃将她放在床上时,她脑子一嗡,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局面。

“你……你,你怎么……”

身上的浴衣原就不是好生穿上去的,她这样一动,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的肌肤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暴露出来,遮了这又显出了那儿,她本就头昏脑涨,这会儿愈发急了,一张小脸刹那间通红一片,艳欲滴血。

急情冷却,理智回笼,面前这样一副景象,如一颗细碎的小石子儿,投在他心湖,漾起一圈浅淡的涟漪。

指尖那点子湿滑的触感依稀犹在,细腻,温软,活色生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转瞬便恢复了冰冷严肃的模样。

裴瑶卮手上没劲儿,好不容易扯过了锦被,将自己糊严实了,警惕地瞪着他,语气不怎么好:“殿下有事吗?”

萧邃有些意外。

他想起新婚夜,那个强自镇定,说要准备侍寝的女子,回头再看看眼前的人,心道,原来你也不是不怕的。

他顾自坐到一旁,倒了杯冷水饮下,出口声音亦是冷的:“这么大个人,空着肚子就敢去池子里泡着,还锁门,作死吗?”

裴瑶卮愣了愣,无话可说地低下了头。

她不过是折腾了一天,周身疲劳,且想安静独处片刻,怕丫头们打扰,方才锁了门。却没想到,相蘅这副身子骨这么弱,才泡了一个多时辰,竟就晕过去了。

“多,多谢殿下相救,妾记住了,以后不会这般胡来。”

她认错态度良好,低眉顺眼地,萧邃还有心训她两句,目光落到她脸上,却又说不出什么了。

等她收拾好,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后,萧邃便将她叫到了书阁里。

他坐在书案后头,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问:“清醒了?”

“让殿下见笑了。”

“既然清醒了,再答本王的话,便不可装傻了。”

裴瑶卮笑了笑,应了句,不敢。

“从当日和寿宫觐见,进献梁太后那副绣屏,再到承徽宫拜望潘贵妃,你是否已经算到了今日种种?”

裴瑶卮低着眉目,轻轻一点头,“是,妾有所料。”

他沉吟片刻,慢声道:“胆大包天。”

“殿下,妾也想岁月静好,与世无争,但……”她抬头看向他:“自帝、王为一女相争之始,妾就明白,这‘与世无争’,与我无缘。”

“昭业寺大火,是奔着我来的,当日左夫人下毒加害,更是圣母皇太后于背后怂恿,还有与殿下成婚前夜,我的侍女就因为坐在我的书案前抄经,便被刺客平白夺去了一条性命。”

她叹了一声,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殿下,我不是不想安分守己,我只是心疼您,不愿您为国事宵衣旰食之外,还要分神护妾的周全。”

“哦?”萧邃眸光微眯,“这样说来,本王还该谢谢你?”

“殿下说的哪里话?”她笑道,“妾是您的王妃,帮您原是妾的本分。”

“你自认有这个本事帮我?”

她道:“昔日魏文帝定为嗣,郭后有谋,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虽不才,亦当为夫君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他挺想问一句,这话你是否也同萧逐说过?可最终,他只是笑了句:“大言不惭。”

“本王很好奇,你与梁太后不过几面之缘,同潘贵妃更是只有觐见当日那一面,你如何就敢断定她们会如何做?”他来到她身边,缓缓踱步,低头在她耳畔道:“你怎就料定梁太后定然会将那绣屏转赠潘贵妃?你又怎么知道,潘贵妃定会为你辩白漆斑木之事?……你可知,那日昭业寺大火,始作俑者是谁?”

裴瑶卮心头一动。

昭业寺大火,原本,她只有几分猜测,如今他这般一问,倒是都明白了。

片刻,她从容道:“事分轻重缓急,敌人,也分仇恨深浅。”

“我不知她们会怎么做,我只需知道她们会怎么想、她们想怎么样。”

萧邃轻声一笑,“人心如何,不是更难猜测吗?”

裴瑶卮摇摇头,“不会呀。人心都是利己的。妾听闻,殿下此番回京,与潘氏的关系暂成缓和之态。这是殿下您的利己之心,想着皇上容不下潘氏,便索性让这两方去斗,自己坐收渔利。”

“梁太后过去能借左夫人之手害我,如今我送给她一个机会,她能借潘氏的手,自然更不会亲自动手,惹祸上身。”

“至于潘贵妃么,昭业寺之事,即便是她所为,那也无妨——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她要除掉的,是被皇上看中意欲纳入后宫的新宠,可如今,妾已是名正言顺的楚王妃,早已与皇上缘断。她便是顾念着母族与楚王府的太平之势,也不敢轻易对妾动手,更何况,妾身后还有相家。”

“后宫局势,向来此消彼长,潘妃在孕中,就更不愿看着贤妃受连累,再令德妃独大的局面了。”

话音落地,身后,萧邃的手掌缓缓掐住了她后颈。

“万一呢?”他手里不轻不重的揉捏着,“万一你这些算计终究落了空,万一潘贵妃在你与梁太后之间,就是选择除掉你呢?”

裴瑶卮被他触碰着,用力克制着跃跃欲试的颤抖,声音保持着坚定沉缓:“即便万一,皇上也会信我。”

萧邃目光一深,唇角微勾:“他那么喜欢你呢?”

裴瑶卮摇头。

“因为镜影是他的人。”她道。

随即,萧邃便想起来了,那日她去承徽宫拜望时,身边特意带了那丫头。

她道:“那绣屏送进敬慈宫前,我曾佯作无意,令镜影查验过一遍,她知道那木头框子没有中空之处。且那日去承徽宫,我与潘妃说漆斑木之事时,她也听到了。有她作证,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冤不到我身上。”

修长的手指绕过她的脖颈,捧起她的下巴,他淡声道:“若是萧逐不愿保你,镜影的话,有用也没用。”

她不假思索,更是丝毫不介意得罪他,断言道:“他不会的。”

这样的言之凿凿,让萧邃很不高兴。

她顺着他的手劲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眼里带着一丝狡黠,“他送了镜影到我身边监视,就意味着他在我身上期待的回报,只大不小。他且等着我在您身边为他做事呢,为梁太后这出闹剧,他舍不得我。”

深深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把她望着,默然须臾,她福身,恭敬问道:“不知妾可有这个荣幸,为殿下鞠躬尽瘁?”

“萧逐很喜欢你,”他忽然道,“你的这张脸,你的……这条命。”

“不,”裴瑶卮眼里一冷,“他喜欢的,是仁懿皇后。”

“而仁懿皇后,因他而死。”

他声色微肃:“你怎么知道?”

她浅浅笑道:“殿下忘了吗?妾的姐姐,是贤妃娘娘。”

是啊,贤妃,裴瑶卮在时,与相氏关系匪浅,与眼前这人,更是深有渊源。

裴瑶卮见他未曾显露不悦之意,便继续道:“妾知道,殿下与仁懿皇后亦有旧恶,但,逝者已矣,殿下不会介意妾因顾念皇后昔日恩德,便与您同仇敌忾吧?”

萧邃眉间微蹙,“你是为她?”

“更是为殿下。”她道,“妾已经是楚王妃了,殿下曾多次救我于危难,妾铭感五内。即便殿下因仁懿皇后,不愿待妾如妻,妾也只一心认您为夫君,夫唱妇随,古来如此。”

她这话说得既委屈又诚恳,看上去毫无破绽。

可阅人无数的楚王殿下,此间对着自己这位年纪轻轻的王妃,却不敢十分断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许久之后,他转身走回书案前坐下。

四目相对,他慢声道:“比本事更重要的,是忠诚。”

裴瑶卮颔首:“您放心,妾定当自证。”

一夜过去,昨日那场荒唐的风波,仿佛还在眼前。

敬慈宫中,梁太后一夜浅眠,晨起便狠狠发了通儿脾气,直将自己折腾得愈发头疼。

宗姑姑从外头进来,将宫人斥下去,凑到梁太后身边,一脸急狠之色,附在主子耳边言语了一通儿。

只见梁太后脸色一变,厉声问:“当真?!”

“老奴不敢妄言!”宗姑姑道:“打从偏殿墙根儿底下搜出那脏东西,老奴心里便存了疑影儿,昨夜将宫中众人一一审过一遍,有两个洒扫庭院的宫婢都说,就在事发前几日,贤妃前来请安时,她身边的侍女曾在偏殿那处底下徘徊良久,当时只说是镯子掉了在找,如今看来,可不是很成问题么!”

梁太后一拳砸在床铺上,双眸怒瞪,狠声道:“贤妃——!”

好,相氏的一对姐妹,天长地久,走着瞧!

那头,悯黛一早吩咐厨房炖好了安胎的补品,带去看望潘贵妃。谁料去的不巧,承徽宫里,贵妃却正在斥责宫婢。

“哟,贤妃姐姐来了!”潘若徽见她进来,一副慌忙之态,紧着整理仪容,请她入座。

悯黛笑道:“贵妃娘娘想来温厚,怎么一大早却动了气?”

潘若徽似是不愿让她知道一般,只笑着敷衍了两句,说小丫头们不会做事,嘴里什么话都敢说,没个忌讳。

跪在地上的宫婢却还在啜泣,手里拿着枚缨络,怯怯地为自己辩解:“娘娘,奴婢当真不敢妄言!这枚缨络,奴婢曾在德妃娘娘的侍女身上见过的!如今平白出现在库房边上,可不就是……”

“你还敢说!”潘若徽重重一拍案,那宫婢一哆嗦,只敢闷头哭泣。

悯黛心头微动,将那缨络那过来细看,潘若徽便在一旁道:“姐姐别看了,这丫头魔怔了,胡说八道呢!德妃妹妹的侍女哪里会来我承徽宫的库房!”她说着,似是急了,便要去抢悯黛手上的缨络。

“贵妃娘娘不必着急。”悯黛笑着,手里却没松。

沉默片刻,她意味深长地同潘若徽问道:“若是我没记错,昨日娘娘之所以将那副绣屏从库房里取出来,便是因为承徽宫的库房突然淹了水,可是?”

潘若徽面露难色,“姐姐,您千万别多想,一切都是妹妹疏忽的缘故,方才叫楚王妃无辜受累,姐姐若怨,只管怨我就是,与旁人皆没有瓜葛!”

悯黛默然片刻,淡淡笑道:“昨日太后的话,我现在倒是明白些了。”

潘若徽问,什么话。

悯黛道:“太后说,自己怎会未卜先知,料定德妃会将那糕点与贵妃娘娘分甘同味,从而在那里头下了红花,来害娘娘呢?”

潘若徽佯作一愣,“姐姐的意思……”

“德妃的侍女,库房淹水,太后的糕点,红花……”悯黛冷冷一笑,“娘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姐姐是说……”潘若徽猛然一惊:“这从头到尾,莫不都是圣母与德妃联手,既要害我,还要让楚王妃作替罪羊,让潘家与相家结仇?!”

悯黛眼里透着冷意,只字未言。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潘若徽喃喃道,脸上既惊又怕,心头却缓缓晕开一抹得意的笑。

鱼,上钩了。

第五章 一归梦未衰

四月十五,昭业寺。

两队卫兵沿长阶左右一字排开,将庄严的佛寺围护得水泼不进。原该是进香礼佛的大日子,这会儿放眼看去,却不见一个信众。

岐王府的车驾已经在寺前停了许久了。

温怜坐在车里,时不时便要撩帘往外看看,独觞看得心疼,挽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娘娘,您别急,该来的总会来。”

裴瑶卮一大早出了王府,从京中穿过闹市,一路而来,耳朵里倒是愈发清静。直至轩车停稳,妧序扶她下来,昭业寺前偌大的阵势映入眼中,她方才想起来,温怜的排场一向是有多大。

两人在寺前一碰,未曾多言,便并肩入内。进香,礼佛,一番按部就班的拜礼之后,住持师太上前回话,说是已经备好了禅房,请二位王妃暂歇,稍后自有斋宴招待。

裴瑶卮出门之前,心中还很是忐忑。

她打定了主意要与温怜坦诚相待,但她也怕,若是温怜不信怎么办?

她想了几十种证明自己是裴瑶卮的法子,到了,却在丫鬟们纷纷被遣出门去之后,望着温怜直接哭了出来。

“怜怜……”

旧日的称呼恍然而至,温怜一时怔住了,看着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她双眉蹙起,难以置信:“你叫我什么?”

裴瑶卮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是裴瑶卮,我不是相蘅。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与萧还的婚事,萧还他爹不同意,我就帮他溜出家门,还怂恿他带你私奔;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萧邃抗旨拒婚,我自觉受辱,出居昭业寺,你就把新婚的夫君扔下,来这里陪我住了期月,萧还为此还埋怨了我好久;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曾约定终生不嫁,你就钻研一辈子术数,我就走遍四海结交天下英豪,等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我俩便一起结庐在人境,笑看车马喧。

裴瑶卮还说了许多。

她与温怜的事,从小到大十数年,数不胜数。

她看着温怜从难以置信,到目光凄迷,她看着温怜死死地反握住她的双手,唇瓣几番张合,就是说不出来话。

最后,她问:“怜怜,你信吗?”

温怜拥住了她。

须臾,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颈边,她听到温怜唤:“蘅蘅……”

极低极轻的声音,像是生怕惊破了梦境一般。

裴瑶卮用了快两个时辰,才将重生以来的种种悉数与她讲完。

“你是说,相婴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温怜听到这里,不由吃惊,“是你自己告诉他的?”

裴瑶卮摇头,“他自己看出来的——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

温怜与相婴素无私交,她为人又一向是个谨慎多疑的,一听她这样说,满脸便写着担忧。

“放心,”裴瑶卮浅笑道,“相婴没问题,我从不担心他。”

温怜却是抱臂冷笑:“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眼光。”

裴瑶卮轻啧了一声,“咱俩才刚重逢呢,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多哄哄我么?”

温怜恨恨地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头裴瑶卮又问道:“说起来,似我这般重生在相蘅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应该叫借尸还魂,还是……夺舍?”

刚刚重生时,她一直觉得,应该是相蘅被左夫人残害至死,自己方才因缘际会,借了她的躯壳,还魂而来,可渐渐的,她脑子里却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相蘅原本命不该绝,只是自己不知缘何,夺了她的身躯,生生断绝了她的性命呢?

若然当真应在了这第二种可能上,她都不知该如何向相蘅谢罪了。

温怜沉吟片刻,道:“其实,这样的事,古来有之,你记不记得以前叔父曾给过你一本书,叫《华都异闻录》?”

裴瑶卮稍一回忆,便点了点头。

温怜继续道:“那书里便有过关于这等事情的记载。说是因缘际会,稀里糊涂便借尸还了魂的,也不是没有。”她劝:“你不必担心,若然是夺舍,必得有人施行阵法,便如同长明四阵中,就有‘引命’一阵——能将此一人之神魂,引移至彼一人之躯体……”

温怜一提到长明剑,裴瑶卮自然就想起了自己死后,被困缚在剑中那三年。她将此事与温怜一说,温怜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神识……被困在一柄剑中?”

她点点头,“我被困在那里,对外物几乎没有察觉,也完全没办法断定那剑的名堂来历……只是那剑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控制着我的神识,强迫我反复经历生前的……一些事情。”

“心魔……”

她一愣,“什么?”

“你一直重复不断经历的那些过往,应当就是你心里堪不破的心魔。”温怜说着,目光微眯,“至于那剑……”

她缓缓踱了几步,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还有什么剑,能有这等本事……”

裴瑶卮想了想,告诉她:“之前,我曾在不小心触碰到萧邃的一柄佩剑之后,便晕了过去。”

萧邃?

温怜心头疑惑愈重,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一摇头。

不可能。

她想,瑶卮与他,多半不是什么劳什子佩剑的牵绊,而是……

“你与他,原就是天命情缘么。”

裴瑶卮刚喝了一口茶,闻言差点没呛死,嗽了好一阵,方才哀怨地睨了她一眼:“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还提?”

聘为太子妃那年,司天台为她与萧邃合八字,便批了一笔天命情缘,说是凤翥龙腾,主兴家国,利百姓,福泽子孙。

可就是这四个字,不只让萧邃弃如敝履,更让萧逐记在心里,疑了她许多年。

温怜问:“你过去不信命,现在还不信吗?”

“当年,为助萧逐登上皇位,我曾为他动用过改命阵,便是将他与萧邃的命格做了对调,那时你与萧邃尚未反目,你的天命情缘,说不准便是被我生生破坏的。”

“蘅蘅,如今你也经历过这样玄之又玄的事了,你……会恨我吗?”

当年,当年。

当年两王夺嫡,温怜是萧逐的表妹,萧还却素来与萧邃亲近,再到她与萧邃订了婚约之后,他们三个自小的玩伴,便在各自的立场阵营之中,彼此对立着。

裴瑶卮一早就知道,温怜曾为萧逐动用长明剑改命,前世尚未经历这些玄虚之事时,她不大信这里头的效用,可如今,便是信了,她也没多大的感觉。

“萧邃跟潘恬勾搭在一起,又不是你给牵的线,我恨你做什么?”

说着,裴瑶卮怅然一笑,眼底透着孤寒,“怜怜,我信命,但我不信人心随命变。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他想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都是他,怨不得旁人。”

温怜从她身上看到了怨恨——对萧邃的怨恨。

她不得不问她:“蘅蘅,你放不下是不是?”

“放不下什么?”裴瑶卮问:“对萧邃的恨?”

她是放不下。

她与萧邃开始于情爱,即便恨,也是来自于爱。利益上的恩怨好分辨,但来自情爱的恨,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然而,重生以来,数次为他相助——不管萧邃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她没法办法只是恨他。

她会在他抱着自己唤潘恬的时候生气,会在与他不经意的亲密接触中脸红心跳。

年少最初的心动,就是这样没道理,即使事隔经年,即使横着无数恩仇,稍不留意,便会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感觉,让她恐惧。

温怜沉默片刻,玩味一笑:“萧逐过去总是觉得你不够爱他,总是担心你心里还念着萧邃,其实想想,他也是有道理的。”

裴瑶卮蹙眉看向她。

温怜摊了摊手,接着道:“与萧逐成婚之后,你心里自然是有他的。但是你对他的爱,却重不过你对萧邃的恨。不是吗?”

清浅的爱,与强烈的恨,哪个更让人上心呢?

裴瑶卮寞然一摇头,“罢了,还提这些做什么。总归我对萧逐,是只剩恨了。”

“我不在乎你恨不恨萧逐,”温怜道,“蘅蘅,我得知道嫁给萧邃,你委不委屈,愿不愿意。”

她说:“我得知道,你与他,还有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领会错她的意思。

“你……”她问,“你希望我与萧邃,重新来过?”

温怜点头。

“蘅蘅,你可知,相蘅与楚王的这桩婚事,是我玉成的。”

裴瑶卮还真不知道。

温怜道:“自登基之后,萧逐对命格气运之事早已成疯魔之态,我一早知道汲师叔为萧逐选定了相蘅做新后,因念着相蘅与你的这点想象、念着你曾对她有过的垂怜,我不愿见她重走你的老路,这才透了消息给萧邃,希望他能出面与萧逐相争,将相蘅娶进家门,断了她的入宫之路。”

裴瑶卮有点恍惚,吃吃一笑,“还真是造化弄人……”

“那日你们来岐王府,萧邃曾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温怜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含着期待:“我跟他说,他或许不是良配,可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

‘或许’与‘一定’之间,如何选择,自是分明。

“对相蘅而言或许如此,但是对我而言,”裴瑶卮自嘲一笑,“怜怜,萧逐不是,萧邃也一样不是。”

早年里,为了一时的意气情仇,她站在萧逐身边与萧邃对立争锋,双方都做错过许多事。包括裴氏家门的寥落,她也始终觉得过错在自己身上,与人无尤。

重活一回,许多事情她都能放下,但也有一些事情,她放不下。

比如萧邃与潘恬。

那是楔进她心头的一颗钉子,经年累月,耗尽心血也难以拔除。

温怜默然许久,忽然又道:“那天,萧邃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裴瑶卮挑挑眉,便听她继续道:“他问我,仁懿皇后之死,究竟与我有无关系。”

裴瑶卮一愣。

萧邃好端端的,追究自己的死因做什么?

疯了么?

“你……怎么回答的?”

温怜摇了摇头:“我没回答。我反问他,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他是要谢我,还是要杀我。”

心脏像是被一蹙尖锐的力量揪了起来,裴瑶卮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好奇萧邃的答案。

温怜却道:“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回答。”

裴瑶卮嘴角耷了下来,“他都没回答了,你还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温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在她额头上一点,“关键就在于他没回答!”

她问:“天下皆知楚王与裴后势成水火,这个问题原该没有第二个答案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回答?”

裴瑶卮愣住了。

第六章 忽梦少年事

清凛的秋风送落一地丹红,几点顽皮的碎叶闯进端砚,与乌黑的墨汁缱绻缠绵,不分彼此。

裴瑶卮停住正要蘸墨的手,不知想到什么,半晌,竟傻兮兮一笑。

一道俊朗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身后,出其不意,一把夺过她面前的那本《世说新语》。

裴瑶卮一个激灵,脸上笑意顿散,回身便见自己那讨人厌的二哥,正张扬着手里的‘战利品’,得意洋洋地与她炫耀。

“你烦不烦人!”她气哼哼一跺脚,指着他鼻子道:“我警告你啊,那可是古籍珍本!弄坏了我饶不了你!”

“古籍珍本?”裴曜歌挑眉一笑,十足地欠人调教,“只怕是情哥哥送的定情之物吧?”

说话间,他凑近了她身边,仗着身量上的优势,捻着那有年头的书卷在她眼前梭巡,逗着她与自己争抢。

裴瑶卮急了,小脸通红,目光滴溜溜地缠着哥哥手里的书,扯住他的手臂便要发狠咬上去。

裴曜歌乐子看够了,顺势松了手,物归原主。

瞧她将本儿书宝贝成那样,裴曜歌不由酸兮兮地啧了好几声,嘴里愈发不饶人了——

“哟哟哟,也不知道是谁,前几日还言之凿凿,说什么‘我愿与萧郎作路人,但张艳帜不奠雁’,又说啦,‘别说是什么太子妃,就算是六宫无妃、誓无异生之子的皇后我也不做!成日圈在那四方天里看人脸色,还不抵坐牢呢!’”

他一屁股坐在妹妹眼皮子底下,凑上去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这些话我可还都替某些人记着呢,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等闲变却故人心了?”

“去!”裴瑶卮送了他一记白眼儿,背过身去,低头掩不住笑意,“他跟别人不一样!”

裴曜歌打了个响指,“诶,所有情窦初开的姑娘都觉得自己个儿的心上人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多个鼻子还是缺个耳朵?太子爷嘛,也就是头顶上的冠冕不一样,他那些风流情史,我坐地上跟你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骗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那还不是一骗一个准儿?”

裴瑶卮回头瞪他,“你管!我乐意!”

“叫他骗也乐意呀?”

她不耐烦了,轻啧了一声,手里抓过笔杆子往他头上轻轻一敲,“你是不是我亲哥?不能惦记我点儿好?”

裴二公子脸上仍挂着不正经的笑意,可望着妹妹的眼神,却满是温柔,蕴藏着无尽的疼爱。

他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叹道:“我当然惦记你好啦,就是怕你只有想得好,揣着一颗真心嫁过去,真要是受了欺负找谁哭去?”

东宫王庭,裴氏赫赫高门,百载以来,往里头送过多少位王妃、多少位皇后了?

可又有几位能得一世喜乐,寿终正寝的?

前有姑母德孝皇后,红颜薄命,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早早逝去,如今,自己才过及笄的妹妹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裴瑶卮摘去落在他衣襟上的一片叶子。

她对着哥哥笑得傲然:“嘁!敢欺负我?还不一定谁哭呢!”

轩车蓦地一颠,惊碎了她梦中的过往。眼角不知何时渗出两滴清泪,被她平静地拭去。

与萧邃,重新来过?

她无端一笑,座下车驾停稳,妧序在外开了车门,“娘娘,到了。”

裴瑶卮与温怜在昭业寺耽搁了一日,第二天方才回来,不想却在府门前与一元先生撞了个正着。

一元先生仍是往常那般打扮,一身粗布麻衣,黑黢黢的斗笠将容貌遮得分毫不外露。

这还是她与萧邃成婚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神医。

一元先生对着她恭敬一拜,“王妃。”

裴瑶卮心说,这亲疏内外还真是分得明白,过去自己端着相家四姑娘的身份,哪里得过这目下无尘之人这般礼遇?

她淡笑还礼,温言道:“先生来了,难道是府中有人生病么?”

一元先生虽然客气,但从语气上,却是听得出他这会儿心情不好。他只道,自己正要去浴光殿请安,而后便匆匆告退了。

浴光殿?

裴瑶卮心头微动,莫不是,萧邃有什么事?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合璧殿,换了身衣裳,轻尘从旁奉了茶来,见她这般神色,不由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昭业寺一行,与岐王妃有何不快吗?”

