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力布传奇 - xp1024.com
《海力布传奇》


第一章 黎明

拂晓时分,东方露出一缕鱼肚白,天刚蒙蒙亮,空中仍有几颗闪烁的星星尚未隐去,远处的群山在微弱晨光的勾勒下透出庄严、雄浑的轮廓。

山脚下美丽的乌珠穆沁草原还沉浸在一整夜的祥和安宁中。

驻扎在蜿蜒流淌的小河边的蒙古族部落尚未苏醒,只有羊圈里零星传来的小羊叫声仿佛想提醒人们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早春微凉的轻风拂过蒙古包前的一片五彩野花,吹起朵朵花瓣,合着蒙古包里老阿妈熬煮奶茶时飘起的炊烟越飞越高,似乎迫不及待想迎接快要越过山背的朝霞。

海力布蹑手蹑脚的摸到了马厩边,动作轻缓的给他心爱的坐骑白马“岱钦”套好马鞍。

“岱钦”是匹刚成年的母马,通体雪白,高大健壮,一身的鬃毛柔顺飘逸,再加上继承了父母纯正的战马血统,英气逼人。是任何草原猎手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爱不释手的良驹宝马。

从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岱钦就是海力布身边最信赖的动物伙伴,长久的朝夕相处中,他们早已形成了亲密无间的默契。

看见海力布身后背着熟悉的箭袋和弓箭,岱钦知道主人又要带自己出门冒险,兴奋的打起了响鼻。海力布吓得连忙抚摸起岱钦的脖子安慰他,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族人们。

平息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周围,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海力布终于松了一口气,为了不再发出声响惊动部落,他用笨拙的手法,蹑手蹑脚的给岱钦套上整具马鞍。

往常轻车熟路套马鞍的过程,今天却鼓捣了半天。弄完后满头大汗的海力布不敢翻身上马,他还是决定牵着岱钦悄悄溜出部落再说,要是让父汗和额吉发现自己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还出去贪玩,那可不得了。

不过,谁叫海力布是大家都公认的“乌珠穆沁草原第一猎手”呢,为了学习自己成人庆典上要用的那些“繁文缛节”,都快一个星期没有开弓射箭打过猎了,再好的猎手都该身体生锈、手生技痒了吧。

“就一小会儿,父汗起床前赶回来一定没事。”

海力布不断心理暗示着自己,眼见小聪明快要得逞,他心里甚至还产生了点难以言喻的兴奋,步伐也变得越来越快。就在他以为没有惊动任何人快要走出部落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又要溜出去打猎?”母亲哈沁提问的语气中明显带着责备的口吻。

海力布着实被吓了一跳,头皮发紧的他赶紧面带尴尬的替自己打圆场:“额额吉,我,我只是去透透气,您起的可真早啊,父汗也起来了吗?哈哈哈哈”说罢,还慌乱地朝母亲身后张望父亲的身影。

“臭小子,少跟我打岔。”哈沁依然虎着脸对儿子,“别看啦,你父汗还在帐房里睡着呢。”

“就是就是,父汗近些天连日操劳大典,是该好好休息。”海力布见父亲未被吵醒,不禁暗自庆幸吐了吐舌头。

“油腔滑调!”,哈沁看着儿子调皮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但碍于母亲的身份继续压低声音问道,“海力布,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会不记得吧?”

海力布听出母亲好像并没有要责罚自己的意思,索性向她吐吐苦水:“哎呀,额吉~,哪能呢,这些天不停地练那些祭祀的规矩、礼节,都快憋死我了。”

“不许对长生天不敬,让你父汗知道了又得收拾你。”

哈沁使劲敲了下儿子的脑袋,虽然她对海力布百般疼爱,但对于蒙古人心中至高无上的长生天是绝不容许有任何不敬的。

海力布再次吐吐舌头:“是是,孩儿谨遵额吉教诲,只是我实在闷得慌,就去一小会儿,好吗?”

“你呀,总改不了贪玩的毛病。”哈沁未置可否,只是无可奈何的摇头。

“您同意啦?”海力布知道母亲疼爱自己,赶紧顺势接过话头。

“臭小子,森林里的野猴都不如你顽劣。”哈沁知道儿子最近确实是憋坏了,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听我把话说完。”

海力布眼见打猎有戏,喜出望外,双手抱拳道:“额吉尽管吩咐!”

“你必须保证,祭天仪式开始之前,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父汗面前。”哈沁用手轻轻抚平海力布袍子上的褶皱,语重心长地说道,“大汗的儿子可不能在自己的成年庆典上迟到,记住了吗?”

“孩儿遵命!”海力布一听母亲应允,后面的嘱咐也只是穿耳而过的一阵风了,他忙不迭翻身跨上白马,刚要扬鞭出发。

“等等!”哈沁再次叫住海力布。

“额吉~您都同意了,不能反悔!”海力布以为母亲思前想后对自己的决定反悔了,着急地像个孩子般不顾形象的在马上就撒起娇来。

哈沁没有多说话,任由海力布在马上出着洋相,缓缓踱步到白马身边,拿出用牛皮水壶装好的热奶茶,绑在海力布的马鞍边。

这是哈沁夫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天不亮时,就会亲自起身为丈夫熬煮奶茶,无论暑热寒凉。整个乌珠穆沁草原之上,再没有谁的手艺能让熬煮出的奶茶如此浓郁醇香。

就连白马岱钦都感受到隔着牛皮传来的奶茶温热的气息,忍不住惬意地喷了喷鼻息。

“傻小子,早春的草原寒气重,记得喝奶茶暖暖身子。”

甜美的奶茶香味沁入海力布的鼻腔,发觉自己错怪了母亲的海力布羞红了脸颊,只得傻笑着回答:“记住了,额吉放心,我去去就回!”

“路上小心啊!”哈沁其实的确有些反悔,倒不是害怕丈夫责备自己纵容儿子在重要的庆典前外出贪玩打猎,而是每次只要看着海力布出门的背影,身为母亲的她就会自然而然的在心中升起一丝忧虑的情绪。

“孩子终归要长大的,何况是我优秀的儿子海力布呢。”哈沁在心里安慰自己,脸上露出一如既往、平静祥和的笑容朝儿子挥了挥手。

“驾!”海力布挥舞马鞭,双腿轻夹马腹,脚下的坐骑踏着轻盈的步伐朝着茫茫草原的深处奔驰而去。

第二章 遭遇

看似一望无垠的草原其实密布着层峦叠嶂的小山丘,踏马前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海力布便远离了部落和人烟。

此时的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柔和地温暖着这片原野上生长的万物。

不时有成片的野花在这广袤的土地上肆意绽放,在嫩绿色新草的衬托下煞是好看。

白马岱钦似乎也沉醉在这充满生机的美景之中,欢脱的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花丛。不时惊起几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围绕在它身前,惹得岱钦不由得发出粗重的鼻息驱赶。

海力布对脚下的好伙计那滑稽的模样忍俊不禁,满心愉悦的一边骑行一边环顾四周,期望幸运女神早些眷顾,让自己发现猎物,有所收获。

不远处草丛里好像有了动静,海力布拽停岱钦,屏息注视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野兔似乎并未感知到身边有猎人的存在,专注的咀嚼着嘴边新鲜的嫩草。

海力布心中暗喜:运气不错!

他轻轻咬住自己的发髻,屏息凝神从后背上摘下弓准备张弓搭箭,许久没有射箭的手竟然因为兴奋而有些微微发抖。

四周安静的出奇,连风都停下了脚步,只有弓弦越绷越紧发出了几下轻微的摩擦声。

“蹦!”弓弦中的一根鬃毛忽然崩断开来,发出的响动立刻惊扰了悠然进食的野兔,它倏地一闪而过消失在草丛中。

看来自己的确是手生了。

海力布刚要埋怨为何自己犯了如此低级的失误,弄丢了猎物。但忽而又发现,野兔奔跑时触碰花草的动静,却清晰地延伸向远处一处突起缓坡的背面,直到翻过坡去,才彻底没了踪影。

海力布嘴角露出得意地微笑:身为乌珠穆沁草原第一猎手的他,是不会让暴露了踪迹的猎物跑掉两次的。

“岱钦,追!”

海力布收起弓箭,拽起缰绳,双脚朝马腹轻轻一夹,白马岱钦立刻会意,打个响鼻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坡顶疾驰而去。

岱钦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快马良驹,再挑剔的骑手也会对它的奔跑能力赞不绝口。

此时,纵马飞驰的海力布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贪婪的享受着速度带给他久违的快感,好像下一刻,便能和岱钦一起踏离地面,展翅飞翔起来。

忽然,刚到坡顶的岱钦一个急停,嘶鸣着抬起了前蹄,白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还沉浸在惬意中的海力布措手不及,慌乱中奋力勒紧缰绳、稳住重心,才不至于摔下马背来个狗啃泥。

海力布没有盲目责备好伙计的马失前蹄,他知道岱钦不会毫无缘由的失去冷静。而几乎就在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入了海力布的鼻腔,一股寒意令他感到整条手臂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伴随着成群苍蝇的嗡嗡声,海力布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山坡下一片草枯沙现的乱石堆旁。

一只死去多时的黄羊横尸于空地上,肚子已被啃去大半,露出森森白骨,场面十分骇人。

“咕噜咕噜”黄洋尸体旁,一只饥饿的草原狼口边沾满了鲜血,咧着嘴露出青色的獠牙,不时地发出阵阵警告声。

海力布作为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扰了它的这顿美餐,着实让这只多日未进食的野兽恼怒不已。

一阵风拂过,刮起空地上的片片尘土,卷挟着血腥味四散向更远的地方。而这场遭遇的双方却僵持在原地,谁都不敢先轻举妄动。

草原狼的喉咙里仍在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海力布。

如果是一般人,也许早就被这样的威吓吓破了胆子,转头仓皇落跑。

但海力布决不允许自己在面对危险的时候表现得像个懦夫,要知道他可是大汗伊勒德的儿子。

极力让身体冷静下来的海力布努力控制住白马,双腿微微滑动,前后轻抚岱钦的腹部让它不再对眼前的状况惊慌失措。同时,海力布用极其缓慢细微的动作伸手摸向腰间箭套里的弓箭。

但常年在野外恶劣环境下生存的草原狼的神经是何其敏锐,海力布这些小动作顿时让它感觉到了浓烈的敌意和危险,它立刻压低身姿,抽紧鼻尖呲着牙摆出战斗状态,一场恶斗看似一触即发。

海力布心中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赢得这场遭遇战的胜利。

纵然,从远处射杀奔逃中的猎物的确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但与这样一头凶猛残忍的野兽面对面近身搏斗,那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调顺呼吸,瞄准目标这么简单。

更何况,本就是想出来散散心的海力布完全没有携带哪怕一件能助他手刃恶狼的武器。

紧张的气氛带来的窒息感简直要让人爆炸!

但忽然间,草原狼似乎放弃了短兵相接的念头,抛下面前撕扯得血肉模糊的黄羊尸体,扭头往远处更深的草丛中窜去。

第三章 博弈

海力布坐在马背上稍稍松开了些攥得死死的缰绳,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是汗水涔涔。他很庆幸刚才对峙时,脑子里快速闪过的那些恶狼真的猛扑上来时,与之搏斗的场面没有变成现实。

他轻舒了一口气,拉扯缰绳打算调转马头回去,但绳子却像卡在了石缝中纹丝不动。

原来是岱钦似乎并不愿意听从他的指挥,梗着脖子,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望着草原狼离开的方向,嘴里的呼吸声依然沉重。

果然是匹性格狂野的烈马!

海力布知道岱钦是想让自己继续追击,没错,好猎手岂有放过送到嘴边猎物的道理。

况且近年来狼患肆虐,部落里好多牧民圈里的牛羊都曾被夜袭的狼群叼走过,损失惨重。眼下正是个为民除害的好机会,性格热血如海力布,稍稍权衡思考了一下,便打定了主意。

“好伙计!”他拍拍岱钦的脖子,“那就别让它跑了,驾!”

话音未落,岱钦早已按耐不住,如离弦之箭腾空而起,循着草原狼的踪迹奋蹄追赶,不一会儿就跃入了大片被风吹得瑟瑟摇摆的长草之中。

不知追了多久,海力布都始终没能追上猎物,却发现身边的草丛生得越发严密,视野变得不再清晰通透,就连头顶的天光似乎都暗淡了不少。

狼不愧是草原上最狡猾的动物,匐身在这马背高的草丛里,将自己的气息隐匿得无影无踪。就算海力布有雄鹰般锐利的眼睛,一时之间也无法轻易发现它的身影。

随着身边的草丛越来越深、越来越高,飒飒的摩擦声愈加干扰人和马的视听。

海力布赶紧让岱钦放慢脚步。白马却依旧鼻孔张开打着响鼻,睁着大眼露出眼白,双耳一齐朝前竖立。这是马儿警觉和紧张时的本能反应,海力布知道危险并没有走远,狼一定还在附近!

本以为畏战逃窜的对手,竟然利用地形重新夺回了主动权,海力布开始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有些后悔。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一只野兽愚弄,心里不免升起些许气恼的感觉。

可眼下自己一人一骑深陷在茫茫草浪中间,进退两难。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安慰自己,硬着头皮前进下去,见机行事了。

一阵劲风吹过,惹得周围的长草猛烈的颤动,但海力布分明听到了混杂在这自然声中,有动物皮毛擦过草间发出的异响。只是耳边呼呼作响的大风,让人无法判断危险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海力布握紧缰绳的手几乎快要没了知觉,额头上也不知何时微微冒出了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从箭袋里扯出一只箭,轻轻地搭在弦上。

耳边草丛的纷乱,让这个年轻的猎手很难集中注意力。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则让他捏紧弓箭的手指也开始不住的颤抖。

胜负往往就在一瞬之间,海力布清楚的知道,如果现在让恐惧的情绪就这样肆意吞噬自己的话,他今天肯定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忽然间,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看不见对手,为了让听觉更加敏锐,他索性闭上了双眼。屏息侧耳,努力搜寻着周围一切细微的动静。

静下心来的海力布如一尊塑像般端坐在岱钦的背上,岿然不动,时间好似为他凝固了一般。

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海力布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他甚至能听见汗水摔落打在地上发出的啪嗒声。

终于,海力布身后的长草有了异动!它来了!

海力布闭着眼嘴角微微一笑,心想如果自己是野兽,也会选择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来个突然袭击。恍然间,他心里竟对这头草原狼有了一丝英雄相惜的念头。

但人与自然在这片旷野中的博弈注定他们之间只有一个能笑到最后。

几下敏捷的步点!虽然极其轻微,但依然能让人感觉到其间的力量与果决。草丛沙沙作响得厉害,电光火石间,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嘶吼,一道寒光腾空而起。

草原狼凶相毕露,张开血盆大口、亮出锋利的爪子朝马背上海力布的后脖颈猛地扑去。

那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混合着恶狼口中带血的腥臭气息,让再勇敢的猛士都会体验到摄人心魄的胆寒。

岱钦显然受到了这突如其来进攻的惊吓,嘶鸣着抬起前蹄,高高跃起。

而此时的海力布,并没有乱了阵脚,他等待的就是这弹指一挥的时机。千钧一发间,海力布怒目圆睁,大喊一声,双腿夹紧马腹,手中竟松开了保护他不至坠马的缰绳。

只见他轻舒猿臂,一个回头望月,用尽气力张满弓。绷紧的弓弦喀喀作响,银光凛凛的箭头正对着扑向自己的野兽。

整个世界都好像为此刻停滞了一样。

海力布的怒吼、岱钦的嘶鸣、草原狼的咆哮组成了这苍莽草原上充满野性的交响诗。几千年来,这样热血激荡的画面在长生天的注视下无数次的上演。

而远处地平线上,那轮照常升起的血红色的太阳映衬在背景里,把这生死瞬间定格成了一幅让人血脉贲张的剪影。

第四章 祭祀

日上三竿,乌珠穆沁草原部落,祭祀台前。

天空中零星的几朵云彩挡不住骄阳的热情,按理说早春的白天并不应该让人觉得闷热,但此时的部落里竟蔓延着如被烈火炙烤般的不安和焦虑感。

祭祀台上,早已备置好宰杀烹制完的牛羊和各种琳琅满目的祭品,看规格就知道这次的仪式整个部落都非常重视。

后方的祭坛中心,象征大汗无上荣耀的苏鲁德大旗威严的耸立其中。这面旗帜曾随着历代乌珠穆沁草原的大汗征战四方,见证了这些最高统治者们的赫赫功绩。随着偶来的微风缓缓飘动,好像在无声地诉说那些尘封已久,草原世界的兴衰往事。

而它现在的主人,大汗伊勒德,正独自一人虔诚地跪拜在祭台前,表情平静但双目紧闭,一语不发。

伊勒德缓缓地拨动着手中的一串菩提珠,岁月的痕迹早已在他的脸上刻满了沧桑,灰白的须发也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年轻时的辉煌。

此刻的大汗,与一名年过半百的普通老人无异,沉静得像午夜里的湖面般,没有一丝波澜。

而他身后站立的夫人哈沁、萨满祭司莫日根和大王子蒙克一干人等却都不敢上前搭话。大家对于大汗的脾气都心知肚明,只能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可台下等待祭天仪式的除了大量翘首以盼的本部落民众外,还坐着众多远道而来,其他部落的贵客。没人知道这场祭天仪式的主角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大家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人群中产生了小小的骚动。

哈沁夫人的亲信女仆一路踏着小碎步,从旁轻轻靠近主祭台,皱着眉摇了摇头,示意仍未见到海力布归来。

哈沁知道不能再这么无休止的等待下去,况且海力布偷偷出去打猎,是身为母亲的她疏于管教造成的。哈沁整理了一下华丽礼服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走向夫君伊勒德。

“那孩子答应过会准时回来的。”哈沁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但能听得出来带着自责。

伊勒德终于慢慢停止转动手中的菩提珠,却没有搭理夫人的话,而依旧闭着双眼,头也不回的问萨满祭司莫日根。

“莫日根,离吉时还有多久?”伊勒德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但那口吻中分明充满了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回大汗,还有半柱香的功夫。”莫日根看着手中伫立着的祭祀权杖,在日光照射下投在地面的影子,掐指心算道。

莫日根是伊勒德最信任的萨满祭司,看似像个耄耋老者的他,却拥有青壮年般的神采,部落里的老人都说伊勒德是莫日根辅佐过的第三任大汗,或许只有长生天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

伊勒德又是一阵沉默。祭祀台下的人群骚动声愈加明显了。

哈沁夫人再一次忧心忡忡地开口:“不会出什么事吧?”

“出事也是他自己找的!”伊勒德终于被哈沁说的话触怒,忽然加重语气开口道,“平日你放任他出去玩耍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却不知轻重!”

哈沁知道自己害儿子犯下了大错,也让夫君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颜面尽失,躬身行礼退到一旁,不敢再接话。

“就是!弟弟简直太不像话!”在祭祀台角落冷眼旁观多时的蒙克,终于打破平静,抱怨了起来。

作为海力布同父异母的哥哥,幼年丧母的蒙克早就对父汗独宠弟弟的行为怀恨已久。看到父亲开始责备哈沁夫人,觉得时机成熟,立刻气势汹汹的数落起平日里人人夸赞的弟弟。

“身为王子,居然在自己的成人庆典上迟到,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干等着倒也没什么,让父汗和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看笑话,这成何体统嘛!”

蒙克一边眉飞色舞的落井下石,一边动作夸张的摊手拍腿,恨不得把他满腹的委屈立刻倾倒在众人面前。

“还没成年就如此嚣张,要是翅膀长硬了,他海力布还不得飞到天上去?!”蒙克滔滔不绝,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闭嘴!蒙克。”伊勒德不想再看长子跳梁小丑般的拙劣表演,厉声制止了他,“既然知道身为王子,岂能这般大呼小叫,如此无礼?!”

蒙克见自己的离间没产生多大效果,仍想讨得父亲的表扬。

“我我是想替父汗分忧嘛!”

“我还没有昏庸到需要自己的儿子教训!”

伊勒德现在的情绪糟透了,他不想也没有精力跟蒙克继续纠缠,转过头对着莫日根吩咐:“莫日根,吉时一到,不管海力布有没有回来,祭天仪式,准时开始!”

看到伊勒德真的动怒了,莫日根左右为难,大汗的命令不得违抗,可对于海

力布这个善良勇敢的小王子他同样喜爱有加,不忍心看到他们父子俩之间产生嫌隙,他决定再努力劝说一下伊勒德。

“大汗,要不,再派人出去察看一番?”

“我伊勒德,没有不守时的儿子!”大汗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放下了狠话,

言罢扭头闭上眼睛,又开始转动菩提珠,向长生天诵念起经文来。

哈沁夫人了解丈夫的脾气,她无比懊悔今天早些时候的一时心软,海力布要是再不出现,注定是要被父亲狠狠惩罚了。

但现在除了反复在心中责怪自己是否对儿子太过溺爱,哈沁更担心的是,海力布是不是在外遇到了什么危险,要知道她从小教导海力布必须拥有的优良品质中,守时是最基本的一项。

愧疚和忧虑的情绪不断夹杂着击打哈沁,她忍不住留下了泪水。

角落里的蒙克却窃喜异常,他甚至忍不住暗暗搓起了手掌,眼看海力布就要亲手搞砸自己的成人庆典,失去在父亲心中受宠的地位。蒙克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让人看到他脸上泛出这不合时宜的笑容。

太阳越爬越高,莫日根手中的祭祀权杖在地面的投影越来越短。眼看吉时就要到来,事情将要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忽然,从远处传来稚嫩的呼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身穿蒙古袍的小男孩从部落外的草场上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不断地扬着手臂,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逆向的风声把小男孩的呼喊吹散在部落之外,大家听不清他的话语,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

男孩狂奔了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人群中,调整了一下呼吸,高举手臂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再次大喊,这下每个人都听清了他的话语。

“海力布,海力布回来啦~~~!”

第五章 归来

男孩的叫喊声瞬间让骚动的人群炸开了锅,大家交头接耳,纷纷转过身去朝部落外草场的缓坡上努力张望。

逆光下,太阳折射的角度正好在人们目力所及的地方形成了斑斓的光晕。伴随这夺目的色彩,海力布骑着骏马飞驰的潇洒身姿,一点一点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部落里芳华正茂的姑娘们无不为他矫健的身手暗暗倾心,就连那些只是耳闻过乌珠穆沁二王子大名的外族部落首领,也相互对这位少年英雄的第一印象交口称赞。

海力布离部落越来越近,他挥鞭催促着岱钦加快脚步,而马背上还驮着方才射杀的恶狼。虽然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汗水和血污弄脏了身穿的蒙古袍,但海力布脸上自信的笑容和浑身散发出的青春活力依然引得众人不禁欢呼雀跃起来。

“海力布!海力布!海力布”

等到海力布跨入部落大门的时候,等待多时的人群迫不及待地围了上去,无处安放的情绪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刚才阴郁沉闷的氛围也瞬间被一扫而空。

没有人会拒绝见证英雄归来的场景,而狩猎归来的海力布正好满足了所有人期待的美好幻想。

哈沁夫人看到儿子平安归来,激动得双手合十,不断地感谢长生天保佑。在她的心里,并不希望看到还未成年的儿子因为逞英雄身陷险境,健康快乐的生活在自己身边才是作为一个母亲最简单的心愿。

并不是每个人都被这欢欣鼓舞的气氛所感染,眼见海力布受到民众如此拥护和喜爱,在角落里无人关注的蒙克妒忌万分。

身为大汗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却又一次被自己的异母弟弟抢去风头,他捏紧拳头,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海力布知道自己迟到在先,父亲一定震怒不已。他不敢贪恋于享受人群的欢呼,赶紧驱马小步赶到祭祀台边,翻身下马,单腿跪拜在父亲伊勒德和母亲哈沁面前。

“让父汗和额吉担心了。”海力布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把脸深埋在臂膀之下,内心十分忐忑不安。

伊勒德站起身子,神情严肃,看到海力布满身血污,崭新的蒙古袍划出了好几道口子,下摆也明显被猛兽的利齿扯得稀碎,不禁皱紧了眉头。

“你还知道回来?!”

大汗当着众人的面,厉声呵斥海力布。不容反驳的质问语气在空中回荡,有种摄人心魄的威严,让纷乱的人群又霎时安静了下来。

正在大家为海力布担忧会受到何种惩罚时,哈沁夫人悬着的心却放下了一半。

哈沁夫人太了解他的夫君了,每每丈夫刻意抬高声调时,没有几次是真的生气,更多的只是对爱子的虚张声势罢了。要是伊勒德真的打算收拾海力布,说话的语气一定会异常平静。

不过海力布自认并不是一个被长辈溺爱骄纵的纨绔子弟,还是决定如实向大家赔罪。

“父汗息怒,孩儿今晨擅自外出实在该罚,但途中偶遇恶狼,想起前些日子狼患猖獗,族人羊群屡遭屠戮,只想除之而后快,因此才耽搁了归途。”

“油嘴滑舌!按你的说法,我不该罚你,反而该赏你喽?”伊勒德的话语不像刚才那么尖锐,但此时的他仍然端着大汗的架子。

“孩儿不敢,甘愿受罚。”海力布跪在地上朗声回答。

“竖子不知天高地厚,你说遇到恶狼,狼呢?”伊勒德不依不饶。

听父亲的意思显然是想看看自己的战果,海力布连忙起身掀开马鞍后的油布,单手拎起了草原狼的尸体,高举着向众人展示。

“多亏长生天护佑,孩儿运气不错!”联想起刚才搏斗的刺激,海力布意犹未尽。

看着平日里凶残的野兽,毫无生气的耷拉着脑袋,大家不禁哄笑一堂。但只有伊勒德瞥了一眼尸体后,嘴角极其细微的抽动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几乎没有人察觉。

海力布有些得意地咧开嘴一笑,扭头冲着一位年迈的牧民说道,“别的海口不能乱夸,但宝音大叔这两天,应该能睡几个安稳觉了。”

人群中的宝音大叔是近年狼患中损失最惨重的牧民之一,他和其他的几户老弱邻居时常受到海力布的照顾。在看到今天海力布又冒着生命危险为民除害后,激动不已。

“好样的!海力布!”有人再次爆发出欢呼,“不愧是乌珠穆沁第一猎手!好样的!”

再伟大的征服者也敌不过时间,伊勒德真的是老了,听着部落的民众夸赞海力布,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平缓了许多,眼里竟隐藏不住带着对儿子成长为男子汉的喜悦。

当然,大汗是不会让人轻易见到他柔软的一面的,接着开口训斥儿子。

“你看看你,衣衫褴褛,浑身血污,还有点要祭拜长生天的样子么!”

哈沁陪在丈夫身边观察多时,听着他的语气终于有要松口的样子,赶紧来到儿子身旁,在确定海力布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后,一边掸去他袍子上的泥土,一边打圆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哈沁慈爱的望着海力布,见他仍愣在原地不动,轻拍他的肩膀,“傻孩子,还不赶紧去换身干净衣服,别误了吉时。”

“下次再迟到对长生天不敬,看我怎么罚你。”

此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出来伊勒德不会真的惩罚海力布了。

后知后觉的海力布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逃过一劫,免受“皮肉之苦”,准备回到帐房更衣,忽然又想起没向父汗行礼。

“谨遵父汗教诲!”

慌忙施礼的海力布转身后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引来了众人一片善意的笑声。

没一会的功夫,海力布就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蒙古袍,出现在大家面前。

天蓝色的锦缎在阳光的映衬下无比鲜亮,让人无法不去注意到,穿着它身形挺拔、器宇轩昂的这位翩翩少年。

祭祀台上,海力布毕恭毕敬地站在父亲伊勒德的身边,母亲哈沁饱含深情地看着即将成年的儿子,脸上写满骄傲。

只有一个人对眼前的温馨场面嗤之以鼻,那就是蒙克。满心期待着父汗会如何惩罚弟弟的盘算落空后,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眼下这个普天同贺的欢庆时刻,即便有百万分的不屑,蒙克也不会愚蠢到表露在外,只好如打落了牙齿般忍气吞声。

旌旗在盎然春风的吹舞下尽情招展,主祭台上的苏鲁德似乎也变得更加伟岸、直插云霄。

吉时已到!

萨满祭司莫日根用镶满玛瑙,披裹着纯洁羔羊毛的祭司权杖重重地敲击了三下祭台地面。

“无所不能的长生天,草原上通晓万物的神灵,请你见证乌珠穆沁的王者伊勒德汗的次子海力布,在今天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莫日根的嗓音雄浑低沉、遒劲有力,听者无不心潮澎湃,为之感染。

“愿不朽的长生天保佑海力布,让他像翱翔蓝天的雄鹰一样,健康强壮,勇猛果敢,无所畏惧。不负大汗、部落、族人对他的期望。长生天保佑!”

“长生天保佑!”在场的所有人伏跪在地上,虔诚地向长生天祈福,并由衷的希望这位年幼的王子能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位能够守护一方安宁的草原英雄。

“呜~~~~!”

两排雄壮威武的大汗亲兵,吹响了镶着雕花银边的牛角,号声嘹亮悠远,震撼人心,祭天仪式正式开始。

海力布三跪九叩,礼制齐全的祭拜长生天的无所不能。

随后他独自来到祭台最高处的苏鲁德大旗旁,抽出随身的鎏金牛骨匕首,在右手掌心处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泊泊而出。

海力布并不感到疼痛,因为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有资格把自己鲜血进献给象征着至高勇气的苏鲁德。他慢慢用手握紧碗口粗的楠木旗杆,仿佛感受到了苏鲁德赐给他源源不绝的力量。

莫日根捧着盛有满满马奶酒的银碗来到海力布身边。海力布坚毅如炬的眼神和当年他父亲伊勒德年轻时简直如出一辙。

“虎父果然无犬子!”莫日根笑着拍了拍海力布的肩膀。

饱经沧桑的萨满祭司用布满皱纹的右手手指轻轻蘸取了些酒水。弯起无名指朝上下两个方向各弹洒了一次,这是蒙古人世世代代敬天地的传统。

最后莫日根又把酒抹了一些在海力布的额头,为他送上了最诚挚的祝福。

海力布接过银碗,仰起头将马奶酒一饮而尽。

莫日根见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长生天庇佑,海力布王子礼成!”

伊勒德和哈沁互相牵着手看着儿子行事举止变得稳重,频频微笑着点头。心中油然升起难以名状的喜悦。

“我宣布,庆典那达慕,现在开始~~!”

莫日根的话将整个祭天仪式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人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乐手们击起八盏牛皮大鼓,强劲的鼓点让人热血沸腾。

人群的喧闹混合着骏马的嘶鸣,一场比试赛马、骑射和摔跤等诸多蒙古人引以为傲的竞技盛会即将展开。整个部落也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第六章 那达慕

那达慕的竞技场设在部落外一大片开阔平坦的草地上,无数彩旗插满了场地四周,一直延伸向远处山坡上的敖包。

敖包上堆放着许多晶莹剔透的玛瑙,在阳光下反射出瑰丽的光芒。这些被人们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小石头,寄托着草原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只在蒙古人生活中的重要时刻召开的那达慕是大家最期待的活动,而其中最兴奋异常的当属部落里的孩子们。

他们三两成群,头顶扎着可爱的发髻,穿着各色鲜艳的蒙古袍,飞奔着跑到赛场的旁边,抢先占好前排视野极佳的位置,巴望着能看到自己支持的勇士有精彩的表现。

而马上要开始的第一项比赛,便是最让人热血沸腾的赛马。

规则很简单,从起点出发,沿着山坡一路跑到山顶的敖包,绕回后最先抵达终点的骑手就是冠军。

但骑马这项技能就好像从出生就融进蒙古人的血液中一样,草原上善于飞驰的好骑手多如牛毛,要从这一群精英中胜出,必须是其中的佼佼者。

参加比赛的骑手正在场边聚集,其中也包括海力布和蒙克。作为成人庆典的主角,海力布必须参与每一项赛事的争夺,用获得尽可能高名次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部落勇士。

只见他从容不迫的活动着筋骨,脸上写满了轻松。身边的白马岱钦却早已耐不住性子抬起前蹄嘶鸣起来。这少年配骏马的画面,引得场边不少情窦初开的姑娘们芳心暗动。

蒙克牵着一匹高头黑马,趾高气昂地从海力布面前经过,呶气嘴表达了自己对弟弟的轻蔑和不屑。

“海力布弟弟,记得我成人那年,除了博克(摔跤),其他冠军的头衔可都没有旁落过,你可别紧张啊,哈哈哈哈。”蒙克想要在气势上先声夺人。

“那哥哥你得庆幸,上回我还没到参赛的年纪。”海力布毫不退让。

“要是想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放水,就早点说。”蒙克还想扳回一城,“别到时候输了哭鼻子,哼!”

蒙克说罢牵马走开,海力布懒得与他纠缠,不为所动轻盈的翻身上马来到起点线上。

此时,所有的参赛选手都引马踱步到起跑线,十多匹雄健强壮的草原骏马一字排开,奋蹄甩尾,场面煞是壮观。

随着发令官一声清脆的长鞭,一干骑手瞬间如离弦之箭各个勇往直前,在人群的呐喊声中扬尘而去。

赛马的距离并不长,考验的是骑手与马匹间的配合与默契。翻上山坡后,原本齐头并进的马阵,就已经被海力布和蒙克组成的第一集团甩开了一段距离。

兄弟俩高歌猛进,犬牙交错的互相占据领先的位置,没多久便已来到了坡顶的敖包。人群的加油助威早已听不清楚,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无比清晰。

“黄毛小儿还有两下子啊。”蒙克一边使劲挥动马鞭,一边还不时揶揄海力布。

“我只是不想让哥哥输的太难看。”海力布对自己的骑术信心十足。

“哼,大言不惭的家伙,驾!”蒙克也好不想让。

“终点等你。”海力布侧过脸对蒙克轻眨眼睛,“岱钦,我们走!”

未等蒙克反应过来,海力布用力夹紧马镫,与岱钦一同伏下头提高了步幅。本在同一身位的二人逐渐拉开了差距。

铁了心要出风头羞辱弟弟的蒙克一看海力布要起势,赶紧奋力不停地抽甩马鞭,胯下的坐骑被驱赶着气喘吁吁地加速。

气急败坏的蒙克用力过猛,适得其反,打乱自己和马匹的节奏。任凭他如何奋力追赶都无济于事,落后的身位反而越来越多。

岱钦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驮着海力布一骑绝尘,在整个部落的欢呼和注视下,一马当先的冲过了终点,获得了第一项比赛的冠军。

海力布高举起手臂,享受着胜利后的快感,当他看向观礼台父汗座位的方向时,不苟言笑的伊勒德竟也微微向他点头示意。

平日里要求甚严的父亲的肯定,对于海力布来说是莫大的鼓励,他咧嘴笑得无比灿烂。

姗姗来迟的蒙克饮恨屈居亚军,脸上写满了不服气。他只得暗自发誓下个比赛一定要给海力布点颜色看看。没有人会去称赞歌颂第二名,这个道理对于深谙人情世故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第二项比赛是骑射,选手要在飞奔的马背上,对着几十步开外的圆靶射出三箭,更靠近靶心者获胜。

对于普通人来说,站着射击固定的目标已非易事。而在骑马晃动的情况下射中靶心简直好似天方夜谭。

但草原上从不缺优秀的猎手,他们拥有敏锐的嗅觉和精准的控制力。能在瞬息万变的环境中抓住机会命中目标。而这一点,对于“乌珠穆沁第一猎手”海力布而言,更是安身立命之本。

选手们一个个登场献技,但强如职业猎人,也并非能打包票支支命中目标。

观众们屏息凝神,生怕影响了他们的发挥。在有箭羽准确射中靶心后,便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崇拜和掌声。

终于只剩下海力布和蒙克还未出赛了。上场前,蒙克仍不放过任何能打击海力布精神的机会。

“准备好拿第二名了吗?”蒙克阴阳怪气的说,“这次一定要让你尝尝失败者的滋味。”

“驾!”蒙克抄起弓箭、拍马向前,他的狂妄并非空穴来风。要知道,海力布还是个幼儿时,还是他教会弟弟开弓搭箭的,算起来蒙克能称得上海力布的启蒙老师。

而更让蒙克心存芥蒂,如鲠在喉的是,这“乌珠穆沁第一猎手”的名号,曾经也属于过自己。

蒙克心中越想越气,憋着满腔的怒火,打醒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抬手持弓盯着远处的目标,他要证明自己绝不比海力布逊色。

黑骏马一路疾蹄飞奔,很快便踏入标靶的范围。只见蒙克迅速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弓箭,搭在弦上,闭上左眼张满弓。

“嗖!”的一声尖啸,箭羽稳稳的命中靶心。

“好!”观礼席上蒙克的一干亲信随从立刻煽乎着人群拍手叫好。

不等喝彩声落地,只听“嗖,嗖!”二下,另外两只弓箭也牢牢的扎在了只有巴掌大的靶心内。

没有真凭实学是绝不可能获得这样优异的成绩,在人们的喝彩声中,伊勒德也不禁为蒙克的表演鼓起了掌。

蒙克骑马来到准备登场的海力布身边,俯身耳语道:“绝望吗,弟弟?这只是开胃菜,好戏还在后面呢,好好回味刚才的赛马吧,因为那将是你唯一的一次胜利!”

海力布不为所动,坏笑着歪头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哥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我三箭都是满分,看你怎么赢过我,哼!”蒙克眼见挑衅不成,气急败坏的撂下狠话。

终于轮到海力布了,他跨上岱钦背上的马鞍,准备出发。

只见海力布轻扬马鞭,脚下白色骏马如同闪电般冲刺起来,好比一道白光眨眼便从观礼台前疾驰而过,来到射击的区域。

海力布抬眼望向远处的标靶,并没有急着要射击的意思,甚至写意的回过头朝蒙克的方向看了一眼,算是回应了刚才哥哥的挑衅。

“虚张声势的家伙!呸!”蒙克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说时迟那时快,海力布扭过头去,反手从背后的箭袋里扯出了三只弓箭。

没错,是三只!他左手的指缝中同时夹着三尾箭羽,观众席里人人都张大了嘴巴惊讶不已,没人见过这样的持箭技巧。

就在人们还对目睹这新奇的技法回不过神来的时候,空气中传来“嘣、嘣、嘣!”三声闷响,迅雷不及掩耳的功夫,海力布出手了!

而同一时间,蒙克吐出去的唾沫甚至才刚刚摔在地上分成八瓣。

来不及反应的众人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依次把弓箭射出的,连忙抬头朝标靶所在的草地看去。

矗立的木制靶子沉重无比,但此刻竟然产生了强烈的晃动,难以想象是何等猛烈的重击才能让其动摇成这样的地步。

猝不及防的蒙克瞪大了眼睛朝海力布的靶心张望了半天,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狂笑。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弄了半天,只命中了一箭!”

大家顺着蒙克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海力布的靶心上好像是只插着一支箭。

“所以,不好意思,弟弟,我才是实至名归的”蒙克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想要宣布自己夺魁的结果。

“三支!是三支!”观礼席中的惊呼打断了蒙克的胜利宣言。不明所以的蒙克一头雾水,和身后议论纷纷的人群一起,再次望向木靶。

定睛确认三番之后,大家才发现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原来,海力布接二连三射出的箭羽竟都能精准地劈开之前命中的箭只,射中靶子上相同的位置!

观礼席上鸦雀无声,这不可思议的神技发生在你眼皮底下的时候,反而会让人惊讶得哑口无言。

等大家反应过来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时,海力布只是轻描淡写的和蒙克开着玩笑。

“哥哥,你眼神不好还能得第二,也算厉害!”

蒙克攥紧拳头恨不得把牙根都咬碎,妒忌之情让他越来越恨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碍于那么多人注视着他俩,只能在脸上挤出笑容,拍着手假意祝贺海力布。

“你得意不了多久了。”蒙克贴耳对海力布小声道,“博克比赛我就会让大家看见你变成小丑的样子。”

“哦,我不记得哥哥你要参赛啊?”海力布对蒙克的威胁不以为意。

“我?”蒙克轻蔑的一笑,“根本不需要我出手!”

“好可惜,还想再赢哥哥一次呢!”海力布挤出个鬼脸便转身一蹦一跳的离开了蒙克。

“海力布,咱们走着瞧!”

蒙克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脸色铁青、面容狰狞,和周围欢乐的氛围格格不入。

接二连三的在父汗面前失利,让他丢尽了颜面。他不能再容许海力布一而再、再而三的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为此心狠手辣的他早已留好了后手。

“巴尔斯,去准备准备吧。”

蒙克抬起胳膊挥手示意,身旁一个黑影喘着粗气应声站了起来,他身后的观众立刻被遮蔽在这个如山般壮硕高大的身躯之下,仿佛连头顶的太阳都失去了光芒。

第七章 博克

第三项比赛就快要开始了,草原人民管它叫“博克”,也就是摔跤的意思。这是一场荷尔蒙爆炸,充满勇气与力量的竞技盛会。

每每举行那达慕大会,博克都是压轴登场的项目。因为选手间激烈的贴身搏杀和奋力角逐能给人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往往是人气最高、最万众瞩目的比赛。

况且在草原部落里,上到王公贵族,下到三岁幼童,都有练习博克的优秀传统。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时常会相互切磋,锻炼技艺,用博克这一古老久远的运动方式体现自己的男子气魄。

此时的海力布已经褪去了前两项比赛的骑射服,换上了专为参加博克比赛所制的服装“卓得戈”。

“卓得戈”是自博克诞生以来便一同流传下来的传统服饰,用油光锃亮的纯黑牛皮裁剪而成的短袖皮衣完美贴合着海力布健壮的身躯,肌肉纹理清晰地手臂裸露在外,呈现出雕塑般的古铜色。数排金光闪闪的巨大铆钉镶嵌在坎肩的表面,衬得这场成人庆典的主人公英气逼人。

而脖子上佩戴的金属项圈,上面挂满了五色的彩绸,更彰显了海力布不俗的实力,因为只有获胜次数越多的搏克选手,才有资格佩戴更多的彩绸。

再看海力布腰间围着“红、蓝、黄”三色绸缎做成的腰带,搭配绣有祥云图案的宽大布裤被马靴紧紧包裹着。马靴上展翅翱翔的雄鹰图案栩栩如生,这是哈沁夫人熬了好几个夜晚赶制出来的。

这一身华丽的盛装已然无比夺目,让海力布自然而然的成为全场的焦点。但更吸引人眼球的,其实是海力布额头边束扎着的一缕发髻。

虽然这缕发髻只有小指粗细,长度不过垂肩,但它的意义远比任何浮夸亮眼的装饰来得更为重要。

不知何时,在乌珠穆沁草原的所有搏克选手间,形成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每个人都会在发间留有用各色彩绸编织的一缕发髻,象征着博克手的无上荣耀,而在比赛中落败的一方,则要被胜者用匕首割去发髻,以示臣服。

而海力布自打他开始留这缕发髻后,就从来没有被人割去过!

无论是年龄相仿的伙伴好友,还是年纪相长,高大魁梧的职业搏克手,都未曾在正式比赛中从海力布身上求得一胜。

虽然从未走出过部落,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格斗技巧。但“没人能赢得海力布发髻”的传言却早已悄然在整个草原部落间不胫而走。

此时在场边等待的搏克手们,都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顶尖高手。他们盯着海力布那缕裹着纯白丝绸,用特殊技法编织而成的发髻,觊觎多时。

每个人都希望在今天这样一场规模宏大的盛会里,用击败海力布的方式,让自己一鸣惊人,声名远扬。

这其中就包括刚才蒙克身边那位身形恐怖的巨人,巴尔斯。

巴尔斯是大王子蒙克最信任的贴身随从。从孩提时代起,二人就是成日厮混在一起的玩伴。巴尔斯对于蒙克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而每当蒙克有要事需要托付于人,只有交给巴尔斯去操办他才放心。

而巴尔斯今天的任务,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海力布获得博克冠军,从而让蒙克能在弟弟的成人庆典上好好羞辱他一番。

巴尔斯和一众博克选手站在一起,须发皆被剃光的他,天灵盖上一条粗壮的发髻十分惹眼,而身高近2米的他在人群中更是显得鹤立鸡群。从眉角到颧骨一道贯穿左眼的伤疤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十分凶悍,而他“卓得戈”的周身竟打着无数“鬼头骷髅”铆钉,穿在身上越发让人觉得狰狞无比。

“大王子,比赛还没开始吗?”巴尔斯喘着粗气,显然有些急不可耐。

“稍安勿躁,巴尔斯,等会可别让我失望哦。”蒙克拍拍他的肩膀,斜眼看着不远处正在热身的海力布。

“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丢尽颜面。”

“哎,别这么粗鲁,他毕竟还是我的同胞弟弟嘛。”蒙克边说边凑近巴尔斯的耳边,又冷冷的嘱咐道。“我不但要他的发髻,有机会的话,再废他一条胳膊!”

“如您所愿。”巴尔斯颔首点头,丝毫并不觉得惊讶,好像对蒙克的残忍早就习以为常。

“呜~~~!”牛角号声再次奏响,观众们立刻把博克赛场围得水泄不通。莫日根向在场所有的人介绍了比赛规则,选手们采用抽签赛制捉对厮杀,单场淘汰。无论以何种形式,膝盖以上的身体部位触及地面即宣告失败。

在部落少女们悠扬清亮的赞歌声中,即将比赛的数百位选手跳着模仿各种猛兽姿态的舞步逐一登场。

海力布身形如鹰,矫健敏捷,姿态轻盈,跳得又高又美。

巴尔斯身形如虎,刚猛剽悍,威风八面,舞步震得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各路豪杰也毫不相让,如狮似鹿,尽显神通。这些代表着勇气与胆识的男子汉受到了人群的狂热追捧,大家都纷纷猜测着最终的桂冠将会花落谁家。

伊勒德在观礼台的最高点审视着这群神采奕奕的勇士,对他们展现的精神十分满意。随着大汗挥动手臂,比赛随即正式开始!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第一轮比赛的搏克手们两两成对踏入若干个土圈,这其中也包括年轻的海力布。

他的对手是临近部落首领的儿子巴特尔,生得虎背熊腰,看上去实力不俗。

“海力布王子,如果你不幸止步于此的话,可不要记恨我啊。”

“当然不会,彼此彼此。”

两人虽面带微笑,但话语间仍充斥着些许火药味,在互相握手致意后,便展开了交锋。

海力布的摔跤技法盛名在外,巴特尔心有忌惮,不敢轻易的贸然进攻。只是稳稳地扎紧马步,张开双臂不断向前试探。

而海力布则不似传统的搏克手那样笨重,如飞燕一般,踏着灵巧的步伐不停变换身位,每当巴特尔想要箭步探身试图拽住他的衣领时,海力布总能闪转腾挪避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数次猛扑未果的巴特尔心态逐渐焦躁起来,挥舞手臂一通乱抓,却连海力布项圈上的彩绸都不曾摸到。

这几下非但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打乱了自己的节奏,气喘吁吁的巴特尔累得满头大汗。

刚才稳健的马步开始变得漏洞百出,不再坚固。海力布看准时机,闪身至巴特尔的侧面,右脚跨到对手的背后做轴,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肩头抵住肩头,只轻轻一发力,巴特尔便应声倒地。

观众们陶醉于海力布四两拨千斤的精彩表演,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可怜的巴特尔甚至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输掉了比赛。

“承让了,巴特尔兄弟。”海力布再次微笑着面对跌坐在地的巴特尔伸出右手。

被搀扶起来的巴特尔纵然心中有百般不服,也只能接受自己技不如人,落败的事实。

“海力布王子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巴特尔单腿跪地,抱拳继续道,“请割下我的发髻吧。”

说罢,巴特尔伸手去找自己的发髻,但摸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不用找了,我已经笑纳啦。”海力布略带戏谑的应道。

巴特尔闻声抬眼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不知何时,自己的发髻已经被割下攥在了海力布的手里。

“你你是何时?!”被羞辱的巴特尔涨红了脸。

“反正早晚要割,我扶你起身的时候就顺手取下来喽。”海力布说完狡黠一笑。

“这我怎么可能?!”

巴特尔这才想起刚才的确有一阵凉风袭过耳边,但没想到海力布的身手如此迅捷,又羞又气地说不出话来。

观众们因为巴特尔的反应迟钝发出了哄笑声,无地自容的他捂紧散乱的碎发慌不择路的退出了博克赛场。

海力布振臂刚想接受大家的祝贺,相隔不远的另一片赛场边却忽然爆发出阵阵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巴尔斯怒目圆睁,单凭蛮力生生抓起了自己的对手,高举过头顶。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扛着肩上惊恐万状的对手原地高速旋转了好几圈。一使劲直接把他扔出了比赛用的土圈,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可怜的选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巴尔斯径自来到他的身边,无视他痛苦的表情,抽出匕首,揪着发髻,只一刀便割了下来。

人群被巴尔斯凶神恶煞的气势完全镇住,他扭头看着海力布,捏着发髻的拳头再次举向天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分明是对海力布在赤裸裸的挑衅。

巴尔斯嚣张的气焰戳中了围观人群敏感的神经,尚武好斗的血液被完全点燃。人们振臂跺脚不停怒吼,将气氛不断推向高潮。

海力布脸上并未表现出波澜,但心中已然风起云涌。

“真想快点遇见他!”这是只有真正的强者内心才会泛起的渴望。

“孩子,要小心啊!”哈沁走下观礼台,来到了儿子身旁,巴尔斯的强悍让她不免担忧起来。

“放心吧,额吉!”海力布不以为意,继续说到,“我要把冠军献给父汗和您!”

听到海力布充满自信的夺冠宣言,人们这才又想起刚刚他妙到巅毫的表演,开始为海力布加油鼓劲。

“加油,海力布!”

“巴尔斯只是空有一身蛮力,不必在意。”

“没人能割下海力布哥哥的发髻,对吗?”

一个5、6岁的小男孩也用稚嫩的嗓音为海力布声援,海力布冲他眨了眨眼睛,轻描淡写道。

“好了,下一个是谁!”

第八章 冠军

随着第一轮比赛最后一场决出了胜负,已经有一半的参赛选手铩羽而归。单败淘汰的赛制紧张而残酷,也不允许搏克手们出现任何差池与失误。

但这场盛会中的主角,海力布的状态简直热得发烫,哈沁夫人之前的忧虑显然有些多余,她的儿子完全配得上草原部落间流传的那些对他的赞许。

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乃至到了半决赛,不管海力布遭遇到了怎样的对手,他总有办法应对自如,在刹那间找出对方的破绽,抓住克敌制胜的良机。

无论高矮胖瘦,师出何门,一个又一个看似强大的博克好手均败在了海力布精湛无双的格斗技巧之下。

他用毫无争议的表现让这些垂头丧气的手下败将们心服口服。懊悔自己技不如人的同时,甘愿单膝跪地接受海力布割下代表他们博克高手的发髻,作为胜利者的战利品。

民众们如痴如醉的欣赏着小王子海力布出神入化的表演,无不被他与生俱来的强者气质所征服。

被众人崇拜的海力布有些飘飘然,只差一场比赛的胜利,他就能站上竞技场的顶峰,成为草原上最年轻的传奇人物。

在他心里最终的桂冠似乎早就属于他了,趾高气昂的海力布在民众的簇拥下开始提前享受英雄般的欢呼。

轻松杀入决赛的海力布的确赢得漂亮,但始终没有遇到过硬碰硬的挑战。而最大的威胁,巴尔斯,此时也同样在用一路碾压的方式向终极宝座挺进。

与海力布轻松灵活的戏谑对手赢得比赛的方式截然不同,遭遇巴尔斯的选手们可能更容易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次的比赛。

他们或是被像发狂公牛般的冲击力拦腰抱摔,或是被死死卡住手臂再经历令人绝望的过肩猛摔,最惨的甚至被整个提起磕在巴尔斯坚硬如石的膝盖上撞断了肋骨。

哀嚎和惨叫不时出现在有巴尔斯参加的比赛中,相比之下,初战即被像个孩童扔出圈外的那个倒霉蛋现在看来倒算幸运的。

巴尔斯在赛场上呈现出压倒性的气势和令人窒息的统治力,成为了每一个与之交战的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把所有痴心妄想战胜他的挑战者们的发髻都收入囊中后,博克的赛场上,终于只剩下巴尔斯和海力布两名选手了。

无论是谁,再赢一场,就能染指至高无上的博克桂冠。

大战前夕,海力布看着静静放置在场地旁,用树枝和鲜花做成的桂冠。虽然只是些寻常草木编织成的花环,但却对于每一个草原勇士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咫尺之遥,便是山巅,此刻的海力布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得到这样的头衔。他闭上双眼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抛开脑中的杂念,好让自己能全神贯注的投入到马上要开始的这场恶战。

而场地另一边,巴尔斯更是杀红了眼,挥舞着方才收割的数个发髻不断朝海力布挑衅示威。

看见弟弟闭着眼,蒙克以为这是畏战的紧张所致,不禁得意自己没有错看巴尔斯的彪悍。

牛角号响,鼓声震天,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海力布睁开眼睛,抢先一步跳进土圈,马步扎得稳如磐石,观众们第一次看见他如此认真备战的样子。

巴尔斯看到海力布孩子气的举动,忍不住一阵哈哈狂笑。只见他迈开大步踏进了场地内,脚边扬起的尘土仿佛能让人感觉到大地都在震颤。

海力布眼见巴尔斯朝自己走来,迅速摆出战斗姿态。不想巴尔斯没有猛扑上前,反而掌心向外的伸出了右手。

“原来是想握手致意啊。”海力布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也连忙伸出右手,朝巴尔斯靠近,心中还为误会了对手的用意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来到场地中央,就在掌心即将相触的一刹那,海力布发现巴尔斯的嘴角扬起了极细微的一丝诡谲的笑容。

“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海力布发觉有诈,想抽身退后,手掌却已被巴尔斯如铁钳般牢牢握住。巴尔斯抓住海力布立足未稳的空隙,压低重心扭转身体猛然发力,手臂一甩竟生生把海力布带离了地面。

海力布心中暗暗叫苦,责怪自己轻敌的同时,也吃惊于巴尔斯那蛮横不讲道理的怪力。

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有人为巴尔斯如此龌龊的计谋所不齿,也有人为比赛刚一开始就直奔高潮而兴奋癫狂。

观礼台上,哈沁夫人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继续观看,而蒙克则又开始下意识的不停搓手,期盼阴谋早日得逞。

此时的海力布,头脚倒转,半悬在空中。如果再无对策,立刻便会重摔在地,顷刻间狼狈落败。

只见他撑开左手,搭住巴尔斯头顶,索性用被钳制的手臂为轴画圆,并巧借外力劈开双腿,在坠地前翻转身体,顺势找回重心,用双脚稳稳的站在了地面上,化解了危机。

“好!”观众中爆发出喝彩声,人们还是乐见于激烈的交锋和博弈。

海力布赶忙抽回了手臂,庆幸自己没有马失前蹄的同时,嘴上还不忘争上一口气。

“巴尔斯,可惜啦。”

“下次你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巴尔斯眼看诡计不成,再次凶神恶煞的朝海力布猛扑。这次他的步法被海力布看得真真切切,那略显笨重的身体跑动起来,甚至有些漏洞百出。

海力布自认找到了破敌的关键,探身迎敌。一个闪身,来到巴尔斯的侧面,伸出右脚跨到对手背后为桩,抬手锁喉,压低肩头使用丹田之气狠狠发力,以期能让巴尔斯失去平衡、应声倒地。

刚才巴特尔和其他诸多好手们就是吃了这招的亏,而那时候的海力布甚至没有用上三分力。

而现在,力道尽出的海力布在肩膀一阵生疼之后,竟然发现和他两腿相错的巴尔斯居然纹丝不动!

