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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1275》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伪兵

“撤!”

姜才一扬手,连同他身后的大旗就一齐调头而去,哪怕部下多有不解,来敌不过二千余,已方足有三千骑,又据有地利,和情报的支持,更何况对方连蒙古人都不是,只不过是汉军骑,然而将主没有解释,他们也不会质疑军令。

直到全军回转,姜才方才缓缓拨转马头,从一座小桥下去,这里是湘水的支流沩水,河面不算宽,也没有多深,又加之处于冬季,大部分河床都裸露在外,骑马涉水轻易就能到达对岸,这座小桥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供行人方便而已。

从地理上来说,洞庭湖以北是广袤的江汉平原,十分适合元人的骑兵活动,而以南则是水网地带,江河湖泊纵横,无论是大队骑军还是步卒,都通行不易,要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埋伏地点,并不容易,同敌人硬拼?他当然不惧,然而那并不符合刘禹的期望。

对于手下的这三千骑来说,早已经经历了战事的磨砺,技艺、勇猛、士气样样不缺,唯一差的就是数目,刘禹一早就同他说过,将来会以他们为骨干扩编后独立成军,而眼下震慑的意义更为重要一些,无论是对于敌人还是自己人来说。

但这并不意味着,姜才就会避战,他这么做,只不过想知道,对方会进到哪一步,过了沩水,离着潭州城就只有数十里了,那里才是属于自己的地盘。

因着战事的来临,从湘阴县通往谭州的官道上早已没有了人烟。在这样毫无阻碍的状态下,应该是骑军最为中意的,然而自从出了县城,在离着大营二十里左右的原野上,发现了几具倒毙的人马尸体时,张弘正便立时下令全军放缓了速度。

这些无头的尸体上不但插着箭支,还有长枪捅过的窟隆,很显然,他们是遇敌之后力战身亡的,能让骑射无双的蒙古侦骑连跑都没能跑回去,只能说明宋人不但早有准备,而且数量众多。

为此,张弘正连让手下们下马汲水这样的小事都显得异常谨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仿佛处处隐藏着杀机,就连低飞而过的鸟儿都透着一股敌意,这种感觉哪怕是荆江口被宋人重重包围,船上燃起熊熊大火时,也不曾有过。

到了桥口镇,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他没有贸然让大队人马直接进去,而是先遣了十多人从几个方向先行查探,自己带着人在离着一里多路远的地方,展开了队形,望着那片低矮的屋顶,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十爷,全都在里头,一共十四人,无一生还,同之前一样,宋人砍下了他们的首级。”回报的亲兵是他家的家仆,一贯以族名相称,张弘正从他凄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这种情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张家子弟的身上。

“行了,死便死了吧,带上你的人,去前头探路,不可超过五里。”加上这十四人,李庭所遣的侦骑就尽数找到了,这就是他们不眠不休奔驰了两昼夜所得到的最后结果?张弘正不甘心。

既然来了,就断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无论如何,兄长要的是个确切的消息,宋人倒底有多少,缘何为如此诡异,都是他们急需要知道的,可恨的是,从湘阴县一路过来,连个人烟都没有,想抓个百姓问都问不到,张弘正有些气恼地斥了一句,看着他们当先绝尘而去。

然而让他更为不解的是,一直到过了沩水,离着谭州只有半日的路程了,依然没有发现宋人的影子,仿佛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一般,

五十里、四十里、三十里......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张弘正的防备之心也越来越甚,难道他们已经逃了?就在他疑惑不定的时候,前面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哨子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发出了凄厉的回响。

“遇敌了。”

不用张弘正打出手势,训练有素的张家子弟立刻从行军队列向边上伸展开去,排成了长约数百步的前后多达五列的横阵,没等他们完成阵形的转换,震天的金鼓声就从远处传来,那是张弘正无比熟悉的旋律,宋人的进军鼓!

紧接着,几个探路的亲兵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为首的那人连马儿都不及勒住,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宋......宋人,就在......前面。”

“多少人,都是什么?”张弘正一鞭子抽过去,免得他再说废话。

“步卒。”

亲兵的话音刚落,张弘正就瞪大了眼睛,再也没有理睬他。

在他的视线里,从亲兵们逃回来的方向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影,随着鼓声渐近,黑影慢慢变成了红色,就像一堵墙压了过来,漫天的烟尘遮蔽了湘水沿岸,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列整齐得如同在校阅,如林的长枪下,盔甲鲜明的大宋禁军踏着鼓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目光坚定,毫不畏惧。

步卒,怎么可能是步卒!张弘正的心里犹如一千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些死在离着湘阴县城不到三十里的蒙古侦骑,会是倒是这样的阵势之下。

随着宋人的步步进逼,已经列出阵形的张家子弟们都在等着主将的号令,然而不知道这位十爷在想些什么,宋人已经离着不到两百步了,依然没有发出任何的指令。

闻鼓而生战意,二千多匹战马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鼻间发出呼呼地喘息,马上的骑兵们要用力勒住疆绳,才能避免它们冲出去,或是四下逃窜,就在大约还有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宋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前排的长枪被军士放下,开始准备迎接敌人的冲击。

张弘正死死盯着眼前的庞大军阵,缓缓地将手臂举了起来,没等他的指令从嘴里喊出来,脚下的大地突然发出了阵阵颤音,浮土被大片地扬起,又带着节奏落下。

一直扬着手臂的他猛然转头,湘水的一侧响起了惊雷一般的轰鸣,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条长长的黑影正在快速地移动着,像是奔流不息地洪水,怒吼着扑向了被夹在湘水和宋人步卒军阵之间的这点人马。

“撤!”张弘正挥动手臂,朝着身后大叫一声。

第一百三十七章 银场

就在谭州城中守军全数被遣出城,就连差人衙役甚至是普通民夫都拿来充数时,突然从湘水下游的方向过来了一支兵马,他们走得很慢,因为官道被堵住了。

接到消息的刘禹本以为是李十一有什么急事返回来,结果等到近前一看,来人打的是衡州兵马司的旗号,为首的同他一样是个文官,而跟在后头的只怕连一千人都不到,他们来做什么?

这一点,不光是刘禹有些疑惑,端坐马上的知衡州尹谷同样带着疑问,接到制司颁下的清乡令,他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这是很反常的行为,再看到沿途南下的人流,竟然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便起了走这么一趟的心思。

等到进了谭州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城中已经走得十室九空,原本繁华的商埠一片凋零,就连烟花柳巷都大门紧闭,更让人心惊的是,城门无人把守,城头没有军士,除了大宋的旗帜还飘扬如故,根本就像是一座弃物。

“来人通名!”

不过到了制司大门,总算有了一些戒备的模样,他的马儿被人毫不客气地拦下了,一看那些军士的穿着就知道来历不凡,尹谷不敢强闯,落马之后正了正衣冠,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下官是衡阳守尹谷,凡请通报制帅。”

被人引进去之后,曾经来过此地的他同样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不仅没见到一个熟悉的司中属吏,就连那些进进出出的也不再是文员,而全都是军士。

直到跟着亲兵被人引到大堂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的声音,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了,因为那根本不是荆南制帅黄万石略带江西口音的语调,而是一个非常年青的声音,他从来都没有听过!

“......焦溪银场所属矿工,连同他们的家属,都要劝走,具体怎么做你自行决定,回来的时候不要走谭州一线了,走醴陵、攸县进衡州吧,以免官道拥堵,通行不便。”

“那么多银两,是否多加派些人手?”另一个声音同样陌生。

“你也看到了,这里总共就这么些人,你先过去,稍迟一些等他们回来,本官让姜招抚遣一队骑兵接应,就在浏阳县城会合吧。”

等到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来人带着他的指令匆匆而出,刘禹的目光依然在大案的一张地图上巡梭着,直到亲兵提醒了一句,他才转过身,看了看堂下的这位不速之客。

衡州是出谭州之后的第一站,大量的百姓将会在那里集结,然后继续南下,这个时候,一州主官不好好地呆着处理民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了这样的情绪,看着来人一步步上前时侯,他的眼光就有些不善。

“下官尹谷,不知阁下是?”对方穿着一身紫服,公然占据了制司,在那里发号施令,而之前又没有接到朝廷换帅的诏书,纵然再是不解,尹谷还是做足了礼数,左右不会是什么山贼强人就行了。

“本官是广西路臣、荆湖策应使,奉诏来援,你们的黄制帅已经只身出逃了,各路监司也不知所踪,不得已,本官才会坐镇行事,尹知州,你为何要离城来到府城?”刘禹没什么心思同他绕圈子,直接了当地问道。

尹谷惊愕地抬起头,这才记起来,半个月之前,一支打着广南兵马司旗号的队伍从他的辖地路过,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全数都是骑军,可是其中并没有见到路臣仪仗,这位年青的抚帅是怎么到的?一念及此,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直到对方严厉的目光再度射过来,方才收敛起心神,恭身行了一礼。

“下官不知情,多有得罪,还望恕罪。”对于他的客气,刘禹毫无所动,尹谷赶紧解释了一句:“数日前突然接到制司钧令,要我等劝境内百姓俱往后撤,接着又看到大量百姓自谭州而来,搞得州中人心惶惶,下官不才,想来府城一探究竟,未料会遇到抚帅在此。”

被他这么一提,刘禹突然想起来了,历史上李芾守谭州,全路当中前来襄助的好像就是此人,想不过事情发生了变化,他还是依然如此,真不知道是历史的惯性还是性格使然,多少也算是为国尽忠吧,刘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不复之前的凌厉。

“元人已经占据湘阴县城,离此不过百里,都统密佑率军出城,以求拖住鞑子的脚步,让百姓们有个逃离的时间,能拖上多久,殊难预料。尹郡守,你也看到了,城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撤离,其余各县陆续也在上路,等到了最后本官也会走,今日不便行,明日一早,你便带人返回吧,衡州那边也需要你调遣。”

“谭州城就这么弃了?”刘禹的话让他一惊。

“守不住,也没有坚守的必要,今日弃了,他日还会夺回来,我们要争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天下。”因为对方所处的位置很关键,刘神棍不得不多忽悠了几句。

“下官知道了。”尹谷点点头,没有再同他争辩下去,而是转头看了看案上的地图。

“抚帅方才说的可是焦溪银场?”

刘禹知道他刚才听到了自己的谈话,同样点点头,荆湖南路是个银产地,这里有大宋三大银监之一的桂阳监,后来升格成了桂阳军,除此之外,谭州境内的浏阳县境内,就是那个后世闻名的“花炮之乡”,在这个时空同样拥有一处银矿坑,也就是尹谷嘴里的焦溪银场。

而尹谷说这话也是有所指的,因为他的境内在同桂阳军的交界处,就是全路最大的银场......茭源银场的所在地,到了南渡之后,位于江北的那些银场都被金人占据了,荆南还有福建等地余下来的,就是大宋仅有的银产地,这也正是为什么市面上可供流通的白银和铜钱如此之少的原因。

这些东西,刘禹当然不会留给元人,他不光要运走里面的存银,疏散矿工,就连坑洞、工具、矿架都会尽数毁去,这么不留余地的做法,让尹谷惊叹之余,更认清了对方的意图。

“银场监使是下官的属吏,某这就行文过去,请抚帅着人接管,衡州府库内存银尚有三万多两,全是今年所产,本来是打算过了年一并送往京城的,只因局势动荡,唯恐有失才一直迟迟没有启行,这些也一并带走吧。制司的钧令,府中通判连同各县俱已下发到诸乡镇,有了谭州百姓的榜样在前,要说动他们不难,只是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着实苦了一些。”

对方的话语显得很配合,正是刘禹所需要的,一时间也没有想太多,直到尹谷退出去,他才好像回过味来,这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怎么感觉像是交待后事一样?

没等刘禹想明白,他的亲兵来报,出城的队伍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姜才和密佑便联袂而至,两个人的面上都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显得有些凝重。

“没有斩获便没有吧,将他们吓回去,也算达到目地了,不必如此。”刘禹听完二人的呈报,还以为他们是为此不高兴,便笑着安慰了一句。

对方来的全都是骑兵,这一带的地形又没有什么起伏,不足以找到一个伏兵四起的战场环境,敌人警觉之下,马上就选择了避战,跑得比兔子还快,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那是真实的对手,不是没有思想的供你刷经验的怪物NPC。

“只怕事与愿违。”说话的是姜才,一旁的密佑显然与他有相同的思路,刘禹一听就收起了笑容。

“来敌是为了一探我军虚实,虽然密都统的步卒掺入了许多百姓,但是以敌将之能,未必能瞒得过去,一旦他们有所怀疑,反而会暴露了我等的意图,试想在此等形势之下,他们还会按兵不动吗?”

姜才说得有道理,刘禹的视线回到了案上的地图,从湘阴县过来,步卒也只需要最多三天,如果对手不是张弘范,这种可能性也许不大,但是那个人是个疯子,绝不会循着常规,盯着湘阴县城的位置,刘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今日之内,所有百姓的撤离一定要结束,姜招抚,从湘阴县过来的这段路,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实施骚扰,不能让他们顺顺当当,如此,应该会有三到四天的时间,密都统,你和你的人现在就上路,哪怕是用强,也要让百姓走得快一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只思索了片刻,刘禹就下定了决心,事情是他挑起来的,为了这些被忽悠上路的百姓,他也不得不冒一次险,这个代价就是姜才的骑军,因为这是敌人唯一忌惮的力量,也只有他们才能起到牵制的作用,而最终会有多大的牺牲,眼前已经顾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等待

“来不及了。”

当看到元人大队骑军出现在视线中,张彦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从江陵府到岳州虽然是顺流而下,可是相距实在太远,等到好不容易到达了监利县城的时候,立刻得到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高世杰兵败洞庭湖,岳州城失陷,全境沦陷。

收到消息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达了撤兵的命令,全军一万五千步卒,从监利县城一路后撤,速度不可谓不快,就连随行的辎重船队都来不及顾上,然而当后方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张彦突然间发现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而这个错误,是足以致命的!

从监利县城到江陵府,直线距离不过两百多里,然而如果是沿大江而行,则要超过一倍还不只,中途需要经过石首、公安两县,他们正好就位于监利到石首县的当中,一侧是大江,另一边是平坦无垠的江汉平原,简单地说,他们处于背水一战的绝境,而敌人则是骑兵。

事已至此,后悔亦是无用,张彦和一众将官们不得不用大声的吼叫来约束部下,以求列出一个御敌的阵势,然而这支队伍里,有着为数超过八千的新兵,在听到身后动静的那一刻,面上就现出了惊恐之色,等到来敌越来越近,数不清的铁蹄敲击着江岸,这种恐惧便被慢慢放大,还没等阵形列完,一个新兵扔掉手里的长枪,转头就从江岸上跳了下去,不惜浸入冰冷的江水中,也不愿意面对鞑子的骑兵。

有了第一个就会第二个、第三个......而新兵的溃散又会影响老兵的斗志,尽管张彦狠心带着亲兵连续斩杀了数名逃兵,其中还包括一名指挥使,依然无法阻止这股溃逃的势头,等到鞑子的骑兵毫不停留地冲进来时,全军的崩溃就成了一个无可避免的现实,

“列阵,坚持到夜里,才有生机......”

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一些老卒开始在他的大旗下聚集,这股为数还不到三千人的队伍就像波涛中露出的顽石,很快便成为元人重点攻击的目标,无数的箭矢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宋人的坚韧一下子打乱了对方主将的计划。

“好像是他们的主帅,传令,不惜一切也要击破他们,这个功劳是我们的,不能让那些汉人抢了去。”

脱温不花很快就有了定计,将骑兵万人队中的大部分用于了这里,至于那些循着大江往回跑的散兵,他相信解决了宋人的主将之后,再去追赶也是一样,因为他们是骑兵。

在连续不断地冲击之下,这支队伍没能照张彦所说地坚持到天黑,他们唯一的用处,只是将元人的脚步拖延了两个多时辰,让那些溃兵能逃得稍微远一些罢了。

江陵府离着大江还有一段距离,在它的前面,位于江边扼守着一座不大的城池,因为实在太小,不能单独立县,由于位置太过重要,又有别于一个普通的镇,因此这里不但有完整的城池,一个指挥的守兵,还有一位从八品的监镇。

夜色将临的时候,城门已经全部半闭起来,元人入犯的消息,一早便有制司的文书传达过,而府内大军出征,正是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过去的,如今一晃多日,战况如何,每个人心里都在打着鼓,那支队伍带着了几乎所有的守备力量,是不容有失的。

城楼上,江风吹起,旌旗飞舞,守兵们或是倚着墙角打瞌睡,或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只有两个为首的男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大江下游的方向,露出忧虑的神情。

“监镇,不如去歇歇吧,看这情形,明日也未必会有消息。”

“老孟,同你说句实话,这一回恐怕真的过不去了。”

被称为老孟的男子是个武将,穿着一身厚重的甲胄,从形制上不过是个指挥使,而同他说话的男子则一身文官打扮,面相不俗,如果不是神情太过焦虑,倒是有几分美男子的气质。

老孟的面上一惊,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上一回算是有惊无险,元人在最后关头主动退却,仗并没有打起来,江陵城中的那位老帅也得以全身而退,如今虽然来了一个新帅,就连兵员也增加了许多,可是相当于元人的数目,依然差得太远,这就是对方说的过不去。

“你意如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再笨也听得出来了。

“某家祖上乃是文正公,断没有降于异族的道理,当年面对金人是如此,如今换了元人来也是一般。”男子的脸上凛然一片:“老孟,你要有什么心思,要么先杀了某,只一条,不要让某落入元人之手,便足感盛情了。”

对于他的话,孟纪一言未发,他原本是驻于府内的一个城门头儿,在新帅到任之后,被人挤了出来,分配到这个小小的沙市镇成为了城中的守将,这个不大的城池,连同里面的百姓也才数千人,就算尽数赶上城墙,能不能挡得住元人的一次冲击都是问题,因此监镇既然不愿出降,结果便只有一个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安枕,一直到天亮时分,日头从江面上升起,霞光铺满了大江,算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就连冻得萎萎缩缩的守兵们,都多了几分精神,早起的百姓纷纷等在城门口,希望能赶上第一波出城,整个城池显出了勃勃生机。

奇怪的是,城门始终没有被打开,百姓们在等待着,守兵们同样在等待着,而他们的上官孟纪也在等待着,做为城中的最高长官,那位监镇似乎也在等待着,他的目光没有放在城下,而是远处,江天相接的那条线,在灰蒙蒙的大地表面,有一种异样的跳跃。

“时辰到了,监镇,是否先将城门打开?”等了一会儿,下面的百姓慢慢开始不耐烦起来,孟纪有些无奈地提醒了一句。

“什么?”他好像没听清楚一样。

“百姓们等着出城呢。”孟指挥朝城头下一指,他才像回过神来。

“不用等了。”孟纪松了一口气,正要朝下面吩咐一声打开城门,没想到又听到一句,差点让他站立不稳,一头栽了下去。

“让百姓们各自回去,落锁,收起吊桥。”他收回视线,向孟纪吩咐道:“差人将本官的将旗升起来,击鼓,叫醒所有的弟兄,元人来了。”

就在孟纪惊异的目光中,一面将旗苒苒升起,上面的姓氏有些不同,是紧挨在一块儿的两个字......司马。

然后,便从远处传来了惊涛骇浪一般地呼啸,之声。

第一百三十九章 收获

帝都XX路立交桥下,再一次停满了车辆,上回出事之后,城管部门曾经前来执法过,不过收效甚微,这里归一个街道委员会管,差不多相当于公用停车场,后面两个部门之间扯了什么皮,就不为外人所知了,只是到了第二天这些司机就收到了微信群的通知,一切如常。

“三7带一。”

“三个蛋,有没有更大的?”一个胖乎乎的男子满头都是汗,顾不上擦一下,举着手里的牌向四周扫了一遍,然后一把扔下去:“3到10,走清。”

“X,又让他跑了,你丫的是不是有大的不压?”一个司机不服输,嚷嚷着要看边上同伴的牌,对方立马就不干了。

“谁有大的谁他妈孙子。”

......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一帮等活的司机们又甩开了扑克,正在洗牌的胖子一边把钱扫拢到自己身边,一边嘴里还劝上几句,不过是小钱,输赢都当个乐,司机们倒也不是真的心疼钱,不过手气背,心里自然也没什么好话。

在他们的周围,站着一些没有下场或是等着接手的,对扑克没兴趣的,则在自己的车子边上捣鼓,擦擦车身或是换换机油什么的,如果此时有人递上一根烟,陪着聊聊天,那也是极好的。

“师傅,您在这停车有日子吧。”一个剃着板寸的年青人就是这么搭上了话,对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递过来的烟,还真是不错。

“怎么,你也想来,最近可没有空子。”老师傅的言词里透着谨慎。

“可不是嘛,刚退伍,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事,可是没文凭,工作也不好找,在部队就会开个车,想着看看有没有地方需要司机啥的。”年青人的话让他一下子有了兴趣。

“你是当兵的?我也是啊,三十九军机步连的,小伙子你呢?”

“四十二军汽车团的,没下过连队,和您老不能比。”

“那是军地两用人才啊,还是当年部队好,哪像现在,唉。”老司机颇有些忆当年风云岁月惆的感叹,年青人恰到好处地附和了两句,立刻引起了对方的共鸣,话题也慢慢伸展开来。

“这社会是真看不懂,想老老实实挣点钱吧,都他妈的不容易,前一阵子,听说就在这里出了事,有一开出租的哥们,差点让人给杀了,您说吧,这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呢。”

“谁说不是呢,这事啊,我知道,就是前边开出租的老王,挺好的一人,现在吓得呆在家里,车都不敢开了,听他们一个单位的说,被人关在后备厢里整整三个钟头,出来的时候气儿都快没了,人正打哆嗦,给吓得够呛。”老司机放低了声音,年青人会意地凑近了听。

“不瞒您说,我就是去他们公司的时候听说的这事,那辆车正在招司机,我寻思着没道理这么好的活没人去,就多了个心眼,来这里打听一下,背后果然有事。”

......

同样的对话,在好几个司机的身边都在进行着,这些年青人都是跟着胖子过来的,在这一片已经混了好几天,刚开始,因为不是一个圈子的,所有人都没怎么搭理他们,借着玩牌、搭讪慢慢地才混熟,也许是司机们看他们像是混子,不怎么敢得罪,总之最后还是收到了一些效果。

吃过午饭,一般到了下午,桥下的司机们就会开始拉活了,出租车也会一辆辆地开出去,基本上不会再有空闲的时间,这个时候,就该到他们离开了。

走得时候,胖子将赢来的钱全都给了卖盒饭的,这个举动自然得到了所有司机的一致称许,而对于他来说,没花一分钱就收获了对方的友谊,还玩了这么久,可谓是皆大欢喜。

他们自己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一个地下停车场,胖子拎着几个盒饭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个人等在车子边上了,这人看上去比他还要大一些,脸上的皱纹堆在一块儿,说是上了四十都有人信。

“怎么样了,老李,我给你说的那事,能不能行?”胖子拿出一个盒饭递过去,自己却摸了根烟点上。

“郭总,你知道我家的情况,确实需要钱,可是非洲也太远了,一去就是好几年,我儿子才刚上幼儿园,老婆又怀上了,老妈三天两头地要进医院,家里根本就离不开啊。”

李姓男子愁眉苦脸地说道,一说这些,他好像连胃口都没有了,端着个盒饭眼睛直直地发着呆,他说的这些,胖子一早就清楚,只是当事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也不知道勾起了他的什么心思,叹了口气,没有再劝下去。

“这事以后再说,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去找了那个姓王的司机,这小子的确被吓坏了,出门都会紧张得左看右看,我找了个机会,让他帮忙画了张像,感觉比公安局的那张要准确些。”一说到工作,男子就不复之前的颓样,显得神色飞扬,如果不是胖子了解他,还以为是换了一个人。

接过递来的一个本子,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一个男人的头像,胖子一看就知道是那帮劫匪中的为首者,之所以会去找姓王的司机,因为此人与这个为首者距离最近,印象也最深,不过奇怪的是,同样的画像,他在公安局面对警察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细致,不用说,能拿到这个,姓李的男子肯定用上了别的手段。

只要不搞出刑事案件,胖子对他们没有任何别的约束,而他也相信这帮人的手底下不会没有分寸,毕竟都是部队里出来的,受的教育最多的就是爱国守法,看到男子一脸的云淡风轻,他就知道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在桥下打探消息的几个人也都陆续地回到了这里,简单地吃过午饭之后,胖子没有当场问什么话,而是上了公司的那部商务车,开车就是李姓男子,而他则在后厢收集今天的情报。

这样的队伍不止一支,带队的也不光是他一个,几个老成一些的退伍军人被直接提拔为队长,分别带着人和车去了劫匪经过的地方,毕竟案发的时候是白天,又是下班的时候,不可能逃过监控和群众的眼睛,而有些时候,他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同警察说,因为害怕报复,这就需要用上别的方式了。

人过留影,在现代社会,没有什么是真正能做到滴水不漏的,他们也许没有公安机关的权力,但是有着警察不具备的条件,那就是资源和时间,任何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细心,一切就要看你能付出多少了,这是刘禹对他说的,被胖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同自己的案子脱不开干系,尽管当事人本人根本没有那么想过。

一个小时之后,胖子在公司楼下对面的咖啡厅里,等来了他以前的下属,目前的上司,苏微。

“这是今天的收获,我们获得了他们准确的画像,凭着画像会做出电脑合成照片,有了照片就能在他们经过的地方进行排查,还可以放到网上,用悬赏的方式去购买线索,我相信,一定可以查出他们的底细,然后找出幕后的主使者。”

“谢谢你。”那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勾起了苏微的回忆,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母亲被人拉上车的一瞬间,那个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男人,眼神似乎就是画像上的这种。

“这是我的工作,没什么可谢的,等到事情有了眉目,你再说也不迟。”对于这个自己亲手招进公司的女孩,胖子几乎是一步步看到了她的成长,现在的苏微已经不是那刚出校园的青涩学子了,已经有了些成熟的韵味,无论是行事做派还是衣着打扮。

“据一个同事从公安那里了解到的消息,这些人没有在国内做案的痕迹,要么就是从外面进来的,要么就是他们行事很小心,隐藏得很深,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照禹子的吩咐,我在那帮人里头给你挑选了几个,背景都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你看看,哪个合适,我再详细地过一遍。”

胖子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苏微没有当场打开,她知道这是刘禹的意思,当然也不会拒绝,毕竟医院那天的情形她亲眼看到了,对方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还有武器,无论怎么样,自身的安全都是必须的,在案子没有结果之前,她还不想死。

“我和所有人都谈过,愿意过去的不多,大概有七、八个吧,我想再过些天就带他们走,到时候这边你就要自己来了,那几个队长看着做事还行,你不妨用一用,别什么都自己扛......”

苏微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和胖子聊了这么久,虽然都是些公事,可是看得出,这个男人是真的想做出点什么,不管是补救也好,偿还也好,都比意志消沉要强,耐心地听完他的话,苏微制止了他起身想走的打算。

“我和禹子要结婚了。”还没有完全坐下来的胖子一下子就充满了笑容,好像是他自己碰上了什么喜事。

“恭喜,唉,真是太好了。”

“所以,你先别急着过去,到时候那边会来人,等婚礼完了,你们一起去,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事呢。”苏微笑着接受了他的祝贺,这件事,目前除了胖子,她只告诉了陈述一个人,就连自己的弟弟都还没有透露。

让胖子留一下,也是她的一点小心思,陈述肯定会过来,到时候,让两人有个见面的机会,不然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联系了。

“好。”对于她的提意,胖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当初自己的婚礼,人家是全程参与了的,这份情总得还上。

第一百四十章 恋爱

“祝贺你,找到了一个好归宿。”陈述朝他伸出手,一脸的笑意。

“谢谢,我怎么总觉得这话这么别扭呢?”刘禹被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冷冰冰地。

从星城市飞过来,主要目地当然还是那份规划,这些天他不在的时候,都是陈述负责接待那些老专家,他们讨论的氛围很轻松,累了就去休息,想玩就会有人带着坐车去海边,去山里转转,毕竟这是一个以旅游为支柱的大岛,最不缺的就是风景。

人家公司能下这么大的本钱,说明项目肯定已经提上了日程,因此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什么,经过了这些天的讨论,基本上将所有的细节都摆到了桌面上,一人计短,这正是刘禹的目地,当然,正式的规划图不会让他们来做,将会由另外一个小组承担,这么做的原因当然还是出于谨慎。

“你看看,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发过去了,时间太紧了,我怕耽误事。”陈述将会议记录整理好,撂成一大堆摆在桌子上,毫无心理准备的刘禹吓了一跳,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要知道这只是概述,如果要变成图纸,只怕这间屋子都装不下。

“五百万人,你以为是五百人啊,吃喝拉撒,什么不用考虑到,赶紧看看有什么遗漏的,或是那边有特殊要求的,趁着人家还没走,提出来。”

于是这一看就看到了天黑,当刘禹伸伸脖子从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来时,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刚刚站起来想要活动一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禹子。”耳朵里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喊,让他心痒痒的。

刘禹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又站起身走到窗口边,很遗憾,都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媳妇儿,你在公司吗?”手机那头静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轻笑。

“我准备去医院,述姐告诉我你到了,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

刘禹一下子就明白了,陈述肯定一早就告诉了自己的行踪,可是她为了不耽误工作,一直等到现在才打过来。

“你没买票吧。”

“你要过来?”果然苏微猜中了他的心意。

“赶紧把票退了吧,有份资料要送回总部,快递怎么着也没我自己来得快,你在公司等我吧。”刘禹知道她多半已经买好了明天的机票,如果不是太远又没有夜班,只怕这会已经在飞机上了。

苏微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隔着电话都能听出她的心情不错:“好,我等你,帝都不比那边,有点冷,多带几件厚衣服。”

她的兴奋也影响到了刘禹,一直到放下电话,陈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多层菜篮子,看到这货眼睛里闪着光,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哪还不明白,小两口一准是偷过情了。

陈述把菜盒子一个一个拿出来,放到茶几上,刘禹收拾完,拿起塑料袋中的一罐啤酒,“吱”得一声,冒出一股雪白的泡沫。

“她过来还是你过去?”陈述接过来,泯了一口。

“我飞过去,顺便把资料带上。”刘禹重新打开一罐,一仰头那种熟悉的味道顺着开口流了下来。

和陈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多半也是工作上的事,等到资金到位,这里将会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总感觉有些心不在焉,对于他的话以“嗯”“啊”之类的居多。

“你要实在不想见他,婚礼那天就不用去了,省得你们都不自在。”没办法,刘禹只能退一步。

“切,老娘怕见他,是他没脸好吧。”没想到陈述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早我就答应小石头了,不过伴娘就算了,怕给你们添晦气。”

看着她又蔫下去的模样,刘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东西旁人是没有办法帮忙的,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以免刺激到对方,可是陈述却主动提起了他的事,想躲都躲不开。

“看到你们俩能走到一块儿,老娘是真高兴,自从玲子走了以后,就没见你开心过。禹子,我相信一句话,上天之所以会这么安排,是因为有一个更好的在等着你,如今你是不是有了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

陈述的话让他一愣,和苏微在一起,的确让他有种开心的感觉,每一次分开之后的重逢都像是惊喜,从平平淡淡的工作,慢慢开始进入各自的生活,过程并不刺激,但是稳稳地,让他的心里很踏实,也许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婚姻吧。

“小石头是个很敏感的人,这种敏感或许还掺杂着自卑,她总觉得自己差了那么一点点,你帮助她,花了钱花了心思,对于你来说这没什么,就像救助路上的小猫小狗,可是对于她来说,那是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因此她什么都会答应你,哪怕你们没有经过恋爱直接步入婚姻,禹子,不要让她的爱那样卑微,这已经是她唯一能给你的了。”

不过几罐啤酒,还不至于让陈述倒下,刘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陈述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手上的无名指上,是一个小小的指环,刘禹认识这个指环,因为那就是两人结婚那天,他做为伴郎亲手交给胖子的。

“她给了你她的全部。”这就是陈述倒下前最后的一句话。

一直到坐上了飞机,刘禹都在思考着这句话,当出了通道,不出意料地看到那个身影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不是陈述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就没想过要这么做,这根本不是一对热恋到即将结婚的情侣应该有的状况。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之紧,紧得苏微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两人分开,看到对方眼中的热切时,她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自然,有些事情在别人看来大不了的事,并没有放在她的心上,想要就给他,就这么简单。

“于仲明他们已经等在公司了,按照你的要求,他请来了几个城建专业大四的学生,都是马上要毕业的,时间上还算充裕,不过经验上就难说了,为什么你只要学生,直接请规划设计院的专家,他们出的图更加专业吧。”

“你说得没错,专家肯定会做得更加专业,可是那样就会缺乏想像力,别忘了,我们要的可不是一般的规划图,是一个毫无基础的、跨越了七百多年的东西,我更希望听到一些天马行空的思想,相信这些人肯定没少看穿越小说,是不是?”

苏微还没有拿到驾照,接机的时候只能打车过来,回去当然也是一样,因为是在出租车上,两人没有太多谈到工作,直到公司的楼下,刘禹和她下了车,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大门。

“打个电话叫他下来拿吧,我们就不上去了。”苏微没有想到别处去,只当是他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去做,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有等多久,一个年青的男子就匆匆从楼里跑了出来。

“刘总,苏总。”

于仲明看着自己的老板,还有身边这位当初一起进公司的女孩,不得不感叹男女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人家都混成了老总,自己连个部门的头儿都不是。

“这些资料,你和那些学生整理一下,拿出一个统一的规划图,等我通过之后,就要细分到每一块,这个工程量很大,告诉他们要有心理准备,不过我们公司给的报酬也是一流的,绝不会亏待他们。”

这就是为什么刘禹找到这些即将毕业的大学生的原因,对于他们而言,能有一个真正的设计机会,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为此一定会投入更多的热忱,当然会比那些出自事业单位的专家们更好指挥,何况,正是由于他们经验不足,刘禹也不需要担心会泄露出什么,哪怕讨论得再多,情况再匪夷所思。

就在对方答应下来准备朝回走的时候,刘禹叫住他补充了一句:“你以后就从市场部调出来,暂时先管起这一块,财务那边我会打招呼。”

苏微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年青人消失在大门后,脸上的表情除了兴奋,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战略规划部连预算都没有做出来,人手方面更是一片空白,看起来于仲明走了好运,成为了元老,不过以他的资格,还真不算什么,公司初创时他就是元老之一。

“他这么年青,合适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刘禹没有解释什么,一把揽过她的腰,直接走向了停在大楼外的一溜出租车。

“二位上哪儿啊?”司机等他们坐进来,偏着头问了一句。

“谈恋爱一般去哪?”

刘禹的话让车上的两个人都是一愣,苏微睁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司机则是一脸懵逼地想了想,不过看人家的样子,又不像是开玩笑。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难点

“西单?把具体坐标发过来。”

钟茗有些诧异地拿着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显示,目标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好这一路的车速有些慢,她就换了一个档,缓缓跟着前面的一辆捷达,眼睛在人流中巡视着,直到一家门店的出口处。

那是某个国外品牌的专卖店,但并不什么奢侈品牌,两个人看样子买了不少的东西,大包小包地提着朝外面走,刘禹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个什么笑话,逗得苏微抿着嘴直乐,这是打算要公开恋情了?钟茗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有些莫名地感触。

也许是她的速度太慢,引起了后面车辆的不满,“嘟嘟”直按喇叭,钟茗自失地笑了笑,一脚踩下油门,开着车子快速通过了路口,后视镜里,只剩了两个搂在一块的背影,一闪即逝。

“报告!”回到局里,钟茗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前,上前敲了敲。

“进来。”局长抬起头看她一眼,伸手指指沙发,示意她自己先坐一会儿。

钟茗依言坐到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撂文件,一边看一边在脑海里梳理着,以备等下的报告。

“老钟头昨天非拉着我喝酒,你是没看到,他那个高兴劲儿,就像天下又掉下来一个闺女,好些年没见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局长从办公桌后头走出来,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放到她的面前,眼神里透着欣慰,钟茗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却没有接过话头。

“你爸妈这辈子不容易,既然事情过去了,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吧。”局长知道她不愿意多提,也只是点到为止,谁让这女孩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还进了自己的部门,对于他来说,和亲闺女也不差了。

“我知道,X叔。”

“说说吧,调查得怎么样了?”局长看看茶几上的文件,就知道她一准有事。

“我去了船厂,听他们的领导说,明年上半年就要吊装岛桥了,主体结构已经基本完成,涉及到的一些材料攻关项目,进展都不错,有希望在预定的时间内下水。”

那份材料的最上面是一艘舰船的形状,之所以是形状,因为它只是一个船的模样,连上层建筑都没有,然而它却不是一艘普通的船,而是共和国自主研制的第一艘舰队级航空母舰!

实际上,整个船坞都暴露在天空下,对于拥有间谍卫星的某大国来说,所有的进度都不是秘密,除了具体的材料工艺等等。

“难点呢?”对于她的说话习惯,局长显然了然于胸,并没有什么表示。

“难点在于,配套的弹射器,相对于效率不高又极耗淡水的蒸汽弹射器来说,科研人员一致认为,最理想的是直接上电磁弹射,可是其中涉及到的一些关键性材料,恰恰就是四个一项目里所得到的副产品。”

钟茗苦笑摇摇头,原本应该是主要成果的研究项目,不知道为什么走上了另一条路,结果不仅造成了苏红梅的悲剧,还影响到了国家的发展策略。

她之所以去了一趟造船厂,只是因为有几名科研人员,就是当年苏红梅那个项目组里的组员,他们了解当年那个项目的所有进展,唯一不知道是根据最后的成果所制定的计划,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材料的另一重用途,而这一点与敌人所掌握的正好一致。

“你觉得有可能是他们?”

“苏红梅出事之后,项目组被解散,他们几个同样受到了审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被监视居住,我去了解了一下,这些人平时基本上都在单位里活动,没有同外界接触的迹象。”钟茗的语气很谨慎,显然还留有余地。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现在已经搞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你的工作会越来越重,目标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没有,他最近这些天一直在桂区和湘省活动,通过南岛的仓库运送了一些建材和小商品,都不是什么敏感物资。”

局长的话让她想到了刚刚看到的情形,那边形势很好吗?还有空和女朋友逛街。

“历史的发展不一定要靠枪炮子弹,也许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就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我们还不能确定会不会影响到历史的进程,这么做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局长的问题她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顾虑不光是他一个人有,然而感概就是感概,已经定下来的计划,只能尽全力去执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钟茗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她拿起电话,打给了自己的手下。

“查一下,他的那个公司,最近有什么大的动作。”

信息反馈得很快,不一会儿,她就接到了报告,不过听到手下的话,钟茗的心里泛起了一股苦怪的念头。

一家人数不到五十的公司,居然招了差不多数量的保安!这是打算要转行搞物业了么?

华灯初上,帝都的夜空被五颜六色的光线装点得璀璨夺目,对于朝九晚五的工薪族来说,这才是辛劳一天,最为轻松的时候。

虽然不是工薪族,同样辛劳了一天,差点在电影院里睡着的刘禹,提着一堆袋子和苏微走出来,因为离着XX医院不算远,两个人都没有想要坐车的意思,就这么手牵手走在人行道上。

“我们这样,不会耽误事吧。”苏微的语气有几分不确定。

“不会,干革命也得要娶妻生子不是,这可是伟人说的。”

这样的经历对于刘禹来说同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印象中自从住到了一块儿之后,整天就只能计算能存下多少钱,怎么才能省吃俭用,哪还有心思风花雪月,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果吧。

“谁答应了你要生子......”对于他片刻间的失神,苏微毫无所觉,她低声嘟了一句,倒是把刘禹给唤了回来。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刘禹用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将她一搂,换上一个自以为很霸道的口气:“明天就去把证儿扯了,然后去照婚纱照,订喜宴,发请贴,广告天下,你就是我媳妇儿了,哈哈。”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关

自古山东多响马。

从三十六路烟尘反大隋,到后来的红袄军反金,以及之后的什么天理教、白莲教,大名鼎鼎的捻军,近代的义和拳、红灯照等等,在这一大片既临海又靠山的地区,都快成为传统了。

只不过,在雉奴的眼中,面前这群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高不了多少的汉子,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英雄好汉,而是堂堂正正的军人,当然要加一个前缀......未来。

“瞅啥呢,都用点心,将来上了战场,慢一分就是一条命,懂不?”老爷子浑厚的喝斥声将她拉了回来,她知道那是汉子们投射过来的目光,当自己扫过去的时候,又无人敢于对视,全都躲闪开去,某个反应慢的,往往还会惹得一片哄笑。

这样的情景,每每总会让她想起在兄长的大营中厮混的那些岁月,那样的单纯,无忧无虑。

“去歇着吧,俺来看着他们。”老爷子站到她的近前,体贴地说道。

“哎。”

雉奴应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居处,郑德衍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自从那天从南边回来,就再也没有见她笑过,永远都是一付波澜不惊的面容,让人望而生畏,说话也是简简单单,能省则省,仿佛除了练兵打仗,不再有什么能放在她的心上。

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没有值得牵挂的人,来了一个多月,每日里不是自行练习各种技艺,就是训练这些汉子。要说她落落寡欢吧,又谈不上,精神头倒是十足,早起晚睡,日日不休,就连饭量也大了不小,身子更像抽条的柳枝似地又见长了,只怕都快要与自己一般高了吧,老爷子自恃无法应付这么复杂的问题,只能把劲头撒在了这群汉子身上,将他们练得叫苦不迭。

回去以后做什么?雉奴同样不想考虑那么复杂的问题,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去练枪,只有在满天的枪影下,脑海里才会浮现出真实的敌人和战场,而不是某个恼人的影子。

为了便于接收消息,他们这群人已经搬出了那个小小的山谷,转而在临海的一个庄子里住了下来,这里占地极广,传说也是来自许多年前的旧属,至于安全问题,雉奴亲眼见过县城中除了元人委派的县官,几乎所有的官面人物都以贺寿的名义来这里见过老爷子,语言间也是非常敬重。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元人为了南下,已经将这一带的驻军尽数抽走,而名义上的行军万户,此刻都在前线同宋人交战,整个益都、滋莱路,只有为数不过千人的一只蒙古骑兵,就连元人防守的重中之重,济南城里,也不过才数千人,看起来他们对于这块临近大都的心腹之地,还是很放心的。

起事的日子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说法,原因要视前方的战局而定,徐州方面的敌军顿兵楚州城下,只有当他们被击破的那一刻,才会是这些人发动的日子,否则......雉奴心里很清楚,这里的人上到郑老爷子,下到李十一手下的探子们,都不会让她轻动,这个命令来自于禹哥儿的直接指示,没有人敢于违抗。

从心里讲,她不想要这样的保护,却又不得不接受,这股烦闷无处发泄,就化成了无处不在的枪影,矫健的身姿如同游龙一般,破影而出,将不远处的一处草木桩子击得粉碎,收枪而立的雉奴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大洞,脑子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女娃儿,俺就知道你一准儿在这里,看看俺给你带了啥人来。”过了一会儿,背后响起了老爷子爽朗的笑声,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不要人侍候,你就别费这心了,这里只需要男人,多几个女子只会增添累赘,还是着人送回谷里吧。”

这件事郑德衍同她说过好几回,周围都是一帮糙汉子,怎么说也有不方便之处,便想着从别处买些婢女来归她使唤,怎奈雉奴根本不想这么做,于是就再也没有提起,不料今天直接连人都领来了,不知道怎么的,她一看到那些被置于台子上供人挑选的女孩,就想到了大都城里发生的一切,像是时时在提醒她,当初姐姐的遭遇有多惨。

“师傅,莫要赶我们走。”

听到熟悉的声音,雉奴愕然转身,只见四个小小的身体跪伏在地下,扬起小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每个人脸上都涂着黑灰,头发也扎成了男孩的样式,但是一开口就能听出来,她们同雉奴一样都是女儿身。

“你们怎的来了,快起。”雉奴将大枪靠在桩子上,几个箭步跑了过来,将她们一一拉起,脸上有些惊异,但更多的是则是欣喜。

“京中主母同大娘子一块儿南下了,我等想着姐儿还在此,就同主母告了假,前来寻你,还好有先生的手下相助,总算没有耽误。”

这话一听就有些不尽不实,雉奴深知自家嫂嫂的脾性,托付她的事肯定会尽心尽力,又怎么可能让她们几个就这么上路,要知道她们走得何只千里,穿过的也不仅仅是宋境,只看这一付脏兮兮的模样,就明白这一路上没少吃苦。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雉奴自己也没少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此刻哪有心思追究,好歹都是熟人,又有师徒的名份,连姓氏都是跟了自己的,在她心目中与亲人也差不了多少,更何况这是某人送她的礼物,在她身边所能找到唯一的礼物。

“好了,都去洗洗换身衣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郑老爷子忍了半天,才出言将她们打断,雉奴一听就知道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事,便咛嘱了四人几句,将她们打发到自己的居所里去了。

“可是前方有了消息?”视线离开了几个小女孩之后,老爷子发现她脸上的欣喜已经不见了。

“鞑子大军还在楚州城下,不过最近派丁派得越来越急,济南、益都、淄莱、宁海这几路都被波及到了,方才县城中来人,说是让咱们小心一点,这一回鞑子的动作很大。”郑德衍只是将消息如实说出来,其中自然还存一分考较的心思在里头。

“这么远?”雉奴眨着大眼睛想了想:“他们是想‘釜底抽薪’?”

郑德衍点点头,为她的机敏暗自称许不已,元人抽调了大部分戍军,但是又对这一片十多年前还掀起了叛乱的土地,心有余悸,就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在各个州府加派民夫,同时征调粮食,往楚州前线运,而这些民夫,一到了那边就身不由己,极有可能会成了用于战争的炮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咱们现在就缺这么一把火,既然元人帮了我们一把,现在不妨先从小处着手,等到火星子慢慢烧起来,也许就能同那边的战事相呼应。”

紧接着,雉奴的话让他有些吃惊,竟然同自己想的不谋而和,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而是来自于某人的授意,那只能说明,对方根本一早就有了谋划,而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一群执行者罢了。

这正是当初刘禹选中这里的原因,战事开展得越大,越持久,对于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来说,就是更大的灾难,原本就已经加重了许多的赋税,如今再来这么一出,不吝于火上浇油,要知道这一片不光出圣人,更多的是盗贼。

将走投无路的百姓鼓动起来并不算什么难事,难点在于如何瞒过元人的统治者,至少一段时间,因为现在还不成熟,万一闹得大了,元人可以顺势弃围回救,那样的话,所有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那就拖着呗,有自家人照应的地方,不需要太多打点,其他的地方,多花点钱财贿赂办事的官儿,他们有的是法子欺上瞒下,再推脱不过,就往盗匪身上拉,卧虎山,抱犊崮,几处杆子都已经接上了线,到时候他们会帮着咱们转移鞑子的注意,要少费多少力气。”

在郑德衍的心目中,这类具体的活根本不需要她出马,但也知道她不会呆在这里坐享其成,找来这些小女孩陪着是其一,其二就是安排一些危险性不大的事去做。

“宁海州那边柜上来了信,最近有一批货到,不如你带上人去走一趟,将东西接过来,好歹他们都认得你,省得发生什么误会。”

这话老爷子说得小心翼翼,万一不成他还有别的后招,没想到雉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抬起头。

“我去。”

老爷子还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这种表情,羞涩不像羞涩,为难不像为难,或许是兼而有之?郑老头有些狐疑地猜了半天,都不得要领,只能随她去了,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情愿的吧。

她们这里到宁海州不过两日的路程,那边的铺子本就是她和赵月娥一块儿张罗的,铺子里的伙计们无一不认得她,带着四个小女孩来到后院,里头到处都堆着东西,看起来仓库已经不敷使用了。

“......高丽人穷得很,男子都被元人征去当了水军,女子不是卖进了宫里,就是大都城里的权贵人家,将沿海翻个遍,也就这些了,你们看看有没有用处,能换成粮食最好,剩下的,都要箭矢,奶奶的,那帮蒙古人射起箭来跟不要钱似的,心疼地老子直哆嗦。”

“大当家,你这麾下还有蒙古人?那不是领着鞑子打鞑子吗?”

“屁,那些高丽人也配称鞑子,顶多是元人养的一只狗,你忘了,咱们东家不是说过,要建立广泛的抗鞑民族统一战线,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

听到这个声音,雉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表情又变成了之前的那个怪模样,四个女孩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不走了,又不敢开口去问,几个人一块儿堵住了门口,直到出入的伙计催促起来,才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

看到她的时候,姜宁的表情还停留在和人吹牛逼的状态,一脸的眉飞色舞,然后突然间张大了嘴,看了让人忍俊不住。

屋里的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打算着什么,除了柜上的伙计,几个执事,还有他带来的手下,而其中一个人,显得非常娇小,与这些糙汉子格格不入,倒像是雉奴一伙的。

“婢子见过姐儿。”还真是她们一伙的,雉奴看到她就记起来了,正是从大都城中那个变态宦官家中解救出来的女子,许是从海上下来,脸色黑了些,身体倒是壮实了许多。

不用问,这女孩肯定和她后面四个一样,都是偷跑出来的,她们的那些经历注定了,就算回到家乡,就算家中还有亲人,都很难去过正常的生活,毕竟这是一个将贞洁看得很重的社会,雉奴心里明白,因此她才会走这一趟,直面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些东西。

“我想同你说说话。”当着满屋子的男人、女人,她就这么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没有躲闪,没有怯意,眼睛里透出的那股明亮,让姜宁有些猝不及防,甚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才能接上她的话。

“好。”

这一路就只余了他们两个人,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底细,谁也没有去打扰的心思,两个人牵着马儿,沿着城角一路走着,姜宁不知道她想带自己去哪里,一直到出了城,来到海边,就在他以为会找个地方坐下时,稚奴又一次让他猝不及防。

“宁哥儿,对不住,我不能嫁你。”雉奴牵着马,语气平静地,就像在述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原本,我以为自己不会活下来,所以没有早些告诉你,都是我的错,你怪我也是应当的。”

姜宁感到一股热血涌到了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红的,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知道,可是连在一块儿,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红。

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要把那股热血压下去,无奈手脚都有些不听话地开始颤抖起来,不得不靠在马身上,才避免一头栽倒下去,等到雉奴回过头,看到的就是一个紧咬着牙齿,眼睛通红,表情有些狰狞的模样,而她却没有多少惧怕之意。

“若是你想不过,要动手,这就来吧。”

姜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在外人看上去,就像愤怒到达顶端快要溢出来的那种,然而没有想像中的拳脚相加,雉奴只听到了一个从牙关缝里发出来的声音。

“你......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一次过来,雉奴并没有换上男装,而是穿着一身北地汉女的装束,头上简单地梳成了一个矮髻,一身素布袄裙用带子扎着,既方便干活,又不失庄重,就这么寻常的打扮也叫好看?她一头的黑线,两人倒底在不在一个频道上,这是谈分手好不好。

借着这句话,姜宁似乎缓过了一些劲,低着头长长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脸色平复了一些,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我知道一年之期已经过半,或许在你心中,我还做得不够好,又或许你有了心仪之人,既然如此,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不知怎么的,雉奴的心一下子慌了,就像心事被人看穿了一样,她说不出口,却又不想同这个男孩子撒谎,见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幻,姜宁的心沉了下去,没有否认,那就是认了。

“你可以看不上我,但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妾?莫非你们已经有了苟且之事。”他的话让雉奴猛然抬头,眼神变得凶狠无比。

“姜宁,你听着,我不愿嫁给你,同他人无关。”她抓着姜宁的衣领子,重重地推了他一下:“听清楚了没有,无关!”

说罢,便翻身上马,再也没有看他一眼,马蹄踏着浪花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足迹,随后便被涌过来的海水淹没了,当海水退下去之后,沙滩上再次变得洁白一片,没有一点痕迹。

姜宁痴痴地看着这一切,仰天爆发出一阵大笑,胸中压抑着的那股热血,随着他的笑声喷出,溅在了脚底的沙子上,也许心中的那个人,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因为天色已晚,雉奴便没有马上离去,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就在她准备梳洗之后睡下的时候,那个曾被她救下的女子给她带来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新写的,显得十分杂乱,雉奴不过看了个抬头就收进了信封里。

“婢子想求姐儿一事。”她点点头。

“婢子想随船主去海上,求姐儿成全。”女子一下子跪伏在她脚下。

雉奴一把将她拉起来,看着这个身高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为她捋了捋脸旁的乱发,放低了自己的语气:“你不是谁的奴婢,想去哪里都成,去跟着他吧,替我带句话,多谢,你们一路保重。”

送女孩出门,雉奴明白他们这是准备连夜出海了,自己的那些话倒底还是伤了他,可是这一趟,依然达到了目地。因为,姜宁托女孩送来的,不是什么道歉信,而是退婚书,最要紧的是,上头没有一个字提到她的事,对方将所有的一切都扛下了。

这一刻,她是真心祝愿那个男孩子能平安快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巨木

一条大江把两岸隔开,就像是神人伸出的一只手,分出了两个世界,十二月的江北冰碴子结了一层又一层,被刺骨的江水挤压着发出玻璃破碎时的那种声响,而一江之隔的南岸,寒风中依然有种绿意盎然的味道。

然而,以端明殿学士、兵部尚书出知江州的赵应定,就像被寒冰冻住了一般,从头冷到了脚。

德化县城高大的城墙下,无数的百姓正在绕城而过,呼爹唤娘的叫喊声不绝于耳,更多的人拥在护城河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吊桥高高扬起,他们大声企求着守军,慢慢地变成了咒骂,最后发生了推搡,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游过去!”,场面便彻底乱了。

靠在江边的人不一定就都会游水,更何况其中还有幼儿老叟,赵应定看着在河面上起伏的那些人头,心中的坚硬被一点点地化开,就是在重庆城被围困时,最危急的关头,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因为他知道外头还有一支援军,张钰不会坐视重庆陷落而不理,可是现在呢?援军在哪里。

“大帅!”一个本地籍的指挥使单膝跪倒在他的面前,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在他的周围,所有招募自本地的守军都跪倒了,这股情绪也传染了从蜀中带来的人,当最后一个,他的亲信,新任江州都统同样这么做之后。

赵应定叹息着摇摇头:“开门。”然后便闭上了双眼,不忍再去看外面的情形。

吊桥依然没有放下,而城门却被从里头打开了,游过护城河的百姓从羊马墙的口子里翻过去,一个拉一个地拥向了城门口,同寒冷的河水相比,在后头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的元人,才是要吃人的恶魔。

可是恶魔不光会吃人,他们要的也不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是眼前这座看似高大,守备森严的州城。

原本跟在后面的元人骑军突然停下了脚步,无数的步卒从间隙中赶了上去,冲在前头的无一例外都携带着长梯,这些梯子并不是用来爬墙的,而是翻过宽广的护城河。

他们的脚程要远远快于百姓,很快大量的长梯就被架在了河面上,这些步卒并没有第一时间踩上去,而是提着刀站在河边,防止百姓们争抢,冲上长梯的来自后头的步卒,他们弯着腰,举着木牌,毫不费力地踏上长梯,冲向了对面的羊马墙。

“阻敌!”

在张都统的大喊声中,所有的守兵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敌军步卒源源不断地踏过护城河,依然没有一支箭被射出去,因为在那些步卒当中,还夹杂着他们的亲人。

赵应定矗立在城楼上,两眼已经失去了神采,直到这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为什么当初人家会苦口婆心地劝他将州城搬到湖口县城去,因为对方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掌握一州的民心,而又不愿意用强,结果便是,坚壁不成,清野不够,除了将守军的数量勉强扩充到了五千人,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做。

四人小组会议上,无论是李相公还是对岸的张世杰,都让他坚守十天,原本他并不认为有多难,守城于他而言已经是轻车熟路,带来的一千多人里面个个都是如此,这三个月里,至少让新招募的本地守兵也分享了他们的经验。

可是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出现时,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张都统声嘶力竭地吼叫,终于让守兵们明白了眼前的局势,要么抵抗,要么败亡,羊马墙下已经开始了逐段逐段的争夺,城门被里面的军士大力推着想要关上,却又让外面的百姓一点点地挤开,情势已经危险无比。

别说十天了,能不能坚持十刻钟,赵应定都没有了指望,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他突然冲到了城墙边上,指着下头高喊着:“放箭,放箭!”

守兵们目瞪口呆,因为他所指的是猬集在城门处的那些百姓,里面已经混进了不少的元人步卒,他们一步步地挨近了城门,只等着冲进去的那一刻。

赵应定见无人响应,一把从守兵那里抢过弓矢,看都不看地一箭射了下去,如此密集的人群,哪还用得着什么准头,只听得“啊”的一声,一个百姓中箭倒了下去。

“滚木,擂石......都给本官放出去!”

守兵们知道没有了退路,无论是军法还是城外的敌人,都不过是一个死字,随着一阵稀稀落落的箭矢被射下去,百姓们终于明白,这是战争,他们开始朝着城墙下四处逃窜,至少在那里没有人会射他们。

等到百姓们逃散,城门外没有了压力,两扇铁木包裹的大门,被军士们奋力推上,还没等合上闸,元人的步卒就接替了之前百姓们的动作,大门再次被人抵住。

“泼下去,烧死这帮龟儿子!”一个蜀籍的指挥使亲自接过大勺,把烧得滚开的火油倒进了铁桶里,在绞链的拉扯下,装满油的铁桶被拉到了城头上空,两边的军士猛地一拽扳手,铁桶在空中翻了个个,黝黑的火油顺着一个接近五十度的锐角倾倒了下来,城门下顿时响起了一片惨嚎之声,大片的元人步卒捂着头脸翻倒在地上,不过这还没完。

“咻。”得一声,一支箭头插在了倒满火油的泥地上,箭头后面燃着明亮的焰头,火光在一刹那间流水一般地蔓延开去,那些身上沾满火油的元人步卒从黑人变成了火人,一个个爬起又倒下,在烈火中成为了一具具焦尸。

战争终于被拉回到了常态,失去百姓掩护的元人步卒在城头的远程打击下立足不住,又被羊马墙后面的守军奋力驱赶,只能一步步地退过了护城河,一直退到了对方箭矢的射程之外。

“此人倒是有些章法,解卿,依你所见呢?”忽必烈没有坐在他那辆宫殿一般的车辇上,而是来到了水军统领解诚的座舟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城池,从侧面看清楚整个战况。

第一波攻击没有奏效,并没有让这位雄心勃勃的大汗感到气恼,因为那不过是一次冒险的尝试罢了,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他有的是余力。

“回陛下的话,江州守臣赵应定,原任蜀中,因故奉调回朝,后又被宋人派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忽必烈知道他说的那个故是什么,蜀中两路兵马合围重庆府的计划,结果被人家各个击破,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挫折,那么这位赵姓守臣多半就是来自重庆府了,难怪能应付如此复杂的局面。

“塔出只花了一天就渡过了淮水,而后用了三天拿下寿春城,阿里海牙率军击破宋人水军,不过才两个时辰,而岳州更是不战自下,你觉得这个江州城,在朕的眼下,能撑上多久?”

“请陛下给臣两个时辰!”解诚毫不犹豫地跪伏下去,以头抢地。

“哈哈!”忽必烈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头盔:“你想同阿刺罕抢功,那可不成,解家的忠诚,朕已经看到了,这个机会就让与他人吧,二小子,你说是不是?”

原本立于他身后的解呈贵不防提到了自己,赶紧一撩袍角,深深地跪了下去:“大汗英明,解氏愿为大汗的伟业,粉身碎骨。”

同船的文武们看着这一老一子受到的恩宠,无不是心生妒忌之色,不过谁都不敢表露出来,反而交口一致地称赞他们,顺便再拍拍大汗的马屁。而就在他们的后头,一支数百艘民船组成的船队已经靠上了江州的岸边,从上面卸下来的,既不是兵器甲仗,也不是辎重粮草,而是一根根粗达碗口一般的木材。

“大帅,让卑职带人再冲一次吧。”江州城下,一个灰头土脸的汉军千户头也不敢地抬抱拳恳求,骑在马上的阿刺罕强抑着心中的怒气,并没有朝他发泄出来。

他心里很清楚,大汗就在不远处看着,既没有回到后头的宫辇上,也没有遣人过来质问,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机会不会再有了,接下来的攻击如果不能奏效,哪怕他是蒙古人,一样逃不过军法。

“带着你的人去布伯那里,告诉他再快一些,一个时辰之内还不好,本帅就要送他去大汗那里治罪。”

敌军虽然退下去了,可是赵应定的心里一点都没有感到轻松,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敌人,庞大的军阵整齐地在城下列开,被他们费尽心力击退的不过是沧海一粟,而那片黑白相间的大海,就要淹过来了,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快去让人补充箭矢,飞石,火油也要多备一些。”

与他同样陷入绝望中的还有那些出自本地的守兵们,看起来,外头敌人的旌旗比城头上的长枪还要多,还要密,再加上那些被鞑子驱赶的自家人,就在城下躲藏着,没有人再敢将城门打开,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会是怎么样。

面对这么低落的士气,赵应定连几句鼓舞的话都说不出口,吩咐完守兵之后,他就攀在垛子上,呆呆地望着那片黑白相间的人海。

在他的注视当中,敌阵有了动静,从步卒方阵的空隙中走出一队队的男子,两到三个人一组,既没有穿上衣甲也没有拿着兵器,而是扛着一根长长的木头,看样子那木头十分沉重,否则绝不会让两三个人抬着,奇怪的是,他们将木头放到阵前的泥地上,就退了回去,然后是另一组又在原地卸下一根,如此这般,一直到木头堆成了垛子,才停下来。

然后就是一群工匠模样的人背着大捆大捆的绳索,将那些木头一头接一头地绑在了一起,约莫搭成了一个架子,这些工匠便将一个辘轳吊在上面,用绳索引出来,所有的人扯着绳子猛地一用力,将那个硕大无比的木头架子给拉了起来。

如果不是辘轳上连着一根长长的木臂,木臂的后头又系着一个网兜,任是谁都以为那会是一架攻城车,因为整个架子的高度,已经快与城头平齐了。

然而,赵应定一看到那个成形的模样,脸色变得煞白一片,嘴唇哆嗦着讲不出一句整话。

“小......小心,投......投石......机!“

他说得没错,那个木头架子的确就是投石机,离着城头足足超过了二百余步,这个距离照理来说,没有任何事物能被打到,可是只要看到那个架子的大小,没人会怀疑它的威力。

等到那些工匠拖来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将箱子装满了泥土,用绳子把它吊到了木臂的另一头,所有的守兵这下都明白了,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

“试试。”一个色目人打扮的男子站在那个木头架子的附近,四下检查了一下,感到没有什么问题了,用不怎么熟练的汉话朝那群工匠吩咐了一句。

听到他的吩咐,几个工匠立刻从阵后头抬来一块石头,并不是那种规则的圆弹,而是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天然石块,有棱有角,呈不规则的多面体。

几个工匠用力将石块放到木臂一端的网兜里,用拉勾将长长的臂端拉了下来,同时另一端的大箱子被拉上了半空,为首的工匠头儿看了一眼那个色目人,见他点点头,转身一挥手。

“放。“

被一群工匠拉下来的木臂在一瞬间被放开,失去钳制的大箱子立刻坠了下来,巨大的重力将木臂猛地一下子弹起来,系在后端的网兜带着里头的石块高高地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向了远处的城池。

“嘘!”

足有半个人身大小的石块擦着城楼飞过,就在赵应定一众守兵的目视中,直接从城头拉起的帷幕上空划过,砸到了城楼下面的街道上,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大坑,石块从坑里弹出来,一直碰到了街边的墙壁才停下,那道墙壁上慢慢地出现了一道裂纹,然后像蜘蛛网一般地延伸开去,最终轰然倒下。

目睹这一情形的所有守兵都被惊呆了,没人敢去想像,如果那块石头砸在自己身上,还会剩下什么?

“嗯,一个时辰之内,将这些石头统统打出去。”

色目人再次检查了一下木头架子,发现并没有散架的迹象,满意地点点头。

在他的指挥下,所有立在阵前的木头架子都像刚才一样开始了轰击,巨大的石块不停地被发射出去,布满了天空,而马上就有人从阵后抬来新的石块,仿佛无休无尽一般。

“张卿,你经历过建康战事,说说看,朕的大炮,比之宋人的如何?”

大江上,被忽必烈叫到的张荣实,还沉浸在远处万炮齐轰所产生的震撼画面上,猛地听到大汗的问话,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那自然是极好的。”

“说得好,此物就赐名为‘浔阳炮‘。”忽必烈一掌拍在女墙上,神情兴奋不已。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才发现远处的轰鸣声已经消失了,宋人的城池上,扬起了一面白旗,他们降了。

一江之隔的安庆府,元人进犯江州的同时,当然不会忘了这里,只不过同对岸不一样的是,自蕲州境内的黄梅县开始,就几乎看不到人烟了,而沿途的宿松县、太湖县,甚至是缘江的望江县,这样的情形一直要等到安庆城下,俱是如此。

为此元人准备的近二十万大军等于扑了个空,还无法从敌境取得任何补给,不得不在夺取了空空如也的府城之后停了下来,等待他们大汗的下一步指令。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桐城山区的张世杰接到朝廷的正式诏令,表他为清远军节度使同时出任总督府军事,然而建节加上统一指挥附近所有州府军力的喜悦,在听到对岸出降的消息之后,全都化成了深深的忧虑。

才不过仅仅一天,江州城就陷落了,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要知道,从三个月之前,自己联同李相公等人就已经告知了他们实情,不指望能拖上多久,但也绝不可能只有一天!

“鞑子以巨炮轰击,城楼尽皆坍陷,墙体也多处受损,守军多为新卒,在如此猛烈的打击下,心为之夺,那位赵帅只怕也是不得已。”

探子的解释并没有抒解他心中的郁闷,江州挡不住,前面就是一片坦途,池州、太平军、南康军都会陷落,更为麻烦的是,突入安庆府的鞑子没有了后顾之忧,与自己的交战就是个时间问题,而他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真的要按刘禹所说的退入大别山中?这一刻张世杰竟然又想起了之前他认为十分荒谬的计划,无他,如今的他已经真的快要走投无路了。

“立刻晓谕百姓,速往无为军、和州方向退却,此地已不可恃。”

“那我等呢?”这个问题,不光是他的部下关心,就是奉旨受他指挥的原夏部军马也是一样。

“还要在附近周旋一阵子,为百姓的逃离拖延时间。”

这一刻,张世杰的目光无比坚定,困难自不必说,然而就算是要走,也不能留下任何东西给敌人,这差不多成为了某种信念,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因为对面的教训,可以说为他提供了一个非常直观的例子,反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全局

地处江北的扬州已经没有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的风流景致,不光是严寒笼罩了大地,整个城池周边全都被军营占据了,淮东和沿江兵马齐集,一派大战将至的肃杀气象。

站在行辕阶前的李庭芝手中捏着一份军报,在下意识的用力中,那张薄薄的纸被削瘦见骨的手指几乎揉做了一团,可想而知,主人的心情会是怎样的焦灼。

军报上的消息同张世杰所收到的一模一样,江州失陷,连一日都没有撑到,而他原本估计的比后者还要乐观,至少也是十日之期过去,久候援军不至才会落城,结果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自己已经没有半个月的缓冲了,元人的下一步只会他的江东路,而下一个钉子会是哪里?他甚至不敢去想像。

“天凉了,相公还须保重身体。”一个带着江南糯音的柔语传至耳中,让他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任由一双纤手将一件大毛边的皮袍披在了身上。

大庭广众之下,贵为从一品执政相公的他当然不会有什么逾礼之处,就连牵手都不可能,转过头静静地看上一眼,已经是夫妻之间最能表达情感的交流方式了,当然,从娘子饱含深情的眸子里,李庭芝看到了更多的不舍,这让他心痛难抑。

虽然一早就任职建康,可是他的家小一直都在扬州,如果不是这一趟要聚兵,都不知道哪一天才会见上一面,就在他加了参知政事衔的同时,娘子也循例从郡夫人升到了国夫人,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即将到来的......

“娘子,近日大军可能就会出发,扬州......将愈加空虚,不如你带着大郎他们暂避一时,等到局势稍定,再......再......”

对着那双一眼就能看到心底的眼睛,李庭芝的谎言说得无比艰难,好在夫妻相知数十年,他娘子虽然不问事,却也猜出了一些端倪,并没有让自己的夫君这样窘迫下去。

“好,你要我们母子去哪里?”

“建康。”李庭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下一刻,凝结在他娘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原本以为是去老家或是后方,没想到会是......建康,从夫君微红的面色中,心思聪慧的她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妾身带大郎前去,可否,将二郎留下?”

李庭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到泪水从那张变得苍白的脸上滑下,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做出了今天最为逾礼的一个举动,为她擦拭。

江州不保,元人即将顺江而下,建康城将成为支撑江南最后的一个屏障,在这种形势下,他没有办法亲自坐镇,为了稳定军民之心,这样的选择便是唯一的,否则,谁会相信坚守下去的意义。

“我已行文苗再成,他会从真州移驻建康,城中粮草充裕,守备稳固,众志成诚,元人绝对奈何不得,看似险实则不然。娘子,等到击破淮东、淮西之敌,我定会亲自率军来解建康之围,到时候,指不定又是一场大胜可期。”

在他娘子的心目中,夫君还是第一次为她解说战局,无论是安心也好,没话找话也罢,她都明白,一切无法挽回了,淮东危急、淮西危急、沿江危急、大宋可以避身的净土越来越少,去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防事出突然,当天他的家小就被一只官船送过了江,未及成年的长子和尚在冲龄的幼子一个都没有留下,不过对于李庭芝来说,这并不是唯一难以抉择的。

淮东战事还未开始,为求一个最大的赢面,他不得不将所有的精兵良将都聚集起来,建康城里只余了张士逊等一干文吏,无论如何也需要一员心腹大将,万般无奈之下,原本用于招信军方向的心腹苗再成就为了不二人选,预期中的二个月稳定淮东战局的计划自然也要提前,没有另一路的牵制和支援,整个计划都面临着整改。

楚州城下足有八万敌军,经过了一个半月的攻城战,虽然有所消耗,可是元人马上就进行了补充,从数量上看并没有减少,拿下招信军截断敌军退路,防止他们窜向淮西,苗再成的这一部兵马现在要去往建康守城,谁来填上?

“叙之,若是从扬州分兵一部,或是一鼓而众,先解招信军之围,再趋楚州,如何?”

“相公心有定计,又何须属下分说。”文士很了解他,知道这不是想要什么意见,而是一种倾诉。

聚于扬州城下的兵马不过七万余,比之元人尚有不如,再分兵,借某人的口头禅:就变成了握紧的拳头伸开,用指头去戳人,非常人所不取也。

不过想到这个某人,文士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属下记得刘学士曾有云,战事非淮东一家之事,亦非相公一人之事,把握全局,合理调配,方有胜算,如今看来,倒似有些先见之明。”

李庭芝听他提到了刘禹,不由得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影子,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东西。

“去将那付舆图取来。”他转身回到大堂,也不去座上,就在堂下命人取了几张方桌,拼在一块儿,合成了一张大案,而这时候,文士找出了之前刘禹留下的地形图,在案子上摊开来。

地图上标示得很清楚,在淮东方面,除了他集于扬州的兵马,滁、真两州的人都在苗再成的统领下,而沿江的和州、无为军兵力不算多,只有驻于安庆府的张世杰麾下称得上兵强马壮,何况他还节制着夏贵的一些旧部,李庭芝突然想到了,为什么当初会在江州有过那么一次会面,一切就像是刻意安排的一般,为的就是应付眼下的危局。

“江州已失,张世杰必然压力重重,若是能得到他的襄助,自水路运抵真州,上陆后越过都梁山,直插盱眙城下,元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如此当可收奇兵之效,叙之,可否即刻同他联系?”

“相公有所不知,朝廷已表他为节度使,总督淮西兵马,如果没有同元人接战的话,此刻他的麾下应有五万余众,而极有可能会退入无为军一带,不过这样的提议,属下等的份量就不够了,只怕要相公屈尊亲自同他一谈。”

文士的说法很委婉,李庭芝哪里还不明白他是想表达什么,以张世杰那样的性子,拿身份去压是不合适的,只有像刘禹那样,将他当成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给予必要的尊重,也许才会达到他刚才所说的那种效果。

“好你个叙之,果然深得我心。”

文士说的这种谈话当然不是骑马或是坐船跑上几天几夜,有了李十一的那些手下,就算距离不够无法即时通话,也可以通过转述,将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从而极大地节省了时间。

至于对方会不会应承,李庭芝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刘禹的眼光。

早在江州失陷之前,稍后一些的太平州就已经被放弃了,州城不足以抵挡是一方面,离着建康太近,还不如将百姓撤出来,从而节约人力物力。

这些被节约出来的力量,包括知州事袁洪在内,尽数都被调往了邻近的宁国府,当然他也因此被擢升为太常少卿、知宁国府,跨入了绯袍之列,不过在行将分别的袁娘子看来,这种升迁不要也罢,因为夫妻两人都很清楚,这一别只怕相见无期了。

“......大郎素来聪慧,好生与他寻个师傅,将来必然会有出息,但愿到那个时候,天下已经太平无忧了。”

在儿子的面前,袁娘子强忍着泪水,不住地点头,将夫君的话一一记在心里,懂事的儿子也是乖乖地听着父亲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教诲,直到袁洪狠狠心将她们送上牛车,才发现儿子的一只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松开。

“大郎,照顾好你的母亲,若是为父回不来,这个家就要靠你了,为父教你的那些话还记得吧。”

“男儿生于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勋,岂能死于床榻之间,为世人笑耳。”儿子椎嫩的语气让他的心中一酸。

袁洪抚摸着他的头,语气变得前所未有地温和,没有了往日的疾言厉色,也许是这种反差,让不到十岁的男孩放松了防备,手指被一根一根地撬开,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突然间离开,才“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走!”

带着州中的属吏,和他招募的军士,袁洪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身后的哭声像影子一样地贴上来,让他根本不敢停下手里的鞭子。

跟在他身后的这些人,都知道自己将去何方,更加明白那是一条不归路,然而每个人都义无返顾地走了上去,因为他们大多数来自于被鞑子肆虐殆尽的池州,除了一条命,已经一无所有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甘霖

淮东海面上,狂风夹着海浪一波波地冲向岸边,海水像沸腾开似地咆哮着,形成一个个高低起伏的山尖浪谷,将这一片名为“黄水洋”的外海尽数染成了黑色。

离着海岸数里远的一片岛礁,成为了风暴中唯一还算是平静的地方,如果不是找到了这么一处容身之所,叶梦鼎根本不敢相像,自已一生中唯一的征战,就要变成一个笑话了。

好在部下们素有章法,该做什么都无需他去操心,为了摸清这一带的海况,他们花了差不多大半个月的时间,潮汐规律,气候变化等等,同时也让新加入的那些海船有了一个难得的磨合期,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事,这一切都是非常必要的,因此,尽管心里再焦急,他也从未出声催促过。

只是到了近几日,海面上突然刮起了风暴,不但将他们困在了这里,就连补充都变得困难起来,要知道在海上最难的并不是食物的获取,而是淡水,可供饮用的淡水,那是一天都不可或缺的。

“少保。”坐在尾部顶层舱室中的叶梦鼎略略一低头,看到自家老仆缘着木梯子攀了上来,手里抓着一个皮囊。

“这是......”他当然知道里头是什么,不过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小的记得少保少时吟过一首诗,叫什么‘久旱逢甘霖’,这便是老天赐给咱们的某霖。”老仆拔出木塞子,递了过去,他自己的嘴唇同样开着裂,却没有相过要去喝上一口。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直看着外头的军士们都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开始还以为是怕船身有什么损伤要修复,现在明白了,他们是在接水,还有洗澡。

与口渴同样难受的就是一身的痒痒了,素来注意保养的叶梦鼎无比羡慕那些脱得赤条条在风雨中嬉戏的年青人,不过羡慕归羡慕,自己事自己知,这种天气,不但风浪大,而且寒冷无比,他连走出舱室都可能被吹倒,要是真的脱了衣衫,只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唉。”他没有拒绝老仆的好意,无论怎样的同甘共苦,部下又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同军士们一样吃住,就算精细谈不上,至少也会煮熟煮透了,人老了先老肠胃,逞强也是无用,就象这手中的皮囊,他一接过来,就知道里头的水已经烧过了。

闻着那股怎么烧也烧不掉的异味,叶梦鼎只微微皱了一皱眉头,就一口喝了下去,在战事没有开始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倒下的,否则还不如听李庭芝的话,躲在扬州城里岂不是更好。

“我够了,你全喝了吧。”他不容分说地将皮囊又塞了回去,看着老陈头狐疑不已地抿了两口,就再也不肯动它,心知自己是劝不动的。

“天上降的未必都是甘霖啊。”叶梦鼎转过头,从打开的舱门向外望去,灰暗的光线下,同他们一样下锚的大船都在浪花中起伏着,如果没有岛礁的阻挡,哪怕再大的船,也禁不得风暴的摧残,可是这天何时会放晴,却让人毫无想法。

“少保莫心忧,咱们固然动不得,鞑子不也是一样,小的听闻这一带没有大港,他们除了躲上岸,只怕比咱们还要难过,等到......”老陈头唠叨的话语让叶梦鼎的灵光一闪。

“你等等,方才你说什么一样?”老陈头一愣。

“鞑子也一样动弹不得?”

对,就是这个,叶梦鼎赫然站起身,站起脚就打算走出去,唬得老陈头赶紧一把将他拉住,原来他是打算去找负责战事指挥的海司都统,于是好歹将他劝着坐下,自己又从室内的木梯子攀下去,为他找人去了。

海上不同于江河,受天气的影响极大,无风不战,风大不战,似这样大的风暴,根本没有行船的可能,就更不必说出战了,等到那位都统上到他的舱室,听闻了他的想法之后,已经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来问你,元人水军据报不下三千只船,我军还不到他们的一半,纵然以一敌二,打得再好也是个惨胜,如今敌我双方都遇到了风暴,他们只能猬集在海港中,无法动弹,若是我等趁机出战,是否可收奇效?”

“话是不错,可是少保,如此的天气,只怕损于海上的,多于战殁的,损失一大,军心就会不稳,到时候只怕还未接战,将士们就已经心生怯意了。”都统有些期期艾艾地接过话,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眼见着对方的脸色沉了下来。

“与陆上的探子接通没有?”

叶梦鼎没有用官身去压对方,虽然他感觉到这是一个胜机,但是具体怎么打还要靠这些行家来,见到对方的迟疑,他首先想的是寻找证据,下意识地便想到了一直在陆上严密监视着鞑子船队的那些探子。

“前天就断了,怎么接都接不上,据负责操作的那人讲,是天气的原因,等刚风暴小一些就会好。”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叶梦鼎有些气闷,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都统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正打算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下层传上来,紧接着一个军士便从楼梯口冒出了头,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船队中用于通讯的那种方匣子。

“接通了,同陆上的弟兄接通了。”叶梦鼎一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陆上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都统的神色也有些紧张。

“鞑子船队仍在喻口镇一带集结,并没有出海的迹象。”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样的天气下,能出海才怪,不过是一堆废话而已。

“不过他们还观察到一个事情。”

“是什么?”叶梦鼎出声问了一句。

“天气大寒,淮水已有封冻的迹象。”

听到这句话,叶梦鼎开始有些不解,在同都统对视了一个眼神之后,两个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寨

帝都公司总部的会议室外面,挂着分别用中英文标示的提示牌子“请勿打扰”。

从外面的办公区,只能隐隐听到里面在讨论些什么,如果想要靠近,对不起,公司保安部那些新招的保安们,就会用警惕的目光一直盯着,直到你离开。

员工们都已经知道,那个隔音效果很好的会议室,现在几乎成了战略规划部的专用场所,这个迄今为止,还停留在纸面上的部门,谙然成为了公司中最有权势的单位,因为陪着这帮年青人坐在会议室里的,正是公司的所有人,传说中的大BOSS,总经理的未婚夫。

“创意,我要的是创意,不是保守到骨子里的东西,充份发挥你们的想像力,把它想像成一个无限的世界,一扇通往未来世界的门,你还需要搞那些老掉牙的‘五小’?还需要攀什么科技树?还需要什么前膛燧发甚至是火绳枪?能别逗吗,这一点都不好笑。”

好吧,传说的大BOSS现在有些恼火,他站在主席的位子,将一堆文件扔到了桌子了,顺着长长的桌面散开来,一直滑到了对面。

会议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这些被称为公司宠儿的年青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手上的文件,直到一个不大的开门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我不是说了,不要......”刘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转过头的他,发现进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媳妇儿。

“大家休息十分钟。”

苏微在征求了他的同意之后,朝着众人挥挥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刘禹推开身后的椅子,跟着她走了出来,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别着急,他们不知道内情,刚开始的想法不合你的心意,这是难免的。”苏微把门带上,帮他倒了一杯水。

刘禹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水温刚刚好,不算太烫,就如同他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妻子的女人,温婉而恰到好处。

“我的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该怎么说。”慢慢将那杯水喝完,刘禹坐到了沙发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些装饰,胖子的审美观实在太庸俗了,看似富丽堂皇,实则爆发户十足,同自己还挺衬的。

苏微靠着他坐下来,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歪头做出了一个“我在听”的表情。

“最先开始发现这么个门那会儿,想的不过就是弄点票子,泡个妹子,在一帮亲戚朋友面前装装大款,让那些看不起的人掉掉眼镜,这样的我,是不是让你有些失望?”刘禹并没有期忘得到什么回应,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笑话不好笑,苏微想到的却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她当时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钱,只不过觉得他的确有那么一种心思,不过可惜失败了,想想当时的自己,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可笑吧。”刘禹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转了过去:“最近我一直在想,老天倒底想要我干什么?”