不怪她这样想,岐王妃素来是出了名的脾气差,为人清高,恃才傲物,轻易从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的。虽则听说那位王妃过去同仁懿皇后是至交,但轻尘也不敢盼着她能因自家王妃与先皇后的这点子肖似,就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裴瑶卮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与她问道:“对了,你之前曾说,楚王殿下这几年,身子骨不大好?”

她原本是将这话当笑话听的,可此刻,想着一元先生匆匆忙忙的行止,却又不禁上了心。

轻尘一听,连连颔首,“可不是嘛!”她四下看了看,凑到主子耳边悄声道:“晨起奴婢经过浴光殿,正好瞧见瞬雨姐姐火急火燎的着人去请一元先生呢!您想啊,若非是殿下病了,又有谁有配得上这般架势?”

难道,真的是萧邃病了?

轻尘见她似有担心之意,便趁势试探道:“娘娘,左右这会儿无事,不如……奴婢陪您去浴光殿看看?”

裴瑶卮抬头朝她看来。

小丫头连忙道:“说起来,您才从昭业寺回来,也是该去向殿下行礼请安的!”

裴瑶卮无奈一笑。身边这三个丫头,镜影也就罢了,妧序呢,戳破了是相婴的人之后,她用着反而放心,如今可算是最得她信赖的亲近之人。唯有这轻尘,小小年纪,一股子顽皮,成日在她身边说话玩笑,倒不像个丫鬟,反倒似个淘气撒娇的小妹妹。

浴光殿外,瞬雨正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往里送,忽听得身后传来一记脆生生的呼喊:“瞬雨姐姐!”

回头,便见轻尘扶着王妃正朝这边走来。

瞬雨福身唤道:“王妃娘娘。”

一缕微风将那汤药的苦味儿送进她的鼻腔,裴瑶卮微微蹙眉,问道:“殿下病了?”

瞬雨轻快一笑,“没的事,娘娘别担心,不过是补药罢了。”她道,“近日南境匪患之事闹得凶,殿下为此烦心,难得今日清闲些,便请了一元先生来请平安脉,开了些滋补的方子。”

裴瑶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药碗上,瞬雨刚要说话,轻尘便伶俐道:“姐姐忙了大半日,也辛苦了,正好娘娘刚回府,要去给殿下请安呢!这药,便请娘娘一道端进去吧!也省了姐姐一趟麻烦!”

她说着,也不管瞬雨是何反应,已然上手将托盘抢了过来,瞬雨生恐洒了药汤,不敢与她争抢,转眼,这‘补药’便被她塞到了楚王妃手里。

“这……”瞬雨怔了怔,对上轻尘清澈无辜的目光,既无奈又没法子,只得匀了笑意,转而对王妃道:“既然如此,那便劳烦娘娘了?”

裴瑶卮睨了轻尘一眼,只好接过了这趟差事。

萧邃于合璧殿常来常往,但她进浴光殿,却还是头一回,不想一进正殿,便被东面紫檀剑架上的那柄宝剑吸引住了目光。

萧邃阖目坐在书阁中养神,听到外头响起开关殿门的声音,却许久不见人进来,不由心中存疑,起身往外一看,就见她望着自己的佩剑,目光发直,如同被蛊惑了似的,正一步步朝那宝剑走去。

手里还端着一碗苦药汤子。

“你在做什么?”

裴瑶卮手上一抖,汤药便溅出了些许。

她朝着声源处望去,不由被萧邃惨白的脸色惊了一惊。

“殿下……”她福身一拜,脚下一拐,端着药奉上去:“药正温着,殿下请用。”

萧邃的目光在她与剑之间游移几番,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他回身走回书阁,裴瑶卮跟在他身后,听他问道:“何时回来的?”

“才刚回来不久,之前还在门口碰到了一元先生。”

他坐回书案后头,“与岐王妃相处还和睦么?”

裴瑶卮一笑,将一早思量好的话说出来:“岐王妃念旧,对妾颇为和善。”

念旧……萧邃莫名一笑,温怜自然是念旧的,否则,又怎么会一身缟素穿了这些年呢?

“殿下……”顿了顿,裴瑶卮试探道:“您的脸色不好,若是政务不忙,便歇一歇吧?”

这会儿,裴瑶卮已经可以确定,萧邃的身体确实是出了问题,瞬雨对此事三缄其口,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以楚王殿下的身份,若然此事传出王府大门,必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他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见到本王脸色不好?”

裴瑶卮会意,垂眸只道:“殿下为操劳政务,休息不好,脸色自然不好。”

萧邃满意了,本想让她先回去,但转眼不经意瞥到手边的一卷《世说新语》,抬头再看她,却又改了主意。

“过来,”他道,“替本王研磨。”

第七章 等闲故人心

室中清寂,唯有他偶尔的翻书声沙沙作响。手中的墨锭悠悠蹈于砚上,裴瑶卮原本纷乱的心绪竟慢慢舒缓下来,一时偷闲,她索性打量起了萧邃的这间书阁。

西墙上,有曹不兴的龙马,王羲之的飞白,顾恺之的山水,案上,还摞着三曹的诗集,王弼的《周易注》。

一阵疑云袭上心头,这感觉,恰如早前在相府,她见到相婴那座栽满了丹枫的隐园时一般微妙。

萧邃……何时也喜欢起魏晋了?

正巧他手中动作稍歇,她未及细想,一句话已脱口问来:“殿下喜欢魏晋?”

“过去不喜欢。”萧邃淡淡道,“现在喜欢。”

闻言,她略微有些怔忡,喃喃道:“是么……过去不喜欢的,如今喜欢了……”

那过去喜欢的,这会儿,又能不能彻底不喜欢了……

闻她语气有异,他抬首一望,不想却收进了一目极其悲凉,且极其无助的神色。

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哪里来的这等伤情?

不知怎么的,近来,他时不时便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个正当妙龄的王妃,心底里却住着一个看尽了沧海桑田的魂灵,耐人寻味。

整顿神思,他正好也乏了,索性与她说起话来:“前阵子我在你书案上看到《晋书》,还曾见你临王右军的字,你喜欢魏晋?”

裴瑶卮回过神来,不期露出一抹浅笑,“喜欢。”

“不觉荒唐黑暗吗?”

她愣住了。

这个问题,十年前,他也曾问过自己。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盖因荒唐故,遂爱之尤甚。’

再之后,他便托萧还之手,将南朝传下来的那本《世说新语》赠予了自己。

“若无那荒唐黑暗,又哪来的雅量任情?”她道,“老子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她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耗费言语,转而与他问道:“只是我倒是很好奇,依殿下所言,您年少放达率性时,不喜魏晋,反倒如今克己复礼,方才念起了那段光景的妙处?”

萧邃垂眸,若有所思,半晌不乏怅惘道:“总是得不到的,方才心向往之,不是吗?”

站在她的角度,如此朝他俯视而去,一时间,他那郁然低眉的样子,无端叫她心尖一动。

你得不到的,是什么?

皇位?

还是……

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起身来到书架前,伸手向高处够去。裴瑶卮好奇走来,打眼却被他手腕上一块晕着血的纱布惊了眉眼。

“你的手腕……”出口方觉失态,她连忙找补,眼神却紧盯着他的腕子,紧张得很,“我是说,您受伤了?”

“无妨。”萧邃不以为意,没多说什么,只将够下来的东西小心捧着。

“这幅《快雪时晴帖》,还是几年前荣宣长公主赠予本王的。”他目光眷恋,却又豁达,话毕,便将此物大方地递给了她。

她接过来,一脸沉重地抱着,萧邃本以为这样贵重的礼物,怎么也该得来她一句感激涕零了,却不想,默然片刻,她抬起头,却是满眼担忧地同自己问道:“殿下,府中不安全吗?”

萧邃微微一愣。

“放心,府中很安全。”他想了想,伸手在她肩上按了按,“你在本王身边,也很安全。”

“可是……”

你那手上的伤显然不是好来的,不是为人所伤,还能是你自己伤的不成?

她也是此刻方才彻底明白,原来,楚王殿下不是病了,而是伤了……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悄无声息地破开这禁卫重重的楚王府,到你身边行刺?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可萧邃却仿佛在这顷刻之间,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正经王爷,肃声对她道:“好了。不该问的,便不要问。”

裴瑶卮猛地回过神来。

他道:“你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也该懂分寸,知进退。”

“是……”

她低低地应,心里却布满了疑云。

温怜自回京之后,便一直晾着萧逐。好不容易这日她有了兴致,才要吩咐人备车马入宫,这时候,侍女却匆匆来报,说是有宫人上门传信,陛下携业成公主出宫而来,说话便要到了!

温怜挑挑眉,心说,这倒是省了自己一趟脚程。

“怜姐姐!”

裴清檀多年未见她,心中想念得紧,一进门,也不顾什么规矩礼节,张开双臂便奔着她扑来。

温怜眉眼带笑,将她迎进怀里,捏着她的脸颊,“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叫姐姐!叫姑姑!我可不要比你姑姑矮上一辈儿!”

她话音落地,陪伴清檀一道进门的纫雪走上前来,浅笑动容,与她行礼:“奴婢纫雪,拜见王妃娘娘!王妃长乐无极!”

温怜目光微动,竟是亲自上前将她扶起。

“这些年幸亏有你照顾着她,辛苦你了!”

纫雪摇头,“王妃哪里的话,若非有您成全,奴婢也没得这个福气,能侍奉公主长大。”

清檀见此,心头又苦又暖,想着与温怜难得一见,正该是高兴的时候,便连忙凑过来活络氛围,扯着她撒娇,“怜姑姑,姑父说你都回来好些日子了,怎么也不说进宫来看看我?您不想清檀吗?清檀可想你啦!”

温怜宠溺地揉着她的头,“想是想,不过,谁叫我家清檀可怜,被那一方乌烟瘴气的地界儿困着,哪个好人愿意往里掺和?”说着,她目光落到随之而来的萧逐身上,转瞬携上一副冷讽,“皇帝陛下,您说是不是?”

萧逐一身常衣,微服而来,对着温怜的嘲讽,却是早已习惯一般,不与她计较。

“清檀,”他目光温和,一把折扇轻击在掌中,对侄女道:“不许没规矩,给怜姑姑请过安了吗?”

清檀恋恋不舍地松开温怜,后退一步,俯身跪地,端臂行了个大礼。

她真心实意地与她的怜姑姑祝祷,愿她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温怜含笑扶她起来,摸摸她的小脸蛋儿,神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和蔼:“乖。”

这时候,孙持方适时近前,只道陛下与王妃娘娘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叙旧的话聊,公主前些日子还念着岐王府里的海棠,不若便请独觞姑娘引路,带公主去看看?

温怜看着独觞与清檀等人离去的背影,心道,看来岐王府的海棠,还真是被许多人惦记着。

正堂罢了喧嚣,转眼间便又空寂下来。

温怜径自于主位上坐下,携过茶盏,悠悠道:“陛下莫不是也等着看我的规矩呢?”

她这般态度,萧逐依旧不以为忤,从容于下首落座。

“回来这些日子,住得还习惯吗?”

温怜立时一声冷笑。

“不习惯啊!”她作势幽幽叹道:“你看这岐王府里,人面不知何处去,我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在与夫君恩爱相守过的故宅里,过得舒坦习惯?”

萧逐眉头微蹙,许久没有说话。

温怜忽然就笑了。

“萧逐啊!你何必呢?”

她道:“明知来我这里,免不了一场自取其辱,你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又何必上赶子来受我的气?弄得自己不舒坦,我也不高兴……”

“可你还是回来了。”

他语气定定,目光亦是沉沉。

“怜怜,从来我需要你,你都会出现。”他道,“无论你心里有多恨我,你我都是一辈子的兄妹,割离不开的。”

温怜自嘲一笑。

是啊,确实是割离不开,但,何曾是因为表兄妹的情分?

年少时,你野心勃勃,我恃才傲物,一个一门心思奔着王鼎帝座,一个一心一意,只想证明自己才学无双。彼此一拍即合,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真正使你我割离不开的,是那些无辜人命——是那些因你而起,由我亲手造就的孽。

“你需要的何曾是我?不过是我手里的长明剑罢了。”

“汲师叔的造诣胜过我百倍,你有他在侧,还需要旁人?”她满眼皆是嘲讽,“如今长明剑也已不在我手中了,我于你,还有价值?”

扣在扇骨上的手指兀然一紧,他只道:“你安心在尘都住着,长明剑,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给我找回来?”她哈哈一笑,“若然我说,我不会再为你动用长明四阵,那这长明剑即便找回来,你还会交还给我吗?”

萧逐凝望她片刻,蓦地无奈一叹,“怜怜,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比谁都清楚,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我早已回不了头。”

“我也不会回头。”

裴清檀在海棠树下呆到百无聊赖,忽听得那边有人唤了句‘王妃!’,刹那间,她整个人便都精神了起来。

“怜姑姑!”她三两步跑到温怜身边,四下一望,却不见萧逐,不由奇道:“诶,姑父没跟您一起过来么?”

未等温怜说话,她又问:“您二位聊了这么久,都在聊些什么呀?”

“不提他。”温怜拉着她到一旁坐下,给她拢了拢微松的鬓发,“跟我说说,这几年你怎么样,在宫里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你?”

第八章 犹似昨日恨(一)

清檀闻言,脸上笑意不改,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挽着温怜的手臂道:“就我这性子,还有姑父宠着,谁能欺负得了我!”

温怜的脸色却是变了。

宫中的情况,她并非全然不知。瑶卮在时,自有她为清檀撑起一片安逸,可瑶卮走后,梁太后被儿媳压制了这些年,索性便将对瑶卮的所有怨恨妒忌,全都报在了她的这个侄女身上。萧逐呢?不能说他不疼爱清檀,只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养女,宫门深深,他所能照看到的,终究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这会儿她这样问,清檀若能向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娇娇气气地缠过来撒娇抱怨,她心里倒也能安定些,反倒是如此懂事地报喜不报忧,更让她放心不下。

“是么,”温怜作势冷冷量了她一眼:“我怎么听说,年前有人冤枉我家小侄女偷东西,冰天雪地的,就让她跪在园子里受罚呀?”

“……至于年后,那更好了!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拿女儿家名节做文章,攀诬我侄女与外男私相授受!你那姑父可是真宠你!学起那贾充来是半点不含糊,拿你的终身大事来遮丑,就这么把你给许出去了?”

清檀面色微微一僵。

在昭业寺时,裴瑶卮曾特意与温怜说过清檀许婚相垚的事。

以今日楚王妃的身份,她纵然有心,却也不能随意置喙业成公主的婚事,只能仗着三年孝期的空,以图来日。反倒是温怜,即便没有瑶卮的这份儿嘱托,她也见不得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受委屈。若然清檀当真另有所爱,对这桩婚事不满,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清檀低头忖了忖措辞,方才笑嘻嘻地与她哄道:“怜姑姑,您别生气,其实说起来,那所谓的私相授受,宇文柔倒是也没冤枉我,我确实叫人给相家二公子送东西来着……”

跟着,她便将当时握着舅公的手札,胁迫相垚带自己出宫之事,从头到尾都与温怜说了。

谁料温怜听罢,半点没说消气,反而愈发搓火了。

她冷哼道:“怎么着!我侄女千尊万贵,如今竟连出个宫门看朋友,都得耍心机使手段?你这姑父究竟是接你进宫教养,还是接你进宫坐牢?”

这下子,倒是弄得清檀哭笑不得:“怜姑姑……”

独觞从旁端了茶来,笑劝道:“主子,您也消消气,别吓着公主!”

浑骂了一通儿,多少算是出了点气,温怜缓了半刻,忧心悄悄地拉过清檀的手,认真与她问道:“清檀,你跟我说实话,出降相垚,你乐意吗?”

清檀张了张嘴,尚未回答,温怜又道:“以你姑姑的名义,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不准委屈自己!”

清檀目光暖暖地望着她,心里涌进一股久违的温热。

在宫中,她与繁昌长公主萧姈,算是适龄好友,但长公主毕竟是梁太后之女,顾及着母亲,也不敢与她太亲密;

贤妃娘娘呢?她是姑姑的好友,自年前从玉泽宫回来之后,对自己总是多番照拂。但是,她终究姓相,有一重门楣要顾虑,再怎么样,也不能事事为自己周全。

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别人的恩德,不论深浅,皆是恩德,她是铭记在心的。同时,她却也看得很清楚,从姑姑离开的那一天起,赫赫帝宫,自己能全心依傍的,只有自己。

但如今温怜姑姑回来了。

自己说着欢喜的话宽慰她,她听到的,却也都是自己的委屈。谁能不期待这样的全心全意?

清檀向旁边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退下。

“温怜姑姑,您放心,清檀真的不委屈。”她软软地依着温怜,低声道:“与相家二公子的婚事,不能算是十全十美,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您别怪姑父。”

温怜眉目不舒。

“不是十全十美,你还心甘情愿?”她沉沉道:“你跟我说,你心里的十全十美是谁,有怜姑姑在,定然为你成全!”

清檀却是摇摇头。

她目光直愣愣地远投出去,想着一句十全十美,一时间,仿佛便有一人迎着视线缓缓而来——

踏着浓浓海棠色,风姿磊落,玉质翩翩。

她道:“那个人……可我对他来说,不是十全十美的。”

温怜豁然开朗。

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

“不怕!”她骄傲了一辈子,素来是迎难而上的性子,此间立时劝道:“小丫头,可知这世上还有日久生情一说?今日不是又如何?我家小侄女这样出挑,还怕没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日么?”

会有那一日吗?

清檀不是从没想过如此,但是,就为他心里那人的身份,她也不愿去冒犯挑战。

半晌,她忽然同温怜问道:“怜姑姑,你说,我像姑姑吗?”

温怜一怔,拉过她细细端量半晌。

容貌眉眼,只是依约有些一家人连相罢了,至于脾气性情……

温怜一叹,“你不像十几岁时的她,倒像她二十来岁时的性子。”

十几岁的裴瑶卮,傲气潇洒,随心任情,敢在东宫求娶时直言一句‘不如为妓’,而二十来岁的她,入主长秋,一身贵极,却也再无鼎贵家门可堪倚仗。

此时的清檀,便如同那时的她,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能凭一身凛冽风骨,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可清檀在听完她这句话之后,却是满脸的苦涩。

她与温怜,没有秘密。

于是她说:“就是这样啊……我心里的人,他的十全十美,是二十来岁时的姑姑,便是真有金石为开的一日,我又如何敢信他念的是真正的我,而非像姑姑的我呢?”

她说,我不愿冒犯了姑姑,亦不愿折损了骄傲,是以,相垚,很好,来日成婚,我会全心待他,即此一世。

而此刻的温怜,心底却已是噼啪作响。

——瑶卮与温怜,亦没有秘密。

那日在昭业寺,她那挚友便曾告诉过她,清檀心里的人,大概是相婴。

四月末时,北境传来了一桩大事。

——先帝皇六子吴王萧遏,悔婚北林赵氏之女,私娶家婢,遥上奏表,请诏册妃。

此事一出,莫说物议如沸,便是裴瑶卮在府中听了,也一腔子怒气没地方撒。

“这下好啦!”

顾子珺坐没坐相地倚在栏杆边上,一脸幸灾乐祸地与萧邃多舌:“吴王这么一悔婚——且悔的还是赵家的婚事——外头人都在传呢,说是一家子兄弟,做弟弟的也来步哥哥的后尘!只是,当年楚王殿下为毁裴氏之婚,失了东宫储位,却不知此番吴王殿下弃贵女而娶家婢,天子一怒,又该付出点儿什么代价?”

萧邃摆弄着一张七弦古琴,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嗤笑一声。

“天子一怒?”他淡道,“萧遏与赵氏结仇,萧逐该龙颜大悦。”

顾子珺挑挑眉,笑得玩味。

这道理,萧邃明白,他也不糊涂。

吴王乃是先帝正儿八经的皇子,生母樊氏,在先帝一朝位列二品充仪,晏平元年晋淑太妃,如今已然故去了。萧遏小萧逐三岁,武耀十六年时,二人同时封王,说起来,也算平起平坐。

昔年两王争位之前,萧遏便已先一步北上就藩,至今十数年,其在北境封地,可谓经营良久。这样的人,若然没有此番悔婚之事,待来日与一等显贵的赵氏结亲后,必将成为萧逐的心腹大患。

北林赵氏,虽已淡出朝野,但根深蒂固,论及富贵与积威,无人能及。是做天子的肘腋之患,还是与这样的一族高门结仇?

萧遏的选择,很明白。

萧邃徐徐虑道:“老六此举,若为避祸,倒是当真狠得下心。”

顾子珺却说:“可若只是一时之避,背后另有图谋的话……”

两人目光相撞,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这时候,外头远远传来些声响,顾子珺转眼望去,便见一女子疾步而来,身量窈窕,却气势如虹。

章亭侯小小年纪时,便追随太子殿下左右,见惯了人间美色,饶是如此,待看清这一身火气的女子时,他也不由一怔。

像,是真像。

虽不及曾经那人美艳,但于当今天下,恐也不会再有能出其右的皮囊了。

“这位便是王妃娘娘吧!”手中折扇悠悠打了个转儿,顾子珺回身看向萧邃,拱手贺道:“殿下好福气,可是得了位绝色佳人呢!”

裴瑶卮来得急,没顾上浴光殿还有旁人,乍见这人,蓦然一愣,想了想,却福至心灵。

她福身见礼,“章亭侯有礼。”

顾子珺微微一讶,笑意深长:“王妃很聪明呢。”

萧邃见她这般神色,颇为上心,“出什么事了?”

顾子珺素来是有眼力的,未等王妃说话,便已先行出言告退。

瑶卮与他别过,上前直言问道:“吴王毁了与赵氏的婚约?”

萧邃不由蹙眉。

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明着失态。

但是,为吴王?还是为赵氏?

他重新坐回去,长指覆上琴弦,悠悠道:“你很关心?”

第八章 犹似昨日恨(二)

裴瑶卮当然关心。

自己的亲表妹,遭遇萧氏男儿的悔婚另娶,似曾相识的路数,似曾相识的耻辱。

这件事便似一记闷棍,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回了十年前。

她不知今日的表妹沅珈,是否也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闺中待嫁时,满腔欢喜盼白头,骤闻悔婚讯,只余一片芳心碎满地?

她义愤填膺处,恨不能活剐了萧遏,可眼前这人,却一味地置身事外,熟视无睹。

“殿下难道不关心?”萧邃如此这般,愈发惹得她怒火煊赫,一时忘了‘相蘅’的身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呵,我倒忘了,吴王殿下这般,可不正是效仿兄长才有的作为?当算是楚王殿下教导有方啊!”

萧邃挑眉,抬眼看向她,只见女子一向温和柔婉的眼眸,此刻却是锋芒毕露,极尽倔强。

这副目光,配着这张脸,一下子便送了他一记恍惚。

“你再说一遍。”半晌,他道,语气冷静,不带半点情绪。

裴瑶卮只当他气着了,换做往常,她自然不会这般惹他,但事涉旧伤,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了‘翻旧账’这三个字。

“再说一遍?”她冷笑,“殿下要我再说一遍什么?是说吴王殿下好教养,有学有样,还是楚王殿下开了先河,上梁不正?”

萧邃没有动怒。

甚至于,他眼角眉梢,竟依稀可见一丝莫名的笑意,如同忽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

“你是为裴瑶卮不值吗?”他缓缓起身来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定定地问:“你恨本王?”

裴瑶卮脱口失笑。

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感觉,很是稀罕。

过近的距离,她深吸一口气,昂然抬首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殿下以为呢?”

“你曾说你对我铭感五内,一心认我为夫君,夫唱妇随。”这会儿,他唇角微弯,笑意已然轻显,说到此处,还有意点了下头:“本王差点就当真了!”

裴瑶卮沉默了。

这些表忠心的场面话,她当时不过顺嘴一说,而今被他这么一转述,却让她难以平静。

片刻之后,她齿间都有些颤抖,问道:“殿下以为,爱恨不能共存吗?”

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萧邃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一段时光,不觉之中,已坦然一颔首。

“爱恨可以共存。”他无端呼出口气,转而问道:“也便是说,你为裴瑶卮恨我,为自己爱我?”

萧邃自己不知道,他只用这几个问题,便在裴瑶卮脑子里熬就了一锅粥。

一时之间,昭业寺中温怜的那些话、十年前太子悔婚时的种种,毫无道理地悉数涌入她脑海心间,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恨,自然是恨的。

爱……

她眼睑发颤,强自镇定着,问他:“殿下这些年,可曾有一时一刻,为当年所作所为后悔过?”

萧邃蓦然一顿。

她像是借着这个问题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回过神来,讽然一笑,继续道:“其实想想,即便是个不喜欢的女人又怎么样?您是男子,大可以有无数个女人。但凡听了先帝的话,好好地把她娶回家去,皇位,又岂会落入他人之手?”

主动朝他逼近一步,她还在问:“您冲冠一悔为红颜,不觉得不偿失吗?即便您当真看中了裴家二公子之妻,只要能忍耐到登临大宝之后,还怕没有机会如愿以偿吗?”