“认输吧,二王子!”

巴尔斯怪吼一声,揪起海力布颈后的皮衣领又想把他甩出土圈。

这次海力布有所准备,勾住巴尔斯脖子的手臂突然发力,带起双腿在对手的背上回旋了一圈后,翻出两步远,避免了进一步的肢体接触。

巴尔斯的绝对力量弥补了他在技巧上的不足,就连海力布也深刻体会到了这点。轻易讨不到半点便宜的海力布,不敢再贸然上前发动攻势。

两人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僵持不下。

蒙克眼看心腹爱将几次三番地占据上风,更加狂妄起来。一摆手让身边的随从鼓动周围的人群开始起哄,反过来为巴尔斯摇旗呐喊。

巴尔斯被燥热的氛围煽动得更加狂暴,狷狂的大笑着与蒙克对视。

“了结他!”

蒙克一个眼神,巴尔斯心领神会,张牙舞爪的冲向海力布。海力布慌乱间还未想出应付的对策,只能步步为营,且战且退,场面上一度十分狼狈。

“看来弟弟那战无不胜的发髻,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啦!”

蒙克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向着旁人宣称道,巴不得现在就看到海力布被割下发髻的样子。

巴尔斯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不知疲倦的追逐着海力布。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唯有智取的念头不停在海力布的脑子里盘旋,他需要找到对手的弱点。

看着如饿虎扑食的巴尔斯,海力布快速思索着致胜方法。饿虎饿虎对了,虎就是关键!

海力布忽然想起巴尔斯出场时跳起的虎步舞,形神兼具,彪悍无比。再看眼见的对手,举手投足间活生生像森林中发现猎物的百兽之王。

没错,老虎一定就是巴尔斯的图腾!就像海力布登场时跳得鹰步舞一样,每一个博克高手都有自己信奉的图腾,在日积月累的练习中,会潜移默化的模仿、学习自己动物图腾的特性融入格斗技巧里。

再看巴尔斯,高大的身躯配上天生怪力,本就万夫莫敌。再加上拥有老虎的迅猛刚烈,怪不得一众高手会被他的气焰压制,折戟沉沙。

可老虎有弱点吗?

当然有!再厉害的动物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只要利用自己的优势,看准时机攻其不备,必定能击中他的软肋,反败为胜。

而海力布的优势是什么?

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鹰一声长啸,瞬间点醒了混沌中的海力布。在一味地忌惮巴尔斯蛮力的时候,自己竟完全摒弃了那犹如雄鹰般敏捷、轻盈的身体天赋。

这弹指间的灵光一闪,让海力布有了打败巴尔斯的主意。

心中有底后,海力布不再疲于奔命,面对着巴尔斯停下了脚步。看到他忽然间停止闪躲,巴尔斯也愣了一下,没有上前。

海力布异常冷静,甚至放弃了防御,耷拉了张开的双臂,故意在巴尔斯面前露出了巨大的破绽。

巴尔斯不明白海力布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暴自弃,或者是在感到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还要故意挑衅自己。恼羞成怒的他使出所有力量,咆哮着冲向海力布。

而海力布,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没有人能战胜拥有绝对力量的百兽之王。但百兽之王也有命门,它只出现在捕猎者觉得已经稳操胜券的时候。

那目空一切的狂妄与自大,此时便会成为致命弱点!

巴尔斯腾空而起,歇斯底里的想给海力布致命一击,那身形与扑食猎物的猛虎几无二致。凶残的模样甚至吓得场边观看的幼童哇哇大哭起来。

就在大家觉得胜负已分时,海力布忽然双腿微曲、脚尖发力,蹬地后高高跃起。手臂在身侧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好比一只展翼高飞的雄鹰。

而他起跳后脚趾的最低点,竟然已经超过了腾跃在空中,巴尔斯的头顶。

巴尔斯完全没有料到海力布的爆发力如此惊人,那匪夷所思的弹跳高度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范畴。他背朝着空中的海力布,努力想转过身来,但同样悬在半空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庞大的身躯。

待到巴尔斯毫无防备的后心完全展露在自己的身下,海力布借着在最高点转瞬即逝的停滞,收起的右腿猛然发力,狠狠踢在巴尔斯的脊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对手顷刻间失去了防卫,摊开四肢,像一个笨拙的大字,重重地拍在了土地上。

尘土四溅,扬起的团团迷雾,一时间竟让不远处的人们都看不清巴尔斯庞大的身躯。

海力布赢了!

人群团团围住他们的王子,合力把他抛向了空中,少女们把刚采摘的鲜花和哈达塞进他的怀里,像呼喊大英雄般不断重复着他的名字。

海力布高兴极了,他从萨满祭司莫日根的手中接过博克桂冠,兴奋地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得偿所愿的他肆意享受着此刻得胜的喜悦,像个小孩子一样开怀大笑起来。

第九章 何以为王

成王败寇的道理在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亘古不变,竞技场上也同样逃不开这样的法则。

刚才还为巴尔斯疯狂呐喊的民众,此时都转头加入了庆贺海力布夺冠的队伍。

比赛场地里那灰头土脸、还未起身的亚军,早已无人问津。

“废物,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虽然嘴里骂骂咧咧,但蒙克还是来到他的心腹爱将身边,扶起了狼狈不堪的巴尔斯,帮他掸去衣服上的尘土。

巴尔斯受宠若惊,连忙跪地抱拳道:“让大王子失望了,属下罪该万死。”

“也罢,海力布这个毛头小子年少气盛,行事冲动,总有收拾他的机会!”蒙克忿忿的撂下一句狠话,干瞪着眼看着被众人扛在肩上游行的海力布无可奈何。

而海力布此时也发现了场地内窘迫不堪的巴尔斯和哥哥蒙克,翻身落地,兴冲冲地来到他们身边。

“巴尔斯,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吧?”

海力布提问的口吻不容质疑,纵使巴尔斯心中一百万个不服气,输掉了比赛也只能忍气吞声。

“不烦二王子动手。”

巴尔斯说罢气鼓鼓的就要抽出匕首去割头顶的发髻,却被蒙克抬手挡下。

“哥哥,我这博克冠军,你是不服气吗?”

看见蒙克似乎又要作梗,大获全胜的海力布态度也开始变得不那么谦虚友好。

“呵呵呵,哪能呢,我弟弟天生神力,勇夺桂冠,实至名归啊。”

蒙克阴阳怪气的答道。

“巴尔斯是个粗人,冠军的战利品,还是哥哥亲自帮你拿吧!”

说完蒙克手起刀落,巴尔斯的发髻应声被割下。

“我还以为哥哥遗憾未能参赛心有不甘。要不,你我兄弟再比试比试?”

听闻此话,蒙克的眼角不自觉的抽动了几下,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但碍于此时的情境,还是尴尬的挤出笑容。

“我看还是免了吧,要是我不小心失手赢了弟弟的发髻我这个大哥怎么能绕了你成人庆典的兴致呢,哈哈哈哈”

输人不输阵,蒙克还想嘴硬地回击海力布一番,但这苍白无力的挑衅只能遭来众人无情的嘲讽。

“没人能打败海力布割下他的发髻,蒙克就会骗人。”

“就是就是,害不害臊,羞羞羞,掠~~~!”

两个少不更事的围观小男孩一点也不留情面,奶声奶气地吐槽完蒙克,扮着鬼脸一溜烟跑开了。

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大家又抬起海力布继续游行庆贺去了。

“海力布,总有一天你会为现在的嚣张付出代价!”

感觉自己被羞辱得体无完肤的蒙克面色憋得铁青,又无法当众发作,只得带着巴尔斯灰溜溜地消失在角落里。

这一次兄弟俩的交锋,他输得一败涂地。

哈沁站在伊勒德的身边,还未从刚才惊心动魄的决赛氛围中缓过劲来,她轻轻靠近夫君的臂膀,忍不住夸赞起儿子今天的表现。

“咱们的孩子终于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哼!花拳绣腿,哗众取宠,那小子还嫩着呢!”

伊勒德对海力布的表现好像并不满意。

“别太苛求他了,毕竟”

哈沁还想替儿子说几句好话,不想伊勒德直接摆手打断了她。

“日落之前,让他来我的营帐。”

大汗说罢转身拂袖离去,似乎有些不悦。的确,从博克比赛开始之后,居高临下见证全部过程的伊勒德几乎都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

哈沁原想叫住丈夫,刚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明白身为大汗的夫君一定有自己的用意。

游行中的海力布远远看见了观礼台上的母亲,用力地朝她挥手呼喊,兴奋的情绪溢于言表,哈沁脸上露出笑容冲着儿子点头示意,肚子里却为丈夫对于儿子教育的过分严苛心有不平。

狂欢持续了整整一下午,整个部落沉浸在四溢的美酒佳肴的香气中。人们举杯畅饮,无话不说。在马头琴悠扬激昂的琴声里,来自不同部落的男女老少亲密无间的并肩起舞,引吭高歌。

欢乐祥和的气氛感染着在场的每个人,大家恨不得把这醉人的喜悦传遍无边的乌珠穆沁草原。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热闹的部落丝毫没有要结束狂欢的意思。

微醺的海力布还贪恋着当下的美好,忽然想起母亲哈沁的嘱咐。对于父汗的要求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蒙古袍上的褶皱,快步来到父亲的营帐。

年轻的海力布显然还没从狂欢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掀开父亲帐房的门帘。

“父汗,您找我?”

伊勒德背朝着儿子,没有说话,而是气定神闲地端起镶着银边的木碗,喝下一口冒着热气的奶茶,淡淡的说。

“随我一起出去转转吧。”

说罢放下木碗,拿起架子上挂着的骑射服,海力布赶紧过来搀扶父亲帮助他更衣,随后乖乖跟着伊勒徳步出了帐外。

父子二人来到马厩,牵出各自的坐骑,翻身上马后,便沿着马厩后面的小路,避开热闹的人群,不一会儿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部落的大门。

一路上伊勒徳都一语不发,保持着沉默。海力布完全弄不明白他老人家这个时候带着自己出门,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既然猜不透父亲的心思,海力布索性也就闭上嘴,缓缓与父亲策马并行。

两匹高头骏马沿着缓坡越走越远,来到了乌珠穆沁草原上的一片高原草甸之上。

此时山下蜿蜒流淌的河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河边的部落炊烟袅袅,已亮起了点点星火。

狂欢人群的喧嚣声早已听不见,四周只有群山在金色的余晖中巍峨耸立,让人心神宁静。

父子俩仍是一路无话地骑行了良久,共同沉浸在这绝美的景色里,终于伊勒徳先开口了。

“真是百看不厌的景色啊。”

“父汗,现在时节还有些早,孩儿记得春末夏初交替之际,登高所见的景致才最出名吧?”

海力布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父亲就时常和母亲一起,带自己到这片草甸上赏花。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满是温馨的记忆。

“是啊,都说乌珠穆沁草原的夏天最美。”

伊勒德顿了顿,似乎也在回味和幼年海力布共享天伦的日子,但又话锋一转。

“不过,年纪大了,我却觉得春天的景致才最叫人喜欢。”

海力布有些不解:“春天?是因为万物复苏,到处都充满了生机?”

“现在反应倒挺快。”伊勒德笑了笑,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怎么这么糊涂!”

海力布终于听出了父亲话里有话,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严厉的父亲早晚还是会因为自己犯的错误教训自己。

“父亲还在为我擅自外出的事生气吗?”

海力布小心翼翼地附和着伊勒德,想试探父亲心中对于自己行为严重性的衡量尺度。

“呵呵,擅自外出?”伊勒德笑出了声,“瞧你那点出息,愚笨。”

“不是这件事?”海力布被弄得有些不明就里。

“偶尔贪玩不打紧,要说你这打猎上瘾的毛病,真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真的?”

“哼,你以为你手里上好的乌木牛角弓是谁传给你的。”

伊勒德眯着眼睛,轻捻花白的胡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骄傲。

海力布很难想象,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有贪玩偷懒的时候,不禁泯然失笑,但又想起父亲仍未解释自己糊涂在哪儿,继续发问。

“那父汗是为何事动怒呢?”

伊勒德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的反问海力布。

“你可知道你射死的是头母狼?”

“当时事发突然,孩儿不曾留意。”

“这不是借口,春猎不杀雌兽,老祖宗留下的《猎场扎撒》难道你都忘了?”

伊勒德看海力布没有认错反省的意思,不禁加重了语气。

“孩儿不敢,可这狼,是危害部落的恶兽啊。”

海力布依然觉得自己是在为部落的民众除害,心里有些委屈,低下头不再看着父亲。

伊勒德并没有要继续训斥儿子的意思,开口教导海力布。

“长生天创造万物的时候,众生平等,并没有善恶之分。”

“虎豹财狼,难道还有善类?”

“你我为人,就敢保证这射出去的箭,从无恶念吗?”

海力布被父亲的问题难倒了,身为猎手的他从未仔细考虑过这生杀间的是与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孩子,老祖宗传下来的训诫,定要谨记,才能让草原生生不息。”伊勒德的口吻变得逐渐平缓,“沧海桑田,因果循环,所有的轮回都终将回归于平衡,我们,还是不要破坏的好。”

“父汗教训的是,海力布记住了。”

似懂非懂的海力布点点头,还在慢慢品味父亲的教诲。

“你呀,想要坐上乌珠穆沁草原的王位,光凭着下午那些雕虫小技,可是远远不够的。”

看着眉头紧锁的海力布,为了缓和气氛,朝儿子打趣道。

海力布一听,连忙抬起头频频摆手,脑袋摇得好似一只拨浪鼓。

“父汗!我可没想过这些事。”

就算神经大条如海力布,也知道王位继承人选的事非同小可,岂能胡言乱语,随意玩笑。

“怎么?下午在博克比赛里,耀武扬威的割下那些发髻的时候,可比现在不可一世得多啊!”

伊勒德却并不打算扯开话题,连珠炮似的调侃手足无措的儿子。

“您又取笑我。”

“让你哥哥当众出丑,很过瘾吧。”

海力布觉得父亲在为自己羞辱哥哥的事情生气,开始后悔起下午有些出格的举动来,其实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一冲动血往头上涌,难免会失去控制。

“孩儿行为的确失当,晚些就去向蒙克哥哥赔罪。”

“赔罪?蒙克那小子素来张扬跋扈,吃点苦头正好学会夹紧自己的尾巴。”

伊勒德说的话很是出乎海力布的意料,伊勒德见儿子介于自己大汗的身份过于拘谨,为了让气氛更加轻松,冲海力布狡黠一笑。

“海力布,现在只有我们父子,不必拘束。”说着像孩童打闹般,用马鞭捅了捅海力布的肩头,“老实说,勇夺满贯的感觉不赖吧?”

“是挺不错的。”海力布被老顽童似的父亲逗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和父汗您在草原上创下的丰功伟绩相比,孩儿的成就何足挂齿。”

“呵呵呵呵,算你还没失了心智。”

伊勒德对海力布此时还能保持谦虚很是满意。

“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已为了统一各部落的大业拼杀多年,割下的,又岂止是区区几缕发髻”

伊勒德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会儿。

“那时候的草原,可不像现在这么平静”

大汗的思绪好像被拉回了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不再说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父亲、父亲,您没事吧?”

看着年迈的父亲兀自恍神,海力布有些担心他日渐孱弱的身体。

“不碍事,不过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伊勒德摆摆手,很快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走了出来,重整精神道。

“对了,孩子,你知道如何才配得上让大家心悦诚服地称你一声草原之王吗?”

“我猜一定不是成为博克冠军。”

海力布生怕父汗再次寻自己开心,赶紧放低姿态主动认怂。

“哈哈哈哈,当然,用蛮力割下再多的发髻,你征服的,也只是大家对你的恐惧而已。要想让草原拥有长久的繁荣与和平,还得多用用这儿。”

伊勒德边说边抬起马鞭指指海力布的心脏。

“用心?”

“对,面对所有的问题和困惑时,记得先问问自己的内心。我金戈铁马半生,在杀伐不断中苦苦寻找治理草原的方法而不得。”

伊勒德向儿子敞开心扉。

“幸而长生天庇佑,让我在迷茫困顿中遇见你的母亲,直到她来到我的身边,才让我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大汗,希望你能比我更早开窍。”

“乌珠穆沁有父亲就够了,我才不要做大汗。”

虽然伊勒德不断的苦口婆心,可海力布并不愿轻易触碰这个话题。

“我总有老去的一天,看到山下的部落了吗,他们需要合格的首领。”

伊勒德语重心长地继续道。

“还有茫茫乌珠穆沁草原上散落的诸多部落,人们不能没有贤明的大汗。”

“父亲就是最了不起的大汗!”

海力布不愿面对父亲的衰老,竟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着下结论,长生天自会安排好一切的。”

伊勒德知道不能再无休止地给儿子压力,放弃了向儿子继续灌输的念头。

“长生天会保佑您长生不老!”

而海力布还在置着看似幼稚的孩子气,不禁逗乐了伊勒德。

“哈哈哈,傻小子,看来你的成人庆典办的还太早!天快黑了,回去吧。”

“驾!”伊勒德冷不丁纵马向前飞奔,微驼的脊背好像也瞬间挺拔起来,如年轻时一样矫健威风。

海力布还没反应过来父亲的调侃,愣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位置。

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难道你这赛马冠军也只是徒有其表、浪得虚名?”

海力布听出了父亲语调中的戏谑和挑衅,嘴角不禁又露出自信的微笑。

“驾!”海力布夹紧马鞍,猛地一甩马鞭,纵马追上伊勒德,父子二人在夕阳余晖下的草原中肆意驰骋。

而天空中一只金雕盘旋注视着他们良久,长啸一声后,展翅往火红的晚霞中飞去。

第十章 深夜狩猎

一轮皓月悄然间就挂在了天边,漫天的星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辨,珍珠色的银河横亘在这蓝丝绒布一般的穹幕间。

夜,渐渐深沉。

亢奋的人群各自散去,部落空地上堆叠着的篝火已燃尽成炭,只有零碎的噼啪声,伴随着溅起的点点星火,还恋恋不舍方才的欢歌。

整个草原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天地万物仿佛都沉浸在浓浓的睡意之中。

早春的晚风时不时带来些料峭的寒意,让部落羊圈内初生的小羊羔必须紧紧依偎在母羊的身旁才能睡得香甜。而圈外的牧羊犬,也懒洋洋地蜷着身子,趴在地上打盹。

偶尔零星的虫鸣衬得四周愈发显得静谧无比,一切都是那么和睦安宁。

忽然,几下细碎的马蹄声格格不入地,划破了安静的氛围。

在朦胧的月色下,几个围着黑色披风的人影骑着马,沿着部落外围的栅栏急行,像是刻意避开他人的注意,在踏出大门后,立刻一溜烟的消失在山脊背面。

这一阵短暂的插曲确实没有弄出多大动静,睡意正浓的部落里几乎没有人发觉到。

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海力布。

在自己的帐房里,躺在炕上的海力布睡意全无。他双手背在脑后,仰面朝天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支撑帐顶的红漆木出神。脑子里仍在回想着父亲今天在高山草甸上和自己的谈话。

那阵短促的马蹄没能逃过他敏锐的耳朵,起初他只觉得是夜间巡逻的扈从,没太当回事。

但片刻后,远离部落仍就传来跑马的蹄声倒引起了他浓烈的兴趣。

海力布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起身来,脸贴在围裹着营帐的油布上,侧耳聚精会神的倾听。从马蹄声的数量和节奏上判断出,这是几个猎人深夜外出围猎的声音。

“谁这么晚打猎?”

海力布熟识部落里的所有猎手,跟他们每一个也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要一提到相约围猎,大家总会热情地率先邀请技艺精湛的海力布一起。

可并没有谁曾向自己提及今夜有打猎的计划,难道是谁家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不得不外出?

海力布越想越好奇,蠢蠢欲动的心思早已飘出了帐外。要不是担心父亲知道自己几次三番的不务正业,他早就套上马靴追出去了。

思前想后,那阵让他抓耳挠心的马蹄声始终萦绕在海力布的脑海里不肯褪去。而身体里流淌的猎手血液也似乎不停地呼唤着,催促他动身。

终于,躺回床上辗转反侧、犹豫纠结了多时后,好动的天性战胜了外强中干的理性。

反正父亲也告诉自己偶尔贪玩不打紧了,海力布用父亲的话自我安慰起来,如同得到了鸡毛做的令箭。

他再次翻身起床,虽然伊勒德的营帐离自己有段距离,压根不会被他吵醒。可海力布依然像父亲就睡在自己身边一样。动作极其轻缓的换上骑射服,套好马靴。

那不敢莽撞更衣,内心却又急不可耐的煎熬模样,在这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帐房内,显得既滑稽又可爱。

穿戴完毕,伸手轻轻取下墙上的乌木弓和箭袋,海力布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出了门。

马厩里的岱钦一看到主人装备齐全的出现,就知道又要和他一起出门冒险了。不断抬起前蹄来回踏步,打着响鼻。

海力布赶紧上前抚摸好伙伴的脖子,轻轻梳理岱钦的鬃毛安抚它的情绪。他可不想又被母亲哈沁抓个现行,也知道如果放任岱钦继续撒欢下去,它绝对会用嘹亮的嘶鸣吵醒整个部落。

再三确认没有惊扰任何人,海力布才敢解开紧拴着的缰绳。把岱钦拉倒自己身旁,一人一骑并肩迈着轻柔的步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出了部落的大门。

银色的光线淡淡地洒在乌珠穆沁草原之上,海力布努力辨寻着新鲜的马蹄印。好在此时的月色无比皎洁,让他很快就发现了上一行人的踪迹。

身骑白马的海力布满心期待能早些赶上队伍,生怕错过激动人心的围猎。一路飞驰,跨过辽阔草原追进了茫茫森林中。

荆棘密布的森林可不比大草原的一马平川,枝繁叶茂的林间纵使在白天都很难透下光线,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更是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海力布拽了拽缰绳,让岱钦放慢脚步。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狩猎经验辨别着越来越模糊的马蹄印,不久便又追踪到了那队人前进的蛛丝马迹。

在一丛矮灌木旁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残留着大片印迹。其中不仅有马蹄印,还有许多方向杂乱的脚印。海力布仔细观察了一番,甚至发现了猎犬的足迹。

定是围猎无疑了!

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后,士气大振的海力布打醒精神继续追赶。从一路发现的痕迹看来,猎手们似乎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猎物,始终都在马不停蹄地围剿而不得,这让海力布越加心痒难耐。

在遇到一条奔流的小溪后,刚才的线索又都被抹去了痕迹。

就在海力布四下张望而不得头绪时,几声猎犬的吠叫终于让这场不知何时到头的追踪,顷刻间见到了曙光。

淌过溪水,循着猎犬的叫声,海力布知道自己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没走几步,他便发现了远处山林间影影绰绰闪烁的火把。

一群男人的喧嚣声差不多同时传入了海力布的耳朵,由于距离还是有些远,无法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可言语间那抑制不住地激动和兴奋却真真切切。

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运气降临,才会让一众猎手失了风度,这激起了海力布强烈的好奇心。他驱马追赶上去,快要相遇前,却又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不会是父汗吧?

海力布猛然惊觉前方林中的人马数大大超过他的预期,普通猎户出行绝不会有这么大阵仗。要是父汗带队亲征,自己岂不是撞在了枪口上。

可父亲怎会在午夜出来围猎?不过就算不是父亲,自己违背父命偷溜出来的行为传出去,一定又会触怒他老人家。

出发前的心里建设在最后一刻又崩塌成了无限的挣扎,举棋不定要不要现身的海力布有点进退两难。

一阵狂妄的笑声打断了海力布的纠结。等等,这笑声好像似曾相识,在哪儿听过。

管他的,都近在眼前了,索性先摸上去一探究竟。海力布心一横,勒紧手中白马的缰绳,猫着腰从侧边悄悄靠了上去。

蒙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自己同胞哥哥的张扬嘴脸,这让海力布有点吃惊。

只见密林中以蒙克为首的一群人马举着火把,在几颗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树边组成一个包围圈。

面对他们的是一只十分罕见的白色母鹿,通体雪白,躯干上的皮毛柔顺无比,其中竟还纷落着五彩的斑点,在月色中周身散发出海力布从未见过的迷人光芒,煞是美丽。

但这只极其少见的动物好像在逃跑时扭伤了右前腿,一瘸一拐地艰难支撑着身体,被蒙克等人逐渐缩小的包围圈慢慢逼退到大树裸露的根系旁。

走投无路之际,白鹿温驯纯净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绝望,身体因恐惧而止不住地发抖。

“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子的运气这么好,这身鹿皮一定价值连城!”

蒙克那尖锐的嗓音响彻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深处,回声中夹杂的贪婪欲望使人感到不寒而栗。

“是啊!大王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

巴尔斯也扯着沙哑的喉咙附和道,身边一众喽啰随从在荒郊野岭间,肆无忌惮的跟着一起猖狂奸笑。

“要不要属下去拧断它的脖子,献于大王子?”

巴尔斯面容狰狞地提议。

“怎么,你是在含沙射影,嫌我箭术不精吗?!”

蒙克口吻里带着些不悦,似乎还在为那达慕上的惨败耿耿于怀。

“属下不敢!”

巴尔斯说完咽了咽口水,面对着蒙克的阴晴不定连忙抱拳行礼。

“取我的弓箭来!”

蒙克大声呵斥着身后的随从,下人们赶紧取出长弓和箭羽,急急忙忙呈到了主子的手边。

“磨磨蹭蹭,让猎物跑了谁来负责?!”

虽然随从们诚惶诚恐,但仍然被喜怒无常的蒙克一通发泄,狗血淋头。

“小白鹿,你也不必怨天尤人,谁让你落在我的手里。”

蒙克丝毫不掩饰内心的贪婪与邪恶,接过弓箭的他,丑陋的嘴脸凶相毕现。

“乖乖的让我杀了剥皮,卖了换回无数金银财宝,也算死得其所。”

白鹿似是听懂了蒙克的死亡宣言,眼角竟留下了恐惧的泪水,摇着头贴紧身后的树根,拼命寻找求生的依靠。

不懂悲天悯人为何物的蒙克才不管眼前手无寸铁的猎物是否弱小,一心只享受着掌握生杀大权的扭曲快感。

他在马上直起身子,张弓搭箭,一盏四尺长弓被拉得咔咔作响,满弦的箭羽贴在脸颊边,随时就要射出,夺取白鹿性命!

“住手!”

千钧一发,身为旁观者目睹这一切的海力布也顾不得暴露行踪。

他撇下缰绳,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为了救下这可怜的生命,用身体挡在了哥哥蒙克与白鹿的中间。

第十一章 发髻

蒙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喝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深更半夜的荒山野岭中居然会冒出来个爱管闲事的人。

海力布纯白的骑射服在月色下熠熠发光,健壮的身躯让人恍然间有种长生天显灵下凡、主持公道的错觉。

激灵过后的蒙克定睛一看,发现来者竟然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再三确认他是孤身一人后,又慢慢镇定下来,自然而然的摆出了一副大王子的霸道样子。

“哟,这不是海力布弟弟嘛,今天白天还没玩够?”

蒙克看着无处不在的海力布越想越来气,牙根不自觉地发痒,不禁揶揄道。

“这么晚了还出来玩耍,不怕父汗责罚你吗?”

周围的一众随从见海力布形单影只、不足为惧。也都开始仗着主子的气焰附和哄笑起来。

被困在中心,面对蒙克的人多势众,海力布并没有退缩,他只想先救下小白鹿。

“蒙克,你不能杀这只白鹿。”

海力布义正言辞,不容质疑地对蒙克开口说道。

“什么?我没听错吧,好弟弟。”

此时蒙克已经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放开胆子嘲讽起了海力布。

“谁先发现的猎物就归谁,这《猎场扎撒》的第一条,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善良的海力布并未在意蒙克轻浮的语气,以为哥哥只是会错了他的意思。

“我没要跟你抢猎物。”他朗声道,“只是春猎不杀雌兽,这一条,哥哥也应该没忘吧?”

“哈哈哈哈哈哈~!”

蒙克尖锐的嗓音又一次回荡在林间,癫狂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们的二王子脾气渐长,可惜就是记性太差!”

蒙克的半边脸颊浸在黑暗中,另一半在摇曳的火光下愈发阴沉。

“刚杀完母狼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蒙克一字一句地甩出责问,掷地有声。

而原本自认为手握真理的海力布,被哥哥的话切切实实戳中了软肋,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那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蒙克继续呛声道,“就因为父汗比较宠你,你就能为所欲为?”

“我不是这个意思!”

海力布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击,只好提高声调反驳。

“那你是什么意思?!”

蒙克依旧步步紧逼。

海力布忽然发现矛头在针锋相对间转向了自己和蒙克的私人恩怨,这对危在旦夕的白鹿毫无益处,赶紧把话题拉回自己的初衷。

“鹿本身就不是恶兽,更何况如此罕见的白鹿。”

海力布望向瑟瑟发抖的白鹿,它受伤的前腿不断淌着鲜血,看上去十分痛苦。

“如此祥瑞之物都有灵性,必有长生天护佑,不如放她离开,行善积德,不是更好?”

“行善积德?这四个字从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乌珠穆沁第一猎手嘴里说出来有多讽刺你知道吗?”

不依不饶的蒙克没有被海力布的劝说所打动,反而将内心积郁着的愤懑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心思,处处都想逞英雄。那达慕大会上侥幸让你得了便宜也就罢了,现在我绝不会再让你抢了风头!今天我非要杀它,你能拿我怎么办?!”

蒙克说罢又想要抬手射箭,铸铁箭头寒光闪闪,瞄准了海力布和他用身体挡护的白鹿。

“刀箭无眼,伤了你我可不负责,快闪开!”

狂怒的蒙克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威胁道,随时都有可能射出手中的利箭。

海力布眼看无法劝阻失去理智的蒙克,在事情无法挽回前,被逼得没了办法,情急之下,他举起手臂掌心挡着蒙克的弓箭,只能无奈的大声喊道。

“等等,只要你肯放了白鹿,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海力布的吼声洪亮无比,惊起了栖息在周边树顶上歇息的几只黑鸦,一阵“呱呱”的吵闹声过去后,森林出人意料的陷入了一片死寂。

听闻此言,蒙克发力张弓的手臂慢慢松弛下来,箭头也朝向了地面。他骨溜溜转动着眼珠子,使劲盘算着如何能从海力布身上捞到更多利益。

“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蒙克试探着海力布的决心,怕他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海力布的语气异常坚定,他打定了主意非救白鹿不可。

“嘿嘿嘿,你早说嘛。”

像是吃下了颗海力布送给他的定心丸后,蒙克转怒为喜,满脸堆笑的面庞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

“你想怎么样?”

海力布不喜欢蒙克喜怒无常的态度,厉声问道。

“别害怕,我怎么会为难我的好弟弟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蒙克虚情假意地套着近乎,语气里甚至带着些谄媚,让人很不舒服。

“你说吧,什么事?”

蒙克把弓箭递给身旁的随从,冷笑着不停搓手,故意不跟海力布的眼神有任何接触。

“想救白鹿很容易,我只要你一件东西。”

“一件东西?”

海力布猜不出他的用意,而蒙克忽然抬起头冷冷的说道。

“只要把你的发髻割下来给我,承认我才是草原上最厉害的人就行。”

蒙克终于袒露出了自己真实的目的,这样过分的要求让海力布始料未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什么?这怎么行?”

似乎对海力布强烈的反应早有预期,蒙克瞬间又摆回了刚才的无赖腔调。

“怎么?不愿意啊,那这头小白鹿的性命不保,可就不能怪我了哟。”

“这发髻从我出生就始终没有断过,如此神圣的东西,岂可拱手让人。”

海力布并没有夸大其词,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会失去这缕发髻。每当沐浴梳洗后,哈沁夫人总会用她独特的编织手法,用白色的绸缎替海力布把发髻绑好。

而在博克中未尝一败的他,把这代表了长生天赋予草原勇士精神与气魄的信物,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

蛮不讲理的蒙克怎会不了解这缕发髻之于弟弟的重要意义。对于他来说,借着这次遭遇,正是要挟海力布的绝好机会。

“好啦好啦,我懂~~。什么祥瑞之物,还不是不如几撮头发来得珍贵。切!”

蒙克嗤笑一声,对着弟弟继续道。

“雄鹰毕竟更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是吗?对不起啦,小白鹿。”

显然他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海力布高谈阔论,申辩下去。取过弓第三次将箭头对准受伤的白鹿。

“等等!”

内心经历巨大挣扎的海力布思忖半晌,咬着牙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这样的决定对于海力布来说并不容易。失去发髻,对于任何一名草原勇士来说,都仿佛像失去了长久以来坚定不移的信仰一般。

更何况现在,没有堂堂正正的决斗,而是被人要挟着,强迫割舍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这其中要忍受的屈辱,只有海力布自己最清楚。

蒙克和随从们听到海力布愿意交出发髻,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有人惊讶得都快忘记了呼吸,现场安静地甚至能听见绣花针掉落的声音。

定了定神的蒙克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强作镇定地对海力布说道。

“哟嗬,这么快又想通啦,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发髻,真的愿意就这么给我?”

“只要你答应不伤害白鹿。”

海力布心意已决,语气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蒙克向来说一不二,只要你也说话算话。”

蒙克一边挥手保证,一边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怎么样,弟弟,是你自己动手,还是你不忍心,要哥哥代劳啊?”

奸计就快要得逞,心中逐渐笃定起来的蒙克,把这场与海力布的博弈,完全纳入了自己的节奏。一切尽在掌控后,说话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不用了,我自己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海力布抽出贴身匕首,散开发带,一扭头把头发甩到了额头前,恋恋不舍地轻抚着从出生后就伴随他至今的发髻。

用这缕见证他不败神话的头发,去换一头素不相识、早晚有可能再次落入猎人之手的野兽性命,真的值得吗?

海力布扪心自问,在最后一刻心生犹疑。我们生来就是猎人啊,动物们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世界,真的也有情感,也有苦乐吗?

他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父汗的话:要遵从自己的内心!

好吧,那就抛开这些扰人心绪的杂念吧!

海力布闭上眼,不再犹豫,一咬牙挥舞匕首倏地将发髻割断,抛给了蒙克。

蒙克扬手抓住垂涎已久的发髻,两眼放光。他用拇指摩挲着编织发髻的白色绸缎,就好像能从上面感受到海力布身上的傲气在逐渐暗淡无光。

在他眼里,这是比白鹿毛皮更有利用价值的战利品,是更能代表受人尊敬的地位身份的象征,志得意满的表情写满了蒙克泛着油光的脸庞。

“不愧是菩萨心肠的好弟弟,别忘了你的承诺,小白鹿归你了,我们走!”

蒙克招呼一众人马转头离开,得意洋洋的朝部落的方向奔驰而去。

杂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后,森林中只剩下断发的海力布和受伤的小白鹿。

第十二章 白鹿

蒙克和他的随从们已经彻底消失无影,失去发髻的海力布却仍像被掏空了灵魂一般,愣在原地未曾挪动一步。

身后发出的声响终于把海力布拉回了现实,他这才记起刚刚被自己救下的小白鹿,回过身去查看。

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小白鹿受伤的前腿再也支撑不住心神俱疲的身体,

跪倒在地上,无助的哀鸣着。

海力布这才发现,白鹿的前腿似乎不仅仅是扭伤,擦破皮的关节处已是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断裂的骨头。

他急忙想前去帮忙检查它的伤情,才迈了一步,就看见白鹿挣扎着想起身而不能,乌黑的眼珠里满是惊恐,充斥着疑虑和对于面前人类的不信任。

海力布停下了脚步,不能理解白鹿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如此惧怕。

忽然想起手中还牢牢攥着方才割断发髻的匕首,心中暗骂自己驽钝。赶紧抛开匕首,摘下背上的木弓和箭袋,摊开双手,掌心向前,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利器。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伤的很严重,让我帮你看看。”

海力布边说边用极为轻缓的速度慢慢靠近白鹿,虽然他并不能确定眼前的小动物是否能理解自己说的话,只希望柔和的语气加上善意的举动可以让小白鹿不再感到害怕。

也许海力布的真诚跨越了物种的隔阂起了效果,小白鹿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神不再闪烁,渐渐放下了戒心,急促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

海力布来到了它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伤腿,仔细查看了一番。

“可怜的小家伙,你的腿断了,得赶紧敷草药包扎接骨。”

海力布平日里都习惯随身带些草药,是自己外出狩猎以备不时之需的急用。他下意识的摸索着袍子的内袋,才想起把皮囊落在了马鞍旁的挂袋里。

岱钦呢?

海力布这才猛地惊觉自己忠诚的坐骑不见踪影多时,就连刚才和哥哥蒙克千钧一发、剑拔弩张对峙的紧要关头,也并没有似往常一般现身护主,这可不像性情刚烈的岱钦一贯的作风。

难道岱钦变成了见风使舵的胆小鬼,因胆怯逃跑了?海力布不相信陪伴自己多年的好伙计会是这幅德行,用力吹响了只有岱钦才熟悉的口哨,召唤它前来。

岱钦并没有立刻现身,海力布有些慌神,担心好伙计遇到不测。莫不是哥哥蒙克射鹿不成,出尔反尔朝自己的白马下毒手泄愤?

他越想越害怕,扯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

“岱钦~~~岱钦~~~,岱”

没喊到三声,白马终于悠悠地踱着步姗姗来迟。海力布又气又喜,搂住岱钦的脖子骂道。

“你跑哪儿去了,想吓死我呀!”

再三确认爱马没有受伤后,安下心的海力布伸手去掏挂袋里的皮囊,取了些草药出来,又对白鹿开口道。

“幸亏我随身备着些草药,不然这荒山野岭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救治你。”

他一边解释一边分拣需要的种类,忽然发现少了一味药材。

“可惜缺了一味治疗摔伤有奇效的接骨草,但也聊胜于无,总比放任不管强。”

海力布说罢把药草捏成一团塞入嘴中,为了让草叶中的药性混合生效,开始大口咀嚼起来。一旁的白马岱钦不时用鼻子碰他的后颈,温热的鼻息弄得海力布瘙痒难耐。

“岱钦,别闹,治病救命要紧。”

海力布没停下嘴巴,囫囵着声音埋怨好伙计,可岱钦好像充耳不闻,还是不停地骚扰海力布。

“岱钦,别闹啦!”

海力布有些愠怒,扭过头冲着好伙计发脾气。但岱钦似乎就是想让海力布注意自己,低下脖子将口中的一团花草放在了主人的面前。

接骨草!这不正是自己奇缺的那味药材吗?!

“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好伙计!”

海力布一直以来都打心底里觉得,虽然岱钦是一匹不会说话的动物,但它身上展现的聪颖早已和自己心有灵犀。而今天这雪中送炭的神奇举动,更让他认定岱钦就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好安达。

而更惊人的还在后面,岱钦注视了受伤在地的白鹿一会儿,竟屈起了两只前蹄,跪拜似的伏在地上,频频颔首,好像虔诚地行礼一般。

海力布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坐骑有如此的行为,甚至发现岱钦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不禁感叹。

“连动物都会泪目心软,为什么人却学不会对弱者心慈手软呢?”

治伤要紧的海力布不敢再细想,拾起地上的接骨草扯碎含入口中,合着刚才的药草咀嚼成泥,吐于掌心。

“我现在要帮你敷药接骨,也许会有些疼,你要忍着点哦。”

海力布说罢轻轻抬起白鹿前腿,白鹿闭上了双眼,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十分害怕。

“别怕,敷上药泥定会让你好受些。”

他将药泥温柔地涂抹于伤口及四周,白鹿身体一颤,似乎感觉到了药剂的温热传递到了患处,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类,慢慢不再发抖。

之后海力布又从骑射服衣角边扯下几匹白布,仔仔细细地帮白鹿包扎完毕,看着白鹿腿上缠裹的厚厚绑带,终于对自己的手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接受完治疗,似是舒缓些的白鹿此时又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身子,但严重的伤势让它的行动十分困难。

“哎哎,别动,我给你涂的又不是神药,哪有这么快就能痊愈。”

海力布知道以目前的状况,白鹿根本无法自己行走,久留在这深山老林中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热心肠的继续提议道。

“这样吧,不如我带你回草原,等你在部落里把伤给彻底养好了以后,再送你回来?”

说完海力布伸手想扶小白鹿,也不知道它是否理解了海力布表达的意思,用头顶开了海力布的手臂,坚持着不愿继续留在原地,硬是勉强着支起了身体,一瘸一拐地朝森林深处的方向走去。

“哎,你不能走,危险!”

海力布有些着急了,刚想跨步上去拦住小白鹿,却忽然像被定了神一般愣在了原地。

只见踉跄着迈腿的白鹿,步伐慢慢不再跌跌撞撞,颤巍巍的身体也开始不像之前摇晃。那伤势严重的前腿似乎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

这样的场面彻底超出了海力布的认知范围,惊讶得哑口无言的他反倒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下眼前的白鹿。

“我不记得接骨草有如此神奇的疗效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海力布看向身边的白马,岱钦此时也站起了身子,喷着响鼻望着白鹿离开的方向,未曾挪开视线一下,像是在和它道别。

海力布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有和白鹿说再见,待到回转视线找寻白鹿的时候,发现它一跃从盘根错节的大树旁跳上了低矮的山坡,身姿轻盈,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一样。

“小白鹿,你真的要走啊?!”

白鹿听到海力布的呼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救助过自己的人类,眼神中似乎带有一丝感激,亦或只是海力布一厢情愿的错觉。

“我不强留你,不过森林里危险重重,你要小心啊!”

海力布挥手朝白鹿道别,小白鹿这次像是听懂了一般弯了下脖子,似乎在向他致谢告别。而后,便随着周身散发的淡淡白光,隐去在森林的深处。

望着白鹿远去的海力布有些怅然若失,心里既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般轻松了许多,却又像丢掉了珍视的东西一样空落落的。

对,自己还失去了最看重的发髻,一晚上手忙脚乱的折腾让他差点就淡忘了这件事情。凉风刮过,像是故意般,吹散了海力布的发带。

一头长发随风翻卷,提醒他在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个慢慢长夜的跌宕曲折。

当海力布骑着岱钦走出森林,快要回到部落的时候,晨曦已经悄然间洒向了茫茫大地,但周围的一切仍然沉浸在安睡的宁静中,没人知道遥远的密林深处发生了什么。

“顽劣的小子,怎么不长记性。”

当海力布牵马来到马厩边的时候,哈沁夫人不知何时早已立在了围栏边,心不在焉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出现。

“让你父汗知道你屡教不改,不得狠狠惩罚你。”

哈沁夫人看着灰头土脸的儿子,用严肃的口气批评道。手里却接过岱钦的缰绳,引马入栏,并朝马槽内添加了几把草料和黑豆,岱钦喘着粗气,大口吃了起来。

“快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灶上有煮好的奶茶。”

海力布并未听清母亲的絮叨,只是不经意地应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帐房走去。

“等等。”

哈沁夫人叫住了自己的儿子。

“别忘了,编织得再好看的发髻,也只不过是一缕头发。”

原来母亲早就注意到披头散发的海力布额前缺失的东西,她并不在意儿子失掉发髻的原因,只是波澜不惊地微笑着留下了一句话。

回家路上到现在都不曾开口的海力布,听到母亲的劝导,内心再次受到了触动,转过身看着母亲哈沁。

“额吉,真的有长生天吗?”

“傻孩子,天地万物皆由长生天创造,我们,都是他的子民呐。”

“那长生天也创造了这世间的善恶吗?”

海力布一脸认真地向母亲请教起了心中的困惑。

“世间本无善恶,一切存在都有它的道理,你只要记住,是非因果,长生天,都会看得到。”

母亲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海力布的疑问,但哈沁所说的道理,竟和父汗伊勒德教导自己的话惊人的相似。

这是巧合吗?海力布没有答案。

“快闻闻你身上的味道,赶紧去把自己弄干净吧。”

哈沁夫人半开着玩笑,不由分说地把蓬头垢面的儿子朝帐房的方向推去。

第十三章 适得其反

太阳爬过了地平线上层峦叠嶂的山脊,跃上了晴朗的天空。部落的人们纷纷走出了各自的帐房,呼吸着春天带有独特青草香味的气息。

大王子蒙克的帐房依旧没有半点动静,但其实自从深夜狩猎归来的他,一秒钟也没有合过眼。

蒙克斜倚在自己的炕上,高度亢奋的神经促使他整夜不能入睡。对面的墙壁上,海力布的发髻被他用贴身匕首牢牢地钉在最显眼的位置。

大王子心花怒放,一遍又一遍欣赏着自己夺得的战利品,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

也许有人会对他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下作行为不齿,但蒙克并不在意这些他认为不必拘泥的细节。

而此刻,眯着双眼轻捻胡须的蒙克,心中来回盘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才能让小小的发髻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

房外一阵节奏强烈的战吼声打断了蒙克的思路,那是部落的摔跤场里,几名博克好手正在进行日常的训练。

艳阳高照,博克手们挥汗如雨,用整齐划一的呼号一遍遍地练习步法,强健身形。扬起的尘土在四周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蒙克呶嘴皱眉,嫌他们打扰了自己的兴致,轻声咒骂起这些在他心里只配称作莽夫的粗人。

正想差人去叫他们安静一会儿,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禁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

拿定主意的蒙克跳下炕头,飞速穿好衣服,猛地从墙上拔出匕首,打开了房门。

日晕直射在还未适应室外光线的蒙克身上,他却毫不在意。甚至把它当作长生天赐给自己的福祉般倍感惬意。

心中美滋滋的蒙克愈发变得趾高气昂,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摔跤场的旁边。

全神专注于训练的选手们并没有发现大王子的到来,这让蒙克很是不满,开口便酸溜溜的挖苦起他们来。

“尔等莽夫,何必白费苦工。有些人天生就是赢家,任你们再拼命努力也超越不了。”

蒙克的口气咄咄逼人,这灵机一动的开场白给了他极大的心理优势,让他甚为满意。

可惜博克手们历来在部落中受人尊重,地位崇高。除了臣服于大汗以外,见到王子也可不必卑躬屈膝。

“蒙克王子,海力布的确天生神力,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领头的博克手反驳得一针见血,惹得身旁的兄弟们听了哈哈大笑。

“海力布算什么!我说的是我!”

蒙克见大家曲解了他的意思,急的连忙解释起来。

“你?!笑话!”

听见蒙克的话,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领头者又道。

“我们虽然败在了海力布的手下,但起码还有挑战他的勇气。”

别的博克手也忍不住跟着反唇相讥。

“你身为兄长却只会嘴上逞能,连和他过招的胆量都没有,凭什么在那儿说三道四?”

蒙克有些急眼,不自觉的又摆出了大王子骄纵的秉性,为自己辩白。

“哼哼,无知!我那是不想抢他风头,虽然海力布不是我的亲弟弟,但既然是他的成人庆典,总要给他留些面子不是?”

博克手们只凭赛场上见真章的实力说话,对蒙克苍白的强词夺理,毫不客气的进行了回击。

“大言不惭,那你倒是找个机会和他比试比试啊?”

“就是,嘴上功夫蒙克王子称第一,我们倒是都没有异议,对吧!”

众人又是哄笑一堂。

“放肆!”

讨不到什么便宜的蒙克涨红了脸。不过他也料到,仅凭口舌之力肯定无法让这些高手们心服口服,遂决定亮出王牌。

只见他从袖袋中掏出海力布的发髻,哗地举在一众壮汉的面前。

“有眼不识泰山的无名之辈,还不快快见过乌珠穆沁草原新诞生的博克冠军!”

太阳从一片云朵之后恰到好处地跳出,正好将刺眼的强光照射在蒙克紧攥的发髻上,一时间让人无法睁眼。

大家揉揉眼睛后,再定睛察看。虽然无法肯定蒙克手中的头发如他宣称来自海力布,但那编织发髻绸缎的颜色和款式,却真真和二王子佩戴的别无二致。

所有人惊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各自的所见,整片摔跤场鸦雀无声,半晌没人开口说话。

蒙克看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内心的狂妄更是瞬间膨胀得无以复加,声音中的得意与嚣张显露无疑。

“怎么?这回哑口无言啦?!”

可没等他高兴过三秒,一众博克手们突然跟商量好似的,爆发出更加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哈!蒙克,摔跤冠军我没见到,你编辫子的功力倒是渐长啊!”

“别说,模仿得还真像!”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没有要停止吐槽的意思。

“没错,我看你就跟着乌云老阿妈好好学学纺纱织布,说不定也能成大器!”

“哈哈哈哈哈哈~~!”

蒙克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质疑发髻来历的真伪,也怎么都料不到自己认为手拿把钻的炫耀资本,会演变成别人口中的边角笑料。

渐渐控制不住态势的他变得气急败坏,手舞足蹈地申辩。

“你们看看清楚,这确确实实就是海力布的发髻!是我赢了他,亲手从他头发上割下来的!”

激动的情绪更容易让人觉得是因为心虚而想掩盖事实,博克手们已经不想再跟大王子这般毫无意义的纠缠下去。

“蒙克,你自己说的,有些人天生就是赢家,再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的。”

“大王子,有功夫弄这些旁门左道,不如和我们一起刻苦练习吧。”

也有人想要劝解蒙克迷途知返,但现今这些善意的话语在他看来也和羞辱无异,他开始暴跳如雷。

“我才不稀罕呢,你们这些无脑莽夫,凭我的才智一个顶你们十个!”

众人见蒙克还是执迷不悟,知道多说无益。领头的博克手叹了叹气,转身离去,其他人也摇摇头跟着慢慢散开。

人群中出现轻声的交头接耳,虽然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依然顺着吹过的风向飘进了蒙克的耳朵里。

“伟大的伊勒德汗怎么会有这样的长子?要是他继承了大汗王位,乌珠穆沁草原可要不太平了。”

“大汗岂能这般糊涂,你们没听传言说,日后必定是二王子海力布继承汗位?”

乌珠穆沁草原王位继承的话题,从伊勒德迎娶第二任妻子哈沁,并诞下次子海力布之后,就变得十分敏感。

原本长尊弟幼也无可争议,但随着海力布日渐成熟,表现出的卓越才能也慢慢盖过了张扬跋扈的兄长蒙克的风头。

流言四起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明面上大汗伊勒德身体还算硬朗,也从未在公开场合下盖棺定论,因此大家对于这个话题始终讳莫如深。

而早前成人庆典上海力布的技惊四座,不禁又让传闻甚嚣尘上。

“少说两句吧,要不是蒙克出生的时候,母亲早早难产去世他也怪可怜的。”

幸而终于有人开口示意,及时制止了话题的继续发酵。

但此时已经一字不落地将对话听入耳中的蒙克,对这些闲言碎语感到无比的厌恶。他孤零零地愣在原地,身为王子却被旁人在茶余饭后嚼烂舌根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一想到身为长子,却处处不受重视,甚至可能失掉原本就天经地义属于自己的王位继承权,心中对于这个异母胞弟的憎恶之意陡然暴涨。

仇恨的情绪在蒙克的内心中,如春风拂过的乱草一样野蛮生长。顷刻间又如熊熊烈火把望不到边的绿意焚烧成无垠荒原。

他死命地紧咬牙关,攥牢的拳头似是想把海力布的发髻捏碎。

“该死的海力布!!!”

伴随发自肺腑的怒吼,蒙克使劲把发髻摔到地上,抬脚上前狠狠地碾了几次,编织发髻的白色绸缎立刻在泥泞中失去了亮丽的光彩,变得污浊不堪。

可即便这样,也不能让歇斯底里的蒙克解恨,他又用尽浑身气力提腿把发髻远远踢飞才作罢。

发泄了一通的蒙克这才喘着粗气,忿忿不平地甩手离开了摔跤场。

四下无人的场地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没有人注意到大王子方才,那样貌可怖的歇斯底里,就如同没有人注意到被踹到摔跤场边,木围栏柱下的发髻一样。

旋风卷起飞扬的尘土,也快要吹散被胡乱折磨一番后的白色绸缎。

一阵节奏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由远及近,那是杖节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一位老者慢慢迈步到围栏边,逆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庞。

他弯下腰,从宽大的衣袍袖子里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缓缓捡起凌乱的发髻。

在轻轻拍掉上面沾染的泥土后,将其小心翼翼的包裹进皮囊,收入袍子的内袋里。

杖节撞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慌不忙,由近及远,老者消失在拐角的帐房后。

摔跤场再次安静了下来,除了少了发髻,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十四章 诺敏

风卷云舒,顽皮的日头三不五时地躲进羊毛似的云朵里。惹得整片天空都有

样学样,就像淘气孩童的脸庞,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直到晌午都晴朗明媚的天气,在人们辛苦劳作了一日后,却并不识趣地阴沉了下来。

黑压压的乌云慢慢从天边聚拢起来,和煦的暖风也被呼呼作响的疾风替代。那淡墨色的云团中甚至偶有闪烁的雷电,叫人不得不在意雨点何时便会飘落。

远处草场上,骑马牧羊的孩子使劲挥动着长鞭,呼号陪伴自己的牧羊犬,一起配合着驱赶羊群踏上归途。

同行的老者气定神闲地赶着老黄牛坐在勒勒车上。身后木板上的筐里,满载着当日从市集上交换回来的货品。

牛车的桦木圆轮在摇晃中嘎吱作响,沿着早已被反复碾压成径的车辙,悠哉游哉地朝家的方向翻滚。

部落里,女人们也有条不紊地把晾晒在挂绳上的衣裳摘下叠好。而后凑到鼻尖下,再次回味阳光暖心的味道,相互会意一笑。

稀松平常的一天又快过去,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又像韵味绵长的田园牧歌般令人心驰神往。如同家家户户灶边,那冉冉升起、飘散空中的袅袅炊烟,总能使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拨。

哈沁夫人端着煮好的饭菜,掀开门帘步入了丈夫的营帐。

正在案前,仔细审阅来自其他部落文书的伊勒德闻到了熟悉的肉香味,忍不住抬起了头。当看到托盘中还温着一壶自己最爱喝的酒时,不禁捋着胡子,眉开眼笑。

“还是夫人最懂我心呐!”

夸赞完哈沁夫人,勤于政务的大汗又埋头于面前如山的羊皮卷轴中。

的确,整个乌珠穆沁草原,可能没人比哈沁夫人更了解自己的夫君。

虽然从前都是由扈从家的老阿妈负责照顾大汗一家的饮食起居。但自从伊勒德上了年纪,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后。哈沁夫人就毅然决定全盘接手,亲自操持家中的日常。

在事无巨细的精心照料下,丈夫伊勒德早年间因杀伐征战落下的诸多伤痛病根,也渐渐有了起色开始好转。这一点上,哈沁夫人居功至伟。

“儿子的庆典,你已劳心伤神多日。今天又伏案久坐多时。”

哈沁夫人把托盘轻轻放置在餐桌上,转身又取过一件狐皮裘袄披在伊勒德背上。

“这成堆的文书几时才看的完,还是先来吃饭吧。”

伊勒德盯着卷轴上的文字,随口应了一声,但身体却仍然牢牢坐在几案后的椅子上不曾移动。

“非得用它才能请得动你吗?”