“他们同书上描写的不一样,勇敢、坚强、不怕牺牲、乐于奉献、懂得感恩,都是我们嘲笑甚至鄙视的。那些消失了的礼仪、文字、传统和这个世上格格不入,我们在努力地追赶西方,从所有的一切,最终也许能山寨出一个美国,可是,我还要回到七百年前,去山寨一个华夏吗?”

刘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苏微不知道自己听懂了还是没懂,但是她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困惑,自从得知了那个秘密,她就时刻能感觉到刘禹身上有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并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是他自己的内心深处。

“因为你是个好人。”苏微的话让他一愣,好人卡一发,一般就会跟着悲剧:“当初你能无条件帮助我,自然也会帮助他们,禹子,你不是神,不要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身上,变成自己的责任。”

“不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你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他们重复历史上的怪圈,否则我们的国家还要一次次地循环往复,等到百年前才突然苏醒,老天也许就是想让你去弥补这个遗憾。”

刘禹笑了,他转过头,带着几分戏谑的表情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当初我帮你,不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地?”

“我当然清楚,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苏微的神情很认真:“就像你现在一脸的忧国忧民,说出去有谁能信,可我就知道,它是真的。”

“好吧,我竟然信了,崛起从山寨开始,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十分钟差不多到了,刘禹从沙发上一下子跳起来,顺手拉了她一把,重新走向会议室。

城北区的一条马路上,胖子开着车停在了路边,那里虽然没有停车标志,不过看样子已经被当成约定成俗的停车场所了,不一会儿,就有个戴着袖箍的老人走了过来,敲敲他的车窗。

“一小时八块啊,不过夜。”

胖子懒得同他啰嗦,直接递了张红票子过去,老人在一个本子上记下时间,撕下来还给他:“走得时候找你钱。”

“良子,你不是你们单位的领导了,不能再这么大手大脚。”坐在后座上的是他的父亲郭跃进。

“公事,爸,你放心,我有分寸。”

郭跃进见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有心再说上两句,一想到自己的身上,眼神就黯淡了下来:“你要是有分寸,就不会把你媳妇弄丢了。”

正在解开安全带的胖子一愣,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车了除了他们父子,再没有其他人,郭跃进下了车,朝四周看了看,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不是红星厂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确认了一下,应该就是记忆里的那个机械厂,不过现在的模样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记得你提过,在他们厂子里做过顾问?应该认识几个领导吧,要不带我进去转转。”胖子点点头,将车子锁上。

“你疯了!”郭跃进一把将他拉住,放低了声音:“这是军工单位,你想干什么,别做傻事。”

胖子看他紧张的样子,笑了笑:“爸,你干嘛啊,小时候你没少带我去什么枪炮厂、坦克厂里玩吧,我都记着呢,这厂干嘛的啊,造枪还是造炮,放心吧,我不偷。”

“你别说,这厂子以前还真是造枪的,后来军转民,生产电风扇,结果销路不好,连年亏损,九几年的时候闹了一阵子合并,不知道为什么又没了下文,后来改制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里面造什么,我真不知道。”

郭跃进了解自己的儿子,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没什么大事,回忆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别瞎打听,保密的。”

这也就是现在,经历了上次的事,郭跃进总感觉是自己连累了儿子,现在虽然是无罪释放了,可他的工作也被闲置了起来,今天儿子主动提出带他去逛逛,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结果直接到了这里。

“爸,你就放心吧,这一片马上就要搬迁了,红星厂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公司看中了他们的地皮,让我来摸个底,这不是你熟吗,带我进去,找他们领导聊聊,绝对不关什么机密的事。”

这么一说,郭跃进倒是没有再怀疑,既然是商业上的事,人家公司又帮了他儿子这么大的忙,这个情怎么也得还,他想了想,在手机里找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老魏吗,我郭跃进,你在上班吧,还是红星厂?是这么个事,听说你们厂要搬迁了,我儿子的公司,想打听一下地皮的事儿,喔,你有空是吧,行,我就在厂子外头,直接到你办公室,好嘞。”

挂断电话,老郭没来由地感叹了一句:“这个老魏,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不过是个生产车间的主任,现在已经是厂党委书记,一把手了,唉。”

就在这种感叹中,胖子跟着他走进了厂区的大门,在现代化的围墙后面,还有一些明显的八、九十年代建筑,同他们打听出来的一样,厂子里显得有些冷清,不时地就有大型的平板拖车进出,上面装着包装得严严实实地大箱子,箱子里装的不用说就是所谓的保密设备了。

位于厂区一侧的办公大楼倒是人来人往,行政人员都还在坚守着岗位,不过很显然他们同样面临着搬迁,所有人都显得很轻松,包括那位姓魏的书记。

估计这位书记并不知道郭家父子出事的消息,在简单地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就同郭跃进开始聊起了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岁月,胖子开始还耐心地听着,过了不多久就借着上厕所溜了出来,他当然不会是来聊什么地皮的事。

“我已经进了楼里,现在要做什么?”走进一个男厕所,胖子瞅了一下没有人,拿出一个耳塞塞进耳朵里,小声地说了一句。

“找一下,他们联网的地方,把我给你的那个东西插上去,就可以了,注意,避开监控。”

胖子嗯了一声,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上方,厕所里当然不会有什么摄像头,可他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人生地不熟的,乱找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想了想,胖子直接溜回了书记办公室,借着坐在外面的秘书搭讪的机会,将那个小小的插头联到了桌子下面的网线上。

然后又过去了差不多十分钟,耳朵才传来一个声音,“行了,OK了。”

胖子不动声色地将东西取回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地下党在套取情报一样,紧张而又刺激,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感到害怕,一直到父子俩走出厂区回到车子上,郭跃进都觉得不太对劲。

“他们厂子明年上半年就会搬完,到时候地皮会分割拍卖,价格估计不会低,你们公司有这么大实力?”

“帝都的房子什么价你又不是不知道,做这个稳赚的,哪个公司不想掺一脚,我估计那块地肯定得拍上天价,最后全是老百姓买单,我们不做别的公司也会做,你们聊的时候,我去找他的秘书套了下话,看中的发展商为数不少,到时候说不定还要麻烦您给牵牵线,毕竟魏叔是一把手,有很大的话语权。”

胖子说得煞有介事,郭跃进听着还算在理,也就没往别处想,反正他现在差不多是闲人一个,单位虽然挂着,哪一天才能上班都不一定,也许就这么提前退休了,一看到老魏,心里怎么都有些不甘。

将父亲送回家,胖子开着车来到了早就商定好的碰面地点,位于市区某个公园的长椅上,已经坐着一个男子,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看什么。

“那个地址也是假的,上面的信息被人加密了,我查过,这种加密方式只用于军方,要想破解的话,既需要时间也需要钱,而且,并不保证最后能得到什么,你确定要做吗?”

胖子没有说话,从包里拿出一份对折的报纸,看也不看就递了过去,男子接过来拿手这么一捏,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便直接离开了。

走出公司,刘禹一眼就看到了胖子的身影,从来到帝都,还没顾得上去找他,如果不是对方主动打电话过来,肯定得心安理得地见色忘义。

等到两个人找了个馆子坐下,胖子毫无保留地将今天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得刘禹直冒冷汗,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直接。

“你疯了,如果出了事,连你爸都会连累,以前没见你这么胆大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觉得挺好玩的,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窃取什么机密,只可惜结果不太理想,还得等一段时间。”胖子意犹未尽地摇摇头,几乎让刘禹以为他让人给穿越了。

“算了,不管结果是什么,以后都别这么干了,抓到了真会坐牢的,到时候,搬出总统来也保不了你。”刘禹光是听他说就觉得一阵后怕。

“我知道,就是有些气不过,那个臭婊子跑出国了,明知道是个坏人,哥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禹知道他的心结是什么,可是除了安慰几句,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虽然事情过去了,可是姓吴的女人毫发无伤地离开了华夏,就连反告都告不了,难怪他会心生沮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登记

位于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与琼州仅仅着一条海峡,从最近的冠头寨到对面的澄迈县,就是海峡里最窄的一段,仅仅不过三十余里。

按照刘禹的计划,雷州将是第一个迁移的州府,而徐闻县,则是州中最早开始的一个县,两个县的百姓可以说是一衣带水,自从琼州开始热闹起来,来得最多的做工者就出自这个县的农夫,所以说动他们相对会容易许多。

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同百姓们想像的不一样,往年官府也会赈济灾民,或者是安置一些流亡来的百姓,最多就是登个记,再划上一块地,至于你想做什么,就不会再管了,一切自然会有乡绅出面。

可当这些愿意搬迁的百姓被集中到冠头寨一带时,却被告知了一些根本听不懂的东西,让他们感觉有些迷糊,而代表官府,从琼州和本地征集来的文书,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为他们解释着。

“......这些都是为你们好,军户不用纳税,出役,这个明白了吧,余下的都是关系到你们的生计,一定要听清楚了,然后回去商量好,如果登记在册了,就不能改动了,当然不是不能改,是没有功夫再改了,你知道后头会有多少人来么?吓都吓死你。”

“这位老哥,官府是不是真的能为俺们修屋子?”

“白纸黑字订了契约,所有的都算借与你,三年、五年地慢慢还,你还担心什么。”一个年纪有些大的文书指了指桌上,那些都是空白的契约,得盖上手印才算有效。

“那能分地么?”见对方摇摇头,嘴里嘀咕了一句:“没地可吃啥,一大家子的嚼头呢。”

“土里刨食能值几个钱?你们那里没有去做工的?人家一天能挣多少,换成粮食,比个地主都富余,老夫若不腿脚不利索了,都想跟着去,靠着那点子束脩,才是养不活一家子人呢。”

老文书显然是在说笑话,没人会当真,读书人在普通百姓的心目中,那是极高的存在,不过等他们下定决心去登记的时候,依然有些不知所措,让那些军士们指使的全都是听都没听过的事物,一见就有些害怕。

“叫什么。”

“王三。”只见那个军士也不用软笔,拿着根签子就在一块黑色的板子上划了几道,里面出现的是根本不认识的字,过了一会儿,军士便让他伸出了手。

“将手指一个一个按在那个圈子上,我叫松开再松开。”

“哎。”

虽然不明所以,但一看就是很厉害的样子,名为王三的男子抖抖索索地将大姆指按在了一个圈子上,手指上感到一阵冰凉,却没有什么别的不适。

“好,换一个手指。”分别在几个方向上按了几次之后,军士示意他换了另一个手指,如此这般,直到双手所有的手指都按了个遍,军士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框子里瞧了又瞧,有些不太自信地朝后面问了一句。

“张先生,是不是这样?”

张青云其实也是半懂不懂,不过他好歹有个参考用的说明手册,装模作样地照着手册上的图解瞧了一下,大致上没有错了,才略带矜持地点点头。

这就是刘禹要求他们推行的,新版户籍资料录入系统,整套系统由一个手写板、一个按压式指纹录入装置,一个摄像头,当然还有一台处理器组成,没有键盘什么的,所有的操作都是一键完成,从液晶显示屏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被他们录入的资料。

当王三的正面和两张侧面像都被即时拍下来之后,整个资料的录入也就算是完成了,这里只是第一步,余下的事情会放到琼州那边去做,包括编户,介绍工作,以及他们最为关心的修建住房。

同张青云一样,负责琼州那一头的自然就是新任的知州事陈允平了,堂堂一州父母,亲临工地,对正在建设中的工程给予指导和关心,在后世就是标准的时事新闻素材,然而同他一块儿的,竟然还有一个品级远高于自己的大员,提举琼州市舶司黄镛。

“这便是你所说的‘楼房’?”

陈允平点点头,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幢砖混结构的小楼,不过五层而已,除了墙壁采用砖砌,所有的柱子和天花板都是现浇,而他们所看到的,就是最后一层的天花板浇筑的过程,也是俗称的‘封顶’。

在楼下的空地上,一大堆水泥、沙子、碎石被人用铲子在不停地搅拌着,成形的混凝土则会通过一个大桶,被吊在顶端的铁葫芦拉上去,然后迅速地倒进扎满了钢筋的地面上,这个过程除了没有电力工具的支援,一切都同后世区别不大。

而同时,在已经浇筑好的楼层里,许多老工匠正带着人在砌墙砖,他们手中拿着吊锤,随时会测量墙壁的倾斜度,以防出现所谓的‘质量问题’,黄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建筑,灰土土地毫无美感,既没有画檐也没有飞梁,每一层都被分隔成了好多份,就这么突兀地耸立起来了。

“这种楼每层可居三到五口之家十户,而占地不过才只三五户而已,最要紧的是用时极快,这幢楼从开工到如今才不过十余天而已,再有个两三日,便可以入住了。”

“作价呢?”

“照抚帅的意思,材料由官府作价贷与百姓,他们谁居住就由谁来建,让熟练的老工匠做指导,建成之后两到三年还清,官府将会发与屋契,以做为永久居所。”

“如此倒是不错,真是匪夷所思,看那最高处,只怕皇宫亦有所不及。”

陈允平沉默了一下,他明白黄镛是有所指的,那就是‘逾制’的问题,不过一想到当初自己提出这种担心时,对方一脸的笑意,便没有放在心上。

刘禹当时是这样说的:“这也算高?那日后,我等要建百层摩天大楼,岂不是神仙都要途呼奈何了?”

他现在已经在心里幻想着,高逾百层的大楼是何等壮观的情景,‘摩天’二字才堪可比拟。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元旦

俗话说:领先一步是天才,超过一步就是疯子了。

现代的科技的发展,实际上是以越来越易用为原则,而不是相反,从应用这个层面上来说,七百年前的宋人其实与不习惯智能机的老一辈没有太大区别,刘禹很庆幸,他们是相对开放、更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宋人,而不是明清那种封闭已极的社会。

当然,这也是经过了为期差不多一年的实践的,当小妻子无师自通地掌握那部肾X,能熟悉地玩起自拍,或是调出某个深埋在文件堆里的视频时,他就知道,这样的实践是很有意义的。

“既然有这样的条件,我们不妨把眼光放高一点,只需要稍微有一点识字的基础,就能进行信息化普及,没错,直接从封建社会,越过工业化,电气化,直接进入信息化,这个道理很简单,举个例子,现在如果去某个非洲部落做通信,难道不是直接上定制系统的智能机,难道还要返回去生产功能机?”

饶是刘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然被这么大胆的创意雷到了,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某个长衫飘飘的仕子,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打开就出现一行小字“大宋移动欢迎你”,

“电力,是现代化之源,没有它,什么都谈不上,在你那个不切实际的信息化之前,先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吧。”果然,马上就有工业党开始了反驳。

“如果按照计划,需要建一个容纳五百万人的城镇,光是照明用电,就需要一座年发电量为三十万千瓦的电厂,如果再加上生活和公共设施,还不算工业,一百万千瓦都打不住,冰箱彩电就不用考虑了,普及信息化,先普及人口识字率吧,再现代化的发电厂,也需要大量的技术工人,可不是全自动无人工的喔。”

“别说发电了,先想想,在这里采购了设备,运到那个岛上去,在没有安装人员的情况下,光凭图纸,这些连汉字都不认识的黑叔叔要怎么把他们安装起来,调试和运行?”

“百年大计,教育先行,先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课本印上一百万份,保证每个孩子都能上学,只有从孩子开始抓起,才能打下牢固的基础,之后进入职业技能培训,或是进一步高级中学或是大学教育,社会不光需要产业工人,更需要科学家,才能推动技术的进步。”

“说得轻松,百万适龄儿童,需要多少个老师才能带得了?上哪里去培养几千上万名合格的小学、初中、高中教师,这比直接进入信息化还要不靠谱。”

“如果是解放初期,甚至是五、六十年代,你说得都有道理,现在是什么社会?信息时代了,你思想太OUT了,同学,教育早已经现实了虚拟化,要老师是吧,四中的还是黄岗的?分分钟让你听到一节完整的教学课,还是可以反复看的那种,一次不懂看两次,两次不懂看到懂为止。”

“你是说视频教学?”被质问者反应过来了,拍了拍脑袋。

只不过,九年......太长了,九个月都被人骂死,现代的快节奏容不得按部就班,异时空的危险局势同样需要争分夺秒,可是知识的传播却没有捷径可言,需要他这个始作俑者自己先学会了,然后才能教给那些毫无基础的部下,因此,哪怕他能弄来一辆坦克也没用,因为他自己都不会开。

会议室里的讨论仍在继续,经过一番开动脑筋,这些还未出校门的学子们已经有些沉浸其中了,不断有新鲜的主意被提出来,看着荒诞无比,然而只要老板认可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禹再也没有打断过他们的发言,只当了一个安静的听众,他需要火花,需要思想的碰撞,毕竟一个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他不时地拿出笔在一个本子上写上几句,慢慢地思维也被打开。

基础教育是一件需要极大投入,又几乎没有收益的投资,特别是将数目放大到百万级的时候,然而这却是他制定那个计划的初衷,如果可能的话,他只想要孩子,一张白纸的那种,吃得不多还容易洗脑。

的确,这些讨论者说得都很有道理,但他们考虑的全是现代的经验,根本没有想到对于古人来说,知识的渴望,知识改变命运不是什么口号,而是上到帝皇下到普通百姓的一个共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是最为贴切的形容。

而他们的父辈,那些习惯了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夫们,将会走上另外一条路,这条路虽然不如读书做官那么耀眼,但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负责将为这个新兴的社会注入精神。

任重道远啊,刘禹在那些激情四射的讨论声中,合上了笔记本,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大家的热情我都看到了,你们提出的想法非常好,我希望尽快能看到图纸,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公司会按国家要求放假,如果你们愿意加班,将会得到三倍的报酬,当然这都是自愿的,接下来是午餐时间,公司会有人送上来,用完之后就开始工作吧,谢谢大家。”

走出会议室,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子,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联同证件手机什么的一块装进了一个包里,然后出门来到了苏微的房间外面。

“嗯,会议结束了?”苏微看着他走过来,将手里的笔放下,问了一句。

“差不多了吧,等他们画出图纸,还要去做实地勘测,毕竟那是一个非常大的区域,很难说会有多少误差。”刘禹简单地说了一下,便换了一个话题:“你的证件是在公司里还是放在那个小屋里?”

“你指这个,带着呢。”苏微拿出自己的钱包,把身份证翻出来。

“这个可不够,走吧,肯定是在小屋里。”

直到被他拉着下了楼,苏微都还没回过神来,直到坐进了车子里,刘禹将手里的包扔给她,指着那个绿色小本子,苏微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车子很快就开进了那个小区,房子里头还维持着苏母离去那天的样子,她看着那些扫帚、拖把、抹布,还有挂在厨房门后面的围裙,仿佛就像母亲在里头忙碌一般,这样的日子曾经那么美好,却又如此短暂,连记忆都产生了断层。

从母亲的一个箱子里,苏微很快找出了同样格式的那种小本子,翻开来时,里面只有两页,并不是她和她弟弟,而是还没来得及去消户的母亲和她自己,至于弟弟,依然是个黑户。

“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要帮弟弟上好户口。”刘禹无语地叹了口气,这根本是两回事好不好。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不走心呢,还是神经太粗了,苏微拿着那个小本子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眼眶还有点红。

“为什么是今天?”

“我不想把这事拖到明年。”刘禹给了她一个自以为是的借口,没等苏微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抱住:“陈述说过,自己的媳妇儿得看紧,我怕哪天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跟人跑了。”

苏微被他说得笑了,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任他将自己拉下了楼,重新坐到了车上,车子再一次被发动。每次刘禹借着看导航的时候,顺便瞄上一眼,都会看到她面上泛着红,眼睛里满是笑意,总算放心不少。

也许是因为接着就是元旦,排队的人有点多,好不容易等到了他们,办_证员看了看他们的证件,在刘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怀疑他欺骗无知少女似的,倒弄得他有些莫名的紧张。

“是自愿的吗?”

“是的。”没等刘禹答话,苏微抢在了他前面。

办_证员点点头,将他们的资料输入电脑,又拿出两个空白的证件放到打印机下,两个人都是盯着人家的动作,直到两个证件被贴上了照片,摁上了钢印。

走出登记处的时候,刘禹拿着新鲜出炉的证件看了又看,作出一个夸张的吸气动作,苏微将手放到他那里,歪着头问他。

“接下来做什么?”

“当然是开房了。”刘禹的话接得很顺,让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上。

“能不能晚点,我想先去看我妈。”

“嗯,先看妈比较重要。”

刘禹恬不知耻地马上改了口,一脸奸计得逞的嘴脸,倒是把苏微心里的伤感冲淡了几分。

离着上次下葬过去了十多天,墓地周围看着还算整洁,不过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坟墓前站着一个男人,手里还捧着一束花,刚开始以为是老冯,等到走近了才发现,居然会是胖子的父亲。

“郭叔,你这是......”很显然,苏微并没有见过他,刘禹连他从事的是什么都不清楚,自然也不会想到。

“喔,来看一个老同学,你们呢。”郭跃进同样吓了一跳,他还是无意从一个警察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没想到居然就这么巧。

很显然,他并不想过多地提起以前的事,匆匆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放下手里的花离开了,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又瞅了瞅那束花。

“其实我妈根本不喜欢梅花。”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贪鄙

从谭州一路撤下来,最便捷的路自然就是沿着湘水而下,贯通荆南和广西的官道也是这么修的,几乎就在姜才所部跨出谭州地界的同时,前方传来了消息,元人大军包围了谭州城。

“来得好快。”在他的眼前,各色人流组成的逃难大队堵塞了整个官道,连他的骑军都只能缘着道路两边行进,好在有他们的存在,秩序还算井然,不过速度就无法保证了。

还好及时调整了计划,才会在元人进逼之前将绝大多数的百姓都带离了险地,当然最大的功劳还要归于密佑等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性命,决心以死守谭州城的方式,为这些百姓争取到逃离的时间,否则就算到了衡州,一样会被元人赶上。

当然,对于姜才来说,他们救的还不只是百姓,自己和手下的这些骑军,不用去以寡敌众,让弟兄们得以平安回来,他的心里也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然而此时却只能护着百姓们离去,将来会不会有相救的一天,根本不敢想像。

这一带山势纵横,著名的南岳就在附近,而绕过山脚,便是衡州的治下,州城所在的衡阳县城,离着不过一个时辰的路而已。

县城下集结了大量的难民,无论他们之前在谭州是什么身份,此刻不过都是侥幸从鞑子铁蹄下逃得一命的可怜人而已,富裕些的人家,有自己的车马仆役,自然也有吃食用度,殷实的人家,虽然没有什么排场,借着野地垒个灶台,烧些东西填饱肚子,也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为数众多的客户,或是家底子不丰的小户,经过了好些天的逃亡,仅有的那点吃食都化成了粪土,不得不靠着官府的赈济,在那些搭成大棚子的施饭处,求得一瓢裹腹的稀粥。

“求求上差大官人,多饶些吧。”

“去去,一帮子贼吃货,尽他妈浪费粮食。”一个差役模样的胖子站在大锅前,拿着个木瓢在锅子里舀着,见到一个难民一直啰嗦着不愿意走,张嘴就骂了出来。

“快点快点,后头还有多少人等着呢。”

坐在边上的一个胥吏不耐烦地催促道,他的身后是堆得高高地粮袋子,上头还打着常平等仓储的印记,每散完了一锅,就有人从他这里领去一袋,里头全是黄灿灿的稻米,还散发着诱人的植物清香。

“省着点,让他们有口吃的就可以了,左右也会离开,咱们还得供自己呢。”

得到提示的差役自然是心领神会,抬着麻袋走向灶台,那里的大锅里不停地冒着泡泡,刚刚烧好的粥就这么从锅里倒出来,用木桶盛着端到了大棚子里,然后又会有新的稻米被倒进去,和着河里提来的水一块继续开始烧。

求粥的难民大多数都是吃完之后就上了路,后来的会将他们的地方填满,而长长的队伍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那些分发稀粥的差役们也越来越没有好话。

“你这厮,要吃就快些,再磨磨蹭蹭地,滚出去。”

半天不见有人递碗过来,差役头也不抬地骂了一句,接着便是一个大碗伸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差役随手在锅子里一舀,将一半多点的稀粥打到了碗里,才刚刚到那个大碗的一半。

“完了,赶紧滚。”那只碗纹丝不动在伸在那里,让他禁不住一阵恼火,抬起头又骂了一句,才赫然发现眼前的男子有些不一般。

“没完,你这份量不够。”男子的穿着看上去并不起眼,同那些农夫的区别不大,不过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盯得差役有些发毛。

“老子说完了就完了,不吃就滚,再吵吵就捉起来,枷号示众。”男子对于他的威胁之语,似乎充耳不闻,依旧这么伸着手。

“算了,再给他一瓢。”身后的胥吏有些眼色,看出男子并不害怕,这是很不寻常的。

差役不甘心地又朝锅子里舀了一下,一下子全都倒在那个大碗里,将那碗盛得满满当当,带着热气的粥还有些烫手,对方却是毫不在乎,拿在手里掂了一下,摇摇头。

“份量不够。”这话一出,就连胥吏都变了脸,对方摆明就是来找事的。

“你......”差役一下子就跳将起来,扔了手里的木瓢,拔出腰间的铁尺就打算拿人,没等他从桌子上爬过来,就被一把短刀给架在了脖子上,男子一手端着盛满了粥的大碗,一手执着刀,一脸的轻松。

“造......”

没等那个胥吏将“反”字说出口,一块牌子“啪”得一声打在他的嘴上,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胥吏下意识地接过一看,腿脚立马哆嗦了起来。

牌子不过是个木头制的,可是上头却刻着“荆湖南路安抚制置使司”的字样,扔出牌子的是男子后面的一个人,他走出队伍,上前拍了拍男子的手臂,示意他放下刀。

“不知上差到来,多有得罪。”胥吏的话让那人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制司的人管不到你这个衡州是吧,那你们太守的印信呢?”那人拿出一封文书,只将上面的印鉴同他晃了一眼,胥吏这才低头拱拱手。

“小的们瞎了眼,不合冲撞了上官。”总算是把‘上官’两个字说出来了,那人显然就是要这种效果。

“州内赈济用粮都有定数,熬的粥,火候份量亦然,方才某这弟兄说了份量不够,你们以为呢?”

“这个......”差役们都停下了手,看向了那个胥吏:“上官有所不知,我等俱是按州里的规矩做的,下多少锅,锅里放多少米,州里发了话,小的们又岂敢不从。”

“是你们太守发的话,还是监守?”监守就是州中的通判。

那人显然直指重点,让胥吏一下子没了方寸,无论说是谁,他今后都不用想再这里混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上官放小的一条生路,如有所遣,敬请吩咐。”

“之前你们怎么做的某不管,从现在开始,所有的粥棚,份量一定要足,这话某只说一遍。”那人见他服了软,指指桌上的大锅子说道。

“如何个足法?”

那人从前头的男子手中拿过一双筷子,直直地插到了锅子里,然后抬起头:“筷子倒,人头落。”

话音未落,那双筷子就一起倒在了锅子里,而胥吏和那些差役们一个个脸色都吓得煞白。

离开粥棚,方才的男子将盛得满满的那碗粥送与了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而同他一块儿的那人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快步跟上去,见离得远了,男子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头儿,为什么不宰了他们。”

“他们,还有州中那些官儿,都是拧在了一块儿,都宰了,谁来管这些百姓?”李十一的神情愤焖不已。

“那就这么放过了?”男子有些不甘心。

“放过?”李十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先容他们几天,撑过这一阵子,到时候,就算咱们想,东家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感谢的话写得有些急

又是一个月结束了,明天最后一天请个假休息休息,希望读者朋友们谅解。

本月更新了十七万字,没有达到预期,真觉得有些对不住。

这书写到现在,其实和原本的大纲已经相去甚远了,有许多人物设定中都是要死的,结果剧情发展下来都没死成,具体是哪些就不说了,看得仔细的读者都能猜出来。

而许多剧情也是一再有所变动,最近又做了一次大的调整,所以反应在更新上就变得慢了许多,甚至是写得有些痛苦。

酱油想写出来的是一个时代的变迁,这其中当然包含着大量的苦难,因为读者不喜欢,所以很多东西不敢去描写了。

至于那些螳臂挡车,在绝望中依然挺身而出的人,对不起,我想我还是要给一些笔墨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显得主角所做的事更有意义。

所以有时候就会写到别处去,但是篇幅肯定不长,只是交代一下局势的发展,显得不那么突兀。

最后还是很感谢读者朋友的慷慨打赏:柔和庄主、longtu168168、青东、secondboat、红马、书友21439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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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军国

数百万人的安置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系统工程,并不是将人接过来就任他们自生自灭了,那样的话,唯一的结果就是将整个岛都变成一个没有秩序,充满混乱和垃圾遍地的世界。

正是这个原因,刘禹只能放弃他对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在新年的第一天就飞到了南岛,让毫无心理准备的陈述吓了一跳。

“小石头去订宾馆了?”没看见后头有女人的身影,她不由得猜测了一句。

“在帝都呢,我就带了于仲明和几个学生过来,你让人给安排一下,在这楼里腾出一间办公室,最好大一些,住的地方没什么要求,离楼里近一点就行了,他们以后就在这里工作了。”

听了刘禹的话,陈述愣了半晌,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没等她的手指伸过来,刘禹赶紧退后几步,闪出一个安全范围,嘴里不停地解释着。

“别,哥们可是有老婆的人了,咱们以后得保持距离。”

“距你个头。”陈述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没有再逼上去,叉着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圆鼓鼓地:“今天是元旦,你就算是要加班,把她带来有什么关系?总部缺了她就不转了,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呢,没想到还是个榆木疙瘩,老娘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你懂个屁,我俩这是情趣,不在乎朝朝暮暮,瞧你那一脸的庸俗思想。”刘禹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突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想啊,公司这么多事,她还有个弟弟在医院,一天都离不开,再说了,只是扯了证而已,还没办婚礼呢,传统来说,还不算。”

陈述见他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变幻,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她和苏微通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两人的婚礼定在春节,离着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还要买房子搞装修,刘禹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她自己来办,哪里还有时间出来玩。

“笑够了没有,大姐,同事们都听到了。”刘禹等了半天,才无奈地举手投降,他自己的时间同样很急,否则就不会这么赶了。

“行了,不逗你了,按照你的要求,采购的各种建材都已经入了库,包括一万两千吨钢材、三万五千吨水泥,大量的平板玻璃和管材,已经堆满了整个仓库,如果再不出运,就装不下了。”陈述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撂文件,递到了他的手上。

看着那堆厚厚的入库单,刘禹的头皮都在发麻,自己还真是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居然会在什么基础也没有的荒地上,希望打造出一座近乎现代化的城市,光是目前仓库里的货,就需要他运上几百趟,这还是人干的活吗?

看来得需要一个更加有效率的运送方法了,否则自己什么都别干了,还娶什么媳妇啊,那不是害人家么,不过既然已经过来了,这样的困难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刘禹捋起袖子,就准备去干活,陈述在后头拉了他一把。

“禹子,好好过,祝你们幸福。”

说完,陈述拍拍他的胳膊,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走进那个堆满了各种建材的大仓库,刘禹都觉得有些诡异,傻女人什么时候开始玩感性了?不过些许的错愕抵不过接下来的体力劳动,在他的注视中,工人们用叉车和起重机将那辆近百米长的平板拖车装满,然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仓库,将大门关上。

硕大的卡车头光是车轮就有大半个人身高,这种从欧洲某国进口的大型车头就是当初胖子谈下来的,按照道路交通法,后面的拖车早已经违规了,不过他又用不着上路,只需要在这个仓库中滑行车身这么长的距离,将整个车身穿着那道光门而已。

刘禹的眼前还没有出现异时空的场景,巨大的车身就从缓缓前行被他一脚刹住了,后面的拖车由于惯性还在向前作用着,将位于最前面的车头顶了一下,发出“咣!”得一声响。

睁开眼睛后,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有如宫殿一般大小的仓库中竟然也是空无一人,照理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整个琼州的工程日以继夜,根本没有停歇过,难道是出事了?

刘禹赶紧打开车门跳下去,从装卸区一直走过堆栈区,里面的货物分明还没有用完,那就更加奇怪了,穿过长长的通道,快到大门口了,才听到外面有动静,动静声还不小。

大门是朝外打开的,许多军士围在门口,兴奋不已地看着什么,连他走过去都无人知晓,刘禹好奇地掂起脚朝外头望了望,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在通往琼州城的马路上,几只高大的动物正慢悠悠地被人赶过来,足有两层楼高的身躯上,安着一个车辇一样的架子,上头坐着个皮肤黝黑、打扮怪异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根长棍,嘴里不停地发出呦喝的声音。

这是大象?饶是刘禹来自二十一世纪,称得上见多识广,不过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当然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玩艺从哪里弄来的,记得岛上没有产过吧。

只是当领头的那只停在了大门口,从梯子上下来一个熟悉的人时,他才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属下参见抚帅。”杨行潜在高处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后头的他,在人前他自然用的是官称,并不是私下里的‘东家’这类称呼。

这时候,被他分开的军士们自然也醒悟过来,纷纷上前见礼,这帮军士都是从建康带来的,从事的就是一些需要保密的工作,倒不是很见外,刘禹当然不需要在他们身上找什么上位者的感觉,反而是更加平易近人。

“看完了?都去干活,车上有许多琉璃,手脚慢一些,轻拿轻放,打碎了老子把你们的粮饷全都扣光,叫你们一个个都娶不着婆娘,还笑。”

杨行潜一脸微笑地站在边上,看着他将那些军士们通通赶了进去,几乎与每个人都打了个招呼,而这些军士更是熟络,毫不客气地同他要烟,到后来干脆一整包抢过去,大呼小叫地一拥而入,没有丝毫的上官架子。

“东家可是有喜?”原本不过一句戏语,刘禹却毫不作伪地呵呵一笑,一下子把杨行潜搞糊涂了,作为他的幕僚长,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的眼,印象中最近没有要升官的消息啊,难道是发财,好吧,肯定不会是死老婆。

只不过刘禹虽笑而不语,也没有同他解释的意思,指了指外头的那几个庞然大物:“蒲甘人出兵了?”

“嗯,属下离开之前,他们已经进逼大理城,元人弃了许多地,多半留有后招。”杨行潜点点头,将自己这一行的经过大致上介绍了一下,沿途的风土人情自然就略过了。

“......东家所说的这个半岛,小国林立,大都各不统属,几个想要做大的,僻如安南、暹罗、还有就是这个蒲甘,均畏于元人的强势,不敢有所动作,要挑起他们的纷争,从中渔利,只怕还要花点心思。”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刘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很明显这位僚属已经不甘于做个清客了,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左右缝源这类的勾当才是他们所向往的,以一人而灭一国,是多少读书人读史读到最激昂时的呐喊。

不过刘禹要的不光是这些,华夏在后世的地图上像是一只鸡,可是这只鸡却没有脚,它的脚就是方才杨行潜所说的那个半岛,要想让雄鸡变成雄鹰,就得让它有一双犀利的爪子。

“说说你的想法。”对于下属,他向来都是以鼓励为主,如果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去安排,那还干什么革命啊,累都累死了。

“入港的时候,属下看到有许多百姓自对面而来,后来同陈先生他们一谈,方知东家胸中沟壑,非常人所能及也。”杨行潜恭维了他一下,接着说道:“不怕东家笑话,原本属下以为你是求名,毕竟这样的事,史上从未有过,以一已之力活民数百上千者,可称神仙,而若是数百万,那就是......”

杨行潜摇摇头,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刘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别说史官了,就是被他逼上路的百姓们,也不会有什么称颂之语,更多的只怕是咒骂。

“如今去海上转了一圈,见识了许多异国风物,方知天外有天,就以蒲甘之地来说,江河纵横,水土丰盛,地力之肥,难以想见,所种之物无需精耕细作,一年便可有三熟,其民不如我等远甚,却能丰衣足食,岂非怪哉。”

刘禹哑然失笑,能让一个正统的读书人说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可见杨行潜被刺激到了,这就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啊,赤裸裸的纳粹苗头。

“然则呢?”

“岛上诸国,都与我朝有来往,一言不合便夺人土地,非我大宋所为,因此,东家才会放开广西一路,引元人南下,他们在广西找不到的,自然就会置诸别处。这些小国,要么被灭,要么归附,无论是哪一种下场,都将为我等的后续手段铺平道路,不知属下猜得可对?”

你他妈真是个天才!刘禹只能在心里为他点个赞,以对方的眼光,能猜出一石二鸟就殊为不易了,再苛求除非大家都是穿越过来的,不过面上,依然是淡淡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怕势态发展未必便能如你所愿。”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过早地暴露意图是不稳妥的。

杨行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立时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因为在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年青人正提着袍角匆匆地跑过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乐观

只有东南半岛这个大粮仓,才能最终养活他的五百万子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办法,哪怕他就是不眠不休地送粮食过来,也禁不得那样大的消耗。

就在此刻,杨行潜的船队上卸下来的,除了那些大象,还有装得沉沉地粮袋子,而从泉州抢来的近三千条海船,日夜不停地穿梭在南华夏海面上,同样也是为了粮食,在土地问题没有解决之前,一个足以维持所需的仓储水平是非常有必要的。

这一点,不光杨行潜知道,所有参与他这个计划的人都一清二楚,正赶来的张青云自然也是一样,他是来找杨行潜的,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刘禹的身影。

“东家到了?属下不知,还望恕罪。”急行几步,张青云恭身施了一礼。

刘禹一把将他扶起,这个年青人是自愿投效的,之所以会在那么多的学子中选择了他,原因很简单,一个连说书都肯做的学子,自然清高不到哪里去,要的就是这种愿意做事的人,能力反而是其次。

“如此匆忙,可是出了什么事?”在他的脸上,刘禹看出了一丝凝重。

“北边传来消息,江州城失陷了。”

这么快!刘禹听得一愣,他的反应也和李庭芝等人一样,不敢相信,在没有火炮等重武器的情况下,想要突破城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历史上李芾带着一帮民兵都能守上三个月,赵应定可是足足有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啊。

既然结果已定,他也没有去打听什么细节,是攻陷也好,投降也好,都无所谓了,可是这么一来,元人的中路就将势如破竹,一直到建康城下,都不会有什么抵抗,然而如果计划没有变故,李庭芝此时根本不会在城中。

“苗观察被任为建康兵马司总管,已经带着兵马入驻了城中,听闻多有百姓离城前往淮东、浙西一带,池州、太平州、对岸的无为军、和州俱是如此。”

张青云将消息一一说出,刘禹哪还不明白他的忧虑所在,自己的母亲和幼弟都在建康,不知道是逃了还是怎么样,就算还在城中,建康城已经不是刘禹所在的那个建康城了,担心牵挂都是自然的。

“这样,你去统计一下,我部将士中还有哪些人的家眷在建康的,让那边的弟兄尽数接出,走陆路也罢,水路也罢,全都送到这里来。”

让人家做事就要顾及家庭,推已及人,刘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果然,听到他的话,张青云马上面露感激之色,就连杨行潜也暗自点头,这可不光是一句话的事,而是要花费很大精力的。

现在元人还没有围城,撤出来至少能让城中少一些粮食的消耗,相信对于守军来说也是有利的,当然,刘禹并不担心城池的安全,苗再成是李庭芝的心腹大将,历史上也是城破后自尽的,那就说明至少他不会轻易投降。

“走,去府里说。”这只是一个插曲,张青云再急也不会这会子就跑掉,刘禹同他们一起顺着修好的马路向县城的方向走去,顺便看了看工程的进展。

在上一回过来的时候,刘禹已经同他们交待过,琼山县城的城墙,是要拆除的,包括县城在内的所有地方都要重新规划,而现在,他已经看到了被拆除过半的墙体,不得不说,陈允平的效率是非常高效的。

与此同时,按照上回专家拿出的法子,将整个琼州划分成几个大的区域,进行现代化改造,其中位于琼山县境内的这一部分,就随着城墙的拆除已经展开了,一条平行于城墙的笔直街道被划出来,大量的作工者正在开挖,他们要挖的形状像是护城河,其实就是一条很深的濠沟,当然里面不会充满水,而是埋上一根根的预制管材,做为将来城区的主干道,他们下面的排水管也是最粗的,足足有一人多高。

“你那些大象算是派上用场了,等他们挖好了,可以用架子车,一个个挂到大象后面,拖到这里来。”刘禹一边走一边观察着他们的活儿,在没有大型机械器材的情况下,堆人数是个无奈之举,然而恰恰是这样,才能解决用工的问题,否则数百万人的生计,都是非常大的压力。

“船上只载了这些,是那个什么蒲甘王送与东家的礼物,还有一队走陆路,此刻说不定已经到了静江府,属下当时不知道东家要弃守,不然就直接运到这里来了。”杨行潜摆摆手,有些遗憾。

“到静江也是有用的,你的决断没有问题。”刘禹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让他马上明白过来,用处是什么?震慑。

从城墙的一处缺口,一行人直接钻了进去,县城里动静不大,百姓们早就知道了官府的打算,按照规定,他们这些本地的,连材料钱都不用给,只要出人工就可以了,而拿到的房子,马上就会有契约,与后世的拆迁原地安置做法差不多,当然并没有什么钉子户的存在,这时空的官府可是不讲什么文明执法的。

就百姓而言,普通的一家哪怕住在城里的,居处也不会大,更别提房屋的质量了,官府出钱盖的可是楼房,用的都是精贵材料,等闲没得买的,那种屋子只怕一百年都住不坏,这个帐很容易算得出。

“雷州那边的百姓安置得如何了?”

“东家送来的登录器,委实有些妙处,将画像手指一一扫过,竟然就能过目不忘,无需誊录,也无需纸张,省了多少事,一个寻常的书吏,便能应付自如,属下在那里盯了两天,之后便无事可做了,这才想着回来禀报一趟。”

刘禹一听他开口,就知道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套,不过这点小心思,也没必要拆穿,果然,张青云接着说了下去:“这些天主动前来的百姓为数不多,大致上徐闻县中占了三成,别处还有零零散散得到消息的,不到一成,属下在想是不是多派些人下去,同百姓说清楚利害关系,会好一些。”

“你只管去做,命张应科加以配合。”刘禹见他还有些不太自信,肯定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民总是趋利的,不妨提醒百姓们,琼州的地方有限,先到的可以先挑,晚到的只能拣剩下的了。”

“后到的挑不着。”杨行潜插上一句,三人都是呵呵一笑。

雷州的情况正是刘禹所担心的,这个时空的百姓对于离乡有种深切的恐惧,就连一海之隔的雷州都是如此,别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事情远远不像想像的那么乐观,给人许下一个好处,人就乖乖跟你走,所以他才需要元人南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争吵

当他们几个赶到府衙时,陈允平正和属吏们忙得不可开交,事情当然是关于州内百姓的安置,在百姓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差异都是值得争的,楼层高低、朝向位置,哪怕是开工先后之类的。

因此,整个府衙的大门外全是排成长队的百姓们,好在秩序井然,并没有冲击或是推掇发生,这也是琼州建设开展以来的成果之一,无论有什么样的情况要上达都是如此,良好的社会秩序才是经济建设的基础,来自后世的刘禹犹其深有体会。

看来街道自治组织的建设也是势在必行啊,什么事都要上到州一级,官府的效率就会无比低下,找人随便这么一问,果不其然,琼山县衙那头也是一样,谁让这里太过偏远,一应配置本就比陆上要少,想找几个宣传政策的读书人都不容易,衙役们可没有多少耐心,以及知识。

“走后衙吧。”

对这里刘禹还是比较熟的,带着他俩和几个亲兵穿过正门的人流绕向了后面,那里其实只有一个侧门,是供仆役们采买之用的,毕竟后衙一般住的都是女眷,穿堂入室的多有不便。

“啊,是你们,快请。”为他们开门的黄二娘有些惊讶,刘禹倒还不觉什么,后头的两个人进门后赶紧向她致礼。

前面正在办事,大堂是上不去了,后衙中也只有偏厅可用,左右也是要等着,刘禹让她准备一些茶点,等到二人进去,走在后面的黄二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姜招抚此刻还在荆湖,并没有参与战事,你可以放心。”没想到他的安慰之语,听在耳中的黄二娘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还有别的事吗?”

“尚有一事,奴不知道当不当讲。”刘禹有些奇怪,黄二娘的表情有些羞涩在里头,但又不完全是,更像是难以启齿,不会票还没买就上车了吧,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当然,YY只是YY,刘禹很清楚,就算真发生了某种事,人家也不会同他讲,那就是公事了,能从黄二娘嘴里说出来的公事,还会有其他吗?他做出了一个正色恭听的姿态。

“奴记得那日侍制......大帅曾说过,夷人亦可从军、进学,不知可还做得准?”黄二娘的话让刘禹一愣,没想到这个直爽的女子,也会有拐弯抹角的时候。

说完之后,黄二娘的神情愈发不自然了,她偷偷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像是生怕会触怒什么,刘禹不知道的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有七品空衔的侍制了,人家怎么可能还会如常一般地待他。

他是这二十州、两府、三军,一言百万人生死的广西之主!才刚刚将入侵的元人尽数赶出去,如果不是战略需要,全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一个眼神一种语气都带上了某种威仪,就是后世所说的那种官威。

显然,黄二娘向他打听的并不是私事,而是关系到了夷人的利益,因此她不得不谨慎再三,也失去了往日的爽利劲。

这是十三世纪,而这个岛并不完全是宋人的。

黄二娘的话让他感到了一种复杂,之前刘禹一直是从数量上考虑的,现在才突然想起来,在这数百万人当中,既有宋人,又有峒人、夷人,还有荆湖人、广西人、广东人之分,要是区别到州府就更多了,在一个村村都是小社会的封闭时空里,突然间将这么多人聚到一块儿,想一想就会明白,他这是找了一个大麻烦啊。

刘禹的愣神在黄二娘看来就是迟疑了,甚至可能是反悔,然而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对方和这个岛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理所当然地就会以为,事情办不成了。

“奴懂了,这就去沏茶,几位稍坐。”她只是个传话的,没有立场去要求什么,这一点黄二娘同样很清楚。

“二娘。”刘禹让她的脚步停在了原地:“若是夷人与宋人住在一个屋子里,会打起来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黄二娘一时间怔住了,在她的心目中,那些收留过帮助过她的夷人,要远比宋人可亲,在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之前,她不想贸然说出什么话,害怕会给他人带来灾祸。

“大帅若是觉得不妥,当奴没有说过便是。”话虽是这么说,她依然不敢转身就走,头也垂了下来。

“你多虑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本官的治下之民准备的,他们不光是要读书识字,做工赚钱,还要当差服役,甚至是流血牺牲。换而言之,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夷人想参与进来,就必须同样如此。”

“就如同易货和作工那样吗?”黄二娘倒是会举一返三。

“的确,这里欢迎一切愿意前来建设的,同时也会打击一切破坏者,无论他是什么人。”

黄二娘带着一脸的思索走了,她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刘禹话里的意思,然而从双方合作以来的所作所为看,至少说话算数是没有问题的,剩下的事情,就要传话的那些人自己来判断了,毕竟她现在是个宋人。

偏厅里,除了一直等在那儿的杨行潜和张青云两个幕僚,得到消息后的陈允平也从前面的大堂回来了,刘禹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张桌子前喝水,杯子都没拿,就这么对着壶嘴灌下去,哪还有半点斯文形象。

“君衡,你这是同人吵架了?”等他停下来转过身,犹自呼呼不已,嘴角似乎都在哆嗦,好像还起了泡。

“差不多,这琼州府衙各曹吏员连半数都不及,就是有也多是滥芋充数之辈,你跟他讲这些他还不懂,如何再去百姓们分说,说得差了,说得岔了,都是麻烦事,还不如某累点,也少担些干系不是。”

刘禹深以为然,后世工厂分个桔子还要论个头呢,少一个一斤半两都能打起来,涉及到自家的利益,谁会退让半步?官府再横,也不能堵了人家正常的上访渠道不是,就算他是穿越者,碰上了一样抓瞎,何况是陈允平这种文人,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便是最真实的写照,素质教育,任重而道远啊。

缺人啊,那是缺得惨无人道,没有哪个穿越者会去做这些街道大妈的工作,说出去都丢份,就连一旁的杨行潜和张青云,同情归同情,那是打死也不会沾的,再说了他们自己还一摊子事呢。

“再忍忍吧,等岳麓书院那批学子到了,你挑挑看,有合适的就先使着,事必恭亲,累死又济得甚事,这还只是个开头,再过些日子,才是真会忙得不可开交,你等都要有个准备才好。”

刘禹的话让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先不说那批学子能不能用,这会子估计还在荆湖吊着,运过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其实本地不是没有读书人,可是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挖他们的根基,人家不作乱就不错了,哪还会帮着。

“百姓倒也罢了,照抚帅的计划,琼州境内所有的良田都要一并征用,某带着人算过了,一共涉及水田九万余亩,人家三十余户,其中万亩以上的大户有四家,州里定的补偿,只怕未必能让他们甘心让出,少不得还要再想个法子才行。”

陈允平所谓的补偿,无非就是些银钱或是实物,在那些把土地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乡绅眼中,根本不可能有兴趣,如果这件事让姜才来做,只怕就像上回一样,先弄了再说,而换了陈允平这种文人,制度永远是第一位的,因为他们的家中同样也是地主和乡绅。

刘禹自己也是,所以,破坏制度的事情不是不能做,但绝不能成为常例,再不合理的制度在没有改变之前,可以去想办法钻空子,但是不能直接无视,否则人人都不会再尊重制度,就会造成社会的混乱,这种危害带来的后果没有人比来自后世的他更为了解。

但很显然,陈允平说得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因为琼州境内这点田亩,本来就不算多,而且占据了县城周边大多数的地域,不解决它们,规划就做不起来,刘禹来找他,也正是为了这事。

“你们来看。”他将那张桌子拖过来,离着门口近一点,光线也要充足些,古人的视力特别是读书人,基本上都好不哪去,不亮一点就看不清上面的字。

刘禹将自己带来的地图展开,那是一张根据姜才手下测出的数据绘制的本岛地形图,精确度已经是这个时空最高的了:“本官找人算过,要在这上头安置如此多的人,抛开那些高山密林不算,所有的人必须分到这些地方上去,包括整个琼州,和昌化军所辖的宜伦县,而我们所修的马路,正好就贯穿了这条线。”

他所说的一共包括了五个县,琼州下辖的有文昌、琼山、澄迈、临高,以及同临高接壤的宜伦县,刚好就是整个南岛的上半部分,在后世都算得上全岛的精华地区。

这么大?几个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然被他的规划惊到了,地方越大,涉及的不确定因素就会越多,结合刚才陈允平所说的那件事,他们的面色都有些不好。

“事在人为,无论做什么,首先要让百姓看到其利,有利才有推动力,这就是本官同你们所说的样板工程,琼山县这里将是第一个。”

刘禹信心十足地挥了挥手,如果连琼州这样的偏僻之地都搞不定,还谈什么解放全华夏。

第一百五十三章 联名

琼山县城是个周长还不到千步的小城池,整个城区根本不用像别的州府那样分坊,一横一直两条街道就将城中分成了四个区域,刚好对应了贫富官商四种用途。

离府衙不到百步的一个院子里,同样聚集着为数不少的人,这些人在穿着上还比不得京师一带的富豪,但是在这偏远之处已经是了不得的存在了,他们名下的田产就占据了全州的八成以上,余下的那些小户自然根本无需放在眼里。

“王翁,贵亲如何说法,是否再去信问一问?”坐在上首的一个胖子斜了他一眼,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端起茶做了个思考的模样,发话的心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有些鄙夷,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和在座的有什么差别,仗着女儿嫁与了官家,就隐隐成了这里的头儿,一声招呼全都叫了来,又拿乔在这里装模作样,要不是涉到了自家的祖产,鬼才会吃你这一套。

心里再怎么骂,脸上还是一付恳切的样子,毕竟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官府要拿也会他们这几个大户作阀,实在是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官亲官亲,人家就是一门正经亲戚,板子再大也打不着,而他们有什么?

王大户矜持了一下,也就放下了茶盏,倒不是他要故意这么做,而是籍此看看各人的心思如何:“诸位,都是乡亲,某就不废话了,我那亲家虞府君,最近去了静江府,听闻是新任路帅到了,算算日子还有些天才会回来,不过某已经差人前去,料想不日就有消息。”

他的声音不算大,花厅上也只坐着十多个人,这些人都是州中的所谓大户,家中的田产少的千把亩,多的上万,正是官府最大的工作对象,当然也是最不容易攻破的堡垒。

“还需多久啊,有没有个准日子,官差可是天天到家中来催,某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王翁,你是不愁,还望看在乡亲的份上,拉我等一把。”

官绅和乡绅当然区别大了,官府再怎么不讲理,也不会去与同类为敌,这是潜规则,那他们这些没有后台的,无疑就成了出头的橼子,不知不觉,众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央求着。

“是啊,是啊,王翁仁义,必不会看着乡亲遭难而不顾的吧。”

王大户的脸上有些为难,沉吟了半晌才开口:“实不相瞒,诸位应该知道数月前,王某的田地,就是城边上那一块儿,便被人以官府的名义征去了,那会儿,乡亲可都是看在眼里,却无人帮某说一句话吧。”

众人愕然,他们都快忘了这一茬了,王大户所说的地方无人不知,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了禁地,里面传说中堆放着足以敌国的财富,还时不时地能听到巨大的声响,真实情形如何,根本无人知晓,因为把守的没有一个是本地人。

这时候翻出旧账,自然是为了拿捏一番,众人现在有求于他,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都只盯着他的脸,等着下文。

“事情过去了,某原本也不想说,可是如今是什么个情形,绑在一块儿还有个念头,如果各自为阵,都不念及亲情,那就等着被一锅子烩了吧,明白么?”

“王翁所言及是,上一回州中主官是个武人,混不吝的,让人害怕,连你王翁都不能幸免,咱们这些就更不值一提了,如今不同,再怎么着也得讲理是吧,咱们不愿意卖,官府不能强逼,大宋可是为咱们做主的,大伙说是吧。”

是个屁!王大户脸上堆着笔意,心里毫不以为然,武夫怎么了,算来算去,最后还不是换了人,真让他选,武夫至少直来直去的让人一眼就能直穿,文人才是花花肠子不好对付,没听过灭门的令尹么,那也是文人。

当然这话现在是说不得的,士气可鼓不可泄,等到众人稍停,他才摆摆手:“陈府君初到琼州,想要做出些事来,咱们理应支持,修路铺路盖学堂,该捐的就得捐,但也不能毫无节制不是,那可是十万亩田地,一州百姓的生计俱都在此,明年若是不种粮了,吃什么?”

“若是道理讲不通,咱们就要劝说,州里讲不通,就去路里,某听说新任的转运使就是原来的邓帅,一向与民为善,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当然,要怎么做,还要诸位拿主意。”

“王翁是说上书?”之前那个发问地出了声,他的话代表了众人的心思,这些人并没有与官府做对的意思,他们过来只是想着让这位家中有官亲的人出头,在大面上有个转寰的余地,如果真的走上了这条路,那可就是不死不休了,要么被新来陈府君收拾,要么将对方逼走,几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王某只是说个想法,做是不做,你们说了算。”

王大户干脆一拍屁股起身就走了,被晾在花厅的众人面面相觑,就此散了吧,不甘心,听他的话去做吧,又不情愿,就这么干坐了一会儿,眼见着太阳都西斜了,依然没有人想动弹,毕竟那是积攒了多少代的身家,不是说扔就能扔了的。

官府靠不住,就连这城中的宅子都保住,看外面的架式,那已经可称得上是翻天覆地了,原本做为本地人,他们多数怀着看热闹的心情,现在突然间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说不惊慌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就此破釜沉舟地拼一把,任是谁心里都会犯嘀咕,琼州可是流放之地,犯了事都不用出家乡,这算不算是个利好?

“依某看,王翁说得有道理,左右也保不住了,不如拼上一拼,或许还有个转机,漕司管着钱粮,正是份内之事,我等只是陈个情,应该不妨事吧。”开始还说得慷慨激昂,最后关头还是露了怯,不过他这种说法,却鼓励了众人,没道理向上头反映情况,也能犯事吧,这里可是有数十人,官府还能都拿了不成。

于是,等到在后头暗自偷听的王大户出来,一封写好的陈情书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签字盖上了手印,他拿起来迅速地扫了一眼,就呵呵一笑。

“诸位放心,一切都包在某身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炫富

阿里、阿卜杜拉滞留在琼州已近半年了,原本他提前出发是为了去年的一宗买卖,交易地点更是蕃商云集的泉州,那里才是他心目中的通商口岸,友好的官员,便利的设施,熟悉的面孔,甚至是语言,什么叫专业,绝不是这种蛮荒之处所能比的。

可是既然是蛮荒之处,当然就没理可讲,一言不合,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他们这些飘洋过海的,与其说是商人,不如说冒险者更为恰当,甚至有时候还会客串一下海盗,因此,弱肉强食这种基本法则,不需要人家说出来,自己就能心领神会。

事实上,无论是之前带人将他截下来的那个武将,还是后来接管他们的某个高官,都不曾同他说过是为什么,随着被扣的蕃船越来越多,这种疑惑也就越发强烈了,当然现在没人担心会有性命问题,就连船和货都好端端地在海港中停着,除了不准他们出海,一应如常。

既然如此,闲着也是闲着,这些来自于大食、波斯、注辇,认识或是不认识的蕃人,就成为了新琼州的第一批来客,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说法,至于他们内心是怎么想到的,没有人会在乎。

得益于来得早,阿里几乎全程目睹了琼州全境的巨大变化,从那些硬如铁石的路面,布局齐整的地基,充满后现代风格的建筑,一直到最近在道路两旁立起的那些铁柱子,一次次地洗刷着他们的认知,只怕传说中的巴比伦天空之城,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对于这些建筑,宋人从来不曾禁止过他们观看,只是如果影响到了建设的进度,就会有人来驱赶,次数多了,自然就会摸到规律,对于宋人在意的安全距离,他们这些蕃人所理解的,只怕还要深刻一些。

商人逐利,对于新鲜事务,他们接受得要比常人快得多,因为那往往会意味着巨大的利润,越是前期越是如此,最近,阿里的目光就被这种一到夜晚就准时发光的铁柱子吸引住了,这样的好东西,无论是在开罗的宫廷还是亚历山大的富豪那里,都应该有着不错的销路,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成本,因为这里头,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巨大的,能照亮周边两、三步远的夜明珠!

至于宋人是怎么弄到这么多珠子的,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能将这么名贵的东西用来照明,那么他们多半也不会吝惜出售,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自己有多少本钱,能不能保证足够的利润而已,当然他也知道独食是不可能的,找一些有兴趣又有财力的同伴一块儿,风险都会少很多。

不过,当他们联袂拜访据说是本地最高长官,也是市舶司的掌管者时,黄镛正为一件事伤着脑筋,那就是他的市舶司还停留在图纸上,做为几乎与马路同时开工的巨大建筑,也是刘禹嘴里的样板工程之一,目前的这个事物连个屋顶都没有,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架子。没错,就是架子,用了大量钢铁和水泥还有沙土石子什么的堆砌出来的架子,最为怪异的是,这个架子外头还用无数的竹杆子搭成了整整一圈的木头架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整天眼巴巴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架子,黄镛的耐心一天天地被耗尽,却又不知道去找谁,始作甬者不知道在哪里,几个管事的一个比一个忙,偶而逮住一个,又是一问三不知,弄得他十分郁闷,已经快要抓狂了,哪里还顾得上这群蕃人。

“器之兄!”来到这个岛上,黄镛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人叫他的字了,一则是他的品级实在太高,二则根本就没几个熟人,被一群蕃人围着,正不知道如何打发的他,突然间听到,还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脸上的郁闷一下子就没了。

推开那些挡路的蕃人,黄镛不自觉得加快了步伐,看上去就像是自己亲自在出迎一般,实则两人的官衔都一样,离着约为两三步远,两人相互拱拱手。

“子青,何来迟也。”

“治内多事,比不得老兄惬意。”

刘禹呵呵一笑,只用了四个字就打发过去,其中详情当然尽在不言中了,黄镛扫了一眼四周的蕃人,也是微微一笑,转而打量起他身后的那些工匠,以及被人推着的一辆辆大车,心知这应当就是为了身后的巨大建筑来的。

“喔,不敢相信,这是玻璃!”

不得不说,商人的眼光就是毒,那些一块挨着一块,用泡沫隔开,用聚脂物包着边角,蓝黑色并不算起眼的事物,还真就是玻璃。

一看到那些事实,阿里等人眼睛瞪得溜圆,丝毫没有一点外人的自觉,一群人冲到大车前,争相伸出手去摸,奇怪的是,刘禹也不让人阻止,只是让人保护着不让他们弄翻了大车,至于接触就无所谓了。

“这么多?”如果说阿里等人注重的是品质,黄镛在乎的就是数量,富豪人家拿彩色琉璃做成格花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一次用上这么多,哪怕身后的建筑十分巨大,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四千多块,有零有整,全都装好,也不是易事,还要劳你多多费心。”对方的焦急几乎不加掩饰,刘禹当然不会吊什么胃口,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没想到这一句话,听在黄镛的耳朵里,一下子从惊异变成了惊恐。

他顾不得有蕃人在侧,拉着刘禹紧走了两步,看着没有人跟上来,才放低了声量,急急地说道:“这么多块放到里头,又没个军士看着,你是想让某日夜不眠么?”

“看着?”刘禹一脸的怪异:“为何要看着。”

“这么大一块,又没有丝毫瑕疵,你知道在京师价值几何么?只怕大内宫中都找不出来几块,某就不问你从何而来的了,看看那些蕃人的眼睛,恨不得飞出来贴上去,你把它放在这里,不是擎等着招人来偷来抢?”

刘禹这才明白他的忧虑所在,偷玻璃卖钱,这在后世算得上一个冷笑话了,可是在这个时空,却有着不折不扣的可能性,远得不说,那些蕃人就会是最好的买家,连出海都省了。

当然,他们可能无法将整块都取下来,不过人家又不是非要这么大一块的,砸破了捡碎片也能镶个什么镜框玩,没准还能催生出新的切割工艺呢。

看着对方一脸的肃穆,他也不好开什么玩笑,既然有这种担扰,就说明是上了心的,否则被偷被抢关人家什么事,想到这里,刘禹摆摆手,指着那个巨大的架子说道:“是某考虑不周,应当先砌墙将他围起来,不过此时还不晚,安装与砌墙可以同时进行,等到一切弄好,器之便带人住进去,舶司的落成,也是时候了。”

“围起来,不派兵如何得行,某的随从没有几个可用的,护不得它的周全。”

“那就募兵,左右你的衙门也要用人,去码头那里撑个幡子,挑些肯干的来,甲仗找陈君衡去要,先招上一个指挥的人,一应用度比照禁军,又不用刺字,当是应者景从。”

这倒是个法子,这里的安装什么还要用上几天,码头的人流量黄镛是知道的,每天都有大量的百姓过海而来,只要待遇像他所说那样,招人问题不大。

“唉,那就先依你吧,不过这么多货,还是早些售出得好,某天天看着也是心神不定。”

“卖?”刘禹一时间没听明白:“这些全都是外墙玻璃,卖了岂不是留个窟隆,那多难看。”

黄镛的视线还跟着他在那个大架子上打着转,听了之后半晌都没有回过味来,他看了一眼那些架子上大大小小的,可不就是刘禹所说的窟隆,难道说,这些玻璃是为了填补这些窟隆的?四千多块啊,黄镛只觉得牙齿一阵阵地发酸,酸到痛,痛到涨,涨得不行。

不光是他这么想,等到正式开始施工,那些工匠们将玻璃一块一块地卸下来,按着大小和编号开始往事先装好的铁架子上安装的时候,那群蕃人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比传说中某个败家子国王用黄金来筑宫殿还要难以理解,因为黄金找一找还是找得到的,这种玩艺,上哪儿去找?宋人是穷疯了么,炫富也没这么炫的,市舶司衙门而已,那皇宫得成什么样?谁都无法想下去。

仿佛还嫌这种花式炫富不够似的,等到了夜里,以为所有的项目都会停下来等天亮,阿里等人带着无尽的感叹,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打算回到驻地时,突然间身前亮起了白光,巨大的光圈一直照亮了他们身前很远的地方,当然也包括了那个正在施工的大架子。

所有的蕃人都转过了头,然后都被刺得睁不开眼,光线的来源就在那个大架子的后头,一个圆盆子一样的发光体悬在半空中,源源不断地发出亮眼的白光。

那不是夜明珠,宋人把太阳给弄下来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样板

玻璃也好,琉璃也罢,就算再精贵,都与普通百姓扯不上干系,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能得到的。衣食住行,食是第一位的,关系到生死,而行是第二位的,同样关系到生死,被刘禹称之为样板工程的,另一项就是位于琼州城外,先期整理出来的一大块空地。

当然没有人会关心空地,他们在意的是那幢已经形成了框架的五层小楼,好吧,这个小是后世的称呼,占地足有四百多步的楼房,无论如何也同‘小’无关,不过如果分到每一个房间,那就显得有些不够了。

它有些像是六、七十年代华夏大地上很普及的那种筒子楼,一个十多平的小房子里,能住下一大家子,老百姓的生存智慧在这样的居住环境里体现无疑,分隔、搭板子,将空间利用到极致,不但能住,而且尽量地做到住得舒服,是每个家庭都曾经经历过的。

更何况这种加强版的筒子楼,光是钢材的用量就远远超过了定量,为的就是经久耐用,刘禹可不想将这么大的建设量再来上一次,说真的,那会让人疯掉。

位于空地上的第一幢楼,就是在无数的百姓眼皮子底下盖起来的,因为是练手,很多地方还不熟,实际进度并不算快,就这样,依然用了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主体工程,所有房间的墙体,从外形上看着很是简陋,完全裸在外面的红砖,糊得凸凸凹凹的泥浆,还有灰白色的现浇梁柱,很有一种原始的粗旷美,当然这是指刘禹的眼光。

在百姓们的眼中,这就是神迹!因为数遍整个琼州,包括庙里的高塔,也没有能超过它的,五层连同顶上的檐面,差不多有二十步了,那是什么概念?十个大汉垒起来像是叠罗汉,差不多就能触到顶层。

“太大咧,这么大的屋子才住三、五口子人,可惜了这么多的好铁啊。”

完工后,负责整个工程指导的老工匠没有想像中的激动,看着那些没有安装门窗的房间,不住地心疼,让刘禹有些好笑。

其实吧,真要说面积,也未必就比乡下的土屋子大上多少,可架不住它是用钢铁和水泥砖块堆起来的啊,地主家盖房子也不曾这么奢侈过,有几根积年的大木头当主梁就算是不错了,铁?那是官府专营的事物,能铸来当钱用的,想想是什么概念吧。

可身边的这位上官就像无知,拧成麻花状,足有大拇指粗细的铁棒子,就这么不要钱似地扎在地上,扎在板子上,那是修房子吗?城墙也没这么弄的,每次要将那种掺了碎石的泥浆倒下去,老工匠都会心疼地直哆嗦,要不是人家是官儿,只怕就‘败家崽儿’之类的骂上去了。

连心里想想都不能,那可是州里主官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抚帅”的大人物,能站在他的边上,亲手指导怎么做事,老工匠只能战战兢兢地一边腹诽,一边陪着笑脸,讲解着其中的不易处。

“要说这泥灰就是好用,一桶子浇下去,隔天就凝成了,死硬死硬地,一脚踩上去连个印子都没有,俺看拿个磨子把地磨上一磨,就可以住人咧。”

刘禹一愣,下意识地朝里头看了一样,这就是后世的毛坯房,连清水都算不上,地上全是灰扑扑地,还扫不干净,如果不垫上一层什么东西的话,整个屋子都会是这样,住人?等着得肺炎吧。

“老人家,你家中有几口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大帅根本不同他谈什么房子,而是问到了自己的家境,让老工匠有些忐忑不安。

“不用害怕,本官就是随口问问。”刘禹笑着安抚了一句,他当然不会是闲得无聊。

“俺家人丁不多,除了婆娘,下头还有三个小子,大郎二郎都娶了亲,小的等过了年也差不多要托人家了。”老工匠低着头,扳起指头数了数。

“那孙儿呢?”没想到刘禹问得还很细。

“大郎生了一子一女,二郎还不成,不过他那口子已经有了动静,郎中说四、五个月的事。”

“儿孙满堂,不易啊。”刘禹笑得很让人安心,不过接下来话风就转了:“若是让你们一家子住这么一间房,可还能成?”

按照老工匠所说的,他们家成年人就有五口,加上肚子里的那个,还有三个小子,眼前的房间用后世的算法大概也就三十平左右,五大三小,刘禹是无法想像怎么塞得下,塞进去了,又如何生活,可是他身边的老工匠一听,还真的开始琢磨起来。

“大帅请看,这间屋子有两人高,可以用架子隔起来,上面睡上大郎一家四口不成问题,下头嘛,自然是我和老婆子,再看外头这间,同样的方法,二郎和三郎一上一下,不就住得了?”

简单粗暴,刘禹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生活质量是个什么?在生存面前屁都不是,吃饱肚子有衣服穿,就是百姓们最为朴素的要求,然而他们不想,自己这个父母官却不能不想,将这么多人弄来,不是仅仅为了生存的,否则他们在鞑子的治下,一样能活。

“老人家,如果官府愿意多提供一套,让你们一家分开来住,可使得?”

刘禹酝酿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么一句。

老工匠不防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迟疑了,不是他不懂意思,而是拿不定主意,官府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大帅的话又不能不答。

“若是两家隔得有些远,成不成?”刘禹进一步追问道。

“太远了......不会出岛吧。”老工匠有些犹豫了。

“不出岛,就在邻县吧。”刘禹说完,就看他站在那里又扳起了指头,算着什么。

一家子住一块儿固然不错,如果能多一套屋子,将来孙儿长大了才不会拥挤,这个帐并不难算,可是听官府的口气就得要分离两地了,哪怕在一个州里,寻常也是难得一见的,家会不会散了?还是干脆分了它,老工匠有些捉摸不定。

分家的话,不可能只分出大儿子,二儿子怎么办,将来三儿子又怎么办,不患寡而患不均啊,一套房一家子住着小了,也没人说什么,可是多出一套,给谁不给谁都是个难题,算了半天,老工匠抬起头的时候,一脸的茫然。

“可否再多饶上一套?”那样的话,把大儿子二儿子分出去,老两口带着小儿子,就不会有什么后患了。

“好想头。”刘禹毫不在意地一笑:“倒也不是不能,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事。”

“请大帅吩咐。”老工匠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

“将你的手艺传下去,让每个百姓都能盖得了房,住得了屋。”

这算什么要求,老工匠一时间糊涂了,他所参与的这些,都是这位大帅手把手教出来的,从来就没有想过敝帚自珍,如此简单的事情反而让他愣住了,一时间忘记了回答。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刘禹没有想等他答什么话,背着手,哼着诗,走下了楼去,等到他们这些官身全都离开了,围观的百姓们才敢一拥而上,去目睹自己即将会到来的家。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寒意

喻口并不是一个多大的镇子,在十三世纪,海岸线还没有因为人类的活动,向外扩展的时候,这里因为有一个不大的海湾,而成为了一个渔港,同时也是南来北往的船队栖身避风的所在。不过在宋室南渡之后,由于战争的关系,楚州变成了两淮防御的重点区域,不但商人渐渐稀少,就连百姓都是能躲就躲,到了三个月之前,楚州全境发出了清乡令之后,还住在附近的几家渔户也被迁走了,原本就荒凉的镇子就变成了荒废,和楚州城以外的各处一样。

离着元人南下,楚州被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因为位置的关系,荒废的镇子突然间热闹了起来,先是一队的蒙古骑兵冲进了镇中,确定了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之后,随后便从陆路过来大量的步卒和民夫,用带来的各种材料开始修葺倒塌的屋子,清理街道、扩建码头、搭建栈桥,同时一支为数庞大的船队从海上驶向了这里,数量之大,远远超过了海湾能容纳的上限,不得不分散到了各处,饶是如此,停在这里的海船也超过千艘之多。

实际上,忽必烈的计划中,这支船队并不是用于宋人的,而是为了征服高丽以东的一个海上小国而造,就在去年,征宋的计划被付诸实施的同时,一支为数数万,战船千余的队伍从高丽出发,踏上了茫茫海路,目标是一个叫做倭国的地方。对,就是那个后世对华夏民族造成了巨大灾难,以至于产生了一个叫做抗倭神剧的产业,养活了无数娱乐圈人士的那个国家,当然对于宅男来说,他们盛产的老师可能更为出名一些。

理想是丰满的,而现实则太骨感了,纵横欧陆的蒙古骑兵没有败给战争,却输给了天气,一场罕见的风暴摧毁了他们的战船,所有的补给、军械连同后路沉入了海中,没有了士气的陆上那部分人马,连逃都没处逃,这场败绩虽然损失的大部人员都来自高丽,也足以让倭人吹上一千年了,就连那场救命的风暴,都有了一个专有名词......神风。

在喻口镇驻扎的这支船队统领,无论是来自蒙古的忻都,还是身为高丽人的洪茶丘,金方庆,都经历了去年的那场败绩,他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重整旗鼓,就是为了一雪前耻,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同弹丸之地倭国相比,很显然,大汗的目光更看重繁华的大宋。

忻都是个很另类的蒙古人,他的奇怪之处在于,一个以骑射闻名的蒙古勇士,能在大江上纵横驰骋,现在已经不出奇了,而他却在颠簸无比的海船上行走自如,这就很不简单了,要知道江河与大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许多能在江面上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到了海船上,连站都站不稳,就更别提拉弓了。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尽管遭遇了一场惨败,他的位置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连戴罪立功之类的说法都没有,这样的信任既让他感激涕零,又心怀忐忑,谁不知道如今的大汗威权日重,焉知不是记在小黑本上,等到日后翻旧帐,为了避免落到那种境地,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功,立下不世之功,这不光是析都的猜想,也是其他几个高丽统领的一致认同。

水军不同陆上,他们不用去管什么拦路的钉子,也无需按部就班地占城掠地,就算是循着海路直插宋人心腹之地,都不足为奇,然而整整两个月过去了,他们这支为数多达数千的船队,却只能缩在这个小小的镇子里,连出海都不行,不仅析都的脸色黑成了炭,两个高丽人同样显得很焦急。

虽然都有个‘都’字,负责淮东地区攻略的唆都却同他没有任何关系,连一个部落都不是,而在职务上,他这个征东行省平章,同样可以不鸟除了大汗以外的任何人,就算是出于合作的需要,从海上为陆路的唆都所部送来了数千石的粮食,已经是仁致义尽了,他们没有动的原因只有一个......风暴。

“该死的风暴。”忻都的心里怨念无限,老天就像是在同他作对一样,一个征服敌国的机会,就葬送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当中,大汗没有追究,不光是他的能力不可或缺,还有陆路同样失利的缘故,而这之后,这两个字仿佛就成了他的噩梦一般挥之不去,如同外头呼呼不停地风声,又让他不禁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恐怖的时刻。

“元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个高丽人打破了屋子里的安静,听着这种略显怪异的汉话,忻都的心里同样泛起一股古怪。

一个蒙古人,两个高丽人,无论是说蒙古话还是高丽话,都是鸡同鸭讲,因此不得不用双方都略懂一点,又不是很精通的汉话来交流,这不是怪异是什么。

“洪大使,你有什么想法。”

忻都并没有因为他是高丽人而有所轻视,三个人的合作由来已久,他们是从镇压高丽国内的反元势力开始,就开始在一起了,五、六相处下来,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也早就磨干净了,至少能维持这么久,说明在大汗的心目中,还是可用的。

“我们的船不耐风浪,这样的天气出海,倾覆的可能性极大,而宋人则不然,下官听闻他们的大海船高逾数丈,船身如弯月,樯帆大如席,其势如风,卒不可挡,如今天黑蔽月,外头海上情形如何,无人知晓,倘是......不可不防。”

东宁府路安抚使、东征右副都元帅洪茶丘忧心仲仲地看着窗外的风雨,以及远处那些在海浪中摇晃不已的重重黑影,这种见识并不是凭空出来的,而是经历了征倭的惨败之后总结的教训,高丽人所造出的船,有点像是汉人在大江中行驶的那种楼船,高大是高大了,船身方方正正,看着气势不凡,而行驶起来却不易,要是平静的水面还好,一旦风浪稍大就有倾覆之险。

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们并不明白,但是很显然,以已之短去碰敌所长,没有人会愿意这么做。

忻都听完有些疑惑,更多的却是不相信:“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会乘机偷袭?”

屋子里的两个高丽人都缄默不语,他们同样不敢说对方一定会怎么样,因为这样大的风暴,什么船都不好使,然而现在是战争,多算一层没有什么不好,当初征倭之时,如果考虑周详一些,也不至于会落到全军尽没的地步。

忻都不是个外行,他们没有出来的话,自己也会想得到,然而打动他的并不是对方会怎么样,而是这一仗,他不能再有失!因此,无论是什么样的意外,他都不想去经历。

“那就请二位辛苦一下,各自约束部属,等到风浪小一些,将所有的船只收拢,特别是驶入淮水的那些船,要尽快拉出来,听陆上的人说,河上快要封冻了,别等到冻实了,拉都拉不出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知道宋人会这么狠,整个楚州沿岸就没有几处能泊船的港湾,除了喻口镇这里停着上千只以外,别的都分散到了各处,甚至有差不多数目的船只循着入海口开进了淮水,毕竟那里已经是内陆,风浪纵然有,也大不到哪儿去。

洪茶丘和金庆方对视了一眼,都是点点头,他们虽然都是高丽人,性质又有些不太一样,前者算是高丽籍的元人,后者则是货真价实的高丽人,领着将近万人的一个高丽人船队,跟在他们的后面。

全军多达三千只战船,全都挤在了这个不大的区域内,无论是向前还是后都不方便,如果真要按照计划从水路上进行侵袭,就要绕过整个淮东的沿岸,因为那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烟,而没有人烟就意味着没有补给,除非你深入内地几十里甚至是上百里,只不过那还是水军么?