萧邃退了一步。

目光在她脸上徘徊片刻,他猛然转身,用力闭了下眼。

她听到他慢声说:“我与她的事,你不知道,也不会明白。”

裴瑶卮心道,我不明白是真,但你与她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确实是不明白,”她嗤笑,“吴王今日此举,尚可以避祸解释,可当您当日之举,难不成是介意裴氏门庭,不愿娶他家的女儿做妻子,怕来日外戚坐大不好掌控吗?”

前头半句是实情,后头半句,仍是讽刺。

其实当年的事,她并非从未有过疑虑。

早年事发时,她以为太子爷素为先帝特所钟爱,是以才养出了一副无所顾忌的性子,一心只凭好恶行事,既移情,便悔婚,全然不将大逆不道四个字放在眼里,只以为父皇还会如往昔一般,一味纵着他,宠着他。

但后来,太子成了楚王,皇帝成了先帝,萧逐登基,以那般的雷霆手段打压他,无数次妄图除掉他,他却又全都有惊无险的挺过来了。至于今日,还经营出了堪与当庭抗衡的庞大势力。这些,又岂是脑筋不清楚之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前后透着矛盾,前世时,她想不出结果,却又不敢深究,生怕这点子希望追查到最后,得来的,仍只会是绝望。

恰如她此刻望着萧邃的背影,眼中同时包含着星星点点的期盼,与无边无际的恐惧。

“难得你有这等见识……”萧邃低低一叹,目光远远挑出去,沉吟道:“你想知道,本王可以告诉你,我从未以裴氏为患。”

裴瑶卮心头狠狠一动,唇瓣数翻开合,方才一字一句道出:“可裴家父子三人之死,皆始自当日太子悔婚。”

——所以,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能给我一个,彻底放下过去的机会吗?

你能告诉我,你对潘恬……

“嗯。”萧邃极缓地点了一头,字字轻定:“齐、顺二公之死,皆始自当日。”

之后,再无他言。

裴瑶卮亦是无话可说了。

没有解释,只有这一句承认。

这全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即便,没有解释也罢,他怎么就承认了呢?

他应该不承认,应该责骂自己,应该惩处自己。

他应该为着自己对裴瑶卮的在意、对裴氏一族的在意,狠狠发难。

他就这样承认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连恨意都变得这样没着没落。

恍惚之间,萧邃忽然转过身来,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裴瑶卮脑中一白。

他松开了她。

“回去吧,吴王与赵氏之事,听过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赵氏懂得避祸,不会是第二个裴氏,至于赵家姑娘,她也不会是第二个裴瑶卮。”

他说:“没人会是第二个裴瑶卮。”

裴瑶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合璧殿的。

不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龙颜大怒的消息。

皇帝重斥吴王,拒下册妃诏,圣旨明谕,不准吴王之妻名入玉牒,即便来日诞下子嗣,也只能等同于婢妾所生之子,无袭爵之资格。

除此之外,亦遣派钦差,携厚赏远赴北林,对赵氏一族加以安抚。

“听说外头这几日为吴王的事闹腾得紧,怎么我看着,咱们娘娘心情也不好?”

合璧殿外,轻尘与妧序凑在一处浇花,说话间,她回首朝殿中觑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向妧序问道:“姐姐跟着娘娘时间长些,可知娘娘这是为着什么伤心呢?”

妧序心里也糊涂。那日主子独自去了趟浴光殿,回来便一直这般情绪不高,偶尔更会有些浑噩失神之态,她着急,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然而每每一开口,却都立时被主子一言截断了后话。

“唉……”她低低一叹,只能随口敷衍:“天气渐渐热了,原本人就犯懒,加上殿下这些日子忙,不常过来,娘娘闲着无趣,神思倦怠也是有的。”

轻尘默默记着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外头婆子抬进来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海棠,说是积阳郡公府上才派人送过来的,此外,还有世子的一封家书,都是给王妃娘娘的。

妧序心中一喜,赶着着人将东西送进了内殿,裴瑶卮一见那白海棠,脸色便微微一顿。

——北林的白海棠,天下称绝。

“这白海棠发得好,还都是含苞待放的呢!等过两日开了,娘娘看着定然喜欢!”妧序说着,又恭敬递上一封信去,“另外,还有世子的一封家书。”

裴瑶卮将书信展开,便见相婴其中写道,这北林来的白海棠,愿能宁她心绪,予她愉悦安逸。

他还说,他已自请随钦差北上,探慰赵氏族中,待回京之后,便会来与她见礼问安。

裴瑶卮郁郁了多日的脸色,在相婴的这封信中得到了片刻稍释。

她不觉将信覆在心口,走近那盆白海棠,伸出手来轻轻抚上那花苞。

妧序见她脸色稍霁,知道世子的礼送到了她心坎上,紧着趁势宽慰道:“都说北林的白海棠独步天下,奴婢倒觉得,未必比得上世子千挑万选送来的这一盆呢。”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浅浅笑道:“世子的心意最好,旁的,自然都是比不上的。”

主仆俩说话间,身后却悄然来了一人,将她这句话听到耳中,随口便问:“是么。”

裴瑶卮惊回眸,竟是萧邃恍然而至。

妧序慌忙行礼,萧邃打量着那盆白海棠,随便挥了挥手,她便识趣退下。

自那日浴光殿一番风波之后,裴瑶卮还是头次见他,掐指算来,也有八九日光景了。

“殿下怎么来了?”她倒是无甚尴尬,只是语气也不似往日温柔,轻淡淡道:“青天白日的,前头公务不忙?”

第九章 那堪和梦无(一)

前一刻,她看着白海棠时,神色还温温婉婉的,很是恬静,此刻对着自己,倒是变脸变得很快,活脱脱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邃品着她的这些变化,心头滋味复杂,却终究是朝着欢喜的方向行进。

“公务要忙,家务也要忙。”他朝她手里的信纸上瞟了一眼,语意不明道:“长初倒是知你心意,你这头才为赵家姑娘鸣了不平,他这白海棠便赶着送来给你宽心了。”

裴瑶卮怀疑他偷看了自己的家书。

她佯作无事,仔仔细细地将书信收起,口中道:“自家兄长,自然要比别人寻常人知心些。”

自家兄长……萧邃眯了眯眼。

她回身问:“殿下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没事就不能来?”

裴瑶卮蹙了蹙眉。

一时间,她只觉眼前这人似乎同过去……不一样了。

又像是,同很久很久之前,有点像了。

“咳,”她掩饰般的嗽了一声,“若是无事,殿下请自便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话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这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萧邃心中感叹一句,却不再逗她,叫了声等等,便道:“宁王叔有恙,府中报了病势危急,宫里太医已去了两拨,都不见效,本王业已请旨带同一元先生前去宁王府探望,皇帝也允了,说话便要启程。”

宁王殿下病了?

裴瑶卮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一道阔别多年的身影,愁上眉头。

宁王萧惊池,乃是先帝同胞亲弟,与瑶卮先父、故怀国齐公裴稀私交甚好。瑶卮幼时,宁王长居京中,她与自己的两位兄长,都是宁王府中的常客,论亲戚,她还要唤这位殿下一句堂姑父,如今闻他重病,自是叫她放心不下。

她忖了忖,问道:“听闻宁王殿下是先帝幼弟,年富力强,怎地会生如此重病,竟连太医都没法子了?”

“前年夏天,东南疫情蔓延,宁王叔奉旨前去治疫,治了大半年,疫情倒是稳住了,但王叔却不幸染疾。”萧邃轻叹一声,“后来虽则治愈了,但从那以后,王叔身体便一直不好,动辄病痛……”

他说着,心思一收,对她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时回返,你……”

话说到这儿,却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蓦地打断了。

“殿下!”轻尘人未到,先是高昂一语,跟着端茶进来,奉到萧邃面前:“您喝茶!”

她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打断了主子说话,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叫人都不好意思训斥。

萧邃蹙了蹙眉,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瑶卮压了压声音,吩咐道:“轻尘,下去吧。”说着,还递给她一个‘不准胡闹’的眼神。

谁料,这丫头对她的劝退熟视无睹,反而回以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意气拳拳,仿佛是在说:娘娘放心,有我呢!

娘娘一点都不放心。

“奴婢刚进来时,听说殿下要出门?”她笑眯眯地看着萧邃,倒是一点不怕他的样子,“还是殿下想得周到!知道王妃娘娘这几日心情不好,便这样费尽心思地张罗着带娘娘出游,真个是难得有心郎呢!”

裴瑶卮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期然与萧邃对视一眼,赶在对方发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之前,连忙出口斥了句:“轻尘!”

她严肃道:“不准胡言!宁王爷病了,殿下正着急呢!”

轻尘微微一怔,小脑袋里不知想了些什么,转瞬便又精神了:“奴婢失言了……不过,殿下也不必这般担心!宁王殿下福泽深厚,又有您如此上心,只等带了一元先生过去,任他什么顽疾沉疴,还不都是手到病除的事儿!”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王妃,接着道:“依奴婢看,殿下与宁王殿下如此叔侄情深,宁王殿下心里自然也记挂着殿下呢!若然病中,能见到殿下与王妃新婚燕尔,伉俪情深,说不得做叔叔的一高兴,就连一元先生的灵丹妙药都用不上了!直接就痊愈了呢!”

“宿轻尘!”裴瑶卮都听不下去了,连声低斥道:“越说越上劲头了!还不快退下!”

轻尘扁了扁嘴,却对她的眼色全然不顾,只一味去等楚王殿下的答复。

萧邃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淡淡道:“王妃,你的这个丫头,嘴太快了。”

裴瑶卮登时起身,双手叠在身前,低眸告罪:“殿下恕罪,轻尘于妾有救命之恩,妾喜其伶俐,平日多少宽纵些。”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您别生气,妾往后定当好生管教她。”

殿中一时无声。萧邃走到那盆白海棠前头,驻步垂眸,就那么站了许久。

“殿……”轻尘揣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傻愣愣地就要上前,却被裴瑶卮用力一扯,给拽回了身边。

她瞪着这丫头,低声恐吓:“再不老实,罚你不准吃晚饭!”

轻尘委委屈屈地扁起了小嘴。

那头,她们主仆目所不能及之处,萧邃不意勾了勾唇角。

要带她一起上路吗?

小丫头说得没错,宁王叔这些年,的确很是关心自己的婚事,原本,待来日回北境时,他也是打算带相蘅绕道去一趟陵城,给宁王叔见一见的。只是眼下之事来得突然,路上预备得不周全,他自己匆匆上路不怕什么,若是多带一个她,万一遇上点什么事……

他收敛神色,侧目微抬下颌,蓦然问了句:“嘴这么快,却不知收拾起行李来,手上是不是也能这么快?”

轻尘反应过来,顿时眉开眼笑地应:“是!奴婢这就去给娘娘收拾!保证不耽误殿下行程!”说罢,便兔子一样地跑去寝殿里收拾了。

反倒是裴瑶卮意料之外,没想到他真为着轻尘这几句挑唆,便答应了带自己上路,“殿下……”

“不是心情不好么?”回头见她一副怔怔的样子,他道:“此去陵城,道上六七日路程,权当散心罢。”

半个时辰后,楚王府驶动车驾,一路出城,朝着宁王殿下的封地陵城,南行而去。

裴瑶卮心里也明白,虽只有六七日路程,但路上难保平安。萧邃因带着她,特意嘱咐尉朝阳多带了两队卫从,饶是如此,才出京畿,紧着便遇上了一拨刺客。

马车外头,杀伐声簌簌沙沙,马车里头,萧邃低眸把弄着手下古琴,眉目无绪。

裴瑶卮看着刺客死了两个,放下车帘,有些烦躁。

忽听他淡声道:“跟在本王身边,这样的场面,你要习惯。”

“刀剑声太吵了,不好听。”她说着,垂眸看了眼那琴弦上的一双长指,试探道:“殿下这把琴,调了许久了,不若起弦驱一驱外头的纷扰如何?”

萧邃抬眼淡淡朝她一瞥。

“自己心里不静,即便圣乐入耳,也照样是纷扰。”

裴瑶卮一怔。

萧邃说是这样说,到底没有驳她驳得太彻底,略微一顿,便见长指翻飞,悠悠奏来一曲《梅花三弄》。

琴音落地,外头的兵戈声便也停了。

尉朝阳收剑回鞘,在外回话,只说一切稳妥了结,请殿下放心。

萧邃淡淡应了一声,便指继续启程。

车轮一动,裴瑶卮陷在曲中的心神缓缓回笼,她寞然一笑,出口不乏哀婉:“桓子野一往情深,琴曲悠扬,然终究不是笛音,便是青出于蓝,也到底失了原味。”

萧邃将琴收在一边。

“念旧是好事。”他饮了口茶,缓缓道:“但若为着念旧而固步于当下,不肯前行,你说,哪多哪少?”

她叹了口气,想着想着,却又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挂着旧恩,为裴瑶卮念旧,殊不知,我就是裴瑶卮啊。

“这话我原样送还给殿下。”她眼中有深意,含笑与他对视:“您对过往的固执,恐怕不甚于我。”

否则,也不会为着潘恬,直到今日方才娶了自己这么个嫡妃回去当摆设。

萧邃在她的目光中微微一顿,半晌,释然一笑。

“医不自医,古来如此。”他道。

当晚入阳谱郡,当地太守一早得信儿,早已将府中收拾出来,供楚王夫妇下榻。萧邃却不愿麻烦,拒了人家的好意,只吩咐一众随行人马歇在宾馆中便是。

“奇怪了……”夜里,轻尘端了水进来伺候王妃洗漱,一边絮絮说着自己的疑惑:“娘娘,殿下说是不愿麻烦,可太守府上一早已经安排好了,只消入住便是,如此特意拐个弯歇进宾馆中,人家还要现收拾,岂非更是麻烦?”

瑶卮就着温水洗了把脸,笑道:“你刚才出去取水,见到什么?”

轻尘想了想,如实道:“见外头人来人往,很是忙乱。”

“就是越忙越好。”她笑意深长,“住进太守府,见到的,都是人家想让你见到的,哪像如今这般,忙乱之中,所见所闻,才都是些真东西。”

轻尘想了想,忽然唬了一跳。

“娘娘,您难道是说……”她往外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这阳谱郡里头……有问题?”

第九章 那堪和梦无(二)

阳谱郡,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问题。

连尘都天子脚下,也有乞儿贱民,可将暮时进城,裴瑶卮冷眼看着,这阳谱郡治所隆安城中,却干净得一尘不染,到处一派欣欣向荣,放眼看去,尽是些笑逐颜开的老百姓——

“若这茫茫红尘之中,当真能有这样无忧无虑之地,早该拔地升天做了新瑶池了。”

裴瑶卮话音落地,有人在外叩响了房门,轻尘回过神来前去开门,却见来人是尉朝阳。

“王妃,”尉朝阳就站在外头,隔着房门与她见礼,“殿下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忙,特让属下前来告诉王妃一声,请您不必等了,早些安睡。”

裴瑶卮来到门前,左右一看,见尉朝阳这一来,又给她房外添了好几个护卫,心里渐渐有数了,“我知道了。劳烦足下回去,代我转告殿下一声,请殿下务必万事小心,莫要被疯狗咬了才是。”

尉朝阳神色一动,躬身行礼,承命而去。

轻尘将房门关紧,回头问她:“娘娘!莫不是要出事?”

“瞧你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倒像是盼着出事儿似的!”裴瑶卮说着,叫她将备在一边的寝衣收起来,另取了套常衣换了,便就这般和衣而卧。

“过来,”她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板,“左右他不回来,今夜不太平,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轻尘倒不扭捏,脆生生应了句‘是!’,便也学着她的模样,换了身干净衣衫,到她身侧卧下。

后半夜时,外头传来锣鼓声,轻尘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细细听去,便在满地喧哗中听到了‘走水’二字。

裴瑶卮随后转醒,这时已有护卫在外头敲门,语气急促,说是请王妃即刻去前头暂避。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下床踩上鞋,便领轻尘出了房门。

到了萧邃那里方才知道,原来走水的并非宾馆之中,而是隆安城外十余里的一片深山老林——换句话说,就是起了山火。

裴瑶卮在门外顿住脚步,只见里头,尉朝阳等人正在跪求楚王殿下离城避难。

“殿下,素来山火蔓延之势极快,如今情况不明,还请殿下立即动身撤离,以图万全!”

萧邃双目怒瞪,一身的戾气,“你能把全郡百姓都给本王撤走,再来同本王说万全!”

“殿下……”

他一掌击在案上,怒喝道:“不必再说了!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带着你的人出去做事!”

尉朝阳踌躇半晌,咬牙应了句是,回身大步而去。

门前碰上楚王妃,他微微一愣,匆忙间,压低声音对她道:“王妃劝劝殿下罢!”

裴瑶卮往里看了一眼,远远的,都险些被萧邃那一身火气燎了眼,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

“你只管做你的事去,殿下会平安无事的。”

她说罢,提起衣摆,来到他面前。

目光落到她身上,萧邃强自压了压火气,但却没什么大效用,他匆忙嘱咐:“我已调派了随行卫从,连夜护送你们与一元先生离城继续南行。”说着,他招手叫来个人送她去前头,“这里不是你呆的地儿,快走!”

“一元先生身负重任,自是要走的,只是……”她话锋一转:“与全郡百姓共进退,这可是青史留名的事儿,殿下要做英雄,妾夫唱妇随,自然也不能做孬种啊!”

她话音未落,便见萧邃脸色一变:“相蘅!”他暴躁之中,只觉怒火有些压不住了,“不准胡闹!向来山火来势汹汹,从不是好处的,你一个女人……”

裴瑶卮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脸上还带着点得意的浅笑:“殿下有这个功夫与我磨嘴皮子,不如交权与我。”

她将他适才说尉朝阳的话与他还来,萧邃一时语塞,旋即,便见她眼里透着坚定冷静的力量,对自己道:“您只有一个人,随行可用之人亦不多,这慰勉安民之事,便让我来为您影助罢。”

他脑中一恍,不合时宜地闪过她不久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昔日魏文帝定为嗣,郭后有谋,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虽不才,亦当为夫君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裴瑶卮像是猜到他想什么一般,近前一步,又道:“我如今再加一句——刀山火海,王爷要留,我一定不走。”

一句话温然道来,不磅礴,也无气焰,却似在他心上也点起了一簇星火。

接了萧邃手令,她脚下匆匆,带同轻尘出门。轻尘却一反常态,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娘娘,这山火真不是好相与的,您为何不劝殿下快些离开?”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他心系百姓,不愿离开。而此时此刻,身为楚王,他更是不能离开。”

眼下火势才起,他若是当即狼狈逃窜,难免会失威失信于天下,更有甚者,如今来龙去脉尚未清晰,若然让有心人借此事钻了空子,设计与楚王府为难,少不得会是一场风波。

终归,不到千钧一发生死一线,他留下,总是要比离开更有好处。

这慰勉安民之事,裴瑶卮一个做过数年国母的人,处置起来是游刃有余,唯一的奈何之处,便在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她带着人,在前头不眠不休地调停,又是联络城中富户周旋,又是亲赴粮仓清点存粮,又是城中各处盯着搭建粥棚、安顿难民的事,轻尘从旁看得直心疼,好不容易各项大小事宜初具模样,已是三天之后。

“娘娘,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您还是快回去歇一歇吧!”从难民所出来,裴瑶卮还来不及吩咐什么,便见轻尘皱着小脸,满是担忧地从旁劝起来,“您看您这几日,事事亲力亲为,半刻都没合过眼!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呀!”

能不亲力亲为吗?

裴瑶卮心头一叹。这几日她虽未与萧邃照过面,但手下往来间,她也听说了个大概。

此番山火之事,牵连出一桩贪墨大案,内情深重,萧邃在前头动怒,从太守往下,追追捕捕,大官小吏扣了一大堆,哪还分得出多余的人给她调用?这也就是今日,京中调来的人到了一拨,方才暂且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好啦,”她安抚地朝轻尘笑笑,揉着太阳穴道:“知道你担心,别说我了,这几日你跟着我忙前忙后,何尝不辛苦?我也心疼你呢!好在这会儿有人可用了,我也放心些,先回去罢。”

轻尘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吩咐车夫回宾馆。

两人回到宾馆时天还亮着,裴瑶卮洗漱一番,卧在榻上睡了片刻,却因心里记挂着前方之事,没多久便又醒了。

醒来时,轻尘早已不在房中,顺窗望去,头顶已是夜色。

屋内灯火幽幽,她听着外间书房里似有声响,举灯而去,便在书案前看到了萧邃。

案牍劳形,楚王殿下眼底透着一层乌青,眉间还久久不豫。

她在格门前顿下脚步,静静望了他许久,想起那夜他发火时的样子,不觉恍惚起来……

他若是做了皇帝,应该会是明君吧。

好半天,将这些无用的思绪清出去,她回头在房中添了几盏灯,取了鼎香炉来,点上了一剂安神香。

她捧着香炉进了书房,萧邃鼻尖一动,眉头又深了些,只让她带着香炉回寝阁里睡去。

“您有几夜没睡了?”她充耳不闻,仍是来到他身边,就将香炉放在书案上,“前头山火尚未完全熄灭,您难不成,是打定了主意熬着自己,要与山火同归于尽吗?”

“啧……”他原本已觉精力不济,她这么一言堵来,愈发弄得他思绪跟不上了,“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没办法,她心道,谁让你越来越不让省心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仗着谁报仇去?

她索性更大胆了些,直接将他手下的公文反扣到案上,“大小官吏,该抓该扣的,如今都在牢里关着呢,您就是晚几个时辰发落,他们也跑不了!”

两道目光僵持了许久,最后,还是楚王殿下退了一步。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狠狠捏了捏眼角,满身的疲惫直到这时,方才终于顺势而出。

裴瑶卮犹豫了片刻,缓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按上他的太阳穴。

萧邃这几日,不只是累,更多的还是气。

事情一出,李寂第二天便被他传来调查山火之事,这两日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了个分明。

缘系去年东南一带旱灾,到年前,一直都有难民北上求生。朝廷派了赈灾的钱粮下去,这阳谱郡因位在京畿附近,更怀有疏解难民,免其大量涌入帝京的重任。谁料,太守与一众官吏狼狈为奸,中饱私囊,对上却谎报太平。

直至此番楚王突赴陵城,途中必定经临阳谱郡,然而,光是隆安城中,都还有许多难民不得安置。太守心知若叫楚王殿下见到这等场面,自己必将大祸临头,为自保,这些脏心烂肺之人索性暗中下令,大肆捕杀难民。

杀人便要弃尸,西边那片深山老林,自然成了首选之地。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手底下人做事不干净,有几个没死绝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与那些走狗拼斗起来以图自救,却在慌乱之中打散了火把,由此酿成一场大祸。

“你前几日还曾说过福祸相依,这回倒是又应上了。”萧邃沉声一叹,缓缓道:“若没有这场大火,还不知这起子狗官手底下,还会做出多少天地不容之事呢……”

她轻声道:“好在近来天气干燥,风势也不甚大,此番山火,受难之人虽不算少,但与后患相比,还是能叫人松一口气的。”

她说着,见萧邃双眼微闭,似是有了睡意,便撤了双手,劝道:“去榻上睡一会儿吧。”

这回,他没有再拒绝。

书房里自有一副供人小憩的罗汉榻,裴瑶卮给他取了床被褥,看着他安顿好,便要离去,然而,一步尚未迈完,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她一惊,低眸看过去,只见他还阖着眼,口中却低声道:“在这儿陪我一会儿。”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挪出了半块地方,意思不言而喻。

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回了,可这次她却格外纠结起来。萧邃等了片刻,却不见她动作,双眸一开,缓缓朝她睨来——

那眼风清幽沉静,无端叫她心尖一麻。

裴瑶卮不知自己慌个什么劲儿,蓦然转身,背对着他躺了下来,脸上的一抹绯色也跟着隐在了灯火之中。

安神香伴着天边月色,徐徐送到他周围,万千安逸,却压不下连日来,身边这人在他心里搅动起的波澜。

不服命令时的坚定固执,安顿难民时的事必躬亲,还有一回又一回叫人恨不起来的胆大妄为。

太像了。

像到,他开始有些害怕。

萧邃对着她的背影,半晌,抬手搭上她的腰肢。

她不负所望地一哆嗦,身后紧接着便传来了他的一声低笑。

被耍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下恼怒。

他还在问:“胆子不是很大吗?”

她没好气儿地扔回一句:“不怕狗,还不怕狼吗?”

“嗯?”

“……郎君的郎。”

萧邃的手落在她身上,一直未曾挪去,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裴瑶卮屏息凝神,整个人都紧张无措着,许久之后,忽听他道:“胆子大,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愣。

他又道:“只要心不坏便是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话想问,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第十章 猝然遇飞祸

裴瑶卮睡得不安稳,没一会儿便醒过来了。

身边的人还在睡着,她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想把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这人却似被惊动了一般,虽未转醒,但眉间一蹙,脾气不大好地将她往回一捞,眨眼间便叫两人贴得更近了。

这叫什么事儿。

她自己觉没睡舒坦,脾气也正差着呢,若非想着他劳心伤神时的模样,心里实在有些同情,这会儿恨不能直接把他掐醒。

她正径自闹心着,目光无意间落到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整个人却是赫然怔住了。

适才这么一折腾,萧邃袖口处的衣料蹭上去一段,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小臂,就这方寸之地,却是交错纵横,遍布着许多道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伤疤。

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伸了手去,将他手臂握着,凑近了自己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上回他‘生病’,自己见他腕子上缠了纱布,还以为是有多厉害的刺客潜入王府,伤到了他。如今看来……

这世上哪有这样厉害,能一而再再而三中伤楚王殿下的刺客?更不提这所有的伤口还都集中在手臂之上。可若然不是刺客……

总不会,真的是他自己干的吧?