哈沁夫人来到丈夫身边,佯装嗔怪着夺走伊勒德手中的文书,把斟满美酒的银杯递到了他的手里。

“晚上寒气重,赶紧暖暖身子吧。”

执拗如伊勒德,也在妻子的温柔坚持下,暂停了手边的事务。

他把银杯端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喉中一股暖流发散向全身,舒缓了疲惫的身躯,但他似乎不甚满意,还微微皱起了眉。

“酒不够温吗?”

哈沁注意到了伊勒德表情的细微变化,贴心的询问丈夫。

“非也”伊勒德摆摆手,停顿后叹了口气,继续道。

“要是那两个孩子能早些成器,多分担些部落间的事务,我又何至于到了这把年纪,仍凡事都亲力亲为,不得空闲阿。”

哈沁天天耳闻目睹,对于治理草原部落间的诸事如何繁重,深有体会。既然丈夫主动提及了让两个儿子接手的话题,她便顺水推舟,希望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

“蒙克和海力布虽然年轻,但各有所长,在那些晚辈后生里,已算佼佼者。

恕哈沁直言,大汗可有想过,对他们,是否有些太过苛责。”

“苛责?我在他们这般岁数,征战沙场的日子比睡觉的时间还长。鬼门关上走过几遭,早已记不清楚。”

哈沁的求情,反倒让伊勒德耳朵里像进了沙子,他放下刚拿起的碗筷,情绪有些激动。

“海力布贪玩成性,整天痴迷射猎,倒也算是练成些本领,但身上哪有将帅之才的气度。至于蒙克,身为长子,好高骛远、骄纵跋扈、游手好闲,这些劣迹品行加起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说到动气,伊勒德情不自禁用手猛击了一下桌面。惹得杯盘震颤,酒液和汤水洒满了台面。

哈沁连忙拿来抹布,一言不发的擦拭着餐桌。

她不曾料到丈夫会对自己的话反弹如此强烈。虽然蒙克并非为她所生,但深明大义的哈沁一直将蒙克视为己出,对于兄弟俩的成长尽量一视同仁,有时甚至还会更加在意幼年丧母的蒙克心里的感受。

清理完桌面,哈沁主动帮丈夫盛添饭菜。并用自己平和温柔地语气继续开解伊勒德。

“蒙克虽是长子,但幼年命途多舛。相比起海力布,更需要被理解和关爱。况且现今不比狼烟四起的战乱年代,夫君也许应该试着将心比心,换种方式督促他,助其改观,不是更好吗?”

哈沁的轻声细语总有一种让人心绪平静的力量。伊勒德听后,怒气也立刻消了一半,说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唉,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他顿了顿,对哈沁说道,“这些年若非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这人见人怕的暴戾脾气,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女子,能镇得住喽。”

哈沁听了淡然一笑,回应夫君的调侃。

她很欣慰,草原上一呼百应、威震四方的大汗伊勒德,能在心里留给自己一方天地。并愿意把最真实柔软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而此刻,她并不打算倚仗伊勒德的爱,满足一己私欲。哈沁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的,都是当一个能在大汗身边辅佐他,成为一代明主的合格妻子。

“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故去的诺敏姐姐生辰,大汗不会又忘记吧?”

诺敏是蒙克的亲生母亲,大汗伊勒德的第一任结发妻子,她和伊勒德两小无猜,从儿时便在同一个部落中长大,是那时候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听到夫人还能记得自己故去妻子的生辰,伊勒德心里很是感动。

“当然记得。”

虽然伊勒德嘴上应道,心中却不免有些羞愧。说实话,要不是方才夫人提醒,自己才突然记起这件事,公务缠身的他也许真有可能错过日子。

“大汗也很久没有去姐姐墓前看过了吧?”

“嗯确是如此。”

哈沁的话语句句戳中心窝,伊勒德无力反驳。

“大汗,陪蒙克多去看看他额吉吧,到了正生辰的日子,我也会置备好鲜花贡品,带上海力布,同你们一道去诺敏姐姐的墓前,好好祭扫一番。”

这真心实意的劝说,让伊勒德打心眼里认定,乌珠穆沁草原上再也找不到像哈沁这样通情达理,贤淑善良的女人。

“你所言极是,是我一时疏忽了。”

“我想诺敏姐姐在天有灵,看到你们父子无话不说,蒙克身心康健,也一定会倍感欣慰的。”

哈沁的宽容和坦诚,几乎让伊勒德快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了。而自己在心中运筹帷幄的那些宏韬伟略,此时此刻,在夫人母性光辉的闪耀下,也变得好像微不足道,并没有那么重要起来。

他没有再往下接话,下意识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食之无味的送到嘴边咽下。

思绪却随着餐桌上盘中冒出的热气,蒸腾挥发,沿着帐顶通风的空隙,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时间要倒回到遥远的年代,那时候,伊勒德也只是个刚学会骑马放牧的少年。脸上的笑容与所有涉世未深,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纯净无暇。

他的父亲统领的部落叫奇源,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所有的部落中并不算强盛。但人民安居乐业,邻里和睦互助,日子可以说过得无忧无虑。

诺敏是奇源部普通牧民的女儿,但从小便生得如出水芙蓉,清秀无比。可人的样貌在部落里无人能及。

能歌善舞的她是所有年轻小伙子爱慕的对象,年少气盛的伊勒德当然也不能例外。

开朗活泼的伊勒德很快就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赢得了诺敏的芳心。

在诺敏成年之后,伊勒德便在首领父亲的操办下顺利迎娶了心仪的姑娘。婚后二人便如成双的鸳鸯一样,如胶似漆、恩爱有加。

这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过了一段躺在云上的日子,幸福洋溢在伊勒德全部的生活。他甚至都有放弃继承部落首领身份的念头,只愿和诺敏长相厮守。

每日清晨,不善骑射的诺敏会倚靠在帐房的门边,目送丈夫骑马离开,去林中狩猎。在落日余晖中,又会生火做饭,熬煮好奶茶,等待着满载而归的伊勒德回到自己的身边。

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们也会纵马奔驰在蜂蝶飞舞的鲜花丛中。或者背靠背互相斜倚着,坐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互诉衷肠。

不善音律的伊勒德很喜欢听诺敏一边拉响马头琴,一边动情吟唱古老悠远的歌谣。她空灵清澈的声线总能把伊勒德焦躁不安的心绪涤荡得无比宁静。

那时的伊勒德,以为拥有了爱情就拥有了全世界。自己的人生会像童话一般永远写满幸福与甜蜜。

而诺敏在不久后,怀上了二人爱的结晶的喜讯,更像是印证了他美好愿景的预兆。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人们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直到25年前的那一天。

第十五章 陈年往事

就像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总有办法用数不尽的方式绵延不绝,而生命中的快乐

和幸福却又总爱像白驹过隙一般转瞬即逝。

在任何你意想不到的时间,命运都会让那些你习以为常,觉得永远不会离你远去的生活戛然而止。

25年前的一个深秋,天空上阴云密布,黑压压的云朵低矮得放佛触手可及,把天地硬生生挤成了一个让人快透不过气的逼仄空间。

凛冽的秋风肆虐在乌珠穆沁大草原上,夏日里草场上满目的鲜嫩碧绿、生机盎然,早早就被瑟瑟的寒意替换成了萧条枯萎的一片焦黄。

往年每到了这个时节,奇源部落里应该不再热闹。人们添置完物资,做好抵御即将来临的寒冬后,少了繁忙景象的部落内甚至会显得有些了无生趣。

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伊勒德和妻子诺敏的帐房内外忙碌异常,这对恩爱夫妻的第一个宝宝,就快要降生了。

然而生产的过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顺利,从接生的产婆进入房内,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她身边助产的姑娘们来来回回不断地进出帐房的大门,端盆洗布、添柴烧水,帐内却始终没能传来好消息。

帐房外的伊勒德满面愁容,忧心忡忡的来回踱步。初为人父的他,已经完全乱了阵脚。除了在心中反复默诵经文,祈求长生天的降福,他根本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能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帮助到心爱的妻子。

分娩中的阵痛让炕上的诺敏苦不堪言,撕心裂肺的呼喊间歇性的从帐内传出。让听者无不为之心碎,可包括伊勒德在内的众人,依旧对眼前的状况无能为力、一筹莫展。

伊勒德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如果长生天非要让他和诺敏历经一次劫难,也万万不应该由温婉柔弱,与世无争的妻子承担。

他痛恨这种内心的煎熬,如果能有机会代替屋内的诺敏受罪,伊勒德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

在漫长的焦急等待中,天色由亮转暗,太阳落下又升起,到再次降到了山脊的背面,时间却分分秒秒地不停流逝,诺敏身体里的能量和伊勒德的忍耐力,都快到了极限。

就在大家紧张的神经快要崩裂坍塌之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笼罩在部落上空,原本令人窒息的沉寂。

头顶的乌云始终没有散去,但帐外像经历了创世之久的伊勒德心中,已然如拨云见日,洒满了金灿灿的光芒。

接产婆将擦净身体的婴儿裹进襁褓中,抱到他年轻父亲怀里的时候。不懂用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支撑孩子身体的伊勒德显得笨拙且手足无措,但兴奋的情绪溢于言表,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恭喜少主,是个男孩。”

听到接产婆的话,伊勒德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长生天对自己的眷顾。望着怀里面色红润,紧闭双目的男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憧憬起教儿子骑马射猎,看着他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自己一起推盏啖肉、驰骋草原的未来。

忽然,帐房内传来助产姑娘的惊声尖叫,她们语带哭腔地向产婆求助。接产婆连忙翻身进入帐内查看,留下怀抱婴儿的伊勒德孤零零地立在门外不知所措。

伊勒德这才想起来,从诺敏诞下儿子之后,自己光顾着看怀里的婴儿,都没有去体恤过精疲力尽的妻子。

他刚想掀起门帘步入房内,产婆却抢先一步退到室外,生生拦着不敢再让他向前半步。伊勒德有些恼怒,不知房内发生什么状况的他心急如焚,不论旁人如何劝阻,都执意要入内一探究竟。

拉扯中产婆见拦不住少主,情急之下只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作揖对着伊勒德不停的磕头。

伊勒德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箭步冲进帐房,刚踏进室内,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人的鼻腔。大滩的鲜血从床边一直流向地面,整片洁白的羊绒地毯几乎都被浸染成了猩红的颜色。

半倚在炕上的诺敏面容惨白,毫无血色,昏暗的光线下,伊勒德甚至都看不清妻子孱弱的呼吸。诺敏身边陪侍姑娘的袍子上也全是喷溅的血斑,她们手忙脚乱的拧干布匹上的血水,不停地替女主人擦拭腿上的污迹。

看见丈夫的身影,诺敏有气无力的抬起手臂,翕张的嘴唇并没有发出声响,但似乎是在呼唤伊勒德来到她的身旁。

伊勒德疯也似的冲到妻子旁边,心疼的看着她虚弱憔悴的脸孔。这个平日里自诩无所畏惧的部落英雄,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任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难以想象本就体虚骨弱的诺敏为了生下二人爱的结晶,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孩子还好吗?”

气若游丝的诺敏再次开口,这次伊勒德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勉强听清了妻子的提问。

“好~~,好~!是个健康的秃小子!”

伊勒德拼命挤出笑容,不想让妻子发觉自己内心的脆弱。他牵起诺敏的手,想和她扣紧十指,却感觉不到曾经的温热,也无法接收到任何清晰地反馈。

诺敏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嘴角用几乎很难察觉到的上扬,努力回应着伊勒德。她眼中的光开始变得黯淡,像失去光华的珍珠一般叫人肝肠寸断。

伊勒德紧紧握着妻子的双手,终于忍不住开始泣不成声,身边的姑娘和产婆也都抹着眼泪掩面抽泣。虽然大家不愿意承认,但留给诺敏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诺敏轻轻地张开手臂,把丈夫的头揽到自己的怀里,想要最后一次体会她在这人世间最眷恋不舍的温存。

“蒙克”

靠在妻子怀中的伊勒德似乎听到诺敏在对他嘱咐着什么,胡乱用衣袖擦拭掉满面的泪水,凑到她的唇边仔细倾听。

“就叫他蒙克好吗?”

原来诺敏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丈夫留下孩子的姓名。

在怀着身孕的日子里,夫妻俩没少为将来出生后,宝贝的名字闹过别扭,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可直到临盆的时候,也没能互相说服对方,最终选择谁起的名字。

“好~~,听你的,都听你的,就叫蒙克!”

听到诺敏的嘱托,伊勒德的泪水再次决堤。

蒙克,是蒙语中永生的意思阿。

知晓诺敏所有心意的伊勒德无需妻子赘言,便知道用它给儿子命名,寄托了诺敏期望蒙克能代替自己,永远守护在丈夫身边的最后心愿。

而此时弥留的诺敏,已经孱弱到连睁开眼睛的力量都不够了。

“诺敏!不要!不要离开我!”

伊勒德不顾形象地痛哭流涕,双手紧紧扶着诺敏的肩头,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阻止妻子即将逝去的灵魂离开肉体。

但再厉害的勇士也无法把将要燃尽熄灭的蜡烛再次点燃。

“真想多陪陪你们”

对世间有太多不舍的诺敏说完这句话后,脸上保持着一抹淡淡地微笑,悄然停止了呼吸。

伊勒德扑在妻子身上声嘶力竭地叫喊,他不明白长生天为什么要夺走他心爱之人,为什么如此着急地带走一个连虫鸟花草都不忍心伤害的善良的灵魂。

刚才还在祈求长生天保佑诺敏平安的愿望,在残酷的事实面前被碾得粉碎。伊勒德虔诚地信仰变得摇摇欲坠,转而开始怨恨上苍的不公与冷漠。

被巨大的痛苦吞没的他开始胡思乱想,丧失理智般的怪罪于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蒙克,认为是他夺走了妻子鲜活的生命,剥夺了自己往后的美好生活。

伊勒德一把抢过产婆怀中,襁褓里的婴儿。生生地将他摔在地上,无辜的蒙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无助的放生大哭。

少主的举动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慌忙将蒙克从地上抱起,不停地安抚受到惊吓的孩子,但帐房里仍旧充斥着让人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回过神来的伊勒德这才对刚才愚蠢鲁莽的行为感到后悔和害怕。若是手上没有轻重,才失去挚爱之人的自己很有可能再次失去刚刚出世的儿子。

亡妻诺敏的遗愿还言犹在耳,若是任凭这样失魂落魄下去,岂非注定要铸成大错,日后自己还有何颜面,面对在天有灵的妻子。

伊勒德接过蒙克,滚烫的泪珠滑落在儿子稚嫩的脸颊上。那苦涩的泪水,此刻却仿佛有宁人心神的效果,竟让哭到抽搐的小婴儿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色依然是那么阴沉,好像在无声地控诉着这场人间悲剧。

白幡素缟装点了整个部落,奇源的民众都为失去了一个好姑娘、好母亲而悲痛。在父亲的操持下,伊勒德为诺敏举行了一场肃穆而又隆重的葬礼。

在爱妻的墓前,怀抱着蒙克的伊勒德身穿麻衣暗暗发誓,哪怕不继承部落首领的位置,当个平平凡凡的父亲,也要用余生陪伴儿子长大成人,不让诺敏在天上看见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受苦受累。

但命运的洪流怎么会轻易放过每一个人,看似痛彻心扉的终点,有时竟只是轮盘翻滚的起始。

年轻的伊勒德如何也不会想到,未来自己能成为乌珠穆沁草原所有部落的大汗。也更不会想到,通向王座的路途,同时也通向无尽的深渊。

第十六章 陈年往事(2)

不似现如今的乌珠穆沁,在大汗伊勒德温和仁爱的统治下,草原连年风调雨顺,各部落间都能互通有无,商贸密切。人民过着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日子。

几十年前,在乌珠穆沁这片土地上独霸一方的,是一个叫做奈曼的大型部落。

那时候的奇源部落,也只是散落在这广袤草地上的其他数十个大小部落中,并不起眼的那一支。

奈曼一族崇拜力量,部内尚武的气氛浓厚。在首领满都拉的率领下,凭借数万铁骑,风卷残云般征服了周边强敌环伺的诸多对手。

一时间绝大多数的部落首领纷纷称臣,被奈曼收于麾下组成联盟,满都拉成为大汗,风光无两。

但满都拉称王后继续实行高压政策,别的部落稍有与之意见相左,不肯听命之处,便会轻易招致武力威胁甚至残暴镇压。

联盟里人人自危,表面看似关系紧密,实则大多貌合神离、心猿意马。

为了维持部落内大量军事力量的日常开支,稳固统治。奈曼不顾他部实际民生,肆意抬高赋税与每年朝觐的贡品数量。

其余部落首领们慑于满都拉的强大武力,虽然怨声载道,却也只能想方设法筹集物资,填补奈曼那无底洞一般的欲望。

如果遇上当年自然灾害频发,粮食歉收和牛羊肉类短缺,各个部落都难以为继,食不果腹的时候,抢掠杀夺的强盗行为便时有发生,更让情况雪上加霜,民不聊生。

奇源因地理位置与奈曼相距较远,并未被纳入满都拉的宏图伟业之中,幸运的躲过了连年的战事。

伊勒德的父亲爱好和平,并不希望看到祥和安宁的草原变成战火纷飞的一片焦土。更不忍心虽为异部,但都同根同源的草原人民互相残杀,争斗不休。

从未加入任何联盟的他,率领部族,凭借丰沛的水草和肥沃的土地,多年来偏安一隅,自力更生,得以充分的修生养息,渐渐壮大。

而善良博爱的他,更是会在灾年的饥荒来临时,亲自率领随从,带着富余的食品物资,来到周边临近的弱小部落,分发给需要帮助的受灾民众。

但父亲的仁慈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福报,是非因果在这片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的混沌土地上似乎也被长生天遗忘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那时年轻的伊勒德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一心只想好好陪伴儿子蒙克长大成人。虽然对于父亲帮扶其他部落的善举很是钦佩,但彼时胸无大志的他,除了把自己封闭在黯然神伤的内心世界里,并无别的欲念。

时光总在不经意间从指缝溜走,转眼4年过去,蒙克已从呱呱坠地的小婴儿,长成了健康壮实的小男孩。在伊勒德无限度的宠溺之下,也开始慢慢显露出霸道蛮横的脾气。

和部落里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耍的时候,蒙克总会仗着自己首领孙儿的身份欺凌别的孩子。甚至会与长的身强力壮的孩子拉帮结派,巩固自己的孩子王地位,无论骑马射箭、玩闹打架,蒙克都非要争到占据上风才肯罢休。

初为人父的伊勒德虽然看在眼里,但也只当做对于儿子童年失去母亲陪伴的补偿,几乎从未横加干预,说些什么。

这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度让伊勒德以为自己也会如此平淡的终老一生,直到悲剧再一次毫无预兆的降临到他的身上。

那一年冬天风雪交加,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连绵数日未曾停歇。周边部落的牛羊甚至牧户,都因寒冷和饥饿冻死了不少。伊勒德的父亲照例像往常一样,只带着几名随从,用勒勒车拉着节省出来的物资,出门救援临近的灾民。

伊勒德并不赞成父亲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外出,却拗不过执意要出门的父亲,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冒着漫天风雪骑马上路。

“长生天在上,好心总会有好报,我不在,你要守好奇源呐。”

父亲临行前微笑着拍着伊勒德的肩膀嘱托道,语带轻松。但伊勒德不知道的是,这竟是他们父子间的诀别之句。

按理三、五天就能顺利回程的父亲,这次到了一周之后都还没能归来。起初还以为是持续的风雪耽搁了路程,但直到最后,雪止风停天空放晴,部落通向外邦的路上也始终不见他现身。

伊勒德开始六神无主,不好的预感开始在他的心头萦绕。他祈求长生天能把他的父亲平安带回部落,也暗暗自我安慰,万能的长生天不会让悲剧两次降临到一个人头上。

但翘首以盼的等待,到头来换回的却是最坏的结果。在父亲失踪后的第十三天,他的坐骑驮着奄奄一息的一名随从出现在部落的门口。

从他的口中大家得知,分发物资的路途中,队伍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强盗。食不果腹的匪徒们眼红父亲携带的钱粮牛羊,便起了杀心。混战中,除了这名死里逃生的随从,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马,都惨死在这群暴徒的乱刀之下。

伊勒德获知了惨剧的来龙去脉,几次心痛得昏厥过去。慈悲为怀的父亲突然遭此横祸让他始料未及,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据那随从亲眼所见,杀人越货的暴徒中,竟还有父亲早前施以援手、救助过的部落里的人。

恩将仇报、自知理亏的强盗,在劫财灭口后,为了不落人口实,心狠手辣的放了一把火毁尸灭迹。以致伊勒德想要找到父亲遗体,带回来妥善安葬都成了奢望。

还未彻底抚平爱妻诺敏难产离去的伤痛,又要面对父亲尸骨无存、不得善终的刺激。短短数年内,丧失了生命里两个最重要的挚爱亲人,再坚强的汉子也很难承受如此锥心刺骨的打击。

伊勒德不再相信长生天,不再相信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甚至把罪责推卸于年幼的儿子蒙克身上。他认为是蒙克的降生为部落带来了厄运,是这个不祥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害自己失去了从前珍爱的一切。

在巨大的悲痛中,报仇雪耻的念头占据了伊勒德全部的心灵。他也开始崇尚力量,羡慕起奈曼部落的强大武力。后悔自己如果早些强大起来,也许就有足够的能力挽回局面,尽管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人见过伊勒德的嘴角边扬起过笑容,包括蒙克。4岁的蒙克弄不明白,为什么从他出生以来就对他百依百顺、宠爱有加,慈祥的父亲,在一夕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继承了首领之位的伊勒德开始调整奇源部落的发展方向。休养生息、闭门发展不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他心里很明确,只有训练出强大的武装力量才能为父亲报仇。

伊勒德召集起了部落里所有的青壮年男子,不论猎户还是牧民,都穿起了铠甲,整日在马上练习弯弓射箭、挥刀搏杀。热血的年轻人们也都希望能替惨死的老首领昭雪申冤。

带着满腔的愤怒,奇源部的力量日益壮大。伊勒德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没有了敬畏之心,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纵马把铁蹄伸向以前从未触及的地方。

与奇源临近的几个部落率先遭了秧,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看似软弱、与世无争的奇源部屠戮。刀光剑影、杀声四起,无数的营帐陷入火海,男女老幼们无家可归,硝烟又从乌珠穆沁草原偏远的一角弥漫开来。

伊勒德誓死要抓住谋害父亲的凶手,而被他血洗过的部落却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自己窝藏着杀害他父亲的主谋。伊勒德索性一次又一次地发动袭击,更多的部落沦陷在伊勒德难以阻挡的复仇火焰之下。

那时的蒙克,再也没有体会过父亲怀抱的温暖,早已交由奶娘抚养。他儿时记忆里不断出现的画面,就是伊勒德身穿铠甲,阴沉着脸一语不发,一次次带着他的军队离开家,头也不回地开始新的征伐。

虽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那种好似失去双亲、无依无靠的空虚之感,正在慢慢侵蚀着蒙克脆弱幼小的心灵。时常目睹别的同龄孩子都有母亲的温暖呵护,形单影只的蒙克只能独自躲在帐房里偷偷抹眼泪。

杀戮的快感会吞噬人的心智,打着复仇旗号的伊勒德也渐渐迷失在一场又一场的征服战役中,虽然杀害父亲的凶手下落仍是他的一块心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兵强马壮的奇源,好像已经慢慢偏离了最早的初衷,但他们并没有要停止下来的意思。

战火不断地扩大,很快就延烧到了奈曼部落统治的疆界。奇源这个历来不见经传的小部族的忽然崛起,终于引起了乌珠穆沁霸主的注意。

穷兵黩武多年的奈曼,军力不再像鼎盛时期那样强盛。虽然他们并不惧怕年轻的伊勒德和这个草原新贵会对自己产生多大威胁,但年事已高、日渐老辣的满都拉希望不费一兵一卒,就让这个日后可能会成为奈曼心腹大患的对手瓦解于无形。

当满都拉的使节带着同盟的提议,来到奇源部落面见伊勒德,邀请他共赴奈曼,参加大汗专程为他举办的盛筵的时候,自恃羽翼渐丰的伊勒德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同盟意味着自己可以和乌珠穆沁最强盛的部落平起平坐,意味着奇源已在草原上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年纪轻轻就能取得如此傲人成就的伊勒德有些飘飘然,全然不知晓老谋深算的满都拉用心的险恶。

心高气傲的他只带着少数贴身随从,便满心欢喜地轻装与使节踏上了前往奈曼的旅程。

同行出发的人里,有一个比伊勒德还要高兴百倍,他就是蒙克。这是多少年来父亲第一次带着自己一同旅行,心情大好的伊勒德甚至让他带上了几名最为要好的小伙伴一同见见世面。

但蒙克不知道的是,这趟原本以为就此能和疏远多年的父亲关系破冰,重新找回温暖和关爱的旅程,会演变成又一次毕生难忘的童年噩梦。

第十七章 裂痕

一阵寒风掠过部落,年迈的伊勒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往领口里缩了缩脖子。他捋起花白的胡须,脑子里回想的那些陈年往事,终于被打断了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身处室外。

如何吃完的晚餐他已印象全无,只记得好像跟夫人哈沁吩咐过,自己想独自出来散散步。

也不知道凭着下意识,漫无目的的踱步了多久。反正伊勒德内心最不愿意被触碰的尘封记忆几乎都被一一揭开、翻涌得清晰无比,就像那些人和事只是昨天刚经历的一样,叫人唏嘘。

也许是长生天的刻意安排,又或许是大汗的刻意为之,停下脚步的伊勒德正巧来到了长子蒙克的帐房门前。

透过纸糊的窗户,帐房里透出幽幽的烛光,伊勒德知道儿子还没有睡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进去与他打声招呼,这对父子已经太久没有用父亲与孩子的身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伊勒德明白,蒙克变成今日这般乖张跋扈,身为父亲的他要负最主要的责任,若不是他在蒙克幼年无底线的宠溺,若不是年轻的自己醉心于征战杀伐忽略了儿子需要关爱的感受,若不是自己权衡再三咬牙作出的那个决定

在大汗的心里,其实早就无数次地向自己命途多舛的长子认过错。但不善言辞表达的伊勒德,却始终无法在面对面的时候,亲口对着蒙克说上一句抱歉。望子成龙的大汗只有用更严厉的管教,来表达作为一个父亲的爱。

但今天,伊勒德似乎鼓起了勇气,愿意放下身段。他想解开蒙克和自己如一团乱麻,纠葛缠绕了多年的心结,想在风烛残年,努力做回一个合格的父亲。

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伊勒德探步上前,用指节轻轻叩响了蒙克帐房的木门。

等待了片刻,屋内并没有任何回应。

伊勒德再次用稍大些的力气叩门,虽然依旧无人答应,但未上锁的房门这次却吱呀一声被推开,站在门口的伊勒德环视了一下屋内,儿子并不在其中。

这么晚了蒙克会去哪里,让伊勒德不禁有些好奇。大汗迈腿进入室内,轻轻掩上了木门。

蒙克的帐房并不算小,室内摆放的用具也算符合他大王子的身份地位。只是炕头边裹成一堆的被褥衣物,餐桌上横七竖八的杯盏酒器,无不让这个宽敞的空间看上去显得有些凌乱。

但伊勒德的视线一眼就锁定在了帐房东南角的一个木质神龛上。不仅因为那神龛上的烛火是屋子里的唯一光源,更因为上面供奉的人,就是蒙克的生母,自己的亡妻,诺敏。

母亲的牌位被恭恭敬敬地供在神龛最高的位置,红木灵牌上烫金的蒙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两只长明的白烛各立一侧,素雅庄重。中间的香炉上,三柱清香整齐的插于堆积如小山包的香灰之上。从燃烧的位置来看,显然是不久前刚被人祭拜后添上的。

这井然有序的神龛与周边杂乱的格局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许久没有深入了解蒙克私下生活的伊勒德不禁有些讶异,但更让他吃惊的是,摆放在神龛台边的一幅羊皮画像。

虽然还未彻底完成,但伊勒德不难看出,这小小的羊皮卷上镌刻的画中人,分明就是诺敏!

蒙克不曾见过自己的生母相貌,也只是从父亲和旁人的描述中听说过诺敏生前有多么沉鱼落雁、美丽动人。而眼前用匕首刻出的,这画中女子的惊鸿一瞥是那样栩栩如生,像极了诺敏一颦一笑间的神韵。

伊勒德捧着画像端详了半天,默默流下一行浊泪。不知是因为动情于蒙克不为人知的念旧,还是悔恨于自己风烛残年的善忘。

他想起了一个很久没有拜访过的地方,在那里,也一定能找到儿子蒙克。伊勒德轻抚了一下画像中诺敏的脸庞,把羊皮纸端正的放回桌上,转身步出了蒙克的帐房。

诺敏的墓就葬在离部落不远的一座山坡上。每天都能望见坡下蜿蜒流淌的河水经过奇源部落时泛起的粼粼波光,那是她生前最爱的景色之一。

伊勒德艰难地迈步爬上坡顶,不出所料,蒙克果然静坐在母亲的墓前,望着夜色下的河水出神,两手环抱着膝盖,一语不发。

伊勒德有多久没来看过诺敏,连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时间好像能无限放大人心的善变易忘,哪怕重如生死离别的场面,也能在星河流转中淡了颜色。他不晓得,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怎样开口与蒙克交流。

倒是蒙克发现了突然出现的父汗,率先打破了沉寂。

“这里阴冷湿寒,父汗年迈,有事差人唤我便是,何必劳神专程前来。”

看似关心的语句,从蒙克的口中蹦出,却透着冰冷和不以为意。

“你额吉的生辰,就快到了吧。”

伊勒德没有在意蒙克的语气,希望诺敏的在天之灵能帮助他融化和儿子之间的坚冰。

“你看要置备哪些用品,父汗与你一同操办可好?”

“不烦父汗费心,蒙克独自祭扫多年,早就习以为常。”

蒙克并不领情,对于自己独处的空间突然被打扰感到有些排斥。

“部落事务繁杂,分身乏术,是父汗疏忽大意了。”

伊勒德继续放低姿态担承道。

“乌珠穆沁的闲事可有管得完的一天?今时侥幸记起,明日便又忘记,父汗疏忽的何止这一次。”

蒙克继续挖苦伊勒德,丝毫不留情面。

“父汗确是老了,若不是哈沁好意提醒,险些一错再错下去。”

伊勒德知道蒙克不喜欢这个后母,特意想让他了解哈沁的良苦用心。

“到了正生辰的日子,她会带着海力布,和父汗一起随你祭拜你额吉。”

“哼!又是她。谁稀罕假仁假义的同情。”蒙克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难看,“父亲身为堂堂乌珠穆沁大汗,现在竟也要听一对母子的耳提面命吗?”

一听到伊勒德在母亲的墓前提起哈沁和海力布,蒙克就气不打一处来,话也越说越难听。

“蒙克!注意你的语气!”

伊勒德被蒙克激得有些动气,不自觉地抬高了声调。

“哈沁毕竟是你母后也别忘了海力布是你的同胞兄弟。”

发现自己不经意又对着儿子居高临下,伊勒德又稍稍收敛了一下口气。

“是啊!我这同胞弟弟的成人庆典,父汗倒是牢记于胸,尽心尽力,不曾遗忘啊。”

伊勒德搬出大汗的威严不仅没有震慑住儿子,三番两次提到海力布反而让蒙克铁了心要跟父亲抬杠到底。

“想当初,我成年之时,何曾见过草原所有部落皆来朝贺,这般阵仗,如此场面,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蒙克偷梁换柱的揶揄完全不能让伊勒德接受,他为自己申辩道。

“不同时期岂可相提并论,彼时战事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但如此捉襟见肘之下,为父也问心无愧,不曾亏待于你。”

的确,虽然规模不比现在,但当时的伊勒德也确实为蒙克的成人庆典下了一番功夫。

“好一个问心无愧,那昨日下午,海力布仗势欺人,对我和属下颐指气使,可见父汗出面主持公道?”

而蒙克心中怒气的缘由,可不只是父汗不肯为自己多花些银两这么简单。

“那达慕比赛唯一能体现公道的就是实力,技不如人岂能还有理由强词夺理?”

伊勒德被咄咄逼人的儿子惹得也开始真的不悦了。

“只有懦夫才会不敢正视自己的不济之处!”

“所以父汗现在是专程又来羞辱我一遍吗?”

蒙克不明白对于严父的来说,不断地鞭策是爱的表现。

他也永远不会忘掉伊勒德当年的决定,对年幼的他造成的伤害。

“你!”

急火攻心的伊勒德抬起了右手,但停在半空的手臂迟迟没有挥下。现在这针锋相对、怒目相视的局面并不是他来诺敏墓前的本意,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和蒙克间那看似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怎么?父亲是要亲自动手修理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吗?”

蒙克站起了身子,面不改色地立于伊勒德的对面。大汗原本伟岸的身躯在岁月的摧残下,早已不如两个儿子挺拔,也不见了一言九鼎的王者气势。

“问心无愧?!在额吉的墓前不知父汗哪里来的底气!”

蒙克见父汗被自己戳中软肋,继续不依不饶。

“父汗索性为了乌珠穆沁草原太平永固,当着额吉的面,将我这个不入您法眼的儿子逐出部落,岂不更加痛快!”

“你!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伊勒德被蒙克心中吐露出的怨念惊得发抖,他不敢相信儿子是跟自己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说出这样忤逆的话。

“反正您也不是第一次了,难道不是吗?”

蒙克的回答字字诛心,噎得伊勒德顿时不知如何再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

他不再开口,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一阵沉默后,便转过身独自离开了山坡。

心结非但没有解开,却反而使得彼此的嫌隙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仇恨吞噬着蒙克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善念。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头顶和母亲墓碑上的蒙蒙细雨,只是在脑中不断闪回着十几年前让他刻骨铭心的那一天。

第十八章 初到奈曼

那是一个初夏的时节,湛蓝的天空不带一片云彩,但头顶的阳光却并不那么

炽烈。蒙克到现在还记得和伊勒德同乘一匹高头骏马时,贴着父亲胸膛的后脑,能清楚地感受他深沉呼吸的起伏。

同行的小伙伴们坐在随行的勒勒车里,眼巴巴地看着队伍最前列的蒙克,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谁让他是奇源部落首领的儿子。

前往奈曼的路途遥远且漫长,但一路上不停变换的景致和风光,都让从未离开家的蒙克觉得无比新鲜。

每每经过一个部落,总有当地的头领带着部落的民众热情地接待伊勒德一行,大家都想亲眼一睹这个在乌珠穆沁草原炙手可热的新偶像的风采。

甚至路遇吟游的歌手表演时,都能听到一些传唱伊勒德英勇作战的歌谣。蒙克第一次感到以父亲为荣,从心底里期望自己长达后也能像他一样成长为人人敬仰的勇士。

随行的伙伴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抵达目的地,早日看见传说中富庶强盛,热闹繁华的奈曼部落。而蒙克则有另一番小私心,他希望这段和父亲并肩而行的旅行,永远都不要结束。

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旅途劳顿后,伊勒德一行终于抵达了奈曼部落。

即便如此贪恋路程上的美好,少年蒙克也不得不被奈曼的盛极一时惊掉了下巴。从初入奈曼领界的那一刻起,大汗满都拉的亲卫铁骑便沿着草原路的两旁整齐列队,夹道欢迎他们这些奇源贵客的到来,礼宾的人数居然一直延伸到部落的主入口。

骑士们身穿乌金铠甲,矫健威武,人人手持着弯月长刀,锋利的刃口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明晃晃的寒光。而他们身下所骑的战马,则各个雄健挺拔,马背上披着的甲胄,也都用精湛的工艺装饰着细腻的花纹。

伊勒德临行前特意从马场里精挑细选的奇源马匹,对比之下,竟无一不比奈曼战马矮上半头。

满都拉昭然若揭的下马威起到了效果,包括伊勒德在内的奇源勇士都体会到了与草原霸主间巨大的差距,他们原本信心满满的那些,自认能与强大的奈曼平起平坐的军事资本,在显而易见的硬实力面前,被消磨得荡然无存。

而奇源引以为傲的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在奈曼应有尽有的丰富物产的对照下也自然而然的相形见绌、不值一提。

还没从数量夸张的迎宾铁骑阵列中回过神来,下马踏入奈曼部落主入口的蒙克便再次被强行刷新了自己年少无知的世界观。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营帐驻扎连结在一起,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帐房根本无法计算出具体的数量。而随手路过,可能属于某个奈曼贵族的营帐,其规模就远远超过了父亲居所的几倍大小。

在奇源,只有祭祀长生天的节日里才能聚集起来的市集。奈曼竟在不同地方分散着数个,而且天天开市。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琳琅满目的摆放在不同摊位的显眼位置。

肥美的牛羊、华丽的服饰、夺目的珠宝一一呈现在众人面前,无不叫人叹为观止。其中,甚至还有红发碧眼的外邦商贩在用蒙克听不懂的语言,叫卖着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五彩宠物飞鸟。

市集里时时刻刻都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少年蒙克不由自主地被这身临其境的奇妙体验吸引了注意,下意识的撒开了父亲的手,想更近距离的感受奈曼集市的热闹非凡。

“蒙克,快跟上。”

伊勒德赶紧把没见过世面的儿子从失态的样子中唤了回来,虽然他自己内心也在努力克制着大开眼界的兴奋。

“满都拉大汗已在前方营帐恭候多时,伊勒德首领,请吧。”

陪同的使节抬手指引着方向,伊勒德他们终于抵达了奈曼的心脏地带。

满都拉的王汗金帐比刚才来时见过的所有贵族营帐都要庞大奢华,白色油布围成的幕墙一尘不染,如同雨后晴空的云朵般纯净无暇。金色的帐顶十分惹眼,在日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从极远的山头上也能轻易望见。

伊勒德一行人步入了帐内,室内并不昏暗。大帐幕墙上支起了众多的采光通风的窗户,已经足够敞亮。

而金帐内顶的梁上,还用一幅巨型铁架吊起了百盏油灯,照亮了内部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能容纳近百人的宽敞空间里,大汗和他的重臣贵族们依次而坐,中央的空地上,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女子在乐师的伴奏下翩然起舞、身姿袅娜。

看到等待已久的贵客现身,满都拉从披着整张虎皮装饰的座椅上站起了身,满脸堆笑地朝伊勒德的方向走来,脚步生风、精神矍铄,完全没有老态龙钟的羸弱,举手投足间都能依稀看出盛年时号令草原的王霸之气。

“哈哈哈哈,久仰奇源伊勒德有旷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满都拉爽朗的笑声响彻大帐,双手紧握伊勒德的手臂,不住的打量这个在极短时间内率领部落崛起的奇源首领。

“大汗过誉了,今日得见奈曼盛况,才知从前孤陋寡闻,惭愧惭愧。”

伊勒德深知现阶段的自己和奇源根本不是奈曼的对手,赶紧抱拳行礼、放低姿态,不敢再像路途中那般傲气外漏、目中无人。

“不必自谦,你我都是人中腾龙,心意相通,我看得出来。”

满都拉继续交口称赞着伊勒德,但话语中蕴含的深意让伊勒德不由自主地赶到一丝寒意。

“荒蛮小部岂敢与草原雄狮相提并论,大汗抬爱我奇源了。”

“哎~~,我满都拉阅人无数,岂有看走眼的时候。”

满都拉拍拍伊勒德的肩膀,笑着继续道。

“贤侄过分谦虚,难道是名不符实,心虚掩人耳目,”说着满都拉突然话锋一转,“还是有刻意隐埋雄心壮志之嫌啊!”

伊勒德听闻此言,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该如何接话。坐席间推杯换盏的宾客们也未曾料到大汗会如此的开门见山,一时间乐偃舞止,喧闹的帐内顷刻变得无声无息。

奇源随行的部从甚至有人已经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暗暗握住了佩刀的把柄。

“哈哈哈哈哈哈~~~!”

满都拉见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忽然兀自仰天大笑起来。

“我见奇源贵客车马劳顿,想借玩笑舒缓心神,不想却弄巧成拙,贤侄不必在意,稍后满都拉自会在席间罚酒,向诸位表示歉意!”

大汗自顾自的解释,帐内尴尬的气氛才逐渐消融,心都提到嗓子眼的伊勒德才敢松下一口气。

而他身边的少年蒙克却为父亲刚到此地就平白无故地受辱义愤填膺,捏紧稚嫩的拳头梗着脖子怒视满都拉。

蒙克稚气未脱的样子吸引了满都拉的注意,他弯下腰摸摸蒙克的脑袋,微笑着发问。

“这虎背熊腰的奇源小勇士,是何人啊?”

“回大汗,此乃犬子蒙克。”

伊勒德怕儿子年幼口无遮拦,赶紧替他回答。

“虎父岂有犬子,日后必成大器,我说的对吗,蒙克?”

满都拉看着蒙克的眼睛,再次意味深长提问道。

“回禀大汗,他日我定要父亲那样建功立业,也被吟游乐手传唱四方。”

天真的蒙克回想起一路来的所见所闻,不假思索地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伊勒德暗暗叫苦,方才逃过一劫,不想蒙克此时却又来添乱!

“竖子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是伊勒德管教无方,还请大汗恕罪!”

伊勒德连忙作揖请罪,生怕局面又会发展到不可收拾。

“童言无忌,何罪之有?哈哈哈哈哈哈~~!”

满都拉被蒙克的回答逗得开怀大笑,帐内席间众人见大汗心情大好,也都跟着抚掌哄笑起来。

“不知大汗此次召我奇源前来奈曼,是有何要事商议?”

伊勒德看满都拉似是彻底放下了戒心,想借此时机探探虚实。

“诶,英雄相聚,岂能被闲杂事务打扰。今日只见知己,不谈政事。”

满都拉完全没有要接续伊勒德的话题,兴致好像全都投在了眼前丰盛的筵席之上。他抬起手臂一把勾住伊勒德的肩膀,豪迈地朗声道。

“来来来,把我奈曼的好酒好肉全都端上来招待尊贵的客人,我与伊勒德贤侄定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喝他个痛快!”

满都拉勾肩搭背地与伊勒德行至王座前,但见一位看上去比大汗稍稍年轻些的智者,身穿法袍,手执杖节立于虎皮座椅旁,虽然须发皆白,但仙风道骨,慈眉善目。与周边满脸横肉,举止粗鲁的奈曼贵族们格格不入、反差强烈。

眼见伊勒德好奇,满都拉便招呼智者靠近二人。

“贤侄,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奈曼,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通长生天之灵,预知未来的第一萨满祭司。”

“失敬失敬,在下伊勒德,敢问法师尊姓大名。”

伊勒德从满都拉的话语中听出智者的身位地位如此特殊,毕恭毕敬地行礼。

“奇源首领不必多礼,老朽萨满祭司,莫日根。”

智者平心静气地作答,但声音浑厚,器宇不凡。

“哈哈哈哈,我看二位甚是投缘,莫日根,贤侄在我奈曼就由你来负责招待,明日起,我部所有领地,贤侄皆可随意游历。”

满都拉说罢,身后的扈从为伊勒德摆好座椅,随行一干人等皆被赐座分列大帐两侧。乐声再起,歌舞升平,美酒佳肴逐一呈现,极尽奢华的欢迎筵席就此拉开了帷幕。

席间,满都拉和属臣们对于为何邀请伊勒德前来奈曼只字不提,只是一味的拉着他肆意享受这觥筹交错间的畅快。

许久没有放纵自己的伊勒德,开始还对这尽心尽力,施地主之谊的大汗热情感到拘束。但酒过三巡,慢慢不再谨慎的他,说服自己投入到了这场气氛轻松的狂欢之中,哪怕对于满都拉到底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心里还有着深深的疑问。

第十九章 真凶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伊勒德在莫日根的陪同下,几乎把奈曼所有的角落都逛了个遍。无论是牛羊遍地的广袤草场,还是奈曼铁骑的驻扎营地,亦或让奇源人初到时啧啧称奇的热闹市集,都留下了伊勒德一行人的足迹。

年轻的奇源首领在一次次的细心观察和虚心求教中,渐渐发现,奈曼能凭借超群的实力在多如牛毛的草原部落中脱颖而出,成为霸主这么多年,不单单靠的是无止尽的杀戮和征服。

能博采众长,从别的部落中汲取他们独有的各种优势,化为己用,这才是奈曼在如此纷乱的荒蛮世界里持久强盛的不二法门。

可能是引进某种畜牧上的先进工艺,或是学习某一项突出的战斗技巧,甚至是任用被征服部落里优秀的将领人才。只要对奈曼有好处,他们都来着不拒、不计前嫌。

人们口中冷血、暴戾的大汗满都拉,似乎并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昏庸无道的君主,反而目光长远、胸有大略。

当然,每到夜幕来临,满都拉依旧在自己的王汗金帐内大摆筵席,与奈曼贵族一起,热情招待伊勒德和到访的所有奇源勇士,夜夜笙歌、把酒言欢,一天都不曾间断。

每当伊勒德在席间向大汗询问起邀约自己前来的目的,或何时才能结束这次旷日持久的访问时,满都拉都会借着酒劲醉意,与宾客们插科打诨、玩笑言他,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像是从来没有听闻伊勒德的问题一般不再提起。

伊勒德开始发现,虽然在繁华的奈曼部落里自己被尊为上宾,出入所有管制重地都畅行无阻,但他依然就像被囚于精致鸟笼中的燕雀。待在看似自由的空间里,实则被软禁了起来。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尝试不辞而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领部众轻装离开。但身边满都拉安排的诸多耳目细作,总会有办法及时察觉他们的一举一动,到时候如果惊动了大汗,倒会让目前看似一团和气的局面变得十分难堪、无法收拾。

再狡猾的兔子也算计不过老奸巨猾的狐狸,被人握在掌心的感觉并不好受。伊勒德深深感知到,自己在为小有成就后的浮躁和草率付出代价。

满都拉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劳神费力、挥师远征去全歼这支新生力量。只需扼住龙头便能让他们群龙无首、停滞不前。

奇源因伊勒德而变得强大,但没有他统领的奇源,却犹如失去了头羊的羊群。少了主心骨,将会再次变得丧失威胁、任人宰割。

远离家乡,对部落近况一无所知让伊勒德忧虑万分,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叫人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他却始终思考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让自己不再困于大汗掣肘,还能体面的离开。

一日夜晚,满都拉毫不意外地再次盛情邀请奇源使团来到金帐豪饮狂欢,用钟鸣鼎食、醉生梦死的生活继续消磨着竞争对手们的锐气和斗志。

无法推诿的伊勒德只能亲自出席,天天浸淫在这灯红酒绿的糖衣攻势里,郁郁寡欢的他索性酗起酒来麻木身体,用自暴自弃般的方式逃避现实。

席至后半夜才曲终人散,醉醺醺的伊勒德起身,独自朝歇息的营帐走去。路边的灯火有些昏暗,迷迷糊糊间,伊勒德认不清来时的方向,越走越偏僻,不知不觉竟进入了一条从未到过的小巷。

虽然时辰已晚,但这条巷子里的好几个帐房都大门敞开,灯火通明。这是几家通宵营业的酒肆,室内喧嚣声四起,刚轮完值守任务的扈从、忙碌完粗重杂活的下人在此饮酒宵夜,不时还有骰局赌博的声音传出,伴随着赢家的张扬狂笑和输者的厉声咒骂。

伊勒德到访的这些日子,还从未孤身一人来到奈曼真正的市井角落,与这些底层的民众有亲身的接触。

借着酒兴,他刚想迈步踏入其中一座帐房的大门,却只听到屋内言语粗鲁的高声喧哗,好像正与自己有关。

“奇源的那帮游手好闲之徒到底何时才会离开?”

“可不是嘛,整日无所事事、好吃懒做,还得让你我兄弟天天替他们收拾打扫,真是麻烦透顶!”

“真不知道满都拉大汗为何甘心破费,供着这群无用之辈!”

听上去像是两个照顾奇源使团起居的兵丁在对繁重的工作抱怨,伊勒德赶紧闪身退到帐房的窗户边,侧耳继续把对话往下听。

这时,第三个声音开口道。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岂知大汗妙计,不费一兵一卒,便解除了我奈曼的心腹大患,何须在意浪费这些酒肉。”

此人说的话印证了伊勒德等人被软禁的推测,让他心中有些不痛快。

“诶,伍长,听说那伊勒德本领了得,威震四方,当真如此?”

“在他之前,你可曾听过有个叫奇源的部落?”

这个衔至伍长的小头目故意反问道。

“不曾听过。”他的手下使劲摇摇头。

另一个兵丁也好奇地追问伍长。

“我听说他为了寻找杀父仇人,一怒之下剿灭周边数十个部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这也当真确有其事?”

“我亦不知传言真假,但能与大汗并肩而坐,若没有没点真材实料,怕是说不过去吧?”

“嗯,好像是这道理。”

两个兵丁一同应声附和道。

刚才还打算动气的伊勒德,在听到几人谈论自己的功绩后,又难免生出些得意之情。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却让伊勒德没法高兴下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奇源头目纵有三头六臂,还不是被大汗玩弄于股掌之间。”

“哦,此话怎讲?”

两个兵丁被伍长的刻意卖弄吊起了胃口,赶忙追问。

但那伍长似是个喜欢刻意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人,话说一半往嘴里塞了块羊肉,不顾形象的大口咀嚼起来。

“伍长你别卖关子了,快说下去啊!”

只见那伍长不慌不忙的抹抹嘴上的油光,眉飞色舞道。

“人人皆知那奇源头目大动干戈是为了寻找杀父仇人而至今未得。可你们又有几个知道,他父亲,那奇源的老首领是因何而死的吗?”

“一个小小奇源的头目之死,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就是,一个糟老头能兴起什么风浪?”

二人不以为意,伍长继续将缘由娓娓道来。

“蠢货,千万不可小觑这奇源部落。虽然偏安一隅,但我听说,那伊勒德的父亲早早便假借在外乐善好施的好名声,暗地里散播钱粮,聚拢人心,着实野心不小。”

“哦,竟有此事?”

两个兵丁像是挖到了宝藏一般瞪大了眼睛。

听到父亲的善意被人曲解,屋外的伊勒德十分不悦,皱紧了眉头。但他仍想听这个伍长吐露更多的内幕消息,硬是把怒气吞下了肚子。

“幸好大汗明察秋毫,早早发现了他的狼子异心,”伍长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招呼两个手下凑近自己,压低了嗓音说道,“我听一位在大汗身边当贴身侍卫的兄弟说,大汗早已秘派一支亲卫铁骑,佯装强盗劫财,不动声色地除之而后快了。”

“那奇源头目的杀父仇人居然是大汗?”

“可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召他儿子前来奈曼?”

听到如此耸人听闻的惊爆内幕,他们言语间的声调都不自觉兴奋了起来。

同一时间,隔着幕墙的伊勒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瞬间让他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勉强支撑才让自己不至昏倒,惊动屋内之人。

苦苦寻找未果的杀父仇人,竟日日生龙活虎的近在眼前而不自知,被愚弄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那伍长说的兴起,又接着话茬解释起了两个手下的疑问。

“我猜大汗本以为杀了那老头就能摧毁奇源,谁想世事难料,反倒一举激励他的儿子迅速崛起,带着部落建立了一番功业。”

“那何不趁现在这个时机,将奇源在此彻底斩草除根呢?”

的确,不仅这些底层的士兵想不通,连伊勒德自己在此时此刻都难以理解,满都拉留下他性命不杀的行为。

“你以为现在杀了这个伊勒德,远在奇源的军队就会瞬间土崩瓦解,不复存在吗?”

“那也比多个能指挥他们的统领强吧?”

“真不知道大汗是怎么想的。”

“蠢材,这才是大汗的高明之处,眼下奇源羽翼渐丰,若是撕破脸皮当面宣战,即便强如我奈曼,也必将经历一番恶战,大伤元气。”

面对手下的反应迟钝,伍长继续分析。

“杀了他们的首领,更会激怒奇源,倒不如将他困于奈曼,纵有一身本领,又能到何处去施展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伊勒德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呢!”

“可不是嘛,我看他着实蠢得可以!哈哈哈哈。”

“伍长能参透大汗心意,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兵丁们的疑惑被解开,端着酒杯,开始吹捧伍长见多识广,几人举杯对饮,扯远了话题。

帐外窗边,伊勒德像受了当头棒喝,一时无法处理自己五味杂陈的心绪。久违的愤怒和悲痛再一次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曾几何时,他以为父亲遇难的记忆已在自己成为征服者的道路上褪去了颜色,不再那么令人痛心疾首。

但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替父报仇!

现在!马上!

不管要面对怎样的危险境地,也不管要承担如何不堪的后果。

伊勒德只感觉热血一股脑的往头上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突突乱跳,浑身上下都在被复仇的火焰灼烧。

他溜到酒肆的后厨摸了一把尖刀,便径直往满都拉的王汗金帐快步走去。

躲过值更的卫兵对于身手矫健的伊勒德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不一会儿,他就已经来到了金帐后大汗的寝房外,隔着幕墙,甚至都能听见满都拉醉酒后的酣睡声。

伊勒德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刺杀仇敌的决心,哪怕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已然视死如归,在所不惜。

正当伊勒德打算踹门而入,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身后紧紧握住了他攥紧尖刀、高高举起的胳膊。

一个低沉的声音悄然响起。

“奈曼不缺满都拉,可你,还不能死!”

第二十章 巫药

伊勒德吃惊的回过头,发现阻止自己的人竟是萨满祭司莫日根!也许是他太过于专注行刺大汗,完全没有发现莫日根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莫日根法师,休要拦我!”

“不计后果冲动行事,实乃莽夫之举,首领三思。”

莫日根的语气看似平静,但天然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但箭在弦上的伊勒德怎肯轻易罢休,放过杀父仇人。

“法师不知帐内之人做的那些卑鄙的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

伊勒德越说越气,又想挣脱莫日根的阻拦杀将进去。

“杀父之仇易报,可首领是否考虑过,你一死,奇源必定生灵涂炭?!”

莫日根的话不无道理,纵然自己凭一时痛快手刃仇敌,玉石俱焚。但奈曼铁骑不正好有了借口踏平奇源。身后家乡的万千百姓之生死存亡,他又可曾考虑过半分?

伊勒德心中犹豫了起来,在替父雪恨与保全部落的抉择间进退两难,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怒视着莫日根质问道。

“法师怎么会知道满都拉于我有杀父之仇,难道你也有参与其中?!”

“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首领如若信我,便随我去他处详谈可好?”

