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光芒 - xp1024.com
《湖底的光芒》


正文 第一节

的债权人会议将于下午3时起举行。3月9日是星期天。

远泽加须子乘坐的汽车穿过池袋的繁华街道已经是2时45分了。没想到因交通堵塞如此受阻。

“司机,再用15分钟能到达志村吗?”

“这个,赶的话勉强能赶上吧。”

来到中仙路以后,出租车司机也好像舒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加须子心想再早一点出发就好了。也许赶不上开会了,只能听其自然。正如误了时间一样,她对即将举行的债权人会议的进展也已经死了一半的心。

虽心想自己可不能绝望,但随着听说对方KI光学已濒临倒闭,像自己公司这样的中等债权的转包厂商似乎得死了那份收回债权的心了。尽管怒火涌上心头,但光生气也无济于事,过去倒是听到过许多关于KI方面难以维持的消息,所以职工们天天熬夜。夜班费的支付高达一个月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也已经不新奇了。东拼西凑才筹齐了这笔款项,但这也是以为回头能从KI领到整笔款子才这样干的。

一次操劳都化成了泡影。就算操劳无所调,但目前面临的是:如果4,000万日元的债权无法收回,就筹不到一笔支付材料费和转包费的款项。

加须子继承了中部光学这一丈夫遗留下来的镜片制造公司,职工30名,工厂坐落在长野县的诹访附近。东京的营业所里有5名职员,她每月总要有两三次来往于长野县和东京之间。

丈夫4年前去世时有家厂商希望承接这家公司,但她拒绝了,这是出于她对丈夫的怀念和对于好不容易开始发展起来的事业的留恋。当时也正是名为“新兴”镜头的优良性好容易才被公认的时候。

可是,品质的优良未必能使经营轻松起来,通过过去一年的经验,加须子深知这一点。她心想倘若当时不硬撑着,干脆把工厂转让给想承接的人,那就犯不着自己这般操劳了。事实上买主答应付出一笔巨款,并建议她说:“太太,您还是以这笔钱做资金,做女人力所能及的那种松轻买卖吧!”

当时她自己认为是能经营这公司的,她跃跃欲试,想进而将好容易才被人们公认的新兴镜头伸展到同行业中。现在,即使与被称为第一流货的镜头相比,其性能也决不逊色。不,她自信在焦点的正确性上要超过它。

这也是因为工厂里有位名叫仓桥市太的熟练工。丈夫在临终的床上对加须子说:“仓桥可是公司的宝贝呀,要是没有他,中部光学就站不住脚了,可不能叫人家挖了去,哪怕把利益的三分之一都给他也没有关系。”

仓桥三十四五岁,迄今为止默默地替中部光学干着活。即使是对于他的这片诚意也应该脚踏实地地经营,但不该稀里糊涂地于5年前同KI光学签订合同。已故的丈夫也不知不觉被KI光学的过高的宣传迷惑住了,加须子也相信它的底子是牢固的。

KI光学迟迟不肯向转包厂商支付款子是在3个月以前,一个月以后就完全停止支付了。中部光学迄今交给KI的成品镜头折成金额约为4,000万日元。对于大光学公司来说也许逛一笔微不足道的金额,但对中部光学的经营来说,这近乎是致命伤。

“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消息。”从定为东京营业所主任一级的秋田那里听到这话时为时已晚,转瞬之间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加须子这四五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由于神经兴奋,即使闭着眼睛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寻找不出打开局面的缺口。为了应付KI的订货,已经把工厂的土地和建筑物都抵押给了地方银行,从银行接受着贷款。

丈夫估计这家公司的势力将来会伸展到照相机同行业中去,他之所以决心包揽KI的活计也是出于这一预测,因为这有现在已经在照相机行业中筑起了不可动摇的地盘的S相机之例。

S相机据说是从江户川区的一间公寓发家的。起初月产10架、20架,勉勉强强维持下去,但后来其优良性能博得了公认,为面向出口的厂商所采纳,这便是它走运的开始。这时出现了朝鲜战争带来的好景气,工厂无论怎么扩展都觉不足。现在拥有千名职工,作为上市的股票它已经跃居第一流了。

可悲的是新兴的中小企业。中部光学向第一流厂商是交不了货的,第一流厂商已经有充实的转包组织,没有从后面挤进去的余地。要想寻找出路,只有紧靠今后像是会发展的所谓有前途的照相机公司。丈夫接近KI也是出于这种理由。

丈夫在世期间,果然不出他所料。5年前开始销售的KI相机由于大张旗鼓的宣传加上经理森崎信雄颇有手腕,人们真不知道它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就在这时出现了照相机行业的巅峰状态。好景气结束了,不管什么牌号的照相机都畅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加之照相机公司泛滥,竞争大都转向了设计和造型等方面。要是某公司推出了一种新产品获得了好评,其它公司就马上模仿其样式,定价也因商品在市场过剩而被迫不断降价。

这种场合,不管是哪个时代,受牺牲的总是转包厂商。价格的下跌当然要求降低成本。转包单价被单方面降低,但不能拒绝,因为离开那儿转移到别的公司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即使转移也一样要求降低单价,弄得不好,因为你是新加入的,所以说不定更要求你降价了。

况且自出现萧条以来,赊欠额也增大了,所以如果转移到别的竞争公司,当然就得放弃那一些赊欠额。

一不景气,母公司对转包公司的态度也逐渐横暴起来。相机畅销得不得了的时候什么都听这边话的公司,这回却反过来采取盛气凌人的态度,施展利己主义了。

譬如说,它会以因要改换成新型号而老型号没有用了为理由,单方面宣布废除老型号订购的产品,对于半成品和材料费的损失补偿就假装完全不知道。这种例子并不鲜见。

汽车奔驰在中仙路上。司机也理解乘客的心情,不时十分勉强地超越其它车辆。

一到志村附近,两三辆同样加速奔驰的汽车在她前后奔跑着。

加须子觉得这些也都是以与自己同样的目的赶往同一公司的人,她似看非看地从车窗内眺望着,突然从后面开上来的车子企图超越过去,一瞬间几乎与她的车子并排。

除去飞驰而过的背景的风景,两辆车则处于互相静止地排列着的状态,所以能清晰地看到那车窗内一名40岁左右的男子,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而低垂着脑袋。他抱着胳膊,郁郁不乐地低着头。

临近会场了。不久,汽车爬上志村坂上的缓坡,一拐过街口的印刷厂,那里便是KI光学的总公司。

占地450,作为一个照相机公司来说实在太小了,但在总公司只是组装,仅这么点建筑物已经足够了。虽然大张旗鼓地宣传,但几乎所有部件都是向转包厂商订货,让各部门制造的。

平素静悄悄的总公司前面今天停放着无数车辆,打前面通过的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从车内张望着。要是张挂红白帷幕,那就会是总公司创立几十周年纪念庆祝会,但今天是其“寿终”之日,所以张挂倒是挺合适的。

这么说来,在同行之间倒是把列席这种债权人会议说成是“去守灵”,称会议为“葬礼”。

“吊丧的客人”走进传达室,在被询问了名宇,在名簿上划上记号以后,领取了“债权人金额一览表”和会议议程表。

加须子走进会场时已经满座了。至少聚集着50来人。她好不容易坐到了角落里倒数第二张椅子上。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加须子身上。尽是男人的会场内不合时宜地走进了一位美貌的女子,所以在郁闷的空气中,昏暗的会场内荡起了犹如彩虹一般的涟漪。人们在嘁嘁喳喳地议论:那女人是谁呢?

加须子即使走在街上或是在公共汽车里也经常被男人们以颇感兴趣的目光盯着脸。一个接近中年的女子那格外显著的魅力吸引着男人的心。

特别是那些知道她是4年前失去丈夫的寡妇的男人们的眼睛里,那种眼神就更露骨了。加须子每当感到这种视线总是低下头去。

会场内响起了一阵如同在戏剧开场之前的观众的喧哗声(也并非只是因为加须子坐到了债权人会议的席位上),所不同的是,那不是快活的交谈,而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悲壮感和紧迫感。

正面有一排供公司董事就坐的桌子,正中挂着一块写有“议长”二字的牌子。

从加须子坐下来那时起会场中就响起了叫喊声:“快开会!”

“在干什么?!议长,开会,开会!”

被逼迫到这一地步的人们的声音和哪怕是多收回一分钱货款也好的斗志凝结在这炽烈的气氛中。

会场内50来名与会者中有三分之二左右的人在看发下来的“债权人金额一览表”,哪张脸都严肃认真,凝目聚神。

一览表划分为1月以后的拒付票据、1月份的赊货款、2月份的赊货款、合计等栏目,各列着40来家转包厂商。

加须子的中部光学的债权额在中等以上,表中载明拒付票据为2152万日元,赊货款1月份为962万日元,2月份为806万日元。

坐在旁边的男子掏出眼镜看着一览表,他突然咳嗽起来,虽然咳嗽得很痛苦,但目光一刻也不想从那表的数字上离开。咳嗽一停就面朝天花板喘了一口气,随后怒视着坐在正面席位上的董事们。太阳穴处暴出了青筋,脸颊在微微抽动。

“贵公司连累了多少?”

他突然看了看加须子,依然绷着一副脸问道。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加须子也有点可怜起来,用手指在数字上按了一下说道:

“这就是我公司。”

加须子这时才注意到,这是刚才车子并排时看到的那位男子。

“可不是,相当大的数字啊。”男子说道,随即又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问;“您也搞镜头吗?”

“嗯,是的。您呢?”加须子反问道。

“我搞机身……受到牵连将近2,000万。不,从您来看金额很少,但像我们那公司规模很小,所以要是这下落空的话可就是致命伤喽!”

男子鼓起腮帮子,叹了口粗气。

“岂有此理!”男子又愤慨地说道,“不知道会成为这种状态。以前也曾上过某照相机厂家的当,所以对KI也很注意,直到最近3个月前还毫无迹象嘛,这回可是吃了苦头啦!”

加须子本想再听听KI倒闭的内幕,但她觉得过多地向陌生人打听内情也不太合适,所以作罢了。

“这里有数额相当大的,他们在这会议上作什么样的发言可是一场好戏呀!”那男子说,“要是那种家伙不吱声,那就有点儿可疑喽!”

表上列着五六家比她的金额还要多的公司,她留下一线依靠外力的希望,心想如果这些巨额债权人提出彻底的回收方法,那么中等的转包厂商也会更有利些,中等债权人为巨额债权人所压,往往发言权很小。就是在他们这样交谈期间,从与会者中间也不时地有怒声飞向董事席:

“快开会!”

“磨蹭些什么!人头齐了!”

3点10分左右,一个秃顶的男子好容易坐到议长席上宣布开会。

巨额债权人之一的议长说:“下面由经理讲话,请诸位静听。”在他坐到椅子上的同时,用目光催促KI光学的森崎信雄经理起立。

森崎58岁,但看上去起码年轻5岁。他是个喜欢打扮的人,就是在这种场合也穿着像是新买的进口西服,领带也很雅致,与西服的颜色配得无懈可击。

作为公司倒闭的最大理由,他举出了不能收回对于神田光学的约20亿日元的债权这件事:

“我作为KI光学的代表,列席了神田光学的债权人会议。在那会上,据财产管理辩护人杉浦先生说,神田光学的工厂的机器、设备、用地等的动产和不动产由D信托银行、t银行双重担保,由于贴现票据额不够填补,所以眼下银行间也正在对抗。另外,该公司发生了部分工会会员私卖半成品的事件,警察正在通令搜查,所以眼下无担保债权人根本不可能指望它用东西作抵押了。”

“这里不是神田光学的债权人会议!”

有人尖锐地奚落说。

“KI究竟怎么还债?”

从听众中响起了悲痛的叫喊声。

KI光学的经理森崎信雄虽然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但他神态自若,语调也很镇定,不愧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朝发言者微微鞠了一躬,说道:

“您说的有道埋,我给诸位添了麻烦,可是,跟诸位完全一样,我们也在强烈要求神田光学偿还约10亿日元的债款,但此事虽几经交涉也没有个归结,所以我想眼下只能说毫无希望解决了,因而这10亿日元我想请诸位从KI光学约20亿日元的负债额中加以扣除。”

“太不负责任了!”

森崎那么一说,当即传来了这一声音。紧接着接连有人半起半坐地叫喊起来:

“全数归还本金!”

“要作个人补偿!”

“要是光扣除我们的飲额,我们绝不答应!”

“把神田光学的董事拉到这会上来!”

50来个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到经理身上,不知是怨声还是什么的,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狭小的会场充满着紧张的气氛,似乎快要裂开了。

“好了,好了,请安静。”森崎经理打着止住大家说话的手势,说道:“造成这种事态,完全是我无德所致……”

“不是来听这种辩白的!”

“别说应酬话!”

“没有诚意。再表示一点诚意!”

“全数支付!”

骂声接连不断。

加须子听着这些人叫喊,即使看着他们的面孔也完全不知道哪个人承包着KI的哪个部门,只是他们那副脸红脖子粗地吊起眼睛的表情映入她的眼帘。

身旁的男子抱着胳膊,死盯着发言的人。

“奇怪呀。”她对加须子低声说,“那边角落里坐着一些高额的家伙,可他们都默不作声。为什么呢?……或许是等待在后边说出决定性意见的机会吧。”

后边部分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说完又将脖子扭向那一头。

“好了,好了,请安静。”

森崎经理毫不慌张。他犹如教师哄劝胡搅蛮缠的学生,伸开双手上下拍动着手掌。

“……关于这一点,下面由债权委员长大野君发言,请诸位静听。”

大野四十二三岁,额头有点秃了,但从中央整洁地分着头发,窄长脸,鼻梁很高,给人一种锐敏的感觉。

“好了,诸位。”

他嘴边甚至挂着微笑,好像是想努力多少缓和一些杀气腾腾的气氛。雪白的衬衣领子间工工整整地结着红色和金色条纹的领带,领带别针上的钻石每当他动一下身子就闪闪发光。

“即使像诸位这样随意说一些过分的话,但从目前KI光学的立场来说不也无济于事吗?我在这里也有相当的债权,所以立场是与诸位一致的,但这KI光学也由于被神田光学弄出了10亿日元的亏空而倒闭了,所以仔细想来要说可怜也够可怜的啦。”

集合在这儿的中等程度以下的债权人几乎都是搞光学的转包厂商,因而这位大野经营的出云光学也转包给了他们许多活儿。由于这一畏惧,所以刚才言词尖锐的奚落一遇到大野的发言也立即缩了回去。

一瞬间会场变得鸦雀无声。在刚才奚落声此起彼伏的那阵子容易被误认为是股东大会,但发言者这样一沉默,就给人一种名副其实的灵前守夜的感觉,唯独悲壮感重又笼罩着会场。

“怎么样?”当即有人开始说话,像是大野派的亲信,“我想对刚才森崎君的提案以多数表决来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中村君,您是持有最高债权额的人,所以请您发言,不必顾忌。”

被指名的人是个50出头、看上去很老实的胖绅士,他落落大方地点了一下头,应道:

“行,一切都委托给委员长吧。”

拿了超过约1亿日元的拒付票据却面不改色的中村这个人物,是由于财力上相当宽绰呢还是有胆量,一瞬间使人觉得有点异常。

坐在加须子身旁的男子朝中村方向扭过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这回中村的转包集团立即赞成了他的意见。这里也出现了转包公司必须不断地服从于母公司意志的现象。这样,大约有十五六家公司表示了赞成扣除神田光学的债权额的倾向。

“别开玩笑!”一位满脸通红、头发蓬乱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反对这一决定,“这资产负债表上不是没有列入这一年的赢利吗?!”

“对,对,这是弄虚作假!”

这种声音是与大野另一派别的人的骂声。不仅如此,迄今不属于任何光学公司,几乎干着KI专属工作的转包厂商都声援这一主张。

尽管如此,森畸依然不慌不忙地说明道,“没有列入赢利是因为被转为KI光学迄今为止作为扩充设备投资的引进资金了。”

“那是借口!”

“每月交易总额达10亿日元的KI现利也应该有2亿日元。这钱到哪儿去了?”

“这正如刚才所说明的……”

森崎刚说起话头,便有人喊叫起来:

“混蛋!不是来听这种推托话的。”

于是聚集在前列的别的同业者回过头来嚷道:

“你竟敢说混蛋!老老实实听经理作说明!”

“什么!”站起来的那个人朝那边转过脸去嚷道,“这债权人会议有虚假。这种鬼把戏坚决不能承认!”

“有什么虛假的?!”

“退出去!退出去!”

“别发呆,混蛋!”

“什么混蛋不混蛋的!”

正面的董事们听着债权人之间互相破口大骂,低头冷笑着。

会议在没有得出结论的情况下暂时休会。公司方面也不着急,与其勉勉强强使会议一下子得出结论,倒不如等待债权人一方自行垮台。

债权人想讨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但由于金额有多有少,债权人中对公司方面有各自的想法和立场,所以会议的进展很微妙。就在问这问那、吵吵嚷嚷的过程中,结果自己疲乏了。无论怎么叫嚷,钱也不会如数得到,所以省悟到那是毫无意义的。激愤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平静下来了。公司方面就是等待这种倦怠的气氛。

休息时端来了便饭,这时每个债权人都分到了一大碗鳝鱼饭。

“这碗鳝鱼饭值2,000万日元吗?”身旁的男子可怜地咕哝道,“这会议可真像是守灵啊!”

说些没有用的后悔话,结果不了了之地解散,这种场合只会落得这一下场。

“LS光学倒闭时也真够呛啊!”男子一面闭着嘴嚼着东西,一面说道,“那里用一碗汤面就收场了,听人说经理后来造了房子,但只是在这种解散的场合从来没听说过经理带个包揪逃出去的。这家KI的森崎也好像是个相当能干的人,所以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有帐外资产呢!”

“这方面的事情即使追究也弄不清楚吧?”加须子问。

“这,如果是预谋的,那早就双重、三重地转移资产了嘛。这方面,我想他们已经事前雇佣律师或是会计师万无一失地采取措施了。”

加须子心想:倘是这样,那实在岂有此理!不仅使中小企业的转包厂商为难,而且又谋求私利。假若是这样,那就没有比这更可恨的对手了。如果不能回收这么些金额,加须子自身也必须拿出空头票据弥补亏空,摆脱当前的困境。大概还得拿手头的商品作抵押,从镇上的金融机关借钱吧。不管如何,这两条途径都有可能使负债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既然从普通银行借款的途径已被堵塞,那么明知危险也只得选择这两条路了。

支付材料商人和职工的工资、向转包厂家付款、结算票据,这些预算是指望总额4,000万日元的赊货款而编制的,所以都不可能实现了。这4,000万日元的亏空,越想越好像会成为中部光学的致命伤。

据说在哪家厂商都遭到拒付时,一般还给一半钱算是最高的,按常理来说,要是归还相当于一二成的欠帐那还算是有良心的,大多数情况都分文不还。

那么,KI方面究竟具体地采取何种还债方法呢?

大家吃完鳝鱼饭时会议又重新举行。

经理森崎信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直到休会还杀气腾腾的会场此刻恢复了寂静。虽然是仅仅30分钟的休息,但这些处于能否拿到钱的关键时刻的人,就是在吃饭期间也在用心思量今后的安排吧。这自然而然成了镇静剂。

“我就还债计划作一说明。”森崎看准时机似地说道,“我想大家齐心协力将现在作为半成品记载在表内的部分作为成品交给厂商也是一个办法。”

KI光学现有许多半成品。森崎建议债权人齐心协力将这些半成品制成成品,兑成现款按比例进行分配。

似乎已经以多数表决决定对神田光学的问题暂不处理,这就是说,一半钱已经被舍去了。即使全拿到也只是一半钱。如果这回将商品兑成现款进行分配,便担心起各自的分配额了。

“究竟要多少天才能兑成现款呢?”

从债权人中间提出这一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是的,即使全力推动生产起码也得要3个月吧,这期间我们决定请债权委员会负责管理。”森崎答道。

“3个月太长啦!”从四处响起了呻吟般的声音。

“当然那时付给我们现款吧?”有人这样叮咛道。

“我觉全部是现款是不可能的。收下产品的厂商的期票,我想大约占百分之七十左右,现款大约占百分之三十。”

“那可糟了!”

列席的债权人一个个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收下产品的厂商的期票其信誉究竟是否高到可以马上贴现也没有保证,另外,说是将半成品制成成品推销,但在当前产品过剩的照相机行业中,这笔交易是否能达成也还是个疑问。就是让一百步,有厂商全部包下这些产品,但也因为被人看穿了弱点,所以一定会被压低价格的。这么一想,可就不知道究竟能到手多少钱了。而且森崎说到那一步需要3个月,但果真能否顺利进展当然也靠不住。——这一不安也像波浪一样在加须子的胸膛里翻腾着。

——债权人会议上的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一般来说,债权人当然处于有利的立场,但也呈现出这样一种奇妙现象:金额越大实际上债务人一方就越掌握着主动权;处于软弱立场的不是债务人一方,而是债权人一方。这就是说,讨债的一方只得唯唯喏喏顺从对方。

这种场合的债权人心理是一种神经症。

“这可糟了!”身旁的男子对加须子低声耳语道,“要是这样,我们的公司似乎只能拿一只这家公司的手提保险箱了。手提保险箱值2,000万日元吗?”

男子咕哝着,刚才的怒火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副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悲哀的表情。

这种债权人的心理状态流露着连根稻草都想抓住的心情,因此,即使债务人宣布作为拒付票据的抵押品将转为靠不住的期票也会轻易同意,是出于这种神经质的债权人的心理。

不过他们也有这样一种心理:如果将新期票带入金融机关,那还可以保住三四个月左右。即使在银行不能破开,也有办法转到客户材料商去,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筹措的手段。因此,银行里没有活期存款但却任意写银行支付的所谓“空头支票”四处泛滥。

会议在这以后也开得疲疲沓沓的,但刚才猛力反对的一派一明白形势的推移也就缄默不语了。大野看准时机,总结说:

“今天的债权人会议暂且决定:偿还一半债务,期限为3个月左右,其余未入金融机关担保的备用品和机器之类回头由债权委员会估价以后进行分配。”

但这估价有多少呢,谁也难以预料,正如加须子身旁的男子所说的,很有可能是2,000万日元只能拿到一只手提保险箱,结果只是省悟到想从倒闭的公司那儿要钱是办不到的,死心变成了由此而产生的苦于筹措资金的叹息。可是,虽说死了心但也决不能轻易退出会场,特别是迄今专属KI光学的转包厂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甚至没有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时,森崎经理似乎看清了场内的气氛,说道:

“关于这一点,形成这种事态完全是我无德所致,真不知如何向诸位赔不是,特别是向一心为本公司谋求方便的专屑转包厂商的诸位深表谦意……刚才大野君所说的解决方案想必诸位不甚满意,为此,承蒙我特别受到关照的某人的好意,他提出对于本公司的债务可以在可能范围内当场予以结算。”

加须子怀疑自己的耳朵,不仅是她,转包厂商都一齐露出惊奇的神色凝视着森崎。

“这里向诸位介绍的这一位是经营东京都内有影响的机器商山中重夫君。我转达一下山中君的话,他说因为给诸位添了麻烦,所以想趁这机会用现款支付债务的三分之一。”

当那个名叫山中重夫的男子出现的时候,会场一阵骚然。

山中看上去40岁左右,身体结实,稍有点儿胖,脸上油光光的,精力似乎很充沛。粗眉毛,厚嘴唇,小腹有点儿挺出,看上去仪表堂堂。

“我不多说了。”他口齿清晰地说,“我跟森崎君过去就有亲密往来,是早就倾倒于森崎君人格的人之一。对于这次森崎君的不幸不胜同情,所以我再多嘴一句,想为给添了麻烦的诸位做一件刚才森崎君所说的事情……嗯,这里有我的代理银行S银行的划线支票,所以我想立即填上金额交给想要的人。”

会场笼罩着一片令人可怖的沉默。以为2,000万日元只能得到一只手提保险箱而死心的中等债权以下的转包厂商遇上这一奇迹,不禁目瞪口呆。一只手提保险箱转跟间变成了债权额的三分之一退了回来。

一人立即站起:

“我在KI公司有6,000万日元的赊欠额,若是按刚才您说的,就能给我减除额的三分之一,即1,000万日元喽?”

“是的。”山中露出悠闲的微笑,“如果能请你结清对KI光学的全部债权的话。”

“行,我就以这一条件取消对KI的一切债权。”站起来的男子劲头十足地宣布说。

“明白了。你是……”山中重夫点点头,反问道。

“是三诚舍的小峰。”

森崎看了一下名簿,告诉山中说。

“三诚舍公司是60,113,250日元吧?”

“是的。”

三诚舍的代表咕嘟咽了一口唾沫。

“减除神田光学的一半钱,抹去零数,你拿1,000万日元的支票……行吗?”

“啊,行。”

山中当场握着粗粗的钢笔,开始往支票上填写。

就在这时,被山中的气势压得像夜晚一样沉默的会场撕开了紧张的空气。

“西精机同意这条件。”

“回声光学同意。”

“DL金属就这样拜托了。”

“明光研磨。”

“太阳舍。”

“拜托了,有光精密……”加须子身旁的男子发疯似地站起来喊道。

“东部金属,拜托了。”

会场一片混乱,但与先前的混乱性质截然不同。希望代替了绝望,仿佛从魔鬼的深渊中爬上来約复苏之感支配着大家,这酷似一种从行将沉没的船上争救生艇的心理。迟了就会被撇下来!

公司方面拿支票换取收据并确认取消债权的证明书。从打着格式的纸张来看,事前都有了准备。

“好了,好了,请安静。”森崎经理又挥着双手劝道,“大家一齐说不好收拾,请按次序说,只要有想要的,我们决不截止。”

——要是明眼人,应该觉察到巨额债权人对这一条件保持着沉默。大野等人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

不,即使觉察到,看上去也好像保持着一种因为是巨额所以难以答应这一条件的态度。越是巨额债权人,资本就越丰富。估计他们是这样一种意图:与其急着被舍到三分之一(其实是六分之一),不如稍等一段时间取回一半钱为好。中等以下债权的企业没有这种资金上的余力。加须子也站了起来。

森崎看了看加须子,又看了看名簿,然后核实了一下金额。

山中重夫从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加须子的脸,和旁边的森崎耳语了几句。

森崎应答着。他点了点头,立即刷刷地写了张便条,交给了旁边的职员。

“中部光学,我们同意了。”

山中要大家都知道似地大声应道。

这时,那职员漫不经心地走近她身旁,将折叠后捏在手里的便条交给了她。

加须子偷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3行字:

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会议结束以后请你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无需告诉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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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节

沸腾的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渐渐接近尾声,可谓是虎头蛇尾。

自从经经理森崎介绍出现的山中重夫这一东京都内有影响的机器商开始递交支票以后,在这之前混乱不堪的会场气氛犹如泼了水似地凉了下来。从山中那里领得支票的一伙人小心翼翼地将支票放入怀里或是皮包里,匆匆地回去了。

转包厂商知道,倒闭公司的债权已经无法收回,他们认为以现款索回哪怕是六分之一的债权也是实惠的。这种想法支配着整个转包厂商。他们说着“请先走”啦、“再见”啦一离开会场,剩下的人就像梳子掉了齿儿似的寥寥无几了。

森崎陪在主动承担还债的山中的身旁,宣读着各债权人的名字。这自然是按次序的,但远泽加须子的公司的名字“中部光学”却怎么也喊不到。加须子凝视着写着支票交给别人的山中的手。

正因为山中仪表堂堂,所以站在他身旁的森崎经理显得很瘦弱。事实上森崎的态度低三下四,犹如山中的职员。看这模样,森崎好像正如他自己介绍的那样,打以前就一直受着这位山中的关照。

先前感到窄小的会场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债权人也只剩下二三人了。坐在她身旁,一直注视着会场气氛的中年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影踪。犹如散场的电影院的观众席,只是空落落地剩下无人坐的椅子。

加须子思索着刚才交给她的纸条上的字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会议结束以后请你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无需告诉他人。山中为什么要用别的支票呢?为什么要留到会议结束以后呢?——每当别人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拿着支票回去时,她总是比较着他们的背影和隐藏在这纸条的字句深处的东西。最后一个人从山中和森崎面前离去了。

“这就全完啦。”

森崎对山中说。山中抬头环视了一下会场,将视线落在只是一人呆呆地留下来的加须子身上。

“啊,中部光学,让您久等了。”

他微笑着做出一副邀请的姿势朝她招了招手。开支票期间绷着一副脸,但面对加须子时他的表情才松驰开来,眼睛里有着一种与她经常接触到的男人们的相同的神情。

加须子一走到那桌子前面,森崎经理也露出了和蔼的笑容,说道:

“嗯,您那里是3920万日元吧……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先扣除神田光学的搁置部分的那一半,剩下的三分之一去掉零数,得650万日元。这行了吧?”

“行。”加须子点了点头。

“不,我们硬是塞给您许多困难的工作,给您添了麻烦,每次也都是按时交货,竭尽诚意替我们干活,但最终却落得这么个结果,真是对不起。”

“不。”

加须子只能这样回答。

可是,森崎对叫到这儿来的债权人这么说加须子还是第一位。对递过支票去的其余数十人,他采取一种反而硬要人家领情似的爱理不理的态度。

山中把两肘支在桌上,从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与森崎说话的加须子。

“那么,山中君,就按刚才您听到的金额支付。”

森崎经理告诉山中说。

“好的,知道了。”

山中从大西服的里口袋里掏出支票。加须子瞟了一眼,封皮上写着有名的城市银行的名字。

刚才给另外一些人的支票是地方银行的东京支行的。旁边堆着3本开完了的支票,只剩下厚厚的撕下来的存根。

山中打开了新的城市银行的支票,这还仅开了两三张。所谓“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原来就是这一意思。

山中用他那支粗粗的钢笔在额面上刷刷地写上了“650万日元”的金额,随后签了自己的名字,又从里口袋里掏出鳄鱼皮制的套子,按上了水晶石的印章。这也是在刚才的支票上没有按过的。

山中手指灵巧地从帐面上撕下支票送给加须子说:“那请您检验一下。”

“没错儿。”

她看了看金额,点了一下头。森崎立即取出收据的格式纸,她在上面用细细的钢笔填上了数字。

山中从头到尾俯视着这一情景。

“嚯,写一手好字啊!”

他感叹似地说道,顺便又看了看她那柔软的手指。

“啊,远泽的字我一直是很钦佩的。”森崎从一旁不失时机地说道,他也眯缝着眼睛望着近在眼前的她的脸。

“我们这儿只收到她枯燥无味的买卖方面的公文,尽管如此,远泽的字可以说是端庄秀丽吧,我总是看得出了神。”

“是吗?我倒是想收到一封远泽的情书哩!”山中笑道,随即又朝加须子赔不是说:“啊,对不起。我用别的支票付给远泽是有一点内情的,这请您不要跟任何人讲。”

他定睛看着她说,但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故意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

“是啊,这儿有点什么,咱们到另一间屋子里谈吧。”

事实上周围还乱糟糟地留着一些倒闭的KI光学的可怜的职员在收拾东西。

“那就请到董事室去吧。”

经理森崎做出一副带路的样子走在头里。

虽是倒闭的公司,但董事室的摆设还是那样漂亮,夹着中央的桌子摆着六七张弹簧椅。

可是,在对面的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有一个瘦骨嶙嶙的男子正懒散地看着报纸。看到突然进屋的3个人,他放下了跷起的腿。这是一个三十二三岁左右的戴眼镜的男子,削肩膀,看上去体格不太结实,但塌陷的双颊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尖锐。

那男子朝最先进来的森崎经理微笑了一下,但因为加须子紧跟着山中走了进来,所以再没开口。

森崎信雄也并不想介绍那男子。他们一坐到椅子上,那男子像是慢慢吞吞地散步似的从屋里走到门外。加须子没有察觉在这之前那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几秒钟。

“啊,真是给您添了麻烦。”山中重夫坐定以后再次对加须子这样说道,“要是让别人听到不太好,所以递给您那种纸条,您当然没有跟别的债权人说吧?”

加须子一回答说自己按他说的做了,连森崎也立即表示满意。

“远泽,您什么时侯回诹访去?”山中问加须子。

“唉,我想在这儿呆到明天,星期一中午回去。”

加须子回答了自己原定的计划。从新宿发出的11时30分的快车于14时50分抵达冈谷,每次离京她都乘坐这趙车。

“是这样……可是,我有个希望,这支票请您在星期一早晨马上去指定的银行领取。”山中替代经理说。

“好的,我乘星期一中午的火车出发,我就在这之前去兑成现款。”

“那好。另外,要说我的希望,最好请您在9点银行开门以后马上去领取。”

“啊?”

“因为时间一晚,说不定会发生麻烦事。”

加须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啊,这现在暂不说明吧,总之请您尽量在银行刚开门敢时候去……明天是星期天嘛。”

明天是星期天,这是当然的,可他为什么要特意这样说呢?

“那就这样吧。”

她没有理由提出不同意见,所以这样回答道。

“请问,听说夫人接替去世的丈夫经营着事业,是吗?”

山中又问道。他准是从森崎那儿听到这情况的。

“是的。不过,这活儿不习惯,所以怎么也不能象大家那样尽如人愿啊。”

“不,不,为什么?挺好嘛,也有相当优秀的设备吧?”

“去世的丈夫倒是说必须早点使工厂现代化,但不知不觉至今还是那样资金不足。是个脏地方,实在不好意思啊。”

“您太谦虚吧。哦,你们公司的镜片好像名声很大啊。您除了KI以外,还转包哪家公司的活儿?”

“几乎都是转包KI的,所以其它地方没有转包多少。除了KI以外请日东精机等公司也提供了一点活儿。”

“啊,那KI这样一倒闭,往后的转换可不容易啊。”

“不过,虽然不容易,但我想努力试试。”

“因为照相机行业一时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处于紧张状态嘛,就连大厂家也是一片混战。”

说到这里,山中引了一家著名的第一流的照相机制造公司最近如何在倾销产品作为例证。

“唉,想必夫人也够呛吧,您就好好干吧……我说,森崎君,”山中回头看了看KI光学的经理,“你也不该给这样好的转包人添这样的麻烦呀!”

山中半开玩笑地说道。

“啊,这实在……”森崎信雄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实在对不起,真不知怎么赔不是才好。不过,山中君最后伸出了救援的手,真不知帮了我多少忙啊!我也少了不少麻烦事。这要是几乎不付的话,我就得自杀什么的啦。”

“不,你哪能这样呢!搞事业就得百折不挠嘛……啊,远泽,对不起了。这就请悄悄收下来吧。”

“好,谢谢。”

在加须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前粗眉毛下面的眼睛一直露骨地盯着她脸的山中重夫此时动了动他厚厚的嘴唇,说道:“如果是后天回去,那明天您住在东京市内吧?”

“是的。”

“冒昧地问一句,是住在熟人那儿吗?”

“不,有个常去住的旅馆,所以……”

“是这样。那您明天就能好好静养一下喽?”

“……”

“说来有点突然,真对不起,明天您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

加须子霎时感到,仿佛有条看不到的绳子从他手里伸了过来。

“当然是关于今后买卖方面的事喽。刚才从这位森崎经理那儿也稍微听到了一些您的情况,想必在今后混池不明的照相机行业中重整您丈夫遗留下来的工作是件不容易的事。在光学方面我也是外行,但在机器方面有一些做生意的经验。如果可以,我想在这些方面跟您商量商量,再助您一臂之力。不,这也是我的一个愿望呀。”

加须子没有能马上回答,不由得木然而立。

“远泽。”森崎在一旁随便说道,“山中君是位也搞出口的机器商,在这方面很有眼力,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有资金,事实上,就是这次的事情我也不知得到了多少帮助。哎,虽然KI以这副样子完全倒闭了,可说实在的,靠这位山中君的援助,我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的。”

“你说东山再起,这是什么意思?”

加须子不禁反问道。森崎立即露出狼狈的神色说:

“不,就是说总有一天我想考虑一条更生的计策,那时打算接受山中的援助。这是将来的事,现在还只知道一些笼笼统统的事情。”

森崎是因欠了一屁股债而倒闭的,所以一时还直不起腰来,但他不像会就此沦落到底的,特别是他负的债也因为转包的中小企业依靠山中帮助而宣布中止了,所以他应该是相当轻松的。

可是,他好像还欠着大户头相当多的债,在这点上山中的援助也力所不及。

这么说,债权人会议上倒是没有见那些大户头的债权人。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银行方面和大商社一般是不在所谓“守灵”的场合露面的。银行在贷款对方行将倒闭时就万无一失地扣住了它的担保,巨额债权人则蒙受一点点损失的话是不动声色的。这就是说,因为巨额债权人有巨额债权人的面子,所以习惯上佯装不知,损失的金额用亏损除掉即可。

森崎一说完,山中重夫马上说道:

“森崎君人品好,所以我也不由得想援助他。可是,看一看这个世界真叫人吃惊啊!总之,我对现代化的照相机生产工业是靠几重的转包机关维持,而且基层是家庭手工业这一事实感到吃谅。那转包厂商也全都被母公司卡着脖子,我想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实在是件划不来的工作。您今后还继续搞研磨相机镜片的工作吗?”

“是的,因为也没有其它活可干。”

加须子竭力摆脱山中的目光,说道。

“原来是这样。刚才从森崎君那儿听说,您那儿有30名职工吧?”

“是的。”

“听说作为镜片研磨工厂从规模上来说是属于中等的,但在大型照相机工厂逐渐自动化的今天,转包工厂好像依然由于机器陈旧和作业线落后而成本昂贵。另一方面,母公司的合理化随着倾向于降低成本,就要求转包厂商承担这部份的牺牲。如同其它行业一样,虽然转包厂商必须继续进行渐渐艰苦的作业,但照相机行业正因为还残留着家庭手工业的形态,所以我想它的处境就特别不妙。”

这正如山中所说的。

此外,照相机的设计的竞争也激烈起来,昨天的式样今天就老了。另外,最近价格都在竞争,所以转包厂商的生产费就越来越被降低了。但另一方面,镜片等需要精密的研磨技术,所以只是在这一方面要求更加高度的准确度。

“真划不来啊!”山中重夫皱着眉头说,“在我们机器工业这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呀。转到更有利的方面去怎么样?我援助。”

“谢谢。但这是我丈夫好容易创办并坚持到这一步的工作,所以我想尽量干干看。”

“是啊,您非常怀念您的丈夫嘛。”山中钦佩似地点点头说,但他的眼睛里总觉得有一种嘲笑的神色。

“可是,夫人,如果您明天有空的话,我想与这位森崎一起吃顿饭……不不,是中饭。”

“远泽,这是山中君的一番好意嘛,您一起去怎么样?”

森崎迎合着说。

加须子觉得这邀请与唯独她一人另外领取的支票有关。为什么只是中部光学的一份另外支付呢?

“不过,明天一整天我在东京有些杂务要办……这下有了个破烂工厂,我的事情就多起来啦。”

“嗬,您星期天还这样勤奋呀!”

“中小企业是没有星期天和假日的。”

“说得对。这太遗憾啦!”山中干脆地点了点头,但并不是因此就死了心。“可我对夫人有个请求。”

“……”

“我们瞒着其他人给了您别的支票吧,星期一早晨您将在指定的银行取钱,但这件事请不要跟任何人声张,就是说,对其他的债权人是不公开的。”

“嗯,知道了。”

加须子说道,但她不明白那意思。为什么必须对其他债权人保密呢?

“好像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吧。”山中扬起粗眉毛笑道,“可是再过两三天,答案自然而然会传到您耳朵里,我想那时您才会明白我对您作了特别考虑。”

“……”

“听说您星期一下午回去,最近期间您在信州吧?”

“是的。”

“信州我也常去,下次走访那一头时可以让我参观您的工厂吗?”

“嗯,请光临……不过,是个脏地方,即使请您光临也挺不好意思的。”

“哪里,没有关系,那种东西我习惯了。工厂这东西,一般来说都是脏地方嘛。”

加须子看准时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多谢您了。”

“要回去了吗?”

山中露出了一副遗憾的表情。

“是的,我还有许多安排。”

山中和森崎二人送加须子到走廊上。即使婉言谢绝,他们也都不听。这种恭敬的态度与对其他债权人相比相差太悬殊了。

一出大门,从预约让等候着的出租车内走出一位司机。

“那我就告辞了。”

最后一道别,山中重夫立即靠了过来。

“我说不定四五天之内去拜访您。”厚厚的嘴唇在耳畔低声耳语般地动着,“最近期间我想办商务时顺便去温泉走走。”

加须子装着一半儿没有听到这话的样子乘上了出租汽车。

两人还并排站在大门口,这时从里面忽然走出一个男子。加须子从车中一施礼,山中和森崎立即回了一个礼,但站在他们背后的男子却手拿烟斗叼在嘴里,呆立在那儿。

原来就是刚才被领到那房间里时在桌上摊开报纸看报的那个人。一张瘦骨嶙嶙、目光犀利、三十二三岁的脸从两人的背后一动不动地目送着车中的加须子。

究竟他是什么人呢?在沿着志村的马路奔驰的出租汽车里,加须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一疑问。

但这件事很快忘却了,取代它的是计算如何把刚才领到的650万日元的支票用于今后的资金周转。虽然4000万日元的债权减到六分之一让人心痛,但较之被长期搁置或是因不能支付而分文领取不到要强一些,事实上也是考虑到这种绝望的事态而出席这“守灵”的。

可山中所说的这支票之谜究竟是什么呢?

星期一上午,时针刚过9点,远泽加须子就来到指定银行。正门好像刚开不久。一进里面,宽阔的店内已经有十来个顾客了。一想到竟有人比她来得还要早,真有些出乎意外。

胳膊上缠着蓝布条的服务员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

“您是存钱吗?”

好像地板刚打扫完毕,银行职员也刚就位。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支票,在背面签上名字并盖了章。服务员会意地把她领到窗口,替她取了号牌。在窗口里面,先将支票输入了电子计算机,好像没有什么问题。随后将盖在支票上的存款者的印章与底帐上的进行对照,这也毫无问题地通过了。

加须子坐在长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种手续。她为何要这样凝视呢?对支票本身并没有感到不安,但前天的谜还留在她心头。

但现实并没有什么谜。过了一会儿,在收付现金的窗口喊着她的名字。

负责收付现金的女子将6束百万日元和1束50万日元放在盘子里。

加须子接过来时银行方面会意地替她拿出了三个装这些票子的大型信封。

这时,就在她的背后有个人影动了一下。

加须子没有留意,以为是别的顾客来取钱,谁知那人从背后招呼道:

“中部光学。”

加须子回过头去,只见那里有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原来是那个在星期六下午召开的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上坐在她旁边的40岁左右的男子。当时他不停地跟她说话,神经质地注视着会场内的气氛,端出鳝鱼饭来的时候还咕哝说:“这一碗鳝鱼饭值2000万日元呀?”

可是,今天他的脸上没有先前那般亲近的表情,只是充满着猜疑的神色。

“你果然是那样!”他粗暴地对加须子说道。

加须子惊讶地看了一下他的脸,但男子的目光停留在加须子手里的6束百万日元上。她心情不大愉快,但仍然将几束票子装入3个大型信封,放进了折叠式皮包中。

“上回失礼了。”她无可奈何地寒暄道,“您也是来把星期六交给您的支票兑换现款吗?”

男子颤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哪里的话,我们和你的支票不一样。那支票你也看到了吧?”

那支票加须子也知道。可这男子为什么到这儿来呢?仿佛是来弄清楚她是不是取现款的。

而且,从他的“我们和你的支票不一样”这一说法来看,他知道只是加须子领的是特别的支票。当时交给她的纸条是瞒着任何人折叠着放到她手掌里的,所以不可能被这男子察觉。事实上,在那会场上,这男子不是毫不怀疑,兴高采烈地去山中那里领取了与别的债权人一样的支票吗?

“果然被我猜中了,”那男子说,“中部光学,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在这儿跟我谈一会儿好吗?”

加须子觉得有点害怕,但他说在这银行内谈,所以说了声“要是短时间的话……”便同意了。

两人在一般顾客约会的椅子上并排坐了下来。顾客数在增加。加须子觉得这男子不断地盯着包内,有点沉不下心来。再说他想说些什么,一半已经预料到了,因为对这支票之谜她已经有她的想象了。

“你领的支票正是那个叫山中的人持有的存款户头的,因为你事实上有这么多现款嘛。”男子用神经质的声音说道。

“那么您领的是……”加须子反问道。

“正如你所想象的,我去了指定银行,但余款一分也没有了,只是户头还留着,这显然只是名义上的,打当初就企图欺骗我们。”

那么,这男子去那银行取现款了吗?就此来说,时间也太早了。

“不,事情是这样的,”男子答道,“我心里纳闷,昨晚一宿都没有睡好觉。你看,山中这个人交给大家支票是星期六的下午,昨天是星期天,银行完全停业。就是说,这是KI的森崎和山中这个不知底细的人耍的把戏。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所以今天早上我让职员在那家银行开门前跑去,一开门就闯进去打听了一下。我是刚才职员给我来了电话才知道的……”

“……”

“这个时候那伙持假支票的人大概正陆续拥向那家银行,正在哭鼻子吧。”

“……”

“我知道真情时立即给森崎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当然那家伙不会在自己家里,从昨晚起谎称旅行,终于连去向都不明。当然山中这家伙不知是哪来的野小子……可是呀,我觉得可能唯独你有点不一样,这是因为那会议正在进行时我看到事务员交给你便条一样的东西。只是坐在你身旁的我知道这件事。那便条究竟是什么呢?我想那只是写着与支付有关的事,所以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不是交给你的是真的,其它的都是欺骗大伙儿的手段吗?总之,因为我们拿了支票,给了他就此清帐的收据,所以只要这东西在对方手里,就不让你以后发牢骚,即使逮住森崎说那是欺骗,那家伙要说的话我也全知道。一定会说他自己也信赖山中这个人,所以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干那种事。”

那森崎会干这种恶劣的事吗?加须子虽然露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心里觉得这跟她预料的完全一致。

“哪里,那家伙是打当初就企图欺诈的。”被骗的男子说道,“大厂家和银行方面也都没有到那会场上吧,森崎在背地里只是给了它们好处,我想那公司的倒闭准是伪装的。森崎这家伙一定把这一大笔资金隐藏在什么地方,想厢它再干些什么。”

加须子这才想起了森崎信雄突然间泄漏出来的话。

这一天的KI光学的事务所里债权人蜂拥而来,仿佛捅了马蜂窝似的。

大家都去从山中重夫那里领的支票的指定银行后才知道受了骗。即使实质上仅是六分之一,但说这能马上变为现款,所以都争先恐后地领了山中的支票,放弃了债权。对中小企业来说,即使到手六分之一的现款也能应付眼前的困难,这魅力瞬息间平息了当时的险恶的气氛。

较之拥有不知什么时候能取的KI的债权来,谁都恨不得马上弄到眼前的现款。虽然其中也有犹豫不决的,但一看到别人陆陆续续答应中止债权的条件而领了支票回去时,便不知不觉地为一种“不能误了乘这条救生艇”的心理所驱使。这与其说是群集心理,不知说是迫切的转包厂商的心理。

因为这完全是上了大当,所以招来的是他们双倍的愤怒:

“交出经理来!”

“经理去哪儿了?!”

“不听经理说理由,我们一步也不离开这儿!”