事实证明,就是找到了也没有用,宋人的城池高大而坚固,守兵又富有经验,不见唆都已经顿兵城下快两个月了,依然拿那些城墙没有办法。

就在他们商量的时候,从外海开始的这场风暴已经渐渐有了减弱的趋势,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放到后世肯定会被冠以一个响亮的名号,而不是只是‘神风’之类的YY。

风暴过后的喻口镇,狼籍一片,好在海湾里的那些船,看上去还是很整齐的,担心了一夜的忻都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两个高丽人都已经匆匆上马而去,他们的部属散落在各处,需要时间收拢,这里的也是一样,无数的军士从各处钻出来,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下准备登船,看样子,只要再过不久,这只数目庞大的船队就会再度横行海面。

江北的天气还是有些冷,海风吹在脸上,有些刺人的痛感,穿着一件皮袍的忻都看着那些海船一艘艘地开动起来,则当自己的那艘座舟也缓缓靠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大亮了。

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日头从海平面升了起来,似乎就连身上的寒意都减去了几分,忻都在亲兵的簇拥下,缘着长长的栈桥一步步走向大船,耳边听到的尽是将士们的喧闹声,等到攀着梯子跨上甲板,瞧着那些重重叠叠的帆影,他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个笑意。

只不过,当视线转向了日头升的那个方向时,忻都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凝固了,在那个有如蛋心一般的半个日头,还没有从海里完全露出来,就像被人洒了一把芝麻在上面,黑黑的点点不断地跳动着,跳得他的心冷了下去,身上充满了寒意,挥之不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反应

“这如何使得!”琼州招抚使司后衙的偏厅里,陈允平的声音显得异常尖锐,几乎快要失态了。

不光是杨行潜等人,就连刘禹都有些吃惊于他的反应,一直以来,对方做事都算得上勤勉,对他的指令也是毫不打折扣,称得上是合作愉快。

因此,当刘禹以不太正式的口吻说出这件事情时,根本就没想到会怎么样,然而事实证明他有些高估了古人的承受能力,或者说是对于传统的执着,有些改变可能比黑科技还要让人难以接受,就僻如他方才的计划。

其实在他看来,这只是个顺手而为,编户齐民,是官府最为重要的一项权力,他不仅关系着税收,更是执政能力的体现,要知道,一直到新华夏的建立,差不多是用暴力的手段摧毁了延续千年的宗法统治,因此才会被人称之为“革命”。

而革命是要流血的,无论是革命者还是被革掉的那些人,就如同伟人说过的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刘禹并不想搞出暴力事件,这正是他为什么孜孜以求混体制的原因,在外患当头的严峻形式下,他需要更多的有生力量,而不是相反。

所以,利用元人的攻势逼迫百姓离乡,打破传统的宗族社会,再利用收容来重新编户,打破宗法和家法的制约,让生产力得到最大的解放,就是他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不惜重金打造一个新城市的最终目地。

没有了土地束缚的百姓,实际上就从生产资料被动的一方解放了出来,在资本主义没有形成的情况下,他们将不得不依赖于官府的运作,或是从军,或是作工,无论是哪一样,旧有的生产关系都被摒弃了,当然传统的宗法约束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作为封建制度下成长起来的文人,陈允平怎么可能会理解他的举措,为什么要以宗法约束?很简单,稳定,同时能更将行政成本降到最低,官府让出了乡一级的行政,只保留了税收权,而乡绅则以负担租税差役的方式,取得自治权,从而达成一种动态的平衡,这就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华夏传统政治。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原始形态下的民主制度,现在被刘禹这么突然一下子废弃了,不光是陈允平,就连同样文人出身的杨行潜和张青云都感觉到了一种失落,这种失落缘于对于未知的恐惧。

“同楼不同乡,甚至不同姓,邻里之间毫无瓜葛,便会催生诸多矛盾,照抚帅的计划,全州将会建成上万幢这样的楼,下官不知道该如何去协调这些矛盾,更不知道让谁去做?”

无他,刘禹的计划也太狠了,一幢楼里要尽量做到所有的百姓来自不同的州,不同的乡,绝不能有亲戚,甚至势力大一些的,还要分到不同的县去,一下子就将那些关系支得七零八落,以后别说抱成团了,就是想去探望一下都是极费功夫的事。

这时空没有计划生育,每家都是尽可能地多生,当然由于卫生和营养等条件的制约,婴儿的夭折率是非常惊人的,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和一大家子人一起长大的,不管是富裕人家还是贫苦人家,如果让刘禹将这些人家一一拆分,每家不过三五口子人,那会形成一个惊人的户数。

“如此以往,老无所养,幼无所依,亲情凉薄,人心淡陌,绝非国家之福,还望抚帅三思。”虽然只有陈允平一个人在说,但是杨、张二人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帮腔,很显然他们有着同样的想法,只是碍于身份不便说出来罢了。

“那就让他们无暇去理会旁的事,本官相信‘远亲不如近邻’,邻里和谐,并不是什么奢望,三代以降,何曾有乡绅豪门,何曾有官府胥吏,不是一样安居乐业?可见,与民生休,绝不是什么一成不变的事。”

见陈允平还要说什么,刘禹摆摆手,并不是他要搞一言堂,论那些经史子义,他是辩不过读书人的,只能将逻辑掰到自己制定的规则里来,之所以要费心去说服他们,而不是搞什么杀伐果断,是因为具体做事的人是他们,不是某个能力平平的穿越者。

“君衡,非是本官一意孤行,你试想想看,如果照你说的去做,一楼之内甚至几楼乃至一县之内俱是同族同乡,是他们的势力大还是官府的势力大?”

“这......”陈允平猛然醒觉,对方说得不错,官府势强那是因为互不干涉内政,又掌握着强力机器,才能达到一个平衡,现在不一样了,一个县会有上百万人,数十万户,光是听着就头皮发麻,让这些百姓在宗族的号召下联合一气,治理起来谁听谁的就难说了,要知道百姓纳粮缴税还要出役当兵,几乎包办了一切,这种情况下官府拿什么来制衡。

“无论如何,他们皆是治下之民。”陈允平的反驳有些软弱无力。

“可是你不要忘了,本官将会让所有的百姓都读书识字,他们现在想不到的,过后还会想不到么?”

刘禹不会告诉他们,这么做只是在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建立之前的权宜之计,视百姓为仇寇,针对他们的一切举措都会让人心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很正常的,不过是缘于理解的不同而已。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将事情做到底,他都搬出了指纹鉴别、像片归档这样的大杀器,还不能打破原有的社会形态,那费心地搞这么多事,又有什么意义,一直到这一刻起,刘禹才是真正地露出了自己的意图,仅仅只是一角,都令之前相信他的那些人有些猝不及防。

陈允平沉默了,他当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而是心里明白,这位抚帅不会再听取不同意见,要么跟着他做下去,要么,就放弃这里的一切,分道扬镳,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时代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刘禹,无法理解十三世纪的文人对于这一切的反应,在他看来,连涉及到税收的军户制度都被篡改了,这么点变动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从有史以来的朝代更迭开始,人们从不断出现的社会动荡中学会了一个道理,没有不变的皇权,只有不变的家族,这种理论在唐宋以后达到了顶峰,国家、民族之类的概念与其说没有形成,不如说被刻意忽略了,因为任何统治者,只要不是神经错乱,对于治下的稳定都是占首要的,因此便会很容易与之达成妥协,哪怕这个统治者的姓很长,孛尔只斤或是爱新觉罗。

不将这个基础摧毁,就算刘禹能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史书,变成XX本纪,也无法阻止身后的那个怪圈,因为整个华夏的统治权,实际是掌握在这些貌似恭敬无比,实则对谁都是一付嘴脸的乡下土财主手上的。

他现在并没有说出要和乡绅为敌的话,可是仅仅透露出的这一点点意思,就已经让跟随他的这些人不寒而栗了,不光是因为他们同样是这其中的一份子,而且每一个读书人,都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是在做什么。

改制!

换一个称呼可能会更好理解,那就是......变法,远的有前秦的商鞅,最后的结果是车裂于市,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尸。近一点的有王安石,一位道德君子,下场虽然没有那惨,可是他的举措导致新旧两党的政治_斗争,将朝政从单纯的对错变成了屁股问题,对于后来那个让宋人感到无比羞耻的结果是负有责任的。

如果这还不算太近,就在本朝,刚刚死于贬谪路上的一位著名人物,只怕要来得更加深刻一些,对,就是那位被京师百姓呼为“蟋蟀相公”的贾似道,他也是一位改革者。

任何从内部进行的改良,都不可避免地会触及到利益的分配,成与不成实际上是看支持者的多寡,但是这个支持者,并不是泛指的所有百姓,而是掌握了最底层政权的乡绅们。

民心,从来就不是指的屁民之心。

换句话来说,刘禹要做的,还不是什么改变蛋糕的分配方式,而是将蛋糕打碎了分成无数的小块,让那些原本没有资格来分的人,都能尝上一口,相应的,原本的大块拥有者,还会高兴吗?

因此,做为他的同盟者,陈允平担心的不光光是自己在其中能分到多大的一块,而是以后还有没有蛋糕可吃。

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这分明就是吃力不讨好,哪怕是收买,为数很少的乡绅的都是最好的对象,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凭什么就能突然坐上桌子?只怕他们自己都会被吓着,何苦呢。

刘禹是个屌丝,他不光没有上位者的自觉,也没有上位者的心态,屌丝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变成高富帅,逆袭白富美,然后用高人一等的眼光去打量无数同他之前一样的屌丝,享受他们又妒嫉又无奈的注视。

可是他朴素的屌丝观,却注定了无数满足于这种小小的成就,要知道他拥有的可是一个金象腿,就连建立一个以他为国姓的封建王朝,踏平欧亚征服全球都没有多少挑战性,那不过是一把AK和无限子弹的问题,什么最难征服?

人心。

在后世,每个屌丝最热衷于的,无不是讨论政治问题,所谓的吃沟操海,现在,上天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按自己的想像去建立一个崭新的社会新秩序,还不赶紧去实践一回?

这就是屌丝和天生高富帅的区别,刘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至于这个过程有多难,他现在已经体会到了,正因为难,才具有挑战性不是。

“你们几位,有谁知道‘电’是何物吗?”

听到刘禹的问题,还沉浸在阶级斗争和家族利益当中的几个人愕然相向,这话题不但偏得没了边,而且生涩得让人抓狂。

没有办法,在后世,电力被称为“工业的血脉”,渗与了人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可以忍受失业、堵车、蜗居,却无法想像停电了会怎么样,而他要在这里山寨出一个新城市,电力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为了能日夜不停地施工,先期运到的几部大功率风力发电机都安装在了各个工地上,一方面是加深百姓们对于黑科技的认识,什么事物见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了,这可是至理之言。

而另一方面,通过对于这些样品的理解,慢慢地加深一些基础的知识,从而消除对于科技的误解,认识到理解再到应用,这个过程现在被倒过来了,刘禹想从这些人的口中,得到一些反馈,才能让他判断出,要急进一些还是缓和一些。

对于后世的科技,他只有一些粗浅的认识,早年的那些中学物理或是化学,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不知道,并不代表不会用,首先就是要认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人家不但知道,而且有理有据。

“抚帅说得可是这个?”

张青云在答话的同时,拿出一块绢帛在手上擦了擦,虽然是白天,偏厅里没有点上油灯,显得十分灰暗,在他的手上,很明显地冒出了一丝光亮,还伴随着轻微的“滋滋”声。

摩擦起电!

学渣刘禹一下子愣住了,感觉就像是拿出一张百元红头大钞去向人炫耀,人家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张绿色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来,那种。

“南齐书上有载,雷震山林寺上,刹上四破,电火烧塔下佛面,而窗户不异也。”陈允平也反应过来,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不是说古人只知道雷电是天之怒吗?这还怎么普及,好在当了这么久的官儿,脸皮还是历练出来了,刘禹微笑着点点头,肯定了他们的学识渊博。

“正是你等说的那种,其实不光是发生在自然界,就是外界,同样也正为我所用,比如说,传音筒。”

刘禹拿出那个黑匣子,在上面扭了几下,将后板的螺丝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结构,他买的这种和早期的手机有点像,都是电池分离型的,如果多准备一些电池就能应付不时之需,只是过程有些复杂,他没有时间去讲解罢了。

将那块黑黑的电池块抠下来,几个人立刻就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原本亮起的指示灯,熄灭了,通常这个时候,就是换一部或是让军士们去摇那个转转,直到上面的灯亮起呈现绿色为止,这是严格的操作顺序,也是刘禹反复向他们灌输的,只按着程序做不问为什么。

现在他想要告诉这些人的就是这个为什么。

“这个事物,就是蓄电之用。”

小小的黑块块在几个人的手中传递了半天,除了上头有几个黄金色的金属片片以外,看不出任何存在着,张青云方才演示的那种蓝色光亮的可能,但是既然是从刘禹嘴里说出来,当然没什么可以质疑的,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

“莫看它小,蓄满之后,可供用上好些天。”刘禹当着他们的面,又将那个黑块块塞进了后面的空档处,动作很慢,让他们清楚地看到,正是那几个金色的片片对准了后面的一个缺口,这才丝毫不差地能安上去。

“抚帅之意,是说军士们摇出来的,就是电?”张青云的联想还是挺丰富的,倒底是年纪青,想法怎么着都会大胆一些,刘禹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适才你在那张帛书上擦拭,是不是有些麻酥之感?”见张青云点点头,刘禹继续说下去:“那就是所产生的电,军士们做的,就是不断地擦拭,当然不是绢帛,而是铁或是铜。”

“这个电就如水一般,只是寻常不得见,它可以流入像这样的方块中,等到蓄满了,就能为我们所用,实际上,外头马路上那些铁柱子里头,也有着这样的方块,不过他们所产生的电,又同军士们不一样,是日光照射所致。”

不涉及到原理,刘禹只需要用最通俗的语言来描述就可以了,因为这些现象古人并不是没有认识,实际上大多数读书人都是无神论者,他们所秉持的,就是眼见为实,只有解释不通的,才会归咎于上天或是神怪,但是也并不是盲目相信,从这一点上看,东西方的学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相对于制度,科普要来得容易一些,刘禹从这上面着手,才是更为贴近现实的做法。

“这样的电,不光可以传音、照明,还能驱动机械、带动船舶,甚至是上天入海。”刘禹的话让几个人的脸上都莫名地亢奋起来:“诸位,在本官的心目中,元人不足惧,野蛮对上文明,虽可逞一时之勇,终将被先进的技术淘汰,而要掌握这些技术,就必须打破原来的制度,消除一切人为的壁垒,以邻为壑,乡村不闻的日子结束了。”

他的站起身,用力的挥了挥手,高大的身躯一下子挡住偏厅中的大部分光线,让众人只能看到一个不甚分明的影子,而那个影子的背后,就是光明。

“我们要创造的,不是一个港口,一个城市,一种制度。”刘禹的声音在他们的耳中飞舞着,在他们的血液中跳动着。

“而是一个时代!”

第一百五十九章 激励

在刘禹憧憬着新时代的时候,这个时空里还有无数的人在为生存而奋斗着,被他不屑一顾的元人大军,正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下来,让那些当权者喘不过气,降、跑、还是战死,史书上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个结果不会因为某个穿越者的出现就面目全非,因为那是人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那种人性。

在楚州的外海海面,追逐着风暴的脚步,冒着极大风险的宋人船队,就是这样一群不屈者,犹其是站在为首的大舰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敌已至,请少保避入舱室,观末将等破敌。”

前来请示的都统有些着急,行船不比跑马,战事一开,各种手段都要使出来,可以说没有哪里是安全的,叶梦鼎的年纪看上去,就是摔一跤都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他可以接受战败,却无法承受一军主帅殁于阵前,那样的话,就算胜了也无法向朝廷交待,不过看到老人的眼光,都统就明白,这一次又是白费功夫。

叶梦鼎根本就没看他,他的视线透过无边无际的大海,定在了远处那条黑色的边缘上头,千里镜是个好东西,可是他的年纪太大了,视力已经退化了许多,就算让他使,看在眼睛里的,也不会比现在更清晰,不过是从黑线变成黑影罢了。

而无论是黑线还是黑影,都预示着,敌人的数量要庞大得多,几乎三倍于我,而且还是在海况不熟,地形不明的情况下,探子只能告知敌人的动向,却无法帮他们占据有利地势,这个地势就是风向。

作为一个老政客,他并不精于水战,只不过一些简单的常识还是知道的,仰头看了看大桅上的旗帜飘扬的方向,粗略判断了一下风向,大致上还是有利的。

“告知所有的船只,老夫有话要说。”都统一愣,却不敢违背他的话,朝着身后吩咐了一句,一个军士打开传音筒,将他的命令传了下去,按照各船的配备,除了用于居间联络的快船,几乎配到了每一条,这种效率不是旗语和信号能比拟的。

“将士们,老夫叶梦鼎,你们可能见过,也可能只是听闻,无论是否耳闻,今日,我等都是一体,生要在一起,死,亦是如此,战败了便陪着你们将这把老骨头埋于海外。”

因为是普通的士卒,他尽量用上了白话,让大伙都听得懂,这种激励方式还是和自家女婿学来的,如果没有手里的这种黑匣子,当然也不会生出这种念头,从开始的有些磕磕碰碰,慢慢地老人的话语也越来越清晰,思路越来越顺畅。

“但是胜利才是我等所求,也是大宋的希望,这个希望就在你们的手里,绍兴三十一年,也就是一百年前,金人南侵,同样声势浩大,看上去势不可挡,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将士,将他们的野心扼杀在大海上,当时我们有多少人呢。”叶梦鼎稍稍顿了一下。

“一百二十条船,三千将士,面对的是数倍于已的敌人,今日,我等有一千二百条船,三万余众,同样面对数倍之敌,能否像一百年前一样,战而胜之?老夫手无缚鸡之力,但绝不畏死,与尔等一同杀敌,便是死了也能瞑目,苍天在上,必佑我大宋,英灵在上,必佑我大宋。”

“天佑大宋!”

“杀贼报国!”

激动不已的将士们不等老人的话音落下,就纷纷自发地高呼不已,这种呼喊除了响应统帅的号召之外,还有临战时的紧张所致,而恰到好处的动员,就能消除这种紧张,将之变成一种动力,刘禹从后世得来的经验,他当然不吝现学现用。

“士气可用。”叶梦鼎听着从传音筒里喊起的呐喊声,满意地点点头:“升起老夫的帅旗,战事便交与你们了,只一条,此船为诸军之冠,绝不可萎缩不前。”

说罢,便将传音筒递了回去,简短的动员起到的作用,让都统也无话可说,这样的言辞他说出来和对方说出来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毕竟老人已经做到了文臣的顶峰,却能陪他们来到这凶险难测的海面上,本身就让人钦佩万分了。

“升旗,以本船为首展开阵势,违令者,任何人皆可立斩,主将逃,副任之,副将逃,次任之,诸将皆逃,无论是何人接管,一律升上此职,大宋安危在此一举,此战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我等将......血战到底。”

除了那面硕大的正一品少保、观文殿大学士、信国公、沿海制置大使、判庆元府的主旗,两面血红色的牙边小旗同时升上了主桅的顶端,巨大的海帆在舟中军士们的拉扯下,迎向了海风吹来的方向,被强劲的风力鼓舞着,带动下面的船身,猛地切入了海浪当中,又随着推力一下子昂起了头,高高地迎向了前方的黑影。

而其余的各船,因为要朝着两边展开,不得不从正向渐渐地转到一个斜向上,为此就会在速度上慢了几分,叶梦鼎的那条坐舟一下子冲到了船队的最前方,速度也在逐步地加快,宋人的整个阵形,还没有完成最后的调整,如果从上空看的话,有点像是骑兵冲阵时的楔形阵,而迎向他们的那片黑影,则像是一堵墙。

“床弩、投车、各舷弓弩手就位,升起摇竿,火弹、钩铲、链子预备,冲角推上去,刀牌手准备接敌,沙石、水簸赶紧搬上来。”此时的都统已经完全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少保的命令很明确,就是要以这条诸军之冠的大船来吸引敌人的火力,为我军的其他战船赢得攻击的空间,为此他不得不做好万全的计划,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在内,毕竟没有人愿意轻言战死。

随着他的号令,临敌之势越来越明显,风帆齐张的千料巨舟像一匹撒开了腿的野马一般,毫不迟疑地冲向敌军阵中。

舵台之上的叶梦鼎看着前方的黑影渐渐靠近,回头在老陈头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去寻根绳子来。”

见他茫然不解,不得不跺了跺脚:“将老夫绑在台子上。”

然后将他赶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章 破阵

从发现到迎战,元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这种速度是将近一年的严酷训练所造成的,为了血耻,忻都等人不得不付出几倍的精力,看着身前的阵势,就连他都感到满意。

现在风暴已经渐渐远去,海面上的风力不算很大,而风向随着双方位置的移动,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从双方的数目来看,一千二百只船和一千余只船肉眼一时是无法分辨的,更何况,他的两个同僚正在加紧收拢余船,用不了太多时间,就会对来袭的宋人形成压倒优势。

忻都不觉得这个时间会很久,直到双方逐渐接近,被海浪托得高高昂起的巨首出现在眼前,他才明白了洪茶丘那番话里的意思,船也是有区别的,宋人的船用弯月来形容还是有失偏颇了,应该是挂在腰间的弯刀才对,而这柄刀已经出鞘,亮出了锋利的光芒,势不可挡。

“哗!”

就在心驰神曳得不知道如何形容之时,刀尖带着沉重的惯性劈了下来,海水在一瞬间被分开,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前阵的所有船只都做出了一个下意识的举动,避让。

这个举动不但让忻都有些无措,就连宋人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已经做好碰撞的准备,甚至就连舷侧的甲士都执起了刀枪,迎接舷战的到来。然而什么都没有,巨舟沿着敌船避开的空隙猛地撞了起去,船首处突起的冲角没有挨上敌船的船头,而是擦着侧舷,就像一把刀一样将整个船身划出,一道骇人听闻的大口子,而海水便毫不客气地涌了进去。

“前阵被突破了!”忻都听到自己人落水的惨叫,又看到一艘战船慢慢开始倾覆才从惊异中回过神来。

这能怪他反应迟钝吗?当然不能,虽然是蒙古人中罕见的航海能手,但是正儿八经的海战,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就连剿灭海盗这类的小事情,下面的人也不会去惊动一省平章,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没有海战的经历,当然不代表他就不会打,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忻都立刻做出了反应,无论宋人想做什么,那艘大舟就是最好的目标,而这个目标的周围,全都是他的人。

“打旗号,困住它,击毁它。”一急之下,他已经顾不得用什么语言了,听到指令的手下自然会将蒙古话翻译成高丽话,或是汉话,然后转给斗子里的军士。

只不过,这个指令从发出到接收,再到执行是有一个过程的,在训练有素的情况下,这个过程通常会比较短暂,就算再短暂,也是相对于十三世纪而言,更何况整个前阵的阵形在宋人的冲击下已经发生了混乱,他们是不是能够收得到,是不是能够执行下去,都是不确定的因素。

就在叶梦鼎的座舟冲入敌军前阵时,他的整个船队完成了阵形的调整,由相对重叠的箕形阵,变成了向两翼展开的鹤翼阵,而敌方却还是维持着出港时的模样,更像是个方阵,简单的说,宋人正展开翅膀,向他们包围过来。

“一指,震天雷,两发疾射,目标......最大的那只。”

最大的是哪个,都统哪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左右到处都是敌船,可劲儿地打就是了,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无论如何第一轮他是不会用上震天雷这种精贵货的,现在情况并不算好,如果不赶紧打出威慑力,蚂蚁也是会咬死象的。

“二指,上铲弩,对准他们的主桅,先不要管人!”

“三指注意两侧,看准了再落下。”

“神臂弓,给老子打出去,火箭,用火箭,刀牌举得高一些,护住弓弩手,沙土在哪里,快快,那处着火了,赶紧覆上......”在完成了阵形的调整之后,他就从全军的指挥变成了一船船主,该怎么打,自然会由各船自行来决定,脚下的这条才是他最为关心的。

矢交坠兮士争先,这个句子放在十三世纪的海战里,再也恰当不过了,在接舷之前,双方能给对方造成伤害的,只有远程的武器,而这个远自然是相对的,并不是后世那种巨炮甚至导弹,射程百步左右就已经是极限了,有效距离只能说是越近越好,因为这不是陆上,船身时时刻刻在移动着,震荡着,许多人可能连站都站不稳,就更不要提什么瞄准了。

巨大的战船依然在向前冲撞着,设在前舷两侧的投石机被军士们拉扯着,将悬臂的张力蓄至最大,然后略略调整了一个角度,便突然放开,一个后头冒着火星子的圆球猛然向前抛出,在空中划了一道耀眼的弧线,落在了不远处,过了一会儿,就在军士们以为掉入海中的时候,那个方向上一下子发出“砰”地一声轰响,伴随着轻微的红光,还有隐隐的人声。

“再来!”命中的喜悦让机台上的军士们振臂高呼,短暂的喜悦过后,一发发的火油弹、震天雷被次第打出,无论是否命中,那种巨大的破坏力都让敌人为之胆寒,而这样的利器,船首上就装着两具。

从船首到中舷,依次摆放着数架床子弩,所有的弩架上都安放着一柄长长的铲子,锋利的豁口闪着乌油油的光亮,随着指挥们的呐喊,在机簧的作用下笔直地飞了出去,不需要瞄准,也无法瞄准,这种撞大运的打法,原本就是这个时空的常态。

因此,宋人才会主动冲阵,在敌人较为密集的情况下,任何武器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床子弩也不例外,铲弩的作用不是伤人,而是击帆,或是桅杆,哪怕只是绳索都好,当然如果某个站于桅前的军士不慎被击中了,后果就会是非常可怕,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那种可怕,当这种情景被放大时,它的作用会被命中一根桅杆还要大。

船舷被甲士们用高达一人的木牌挡住了,这种木牌与陆上的步卒用的不太一样,它的开口是朝下的,方便弓弩手们从开口处进行射击,不一会儿,天空就布满了飞矢,或是直射或是抛射,或是单纯的利箭或是点着火油的箭簇,在楚州外海的海面上交错而过,落在各自的目标头上。

在都统和几个指挥使的怒吼声中,全船的火力齐开,真正变成了一只武装到牙齿的武装怪兽,然而这还不够。

随着冲击的深入,敌船慢慢从混乱当中回复过来,对于这只突前的巨大怪兽,无数的蝼蚂开始聚集,并试图接近,特别是为数众多的快船,它们的上头只载着三、五人,没有樯帆,纯用浆力推动,奋力地朝着宋人的大船冲过去。

“火船?”在千里镜的镜头里,都统远远地看到了他们的行动,同时还能清楚地看到小船上所装载的事物,干枯的稻草、木杆或是枝叶,不必说上面肯定淋了火油,船头尖尖的只怕还镶着铁角,他的眼光一下子凝重起来。

“竿子手听令,左舷侧后方,全力一击,放!”

听到他的号令,站在船尾舵仓里的十几个力士一起扯动铁链子,搅动甲板上面那个粗大的辘轳,“哗啦啦”地拉拽声中,原本吊在船舷一侧上空的木头竿子,带着穿在它身上的巨大滚石,“轰”地一声落了下来,堪堪从水面上划过去,将几条不及躲避的小船连人带船一块儿打翻,被直接击中的几个军士惨嚎着飞向了半空,从嘴里喷出的鲜血洒落在水面上,直到扑通一声掉下去。

等到石竿子荡到后舷的顶点时,力士一齐发喊,用力将铁链子扯直,强行拉着竿子又荡了回去,“呼”地一声扫过水面,将后面赶来的小船砸碎,然后带着惯性飞向了船首的方向,等待着下一波前来送死的敌人。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摆钟,而那些力士则是钟里的弹簧,每当力度快要用尽的时候,就会上前补充一下,以便让钟摆得更加符合物理学,还有美学。

在稍后一点的座船上,忻都一点都不认为这是一种美感,如此简单粗暴的杀人方法,不仅他从未见过,就连听都没有听过,在他的眼中,那艘渐渐接近的巨舟,变成了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小山,正张牙舞爪地压向自己。

这一瞬间,他身上涌起了一股恐惧,那是在征倭之间,船队被风暴摧毁,不得不只身逃回来的时,都没有体验过的恐惧,那就是......不可战胜!

“拦住它们!”忻都的吼叫在他的部下听起来,有些竭斯底里的味道,除了将指令忠实地执行下去,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首的宋船冲开了前阵,后面的大量战船跟着将这个缺口越撕越大,在其他的方向上,宋人的阵势也和这里一样楔了进去,整个前阵占到了全部船只数量的一半以上,而他们已经被宋人分割成了一块块地,所有的船只都在努力迎战,但是却毫无章法,或者说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的章法。

元人的前后队之间有一个不长的空隙,这个空隙原本是为了避免大队船只撞在一块儿,而特意留出来的,因此当巨舟冲过最后一条敌船时,豁然发现前面已经空了,脱了节的敌人后队正用一种不知所措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整帆,加速,冲上去!”

都统在看上去满目疮痍的船身上扫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指令,。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出击

从高邮军到扬州,沿着运河南下,只需要不到半天的功夫,而骑兵就更快了,然而,从楚州方向前出的近三万元人步骑,却在高邮县城下停留了整整一个月之久,并不是为首的统领,进义校尉、行军千户、管军总把百家奴不想动,而是根本动不得。

扬州城下,宋人一直在不紧不慢地集结着,连绵的军营日复一日地变得庞大,双方的哨探几乎纠缠在了一起,沿着高邮军和扬州的分界线发生了多次的小规模冲突,都只能说是各有死伤,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对于宋人来说,平手就是胜利,而对于眼高于顶的蒙古骑兵来说,这简直就是耻辱,然而当他们集结了超过千人的队伍想要去找回场子时,突然发现宋人的骑军规模更大,就是胯下的马儿,都眼熟得紧,因为那就是正宗的蒙古军马。

自然,这些军马都来自于建康城下的缴获,伯颜军溃的时候,大量的战马或是被惊吓,或是被遗弃,之后的包围战,又有为数超过五千的汉蒙骑兵放下了刀枪,因此,光是这一战的缴获,李庭芝就捡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大便宜,近万匹可用的战马。

当然,不是说有多少马就有多少骑兵的,这个训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经过了半年之久,他能得用的,也不过才五千之众,就是这五千骑兵,已经冠诸全国了,没有人可与之匹敌。

正是这为数众多的骑军,才是李庭芝敢于野战的底气,更何况他还有参与了建康之战的血战老卒,足足接近五万人的老卒!他们打过守城战,打过正面相抗的阻击战,打过包围数万的歼灭战,可是说是本时空全球为数不多的,毫不惧怕蒙古人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堪称劲旅。

可以说刘禹的整个计划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如果他坐在李庭芝的位子上,根本就不会搞什么诱敌深入,凭着后世的物资,分分钟就能教元人做人,可惜的是他的资历不够,这一切就只能便宜了李庭芝。

只不过,当事人并不认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朝廷不但许了他督师江淮,同时也默认了他的这些行为,一切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指望着他能力挽狂澜。

“高邮城有何动静,禇一正撑不撑得住?”在下人的服侍下,李庭芝慢慢地穿上一整套甲胄,这套甲胄足足有半年没有上过身了,虽然被擦得精光锃亮,还上了蜡打了油,依然有股子腐皮的味道,不过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在乎这些。

“元人自数日之前停止了攻势,就一直没有再出动过,禇一正的伤亡不小,能上得城头的都用尽了,他倒是没有叫苦,但是估计一直在盼着大帅的救兵。”

幕僚的话让他微微一颌首,顺便低下了脑袋,让下人将颈部的护甲环了过去,这种甲叶打造得十分精细,为了不使其过重,所有的甲片都经过了反复的煅造和粹火,无论是韧性还是强度都不是普通的铁片子能比拟的,当然用时费工都是不菲。

“张世杰的人应该快到真州了,本相走了之后,你带着人去真州一趟,代表帅府迎一下,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都尽力满足,不够的从扬州府库中支取。”

等到身上穿戴完毕,他将下人们都挥退,只留下了几个亲信幕僚在身边,有些事情需要保密,这一点同样是某人着意提醒过的,任何的疏忽都可能会酿成灾难,大战在即,实在是不容有丝毫的懈怠。

“属下明白,见到了节帅,自会将相公的话转达与他。”名为叙之的那位亲信心领神会,张世杰丢了驻地安庆府,手下又有那么多的人要养,自然会要一个去处,这个地方只能是两淮的某一处,李庭芝对于淮东是不可能放手的,那就只余了淮东,这样的磨梭两可,并不完全是推诿,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当然这种微妙的提示,不能靠着传音筒之类的来,得让人亲见,那就只能是他跑上一趟了。

淮东的结果如何虽然还难以确定,但是李庭芝相信自己,更相信麾下的这数万将士,如果在准备了这么久的情况下,又利用坚城挫去了他们的锐气,还是连一路偏师都对付不了,战就没必要再打下去了,要么等死,要么归降吧。

所谓心腹不就是这样子,有些话无需明说,一个眼神就能懂,省了多少口舌和功夫,还不用留下什么把柄,这样的御人之术,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学过来的,当初走上这个位置之前,何尝不就是叙之这样的幕僚。

当时的大帅,可是被称为大宋最后一位名将,联合蒙古人攻灭了金国的孟珙!望着摆在桌子上的那个头盔,李庭芝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意气纷发的年青时代,如果孟帅还活着,今年不过也才八十岁,与他同时代的夏贵、高达等人都足够地长寿,他却是天不假年,否则局势焉能如此?

李相公在等什么,幕僚们都一清二楚,大军集结于此,已经有两个月了,一直忍而未发,除了疲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海上,从前些日子的风暴一直等到了天气渐好,今天,无论海上有什么消息,有什么消息,大军都必须要动了。

因为,元人已经突破了江州,侵入了江东路,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是李庭芝还在等待着,这不光是一个重要的致胜之道,还有内心深处对于某个老人的担忧,当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时,他比所有人都要快地反应过来,一转身,眼光便直直地盯住了来人。

“楚州来报。”来的人是李十一手下的探子,他的脸上有些兴奋,还没来得及将消息从怀里掏出来,嘴里已经说出了内容。

“海司船队已抵达喻口镇外海,正向元人水军发动攻击,他们让我等转告大帅一句,‘大宋安危在此一举,我等定会戮力杀敌,战至最后一人!’”

李庭芝长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抓起桌上的头盔,大步越过来人,走向府门的出口,在扬州城外,他的七万将士已经枕戈待旦厉兵秣马,等待着他的召唤。

决战,就在今天。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近战

十二月的江北,寒风刺骨,虽然还达不到“小冰河”那么夸张,实际上也相去不远,而近海的海面上,隐隐结出了一层薄冰,因为气温还没降到足够低,被浪花一冲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忻都的脸上如同结冰一般充满了寒意,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护栏,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面部肌肉痉挛得扭曲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狰狞,让人不忍卒视。

在他视线的远处,原本排列整齐的前队近五百多只战船,此刻不光失去了阵形,就连数目都明显少了许多,大股大股的黑烟直冲天际,一些还没有完全沉下去的船背上,落入水中的军士拼命地划过去,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疏不知这只能加快沉没的速度,可是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哪怕呆上一刻,都会因为失温而昏迷,其实与死亡没有太大区别。

宋人有多少损失他不知道,但是整个后队的前方,已经全都布满了敌船,那些高大如山、弯曲如刀的海船,离他只有数百步的距离了,在这个距离上,奔马需要十息左右,而宋人的战船......

“冲上去,截住他们,不得避让。”

不得不说,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还是最有效率的,前队的崩溃至少让忻都明白了,无论那只怪兽有多猛,想要同它拉开距离玩对冲,只怕就是那种看得见的下场,他的命令非常及时,后队的前锋舰已经快要犯前队同样的错误了,正好接到了他的信号。

因为宋人从外围的压迫,排成密集队型的元人船队没有展开的空间,在前队遭遇了重大挫折,损失大半的情况下,后队的五百多只战船依然没有退或是逃的迹象,这本身就表明了他们的训练有素和纪律严明,得到平章的指令,所有的前锋舰都开始了相互之间的靠拢,企图用自己的船头,直面那个高大的刀锋。

于是,等到叶梦鼎的座船快要接敌时,前面的空隙已经变得极小了,看上去根本不足以让全船冲过去,而因为速度过快,就连马上转弯的空间也没有了,除非强行阵前打横,那样就会挡住自家船只的去路,造成混乱。

“诸军各自寻隙,冲垮敌阵。“

负责指挥的都统没有任何犹豫地下达了指令,既然有靠拢的,也就有散开的,他们可以阻挡自己,却总会有别的空隙放出来,本船原就是为后面的船只开路的,吸引火力同样是目地之一。

对于船上的将士们来说,既然没有新的命令,那就意味着一切如前,巨舟在海风的鼓舞下,如同一柄横刀一般切进了,前方两条敌船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隙中。

“砰!”地一声巨响,流线型的船首被两只敌船的船身夹得高高昂起,在巨大的推力下一点点地将空隙挤开,感觉像是一柄刀切在了猪肉上,一边拼命地想要切开,一边顽强地阻止刀锋的深入。

而双方舷后的军士们突然发现,他们相隔如此之近,近到直接用长枪就能戳到对方。

“杀贼!”

无数呐喊声同时响起,各种语言不管听懂听不懂,那浓浓的战意让所有的人一瞬间超越了国家与民族的界限,睁着红红的眼睛奋力地拼杀到了一块儿。

“挡住了,挡住了,命所有人不惜代价,接舷、跳帮,全都冲上去,杀光他们!”

忻都看到这样的情形,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与宋人绞在一块儿,展开近身肉搏,那才是他最为擅长的打法,眼看敌人的速度越来越慢,只要失去了速度,拼得就是人力了,唯一担心的就是高高吊起的那个大石滚子,这样的石滚子,宋人的船身一侧足足有四个,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要拼人数,死伤再多都无所谓,人,他有的是。

钩链、抓绳、踏板,这些用于接舷与帮战的工具,被元人不住地甩向了那只巨舟,双方在互射的同时,还有军士专门拿着刀斧去斩断扔过来的绳索,饶是如此,对方毕竟是两条船,渐渐地就有些挡不住的趋势了,无数的铁钩子扔到了甲板上,一队队手执刀枪的甲士站在绳子后头,人人的眼睛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准备一旦接牢实了,就攀着跳过去,那时候,宋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巨舟的舵台上,一圈军士半跪着将手中的木牌高高举起,护卫着身后的都统、舵首还有那位把自己绑在后桅上的少保,叶梦鼎的视线虽然被挡住了,但是大致的情形猜也猜得到,更何况,在空中飞舞的那些绳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又岂能不知,以寡敌众,如果还被敌人贴上来了,那几乎就相当于败北,要知道他们的全军都在这里了,没有人会来援,而敌人却有。

“少保。“

对于战况,老陈头显然比他看得更清楚,他关心的并不是战果,而是主家的安危,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眼睛却在绑在桅杆的绳子上转悠,心里想着是解开快还是直接拿刀砍快些。

叶梦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严厉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他不能出声去干扰都统的指挥,哪怕敌人已经攻上了舵台。

可是心里的忧虑却是实实在在的,这并不是怕死,而是对于整个战局的担忧,这里的敌人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宋军不但要取胜还不能有太多的损失,否则如何去对付即将到来的敌人什么生力军。

都统同样没有发话,他的牙齿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动不动地从面前木牌的空隙间观察着战局,敌人的甲士已经在攀绳子了,还有一些踏板搭到了船舷的边缘处,从他的角度,甚至能看清那个踏上踏板的敌军甲士,铁盔下那张凶恶的面容,以及脸上得意的狞笑。

“再快些,再进些......”都统的神情严峻得像要滴出水来,双手紧紧抓住了前方军士的肩膀,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直到整个船身又向前微微挺进了一点,速度几乎停了下来,他才猛地举起一只右手,朝着传音筒大吼了一声。

“三指,落竿!”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丧胆

在宋人巨舟的左侧,带着倒钩的踏板搭在船舷的空隙处,举着木牌的宋人无法将它掀下去,只能不停地射出箭矢,以求阻止敌人冲上来。

元人在还击的同时,穿着重甲的锐士已经列成了一行,他们一只手里拿着沉重的大斧或是铁锤,另一只手提着铁盾,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浓密的胡须下是一张野人一般的脸,手中的铁锤足有人头大小,却被他轻松地单手持着,这个来自辽东的女真人是部落中的勇士,根本就没有把那些瘦弱矮的南蛮子放在眼中。

等到踏板后头的铁钩深深地钩住宋人的船舷,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踩了上去,有如巨熊一般的身体压在那条踏板上,发出涩人的“吱吱”声,而看样子,他并不准备就这么一步步地迎着箭矢走过去,而是想一跃而起,籍着自身的重量,和手里的兵器,冲开一个口子。

就在他那条粗壮的后腿,微微后曲准备发力跃起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一阵疾速的风声自上而下,那个速度来得如此之快,根本没有抬头看一眼的时间,他只能本能地举起手中的铁盾,心里想的却是,无论袭击他的是什么事物,哪怕是个投石机扔出的石块,也有把握接住。

“轰!”震耳欲聋的响声掩盖了敌我双方军士发出的惊呼,一个巨大的黑影凌空而下,将那个大汉连人带兵器砸了下去,踏板断成了两截,另一头应该是敌军船舷的地方,只余下了一个大洞,深不见底的大洞,那么人呢......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过了一会儿,又是“轰”地一声,从那个大洞升起来一个黑乎乎的事物,足有磨盘一般大小,中间是一个孔,被一根小儿臂般粗细的铁链子穿着,随着磨盘被铁链子拉上半空,双方的军士们这才看清了那里的景象。

磨盘的整个下半部分一片血红,淋漓的鲜血连同一些无法辨认的碎物“滴滴哒哒”地往下掉,一些类似于皮肉或是脏器的东西挂在边缘上,已经无法看出完整的形状了,就在那些元人军士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黑乎乎的磨盘又一次砸了下来,这一回声音更大,也更深一些,因为随着它的再一次上升,大股的海水从那个洞里冒出来,浸到了甲板上。

这样的磨盘,在叶梦鼎的巨舟上头,一共装载了六具,两舷分别安着三具,它们不像是摇竿,可以来回动荡,只能在一个方向上直上直下,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一下子就粉碎了元人的接舷和近战的企图,虽然一边三具不足以覆盖整个船身,可是对于敌船的摧毁力,让那些准备出击的甲士们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徒劳地在即将倾覆的战船上挣扎。

然而这并还不够,随着两边敌船被海水渐渐吞没,被夹住的巨舟一下子摆脱了束缚,也许是被它那上面层出不穷的装备所震慑到,周围的敌船纷纷起了避让之心,害怕这个怪兽会突然间冲向自己。

“平章,平章!”亲兵们足足叫了好几声,才将陷入惊骇当中的忻都唤醒过来,恍如做梦一般的他,依然有些精神不振,嘴里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

“宋人的拍竿。”亲兵们当然明白他的所指,然而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忻者满意,回过神来的他,嘴里全都是不完整的句子,只有隔得很近,才能听出一点点片段。

“如何对付它,怎样才能击沉它,冲过来了怎么办......”诸如此类的。

这一刻,他不光是感到束手无策,甚至有些心灰意冷,那些被系在铁链子上的不过是个大一些的石头罢了,偏偏就能起到这么重要的作用,要知道那些甲士都是军中健儿,勇猛之处就连大汗都赞赏有加,如今居然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海里,他就算能逃出去,又如何向人交待?

忻都也许是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不战而逃的心思,不是在倭人的土地上,无奈之下的被动之举,而是内心真正地恐惧,面对强大敌人,无法匹敌又不甘心任人宰割的那种恐惧。

宋人的巨舟还在前进,随着面前空隙的渐渐增大,居然让它有了一个启动的空间,只不过无论怎么强力,在敌军持续不断地围攻中,还是避免不了伤亡的发生,相比船上军士的减员,都统更在意的是船只本身,木制的船身最怕就是火,而布制的船帆更是如此,原本被风鼓得满满的帆上,尽是被火烧灼的窟隆,已经影响到了船行的速度。

眼下还没有时间更换,敌军虽然受到了打击,可是并没有退却更没有溃散,他用千里镜朝四周扫视了一遍,宋军船队的突进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迅猛,反而陷入了敌军的缠斗当中,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每晚上一刻,就会多出一分危险,怎么办,他和忻都一样,都在想这个问题。

就在举旗不定的时候,一个不大的声音从耳朵里传来,声音有些苍老,但他一听就知道不是少保,而应该是身边的那个老苍头,这句话只有四个字,却让他犹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擒贼擒王。”

对,敌人的主要目标都在自己这条船上头,就是因为它是指挥船,那么同样地,打掉对方的指挥,纵然再训练有素,也不可避免的会陷入各自为阵,到那时才能各个击破,迅速地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主船总是最为显眼的,要么就是最大的那条,如果都一般大小,自然就是装饰最为豪华或是装备最多的,而如果都不是,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判定方法,位于最中心的那一条,因为在没有传音筒这类黑科技的情况下,只有这个位置,发出的旗号能让最多的船只看到。

忻都的那只大船,就符合这所有的条件,被都统轻易地从敌船中找了出来。

“浆士,全力摇起来,目标斜向一刻。”

风帆不给力,就只能靠人力了,海船没有车轮,装备的就是长长的木浆,这一点不独宋人是这样,元人也是一样的,离得近了双方的浆还会搅在一块儿,虽然算不上直接攻击,多少也能耽搁一下对手的速度。

在他的指令下,舵首微微调整了一个方向,对准了元人后阵的中心位置,那里不光是指挥船的所在,也是敌军最为厚实的一部分。

最下层甲板里的浆士们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在一个都头的督促声中,奋力摇动手中的橹子,庞大的船身在海浪中一起一伏,慢慢地转向了斜前方,朝着那些或是惊恐,或是想要躲的敌船冲过去。

逃走还是躲避?这个问题对于忻都来说,都是难以想像的,以至于,在那艘大舟径直冲过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发出任何的指令,部下们还在奋力厮杀着,害怕归害怕,逃窜并不是所有人的第一选择。

“平章!速速决断。”不得已,几个亲兵再一次开始催促,忻都看了看前方那个高大的影子,目光扫过船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将心里的恐惧压了下去,面色平静地站到了台子前。

“升帆、加速、迎上去!”

什么?亲兵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这个意思很明显了,他不但不打算加以阻拦,而且还要以身作伐,去同对方的主帅决一生死,可是那种怪兽,是咱们这种没有变身的奥特曼能对付得了的吗。

“听到没有,迎上去!”

忻都仰起了身体,猛地冲着前方大吼了一句,做为一军统帅的座船,他的船上当然不可能只有装饰物,一应的武备、军械都是有的,投石、弩机样样不缺,弓弩手和甲士更是冠绝全军,是不是与宋人有一拼之力,此刻已经不在他的考虑当中了。

一军统帅都动了,周围的战船又怎么可能看着,于是,远远地望去,就是宋人的主舰带着几只战船,与元人的主舰在一个狭窄的海域内相互接近,直到亲密接触的那一刻。

“避不开了,所有将士预备,抓紧身体。”都统发现他们的意图之后,已经没有了转弯的余地,这是打算以死相拼么,他丝毫不加考虑地下达了指令,同时朝身后看了一眼,隔着一个舵台,绑在后桅上的老人轻轻闭上了眼,等待着撞击的来临。

“嘣!”两只全速向前的大船就这么迎头撞在了一起,巨大的冲击力让宋人船上那台沉重的冲角狠狠地嵌进了对方的船头中,打穿了厚木制成的船板,在船身上露出一个尖头出来。而

由于惯性的作用,两股作用力交错着,使得两只船缠在一块儿开始在海水中打转,一时间根本分不开。

“执起刀枪,给老子冲上去!”

忻都状若疯子一般地嚎叫道,他敏锐地感到了一个机会,在船头,宋人没有什么可以攻击的方式,两只船现在已经连在了一块儿,相当于不用接舷的接舷战,这样的机会,岂不是天助。

“二指,调换方向,弓弩手,布阵,刀牌在前,预备冲阵。”都统的面色冷静无比,丝毫没有要接战的不安。

第一百六十四章 装甲掷弹兵

元人最不怕的就是陆战,无论是骑射还是肉搏,他们都有着超越时代的自信,宋人除了在守城方面能制造出一点麻烦以外,其他的都不会被放在眼里,也包括了水面上。

当双方两只最大的战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忻都眼中的疯狂多过兴奋,这个机会是他被宋人层出不穷的新式装备,折磨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寻觅到的一丝机会,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

只不过,当被他选中的甲士们齐集船头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些让人不易察觉的异常,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平章的那种兴奋,而是一种小心翼翼,当第一个甲士缘着那根扎入自家船头的铁角一跃而上时,还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无他,之前的场景就在离他们不到百步远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发现头顶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时,那个甲士这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举起盾牌遮护住上半身,同时伸出头去观察宋人的这条船,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又一个的甲士跟着跳了过来。

看上去,宋人的船身与他们自家的差不多,不远处的两个舷台上,各自安放着一具投石机,操作机器的军士们都退到了甲板的中后部,而横在甲板中线上的,是一面面高可及胸的木牌,木牌后头,无数支黑色的箭簇指向了前方,看起来宋人已经严阵以待了。

宋人的战船,从平面上看,是两头窄而中间宽,就像一条大马哈鱼一样,而元人攻过来的地方,正是整条船当中最为狭窄的部分,又兼之他们无比小心,因此上前的速度很慢,结果异致近百名甲士都跳上来了,依然只前进了不到十步的距离,全都猬集在船头那个小小的区域内。

而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宋人如临大敌的阵势中,连一支羽箭都没有发出来,只是这么好奇地盯着,像是打量某种没有看到过的生物一般,位于阵中的第二指挥的头,是一个来自庆元府的男子,嘴角竟然微微一扯,现出了一个被后世女人颠倒不已的笑容,邪......魅......狷......狂!

“放!”

他的话语里拖着一丝尾音,有着两浙地方特有的糯感,大致上有点像是魔都男子去菜市场和人讨价还价时的,儒雅而又不失犀利的那种调调,不过在他的话音落下后,听在前方的元人甲士们耳朵里的,就如同辽东的寒风一般,凌厉得让人绝望。

“咻!”

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对于射程将近百步的三弓床弩来说,刚刚能达到推力的上限,也就是弩_枪飞出的速度权限,棱形的枪尖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它碰上的第一个障碍物撕开,那是一面包铁的盾牌,弩_枪击碎了上面的硬木,拿着一个空铁架子的元人甲士连反应都来不及,只感觉到身体一轻,一个黑色的长柄从眼皮子底下穿过去,然而才是一阵巨痛袭上了心头。

喊叫声在弩_枪穿过第三个甲士的身体之后终于发出,而这时前头的两具尸体才慢慢地歪倒在甲板上,强烈的冲力一直持续到第七名甲士,枪尖从他的身体后头穿了出来,被第八个人用盾挡了一下,最后的力道依然让他踉踉跄跄地没能站稳,“咚”得一下跌下了甲板。

不过短短地一瞬,宋军的八具三弓床弩就收割了过半的元人甲士的性命,再加上混乱和惊恐之下跳下水的,前舷的甲板一下子空了大半,余下的数十人看着前方的整齐军阵,既没有办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双方隔着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对峙着,一直到弩机再一次被松开。

“扑通扑通”地落水声,不绝于耳,这一次发出去的八根枪_弩只命中了不到十人,其他的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方向,海上。

这个结果,不光是元人想不到,就是宋人自己也有些懵,他们原本预备的是迎接余者的冲击,结果现在眼前除了那些倒下或是还不曾倒下的尸体,甲板前方空无一人了。

“给老子冲过去,后退者斩。”

忻都拔出弯刀,恨恨地在空中虚劈了一下,将他的亲兵全都赶到了前面,近百人的队伍,连宋人的面儿都没有看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让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第二队甲士的动作更加缓慢,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是两侧船舷下,那些在海水中挣扎的同伴,所发出的求救声,此刻听来就像是地狱中的哀嚎,让人不寒而粟,要知道,这可是十二月,海水冷得像冰,而他们却个个身着重甲,再好的水性,也不会撑过半刻,跳下去只怕死得更惨。

等到为首的一个亲兵攀过铁角,眼前的情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紧跟在身后的一个甲士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刚想着骂上一句半句,脚下绊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摔到地上,这才看清了甲板上的一切。

在他们的前面大约不到十步的范围内,横七竖八全是自己同伴的尸体,许多人被一只铁枪一样的杆子串在了一块儿,似乎还不曾死透,互相倚靠着发出一声低过一声的惨叫,直到咽下最后一气,鲜血浸满了甲板,踩上去又粘又滑。

“趴下!”两个人几乎同时伏倒,后面的队伍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地同他们一样伏下了身体,然而并没有什么事物从宋人的军阵中发射出来,很显然,仅仅两个人,还不值得动用昂贵的枪_弩。

元人不过来,并不代表宋人就会这么干等着,过了没多久,宋人的阵中就有了动作,在当中的那个指挥使的示意下,十几个身材不高但是手臂粗壮的军士,猫着腰跑了出来,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圆球,圆球上拖着一个不太长的尾巴,尾巴上闪着点点红光。

这些人并没有马上将圆球掷出,而是向前跑了十多步,在那个尾巴快要烧完的时候,才猛地直起身体后仰,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圈,圆球在圈子的顶点被放开,带着“嗤嗤”的细微声响,飞向了前方。

由于力度的不同,这些圆球的落点也不一样,那些伏在地上的元人甲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圆球从头顶飞过,或是,落到了人群中,某个离得较近的,甚至地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圆球溜溜地在甲板上转了几圈,而后面拖着的小尾巴已经消失不见了,连同冒出火花的红光。

“震天雷!”

无论见没见过,没有哪个会认为,宋人是扔个泥球过来砸人玩的,再结合那些广为流行的传说,一下子就让他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惜的是,答对并不是得十分,而是......粉身碎骨。

“轰!”

这种用于海上的震天雷,对于防潮有着严格的要求,因此密封性就是首要的条件,当导火_索燃尽,被紧紧压缩在铁皮球体内的粗制火药立刻发生了反应,在一个极小的空间内迅速膨胀开来,这个膨胀的过程被外面包着的铁皮所阻挡,直到越来越多的火药参与进来,作用力在一瞬间突破了球体的密度,将所有的阻挡物推向四面八方,直到所有的作用力消耗完毕,这个过程被人们称之为......爆炸。

一个接一个地圆球在敌船的甲板上落下,由于敌军大多数都集中在前甲板,因此几乎所有的爆炸都发生在人堆中,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断臂残肢飞向半空,无论身上穿着多么重的甲片,手里拿着什么样的护盾,在这样的爆炸面前都不过是增加了一些零碎而已。

“中了!”

宋军的大船上发出一阵欢呼,因为角度的问题,他们看不到敌船上的情景,只能凭那些火光和敌人的惨叫来判断战果,这样的战果是不是打击了敌人的士气,没有人知道,只有站在舵台上拿着千里镜的都统,才能看清整个画面。

就效果而言,方才的一轮掷弹,几乎做到了弹无虚发,然而这毕竟是十三世纪的粗火药,并不是后世的手雷,实际上的杀伤力就连枪_弩都比不上,最大的效果还是对于敌人士气的打击,不过引起他注意的除了敌军的伤亡,还有一个意外地惊喜。

“浆士听令,全体向后划,立刻。”

在向划手发出指令的同时,都统也让甲板上的军士各归其位,而那几面伤痕累累的船帆,在船工的拉扯下,猛然调转了一个方向,整条船从前进变成了后退,因为嵌入敌船的那个铁角,在爆炸作用下发生了脱离,随着宋军战船的后退,两船慢慢地分开,很快,海水就从冲角钻出来的窟窿里涌了进去。

“平章,走吧。”活下来的亲兵只余了廖廖数人,这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那些铁片四下飞舞,躲都躲不开,没有命中要害已经是幸运儿了。

忻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船身向前倾斜,而后部开始缓缓上升,船首不比船身,没有水密隔舱的保护,一旦倾覆就是灭顶之灾,就这么完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论伤亡,连同落水的,一共不过两到三百,而他的船上还有五百多人,居然就因为一个小小的破洞,全数葬身大海?一念及此,忻都感到浑身冰凉,似乎连手脚都不再听使唤了,一如去年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有一就有二,亲兵们手法熟练地将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主帅架离了即将倾覆的大船,至于其他人,只能听天由命了,要知道,宋人正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全军将士,随某突击!”

都统没有再看那艘逐渐没顶的敌船,一扬声向传音筒发出了指令,重新获得自由的巨舟扬起风帆,再度转向了前方,朝着失去指挥的敌军残部冲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撤围

楚州海外的战事正酣,而陆路就好像北方吹来的冷空气一样,全都冻了起来,天气阴沉沉得,云层几乎压到了头顶,就算不懂天文,也知道一旦下下来,肯定不会是雨。

从扬州到楚州的运河上,没有往日船来船往的热闹景象,纤夫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村头,不是谈论近在咫尺的战事,就是对于未来的忧虑,村子里的百姓几乎都走光了,如果不是官府的要求,他们又需要一分活计,只怕早已经上了路,然而扬州城下的兵马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某个清晨,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号角声,打破了由来已久的沉寂。

知和州许文德跨坐在一匹雄壮的北地健马上,它的个头要比普通的蒙古战马高出许多,原来的主人是谁,已经不可考了,或许死在了战俘营中,又或许死在战场上,而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傲气,因为跟在后头的,不是寻常的步卒,而是骑军,多达五千人的骑军!

能统领这支冠绝全国的机动力量,可见李庭芝对于他的看重,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不能出这某个方面之任的小小怨念,独守建康城,又怎抵得纵横淮泗的快意?

运河之侧,河水流得极缓,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冻住,而脚下的官道,硬土冻成了块,一脚踏上去,会发出“梆梆”的声响,更不必说镶着铁掌的马蹄子,在清晨时分,大队骑军顺着运河而上,看在百姓的眼中,也是极为亮丽的一道风景。

傲气归傲气,该有的布署那是丝毫不敢缺的,前面的侦骑原本就是他撒出去的,如今正式行动了,前后左右四面出击,消息源源不断地被报上来,再转到后头的大军,这份细致才是他成为李庭芝心腹之人的主要原因。

“元人撤出了露筋镇,从这里一直到高邮城下,畅通无阻。”就连哨探都带着明显的许氏印记,许文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扬起手里的鞭子,一下子打在马身上。

“弟兄们都加把劲,别让鞑子跑掉了。”

所有听到的骑军都用轰笑来回应他,根本没有一点临敌的紧张与不安,仿佛数十里外,那些围困了高邮县城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元人,根本不值一晒。

自然这么大的动作瞒不过元人的耳目,就在宋人大队冲过露筋镇的那一刻,消息便送到了高邮城下的元人军帐中,初次掌管一军,实际上连个万户都不是的百家奴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们真的看清了?宋人会有如此之多。”五千骑,已经与唆都掌握的蒙古骑军数量相当了,当然他并不认为一个宋人骑兵能抵得上一个蒙古勇士,但是这个数目的确有些让人惊诧。

“小的们确认再三,只多不少。”伏地的蒙古人是他的部民,不但精于刺探,就连地听这类技能都略知一二,这么说,自然就是不错的了,百家奴不需要他拿脑袋来担保,如果真的错了,杀了他又有什么用?

听到消息被确认,他不惊反喜,在帐子里来回地走动,一边还搓着手,如果这是宋人的全部骑军,那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按摁不住,要大举进发了,而这正是他领着二万多步卒前来攻打这么个县城的目地所在。

原本以为宋人不会有什么坚守的决心,没曾想,一个周长不到楚州一半的城池,居然硬生生地挡了他一个月,直到天寒地冻,战士们屡攻不下有了些怨言,他才下令停止了攻城,而损失近三千人所得到的,居然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到来了。

“立刻传令,全军拔营,带不走的就地烧了,骑军尽数撤回,随本将一块儿殿后,老子倒要看看,宋人倒底来了多少?”

虽然年轻,他的果决一点都不比乃父要少,动作更是一刻都不曾耽误,在所有的步卒起行之后,带着一千左右骑兵的百家奴驻马于运河边上,他的身后就是久攻不下的高邮县城,而目光却始终放在扬州的方向,直到宋人的大队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

“儿郎们,随我去瞧瞧,看看他们多有种。”

百家奴一声长笑,催动健马当先而去,一千多蒙古骑兵紧紧地跟着他,缘着官道径直冲向宋人前来的方向,明明知道对方数倍于已,竟然没有一人心生怯意。

“敌袭!”

当先的宋军前锋远远地看到元人的动作,立刻向后打出了遇敌的手势,整个队伍也逐渐慢了下来,不等他们完成阵形的调整,元人的第一拔箭矢就飞了上半空,突如其来的攻击立刻造成了短暂的混乱,纷纷避让的前锋与后队一下子搅在了一块儿,让处于中军的许文德恼怒不已。

“慌什么,他们多少人,不怕死的随某来。”

仓促之间,他根本顾不得收拢队伍,直接带领中军越过前面的那些人马,绕过官道,以侧击的姿态扑向了前方,疾行的队伍在奔跑的过程中不断变阵,等到了元人的近前,已经堪堪形成了一个锋矢状,而这个箭头就是许文德本人。

“哈哈!有点意思,咱们走。”

百家奴根本就没有阻敌的意思,也不管之前的攻击有多大效果,在宋军扑击之前,就调转了马头,而手里的骑弓,依然在不停地发射着箭矢,直到宋人快要完成包围了,才大喝一声,带着他的人撤向相反的方向,隆隆的大队人马从高邮城下飞奔而过,直到这时,城里的守军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元人撤围了,李相公来救咱们了,元人跑了。”

许文德对于城里的欣喜充耳不闻,元人近乎调戏的战法让他十分羞恼,却又不敢过于迫近,说到底,这支骑军的建立时间并不算长,更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除了少部分精锐,离着元人的素质还差得很远。

“老许,果真是你!”听到熟悉的叫唤声,他愕然回头,一个浑身破烂,面上满是胡茬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就在自己的亲兵打算上前拦住时,他一下子跳下马,迎向了对方。

“老禇,苦了你了。”知高邮军禇一正听到这话,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激动,竟然一下子哭了出来。

“是苦啊,你不知道,两千多弟兄,只活下来不到五百,全都死光了,你们再不来,这城就真的守不住了,守不住了!”年逾四十,身高六尺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许文德和所有的骑军默默地听着他的哭诉,没有一个生出讥笑之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利

虽然离得不算远,但是要在短时间之内,将散布在各处的船只收拢并赶赴战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洪茶丘使出了浑身解数,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大致完成了这项工作。

这一点,连他本人都自豪不已,等到在海面上同金庆方所领的高丽水军汇合,也才不到三个时辰,这点时间没有人认为会有意外发生,然而当船队朝着喻口镇的方向进发,还没有看到陆地的影子,就发现了远处有些不一样的天空。

海面上没有什么障碍物,任何明显有违背景的色彩都会显得异常突出,更何况是大股大股的黑烟,不断地在海面上升腾,无须让人提醒,洪茶丘的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凝聚了,眉宇间充满了深深的疑虑。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他们离开才不过三个时辰,宋人会将攻击的时机把握得如此精确?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让人不得不信,因为他深知忻都的为人,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

“快.......快......快!”他一连说了三遍,手下们都不知道其意,直到洪茶丘指着桅杆的高处,不住地跳脚大喊:“打信号,快去打信号,让他们跟上来,速速随我去救元帅。”

尽管还不知道战况如何,多往坏处想总是没错的,三人当中,忻都所部为整个元人水军精锐所在,要说三个时辰都挡不住,无论如何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洪茶丘只希望自己还来得及,说不定能籍此立下一个大功。

殊不知,他们的行动早就落入了探子的眼中,这些分布在淮水入海口和楚州外海沿岸的探子们,顶着刺骨的寒风,在全身都几乎要冻僵的情况下,依然坚守在各自的观测点上,从元人的船队开始集结,到编队出海,都尽收眼底。

“......直娘贼,又是过千只,元人动作好快,不知道咱们那头如何了。”一个趴在高处男子嘴里嘟囔着,放下千里镜,正打算拿出传音筒,被一只冰冷的手摁住了。

“莫急,那边还有。”男子转头看了看,一条条的黑线在海天的交接处缓缓移动着,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注意不到。

他们打算做什么?只有稍有些常识就不难猜得出,之前的战场离着喻口镇的港湾很近,几乎是宋人压着元人在打,现在双方虽然还没有分出一个结果,但是依然没有脱离那个区域,敌人的援军来得如此之快,不必说也会象之前宋人所做的那样子,这么一想,两人的神色不免都有些焦急。

可是让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传音筒居然接不通了,从听筒里传出来的,是一阵阵的忙音,那个代表通话的小灯,一直呈红色的状态,让人心烦不已:“这可怎生是好?”

面对同伴的疑问,男子的答案也是一样,如果不是对方那里的传音筒出了问题,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现在根本没有空接别处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一遍接一遍地要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得不说,十三世纪的电磁环境就像无菌工作室一样洁净,为数不多的电磁波在毫无障碍的空气里传播,飞得又高又远,就连信号的衰减度都异于后世,然而距离他们不过数里的海面上,依然没有空出任何可能的通话频道,他们实在是太忙了。

“左军在做什么?为何还不突破,老子不是告诉你们了,只管向前穿插,不要去管那些残羹冷饭,切割敌阵就是胜利,赶紧冲起来,放跑就放跑了,咱们还有别的敌人要对付!”海司船队中最大的那艘,已经快要突破敌阵了,可是让都统心焦不已的是,两翼的进展没有跟上来,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吼叫着,敦促他们跟上。

“右军,右军,不用刻意保持队形,目标只有一个,将他们的退路截断,什么,落水的将士......”听到传音筒里的话语,他下意识地朝海面上望了一眼,到处都是残破的帆樯和船板,以及在海水中挣扎的身影,有元人也有自己的弟兄,可是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顾及,他的脸面有着一刹那的挣扎,然后很快就恢复之前的冷峻。

“什么都不要管,战后再来救治。”都统的语气有些低沉,但是意思是明明白白地。

听到他的话,对方一下子沉默了,话筒中隐隐还有哭声传来,在这样的天气下,别说战后了,就是晚上一刻半刻,都只有一个下场,可是他们的敌人远不及此,没有一点时间可以浪费,将指令明白无误地再次传达了一遍,摁下按钮的那一刻,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无数的弟兄在水里挣扎着,直到力竭而沉下去。

“慈不掌兵啊,此事都是老夫的决断,你不必多心,该如何做就如何。”都统赫然转身,只看到那张苍白的面庞上,两行浊泪缓缓流下,他定了定心神,拿起手里的千里镜,前面的陆地已经遥遥在望,整个海面上,敌人的阵形不复存在,只余下了一些零星的抵抗,其余的战船或是沉没、或是四下逃窜。

再远一些的方向上,喻口镇外的海湾就在眼前,在他的镜头里,甚至能看到简陋的码头上,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资,这里是敌军最重要的一个补给港口,那些东西不是粮食就是军械,摧毁它们,会给陆上的战斗带来极大的帮助,这样的诱惑让都统有些犹豫,它们的价值也是极大的。

根据他的指令,左右两翼同中军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穿插,一路上除了比较有威胁的大船之外,不再去管那些逃窜的小船,以及落入水中的军士,速度大大加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敌阵彻底打穿,海面上除了他们,只余下了为数不多的残敌,除了逃跑他们已经丧失了与宋军正面对垒的勇气。

这一战,由于时间卡得太紧,只能算是击溃,而宋军自身的损失,在通过一番统计之后,同样让统帅他们的叶梦鼎等人心惊,短短的三个时辰不到,沉没和受损的大小船只就达到了两百多艘,人员更是损失了数千之多,好在做为主力的那些巨舰基本上还算完好,依然还有与敌军一战的能力。

当然,在这样的牺牲之下,取得战果也是很大的,做为元人精锐的主力船队,基本上已经被打残,主舰沉没,其余的大船也或沉或伤,失去了战斗力,如果不是宋军占据着有利的风向和地形,一开始就将敌军压缩在一个不大的海域内,最后结果根本不可能会是这样子。

“点算一下,船上还有多少箭矢、火弹等物。”一边追击着残敌,他一边随口吩咐了一句,将近三个时辰的战斗下来,人员的伤亡除外,物资的消耗是很大的,要随时作到心中有数,才能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结果不出意料,大部分物资的消耗都已经过半,人员的死伤也不在少数,唯一可喜的就是船体还算无恙,如果有那么一点时间更换船帆,就算再来一场类似的战斗,也能多撑上一阵子。

要不要顺势攻入海湾,将那些堆积在码头上的物资付之一炬,都统的决心刚刚拿定,还不曾来得及发出指令,手里的传音筒抢在他之前发出了“嘟嘟”的声音,等到摁下接听键,听到里头传来的消息,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体立刻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朝着后头望去。

远处的海面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不过谁都知道危险正在悄悄临近,最要紧的是,宋人的船队还处在追击残敌的状态,一旦被敌人冲过来,那样的结果,让他根本不敢想像。

“众将听令,左右两军各自向外展开,本官不管你们怎么做,一刻钟之内要完成转向,中军原地调头,各自回转,目标正后方。”都统当机立断,将之前的想法从脑海中抛开,眼下最重要的是迎占敌人的生力军,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去考虑别的事。

在他的指挥下,大船从直行变成了斜向,通过不断地调整方向,从高空上看,就是在海面上兜了一个圈子,终于在一刻钟之内将船头转向了后方,差不多同一时间,远处出现了大片的黑影,敌军缘着他们最先开始的路线,重复了之前的打法,只是被包围的变成了宋军的船队。

乌云压城,巨大的黑影在海面上展开,他们所要面对的形势,比之前元人看到他们时还要不利,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完成了转向之后,宋人没有像元人一样龟缩挨打,而是毅然摆出了正面相抗的架势。

不利的局面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决战,他们经历了三个时辰的不懈战斗,无论是体力还是伤亡都不可同日而语,而对方却是以逸待劳的生力军,在数量更是超过了一倍还有余,所有的将士都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到了主桅上那两面有些残破的旗帜上。

也许,这一回,真的是要血战到底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震惊

楚州城下,宽敞深邃的护城河已经不见了踪影,里头被各种填充物堆得满满当当,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尸体,他们的身上全都是元人的服饰。

“再轰!”一个深目高鼻的色目人操着一种很拗口的话语,不过习惯了之后,那些军士和工匠都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番努力,架在离城不足百步的几排回回炮再一次发出了声响,不知道从哪里运来的石块被抛向了城池的方向,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什么生物能够在那样的轰击下生存,城头上的宋人也不例外,从下面往上,已经看不到一个站立着的身影,然而,在不远处驻马观战的唆都却很清楚,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

“大帅。”连续数轮的轰击结束之后,一个亲兵见他迟迟不出指令,不由得出声提醒了一下,唆都回过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点头。

于是,紧跟着炮轰之后的攻击行动又一次开始了,四面围着的元人大军中,好几个步卒千人队在各自千户的督促下,推着楼车,扛着云梯,一股脑儿冲向了城墙的方向,在他们的前面,没有什么明显的障碍物,护城河被填平了,羊马墙被打开了,看样子很快就能到达城下。

就在唆都面无表情的注视当中,冲到还有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原本光秃秃,看似空无一人的城头上,突然出现了大批的身影,紧接着,无数箭矢、飞石、滚木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在他的步卒大队当中,惨叫、仆倒、对射,一幕幕相同的情景就像是设计好的舞台剧,就连最后的结果都是一般无二。

在勉强完成了对城头的攻击,损失了为数不少的步卒之后,余下的人潮水一般地退了回来,他们从军阵的空隙处一直退到了阵后,等着收拢完了另行编派,大帅不会因为这样降罪下来,因为这样的情形在将近两个月的围城战当中,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唆都确实没有生气,或者说是麻木了可能更为恰当,天气越来越冷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下雪,对于他来说,好消息就是淮水即将进入封冻期,那就意味着不需要通过浮桥,就能与自己的后方相连,补给的效率会好上一些。

坏消息则是,攻城将会变得愈加困难,一旦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攀上城头就成了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云梯上的钩子可能会拉不住,而人也会容易滑倒,然而这些都并不是他最为关心的。

相对于别处,淮东的攻势几乎可以说毫无进展,虽然淮西也算是差不多,可是在中路攻势发动之后,两军已经顺利地在位于安庆府的桐城县会师,整个安庆府都被拿下了,攻势正沿着大江而下,从水陆两岸朝建康城发展。

只有他这里,楚州城迟迟不下,招信军内山路难行,就连牵制的兵力都谈不上,几经周折之下,依然没能发现宋军的影子,他们在哪里、想要干什么,全都一无所知,这样的消息,比楚州城坚固难下还要让唆都心焦。

在将百家奴派往前方之后,他这里的人数就降到了五万左右,加上后方征来的民夫,勉强回到了八万这个水平上,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攻打,损失的人数在两万上下,但全都是些临时征招的新兵,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汉人死得多一点,对于大汗的统治是有利的,至少还能消耗一些城中的箭矢不是吗。

新的攻势又在回回炮的轰击之下拉开,这种利器曾经让蒙古人无往而不利,就是襄阳那种坚城都拿下来,而坚固程度并不逊色多少的楚州城,却根本没有丝毫的影响,巨大的石块大部分砸在城墙上,墙体看上去连道裂缝都没有生出来,躲在后头的宋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打击,他们甚至比元人自己还要清楚,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

最初的激情退却之后,唆都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宋人的打算,清楚归清楚,他却没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办法,从这里一直到扬州城下,全都是荒芜一片,就算他弃楚州城不顾,率军直接攻入扬州,所遇到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而拉长的补给线,在沿途各城的威胁下,很可能直接被宋人截断,那样一来,这里的八万大军还会多少活着回到淮水北岸,只怕都是个奢望了。

宋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基本上只有一条路,拿下楚州,一路推进,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威胁扬州,逼李庭芝在建康和扬州之间做出选择。令人意外的是,这个选择,没有过多久,就送到了他的手中,而前来送消息的人,居然是他的儿子百家奴。

“宋人出动了?”唆都只上下看了一眼,就确定了儿子并不是兵败逃回来的,那只可能会是一种结果,他的心里说不清楚是喜还是忧。

“回大帅的话,宋人步骑尽出,前锋已经越过了樊良镇,估计这会子应该接近界首了。”百家奴的语气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他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先行返回的,就连坐骑都换了好几匹,人已经累得不行了,精神依然十分好。

“你的人呢,有没有危险?”唆都的眼神十分严厉,百家奴带走的两万多步卒全是积年老卒,预计就是做为诱敌之用的,也只有老卒才能做到退而不散,若是新兵,搞不好就弄假成真了,这样的例子,汉人的史书上数不胜数。

百家奴毫不迟疑地摇摇头,殿后的一千多蒙古骑兵是他亲领的,一直同宋人的先锋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对方看样子并不是太过于迫近,一路上都只是尾随,直到进了楚州的地界,他才真地相信自己的人是安全了。

唆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没有再说话,视线也重新回到了眼前的攻城战当中,宋人的步卒离着骑军至少应该有一天以上的路程,再算算从高邮县城到这里的距离,他差不多有三天的准备功夫,这一仗既是他盼望已久的,又是疑虑重重地,因为就楚州城的表现和儿子所描述的情形而言,这支宋军很不寻常,他们有着建康之胜的鼓舞,绝不会像别处那样轻易地崩溃。

“你下去吧,好生安置你的人,随时听候命令。”

让百家奴有些失望的是,自家爹爹没有任何新的指示,就连兴奋都谈不上,无奈地起身离开,刚走出没多远,就同一个匆匆赶来的军士擦身而过,那个人的表情让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大帅,喻口镇来报,水军遭受宋人大队战船袭击,损失惨重,主将忻都生死不明!”

“什么!”

父子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了这两个字,尽管及时收住了嘴,可是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震惊,还有无法置信。

第一百六十八章 血战(上)

冬日里的海面,远远看着有些发黑,被船身驶过,会留下一条发白的浪迹,形成一片片黑白相间的纹路,翻腾着慢慢地归于沉寂。

楚州外海,完成了转向的宋军船队与来袭的敌人援军相向而行,不光是地势上处于劣势,风向也多少有些吃亏,敌人的统帅显然是个行家,采取的阵形与宋人之前的相去不远,极具压迫性。

在中军那艘巨舟上,都统从千里镜中不断地在敌方阵势里来回搜巡着,试图找出其中有没有什么破绽可用,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远处的阵形都太过于严密了,而且压过来的速度也很快,显然他们的打算不光光是击败自己,而是全歼。

根据探子的消息,这部分敌人的数目高达两千只,反观宋军这边,经过一番战斗之后,只余了八百多艘还有战斗力的,又处于一个不利的地形,狭小的区域没有太多的回旋余地,只能像之前那样子去突破,如果不是像脚下的这种装具齐备的大舰,很容易就会陷入缠斗,那正是敌方最希望看到的,都统在脑海中苦苦思索着,将探子报来的消息一遍又遍地筛选,眉头不经意皱成了一团。

敌人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一共分为三部分,刚刚被击破的忻都所部为主力,另一部的稍次一点,由一个高丽人统领着,剩下的那一部则完全是高丽人的船队,谁强谁弱不好说,但是要让他选,肯定会选择高丽人来作为突破口,但是这样一来,就需要一个负责阻击的人,很明显他们的劣势将会更大,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就在都统举棋不定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亲兵的惊呼:“左翼转向了!“

正在观察敌情的他闻言心中一凛,临敌逃脱的事情并不少见,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些想法就更加寻常了,他将千里镜的视线转到自己的左前方,左翼的所有船只果然脱离了阵形,正朝着另一头而去,可是这个方向?都统只一看就明白了,那只拿着千里镜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嘟嘟。”另一只手上的传音筒发出了请求通话的声音。

“狗日的,你在干什么,赶紧回来。”摁下按钮,都统劈头就骂了下去。

“都是一个锅里搅了多少年的弟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话筒里传出一个熟悉声音,外表粗豪的左翼统制没有了平常的调笑口气:“老子手里只有一百来只船,能挡住多久算挡多久,你们一定要狠狠地揍那帮狗鞑子,别让弟兄们白死了。”

不等他答话,里面的声音就消失了,但是听上去并没有被关上,随后响起的是一阵风声,中间还夹杂着粗声粗气的吼叫,最后是“咕咚”地一下,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手上那个绿色的小灯变成了红色,一闪一闪煞是耀眼。

都统急忙举起千里镜,左翼所部一百多只战船已经列成了一个长长的直阵,在为首的大船带领下,就像一柄横刀,切向了敌军大队的结合部,只是相对于敌军的数量,他们显得那样得单薄。

这样的念头曾经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可是临到头,怎么也说不出口,现在有人帮他做出了选择,心里不但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愈加沉甸甸地,就像是一块石压在胸口,压得呼吸急促,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要用上很大的劲才能平复下来。

除开左翼离开的一百多只,余下的还有七百多战船,而他要面对的这部分敌军只有一千出头,劣势被极大的缩小的,只是这个时间绝不会太长,容不得一丝一毫得浪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打开了传音筒。

“全军加速,弟兄们!随某杀贼。“

说罢,便关上了按钮,转身绕过舵首走到后头,被缚在后桅上的老者目光炯炯炯地看着他。

“末将一会儿会全力突击,如果能破阵,少保可从小船离开,战到现在,无论结果如何,将士们都足感盛情,请公放心,海司上下定会战至一兵一卒,可咱们不能让相公殁于阵前。”

叶梦鼎缓缓摇头:“国朝三百余年,还未有相公殁于阵么?那便自老夫始吧。”

“少保!”不光是都统,就连周围的军士们都低声恳求,老人的目光依然没有任何波动。

“住嘴,老夫亦是海司一员。”

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明白他的决心已定,眼下还在敌人重围中,说什么也是无用,都统很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在他的脚下,来不及更换船帆的大舟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轻灵,就像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一步步地驶向前方。

好在已方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敌人的却一点都不慢,双方的接触转瞬即至,没有任何的铺垫,一下子就进入了白热化。

左翼一百多只战船以决死般地状态冲入的,正是洪、金两部的空隙处,说是空隙,其实就是没有别处那么严密而已,最为要紧是没有主力大船的阻挡,否则就算能冲进去,也势必无法轻易摆脱。

同都统的坐船一样,各军为首的都是那种武装齐备的具装大船,他们本来就是作为箭头用的,根本容不得躲在阵后浪费战力,这种形态一直持续到之后的三百年,露梁海战里,作为大明和朝鲜的水师统领,邓子龙、李舜臣便是这样冲锋在前,不幸陷入敌人的重围,最后壮烈战死的。

在察觉到宋军的意图之后,元人马上就做出了反应,无奈他们的响应速度怎么也比不上即时通信,等到两军各自派出一部试图围歼左翼所部时,一百多只宋军战船已经切开了结合部,将敌人的两部分离开来,战场上一时间出现了宋军所期望的那种态势。

而中军和右翼的七百多只战船趁着这个难得的战机,全都将速度加到了最高,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分隔在前方的敌船,甫一进入射程,所有的投石、弩箭、火矢便雨点船地倾泄出去,而冲在最头里的巨舟,再一次焕发出威势,所有的武备全部打开,远远看着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

“左舷注意,有敌来袭。”

“右舷准备,放。”

“一指目标斜上方,火油弹疾射,打完换成石弹。”想了想,他还是决定省下震天雷,也许之后会有拼命的时候。

“三指,你们的动作再快些。”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就听到“咚”地一声,船身发出了明显的震动,这是受到撞击之后的效果,都统一把抓住身前的亲兵,籍着对方的身体站稳,马上接通了甲板下层的舱室。

“浆室,有没有损伤,有没有损伤?”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回都统,浆室完好,不过下层的水密隔舱可能破了。”

都统一听松了口气,这种撞击来自于船身的一侧,只可能是为敌人的快船所致,他最担心的就是浆室受损,那样不光是会损失动力,还有可能靠成船身大面积进水,如果只是破了一个水密舱,对于整个下半身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样的攻击频率下,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要知道摇竿也是有空隙的,如果敌人足够疯狂,不惜代价地攻上来,这种事情就是迟早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大船还能动起来的情况下,尽量多地杀伤敌人。

敌人的确是要疯了!