这样想着,裴瑶卮不由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缓缓朝他看去。

睡梦中的人,眉间萦绕着愁云,心思极重。

她过去也曾听闻过,有些人心中苦闷到了极点,难以纾解时,便会自伤身体,以图一时发泄。只是萧邃……不会吧?

有什么事,能把他逼到这份儿上?

可若非如此,这些伤疤还能有什么解释?

她心头一恍,脑子里便又想起了那个人——潘恬。

会是为了她吗……

这时候,萧邃动了动手臂,裴瑶卮一骇,登时松了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辰了?”

她趁势翻身下榻,清了清嗓子,道:“才三更天,再睡一会儿吧……”

萧邃捏了捏眉心,摇了摇头,起身时却对她道:“你再回寝阁里睡一会儿,前头的事自有人看着,不必担心。”

裴瑶卮微微一怔,摇摇头,目光追在他手臂上徘徊,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问一问他,可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他若是想告诉自己,那日便不会任由自己误会府中进了刺客了,现在问他,问什么?

问你手上的伤,是不是为着纾解苦闷的自残?还是问你的苦闷所在,是不是潘恬?

潘恬……这个名字,这个人,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那段不堪回首。

“你怎么了?”萧邃看出她心神不属,关切道:“不舒服?”

裴瑶卮摇摇头,这会儿忽得想起来,却不知他身上,除了左臂,还会有别的地方,也遍布着这样可怖的疤痕吗?

萧邃眼睁睁看着她的目光从迷惘,渡到担忧,最后看向自己时,哀怨里糅杂着恨恨,倒是一时半刻将他给弄懵了。

他眉间不展,“你……”

才说出一个字,却被外头的敲门声打断了,

前头出了些急情,李寂赶着过来将他叫走了。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回过神来,从杂七杂八的情绪中抽身,手指拂过榻上的余温,心里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越线了,她暗暗告诫自己。他的事情,自己不该多闻多问的,若存得住一份相敬如宾,来日能慢慢淡了恨意,便是大超脱了,再多的,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

天一亮,她匆匆用过早膳,便又离开了宾馆。

四方的难民所挨个走了一遍,该添减的都盯着底下人做好,等她忙得差不多了,转眼天就又黑了。

一拨从城南调到城北的米粮尚未到位,裴瑶卮便打算多等些时候,轻尘看了看天色,想着她中午便没吃过饭,不由劝道:“娘娘先回去歇着吧!您要实在不放心,奴婢在这儿等着,等亲眼看米粮到了,再回去给您回话可好?”

想着轻尘是下午吃了饭才过来的,裴瑶卮揉了揉空瘪的肚子,便也不与她推脱了,只给她留了两个卫从,嘱咐了她注意安全,便先行回去了。

却不曾想,不安全的不是轻尘,却是她自己。

萧邃亲自走了趟大牢,将那起子狗官问候了一遍,才出牢门,这头正与李寂交代着善后之事,那厢尉朝阳便匆匆来禀,说是王妃的车驾无故失踪,此间已是下落不明!

楚王殿下呼吸一窒,转瞬之间,惊怒袭上眉间,汹涌澎湃。

裴瑶卮迷糊转醒时,发现自己手脚被缚,正身处一座阴暗的柴房之中。这会子,她神志虽渐渐回笼,但头脑却还很是混沌,想来适才在马车上,应该是吸入了迷香一类的东西。

是谁干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这个问题,答案范围过于宽泛,一时之间,这两眼一抹黑的境地里,她也着实揣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正想着,门忽然动了,她连忙闭上双眼,装着尚未清醒的样子。

三更半夜,有人提着灯笼,停在了她面前。

不多时,她便听有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嫌弃地说着:“姑娘,这腌臜地方哪里是您来的!您何苦折腾这一趟,来看这么个贱人!”

裴瑶卮心头一动,看来,这进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适才说话的人走过来,抬脚在她身上狠狠踢了两下,得意道:“您看,这不捆得牢牢的么!您不必担心,只管好生歇着就是,等沐公子那里安排好了,还怕没这个贱人好受的么!”

顿了顿,又有人挪动步伐,靠近了她。

“我就是想看看她,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贱人,能搅得起一场帝王之争,”

这会儿说话的,应该便是主人了。

裴瑶卮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还不忘放松神色,使自己的‘昏迷’看上去毫无破绽。

这姑娘缓缓蹲在她面前,提着灯笼照亮了她的脸,冰凉的手指甲在她脸上浅浅划过,裴瑶卮用尽了力气,方才压下来颤栗的欲望。

那人说:“我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狐媚东西,竟能坐得上楚王妃的位子……”

楚王妃?

裴瑶卮骤然一惊,莫不是,面前这个,竟是萧邃的哪个爱慕者,一夕疯魔,拿自己做了情敌,意欲杀之而后快么!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没道理地埋怨起萧邃来,让这天杀的在外头到处招惹姑娘!这下好了,竟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上哪说理去!

裴瑶卮特别想睁开眼睛跟这人辩白一句,关于这楚王妃之位,自己真真只是枉担了个虚名啊!

“都说这贱人生得像裴后,”做丫头的说话了,好奇道:“姑娘,您看她像吗?”

嗯?如此说来,这人八成还是位故交了?

“呵,裴后?”那人语带嘲讽,满是厌恨,“裴瑶卮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个招人恨的玩意儿罢了……”

一盏灯笼被摔了出去,裴瑶卮心惊胆战的,心道这可是柴房,自己还不想被烧死在里头!

做丫头的见主子动怒,连忙上来劝道:“好了好了!姑娘犯不上为这些贱人动气!当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哼,”那人长身而起,“罢了,且让她多活一天!等稍后一切安排好了……呵,‘楚王妃’?……你就等着到阎王殿里继续当去吧!”

说罢,那人拂袖转身,裴瑶卮抵不过好奇,双眼极是谨慎地掀开一道缝儿,小心朝前觑去。

借着瘫在地上的灯笼,这一眼,差点没将她吓晕过去——

潘恬!

房门一关,被人从外头锁紧。裴瑶卮再也忍不住了,双眼一时瞪得老大,全身都隐隐颤栗起来。

适才那女子,一身道姑的打扮,身姿却是婀娜至极,她虽只瞧见了她半副侧脸,可那眼耳口鼻,却当真是像极了潘恬。

怎么会呢?

潘恬……明明武耀二十一年,萧逐刚登基时,她就已经因难产而死了呀!总不会是自己见了鬼?

她心中乱极,挣扎着坐起来,抱紧了双膝,狠狠吐息了好几回。

究竟是怎么回事?

倘若她不是潘恬,那是……人有相似?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愣,回过神来直骂自己糊涂!

是了,人有相似,前有相蘅像极了自己,这会儿怎么就不能再来个人,生得像潘恬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只是……她回忆起刚才那女子说过的话,眉头又一点点深了下去。

倘若她不是潘恬的话,那她会是谁?

身边带着丫鬟,身上穿着道袍,有机会见过前世的自己,且还对萧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她生得像潘恬。

说起来,相蘅像裴瑶卮,也不是全然没有因缘的,毕竟血缘之上,她与相蘅是表姐妹。那这人与潘恬,会不会也有什么亲缘上的关系呢?

比如……她本身就是潘氏的人?

倏地,外头传来开动门锁的声音。

裴瑶卮一激灵,再次闭上眼睛往旁边一倒。

这回来的,是两个男子。

“好家伙!把这么个人弄到手,可当真是不容易!”一人道,“千辛万苦地赶来,竟倒霉催地碰上山火封郡!若非那姓潘的小丫头帮忙,说不得咱俩这趟就要空手而回了!”

心脏扑通通狠跳了两下,裴瑶卮心说,原来又是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

第十一章 自有后来人(一)

适才那女子出身潘氏,已是毋庸置疑了,可是,眼前这两人,又是个什么来头?

裴瑶卮心中暗暗揣度着,一时竖起了耳朵,细听这二人说话。

这时,另一人开了口,肃声提醒道:“废话少说,先把正事儿干了!”

什么正事?裴瑶卮紧张起来,不多时,便觉有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跟着解开了自己手上的绳子。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腕上袭来,她心中不由一凛——这人竟是在取自己的血么……

给她取血的人颇有些不耐地说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横竖这人已经到了咱们手里,还怕带不回去是怎么着?偏你非得未雨绸缪,大晚上的过来取血,竟都考虑到把人丢了的情况上了!”

前头有脚步挪动的声音,另一人的声音从她头顶罩下来,沉吟一句:“大梁的人,没你想的那么草包。”

顿了顿,这人也蹲了下来,提着手中的一盏小灯笼,凑近了细看着她的脸,缓言玩味道:“她可是楚王妃,能顺顺利利带回迎月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有了这管子血,咱俩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短短数语,已叫裴瑶卮恍然之外,惊诧不已。

果然了,这两人,是周国人。

而这人口中提及迎月城,莫非他是……

眼前的火光远去,取完了血,她又被重新绑了起来。这两人并未急着离开,那毛躁一点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说这么个女人,够得上制衡萧邃吗?若不然,咱索性也别心软,将那姓潘的丫头也一并带了回去?反正如她们这等出身,往后不愁没有用处!”

另一人却是浅哼了一声,道:“带她有什么用?是她仰慕楚王,楚王知道她是谁?何况潘氏与萧氏皇族为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将这两人一并带走……你是嫌他们没有同仇敌忾的机会么?”

“倒也是……”那人想了想,颔首道,“说起来,这潘氏不是出了名的狠辣城府之族吗?怎地族中却也有这等愚蠢的女人!咱们才一说能将楚王妃的命格换到她身上,她便巴巴地帮着咱们将人给掳来了!我倒是真挺好奇的,等稍后她见着人去楼空,知道被咱们算计了,会是副什么样子?”

另一人不知为何,默了片刻,再启口时,却是没接他的下茬,只话锋一转道:“之前长孙大人为着给皇上求娶了相氏之女和亲为后的事,没少受公主的责难,可说到底,长孙大人何其无辜?还不是受了楚王的胁迫?这回长孙兄能将这楚王妃带回去,也算是为令兄出气了!稍后公主与驸马见了,定当大加赞赏!”

那人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顿了顿,方才佯作谦虚地笑道:“好说,好说,这还不都是仰仗楚暮兄关照!”

楚暮……?

……楚暮!

裴瑶卮灵光一闪,这下算是彻底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了!

周国玄门,首推奚氏,而这奚楚暮,则正是迎月奚氏当今的家主!

竟是他亲自来了……不知怎么的,一时之间,裴瑶卮却是有些感慨,未曾想,这楚王妃的面子竟这般大!

至于他之外的那个人……照奚楚暮话中所言,他应该是长孙家的人,是之前周国派来大梁求亲的使臣——那个长孙绩的弟弟?

长孙真想起当时兄长长孙绩奉旨前来大梁求亲,却不知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楚王萧邃手里,不得已为他胁迫,求走了相家五女的事,此刻还心怀恨恨。

“萧邃仗着手里有我长孙氏的把柄,难为得家兄甚苦!这下,我也让他尝尝被人胁迫是个什么滋味……”说着,他打量起地上的女子,幽幽叹道:“唉,楚王妃啊!但愿你有这个分量才好!”

裴瑶卮心说,那你可能是想多了,我真没这个分量。

不过这两人费心竭力,不惜以身犯险来劫自己,难道只是为着报当时长孙绩为萧邃胁迫的仇?

事情定然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这个奚楚暮,听他言谈,绝非是等闲之辈,迎月奚氏的家主,长途跋涉,只为长孙氏出气?不可能的。

若非为了报仇,那便极有可能是周国在近期,会有需要胁迫萧邃的地方……

她正沉思着,便听奚楚暮又说话了:“便是情意上够不上这个分量,那还有脸面上呢。相氏的女儿、楚王的嫡妃,这么个人,一旦利用起来,可比嫁到我周国的那位皇后娘娘要有分量得多。”

他声色一顿,半晌带了点笑意,温然问道:“您说是吧,王妃娘娘?”

裴瑶卮心尖一震。

奚楚暮将灯笼往前照了照,接着道:“王妃既然醒了,又听我兄弟说了这么会子话,想必定当有所见教,不若说来听听?”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醒着的?

裴瑶卮缓缓睁开双眼,目色平静地朝前望去,便见幽暗的灯光下,两名穿着打扮甚不起眼儿的男子并立在前,模样都还不错,只是气度相差太大。身量高些的那个,正含笑望着自己,想来便是奚楚暮了。

那头长孙真见她竟已清醒,不由惊急,说话便要朝她动手,却为奚楚暮拦了下来,“长孙兄莫急,反正我们与楚王妃,终归是要见的。”

长孙真双眉紧锁,警惕地盯着她,但到底没再有所行动。

奚楚暮近前,甚是客气地将她扶了起来。

“见教不敢当。”裴瑶卮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嘴角噙着一点浅笑。

她道:“只是没想到,迎月奚氏身为宇文氏御用玄门,好歹也与我辞云温氏齐名,并立九州,如今竟也做得出这等下作不耻之事?可见先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言,实在非虚。”

奚楚暮不愠不怒,安静听着她的讽刺。

“王妃很抬举温氏呢。”

他是笑着,看着很和善,但总是透着那么点说话便要变脸的危险。

“只是……”他不知想起什么,忽而长长一叹,惋惜道:“岐王妃这些年为晏平帝虎伥,所做之孽,想来并不比在下这般高尚多少。辞云温氏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也就当年的温晏君还算得上一号人物……”

裴瑶卮失笑,淡淡撇过头去,不欲与他多话。

温晏?温晏若有心,这天地间哪还有你们这等后学之辈胡蹦乱跳的余地!

“楚暮兄,她听到我们的话了!”长孙真趁势说道:“不能留着她见潘家丫头!”

裴瑶卮转头看向他二人。

奚楚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闻言,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淡淡说了句:“这有何难。”

他将灯笼交给长孙真,自己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瓷瓶,取了颗丸药,来到裴瑶卮近前。

“这颗麻舌丹……”他道,“委屈王妃了,待来日顺利抵达迎月,在下自当好生向王妃赔礼。”

说话,便捏上她的下巴,意图给她喂进去。

裴瑶卮及时开口:“足下既不想让我与旁人多言,适才又何必惺惺作态,将这些来龙去脉尽数相告?”

奚楚暮手上动作一顿,挑了挑眉。

她瞟了那麻舌丹一眼,继续道:“如今还要浪费公子这一颗丹药,岂非麻烦?”

“王妃这般资质,自是值得人麻烦一场的。”他笑道,紧跟着,毫不留情地将丹药封入她口中。

这两人来这么一趟,虽是让她失了言语的能力,但却也当真是解了她许多疑惑。

事到如今,那潘氏之女不足为惧,至于这两人要带自己回周国,想来只要自己够‘安分’,保命是不成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一路如何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又或者,想法子给萧邃留下点儿什么线索,等着他来救自己?

地上的灯笼还剩最后一点子光亮,她四下巡视,也不见一样能割开绳子的东西。这会儿又冷又饿,反正逃是没法儿逃了,她索性阖眸睡下,想着既来之则安之,等天亮之后,弄清了如今所在的位置,再去谋算后事。

谁料,翌日整整一个白天,她便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困在这一方柴房里,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来过。

两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她胃里难受得紧,靠在柴火垛上蹭了半日,也没将那绳子蹭开分毫,这会子半死不活地想着:那姓潘的丫头真是没正事!不是要改换命格吗?再不叫人送饭来,姑奶奶就要登仙了!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换运改命的!

外头再次传来开锁的声音时,裴瑶卮耳朵一抖,整个人都有些激动。

殊不知,她以为等来的是热饭热汤,实际上,进门的却是豺狼虎豹。

昨日跟在那潘家姑娘身边的小丫鬟,此刻大摇大摆,一脸得意相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粗鄙不已的腌臜汉子。

那汉子胡子拉碴的,又脏又臭,进屋见了被缚在地上的人,登时两眼放光。

丫鬟见她已醒了,也不意外,一脸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咬牙啐道:“呵,贱人……”

她昂着头对身后的汉子道:“喏,这贱蹄子犯了错惹仙姑生气,仙姑体谅你在观中挑粪辛苦,便赏给你玩上一夜,只消别将人折腾死了,剩下想怎么弄,都随你。”

说着,这丫鬟眼里流转过一道残忍的光,与那汉子一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十一章 自有后来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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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一)

奚楚暮拼了一身所学去抗衡,可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人玩厌了,随手一击,便叫他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咳,咳咳……”

他气喘如牛,汗流如油,强撑着一口气,方才没直接瘫在地上。往日,他只听说过阵术过强难以支撑,便会有反噬之忧,不想今日在这荒郊野岭,竟差点就亲身尝试了一回。

“晚辈……多谢前辈手下留情!”他艰难起身,对着空荡荡的荒野高声一拜,“还愿前辈现身,也让晚辈知道究竟是败在谁的手上!”

这阵术一罢,裴瑶卮的头痛也渐渐弱了下来,只是神志却受这阵法波及,愈发地模糊了。浑噩之间,她听到天际传来两声轻笑,跟着便只有轻飘飘一句:“……后生子,你这样的,还不够格看不上辞云温氏。”

她双眼已经睁不开了,但一夕闻得这话,却还是禁不住蛾眉一蹙。

这话,这声音……

奚楚暮神思一转,也渐渐有了一点猜测。

“晚辈言行有失,是晚辈的过错,这厢便给前辈赔罪了!”

才从地上挣扎起来的长孙真,抬眼便见他撩起衣摆,任身上如何不适,还是朝着天际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

“楚暮!你这是做什么!”长孙真两步过去便要将他拉起来,却见奚楚暮全然不受他的影响,手上下了死力气阻下他的动作,仍顾自对着那踪影不见的人说道:“今日唐突冒犯,妄自与前辈斗法,是晚辈蚍蜉撼大树,还望前辈海量汪涵!请前辈现身,再受晚辈大礼!”

四野寂静,一时只有风声。

长孙真被他这阵仗吓得不浅,然屏息片刻,却不见有任何回音,胆子便又大了起来,谁知刚要说他故弄玄虚,便听再度凭空传来一句:“地上躺着的那个,你带不走。”

闻言,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已呈昏迷之态的楚王妃。

长孙真憋了一肚子气,一声冷笑溜出来,才想反唇相讥,却见奚楚暮毫不犹豫地应道:“是,晚辈不敢。”

“奚楚暮!”

他瞠目结舌地看向奚楚暮,奚楚暮眉头深深,重重对他摇了摇头,转而又向空中道:“晚辈稍后便着人送楚王妃回去。”

空中的声音只道:“人留下,你们……”

奚楚暮立时接道:“是,晚辈明白了,这就离去!”

微微一顿,他仔细忖度着,还是说了一句:“还望前辈何时得空,肯往迎月一行,我奚氏全族定当倒履相迎,恭候大驾!”

这回,空中彻底没了声响。

长孙真见他应允之后,当真便要拉着自己上车离去,自是百般不情愿,满嘴颠三倒四地与他分说了几句,却被他一个冷眼看来,吓住了。

自二人相识以来,奚楚暮一向待他客气,虽也有严肃的时候,却还从未有过那一刻像如今这般,只一个眼神,便胜过了寒冬盛雪,恨不能将他冻在原地。

只听他狠狠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不想客死他乡,就别废话。”

长孙真生生打了个寒颤。

两人上了车驾,马蹄复起的一刻,奚楚暮死死看了眼地上的人。

裴瑶卮是在一卧温软的床铺中醒过来的。

她这一晕,便过了一夜一日,睡梦中还不轻松,脑子里自有一番走马观花,没道理地出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好有坏,大梦初醒之际,也是全身紧绷,如同梦魇一般,突然睁开了双眼。

烛火幽幽,室中并不十分光亮,有人凑上来,伏在她床边,激动道:“主子!您终于醒了!”

主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她脑子里还有些发懵,只觉非但这称呼熟悉,就连这声音……也当真是好耳熟呢……

“主子,您觉着怎么样?身上还难不难受?渴不渴饿不饿……”

身边的人一连串问了许多,裴瑶卮顺着声源缓缓看过去,目光却是一滞,半晌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如此两回之后,她竟忽然笑了。

“纺月啊……”裴瑶卮长长一叹,转头轻轻合上了双眸,哪怕精神尚是朦胧之际,笑意却也平添怅惘:“我还以为自己醒了呢,看来这还是梦……”

耳边登时传来了哭声。

“主子!”纺月紧紧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一个劲儿的摇头道:“不是梦!这不是梦!奴婢就在这里!你看看奴婢,奴婢就在您身边呢!”

手上,触感温暖,是……人的体温。

裴瑶卮猛地睁开眼,翻身而起,顾不上眼前一黑,定定看了眼面前的人,随即,却是突然朝着床边小案上的煤油灯伸去了手。

纤白的手指,刹那便燎上了一道红。

“哎呀主子!您这是做什么!”身边的女子狠吓了一跳,捉过她的手轻轻吹着,眼里满是心疼,立时就要去取烫伤膏来。

裴瑶卮却一把拉住了她。

“纺月?!”她眼中噙满了难以置信,将眼前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鼓起勇气去触碰她时,满心端着惴惴。

“哈……真的!”两番试探,她才确定了自己不在梦中,眼泪倏地下来了,又哭又笑:“真的是你!”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她将纺月紧紧拥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还活着。

还活着,她的纺月,竟然还活着!

仁懿皇后在闺中,近身原有四婢,唤为:纺月、纫雪、绣星、织风。她立后入宫时,身边带去了三个,后又因清檀年幼,便将纫雪早早调去了业成殿侍奉。重生后初次入宫时,她便打听清楚了,在她死后,纺月与绣星,便都随着殉主了。

这个结果,她并非没有预料,至于这‘殉主’二字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她有猜测,只是苦于时机未到,尚不得深究。

只是眼下……

无论如何她想不到,自己横遭灾劫,一番折腾下来,非但未有大伤,反而还有这般大喜!

“主子先把药喝了,奴婢炉子上一直给您热着汤呢,您几日未曾进食,如今刚醒,也吃不得别的,便先凑合凑合吧!”

纺月侍奉她服了药,说话便要去厨房,却被裴瑶卮拉着手拦下了。

比起吃饭,她这会儿还有更上心的事情。

“我还不饿呢,你别急着忙,先跟我说说,你这几年好不好?宫里不是说你与绣星皆殉主了吗?你在这里,那绣星呢?她是不是也还活着?”

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歇了口气,才又想起眼下,“对了,你……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纺月望着她,脸上的神情始终眷含着失而复得的庆幸,柔声道:“您别着急,奴婢一样样都告诉您。”

当年主子诞子惨死之后,另一个大丫鬟绣星,是当即便一头撞死在了血房中,殉主而去。而她,却是被萧逐下了命令,要赐死的。

赐死……

裴瑶卮轻轻一嗤,确实是没有半点意外的。

纺月与绣星,跟在她身边多年,所知所闻,自然是比旁人多上许多,萧逐心中畏惧,不灭口,又怎么能放心呢?

“您当时一走,奴婢倒不是贪生,只是放心不下您的身后事,想着等大丧毕后,再随您而去的,谁料皇上他……”纺月抽噎一声,提及那个人,眼中恨意显现。

她恨的,不是皇上在皇后身后,登时便要赐死自己,而是皇上赐死自己的目的,仅仅为着封口,为着这天底下,再无一人能为皇后娘娘这些年所受苦难委屈,分一分明、辩一辩白。

“我才换上丧服,孙持方便带着鸩酒来了,皇上啊……真是多此一举,原本他若不赐死,奴婢殉主之心坚若磐石,可他这么一赐死……”纺月道,“奴婢记挂着您的委屈,反倒不想死了。”

裴瑶卮给她擦了擦泪。

然而,不想也只是不想的。天子赐死,哪容区区婢子叫屈?纺月纵然心底一片恨,却还是得恨着,饮下那杯鸩酒。

裴瑶卮听到这里,心思一动,便问:“那鸩酒……有问题?”