他们人人骂着,呆在KI光学的事务所里横竖不走。虽说是事务所,但也已经仅剩几名办理善后工作的职员了,所以如同空屋一样。

走出一位总务科长竭力申辩着,但他们当然听不进去。科长说经理从昨天起有事去大阪了,但他们仍在追问:在大阪什么地方?我要给他打电话,说出他的去向来!

“因为经理也没有把去向告诉我,所以无法寻找。”

总务科长虽然脸色苍白,但依然壮着胆。过去债权人咬紧牙关听KI光学的无理要求,正因为如此,这次的骗局更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这些债权人接踵而来,有增无减。既有去银行后才知道真相的,也有将星期六领回的支票原封未动用来支付给其它公司,其它公司来诉苦后惊慌失措奔来的。

“这是十足的欺骗,性质恶劣的犯罪!我们要控告!”

“我们星期六交的确认解除债权的证明当然是无效的。KI依然赊欠我们款子。神田光学的搁置部份的那一半我们也不承认,要求全数归还!”

“经理去哪儿了?!”

“赶快交出来!”

“把森崎带到我们面前来!”

独挡这要求和谴责的是这位科长,但他只是一口咬定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既然是他本人逃跑了,债权人这样发火也有点像豆腐上打钉子,徒劳无益了。这就是说,债权人对自己这样干生气渐渐有点厌倦起来了。

其中也有把那领来的支票兑成现款作为通融资金的唯一指望的。当场的气氛十分悲壮。

这种状态持续了3个多小时,这时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座位的总务科长回来大声披露说:

“诸位,刚才森崎经理打电话来说,一小时以后就到达这儿。”

这一消息使事务所里挤得满满的几十名债权人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听来像是惊讶声,又像是欢呼声。明知没有指望,但总而言之他本人出来会申辩些什么,所以对此寄予一丝期待。

“在什么地方?”当即有人质问道。“刚从大阪乘飞机到达羽田。电话是从羽田打来的,说是火速赶到这边来。”

“去大阪干什么了?”

“这,想必是研究善后对策吧。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

这一小时对大家来说犹如等10小时一样急切。徒劳的愤怒由于他本人即将出现而恢复了生气。

森崎信雄露面比预定的一小时晚了半个小时。

“这场较量会是我们服输的。”有人见了他便这样自我嘲笑地咕哝道,“焦急地等候的人结果一定失败。这家伙可是很热悉岩流岛的的战术哩!”

那森崎显出一副气喘吁吁跑来的样子站在事务所中央。虽然依旧穿着笔挺的服装,但毕竟神色忧郁。

从围着他的人中间立即响起了“经理、经理”的喊声,也有人气势汹汹,像是马上要扑过去抓住他似的。

“诸位,这回实在是事出俄然,我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

他先低头道歉,还没有待他说完,就立即有人劈头盖脑骂道:

“什么事出俄然!是经理的策略吧?是你使用山中这个人耍的把戏!”

这已经不能说是起哄了,每一个声音都代表了大家的心情。

“不,事实上是事出俄然。”森崎低下头,“唉,请听我说……山中这个人,其实我也跟他最近两年才有交往,经常向他借款。据说是个有影响的机器商,所以我自己也完全放下了心。这次的事也是因为山中主动对我说如果以实质六分之一中止大家的债权这一条件则自己可以垫付,我才抱着一种落水擒水泡的心情,二话不说地依靠了他的援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山中的支票是拒付支票……”

“嗯,那么,森崎君,山中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还有,他的事务所或是家在什么地方?”

“这……”他更低下了头,“多怪我疏忽大意,他的家我不知道。山中给我的名片上写着事务所在京桥那儿,我因为刚才从羽田跟公司联系时才知道这一事态的,所以立即去京桥那儿找了一下,但没有发现那样的事务所……造成这种事态,实在抱歉。”

听着他这蛮横无理的话,大家都出不了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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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节

从富士见车站奔驰下来的列车抵达诹访湖畔,远泽加须子觉得绕过湖水的车窗的风景总是那么美丽。离开上诹访以后,左侧看不到街道了,整个车窗里展现出一片湖水。另一侧是低台地,还有很多田地,这地方偶尔还有一些绳文时代的遗迹。盐尻岭的上方露着穂高山岳顶端的残雪。

随着列车缓缓绕过湖畔,刚才对岸看去像是盆景边沿的低矮的山峦渐渐改变形状变大起来。湖岸的白色的人家又开始増多,不久便进入冈谷镇。

这一带一到春天,梅花、桃花、樱花几乎同时开放。到了5月,山路两旁的地里,低矮的木瓜树上开出淡红色的花来。

空气清新。每当从东京回来,加须子都体味这欢乐。过去曾经夸大其词地宣传说这儿是东洋的瑞士。尽管夸张,但并非全然不像。这里战后精密机械工业很发达,听说战争期间让制造军用望远镜和观测仪等东西,现在除了照相机、显微镜之外,还生产手表和八音琴等,可是,提起冈谷镇,谁都会首先想起缫丝厂,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自光学方面的工厂增加以来,研磨相机镜片的转包工厂现在扩展到了原野、伊那、饭田,在与诹访湖的北、东、南湖岸相连的冈谷、下诹访和上诚访大约有20家工厂。也有家庭手工业性质的、规模从五六人到50人左右的工厂。

加须子回到了与工厂毗领的正房。

与4年前去世的丈夫之间没有孩子。她的丈夫也没有双亲,但有一个叫多摩子的妹妹。多摩子在东京学画。

加须子一换好衣服就来到外面的事务所。4名女事务员一齐寒暄说:

“您回来了。”

“请叫仓桥来一下。”

女事务员离开事务所去叫工段长了。工厂在后面,有走廊相连。

最年长的事务员说明了加须子离厂期间发生的事务上的大体情况。

加须子正在听她汇报时仓桥市太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虽是一个34岁的熟练工,但已经是委之以工厂重任的工段长。镜片的研磨有望远镜用的和照相机用的两种,仓桥市太在相机镜片研磨方面具有优秀的技艺。仓桥市太就是怎么留面子也不能说是一个美男子。双颊突出,眼睛眍䁖,虽鼻粱儿很高,但嘴很大,有点不大均衡。肩膀隆起,那副体格活像是一只箱子。

“您回来了。”

仓桥在经理室的另一房间的加须子的桌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

他立即问道。当然是指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的结果。

“拿到了现款,可是……”

“咦?”仓桥瞪圆了眼睛,“真的吗?这种结果怎么也没有预料到……”

“可不是全部呀。”

“那倒也是。可经理您出门时大概也没有指望能拿到钱吧?”

仓桥一直管加须子称作经理。

“尽管死了心,可我还是想出去看一看,况且我们公司为KI也吃了不少苦,大家为了按时交货连续加了多少夜班呀。一想到这点,我就想去取钱,哪怕一点点也好呀!不过,好像总算能对得起大家了。”

“那好呀。”仓桥也知道KI死死规定交货期,职工被迫熬夜的苦楚,“给了多少?”

加须子说给了债权额的六分之一,并把事情从头到尾给仓桥说了一遍。当讲到山中重夫这个人只是给加须子普通支票,其余全部给拒付支票时,仓桥脸上显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打的什么主意呢?”他抱着胳膊说,“要是KI的森崎也跟那种骗子合伙的话,那就完蛋了。那一定是伪装倒闭,森崎一定把相当多的资金藏了起来。用那种方法中止其余的债权,作假的部份全部归罪于山中这个人,打算在平静下来时再开个什么公司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为什么只给我们公司开真的支票呢?”仓桥瞅了一眼加须子的脸,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

“不过,领到这么点也是好的啊。现在有多少急需处理的票据?”

“这,大概有三四股吧。我去叫久保来。”

“那回头再说,倒是有一件事要做。仓桥,KI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作为我们公司也得在什么地方开辟一个客户才是……”

“是啊。东京营业所的秋田君说什么了?”

“他说尽力向大厂家活动活动,但靠不大住啊。”

“是啊,我们的研磨机器等相当老化了,所以如果跟大照相机公司有交易的话,趁此机会也能跟它们谈谈租赁机器的事,可是……”

镜片研磨机比以前进步多了,可中部光学的研磨机式样已经相当陈旧。若是新式的,效率也能提高,加工的时间也可缩短许多,这就是说,制造成本也能相应便宜下来。

最近的照相机行业款式的竞争日渐激烈,都倾向于价格低廉的相机。这是因为一方面市场产品过剩,另一方面由于自动化成本能降低,因而陈旧的转包工厂就越来越不上算了。

如果转包厂商与大公司合伙,金融方面也就有某种程度的保障,这就是说,较之自力更生来哪个方面都要轻松些。

“可是,去世的老爷说:光搞转包是不行的,要是不尽早成为独立的公司……”仓桥追述说。

事实上去世的丈夫是这样说过的。如果光搞转包,结果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成为独立的照相机制造公司是他的宿愿,所以当地盘很大的照相机公司来谈判的时候,丈夫也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这诹访地区有先驱者光学、高原光学和肯特光学三家大的照相机制造公司,其中数先驱者光学最老最大,但最近高原光学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同行业渗透。这公司在富士见高原建有现代化的工厂,“高原”这名宇也是从那高原而命名的。

高原光学的经理战前是某照相机公司的职工,他用辞去那里工作时领得的一份退职金勉勉强强地开始制造相机,完成了今天的大业。

战后美国士兵来日本以后突然掀起了相机热,可以说高原光学跟上了这股幸运的潮流。创建当时月产量近100架,但卖不出去,拿到哪家批发店去都不予理睬。可是,大阪的一家出口商注意到了它的廉值,作了它的后盾,从此开始走运。

高原光学现在与百年老厂先躯者光学并驾齐驱,堂而皇之地进行着竞争。建在富士见高原白桦林山丘上的工厂拥有职工1500名。

加须子的丈夫起初在高原光学间接地来商谈交易时一口回绝了。之所以说是“间接地”,也是因为这是高原光学的转包公司作为其转包项目提出这件事的。

现在在湖畔拥有现代化工厂的先驱者光学也来商谈过同样的事,这也遭到了丈夫的拒绝。丈夫脾气很拗,一旦拿走主意,谁也动摇不了他,所以中部光学尽管是在本地却与这两家大的光学公司毫无联系。

中部光学的客户多半都是东京方面的镜片公司,为此在东京设立了事务所,但由于中部光学是一个职工仅30来人的小企业,所以这些客户也对它不寄多大希望。至少要像在上诹访的远东光学那样有500人左右的研磨工厂,否则它们是不会理睬的。像中部光学这样的规模,不能直接转包大公司的活计,必须安于承包转包厂的活计这一立场。

丈夫死前对自己的方针感到后悔,他流露说,要是当时与高原光学合作,我们公司也变得很大了。可谁都没有想到七八年前来跟中部光学商量的高原光学会成为现在这样的大企业。

现代工业由于设备的现代化,其生产成本越来越低,但家庭手工业性质的研磨镜片的转包工厂只是人事费在增大,降低成本是不可能的。其差距一年比一年扩大,转包工厂被母公司强迫要求降低成本,越来越处于困难的境地。

比如说,不管是先驱者光学还是高原光学,你走进(哪怕是一步)明亮的工厂看看好了。从镜片组装到机身完工都高效能地进行着连续化的流水作业,放着各种零件(小至微细的螺丝)的传送带犹如大河的水流在两排职工的正中央缓缓滑动。工厂从玻璃壁充分吸收阳光,充满着非常明朗的光线。女职工头蒙白布,身穿雪白的制服,动作熟练地迅速抓起在传送带上缓缓而来的零件,完成各自部份的装配。随着黑河的流水从上游流向下游,相机逐渐成形,乃至最后一道工序的河口,一台完整的相机便闪着光芒完成了。

研磨镜片,制造机身、螺丝、取景器等的转包工厂都是小镇子上的工厂。大工厂的大窗户收进了北阿尔卑斯的山峦作为其整个壁面的一幅画,而在这儿只能看到部份山和一丁点儿天空。

过去镜片的研磨依靠熟练工的特殊技术,但现在出现了现代化的研磨机,连十八九岁的女子也能轻而易举地研磨了。以前这研磨是逐个逐个磨的,但现在一台机器能同时研磨几百个。

不过这是一般的研磨,照相机的镜片需要精密的工序,这里很大程度上要靠每个人即熟练工的技术。假定通过研磨机的一般的研磨能力为百分之七十,那么其余的百分之二十以上要依靠熟练工的手指。根据照相机厂家的严格的订购条件,镜片研磨其完成程度要求为百分之九十五,甚至为百分之九十八。镜片的性能越高,越会被安装在名牌的相机上。

照相机的其它机身方面的部份,不管是快门还是电子曝光表,也不管是取景器,还是其它零部件,都是自动化生产的,但只是镜片还留着手工业性质的工序。这就是研磨镜片的转包工厂得以立足的理由。

从光学玻璃到棱镜,制造工序哪儿都大致相同。这原料玻璃现在由F玻璃公司和O光学公司作为国产品一手经营。原形是不透明的块状述子,根据照相机厂家的设计图将其打出各种大小的凸镜凹镜等喜爱的形状。这截断和冲压称为“成形”。成形镜片(还只是镜片材料的阶段)由照相机厂商提供给研磨的转包工厂。

在转包工厂,把厂家提供的材料——这种小圆形的坯子,有的是36毫米的,有的是更小型的——放在机器上用金钢石的磨石造型,这称作“粗刨”。在这道工序上加工出准确的曲率和角度等。

粗刨完毕的东西表面还不透明,使其透明的阶段就是研磨,普通使用氧化铈。加工镜片时,联结其两面的曲率中心的轴(叫作光轴)必须在正中央,所以需要一道准确地在圆形上收边的工序,这叫“取芯”。以前这取芯是熟练工的工作,但现在机械化了,无论是谁的手都能轻而易举地操作。研磨的历史东西方都很悠久,但取得惊人的发展当然是新近的事,研磨上使用红土制成的红色颜料和沥青(作为光学用一般常用的以石油系统的沥青为多)据说是17世纪以后的事,当时当然没有现在这样的研磨机器,一切都是手摇的。使用缝纫机一样的脚踏式的研磨机是仅半个世纪前的事。

但最近镜片精密度方面所反映的进步是十分惊人的,不是优质的便会被淘汰。倘是不经常改善加工方法和设备条件等,就会从同行业的激烈竞争中落伍。

从降低成本这点来说也要求转包厂商火速实现设备的现代化,但可悲的是它们没有大资本,当然不能把钱放在设备投资上,因而它们进退维谷,一方面由于落后的手工业性质的劳动而必须支付高工资,另一方面又必须应付大厂家降低成本。这大概就是转包厂商的现状吧。

加须子的工厂也苦于这些事情。大公司由于生产率供不应求,所以明知比自己公司生产成本高还要把活儿转包出去,因而母公司对交货日期是很苛求的。这就是它转包出去的唯一理由。

另一方面,母公司转包出去的票据的支付期限渐渐延长,相机热的最高潮的时候几乎是现金交易的,但最近的票据4个月的不用说了,甚至逐渐出现了长达6个月的。其中有10个月的叫“月子”的票据。这是仿效了“10月怀胎”这话说的。另外还有“飞机”票据,就是说这票据“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前些时候转包厂商主要是筹措支付工资和原料费,但近来必须为这伤脑筋了。

因而明知硬干仍向大家借钱,还要付利息。虽然帐面上是赚钱,但得不断支付利息。这是转包厂商共同的烦恼。

为了消除这烦恼,还是必须与大厂家保持直接的关系,请它们出借或投入机器和其它设备资金。除此之外,别无生存之途。

另一方面,大厂家之所以不能断绝与转包厂商的关系,这是因为它们不想使自己公司的工人数膨胀起来。这是考虑到缩小事业时要支付退职金和其它临时开支。

加须子的中部光学迄今有3家主要客户,但其中KI光学最大,可见它只与所谓二流的照相机公司有交易。一到这一级,照相机公司本身经营就极不稳定,所以加须子也安不下心来,不知道客户什么时候会倒闭。

事实上也是如此。像KI这种情况,虽然它以微薄的利润把活儿转包给你,但一旦它倒闭,赊款就只能收回其六分之一。

虽说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低头去求先驱者光学和高原光学与自己做生意,因为估计丈夫拒绝时的一种感情的东西还根深蒂固地留在对方心里。

但接受东京方面的订货也必须警惕。因为只要有意接受,那方面的订货要多少就有多少,但若是不小心也会发生这样的事,连名字都没有的照相机公司因为给别的转包厂商添过麻烦,所以到处碰璧,最后迫不得已来跟你洽谈。

“仓桥,现在在造哪儿的?”

在叫来久保荣子决定票据处理事宜以后,加须子问工段长道。

“啊,现在在造拉维托光学的那一份。快到交货日期了,所以这段时间大概要天天加夜班了。”

拉维托光学虽然票据支付期限长些,但支付的金额还是比较多的。KI倒闭以后,这拉维托光学是可以依赖的。

加须子走进工厂。

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子们在光线暗淡的工厂里操作着研磨镜片的机器。

“您回来了。”

“您好。”

加须子通过时那些女职工们轻轻地、简短地向她打着招呼,只是把她们那可爱的眼睛朝加须子方向转动了一下,随后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工作。有的女孩一个一个地把镜片贴到黑色沥青上,也有女孩往研磨机上注着药品。眼睛丝毫不能麻痹大意。在用金钢石磨石进行粗磨的“粗刨”工序上男子居多。

加须子巡视了一遍,哪个女子都或是稍稍低头行礼,或是轻轻微笑,与其说是来巡视女职工的,倒更像是一位慈祥的老师来巡视女学生的集体宿舍。

加须子把加工好的镜片放在手掌上看看。不透明的球还好像小孩玩的陶器球似的,但磨好的镜片清彻透明,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它的曲率和斜度是根据订货公司的指定研磨的。若是同时研磨接受订货的两家照相机厂家的镜片会发生混乱,所以特别需要小心谨慎,这由工段长仓桥管理。如果管理不周到,生产效率也就上不去。

仓桥市太出身于上伊那郡高远镇的农民家庭,中学一毕业就进入了下诹访的一家名叫石川研磨所的转包零星企业。叫石川的师傅是一位在镜片研磨上有名的手艺人,所以仓桥就作为他的徒弟住在他家里。年限为5年,但花了10年师傅才承认他能顶一个人干活。他受到了严格训练,学得了一手技术。

石川在仓桥25岁时去世了。他妻子在丈夫死后无意继承其工作,石川研磨所便关闭了,这时看中了仓桥市太的手艺将他招进中部光学的便是加须子的已故丈夫宪太郎。再也没有像仓桥这样身手不凡的手艺人了,所以各地镜片研磨厂商都来招引他,但他都拒绝了,大概是对宪太郎的人情味感到有股魅力吧。

事实上,中部光学靠仓桥市太的本领在照相机厂家博得了好评,业绩也有了增进。在现代化的时代,唯研磨镜片还靠人的一双手,研磨镜片靠磨工微妙的直感,可以说是一种神韵的才能。虽然厂家的规格明细单上许可有千分之二至千分之三的曲率误差,但做到这一点需要天才的本领,仓桥市太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人。

现在中部光学由于母公司的大厂家KI光学的倒闭而受到了惨重的打击。经营中部光学的是一名女子,一个工段长再优秀也许也无法支撑。这时,企图挖掉仓桥的其它镜片研磨转包厂商都想把他弄到手,不,它们已经开始招引他,但仓桥的意志没有动摇。

不过,不管研磨镜片如何精确,也还有一个作为母公司的照相机厂家的质量检查这一关口,这里是不能顺利通过的,这便是这行业的旧体制的矛盾。

加须子一看到这些跟自己很亲密的年轻女职工,就想把自己从东京带回来的一点点土特产都交给她们。因为只有30来人,所以连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她都一清二楚。这一点与大企业的公司不同,她与她们之间有一种亲属似的亲密感。

“经理,”一名女事务员从后面上来叫她,“您的电话。”

“从哪儿打来的?”

“这,是一位男的,他说是买卖上的事,请您接一下电话就清楚了。电话是从松本打来的。”

加须子想起了在东京KI光学遇见的山中重夫的话,他曾说:“最近要去温泉走走,说不定会去拜访您。”虽难以相信,但心里产生了这一预感。

与加须子一起巡视着工厂的仓桥从一旁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山中说要来玩这件事加须子没有告诉仓桥。

归到事务所一拿起话简,立即传来了正如她所预料的声音:

“是夫人吗?我是山中。”

“前天多谢您了。”加须子只得这样应酬道。

“啊,夫人,现在我在松本附近的浅间温泉呀。怎么样?有个人我想无论如何要向您作一介绍,想今晚在这儿请您一起吃顿晚餐。”

他说了那家旅馆的名字。在浅间温泉那旅馆是第一流的。

“啊,很感谢您,可我今天有点……”

“唉,别那么说……其实呀,那位就是就在这附近的某大光学公司的呀。您也是本地的,这么一说大概心里有数了吧。由于这种关系,要是在上诹访就容易引人注目,所以特意选了这个地方。”

“夫人,决不是对您的工厂不利的事嘛,这我可保证。”

山中重夫不停地在电话中邀请着。

山中的电话挂断以后,加须子想道,倘是当地的某家大光学公司,那就只有先驱者光学或是高原光学。山中说想引见那儿的专务董事。加须子的心动了,这是因为她刚与仓桥市太谈起希望能与那两家大照相机公司进行合作。

结果她接受了邀请,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经不起山中的纠缠,但内心也产生了一种期待,正如他所说的,事实上要是能与那种大公司的首脑接触的话……只是对手是山中,这需要充分警惕。这是一个只给自己能兑换现款的支票,其余的债权人则如同欺诈一样交给他们拒付支票的人物!说句实话,那电话她真想一口回绝。

加须子不认为KI光学的森崎经理根据他自己的意志作了那种欺诈的勾当,她只估计到还是山中这个不可捉摸的人物出了鬼点子,诱使他上了圈套。森崎本身与自己多年交易,觉得他并不怎么坏。

加须子叫来了仓桥,将电话一事告诉了他,但没有说出山中的名字,用了在东京认识的某照相机批发商的名字。因为刚跟仓桥说了KI清理债权的经过,所以要是说出山中的名字,一定会被仓桥阻止的,不,也许会被他劈脑盖脸地大骂一顿吧。

作为加须子的心情,她想如果与那种大公司订了合同,往后就请山中退居到中间人的立场上去。

“是吗?那就请务必去一下。”仓桥一无所知,脸上露着爽朗的表情,“还是什么呀,俗话说既有抛弃你的神,也有拯救你的神呀,KI公司刚倒闭就降临了这种事嘛。”

“不过要是不去一下,究竟如何还很难说呀。”

“这倒也是,可是……我总觉得是大有希望的。经理,如果谈起那件事,因为开始很重要,所以这一点请您坚持。就是说,我们公司正如您看到的,机器全部陈旧了,要想把它们改成新式的,需要相当一笔资金,要强调这一点,以出借机器作为条件进行谈判。”

“仓桥你真性急呀。”加须子笑道,“光那么说的话还不清楚啊,即使当场提出那种事,到正式决定还要经过几次磋商吧。我想到时候再说。”

加须子回到正房一看,在东京的小姑子多摩子寄来了一封快信。

多摩子从女子大学毕业以后进了一家画塾,在那里学画。

嫂子,对不起,请你给我寄30万日元来好吗?我现在很穷很穷。呆在这儿,花钱可多呢!真是意想不到。大家邀请了我,有时侯我得回请,还需要不显眼的零化钱。而且,你瞧,马上就要到制作季节了吧。我这回不回冈谷了,想与小组的人一起周游一下九州。拜托了。如果行的话,想请你用邮政汇款寄到我的公寓来。从九州给你寄别致的土特产去。

多摩子

加须子皱起眉头,但对这请求不能说不愿意。她是已故丈夫的唯一的妹妹,也有情面的问题,况且多摩子对家里的实际情况毫不关心,以为工厂赚的钱多的是。

多摩子虽然性格开朗,但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已故丈夫一直很宠爱她,正因为如此,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任性的性格。

迄今为止不知应她的要求给她寄了多少钱。从女子大学毕业后,以为她要回到这儿来,谁知径直进了东京的画塾,住在公寓里。那公寓也好像是间阔气的房间,要是俭朴一点,用寄去的一半以下的钱就能生活下去了,可多摩子一次就要20万日元或是30万日元,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多。

多摩子以为照相机的价格直接变成了大幅度的利润,镜片的转包公司也可从中渔利。

邮局已经关门了,加须子决定明晨立即将汇款寄去。随后急忙对着镜子化妆,将刚才脱下的和服又穿在身上。

“现在就去吗?”

拉门开了,仓桥突然走进屋来。加须子慌忙捂住了还没有结衣带的和服的怀部。

不过仓桥只要有事联系,可以随便进来,无需通过女佣人。事务性的事总不能一件件都等女用人去传达。

仓桥见加须子这副样子不由得退缩了一步,但赶紧把所要办的事情告诉了加须子。

“那我就把这发票放在这儿。”

仓桥找着放置的场所,但结果将那发票放到了镜台旁边,随后有点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屋子。仓桥低着头面红耳赤的表情留在加须子的脑海里,回味起来不是味儿。

仓桥市太从已故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起就受到加须子的信赖,是个诚实的男子。他还过着独身生活,已故丈夫几次要他找一位妻子,但他总是婉言谢绝,不是说还早,便是看不中对方,所以连好为人操劳的丈夫也终于甩了手。

——那家伙真古怪,不会是有相好的女人吧?

丈夫这样说道,但并没有听说仓桥有那种女人。事实上从他的性格来看,也不像是有什么情妇。

关于仓桥市太不想结婚的理由,只有加须子有某种感觉,自丈夫死后他成为自己的忠实助理以来,加须子进一步增强了这一预感。但是,加须子从未将此事显现在脸上,一见仓桥就总是露出一张事务性的脸。仓桥市太也只跟加须子说工作上的事,对加须子的态度与她丈夫在世时丝毫没有变,只是把“太太”改成了“经理”这一称呼。此外,全盘负责这小工厂的使命感成了他的一种气概。

刚才仓桥市太也是因事务进屋的,但出乎意料地遇上了加须子更衣的场面,笨笨拙拙地赶紧退了出去。这不仅是由于踩进了普通男人不该进去的场所而觉着难堪,加须子从仓桥一瞬间的表情里似乎第一次看到了他那不是事务性的、压抑的感情。

仓桥市太比谁都来得早,晚上一人很晚才回去。加班的职工全部回去以后他还要留下来安排次日的工作和检查当天完成的镜片。

母公司检查镜片研磨是很严格的。特别是镜片曲率的检查方法是相当严密的。曲率左右着镜片的析像能力,严格地检查直接与购买者对照相机厂家的信誉有关。另外,仓桥市太还辛勤地进行牛顿环检查所需的标准原器的制作。

这标准原器一般是用厚蓝玻璃一般的硬材料精确制成的。镜片研磨面的判定是以这原器为标准的。

镜片一照到光就呈现色纹,这纹就叫牛顿环。这方面有深奥的原理,但总之这标准原器与研磨的面如果完全一致,那么这光纹就成一色,就算完成了精确的研磨。

制作这标准原器需要高度的技术,仓桥的本领在制作标准原器方面也不亚于任何大工厂的熟练工。

小姑子多摩子偶尔回家来看到仓桥这副劳动态度时无意中说:

“仓桥他不会是爱嫂子吧?”

加须子一责备,多摩子便吐出舌头,向上翻弄着眼珠瞅着加须子说:

“唷,不过工厂的女孩子们背地里都在那么说啊。”

加须子从冈谷乘上了去松本的列车。

“哎呀,去哪儿?”

在同一列车中,一位相识的妇女跟她搭话说。她也是去松本,所以途中倒并不寂寞,但加须子现在需要的是独自一个人的时间,她想安静地考虑一下今后的经营前途,分析一下山中的话。

在松本站一下车就乘出租汽车去浅间温泉。

浅间温泉位于东侧缓坡的丘陵脚下。一进入温泉街,就可看到沿坡道两侧排列着旅馆,过去还着有“井筒温泉”啦、“梅温泉”啦等等招牌、但现在都成了漆亮的钢筋混凝土的饭店了。

山中重夫指定的旅店叫浅间观光饭店。在当地被视为第一流的饭店,但它坐落在几乎是在温泉街尽头的半山腰上。从这儿眺望,景致雄伟辽阔,就在它的下面,展现着松本平原,仰脸望去,对面隆起着北阿尔卑斯的山峦,乘鞍、穗高等山峰连绵不断,只是现在它们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唯有盆地中住宅的灯火在闪闪发光。这饭店选择了尽收这些美景的场所,建在那儿。

走进大门一说名字,服务台那儿好像已经事前通报了,加须子立即被请了进来。

“请进。”

加须子被带着沿走廊往前走去,大概是从先赶紧跑去报告的服务员那里得知的,山中重夫从走廊的拐角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啊,经理,”他满脸堆笑,说道,“欢迎您光临。虽然我那样相劝,可还是担心能不能请得动您呀。啊,这下我就放心了。”

山中重夫与上次在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上看到的态度截然不同,豪爽而且很会恭维人。

“上次多谢您……”

加须子在走廊上想先道谢时,他笑着挥挥手说:“哪里,再别提它了,那是悄悄地给夫人的特别礼物嘛。那种事咱们就别说了。”

这时山中背后突然有人露出脸来。原来是那个KI光学的森崎经理。不过,正确说来,因为该公司已经解散,所以也许该称他为前经理。

可是,加须子没有想到连森崎信雄也在这种地方。森崎也露着一副有点尴尬的表情。

“今天呀,是应山中君的邀请突然到这儿来的,我也因这次的事件,身心都疲劳了。”

“不,哪里哪里。”山中从一旁不失时机地插话说,“森崎君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是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呀。”

山中这样说道,随即又邀请说:“来,请到这边。”

那是在沿走廊拐了几个弯的尽头。女服务员打开了隔扇。

“请,里边请。”

山中想先把加须子让进屋里,但加须子觉得屋里好像有人,立即掠过她脑海的,是山中在电话里告诉她的某大公司的专务董事。

“山中,”加须子重新问道,“另外还有人在屋里吧?”

“啊。”山中点点头,变成了小声,“其实正如我在电话里也说过的,有个人我想引见一下。啊,您见了他决不会吃亏的。”

“是哪一位?”

加须子想在会见他本人之前尽量有一些预备知识。

“啊,这等您见了他本人以后再说吧,就是说,让您回头高兴高兴。”

山中和森崎两人究竟为什么一起在这种地方会见那位专务董事呢?

联系到KI光学清理债权的问题,加须子的脑海里不觉掠过一丝疑问。

山中说是当地的一家大公司的专务董事,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先驱者或是高原。先驱者光学的专务董事50岁模样,但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是位32岁的青年,他是经理的堂弟。

“请,里边请。”

在山中和森崎的催促下加须子走进了屋子,但那里是候客室,房间的隔扇关闭着。

“来了。”

山中从外面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即打开了隔扇。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副情景:一位细长脸、戴眼镜的青年背着上座的,让两个艺妓陪伴着,手里拿着酒杯。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虽第一次见他,但名字早就知道了。

专务董事一见加须子,急忙把酒杯放到矮桌上,端正了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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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节

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叫弓岛邦雄,在同行业中颇有名气。

经理弓岛顺平体弱多病,在公司基础安定的今天,他的堂弟、专务董事邦雄代理经理的职务,几乎掌管着公司。最近,邦雄专务董事玩弄了一套扰乱销售市场的手段,在大厂商间引起了大大小小的纠纷。

但是,现在端坐在加须子眼前的弓岛邦雄怎么看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青年绅士。无框的眼镜与他那副长脸很是相称。鼻梁很高,但嘴唇很薄,眼镜里面的眼睛充满着精明强干的眼神。他有着在能干的年轻经营者身上所能感到的一种潇洒的威严。

“专务董事,这位是中部光学的远泽。”

旁边的森崎也点头哈腰介绍说。

“啊,请进。”弓岛专务董事双手端端正正地支在铺席上,说道,“我是弓岛……今天硬是把您请来,给您添麻烦了吧?”

弓岛朝加须子露出了惯于待人接物的微笑。

“没有……倒是我不客气地跑来打扰您,真是对不起。”

“专务董事。”森崎笑道,“其实在远泽进这屋之前我没有把您在这儿的事告诉她。”

“唉?这是为什么?”专务董事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森崎。

“实在对不起,我只是告诉远泽是一家大照相机公司的专务董事。我想这样做远泽也会高兴的吧。啊,这决不是失着。远泽和我有多年的交情,她的脾气我是很清楚的。”森崎挠挠头说。

“不过,森崎君,这可有点不像话喽。纵然说是大光学公司,也不光是我们公司呀,还有先驱者光学嘛。不管怎么说,那儿比我这儿事业兴旺,规模也大,远泽大概是打算见先驱者光学的专务董事而来这里的吧?”专务董事边说边露着微笑。

“不不,哪儿的话呢!不会那样吧。首先先驱者光学说它安定听起来倒满好听,但现在有点儿被高原光学压倒了似的,正在着急呐。冈谷镇上大家都在这样说。我要引见的不是先驱者,远泽她早就知道喽。”

“森崎君总是那么能说会道啊。”

“不不,这是真的。你说呢,山中君?”

“专务董事,森崎君说得对。不管怎么说,高原光学不断推出新的型式,在同行业中推行打破旧式样的经商方法,其势犹如旭日东升嘛,其实远泽也是知道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而光临的呀。”

“唉呀,是吗?”专务董事眯起眼睛说道。

森崎和山中你一言我一语,加须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悬在半空中似的,两人这样说只能认为是在讨好弓岛。

不过,加须子在进屋前也大致估计到了自己会见的对方大概就是高原光学。先驱者光学是个老厂,所以它有一系列固定的转包厂商,要说有新加入的余地,那就是最近继续在发展的高原光学吧。

“来,请坐。”

森崎和山中按专务董事的指示请加须子坐在他的正对面。

“今天的贵宾应该是中部光学嘛。”山中再三相劝,加须子只好在与弓岛相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等候着的艺妓立即把菜肴端到加须子面前,手里拿着酒壶。加须子刚请艺妓倒了一杯,弓岛立即说了声“请”4一人起干起杯来!

“恭喜您!”

因为森崎突然这么说,所以弓岛大声笑道:

“恭喜什么?”

“不,专务董事,总之这一下高原光学的系列阵营得到了增强,这无论对公司的命运还是对中部光学都是可喜可贺的嘛,所以我才这么说。”

专务董事笑着,但加须子手足无措。刚才森崎的话是在已经签成合同后致的辞。究竟是什么意图呢?

“不,那还早着呢。”就连弓岛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远泽,”他把目光移向加须子,“请您别介意,森崎君是个急性子人呀,所以KI光学的家产都败在他手里了。”

森崎用双手小题大作地拍了一下脑袋:“这下让你捉住了把抦,我算是服了。”

“不过,既然森崎君那么说了,所以我也觉得话好说了……你们暂时离开一会儿好吗?”

专务董事支走了两名艺妓。

“说实在的,远泽,正如您知道的,我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呀,您见我坐在这儿,想必提防着吧。”

加须子只得轻轻摇了摇头。事实上,说起弓岛邦雄,在同业间名声是很坏的。听说协定他会满不在乎地撕毁,在争取市场方面他是极其专横无理的,正因为年轻,所以他格外地独断专行。

“但我自己也清楚我名声不好,可是看一下目前的照相机行业,什么都用协定把双方束缚住了。哎,我不想说别人的坏话,但总而言之,这都是在老字号的大公司牵制新兴公司这一意义上签订的。买卖始终要站在自由竞争的立场上,否则就不会有发展。我有时候甚至无视经理的意志,所以也会挨一顿骂,但总的来说,对我的这一方针经理也是赞成的。”

“说的是呀。”森崎不失时机地插嘴说,“专务董事搞的是一套的方法呀。经常有独到之处,一步一个脚印儿推进着自己的战略。这一点我很钦佩,听了刚才的话也完全有同感。”

“这不对。”山中皮对道。

“不对?怎么不对?”

森崎面带愠色一问,山中立即说:

“你说是德川家康,可专务董事是呀,因为正是天才的独创性才是秀吉的本领嘛。加上有经理这个家康型的沉着类型的人在后面作强有力的后盾,所以专务董事也能充分施展本领喽。”

“可不是,原来是家康加秀吉呀。经你这么一说,倒说不定完全如此哩!”

森崎使劲点了点头。

弓岛邦雄用微笑打断了他的话:

“好像一时是流行过把秀吉啦、家康啦这些武将与经营者联系起来考虑,但我觉得这里面有根本的错误。”

“专务董事,这是什么道理?”山中一本正经地问道。“家康也好,秀吉也好,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是战国乱世之人,那是一种为侵略敌国而不择手段的方法,在商业上这是不容许的,因为另有各的秩序,各有各的道德,若是侵犯了这些,就要遭到同行业的制裁嘛,再说,从根本上来说,还有商法这一法律嘛,图财害命是不行的。在这一点上,不能拿目无法纪式的战国时代来作比较。”

“哦。”

“事实上也是如此吧,我受到了同行业的责备,说我撕毁了一些小小的协定。我安份守己尚且如此,要是学秀吉和家康,那你试试,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么,专务董事您崇拜谁呢?”

“没有。”

“啊?”

“没有呀。我首先讨厌把买卖看作是战争。因为这不是战争,始终是一种遵循商业主义的交易嘛。这点完全是不拥有兵力的智慧和智慧的较量。况且我们并不是只有买卖的对手,还经常有顾客这一群众。群众是可怕的,无论怎样大张旗鼓地宣传,无论怎样想依靠百年老厂的字号,好的东西他们一定支持,群众的眼睛是瞒不过的……秀吉和家康都很了不起,但他们没有群众,光是互相打架,把只有对手的战国时代拿到当今有群众的买卖的世界来,恐怕也不行吧。”

“啊,毕竟是专务董事,眼光尖锐!经常意识到群众,这点令人不胜钦佩。”

山中重夫一说,森崎也立即赞同说:

“我们不知不觉地只看到买卖的竞争对手,所以气量变小喽。您不愧肩负着发展到这一地步的高原光学的重任,我们得到了很大的教训呀!”

“啊,不知不觉讲了一些不好意思的话,那咱们就谈正题吧。”专务董事一本正经地对默默地听着的加须子说道,“说实在的,远泽,我的公司托您的福,买卖走上了轨道,从国外也来订货,也有许多打听的。这是值得庆幸的事。近期之内我们想进一步发售一种新型的相机,眼下还是我们公司的秘密。请您原谅,现在我还不能说那是什么种类的,但总而言之,我们想大批量地生产新产品。”

森崎和山中也都把手放在膝盖上洗耳恭听着。

“为此,问题是足以赶上生产的零部件是否齐全。特别是镜片,目前转包给了两家公司,但怎么也供不应求。虽说这样,那种同时承包这家那家公司的镜片的厂商可放心不下。别的不说,要是我们公司的设计秘密从那儿泄露了出去,那可不好办喽……不不,我是相信那种生产镜片的厂家的商业道德的。相信是相信,但这个领域的竞争也是相当激烈的,听说其中有的厂家收买职工窃取设计图,也有公司窃取一个组装零件进行分析研究。日本人有个坏习惯,稍能卖出去一些就立即模仿它。就是说,没有独创性,但模仿性很强……在这个意义上我想跟中部光学鉴订合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弓岛非常谦逊。

“啊。”

加须子压根儿没有想到谈判会来得这么快。

像高原光学这样的大厂家——现在已经一步登天成了无可争辩的大手工业者的这家公司,如果要决定转包机关,这一过程中当然需要种种繁琐的磋商,比如说要进行调查啦,要进行技术考核啦,等等,经过这些步骤后再由对方附加苛刻的条件。在这样的谈判中,不断地出现各种各样的人。这就是说,大厂家普通都是采取一种对转包厂商施恩的态度,因而使人觉得甚至有点过分的苛刻的产品检查和对延期交货采取残酷的罚规也都是前提条件。

一般的顺序是,在核定产品生产能力以后也还要经过较长的时间的麻烦和曲折,对方营业部长之类的人才作为负责人最后露面。像这回专务董事打一开始就直接出面,还没有探听这方的意向便想缔结合同,这简直是梦话。立场完全颠倒了。要是这样,好像是高原光学在向中部光学苦苦哀求似的。

况且这位对手正如自己所说的,是在同行业中其手腕相当招人反感的弓岛邦雄。加须子即使在听他说话时也一时没有现实感。

“噢,是不如意吗?”

弓岛专务董事和蔼地瞧了一下低着头的她的脸,那视线与男人们通常的视线迥然不同。

“不。”加须子抬起头来,“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所以……”

“这倒也是啊。”森崎立刻说,“我在一旁听着也吃惊,还从没听说过高原光学提出这么优厚条件的谈判,它对其它转包公司可严厉呢!”

“森崎君,”专务董事制止道,“你说这种话,可我是在充分研究了对方公司的情况后才这样说的呀。”

“是的。”

“你是想说目前我的转包单位接受的条件都相当苛刻,是么?”

“不,哪、哪里的话……”

森崎对自己的失言一着慌,专务董事立即乘势来:

“不必隐瞒呀,说实在的,这好像是同业界的常识嘛。可是嘛,大概不会有那种想做买卖但又把赚钱置之度外的家伙吧,这样说有点什么,现在在我公司势力下的转包厂商制造的产品要比我们公司自己的造价还要高。这就是说,要是不那样营业就无法维持下去。可是作为我们公司来说,因为是特意委托给造价高的转包厂商致使盈利变薄,所以当然在其它方面就要严厉一些。你说是这样吗?”

他对山中说道。

“是的。”

森崎和山中一起点了点头。

“对了对了。”弓岛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你们不是在说前些日子刚倒闭的神田光学吗?”

“不,也并不是……”

“不,那样想是理所当然的。神田光学是我们公司的主要转包单位,也得到了它很多帮助,在我们公司这样壮大之前,承蒙它鼎力相助,它的恩情我是忘不了的。但恩义和买卖始终是两码事,若是随随便便掺进一些感伤主义,反而不利于转包厂商。”

“是的。”

“就是神田光学,我也常常提醒它们的经理神田隆平。我曾对他说:你们这儿经营管理不是有点松弛吗?事实上可散漫呢!由于这个缘故,终于倒闭了。哎,作为我们公司来说,实在是无法相救呀!如果当时神田光学引进我们公司的经营管理一类东西,可能不会落得那种局面吧。瞎猜什么我们要侵占他们,因而不听我们的话,所以遭了厄运。你要知道,公司一倒闭,不管怎么说本利全丢了嘛。不是听说即使拍卖库存货也值不了多少钱吗?”

“是的。”

“他们那儿太滥发空头票据了。”

弓岛新点燃了一支烟,从嘴里猛地吐出一口烟来。

可是,据加须子所闻,神田光学并非这种情况,据同业界所传,正如刚才弓岛自己所说的,神田光学害怕高原光学侵占而开始警惕,高原光学对此记恨在心,于是搞垮了它。没有比附属于大照相机公司的转包厂商更软弱的了。只要母公司有那意思,搞垮转包厂商犹如拧婴儿的手一样。目前长野县照相机行业的转包厂商据说有780家,因而不断有同行业兴盛或倒闭,出现了种种悲剧。

照相机的镜片是根据订货公司的设计制造的,即使把这些研磨好的镜片拿到其它照相机公司去也毫无用处,相机的镜片是一种特殊的玻璃,所以不能熔化了再做。这就是说,照相机研磨的转包厂商是在制造一种完全派不上其它用场的商品。因而,一般商品的中小企业通过倾销和发行空头支票能度过难关,而它只能靠发行空头支票才能维持下去。

照相机研磨的转包厂商必须绝对屈服于大公司的君主或命令的理由就在这里。

“啊,对不起。”弓岛专务董事对加须子说道,“先说说我的希望,作为最近即将出售的新型相机用的部件,我想请贵公司也制造一些镜片……”

“……”

加须子无从回答,弓岛提出的订货数远远超过了目前中部光学的生产能力。

“怎么样?行吗?”

“怎么也没有足够的能力,现在我那儿只有用4台旧的研磨机在研磨,所以没有信心。”

“这我清楚。”专务董事点点头,“说来有点抱歉,贵公司的情况我已经让人调查过了,所以我很清楚。为此,如果正式签订合同的话,就把我那儿的两台研磨机借给你们使用吧。”

“……”

“啊,我那儿这次将从瑞士进口3台新式研磨机,加上这些,现在手头的两台就多出来了。唤,对我来说,就是废物利用,所以您随便借去用就是了。”

不管专务董事怎么谦虚,这研磨机在高原光学现在还是主要的生产机器。加须子公司的研磨机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机器,与高原光学相比,无论是精密度还是生产能力,都无法比拟。如果能请它出借,目前的镜片研磨能力将会提高一倍,这是肯定的。

“另外,如果这种生产顺利进行,作为我的公司将会请你们加入系列之中,所以金融方面也会尽量给予照顾的。”

一切条件优厚。净是一些一般要由这方提出,在被迫领情以后才能请对方决定的条件,而现在是事先没有任何通知,由对方提出来的。

“只是有一个条件。”专务董事说,“如果出借我那儿的两台机器,并且在金融方面给予照顾,那请允许我参加中部光学的生产管理。”

专务董事毕竟不是胡乱地表示好意的。

“不过,这不是那么拘板的事情。”他笑道,“对不起,我对贵公司没有任何野心,这从工厂的规模来说我想您是能够明白的,只是因为镜片研磨过程中生产管理是否周全将影响到生产效率,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想把我公司的适当的技术人员派到贵公司进行现代化的管理。我想通过技术引进,您那儿可能会进入新的经营状态的……啊,对不起,贵公司的情况我已调查完毕了。”

宴席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事情办完以后艺妓走了进来,气氛也变得热闹起来。在这里,森崎和山中像帮闲似地侍候着弓岛专务董事。

“那么,咱们该回去了。”弓岛看了看表,轻松地说,“对了,远泽是从冈谷来的,我回去路过那儿,我送您去吧。”

以为森崎和山中也一起回去,谁知他们好像就那样留在旅馆。他们两人和艺妓把弓岛和加须子送到了大门口。这两人似乎对女人别有用心。

“远泽,这下可好啦!要是专务董事那么说了,不管怎么说,那是贵公司的发展嘛。有高原光学相助,社会信誉就不同喽!”

森崎和山中大声喝彩说。

加须子还有一个疑问,这森崎和山中跟随着弓岛。不管怎么说,森崎的破产方式不能不说有点奇怪,不像是那种单纯由于不景气面破产的例子。至于山中,他跟骗子一模一样,开出空头支票结算了债权人的债务,尽管不知道这是山中的馊主意还是森崎要他演的把戏,但显然这是两者结伙同谋的。

森崎以倒闭的神田光学的欠债为理由,从转包厂商的债权额中扣去了5成,但这也不知道有什么鬼点子。似乎可以说,KI光学显然是伪裝倒闭。

即便如此,山中唯独给了加须子真的支票,这会不会是为了让加须子接近弓岛而策划的阴谋呢?