在奈曼的这些日子,如果说除了随从,伊勒德还有可以信任的外人的话,莫日根应该算是唯一一个了。不仅是因为萨满祭司毫无怨言地陪着他巡游四方,而是在多次面对面的促膝长谈中,莫日根表现出的坦率和真诚,让这两个属于不同部落、不同身份的男人,有了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

伊勒德也不愿相信莫日根是满都拉的同谋,既然他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不顾安危,出手阻拦自己,必定有他的道理。说服自己暂且放弃刺杀行动后,伊勒德放下尖刀,跟着莫日根借着夜色离开了王汗金帐。

二人一路并无言语,行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一间枯枝与茅草搭建起来的简陋棚屋之中,这是莫日根平日里配制萨满巫药的地方,因为草原百姓畏忌萨满祭司的通天巫术,鲜有人会接近这里。

他们进入室内隔着矮桌盘膝而坐,并未点燃油灯,只是借助透过棚顶缝隙洒下的月光,才能大致看清对面彼此的身影,终于伊勒德奈不住性子,率先开口说道。

“莫日根法师,你知道我父亲惨死的来龙去脉?”

莫日根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从桌边的藤筐中取了几味药草,放入一个木碗里不紧不慢地用小石锤捣碎,幽幽道。

“满都拉一统草原后,表面上任人唯贤、广开言路,外人皆知他是个胸襟开阔的明君,但其实内心决不能接受有人与他的意志背道而驰,更无法容忍有人收买人心,暗地里积蓄力量,威胁自己的统治地位。”

“家父并无称霸草原的野心啊?”

莫日根的话不能解释伊勒德的疑问,因醉酒的他面红耳赤,有些着急。

“的确,你的父亲是个正直博爱的好首领,”莫日根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半晌又道,“只怪满都拉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听法师口气,难道与我父亲相识?”

莫日根轻叹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他摘下腰间的牛皮水壶,往木碗里倒了些热水,用手指把碗中捣成糊状的药泥调匀,端到了伊勒德的面前。

“首领稍安勿躁,先喝些汤药解解酒吧。”

“疑窦丛生,谜团未解,你让我如何喝得下去?”

伊勒德并不害怕莫日根加害自己,只是觉得微醺的自己不需要醒酒,但莫日根好像十分坚持,拗不过他的伊勒德索性接过木碗,仰头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法师现在能将原委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了吧?”

伊勒德都顾不上擦拭沿着胡须洒出的汤水,就忙不迭再次询问莫日根。

忽然间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刚咽下去的汤药不知发挥了什么效力,让人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好似翻腾起来。恶心得想要呕吐的伊勒德难受得好像快要死掉,却在眼前一道炫光之后,发现身体已经离开了刚才的棚屋,只是头晕耳鸣,一时之间辨不清身处何方。

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后,伊勒德看见了一条熟悉的土路,那好像就是奇源部落通往外界唯一的一条道路,泥土上勒勒车的车辙清晰可辨,一串新鲜的马蹄印伴随扬起的沙土,似乎让人能闻见大地的味道。

路上有二人各骑一匹马,马上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在与另一位身穿萨满教袍的法师相谈甚欢。男子脸上的微笑与伊勒德自己的笑容如出一撤,他认出了这正是自己的父亲。

而萨满法师的面容也似曾相识,等等,没有了皱纹,这不正是年轻时候的莫日根吗?他和父亲原来是旧相识,虽然听不清他们在交流什么,但从二人的神态中能看出相互之间关系匪浅。

不一会儿,莫日根似是与父亲依依惜别,父亲抱拳行礼,眼神中满是不舍,在目送萨满祭司离去许久后还立在原地未曾转身。

突然一阵风雪平地而起,遮住了伊勒德观察父亲的视线,他下意识的用袖袍挡眼,当放下手臂后,却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另一番场景。

是满都拉的寝房,油灯下的烛火异常昏暗,大汗的脸上杀气腾腾,挥手招呼身边的亲卫铁骑凑近自己,贴耳嘱咐了几句,对着部下以手掌为刀做出了斩杀的动作,没有一丝怜悯和迟疑。

伊勒德只觉心头一颤,脆弱的神经再次被触动,晃了一下神,但只这一瞬的功夫,发现他又身处在了风雪交加的旷野。

殷红的鲜血浸染了面前洁白的雪地,即便纷飞落下的鹅毛大雪也无法将这一大片血迹覆盖,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避风山坡旁。几具尸体被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坡下,周边围了一圈手持利刃的匪徒,刀尖上仍留着斑驳的血污。

伊勒德认出了其中一位正是刚才满都拉帐下的亲卫,而令他心碎的是,他知道那些面朝黄土的尸身之中,必然有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大汗的亲卫面无表情地点燃手中的火把,冷冷地抛向了尸堆,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般。

熊熊燃烧的烈火带着黑烟窜向天空,伊勒德痛苦地转过脸闭上眼睛,不忍再一次亲眼目睹父亲死后所受的侮辱。

漆黑一片中,伊勒德放佛在耳边听到了金鼓齐鸣,杀声四起的呐喊。而后,刀剑碰撞的金属声、战马嘶鸣的尖啸声也不时传入脑海。他睁开双眼,发现面前一片模糊,只知道身处一片战况惨烈的沙场之上,却看不清交战双方的身份。

恍惚间他依稀望见了远方山坡上驻扎的营帐,那明晃晃的金色帐顶分外惹眼,帐前横刀立马戴着大汗金冠督战的身影让人觉得陌生又熟悉。

是满都拉?伊勒德努力想辨清此人究竟是谁,定睛查看后又惊讶地发现,那张脸,分明就是自己的面庞。

他顿时感到浑身一股寒意,努力地揉揉眼睛,使劲地盯着金帐前的人影,却愈发无法确认那张陌生的脸孔到底属于谁。

战场上好像分出了胜负,无数士兵高举起弯刀山呼海啸地喊着大汗的名字,伊勒德侧过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他们究竟叫的是谁的姓名。但不知何时,自己竟成了立于金帐前的那个人影,身边的卫兵都拱手抱拳向他表示祝贺。

伊勒德正稀里糊涂的受万人朝拜,云里雾里的时候,忽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一把利刃从后心刺穿他的胸膛,滴血的刀尖插在他的胸前,似在嘲笑他不配坐上这个王位。

伊勒德感觉身体不停地下坠,掉入了无尽的深渊。在一声疾呼后,终于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在先前的棚屋里,急促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法师,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巫药?!”

“只是些醒酒的汤水而已。”

莫日根语气平缓,像是对发生在伊勒德身上的一切都了然于胸。

“那又为何要施法让我看到那些场景?!”

伊勒德对莫日根避重就轻的态度有些不耐烦了。

“伊勒德首领,只有长生天才掌管着世间一切,我莫日根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你所见的那些画面,都是你心中所想,印刻在梦中的情境而已,谁也左右不了。”

伊勒德来不及细细回味方才的幻境,莫日根便继续向他解释道。

“我与你父亲确有旧交,知他为人,但满都拉决定狠下毒手时,我获得消息已为时晚矣,故未能出手相救。”

“满都拉如此残暴不仁,法师为何还要这般愚忠昏主,辅佐暴君呢?”

伊勒德听了莫日根的话,也将心中疑问抛向了萨满法师。

“初识满都拉之时,他亦是个意气风发,充满雄心壮志的年轻人。但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当年少不更事的我并没能及时发现他内心深处的恶念,待到他锋芒毕露,草原苍生涂炭,凭我一己之力螳臂当车,已无可能了。”

莫日根这才开始跟伊勒德推心置腹起来。

“那刚才让我取了他项上人头,不正好一起报了家仇国恨?”

伊勒德发现绕了一圈,论断又回到了原地。

“你真以为杀了满都拉,就什么都解决了?奈曼势大并非一日功成,暗杀只治其标,无法治本,反而会使乌珠穆沁百姓再遭屠戮之苦。”

“那依法师所见,如何才能解救黎民,结束这连年的祸乱呢?”

莫日根,微微一笑,看着伊勒德的眼睛,只道出一个字。

“你。”

第二十一章 棋子

听到莫日根没有前言后语的点到了自己,伊勒德弄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又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只能苦笑着接话道。

“我?!法师莫要玩笑儿戏,如今我困于奈曼,插翅难飞,连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怎敢妄言力挽狂澜,拯救草原。”

“身在奈曼,你的确四处束手束脚,受制于人,无法施展抱负。”莫日根看了看深感迷茫的伊勒德,继续说,“所以你必须要离开。”

“离开?”

“没错,离开,回到奇源,只有你带领下的奇源部落,才有对抗奈曼,终结乱世的能力。”

伊勒德虽然也曾幻想奇源有能力和奈曼掰一掰手腕,但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能终结乱世,还是十分出乎意料。

可他不想被莫日根发现自己没有底气,硬着头皮答道。

“话虽在理,可满都拉留我久住,等同于软禁,要走谈何容易。”

伊勒德心中的困扰,正是他苦思冥想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伊勒德首领,可曾玩过诺彦棋?”

诺彦棋是蒙古人流传已久的棋类游戏,对战双方各执代表狮子、骆驼、鹿、马、兔子、老鼠的数个棋子在方寸空间对垒博弈,直到吃掉对方最重要的狮子从而获胜。在部落里,不论年龄长幼的男子,均会在闲时玩上几局,伊勒德也不例外,且自认棋艺精湛。

“当然玩过。”

“那可曾有不失一子,便大获全胜的时候。”

“那倒不曾有过,法师的意思是?”

“既然无法全身而退,那牺牲棋子以保胜局,也在情理之中吧。”

伊勒德着急想知道莫日根心中的答案,追问道。

“愿闻其详,请莫日根法师赐教。”

莫日根没有开口,只是用手指从木碗里沾了些液体,在桌面写出了一个名字,字迹虽然很快就挥发消退了,但伊勒德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却如五雷轰顶般震惊,难以接受。

“万万不可,若出此下策,我与那豺狼虎豹有何区别?”

“正因棋行险招,才能瞒过狡诈多疑的满都拉。”

“虎毒亦不食子,我这么做,岂不是不如禽兽?!”

伊勒德的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挣扎,莫日根的提议完全背离了他的处世准则,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可是他知道,萨满祭司提出的建议,很可能是目前来说唯一行得通的一条路。

“人生如棋,有时为了大义,不得不牺牲小我。”

莫日根也明白伊勒德这么做会背负无比沉重的负罪感,只能宽慰他道。

“你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我在奈曼,拼死也会保其周全。”

伊勒德没有接话,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也许从决定前往奈曼,离开奇源的那天起,长生天在冥冥之中就注定要将大任交付于他这个年轻的首领,而要成为英雄的代价,往往是常人难以理解和承受的。

莫日根拍拍伊勒德的肩膀,独自退出了棚屋,他无意强迫伊勒德作出决定,只是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默默向长生天祈祷,这一次自己不会挑错了人选。

隔日上午,一夜无眠的伊勒德,独自出现在了满都拉的王汗金帐前。

满都拉满脸堆笑的邀请伊勒德进帐,失魂落魄的伊勒德却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面对近在咫尺的杀父仇人,面对即将要做出的违心决定,他必须努力控制情绪,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失态,让老奸巨猾的对手看出破绽。

“贤侄,一早前来,难道是对昨晚的酒宴还意犹未尽吗?”

满嘴酒气的满都拉没有发觉伊勒德的异样,毫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多谢大汗盛情款待,只是奇源使团到奈曼多日,除了宴饮欢歌,不曾听大汗将同盟一事提上日程。”

伊勒德抱拳行礼禀告道,但满都拉听他再次提及政事,又开始显得不耐烦。

“哎,贤侄,来日方长,何必如此心浮气躁。”

“大汗误会了我的意思,伊勒德从初到奈曼后,便深感奇源与奈曼差距甚远,实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伊勒德稳了稳呼吸,努力摆出毕恭毕敬地样子。“更遑论同盟,简直是井内观天、自不量力。”

“我素来敬重英雄豪杰,有心与你奇源世代交好,贤侄过谦了!”

满都拉听到伊勒德放低姿态奉承自己,也不禁高兴起来。

“虽然我希望能继续多留在奈曼些时日,奈何奇源部落内事务繁重,如果不尽早回去,怕是误了今年的收成。”

“怎么又说要走?我奈曼难道招待不周,让你们受了委屈?”

大汗表现得惊讶万分,打算故技重施拖住伊勒德一行。

伊勒德知道满都拉内心的盘算,只能昧着良心溜须拍马。

“大汗对我奇源十分抬爱,所以伊勒德希望能率部向奈曼称臣,着急回去也是怕误了朝觐大汗的贡品。”

“区区小事,何劳贤侄费心。”

见满都拉始终不上钩,伊勒德随即提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方案。

“朝觐大事,怎可怠慢,不怕大汗笑话,伊勒德其实也有私心,有一事相求。”

“哦,但说无妨。”

“我想将独子蒙克寄于奈曼部落,让年幼竖子在您身边涨涨见识,不知可有此等荣幸。”

满都拉没有料到伊勒德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停顿了数秒,抚掌大笑。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贤侄望子成龙,我满都拉必定不负你的心愿。”

“多谢大汗!”

伊勒德抱拳举过头顶,声音洪亮,但紧咬的牙关却似乎像要把嘴里的牙齿都咬碎才能平息自己胸中的怒火。

当日下午,伊勒德便匆匆召集所有奇源部下来到自己的帐房集结,告诉了他们回家的消息。

“所有人打点好行装,只带必要辎重,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回奇源。”

所有人听到消息都欢呼雀跃,这如禁闭一般的日子,他们早就受够了,无时无刻不期望能踏上返乡的旅程。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蒙克,虽然他也流连于奈曼的繁华,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时间久了,年幼的孩子难免会有思乡之情。

可伊勒德紧接着宣布了另一个决定。

“蒙克,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奇源。”

“父亲,你说什么?”

蒙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父亲的命令。

“我说只有你不走,你要留在这里,留在奈曼。”

伊勒德虽然无比心痛,可还是决绝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

“可是父亲,我”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伊勒德怕自己后悔心软,刻意大声训斥蒙克。

“大人,蒙克只是个孩子啊。”

伊勒德身边的老管家心有不忍,仍希望能替蒙克求求情,也遭到了首领的断然拒绝。

“我意已决,自有判断,你们无需多言!”

人群里不再有人出声,大家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被禁锢了那么多日子,满都拉会突然大发慈悲地让他们回去。

而年幼的蒙克不能理解成年人世界勾心斗角的复杂,不能理解为什么唯独自己会变成这场尔虞我诈博弈里的牺牲品,更不能理解父亲伊勒德在深思熟虑、权衡各方利弊后作出的这个无比艰难且残忍的决定。

蒙克只知道父亲忽然在一夜之间就抛弃了自己,不对,准确的说是又一次抛弃了自己。只不过,上一次是父亲离开家乡的孩子,而这一次,是孩子被父亲扔在了异乡。

委屈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放大的瞳孔显得那么惊慌无助,孤身一人远离家乡,让他心里产生了无比的恐惧。

他多么希望长生天能在此时显灵帮助自己,而长生天好像也听到了他的呼唤。

“我愿留下,一同陪伴少主。”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人群后排响起,那是个孩子说出的话语,伊勒德一时间都没能发现他的身影。

发话的孩子从人缝里挤到了前排,只见他生得虎背熊腰,光秃秃的头顶扎着一束粗粗的发髻,身长高出站在旁边的蒙克足有一个头。

伊勒德没想到蒙克的死党好友中竟还能有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扶着他的肩膀问道。

“真是个无所畏惧的勇士,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首领,我叫巴尔斯,是猎户苏和的儿子!”

“好样的,巴尔斯,那蒙克就交给你了。”

“首领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少主!”

男孩的声音异常坚定,没有一丝犹豫。也许他不知道自己和蒙克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但这小小身躯里展现出的胆魄,也已让旁观不语的成年人无地自容。

“那大家快去准备吧!”

伊勒德不知道还能再交待些什么,他甚至都不敢直视儿子蒙克的眼睛,只是催促众人动身。

“我恨你!”

所有的情绪随着蒙克确定自己的命运无法扭转而爆发,他猛地推了一把身前的父亲,扭头跑出了帐房,老管家刚想追上去,被伊勒德拦了下来。

“巴尔斯,你去吧。”

巴尔斯得令后也马上跟着蒙克出了帐房,伊勒德知道自己不能让蒙克心存幻想,必须亲手斩断这些牵挂,而这个勇敢的男孩,是让他逃避重如泰山的负罪感,心中唯一能得到了一丝安慰。

离开的时间转眼就到了,伊勒德一行人来到奈曼部落的主入口,整装待发。他想和蒙克做最后的道别,可负气的蒙克把自己死死锁在帐房里不见任何人。这是身为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必须承受的代价,伊勒德只能黯然接受。

满都拉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也懒得继续再赔笑脸,摆摆样子让莫日根形单影只的来给伊勒德践行。

二人并肩骑着马沿着土路离开了奈曼的大门,萨满祭司开口问道。

“回到奇源之后,首领有何打算?”

莫日根想知道痛下决心的伊勒德有没有考虑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

“养精蓄锐,准备与奈曼决一死战,只是”

伊勒德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首领可在为这胯下战马发愁?”

“法师果然神机妙算,知我心意。”

伊勒德很诧异话没说完,莫日根就能猜到自己的心思,索性敞开心扉把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

“自我初来奈曼,就发现奈曼铁骑的战马腿粗体壮,无论耐力还是爆发力均属上乘,我奇源的马匹虽也不俗,但终究无法与之匹敌,若双方正面决战,必然会吃了大亏。”

莫日根捋着花白的胡须微微一笑,递给伊勒德一个锦囊。

“首领不必发愁,且收好我这锦囊,待到他日军力足够强大,拆开依计行事,

必能水到渠成,解开心中忧思。”

伊勒德见莫日根早已为自己铺好了道路,十分感激,眼看就快出了奈曼地界,不忍与他分别,怅然叹道。

“今日与法师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长生天自会安排好你我下次见面的时间,只是还望首领不要辜负了草原上百姓们的殷殷期望。”

“伊勒德心怀家仇国恨,必不负黎民苍生重托!”

“那就好,快出奈曼领界了,恕莫日根不再远送。”

伊勒德还想再嘱托莫日根一句照顾蒙克,但考虑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对于他来说,还是就当已经失去了这个儿子,了无牵挂的好。

第二十二章 伤疤

其实当伊勒德离开前,来蒙克的帐房敲门告别时,年幼的蒙克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而此刻对于成年人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嘴脸无比憎恶的他,心中充满了无限怨念,恨不得诅咒父亲暴毙在返乡的路上。

“少主,伊勒德首领都敲了半天门了,要不,我去开门吧。”

“你敢,再多管闲事,我连你也一并轰出去!”

无论陪在炕边的巴尔斯如何劝说,把自己裹在被褥里的蒙克铁了心不给伊勒德说再见的机会。

他能如此强硬,其实多少和身边多了个巴尔斯有些关系。虽然蒙克不愿承认,但他心底里还是很欣慰,这个和自己从奇源一路相随的大个子伙伴能自愿提出留在奈曼。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许久没有伊勒德说话的声音。父亲到底还是抛下自己狠心离开了。一秒前还梗着头倔强无比的蒙克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委屈,泪水哗啦啦地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少主,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巴尔斯不忍看到蒙克如此痛苦,想法设法地安慰小主人。

“要你多管闲事!”

蒙克翻身下床,猛捶了一下巴尔斯的胸口,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房门。巴尔斯紧跟着追了出去,随着小主人一路狂奔,二人来到了部落里地势稍高一些的位置。

蒙克的心里其实是后悔的,他害怕如果再也见不到父亲,自己留给世界上这最后一个亲人永别的话语还充满着恨意。

他朝着奈曼部落主入口的地方远眺,奇源使团刚好要出发。他的目光始终注视在伊勒德的身上,从刚出部落的土路一直到路尽头和地平线接壤的远方,父亲的背影从清晰可辨,直至缩小成只能勉强隐约看出的一个轮廓。

可让他永远忘不了的是,这一长段路程中,伊勒德一次也没有回首朝奈曼看过一眼,哪怕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被困在这个遥远的异乡。

而回到现如今的奇源,在阴雨霏霏中,呆坐在母亲墓前的蒙克,望着父亲头也不回地朝坡下的部落走去的身影,和年幼时的记忆又是何其的相似。

蒙克真的很想宣泄压抑的情绪,但他不想痛哭流涕,因为他的眼泪早在奈曼就已经流干。他也不想把胸中郁积的话语对着墓碑一吐为快,因为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让在天上挂念自己的生母哀伤。

那种如鲠在喉,混杂着失落、愤怒、悲伤、痛苦的复杂情绪,无论是对于年少的蒙克,还是现时贵为乌珠穆沁大汗王子的他,都是难以承受的重量。

人们只会羡慕得势之人享受荣华富贵的奢靡,没有人会关注弱势之人备受欺凌的凄惨。

而蒙克的童年,经历了从部落首领的独子,变成寄人篱下的弃儿。这犹如云端摔向地底的落差,让他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

回忆翻涌,蒙克在大雨中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走回的帐房。本想平复自己心绪的他,一进屋就看到了神龛上自己在羊皮卷轴上刀刻的母亲画像,一肚子的委屈立刻又想趁机占据他的身体,撕扯他的心灵。

他抄起桌上的酒壶,开始疯狂的猛灌自己。期望酒精能帮他带走盘踞在脑中挥之不去的、那些不堪的记忆。

时间又随着烈酒浇灌的愁绪倒回20年前。

自从伊勒德带着奇源使团离开奈曼后,蒙克和巴尔斯的日子便立刻开始不好过了起来。从人人见了点头哈腰的上宾,一下子成为了人微言轻的阶下质子。

莫日根曾经向满都拉谏言善待蒙克,但心胸狭隘的满都拉还记着蒙克见自己第一面时的桀骜不驯,哪怕那只是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言。

他们被赶出了一直居住的舒适帐房,搬去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下人们同住。失去了油布幕墙、绸缎被褥的保护,蜗居在如幕天席地般的简陋草棚里,入夜后也只能相互依偎着睡在破败的柴草堆上。

为了获得每日微薄的口粮,即便只是些难以下咽的粗糙食物,蒙克和巴尔斯都得通过长时间的辛苦劳动来换取。

猎户人家出生的巴尔斯本就习惯过着清贫的日子,对于吃苦耐劳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适应。但从小娇生惯养的蒙克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无所适从。

砍柴、打水、放羊,甚至是清理羊圈的污秽,身为部落首领儿子的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亲力亲为这些下人们才干的脏活累活。

极度厌恶整日充当苦力的蒙克只有想尽办法偷懒,逃避自己不再是纨绔子弟的事实。而负责监督他们的羊倌不仅脾气粗暴,还爱成天酗酒,动不动就对弱小的蒙克和巴尔斯施以拳脚。若是在他醉酒后,把偷懒的蒙克抓个现行,更是避免不了一顿毒打。

而最让蒙克受不了的,并不是这些皮肉之苦。阶级地位的落差才是他心中难以平复的痛楚。

父亲还在时,因为满都拉对他们表现出的虚情假意,贵族重臣们为了向大汗奉承拍马,无不对他这个首领的儿子千方百计的讨好,那些贵族的孩子们也乐于亲近蒙克,带着他一起玩耍。

可自从失去了父亲光环的荫护,在那些贵族孩子的眼里,蒙克便和卑微下贱的奴仆们别无二致。没人再会向他示好,更不可能和他称兄道弟。甚至有生性顽劣的男孩,会故意来找蒙克和巴尔斯挑衅闹事,看着他们落难的窘迫嘲笑取乐。

一日,蒙克与巴尔斯费尽力气从奈曼部落外的河水边汲水归来,路过市集时不留神被路上石子绊了一跤,将桶中的河水洒在了闲来无事在街上晃悠的贵族孩子身上。

被溅湿衣裳的男孩立刻便拉下了脸,转过身来臭着脾气嚷嚷。

“哪儿来的贱奴不长眼睛?!”

蒙克抬头一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顶撞的正是平日里胡作非为惯了的陶斯少爷。他的父亲是大汗满都拉帐下的虎将,陶斯仰仗父亲的战功欺行霸市,蛮横无比。在伊勒德初到奈曼时就和心高气傲的蒙克不太对付,而今让他逮住了机会,免不了要让对头好好吃点苦头。

“我说是谁这么笨手笨脚,原来是奇源首领的公子蒙克啊!”

陶斯语带奚落地挖苦道。

“失手弄脏了陶斯少爷的衣服,还请您海涵。”

蒙克知道对方不好惹,决定先赔礼道歉,少生事端,但陶斯怎肯轻易放过他。

“哟嗬,一句海涵就完事啦?我这衣裳可花了不少银两,你赔得起吗?”

陶斯知道蒙克身无分文,故意抬高了声调,想吸引周围更多人的注意,看着他出丑。

“那我拿回去帮少爷清洗干净!”

巴尔斯眼看少主受辱,主动挺身而出解围道。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卑贱的下人说话?!”

陶斯厉声训斥巴尔斯,他的目的就是要让蒙克难堪。巴尔斯被无理取闹的陶斯激怒,想上前动手,但蒙克抬手拦住了他。这些日子如果让他学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蒙克不知如何赔罪,但凭少爷发落。”

看着沮丧的蒙克如案头待宰的羔羊,陶斯来了兴致,歪嘴一笑。

“也罢,念你初犯,我也不为难你。呐!”他抽出马鞭,往身前的地上一指,“跪在这儿,让我抽上一鞭,给你长长记性就行!”

陶斯周围的同伴听见他的鬼点子都跟着哄笑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看蒙克的笑话。蒙克知道多说无益,对方人多势众,闹将起来只会更对自己不利,索性眼睛一闭,背朝陶斯跪了下去。

“少主,使不得啊!”

巴尔斯实在气不过,急忙去扶蒙克,蒙克再次拒绝了他的好意,脸上写满了向命运屈服,在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壮。

“谁允许你屁股朝我,转过来!”

陶斯见蒙克如此顺从,禁不住得寸进尺,提出了更无理的要求。围观的人**头接耳,都在盯着蒙克会如何应对。

蒙克咬紧了牙关,努力不去想旁人注视的目光,他的尊严随着刚才膝盖着地的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背面还是正面新添一道伤痕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用过多的纠结,他便把身体转了过去。

“人人都说伊勒德多么英武神勇,谁知道他的儿子竟是个懦弱的软蛋!哈哈哈哈哈!”

陶斯狂笑着讥讽着跪在自己身前的蒙克,抬手举起了马鞭。

“今天我就让你尝尝奈曼皮鞭的厉害!”

蒙克紧闭双眼,下意识的侧耳,只听鞭子挥舞划破空气呼啸而来,在面前发出“啪!”的一声爆裂,但自己始终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痛楚。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阵阵惊呼,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蒙克睁开眼睛查看,只见一个身影拦在自己身前,替他挡下了这狠狠的一鞭。

是巴尔斯!在陶斯抽打的一瞬间跳到了他们中间,马鞭不偏不倚正正抽在他的左眼之上。

鲜血立刻从巴尔斯的脸上喷薄而出,血肉模糊间那道深深的口子里竟能隐约看到露出的半个眼球。但即便受了如此吓人的伤,不比蒙克大几岁的巴尔斯愣是没有用手捂脸,也没有吭过一声。

他喘着粗气,怒目圆睁,在伤眼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狰狞可怕,陶斯和一众伙伴看到这么个不怕死的怪物,完全被他压住了气势。加上巴尔斯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出鲜血,怕弄出人命的奈曼贵族少爷们赶紧一哄而散,逃离了现场。

围观的人群眼见没有了热闹可看,一眨眼的功夫也都消失不见,只留下跪在地上的蒙克和一心护主的巴尔斯留在了原地。

见平息了事端,似乎是失血过多的巴尔斯一个趔趄,脚下发软。反应过来的蒙克赶忙起身扶住了他,这患难中的友情,让他在这了无希望的生活里,看到了一点点能为之动容的东西。

“少主,你没事吧?”

巴尔斯负伤仍不忘蒙克的安危,也算是拼尽全力兑现着自己的承诺。

“巴尔斯,你听着,有朝一日我蒙克若能飞黄腾达,必不相忘你今日之情!”

蒙克搀着这个让人无比信赖的伙伴,眼神中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本已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灵魂在慢慢重新拼凑起来,他不想让那些欺负过他的人永远都看他的笑话。

欲念的火苗在心里死灰复燃,蒙克暗暗发誓,要重新振作让自己变得强大。到那个时候,所有在他生命里背弃过他的人,都会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

第二十三章 蛊毒萨满

从在市集上被陶斯当众羞辱的那一天之后,年幼的蒙克便再也没有对于度日如年的艰辛生活有过抱怨。那些粗重肮脏的活计,都成为了他磨练心性、锻炼意志的机会。

酗酒后的马倌仍旧会耍着酒疯对蒙克和巴尔斯撒泼施暴,贵族的孩子们也仍会时不时的,来找他们故意寻衅挑事。但两个小伙伴硬是咬着牙,相互支撑着对方,捱过了这一次次的苦难。

莫日根也尽其所能的想方设法给两个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空间和条件。为了让他们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莫日根也会将蒙克和巴尔斯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传授他们一些防身之术,好在以后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至于慌了手脚。

蒙克和巴尔斯眼看着就从弱不禁风的幼童,生生被磨练成了皮糙肉厚的少年,尤其是巴尔斯,拥有着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威猛身形。

他们是彼此在这陌生异乡里的唯一精神支柱,是无话不谈的过命兄弟。在忙碌了一天后,躺在柴草堆上的二人,有时也会对那未知的将来,抱着小小的憧憬。

“少主,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永远被困在这奈曼了?”

双手扶着后脑的巴尔斯,抬头从草棚屋顶的缝隙中仰望着星空,向蒙克问道。

“雄鹰怎会被一座小小的山头阻碍了前途,你看着吧,总有一天它还会冲破牢笼,飞向天空的。”

蒙克也注视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想知道其中是否有属于他的位置。虽然现在的他,连明天能不能填饱肚子都决定不了,但心中却坚信自己一定会有出头之日。

“少主说行,就一定能行!”

巴尔斯对于自己挑选的小主人向来深信不疑。

“那当然,别忘了,我可是鼎鼎大名的奇源少主!”

蒙克一边心高气傲地说道,一边用手指偷袭巴尔斯腰眼的痒穴,惹得巴尔斯忍不住大笑。二人又像孩童一般玩闹起来,暂时忘却了眼前的处境。

花开日烈、草黄雪降,似箭的光阴就在这春去秋来的轮回中一晃而过。转眼间,蒙克已是快十岁的大孩子,眉宇间渐渐褪去了幼童的稚气,有了些成年人的模样。

即便自己的身份还是囚于奈曼的质子,可他胸中的火焰一刻也不曾熄灭。与他混得相熟的市井商贩偶尔会带回来些草原上的消息,其中也不乏奇源部落的近况。

最近这段日子,来自家乡的传闻经常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大热话题。所有人都说伊勒德和他的奇源部落日益壮大,强盛的势头大有盖过奈曼的趋势,已经成为唯一能和满都拉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蒙克和巴尔斯听到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为自己身上留着的奇源血统而自豪。身为王子的蒙克更是确信,功成名就的父亲会亲自来奈曼,把他和巴尔斯风风光光的迎接回去。

他甚至说服自己,哪怕不用伊勒德亲自前来,只要父亲早些派人来接他,他就原谅之前伊勒德狠心抛弃亲生儿子的种种罪过。

梦想着重回奇源,再次当上部落首领儿子的蒙克内心充满了希望。他开始每天都跑去奈曼部落主入口的围栏边守望,期盼能从地平线的背面出现奇源使团的身影。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论蒙克再怎么努力翘首,换来的也只是一次次的失望。

他不明白父亲身为部落首领,为何连把儿子接回家,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到。沮丧的情绪甚至使他又开始怀疑,伊勒德是否记得远在奈曼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其实蒙克哪里知道,奇源的壮大,对于他和巴尔斯来说,是最坏的消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市井坊间已经不再仅限于辩论奇源和奈曼谁更强大。大家都开始人心惶惶地担忧起这两个部落寡头间,那场不可避免的决战了。

战争的残忍与恐怖,让愁云笼罩着普通百姓的心头,蒙克却对此还抱着天真的幻想,自己还在奈曼做着质子,父亲总不见得对亲生儿子的安危不管不顾吧。

但残酷的事实总会让人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扯下它虚伪浮华的面具,露出底下最丑陋可怖的那一面。

是夜,平地狂风起,街旁灯火微。

但满都拉的王汗金帐内却烛火通明,犹如白昼。

大汗在王座上,眉头紧蹙,莫日根和一群亲信将领立于座前,不敢出声。他盯着手里的一张牛皮檄文仔细端详了半天,忽然把卷轴用力摔在地上,勃然大怒道。

“伊勒德小儿,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实在居心叵测!亏我在他未发迹时还曾待其不薄,奇源此等低贱小部,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也敢向我奈曼宣战!实在可恨!”

原是连日来,伊勒德派人在草原部落间广发檄文,将满都拉残忍谋害自己父亲、暴政统治草原部落、血腥镇压异己势力的罪状统统罗列出来,公诸于世。并率整个奇源向奈曼的霸主地位宣战,并号召被奴役、欺凌了多年的大小部落揭竿而起,响应自己的义举。

如今檄文终于传到了满都拉的手上,伪善的大汗无法容忍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自己的统治地位,自然是怒火中烧。

“有我万千奈曼铁骑,踏平他奇源,还不是像碾死蝼蚁般易如反掌!”

“没错,奇源鼠辈,不足为惧!”

底下的将领们听到大汗震怒,全都山呼海啸地表示愿意充当先锋,为奈曼消灭叛军,捉拿敌将头目。

“启禀大汗,那伊勒德的独子蒙克还在我奈曼充当质子,何不先杀了他祭旗,也好挫挫叛军的士气?”

有人忽然向满都拉提议,引得众人又是一阵拍手称快,只有莫日根一语不发,默默站在原地,不为周边的群情激昂所动。

满都拉未置可否,眯着眼看着萨满祭司,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索性率先发问。

“莫日根祭司也与那伊勒德有过交情,不知对于克敌,有何高见呐?”

莫日根听到大汗向自己提问,整理了一下衣袍,手持杖节不卑不亢道。

“蒙克乃我奈曼牵制奇源的重要筹码,留其性命可随时掣肘敌将首领,望大汗三思。”

“哈哈哈哈哈哈!法师此言差矣。”满都拉听后大笑不止,狷狂地向莫日根解释,“从他踏出我奈曼那一步后,心中早就没有这个儿子了。”

大汗言罢,忽然脸色一沉,语气转而变得冰冷无比。

“怪我一时走眼,轻易放走了这个虎狼之辈。世人皆知虎毒不食子,伊勒德小儿真可谓禽兽不如!”

“那属下这就去取了蒙克首级献来帐前,以解大汗心头之恨!”

刚才提议的将领又有自告奋勇的,向满都拉献计道。

“哎~~,杀鸡焉用牛刀,为一个黄口小儿大动干戈,岂不是让世人笑我奈曼恃强凌弱。”满都拉笑里藏刀,话锋一转,冲着莫日根说道,“法师,你最了解这小崽子的秉性,交给你去处理,应该不是难事吧?”

满都拉的阴险毒辣在他的字里行间暴露无遗。这一箭双雕的做法,既能杀掉蒙克,让所有人看到反叛者的下场,以儆效尤。又能顺便测试一下莫日根的忠诚,毕竟生性多疑的大汗不允许身边有任何亲信怀有二心。

“莫日根明白,这就去办。”

莫日根点点头作出了答复,平静的好像满都拉不是让他去杀人一样。

夜黑风高,毫不知情的蒙克和巴尔斯还在草棚里熟睡,破旧的木板门被“哐”地一声推开,吓到了从梦中醒来,一脸茫然的二人。

月色下门外的人影来者不善,让蒙克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到黑影踏入室内,他才发觉是萨满祭司莫日根。

“莫日根老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蒙克揉揉眼睛,不解的问道。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奇源与奈曼大战在即,满都拉今夜便要取你性命!”

莫日根不见了在王汗金帐里的沉稳与淡定,忧心忡忡的对蒙克说道。

“什么?因是何故?!”

蒙克听到自己惹上杀身之祸,紧张了起来。

“你父亲张榜昭示天下,即将讨伐奈曼。”

“那我带着少主连夜逃跑吧!”

巴尔斯一听情势紧迫,急性子的他赶忙建议先走为上。

“不行,现在部落内外戒备森严,就凭你们二人,断然逃不出亲卫铁骑的掌心。”

“那怎么办,岂能眼看少主在此坐以待毙?!”

巴尔斯着急上火,情绪激动了起来,莫日根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蒙克的眼睛缓缓说道。

“蒙克,你可信我?”

“怎能不信!没有莫日根老师照顾,蒙克与巴尔斯苟延残喘不到今日,请老师明示!”

蒙克并未夸大其词,这些年在奈曼除了有巴尔斯与他相互扶持之外,莫日根也默默向他们提供了许多帮助,赢得了蒙克的信任。

莫日根看到蒙克对自己表现出的坚定,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对着面前的两个少年说道。

“此乃蛊毒萨满教的祭司所配制的丹药,能让人长时间处于假死的状态。”

“蛊毒萨满?!”

蒙克和巴尔斯听到这四个字,竟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打断了莫日根的话。

震惊的表情写满了两个少年的脸庞,他们就好像被施法定在了原地一般,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二十四章 归途

蛊毒萨满,是一支以调配各类毒剂药液闻名的萨满教派,草原上一直流传着关于他们的各种传说,但没有几个人真的见过他们。

据传,蛊毒萨满祭司能配制出无色无味的剧毒药剂杀人于无形,也能依靠摄人魂魄的神秘蛊毒控制他人心智,更有甚者,说他们掌握了能让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奥秘。

蛊毒萨满教自成一派、居无定所、行踪飘忽,且从不依附于任何部落,极富传奇色彩。

看着眼前手拿瓷瓶的莫日根,想着这慈眉善目的老师,竟有可能是令人谈之色变的蛊毒萨满教一员,蒙克状着胆子才敢发问。

“难道,莫日根老师,您是蛊毒萨满祭司?”

“很久以前便不再是了,这药,是我师兄所赠。”

莫日根没有否认蒙克的疑问,只是言语间,对于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有任何特殊,他见孩子们的注意力被眼下不重要的东西吸引,赶紧继续嘱咐。

“且先不要岔开话题,你二人将其服下,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没了任何气息。待到躲过了满都拉的查验,确信你们已死,我自有办法帮你们逃出奈曼。”

蒙克和巴尔斯听了莫日根的方案,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接触过蛊毒萨满的邪术,让这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当下接受超出他们认知的内容,确是有些强人所难。

但大汗的死亡威胁迫在眉睫,无计可施的他们,也只有莫日根给出的这一座独木桥可以选择。

蒙克快速分析了利弊形势,当机立断道。

“我把性命交给莫日根老师,就算功败垂成,也死而无憾。”

“少主的意思,便是巴尔斯的意思!”

巴尔斯也毅然抱拳表示同意。

“好!事不宜迟。”

莫日根让二人伸出手来,将两粒黄豆大小乌黑的药丸分别倒于他们掌心。接过药丸的蒙克和巴尔斯互相看了看对方,没有犹豫便仰头将它吞了进去。

屋外狂风肆虐,呼啸着好像要把这摇摇欲坠的简陋草棚吹到彻底散架,亦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满都拉那样冷酷无情。

一个时辰后,草棚内,大汗贴身的亲卫用手指分别放在蒙克和巴尔斯的颈部感知了许久,确认没有脉搏了之后,转身对着满都拉点了点头。

看着柴草上没有半点气息,身体都开始僵硬发直的两具冷冰冰的尸体,大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弄死两个孩子,对于乌珠穆沁的霸主来说根本不值得炫耀和宣扬,但满都拉心中,却总避免不了贪恋于享受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给自己带来的扭曲快感。

他满意的朝莫日根点点头,背着手转身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草棚一边守候多时的收尸人,手脚麻利地进屋,把两个少年的尸体拖上了木制的板车,随后在上面胡乱盖了块破旧的麻布,便佝偻着身子拉着板车朝部落外的方向离去。

当日子夜,远离奈曼部落的旷野里,疾风扫过荒芜的土地,只有不知名的杂草被吹得东倒西歪,在飒飒的呼啸声中显得分外瘆人。

横躺在地上,没有气息的巴尔斯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嘴里倒抽一口冷气,恢复了意识。他慢慢睁开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的四周,药效还未散尽的他,在懵懂中无法弄清当下的状况。

一阵恶臭迎风飘来,通过鼻腔直冲大脑,刺激着他的神经,让巴尔斯猛地记起了今夜的离奇遭遇,视力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水平。巴尔斯急忙翻身而起,寻找少主的身影,他环顾四周,并未看见蒙克,但身边的情景差点没让这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吓尿出来。

但凡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胡乱摆放的死人,病死的老妪、暴毙的奴仆,甚至还有早夭的婴孩。各种死状可怖的尸体堆叠成山,蝇虫飞舞,腐朽的气味让人控制不住地反胃作呕。

巴尔斯定神后才反应过来,一定是自己和少主假死后,被人随手抛在了这乱葬岗里,可为何不见少主的踪影呢?顾不得害怕的巴尔斯开始疯也似的扒拉尸堆,生怕蒙克被压在其中堵住口鼻丢了性命。

一阵翻找后,蒙克依然下落不明,着急的巴尔斯也管不了会不会被人发现,扯开嗓子大喊。

“少主!少主!你在哪儿~~~!”

“你是怕满都拉的亲卫铁骑,不知道我们在此吗?”

蒙克微弱的声音从尸堆的另一面传来,又惊又喜的巴尔斯赶紧从横七竖八的死人身上爬过去,找到了恢复意识的少主。

“少主,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些耳鸣眼花,躺了一会儿。”

蒙克半坐起身子,用手轻揉着脑袋,头痛欲裂的他显然也没能从莫日根给他们服下的药剂效果中缓过劲儿来。

“世上竟真有如此神奇的巫术,看来蛊毒萨满教被传得神乎其神,绝非浪得虚名。”

蒙克捏紧拳头又放松开来,转动着脖颈感受血液恢复了温热,流向全身而带来的温度,仍对刚才发生的而一切感到不可思议。

“少主,此处是个乱葬岗,不宜久留,莫日根老师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呀?”

巴尔斯虽然强壮,但嗅觉却十分敏感脆弱,身边铺天盖地的尸臭味让他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哪儿还有什么下一步,我们不是已经逃出奈曼了嘛。”

蒙克并不责怪巴尔斯的愚钝,虽然莫日根也没有额外向他单独交待过什么,但蒙克明白,仍然身处险境的萨满祭司已经为两个少年,做了他一切能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他们自己了。

蒙克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一个包裹好的布袋“哐啷”一声,从衣服内侧掉落在地。他不曾记得随身有携带过这个布袋,弯腰捡了起来,在手心里掂着似乎还有些分量。

“少主,这是什么?”

巴尔斯也好奇地凑了过来,蒙克打开布袋,里面只有一把匕首和一张羊皮纸。看上去,这应该是莫日根买通收尸人刻意留给他们的物件。

“少主,这是莫日根老师留给咱们的吧?”

“嗯!”

蒙克点点头表示同意。

“匕首用来防身我能理解,可这一张破旧的羊皮纸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巴尔斯接过纸张端详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傻子,用处可大了,我与莫日根老师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比我想得更加周到。”

蒙克说罢拿回羊皮纸翻了个面,只见上面画着一幅路线草图,还写了三个字。

“回奇源!”

巴尔斯念出纸上写的字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莫日根早就为他们铺好了后路。

“没错,回奇源!”

蒙克重复了一遍纸上的字,语气异常坚定。他看了看前方远处奈曼部落的点点星火,又抬头望着满天的星尘,凭着记忆大致确定了奇源的方向。虽然相隔千里,但他毕竟已经跨出了迈向自由的第一步。

踌躇满志中,蒙克兴奋于再也不是低三下四、屈人篱下的质子身份,他一定要回到奇源,做回那个人人羡慕的部落首领之子。

愿景无比美好,但想要实现最终的目标却需要披荆斩棘、历尽坎坷。

离开乱葬岗的蒙克和巴尔斯趁着黎明到来之前,撒开腿朝远离奈曼的方向狂奔,漆黑的夜晚是他们唯一能利用的屏障。因为害怕撞见四处巡逻的奈曼铁骑,两个孩子只能挑选杂草丛生、地势泥泞的沼泽逃跑,直到太阳初升,夜色再也无法掩护他们为止。

到了白天,怕被人发现的蒙克和巴尔斯只能匐在长草堆里,一整晚的夺路奔跑耗尽了他们的气力,索性轮流睡觉来恢复体力。

筋疲力尽的巴尔斯头枕石块而卧,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值守的蒙克强忍着睡意,翻看莫日根留给他们的线路图。

图上标注了奈曼到奇源途中必经的大小部落的地理位置,但莫日根画出的路线却曲折迂回,绕开了这些部族,前后要走很多冤枉路。

蒙克知道,如今乱世,根本无法得知各个部落是敌是友,莫日根这么做,也是为了确保他们能万无一失、平安地回到家乡。

尽管前路艰险,充满困难无数,但强大的信念支撑着这个身躯并不高大的少年。曾经说过要再次出人头地的誓言越来越接近实现,蒙克的心中免不了会患得患失,但他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去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里,蒙克和巴尔斯坚持着日落而行、日出而息的原则,只拣渺无人烟的偏僻野径赶路,避开所有的沿途部落,拒绝与任何人发生来往。

没有干粮傍身的他们,渴了只能饮脚边冰凉的河水,饿了也只能采摘些野果充饥。

偶尔运气好的话碰上只野兔,莫日根留给他们的匕首才算发挥了些作用,两个孩子合力抓到兔子后开膛破肚、抽筋扒皮,也不管生熟,便对着带血的兔肉狼吞虎咽一餐。

就算骑马从奈曼出发去奇源,也要十来天的时间,蒙克和巴尔斯仅靠步行,又绕了许多弯路,在出逃了一个多月后,依然觉得回到奇源对他们来说遥遥无期。

并不是每天都能摘到果子,有时连水源都不见踪影,嘴唇龟裂、饥肠辘辘变成了常态,考验着蒙克和巴尔斯的意志。成年人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也未必能挺下去,但两个孩子硬是凭着初生牛犊的倔强和毅力,咬牙坚持着。

“巴尔斯,等到我父亲战胜了满都拉,你可知,我就是大汗的儿子!”

“那到时候,我该怎么称呼少主?”

“木头脑袋,当然是王子啊!或者未来的大汗!”

“遵命,蒙克王子!未来的大汗!”

“哈哈哈哈哈!”

每当想要放弃的念头朝蒙克的心中涌现的时候,他总会和巴尔斯用这样的玩笑激励自己。他憧憬着回到奇源的那一天早些到来,让他重新拥有呼风唤雨的地位,重新拥有享不尽的荣华,甚至是,重新找回消失已久的父爱。

但是,他哪里知道,一切其实都已经,不复从前了。

第二十五章 心死

不知奔逃了多少个日夜,面黄肌瘦的蒙克和巴尔斯穿着褴褛的衣衫和快要磨破的马靴,似乎即将赢得最后的胜利,沿路经过的景色越来越似曾相识,虽然与自己年幼时记忆中的模样不甚相同,但蒙克坚信,家,已经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翻过一个山坡后,奇源盛产的野花混合着草原的绿意盎然,产生的特有清香沁入他的心脾。那条儿时再熟悉不过,奇源唯一通往外界的土路映入眼帘,历经千辛万苦的蒙克和巴尔斯终于到家了。

两个孩子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狂呼着朝部落的方向跑去。不知是不是饿的发昏产生了幻觉,蒙克竟好像已经能闻见部落里,奶茶熬煮的轻烟和手抓肉的香气。

部落的围栏由远及近,叫两个少年魂牵梦萦的家乡触手可及。

忽然,伴随着“咻!”的一声尖啸,两支利箭划过空中,深深扎在了奔跑中的蒙克和巴尔斯身前的泥土里,猝不及防的二人闪避不及,人仰马翻地摔倒在草地上。

跌得浑身疼痛的二人来不及起身,就被骑马飞驰而来的奇源卫兵包围。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擅闯奇源!”

领头的卫兵大声呵斥着蒙克和巴尔斯,手中的长刀闪着寒光。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怎敢对奇源少主无理!”

巴尔斯听到来者出言不逊,躺在地上就开始骂骂咧咧。

“哪里来的无赖小孩,欺我不识人吗?少主是何模样,还用你教我!”

巴尔斯一听又被激怒,刚要发作,被蒙克拦了下来。

“算了,巴尔斯,你我离家多年,不怪他们认生。”

蒙克觉得没必要激化矛盾,向卫兵行礼继续道。

“我确是你们少主,烦请几位带我去见父亲,便可知晓。”

“你这娃娃,骗术实在拙劣!少主海力布可是你这年纪?相貌又与你可有半分相似?”

卫兵轻蔑的看着蒙克,根本不相信他的身份。

“刚才放箭已是警告,暂且饶你们性命回去,如果还要纠缠不清,休怪我把你们当作奸细,抓进牢去!”

卫兵的回答让蒙克大为震惊,自己并未说谎,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那海力布究竟又是何人,与父亲是何关系,这些疑问只有当面见到父亲才有答案。

蒙克急中生智,假意身份被识破,对卫兵承认道。

“将军果然火眼金睛,我们是从奈曼逃难流落至此的孤儿,因为无意间得知了重要情报,想禀告伊勒德首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领头的卫兵将信将疑,审视着面前这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料他们也无法对首领不利,态度也有所缓和。

“早些如实相告也不会这般麻烦,带你们去见首领可以,但要敢轻举妄动图谋不轨,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卫兵们便骑马围着二人,朝部落内走去。

进入奇源部落的蒙克和巴尔斯都对家乡的变化非常惊讶,原来印象中低矮的帐房早已不见了踪迹,部落总体的规模也膨胀了数倍有余,已经真的有实力和强盛的奈曼一较高下。

一路上,部落里的民众望着被卫兵押解的两个孩子,竟无人认出其中有曾经的少主蒙克,让他的心里有些失落。但毕竟这些年自己的样貌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大家还停留在幼童时期的印象也不足为奇,内心忐忑的蒙克这样安慰自己。

如果说百姓不识少主并没有给蒙克带来多少伤害,但接下来,父子相认时刻的尴尬几乎就此毁掉了蒙克的一生。

终于快要来到首领大帐前,蒙克期待着父亲看见突然出现的儿子,会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来拥抱自己。老泪纵横地诉说对他的歉意,耐心地听他将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倾诉出来。

但蒙克看到的画面却是,伊勒德怀里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身边还坐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像是幼儿的母亲,眼含深情微笑注视着父子俩的亲密举动。

伊勒德的须发有些花白,岁月也开始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几抹沧桑。但他享受天伦之乐表现出的状态,竟比离开奈曼时,蒙克印象中反而年轻一些。

父亲舍弃了与母亲的誓约,重新组建了家庭?

蒙克忽然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背叛,虽然母亲诺敏英年早逝,但蒙克从来没有想过,口口声声说,对母亲爱得深切的伊勒德,有朝一日会再爱上别的女人,还有了另一个儿子。

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深深刺痛了这个无助少年的心,而最让蒙克难以接受的是,伊勒德逗弄孩子时流露出的表情,饱含着他从懂事以来,就不曾体会过的温柔和慈爱。

跟怀里孩童玩闹了半天的伊勒德终于发现了被卫兵带来的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可是周边部落的难民?”

伊勒德对着卫兵发问,一时之间竟未认出,穿着破衣烂衫、虚弱得脱了相的蒙克和巴尔斯。

“带去换些干净衣裳,准备些热食饭菜招待他们吧。”

伊勒德挥挥手,似乎不愿被这点小事打扰了幸福的时光。

“禀告首领,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在部外巡视时”

“父亲。”

蒙克的轻声呼唤打断了卫兵的话,此时他早已湿了眼眶,低垂着头,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满脸泪水的样子。

“你说什么?”

伊勒德听到有人称呼自己父亲吃了一惊,诸多往事在心中闪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再次确认。

“父~~亲~~!”

蒙克紧闭双目,一字一顿地又唤了一遍,语带明显的哭腔。

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传入伊勒德的耳中,唤醒了他尘封在内心最深角落的记忆,那是一个他早已认定永远失去了的人。而现在,竟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眼前。

他没有急于相认,理智告诉他,如此年幼的两个孩子,能从戒备森严的奈曼部落逃脱出来,回到奇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说话孩子的声音确实和蒙克太像了,他身边伙伴那独特的单束发髻和高高的个头,也的确像极了当年自告奋勇留在奈曼的小勇士巴尔斯。

“父亲~~!我是蒙克啊~~~!!!”

看到伊勒德迟迟不敢上前与自己相认,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的蒙克再也忍受不了,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推开身边的卫兵,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纵然在艰难的归途中幻想了千百种父子重逢的画面,但任何一种都不会让其中的蒙克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再坚强的心灵也无法承受无数次重复的打击,身心俱疲的蒙克没跑出多远就昏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伊勒德这才慌了神,连忙跑上前去把蒙克抱起,身边的扈从侍卫一阵手忙脚乱,合力设法救治这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首领儿子。

当蒙克恢复了神智,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伊勒德的帐房里。

微睁双眼的蒙克想开口说话却气力全无,恍惚间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索性闭上眼睛继续听了下去。

“这蒙克,真是夫君的儿子?”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轻柔温婉,虽提出疑问却不带一丝置气。

“唉~~~,应是没错。”

回答的人长叹了一口气,蒙克听出那是父亲伊勒德的声音。

“那夫君为何要骗我,诺敏姐姐的孩子和他一起难产而死了呢?”

女子的话让蒙克很吃惊,他不敢相信父亲竟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谎言?!

“哈沁,瞒着你并非我的本意。”

伊勒德顿了顿,像是在考虑怎么向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蒙克这孩子命途多舛,出生后他母亲诺敏就因难产去世,不久后我父亲也遭到奈曼满都拉的杀害含恨而终,整个奇源部落群龙无首,是我一个扛起了所有的事务,根本无暇顾及他的童年。”

“事出有因并不能怪你无暇照顾,可蒙克如此年幼,为何会流落在外呢?”

不知前因后果的哈沁再次发问。

“说来话长蒙克其实是我留在奈曼的质子。”

伊勒德开门见山的答道。

他不想继续欺瞒自己的新婚妻子,决定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都怪我当年轻狂桀骜,不知天高地厚,中了满都拉的算计身困奈曼,想尽办法也不得脱身。万般无奈之下,只有牺牲当时陪我一同前往的蒙克,留在敌营挟为质子,才勉强赢得满都拉的信任重回奇源。”

哈沁耐心的听丈夫解释完,柔声问道。

“那回到奇源之后,夫君可有考虑将蒙克接回?”