被他们选择的恰好就是金方庆所领的高丽船队,做为后世的宇宙第一大国,无数先进文明的发源地,他们有时候很懦弱,比如被强敌欺负的时候,有时候又很顽强,比如跟在强人的屁股后头当狗腿子的时候,现在,他们就是这样的情形。

作为元人的附庸,他们受到的剥削其实一点都不少,出兵出粮造船还要纳贡,甚至是献出自己的女人,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当自己是盘菜,紧跟在元人后头,不知不觉也把自己当成了强者。

清醒一点来说,他们就是元人养的一只狗,而当主人有难的时候,狗的反应要比人更加强烈,看到宋人还有余力迎战,这个结果本身就让两个统领心中凉了半截,哪怕忻都本人还能侥幸活下来,他们如果不将这些宋人全数歼灭,等待着的无疑就只有一场下场。

要知道,这一回没有天气这种不可抗力的因素能拿来狡辩,以接近三倍的数量,还让宋人逃脱了,消息送到大汗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特别是在诸军进展顺利的情况下,他们不就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

没有人愿意当这么个典型,做为高丽人的金方庆心里更加清楚,因此他不得不使出比元人更加卖力的打法,以免成为最后的替罪羊。

“冲上去,缠住他们,元帅马上就会到,宋人跑不掉了!”

金方庆的操着一口高丽话不停地吼叫着,他的座船就在后面的不远处,无数的大小船只被他赶向了前方,拼命堵塞着宋军的前路,只是最终是不是能挡得住,他的心里有些忐忑。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血战(下)

在前火药时代,高丽人最擅长的兵器就是弓箭,跟了元人之后,他们将这个优势发扬光大,从陆地到海洋,无处不在,与宋人相接的一瞬间,无数箭矢就覆盖了几乎每一条来船,同时发动的还有近乎自杀的火船攻击。

那种前面装着铁尖子的小船,通常只会载上五、六人,全靠木桨推动,等到了一定的范围就会点燃船上的草料,整条船会带着熊熊大火扑向对方,而上面的军士,最好的结果是在碰撞的一瞬间跳下海,但大部分人,都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尽管如此,在前赴后继的攻击下,还是有一些火船会冲过严密的封锁网,不幸被撞上的战船,如果运气好就像叶梦鼎的座船一样,避开了要害,如果运气不好,撞上了紧要的位置,或是无法摆脱火船的燃烧,很可能就会受到重创。

左翼统制的座舰就陷入了这样的饱和攻击中,不光有被他分隔在一边的元人,还有从另一头赶来企图夹击的高丽人,整个船队的一百多只战船,恰好位于两边的分界线上,以一条薄薄的单行阵,阻挡着来自两边的猛烈攻击,几乎每条船都是一样,在他们的心目中,早就抛弃了那点侥幸,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将这个时间多延长那么一点点。

站在船台上的男子已经无暇去顾及其他了,借助千里镜,他总能在敌人意图发动攻击之前,就做好应对的策略,这条最大最醒目的战船,自然也会受到更多的照顾,船帆很快就着起了大火,比起扑灭,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它收起来,而他们是怎么做的?位于桅杆顶端的斗子里,一个军士拔出刀,直接砍断了缆绳,于是那个还在燃烧着的船帆猛然掉落在甲板上,上面的火星还不曾冒出来,就被人倒上了沙土给盖住了。

失去船帆的动力,整个船的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男子根本没有多看上一眼,他的位置将敌船堵得严严实实,要绕过去都十分不容易,两边的敌人见他们人少,很容易就会想到先行歼灭,而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后船着火了。”

男子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艘大船船身被烧着了,他记得那艘船来自泉州的缴获,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武器装备,战斗力自然就打了折扣,没办法像他这样子全方面地抵御攻击,受创便是迟早的事。

冬日里气温低,火势不容易着起来,就算用上了火油,只要面积不大,准备充份的话,很快就能扑灭,然而很明显,那只船的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整个船身都陷在了浓烟当中,不断地有军士从船上跳下去,慢慢地就连桅杆都燃了起来,眼看就要波及到船帆了。

可是战船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在缓缓前行,风助火势,变得越来越大,“轰”得一声,巨大的船帆一下子被点着,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际,船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看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男子猛然醒觉,他们是打算以自身为武器,去燃烧敌人。

巨大的火势让敌人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为了躲避它的撞击,原本就围绕在周围的敌船四散逃窜,结果就和后头的撞在了一起,他们前行的方向是敌人的一艘大船,躲闲不及之下,两船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随着火势的漫延,大火将周围的敌人都扫了进去,逼得附近的敌船纷纷避让,起到的作用就连男子都咋舌不已。

当然,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主动牺牲,哪怕最后的结果就是战沉,他们也要尽量地坚持到最后一刻,男子收回目光,沉着地指挥着自己的座舰,没有了船帆,只能靠着浆力的推动,艰难地躲开蚂蚁一般扑上来的敌船。

......今天出去吃饭,回来得太晚了,没来得及更新完,还有一点,稍晚一点就会补上。

都统一听松了口气,这种撞击来自于船身的一侧,只可能是为敌人的快船所致,他最担心的就是浆室受损,那样不光是会损失动力,还有可能靠成船身大面积进水,如果只是破了一个水密舱,对于整个下半身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样的攻击频率下,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要知道摇竿也是有空隙的,如果敌人足够疯狂,不惜代价地攻上来,这种事情就是迟早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大船还能动起来的情况下,尽量多地杀伤敌人。

被他们选择的恰好就是金方庆所领的高丽船队,做为后世的宇宙第一大国,无数先进文明的发源地,他们有时候很懦弱,比如被强敌欺负的时候,有时候又很顽强,比如跟在强人的屁股后头当狗腿子的时候,现在,他们就是这样的情形。

作为元人的附庸,他们受到的剥削其实一点都不少,出兵出粮造船还要纳贡,甚至是献出自己的女人,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当自己是盘菜,紧跟在元人后头,不知不觉也把自己当成了强者。

清醒一点来说,他们就是元人养的一只狗,而当主人有难的时候,狗的反应要比人更加强烈,看到宋人还有余力迎战,这个结果本身就让两个统领心中凉了半截,哪怕忻都本人还能侥幸活下来,他们如果不将这些宋人全数歼灭,等待着的无疑就只有一场下场。

要知道,这一回没有天气这种不可抗力的因素能拿来狡辩,以接近三倍的数量,还让宋人逃脱了,消息送到大汗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特别是在诸军进展顺利的情况下,他们不就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

没有人愿意当这么个典型,做为高丽人的金方庆心里更加清楚,因此他不得不使出比元人更加卖力的打法,以免成为最后的替罪羊。

“冲上去,缠住他们,元帅马上就会到,宋人跑不掉了!”

金方庆的操着一口高丽话不停地吼叫着,他的座船就在后面的不远处,无数的大小船只被他赶向了前方,拼命堵塞着宋军的前路,只是最终是不是能挡得住,他的心里有些忐忑。

第一百七十章 胜利

就在海上的战斗进入尾声的时候,李庭芝的大军已经越过了高邮军,进入了楚州的辖境,这个速度对于步卒而言已经是极限了,差不多可算是昼夜兼程。然而一过境,全军的速度就缓了下来,敌军就在前方,算得上以逸待劳,越是心急,就越是不能着急,这一仗的战机,是无数水军战士用性命拼回来的,容不得任何闪失。

“许四。”李庭芝将那份厚厚的消息袖入笼中,叫着自家心腹的排行。

“末将在。”许文德在马上一抱拳。

“带着你的骑军,连夜出发,务必要在天亮前,拿下喻口镇,控制住码头和海港,守住那里至少到午时,午时一过,若是没有援军,你可自行决断是走还是留,不过,元人堆在那里的物资,带不走的全都要烧掉,可听清了?”李庭芝的语气又急又促,但是吐字却十分清晰。

“末将领命,到明日午时,若是援军不至,便烧了所有的物资。”许文德郑重地恭身重复了一遍。

“去吧。”李庭芝点点头,等到他拨马调去,朝着身后一挥手:“全军今天驻于宝应县城,本相的行辕设于城内,各军主将应速速扎下营寨,一应防御不可或缺,严防敌军偷袭。”

元人显然也没有想要阻敌的打算,当他的大军推进到这里时,宝应县城早就空无一人,敌人想做什么,李庭芝并不关心,他之所以这么急冲冲地赶过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这里,不需要转接,就能直接同前面的探子通话,也包括了楚州城。

虽然一直都有消息传来,但是不亲耳听上一听,终归还是不放心,当话筒里传来刘兴祖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时,李庭芝内心的高兴劲儿并不亚于他,不过还是抑制了一番内心的激动。

“......元人这段时间攻城日渐频繁,力度也着实有些大,属下这里的伤亡不小,不过根据相公之前的布置,伤者都已尽力救治,弟兄们的士气还成,再守上两、三个月都是寻常,大帅这么快来援,可是事情有变?”

“你这脑子。”李庭芝没有否认,原本的计划是至少要过三个月才会发动反攻,以收疲敌之效,刘兴祖能猜得出,并不算什么。

“元人在荆湖的攻势已经展开,江州丢了,咱们这里也拖不得,否则淮西和建康的压力就太大了,依你所见,这两个月下来,元人可曾有什么异样?”对方是战争的当事者,应该要比探子的眼睛更有体会,李庭芝对于他的看法,很是重视,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并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思索了一下。

“不好说,元人的攻势在开头的时候还挺盛的,过了一个月就缓了下来,遣来攻城的多以新卒为主,日日不休,似乎存着消耗我军矢石的意思,直到昨日,突然停下来,属下还心存疑惑呢,原来是相公的大军到了。”

刘兴祖只是将他看到的复述了一遍,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李庭芝知道他这是出于谨慎,不想让自己的判断干扰了最后的决断,其实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了,因为自从决定出击伊始,就代表整个计划的提前,敌军是否有所削弱,削弱到什么程度,全都不会再是问题。

大致了解了一番,李庭芝的心里有了些底,敌军看来已经知晓了已方的行动,他们没有加以阻挡,必然是存着决战的意思,这个战场的选择,并没有太多,能够将双方加起来超过二十万人全都摆开,楚州城以西是不成的,那里过去一点就是洪泽湖。唯有以东也就是朝着大海的方向,自楚州城一直到喻口镇的广大区域,地形平坦,江河不多,很适合大军的行动。

当然,这并不是他提前命许文德奔袭喻口镇的主要目地,那里堆着什么,都不值得一个五千人的骑军去交换,这么做的主要目地,还是为了策应海上的攻势,不论宋军是胜利还是失败,元人都会通过港口来修理船只、补充战损、运送伤员,拿下他就能最大限度地打击元人的有生力量,将他们的海上力量彻底绞杀。

而在李庭芝的心中,还隐隐怀着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同样就在喻口镇,为此,他才赌上了自己最大的一股机动力量,可说是不惜代价了。

不过,骑兵只能起到奇袭的作用,一旦惊动了元人,后续的战斗还需要步卒的加入,巩固防守,或许还能调动敌人的布署,变被动为主动。

宝应县城,这座位于运河一侧的水陆要处,已经完全没了往日的繁华模样,城内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带着亲兵走入城中的李庭芝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元人干的,而是自己所颁下的清乡令造成的后果。

这样的情景,他一早就通过军报知道了,可是亲眼所见,依然震撼不已,因为这里头有多少是自愿走的,有多少是强迫的,肯定不会出现在军报上。在这些强迫的过程中,绝不是什么温情脉脉,兵过如匪,能打的往往也能抢,这些帐,只怕最后全都会算到他的头上,因此,这一仗,不光为朝廷打的,也是为这些受了灾的百姓们打的,那些侵略者,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凶。

带着这样的信念,李庭芝没有在城中住下,而是和大军一起扎在了城外,当晚,吃过饭后,所有的军中主将全都齐集在他的大帐中,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诸位,元人就在前面,离此不过百余里,背靠淮水,严阵以待,他们或许明日就会打过来,又或许在等着我们过去,本相不管他们有何打算,明日都会进军楚州城,为了这一战,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为了这一战,无数将士血洒疆场,为了这一战,我们等了两个多月,而明日,就是决胜之时。本相今天不与你们说什么军令,也不说什么建功立业,只说那些被我们驱离家园的百姓,他们所受的一切,明日都要靠你们还与元人,否则我等就是害民之贼,与元人无异,倘是兵败,本相是无脸再回扬州的,你们逃跑之前,请一并摘下这颗头颅吧。”

宽敞的大帐里鸦雀无声,下面所有的人,包括几个知州、都统、十余个军、厢都指挥使,七八个帅府僚属全都愣愣地看着上头,没有人想到这位身兼数职,权重四路的一方重臣,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激动,仿佛一个将死之人在交待后事,甚至里面还有些萧索和无奈。

“敢问相公,可是前方有变?”过了一会儿,站在前排的一个男子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往常这种事都是他的亲信许文德的活,现在人不在,旁的也达不到那种高度。

李庭芝的视线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大部分都是自已提拔的,时间长的跟了十多年,短的不到半年,那是几个来自建康城的主将,目光停在前排的几个人身上,这几个人的品级最高,都是一州主官,比如泰州守孙良臣、差点战死的高邮守禇一正,以及发话的这位,知通州杨思复。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众人参差不齐地点点头,李庭芝从袖笼拿出几张纸,叹了口气。

“这是出发之前到的,沿海制置司水军于楚州海外,大败元人水军,共计击沉击毁敌船两千五百余艘,阵斩元人水军统领洪茶丘以下万户五人、千户三十余人、士卒八万余人,逃出者不过数千、百十条船,此战之后,元人水军已不复存在,而我朝再无后顾之忧。”

众人再一次愕然,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是什么?前所未有的大胜啊,就是同建康之战相比也不遑多让,要知道,海上不比陆地,是很难取得大规模的缴获的,只是李庭芝的语气平淡无比,根本没有什么欣喜,照他的话,在进军前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当时说出来对于士气无疑会是一个极大的鼓舞,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

“我军伤亡如何?”不得已,杨思复又做了这个出头椽子。

李庭芝将最上头的一张纸放到一旁,拿起了后面的几张,将上面的数字和人名一一念出来,长长的名单听得帐中的人心惊肉跳,他们能猜到伤亡不小,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战前为数高达一千二百多只的制司水军,现在只余了不到二百只,且几乎都带着伤,左、右两个统制、十多个都指挥使、数百个指挥使、两万多官兵殉国,就连一军都统都受了伤,那艘曾经威风无比的巨舰受创过重,已经沉没在大海中,然而这还不算。

制司主官,七十多岁高临的叶梦鼎亲临战场,自缚军前,被抬下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微弱,命在旦夕了。

换而言之,这场胜利,是水军拿命同敌人拼回来的,他们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斩断了敌人的一只触角,代价则是自己也拼光了。

“我等......我等,亦有死战之志。”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残部

同样的消息,位于楚州城下元人大军驻地的唆都,接到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因为早在宋人突袭喻口镇,忻都的阵势被突破,座船沉没,不得已换成小舟逃回陆上的时候,就已经遣了人去报告,这个时间恰好是宋人船队与来援的高丽人交战的那一刻。

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但是主力舰队几近覆灭,宋人又气势如虹,对于结果,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水战原本就是人家的强项,天时、地利都占着,些许的失利原本也想得过,左右水军不归他管辖,双方只是合作的关系。

唆都唯一关注的,就是堆放在喻口镇的物资,那些物资全是从海上运来的,大部分都是粮食,还有一些补给,现在水军失利,这些物资已经没有了用处,那说不得,就要收入囊中了。

不过,宋人的陆上动作倒是让他有些吃惊,慢腾腾地在扬州足足呆了两个多月,这几天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似地,行军的速度已经快过了他的探报,几个时辰之前还在高邮军境内,最新的消息居然进逼宝应县城,离着楚州城只有几十里路了。

这样的消息让他又喜又疑,做为对手,没有人不希望敌人轻敌冒进,无论宋人的行动是受到了他们朝廷的压力也好,还是他们的统帅脑子抽风了也好,唆都都能理解,并且欣然接受,可如果不是呢?

不能怪他多想,这一次宋人的行为有些反常,他们进军的时机与水军发动袭击的时间相差不到几个时辰,在消息被自己完全遮蔽的情况下,他们是怎么越过楚州防区传到海上去的?如果没有这一层,怎么可能配合得如此贴切,几乎可以说完美。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事,一向不相信巧合的他心里产生了疑惑,反应在行动上就谨慎了许多,一直到确定了宋人今夜会宿在宝应县城,他才派出了一队步卒前往喻口镇,同那里驻守的一个千户汇合,将堆积在码头上的物资运回来。

不是他不想等到天明,实在是情况有些不太对,大营里原本应该从后方送来的粮食,不知道为什么迟了好些天都还未到,北边据说雪下得很大,道路出现了阻碍,在一连催促的同时,他只能打一下喻口镇的主意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凛冽的寒风中都似乎带着一股子冰渣子,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地,说不出地难受,带着骑军奔行在冻硬的土地上,许文德的心里却像是着了一团火,烧得一身都是热气。

这第一仗,大帅毫不犹豫地点了自己的将,那就意味着,首功就放在自已的肩上,而且根据情报,那里的敌军并不算多,唯一可虑的就是敌人的反应速度,好在大帅并没有要求他们死守到底,许文德的心中才会如此热切。

漏夜行军,对于骑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这一带的地形,他并不陌生,哪怕是靠着感觉都能走得八、九不离十。尽管如此,许文德还是选了一个最为稳妥的法子,先直行到海岸线附近,再缘着海岸线一路向前,怎么也不可能错过一个建在海边的港口。

黑夜加上敌情不明,速度当然不会像白天那么快,从出发到接近目标,许文德花了整整三个时辰,就在黎明将至的前夜,他的前哨来报,已经发现了镇子中的敌军,而此刻正是一个人睡意最高的时候。

“不必隐藏行迹了,留下两个的指挥分路包抄,其余的弟兄,跟着某冲进去,此战不留活口,只要挡在前面的,都是敌人。”哪怕没有学过生物,他的经验也足以支撑起这样的行动。

简单地分派了任务之后,为数五千的骑军分出了一千人朝着外围包抄过去,以切断残敌的退路,余下多达四千的骑军,人人手执火把,在他的身后排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当马蹄声惊醒了镇子里的敌军,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队伍连夜赶来了,根本没有做出防御的姿态。

“哈哈!杀,片甲不留。”

许文德的脸上笑得有几分狰狞,没有准备的敌军同溃逃的败兵一样,都是骑军最为喜欢的猎物,宋人的骑军就像是马匪一样,大喝着径直冲进了敌人的营帐中,将那些还在睡梦中的步卒直接踩成了肉泥,而这些事,原本是蒙古人最爱做的。

好在他虽然杀得性起,意识却没有糊涂,那些堆在码头上的物资,全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些东西,元人用海船运了差不多两个月,是用于海上长途奔袭而准备的,结果连一天功夫都不到,就全都便宜了宋人。

天很快亮了,已经换了主人的喻口镇到处都是血腥气,被骑军斩杀和踩死的尸体铺满了整个镇子,实际上,里面除了驻防在这里的一个千人队之外,还有大量的水军官兵,他们好不容易从宋人的攻击下逃了出来,没想到却丧生在了陆地上。

“回太守的话,元人全数被歼灭,逃出去那些也被外围的弟兄们截了下来,消息应该没有泄露出去,只怕到了正午时分,他们都未必会知晓。”

“嗯,还是要小心一些,各指挥轮流执哨,不当值的,赶紧去睡觉。”许文德的手里提着一个人头,正是驻守的元人千户,那双灰白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感觉像是不甘心一般。

“咦,那是什么?”

前来汇报消息的军士刚一转身,就看到了码头外头的情形,那里正对着大海,海面上不时地就有破碎的帆板、残骸之类地漂过来,而他所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许文德抬头一看,眼睛一下子就凝固了,手中的人头被他无意中松开,“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只见远处的海面上,一排船影正朝着码头的方向驶来,为首的大船看上去十分狼狈,船帆上尽是烧灼的痕迹,破烂得就像随时会散掉一样,后头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只有主桅上飘着的旗帜依然完整,那红艳艳的色彩就像是鲜血一般,让每个看到的宋军将士都澎湃不已,这是自己的船队返航了!

“快,不能睡了,所有人都赶紧下马,清理港口,准备接应。”许文德翻身落马,看都没有朝地上看一眼,一迭声地催促道。

第一百七十二章 噩耗(上)

“嗯,刚刚签完合同,已经拿到钥匙了,装修公司明天过来,效果图到时我发到你邮箱里。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四环以内,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你知道吗,八万多一平,听说明年还会涨,天哪,哪怕月薪十万,都要攒十年,不吃不喝地攒十年。”

电话里,苏微的语气有些激动,尽管她放低了声音,坐在前面的司机还是听进了耳中,不过出于职业素养,他连后视镜都没有去看,专心地盯着前方,在脑海中浮现中一个公司老总对于房价的惊诧,更别说他们这些普通员工了。

“媳妇儿。”电话的那一头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直到她停下来,才传来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不太像平时的语调,只是口气依然很轻松:“怎么样,一下子甩出几千万现金,砸得那帮卖房的晕头转向,是不是特爽?”

“哪有那么夸张。”苏微掩着嘴吃吃地轻笑:“几千万现金,得开辆货车来才装得下,谁会那么无聊,人家数也数得累死了。”

“累死他们才好,其实这一直是我最想做的事,现在你帮我做了,也挺好的。”听得出,刘禹的怨念隔着几万公里都挡不住:“那边事儿太多,我又不在,一切都得你自己来,别怕,等我活干完了,马上就飞过去。”

“我不怕,每天都这么些事,过得挺充实的。”苏微侧了一下身体,看着车窗外面那些飞快闪过的街景:“我听述姐说了,这次的货挺多的,你一定累坏了吧,依我说别那么赶,禹子,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还是媳妇儿好,这边都没人心疼我,陈述那个大嘴巴还每天嘲笑,说哥们儿是搬砖的,见过这么帅的搬砖工人吗?”

苏微笑着听他在那里絮絮叨叨,这种感觉就像谈恋爱,两个人好的时候,无论对方说什么,哪怕是废话,都会听得津津有味,只盼望着他不要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就忍不住会思念,苏微很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有些害怕,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怕失去,她能拥有的已经为数不多了,因此特别害怕再失去。

差不多在车子驶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刘禹那头也装完了货,准备要出发了,两个人有些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直到车子停在车位上,前面的司机下车帮她打开门,苏微才回过神来,她还有些不习惯这种架式,在司机的保护下钻出车门后,给了对方一个歉意的微笑。

“李师傅,如果你有事,现在就可以下班了,明天这个时候,再过来接我。”

“苏总,我签的合同是保证您的安全,司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等到我确定了没有危险,才会离开,也请您别嫌麻烦,能稍稍配合一下。”没想到对方并没有听从,而是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解释了一下。

这位李师傅的合同是和胖子的保安部签的,她没有看过细节,听到这么说,自然就明白了,人家还兼职保镖,苏微点点头,转身朝着住院部大楼的方向走去,她手上没有拿什么饭盒,通常这个时候,小弟已经吃过饭了,而每天来送饭的,自然就是那位差点成为她们姐弟俩继父的冯叔。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微再和对方见面,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尴尬,在母亲走了以后,对方几乎每天都会在下班之后过来,正好解决了她无法送饭的难题,人心都是肉长的,苏微原本也不是个刻薄的性子,既然接受了这番好意,态度上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刻意。

两个人甚至形成了某种默契,苏微会晚一点到医院,等到他们吃完了饭,再陪着玩一会儿,就到了老冯离开的时候。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刚刚走上楼梯,拐入弟弟所在的那个楼层,就看到一个身影从病房里走出来,关上门之前,停在那里看着里头,过了好一会儿,苏微都走到他跟前了,才轻轻地把门给带上。

“冯叔。”苏微开口喊了一声,老冯一看到她,就伸出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明白弟弟肯定是睡着了。

“小微,能跟我过来一下吗,有些事要和你说说。”

苏微点点头,跟着老冯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身后的那位李师傅打量了一下对方,似乎看到两个人都认识,才没有跟上去,而是坐在了走廊里的长椅上,默默地看着他们。

“那是你们公司的?”老冯习惯性地摸出一只烟,这是他每次说什么重要的话时的习惯动作,只不过因为身处医院,并没有点上。

“嗯,公司新招的保安,现在帮我开车。”这种事,苏微当然不会隐瞒什么。

“看着像是军人出身,要不要我帮你摸摸底。”老冯一眼撇了过去,正对上李师傅的视线,两个人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他主动撤了回来。

“公司的人考察过了,退伍军人,来自隔壁的冀省,家中父母都在,有老婆有儿子,儿子快上初中了,老婆最近怀了二胎,家里的情况不算太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不麻烦您了。”苏微婉言谢绝了,她知道对方是好意,因此话说得很客气。

“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这个。”老冯没有勉强,接下来的话让苏微有些不解。

然而他的话却让她不得不重视起来,老冯和她说的并不是某个保安的来历,而是公司最近的行为,准确地说,是胖子所管理的那个保安部的行为,苏微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事情原本也是她授意的,只是没有想到会引起安全部门的关注。

“......小微,我知道你对你妈_的死耿耿于怀,冯叔和你是一样的,都想找出幕后的凶手,还她一个公道,可是你要明白,对方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我担心这样下去,他们会对你不利。”

老冯想了一会儿,才把‘特务’两个字换掉,这件事背后的东西太复杂了,就算不是出于保密,他也不能说,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孩是个什么性子,如果不将情况说出来,只怕她未必会收手。

劝说从来不是他的强项,这一点从几十年前进这个部门就是这样了,他越是有心说服对方,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种焦急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出于真心,苏微不可能没有一丝触动。

“谢谢你冯叔叔,我为之前的态度像您道歉,我知道我妈的事上你已经尽力了,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不是那么偏执,也许我妈不会死,你们可能......”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冯一下子给打断了。

“小微,你妈_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他们盯上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后面有什么隐情,原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冯叔叔向你保证,一定会找出凶手来,你能不能只管保护好自己,别再去查了。”

“嗯,我尽量。”苏微说不出拒绝的话,也无法答应什么,她的表情让老冯一下子想起了苏红梅当初对自己时的态度,母女俩简直是一模一样。

尽管没有听到期望中的答案,老冯也不再多说,他除了担心那些杀手会找姐弟俩的麻烦,也怕苏微因为公司的这些行为而触犯法律,毕竟他们没有执法权,调查起来不可避免地会遇上阻碍,如果一旦越界,都不是小事,要知道上次的事情已经惊动了上级部门,毕竟这里是首都,国家领导人和最高党政机关的所在地。

而最主要的,他知道幕后元凶已经不在国内了,在那些国家自己这些政府部门的人反而没有私人便利,正是因为这个便利,后面蕴含着诸多风险,姐弟俩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人再出事。

“放心吧,冯叔,我不会乱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放下了心结,苏微的表情很轻松,让老冯隐隐感觉到她心里的愉快,这种快乐,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了。

“我和人登记结婚了,就是前几天的事。”苏微的解释让他有些愕然,不过马上就露出了笑容。

“是上次医院看到的那个男孩?”

“嗯,他叫刘禹,是我们公司的领导,认识快一年了,对我挺好的,弟弟的事也多亏他。”苏微不想让人家误会什么,更不想让老冯去调查刘禹,她另可把事情说得世俗一些。

“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什么时候办,通知我一下。”老冯点点头,没有她想像中得在意对方的背景。

“大概还有一个月,到时候请一定要过来。”苏微的笑意很真诚,让他欣慰的同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却黯淡下来。

“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去,小尘知道了肯定会高兴,只是可惜......”

苏微明白他说的可惜是什么,母亲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的女儿出嫁的那一天,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两个人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谈话要结束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老冯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一下子让她陷入了悲痛当中。

“小微,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小尘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他的身体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老冯说得很艰难:“如果可能的话,你们能不能去国外想想办法,听说国外的医疗水平,也许能帮他找到合适的配型。”

“不会的,我不信!”

苏微怔怔地听他说完,扭头就朝着病房的方向跑过去,老冯看着她的背影,脸色沉了下去,手里的那只烟被他无意识地捏成一团,细细的烟叶子散落下去,碎了一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噩耗(下)

琼州的建设依然在如火如荼地展开,经过了最初的试探,来自于海峡对面的移民开始有条不紊地被送过来,然后按照官府的要求,重新与来自其他地区的百姓一起进行混编。

当然,现在没有现成的楼房能供他们入住,这种编法只是获得了一个机会,亲手搭建自家住房的机会,官府会提供各种工具、建筑材料、营造方法以及技术指导,百姓们要出的自然是力气,一家子几口人,只要没病没痛的,都愿意为此添砖加瓦,毕竟多一个劳力,就可能会早一天完工,谁不想尽快入住新房呢?

之前已经封顶的那栋楼房没有分配给任何人,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了粉饰,然后就开放给了百姓们参观,这种做法是前所未有的,告示贴出来的那一天,整个楼外都挤满了人,官府不得不出动衙役维持秩序,以防发生踩踏事件。

“站齐了,都往后一点,别挤,谁再挤捉起来啊!”一个班头扯着嗓子拼命地在那里嚎着,他的手下拿着长长的水火棍,将楼房的门口架出一个空当,然后按照先后秩序放人进去,一次不过数十人而已,时间也卡得很死,不会让人流连太久,以免影响后面的人。

饶是如此,一天下来,能看到的也并不太多,有些百姓头一天看过了,第二天又来排队,这么多人全凭记忆谁知道哪个来过了,没看到的只能从人家的口里去想像,传着传着,自然就走了样。

“你可是没见,那墙壁刷得,能照出人影儿,隔壁村王大户家,都没有那么好的房子,小是小了些,也没个地方种种菜,养养鸡,可是官府说了,一户只能住三、五口子人,我们家只有三口,跟婆娘住里间,把小子放外头,那日子美得......”

“三、五口子?那不得分家,俺爹听到了,不得打死俺,不成不成。”百姓们一下子就听出了重点,一人提出来,附和的倒有一大半,国朝提倡的可是孝道,分家是件很大的事,官府的话都不一定好使。

“你傻啊,一大家子分开,三、五个人一间房,你爹娘还会不愿意?分家又怎么样,你就不是他儿子了?官府说了,一切全凭自愿,不愿意分的,绝不勉强,只是什么时候能排上房子,就不好说了。”说话的这人很有做托儿的潜力,每每都能不经意地就说到要紧的地方,对于百姓来说,

惯于服从的百姓们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顺着官府的,一切都能优先,不顺着的,官府也不会强求,但也不可能排在前面,要知道这是一个数目极大的移民工程,据说整个广西路都在动,轮不到的,岂不是只能睡在野地里,如果人人都一样,就是住窝棚也罢了,可是人家明明都能住上漂亮的楼房了,你们一大家子挤在棚子里,就算不分家,又有什么用?

听官府的语气,人口越多,分的房子就越多,那还商量个什么劲儿,儿子是跑不掉的,可房子就不一定了,这种心思,十三世纪的百姓和二十一世纪的群众没有什么差别,实惠才是最重要的,要不书上怎么会说“仓廪实而知礼仪”呢。

陈允平一声不吭地站在衙役们的身后,人数太多了,他害怕会发生什么冲突,不得不亲自前来坐镇,好在看了半天,百姓们除了有些不满放行的速度之外,并没有要冲击秩序的意思,当然那些或是牢骚或是炫耀的话,还是有许多入了耳,听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抚帅的做法,有点像是商人惯用的手段,简单来说就是“利诱之”,对于一个读圣贤书的士子来说,这与他心目中的那些观望有着太多的不同,然而孰对孰错?他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却又不知道去同谁来说。

刘禹的做法并不难理解,可是他要打破的那些东西,是传承了几千年的,不这么做,能不能救下这些百姓,让他们免于沦为鞑子之手?更是让人无法去想像,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做得比刘禹还要出色的,一个都没有。

带着这种纠结,他眼神茫然地看着那些百姓,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一次观察到如此多的百姓,他们的脸上表情很生动,希望、迷惘、疑惑、惊异等等等等,与他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与那些诗辞中描述的也不一样。

陈允平的感慨没有维护太久,从人群的后头,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杨行潜带着几个亲兵,正在向这一头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赶紧向管事的吩咐了几句,从人群排队的空隙当中挤了出去。

“你也来瞧热闹?”在那一天之后,他们几个都不曾见面,刘禹也没有再召集他们商量什么,似乎要给各人一个消化的空间。

“哪里,某来这处看看抚帅是不是在此,看来是不在了。”

“这几日,某亦未曾见过他,你去仓库那头寻过么?”见杨行潜点点头,陈允平想了想:“那就再等等,最多个把时辰,一定会出现,走吧,某与你一同去。”

杨行潜知道他说的意思,跑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碰碰运气,主要还是等在仓库那里,这些天刘禹天天都在仓库运货,每装卸一次用时大概就是这么久,都被他们摸出规律了,如果不是要紧的事,他根本不会到处跑着去找人。

一路上,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去谈论那一天的话题,刘禹的意思很清楚,要么按他的计划去做,要么就离开,杨行潜属于他的私人,怎么想其实多半不由他自己,除非他不干了,张青云的情况也是一样,而真正要说服的就是这位朝廷新近任命的知琼州。

“这是来自前方的消息,左右无事,你也看看吧。”既然是要说服,杨行潜就没打算瞒着他,军报很长,军士们写的字也很潦草,但是内容,却让陈允平一下子惊呆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杨行潜一脸的苦笑,他要是知道如何是好,何必巴巴地带着人到处去找,远距离通信这玩艺是方便,可是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这种消息,如果没有传音筒,从遥远的淮东传过来,明年都不一定能收到。

陈允平同样束手无策,他们不是神仙,没有起死回生的功能,更没有一日千里跑过去的本事,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这么着,两个人一路无话地来到那个占地极广的仓库大门前。

没有等多久,仓库中就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鸣”,听上去像怪兽的咆哮,而听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走进堆栈区,一列长长的铁车停在了那里,一群军士嘻嘻哈哈地冲上前去,动作熟练地开始往下卸货,而从车头上跳下来的,可不正是那位抚帅?

“两位联袂到此,是有什么好消息要报与本官听?”刘禹浑不在意地招呼了他们一声,却发现两个人的脸上都是为难之色,难道是打算集体辞职不干了么?那还真是一件麻烦事,他上哪儿再去找人来顶替。

第一百七十四章 抓差

一直到飞机起飞,刘禹的心里都没有平静下来,而等到下了飞机,走出候机大厅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变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去,过去又能干什么,很可能就是见上最后一面,还有那种必要么?

汪立信是在他在异时空碰到的第一个助力,在对方死的时候,刘禹表现得很自然,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什么,因为那就是写在史书上的结果,可以说是老人的宿命。而叶梦鼎的情况却有一些不同,不光因为他是自己的岳丈,还因为这一次出山,其实上是自己怂恿的,不然的话,老人至少还能多活四年,也许更长。

从南岛过去,离着目的地最近的机场在盐城,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从盐城到喻口镇只有几十里路,可问题在于,异时空的盐城县有一大半的土地都还是海平面,为了不至于穿过去的时候掉进海里,只能选择唯一可靠的参考地,盐城县的老县城,也就是现在的市中心。

与往日不一样,他在寻找到了一个无人发现的偏僻位置后,几乎毫不犹豫就这么打开门走了进去,连一刻都没有等,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全都是倒塌的屋子,而他却孤身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身边不时地跑过一只觅食的野猫。

这样的情形不独淮东,就是他正在实行的荆湖南路和广西境内,也是一样,区别只在于执行的力度罢了,百姓们亲手毁掉自己的家园,就是为了给入侵者一个强烈的信号,宁折不弯!

眼下他哪有感叹的时间,打开传音筒,马上接通了最近的探子,好在他们就在附近盯着,离着并不算远,只是当亲眼看到本人的时候,无一例外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昨日才将消息传到后方,就是神仙也不可能这么快赶来啊。

“愣什么,把你的马儿留与本官,其他的,前头引路。”刘禹连招呼都没同他们打,直接抢过一个手下的马,带着余下的几个人朝着喻口镇的方向奔去。

被他抢走马的是这些人的头儿,似乎还没有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直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才跺了跺脚,赶紧打开传音筒,这一带说安全也算安全,说不安全,毕竟元人不知道会不会打过来,他们的人手不多,用来打探消息是够了,可是护卫则远远不够,不得不求助他人。

接到消息的时候,李庭芝正看着自己的大军整军出发,之前许文德的行动很顺利,敌人几乎毫无察觉,他就熄了再派步卒前往的打算,毕竟那里太过于偏僻,没有占领的价值,派多了正中敌人的下怀,少了又起不到牵制的作用。

“什么?”同那几个目睹的探子一样,听了传来的消息,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守臣除了奉诏入京、因敌出援,是不允许擅离辖境的,更何况是从广西跑到淮东来,相距万里了都。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即逝,无论刘禹过来的目地是什么,对于他而言都是一个好消息,李庭芝左右看了看,直接略过了他的那些老部下,将一个原本编入中军的都指挥使召到近前。

“计划有变,你赶紧去召集人马,即刻出发,本相会为你补上一份军令,到了地方遵令而行,切切不可有误。”

“属下遵命,但不知道让我等去哪里?”已经升任御前驻札建康府威果左厢都指挥使的郑同一头雾水。

李庭芝召召手,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后者一下子睁大了眼,脸上的喜色遮都遮掩不住,这次再没有任何犹豫,退了两步双手抱拳朗声答道:“属下等这就出发,绝不负相公所托。”

看着中军大队突然间少了一大截,将校们的议论是不可避免的,暂时李庭芝还不想同他们明说,威果左厢是个满编制的序列,一厢下辖五军,一军下辖五指挥,全军共有一万二千五百人。最关键的在于,他们全都是原建康府守军组成,经历了几乎所有的战斗,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此刻却毫不犹豫地遣了出去,不能不让人心生暇想。

“走吧,咱们出发。”

不多时,前军就已经全部踏出了营门,李庭芝亲率的中军虽然少了一万多人,但是他的神情反而更加自信了,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号角声响,近六万大军以一个警戒的阵型,在广袤的江淮平原上展开,朝着楚州城的方向缓缓而行。

尽管离得不算远,从盐城跑到喻口镇,也用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好在一路上还算平静,在他们过来的途中,不断地有探子加入,等到了喻口镇外围,碰上许文德的巡骑时,这支不大的队伍已经接近三十人了。

再往前行不到一百步,从镇口方向出来的大队骑军就赶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在建康城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许文德。

“下官知和州事、宣毅左厢都指挥使许文德见过抚帅。”让刘禹有些奇怪的是,对方的恭敬已经超出了礼节,虽然品级上有差距,可是并没有节制的关系,印象中这可不是一个温良恭俭的人,那就有些深意了。

“许太守客气了,是本官叨扰了才是。”他赶紧上前一把扶住,后者微微有些冏意,不过很快就面色如常了。

“适才接到相公亲口指令,命下官与所属宣毅左厢两军、十指挥共计五千余众,全都归抚帅节制,除此之外,尚有一部正急速赶来,他们同样会是你的属下。”

这个解释让刘禹听懂了,李庭芝这是打算抓他的差了,而且一点都不客气,就连自己的心腹都送出来,丝毫没有容他拒绝的余地,不过此时他心里所关心,根本就不是这些,略略迟疑了一会儿,他便斟酌着开了口。

“此事不忙,晚点再说,敌情如何,元人现在何处,是否有进逼的迹象?这些都是急需要知道的,本官的这些人手,将会与你的手下一起,去探知消息,你的人要随时做好准备,现在,先带本官去看看叶少保。”

“是,抚帅这边请。”不知不觉间,许文德就改了口,对方虽然没有答应什么,但是几个简单的命令,一下子就确定了节制的关系,他将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压了下去,表情上却显得更加恭敬了。

此刻的喻口镇,到处都是军士身影,大量的尸体被人从各处清理出来,街道上血迹还没有凝固,再加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那股子血腥味道,走在上面,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当中。

隔得不远的码头外,停泊着许多海船,那些高大的船身上充满了销烟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一艘完好的,让人看了不禁触目惊心,他的表情不知不觉凝重了许多。

“海司官兵多有伤亡,伤者全都安置在码头上的空房子里,少保的住所在那一头,原本是个鞑子千户的居所,里面还算干净,只是人一直昏迷着,军中的郎中瞧了,怕是有些不好......”许文德知道他关心什么,在一旁细细地解说着。

“伤者有多少人,缺少什么,需得立刻统计,这些就要劳烦你了,结果一定要快,须知多一刻就可能会多救下一条性命。”

事关生死,刘禹也没有同他客气,眼看就要到地方了,许文德将屋子指给他看过,自己带着人匆匆而去,现在对于他来说,对方的每一个吩咐都是军令,军令不遵的下场,他很清楚,纵然对方碍于情面不便处罚,李相公也绝不会轻饶的,身为后者的心腹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等他走后,刘禹的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的簇拥,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离那个屋子越近,心就跳得越厉害,等到了门前,一个仆役打扮的老头正好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碗,嘴里不住地在叨咕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悲戚。

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老陈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呆在了那里,手里的碗“咣铛!”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这才反应过来,随即就飞快地迎向了他。

“郎君,真的是你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也许是平时压抑了太久,老陈头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涕泪纵横,泣不成声,毕竟这是他看到的第一个亲族,总算还有人能见上少保最后一面。

“莫怕,相信某,一切都会好起来。”刘禹一边安慰他,一边同他一起朝屋子里走,在刘禹看来,至少现在的情形还算不错,没有到最坏的那一步,一切就只能看天意了。

许文德说得没错,这间屋子的布置的确还不错,也不知道那个元人千户是从哪里搜刮来的,到处都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外边的天气很冷,里头却温暖如春,屋子当中生着一个炭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木炭烧得正旺,而靠墙的炕头上,躺着一个人,仰面朝天,用布巾包着头,紧闭着双眼就像睡着了一般。

屋子里还有几个人在忙碌着,看样子是军中的郎中,见他走进来,都没有出声,刘禹朝他们点头示意了一下,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尽管有了思想准备,在看到老人的一瞬间,他依然难过无比,上一回见面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形销骨瘦、面色黝黑、奄奄一息的老人,就是那个容光焕发、精神矍铄、谈笑风声的老狐狸。

第一百七十五章 放弃

帝都XX医院的住院部大楼,苏微在弟弟的病床前呆呆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张年青的面容,在心里同母亲的样子做着比较。人家说得没错,弟弟这张脸,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优点,大眼睛、高鼻梁、小巧的嘴唇、圆润的下颌,如果是个女孩子,他肯定比自己还要漂亮,而作为男孩,就有着一种别样的帅气,可惜这样的容貌,却命不久矣。

“姐,你哭了?”苏尘从睡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正一点点地打在他的床单上,雪白的床单边缘布满了斑点,已经湿成了一片。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想去够姐姐的脸,却怎么也抬不高,苏微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将它挨在自己的脸上,宣泄一般地哭出了声,苏尘愣了一会儿,努力抬起上身,将头靠在枕头上,慢慢地感受着姐姐的悲伤,似乎就连自己都有些忍不住了。

记忆中,姐姐不光是他的亲人,还是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在这片白色的世界里,除了医生和护士,能陪着他一块儿玩耍的,就只有她,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她上大学、毕业、工作,渐渐地忙了起来,时间也就不那么多了,但是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来医院陪着自己,聊天、讲一些趣事、说说自己的快乐、烦恼,苏尘的心突然间软了下来,心中的那份不舍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姐,你都知道了?”无论怎么样,姐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伤心过,现在这个样子,原因只可能有一个,等到她的声音慢慢停下来,苏尘有些忐忑地开了口。

“都是姐不好,到现在才知道,不过不要紧,医生说了,国内不行的话,还可以出国去,你放心,姐马上就去联系医院,一定会让你得到最好的治疗,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姐......”苏微说得语无伦次,苏尘静静地听她说完,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和禹哥是不是要结婚了?”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她的意料,脑子里还停留在怎么联系国外医院的苏微一下子当了机,过了好一会儿,才懵懵地点点头。

“实际上我们已经结婚了,本来打算婚礼那天才告诉你的,你不会怪姐吧。”看着姐姐一脸的小心翼翼,苏尘笑得更加欢实了,他一边摇头一边朝她伸出手。

“我想看看你们的结婚证。”

苏微赶忙拿起自己的包包,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或许是心急的缘故,怎么也没看到在哪里,她干脆将包包翻转过来,里面的东西全都撒落在病床上,还是苏尘眼尖,一下子就抓起了那个红色的小本子,打开后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又看,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姐,禹哥是个好人,有了他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他的话让苏微一瞬间就变了脸,不等她接话,苏尘一把抓住她的手,将那个红本子塞到她的手上。

“姐,以前,我是妈唯一的念想,说这话,你别生气,妈经常对我说,她对不起你,我和她是你的拖累,如果不是我,她早就走了。”苏微的脑子已经停止了思考,她有些害怕弟弟接下来的话。

“我的样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活了十八年,就当了十八年的病人,姐,我不想再继续当个病人,在别人怜悯的眼光下活着,那样的日子,每一天都让我煎熬,每一天都生不如死,姐,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除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弟弟的话像一把刀插在她的心上,没错,任何一个人活得这么卑微,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放弃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口。

“姐,我累了,就让我安静地睡着吧,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是一样,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还能赶得及投胎,我做你的儿子好不好,你和禹哥的儿子。”

苏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地,甚至体会不到难过,心里只有满满的无助感,当初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抓走,现在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离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司机兼保镖老李有些猝不及防,就在他以为老总会回公司的时候,人家却像忘了他一样,直接走出了医院大门。他不得不放弃了开车,徒手跟了上去,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了解人家的脾气,他没有上前去打扰,只是这么若即若离地跟着,走了不知道多远,直到一个十字路口,人行道上亮起了红灯,那位苏总浑然不觉地依然在朝前走,他这才有些警觉起来。

“嗤!”刺耳的喇叭声连着急促的刹车一齐响起来,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苏微差点就给撞倒了,直到被人扶到路边,在周围那些人和司机的指指点点下,她才好像醒过来。

“是你啊。”虽然没几天,这个司机还是认得的。

“苏总,你这样子很危险,要不我去取车,咱们先回公司好不好?”

苏微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就在李师傅打算跑回医院的时候,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听,里面马上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老李吗,苏总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李师傅答应了一声,他听出来那个男子就是当初和他签订合同的公司部门主管。

“有个急事,你告诉她,刘总急着找她,电话怎么打不通,让她赶紧回一个。”

放下电话和苏微一说,她才发现自己的包落在弟弟的病房里,身上什么都没带,定了定神,赶紧拿李师傅的手机回了一个过去,当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时,苏微突然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对着电话“唔唔”地哭了出来。

“媳妇儿,别着急,有什么事都和我说说,相信我,一定能解决地。”

第一百七十六章 检查

现代海岸线之所以有着截然的不同,主要原因是历史上黄河夺淮入海,大量泥沙沉积于淮水出海口外,致使陆地面积不断扩大,这个过程从金人南下之时就开始了,经过了上百年,已经有了一些端倪。

位于苏北平原的盐城县,就处在这个节点上,而喻口镇离着淮水入海口不到三十里,后世这一带属于盐城市下辖的阜宁县,这个县是个传统的农业县,只不过在改开之后,才和全国各国一样,进行了各种外资引进、开发区建设等等举措,尽管如此,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穿越地点还是很困难的。

宋军虽然控制了喻口镇,但是这里离元人的大营更近一些,随时都有战斗的可能,为此,刘禹必须要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地去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而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各类伤药。

“嗯,你说吧,我在听呢。”一边听着电话里苏微的哽咽,他一边还在县城的大街上四处打听,一直到位于中心城区的一个连锁大药房,他进去之后,找柜台的服务员要了纸笔,就在台子上开始写了起来。

海司船队被打残了,余下的船只,完好的几乎没有,能动的也不过一百多只,好在其中都是坚固的大船。官兵的损失就更大了,近两万官兵沉没在了冰冷的海水下,战后经过打捞,救回的差不多了有五千人,余下的一万多名官兵当中,伤病者就占了七成,现在最缺的就各种药品,否则这其中会有多少人活下来,只有天知道。

刘禹不希望这些将士们好不容易逃离了苦海,最后还要倒在陆地上,因此才会跑上一趟,好在现在社会物资充足,像这样的连锁大药房,都有自己的配送中心,他要的量虽然有些大,但是调配一下,还是没有什么问题,对于这样的大客户,药店经理不但亲自出来接待,还给了一个VIP的价格。

不能怪他过于热情,这年头像这种,从普通的感冒药,到各种消炎、杀菌、止血、生肌甚至是烧伤这类的罕见药,通通都不放过,要的量还不小的主儿,那是很少见的,人家没准就是某个乡村医疗机构的采购员呢,说不定会有长期合作的可能。

唯一让人奇怪的是,这位形象气质都很独特的乡镇企业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从进门伊始就拿着个手机,又不出声,不知道在听些什么,直到把清单交给他们,算好了帐,经理将回单拿过来让他过目的时候,人家都没有放下手机。

“......没事,这个就交给我吧,别担心,那小子肯定听我的,不会出现你想像的情况。”电话里,苏微的倾诉也到了尾声,刘禹用了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向她保证,倒是让她灵光一闪。

“禹子,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准确地可怕。

“嗯,有一回我去看小尘,正好碰到主治医生,他知道我俩的关系,就和我说了,也怪我太忙了,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你放心,事情没到那一步呢。”

刘禹没觉得这事有多复杂直接就向她坦白了,说完后捂住听筒,看了一下那张药品清单,上面按照他的要求列出了长长的一串药名,价格什么的他也不怎么了解,不过确定了数量而已,同时在心里想着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对了,还有止血绷带,要大量的,消毒药水和清洁剂都有吧,也要来一车,暂时就这么多吧,你赶紧准备货,我让人把订金转过来。”

手机的那一头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刘禹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暂时也只能先抛开这些,专心处理眼前的事,听到单位是车,经理的眼睛都在放光,别看那些东西不起眼,要说利润,才是真正的大头,人家连价都没有还,说明什么?壕啊。

“我马上就去办,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经理差一点就想说“友乎?”,见他毫不在意地将名片揣进衣兜里,却没有要回赠的意思,不得不感叹,论境界,双方差距还是有点大啊。

等到把经理打发走,刘禹又把手机放到耳朵上,里面除了隐隐传来的汽车声,就只有对方的呼吸,半天听不到人说话,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赶紧问了一句:“媳妇儿,你在听吗?”

“嗯。”手机里很快就有了回应,苏微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变得正常了一些:“我听到你在要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买了一批药品,需要些钱,一会儿把他们的帐号发给你,你从公司的帐上转过去,这事你通知财务去办就行了。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那里离医院不远吧,我要找一个医生,急诊室的最好,有一些照片我会发到你的手机里,你拿去让医生看一下,大概是个什么情况,需要什么样的治疗,尽量问清楚一点,你知道的,那边什么条件都没有,这方面我又不懂,所以尽量不要扯到手术上去,最好用药物解决。”

苏微听出了刘禹语气中的急切,那只能说明对象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朝医院跑,一直在附近盯着的李师傅不知道发生什么,见她动了,赶紧追上去,还好之前离开得并不算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

“......人呢?”接诊的医生拿着手机看了看传来的照片,抬起头。

很明显,照片上是一个老人,脸上有着明显的斑纹,长须及胸,面色很差,而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太年轻,一个也没到五十岁,他的话让苏微一怔,循着之前的经验解释了一下。

“大夫,不好意思,人在外地,医疗条件不好,就寻思着在咱们首都找家大医院给看看,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家里没什么钱,可能住不起院,最好能开点药,让他在家里静养。”

“你们这是......”医生摇摇头,倒底没把那四个字给说出来,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钱,估计也不可能有什么医保,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心也就麻木了,不过本着为病人负责的精神,他还是低下头,又仔细地看了看。

照片很多,范围也很广,基本上身体的外表特征都在上面了,可是光凭外表,最多只能大概地判断一下,这也就是为什么刘禹强调让她们去找急诊室大夫的原因,在急诊室工作的大夫,医术如何先不说,快速诊断是基本功,很多时候不用借助仪器,就能将情况判断地八、九不离十。

“既然你们找来了,那就说说,以我的经验,这位老人的底子还不错,平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这一次要么就是遇到坎了,要么就是受到惊吓。昏迷的原因有很多种,他的呼吸很弱的话,无非就是心肺的问题,具体是什么不好说,最少得拍个片子,你们看看情况,尽量去当地的医院拍一下,有现成的更好,拿来再瞧瞧,不过不要送到我这里来了,直接去找你弟弟的主治医生,他的经验更加丰富。”

苏微记下了他的话,出来之后赶紧通知了刘禹,然后又去了住院部,找到弟弟的那位主治医生,得到的答案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仅凭这样的照片,没有哪个医生敢于贸然下定论,毕竟人命关天,一旦有什么问题,家属找上来,就是极大的麻烦。

“拍片子?”

刘禹一听就事情没那么简单,上一回之所以能直接开到药,是因为病情已经确诊了,而这一次,除非他能将人再带过来,否则上哪去拍?一想到这里,他就记起了那天的经历,小妻子到现在也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来过这个世界了,难道这一回要轮到她的父亲?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经七十多岁了,可不是十七岁,他的表情没有瞒过药店的那位经理,听他一说大概情况,倒是出了一个主意。

“如果行动不便就医的话,也不是不行,让医生带上仪器走一趟就是了,麻烦是麻烦了点,不过你是本店的贵宾,这个事让我想想办法。”

刘禹本来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这么主动,对方的热情很高,一下子就帮他联系到了一位医生,年龄不小,听说是大医院退休后自己开了个诊所,和这位经理估计有着业务来往,人倒是不错,一听之下就答应跟他走一趟,算是出诊。

这一下倒是让刘禹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办法,他只能告诉人家,病人在很偏远的地方,要走很久的路,还不怎么通车,这才婉言谢绝了那位老医生,不过他并没有让人家离开,而是提出了一个看似很荒诞的要求。

“我急需一套病情诊断仪器,就是你用的那种便携式的,当然希望你能抽点时间教我用,不用告诉我专业知识,只要让我能将病人的病情打印出来,治疗的问题就交给专家好了。”

本来没有帮上忙,经理还有些遗憾,突然听到他这么说,和那位老医生面面相觑,医疗器械虽然不是他的经营范围,可是本来就是一个系统的,能找的人不要太多,至少利润要比药品更丰厚,唯一不好办的就是,如何让一个毫无经验的生手快速学会基本使用。

好在对方的要求很低,这样的附加条件也不算离谱,就在药店将所需的药品全都装车弄好时,刘禹在老医生的教导下,终于将自己那只伤脚的X光片给打印出来了。

“恩,愈合得不错,看上去完全长好了,这种仪器你差不多已经会使,只要注意一点,剂量不要太大,能看清楚就行了。”

一套便携式X光机,加上显示生命体征的那些仪器,刚好装了一个木箱子,由于是移动式的,体积很小,用电量也不大,一台小型的发电机就能带动,刘禹再三检查了一下没有遗漏,又向那位经理提出了一个看似奇怪的要求。

“我需要租下你们的货车,使用时间三到四天,租金和押金都在货款里,等到交车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结算。”

因为多添了不少的货物,原本的厢货装不下了,不得已,经理从公司的配送车队里调来了一辆东风大力神6X4自卸车,况且对方给的押金足以买下一辆新车,他哪里还有二话,这么一来还能省下一个人跟着,算是又多了一个业务,至于人家想把车子开到哪儿,他才不懒得去管。

刘禹不是第一次开这种卡车了,自然表现得轻车熟路,经理目送着他开车离去,最后的那点担忧也不翼而飞,人家分明就是靠着运输业起家的民营资本家,否则怎么会亲自开这种用于工地拉沙子、石块、泥土的大车呢。

离开县城的中心,他将车子拐上了通往淮安市的公路,穿越点就在出城后的不远处,离着喻口镇大概一里远,他的打算是过去之后就直接卸在地上,然后找人来搬的同时把车子开回来,尽量将影响降到最低,要知道这车上的标志什么都没有去掉,还刷着“XX大药房”的醒目标志。

车子很快就接近了自己做过标志的那个穿越点,路旁的一棵树上,绑着一根红布条,十分醒目远远就能看到。因为天色还没有黑下来,路上的车子比较多,他不得不先停在一边,跳下车,在车子后头放了一个标志牌,然后把车头盖打开,装做修理的样子。

既然是做做样子,他也没打算趴在那个盖子上,靠在那棵树上点了根烟,无聊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只要天色黑下来,就马上穿过去,至于有没有人注意到,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经过反复的勘查,这一带没有发现监控。

一只烟还没抽完,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打开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是苏微打来的。

“怎么了,媳妇儿,一天没见,想我了吗?”刘禹的口气显得很轻松,他知道对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走出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加以安慰。

“禹子,我想你了,过来陪你好不好。”

不过对方显然没有调侃的心思,让他的话题扼杀在了摇篮里,刘禹笑了笑很干脆地说了一句:“好。”

“真的......”苏微的高兴劲儿还没有起来,就被他打断了。

“不过我现在还需要你帮我做件事,等事情一结束,你就飞过来,咱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苏微听他说完,没有露出失望的语气,反而有些期待感,她很清楚,现在绝不是出去玩的时候,如果刘禹没有骗她,那就是说,有一件事情要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做。

“好,我听你的,路上小心一点。”

放下电话,刘禹不确定是不是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开始,其中充满了变数,一时半会儿他根本没有时间去陪她,同时也不想她在这里干等着,毕竟现在两人的关系不一样了,人家不再只是一个拿他工资的小助理。

“出了什么事?”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突然一辆警用摩托车从公路上开过来,停在他的货车边上,穿着蓝黄色背心的交警抓着车把看了看货车问道。

“熄火了,上面坏了个零件,已经打了电话,马上就会有人送过来。”刘禹表现得还算是淡定,至少现在他觉得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人抓的。

大概是样子有些怪,交警狐疑地在他脸上、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对方始终是一个无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交警嘱咐了一句“尽快修好离开”,就开着车子朝前面去了。

虽然没有出现什么险情,刘禹看着那个警_灯一闪一闪地消失在公路的尽头,突然间意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的驾照是C照,并没有开这种大货车的资格,如果刚才那个交警查牌的话,就会有不小的麻烦。

不能再等了,刘禹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烂,放下车头盖,就在车子前面打开了传送门,他自己一把跳上驾驶室,等那个圆圈刚刚成形,便猛地踩下油门,车子“轰”地一声冲了进去,迅速地缩小成为一个光点消失不见了。

片刻之后,“嘟嘟”地警报声从来路的方向响起,那辆离开不久的警用摩托车飞快地开了回来,然而让交警吃惊的是,地面上除了一个被踩碎的烟头,就连车辙印都没有,更别说是车了,他跳下警车,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怪人和那辆车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指挥中心吗,我是警员XXXXXX,请求协助查找一辆东风自卸车,橙红色,车牌号是苏X_XXXXXX,车身上有'XX大药房'的标志,怀疑司机来路不明,完毕。”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遭遇

从楚州城到喻口镇,是一片距离超过百里的平原地带,因为地处江淮之间,又有运河等水系的经过,原本应该是非常好的农业灌溉区。然而地处两国交战的前线,随时面临敌人的压力,看上去就有些荒芜,等到宋人的百姓们大规模后撤,这种荒芜就更甚了,到处都可以看见被抛弃的田地,里头光秃秃地,像是一块块伤疤贴在在大地上,丑陋无比。

这片平原的边缘是位于宝应县和盐城县之间的射阳湖,在异时空,这个大湖要比后世著名的洪泽湖大上许多,号称长三百里、阔三十里,经过上百年的淤积,面积依然为江淮之冠,湖边的土地沙质松软,骑着马儿的话,会很容易踩出一个个小坑。

一队五人的骑兵排成一列从湖边经过,他们的速度并不快,马上的骑兵只是松松地挽着缰绳,任由马儿缓步前行,为首的一个年近四十许,方面阔脸,一双狭长的眼睛隐在杂乱无章的眉毛和胡茬子当中,时不时地眯缝起来,朝着前方打量一番。

这行人似乎是按着年龄大小排列的,越到后头的人年龄越小,落在最后头的是个嘴上无_毛的半大小子,瞪着一双眼睛东瞧西瞧,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在他前头的看情形都是些老兵油子,脸上满不在乎地遛着马,一个个把自己都裹在了厚厚的斗逢里面,嘴里还不住地嘀咕。

“这贼老天,又不下雨,一天到晚阴冷阴冷地,叫人好不爽利。”一个老油子的话立刻引起了余者的附合。

“可不是嘛,这冷风嗖嗖的,直往脖子里灌,真他娘地想回去烤烤,顺便把这身衣裳换了。”跟在他后头男子有些徒劳地将头上的范阳笠紧了一下,依然挡不住寒风的侵袭。

“最好还能搂着个小娘子,就啥冷都觉不出了是吧?”

“那是那是,你小子还记得扬州城中的那个小姐吧,就烟花巷尾那一户,花了你不老少吧,建康城下那点赏钱,多半全都贴了去。”

“只怕还不够!”几个老兵笑着起哄。

“你们懂个屁,老子孑然一身,要钱有啥用,得一时快活,不比你们这些蔫货强,多久没碰过女人了吧,馋死你们这帮狗日的。”当中的男子挥挥手,引来的却是更大的笑声。

空旷的平原上,他们的声音传得很远,为首的老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一直没有参与后头那些人的话题,视线始终在远处转悠着,类似的巡逻他们天天都要走上一趟,最多再过上半个时辰,就该换班了,回到镇子里,至少能烤上火,暖和暖和身子。

喻口镇外前出三十里,是许文德亲口颁下的严令,为此,一个指挥的哨骑分成了十队,在数个方向上进行轮班巡查,他们这一队人负责的就是射阳湖沿岸,这个湖的周边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地形较为复杂,也是他们重点的巡逻区域。

“成了,调头,咱们回去了。”

三十里,差不多就是射阳湖的尽头,为首的老卒打断了后头那些人的调笑,不用他再多说什么,众人也明白这一天的事情算是结束了,心情本就放松,这一下更是肆无忌惮了,纷纷停下马,开始调头,前队转为后队,不过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嗖!”

为首的老卒正在调转马头,耳中突然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不等他做出任何动作,胯下的马儿一下子高高地跃起,他没有试图去拉住缰绳,而是顺势滚落下去,落地后立刻伏倒,同时一把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只听得身后一声长嘶,庞大的马身倒在了他的身后,扬起大片的尘土。

前面的几个人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并没有停下来或是转身,而是尽量将身体压低,然后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这么做的目地很简单,先与袭击者拉开距离,再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确定是要继续逃命还是救助同伴,这是探子遇敌偷袭时的标准流程。

“啊!”地一声,落在最后的那个哨骑大叫着,连人带马摔到了地上,伏在地上的老卒侧身一看,一支羽箭斜斜地插在他的背上,几乎没羽,紧接着又是一声响,一匹战马倒了下去,还好人并没有中箭。老卒听着不断响起的破空之声,马上就判断出,这绝不是遇上了敌人的哨探,而是大队人马,他转过头,不再去管自己人能不能逃得出去,慢慢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等着敌人现身的那一刻,手上的刀被他放到了一旁,从腰间拿出一个黑匣子,摸索着在上面按了一下。

“十指二都第七伙与敌遭遇,数目......千人以上,全是骑军,地点在射阳湖以西,距我军三十里,语毕。”

说完,他侧过身用力朝边上一挥,黑匣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入了湖水中。

“还有几个能喘气儿的?”老卒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

“就咱俩了,吴老三死了,胡子和二娃还在逃,希望老天开眼,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那个话有点多的男子从自己的马身上摸出一具劲弩,单手抱着个箭壶,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滚,一齐伏在了那具倒毙于地的马尸后头。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敌人才从远处现身,看着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大队骑兵,慢慢地朝他们逼过来,谁都知道这一回怕是过不去了,只不过两人面上都没有多少惧意,至少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不算白死。

“杀一个够本。“男子扣动弩机,将一个鞑子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老子还想赚一个呢。”老卒听着蹄声越来越近,耐心地等到他们靠近,直到马蹄子在头顶上扬起,才突然间暴起,和身扑了过去。

他们并不是唯一遇敌的哨骑,整个喻口镇正面三十里左右的方向上,几乎同时响起了警报,而且无一例外都是骑军,再加上一直盯着元人大营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很明显这一回敌人来者有些不善。

“抚帅可说他去了何处?”被问到的一个探子摇摇头。

许文德突然发现,他又成了喻口镇的最高指挥者,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刘禹的人找不到了,而水军的大部分人都还是伤者,这个主意自然就只能他来拿。

元人在楚州城下一共不过五千骑,这个消息一早就得到了证实,根据消息,在与敌遭遇的几路当中,已经超过了五路,无论敌人是否虚张声势,这五千骑都极有可能全出现了,更不必说后面可能还跟着步卒,他们看中的多半是堆积在码头上的物资,若是按李相公的指令,他大可以放把火然后从容后撤,左右自己带的也是骑军,速度上元人占不到便宜。

可是现在,他已经归属刘禹节制,接到的新命令是确保水司官兵的安全,其中还有一位少保大学士,一想到这些破事,许文德的头有两个那么大,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骑军的特长是机动力,让他们来打防御战,浪费就不必说了,只怕还没有步卒好用,眼下哪还能顾得上这些,在他的指令下,所有的骑军都被集结起来,沿着镇子的两头布防,而那些分散的伤员也赶紧被移到了码头附近,万一挡不住,他们还能上船。

敌人比想像中来得还要快,没等镇中的布置完成,两边的镇子口就响起了号角声,许文德有些忧郁地望着天空,似乎在想像某个家伙会不会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随我来。”

不得已,他只能将敌人引入镇子中,那些房屋和小巷子使得战场的空间变得狭小,敌人施展不出更多的战术,正好弥补了宋军骑兵经验的缺乏,双方在横贯镇中心的街道上对冲着,几乎达到贴身相搏的状态。

然而元人的骑兵处于外围,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他们显然不会满足这么打消耗,随着战斗的深入,许文德马上就感到了压力,似乎四面八方到处都出现了敌人,而人数差不多的他们只能被动地招架,渐渐地,战场开始朝着码头的方向压缩,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让他又惊又怕。

其实如果有胜算,就是拼光了所有的人,也是值得的,但是让敌人这么一步步逼上来,最后被聚歼于此,他怎么可能会接受,可是不论他怎么做,哪怕亲自带着人顶上去,依然挡不住元人的锋芒,这一刻,他才深刻地感受到,双方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而自己只怕没有机会,去弥补这个差距了。

“死战不退!”许文德奋力架开一柄长矛,怒吼一声,长刀横斩,将一把弯刀磕开,面前的敌人有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让人应接不暇。

元人的战阵后头,一面黑色的大旗下,被委为骑军统领的移刺答看到战局有僵持的迹象,微微皱了皱眉头。

“步卒呢?还有多久才到,去人催催杨庭璧,让那些汉人快些。”同宋人一样,他更加不想用骑兵这样子去同敌人拼消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怪兽

同唆都的儿子百家奴一样,移刺答只是个千户,却被委为这支骑军的统领,当然并不是唆都不信任自己的儿子,而是担心他年青气盛之下,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后者就不一样了,算得上沉稳持重。

五千探马赤军,将人数差不多的宋军骑兵从镇子里头逼到了码头上,而后面就是海港,背水一战的宋人反而激起了战意,在许文德的带领下寸步不让地同敌人血战,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上伤了多少处,依旧在用吼叫激励着部下,生生将局面维持了下来。

这样的局面显然不利于元人,为了达到目地他们已经用上了许多手段,原本想打一个出奇不意,可没曾想,宋人居然有了准备,还将战场拖入了这么狭窄的地形,移刺答皱着眉头又等了好一会儿,步卒依然不见踪影,他的目光转到了身旁的另一个蒙古人身上,与他一样是个千户,也是他最后的力量。

“移刺答,你是要我去吗?”虽然对方有些许桀骜,但是他并没有恼意,反而露出一个笑容。

“是的,我的兄弟,长生天为证,你和你的勇士们,将给予他们致命的一击,为我们部落赢得无上荣光。”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恭维起了作用,那人将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向他略略致了一礼,得到回礼之后,便拨马奔向自己的营地,在那个不大的高坡上,一千骑兵已经蓄势待发,移刺答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伴随着长长的号角声,催动战马,从差不多一里多的距离上开始加速,这一击他们将用尽全力,为的就是将宋人统统赶下海去。

被称为蒙古勇士的那个千户拔出弯刀,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头里,雪亮的钢刀发出刺眼的光芒,如同死神的凝视,随着马儿的加速,将他心里的热血一点一点地沸腾起来,嘴里发出不知名的吼叫,渐渐地从一列横阵变成以他为中心的箭头,箭头的方向直指困兽犹斗的宋军。

坡度不大,却正好能让战马充分地奔跑起来,接近坡底的时候,马速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状态,但并不是最高,饶是如此,也足以称得上风驰电掣了,这样的速度之下,让人感觉任何挡在前面的物体,都会被撕得粉碎,根本就用不上弯刀。

为首的千户大叫着冲下高坡,手里的弯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就在他叫声未停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景像有些异常,空气中似乎产生了某种波动,然后前头好像出现了一面墙,一面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墙,他手里的弯刀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劈砍的动作,而传回来的是一股无可躲避的大力,“砰”地一声,那把钢刀不知道飞向了哪里,他感觉自己的手没有了知觉,而紧接着......

“轰......嘣!”

千户连人带马以极高的速度撞上了那堵墙,整个人像是被两个板子那么一夹,铁制的头盔一下子瘪了进去,等到人体从那面墙上掉落下来,只余下了一面还算完好,至于另一面......血肉模糊地粘在了那上头,就像被人给揭了一层似的,留下一个人形痕迹,

紧接着,收势不及的大队骑军就以一个箭头的形状纷纷撞了上去,“呯呯”地巨大响声不绝于耳,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变成了那面墙上的人形痕迹,数百人和马的全力撞击,居然都没能撼动分毫,这样的景象让在后方观战的移刺答惊骇地张大了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实际上,东风大力神6X4自卸车的长度约为七米,自重十六吨,加上运载的货物一共差不多二十吨重,而一人一马加上甲胄,约为三百公斤左右,如果数百匹战马以一个极高的速度这么撞过来,很可能会直接将车子撞翻,好在他们并不是一拥而上的,速度也在看到它的出现之后慢慢减下来,因此,坐在驾驶室当中的刘禹,只感觉到了一阵大力的摇晃,然后就出现了长时间的......静默。

透过车窗,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车子周围那些蒙古骑兵惊诧的表情,勒住战马之后的他们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事物,完全超出了他们可怜的脑容量,所能臆想出来的任何物体,以及传说中的那些神兽。

“轰!”就在他们的目瞪口呆当中,那只巨大的红色怪兽又一次发出了轰鸣,方方正正的前部一头冲进了人群中,躲闪不及的骑兵们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淋漓的鲜血模糊了整块车前玻璃,而这正是刘禹想要达到的目地。

在蒙古人的眼中,这头有着无数的轮子,突然间奔跑起来的怪兽,全身都变成了红色,一边发出刺耳的尖叫,一边咆哮着撞向他们,就连马儿都比不过它的速度,一个又一个的骑兵被它撵上,然后变成了脚下一摊无法分辨的血肉糊糊。

恐惧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惨叫声响彻了喻口镇的上空,这种情形甚至影响到了码头附近的战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双方一边机械地相互缠斗,一边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外面,直到一个浑身红通通的巨大长方形盒子冲了进来。

“轰!”刘禹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他的视线仅仅限于雨刷子刷出来的两个扇形面,前面的战斗被他看在了眼中,外围那些装扮各异的明显就是蒙古人,他有些心急,害怕自己来得太晚,会失去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水军将士,因此车速变得越来越快,巨大的车身刚好布满了整个街道,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空隙。

那是什么?转过身的蒙古人同他们之前的那些同伴一样惊恐地忘记了躲避,实际上,他们现在也根本没有空间去避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从自己的身上压过去,二十多吨重的事物,能将任何血肉之躯压成肉泥,无论是人还是马。

当第一个骑兵被直接撞飞起来的时候,蒙古人的包围之形立刻就崩溃了,任是谁碰上这种难以摧毁的怪兽,首先想到的就只能是逃命,没等车子冲过去,他们自已就产生了混乱,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向前挤,试图从人群中穿过去,逃出一条命来,混乱、拥挤、践踏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内上演着,后头还跟着一个模样十分吓人的怪兽,将这种情形以几何倍数放大,甚至就连宋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诊断

“吱......”地一声,刘禹猛打方向盘,玩了一个很潇洒的飘移,才堪堪将车子打横,只差一点就要撞入自己人的阵中了,巨大的车身在码头前停下,他没有熄火,直接摇下了一侧的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

“发什么愣,赶紧追啊!”

手执长刀立在阵前的许文德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红通通的怪事物居然是辆车子。比起这个更让人难以理解的则是,坐在车子里头,一脸焦急的盯着自己,尽管装扮有些怪异,但是面相一看就认得出,正是那位音讯不知的抚帅!

“是......末将等遵命......弟兄们,随某冲。”

此时当然顾不得说什么了,带着种种不解,甚至是惊惧,许文德举起长刀,大喝一声,当先策马而出,在他的身后,被元人压制得快要掉进海里的宋军大队,纷纷跟上那面醒目的将旗,在经过车子的时候,都不由自已地看上那么一眼,丝毫没有多少怪兽是来帮咱们自己的喜悦。

刘禹关上车窗,再次发动了车子,随着一声“轰鸣”,很快就越过宋军的骑兵大队,从码头一直到镇子口,都有修得平平整整的道路,比较适合这种卡车的通行,他必须利用这段有限的距离,尽最大的可能,将这种莫名的恐惧延续下去,杀伤倒是其次。

别看出场的时候无比拉风,实际上开着车子撞人的效果,不一定就比冷兵器互砍大得了多少,只不过元人实在过于密集,又没有任何防备,才让他侥幸地得了手,真到了一个平原地区,光是坎坷的地面就能让驾驶者颠出心脏病来,这种车子可没有太好的减震系统,一般来说,在野外的地形中,履带式要比轮式更好使。

因此,保持延续性的恐惧,要比追上某个骑兵然后碾死更加有效,事实上,骑兵不要命地奔跑起来,卡车还真不一定追得上。带着身后的宋军骑兵,刘禹马力全开,喇叭被他按得几乎就没有停过,各种车前车后灯也是忽明忽暗地闪着,在慢慢黑下来的天色中,犹其显得让人害怕。

整个追击的过程没有持续太久,差不多将元人完全赶出镇子,刘禹就将车子停在了镇子口,宋军骑兵潮水一般地从他的周围掠过去,居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呐喊,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他们的心里也一样害怕!

这是很正常的,李庭芝的部下没有经历过建康守城,自然不知道什么铁车的典故,也许他们从原先那些守兵的嘴里听过一些传闻,可是口口相传的最后多半就成了神话,现在突然看到实物,又是这么强势地出场,仅仅是害怕,已经算是心理素质非常好了。

停下车子,刘禹依然没有熄火,车上所有的灯光都开着,他打开车门跳下来,一下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非常新鲜,让人作呕,大队骑兵向前方去了,他们会追出多远,刘禹并不关心,相信许文德会掌握好分寸,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车上的伤药。

“可是刘太守?”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刘禹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了,不必说也知道,那肯定是在建康之时结下的缘分。

“你是......”车灯将周围照得很亮,他这么做是担心有什么漏网的元人,哪怕是吓一吓他们也好。

“真是太守亲至,在下是个大夫,建康城中慈恩局,与太守有过一面之缘。”

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来人走近之后,一下子就认出是个老郎中,两人何止一面之缘,印象中这人是最快学会清创术的一个,为此还担负了教学的任务,难怪他一眼就将刘禹认了出来。

跟在他后头的,既有郎中,也有一些伤势不大的水军官兵,他们是看到敌军已退却,出来帮助收捡伤员的,而刘禹的这辆车子,在夜色下闪闪发光,自然就成了一个非常醒目的标志,循着灯光找过来之后,赫然发现居然是个熟人,双方都有些惊喜。

刘禹喜得是,来人不光会清创,还认得那些抗菌消炎药,这样一来就省了他一一去教的功夫,简单地向对方介绍了一下,他重新上了车,将车子开到码头附近,在一块空地上把车上的木头箱子全都卸了下来。

“这些伤药,你都识得,本官就不多嘱咐了,去找些人,将它们全数搬到屋子里,该怎么用,你作主,要让军中所有的大夫都学会,特别是剂量,不可太过,否则会死人的。”

至于他自己,则带着几个军士将那套诊断仪搬到了叶梦鼎所在的屋子里,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帮得上忙,拆箱、安装、通电、调试,一通忙下来,全身都见了汗,好不容易将它们放到合适的地方,在老陈头和几个军士的帮助下,将叶梦鼎的身上贴上感应片,他看着显示器上的那些波形,默默地同正常标准比较了一下,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无论是心跳、呼吸、脉博都很低,可以说老人现在除了还活着,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站在一旁的老陈头不住地看看老人,又看看自家姑爷,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打算,光是眼前的情形,已经让人不知所措了。

现在,他只能选择相信,相信这位少保嘴里的青年才俊有着起死回生的本事,姑爷的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太好,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闪着光的镜子,让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从对方的嘴里听到不好的消息。

“老陈,帮我做件事。”刘禹看了一会儿,转过头。

“郎君请吩咐。”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那个镜子里时不时发出的一声声轻响,老陈头冷不防听到叫自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外头有辆车子,你带上几个人,去打些水,将车身洗一下,直到没有血气为止。”刘禹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想让他们看到,正好用这样的借口将他们打发出去,而洗车也是必须的,他不可能开着这样的车子交给人家,那样的话还不如说车子丢了的好。

老陈头尽管有些不舍,还是很听话地带着那些军士出去了,郎君现在是他唯一的希望,就冲着这份千里迢迢不辞辛劳跑过来的心,他也不能不尊敬一二,等到人都出去之后,刘禹从屋里将门给带上,然后取出那台便携式X光机,将电源插到了转换器上。

机子的一头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它会将扫描出来的图形显示在屏幕上,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让人都出去的原因,有些东西太复杂了,与其浪费口水去解释,还不如保持一点神秘感的好。

头部、胸腔、腹腔、下肢......为了谨慎起见,刘禹将每一个部位都一一扫到,资料并没有马上打出来,而是存在电脑里,他打算回去之后再说,免得那些显示骨骼的图片,让人家看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叶梦鼎仰面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灰沉沉得,没有多少血色,刘禹每隔一段时间就记下屏幕上显示的那些数字,他知道掌握的数据越详细,给出的诊断结果就越准确,最终能不能如愿,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年龄越大身体的机能越差,这是自然规律,谁都违背不得。

说实话,当初劝老人接下这个位子,并没有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能牵制一下元人的海上攻势,就算是达到目地了,毕竟他们不是初识水性的金人,其中有着大量的高丽人为他们造船,帮他们作战。

能打成现的结果,可以说完全出乎意料,虽然宋军基本上是拼光了,可比起历史上来,已经好得不要太多,要知道历史上的制司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就连最后的下落都没有记载,只能说他们要么就是降了,要么就是实力太弱,总之他现在的心里满满都是敬意,同样的条件下,自己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老陈头敲门进来,告诉他车子洗得差不多了之后,刘禹合上手里的记录本,连同那台笔记本电脑一块儿装进了箱子里,他拿出手机看了下上面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这个时间回去,风险会降到最低。

等到推开房门,外面的街道被一串串的火把照得透亮,大部分的骑军都还在忙碌着,刘禹叫住一个军士,问道:“许指挥他们回来没有?”