总而言之,弓岛作为亲信般的人物使这种缺乏道德的两人接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只要这点不清楚,加须子就不能顺从专务董事。身为高原光学,居然和这种寄生虫般的人接近,实在使人无法理解。

“不,那两个人呀……”在车子中,弓岛专务董事对加须子谨慎的提问笑着答道,“总有一天我想主动跟他们断绝关系。对于您的担心,我完全有同感……其实,那两个人早就想接近我,我也不能不讲情面撵走他们,所以在跟他们来往,心想若是喝喝酒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这确实好像招人误解。请您放心,这方面我是态度明朗的。”

汽车从浅间温泉的缓坡上开下来驶入国道。夜晚的松本市的灯火渐渐稀少,成了一片桑田和葡萄地的景色。要说灯光,只有在这条公路上交错而过的卡车的车前灯而已。前方高处灯光闪烁,那是盐尻岭。穗高山和枪山都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刚才的事怎么样?”弓岛乘车子摇晃,朝加须子靠过身去问道。“贸然说起这件事,大概您也吃了一惊吧,不过这种事倘是让部下办,往往事情或是走了样或是费时辰,就不理解我的真意了。作为我来说,是想尽早告诉您。”

“这事很好,不过……”加须子谨慎地说道,“只是我那儿也有一个人,我想跟他商谈这件事,所以我想在这以后再给您回话。”

“有道理。”弓岛在车内灯熄灭的座席上答道,“这我想也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不过您自己怎么样?您是一位经营者,所以我想在这一立场上听听您个人的意见呀。”

“我想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啊,您那样想吗?”

“我没有想到像我们这样小小的镜片工厂会得到高原光学的支援,况且那条件简直像做梦一样……”

“不,作为我来说既然求助于您,就想照顾到底了。就我性格来说,我是讨厌半途而废的。要援助的话,即使我作出一些牺牲也要照顾到底。不过,要是这对我是不合适的,那我会直截了当说出来的。”

“好。”

“还有,远泽,正如您知道的,照相机行业日新月异,所以嘛,靠旧的经营是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新的竞争的。怎么样?说来好像是夸口,您要商谈的那一位,我想大概是一位照管工厂的人吧,如果您没有意见,我来见见他怎么样?”

“啊……”

专务董事很性急。可是,他为什么那样急于签订合同呢?弓岛自己也说他性子急躁,尽管如此,从过去高原光学的做法来看,这回好像是有点不同寻常。

汽车直穿过原野临近山岭。依然是卡车和出租车等车辆射出一道道光束从车旁通过。每当交错而过时,加须子的脸总被车灯照着。弓岛不时地从一旁看着她。

“远泽,说实在的,看着您独自经营那家工厂,我心里挺怜悯您的。”他耳语道。

加须子吓了一大跳。他的语调一反常态。

“不论怎么说,因为这种行业处境困难,连男子汉都费尽心机地在干嘛!我想大概贵公司也以相当苛刻的条件承包着现在还有联系的拉维托光学和远东光学的活计吧。我倒并不是谴责拉维托光学和远东光学,但那是可想而知的嘛,价钱也被他们压得很低很低吧?”

“……”

加须子沉默着,但那是事实。依目前的状况,扣除原价仅有一点点利润,只能勉强支出人事费而已。周转资金也十分困窘。要是这样,新的机器啦、现代化的设备啦,就根本办不到了。

可是,这正是大企业对转包厂商的残忍的要求。既然大企业本身是以低廉的原价计算维持经营的,那么转包厂商要求过高的成本那是不可能的。

“您引进这回从我们公司借的机器试试。生产确实会翻一翻,人员也可以少得多。即使是女职工,人事费也不可小看呀。”

这无需专务董事赘言,加须子自己也很清楚。但在这儿,即使说他们借给那机器,也还没有具体地告诉那借贷费的条件。这些将在加须子方面决意接受以后再转到谈判。

一越过盐尻岭,诹访湖周围的镇子便一下子跃入了眼帘。湖畔镇上的灯光犹如光粒美丽地撒布在圆形的黑暗湖面的四周。

“远泽,我之所以提出这么优厚的条件,那可是因为我对您抱有好感呀!请您理解这一点。”

弓岛邦雄说着,像是被眼底下上诹访的美丽的灯光陶醉了似的,突然使劲地握住了加须子的手……

并非没有预料到,但加须子全身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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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节

汽车进入冈谷镇,加须子由弓岛专务董事一直送到自己的家门孤。这一带晚上一过10点,几乎所有人家都关上了门,变得黑洞洞的。北国的一排排屋顶很低、房檐很深的房屋静悄悄地进入了睡乡。

“那就拜托了。”

弓岛在加须子下车时又一次使劲地握了握她的手。

这回加须子也没有先前那般吃惊了。她知道了弓岛的意图。

加须子伫立在那儿,一直到弓岛乘坐的“奔驰”的红色尾灯消失在狭窄的街道里。这并不是出自对弓岛的礼仪,而是因为突如其来受到的震惊,她不能马上进到屋里。弓岛那手上的触感像是被涂上似的留在自己的手掌上。

“晚上好。”

近邻的一名男子朝加须子打了声招呼走了过去。“晚上好。”

加须子用本地方言答道,随后走进屋内。

“您回来了。”

仓桥市太穿着工作服走了出来。

“啊,仓桥,你还留在这儿呀?”

“啊……因为还剩下一点活,再说心里也直惦挂着今晚的事不知怎么样了。”

仓桥是工厂的中心人物。照相机镜片虽然用自动式的最新研磨机也能磨,但那还是基本的作业,细微的、精密的工序则必须用手指头进行,需要直感和做外科手术那般感觉敏锐的指头。仓桥市太在研磨镜片的熟练工中是一个为数不多的有才能的人。

“回头跟你说。”

加须子撇下仓桥走进了起居室。她自己也明白对仓桥很冷淡。

“百合,给我沏点茶。”

加须子用手掌围住了女佣人端来的温温的茶碗,她想暂时在这儿使心情平静下来。

应该如何看待这次弓岛的提议呢?旅馆里的话以及他在黑洞洞的车内的举动变成重影摇晃而来。

“百合,你去把仓桥叫来。”

仓桥特意留下,大概也想早点听到这件事吧。

刚才对仓桥态度粗暴,那是因为从弓岛那儿受到的震惊还未消失的缘故。她对不起仓桥。

“您叫我吗?”仓桥弯着腰走了进来。

“啊,请坐……我外出期间有什么急事吗?”

加须子没能立即开口说高原光学专务董事跟她谈的那件事,用这种问话来拖延时间。

“啊……太田君来了。”仓桥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神色答道。

“太田君?”

“是太田育太郎,他突然露面,对我说:你们经理在吗?”

“你看他心情怎么样?”

加须子也皱起了眉头。

提起这个太田育太郎,那是这一带的,不,在东京的光学行业中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

“真叫人心里发毛呀!是不是看到我们经营不好而露面的呢?”

“这……”

仓桥显得闷闷不乐。“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我一说经理不在家,他就一声不坑地回去了、但他说明天还要来。”

“票据的事他说什么了?”

“啊,那种事他不跟我说的。”

太田育太郎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绅士,今年四十四五岁,他专在奇妙的时候露面。

太田现在已经没落,但他父亲曾是一家大银行的干部,他利用其父亲的名字常出没在银行界人士面前,专门当代替借款契约的空头票据的中间人,实际上他好像是有什么工作的,但他把它扔在一边儿,一看到有利可图,就专心于这项副业,所以也许一半这是他的“正业”。

比如说,他一打听到哪家光学方面的公司遭受人家拒付而若干资金周转吋,就必定要露出他那仪表堂堂的体态来。

一有经营困难的厂商,太田育太郎便来到那儿。因代理银行发放不出贷款而正在作难的厂商听太田热情地说明自己能为他们提供新开设的方便,便身不由主地依着他了。这是一种连稻草都想抓的心理。太田真的为他们找来接受这空头票据的银行。在同业界管这种银行称为“新娘”。结果那票据圆满地换成了钞票。因为太田介绍这种新娘,所以他成了“媒人”。

一筹莫展的厂家也由此而喘了一口气,对太田很是感恩,但太田故意不向这厂家收取礼金,他落落大方地笑着说: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但这回头便变成苛刻的报酬回到依赖的一方。

太田看准时机委婉地开口说:“我需要一点钱,想借300万日元,汇票也行。”

当时的态度是很有分寸的,露着一副借不借都无所谓的神色。这种时候需要从容不迫的态度。

厂家也因为以前请他当过空头票据的介绍人,得到过恩惠,所以不由地为他这种从容的态度所迷惑,碍于难以拒绝,按他要求开出了支票。

太田或是将这改成别人名义的银行贴现票据,或是在街道金融机关换成现金,即使到期也一定不还。听说这样惨遭他毒手的仅在光学方面的厂商就有数十家之多。

这种传闻在同业界不径而走,但厚颜无耻的太田脸上却若无其事似的,像是想说:“这是哪儿刮来的风?”又大摇大摆地来往于同业界之间,寻找新的牺牲者了。对于腾不出通融资金而长吁短叹的厂家来说,太田也许犹如一只在上空盘旋着等待死人的秃鹰。

加须子听说那太田育太郎现在又出现了,心里也挺不愉快的。

“可是经理,”仓桥说。仓桥一直这样称呼继承已故丈夫、前经理的加须子,“先别说太田的事,今晚的事究竟怎么样了?”

仓桥目不转睛地从正面望着加须子。在听完加须子说明后,仓桥市太歪着脑袋说:

“这好奇怪呀!堂堂的高原光学为什么那样优待我们呢?而且是在我们因KI光学一事遭受严重损失的时候。如果这是救济倒还能理解,全面地给我们掌握,这根据真叫人不好理解啊!”

经仓桥这么一说,加须子也无从解释。如果说这是对方的好意那就算了,但对方也是做买卖的人。据说弓岛邦雄是同业界首屈一指的精明人,光是好意是不成理由的。

“我也不太清楚呀。不过,再看看情况吧,我想过些日子会提出明确的条件的。”

仓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突然改变了想法似的,汇报完当天的工作便鞠躬说:

“那我这就告辞了。”

“真对不起,让你这么晚。”

加须子一直把仓桥送到大门口。仓桥市太那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仿佛他的孤独就要被吸进月光中去似的。

加须子理解仓桥对自己表示的心情。他从未吐露过那类话,他对加须子抱有的好感成了他专心致志于工作的动力。丈夫死后工厂的体制丝毫没有动摇,实际上这也是多亏了仓桥。

加须子希望仓桥娶小姑子多摩子,但这大概双方都不同意吧,多摩子是不喜欢仓桥这样的手艺人的,她对更高尚的城里的男子感兴趣,她一回到冈谷便事事奚落仓桥。

仓桥经常轻轻躲闪,但他不喜欢多摩子这种女性,这一点加须子也是一清二楚的,但她觉得让仓桥这样继续单身下去太可怜了。正因为能感到他的心情,所以他的独身对加须子来说也是很危险的。可是,若是现在放走了仓桥市太,这工厂就完了。

仓桥性格朴实,不惹人注目,所以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一定和他合不拢的。但倘是依着仓桥的主张,那么这公司就永远只能和二流照相机公司打交道。这样就没有发展前途。在这意义上,这次高原光学的建议对加须子来说是一线希望。

高原光学有种种臭名声,例如对转包厂家狠毒啦,残忍啦,冷酷无情啦,等等,但仔细分析一下,那责难都是因为高原光学坚持了相当合理的经营方针。母公司与子公司之间这种合理的商业主义往往被落后的人情和温情这类东西冲淡了。倘是这样,作为现代工业将会永远落后。加须子认为研磨镜片的转包公司对高原光学的非难是出于落后的人情主义。从这方面来说,高原光学的飞速发展可以说从其经营合理主义来看也是成功的。她想如果与高原光学签订合同,届时就抱这种打算应付对方的方针就是了。

问题是对方的态度。前些日子在浅间温泉的会晤可以说是一种试探,对方也为了看看这方的态度,没有提出多少具体的东西,只是说了两件事:一是高原光学将进口新的镜片研磨机器,所以借给两台过去的机器;二是在资金方面将给予照顾。那只是谈判阶段,进入更细致的协定那是今后的事,只是令人担心的是,那专务董事让臭名昭著的山中和森崎接近自己身边。这点使加须子不安。公司经营越是合理,就越应该排除那种形迹可疑的人,可专务董事却像自己的亲信一样亲切照顾他们,这倒底出于何种心情呢?

在归途的车里弓岛说打算最近与那两人断绝关系,但加须子只要这点不清楚就安不下心来。

总之山中重夫是一个开出拒付支票勾消KI的转包赊欠额的诈骗犯,他通过这一手段从多数债权人手里收回了票据。这与其说是近乎犯罪,不如说是一种名副其实的诈骗行为。

其后过了三四天,弓岛专务董事再没来说什么。可是,一想到他在看不到的地方考查这工厂的生产状况和产品质量,加须子不免有点紧张,吩咐仓桥严格检查产品也是出于这一考虑。

又这样过了几天,一天,加须子正在看帐簿时仓桥神色有点兴奋似的跑了进来。

“经理,你知道山中和森崎又办起了公司吗?”

“啊?那是真的?”

“好像是真的。我是从别处听来的,据说是很确凿的消息。”

“你说公司,那是干什么的?”

“有关光学方面的,毕竟在这领域里呆了很长时间嘛。”

“在什么地方?”

“这,具体情况不清楚……也有谣传,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出了钱。”

“不过,好奇怪呀!森崎刚破产,山中是个那样在东京干了怪事逃到这儿的人吧,在这一点上,森崎说不定也是同案犯呀。这种人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办起什么工厂来呢?”

“大概背后有高原光学撑腰吧,一说有高原光学援助,东京的债权人也自然而然不会控告森崎和山中喽,因为即使控告也拿不到一分钱。倒是一说有强大的厂家支援,为了尽量要回一点钱,反而会与它私下和解吧,说不定挨整的债权人到头来反而摇着尾巴去森崎和山中那儿哩!”

完全如此。研磨镜片的转包厂商没有财力,说话无人听,即使怒气冲冲控告说自己受骗了,也一文不值,倒是尽量多收回一些赊欠额来得实惠。倘若这是森崎和山中两人开设公司,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理睬他们,受骗的债权人也一定会闹到警察署去。但一旦他们背后有高原光学,有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钱,就不会采取那种愚蠢的手段了。

“两人到底是谋士啊!”仓桥感叹道。

“可真奇怪呀!”

加须子想起了在黑洞洞的车里握着自己手的弓岛专务董事的耳语。他明确说最近将同两人断绝往来。

开设新公司莫非是森崎和山中蛊惑人心的宣传?

也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战术,通过讨好弓岛专务董事,让别人以为高原光学会替自己出钱,暂时避开债权人的追究,使慢慢地重建起来的事业走上轨道。

“那公司设在什么地方?决不会是在东京吧?”

“那些家伙厚颜无耻,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事。这样的话,森崎的KI光学的倒闭果然是伪装的。这些人使薄利的转包厂商为难,真狠毒啊!”

仓桥愤慨地说。因为两人背后有弓岛专务董事,所以他对森崎和山中似乎格外抱有反感。

小姑子多摩子回来了。

在加须子巡查工厂时,她的女佣百合这样告诉她。

因为不是胞妹而是丈夫的妹妹,所以加须子不能让她一人那样呆着。她把以后的事托给了一起巡查工厂的仓桥。

“多摩子小姐回来了吗?”不知道为什么仓桥满脸不高兴,“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去九州旅行吗?”

“大概是提前回到这儿来的吧。”

仓桥蹲下身去看研磨机,为的是听不到加须子的回答。

加须子一回家,只见多摩子穿着一套花哨的绿西装站着,使人觉得那昏暗的屋里似乎突然变明亮了。

“您好。”

多摩子连忙朝嫂子鞠了一躬,她的脸在已经黑下来的屋里露出了白白的轮廓。眼睛大大的,就是笑着表情也很丰富。

“您回来了……都好吗?”

加须子朝小姑子微笑道。

“嗯,没怎么的。”多摩子活泼地摊开双手说。

“不是去九州了吗?”

“本打算去的,可跟一起去的朋友吵了一架,所以途中从名古屋绕到这儿来了。”

“这可不好呀。又任性了吧?”

“太无聊了嘛……嫂子,今晚您可要好好请我吃点什么呀。”

“嗯,我尽力而为,还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多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加须子的装束,然后缩起嘴角说:

“嫂子,您不能穿得再体面一点吗?”

“这身衣服?不过,这是工作服呀。”

“这我知道。您还是穿更花哨一点的好,嫂子还很漂亮嘛。”

“真会说话,可不行呀。要跟工厂的工人一起干活嘛。没有时间打扮呀!”

这时仓桥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啊,您回来了。”

仓桥显出一副似欲避开多摩子的眼神说道。

“我回来了。”

多摩子笑睐睐地看着仓桥,仓桥竭力避开她的视线,说道:

“经理,刚才森崎打来了电话。”

这是自浅间温泉会面以来第一次联系。

“什么事呢?请你听一下吧。”

“我听了。森崎说想在今晚6点半在‘绢半’同山中一起见您。他说,想请经理共进晚餐,顺便有事想求得您的谅解。”

“谅解?是什么事呢?”

“会不会是那件他们自己办的公司的事呢?”

加须子一想到给自己与高原光学牵线的总之是森崎和山中,便不能断然拒绝。“绢半”是上诹访第一流的酒家,创始人是丝绸批发商的半七。

“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吧,你就跟他这么说。”

“知道了。”

仓桥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多摩子在场,所以没有吱声。

“喂,仓桥,”正当仓桥要出去时,多摩子叫住了他,“总是看见你在干活呀。”

“也并非如此嘛。”仓桥爱理不理地回答道。

“不,不对。我什么时候回来你都穿着那么一身工作服拼命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变。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哪有什么有趣的事呀?”

“你还没有结婚吧?”

“是的……电话还没有挂上,我要去那边了。”仓桥抖起双肩走了出去。

“逃了。”

多摩子伸了伸舌头。

“多摩子,不该说那种话呀。”

加须子实在看不下去,责备了一下多摩子。从丈夫在世时起,多摩子对仓桥说话就很随便,即使到东京后偶尔回来一次,这种习气也没有改变。也许在多摩子的眼里,十年如一日地在乡村干活的仓桥太戆直了。

正因为有这位仓桥,才在丈夫死后好歹把这个工厂维持了下来。能够给在东京随心所欲地生活的多摩子汇去必要的钱,可以说也多亏了仓桥的劳动,这样说也并不过份。多摩子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因为与仓桥长期呆在同一家里,所以她反而一直没有察觉这一点。

“我说,嫂子,仓桥这个人没有女朋友吗?”多摩子取出烟来说道。

“我不知道,但大概没有吧。”

“他多大了?不是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吗?”

“是啊。”

“我上高中那会儿就觉得他已经像是个叔叔了嘛。要是不给他早点儿娶个媳妇,怪可怜的。”

“那么好的一个人,想娶的话人不是有的是吗?”

“唷,那他打算不结婚喽?”

加须子稍稍有点慌张地改口说道:“不,我不知道他的心情,可是……他老是那么一个人,所以我有那么一种感觉。”

“为什么不结婚呢?”

多摩子虽然面露微笑,但那目光却朝嫂子表露着某种追究。

“不知道呀。”

“嫂子没有过问吗?”

“没有。每天尽是谈工作上的事,所以这种私事就不由得难问了。”

“是吗?”

多摩子像是有什么用意似的朝加须子笑了一下,很有可能马上会说出“仓桥可喜欢嫂子呐”这句话来。

加须子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两颊通红,急忙改变话题说:“别谈这种事了,我说多摩子,你快换换衣服歇一会儿怎么样?今晚我来炸一些你喜欢吃的面虾试试。”

“啊,真没意思!”多摩子抽了一口烟,“嫂子,是招待您吃饭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干巴巴地吃饭,这多没有意思啊!”

加须子心想糟了,无意之中忘了这是小姑子回家来的第一个晚上。从丈夫在世时起,哥哥嫂嫂不管去什么地方多摩子总是跟着去的。丈夫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所以他很宠爱,正因为如此,多摩子变成了一个好撒娇的孩子,养成了现在这种任性的性格。

加须子是知道小姑子的性格的,虽然已经同意邀请去酒家,但那还是应该谢绝的。

但现在已经毫无办法。即使现在找个理由回绝对方,这回多摩子也会胡乱猜疑,反而跟你来闹别扭。她像亲人一样了解小姑子的这种反复无常的性格。

事务员走了进来。

“嗯……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来了。”

“啊?”

加须子大吃一惊。这来访未免有点突然,事前毫无联系,搞得她狼狈不堪。

“来了几个人?”

加须子心想,专务董事都来了,大概营业部长啦、技术部长啦等等领导干部也都跟随着他吧。

“嗯……是一个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更使加须子慌张起来。前些日子的晚上,她在车里突然被弓岛专务董事握住了手,此刻她想起了那手的触感。

“先……把他让到客厅里。”

加须子坐到镜台前很快地化妆了一下。多摩子从后面看着她,问道:

“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那是谁呀?”

“他叫弓岛,高原光学,这您也知道吧,是家大的照相机公司啊。”

“这我知道……那专务董事为什么一个人来家里呢?”

“详细情况回头再跟您说吧。这事改天也想同您商量呐。”

“好的……我要不要跟嫂子一起见见那位专务董事呢?”

后面的话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加须子知道多摩子见异思迁,所以想劝阻她,但心想在她刚难得从东京回来的时候给她拨冷水也实在不好,况且今晚还要应邀去“绢半”,若是多摩子再跟自己闹别扭就不好办了。

“是啊……你也是这个公司的董事,所以最好见次面。”

这公司大致是股份公司,所以多摩子当着董事。她是已故丈夫的唯一骨肉,是所谓同族公司。

“太高兴啦!我就用不着更换衣服了。”

多摩子象孩子似的用单脚在铺席上跳跃着。

“唷!”多摩子端详着化妆好的嫂嫂的脸,说道,“嫂子您真漂亮啊!所以我说您应该再稍微打扮一下自己。”

加须子苦笑着往客厅走去。多摩子从后面小声提醒她说:“这身衣服也最好换了它。”但加须子没有听她的。若是再特意更换衣服会见弓岛专务董事,回头还不知道会被多摩子说什么呢!

一打开客厅门,只见身材修长的弓岛专务董事正反剪着手观赏墙壁上的油画,听到脚步声后他回过头来。

“啊,您好。”

弓岛满脸堆笑,爽朗地说道。

“上次晚上多蒙您盛情款待。”

加须子俯首说。

“不,反而给您添了麻烦。”

弓岛把视线移动加须子身后。加须子稍稍闪开身子,把多摩子让到前面说:

“这是我的妹妹,叫多摩子……这位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

“您好。”

多摩子笑盈盈地鞠了躬。

“要说是妹妹……啊,是已故的您丈夫的妹妹吧?”弓岛用目光向加须子证实后,又对多摩子说:“实在失礼了,我是弓岛。”

“我嫂子多承蒙您关照。”

多摩子像是大人似地说道。

“不,岂敢岂敢。”

“请。”

三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但多摩子立即说了声“对不起”便出去了。

“您妹妹真漂亮啊!”

弓岛望着推门出去的多摩子的背影,说道。

“总觉得光是个头长大了……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所以从小就宠着她。”

“请问,她现在……”

“啊,在东京学画,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就那样一直留在东京了。”

“是这样……也够您受的啦!”

弓岛仿佛了解情况似地说道,这句话打动了加须子的心灵。专务董事虽年轻,但他似乎精通人情世故。

“上次实在失礼了。”

弓岛低声说道。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加须子,那视线里露着复杂的神情。加须子像是被刺痛了心似的垂下了双眼。

“我事后很担心,心想可能使您不高兴了,所以一时我都没有能跟您联系,今天再也忍耐不住了,独自以视察贵公司的名义来了。加须子,你不生气吧?”

突然用名字相称,加须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虽然从听到弓岛独自来的消息时起就心想这不是单纯的视察,但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会突然从他那儿听到这种话。正当客厅的气氛变得沉闷时,犹如吹进一阵轻风,多摩子端着茶走了进来。

“谢谢。”弓岛也立即改变了表情和口吻,看了多摩子一眼,“刚才从您嫂子那儿听说的,您在东京学画吧?”

“是的。不过那是业余爱好,学得不好啊。”

多摩子把目光从专务董事的脸上移到加须子身上,温顺地低下了头。

“满好的兴趣嘛!真想看一看您的素描什么的。”

“都是些拿不出手的玩意儿呀。”

“您太谦虛了。不过什么呀,您干那种艺术,再回到这老家来,恐怕对研磨镜片这种杀风景的活儿就没有兴趣了吧?”

“哎呀,哪会呢!”加须子从一旁说,“妹妹也是这公司的董事嘛。”

“啊?”专务董事故意瞪圆了眼睛,“那可要对您敬重一点喽!”

“嗯,是的。”多摩子故意挺了挺胸,说道。

“反正您嫂子也许也会跟我说的,我也有事要求助于你们,但今天就不去谈这些了。总之,今后想与你们好好儿合作,我是为此来参观一下你们的工厂的。董事,请领我看看吧。”

弓岛专务董事由加须子领着走出走廊来到工厂这边。被半开玩笑地喊作“董事”的多摩子也在一起。

“这地方实在太乱啦,从高原光学来看,这地方简直就像堆破烂的仓库……”

“哪儿的话呀。”

加须子一说,弓岛立即和蔼地说道。在一部分同业界中,人们说他傲慢不逊,可在这儿完全是一副谦虚的态度。

弓岛依次看了看各个车间,一站到镜片研磨机前便看着那台机器,微笑着对加须子说:

“这机器好像有点儿老啦。”

“是的,都快马上可以报废了。”加须子也苦笑着说。

“使用我们工厂里的两台机器怎么样?与这相比较,不仅精密度高,而且效率也大不相同啊。”

那口吻就好像一旦成了高原光学的转包工厂就可马上交给机器似的。可是,那是在商定明确的条件以后。

弓岛一来到职工从沥青中取出镜片的车间,便抓起其中一枚,迎着明亮的窗户看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这是拉维托光学的。”说着把镜片放回到了原处。

一枚镜片因为是在组装以前,所以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不愧是弓岛,他有充分的鉴别能力能一眼看出它。

一离开那儿便来到“取芯”车间。仓桥站在职工们的身后,加须子把弓岛带到那儿,用目光招呼了一下仓桥。

“仓桥,这是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舸。”

仓桥没有露出笑容,只是将手触了一下帽檐。

“这是我们厂的工段长仓桥。”

加须子一介绍,弓岛专务董事便朝身穿工作服的仓桥走去。

“您就是仓桥君吧?久闻大名,我知道您有一手好手艺。”

因为仓桥默不作声,所以加须子插话说:“不,与你们的技师相比,仓桥说什么也只是个老式的手艺人,所以怎么也赶不上呀。不过,因为有了他,我也总算挺住了。”

“说是技师,可最近的都不行啦,因为有些人光炫耀学校里学得的知识,没有什么本领。”

弓岛说到这里把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什么呀,最近制造镜片不是像以前那样凭直感,而是由于科学的发达,设计等都是用电子计算机进行的,所以合理地处理老手艺性质的工序的技术有了很大进步。”

弓岛之所以故意说在镜片研磨技术的现代化进展过程中旧手工业的手艺人时代业已过去,这好像是因为仓桥那简慢的态度触怒了他,但也可以理解为是他在很快地觉察到仓桥对加须子的爱慕之心之后对仓桥的一种反感。一直没有吱声的多摩子从后面说道:

“你瞧,比不上现代科学啊!”

“因为科学在日新月异地发展嘛,照相机同业界如此进入批量生产时代也是托了它的福。过去要说制造镜片,若不是有相当手艺的人那是干不成的,这也是阻碍照相机批量生产的原因呀。”

弓岛是在走出那儿去下面一个组装车间的途中说这番话的。仓桥瞪着眼睛望着弓岛的背影。

加须子心想刚才弓岛短短的几句话触怒了仓桥,但考虑到自己在领弓岛参观,所以不好回到仓桥那儿。的确从理论上来说正如弓岛所说的,但在这种场合,等于是他在批评仓桥的“老手艺”。虽然弓岛的话语是温和的,但在仓桥听来大概很恶毒吧。同时弓岛说那种话时随声附和的多摩子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使他无法忍受。

多摩子对镜片工厂的事一无所知,但至少应该考虑一下在自己工厂里干活的人们的心情。一般来讲,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大资本的工厂面前都有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感有时就变成对大工厂的反感。

仓桥一定连弓岛专务董事来这儿都不顺心。自有高原光学想与公司谈判这桩事以来,仓桥时常露出焦灼不安的神态。

“哎呀,真漂亮啊!”

弓岛观赏着映在玻璃窗里的山岳风景。连着湖面的群山的山顶一片翠绿。

“多摩子,”弓岛回过头来,“您在学画,一看到这种景色,您会产生冲动立即拿出画布来吗?”

“那是啊。不过我对这种景色没有兴趣。”多摩子有点喜不自禁地说道。

“噢?这是为什么?连我这样的外行人看到这种景色都想画画了。”

“可这种景色太通俗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艺术性。”

“是吗?毕竟是专家,思考方法与我们不一样呀。”

“但这种图画明信片般的景色谁都瞧不起嘛。”

“您是土生土长的,所以说不定会被人那样瞧不起呀。请问,您画哪种倾向的画呢?”

“吸引我的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

“哈哈,这么说那是先锋派画喽?”弓岛饶有兴趣地说。

“弓岛君您也喜欢画画吗?”

“不,这方面一点也不行。我堂兄那儿收集了各种各样画商拿来的画,可我不喜欢那种玩艺儿,所以那伙人也不来和我接近……不过要是多摩子的画嘛,我倒是可以请您让给我一幅的。”

“哎呀,您看都没有看呢!”

“但您画什么样的画我是知道的。我想一定是有新精神的画面。要是您还要在这儿呆一段时间,真想看两三幅啊!”

“没有放在这儿,都在东京。倒是专务董事如果来东京,请您打个电话什么的好吗?”

“好啊。我每月起码要去两次东京的营业所,过几天跟您联系吧。”

“我等着……您去东京出差时,能呆上多长时间?”

“要看事情而定,最长3天吧。”

“这3天期间,都排满工作了吗?”

“要说工作倒是工作,可是……还要跟人打交道嘛,有时打打高尔夫球……”

“晚上去去酒吧……”

“哈哈哈哈。哎,就是那种地方。”

弓岛一掏出烟来,多摩子立即将她那别致的打火机伸到了他面前。

加须子对多摩子的口气和态度惴惴不安起来。这要是在客厅里倒并不介意,但这里是车间。许多女职工在默默地干活,也得考虑一下她们的心情才是。多摩子与弓岛初次见面竟那么狎昵。

也不是看不出弓岛不好冷落多摩子,迫于无奈在陪着她,但年轻的多摩子似乎不知道这一点。她继续说道:

“我说,弓岛君,您要是打高尔夫球,我想陪您打一次。”

“噢?您也打高尔夫球吗?”

“其实高尔夫球的技术到不怎么的,要是迪斯科,我倒是常去跳,所以很熟练。”

加须子毕竟还是忍不住了。

“多摩子,”她喊道,“到那边去吧,专务董事也很忙呀。”

还是弓岛先会意,他立即向加须子赔不是说,“在这种地方说这些话,真对不起。”

随后参观了剩下的各车间,结束后三人又坐在客厅里。女事务员等候着,端出了热毛巾和水果等。

“实在对不起。”弓岛只是擦了擦手,没站起来。“多亏了你们,把贵厂完全装到了脑子里。”

“照待不周,而且又让您看了乱七八糟的地方,实在不好意思!”

“不不,哪儿的话,只是我刚才看了以后有点感想,从我个人的意见来说,某种程度改善工厂的管理似乎是必要的。我想还有许多提高效率的余地。啊,这些事我想下次见面时再慢慢谈吧。”

“多谢您了。”

“多摩子,今天有您在,我挺愉快的。”弓岛朝坐在后面的多摩子微笑道。

“我也是……真没想到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啊!”

“这太光荣了。下次有机会一定陪您去轻井泽玩玩。”

弓岛专务董事由两人送着来到大门口,一乘上让等候着的奔驰就从窗口挥了挥手开走了。

加须子和多摩子并排站着,客人离去后,不知为什么一瞬间留下了近乎空虚的感觉。

“我说,嫂子,弓岛这个人不是很潇洒吗?”

多摩子露出一副兴奋尚未平静的神色说道。

沿上诹访湖畔是一条旅馆街,原K造丝会馆的房子也改建成了饭店。从湖岸的码头那儿有天鹅形状的游艇出去。

从“绢半”那儿看去,那码头就在近处。加须子正6点半到达正门口。考虑到多少是人家邀请自己,所以换了一下衣着,但尽量往朴素打扮,这也是因为出门时意识到了多摩子的视线。她被带到了日本式客厅。

森崎和山中满面喜色地把她迎了进去。

“欢迎……”

两人把加须子让到上座。

“那天晚上实在失礼了。”两人的态度都郑重得叫人心里难受。

简单地做了一下干杯的动作以后,山中笑咪咪地伸过头来说:

“听说今天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去府上了,是吧?”

今天的事已经泄露出去了,由此可见这两人与弓岛的联系是何等密切。

“因为专务董事是个能人,凭着他年轻,都有点劳累过度了。但他既聪明又有魄力,作为同业界他可是个可怕的存在啊!”

森崎又开始赞颂弓岛。

究竟这两人在上诹访一带要闲荡到什么时候呢?加须子只能认为两人在企图尽量利用弓岛。可是,弓岛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天真到受他们利用的程度吧。说不定弓岛恰如其分地笼络这两人,出乎意外地随意摆布着他们。但具体情况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是森崎让自己经营的KI光学伪装倒闭,把相当多的资金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给您那里添了麻烦。”森崎进入了今晚的商谈,“其实这回我们将办一个叫荣光精密光学的公司,具体情况改天跟您说,先把这消息告诉您。”

今天仓桥所报告的不是假话。仓桥听到那传闻后告诉了加须子,但这传闻是事实。

“那可要向你们道喜喽。”

加须子先应酬说。只知道他们以伪装倒闭的形式企图干些什么事情,但果真是办光学方面的公司。不言而喻,他们的背后有弓岛撑着腰。

“不,给各处添了麻烦呀,实在惭愧之至。这回我们一定要振奋起来好好干!”森崎用劲说,“暂时我当经理,决定请这位山中君作为专务董事照管一切。”

“请多多关照。”山中低下头说。

“倒是我要请您多多关照……那么,工厂要建在哪儿呢?”

“啊,多方面作了考虑,这上诹访好地方也所剩无几了,所以想干脆建到驹根去。”

“是的,在从辰野到饭田的中途。那是一片处在驹岳山和天龙川中间的南此狭长的伊那盆地,空气清新,我想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我认为那是个理想的光学工业的最佳之地。”

“那可是挑了个好地方啊!工厂什么时候能建成?”

“是啊,我们逐步计划,想在明年左右建成,也没有必要那么急嘛。”

开始新事业的公司不急于设立工厂,这是出于何种理由呢?

正文 第六节

山中和森崎不停地挽留加须子。

“请多多关照弓岛君。”

两人不住说着这句话,最后送到“绢半”的正门口时又说了一遍:

“请多多关照一弓岛君。”

什么意思呢?“多多关照”这话具体指的是什么呢?就他们两人的话来说,有点不合情理了。

森崎和山中都是需要警惕的人物,这两人在同行间早已声名狼藉。要是忽然正颜厉色地一一反问他们,事情似乎反而会麻烦。

在乘着对方派的车回冈谷的途中,加须子又一次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那句话。

他们的那句应酬话似乎与今天弓岛专务董事的来访有联系。

怪事!“多多关照”这话是应该由处于转包立场的自己向高原光学说的应酬话。

加须子意识到:在这里,他们的语气的重点放在对弓岛个人的感情上。较之关照高原光学,他们更是要自己关照弓岛。

上次从浅间温泉回来的路上,弓岛在车中的低声耳语也好,被他强求握手也好,都使加须子心情忧郁。如果猜中了,森崎和山中似乎从他们自己的立场揣度弓岛的意图,竭力让加须子和弓岛接触。

两人说要在驹根创办新公司,但当然背后有弓岛的援助,所以对两人来说,弓岛是再重要不过的资助者。加须子心想:倘若两人是为了取悦于弓岛而竭力让自己接近弓岛,那简直就是捧场或是拍马屁!

闷闷不乐地一回到家,就听到很高的钢琴声音。那是相当激烈的旋律。

钢琴是小姑子多摩子的,就那样放在她的房间里。那房间是多摩子几年前去东京前一直使用的,至今原封未动地保存着,多摩子回冈谷时像是外出回家似的,若是房间变了样,她会不高兴的。

加须子在房间里换衣服时,那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随即打开了隔扇。

“您回来了。”

多摩子探出脑袋,活泼地说。

“我回来了。”

加须子见了多摩子的表情,这才安下心来,刚才听到钢琴声时真担心多摩子的感情。她莞尔一笑。

“邀请怎么样?”

穿着鲜艳的睡衣的多摩子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旋即又把脚悬空伸了出去。

“欸,只是泛泛的寒暄,没有什么事情。”

加须子注意自己的说话,尽量不刺激多摩子。

“是吗?既然是宴请,艺妓什么的也来了吧?”

“哪有那种人啊。”

“真吝啬啊!……不过,若是嫂子,男人们准是盯着看,这要比看什么艺妓的更饱眼福啊!”

“尽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多摩子的情绪要比想象的好,所以加须子舒了一口气。

从出门去“绢半”那时她就考虑过,自己的行动大概会被多摩子往邪处想呢!

“多摩子,您好像很高兴啊!”

“哎呀,您怎么知道的?”

“刚才还弹了钢琴,看您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劲。”

“我很单纯,所以马上露在表情上。嫂子,您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高兴吗?”

“这,是不是因为好久没有回家了,所以这么高兴?”

“不,才不是这种小里小气的事呢!我来告诉您吧。”多摩子挨近加须子,小声说道,“刚才我给弓岛打电话了。”

“啊?!”

加须子不由得目光严峻地望着多摩子。

“瞧,吃惊了吧?”

多摩子满不在乎似的。

“打电话说什么了?”

加须子心里慌乱起来。因为是这个节骨眼上,所以对弓岛必须小心谨慎。纵然说此事与多摩子无多大关系,但她这么自行其事那怎么行呢!

“这个,我邀弓岛打高尔夫球了。”

“……”

“于是他说明天不行。还说要是轻井泽那太远了,腾不出工夫来。”

“那倒是呀,他很忙,不能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呀。”

“可是,嫂子,”多摩子哧哧地笑道,“跟弓岛约好了从明天下午出去兜风,弓岛说他有一辆极漂亮的比赛用车,所以我们决定乘它从茅野爬上去到蓼科高原。他说这时候高原美极了。”

加须子无法答话。

“另外还相约了好多事情,还决定去弓岛家瞻仰一下他的珍藏品……真没想到这诹访的乡下还会有那种人!”

加须子也不能当场责备多摩子的这种轻率举动。如果说了,还不知道这小姑子会对自己怎么顶牛呢!这姑娘从小娇生惯养,感情起伏大,动不动就立即表现在露骨的态度上。

“弓岛是位忙人,你可不要太打扰他呀。”

加须子只能这样消极地说道。

“没有事,弓岛也乐于跟我玩嘛!”

多摩子一点也不领会加须子的意思。看上去也好像故意装着一副不领会的样子。

多摩子说了声“晚安”后便哼着歌曲,飘扬着她那羽毛似的睡衣离去了。

翌晨,多摩子细心打扮了一番,10点半已经穿上了皮鞋。

“这么早就要出门了?”加须子说。

“约定是12点嘛,现在不去,要迟到的。弓岛他一定已经出车准备了。那我就去了。”

多摩子脚不踮地似地出去了,那时她朝加须子瞥了一眼,那视线里充满着斗志。

当晚多摩子很晚才回来。正当加须子在替她担心时,大门口响起了车子到达的声音。

多摩子脸红红的,走路直打晃。

“喝酒了?”

加须子目光严峻地望着她,问道。

“别用那副表情看我。”多摩子喷着酒气,笑道。

“在哪儿喝的?”

“去松本了……今天太好啦!弓岛驾车绕过蓼科到茅野已经是傍晚了。蓼科美极了!中饭是在那儿的饭店里吃的,随后两人一直走到上面。白桦好看极了,真想画几幅写生画什么的!东京的人还没有去那地方,所以可幽静呐!”

加须子捏着一把汗,还不知道多摩子是怎样对弓岛采取熟不拘礼的态度散步的。

“别墅也还没有人进去居住,谁都没有走过,跟夏天的那番混乱情景截然不同,所以我们去了山上……边走边同弓岛聊天儿。他呀,既熟悉画,又精通音乐,还给我讲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呢,最叫我高兴的是他一点也不讲买卖的事。”

“那样给人添麻烦好吗?”

“算不了什么,就是他也挺高兴的嘛。他说希望跟我成为好朋友。”

“……”

“随后,因为觉得下山回富士见的总公司去没有意思,所以我们谈妥干脆上松本去,一口气通过这冈谷,兜了一圈。”

“这主意是谁先提出来的?”

“哎呀,嫂子,你真细心啊。那也许是我呀,因为我不想回到家里来把那种气氛破坏了。”

“弓岛也被你缠着很为难吧?”

“哪里的话呀,就是去酒吧他也把我拽在身边不放……跟东京不一样,地方的酒吧也满有意思哩!那酒吧好像是弓岛常去的地方,老板娘什么的可奉承他呢。不过,她一直露着不乐意的神色偷看我,也许是吃醋了。”

“尽说无聊的话!……后来请弓岛送到这儿了?”

“嗯。不过,因为很晚了,所以他在家门口说了声‘告辞了’就回去了。”

多摩子飘飘然的,就好像她把弓岛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并非不能理解这是对加须子的讽刺。

大概是从小被父母太宠爱了的缘故,多摩子养成了一种总是要以我为中心的性格。弓岛来拜访加须子,跟加须子说话,对此多摩子颇为不满,也许是她的这种心情使她没有对弓岛采取过分积极的态度。

只是两个人又是去蓼科兜风,又逛跑到松本喝酒,这不是昨天才见面的人之间所做的。弓岛大概迫于无奈陪着多摩子吧?

可是,多摩子却忘乎所以地汇报着她和弓岛兜风的经过。

“和弓岛交往是可以的,”加须子谨慎地说,“可不要太过分呀。你还没有结婚,呆在这种乡下会立即落闲话的。倘是被人误解了不是太无聊了吗?”

“哎哟,我可不在乎这种事。”多摩子目光炯炯地说,“这个地方本身就很守旧嘛,要是介意这种事情,我就不能活啦!随人家怎么议论去。”

“话虽如此,但我想照顾社会上的影响也是需要的啊,特别是你,没有父母,哥哥又去世了,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也请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啊!”

“嫂子你也真因循守旧啊!因我的事嫂嫂要承担责任,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封建的,因为我也已经有独立的人格了嘛。我可不喜欢受嫂子的监督。”

“不是那种意思呀。我没有把你当作孩子,我认为你的行动应由你自己负责,但世人的眼睛充满着好奇呀。就是弓岛,他工作也很忙,即使跟他交往,也需要有点节制。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呀。”

“谢谢您的忠告。”多摩子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不过我想自由行事,即使在东京,任何事情我也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嫂子您动不动就说社会上的人怎么样怎么样,可是,即使你讨他们欢心,但一旦有情况,他们替你负多少责任呢?譬如说,这公司倒闭了,分文没有了,可谁都不援助你一分钱呀!那时只是被人嘲笑而已。社会上的人,就是这种东西……我总在想,嫂子您光顾忌这些方面,太束缚自己的自由啦!请您稍微自由自在一点吧。”

“我是不是老脑筋呢?”加须子苦笑道。

“是的,可老呐!”

多摩子说罢目不转睛地看着加须子,她的表情骤然变了。

“弓岛爱着嫂子呐。”

“多摩子!”

这话终于从小姑子嘴里说出来了。这是加须子最害怕的话。

“不,我要说。就是嫂子你也明明知道弓岛的心情,可是……”多摩子露出了一副中年妇女似的神色,“但我是决不把弓岛交给嫂子的。弓岛我一定要把他占为己有,因为我爱弓岛!”

声音强而有力,里面充满着对加须子的嫉妒。

加须子没有出声,她自己也明白脸上渐渐没有了血色。

“是件喜事吧?请你好好记住!”

多摩子脸色苍白,歇斯底里地喊道,旋即跑到自己的起居室去了。脚步还是那样蹒跚。

加须子一时呆立在那里,她觉得四周在渐渐倾斜。

加须子认为自己继承亡夫,是竭尽全力培植他的未竞事业的。她觉得那是丈夫的遗志。另外,在这里替自己干活的以仓桥为首的职工也都是好人,她不想以关闭这工厂辜负职工们的期待,千方百计想使它发展成为一个繁荣的工厂。

现在研磨镜片的转包工厂,哪家都毫无例外地艰难地经营着,这是一种与目前的照相机热截然相反的现象。大资本的照相机公司拼命地推行经营合理化,为获得市场而到处奔波,结果将它们其它方面遭受的影响全都转嫁给了转包厂。流通过程渐渐面目全非。这所谓流通革命反过来又限制了生产过程,使转包厂商处于艰难的境地。

谁也没有想到在照相机趁着旅游热呈畅销趋势的情况下还存在着几百家这样困窘的工厂。

一批批出售的新颖相机、被宣传词句所讴歌的各种特征。为此令人眼花缭乱地进行着旨在拼命推销的式样改良,每次转包工厂都无可奈何地依着母公司的要求去做。到昨天还通用的型号今天却不通用了。至于以前向转包工厂订购的零件,有的公司竟然连废除合同的补偿都分文不付。

大公司使转包工厂头痛的是对缴纳的镜片的“检查”。镜片的微妙的曲率容许范围为千分之二或千分之三,除此之外都为“不合格”。这里面很多是检查员的主观在起作用。即使拿到工业试验场去争辩也无济于事。就是赢了,往后就再也不给你活计了,更何况要是被刁难说“镜片研磨得不干净”什么的,转包工厂就只好忍气吞声了。大公司有一套结构,只要它有意,便能以“不合格”的名义随意调节转包工厂交纳的产品。有名的照相机制造公司的繁荣就是建筑在这种牺牲上的。

当然转包厂商也有横向的联系,但那是一种附属于特定的母公司的转包厂商的亲睦团体,既不为捍卫共同利益开展斗争又不团结,甚至是一种一朝有事便企图拉对方后腿的豺狼群。

加须子之所以为高原光学的弓岛的话所吸引,也是出于这种经营状态。

但是,在东京学画的多摩子丝毫不理解这种事,她以为哥哥留下的工厂会自动运转,会自动提高盈利。

对此加须子心里十分惆怅。

丈夫死时她曾下决心离开婆家,是以仓桥为首的职工们劝阻了她。他们想靠自己的力量设法使这中部光学发展下去,所以恳求加须子务必留下来。这大概也被世人曲解了,以为加须子对丈夫遗留下来的公司恋恋不舍,侵吞了这家公司。

不能断言多摩子内心没有这种世俗的偏见。她是个要招赘的姑娘,她也许认为,若是继承了这家的财产和中部光学的经营,自己便才是正统的。这就是说,从别处招个女婿,让他当这家公司的经理维持业务。这种例子在社会上是极多的。

加须子这种情况又如何呢?留在婆家经营丈夫遗留下来的公司,这使得她不能再婚了。说穿了,这是一种为死去的文夫作出的牺牲。事实上如果她想获得自由,那么离开这儿远比留下来无拘无束。

翌日,弓岛给加须子打来了电话。

“啊,昨天带着多摩子到处跑,真过意不去。”弓岛彬彬有礼地说道,但话语里充满着深情,“本想早点打发她回去的,但不知不觉拖延了,让您担心了。”

“不,倒是我多蒙您帮助。多摩子那个样,想必一定给您添麻烦了吧。”加须子道谢道。

“很开朗的姑娘,我可是托她的福,昨天忘了工作,愉快地度过了一天啊!后来去了酒吧,可能稍喝多了一点酒。”

“是的,好像是那个样子呀。”

“她本人说能喝酒,所以我没有制住她。”

果然如想象的那样。一定是多摩子得意忘形地在酒吧主动要求喝酒的,不是弓岛敬的。

“净给您添麻烦,真对不起。”

“可是,请您不要训斥她。她说下次想看看我收集的一些东西,到时也请您,当然还有多摩子一起来好吗?”