“这倒不曾。”

伊勒德的语气中带着些愧疚,但转而又忿忿地辩解。

“满都拉于我有杀父之仇,他料定我不会服他,利用质子必可牵制奇源,怎肯轻易放人。”

“话虽如此,但试都不试便是夫君之过。”

听着听着,于心不忍的哈沁不禁流下了眼泪。

“小小年纪就被囚于异乡,蒙克实在可怜。”

“我又怎么舍得,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出此下策。”

伊勒德见哈沁落泪神伤,靠近轻抚她的肩膀安慰着妻子。

“但既然决定结束这乱世,为了拯救草原苍生,为了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就算再选一次,我也只能忍痛抛弃蒙克只当没有了这个儿子。”

伊勒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十分痛苦。看得出来,这次抉择是他心底最不愿触碰的伤疤,但躺在炕上的蒙克只觉得这苍白的申辩十分刺耳,让他凉透的心感到刺骨的寒意。

“万幸他现在能够归来,夫君这次可要好好待他。我也会像生母一样,亲自抚养蒙克和海力布一起成人。”

哈沁心地善良,真心实意的向伊勒德谏言。

“嗯,夫人费心了,让他们兄弟相互作伴,也算幸事。”

伊勒德心不在焉地应着妻子,此刻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些年对于蒙克的亏欠,面对儿子的意外归来也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唯有哈沁的话稍稍给了他一些心理安慰。

但蒙克并不需要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虚情假意的示好,更不需要一个凭空多出来的弟弟。他们的出现,只会让他觉得,有人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躺在炕上的蒙克轻轻咳嗽了一声,伊勒德和哈沁就赶忙结束了谈话,过来对他嘘寒问暖。虽然父亲现在就陪在他的身边,但蒙克却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亲人了。

第二十六章 一念之间

不怪蒙克记恨自己的父亲,伊勒德除了在儿子晕倒的当天,陪护了一下之外。从第二天起,就忙于筹备与奈曼的最终决战,再也没有出现在病榻上的蒙克身边过。

倒是哈沁放着年幼的儿子海力布不管,终日都在帐房里悉心照料虚弱的蒙克。

毕竟是年少力壮的孩子,肉体上的磨难只会让他们更快地成长,从回到奇源,才休养了三、四天后,蒙克和巴尔斯就恢复了精神。

这其中少不了哈沁的劳苦功高,但与她相处的几个日夜里,蒙克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一下。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这个女人用来博得丈夫好感,向父亲谄媚邀功的工具罢了。

在床上养病的日子里,蒙克想通了一件事,无论父亲有无再娶别的女人,自己首领长子的地位不会改变。纵然原本可以独享的东西现在要被强迫稀释掉一些,但傻瓜才会对摆在面前的财富和地位无动于衷。

更何况,虽然打心眼里厌恶父亲伊勒德的所作所为,可毕竟现在的他离乌珠穆沁的至高王座仅有一步之遥。待到伊勒德有朝一日真的登上了权力的巅峰,自己和巴尔斯彼时在逃跑路上说的玩笑话,便真的犹如梦想照进现实,都能得偿所愿了。

所以无所顾忌的蒙克很快就接受了奇源部落长子,这个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新身份。

张扬跋扈的秉性,很快就在与巴尔斯及其他小伙伴的厮混玩闹中重新显现出来。在奈曼练就出的世故和老成,甚至让蒙克成功笼络了一部分同龄的孩子,心甘情愿地追随于他,唯他马首是瞻。

这个时期的蒙克很享受这无拘无束的状态,哈沁同情于他刚从凄惨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也碍于后母的身份,没有及时横加干预。尚且年幼的海力布怎么看也无法对自己形成威胁,予取予求的蒙克越发变得不可一世。

在逆境中接踵而至的不顺遂好比是一长串的伏笔铺垫,蒙克的好运似乎还在接二连三的到来。身在后方家园的妇孺们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丝毫没有被前线的烽火硝烟扰了宁静,再惨烈的浴血奋战,之于她们来说,也只是快马加鞭的一纸捷报而已。

当伊勒德率领奇源将士,战胜满都拉和他的奈曼铁骑的消息传回部落时。蒙克甚至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换个新的头衔了。

看似没有尽头,永远不会停歇的杀伐屠戮,终于画下了休止符。昔日霸主奈曼的陨落昭示着奇源的强势崛起,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弱小部族,在历史洪流的推波助澜下,完成了统一草原所有部落的大业。建立的版图比盛极的奈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居功至伟的伊勒德在所有部族首领的簇拥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整个乌珠穆沁草原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在加冕仪式上,伊勒德发表了即刻停止武力征服,用商贸促进所有部落共同繁荣的宣言,顺应了草原百姓渴望休养生息、安稳度日的民心。万千臣民高呼新任大汗的名字,欢天喜地的迎接即将到来的昌平盛世。

身着盛装出席,站在父亲身边的蒙克也终于从部落首领的儿子,晋升为了整个乌珠穆沁草原的大王子。

听着伊勒德被所有人唤作大汗,成了众人口中力挽狂澜的大英雄,对当年质子脱身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无人知晓。让蒙克觉得父亲无比虚伪,从他的角度看来,没有他的牺牲隐忍,如何能换来伊勒德今日称汗,成为草原的王者。

莫日根从战乱中幸存下来,辅佐大汗伊勒德担任了奇源萨满大祭司,是唯一让蒙克感到开心的事。重新见到了救命恩人的他,由衷地佩服这个隐藏蛊毒萨满身份的智者。

尽管蒙克并不了解,最初让伊勒德舍弃儿子充当质子的建议,就是出自有恩于他的莫日根。

日子就像乌珠穆沁草原上蜿蜒的河水般静静流逝,自奇源一统天下后,几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蒙克逐渐长成了青少年的模样,身体也壮实了许多,只有嗓音不像其他男孩子变得低沉,依旧尖利。

二王子海力布也变成了一个俊朗可爱的少年,活泼好动,机敏过人。哈沁夫人经常创造机会,让蒙克带着海力布一起玩耍,希望能在日常的相处中,培养出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间的手足之情。

可惜这所有的徒劳,只是哈沁夫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蒙克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弟弟没有丝毫的好感,只觉得他是个怎么也甩不掉的累赘而已。

从多年的战事中得闲出来的伊勒德,也终于有了些功夫,管管家中的两个儿子。如果说退回到部落首领的身份,他还能分出精力,让年幼的子嗣们品尝到父爱宠溺的滋味的话,做了大汗的伊勒德就只是一个铁面无私培养继承者的严厉父汗了。

蒙克和海力布忽然之间少了许多无所事事、尽情玩乐的日子。练习骑射本领、博克技巧,这些枯燥乏味但草原勇士必备的基本功,占据了兄弟俩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

自诩身为未来大汗王位继承人的蒙克,对于整日的挥汗苦练并不排斥。但让他看不惯的是,也许因为海力布尚且年幼,伊勒德有意无意地,会对弟弟要求得不那么严格。这便和父亲恶语相向训斥学艺不精时的自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对伊勒德作为父亲的身份心死之后,本就没有归属感的蒙克更会时常体会到无助。虽然表面上贵为草原大王子,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但海力布总是能被父母环绕,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画面,深深刺激着蒙克心底潜伏着的空虚与自卑。

更为要命的是,虚长海力布好几岁的年龄,并没有成为让蒙克在竞技场上压过弟弟风头的优势。海力布从小在运动项目上展现出的天赋和潜能,就连部落里随着大汗南征北战,见过大世面的勇士们都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伊勒德毕竟是肉体凡胎,对于两个儿子在接受、理解力上表现出的差距都默默看在眼里。不是蒙克不够努力,只怪海力布实在太过天资聪颖,讨人喜欢。大汗心里的天平,终究也有了倾向性。

神经脆弱敏感的蒙克怎会发现不了父亲端不平的这一碗浑水,内心的急躁可想而知。虽然老祖宗留下长幼有序的规矩是他的一颗定心丸,但少年老成的蒙克早早就感受到了来自海力布弟弟给予的危机。

想让孤苦伶仃的自己不再忧虑将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弟弟彻底消失。

一日,蒙克和海力布照常在靶场练习射箭。

说是靶场,其实也就是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竖立的一块木靶。那是一个酷热的炎夏正午,没有人愿意待在室外。伊勒德为了磨练孩子们的心性,刻意挑选了这个时间让他们独自练习。

似火的骄阳正当头顶,炽热的温度烤的两个王子都汗流浃背、闷热难捱。

海力布率先射完一轮,指着靶上红心内的箭羽,不无骄傲的对蒙克说道。

“哥哥,看我的箭法是否厉害!”

与海力布同龄的小伙伴其实并不能和天赋异禀的小王子玩到一起,比蒙克矮上一个头的他其实更喜欢和自己的异母哥哥一同玩耍。

“我去把箭拔下来,看蒙克哥哥能否更胜一筹!”

海力布说罢便蹦跳着跑向远处的箭靶,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戏谑言语刺激到了敏感的蒙克。

望着弟弟奔跑的身影,愤懑和怨气再一次从蒙克的心中升起,海力布的童言无忌传到他的耳朵里,被曲解成了恶意的挑衅。

昏沉的大脑,在晌午的炎热中瞬间被邪念占据。恍惚间,蒙克居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即便拥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心智,这念头却还是让年轻的蒙克不寒而栗。

可理性这东西在蒙克体内早已被吞噬蚕食得所剩无几,不需过多纠结,他便轻易地放任身体里的恶魔肆无忌惮地信马由缰。

蒙克从背篓里取出一只箭来,缓缓搭在弦上,慢慢抬起手臂,瞄准弟弟海力布的身体张开了弓。

年幼的海力布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仍在踮着脚尖专心致志的拔箭。

蒙克没有立刻击发,残存的理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紧张、害怕、兴奋,各种情绪汇聚,使他持弓的手臂不住地颤抖。

“哐当”一声,杯盘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为孩子们送水的哈沁把端着的茶水洒了一地。

“蒙克?!”

伴随着哈沁夫人的尖叫,受了惊吓的蒙克下意识地松开了夹紧弓弦的手指。

“蹦~~~!!!”

只听弓弦发出一声闷响,带着铸铁箭头的箭羽,便朝着毫不知情的海力布离弦而去。

第二十七章 巴掌

电光火石间,眼看着这支叫人猝不及防的冷箭就要扎进海力布的后脑,不可能来得及躲闪。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立于远处的蒙克和哈沁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未动的海力布,从他们的视线望去,就像已经被射中了头颅,丢掉了性命一般。

“不~~~!”

哈沁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不顾一切地朝中箭的儿子跑去,内心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她不愿相信,即使是只有一半血缘的兄弟,小小年纪的蒙克竟会心狠手辣到对她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海力布在如此年幼的时候,就遭遇不测殒命离她而去。

“我、我不是,故意的”

蒙克语带结巴的解释着,嘴唇吓得发白,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懵了蒙克,让他从萎靡昏沉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傻呆呆地看着手里握着的木弓,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出手射杀了弟弟海力布。

蒙克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用自言自语不断说服自己。这并非他的本意,是魔鬼迷了他的心窍,控制驱使他干的好事,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哪怕这样的自我安慰根本于事无补,也无法挽救弟弟的生命。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会认定海力布必死无疑。

的确,在刺刀见红、你死我亡的战场上,拥有极强反射神经的骁勇战士不是没有避过致命冷箭的先例。但那也只是在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才偶然发生的极个别事件。

而现在身处这么短的距离,面对如此迅捷的速度,毫无防备、尚且年幼的海力布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但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海力布像是提前感知到了箭支与空气摩擦产生的振动。就在锋利的铸铁箭头即将触到他发梢的刹那,下意识地凭着条件反射,闪身把头朝左边轻轻一侧,躲过了看似无法避开的攻击。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做出闪避动作的海力布,竟顺势抬起了稚嫩的右手,张开的五指急速收拢,生生把弓箭从耳畔截住,紧紧捏在了掌心里。

做出一连串的反应后,海力布自己也不敢相信手里抓到的是一支弓箭,他本以为捏住的是只恼人的苍蝇而已。

即便在确认这支箭来自于哥哥蒙克后,天真无邪的他,也没有认为蒙克是在出手暗算自己。

“蒙克哥哥,你的箭可偏得有些离谱呢!”

海力布转过身挥着手里的箭羽大叫,丝毫没有在意那千钧一发的生命危险,脸上洋溢的兴奋,好像是自己干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与此同时,哈沁夫人也跑到了儿子的身边,诧异着他还能手舞足蹈的大喊大叫,她跪在地上一把将海力布揽进怀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他是否受到了致命的伤害。

听到哈沁失声尖叫,众人都从四处围了过来,伊勒德也被这异样的喧闹吸引,来到了事发地。

不明所以的围观人群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都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大家又碍于当事人是大汗的王子,没人敢上前直接询问。

伊勒德见无人发声,径直来到哈沁和海力布母子俩的身边,看见妻子满脸泪痕,开口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何故失态?”

注意力都在海力布身上的哈沁,难以置信儿子真真是毫发无损,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聚集的人群和来到身边的夫君,半天才反应过来伊勒德的提问。

“哦是孩子们玩闹罢了,没什么大事,大汗不必多虑。”

哈沁赶忙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伊勒德。

再三确认儿子没事以后,哈沁才算放下心来。她知道如果照实禀告夫君,不论是不是意外,蒙克都免不了会遭到严厉的责罚。善良的哈沁更愿意相信尚未成年的蒙克不可能是至恶之人,只是需要正确的引导。

“当真如此?”

伊勒德不是昏庸之辈,也清楚妻子哈沁没有说出实情,转而看向小儿子海力布发问。

“嗯,哥哥的箭脱靶而出,幸亏我及时抓住,不然又得去草丛里摸索半天。”

海力布毕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没有细想,就把自己认为的事情经过向父亲说了出来。

伊勒德听到他说的话,心中十分惊讶,徒手拦箭的本事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自己也不敢说能有几成把握。而海力布小小年纪竟然能轻易做到,这孩子难道有神力护体?

除了长生天庇佑,他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大汗示意海力布要看看那支箭,他接过儿子递给他的箭羽,一眼就从箭身上用小刀刻划的记号认出,它确实属于蒙克。伊勒德又抬头看看木靶,靶心中还插着几只海力布射过的弓箭,无需再多问,大汗已经猜到了几分事情的来龙去脉。

伊勒德的心中顿时感觉一丝寒意,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蒙克会有的所作所为。亡妻诺敏是那样的温柔善良,连见了盛放的花朵都不忍采摘,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内心阴暗、手段卑劣的逆子。

他不知道这些年蒙克在奈曼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身上何来这些令他最憎恨厌恶的品行。草原新定,此时如果大汗家中发生手足相残的惨剧,如何能让他宣扬的仁义博爱服众,奇源又如何让天下心悦诚服。

伊勒德内心的愤怒不言而喻,他不能容忍自己教育出来的继承者是个心无敬畏、卑鄙无耻之徒。他转身朝蒙克走去,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仿佛能融化掉不知所措的长子。

“大汗,蒙克一时失手,必然不是故意,海力布也无恙,算了吧。”

看到丈夫怒气冲冲的样子,哈沁赶紧开口替蒙克求情,那么多人在场,她怕急火攻心的伊勒德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到蒙克本就脆弱的心灵。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的蒙克从事发后就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此时更是目光呆滞、眼神涣散,全然不见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模样。他保持着开弓后的姿态始终没有改变,只是手里的木弓像失神的主人一样,无力的耷拉下来。

“不是故意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蒙克仍旧机械式地喃喃重复这一句话,胸口呼吸带来的起伏紊乱而急促,他却没有办法调整平稳。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蒙克的半边脸颊立刻火辣辣的生疼。来到他身边的伊勒德,还没开口便用尽气力甩了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

晃神中的蒙克当下就眼冒金星,脚下不稳,摔在了地上。

“混账东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伊勒德厉声呵斥着蒙克,恼怒于不成器的儿子,也恼怒于教子无方的自己。

捂着瞬间肿胀起来的脸颊,蒙克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他没有想到伊勒德会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出手这么重,不给身为长子的他留一点颜面。

“父、父亲,孩儿真的不是有意伤害弟弟。”

蒙克带着哭腔向伊勒德解释,至少在心里,他已经先说服了自己不是坏人。

“你还敢狡辩!”

伊勒德见儿子不先承认错误,反而语带委屈,抬手又想打蒙克,却被及时追上前来的哈沁伸手阻止。

“大汗,蒙克年少不懂事,况且也并未产生恶果,不要再追究了吧。”

哈沁不想事情难堪到无法收拾,一边按下伊勒德的手臂,一边轻声细语地劝说着夫君。

“父汗息怒,哥哥和海力布只是闹着玩的,真的不打紧。”

年幼的海力布也不希望看到伊勒德责罚蒙克,懂事地补充道。

可在蒙克听来,这些为他开脱的谏言却都是对自己极大的羞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尤其不需要来自哈沁和海力布这母子二人施舍的可怜。

“谁要你们多管闲事!”

蒙克口吻强硬的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哈沁和海力布。心理活动也从之前对于暴怒父亲的又惊又怕,渐渐转变为了受辱后的委屈和怨恨。

“不肖逆子!”

蒙克的火上浇油让伊勒德暴跳如雷,他挣脱开了哈沁的阻拦,反手对着蒙克的另一边脸颊又是狠狠一巴掌。

蒙克这次没有躲闪,只是闭上眼睛迎着父亲的手掌,受到重击后一个踉跄却没有再次摔倒,顽固的挺了过来。

“父汗还要罚多少,索性一次打个痛快!”

蒙克啐掉嘴角边的鲜血,咬牙不让眼泪掉下。在他的眼里,这永远是一场没有公平的审判,面对伊勒德、哈沁、海力布这一家三口的同仇敌忾,孤立无援的自己毫无胜算。

也许是蒙克的惊人倔强震住了伊勒德,又或许是蒙克瞪着自己,神似诺敏的样貌,让他忽然记起了许多年前心中对亡妻暗下的承诺,大汗没有再继续动手,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蒙克听好,你险些铸成大错,幸未酿成恶果,罚禁足一月,期间不许离开帐房半步!”

蒙克的顶撞让伊勒德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他也不想再对亡妻之子拳脚相向,把脸扭向一边,宣布了对长子的最终惩罚。

听到大汗发话,跟随他而来的亲卫扈从上前伸手来搀蒙克,却被他一手推开。

“不消父汗动手,蒙克自己会走!”

恨恨丢下最后一句话,蒙克头也不回的转身朝自己的帐房走去。

靶场内,哈沁轻抚着丈夫的后背,担心伊勒德气着自己的身体,两人望着蒙克远去的背影,互相都没有说话。

人群开始四散而去,只有不时发出的几声叹息,似乎在对刚才的事件作出评论。

第二十八章 幻境

此后一个月的时间里,被幽禁的蒙克果真没有踏出过自己的帐房一步,所有的吃喝拉撒、生活起居都在这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度过。

听着每日帐房外孩子们嬉笑玩闹的声音,百无聊赖的蒙克蜷在炕上的一角,倍感孤独和失落。

伊勒德罚他的本意,是想让大王子对自己用极端愚蠢的行为处理兄弟关系,作出检点和反省。因为在大汗的内心深处,其实也不愿相信,蒙克是真的想要谋杀胞弟。

而关于这个问题,禁足期间的蒙克也无数次地扪心自问过,可惜连他自己也找寻不到心底正确的答案。

对抛弃自己的父亲、横刀夺爱的哈沁、威胁他继承地位的海力布,这恨意是毋庸置疑的。但要让良知尚未完全泯灭的蒙克承认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或许对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确是勉为其难了。

可能伊勒德自己也对当众扇儿子巴掌的行为略感后悔,同意了蒙克唯一的要求,让巴尔斯每天给自己端水送餐,负责照料被惩罚的大王子。

最信赖的小伙伴每天来送饭的功夫,成了憋到发慌的蒙克唯一可以纾解烦闷心绪的时间。

巴尔斯见证了蒙克的坎坷身世,在大王子受难落魄的时候陪伴在他的左右,对于这个自己认定了追随终生的少主经历的所有心境,都能感同身受。

他不止一次的,在蒙克面前对于大汗过度偏袒海力布的行为义愤填膺,甚至多次表示愿意再去替小主人教训教训养尊处优的二王子。

但这个时候,蒙克都会苦笑着阻止巴尔斯的冲动。因为蒙克清楚一点,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接受,错失了靶场能取海力布性命的那一箭,也就错失了除掉这个眼中钉最佳的时机。

蒙克对于形势的判断还是十分准确的,自那以后,虽然伊勒德和哈沁都没有明说,但他与海力布几乎再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聪明的蒙克也不会傻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明面上为难自己的弟弟,这对父亲决定日后的继承人选,是否归属自己没有半点益处。

他学会了隐藏真实的情绪,假意接受哈沁这个后母对他的善意和关心。违心的装出与海力布情同手足的样子,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日后的大汗王座,这个他在世界上渴望的最后一样东西。

但海力布的迅速成长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凭借在竞技场上表现出的果决神勇和傲人战绩,轻而易举地便抢走了蒙克苦心经营的“乌珠穆沁第一猎手”的名号,在草原部落间的声望也大有赶超自己的趋势,逼得焦躁不已的大王子心态失了衡,才有了在海力布成人庆典上的勾心斗角,和森林偶遇白鹿时兄弟之间的剑拔弩张。

而事与愿违的是,不管蒙克如何处心积虑,处处算计,好像自己的好运气都在从奈曼逃回奇源的路上消耗殆尽了。费劲心神耍的那些手段,也偏偏阴差阳错地全给最讨厌的人做了嫁衣。

当众出丑、屡遭羞辱、被人取笑的永远都是蒙克自己,虽然他靠着野草般的韧性无数次地从跌倒中重新爬起身来。但与其渐行渐远的大汗王座,终有一天,会成为压倒他这个不愿向命运妥协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阵冷风忽然吹开了大王子帐房的木门,倒灌的寒意吹在酩酊大醉的蒙克身上,使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激灵。快要燃尽的油灯烛火,摇曳中被吹熄了光亮,在黑暗中冷得发抖的蒙克,才从这场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冗长梦魇中醒来。

但痛苦的滋味并没有随着梦境的消散而衰退,醉倒昏睡中回忆起的那些不堪往事,仿佛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蒙克头痛欲裂,酒精还在麻痹着他的感官和意识,他想起身倒些水喝,却重心不稳地撞在了供奉的神龛边,母亲的羊皮画像也被失手碰翻在地。

他弯下腰想要捡起画像,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难道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在嘲笑自己,对这些年来他所受的苦难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吗?!

心中一团无名火起,暴怒的蒙克猛地抬脚踹飞了画像,用戾气控诉着长生天待自己太过不公。转瞬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落,那是一种全世界都把自己推向深渊的无助绝望。

“蒙克蒙克”

蒙克在痛不欲生中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清晰得好像耳畔的低语,又空灵到仿佛是从天边传来。

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女声,细腻轻柔、悠扬婉转,虽然只念着他的名字,却如空谷幽兰般悦耳动听。

“额吉?!”

蒙克几乎是脱口而出,即便他与生母诺敏未曾相见,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母亲的声音。漆黑的屋内叫人辨不清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发狂似的寻找火折,想点起亮光找到母亲,可除了打碎更多的物件,油灯始终没有被点燃。

“蒙克蒙克”

母亲的呼唤再次响起,比上次听得更加真切,语调中似乎还带着一抹忧愁。遍寻不着母亲身影的蒙克如利爪挠心般煎熬,整个人都快到了被逼疯的边缘。

“额吉!你在哪里?!”

蒙克大声质问,埋怨母亲迟迟不肯现身的同时,注意力却被木门外,透进屋内的幽幽荧光吸引了过去。

他来到帐房外面,蒙蒙细雨依然没有停歇,躲在乌云后的月亮让整个夜晚无比的灰暗。可不知何时,从自己脚下竟出现了一排亮着点点星火的飞虫。不像普通的萤火虫,他们闪烁着淡蓝色的柔和光芒,一直延伸向部落后山,通往奇源草场的深处。

这些美丽的小虫轻轻飞舞,好像在指引蒙克踏上这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小径。蒙克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瑰丽的景致,母亲的声音也很有可能就是从路的尽头流传而来。所以他不假思索地便迈步朝着草原的深处走去。

沿着小径向前的蒙克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步伐如此轻盈过,虽然脚下皮靴踩着的道路与咫尺之遥、没有荧光伴随的土地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同。但在蓝色萤火虫的衬托下,却犹如云朵般舒适柔软。

神奇的一幕还在延续,无数白色的小花在蒙克的面前缓缓绽放,铺满了他还未经过的远处小径。这是一种美得让人窒息的无暇纯白,草原上任何一种色彩饱满的鲜花,与之相比都要黯然失色。

蒙克好像闻到了白色小花散发的香气,他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这不是传统意义上花蕾混合泥土气息所产生的芳香,更像是初生婴儿身上天然带有的柔柔体香。

蒙克还在对嗅觉的反馈难以置信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孩童的欢笑呓语声,更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自己已经远离了奇源部落,身处荒原野岭之中,怎么可能在这午夜时分,听见旁人的动静。

但那银铃似的欢愉深深吸引着蒙克,这正是他的童年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温馨。只有在母亲呵护下的孩子,才能发出如此清澈纯净的笑声吧,羡慕之余的大王子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

接二连三的不可思议让蒙克分不清到底身处幻境还是现实,他时不时拍打自己的脸庞,既期望从梦中清醒过来,又担心身处的美好像泡沫一样破灭。

就在恍恍惚惚间,蒙克循着声音和气味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就连部落里的牧羊人都极少涉足这片荒芜的草原,可指引着他的小径依然没有消失,没有找到答案的蒙克就不会放弃前行。

“蒙克蒙克”

母亲的呼唤又回响在他的耳边,蒙克抬头望去,声音像是从前方山坡的背面传来。他赶紧沿着发光的小径翻过缓坡,眼前竟出现了一汪平静的湖泊。

湖水像镜面一般不带一丝涟漪,不知从何处蒸腾起的雾气笼罩着湖面,数盏含苞待放的睡莲立于湖中,娇羞欲滴、不染尘埃。

这不是草原深处该有的景色,更不应该被凡世中的人所打扰,可它确确实实出现在狠狠揉了揉眼睛的蒙克面前。

“来吧蒙克”

蒙克确信母亲的声音就来自雾气环绕的湖中心,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诺敏的样貌,也顾不得水有多深,径直跨入了湖里。

湖泊的水没有想象中的寒凉,却似温泉般微微发热,没湿了脚踝的蒙克顿感一阵惬意,更加毫无顾忌地探身前行。

渐渐地,他的脚下越踩越深,膝盖、腰间、直至胸口都浸没在湖水里,步伐越来越重,练抬腿都开始变得困难。

“额吉,额吉,你在哪儿?!”

母亲仍旧不见踪影,焦急的蒙克不停地呼喊,醉意也醒了一大半。彻骨的冰冷向全身袭来,之前所见所闻的欢声美景全都随着酒气消失无踪。他环顾四周,哪有什么湖泊、睡莲,自己身处的竟是一大片泥泞污浊的沼泽。

蒙克感到异常恐惧,沼泽的泥潭已经快要淹过了他的脖子,再有片刻的功夫便会要了他的性命。他不想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荒无人烟的角落,他还有太多欲念没有实现。

但时间恐怕已经不站在他这一边,尽管蒙克抬起胳膊,在空中奋力挥动手臂,沼泽还是无情地将他绝望的脸孔吞没在浑浊的淤泥之中。

第二十九章 孛儿帖

头顶没入沼泽的蒙克万念俱灰,在极度的惊恐中诅咒着所有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人和事。更可悲的是,在快速闪回的记忆中,他短暂的人生里,竟然找不到一个能令他珍惜、留恋的片段。

他想大声咒骂长生天对自己凄惨境遇的置若罔闻和无所作为,刚一张口却即刻被倒灌的泥浆堵住了耳朵和口鼻,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压迫感更是让他的身体遭受着痛苦的折磨。

蒙克在心中暗下毒誓,来生就算化作厉鬼也要将那些辜负过他的人一同拖下万劫不复的地狱。

讽刺的是,沼泽的表面平静无比,只有偶尔冒出的气泡似乎在嘲笑蒙克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那些狠毒的怨念被深埋在泥潭之下,根本不会有人知晓。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蒙克在漆黑一片的窒息中,逐渐被封闭了五感,不再对外部的世界有任何感知。心中残存的那些仇恨,也在充满死寂的泥沼下显得越加微不足道。

完全放空的大脑此刻已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也许是神志变得不再清晰,他的嘴角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如果长生天非要给自己强行安排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这看似荒谬的死法,某种意义上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蒙克不再做毫无意义地挣扎,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身体一点一点地缓慢下沉。甚至开始把死亡的过程当作回到母亲包容温暖的体内一般享受,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就在蒙克高举的手臂也将完全浸到沼泽之下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他快要消失的手掌。意识模糊间,蒙克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拽着,身体慢慢往上升起,一寸一寸地在脱离这无底深渊。

大脑极度缺氧的大王子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死后灵魂离开躯壳的体验,还是上苍悲天悯人的奇迹。只记得在被拉出沼泽后,满是污浊的眼睛里依稀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莫莫日根老师”

含糊的念叨出这个名字后,蒙克便失去了知觉,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间蒙克只觉得周身传来阵阵的暖意,耳边篝火燃烧的劈啪声把他带回了现实。

他睁开眼睛,发现天仍是黑的,自己的身体裹在一块厚厚的毛毯之下,火堆旁一个男子的身影正在晾晒、烘烤他被泥泞湿透的衣衫。

那人身穿萨满教袍,从身后看去一头乱发灰白相间,背有些微驼,教袍上缝有五彩的锦缎,似乎能组成某种神秘的图案,不像蒙克印象中认识的任何一位萨满法师的打扮。

蒙克忽然想起休克前好像曾经看见了莫日根老师的脸,坐起身子想一探究竟,发出的声响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还未等蒙克开口发问,反倒率先开了腔。

“你醒了?”

男子并没有回头,专心于枯木树枝临时搭建起的架子上,埋头展开滴着泥水的衣服。他的声音虽然也很低沉,但有着和莫日根嗓音截然不同的沙哑质感,蒙克与他之前应该素未谋面。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蒙克摘下裹在身上的毛毯,看到自己里外都换上了干净的袍子,开门见山的就把胸中的疑问一股脑地抛向对方。

“呵呵呵呵,我是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呗。”

那人听见蒙克的问题,竟发出一串嗤笑,阴阳怪气地用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作为回应蒙克的答案。

回过神来的蒙克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慢慢恢复了印象,突然记起自己醉酒后撞见的幻想以及之后的一系列遭遇。他抬眼向四周张望,发现落入的沼泽已不见了踪影,周围的景致也不像奇源部落的后山附近,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我失足的沼泽荒僻难寻,人迹罕至,你为何能碰巧及时出现?!”

“不愧是奇源大王子,连寻死的归宿都找得这么独到。”

男子用平静的语气揶揄道,说完终于转身回过了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浑浊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蒙克,在篝火闪烁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对我怎样?!”

蒙克听到眼前这个陌生人,用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点破自己的真实身份,心中又惊又惧。好比自己所有的身世秘密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毫无安全感可言。他猜不透这个老者到底是敌是友,不禁有些恼怒。

“你昏迷前提起过莫日根的名字,我就知道个八九分了。”

老者再次没有正面回答蒙克的问题,不紧不慢地自言自语道。

“你也认识我奇源的萨满大祭司,莫日根老师?”

眼前老者的穿着打扮定是一位萨满法师无疑,蒙克猜测他想必也与奇源大祭司有过交集。

“哈哈哈哈,眼拙手笨的莫日根,居然也配称作老师了!”

那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捧腹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听他形容莫日根的语气,应是非常熟悉的老相识了。

“万万想不到,师弟你当年离开师门,竟是为了当大汗身边的跳梁小丑,实在可笑至极。”

“你是蛊毒萨满祭司?!”

蒙克猛然间忆起年少在奈曼时,偶然间得知的莫日根过往的身份,且提起过他的师兄,再联系面前老者的话语,几乎立刻就猜出了此人究竟是谁。

“嗯,还算机灵,你要是再愚钝下去,我可真要考虑自己是不是救错了人。”

老人家这下并没有否认,但嘴下也没有留点情面。

“乌珠穆沁草原大汗伊勒德长子蒙克谢过法师,敢问法师尊姓大名?”

从回答中确认他真是蛊毒萨满教的人,蒙克连忙起身行礼,向老者的施救表示感谢。

“不用介绍你自己,我孛儿帖从来不管闲事。”

自称孛儿帖的蛊毒萨满祭司懒得听蒙克自报家门,好像什么都知道。

“传闻都说蛊毒萨满教与世无争,从不插手部落琐事,今日蒙克莽撞,让法师您为难了。”

蒙克以为孛儿帖是在为劳神救助自己置气,恭恭敬敬地抱拳致歉。

“哈哈哈哈,与世无争,你还道听途说了哪些关于我们的流言?”

孛儿帖见蒙克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觉得好笑,没好气的反问。

“那些愚昧的人是怎么贬低我们的?一群只会采草煎药、毫无存在感的可怜虫?”

“法师您说笑了,蛊毒萨满的医术如雷贯耳,谁人不晓。”

蒙克亲身体验过莫日根给他服下的假死药丸的神奇功效,对于蛊毒萨满祭司们掌握的高超技艺深有体会。

“医术?大王子果然也只窥见过一星半点的皮毛,莫日根那一知半解的功夫,真是我蛊毒萨满的耻辱!”

孛儿帖根本看不上蒙克的由衷称赞,反而像是自尊心受到了贬低,很是不爽。

“大到王朝更替、草原兴衰,小至农耕牧猎、部落日常,哪一桩不与我蛊毒萨满有关,哪一件不由我蛊毒萨满决定。凡夫俗子们根本无从察觉,我们才是这流转变换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主宰。”

滔滔不绝的孛儿帖言语间满是对于蒙克狭隘认知的不屑,那目空一切的底气不像是一个耄耋老人的疯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

“早有听闻蛊毒萨满教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今日有幸得见孛儿帖法师,果然器宇轩昂,非同凡响!”

蒙克此时对于孛儿帖的狂言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溜须拍马对眼下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如果蛊毒萨满真像传闻中如此神通广大,死里逃生的蒙克心里倒生出了自己的一番打算。

“哼!少对我阿谀奉承,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恰好路过,自己才命不该绝吧?”

孛儿帖对蒙克的话并不感冒,话锋一转抛出反问盯着蒙克,眼神中有让人生畏的犀利。

“蒙克不知法师用意,还请赐教。”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蒙克心里明白,自己匪夷所思的重获新生,断然不是运气使然这么简单。

“你不知我是何用意,我倒对你心中的欲念了如指掌。”

孛儿帖语气里继续透着咄咄逼人,脸上却摆出泰然自若的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篝火下更加让人难以捉摸。

蒙克被这意料之外的话语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孛儿帖表现的神秘莫测,一时间令他语塞到不知怎么接话。

“你想要的东西,在我看来易如反掌”

孛儿帖的话似是说了一半,但停顿后始终没有接着往下开口。

“那法师想要什么呢?”

耐不住性子的蒙克帮他提出了问题。

“你的命如何?”

看着目露凶光的孛儿帖,蒙克大吃一惊,但忽而又转念一想,若不是方才他出手相救,自己早就殒命沼泽,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蒙克的命既是法师所救,自然听您吩咐。”

料想自己手腕掰不过老谋深算的蛊毒萨满,蒙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答道。

“哈哈哈哈哈~~!”

孛儿帖知道蒙克被弄得在云雾中不明就里,不禁抚掌大笑。而后,不慌不忙从法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面容严肃的对着蒙克说道。

“世人皆不认为你有成王之才,我却觉得未必。这瓶药,可助你达成夙愿。”

说着孛儿帖拉过蒙克的手,把瓷瓶放在他的掌心。

“瓶内药水无色无味,取人性命于无形,我想,你知道该怎么用。”

蒙克见自己盘算的心思竟都被孛儿帖戳破看穿,更加觉得他的能力深不可测,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握着小瓷瓶回答道。

“法师之恩不知何以为报?”

“你继位大汗,我自会来找你。”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孛儿帖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救蒙克,虽然他没有明说要什么,但他给蒙克提供的交换条件,是大王子无法拒绝的。

“蒙克不才,若是让法师您失望了呢?”

蒙克说出了心中最后的疑虑,现在的他,的确对自己不是那么有信心。

孛儿帖像是知道大王子纠结的地方,又取出一粒猩红色的药丸摊于手掌。

“服下这粒药丸,长生天也对你奈何不得。”

第三十章 药引

如果说蒙克之前对于蛊毒萨满法师的能力持有的是敬畏之心的话,现在脑中剩下的却只有恐惧之情了。

孛儿帖考虑问题的周详程度令人咋舌,如果把他与蒙克的对话比作是两人在弈棋的话,萨满法师大概从第一招开始,就已经把所有的后手都想到了。

蒙克盯着孛儿帖掌心的药丸仔细端详了半天,那鲜血般的猩红色十分扎眼。浑圆的丸体只有拇指指甲大小,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更让人汗毛倒竖的是,丸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蠕动的痕迹,时不时能显现在药丸的表面。

“孛儿帖法师,这”

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可怖之物,蒙克难以想象自己该如何把它吃进肚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岂会浪费如此珍贵之物!”

孛儿帖见蒙克迟疑半天不敢接过药丸,面色有些不悦,但还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继续解释道。

“蛊毒虫丸乃我蛊毒萨满教独门配制的灵药,多少王汗公侯穷其一生而求之不得,你这小崽子送到跟前还不识抬举,简直有眼无珠。”

“法师,这药丸难道便是传说中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神药?”

蒙克一听说是蛊毒萨满教的独门灵药,又想起了儿时听过的传闻,顿时喜形于色,来了精神。

“小崽子,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东西。”

孛儿帖嘴上骂骂咧咧,不过好像心里并不对蒙克的贪婪感到厌恶。

“记住,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药,肉体凡胎都有寿限,想要获得更多,就得自己去争,明白吗?”

蛊毒萨满说罢,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看着蒙克,托着药丸的掌心再次举到大王子的面前。

孛儿帖的话直击要害,与蒙克长久以来形成的价值观不谋而合。他不再纠结,伸手抓过药丸,张大嘴塞入口中,朝天一仰脖子,也不管气味有多难闻,就整颗囫囵个吞服了下去。

咽下之后,蒙克的心脏怦怦乱跳,期待着身体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半晌过后,自己依然如没有吃药一般,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法师,为何我感觉不到药效?”

蒙克满脸疑惑地朝孛儿帖发问,蛊毒萨满只是微微一笑,淡淡道。

“要想发挥药力,还需一味药引。”

“药引?什么药引?”

蒙克听完孛儿帖故弄玄虚的解释心中更加没了底气,不明所以。

孛儿帖没有着急再开口,取过横放在背后的杖节,撑于地面,借力慢慢扶起了身子,缓步转向面对篝火的二人身后,那一片暗处走去。

借着燃烧的火光,扭过头的蒙克才赫然发现,身后面的空地上居然停放着一架马车。

驮着车驾的高头黑马无比健壮,但安静异常,在暗夜中蒙克甚至都感觉不到它的鼻息。而黑马的眼中不见乌黑的瞳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幽绿色的荧光,根本不是寻常马匹该有的模样。

蒙克心中暗惊,不知道眼前立着的是什么样的怪物,也没有胆量开口向孛儿帖发问,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马车的旁边。

顺着孛儿帖的身影,蒙克又发现这车驾也无比蹊跷。木制板车上用胳膊粗的圆木搭了个一人多高的笼子,看着四方形状的木栅栏,并不像用来安放捕获到猎物的兽笼,反而更像一个关押犯人的临时囚牢。

面朝板车后方的木栏似乎有门,但用极粗的生铁锁链绑了起来,就算是猛兽押于其中也肯定无法轻易逃脱。

孛儿帖挥舞杖节,朝着门上的锁链猛地重击了两下,缠绕在一起的链条碰撞摩擦出“哗哗”的声响。

木笼内似是有什么东西受到了这突如其来噪音的惊吓,在躁动不安的情绪中,开始对着牢笼圆木的内侧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从喉间传出的咕噜呜咽之声,乍听之下竟然人兽难辨,令人毛骨悚然。

蒙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边,吊诡的黑马已经超乎常理,现在这囚笼中未知生物带来的恐惧,更是已经超越他认知想象的范围。

孛儿帖对于蒙克的惊诧见怪不怪,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在衣袍中摸索钥匙,解开缠作一团的铁链,头也不回地对蒙克说道。

“这剂药引,能让你多年来的自卑和懦弱,从身体里永远不复存在。”

言语间,木笼门上的铁链已然被解开,哗啦啦地落在了板车上。栅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开来,反弹在另一侧的圆木桩上砰然作响。

三个黑影争先恐后地冲出了囚笼,跳下板车来到了车架后方的空地上。

不论是人是兽,蒙克都没有想到这方寸空间里居然能锁着这么多数量。出于自保,他条件反射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借着篝火,依稀能从身形看出,这三个黑影应该是人类无疑,但蒙克总感觉他们的举止之分诡异。

这三人均是兵士打扮,但身上所穿的铠甲衣袍都已腐朽不堪。血污和锈迹爬满了甲胄的各处,衣服也早已破败成絮状,飘带似地挂于周身。他们裸露出来的皮肤毫无血色,呈现一种僵紫与暗灰相间的颜色,让人看着浑身不自在。

更可怕的是,三个兵士虽然眼珠仍然完好,却没有一点光泽,目光空洞无比。他们似乎也没在用眼睛观察周围,而是像兽类一样利用嗅觉探测着身边的环境。也许是蒙克口中的硫磺气味,伴随紧张而致的急促呼吸扩散开来,兵士们显然被他所吸引,歪着脖子,用僵硬的四肢,以一种奇怪扭捏的姿态步步朝他逼近。

他们一边挪动身子,嘴里一边又开始发出呜咽和咕噜的声响,正常的人类绝不会闹出这样的动静。配合着几人违背常理的行为,让身临其境的蒙克不自觉地倒抽一口冷气。

“砍下他们的脑袋,蘸血含于舌下,便是药引。”

孛儿帖看着蒙克被这些傀儡般的兵士组成的包围圈越逼越紧,冷冷地又抛出了一句话。

这是让我杀人吗?!

蒙克听闻大惊失色,虽然他心里承认,自己有过很多阴险恶毒的想法。但真要取人性命绝非儿戏,他也至今不曾跨出过,这能让所有事情改变性质的第一步。

孛儿帖好像总能看穿大王子的心思,补充道。

“如果能让你好受些的话,这些家伙生前都是恶贯满盈之徒。”

萨满法师说罢,朝三个兵士的脚边甩出三把弯刀,兵士们循着武器落地发出的金属声,熟练的摸起兵刃,左右挥舞着的样子咄咄逼人。

孛儿帖似乎完成了所有想要做的事,兀自坐在了板车的前方,牵起套着黑马的缰绳,轻喝一声驾着车马缓缓离开。

蒙克眼见蛊毒萨满自说自话地离开,完全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着急想问个究竟,却被手持利刃的兵士们围住断了出路,脱身不得。

等等,孛儿帖所说的“生前”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傀儡般的士兵都是已死之人?!

可尸体又怎会有着看似与活人无异的这一连串举动,是兵士们中了邪僵而不死?还是孛儿帖施法给他们还了魂?蛊毒萨满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蒙克越想越害怕。

但眼下的大王子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了,手无寸铁的他在这些不人不鬼的怪物面前犹如待宰的羔羊,慌乱间的蒙克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贪婪的兵士们像是嗅到了蒙克胆怯的气息,如同苍蝇闻见了鲜血,喉间发出的响声开始变得急不可待,即便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想置蒙克于死地的念头却不言而喻。

面对毫无预警、突然而至的绝境,面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抉择,孤立无援的大王子好像再次被一步步裹挟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上。

第三十一章 虐杀

形容枯槁、没有一丝生气的三个傀儡兵士互为犄角,利用数量上的优势把蒙克逼至篝火旁,大王子三面受敌,背靠火堆,已然没有了任何退路。

如果方才他还在纠结要不要生平第一次下手杀人,暂且不论这几个怪物是否能算活物。现在让蒙克心烦意乱的是,自己怎么样才能从这险象环生的困局中逃出生天。

三柄弯刀在篝火的照射下不时闪着厉厉寒光,磨得无比锋利的刃口配合深深的血槽,极易造成致命的伤害。蒙克发现后不禁心中暗骂,不知道行事疯癫的孛儿帖究竟是要助他一臂之力,还是想推他下万丈深渊。

蒙克从来度不是近战肉搏的高手,所以他直接放弃参与海力布成人庆典上的博克比赛。因为即便是在势均力敌,公平竞争的赛场上,他也难对自己怀有攻无不克的必胜信念。

此时,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大王子手无寸铁,完全落于下风,只能硬着头皮,像困兽般张开十指作爪,龇着牙齿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期望能恫吓对手,延缓他们的进攻。

也许是人在绝境中被逼着激发出了潜能,傀儡兵士们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也不敢贸然对摆开架势的大王子发动袭击。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偏偏在此紧要关头,蒙克体内的蛊毒虫丸开始不合时宜地作起祟来。他感觉全身像在被烈火灼烧,刚才在丸体里蠕动的毒虫似乎也破壳而出,肆意游走在蒙克的五脏六腑间,啃咬着他的骨头、吸噬着他的血液、摧残着他的灵魂。

剧烈的疼痛引起不由自主的抽搐,随之而来伴随的是让眼前一片模糊。蒙克只得抱起双手、蜷着身子,抵抗来自身体内部的侵扰。被迫放弃了戒备的姿态,将无数破绽暴露于人前。

傀儡兵士们当然不会错过千载难逢的良机,立于中间的一个果断迈步上前痛下狠手。

“呼!”的一声,刃口挥过空气发出的啸鸣声分外清晰,蒙克意识到自己应该闪躲,但蜷曲着的身体来不及做出正确的反应,一个踉跄后,砍在他手臂上划破肌肉组织的声音叫人听着锥心刺骨。

火辣辣的撕裂感立刻从伤口传遍了全身,跌坐在地的蒙克几乎痛得昏厥过去。但是当下他根本分不清,这不断向脑子里扑来的痛楚到底是来自外界的刀伤,还是体内的虫噬。只是不论哪种,都令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温热的鲜血从蒙克的手臂泊泊流出,血腥味进一步刺激了挥刀的傀儡兵士,他呜咽的声音也因嗜血的残忍变成了狂暴的怪叫。

两边的傀儡兵士见眼前的猎物如此孱弱不堪,顿觉有机可乘,肆无忌惮的从侧翼包抄上来,也准备对着蒙克发动致命袭击。

情势越来越危急,受伤的蒙克必须想办法自救。他知道这些面容扭曲,目光涣散的怪物不懂怜悯和仁慈,下一刀必会直冲他的要害而去。凭现在的自己不可能避开所有攻击,必须赶紧寻找防身的物件。

强忍着痛感,蒙克用双手胡乱摸索着身边,篝火中飞溅出来的火星刚巧烫了一下他的手背,急中生智的大王子终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兴奋。

两侧的傀儡挥刀冲着蒙克的头颅交错而去,电光火石间,蒙克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支燃烧着的粗木火把,奋力举起格挡下了致命的攻击。由于双方均发力过猛,两把刀刃竟都牢牢插进火把的木头纹路里难以拔出。

蒙克趁着傀儡们转瞬即逝愣神的空隙,撒开火把朝后翻滚,借着篝火堆隔开对手,暂时逃出了让他难以应付的包围圈。

砍中圆木火把的两个傀儡兵士费了好些力气才抽刀而出,见没能杀死猎物,反倒让蒙克戏耍一番后逃脱,不禁恼羞成怒,立刻想再次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三个傀儡脚步虽然谈不上轻盈敏捷,但距离蒙克并不算远,加上蒙克身受刀伤,几下的功夫便又把背靠篝火的蒙克围在了中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过一劫后,又回到了原点,蒙克暗暗叫苦。幸而又及时摸到了另一盏能用的火把,才挥舞着当做防身的武器。蹿起的火苗熊熊燃烧,兵士们好像畏惧火焰的高温,一时间停滞不前,再难抓到破绽。

但如此僵持下去吃亏的必定是蒙克,伤口依然血流不止,蛊毒虫也令他疼痛难忍。无法集中精力思索行之有效对策的大王子,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气力一点点在胡乱挥舞火把的过程中消耗殆尽。

蒙克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傀儡们再次嗅到了杀机,开始轮番挥刀朝着蒙克砍杀。蒙克疲于奔命的格挡也越来越无力,慌乱招架间身上又添了好几道刀口,在弯刀一次次猛烈的重击下,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

失血过多的蒙克内忧外困、心力交瘁,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使不出来了,索性扔掉了手中早已被砍得稀烂的木头,不再做出抵抗。

傀儡兵士们见蒙克抛弃了唯一能防身的东西,并没有立刻处死他,而是高举着双臂,嘴里发出渗人的怪声,仿佛在提前庆祝获得了这场围绞虐杀的胜利。

三人并排而立,面对着跪于身前的蒙克,虽然行为举止与野兽无异,但仍能看出他们生而为人时的凶残与狞恶。而这深深烙印在他们骨髓中的秉性,让这几具如行尸走肉的躯体,即便在丧失灵魂后,也比任何自然界生存的猛兽展现出的凶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间的兵士停止了呼号,僵硬的五官慢慢朝脸孔中间聚拢,鼻子仰天喷出的气息在春天的寒意中冒着白烟,竟显得无比傲慢。他用空洞的眼睛盯着蒙克,双手握紧刀柄,将胳膊高举过了头顶。

他想将蒙克行刑斩首的念头显而易见,这驾轻就熟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喝水吃饭般稀松平常。

孛儿帖对于他们恶贯满盈的评价看来倒是没有说谎,蒙克苦笑着在心中胡思乱想,猜不透长生天到底几时才能挑选到中意的死法,来结束自己可笑的生命。

片刻后,领头的傀儡兵士像是完成了享受虐杀猎物前的仪式感,猛地从空中朝蒙克的脖颈劈下刀刃,蒙克闭上了眼睛,只期盼痛苦早些结束获得解脱。

但漫长的等待过去后,大王子却始终体会不到身首分离的感觉。他睁开眼睛,惊讶得发现时间慢得好似静止了一般,那刀刃还在半空缓缓移动,离自己仍有几寸距离。

而与此同时,蒙克的体内,蛊毒虫忽然不再翻江倒海,原先折磨得自己死去活来的痛楚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求生欲顷刻间再一次在蒙克心中点燃,他拼命抬起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手臂,在弯刀即将接触到脖子的一刹那,合起手掌拍在了刀刃的两边。

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带着刀刃砍在了蒙克的皮肉上,但他及时作出的反应避免了自己受到致命伤害。

三个傀儡兵士没有料到气数将尽的猎物还能有这样神速的身手,惊讶得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蒙克抓住时机,合掌用力从兵士手中抽出刀柄,夺过武器往身前轻轻一抛,趁刀身翻转之际,反手死死捏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砍向面前兵士的头颅。

只见那傀儡兵士身体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态,项上人头却不见了踪影,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掉落在数步开外的空地上,难以置信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他那扭曲狰狞的脸上。

蒙克眼见除掉了一个威胁,胸中再次升腾起力量,一鼓作气跳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左边的兵士身前。定神发力再次砍杀,刀刃从那可怜虫的脖颈一直划到腰间,他的身体生生地被劈成了两截,分别掉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三对一的局面瞬间被扭转了过来,落单的最后一个傀儡兵士还没从这突发状况中回过神来,嚣张的气焰完全被杀红了眼的蒙克压制了下去。

蒙克不再慌乱,甚至带着些从容转过头望向最后一个对手,脸上竟露出了一抹阴森恐怖的笑容。

那神情,与刚才享受虐杀他的过程时,傀儡兵士们的面容,如出一撤。

第三十二章 至恶之人

第一个被枭首的傀儡兵士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失去平衡轰然倒地。这沉闷的声音在传入蒙克的耳朵后却让他觉得十分悦耳动听。

在蛊毒虫的驱使下,尝到了第一滴血滋味的大王子发现自己被这种嗜血的感觉深深吸引,渴望着从中获得更多杀戮的快感。而眼前剩下的孤零零的傀儡,正好沦为了他发泄欲望的工具。

那仅存的傀儡兵士后知后觉,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悄然从猎食者转变成了猎物,一心还想夺取蒙克的性命。但此时的大王子对于眼前的怪物全然没有了惧怕之意,看着浑身散发腐朽气息的对手,内心只有满满的厌恶。

蒙克的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受伤或虚弱,那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带来的症状。他不停地用手腕转动刀柄,好像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似的,对于傀儡兵士即将面对的下场无比期待。

兵士看到蒙克的轻浮行为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按捺不住怨气,嘴里怪吼着举刀朝蒙克冲了过来。刚才依仗人多势众,这样的冲杀也许还能让蒙克难以应付。现在这形单影只的攻击,僵硬迟滞的步法,在蒙克看来简直幼稚得有些可笑。

在兵士冲到蒙克面前就要挥刀的一刻,大王子抬手便举刀格挡住了他的奋力一击,力量之大让相撞的金属铁器发出了让人振聋发聩的响声。蒙克对于自己爆发出的能量始料未及,但又喜出望外。他体验到了悬殊实力对比带来的居高临下感,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傀儡兵士好像不知疲倦为何物,重整旗鼓挥刀进攻。这次蒙克在他刚抬手之际,便迅如闪电地出手,利刃瞬间砍掉了兵士持刀的右手手腕,弯刀“当啷”掉落在地,上面还捏着血肉模糊的五指。

虽然断掉的手腕喷溅出了暗红色的血液,惹得傀儡兵士发出恼怒的惨叫。但那怪物仍然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心只想置它的对手于死地。用剩下的左手继续张牙舞爪地朝蒙克扑来。

蒙克不慌不忙的一个闪身,让过了傀儡兵士的冲刺,待到他背朝自己时,又是一刀斩下了他的整条左臂。

受到重创的怪物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仍不忘回头对着蒙克呲牙咧嘴,挣扎着要从地上爬将起来。

可失去双臂的傀儡兵士此刻就像被拔除了獠牙的野兽,对蒙克几乎无法构成威胁,但他不像这么轻易了结战斗。这回轮到杀得兴起的大王子没玩够了,他脑中不停想着还能变化出什么残忍的新花样来。

看见断臂的怪物歪歪斜斜地勉强站起身子,蒙克有了个可怕的主意。他把手中滴血的弯刀抛向了一边,赤手空拳地面朝自己的对手,迈开大步径直走了过去。

在与傀儡兵士交会之际,他猛然用左手揪住对手铠甲的领口提起,右手捏成如岩石般坚硬的拳头,狠狠向那兵士的面门砸去。

“砰!”的一声重击,伴随着咔嚓的断裂声响,兵士的鼻梁首先应声歪向了一边,而蒙克充满怒气的铁拳似乎把他的颧骨也打得凹陷了下去。

受创的怪物爆发出凄厉惨叫,不停扭动着身躯挣扎,他生前应该从来没有被人这般胖揍羞辱过。

但这过激的抵抗反而刺激着身为施暴者蒙克兴奋的神经,胸中闭锁的恶念一旦被打开缺口,就好比击溃堤坝的泄闸洪水,哪怕用十万匹奔腾的骏马也拉不回来了。

蒙克的拳头接二连三地砸向兵士的脸孔,“砰砰”的击打声不绝于耳。他恣意享受着凌辱对手带来的变态快感,如同这一记记老拳都闷在过去二十多年来命运对他的一次次不公上。

傀儡兵士从最初的尖叫挣扎,慢慢变得不再抵抗直至没有了动静,而已经丧失了心智的大王子依然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把对手按倒在胯下,一遍又一遍地猛击它早已面目全非的脑袋。头骨崩裂成了无数块碎片,血液混合着脑浆四处迸溅,那惨不忍睹的画面,但凡有人旁观的话,定能反胃到把肠子都呕吐出来。

可眼下的蒙克并没有觉得任何不适,他看着身下稀烂成一团的肉泥,仿佛觉得刚才的行为才最能体现真实的自己。那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才是这委屈了半世的大王子,原本该有的模样。

“砍下他们的脑袋,蘸血含于舌下,便是药引。”

孛儿帖提醒自己的话忽然在他的脑中响起,这个声音催促着蒙克迫不及待地想体验,这药引与蛊毒虫丸混合之后会产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三根手指,插进如烂泥般的头颅中搅合一番,掏出时指尖带出了大团暗红色的黏稠血浆。

那不断滴落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液体,在蒙克的眼中却像珍馐一般美味。他没有半点犹豫,饥渴难耐地将手指放进嘴里,贪婪的开始吸吮了起来。

肚子里的蛊毒虫好像也品尝到了这些十恶不赦之人的尸液,立刻变得躁动不安,刺激着蒙克不断去挖取食用更多的血浆,满足它欲壑难填的胃口。

神奇而又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蒙克在大口的吞咽中觉得身体如焕然新生般,充满了活力,刚才与傀儡兵士们死斗中所受的刀伤也随着体内升高的温度缓缓愈合。

孛儿帖没有骗他,蛊毒萨满虽然言行癫狂,但真真切切赋予了他让常人望而生畏的强大力量。

而同一时间,除了肉身的变化,蒙克也感觉到精神世界在被彻底的颠覆。孛儿帖的蛊虫邪药正在一点一点蚕食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善念,那些曾经对于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幻想,伴随着他儿时记忆的灰飞烟灭也变得荡然无存。

生母诺敏不再是他不可触及的软肋,所有孤独、自卑、脆弱、空虚交织而成的无助感被源源不断涌现的恶念替代。那个命途多舛、历尽坎坷的草原大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傀儡尸块一样,被撕扯得粉碎。

他躯壳里剩下的,只有这个不再被良知束缚,本能的只会以享受原罪为乐的,至恶之人。

蒙克完成了这脱胎换骨般的仪式,体内的蛊毒虫好像也得到了充足的养分,不再催促他进食满足口腹之欲。大王子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污,神情自然地就像只是吃了一顿可口的早餐那么简单。

他脱掉了肮脏不堪的衣袍,露出了健壮异常的身体。弟弟海力布身上的肌肉,与现在的蒙克比起来也会相形见绌。这不是大王子原来的体魄,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不合常理的改变,只要能变得更强大,他一概来者不拒。

遥远的天际线上已经泛出了一抹橘红色,黎明就快要来临。亦如驱散蒙克心中迷雾,照亮他前行的曙光,美丽而又危险。他好像已经看见了不久的将来,尽是令他称心如意的画面。

蒙克找了个小水塘,悠然洗了把脸,取下树枝木架上烤干的旧衣服穿上。

他抬头望了眼天空中分外明亮的启明星,大致估算了一下奇源的位置,便哼着轻松的小调,若无其事地朝部落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三章 大汗抱恙

奇源部落,伊勒德的大汗营帐内。

哈沁夫人来到帐房的幕墙边,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天色已晚,大风吹得云朵快速地移动,也使得帐内的灯火忽明忽暗。她赶紧放下窗棱上卷挂的帷幔,生怕倒灌的冷风刮进室内,让夫君本就已经受了风寒的身体更加虚弱。

“咳咳那小子还没回来吗咳咳咳?”