“回抚帅的话,一早就回来了,因着你嘱咐了不许打扰,故而没有前来禀告,要不小的这就去叫人?”那个军士看他的眼神有些畏惧,显然并不是因为品级的问题。

刘禹当然明白自己在这些军士心目中的形象,估计已经是奥特曼一般的存在了,为了世界和平,些许的牺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带着这股崇高的情操,他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越发感悟到人生的可贵。

“抚帅,你找属下?”同那个军士一样,许文德同样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你们将鞑子逐出多远?以你所见,他们还会不会再来。”

第一百八十章 棘手

帝都城北区的一座四合院,钟茗停好车子,步履轻快地走进主屋,里面的工作人员听到动静,都抬起头,这位年轻的头儿已经有些日子没过来了,至于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敢去打听,还好最近目标人物一直都很老实,大致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因此大伙儿看上去比较闲,屋子里的气氛也显得很轻松。

“他人出现了吗?”钟茗和每个人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将注意力集中到屋子当中的那块大屏幕上。

“刚刚才现身,目前应该在苏省的盐城市。”一名男军官拿出一个记录本,指着上面的记录回答。

“有具体位子吗?”

照她的要求,大屏幕上,那个代表目标位置的绿色十字标志被放大了许多倍,只不过,等到上面的地点同步显示出来时,所有人都吃惊地不敢相信,因为在代表位置的那个方块边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县公安局”四个字。

“怎么回事,马上查清楚。”

钟茗倒是没发火,不过脸色有些阴沉,这才叫做,要么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如果真的触犯了法律,什么机构都不好使,事情一旦闹大了,要花费的代价可能难以想像。

“肇事逃逸?”

没有过多久,消息就陆续反馈回来,只是这个结果,让她有些没想到,原本还以为是购买了什么敏感物品。

“......最先是交警部门发现他的行踪有些诡异,然后就进入了监视名单,肇事的车辆来自当地的一间连锁药房,是一辆东风自卸车,根据公路摄像头拍摄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出现在县城城区的,被警察找到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摊子上吃早餐。”男军官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出。

“为什么会怀疑他?”钟茗有些不明白。

“那辆车子身上有明显的碰撞痕迹,经过检验,车身被清洗过,不过上面有多处位置都发现了血迹,还有一些毛皮组织,怀疑来自动物或是人,有了这个发现,交警部门立刻把案子转给了公安_部门。”

男军官手里拿着一个平板,上面显示的图片是公安_部门采集的车辆证据,车身两边被撞得几乎变了形,车门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油漆变得斑驳陆离,根本不需要专业仪器来检验,随便看上一眼都知道不正常,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在街上吃东西,一时间,钟茗不知道该说他是愚蠢呢还是心大。

“他们找到出事地点没有。”尽管心里笃定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还是想先看看公安_部门有什么发现。

“没有,昨天晚上附近没有发生过车祸,他们将周围五百公里以内发生的事故一一做了比较,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这辆车子造成的,可是现在目标无法解释他的行为,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于是就被扣在了公安局里。”

“车上装的什么?”

“药品,还有一套仪器,全部来自于当地那家连锁药店,据他们的经理交待,目标当时拒绝了他们的送货安排,坚持要自己开车,也不准人跟着。”

钟茗问得很细,连药品种类和仪器的作用都没有放过,她发现,这一次的采购和上几次没有什么区别,主要以治外伤的止血药为主,辅以抗菌消类药物,再加上大量的绷带和消毒水,基本上就能断定,这是为了战场救护准备的,目标所去的那一边,一定在进行着某场规模不小的战争,那样的话,车子上的碰撞痕迹和血迹组织就很好解释了,战场上最多的不就是这类东西。

事情差不多弄明白了,要怎么处理,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事儿要说严重也不见得,但是如果警察不能排除怀疑,案子就会一直吊着,她当然不想出现这种结果。

钟茗拿过男军官手中的记录本,上面记载了目标所有的行动路线,在他消失的那条公路上,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几个自然村散布在附近,想了一会儿,她将男军官叫过来,在他的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

县公安局的一间审讯室里,刘禹一脸无辜地看着对面的两个警察,一再地强调自己并没有犯法,顶多也只是违章而已。

“别打马唬眼,违章也是不行的。”一个中年警察翻看着他的驾驶证,不紧不慢地说道:“先不说肇事,车上的药品呢?你把它们运到哪里去了。”

“我说警察同志,那是药品,又不是毒品,运到哪里也不犯法吧。”这个问题恰好就是刘禹的软肋,他现在根本给不出合理的答案,不得不用插科打诨来尽量地拖延时间。

“谁告诉你药品就可以乱运了,如果你是用来走私呢?我劝你,最好老实回答,这些口供将来都会留下案底,无论你怎么走出去的,今后都察得到,看你的年纪也不大,何必强撑着呢。”

中年警察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淳淳诱导着,边上一个年轻一点的一边做着记录,一边用正义的凝视打量着他,不得不说,就凭他这个形象,说是某个潜逃的犯罪份子,真的用不着化妆。

刘禹不想同他们废话,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不对,还不如等着呢,一头是证据不足,一头是心不在焉,两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问答游戏,结果那个中年警察还没怎么着呢,年轻的那个倒不耐烦了,拍着桌子斥了一句。

“你不要妄想蒙混过关,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让你主动交待,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自己都不珍惜,那谁也救不了你。”

刘禹正在想着怎么把对方带沟里,突然听到这么义正言辞的话,不由得愣住了,他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中年警察的脸上写着“玩味”两个字,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帮腔的意思,而年轻的那个目光灼灼,仿佛利剑一样刺过来。

“贵县......”他犹豫着开了口:“是不是最近没什么案子可破?”

这句话说完,中年警察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就是那种想笑又硬憋着,生生涨得不行,而年轻的那个先是不明所以,紧接着怒火一下子升了起来,脸上通红一片。

“你......”没等他说出什么话,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开,一个警察走进来,在那个中年人耳边说了一句,中年人诧异地望了刘禹一眼,点点头。

“你们公司的领导带着律师过来了,也许他们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终于到了,刘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滋味并不好受,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曲折

走进审讯室的时候,苏微的样子有些憔悴,一头长发散乱地搭在肩上,眼睛里有着抑制不住的焦急,直到看见刘禹好生生坐在那里,冲她笑了笑,才稍稍放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我的当事人有问题吗?”

郑律师走在最前面,他先是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发现该有的设施都有,刘禹的模样也不像受到什么责难,于是转过头,一眼严肃地问了一句。

“你是律师?”中年警察站起身,见对方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就应该知道,我们警方发现了疑点,就要弄清楚,如果发生了什么误会,那也是这位先生不配合导致的。”

“什么疑点?”郑律师并不为所动。

“第一,他从本县的一家药店,购买了大量用于伤口感染的药物,但是又说不出用途,以及去向,我们有理由怀疑,其用途的合法性,以及是否会被藏匿等等。”

“这件事让我来说吧。”一直没有吭声的苏微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直接递给了那个警察。

“你是......”

“我是公司的负责人,他只是我们的送货员,并不知道情况,所以你问他也没用。”

中年警察打开那个文件袋,拿出一撂厚厚的文件,这些全都是用中英两种文字书写的各种表格、货物清单、海关证明、船运收据等等,他扫了一眼合同上标明的另一方,微微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分了一半给另一个年轻的警察,两个人在桌子上仔细地核对数目,屋子里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唰唰”声,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刘禹和苏微用眼神进行着交流,他最为关心的当然还是诊断结果,算算时间,他们搭的如果是早班机,留给医生的就不太多了,苏微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刘禹一看就明白了,事情没到最坏的一步,心里多少安定了些,对于自己的处境,反而没那么在意。

“你们这是出口物资?”过了一会儿,中年警察抬起头,依然显得不太相信。

“准确地说,是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因为涉及到战争,应对方国的要求,从运输到交货,全程都是保密的,虽然你们是执法者,但属于外交事务,我说了不算,你的上级说了也不算,如果你想要知道详情,请通过外交部门去函,相信对方的大使,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请原谅,我们公司能提供的就只有这些单据,但即使这些单据,也足以证明我方工作人员的清白了吧?”

苏微的语速有些快,听上去清脆悦耳,不用说,她的这番话肯定出自郑律师的授意,基本上滴水不漏,中年警察将那些文件装进袋子里,伸手将那个年轻的警察按住,他已经相信了对方的说辞,当然事情的缘由还会调查,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咄咄逼人了,更没必要为此搭上前程。

“这件事我们知道了,会向上级有关部门反应,但是你们这位员工,还有一件事情要说清楚。”

不知不觉,他的语气放缓了许多,虽然名义上是按肇事逃逸的说法扣的人,可是证据并没有找到,他也不相信这个审了半天的人会撞死人,因为对方的表现太镇定了,没有哪怕一点点心虚或是慌乱,真正能确定的不过是违章驾驶而已,那是交警部门的活了。

苏微和郑律师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听他一说,都是面面相觑,不过看到刘禹一脸的坦然,她大致猜到了一些,事情要说麻烦还真有点,警察虽然找不到证据,但是如果说不清楚,就会被一直盯着,这样肯定是很不利的。

“我们公司是租的车子,事先没有检查过,问题出在哪里,现在说不好,能不能去看一下车子。”

包括刘禹在内,几个人坐上一辆警车,那辆东风停在交警下面的一个停车场,里面全是违章的车辆,像它那样的大货车为数而不少,不过都没有那辆车子显眼,一下车,苏微他们就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诧,无他,看上去也太惨了点,说是伊拉克回来的都有人信。

“你们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况,我们不得不调查一下,当然如果能说清楚,那也不会有什么事。”

别说他们了,就是刘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付模样,他开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根本没看清车子的情况,等到天亮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警察基本上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连早餐都没吃完就给带到了局子里,对于警察的问话,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这也要保密?”年轻的那个警察一脸的讥讽。

“这件事,我想大家都需要搞清楚,但是据我所知,在我的当事人出现的那段时间里,贵县周围并没有发生严重车祸,这么短的时间,我的当事人也不可能跑到外地去撞人,然后回到贵县来吃东西,如果你们没有实质的证据,仅凭怀疑是无法下结论的。”

郑律师的想法是先把人保出来,以他的眼光,车子变成这付模样,根本不可能是撞了人,说是被人撞还差不多,既然刘禹选择了不回答,估计其中有什么隐情,他当然不会现在来探究什么。

“你既然懂法,那就应该知道,根据规定,我们有权留置他二十四小时,根据需要还能延长到四十八小时。”中年警察用词有些委婉,看上去并不像是针锋相对,只是他边上的年轻警察还有此不服气的样子。

看了一眼两个警察的表情,郑律师摸出一包烟,拿出两根递给他们,中年警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年轻的直接摆摆手拒绝了,他也不以为意,掏出打火机帮对方点着,再给自己弄上一根,借着抽烟的机会,拉着中年警察走开了几步。

“你看,这事其实就是个误会,咱们没必要上纲上线是吧,一个送货员不值得你们大动干戈,我们公司愿意为他的行为做担保。当然,如果你们以后发现了什么疑点或是证据,我们也绝不会徇私,一定会配合你们办案,你看这样行不行,人呢,我们先带回去,留置就没有必要了,也浪费国家资源不是。”

“没那么简单。”中年警察摇摇头:“话说到这份上,我也给你交个底,这事吧,不光我们在办,交警那头也在盯着,车子又是本地的,你们这些京城来的,说走就走,到时候真出了问题,上哪儿找人去?你是个明白人,该知道怎么办。”

他用手向上指了指,然后将没吸完的烟扔到地上,招呼了一声,几个人坐回警车里,又回到了局里。下来的时候,郑律师朝着苏微暗中使了个眼色,表明事情有些不顺利,让她顿时有些紧张,刘禹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手,示意不用担心,最多就是呆两天而已。

“要不要去找他们?”苏微哪里能放心,这是局子,又不是旅馆。

刘禹明白她的意思,他当然也不想白白呆上一天两天,那边还有人等着他去救呢,只不过因为这样的事,他有些犹豫,没等想明白,一个声音嚷嚷着越来越近。

“就是他,就是那个人,撞死了我的牛。”

正准备走进大楼的几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一个男子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朝着刘禹的方向,两个警察赶紧上前拦住,刘禹看了看来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记不得在哪里碰到过。

男子冲不过来,伸出去指着他大骂:“就是这个人,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他不但撞死了我的牛,还碾死了好几只羊,可怜哪,都是马上就要出栏的,你们赶紧抓住他,让他赔。”

“等等,你是说,你认识他?你是什么人。”中年警察疑惑不已。

“当然了,我是喻口村二组的,有一个自己的养殖场,昨天晚上的时候,因为城里有人订了我的牛羊,就打算趁没人的时候,赶着它们去屠宰场。可是没想到,这个挨千刀的,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下子撞死了我的牛,还碾了几只羊,害得我不能交货给人家,警察同志,你们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谁不说我老张讲信誉,从来不诳,就是这个人让我名誉扫地,损失惨重啊。”

男子啰嗦了半天,才把意思讲明白,根据他的话,晚上四、五点的时候,他赶着一群牛羊在乡村公路上走着,突然从后面开过来一辆大货车,冲进了他的牛羊当中,造成数死几伤的惨痛事件,而肇事者非但没有停车,还加快速度跑掉了,只不过从车窗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司机的样子,与他们的嫌疑人高度吻合。

当然,因为那条公路过于偏僻,并没有纳入交通信息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监控。因此,如果不是受害人主动前来报案,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中年警察听他说完,松了一口气,没有出人命就好,至于撞死动物,那是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范围,不是刑法。

“虽然是这样,你的错误还是很明显的,夜里明知道出事了,非但不停车,还试图逃跑,这也是不允许的,万一撞到的是人呢?你就真的要坐牢了。”

刘禹还处在懵逼状态当中,只是唯唯诺诺地听着警察的教训,他的理由很简单,对方要货要得急,一时间就没有想那么多,当然赔偿是不可避免的,车辆也要重新维修和喷漆什么的,都是后话了。

事情居然会出现这么戏剧化的结果,他当然知道是有人在暗中帮忙,走出公安局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真不是你们?那是谁,胖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吹牛

射阳湖畔,被宋人骑军逐出的元人,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慢慢停下来,移刺答带着人到处收拢,集结起来的人依然不到半数,他的心就像这湖水一样冰凉,不知道如何去向大帅交代。

也就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汉军步卒大队接近了这一地区,两军汇合的那一刻,步卒统领、济宁等处行军万户杨庭壁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从来没有看到一支蒙古骑军会变成这个样子,那脸上的惊惧,宛如遇上了魔鬼一般。

然而事实是,魔鬼也许都不如他们所见的可怕,那是一只无坚不摧,又行动迅速的怪兽,仅仅是凭借身体的坚硬,就让最勇猛的草原骑士死于非命了,根本不敢想像还会有什么别的招数。

如果这番话出自自己的部下,杨庭壁只怕一鞭子就抽上去了,散布谣言、动摇军心可是死罪,但是对方是大帅最信任的部将,就是他也只能巴结着,哪里还敢去质疑什么。

说起来,两个人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这些步卒,行程上要比骑军慢上两三天,这还是紧赶慢赶的结果,现在甫一到达,就要直面宋人的骑军,还有某个不知名的怪物,哪怕他心里并不相信,依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唆都只分出了一万人给他,加上全部的骑军,原本应该是一趟很轻松的活儿,谁曾想,宋人居然也看中了这里,还先下手为强,现在人家占据着地利,这仗是否还有必要打下去?两个统领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不显。

“但不知宋人有多少?”杨庭壁借着打听消息,一面在观察着移刺答的反应。

“人数与我相当,打了一场之后,应该还有三千左右,你要是有意,就要快一点了,从这里到喻口镇,可不算近。”移刺答看似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实则有些怂恿的意思。

这么明显的提示,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三十多里地,全是平原地带,宋人的骑兵有可能从任何地方杀出来,不论他们是否有怪物助阵,对于行军当中的步卒来说,都是极为危险的,杨庭壁又不傻,怎么可能照他的意思去做。

“连日行军,将士们都有些疲累,再勉力支持,只怕正中宋人下怀,非智者所取也,依某看,先扎下营寨,再图后计的好,周边的巡查,就要劳烦千户操心了。”

见没有劝动,移刺答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就这么带着残兵回去,那样铁定逃不过一顿鞭子,而如果只有鞭子,他会衷心感谢长生天的庇佑。要知道,光是千户就损失了两个,没有一点像样的功绩,唆都怎么可能放过他。

简单商量了一下,两军决定就在射阳湖畔扎下营来,移刺答的骑军继续他们之前的活儿,顺便四处收拢那些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的败兵,同时一个信使会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传到大营去,在举棋不定的情况下,将决定权交给上头,是一个更稳妥的选择。

结果,没有多久就传来了侦骑的消息,这个消息让杨庭壁彻底熄灭了奔袭喻口镇的心思,宋人的步卒上来了。

从宝应县城到喻口镇,要比楚州还要远,加之路况不熟,身为这支为数多达一万五千人的统领,威果左厢都指挥使郑同同样选择了最保险的做法,沿着海岸线走,这条路线比之直线距离又远了许多,然而他们到达喻口镇的时间,竟然要同元人步卒赶到射阳湖畔几乎一起。

“抚帅在哪里?”跳下马,郑同也顾不得歇上一时半刻,急急地劈头就问。

前来迎接他的是个骑军指挥使,闻言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透着一股子敬畏,这是很难在这些眼高于顶的骑军身上能看到的,郑同除了疑惑,暗自还有些欣慰,如果是他心目的那个长官,到哪里都能迅速散发王霸之气。

等到许文德放下手头的事,亲自前来相见,两人同在李庭芝的帐下,又各自代表着一方的势力,平素虽然点头之交,但是也谈不上交恶,现在身处一个战壕,自然就要更加亲近了。

“郑老弟,你可算到了,老子再也不用拿骑兵当步卒用了。”许文德看似粗豪,实则有主动示好的意思,郑同当然不会点破,连连恭维了一番,才又问起了方才的话题。

“抚帅?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做下属的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不过某听闻,因着少保伤重,他去别处想法子了,顺便将那个......事物弄回去。”

听他说得有些奇怪,郑同的胃口一下子被吊起来,不过等到详情被一一道出,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想笑又不敢,不笑又憋得慌,因为许文德嘴里的那个事物,不就是建康城中经常得见的铁车么!

北门那一战,他作为援军主力指挥使,可是亲自参加了的,相比许文德所描述的四四方方的车子,那种长一个巨大铁臂的车子,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怪兽,至于平常的车子,校场卸货时,多少军士都曾亲眼得见,也就是比木头车子装得多一些罢了。

当然,他是不可能去揭穿的,抚帅现在需要这么一个事迹来稳定军心,他们这些曾经的老部下,除了老老实实地配合之外,就是努力地添油加醋,一分险说成十分险,那样才能突出本人的英勇不是?

听到郑同说起建康城的那些事,若是在以前,许文德是不以为然的,然而经过了昨日里的那一战,对于那位年青的抚帅,已经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听到那些匪夷所思的事物,恨不得亲眼去瞧上一瞧,一点都没有怀疑它是不是真的。

“郑屠子,才几个月不见,你这张嘴也变得聒噪了,学会编排起本官来了是吧。”

陡然间听到背后传来冷冷的一句话,正在兴头上的郑同一下子收住了嘴,转过头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一脸的谄媚,笑容却是丝毫不减。

第一百八十三章 救治

“太守......”一转身,他就看了那张熟悉的笑容,嘴角轻轻扬起,戏觑地打量着他们,同记忆的那个形象几乎一模一样,旧时的称呼便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属下奉李相公之命,率同威果左厢以下五军、二十五指挥,自即日起归你节制。”

郑同并不是屠户出身,之所以被这么叫,是缘于他作战时的某些特点,从一个普通军士积功慢升上来,职务越高,叫得人就越来越少。现在已经贵为一厢都指,整个江淮大营当中,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个诨号已经许久无人提起了。

他是临安府人氏,丁家洲之战的溃军当中一个小小的都头,溃军被收拢之后,经过一番整编,他成为了指挥使,守城战隶属于西门序列,恰好就是刘禹的属下,几个月的患难于共,对于这位上官的脾性,早已了然于胸,知道他并没有多少架子,也不是做什么样子,而是真的能与士卒言笑无忌。

“抚帅。”好在他反应还算快,马上就改了口:“弟兄们都来了,就盼着看到你呢。”

尽管这话有些夸张,刘禹的心里还是涌过阵阵暖流,没有谁希望辛苦一场之后,就被人给遗忘了,那是他起家的地方,也是投入心血最多的,如果不是放下身段,同这些普通的士卒打成一片,就凭他一个什么根基都没有的文人,凭什么得到这些人的爱戴?

“成了,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大伙儿都好好的吧。”笑着擂了郑同一下,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后面,与郑同一起过来的是威果左厢辖下的五个军都指挥使,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怎么熟的,而在他们的后头,是排成整齐行军队列的大队步卒,以指挥为单位,列队走过镇子,看上去就像在接受检阅一般,其中那些认出他的军士们,更是脸上洋溢着别样的激动。

只可惜,这样的人不多了,建康一战,从守城伊始到最后的出击,一大半战士倒在了城下,他所在的西门算是伤亡最少的了,依然过了半数,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人的生命就像蝼蚁一样脆弱,如果不是有着相对完备,远远超出时代的药物支持,这个数字还要恐怖。

面对此情此景,刘禹没有再去说什么忽悠的话,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走上前去,从一个个队列前经过,同这些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像之前那样一一打着招呼,被他叫出名字的,人人都是激动万分,这样的情景让许文德莫名地生出了几分羡慕。

诚然,他是李庭芝的心腹,后者对他可谓推衣衣之、解食食之,然而要说关系有多么随意,那是不可能的,文武之间的那种天然隔阂,同样存在于两者之间,哪有眼前看到的这般,就连一个普通军士,都能与从三品路臣谈笑风声,是真心还是假意,哪怕是不认字,又岂能体会不出来。

直到这一刻,许文德才明白,这个年青人能骤登高位,凭借的并不完全是某种神奇的机器,而是真的付出了很多,本朝那些眼底于顶的士子们所不屑的那种许多,难怪李相公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支劲旅派出来,也只有在这样的老长官带领下,他们的战力才会达到颠峰,甚至是超水平发挥。

“老郑,你我日后还要多亲近才是。”

郑同一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了,他们并不是李庭芝的嫡系,诸军之间平素多少会有一些摩擦,只是没有什么大的冲突罢了,这一回过来,对方的称呼一变再变,从恭维变成了亲热,让他有些许的不自在,随即就醒悟过来,比起李相公,自己的这位老上司才是年青无敌,前程更是无可限量。

知道归知道,他当然不会拂了这番好意,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是在战场上,谁也不愿意同伴是个面和心不和的那种,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离开步卒大队,刘禹回到了一干将校当中,通过观察,他对这支队伍的实力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士气很高训练也不错,经过了长时间的行军,几乎看不到疲累,李庭芝将这么一股力量交到他的手上,自然是寄予厚望的,就连郑同、许文德等人看他的眼神,都饱含着热切,仿佛跟了他就是胜利的保障似的。

“怎么,按摁不住了?”刘禹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要怎么打,现在还没有计划,毕竟这是野战,变数太多。

“哪能呢,抚帅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大伙说是不是?”郑同一挥手,引得众人纷纷响应。

“好你个郑屠子。”等他们停下来,刘禹笑骂了一句:“别着急,鞑子人数多着呢,现在是他们比咱们急,告诉弟兄们,辛苦一下,把这个镇子的周围扎严实了,以防敌人狗急跳墙,这一仗,咱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轻松,赢得漂亮。”

许文德有些愕然得看着周围这些激动的面孔,仿佛这位年青的抚帅有某种魔力,不管说什么都能让他们深信不疑,胜利会是如此简单么?他是无法想像的,要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同等的兵力下,他几乎被人家赶进了海里,元人从数量到实力都占着上风,能不能赢,只怕连李庭芝都不敢轻言,而对方轻轻松松就说出了口。

大言不惭么?换了别人也许是,而他......许文德为这种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心里似乎也跟着乐观了起来,不管怎么样,有信心总比没把握的好。

将众人一一打发走,刘禹转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他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来见几个旧相识,苏微飞到盐城,除了为他保释,还带来了医生的诊断结果,以及开出的一些药物,因此他才会抛下娇妻,又一次回到了这个时空。

推开那间小屋的门,老陈头有些紧张地转过头,指着炕上话都说不利落了,刘禹赶紧上前一看,老人依然双眼紧闭,不过样子看着有些不对头,嘴唇发紫、面色发青,这是很明显的血液流通不畅,导致心肺缺氧的症状。

“帮我一把。”刘禹赶紧叫上老陈头,让他帮忙扶住老人的身体,自己从带来的药物中找出速效救心丸,端起桌上的水碗,想要喂他吃药,谁知老人的双唇紧闭,怎么也打不开。

“撬开!”

不能等了,刘禹嘱咐了一句,老陈头用颤抖的手捏着老人的下巴,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使他张开了嘴,刘禹将药物放他的喉咙,再将温水倒进去,结果喉咙根本没有出现吞咽的动作,反而将里面的药丸给冲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了,眼看着老人的面色越来越不好,刘禹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眼睛在一个不大的一次性注射器上头停住了,他记得那是医生嘱咐过的最后一种手段,而现在就到了这个最后的关头,怎么也得试一试。

“皮下注射、针头进入三分之二、无回血方能推注。”

刘禹的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在老人的手臂上用棉球蘸上酒精消毒,那支手臂枯瘦得能看到隆起的血管,他严重怀疑按医生的嘱咐,会不会直接刺进肌肉里去,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在老陈头忐忑不安地注视下,将心一横,拿起那个灌好药物注射器,一下子扎了进去。

随着那一管无色的针剂缓缓被推入手臂里,被老陈头抱着的那具身体突然间有了反应,面色开始红润,胸膛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刘禹二人紧张地注视当中,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猛然一下子睁开了,看上去,瞳孔比平时要大上许多。

“少......少保。”老陈头不敢置信地叫了起来,他几乎都快要绝望了,哪知道人居然还会醒来,这一切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不由他不信。

“莫急,先服药。”刘禹看着示波器上跳动的数字,知道这不过是强心剂的作用。

这一回很顺利,在两人的努力下,老人“咕噜咕噜”地喝下了半碗水,随着药物的作用,呼吸慢慢地平缓下来,再度睁开眼时,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从模糊到清晰的身影。

“老夫没死?”叶梦鼎的声音很微弱,好像还有些不相信似的,直到目光停留在了刘禹的身上。

“子青......你怎会在此,这里是京师么?”听他一下子就叫出自己的名字,刘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老人的神智已经清醒了。

“莫动,这件事说来话长,不必急于一时,等歇息一阵,小婿再同你细细说来。”

一番折腾之下,加上心急,他也是累得不行,叶梦鼎看着他一头的大汗,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回倒是真的困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失期

虽说唆都是从徐州发的兵,可他的后勤供应,大部分倒是要靠着中书省的供济,这里头又以临近的济宁府、东平府、济南路、益都路、淄莱路等处为最,反而河南本地的粮草都划归了塔出那一处兵马。

这几路就是所谓的腹心之地,自从出了李璮之乱,赋税原就比别处更甚,今年又赶上出兵,还要征兵出役,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却不得不一再忍受下来,生怕被元人盯上,那可真会家破人亡的。

类似的高压政策已经持续了十一年,老百姓差不多都已经习惯了,只要还有口饭吃,谁也不想去干那掉脑袋的勾当,为了支持这场战争,山东诸路的百姓不得不拿出家中的为数不多的粮食,还要出人出力送到前线去。

从济宁通往徐州的官道上,一队长长的车队在艰难地跋涉,风雪交加的天气让道路变得十分难行,而押车的元人又催促得急,一不小心就会挨上鞭子,可就算如此,速度还是快不起来,急得他们越发暴躁,这可是军粮,有限期的,失期不至的结果,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老叔,你说俺们能按时到么。”等到几个押队的元人跑到后头去了,一个年轻男子瞅了他们一眼,小声地问道。

“难说,已经晚了三日,就算不眠不休,都未必能按时赶过去。”被他问到是个虬须大汉,身高臂长,面上却是忧心仲仲。

“那可如何是好,俺还答应俺娘,回家过年呢。”

年轻人的话让他一怔,手上的力气也突然减了下来,过年......也就半个多月的功夫了,可是他们这些人就算是按时赶到前线了,还能给放回去?大汉看着年轻人一脸的天真,不忍戳穿他的幻想,一股子酸楚却怎么也压不住地,突突地直往心头冒,他何尝不想回家......不想同妻儿一块过个年。

天上下着大雪,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连方向都很难分辨得出,他们只能循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就这么死命地朝前赶,这队里的人谁不清楚,按时赶到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谁都不敢去想,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啪!”地一声,身上传来的痛感将大汉的思索打断,没等他回过神,一阵鞭影又疾扑而至,他本能地一闪身,鞭子在身边落下,打在了雪地里,弹起一片白沫。

“杀不尽的贼厮鸟,偷懒耍滑,害得爷爷吃挂落,若是误了行期,老子先打杀了你这狗才,还有你们。”怒骂声与鞭子同时响起,转身不及的元人官差一见他竟然敢躲闪,更是恼怒不已,扯起鞭子又是猛地一抽,这一回,既没有打中那个汉子,也没有落到别处去,官差用力之下,竟然难以拉动分毫,不由得一惊。

“你骂谁狗才。”长长的鞭梢被人一把给捉住了,不仅拉不动,反而被对方一下子拉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奔去,没等看清楚,脚下被什么事物一绊,“扑通”一声卧倒地雪地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车队的人都停了下来,当事的大汉这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个人,这些人的打扮看上去与他们无异,都是一身脚夫装束,为首的那个目光灼灼,一手扯着鞭梢,一只脚踩在那个官差的头上,慢慢地蹲下身。

“为虎作伥,还敢打骂,谁不知道这一趟有死无生,误不误这里的人都回不去了,自打战事开始,被你们征发的民夫,可有一个放回去过?”

赶车的民夫们听到他的话,一个个都想起来,那人说得没错,元人在山东各路征发不只一回了,可是只要送出去的人,就从来没有回去过,有些疑惑平时都被压在了心里,此刻突然间被人提起,一下子就成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放下手里的大车,全都围拢过来。

“别......别听他瞎说,你们......你们是想造反么?”官差的头被人紧紧地压住,说话很是废力气,听起来就是断断续续的。

“造反?”那人轻蔑地一笑,松开了脚站起来:“失期是个死,上阵是个死,造反......最多也不过是个死。”

他朝着周围的一群人扫了一眼,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的大军陷在了宋人那里,没有粮食,就是落败的下场,你们去了也不过枉送性命,求这些狗鞑子饶上一回?看看他们会不会给吧。”

说完,松手将鞭子扔到了地下,挤开人群,径直走到路旁,翻身跨上一匹马,民夫们这才看清楚,来的远不只一个人,被这些人簇拥在当中的,是一个看似年轻的男子,正用一双英气勃发的眼睛打量着这一切。

“别听他的,造反,那是会祸延家族的。”原本倒在地上的官差一下子获得了自由,赶紧爬起来,跳着脚大喊,他的声音在风雪当中显得那么刺耳。

“人家说得对,去了也是个死,咱们不走了,舍了这些劳什子,回家过年。”

被官差打了一鞭子的大汉振臂高呼,看样子他在这群民夫中颇有些威望,所有的人慢慢从惊惧中醒悟过来,跟随他,朝那个官差围了过去。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漫天的风雪当中,回答他的只有此起彼落的拳脚和怒吼。

冲动过后就是茫然,等到打死了官差,所有的民夫都愣在了那里,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为首的大汉转过身,看着那群置身事外,又随时关注着他们的不速之客。

“造反,未必就是个死。”年轻的男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清脆地就像树上结的冰碴子滚落到地里:“带着这些粮食,往东去,会有人接应你们,元人蹦跶不了几天了,拿起刀枪同他们干,活不下去的,绝不是你们。”

“敢问英雄是?”大汉学着江湖的做法,抱了个拳。

“记住了,我们当家报号......”一行人催动马儿,从他们身边驰过,毫不停留地踏进了风雪当中,只是一个声音隐隐地被大风刮回来。

“红娘子!”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家园

建康城下的燕子矶码头,搭船离去的人流和到港的船只挤满了整个港口,看似繁忙实则各有所依,并没有产生混乱和拥堵,因为到来的大部分都是军船,上头下来的全是顶盔贯甲、手执长枪的军士,到岸之后也不整队,就这么一个跟着一个,疾速跑向建康城的方向。

“后头还有多少人?”

西门城楼上,新近接任建康府兵马司都总管一职的苗再成同几个亲兵站在垛碟后头,眉头紧锁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城门处来来往往,热闹得像是在赶集一般,可实情却远不是这样子。

他是带着人从招信军附近一路赶回来的,因为时间太紧,整个队伍拉成了长长的一列,他本人带着一部兵马赶到建康城的时候,后军还在大江对面的真州境内,没有办法,调用船只、安排次序都不是一蹰而就的事,这都过了三天,依然还有许多人没有过江。

“方才刚刚点算过,进城的约有二万五千人。”一个亲兵接口回报。

那就是说,还有一万左右没有入城,苗再成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以现有的运力,要全部过江,至少也得一天,与这个麻烦相比,别的事情也让人放不下心,比如城中百姓的疏散。

这一次敌人的来势很凶,时间上却还算充裕,因此对于百姓的疏散,早在李庭芝离开建康城时,就已经开始了,然而在他看来,这个力度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百姓们走得不情不愿,脚步也不紧不慢,根本没有多少大战来临的紧迫感。

孰不知,这一切都要得益于上一回守城的经历,三十多万军民,被元人围困了将近四个月,结果城中不仅没有断粮,就连险情都很少,大伙儿基本上是听着说书段子,过着小日子就把城给守了下来,要说唯一令人不痛快的,就是亲人战死的消息了,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对于百姓们来说避免了兵灾就是最大的满足。

而现在,敌人比之前还要多,守城的力量却一下子弱了不少,苗再成所部,原本是用于招信军一带的攻势,起的就是一个牵制的作用,因此并不算是淮军主力,人数也只有三万五千,加上李庭芝留在建康的近五千兵马,总数不过四万的守军,就是他目前的全部力量。

而建康是个大城,大城的难处就在于,要想把城墙填满,就需要更多的人,他没有什么异能,做不到刘禹那样信心满满,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首先就是尽量让百姓们离城他投,一来是避免消耗城中的粮食,二来也是害怕破城之后的惨状发生。

“府衙那边再去催催,这样不行,是走是留,这两天就要定下来,告诉百姓们,城门就快封闭了。”一个亲兵带着他的指令匆匆而去,苗再成依然忧心仲仲,元人到了哪里他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越是这样,心里就越是不安,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事。

除了跟着李庭芝去扬州的幕府班子,建康城里留下来的,大都是以前的老胥吏,在通判张士逊的带领下,日夜不停地忙着这件事,当接到苗再成的指令时,他愣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李相公已经不在这城中了,来自建康兵马司的指令根本没有意义。

虽然对方的品级很高,但是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个搭班子的同僚,双方都没有节制的关系,最多算得上通力合作,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百姓的去留问题是件大事,他同样非常重视,客气地送走来人之后,看着衙内忙得不可开交的属吏们,他便有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

得用的人就这么多,熟悉情况都分身乏术,上哪再找人去同百姓们讲道理,就是说了,该走的一样会走,不走的同样也会留下来,这一刻,他倒是无比怀念以前的那个广播系统,有什么事儿,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全城都能听得见,可惜现在已经不同以往了。

“老弟这是遇到难处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感慨,张士逊定下神一看,居然是个熟人,惊喜之下,赶紧迎上前去。

“汪兄怎会在此?不是与嫂夫人出城了么。”

汪麟的样子同之前变化不大,估计因为孝期的原因,人还是那么削瘦,他们一家子来到建康城已经两个多月了,而在一个多月前,李庭芝告谕百姓们可以离去,当时就是张士逊带着人将他们送上船的,怎么也没想到,人家又回来了。

“内子与小儿已经安置好,左右也是无事,便来这里转转,看你这府衙热闹得紧,怎么百姓们还是不肯走么?”

建康府衙原本是同招讨使司在一块儿的,刘禹嫌它不方便,才另僻他处,离着使司也就是一拐角的功夫,要说热闹倒也不错,可是内中情形,二人都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张士逊也不瞒他,摇摇头将事情一一道出。

城中百姓最高时达到了三十多万,那是因为收拢了来自江东路各处的逃难之人所致,后来战事结束,走得走,散得散,一直维持在二十多万的规模,谁知道不过半年战事又起了,先后涌入城中的百姓再一次接近了三十万这个水平,李庭芝这才会下令晓谕百姓们自行离去的。

要说城中的积粮,只怕整个大宋都没有它多,然而战事会进行多久,谁也没有把握,能多省出一份口粮,都是弥足珍贵的,这个道理百姓们未必就不懂,他们之所以会迟疑,还是由于外面的情形谁知道会不会更差?与其如此,还不如呆在城里头,至少有个保护不是。

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主动离城的百姓还不到十万人,那些有家有口的大户们,自然不会挨在这城中受苦,以他们的财力就算到了京师,也能吃住得用,于是便成了第一批离城的人,而余下的那些,要么是舍不得,要么就是无处可去,在前街开着脂粉铺子的林东家就属于前者。

这条街上商铺云集,原本是依着秦淮河边的那些烟花柳巷而生存的,接二连三的战事,早就将这份胭脂气摧毁得无影无踪,一些有名气的伎人,不是去了京师临安,就是转道他处,两浙尽是繁华之所,哪里不能讨生活,何必要窝在这里等死呢。

对于他们这些有点身家,又不是太过丰厚的人来说,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令人肉痛的,林东家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再看看人影都见不着几个的街道,心下唉叹了几声,他舍不得的除了这个小小的产业,还有那份十几年的街坊情。

“吱!”地一声,对面的王家布匹铺子店门让人给打开了,就在林东家的注视下,从拆掉门板的店门当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男子全身都包裹在一身皮裘当中,看见他站在对面,拢着手走了过来。

“老林,还没想通么?”两个人都做了多少年的邻居,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了,因此说话也就没那么客气:“官府出告示,意思很明显了,这一回未必守得住,咱们不过升斗小民,犯不着与城偕亡,上回鞑子可是吃了大亏,万一破了城,你我只怕都没得活。”

“说得也是,你倒是有去处,京师还有些亲戚可以投靠,某这一家子,出了城不知道往哪里去,不得不思虑再三啊。”这不是个好话题,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寄人篱下罢了,有什么好去处的。”王东家摆摆手,没有丝毫脱离险境的喜悦:“听老哥一句劝,能走还是走了吧,真的到了紧要处,大人挨得住,孩子也受不了,最后受苦的还是她们。”

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挨近了几步,放低了声音说道:“前些日子,某从逃难的百姓那里打听到,鞑子已经拿下了江州,听说连一天都没称住,他们的兵比咱们百姓加一块儿还要多,这回怕是真的......”

没等他说出真会怎么样,对面的一个女人就嚷嚷着叫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牵来的牛车已经打点完毕,王东家回头看了一眼,面带无奈地朝他一拱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就此别过,就连祝福的话儿都没说上一句,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别,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全家离去,林东家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也许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出城的打算了?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几声锣鼓从街头响起,一行衙差护着一个骑马的男子,慢慢向这头走过来,男子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这个事物有差不多半年没在城里出现过了。

“乡亲们,鞑子就要上来了,留在城中,可能会有凶险,大伙能寻个去处的,都带着家小出城吧,否则一旦被围,官府再难有闲暇之时,老弱妇孺便照顾不到了,趁着还有机会,速速做出决断,再晚就来不及了。”

随着他们的走近,这条位于城中心的大街,那些还没有出城的百姓都站在了两旁,有些认识的看到马上的那人,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不就是当初老主官的亲子么。

“上官可是汪小郎君?”年已四十的汪麟听到这种称呼,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在马上颌首示意。

“为何你不走?我等没有去处,出了城要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真没有法子,也可以让官府安排,大致上会往淮东一带,那里没有战事,官府尽量照顾到大伙,即使没有田种,也能找些活计。当然,如果有心留在城中帮着守城,官府会将你的家小安置妥当,绝无后顾之忧。”

留下守城?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上一次有多少民夫先是被转成乡兵,最后补入禁军中的,又有多少死在了城下,他们这些人天天都会听到一长串的名单,谁也不希望自己或是亲人出现在那个名单上。

汪郎君的这番话让林东家下了决心,留在城中的风险确实不小,至少家小的供给就是个大问题,官府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活他们,离开了至少还有别的办法可想,林东家属于那种家中小有积蓄的人家,到了淮东也许还能过得不错,那里可是扬州,金粉之地。

经过反复的宣传鼓动,像他这样决定离城的百姓,在第二天就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而且多数都选择了去淮东,那样的话就要从西门出城,再从码头上坐船离开,带着家小的林东家,并没有坐上牛车,而是让铺子里的伙计扛着箱包,送他们上船。

在等船的过程中,不断有军船从江对面过来,下来的军士们全都操着一口淮地口音,等船的和下船的在码头上排两个互不干扰的平行线,然而有些讽刺的是,等着离开的队伍,全都说着本地话。

打破这种沉默的是一条来自下游的官船,官船上的灯笼从上到下写着“两淮制置使司”的字样,来船被码头上的军士指引着靠在了岸边,从船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高官,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除了她和几个仆妇,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最小的还不到十岁。

就在大伙纷纷猜测来人的身份时,从城中出来了大队人,为首的两个,一文一武,正是现在城中的最高主官苗再成,以及张士逊,其余的也都是掌事之人,这些人扔下正事不做,前来迎接一个妇人,更是让人一下子就提起了兴趣。

“夫人!这是......”苗再成怎么也没想到,李庭芝会把家小全都送了过来,就连幼子都没落下,一时间,他感到了一份沉重的责任。

这个称呼让张士逊等人惊呆了,放眼整个江淮官场,能当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有那位李相公的娘子,随着丈夫被冠上使相的前衔,她自然也随之晋为郡夫人,在这么凶险的时候,李庭芝将家小送进建康城,意味着什么?

郡夫人的降临,只是在码头上掀起了一阵波澜,她的车驾缘着相反的方向,缓缓驶向城门的方向。林东家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某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转身同自己的娘子轻声说了一句,林娘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他。

“建康,是谁的建康?”这一刻他有如某人附身一般,高高举起手臂:“太守说得对,这是我等的建康城,外乡人尚且不惜命,我等身为建康人,却要弃它而去,今后还有谁会来守护我们的家园?”

第一百八十六章 活路

盱眙县城位于淮水之侧,都梁山的山脚下,地势颇为险峻,自乾道初年这一带落入金人之手,一直到金亡之后才重归宋地,那已经是六十年之后的事了。之后这里就由盱眙军改称为招信军,依然治盱眙县,下辖招信、天长两县,数月之前元人大举入侵,主力在楚州一线,对于招信军并没有重兵压境,大致上只进行了牵制,当然这个牵制也足以让县城处于包围当中了。

招信军与楚州之间,大致上以洪泽湖为界,两边距离不算远,但是路却不太好走,因此,负责这一带战事的元人便将大营安在都梁山一侧,为的就是截断宋人上下之间的联系,至于楚州方向,已经不是他们所考虑的事情了。

这支元军的人数不多,除了二万汉军步卒之外,还有五千新附军,就是泗州出降之后,朱焕麾下的那部分宋人守军,他们的身份转换历时才不过几个月,元人不放心,他们自己也不安心。

投降这种事,要说心甘情愿,那肯定不是真话,在元人大举进攻面前,真正愿意以死报国的,还是少数,大多数人的选择其实是随波逐流,上官怎么选择,他们就怎么跟着,如此而已。

泗州是个飞地,扼汴口,所辖不过一县之地,人家不过千户,只因身处边境,才会有二千左右的守军,朱焕出降之后,这二千人被编为了新附军,之前的泗州都统,就成了元人的千户,在招信军境内,他们自然都要攻守在前,若是攻城,更是首当其冲,幸而这一部并没有攻城的打算,才让他们安然地等到了现在。

招信军内的元人是朝着南下的方向布置的,最前头的新附军更是紧紧挡在盱眙县城到天长县的官道上,从天长县到扬州,只隔了一座横山,宋人集结的消息,一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了过来,他们又怎么敢大意?

不过二千人,自然也占不了多大的地儿,他们的营寨完全还是按着宋军的标准制式在做,深壕、拒马、栅栏、哨楼一应俱全,探子也前出至天长县一带,每日都会将探得的消息传回来。

“回来了。”紧闭的寨门后头,一个军士从哨楼上探出身,朝着下头嚷了一句,一个将校模样的男子赶紧缘着梯子攀上木墙,从高处向外望去,只见几个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正朝着这边驰来。

不过让男子感到奇怪的是,前面两个一看就是他们军中的装束,无缨的黑色檐帽下,是一身白色的褂子,如果脱掉它,就是宋人的红色战袄,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元人大举征兵,自家的军服还顾不上呢,哪里有多余的给他们,于是为了区别开来,他们只能拔了盔上的红缨,再用一块白布遮住身上,就这么对付着穿了。

男子奇怪的当然不是自己的探子,而是探子后头一个黑衣的汉子,看打扮不过是个渔夫,而模样,怎么都有些精悍的味道,那是只有军人才具备的那种气质,没等他思量出一个所以然,几骑就被手下打开寨门给放了进来。

“怎么样,他们都退了么?”男子有些急切,这也怪不得他,任是谁被人压到了家门口,不弄出水落石出,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没等那些人下马,就匆匆地问出了口。

不过看到探子们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心里有些犯嘀咕,赶紧从木墙上下来,带着他们进了自己的军帐,只是那个黑衣汉子被亲兵们挡在了外头,来人也不以为意,袖着手打量着寨中的情形,一脸地好奇。

“回禀都统......不,千户。”这种口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男子此时哪还计较这些,静静地等着说出口。

“宋人的确退走了,他们走得很快,也不曾避人,小的们听说,是前往建康府的,应该是五天前的事,如今多半已经过了江。”探子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出,他们本就是宋人,口音相近,打听消息非常便利。

“苗再成走了?走了就好,走了就好。”男子一听之下,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搓着手不住地在军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见到自家都统这付模样,两个探子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都有些无奈,本来想说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提起,直到男子兴奋过后,发现了他们的异常,再想想方才看到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吧。”他的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些。

“有人从那边来,说是有要事同你相商,小的们不敢擅专,只将人带回来了,见与不见,还请千户定夺。”探子将心一横,上前放低了声量,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男子听了之后脸色阴晴不定。

这个那边指的什么,他焉能不知,对方来做什么,自然也能猜出一二,可是怎么做,却让他感到了棘手,见与不见都是个麻烦,事情一旦传到元人那里,下场不言而喻,而将来人处置?又下不了手,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还要投靠回去,这种自断后路的事,聪明人都是不会做的。

男子自诩是个聪明人,而且他不认为这样的情形下,对方能给出什么条件,从形势上看,元人的这一次攻势,颇有些志在必得的意思,力度之大前所未有,这也是他们甘愿出降的最大因素。

“不如,听他说说吧,万一不成......”探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杀人灭口也好,邀功请赏也好,他们的顾虑没有当官的那么大。

男子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微微一颌首,默许了他们的建议,等到来人被亲兵前后押送着进了帐,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阵势,不由得笑了。

“他们已经搜过了,某身无寸铁,即使动手,也未必打得过,何必要如此戒备?”见对方不为所动,汉子接着说道:“某接下来的话事涉机密,你确定要这么多人都听到?”

对方依然没有反应,全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他会暴起伤人,汉子摇摇头,没有再劝,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某来之前,李相公曾有云,‘二娃子此人,是个孝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原本背着手站在前头的男子一下子就僵直了身体,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转过头,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来人,汉子很坦然地与他对视,片刻之后,他举起手挥了挥,示意那些个亲兵和探子都退出去。

“李相公遣你来的?”

汉子摸出一块腰牌递给他,男子拿过来看了看又还回去:“某还是不信,李相公会拿家小相胁,你想让某做什么,举兵再叛回去么,只怕到时候某肯,下头这些弟兄也是不肯的。”

“你误会了,相公这话只是直言,你在扬州的家小,我等不会加害,不过百姓会如何看他们,就不是某可以左右的了。你想做个忠臣孝子,还是叛臣逆子,也非某可以左右,此来,不过是想给你和你手下这二千余弟兄,一条路而已。”

“什么路?”男子忽略了那些讽刺之语,对他来说,如果几句话就能说动,一早也就不会降了。

“活路。”

男子的眼神一下了收缩起来,仿佛一只被人戏弄的野兽,他可以容忍对方以家小来威胁,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却受不了虚言恫吓,那会让他觉得,智商被侮辱了。

“你当真不怕死?宰了你,拿去送与元人,只怕能换不少银钱呢。”心里一狠,吐出来的话也变得冰冷一片。

“这世上有谁会不怕死?”汉子晒然一笑:“你改换门庭,不就是因为泗州孤悬于外,害怕李相公无法相救吗?”

“是又如何?”

“这就是某要同你说的,你们降了多久,楚州城就被围了多久,李相公在扬州城迟迟不动,苗观察在天长县踟蹰不前,坐看你们进逼、围城,难道你们会以为,他们是怯战?”

男子的眼神一凛,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一点,早在元人入侵之前几个月,李庭芝就下达沿边清乡令,泗州没有多少丁口,朱焕又没拿那个钧令当回事,才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当他们变成新附军之后,才发现原本熟悉的淮东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许多。

就以这招信军为例,被他们围而不攻的盱眙县城周边,连一点人烟都没有,当初苗再成还没有进至天长县城的时候,他们也曾南下过一阵子,结果发现,整个辖境全都是一样,跑得越远,粮道就拉得越长,不得已才会停在了盱眙县城附近,试图以实力劝降周边。谁知道,所有送信的使者无一例外都被砍了头扔出来,那些昔日的同僚们,竟然变得如此地陌生,让他们这些新降的人,感到了一丝恐惧,这才是他愿意见一见来人的真正原因。

就像对方说的,宋军有意收缩的目地,不是怯战,那么是有所图,楚州被围已经两个多月了,久攻不下锐气尽丧自不必说,招信军这一部,天天无所事事,再警惕的心也会放松下来,想到这里,男子的心猛然一紧,又想起了男子之前的那句话。

活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偏师

“苗再成没有走?”

男子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脱口之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无他,这个名字已经折磨了他两个月,经常在梦里被惊醒。

因为前出过远的缘故,天长县城离着他的驻地只有半日的路程,抬抬脚就能打过来,而要达到偷袭的目的,莫过于趁夜了。甚至于有一阵子,他晚上根本睡不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惊到,那种看着敌人聚集兵力,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的感觉,太挠心了。

苗再成在天长县城聚集了三万多人,任是谁也不会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等着元人被吓走,现在元人没有退却,而他自己却走了,一时间男子对于探子所听来的消息,产生了不小的疑问,毕竟他们是无法越过天长县城,去验证宋人的行踪的。

“苗观察已经率军进驻建康城,你的人没有说错。”不曾想来人摇摇头,将他的猜测直接给否定了。

这一下就让男子更是不解,最大的威胁都去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但是来人既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当然是有所恃的,男子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想要听听,所谓的活路,倒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某来之前,李相公的大军已经进入了楚州,元人主动撤围,被压至淮水一线。”这个消息男子不知道,也许身后的元人知道,但是没有告知他,来人的意思很明显,宋人要开始反攻了,但凭什么就断定,他们一定会赢?要知道楚州一线的元人可足足有八万多人,还有一支数目庞大的水军为侧援。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汉子好整以暇地说出了第二件事:“大概三日之前吧,大宋沿海制置司水军于楚州外海,全歼元人水军,你们的三个统领一死一逃一失踪,消息肯定传到了盱眙城下,你恐怕不知道吧。”

果然,男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水军同陆上的攻势牵扯不大,损失也就损失了,拿这个来唬人,其实用处并不大,他心里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宋人的配合几近完美,李庭芝官再大,也是管不到沿海制置司的,那说明什么?这次的行动,已经超出了江淮的范围。

“那又如何?”吃惊归吃惊,他还不致于说出什么软话来。

“你也不想想,楚州大动,水军联动,你这里离得如此之近,会毫无所动么?”

汉子用一付“你怎么那么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言语之间已经没有了丝毫客气,男子此刻根本感受不到他的这份轻蔑,脑袋里嗡嗡作响,苗再成既然走了,宋人上哪儿再去找一支兵马,来这个小小的招信军?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一个亲兵连通报都没来得及,直接掀开帘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帐子里,也顾不得还有什么旁人在场,指着帐外的方向,声音抖成了一个筛子。

“都......都梁山......脚......大队......人马......来袭!”

什么?男子的惊异地合不拢嘴,指着来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不明白,人家根本就不是来劝降的,而是麻弊自己,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长县的方向,真正的袭击却来自于都梁山的背后,问题是来人是谁?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

“不必惊慌,某方才所说的依然作数,是死是活,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来人依然一付神叨叨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怕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杀了自己泄恨,而此时帐外的动静越来越大,等他们出去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来袭击的人马所打出的旗帜了,那上面的名称非常长,以致于写得密密麻麻。

“清远军节度使、总督淮西兵马、沿江制置副使、淮西总领、知安庆军府事兼马步军都总管”

而当中的一个“张”字,更是硕大无比,看得男子同他的手下们双腿发软,就连逃走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因为,搅起这股烟尘的,是为数多达三千的大队骑军!

“先生方才所言,某等铭记于心,还望尊驾同张帅接洽,就说某等愿降。”为求活路,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张世杰的动作很快,在接到李庭芝发来的消息之后,他当即就决定了带着骑军先行,而步卒则搭乘船只溯江而下,于真州境内上陆,水陆并行之下,差不多就在苗再成入驻建康城的同时,他的前锋也抵达了天长县,等到步卒大军跟上来之后,便马上朝着盱眙县城前进,这样的效率不光元人想不到,就是宋人自己也同样吃惊。

原因很简单,他的心里憋着一股火,在淮西没有撒出来的那股火,元人来势之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安庆府全境沦陷,相邻的庐州只余下一座孤城,无为军危在旦夕,他不知道要退到哪里才是个头。

虽说朝廷正式下诏命他总督淮西,麾下已经集结了五万之众,可不论是塔出所部,还是忽必烈亲领的中军,都不是他这点子兵力所能抗衡的,于是乎,接到李庭芝的消息,有了一个单独的发挥空间,自然就踊跃前往了,军队是要吃粮的,粮食是需要地盘的,没有一点贡献,人家凭让出地盘给你?

带着这股火,张世杰亲自带着骑军,绕过天长县城,从都梁山的侧翼直扑元人的大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拦在官道上的新附军这一部,好在李十一的部下工作得力,还没有接战,对方就打开了寨门,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诸位能够弃暗投明,阵前反正,本帅心下甚慰,战后定当秉明朝廷,前事计往不咎,功绩另行封赏,只是元人尚有大军在侧,此时并非欢庆之时,对于战事,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兵不血刃拿下新附军二千余众,张世杰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对方的大帐,对于这些墙头草,心里不管作何感想,面上都是客气有加的,因为他们还有用处,非常大的用处。

“这......”刚刚归降的男子同几个手下互相看了看,作出一付为难的样子,他们投降是为了活命,而不是同元人拼命,可是很显然,这位张节帅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诸位不愿说,那就听本帅的,我军来得突然,从这里到元人的大营,足有二十里,他们必然毫无所觉,你等不妨就此退却,佯作敌军来袭,等到了他们阵后,趁其不备突然发动,本帅带人正面相击,必可一举破敌。”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事实上,这个计策虽然简单,却有着极大的可能成功,元人将他们打发得很远,因此在消息上就会显得迟钝,操作得好,这二千人将会起到关键的作用,他们的犹豫只过了一会儿,就被随后到来的步卒大队打破了。

足足五万之众,绝大部分都是积年老卒,其中既有张世杰从荆湖带来的鄂兵,也有原夏贵旧部的淮兵,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元人,如此的形势下,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难道还敢军前抗命。

“属下等愿效死。”张世杰满意地点点头,将眼中的一缕杀气隐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果实

“张世杰得手了。”

刘禹只不过将军报大略扫了一眼,就放在了手边,继续拿着一个奇怪的事物,隔空在叶梦鼎的身上转来转去,听到他的话,老人蓦得睁开眼,却没有动弹,而是任由他扫完全身,才拿起那份军报,放到眼前细细地读起来。

“......午时一刻,双方大战于盱眙城下,正酣时,新降之军突然自敌阵后发动,引至阵脚大乱,张帅以骑军为先锋,奋力冲阵,前后四、五次。至未时初,敌军终于溃散,我军一路追杀,尽歼敌于淮水北岸,共计杀敌一万五千有奇,阵斩敌汉军千户八人、百户以下五十五人,俘敌三千余,所夺粮草辎重不计其数,招信军之围遂解云云。”

或许是战果没有完全点算清楚,这份军报看起来并没有达到刘禹要求的那种程度,不过在叶梦鼎的眼里就再正常不过了,这样的胜利原本是足以自夸的,可是经历了海上那种大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激动不起来,不过嘴里还是赞赏有加。

“两淮兵马齐聚,这一仗便有了七成把握,怎得你如此笃定,莫非一早就在你的谋算当中?”在他看来,刘禹的冷静已经有些超出修养的范围之外,很像那种事不关已的漠然。

刘禹当然不会同他说,以五万多人对两万来人,出其不意之下,连反间计都用上了,如果还打不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那接下来,就没什么希望了,要知道,唆都所部的战力可不是一支偏师能比的。

这一战不同于建康城下,那是经过了长达四个多月的磨砺,又是利用夜袭抢了先手,再加上不顾一切地阻击,最后还是运气好,等到了张部的援军才拿下的,就军报写的那个过程来看,张世杰开始根本就没有占到便宜,他麾下的战斗力已经是大宋数一数二的了,都只能靠着计谋来挽回,别的更是可想而知。

要说这一战最大的收获,就是进一步加强了宋军野战取胜的信心,将他们对于元人的畏惧心理一点点地降低,乃至最后消失掉,这个过程没有捷径可循,只能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巩固。

“丈人也来取笑小婿,算无遗策的那是神仙。”刘禹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人体结构图也随之消失了,他并不怕叶梦鼎看到什么,这个屋子里全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许见识不丰者会惊奇或是失态,而对于他岳丈这种老江湖来说,重的是术而不是器,简单来说他只要知道这些东西对自己有利无害就行了,至于它的来历用途,那都是小节,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惊诧一番,面上是不会显露的。

接下来他便将几个人在江州城下的那次会面简单说了一下,叶梦鼎听在心里,却比看到那些黑科技还要震撼,如果说方才那一句有大半是戏觑,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还是看低这小子了。

按照在江州时的那些计议,他分明一早就算到了会是这个局面,除了江州城没有坚持太久之外,其他的几乎都变成了现实,就连自己的结果......老人猛然一惊,那可是大半年之前,当时他连自己的女婿都还不是!

这么一想,再看他的眼色,就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意思,瞧得刘禹一阵心虚,难道是重婚被逮到了?那种眼神就像一只盯着家禽的狐狸,让人很不舒服。

“此间战事一了,你以为,老夫该去哪里?”不料叶梦鼎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丈人何以认为?此战便会得胜。”

“这有何难,以兵力计,李祥甫所部连同楚州守军,便有八万之数,再加张世杰的五万援军,喻口村的近二万余众,已经倍于元人。”叶梦鼎扳起手指侃侃而谈:“元人一再受挫,早已失却锐气,反观我军以逸待劳,士气如虹,又据有地利,此其二也。”

“其三者,若是老夫没有料错,你的后招还不只此吧?”他露出一个看似和蔼的笑容,却让刘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人说得没错,尽管已经在局部上兵力占优了,但是刘禹一点都不敢怠慢,他的后招还不只一个,这一切别说叶梦鼎了,就连当局李庭芝都未必完全知晓,而这个老人根本就没有消息来源,只能说,完全是靠着对自己的了解才猜到的。

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淡定了,看着这个小子愣愣的表情,叶梦鼎的笑容更盛了,十胜十败这类的策论,是古代文人的看家本事,和他们玩这个,自然是班门弄斧了。

“其实不难猜,元人的水军迟迟不动,除了天气之故,为陆上运送粮草也是其职之一,否则这个小小的镇子怎会积下如此多的粮食。如今他们水军尽失,等于断了一条粮道,仓猝之间想要再从陆路肯定不及补充,若老夫是那元人统帅,便只有一个法子可想了。”

“区区这点伎俩,瞒不过丈人的慧眼。”虽然被猜到了,刘禹还是有点小得意的,一切的计划都源于情报的支持,这一点才是他能无往而不胜的原因所在。

“可惜了。”叶梦鼎摇摇头叹了一句:“你如此费尽心力地救治老夫,必有筹划,说说吧,打算做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淮东不过一隅,小婿谋算的,也不仅仅是那几万元人,如今水军尽失,海司成了一个空架子,再要搭起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朝廷如今还抱着幻想,迟迟不肯考虑迁都,丈人德高望重,若能重返朝堂,当有柱石之用。”

听完他的话,叶梦鼎默然不语,从本意上讲,他没有想要搅入朝堂纷争的打算,自己的年事已高,如果不是平素保养得当,身体底子还不错,这一次恐怕已经交待了,他之所以要坚持亲临战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激励士气,更是想亲眼一睹敌我双方的真正实力,这一点上他是不如贾似道的,后者至少有过很长的边臣资历,不是那种幸进之臣。

然而,战事的惨烈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看上去宋人以少打多,还能取得足以夸耀的战绩,但是两国的国力相差太远,元人的损失能在不长的时间里补充起来,自己呢?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泉州叛乱,上哪里去征招数万历经战事的水军官兵?甚至于,对于阵亡战士的抚恤,都是个绝大的难题,这些将士大都是两浙子弟,他回到京师,又如何去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父老乡亲?

这一战,从战术上算是个平手,而战略上,实际已经败了,大宋失去了最强的一股海上力量,京师失去了海上退路,有鉴于此,刘禹才会劝他回京,让迁都事宜提上明面,不至于等到元人兵临城下了,才慌忙失措,最后让人一锅端了,这样的例子,一百五十年前就上演过,这个耻辱影响得可不只有一百五十年,而是上千年。

“京师怎么办?“就在刘禹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叶梦鼎突然悠悠开口。

“小婿又不是执政,如何想得到那许多,不过既然丈人问起,便姑妄言之。”

如果不是因为老人能影响到朝局,他是不会去操这个心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只有李庭芝这种厚脸皮的,才会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派差,在这上面,身为他岳家的叶梦鼎甚至还不如前者更了解他。

“在某看来,临安就是一颗诱人的果子,让野兽垂涎欲滴,历经百多年,这颗果子已经熟透了,不摘到它是不会甘心的,要想让野兽死心,要么就双手奉上,要么......”

刘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便将它捣碎,烂到泥地里,让那些野兽闻得其香,却吃不到,徒呼奈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叶梦鼎的眼睛就直了,饶是已经听多了此子的狂妄之语,依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临安城里聚集着大宋的精华,历经一百五十年的积累,如同南渡之前的汴梁一般,而他的意思,竟然会是毁灭!

“北行之时,某被元人带着经过东京,丈人想听听小婿的见闻么?”

东京就是汴梁,至今仍是大宋官面上的首都,而临安只是行在,建康则是留都,这个梦做了一百多年,早已经成了奢望,叶梦鼎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唯一能想像的,就是来自于各个北行使者的见闻录,他如何不知道,那里会是一个什么情形。

“大难将至,余辈皆有毁家抒国之志,朝廷更应如此,一把火烧了京师,让天下皆知我等宁为玉碎,绝不瓦全!如此,元人纵有百万之兵,也会淹死在全民抗战的汪洋之中,等到他们尽灭于江南,便是我等挥师北上,恢复中原,还于旧都之时。”

刘禹站起身,朝着老人郑重施了一礼:“小婿一直相信,只要我等戮力同心,总有一天,会看到《清明上河图》重临世间的那一天。”

对于叶梦鼎这样的老宦者来说,慷慨激昂早已影响不了他们的心境,那是只有那些年青的仕子才会偶尔会做的文章,大多不过是口号而已,然而从自家女婿的嘴里出来,那就绝不是口号了,他亲眼看到了淮东坚壁清野的力度,根本不见诸于史册,也是第一次,让他感觉了战争也许并不会让人绝望。

“野兽吃不到心仪的果实,其后会如何?”

老人平静的一句话,就让刘禹无言以对,他何尝不知道后果,想都想像得到,当忽必烈好不容易带着大军突破了重重关隘,以为接近了自己的目标时,突然发现,敌人不仅没有屈服,还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首都,将那些繁华付之一炬,到那时,纵然他不想,又拿什么去安抚数十万部下?

“两浙之地俱为齑粉矣。”这样的后果,两人都很清楚,却都不会说出来,那是一个无法想像的情景,老人闭上了眼,刘禹也不再多说什么,该怎么决定,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是国家上下一心,亡国之祸未必不能变成恢复之志,若是不能,他也没有想过要去延续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

轻轻带上门走出来,外面已经繁星点点,大量的火把将整个码头照得灯火通明,轮值的军士们丝毫不敢懈怠地警惕着四周,就连海港内,那些伤愈的水军将士们也在抓紧时间修补战船,街道上,时不时就会驰过一队巡骑,看到他时,都会在马上向他致意。

在他的命令下,所有的步卒这几日延着喻口镇外围一直在做着防御的准备,长长的濠沟一直挖到了海边,将整个码头都包裹了起来,再加上镇子里的那些屋子,没用多少功夫,就被堆砌起来成为了一堵墙,这么做的目地只有一个,他相信喻口镇里,有唆都看重的事物。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困局

怎么会变成这样?

唆都披着一件羊皮大貉,呆呆地看着前方,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发出阵阵呜咽,整个江面上水流得极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了一般,然而他心里很清楚,除非风雪马上蔓延过来,否则没有那么快封冻。

此刻,架设在淮水上的十多座浮桥,就成了他这八万大军的命脉所在,不光是粮草供应,还有......退路,尽管打心底里,他不愿意去这么想。

说来有些可笑,一水之隔就是他的辖地,只要他一声令下,全军渡河回到徐州这个出发地,最多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可他能这么做么?宋人又会允许他这么做么,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唆都已经没有了当初大军渡过淮水时的那种意气纷发。

让他萌生退意,并不是楚州城下的小小挫折,也不是水军尽灭的打击,而是粮食,仅仅一水之隔,他的大军居然断粮了!整整三天,没有一支粮队从北岸过来,没等他发出问责的文书,从徐州过来的信使带来了让他难以置信的说辞。

山东大雪!

他又不是雏儿,这种官面上的文章后头,必然隐藏着更复杂的原由,于是在质问了信使之后,才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从山东各路府征集来的粮食,几乎每一支粮队都在路上出了事。刚开始还以为是大雪影响了行程,等到时间过去许久,感觉不对劲而派出了人去搜寻时,只找到了遗留在路上的官差尸体,粮食和押运的民夫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支两支也就算了,整个山东十多个路府全是如此,立刻引起了徐州方面的警觉,他们一是派了信使前来通报,二是怀疑这些行为出自某种有组织的预谋,正在努力与山东方面进行联系,因为事涉两个中书省,反应起来就没那么快捷。

可是这有什么用?

唆都连生气的功夫都没有了,徐州管不到山东那边,就是自己也只能先去找大汗告状,问题是军中不可一日无粮,他不得不派人过江,想要在附近的州县筹措一些粮食,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过了一会儿,去了江对面的没等到,却等来了自己的儿子。

“宋人又逼上来了?”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没有,宋人的大军在楚州城下扎好营垒,便再无动静了。”百家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话就说。”唆都依然没有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移刺答遣人来报,喻口镇发现大批宋人,他们没能得手。”

这个消息让他心里一惊,难怪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回来,还以为是步卒行动迟缓,忙着搬运粮食的缘故,不料他们居然连镇子都给丢了,唆都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之所以一直到断粮都不怎么着急,原因就是指着水军在那里屯积的粮食,现在很显然,它们落到了宋人的手里,让他的希望成为了泡影。

“不可能,楚州当面之敌就有五万以上,那个小镇子,怎么还会变出大批宋人?”

难怪他生气,移刺答的五千骑军,加上杨庭壁的一万步卒,就算碰上两三万宋人,也有一战之力,除非再出现一支楚州城下的那种大军,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出兵之前,对于两淮的兵力部署就有过调查,尽管达不到宋人探子那么精确,大致上是不会差的,否则,淮东方面也不会只派了八万人出来,唆都的怒气让百家奴心中一凛,大营里是个什么情形,他岂能不知,因此一得到消息就马上找了过来。

“父亲别着急,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暗地里打听了一下,移刺答是先到的,他们同宋人交过手,好像还吃了亏,等到杨庭壁的步卒赶到之后,发现宋人也来了援军,人数还不少,所以才没有进一步动作。”

“不少是多少?”

“万人以上。”百家奴手里没有确切的数目,但是能让他们驻足不前,这个数字是最少的。

唆都无法判断消息的真假,但是如果夺不回喻口镇,他便只能指望陆上了,可河南等处的粮草早就运往了淮西,就算能弄到一些,也不可能会有多少,为了支持战争,就连官府的存粮都拿了出来,除非从百姓的嘴里夺食,搞不好就会激起民变。

只不过,当被他派去淮北征粮的队伍出现在浮桥上时,父子二人都知道,事情只怕已经不可挽回了,跟在他们后头的,并不是成群结队的粮车,而是寥寥无几扛着袋子的民夫。

怎么办?唆都一下子陷入了困境,趁着断粮不久,全军渡过淮水?也许还能保存下大部分战力,可是宋人就在背后虎视耽耽,他们会放过半渡而击这种好机会?

再说了,他们一走,移刺答和杨庭壁所部怎么办?在唆都的心中,一战不打就这么退回去,无论如何也难以甘心,他在楚州城下等了这么久,不就是想要一个决战么,现在宋人就在眼前,是不战而退,还是打了再走?

“百家奴。”不能再犹豫了,唆都只过了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末将在。”

“你带上两万人先行,不必同移刺答他们汇合,派人告诉他们,各自领兵,分别攻向喻口镇,无论那里有多少宋人,都给我拿下,本帅将领余部,随后便到。”

父亲的命令让百家奴愕然不已,放着楚州城下的宋人不打,跑到喻口镇去,还是全军一齐,这同他的预计完全不符。他的迟疑让唆都看在眼中,却没有任何地解释的余地,严厉的目光让百家奴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抱拳接令。

“末将这就出发,一定不负所望。”

全力一击,不中即退,唆都相信,他能在宋人大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一切,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拿下喻口镇,再以逸待劳等着宋人前来,那样的话,粮食有了,战机也有了。

第一百九十章 风雪(一)

上次来到楚州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李庭芝还记得那时候的楚州城,筑成不过十多年,就像一个新生的巨人一般,立于淮水之侧,拱卫着大宋江山,从来就没让他担心过。

而眼下,这个巨人的躯体上还残留着石弹轰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得到处都是,城楼上缺了一个角,脚下的护城河被沙石、泥土甚至是尸体填满,羊马墙被拆毁、推倒,浑身都带着伤,但却依然矗立不倒。

踏上吊桥,越过那些在城下辛苦劳作的民夫和军士,高大的城门已经为他敞开,楚州城中的文武列成两队,在门口迎候他的到来。只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刚刚越过护城河,离着还有五十多步远,李庭芝就勒住了马儿,当先跳下来,将绳子扔给了亲兵,竟然就这么走向了他们。

“属下楚州守刘兴祖等率阖州上下恭迎相公!”

见他提前下了马,这些人自然不会等在原地,在刘兴祖的带领下,一起涌上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就齐齐朝他施礼,李庭芝赶紧加快了步伐,也只能堪堪将刘兴祖的胳膊架住,等对方抬起头,映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张满脸憔悴、不修边幅、胡茬遍地的模样。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刘兴祖奉调楚州,到建康城领取官凭印信之时,那个时候,能从一干重臣心腹当中拿下这个位子,前者除了兴奋,还有些许意外,而现在的结果,证明了李庭芝的眼光没有错。

“你......辛苦了,诸位,都辛苦了。”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李庭芝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连喉头都像堵了个塞子,咽得很难受。

在计划成功之前,要说楚州城一定守得住,刘兴祖自己都说不出这种话,他让叙之先生带回去的,也不过是‘与城偕亡’四个字而已,实际上,两个多月撑下来,城里头的死伤依然超过了一万人,而他总共不过也才三万多兵马。

因此,在建康幕府的筹划中,这就是一颗弃子,用来消耗敌人的兵力和士气,从而为整个计划赢得更大筹码的一颗弃子,这一点刘兴祖又何尝不明白,富贵险中求,这是风险也是机遇,守下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这个首功就跑不掉了。

“属下等,幸不辱命。”刘兴祖的眼睛里闪着光,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谁都明白,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战争才刚刚开始,李庭芝进城,对他们既是一种肯定,也是鼓励,能得到相公这句辛苦,那之前的一切就都有了价值。

跟着他们一路进去,沿途所见让李庭芝感到欣慰,看得出来,此人是用了心的,城里的一切显得井井有条,并不是久围之后的那种破败,在经过的军士们脸上,也能看出兴奋之色,他们不仅没有被吓倒,反而士气可用,这如何不可喜?

对任何统帅来说,一支磨砺之后的队伍,都是弥足珍贵的,这些活下来的军士,就是扩军之后的骨干力量,他们从新兵变成了老兵,再去带着为数众多的新兵,一代一代地这么持续下去,才能最终保持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这样的老兵,越多越好。

除了抚慰,更重要的就是大军的安置,天寒地冻,城外扎营多有不便,楚州城里没有多少百姓,大量的屋子空了出来,无论如何都比外头强,当然李庭芝的行辕,就直接安在了楚州府衙内,这既是惯例,也是一种尊重。

而以刘兴祖等人为首的将校们,最为关心的当然就是大军的下一步行动,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地处江北的他们将会遇到天气这个计划之外的敌人,这一点来说,敌我双方倒是平等的。

面对下属们或明或暗的探寻,李庭芝总是笑而不语,不是故作神秘,而是计划中属于他的这一部分还没有到来。

楚州城东门的城楼上,一个角已经没了踪影,看着摇摇晃晃地,也不知道中了多少颗石弹,李庭芝却是毫不在意,从城楼上向外望去,元人的大营隐隐连成了一片,在他们的背后,淮水像一条黑线弯曲着,而海岸线,已经看不到了。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属下,都是安排好了自家的营地之后找来的,而在后面还不断地有人缘着石阶登上来,渐渐地挤满了城楼,等到李庭芝转过身时,便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就像是军议被召集一样的整齐。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在这些熟悉的部下身上,而是一个百姓装束的男子,那人又瘦又高,黑黑的站在人群后头,无论是样貌还是个子都甚是显眼,李庭芝朝他招了招手,这人再三确认是找自己,才分开人群来到他的面前。

“本相认得,你是黑牛。”

“相公好记性,正是小的。”刘二并没有露怯,在建康府他同李庭芝见过不少面,只是后来到了楚州城,才分别了数月。

这人不是他的手下,当然也不必前来应卯,跟过来又没有急着求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什么不是很紧要的消息到了,果然,不等他开口相问,刘二就拿出一卷纸,递了过去。

“方才刚刚收到的,招信军那头的呈报。”

李庭芝将那卷纸展开,慢慢地读着上头的话,眉头一点点地舒展,嘴角扬起了笑意,那份喜悦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他的脸上,也感染了城楼上的部属们。

“张督府亲率大军,一举攻破元人大营,毙、伤两万余人,降者不计其数,招信军之围已解。”

众人一听,纷纷向恭贺,这的确是一个喜讯,招信军的元人虽然不算多,但是距离很近,始终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背后,如今这根刺被拔了,身上心里自然都是轻松无比,现在他们的敌人就只剩了眼前的这一个,到了这个份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一场胜利仿佛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刘二腰间的传音筒响了起来,那种“嘟嘟”声在这个环境下显得异常刺耳,不但让李庭芝注意到了,就连他的部属们都自觉地住了嘴。

“元人大军有动静了,一支为数不下两万的步卒正在拔营,看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喻口镇去的。”

这个消息让众人一愣,正面之敌就在楚州,他们分兵喻口镇是为了什么?而熟知内情的李庭芝刚要说什么,突然感到面上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手指的触感像是摸到一块冰,一直冷到了心里。

他猛然抬头,面色立时便沉了下来,再也没有一丝方才得闻大胜时的喜悦。

天地之间,絮絮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远处的景象慢慢开始变得模糊,淮地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雪(二)

“再上!”

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喊声,一个完整的汉军千人队走向了阵前,他们很快由方阵变为横阵,拉成了长达数百步的一个长列,在号角的长鸣声中缓缓加速,朝着前面的那道矮墙冲过去。

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与他们一样装束的汉军步卒,他们有的是身中利箭,有的则是掉入陷阱,看似短短的数十步距离,竟然充满了死亡,天上地下让人防不胜防。

“啊!”就在快要接近矮墙的时候,接连响起了一连串的惨叫声,此时宋人的守军还没有什么动静,那不必说,又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踩到了陷阱里,其余的步卒更加小心,速度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们猫着腰,尽量让身形变得小一些,举着木牌尽量让露出的身体变得少一点,就这么逐渐接近了矮墙,结果都能看到墙头了,连一个宋人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是攻击了。

“怎么回事?”

不光是他们不明白,就是站在阵后的百家奴都感到疑惑,他是在一个时辰之前带着步卒赶到这里的,连歇都没歇上一刻,便直接下达了攻击令。第一轮攻势只到了矮墙附近,就被宋人猛烈地反击给打退,他并没有气馁,紧接着就再遣了一个千人队上去,这么做主要还是试探,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宋人的做法并不让人吃惊,他们原本就喜欢防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堆出一道矮墙,恰恰说明了他们不敢出战,因此他就是要采取这样的方式,看看对手究竟有多顽强,在他看来,那道矮墙并不算高,如果跑得快,一个飞身就能攀上去,当然做为障碍,已经足够了,毕竟墙后是无数端着弓箭、刀枪的敌人。

就在他的疑惑当中,整个千人队已经接近了矮墙,跑得快的,甚至已经在加速,只要再过上一刻,就会挨上墙头,论起贴身肉搏他们根本没把宋人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百家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突然间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人,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后面的步卒也停在了那里,互相推搡着,不断地有人大叫一声,整个千人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向前呢还是退回去。

“放!”突然间他们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大吼,吼声如惊雷一般猛地炸响,让人听了心中一颤。

紧接着,原本空无一人的矮墙上,冒出了无数人头,这些人头无一例外都侧着脸,紧紧贴在箭柄或是弩机上,而他们的眼睛前,是一支支闪着寒光的箭头,冰冷得如同死神的凝视。

“簌簌“地破空之声响成一片,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这些居高临下的箭矢就像顶着目标的胸膛在发射,一支又一支的箭矢撕破步卒身上的轻甲,钻进他们的身体中,将伤痛和死亡传播开去。

第一轮攒射就让这支以新招为主的千人队崩溃了,不是他们不想拼命,而是根本无所适从,因为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宽达数步,深达两个人身的濠沟,濠沟的另一侧就是矮墙,根本就没有立足的地方,而宋人却能轻松地收割他们的生命,这样的形势下,谁会站在那里当靶子?如何选择就不言而喻了,为首的千户甚至直接下达了后撤的命令。

于是,百家奴痛苦地看着,这个千人队在撤退的过程中,将毫无遮掩的后背露给了宋人,他们的弓箭在如此的近的距离上,简直连瞄准都不用,无数的步卒就这么倒在了回来的路上,活着的还不足三分之一,损失远远超过了第一轮。

“把总,非是弟兄们怕死,宋人,宋人在那里挖了一条极宽的濠沟,根本跨不过去,就是进到沟里,没有梯子,也无法爬上去,好多弟兄就陷在沟里头,被宋人活活射死,咱们的人死得冤哪。”

百家奴恍若不觉地看着那道矮墙,耳朵里传来那个千户的哀嚎,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们为了抢时间,根本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更别说梯子之类的了,宋人不过用了简单的一招,就将野战变成了他们擅长的守城战,这道墙比之楚州那种坚城自然什么都算不上,可墙就是墙,推不倒的话,就只能爬过去,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你擅自下令后撤,致使全军崩溃,罪不可赦。”就在千户吃惊的眼神中,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然后一声大喝:“来人,拉下去砍了,首级号令军前,再有萎缩不前者,如同此例。”

为了军心士气,他不得不如此,借着这颗人头,暂停了攻击,如果不想出办法来,就算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元人退了!