“好的,谢谢。”

“请务必光临。我虽然陪多摩子也觉得很愉快,但我想跟您也有那么一天。过几天您能腾出这种时间来吗?”

“好的……”

“这务必请您考虑一下。那就再见了。”

“您特意打电话来。实在不敢当……这个,多摩子在房间里,要叫她来接电话吗?”

“不,不用了。再见!”

弓岛直接向加须子提出了邀请。虽然是电话,但作为说话的顺序是很自然的。从寒暄这点考虑,不像是泛泛的客套话,加须子又回忆起了上次晚上在车里被他握手的情景。

弓岛亲自参观了工厂,所以大概会以某种形式使其希望具体化吧。那完全是生意上的事,不是夹杂个人感情的商谈。或者是弓岛自己提出条件来,或者是派别的董事来作为他的代理,总之过几天高原光学会表明态度的,但弓岛个人的心情会怎样左右这条件呢?就连加须子也急切地等待着这一天。

加须子去工厂转了一圈。

车间的哪个姑娘都向女经理投来亲切的目光。职工们说要是加须子一天不来一次她们就感到寂寞。

仓桥在取芯车间操作,加须子一来他就抬起头来,“那边还没有来说什么吧?”

因为旁边有别的职工,所以声音很小,也没有明说高原光学的名字。

“还没有呀。”

“奇怪。最近专务董事本身那样热心地跟我们接触,可关键的生意上的事却迟迟不谈,这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是有多种原因吧。”

实际上,虽说弓岛专务董事独揽大权,但还有公司经理,还有其他一批董事,要想统一合同的条件,还要进行诸多方面的调解,这一定需要时间。

但仓桥的疑问不单纯是这意思,他言外暗示弓岛唯对加须子一人抱有野心。

仓桥露着不高兴的神情。像他最近这样始终现出闷闷不乐的神色也是很少有的。自弓岛开始接近以来他一直这样。加须子想设法使这工厂的举足轻重的仓桥情绪缓和下来,但没有马上想出什么方法来。

在小转包工厂一出现大变化,几乎必定要给一直就在厂里的老职工带来不安。这是出于担心自己的领域将被大势力侵烛和对新的入侵者的本能的反感。这不仅是仓桥,而且也是现在老老实实地从事着自己工作的全体职工的心情,因为谁都爱护自己的工厂,对工厂有着深厚的感情。

然而,仓桥的情况是:他对弓岛个人的反感驱使他对加须子产生了不满。加须子正因为理解潜藏在仓桥这种心情深处的东西,所以心里更加郁郁不欢。尽管如此,在没有明白高原光学提议的谈判是屈辱性的从而全面地拒绝的今天,也不能拒绝它。转包企业软弱就软弱在这里。

“经理,”事务所的事务员来叫加须子,“拉维托光学的权藤先生来了。”

“是吗?”

中部光学所转包的活计中,一半转包的是拉维托光学的产品。

权藤三郎是拉维托光学的营业部长,胖胖的,体重有80多公斤,脸也圆圆的,下巴像婴孩一样呈双层。

总是满带笑容很会应酬的权藤询问了现在订的产品的完成情况,提了一些希望,例如再提前一些时候交货啦,因为目前哪家公司的镜片精密度都有进步,所以希望考虑这一点研磨时也多加注意啦,等等,但说着说着才知道他的这番话是聊天性质的开场白。

“远泽,最近时而听说你们公司和高原光学搞起了协作,这是真的吗?”

难道那种事已经成了同业界的新闻在流传吗?

“不是。还没有那种事呀。”

鉴于生意,加须子也不得不暂且加以否定。那是因为不仅是自己这方面,而且也考虑了高原光学的立场。

“是吗?”权藤依然笑容满面,“我也不清楚是从哪儿传出这种消息的,在同业界都在传说。这事我有点放心不下啊。”

他用他那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加须子。权藤所担心的是:拉维托光学是先驱者光学的系列公司,先驱者光学出售的单透镜反射式照相机其实是拉维托光学制造的,所以倘是中部光学与高原光学签订转包合同,作为拉维托光学来说就有所顾忌了。事实上先驱者光学和高原光学展开着猛烈的销售竞争,特别是百年老厂先驱者光学把新兴公司高原光学视作它的眼中钉。

另外,高原光学则提出了赶超先驱者光学的口号,激烈的竞争通过东京、大阪的大批发店反复进行着。

譬如说,先驱者一生产出新产品,高原就马上生产出那种赶上它的产品;高原一生产出新型相机,先驱者也立即生产出与它几乎是相同型号的相机。哪边都在说对方仿造自己的产品。

权藤听了加须子的说明好像大体谅解了,他又回到了他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唉,同业界里也是五花八门嘛。说实在的,我们正如您所知,一直承蒙先驱者光学的关照,可这回社会上却流传着相当多的怪闻呀。”

“怪闻?是些什么呀?”

“哎呀,您还不知道?”

权藤说了声“那我就……”就喀哧喀哧地翻找着口袋。

“其实就是这个。”他掏出茶色的信封,说道,“哎,请您先读一下这封黑信的内容。”

加须子打开信封。里面订缀着3张铅印的小册子形式的薄纸。看到那标题一样的文宇时,加须子瞪大了眼睛。

先驱者光学经营面临危机——头头们为摆脱困境而苦思焦虑

加须子看了一下信封的邮戳。是东京的“四谷局”。

加须子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山中和森崎的脸来。

但这两人的根据地应该是安置在驹根。

加须子在脑海中抹掉了那两张脸,开始读印刷的文字。

正文 第七节

同业界对一点点情报都很敏感。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针对先驱者光学的黑信证实了这一点。

先驱者光学是以诹访为中心的光学机械厂商中的一家百年老厂,现在开始听到一些关于它的不妙的传说。从东京四谷局寄出的黑信写得一针见血,人们自然会想那消息是同业界或是相当熟悉先驱者光学内情的人写的。

特别是涉及公司内情的部分,有些地方第一次披露,由于这封信人们才恍然大悟。这种内容只要看一两次,其余人们就会全部相信它了。即使有部分错误的说明,也会被人们解释为那是战术上故意歪曲写的。

总之这黑信的内容击中了公司头头们的要害,具体地指出了经理一派与其他董事向目前出现了裂痕,这裂痕又是以何种形式出现的。信里一一举出了真实姓名。

不仅如此,还就先驱者光学的机器的性能问题提出了若干疑点。

先驱者光学曾经出售过取得美国某专利的与照相机截然无关的录音机。在这之前公司名望很高,市场的股票价格一直上涨。

可是,批量生产这种产品一看,几乎没有买主。那录音机确比通常的要简单得多,并且下了一番新的功夫。这东西在美国很有声望,似乎以为它不错,所以先驱者光学付了昂贵的专利费,与美国的商社进行了技术合作。

该公司的董事错认为在美国畅销的在日本也会畅销。也就是说,日本的平民还没有基础足以将那东西带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为此,卖剩的产品陆陆续续返送回来,库存品在仓库里堆积如山,当然股票价格也急剧下跌。先驱者光学至今还留着那创伤。另一方面,照相机同业界每天都有激烈的竞争。某个厂商销售新型相机获得好评,先驱者光学急忙追赶。作为该公司来说,以为自己是百年老厂,能靠其商标大卖特卖,但是,虽花了巨大的宣传费,销售额却也不见增长。

这是因为最初推出那相机的厂商马上进行了先进的技术改良,先驱者光学因而又声名狼藉。

可是,不管怎么说它在同业界是老资格了,其公司名字在摄影爱好者中无人不晓。尽管有以上的失败,但早有定评的几种照相机销路还很稳定,因而纵然连遭两次失败,但也并没有立即影响到公司的命运,公司的信誉反而増加了。看到它那坚实的基础,人们不禁思忖真不愧是先驱者光学啊!

该公司又在计划生产新产品。近年来照相机在逐渐使人的头脑机械化,到处进行着“只要按一下快门就能照相”式的宣传,但先驱者光学出售了一种具有在这样不费工夫的照相机上进而吸收以往135相机特征的性能的附属器具。说穿了,因为行家对“只要按一下快门就能照相”的这种“傻瓜”式相机怀有不满,所以先驱者光学是在消除人们的这一情绪,并且用相同的科学操作追求复杂的镜头效果。

不过,眼下公司对此是极端保密的,但那风声渐渐出现在同业界的报纸上。

然而,其真相还处于秘密之中,哪家厂商都想知道它的内容。

黑信揭露了这内容,但不知道这有几分是真的。黑信里煞有介事地列举着它的性能的缺点,作为结论里面这样写道:这一新型相机也会像上回的录音机和相机一样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最后黑信指出说:这种形势已经反映到银行界,金融方面也相当困窘;表面上装作是家大厂家,假装很平静,但实际上却十分虚弱。

围绕着这封黑信,先驱者光学对同业界的波动开始渐渐显露出来。

跟重工业不同,这种消费产业是从微妙之处泛起波浪的。以诹访为中心的不安的涟漪立即反映到了东京的同业者。

这种涟漪使厂商方面以及它的销售店都产生了不安。但最担心受怕的是先驱者光学的转包工厂。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存,是个迫切的生活问题。

没有比照相机的零件更不灵活的东西了,一旦不需要就分文不值,只好当作废料出售。

东京的转包厂商的不安立即反过来影响到诹访方面。说穿了,是那风声来往于诹访和东京之间,发生了共鸣。

拉维托光学的营业部长权藤三郎把那风声带到了加须子这地方。

“远泽,先驱者光学也落了许多闲言碎语啊!诹访的人都疑神疑鬼的。”

加须子从拉维托光学转包了镜片的研磨,所以和权藤和和气气的。权藤是个好人,光想着自己公司的买卖大事。

“不过,那黑信是毫无根据的吧?”

加须子说罢,权藤立即说。

“不,也并非如此啊。很多风声说那可能是真的。事实上先驱者光学有很多转包工厂,但听说有一半产生了动摇。”

“不过,只是一张纸片,能有那么大影响吗?”

“那呀,是一封一针见血的黑信,所以都好像相当相信它。先驱者光学方面也好像急急忙忙调查了黑信发往的地方,但听说一无所知呀。”

“这种事到底是谁干的呢?”加须子神色诧异地说道。

权藤小声对她说:“这事不能大声声张,先驱者先学方面好像认为可能是高原光学出钱让别人这么干的。”

“怎么会呢!”

加须子笑着否定了,但事实上自己也并不愿没有这种预感。山中和森崎两张并排着的脸浮上她的脑际,上面又偌大地覆上了一张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的脸。

“堂堂的高原光学怎会干那种事呢!它自己都发展得那么大了嘛。如果与先驱者竞争,它会更光明正大地干的吧。”

这一半也是加须子自己的希望。

“这个可难说呀。听说高原光学的弓岛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嘛。”

好像谁的想法都一样。

“可是那黑信里写着的事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不是吗?”

“嗯,是的。这也是小道消息,听说写这黑信的家伙被一个人操纵着,那个操纵他的人撒出去了不少钱,在先驱者光学内部培植了密探呢!”

加须子笑了起来。就是听权藤说密探,自己也没有实感。好像有叫“”的,但对自己这样的转包工厂来说可是毫无缘份。

“唉,尽管你在笑,可是,”权藤更放低了声音,“这可是相当可靠方面来的消息呀。听说先驱者光学在连日召开董事会议呐。不清楚是否是那个原因,但听说银行界的金融真的收紧起来了。真可怕啊!要是那黑信里写的全是凭空捏造的,那不会这样的,但要是有真实的地方,哪怕只是三分之一,银行就立即警惕起来喽……另外听说转包厂商对先驱者光学的订货不给好脸看了,所以这又对产品起反作用,或是交货期拖延了,或是把刚领到的贴现票据又拿到该公司去了。”

“那可难办啦!”

“真的难办了。不,知是谁策划的。”

为人忠厚的权藤也叹了一口气。

“如果在一部分同业界干着这种事,那对同业界来说实在是件不幸的事,即使对外部,也关系到同业界本身的信誉嘛。”权藤又这样说道,“你们公司不在干先驱者光学的活计,所以不会受什么影响的。”

在轻井泽的高尔夫球场,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弓岛和多摩子比赛结束以后在饭店的休息室里喝着茶。多摩子的脸汗津津的,两颊通红。弓岛一副潇洒的运动员装束,短袖的敞领衬衫鲜红的底上印着黑色的方格花纹。因为身材修长,所以一站到草坪上,那长长的西裤显得很是协调。

“今天领教了弓岛君的实力,好难为情啊!”多摩子因晒了一天而有点红润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不知道您有这么高的技术就向您挑战了,真不好意思啊!”

“不,我可也没有想到你的技术那么高呀,真是出乎意外!”

“您是在嘲笑我吧?不过,刚才我比赛时好像慢了,看您在草坪上挺焦急的。”

“不,我是在看天空。”

“不,一定是的……或者是在想我嫂子吧?”

“嫂子?”

“我知道。”

多摩子露出了带有几分调皮的眼神。

“知道什么?”

“弓岛君被我嫂子迷住了呗!我很清楚。”

“哪里的话……我只是看到您嫂子一个女人家掌管那么多的生意,心里有点怜悯就是了!”

“怜悯这种说法,说来那是因为您感到爱情了嘛。”

“不,我是个女性崇拜者,所以不忍心看着女子艰苦战斗。”

“如果是女性崇拜者,那么我也在弓岛君同情之列喽?”

“您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吗?”

“所以说别人是不了解真情的。光从外貌是看不到内心的呀!您大概以为我一个人在东京学画,是个相当悠闲的姑娘吗?”

“虽不中不远矣!”

“哎呀,真坏!弓岛君一定是因为我偶尔回来就这样约您玩,所以有那种印象的……我可不是情愿独自去东京或是从家里溜出来到这种地方来玩的。”

“噢,那是什么原因?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听听哩!”

弓岛把从半袖衬衣露出来的手臂搭在椅背上,叼起烟卷,用打火机点上了火。

“不,瞧你摆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姿势,说明不想认真听呀。”

“我听。”

弓岛挺直身子,说道。

“要是这样郑重其事那就什么……喂,弓岛君,我嫂子继承我那已经去世的哥哥,一个人在那样干吧?这点我是很尊敬我嫂子的。不过另一方面,我真左右为难啊!乡下人也许是这样看的:光嫂子一个人在干活,我闲呆着。可是,我嫂子什么地方都不去吧?她本人也说目前不想结婚。但她那样年轻,那样漂亮,所以很难说她不想再结婚了。”

“这倒也是啊。”

“实际就有两三门亲事,嫂子都回绝了,还说她想继承我哥哥的遗志,进一步扩展现在的中部光学。嫂子笑着说:看到那一天后也许结婚。我说,弓岛君,不管人的意志如何,事情不会总是如愿的啊。如果中部光学不管嫂子如何努力还是没有发展的话,那会怎样呢?我嫂子一定会以此作借口……不,不说什么借口,从我嫂子的信念来看,倘是看到那种状态,再婚的事也会拖延下去吧,最后真的要留在那家里了。”

“是啊。”

弓岛不知不觉态度认真起来。

“那样的话,我嫂子也许永远不结婚了,因为她决不会领养子的。那时我会怎样呢?没有血缘关系的嫂子孤军奋斗,我也就不能和别的人结婚,离开那个家了。虽说如此,可也不能作为招赘的女儿从别处领一个养子呀。要是那样你继承那个家试试,世人会说什么呢?光是同情嫂子,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啦!”

“……”

“我就再也不能呆在这地方了,就是现在也白眼看我嘛。要是那样,那才够受呢!……作为我来说,尽量不想妨害嫂子现在的生意。倘是摆出小姑子的架子插手工作,嫂子也一定为难的。大家都不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啊,”弓岛使劲点了点头,“不知道你有这等深谋远虑。坦白说,我也是误解你的人中的一个。”

“是吧?”多摩子扫了一眼弓岛的脸,“弓岛君尚且如此,大家那样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一想到刚才我说的那种事情,我的前途漆黑一团啊!”

“是吗?”

“哎哟,是的呀!就是嫂子她也太可怜了,因为她还那么年轻、漂亮。如果中部光学不顺利,我嫂子的青春就要跟中部光学同归于尽啦!所以我现在很头痛。”

“哈哈。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得到最圆满的解决呢?你既然考虑到了这一步,大概有个什么想法吧?”

“是啊……不过很难开口呀,因为对不起我嫂子。”

“不,我什么也不跟你嫂子说,当然也不跟其他任何人说这件事,只藏在我一个人心里,并且要是我觉得那解决方法是最好的,尽管我力量有限,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是吗?太高兴啦!”多摩子把椅子往弓岛前面挪动了一下,“这呀,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干脆请我嫂子不要做现在这生意了。”

“你说什么?!”

“这对嫂子来说也许难受得要死,不过那只是现在。正像我刚才所罗嗦的,倘是我嫂子与中部光学同归于尽成了老太,风韵也消失了,那她会怎样呢?没有一个人领去扶养她,结果只能去养老院或是其它什么地方。要是现在,她还那么美丽,所以连弓岛君也动了心……”

“哪有的事。”弓岛很呛似地抽了一口烟。

“我是这样想的。作为对嫂子操劳至今的一点报答,我想可以分给她一半左右的财产,然后就是硬逼着也要请她消掉远泽家的户口。我这么说听起来好像不得体,但我是想完全地、自由地解放我嫂子。”

“哈哈,那么往后的中部光学呢?”

“弓岛君,将来一切都取决于高原光学专务董事的主意喽。”

“嗯。那么,那时候的中部光学的负责人就由你来当喽?”

“因为我死去的哥哥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就由我来当吧,要是她有孩子什么的那就另当别论……”

“可不是。”

弓岛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即使是我,要是现在叫我干中部光学我也干。现在是不懂工作,可我想要是有那份心思拼命学的话会学会的,幸亏有我哥哥最信赖的工段长仓桥这个人。”

“啊,我知道。上次在你们工厂见过面,而且据说在同业界也是个很有名望的人呀。”

“是很优秀的,所以我想各种事问问他就是了。我想即便是他也会当我的好助手的,就像现在当我嫂子的助手那样……”

“嗯。”弓岛沉思着。

“哎呀,您在认真思考呀?要是我嫂子不是负责人,弓岛君就不积极援助我们了,是吗?是不是若是我你就不满意了?”

“多摩子,请你不要那样怀偏见么。”

“可是……”

“不,我想这种事不应该站在假定的问题上来谈论。假若即使你有那种打算而你嫂子又反对,那可怎么办呢?要是你嫂子求你说,她想再看一看中部光学的前途,所以让她再留一段时间,那你又怎么办呢?即便是你,考虑到你嫂子过去的努力,恐怕也不能那样断然拒绝她吧。虽说你想解放你嫂子,可你嫂子要是以她自己的意志不接受你这好意,那就没有下文了吧。”

“……”

“可是,多摩子,我实在是钦佩。”

“钦佩什么?”

“不,没有想到你考虑到了这一步,我原以为你是个更加悠闲自得的……”

“疯丫头?”

“哎,以为你是个正当爱玩时候的小姐呢!”

多摩子面露羞色。

“被在同业界称为精明强干的弓岛君这样表扬,真是惶恐万状啊!”

多摩子真的扭了一下身子。

“不,真的,没有看出来呀,至少同你今天的高尔夫球技术完全相反。”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不过,我今天把我的秘密全都跟弓岛君说了,心里真痛快啊,好像把过去背的包袱一半扔在地上似的。”

“是吗?你这样信赖我,我感到很荣幸。”

“真的,我真的信赖弓岛君。我在这里还没有得出结论,我想进一步深入地探讨一下自己的想法。我可以时常和弓岛君商量吗?”

“我乐意地接受你提出的建议,我也想尽力帮助你。”

“真高兴!……我说,弓岛君,也许你又要说那是假设的问题,要是把嫂子解放了,你说嫂子会怎么样呢?”

“这个嘛,很难想象啊。”

“我觉得我嫂子真是个有女性气质的女人。我已故的哥哥是搞光学方面的,所以她就对那工作着了迷,可假如这回有了别的丈夫,有完全不同的职业,我想她也会拼命地埋头干那项工作的。”

“也许是那样吧。”

“她是属于人们常说的那种‘可爱的女人’吧,不过我倒想:嫂子已经再也不想做这种生意了。”

“……”

多摩子向上翻着眼珠瞅了一下弓岛的表情。

“现在这样拼命干,那是为了已故的哥哥呀。但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想那是因为丈夫是干那方面工作,所以如果离开了远泽家,就会一下子从梦里醒过来。我想作为反作用这回她会挑选相反类型的丈夫,譬如说……”

“譬如说什么?”

“譬如说当政府官员和银行办事员这类可靠的职员的太太,要不就是画家啦、雕刻家啦这种艺术家的妻子。我想我嫂子不管去什么样的地方,一定会成为她丈夫的贤内助的。不过我想她再也不会干光学方面的工作啦。这种反作用的心情也并非不可理解。”

弓岛神色严肃地继续沉默着,那烟头上留着长长的烟灰。

“哎哟,弓岛君,您这是怎么啦?烟灰要掉下来啦!”

“啊,没什么。”弓岛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

“哎哟,这样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弓岛君,您今天回去吗?”

“是的,我是作回去的打算来的。”

“是吗?……我今晚要不要住在这儿呢?不,不是打高尔夫球,真想明天慢慢地把这一带画下来啊!”

多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弓岛,那副目光像是在诱惑。弓岛的脸上露出了动摇。他虽然没有回答,但他内心的动摇她十分清楚。多摩子微笑了:

“可是,我总呆在东京吧,即使回诹访也是跟我嫂子在一起,一点也没有闲时间。真想在这种地方过一夜啊!不过,一个女人家危险不危险呢?”

“不,”弓岛发出了嗓子里堵着痰的声音,“不会有危险吧。”

“不过,据说这种地方浪荡公主很多,我喜欢跳舞,喜欢玩,所以我真担心自己啊,要是认识的人一起住下来就不会有那种事了……”

“……”

弓岛竭力不看多摩子,望着窗外的景色,但无法掩饰脸上的几丝迷惘。他依然一个劲儿地抽着烟。这时一个男服务员轻轻地走上前来。

“弓岛先生,有您的东京事务所打来的电话。”弓岛醒悟似地跟多摩子打招呼说:

“对不起。”

“请便。”

多摩子把目光投向弓岛走去的方向,她的嘴唇上露出了复杂的微笑。

“多摩子,还是回去吧。”

过了片刻回来的弓岛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多摩子抬头一看,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神色了。

“您怎么啦?”

“啊,东京方面来了联系,我得火速回富士见去。我送你。”

“可现在回去,要到晚上了吧?”

“没有办法。因工作上的事,无论如何得今天回去。”

“又是工作呀?”多摩子露出厌烦的神色。

“没有办法呀。”弓岛哄劝似地朝她笑了笑。

沿着来时的道路返了回去。从轻井泽到下诹访,要从追分开到浅间,然后穿过立科镇。到这一带为止都是盆地,从立科开始便是山道。

傍晚很晚离开轻井泽的车子开过立科镇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但因为这一带是平地,所以车速很快。一到上坡,速度就降了下来。多摩子坐在驾驶着车子的弓岛的旁边。车子是辆进口车。

“现在几点?”多摩子问。

“8点15分。”

弓岛瞅了一眼手表。多摩子紧挨着弓岛的胳膊坐着。

“还用多少时间能到呢?”

“这,因为是晚上,所以要比白天来的时候多花一点时间吧。还要两个小时,10点一定能把你送到府上。”

“是吗?”多摩子说,看上去总觉得不满足似的,“我说,弓岛君,我可以说话吗?”

“请吧。”

“可要是只顾听我说话,驾驶出了差错,那可不得了呀。”

“没有事,请随便说吧。”

弓岛微笑道。道路的一侧是断断续续的断崖,迎面不断有卡车驰来从车旁错过,那前灯照得人直晃眼。

“刚才我说过的……”

“啊,是加须子的问题吧?”

“瞧,一说是我嫂子的事,驾驶动作都走了样了。”

“没有事。”

弓岛用眼睛追逐着沿山路爬去的车前灯的光芒。

坡度越来越陡了,但弓岛灵巧自如地转动着方向盘。要是白天,这是一片显出溪谷之美的景色,可现在整个都藏在黑暗里,两侧的山林变成了黑色的帐幕,夜空也变窄了,只是车前灯的光芒像是打扫未知的世界似的,不断地一面照出一面又清除着道路两旁的野草。

“现在几点?”

“已经过9点了。快到了,一过这山岭,就能看到下诹访的街灯了。”

弓岛这样说着时,车子在那坡道中途突然降下了速度。

“哎呀!”

弓岛说着时车子自动停了下来。弓岛动动这动动那的,像是慌了神。

“怎么啦?”

“好像什么地方出了故障。请等一下,我这就检查。”弓岛说着下了车。他拿着手电筒,打开前面的车盖,蹲着检查着。车前灯忽亮忽灭的。弓岛打开着盖子回来了,“好像是引擎的一个部位发生了故障。可能有点麻烦,我试试看。”

他打开后部的行李箱,拿着活扳手、锒头和螺丝刀等随车携带的工具又俯身瞧着引擎。

“行吗,弓岛君?”多摩子走下车子,问道。

“啊,可别随便下车,这儿卡车来来往往的。”

“可我很担心呀。能修好吗?”

“嗯……”弓岛避开弄脏了的手,用胳膊擦了擦头上的汗,“是在麻烦的地方出了故障。”

“进口车也不太靠得住呀。”

“越是精密的机器越容易坏。真糟糕!在和田岭一样的地方拋了锚,简直毫无办法呀!”

“从对面不是开来很多卡车吗?请他们修理一下怎么样?”

“不行,零件不配。这种时候,进口车可不方便呢!”

“正常的时候舒适极了,可是……”

“那不只限于车,人也一样,多摩子特别是这样呀。”

弓岛还在喀嚓喀嚓地修理着。时间30分钟、40分钟地过去了。被黑色森林环抱的夜间空气彻骨寒冷。

“弓岛君,行吗?能修理好吗?”

弓岛还拼命地靠手电筒修理着,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垂头丧气地说:

“不行呀。”

“不行?那怎么办呢?”

“只好从镇上叫人来修理了。”

“不过在这种地方无法跟人联系吧?”

“所以不好办呀。离有电话的地方也远……”

多摩子丝毫没有显出担心的神色,嘴唇上反而露出了爽朗的微笑。

“我说,弓岛君,拜托超过这辆车去下诹访的卡车替我们联系怎么样?”

“是啊,只有这个办法了,要返回到有电话的地方可够呛呀……或者我搭乘对面来的卡车去镇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吗?”

“不干,不干,那怎么行呢!如果我孤零零地一人坐在这种地方,那还不如丢下车子跟弓岛君一起去呐!”

多摩子紧紧抓住了弓岛的胳膊。

“别开玩笑了。”

弓岛被多摩子抓着手,原来平静的呼吸有点乱了。

“请等一下。叫住一辆卡车吧。”

弓岛扬手叫住了对面开来的卡车。从卡车上下来了一位司机和助手,但只看了一下这边的车就往回走了,大概是说这进口车他没有办法吧。

后来一辆去和田岭的车子也是这样回答的,只是干脆地说了声“结构不清楚,零件不一样”就离去了。

作为最后一手,弓岛叫住了一辆上山岭的卡车。

“喂,对不起,到了下诹访,替我们跟这地方联系一下,让他们马上来辆车接我们好吗?”

他说着拿出了一张5000日元的纸币作为谢礼。

“嗯……现在是10点,进镇里还要1个小时左右,找到电话亭我就替你联系吧。”

卡车司机只是把5000日元的纸币装进口袋开了过去。看着斜视着这辆不动的车子开过去的汽车,心里真窝囊!

随着夜深,路过的卡车也渐渐减少了。

“没有办法呀!在这车子里坚持到来车接我们吧,即使站在外面也是一样的。”

“是啊。”

“你也帮忙,一起推一下车子,放到不碍事的地方。”

有一处为公共汽车错车而建造的避难所一样的地方,两人面朝坡道下面好不容易把车推回到那里。

弓岛和多摩子并排坐在后部座席上。车内灯和车前灯都熄灭了。

“什么时候来搭救呢?”

多摩子朝吸着烟的弓岛说道。漆黑的车内只是那香烟火闪着红光。

“不知道呀。托是托了刚才那位司机,可是否顺利联系上还靠不住呀。”

“即使联系上,要是从现在开始准备离开富士见,也还要有一段时间呀。”

“是啊。”

两人沉默了片刻。可是,虽然没有说话,但两人都觉着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多摩子,我来问问事吧。”

弓岛像是要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似地说道。

“这个嘛,不过要说的好像在刚才都跟您说了呀。”

多摩子也失去了刚才的轻松劲儿。

“那你就说说小时候的插曲什么的。”

“那玩艺儿,多没有意思!唤起小时候的记忆,太叫人伤心了。我父母早就去世了,后来就靠哥哥一个人扶养。只兄妹两人,还是和有父母不一样啊。”

“是啊。”

“而且我哥哥不久就娶了现在的加须子,我成了被排挤出来的人啦,后来便开始了东京的生活。”

“啊,就谈这个。说到东京的生活,你一定很受同学和年轻的男朋友欢迎吧?”

“嗯,没有。大家都那样想,所以我亏啦!脸盘算是长得漂亮的吧,可显眼呐,所以都以为我有什么事呢。弓岛君您也这么想的吧?”

“这我刚才说了。听了你的话,我改变认识啦!”

“说真的,我是个寂寞的女人,我亲密的朋友都知道这一点,而且虽然我跟男朋友玩得很热闹,但没有一个我喜欢的人。即使跟他们玩,我也是严格保持界限的。”

“也有人爱慕你的吧?”弓岛还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那因为是这个年龄嘛,没有倒是奇怪的,不过我丝毫不感兴趣。”

“欸,这可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呀。我只是说没有出现一个成为我爱情对象的男人罢了……不过,现在这现象好像在渐渐变化啦!”

“多摩子,你不冷吗?给你盖上条毛毯吧?”弓岛岔开了话题。他拉出了一条叠放在车内后部的毛毯。

他在黑暗中打开毛毯盖到了多摩子的大腿上。

多摩子说了声“谢谢”,在她自己又将毛毯展开时触到了弓岛的手。

多摩子紧紧抓住了弓岛的手。

“弓岛君……”

沿山道来来往往的深夜的卡车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来往着。

弓岛心神不安地沉默着。

“弓岛君……抱抱我。我觉得寂寞,抱抱我!”

多摩子冷不防地偎在弓岛的怀里。

弓岛一时冲动地将双手伸向多摩子背后,多摩子仰着脸直打着哆嗦。激烈的心跳传到了弓岛的胸脯。

弓岛一知道这是多摩子未经世故的恐怖,全身立即充满了一股暖流。他将多摩子的脸从下面抬到自己的下巴下,旋即长时间地吸着她的嘴唇,以至她那嘴唇的血色都快没有了。

“啊!”

多摩子突然像是发生痉挛似地动了一下身子。弓岛轻轻地压住了她的抵抗。车灯全部关闭的这车子成了黑暗中的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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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节

多摩子在凌晨3点光景突然回到家来。

多摩子只是说去朋友那儿玩,一早就山去了。一般是会打电话联系的,可到晚上11点都没有任何联系,所以给凡能想到的地方打了一下电话。冈谷镇和诹访镇是个小地方,所以多摩子的朋友为数不多。哪家都说多摩子没有来。

加须子忐忑不安起来。一想到多摩子这两三天的言行,眼前立即浮现出高原光学专务董事弓岛的面庞。多摩子说过要跟弓岛打高尔夫球,前几天还用往常那种口吻欢快地说她去茅野兜了一次风,所以心想这次也可能跟弓岛在一起,但她毕竟没有能给弓岛那儿打电话说:“多摩子在打扰您吗?”

加须子在丈夫死后对多摩子抱有一种责任感。万一出了什么事。既对不起已故丈夫,似乎也会被世人责备说:果然嫂嫂不行!

上床后她也在左思右想不能入睡。为了小姑子,大门特意没有关。一有车子声音就马上吃惊地睁开眼睛,所以无法熟睡。

3点过5分时,这回清楚地在大门口响起了停车的声音。

像是多摩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说着寒暄一样的话。是有人送她来的。

加须子一直没有更衣,所以就那样爬了起来,但总觉得有点胆怯,没敢去大门口,因为好像会在那里看到不该看的场面。

加须子伫立在屋里,大门口响起了车子开走的声音。门轻轻地打开了。

加须子觉得站在那儿责备似地迎候小姑子也有点儿什么,所以暂且回到了起居室,于是多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加须子悄悄地来到走廊上,从拉上了的隔扇外面轻轻喊道:

“多摩子。”

隐隐约约听到更衣的声响,但这声音一下子停止了。没有回答。

“多摩子。”加须子又一次喊道。

“唉”。

答复的是又高又冷漠的声音。

单凭这声音加须子就已经推测到了多摩子的感情,但她还是无法等到明天。

“可以打开吗?”

“请。”

一打开隔扇,只见多摩子脱掉了西服,这回正在呼啦呼啦地穿着睡袍。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露着一副不欢迎不速之客闯进来的表情瞪着加须子。

“什么事?”

从一个方向照来的台灯的光线使女人的眼稍发着光。

“真担心你呀。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加须子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去朋友那儿呗。”

多摩子用生硬的声音答道,随即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头发也纠缠成一团,脸盘也不是往常的她的脸盘,显得有点尖。那不是因为她把嫂嫂这位不速之客迎进了屋里的缘故,好像是早就有的变化。加须子仅看了一下她的脸就觉得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叫我好担心呀。”

加须子看着小姑子的脸说道。那头发也有些发白,像是沾满了尘土似的。

“是吗?谢谢。”多摩子板着脸道谢说。

“你说朋友,那是谁呀?刚才你是被人用车子送回来的吧?”

“是的……嫂子您想知道那是谁吗?”多摩子的眼睛里闪了一下光。

“欸。我回头也得向那一位道谢呀。”

“嫂子,请您不要作这种无聊的试探。”

“什么?!”

“嫂子是想让我说我是被弓岛送回来的吧?”

“……”

“嫂子的心情我理解……是的,我今天从早晨起跟弓岛在一起,去轻井泽打高尔夫球了。”

“轻井泽?去得好远呀。要是那样,今天早晨出门时那样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呀,我可以不必操那份心了。”

“尽说谎话。”多摩子翻起白眼凝视着嫂嫂,“我要是说实话,嫂子一定会阻止我的。您刚才说因为我跟弓岛在一起您就放心了,可您不是格外心神不定吗?”

“多摩子,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加须子也脸色发青。虽然过去和这小姑子之间也不是没有心理上的暗斗,但这样被她直截了当地说这种抱敌意的话还是第一次。

“瞧,嫂子的一副眼神好像是想问:弓岛和我干什么事干到这么晚?”

“……”

“我就说清楚,回头嫂子也好向弓岛表示谢意嘛……离开轻井泽的高尔夫球场已经是7点光景啦,要是通常,预定10点到达这儿,可我搭乘的弓岛的车子在和田岭拋锚了。在那种地方出故障,一点办法也没有呀,打电话联系也要去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路过的车子也一辆都不停下来!装作没有看见。”

“是吗?”

加须子尽量虚心坦怀地听着她的话。

“弓岛硬是叫住了一辆恰巧路过的卡车,托司机跟高原光学联系,让他们派救援车来。弓岛的车是进口车,所以即使别的车停下来,普通的司机也是干不了的。我们一直在那儿呆到深夜1点来钟,直到高原光学来车接我们……我晚回来的情况就是这一些。”

多摩子狠狠地这么说道,随即像是咬着嘴唇似的闭起了嘴。

“多摩子,那可真够呛呀。我不知道这些情况,请别见怪呀。”

加须子赔了不是,但多摩子没有回答,仍然是那副严峻的表情。

看着小姑子这张带反抗的脸,加须子心里闷闷不乐,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也好像是多摩子害怕被打中自己的弱点,所以顺势采取攻击性的态度。加须子了解平素多摩子的性格,所以倘是和弓岛之间没什么事,这位小姑子是会采取更天真的态度的。这回她的脸相和话语都判若两人似的,尽管如此,她的视线却异常惧怕嫂嫂的眼睛。

“已经很晚了,那你就休息吧。”

加须子想今晚就罢了,正要回自己的起居室时,多摩子叫住了她:

“嫂子,等一等。我大概是疲劳的缘故,脑子很清醒,一下子还睡不着,正好我有些话想跟嫂子说说。”

说话一本正经的,而且是一副挑战的口吻。

加须子刚站起来又坐了下来,她觉得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什么话?”

加须子问道,但多摩子没有马上说出来。她低着头,那副样子活像是在说出什么重要的事之前在自己心里仔细斟酌着用词。

“那我就直戳了当地说啦。”

多摩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嫂嫂。

“我想说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她用有点强烈的口吻说道,“嫂子是不是因为我和弓岛两个人在深夜的和田岭呆了4个来小时,所以推测出了什么事?”

使人觉得这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斩钉截铁地说。

“哪会呢……”

加须子想微笑,但嘴唇像是冻住了似的。多摩子也脸色苍白,与她那强烈的话相反,加须子凭直觉感到了多摩子与弓岛度过了什么样的时间。

在听到多摩子和弓岛两人在和田岭等救援车时她也这样推测过,但那还只是半信半疑。自己不想去作那种不祥的想象,她想相信多摩子。

只是一想到弓岛邦雄的性格,这种不祥的想象便向她袭来。她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从浅间温泉回来的车里被弓岛积极采取的行动。即使不是那样多摩子都对弓岛嬉皮笑脸的,邀请去茅野兜风,死皮赖脸地要求去轻井泽打高尔夫球的都是多摩子。

加须子曾被丈夫带着乘车通过过和田岭。当时虽说是,但还是一条荒凉的山路,不知道那一带的夜晚有多寂寥!据多摩子说,两人在出故障的车里一直呆到救援车开来,所以不能断然否定那不祥的想象。那车子大概一定关上了灯,黑漆漆的。在旁边的道路上奔跑的卡车和汽车也许很多,但恐怕没有人注意到退避在什么地方黑漆漆地停着的那辆车吧。

“不,我不去那样想象。”

加须子虽然这样说道,但自己的声音的颤抖。

“是吗?那好,因为我想嫂子若是那样多心我就不好办了,所以我才那么说的。”多摩子把视线转向旁边。

无论是她那苍白的脸色还是绷着脸的表情,无不郝在暴露她与弓岛确实干了什么事。

加须子觉得自己的肩上像石头一样落着沉重的责任。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弓岛。这果真是恋爱吗?拼命追求着弓岛的多摩子,前途似乎不能说绝对光明。怎样向已故的丈夫道歉呢?加须子感到即使自己坐着身体也在摇晃。

“那我就谈另一件事吧。”

多摩子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道,她向来对自己的嗓音很自豪,但由于极端的冲动和疲劳,那噪音不是她平素的那副嗓音了。

“我想我过去跟嫂子太撒娇了,觉得很对不起。”跟这话相反,她那态度里没有一丝温柔。可以说这是客套话。

“我也一直稀里糊涂地在东京学我喜欢的画,可这回我完全改变心情啦!”

“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加须子早就明白多摩子说的话,心跳骤然加快。

“我还是想掌握一点公司的工作。不仅如此,我还想完全掌握工厂的情况。”

“是吗?你要是能这样干那太好了,我也早就这样希望了。”

加须子说道。多摩子的话果然不出她所料。

倘若是一般情况下多摩子这样说,这该叫人多高兴啊!较之稀里糊涂地一人去东京学什么画来,还是回到老家来的好,这叫人多放心,也得考虑体面啊!

这桩事不知过去说过多少次,但多摩子一点也不肯听。但这回却起了急剧变化,加须子马上明白多摩子心境的变化来自何方,正因为这样,加须子感到恐惧。那不只是因为意味着威胁到加须子自身,而且因为她明白多摩子的这急剧变化的原因已经是铁的事实。多摩子说这番话的背后有弓岛!

“我说,嫂子,过去你一直劝告我,这次可要听从你啦!嫂子也不会不赞成吧?”

多摩子翻起眼珠瞟了加须子一眼。那是一副恐吓性的眼光,似乎在说:我取得了你的诺言,所以事到如今不让你说个“不”字。

“这我很赞成。多摩子有这种打算,我为什么反对呢?”

“是吗?听了您的话,我放心啦。”加须子虽然还想问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但因为心里害怕,所以没有说出口来。

“那么,你在东京学的画打算不再搞喽?”加须子只是这样问道。

“是的。倒不是不打算搞,那种玩艺儿空闲的时候都能搞的,倒是从今天开始我要专心致志地学习家里的工作。嫂子,不管什么,你可都要教我呀,不管什么。”

多摩子像是叮嘱似地两次说“不管什么”,这究竟是种行么心情呢?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加须子毫不隐瞒地全部说出经营方面重要之处。反过来说,她似乎想说:“你可不能隐瞒啊!”中部光学好像是加须子独自经营过来的,恐怕有些事情不宜被人知道,多摩子是想要加须子把这种秘密全部吐露出来。从表面的话来看,那是太理所当然了,加须子无法反对,但那话里却暴露出了多摩子的心机。

“欸,行呀,当然我会高兴地跟您说的。”加须子答道。

“是吗?真高兴!不管怎么说,在这家里,没有我哥哥以后我还是我父亲的孩子嘛,要是尽给嫂子添麻烦就对不起嫂子啦!”

加须子吃了一惊。这话才是多摩子想说的。她像是想说:这家是我的,你只是作为哥哥的妻子从别处来的人。加须子感到一阵头昏目眩。背后有人让多摩子吐露这话,而且从今晚开始他将在多摩子的背后替她出主意吧。

“那我对工厂的仓桥也这么说,让他向你说明技术上的事。”

“是啊,那我今后也得跟仓桥搞好关系,向他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了。”

多摩子突然变了一副态度,开始承认过去她一直鄙视的仓桥了。

加须子丝毫没有野心想占有这个家,她只是想好好地继承已故丈夫的事业就算尽到了责任。这也是已故丈夫的遗志。丈夫生前是多么希望这事业将到发展啊!加须子打算适当的时候交给多摩子。

可是,这关键的多摩子却对家业毫不关心,所以她反倒为难了。这小姑子压根儿就轻视光学工业,以艺术家自居,自个儿逃避到东京去了,她顺口说:自己的结婚对象必须是艺术家。

加须子的困境就在这儿。如果多摩子无论如何不继承这个家业,加须子就得一辈子被这个家束缚住了,即使不考虑结婚,她也不能抛弃这中部光学。

所以她劝多摩子尽量喜爱工作,但迄今为止多摩子对家业毫不关心,现在她却突然说要埋头于家业,这不能认为是纯真的动机。令加须子不寒而栗的原因便在这儿。

在和田岭的车内发生的仅4小时的事情不仅改变了多摩子的命运,而且也行将改变加须子的命运。

这以后加须子没能睡好觉。外面已经出现黎明的曙光,直到它成为强烈的光线以前她都没能合上一眼。

像往常一样她8点就起床了,但脑袋沉沉的。多摩子的房间还关闭着,加须子必须在8点半从主房到事务所去,在那儿决定今天预定进行的工作,如果仓桥上班,将跟他商量一切工作的程序。

然后参加成品的检查,做好发送产品的准备,核对今天必须兑现的期票。如果钱不够,就得请银行通融,还必须为明天的票据的事操心……

“您早!”

仓桥穿着朴素的衣服上班来了。他比一般的职工起码早来20分钟,这一年到头没有乱过。

“哎呀,经理,您这是怎么啦?”仓桥吃惊似地看了一下加须子的脸。

“没什么呀。”

加须子像是要遮住脸似的用手指按了按眼眶。

“脸色不好呀。”仓桥凝视着加须子的脸,说道。

“是吗,我自己倒没感到什么。”

“那好。”

仓桥正要去那边,加须子叫住他说:

“喂,仓桥,拉维托的产品差不多都做好了吧?”

“是的,明天差不多能全部做好,今天起码发出三分之一。”

“勉强赶上了交货期呀,这回数量相当多,大伙儿够受的。”

“是啊,作为我们工厂,这一个月几乎一直在做那产品嘛。”

拉维托光学对交货期是很挑剔的,由于赶上了它的交货期,加须子这才放下了心。她突然想起了昨夜多摩子的话,想告诉仓桥,但因为她觉察平素仓桥对多摩子不抱好感,所以这难以启齿的话决定以后再说。

全体职工到齐了,从工厂那头传来了铃声。就在这时,拉维托光学打来了电话。总是半开玩笑的营业部长唯独今天用极其严厉的声音转告说:

“请贵公司制造的产品由于某种情况全部解除合同,所以请停止交货。”

“啊,您说什么?”加须子不清楚电话的意思。

“是关于向你们订的货的事。”拉维托光学的营业部长这回逐字逐句地清楚地说,“由于某种情说,全部解除合同,所以你们不必向我们交货了。总之我们解除了合同。”

“请等一下。”加须子的眼前在不停地晃动,“部长,交货期我们决不拖延。明天能全部交货,我们已经作好了准备,从今天起可以发送到你们那儿了。”

仓桥听到加须子异样的声音吃惊地从工厂跑出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头。

“不,并不是因为交货期晚了,而是个更根本的问题。很抱歉,请全部废除。”

“废除?”加须子拿着话筒的手指头一根根麻木起来,“那么,付款怎么办呢?”

“付款吗?”部长的声音极其冷淡,“哎,没有希望了,请您死了这份心。作为我们来说,没有余力拿了无用之物还要付款。哎,可以在什么地方处理嘛。”

“部长。”加须子死命地说,“电话里问您不清楚,我这就去您那儿。这就去。”

加须子的眼睛都发红了。对方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在她眼里朝她走来的仓桥犹如影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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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节

“怎么啦?”

仓桥来到挂断拉维托的电话后茫然若失的加须子身旁问道。从她电话里的声音他也觉察到了非同一般的气氛,所以跑来了。

“拉维托光学打电话来说他们要全部取消目前向我们发出的订货。”

加须子自己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岂有此理!”仓桥焦急起来,“是谁说的?”