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的伊勒德向哈沁发问。他掀开盖到胸口的被子,刚想翻身起床,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不得不再次躺平了身体。

“海力布带着派出去的四、五拨人马把周围都找了好几遍,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哈沁紧锁着眉头,不仅为蒙克的下落不明担心,也为丈夫伊勒德的病情忧虑。

“夫君的风寒咳喘几日都不见好转,还是安心养病要紧,蒙克那孩子兴许只是一时任性,出趟远门散心而已,定会平安无恙地回来。”

其实那日伊勒德借口外出散步消食,哈沁就知道大汗一定是主动去找蒙克聊天去了。她还暗自欣喜自己的斡旋劝说有了成效,拉不下脸皮的伊勒德,终于肯放下身段迈出修复与长子关系的第一步。

谁知到了深夜归来,被蒙蒙细雨淋得衣服湿透的大汗虎着脸回到帐房,哈沁便明白父子二人的沟通进行得并不顺利。且从那一夜至今,再也没有人在部落的任何角落见过大王子的身影。

事与愿违,期望中的关系破冰反而演变成了更深的裂痕,善良的哈沁夫人忍不住自责是否又操之过急了。

伊勒德虽然嘴上不说,但蒙克的不辞而别还是让他对自己身为人父的失败,感到十分沮丧。失落的挫败感加上年迈体虚又被侵入了寒气,从前常常自诩有金刚不坏之躯的大汗,竟也输给了小小的伤风感冒,连续数日气喘咳嗽不止,只得乖乖服老,卧床休息。

“也许是我言行过激了些咳咳身为大汗,我问心无愧。但作为父亲,我离合格亦差得十万八千里啊。”

大汗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愧疚之意,他多希望自己在面对长子的时候,也能有勇气说出这些话,但倔强的个性却让这个念想离实现之日越来越遥不可及。

“要是我有你万分之一的善解人意,怎至于逼得亲生儿子负气出走,咳咳咳”

伊勒德能感觉到朝夕相伴的妻子心中的自责,用不断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方式,安慰日夜陪护他,已经足够劳神费心的哈沁。

“大汗千万不可太过自怨自艾,家国部落间的政务琐事,你事无巨细都要亲身打理,乌珠穆沁没有夫君,哪来今天的和平安宁、繁荣稳定。”

哈沁疼惜夫君在日理万机的同时,心神还要交困于焦头烂额的父子关系,仍试图努力开解伊勒德心中的郁闷。

“不如给蒙克一些时间,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理解他父汗的所作所为。”

哈沁最后说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她真的愿意相信,血脉亲人间不存在化不开的深仇大恨,再根深蒂固的矛盾积怨,也终能用最坦诚的爱与信任来溶解。

伊勒德轻轻嗯了一声,未置可否,思绪好像仍然困扰在几天前与蒙克那场极不愉快的交谈中。突然而至的剧烈咳嗽再次中断了他的思路,大汗因胸中郁积的痰液久咳不出而憋得面色通红,呼吸困难。

哈沁连忙坐在丈夫身边,扶他侧过身去,什么话都不再说,轻怕伊勒德的后背,希望能帮助他好受一些。

半晌后,咳出痰液的大汗才终于理顺了呼吸,平躺下身子闭目休养起来。他的手却仍旧紧紧攥着夫人哈沁的手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他安下心来。

哈沁看着满脸沧桑的伊勒德,越活越像个老小孩似的举动,忍不住抿嘴莞尔一笑。她从心底里享受草原上万人朝拜的大汗依赖自己的样子,那是哈沁最珍惜的短暂时光。但这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她也皱纹渐生的脸庞上,哈沁其实比伊勒德更希望蒙克能快些回家,因为她深深知道,这才是能治愈身体抱恙的大汗,最佳的良方。

帐内的油灯依然明亮,哈沁有些倦了,但她想守得更晚些等待蒙克的消息。而部落中大部分的人都已进入了梦想,即便是查找大王子下落的队伍也都陆续回来休整,没人能连续几天在深夜里,不眠不休地搜寻。

有一个人除外。

从蒙克失踪的第二天开始,他就独自一人骑着马找遍了奇源附近的山脉和草原,不分白天黑夜、不知劳累疲倦,只希望能成为第一个迎接大王子回来的人。

没错,他就是巴尔斯。

作为最了解蒙克脾气个性的心腹伙伴,巴尔斯不相信自己的主人会在这个时候,幼稚到玩离家出走的把戏,他的不辞而别也一定有不能告诉自己的原因。即使真的是遇见了危险,巴尔斯也有十足的把握,凭借大王子的过人才智,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所以,当他在子夜里,骑马巡视奇源部落背面山坡,远远望见只身一人、徒步归来的蒙克之时,根本不觉得惊讶。脸上只写着对主人实力成竹在胸的骄傲和自豪。

巴尔斯纵马朝蒙克狂奔,来到他身前后随即跳下马来,跪地抱拳向大王子行礼道。

“巴尔斯恭迎大王子归来。”

“我就离开一日,你何故这般大惊小怪。”

蒙克的声音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不见任何波澜,却带着从未有过、不怒自威的慑人味道。

“大王子,从您下落不明至今,已经过去七天有余。”

“七天?!”

蒙克刚听到巴尔斯的话,还不明白这凭空消失了的时间去了哪里。不过很快就想通,一定是自己落水昏迷了太久,混淆了记忆。

巴尔斯不理解蒙克为何对自己离开的日期会出现认知的偏差,连忙把部落里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伊勒德大汗发现您只身出走,焦急万分,当时就派海力布带着许多人马四处寻找。奇源的所有地界,我们都快踏遍了也不见您的踪迹。”

“哼!伊勒德已经懒到找亲生儿子,都不肯亲自出马了吗?”

蒙克一听父亲所谓的焦急万分也只是支使他最讨厌的弟弟带着队伍做做样子,抛出冷冷的反问,语气极度不屑。

“那倒不是,大王子您有所不知,伊勒德大汗在您离开后便身体抱恙、状况欠佳。”

巴尔斯对蒙克这些天的经历和身体的变化全然未觉,只怕自己嘴拙传达不清意思,让大王子产生误会,继续解释道。

“大汗数日来咳喘气虚,连部落政务都无力分神处理,已经有好些天卧床休息,未曾踏出营帐半步了。”

“哦,竟有此事?”

蒙克听闻伊勒德患病卧床不起,心中不禁又盘算起来。

“千真万确,哈沁夫人日日陪护在大汗身边,端茶送药,照顾得无微不至,才让大汗略有好转。”

巴尔斯以为蒙克不相信伊勒德确实染疾,将所见所闻如实相告。

“孛儿帖,还有什么,是你料不到的吗?”

蒙克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提问让巴尔斯毫无头绪。他对眼前行为举止表现得既熟悉又陌生的主人心中的想法,愈加捉摸不透。

但巴尔斯不喜欢被这些细枝末节的因素干扰,只要蒙克平安归来,他便有了尽心辅佐主人的动力。

而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有那么一瞬间,蒙克的瞳孔在眨眼中闪现出毒蛇般尖利的锥体,绝非常人该有的形状。

大王子伸手隔着衣袍摩挲起孛儿帖送给他的那个小瓷瓶,不费吹灰之力就为自己的下一步,作出了决定。

第三十四章 杀气渐生

蒙克和巴尔斯很快就走到了奇源部落的附近,此时已到了后半夜,除了巴尔斯,并没有人发现大王子的归来。

“大王子,需不需要我去向大汗禀报您回来的消息?”

巴尔斯向蒙克问道。他想起哈沁夫人特意嘱咐过,无论何时,只要一有蒙克的消息,不管多晚也必须即刻来大汗营帐汇报。

“暂时不用。”

蒙克摆手示意巴尔斯先不要声张,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看见他们以后,对着心腹爱将继续说道。

“你先随我到我的帐房里来一趟。”

“属下遵命。”

巴尔斯不知道蒙克是何用意,但既然主人特地提出了要求,言听计从的他便不假思索跟着蒙克拐往了大王子帐房的方向。

不多时,二人已来到了蒙克的帐内。巴尔斯见屋内昏暗,想要燃烛点灯,却被蒙克一把拦下。大王子示意他到桌边陪自己一起,主仆二人相对而坐,仅仅凭借着帐顶通风口透下的月光视物。

“巴尔斯,我蒙克平日里待你如何?”

一阵沉默后,蒙克终于率先开口。

“大王子待巴尔斯亲如手足,我幼年父母早亡,若没有遇见您,恐怕没有机会活到现在。”

的确,早在蒙克和巴尔斯被留于奈曼当作质子前,他们就是奇源部落里亲如兄弟的伙伴。虽然彼时的蒙克还只是弱小部落的首领长子,但张扬跋扈的个性早早显现。在游戏玩闹中,没少欺负部内其他同龄的孩子,但对于巴尔斯,也许两人眼缘颇深,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就有着好似结拜安达般的情谊。

“你我既然情同兄弟,那我便将心中肺腑之言说与你听可好?”

蒙克见感情牌效果不错,顺着话头继续试探着巴尔斯。

“大王子有何吩咐尽管直说,巴尔斯虽肝脑涂地,难报知遇之恩。”

其实巴尔斯从自愿选择留在奈曼陪伴蒙克开始,就认定了他是自己今生都要追随的主人。从儿时的少主,到如今整个乌珠穆沁草原的大王子,只有巴尔斯才懂蒙克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与坎坷才拥有了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你是否记得,从奈曼逃回奇源的路上,你我曾幻想有朝一日,我坐上大汗王座,让天下都向我称臣?”

“当然记得,那时候我都不懂该怎么称呼成为王子的少主,实在愚蠢!”

巴尔斯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木讷迟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只可惜如今王汗宝座成了奢望,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兑现落难时许你的富贵荣华。”

蒙克故意摆出意志消沉的姿态,叹息着埋怨自己。

“巴尔斯做梦都没有想过能有今日锦衣玉食的生活,岂敢奢求更多!”

巴尔斯不认为蒙克亏待了他,对目前的生活状况十分满足,接着说道。

“倒是大王子为何哀声叹气,那大汗的位置,迟早不都是您的囊中之物?”

“父汗对哪位王子更加青睐,全天下的人都心知肚明,你我既是安达,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蒙克知道巴尔斯对于人人称颂的二王子海力布也有满腹的不爽,故意不直接说出他的名字。他要让巴尔斯顺着他的安排,心甘情愿地替自己卖命。

“哼!那海力布目中无人,放肆无理,浑身上下哪里有王子的样子!”

巴尔斯果然提起他就来气,想到博克决赛上落败的屈辱,越说越激动。

“他眼里可还有老祖宗留下长幼有序的规矩。幸好大王子您前几日教训了他一番,实在解气,痛快!”

“割下一缕小小的发髻又怎能轻易改变父汗的意愿。”

蒙克不停摇头,很是无奈。

“要我看,伊勒德大汗偏心于那海力布也太过显眼,实在有失公允!”

巴尔斯也对伊勒德偏袒幼子的行为早已看不下去,义愤填膺地附和。

“他日若真有幼子继承大位的一天,我这堂堂兄长,岂不永远要活在众人茶余饭后的羞辱中贻笑大方!”

说罢,蒙克用拳头猛捶另一只手的掌心,对自己描述的未来显示出极度的不甘心。

“早知那海力布会成大王子称汗路上的绊脚石,当日还取什么发髻,直接取了他的狗命不就省下诸多麻烦!”

巴尔斯脾气火爆,对于主人心中的烦闷感同身受、着急上火。忍不住说了些过激的话语。

“巴尔斯!不可胡言乱语!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想法断然不能再有!”

蒙克故作惊讶,板起脸责骂自己的心腹,但对目的的达成已然十拿九稳。

“我虽不掩饰对于父汗挑选继承人的失望之情,可倘若哪天要有这般忤逆的念头,你大可直接将我五花大绑,送于那新任大汗面前处置,也好为自己早作打算,谋些功名。”

“大王子何出此言,我巴尔斯岂是背信弃义、卖主求荣之人!”

巴尔斯听到蒙克欲擒故纵的请求大惊失色,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急得面红耳赤,向主人表起了衷心。

“只要您用得着属下,就算是要我与长生天作对,巴尔斯也绝没有半点含糊犹豫!”

“哎~~,巴尔斯何必言重如此,我怎能推你跳入火海呢。”

蒙克还在旁敲侧击地刺激巴尔斯,他需要确定,这个心腹能成为将要实施的邪恶计划中,必不可少且死心塌地协助自己的帮手。

“但凭大王子差遣,巴尔斯如若反悔,天打雷劈!”

巴尔斯见仍无法说服蒙克相信自己,干脆举起手发了毒誓。

“唉,要跳,也得大王子我,身先士卒不是。”

看巴尔斯就差掏出心肝,蒙克终于话锋一转,阴沉着脸改变了刚才坚持的态度。

“何须大王子劳心费力脏了身手,巴尔斯趁那小儿下回外出打猎,带上几人暗中替您结果了他性命不就大功告成。”

巴尔斯仍然认为目前唯一需要除掉的阻碍就是二王子海力布。

“海力布迟早都要收拾,但我想要的,可远不止这些。”

蒙克逐渐向心腹层层剥露自己的意图。

“除了他,还有谁能威胁您继承人选的位置吗?”

巴尔斯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整个乌珠穆沁还有别的王子。

“那倒没有,可我现在就要,不想等了!”

蒙克说罢用力将手捶向桌面,天空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一声炸雷,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破天际,直插向远处的地平线,雷电的闪光把蒙克的脸庞照得无比清晰,巴尔斯看见主人的脸上杀气腾腾,表情里透着他从未见过的恐怖狰狞。

“既然大王子主意已定,想必已有周密的计划,需要巴尔斯做些什么,我一定万死不辞!”

言行如一是身为莽夫糙汉的巴尔斯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也是他认准一条道走到黑的秉性特质。

虽然对蒙克的果决无情暗暗吃惊,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造就了眼前,让他这个鬼神不怕的汉子都心生寒意的陌生主人,巴尔斯都铁了心,哪怕拼上性命、倒转乾坤也要助蒙克达成心愿。

“饭要一口一口吃,称汗之路也得一步一步走。”

最信任的心腹爱将没有让他失望,蒙克对于自己的演技很是满意。

“现在还没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只需替我去办一件小事。”

蒙克示意巴尔斯凑到自己嘴边,朝他耳朵里轻轻说出几个字。

“这!”

巴尔斯听闻后吃惊的程度,与方才看见蒙克脸上的杀气不相上下。

“有什么为难的吗?”

蒙克轻描淡写地反问,言语间甚至有些责怪巴尔斯反应太过小题大做。

“不,没有!属下一定照办!”

巴尔斯斩钉截铁的抱拳回答,并未注意到自己鬓角处渗出的点点冷汗。

第三十五章 精湛演技

雨夜在不知不觉间就褪去了颜色,晨曦再次让天地万物又充满了生机。蒸腾的雾气环绕着静谧的帐房群落,零星飘起的炊烟有使人心驰神往的奶茶香。部落里早起的牧民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骑马挥着长鞭驱赶羊群慢悠悠往远方的草场进发。

蒙克与巴尔斯在房内完成那场深夜交谈后,几乎没怎么合眼。躺在炕上的他在脑中一遍遍地过着自己篡位计划的所有细节,认真思索还有什么地方容易疏忽,出现纰漏。

再三斟酌,确认自己的邪恶阴谋几近天衣无缝后,志得意满地憧憬了起来。此时天已大亮,部落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劳作,犬吠羊叫声此起彼伏,蒙克睡意全无,索性翻身起床,换上一套干净的新衣步出了帐外。

当从厨房端着汤药出来的哈沁,看见夫君日夜记挂的儿子蒙克平安归来的时候,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她认为心中虔诚的祈祷终于打动了恩泽无边的长生天。

“哈沁夫人,让你操心了。”

哈沁没有料到归来的大王子这前所未有的低姿态,但蒙克的话语还是让她心头一暖。

“长生天保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

哈沁腾出手拍拍蒙克的后背,眼神充满慈爱。

“父汗他身体还好吗?”

蒙克的语气十分诚恳,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这身披着的内心纠结、浪子回头的伪装了。

“看见你回来准能好一半,赶紧进屋去吧。”

哈沁推开大汗营帐的房门,领着蒙克来到室内。伊勒德背朝着他们还在卧床休息,对于长子的归来全然不知。

哈沁把冒着热气的汤药放于桌上,缓步来到丈夫的身边,柔声细语地唤道。

“大汗,该喝药啦。”

伊勒德听见以后动了动身子,并未翻转过来。

“苦涩难咽、疗效甚微,不喝。”

大汗的情绪有些抵触,这些天没少喝莫日根配制的,这气味难闻的药液。可他的呼吸依旧沉重,肺里的杂音也未见减退,最重要的是那无法解开的心结始终是在他心头萦绕,难以拔除的病根。

“今天这药,方子不一样,不信你看。”

哈沁任由着夫君耍完小脾气,不急不恼地卖了个关子,期望他能自己发现这个惊喜。

还是夫人对大汗了如指掌,伊勒德果然被提起了兴趣,在哈沁的帮助下慢慢翻过身来,终于看见了房内多出的那一个人。

此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进屋里照射在蒙克的背上,在尚未清醒的伊勒德眼中,环绕在他周身的光芒显得那样清澈夺目,纯粹无他。

“拜见父汗,长子蒙克负气离家,蒙昧无知,回来迟了,请父汗恕罪!”

蒙克很合时宜地上前一步跪地向父亲请罪,更让这画面对伊勒德平添了一分震撼,昨夜梦里还不敢奢望的场景,一觉醒来居然就这样不期而至成了真。

当伊勒德定睛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个冥顽不灵的长子真的回到他身边,诚恳地向自己开口道歉后。大汗顾不得只穿着单衣,就赶忙起身下床,把跪在地上的儿子扶了起来。

“那日父汗也有言重之失,不能全怪我儿,快快起来。”

伊勒德生怕耽误了儿子难能可贵的善意,也承认自己做法欠妥。而被搀扶起身的蒙克也还想把砝码加的更重一些,依旧表现得对自己耿耿于怀。

“蒙克不懂父汗多年苦心,实在不该,让您失望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伊勒德见蒙克确有悔过之意,想到长子能放下与自己十多年来的恩怨误解,率先主动修补裂痕,激动得竟有些热泪盈眶。

“父汗有你时初为人父,又逢战乱,难免不尽人意,你若能理解,我伊勒德此生幸甚!”

虽然不知道儿子在外游历数日有何遭遇,但现在平安无恙回家,真真切切地来到自己面前。态度和负气离开时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怎能不叫大汗喜不自胜。

“夫人,你这一味良方,果然有神效,简直是药到病除,不治而愈啊!”

伊勒德看着眼前魁梧强壮的长子,而自己记忆中他的身形还停留在青涩少年的模样,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为忽略了蒙克多年来的成长而心生愧疚。

“哈沁,吩咐厨房晚些备些上好的酒肉,我要与孩子们好好痛饮一番!”

“夫君大病尚未痊愈,还是量力而行为好。”

哈沁担心伊勒德高兴之余不顾身体,惹得病情反复,劝诫的同时赶紧取来裘袍替丈夫披在肩上。

“是啊,哈沁夫人说的极是,孩儿也担心父汗病体。”

蒙克也顺着哈沁的话语表示自己的忧虑。

“哎,区区风寒感冒何足挂齿,我与孩子们久未同餐共饮,才是要紧!”

大汗此时已开心得有些忘形,言语间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

“好好好,我这就去办。”

哈沁知道伊勒德一旦犯了牛脾气,那股执拗劲任谁也拽不回来,只能一边答应他,一边不忘叮嘱道。

“蒙克,快让你父汗把药喝了,记得要趁热。”

她明白伊勒德现在一定会对蒙克言听计从。

“是,哈沁夫人。”

蒙克转身靠近餐桌,抬手的时候指尖下意识地蹭到了胸前内袋中的小瓷瓶,心中不禁微微一颤。但他知道现在仍未到时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行动才能彻底撇清自己的嫌疑,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做事鲁莽欠考虑的蒙克了。

他端起仍旧温热的木碗,毕恭毕敬地呈到了伊勒德的面前。

“父汗,趁热喝下汤药恢复了元气,才能与我们兄弟一醉方休不是吗?”

“哈哈哈哈!蒙克说的有理!我喝了便是!”

伊勒德真真感觉蒙克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了不少,满心欢喜地接过汤药,也不管凉热,仰起脖子就一饮而尽。

蒙克掏出随身携带的绢帕,为父亲擦拭洒落在他花白胡须上的汤液。伊勒德仔细端详着儿子硬朗英气的脸庞,被他的贴心哄得满脸笑容。

骨肉重逢、冰释前嫌的温馨场面最是容易叫人眼浅泪目,看着眼前的父子二人搭着肩膀,重新建立起相互之间的信任和理解,哈沁忍不住湿了眼眶。虽然她不是蒙克的生母,但也始终期盼着大王子能像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在充满爱的氛围之下生活成长。

为了不让这一对父子觉察到自己的柔弱,她借口去吩咐厨房的机会,离开了大汗的营帐。

伊勒德和哈沁在这个寻常上午流下的眼泪,饱含着发自肺腑的真挚。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对大汗夫妇的善良有所触动,但现时的蒙克却不在其列。

要是早几年发生刚才的一幕,他也许会对热情接纳他的伊勒德和哈沁心存感激。可如今蒙克内心深处,只觉得这涕泪横飞的场面既可悲又可笑,当然也夹杂着他用“情真意切”的表演,玩弄他人感情于股掌之间的笃定与暗爽。

与孛儿帖的遭遇大大启发了他性格阴暗面的心智,就像一个突然开窍的弈棋高手一般,在蒙克精心的布局下,所有人正按照他的思路,浑然不知乃至心甘情愿地推动整件事往大王子的计算中发展。

“巴尔斯、哈沁、伊勒德”

与父亲暂时别过,从大汗营帐里走出来的蒙克暗自细数着已经被自己说服或摆平之人的名单,下一个目标是谁,他也早就心有定数。

“海力布弟弟,我来了。”

蒙克的瞳孔又一次在眨眼间,悄然变化成了毒蛇眼睛般的尖利锥体,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就连蒙克自己都以为只是眼里进了沙粒引起的不适。他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步伐轻松地向海力布的帐房走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伊仁河畔

蒙克来到海力布帐房门前的时候,弟弟正要打算重新组织人手出门搜寻哥哥的踪迹。看到忽然现身房外的蒙克,很是吃惊。

“蒙克哥哥,你是几时回来的?”

“昨天深夜便已经回到部落,见大家都睡得安稳,就没有打扰。”

蒙克知道海力布这几日寻自己寻得辛苦,也不吝啬嘴上的谢意。

“有劳海力布弟弟为我浪费不少脚力,哥哥不胜感激。”

听到极少从蒙克嘴里蹦出的感谢话语,大大出乎了海力布的意料。虽然他对于伊勒德和哈沁派下来的搜索任务没有半点怨言,但毕竟自己和蒙克最后的交集还停留在森林深处,那场撞见神秘白鹿后,与哥哥之间剑拔弩张的遭遇。

“父汗和额吉是否知道哥哥归来?”

海力布并不需要蒙克对自己千恩万谢,试着转移开话题。

“弟弟放心,我已去过父亲帐中向他们请安,父汗身体好转,还邀我们兄弟共进晚餐呢!”

“那就好,既然哥哥深夜归来,必定旅途劳顿,何不暂且回房歇息,晚间我再与哥哥接风洗尘。”

伊勒德的病情一直让海力布很是担忧,从蒙克口中听见父亲身体已无大恙,海力布心中悬着的大石落地,只想赶快结束对话不再与蒙克纠缠。

“哎~~,又不是出去围猎打仗,何累之有!我就是特地来找你的。”

蒙克直截了当的点名了自己的来意,更让海力布摸不着头脑,见弟弟无所适从、接不了话,大王子继续自顾自提议道。

“部落里人多,不如你我兄弟二人一起去外面转转?”

蒙克只身来找自己表达谢意,已是罕见。现在又向海力布发出邀约一同外出,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的奇怪日子。但他身边没有带着喽啰随从,言语间也诚意满满,此时如果海力布依旧拒绝的话,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不够坦荡大气了。

所以纵然心底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光明磊落的二王子还是点头答应了哥哥的邀请。和他一同前往马厩,牵出各自的马匹,骑上马背缓缓踱出了奇源部落的大门。

兄弟二人一路无话,并肩骑行了一小会儿,便来到了部落外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九曲十八弯,静静地蜿蜒流淌,通向远方的小河旁。

奇源部落的人们都把这条河叫做伊仁河,很多年前,奇源扎营在这方肥沃的水土之上的时候,伊仁河便未曾停歇地自西向东奔流不止。它养育了祖祖辈辈几代奇源部落的男女老幼,大家都把这清澈甘甜的河水视作母亲的**一般珍贵。

从奈曼归来,少年时期的蒙克和海力布也没少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嬉戏玩耍。到了炎炎夏日,淘气的蒙克甚至会跳进冰凉的河水中游泳消暑,小他几岁的海力布便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哥哥胡闹。

草原上的水源异常稀有神圣,即使是王子,也不能随意践踏污染。所以被发现后,兄弟俩总会惹来哈沁板起面孔,劈头盖脸的一顿责罚。

而眼下,冬季的雪水逐渐融化,伊仁河的水流冰冷湍急,透着丝丝寒意。岸边绿草间却有小丛的野花迫不及待要享受来自新鲜水源的滋养,从泥土里拔尖冒出了朵朵花蕾,用娇弱却倔强的身躯迎接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蒙克和海力布把各自的坐骑散放在河边的草地上,任由它们吃着丰美的青草。可岱钦似乎对蒙克的爱马伽利拔并不待见,性情刚烈的岱钦把对蒙克的不满波及到了同类身上,兀自撇下伽利拔跑向更远的地方埋头吃草。

兄弟二人沿着河岸散步,欣赏着生机盎然的景色。蒙克也不着急开腔,只是不时地弯腰,从脚边捡起光滑平坦的石子,再蹲下身子朝河面上打着水漂。整个孩提时代,他都是这个简单游戏的顶尖高手,在孩子们相互攀比水漂数量的竞赛中几乎从来没有落败过。这也是蒙克为数不多值得骄傲的儿时记忆。

看着河中心泛起的一串波澜不断扩散连成一圈,海力布的思绪仿佛也被这转瞬即逝的奇景拉回了童年。

他依然记得当时自己无论怎样练习都不得要领,总是被当他师傅的哥哥蒙克骂得一无是处,可有别人家的孩子嘲笑海力布打水漂时的笨拙样子时,蒙克反倒会替他出头,教训那些不识趣的家伙。

也许当时的蒙克替海力布打抱不平,是为了满足只有自己才能欺负这个异母胞弟的私欲,但天真烂漫的海力布还是很高兴能有这么一个偶尔会保护自己的兄长。

即便到了现在,海力布也没有认为那年夏天靶场上,蒙克的冷箭是冲着取他性命的目的而放。

但之后原本看似亲密的两位王子,如何从如影随形的手足兄弟,慢慢变得冷淡疏远,最后发展到形同陌路、关系紧张,这宿命般的演化过程,可能是内心纯净、无欲无求的海力布永远无法弄懂的迷思。

二王子不会明白,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与自己拥有截然相反人生境遇的哥哥蒙克,就注定会视他为毕生的威胁,犹如水与火般无法相容、势不两立。

就像蒙克不用细想,就会趁人之危夺取弟弟最珍贵的东西,相对应而言,海力布纵使心有不满,也断然不会产生加害哥哥的念头。

飘散的思绪绕回了不久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海力布忍不住轻捻自己额头一侧新编的发髻,母亲哈沁的特殊编织技法让它与先前的那根如出一撤,但始终不是令他引以为傲的那缕了。

蒙克似乎玩够了打水漂,扔出最后一颗石子,拍拍手掌上的灰尘开口道。

“不知父亲小时候,是否也会像你我一样,在这伊仁河边玩耍。”

看来蒙克也同样触景生情,和海力布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儿时的片段。

“哥哥带我来此地,不会只是为了重温打水漂的游戏吧。”

海力布不清楚蒙克这些反常的举动用意何在,但他并非圣贤,就算蒙克搬出父亲这张感情牌来,自己又岂能一夕之间就对那些心存的芥蒂说忘就忘。

“我知道,你对于我夺你发髻的事终究不能释怀。”

蒙克好似能看穿海力布心中所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让他们气氛尴尬的症结所在。

“我承认那日强要射鹿确是有违天意,以此要挟弟弟发髻也并非君子作为。你我兄弟虽是同父异母,但从小便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只因些许误解造成手足疏离,实在不是我愿意看到的结果。”

这开诚布公承认自己错误的态度,一瞬间就把海力布在内心筑起的隔阂消融了一半,他那外表潇洒、内心柔软的个性,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代表。

然而蒙克还没有结束他的表演。

“今日邀弟弟出来,是想郑重其事地为自己过往的不当言行道歉。”

说着蒙克居然单膝跪在了草地上,面对着海力布拱手抱拳、行礼赔罪。

“身为兄长,未能以身作则、起到表率,哥哥深感惭愧。如今不求弟弟能对我的冲动莽撞既往不咎,只盼能让年迈的父汗看到你我兄弟和睦,了却夙愿、颐养天年,便别无他求了。”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陈词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海力布耳根的软骨上,简直能让人听得声泪俱下。

“哥哥快快请起,让兄长行此大礼,还不折煞我海力布!”

手足无措的海力布说完才想起来上前搀扶蒙克起身,涨红了脸的他,在大王子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话语里,感觉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犯了滔天大错的人。

“弟弟若是不能答应我的小小请求,蒙克余生怕是都要在悔恨交加中度过。”

眼见海力布已乱了方寸,蒙克知道就快赢下这场不见硝烟的心理战。

“哥哥何出此言,海力布岂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

蒙克之前固然过分,但毕竟也非十恶不赦,海力布不至于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可那发髻你珍视重过生命,于情于理,我都罪大恶极!”

再往下说到动情处,蒙克可能真的就要流出泪水了。海力布觉得哥哥如此诚恳,自己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

“哥哥不必过分苛责自己,再贵重也不过只是一缕头发,我已不再介怀。”

他忽然想起母亲哈沁的教导,不论哥哥是否真心悔过,是非因果,长生天,都会看的到。

“弟弟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要是哥哥想要光明正大的再与我一较高下,海力布随时欢迎。”

海力布不想对话越来越凝重,试着用一句玩笑让气氛轻松一些。

“一言为定?”

听到海力布原谅了自己,蒙克的脸上终于舒展了开来。

“一言为定!”

海力布朝哥哥调皮的眨了眨眼,又露出了自信的一面。

兄弟二人击掌为誓,那灿烂的笑容就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但彼此的心境却永远无法倒退回当年的纯净无邪了。

第三十七章 筵席

慵懒了一天的太阳,早早就往西边远山的背面落了下去。辛勤劳作了一天的草原人民又迎来了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奇源部落外的草场、山峦、河流都不见喧嚣、归于宁静。但部落内,大汗营帐外的广场上,人们丝毫没有被低垂的夜幕淡了生气。

数十张红木几案依次摆开,围成一个大大的正方形,中间伫立着一口黄铜圆锅,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四周照的通透明亮。几案上各色美食应有尽有,肉香四溢、美酒醇厚、粮谷富庶、瓜果甘甜,充分展现了奇源物产的丰饶。

哈沁夫人知道,丈夫卧居在帐内憋闷了数日,一定是想借着与蒙克、海力布兄弟聚餐的机会热闹热闹,从中午就亲自带着后厨和扈从们一通忙碌,才张罗出这像模像样的筵席来。

虽然规格不及海力布成人庆典后的篝火狂欢那般疯狂闹腾,但奇源部落内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一一在列,许多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也均受邀出席。论规模,完全称得上高朋满座、气氛热烈了。

哈沁夫人原本不想如此大费周章,要按她的意思,一家人围坐桌前,温馨美满地吃一顿团圆饭就能让她心满意足了。可最近的奇源,在歌舞升平的美好表象下,实则蕴藏着暗流涌动的危机。

儿子海力布年少成名、拔群出萃,本是一件令人欣喜的好事。但随着他风头日渐盖过大王子蒙克,加之大汗伊勒德在挑选继位子嗣事情上的举棋不定,二位王子矛盾尖锐,皇室内部勾心斗角的传闻日益甚嚣尘上。

偏偏蒙克在这个风口浪尖,又闹出负气出走的出格行为。奇源部落上下为寻找大王子兴师动众,弄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加之事有凑巧,大汗也在同一时刻一病不起,更是让汗位之争箭在弦上、疑窦丛生。

本来就爱捕风捉影的民众,于是发挥联想,把诸多道听途说的小道新闻串联在一起,很多子虚乌有的言论在沸沸扬扬地传播下,也变得让人信以为真。

哈沁深知如今乌珠穆沁草原团结稳定的局面得来不易,无法容忍流言蜚语野蛮生长,导致各部落间人心惶惶,所以今晚看似铺张浪费的筵席就有了非举办不可的必要。

一来能为蒙克洗尘接风,为其正名。让不明真相的人们看到浪子回头的大王子与父汗、胞弟相安无事。二来热闹一下也能为大汗冲喜,促他早日痊愈,让整个草原都接收到大汗身体康健,王位稳固的积极讯息。

以上种种,或许连在病榻上的伊勒德本人,都根本不会考虑的这么全面。但作为大汗信赖半生的伴侣、温良淑达的贤内助,心思缜密的哈沁不可谓不照顾得面面俱到,这也是她身为王后,备受人们尊敬、爱戴的重要原因之一。

伊勒德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虽然还偶有咳嗽,但应是已无大碍。这是他近些日子来最高兴的一天,不含私心的讲,甚至比海力布成人那日还要心情愉悦一些。

不是因为大汗心中的天平容易受到风吹草动的影响,左右摇摆间又开始倾向于某一方。而是海力布的卓尔不群向来在他意料之中,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几乎都不用自己和哈沁劳神操心。

反倒是长子蒙克,伊勒德向来不愿让少年时的命途多舛,成为他面对成长路上挫折、历练的挡箭牌,即便蒙克的坎坷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家风严厉的大汗自认对待儿子们的教育一视同仁,但却忽略了海力布与蒙克家庭境遇的天壤之别。

等到一错再错的伊勒德,在妻子哈沁多年的开导下,觉察到自己的疏忽时,本就叛逆的蒙克在恣意增长的强烈抵触感的包裹下,早已渐行渐远,令他错过了修复父子关系的最佳时机。

所以在这件事上本已不抱希望的大汗,今早毫无预警地体会到来自长子蒙克的歉意和关心,简直像受到长生天万里挑一的眷顾般猝不及防,拥有了极不真实的幸福感,对于一个步入晚年的老者来说,自然喜出望外,乐不可言。

蒙克和海力布分列于父汗的左右两侧,各自盘膝坐于几案后,神情也都显得轻松自在,经过白天在伊仁河畔的对话后,两人都像卸下了巨大的心理包袱似的如释重负。

至少海力布是真的已不再纠结于那缕失去的发髻,蒙克满怀愧疚的独白尽管突兀,海力布在母亲哈沁人生经验的熏陶下,还是愿意把身边的人事都往最好的那一面去想。

蒙克在奉献了三番五次的精湛演技后,对于表现自己的情感分寸拿捏得更是炉火纯青。他自己都快相信那套屡试不爽、情真意切的辞藻是发自肺腑之言了。而负罪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早就像那傀儡兵士的脑髓与血浆一样,在之前的蛮荒之地就被同样出卖了灵魂的蒙克啃食得干干净净了。

“父汗大病初愈,可喜可贺,蒙克敬您一杯,愿父汗延年益寿、青春永固!”

大王子清楚父亲对于自己的主动示好深信不疑,借着敬酒的由头,在伊勒德的好心情上添柴加油,哄得大汗愈发眉开眼笑。

“好好好~~!我儿蒙克有此孝心,难能可贵呀!”

蒙克饮尽杯中美酒后,又主动起身帮着父亲倒酒添菜,完全一副贴心孝顺儿子的模样,他们父子如此亲近的画面,在座的好多人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当然八面玲珑的蒙克在讨得伊勒德欢心的同时,怎会在场面上冷落了同样重要的弟弟海力布,他斟满酒杯后,随即也正身跪坐,朝着弟弟的方向敬起酒来。

“海力布弟弟,哥哥行事莽撞轻率,多年来如有冒犯,还请海涵,所有歉意尽在此杯酒中。”

说罢,蒙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举手投足表现得豪气干云,席间众人听得真切,似乎把海力布顶在了杠头上。

“蒙克哥哥言重了,我年幼不懂事,幸有哥哥照顾,怎会计较那些琐事。”

脸皮太薄的海力布如坐针毡,也连忙起身干杯,朝着哥哥回礼。

“你我兄弟皆是父汗的血脉,今后理应齐心协力、共助父汗振兴奇源,维护乌珠穆沁之繁荣持久才是正经。”

蒙克说的话句句在理,大家没有想到大王子忽然开窍通了事理,忍不住频频点头称道。

“那是当然,如若哪天奇源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海力布决不推辞。”

海力布也被蒙克的话点燃了胸中的壮志,对着在座的前辈立下雄心。

“哈哈哈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伊勒德得此二子,此生无憾矣!”

微醺的大汗见到不久前还势同水火的蒙克和海力布重归于好,二人立志要共同实现自己期望看到的远大目标,而眼下的奇源和整个草原在自己经年累月的努力下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禁情难自已地拍手叫好,激动万分。

众人看伊勒德心情大好,也都附和着祝贺大汗。筵席的氛围越来越热络,大家纷纷起身相互推杯换盏,不醉不欢。

觥筹交错间,只有萨满祭司莫日根安静地坐在最角落的几案边,独自悠然酌饮。伊勒德本来为他安排了身边的座位,却被他婉言谢绝了。萨满祭司更多时间还是喜欢在安静的环境中打坐冥想,早已过了疲于应酬,为嘈杂所扰的年纪。

不过他对于今晚伊勒德一家人表现出的其乐融融还是十分欣慰,兄弟二人摒弃恩怨,和睦无间的样子,毕竟还是会让大多数人都喜闻乐见。

回想起自己当初于危难时献计助伊勒德脱困,再看如今的草原人民安居乐业,萨满祭司终于能问心无愧地不负自己当年冒险做出的决定了。

第三十八章 天作之合

酒过三巡,人们的兴致也在美酒佳肴中渐渐升腾得更加高涨。以歌寄情、起舞助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抒发大家内心欢悦的不二选择。草原人民能歌善舞,热情如火,筵席的进程也在持续不断的欢歌笑语中慢慢达到高潮。

所有人都沉浸在马头琴悠扬动听的旋律中,分不清到底是浓烈的酒精、还是迷人的琴声,哪种更让人陶醉。

与此同时,只有哈沁夫人还没有定心坐下来,品尝一口桌上的美味。为了能让出席的宾客们被照顾得周全舒适,从整场筵席开始至今,她仍在里里外外的忙碌操持着,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过。

伊勒德的酒量在整个乌珠穆沁都闻名遐迩,无人不知大汗年轻时也曾号称千杯不醉。可上了年纪后,身体的状况不能与风华正茂的少年们同日而语,加上近些日子小病缠身,在民众的盛情难却下,脸上也泛起了红晕,颇有几分醉意。

大汗虽然酒醉,但心神仍然清醒,看着最爱的妻子哈沁忙前忙后,十分心疼。想起哈沁初嫁到奇源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一晃眼已从一个花季少女蜕变为年过不惑的母亲,着实感叹岁月如梭。

“夫人,别忙活了,你也快来坐下,吃口东西吧。”

伊勒德呼唤妻子来到身边,想让她别那么操劳。自己患病的几天,哈沁都不分昼夜地守在身边精心陪护,本就缺少休息,再不好好吃饭,身体怕也会撑不下去。

“我不累,看着夫君和孩子们如此开怀,我比什么都高兴。”

哈沁夫人着实是有些饿了,可嘴上仍哄着丈夫,她来到伊勒德身边,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饭菜。

此时,演奏马头琴的歌手正好拉响了一首和硕部落的传统曲调,和硕部落盛产骏马,那儿的马匹体格魁梧,四肢雄健,传说日行千里也不会倦怠。此曲描绘的便是万匹和硕骏马齐齐奔腾的场景,音域宽广、节奏鲜明、让人觉得荡气回肠。

哈沁听到了家乡熟悉的旋律,身体也禁不住熟悉的曲风跟着律动起来,眉宇间明媚动人,煞是好看。

伊勒德欣赏着妻子的身姿出神,他都快忘了哈沁也曾是一位能让万众为之倾倒的魅力舞者,她那技惊四座的骑马舞刚柔并济,初跳后瞬间在乌珠穆沁所有部落女子间风靡开来,人人都争相模仿,风光一时无两。

“哈沁夫人,许久都没有见过您那让人过目难忘的骑马舞了,今日有幸,能否给我们来上一段,让大家一饱眼福!”

终于也有人回想起了哈沁夫人技压群芳的过往,借着酒意热情地邀请她再次一展舞姿。

“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谁还愿意看我这人老珠黄的身段。”

哈沁夫人对于忽然变成了众人的焦点很不适应,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自嘲着打算拒绝大家。

但这个提议勾起了许多年长的前辈们美好的记忆,纷纷都对当年的往事赞不绝口,年轻的男女们虽没有亲眼目睹过,可也不介意跟着闹腾起哄开来。

“额吉还会舞蹈,孩儿怎么从未听闻?”

“是啊,哈沁夫人深藏不露,蒙克也好像见识一番。”

就连两个王子也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

伊勒德本不想让疲惫的妻子此时再花力气跳舞,但有一个瞬间他从哈沁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渴望的光芒。

的确,嫁给了草原大汗,本就身为和硕部落首领之女的哈沁大可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王后,每天过着云上的日子。可深明大义的哈沁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最美好的年纪为他生儿育子,尽心尽力操持家庭,陪伴夫君,从王朝初立一步步辅佐伊勒德建立了乌珠穆沁现时的空前盛况。

可以说没有遇到哈沁的话,伊勒德也许还改不掉自己年轻时暴烈的脾气和武断浮躁的性格,不一定会成为今天人人称颂的贤君明主。

一想到哈沁为了自己牺牲了这么多,伊勒德不知道此生还能做些什么来回报妻子。而今天的筵席气氛恰到好处,天时地利人和都想成全他,为哈沁再创造一次立于舞台中央,化身万众瞩目焦点的机会。

大汗趁着上头的酒劲,鼓起勇气开了口。

“若是我伊勒德说非常愿意,不知夫人肯否赏脸,同我共舞一曲啊?”

哈沁没有想到夫君会主动提出要与自己共舞,内心感到惊讶万分。要知道,伊勒德将心中情感表达外露出来的能力,与腼腆的娇羞少女无异。此番竟然放下大汗的身段不再矜持,也是为了能让妻子重温旧梦作出了相当的努力。

“既然大汗和诸位盛情难却,哈沁就只当是献丑了。”

没有饮酒的哈沁夫人红着脸应允了夫君的邀请,感觉又回到了与伊勒德新婚的那一天。

其实他们夫妻二人并不是从来未曾合作过,伊勒德也并非五音不全、对于音律一窍不通的粗莽之辈。就在大婚当日的奇源部落内,伊勒德击打着萨满鼓,哈沁在新婚丈夫清脆灵动的鼓声中翩翩起舞,夫妻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那鸾凤合鸣、优美如画的场面看得多少前来贺喜的宾客们如痴如醉。

“莫日根法师,请借你的萨满鼓一用!”

伊勒德应是也想再回味一遍大喜之日与夫人哈沁的默契无间,朗声向萨满大祭司发出了请求。

莫日根招呼扈从去他的帐房取来了那面萨满鼓,虽不是伊勒德当年击打的那面,但也同样挂着三只金灿灿的铜铃,鼓盘下方装饰着五彩的绸缎。

萨满鼓是只有在如祭祀、婚嫁、丧葬等重要场合才会击响的乐器,一般均由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萨满祭司手持一只骨槌演奏。

像伊勒德这样会亲自表演的大汗或首领凤毛麟角。而且他演奏时无需骨槌,单凭双手击打,便能奏出更为丰富多彩的技法,令人叹为观止。

接过萨满鼓的伊勒德捧起鼓盘,用手指轻弹鼓面,萨满鼓发出了轻微的共振声,空灵而又清澈。

“果然是面好鼓!”

大汗由衷地一声赞叹,便端坐于主座上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随着伊勒德均匀有力的鼓点,哈沁夫人踏着轻盈的步伐从大汗帐房里款步而出,来到了筵席中间的空地上。

为了对在场的宾客们以示尊重,她特意回房换了身漂亮的裙子,那火红的裙身无比鲜艳,镶着金丝银边的裙摆在篝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如果伊勒德没有健忘,他一定能记起,这舞裙便是哈沁当年所穿的那条,她一直留到了现在。

这么多年没有当众表演过,哈沁的心中其实有些惶恐,怕生疏了技巧砸了台面。可当她踩出第一个步点时,人们就知道,他们的王后是天生就会翩翩起舞的精灵,那融入骨血的天赋岂是区区时光流转能让她轻易忘却的。

伊勒德的鼓声忽而细碎紧密,哈沁夫人便舞得动如脱兔、灵巧飘逸。

伊勒德的鼓声忽而又悠远绵长,哈沁夫人便转而跳得婀娜多姿、婆娑妩媚。

在大汗鼓声的不停变幻中,哈沁随心所欲地旋转、跳跃,用眼花缭乱的肢体语言肆意诠释着自己的倾国之姿,征服了每一对屏息欣赏的眼睛。

伊勒德看着妻子闲婉柔靡、妙态绝伦的舞蹈,恍惚间觉得哈沁又回到了十来岁的少女模样,在轻甩衣袖间,带着他一起梦回了属于他们的锦瑟年华。

大汗的鼓声击打到了华彩乐章,高潮迭起,哈沁夫人也跟随夫君的鼓点开始快速的旋转,仿佛一团耀眼的火苗,绚烂夺目、魅力四射。

就在众人希望这场表演永远延续下去的时候,伊勒德三通鼓罢,伴随一记重击,哈沁的舞蹈也戛然而止。夫妻二人在一片惊叹声中结束了这叫人永生难忘的天作之合。

萨满鼓声传了很久才息止,而大家由于太过专注竟然都鸦雀无声,不少女孩更是捂住了嘴唇,感动得几近落泪。半晌过后,筵席上才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与喝彩,响彻到了云霄之上。

第三十九章 蒙克的提议

在所有宾客们的掌声中,伊勒德放下萨满鼓,起身离开几案,亲自来到妻子哈沁身边把她迎回到座位上。刚才的表演着实让人惊艳,不过哈沁真的是许久没有如此剧烈地活动过筋骨,捂着胸口喘了半天的气息,才逐渐调顺了自己的呼吸。

人群中最惊讶的,恐怕要属哈沁的儿子海力布了,二王子从小到大只见过母亲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形象,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她如此能歌善舞的一面。长大的嘴巴半天都没合拢,双手的巴掌拍得通红也浑然不觉疼痛。

“额吉,您您也太厉害了吧?!”

哈沁听到儿子的称赞,向语带结巴的傻孩子投以了慈爱的微笑。

“哈沁夫人的舞技堪称出神入化,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啊!”

蒙克也在一旁不失时机地在极尽恭维之能事,他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不是因为折服于大汗夫人的舞姿。没人能真正读懂,那潜藏在脸皮之下揉合着的复杂心境。而如此高潮迭起的筵席氛围,再适合不过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了。

“蒙克你太会说话了,额吉可承不起那么高的美誉。”

哈沁嘴上仍然不停的自谦,但两个孩子的话语还是让她体验到了莫大的欣慰。这么多年来默默无私的奉献和付出,一下子都显得那么值得。

“你们两个的马屁拍得也过于偏心了吧?!”

看着哈沁和儿子们相处融洽,同样使出浑身解数击鼓伴奏的伊勒德满头是汗,对于他们母子的热络吃起了干醋,语气中颇有几分羡慕嫉妒的意思。

“要我说,你们额吉能重现当年的荣光,父汗怎么也得占去功劳簿的一大半吧!”

“对对对!孩儿愚钝,差点忘了父汗!没错,父汗和额吉简直是天作之合,缺一不可!”

海力布见父亲不满自己受到了冷落,赶紧亡羊补牢,说着好话哄伊勒德开心。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何时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上了年纪的人倒也的确爱听小辈们偶尔恭维恭维自己,伊勒德虽然嘴上骂着海力布,心里还是忍不住乐开了花。而大汗身体无恙、开怀畅快的样子正是为他的病情忧心了许久的海力布最希望看到的。

大家被大汗与二王子的对话逗得一阵哄笑,包裹着融融暖意的欢乐感染着筵席中的每一个人。

大王子此时清清嗓子,起身隔着父亲对弟弟开口道。

“父汗和哈沁夫人为在座的宾朋奉献了如此精彩的表演,海力布弟弟,你我身为大汗王子,是不是也应该不甘人后、有所表示啊?”

蒙克觉得气氛炒得差不多了,开始诱导着海力布,实施他的计划。

“蒙克哥哥,你说的话虽在理,可我们都不善歌舞,若是勉为其难登台献丑,终究只是让长辈们看了笑话而已。”

海力布赶紧先放低姿态、藏起拙来,倒不是他过分自谦,母亲这唱跳的本领还就是没有遗传到亲生儿子身上几分。深有自知之明的二王子嘴里的“献丑”,对他而言可真真是所言非虚。

“哎,父汗和哈沁夫人珠玉在前,我当然也没有那个胆量班门弄斧。”

蒙克自是没有闲情逸致和海力布一起扭扭腰肢哗众取宠,他想要的远比一支舞蹈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更猛烈。

“那哥哥的意思是想怎样呢?”

海力布猜不透蒙克的意图,只能直截了当地向哥哥发问。

而蒙克,就等着他这一句话。

“热血男儿理当报效家国、征战疆场。然现时今日,父汗率一众前辈打下江山,造就这太平盛世,我等后辈生于安乐、坐享其成,但也不能荒废了精进武艺。”

面对着伊勒德和在座诸多跟随大汗拼杀多年、建功立业的将领,蒙克慷慨激昂地说道。

“今晚奇源豪杰济济一堂,正是你我兄弟向这些功勋元老们表示敬意,展示我奇源小辈朝气蓬勃、奋勇争先的绝佳机会,弟弟可否认同?”

“那是当然,父汗的千秋大业名垂青史,吾辈对振兴奇源责无旁贷,必定以他为榜样,绝不松懈。”

无论蒙克出于什么目的发表了这一通宣言,海力布对其中的理念还是相当赞同的。

“弟弟骑射格斗之技艺,在青年才俊中无人能出其右,果然底气十足!”

眼看海力布轻易就被点燃了情绪,大王子心中暗喜。

“蒙克哥哥谬赞,能小有成就,也是运气使然。”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蒙克夸奖,海力布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一个运气使然!那蒙克就在此斗胆向弟弟这个博克冠军发出挑战,我们用一场友谊比赛为筵席助兴,不知海力布弟弟意下如何?”

绕了一大圈,蒙克终于吐露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话音未落,席间宾客们的议论声就悄然四起,没想到刚才的舞蹈竟还不算整场宴会的高潮,王室兄弟间的正面碰撞才将奏响这最强的音符。

“蒙克、海力布不许酒醉胡闹,筵席之上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哈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从跳舞引申到了摔跤上,赶紧出面打着圆场,生怕大汗家庭刚刚经营起来的和睦形象毁于一旦。窃窃私语声也随着王后的埋怨偃旗息鼓,会场又变得异常安静。

“我倒觉得,蒙克言之有理。”

伊勒德沉稳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大汗转向仍未表态的二王子问道。

“我儿海力布,你怎么看?”