纺月眉间微舒,点点头。

“那鸩酒被人换了——换成了一杯假死药,奴婢服下,孙持方验过脉息,以为奴婢死了,便去交差。皇上……”

说到这里,纺月口中一时却也有些为难。

她本想说,皇上顾念您,念着自己与绣星皆是自幼跟随您的,身后总还是给了体面,吩咐厚葬。但,这一句顾念,想着当年种种,她又实在难以出口。

——终究,天子对旁人所有的顾念,都是在保全了自身万无一失之后,方才有的。

“皇上命人厚葬了奴婢与绣星,奴婢在地底下呆了三天,刚刚醒来不久,便被人开棺救了出来。”

裴瑶卮立时问:“是那偷换鸩酒的人?”说着,不等纺月回答,她紧着便问:“究竟是谁救的你?悯黛?还是……”

整座帝宫,她寻思了个一溜够,可能有这个能耐做成此事的,也就只有悯黛一个了。

可是这个答案,她自己却也是不敢推敲的。

果然,纺月摇摇头,“不,不是贤妃娘娘。”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二)

“是——母后皇太后。”

纺月道。

裴瑶卮一时有些怔住了。

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纺月观望着她的神色,半晌才道:“主子,其实您那几年的照拂,母后皇太后心里,终究还是有数的。”

原本,主子当年明里暗里周全李太后的那些事,纺月看在眼里,也不是一点不平都没有的。说白了,她就是见不得主子吃力不讨好,做着好人的事儿,却还只被李太后记着个恶人的名儿。

谁料,长秋宫一夕倾覆,最后抗了千难万险救下她的,竟是最该视她们主仆为敌的和寿宫。

纺月自然明白,母后皇太后救的不是她,而是裴皇后的侍女。

良久之后,裴瑶卮点了点头,缓缓道:“嗯,李太后……原本也不是什么恶人。”

否则,她自也不会在先帝去世,梁太后满心以为可以独尊太后之位时,动用裴氏最后那点子势力,逼得萧逐母子不敢妄动,非得先尊了母后皇太后不可。

至于后来,宫里那几年,她与李太后的所有不对付,说到底,左不过还是为着萧邃罢了。

纺月告诉她,李太后的人救出了自己,原想着带出京畿去安顿,不曾想半路上,却横空出现一人,将自己带走了。

她说到这里,裴瑶卮心中已有揣测,不由淡淡一笑道:“温晏?”

纺月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裴瑶卮浅笑一叹。

这世上,有几个胸怀这等造诣,能在玄术阵法之上,将迎月奚氏的家主吊在手里拿捏的人?

更不提那日奚楚暮落败之后,那人说的第一句话,竟还是为着辞云温氏教训他的。

“温晏叔叔出手救我,我这睁眼闭眼之间,就看到你了。除了他从中成全,还能有什么缘故?这般回推回去,当时是谁带走你,就更不难猜了。”

至于温晏从李太后手里带走纺月的理由,她大概也猜得到。一来为对上萧逐,能保全李太后;二来,也是为对上李太后,能彻底保全下纺月。

说起来,她该多谢温晏如此费心助益,然而:“温晏叔叔……”

纺月立时道:“您心中有疑虑?”

疑虑自然是有的,且还不浅。

纺月见着楚王妃相蘅,却上来便知芯子里住的是自己的旧主,如今看来,这自然也是温晏告诉她的,那温晏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身历的这码子事儿的呢?

温怜告诉他的?相婴告诉他的?

都不可能。

她拉着纺月的手,问道:“我的身份,温晏叔叔是怎么告诉你的?”

“温晏君当年将奴婢带到含丹城安置,这几年过得还算平静。”纺月道:“数日之前,本是听说了楚王夫妇要去陵城探望宁王殿下,温晏君便传信至含丹,命人将奴婢带到这里——”

她说到此处,裴瑶卮不由打断问道:“这里是哪里?”

纺月告诉她,此地名唤‘眠云馆’,乃是温晏君位于陵城以南,接天谷中的一方别苑。

温晏的别苑么……裴瑶卮心头微动,恍然猜到些什么,纺月便又告诉她,此处地势隐蔽,衣食供应丰足,且布满了机巧,叫她不必担心。

“奴婢到了这里之后,温晏君便告诉奴婢,您魂灵不灭,重生在了如今的楚王妃相蘅身上。”

裴瑶卮兀然皱紧了双眉。

“你没问他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纺月道,自己追问多回,温晏却始终未曾作答。

“可是温晏君这个人、他的话,奴婢纵然觉得神奇荒谬,却也愿意相信。”

她道:“温晏君此番原是打算在您到陵城之后,便找个机会,带您来此,叫咱们主仆重逢相认的。只是没想到,竟先后生出阳谱郡与奚楚暮两回事来。那日温晏君在陵城外设阵困住了奚楚暮,给他吃了个教训,随后便着人将您带到了这儿来,奴婢就一直守在您身边,原本还怕……还怕……”

说到这里,她眼中泪意上涌,哽咽数回才道:“奴婢还怕温晏君那些荒诞之言是胡诌的,却没想到您一夕醒来,竟就唤出了奴婢的名字!”

裴瑶卮听她说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世所皆知,温晏君闲云野鹤,早年与师兄决裂后,便外出云游,数载未曾还家,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此间看来,他这隐世的神秘之下,却还存着一份世事洞明之心。

他知道,裴瑶卮魂灵未灭,重生在了相蘅身上,那他又知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何有之,因谁有之?

纺月问道:“主子,您在担心什么?”

裴瑶卮摇摇头,“温晏叔叔不在这里?”

“温晏君派人送您回来,自己却已先一步离开了。”她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地图给她,“温晏君留了此物给您,另外,外头还有两个卫从,温晏君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一切都会听您的安排。”

裴瑶卮将地图拿了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画着的正是接天谷方圆百余里的地势,并以朱、黑两色,一南一北勾勒出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线。

见到此物的刹那,她一早生出来的揣测,便彻底落实了。

“主子,”纺月也是个聪明的,这会儿眼含期待地望着她,道:“温晏君的意思,这前路如何,此刻,您都可以自己选了!”

——位置隐蔽,衣食丰足,内有机巧,外有护卫。是以,她可以就此留下,栖逸隐居,做了山中高士;

——两条路线,南北殊途,北上,可回到那人身边,端好了楚王妃的身份,提心吊胆,富贵荣华;

——南下,则可远离这俗世纷扰,彻彻底底的,重获新生。

温晏给了她这三个选择。

一个向着安稳,一个向着争斗,一个向着自由。

选择,多难得的两个字。

她将地图捂在心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舒畅了。

长孙真随奚楚暮离去百里,夜下安顿在荒野破庙之中,心里还诸多义愤不平之处。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暴躁无比,且不提他们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方才将那楚王妃弄到手里的,就说这一路落荒而逃的狼狈,便是长孙公子多年未曾尝过的了。

他一屁股坐到奚楚暮对面,对方只顾打坐休息,任他聒噪了许久,方才冷冷地掀开眼皮。

长孙真此刻醒回了神儿,也有点子底气了,没再被他这一眼吓没了声,仍旧高声诘问道:“你这一副冷眼,真有能耐就赏给旁人去啊!冲我煞性子算什么本事!”

奚楚暮嘴角淡淡一勾,眼里轻飘飘地掠过一抹不屑,出口却道:“嗯,我是没能耐。”

长孙真一听,愈发搓火了,刚要叫嚷,又听他接着道:“长孙兄若是自认怀揣着制服得了温晏君的能耐,大可以调转马头,前往陵城左右放风叫战,想来,指教后辈的这点子功夫,温晏君也不会吝啬。”

“你……”长孙真咽了口唾沫,还当自己是听错了,“你说谁?温晏君?!”

他愕然问道:“就,就是……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辞云温氏的那个奇才?与你斗法的那人是他?!”

奚楚暮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十成把握,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一句,那人就是温晏。

可如若不是温晏,还会是谁?

这世上,玄术造诣能如此碾压他的人,他想破脑袋,也只得想出那么两个。

不是温晏,难道还能是那位坐镇不可台的国师吗?

他叹了口气,也罢,终归无论是这二人中的哪一个,他这点子能耐,都只有任这般宗师揉圆搓扁的份儿,在楚王妃与性命之间,他自然回选择后者。

他对长孙真道:“长孙兄,你最好期待与我动手的那个,是温晏,否则……只怕咱俩如今想平安回周国,也是难上加难之事……”

“失了楚王妃,固然可惜,但若能捡回一条命,便再值得不过了。”

长孙真双眉紧锁,满面狐疑地盯了他许久,奚楚暮由着他看,轻声一笑,便复阖上双眼,调息休整起来。

他猜得到长孙真这会儿的想法。

温晏那样的人,如今更多像个在世的传说,自己言之凿凿,说他凭空出现,又出手救人,长孙真心里不信,也是正常。至于不信之后,他这份疑心会延展到那个份儿上……

那就要看他长孙氏的小人之心,究竟有多深了。

夜里,火堆还燃着,影影绰绰的火光里,一道人影蹑手蹑脚地出了庙门,片刻之后,奚楚暮睁开一双清明的眼。

庙中,已经不见了长孙真的身影。

他沉吟片刻,默默叹了口气。

也是可怜。他想。自己与长孙真,虽然不是什么实打实的至交好友,但这人,说来却也没坏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只是性子燥了点,心思多了点罢了。

“可惜了……”他低低一叹,“我也算仁至义尽,你自己不听,便也没法子了……”

“长孙兄啊!这客死异乡的滋味,小弟,便不与你共品了。你——一路保重罢!”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三)

眠云馆中,裴瑶卮思量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回到萧邃身边去。

“主子,不能再想一想吗?”

对她这个选择,纺月是大出意料。原本按照她对主子的了解,这三条路里,她最不可能选的,就是这一条。

“您便是担心清檀,也未必非得回到楚王身边去啊!”纺月说着,又问:“还是,您担心您这一走,会牵连到相氏?”

裴瑶卮摇摇头,“我原是被人劫持走的,又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更何况温晏叔叔既然能把这三个选择给我摆出来,就代表无论我怎么选,他都会为我周全好后事,对相氏,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能留下来呢?”纺月不解,“清檀过几年也要出嫁了,您若真不放心,便托怜姑娘照顾过这几年也就是了。您这么一回去,往后的路如履薄冰,何必呢?”

她是当真想不通,就算主子真定下了报仇之心,可楚王妃……那是萧邃的王妃啊!一边是自小向往的自由,一边是仇人身边谨小慎微的日子,她怎么会选择后者呢?

想到这里,纺月不觉灵光一闪,“……主子,您该不会是……”

裴瑶卮看她这般神态,当即便猜到了她的想法。

她接过纺月的话替她问:“我该不会,同一个坑里栽两回跟头,又看上萧邃了?”

纺月没说话,眼里倒是多了点惊恐的意思。

所幸,她见主子摇头一笑,“我心里,虽然对温晏叔叔还有许多疑虑,但却也感怀他此番这般用心——谢他愿意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不必受制于人。”她告诉纺月:“稍后你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务必帮我转达了这份感念。”

纺月愁眉不展地点点头。

“至于自由……”她寞然一笑,“心中执念未散,即便天涯海角凭人去,终归也是不自由。有些事情,上辈子没完的,这辈子,总得了结了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纺月已知她主意已定,这条回头路,无论如何也是要走的了。

“奴婢知道您心意已定,劝是不能再劝了。其实想想,您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奴婢原是不该再有妄求了,至于往后的事——”

她神色微肃,语气都添了两分郑重:“奴婢自是不能跟在您身边,但这几年,奴婢在含丹城也经营了一份儿势力,自从皇上重启不可台,解禁汲国师之后,含丹这几年繁荣复苏,很是昌盛,达官显贵,往来不绝。稍后奴婢会派人设法潜入楚王府,与您联系,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其传话出来,奴婢在外,自当尽心竭力。”

她这番话,并未使得裴瑶卮有多高兴。

她看着纺月,眼里是明知故问的模样:“你经营势力,所求为何呀?”

纺月不假思索:“奴婢活在这世上,从来都是为了您。”

裴瑶卮有些心软,也有些悲凉。

“你们几个从小陪着我一起长大,这不是主仆情分,是亲情。”她抚着纺月的面颊,耐着性子道:“纺月,你既然为我,就应该知道我所在乎的是什么。仇恨这回事儿,看着身边的人牵涉其中,我不会高兴的。”

重逢纺月时,她其实很希望,自己能听到她已然嫁人生子,安享天伦的消息。这样太太平平,宁逸喜乐的日子,她自己没福气过,便也越发希望身边的人,都能拥有。

可这丫头啊,却又偏偏揣着满腔的恩义情分,走了一条这般艰难的路。

好在,如今,还是来得及的。

“纺月,你要听话,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在外头,也要多念一念你自己。”她道:“百十个仇人的死讯,抵不过一个家人的喜讯更能让我欢喜,我这一世来之不易,你舍得让我成日家为你发愁吗?”

泪水珠串儿一样掉下来,纺月咬着唇,一下下点着头。

“奴婢明白的……”她蹲下来,伏在瑶卮膝上,哽咽道:“主子从来都是最好的,奴婢……会听话的,不叫您不安心。”

接天谷所在,距离陵城,差不多有三日路程。

眠云馆里的车马卫从,都是现成的。楚王殿下拉出来寻人的阵仗极大,裴瑶卮既打算回去,此间倒也不必费太多功夫,只消大大方方北上陵城就是了。照她所料,出了接天谷,见了人烟,估计也就能见着楚王府的人了。

然而,路上走到第三天,眼见已路过了两方村落,陵城的南城门都极目可见了,她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楚王府的人。

心底渐渐失了底气,她琢磨着,难不成萧邃这般没良心,说什么大肆寻人,原都是谣言,他心里是恨不得借着这股子东风,叫自己一去不复返呢?

又或者,他是觉得她在阳谱被劫,便将所有寻人的精力都放在陵城以北,封路设限,便料定劫走自己的人定然逃不脱他的天罗地网,决计难以南下?

这两种可能在她心头转了又转,却又纷纷被她否决了。

都不像。

他没有那么损,也没有那么蠢。

她的马车到陵城时,南城门已到了落锁的时辰。未免招摇麻烦,她索性便在城外不远处的小村子里安顿了下来,找了农家借宿,打算明日一早再进城。

谁料,就是这一夜耽搁,便又出事了。

有人潜进房中的一刻,裴瑶卮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当即就有了感觉。

这间房坐西朝东,卫从就站在房门外头守夜,可来人还是东窗溜进来了,这说明什么?

裴瑶卮心里一咯噔,想来,那两个卫从,说不定已经遭难了。

她屏息不动,原想装睡,但在来人靠近床边的一刹那,一缕熟悉的幽香传入鼻腔中,却叫她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长孙公子,这般好兴致?”

她忽然出口,正打算点她大穴的长孙真倒是吓了一跳,脚下一顿,停在了她床边。

裴瑶卮坐起身来,拢了拢和在身上的外衣。

室中一片漆黑,长孙真警惕道:“你怎知是我?”

“足下的香囊里,散着混合了兰草与松针的香气,我闻着熟悉,也不过随口一猜罢了。”

她说着,朝外头探了一眼,“我那两个卫从……?”

长孙真一皱眉,警醒着回头一探,狐疑道:“你的卫从?”

这语气……

裴瑶卮眼色沉下来,长孙真没必要这时候与她扯这样的胡话,而他的语气,又实在是一副质疑那两人存在意思,难道说……

那两人没在外头守夜?

那他们是偷懒,还是……

她这样想着,忽然间,一路而来的蛛丝马迹串到一起,似乎让她猜到了什么。

调整心绪,她感慨一笑道:“看来足下还真是好功夫,悄没声地便进来了,我那俩卫从与我不过一墙之隔,竟都没听到声响。也罢……该是我时运不济,命中当有此一劫。”顿了顿,她问:“诶,奚公子呢?怎么这回,两位倒没一起行动?”

想起奚楚暮,长孙真不禁冷笑一声。

他将那温晏吹得那般神乎其技,现在如何?这楚王妃身边,只那两个不中用的护卫罢了,什么旷世奇才,哪里有半点影子?

该着,这回这天大的功劳,就该让自己一人得着!

“楚王妃,您看您是知趣点同我走呢,还是……”他竖起两指,“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挨上我这一手指头才肯老实?”

裴瑶卮淡淡一笑。

“唉……!”她叹,“前些日子一路走来,足下还看不出,我一向是最识时务的么?”

长孙真满意一笑,将她让到自己身前,便催促着她出门。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裴瑶卮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踏出房门的一刻,她左右一望,并未在附近见到任何人。

没有卫从,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

她暗自皱紧了眉,随着长孙真上了马车,连夜便又向南奔了出去。

天不亮时,长孙真停下了马车,把她带到了一方山野民居里。

“二公子!您回来了!”

民居中有人迎出来,听言谈该是长孙真的手下,但裴瑶卮暗暗观其打扮,却十足就是个大梁普普通通的农人,就连这院落之中,也是一派过久了日子的模样。

她猜测,这可能是长孙氏在陵城附近设下的一处密所,乔装成梁人的模样,眼观六路。

长孙真急着回周国,不打算在此地耽搁过多时候,对此人吩咐了准备干粮的事,这人回屋里招呼了一声,转瞬便有妻女等人出来,对长孙真行了礼,便纷纷出动,前去为他准备了。

这一家子老少人马,真是安排得细致啊,裴瑶卮心中不由感叹。

“二公子如此着急回去,却不知奚公子那头……”

手下的话没说完,便被长孙真沉着脸打断了:“哼!少跟我提那怂货!”

他冷笑道:“拿什么温晏做幌子!他当我没见识?温晏那样的人,绝迹多少年了,说不得早就归了西了,倒是有功夫为这么个丫头重新现世?依我看,就是他奚楚暮杯弓蛇影,芝麻大点的胆子还敢出来现眼,迎月奚氏那点子家声,全都折在他手里了!”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四)

裴瑶卮撂下车帘,将长孙真的这些狂言壮语都隔绝在了外头。

看来,奚楚暮倒是个明白人。只是,他既明知出手之人是温晏,却还对长孙真私自折返,以图寻找自己的举动冷眼旁观,他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是他与长孙氏本就不睦,巴不得借梁人的手,让这家伙出点什么好歹?还是说,长孙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棋子,将这颗棋弃在大梁,反而可以……

她尚未将这些事梳理明白,长孙真便又跳上了马车,与手下别过,启程赶路。

两人在路上行了数日,裴瑶卮的收获,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日后半夜,在一小村庄里安顿歇息时,她一下马车,就见长孙真与借宿的农户家里,又是一派熟稔之状。她暗自蹙起了眉,不必细听他们说话也知道,这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农家,定然又是长孙氏的一户眼线。

——这一路上,这等场面,她已见过好些次了。饶是如此,每每多见着一回,她心里还是禁不住更为沉重一分。

长孙氏在周国,原不过是个寒族,只是这些年,为着镇安驸马的抬举,才渐渐有了些声威。可这等铺天的谍网,又岂是三两年里经营得出来的?

要么,是长孙氏有问题;要么,便是整个周国,往日竟都被大梁小瞧了。

“看来我还真是鼠目寸光了!”看着长孙真朝自己走来,裴瑶卮淡淡笑道:“竟不知仅只一个长孙氏,在我大梁的谍网眼线,便已如此层出不穷,看来周国……还真是不可小觑呢。”

听了她这话,长孙真自是得意,脸上的笑容藏不住:“看来王妃不只识时务,眼光亦是十分的独到。”

说罢,他便吩咐了这农家里的女主人带她下去休息。

农妇四十来岁的模样,肤色糙黄,身形佝偻,打眼一看,无人会怀疑她的身份,但进房门时,裴瑶卮有意绊了一跤,却见这人眼疾手快,一把将自己稳稳扶住,手上力道大得惊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危险,实在是危险,她心道,却不知大梁浩浩疆土之上,似这般不可貌相之人,究竟还藏了多少。

她是在天将明时,被屋内屋外同时响起的打斗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坐在椅子上看守了自己一夜的农妇已经被人制住了。裴瑶卮冷静起身,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看清,制住那农妇的人,正是尉朝阳。

“属下救驾来迟,请王妃恕罪!”

尉朝阳将人点了穴捆好,来到她面前,屈膝告罪。裴瑶卮见着眼前这副景象,却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她懒怠怠地打了个哈欠,冷笑道:“往周国的路,这才走了多远?怎么着,殿下这是反悔了,用不着我给他往回钓鱼了?”

尉朝阳一惊,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怔忡之下,正急急地妄图解释什么,这时候,外头门帘一撩,却是有人进来了。

刀剑声已然都停了,裴瑶卮看到萧邃进门,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哟,殿下亲自来了呀?”她不走心地笑着,径自去一旁斟茶漱口,轻飘飘道:“我这一条贱命,何至于您如此冒险?若是伤着您一分半分的,可教我如何自处啊?”

“王妃,此事……”

尉朝阳才说了这么几个字,便被萧邃打断了。

他让尉朝阳将那农妇带出去,同长孙真等人一起绑好了带走。尉朝阳领命而去,这屋里一时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萧邃走到她面前,上下将她一打量,“可有受伤?”

她含笑盯了他一会儿,末了将手中擦脸的汗巾往盆里一扔,轻笑道:“殿下来得这般早,我哪有机会受伤啊!”

萧邃仿若对她话里的讽刺全然未觉,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上前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裴瑶卮诧然之下,挣了两挣没挣脱开,索性便随他去了。

她是真看不懂萧邃。

马车折返北上,一路上,她与他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却是相顾无言。

那夜长孙真潜入民居,二次将她掳走时,她多少便猜出来了,楚王府的人,应该早已探得了自己的所在。

那两个卫从是温晏的人,奉命护送她回楚王身边,长孙真进门时,端的是一副从未见过那两人的样子,而自己房门外头,也并无打斗痕迹,那就只能说明,那两人情愿退走的。

她相信温晏调教出来的手下不是孬种,那又是遇到什么样的人,才能叫此二人放下心来,主动退走呢?

答案只能是楚王府的人。

她猜想,或许是楚王府的人在找到自己的同时,也发现了奔着她来的长孙真,之所以未曾立时出面营救自己,多半也是揣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为了将周国此来的险患一举歼灭,索性便拿她这个楚王妃做了饵。

尤其是,后来与长孙真走这几日,见识过了长孙氏的谍网一个一个露出尾巴来,她就更断定了,自己随着长孙真,一天不到梁周边境,萧邃都一天不会下令救自己出来。

可如今,他怎么又出手了呢?

这样想着,她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凉凉地投放在了他身上。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萧邃抬眼,淡淡朝她望去,“有何不妥?”

裴瑶卮移开眼,轻声一笑。

“殿下这会儿出现,不是就挺不妥的吗?”她道:“长孙氏这般好手段,竟能在我大梁国中,横空经营出两方谍村来——这还只是眼下看见的,剩下尚未入眼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您若能在后头再安心跟些时日,等到了边境,将能钓出来的东西都钓出来了,那便是失了我这条命,也没有什么不值的!如今这般……”她轻啧两声,“倒是半途而废了呢!”

话说完,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愈发憋闷了。

何苦呢?他既能拿自己做饵,便不会在乎自己心里作何感想。反倒是自己,一个忍不住,吐了这么些冷嘲热讽出来,终究没脸还是自己个儿罢了!

萧邃沉默片刻,望着她道:“这回,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裴瑶卮愣了愣,半晌又是一声冷笑,“您太客气了,能被您利用,是我的荣幸呢……”

尾音落得咬牙切齿,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与他多言了。

途中经过一处前几日刚刚走过的村庄,裴瑶卮见其中人去楼空,早已没了半点人烟,心里那股气差点又被勾出来。

这方村庄,靠近军营驻地,前几日经过时,她方惊悉,原来这全村上下,竟都是长孙氏的经营安置的谍者,可谓是实打实的谍村了。如今不过数日光景,再回头,却已一个人不见,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才被楚王殿下清洗了一番的结果。

如此,便也更坐实了,她这一路,不过就是个鱼饵罢了。

一连赶了几日的路,人困马乏,当夜便在这荒村中休整下来。萧邃在外与尉朝阳交代完了事情,进屋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便忽然来了个手下,急匆匆地禀报,说是长孙真被毒蛇咬了。

“毒蛇?”裴瑶卮闻言,心中立时警觉起来。虽说这周围地势时气,冒出来几条蛇也不稀奇,但这事儿发生在长孙真身上,她便不得不多想。

萧邃沉吟一瞬,回头叫她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自己就去了关押长孙真的屋子里查看。

裴瑶卮自然是不会老老实实的。

脚步声一远,她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门,跟在他身后,小心朝长孙真所在之处靠近。凑到门外时,她扒着门缝往里看,正见得长孙真口吐白沫,横在地上抽搐,倒十足不似作假。萧邃见此,便也吩咐了手下,先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先行施治再说。

变故就发生在绳子解开的瞬间。

屋里那三个卫从,皆以为长孙真中毒,一时放松了警惕,只想着如何施救的事。也就是趁着他们不防,长孙真那头,却在手脚刚得了自由的刹那,游鱼般灵活一窜,顺手抽出身边一个卫从的佩剑,便朝萧邃刺去——

裴瑶卮来不及作想,撞门而入,挡在他身前。

鲜血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

萧邃回过神来,将她护在怀里,反手扣住长孙真的腕子,不等后者反应过来,竟就直接折了他一截手骨。

凄厉的哀嚎声响彻长夜。

裴瑶卮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但她却再度晕厥过去,一连数日都未曾醒过来。

陵城,宁王府。

寂静的庭院中响起两声吱呀,一元先生提着药箱从房中出来,入眼,便见廊下台阶上,坐着个人。

背影恹恹的,直到他走近,这人也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小丫头头上一拍,这丫头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红着一双眼睛蹦了起来。

宿轻尘眼里还有泪光。

见到一元先生,她忙问:“您出来了!王妃她怎么样?身上的伤严重吗?”