“是营业部长权藤。”

“他不会说这种话的。”

权藤营业部长虽然对交货期要求很严格,但他天生是个好人。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他说我们有根本的问题……喂,仓桥,请你调查一下现在我们接受的107号完成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仓桥迅速跑到工厂去了,这期间加须子回到事务所,急忙打开了帐簿。107号指的是拉维托光学的镜头,它由8片组成,中部光学替他们装配镜框。中部光学所接受的是半年的合同。

仓桥回到那儿,说道:

“第一期差不多完成了,剩下的也不过是五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部分暂且停止了生产。”他也气喘吁吁的。

“要是全部不行,有这么多啊。”

加须子给仓桥看了帐簿的数字。仓桥耷拉着腌袋,轻轻地叹着气。

“总之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我这就去拉维托光学。”

“要是权藤我也熟悉,我也一块儿去吧!”仓桥说道。

“不用了,还是不要小题大做的好吧。以后如果事情棘手,再拜托你吧。”

加须子留下仓桥,自己回主房急忙整理了一下服装。小姑子多摩子没有露面,也许还呆在房间里吧。

今天不能只顾多摩子一个人,所以一整理好服装就赶紧来到大门口。仓桥打电话替她叫的出租汽车已经开来等在那儿。

拉维托光学建在离上诹访不太远的地方,原是一家在诹访也是屈指可数的螺丝厂,后来改造成了光学厂。它是先驱者光学的系列公司,单透视镜反射式相机“帕露”就是它生产的。中部光学一手承包了这“帕露”的镜片的研磨和装配。要装配人家公司生产的相机的镜片,其转包技术必须得到人家相当的信赖才行。

正因为这样,对中部光学来说拉维托光学是家大客户。这是从已故丈夫手里继承的工作,迄今为止它也一直善意地请中部光学干活。这也是因为仓桥的技术管理出类拔萃。

加须子在车内突然想起了上次权藤来问中部光学与高原光学合作的消息是否真实一事。说不定这件事是这次解除契约的原因。

可是,这太不象话了。哪有只凭谣传就突然单方面解除订货合同的呢!

再也没有比照相机行业更弱肉强食的世界了。即使是母公司向转包厂商订货,只要有什么不满之事,也会被单方面通知废除合同。这种场合,对合同产品的损失丝毫不予赔偿,其借口是:对于过失的责任在于转包厂商方面。不过活儿以后还是给的,但因为以前的不予赔偿,所以即使还替它干活,暂时也只是白干而已。

力量薄弱的转包厂商也不能起诉。民事诉讼审理起码要费四五年时间,期间诉讼费越来越大。因为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解决,所以以前的损失就算了,只好通过以后接受订货来弥补。结果只能如此。

也有很多厂商由于母公司这样硬是把活推给它而倒闭了,转包厂商一到一块儿就叹气的就是这一点,所以照相机制造厂的经营内容直接影响到它们的死活问题,对其动向自然变得极端神经质了。

拉维托光学的事务所依然如故,显得十分古老,是一幢光线暗淡的昏暗的房子。

“啊,请在客厅等一下,我这就去叫部长来。”

事务员见到加须子这样说道。

加须子在挂着古色古香的油画的客厅里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着,大约过了10来分钟,权藤露着有点为难的神情走了进来。

“从部长那儿突然接到那种电话,叫我吃了一惊。”

加须子尽量坦率地说道。平素无意中对加须子怀有好感,和加须子海阔天空地聊天的权藤唯独今天不露出往常那张笑脸,扳着一副脸。但为人正直的他对自己的立场感到极其为难。

“由于种种情况呀。”部长跟刚才打电话时一样,郑重其事地说道,“其实这是上面这样决定的。”

“107号什么地方不行呢?”

加须子也因为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所以自然而然绷起了脸。

“不,不是什么产品本身不行。在电话里没有说明,这回我们将计划推出一种新产品。”

“哎呀,是‘帕露’要改变吗?”在同业界,推出一种新产品时是极端提防被外部人知道的,所以设计、试产品和试验都是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就是到即将批量生产时还严守秘密。

这是想获得市场效果和为了提防别的公司知道它后制造仿造品和相似产品,因而在进入批量生产前多半是不告诉转包厂的。

加须子问的就是这种意思。

“不,我还不好说什么。”权藤扭动了一下他那笨大的身体,“总之,我们向您那儿订购的107号已经不能用了。这要是想找碴儿的话有的是,但那种话我不想说。我直率地希望您解除合同,不过以后的事我会充分考虑的。”

他说会考虑的,其含意是请中部光学研磨计划生产新产品的镜片。转包厂商经常在这种话的引诱下不得不忍气吞声。变成废品的产品无法拿到任何地方去,结果不得不就此妥协。

加须子心想,就是说拉维托光学,这事也来得突然,太不讲道理了,其中一定有什么事由,作为迄今拉维托光学的手段来说,性质太恶劣了。

“权藤,”加须子也郑重其事地说道,“您说计划生产新产品,所以那些镜片没有用了,可要是这样,应该早点跟我说呀。不是前几天您还问我交货期有没有问题吗?我们为了表示诚意,赶上交货期,一直半通宵地干活呀!您知道这种迹象,为什么不叫我们早些时候停止生产呢?”

权藤也禁不住挠了挠头:

“啊,这件事实在抱歉,其实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是上面突然决定的呀。”

但显然权藤是在找借口,也就是说,他在把实际的原因说得模棱两可。

加须子的神情和缓了一些:

“我说,权藤,我们要交纳的镜片,产品全部没有用,我想这也没有法子,可要是您不告诉我为什么会落得这样,我可是想不通呀。除了您刚才所说的理由以外还有什么吧?我想请您坦率地告诉我。”

权藤营业部长遭到加须子说理,益发露出一副困惑的神色,他眨巴着眼睛,像是在考虑如何回答似地抽了一口烟。

权藤一来中部光学就经常跟加须子聊天。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在电话里姑且不说,一旦面对面他就不能一味态度强硬了。

权藤把椅子往前靠了靠,弯下腰小声说道,“夫人,这请您听作是我个人的想法。”

“……”

“听说你们投靠高原光学了,这是真的吗?”

“啊?!”

加须子瞪大了眼暗,但立即露出微笑否定说:

“哪里的话舸,上次您来我家时也好像很介意我们与高原光学的关系,谁说是投靠呀!……是流传着这种风声吗?”

“流传着。”权藤点了点头,“而且是相当确实的传闻呀,所以我公司的董事们采取了这种非常手段。一个多年和我们做买卖的中部光学居然完全投靠我们的对手高原光学,这无论怎么说叫人心里也不高兴呀!”

“您说的那确实的传闻,是指什么事呀?”

加须子由于某种预感,心里忐忑不安。

“您那儿有个已故丈夫的妹妹吧?”

“是的。”

加须子大吃一惊,咽了一口唾沬。果然那样!她觉得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听说她和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之间已经商定了那件事。不是吗?”

加须子无言可答,权藤反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夫人您不知道吗?”

加须子低着头。

“正像您所知道的,到我这儿的情报是正确的。”权藤说,“因为竞争的公司一多就互相窃取情报嘛。所以我们公司的董事就大发雷霆。”

加须子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多摩子的事。在深夜的山岭的道路上只是与弓岛两个人在车子里。多摩子昨夜对加须子的反抗性的态度也证实了那不祥的想象。

由此联想到的是多摩子吐露的话,她说今后自己也想处理工厂的事务。过去藐视工作的小姑子之所以突然改变态度,会不会是因为她答应弓岛将中部光学纳入高原光学的系列呢?多摩子是自己死去的丈夫的妹妹,这一权利成了她的武器。

这就是说,多摩子认为工厂过去是哥哥的,现在也是哥哥的亲人自己的。

加须子是哥哥的妻子,所以在哥哥死后的今天,她早晚要离开这个家的。正当的继承人是自己。哥哥没有孩子,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在自己开始经营之前暂时托付给嫂子罢了……多摩子不是这样对弓岛说了吗?

会不会是弓岛对多摩子的这些话信以为真,立即告诉了公司的某个人呢?可能是这消息落到了先驱者光学派遣进来的情报网手里,他们立即与董事们取得了联系。真是闪电式的传播方式啊!

一想到这想象大概不会错,加须子即使坐在椅子上大腿也打起哆嗦来。

“这个嘛,哎,互相都是做买卖嘛,”胖墩墩的权藤为人真实地说道,“所以倒不是不准你们在干我们的活的空闲里也干一些高原光学的活。只是道义上的问题嘛。但董事不是因为这件事而生气的,我们气量还没有小到这种程度。”

那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嘛,是因为近来高原光学的手段太卑鄙了。喏,上次我也对你说过了,有家伙散布恶劣的谣言,对先驱者光学说三道四的。显然是一些为高原光学的利益着想的家伙。”

“……”

“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是高原光学让他们这么干的,也不想这样认为,但这姑且不说,如果高原光学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先驱者光学的经营状态说得一无是处,企图使同业界产生不安,那么是人不管怎么宽容也会生气的呀!不单单是竞争对手……做买卖么,还是要光明磊落呀。传播黑信中伤别人,这太卑鄙无耻了!要是我们没有实际损害,这就一笑了之了,但同业界有不明真相的人,对这黑信的事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人对我们不放心了。哎,要是他们知道我们的经营状态就会立即明白这是谣言,但这事真奇怪,俗话说一人虚传万人传实呀,我们的股票价格越来越下跌了。”

“……”

“这在转包和同行交易中反应是很灵敏的。倘是无风起浪,被人曲解了,作为我们来说也得进行防卫,现在我们正在拼命寻找传播那黑信的家伙,一旦清楚,想以毁坏名誉和妨碍营业控告他们。”说到这里权藤禁不住加强了语气,“正因为如此,您那儿与高原光学合作的传闻引起了我们的愤慨,所以,老实说我们正想全部推翻过去的订货,一刀两断。损失赔偿问题也在考虑,但作为我们来说,因为心情太不好了,所以请允许我们考虑一段时间,直到下次订货为止。”

权藤一半讲了内情,一半传达了上司的意志。既然这样闹了别扭,以后订货这事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空虚的保证吧。也就是说,先驱者光学想通过取消订货合同予以打击,以此对中部光学的背信弃义行为进行报复。

一旦合同被毁,制造好的产品就只能抛到山野上了。因为照相机镜片特殊,所以不能熔化后再还原成玻璃。

这种事例以往也屡屡发生。过去是将废品抛进诹访湖,但现在为了保护湖水而被严格禁止了。作为母公司来说这也并非体面事,但转包工厂方面因为无处可拿,所以他们就气愤地想将变为“废品”的镜片扔到湖底去。

“权藤,这种事我是第一次听说,您说这是确凿的情报,但关键的我这个经营人却一无所知。必须调查一下是谁那样决定的。”

加须子暗示这事与多摩子有关。

“啊,您说的对。”权藤点了点头,“如果关键的您都不知道,那么我们也就没法儿办了。好吧,董事那儿我来对他说,请他等待一下。这期间请您也作番调查,明确地决定态度。”

“知道了。我想明天一天之间一定能禀告实情。”

权藤听了加须子的话态度软化多了。他当然什么都清楚,故十分同情加须子。

“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了。”

加须子自己都觉得可怜,差一点没有在权藤面前落泪。她不想被权藤看到这张脸,所以逃也似地走出了客厅。

加须子乘车回冈谷镇。回家后如何盘问多摩子才好呢?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晚的争吵。

正因为是已故丈夫的胞妹,所以如何处理是个微妙的问题。如果一味追究,多摩子反过来釆取反抗的态度,事情似乎反而无法收拾。

(是的,是那么回事呀,我向他保证啦!这又怎么啦?)

可以想象被多摩子用可怕的眼神怒目而视,这样破口责难的场面。

多摩子不是昨晚与弓岛发生了关系吗?她已经叫弓岛给迷住了。这里有弓岛设的陷井。高原光学犹如旭日东升在向同业界扩张,正在为工厂窄小而哀叹,正想增加哪怕是一两个专属转包公司(而且是以有利的条件增加极为优秀的工厂),直至实现扩大工厂的目标。车子迅速通过上诹访的街道。

“司机,这儿停一下。”加须子在途中对司机说。这是镇子尽头的湖畔。“我想在那一带走一下。”

她让车子等着,自己顺着与湖面相反方向的山丘的斜坡往上走去,时而走在田间小道上,时而蹲在草地上。下面可以看到湖水,从天鹅形状的游览船上导游用的喇叭里播放着音乐,对面的山峦上方乌云密布,盐尻岁岭上下着雨。

这是怎么啦?——加须子觉得自己的脚步在打晃。继承已故丈夫的遗志坚持到了这一步,但多摩子企图一举将其推翻,就仗着自己是招婿的女儿!

要争论的话也不是不能争论。不,她认为优势远在自己一方,但在这小地方的镇子上会立即风言风语,那时候众多的非难一定会指向加须子。妻子死了丈夫就离开其家这一古老的传统在这里还有很大影响。

(那是一个贪心不足的女人,家和工厂都想霸去,听说什么东西也不交给丈夫的妹妹。多贪心的女人啊!)

已经开始听到这种声音了。

加须子在那里蹲了片刻。因为自己压根没有那种意思,所以产生了一种想拋弃一切一走了之的心情。

可是那样的话丈夫的遗志会怎样呢?可以眼睁睁地成为高原光学的附属工厂,被人剥夺事业性吗?早晚一定会在高原光学实现扩大工厂之际被无情地拋弃的。可以把坚持到这一步,好歹终于发展起来的中部光学置于那种命运吗?

加须子心想:与其回家见多摩子,不如直接去问问弓岛专务董事。关于经营的事多摩子一窍不通,是弓岛趁机笼络了她。

必须向弓岛追究其责任!

加须子来到镇上给高原光学挂了一个电话。

“我是中部光学的远泽,专务董事在吗?”

总机退了出去,过了片刻出来了和弓岛不一样的声音:

“是中部光学吗?啊,啊,我是总务部长,专务董事现在不在公司。”嗓音很粗。

“他什么时候回公司?”

“这,好像有两三个会议,晚上要很晚才能回来。”

“……”

“您有急事吗?”

对方问道。加须子一说“想尽早见面,”对方便说:“请稍候。”于是又等了片刻。好像是在向谁打听。

这费了很长时间。不是在问一两个人,像是在给弓岛的公出地打电话。

“让您久等了。”刚才的声音变得极其恭敬,“刚才我跟专务董事取得了联系,他说下午两点左右他在湖月庄的配楼,要是行的话想在那里跟您见面。”

加须子考虑了片刻,她想尽早问一下弓岛的真意。

“那我就去那里拜访。”

挂断电话一看手表,还有两个小时。她想径直回家处理工厂的工作,但一想到多摩子,就觉得讨厌。现在还是不见多摩子为好。

加须子走在上诹访的街上,觉得自己挺惨的。过去自己从未这样浪费过时间,呆在工厂哪怕两个小时,检查检查,看看帐簿,听听客户来的电话,不知工作会有多大进展啊!因为多摩子在,自己连这些事都不能做,必须毫无意义地彷徨在街头上。

怀着空虚的心情度过了两个小时。走进咖啡馆喝了并不想喝的茶,在饭馆吃了一点也不可口的饭菜。

想起来,不知有多少光学部门的经营者经历了这种空虚的心情啊!仅加须子所知,这两三年东京和诹访总共有近百家转包工厂破产了,其中也有不少是有名的公司。

大公司则又是一番情景,它们之间也展开着激烈的竞争,必须不断地改良机器,设计也需要不断地下功夫,而且价格竞争越演越烈,不断地要求转包厂商降低成本。也有部门虽然好容易经受住了这一些,忍痛答应母公司的无理要求,但最终也因资金无法周转而自取灭亡了。

中部光学由于KI光学的破产,拉维托光学成了它最大的交易户,倘是失去这里,剩下的就全是小地方了。现在制造的要交给拉维托光学的产品若是成了一堆废料(即便不是如此也是薄利买卖),这打击将是致命的。因这影响,钱款就更无法筹措了。

好不容易到了两点。

加须子被弓岛叫到旅馆去,加上浅间温泉那次这回是第二次。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这次不是晚上,这使她放下了心。再说她必须尽早求得问题的解决。

在湖月庄配楼的大门口一说名字,立即被让到了楼上,好像是事前告诉了女服务员。她被带着在狭长的走廊上走着,碰见的女服务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加须子身不由己低下了头,心想自己一个女人去男客房间,人家是怎么看的呢?

“客人来了。”

来到面向庭院的拐角上的一房间跟前时,女服务员从拉门外面说道。

女服务员一打开拉门,只见弓岛身穿西服盘腿坐着。矮桌上摇着啤酒和估计是午饭的饭菜。

“啊,您来啦。”

弓岛目光锐利地瞥了加须子一眼。

“打搅您了。”

加须子双手拄在铺席上说道,弓岛立即指着矮桌那边说:

“啊,请这边坐。”女服务员把坐垫儿拿到那里。

“请多坐一会儿,”女服务员会意似地关上了拉门。

“衷心欢迎您光临。”

弓岛笑道,刚才那副锐利的目光变成了一副亲切的目光,整齐地分着头发,刮去胡子的地方显得青青的。

“我说晚了,小姑子昨天多蒙您关照……”

加须子的喉咙里卡住了声音。

“不。”

弓岛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不由地使人感到他是有意这样简单地回答的。

“那么,听说您有特别急的事要见我,是什么事呢?”

弓岛立即开始谈事情。

要是与多摩子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弓岛像是会进一步谈论她的。昨天在轻井泽玩了一天,昨晚又一起呆到深夜,所以应该从他嘴里更多地说出一些关于多摩子的事情来。之所以不言一句,显然是因为弓岛想回避这话题。

“是关于多摩子的事……”

“啊?”听加须子一说,弓岛的神色立即紧张了一下,只是声音很平静:“什么事啊?”

“昨天我小姑子陪您的时候有没有跟专务董您说起过工厂的什么事?”

受到追问的弓岛露出一副装糊涂的眼神,反而面对面地凝视着加须子:

“您所说的事是指什么事舸?”

既然对方回避,就只好自己说了:“我是从外面听到这风声的,听说我小姑子向专务董事您作了保证,说要让我们的工厂全面地附属于高原光学,这是事实吗?”

“……”

弓岛默默地往杯里倒着啤酒。

“对了,您喝点啤酒吧?要是行的话,让她们再拿只杯子来……”

“不,我不会喝。”

“是吗?”弓岛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啤酒倒进嘴里,咚地将空杯子放在矮桌子上,“这您是从哪儿听来的呢?还是多摩子和您商谈了这件事?”

弓岛邦雄支开两胳膊肘,凝视着加须子。一气喝下啤酒的那股劲儿使弓岛摆出了这副姿势。

“不,我没有从小姑子那儿听说……多摩子那样长期没有处理工作,所以工厂的事儿她什么都不懂。”

“这就是说,凡是与中部光学有关的事,非您不行喽?”

“倒不是不行,可暂时我还是经理。虽然多摩子也是公司的董事,但不管她说什么,请您不要太当作一回事了,理由刚才我说了。”

“是吗?”弓岛故意歪着脑袋,“过去您也维护了您去世的丈夫遗留下来的事业,这我也清楚……可是,多摩子的存在也不容忽视呀,作为您丈夫的妹妹,多摩子的意见我也是十分尊重的。”

弓岛微笑着慢腾腾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

加须子凝视着弓岛的表情,问道。弓岛明知她的立场但却企图承认业务上毫无权利的多摩子,这是出于她是已故丈夫的妹妹这一仅仅是血缘关系的理由。这里有弓岛狡猾的意图。

“这就是说。”弓岛不慌不忙地说,“您作为中部光学的经营人。我当然也是很尊重的。但同时我也同样尊重您的小姑子。这是因为多摩子的确对我说啦。她说早晚总会请加须子引退。自己经营中部光学。”

加须子的心颤抖起来。虽然大致上想象到了。但没想到多摩子竞露骨地那样宣告。而弓岛又这样毫无顾忌地在加须子眼前直言。

“所以。既然这样听到了。作为我来说那当然相信将来的经营人多摩子的许诺喽……哎呀。不舒服吗?”

弓岛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加须子的脸。

“哎。这种事用不着我们局外人来说。公司内部各有各的情况。我的公司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呀。您和多摩子之间关系怎么样?那是人家家庭内的事。这就不能干预、打听了。那样也不礼貌。可是,作为我们来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府上的事姑且考虑到多摩子是您已故丈夫的妹妹。所以只好相信她的话。”

“原来是这样。”

加须子低下了头。多摩子是抱着何种心情说这番话的,这已经昭然若揭了。和田岭上的一夜把加须子排斥在外了。

“弓岛。”加须子起码要弄清楚这一点。“昨晚您和多摩子一起呆了很晚。那番话是当时说的吗?”

“啊。是的。”弓岛依然镇定自若。

“为什么突然那样了呢?要是过去的弓岛。我想一定会跟我商量的。倘是像您所说的对多摩子和我同样尊重的话!我想是会连我三个人一起商谈的。可您只和多摩子两个人谈妥了这件事。对此我……”

加须子真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用语言表达出来。

“啊。你是说我和多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是吗?”

下面的话弓岛满不在乎地兜了下来。既没有兴奋。又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变化,他那轮廓清晰的脸上甚至露着慈祥的微笑。弓岛一个劲儿地在加须子的脸上寻找着对自己这句话的反应。所以他的目光反而大胆地盯着她。

“那么。我的想象就没有错喽?”

加须子回敬了对方一眼。这是竭尽全力说的话。这儿有着一种对与其说是企业莫如说是受已故的丈夫所嘱托的小姑子的责任感。

“哈哈。你好像误会了。”弓岛的嘴角上挂着微笑。“你跟我说这种事的心情大致我是理解的。”

“什么事?”

对加须子来说。弓岛的每句话都不能轻易放过。

“你是不喜欢多摩子跟我亲近吧?”对弓岛的这种说法加须子实在无言以对。“这心情我充分理解。不。即使你说不是那样。但你的心里肯定是那样的……事实上我也对多摩子有点过分奔放感到束手无策呀……”

“……”

“我本想跟你好好谈谈的,就中部光学的前途说说我的意见。可是多摩子以她那副性格从半路上突然跑出来接近我。那究竟是种什么心情呢?”弓岛说得与己无关似的。“我也并非那样对小姐的作法毫无兴趣。因为我是个男人嘛!既感到新鲜。又觉得有趣。这作为游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在这点上要说我被多摩子抓住了弱点可真是被抓住了弱点。”弓岛说罢就把手搁到矮桌上。把它推到了一旁。与加须子之间一下子出现了空当。出现了直接与她相连的空间。这空间是弓岛随时都可以缩小的。

加须子刚想闪身。但弓岛的身体却像向前栽去似地扑了上来。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

“这是干什么?!”

加须子用手一顶弓岛的胸脯。弓岛立即掰掉她的手,搂住了她的肩。

“加须子。我爱你远远超过了爱多摩子,这你早就知道了吧?”

弓岛一口气说。

“请放开。”加须子挣扎着说。

“不。我不放。我想要是多摩子没有在中途打搅。我能更早地向您吐露爱情的。因为出现了多摩子。所以这晚了。但我因此反而发现了你的真心,感到非常高兴……你是对多摩子起了嫉妒心。”

“说什么!哪……哪会呢!”

“不。不管你怎么否定。女人的心我清楚。你突然闯到我这儿来。其实这也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你的嫉妒心促使的。你自己现在脑子里混乱,也许不知道。但分析起来是会那样的。”

“放开我!”

“不,不放。我说,加须子,多摩子还是孩子,她什么都不懂。我当然也无意摆着一副做生意的架子跟她商谈。我真正需要的是你,只是你不像多摩子那样顺顺当当地接受我的这番心情。这就是说,对我来说你是堵小小的墙壁,所以我为了对你有勇气,先接触了多摩子……加须子,我好容易对你有了自信。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想我跟多摩子交往不是徒劳无益的。”

“……”

“加须子,多摩子虽然年轻,但不可小看她啊!想赶你出去,根本不是孩子啦……说实在的,我想站在你一边,只要是为了你的利益,我什么都干。如委实把我当作朋友,没有比这心里更踏实的了;如果把我推到敌人一边……”

弓岛一面使劲搂住加须子一面热心地继续说道。

不见女服务员过来,也听不到声音。

“弓岛,要是这种话,请你放开我,好好跟我说。”

加须子避开脸,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如果她动摇了,好像会更使弓岛兴奋的。

“不,我不放。”弓岛没有理睬,“这种机会很少有的嘛。”

他反而使劲起来。

加须子听了这句话,想起了给高原光学打电话时对方告诉弓岛住处花了很长时间。那一定是公司的职员问了公出地的弓岛,因为加须子提出想见面,所以弓岛立即考虑了能两人单独见面的场所,让职员指定了他平素经常使用的这家旅馆。

这么说弓岛打当初就预定要这么做的。一知道这是预谋的,加须子也无法忍耐了!

“弓岛,你要是不放开这儿,我可要喊啦!”

加须子一面提防着眼看要接近过来的弓岛的脸,一面小声说道。

“啊,没有关系。要是来人,你也不好意思吧,你是一个人来旅馆的男人房间的呀。”

“卑鄙!”

“怎么说都可以呀,因为我爱你……就是你,变成独身也很长时间了。我说,如果你想的话,我谁都不告诉,就这么一次,可以保密。亲爱的,我爱你,非常地……”

弓岛把加须子的脸卷进胳膊里,连同身体一起从上面把她推倒在铺席上。

加须子被弓岛使劲按着,眼看就要失去自由,但她仍在下面拼命喊叫着:

“弓岛,你真卑鄙!”

像是连这声音都不理解似的,弓岛额头上冒着汗,眼睛红红的。

“我的心情已经无法控制了……”

屋子里寂然无声,无论从哪儿都听不到一点声音。加须子猛然说:

“弓岛!”

她用手往上推着弓岛的胸脯,但这力量也被弓岛轻而易举地拨掉了。

“你不是说爱我吗?”

“当然。”

“那么,你说只是一次,我可不愿意。”

“什么?!”

“成为这种关系,叫人太难受啦!要是你其心爱我……只是一次什么的,那太胆小啦。”

经加须子这么一说,弓岛犹豫了一下,加须子乘机使尽了全身力气。

“这种事,我不愿意!”

加须子推开弓岛,在铺席上坐了起来,头发乱了,衣服也歪斜了。

“你说什么来着?”

看到加须子坐了起来,弓岛也到底无法再干了,他额上淌着汗,盘腿坐了下来。

“那种……你的那种话是说给酒吧的女招待或是艺妓们听的,我可不想当陪你作乐的人。”

加须子一站起来,很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这回不坐在弓岛旁边,而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其实可以就这样回去了,但这样的话自己便输了。不应该使事态模棱两可。这种时候女人大致都默默地离去,虽然这也是表明一种意思,但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态度也是今后的防御。

如果与弓岛没有工作上的联系,那么就这样愤然而归也并不坏,但加须子还有多摩子的事。回避眼前的麻烦将招至以后更大的麻烦。

那弓岛也毕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他叼起一支烟点上了火,故意显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弓岛。”

“什么事?”

弓岛邦雄向上吐着苍白的烟。

“刚才的事我想好好听听。请您到这儿来好吗?”

“就这样不能说吗?”

弓岛虽然满脸怒气,但显然是因害羞而使着性子。

“那儿谈不起来,请到这边来。”

加须子坚决地说。胜负已经十分清楚。弓岛勉勉强强支起腿来,随即一屁股坐到加须子坐着的椅子前面。他朝加须子的脸瞥了一眼,使劲地将烟掐灭在前面桌子上的烟灰缸里。

“想请您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刚才您采取的粗暴态度我不责备,我想那不是平素的弓岛,因为我觉得跟我过去看到的弓岛不一样。”

“……”

“不过,您说的话我是不会忘记的。”

弓岛低下了头。

“要是您真的为我着想,请您再也不要说那种令人不愉快的话了。”

“知道了。”

弓岛好容易变成了像是道歉的声音。

“如果您真的为我着想,我想多方面听听您的心情。”

弓岛料想到了什么,稍稍摆出一副架式似的僵直着身子。

“首先是关于多摩子的事。”

加须子一盯视,弓岛像是做好了精神准备似的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你说实话。那天晚上你从轻井泽很晚回来时和多摩子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吗?”

“老实说……是我的过错。”

弓岛低下头。他擦了一下额角上的汗,但脸上出乎意料地很快恢复了冷静。

虽说加须子有思想准备,但他的回答毕竟给了她很大打击,胸中像是吞了很重的铅似的透不过气来。

只是心跳得厉害。

“果然如此。”

加须子盯看着弓岛,真想往他身上吐口唾沫。

“听了您的话,我也总觉得有了思想准备。”

“思想准备?”

弓岛翻起眼珠窥视了一下加须子的脸。

“这是我个人的思想准备,从刚才对我采取的行动和说的话来看,我知道您对多摩子没有爱情。当然;您有夫人,所以我想多摩子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她并不想跟您结婚。不过,她虽然是那么个女孩,但我想她简直叫您给迷住了。”

“不,加须子,”弓岛这才面对面地开口说道,“老实说,我原以为多摩子是个更现代的女性。”

“您说什么?”加须子压住将要从胸中喷出的强烈怒火,“这么说,你当初就打算跟多摩子随便玩玩的楼?”

“加须子,在你的想象中我好像是诱惑了她,但真的被诱惑的也许是我呢!”

“……”

“对在那以前多摩子向我显示的态度,你应该是有所察觉的。约我去轻井泽的也是她。其实那天晚上要是总公司不来电话,多摩子是打算跟我住在轻井泽的,因为她在高尔夫球场明确地那么说的。”说到这儿弓岛的声音突然活跃起来,“在山岭上,我的车出了故障,在我们等救援期间,多摩子向我采取了积极的行动……我不想再说下去了,请你自己推测吧。”

加须子被弓岛的气势压倒了。确实弓岛的话里有一种不可否定的东西,即使不像弓岛所说的,多摩子向他采取什么行动也是可想而知的。

“加须子,”弓岛看到她沉默不语,自鸣得意地说道,“因此与多摩子之间的事作为我的过错我坦率地承认,但过错总是过错,我不能因此而神魂颠倒。”

弓岛快活地继续说:

“我呀,加须子,比起多摩子来你更使我迷恋。”

“你自己犯下了那样严重的过错,说这种话也白费口舌。”

加须子真想不到弓岛居然这样随心所欲。

“但这是我的真心嘛,事到如今我就不装腔作势或作出伪善的样子进行辩解了。”

“那么,多摩子方面的责任您怎么负呢?”

“这我正在考虑,我会直接跟多摩子说的。”

“不过,她是我已故丈夫的妹妹,我也是有责任的。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哎呀,加须子,请你不要这样追问我呀,把这件事当作只是多摩子和我两个当事人的问题好吗?因为是微妙的爱情关系嘛。纵然你是多摩子的监督人,但在没有跟她商谈之前我不想说。”

这也确实有一番道理,问题只是弓岛究竟对解决这件事有多少诚意。

“那就请您见一下多摩子,使得她本人心悦诚服。”

“那当然喽。”

“多摩子是个很敏感的人,所以您说的话要使她充分心服口服呀。”

爱情问题最好是当事人之间商谈,这点不容第三者过问。作为加须子来说,这种场合最多也只能说这些话,其余就只好看弓岛以何种态度与多摩子商谈了。

“可是,加须子,有一点请你考虑。正如我三番五次所说的,我不怎么感到多摩子有魅力,因为受她诱惑,所以犯了过错。当然那是我的责任,但这一点与其说是对多摩子不如说是对你感到后悔。加须子,不管我因多摩子的事被你怎么责备,我都对你不灰心。”弓岛继续说道,“也许你认为我是怀着不纯的心情说这番话的,就是说,因为我有妻子儿女。你当然在考虑我怎么处理这一问题,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对现在的老婆没有任何爱情。不,老婆也对我丝毫不尽妻子的职责,可以说我们是处在一种随时都可以离婚的状态。”

“……”

“因此,如果你理解我的心情,我就能跟妻子离婚了。这我一定负责。”

“不行。您要是这么说,我反而不能到您面前来了。”

“女人大致都这样想,但要是让我说的话,我认为那只不过是多愁善感罢了。我想如果真的接受对方的爱情,就应该勇敢地作好多少会遭到世人谴责的思想准备。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吧,但世上的人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对自己当然毫无利害关系,在伤害自己的地方无论怎么发言都可以。世人总是不负责任的。”

“我不能回答您呀。”

“不叫你现在马上回答,总之请你考虑一下……我如果没有和多摩子发生关系,想再早些时候跟你说这件事的,就这一点也叫人太遗憾啦!”

弓岛的那副口吻就像是多摩子的事与加须子毫无关系似的。

“对,另外我想请你接受我表达的诚意……是关于工作的事,听说你那儿从拉维托光学接受的订货几乎都作废了,是这样吧?”

“是的。”

因为工作上的事,所以加须子也点了点头。

“这也大致明白拉维托光学是以何种理由采取这一手段的。总之,我想因为我出入你那儿,所以拉维托光学焦灼不安起来,因为那儿的母公司先驱者光学和我的公司是命中注定的竞争对手嘛。拉维托光学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在这种意义上,对于拉维托光学的可以说是报复手段的那种措施我也感到有责任。”

这正如弓岛所说的,但弓岛自己感到有责任这种说法只是有点夸张就是了,事实上拉维托光学废除合同的问题正如弓岛所考虑的。

“我想你那儿因此遭受了很大的损失。拉维托光学的这种做法我觉得太不像男子汉了,也违反商业道德。唉,作为竞争对手,我不太想把对方往坏处里说……倒是我对那儿感到有责任,所以我想今后向你们订货,让你们足以补偿那损失。”

“……”

“啊,上次我也说了这种话,这次想请你务必接受我这一建议。跟上回情况有点变了,作为我来说也因为多摩子这件事的缘故,感到有双重的责任。”

“……”

“不过,靠你那儿的现有设备,我想是怎么也赶不上订货的需要的。怎么样,上回我看了你那儿的设备后也建议了,可否请你们趁此机会下决心把现在的产量增加3倍呢?我想援助这设备投资……”

“不过,这……”

“是说要考虑考虑吧?上回也是听你这么回答的。可是我想,今后照相机行业也会越来越进入合理化时代,要是像过去那样家庭手工业一般地干,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挤进国际市场的。现在在产业界都惧怕自由化的浪潮,但独独照相机是种坚强的产业。不过,它只有扩大设备投资来提高产量、降低成本,才能取得繁荣,如果不把它建成名副其实的现代工业,那是会掉队的。”

弓岛热心地说明着,这是工作上的事,所以加须子也不能不听。

“这就是说,将来大概只剩下大企业和最底下的家庭手工性质的工厂,它们中间的企业便不存在了。不论愿意与否,现代产业形成正在这样发展。照相机工业的中小企业时代也正在过去。”弓岛进一步说,“过去的光学工业也因为其形式古老,所以母公司和转包公司这种师徒关系性质的人情关系很大程度上支配着它,但这样已经维持不下去了。特别是由于照相机技术日新月异地进步,生产在逐渐向以批量生产为主发展,而且镜片光学将由电子计算机进行设计,所以就没有过去那种差别了。就说是转包企业,靠以前那种老设备已经连母公司的进步都赶不上了,即使往金融方面也将不得不依靠大银行的金融。加须子,你不下决心投资建设大设备吗?我来帮助你……我们的公司也好容易发展到了这一步,我公司的证券现在也成了众所公认的上市证券了嘛!”

正文 第十节

“您回来了。”

加须子一回到家里事务员们就这样说道。回到主房,见大门口摆着多摩子的鞋,知道她哪儿都没有出去。但觉得今天与多摩子照面是种痛苦,加须子甚至想回避她。

径直绕到工厂那儿。职工们专心致志地在各车间劳动着。加须子一绕到那儿,大家就朝她投来微笑。

也有缺勤的,班长向她报告说:今天谁谁请了假。有生病的,但没有长期缺勤的。

在那头仓桥正在干活。

“没有什么异常。”

仓桥抬头迎接女经理,这样汇报道。

“谢谢。”

“经理,拉维托的权藤怎么说的?”

仓桥最牵挂的就是这一点。

“好像总算取得了谅解,不过很难啊。”

“是吗?因为那儿先驱者光学是它最大的客户,所以对那儿有顾忌啊。可是我在想,我们还是同高原光学断绝关系为好。从过去的做法来看,我觉得先驱者光学是家百年老厂,所以更有安全性。”仓桥对高原光学的弓岛很是反感,“要是对权藤说我们完全拒绝高原光学的要求,今后绝对不跟那儿有关系,我想就不会像这回这样胡来了。只要能取得他理解,我想现在解除的合同也会照例继续有效的。”

加须子无法回答仓桥的话。

“是啊,我考虑一下吧。总之,事到如今我就打算尽量拜托权藤啦。”

加须子避开仓桥那极为怀疑的目光,走到有研磨机的那一头去了。她又一次望了一下自己的工厂。就是怎么留面子也不能说是现代的工厂。安装着的机器和职工们的操作都与丈夫在世时丝毫没有两样,就是说,完全是一些落后足足10年的旧式的东西。

她想起了弓岛的话,要进行设备投资,一引进新机器,效率就会提高,人员也用不着那么多了。

实际上,日本的照相机正以惊人的速度挤进国外市场,世人都很钦佩,将这归因于性能优秀,其实他们不太注意另外一面,即:同业者是以大廉卖获得国外市场的。越是降价出售就越要求转包厂商作出牺牲。与此相抵的只有扩充设备,无论怎么缩减职工的工资,也不能再廉价雇佣他们。

(日本的照相机光学早晚只会剩下大企业和最底下的家庭手工业性质的工厂,中间的企业将会几乎不存在。)

弓岛的这句话以极强的说服力向加须子逼来。

这工厂倘是就这样下去,也好像会从顶点跌落下去的。实际上,不仅因先驱者光学系统的拉维托解除合同而蒙受重大损失,而且指望交货后付款的筹款计划也全被破坏了,这样下去,连兑现半个月后的期票都困难了。

加须子一进主房,多摩子像是迎候着她似的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因为突然出现在眼前,所以加须子吃了一惊。

多摩子瞪着眼睛候着她嫂嫂,脸色也很不好。

“嫂子,您去哪儿了?”嗓门儿很高。

“因为跟拉维托光学之闻发生了一点麻烦,所以去商谈了。”

跟弓岛的事加须子想到了晚上再好好儿跟多摩子谈谈。

“拉维托光学是怎么说的?”多摩子追问似地寻问道。

“对了,这件事也得请你听一下。拉维托光学的权藤说要停止现在向我们订货的合同,理由是我们最近与高原光学接近,那儿的母公司先驱者光学出现了障害。我想其实这是拉维托光学对先驱者光学有顾忌而采取的行动……如果它这样干,我们可就糟了,所以我便去求他们予以谅解。”

多摩子是这中部光学名义上的董事,而且她最近对经营内容十分热心,所以大致应该向她说明一下。

“顺利吗?”

多摩子不是一副担心这问题的口吻,始终是一副怀疑什么而盘问的口吻。

“难啊。只是高原光学的弓岛要跟我们商谈,作为我们来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不能只是以拉维托为主了,倘是只依靠一个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这样的不安啦。”

多摩子反剪着手背靠在墙壁上,但依然板着一副脸。

“嫂子,你说去拉维托光学了,是假话吧?”她突然喊叫似地说。

加须子一时无言以对。

“是去见弓岛了吗?”

面对着多摩子的直感和她那责难的口吻,加须子不能说谎:

“是的,从拉维托光学回来时因这问题去见了一下弓岛。”

“你瞧!……那么,见面的地方是公司吗?”

如须子无法回答。

“是外面吧?要是外面的话,又是菜馆呢?还是旅馆呢”

多摩子的脸嫉妒得歪斜了,她的青舂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好像是个中年妇女。

面对着这样的多摩子,加须子无话可说,只是心想:多摩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一提到弓岛就这般失去理智呢?

“是旅馆吧?”多摩子神色可柏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微笑,“行了,我现在去问弓岛。”

多摩子一转身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加须子追上去拉开了隔扇。多摩子面对着三面镜迅速地化妆着脸,映在镜子里的那副面相里有着一种中年妇女一般的可怕的嫉妒。

弓岛邦雄懒散地坐在专务董事室的沙发上抽着烟。他的面前,一位五十二三岁的秃顶的绅士一面擦汗一面擦着头。他是这高原光学的转包公司的经理,每天都这样来找经理。

但很多场合都因弓岛的关系而不能见面,不是说今天出差去了便是说今天在跑外勤,每次都垂头丧气地回去,尽管如此他还照样跑来,不,就他的处境来说,他必须来高原光学。

今天也从一清早等在这儿,好不容易见上了从外面回到公司的弓岛。

“事务董事,起码定货部分能否求您设法收下来呢?说实在的,我以此为指望到处筹集着资金,如果解除合同,这也不行的话,我就得上吊了。”

“不,中村君,”弓岛像是被烟气呛着了似地闭着一只眼睛,说道,“这你来多少次也没有用,因为只要你那儿不给我们降低单价,我们就不合算了嘛!这好像只好请你靠以后的订货去抵消了。”

“可是,专务董事,我们过去也听了您不少不合适的意见,不,说不合适也许有点语病,但总而言之我们是千方百计努力帮助你们急剧上升的生产的,按照您的要求增加了工厂,也购进了机器,尽管如此仍然赶不上高原光学的急剧订货要求,就连我们也一直持续着叫别人转包的状态。如果现在被迫停止生产订货,全部设备都将闲置起来。就连设备投资我们也是到处借的钱,光是那利息也不得了啊!”

“啊,情况我知道,可是中村君,你那儿也不能降低成本,订货又叫我们跟过去一样,这样的话我们就要破产啦,因为现在式样竞争激烈,大家都在玩降价的游戏嘛……而且,也许你是在卖人情,对我公司的前途寄予希望,说要全部一手承包的不是你吗?”

“您说得对,但当时您的话很有魅力,可以说很会说话吧,所以……”

“你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我在撒谎似的,可我说的是真的……只是正如你所知道的,光学部门的形势变幻莫测,当时我们作为唯一招牌畅销的8毫米摄影机最近被录相摄影机压倒,销售量下降了,而且进入批量生产后价格也下跌了很多。带镜头的单透式反射相机曾一度很抢手,当由此得势进入批量生产时,这回却流行起小型相机来……这样,连我们公司也前途莫测呀。看上去好像把全部牺牲都强加给你们了,但你要想想作为母公司的我们蒙受了几倍于你们的损失啊!哎,要是不能请你们减低单价,我们就只得取消订货喽。只能顾头不顾脚了,总不能跟你那儿同归于尽吧。”

“哎,话虽如此,但这上面请您设法……”名叫中村义一的转包公司的经理点头哈腰地一再恳求着,他两眼发直,脸色很不好。

“但是,中村君,”弓岛镇定自若,装着一副没有觉察对方脸色的样子,“这样说也许失礼,我的公司是一家股票已经上市的大企业了,所以也得考虑股东的体面,如果现在跟你那儿交往,眼睁睁地亏损的话,股票价格便会下跌,股利就会减少,这会给股东带来损失。在这一点上,只要你忍受减少一点点财产,你那儿也就了事了。”

中村义一听到这蛮不讲理的话似乎火上心头,但他咬着嘴唇忍住了。

“您说一点点,可把我所剩无几的财产都扔出去还不够呀!就是现在这些借款的偿还方式都没有眉目了。”

“那就答应我的要求,降低成本好吗?”

“迫不得己呀……只是按您的要求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合算的,所以能否请您再多给两成左右?”

“中村君,”专务董事板起了脸,“我又不是街头上叫卖的摊贩,可不是那样讨价还价来要求你降低成本的。我想你也有你的难处,所以自认为算出的价格是合理的。”

“专务董事,那么两成也不行吗?”中村绝望地说。

“不行。”

中村额头上冒着汗,沉思了一阵后说道:“如果按您的要求降价,我们就得眼巴巴地把这亏本的买卖继续下去,而且为了填补亏空要从外面借钱付利息,也就是说,将永远继续一停业就马上破产的经营状态。不久,负债便会像滚雪球一样增加吧,不知道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反正破产是显而易见的……专务董事,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了吗?”

“没有呀。”弓岛邦雄抽了一口烟。

他在心里想象着别的事。现在在眼前的名叫中村的男人变成了加须子。加须子不停地苦苦哀求着,自己冷冰冰地俯视着她。虽然对方一直顽固地拒绝弓岛,但等着瞧吧,到时候让你拜倒在地!不,一定会由对方提出那要求的……

“专务董事,我豁上了!”

中村发出很大声音,所以弓岛突然清醒了过来。中村挺直了一直猫着的腰板,支开肩膀从正面瞪着弓岛,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行了!我分文没有后就把工厂卖掉,然后搬到什么地方的大杂院去住。只要我作好这点思想准备,事情就简单了嘛!……可是,专务董事,最后允许我说一句话。”

“噢,是什么话?”

弓岛朝他微笑道。

“你自吹现在股票上了市,可幕后是怎么操纵的我一清二楚。的确你的公司有赢利,但这是伪装的赢利!”

“什么?!”

“不是吗?你欺凌转包公司,把高原光学的损失转嫁给他们,以此装作连续维持着盈余经营。现在你建起了一个叫‘武藏光学’的隧道公司吧,而且耍着一套假股票价格的鬼把戏。这要是子公司它们还听任你的摆布,但不能容忍的是,你一个一个地弄垮转包公司,然后继续搞假的盈余经营,我也终于成了牺牲者之一……”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弓岛不顾中村悲痛的连珠炮般的斥责,慢悠悠地朝电话伸过手去。

“您是专务董事吗?”

“是的。”

“我是传达员,现在有位叫远泽多摩子的要见您……”

弓岛吃了一惊。

他推测多摩子是因加须子的事来责问他的。多摩子好像在胡乱猜疑,以为他早就跟加须子接近了。她那个人一定会直言不讳的,是个一旦感情用事就抑制不住的女子。从小娇生惯养,到东京后又养成了这样一副做事干脆的性格。

弓岛想可能的话带多摩子出去,但现在是大白天,再说也没有理由,于是迫不得已对传达员说:

“带她去第二会客室。”

这第一会客室里眼前坐着神色悲痛的转包公司的中村。

中村义一说他不能答应刚才弓岛提出的降低成本的要求,从一副恳求的态度反过来变成了一副绝望的态度。他两眼发红,额头上的肌肉怒张着,自暴自弃地咒骂着高原光学,说它是在转包厂商的牺牲上发展起来的啦,耍着假股票价格的鬼把戏啦,等等。

弓岛邦雄心里牵挂着多摩子,不能老这样和中村周旋,于是他一反常态,开始用好话相劝:“哎,中村君,请你不要那么激动呀。”当然并不是真心相劝,完全出自他一心想早点把中村义一打发回去。

“你的立场我也充分理解,唉,这问题也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么一说,大概是中村觉得自己的话起了效果或是觉得自己悲痛的请愿使专务董事的态度缓和了下采,他也突然间改变了态度。

“啊?!专务董事,这是真的吗?”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

“也容我好好考虑一下。”弓岛把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说道。

“是吗?啊,谢谢。”

中村松了一口气似地放下了耸起的肩膀,突然间变成了一副恐惶的态度。

“要是得到您这样理解,我也真的得救了。因为这是处在生死关头,所以不知不觉由于过分激动,对专务董事说了不礼貌的话,请原谅我的失言。”

“不,中村君,是因为你的话打动了我的心呀。”

“专务董事,请不要那样挖苦我。实在惭愧之至。我白活了这么大,心情激动,说了些无聊的话,还望您多多原谅。”

“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被同业界说什么好话,所以听到那种话也并不怎么生气。”

“这太过意不去了,真不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那就请您考虑后妥善处理吧。”

“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弓岛像是催他赶快回去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实在太失礼了,还望您多多原谅。”

中村义一左一次右一次地行着礼从会客室走了出去。弓岛把这可怜的转包业者送到门外,又一次回到屋里慢悠悠地吸着烟。

紧挨着这屋子的是第二会客室,多摩子应该坐在那里,弓岛好似看到了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如何用好话劝她,打发她回去呢?与加须子会面是事实,而且那是在旅馆里,这也是无法隐瞒的。

并且他把加须子按倒过,虽然加须子决不会把那种事都告诉小姑子,但那多摩子极其敏感,也许从加须子的口吻中揣测到了加须子和自己在那种地方见了面,一定在猜疑。

不该与多摩子这种人发生关系——弓岛后悔了。那以前他觉得多摩子作为游伴是个挺有意思的女人。过失是因和田岭上车子发生故障而引起的,并非是自己的意志,而且当场那热情迷人的黑暗驱使他干出了并非出于本意的行为。

他过去与各种女人发生过关系。其中职业性的女人用钱来解决,跟不是职业性的女人则苦口婆心地劝说,硬是分手。十之八九的女人都知道弓岛有妻子,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地了事。但这次情形不同。就多摩子来说,她很可能会跑到老婆那儿去,还不知道她会鲁莽地干出什么事来呢!