这个消息不用探子们来报,所有人都从墙头看得一清二楚,长长的矮墙下头,数百敌军步卒的尸体倒得随处可见,他们有些是被沟里的木头尖子刺死的,有的则是想要爬出来,被守军射死的,当初为了挖这道濠沟,他们整整忙了一天一夜,而如今,敌人要想填满它们,不知道会付出多少生命,这一刻,每个宋人都明白了太守时常对他们说的那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这只是整个喻口镇防御中的一段,元人分成了好几路,从各个方向差不多同时发动了攻击,结果嘛,都是一样,在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之后,又一齐退了回去,宋人趁着这个空隙,一边补充吃食,一边用长长的钩子,将濠沟里的尸体拉出来,以免让他们堵满了。

“唉,可惜。”许文德同刘禹站在高处,所有的战况被他们尽收眼底,看到步卒们打得痛快,自身又几乎没有伤亡,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就摁不住了?急什么,大头在后面。”

刘禹放下千里镜,笑了笑,他明白许文德为什么会这么说,是想趁着敌人的退却,带着骑军冲出去,说不定能收获不小的战果,可是他不会让后者这么做,元人看似吃了亏,可并没有伤到元气,他们的骑兵,绝不会放得太远,贸然出击不是个好的做法。

在得到元人突然间发动攻击的那刻,他就明白自己的计划奏效了,这种规模的攻击,一定是来自元人的主力,将他们吸引过来,对于李庭芝的帮助将会是巨大的,这比正面相抗,所产生的伤亡要小得多。

之所以会这么笃定,就是赌唆都心怀侥幸,至少目前看来,他还有一条退路,那就是渡过淮水,只要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宋人的追击就变成了深入敌后,李庭芝绝不会这么冒险。

因此,虽然手下只有不到两万人,他还是决定固守,吸引敌人来攻,就是那些粮食也没有运走,它们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香饽饽,引诱着已经快要断粮的敌军。

“哪有,属下对于抚帅的计划,佩服不已,只是干看着步军弟兄们杀敌,都有些心痒痒。”

“放心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到时莫要叫苦就是了。”刘禹拍了拍这位李相公心腹的肩膀,安抚着说道。

“哪能呢,你只管瞧好了。”许文德拍着胸膛,说得斩钉截铁。

元人这一退,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再上来,因为有探子耳目在,刘禹马上让守军们用过晚饭之后,开始了休息,矮墙上只留下了少量的人员,做出一付巡视的样子。

不光是守军,就连刘禹自己,也早早地睡了,这种习惯从建康时就保持下来,除了一些特殊时期,大部分时候他在城墙上的时间还不如雉奴多,说来也奇怪,这种懒散的态度,在军士们看来,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镇定,因此,整个西门的守军,都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当中,几乎没有遇上什么危急时刻。

这一点,作为他的老部下,郑同自然也心知肚明,该怎么做,出现异常情况要如何处理,在战前就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步骤,刘禹对他们的要求,是要精准地像一台机器,机器是什么?他不是很懂,但是在建康城中看到过那种上好的钢铁制成的庞然大物,在郑同的心里,太守就是要他们成为那样的庞然大物,随时能给予元人致命一击。

“什么?在哪里。”

接近四更时分,就在他打算回去打个盹的时候,探子用传音筒发来了消息,元人大举出动,似乎有夜袭的意思。

这个消息让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弄清了敌人的大致意图之后,马上按照之前拟定计划,发出一个个指令。

“速去叫醒弟兄们,全都回到墙上去,不过不得鸣锣,也不要发出太大响动,上了墙谁也不许露头,吓跑了鞑子,老子抽他鞭子。”

他的人全都睡在镇子里的几栋大屋里,这也是除了码头之外唯一没有被拆除的建筑物,天气太冷了,如果没有遮风之处,非战斗减员将会成为伤亡的最大因素。

命令通过他的亲兵传达下去,没过多久,原本静悄悄的镇子里就变得人影绰绰,无数身影从黑夜里钻出来,跑向不远处的矮墙,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只有阵阵脚步声在突然间响起之后,又归于沉寂。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风雪(三)

就在亲兵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刘禹已经披衣坐了起来,他是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吵醒的,原本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只要稍微有那么大一点的动静,便自然会反射到大脑皮层里去。

“鞑子偷营了?”亲兵点点头,将挂在架子上的袍子取下来,为他穿在身上,刘禹匆忙蹬上靴子,拿起桌子上的一架头戴式微光夜视仪,连同电池组件一块儿挟着,连房门都不及带上,就跑向了镇子里的高处。

说是高处,其实就是一栋没有拆毁的屋顶,将近两层的小楼,原本应该是个客栈或是酒楼,因为地理位置居中,能最大限度地观察到镇外的情形,于是被用做了临时指挥部,他赶到的时候,郑同等人已经下去督战了,倒是许文德带着几个骑军的指挥使在那里东张西望。

镇子外围的矮墙上,每隔上一段都打着火把,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火油可用,还要得益于元人水军的贡献,做为补给港,他们运来的当然不会只有粮食,布匹、军械、甚至是压舱石之类的都为数不少。

然而在千里镜的镜头里,不管怎么调节,也只能看到火把周围的一小块区域,再远就和人眼一样无能为力了。今夜是个阴天,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刘禹看了看远处的环境,打开了头顶的红灯辅助灯,再加上前面的那些火把照出的光亮,才堪堪将矮墙之外的近百米区域看个大概,再远就不行了。

墙外没有动静,夜视仪的镜头里,只有绿茫茫的一片,观察了一会儿,他刚把手拿下来,就看到一旁的许文德等瞪着眼睛,一脸的好奇,刘禹笑了笑,将仪器递给他。

“老天!”在宋人的用语里,去掉一个贼,就是西方人常用的那种感叹语,许文德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脸的惊诧,他的表情立刻引来了骑军几个指挥使的好奇,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争抢成了一团。

若是在旁人看来,这种行为是极其失礼的,哪怕是叶梦鼎都不会允许,那种文人的矜持是刻在骨子里的,更何况还有品级,职事上的差异,只有刘禹是真不在乎,脸色不改地四下看了看,镇子里已经变得静悄悄,连一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

这就是无线通讯带来的好处,有什么事情,在传音筒里吼上一句,多远的距离都能直接指挥,也不管白天和黑夜,在冷兵器时代,这比单纯的黑科技还要立竿见影,因为那意味着指挥力的扩大,才能真正将战争纳入统一的计划和参谋当中。

刘禹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身影从梯子上露出头,他的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胳膊也被紧紧地吊着,走路有些不太稳当,刘禹退过去将他扶住,离得近能清楚得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急促。

“这么晚了,可是伤员们有事?”来人是海司的那个都统,身上既有箭伤也有枪伤,连他都差点不保,可以想见当时的战斗有多惨烈。

“睡不着,去看了看少保,出来瞧见镇子里头有动静,就过来看看。”都统先是摇摇头,然后站直了身体,喘匀了气息,见他们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猜到了几分:“元人夜袭?”

“恩,还没有挨上来。”刘禹点点头:“天气渐寒,只怕就要下雪了,这处港湾搞不好会封冻,咱们如今还有多少可用的船,能不能即刻开拔,转移到别处去?”

都统想了想,回答道:“这几日凡是能走得动路的,都在帮忙修葺,受创过重的只能拆了,经过弟兄们加紧劳作,已经修好了百余只,多亏你的那些伤药,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

听他这么一说,刘禹的心里就有底了,这样的大战之下,还能存活下来的都是主力大舰,有他们打底子,再加上数千官兵为骨干,未必就不能重组海司,唯一可虑的是,这个海司主官,怎么才能掌握在可信的人手中。

庆元府这个位子有几分特殊,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个武将为知府的例子,而多半会以老臣掌事,颇有些荣衔的味道,可它的作用又太重要了,名义上能调动所有的海军,因此对方的忧虑也是很正常的,没人希望来个不靠谱,只会瞎指挥的上官,而在大宋这样的上官才是常态。

“前面要不要紧,若是缺人手,水军还有些可用的。”当然,他也明白,对方只是一个路臣,没有决定另一个路臣位子的权力,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了,不需要说得太直白。

“暂时不用,让弟兄好生养伤,将来还有大用呢。”不管这是客套还是好意,刘禹都欣然接受,他的老丈人接掌海司不过半年,能赢得威望靠的可不是正一品的职事,而是踏实的作派和不畏死的心志。

都统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果真的到了危急关头,不用对方提醒,他也知道该怎么做,在他看来,这个镇子里,最值钱的不是那些堆积如山的辎重粮草,也不是浮在海港中的那些战船,而是躺在屋子里,努力同死神搏斗的水军官兵,站在他周围的所有人以及埋伏在黑暗里的步卒们,全都是在为他们而战,自己当然更是义不容辞了。

“动了,动了!”许文德突然惊叫起来,不过放下那个造型怪异的长筒子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收住嘴,刘禹也不答话,从他手里接过夜视仪,顾不得戴在头上,就这么双手交持着,将眼睛贴在目镜上。

在镜头的显示中,矮墙外原本是绿茫茫地,此刻有一大片的影子正在向前蠕动着,速度很慢,几乎趴在地上,很明显他们是在匍匐前进,为的就是不引起墙上巡视者的注意。一想到他们所处的环境,刘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这么冷的天,在地面上爬行,手脚只怕已经失去了知觉,这需要何等的意志力?

而让他更感兴趣的是,元人打算干什么,将近大半个人身的矮墙下,是一道深达两人的濠沟,就算能潜伏到沟里,又如何才能攀上那么高的墙呢?从镜头里,他看不到梯子的形状,而这么短的时间,又处于荒芜一片的平原,想要找到材料都是个绝大的难题,除非敌人从楚州城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种种攻城用具。

那他们为什么白天不用?

带着这份疑问,刘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区域,随着他们逐渐地接近,镜头里出现的身影也越来越多,看样子,元人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了,不得不说他们选择的时机还是很对的,这个时辰正是一个人生物钟最不敏感的时刻,如果不是一早就让步卒们去休息了,此刻都未必还能爬得起来。

那片影子停在了矮墙前面,应该已经到了濠沟的边缘,在他的镜头里,一个个圆圆的东西被他们用接力的手法向前传递着,速度很快,没等刘禹想明白,腰间的传音筒响了起来。

“鞑子在用沙袋填沟,他们分成了很多路,每一路后头都是大队人马,看样子全军都出动了。”传音筒里,郑同压着声音向他禀报,刘禹一听就明白了,不得不说敌人既有办法,也有行动力。

不能再等了,那些沙袋在濠沟里铺出一条路来,他们就能迅速攀上矮墙,毕竟墙体没有那么高,很难挡得住这样的直接冲击,刘禹不再犹豫,马上在传音筒下达了指令。

“开灯!”

随着他的指令,位于脚下的房子里突然响起了“突突”的吼叫声,有点像是后世手扶拖拉机开动的那种声响,紧接着,在一台五十千瓦商用发电机的带动下,沿着矮墙分布的数百个大功率氙气灯一个接一下地亮了起来,数百道雪亮的灯光瞬间就照亮了矮墙下百步以内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突然间变成了白昼,对于一个十三世纪的古人来说,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近在咫尺的郑同不需要拿起千里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元人军士几乎都是同一个表情,用一只手挡着惊恐万分的眼睛,努力想要分辨出,而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是什么样的事物才会发出来的。

“放箭!”

百步以内,大部分敌人都趴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身体,根本就不用瞄准,只要将手里的箭支射出去,便能听到一声惨叫,而这种惨叫响成一片时,就连在高处观战的许文德等人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这哪里还是战斗?分明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胜利来得如此简单,又是如此残酷,宋军步卒们只需要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十步之外的广大区域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元人从惊惶、恐惧、起身、逃跑,时间用得太久了,久到他们消失在黑暗里的时候,被灯光照亮的那一片地上,全都是中箭之后倒下的尸体,许多没有死透的,还在一边惨叫一边努力往回爬,可是就连宋人都清楚,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雪(四)

“关了吧,油价又涨了,很贵的。”刘禹对于这个结果也觉得有些无趣,超前七百年多前的科技,只是稍微利用了一下,就形成了碾压,极大地降低了成就感,一声令下,发电机停止了转动,所有的灯泡同时熄灭,只余了矮墙上的几支火把,发出点点红光,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曳不已。

从发现敌人,到战斗结束,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来了多少敌人,留下了多少具尸体,都不得而知,此刻所有的宋军将士们都沉浸在震惊当中,对于他们的兴奋,刘禹没有参与的兴趣,这么冷的天,不回到温暖的被窝里,才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这一觉睡得很塌实,当他醒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窗子外头雾蒙蒙地,什么也看不清,等到穿好衣服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夹杂着大量的冰凉,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下雪了。

放眼望去,大地变得白茫茫,片片雪花像柳絮一样飘落,街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发出“嚓嚓”的声响,刘禹愣了一会儿,脑子里涌起来不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类的豪情,而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脚就往码头的方向跑。

果然不出他所料,码头上许多水军将士正在那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往下面戳,他靠近了往下面一看,堤岸下的海水已经有了一些结冰的迹象,港湾里到处都是飘浮在水面上的薄冰,看情形还有蔓延之势,人工破冰不是个办法,效率低不说,还容易发生事故,左右看了看,海司的那位都统也在码头上,不过正领着人做事,没有注意到他这边。

“不必捅了,将受伤不重的弟兄们都叫上,把那些能开动的船只驶出港去。”刘禹走过去拍拍肩膀,没等都统脸上的惊异之色消失,他又接着吩咐了一句:“所有的船不光要带上水、吃食,还有箭矢、火油和石弹。”

“去到哪里?”听他说得仔细,都统不由得问了一声。

刘禹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招手让他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后者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险险没能合得上。

“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意思,具体的事,你去找许指挥,在海上,他听你的,上了陆,你须得听他的,明白了么?”

这一刻,刘禹的口气已经不像被人抓差的旁观者,而是他的顶头上司,可是都统居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听了他的吩咐,差点就冒出了属下的自称,还好反应得快,才没有在部众的眼前丢脸。

过了一会儿,正从屋子里出来,打算去矮墙那边巡视的郑同惊奇地发现,从镇子一直到码头附近,一下子热闹起来,大队大队的骑军牵着宝贵的军马,全副装束,就像要开拔一般,可是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却是朝着码头去的,顿时让他有着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打算去码头上瞧瞧的时候,刚好碰上刘禹从那边走了过来,他赶紧上前见礼,顺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件事猜也能猜出同后者有关。

“抚帅,出了何事?许老四要出击了?”

“不是,海港要封冻了,水军余下的那些船只要马上驶出海去,正好载着骑军,另有用处。”刘禹摆摆手,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倒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他的回答,郑同似懂非懂,不过既然事涉战事,他也不会去追问倒底,如果需要自己知道,抚帅一准会告诉他的,不说就是与他无关,与他无关的事,有什么可关心的。

两个人的方向一致,都是矮墙的方向,刘禹同他一道来到镇子的外围,登上一道墙头,朝外头望去,这才发现,外头的那些尸体都已经被大雪给盖住了,只有雪地里露出的一小截箭身,才预示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好像在一夜之间,整个淮水南岸都被漫天的风雪给覆盖了,从楚州城到喻口镇的道路本就不怎么好走,这样一来,路上积雪会变得湿滑,而沿途没有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这些都影响到了队伍的行军。

“不成,叫他们再快些,今日务必要赶到。”

唆都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他带着主力大军,在百家奴出发后的第二日,就趁早拔营出发了,可是没成想,天降大雪,让他快速赶去与余部汇合的打算,多少打了个折扣,看这个阵势,雪势只怕会越来越大,一刻都不能拖了。

更让他忧心的是,都走了一大半路,居然还没有接到一个报信的人,难道对于喻口镇的攻击,一天一夜都不够?那样的结果让他很难相信,只希望是他们因为什么事给忘了。

离开楚州的时候,他还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样,并没有拆除大营里的帐篷,从远处看得话,大营应该一切如常,当然人影是没有的,不过宋人一般不会靠得很近,他有信心,这样会让敌军的反应更加迟钝。

近五万大军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他们可不像前军一样轻装而行,几乎带上了所有能带上的东西,除了粮食以外,不过这是因为军中已经没有余粮了,喻口镇就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事情不顺利,退回淮水北岸,将成为唯一的选择。

这场大雪的到来,将会使淮水进入封冻期,只要保持下去,用不了一两天,淮水将不再是阻碍,到时候,他不再需要浮桥来维持补给线,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唆都的心里七上八下,从来没有这么乱过,这种感觉一直维持到前面的军士带了一个人过来,让他的脑子一下子就像凝固了一般,全都冻成了一团。

三万多步卒,加上数千骑兵,居然没有拿下那个不大的镇子,甚至连人家的边儿都不曾挨上,原因是什么,一道临时堆砌的矮墙?还是又宽又深的濠沟?在他看来,这不过都是些借口,在征服天下的过程中,元人所碰到的困难不计其数,但每一个都比他们所描述的要大。

“叫他们原地待命,等本帅到了,再看看是何等的事物,吓得他们不敢寸进。”

唆都的口中冒着白气,说出来的话更是冷得像冰,让那个前来报信的军士头都不敢抬,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风雪(五)

雪越下越大,狂风挟着鹅毛大小的雪片,倾泄如注,霎时间,就将大地没入了白雾当中,不要说人眼了,拿着千里镜,也看不了多远的距离。

在一片被大雪遮盖的草地上,到处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脚印,这些脚印形成的陷坑很深,被雪花慢慢地覆盖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浅,看上去只需要片刻功夫就会消失不见。

“没错,他们刚过去,最多不过一刻的功夫。”几个白色的身影在草地上找寻着什么,为首的低下身子,用手扒拉了一会儿,地面上现出了几个清晰的脚印子,大一点的应该是人踩的皮靴子,小一些的则是马蹄铁,除此之外还有连续不断的车辙印,印痕很深,说明上面载着重物。

“那还等什么,赶紧告知相公啊。”一个男子刚要拿出传音筒,就被为首的那人按住了。

“急什么,这么大的雪,他们快不起来,跟得紧了,说不准就会被人察觉,再找找,没准他们还留着什么后手。”

不由分说,几个人从雪地里站起身,为首的那人将背后的帽兜拉起来,盖住了身上的衣甲,白色的斗篷下面,是一袭红色的轻甲,这样的颜色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显得十分扎眼,他们不得不分外小心。

为了不让蹄声过于刺耳,他们的马蹄子上全都裹着厚厚的草绳子,这么做的目地还有一个,就是防滑。几个人上了马,全都伏下身子,策着马儿循着脚印的方向,慢慢开始加速,马蹄在雪地里翻腾起伏,发出“扑扑”地闷响,就像一只被锅盖盖住的鸡,怎么也挣不出来。

就这么跑了约摸半刻钟的功夫,为首的那人突然收紧了缰绳,胯下的马儿骤然停下,因为嘴里套着马嚼子,没有发出嘶喊。只不过后头的几个人猝不及防,差一点撞了上去,好在都是熟手,心里又一直警觉着,才会在在刻不容缓之间错开,全都停在了他的周围。

“怎么有动静?”听了一会儿,风里头除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呜咽声,根本听不出别的什么,可是看到为首的一脸专注,他们都是自觉地噤了声。

只过了片刻功夫,这些人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人家是头儿,而他们只能成为手下。呼啸而过的寒风当中,隐隐夹杂着一丝别的声音,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出来。

“老六。”为首的那人摆摆手,一个手下什么也没说,径直下马,就这么趴到了雪地上,仔细地听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朝他点点头。

“没错,是人声,离着不到五十步远,人数至少过千。”

为首的那人抬起手腕,凑到眼睛上,看了一下上面的指针,眉头深深地皱起,似乎难以决断。

“来不及了,咱们分头行事,老六,你带人从那头绕过去,看看倒底有多少人,其余的跟某来。”

不到五十步,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风雪,就是肉眼都能瞧得一清二楚,骑马是不成了,等到老六带了两个人远远地绕了出去,他领着余下的人下了马,一边朝前走一边估算着距离,随着距离的接近,前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人喊马嘶嘈杂得就像是个集市一般,他的心里一沉,这里的敌人怕是不只千人。

实际上,就在元人大军开拔的那一刻,李庭芝就在楚州城中接到了消息,唆都的那个小伎俩,变成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然而直到率军追上去,行程过半了,他的面上都没有丝毫笑意。

恶劣的天气对于双方都是个考验,喻口镇那头能不能坚持得住,就是一个很大的变数,毕竟只有两万人,还没有坚城可供防守,虽然得到了刘禹的保证,心里倒底是不塌实的,在他的心目中,哪怕是丢了楚州城,也不愿喻口镇有失。

在雪地里行军,相公和军士没有什么差别,“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前制定好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李庭芝的脑海里却没有多少兴奋,反而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幕。当时也是急于解围,掌握重兵的非但不是自己的亲信,还根本不听号令,最后不得不仅以数千乡兵冒死前往,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冲破了元人的重重围困,将物资送进了城中,而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他的记忆定格在大江上游冲下来的那些尸体上面,每一具的身上都插满了箭支,这些堪比经制之军的优秀男儿,就这样枉送了性命,没有过多久,那座坚守了七年的城池便出降了,痛苦在他的脸上一闪而逝,今日的大宋危在旦夕,容不得半点轻忽。

“相公,相公?”亲兵的呼唤让他醒觉过来,转头一看,来人是他军中的一个哨探,看模样是从后头追上来的。

“元人大营里空无一人,除了那些帐篷,没有留下任何事物,就连垒起的灶台里,都没有丝毫热气,他们怕是断粮了。”探子哈着白气,将看到的景象一一道出。

“淮水呢?”李庭芝身体前倾,比起元人的动向,他更关心这个。

“边上已经结冰了,若是雪势不停,最迟明日,便会冻上。”

这么快!李庭芝的面色一沉,淮水一冻,两岸便连成了一片,将元人围困于淮水和海边的计划,就将出现一个很大的窟窿,以他现在的兵力根本无力去填补这个窟窿,要知道那可以足足八万之众,而他自己也就比这个数多上一点点。

看了看正在雪地里跋涉的行军队伍,他咽下了催促的话语,现在的速度已经快到极限了,纵然军士们不惜力,他也要考虑到前面的风险,追击者被反噬的例子,在历史上不要太多,就在这种不安当中,又等来了第二个坏消息。

“什么,五千人?”元人没有想像中的孤注一掷,而是做好了腹背受敌的准备,有这五千人挡在正面,想要让大军绕过去不被发觉,耽误的时间已经不可想像,他根本就没有别的打算,马上就将部属们召集起来。

事情很清楚,前方大约一刻钟左右的路程,会碰上一支汉军步卒,他们只有一个目地,拦截可能的追击者,目前还没有被惊动,但是无法绕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加以消灭,还尽量不要用太长时间。

“左右包抄,正面突击,半个时辰之内解决战斗,有没有问题?”将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李庭芝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让那些将校们都有些吃惊。

这当然不能怪他们,在野战当中,迅速地击溃一支元人军队,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还限定了时间,半个时辰,能不能展开都是个问题,李庭芝却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点了将。

“刘兴祖,楚州的地形你熟,带人包抄的事,就交与你了,左右两侧各一万人,现在就出发,记住,本相只要击溃,无论哪一部先到位,即刻动手,越快越好。”

至于正面,李庭芝的目光在为首的几个守臣上来回巡视着,最后停留在了孙良臣的脸上,这个人被刘禹一再地提醒过,就像之前的朱焕一样,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从此在他心里,就多了一份顾忌,因为事实证明,后者的猜测还没有出过错。

“属下愿为先锋。”

很显然,这样的目光让孙良臣本人极不舒服,与其被点名,还不如自己站出来,同左右两侧一样,他带着自己的本部,三千泰州兵马和七千淮兵,从整个大军的队列中出来,以急行军的姿态,迅速地向前方移动着。

“杨思复,你做好接应的准备。”

“下官遵命。”

战场只有这么大,一万人已经是极限了,好在敌人的数目并不多,他怎么也不相信,对方能在肚子都没有填饱的情况下,挡得住六倍之敌的夹击!

平柯集位于楚州城到喻口镇之间,大致上在两者的中间,原本是连接二者的一个小镇,清乡之后百姓早已逃得干干净净,而镇子也被拆成了白地,到处都是倒塌的屋子,除了断壁残垣,连根木头都没有剩下,此刻突然挤进了五千多人,顿时就显得热闹起来。

比起野地里,这里至少还有些人类活动的痕迹,那些屋子虽然没有顶,但是半截墙壁多少也能挡挡风,唆都将他们留在这里,起的就是监视和阻挡之用,不过没有人认为这样的天气下,宋人会追上来。

有鉴于此,他们连巡骑都没有派出去,只打算呆上足够的时间,就赶紧去同大军汇合,破败的镇子里到处都点着火堆,驱寒的同时还能煮上一点热水,总好过直接吃雪吧。

只不过,当四周响起的脚步声大得连风雪都掩盖不住时,聚在一处倒塌的大屋子里,正打算享用最后一点吃食的几个汉军千户,全都惊恐得跳了起来,这么大的动静,绝不可能是自己人又返回来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敌袭!”

尖利的叫喊声响彻了四周,围坐在火堆旁的步卒们抓起手里的刀枪,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直到大团大团的红影裹着风雪冲进来,双方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惨烈的肉搏战。、++(本站打造免费无错误无广告APP上线啦!已经有300万的道友选择了本站APP,各种网友经典书单推荐!不用再担心书荒问题!关注微信公众号 xhsjyd (按住三秒复制)下载客户端【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雪(六)

大自然的威力有时候,就算是在后世,都是让人畏惧的,而此刻就更是如此,刘禹站在矮墙后头,与郑同等几个指挥使都是一脸的肃然,他没想到这场雪会来得这么大,这么猛。

外头那道又宽又深的濠沟,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飘落的雪花填充着,一干人等明知道后果,却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消失,而接下来就轮到了这堵矮墙,只要墙下的积雪足够多,原本就不高的障碍将茫然无存,到时候,没有了这些东西的阻碍,他们将面临着敌人的直接攻击,那不是刘禹想要的结果。

怎么办?不光是刘禹在想这个问题,郑同等人同样如此,外头的敌人有多少,他们心里是有数的,之前的几次战斗,或者说是屠杀,最多只是让敌人产生了畏惧的心理,真正的杀伤,绝不会是致命的,否则他们一早就该跑掉了。

从这里一直到码头上,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幢屋子,已经没有任何可能阻挡敌人的事物了,而且越靠后,施展的空间就越小,毕竟镇子里头还有一万五千步卒,以及数千水军伤员。

必须将敌人阻于矮墙之外,从他们的眼中,刘禹看到了这种共识,无论敌人来了多少,他们的后头都是李庭芝的大军在紧紧跟随着,那就意味着,不需要守上很长的时间,循着这个思路,办法很快被想了出来。

去亲戚家吃完饭回来已经九点多了,这一章实在完不成,晚一点再补上吧,以下的无视。

“不必捅了,将受伤不重的弟兄们都叫上,把那些能开动的船只驶出港去。”刘禹走过去拍拍肩膀,没等都统脸上的惊异之色消失,他又接着吩咐了一句:“所有的船不光要带上水、吃食,还有箭矢、火油和石弹。”

刘禹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招手让他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后者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险险没能合得上。

“就是这个意思,具体的事,你去找许指挥,在海上,他听你的,上了陆,你须得听他的,明白了么?”

这一刻,刘禹的口气已经不像被人抓差的旁观者,而是他的顶头上司,可是都统居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听了他的吩咐,差点就冒出了属下的自称,还好反应得快,才没有在部众的眼前丢脸。

过了一会儿,正从屋子里出来,打算去矮墙那边巡视的郑同惊奇地发现,从镇子一直到码头附近,一下子热闹起来,大队大队的骑军牵着宝贵的军马,全副装束,就像要开拔一般,可是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却是朝着码头去的,顿时让他有着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打算去码头上瞧瞧的时候,刚好碰上刘禹从那边走了过来,他赶紧上前见礼,顺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件事猜也能猜出同后者有关。

“不是,海港要封冻了,水军余下的那些船只要马上驶出海去,正好载着骑军,另有用处。”刘禹摆摆手,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倒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他的回答,郑同似懂非懂,不过既然事涉战事,他也不会去追问倒底,如果需要自己知道,抚帅一准会告诉他的,不说就是与他无关,与他无关的事,有什么可关心的。

两个人的方向一致,都是矮墙的方向,刘禹同他一道来到镇子的外围,登上一道墙头,朝外头望去,这才发现,外头的那些尸体都已经被大雪给盖住了,只有雪地里露出的一小截箭身,才预示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好像在一夜之间,整个淮水南岸都被漫天的风雪给覆盖了,从楚州城到喻口镇的道路本就不怎么好走,这样一来,路上积雪会变得湿滑,而沿途没有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这些都影响到了队伍的行军。

唆都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他带着主力大军,在百家奴出发后的第二日,就趁早拔营出发了,可是没成想,天降大雪,让他快速赶去与余部汇合的打算,多少打了个折扣,看这个阵势,雪势只怕会越来越大,一刻都不能拖了。

更让他忧心的是,都走了一大半路,居然还没有接到一个报信的人,难道对于喻口镇的攻击,一天一夜都不够?那样的结果让他很难相信,只希望是他们因为什么事给忘了。

离开楚州的时候,他还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样,并没有拆除大营里的帐篷,从远处看得话,大营应该一切如常,当然人影是没有的,不过宋人一般不会靠得很近,他有信心,这样会让敌军的反应更加迟钝。

近五万大军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他们可不像前军一样轻装而行,几乎带上了所有能带上的东西,除了粮食以外,不过这是因为军中已经没有余粮了,喻口镇就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事情不顺利,退回淮水北岸,将成为唯一的选择。

这场大雪的到来,将会使淮水进入封冻期,只要保持下去,用不了一两天,淮水将不再是阻碍,到时候,他不再需要浮桥来维持补给线,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唆都的心里七上八下,从来没有这么乱过,这种感觉一直维持到前面的军士带了一个人过来,让他的脑子一下子就像凝固了一般,全都冻成了一团。

三万多步卒,加上数千骑兵,居然没有拿下那个不大的镇子,甚至连人家的边儿都不曾挨上,原因是什么,一道临时堆砌的矮墙?还是又宽又深的濠沟?在他看来,这不过都是些借口,在征服天下的过程中,元人所碰到的困难不计其数,但每一个都比他们所描述的要大。

“叫他们原地待命,等本帅到了,再看看是何等的事物,吓得他们不敢寸进。”

唆都的口中冒着白气,说出来的话更是冷得像冰,让那个前来报信的军士头都不敢抬,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雪(七)

唆都的视线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移开了,十几个跪在他面前的不论是万户还是千户,不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无不是衣甲褴褛,有的身上还带着伤,人人表情惶恐,他不知道是害怕军法,还是嘴里所说的宋人那些怪事物。

事情的经过已然知晓,他知道,纵然是汉人有可能骗他,自己的亲子也断断不会,唆都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越过这些匍匐在雪地里的将校们,走向了前方,百家奴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人敢站起身,反而将头伏得更低了一些。

大雪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清五步以外的东西,也就更无从知晓,宋人的那些事物究竟在哪里,长得什么样。唆都心里的怒气并不是他们让自己损失了万把人,而是失去了勇气,一个蒙古人失去了勇气,还配得上“雄鹰”的称号么。

“百家奴。”父亲的声音让他心里一颤,如果是吼叫,反而不怕,最担心的就是这种平淡如常。

“末将在。”

“宋人大军就在身后,或许下一刻就会冲过来,你觉得我们径直退回淮北去,告诉大汗你被宋人吓得破了胆,札剌儿氏从此沦为笑柄,草原上再也没有这个部族的容身之地,好不好?”

唆都的话毫无气势,没有任何一点咄咄逼人的意思,就像在征询今天的晚饭吃什么,可是在百家奴听来,这比拿把刀割他的肉还要让人难受,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就连手脚都跟着颤抖起来。

“水军没有了,咱们用了两个多月,连一个楚州城都没有拿下,退回去,求大汗开恩,靠祖上的余荫还能混个子孙不愁吃食,从此再也不要去骑马射箭,不要称自己是什么勇士,因为。”说到这里,他陡然一下子放大了声量,甚至盖过了呼啸的风雪。

“你不配!”

突如其来的怒斥让地下所有的将校都惊呆了,印象中大帅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更不曾对自己的亲子说过这么狠绝的话,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要将人往死里逼的节奏啊。

“大帅!”

百家奴大喝一声,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拔出了腰上的弯刀,刀光匹练一般闪在众人的眼中,吓得几个亲兵赶紧围住了他,杨庭壁瞧见不好,同跪在一排的移刺答打了一个眼色,打算趁其不备冲上去,以免酿成什么血案,那可就真成笑话了。

“放开,让他动手。”唆都嘴角扯出一个笑意,语带讥讽地说了一句,脚下没有丝毫动作。

亲兵们闻言后退两步,依然不敢怠慢,百家奴毫不在意他们的眼光,将头上的铁盔一把抓下来,扔在地上,然后伸出手,用弯刀在手背上割开一道口子,鲜血下子溢出来,他抬起手臂,用手背在露出的额头和脸上分别抹上了几道血印子,配合披散下来的发辫,整个人立刻变成了一只噬人的野兽。

“百家奴求大帅,让我带人再冲一回,若是不成功,就战死在这里,决不会辱没札剌儿氏先祖之名。”

唆都依然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他的脸,又转到了地下的那些人身上,杨庭壁等人哪里还不知道,此时自己这些人应该怎么做。

“末将等亦求大帅,再给一次机会吧。”他们原地转了一个向,也不敢起身就这么一头磕在了雪地里。

唆都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背着手转过身去,过了良久,才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只有短短的四个字:“一个时辰。”

离着元人大军不过一里远的喻口镇,此刻显得静悄悄的,那道冻成冰的矮墙上,除了寥寥无几的几根旗杆之处,空无一人。

镇子中央那栋小楼的楼顶上,刘禹同几个亲兵站在上头,他的手里拿着那个圆筒子,这东西是红外成像的,在黑夜里的效果比较好,大雪天就没有太大用处了,不过如果只看到几十米的距离,至少比人眼要好使一点,勉强能够到那道冰墙。

而宋军步卒,就在他的脚下,依着横贯整个镇子的那条街道,排成了一个典型防御阵型,刀牌、长枪、弓弩,在离他们十多步远的地方,竖起了一道铁丝网,十几道铁丝缠绕在木头桩子上,深深地钉入了地里头,看上去十分单薄,一推就会倒下。

气温降得很快,室外几乎达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人的呼吸变成一道道的白气,雪花落在面颊上,很快就会被体温融化,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顺着脸庞落下来,然后滚落到雪地里。

而此刻,郑同却没有去拂上一把的心思,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打开的那个传音筒上头,在可视距离如此之短的条件下,以往的指挥经验,不管是旗帜也好,吼叫也好通通失去了作用,如果不是有这个事物的存在,最后肯定会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敌人只要突破一点,就可能造成全军的崩溃,他的紧张可想而知。

外头有多少敌人?不需要探子回报,他也很清楚,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行动,无论是对元人,还是宋人来说,都是。李相公的大军隔得有多远,会不会及时赶到,此时已经无暇顾及了,一旦镇子被突破,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后面的水军伤兵,通通会成为敌人的战果,他不自觉得抬起头,看了一眼高处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只有这样子,才能让他的信心充满整个身心。

“各军注意,敌人来了!”

那个小小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依然清晰得就像在耳边,郑同的精神一振,将所有的杂念头排出脑海之外,他的身前是排列整齐的步卒弟兄们,身后是书着他名号的硕大将旗,每一个或年长或年青的脸庞上都闪着光,那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预备!”郑同一把拔出长刀,举向了半空,另一只手里的大喇叭,将他的指令传送到每一个步卒的耳中,刀牌及地、长枪斜指、弓弩上弦,动作整齐划一,静静地等待着敌人出现的那一刻。

第一百九十七章 风雪(八)

“噗”地一声闷响,百家奴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地,他没有迟疑,抬起腿一脚踩了上去,上好的熟牛皮制成的高筒马靴,将厚厚的积雪踩出了一个大坑,几乎淹没了小半个脚踝,这一下脚底的触感真实地传来,很明显那是一具尸体,而且是自己人的尸体。

此刻,他依然象出发之前一样,没有戴上铁盔,披散的发辫下,是一张满是血印子的脸,黝黑的眼珠子发射着野兽般的精光,让人不敢对视,左手绑着一根布条,上面隐隐渗着红色,手上抓着一个铁盾,不过半个胸膛大小,右手则是那把雪亮的弯刀。

在他的身前身后,全都是手执刀枪的步卒,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如果是寻常天气,就是走过去也要不了多久的功夫,可现在是下雪,很难快得起来,百家奴并没有催促,一个时辰的期限,并不短,而要完成攻击,可能连一半都用不上,但是要攻击成功,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他并没有打算就这么冲上去送死。

同他的想法一样,这些步卒都经历过之前的攻击和夜袭,知道宋人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手段,越是往前,他们的脚步就越发稳健,手里的盾牌也举到了胸前,等到了还有不到十步远,那道难以逾越的矮墙出现一个影子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用盾牌挡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脚步慢了下来,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冲过去!”百家奴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高呼,不管别处如何,至少他周围的步卒们都听到了,在这些人的带动下,步卒们加快了脚步,顶着盾牌挨到墙体下,每个人都感觉到脚下一沉,身体慢慢地在往下陷,但却没有直接落下去,等到落势渐缓,他们的双手刚好还能搭上墙头。

一个百户大着胆子放下刀,手刚刚挨上墙头就感到了一阵冰冷,并不是气温过低产生的那种凉意,而是摸到了冰块,滑不溜手的那种冰块,根本就没有着力之处。他凑近了这么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家伙,整片的矮墙全都被包裹在冰块之中,里面能清楚地看到砖块和瓦砾,宋人根本就是用垃圾临时堆起来的一道障碍,却足足挡了他们两天之久。

怎么办,现在这种情形,显然没法子直接推倒了,就是想攀过去,都异常地困难,况且,宋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着,如果勉强爬过去,没有准备之下,只能成为敌人的箭靶子,他转过头,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蹲下去。”百户朝着自己的一个手下叫道,等那个步卒不明所以地蹲下,他一脚踩上了对方的肩头,顺手将刀从雪地里抽出来,举起盾牌:“站起来,快。”

步卒依言奋力将他向上举,自己却深深地陷了下去,等到好不容易站直身体,他的整个人已经陷了一半在雪地里,站在他肩膀上的百户却不管那么多,籍着他的身体,纵身跃上了墙头,不等脚下打滑,直接跳了过去,他的行为成了众人的榜样,所有到达了墙外的步卒们纷纷有样学样,一个搭一个地就这么组成了人梯。

百家奴还没有来得及有所动作,身前位置就让人给占据了,那些都是他的亲兵,这么做的目地也很明显,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道矮墙,宋人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原因,至少现在冲击的速度被极大的减缓了,一次能跃过去的人马不会很多,而心里的忧虑还远不及此。

当先跳下去的那个百户身手十分敏捷,脚甫一落地就做出了一个盾牌前举、身体下伏的防御姿式,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支撑脚刚刚接触到地面,突然之间仿佛被一股大力给推了一下,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两只脚不由自主地交替打滑,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呯!”地一声,手里的盾牌和长刀全都摔了出去,在地面上滑行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趴在地上的百户不敢置信地看着地面,仿佛一面极为平整的镜子,倒映出他的囧样,紧接着,四下里到处都传来了人体跌倒的声音,每一个跃过矮墙的步卒全都变成了相同的狼狈模样。

“放。”

郑同的嘴里重重喊出一个字,被手里的大喇叭一下子放大,早已做好准备的弓弩手轻轻松开手,无数支羽箭或是弩箭离弦而出,将十多步远的那些个黑影洞穿,尽管看不清他们中箭后的样子,可是不时响起的惨叫声,极大的鼓舞着军士们的士气,不需要将校们的指挥,他们也知道马上抽出箭矢,再度指向不远处的黑影。

虽然离得很近,可是在风雪的遮挡下,命中率依然难以保证,伏在地上的百户很庆幸自己没有试图爬起来,一个手下就倒在他的眼前,死不瞑目的眼珠子透出绝望,身上中了两箭,热血在流到冰面的一瞬间就凝固了。他不敢马上直起身,而是双脚相互用力,蹬掉了脚上的靴子,然后慢慢爬到一面盾牌的附近,拿起它由跪到蹲,最后猛地跃起,从矮墙上滚了回去,翻过去的一瞬间,几支羽箭打在他起身的那个位置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把总,不成,后头的地面结冰了,弟兄们根本站不住脚。”侥幸逃出的百户顾不得多看一眼,赶紧来到矮墙下,向他告知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不过一个小小的伎俩,又变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百家奴默默无语地听完他的讲述,对于宋人的认识进一步加深了印象,他知道敌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弃自己的优势,而情势显然比他想到的还要恶劣,冰墙本就不易过,后头还有冰面,人都站不稳这仗要怎么打。

失去了靴子的百户的脚上只裹了一层粗布袜子,在他面前冻得直哆嗦,看着对方的样子,百家奴心里一动,他将自己的靴子用力脱下来,随手塞到他的怀里,没等那个百户惊愕出声,就扬起手里的刀,也不管有多少人能听得见。

“弟兄们,我在大帅军前领了命,冲不过去,就是个死,与其行了军法,不如跟着我拼一把,只要能活下来,我百家奴绝不会亏待你们。”

他的话音刚落,身前的亲兵们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靴子底踩上去太滑,光着脚又冷,只能在上面多裹几层布,很快第二批步卒便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踩着同伴的肩膀翻了过去,百家奴站在那里,听着里头的动静,这一回,持续了更长的时间,当叫喊声渐渐歇下去的时候,他将手里的刀一扬,又一批步卒翻上了墙头。

连续三批都没能冲得过去,可以想见,在墙体的那一头,会有多少倒毙的尸体,百家奴的脸上闪过一丝残忍之色,对于战死来说,他更害怕父亲的厉色,更不想灰溜溜地跑回去,让人耻笑,哪怕只是背地里的。

等到第四批步卒们倒下之后,他身前的亲兵们已经所剩无几了,百家奴毫不犹豫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脚,撕下身上的战袄,将它裹得严严实实。提起那面铁盾,拿起自己的弯刀,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个跨步,直接踩到了一个陷在雪地里的步卒肩上,巨大的力量让他沉了下去,百家奴毫不犹豫地蹬上他的头顶,籍此一个翻身,跃过了那道冰墙。

跟在百家奴的身后,跃过矮墙的步卒越来越多,他们手里的盾牌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插满了箭支,“咚咚”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然而伤亡却远远没有之前那么大,踩着同伴们的尸体,裹着厚布的脚即使再碰上冰面也有一撑之力,不至于马上会滑倒,而在他们的眼前,是宋人严阵以待的大队人马,百家奴的眼中赤红一片,恨不得直接飞身扑过去,以报这么多天以来的郁闷之情。

“噗!”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前面还有一道细细的网子,难道宋人以为,它们会像缠着鱼儿一样将自己缠住?他毫不停歇地挥动弯刀,砍在了网子上面。

“真是精锐之师啊。”

刘禹在镜头里看得清清楚楚,敌人用一轮又一轮的送死,生生将那片冰面给填满了,用的当然就是尸体,他曾经听过一个理论,古人在伤亡达到三成左右还能不退的,就是精兵中的精兵,而眼下,倒在冰面上的敌人足有数千人之多,他们依然还在发动着攻击,这不是精锐又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尸体成为了后来者的踏板,那些连靴子都放弃了的敌军步卒们,终于能够站稳了脚,用手中的盾牌抵挡着射来的箭矢,朝着宋军的阵势发动了绝死般的攻击,不过十多步的距离,刘禹已经能看到他们脑上的表情了,只不过,很快他们就陷入了另一重障碍中。

“打开吧。”他朝着手里的传音筒,简简单单地说了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出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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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雪(九)

百家奴的这把弯刀虽然谈不上吹毛断发,也堪称不凡了,本以为面前的这种细线,一刀下去便可立断,不曾想那根黑黑的线竟然将他的刀锋繃住,用力之下发出“嚓嚓”的声响,却不得寸进。

他的另一只手上举着铁盾,宋人的箭矢不停地打在上面,根本无法得空,面前的细线是什么做的,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如何才能弄断它,不至于挡路才是最紧要的事,一急之下,他猛地将弯刀向后一拉,只见刀锋上冒出一丛红色的火花,这分明是金铁相交才会出现的景象。

这是铁线?百家奴有些不知所措,刀子也搭在那上头,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做,手上突然间一麻,让他下意识地就想要甩掉弯刀,脑中的意识还没传到手臂神经,身上一下子跟着麻痹起来,整个身体失去了控制,眼睛睁大,嘴巴张开,手脚不住地开始颤抖,紧跟着就连头发都根根竖起,活像一个僵尸一般,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把总!”

后头的步卒不明白发生的什么事,只当是某种病症发作了,几个人同时扑了上去,想要帮他挡住宋人的箭矢,结果他们的手一接触到百家奴的铁甲,就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同样的情形也在附近上演着,每一个挨到那个铁网的步卒全都同他一样失去了控制,慢慢的,这些人的脸色开始变黑,头发不停地冒烟,身体竟然在燃烧!

正在发射箭矢的宋军全都惊呆了,手里的弓箭全都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就连郑同都不例外。

这种情形就像是瘟疫,在元人的步卒当中蔓延开,凡是想要上去试图救下同伴的,一挨上身就变成了与他们一样的形状,身体打着摆子,嘴里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慢慢地脸上身上开始发黑,直到冒出黑烟,更让人心悸的是,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被风吹散开,落入附近的人群中,这种味道就是蒙古人非常熟悉的......

烤肉!

“愣着做什么?不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还不帮他们一把。”

刘禹的声音适时传出来,郑同收拾起心神,赶紧大声发出指令,停顿下来的箭雨再次发射,那些不停摇晃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脸上竟然挂着诡异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可以解脱了。

很明显这只是敌人的第一波攻击,而他们基本上已经摧毁了宋军布置出来的这些障碍,下一回就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了,由于时间紧那些铁丝网不像建康城外那样坚实,只是薄薄的一道,现在肉眼所见已经有多处倒塌了,压在上面的全都是敌人步卒的尸体。

来不及补充了,甚至连稍微清理一下都做不到,矮墙外响起了长长的号角声,声音还没停下来,大片大片的黑影就从矮墙上现出身,他们循着前面这波人的做法,源源不断地翻过去,所有人看到面前的情形,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佛家所谓的地狱,不外如是吧。

“冲过去,为把总报仇!”

杨庭壁看着前面那具高大的焦尸,简直不敢想像大帅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此人一死,自己这些人的后路就断了,如果没有一个差强人意的战果,唆都绝不会饶恕活下来的人,他一时间双目尽赤,连连发出怒吼,将步卒们赶向前方。

可怖归可怖,这些步卒却没有吓得转身逃走,因为后头也是死路,一个扑过去军士粘在了铁丝网上,立刻发出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杨庭壁拉住前去想要帮忙的家伙,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突然伸出脚,猛地蹬在那个军士后背,将他连同身前的铁丝网一块压倒在地上,他后头的步卒毫不犹豫地踩着他的身体,冲上了街道,只要再过去几步远,就是宋军的阵势了。

刘禹在屋顶上眼看着这一切,除了那些被压倒的,还有不顾性命用斧头、长刀去砍的,尽管他们无一例外都被电住,可整段铁丝网已经被冲破了,宋军前阵的长枪和盾牌手全都蓄势而起,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

从屋顶后头的梯子下去,屋子里的那台大功率发电机还在运转着,而逆变器上的电压指针正在逐渐地降低,如果低到百伏以下,对人体来说,也就是一瞬间的刺感,达不到麻弊的作用了,更何冲现在双方已经纠缠在了一起,电可是不分敌我的。

“关了它,抬到码头后面去,你们几个守在那间屋子里,若是情形不对,将人和这些都送上船,明白吗?”

“那你呢?”几个正在操作的探子一愣,都抬起了头。

“我去郑指挥那里,有他照应,不会有事的。”

刘禹的话里并没有分说的余地,这么嘱咐也只是心存万一之念,他相信外面的这些军士,已经不是普通的宋军可比了,敌人既然也是精锐,那就来吧,野战又如何?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事,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老卒,好钢就是要磨砺才能成刀,还有比今天更合适的日子吗。

两军接战,弓弩手的作用便会被大大削弱,勇气、力量、经验才是致胜的不二法宝,相对于之前的那些屠杀,郑同更喜欢现在的感觉,看到敌人冲过来,他的心里不仅没有畏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血液就像沸腾一般地活跃起来,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跳动着。

“威果左厢第一军,是从哪里来的?”

“建康!”众军的呼应甚至盖过了大喇叭。

“咱们与鞑子对阵,可曾有一败?”

“不曾!”

“说得好,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是让鞑子冲过来,还是把他们打回去。”郑同的声音透着一种无以言喻的骄傲和自信,他的话音刚落,手里的大喇叭就被人给抢过去了。

“还有本官,弟兄们,拿起你们的刀枪,把他们打回去,追着他们的屁股,狠狠地捅,让这帮狗日的做梦都怕得发抖,威果左厢......”

“突击!”刘禹一扬手,身后的力士拿起木槌,“咚咚”地敲响了进军鼓。

就在这种隆隆的鼓点中,前排所有的军士都站起身,如林的长枪被放平,齐声呐喊着冲向前方,在他们的后头,放下弓弩的射手们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高举着跟了上去。

如果从高处看,雪白的背景下,一红一黑两道潮流迎头撞在了一起,就像是一付流动的水墨画。(作者通知:请使用APP阅读,免费无广告,网页版影响阅读体验 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appxsyd(按住三秒复制)安装客户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风雪(十)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迎着风雪站在大军最前头的唆都,眉毛胡子上全都沾满了雪花,在他的脚下那个位置,大雪慢慢地堆积,已经覆盖了鞋面,可是他的亲兵们连一句提醒的话都不敢说,只能是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期望会从前面传来一个满意的消息。 ???.??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大雪,行人只要超过十步远,就剩了一个模糊的黑影,不知道等了多久,就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无法置信,要知道,百家奴亲领的那一万人,是大军中的精锐,而杨庭壁所部,也是全军中的佼佼者,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回来。

在记忆中,自从因为骁勇善战被选为大汗的怯薛,他就从来没有看到过,两万元人精锐打不过的战争,在野外,宋人早就失去了同他们对垒的勇气,一个不大的镇子,会有了不得的防御体系?他不信。

一个时辰对于野战来说算得上很宽容了,他毕竟还是有几分私心的,可是现在,唆都的心里慢慢地开始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不单单是因为儿子,还有自己的后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能再等了。

“移刺答。”

许是太过突然,后头的亲兵一时没听清,他不得不再次重复了一遍,等到人被找来的时候,他才像从冰冻当中苏醒过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目光依然看着前方。

“那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但是两万多步卒,就是全倒在地上,也应该铺出一条路来了,带上你的人,试一试能不能冲进去,宋人可能会有埋伏,小心些。”唆都的语气听不出有多少情绪。

虽然他没有说冲不进去怎么办,移刺答还是低头应下,更不敢同他分辨,骑兵在这样的天气下,速度根本就起不来,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营地,带上仅存的不到三千骑,离开了大军驻地,缓缓地消失在风雪中。

数百步,对于步卒来说都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是骑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移刺答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想到那天的情景,他还清楚得记得那个千户的死状有多惨,长生天肯定是睡着了,根本就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否则怎么会让宋人一次又一次地得逞?

不过大帅有一点没有说错,这条路上已经看不到什么障碍了,脚下虽然时不时地有些不平,对于马儿来说也就是路面崎岖一点,走了差不多一大半,依然没有见到人影,倒是风声中隐隐有些异样。

这是雷声?夹在风雪当中,的确有几分相似,移刺答疑惑地张望着,朝身后作出了一个分散的手势,二千多骑兵依势展开,队形被拉得很长,不像是攻击,倒像搜索,随着距离的接近,那个声音也越来越大,连续而有节奏地敲击声,一下子就让他明白了。

这分明是宋人的进军鼓!

除了鼓声,还有不甚分明的人声,他的心不由得一紧,手上的缰绳一松,双脚用力,胯下的马儿撒动四蹄,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跑了起来,不一会儿,那道被步卒谈之色变的矮墙就出现视线里,只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而原本还有些纷杂的人声,突然之间消失了。

是停下还是直接跳过去?移刺答有些拿不定主意,矮墙后头发生了什么,现在一点都不得而知,宋人那个铁车躲在哪里,更是让他充满了疑虑,就在这样的矛盾当中,大队的骑军接近了矮墙。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墙的那一头扔了出来,几乎挨着他的头顶飞过去,“扑”地一下砸在雪地里,移刺答慌忙勒住马儿低下头一看,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直冲脑门而去,眼皮子突突直跳,差一点就栽下马。

那是一颗人头,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是之前同他汇合的步军统领、济宁路总管、万户杨庭壁!

与此同时,一个接一个的黑影扔了过来,有些直接砸到了近前的骑军身上,无一例外全都是步卒们的首级,没等他们从惊骇当中回过神来,从矮墙处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呼喊声。

“杀贼!”

无数的人影翻过矮墙,怒吼着朝他们冲了过来,比这些人动作还要快的,则是扑面而至的劲风,移刺答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就立刻伏在了马身上,只听得耳边不时响起的惊叫声,被箭矢射中的人或是马轰然倒地,掀起大片大片的雪花。

声音传过来的那一刻,唆都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很明显宋人不但胜了,而且还有余力反扑,结果比他预料还要坏,儿子和那些步卒的生死,已经没有办法顾及了,如果不能尽快扳回局势,要不了多久,就会形成腹背受敌之势,他的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无端端地冒出两个字......覆灭。

“命所有人列阵,准备出击!”

唆都当机立断,大营中吹起了一阵阵号角,看着那些步卒整队出营,他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下来,这里还有五万多人,他不相信没有一拼之力。

好在他们并没有在这里扎营的打算,只是长时间行军之后略略休整了一下,在号角声的催促下,很快就被召集起来,在雪地里排出一个个方阵,前面的厮杀声清晰可闻,他甚至能想像那些骑军有多么勇猛,失去了速度,他们的目标只能成为醒目的靶子,尽管心头在滴血,唆都依然在等待着,等待自家人马列阵完毕的那一刻。

也是他发动反攻之时。

然而他最终也没能等到这一刻,因为同样的声响突然间从后面传过来,他不禁愕然回头,几个军士被人领到了他的跟前,为首的那个衣甲不整,就连头盔都没有戴,正是他留下来做为阻击之用的那个统领。

“你的人呢?”唆都的牙根都在打战,嗖嗖地直冒冷气。

“大帅,不是弟兄们不拼命,宋人实在是太多了,到处都是,咱们撑了一个多时辰啊,若不是要给你报信,末将只怕也回不来了。”统领一下子扑倒在他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苦。

五千之众,以逸待劳,才挡了人家一个时辰,而喻口镇里的宋军,只怕也是差不多的数量,却足足吃掉了自己三万多人,还能有余力反扑,这个明显之极的差距让他的愤怒一下子达到了顶点,“嗖”地一下子拔出佩刀,从那人的后背刺了下去,来人只挣扎了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宋人来了多少?”他踩着那具尸体一把将刀子拔出来,却没有再砍向其他人,而是厉声问道。

“小的们也不清楚,不过至少也是咱们的几倍,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一下子就围了个结实,就跑出来咱们这几个,别的都完了。”

他们的话让唆都的眼前一黑,差一点就没站稳,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歼灭五千之众,哪怕是突袭,所用的兵力也绝不会少,没有任何侥幸了,宋人的主力就在背后,而且离此已经不远了,他转身举起佩刀,大叫着发出了指令。

“全军左转,退向淮水北岸。”

不得不说,元人的动作很快,就在喻口镇的守军击退了那些骑军,冲到了他们之前扎营的那个地方,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大营,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人影,只是里面留下了所有的辎重,除了粮草,还有许多大车,甚至是拆下来捆扎好的攻城器具,云梯、楼车、投石机等等。

没过多久,从相反的方向上,更多的宋军步卒出现在风雪之中,两边的军士发现对面的居然是自己人,一下子变得兴奋异常,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冲上去拥抱在一块儿,为首的两个大汉各自打量了对方一番,都是一抱拳。

“郑同,尊驾是?”

“楚州都统于文光,你是郑指挥吧,一早就听相公提起过,久仰了。”

都是粗鄙的军汉,学了几句文邹邹的话,立时就有些不耐了,不一会儿,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于文光是李庭芝大军中前锋中的先锋,在他的后头是楚州守刘兴祖,再后一点就是李庭芝亲领的大军,等到他们到来的时候,刘禹也从镇子里赶了过来。

“下官见过相公。”在他下马的时候,李庭芝早已经带着一众将校迎了出来,一看到他的身影,赶紧上前扶住。

“好你个刘子青,总有本事让本相吃惊。”

“相公谬赞了,恰逢其会,凑巧而已,不过,幸不辱命。”刘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他的这付做派,更对后者的胃口,惹得李庭芝开怀大笑。

“接下来怎么办?”

“相公早有定计,又何必明知故问?”刘禹也是嘿嘿一笑。

“可是淮水就要封冻了,他们跑得太快,只怕追之不及。”

“那就更要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耽搁。”

分秒是个什么东西,李庭芝并不想知道,但刘禹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他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属下们。

“来不及休息了,诸位再辛苦一把,追上去,争取,歼敌于淮水一侧,毕其功于一役。”

“属下等遵命,请相公下令。”唰唰地一片铁甲声响,上百名将校一齐低下头,抱拳答道。==(手机免费阅读器上线咯!超百万免费随便看,快来关注微信公众帐号 xiaoshuokehuduan(按住三秒复制)下载免费阅读器吧。

第二百章 风雪(十一)

从喻口镇到淮水,直线距离并没有多远,离着淮水入海口也就三十多里,再怎么慢,一个白天肯定是能到的。然而当唆都带着大军好不容易到达淮水南岸时,发现水面上还只是结了一层薄冰,远远没有达到能过人的地步,不得已,他们只能溯江而上,因为楚州城附近的水面上,有着大量的浮桥。

“下马吧。”

此时的地面上,积雪已经深过了脚踝,踩下去再拔出来,都比平常费时费力,战马也强不到哪里去,马蹄子的截面小,陷得会更深,骑马最多也就是节省一下体力,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他看着自己的手下在雪地里艰难行进,又怎么能安坐马上?

这些步卒们忍饥挨饿,依然能排出严整的行军队列,一个跟着一个低头而行,就连手里的武器也不曾丢弃,这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他们从一天之前,就已经粒米未进了,这一天一夜全都在行军当中,无论是饿了还是渴了,都只能从地上抓把雪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仿佛那是美味的烧鸡一般。

唆都将手里的缰绳扔给了亲兵,自己用双手紧了紧身上的皮袍,刚刚迈出第一步,就感觉到了艰难,同这些步卒相比,他至少还有一口吃的,体力更是不成问题,而他们呢......唆都看着这些动作变得十分机械的身影,怔了一会儿转过身朝后头的亲兵说了一句。

“等过了河,将所有的马匹全都宰杀,让将士们吃顿热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耳边除了落雪和脚步的“沙沙”响,就只有身边那条大河上,时不时响起的流水声,在他听来,原本湍急的水流已经缓了许多,冰层一定在凝结当中,最多到明天就会结成厚厚的一层,而这个时间,他们按现有的速度也会到达楚州城附近,之前他们出发的那个地方,到时候,无论冰层能不能过人,都已经不重要了。

黑夜里,气温骤降,会让河水结冰的速度大大加快,可同时也会让行走的人,愈加不适。

此刻,跟在紧追不舍的宋军大队当中的刘禹,就是如此,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呆在镇子里,那里至少还有能遮挡风雪的屋子,再升上了一个烧得旺旺的炭盆,或许更进一步,直接回到后世去,在有着暖气的房间里,与妻子探讨一下人体结构什么的......

这种纠结在一旁的李庭芝看来,就是对于战局的忧虑了,他有时候弄不懂,就算战事现在结束,这些敌人能逃过淮水,也基本上失去了战斗力,筹措粮草、军械可不是短时间能办成的事,动不动就是数以月计,淮东不光有了一个喘息之机,他也能籍此挥师西进,去一解庐州之围,甚至威胁到元人已经占据的那些个空城。

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要知道月盈则亏,追求完美,从来就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仕子所为。

“子青,你的口涎都流出来了。”突然间,他的心情大好,居然侧过头去,轻声地开了一句玩笑。

“真的?”刘禹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嘴角,根本什么都没有,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想到的也不是什么美食好不好。

看着对方一脸的戏觑,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越是平时看起来严肃的人,捉弄起人来就越是让人无法防备,顾不上理睬这人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刘禹的视线看向了前方,在他的眼睛里,无数条火龙正在缘江而行,并不像元人那般闷着头,人人都是昂首挺胸,手上拿着火把,就算谈笑声,也是不忌的。

为什么会这样子,李庭芝原本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这哪里像是追击,简直就是欢送嘛,还唯恐敌人不知道,长长的火龙可不只一道,近九万大军分成了数十股,齐头并进,在黑夜里煞是醒目,根本用不着探子,只要雪下得稍微小一点,隔着几里地都能清楚地看到。

“堂堂之军,当行堂堂之阵,敌人如丧家之犬,礼送出境,不如宰而烹之,岂不闻,冬日吃狗肉,神仙也不换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刘禹有些向往。

好吧,还是吃,李庭芝发觉自己那句戏语只怕歪打正着,不过从他的话里,依然能够听出一些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再去追问。说实话,这一仗是怎么打成这样子的,他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每一步都像事先排演过的一般,不光宋人是这样,元人也是如此。

元人的战力依然恐怖,五千步卒在六倍于已的优势兵力突袭之下,足足挡了他一个多时辰,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差一点就延误了战机,如果再晚上那么一时半刻,让元人攻进了镇子里,只怕现在头疼的就是自己了。

别看郑同所部最后还能打出反击,那其实是迫不得已之举,要知道经过一备肉搏之后他们的损伤也是不小,如果再让元人冲进来,那股劲头泄下去,可就再也提不起来了,好在他们虽然晚了一点,却还是赶到了,才能形成如今的追赶之势。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这么追是追不上的,淮水一旦封冻,元人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循着他们攻入敌境?李庭芝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白白放过这么多敌人,心下还是有些不甘的。

所以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谁会想到,这第一场雪,会来得这么巧,又这么大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在黑暗中行军的元人大队终于赶到了他们的出发地,位于楚州城下,淮水之侧的那个大营里,发现留下的营帐已经被人拆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地下还有些没被大雪覆盖的木头桩子,只怕就会直接错过了。

“赶紧带人去看看,水面封冻了没有。”

这句话,唆都并不是对着亲兵说的,而是一直牵着马儿,跟在他身后,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的一个蒙古人。

“我这就去。”移刺答冷不防听到,还以为是在叫别人,直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才猛然抬起头,重重地点了两个,然后忙不迭地走开了,再不走他不知道大帅会问出些什么,自己又要如何去回答。

此刻,跟在他后头的蒙古骑军余了还不到五百人,只有最初数量的一成,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可算是大部被歼,仅以身免了,大帅为什么要遣他们去河边打探,已经无从推敲了,还能记得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雪花在风里飞舞着,移刺答抹了一把脸,用刺骨的冰冷让自己发僵的身体有了一些感觉,没有火把照亮他们根本看不清河岸的边缘在哪里,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五万人是个庞大的数字,尤其是在黑暗中行军,唆都没有精力去统计有多少掉队或是死在了路上的,然而眼前那大片大片移动的影子,让他感到无比骄傲,这种心情甚至盖过了儿子下落不明带来的伤痛,他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

百家奴是大汗亲许的勇士,就连一个侍妾都是亲口所赐,这样的恩典,札剌儿氏就算是全族尽灭在此,都难以报答,他不光自己不想死,更不想听到儿子的死讯。否则,疯狂之下,也许就不再这般理智了,同儿子的性命相比,将这五万之众带回去,哪怕最后接到的是处罚,他也认了。

“大帅,浮桥找到了,一切无恙,被大雪冻住了,反而加倍结实,赶紧过去吧。”一个亲兵兴奋地跑过来,向他秉报一个算得上是好消息的好消息。

“只有一座?”可他并没有显露出多少高兴,反而忧心仲仲地追问道。

淮水上一共架设了十多道浮桥,中间隔得不算远,但也不算很近,原本就是为了大军的供应,自然不能全堆在一块儿,现在这样的分散变成了一道难题,那就意味着,每找到一座,就得将这里的人分散,而一旦赶不及,让后头的宋军追上来,可就是崩溃之势了,他不得不思量再三。

一个人逃回去,将大军连同儿子都丢给宋人?唆都连想一想都觉得羞耻,那样的话还不如就在这里战死好了。

“大帅,我等继续寻找,一定会找出来,让大伙都渡过去,你先走,好不好?”

亲兵们苦苦哀求着,跟在他身边的一些将校也加入了劝说的人群,唆都依然毫无所动,只是叫过一个汉军万户,嘱咐了几句。

“你赶去桥边,让离得最近的步卒先过去,就说是本帅说的,有谁敢争执、抢夺的,一律斩杀当场。”然后目视自己的亲兵们:“将本帅的旗子拖过来,就插在这里,旗不动,人便不动。”

黑夜中,大旗插入了脚下的雪地,源源不断的步卒队伍还在朝着营地行进,谁也没有闲心多看上一眼,他们更不会发现,原本飘扬的雪花,渐渐变得小了,就连风声也是如此。

第二百零一章 风雪(完)

后世的淮水全长超过了一千公里,在这个时空也相去不远,不过宽度上就差了许多,经过黄河多次夺道,大量的泥沙淤积之下,河道被不断地缩窄,水流湍急几乎年年都会形成灾害,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了后世,大规模的治淮工程历时许多年,到了新世纪才变得稳定了一些。

黑暗中看不清岸堤的边缘,移刺答只能从脚底传来的触感去判断,踩着积雪小心地滑下去,岸上的人用绳子扯着他,这件事是大帅亲口吩咐下来的,他不敢假手别人,好在不一会儿就到了底,脚底踩上了一个平滑的表面,要不是被人拉着,差一点就滑倒了。

厚实的靴子踩在冰面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试着蹲下身,用腰间的弯刀去碰了碰,没有听到裂开的声音,又站起身大着胆子朝前面走了几步,依然是稳稳地,绳子被他拽得越来越远,就在岸上的骑兵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竟然从黑暗中跑了过来。

“回报大帅,冰面可行!”移刺答的喘着粗气,大力朝岸上吼了一声。

几个骑兵立刻将他拉上来,同时飞快地朝外面跑去,移刺答解下身上的绳子,正打算要牵过自己的马匹,突然感到了远处闪过的一丝光亮,诧异地回头一看,天边的黑幕就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片霞光正挣扎着透出来,天亮了?

他抬起头,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不见了,看情形今天不光会是个晴天,还有可能出日头,移刺答带着余下的骑军,也不上马,就这么牵在手里,慢慢地下到江面上,无论如何这第一趟也应当是他的。

“果真?”听到骑军的回报,唆都不由得松了口气,江面一旦能够过人,自己的后路就算是保住了,再加上浮桥,撤退的速度会大大加快,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立时就有了决断。

“传令诸军,缘江而上,各自寻机过江,万万不可不要聚在一起,否则江面受力不住,就会塌陷,切切。”

很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天气的变化,气温一旦升高,结冰的速度就会放缓,甚至是倒退,这种气候下的江水,与死亡没有任何分别,再不快一些,宋人可就真的追来了。

实际上,宋军的大队人马离着他们并不远,李庭芝看着刘禹拿了个奇怪的圆筒子在那里张望,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声音,在他们的身前,无数的人影还在向前移动着,眼看着天色渐渐变亮,而大雪已经停了,要说心里不着急,肯定是假的。

“他们快要过江了,阵形已然分散,看样子,唆都是打算一次性全都渡过去,胃口还真大啊。”

“你打算半渡而击?”对于他的怪话,李庭芝的选择是自动忽略掉,然后直奔主题,不然的话,他还不知道会说多少废话。

“半渡?”刘禹似乎一时没有明白,想想之后摇摇头:“咱们筹划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要是让他们全须全尾地跑回去,岂不是太便宜了。”

“那......”李庭芝就有点不明白了,人家都在过江了,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展开,不仅是从后头,还要向着正前方,那是楚州城的方向。

“他们跑不了了,原本知机的话,咱们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相公你说的趁其不备,半渡而击,可是如今,就连老天都在帮咱们,如果不拿下一个震惊天下的胜果,如何对得起舍弃家园的百姓、英勇战死的军士,还有本官千里迢迢的辛苦。”

对于他的大言不惭,李庭芝的免疫力已经相当强了,可事实却一次又一次在刷新他的认知,到目前为止他也不明白刘禹打算怎么留下他们,看样子,已经有许多人都下了江,难道这江面会自己塌下去,至于从广西路到淮东何止千里这样的小问题,已经提不起调侃的兴趣了。

李庭芝的疑惑就写在脸上,以他治淮数十年的经验,像这些天如此大的雪,气温在昨夜又低成那样,淮水结冻已是必然的,而这种厚度,只要不是惊惶之下互相拥挤踩踏,绝不会出现冰面塌陷的情形,那么问题来了,他在等什么?

答案来得很快,天将破晓,大部分地方依然十分黑暗,雪虽然停了,风却还在刮着,当唆都下令全军分散行事,自己也将大旗收起,准备一同过江时,第一支步卒队伍,已经沿着最先发现的浮桥走到了淮水的江心处。

这一段淮水的水面大致有四、五里宽,白天视界好的情况下,隐约能看到江对面的景象,而黑夜里,则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百户,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声音,就像是一大块的冰被人用力挤压,破碎后发出来的那种“渣渣”声。

他有些疑惑地朝着前面看了看,几片巨大的黑影似乎在缓缓移动!如果不是天边还有那么一丝光亮,可能根本就看不出来,这些黑影的形状就像小山一样,而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来自于他们的脚下。

走得越近,那种声音就越发明显,前头的冰面破了?他和他身后的那些步卒都不怎么担心,毕竟他们走的是浮桥,经过了一夜的冻结,已经与江面联成了一体,走在上头十分稳当,没有丝毫的晃当。

可是那个移动的黑影却让人看着心惊,步卒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要能尽快冲过去,踏上自家的土地,再大事情都敌不过自家的性命不是。

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啸,那种啸声是所有步卒都无比熟悉的,在无数次的攻城战中,他们就是伴随着这种声音,同生死作着艰苦而卓绝的斗争,才能在万幸当中捡回一条命来。

没错,那就是巨大的石块被投石机送入空中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第二百零二章 霸气

“落竿!”

一个低沉的声音被传了下去,那只小山一般高大的海船立时便有了动静,位于船舷两侧的石头滚子被铁链子一下松开,带着呼呼的风声落了下来。

“嘭嘭!”数声,在江面上砸出了几个大洞,厚厚的冰层被砸出了裂纹,再也不复之前的坚实,巨大的船身在风力和桨力的作用下缓缓压迫着冰块,不断地将它们碾碎,就这么一边开路的同时,还在一边发动着攻击。

船头的两具投石机,不断地被军士们拉起和放开,堆在甲板上的石弹一块一块被送入空中,飞向了远处的黑暗当中,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至于最后能砸到什么东西,并不在他的考虑当中,将甲板上的这些石弹全都打出去就可以了。

这样的大船,还不只一艘!

浮桥上的步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不得不在后面人的推搡当中向前走,紧接着,走就变成了跑,为首的那个百户扔下了手里的所有事物,头盔、佩刀、甚至是将旗,

没命在地在桥上狂奔,希望能在不长眼的石弹中冲过去。

当先的那只大船已经越过了他们,可是站在舵台上的海司都统连看都没看上一眼,更没有停下来,或是让射手们攻击,视野现在还不算好,他不想浪费箭支。缘着他开出的通道,后面的战船很快就跟了上来,冰层被破开的范围越来越大,浮桥渐渐地开始摇晃起来,正在桥面上狂奔的步卒们陡然听到一个很大的声响,为首的那个百户转头看了一眼,便惊骇地无法自持。

就在渐渐亮起来的晨曦当中,一个耸立如刀的船首劈开冰水,带着巨大浪涌,就这么直直地冲向了他们,浮桥下的平底船不住地被推向水面,整个桥身已经微微发生了弯曲,直到被那只船重重地撞上来,碰撞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战船横亘在浮桥的当中,被前面的冰层挡住,渐渐停了下来,而那条长逾数里的浮桥,生生从当中断开,原本被联在一起的平顶船也随之散了架,无数的步卒或是掉入了江水中,或是拼命扑上了冰面,谁也不知道这些突然出现的大船,是从哪里来的,又会产生怎样的破坏力。

大雪已停,乌云散去,天空慢慢变白,一缕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沿着地平线,将光明带到了人间,又或许是地狱?

“难怪你让本相追而不击,原来后招在这里。”

高琚马上的李庭芝放下千里镜,江面上的情形因为距离过远,看得并不十分清楚,然而只要看到那些船影,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侥幸罢了,元人对喻口镇的袭击,让某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能否成功,还要看他们有多大的胃口,现在看来,倒是差强人意。”刘禹一脸的淡色,倒是让李庭芝眼皮子一跳,什么时候,谦虚成为某人的标签了?

从时间上看,海司船队从淮水入海口溯江而上时,差不多就是元人决定全力攻击喻口镇之时,双方以一条平行线相向而行,这样的算计,不光要把握好时机,还要天气的帮忙,大雪遮盖了视野,也隐藏了声响,说是侥幸并不为过,但是差强人意么?

现在的结果简直就是完美,江面若是不得过,元人只怕就会背水一战,拼命之下,会有多少死伤,可想而知,现在他们处于一个逃生的状态,刚刚解散了防御阵形,许多人正下到江面上,或是准备下去,这样的机会,还能称不好么?

刘禹没有说出来的是,如果不是船上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兵器,他也是不会这么做的,封冻冻的可不单单只是江水,也包括了水面上的一切事物,而这些船根本就不具备破冰的功能,现在只能算是歪打正着,他原本只是想让它们当成一个投石机平台而已。

“那还等什么,现在发动攻击,将他们赶下去,一场大胜不就在眼前了?”李庭芝还没有发话,一个声音急急地插过来,让刘禹的眉头一皱。

“放肆,还不速速退下!”李庭芝怒斥了一句,然后转头向他解释:“此人是泰州守孙良臣,不知好歹,子青莫怪。”

见他依然有些佯怒,不得不多说上几句:“之前为了冲破元人的阻截,他的人损失很大,因此心中急促,倒不是有意冲撞,若是子青还不解气,我让他私下向你致歉,如何?”

照理说,

对方一个执政如此低声下气,刘禹就该顺坡下驴,将这个小插曲先揭过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间看不得这么和稀泥,更不想当着周围这么多将校的面,就这么忍了。

“孙郡守是吧,本官与李相公相商,是否有你插话的余地,此事是贵部的军纪,本官管不着。”刘禹第一句话,就让周围的将校们一惊,当事者更是变了脸色,而李庭芝则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此事无法善了了。

“本官要说的是,他的疑问,可能就是大伙心中所想的,只是碍于军纪没有说出来罢了。”

“兵法,诸位比本官懂得多,训练士卒、行军布阵、安营扎寨,这些本官都不会。”刘禹的视线扫过这些统兵大将,他们有的麾下可能仅仅几千人,有的则是上万不等,但无一例外都是他嘴里的熟知兵法者。

“本官只会一样......”稍稍顿了一下,他伸出手竖起一根手指:“胜利。”

这句话让他们无法反驳,任何一个熟知内情的都知道,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素来沉稳的李相公何以变得雷厉风行,甚至是专横跋扈,都与眼前的这个年青人息息相关。

“大家看到了,元人此时已经陷入了绝境,绝境能让他们崩溃,也可能是疯狂,本官相信诸位不乏死战之志,却不想再让那些战士白白折损,这一仗,胜利已经无须置疑,但胜果还有余地。”

说到这里,他挥动手臂,配合自己的语气:“本官要的不是击溃,不是大胜,不是仅以身免,而是......全歼!在将来上书朝廷的捷奏中,希望写下这么一句话,仅仅一句就够了。”

“此战,元人上至一军统帅下至厩中马夫,无一得脱。”

此时的朝阳刚刚在江面上升起,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李庭芝曾经无数次见识过他的犀利,奇怪的是,这一次却又有一种异样的感受,那就是霸气。

元人数目在五万上下,李部全军都在这里了,约有八万多不到九万人,江面上被一百多条海司大船分隔开,他们不用伤人,只需要将冰层砸开,甚至是砸裂就能阻断对方的逃亡之路,在宽达四、五里的江面上,就算没有任何障碍,跑过去也需要极长的时间,如果不想死在冰冷的江水里,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现在,李部还在朝着楚州的正面展开,并没有围上去,只是截断了他们向前的那个方向,如果要凭这些人完成包围,阵形势必会拉得很长,而相对来说,厚度就无法保证了,敌人在绝望之下,会不会疯狂反扑,以求从正面破围?李庭芝无法断言,但这种可能性,刘禹已经说过了,那么问题来了,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实际上,唆都的反应比他们想像中还要快,当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江面上传来巨大的动静之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宋人做了什么手脚,这种机敏来自于战场嗅觉,更是由于心里紧的那根弦!

可是当事情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时,那根弦一下子就断了。

怎么办?江面上过不去了,无论这些步卒有多么英勇,在冰泠的江水里,只会像铁砣一样地沉下去,宋人居然如此恶毒,打算将他们全部淹死在这里。

“吹号角,速速上岸!”

他收起快要踩到冰面上的那只脚,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皮袍子,露出一身精良的甲胄,这种甲胄是怯薛专用的,来自于党项人和色目人的杰作,不光是坚韧,而且份量并不算重,绝境之下,他的勇气被激发出来。

宋人的大军就在侧面和正面,正朝着上游的方向移动着,他们的目地很明显就是要防止敌人逃脱,看着远处那如林的长枪、密布的旌旗,唆都狠狠地一咬牙,弯刀在空中虚劈了一下,嘴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

“不必整队了,都随我冲过去......”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突然被一个人死命地抱住了腰,唆都的一腔热血被人打断,烦闷地直想要杀人。

然而,抱住他的不是自己的亲兵,而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移刺答,他的样子很狼狈,脸上青一块肿一块,身上到处都挂着冰棱子,毛发上全是水滴,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大帅,还有一条路可走,还有活路啊!”

唆都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目光被他的手带向了前方,那是淮水上游的方向,移刺答说得没错,宋人还没有合围,他们并不是无路可走!++(本站重要通知: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无错误、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appxsyd (按住三秒复制)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二百零三章 侧漏

没有人的勇气是无限的,可以做到想要的时候放出来,不想的时候又收回去,唆都做不到,他麾下的五万步卒同样做不到。

从他们拔营攻击喻口镇开始,就再也没有吃下一粒粮食,喝水能解渴,却饱不了肚子,何况还行了这么远的路,体力其实早就消耗殆尽了,如果不是回家的希望在支撑着,严苛的军纪在管着,宋人的威胁在追着,只怕一早就溃散了。

但是再强的心志,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摧折,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外如是。

已经退回岸上的元人步卒,正准备依言结阵,突然间又听到顺江而撤退命令,好不容易还剩下的那股子心气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不待各自的百户、千户约束,掉头就开始跑。慢慢地这股退势在全军中蔓延开来,几乎在一瞬间,撤退就变成了溃散,两者的区别并不仅仅是队形上的不同,而是心态,因为这意味着战局已经无法挽回了。

人在逃命的时候,会焕发出无穷的潜力,尽管他们连续两天没有进食,又饿又累,这一刻却表现得完全不逊于平时行军,当然纪律没有了,还能够握住手中的武器,已经得益于深植于心中的军法,将这一切变成了本能。

“大帅,走吧。”

几个亲兵将有些发愣的唆都拉了一把,将他那匹已经许出去的战马牵了过来,被人七手八脚扶上去,脑子里依然混沌一片,似乎还没有从眼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等到被风一吹,稍微清醒了一点,便明白这一切成了定局,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宋人赶出楚州去。

远处的江面上,无数的船影忽隐忽视,让人难以想像他们倒底有多少,这可是经过了一场大战剩下来的,元人自己的船队没了踪影,而宋人居然还有余力跑到内陆来,出现得又是如此恰当,简直就像算准了一切,在这里等着他,唆都的视线从江面转到另一侧,宋人的大军不紧不慢地在展开着,只堵住了他们的侧向与后路,丝毫没有衔尾追击的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放任自己逃出楚州的地界?唆都下意识地抬起头,在他的前面是一条黑白相间的人流,正在沿着江岸没命般地朝前跑,而这道人流的前面呢?看着那片白茫茫的地面,突然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股凉意从脊背处升起,一直冲进了脑海中。

越过楚州城,前面不远处就是洪泽湖,这个大湖在江淮平原上可谓首屈一指,也是楚州与招信军的界湖,一路狂奔的元人溃军,还没有接近湖区,就发现前面没有路了。

准确一点来说,通往湖区的方向,被一堵墙给挡住了,它既不是砖石所砌,也非冰雪冻成,而是由一眼望不到边的军士组成的,这道人墙从江岸一直延续到楚州城下,因为人人都身着红袄,帽插红缨,远远地望去,就像一面升腾不息的火焰,在雪白的天地之间,燃烧着。

这样的情形,让奔跑的人流慢了下来,经过了一阵推搡和拥挤之后,停在了那道红墙的面前,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是面对无数闪闪发光的箭头撞上去呢,还是另有打算。

五万多人就这么在江边挤成了一团,他们既没有建制,也失去了勇气,惘然而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甚至不知道,会是由谁来决定!