一元先生摇摇头,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复又点点头。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五)

“兄长,已查清楚了。”

萧邃探望过宁王出来,候在门外的李寂便迎上来,与他回禀调查所得。

“长孙真确是被蛇咬了一口,只是那蛇,原是这一带特有的,说毒也算不上毒,被咬伤的人,不过有些抽搐发热的小症候,连药都不必服,有个两三日自己便好了。”李寂道:“长孙真也就是指着这点子如同中毒的症状,虚晃人眼,这才得了机会,妄图反扑罢了。”

萧邃听罢,没在此事上多说什么,只问他:“此番浮出来的那些奸细,都处置好了?”

李寂颔首:“按您的吩咐,长孙氏的那些人,清了大半,这些日子,我已加派人手大肆出动搜捕,这陵城方圆百里人人自危,阵仗是足够大的。”

“阵仗大些,亦是为着震慑。”萧邃说着,不忘嘱咐:“只是你要注意吩咐底下人,做事归做事,不可趁机欺凌无辜百姓,一旦发现行事不轨之徒,直接流放充军,绝不手软。”

“兄长放心,别的小弟不敢说,咱们府上的人,素来最是军纪严明的。”

一听这话,萧邃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呵,军纪严明?”

李寂一顿,立时便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想了想,他还是从旁劝解道:“兄长,子珺兄此番所为,的确是有失分寸,但长孙氏的摊子铺得令人心惊,他兵行险着,也是无奈之举。”

萧邃眼里更冷了,唇边勾起讥讽般的笑意,轻描淡写道:“有意思,顾家的人,无奈的还真多。”

“兄长……”

萧邃蓦地站停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李寂道:“你也少替他求情,打量着我不知你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李寂眉头紧锁,垂首不敢言语。

萧邃长出一口气,稍缓心中恼意,“这是今日他拿相蘅做饵,你们以为本王不在乎相蘅,揣度着我的心意,便也都敢轻视她了。”他问:“默言,你问问你自己,如若今日这做饵的是毓槿,是自己人,他还敢这么做?你还敢为他求情?”

李寂知他动气,自己亦是被他这几句话责难得羞臊,连忙告罪道:“兄长教训的是,小弟有错,以后再不敢了。”

这个根骨端正,还是好教的,更让萧邃头疼的,还是竹筛子做锅盖,满肚子心眼儿的那个。

收回思绪,他郑重与李寂道:“无论如何,相蘅已经是楚王妃了,只要她一日不曾做出有损楚王府之事,你们心里,就都得拿她当主子待着。”顿了顿,他慢声道:“除非,你们也不想认我了。”

李寂就差跪下了:“小弟不敢!”

正说话间,尉朝阳寻了过来,请示处置长孙真的事宜。

“长孙真那些人,在宁王府上关着,想来不合适。请殿下王令,可要属下先行派人将这起子人押解回京?”

“不必了。”萧邃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杀。”

闻言,李寂与尉朝阳俱是一惊。

二人对视一眼,李寂谨慎劝道:“兄长,长孙真,到底是长孙绩的亲弟弟,无论是看着两国关系,还是看着咱们与长孙绩的私交,就这样杀了,恐怕总是不妥。”

“嗯,”但见楚王殿下点了下头,随口道:“给他留个全尸。”

萧邃回到院子里时,一元先生正与轻尘在廊下说话。

“殿下。”

一元先生随他进内,萧邃站在床边,凝望着昏睡不醒的人,眸中情绪复杂。

身后,一元先生回道:“长孙真那一剑刺得偏,伤口也浅,王妃肩上不过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不碍事?”萧邃闻言,声色微沉,“那她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一元先生默了片刻,沉沉道:“属下给王妃诊脉,见王妃脉象体征,时隐时现,隐时状如垂死,现时,却康健无虞。殿下,属下恐怕……”

萧邃忙问:“恐怕什么?”

一元先生朝她看了一眼,沉吟道:“恐怕王妃得的,不是实病,是外病。”

片刻后,李寂被叫到了萧邃面前。

“你即刻回京,去岐王府上,请岐王妃尽快来一趟陵城。”

李寂得了吩咐,一时却是茫然,“岐王妃?”

好端端的,兄长请这活祖宗过来做什么?

萧邃无意与他多解释,只想着温怜未必会给自己这个面子,忖度再三,又嘱咐李寂:“她若不肯,便请她看在怀安王的份上,务必帮本王这个忙。”

这下子,李寂更是大为吃惊。

他向来知道自己这兄长有多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更不喜欢挟着人情,与他人威胁,这会儿好了,竟连怀安郡王的大名都请了出来,想来此事定是十分重要的了。

思及此,李寂也不敢再多耽搁,承了命,便即刻启程而去。

萧邃在她病榻边儿上守了一下午,一双眼睛,仿佛看不倦似的,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

长孙真那一剑朝自己刺来时,他心里虽想着事,却也注意到了,若然没有她突然撞门进来的动静,叫他分神,那一剑,九成是沾不到他身上的。

说来,也是弄巧成拙,可当那剑锋没入她肩膀的一刹,他却半点埋怨她的意思都没有,心底似有熊熊的怒火,蓦然腾起,除此之外,便是恐惧。

他害怕这人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就如同当年那人……

楚王殿下已有数年未曾动过这般强烈的杀心了。

就为着她身上的这一剑,长孙真,就非死不可。

“……殿下,”

身边传来小姑娘怯怯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显然是才哭过不久。他眼风一转,徐徐抬首看去,就见轻尘端着粥点,正在不远处的桌前站着。

自从楚王妃失踪之后,多少天了,从阳谱到陵城,这丫头就一直是这样一副犯了错误的模样,总觉得是自己没跟好王妃,这才让她着了歹人的道,眉间心上都自责得很,直将萧邃看得既无奈又心疼。

轻尘轻声劝道:“您早上就没怎么吃,都这个时辰了,好歹垫垫吧……”

他无奈一笑,起身朝她走来,“她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哭呢?”

他不提这话还好,如今一提,小姑娘才压下去不久的泪意,便又有了上涌的意思。

“都是我不好,那夜我要是不与王妃分开,她就不会被人劫走了。都是我的错,才叫王妃受了这么多苦,您看她如今还睡着,若是……”轻尘说着,不免有些着急,扯了扯他的袖口道:“若是稍后岐王妃也没得法子,那该怎么办?”

他便说:“那还有汲光,再不成,天涯海角,还有温晏呢。”

轻尘点点头,再一想,却还是不放心:“那若是,若是……”

萧邃疲惫地笑了笑,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

“别担心,她会醒过来的。”他低低念着:“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当夜,顾子珺听见房门响动,他抬首一看,却见是楚王殿下提着食盒,亲自来给他送晚膳了。

自从那日,他纵着长孙真带同相蘅离境的事被萧邃发觉,他便一直被禁闭在此,数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相见。

“呀!殿下还肯来看一看我呢?”他佯作诧然,一脸的玩世,笑眯眯与萧邃道:“我还当殿下为着心疼王妃,便再不会原谅我了呢!”

萧邃不带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将食盒放下,在一边落座。

他问顾子珺:“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你么?”

顾子珺微笑,只道:“属下为国事冒险,伤着了王妃娘娘的平安,殿下不愿原谅,也是应当。”

闻言,萧邃沉默了片刻。

顾子珺趁他沉默的这会儿功夫,将膳食摆开,挑着自己喜欢的,从容吃了起来。

直等他吃完,萧邃方才再度开口:“你是聪明的,像你爹。”

顾子珺眉目一动。

萧邃淡淡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这聪明人,一旦用心刁毒起来,便也只能为聪明所误。”

顾子珺眼里的笑意淡了,语气也缓了下来,道:“您这话,我不明白。”

萧邃淡声一笑。

“长孙氏楔在大梁境内之谍不少,即便由着长孙真一路将相蘅带出境内,光只沿途这一路,能被你钓出来,也终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顾子珺的神色,随着萧邃的话,愈发严肃下来。

“你自幼跟在我身边,你是蠢、是聪明、或说你聪明到什么地步,没人比我更清楚。至于相蘅这饵有没有用、有多大用,长孙氏究竟该如何收拾,子珺,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停顿片刻,顾子珺却一直没有说话。

萧邃看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你不是为了勾出长孙氏的谍网,你是为了除掉相蘅。”

灯影晃了晃,室中蔓延开一段寂静。

许久之后,顾子珺忽而轻声一笑。

“是啊,我当然是为了除掉相蘅。”他道:“好歹,她也是相氏的女儿,想名正言顺地叫她消失,太不容易了,弄不好,还会伤了我们与相氏的关系,犯不上。借刀杀人,最是妥帖不过。”

顿了顿,他问:“我这主意,不好吗?”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六)

意料之中的答案,萧邃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耐着性子问上一句:“那你为什么非要除掉她呢。”

“她碍着你了?”

顾子珺赫然拍案起身:“她碍着你了!”

萧邃波澜不惊地抬眼,幽幽朝他望去。

顾子珺脸上极快地划过一抹轻笑,“殿下,您也别怪我刁毒,十年前一个裴瑶卮,让您失了太子之位,十年后,偏偏又来了一个相蘅。”

“——她是像啊!从长相、到性情,她都是那位的翻版,更重要的是,裴后于她深恩厚重,就说上回萧遏悔婚赵氏之事,她那般大的反应,为的是谁?”

“殿下,她为的是裴瑶卮啊!”

他满脸的苦口婆心,萧邃听罢,却似无动于衷一般,只淡淡问道:“那又如何?”

顾子珺断断续续笑了一阵儿。

他道:“楚王殿下,当年是您悔婚,才造就了裴氏一族的悲剧。相蘅——为着裴瑶卮,她当日算计梁太后与潘妃,您能乐见,你现在不收拾她,若她来日站稳了脚跟,回过头来算计到你身上,这回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俯身朝他逼近,“楚王之位?还是整个楚王府?”

萧邃避开他的目光,发了片刻的呆,这才问他:“你也说了,当年是我悔婚折辱了裴氏,难道我还能怪人家不堪受辱,回过头来对付我吗?”

“你是不能!”

顾子珺这一声喝得极大,门外的守卫听见,两厢对视一眼,战战兢兢。

屋内,他强压着情绪,怕失仪太甚,拂袖背对着萧邃,深深浅浅吐息了数回。

“您对不起裴瑶卮、对不起裴氏,我死去的爹更是对不住裴家二公子——这些我都记着呢!”说着,他转回身,死盯着萧邃道:“可是殿下,凡此种种既成事实,早已是多说无益。我心里摆在这些事之前,记得最清楚的一条,永远是为主上谋。”

是以——

“相蘅无错,可她是隐患,为了您的前程,她不能留!”

萧邃沉默良久,问道:“我若一定要留她呢?”

顾子珺目色一深。

萧邃还在问:“你还会如何?我护着她,你再要打她的主意,便是在算计我。这‘为主上谋’一旦变成了‘谋主上’,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手指蓦然一松,茶盖扣落在茶盏上,划过一声脆响。

他慢声问:“难不成,你也想有样学样,跟着你爹上行下效吗?”

“殿下!”顾子珺脱口一声,语气里糅杂了急切与警醒。

他想辩白,想说自己与父亲自然是不一样的,可这话没出口,便噎在了嗓子里。

自己与父亲,怎么就不一样了?

说白了,都是背着主上行事罢了,萧邃如今这样说,实在不算冤枉他。

看着顾子珺的神色从慌乱过渡到茫然,萧邃心头一叹,既烦躁,又不忍。

这些年,他最恨的就是手底下人,明明怀揣着一颗为主上谋的忠心,却偏偏不懂得恪守本分,规行矩步。李寂还说楚王麾下军纪严明,这四个字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脸红。

想到这里,再开口,他语气都愈发严肃了:“这次你背着我行事,已经是犯上了。若是再有下一回——”

“您待如何?”顾子珺看似自嘲,实则,心底却有些发慌,“逐我出门户?”

萧邃哼笑一声,摇摇头。

“你我是自小的交情,无论如何,这兄弟情分皆不会变。”他起身,负手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可你若再有悖逆,这主臣情分,便可以就此断一断。”

顾子珺大惊失色,张张嘴,难发一言,只得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这么多年,萧邃还从未同他说过这般重的话。

萧邃回到院中,先去正房里看了看,床上的人仍然睡在那里,半点转醒的意思都没有,他同轻尘说了两句话,便又出了门,拐去了厢房。

厢房中漆黑一片。他将赶来侍奉的下人打发走,径自掌了灯,从随行带来的箱子里将东西取出,便在西窗下坐了下来。

锦袋一褪,苍拙的宝剑,由是现世。

原是执惯了刀枪剑戟的手掌,此间轻轻地将这剑柄抱在怀里,一举一动,皆是十足的小心翼翼。

这把剑,他已经以鲜血供奉了快四年了。

这剑,曾救他于危难,曾为他解心结,也曾给他带来过一场迟来的悔恨。

他原以为,冥冥玄妙,这世上真会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是渐渐地,这剑失了灵气,再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就好似这经年累月里种种的相依相伴,都是一场痴梦,从头到尾,原只是他一人在说,无人与共。

剑身出离剑鞘,闪过一道耀目的精光。

他阖上写满倦意的双眼,将脸贴到冰凉的剑身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

声音似有还无,是他在低低地念着。

“你若有灵,好歹叫我知道,你还在……”

裴瑶卮知道自己是在睡梦里。

起初,她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醒转,但却如同攻城略地,数翻努力,皆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制了下来,到了这会儿,她连神识之中都只剩下了疲惫,懒怠怠的,行将就木。

她隐隐觉得,若是任由神识就这般昏睡过去,自己便也再不会醒来了。

一个声音在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挺过去,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护好了亲朋,报偿了恩仇;

另一个声音则问,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

这十丈软红,伤情伤心,经年的欲孽纠缠,你还没受够吗?

睡吧,这一回,只要睡过去,便可以超脱了,只要睡过去,便不会再有束缚,不会再有封印,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经历那些噬心的苦痛了……

然而,这个声音终究还是食言了。

摇摆不定之间,她恍然间只觉一道红光朝着自己狠狠击来,再睁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是熟悉的裴氏旧府——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又来了,又来了……这噩梦,到底是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坐在自己房中窗下,侍女织风满面愤恨,拉扯着她的袖子,恨恨不平的说,姑娘,您还要被那太子戏耍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心里头发慌。

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两段隔着年岁的神识,正在渐渐融合,便如同那三年剑中生涯,她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萧邃会悔婚,知道自己会痛苦悲愤,知道东宫失位,知道裴氏族倾,可是她却也只能‘知道’,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她重复不断的经历过往,说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光是经历场景还不够,还要将那时那刻的心境,一遍复又一遍的品尝。

便如此刻,她只想跑出门去,远离这一切,可实际上,她却只能皱着眉,对织风道:“不准听风就是雨,满嘴胡言!”

接下来织风就会说,自己哪里是胡言?

“那顾氏素来是效忠东宫的!之前顾家人顶了咱们家二公子的职位,断了二公子的升迁之路,您还能觉得是意外巧合,可现而今呢?昨个儿奴婢还听说,二公子近来在朝中屡屡遭受东宫一党打压,这也是奴婢能胡言的出来的?”

说着,她内外窥了窥,见左右无人,也不顾裴瑶卮已经很是难看的脸色,巴巴地凑到她耳边道:“姑娘,还有一件事,奴婢……奴婢心里揣了数日,一直都不敢告诉您……”

裴瑶卮最后一点子清明的神识还在想,那你就千万憋住了,别告诉我。可出口的话却是在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奴婢还不是怕您太痴了,听不得这样的事么……”她说着,声音似乎更低了些,“前些日子,许国公做寿,咱家二夫人也回了母家,奴婢听二公子院儿里,跟着二夫人回家的丫鬟说起,说是,二夫人当日在潘家,曾私下里与太子殿下见过面呢!”

裴瑶卮当即冷了脸,“胡说八道!”

织风一缩脖子,“奴婢哪敢胡说!……那丫鬟还说呢,撞见那场面时,二夫人提泪涟涟的,太子殿下也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瞧着……便不寻常……”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瑶卮这会儿,只觉一股子怒气与担忧并起上头,彻底冲散了她脑中最后的清明。

织风还在说:“姑娘,您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回遇上太子爷便这般的痴?就算二公子的仕途被打压,您咬定了是意外,就算那丫鬟也都是胡言乱语在骗奴婢呢!可是……”她眼里满满一副心焦的模样:“可是前些日子,那二夫人与东宫往来的书信您都亲眼看见了,这两人的笔迹您哪个不认识?怎的就偏偏要自欺欺人,就是不肯相信他们俩有私呢!”

裴瑶卮眼里渐渐有些红了。

“织风,”半晌,她定定地望向织风,将人唤了个激灵。

织风紧忙道:“您说。”

“这件事,”她问,“二公子院儿里的丫鬟因何会告诉你?”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七)

织风被她问得一愣,再看去,眼圈便有些红了。

她满眼难以置信地样子,细看还存了些气性,“姑娘……您这是怀疑奴婢骗您吗?”

“就为了那位太子爷,您竟连奴婢都怀疑上了……”

她越说越是委屈,一个眼错不见,泪花花便不要钱似的开始往外淌。

裴瑶卮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帕子扔给她,口中道:“我这就事论事,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嫌?难不成,这事情有疑点,我还不能问了?”

织风扁扁嘴,还是委屈。

这可给裴瑶卮哭烦了,“哭起来没完了是吧?我当时就是给你起错名儿了!叫什么‘织风’,就该叫‘下雨’!”

“姑娘!”织风吸着鼻子,小腰一扭同她撒娇,半晌情绪稳了些,才又继续说道:“您也不想想,便是二夫人平日的作为,上不信下不服的,二公子院儿里那些个丫鬟,有几个是与她处得来的?”

“今次也是那丫鬟不熟悉潘府的地形,在外头等她等久了,到处去寻人,谁想到却是误打误撞瞧见了那么副场景!又因着此事牵连到您与二公子,这会儿二公子又不在家,除了借奴婢的嘴给您提个醒,她还能做什么?”

裴瑶卮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眼角,将泪意一点点压回去。

“搬弄东宫与自家少夫人的是非……”她轻声一笑,玩味道:“这人胆子也是够大的,我瞧着,倒不像是个普通的丫鬟。”

织风道:“那是您素日里施惠下人,奴婢们记得您的恩情,自然都是盼着您好,怕您吃亏的!”

裴瑶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良久,她正待叫织风去将那丫鬟带过来,给自己见见,然而话未出口,便被外头推撞房门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转眼看去,却是纺月一脸被烧了尾巴的样子,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纺月从来都是她身边最为稳当的一个。

“怎么了你?”裴瑶卮皱着眉,起身走出暖阁,朝她迎来。

纺月又惊又怕又担心,整个人都在抖着。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主子,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裴瑶卮觉出事情不好,心底开始发慌,只剩神色还算镇定,肃声道:“纺月,说话。”

“姑,姑娘……”纺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扶着她,舌头打着磕绊,缓缓道:“您……您别伤心……”

她冷静地问:“我为什么要伤心?”

“宫里才传出来的消息,皇上……皇上在崇天宫,龙颜震怒,太子他——”

一口气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眼见纺月满面不忍,最终,还是将那改变了她一生的三个字吐了出来:“……悔婚了。”

太子,悔婚了。

又是那道红光,慢悠悠地吸附起她的神识,将她带离出这段记忆,重投混沌。

之前那个声音,再度追来问她——

你看看,当年的耻辱,历历在目,如今你在他身边,自以为心若古井,可你就当真毫无波澜吗?

你敢说时至今日,你待他之意,全无动摇?

你真的,宁愿冒险与他纠缠,也不愿超脱,不愿轮回吗?

裴瑶卮也在问自己,三年了,有哪一日自己不想超脱,不想轮回?

这时,无尽的恍惚与挣扎之中,忽然有一把低醇的声音,劈开茫茫白雾,徐徐而来。

开始时,那声音明明就在她耳边,她甚至能辨别得出那音色里潜藏着的情绪——悔恨,追念,恐惧——可她拼了命去,就是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什么。

她只能听清来自前一个声音的逼问与诱哄:你还是要回去吗?你不想轮回吗?走吧,跟我走吧,离了那给你苦痛的人,方能一元复始,万象新。

她的神识,已经越来越没力气了。

她想说,好,我跟你走,我要轮回,要解脱。

她说:“不行。”

“我得听清楚,那人在跟我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痛了多久,她终于是听清了——

那把低醇的声音在说:对不起,我错了,你回来吧。

回来吧。

东方日出。

萧邃含了两颗凝萃丹,堪堪从厢房走出,便见轻尘欢天喜地地迎面而来。

“……殿下!殿下!王妃她醒啦!”

许是日头晃得,萧邃脚下一飘,险些没站住,回过神来,大步朝正房而去。

一元先生被急急地唤了过来,诊过脉后,只道,王妃本不是身上的病,这会儿看着也并无不妥之处,若是稍后还有什么,便只能等岐王妃来了之后,再下断言了。

“岐王妃?”裴瑶卮意外地望向萧邃:“你把她叫来了?”

萧邃刚要说话,一边的轻尘便紧着抢白道:“可不是嘛!王妃您都不知道,您昏睡这几日,可把殿下给吓坏了!未免岐王妃架子大不肯给这个脸面,殿下他可是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呢!足见您在殿下心里的分量,那可真真是无可比拟的!”

一元先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邃咳了一声,轻尘眼珠子一转,作势缩了缩脖,便笑嘻嘻地拉扯着一元先生一起出门了。

裴瑶卮披衣坐起来,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随口浅笑道:“这丫头倒是不怕你。”

“可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么。”

说话间,萧邃给她倒了茶来,复又将一旁的痰盂端过来,一副要亲自服侍她洗漱的模样。

裴瑶卮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欣然受之。

收拾停当,她浑身疲惫,索性也没有下床的意思,便斜靠在榻上。再看萧邃,竟也不急着走,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她。

两道目光各含心思地在空中胶着着,她忽然想起来,以前二哥曾跟自己说过,这男女之间对视地时间越久,便越容易出事。

想到这里,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萧邃一蹙眉,只当她冷了,这便要去关窗。

他这一来一回,裴瑶卮未免尴尬,便率先起了话头:“殿下为请岐王妃过来,都花费什么人情了?”

萧邃却无意与她多说,只道:“那丫头听风就是雨,没什么,你别多想。”

她恍惚一声轻笑:“能不多想就好了……”

“肩上的伤,还疼吗?”

她往自己肩上看了一眼,不大在意地摇摇头。

默了片刻,他目色沉沉地道了句:“多谢你。”

“谢我为你挡剑?”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局面,她有心想问,若是自己不冲出去挡那一剑,他十有八九也是躲得开的吧?

可是话在嘴边,她又不敢问了。

——她怕自己问出这一句,他便会问,为何明知如此,她还是冲了过去。

于是不等他说话,她便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言重了,您是我的主子,护着您平安,原就是我分内之事。”

话音落地,他却忽然问她:“相蘅,你想做楚王妃吗?”

裴瑶卮一愣。她能在萧邃眼里看到认真,可不知怎么的,就这么一个认真的问题,这会儿竟叫她有些害怕。

若是自己说想,会怎样?

说不想,又会怎样?

他太认真了,反倒弄得她一时不敢认真了。

“我……”

她才想插科打诨地顽笑过去,但萧邃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打算,出口打断了她的话:“相识以来,你我说过许多假意周旋的场面话,最好的时候,也是五分真五分假。可是现在我这样问你,是认真的。”

废话,她心道,若非你认真,我何至于害怕。

忖度片刻,她问:“这想与不想之间,即便我给了你答案,又能如何?”

我想做楚王妃,你便会就此待我为妻?

我不想做楚王妃,你便愿意休了我,放了我?

她这样想着,不觉自嘲——哪会有这么简单的事?

随即,便听萧邃说道:“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成全你的。”

他仍然是认真的,裴瑶卮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渐渐有了恨意。

这么好听的一句话,你说出来,就一定会做到吗?

不,你做不到的。过去做不到,如今,也只是说说罢了。

“这句话太好听了……”半晌,她笑道,“殿下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么?就为了了这区区一剑,您便愿意这般报恩?”

萧邃似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一般,只是摇摇头。

“不为这一剑。”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字字道:“为——我想成全你所愿,我想看你平安喜乐。”

他的一句话,便是她心间的一把火——要么是焚林的孽火,要么,是地狱里的光亮。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这男女之间,一旦牵涉到真心,那许多事情,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是坑,也愿意跳,即便是谎,也上赶子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神,问道:“为何?”

“若是不为这一剑,你为何还会在乎我心头所愿?你为何……想成全我?想我平安喜乐?”

问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片刻,楚王殿下认真地回答她:“因为,你是个好人。”

裴瑶卮差点没背过气去。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八)

好人,这两个字儿从萧邃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裴瑶卮总觉得他是在拐着弯儿骂自己。

她灌了一大口茶,好生顺了顺气,不觉讽道:“我都是个好人了,殿下还忍心拿我做饵呢,可见这‘好人’在您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另眼相待的呀!”