总之不能被她在这公司里大吵大闹,而且若是被其他事务员看到那种样子,那太不象话了。他想使自己心情镇定下来出现在她面前,在和平的气氛中把事情了却了。

弓岛把抽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就以这种缓慢的动作走进了隔壁的第二会客室。

多摩子不出所料坐在椅子上,即使看到弓岛进来也既没有笑又没有行礼。她瞪着眼睛注视着弓岛就座。

“你好。”

弓岛朝她露出了微笑,但多摩子并未报之以笑脸。

“弓岛君!”

她的嗓门儿打一开始就很高。

虽然穿着漂亮的一套女装,但没有先前那种撒娇的表情,只有为嫉妒所驱使的一双眼睛和歪扭着的一副脸。

“什么?”

“您和嫂子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多摩子冷不防地质问道。

“是和你嫂子吗?”

弓岛掏出烟。多摩子是跟加须子闹翻了来这儿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多摩子一定对加须子的外出多心了,问题是加须子是怎么回答的,倘是口径不一,事情会变得玄乎的。

“是在小饭馆呀。”

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小饭馆?是在哪里?”

“是在车站附近的小地方呀。”

多摩子默默地凝视了弓岛片刻,然后强硬地说:“撒谎吧?”

“为什么!为什么说这种话?”弓岛竭力使自己镇定。

“我从嫂子那儿听说啦!”

“啊?是我说的和你嫂子说的不一样吗?”

“不,一样。”

“你嫂子是怎么说的?”

“别打马虎眼!弓岛君,您和我嫂子在旅馆里干了什么事?”

“旅馆?”

弓岛心想多摩子可能是在用话套出自己的话来。加须子是不会跟多摩子说那种事的,因为加须子也相当注意多摩子这怪僻的脾气。

“我是不去那种地方的。那是个只端饭菜出来的地方嘛。”

多摩子没有解除她那猜疑的目光。

“不过,那是一间铺着席子的房间,谁都没有让靠近吧?”

“哪儿的话呀,就连女服务员也一忽儿端饭菜一忽儿拿酒来,经常出出进进的嘛。”

“哎哟,喝酒了?”

多摩子的眼睛闪了一下光。

“是的,喝了一点儿。”

“我嫂子也喝了吗?”

“加须子没有喝。”

“您说女服务员出出进进的,但不总是那样吧?听说那种地方若是男女顾客,她们就会意地不太靠近的,不知道你对我嫂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呀!”

“我们只是交谈了有关拉维托光学的事。”

“真奇怪啊,我嫂子最初也没有说跟你去了那种地方,起初说是从拉维托径直回家的。因为有亏心事,所以没有能说实话。”

“多摩子,这太不讲理了。你嫂子也因为并没有什么事,所以没有怎么提及那件事吧。”

“不,不是的。我很了解你的性格,而且你以前就爱慕着我嫂子。”

“是怀有好意,这不否定。”弓岛用手指打落掉烟灰,“那只是同情加须子独自经营着那么一家工厂,想尽可能给以方便,这是我的真实心情,此外可没有什么坏心眼了。”

“弓岛君,请说清楚。”

“什么?”

“您真的爱我吗?”

“是的。”

弓岛的回答不知不觉变得软弱无力。

“喂,请跟我说清楚这一点。”

多摩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弓岛身旁摇了摇他的肩膀。

“喂,说呀,你真的对和我干的事情负责吗?”

多摩子的眼睛变黑了。

“当然……负。”

“真的吗?真的爱我吗?”

“爱。”

“我一想到被你玩弄了,真感到耻辱。你不至于干那种事吧?”

“绝对没有那种事。”

“是吗……你真的没有对嫂子干什么事吗?”

“哪有的事。绝对没有那种事。”

“我很担心啊。可是,你早就喜欢上我嫂子了吧?我是半途上出来积极地接近你的,所以你也不知不觉陪我了。”

到底是多摩子,她看透了弓岛的心情。

“如果我不出现,我想您一定和我嫂子感情很深了!”

“你嫂子的心情怎么样?”

弓岛情不自禁地这样问道。

“要是在我前面的话,我嫂子不一定没有那种意思,孤零零的一个人嘛,我想她还是需要一个强有力地支持她的人的。”

“是吗?”

“瞧你那副神态,真讨厌。还是喜欢我嫂子吧?”

“可已经跟你这个样了,那就毫无办法了。”

“您后悔了?”

“有点遗憾,但不得已呀。”

“喂,弓岛君,我求求你,今后一切都不要与我嫂子接近。”

“……”

“我们工厂的工作上的事全部由我来和别人磋商,至少同您的谈判我想由我来承担。对嫂子我会这么说的。”

“可是多摩子,你干这种事不是对不起你嫂子吗?是你嫂子好不容易把那工厂扶植到现在这地步的嘛。”

“不,上次我也说了,将来我要请嫂子离开我的家的。给她相当多的谢礼,让她找个合适的丈夫。”

“……”

“我真担心呀,你真的在小饭馆里没有与我嫂子发生关系吗?”

“我哪会做那种荒唐事呢!不信你去问加须子。”

“嫂子哪会说那种话呢!我总觉得你像对我做的那样同嫂子也发生了关系。”

“别胡思乱想。总之,我能把话讲清楚的是我们之间没发生任何事。另外刚才的问题我也会好好考虑的。多摩子,今天我有点儿忙。”

“你的工作比起我现在的处境来算得了什么呀!那种东西我想交给别的人就行了,即使拖到明天也行吧?”

“这在本公司非我不可呀。有许许多多不能拖到明天的工作。”

“喂,弓岛君,是不是因为我这样来您要逃避呢?”

“哪儿的话。你不久也将成为经营者了,你大概会懂得对我们来说工作是何等重要吧?”

“这倒不是不懂,可是……”

多摩子的态度渐渐软了。弓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总之必须让她老老实实回去。

“多摩子,关于这件事再慢慢儿商量吧。”

“真的?什么时候跟我见面?”

“是啊,明天我有安排,后天也已经有约会,大约在那以后给你打电话吧。”

“我不干,那样长呀?”

“在外面常常见面会引人注目的呀。”

“我没有关系。被这样长时间放在一边不管,我可不愿意。我想尽快弄明白你的真心。”

“明白了,那我就大约在明天或后天用电话跟你联系。”

“是吗?可一定呀,而且弓岛君,我还有重要的话呐。”

“那也在见面的时候听你说吧。”

弓岛小心翼翼地把多摩子送了出去。走廊上遇见的事务员和事务所的女子们都踏起脚目送着多摩子的背影一直出大门。弓岛真想咂嘴。

多摩子所说的重要的话是什么呢?

总之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棘手了。

正因为这样,非妓女出身的女人非常麻烦,一旦发生肉体关系就会像粘乌胶一样粘上来。倘是揽客行业的女人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既可以用金钱解决,又不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总是神色严肃地逼上前来,说什么爱情啦,什么啦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巧妙地摆脱多摩子呢?正因为她是想得到手的对象加须子的小姑子,所以事情有点麻烦,但也总觉得不久总会有办法的,本来引诱的就不是多摩子嘛!

“专务董事,”女事务员来喊道,“来了这么一位先生。”

弓岛接过名片。他随随便便地瞥了一眼,心想反正是不屑一顾的转包人,可他的眼神却与此截然不同。

“给我领进来!”一副严肃的神情。

“知道了。”

“等一等。比起第一会客室来还是第二会客室好。”

第一会客室常被用来领进客人,第二会客室不太有人来张望。

弓岛让客人等着,自己暂且回专务董事室。他看着从事务所送上来的文件,但眼神不定。是因为心里牵挂着客人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检查了一下工作上的文件,以便使心情平静下来。要是在往日里,只要发现一点点差错就会把部下叫来训斥一顿,可现在这些文件的文字和数字只是略微掠过他的眼睛。

他死了心走向窗边。在那里,屋顶上方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的山峦。高高的山顶上还留着雪,那些衬托于蓝天下的沿山的皱襞像一条条线儿一样垂下来的雪白得透明,实在一派壮观!

可是,也许是看惯了的缘故,在弓岛的眼里那是一片没有色彩的景色,特别是现在看上去只是一片灰色。

弓岛邦雄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然后转过身来走进专务董事室。

一打开第二会客室的门,只见直到刚才还坐着多摩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气色不佳的四十来岁的男子,矮个子,其貌不扬,但穿的西服却是上好的。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手提包。弓岛先朝包瞥了一眼。

“你好。”

四十来岁的男子瘪瘪的脸上堆起了皱纹,笑道。

“啊。”

弓岛旁若无人地点点头,在对面的椅子上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忙吗?”

四十来岁的男子像商人一样讨好地笑着,不停地搓着双手。

“还算好。”

“脸色好像很好。”

“嗯。”

“对了,对了,先把托带的东西交给您,要是忘了这个可不得了,会遭抱怨的。”

拉过旁边的包,从里面取出了信封。弓岛磨磨蹭蹭地接过它,嫌麻烦似地打开了信笺,粗粗一读就当场撕破了。

“这可没有想到呀,只读了一下就撕掉了。那女人真可怜。”

男子露出积着烟油子的黑牙,说道。

“哪里,这种哪个都行。”弓岛说道。

“是吗?可专务董事也好像挺受其他女人欢迎的,可对一个女人真无情啊。”

“……”

“我要是能得到那样漂亮的女人,那就珍惜得忘乎所以了……”

“那可以给你呀。”

“嘿嘿嘿,开玩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哎,马马虎虎就行……对,这是我的行道嘛。”

他先朝门口方向看去,随后故意低声下气地说道。

加须子在屋子里裁剪衣服。最近她很少做衣服,所以在时隔好久以后今天想起要新做些衣服。做的是夏装,那是住在近处的人说是便宜一点向她推荐小千谷绉纱,一半好像是硬叫买下来的。

这种活几乎都是在晚上做。白天忙于工厂事务,很少有这种闲工夫。但今天怎么也沉不下心来,多摩子的事总牵挂在心。她跑到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那儿去了,这加须子知道。一想到不知会在那儿进行什么样的问答,自己的心里也会烦躁起来,所以做做这种针线活心绪多少会平静些。

多摩子出门已两个来小时了。因为是那么个孩子,所以一定去公司当着面儿向弓岛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多摩子被弓岛迷住了,由此可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不道德的关系。

加须子对弓岛这种肮脏的心灵感到非常不快。与小姑子有着这种关系却还想接近自己。弓岛说:“比起多摩子来我更喜欢你。”这从他以前的行动来看不像是弥天大谎,但另一方面他却与多摩子发生了关系,这种做法实在无法忍受。不过,从那以前的多摩子的行动来看,也好像是她诱惑了弓岛。在这一点上多摩子也有罪,但不是说弓岛因此就可以原谅。

弓岛说今后也想一直援助加须子,从工厂的情况来考虑,这加须子也不能断然拒绝,但她决心始终捍卫自己的立场。正如在旅馆里拒绝了他一样,她要坚持这一态度。

多摩子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出于她的嫉妒,但与今年春上从东京回来时候的多摩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这真叫人觉着可怜。虽然在口头上说一些很是理智性的话,但一旦与异性有关系,就完全失去了理性。可以说,对多摩子来说弓岛也是第一个男人,所以这也难怪。

问题是弓岛对多摩子没有丝毫诚意。本来弓岛就有妻子,就这一点,多摩子的恋爱就已经显示注定要落得悲惨的结果,但比这更根本的是,弓岛对多摩子的兴趣是暂时的。

这多摩子大概也一清二楚吧,但不对的是,多摩子将此归咎于加须子,这就是说,她认为弓岛被加须子吸引着,所以自己的恋爱被妨碍了。

前些日子多摩子说由自己经营这工厂,那是在与弓岛去轻井泽之后不久说的,所以在和田岭的车里两人交谈了些什么话这是可想而知的,恐怕多摩子听了弓岛当场随意想到的主意一定欣容若狂了。

但多摩子方面也足竭尽全力的,她似乎企图自己接替这儿的经营,将来加入弓岛的高原光学系统。

加须子考虑那时的自己。虽说继承死去的丈夫的遗业维持了经营,但在这个家里还是外人,最终必须离去。当然她有这番思想准备的。

但加须子还想实现一些已故丈夫的遗志,她不想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高原光学吞掉。这么小规模的中小企业必然会被高原光学以马马虎虎的条件吸收合并掉。

迄今为止作出的努力姑且不说,这件事加须子觉得太遗憾了。她想至少跟多摩子说说这件事,但她在认识弓岛前对工厂的经营根本不理睬,在认识弓岛以后又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只描绘着不现实的彩虹。

远处响起了拉开隔扇的声音。她知道那里是多摩子的房间。从隔扇的声音和猛地发出的什么响声就知道多摩子有多不高兴。跟弓岛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呢?从那剧烈的响动就可想象到其结果决没有令她满意。

加须子好像被揪着心似的。多摩子马上会到这儿吧,说不定又要用那种口吻来找碴儿了。

加须子坐在裁衣案板前屏息静听着。

脚步声向着这边而来。加须子刚吃一惊,房间的隔扇就忽地拉开了。

要是往常,她会从门外喊!“可以进吗?”可这回是冷不防地闯进来的。

多摩子进屋后就叉着双腿站在嫂子面前。加须子抬头一看,只见多摩子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另外的方向。她那侧脸苍白得可怕。

“回来了。”

加须子尽量自然地说道。没有回答。

“真早啊。”

虽是通常说的寒暄话,但多摩子急转身来,“嫂子,这是挖苦吗?”

加须子慌了神:

“不,我没有那种意思呀……你好像有点反常呀。”

“反正是反常。”多摩子顶撞似地说,“嫂子,你尽说谎,所以我也反常起来了。”

“……”

“刚才去见弓岛了。”

“是吗?”

加须子的心怦怦直跳。

“弓岛说和嫂子去旅馆了,是这样吗?”

加须子感到困惑,这种时候埋怨弓岛轻率也无济于事,问题是如何使妒火中烧的多摩子息怒。

“虽说是旅馆也不过是普通的地方呀,是顺便去吃饭的‘湖月庄’。”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旅馆。即使是‘湖月庄’也不是酒家吗?那里有住宿的房间。哼,弓岛还是因为内疚所以瞒着这一点。”

加须子猛吃一惊,原来是多摩子的巧计。

“嫂子也不说这件事,双方互相隐瞒,这不有点奇怪吗?被人怎么想象也没有办法呀!”

“多摩子,请不要作那种不祥的想象。如果真的为我着想,我想你不会那样想的。或者你去问一下那家酒家的话,我们的事就清楚了。”

“你说了我们两个字吧?”多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加须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弓岛成为那种关系的?”

“……”

“不是不由自主地吐出真言了吗?”

“说的什么!你从弓岛那儿听来了什么话?”

“弓岛也在骗我呀。是以为我年轻,两个人来愚弄我吧?”

多摩子的声音在颤抖。

“嫂子,你真卑怯!如果跟弓岛是那种关系,就那样说清楚怎么样?”

“可那是误解呀!”

“不,我能十分有把握地这样说。嫂子不是弓岛的情人吗?是想花言巧语地欺骗我呀!”

“多摩子!”加须子把没有裁完的衣料放在大腿上,“请别说这种话了。现在你很激动,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明白。我和弓岛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这一点想请你记在心里。再过段时间跟你交谈吧。你那样激动,所以不明白我的话,我也要好好儿跟你谈谈,以便让你明白过来。”

多摩子把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放在加须子膝上的绉纱上。

“嫂子,是在做漂亮衣服吧?”

“……”

“那是用来和弓岛幽会的吗?”

加须子生气起来。一种冲动的东西从胸中顶上来,但她拼命地按捺着。

“尽说怪话。”加须子朝她笑了笑,“不是那么回事呀。是熟人偶尔替我拿来的,说是这便宜。就要到夏天了吧,刚好想要一件,所以就想做做试试……没有跟你打招呼,真对不起。”

“不,没有必要跟我这种人打招呼呀,穿着去两个人的秘密幽会不就行了吗?我最讨厌嫂子的这种虚伪的话!”

“多摩子!”

“不是吗?嫂子可其太那个啦,总是装模作样,想用花言巧语欺骗我。我再也不受你的骗了,所以……”

“……”

“做这种衣服干什么呀!”

多摩子竖着眉毛,抓起了铺席上的黑色裁缝剪子。

刹那间剪子朝加须子面部飞来。

正文 第十一节

这天很晚,弓岛刚要从公司回家时电话铃响了。

“是专务董事吗?是一位叫远泽的打来的。”

总机的话务员回去了,声音是从警备课的传达室来的。

心想是加须子,但兴许是多摩子。从白天的情况来考虑,回到家里的多摩子可能与加须子发生了冲突什么的。多摩子要说的大致明白,但若是加须子打来的,事情可能会稍微复杂一些,但总觉得这要比那愉快。

“是远泽什么?给我问一下名字。”

“是位妇女打来的。”

“这我知道。我想知道名字。”

警备课传达员像是缩回脖子似地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又说:

“刚才我问了,她说请您接电话就知道了。”

这下清楚了,是多摩子打来的。

“是弓岛君吗?还在呀?”

像是在笑的多摩子的高嗓音。

“我正要回去。”

“工作到这么晚?还真勤奋呀!”

“白天陪着你,所以工作都堆积下来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呢?是想报告与嫂子闹翻了什么的?

“那太可怜了。辛苦了……我有些话想跟您说,能允许我见您吗?”

弓岛对多摩子的执拗劲有点腻烦了:

“今晚我想马上回去,晚饭都还没有吃呢!”

“是孝敬久别的夫人?”

“倒也不是,但也有好多文件要拿回家去处理呀。”

“不过我想见您。”强硬的声音。

“明天不行吗?”

“您那么想躲开我呀。要是白天您说的是真的,您应该高兴地见我呀!”

弓岛意识到警备课的人在偷听电话。对女人打来的电话总机可以说必定怀有好奇心。

“你有什么急事吗?”突然变成了事务性的口气。

“真冷淡啊。不过,我想只要我在电话里跟您说一下,您一定会见我的。”

“如果是用电话能解决的事,那就请说吧。”

“光电话是解决不了的。说实在的,是我嫂子的事。”

“我猜想是的。从你白天的一副脸色来看,今晚像是会发生什么事的。”

“这可不是件小事。我把嫂子弄伤了。现在嫂子住进了医院,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

“啊?你说什么?!”弓岛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你嫂子受伤了?”

“瞧你,一说到嫂子就这副样子。”

“可一说是住院谁都会吃惊的呀。她是怎么受伤的?”

“是我干的。”

弓岛禁不住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究、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刚才我说详细情况待见了您以后再说。请您马上出来。”

“现在在哪儿?”

“在上诹访车站前的公用电话那儿。我等着你呀!”

“那你嫂子有生命危险吗?”

“流了好多好多血啊!整个铺席成了鲜红的血海。我只看到嫂子倒在里面就跑出来了。”

“连护理都没有护理吗?”

“哪能那样呢!吵架了嘛……喂,弓岛君,事情到了这地步也都是你的责任呀!”

“别、别开玩笑!但总而言之这下糟了。”

“来吗?”

“我这就去那儿,详细情况到时候再问吧……啊,另外,警察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真是小题大做。不管怎么样,我怎能干那种丢人的事呢!”

弓岛挂断电话以后吸了口烟,以使心绪宁静下来。

多摩子回去后大概会跟加须子争吵,这是弓岛所料到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动起刀来。所谓“血海”可能是往常的那种夸张说法,但使她负了伤这点大概错不了。究竟是用什么砍的呢?倘是在工厂,那不乏殴打工具;倘是在屋里,会不会拿出了菜刀什么的呢?

弓岛可以想象出加须子在失去理智的多摩子面前毫无抵抗地倒下去的那副样子。

其实他真想尽早跑到处于这种状态的加须子身边去。从多摩子嘴里说出了“现在住进了医院”这句话,所以也许被抬进了市内的某所医院。他想照料那一边。

如果真的砍了,那么被砍了什么地方呢?也许是脸。听说女人爱朝脸攻击,觉得加须子挨砍的,也好像是脸。倘是如此,觉得立即跑去也是个问题。首先即使想去加须子那儿,若是不见多摩子那也无济于事。若是甩开等候在车站那儿的多摩子去探望加须子,那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奇祸。弓岛的眼前浮现出了焦灼地等候着他来的多摩子的身影。

他赶紧收拾了一下桌面,叫来了在他办公期间被限制回家的总务课的主任。

“经理今晚有什么安排?”

经理是他的堂兄。

“今晚关东方面的代理店要来两位先生,经理在浅间温泉招待他们。”

他想起了经理、他的堂兄要他一起出席的话。对方是他不怎么喜欢的人,所以找借口谢绝了。

“因为我有急事,所以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告诉我内人说我回去要晚一些。”

“知道了。嗯,您去的地方是?”

总务课主任惶恐地问道。

“别多嘴,只告诉那一些就行了。”

“是。”

好像有人跑去把专务董事要外出的事告诉了司机,弓岛来到大门口的时候,点着车灯的车子正从车库徐徐绕过来。

弓岛从车窗里仰望了一下公司的楼房。工厂的哪扇窗户里都亮堂堂地点着灯。阿尔卑斯的远景隐没在黑暗之中,所以仿佛在漆黑的半空中出现了灯城一样。现在面向出口的货物的交货期限迫在眉睫,每天晚上都在加夜班。几乎都是女工,虽然当地的劳动基准监督局很罗嗦,但因为从平素就给那里的官员们许多小费,所以弓岛心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黑暗的田地的那一头,上诹访的街灯聚集成一团在夜空中闪耀。它渐渐地接近过来。

一穿过到处有冼温泉澡的人闲荡的热闹的街道,就看到了站着车站前广场上的多摩子的身影。令弓岛吃惊的是,她一只手里提着旅行用衣箱。一停车,还没有等司机下来就一下子打开车门钻了进来。

“来得还是比较快的。”

多摩子用通常的声音说道。

“接到你那个电话,那怎么能不慌张呢。”

“呵,呵呵呵。”

多摩子轻声笑着,并朝司机的背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说他听着呢。

“下去一下吧。”

“哎呀,又要出去?刚乘上来呀。”

“那去哪儿好呢?”

“是啊,还是不要在上诹访的好。”

多摩子用手指头敲了一下自己的皮箱。

弓岛刚想说“可不能那样”,但这话也好像会被司机听到的,所以催促说:

“先进候车室吧。”

这种时候让公司的司机开车实在不方便。

在人声嘈杂的车站候车室一角坐了下来。那是在晚上8点左右,好像东京方面的列车刚到站,去温泉的旅客从检票口络绎不绝地走了出来。

“真没想到用剪刀干。”

弓岛从多摩子那儿听完大致的说明后叹了一口气。

“您担心了?”

多摩子饶有兴趣地察看着弓岛的脸色。

“那谁都会担心的,因为你是那犯人嘛。”

“瞎说!那是因为被害人是如须子吧?”

“那么,你是连善后都没有做就逃出来的吗?”

“惊慌失措地护理她太丢人了嘛。反正有人会跑来的呀。”

“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是那衣服不好,因为加须子在缝新的,所以不知不觉看上去像是用来跟你幽会的,于是脑袋一下子发胀了。你也有责任呀。”

“别胡说。我可没有跟你那样商量过呀!”

“总觉得你靠不住,你这个人真是有双重人格呀,不知道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跟加须子是怎么联系的。”

“那是你的偏见。”

“不管怎么样,我一点也不后悔。一想到漂亮的脸蛋上因此缝了四五针,出现了像拉链一样的疤痕,你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我心里就觉得舒畅。”

“真令人惊讶!”

“事到如今,即使我露出一副悲伤的脸,装得很老实的样子也没有用啦,就当个坏女人吧。总之都怪那里有把剪刀呀!”

“送到哪个医院去了?”

“要是什么的话,你打个电话问问我家里就行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嫂子那里一定有仓桥跟着,会舍身地护理她的。”

“你说的仓桥君是那儿的工段长吧?”

“是的。他呀,比你还迷恋我嫂子呢!不过他脸皮没有你那么厚,所以不说出口来。”

“哼……”

“瞧你,脸色都变了……比起加须子的伤疤来,他这方面好像更叫人担心呀!”

“那种男人不在话下。”

“啊,你有自信?”

“不是。我是说要是我跟这种工段长一般见识,那我自己就太悲惨了。”

“收起你这自尊性吧……喂,弓岛君,今晚我不能回家啦。”

“……”

“当然回去也不要紧,不过我想给他们摆摆架子。大家盯着看我,我也能回瞪他们一眼,但比起回到这种不愉快的地方来,至少今晚和明天还是下狠心去什么地方的好。弓岛君,请带我去什么地方吧。”

多摩子凝视着弓岛,她那眼晴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不知是哀求还是什么的强烈神情。弓岛从看到多摩子提着皮箱时起就预感到她似乎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你突然说这种话,太胡闹了,我也还有许多没有做完的工作呀。现在在拼命地干,还不知道能否使出口用的产品赶上交货日期。要是这耽误了,光因罚款利润就全泡汤了!出口用的几乎都低于原价了。”

“讨厌,这种时候还谈生意经……总之,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把你拽到什么地方去,否则我就心里不舒畅。你也得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呀!”

“可是……”

“求求你……女人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只是求得你的安慰就足够了……我的周围都是敌人呀,现在要叫我一个人回那个家去,这太残酷了呀!只一宿和一天行吗?这样的话,我想我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就现在这样我可受不了呀!”

车站上有两三个熟人走过,对方看到弓岛和多摩子都露着复杂的表情便移开了视线。弓岛渐渐地呆不下去了。

对于弓岛来说,多摩子的话丝毫没有引起感动,使他产生兴趣的,只是这种时候女人的心理给她生理以何种影响。他突然站起来给家里打了电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今晚来了一位大阪的客人,不能回家了。和经理一起。”

他喊了妻子,宣告说。

“是吗?刚才公司来电话说您要晚些时候回来。不过我知道了,您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吧。”妻子用干巴巴的声音应酬道。

弓岛默默地挂断了电话。虽然对妻子的这种态度感到愤慨,但也无需在这里用电话跟她争辩。

“得到太太许可了?”

多摩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洋溢着得到弓岛同意而感到高兴的神情。

“去哪儿?”

“东京好是好,可现在去太晚啦。”多摩子看了看表。

“那太晚了,而且没有预约好,所以找不到好旅馆了。”

“上山田温泉怎么样?公司的车子,把它打发回去吧。”弓岛下定了决心似地走到等候着的司机那儿,止住慌忙准备下来的司机说道:

“行了,你回去吧!”

“好。”

“另外,你对总务课的人说,我有急事,明天不去上班了。你明天早晨告诉他们就行。”

“知道了。”

看准公司车子的尾灯消失在街口后,弓岛便向车站前的出租汽车招了招手。

一乘上车子,诹访的街灯便转瞬间远去了,唯独车前灯扫着冷清清的道路。

“哎呀,是在加夜班吧?”

多摩子眺望着浮现在黑暗的地平线上的点着灯光的高原光学的建筑物,说道。

“是的,我也不是闲逛的时候呀。”

“作为专务董事来说那倒是的,不过今晚和明天你就什么也别考虑,行吧?”

“都快被你搞得一团糟了。”

“哎哟,这话该由我来说呀。只要没有你,我跟我嫂子也一直相处得很好,现在一定回了东京,心绪安定地在画画……这种话就不说了,说了也没有用呀。重要的是今后。”

多摩子挨近弓岛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汽车沿着小部落的灯向前奔驰着,开过九盏后来到了坡道。时有像是深夜班的运货卡车迅猛地通过。

“你不想撞一撞那辆车试试?”

“不想,还舍不得这条命呀。”

“我也一样,还年轻嘛。可我有时候有种冲动,真想狠狠心砰地撞一下。”

弓岛不是不理解多摩子的心情。多摩子呼吸急促。今晚的多摩子不像是个良家少女,事实上她时而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亲着他的脸颊。

只是车前灯照到的地方白花花地露出树叶和草来。

“喂,想不起来了吗?”

多摩子搂着弓岛的肩,说道。她已经不介意司机的耳朵了。

“什么?”

“真冷漠!是从轻井泽回来的时候呀。通过和田岭时不也刚好是这种感觉吗?”

“……”

“也许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一夜呀!好像我的命运就此决定了,也许可以说打乱了。”

“乡村的夜景哪儿都不一样啊!”

“别打岔。弓岛君,我想听听你的真实心情。我对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呀,以至让加须子都负了伤。只要是你的话,我什么都听。中部光学这种一丁点儿大的工厂我毫不在乎,你如果要,我可以双手奉送给你。说真的,我既无能力又无兴趣经营那种玩艺儿。”

手术结束时刚好9点半。

仓桥市太等在医院走廊上一直到加须子的手术结束。手术室的门紧闭着,所以外面的人丝毫不知道手术在以何种程序进行。仓桥不时地向出入的护士打听情况。

“很顺利。”

“快结束了。”

“伤在耳朵后面,脸部没有事。”

她们只是用这种简短的话语不完整地告诉他一些情況而已。

另有五六名女职工担心加须子的伤势,拿着花束等赶来了。其实还有更多希望探视的人,但工段长仓桥婉言谢绝了。因为手术正在进行,首先加害者是她的小姑子,怕传出去被别人知道。虽极力保密,但难以设想有什么效果。这是个小镇,所以消息一定不胫而走。仓桥明知这一点,但仍想尽量采取不向外声张的方法。

9点40分左右,一位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医生取下口罩从手术室走了出来。仓桥立即定到医生跟前,问道:

“先生,怎么样?”

医生站着向他和蔼地露出了微笑。

“幸好伤势不怎么重,缝了五针就完事了。”

事故发生后仓桥抱起了满是鲜血的加须子,所以看到趴着的她的半面脸全红了。那是耳后的出血流到了一侧脸颊上。

“这位妇女差一点在要紧的脸上留下伤疤呀。不,更是多亏得没有被切到颈动脉呀!”

“……”

“伤的深度,深的地方为3厘米左右。飞来的剪子刀尖没有笔直刺下去,而是斜着擦过去的,所以比起伤口的长度来要浅一些。”

“谢谢。”

仓桥由衷地向医生道谢说。这种场合的医生在任何人的眼里都像上帝一样。

“可是,真是胡来啊!”身材高大的医生第一次吐露出了个人的感想。

“啊,实在是惭愧极了。先生,哎,这是家里的事,请不要向警察署声张。”

“知道。当作是过失吧。”

“对不起。”

“今晚还是谁都不跟病人说话的好,因为她本人也相当兴奋。”

“好的。”

“护理方面一切都由我来做,这点请您放心。”

“知道了。”

医生说了声“失陪了”便从仓桥面前走了过去。刚才在稍远离一点的地方等着的女职工们赶紧凑到仓桥身边。

“仓桥,经理她怎么样?”大家都露着少女一般的神色,屏着呼吸。

“好像不要紧,伤势也不怎么严重,而且,据说只是擦过了头部后面,跟脸部没有关系。”

“太好了!”

女职工们你看我,我看你,叹着气说道。

“像经理这样漂亮的人脸上哪怕留下一点点的疤痕,那也太可怜啦!多亏伤口不在那种不可挽救的地方。”

女职工们平日里很敬慕加须子,这是在大企业无法看到的现象。若是中小企业,那里甚至产生了血缘的爱情关系,特别因为是女子职工,所以亲近感格外强。

“不过多摩子也太厉害啦!”

“真是的!也不道歉,一声不吭地逃了,这是种什么心情呀?!”

“如果切了颈动脉什么的,关系到经理的性命,她打算怎么办呢?”

“真想看看多摩子的那张脸!”

一时在仓桥四周响起了这种嘁嘁喳喳声。虽然很低,但因为情绪激昂,所以自然而然变成了高嗓门。

“喂,给我安静一点!”仓桥责备说,“这种事被别人到了可不好办呀。正如我先前拜托你们的,我不想请你们声张。”

“嗯,我们对谁都不说。”女职工们都点了点头。

“总呆在这儿也没有用。正如刚才医生所说的,今晚谢绝会面。刚动手术,所以再过两三天待经理康复后你们再来探望她吧。这样做不知病人会有多高兴呢!”

“不过真想见她一眼啊!”

仓桥正在相劝时,走廊尽头的手术室的门笔直地打开了。

加须子躺着被放在手推车上推向病房。盖在上面的雪白的布看去很不吉利,仿佛运死人似的。手推车车轮的声音在水泥地板上响着,这也格外使人产生那种感觉。仓桥和女职工们都像是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推车被护士们推向旁边的走廊深处。

远处响起了开门声,车子的声音被吸了进去。剩下的只是昏暗的电灯孤零零地照射着凄凉的天花板和走廊。

“啊,听说手术很成功,所以大家该回去了。”

仓桥劝女职工们说。

“仓桥您怎么办?”

“我决定在这儿再留一会儿,向护士们打听一些情况后再回去。”

“是吗?那拜托了。”

女职工们把捧来的花束交给恰好路过的护士,蹑手蹑脚向下到门口去的楼梯口走去。其后只是空虚的寂静笼罩着仓桥。

仓桥市太在弥漫着药味的走廊上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这里也点着一盏电灯。在这没有一个人的空荡荡的地方,白色的墙壁好似把人的一切感情都切断了。面向外面的窗户映着街灯,只是那里散发着人间气息——不断地搏斗着的人间的空气——

仓桥当时在工厂里。女佣百合突然脸色苍白地闯了进来,所以他立即跑到了主房。在那里看到的是在自己房间里侧倒着的加须子。前面有裁衣的案板,带黑色的衣服缝了半截摊在上面。仓桥一看加须子,只见抱着头的她的手间溢出似地淌着几条血。铺席的边上落着剪子,刀头红红的。

百合战战兢兢地告诉仓桥说:多摩子急急忙忙从这屋子里出去了。

他一扶起加须子就从她的脖颈处涌出了新的血。铺席上在这以前就有积血。加须子闭着眼睛,紧紧地咬着牙关。

“车子!车子!”

仓桥吩咐惊慌失措的百合说。百合跑了出去。

“怎么啦,经理?”

仓桥掏出手帕捂在加须子的血上,但眼看着红的颜色扩展开去,都快滴下来了。那儿是在加须子的耳后,由于血的缘故,头发粘在一起,鲜红鲜红的。

“送医院去,请您再坚持一会儿。”

仓桥也慌了神,只是心里焦急,一下子判断不了是否可以喊人,因为他知道这是多摩子干的。

“是多摩子吗?”加须子摇了摇头。

“不要隐瞒,事情非同小可啊!”

“不是的。”加须子轻轻回答说。

“那是怎么搞的?”

“我绊了一下,刚一倒下就碰上了剪子。”

显然是撒谎。百合的话和多摩子逃走是最好的证据。

“我要住院吗?”加须子轻轻问道。

“是的。我想不要紧的,不过应急处置还是要做的……”

“不要送我去医院。”

“为什么?”

“会被外面知道的……”

加须子无意之中坦白那是多摩子行的凶。

“没有关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怎么办呢?医院方面我会请他们绝对保密的。”

“不能请医生来家里吗?”

“耽误了怎么办?”

仓桥虽然责备了加须子,但有东西从喉咙口涌了上来。加须子直到最后部在庇护多摩子。

多摩子逃走以后还没有回来。去向连仓桥也能想象得到,他知道最近多摩子简直叫弓岛给迷住了,正因为这样,他对多摩子怒火填膺。不,对弓岛更是怒不可遏。多摩子的事无所谓,只是对弓岛从各方面接近加须子,企图搞垮这工厂的行径。仓桥从平索就无法忍受。

仓桥一出没有人影的屋子便下楼了。为了扼杀自己的感情,他蹑手蹑脚地慢慢吞吞向楼下走去。

仓桥看到门口旁边有供外来人员用的公用电话,他摸了一下口袋掏出10元硬币,随即取下话筒放进了铜币。

仓桥记着弓岛专务董事的私宅的电话号码。这是他以前打算交涉而事前查好的。

来接电话的好像是女用人。“我是中部光学的仓桥。”仓桥直接报了自己的名字,并叫她请太太出来接电话。

“我是弓岛的妻子。”

干巴巴的女人的声音替代了刚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夜里给您打电话真是对不起。我是中部光学的仓桥,是工段长,请问专务董事在家吗?”

“我丈夫今晚不在家。”

夫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对不起,我有件相当急的事情,如果您知道专务董事的联络地点,想请您告诉我……”

“这,这种事我丈夫生性一概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的去向。”

“喂喂,今晚他一直不回来吗?”

“是的。”

虽说了声“失礼了”,但放下话筒的仓桥的手却在哆嗦。

弓岛邦雄洗完澡坐在可以看得到庭院的凉台的椅子上。草坪上阳光灿烂,若是上午10点,阳光已相当强烈了。庭院里有松树丛,并架着石桥。在稍远离一点的地方两个花匠正在鮮。

弓岛依然穿着旅馆的衣服。刚洗完澡的令人爽快的疲倦使他全身怠惰,心旷神怡。旅馆是上山田温泉,这里离轻井泽很近。

从设在同一房间的洗澡间里传出水声。多摩子随后出来。弓岛的眼睛里还留着刚才看到的水蒸气中的多摩子的肢体,白暂的圆溜溜的肩毕竟充满着青春活力,紧绷的身躯泛着白瓷般的光泽在同一澡盆里跃动着。

“喂。”

多摩子从洗澡间里喊道。娇滴滴的声音里充满了水蒸气。

弓岛从椅子上很吃力似地站起身来。在他们两人洗澡期间,寝具已被收拾好,桌子上放着茶水、撒满白糖的小梅干和晨报。

一打开毛玻璃门,那儿是洗澡间的脱衣处,正面的镜子白蒙蒙的。热气从浴池的镜子中与微微芳香一起泄漏了出来。

“什么事?”

弓岛投去粗鲁的话语。昨夜的爱抚使男人变成了女人的支配者。

“那一边有浴巾吗?”

看来多摩子先是来到了脱衣处,但因为那儿没有浴巾所以又退进浴室了。那镜子中的门也成了一块毛玻璃,透过它可以看到多摩子粉红色的身体的轮廓。

“看不到呀。”

“说看不到,可您不是用过吗?”

隔着玻璃的对话。

“用是用了,可是……”

“那一定在那儿的呀。不会放在什么地方?”

听到声音的同时,和浴池之间的玻璃隔门稍稍打开了一些。多摩子蹲在瓷砖上,用手巾捂着胸,从桃红色的身体上象火炎一般冒着白色的热气。

“这,放在什么地方呢?”

弓岛嘟嚷着朝多摩子看去。多摩子仿佛被这视线盯住了似的缩起了肩,她那睁大的眼睛里充满着羞怯和柔媚。

弓岛觉得奇怪。同床共枕一夜,今晨也一直泡在同一浴室里,把身体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可这种时候却是像被别的男人看到似的缩起了身子。他怎么也不理解女人的这一心理。

“真讨厌!”多摩子媚声媚气地说,“那样盯着看我。”

弓岛嘿嘿地笑了一下来到脱衣处外面,浴巾和别的手巾一起挂在走廊的扶手上,好像是无意之中拿到这儿来的。

“有了!”

弓岛大声说道,刚抓起浴巾的时候突然朝那一头扫了一眼,只见一对像是新婚的年轻男女由女招待送着正沿成直角形的走廊走去。

弓岛不由得扫兴起来,他把浴巾扔在脱衣处,回到了原来的椅子上。湛蓝的天空里充满着令人目眩的阳光,从隔扇外面传来了女招待的声音。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中年的女招待走了进来。

“早上好。早饭现在可以给您准备吗?”

“啊,好吧。”

“唉呀,太太还在洗澡吧,那就再等一会儿拿来吧。”

“不,没有关系。”

“是吗?”

中年女招待开始站起来。好房间都由像是女招待头头的年长的女招待负责。

“喂,最近新婚夫妇很多吧?”

“是的,毕竟是结婚季节嘛。”女招待重又跪到铺席上。

“我们也是新婚呀……”

“哎哟,是吗?”女招待微笑着说道。

“你觉得我是在撒谎?”

“不,哪里的话。”

浴室里呼地响起了关门声。多摩子好像移到了脱衣处。

“哎哟,太太好像洗好澡了。”

没有比被旅馆的女招待管作伴的女人叫“太太、太太”更难为情的了。对方也完全看穿真相这么称呼的,所以仔细想来她是在愚弄顾客。

弓岛也情不自禁地想将计就计一下:

“说实话她是这个呀。”他伸出了小姆指。

“唷,老爷您真会享福啊!”

“看上去蛮阔气的吧?”

“那当然……我们可羡慕呐!不,我是说我们真羡慕有老爷这样的人作为情人的那种女子呀。”

女招待小声说道,以免让多摩子听到。

“也并非如此吧。你一定有丈夫或适稳当可靠的情人吧?”

“要是有那样的人我就不在这种地方干到这把年纪啦。”

“老一套的话呀。”

“不,是真的。世上有向阳的地方,也有背阳的地方啊。”

“说得真漂亮!”

“真的呀,老爷。刚才也在这对面的山林里有人上吊自杀了。”

“什么,上吊?”

“是的,听说是今天早晨附近的人恰巧走过那儿发现的,据说是个50来岁的男人……”

“啊?要是这种年龄决不会是桃色事件吧?”

“哪里的话。好像是从大阪特意来寻死的,据说是家小工厂的经理。”

“工厂的经理……是中小企业呀,大概是银根吃紧吧?”

弓岛索然说道。

“什么呀,听说一直在搞某家大工厂的转包,据说受到母公司的排斥,简直一筹莫展了。”

“噢,是转包公司。”

弓岛禁不住心情不爽起来,眼前突然浮现出昨天在公司里坚持到最后才回去的中村的脸来。当时由于多摩子突然来访,所以随便说了几句把他撵了回去,但他本来就没有打算要拯救中村。

“究竟是干什么的工厂呢?不,那个上吊的人究竟是谁呢?”

“听说是生产汽车的部件的……”

“原来是汽车。要是汽车部门,景气很好吧?”

“这呀,老爷,表面看来好像一派好景气,但据说又是进行减价又是出产新车型号的,每逢这个时候转包工厂都要被母公司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弄得焦头烂额。”

“……”

“而且听说越是大的汽车公司它的转包单位就越多,母公司让它们互相竞争,把降价竞争作为它的目标,所以即使看来好像很阔气,但越到转包单位的最下面一级牺牲就越厉害。”

“你很清楚呀。”

“不,时常有东京的有关这方面的公司的人来这温泉举行宴会,所以……”

“原来如此,这可不能随便说呀。”

“哎哟!”女招待慌然大悟似地用手背遮住嘴,“太失礼了,如果我说了什么惹您生气的话,请您多多原谅。”

说着逃也似地出去了。好像把弓岛错认为是转包工厂的人了。弓岛不禁觉得兴致索然,正在这时多摩子露着一副浴后红润的脸走了出来。

“喂,我肚子饿啦。”

多摩子一坐到梳妆台前就开始在手掌上匀开雪花膏。一副什么都不考虑的极度满足的表情。

正文 第十二节

那天在轻井泽的高尔夫俱乐部沿全部路线绕了一圈,回来后便开始吃晚饭,多摩子喝了一杯啤酒,眼圈和脸蛋红红的。

“总觉得你愁眉苦脸的。”

弓岛话语不多,所以多摩子从一旁不满地看着他。

“怪我硬把你拽到这里来,是吗?”

“也不是。”

弓岛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可看你好像心里牵挂着工作呀,或者是我嫂子?”

“哎,事到如今我也做好了精神准备,决定什么都不去想了。”

“不必为了我勉强呀。”多摩子开始不高兴,“随时都能从这儿乘车回冈谷去呀。”

“……”

“瞧你一副叫我那样做的脸色……我可不愿意!”多摩子突然走到弓岛身旁,摇着他的大腿,“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请你也做好思想准备,我求求你。”

“叫我宽心地呆在这温泉,是吗?”

“不光如此,还要请你跟我结婚。”她眼里闪着泪花,“我把我的身体第一个给了你,对此我丝毫不后悔,不过我想还是要请你跟我结婚。”

“你是要我休了老婆,是吗?”

“不是你的责任吗?要我等的话,一年、两年我都等。”

“那么,能请你等三四年吗?”

“你在信口胡说吧。这期间你的的确确给我看你办理了与太太的离婚手续吗?光是口头上的话我可不干。”

“我考虑。”

“你说你考虑,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嘛,是考虑那手续的方法呀?”

弓岛有点不耐烦起来。所以说非妓女出身的女子可真受不了。在成为这种关系以前,心想多摩子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爽快的现代女性,但一旦发生关系,她就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平凡的女人,其机智和理智都荡然无存了。女人在其它的生活方面能创出新的一面,但在性爱方面难道依然不能从旧的方面摆脱出来吗?