“列阵!列阵!杀过去。”

只有唆都和他的亲兵们还在竭力维持着阵形,在他们不懈的努力下,人群中终于有了一些响应,几个汉军万户、数十个千户开始听从他指令,大声进行着鼓动,希望能最后拼上一把。

他们的挣扎被刘禹等人尽收眼底,此刻,大江上的海司船队已经完成了合围,一道又一道的浮桥被破坏殆尽,冰层大量开始破裂,完全断绝了从江上逃生的可能性。

陆上,李部大军分别从侧前和后背逼了上来,前面的阵形已经延伸到了那道红墙的附近,将元人牢牢锁在一个近似长方形的狭长区域内,被他们包围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绝望,正在缓慢地整队,似乎打算一搏。

“张督府的大军,本相居然没有想到。”李庭芝悠悠一叹,刘禹却没有接口。

其实他的意思并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张世杰部同他没有隶属关系,政事堂明谕由后者总督淮西兵马,未尝不是分权之意,除非动用便宜行事之权,可是那样一来,两人的关系就彻底弄僵了,李庭芝是绝不会做的,也只有刘禹这个外人,与两者都没有利益冲突,才能这般肆意妄为。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他们会降么。”

李庭芝在千里镜看着那些元人的行事,很显然他们还有负隅顽抗的意思,虽然现在两军加起来足有十三万大军,可是要对付五万发了疯的元人精锐,还是不那么轻松的,身边的这个年青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脸的胸有成竹。

刘禹笑而不答,一付请君看好戏的表情,让李庭芝升出一种给这张脸上来一拳的冲动,不过话到嘴边,又变了味:“此战过后,孙良臣将被调任他处,泰州守,我拟让郑同接任,你意下如何?”

刘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群将校,其中就有阴着一张脸的孙良臣,而郑同则是一脸笑意地与人交谈着,完全不知道有个大馅饼砸到了自己头上。

“某替郑同那厮,谢过相公栽培。”

这么明显的示好,他是不能不接的,郑同不是李庭芝的嫡系,就算立了不小的功,也断没有拿一个知州来酬谢的道理,那样会让心腹们有想法,而真要这么做,少不得就会有一番私底下的利益交换,不用说,对方完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李庭芝点点头,两人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元人,只见他们在为首的那些人努力下,慢慢形成了一个圆阵,为数不多的弓箭手,则被集中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想要防御呢还是进攻。

“一鼓作气,冲过去,宋人挡不住的。”

大致结成了阵,唆都又有了一拼的想法,四下看了看,他果断选择了正面,那个方向上的宋人跟了自己一夜,肯定要比侧前方的那堵红墙容易突破。

没等将出击的兵力点算出来,从背后发出了一个极大的声音,就像是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一般,震得人头昏眼花。

“汉军将士们,不要再为鞑子卖命了,放下你们手里的刀枪,大宋绝不会屠戮俘虏。”

包括唆都在内的所有人都回过头,愕然地看着一艘巨大的海船已经挨近了江岸边,如果他们想,船上的投石机也好、床子弩也好、甚至是普通的弓弩都可以直接打过来。然而船上并没有那么做,横着对准岸上方向的船身上,放置着一排军绿色的大喇叭,刚才的话,就是从这些喇叭里发出来的,唆都的眼前一黑,就连后面的话都没听清,脑子里嗡嗡作响,脚步都快要站不稳了。

“你们可知道,就在你们在这里奋力拼杀的时候,鞑子却在后面残害你们的亲人,济南路、益都路、缁莱路、东平府、济宁府、泰安州、宁海州诸地,赋税已经征到了至元十四年,而就在最近,以上各处均被加收了丁头钱,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其中就有尔等。”

“沂州行军千户齐宝柱,家有一妻三妾,妾室胡氏因故返家,在城门处被人查问,恰逢京中催粮使色目人哈密氏过此,窥其美色,半路劫去,第二日抬出府时,只剩了一具尸体,家中求告无门,反被捉拿下狱,舍出钱财无算。”

“济州百户陈五,村中征丁甚重,就连家中独子也不放过,其父欲上官府说项,请宽限一二,不料反被坐唆使闹事,判以枷号三日,天降大雪,当晚便被活活冻毙。”

“登州副千户于某”

“胶州百户任某”

那排大喇叭将人声放得很大,大到五万多人聚集的区域,每个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越到后头,那一长串的名单,有名有姓有地方,家室人口丝毫不差,哪里还不明白,人家在说些什么。被点到名的,最差也是个百户,铁骨铮铮的汉子,一听到自家被人欺凌至此,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二个当场就发作起来。

“狗鞑子,让老子卖命,还欺负老子的家人。”

“不活了,杀了他们,投了宋人去。”

“反了反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让元人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几个万户哪里弹压得住,反而被人围了起来,而军中为数不多的蒙古和色目人,则全都陷入了群殴当中,唆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手脚不住地颤抖着,嘴里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心里知道这些人的事迹,多半是真的。

眼前发生的事,不仅让元人不知所措,就连李庭芝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他从来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到这一步,五万之众,几乎在顷刻之间就瓦解了,混乱从山东兵开始,蔓延到河南兵,一个个的黑材料,将他们的仇恨全都激发了出来,原本就濒临绝境,哪里还有什么反抗的意志。

“不战而屈人之兵,本相只在书中看到过,感谢子青,让某一睹为快,善也。”

对于他的夸奖,刘禹依然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丝毫奸计得逞的骄傲。

第二百零四章 争执

阵前受降,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双方都怀着深刻的戒心,还好这里的两位统帅,李庭芝和张世杰都参与了建康最后的那场包围战,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再加上刘禹的意见,最后才能做到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按照后世的经验,元人在重重包围之下,又加上了心理攻势,这才放弃了抵挡,起义是算不上了,投诚都很勉强,因此,处置起来,基本上就是比着俘虏好上那么一点点。

愤怒之下,上千蒙古人和色目人当场就死在步卒们的殴打之下,这也造成了稍许的混乱,好在伤亡不算大,持续时间也很短,宋人严密的阵势给了这些人无穷的力量,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突然间成了待宰的羔羊,人的暴虐性展露无遗,这一幕就连李庭芝都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之前没有清野,放任这些人攻进来的结果,那些被踩成肉泥的可能就是自己治下的百姓了。

然而刘禹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这不仅是泄愤的需要,还是一份投名状,当他们对这些北地的统治者加以拳脚时,便已经将自己绑在了宋人的战车上,而且要比宋人更加可靠,他们再也回不了头了。

好在为首的那些人还知道分寸,几个汉军万户、数十个千户、以及包括唆都和移刺答在内的蒙古将领,这些人连自杀功夫都没有,就被夺去了刀枪,全都按倒在地绑了起来,这些人被做为战利品送到宋人的阵前时,每个人都已经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了。

“押入城中,好生看着。”李庭芝的眼光在这些人的身上扫过,为首的那个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他轻轻地一摆手,着人直接送入了城中。

接近百人的队伍用绳子串成了长长的一串,在雪地里被押向了楚州城,看着那座围困了数月而不得进的高大城池,此刻已经城门洞开,仿佛不设防一般,唆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战败被俘这样的羞耻都忘记了,一心只想着怎么会到了这一步的。

除了他们这些将校,余下的五万人当中,就连千户都没剩下几个,相当于将整个指挥系统一扫而空,余下的以百户为单位,这样一来就好办了,在刘禹的建议下,干脆就在大军阵前,靠着这股威势就地整编,任是谁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所有的单位全部被打乱,除了山东各路府的以外,凡是来自于大江北岸河南属地的步卒,全都编入了宋军的队伍里,而为数过半达三万之多的山东籍军士,则仅仅是打散了属地,为什么要这么区别对待,李庭芝没有问他,相信他会有自己的道理。

经过这么一整编,原有的建制就不存在了,九万宋军要消化二万多降兵,基本上没有什么不良的影响,这些编入宋军序列的降兵们,直接就从楚州府库里领到了宋人制式的衣甲,反观余下的那些,还是一身明显的汉军打扮。

可无论是哪一种,毫无例外都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填饱肚子,这些人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没有吃的,就要倒下去了。

整个收纳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夜里,天黑之前,营帐已经被安置在城外,从这里一直到江岸,整个大营缘着淮水布得满满当当,加上张世杰所部接近二十万大军,这就是大宋唯一的战略力量了,然而要怎么使用它,几个主帅之间却发生了不小的争执。

天色渐晚,经历了一场大胜,营中到处充满了喧闹之声,今夜不光不禁酒,也不禁夜,于是整个营区变成了一个集市般,当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的喧闹声逐渐停下去的时候,位于营区的主营还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

“......两位都经历了建康战事,若是依着某,在大胜之后乘胜直逼荆襄,拿下这个鞑子的前进之所,甚至是进军中原,又何来如今的颓势,前车之鉴就在不远,百姓背景离乡换来的就是一夜狂欢?”

刘禹的语气有些冲,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而坐在主席上的李庭芝,和对面的张世杰都默不作声,三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至于酒意究竟有多少,只有他们心里才清楚。

宽敞的大帐里除了他们三个,只有几个侍立一旁的亲兵,这些人的脸上除了尴尬还有几分惊奇,因为方才,一个从三品路臣,一个正二品节度使,一个从一品执政,差一点就要吵起来了,这样的情形可不多见,更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

“子青,你将许文德遣到北岸去了?”李庭芝的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盅子,淡黄色的酒液在里头透出一种琥珀般的光泽,被热气一熏,中人欲醉,而他的头脑却是异常地清醒,因为几人在讨论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此战一了,淮东就算是安定了,接下来怎么办,三个人的意见全都不一致,李庭芝心系着建康城,张世杰想一股作气打回淮西,解了庐州之围的同时,收复那些陷落的州府,也包括自己的辖地安庆府。

而刘禹的意思,却是乘势过江,直捣唆都的老巢......徐州!

这个大胆的计划,让素来对他信任有加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在他们看来,元人固然是遭遇了惨败,可这仅仅只是其中的一路,大宋的危机并没有解除,此时反攻到敌国的境内,会起到围魏救赵的作用么?很显然不是。

见刘禹一脸的焦急,李庭芝于心有些不忍,这并不是前者的份内事,人家一心一意为自己打算,恼怒的话,他是说不出来的,只能先敲敲边鼓。

“相公知道了,又何必明知故问。”刘禹端起盅子一饮而尽,一股热浪沿着食道一直到胃里,全身所有的毛孔都跟着舒张开来,说不出的惬意。

许文德是唯一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将领,李庭芝之前就已经心存疑虑了,不过到现在才问出口,他本以为这是刘禹的后手之一,没想到后手是远在招信军的张世杰部,而自己这个心腥部将,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一支骑军派到北岸去做什么?李庭芝只能猜出一个大概,光是这个大概,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对方的大胆,这份胆气让他又想起了建康城时那份没有完成的计划,一样的大胆,而且极具可行性,只可惜当时他并不是一领江淮的执政相公,否则真的会像对方所说的,此时大宋的边境应该顶到了襄阳府,只要坐镇那里的人是刘子青,鞑子就休想前进一步。

刘禹的心里充满了焦虑,毫不掩饰地出现在脸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一纵即失,元人的反应可不会像宋人那样没效率,他们只要得知了消息,就会很快补上那些个漏洞,到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这个机会就在于,眼下整个淮北一直到徐州,都空虚得令人发指,他相信宋人大军出现在城下的那一刻,再加上将牢里关押的那些个将领往外这么一放,没有哪个还能坐得住,大部分的地区很可能传檄就能定下。

但前提是,你们得出兵!

没有如林的长枪,遮天的旗帜,一眼看不到边的步卒队伍,谁会甘心情愿打开城门?问题不仅仅是这样子,若是河南等地拿不下,元人一时半会儿倒也组织不起来新的攻势,毕竟那里的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再逼他们就是造反的节奏,然而过了徐州就是山东,当地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了!

一鼓而定山东,在元人的统治核心中书省造出一个大乱子,才是刘禹孜孜以求的最大目标,眼下这个目标就快要实现了,他怎么能不着急?元人可以不要徐州,但绝不会放过近在咫尺的山东,历史上的李璮之变就充份说明了这一点,忽必烈可是冒着丢掉和林故地的风险,也要先平了此地。

真到了那个时候,雉奴怎么办?刘禹的脑子里慢慢开始烧起来,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冲动,再也无法维持之前那样的云淡风轻。

就在他打算进一步劝说的时候,一个亲兵突然从外头挑开帘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而跟在他后头的,李庭芝一眼就认出是许文德身边的人,当下便推开大案站了起来。

“府君让小的前来回禀相公......”那人先是朝李庭芝行了一个礼,然后看到了刘禹,又朝他抱了个拳:“还有抚帅知晓,照你的吩咐,我家府君率宣毅前军昼夜而行,终于在破晓之前赶到泗州,同等在那里的降军汇合,双方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泗州城,城中守将尽皆拿获,只有朱焕一人见势不妙,退入后堂自尽而亡,小的奉命回来,带了此物献与两位大帅。”

说完,他就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裹,解开来里面装着一个木头匣子,在帐子的中间打开,拿手这么托着给几个人看,李庭芝有些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刘禹看了一眼点点头,而张世杰根本不认得这是谁,但不妨能猜到。

它就是来人嘴里所说的那个朱焕,一早就降了鞑子的泗州守臣,没想到居然会为了元人殉葬,估计也是没脸再见这些同僚吧。

第二百零五章 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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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整个战局来说,泗州城的光复,看上去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可是李庭芝的心里却知道,绝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这是刘禹亲自下令的。

许文德是他亲拔于军伍的心腹之人,素来就心高气傲,就连苗再成的帐都不买,居然会对一个外臣言听计从,这其中必然发生了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变故,当然他不会傻到现在去问当事人,等到许文德回来了,自会向他交待。

而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决断,来人需要马上回去,带回下一步的指令,让他们就此退兵还是原地待命,李庭芝露出一个笑容,将他叫起来。

“太晚了,你一路赶得辛苦,让他们带你去歇着,还没吃吧,先去弄点热的,吃了再睡。”

顺便将左右都打发出去,帐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刘禹将那份军报递给对面的张世杰,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坐了下去。

“子青,非是本相不愿,如此形势之下,防守都力有不逮,就是拿下了那些地方,怎么守得住。”

“正是如此形势,才更要另僻犀境,河南、山东都是鞑子的兵源之地,更是粮草要道,拿下它们,便是将战火烧到了敌境,别的先不说,淮西那一路,塔出还敢安安稳稳地围着庐州城么?”

刘禹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话顶了回去,用辞之处就连张世杰都感到了吃惊,他抬头看了一眼上席,李庭芝似乎没有怒意,才放心不少。

“元人此次征发倾国之兵,说得不好听,就是孤注一掷,这些人全是百姓家中的壮劳力,加上为了后勤保障而需要的民夫,为数不下两百万,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有失,整个中原将会人人带孝、家家服丧。”借着酒意,刘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外头那些元人为何会轻易放下兵器,不唯是身处包围,山东各处,元人将百姓家中最后一粒粮食都搜刮殆尽,不想饿死,只能揭杆而起,只要咱们打到徐州,前面便是一片坦途,整个山东都会响应,到时候,哪怕籍此与元人谈和,都是一个极大的筹码。”

李庭芝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焦急,印象中,永远都是一付云淡风轻的装逼样儿,让人又爱又恨,这一刻,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对方的那些话,率兵直下河南,席卷京东,也就是元人所说的山东,未尝就不是一个诱惑,这可是当年金人覆灭时都不曾达成的。

“庐州怎么办?“

张世杰说出了入席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正是李庭芝所担扰的,楚州城守军多达三万,两个月下来就损伤了三成,庐州连准备都没有,围攻的大军足有十二万之多,力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建康城,倒是不怎么让他担心,哪怕面对鞑子大汗。

“此城可保半年无恙,照此看来,还有三个多月可用,到时候,是调动塔出所部回援,半路截击,还是设个圈套,将其阻于淮水南岸,都有时间筹划,而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抢时间,不能给元人反应的空隙。”

刘禹说得言之凿凿,两人都不知道他的自信打哪儿来,但是过往的良好信誉,还是起了些作用,至少,没有人当场质问。

“张督府,你意如何?”李庭芝歪过头,看着张世杰问道。

“张某愿附相公骥尾。“后者将一根骨头吐到案几上,就在坐上一抱拳,朗声答了一句。

这意思还得自己来下决断?李庭芝扫了两人一眼,将最后那点犹豫排出脑外,就在刘禹以为他会拍着桌子大喊一声:“干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问题。

“三个月?”

“三个月”

刘禹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他彻底松了口气,闻言不过点点头,三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不住地劝酒吃菜,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刘禹抚着有些涨痛的脑门,坐起身,听到门外有些动静,赶紧叫来一个充任亲兵的李十一手下:“外面在做什么?”

“李相公在祭旗出征。”

倒是雷厉风行,刘禹一下子放松下来,想了想他朝亲兵招招手。

“赶紧传个消息去京东,四个字即可。”手下点头记下。

“星火燎原。”

京师临安府,随着元人大军入侵,各处都陷入苦战的消息传来,终于有了一些紧张的气氛,这种气氛等到建康方向的大量百姓成群结队地到来时,一下子就达到了顶峰,要知道,年初都打成那样了,还不曾有过这么大的逃难潮。

这一切,让熟知内情的枢府和政事堂更是焦头烂额,江州只守了一天就被攻陷,这个打击,本就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了,元人大军进逼建康,再一次团团围困,如同在脖子上套了个绞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根绳子就会被拉紧,两地之间,其实就隔了个广德军,抬抬脚就过来了。

“独松关可有军报传来?”压力之下,政事堂诸公都有些上火,说起话,也就透着焦急,声音还有些沙哑。

“今日的还不曾收到,昨日报来,一切如常。”负责沟通内外的家玹翁摇摇头。

“不可轻怠,那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了。”

陈宜中丝毫没有轻松下来,眼睛在案子上的一堆军报里头打着转,不知道要先处理哪一份为好,又要怎么才能处理妥当,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对方根本就没有回应他的话。

“让枢府下个折子去苏任忠那里,一旦独松关有警报,他须得速速驰援。”

家玹翁无言地叹了口气,这是京师最后一点兵马了,也只能填进那道隘口里去,可是等到填完了怎么办?没有人知道,而不断被他们压制的那个主意,此刻却无人敢于提出来,就像是忘了一般。

自从上回右相留梦炎,在得到元人大举入侵两淮的消息之后,就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出现在禁中,而左相陈宜中却日日都早早到来,谙然已经成了实际上的朝堂第一人,对于他的谕令,不光是朝廷上下不敢违逆,就是圣人那里也是言听计从,但是这并没有让局势朝着有利的一方面发展,坏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远的不说,泉州那摊子事,都拖了快半年,依然看不到结束的迹象,朝廷还得为聚集在那里的十万大军提供补给,可京师这里连三万人都凑不出,元人一旦突破了独松关,便是一网打尽之势,因为,拱卫京师后路的庆元府海司水军主力,竟然北上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棘手之事,江州失陷、岳州失陷、庐州被围、楚州被围、建康被围、再加上生死不知的广西、荆南,元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而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那些人呢?

“李庭芝在哪里?“

听到对方连礼貌都顾不上了,家玹翁再一次叹了口气。

“当是不在城中,应在扬州左近集结兵马,最后一次呈报是五天前,说是即将沿运河而上,以解楚州等处之围。”

然后,便被元人入侵建康府后给截断了,消息中断之下,目前到了哪里,战事如何都不得而知,陈宜中抬起头,断然说道。

“遣人带着诏命,从别处过江,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回师勤王。”

“李祥甫是忠厚人,必会奉诏的。”早就猜到结果的家玹翁附和了一句,引得陈宜中侧目而视。

就那个人,还忠厚?不过面上没有任何表露。

“泉州之事也要尽快了结,再发一道文,若是还无法拿下州城,让陈君贲就地接任督府。”

“那金明呢?”

“调回京师吧。”一时间,陈宜中也想不到能安排去哪里。

家玹翁应下转身走出大堂,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陈宜中没有一丝事情解决的轻松,只是感觉又拆了一道墙,去补上另一道墙,他现在连哪道墙更为紧要都难以判断了,只觉得这个大屋子里处处都是破漏,还不如直接推倒了重修一座,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的心中一凛,人也呆了片刻,连有人进来都没有感觉到。

“相公,谢同知在外头候见。”一连叫了几声,陈宜中才像苏醒过来,他正了正色。

“将人请进来,今后,若是他再来,不必听传了,直接领进来便是。”

谢堂现在就是个跑腿的,一应事务枢府都不过是走个过场,主意还得到这里来拿,这种活他是一天都不想干了,可又没得跑。

“升道,什么消息,要你亲自跑一趟?“看到他的那一刻,陈宜中直接从榻上跳下来,这是就连参知政事家玹翁都没有享受的待遇。

“好消息,陈相公,不妨猜一猜?”谢堂还真不怕他。

“好消息?”陈宜中一看他的脸色,就猜到了,可是那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

装模作样了一会,这才故作迟疑地摇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

“广西大捷,斩首三万有余,元人已经退回大理。”谢堂兴高采烈地展开一封文书,将上头的文字读给他听,完全不顾对方的感受。

“果真......是好消息。”

陈宜中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容,附和道。【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无错误、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zuopingshuji(按住三秒复制)下载手机客户端!

又到月底了、

这个月完成了十六万,拖了一两次,都补上了,基本上没有欠什么。

至于情节,本来想写正儿八经的种田,写着写着就成了战斗,得了,现在结束了慢慢种吧。

下面说一下后头的规划,这一卷超过了二百章,也接近了尾声,中间还会有一个过渡卷,到国外去打个转,填上一些坑的同时,再挖一个出来。

还有多少坑没填?说实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最大的那一个,都不知道该不该写下去,因为可能不怎么让读者喜欢,本来就没多少人看,再跑就真的写不下去了,纠结中......

明天照例休息一天,这几天天气忽冷忽热,有些不太适应,大家也都注意身体。

这月打赏的读者挺多的,其中柔和庄主朋友还特意发贴问了一下,说实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是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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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责任

帝都,那座梧桐树荫后的大楼里,老冯正准备去局长那里汇报一下工作,顺便占点小便宜什么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敲门,办公室的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出来的人让他脸上一喜。

“老徐,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老徐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先走出来将门关上,然后才换上一个笑脸,回应他的招呼。

“刚到,这不还没回处里就给召来了,等下了班,上我家,让我那口子弄点吃的,咱哥俩好好喝一回。”

“好咧。”

老冯放低了声音,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各自走开,他知道老徐去了哪里,但是不会去打听具体的事,这也是保密部门的纪律,除非案子要求你知道,否则没有人会告诉你,更不要想去打听。

他看着对方那个魁梧的背影,心中有些感触,算起来,两个人相差也就几岁,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出外勤,人家却还是生龙活虎地,着实有几分羡慕。

“喔,来了。”敲门进去,局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没有再去管,老冯熟门熟路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烟,自顾自地点了一根。

差不多刚好一根烟抽完了,局长才将手里的文件放下,眼神里有些晦暗不明,老冯没有开口,他怕自己会打乱对方的思绪,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看到烟头已经燃尽,就将它摁在了面前的那个烟缸里。

“一处的案子结了,抓出了几只跳蚤,还牵出了某国的情报机关,线索就是你们上次在蜀省发现的。当初,他跟我说还有些疑点,我没太在意,让他自由发挥,没想到,半年多的时间,就来了这么一出,老冯,你的人还不行啊。”局长的话里似乎带着遗憾,让他愣住了。

“蜀省?”老冯一想就明白了,又是那几座军工厂的事:“我们二处就是后娘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分来的全是新手,这个案子我看过了,当时认为问题不大,就让王冰他们几个去练手,这能怪他们么,有什么责任你冲我得了。”

因为事情与他的二处有关,局长没有打算向他保密,直接将材料递给了他,老冯仔细地看了一遍,不得不佩服老徐那双眼睛,的确是够毒,在原本被他们起获的一名工厂技术员的口供里,居然发现了一个很难让人注意的细节,顺着这个细节又牵出了另外几个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被境外某个反_华势力给策反的,泄露的机密也都是关于国产新型武器的材料。

“岛国?”不过当看到那个情报机关的名称时,他有些惊讶,原来还以为是大洋彼岸的某大国在操纵,最差也是对面的那一小撮,没想到居然会是他们。

局长点点头,这个国家与华夏纠缠了几千年,一度还差点成为心腹大患,到了现代依然贼心不死,当然也不排除后头有某大国的影子,但至少就掌握的材料来看,他们盛产的可不单单是老师。

“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没有经验的新人去进行调查,而他们当时还提出了疑点,但是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所有的责任都应该由我承担,请组织上予以考虑。”老冯放下材料站起来,朝他敬了一个礼。

“你这个老家伙,坐下。”局长知道他是想保护那些年轻人,摆摆手:“这事呢要说有错,我也有责任,不应该将案子交给你们二处,没有考虑到,你们的人手本来就不足,出现这样的纰漏是难免的,好在补救得及时,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今天告诉你也是希望你吸取一个教训,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

等他重新坐下,局长继续说道:“现在的局面越来越复杂,国际环境看似在好转,其实只是转到了暗处,随着我国经济地位不断提高,敌对势力的警惕心也在增强,他们要扼杀我们的发展空间,就不仅会从军事上下手,在这件事上,你得谢谢人家老徐。”

“是是,多谢局座提醒,晚上我就拎着好酒去他家,当面向他道谢。”老冯一转眼又恢复了老样子,让局长禁不住摇摇头。

接下来,老冯将最近一段的工作进展向他做了个汇报,二处手头上的案子不算多,但是复杂程度各不相同,有些需要局里支持的,都被局长一一记在本子上,等到党委会议上加以讨论,或是直接上到部里去,这一说就用了不少时间,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就差不多到了中午。

“那件案子暂时告一段落了,你家那小子怎么样,身体恢复了吗?”

那件案子是指的什么,老冯当然心知肚明,现在人已经走了,再说什么都没有用,想要还她一个清白,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局长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强求,他还有个儿子需要关注。

“没事儿,那小子皮实着呢,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些日子嚷嚷着要出院,我去问过了医生,身体里面还有些地方需要恢复,就给拦下来,再过上几周吧,估计就能来上班了。”

“没事就好,年青人恢复得快,让他不要心急,工作是做不完的。”

局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老冯也连忙合上文件跟着起来,两人扯着闲话就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局长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低声说了一句。

“关于那件案子,老徐有些不同的意见,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回去之后交待一下,把卷宗和所有的相关材料都送到他那里去,让小王小楚他们多休息几天,最近这段时间,暂时不要给他们安排工作。”

对此,老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脑子里突然一下子糊住了,一直到局长转身走远了,他的人还在办公室里,手上扶着那扇门,连一句争辩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这是要追究责任了?还是说,所有参与人员,包括自己,全都要接受内部调查,可是局长话里的意思,又不那么明显,让他想不清楚,倒底是为什么。

案子结束了么?当然不可能,在首都这种地方,发生了歹徒冲进医院、持抢胁持人质,还引起了军警联合出动的事件,最后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怎么可能过得去?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实际负责那次行动的钟茗,当然并不是上级领导要她负什么责,而是这个案子最终变成了清查内部间谍,调查的范围从二十多年前有可能接触到最后成果的人开始,逐步扩散到所有的知情人,可是其中大多数人都已经位高权重,根本就无从查起。

可问题是,事情已经泄漏出去了,当事人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清白,却无助于整件事的进展,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而自己呢,连会受到什么样的攻击都不知道,防御就更加无从谈起了。

偏偏就连这样的调查,都很难抽出时间和精力,毕竟她的主业并不是反间谍,而将这项工作交给其他部门,又会有扩大泄密范围的危险,因此,她现在忙得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就在部里、办公室、监控点、调查目标等几个地方连轴转,已经累得忘了什么叫累。

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目标已经引起了一些警觉,从他们扩展公司的保安队伍就可以看得出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看看大门巡巡夜,否则为什么会强调应征者的军人身份?

可是这一切都太被动了,无法让她真正放心得下,所有的这一切都表明,敌人所掌握的正在逐渐接近目标,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就会出现那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也正是因为如此,上级才一而再地要求她们,谨慎评估整个计划的危险性,以决定是否要终止。

盯着屏幕上的动静,她的脑子里还在考虑,下一个调查目标和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一般来说,能被敌人策反的,大都有海外关系,或是海外出行的经历,往这上面进行筛选,就会让选择的过程大大加快,然而这样一来,工作量也相应增大了许多,付出的精力和金钱都是成倍的。

“头儿,他回来了。”

就在这时,手下的提醒让她一下子回过神,屏幕上的那个十字突然显示在地图上,而地图被放大之后,出现的依然就是上回出事的那个县城,位于苏省的盐城市,这还是大白天,居然像是没事人一样,钟茗突然有些羡慕他,那种无知无畏的潇洒。

那个代表目标的十字顺着公路一直来到了县城里的某家宾馆,然后便停在了那里,钟茗知道,里头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两人的关系迅速在升温,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看了一会儿,那个十字始终没有动静,她不禁在猜想两个人此刻在做什么,念头还没有转开,身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她立刻走出了屋子,接通之前还四下里看了看。

“喂,我是钟茗,是师父吗?”

“小茗,快通知组织上”

里面传来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印象中师父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不用说身上一定受了伤,而且伤得很严重,连一句整话都没有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而在断掉之前,钟茗分明听到了自动步枪发出的那种有节奏的“哒哒”声,她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第二百零七章 惊喜

“......年底了,公司各部门都把各自己的帐清一清,该催的、该付的款子尽量处理完,销售部的年报我回去之后就要看到,最后一个月,公司能发多大的红包,就要靠你们努力了,别怪我事先没提醒。”

听到身后响起的开门声,苏微赶紧三言两语结束了视频会议,她刚刚起来,还没来得及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就被人拉着胳膊拖入了某人的怀抱。

“慢......”后面的那个点字被一股粗野的气息给堵进了嘴里,她挣扎着努力去够后头那个本子,想要把它给盖上,可是怎么都差一点,就在这时,电脑里面突然响起来一阵整齐的掌声,中间还杂着某些人的怪叫。

刘禹将妻子放开,苏微马上将头埋在他怀里,羞得脖子都红成了一片,他对着身后的摄像头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直到那边再次响起了鼓噪声,才“啪”得一下子将电脑给盖上。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苏微听着耳朵里传来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只是等了一会儿,对方仅仅将她抱在怀里,却什么也没有做。

“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刘禹这句话让她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又给提了起来,不过看他一脸的期待,就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将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去宾馆大堂退了房,直接坐上出租车赶往火车站。

外面有些冷,坐在他边上的苏微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余韵未消,脸上红扑扑地,显得十分可爱,刘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听她在耳边说着话,心思却有些恍惚。

“咱们新买的那房子,已经辅好了水电,他们的设计我看了,有几处要修改的,我想今后如果伯父伯母们过来住,就把那间大的收拾出来,要不主卧也成。色调上我打算以素雅为主,是中式结构还是中西结合,你到时候也给点意见,主阳台我打算给它打通了,直接作成一个露台,推开门就能看到街景,在那里摆两个躺椅,可以边聊天边看星星,你说好不好?”

“给小尘留一间,他喜欢什么样子都行,你做主。”刘禹拍拍她的手,答应下来。

“胖子说他那里发现了一些线索,有一个居民楼的监控拍到了劫匪的侧面,他们拿着照片在那一片问了一下,打听到了一些情况,那伙人租的房子还没有退,里面有一些护照和票据,奇怪的是租房的人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伙人是后来才住进去的,胖子怀疑租房的那个人就是幕后策划者,至少也比较接近,他们问过住在附近的人,的确有人看到过陌生人进出,根据那些人的描述,他们拿到了画像,也许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不过红星厂那条线,还是没有进展,听说对方使用的加密算法十分先进,一时半会可能破解不了。”

刘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嗯嗯”的回答,苏微的声音放得很低,一股温润的气息就在他耳边吹拂着,一直痒到了心底。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不用去思考国家民族之类的沉重问题,不用去担心亲人朋友百姓的安危,只是很简单地和某个喜欢自己的人腻在一起。

“你说吧,到哪里,我好去买票。”车子停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下了车,苏微望着他问了一句。

“两张到晋陵的动车票,越早越好。”

刘禹笑着告诉她目的地,女孩的眼里闪动着明亮的光,晶莹而璀璨。

“禹子,我害怕。”苏微接下来的表情告诉她,对方的担忧是真实的。

“怕什么,我们现在已经合法夫妻了,放心吧,我妈不会嫌你丑的。“

“我们没有经过同意就办了手续,你说,伯母会不会认为......”苏微显然有些紧张,并没有听懂他的笑话,半个小时前还杀伐果断的公司老总,一下子变成了怕见公婆的小媳妇,让他感到十分有趣。

“这还真是个问题,我妈的身体好像不太好,会不会一激动之下,出现什么反应,我爸的血压似乎也有些高......”只是当刘禹看着面前的那张脸渐渐变得苍白时,赶紧停下了胡说八道。

“傻丫头,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都和我提多少遍了,让我一定不要放过你,这不拐回来了,你说他们会怎么想?这是一个惊喜。”

苏微摇摇头:“可我妈的事,我怕伯母会介意,要不你先回去,我在外头等你......”

“我妈唯一可能介意的,就是你还叫她伯母。”

刘禹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广场上转了一圈,终于打消了她的顾虑,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登记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况她又不丑。

从盐城到晋陵并没有直达的火车,他们经金陵市中转之后,用了五个小时才赶到地方,等到再坐着出租车回到父母家的那个老式小区,都快要到晚饭的时间了,小区的路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都是厂里的职工,认识刘禹

偏偏他还十分高调,一路上都在哼着歌儿:“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这下子想不被人注意都难了,苏微被他拉着低头跟在后面,就像是被拐来的失踪少女。

“小禹,回来了?这是女朋友吧,真漂亮。”

“张阿姨,您这是买菜啊还是接孙子。”

“这不是禹子吗,带媳妇儿回来啦,好,你妈一准儿高兴。”

“王奶奶,您遛弯呢?”

......

等到了自家父母的楼下,苏微的心“嘣嘣”乱跳,连自己是怎么上的楼都忘了,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只不过,当刘禹敲开门,露出来的那张脸让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对方既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仅仅在帝都有过一面之缘的秦雪初!

“秦......秦老师。”

这一下不光是刘禹吃了一惊,就连秦雪初也没有想到,等看到跟在他后面的女孩,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时,才若有所觉地笑了笑。

“进来吧,你妈在做饭,你爸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见有个第三者在场,苏微倒是稍稍松了口气,万一出现什么状况,至少不会那么尴尬。

刘禹和她进了屋,将后者让到客厅里,自己却跑进了厨房,刘母显然没有想到儿子的出现,赶紧熄了火,向外面探了探。

“把小微带来了,你们是不是......”虽然母亲一向神叨叨,可是这一回还真是歪打正着,刘禹也没打算真弄出什么惊喜,悄悄在她耳边说出了一切,刘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嘴简直合不拢。

“真的?你没骗我吧。”她确实不敢相信,要知道,离着上回在帝都见面,才过去了两个月。

刘禹笑嘻嘻地从内口袋掏出那个大红色的本子,刘母的眼睛都直了,急忙一把给抢过来,她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没想到两人直接就把事儿给办了,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呢、高兴呢还是高兴。

“妈没想到,你......”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抹了一把眼泪,拿手在儿子的头上敲了敲:“你总算开窍了一回,谢天谢地,可算等到这一天了,你爸......去拿什么照片了,一会儿就回来,去把小微叫过来。”

“您悠着点,可别太凶了,你媳妇脸皮薄,这一路都提着心呢。”

刘母被他逗乐了:“瞎说什么,我有事儿要交待,还行,知道护着媳妇儿。”说完,推了他一把,自己却在围裙上搓了搓手,走出厨房,进了卧室。

等她再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古色古香的匣子,看到苏微一脸忐忑地站在儿子身边,一个是一表人材,一个是漂亮贤惠,越看就越觉得般配,她拉过苏微的手,一脸的和蔼。

“小微,我很高兴,你们能走到今天,阿姨没什么东西能送你的,这个,是他们老刘家的传统,禹子他奶奶交给我,现在我交给你,一代一代这么传下去,你把它收好了,等到你做婆婆的那一天,也会像我这么做的。”

当着二人的面,她把那个匣子给打开来,刘禹还以为里头放着一个镯子之类的,结果是一块圆形的玉佩,绿闪闪地,上面雕刻着鱼龙纹,还有祥云图案,苏微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阿姨,这个......太贵重了,还是放在您那儿吧。”

刘母却不由分说,连匣子一块儿塞到了她的手里,后者赶紧用双手抱住,生怕那个东西掉出来,那可就真成惊喜了。

“收了东西,是不是就得改口了?”秦雪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们后面,笑着提醒了一句,只不过当她的视线注意到那个匣子和里面的东西时,不由得睁大了眼。

就在这时,苏微在他们的注视下,有些羞涩地朝着刘母一弯腰,将那个字清晰地喊了出来。

“妈。”

“哎!”

刘母赶紧扶了她一把,心里的高兴劲儿,就像是要溢出来,充满了整个身心。

第二百零八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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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气氛在刘父开门进来之后,达到了一个顶峰,就连原本想要离开的秦雪初,都被硬留下来吃了一顿饭,最后的结果就是几个人兴高彩烈地吃了饭,还喝了点酒。

这其中最为高兴的自然就是刘家二老了,三十岁的独子终于结婚了,接下来一切会是水到渠成,他们不用再羡慕隔壁邻居家的哪个又添了孙子,也不用羡慕多年的老姐妹突然忙得连跳广场舞的时间都没有,这一刻是真正地宾主尽欢。

在华夏的传统中,这种高兴是要同别人分享的,最好就是外人,于是很不幸主动上门的秦雪初就成了这么个倾诉的对象,而她也不得不应付一番,只是目光时不时地就会分散,被苏微放在茶几上那个匣子是最主要的目标。

“咳,你看我这脑筋,都忘了秦老师是文物专家,禹子你把那盒子拿来,给秦老师看看,没准还能认出来是哪个朝代的呢。”絮絮了半天的刘父终于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毫不在意地支使起了儿子。

“您高抬,我只是个考古的,谈不上专家。”秦雪初谦逊地摆摆手,却没有拒绝对方的要求。

“帝大的教授,那就是专家。”刘父很有气势地一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候,刘禹也将那个匣子递到她的手里,他也很好奇,这个东西在印象里是母亲的心头好,从来不轻易示人的,更不知道来历什么的。

秦雪初小心地接过来,并没有急着打开匣子,而是举起刚好平着视线,仔细地观察着匣子的外观、质地、以及上头的纹路,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到并拢的膝盖上,轻轻地一按下面的那个机簧,发出一声“咔嚓”,盖子一下子弹了起来。

盒子里是一块红色的绒布,那块玉佩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在白色的灯光照射下,散发着莹莹的光芒,她从自己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个放大镜,低下头将镜子抵近,玉佩上的纹路清晰地展现出来,看完了正面之后,又将它翻过来,用更长的时间看完了另一面,最后才双手将它托出来,感受了一下上面传来的那份温润。

“您家这个东西,有些年头了吧?”秦雪初将玉佩放到绒布上,开口问了一句。

“恩,我小时候在我奶奶,也就是禹子的祖奶奶那里第一次看到,当时她把这个匣子珍而重之地拿给了我妈,然后就撒手人寰了,那是刚解放的时候。后来破四旧,家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去,只有这个匣子一直被保存了下来,我妈也就是他奶奶给了禹子的妈,那会是三十年前,现在又给了禹子媳妇,这就是四代了。”刘父摸着脑门回忆了一下。

“之前呢?老辈们没有说过它的来历吗。”

秦雪初的话让他一愣,本来只不过是想找个话头,内心并没有将那个东西看得有多么珍贵,那年头谁家没有一个什么传家宝之类的,当时他媳妇也就是刘母接过来的时候,还开玩笑说是塑料,不过有些硬而已,现在听对方这么一说,一时还真想不起之前是什么样子,倒是刘母走过来,接过了话头。

“她奶奶交给我的时候,只说是个老物件,刘家人一辈辈这么传下来的,经历了多少代都没有失落,她还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前清时候,闹太平天国。这里被太平军攻占以后,那一辈的刘家人是单传,家里本来还有些底子,为了逃难跑到了乡下,把匣子埋到了老屋的底下,结果被人指认,让太平军当劣绅给抓了起来,在要杀头的时候,一个姓陆的太平军女将把他给救了。”

一边讲故事,一边给他们倒了热茶水,这个故事很有趣,就连苏微都不知不觉给吸引了过来,刘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也是第一次听到父母聊到自己的祖上,他一直都以为家里是从外头搬来的,在这个城市没几年呢。

“......当时这个刘家老辈被放了之后就出了城,还是躲在乡下的那个老宅子里,喔,那里现在变成开发区了,八几年的时候我和你爸刚结婚,还去祭过一次祖,后来全都搬迁了,房子也给拆了。”刘母打了一个岔,然后接着说故事。

“后来,清军又打了回来,在这一带打得可凶了,城里的人死得死伤的伤,最后......里头就没剩下几个活人,刘家老辈等到枪炮声停下来,清军出了安民告示,才敢回到城里去,满大街全都是死人,那血流得护城河都给染红了,他一路找到了城里的大宅子,就是前头被征去做了政府机关,后来又卖了当工地的那一块儿。”

“结果呢?”正听到精彩处,见她又岔开了,刘禹忍不住打断了老妈的发散性思维,不然她还不知道会偏到哪里去。

“急什么?”刘母嗔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那个宅子当时被太平军给征用了,说是一个什么大官的指挥部,他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和外头一样,到处都是死人,他找了以前的帮佣,弄了一整天才把里面清理干净。当天晚上,就睡在了以前自己的房间里,因为太累很快就睡着了,到了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他开始以为是耗子,细细蔌蔌地,起来点灯一看又没有,而那个声音好像是从墙里头传出来的。”

刘母说得绘声绘色,苏微心里有些紧张,不知不觉缩到了刘禹的怀里,刘母的眼神扫过他们俩,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嘴里却没有停下来。

“那道墙原本是没有什么异常的,可是一想到这里被太平军占用了好久,他当时心里一动,拿着油灯走过去,在墙壁上敲了敲,你还别说,传来的声音有些不对,这里头应该是空心的。他当时一下子就慌了,打算出去叫人,没想到刚刚一转身,听到一阵“噶吱”响,墙壁上裂开了一道门,一个人影从里面闪出来,挟着他的脖子还亮出了刀。”

结果当然没什么出奇的,那道夹墙里藏了十几个太平军的女兵,其中还有伤员,为首的就是那个将刘家老辈救下的陆姓女将,为了报她这份恩,刘家人冒死掩护了这些女兵,用钱财帮她们在当地落了户,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那他与那姓陆的女将最后还结成了连理,成为了家族的传奇。

“那应该是你祖奶奶的太奶奶,我记得以前还有张老照片,后来搬家,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活了九十多岁到抗战的前夕才去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块玉佩让他们结的缘,上面有神力。”

刘母结束了故事,看着自己的下一代,目带希冀地说:“都说老一辈人迷信,有些东西还真是说不清楚,你们知道吗,凡是拿了这块玉佩的刘家的媳妇,从来没有一个婚姻不幸,又或是出别的什么事,我希望到了你们这一代,也是一样,好好地珍惜眼前人,好好地过日子。”

直到这时,苏微才发现自己被刘禹紧紧抱着,双手扣在一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挣开,却被对方的眼神给制止了,只能随着刘禹的动作一起点点头。秦雪初等她说完,眼神在玉佩上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大姐的故事很精彩,咱们这座城市,除了太平天国这一次,在历史上多次经历过战火,甚至是屠杀,这块东西,也许见证过一切,正如大姐所说的,有某种力量在里头,可不一定就是迷信。”

她笑了笑:“首先,它其实不是普通的玉,准确一点来说,应该叫翡翠,主要产自缅甸一带,在很早的时候就曾经做为贡品,被带入宫廷。至于它的历史有多久,什么时候进到华夏的,这个不好说,可是有一点很明确,这个东西来自于宫廷,最早可以上溯到宋朝,距今大约一千年左右。”

“宋朝......一千年?”这一下子,就连刘父的酒都醒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可对方言之凿凿,又是自己口中的专家,不禁看了刘母一眼,这物件还真是有点老啊。

“不只是宋朝,而且应该出自宫廷,主要是从器物的形制、雕工、用料这些来判断,我爱人才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们有意的话,可以让他去做个鉴定,比我这个半吊子专家要好。”

说完她将匣子盖上,将它捧给了坐在一旁的苏微,后者赶紧抱住,生怕有个什么闪失,那关系到的可就不仅是一块古物了,还有自己的幸福。

“对了还没有恭喜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大概是因为位置的关系,她伸出了左手,两人当中苏微的手没有空,刘禹只能放开她,同样伸出左手,同秦雪初握了一下,顺便感谢了对方的祝福,然而就在这时候,对方的眼神一下子凝结了。

秦雪初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他的手腕上看到那个东西,她差一点就想把它拿下来看个清楚,可还是努力地抑制住了那股冲动,因为这里头的水有多深,她根本不敢去想,两人松开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十分勉强。

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还是物有相似,可那种异样的光彩,根本不可能模仿得出来,一时间,秦雪初的内心十分纠结。\+(本站官方手机最新阅读器APP上架了!快来关注微信公众号 jiakonglishi(按住三秒复制)下载手机客户端】

第二百零九章 眼熟

“秦老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的神情变幻,没能逃过刘母的眼睛。

“没有,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一下。”秦雪初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压下来心里的好奇:“这个东西在历史上是女人专用的,叫做‘压裙’,通常用在婚礼的那一天。”

她用手打了个比方:“古时候的女人成亲很早,十五、六的样子,可能只有这么高,而一件完整的婚服,差不多有二米甚至三米长,为了不至于让裙摆扬起来,就要用个东西把压住,古人就发明了这样的东西,男人所戴的玉佩也有一些这样的作用,不过主要还是装饰。”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难怪刘禹一看就觉得有些眼熟,印象中小妻子的箱子里,就放着好几块这样形状的玉佩,上面还系着丝绦,入手很是沉重,再加上那么大一件衣服,还有头上的冠带,对于一个年仅十多岁的小女孩来说,还真是一种考验。

“当然,现在都时兴穿婚纱,也用不着这个东西了,你们了解一下它的历史,也算补充一下知识吧。”她笑着打趣了一句,对着拥在一起的小两口。

刘父听他们唠了半天的故事,突然想起了人家过来的目地,挥挥手:“好了,女人的问题等下再说,别耽误人家秦老师的时间,这些照片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厂里的档案室里找到的,给了管档案的老李一包好烟,他才肯出来,说好明天就要还的。”

一番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刘禹也很想知道,能让他老爸特意跑一趟,还花了一包好烟贿赂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照片。

沙发前面的茶几被清理一空,刘父将一个很大的文件袋抱过来,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他也顾不得拍打,就这么打开了袋子,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在了茶几上。

“这......这么多?”

不光是秦雪初有些发愣,其他的人谁也没有想到,照片在茶几上堆成了一撂,全都是那种老式的黑白片,一种年代的沧桑感扑面而来,每个人都忍不住拿起几张,放到了眼前。

“噫,爸,这不就是你经常带我们去玩的那栋老房子吗?”刘禹一眼就认出来,那些儿时的记忆,就像眼前的照片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没错,就是那里被拆除之前的样子,太好了,拍得很清晰,角度也不错,真是太好了......”

秦雪初拿起一张忍不住看了又看,这些照片的边缘都有些泛黄了,可是保存的还不错,胶片的质量也是相当好,她看了一下拍摄的时间,正好是政府机关搬迁之后,地皮还没有被拍卖出去,上面的建筑完好无损的时候。

“可不是吗。”老刘抚摸着这些珍贵的影像资料,仿佛不胜唏嘘:“当时我知道屋子要拆了,就央求厂里搞宣传的小郑,老伴儿你还记得不,那个新分开的大学生,长得很斯文。”

“记得,他还来我们家吃过饭,带他们哥俩出去玩过......”刘母的神色有些黯然,话也没有说完。

“就是他,当时他手里有台国产的海鸥牌照相机,还有不少库存的黑白胶卷,当时都时兴彩色的,那些胶卷就没人管了,我求他帮我拍了这些照片,前前后后用了四天,几乎每个角落都拍到了,看看,多好的屋子,就这么给毁了。”

秦雪初听着他的介绍,默不作声地一张张翻看那些照片,确实像刘父所说的,他们几乎拍到了每一个角落,可见用心之深,照片的绝大部分都只是单纯的建筑物,仅仅凭外形也能看出年代的久远。

“这是典型的明清时期江南风格庭院建筑,一般为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所有,前厢后宅,中间以廊桥相连,像这些假山都是太湖石,原本应当还有人工湖和花园苗莆,如果再保存十年,都有可能做为历史文物保存下来,确实有些可惜。”

她拿着一张张的照片向几个人讲解着,那些讳讳道来的专业知识,深入浅出的分析,听得几个人都入了神,虽然建筑本身已经不在了,但存在脑海中的那份记忆却没有消失,因为那里承载着刘禹的整个童年。

“......整个建筑的坐落都是有讲究的,这个大门的开向,并不是完全朝着街上的,而是略略有个倾斜角,就是为了面对正东,取旭日初升、光照门楣的好意,还有这些照壁上的雕饰,也是很有讲究的,不能有犯忌讳的东西,也不能违制,咦?这是刘禹年青的时候吧,边上这个孩子是你的同学吗?”

秦雪初的话来得很突然,让几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堆看似很遥远的老照片里头,居然还夹着一张人像,背景是整个建筑的正面,两个年青人并排站在一块儿,笑得很阳光很开心,而刘家两个老人的脸色却很灰暗,很落寞。

苏微有些担心地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刘禹拍拍她的手示意没关系,他凝视着秦雪初手里的那张照片,那些深埋在心里的记忆像画卷一样被打开。

“照片上的人是我弟弟,那一天应该是署假,我刚参加完高考,而他也是刚放假,我们去街上玩,路过那里,看到厂里的一个人在拍照,就顺手帮我们拍了一张,因为我可能会去外地上大学。”

他没有说出的是,弟弟就是因为那天看到了街上的招兵广告,才有了毕业之后去当兵的打算,那时候他刚上高一,三年以后果然就当了兵,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秦雪初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发生,可这是人家的家事,她当然不好开口去问,借着看照片,她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照片上的人,就是刘禹说的这个兄弟,面相怎么那么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今天真是大开眼界,真要谢谢你们,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天色不早了,我也应该告辞了,刘师傅,大姐,能不能求你们一件事?”

刘父刘母听她这么客气连连摆手:“秦老师,你大老远地跑一趟,是我们招待不周才是,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把这些照片带回去整理一下,等到刘禹结婚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到帝都来吧,到时候再一起归还,可不可以?”

“这......”刘母看着她手里那张两个儿子的合照,有点舍不得,刘父倒是很干脆,直接做主应下:“没问题,反正放在我这里也是吃灰,如果对你们的研究有帮助,都拿走吧。”

走出刘家的那栋楼,秦雪初马上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今天晚上是来不及了,她决定明天一早就赶回去,这一趟晋陵之行,正像她对刘家人所说的那样,收获颇多,多到都不知道哪一件才更加优先,想了想还是先掏出了手机。

帝都某幢大楼里,钟茗正在向局长汇报突如其来的那个电话,局长的脸色十分凝重,显然也料到了什么。

“......电话很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我当时查了一下,信号消失的位置大致位于巴阿边境,距离巴方的基达约二十公里,那里是俾路支高原南部山脉的一断,地形十分复杂,人口稀少,而且设施落后,如果不是卫星电话,根本就无法打回来。”

“你认为他可能遭遇到了袭击?”局长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就像她那颗跳动的心,一下下地让人起伏不定。

“电话里的背景很吵,有十分明显的自动步枪发射声,我做了一个对比,不是常见的苏制AK系列,应该是M16的早期型号,或者是英国的L85,录音我带来了,您先听听看。”

说完,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卫星电话,打开里面的自动录音,把之前那段时间很短,还不到半分钟的录音放给局长听,在电话里,很明显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焦灼,而她的师傅,是个十分冷静的人,类似的外勤出过很多回,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一定是陷入了某种困境当中,正如钟茗所说,里面传来的枪声,的确是很有特点,局长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我国在那一带有个合作项目,关系到石油战略,你师傅就是前去做风险评估的,那一带有几支分离主义份子的武装,同邻国阿富汗的关系也很微秒,可以说是全球最不稳定的地区之一,而这笔投资,不光涉及数目巨大,而且对于国家的能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为此才派出了你师傅这样的精兵强将,没想到他们会出事。”

“怎么办?要不要......”听他这么一说,钟茗顿时有些着急。

“别急,事情我会向上面反映,你的主要任务还是一号目标,不要因此而分心,那里的情况也许不像我们想像的困难,毕竟华夏与巴国的关系还算不错。”

局长的安慰显然没能打消她的忧虑,但是对方说得理由却是很充份的,她有自己的工作要作,而且压力还不小,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情况汇报给上级有关部门,然后希望师傅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不过她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师傅绝不会用卫星电话直接找到她这里,这样的行为已经违反了保密行动的守则,可见当时有多麻烦,带着这样的心情,钟茗离开了大楼,就在通往车库的路上,接到了秦雪初的电话。

“什么?刘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心情不怎么好的她差一点就想爆粗口了,你丫的就不能低调一点,非得弄得人尽皆知才罢休是吧!

第二百一十章 诘问

联接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的官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流,将这条原本就不甚宽阔的硬质土路,生生变成了单行道,官府的劝谕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再加上逃难的荆湖百姓现身说法,哪个吃饱了撑的还敢往北边去。

湘水从洞庭湖纵贯全路,一直延伸到静江府境内,也正是得益于这条大江,才能让百姓们在路上有一口吃喝,饶是如此,倒毙于途中的老弱依然比比皆是,上千里的徒步跋涉,就是一道无情的自然选择。

而活下来人,在看到静江府高大的城墙之后,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激动之色,麻木、放任、成为了大多数百姓身上的标签,因为他们舍弃了家园,身无长物,不知道前路是怎样,更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高大的城墙没能让他们产生多少安全感,当地百姓的注视更是令人不安,没有人希望别人来到自己的地盘上抢食,然而就在城墙下,一声声急促而严厉的话语打破了这种静寂。

“衡州押司、录事、贴事、皂隶等十七人,拿下!”

“永州仓使、书办、衙差等二十三人,拿下!”

“全州......”

......

官吏和百姓永远不会堆在一起,在这道人流当中,那些穿着朝廷经制之服,行事大大咧咧,目光永远高人一等的胥吏,似乎比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官还要引人注目,而这些话语,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他们来的。当那些如狼似虎,衣甲鲜明的禁军将士,按照名单将这些人从另一边一一提溜出来的时候,脑筋转得快的,都明白这是要秋后算帐了,顿时瘫软在地上,而脑袋瓜子不太好的,还在徒劳地大喊着冤枉什么的,用目光期盼自家长官能说一句话。

这一路下来,荆南路沿途的几个主官,除了衡州守尹谷带兵去了谭州助守,其余的几个州,有的跟来了广西,有的不知所踪,其中最大的也没有到五品,更别提一群知县了,他们很清楚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事情多多少少也同他们有些关系,能撇清就不错了,谁也不会蠢到主动去沾手。

“府君、县尊,你们说句话啊,这都是成例,小的们也没有私吞......”几个嚷嚷的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边上的军士一把按住了头,“啪”地一下,将下巴扯脱臼,只能张着嘴“啊啊”地哼着,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齐了么?”一个都头模样的男子似乎是他们的头儿,见他们都被拉出来,也没有再挣扎叫嚷了,扭头问了一句,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普通百姓打扮的汉子,正掏出一个小本子,一一同那些人做着对比。

“成了,行刑吧”汉子点完数,看到没有错漏,朝他一点头。

都头得到了指示,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扭着那些人的军士们两人一组,将人按成直立跪倒的形状,然后从后头分别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刽子手,一看就是衙门里头做惯了的好手,也不插标,也不宣布什么罪状,就这么提着半人长的鬼头刀,照着脖子砍下去。

“咕噜咕噜”几十颗人头在地上一阵乱滚,无论是逃难的百姓,还是本地的民众,都吓得脸色发白,而那些有点身份的官吏们,更是两腿战战、面无人色,这是做什么?立威,立给谁看,绝不会是那些温顺驯良的百姓!

在大宋处决人犯可不是后世影像中的那样子,包龙图大喝一声,龙头铡直接落下,尸首分离,大快人心,而是要经过很复杂的复核程序。特别是大案要案,所要经历的审核就更多,往往人犯会在牢里过上好几年,说不定哪天就能逢上大赦之类的,给免了死罪,而他们,居然不经审判,不经上诉,不经三司,就这么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次杀了好几十人,还全都是胥吏。

更荒谬的是,杀人的是广西路的禁军,死的却是荆南路的人,这是要做什么?没人敢深想下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地的尸体,直到他们的家属突然之间反应过来,在大哭着打算扑过去的时候,被周围的禁军军士拦在了刀枪之后,那个汉子看了他们一眼,不经意地眉头一皱。

“家属收监,追赃,追不出来的,流放,不得上籍,年龄太小的,交官府收养,另册登记。”至少多少算小,他没有说,都头也没去问,朝着那个方向一扬手,原本负责行刑的军士分开人群,将那些嚎哭不已的家属全都押向了城池的方向。

等到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汉子将那个小册子收入怀中,举起脚下的一个大喇叭,就这么站在原地开始了新一轮的鼓动和宣传。

“乡亲们,无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进到广西的地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大宋的律法不必说了,咱们这里还有自己的规矩,守不了的,想到哪里去都随便,但是请离开广西路。”

“规矩不多,只有这么几条,但是一定要听好记住了,否则哪天掉了脑袋,不要来喊冤枉。”同样的话,汉子每天都会讲上数遍,而这些规矩,并不是只为了约束外乡人,本地人也是一样。

“恃强凌弱者,杀!”

“贪赃枉法者,杀!”

“欺凌妇孺者,杀!”

“勾结鞑子者,杀!”

......

没有司法解释,没有减刑或是宽宥的余地,简单粗野的条款,再配合地上那几十具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尸体,起到的震憾作用不言而喻,这样的宣讲,广西各地都在展开,任是谁都明白,现如今已经与往日不同了,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用重典?乱世!

元人逼近,乱世来临,百姓最害怕的不是战火,而是失去了秩序,那样意味着人身安全没有了保障,弱肉强食的世界,法律早就失去了约束,也只有这样的强令,才能维持一个基本稳定的局面,那些亲身经历了战火的荆湖百姓对此,有着更多的体会,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轻松,重新得到庇护的那种轻松。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旧秩序的得益者,支撑大宋统治的官僚士绅阶层。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人,怎敢如此大胆妄为!”

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就听得一声怒斥,一群冠带整齐、步履匆匆的人从城门的方向赶过来,为首之人面目苍老,怒气冲冲,看到地上的那些尸体,又听到汉子方才说的那些条令,顿时忍不住了,指着他们的手都不住地发颤。

“尊驾等是何人?”虽然看着来人其势汹汹,汉子并不为所动,站定了身形问道。

“放肆,这是本路转运使邓公,还不上前见礼。”一个从人喝斥道。

汉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朝为首的老人一抱拳:“失礼了,漕司不是设于梧州么,为何邓使君会来府城?”

如果是国朝初年,帅臣并不是常设,一路当中转运使才是权责最高的那一个,别说他一个白身了,就是州府主官也断然不敢这么说话,可是为首那位老人面色一霁,竟然有些答不上来。

“你又是何人,敢在此地公然宣制,还不经司法,处决如此多的吏员,钟宪使,这件事你知道吗?”

被他问到的,正是本路提点刑狱公事钟道,他哪里会知道这种事情,就连是什么样的案子都无人知会,提刑司其实是个司法复核部门,并没有自己的监狱和公堂,卷宗不交到他那里,就根本无从着手。

“你还是说说吧,你们倒底是奉了谁的指令,要如此行事?”钟道没有办法,不得不出这个头。

“下官是新任提举机宜司公事属下,广西路管勾,奉上官之命,在此宣谕百姓,以安民心,至于这些人,全都是荆南各州府查出来的蛀虫,按律即行军法,没要向宪司禀告的必要。”

军法!为首的老人眼睛一下子眯缝了起来,什么时候军法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了?这让他想起了国朝千方百计要制约的那些个东西,眼光扫过这些桀骜不驯的兵头,心里的那股子气势突然矮了几分,以他的身份,同这些人理论又有什么用处?

“本官从未听过有什么机宜司,朝廷是何时设的,你的上官是谁,叫他来见本官。”

对于他的话,汉子只作不闻,开玩笑,他们只需要对刘禹一个人负责,谁会去管这些什么官儿,别说区区一个转运使了,就是对上执政相公,这些人也不会假以辞色,要不是看在一路为官的份上,汉子根本懒得理他,自己还有一堆事儿要做呢。

这份沉默,理所当然就被对方看作了轻视,没等老人的怒火迸发出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适时出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峙。

“邓公,都到了府城,过门不入,是嫌马某没有亲迎,怠慢了么?”

方才还一脸怒气的老人突然一下子变了脸,有些讪讪地,再也不复之前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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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作乱

要说原广西路臣,现在的转运使邓得遇最不想碰到的人,估计城中那位始作甬者还要排在后头,眼前的这个武夫,才是首当其冲。

此刻,两人隔了几个月突然在这里见面,他的眼神里就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畏惧么?还谈不上,讨厌么?似乎也不像,更像是某种磁‘性’物质之间的那种排斥,还是天生的的。

“马都统,别来无恙。”

“邓使君,一切安好?”

两个人各自打了个招呼,语气里都是淡淡的,透着一股让人无比尴尬的清冷。

马暨并不是为他而来的,这一回见面完全是偶遇,不过既然碰上了,也没有避开的打算,至少在对方以及他后面的那些广西故吏当中,他给人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只怕国朝三百年都十分罕见。想想就明白,以武对文,不但没有落下风,还将顶头上司、一路主官给‘逼’出了府城,朝廷居然捏着鼻子认下来,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五代时的故事?

因此,当他的目光扫过那群不速之客时,没有一个人敢于同他对视,全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也就是到这时,他才发现地上的那堆尸体。

“这件事么?机宜司的行文就放在兵马司的案头,等案子了结了,某会差人整理一份,送往提刑司,来龙去脉,一句两句说不清,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他们绝非无辜之辈。”

马暨的语气看似强硬,实则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否则一句军法,理论上宪台是没有办法去管的,毕竟一路帅臣本就有这样的权力,至于那些人并不是广西属吏,那也得他们的上官去争,轮不到广西官员们自个‘乱’咬不是?这也是官场潜规则。

作为一个宦海老马,邓得遇当然清楚这些弯弯绕,他伸手制止了属下还想要争执的打算,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做法:“此事暂且不提,缘何帅司下令,全路都要疏散百姓,还是过海去往琼州那等地方,元人不是还没打过来么?”

“打过来就晚了,看看这些荆湖百姓,他们之所以能逃离鞑子魔掌,是因为有人不惜一死,在谭州拖住了鞑子的步伐,如今已经过了许久,鞑子随时都可能破城,若是不能尽快疏散百姓,等到敌人打进了广西路,何人再来舍命为你们争取时间?”

一说到这里,马暨就没了之前的敷衍心情,荆湖的百姓差不多全数进了静江府,可是本地的百姓还没有大动,离着琼州仅一海之隔的雷州,就连三分之一的数目都没有达到,做为事情的实际执行人,他的心情怎么可能好得了,说起话来便不再客气。

邓得遇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有些无语,两人不和归不和,对方是个什么人,说得是不是虚言,他还是一清二楚的,马暨的焦急丝毫不加掩饰,根本没有作伪的必要,可是这种做法,仍然让他难以理解,广西有多少人口,他做为前任路臣、现任转运使,自是心知肚明,就琼州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养得活,但是这话同眼前这个武夫是没法说的,他来也不是为了眼前的事,只能说是恰好碰到。

“刘帅是否在府中,可否代为通传?”邓得遇自以为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没想到对方还是摇摇头。

“你也看到了,府中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他一早就去了各州督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到府城,你们若是有什么事,不妨先在城中住下吧,也许会等得到。”

人不在?邓得遇有些疑‘惑’地看了又看,依然看不出对方是不是拖延或是托词,事情是帅司颁下的,只有见到本人,才能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什么要进行这么大规模的疏散,为什么突然冒出一个机宜司,对于那位传说的青年才俊,他不禁有了几分好奇,

不过马暨的话里话外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就算是拂袖而去,又有什么意义?人家很明显根本就不在乎,转运使司的职能,在南渡之后就被大幅度削弱了,而路臣则相应境强了不少,他这个职务与其说是监察,还不如养老更来得恰当,一个红得发紫又有佳绩的年青路臣,能让他有什么可监的?

对于他们那点心思,马暨无暇去理会,一声令下,地上的尸体被清理出来,那些人头则像邕州时的那样子,用木头桩子系上,戳在了官道的两旁,同时书其罪状于路边的木栏上,以儆效由。

就在围观的百姓们渐渐散去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支数千人的骑军,掀起的烟尘十分显眼,如果不是早有得报,没准就会以为是鞑子的前锋来了,饶是如此,也让城下的百姓们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而原本打算进城的那些官吏,都停下了脚步,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支骑军的身影。

等到书着“虎贲前军都指挥使”字样的导旗渐渐到来的时候,马暨一早就领着人迎上前去,姜才远远地看到他,拍马出阵,两人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就是一抱拳。

“姜招抚,一路辛苦,谭州情形如何了?”客套话全都被省去了,前者着急来见他,等的就是那个消息,传音筒里的东西,他总是感觉有些不踏实,远不如亲历者的口述。

姜才所部的骑军算是最后进入广西境内的兵马,他们押着的从各大银场收缴来的矿料、工具、和成品,这么大一笔资财,如果没有一支强有力的队伍,沿途的盗匪可不会轻易放过,同时也是为百姓们断后。

听到对方的问题,姜才的脸上一片凝重,就连语气都低沉无比:“昨日得到的消息,鞑子大军攻破了沙市城,江陵府出降了,整个荆湖北路俱已不保,接下来,鞑酋阿里海牙必然全军南下,谭州能撑上多久,殊难预料,我等还要再快些才好。”

看到周围的情形,他就明白了马暨为什么会如此心急,这里分明就没怎么动,要知道,广西的地形要比荆湖更为复杂,路也要难走得多,如果谭州一旦坚持不住,元人势必一路畅通无阻,而这里就是唯一可能的阻碍之处,可问题是,谁会来当这个守将?

“抚帅之前就嘱咐过,这里必须全部撤出,依某看,力度还要加大,这样,让荆湖的百姓不要停留,直接南下,把他们的遭遇,向本地的百姓们分说清楚,一定要让人动起来,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让某的人来吧。”

马暨只要一个确切的消息,该怎么做他心知肚明,荆湖百姓的惨状,不可能让人一点都不触动,这就是最好的宣传材料,只要再加上一把火,让那些没有产业的客户们带个头,用不了多久,其他的人都会知道,这一回可是来真的,不过让他奇怪的是,姜才的队伍后头,还有一串囚车,押着一些蓬头垢面的人犯。

“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有你的骑军坐镇,事情会顺利一些,你说得对,这件事已经拖不得了,咦?那人是谁。”

“荆湖制司的主官和几个属吏,弃城而逃,被某的骑军截获在边境处,晚一点,他们就要逃入江西了,这些败类,逃便逃吧,还带着许多细软,不过半年的时间,竟搜刮了如此多的财物,岂不该死。”姜才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答了一声。

听到他的一脸的鄙夷,马暨的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如果不是对方说得言之凿凿,他几乎以为就是吹牛,因为照他的话,那个走在头里的男子,应该就是朝廷新近才任命的荆湖南路安抚制置使黄万石,居然就这样给抓了,还堂而皇之地押回来,你以为你是谁,这种品级的大员,动刑都是不能动的,而囚车里的那张脸,明显有着淤青。

他有些佩服地看了一眼姜才,自己顶撞上司已经够神奇了,这位可好,以客军的身份去人家的地盘,把人家的主人给抓了,这和造反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别说他一个边地的招抚,就是刘禹这个路臣也没有任何权力。

可他们偏生就这么做了,还做得光明正大,就在他们的注视当中,囚车被人越推越近,为首的那个男子盯着远处的一个身影,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达夫?前头可是邓达夫,老夫黄万石,求邓帅出手相救,我等冤枉啊。”

本来打算要进城的邓得遇怵然一惊,下一刻他的表情就变得和马暨一样了,如果说杀几个不入流的胥吏还算是师出有名的话,这一行人可都是朝廷命官,黄万石身上有着正三品的馆职,比刘禹还高出半级,居然就这么给人‘弄’进了囚车里。

“你们......马都统,你等是要作‘乱’么?不如连本官也一块儿抓了吧。”

这一刻,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愤慨,那是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复杂情感,与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与不好并不相干。++(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无错误、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appxsyd (按住三秒复制)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二百一十二章 闹事

机宜司并不是一个新鲜名词,它的由来甚至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澶渊之盟,宋辽和议之后,这个原本设于雄州,专事对辽侦测的军事情报机构,就被朝廷以不得伤害友邦感情为由,先是改名,后来直接裁撤了。

历史上,许多华夏周边的国家特别喜欢与中原的王朝结盟,就是因为那些中央王朝,秉承信义,很少会毁诺,当然,这种传统也一直延续到了后世,成为我们时刻宣之于嘴的优良品质。

而做为这个机构的第一任执掌者,李十一的心里很清楚,它应该对谁负责,其范围也绝不仅仅只局限于军事一方面,就眼下的战事来说,前方的探子除了一部分他的手下,大多数的火线侦查工作,都由施忠所领的军中哨探在进行,相比而言他们要更为专业一些。

刘禹对他们的要求,是整个华夏地区的布控网,最终所取得的,应该是足以撼动局势的战略情报,什么样的情报才能称之为战略意义上的?前者自己都不懂,但不妨碍他去细心揣摩。

李十一是个聪明人,否则不会在这么残酷的战事当中存活下来,要知道,最早跟着刘禹的那一队人马,死得已经没剩几个了,当初用他多少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味道,而他能果断地抓住这个机会,足以说明了其过人之处,别的不说,识字就是一道极难的坎,而他现在已经能自如地写字了。

虽然刘禹从来没有给他多少明示,他还是从一些细节当中看出了某种不寻常,如果说之前的行事虽然也很大胆,但多半还是在框架之内的,自从主政广西之后,这种大胆已经变成了肆无忌惮,一次又一次地在突破着那个框架,相比而言,重设一个消失了三百年的机构,都算不得什么。

因此,这个机构注定不会像它字面上那样平凡,清算贪赃,将那些所谓官场潜规则掀翻,只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主导移民,也不过是大势之下的顺手而为,而他们的首要任务,正如刘禹所说的,是要搞清楚,谁是敌人?

之前李十一听到这句话,以为答案很简单,敌人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些趁势南下、妄图毁灭大宋的元人么,可是经历了从荆湖到广西的这一路,他才发现,东家的话里头,另有深意。

眼下,机宜司并没有一个单独的衙门,而他也不准备搞一个出来,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永远都不可能高调,现在他和他的手下,辟用了城中抚司的一厢,作为临时的办公之所,坐镇此地,处理四面八方汇总而来的消息,依然是他们最日常的工作。

“何人在外头喧哗?”听到屋外传来的动静,李十一放下一份读了一半的军报,皱了皱眉头。

很显然,正在房里做事的几个人也不知情,等到一个手下跑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是一帮路中的官吏,相约来见抚帅,在门房被拦下了,府中没有主事之人,最大的那个......李十一左右一看,才醒觉过来,不就是自己么。

“诸位上官,大帅确实不在府中,小的们也不知道何时回来,不如请各位先去驿馆安......”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是谁来了,于三,才几个月功夫,你这脸就没人样了是吧。”

在门房同他们理论的是抚司之前的一个旧人,要说年纪也算不得有多大,眼睛更是好得不行,这个位置,虽然是个肥差,可看人看相,看不准倒霉的可是自家,他哪敢怠慢。、

听到来人一口叫出自己的身份,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一看不打紧,居然还真是故人:“王管事,你不是随着老帅去梧州了么,怎得会来府城?”

虽然是熟人,可于三显然没有通融的余地,依然挡在他们的身前,而即使过了他这一关,后头还站着几名全付甲胄,手持兵刃的军士,他们当中一个面相精悍的男子,正一脸寒霜的注视着这边,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刀柄。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人群后头的邓得遇心里充满了失落,不过数月之前他还是这个府第的主人,如今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老吴,发生何事?”

吴老四乍听人声,连头都没有转,站在原地冷冷地说了一句:“有人想闹事。”

李十一知道他的性子,现在除了抚帅,只怕任何人的面子都不给,能招呼自己一句,已经很不错了,他哪会计较这些,闻言拍拍对方的胳膊,示意自己出去看看。

“李先生。”于三等人当然知道他的来历,在这府里除了那位只露过一面的大帅,基本上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就连马暨这种军头,对其都是客气有加,既然他出面,总算不用自己去遭罪了。

简单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原委,他就明白了这些人的用意,不光是邻路长官被拘押,还有本路所有的州府主官全都扣在了城内,再加上各州驻防的禁军悉数被征召,打散重编,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闻所未闻,他们担心的是什么,还用说吗?

李十一看了看府外,除了几个随从在门口,其余的官吏都站在府衙的对面街上,而这条街因为是抚司所在,两头已经封禁了,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官身才能进得来,他推开那几个明显是随从的男子,径直走向对面。

“邓漕使,钟宪使......不知前来所为何事。”除了他们几个路分长官,还有一些青袍男子,看情形应该是荆湖那边过来的,他便没有理会。

“你是......”邓得遇看他行事做派颇有些大气,有几分司中幕僚的样子,倒是没有小觑。

“在下不过抚司中一小吏,不过大帅临走前交待过了,有什么事,不妨先知会下官一声,等他回了府,自会相请,到时候还望诸位不吝登门。”

李十一一脸的笑意,就像在北地时做大掌柜一样,听他说得客气,还真当他是对方幕中亲信,这么一来,语气又缓了几分。

“本官听闻你们大帅擅自捉拿了朝廷命官,还将他押入囚车,折辱过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说倒底大家份属同僚,就算他有什么过错,如何措置也是朝廷的事,你们身为下属的,也应该多劝劝,不可伤了和气,于仕途多有影响。”

“此事么,下官亦有耳闻,机宜司查得此人弃城外逃,骑军将其拦下时,已经快出边境了,抚帅不得已,才一面上书朝廷以制其罪,一面将其拘押候审,这样做也有维护之意,元人来袭,境里不安,万一碰上流贼盗匪,死于非命岂不是更糟?”

看着对方在那里侃侃而谈,一张脸更是笑得人畜无害,邓得遇的心突突直跳,那些有意无意的威胁之语,怎么也不可能出自一个抚司小吏之口,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谁?还用得着说嘛。

“那各位州事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俱都在此,任内出了事,谁来处置,倒底什么时候放回,你家主帅是个什么章程?”

“他们?”李十一晒然一笑:“元人当初侵入邕州,我家大帅到此不足一月,连府城都没进,就要率军相抗,兵员、粮草只能着落在各州头上,故此才会邀各州主官相商,不曾想人是来了,却诸多推诿,既然没有结果,也不好就此作罢,什么时候有了定论,自然就会离去。”

说完他还挪揄了几句:“如今粮食金贵,多少百姓要顾及,府库里就那么些,他们每日好吃好喝地,都是极大的开销,不若诸位上官去劝上一劝,何苦来呢?”

几个人一听,就知道今天是白来了,这位幕属看似好说话,实则滑不溜手,一句一句地顶回来,还让你不得不咽下去,下面的人都是如此了,其本人又当如何?邓得遇看了府门一眼,无论人家是有心还是无意,见不到硬闯也是无用。

“他们人在何处,能否着人带我等去看看?”既然这样,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请便。”

没想到对方丝毫不曾刁难,大大方方地一招手,叫了一个衙中小吏,将他们带往软禁那些州官的住所,其实离着府衙也没有多远。

这些人一走,李十一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当下便出城去找人,同样的姜才等人也为此事在烦恼,几个人在军中的找了一个营帐,各自将手头的事情汇总了一下,而姜才所带来的最新敌情,则让他们都感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咱们的探子没有深入到荆湖北路那么远,他们得到的消息,必然会滞后不少时日,以某的估计,此刻鞑子的大军已经聚于谭州,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人来者不善,只怕事情不会那么容易。”李十一的心思永远都只会朝最坏的方向去想,一旁的马暨摇摇头。

“邓达夫此人,倒不是个软骨头,他们前来,一定是受了那些大户的蛊惑,咱们要疏散百姓,明年就没有人为他们种田,更要紧的是,一旦元人打进来,他们走与不走都是麻烦,各地的事情不顺利,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这话直接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大户人家手握田亩,带又带不走,就算是现在出卖,都没有谁会接,他们自然就会反对移民政策,对于他们来说,国家就算灭了,元人当家也一样纳粮交税,怎么也好过背井离乡成为难民。

“不成了,无论如何,从静江府开始,一定要让百姓们上路,这么久了,才走了不到一成,抚帅若是知道了,你我要如何交待?”不知不觉,李十一的语气已经带了几分杀意,听得马暨心头一震。

“抚帅倒底去了哪里?”

他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李十一大概知道一点,可是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会同任何人提起,说倒底,对方现在还不是自己人,其中也包括了姜才。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变化

在这条长达一千五百多里、纵贯整个广西路的逃难线路上,位于其终点的琼州,几个主事者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按照刘禹的计划,原本属于琼州本地的百姓,都将同雷州、钦州等地过来的百姓一块混编,进入先期划出来的居民区,也就是那幢样板房的附近,因此被称为“样板小区”。

不同于外地人的迟疑,琼州当地的百姓全都是这种变化的受益者,从大半年前开始,他们就不用离开这个人烟稀少的大岛,去别处做些散活来增加收入,大规模基建的开展,给了他们一份稳定而丰厚的收入,现在又有了一个优先改变生活的机会,哪里还能坐得住。

因此,在琼州境内的一系列工程,包括将整个琼山县城拆成了白地,都是在这些本地的百姓积极参与之下完成的,事实证明,对于美好生活的企盼,在任何时代都是百姓们最为迫切的需求。

而这一切,都让作为本地的最高民事主官,知琼州陈允平在欣慰之余,还有些忧心仲仲。

“今日过海的人数有多少?”