她还没忘记,自己为何会再次落到长孙真手里。只是她却也没想到,这话说完,对面的人竟是望着她的眼睛,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裴瑶卮愣住了。

片刻,萧邃轻声一叹,“在阳谱时,你救济灾民、心系百姓的样子,我都记得,你心中是有仁慈的。”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待裴瑶卮念恩,待百姓怀德,你自然是个好人。可好人,是不适合留在我身边的。”

话音落地,她却一味痴痴地望着他,久久没有反应。

萧邃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不免担心起来,起身坐到床沿边上,一边问她哪里不舒服,一边捉过她的手腕,探起她的脉搏。

毫无预兆的,她反手抓紧了他的手臂。

萧邃眉头一蹙,转瞬便遮掩过去,只耐着性子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是伤口不舒服,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安慰道:“别怕,再忍一忍,温怜就快到了,有她与一元先生在,不管是……”

“你能再说一遍吗?”她打断他的话,突兀地问。

他怔了怔,“说什么?”

她紧紧地把他望着,眼里充满了执拗,“说对不起,说你错了。”

说,你想让我回来。

萧邃面色有些复杂,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又道一遍:“对不起,我错了。”

——以后,都不会让你遇险了。

许久,她颤颤地松开了紧抓着他手臂的手,十指虚虚地张合了数回,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犹豫地探身过去,倚在他肩上。

她能感觉到,在自己靠近的刹那,萧邃身上僵了一僵,但却到底未曾将她推开。

就这么一会儿,她想,就这么一会儿。

即便他给的道歉,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也且容她自欺欺人一回,权当成全自己的一场旧梦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邃试探地出口唤她:“相蘅……”

她疲惫地答应了一声,缓缓道:“你放心,我没事。没有哪里不舒服,也没有什么不对劲。我就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心有余悸罢了。”

那人闻言,沉默半晌,在她刚刚要抽身与他分开时,忽然抬起手臂,将她轻轻拥住了。

她便没了与他分开的力气。

她问:“若是,我不愿意做楚王妃了,你真会愿意成全我,愿意放过我吗?”

“嗯,”他轻声道,“愿意。”

她便说:“那这便算是你给我的一个承诺,行不行?”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长记性,又贪得无厌的赌徒,明明曾经整副身家都搭进去了,这会儿刚见点好,便又得陇望蜀,甘心孤注一掷,自负地想着,这一回定能有些什么不同。

可是,真能有不同吗?

萧邃疑惑地问:“承诺?”

她点了下头,“你要记着今天的话,若是哪一日,我想走了,你都要放过我,都要成全我。”

他想了想,问道:“那,如今呢?”

“如今,”裴瑶卮认命般地阖上双眸,轻轻道:“我想留下。”

良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好。”

裴瑶卮这回醒来,犹如刚经历了一回涅槃似的,身上虽觉疲惫不堪,但精气神儿却是一日好过一日。人家都说病去如抽丝,但在她这里,却好像病过了这一回,身子却愈发康健了一般。

一元先生每天三遍的给她诊脉,都说无虞,饶是如此,却还被楚王殿下下了死命令,早中晚三回诊脉,一回都少不得。

三两日间,裴瑶卮都觉得麻烦了,与他说起,左右自己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要不明日就不麻烦先生过来了。

“听说宁王殿下病势见好,先生近日忙着照看,也是劳累了,我这里的脚程,能省便省了吧!”

隔着斗笠,她都能觉出一道哀怨的目光朝自己袭来,接着便听一元先生道:“王妃是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可若老夫若省了这几趟脚程,不舒坦的,便是王爷了。”

裴瑶卮没明白,一旁,轻尘便解释道:“先生的意思是,殿下心里记挂着王妃的平安,若没有这一日三诊脉,殿下难免杞人忧天,心里又怎么会舒坦呢!”

“你这丫头,”裴瑶卮满面愁容地瞪了她一眼,“胆大嘴快,也真是没个忌讳!”

轻尘笑嘻嘻地敷衍过去,送了一元先生出门,紧着跑回来蹲在她脚边。

“王妃,奴婢有件事情要告诉您呢!”

这小丫头灵得很,三天两头就能弄出点事,久了,裴瑶卮便也不当回事了,此间拿过书册,随口道:“嗯,什么事,说来听听。”

“诶呀王妃,您先别看书,看看我嘛!”

裴瑶卮耐着性子,跟宠妹妹似的点头,“嗯,看你。你长得真好看。”

她冷不丁这么一说,没想到小姑娘倒有些脸红,抓了抓脸蛋道:“您瞧您,好端端这么突然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一说起这话,她却也认真打量了轻尘一番,这一细看,还真看出了点不同寻常来。

“……嗯,别说,生得确实是好看,等再过两年长开了,说不得要祸害多少公子哥儿呢!……只是你这眉眼……”

轻尘见她这般语气,登时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啦王妃!我眉眼生得很丑吗?!”

裴瑶卮摇摇头。

不丑。

就是,有些眼熟。

脑中灵光一现,她拉着轻尘走到妆奁前,支起菱花镜细看,“诶……有点意思,你看看,咱俩长得,是不是有些相像?”

轻尘先是好奇,随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摆手道:“王妃,这话奴婢可不敢听!您是千尊万贵的主子,奴婢是奴婢,哪敢与您相较!这可是大不敬!”

裴瑶卮笑道:“这有什么,人有相似罢了!过去,人家还不是说我像裴皇后?这要是大不敬,我都够死十回的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

轻尘见她迟迟未语,不知在思量什么,不由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唤道:“王妃……?”

裴瑶卮回了回神,看了她片刻。

轻尘忧心问:“您怎么啦?”

“无事。”她道,“对了,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究竟何事?”

果然,一提这话,轻尘的心思瞬间便被扭转了。

“今日早上,奴婢见章亭侯过来见殿下呢!”

顾子珺来见萧邃?这算什么新鲜的,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裴瑶卮问:“你是看上章亭侯了还是怎么着?”

轻尘素来禁逗,闻言只是啧了一声,便道:“当然不是啦!您才回来没几天,想来不知道!听说,之前章亭侯差事办差了,惹得殿下动怒,一到陵城便将他软禁起来了!算着日子,也关了有十来天了!直到今日才放出来呢!”

这回,裴瑶卮感兴趣了。

想了想,她问轻尘:“你可知道是什么差事?”

轻尘苦恼地挠了挠头,“嗯……外头传得五花八门的,奴婢也不知谁说得准定……诶!倒是那日殿下刚带您回来时,奴婢无意中曾见殿下身边的尉大人指派了人,去关押章亭侯的院子里传话,似乎是叫章亭侯不必再操心了,他的差事,殿下帮他了了。”

说完,轻尘便眨巴眨巴眼,一脸天真地看着她。

顾子珺的差事,萧邃帮他了了?

还是在自己刚刚被救回来时?

裴瑶卮心头疑团攒动,若是,轻尘说得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顾子珺办差了的差事,难不成是……

想到这里,她蓦然起了个激灵。

当晚,萧邃从宁王处回来时,与她说起前头来了消息,岐王妃的车驾,估计明日便可抵达陵城,叫她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呀,”她浅笑道,“岐王妃好本事,从来都只有她整治别人的份儿,尘都到此,短短一路,她自然护得好自己。哪里像我,成日家只有被人算计的份儿。”

说话间,她仔细观察着萧邃的神色,却见他一切自如,毫无半点破绽。

“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又是那样郑重的神色,裴瑶卮也觉察出来了,此次之后,萧邃每每说起她的安全问题,都认真得有些过分了。

细细品来,这倒全然不似愧疚使然。

“殿下,”想了想,她托着腮,眉眼带笑地试探道:“您待顾氏——待章亭侯,倒是很好?”

萧邃眉目一动。

若非裴瑶卮一直注意着他,这会儿恐也抓不住这点下一闪而过的细节,但见他安之若素地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感慨么……”她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也深了些:“反正,这世上甘愿替手下背黑锅的主子,这么多来,除了你,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第十三章 虎父无犬子

定风顾氏早在十几年前,萧邃尚为太子时,便投效了东宫。按理说,这拿自家主母做饵的事儿,换了别人做出来,裴瑶卮都不会这般平静,可安放在顾子珺身上,她便只想叹一句虎父无犬子。

记得武耀二十年初,太子悔婚,跟着,便是历时一年有余的两王争位,是以后来,这一年在世人的众口相传中,多被称为‘夺嫡之年’。

年中时,南夷岛发兵侵边,先帝委派怀国公裴稀领兵南下征伐,月余即告大捷。不料,裴公旋师返京之际,却遇宵小行刺,羽箭淬毒,没入胸口,抬回来时,已是一副棺椁。

先帝大恸,哭吊于尘都城下,册谥齐,是为怀国齐公。

七月,世子裴长歌袭怀国公爵,未几,南夷岛复又来犯,先帝以奉极郡公顾独武、许国公潘诫为左右都督,领兵出战南夷,其时,裴长歌、裴曜歌兄弟,荆国公秦故,许国公之侄潘整等武族子弟,亦随军为将。

十一月,南境战场,先后报裴长歌、裴曜歌,及荆国公秦故战死之讯。

不到半年,裴瑶卮便从父兄宠护的小女儿,一跃变成了裴氏主家里辈分最高的人。她先后为三位父兄送了葬,这其中,二哥死得最惨,甚至连尸身都没寻回来,只得立了个衣冠冢,以供吊唁。

而她对萧邃的恨意,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最巅峰——

大军班师,有顾氏手下黎劲方,当庭告发主公顾独武受太子殿下指使,暗中加害裴曜歌,致其冤死战场,尸骨无存。

其时,铁证如山,太子亦供认不讳,直言因对裴氏一己私恨,故威逼奉极郡公顾独武,于作战之际,暗行加害之事。先帝震怒,废太子,降封楚王,顾独武因胁从之罪,褫夺郡公爵位,免除一切官职。

至此,一切仿佛都有了定论。再之后,便是武耀二十一年,先帝谕签册秦王妃诏,裴瑶卮嫁与萧逐,做了不到五个月的秦王妃,跟着,便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也就是这一年半载间,她心里记恨着萧邃,即便他早已北上就藩,她也仍旧为难他为难得紧。

晏平元年初,顾独武薨。裴瑶卮当时在长秋宫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毫无波澜,淡淡应了一声,便回过头继续教清檀写字。

身边,纺月沉吟片刻,小心问道:“主子,去岁先帝晏驾之前,想着顾独武自被贬后,便久病沉疴,一时动了恻隐,又复了他的爵位,如今他这一走,倒便宜了顾氏的子孙,您看这……”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纺月一怔,想起清檀还在眼前,自知失言,一时便不敢多话了。

待清檀写完了字,被放出撒欢儿之后,裴瑶卮饮了口茶,这才同纺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总是不愿见顾氏好过的。”

纺月恨恨道:“奴婢自然不愿意!若不是他们,二公子也不会……”

可裴瑶卮却摇了摇头,“顾氏……说到底也不过为虎作伥罢了,有几个当臣属的敢不听主上的命令?”她看向纺月,“退一步讲,就算二哥的死,顾独武不是胁从而是主谋,那如今他这一死,也算完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屑去为难他的子孙后代。”

“主子……”

纺月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但见绣星面带笑意地走进来,福身行了个礼,“主子,表公子的家书,八百里加急刚送到的!”

表兄赵据,从小便是个老成稳重之人,不到逢年过节,甚少会写家书来。兄妹俩幼时走动得频繁,瑶卮每每去北林,或读书、或玩闹,都是表兄带着她,彼此感情深厚和睦。以致于乍然听到有家书来,她眼里的惊喜简直藏不住。

纺月也在一边打趣道:“这也是稀罕!上元的家书还没焐热呢,便又来了一封,这可不像是表公子的一贯作风!”

耳边是丫头们拿着此事取笑的声音,裴瑶卮起先也跟着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书信上时,却笑不出来了。

信封里,装着两封书信,一封,是赵据手书,另一封,则是一份陈情书。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绣星先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可是……表公子那里出什么事了?您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差?”

裴瑶卮却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那封陈情书自她手中飘落到地上,连带着她对萧邃的一份恨,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毫无征兆的不攻自破了。

——赵据在信中说,顾独武临终之前,受困于心魔,自觉不安,曾遣人千里传书,给自己送来了这一封陈情书。

信中,他坦诚了当年两军阵前,因忧虑于裴氏有亲近秦王之倾向,亦为图顾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便私自下令,设陷埋伏裴氏二公子,以求中伤裴氏元气。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后来竟被手下出卖,算计死了裴二公子,却也将顾氏一族算计上了死路。

更没想到的是,东窗事发,楚王殿下分明对他种种所为全然不知,却还是一力承担下了所有罪责,为保顾氏一族,甘心为他背下这个黑锅。

纺月将陈情书捡起来,从头读到尾,渐渐瞪大了眼睛。

“主子……这,这不可能!”她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定不是真的!顾独武是楚王的手下!他的所作所为,楚王怎么会不清楚?这样大的事,他怎么敢一力为之!”

纺月很是激动,可裴瑶卮却相信,萧邃极有可能,是当真不知道。

当年,黎劲方告发的是顾独武受太子指使,暗害裴曜歌,但当庭提呈的证据,却没有任何一样,是与萧邃有关的。

全都是关于顾独武的。

彼时的局势,不管黎劲方是受谁指使,站出来告发顾独武的,最终目的,都一定是为着对付萧邃,既然如此,若真有能证明萧邃与此事有关的直接证据,又怎会不见天日呢?

如今想来,若非萧邃自己出面认下了此事,则先帝治起罪来,他顶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顾氏满门株连不必多说,可他的太子之位,却断然不会失得那样干脆。

顾独武的这一封陈情书,让裴瑶卮在与萧邃反目之后,头一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萧邃这个人。

后来,她便觉得,这人除了男女之事上不检点之外,旁的地方,却也有些难得……

积年旧事在脑子里游走过一圈,她听到萧邃道:“此事我不该瞒你。”

裴瑶卮微微一愣,装傻道:“什么事不该瞒我啊?”

萧邃只好道:“之前你失踪,陵城以南的地界,我调派了子珺负责。他在找到你的同时,也意外发现了长孙真的下落,两方一联系,他便做出了后来的荒唐事。”

真要说起来,裴瑶卮觉得,也不能怪顾家人不好管教,两三辈子里总出这般不守规矩、悖逆主上的人,这起根儿上的问题,还是在萧邃自己身上。

顾独武之事,未曾严办,顾家人看着,自然不长记性。就是不知顾子珺这么一来,楚王殿下念及情分,是不是又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正这么想着,萧邃便说:“他此番犯的是大错,我已吩咐了默言,明日一早便派人押送他回尘都,禁足个一年半载再说。”

裴瑶卮有些意外,半晌,才调笑道:“章亭侯好歹也有爵位在身,殿下这么做……有律法可依吗?”

萧邃笑了一声,“章亭侯自愿禁足,本王不过成全他罢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对了,”她想起一人来,便问:“长孙真如何了?”

萧邃头也不抬,随口道:“杀了。”

“杀……”她诧然地看着他,“杀了?”

他嗯了一声,又道:“放心,给他留了全尸的,遗体装殓入棺,已在送去周国的路上了。”

长孙家的人,说杀,就给杀了?

“如今梁周修盟,安享太平,你就这么杀了他……合适吗?”

萧邃没解释太多,只告诉她,长孙真该死,就算不合适,他也得死。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她有些好奇,萧邃这么一杀,究竟是为着楚王殿下的尊严更多,还是为着……气怒长孙真伤了自己更多?

萧邃见她一脸纠结,只当她担心两国关系,想了想,不免又多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我有十足的把握,周国不会以此为借口,撕毁和盟。”

哦,她冷漠地想,原来你有十足的把握呀。

她哼了一声,一下子,就没那么想知道他此举背后的缘由了。

“不过,这回你失踪时日不浅,子珺也说,他发现你踪迹之时,你是被人恭恭敬敬从陵城以南送回来的。”他问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告诉我的?”

裴瑶卮对上他那审视的目光,心里很不舒坦。

内情自然还有许多,就怕,楚王殿下无福消受。

“这您是说对了,我此番的经历,您眼中所见,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她道,“说起来,我倒还记得最开始将我劫走之人的长相,不如……我给您画出来,您也好照着去找?给我还个公道来?”

第十四章 至疏之夫妻

既是为着照图寻人,落笔之处,自然要不得写意。

裴瑶卮已经许多年没正经画过工笔了,更何况这会儿画的,还是个自己厌恨至深的人。手底下勾勒渲染了许久,温怜在路上又多耽搁了两日,待人到时,她的画却还只得了一半。

“你这画谁呢?”书阁中,温怜看着画里将成未成的人像,品出点不寻常的滋味,“我怎么看着……倒有点像那个谁呢?”

裴瑶卮给了她一个深藏功与名的眼神,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满面的不可说。

温怜哼笑一声,也没深究,两人便挪去了暖阁里说话。

自李寂登门,说楚王妃昏迷不醒,请她前去陵城襄助时起,这连日来,温怜的心便一直悬着。此间见瑶卮已经无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说起来,楚王殿下还真是有心了!”她同瑶卮打趣道:“因怕我不给他这个面子,不愿来这一趟,他还特意让李寂搬出了萧运来卖人情,我听着都意外!”

别说她了,裴瑶卮此刻闻言,亦是一怔。

之前轻尘曾说起过的,萧邃为了请温怜,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后来她问萧邃,却被他敷衍过去了,怎么,原来他是搬出了萧运么……

温怜见她失神,愈发有意试探道:“看样子……你俩如今挺好的?”

裴瑶卮摇头一笑,话锋一转,且将奚楚暮与长孙真算计掳劫自己的事,一一与温怜说了。

别的也就罢了,在听到温晏的名字时,温怜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你见到叔父了?!”

裴瑶卮摇摇头,“没有见到。温晏叔叔设阵困住了奚楚暮,将我救下,但我受那阵法波及,昏睡了许久,等我醒来时,只见到了纺月,没有见到叔叔。”

温怜眼里的希冀,复又灭掉了。

裴瑶卮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叔叔对世事如此洞若观火,想来他与这红尘的缘分,且斩不断呢。”温怜朝她看来,瑶卮一笑,接着道:“放心,他总会现世的,只分来早与来迟罢了。”

经她这么一说,温怜似醍醐灌顶,面露恍然。

只是恍然之后,她又有些害怕。

隐世多年,却又对红尘如此有心,那自己这位叔父,他的图谋所在,又会是什么呢?

裴瑶卮知她心思重,怕她想多了,再将自己逼到牛角尖里,便与她转了话题,刻意提起最开始时,道观里,那像极了潘恬的潘家姑娘。

“对了,你帮我想想,”她手里掂弄着轻尘新给她做的香囊,佯作疑惑道:“当年废许国公潘诫一脉,男丁罪死,女子没入奴籍,一并都是有数的。但这里头,可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温怜不解,“怎么想起这个?”

“我跟你说的,最开始因着阳谱山火,附近一带戒备森严,奚楚暮与长孙真,是借了外力劫走我的。”她道,“而这‘外力’,则是一个长得与潘恬甚为相像的潘家女子。”

跟着,她便又将那道观之中,潘家女子的事,择其精要地告诉了她。

“等等,”温怜品着道观一说,心头微动,“你是说,那潘姓的女子……人在道观,且还是道姑打扮?”

裴瑶卮点头,“想到什么了?”

“道姑打扮,姓潘,长得还像潘恬……”温怜嗤笑一声,“如此看来,十有八九,便是潘恬那个妹妹了。”

裴瑶卮倒是知道潘恬有个亲妹妹,只是当年潘诫因谋害裴长歌之事坐罪,整个许国公一脉皆受牵连,她怎么也不会怀疑,潘诫的亲女儿、潘恬的亲妹妹,竟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温怜则告诉她,当年潘诫的案子一犯,先帝料理许国公一脉时,萧还曾上心留意过,就怕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潘恬这个妹妹,年幼时因着身体不好,一早便度道出家了。当年事发时,这丫头好像才七八岁大,提前被潘贤的夫人文氏寻得,暗地里带回了家。”温怜道,“萧还虽察觉了这条‘鱼’,但念她年幼,又是自小养在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捅破此事,由着文氏将人带回自己家里了。”

说起来,望尘潘氏,也算是世家里独一份儿的异类了。

原先,长房嫡传,本是许国公潘诫一脉。当年两王争位,许国公拥东宫太子,事败后,一房没落。而他的庶弟、今封莞郡公潘贤一支,却因跟对了秦王这个主子,在萧逐登基之后,一朝风生水起,位极人臣。

以前裴瑶卮同温怜说起此事,还曾笑言,这也算是‘兄弟同难,必存其一’的典范了。只是这会儿听说潘贤的夫人将许国公之女暗地里带回家护着,她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潘贤与潘诫,不是一向不睦吗?潘贤未成名时,便一直被他那个嫡兄压制着,怎么到了了,竟会让自己的夫人冒这样大的险,去救潘诫的女儿?”

温怜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潘贤那老东西,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的,只是这两年位子渐渐稳了,方才有了点藏不住尾巴的苗头。潘恬……”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忌讳地看了裴瑶卮一眼,才继续说:“潘恬与萧邃往年的事,也算是人所共知了。若是此间我猜测不错的话,你见到的当真是潘恬的妹妹,她与她姐姐长得这般相像,潘贤留着她,自然便是在萧邃身上,备的不时之需。”

裴瑶卮沉默半晌,忽而一笑。

“若当真如此的话……凭眼下的局势看,潘贤这张牌,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要打出来了。”

温怜想起适才在书阁中,看到的那副未完成的画,脑中一动,唇边缓缓晕开一抹浅笑,“别说,这么看下来,我倒是有点期待了。但愿那老家伙别叫人失望,尽快将这张牌打出来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说归说,笑归笑,但温怜也没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裴瑶卮自重生后,时常晕眩昏睡,实则也是怪吓人的。只是温怜仔细给她检查了一番,最后却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对。

“或许……是你神识刚得了这副身子,神魂不稳的缘故?”

温怜心里犯嘀咕,研究了半天,也只敢给她画一道最保险的符,嘱咐她稍后缝在枕头里,每夜枕着入睡,以作安魂之用。

裴瑶卮仔细将符收起。不多时,轻尘进来回话,说是宁王殿下那里午睡才醒,也已服过了药,两人便商量着,一起去宁王寝殿中请安。

自清醒之后,这几日,不是她这里病气未散不宜见人,便是宁王那里沉疴反复,今儿还是头一回过去请安相见,裴瑶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她暗自反复叮嘱自己,等见了面,千万记着,只能唤王叔,不能像过去一般唤姑父,免得露馅,谁料,甫一进得庭中,面前的景象便将她的准备皆打乱了。

亭桥之上,宁王披衣临风,凭栏而坐,一衣着华美的妇人站在他身边,秀美的脸上满是怒气,眼圈发红,目光透着凌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高高低低的,一时却难十分听清她是在吼些什么。

因主子们吵架,院中侍奉的丫鬟们不敢近前,纷纷躲至廊下,这会儿有眼尖的大丫鬟,见有人进来,连忙高声喊道:“两位娘娘到了!”

话音一出,亭桥上的声音便停住了。

裴瑶卮与温怜对视一眼,端然上前行礼。

“哟,王叔同潘娘娘正吵着呢?看来倒是我们俩来的不是时候了!”

温怜这么一说,瑶卮也才想起来,是了,堂姑早逝,后来,宁王殿下续娶的,可不就是潘氏的女子么!

潘王妃原就因为如此难堪的场面被小辈看了去而不悦,目下听了温怜嘲讽意味十足的话,面上愈发挂不住了,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咬着唇拂袖而去了。

温怜颇有兴味地目送她离去,回过头来,看向宁王殿下的目光,倒是和善了不少。

面前的男子羸弱儒雅,品貌端方,只是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是鬓边华发已生,老态难掩。

她调笑道:“王叔还是一贯的好性子,家宅不宁,也能不动如山。”

宁王摇头一笑,指了指她,叹了声:“你啊!”跟着,目光便落到了一边的楚王妃身上。

裴瑶卮垂眸含笑,恭敬上前,复施一礼:“拜见宁王叔,王叔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宁王目色微深,半晌,满意颔首,缓缓道:“嗯,甚好。”

“昨日还听邃儿说,你身子尚未恢复完全,本不必这样急着过来的。”顿了顿,宁王接着道:“适才的场面,吓着你了吧?”

裴瑶卮摇摇头,“王叔不必介怀,看婶婶的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只是情之所至罢了。”

不想,她话音落地,宁王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不必唤她婶婶。”他道:“你若愿意,便像怜儿一般,唤她声潘娘娘也就是了。”

裴瑶卮微微一怔。

怎么,宁王与潘王妃的关系,竟是这般不和不睦吗?