弓岛起初对多摩子抱有一个幻影。正因为有这幻影,所以也接受了多摩子的诱惑。就他来说,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吃所谓,责任毋宁在她一边。而且一旦与自己心里想象的形象不同,就不能不兴味索然了,他真想说在某种意义上受骗的是自己。

事实上,他在与多摩子这样交往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加须子好。即使与加须子成为这种关系,她也不会像多摩子那样死气白赖地纠缠不休吧。这点就是结过一次婚的女人和第一次与男人发生关系的女人之间的差别。的确多摩子还是个处女,但这对弓岛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价值,比起多摩子的不够成熟的身体来,毋宁对经过结婚生活的加须子感到留恋。睡在一起没有意思的女人对弓岛来说已经兴致索然了。

只是觉得有利可图的,是能几乎白白地得到中部光学的工厂。但从现在来考虑,他知道这也没有多大的魅力。对于已经逐步现代工业化的光学工业来说,即使得到一个转包的小企业也并没有多少利益。弓岛发觉,想把加须子弄到手的魅力甚至使自己对那工厂的评价都发生了错误。这就是说,若是多摩子她会轻易地把那工厂送给自己,那就失去了得到工厂的魅力。

稍强一点的大概只是原封不动地得到在中部光学干活的职工这一点。目前高原光学正为女职工不足而发愁,虽然采取了各种各样防止人员流失的对策,但仍有不少人离职而去。

只是那家伙不行!令弓岛这样想的就是仓桥市太。弓岛最近觉得自己渐渐明白了仓桥此人的心理。有手艺的男人死缠着那种零星企业不离,这大概是出于对加须子的一种特殊感情吧。从多摩子的话里也可推测出那一层的情况。加须子如何对待仓桥的感情这也可以想象,但在某种意义上也似乎可以理解加须子也在利用仓桥。

“睡吧。”

弓岛说道。他对多摩子的迫究有点儿不耐烦起来。多摩子稍稍低下了头,但再也没有罗嗦什么。还不知道女人喜悦的多摩子并不是被这话笼络了,而是在男人说“睡吧”这话的时候她知道男人想要逃脱。

多摩子虽然知道但没有说出口来。她觉得催道这一点的女人是可悲的,而且生怕会更加被他讨厌,所以未能责备他。

她想现在不吱声,以后再坚持不懈地说服他。她觉得这样做是明智的,与其现在穷追不舍露出破绽来不如等待日后。

喊来了女招待,撤去了餐桌,开始从壁橱里拉出被褥。这期间多摩子来到与房间连在一起的宽走廊下,坐在椅子上。弓岛也坐在正面抽着烟。这里灯光阴暗,所以弓岛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不能想象是张高兴的脸。多摩子把桌上的烟灰缸放在弓岛面前,从她这方作了让步。她在紧闭着的木板套窗前眺望着垂下来的淡茶色窗帘,看着看着,突然一侧脸颊上淌下了泪水。

多摩子用手指按眼眶时,弓岛心里又厌烦起来。果然是个没有意思的女人。弓岛几次经历过这种女人的场面,已经腻烦了。两人默默地听着女招待铺被子的声音。

弓岛也知道这种时候取悦女人的方法,他知道只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坐着的她的身后,让她仰着脸亲吻她的嘴唇什么的,即使会多少闹些别扭,也会高兴起来的,可是,他连这种简单明快的手法都懒得去做。

“让你们久等了。”女招待跪着说,然后退了出去。电灯关了,床头灯、雕花玻璃的水壶、烟灰缸等按照一定的规格都配齐了,剩下的只是躺到已准备好的地方上去。

但弓岛还没有产生猛地抱起多摩子身体的念头。他知道这女人是如何幼稚拙劣,没有什么可诱惑他的。

弓岛无可奈何,完全以这种心情穿着一件睡衣先钻进了一个被窝。多摩子总不从椅子上站起来,过了许久才来到一侧角落,仰卧着身子开始解宽袖棉袍的腰带。腰带微微发出声音,它的一端擦着铺席。多摩子只是两只手在动。

弓岛在枕头上听着这种衣服的磨擦声。但即使这种时候,他也并不那么感到心情激动。

弓岛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首先浮现出了使他高兴的其他女人的面影,其中也有现在在东京的女人。虽然比他大两岁,但他对那个女人还没有像对多摩子那样感到厌倦。

多摩子依然背着身子在浴衣上系窄腰带。多摩子俯视了一会儿弓岛的脸,然后关上电灯钻到了他的身旁。

“喂!”

她把身体紧紧贴近他,把胳膊绕着他的脖子。呼吸急促起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多摩子吓了一跳,看了一下躺着的弓岛。他也在寻思,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呢?已经过11点了。虽然知道是帐房打来的,但他有预感这是从外部打进来的。可是,他今晚在这儿应该是谁都不知道的。

“你去接一下!”弓岛在黑暗中说道。

多摩子惴惴不安地跪在电话机前面,把话筒贴到耳朵上。

“是的……欸。”

回答紊乱,弓岛也从枕上抬起头来。

弓岛开始支起半身,于是多摩子放下话筒,用手捂住说:

“说叫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接电话。”她一直绷着脸。“是谁打来的?”

弓岛也感到意外,禁不住心里慌乱起来。

“说是来访者。”

“来访者?”弓岛又吃了一惊,“是什么人?名字知道吗?”

多摩子又把话筒贴到耳朵上,小声反问了一下。

“说是叫森崎和山中的两位客人。”

要是森崎和山中,那确实在驹根。这可怜的原中小光学公司的经理,弓岛以帮助他们为借口,现在正让他们策划捣乱先驱者光学。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这儿的呢?

“你就说,请先把他们让到会客室去。”多摩子拿着话筒抬头看了一眼从自己身旁起来的弓岛,他打开了电灯。

沿关了灯的黑暗的走廊朝门口旁边的会客室走去,但见唯独那里孤零零地点着灯。门口看管鞋的人站在角落里,显得很冷的样子。

―打开门,森崎信雄和山中重夫就一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啊。”

弓岛面对面坐了下来,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带着女人,所以有点儿尴尬。可是,这两人是怎么探听到这儿的呢?心想到底是在让他们刺探照相机行业的情报,对他们绝不能麻痹大意。他们会不会知道带来的女人是中部光学的经理的小姑子多摩子呢?在弄清这点之前,弓岛有点心神不定。

“有什么事呀,这个时候来?”故意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色。

“深夜拜访,实在对不起。”

森崎信雄点头哈腰地连连施礼说。山中重夫是个滑头。所以只鞠了一躬。

“有什么急事吧?”

“是的。”

森崎神色困惑地看了山中一眼。山中主动地小声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专务董事,因为东京的女人来这儿了,所以……”

“什么?!惠美子来了?”

弓岛大吃一惊。她是怎么探听到这地方来的呢?他比自己老婆闯来还要令弓岛吃惊。

“这,据说她给高原光学方面打了电话,所以……”

“哦。”

高原光学是不会知道我的去向的——

“后来呢?”

弓岛从棉袍的袖子里掏出烟来。

“什么呀,听说公司方面回答说:您因公出差,今晚不回来了。她为了打听去向,重新给经理那里挂了电话。”

“给经理?”

弓岛心想惠美子是会干这种事的。其实,本约定今年年初要去的,但因有事不能去东京,所以就搁置下来了,弓岛让惠美子经营着一家小酒吧。不,打一开始就是那家酒吧,把她弄到手以后弓岛投入了资金。

“究竟是怎么回事?”弓岛真想咂嘴,“那经理说我在这儿了吗?”

弓岛面有愠色。经理是不会知道的,虽是堂兄,但私生活是完全脱离的。

“他说您多半是去上山田了……”

“……怎么知道是上山田呢?”

“有个家伙多嘴,据说把专务董事从上诹访送到这儿来的司机回去后把您的去向告诉了公司的司机。”

“畜生!”弓岛心里想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在车站打发公司的司机回去,改乘了出租汽车。那出租车的司机一定认识弓岛,觉得有趣,于是悄悄告诉了公司的司机。大概公司的司机也沉不住气,又对公司的什么人说了,于是传到了经理的耳朵里。虽是昨晚上的事,可一眨眼就传了出去。这么说来,也许连对方的女人是谁他们都知道吧。

“真是坏事不能做呀!那么,你知道我带来的是谁吗?”

弓岛笑嘻嘻地说道。“不,这我不知道。”

一副真的不知道的神色。车站前的出租汽车司机也似乎不知道多摩子的身份。尽管如此,堂兄这家伙也真有点儿古怪。女人从东京给他挂电话,他就毫不介意地说弓岛带着女人去上山田温泉了。本来弓岛和经理就处于微妙的关系。

“后来怎么样?”

“哎,后来东京的那个人也好像火了,立刻跑到我那儿,所以……”

说这话的是山中。弓岛一直通过山中与东京的女人进行联系,所以山中迁到驹根后的住所那女人也知道。

“原来是这样。这可糟了!”弓岛抽了一口烟。

“她说您一定跟女人一起去上山田了,硬是要我一个个地打听上山田的旅馆,怎么说也不听呀。我总算劝住了他,心想要是专务董事,那大概是这个旅馆或是另一家高级旅馆,于是乎……”

“嗯,露了馅就没有办法了。惠美子在等你们回音吗?”

“是的。”

“在哪儿?”

“总算劝她住在别的旅馆里。”

“到这上山田了吗?你就对她说,没有办法,今晚不行。”

“可要是这么说的话,会来这儿的呀,因为她知道我们见了专务董事。”

“哦,是吗?”

弓岛渐渐想去惠美子那儿了。较之多摩子这样身体不够成熟的女子来,惠美子娴熟的身体更具魅力。她床上的功夫高超,与拘谨的多摩子相比有显著的不同。他已经许久不见惠美子了。他觉得惠美子也是个蠢女人,若是那样想见面的话,为什么不在前天什么的与自己联系呢?

“这个时候闯来也没有用,惠美子有没有说突然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对我们说。”

山中重夫说了“我们”二字。弓岛觉得可笑起来,两个大男子汉居然受女人指使,恬不知耻地到这儿来,而且两人都是一种以为离开自己就不得了的服务精神。

“总之我明天上午去那旅馆,在这以前你们随便应酬一下,就说怎么也没有联系上,好吗?”

“明白了。”两人点了点头。

“专务董事您也左右为难吧?”

山中看了看弓岛,笑道。即使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总之跟女人来的,这点在帐房那儿是清楚的,所以这无法隐瞒。

“由于情义上的关系呀。”弓岛也苦笑道。

“在这种地方跟您说也有点儿什么,”森崎不好意思地开口说,“专务董事,您对高岛光学的中村君说要提供再建资金是吗?”

“对中村?”

弓岛一下子想起了昨天在会客室坐着不走的转包工厂的中村的脸。

今天早晨也刚刚从某地的承包人上吊自杀一事联想到他。

“哪儿呀。昨天他来哀求这哀求那的,但我也因为另有来客所以觉着厌烦,只是把话说了一半就打发他走了。”

“那可不行呀!”山中从一旁插嘴说,“所以那家伙深信高原光学能替自己撑腰,听说他到处跟人说这件事,开了许多新票据。”

“什么?!”弓岛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到底开了多少票据?”

“这我可不太清楚,听说开了五六百万日元。此外还有未付出的工资部分,我想这笔钱他用流通支票筹措到了。”

弓岛心想中村也是个蠢家伙。的确当时自己是说了设法考虑一下,但正如刚才也对两人说的,那只是因为对中村的执拗劲觉着厌烦,所以那样回避了而已,自己并没有说过要帮助他那工厂或是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不再取消订货。是中村随意抢先解说了“考虑一下”这句话。

弓岛心想这下也该与那家伙断绝关系了。到了开出空头支票这一步,那就会彻底垮台吧。与伪装倒闭不同,中村这情况那才很可能会上吊呢!

“果然如此啊!”山中和森崎都点了点头,“我们总觉得奇怪。”

“可是,”弓岛均等地看了看两人,“你们的耳朵也真尖啊!”

“这方面的事也习惯起来了嘛。”

“哦。说起习惯起来,关于先驱者光学的奇怪的情报,那可真是获得了成功!”

“出乎意外地顺利。”山中称心地一笑。

“我们也没有想到反响那么大!”

“我可是明白了,光学方面说什么也与大资本的公司不一样,比中小企业稍好些罢了。在诹访和冈谷一带,先驱者光学的转包厂商好像已经开始提防,先驱者光学好像在拼命地把流言压下去,可是……”

“也许是吧。专务董事,这回虽是试了一试,但因此知道了大致情况,所以下一次好像是可以让它股票价格下跌的。”

弓岛打发两人回去后回到房间里,多摩子还披着短外衣坐在床上,孤零零地等着他。

“是谁呀?”

弓岛一进屋她就站了起来。

“没什么,是转包的家伙追到这儿来了。”

“哎呀,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概是凭直觉知道的吧,那些家伙也都豁出去了嘛”

“我的事也被他们知道了吗?”多摩子不禁担心地凝视着他。

“还不至于知道你的事吧,因为不久以前你还一直不在上诹访嘛。只座偶尔从东京回来一次的话,当地人也不太清楚吧。”

弓岛盘腿坐在被子上抽着烟,多摩子也从椅子上移过来,一屁股坐在弓岛的身旁。

“那要不要紧呢?”

“什么?”

“那些人会不会去上诹访那儿散布你的事呢?”

“不要紧吧。即使我看上去这样,但对转包厂商还拥有绝对的权力,要是说漏了嘴就没自己的立脚地了,这点他们是知道的,所以不会胡说的。”

“太好了!”多摩子仰面躺了下来,“刚才请原谅。”

这么一道歉,她那温柔的样子反而叫现在的弓岛心里烦躁起来。果然普通女人怎么做这个女人也怎么做。

“别这样。”弓岛扭过脸去。

“不知不觉生了气,说了那种话,让你不高兴了吧?”多摩子从旁边瞅着他说。

弓岛今晚不想跟这种女人在一起了,昨晚一晚上已经够了。可今晚也被多摩子缠着,将不得不这样度过,但对多摩子的身体他早毫无兴趣了。倒是一得知惠美子住宿在附近,他就总惦记着那一头。惠美子酒吧生活持续10多年了,所以已经习惯于男人的操纵。她对男人决不会这样作叫人不痛快的举动。男人一不高兴,她就岔开话题,不知不觉就巧妙地让你快活起来了。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很干脆。

弓岛已经长时期不管惠美子了,所以也牵挂着那一边。

弓岛抽着烟,恨不得马上逃到惠美子那儿去。一看枕边的手表,已经是12点了。

刚才的两人与惠美子联系了,所以今晚她也死了心。冷不防出现在那儿时的场面突然展现在眼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与她如胶似漆地拥抱的情景。过去的经历使弓岛十分满足,非多摩子所能比。

而且他不明白惠美子为什么这样急着想见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更是牵肠挂肚。他把连对老婆都没有说的工作的秘密都吐露给了惠美子。

弓岛默默地只是抽着烟,所以多摩子似乎感到了什么,低着头,指尖好像神经质地颤抖着。

那么,如何哄骗这女人从这儿逃出去呢?不到一分钟,弓岛便打定了主意。

“我要出去一下。”他忙不迭地把香烟掐灭在烟缸里。

“唉哟,现在出去?”多摩子瞠目而视。

“嗯。刚才的那个转包商说无论如何想今晚跟我商量,我现在去一下那家伙的家里。”他已经在被子上开始解开腰带。

“这儿谈不行吗?”多摩子发出了悲哀的声音。

“不行,因为要看各种各样的文件呀。说实在的,听说刚才那家伙手里有一些票据必须在明天兑成现款。他来央求我,要我设法帮助他,所以在这种时间特意来找我。我先是一口拒绝了,说这不行,但仔细想来那家伙也太可怜了……今天早晨也有一个什么地方的转包公司的经理在那一带上吊了吧,真叫人讨厌啊!”

“……”

“做件好事,再说他是老关系,也不能见死不救嘛。”

“要很晚回来吧?”

“是啊,好像已经过12点了,现在乘车去,往返也起码要花一个小时,还得一一查阅麻烦的文件。这要是不彻底查阅的话,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地拿出钱来,由于这些事情,再加上喝喝酒什么的,大概会到明天早晨吧。”

“……”

多摩子低下了头,好像是咬着嘴唇。

弓岛手忙脚乱地走到西式衣橱前。脱下旅馆的衣服,穿上衬衣,穿上袜子,把腿伸进裤子,结上领带,简直就像是赶往火灾现场的消防团。

多摩子坐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也不动。她没有帮忙,这表示了她的意志。她也好像察知了男人的心情。

“你,”弓岛满不在乎地说道,“今晚好好睡一觉。我回来后一块儿吃早饭,睡懒觉也没有关系呀。”

“什么时候回来呢?……”多摩子的嗓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卡着似的。

“也许要到11点左右。”

多摩子坐着听着弓岛出去。在男人急急忙忙穿戴,以一种急切的心情出去以后,外面刮起了寒风。

她略略知道弓岛过去跟其她女人也有关系,也不是不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玩玩而已。

这暂且死了心,她认为唯独自己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弓岛的放荡说到底只不过是与妓女的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她认为在与自己的爱情面前将会像泡沫一样破灭。然而,他现在以非同寻常的样子兴冲冲地出去,显而易见有女人在等着他。

房间里黑暗而空虚。一分钟以前弓岛还坐在那里说着话抽着烟,可此时已什么都没有了。这整间房间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多摩子那晚整夜没有合眼,躺在被窝里。她怀疑弓岛的爱情,但不是全面地抱不信任感。她不想考虑这一些,如果全盘否定他,自己就成为一个太凄惨的女人了。她想多少留一点希望,在怀疑阶段她还有这种心情。

多摩子并没有怎么去考虑现在弓岛在见什么地方的女人,只是拼命地不想失去他的爱情和诚意。不祥的想象和一丝丝希望交替产生,使她夜不能眠。她只知道表已经到了3点,其余只是既不是梦幻又不是现实地继续想着弓岛。

多摩子几乎没有合眼地从门缝里看到了晨光。

弓岛即使到了11点也没有回来。过了11点,到了12点也没有打电话来联系。

好容易到了将近1点时从帐房打来了电话。

“嗯,您的同伴有个口信,说是因事耽误了,所以叫您先回去。嗯,付款的事他已经托给打发去的人了。”

“谢谢。”

多摩子放下话筒望了望外面。玻璃拉门的对面花匠正沐浴着阳光干着活儿。

多摩子从衣架上取下套装西装,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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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节

多摩子独自乘上了列车,列车一起动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离开弓岛了。从车窗里可以看到前天晚上与他一起乘车途径的道路。一个人坐在座席上,坐着坐着仿佛自己已被大家撇开了似的。晚上乘车兜风时弓岛说的话重又在她耳边回荡,让人觉得甜滋滋的。不知为什么,眼前净浮现出与他一起度过的愉快的回忆。

多摩子清楚地知道弓岛爱着加须子,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可悲。

回到镇上,知道这回事件的整个镇子的人一定都会凝视着她,甚至连人们露着惊讶的神色目送着她的样子都清晰地浮上脑际。多摩子心想,自己可不能示弱!

接着改乘了几次,用了3个多小时在冈谷车站上下了车。她故意挺着胸走到了自己家里,别人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看着她。

当她一观察那件事没有被声张出去,紧张的心情顿时松驰了下来。世上的人都很忙,顾不及别人的事。尽管如此,一开始干什么事她总陷入一种错觉,似乎唯独自己惹人注目。是无意之中在过高地考虑自己。她对自己说:从大千世界来看,那是个小事件。

可是,一回到自己家里气氛就完全不同了。公司的事务员们看到走进来的多摩子的脸,露出了一副犹如见到幽灵回来似的表情。

多摩子赶紧进了里屋。大家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她。女佣人百合见了多摩子也吃了一惊。多摩子张望了一下加须子的房间,只见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百合,”多摩子向战战兢兢的百合问道,“我嫂子还在医院里吗?”

“是的。”

“病情怎么样?”

“啊,据说好多了,可是……”

百合像是面对着犯人似的绷着一副脸。

“是吗……”

是的,用不着因那么点儿事大吵大嚷。本来就不是想弄伤她而把剪子扔过去的,所以大概负了点轻伤就完事了。

说来不该在那种地方放着剪子。看到加须子在缝新衣服就勃然大怒,无意之中握起了它。多摩子心想,因太阳的缘故而杀了人这一外国小说里的故事是真理。

“去把仓桥叫来。”

如果加须子不在,就得了解工厂的工作情况。这种心情里面也还是潜藏着弓岛。

“仓桥在医院里。”百合跪在铺席上低着头答道。

“哼!”多摩子不由得用鼻尖笑道,“比起工作来他倒更牵挂嫂子啊!”

“……”

“从什么时候?”

“是从前天晚上。”

这么说来是与加须子住院的同时守候在那儿的。

多摩子将背靠在椅子的弹簧垫上抽了一口烟。从远处传来了工厂的噪音。玻璃拉门上照射着明亮的阳光。

没有一个事务员靠近这儿,百合也退下去后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回避着多摩子。

呆呆地坐了片刻。弓岛的事总是浮现在眼前。那以后他去哪儿了呢?

在上山田的旅馆里没有摸清弓岛的真意。因为他是个忙人,所以那种事也是有的,即便如此,多摩子想再听听他自己的声音。

对弓岛的不满使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产生了反感。如果大家不理睬,她想主动向他们挑战。她产生了去一下加须子的医院的念头。倘若被人认为自己是在逃避,那太遗憾了。应该光明正大地去探望加须子。她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百合,”她大声喊道,“我要去一下嫂子的医院,请叫辆车来。”

百合变了脸色。

车子来了,一通过事务所旁边,事务员们立即踮起脚尖望着多摩子。反倒是对方露着一副怕怯的眼神。

从冈谷到上诹访花了30分钟。今天也是晴天,湖畔有许多游览的人在行走。从游艇的扬声器里传来了导游悠扬的声音。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世间这样平静,人们为什么要把鸡毛蒜皮的事想得那么严重呢?

医院坐落在上诹访南侧的一片丘陵地的山脚下。徒步旅行的人在行走。

到传达室一问,告诉了她二楼的病房号码。一上充满药味的楼梯,禁不住紧张起来。

一敲病房门,从打开一条缝的门里张望的是仓桥市太的一张脸。他一见多摩子便睁大了眼睛,多摩子也目不转睛地从那里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有好几秒钟没有移动。

“我是来探望的呀。”

多摩子生硬地说。她把一只手一放在门的把手上,石桥市太便像一堵墙似的堵在前面,把多摩子推了回去。

“干什么?”

“请到这边来。”

“我不去!”

“请你先到这边来!”

仓桥顶着多摩子的肩似地把她推了回去。她从仓桥的身后瞥了一眼病房,但只看到床边和护理护士,加须子的身体被遮住了。

仓桥拽着似地把多摩子领到了走廊的长凳旁,他也禁不住兴奋得脸色苍白。

“请坐在这儿。”

他先坐了下来。

“这样就行呀。”

因为多摩子站着,所以仓桥一反常态,强制地说道。“这副样子能说话吗?”

护士和探视的人在走廊上转来转去,从前面拐角处推来了躺着像是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的带车轮的担架,从两人面前通过。多摩子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多摩子,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仓桥用压抑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多摩子瞪了仓桥一眼,“我不是说是来探望的吗!你倒是为什么要拦住我呢?你有什么权利能这样做?”

“没有什么权利,但你是发起事端的聱事人,如果你要道歉那暂且不说,可现在这副架势,看不出你要那样做嘛。病人反而会激动的,所以我拦住了你。”

“你真热情啊。你是我嫂子的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只是一个被雇用的人。”

“那就请你马上回工厂去。丢开车间不管,在这种地方守候了两天,这不是忘了自己的职责了吗?”

仓桥似乎早已预料到她要责问自己,他慢慢地抬起了憔悴的脸:

“当然车间那头也重要,但现在工厂如果没有经理,就完全是空忙嘛!要是不早一点康复,就不好办了,所以这头也重要。”

“这种护士一样的工作用不着你来做呀。要是护理,不是百合就够了吗?”

“百合?”仓桥不出声地笑道,“这件事靠百合就能了事吗?你是让你嫂子吃这种苦头的人,你才应该连续通宵护理,怎么样?”

“我没有理由被你说这种话。”

“因为我是用人吗?”

“是的。”多摩子像弹簧似地回嘴说,“所以我不是来探望了吗?你丝毫没有权利阻止我这样做呀。”

“如果是探望,不,如果打算护理的活,你应该在经理住院的同时来才对。那以后你两宿不在家,去什么地方了?决不会是后悔后逃跑了吧。”

“……”

“我知道,是跟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在一起吧?”

“仓桥,纵然说你爱我嫂子,也没有权利跟我这样说话呀!对嫂子道歉也罢,不道歉也罢,那只是我们姑嫂之间的问题,用不着你这个局外人插嘴。快回工厂去!这回我作为那工厂的主人命令你。”

仓桥冷笑道:

“你当工厂主人之日大概是被高原光学合并之日吧?”

“怎么都行呀,那个工厂是属于我的嘛!”

“这倒是,我们没有资格说到那一层,不过去世的经理大概会觉得遗憾吧。”

“仓桥,想不到你是个的人啊!”

“从你眼睛里看的话。可是,职工们可都很敬慕继承前经理遗志的经理。现代化的企业虽然是合理的,也有适当的福利设施,但那里一点点人情味都没有,有的只是冷漠的人际关系。”

“那就行,所以所谓家族式的中小企业将会逐渐被时代淘汰。”

“也许如此,但我们依然留恋现在的中部光学。即使待遇好一点,我们也不愿意在那种不认识经理和董事们的公司里干活。”

“不管你奉行什么主义,”多摩子奚落般地说,“那是你的自由,总之我没有闲工夫跟你交谈这种经营论。你不要太寸步不离地呆在我嫂子身旁,赶快回到你那留恋的工作上去怎么样?”

“你怎么办?”

“进嫂子的屋子里去呀。”

“是谢罪呀?”

“这件事哪要你一一寻问呢!”

“总之读你回去,今天我不想让你见经理。”

“哼,真是多管闲事!”

“现在好容易伤也将要好了,请你不要给病人不正常的剌激。”

“……”

“你好像还是跟弓岛再多玩些时候的好呀。”

多摩子浑身的血都倒流了。万万没有想到平素默默地干活的仓桥会这样反抗她,一想到这也是出于对加须子的爱情,怒火油然而生,而且弓岛也还没有忘记加须子,多摩子感到大家似乎在联合起来排斥自己。

“如果那样不想见我,那我就不去探望了。”

多摩子愤然从椅子上站起。

“不过,仓桥,你见了我嫂子请你对她这样说。”

“说什么?”

“就说我决不道歉。你对她说我决不后悔,如果认为我有一种做了坏事的心情,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嫂子也早晚要出院回家的吧,那时再慢慢儿说吧。”

“我一定这样转达。”

“你也不要总寸步不离地呆在我嫂子身旁,快回工厂去!”

“尽量这样做。”

仓桥市太微笑着应道。

多摩子独自从走廊走下楼梯,仓桥连送都没有送。多摩子心想,要是自己去嫂子的病房痛痛快快地大吵一场就好了。怒火在她胸中翻滚。

来到大门口时开来了一辆救护车,身穿白色罩衣的急救队员们用担架抬着急诊病人往医院里走,门口被围观的等候就诊的人堵住了。多摩子瞥了一眼担架,只见从盖着的毛毯下露出了黑黑的头和血。

担架穿过站着的人群,由前来迎接的护士们引导着被抬往手术室。

多摩子从门口走到门那儿,心想看到血固然叫人讨厌,但此事与己无关。全身的焦灼由于目睹了刚才的受伤病人反而变成了爽快的心情。在她伫立着思索着从大门口往哪儿去的时候,匆匆开来一辆出租汽车,从上面下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和四五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中年妇女也许是受伤病人的妻子,脸色苍白,样子非常慌乱。工人模样的男子搀扶着她走路。

多摩子还没有心思回家,不假思索地朝车站方向走去。从对面大步走来三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多摩子不愿被他们看到脸,所以别过脸去走着。走着走着,传来了男人们的说话声。

“中村也真可怜。都想寻短见了,所以一定相当想不开。”

一个男子说着。

“最后去求高原光学的弓岛时,专务董事回答得很得劲儿,所以中村很高兴,可是……”

出现了弓岛的名字,所以多摩子放慢了脚步。声音即使从她旁边过去了,但还在继续:

“可是,据说经理后来道歉了。本来专务董事也是那样一个性格严厉的人,所以他连哄带骗地把想不开而跑到他那儿的中村先打发了回去,这点好像是真相啊!”

“可是,中村好像信以为真,放心地开出了流通支票,以此作抵押从高利贷者那儿借了一笔巨款,真是最后的挣扎啊!其结果名副其实地成了他的致命伤。”

“要互相当心呀!承包者连性命都会被母公司夺去。”

回头看去,那儿个男人匆匆忙忙走进了医院。

即使听到这种声音多摩子也不怎么关心。好像是高原光学和什么地方的转包公司的事,对她来说没有利害关系。

只不过是弓岛在生意上给了转包公司的某人以打击罢了。为此那经营者企图自杀,仅此而已。这两者间的关系对现在的多摩子来说无力去深虑。

多摩子来到镇子的十字道口,再往前她就失去了去向。她既不愿意回家,又没有另外去的目标,这种时候就特别思念起弓岛来了。

她并没有事实上已经被他拋弃这一实感,只是想相信的他的喃喃细语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再说,自己的自豪感也不容许她认为这是失恋,即使只是想一想这屈辱也令人毛骨悚然。

多摩子最想知道的是弓岛的去向。只是弓岛与她一起住宿的晚上他瞒着公司,他从昨晚起的单独行动因为也有同业者在里面,所以这就意味着他回到了工作岗位。这么说来,弓岛其后的去向和行动一定与公司有联系。多摩子一觉察这一点就立即想打电话讯问一下高原光学。不知现在弓岛在何处,这是她所无法忍受的,再说她又特别的寂寞。

“您是哪一位?”

总机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多摩子踌躇了一下,但立即狠了狠心说:

“我是中部光学的远泽。”

这么说的话就是交易关系了,所以会被认为是加须子,不会受怀疑了。

“请等一下。”总机变成了男的声音:“您是远泽吧?”

“是的,我是中部光学的远泽,有点事想跟专务董事说,所以我想问一下他现在在哪里……”

“您说是中部光学的远泽,那就是加须子吧?”

对方非常留神地问道。

“欸,是的。”多摩子毫不犹豫地说。

“啊,对不起,觉得声音有点不一样……”

“……”

“我们接到了您那儿的人的联系,说远泽加须子确实受伤住院了,您是她本人吗?”

对方追问道。多摩子没有能立即回答。似乎马上会被对方问:“你是她妹妹吧?”也就是说,似乎马上会被指出自己是和专务董事一起行动的女人。

“喂!”

因为多摩子不吱声,所以对方在催她回答。多摩子搁下话筒走出了公用电话亭。

刚才的声音是谁呢?既然追究到那种地步,那就不能认为是主管营业的人了。也许是更上面的人或是总务课之类的负责人。那么,高原光学也好像还不知道专务董事的下落,正在着急。那样想打听这边的名字,这不是因为他们知道多摩子也跟失踪的专务董事在一起吗?

多摩子行走在繁华的商店街上,两腿一点也没有劲。弓岛也还没有通知公司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清楚地表现在刚才说话人的腔调上。

如果是他至今没有联系,那么那晚他不是因公司的工作出去的,而是以另外什么理由没有回到多摩子身边。

于是,弓岛邦雄昨晚的不自然的动作突然像乌云似地涌现在她的眼前。也许他另有女人!多摩子失去了自信,眼前的景色发黑起来。

“有人来了吧?”

加须子用懒洋洋的口吻问从走廊上回来的仓桥。

“不,只是工厂方面来了联系。”仓桥市太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吗?”加须子仰卧着闭着眼睛,“我睡着了不太清楚,好像有女人的声音呀。”

“是的。”

“是谁?”

“是研磨车间的山田千惠子,说是因为研磨机运转不灵,来跟我商量要不要叫修理公司的人。”

“那是3号机喽?那好像早就运转不灵啦。”

“现在又不能让她停机进行正式修理,所以待我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仓桥咽了口唾沫,加须子似乎终于没有察觉。

“喂,仓桥,这里已经没事了,请你也回去照管一下工厂。”

“好吧。”

加须子微微张着干燥的嘴唇,也许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仅仅几天期间好像瘦了,高高的鼻子的脂肪掉了,有点棱角了。绷带尚未取掉,耳后的头发被剪掉了。面部憔悴也因为住院的那天晚上发了高烧。

“还不知道多摩子的下落吗?”

加赛子闭着眼睛动了一下嘴唇,苍白的脸上齐齐整整地排着两行长长的睫毛。仓桥故意吩咐身旁的护理人去办事,支走了她。他不想让别人听到微妙的话。

“还没有任何联系。”

“是吗?真不好办呀,去哪儿了呢?”加须子动了动肩膀,叹了一口气,“是和弓岛在一起吗?”

“这,不知怎么样。其实我今天皁晨给高原光学打了电话,当然我的名字没有说出来,他们也好像不知道专务董事上哪儿去了。”

“弓岛和多摩子准是在一起。”

“爱摩子的事还是不要过分考虑的好。”

“不过我也有对丈夫履行的责任呀。”

“那倒是,可是……擅自逃跑的人拿她没有办法呀。”

仓桥刚一开口,加须子便喃喃自语说:

“也许多摩子觉得对我做了坏事不回来了。我倒不在乎,可是……早点妈来不知道有多高兴啊!如果她是这种心情,我想告诉她我真的不在乎。她看上去很好强,但事实上可胆小呢,心情跟那种淘气后生怕大人生气而不挨近家门的孩子一模一样。”

仓桥缄默不语,不由地想起了刚才在走廊上听到的多摩子那激烈的言词,眼前浮现出了沿走廊疾步而去的她那傲慢的背影。

“经理,”仓桥瞅了一下加须子的脸,“多摩子的事还是不要过分考虑的好,我们干着急也没有用。我想她暂时还不会从弓岛身边回来。”

“真叫人难办啊。弓岛倘是真的爱那孩子,我反而会高兴的,可弓岛叫人不相信呀,他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

“说的可也是。”仓桥也有同感,“可是,即使您这样明白,但多摩子本人不明白,所以对她毫无东法,只有等到她那股热情自然而然冷却下来。”

“即使这么说,可受到伤害的只是多摩子呀!我想在事情没有到那一步以前想想办法,可是……”

仓桥真想说:“已经晚了!”但这毕竟没有能说出口来。

“当时我要是紧紧抱住多摩子不让她出去就好了。她离家出走以后一定后悔了,只要知道她呆在什么地方,现在我就想去接她回来……”

“由我们去找一下多摩子吧。”

仓桥不能不这样说,他再也无法忍受听加须子这样喃喃自语。

“好吧……我这边不用照顾了,托你的福已经好了。你恳切相待,我不会忘记的。”

加须子微微睁开眼睛。仓桥躲着她的眼珠子,脸颊自然而然红了,心脏犹如按上了发条似的怦怦直跳。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能总一动不动地睡在这种地方啦。”

“经理,别说了。工厂方面从前经理在世时起我就照管了,并不是现在开始的呀。”

“是啊。”

加须子仿佛沉思似地不吱声了,在她想要说什么时,刚才打发去办事的护理人突然面带温色地回来了。

“现在手术室那儿乱哄哄的。”

护理人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人,也许是由于像是被困在同一房间里似地干活的缘故,医院内的事情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她都兴奋地前来告诉。

“听说抬进来了一个寻短见的人,走廊上也还淌出了血,护士们把它擦干净了,还是叫人作呕呀!”

“医院这种地方各种各样的病人都会来呀。”仓桥只得随声附和道。

“真的啊,而且听说是个过五十的人,他太太在手术室外面哭得团团转,看着真叫人可怜啊!看上去伤势相当重,外科的主任医生和助理医生都进手术室了。那个病人也许要了。”

所谓“Suteru”乃造德语的“Sterbeu”(死亡)一词的医生用的略语,护士们都学着这么说。

护理人是护理人,她仿佛要人家对自己的话题感到兴奋似地继续说道:

“来探望的人里面有个人我认识,我问了一下情况,唉,听说那是下诹访的中村。真没有想到啊,你瞧,做和你们一样的生意,也是制造镜片的。”

“中村?是高岛光学的中村吗?”

仓桥听了那名字不禁瞠目结舌,加须子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似的动了一下枕头上的脖子。

“是的呀,不叫人吃惊吗?万万也没有想到他……”

“那是真的吗?”

“错不了,我的熟人确是那么说的。据说给他活计的……富士见有一家叫高原光学的公司吧,那里突然不给他活计了,所以中村拼命地去同对方交涉了好几次,说自己亏损太大了,可最终还是不成呀!”

“行了。”仓桥慌忙制止道,“我们要商量一下工作,你也闷得慌吧,再出去转一圈好吗?”

“啊,对不起。那好吧。”

护理人像是被解放了似的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仓桥,”躺在床上的加须子喊道,“中村可不得了呀!”

“是的,真没想到呀。”

仓桥略知高原光学的内情,但万万没有想到经理中村会被迫自杀。事情到这一地步,不禁使人联想到高原光学那早有定评的做法,恐怕中村一定中了弓岛专务董事的计。

“喂,仓桥,”过了一会儿加须子说道,“中部光学我想全部让给多摩子。”

“什么?!”

仓桥吃惊地凝视着加须子的脸。她依然闭着眼睛。

“我想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了,一方面会遭多摩子误会,以为我要把那工厂占为已有,另一方面我已经失去信心继续干下去了。”

“那不是和经理过去的意志不一样了吗?”

“我不是说这是因为多摩子让我受了这样的伤,我已经累了。”

“……”

“刚才听到了中村的情况吧,反正零星企业只能是转包的命运,怎么努力也不能摆脱它呀,只是被大资本随意摆布。”

“但弓岛是特别的。”

“那也许特别,不过我觉得这样考虑是错误的,哪个厂商,不管大小都有弓岛一般的性格。我想我们被弓岛个人的性格迷惑住了,但我认为那不是个人的想法,而是大企业的性格。”

“倘若交给多摩子,中部光学就一下子垮了。”

“即使那样也行啊!总而言之我在一个期间里好歹继承了丈夫的遗志,就这一点我也满足啦,除此之外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那您以后怎么办呢?”

“是啊,我回老家石川县的大圣寺去,那儿附近有的是养神的地方,海岸也漂亮,就是山也很优美啊!”

“当然大圣寺也不错,但我反对。何必要加入高原光学呢!先驱者也好,什么地方也好,更有良心的厂商有的是,他们都不会像弓岛那样采取强制的方法。”

“没有用了,多摩子已经下决心了嘛,而且你还只是把高原光学特别看待,但我觉得归根到底哪儿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对转包厂商的做法是像弓岛一样露骨呢还是不是那样露骨而已。”

“……”

“仓桥,”加须子这才睁开眼睛望着仓桥市太,“也承蒙你多方面照顾,你的一番好意我真的不会忘的。”

加须子从下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仓桥市太的脸。

“我力不从心呀。”

“不,不是。即使是那样一点儿大的零星企业也被拉进大企业的倾轨之中弄得七扭八歪的,以至靠个人的力量已经无济于事了。仔细想来,我觉得自己干到这一步算是不错了。仓桥,这多亏了你呀。”

“哪里的话,我没有起什么作用,是经理努力的结果呀。”

“我想这也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力量来的,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呀!”

加须子还仰卧着身子凝视着仓桥,仓桥也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他心中有许许多多话想对加须子说,但由于他那副性格,当然一句话都没有出声。

“对不起,我觉得太对不起你了。”

加须子噙着眼泪说道。就她来说,这是报答仓桥心意的最大程度的感情流露了。

弓岛邦雄与惠美子一起从上山田温泉来到东京,径直去了热海。

那以后在列车上山中重夫和森崎信雄坐在后座,一到热海的旅馆就一起吃了晚餐,两人说转移到别的旅馆去。

“我们过分打扰您也不好呀。”山中推辞说。

“现在到哪个妓院去?”弓岛一问,山中便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别开玩笑,我们径直回驹根去呀。”

“即使你说这种话,可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能相信喽。”

“不,没有那么多的经费嘛。”森崎笑着说。山中继续说道:

“专务董事,因而我们有点事想求您,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们呢?”

“要多少?既然你们两个人这样一起来,我也作了这种思想准备啦。”

“真对不起。说实在的,我们需要700万日元急需的资金。”

“这种零碎钱,反正只能做你们寻欢作乐用吧?”

“哪里的话,我们可是怎么也没有那种闲心思呀。刚开始的工作也不尽人意,和森崎君一起正发愁呢!详细情况改天待专务董事回诹访后再汇报,暂且请您拿出这么一些来,好吗?”

“嗯。”

弓岛说道,但他不能拒绝这两人的要求是有道理的。

“可是,现在我来到这种地方,即使说是700万日元也毫无办法呀。”

“支票也行。”

“胡扯!这样出来玩哪能每次拿着支票呀。”

“这可伤脑筋了,我们可是指望它而来的……”

“要是什么的话,您可以问问总公司呀。”山中厚着脸皮说道。

“这可不好办呀,现在我正在出游嘛,也没有跟公司联系,你们出现在这里,就说是由我出面也很难让公司出钱呀。”

“有什么好办法吗?”

“那样缺钱吗?”

“恨不得马上弄到手呀!”森崎扭扭捏捏地说,“不瞒您说,我们隐藏在驹根的场所好像被以前的债权人发觉了,他们吵吵嚷嚷说那是伪装倒闭,并说要控告我们,那样的话可有点儿麻烦了,所以我想只要给一个巨额债权人1000万日元的话,事态就可以平息了。之所以想向您要700方日元,是想请您出不足的一部分。”

弓岛邦雄迄今一直操纵着他们,玩弄着打倒竞争对手先驱者光学的策略,上次的黑信是如此,先驱者光学的股票下跌也是这两人在背地里干的,在上诹访先驱者光学系统的转包厂商间产生的动摇也是两人活动的结果。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欠了他们债,特别是山中的要求更具有威吓性。

“嗯……那去一下东京好吗?”

“去东京就能筹到这笔钱吗?”森崎满面生辉。

“去银座的丸菱商会的话,靠我的签字至少会给你1000万日元吧。”

丸菱商会是高原光学的特约店。

“这可是好主意啊!”山中狡黠地笑道,“那我马上在这里写支票,请您在背面签一下字。”

山中赶紧向森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从皮包中取出了支票用纸,当场写好了一张面额为700万日元的支票。弓岛无可奈何地在背面签上字,并按上了正式印章。

“这下可得救了。”山中俯身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它放进了皮包,“真不好意思开口,明天专务董事替我们给丸菱商会打声招呼好吗?比起我们突然间拿支票去,还是这样做更能得到他们信任。”

“看来你们相当没有信用呀。那好吧!”

“是吗?真对不起。”

两人一起鞠了一躬,赶紧走开了。

“捞了不少油水呀!”一剩下两个人惠美子便说道,“喂,专务董事,我也想要一点呀,不过我不要支票。”

“现钞吗?真不巧,我手头没有多少呀。你究竟要多少呢?”

“能通融500万日元吗?”

“500万日元可大了一点呀。”

“你说什么呀,这可是对你在上山田搞女人的罚款啊!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拉到那个旅馆里去的女人是谁呀?”

惠美子狠狠地掐了一下弓岛的手。

“混蛋,干什么!”

“你以为这样掐你一下我就消气了?喂,如果你现在手头没有500万日元,那请你多少拿点出来吧,不足部分请你给我寄来。”

“好像是强盗呀。”

“那当然喽。让上诹访的乡村姑娘陪着玩,倘是不稍稍让你认识认识我的厉害你会上瘾的呀!”

——翌日中午,山中从东京给热海的旅馆打来了电话。

“专务董事,丸菱商会不知是什么缘故没有受理那支票。”

“什么?!即使有我的签字也不受理吗?”

“是的。专务董事没有替我们打电话吗?”

“不,想打的,可没有想到你这么早就去那边了……对方说什么来着?”

“那话音儿有点奇怪呀。”连山中重夫的声音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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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节

听说丸菱商会不兑现弓岛的支票,从东京把这一消息告诉弓岛的山中的声音都与往常不一样了,一副指望落空和由于这突然变化而对弓岛的信用都产生了怀疑的口吻。

丸菱商会是高原光学的特约店,所以理应不会拒兑作为专务董事开出的支票。

“请您给丸菱商会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山中恳求道。

“啊,那好吧。”

弓岛也产生了一丝不安。在电话机附近与丸菱商会发生纠纷太不像样子,他想这还是直奔东京为上策。

“欸,只听你一面之词我还是不了解呀,与其打电话还不如我现在就去一趟丸菱。”

“是吗?我们也在着急,专务董事能马上来东京吗?”

“放心吧。”

山中知道弓岛和惠美子住宿在旅馆,所以担心他在热海磨蹭。

“要是知道时间我就在什么地方等您,可是……”

“嗯……那就在D饭店的门厅里等我好吗?4点的话准保到。”

“是4点吧?”

弓岛挂断电话坐到刚才的地方,但山中的报告像鱼刺一样卡着他的嗓门,甚至无心跟正对着镜子化妆的美惠子说话了。

“现在就去东京吗?”惠美子从电话的情况察觉到了。“发生了一件不得已的事。”

“山中没有能从丸菱商会取出700万元钱吧?”

“也不是……”

弓岛一支吾,惠美子立即说:

“那种人怎么给他钱都不行呀,不好像是停落在你身上的壁虱吗?还是随便找个借口拒绝的好呀。我可是讨厌那个人。”

弓岛知道惠美子不喜欢山中,弓岛也只是利用他而已,在人格上是根本不信任他的,但不管弓岛给什么脸色,山中都事事找上门来。

“山中君不是很爱护你吗?”

“那也是因为我跟着专务董事呀。尽说露骨透顶的恭维话,真叫人讨厌。与其给那种人钞票,还不如像我昨夜说的,给我500万日元的好。”

“行呀,可现在手头没有。”

“设法找个借口,拒兑山中的那张背面有你签字的支票,把那部分钱转给我好吗?”

弓岛不想告诉惠美子因那张支票发生了争执。对他来说这件事也第一次经历。特约店竟然拒兑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在背后签字的支票,弓岛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公司经理,他的堂兄的一张脸。平素就合不来。但这也不像是堂兄的指示,这种事过去未曾有过。怎么也猜想不到。但正因为想不出其具体原因,所以现在感到的不安之中隐藏着相应的根据。

弓岛也想径直回总公司去,那样的话从这热海去富士再绕到诹访要来得快,可是,他怎么也没有心思突然去见他的堂兄。惠美子反正要回东京去,他想还是顺路去一下丸菱商会,弄清一下情况为好。他之所以这样软弱下来也是因为心里还残留着一丝不安。

“喂,走吧。”

弓岛脱下旅馆的衣服甩在铺席上。

虽然乘上了电车,但仍然牵挂着支票的事,所以跟惠美子说话也不像平素那样起劲。倘是往常,拿她开开玩笑什么的,可现在连这种心情都没有。

“是情绪不好吧?”

惠美子从对面的座位上瞅了一眼他的脸色。

“也不是,只是有点儿累。”

“接二连三的太过分了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从诹访领女人到上山田温泉,紧接着又陪我……”

“我也已经年老了吧?”

“真是奇谈怪论,像你这种人才是信心最足的!”

“是吗?”

“是的。我说,专务董事,500万日元没有问题吧?”

“嗯。”

从热海到东京的一个小时弓岛是以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不安心情度过的。惠美子含着巧克力,虽然随随便便地说着一些轻松话,但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人,所以不时察看着弓岛的脸色。

“喂,到了东京在什么地方见面?”

“嗯……”

“听刚才的电话,你4点钟要在D饭店和山中见面吧,那以后刚好。”

“嗯……”弓岛说道,他觉得今天没有心思在东京与惠美子见面了,“我记挂着工作,所以下次再见面吧。”

“啊?……那钱怎么办?500万日元、500万日元……”

“那样缺钱花吗?”

“哎呀,讨厌!明明昨晚一口答应了的。当然,有钱总比没钱的强啊!”

惠美子睁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

“在那个丸菱商会不是总会有办法的吗?”

“回诹访后给你寄去。”

“真奇怪!你忙过了头也许会忘记的。”

两人在新桥下了车。

“总之给我的公寓打个电话来,可不要一声不吱就回诹访去了呀!”