随着各项工程的按部就班展开,他的角色更接近于一个统筹者,最大的工作量就是统计每天新到的百姓,他们的资料全都完整地进入了数据库,当然因为科技太过超前,他们只是完成了数据采集工作,随后的整理只能让刘禹自己来,或是放到后世去做。

“徐闻县到来的约为一千七百人,廉州的合浦等地九百五十人,钦州隔得远,今日的船还未到港,只怕要晚间去了。”

说话的书办是个本地人,世代都在衙中当差,也就是俗称的胥吏,与三年就要轮换一次的主官相比,他们才是衙门中最为熟悉乡情的人,再加上本地人不得在本地当官的制度下,三年的时间,主官往往连本地的情形都还没有完全熟悉,就要调离了,哪里会有什么功夫放到细务上,不得已才会催生出乡绅这种阶层出来。

他交上来一本帐册,因为省掉了田亩等资料,没有寻常所用的那么厚,上头自然就是传统的户籍登记法,对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神秘感十足的黑科技,就连陈允平都觉得还是摸着这种纸册子心里更踏实些。

整个移民工作,现在已经不限于雷州一地了,凡是沿海的,比如钦、廉等州都在开始,先期过来的,毫无疑问都是没有土地牵绊的雇户或是客户,还有就是虽然家中薄有田产,但是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根本不足以维持一家生计的下户,与其这样,还不如来琼州碰碰运气。

“晚上到?”陈允平的手上一滞,他突然想起来,现在的琼州,已经不需要区分白天黑夜了,有了那些风车一样的高大转子,黑夜中也能带动工地上所安置的大灯,它们所发射出来的光,极为亮眼,几乎能将整个工地照成白昼一般,如今都成为琼州一景了。

光明之城,就是那些蕃商对于这个景象所发出来的赞叹,而被刘禹普及了一番后世知识的他们几个,才明白那不是什么神迹,只是某个叫做“电”的东西,带来的自然现象,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将雷电收服,成为一种照明光,本身已经足够神奇了,当然这样的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那些蕃人对于天朝上国的仰慕,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走,出去瞧瞧。”

琼山县城现在真成了一片白地,除了这幢府衙之外,只有寥寥无几的一些建筑还挺立着,当然那并不是什么钉子户,只是临时保留做为办公之用的,官府么,多少还是需要一点特殊性,没有人会对此大惊小怪。

那些拆下来的砖瓦基本上都没有用处,除了一些梁木之处,大都被用作了填充物,按照规划开挖的濠沟里已经开始铺设排水管,那咱足有半人身高的预制管一个一个地被拖车拖着,在前面拉动车子的,并不是常见的黄牛,而是大象。

这些看似高大、实则温顺的庞然大物,也成为了琼州当地的一景,特别是那些半大的孩童,在经历了初见的惊诧之后,知道是为人驯服的,便再也不会害怕,反而每当它们拉着长长的车身从仓库那头出来,就跟在后面起哄,赶都赶不走。

而被规划出来的第一批居民区,就在那些马路的附近,当中留出来的除了宽达数丈的路面,还有两旁的绿化带,将会栽种移自山区的高大树木,陈允平甚至能想像出,树荫映照之下的那种清凉,再加上排列整齐的路灯,将是何等动人的景象。

在他看来,这些居民区就像是城中的坊市,将来甚至会有坊门和坊丁,不一定会叫这个名称,但作用上大致是不差的,整个居民区用白色的石灰标出了界限,将会容纳五十幢左右的多层居民楼,其中大约三十多幢已经开工了,作工的就是将来会入住的百姓们。

难怪,今天跟在大象后头的孩童少了许多,想必是自家的楼开建了,所有能帮上忙的,都被各自的父母叫了去,小孩也好,女人也罢,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能出一分力的,都不会吝惜,既然分了户,没人不想早一天入住,享受旁人羡慕的眼光。

这一切都是他亲自经手的,眼看着在那幢已经建成的五层楼房后头,无数的百姓正在平整土地,开挖地基,动作快的,甚至已经开始了第一层楼的墙柱浇砌,之所以只有这么多楼一起开建,并不是缺少人工,也不是少了材料,而是没有足够的老师傅来带,只有等到这一批楼房建起来,多了一批熟练的作工者,才能进一扩大建筑的范围。

当然,这已经是有些吹毛求呲了,三十多幢楼一齐开建,这在他的见识中都是头一回,自己居然还会嫌慢了,陈允平不禁摇摇头,带着自己的属吏来到了码头上。

琼州港的码头上依然热闹非凡,不过大部分的登记工作都在海峡的对面完成了,过来这边的全都是进入了数据库的百姓,他们按照官府的要求,一户只有三、五人,或是父母带上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或是老人领着未成家的儿女,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惶恐中带着希冀,对于未来,他们不敢有太多的幻想,但又不希望太过不堪,结果就成这复杂的表情。

“排好队,一个个来,不要急,好日子就在后头呢。”一个官员拿着大喇叭,不停地提醒,衙役们则引着每一个下来的百姓,在码头上排成长长的队列,他们要通过书吏们的检验之后,当场再进行编户和房屋分配,从而成为正式的琼州居民。

陈允平来到一个书吏的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行事,只见一个五口之家,夫妇二人在前,三个尚不足十岁的孩童在后,慢慢地在差人指点下,将手指伸到一个光滑的小小镜面上,然后面对着陈允平这边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屏幕上,突然就出现了一张张着嘴,略带惊恐的脸。

“你叫什么?”书吏在屏幕和对面男子的脸上看了又看,还是多问了一句,直到对方说出的名字同登记的相符,才挥手让他站在一旁,让后面的女人上前,然后是他们的三个孩子,一一验完身份无误了,他就着一个册子上翻看了一下,用一根硬笔,在桌子上的一块黑色板上划了几下,就在陈允平好奇的注视下,将这家人未来的居住地给输入了数据库当中。

最后,再换成毛笔,将这个编号写在一张纸片上,递给当家的男子:“这是你们的户号,拿到后头去盖个印,他们会安排你们的临时住处,等到屋子建好了,再到官府去换身份牌子,可记得了?”

男子接过那张纸片,牢牢地拽在手里,他们舍弃了家园,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不毛之地,求的不就是一个居处,如今这张小小的纸片,承载了一家五口的希望,如何不被珍而重之,书吏对此已经见多不怪了,见他一脸的紧张,笑了笑。

“你们运气不错,赶上了头一批,多少人想分都分不到,别怕,以后你就知道了,这里的日子,是别处想都想不到的。”

对于这种好意地安慰,男子带着妻儿,忙不迭地谢过,不管日子如何想不到,至少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官府的人和颜悦色,并不因为外地人而有所轻视,如何不感激莫名。

只有后面陈允平才明白,书吏所说的好运气是什么意思,这户人家,因为是外地人的关系,恰好填补了一幢即将开工的楼房中,最后的那个位置,而别的人家,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安排。

从对面过来的百姓全都要经历这么一回,一直到领到那个小小的纸片,才算是正式在琼州落了户,将来,这种指模会成为唯一的辨识依据,凡是没有在数据库中的人,都将失去落户的资格,其好处还远远不只如此。

随着登记的进行,后面的队伍慢慢在缩短,等到一艘船的百姓全部登记完毕,才会再安排另一艘进港和下人,而海港外停着十多艘这样的移民船,每一天几乎都是这样,忙碌的情形一直要持续到夜里。

“啊!”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就在这时候,码头上的几根柱子上,突然发射出一束束的白光,将登记的那几个区域照得雪亮,猝不及防的百姓哪见过这种阵势,无一例外都被吓得抱头蹲在了地上,嘴里发出惊呼。

“莫要怕,这是咱们琼州的电光灯,白日蓄电,夜里发光,不会伤人的。”经过官员的不断解释,这些百姓才渐渐安定下来,再看远处,一排排的路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着,人人都感到了一丝兴奋,天上的雷电都能借来,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经过了这么久,陈允平的心境已经渐渐趋于平和,就在这时,身后的一个属吏低声提醒了一句。

“府君,钦州的船来了。”

他抬起头,在这些大灯的照射下,几艘海船缓缓驶进了港湾,聚集在甲板上的百姓们,都在用震惊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受教

有了钦州这批百姓,对于刘禹所提出的编户规则,就能更加完善了,否则只凭为数不多的外来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避免同楼不同乡,对此陈允平纵然再有不同意见,真正执行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

离开这里说得容易,可是放眼大宋,哪里还有一个安稳之地,可以供他这样的人施展抱负,陈允平的妥协还在于另一点,他想看看,如果实行这样的做法,倒底与之前会有多大的区别?至少国难当头,救民成为了迫切之事,而除了琼州一地,又有哪里才是实实在在地做着这样的事。

圣贤书里的那些微言大义,如今就血淋淋摆放到了眼前,殉国容易救国难,他也有妻儿老母,也有家族传承,只有活下去,才能传下去。

此刻,在茫无边际的黑暗中,被电光灯照如白昼的琼州,如同夜里的一支火烛,微弱而又坚强,也只有看到这样的场面,才能让人心里觉得安定,眼中那些背着简单行李茫然无措的百姓们,在领到户籍卡之后喜极而泣的变化,他的心也同样被洗涤了一遍,以往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句,显得那样地飘渺无边,难以抒怀。

“君衡,到处寻你不见,却在这里,叫某好找。”

陈允平扭头一看,杨行潜提着袍角,匆匆地走了过来,只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不是虚言,应该先去了府衙,被人告知才又找到了这里。

“钦州的百姓到得晚,某有些不踏实,故此来看看,怎的?有事情。”

琼州三人组里,张青云负责在海峡对面进行鼓动和登记工作,雷州、廉州、钦州三地轮流跑,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人的,而他则坐镇琼州,负责编户、安排工程,掌总的便是这位抚司幕中参谋,物资的调遣、计划的安排、以及情报的汇总等等,三人平时忙得都是不可开交,而象眼下这般找来,多半就是有事发生,事情还小不了。

“借一步再说。”杨行潜将他拉到一边,离着登记的那片地儿有十来步远,就连光线都暗了好大一截,才停下来。

“静江府那头传来消息,姜招抚所部护着逃难的荆湖民众全数进入广西,总数超过了五十万,他们已然南下,半月之后就会抵达海峡对岸,谭州城已被重重围困,失陷只怕就是不久的事,咱们这里要快一些了。”

“这么多?”

陈允平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五十万人逃入了广西,如果再加上本路在籍的二百多万人口,都不算那些黑户和峒人、夷人,需要安置的数目也接近了三百万,这是一个古人根本无法想像的庞大数字,因为它将意味着海量的物资储备还有工作!

而想得更深一层,这么多人猬集在对面,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安置,真的就会像刘禹之前所说的那样,不是救民而是害民了,可问题是,他们的人手就这么多,已经铺开了一个很大的摊子,在码头等处的登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晚里,还要怎么做才能加快这一进程。

“行潜老弟可有教我?”无论于公于私,杨行潜既然来找他,必然就会有了计划,他此刻脑子里有些乱,想不到也就不再想了。

“事情倒是不难办,只是要辛苦君衡兄了。”时间很紧,杨行潜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先说琼州这一头,光是靠着一个琼州港可不成,这样子太慢了,澄迈、临高、以及宜伦各地,都要展开,从雷州过来的,分别在这里和澄迈县的感恩栅码头上岸,廉州合浦等地过来的,在临高的市舶司码头上岸,钦州等地过来的则在宜伦上岸,至于人手方面......”

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某即刻就会去到对岸,从静江府那边会有一批学子送来,约有百余人,再加上本路各州的读书人,只要有志于此的,都会优先遣送,你这里先着人去各处做好准备,一俟人手到了,便马上开展,各项事宜,都由你统筹,最要紧的一点,临时所居的帐篷等物,一定要备足,这里虽然不是那么冷,露宿也是要不得的。”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已经有了几分吩咐的味道,然而陈允平此时哪还有别的心思,对于他的话,一一都铭记于心,等了一会儿,对方停了下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好一阵,才有了动静。

“一急差点就给忘了,毗陵郡夫人已经到了福建路,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琼州,若是有什么音信传来,还要劳烦君衡兄派出人去接一下,另外她等的居所,等抚帅来了向他讨个主意,也要事先做好安排。”

陈允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郡夫人是指的刘娘子,也就是传闻中本地的女主人,那些在建的工程中,倒是绝大部分都在她的名下,这还真是件急务,总不好让人家一来就住在帐篷里吧?

这么一想,他便看了看对方的眼色,很显然,对此杨行潜也没有法子,主意肯定还得刘禹自己来拿,可问题是,他人在哪里?

两人的心意相通,都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仓库的方向,那个地方同样灯火通明,很多时候,人都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也只有在找不见的那一刻,才会明白,缺少了主心骨,干起事情,会有多么地不踏实。

“事情就拜托老兄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听到他的话,陈允平又一次惊到了,看这位的意思,竟然是要连夜过海,虽然有灯光的指引,可怎么也不可能照到对岸去,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这一趟过去,绝不仅仅只是接引难民这么简单。

就在这么错愕间,杨行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码头的尽处,是什么事情需要急着去做,又不好同自己讲的?陈允平突然想到了那天刘禹所说的话,身上没来由地起了一个寒颤,琼州的天空虽然晴朗,可是一场风暴已经悄然而至了。

于是,第二日,相应的工作就陡然间加快了,为数不少的差役和书办被派去了邻县,离着琼山县城不过数十里外的澄迈,以他现在的人手,只能分出这么一个点,为此原本需要两班交替,昼夜施行的,只好都落到了一个人的头上,好在手下们虽然叫苦不迭,事情却还是在照着做,谁不知道用眼前的些许辛苦,也许就能换得一份富贵。

同琼州这一头的安置相比,一海之隔的对面,张青云所负责的那一头才是真的焦头烂额,在自愿的原则下,又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百姓们哪里肯轻易舍弃家园,去投奔未知的前程,哪怕把这个前程夸上了天,听在人家的耳中,只怕就和后世的电信诈骗差不多。

古往今来,你见过有官府逼着百姓去过好日子的吗?从来没有。

因此,当疲惫不堪的张青云,突然见到了杨行潜这个同僚时,当真是悲喜相交,似乎有无数的苦处想要倾诉。

不过后者第一句话,就将他的那些发泄之语都咽到了肚子里:“东家常说一句话‘时不我待’,眼下他不在,你我就要担起更重的责任,放手去做,他不会将一切都甩给下属的,青云老弟,你的难处某都知道,正因为难,才能显出你的过人之处,否则还要我等做什么。”

“那一天他所说的话,当时某也不明白,可是过后一想,才略知其义,你想听么?”

张青云朝他一拱手:“还请杨兄不吝赐教。”

杨行潜摆摆手:“你我之间无须客套,那天之后,某就在想,为什么东家一定要将元人放入广西,还要放得这么远,静江城新筑不过十余年,坚固之处比之建康也差不到哪儿去,凭他的能力,守住当是不难,寻机再来一场那等大胜,也极有可能,那为什么他要舍易不做,而将事情弄得如此麻烦,赔钱出力,连个好都讨不到?”

对方的设问让他一下子沉默了,的确,东家这么做,广西本路的官员们不解、乡绅仕子不解、就连那些逃难的老百姓也是不解,就算是坚壁清野,以广西路多山少路的条件来看,清空静江一府,就能达到疲敌的目地,到时候,在外集结大军,未尝不能拿下一场大胜,将元人赶出去,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其实东家已经给了答案,他要的不是一场胜利,也不是什么虚名,创造的也不是一个制度,而是一个时代,一个迥异于过往的新时代。”

“你想一想,纵览史书,几千年下来,有何人做过这样的事?”

他的话,有如一道电光在张青云的脑海里闪过,什么样的东西才算是一个时代?抛弃过往,踏碎那些规则,打倒一切阻碍,破除旧的框架,重新书写新的篇章,而他们不就是这些的书写者。

“百姓们不懂,是因为他们还未见其利,等到那些纸上的事物一一呈现,人人有工作,人人有书读,万众一心,戮力而为,放诸四海还有何人可敌?元人算得了什么,土地田亩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之大皆为吾之粮仓,四海之阔皆为吾之苑囿,青云这就是属于你我的新时代!”

张青云心悦诚服地朝他再施一礼:“谨受教。”

第二百一十五章 报告

对于刘禹来说,属下们是不是曲解了他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按照他的想法,一步步地将事情落到实处,而他自己也不曾偷懒,只在晋陵过了一晚,就赶回了南岛。

至于苏微,两人在机场告别后,她乘坐的航班要比刘禹的早一个多小时,当她降落在帝都的时候,刘禹那边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

苏微听到里面传来的茫音,轻轻地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意,对方此时肯定在飞机上,还有两个小时才会落地,不知道是不是关系确定了,会有一种亲人般的思念,这种思念甚至不亚于躺在病床上的弟弟。

“苏总,我来吧。”走出通道,前来接她的李师傅就等在那里,苏微点点头,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递给他,自己却抱起一个四四方方的袋子,跟着他出了航站楼。

“回公司。”

上车之后,她都没有撒手,紧紧地将它抱在胸前,李师傅虽然有些奇怪,不过听到吩咐,什么也没有问,稳稳地发动了汽车。

四十分钟之后,车子停在了大厦的地下停车库里,李师傅帮她拿着行李,一起走进了直通电梯,由于过了上班时间,电梯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苏微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苏总,照理来说你的隐私我不便打听,但是公司给我开了工资,我就得对这份工作负责,当初签合同的时候,郭经理一再强调,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我希望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出去的工作,您至少能告诉我一声。”

在这个平时话不多的男人眼里,她看到的是一份属于军人的执拗,苏微什么也没说,一直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将自己的行李放下,打算要关上门出去,才叫住他。

“你先等一下。”她从包里拿出一份红色的贴子,用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递过去:“你的意见,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这是我和刘总结婚的请柬,到时候请你和你的家人赏光。”

等到对方出去把门关上,她想了想,打开了房间里的一个保险柜,从自己一直抱着的袋子里,把那个古色古香的木盒拿出来,按了一下上面的机括,弹开的盒子里,那个绿色的玉佩静静地躺在里头。

这是离开刘家,她终于有机会仔细地观察这个东西,辗转千年,里头承载的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了,它所见证过的那些岁月,可能远比想像中还要多,这一刻,苏微是真的希望这个东西能保佑自己今后的生活。

门外很快响起了敲门声,她将盒子关上放入保险柜,坐到了位子上,那个胖胖的女秘书抱着一堆文件推开门,她离开了好些天,自然会落下不少工作,一边听着秘书的工作汇报,一边现出一个无意识的微笑。

“放那吧。”很显然,秘书还是头一回看到她对于工作如此懈怠,把文件放在桌子上,一叠厚厚的喜贴看得她直了眼。

“你来得正好,按照这个格式,帮我写一下,然后发给公司里的每个员工,到时候都要来,带上家属最好。”苏微干脆将那堆帖子交给了她,反正也是个通知,真要让她一张张地来写,也是很累人的。

现在的她,事情可真是不少,一会儿还得去看看新房,催促工人们加快一点进度,接着还得去医院,好多天没有看到弟弟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一想到这些,苏微感觉自己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就连处理那些繁琐的文件也轻快了许多。

“苏总,赵姐昨天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好像有什么事找你。”

秘书的话让她一愣,难道财务上出什么问题了?还是公司的运转方向?对于财务她向来都不敢怠慢,苏微停下笔,朝她点点头:“让赵总监现在过来吧,我正好有空。”

很快,负责财务的赵大姐就推门走了进来,苏微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并不算太为难的那种,反而像是充满了困惑,让她不禁有些好奇。

“苏总,前些天,税务局通知我们,要重新核定税率,这事我应该要告诉你。”

“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苏微虽然不懂这一块,但是也知道这位赵姐是个稳重的人,应该不会在税务这一块上有什么错漏,她这么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说是我们公司有好几笔单子没有厘清,他们需要进一步核对,调取了一些原始凭证,这里是清单,你过目一下。”

苏微接过来一看,上面列出的全都是最近几次在国内所采购的一批物资,无一例外都被用于了另一边,她的心里顿时有些不安稳,赵姐的说辞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还是被人察觉到了什么,想到这里,苏微定定神,抬起头。

“这些单据有什么问题吗?”

赵大姐摇摇头:“从帐面上看,没有问题。”

“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偷税漏税。”

“应该不是,这一次只是说有些地方需要进一步核对,如果涉及到了具体的数字,就不是拿走单据这么简单了,肯定会直接来公司查帐。”赵大姐想了想,依然得出了否定的答案。

这种说辞显然没有让苏微放心,她站起身,走到赵大姐的身边,放低了音量:“赵姐,你老实告诉我,公司的帐目,倒底有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

赵大姐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倒底,对方接任总经理还不到两个月,之前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并不是针对她什么。

“我可以以人格担保,我做的账,全都是清清白白,经得起任何的检查。”

苏微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刚出校园的学生,所经历的事,可能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赵大姐的话里,明显有着保留,她当然听得出来,但是却没有办法再问下去。

因为,事情会涉及到不能让人知道的那一部分,包括了最早的金陵市、还有南岛、以及在桂区和苏省等地所进行的物资购买和运输,别看这些活动都有外贸的形式背书,一应单据全都不少,可是真的要认真查起来?她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

“行,我知道了,税务局那边,你多盯着点,有什么问题,随时向我报告。”

将赵大姐打发出去,苏微之前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自从得知了刘禹的秘密,在心里她已经将这一切都看做了自己的一部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出事,这不仅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自己的丈夫,还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实际上,她压根儿就没认为这么做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刘禹既没有伤害过这里的人,也没有拿不应当拿的东西,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用自己的努力换来的,而他却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所谓成功人士的那种待遇,这才是苏微倾心于他的主要原因。

现在,她不得做出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万一让国家知道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被拘禁,失去自由?苏微的心里充满了忧虑,她无法想像再失去一个爱人的滋味,那样自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现在还只是猜测,她不住地告诫自己,不能乱,一定要想办法搞清楚,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会被人注意到那些单据,有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苏微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在心里计算着刘禹可能的落地时间,一分一秒地等待着。

公司大厦对面的那家咖啡厅里,钟茗坐在那里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她当然不是什么兴之所致,要跑到这里来喝咖啡,而是另有要事。

从靠近街边的玻璃窗,能够一眼看清街对面的大厦,她看到了苏微公司的那辆车驶过来,一直到拐进了地下车库,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帝都今天是个晴天,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人的身上很舒服,钟茗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暖意,自从那天很简短的一次通话之后,她的师傅,那个铁一般的男子已经失踪超过了整整一天,无论是国内派出去的后援人员、还是当地巴国军方的搜救队都没有找任何踪迹,整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在她的心里,涌起了一个不好的感觉,这件事,只怕没有那简单,它的后面会不会有某国操纵的影子?钟茗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能肯定,因为,华夏在那个地区的存在,一直就被多方诘难,不光是大洋彼岸的某大国,就连北方的那个庞大邻国,都十分忌惮。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希望一个人口十多亿的大国真正摆脱西方的钳制,成为一个强国,哪怕这个国家已经逐渐富有起来,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影响了她的情绪,让她整个形象看起来十分冷漠。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匆匆从街边走进来,钟茗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收敛了心神,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后面有人注意的痕迹,而来人显然很警觉,并没有走最近的路,而是绕了一个圈,这一点让她十分满意。

“这个地方,是不是太近了?”来人是个男子,在她的对面坐下,拉起的连体帽遮住了他的脸。

“刚好路过,下次不会了。”钟茗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并没有否定对方的谨慎:“你进他们公司有一个月了吧,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男子想都没想就摇摇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你不是说我的任务是保护那个女人吗?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

“这并不矛盾,保护她是你的主要责任,必要的时候,你可以使用武器。”钟茗的话让他一愣。

“会有什么人对付她?这个月我观察过,没有被跟踪的迹象。”

“总之要小心,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做好你的工作,有什么异常随时向我报告。”

话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男子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放到她的面前:“这个算不算?”

钟茗看着眼前的大红色喜帖,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想不到这两人还挺干脆的,这么快就谈婚论嫁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模型

接到苏微电话的时候,刘禹正快步走进海昌工业园的大门,看门的那个当地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记性倒是不错,一眼就将没来过几次的他给认出来了。

他一边向对方点头示意,一边在手机上滑动,本以为是爱人之间的那种挂念,不曾想,居然是个不好的消息。

“别担心,他们查不出什么,那些单据都是真的,就算查到了非洲,老马也会知道怎么应付,或许真的只是税务部门例行核查。不是年底了吗,要不你让公关部的同事,请一些主管部门的同志吃个饭,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不如主动一点,没准能打听出什么。”

被察觉出异常是迟早的事,刘禹没觉得有什么,他不相信那些平平常常的物资,会引起某个强力部门的注意,虽然量大了点,但是不可能会造成什么危害,人家吃饱了撑的会来调查他?刘禹摇摇头,将这个想法赶出了脑海。

“我到陈述这里了,放心没事的,先就这样,亲一个。”

他用脚把门关上,两人隔着电话做了一个亲密的动作,惹得陈述翻了个白眼,狠狠地鄙视了他一番,谁知道后者根本不在乎,一脸的得意,忍不住就想打击他。

“听说你在苏省让人给抓了?最后怎么着,谁把你保出来的,小石头吧。”

“是啊,不服啊,哥又没犯法。”刘禹倒还是有理智,没有进一步去刺激她,免得一会儿发飙了,可是会不管不顾的。

“你怎么去哪都有事儿,总部那边的赵姐打电话给我,说让税务的给盯上了,你没做什么手脚吧。”陈述的话让他一惊,难道这事真有什么后遗症?

“你觉得呢,我能做什么手脚?”

陈述见他突然一脸的严肃,收起了玩笑之心:“我相信你不会,但是那个人就不敢保证了,你不怕他会坑你?”

那个人是谁,刘禹恍然大悟,胖子这人可能会贪点小便宜,但是违法的事他是没胆去干的,很显然,陈述是误会了什么,不过他们两个都不知情,刘禹现在也没打算将真相说出来,这么得力又可靠的帮手可不好找,他不想把人给吓跑了,更不想人家知道之后整天提心吊胆的。

“他要坑我早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他过手的钱是个多大的数目,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比我了解他,那件事没什么可说的,可真要说他存着什么坏,我看也不见得,你呀,就是嘴上不饶人,他要真出什么事,你敢说你不急?”

“行了啊,别跟我提他,你没事就好,帝都那边我还认识几个人,要不一会儿帮你打听打听,别真让人抓住什么。”

“也好,虽然我行得端站得正,但也怕人家暗箭伤人不是。”刘禹突然间脑洞大开:“你说,是不是某个大院里的二代,看上了咱这生意,想要插一脚,所以才故意来找茬?”

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在那胡说八道,陈述被他逗乐了:“就你这生意,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你当人二代傻呢,别猜了,都赶上迫害妄想症了。”

刘禹呵呵一笑:“咱这生意怎么了,好歹也是独门,关系又打通了,以后发财的日子多了去了,被人看上才不稀奇,要不干嘛你好好的外贸公司不呆,跑我这来了?”

“我傻呗。”两人笑了一会儿,陈述才和他说起正事:“于仲明他们最近搞了一个什么模型,我看了一下,还挺像那么回事,不过总觉得在哪见到过,你回来了正好,他们估计这会在下头忙着,先去看看吧,别一会又消失找不着了。”

刘禹答应了一声,顺手从包里掏出一叠红色的帖子,一股脑地全都堆到了她的桌子上:“这事你帮我办了吧,公司的员工每人一份,到时候能来的尽量来,不能来的,发一千块钱当奖金,你可一定要到啊。”

一直到对方出去把门给关上,陈述的眼睛都盯在那堆帖子上,她的脑海里闪过的,仅仅几个月前,她就是这么在家里,喜滋滋地写着喜帖,心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如今感觉就像是一场梦,那么可笑又可悲。

公司新设的战略规划部就在这层楼的上头,与下面分隔开来的办公区不一样,整个这一层都还只是原始的框架结构,不过用板墙隔出了几个办公室,刘禹在那些办公室的门外看了看,压根儿就没有人类生存的迹象。

“您是刘总吧。”就在他纳闷不已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头一看,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看样子很年轻,像是刚毕业那种。

“你是谁,知道这里的人去哪儿了吗?”

“于经理他们都在顶楼,我是他的秘书,来帮他们拿点东西。”

刘禹有些无语,这个新成立的部门一共也就五六个人,还有大部分是没有毕业的实习生,一帮老爷们又不是走不动道了,居然还要配个秘书,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有些不太好了。

“我......我带你上去。”女孩发觉了他的异样,赶紧跑到前边去带路,刘禹跟着他一言不发地上了顶层,上面的空间很开阔,可是几乎整个地面上,都被一种奇怪的颜色给铺满了,人只能站在一边。

等到看清楚那上面究竟是什么,刘禹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脚下的这栋楼占地近一千二百个平米,而楼顶的地面至少也有八百平的大小,这么大的面积上,布满了一幅立体的山水画,也就是陈述口中所说的那个模型。

“这是?”

于仲明和几个大学生正在将一个楼层模样的方块往上面安放,突然听到有人发问,他回头一看,赶紧站起来,将刘禹引到画的边上,那里刚好可以容纳一双脚。

“我们按照你送来的尺寸,做了这么个沙盘,有几处地形的具体位置还要精确一点,否则可能建不下那么多幢楼,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如果不行的话,只能另想办法,就是看起来不怎么美观。”

刘禹站在他的位置上,才看清了整个立体图的全貌,大致上就是异时空的琼州和邻近的宜伦县,也是整个南岛的上半部分,算是全岛的精华,在这片将近数千平方公里的地面上,摆上了整整两万幢五层高的楼房模型,按照每五十幢左右一个小区的划分,夹在山水大海之间,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我们大致规划了一下,每十个小区建一所社区医院、一所九年制的小学、两到三个集贸市场、三到四个带广场的公园,每五十个小区建一所三年制的高级中学,一所中等技术学校,全岛在这个位置留出一所全日制大学、两个大型综合性医院、以及商业区的空间,为他们配套的发电厂、自来水厂、垃圾处理中心、付食品和肉类加工企业等等都放到靠近山区的位置,这几处山区,可以考虑开发成乡间别墅群,或是温泉度假区。”

随着他的解说,图上那些栩栩如生的模型似乎生动了起来,没有什么比这种模型更为直观了,就连刘禹这个始作甬者都赞叹不已,这些年青人的业务水平怎么样先不说,至少这种工作的态度就值得夸奖,要知道那可是几万个模型,而他们一共也不过五个人。

在于仲明的口中,刘禹在脑海中想象的那个城市,此时就在他的眼前,按照规划这上面的一小部分,甚至已经在动工了,有什么比亲手打造一个城市,让数百万人安居乐业,过上旁人无法企及的好日子更让人有成就感呢,这一瞬间,刘禹突然间生出了一种迫切感,想要尽快把这个模型变成现实。

“做得不错,你把这些地方标注一下,我会让他们再仔细测量一下,尽量做到精确,现在,你们把这个沙盘拍几张高清照片,除了全景,还有各个小区的近景,然后去找人做成宣传画,就是街头广告那种,大小嘛,就按这个原始尺寸好了,弄完之后送到陈总那里。”

他的话让于仲明等人都是喜形于色,苦点累点没什么,能得到领导的肯定,对于年青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动力。

“刘总,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办,如果......“他们几个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于仲明开了口:“如果真的建成了,我们能不能去看看?”

刘禹见他们吞吞吐吐地,还以为是想要加班费,没想到是这么个要求,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只能说帮你们申请,对方能不能答应,不敢打保票。”

几个年青人听他没有拒绝,都是兴奋不已,在他们下楼的时候,都能听到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在他们走后,刘禹一个人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下楼去到那个仓库里,要将那个模型变成现实,还有无数的工作要做,而最要紧的,就是将这个巨大的仓库搬空,那需要他重复几百次,这就是理想的代价。

很快,园区的工人就将那台长长的拖车装满了货物,刘禹轻车熟路地展开传送门,发动车头,一股强大的动力将他压在椅背上,拖车缓缓地前行,在进入那个光圈的一刻,发出了“咣当”的一声响。

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依旧是一个高高的充满水泥柱子的穹顶,只不过跨越了七百多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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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助力

这是属于他的琼州,在十三世纪全球处于一片漆黑的时候,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明,风力和太阳电只能带来有限的照明用电,但依然点亮了南华夏的天空。

走出仓库的大门,呼吸着那股迥异于后世的空气,似乎就连头脑都清醒了几分,一趟运送从上货到下完,差不多要一个小时,趁着这个空隙,正好可以巡视一番,或是对出现的问题指导和收集。

很快,陈允平就闻讯而来,见到他的身影,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倒是让他有些奇怪。

“杨参谋昨日趁夜过海去了,听他的语气,那边的事情颇有不顺,下官还在想,若是你在此就好了,这想着想着,事情就成了真,可不是好?”

听他将事情一说,刘禹就明白了,像这样的大规模移民,如果没有任何阻碍,才是见了鬼,对此他一早就有准备,不过是等着看看,会有谁跳出来,到那时才能决定怎么应对,很明显,现在这些人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这件事最大的难点在于,反对的这些人也许并不一定就是想要投降元人,站在他们的阶级立场,单纯地认为这么做会侵犯他们的利益而已,而原本他也是属于这个阶级的。

可如今他依靠的是什么人?军队,做了这么多事,唯一完全听命于他的就只有军队,那是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所带来的,宋人的军队组成以良家子为主,每一个军士的身后就是一个没有田产或是田产不足以养家的社会底层家庭,因此,这些客户或是下户才是他的坚强依靠,而不是那些垄断了生产资料的地主乡绅。

无论刘禹想要做什么,同他们翻脸都是迟早的事,但并不是说,就一定要采取暴力的手段,说倒底目前还处于一个宗族社会中,这些乡绅往往同时也是宗族中的领袖,代表着一大批同姓的利益。

因此,他才会借助元人的入侵,将这种关系割裂开来,在生死面前,百姓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绝不会为了某个虚无飘渺的信念而去舍弃一切,现在的问题在于,这种威胁到了哪一步了。

陈允平的消息全来自于杨行潜走之前的转告,然而光是这种泛于表面的东西,已经足够让人心惊了,谭州城能守多久,刘禹没有任何历史可以做为参考,也许会长些,也许已经破城了,无论怎么样,广西境内的速度都太慢了,每天从对面过来的人数才三、四千,这样算下来,得多少天才能完成整个移动行动。

而对于杨行潜的布置,他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如果个个都要等着他来安排活儿,就是累死也做不了多少事,好在找的这些人虽然能力上不见得有多高,主观能动性还是有的,算是唯一的安慰吧。

此刻,在陈允平的眼里,刘禹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理当所然的淡定,上官的从容也能感染到他们这些具体做事的人,之前的那种忧心,似乎一下子就不翼而飞了,这样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在别处有过的。

“如今,第一批编入籍册中的居民已经开始了建楼,时间上比不得之前那幢快,不过这些天看下来,倒是越做越熟炼,料必不久,又能带出一批可用的工匠了。”

“那是自然,熟能生巧么,砌砖其实同造城墙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不算得复杂,黄器之那里呢,有没有找你诉苦?”

以熟带生,慢慢培养工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建楼房他自己都不会,全靠着一批能人巧匠慢慢摸索,再加上从后世找来的那些施工手册,才能奠定这一切的基础,否则只能锯木头住窝棚了,那还算是什么新时代?新石器还差不多。

“哪能没有?”一说到这个,陈允平就止不住的笑意:“他那里整间屋子都是个宝藏,招了五百人去守着,犹自不放心,常常与下官抱怨,这是‘守着金山要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那起子蕃人打发走。”

“哈哈!”刘禹抚掌而笑,一想到黄镛那个道学先生的性子,生生被折磨成了守财奴,乐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人家是来做生意的,求都求不来,赶走了,市舶司日后还找谁去抽税?朝廷一百万两百万的定数如何达成。”

他当然知道,黄镛的意思在于催促他尽快开埠,眼下聚集在临高港的蕃船已经差不多达到了饱和,上岸的蕃人更是为数众多,如果不是看守得力,又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吊着,他们只怕一早就闹腾开了。

不过现在还不行,刘禹的计划里,要展示给他们的绝不仅仅只是某种奇异的商品,还有一个欣欣向荣、富足安逸的社会,以及拥有强大力量,足以震撼天下的武装,这一切都要等移民的安置开始之后,才能开始实施。

“他明白你的处境,事情要一步步做,总有个轻重缓急,眼下元人攻势还不知道会到哪一步,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像这样的牢骚也不过是有感而发,并不是存心要烦着你。”

“这话说的,好像他才是财神爷。”

“可他说你是地头蛇。”陈允平学着黄镛的语调,摇头晃脑的样子,再一次让刘禹开怀大笑,只要不同他拽文,古人的性子其实也很有趣。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是绕不开的,陈允平向他简单汇报了最近的工作,移民方面的困境自不必说,就是本地的一些问题也在凸显,在屋子全都拆掉,新楼没有建起来之前,百姓们只能住在帐篷里,这样一来帐篷的数量就是个极大的问题了。

“双管齐下吧,一方面本官会从别处运些来,一方面你组织一下会针钱的妇人,让黄二娘带着,就用夷人所产的那种蓝布,按照之前给出的样子裁剪,一定要保证大小,三口也好,五口也罢,至少得住得进。”

衣食住行,哪一项都离不了,用做工来换粮食,基本上只有一家有一个壮劳力干活,换来一家子的吃食是没有问题,琼州所制定的标准就是如此,如果女人和孩子能帮上忙,还能略有节余,这样的标准至少已经快赶上投军了,百姓如何不高兴?

当然这还不够,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就要创造出更多的工作岗位,没有了田种,在心理上总会有一种不安全感,所谓的“无粮不稳”,就是这个意思,没有哪个国家敢于将自己的食品安全和来源,全数交到别人的手里,刘禹是有意识地造成这种局面,从而激发他们的进取心。

“后头来的人,要特别注意一下,凡是拿着官府颁发的军户或是烈属文书的,免掉他们一切杂项,还要优先安排住处,家里如果没有男人的,由官府出面,为他们请人做工,这一条要写进定例中,争取让每一个百姓都看到。”

陈允平默不作声地将这些记下来,他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将军人的地位抬得这么高,但是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没有了他们的牺牲,想要找一块安静的土地都是个奢望,不理解归不理解,至少照着执行是没有问题的。

刘禹要的也只是这个效果,他不可能完全让每一个人,都毫无主见地听什么是什么,把事情一一吩咐下去,陈允平等他说完了,才将璟娘已经抵达福建的消息告诉他。

“这么快?”从福建到琼州,如果坐海船的话,只需要三、四天,考虑到她们应当是以妇孺居多,很可能会走陆路自广东过来,那样的话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了,算下来,极有可能,会是自己的新婚之期。

也就是旧历的新年!

“要不要遣人去接一接?”

“这里的人手太紧张,我从静江府调吧。”

刘禹想了想,这是小妻子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之前又有过出事的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轻忽,左右吴老四那批亲兵在静江府无所事事,正好能派上用场,有了他那几个弟兄,如果不是大股的劫匪,根本不在话下。

“还有一事,上回你所说的那种石炭,已经在本地找到了,听原本住在那里的村民说,那种事物黑而发亮,遇火能燃,且烟雾极大,他们有时候会用来烧灶,但没有干柴好用。”

“不经加工,自然没有木头好烧,不过等到做出成品,你就会明白,它有多好了。”

南岛的煤炭储量并不丰盛,主要以褐煤为主,品质一般,直接烧当然烟雾呛人,所以很长时间都不为人所用,然而他当然不会拿来直接这么用的,后世,至少有一种产品,一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有被淘汰,那就是蜂窝煤。

在陈允平的带领下,他当即就赶到了那个煤场的所在地,当地和别处一样,已经没有了村落,光秃秃的山梁上,就连野草都没有几根,整个这一片都显得黑乎乎的,正是刘禹所需要的那种露天煤场。

不需要深入地下,也不需要复杂的机械,就连老人和小孩都可以拾取,还有比这更理想的储藏地吗?

“这一片全都要保护起来,不要安排营地,也不要在附近取土烧窑,一旦着了火可不是耍的,将那里僻为工场,具体的活计,等本官将工具和制法带来了再说,君衡,这里就是咱们腾飞的助力啊。”

陈允平看着那些毫不起眼的黑色山包,一脸的茫然,不过见他高兴的样子,心情也莫名地变得晴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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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血书

位于静江府内城中街的一处宅院,看上去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忽略站立在前后门口的那些禁军军士的话。

“就是这里?”一行步行的人流接近了宅院,为首的几个身着常服,圆领袖扣、长长的翅帽,或是着绯、或是着青,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官吏。

引他们前来的是个青袍小吏,态度甚是恭谨,听到一个老者的问话,忙不迭地点点头,上前去同守门的军士交涉了几句,军士看了看他们,返身将门打开。

里头是一间极大的庭院,没有前后厢之分,邓得遇曾经是这座城池的主人,当然也不会陌生,因为这里原本是个马厩,专门安置从邕州送来的市马,其中最好的一批就是养在这里,以做特殊用途,而现在,里头当然没有马,却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畜牧味道,极其难闻。

他不禁拿袖子捂住了口鼻,看得出这里的地面已经经过了清理,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脏乱,而四周那些马房,早已经重新布置过,至少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用途了。

院中当中有一口水井,一群人正围坐在那里,不知道聊些什么,而他一眼就认出了,被围在当中的那个人。正好,他们听到了动静,都转头瞧了过来,那人看到他,眼中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邓帅!是邓帅来救我等了。”这些人看到他们一行,都是喜出望外,如果不是还有外人在,只怕当场就要涕泪纵横了。

邓得遇看着这些州官,几乎每一个他都认识,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已经囊扩了全路的所有州府,这份狠绝真是让他自愧不如,听说新任路臣年纪青青,果然有心胸有魄力啊。

“柏心,还有诸位同僚。”他叫着知雷州虞应龙的字,轻声抚慰:“有什么委曲,当着大伙的面,尽可以直言,老夫虽然不是路臣了,依然是本路监司,大宋还没有到堵塞言路的地步,这里说不通,我等便秉笔直书,上奏朝廷,相信政事堂诸公必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没想到的是,他的话说完了,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开口的,虞应龙更是呆呆地望着他,连脸上的悲戚都忘记装了,感情不是来放人的啊,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咳,老夫初来乍到,总要先看看事情的原委,有个由头,才好与人说话。”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不过这些人看了一眼门口的那些军士,都将目光放到了虞应龙的身上。

说不得,要做这个代表了,横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虞应龙一咬牙,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需要任何的添油加醋,事情本身已经足够蹊跷了,这位新到的路臣简直不能用跋扈来形容,而是居心叵测了。

试问有宋三百多年,哪个边帅干过这种事,将驻军一股脑儿收编,美其名曰整顿也就罢了,毕竟那是你的份内之事,又是为了抗敌,把各州主官招来监禁于此,还收缴了人家的官凭印信,这是要做什么?

邓得遇看着这些失去自由的同僚,与之前看到被槛于囚车中的黄万石一样,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这里的人连同他身后的,几乎集合了整个广西路的文官,却对一个新上任的路臣束手无策。

真理大不过强权?他还是有些不信,除此之外,还有广大的乡绅地主,这才是大宋统治的基石,没有人能撼动这个基石,就连取得了天下的元人,不一样需要他们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诸位,事情已然了解,本官当据理力争,然而仅凭我等之言,尚不足以打动诸公,为此,老夫倒是有一个法子,但不知道大伙肯不肯?”

虞应龙看着对方的神情,眼皮子突突直跳,现在全路的军力都在人家的手上,想要硬碰硬根本不可能,对方能悍然做出监禁州官的举动,只怕上书朝廷也是无用,他大可以推到元人的头上去,从这里到临安府,一来一回就数月的功夫,等到事情搞清楚,黄花菜都凉了,那才是人家肆无忌惮的底气!

有了之前的战功打底子,只要他不扯旗造反,朝廷只能求着他去,否则惹恼了直接投了元人,自己这些人正好就是见面礼,人家根本就是左右逢源,哪里会怕与你的撕掳?

只不过,当邓得遇说出他的办法时,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竟然要求这些人联名写一份诉状,将新帅主政广西以来的种种不法上陈朝廷,这倒也没有什么,左右都被监禁到马厩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可没曾想,对方要求的并不是用笔墨,而是鲜血!

“诸位,你们比老夫更清楚,咱们这位刘帅年纪青青骤登高位,年仅三十的紫服路臣,背后岂会无人?要想打动政事堂诸公,乃至圣人,唯有此法才有可能,最不济,也能保住诸位的身家性命。”见他们有些迟疑,邓得遇不得不再三鼓动。

“可就算书了,又如何送得出去?”虞应龙代表这些人问到了关键之处,要知道这城中全是对方的人,他们的行踪又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人家岂能想不到这一点。

“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只要书成,老夫拼了这把骨头,亲自往京师走一趟,量他们还不敢公然作反,最多使些见不光的手段,老夫又何惧哉?”他压低了声音,信誓旦旦地向众人保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选择么?无论如何,冒险的人也不是他们,虞应龙等人互相看了看,都是一点头,院子里当然没法写,他们寻了一个屋子,过了没多久,就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拿了出来,邓得遇接过来一看,所有人都在上头签了名,鲜红的字迹看得人眼晕,满意地点点头,折好收了起来。

事情办成了,他们这一行人也不再多留,临行之前,他将虞应龙拉到了一边,悄悄问了他一个问题,让后者陡然一惊。

“琼州有一王姓乡老,可是你的贵亲?”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虞应龙的眼神阴晴不定,因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对方这个时候抛出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用意,但话是不能不答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语,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他家确有一女是小犬的屋内人,不过分属两地,平素没有什么来往,可是惹出了什么事,要劳烦漕使?”

虞应龙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想歪了,邓得遇也没打算同他挑明,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

“事情不大,柏心不必忧怀,一切都等这里的过去了,再说,你们且放宽心,我等先告辞了。”

虞应龙的心被他说得七上八下,什么叫事情不大?意思就是出事了,倒底会是什么事,要惊动一路的二号人物,他此时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没有办法去打听,难怪之前眼皮子一直在跳,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啊。

离开那个庭院,一行官吏将他送到了城中馆驿,转运使司设于梧州,他总不好去别的衙门坐着,那是官场中很犯忌讳的事,邓得遇当然不会这么干,不过在一干人等各自散去时,他却把提刑钟道给留下来了。

后者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且又是在这城中坐衙,有什么事情自然让他去做更方便。

“宜万,你找几个亲信可靠之人,马上将这些书信送出去,多派出几路,要做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钟道接过那撂书信,里头不光有那份血书,还有各州乡绅送来的陈情表,以及他本人弹颏那位刘帅的奏章,光是份量就不小,他不由得有些担心。

“现在就送出去?只怕瞒不过城中的耳目,某倒是有些人可用,可也不过十余人,无论如何都难说无虞。”

“只管送,这些就是用来吸引那些耳目的,送得出去便好,送不出去,也无需计较,只凭这几纸,哪里动得了他?”

邓得遇的话让他猛然一惊,难怪他们一行人如此显眼,原来根本就是个幌子。

可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对方行事?要知道静江府本就是人家的直领之所,城中那些禁军无一不是他带出来的,也许会有当地的胥吏不买帐,但那是在讲道理的条件下,人家需要同你讲道理么?

“他不光拘了州中主官,还有各州的都统、钤辖,这些人的兵权没了,岂能没有怨言,他们倒底带了多年的兵,总会有些积威在里头,未尝没有可利用之处。”

不等对方的惊骇消失,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府中通判胡成玉是先帝钦点的三甲进士,总不会看着此人倒行逆施而毫无所动吧,还有几个边地的招抚使,他们也是一样,琼州的那个姜才就算了,此人听说与他素有瓜葛,只怕不好相与。”

“邓公的意思是?”这一下钟道听明白了。

“此事须得缜密,在这城中,老夫能信得过的,只有宜万你,方才去那个院子里,所有的州官都在,只缺了一人,你可知是谁?”

钟道开始还有些不解,等到细细一回忆,马上就想到了,广西路一共两个府,静江府是那位刘帅自领,余下的庆远府,知府事仇子真还真没有在那群人当中。

“邓公是想遣人去一趟庆远府?”钟道没想到自己还是猜错了。

“他此刻不在庆远府,而是在邕州主事。”

邓得遇摇摇头,对方精于刑名,没有留意到这样的消息也是正常,他的话让钟道又糊涂了。

“那......”

“老夫不是让你去找他,而是另一人,邕州招抚使马成旺此人,你可有所耳闻?”

“去岁邕州有件案子事涉峒人,某曾经去过那里,同马某人有过一面之缘,公的意思,此人有可用之处?”钟道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邕州是边地,足有八千之众,虽然被打散了,可总有些心腹还在掌着兵,他是个有野心的,老夫就不信,会甘于做个幕僚。”

这话再直白不过了,可是钟道一想到那天见到刘禹时的情形,就没有丝毫地信心可言,说倒底,人家根本就在乎他们这些人的职事,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威胁,光靠这样的小动作,能达到什么目地?

“行,某安排了送信之事,便去寻马成旺等人,公在此静候佳音吧。”虽然不踏实,事情还是要做的,就在他打算辞行时,突然发现对方也有出门的打算。

“他们几个就拜托你了,老夫也去会个故友,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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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暗流

一府的民事有多繁琐,做为主官的刘禹是从来不会管的,这一切,自然就压到了通判胡幼黄的肩上,而眼下最大的事情,不是安排即将到来的春耕,也不是安置自荆湖南下的流民,而是如何才能劝更多的百姓们上路。

荆湖不保已是事实,元人顺着湘水而下,首当其冲就是静江府,可是这里的清野才刚刚开始,全府的百姓中走上南下之路的还不到一成,让他如何不急。

这其中固然有官吏士绅们的阻挠,关键还是兵刀不曾临头,感觉不到那种急迫,再加上之前邕州境内的那场大捷,让百姓们感觉元人也不过如此,这样的负作用,是当初包括刘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的。

事情再难也要去做,没奈何,谁让他是一府通判,又摊上个不管事的主官呢,不过经历了横山寨战事,险死还生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一旦元人打进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在最初的碰壁和挫折之后,他也变得更加务实,乡绅劝不动,就去劝中下户,大户劝不动,就去劝客户,而最大的突破口,则是新近增加的军户和烈属。

位于灵川县城外的一个村子便成了他跑得最多的地方,这里的土地几乎都在一家大户的手中,村中其余的除了几家小户,基本上全都是为他租种的客户,而这其中犹以岑姓为多,这些原本被沉重的赋税逼得过不下去的人家,突然之间改变了身份。官府不但免去了他们的杂赋,而且真的如那天那位长官说的,将已经交上去的赋税全都给退了回来,有了这些钱财,他们不但还清了积欠,还略有赢余,这样一来,再外出去务工的迫切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也是当初刘禹颁下这个制度时,始料未及的。

“贵人来了,快请快请。”

不管怎么说,一府通判那种官,平素是根本不可能见得到的,人家不但帮忙要回了那些税赋,还将灵川县城里的那个知县给撤了,就连村中的大户也受到了警告,这一下,一帮子穷苦人家提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知道对方是真的在为自己这样的人着想。

不过,感激归感激,涉及到阖家未来的前景,没有人敢轻易答应什么,只要看看荆湖过来的那些百姓,一个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模样,就知道逃难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死人的。

胡幼黄也不着急,笑着同他们一一拱手,为了不增加人家的负担,他特意挑的午饭之后过来,只需要在土篱笆扎成的院子里坐上一坐,有一瓢井水就可以了。

拿过岑家老人递来的葫瓢,他毫不犹豫地放到了嘴边,经历过数月围城那等光景的人,早就不在乎什么干净整洁之类的了。

“嗯,好水,清洌甘甜,老人家,你这口井可真不错。”从府城一路驰过来,饶是冬日也累出了一身汗,什么水放到嘴里都和他形容的差不多,倒并不是客套。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他娃的爷那一辈,一大家子自北边逃过来,十停里倒去了三停,等挨到这里落下脚,全靠着附近的山水,可以租些田地来种,在山上采些野果、捕些猎物,江里还捞些鱼虾,才能活到今天。”

谁说老百姓没有智慧,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人离乡贱,叫他下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老人家,那当初你们又是因何会来此的呢?”胡幼黄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还能有什么,战乱呗,金人亡了,又换了元人,从襄阳府打到鄂州,不得已只能一路一路地逃下来,总算在这里寻到了一个安身的地方......”老人说着说着就反应过来了,等他停下嘴,发现对方拿着那个葫瓢,根本就没有看上一眼。

胡幼黄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下来:“某记得在横山寨的时候,你家六小子就常说,之前家中虽然不甚宽裕,却还过得去,若不是赋税年年加、租子又收得紧,家里是断断不会送他入伍的,如今他虽然断送了性命,可是却换得了一家丰衣足食,算起来,这个孩子没有白生养吧。”

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提到小六,那几年年成不好,租子却一分不少,这才没办法,将已经快成半大小伙子的六子送入了军中,省下一张嘴的同时,也换得了不少安家费,再加上每年的粮饷,就算没有后来的事,那个孩子也不算亏欠他们,可这么一想,心里头为什么就那么堵得慌呢?恍惚中他都已经不记得那个孩子长什么样了。

“若是有一天,这里换了主人,元人来了,一样要交租纳税,没准还比大宋要得少,哪里的大户不欺压租客?哪里的官府能为民作主?你们大约都是这么想的吧,可如果是这样的想法,为何当时还要逃出来?”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否则当时何必要逃?这背后的原因老人怎么说得出口,他们曾经亲眼目睹一个个的村庄化为灰烬,屠杀固然能吓倒百姓,却让更多的人逃离了家园,谁又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一次降临?

荆湖的百姓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人家能舍弃的东西,必然有着相同的理由,老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里却在细细地想着他的话,有些东西是明明白白的,有些还要他自己去领会。

现在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官府凭什么要把已经收去的粮食又还了回来,还不是因为家里死了人,为什么死的,那是和元人拼命,如果换了元人来,他们还会承认这些?别说什么军户烈属了,不追究就不错了,哪还有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他的身上突然不寒而栗,当初为了抗争,差一点就喊出了反话,大宋没有了,那些大户会饶过这些人吗?老人的眼神无意扫过不知道从哪里背了一篓子草料的小孙女,不到十岁的年纪,差一点就让人抢了去。

“细囡,你爹爹呢?”

小女孩有些怕生,看了一眼院中多了一个人就低下了头,双手扯着衣角,声音小得根本听不清:“俺爹......去了村头那家,说是......商量明年的租约。”

老人点头表示知道了,站起身有些歉意地朝他拱拱手:“贵人这一趟来,小老儿招待不周,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胡幼黄明白对方的意思,并不是话不投机要送客,而是想要一个同家人商议的空间,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带着随从走出了岑家的院子,还不曾上到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就看到后头有几个人影快速地朝这里过来。

“那不是岑二?”随从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男子,正是之前同他在村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也是方才老人的亲子,那个小女孩的父亲。

不过那几个人的气色都不怎么好,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头,隔着篱笆就嚷嚷开了,让他们想不听见都难。

“爹,主家说明年不租给咱家了,不光是咱家,凡是那日参与的人家都不让租,就是没有参与,被官府定为军户的都不成,这可怎么办?”

天高云淡,声音传得很远,胡幼黄细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跨上自己的坐骑,冲几个随从招呼了一声:“走吧。”,然后便绝尘而去。

这里的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他还有别的地方要跑,静江府可辖着八个县呢。

就在他奔波劳累之时,静江城里却是暗流涌动,那种摆在台面之下的勾当,马暨也好,姜才也好都是不会去理会的,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战事的发展,元人对于谭州的攻击,每一天都在增强,他们在密切关注元人动向的同时,也在替城中的友军担着一份心,那种想帮却帮不上只能干看着的心思,让两人都变得沉默了不少。

只有李十一对此漠不关心,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城中那些人的动向上,这些人来做什么,猜也能猜出一二,可是他们这么明目张胆毫不避讳,就有些意思了。

消息源源不断地被人送到抚司,他们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呆了多久都一一排在他的桌子上,甚至于从提刑司那头分别出去的人手,还不曾出城,其行踪就被报了上来。

“十七个?”

“是,十五个在明面上,分成了五批,暗地里还有两个,化成了百姓的装束分别在东门和南门出的城,看情形是打算绕道广东,属下们都盯紧了,要如何行事,一俟头儿你的指示,随时都能下手。”

“有点意思,你说,他们会选哪一个?”李十一的手在十几份消息上打着转,语气显得很随意。

“依属下看,不管他们打什么主意,每条路都堵上,费不了多少人手。”

李十一笑着摇摇头,让他的属下有些不解。

“盯着吧,把消息送到琼州去,咱们只是一把刀,什么时候砍下去,得由主人说了算。”

第二百二十章 涌动

静江府兵马司离着抚司正好是一个对角线,分别在内城的南端和北端,取文武相对、携手并肩之意,这里有些背阳,大门内的光线便没有那么好,人如果从外头进来,会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而且一时半会都不一定能认出来是谁。

“你......”马暨从大案后头抬起头,根本没有料到,进来的会是他。

从差遣上来说,路臣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放在最后头的那个......马步军都总管,因为这意味着在制度上,他已经是路内最高的军事统帅,邓得遇虽然离了职,但之前的积威还在,进到这里并不需要通报,更何况他今天身着便服,青衣襥帽,就像是探亲访友一般。

衙门只是个办事的地方,怎么也比不过军营里门禁森严,马暨对于这些人纵有不满,面上是不会显的,只是客套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人既没有交情,更没有官面上的往来,搞不懂来找他会是什么目地。

于是,大堂上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堂中的主人端坐上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客人,而客人轻车熟路,毫不在意地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弄得那些小吏不知道是招呼好呢,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见无人招呼,他自顾自地拿起几上的茶壶,里头虽然备了水,可放了许久早已经凉了,茶是泡不成了,他也不嫌弃,拿起个盅子倒了杯凉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还意犹未尽的啧啧嘴,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的佳饮一般。

这付做派,完全颠覆了马暨心目中那个人的形象,两人当初不和是城中公开的事,就是当面吵得面红耳赤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最后谁也奈何不得对方,只能静候朝廷的裁决,结果是跌破了所有预测者的眼睛,那么现在见面还有什么可说的?

“邓公,某这里忙得紧,你要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言,就不要兜什么圈子了吧。”最后,先开口的那个人还是马暨,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不想花时间同他耗。

“忙什么?忙着将百姓赶离家园,一路往琼州那个海外之地逃亡?”邓得遇一声冷笑:“等到这静江城空了,你们也好顺势弃守,放任元人长驱直入,既然如此,当初修它做什么?你可知,这城池耗费了多少任路臣的心血,用了多少民力和财物,就是为了让你们如此轻易舍去的么。”

果然是这个事,马暨有些无奈地摆摆手,让那些属吏们都下去,大堂上一时间空了下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对方不过是一个瘦小的老头,一只手都不用就能放倒,可是他所代表的那些人,却是这个朝廷的基石。

说实话,为什么刘禹要这么做,他的心里一样有着疑惑,坚壁清野,也从来没有清空一路的做法,岭南的冬天虽然谈不上寒冷,昼夜的温差还是很大的,在毫无遮掩的野外,稍不留神就会染上病症,这一点在荆湖的流民身上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从谭州到这里,中间最近的路程也有上千里,元人要跨越大半个荆湖南路,其补给线已经拉得够长了,而静江这个坚城,便是最好的防守之地,横山寨以不到五千人抵抗了那么久,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而且做得更好。

可问题是,现在主事的,并不是他眼前的这个小老头,而是已经在军中具有极大威望的新帅,虎贲全军现在还有三万多人,他的前军就占了八千多,算是在那场战事中伤亡最小的一支了,可是要说自己真能随意调遣?马暨心里很清楚,今时已经不同往日,这城中盯着的可不只是一路人马。

凭心而论,对于刘禹这个新帅,他没有不服气的地方,邕州战事中的表现,足以证明了对方是一个合格的统帅,无论是战略上的布置还是后勤保障,都同眼前这位不可同日而语,连他都这么想了,可想而知那些武夫会是怎么个意思。

“抚帅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元人势大,咱们满打满算不到四万人,静江城虽然坚固,总要人来守,你既然问到了,某就同你说句实话,若是让某来守,最多也就撑上半年,或许几个月可能都不到,真到了那时候,这些百姓怎么办?”

不是争吵,也不是讽刺挖苦,这番直白的话语让邓得遇一愣,原本他已经做好了被人赶出去的心理准备,寻常的吵闹也不稀奇,但就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平白直述的话,什么时候,这个莽夫会讲道理了?这个认知既让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心。

“马老二。”邓得遇不想叫他的官称,也不想同他称兄道弟,便喊着他的排行:“既然说到这里了,老夫也同你说句实话,当初你我相争,并不是老夫怕了你,你一个带兵的,要整你,有的是手段,可为什么只同你讲道理?你想过没有。”

马暨的心里很清楚,这些话都是实情,别的不说,一个粮饷就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除非搞出兵变,否则低头就是唯一的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想听听他会说出什么来。

“你是从蜀地来的,那里是个什么情形,你比老夫清楚,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现在还剩下多少?老夫看重你、容忍你,就是因为你会带兵,没有兵,广西就守不住,你我都是大宋的臣子,老夫从不怀疑你的忠心,咱们在这里争吵,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么?”

“没有了土地,百姓便没有了生计,数百万人猬集在那个岛上,吃什么?喝什么。”邓得遇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你我守土有责,能守上多久,便是多久,朝廷若是有余力,能派来援军是最好,若是没有,等到城破的那一天,老夫不会苟活,相信你也不会。”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样在马暨的心里敲响,他当初争权的目地就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府内的守备,因为对方不通军事,他不希望让一个外行来领导,经过了邕州的战事,对于元人已经没有那么畏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相信军中的士气,也许真的能守上很久,然而别人却不让他这么做。

“你等想要如何?”马暨的语气一如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嘴角中的那一丝苦涩。

“不如何,我等手无缚鸡之力,你说能如何?”邓得遇摇摇头:“老夫来找你,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对方是如何出去的,马暨已经记不清了,他的脑子有些乱,一边是曾经坚守的那些信念,一边是迫在眉睫的危机,他们虽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可那种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只可惜,他很清楚,想在这个城中生事,根本就不可能,虽然那位新帅不在,一切却都牢牢在他手里掌握着,怎么办?

他从来没有这么难以做出决定,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一步都挪动不得。

在这静江城中,同他一样不好过的还有别人,名义上的邕州招抚使马成旺就是其中一个。

他原本同那些各州领兵的都统在一块儿,在清乡令下达之后,那些人陆陆续续都返回了原地,配合随行的禁军军士也就是整编之后的虎贲军,在各州分别开展劝喻百姓上路的事宜,慢慢的居处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了他一人。

他的儿子身为邕州都统,自然也逃不过去,在马成旺看来,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质押,且不说邕州没有多少在籍的百姓,那里才刚刚经历了战事,官府的威信十分高,要做什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哪用得着他儿子跑上一趟?

人家这是摆明了不放心。

当初聚于邕州城下的援军一共不过五万人,他的邕州守军就达到了八千之众,虽然被打散了,可中下层里,也不乏他亲手提拔之人,这是在防着他啊。

等到某个不速之客意外来访之后,这种不安的心思就愈加强烈了,因为来者是掌握一路刑名的提刑司主官钟道。

“马招抚,你这里,倒是不错。”钟道随意地打量了一下,马成旺听着不像是讽刺,赶紧朝门外看了一下。

“怎么?你怕有人盯着,本官有个案子前来向你问询,放到哪里都说得通,你怕什么。”

马成旺哪会信,他在门口看了又看,又跑到窗边,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让钟道摇摇头,却也没有阻止,而是随他去了。

这里是城中的一处客栈,此时入住的客人不算多,整个二层都被官府包下来,住的就是那帮都统,现在倒是空荡荡的,不过这样正好,他在上楼之前就已经看过了,根本没有人盯着。

“行了,就你这模样,人家哪还需要防着?”

马成旺一听这话火就上来了,可是转念一想,人家也没说错什么,就算现在跑了,又能去哪里?还有谁肯跟他。

“你就知足吧,虞府君他们,住得可是马厩。”

钟道不想再刺激他,对方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了,是不是还有什么用,都不得而知,想想也真是可怜。

“钟宪使,你们想要马某做什么?”马成旺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观察了一番的确没有异常,才将门窗都关好,坐到他的身边。

“这里是城中几个门的指挥使,你看看,有什么人是用得上的?”

既然对方这么上路,钟道当然不会浪费时间,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堆名字和官职,马成旺的眼睛在那些字迹上扫过,心里突突直跳,那股被压下去的血气,似乎又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冲突

“咣当”一声,又一车物资停在了琼州城外的大仓库里,没等后头的车板完全停下来,刘禹就打车门跳了出来,一边看着军士们笑嘻嘻地上来搬东西,一边用手呼扇着作喘气样。

他现在连和这些人打招呼的劲儿都没了,想想就知道,一天之内,一个人把一件事连续做上几十次,第二天、第三天全都是这样,哪怕用不着他搬东西,身体也会产生疲劳,心理上更是如此。

这些天以来,对于他每隔半个到一个时辰就会突然出现或是消失,这里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谣言当然是有的,可是这玩艺就像是后世的八卦,你不想炒它自己就熄了,再说了,现在他就是这岛的主人,在主人的面前,连个敢问的人都没有。

娱乐设施还是太少了,在后世等待装车的时候,还能上上网或是聊聊天,这个时空,除了指导一下工匠,检查一下工作,催促一下进度,就没别的了,况且这种事,干多了也没意思,还不如找一地方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呢。

只不过他不找事事也会找他,还没有想到去哪里休息,一个身影就匆忙地寻了过来,刘禹一看对方的样子,就知道是连夜赶回来的,怕是连饭都没有吃过。

“怎么,前头出事了?”

杨行潜这人最失态的时候,就是被他带人在建康城外拦下来,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什么样的囧态没有过,可平时怎么说也是个谋主的形象,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之类的养气功夫,能让他变色的事情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刘禹最担心的就是谭州失陷,元人快速南下,那样的话,少不得就要在静江府打一场了。

“没什么大事,李主事发现了一些端倪,不好处理,发回来,让你拿个主意。”

刘禹把消息接过来看了看,不过就是一群文官在城里头有些招摇,引起了李十一的警觉,经过跟踪发现他们在城里头活动频繁,与各级官吏、耆老乡绅都有联系,像是在策划什么,特别是从提刑司出城的那十多路人手,很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邓得遇?”这个名字被刘禹在嘴里咀嚼了一遍,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此人是淳佑年的进士,一直在地方上打转,官声还是不错的,你来之前就是这里的路臣,不过同马都管有些不和,如今转任了转运使,就连司衙都搬离了府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梧州赶到了静江府,说是要见你,久候不至便在城里住了下来。”

杨行潜以为他不熟悉此人,特意为他介绍了一番,孰不知刘禹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他知道迟早会有人跳出来,可没想到跳出来的会是此人,名义上广西路的二号人物,这倒也罢了,关键此人还是个忠臣,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投降元人。

“提刑司里出去的那些人,你觉得,是个什么意思?”

“无非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他们要送的必然是于我等不利的事物,以属下想来,逃不脱书证、状子、奏章之类。”杨行潜肯定是一早就想过了,答起来毫不迟疑。

“告状么?”

刘禹不由得点点头,文官之间也就这么几招了,大宋的坑爹制度,所有的地方官都没有能独大的,相互牵制、相互监督,一旦有什么事,就是扯不尽的皮,用低下的行政效率换来的是政治上的稳定,当然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也正是如此,出现了他这么个另类,还是掌握军权的路臣,一下子就让所有的这些制衡都失效了,这又不是在浙东,府城离着临安府比辖境内的县城还要近,一来一回就是几个月的功夫,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了。

可问题是,这个结果他能想到,那些潜在的反对者也一清二楚,先不说这么做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他们行事这么张扬,难道就想不到会被人察觉吗?刘禹向来都不会低估对手。

“李十一报上来的数目是多少?”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让杨行潜一愣。

低头看了一下,马上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明的暗的加一块儿,一共十七路。”

刘禹的表情立马显得十分奇怪,两人这么一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某种不寻常,无论对方想做什么,这么大的数量都是显得很多余,因为那就意味着,你告诉了别人,你在做一件很隐蔽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十七路人,以刘禹所制定的监视小组来算,每组三到四人,就要用掉五到七十多个探子去控制他们,如果想要一网打尽,这个数量还得翻番,李十一在等他的示下,意思就是已经准备好了,想到这里,连杨行潜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属下猜错了,这不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而是‘调虎离山’。”

刘禹微微一颌首,算是认可了他的想法,李十一的人手广布在各处,静江府那里能有一百多人就算是顶了天,如今这么一来,几乎是将所有可用的人全都撒出去了,可不就是调虎离山么?

“假设对方是有意这么做的,那他们就怀着两个目地,如果成功了就是暗渡陈仓,不成功才是调虎离山,无论怎么样都不吃亏,好算计啊。”刘禹的赞叹让杨行潜感觉面上一阵阵地发烧,当即就要拔腿离去。

“属下这就去告知李主事,立刻动手,他们走得还不算远,做完事再赶回来也来得及。”

没想到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刘禹一把给抓住了胳膊,后者停下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你真这么做,就中了人家的第三条计,叫做‘打草惊蛇’。”

杨行潜明白了,这是一石三鸟,一旦这些人出了事,城里的人马上就会明白,他们的一切都被监视了,说不定就此偃旗息鼓,不再继续下去,那这出戏就没得看了。

“让李十一的人送他们离开府境,然后便不用跟了,暗中寻机潜回来。”刘禹的话让他一愣,就这么放过了?

“属下料想,这十七路里头,多半换了便装的两路最为可疑,不如将他们拿下,一审便知。”

从静江府到京师临安,直线上以走荆湖南路、江南西路进入浙西为最近,且沿途都有驿站可供换马,如果不惜力,一个来月是跑得到的。

然而现在荆湖已经空了,他们只能选择从广东绕道福建,这么一来路程就会远上不少,两个多月是最少的,如果是便衣不能住驿站,那所费的时日还要更多,因此对于杨行潜的计划,刘禹依然摇了摇头。

“不必管他们了,如果有可能,本官还希望他们送去的这些东西,能够早一天呈上朝廷。”

刘禹说完这句话,语气显得有些萧索,杨行潜开始有些不解其意,随后细细一想,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在大冬天里无端端冒出了一股冷汗,让他的心都冰成了一块儿。

静江城下,原本驻于城外的大军早已经化整为零,去了各州进行清乡的事宜,只有姜才所部的骑军,因为回来得晚,才没有离开,他们这三千人,就是整个静江府,除了为数不算多的守军之外,唯一的机动力量了。

当然这股力量,在百姓的心目中,早已经是无敌的存在,也只有他们才能震摄多达五十万的流民,在这么长的行走途中,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如今,进入广西的荆湖流民已经分期分批地继续向南而去,终点在哪里,他们并没有一个概念,只是知道官府要他们这么走,也只有这么走才会有一口吃的,否则上千里的路,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姜才站在一个高处,默默地看着这些百姓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中途或许还会有一些本地的百姓加入其中,为数肯定不多,因为表面看来,这里还是一派安定详和的局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

有些事是急不来的,他很清楚,并不是已方的人不努力,相反他们现在就在各处进行着说服和鼓动,以通判胡幼黄为首的各级属官,每天都会跑去各个县,无奈收效甚微,也就是这样,他才会明白,为什么刘禹一定要将元人放下来。

看了一会儿,他就没了兴致,打算回营去督促一下训练,就在接近营门口的时候,几个亲兵从里头跑了出来,为首的一个负责通讯和联络,手里还拿着闪着红灯的传音筒。

“怎么了?谭州方面有消息么。”

同刘禹一样,他一开始也是以为前方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没想到对方猛地摇头。

“柳州境内传来消息,南下的流民与当地的百姓发生了冲突,已经殃及了县城。”

姜才一听之下,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柳州是出静江府后的第一站,离着也就是半天的路程,既然都报到了府城,肯定是当地无法弹压,那也就意味着规模不会小,他当即便有了决断。

“传令全军整队,即刻出发!”

第二百二十二章 乱起(一)

静江府内城的抚司衙门里,人人都是屏声静气,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不独那些军士,就连府中小吏也是如此。

在厢房里主事的提举机宜司李十一更是一脸的肃穆,那张脸阴得仿佛能滴下水,见到谁都像是欠了他钱一样,哪还有人敢去招惹。

收到琼州传来的回报,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原本我在暗敌在明,可是人家只用了一个小小的计策就将整个形势颠倒了过来,为了控制住那些出府的人,他几乎派出了所有的人手,现在城中可用的还不到十人,如果有人想要做出什么事,就连监视都很难做到,更不用提作出反应了。

眼下抚帅却不让他马上将人调回来,用意是什么倒是能猜出一二,可城中有多空虚,别人不知道,他这个探子头是一清二楚的。

静江做为广西的路治,城池没有建康那么大,人口也不过十万,守军呢?按照事先的计划,这里是由马暨所部的虎贲前军近五千人驻防,他的这部人马没有在邕州城下进行编散,因此控制力自然要高于其他的部队。

李十一在这里,原本最主要的目标就是监控这一部人马,也包括了马暨本人,不过经过一个多月下来,后者一直兢兢业业,所部人马也分散去了府中各县,协助胡幼黄等人进行劝导事宜,城门便由中军的一部接掌过去。这支队伍的主要来源是原邕州边军,因为战事中一直跟着刘禹这个主帅,表现也不错,就没有被他视为主要目标,等到那帮文官突然间跳出来,一下子就将他的视线转移过去了,而现在,他突然间发现,城中竟然处处都是破绽,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安稳。

作为府中主人,刘禹在这里呆的时间连两天都不到,只怕抚司中的属吏都不曾认全,威望就更加谈不上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会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李十一的心里羞恼不已,有种打雁反被啄了眼睛的挫败感。

“那人的行踪,可有错漏之处?”

他的眼前是一付静江城全图的拓片,原图刻在一块石碑上,刻成不过一年的时间,因此哪怕是拓下来的,一样显得十分清晰。

“昨日里去了趟兵马司,呆了两刻钟左右就出来了,据司中的属吏说,马都管并未给他好脸色,但是两人至少密谈了一柱香的功夫,其间没有任何人在场,谈了些什么也不得而知,而马都管后来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就跟......”被他问到的手下答得吞吞吐吐,李十一一眼就瞪了过去。

“就跟什么?”

“就跟你现下一样。”手下大着胆子说出来,同时身体不露痕迹地朝一旁挪了挪,似乎生怕会有一支脚什么的伸过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家老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摸着颌下的胡子,作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然马暨不会那个样子,会是什么呢?他从来不吝作最坏的打算,马暨是这城中最高的军事长官,还是刘禹直接任命的,不论对方想做什么,都绕不开他去,而传说中两人水火不容,可在李十一的眼中,任何猜测都没有实质上的证据来得可靠,他根本就不信。

也许是那人想要使什么诈眼法?更有可能的是进一步吸引他们的注意,因为人手少,目标便只能放在几个主要人物的身上,他现在真有些不踏实,总感觉事情已经快到来临了,无论如何,自己也需要更多的帮手。

想到这里他赶紧问了一句:“你进来时看到吴老四没有,若是他没有出府,去将他请来。”

手下的反应明显有个滞后,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昨日就带人出城了啊。”

“什么!”李十一一惊,吴老四带着整整一个都,每个人都挑自军中精锐,是刘禹的直属卫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杀人如麻.....原本是他最后的指望,没想到人家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

“这事昨日里报上来过,因不是什么急务,就没有直接告诉你,听他们说,抚帅亲令他带人去福建,迎接咱们大娘子来广西。”

原来如此,李十一不知道是该怪那些人挑的日子好,还是连这一步都给算到了,他知道吴老四的性子,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肯定是日夜昼程,此刻只怕已经出了静江府,除非再让抚帅亲自下令,否则就是接通了,自己也使唤不动他。

东家娘子是不可轻忽的,这一点他同样心知肚明,既然这条路没了指望,他也不气馁,因为他并不相信这些人敢真正干点什么出来,毕竟刘禹是名正言顺的路中长官,又没有举旗反叛,他们如果打算搞出什么夭娥子,或许正是东家所期望的。

现在不用着急,城外还有一路兵马可用,姜才所部不同于其他,是打建康那时就带起来的队伍,绝不会出现任何状况,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现在要不要就去通知对方一声,哪怕提醒也好。

可是紧接着,突如其来的消息就让他坠入了深渊当中,姜部所属的三千骑军,此刻竟然不在静江府,而是赶到了邻近的柳州境内!

“柳州生乱,为何消息没有即刻报来?”李十一感到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慢慢地收紧,而他们连对方的目地都还不清楚。

“消息直接报到了大营,那边不是咱们的人。”

手下的让他一下子哑了口,他和他的人来到广西路才多久?根本不像江淮一带经营得那么严密,就连北地都远远不如,可这能怪谁呢?

“消息是不是真的?”李十一的话刚出口就知道不妥了,如果对方是处心积虑,那么想在那边生出点事是非常容易的,不然姜才也不会贸然前往,毕竟这种事情拖不得,越早镇压损失就越小,至于谁对谁错那是杀完人以后的事了。

因此,姜才的处置是没有问题的,他又不知道静江城内的情况,说到底没有了刘禹这个主官坐镇,各个部门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合作,马暨算是本土派地头蛇,胡幼黄资历太浅又是文官,姜才既统属不了别人,也不会让别人来管,而他自己呢?

李十一自失的一笑,不过就是一把刀,刀是不能有自己的意识的,否则就是一个销毁回炉的下场。

虽然他的问题很废话,手下还是尽心尽力地回答了:“柳州那处有虎贲右军的一个指挥负责,如果问题大到他们联同州中衙役都镇不住了,事情恐怕真是不小,要不然,直接联系姜招抚,让他带人先回来?”

手下的提案也是他心里的想法,可目前静江城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异常,他有什么理由让姜才放弃那边的事情赶回来?换句话说,如果柳州的事态失控了,静江这边又没有出事,他怎么负得起这个责。

这么久以来,李十一第一次犹豫了,哪怕当初身在虎狼之地的大都城中,都没有这么难以决断过,因为这里的人都是自己人,而他们却想同东家为敌。

此刻,被他视为主要目标的那个人,正悠哉悠哉地走在城中的大街上,静江作为整个岭南的中心,上接荆湖下连百粤,热闹之处也是非同凡响的,而对方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那些商肆、货郎、或是街边的摊子上。

“后头只有两个人,看来他们的确已经被调出城去了。”身边的一个文士装作不经意地朝后头看了一眼,隔着十多步,两个普通装扮的男子正不紧不慢地跟着,既不太远也不算近。

“哼,他们以为自己收敛了行藏,疏不知外乡人的样貌,外乡人的口音,就连穿着都不像,不过这行事倒是有几分军中的探子模样,你一会儿让人注意些,不可伤了他们的性命。”

“今天就动手?”文士闻言一惊。

“怎么,你们的人还没有准备妥当?”那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为了调离这里的人,你知道我们做了多少功夫吗?临到头你们倒是缩了,既然如此,那便一拍两散吧,此后也不要再见了。”

“邓公,邓公,怎么急了。”文士见他作势欲走,赶紧一把拉住:“都妥了,就在城外的庄子里,只要这边发出信号,马上就能入城,一准误不了事。”

“告诉他们的人,进了城只是接管城防,绝不可抢掠百姓,不然老夫拼却一死,也绝不同你们为伍。”

“放心,咱们在城里的产业也不少,没人会同自己过不去。”

不知不觉他们一行人已经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身后的两个男子怕跟丢,匆匆地跑了进来,没想到前面的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这里面有十多户人家,不知道会藏进了哪里,没等他们找出踪迹,一张大网从天而降,顿时将二人牢牢捆住。

“发信号吧,让你的人进城。”

对面的一扇门打开了,邓得遇与那个文士看了他们一眼,挥挥手说道。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乱起(二)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从夜里到清晨的那点寒意被明晃晃的日头烤了一个上午,早已经灰消云散,一般来说,这个点,进城和出城的人都不算多,城门的守兵们也都多少有些懈怠,哪怕他们出自经制之军,还上过阵见过血。

西门的这个指挥就是虎贲中军辖下的一支,军中的一个厢都、四个军都指挥使全都带着人去了各州府,这么做的后头多少也有些提防的意思,现在要说他们听命于谁?若是刘禹这个路臣在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他不在,表面上来看也就是兵马司能直管,可毕竟隔了一层不是。

今天这里所有的守兵都有些奇怪,自家的指挥怎么突然勤快起来了,非但没有跑到城楼上去稍凉,反而穿戴整齐地来到了下头,不时地四下打量着,还朝城外看,就是脸色有些凝重,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个方向的官道直通阳朔县,边上就是后世闻名的漓江,那些原始的山水之美在这个时空,并没有多少出奇之处,他的视线也不在这上头,而是官道的尽处。

没过一会儿,那边就有了动静,这动静并不是脚步或者人声,而是越来越大的锣鼓声响,然而这样的动静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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