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一)

宁王殿下与元嫡裴王妃感情甚笃,奈何王妃红颜薄命,只留下一子,便早早地去了。

武耀十八年时,先帝做主,赐了潘氏之女为宁王继妃,细细算来,这两人同一屋檐下,也已共同生活了十余年了。

“宁王叔是用情至深的人,其实照我看,若非当年先帝下旨,为王叔续娶了潘氏女做继妃,依着王叔的性情,这些年多半也是不会再娶的了。”

从宁王院中出来,温怜说着,不由叹了句造化弄人,“说来也是冤孽,潘妃进门没多久,裴氏与潘氏便撕破了脸,宁王叔素与裴氏亲近,又因念着王婶的旧情,回头看着潘氏生厌,也是人之常情。”

裴瑶卮默默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温怜是太了解她了,眼见她如此,便知她在想什么,“怎么,老毛病又犯了,同情起潘妃来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摇头一笑,“也说不上同情,就是觉着挺可悲的。”

“什么可悲?”

她叹了口气,看了眼温怜,“可悲这世上,如你这般骄傲的女子终是少数。”

温怜一怔。

她又道:“可悲这世上,如你这般,敢于将命数握在自己手里,而不为政局、不为男子左右的女子,实在太少。”

温怜眼中闪过一丝寞然,半晌,调笑道:“只一个潘妃,怎就让你想到这些?”

裴瑶卮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心里默默将‘武耀十八年’念了两遍。

傍晚,萧邃回来时,见她坐在书案前发呆,自己在那站了许久,都不见她有反应。他眯了眯眼,蜷起食指,在案面上轻敲了两下。

裴瑶卮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着了,左手一松,在空中虚悬了半天的笔杆子,倏地坠落下来,污了素白的纸。

抬头一见是他,她抚了抚心口,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搁好了笔,将弄污的纸张团起扔了。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裴瑶卮心思一转,只道,白日里同岐王妃去一起去拜见宁王,却没想到,撞见了一幕夫妻龃龉的场面。

“您说,这潘氏的女子,个顶个的都是美人,怎么宁王叔得了这样的娇妻,却舍得叫美人垂泪呢?”

她这是话里有话带着讽刺,萧邃淡淡看了她一眼,只说:“不准背后议论长辈。”

裴瑶卮挑挑眉,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她将一边的画卷挪过来,执笔将眉目点上,萧邃的目光落在她挥毫的右手上,不觉起了一丝兴味。

“你这倒是有趣,写字时是左撇子,作画时倒用起了右手?”

裴瑶卮敷衍地应了两句,没细说,转眼,笔下画作已成,她起身往过一让,萧邃做到案前,将这人像纳入眼中的顷刻,神色便不对了。

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口中却是平平静静地,将自己遇劫的前因后果,一一与他说来,末了道:“我听着奚楚暮与长孙真说话,帮他们劫走我的这女子……似是姓潘?却是不知,会否与那赫赫扬扬的望尘潘氏有关联呢?”

她话音落地,便听萧邃沉声道:“不会。”

裴瑶卮眉头一蹙。

他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画上,“不可能是她。”

裴瑶卮哼笑一声,“这话说的,难不成殿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萧邃侧目定定地望向她。

“你画她,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她笑意不抵眼中,轻快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一先就说了,我给您画出来暗害我之人的画像,您照着画像找人去,等找着了,好给我出气么!”

说着,她有意朝他逼近,眼里带着狡黠的冷意,“怎么着,莫不是殿下为这画中美人惑了心智,想反悔,不愿意帮我出气啦?”

瞧她这副态度,萧邃便知道,这画像,十有八九是她刻意画来试探自己的。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相蘅,怎么会知道潘恬的模样呢?

按理说,直到潘恬亡故时,相蘅都还养在外头,尚未进积阳郡公府的大门呢。

他的目光愈发深了下去,这丫头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重新看了眼那画像,他静了静心神,问道:“你见到的,真是她?”

裴瑶卮笑得天真,重重点了点头。

呵,想玩是吧?

楚王殿下从容一笑,适才的深沉压抑,仿佛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那就看到什么,忘了什么。”他重新坐了下来,字字轻定道:“不准再提,不准再想,不准再记着。”

裴瑶卮笑不出来了。

萧邃说是这么说,但对于她此番被劫之事,却也未曾就此撂开手。尉朝阳之前领人追查到了一座道观,可其中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向附近人家打听,也只打听出,原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度了道,在观里修行,至于是哪家的千金,便没人知道了。

她的这幅画里,抛出女子面容与潘恬相似不提,其身着,倒正是一袭道袍。

“殿下的意思是……查一查潘家的女孩?”

翌日,尉朝阳被萧邃叫到跟前,听完他的话,试探着问道。

萧邃沉吟道:“不只是查今日的潘家人。”

尉朝阳心思一动,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您是怀疑……潘诫一脉,尚有余孽?”

萧邃没说是与不是,但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哦,对了,”尉朝阳想起一事来,道:“属下刚刚过来的时候,在前头听说,潘贤遣了儿子潘整来探望宁王殿下,说话便要到了。”

萧邃眉目一动,“潘整来了?”

尉朝阳点头,“自从潘贵妃有孕后,潘贤近来愈发坐不住了,连带着东南一线的军队都有些蠢蠢欲动之势,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以防不测?”

“别的都不急,”片刻后,萧邃道:“潘贵妃的身孕,如今几个月了?”

这倒是将尉朝阳问得一愣,心说,我个大老爷们,谁闲着没事记这个?

萧邃见他脸色,也反应过来了,不觉一笑道:“是我问错人了,可惜瞬雨不在身边……”顿了顿,他道:“这样,你给派人给瞬雨递个信儿,让她拿捏着时日,看着差不多了,便让树清那里将一早备好的奏折递上去,好好给潘氏添一把火。”

“是,属下明白了。”

莞郡公世子潘整,乃是潘贤与文夫人唯一嫡出之子,早年间便混迹军旅,真说起来,也算是资历丰厚了。

裴瑶卮一听到他来,索性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随手,便将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给一旁的轻尘吓了一跳。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裴瑶卮心道,仇人共处在同一屋檐下,不必相见,也是分外眼红。

“没什么。”她淡淡一笑,随口道:“我不喜欢潘家人罢了,想着莞郡公世子这么一来,少不得又要应酬,怪烦人的。”

轻尘听了,似模似样地点点头,“奴婢也不喜欢潘家人。听说这潘世子风评可差了,外头人都说他心狠手辣,端着副笑模样,竟做让人笑不出来的事儿!讨厌死了!”

裴瑶卮给她逗笑了,“啧……你说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些‘听说’?难不成,过去你进相府之前,是个走江湖卖艺的?”

轻尘笑嘻嘻道:“那成日圈在深宅大院里无趣嘛,再不转磨磨打听点有意思的事儿,那得活得多辛苦呀!”

她说完,方才自觉失言似的,“奴婢失言了,娘娘莫生气。”

瑶卮笑道:“你说的是实话,娘娘不生气。”

“对了娘娘!”过了会儿,轻尘又道,“奴婢还听说呢,这潘世子此番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带着个姑娘呢!”

“姑娘?”她没怎么当回事儿,随口问道:“侍女还是姬妾啊?”

“嗯……好像和他一样,是姓潘的。”

裴瑶卮抬起了头。

轻尘又道:“似乎是他妹妹?”

潘整并没有亲生的妹妹,倒是他娘文夫人,从潘氏族中挑选了好几个孩子,带在身边养着,便如同如今摄六宫事的贵妃潘若徽,便是潘贤与文夫人的养女,萧逐登基后不久,文夫人便将她送进了宫中,以图稳固潘氏地位。

裴瑶卮一直觉得,潘贤能有今日,他的那位夫人,可谓是劳苦功高。而潘贤呢,纵使裴瑶卮恨他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说一句,身为夫君,他也算无可指摘了。

别的不说,光是凭莞郡公今时今日位极人臣的地位,后宅里却只有一位夫人这么一条,便也够得上许多女子羡慕了。

“确实是他妹妹。”午膳时,温怜过来与瑶卮一起用膳,说起此事,她知道倒比轻尘还要多些。

“说是差不多明日便能到了。”温怜叹了口气,满满的不屑,“也真是倒霉,一想起潘整那张脸,我就恶心得想吐,潘贤倒也是真有胆子,明知道我在这里,还敢让他亲儿子过来,巴不得断子绝孙么?”

裴瑶卮一通好笑,不过心里倒也奇怪得很,潘贤这个时候让潘整过来,探病的幌子里,遮得究竟是份儿什么心思呢?

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二)

宁王与潘氏虽挂着姻亲,却一向不多来往。早些年潘贤还装着忠孝节义时,尚还好说,而今这几年,宁王对其,实是一年比一年冷淡,愈发恨不得逢年过节都不往来了。

“依奴婢看,潘贤遣一双儿女过来,说是探病,实则十有八九,就是奔着楚王来的。”

午膳之后,温怜回自己住处的一路上,独觞从旁与她论起此事,话倒是说得很明白。

温怜哼笑,“你也看出来了?”

独觞颔首,“若真是为着探病,光是派儿子过来也就是了,何必叫个未出阁的姑娘同来折腾这一趟?更何况,若然真心探病,怎么宁王病得五迷三道时却不见他们走动,反倒是如今楚王来了,潘家便也紧着遣人过来了?”

“这话不错。”温怜心头忖度着,徐徐虑道:“只是,潘贤明知我亦在陵城,却还敢让潘整过来,如此心急……”

独觞心头一激灵,“您是担心,潘氏……要坐不住了?”

温怜嗤笑道:“潘氏早就坐不住了,我担心的是,他为争取萧邃,不惜将亲生儿子置于险地,却不知,究竟是他狗急跳墙,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说,他料定了,此番必能争取到萧邃?”

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

“娘娘,若然如此,适才您为何……”

“为何不提醒蘅蘅?”温怜摇头一笑,“你我能想到的,蘅蘅不会想不到,她既然不说,便是心里也怕会应上后一种可能。”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儿啊,急不得。萧邃不似萧逐,这些年他究竟图什么,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只能看他怎么做了。”

“但愿,他别叫人失望。”

第二日,潘氏的车马到时,裴瑶卮与萧邃俱在书阁里,一个看书,一个写字。

来通报的下人一走,裴瑶卮便搁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去给自己换了杯茶,回到座位上,就那么捧着茶,淡淡打量起他来。

被她探究般的目光缠了许久,还是萧邃先开了口,淡声问:“怎么了?”

她眉目微动,含笑试探道:“莞郡公世子到了,您不说去前头露个面,见见?”

萧邃一时没说话,又听她继续道:“除了潘家公子,还有潘家姑娘呢!听说潘家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您是最明白这里头的妙处的,这会儿也不说好奇?”

他笔锋微顿,半晌,抬起眼来看向她。

“你这样问,是等着我说好奇,还是盼着我说不好奇?”

她捧着茶轻轻啜了一口,笑盈盈道:“我等着听您的真心话呀。”

“真心话……”萧邃搁了笔,舒了舒筋骨,悠悠道:“真心话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非至万不得已,要不得。”

裴瑶卮疑惑地看着他。

他唇角一勾,继续道:“倘若我真对潘氏之女有心,那你这问题,为难的就只是你一个人,而我若是对潘氏之女无心,那你便是既膈应了你自己,也膈应了我。”

“为个外人,犯不上。”

裴瑶卮心里的白眼儿翻了一半,硬生生又被他最后这句亲疏分明的话给弄毁了。

为着潘氏兄妹这一来,当晚,宁王妃特意安排了一席家宴,府中这些位贵客自是一一都要请到的。只是没想到,入夜一开席,连岐王妃都劳动大驾过来了,倒是这王府的主人宁王殿下,人影全无。

“王爷身上不舒服,叫老奴来告诉娘娘一声,今儿晚宴,王爷便不过来了,请诸位自娱便是。”

宁王派来传话的人一走,宁王妃脸上的神色便一阵青一阵白,若非身边的姑姑安抚着,险些便要将手里的酒樽直接掷出去了。

“呵,”温怜轻笑着,举杯自饮,轻飘飘道:“潘娘娘还真厉害,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家主公病着,主母却还有心操持宴席的!您这接风洗尘之心,也不知潘家的世子、姑娘受不受得起。”

说着最后一句话时,她的目光冰雪似的,淡淡往潘整兄妹的方向刺了一眼。

宁王妃被她气得不轻,怒目圆睁,正要说话,却被潘整抢先了一步。

深色锦衣的男子含笑起身,深厉的五官勾结着笑意,不说话不动作,已叫人望而生畏。

他先恭恭敬敬地对宁王妃道了句‘姑母安心’,回过头来,对着温怜举起了酒杯。

“安王妃,”他笑意愈发深了,眼神如阴天里的刀子一般,沾上便叫人难受,“多年不见,在下一向惦念得紧。幸而王妃忠贞,长得陛下关心照拂,想来这几年,您远在辞云,日子倒也还顺遂罢?”

嘴皮子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错。裴瑶卮不动声色地轻嗤了一声,心里默默想着,潘整这一句话,起先一个‘安王妃’的称呼,取了萧还的谥号,自是最能提起温怜的伤心,紧接着,又说到温怜与萧逐的关系,那就更是说给萧邃听的了。这里里外外,也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可温怜若是能被他这一句话所伤,那便也不是温怜了。

她眼里掠过一层冷意,哼笑道:“‘安王妃’……嗯,这个称呼倒也不错,只是你家的夫人,来日只怕就不会有这个荣幸,够得上一个附谥的美称了!”

潘整眸光一眯,“王妃这话……”

他才起了个话头,那边,却是萧邃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他的话:“潘世子此来,不是为了探病吗?”

潘整稍一愣,便恢复了神色,笑道:“自然是为了探病,宁王殿下久病不愈,家父在京中也是格外担心。直到前些日子,听说楚王殿下带了一元先生前来为宁王殿下诊治,家父方才安心些。紧着嘱咐了在下,带同妹妹前来探望。”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将话头引到了身边的女子身上,别有深意地与众人引见,“这是小妹潘拟,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未向诸位拜见,实在失礼。”

说着,他便朝妹妹递去一眼,女子得了他的眼色,盈盈起身,绕过席案,近前与众人一一见礼。

早从入席之时,裴瑶卮便注意到了她,这会儿明亮的灯光里相见,既有些‘果然如此’的恍然,又有些……可笑。

潘整适才介绍这女子时,虽说是向众人引见,但他的眼神,却一直盯在萧邃身上,注意着后者的情绪。

裴瑶卮也是没想到,之前自己与温怜才刚猜测起潘贤夫妇当年救下这女孩的目的,一转眼,潘贤这张牌便这般迫不及待地打出来了,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小女拜见楚王妃娘娘,娘娘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女子的声音朝着自己袭来,裴瑶卮微微一回神,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大方一笑,颔首回礼。

——这丫头此刻的模样,比起那时在道观之中,倒是有些不同了。

看着温婉可人,娇柔袅娜,好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儿。

只是,即便她藏得很是仔细,裴瑶卮却还是注意到了,她在给自己行礼时,忍不住偷眼往自己这里看来,那目光中透着点恐惧,更多的,还是嫉恨。

“潘姑娘生得挺不错的。”她搁下酒杯,恍若无心般道:“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位旧相识呢。”

萧邃侧目朝她看去。

潘拟那里闻言,心里头一紧,若非死死压着,险些便要打个激灵。

裴瑶卮迎着萧邃的目光看去,对视之间,从容道:“殿下可还记得?前几日我还曾同您说过的,我有一故交,常年在道观中修行,生得是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着都嫉妒!这会儿看来,倒是与潘家姑娘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呢!”

她话音落地,潘拟脚上一软,幸而一旁的侍女有眼力,急忙过来扶了一把。

“哟,姑娘这是怎么了?”裴瑶卮佯作诧然,“这还没喝几杯呢,就这般不胜酒力?”

潘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勉作镇定道:“小女一路过来,身子有些不适,叫王妃娘娘见笑了。”

裴瑶卮垂眸一笑,没说什么。

潘拟虽说做贼心虚,被她这三言两语吓着了,但潘整却没事儿人一样,面上笑意如常,更因有了楚王妃这句眼熟的话做引子,更勾出了他对萧邃的后话:“舍妹是蒲柳之姿,难得却能入得了王妃娘娘的眼。说起来,她这模样,过去家父也说,生得是像族中一位早逝的妹妹,我与那位妹妹旧日里来往不多,细细思量……楚王殿下却似乎曾见过,不知殿下眼中所见,在下这两位妹妹,生得可真有那般相像?”

此言一出,在座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的,皆知他话里指的是谁。

裴瑶卮也看向了萧邃。

“本王不记得了。”萧邃淡淡道,“只是有一句话,想提醒世子。”

“哦?”潘整作势好奇,“殿下请讲。”

萧邃看了眼温怜,道:“世子尊敬岐王妃,也该顾着如今是在宁王府。世子既是为探病而来,那这关于‘谥号’的话,实在不宜多说。”

温怜心头一动,转头看向了他。

默然片刻,潘整起身,朝着楚王殿下恭敬一拜。

“是,殿下的话,潘整记住了,”他笑道:“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第十五章 人心隔第肚皮(三)

宴席方散不久,月上中天,已是午夜。

“不是很本事吗?”

潘整踞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玉佩,语气疏疏散散的,朝着面前恭谨而立的女子问去。

潘拟低垂着头,默默咬紧了嘴唇。

潘整不经意抬眸瞭了她一眼,又道:“联手外人掳劫楚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如今见了正主,倒脚软嘴笨,吓成了这副德行?”

当日,她着了周国那两人的道,被迷昏在道观之中,醒来时,看见的却是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闻讯而来的潘整,他那时望着自己的那记笑容……潘拟此刻回忆起来,还是禁不住狠狠一抖。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做小伏低,“是妹妹无用,让哥哥失望了。”

“呵,失望……”潘整勾了勾唇角,身子骨一松,懒怠怠地靠在枕头上。

他望着潘拟,“这失望一次也就罢了,若是再二再三,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可明白?”

话音落地,潘拟只听得一声脆响,定睛看去,便见自己眼前的地面上,适才还珍而重之呆在他手里的青玉佩,此间已然碎成了几瓣。

她强稳了稳心神,重重闭了下眼睛。

“是,妹妹不敢不明白。”她有些急促,有些恳切,生怕他不信似的表着决心:“今日只是一时紧张,妹妹回去定当好生准备,不敢辜负哥哥与父亲母亲的期望。”

潘整眼风一转,轻飘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

侍女典霈搀扶着自家姑娘,走出去许久,眼见离潘整的院子远了些,这才握着她的手,紧张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月光低下,潘拟扶在一棵老树边上,重重吐息了好些回,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些。

她齿间忿忿地颤了颤,眼里合着恨与怕,冷冷一哼,“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做小伏低,半点由不得自己。

典霈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这会儿也是心疼,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姑娘宽宽心,总会柳暗花明的!”

柳暗花明……呵,潘拟听着这几个字,却觉得又痛又苦。

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身边,典霈忧道:“倒是今日宴上,楚王妃那几句话……奴婢听着,真是胆战心惊!”

闻言,潘拟亦不自觉地攥了把手里的帕子。

是啊,潘整也就罢了,这些年都是这么如履薄冰地走过来的,不差这一回两回的心惊胆战。倒是那个相蘅,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就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会不会……”念头一起,潘拟登时猛烈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当日在观中,我只趁夜去看过她那么一眼,那时候她药劲儿还没过,尚在昏迷之中,如何会见过我!”

可典霈心里却有一丝疑惑。

楚王妃之事时,跟着潘拟回观中的,是另一个丫鬟叶儿,不是她,是以许多事,她也只能猜测。

“不是说……当时周国那两人,是迷晕了观中大半的人,方才偷偷将楚王妃带走的吗?”她小心问道:“奴婢想着,会不会是他们临走之前……出过什么岔子?”

“不可能!”潘拟想也未想,脱口便是反驳,可冷静下来,她却也犯起了含糊:“……可能吗?”

此事上,典霈无法断言,可想着楚王妃那些话……

“姑娘,您想想叶儿,她被楚王妃吓得,如今十日里有八日都萎靡不振,连连梦魇,那楚王妃……”典霈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认真嘱咐:“绝不能小觑啊!”

潘拟眉头紧锁,抬头看着明朗的月,也像看着一团乌黑的云。

侍从陈荀从外间进来,见潘整一直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怎么换过,眉间褪了笑意,氤氲着沉沉满满的情绪。

他近前递了杯茶,缓声问道:“世子不安心?”

潘整看了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

他问:“今日宴上,你看着楚王对潘拟的态度,可有一丝一毫的意思?”

“一面而已,且是人多眼杂之境,也看不出什么深浅来。”陈荀劝道:“您别担心,凭三姑娘那副面皮,不愁在楚王府没有来日。”

潘整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那丫头,也就是那张脸像她姐姐……”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楚王若是以貌取人之辈,那他待像极了裴后的相蘅,又怎么会这般在乎?”

一听这话,陈荀笑了,“世子这便是糊涂话了!”他道:“相妃是楚王从皇上那里抢来的,如今楚王夫妇越是和睦,皇上看在眼里,自然越是气怒。便是为着碍皇上的眼,楚王待王妃,面上也总会好一些的。”

果真是这样吗?

潘整回忆着宴席之上,那两人间一眉一目的交流,心里总有些不安。

“得稳住了楚王。”他蓦地一闭眼,搭在膝头的手掌攥紧了权,沉声道:“一定得稳住了楚王,只要他不插手,咏川的十万兵马,相韬便争不过父亲。”

“您放心。”陈荀虑道:“积阳郡公的一贯秉性,说好听点是与世无争,说难听了,那就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这么多年,相氏手里的权柄一点一点消下去,也不见他何时站出来争过。”

潘整摇头,眼中含了一道寒锋,“呵,积阳郡公怕事是一回事,可再怕事的臣子,也架不住天子的有意抬举。”

想到这个,他捏了捏眼角,总觉得稀罕:“说来也奇怪,自从相家两女,一个和亲、一个嫁入楚王府后,皇上提拔相氏的意图也凉了一段时间,怎么如今竟又重起了这份儿心思……”

陈荀却觉得,此事不难理解。

“贤妃受宠,世子婴又一向是皇上看重之人,更何况皇上疼宠业成公主,更甚于自己亲生的奉阳公主,如今业成公主许了公子垚,虽说是德妃弄巧成拙的缘故,但说不准此事之后,皇上也动了以业成公主这门婚事,笼络相氏的心思。”

“再者了,皇上如今虽急着提拔新人,但新人到底是新人,哪够格同咱们潘氏较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着意宽劝道:“皇上用相氏,可见其手下无人,叫属下说,世子更该放心才是。”

潘整沉吟片刻,低低道:“但愿如此……”

去华馆中,裴瑶卮才罢了沐浴,身上水雾未尽,正待回寝阁中休息,却被萧邃出声,唤到了书房中。

“都这个时辰了,殿下还不沐浴休息么?”她作势打了个哈欠,“这人情世故应对了一晚上,我可是累得不行了!”

书案上铺着的不知是什么,萧邃目不转睛地看着,倒还能分出些精力来问她:“帮着奚楚暮劫走你的,是潘拟?”

裴瑶卮妄图打量他的神色,却一无所获,只得轻挑眉目,轻轻应了一声。

萧邃点了下头,半晌未曾言语。

裴瑶卮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刺他,但临出口,却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的话,心里蓦地一软,便又全咽了下去。

想了想,她叹了口气,“罢了!”

她这一叹,倒将萧邃的注意给叹了过来。他抬首朝她看去,问道:“什么‘罢了’?”

面前的女子裹着一袭素白软缎制的浴衣,长发披散,眼睫上似都还坠着水珠,芙蓉如面,生生叹出了一抹风露清愁。

“不为难你了。”她幽幽自怜道:“这一口窝囊气,我自己憋着,用不着你给我出了。”

萧邃有点意外。

片刻,他玩味道:“怎么忽然善解人意起来了?”

“唉!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她说着,一记眼风朝他飞去,噙着悠悠浅笑道:“这话我自己说也就罢了,倘若我非要追究,而殿下却不愿意追究,到时我岂非更没脸?”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明显了起来。

裴瑶卮想着适才宴上,他有意为温怜说话,警醒潘整的事,心里正琢磨着如何起个话头,同他探一探潘整此番过来的目的,这时,却忽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轻轻道了句:“过来。”

她一愣,裹了裹衣衫,慢步走到他身边。

萧邃起身将位子让给她,裴瑶卮也不扭捏,入座垂眸,往书案上一看,不由诧然。

“舆图?”

萧邃点头,“给你一炷香时间,且看你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这是一幅大梁中部,以南都长治为核心的舆图。图上除了一应的山川城池之外,还标注着各地布防、驻军、势力派系的详细情况,裴瑶卮光是从惊讶里回过神来,便用了好一会儿,她瞠目看向已在一边落座的萧邃,声音微哑:“……你让我,看这个?”

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裴瑶卮倒吸了一口气。

他给自己看这个……如若这舆图上的一笔一划皆是货真价实的,那他这,岂不就是……变相允准自己参政的意思吗?

她心里一百个不信,狐疑着试探道:“楚王殿下,您这不是逗着我玩儿呢吧?”

“夜深人静不睡觉,我拿这事儿逗你玩?”萧邃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带着点嫌弃,“我是有多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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