“蒙克哥哥身体力行,海力布没有理由畏战,只怕哥哥本就旅途劳顿,让比赛多少显得有失公允。”

海力布并不惧怕蒙克的挑战,不过真心觉得趁人之危有些胜之不武。但一想到下午才承诺随时欢迎蒙克与自己一较高下,晚间便一语成谶,还是感觉有些意外。

上回于森林惨遭算计纯属偶然,此番在众目睽睽之下谅蒙克也不敢再耍花招。只是海力布清楚,如果大王子心中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斤两,断然不会如此光明磊落的向他发出挑战,面对种种未知的不确定性,二王子内心甚至有了点想要与高手过招前的兴奋。

“我身体无碍,既然弟弟欣然应战,父汗何不准我们立刻开始?”

蒙克得到海力布肯定的答复后,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急切之意,似是对这场比试期待已久。

“那就让我们这些父辈,检验检验你们的本事吧!”

伊勒德同意了蒙克的请求,他一直就认为王室兄弟之间的良性竞争只会对草原大计有益无害,同时也私心希望看看他们二人究竟各自有多少成长。

席上又爆发出一阵欢呼,众人都无比期待想看到这场龙虎相争的结果,王子对决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民众聚集到了广场的周围,引颈以盼比赛的开始。

虽然在成人庆典的那达慕上,蒙克与海力布有过交锋,且两次均都落败。但那仅是骑射本领的比拼,和零距离近身搏击、拳拳到肉的摔跤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而小时候,由于年龄、体格的差异,兄弟俩从来没有正式意义上真刀真枪的交过手。即便海力布盛名在外、战绩傲人,对于蒙克从未展现过的博克实力也是毫无参考,友谊赛的胜负悬念陡升,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哥哥,我们是否要换上‘卓得戈’再战?”

海力布向蒙克发问,他觉得既然要认真比试,自然还是正式一些好。

“只求酣畅痛快,何必拘泥这些细节,就穿这身袍子吧!”

蒙克回答的写意洒脱、大大咧咧,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刻意不愿穿着款式较为紧身的卓得戈。但包括大汗在内的人群都已兴起,没人会对着装过分苛求。

二人来到临时充当赛场的中央空地,这场荷尔蒙爆炸的兄弟对决一触即发!

第四十章 正面交锋

“且慢~~!”

就在蒙克和海力布相对而立,摆开架势要放手一搏的瞬间,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打断了蓄势待发的激斗,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杖节撞击地面的响声缓慢而有节奏,萨满法师莫日根有条不紊地来到了比赛场地的中央,站在两位王子的中间,面对伊勒德开口道。

“大汗多福,二位王子年轻有为、奋勇上进。然皇室血脉非同小可,草原社稷不敢儿戏,请大汗准我莫日根于赛前为蒙克、海力布两位王子诵经祈福,祭司长生天,以保奇源兴旺长久!”

在所有人都头脑发热被狂烈的氛围淹没后,莫日根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不希望看到这场筵席在酒后衍化出乐极生悲的事情,趁为时不晚,用伊勒德对于他的敬重,给快要沸腾的场面降降温。

“莫日根法师思虑周到、所言极是,请!”

伊勒德听闻莫日根的提议,很感激他能在自己失去冷静的时候挺身而出,多年来这对彼此信赖的君臣,已在经年累月的共事中形成了深厚的友谊和默契。

莫日根得到大汗的准许,将杖节猛地叩击地面,继而快速摆动手腕,把捆绑于杖节上的玛瑙碎片摇得沙沙作响。萨满法师抬头望天,高举手臂,口中念念有词。

“唔嘛哄~~!唔嘛哄~~~!无所不知、拥有万能神力、宽容祥和的长生天,请恩赐我等子民最美好的愿望,用您无上的力量压倒一切黑暗邪灵,把光明和希望撒播给草原苍生,在天地间竖立起正义的旗幡,众生将永远歌颂您的伟大与无量,长生天在上!”

莫日根祭天的祝词铿锵有力、雄浑高昂,有一股庄重肃穆的感染力,能荡涤人们心中的杂念。

“长生天在上!”

奇源百姓们都附和着萨满大祭司的祈福,歌颂起了长生天。

人群中只有蒙克显得急躁而不自在,他感到身体里有股冲动的力量按耐不住,要驱使自己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但很快大王子就平复了这刹那间的躁动不安,只有眼里爆出的血丝证明过他内心方才的异样。

莫日根牵起蒙克和海力布的手,语重心长地对他们道。

“二位王子,拳脚无眼,还请你们多多小心,点到即止。”

说罢,又从袖袍内掏出一支清香。

“既是切磋技艺为主,无论胜负,香木燃尽即为时限,可好?”

“莫日根师父开口,我岂能有反对意见。”

摩拳擦掌的蒙克真的已经没有了继续等待的心性。

“一切都听法师的安排。”

海力布毕恭毕敬地朝莫日根行礼,表示无异。

莫日根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将香木插于铜锅之上,取篝火点燃,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带着淡淡的奇香,萨满法师随即宣布。

“比赛开始!”

兄弟俩听到发令,再次同时向后跳拉开间隔,相互摆出了格斗前的架势。刚才还安静的人群瞬间被王子的反应点燃,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喝声。

“弟弟,没想到你想要光明正大的比赛,这么快就来到了吧?”

蒙克语气轻佻,歪着嘴角冲海力布邪魅一笑。

“我怎么觉得反而是哥哥对这场比试,更心急火燎呢?”

被激发起斗志的海力布言语间也不肯相让。

“切磋为主,弟弟受不败金身桎梏,可别太介意胜负哟。”

蒙克用计攻心,一语戳中海力布为过往骄人战绩所累的幸福烦恼。

“只要哥哥赢得名正言顺,海力布自会拜服,来吧!”

年少气盛的海力布毕竟挟着那达慕全能冠军的余威,率先沉不住气,开始朝着蒙克的身前跑去。看到弟弟发起了攻势,蒙克也旋即脚尖发力蹬地,一个箭步探身作为回应。

海力布身穿湖蓝色长袍,五彩金线镶边,袍子上用精湛技法绣出的花纹排列齐整,令他看上去就像翻涌的浪涛般猛烈。

蒙克身穿暗红色长袍,亮黑缎带缠绕腰间,在篝火的照耀下泛着如血的光泽,好似一团燃烧的热火,喷吐着让人窒息的烈焰。

弹指间的功夫,两个迅捷的身影就交错在了一起。犹如互不相容的海水与火焰,产生的碰撞无比激荡,观众席瞬间沸腾了起来。

兄弟二人四臂环抱,各自张开双手架住了对方的肩膀。形成了顶牛之势,丝毫没有退让。

海力布赛前虽不知哥哥实力深浅,却也期望能在开场三招之内制服蒙克,速战速决。所以当他采取行动之前,早早积蓄起全身的力道,在接触到哥哥的那一刻,便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虽然做好了万全准备,但当二王子的掌心搭在蒙克肩膀的那一霎,还是暗自吃了一惊。海力布的五指能清楚的感觉到哥哥衣袍下肩头突起的肌肉,那坚硬无比的触感完全不是他印象中蒙克原本略显羸弱的身材。

因为从小到大,有过数次共同沐浴更衣经验的兄弟俩,对彼此的身材多少都算知根知底。生长发育后,日渐魁梧的海力布,也让蒙克不止一次地妒忌过自己与生俱来的好身板。虽然谈不上干瘪娇弱,但蒙克的体形从来都不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即便在不久前的那达慕上,与蒙克近距离的交谈中,他的身架撑不起稍显宽大的骑射服的画面仍让海力布记忆犹新。

而此时此刻,一阵生疼从海力布的臂膀上传来,他偷空瞥见蒙克的手掌,指节粗大、青筋暴起,像两只铁钳般牢牢嵌在了自己的身体两侧。

虽然海力布早前,就对巴尔斯那样的对手所拥有的绝对力量深有体会,可眼下看着身形与自己相仿,甚至还要矮上小半截的蒙克。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不合常理的压制感,是二王子始料未及的。

本想将哥哥掀翻在地的海力布,现在反倒被这股无名怪力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弟弟,被人钳制的感觉如何?”

蒙克面带微笑,表情自如,甚至还有余裕跟海力布开起了玩笑。从孛儿帖的诡异邪术中获得神秘力量的大王子早就等不及要试验一下自己的成色了,而到目前为止,呈现的效果令他十分满意。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蒙克的进步这么显著,两位王子如此势均力敌,都不知道该为谁加油助威了。

僵持不下中,大王子感觉还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从身体里涌现,他索性放开手脚没了顾虑。猛地发力,竟一举将海力布的双脚搬离了地面,紧接着作势想挥臂横甩,把弟弟摔向地面。

场边发出一阵惊呼,没人预想过第一次有威胁的进攻来自于蒙克,他凌厉的技法几乎就要让弟弟这个常胜将军第一次败下阵来,而此时,大铜锅上的香木不过只燃烧了指甲盖般的长短。

身体腾空的海力布情况危急,再不做出反应恐怕就无力回天了。好在丰富的实战经验让他的身体条件反射般作出了脱困的对策。

二王子于空中撒开双手环抱于胸前,两腿夹紧并拢,使全身合成一条直线,借助蒙克的蛮力,扭身打旋,如陀螺般转了几圈,摆脱了哥哥的束缚,翻身稳稳落在了地上。

“弟弟的好身手果然名不虚传!”

被化解了招式的蒙克非但不恼,在汲取了强大的力量后,反而有着股如获至宝的兴奋。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哥哥的实力才叫人惊叹。”

海力布夸赞兄长的同时,暗中努力调整紊乱的呼吸,他没有轻敌,可刚才惊险的一幕还是让他心有余悸。

更糟糕的是,海力布似乎能感觉到,这远远不是蒙克的上限,大王子深不见底的能量会制造更多棘手的麻烦。

第四十一章 激斗

第一个回合交手就被蒙克轻松压制的海力布不敢继续贸然进攻,蒙克忽然变得这样强大的原因让人摸不着头绪,但那真真切切的实力是二王子目前急切需要想法破解的难题。

还没回过神来的海力布尚未扎稳马步,蒙克却似乎不愿意给他厘清思路的时间了。大王子身体前倾、脚下生风,如闪电一般朝海力布猛冲过来。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有能看见他身后产生了拖影的错觉。

蒙克也完全不在意什么招式技巧,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反倒让以为他会有出其不意套路的海力布措手不及。大王子仅是凭着巨大的惯性,在相会瞬间伸直手臂,以双掌为武器,借助身体的冲击力以期把弟弟推翻在地。

没有躲闪余地的海力布只能气沉丹田、压低重心,将双臂交叉于胸前,硬桥硬马地接下了蒙克力道进出的这一掌。

两人掌臂相撞时,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犹如盛夏忽然炸裂的一抹惊雷,听得人眼颤心跳。要是寻常男子,硬接下如此势大力沉的攻击后,必然断筋折骨,痛不欲生。

而海力布从蒙克带到的掌风中就提前感知到了其中的厉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害,特意在被击打前微微后退收劲,恰到好处的卸去了几分蒙克的力量,让自己不至于被废了胳膊。

虽然没有受到致命打击,经受剧烈冲撞的海力布还是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此时疼痛感才从刚才格挡的地方传来,二王子甩了甩手臂,样子显得有些狼狈。

友谊比赛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剧本也不像大多数人预想的那样发展。大王子的强势崛起让海力布坚不可摧的王者地位数次都呈现岌岌可危的局面。围观的人群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海力布弟弟,手臂无碍吧?”

蒙克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掌到底出了几成功力,看见弟弟居然挺了下来,身体还完好无损,心中也是略感诧异,只能在言语间继续挑衅。

“哥哥不必手下留情,尽管放马过来才比较有趣!”

连续两个回合都被蒙克占据了上风,让海力布这个博克冠军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面对哥哥的咄咄逼人,他的斗志也被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二王子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主动反击。他静下心来,闭上双眼把自己想象成翱翔蓝天,展翼振翅、体态矫健的雄鹰。待到眼睛再次睁开后,便用灵巧、轻盈的步法腾跃着靠近蒙克,寻求着接触的机会。

此时的大王子倒是不像先前那样操之过急,掌握着主动权的他,耐着性子观察弟弟的一举一动。为了防止海力布偷袭自己的下盘,时不时佯装探身前刺延缓他的攻势。

虚实之间,比赛场地中仿佛上演着一出猛禽与毒蛇遭遇后,惊人动魄的博弈。一个以攻为守险中求胜、一个以守为攻伺机反扑,双方为了不轻易暴露出自己的破绽,每一步都踩得小心谨慎,因为任何一点小小的差池,都会让你在毫厘间失掉胜利。

对峙的场面持续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莫日根点燃的那支香也烧过了一半。

两人的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海力布身为卫冕冠军,没有任何后路,只要没能击败蒙克,那在外人看来其实就等于是一场失利,而不停流逝的时间对他并没有任何积极的帮助。

而蒙克参透了弟弟越往后必会越急于求成战胜自己的念头,心态反而愈加淡定,不紧不慢用密不透风的防守消耗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

“香若燃尽,你我打成平手,也算皆大欢喜不是吗?”

大王子故意用不痛不痒的玩笑给海力布急躁的情绪推波助澜。

“父汗曾有教导,不到最后,鹿死谁手,岂可妄下断论!”

从二王子的话语间能听出,他想赢得胜利的渴望。

终于,海力布耐不住性子,开始向蒙克发起了连续的强攻。闪转腾挪下,他冲破了蒙克步步为营的防御,看准时机抓住了哥哥的衣袖。兄弟二人再一次贴身相对,缠斗在了一起。

但这一次,不似第一回合顶牛熊抱式的角力,双方都在不停变换着身位找寻着对方可能会闪现的弱点。

被揪住衣袖的蒙克行动受限,几次让海力布将腿绕到身后使绊。在那达慕上,不知有多少对手倒在了他这屡试不爽的绝招下。但大王子现在控制身体平衡的能力大大超越了那些实力已属顶尖的选手,虽然险象环生,竟也终究没有让海力布得逞。

趁弟弟全神贯注集中在腿部进攻上,蒙克化掌为剑,双手指尖发力,猛戳海力布手肘穴道。筋络一阵酥麻的二王子不得不松开了制约哥哥的手臂,中断了连续的攻击。

暂时脱困的蒙克怎肯放过大好机会,故技重施钳住弟弟肩头,竟依葫芦画瓢也抬脚伸腿,探向海力布的背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自己的必杀技有多凶险海力布怎会不知,即刻挥臂全力击破蒙克的钳制,抽身腾起蹬腿,借蒙克胸膛为跳板踏步,后空翻避开了杀招。

而未等弟弟落地,蒙克跟上弯腰又是一个扫堂腿划来,幸而海力布挺腰多留了些滞空,才躲过了会让自己人仰马翻的这一脚。

二位王子眼花缭乱的套路博得了满堂喝彩,他们随机应变、见招拆招的激烈对弈即便放眼整个乌珠穆沁草原,都算一场质量上乘、难得一见的博克比赛。

坐在主位上的伊勒德看着两个亲生儿子精彩绝伦的表演,不禁也为他们的成长表现击节叫好、自豪不已。而坐在一旁的哈沁夫人,紧张到都快忘了呼吸,她不想让外人看出自己有偏袒儿子海力布的倾向,但同时也希望两个孩子都不要出现意外而受伤。

莫日根在蒙克小的时候曾在奈曼做过一段时间他的师父,教了些皮毛的拳脚功夫。那时的萨满祭司就看出蒙克并不是一块习武的奇才,他的资质与身材高大威猛的巴尔斯相较简直平平无奇。

而现时今日,大王子翻天覆地的表现让莫日根很是意外。即便回到奇源之后,蒙克在伊勒德十几年的鞭策下也不见在博克技巧上有爆炸式的突飞猛进。消失几日后,便毫无缘由地直接晋升为顶尖高手,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在众人喧嚣、呐喊的助威声中,香木已经燃至尾段,眼看就快要熄灭。想要分出胜负,就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兄弟俩彼此心照不宣,都对赢下比赛无比渴望,二人再次短兵相接,均使出了浑身解数,做着最后一搏。

场地上尘土飞扬、砂砾四溅,疾风骤雨般的对攻让人看得血脉贲张、应接不暇。毫不夸张的说,这是海力布生平参与过的最旗鼓相当的比赛,而对手宿命般的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如果比赛开始前,二王子还只是单纯的想捍卫卫冕冠军的地位。此刻,或许他自己没有发现,不过这胜负欲里早已夹杂了其他更复杂的意义。

谁都清楚,友谊赛虽然可以打成平手,但日后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大汗王座的名额,只有一个。不管海力布有无野心、愿不愿意承认,总有一天,他都会被身不由己地推上这出王室继位大戏的风口浪尖。

所以,蒙克和海力布的人生辞典里,永远都没有平局这个词。

香木只剩最后短短一截,飘出的白烟越来越微弱,随时都有可能熄灭。谁能捕捉到转瞬而逝的战机,便能笑到最后。

电光火石间,疲劳开始让王子们身体的机能和反应迅速下降,终于有人在格挡中摆错了身位,现出了致命失误。

“不好!”

海力布心中暗叫,因为这回被抓到破绽的,是拥有不败金身的二王子。

第四十二章 意外的胜利

高强度的对抗、长时间的拉锯,再加上先前饮过的美酒后劲袭来,都让体力的消耗要比寻常时候高出数倍。纵然海力布天赋异禀,拥有过人的体质,也架不住会忙中出错、百密一疏。

而贴身相对的蒙克却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些外界因素的影响,甚至在不间断的出招下都不曾乱了气息。大王子越战越勇,看着弟弟被自己逼得节节后退,疲于招架,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凶狠狰狞,眼神中似乎放射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海力布明显感觉到蒙克出拳的力度愈加沉重,就像抡圆了臂膀砸下的铁锤,那气势已不仅仅是单纯要迫使他膝盖着地认输这么简单。

从抬手格挡的缝隙中,有那么一个瞬间,海力布好像看到蒙克张开的嘴巴里露出了带血的獠牙,粗重的呼吸腥臭难闻,连瞳孔都幻化成了冷血动物的模样。

这绝非人类的样貌吓得海力布瞬间全身汗毛倒竖,慌了主张。而就是这短短一秒的愣神,让二王子在这你来我往、风驰电掣的攻防里踏错了步点。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念之间,不允许有一星半点的失误。可现在,遇过各种状况几乎都能临危不乱的海力布,这一次真的露出了巨大的破绽。

在侧身躲避蒙克的连续重击下,海力布没有如往常般错开双脚,把重心分散到身体更低的位置,方才的惊吓使得他下意识的并拢了双腿,对于下三路的攻击不能再做任何防备。

此时的蒙克只需抬腿朝弟弟的脚跟用力击打,便能让海力布丧失平衡,跌坐在地。大王子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即大腿绷紧,摆动手臂,眼看着脚背已朝海力布的身后踢了过去。

围观凑热闹的人群惊呼连连,不管懂行与否,都看出了二王子快要落败的迹象。深谙博克技巧的伊勒德也没有想到,海力布的初尝败绩竟是在今夜的筵席之上,紧皱着眉头多少为幼子本不该出现的差错扼腕叹息。

“没想到会败在我手里吧?”

海力布的耳边传来了蒙克的胜利宣言,但当他扭头看向哥哥的时候,却发现蒙克的嘴巴并没有在说些什么。脸上的表情依旧凶悍,可之前恍惚间看到的恐怖样貌已经消失不见。

等等!这根本不是蒙克的嗓音,哥哥说话尖细的音调海力布再熟悉不过。但刚才的声音浑浊厚重,有让人非常不适的沙哑感,仿佛伴随着从另一个维度产生的混响凭空飘来,吊诡莫测。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海力布飞快回溯着不久前亲眼所见的场景,那尖锐的獠牙和诡异的瞳孔像烙印在他脑中一样清晰可辨,不像是缺氧后产生的臆想。而那不知从何处发出传入耳朵的声音,更不似二王子当下情绪紧张时,该有的幻听。

胡思乱想并不能帮助海力布扭转颓势,他必须激发自己身体所有的反射神经赶紧做出应对,想出在这绝境中反败为胜的方法。偏偏时运在大局已定后,好像也不再眷顾,常在最后关头灵感闪现的卫冕冠军,二王子绞尽脑汁也没能思索出一招半式,确实有些黔驴技穷了。

仓促间,海力布只得胡乱伸手,期望能抓到蒙克的身体作为最后的支撑点,两人之间距离不远,他盲目的一挥,居然真的捏住了哥哥袍子领口的衣襟。可惜为时已晚,因为同一时间,蒙克的脚背也正正好好踢在了海力布的脚跟处。

照理说,海力布已经无法避免自己的落败,铁定要输掉这场兄弟间的对决了。可奇迹却总像一个姗姗来迟的淘气孩子,喜欢在尘埃落定前的刹那带来巨大的反转。

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不知是不是蒙克太过急于求成,发力过猛,原本只要轻轻一勾就能让弟弟倒地的大王子,踢出这一脚的力量反而重到让海力布腾空翻转而起。

千钧一发间,海力布揪住蒙克衣襟的手臂一下子借助哥哥的体重,找到了这个小小的支点,从生死线上把自己拉了回来。二王子头脚倒悬着劈开双腿,转瞬又如剪刀一般绞向蒙克的头颈,凭着腿部巨大的冲击力,缠绕在了哥哥的身上。

单脚站立的蒙克来不及收腿,忽然又被加了一倍的重量在身,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倒向一边。海力布趁势扭转手臂,在两人行将落地前环抱住蒙克的腰间,绞合在他脖子上的两腿奋力屈起,整个人在大王子身上转了一圈,调正身位夺回了优势。

这一切动作都在眨眼的功夫里就全部完成,好比铜锅里篝火飞溅出的火星一样难以捕捉,随着轰然而至的巨响,大王子率先落地,面朝下重重摔在了比赛场地上。

而莫日根大祭司点燃的那柱香木,也几乎分毫不差地燃烧殆尽,一缕青烟随着微风断根飘散而去,再也无迹可寻。

很多人甚至都没有看清刚才在空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待到定神后发现海力布竟已转危为安,扭转了乾坤。大家不禁为二王子神乎其技、妙到巅毫的精彩表演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喝彩。

直到人群的呼喊声四起,海力布才惊觉比赛已经结束。他忽然意识到哥哥蒙克还被自己压在身上,赶紧跳将起来,伸手去扶样子窘迫的哥哥。

“蒙克哥哥,你没事吧?”

此时的大王子埋着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后,准备爆发的前兆。海力布搭向他肩膀的手得不到任何反馈。

“扯平了”

仍未起身的蒙克埋首说出了三个字。

“哥哥你说什么?”

海力布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一脸茫然。

大王子忽然转过身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站在弟弟面前,再一次轻轻念道。

“这下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次海力布听清了哥哥说的话,而蒙克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无比轻松的表情,不像是惨败后的人该有的状态。

海力布虽然获得了胜利,但此时此刻却完全没有力挽狂澜后的欣喜,虽然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总觉得这不是事情该有的结果。

蒙克异乎寻常的力量,落败后的平静,还有那说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的恐怖嘴脸,都在二王子的心中升腾起一团团把他捆锁在迷雾中的疑云。

说起来,胜券在握的蒙克即便最后发力过猛,只要对着身在半空的海力布再补上一肘,神仙再世也将回天乏术。可当时,哥哥好像故意留足了让他思考对策的空档,没有再下狠手。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海力布觉得,大王子像是在最后一秒决定隐匿杀气,刻意有心要把胜利用大家极难发现的方式拱手还给自己一样。

蒙克对这场比赛胜利的渴望绝不会亚于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委,让他一反常态地慷慨呢?

难道仅仅是因为还弟弟一个发髻的人情,海力布并不觉得这是正确的答案。

没来得及把所有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冲入场地内兴奋难抑的孩子们就将二王子团团围住,打断了他的思路。

而落败的蒙克,也淡然洒脱地拱手抱拳,向着父汗的位置朗声道。

“海力布弟弟果然天赋过人,技高一筹,蒙克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我儿蒙克身为兄长,能有此气度作为表率,同样虽败犹荣!”

伊勒德也还兴奋于兄弟俩荡气回肠的对弈,而蒙克展现的大度更是让大汗喜出望外,年迈的父亲少见地对长子给予了毫不吝啬的肯定。

“弟弟,能力越大责任可就越大。”

蒙克一把搂过得胜后一语未发的海力布,行为热络而亲密,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可别辜负了长生天赐给你的这份礼物啊。”

二王子随口应和了一声,脑中空白一片,在哥哥和孩子们的簇拥下朝着主座走去。

第四十三章 下毒

所有人都在为二王子的胜利倾倒,就连大汗伊勒德都没能体察到海力布内心的困惑,因为这样的战果符合人们心中最初的预期,那个战无不胜的乌珠穆沁第一猎手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伊勒德满心喜悦地把两个儿子迎回了座位,这场龙虎争锋又一团和睦的对决,是他再希望不过看到的局面。

“弟弟天生具备王者气概,父汗勇武后继有人,奇源幸甚,草原社稷幸甚!”

蒙克极力恭维着海力布刚才的表现,绝口不提自身实力的突飞猛进。

“哎~~,有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海力布的冠军才货真价实,我儿蒙克不必过谦,父汗都看在眼里。”

伊勒德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满是骄傲地望着两位王子。

“父汗放心,我与海力布弟弟必定同心戮力,壮我奇源,以保草原太平永固。”

蒙克夸夸而谈,他深知伊勒德想要什么,句句都说到了父亲的心坎里。

哈沁夫人看到海力布许久没有接话,来到儿子身边,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回过神来的二王子看到母亲投来关切的目光后,才发现了自己失了态,连忙接着哥哥的话开口。

“我与哥哥心意相通,请父汗放心!”

“好!只要你们兄弟齐心便有断金之力,父汗就算哪天遭遇不测,也能含笑九泉、安心而去!哈哈哈哈!”

伊勒德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有些激动,说话的内容也开始没了分寸。

哈沁夫人怕夫君酒后失态,有损大汗声誉,柔声劝说道。

“筵席之上不说不吉之事,大汗怕是醉了,让我扶您回房歇息吧。”

“醉了?谁人不知我伊勒德有千杯不醉之躯,夫人太过小瞧于我了!”

伊勒德的语气有了明显的不悦,妻子善意的建议并未被他采纳。

“筵席至此,才算真正兴起,我今天定要与诸位,不醉不欢!”

大汗高举起桌上的酒杯,信誓旦旦地环顾四下,示意要众人与自己一起开怀畅饮。

哈沁夫人不再多说什么,虽然还在担心夫君大病初愈的身体,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无法阻止丈夫一醉方休了。

蒙克、海力布,还有在座的所有宾客,都斟满了杯中美酒,在一片庆贺声中一饮而尽,把整场筵席推向了最后的狂欢。

乐手们又开始弹奏起热烈的曲调,年轻的男女汇聚到中央的空地上,围绕着篝火,用舞蹈尽情释放体内的活力。这青春洋溢的画面,仿佛预示着那让人无限憧憬的美好未来,感染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而主座前,不时有人起身端着酒杯来向伊勒德敬酒,祝贺王子们今晚奉献的精彩表现。大汗为了不辜负所有人的美意,也是来者不拒,又将十数杯酒豪饮下肚,喝得面色通红,心花怒放。

莫日根本想出面让伊勒德少饮一些,免得伤身。但看在老友难得流露出许久未见的高兴,也就不再坚持唱反调扰了兴致。只是默默地离开座位,来到后厨用自己配制的药草为大汗熬煮些解酒护肝的汤药。

筵席又在欢歌笑语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半夜,人们才纷纷各自回家,逐渐散去。

此时的伊勒德已是醉意浓浓,说话都无法组织起流畅的语句。不过大汗还是在哈沁和儿子们的陪伴下,坚持送完了所有到场的功勋前辈后,才被搀扶着回到了营帐之内。

哈沁要去趟厨房,嘱咐蒙克和海力布先把父亲扶到床边。兄弟俩合力把伊勒德架过去后,想帮他褪去身穿的礼服,由于大汗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所以弄了好半天也没能完成。

“海力布今天赢得确实漂亮,父汗一度都以为你要栽在蒙克这小子手里。”

伊勒德含混不清地夸赞着海力布,嘴里酒气熏天,但说的好像是心中所想。

“父汗醉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海力布担心父亲酒后乱语,没有接茬。一方面为了顾及哥哥蒙克的感受,另一方面,他的确对今晚意料之外的胜利没多少底气。

“弟弟何时变得如此不自信?”

蒙克忍不住揶揄道,只有他明白海力布脑中的困惑。看着弟弟在他精心布下的棋局中渐渐迷失,大王子心里不由自主地自鸣得意起来。

“就是父汗可是以你为傲呐!”

伊勒德仍然不停地表露对于小儿子的喜爱,弄得海力布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专注于帮助父亲宽衣,再没说些什么。

一旁的蒙克听得真切,人在酒后卸下心防时便不再懂得伪装。父汗的偏袒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他早就习惯了命运爱对他肆意摧残、蹂躏的恶趣味。现在大王子的内心犹如镜面般的湖水一样平静,当然还充斥着冷漠,只等复仇的时机到来的那一刻。

不远处的厨房里,刚进门的哈沁夫人一眼就看见了守在灶边的莫日根,两人有着相同的默契,不禁都向着对方会心一笑。

“有劳莫日根法师了,您早些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吧。”

哈沁夫人不想让年事已高的莫日根继续熬夜,柔声对着萨满祭司说。

“有夫人体恤大汗,真是伊勒德的幸事。”

莫日根不紧不慢地用蒲扇煽动着灶下的柴火,平静地回道。伊勒德称汗之后几乎没有人再直呼他的名字,莫日根是个例外,但近年来,也只在极少数非正式的场合才会了。

“我只是身为人妻做了些分内之事,不足挂齿,法师过誉了。”

哈沁对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莫日根心怀敬重,也对萨满法师从丈夫困于奈曼之时就献计助伊勒德返乡的事情略知一二。有这样睿智的长者来到奇源辅佐大汗,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没有和硕哈沁,就没有今日之伊勒德。”

莫日根的语气依然平缓,却又道出了一句极高的赞誉。

“汤药已煎好,劳烦夫人送予大汗趁热服下,老朽就先告退啦。”

萨满法师说完,轻轻放下蒲扇靠于坐着的凳子边,起身向哈沁夫人行礼,拄着杖节,悠悠地离开了满是药草香味的厨房。

当哈沁端着盛有木碗的托盘,把冒着热气的汤药拿回大汗的营帐时,孩子们已帮父亲换好了睡袍,伊勒德神情舒缓地平躺在炕上,只是呼吸急促,还伴随震天的鼾声。

正在为父汗折掖被角的海力布听到母亲回来的动静,知道该让父亲喝药了。蒙克失踪的几天,除了在病榻前日夜照料的哈沁,身为孝子的海力布也尽量会抽空前来大汗的营帐探望,帮助母亲为伊勒德端水送药。

而此时打算接过木碗的二王子,却被哈沁婉拒了。

“让你哥哥来吧。”

哈沁夫人处处考虑蒙克的感受,知道伊勒德之前很多做法伤他极深,父子关系回暖实属不易。她想用实际行动守护住蒙克的回心转意,通情达理的海力布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便不再争抢。

可大汗夫人必定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好心却成了大王子梦寐以求的下手良机。

蒙克面色平静地端起木碗,沉稳得都看不出碗里的汤水有无晃动。他转身背朝着哈沁和海力布,掌心攥着的小瓷瓶不知何时已经去除了包覆着红色皱纸的瓶塞。

大王子用极为隐蔽的动作抬高掌心,将小瓷瓶倾斜过来,一粒清澈无味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沿着碗口滑落到了碗内的汤药中,与之混为一体,看不出任何异样。随即蒙克又轻抖手腕,让瓷瓶掉入自己的衣袖内,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蒙克也来到了父亲的身边。

“父汗,该喝药了。”

他的语气真切诚恳,就像万千普通家庭的孩子对待自己父亲那样恭敬。

伊勒德闻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念叨。

“我伊勒德真是此生无憾阿”

说罢作势要起身,海力布赶紧上前扶起父亲,在蒙克的帮助下,眼睁睁地看着大汗将碗中掺有蛊毒萨满药剂的汤水喝得一滴不剩。

第四十四章 和硕马倌

忙碌的夜晚终于落下了帷幕,蒙克和海力布分别向哈沁夫人告辞,各自回到了帐房里休息。

大汗夫人辛勤操劳了一整日,忙到现在才得以喘息,早已是疲惫不堪、倦意连连。但当她看到身边酣睡中的夫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终觉得自己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只要伊勒德能健康顺心地安享晚年,就是她莫大的幸福。

孛儿帖的药剂似乎不是让人当即毒发毙命的下等毒药,他也根本不屑那些江湖术士引以为豪的拙劣手段。如果服毒后会让人产生惊天动地的痛苦,简直有辱于蛊毒萨满叫人望而生畏、鬼神莫测的高超技艺。

所以当蒙克看到喝下含有剧毒汤药的父亲并无大恙后,不惊不恼,只是暗自佩服孛儿帖的阴狠狡诈,诡计多端。

沉沉睡去的伊勒德的确没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甚至因为莫日根药草的功效,还使酒醉导致眩晕头痛的感觉减轻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平缓了许多。

哈沁从身后环抱着夫君,用自己的身体感受着伊勒德带给她的温暖。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哈沁夫人终于有机会回味一下筵席上在伊勒德的伴奏下跳得那一支舞。

可奇怪的是,晚上舞蹈的细节她都已快记不清楚。倒是将多年前与伊勒德相遇相知的情景,借着回忆翻出、历历在目,在重返青春往昔的甜蜜中,进入了梦乡。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奈曼的强盛虽已近黄昏,崛起的奇源却还没有对这个末日帝国急于宣战,乌珠穆沁草原上迎来了短暂的祥和安宁。

看着部落日益壮大,奇源的军队在自己的日夜操练下实力倍增,身为首领的伊勒德踌躇满志。

但仍有一件事情在他心头萦绕,如鲠在喉般困扰着伊勒德早日替父报仇雪恨,拯救草原黎民苍生的雄心大业,这便是他在奈曼和莫日根临别前提到过的战马。

奇源的士兵们个个骁勇,敢于争先,并不逊于满都拉麾下气焰嚣张的奈曼武士。但部落原生的马群个头偏矮、脚程短浅的基因并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忽然改变,与奈曼铁骑的生猛刚烈相比,差距不言自明。

彷徨求索间,绞尽脑汁思考解决方案的伊勒德,终于在某一日忽然想起了萨满祭司多年前留给自己的那个锦囊。

翻箱倒柜地寻找后,奇源首领才在那件久未穿着的袍子内袋里摸到了它。伊勒德埋怨自己太过粗心的同时,迫不及待的拆开了锦囊的袋口,翻出了一张薄薄的羊皮纸,上面只有莫日根手写的八个小字。

“得和硕马者,得天下。”

伊勒德阅后茅塞顿开,立刻被萨满祭司的高瞻远瞩除去了心结。他当即决定带着心腹随从,动身前往和硕求马。

未来的大汗在出发时,并不知道这趟旅程,不仅让他找到了称霸草原的宏图伟业上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也让他的情感生活在尘封多年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奇源前往和硕的路程比奈曼要近上许多,再加上伊勒德轻装简行,和随从们不几日便穿越过辽阔的草原,来到了这片盛产骏马的沃土。

沿路满是绽放的野花,郁郁葱葱、蜂蝶飞舞,把大地装点得生机勃勃。奇源首领心情大好,认为这是极佳的兆头。

不过在和硕的地界又继续前行了许久,他们却仍未找到部落具体的所在地。在一片旷野间迷了路的众人骑在马上四处眺望遍寻不着,倒是被不远处一小群散放着的马匹吸引了注意。

伊勒德马快,想前方定有牧马的马倌会知道和硕部落的方位,他轻甩皮鞭,只身一人便径自先朝着马群奔去。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奇源首领就来到了那群骏马的跟前,只见眼前的马匹各个体态雄健,高大威猛。更让人称绝的是,不论马身是黑是白、是红是棕,均都通体一色不含一点杂质。

它们静立时或如凝脂白玉,气质优雅,奔跑起来又似暗夜精灵,飘逸灵动。但凡爱马之人亲眼见识后,都免不了会心潮澎湃,好生欢喜。

“和硕骏马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深有感触的伊勒德情不自禁的大声夸赞起了马群,同时也发现了藏于其中的马倌。

之所以用“藏”这个字,是因为那牧马的马倌生得矮小,身材甚至可以用娇弱来形容。

他躺在一匹红鬃马的背上,头带皮草毡帽,以手为枕,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嘴里还衔着半根狗尾枯草,怡然自得。完全不是人们印象中整日在外沐雨栉风,于严寒酷暑中历练多年的汉子形象。

奇源首领朝着马倌抱拳行礼,朗声问道。

“敢问这位马倌小哥,可知道和硕部落的方向?”

听到有人发问,斜倚在马背上的马倌慢悠悠睁开眼睛,抬起头眯着眼缝打量来者,神情慵懒到有些傲慢,半晌才开口。

“看你生得仪表堂堂,怎奈眼神却不太好使,实在可惜!”

虽然是在挖苦眼前人,但这马倌的嗓音倒是清亮悦耳,让人听着十分舒心。

伊勒德的贴身随从们拍马赶到了首领的身边,刚好听见主人被这么个衣着朴实无华,还有些其貌不扬的小屁孩数落,气不打一处来。

“哪里来的野孩子如此不懂规矩,见到我奇源首领还敢放肆!”

彼时的伊勒德凭借一己之力,带领无名小部奇源发展壮大成仅次于奈曼的强盛部落,早已成为草原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也或多或少对于他的传奇经历有所耳闻。

“什么奇源首领,在我和硕只知有苏和首领,其他人一概不知!”

领头随从的吹胡子瞪眼并没有吓倒小马倌,他毫不退让地反唇相讥。

“你!无理狂徒,今天我定要”

被激怒的贴身随从还想继续发火,被伊勒德及时抬手制止。虽然眼前的小马倌言语间确实态度恶劣,但他不希望在有要事未办的时候徒生事端。

“马倌小哥,我等只想打听和硕的具体方位,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还请见谅。”

奇源首领耐着性子,再次有礼有节地表明了来意。

“你真的是伊勒德?”

说罢马倌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又开始仔细打量着他,高抬的下巴快要朝向天空,脑袋上戴的毡帽都险些掉落下来。

“正是在下。”

伊勒德谦虚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不计较被人质疑。

“人人都说奇源伊勒德英武神勇,品貌非凡,怎会如你这般糊涂?”

小马倌似乎对得到的回答不甚满意,仍旧不依不饶。

“伊勒德不才,何处冒犯了小哥,还请指教。”

伊勒德真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做的不妥,被问得一头雾水。

“一口一个小哥,连男女之别都分不清楚,还敢妄谈当世豪杰。”

小马倌说罢,一个打挺翻了起来,倒坐在马背上,用双手摘下了头顶的毡帽,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瞬间如飞瀑般展开。不见了刚才混不吝的痞气,周身竟散发出一股女子的妩媚。

“难道奇源首领认为,女流之辈就不能牧马了吗?”

伊勒德这才发现,眼前的马倌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分明是一个年轻美丽的青春女子。

第四十五章 套马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闹了笑话的伊勒德,连忙正襟颔首,脸上也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不敢正眼与女子对视。

“在下眼拙,不知姑娘是女儿身,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原谅。”

道出真实性别的女子看着伊勒德无所适从的窘迫觉得好玩,咯咯地笑出了声。

“算了,看你认错的态度这么诚恳,我便不与你计较。”

她的言语间也不再盛气凌人,接受了奇源首领的歉意。

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伊勒德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身前这位让他充满好奇的特殊马倌。只见她脸上虽然无施粉黛,但挡不住长眉连娟、眼似清泉,双颊之上有日晒泛出的自然红晕,气质淡雅脱俗,煞是好看。

而女子也正指如柔兰半遮面,笑魇如花地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下,伊勒德久藏深埋的情感,如尽落尘埃的古琴忽然间被人狠狠撩拨了一番,内心如一潭死水的奇源首领尝到了久未体验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心绪上的骤然起伏让伊勒德不仅脸色涨得更加通红,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可眼神始终没有从女子的身上挪开,看得小马倌也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奇源男子都是这般不懂礼数、行事莽撞的吗?”

听到女子的反问,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行为的伊勒德连忙用恭维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姑娘潇洒不羁又宽宏大量,着实让人心生敬佩,真乃女中豪杰。”

小马倌似乎对于奇源首领的拍马奉承不太感冒,接着发问。

“好啦好啦,本姑娘对自己的美貌岂能不自知,你大老远跑过来不会只为夸我一句漂亮吧?”

伊勒德这才想起与女子交谈半天差点都忘了正事,再次道明了来意。

“我等前来和硕寻找苏和首领,是有要事相求,奈何在此迷路失了方向,还请姑娘指明部落的具体位置,好让我们少走些冤枉路。”

小马倌听后,眼睛骨溜溜的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要我指路可以,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得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伊勒德身边的贴身随从看不下去主人被反复为难,又忍不住发声。

“你一个放马的女子,好生会惹事端,我堂堂奇源首领岂可被你左右刁难!”

“巴图,不得无理!”

伊勒德伸手制止了属下的脾气,温和地接着女子的话说道。

“好啊,姑娘希望怎么个看法呢?”

他已经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奇女子深深吸引,很想知道她还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鬼点子。

小马倌听到伊勒德同意了自己的要求,顿时来了精神,却又故作苦恼的样子。

“让我想想啊与你们纠缠多时,都耽误了我驯马的大事”

一番苦思冥想后,她终于有了主意,继续开口时,竟先安慰起伊勒德来。

“首领不用担心,不是什么难事。”

“姑娘不必多虑,尽管请讲。”

伊勒德看她拼命开动脑筋的样子想笑,努力装出正经的表情回答。

“好!既然如此,你敢不敢与我比试套马,如能赢我,小女子必定知无不言!”

小马倌说罢,眼神中放出充满自信的光芒,完全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伊勒德听后哈哈大笑,倒不是看不起眼前身材娇弱的女子。早在还是奇源少主的时候,年少勇敢的伊勒德就经常帮助年迈的牧民们放牧驯马,是部落里一等一的套马高手,几乎从没遇到过对手。

虽然成为奇源首领后,已经多年不曾尝试,但伊勒德自认那些套马的技巧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和骨血,就算有些生疏,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捡起来。哪怕这小马倌真的有些本事,也不至于会轻易败在她的手下。

“姑娘痛快!一言为定!”

伊勒德爽快地答应了小马倌提出的要求,接着问道。

“不知姑娘要用套马杆还是绳索来比试呢?”

草原骑手套马的方式依使用器具不同分为两种,套马杆套马和绳索套马。

前者是用桦木做成3米长的套杆,前端扣有柳条制的圆形杆梢,再用细皮绳密密匝匝缠绕包裹在杆梢的表面。套马时骑士骑马手持套杆,在飞奔中选准时机,将杆梢上的绳套套向马匹的头部。

而后者则是骑手仅用一根打着活结的绳索在骑马奔跑中抛向看中的马匹,两者均以套中马匹的脖子为优胜。

不论哪种方式,在套马的过程中由于马匹速度极快,转向频繁,行动难测,所以都极其考验驯马人手眼搭配的协调,以及力量与技巧的结合。

一场完美的套马虽然惊心动魄,紧张刺激,但那人与骏马斗智斗勇、奋力相搏的场景都会让旁观者感到无比赏心悦目。

“我都无所谓,首领可有不趁手的?”

小马倌好像对哪种方法都信手拈来,反而替伊勒德考虑了起来。

“姑娘家都不纠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扭捏矫情,还请姑娘定夺。”

伊勒德对小马倌的逍遥洒脱十分欣赏,暗暗告诫自己要认真对待这场比试。

“我这儿正好有两把套杆,不如就用它们来一决胜负吧?”

女子说罢也不下马,直接俯身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把套杆,顺手扔了一根出来。伊勒德接过套杆,看见细长的桦木上雕刻着展翼飞舞的凤凰图案,纹路清晰,栩栩如生,工艺精美异常,忍不住赞叹。

“和硕马倌对套马器具都如此讲究,果真不负骏马之乡美名。”

“首领只顾一味称赞,不会是在为稍后的败北预埋伏笔吧?”

小马倌的每一句话都能带着戏谑,让伊勒德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说话风趣幽默,口舌上的功夫我伊勒德自叹不如,唯有场上见真章,以示尊重了。”

伶牙俐齿的小马倌见他主动服软,得意地微微一笑。

“看见那匹黑鬃马了吗?”

她抬手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站立着的一匹骏马,向伊勒德发问。

奇源首领顺着方向望去,一匹浑身乌黑锃亮,皮肤泛着柔顺光泽的黑马映入了眼帘。身旁其他的和硕马已然足够强壮威武,可这匹马居然还要比它们高出半头,宽上数寸,实属非常罕见的良驹宝马,万里挑一的个中精英。

“此马脾气暴躁、性烈难驯,还从未有人成功套住过,你我就以它为目标,谁能率先套中,便获优胜,如何?”

看着黑骏马喘着粗重的鼻息,时不时抬起马蹄踏向地面,伊勒德知道它绝对不是轻易就能驯服的角色。在小马倌的渲染下,更激起了想要征服它的欲望。

“好!就依姑娘的意思。”

“啪~~!”

伊勒德话音未落,小马倌手中猝不及防甩出一记长鞭,在空气中发出爆裂之声,精准地抽打在了黑马的后臀上。受到惊吓的黑马抬起前蹄一阵嘶鸣,撒开腿就往更深的草原疾蹄狂奔,几个跨步后便跑出了好远。

“驾~!”

趁着伊勒德还沉醉于黑马矫健身姿的同时,身边的小马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去握紧了缰绳,只见她轻夹马腹,胯下枣红色的马儿立刻感知到了主人的召唤,倏地箭步向前,朝着奔跑中的黑马追去。

“奇源首领,你可不要因为我是女流之辈,就心软放水哟~~!”

小马倌留给愣在原地的伊勒德一个长发飘逸的倩影,头也不回地留下一串悦耳的笑声。她腋下夹着的套马杆上下颤动,亦如奇源首领的心弦一样,在这辽阔天地间,荡漾开来。

第四十六章 惊人之举

“首领,您怎么还愣着不动,快追啊!”

贴身随从巴图眼见主人停在原地半天立马不前,急得直跺脚。

伊勒德那飞到九霄云外的心神这才被属下的呼喊声拽回了现实。而此刻,别说黑马了,他离小马倌所骑的红鬃马都差开了好大一截距离。

“驾~,驾~~!”

奇源首领忙不迭地催促身下的栗色骏马,一手提起缰绳,一手夹紧雕花的套马长杆,飞也似的朝前方的两个目标追赶。

奇源马的基因虽然普遍不如和硕马匹来得强大,但身为部落首领,伊勒德乘骑的马儿也是从能跑善跳的良驹中精挑细选而出,所以冲刺加速的能力未见得比小马倌所骑的要逊色多少。

南征北战多年的伊勒德当然不会在单纯比拼速度的初级阶段就败下阵来,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便与小马倌和她的红鬃马齐头并进,后发制人抹平了距离的劣势。

“你再不追上来,我都快不想再与你比试下去了。”

小马倌虽然被伊勒德迎头赶上,但嘴巴依旧不饶人。

“姑娘身手不凡,令人钦佩,在下定会尽出全力,让你输得不留遗憾!”

既然决定好好比试一场,伊勒德索性也放开了手脚,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这才像我听闻的草原英雄,不过鹿死谁手仍未可知,首领的结论千万别下的太早哦!”

小马倌用力抖动手里的缰绳,红鬃马心有灵犀,把修长的脖子俯得更低,与主人前倾匍匐的身体配合默契,凭借降低了周身的风阻,再次超越伊勒德,领先了两三个身位。

要说草原上的那达慕伊勒德也参加了不少,赢过的赛马冠军头衔更是不计其数。生平倒是第一次被一位女骑手压制在前。小马倌驭马的能力令他不免惊叹人不可貌相,心中为遍地高手、人才辈出的和硕部落所折服。

经年累月的无数次大小战役让伊勒德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从自己的对手身上汲取先进的技巧和战术也是他驰骋沙场、纵横草原的一大诀窍。奇源首领不甘落后,便有样学样,模仿着小马倌的姿态匐下身子,和栗色骏马奔跑的节奏融为一体,渐渐追上了领先的对手。

“首领勤奋好学的精神值得称赞。”

小马倌的神情似乎很意外伊勒德这么快就能追上自己,不过言语间还是成竹在胸。

“但可别忘了,套中马匹才是取胜的唯一标准。”

“不消姑娘提醒,要是单纯赛马,你哪有胜算,我伊勒德可不想让人笑话欺负一个女娃。”

两人的对话开始慢慢变得带着些火药味,相互的争夺也越来越激烈。一长段并肩飞奔的你追我赶后,前方黑马相隔的位置被缩短了不少,再往前拉近一些,就到了套马杆能发挥作用的距离了。

“首领要加把劲喽,待我降服烈马,你可又得自己去寻路了。”

小马倌撂下一句玩笑,把手里的缰绳往左侧一扯,红鬃马的头趁势歪向同边,一人一骑从黑马的侧后方加速迂回上去,率先从顺手的位置包抄了它的去路。

再一次被身边女子抢占了先机的奇源首领别无他法,只得选择了另一侧,快马加鞭,扬起手中的套马杆,随时准备对准黑马的脖子出手。

这匹没被驯服的烈马没有辜负它盛名在外的暴烈脾性,眼看身后追赶的牧马人越发靠近,把自己不愿轻易被人征服的傲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它奋蹄而跃,迈腿的频率陡然增加,仿佛下一秒便要踏云而起、飞上天空。黑马背上浓密的鬃毛和粗犷的尾巴,在疾驰下呼啸的风声中狂放不羁的飘逸,周身的空气都似乎充斥着它浓烈阳刚的雄性荷尔蒙。

每每伊勒德和小马倌准备挥动套马杆的时候,黑骏马总能探身向前,避开二人出手的最佳时机,几个回合下来,两个套马的高手居然都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黑马好像知道被不停追逐下长时间的拉锯,很快会耗尽它的体力,几番提速后,改变了应对的策略。

这匹聪明的烈马开始用飘忽不定而又频繁的变向来摆脱身后二人的追赶。虽然转向任何一侧,都会让伊勒德与小马倌其中一位离它更近,咫尺的差距令二人都产生了下一秒便能手到擒来的错觉。

可黑马就像一位天生擅长逃脱追击的大师,把全身而退与束手就擒交界边缘的分寸拿捏的张弛有度、游刃有余,硬是在两个套马者的身前行动自若。

绕了一大圈,伊勒德和小马倌竟然发现相互又回到了并肩而行的位置,在前方不远处的黑马也不见疲态,比赛又回到了原点。

“真是匹百年一遇的好马!”

伊勒德真真领教了和硕宝马的厉害,不由地从心底里发出赞许,幻想着若是眼前的烈马能成为自己的胯下坐骑,该有多么威风。

“首领不是想要放弃了吧?”

小马倌看出了奇源首领眼神中的渴望,故意开口逗弄他。

“姑娘说笑,我从出生就没学过这放弃二字如何写呢!”

伊勒德此刻已是心无旁骛,只想着怎样能征服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首领如若真有过人之志,要是稍后获胜,我便将它赠送于你!”

奇源首领脸上闪现的坚毅与专注让小马倌的心理活动起了变化,她自己都惊讶于脱口而出的赠马提议,而这一句,正中伊勒德下怀。

“姑娘所言非虚?!”

伊勒德一阵狂喜,不敢相信她突如其来的慷慨大方。

“君子一言。”

小马倌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仍就信誓旦旦应允下来。

“驷马难追!”

不等她说完,伊勒德紧跟着接上了后半句话,就此一言为定。

说话间,黑马和二人都来到了一处高地,翻越过去之后是一段长长的陡峭急坡。率先迈入坡里的黑马终于害怕惯性加速而导致失蹄前翻,放慢了脚步。这可给了身后的追击者天赐的良机。

伊勒德纵马追赶,毫不犹豫地全力从坡顶冲了下去。急坡不长,要让黑马再跑到之后的平地上,又会前功尽弃。在巨大奖赏的诱惑下,奇源首领哪管危不危险,奋不顾身的催促坐骑不停奔驰。

小马倌被伊勒德的勇往直前感染,也不愿意随便就将饲养多年的爱马拱手让人,挥鞭夹腿,同样朝着坡下的黑马冲刺过去。

二人一先一后,转眼就要赶上目标。伊勒德甚至已经高高抬起了套马杆,眯着一只眼睛在作下杆前的最后校准。

小马倌眼见要被夺走胜利,情急之下居然抛弃了手中的长杆,从怀里掏出一截细长的麻布绳索。减轻了负担的红鬃马即刻觉得身轻如燕,像离弦之箭飞速地迎头赶上,眨眼间超过伊勒德,来到了黑马的身后。

随后,那小马倌做出的行为,简直让自诩见过大世面的奇源首领都惊掉下巴。只见她松开了缰绳,爬起身整个人站立在马背之上。手中的绳索已经套好了活结,在空中化为圆圈甩得呼呼作响,活结后长长的绳子连于她的掌中,随时准备抛出。

而此刻的伊勒德也已经完成了套马前的所有准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右臂狠狠发力,高举的长杆猛然甩向速度放缓的黑马。

几乎同一时间,小马倌也扔出了挥舞的绳索,精准地朝着黑马的脖颈飞去。而她本人也高高跃起,往黑马的背上纵身一跃。

第四十七章 胜负归属

伊勒德压根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小马倌还藏着这么一招后手,不得不佩服她的艺高人胆大。

可眼下不是赞美这出神入化套马本领的时候,因为伊勒德发现,他们两人同时扔出去的套杆和绳索,只会有一个命中目标。

“危险!”

奇源首领感知到情况不妙,着急得大喊。

话音未落,他挥出的套马杆势大力沉,抢先一步勒在了黑马的脖子上,顷刻就收紧成圈,下压后死死扣在了它的脖颈之中。巨大的阻力瞬间止住了黑马的步伐,硬是将其留在了原地。

而这突然的变化让刚才小马倌预判的准星偏离了方位,她抛出的绳索扑了个空,打中马匹的右耳后,落向了马儿前腿旁的空地。

此时小马倌腾跃而起的身体已经完全交待在了半空,根本来不及再做出任何随机应变的反应。她明白绳索上的活结没能成功套中黑马,让她失去了仅有的一个保护自己的支点。

原本期望套中黑马脖子后,顺势骑到它身上稳稳坐下的小马倌,由于这不在计算范围内的阴差阳错,只得横过身来重重的摔在了马背上。

被皮绳紧缚的烈马本就不甘受人约束,现在受到了惊吓后更是极度暴躁,也不管身上落了什么东西,一声尖利刺耳的长啸,高高抬起前蹄,蹦了起来,想把趴在身后的重物摆脱掉。

可怜的小马倌下意识地惊呼求救。还没在马背上找到方向,就又被性情刚烈的黑马反弹起来的她,双手在空中胡乱的抓摸,却无法寻找到半点依靠。

看着她惊慌失措、绝望无助的样子。奇源首领清楚再不出手相救,任凭小马倌自由落体般摔向地面,就算没有性命之虞,也难免不磕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运气不好,说不定还会折断几根肋骨。

说时迟那时快,伊勒德扔掉了紧攥在手的套马杆,迅速地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朝小马倌飞奔,抢在她触地之前,一个鱼跃垫在了这位花容失色的女子身下。

两人扑地的冲击掀起了一阵扬尘,伊勒德脸朝下狗吃屎般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狼狈不堪,尘土呛得他咳嗽连天。

惊魂未定的小马倌好久没有开口,愣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并无大碍,她动了动四肢,感觉身体也不像受到了严重伤害。

“伊勒德,是我先抓住的黑马,你可别不承认啊!”