惠美子拔腿就往人群中走去。挺着胸急匆匆地走路是她的习惯。弓岛在惠美子消失的一刹那间心里就再也不想女人的事了。

丸菱商会坐落在靠近银座大街的热闹地方的拐角处。店里也有小卖部,金属商品在三边都是玻璃的柜子里闪闪发光。

“您来了。”店员迎接道。

“您好!总是承蒙您关照。”对特约店弓岛也很会奉承,“经理呢?”

“我这就去叫来。”

胖墩墩的男子是丸菱商会的经营主,他那大红脸盘上堆着微笑,从店的里屋往外张望了一下。

“啊,专务董事,欢迎,欢迎。请到这边来。”

虽说是经理室也不过是小店的里屋,所以只是形式上的另一间屋子而已。在面对面坐下进行商谈以前先聊了一会儿夫。女店员放下茶一走,心里堵得慌的弓岛立即微笑着开口说道:

“不揣冒昧,请问山中君来过这儿了吗?”

“啊,今天上午来了。这件事是这样的,他拿来了有专务董事在背面签字的支票要我们兑换,但由于某些原因,我们请他暂缓贴现。”

丸菱商会的主人低头吸着烟。

“嗬,那是为什么?好像过去没有这种先例呀!”弓岛心里忐忑不安。

“唉,专务董事亲临敝店,说实在的我也不好办呀。实话实说了吧,是昨天吧,高原光学总公司的经理直接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

“适的。唉,我把经理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您吧,他是这样说的:专务董事现在好像在东京一带旅行,那不是公务,再说也有这边的一些情况,所以暂时不要受理专务董事开出的支票。”

“哦。”

弓岛虽然吸了口烟想镇静一下,但由于满腔怒火涌上心头,手指头都哆嗦起来了。

“岂有此理!”弓岛气势汹汹地说,“经理,我想借用一下电话……”

“请吧……不凑巧,只有店堂里有。”

弓岛用店里的电话拔了号码。

弓岛赶到新宿,赶上了特快列车,让等在D饭店门厅里的山中和公寓里等候电话的惠美子都顾不过来了。

——总公司来的电话不得要领,说是经理不在。是营业部长代他出来接的电话,回答说这是经理的命令,所以自己不太清楚。

营业部长平素是个和和气气的人,对弓岛赞口不绝,但刚才的回答很是冷淡,而且总觉得他有点惴惴不安。

单调的景色叫人无法忍受。心里焦灼万分。专务董事顺路去特约店这一重要商店,但却根本没有谈买卖上的事。也没有心思谈。

是公司经理、他的堂兄对他将背面签有字的支票交给山中这个同业界臭名昭著的人感到不满而命令丸菱商会拒兑的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弓岛替山中在支票背面上签字都是在热海的事,这在开始的计划中是没有的,经理不可能知道。

也不是丸菱商会看了山中的支票后向总公司讯问的,这商店主人已经否定了。这么说来,否定每岛本身的通告已经下达到了客户。

因为在弓岛离开总公司的时候并没有这种迹象,所以不能不认为在他和多摩子逃出到上山田温泉的时候这就已经开始了。一股怒火涌上弓岛心头,他觉得自己被堂兄出卖了。

弓岛心里是有数的,他也意识到自己干得太过分了,堂兄不满意他这点他也全知道。可是,那个老老实实的堂兄究竟能让高原光学在激烈的照相机行业的竞争中取得多少胜利呢?事实上堂兄把一切都交给了他这个专务董事,直到不久前他还慰劳弓岛说,阿邦,你辛苦啦!

另外,董事等公司的主要领导干部也跟随着弓岛。因为在工作上弓岛是主体,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最近弓岛从自己的心腹那儿听到了奇怪的窃窃私语:

“专务董事,您可要小心呀。您干得太过分了,所以经理好像有点儿生气了!”

当时弓岛说:“岂有此理!”可是他心里有数,这堂兄从小看起来好像心胸很宽阔,然而嫉妒心却比别人強,不想被人夺走已有东西的独占欲望可以说极为旺盛。从孩提时代起就是这种性格。

这么说来,堂兄如今会不会产生一种畏惧,生怕被弓岛篡夺高原光学呢?公司的业务总算走上了轨道,30年前还是―家无名的手工业性质的照相机铺,如今却成了众所公认的同行界的第一流。身为经理的堂兄一定产生了一种不想让堂弟弓岛邦雄再任意而为的心情。

弓岛相信使高原光学发展到这一步的是自己的力量。堂兄如何评价这功绩呢?事到如今可以这样冷淡地对待我吗?弓岛焦灼地看着熟悉的沿线的风景毫无意义地出现在车窗里。他神经兴奋,甚至有点头痛,真想找个碴儿跟旁边的旅客吵吵架。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了一个金属性的窄长的盒子,也不想让面前的旅客看见似地真的蹲了下来,解开了衬衣的钮扣,把袖子捋到了胳膊肘上面。一只手里握着注射器,他以一种不让周围的人看到不礼貌的举止的姿势把针扎进了胳膊。注射液流进了胳膊里。

用脱脂绵擦拭针眼,将器具放回原处,随后环视了一下四周。面前的两个旅客一个劲儿地说着话,身旁的旅客被周刊杂志吸引住了。

眼前展现出甲府的盆地,那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美丽的平原。火车穿过刚才的山,向着这低地驶下来。从这时起,他的心情才好容易平静下来。

随后就睡着了,但在上诹访还是睁开了眼睛。乘车站前的出租汽车回到富士见。已经天黑了,但总公司和工厂的窗户像饭店似的灯火辉煌。最近因大量生产出口产品,全部机器都在运转。弓岛即使不看工厂的计划表也能根据灯光的多少大致估计出来。

让出租汽车停在总公司的大门口,询问门卫经理是否在公司。门卫回答说:“在。”

他大步径直走向三楼的经理室。敲门后打开门一看,经理正隔着一张大桌子和营业部长谈话,而且在弓岛看来他们好像是在谈自己的事。

可以听到从工厂那儿传来的轻微的噪音。看到弓岛邦雄进屋来,经理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营业部长回过头来。

“啊,您回来了。”营业部长点了一下头,“那么经理,我这就……”

他在嘴里敷衍了几句,弯着腰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屋子。弓岛径直走到经理跟前。

“阿邦,”堂兄露着尴尬的微笑叫了一下弓岛的名字,“哎,先坐在那儿好吗?”

由于高度的兴奋和不想坐在留着营业部长屁股的余温的椅子上,弓岛站在那里俯视着堂兄。

“经理,是你通知东京的丸菱商会,宣布有我背面签名的支票无效的吧?”弓岛的嘴哆嗦着。

“啊,是的。”堂兄收敛了微笑。

“公司为什么否定专务董事签字的支票呢?”

“根据时间和情况嘛。”

“时间和情况?堂兄,我可是专务董事呀,不是部长。专务董事行使着公司权,经理是要对外阻止我这权利吧?”

“阿邦,你是为谁在支票背面签字的?”

“是山中呀。”

“森崎也在一起吧?”

“也许是的,但那……”

“啊,等等!老站在那儿的话谈不起来,坐在椅子上呀!”

弓岛坐了下来。女事务员端来了茶,但又战战兢兢地出去了。

“山中和森崎都很坏,跟那种家伙打交道的话关系到我们公司的信用问题。森崎信雄不久前刚搞了个伪装破产,山中重夫煽动他搞,自己也捞了不少油水。那些家伙已经臭名昭著啦!”

“哼!”弓岛哼了一下鼻子,“那不是堂兄也默认了吗?不是见山中和森崎出入本公司也并没有禁止吗?”

“人家要进门,并不能阻止他嘛。”

“别诡辩了!”弓岛大声说,“你在森崎和山中给我们公司带来利益的时候一声不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利益?嗬,什么样的利益?”

“我让他们谋求使竞争对手先驱者光学的威信和股票下跌,这你也不是知道的吗?”

“说我知道可就叫我为难喽。那是你事前连商量都不商量就干的,当然事后我略有所闻,总之那是我不喜欢的手段,高原光学不必那样玩弄卑鄙的阴谋。”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弓岛恼怒了,“不错,当时我是事后向你报告的,可当时你说什么了?你不是点头说太好了?也就是说,你承认了。”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呀,当时我只是说:‘是吗?真没有法子。’这话倒是说过的,可是……”

“你什么时候成了诡辩家的?好吧,这里说说了或者没有说,那也只是抬死杠,因为当时并没有录音嘛。归根到底,你是估计森崎和山中没有利甩价值了才打算抛弃他们的,再说,他们也不是有点叫人可怕起来了吗?”

“确实可怕啊!”经理点了点头,“让那些家伙在这公司里转来转去,那简直像是养寄生虫似的。钱无论有多少都不够。这会搞坏外面的名声。到此结束吧。”

“啊,是吗?结束也可以吧,但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你不是不在这公司吗?”

“……”

“没法子跟不在的人商量嘛。问谁都说不知道专务董事去哪儿了,这样的话跟你联系都联系不上。”堂兄还击说。

“我擅自不来公司上班仅3天时间,在这期间突然决定这种事不是有点奇怪吗?”弓岛还嘴说。

“快处理要比慢处理好。阿邦,难道说帮助森崎和山中伪装破产的是你自己不成?”

“问得真尖刻啊!可是,没有理由被你说三道四,我只是诚心诚意为公司干活。”

“这我要感谢你。”当经理的堂兄轻施一礼,“可是,即使是好不容易替我干到这一步的人,这回若是要让公司的业务倒退回去,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倒退回去?那是什么意思?”

“别的不说,首先我不明白你替山中这样的人在额面为700万日元的支票背面签字的心理。以你的权限,数额不是太大了些吗?倘若被你这样独断专行,公司的前途可是不妙呀!”

“哼!就这些吗?”

“另外,你过去太欺侮转包工厂了。”

“真没想到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弓岛故意瞠目惊视,“这在高原光学发展起来的过程中不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现象吗?不光是我们公司,哪家大厂商都在这样干。”

“正如你所说的,可你做得也太恶劣啦!”

“请具体说说。”

“你还不知道?中村君都企图自杀了。”

“啊!”

弓岛也禁不住大吃一惊。

“听说你说要再次援助中村君,是吧?他可是信以为真,为了维持这高原光学的承包,硬是从别处借来了高利贷,他用它支付了借款,添置了与他相宜的新设备以求合理化,考虑了尽量与我们公司相应的降低成本的措施……可是,中村君那儿怎么也不行,无论他怎么硬干也绝对生产不出价格合算的那种产品,另外,虽说要更新设备,但中村君没有那种缜密的头脑,最多比老式的街道工厂稍好一些罢了,你应该最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你为什么对中村君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呢?”

“我并没有说要援助他……”

弓岛此时也想起了几天前的事,当时自己只顾应付多摩子的来访,为暂时支走坐着不走的中村当场作了含糊其词的回答。

弓岛也没有想到那中村会企图寻短见。他在上山田旅馆里听女招待说有位中小企业的经理上吊自杀,此刻那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弓岛不禁哑口无言。

“中村君自杀未遂使我们公司的转包同行会大为震惊,同行会的代表昨天拥到我们公司来了。这种状态太令人不安了。因为专务董事心血来潮,不用说是生活权利了,甚至连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堂兄弹了弹手指,“我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太独断了,这不能不和你的性格联系起来考虑,逛这一点招致了转包同行们的不安。他们有一种被你欺骗的受害感,所以这是切身问题呀。”

“要是不在某种程度上牺牲转包工厂的利益,照相机制造厂也就不能出口了,也会输给其它公司。要是说这种话,那你就去建一个不依赖转包工厂的大工厂吧!”

“转包工厂的照相机镜片研磨工程延自动化的现代设备和手工业性质的技术部门的双重结构,另外,即便是照相机制造厂也必须使由于相互竞争而带来的合理化的影响转移到转包工厂的降低成本上……但这也是程度问题。阿邦,要是像你这样施展独断专行的作风,高原光学就没有一家转包公司跟着它了。他们因中村君的事拥到这儿来也是万不得已呀!”

“你说话好超脱呀,好像自己是第三者似的,可你是公司的最高负责人,所以……”

“当然,使你任性到这一地步我也有一半的责任。”

“任性?”弓岛歪扭着脸,“你打算以我个人的任性来抵换我迄今做的努力吗?”

“你是这公司的有功之臣,所以我刚才也说了,这点我承认,但这是你过去的形象,我觉得现在你对公司来说反倒糟糕。”

“有意思。我哪一点糟糕?找碴儿也请你适可而止!”

“不是找碴儿。”经理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你现在成了转包工厂的怨府了。”

“这点稍加修正就好了。”

“修正?说得真有意思。可遗憾的是雪不尽的仇恨都集中在你个人身上。”

“那好!还有呢?”

“你说是为了公司而欺骗转包厂商的,可是,不是据说你正以优厚的条件跟中部光学谈判,要它们承包我们公司的活计吗?”

“你本来不是这么一个对那种细小的事都一一干预的人……”

“我只是不知道罢了。据说你一反常态,向中部光学提出优厚条件,那是因为你与那儿的经营者的小姑子发生了关系。不是吗?”

“发生了关系?请你别说这种下流话!”

“那就是恋爱喽?据说你这3天擅自不来公司上班而去上山田温泉,也是和那个女子在一起,是这样吧?”

“……”

弓岛心里在捉摸:这事怎么被堂兄知道的呢?

“当然你搞女人也可以,跟老婆以外的女子谈恋爱也不坏,可身为专务董事的人为此销声匿迹达3天之多,而且为了那女人以对转包商从未有过的优厚条件提议签订合词,这就打乱了公司的秩序,弄得不好会渎职的。”

“……”

“而且去那上山田,跟臭名昭著的山中和森崎商谈什么事,以你的独断为他们在700万日元的支票背面签了字。这简直是发了疯!”

“你……”

“你先听着!你不仅如此,而且还在自己身上注射了什么不好的药?”

弓岛无言以对。

“听人说贩卖那药的人在东京被抓住了。据他们自供,那渠道的人经常出入我们公司。据说那伙人说你也帮他们贩卖那种药。”

“岂有此理!”弓岛满脸通红。

“哦,那也是。我不相信你已经堕落到了那种程度,不过他们的自供是那样的。即使那伙人为了想减轻他们的罪行而说谎,世人的误解也很难消除呀,也有人把你的异常性格归咎于那种药呢!”

“登报了吗?”

“费了老大的劲让当地报纸捂住了,但谣传防不胜防呀。”

“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弓岛大声喊道。

“你是问把你怎么样吧?从刚才说的,你也应该判断出来了.”

“哼!是要我辞掉专务董事吗?”

“不光是专务董事呀!遗憾的是,即使作为一般职员也不能留在我的手下了。下个月要进行董事改选,阿邦,你就彻底脱身吧,不过对你过去的功绩,慰劳金我会出相当一笔数目的。”

堂兄冷漠地说道。

“你说什么?!”弓岛愤然站起,“你这小子,如今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哈哈哈,称呼我是‘你这小子’啊!可是,即使是堂兄弟,为了公司也迫不得已呀。对不起,我的股票数要比你多两倍,而且公司外部的股份大概几乎都会跟随我的,所以在股东全会上看来会以绝对多数解除你的专务董事职务的!”

“伪君子!”弓岛咆哮起来,一手抓住了椅子的边,“只求自己当好人,背地里竟然把我撵了出去。你这家伙!能利用就尽量利用,你等着瞧!”

弓岛举起抓着的椅子扔了过去,经理歪了一下头,椅子落在桌子对面使那儿的东西四处飞散,发出了很大声响,堂兄翻倒在地板上。

弓岛气冲冲一出门就碰到常务董事和营业部长正在走廊上窥探情况,他揍了营业部长一拳。秃顶的常务董事狼狈地逃跑了。

弓岛跑到外面。

满天星斗,工厂的每扇窗户都亮着灯。隔开这些星斗,下面有条黑带包围着的那是北阿尔卑斯的群山的影子。

弓岛由于愤懑和虛脱感,双脚都悬空了。——上当了!堂兄找碴子撵走我,企图垄断这家公司,我哪能示弱呢!

纵然在投票表决中输了,也要命令森崎和山中让他们雇佣暴力团骚扰全会,可以让他们围打坐在议长席上的堂兄。在回到自己家之前弓岛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着,家在离公司不很远的地方,也是在高原上,是个漂亮的日西合璧的家!

正门关闭着。这也使他生气,时间还早,可是仿佛连妻子都在撵自己。他使劲敲着门,正门的内侧才点亮了灯,妻子走了出来。

好久没有回家了,可妻子连话都不说,开锁以后便赶紧独自进屋了。

弓岛走进屋里,女佣看到他那副非同寻常的脸色,吓得跑掉了。妻子在起居室里继续看着电视。歌手颤动着脸张着大嘴。弓岛冷不防关上了电门。妻子还端然坐在电视机前。

“我辞去公司职务了。”弓岛对妻子说道,“是那小子把我解雇的。”

妻子并没有特别吃惊,她一动不动地说道:“是吗?”

那声音显得很痛快的样子。

“我哪能输给他呢!”弓岛怒吼道,“使高原光学发展到这一步是我的力量,那家伙只是利用我,高高在上而已。哼!以为高原光学是靠他的力量发展起来的……等着瞧吧!我要另起炉灶,而且在最近两年间成为高原光学的竞争公司打倒那家伙。”

妻子凝视着关闭了的电视,还端坐在那里。弓岛怒不可遏,他很清楚妻子抵抗的原因意味着什么,但她那股在这丈夫危急之际一味抱着反感的顽固劲头着实令人气愤!

“我要出门了。”

他说了一句。妻子连送都没有送。

走出门站在路上,高原的冷风好像要穿过他整个身子似的。

他想起了远泽多摩子。他想可以从中部光学东山再起。细想起来,确实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了。

正文 第十五十节

弓岛走到富士见车站时已经过深夜零点了,进站一看时刻表,必须等到清晨5点30分。

他喊醒了站前唯一的一家出租汽车行的司机。

“送我去上诹访!车费我会多给的。”

正在睡觉的司机慢吞吞地爬起来出了车。

弓岛对堂兄充满着斗志。他妈的,我怎能输给你呢!使高原光学发展到这一步的是我的力量,你是无用之辈,倘是没有我,早就破产或是磨磨蹭蹭地停滞在中小企业的程度。事实上过去的高原光学有过几次危机,弓岛坚信摆脱那危机的是他的力量。

这样,自己就落得了一切都被堂兄利用最后又被堂兄驱逐的结局。堂兄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迄今高原光学的强硬的做法遭到了转包厂商的非难,而且它的唯利是图的营业方针总是受到同行的攻击,堂兄把这种坏名声都转嫁给了弓岛。堂兄细细地作了一番估计,心想高原光学的基础巩固到这般程度已经可以了,趁这机会把名声不好的专务董事撵走,往后就拿出大厂家的风度来。

没什么,那种公司我一定要马上超过它,转瞬之间就把它搞垮!弓岛兴奋得在座位上都坐不住了。

“老爷,开着窗子吗?”司机冷瑟瑟地说道。

可不是,一侧的玻璃窗有三分之一开着,夜风已经很冷,弓岛连这都没有感觉到。

“老爷,你醉了吗?”

司机又问道,大概是他只能这样认为吧。在座位上三番五次地抬起屁股又重新坐下,不时扭动着身子,而且连冷风进来都没有察觉。那急促的呼吸司机大概也感觉到了吧。

“这可不行!”弓岛想道,“要镇静。问题是筹措一笔东山再起的资金。眼前靠自己的力量毫无办法。过去以高原光学为背景,只要点一下下巴就能把银行员叫到跟前来,可在被拔掉了羽毛的今天谁都不理睬自己了,可以指靠的只是那家一丁点儿大的中部光学。虽是小地方,但有立足点要比完全没有立足点的强,而且有信心从那儿出发发展壮大给他看看!”

下诹访的路灯渐渐临近,好像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消防车鸣着警笛。黑暗的天空中哪儿都看不到火苗。

进上诹访街道后弓岛才想到加须子不在冈谷的中部光学,她应该还在医院里。

加须子负伤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事实上是4天前在从这上诹访去上山田的车子中听多摩子说的。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觉得时间在以他一个人为中心迅猛地流逝,仿佛加须子也住了很长时间医院。

但弓岛也产生“或许……”这一想象,加须子不过是因多摩子扔过去的剪子负的伤,说不定已经回冈谷的家了,而且他觉得加须子已经出乎意外地和多摩子言归于好了。本来两人虽说是亲戚关系,但毕竟也是姊妹。多摩子道歉,加须子原谅,眼前甚至浮现出了现在两人在那小工厂的主房里热闹地欢笑似的场面。弓岛突然产生了希望。

一到上诚访车站前就对司机说了一句下了车:

“我去打个电话,你等我一下。”

走进站前电话亭,一拨加须子家的电话号码就持续响起长信号音,怎么也无人出来接电话,兴许是深夜的缘故起床费时间吧。弓岛心想,加须子的家出乎意外地平静。

“是哪一位?”

信号音停止,传来了发睏的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女佣。

“我是弓岛,请问加须子在吗?”

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不在。在医院里。”女佣稍稍郑重地答道。

“还在那儿吗?”

“是的。”

“医院叫什么来着?”

女佣回答了医院的名字和地址。

“那请你叫多摩子接电话。”

“多摩子也还没有回家。”

“啊?!是从什么时候离家的?”

“不太清楚。”

真出人意料!虽然把多摩子撇在上山田,但他一直以为她那天早晨径直回冈谷去了。

“谢谢。”

虽挂断了电话,但不安像虫子似的从脚底下爬上来。

加须子方面姑且不管,问题是多摩子。如果说没有回家,那现在在哪儿呢?脑子里产生了不祥的想象。多摩子在东京学画,所以弓岛一直以为她是个相当理智的女人,可一交往才出乎意外地知道她存有一种旧的观念,而且抑或是第一个男人的缘故,对弓岛可谓专心一意,缠得弓岛都有点棘手了。

玩惯女人的弓岛实在无法对付这种女人。只是玩的时候快活,不是这种时候还是保持一段距离为好,他认为这是现代的恋爱。第一次见到多摩子时以为她就是这种女性,但这完全估计错了,正因为如此,弓岛心烦得都愁眉不展了。

可是,倘若多摩子没有回来,那么从她的性格来考虑也有点令人担心起来。虽心想决不会发生那种事的,但最近的弓岛连续不走运,所以还无法知道。

弓岛并不打算承担多摩子的责任,但麻烦的是,她的轻举妄动会影响到今后自己与加须子之间的交涉。好不容易刚要以中部光学为立足点从头另来,也难保她不成为大障碍。加须子因小姑子的事也许会责备弓岛,要想让她妥协似乎是不可设想的了。

这下可难办了。他刚要回让等候着的出租车又站住了。

已经到这儿了,虽也想过住进哪家旅馆去,但事到如今,他就想尽早探听加须子的意向,觉得不能等到明天似的,况且今晚无论住进哪家旅馆看来都不会立即入睡的。这是长期来的习惯,那坏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经常使用。

“去医院!”

弓岛对让等着的出租汽车的司机说道。

根据女佣告诉的街名往前开去,确有一所像是所告诉的医院。正门黑漆漆的关闭着,像是病房的二楼的窗户里也没有灯火。

弓岛心想至少会有巡夜的警卫,于是让出租汽车回去了。

铁门开着,用手一推就自由地动起来。顺着去正门的路往前走去。没有一个人盘问他。

从正门黑漆漆的就知道它紧闭着。这是医院,所以那里应该有巡夜的警卫的,也一定有医生和护士值夜班。他为了寻找象是这些人的值班室的窗户沿医院旁边走着。

“谁?”

突然有人从旁边招呼他。手电筒的光在扫动。刚才没有看见,从楼房缩进去的地方有个穿立领制服的男子露出了黑影。

“是警卫吗?”弓岛也舒了一口气问道。

“是的。”

“我是来看望在这里住院的叫远泽加须子的病人的……”

“看望必须是白天啊。”

“这我知道,可我因一件非常急的事得见她。”

“这种事因规章制度不好办呀,就是白天探望时间也都有限制,特别是在这样深更半夜那是不能的。”

“真糟糕。”

警卫用疑惑的眼光把手电筒的光照在弓岛的脸上,在弄清了相貌以后放了下来。

“而且远泽又单独住在病房里,所以……”

“噢,没有护理人吗?”

“护理人只是白天来,已经好了,快出院了。”

警卫是说:因为是单个女人的病房,所以特别要回避。

要是这样就没有办法了,弓岛决定找一处还没关门的旅馆先住下来。

弓岛邦雄走到了街上。从医院沿着漫长的斜坡往车站方向走下去,途中他回头眺望了一下医院黑魆魆的楼房,眼前浮现出加须子睡觉的姿势,但对现在的弓岛来说,较之对女人的兴趣来,他只能考虑如何设法说服加须子,让她与自己合作。

寒风刮到肩上。不穿外套的话晚上是不能在外面走的。刚才抑或是兴奋的缘故感觉迟钝了,但说来也怪,听到加须子独自睡在医院里后,大概是放下了心,突然感到了寒意。街上连人也没有。

来到了临近车站的一巷口,没想到在那里发现了一家卖面条的摊子。热气暖烘烘地冒到摊子的红灯上。已经有先来的客人了。

“大叔,来碗面条。”

他竖起上衣的领子,说道。

面铺的老板默默地取出大碗,从瓶子里滴了几滴黑糊糊的汁子。老板戴着老式工人帽一般的帽子,工作服外面穿着白罩衣。

弓岛肚子饿了,倘是往常的他,这种东西当然不屑一顾。饮食算是阔气的,讲究吃喝也是他的一大自豪,但现在只要是进肚子的不管什么都行,一察觉自己这副样子,总觉得快要流出泪来。

摊主揭开锅盖,煮好一团面条,随后把它倒入大碗里!那手的动作不能认为很熟练。

“好了。”

摊主把做好的面条放到弓岛面前。弓岛取卫生筷时老板抬头凝视着弓岛。

弓岛抱着大碗喝着汤的时候,摊主迎着摊子的昏暗的灯光说道:

“你不是弓岛吗?”

弓岛从刚才起总觉得被摊主直盯盯地看着脸,但他没有当回事,心想大概因为自己是个陌生的客人,所以摊主感到新奇吧。

弓岛吃了一惊,喝了一口问道:

“你是……”

一张他不认识的脸,长着邋遢胡子,所以看上去很老,但也许出乎意外地年轻。

“果然是弓岛呀。”

男子再也没有说下去。弓岛猜测不出这男子是谁。戴着工人帽。弓岛心想自己常来这上诹访,所以也许是在什么地方认识自己的人。

弓岛一个劲地吃着面条,喝着汤。吃到一半的时候老板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自己双手抱着的碗冷不防被夺了过去,热汤灼伤了他的手腕。

吃惊地看了老板一眼,只见夺过去的一碗面条被撒了一地。

弓岛不禁目瞪口呆。

“喂,弓岛,能让你这小子吃这种东西吗?!”

老板叉腿站在他面前瞪着他。是个40岁上下的汉子。

“什么?!”

弓岛莫名其妙,正要责备时摊主说道:“好像还想不通呀!喂,弓岛,我呀,是原来磨照相机镜片的职工。要是说绫部光学,想必你也还记得吧?”

“绫部光学?”

这是弓岛耳生的词儿,但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经他这么一说,过去破产的转包镜片的中小企业中倒确实好像有这名字的。

“由于你的缘故我们厂倒闭了。老板叫田中,是个好人,但惨遭你的毒手,终于倾家荡产,一家离散了。老板不知对你的毒辣手段有多恨啊!我是老早在那儿干活,当工段长的人。现在这样当卖面条的人,但对你的仇恨一辈子也不会消除的!”

“……”

“没有必要让你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家伙吃我亲手做的面条,赶快给我从这儿滚开!”

弓岛无言可对。要是过去的他,当然既无需吃这种夜里沿街叫卖的面条,又会故意扔下数倍的钱反抗这个邋里邋遢的人吧,否则他是消不了这口气的,可现在的他连这种魄力都没有了。

“有这种事吗?”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实在过意不去,我向田中君和你都表示歉意。作为一个新厂家,它的走法未必不给大家添麻烦。田中君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前些日子听说他在东京打日工。”

“是吗?”弓岛低下头,“说来也许会被你骂一顿,这回我也要从头另起了,要独立了,所以想到时候再叫你们干活,弥补我过去的过失。那时你会欣然接受我的要求吗?”

弓岛变得有点多愁善感。破坏他这种天真劲的是摊主的一双大手。弓岛被他勒着脖子,狠狠地揍了两三拳。

“你这小子!还是那种根性呀?”摊主颤抖着声音喊道,“谁还来上你的当呀!如今即使你发出令人肉麻的声音说一些书生气十足的话,我们受到的创伤也好不了了。过去的老板卖掉了房屋土地,和家里人分了手,在东京过着打日工的生活,我为了他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你这小子,多少得到了教训吧?”

那男子边揍边歪扭着脸继续说道。

钻进摊子里的顾客吃惊地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调解。

弓岛整了整被弄乱了的上衣,快步离开了那儿。在他身后,摊主故意让他也听到似地对顾客的提问作着解释:

“他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是个狠心的家伙呀。那家伙手段恶去,有的转包同行甚至被他逼得自杀未遂,所以我真想替大家狠狠地揍死他呀!”

弓岛的前面只有熄了灯的冷冷清清的夜道。他疾步走向车站,寒风裹着他的身子。只是车站那儿点着灯,它成了现在的他的无意之中的目标,恰如昏暗的心在自然而然地追求灯光似的。

到车站一看,候车室里孤零零地有几个等候半夜里到站的列车的迎候的人。他坐到角落里的长凳上。挨揍后的脸颊麻木似地疼痛。清醒过来一看,领带被撕破了,皮鞋里的脚冷冰冰的。

在他看来,这整个诹访镇好像都在与自己为敌。以这儿为根据地重新开始他的事业似乎非常困难。但这是必须做的,虽然艰难,但也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有干头。天一亮,首先跑到加须子呆着的医院去,怎么也得向她道歉,建立自己的立脚地!

脑海里一晃儿掠过了撇在家里的妻子。那妻子决不是自己的合作人。如果加须子同意,在那儿工作将导致与妻子离婚吧。当然与堂兄是一场战争。弓岛知道,除了加须子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的朋友了。

半夜里,一趟上行列车到站。

在略带凉意的夜间空气中,下车的旅客的冰凉脚步声来到检票口,坐在长凳上等候的迎接的人站了起来。对独自呆在那儿的弓岛来说,这与他毫不相干,他嘴里叼着烟,呆呆地眺望着从站内走出去的一群群旅客。

一位年轻女子混杂在里面,她提着皮箱慢慢地走着,也并没有人来接她。弓岛的视线与那位年轻女子偶尔投来的视线碰在一起。弓岛丢掉嘴上的烟,条件反射似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女子凝视着这一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但绷着脸。

“多摩子!”弓岛走上前去,呼吸变粗了,“这个时候,你怎么了?”

多摩子茫然若失地凝视着弓岛。显得分外憔悴,都叫人不敢认了。

“去了一下……”多摩子低声说。

“去哪儿了?”

他也目不转珠地望着多摩子的疲惫的脸。

“去了一圈。”

“真没想到,去那种地方了啊!”

弓岛的心被剌了一下,但他故意没有流露感情,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

“没有跟家里联系吧?”

“昨夜本打算住在新泻的,可突然改变了主意,乘上了这趟列车。下车一看,弓岛君就在那里,真没想到啊!简直像是请你来迎接我的。”

与这话语截然相反,多摩子的声音里没有抑扬顿挫。

弓岛把多摩子的皮箱拿在手里,两人出了车站。

弓岛舒了一口气。总之,多摩子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是值得庆幸的。假若多摩子有个三长两短,煞费苦心的事业计划也会受到挫折。直到刚才他还在考虑这件事,正当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多摩子好歹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高兴。那多摩子就在自己身旁一块儿走着,对他来说犹如梦幻一般。

表快到凌晨4点了。站前的旅馆街虽然点着灯,但没有一家开着正门的。

“怎么办?现在回冈谷去吗?”他问道。

“嗯,现在无意回去。要是那样,来这儿的时候我就在冈谷下车啦!”

“啊,是吗?那你是打算去你嫂子呆着的医院吧?”

“没有想好,是稀里糊涂地在这儿下来的。”

“太好了,要不也见不到我了。”

“去湖那边看看吧。”她突然说道。

“啊?!这种时刻去也看不到什么呀。”

“没有关系。也许是被列车颠簸的关系,我想吸吸那种地方的空气呀。”

弓岛邦雄不能违抗,现在只有尊重多摩子的意志。

如果与多摩子言归于好,加须子也一定会妥协的。弓岛想诱惑加须子的心情已经开始消失。加须子也许会把中部光学的全部财产让给多摩子,那样弓岛的工作也反而容易做了,弓岛突然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

“真累啊!”

弓岛一面在没有一个行人的街上走着,一面拉着多摩子的手。她顺从地偎依在他的身上。

两人穿过路桥下,沿着通往诹访湖的道路走着,两侧关着门的旅馆鳞次栉比,多摩子的脚步好像是拖着似的。

来到了湖畔。稀稀拉拉地点着的路灯发出青白色的光。

风吹到脸上。但湖面什么都看不到,不仅黑乎乎的,而且整个湖面上好像笼罩着雾。

两人坐到冰凉的长凳上。弓岛脱下上衣披到多摩子肩上,顺手使她的脸颊贴近了过来。鼻子和嘴唇都冰凉冰凉的,仿佛冻了似的。抑或疲劳的关系,她没有怎么作出反应。

“呆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呀。”

“没有关系。冷了反而心情好呀。好像快要天亮了吧?”

天空中出现了曙光。漆黑的东面的山的上方,云彩被曙光照着露出了形状。

“真想坐坐小船啊!”

“这么黑还想坐小船?”弓岛吃惊地反问道。

“是的。真想在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划划船啊!”她呆呆地望着湖面,说道。

“可是,出租小船的还没有起来呀。”

“拴在那一带的岸上吧。没有关系,划出去吧!”

这种场合弓岛也只得尊重多摩子的意志。只要她的感情像过去那样回到自己身上,其余就不必说了,事实上,泛舟于黎明的湖上也不无浪漫色彩。

两人沿岸边走着。一枝柳叶挂在路灯的灯罩上。走出几步以后前方出现了人影,像是在湖上捕鱼的渔夫摸样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目送着两人走了过去。

有十二三条小船被拉上岸边排列在那儿。

“我来划划看。”

弓岛推着小船一到水边,多摩子也立即帮起忙来。她又快活起来。

小船一浮在水面。多摩子就先跳了上去,弓岛也随后上了船。冰凉的水溅到了大腿上。

“真棒!”

弓岛夸奖多摩子划得一手好桨。虽然在黑暗中,但也许是快要天亮的关系,弓岛清楚地知道她脸色苍白。

“可不是,雾很大啊!”

湖面上笼罩着一片白色的雾霭,就连一米以外的波浪都隐没在雾中。湖畔的路灯和旅馆的电灯近处都融进了雾里,远处的都朦朦胧胧,而且渐渐变小,被雾遮住了。只是多摩子划的桨声在湖面上响着。

“你要划到什么地方?”

弓岛有点不安起来,问道。已经来到离岸边相当远的湖面上了。诹访湖的形状大致是圆形,所以这样继续划下去就会到达一处岸边。可是,照现在这样,根本辨不清是去对岸的冈谷呢还是到其它地方,往哪儿看去都看不到一样东西。

“那就在这儿把小船停下来吧。”

多摩子把桨尖从水面上提了起来,小船只是轻轻地来回晃了几下。

弓岛想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话语,不知怎么说才好。现在只是这小姑娘成了他的依靠,他深知自己被薅掉了所有的羽毛,他必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以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的女人身上。他觉得连自己的费体都在逐渐变小,渐渐没有骨气了,不禁泄了气。

而且现在的弓岛必须对这姑娘说些什么,必须罗列并温柔地投以温顺的、迎合她的话语。他已经开始对多摩子犯下了许多“罪”。之所以说“开始”,那是因为还处在尚未完结的状态,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那是可以挽救的。总之,只要他真心诚意地履行他以前对她吐露的话,那么那既不成为“罪”,又不成为欺骗。

可是,即使那尚未完结,但他过去的行动不能说明他要取得这个结果。他的行动是在走向背叛,只是没有把最后宣言告诉她罢了。

所以多摩子伤透了心,不是独自去越后旅行了吗?男人的行动没有诚意,她知道这点,预见到了前途的破灭。在这种情况下,弓岛要修复多摩子的心,再次把她拉到自己身旁那是项困难的工作。

虽困难但那必须做,也未必绝望。年轻女子微妙而软弱,对许过一次身体的男人丧失了反抗力,事实上她不是说要这样在黎明的湖上划船吗?弓岛从自己过去的经验,自以为也懂得这种女人心。留在现在的多摩子心灵上的只是对弓岛的怀疑。开始受骗的女人对男人疑心变得很重,这犹如弱小的动物。

只要消除这疑心,对男人来说以后就轻松了。女人会比以前更加投入男人的怀抱。女人本来就希望、期待那样,不被拋弃要比被拋弃幸福。第二次比第一次加倍地变得不加批判,变得盲目。对弓岛来说,这与他的事业紧密相连,生死攸关。

问题只是如何使多摩子的心情松弛下来。她虽然这样只是两个人乘在小船上,但不像是全面地原谅了他。她的身体还很拘束,话语也极为冷淡。这就是说.多摩子还继续对弓岛怀有疑心,她不责备自己对他的怀疑就是其证据。在女人的心软下来的时候.她准会把它与迄今忍受的悲伤倾诉出来。

弓岛在寻找话语时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了火,烟被雾濡湿而灭掉了,他第二次划了火柴,这回顺利地移到了烟头上。在昏暗的、青白色的雾中,那桔黄色的小小的火看上去是那样的美妙。

弓岛由此得到了话。

“多摩子,一呆在这儿,就好像腾云驾雾似的。”

多摩子往左右看了一下,说:“是啊,什么都看不到呀,只是白茫茫一片,美极了!”

她开口了,所以弓岛心头激动起来。天空也渐渐发白,可以看到云的黑色斑纹,近处的水面不被雾遮住的地方也渐渐明亮起来。

弓岛心想,年轻女人终究会被这种浪漫的情景感动的。

“你有跟这相似的体验吗?”弓岛吐了一口烟,问道。

“没有,这是第一次呀。”

我也觉得像是幻想一样!”

“我也是呀。”

多摩子说。弓岛更来劲儿了:“多摩子,请原谅。”他用劲说。

“原谅什么?”她用平素的口吻反问道。

“我想你一定在生气。我做了让你生气也没有办法的事,尽管那是工作上的事。”弓岛充满深情地说。

“行了,事情过去了嘛。”

多摩子这样说,突然又喊道::

“啊,想起来啦!”

“想起了什么?”

“刚才弓岛君问我有没有这种体验吧?弓岛君也知道吧,已经很久以前了,从轻井泽回来的时候在和田岭上在车内过了一夜。”

“啊,原来是那件事。”

“当时漆黑一片,有点像现在这个时候吧?”

“是啊。”

弓岛说道,心想多摩子把那汽车事故的体验与这幻想般的情景作比较的心情的背后,是在说那夜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往事。这也难怪,对她来说这是“女人”的第一步嘛。

因为是多摩子主动说的,所以弓岛更心情轻松了。

“多摩子,所以我心里直后悔,心想我不该过分埋头于工作,让你生气,但我已经改变方针了。”

“你说的方针指的是什么?”

“就是说,过去我被堂兄利用了。因为自己是专务董事,所以蛮干一通,想尽量搞好公司,但因此也受到了外部各种各样的批评。但我知道结果被堂兄骗了,这回我彻底辞掉了那公司的工作。”

“哎哟,把工作都辞掉了?”多摩子似乎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今后我将一个人干。没什么,我想要是我的话,能马上把工作开展到某种程度的。”

“是啊,你有实力嘛。”

“说来好像夸口,使高原光学发展到那种地步,我想那是我的力量。”

“所以你要独立创办照相机公司吗?”

“嗯,打算那样。”

“那好呀,祝你成功。那就是把公司的退职金作为资本喽?”

“不,那种钱是有限的嘛。本来就像是吵架后破裂的,所以堂兄也不会拿出多少来的。”

“那从别处有资本家的援助吗?”

“不,那也没有,因为我尽干实务,没有搞那种政治活动呀。”

“真了不起!用自己的资金干,那最好啦!”

“不,跟这也有点儿不一样。”弓岛有点惶惶然,“我哪有资金呀……所以暂且那个什么呀,想把中部光学当作立脚点。”

听不到多摩子的回答了。弓岛从那里瞧了一下她的脸,但即使靠好容易明亮起来的天空的反光也未能看出细微的表情。她好像把目光落在湖面上。

“喂,事到如今我想尽早跟老婆离婚,因为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嘛。她是个坏女人,不光是性格合不来,而且冷酷无情。”

“……”

“这回她非但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替我操心的表情,甚至我出来她连送都没有送。但我想这次是好机会,我要跟她离婚,想离了以后……跟你结婚。”

说最后一句话时弓岛不禁紧张地屏住了气息。

“喂,怎么样?你已经不生气了吧?像开始说定的那样,跟我结婚吧!”

他凝视着多摩子。这要是不在小船上,他想跑到她那儿搂住她的肩,但小船虽说漂浮在平静的湖面,可只要他站起来一动,似乎会失去平稳的。

“可是,中部光学你不是正在办手续要跟高原光学合并吗?”

因为多摩子突然这样发问,所以弓岛像是被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似的狼狈不堪。但这件事终归是要提及的。

“不,那还依旧那样,一切都是我在办嘛,也还没有取将加须子的同意……”

说到这儿,弓岛不觉吓了一跳。他不慎说出了加须子的名字,这在多摩子面前还是禁句。不该在让加须子负伤的女人面前轻率地这样说。

但多摩子出乎意外地镇静,下面的声音也极其平静:“是吗?那就决定请你照管中部光学吧。”

“啊?多摩子,真的吗?”

“要是你,没有错。多亏没有和高原光学早合并,嫂子和死去的哥哥也会高兴的!”

从多摩子口中毫无阻碍地说出了“嫂子”这词弓岛也感到意外。

“加须子也会同意吗?”弓岛担心地问道。

“那当然喽,因为中部光学会繁荣起来嘛。”

“那你和加须子和好了吗?”

“谈不上什么和好不和好,是我不对嘛,所以我想只要我道歉加须子也会原谅我的,她是个温和的女人嘛。”

“那好。”弓岛不由得兴奋地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这就放心了。哎,其实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呀。”

“加须子是个好人,那种人真不多见啊……结果是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些任性的话呀。”

“你也有你好的地方,只是有点儿不懂世故。这也难怪,因为你作为小姐去东京上学,就那样在那边儿净画画嘛。可你现在奋了想干工作的热情,今后大家齐心合力,发展中部光学吧。”

弓岛所说的大家,是指他自己成为主体,率领多摩子和加须子。他满怀会希望,心跳也变得轻快起来。现在算是没有问题了,只是这样一放下心来,觉得中部光学这个零星企业的工厂对他来说太寒酸了,实在有点美中不足。放下心来就产生不满,对像他这种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的男人来说这工厂太贫乏了。

但现在这种时候,必须暂且忍着。这是暂时的忍耐。操纵多摩子和加须子的快乐似乎可以解除这苦恼。于是,在弓岛的眼里加须子又一次成了情人。他并非对加须子死了心。那女人一定要弄到手!和多摩子之间也许会再次产生摩擦,但那时候那小工厂已经完全属于他的了,空想在伸展,使弓岛完全出了神。

水上的寒气使皮肤变得冰凉冰凉的。

“该回岸去了。”弓岛对多摩子说道。

山的边缘部分变得红彤彤的,简直令人认不得了,亮光也在向天空中央逐渐扩展,树木开始闪光,笼罩着小船的雾也明亮起来了。

“好吧。”

多摩子把桨放到水中,但不知为什么只放了一边的桨。

“弓岛君。”

多摩子突然喊道,跟以往的声音有点不一样。

“什么事?”

“你知道这湖底堆积着什么东西吗?”

多摩子没有划动浸在水里的桨,问道。

“这,这下面不是岩石啦、石块啦、泥沙啦这种东西吗?大概也有游艇上的乘客扔掉的水果汁的空罐和啤酒瓶吧。”

“不,不光是这一些呀,听说还堆满了照相机的镜片呢!”

弓岛吞下声音凝视着多摩子微笑的脸。

“都是些极可爱极可爱的凹凸镜片呀,堆满了玻璃球一般的东西。有已经被磨得很透明的,也有还没有磨的不透明的半成品,这被拋在湖底的有几十万几百万啊!”

“……”

“尽是镜片的转包人遭到大厂家片面撕毁合同或是受大厂家刁难后变得没有用的东西。那可爱的玻璃镜片的山里充满着成百成千的转包人的眼泪和仇恨呀!”

多摩子凝视着弓岛,只是稍稍歪扭着嘴唇。那是一副弄不清是在微笑还是在哭泣的表情。

“喂,弓岛君,我真想在那玻璃镜片的床上躺一躺啊!”

“多摩子!”

弓岛邦雄睁大眼睛喊道。他把手放到船舷上,抬起了屁股。

“我已经累了,你刚才跟我说的也已经不留在耳朵里了。真的累了,什么都觉得厌烦啦!”

多摩子瞪着弓岛,突然从她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多摩子!”

弓岛邦雄脸色苍白地微微欠着身子站了起来。他开始爬过去,想从她手里夺下划桨。

多摩子把一支桨垂直地立在水里,旋即象是把它夹在腋下似地使身子倾斜了过去。小船失去了平稳。

弓岛沉入了湖水深处。他拼命游着想浮上来。游泳他是有信心的。突然,他的脚动不了了。多摩子的双手从下面抓着他的脚脖子,她的头发像水藻似的倒竖着不停地晃动。弓岛想用脚踢掉多摩子的手,但那脚不听使唤。犹如影子一般的她的双手像铁链似的沉重地缠绕在他的脚上。弓岛被渐渐拽了下去。

弓岛慌了,他拼命地伸着双手在水中挣扎,但抓着脚爬到腰上来的多摩子的双手紧紧地夹住了他的身体,加上多摩子身体的重量,一下子使他失去了自由。

弓岛看到她那黑影子的脸上鼓着一对白白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向他赔不是,又像是充满着喜悦。

但弓岛最后又看到了堆积在昏暗的湖底的成千成百的眼睛。——从水面透过来的微光使这些成为废品的照相机镜片犹如青白色的鬼火群似的发着光。是被欺凌的转包人的怨魂在发光!

早晨8点光景,出院的加须子在护士们相送下与前来迎接的仓桥市太一起乘车回冈谷的家。汽车在湖岸的道路上奔驰,车内和后部的行李箱里都塞着从医院里取出来的行李。

在从下诹访到冈谷的途中,中山道和甲州大道合在一起。来到那一带时加须子看到湖畔聚集着一群人。

“那是什么呢?”加须子从车窗内凝视着那一点。

“这,好像有警察来了吧。”

仓桥也把脸贴近车窗。有20来人聚集在水边。

“也可能是情死吧……今天早晨又是大雾啊!”

出租汽车的司机连车速都没有减低,隔着背说道。人群聚集在一起的光景立即消逝了,湖面上白茫茫一片。

“多摩子去哪儿了呢?”

加须子低声说道,她那苍白的脸颊旁淡淡地萦绕着仓桥吐出的烟卷的烟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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