听到自己拼命救下的小马倌口中没有一句感谢,反而还想歪曲事实,窃取自己的胜利果实,伊勒德气不打一处来,不过眼下的争论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你的救命恩人快被你压死啦~~~!”

虽然身为少女的小马倌生得纤细窈窕,并不沉重,但也架不住屁股结结实实坐在伊勒德的后心上,压得奇源首领呼吸困难,就要喘不上气来。

小马倌闻声赶紧从他的身上跳将起来,看着伊勒德憋得紫红的侧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边拍掉身穿袍子上的泥土,一边慌慌张张地辩解。

“我我一个弱女子,哪有你说得那么沉重,奇源首领未免也太爱夸大其词了!”

听得出小马倌的语调里有些气急,好像在刻意掩饰自己的心虚。

“不用客气!”

还躺在地上的伊勒德无奈地对着空气客套了一句。

他调顺了呼吸,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灰尘。看着小马倌活蹦乱跳、毫发无损,心中的担心总算石头落地。

“先旨声明啊!不用你来当肉垫,我也能平安无事,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对于嘴硬到打死都不肯说声谢谢的眼前这个奇女子,奇源首领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说来奇怪,小马倌耍赖诡辩的态度并没有让他心生反感,看着她着急时杏眼圆睁、柳眉竖立的模样,伊勒德甚至觉得有着几分俏皮可爱。

他等小马倌说完,忍着想笑的念头,故意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与其讨论起了比赛的胜负归属。

“好好好!你能化险为夷,自然最好。不过现在既然胜负已分,也该轮到姑娘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吧。”

“承诺?什么承诺?!我刚才都说了,跳上黑马的是我,这可毋庸置疑!”

说话间,伊勒德的随从们也赶到了事发现场,一群男人骑着马围着小马倌,更是给了她借题发挥的由头。

“刚才只说比试套马,可没许过赢家有何奖励,你们奇源仗势欺人,这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抢劫嘛?!”

小马倌越说越激动,比手划脚的样子振振有词,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伊勒德并不吱声,双臂抱胸面带微笑,耐心地等待着她宣泄完情绪的那一刻。

“世人都说你伊勒德宅心仁厚、善待众生,原来也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抢我宝马的真小人~~!”

小马倌的心里好像酝酿出了倒不完的苦水,连珠炮式地朝着奇源首领开火。

这一个喋喋不休,一个片语不发,冷热交锋的滑稽场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奇源的随从们都忍俊不禁,哄笑起来。

又过了半天,小马倌才把自己抱怨得口干舌燥,停息了争辩。

“我何时说过要抢夺你的马匹了?”

终于找到机会开口的伊勒德道出了心中困惑。

“什什么?!你,你不是要我兑现承诺嘛!”

小马倌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相信奇源首领的话。

“对啊,你说只要我套中黑马,便会为我指明和硕部落的具体方位,姑娘如此聪明伶俐,不会这么健忘吧?”

伊勒德见玩笑也开得差不多了,怕耽误了正事,说出了心中真实想法。

“你不问我要黑骏马了?”

听闻奇源首领并无索取黑马的意愿,小马倌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认。

“你能将生死都抛诸脑后,不顾一切护它,我同为爱马之人,怎么忍心强人所难、横刀夺爱呢。”

伊勒德微笑着回答了她的疑问,回想起方才的惊魂一幕,依然为和硕人与他们的马匹间那份特殊的情感而动容。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一下子让小马倌不知如何把话往下接,自己这回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奇源首领也有性情中人的一面,在身怀绝技的同时又能保持恭谦随和的气度,更是对他多了几份仰慕。

“姑娘,和硕部落到底该往哪儿走呀?”

伊勒德见小马倌朱唇微张,愣了好半天都没有要言语的意思,只能又一遍发问。

“哦,沿着坡下的河道前行,再翻过两个山头便能看见。”

她抬手指出一个方向,心神不宁地向伊勒德解释该如何继续前进,眼睛却闪烁不定,极力避免着与奇源首领四目相交。

“多谢姑娘指点,伊勒德不胜感激!”

得到了准确讯息的伊勒德并没有发觉小马倌细微的异样和不自然,抱拳致意后,跨上了他的坐骑,指挥随从们整装向和硕挺进。

“哎~~,等等!”

一行人将要出发前,小马倌似是想到了什么,大声叫住了已经准备动身的伊勒德。

“首领来我和硕,究竟所谓何事?”

“姑娘你只需安心牧马,部落间的大事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没等伊勒德回话,贴身随从巴图又嫌这个女娃多管了闲事,不耐烦地打断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助上一臂之力呢?!”

小马倌脸上严肃认真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可奇源随从们却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伊勒德勒马回过头来,并不取笑女子的狂妄自大,和颜悦色的对她说。

“姑娘,你已经帮了我大忙,快回家休息吧。”

说罢,奇源首领带着部下头也不回地朝着和硕部落飞奔而去。

第四十八章 苏和

虽然伊勒德不像部下那样嘲笑小马倌,但始终没有把她当成太过重要的角色。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是女流之辈。”

望着奇源首领远去的身影,小马倌嘟哝着嘴,略带不满地自言自语道。

“等你知道我到底是谁的时候,看你还敢轻视于我,哼!”

说罢,她将两根手指放在口中,吹响了一声长哨,散落在各处的马群像听懂了指令一般,逐渐聚拢了起来。小马倌仔细清点没有遗落下任何一匹,才跨上红鬃马悠然地朝家的方向出发。

另一边,伊勒德带领着随从们经过一个多时辰的骑行,仍未在茫茫草原上发现和硕部落的影子,大家的心里不免都有些焦急。

巴图又是最先沉不住气的的那一个,开口向主人抱怨道。

“首领,我们不会又被那姑娘耍了吧?”

“巴图,人家好心为我们指路,你怎可总是无端指责,妄加揣测他人心意?”

伊勒德不认为在和小马倌打了这一番交道后,她还会设计愚弄自己。奇源首领自认凭借在草原部落间游走多年的历练,看人还是十分准确的。

不过巴图这么一提醒,他倒是又想起来这场不在计划之内的邂逅。小马倌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让他回味起来都像心中有只翩翩的彩蝶飞漾,伊勒德甚至还记得她在自己身前策马奔跑时,飘逸的长发传来的那股如同青草般的芳香。

“首领,首领!你没事吧?!”

巴图急切的呼唤把伊勒德的思绪拉了回来,连粗枝大叶的莽汉都看出了奇源首领的心不在焉。

“什么事,巴图?”

“前面来了队人马。”

巴图伸手指向不远的一座山坡,伊勒德定睛查看,确是有四个不明身份的人骑着马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随从们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都紧张得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是我们不请自来,到了人家的地盘,你们都把武器放下,这不是有求于人的态度。”

奇源首领倒是并不慌张,示意部下松开武器,不要反应过度。

不一会儿,四个骑士就来到了近处,看穿着打扮像是和硕巡逻的斥候,但每人随身也只携带一柄弯刀,并没有戎装重甲。

“来者何人,擅闯我和硕地界有何企图?”

领头的士兵打量着伊勒德一行,毫不客气的质问他们来意。

“我是奇源部落首领伊勒德,前来和硕有要事求见苏和首领,还请烦劳通报!”

伊勒德拱手抱拳、彬彬有礼,照实说明了此行的意图。

“原来是伊勒德首领,失礼了!”

和硕士兵得知是大名鼎鼎的奇源伊勒德到访,连忙还礼道。

“首领稍安勿躁,斥候会带你们前往和硕,我且先行一步回去禀报,告辞。”

领头的士兵招呼手下为奇源众人引路,自己快马加鞭向着部落的方向奔去。

有了和硕士兵指引,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伊勒德和随从们就顺利来到了和硕部落的木栅门口。

得到通禀的和硕首领苏和,早早就率领部下来到了大门口等待奇源众人。看见伊勒德一行抵达,老远就快步迎接了上来。

苏和家族统领和硕部落时间久远,传到他的手中已有五代。他为人平易近民,体恤百姓,性格恬淡没有什么野心,身为首领只求无功无过,保一方平安即得圆满。

可长生天眷顾和硕,赐予了这里的人民草原上血统最纯正的马匹。所以无论乌珠穆沁大汗王座上的人选怎样风云变幻,能提供优秀战马资源的和硕部落,即使再表现得如何胸无大志、事不关己,也总会成为强者们趋之若鹜、急于拉拢的对象。

所以,没有一个外族人会平白无故、不带目的地出现在和硕大门前。伊勒德也逃不出这条铁律,苏和心中深知这一点。

“伊勒德首领远道而来,我准备不周、有失远迎,实在是惭愧!”

苏和比伊勒德的年纪要长上许多,甚至比奇源首领的父辈也小不了几岁。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他,此时更像一个和蔼可亲的老者,笑容可掬的眉宇间透露出真诚的歉意。

虽然清楚这位草原新贵必定有求于自己,苏和还是首先释放出了友好的信号,他没有必要不问清缘由就得罪一个强大的对手。

伊勒德看到老人家徒步而来,赶紧翻身下马迎上前去行礼,搀扶着他的臂膀称赞道。

“久仰苏和首领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和硕不愧是一方风水宝地啊!”

“宝地称不上,只是有些简屋陋帐,勉强能让族人不受寒暑饥苦,温饱而居罢了。”

听到恭维,苏和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淡淡的回答。

“前辈过谦了,您治部有方,人民和乐安居,伊勒德有很多东西需要向您请教。”

到了这个年纪,苏和早已习惯了各色人等对于他别有用心的称赞,大多数溢美之词只当是穿堂而过的耳边风,哪怕是从盛名在外的伊勒德嘴里说出,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带着笑意端详奇源首领的老者,对眼前这个有礼有节、毕恭毕敬的年轻人平添了一丝好感。虽然说不出他与别的青年才俊有何不同,但伊勒德眼神里似乎透着一股苏和在这乱世中,许久未见的真挚。

“呵呵呵呵,你我若要继续客套,待到酒足饭饱也不嫌迟嘛。”

和硕首领用善意的玩笑提醒伊勒德不必过于谦恭。

“我在大帐之内略备了些薄宴,为奇源贵客们接风洗尘,伊勒德首领,请吧。”

苏和说完,挽起伊勒德的手,热情的领着他朝部落内走去。

和硕部落的规模虽不及强权的奈曼那么浮夸宏大,但各种用途的帐房棚屋也算错落有致,人民的日常生活起居被安排的井然有序。

只是看得出连年战乱真的让这里不复鼎盛时的富庶,沿路见到的百姓几乎不见有体态丰腴者,倒是所有的马匹各个都精神饱满,生龙活虎。伊勒德不禁再三感叹,和硕人对于这份长生天恩赐礼物的情真意切。

来到大帐后,众人依次落座,在苏和的执意邀请下,伊勒德被安排和他一起坐在了主座上。宴席开始,宾主双方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不多时便饮了数升美酒,气氛固然融洽,可奇源首领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求马。

酒过三巡,席间奇源随从中已有人不胜酒力,面色潮红在座上昏昏欲睡,而和硕负责接待的部从们仍在不停地劝酒,热情难挡。

当年满都拉避重就轻、一味拖延自己的阴影又浮上了伊勒德的心头,他害怕如此下去会酒醉误事,放下了酒杯,控制着不再开怀畅饮。

“伊勒德首领,是不是我和硕产的酒不对你的胃口啊?”

细心的苏和发现了伊勒德的举动,关切的问道。

“苏和首领误会了,和硕佳酿清冽甘醇,回味绵长,实属上品。”

趁着大家被吸引注意放下杯盏的空隙,伊勒德决定抓紧时间想办法阐明来意。

“只是伊勒德怕多饮醉酒失了仪态,对前辈不敬。”

“苏和听闻奇源伊勒德肚量惊人,有千杯不醉之躯,区区水酒,岂会难倒首领啊?”

苏和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语气平缓地夸赞着伊勒德的酒量。

“只怕是首领千里迢迢到我和硕,心意不在品酒上吧。”

此话一出,宴席间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伊勒德没有料到自己没等到机会先开口,苏和首领倒主动把话题引到了重点上。

众人停下了斟酒夹菜,甚至有人暗暗去摸身后放着的佩刀,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

第四十九章 小女哈沁

伊勒德见苏和并不是昏庸糊涂之人,想必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索性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

“苏和首领果然心如明镜,伊勒德此次前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若是老朽没有猜错,首领千辛万苦奔波至此,想必也躲不开一个‘马’字。”

见伊勒德的态度不遮不掩、十分坦率,苏和也直截了当地捅破了那层双方含蓄推诿了半天的窗户纸。

“前辈睿智过人、料事如神,伊勒德不敢自作聪明,今日我正是来向您求马的。”

不希望被苏和一路占据先手的伊勒德赶紧放低身段,美言几句过后说出了求马的意愿。

“呵呵呵呵,奇源首领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必还要亲力亲为啊。”

苏和首领没有多加思考便将伊勒德想听到的答案脱口而出。

“这么说前辈答应了?!”

事情出乎意料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让伊勒德感觉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奇源部落有心与和硕交好,是我们的荣幸,我自会安排,首领大可放心。”

苏和的爽快消除了伊勒德最后一丝疑虑,他连忙口中称谢、起身行礼。

“前辈真乃慷慨仗义之士,伊勒德替奇源拜谢!”

“首领不必多礼,如此一来,可能否宽心饮酒乎?”

苏和一边还礼,一边又端起酒杯邀请伊勒德同饮,这下奇源首领再没有推脱的理由,他也高举起杯中美酒,朗声道。

“愿陪前辈喝个痛快!”

席上的众人看见双方首领都眉舒目展,相谈甚欢,绷紧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大帐内又逐渐恢复了宴饮的气氛。

“父亲只顾独自享乐,摆开酒席宴请宾客都不告诉女儿,实在可气!”

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娇嗔着从大帐主座后方的帷幕中响起,埋怨苏和首领冷落了她。

伊勒德觉得这位姑娘的嗓音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记不得是在哪里听见过。他循声望去,但见大帐屏风后一位芳华正茂的年轻女子款款而出,步态轻盈。

她身穿一件藏青色的拖地长裙,全身的料子都是用暗绣织锦的绸缎制成,袖口和领子上分别点缀着一圈雪白的兔毛。额上戴着镶满珊瑚和玛瑙的头饰,颈间的项链也串着色彩缤纷的宝石,衬得她气质高贵而又优雅。

“哈哈哈哈,今日有贵客登门拜访,你外出游玩又不告诉我何时回来,父亲岂能让人久等于你,怠慢了礼数啊。”

苏和首领听到女儿的责怪,也不气恼,只是向她道出实情,话语间听得出这是一位对女儿百依百顺的慈祥父亲。

“来来来,乖女儿,你来的正好。”

他招呼女儿到主座边上,忽然发现她的着装不似寻常日子。

“你今日为何如此盛装打扮啊?!”

“父亲难道不喜欢吗?”

被女儿的反问噎到无言以对,苏和只能哈哈大笑,赶紧介绍起了身旁的奇源首领。

“我向你介绍一位闻名遐迩的人物,奇源伊勒德,草原上最年轻有为的部落首领,他的那些传奇事迹想必你都有听说,不用我多做赘述吧!”

苏和使劲在女儿面前夸赞完伊勒德,也向他引荐了自己的爱女。

“这是小女哈沁,老朽唯一的掌上明珠,生性贪玩,没规没矩,让首领见笑了。”

“在下奇源伊勒德,见过哈沁小姐。”

伊勒德听完苏和的介绍,起身朝着哈沁抱拳行礼,为表尊重,没有直接盯着她看,而是把头埋得很低。

“久仰伊勒德首领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名不虚传。”

哈沁柔声细语地说完,双手抚在腰侧躬身回礼,温婉动人。

相互礼毕,伊勒德才缓缓抬起头仔细看着苏和首领女儿的长相,只见她薄粉敷面、白璧无瑕,脸上的妆容如朝霞映雪、浓淡适宜,正轻启朱唇,齿如含贝,向自己投来明媚一笑,这笑容好比风吹海棠,沁人心脾。

伊勒德心中暗自赞叹,和硕不但盛产好马,连女子的容貌也是个个姣好,不禁对养育他们的这方水土啧啧称奇。

“哈沁小姐花颜月貌,玲珑可人,苏和首领真是好福气!”

“平日里,她可不是这般淑女装扮,今日不想又是哪里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罢了。”

苏和的字里行间虽然表达着无奈,但却掩藏不住内心对于女儿的疼爱。

“伊勒德首领现在倒嘴甜,方才可不见你这般巧舌如簧。”

哈沁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让伊勒德大为不解。

“哈沁,不得任性,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苏和知道女儿生性乖张,深怕她不注意言辞,得罪了座上宾客。

“怎么,首领真的如此健忘,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可是哈沁却仍然打算不依不饶,好像多年挚友般无所顾忌地与伊勒德开着玩笑。

不明所以的奇源首领彻底被弄糊涂了,他望着之前素未谋面的首领女儿,努力回忆是在何处与之有过交集,虽然哈沁的容貌看着确实面善,但自己脑中始终无法找到任何能相关联的人事。

“若不是我指路,恐怕首领现在还不知和硕地处何方吧?”

哈沁看着伊勒德绞尽脑汁搜寻记忆觉得实在好笑,半天后终于忍不住给出了一些提示。

“你,刚才的居然是你?!”

被这么一提醒,伊勒德猛然惊觉,哈沁小姐的五官竟与他们来时路上偶遇的那个小马倌何其相似,不对,应该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一般。

“首领的反应未免有些过于迟钝了哟。”

后知后觉的伊勒德直到哈沁拨动秀发,展露那笑魇如花的表情后,才明白过来,眼前鬼灵精怪的小马倌,就是和硕首领苏和的爱女,哈沁本人。

“你们之前就见过?”

苏和不知道他们早前邂逅的经历,听着伊勒德与爱女一来一往的对话困惑不已。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哈沁盯着脸泛红晕的伊勒德莞尔一笑,满心都是鬼点子得逞后的得意。

“没错,哈沁小姐才貌双全,令人印象深刻。”

“小马倌”终于亮出真实的身份,正趁着当下捉弄自己。对于在套马比赛时多少轻视过她是女流之辈的伊勒德,也只有无可奈何的默默接受。

“哈哈哈,真是无巧不成书,实在是长生天希望我和硕与奇源交好啊!”

苏和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抚掌大笑,想起哈沁还故意刁难了伊勒德,赶紧对着女儿嘱咐。

“哈沁,你不改顽劣毛病,有意为难奇源首领,还不快先敬酒三杯赔罪!”

“要是伊勒德首领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呢,女儿只不过是替父亲甄别一番,判个真假罢了!”

哈沁不经意又暴露出与伊勒德初遇时,那得理不饶人的古灵精怪样。

“哈沁~~!不得放肆~~!”

苏和很是为女儿的刁蛮任性苦恼。

“前辈,不碍事,哈沁小姐为人处世无拘无束、潇洒不羁,是我闯荡多年都未曾见过的奇女子。伊勒德佩服不已!”

“首领谬誉了,千万别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不然老朽都快管教不住喽。”

伊勒德由衷的赞叹,让苏和笑逐颜开。哈沁的出现,令奇源首领也不自知地心生喜悦,酒席又在欢乐的氛围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行将结束前,伊勒德趁着酒兴,再次向苏和首领询问起求马的事宜。

“今日多谢前辈款待,不知和硕什么时候能将马匹赠予我奇源?”

“这有何难,稍后我便亲自带着首领前往马场,和硕所有雄健的骏马任由你挑选两匹,带回家乡。”

微醺的苏和笑眯眯地回答伊勒德,显得十分大气。

“两匹?”

听到这个数字,伊勒德吃惊地重复了一遍,酒也醒了一半。

奇源首领这才想到,之前饮酒谈笑间,根本没有向苏和提及过求马的具体数量。

但两匹,万万不是他的心理预期,因为奇源迫切需要的,是五千匹和硕战马。

第五十章 非分之请

“伊勒德首领嫌少?”

苏和对于伊勒德的反应有些意外,思考片刻后,再次提议。

“想是我老迈糊涂,失了风范。这样,再精选三匹骏马,总共五匹,派专人看护,陪首领一路送回奇源可好啊?”

“这是我没有向前辈说清,让您产生了误解。”

伊勒德在脑中飞速思考着应该怎样解释,才能不吓到苏和,觉得自己是个喜欢狮子大开口的贪得无厌之徒。

和硕骏马的确惹人喜爱,要是能有数匹良驹作为自己的日常坐骑当然是件美事。可现在伊勒德厚着脸皮来找苏和求马,并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喜好和私欲。

与奈曼实力越接近,两个强大部落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日益尖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无论伊勒德还是满都拉,都十分清楚这个道理。

而伊勒德还背负着父亲惨遭谋杀的血海深仇,他总有一天要面对这场宿命般的决战。到那时,光靠他一个人,怎能完成手刃宿敌、复兴草原的大业。必须依仗他身后万千奇源将士的众志成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让伊勒德日思夜想,整天琢磨的,就是尽可能给自己的同胞们打造更多精良的武器和铠甲,乘骑上整个草原最彪悍勇猛的骏马。

“苏和首领,伊勒德亲自登门相求,五匹真的是远远不够。”

憋了半天,奇源首领才咬着牙实情相告。

“那你想要多少?”

苏和没想到自己再三的慷慨仍未换来对方的满足,继续耐心问道。

“在下想要五千匹。”

伊勒德下定了决心,事关将士性命,大业成败,今天不达目的绝不回去。

“五千匹?!”

此言一出,大帐之内举座哗然。和硕众人听闻奇源首领居然一张口便将索要的马匹翻了千倍,无不震惊异常,大家议论纷纷一阵骚动。

苏和首领不为部下的交头接耳所动,只是眯着眼睛没有急着作答。

哈沁也没想到这个伊勒德胃口如此之大,还从来没有人来和硕当面提出过这么无理的要求。

眼看着老首领对奇源的非分之请无动于衷,苏和的部下们开始坐不住了,有人义正言辞的抗议道。

“奇源首领云淡风轻就要虎扑鲸吞,难道是欺我和硕无人吗?!”

“对啊,假意相求,实则强抢,简直欺人太甚!”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怨声载道,抵触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再这么放任下去,怨气很快就会积累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听到伊勒德索要的天文数字后,一言未发的苏和首领终于抬手制止了部下们的义愤填膺,睁开眼睛看向伊勒德,缓缓道。

“首领可知和硕马,每匹的价值吗?”

见到苏和并没有表现得勃然大怒,伊勒德认为这起码是一个好的开始,拱手答道。

“和硕宝马,珍惜异常,贵如黄金,伊勒德当然知晓。”

的确,即便是和平的年代,和硕马的价格也常年居高不下、流通稀少。在任何部落市集内的交易中,但凡有商贩叫卖,哪怕标价不菲,也每每都会引起当地富豪们趋之若鹜的哄抢。

而眼下正值连年灾祸的战乱时期,和硕战马作为行军打仗中最顶级的军事资源,身价更是飙升数倍且奇货可居、供不应求。

“别的部落苦求多次,我都舍不得轻易赠予一匹,你我初次相见,苏和待奇源首领不薄吧?”

苏和没有夸大其词,在粮食歉收、牛羊数量锐减的当下,和硕马已然是他手中赖以维持部落人民生计,最后的一张王牌。

“前辈对我慷慨有加,宽容大度,伊勒德感念至深。”

伊勒德能感受到苏和首领释出的诚意,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超越了老人家的心理界限。

“即是如此,为何还要这般贪心不足,强人所难呢?”

苏和无奈的摇头叹气,他对伊勒德的馈赠,真的是能给到这个青年英雄最大的尊重了。

“前辈可能误会了,伊勒德求马并非为了满足一己之欲。”

担心苏和对于自己的人格品行产生偏见,奇源首领正打算继续开诚布公地向他解释,却被老人家打断。

“首领且慢,用途合不合理倒在次要,这五千匹绝非一个小数目。”

苏和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

“你可知道,就算是明码标价,涉及这样庞大规模的公平交易,多年以来也只有一次。”

伊勒德怎会不知道苏和口中所说的交易,从那以后,奈曼顺理成章地登上草原历史的主舞台。满都拉凭借着他的数万铁骑,横扫乌珠穆沁,风卷残云下,把王汗宝座也轻而易举的收入囊中。

现在,历史的车轮推着他踏上了崛起之路,将千斤重任赋予在这个年轻人的肩头。和当年踌躇满志的奈曼首领一样,渴望着能获得最强有力的帮助。

只不过,上一次的野心勃勃是为了让草原百姓生灵涂炭。这一回的雄心壮志却是为了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彻底结束这一场充斥动荡与混沌的劫难。

“不知奇源首领是否愿意告知老朽,求马的真实意图?”

见伊勒德若有所思了很久,苏和循循善诱地向他问道。

“乱世当前,人民苦不堪言,前辈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想必无需我明说,也已经能够猜到。”

伊勒德清楚苏和是在明知故问,但老人家的口气并无挑衅意味。

“奇源虽然崛起神速,但草原霸主依然根深蒂固,首领的想法即使不能称为以卵击石、蚍蜉撼树,但也不可谓不是前路凶险、危机重重啊。”

伊勒德的言语证实了老者的猜测,他暂时放下了求马一事的讨论,为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似不切实际的凌云之志忧虑起来。

“正是因为人人都忌惮自身安危,袖手旁观,才让那些怀揣狼子野心的人有了各个击破的可趁之机。”

年轻的奇源首领早就思考过了种种后果,要是害怕满都拉的暴戾,他也不会义无反顾走上挑战强权的征途。

“如果人人都安于现状,沉默不语如待宰羔羊,你我生活的家园何日才能结束这黯无天日的黑暗,迎回重现光明的未来?”

伊勒德用慷慨激昂的陈词,希望唤醒苏和与和硕将领们内心的正义感,而陪他一同前来的奇源随从们早已听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哈沁静坐于座位上听着伊勒德与父亲言语间的交锋,深深地被他不卑不亢、勇敢坚毅的人格魅力所打动。一想到长生天把这个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草原英雄,天降奇缘般地送到了自己面前,脸上偷偷地晕上了一抹绯红。

“在座的诸位哪一个没有受过奈曼的欺压霸凌,哪一个不曾在战乱中品尝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就连苏和前辈,身为一部首领,应该也体会过满都拉那蛮横骄纵、血腥跋扈的暴政之苦吧!”

伊勒德没有妄言,和硕部落年年为了筹措给奈曼进贡的钱粮牛羊,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和负担,百姓们生活拮据、苦不堪言,而这样的轮回在伊勒德出现之前,似乎永无休止。

就连苏和刚刚举例所说的那笔和硕马交易,也被霸道的满都拉肆意打压价格、巧借名目拖延欠款,至今仍然蒙受着巨大的损失。

老首领被刺中了内心的痛处,紧蹙着眉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伊勒德直抒胸臆把道理都说得明明白白,也不再步步紧逼,让他能有充分思考的空间。

良久之后,苏和终于缓缓抬起头,询问身边的部从。

“诸位,你们意下如何?”

只要同意了奇源首领的要求,那即有可能打破当前的格局,重新书写历史,而要承担的结果是好是坏却不得而知。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所有的将领们都不敢轻言表态,做出决定。

“我同意向奇源赠马!”

一个柔弱女声划破了僵持不下的沉寂,在此时的伊勒德听来,如同天籁。

奇源首领抬起头,看见哈沁望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无比坚决。

第五十一章 冒险决定

伊勒德与哈沁视线交会,这个比寻常女子身上有太多不一样闪光点的姑娘,已经不止一次地带给他出乎预料的惊喜。

她的美貌自不必多说,但又兼具着聪颖、果决、温婉、勇敢,这其中诸多看似相互对立,不应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性格中的优秀品质,却在哈沁的举手投足间都融合得那样自然,不显突兀。

老首领的女儿又一次被出神的伊勒德盯得脸颊发烫,刚才的那股英气瞬间消退了大半。她含羞带怯地避开了奇源首领的目光,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之下的发言,夹带了过多的私人情感,少了些大家闺秀的矜持。

伊勒德的情感世界真的已经太久没有被如此翻覆搅动过了,自从痛失了爱妻诺敏,一直勤于政务、发展部落的奇源首领的心,不再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已久。

现在遇见了哈沁,他不停说服自己,脑中产生更多的是感激之情。即便伊勒德明白,内心深处已经有一颗枯萎许久的蓓蕾在这股芬芳的暖流下重新生根发芽。在无法许下任何承诺的时候,不敢轻易去动触碰它的念头。

身为部族和草原的希望,他也不能在这么重要的节点,奢谈获得挚爱。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伊勒德判断的清醒和正确。

其他的和硕将领作为长辈,听到老首领年轻的女儿率先发话,都觉得哈沁小姐的行为太过草率,一时间又开始窃窃私语。虽然他们仍然对于要不要答应伊勒德的请求不置可否,但在这些低声的交谈中不时传出的叹息,还是显示了大部分人对于部落前景的隐忧。

在如此艰难的商谈斡旋中,没有明确表态同不同意,其实与投出了反对票基本无异。目前的形势,和硕众人站在伊勒德立场这边的只有哈沁小姐一人,苏和首领的意愿极有可能被站在另一边的部将们左右。

一旦他决定拒绝奇源的请求,伊勒德和他的军队就会失去强援,陷入困境。

“哈沁,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苏和首领有些厌烦部从们永无休止的讨论产生的聒噪,想知道女儿立场坚定支持伊勒德的缘由。

“父亲,满都拉暴政持续多年,强征的那些苛捐杂税令所有部落都苦不堪言,稍有反抗便会遭到奈曼铁蹄践踏蹂躏,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难道在座的叔伯长辈们只当充耳不闻吗?”

哈沁得到了父亲的准许,再次站起身来向众人陈述自己的观点。

“多少草原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部落内十室九空,民生凋敝。只因为满都拉嗜血残忍成性,他们就要无端遭受灭顶之灾,大家同样生而为人,难道谁天生就该承担不公吗?”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为了自己,也为了正义据理力争。

“虽然奈曼不曾对和硕动武,表面客气,但终究只是把我们当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劳力和资源而已,横征暴敛从未耽搁。对,那些血流成河的凄惨画面不曾出现在我们身边,眼下的确事不关己,可以束之高阁。但诸位可曾想过,忍气吞声无所作为,到其他部落都不复存在后,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哈沁的长篇大论字字在理,句句戳心。在座前辈们的气魄胆量竟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不禁都被说得低下了头、面有愧色。

伊勒德的随从们亦是哑口无言,惊讶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身材娇小的哈沁体内能蕴藏着如此具有爆炸力的能量。而她发言时表现出心系苍生的深明大义,竟和他们主人的远大志向前所未有的契合。

停顿片刻没有得到反对意见的哈沁,继续面向父亲说道。

“伊勒德首领选择率奇源为所有部落发声,挑战奈曼霸权,无论结果如何,他的行为都令人钦佩万分。而父亲您需要为和硕做出的选择,相较之下其实非常简单。”

“什么选择?”

苏和耐心听着女儿哈沁的劝说,似是有被触动的倾向。

“我们到底是要蒙眼蔽之、放纵奈曼助纣为虐,还是伸出援手、帮助奇源替天行道。”

哈沁简明有力地为自己的言论抛出了结尾,掷地有声,叩问人心。

这是一道简单到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却在苏和与他的部从们心中纠结犹豫了很久依然举棋不定。属下们各有各的私心,模糊立场多半是在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而老首领苏和不同,他的任何决定都会为整个部落的发展轨迹带去深远影响。哪怕是一个再没有野心、无欲无求的老者,此刻他也希望不要让和硕的未来终结在自己的手中,成为历史的罪人。

“也罢,想我苏和浑噩一世,竟被亲生女儿比了下去,自叹弗如,实在惭愧。”

苏和首领站了起来,轻叹一口气道。

“就依哈沁的意思,向奇源部落赠马!”

老首领此话一出,座下的部从们又躁动起来,认为主人被女儿哈沁左右意志,实在是儿戏之举,仓促间下的决定难免操之过急,纷纷谏言。

“首领三思,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赠马数量巨大,势必严重阻滞部落发展!”

“若是大战爆发,缺少战马如抽筋剥骨,和硕恐难以自保!”

苏和平静地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试着说服自己,他愿意相信,哈沁比谁都更加深爱着父亲和养育他们的这片土地。

“苏和前辈深明大义,伊勒德感激不尽!”

几番波折终于听到和硕首领肯定的答复后,伊勒德赶紧站起身子,毕恭毕敬地朝苏和抱拳行礼。身后的一班随从们也跟着首领正身拜谢。

“先别着急谢我,我还没有说完呢。”

苏和的话让伊勒德心头一紧,难道这一瞬间的功夫,老人家又主意有变?

“和硕同意赠马,但部从们的忧虑也并非空穴来风,老朽不得不多加衡量。”

老首领先声明自己没有反悔,又借机安抚了属下的情绪,接着道。

“五千匹的数量确实超越了极限,我再三考虑,最多只能赠予奇源三千和硕骏马,不是和硕小气,三千匹虽不至倾我所有,但如此庞大的数字也已令部落元气大伤,还望首领谅解。”

苏和没有说谎,三千匹真的是他权衡之后,可以调配出来最大的数字了。

“苏和前辈于奇源、于我都恩深义重,伊勒德无以为报!”

虽然与自己的预期仍有差距,但伊勒德相信老人家的话,句句出自肺腑,定是有了克服万难的决心,才咬牙答应了自己的非分之请,心中顿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伊勒德首领,老朽只有一个心愿。”

老人家幽幽的开口,轻缓的语气既有尘埃落定后的如释重负,又带着破釜沉舟后的迷茫不安。

“前辈请讲!”

“希望我这孤注一掷的选择,没有所托非人呐。”

苏和语重心长地嘱咐着伊勒德,这是毕生都致力于追求安稳的老者最大的一次冒险了。

而奇源首领从一开始,就坚信自己不会辜负身上背负的所有寄托。

“奇源世代不忘和硕赠马之恩,伊勒德一定拼进全力,还草原众生一个祥和安宁的家园。”

他的声音回响在大帐之内,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第五十二章 观马岩

两位部落领袖终于在宴席结束之前对于赠马的细节达成了一致,和硕的部从们看到老首领心意已决,也就没有再多做什么反对。

力主此事达成的哈沁十分高兴,不单单因为说服了因循保守的父亲为部落大胆做出变革,能让仰慕之人在自己的帮助下不虚此行,更是让她感到十分自豪。

宴席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年事已高的苏和首领感到有些身倦力乏,满怀歉意的对伊勒德说道。

“伊勒德首领,老朽年迈体虚,不胜酒力,恕不能继续陪同下去。赠马事宜自会吩咐部下妥善处理。”

刚才在苏和脑中进行的那场说服自我的无声风暴耗尽了他的心力,老人家是真的需要休息休息了。

“在一切安排停当之前,若首领愿意,尽可在我和硕部落内随意走动,不必拘泥客气。”

“苏和首领倾囊相助,解我奇源燃眉之急,已不能做得更多。”

即使无法坚持作陪,苏和也希望尽量能让奇源的客人们体会到他释放出的善意,这令伊勒德很是为这个宅心仁厚的老者动容。

“前辈好生休息,伊勒德不敢打扰和硕部落百姓生活,只求前往一处看看。”

伊勒德初到和硕就受到了巨大的馈赠,当然不好意思四处游荡再给民众添麻烦,但有一个地方他真的想去一探究竟。

“呵呵呵呵,老朽可以理解,就让小女哈沁作你向导吧。”

不等伊勒德说出具体要去哪里,苏和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但一旁的哈沁还不在状况之内。

“父亲,你让我当向导,总得告诉我要去哪里吧?”

虽然嘴上嗔怪着父亲说话表意不清,哈沁心里却对能有机会单独与伊勒德再次近距离接触十分期待。

“奇源首领自是要观我和硕最壮丽的景象,老朽可有猜错?”

苏和用老顽童一般的语气反问着伊勒德。

“前辈果然知我心意,伊勒德不胜感谢!”

“首领要谢,就谢小女哈沁吧,没有她,今日之事未必能够圆满。”

苏和轻抚着哈沁的肩膀,把所有功劳都推在了她的身上。

“多谢哈沁小姐!”

伊勒德听言,赶紧再次转向哈沁,行礼致谢。

“奇源首领不必多礼,请随我一起来吧。”

本就被父亲唐突地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再听到伊勒德的感谢,哈沁低着头的脸上,又默默升起淡淡的一层红晕。

伊勒德想要去的,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宗庙遗迹。它只是一块位于和硕部落后方,一座孤立小山上的石块。这石块本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被修得平整方正。

但它突出于山岩之上,视野极佳,人们攀上孤山后能登于石块表面瞭望。而在这方寸平台间,便能欣赏到苏和首领口中所说的,只有在和硕才能一见的奇景。

哈沁与伊勒德各乘一匹骏马,行走在去往孤山的草原路上,太阳已经不再耀眼,渐渐朝着地平线的方向坠去,和煦的微风拂面而过,满眼都是葱翠的绿意,令人心旷神怡。

虽然刚才的宴席上,哈沁在那么多的长辈面前壮着胆量力排众议,为初次谋面的伊勒德谏言发声。可现在真的有了独处的机会,她却好像没了先前的勇气,不敢轻易向奇源首领敞开心扉。

两人并肩骑行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一路无话。伊勒德觉得自己身为男士,不应该让气氛如此尴尬,思忖了半天,终于打破了沉默。

“今日若非哈沁小姐及时相助,伊勒德也许就此无计可施,成了整个草原的笑柄。”

他用一句自嘲式的开场白,借着再次感谢哈沁的由头想让空气中多些热络。

“首领过谦了,哈沁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我只是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而已。”

哈沁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完全不见了“小马倌”身上的那股洒脱不羁。

“哈沁小姐不必多礼,叫在下伊勒德便可。”

“嗯。”

哈沁应了一声,伊勒德看出来她仍有些拘谨,忽然主动顾左右而言他。

“哈沁小姐是否有孪生姐妹?”

“不曾有过,伊勒德先生何出此言?”

哈沁一时间没有理解奇源首领问起这个的用意。

“想是你应该有个双胞胎妹妹,不然上午我遇见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小马倌,为何与现在判若两人呢?”

开着玩笑的伊勒德弯眼望向哈沁,期待着她的反应。

“亏我好心为你做向导,伊勒德先生这般取笑于人,我便不领你去也罢。”

迟了半拍才明白过来被人调侃的哈沁也佯装生气,表情在不经意间也自然放松了许多。

“哈沁小姐恕罪,您要是不带我去赏景,可将是我人生一大遗憾。”

伊勒德拱手赔罪,脸上为两人瞬间拉近的距离现出了开心的表情,可说出的话语却像是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惆怅。

“先生缘何如此自艾,说得好像以后便不再会来和硕似的。”

心思细腻的哈沁敏锐地感知到了伊勒德潜藏的愁绪,试着宽慰他。

“和硕人杰地灵,与我水草丰美的家乡奇源比之也毫不逊色,伊勒德怎会不愿再来。”

无论是宝马之乡的美名,亦或苏和首领的宽厚仁义,都让伊勒德真的对和硕这一方水土颇有好感。当然,还有与哈沁这场不期而遇的别样邂逅。

“但你我都很清楚,和硕前辈们极力反对借我马匹的那些担心和忧虑,确实不无道理。”

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强悍自信的伊勒德潜移默化地在哈沁面前展露出了从不轻易示人的柔软。

“也许我现在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坦白地讲,即便拥有了和硕马匹的强援,前方等待着我的,依旧是充满凶险的未卜之路。”

坦诚了心声的奇源首领低下了头,眉宇间有些低落。

“自助者天助,先生的信念定会感动长生天的。”

笃信神明的哈沁说的也是由衷之言。

“哈沁小姐难道没有对我的决定,有过半分犹疑?”

奇源首领在遇见哈沁之前,只会在和亡妻诺敏相处时,才会有这样的不自信。

“若是威名响彻乌珠穆沁的伊勒德都无法终结这乱世,我便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哈沁柔和的声音此时像是拥有治愈的能力,向着伊勒德的心田注入充满着温暖的力量。

伊勒德一阵沉默,眼神里闪烁的目光糅杂着各种心境。

好在哈沁及时想到了为他纾解的方式,她忽然提高声调,对伊勒德刚刚的玩笑以牙还牙。

“现在可轮到先生不像白天套马时,那个奋勇果决的奇源首领了。”

伊勒德再一次被白天那个“小马倌”的机敏逗笑,心间的愁云暂时消散。

“好了,我们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孤山顶上,哈沁示意伊勒德下马,带着他一同登上了独悬在山岩边石块的表面。

那是方圆数十里内的唯一制高点,能够鸟瞰山脚下一马平川的和硕草场。由于正对着一条牧民们每日放牧的必经之路,可将每日进出的和硕宝马尽览无余,因此便被称为“观马岩”。

山头的风变得疾劲有力,呼啸着从伊勒德的耳边刮过,他站立在石块之上,放眼眺望,看见了让他毕生难忘的壮丽景象。

火红的落日已近远处的地平线,把天空中的每朵云彩都烧成了绚烂的晚霞。正值和硕牧马人赶着数量庞大的马群从草场踏上归途,成千上万的骏马奔跑汇聚成了跃动的海洋。

马匹们本就雄健威武,成群结队奔腾而起的画面,更是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无数飘逸的鬃毛随风摆动,刚劲的马蹄不停踏向大地,在马群身后扬起遮天蔽日的尘雾,伊勒德远在山顶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整个草原都为之震颤的滂沱气势。

“真是蔚为壮观,好一个奇伟磅礴的人间盛景!”

伊勒德情不自禁地抒发着胸中的惊叹,只有亲眼所见才能体会他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

哈沁忍不住想称赞一句英雄配宝马,但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深情地看着伊勒德的侧脸,轻轻地多靠近了倾慕之人一些。

第五十三章 片刻美好

夕阳眨眼间就没入了地平线以下,也一并带走了清澈通透的最后一抹天光。山顶视野的能见度越来越低。一直待到从观马岩已经完全看不清山脚下匆匆归家的牧马人和他们的马群后,伊勒德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绝美的地方。

下山的路上,哈沁与伊勒德又和来时一样,依然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并肩骑行在一起。

虚长哈沁几岁的伊勒德早就应该过了面对感情问题怯场的年纪,可能奇源首领毕竟是久疏战阵多年,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曾经那段一往情深的过去。

又或是眼前命运看似不经意间为他安排的缘分,犹如沾着晨露的玫瑰一般娇嫩珍贵,让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生怕失手将它捏碎,不敢捧于掌心。

复仇和大义本该占据奇源首领全部的内心,他想要告诫自己在这个时候不配拥有谈情说爱的权力,但脑子里明明有另一个声音反复提醒到,不要错失上天赐予你的第二次机会。

他几次想找准时机挑明心意,却都阴差阳错地因为突发的小状况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而哈沁生来就像是把奔放和内敛的特质都集于一身的矛盾综合体,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在她身上都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就像草原的夏天不知何时是雨、何时放晴一样。牧马邂逅伊勒德时的那个热情如火、俏皮可爱的小马倌,现在好像只愿躲在哈沁的身体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任凭哈沁变成了一个只会脸红心跳的大家闺秀。

所以每每她也鼓足勇气想要说服自己大胆表达出爱慕之情时,心中的自信都会在与伊勒德眼神交会的刹那一触即溃。忐忑着不敢去想万一仰视的大英雄不解风情的话,自己该怎样面对。

如果月老手中真的握有牵连着他们二人姻缘的红线,怕是也要抓耳挠腮,心急上火这两人会将它亲手扯断了吧。

唯一让人略感欣慰的是,伊勒德和哈沁的心境,都与出发时的尴尬冷场有了天差地别。

虽然含蓄和羞涩的情绪像雨季赶不走的乌云似的围绕着这对年轻的男女,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都非常珍惜这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

艰难困苦才会显得冗长不休,温馨甜蜜总是喜欢片刻即逝。无论伊勒德还是哈沁,都不约而同的感到回程的路好像莫名缩短了许多,他们彼此私心着马蹄踏过的每一步草原路都能更蜿蜒曲折,好让相处的时间持续得再久一些。

可不远处闪现星星点点的灯火不识趣的吵醒了这份宁静的默契,现实世界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伊勒德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还不开口,等到回到部落之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他想趁着暧昧的萤火熄灭以前,最后试着努力争取一下。

“哈沁小姐,我”

听到伊勒德主动发声呼唤自己的名字,哈沁的心中亦是小鹿乱撞、砰砰直跳,对意中人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充满了无限期许。

但可能造物弄人,长生天对表白的眷顾也有保质期限,一旦错过就会变得难遂心意。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奇源首领这短短的停顿,由远及近从和硕部落的方向疾驰而来。伊勒德和哈沁朝着黑暗处循声望去,巴图骑着马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首领,可算找到你了。”

看见主人和哈沁小姐,巴图勒停马匹,翻身下来行礼,语气有些急促。

“巴图,何事如此慌张?”

伊勒德看见贴身随从行色匆匆,心中有些不安。

“苏和首领好像有要事相告,请你去大帐见面详谈。”

巴图不知道具体原因为何,只是担心白天谈妥的事情再次生变。

“我父亲有没有说所谓何事?”

哈沁也有同样的担心,追问着巴图。

“那倒没有告诉我,只吩咐我们尽早找回伊勒德首领。”

忠诚的巴图如实回答哈沁的问题。

“既然苏和前辈如此急切,定是有什么刻不容缓的情况。”

伊勒德不清楚到底是突发了什么状况,只想快些见到苏和,对着哈沁说道。

“哈沁小姐,恕在下不能继续相陪。”

“首领放心前去,不必管我。”

得到哈沁贴心的回答后,伊勒德催促巴图上马。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吧。”

不一会两人就来到了和硕首领的大帐内,得到充分休息的苏和,气色恢复了不少,正坐在椅子上等待他们的出现。

“小女哈沁带着首领去的这一趟,是否不虚此行啊?”

看见伊勒德,苏和仍旧始终如一保持着平和的姿态。

“观马岩不愧有和硕扬名天下的奇景,真真让伊勒德大饱眼福。”

被老人家这么一提醒,伊勒德不禁又称赞起刚才山巅之上欣赏的壮丽,不过忽然想起来要问苏和急着把自己叫回来的原因。

“前辈着急唤我回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十分抱歉打扰了你赏景的兴致,不过我这有份从奈曼传回的密报,其中的内容应该会对首领有用。”

苏和从桌子上堆叠的文书里拿起一张羊皮纸卷,递在了伊勒德面前。

接过纸卷的伊勒德展开翻阅,上面的内容看得他触目惊心。大意就是满都拉连日来都在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操练军队,好像又有了想要率领奈曼铁骑重新席卷草原的打算。

虽然没有提到他这样的举动是针对奇源,但伊勒德心里明白,整个乌珠穆沁现在能真正威胁到满都拉,使他寝食难安的对手,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而密报还提醒苏和,不日后大汗就会派人来和硕征用马匹,让他早作准备,不至于临期仓促应对。

伊勒德越看越觉得文书叙事的口吻似曾相识,而纸上的笔迹他也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和首领,这份密报可是奈曼萨满祭司,莫日根法师派人给您送来的?”

伊勒德猛然联想到了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急忙向苏和首领询问。

“你也认识莫日根?”

苏和很吃惊伊勒德单凭笔迹就能知道写信人的身份。

“岂止是认识,伊勒德当年能从奈曼脱身,全靠莫日根法师相助。前辈与他也是老相识?”

奇源首领很好奇苏和与莫日根是什么样的交情,反问道。

“我和他是几十年的故交好友,和硕能在奈曼霸权的夹缝中生存下来,也多亏了莫日根的出谋划策。”

听苏和的语气,像是也很信赖倚仗与他年龄相仿的萨满祭司的智慧,伊勒德索性也将莫日根留给自己锦囊的事情如实相告。

“不瞒前辈,伊勒德此次前来和硕求马,就是听从莫日根法师多年前留给我的一个锦囊行事。”

“哈哈哈哈,原来又是这个智多星出的奇谋,首领为何不早些告诉老朽啊?”

苏和听闻事情的原委,倒也不见生气,反而埋怨伊勒德没有一早就说明。

“我不知前辈与法师交情颇深,怕泄露了机密,害了法师性命。”

“你做得对,小心谨慎总不为过。”

老人家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道。

“既然你是莫日根选中之人,说明我的决定没有错,能让他看上的,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前辈过奖了。”

面对苏和的夸奖,伊勒德来不及自满,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忧莫日根信中所写的奈曼动态。

“首领可是在为奇源忧心?”

细心的苏和发现了伊勒德脸上浮现的愁容。

“前辈观察细致入微,我深恐满都拉耐不住性子先发制人,则奇源危在旦夕。”

“不必过于恐慌,按照莫日根的意思,没有和硕的马匹,他不会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等奈曼派人来了和硕,前辈可有对策?”

伊勒德又开始对苏和以及和硕的安危担心起来。

“老朽被满都拉强征勒索惯了,总有厚着脸皮拖延他们的办法。”

苏和好像还怕伊勒德不放心,继续补充道。

“为让首领宽心,我已派人去召集所赠马匹,今晚便能打点妥当,明早你们就能启程出发回奇源。”

“前辈对奇源之恩,伊勒德无以为报!”

伊勒德对苏和首领万分感激,抱拳致谢,但他仍然担心睡一觉耽误时间。

“如果前辈准许,我想今晚就连夜出发。”

第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苏和首领可以理解伊勒德的归心似箭,他们都有独自一人必须为整个部落承担责任的职责,所以老人家尽可能地多派了些人手帮助奇源客人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起了马队。

直到天空完全暗成了深幽的颜色,伊勒德和他的随从们才算基本完成了出发前的所有准备工作,数千匹和硕骏马都井然有序的安排停当。

在繁杂的忙碌中,他们婉言拒绝了苏和首领再次开宴饯别的邀请,没有顾得上晚间的用餐,只是带了一些随身的干粮,便打算披星戴月离开和硕返乡。

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伊勒德本打算亲自去找哈沁一趟,告诉她自己匆匆而别的缘由。但思前想后纠结了半天,如果无法给出任何承诺的话,最好不要让人空留念想、白白等待的好。奇源首领经历一番内心的挣扎后,还是决定选择不辞而别。

马队缓缓向奇源的方向进发了,送行的队伍里,只有苏和首领带着一干部从们出现在和硕的大门口。伊勒德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哈沁小姐的身影,难免有点小小的失落。不过很快他就转念,觉得面对注定无法阻拦的分离,这未尝不是最合乎于情、止乎于礼的道别方式。

“伊勒德首领,老朽招待不周,还请不要怪罪。”

苏和还是为没能设宴给奇源众人践行感到遗憾,因为他与伊勒德同和莫日根的一段交情,此时已经非常欣赏这个风华正茂、抱负远大的年轻首领了。

“前辈太过客气了,伊勒德一行贸然打扰却受到热情款待,犹如身在家乡一样倍感温暖。”

伊勒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早已不知该如何感谢眼前慷慨解囊后仍旧态度谦卑的老者。

“小女哈沁突感不适,未能前来送行,也望首领见谅。”

苏和毕竟是过来人,早前他将伊勒德当晚就要离开的消息告诉哈沁后,见到女儿负气不愿前来送行的异常反应,就猜到了几分他们之间暗生的情愫。

“哈沁小姐生病了,是否要紧?”

耿直的伊勒德没有领会老人家话语里隐含的意思,纯粹从字面上担心起了哈沁的身体。

“偶然抱恙,并无大碍。”

苏和微笑着回答伊勒德,不忍道破实情。

“会不会是傍晚带伊勒德登高染了风寒,那该是我罪责重大了!”

本心流露的伊勒德还在后知后觉,依然困在苏和善意的谎言中不能自拔。

“老朽将首领的关切转达给她,小女自会不药而愈。”

老人家感觉到了伊勒德的真情实意,宽慰着这个反应迟钝的年轻人,也暗暗期许自己的掌上明珠在日后能和奇源首领再续前缘。

“时候不早了,首领抓紧出发吧。”

苏和抬头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不再挽留奇源众人。

“伊勒德就此别过前辈。”

奇源首领躬身拜谢后,转身跨上了坐骑。

“愿长生天保佑奇源达成所愿,首领珍重。”

苏和送出了衷心的祝福。

“苏和前辈放心,待到战乱平息,我们一定后会有期!”

伊勒德在马上拱手致意,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老朽静候佳音。”

在和硕送行队伍的注视中,伊勒德押在马队末尾,最后一个踏上了归程。

月淡星繁,深夜的草原上一切都回归了平静,天气也很配合地止息了劲风,大地上只有奇源马队整齐行进的声响。

由于马匹数量众多,即使伊勒德带足了随行人手,为了保证队伍不会产生混乱,前进的速度也比他们来时要慢上许多。

直到临近后半夜,马队才勉强行至了和硕外围地界的边缘。看着随从们劳累了多时,人困马乏的样子,奇源首领决定今晚就在此扎营露宿。

将所有的马匹安顿妥善,众人搭起了数个临时帐篷组成营地,在中间的空地中燃起篝火,热了些水酒就着干粮凑活了一顿。

疲倦至极的奇源男儿们很快就一个个钻进帐篷倒头睡去,只有忠诚的巴图还陪伴在主人的身旁,不时往火苗渐弱的篝火堆里添些柴枝木块。

伊勒德望着燃烧的火堆出神,脑子里各种杂乱的想法碰撞交错,反倒让他什么也思考不了。

“首领,多少吃点东西吧。”

巴图递上一块烘热的烙饼,关切地询问起整晚都水米未进的主人。但伊勒德好像都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呆坐在原地未作反应。

“我想哈沁小姐也不希望看到主人饿肚子的吧。”

跟随伊勒德多年的巴图是首领的贴身心腹,虽然脾气急躁,说话也时常口无遮拦,但对于主人心思的揣摩不可谓不透彻。

从早前他们遇到打扮成小马倌模样的哈沁,伊勒德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欣然接受与其比试套马的主动。再到于和硕部落寻见伊勒德和哈沁一同归来时主人的状态,巴图就能感觉出他与哈沁小姐之间必定会萌生一丝超越友谊的情感。

“巴图,又胡言乱语。”

听到心腹的嘴里说出了那个扰乱自己心绪的名字,回过神来的伊勒德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假意愠怒训斥手下。

“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保住你那条舌头的!”

“巴图若是说错,首领再割我的舌头也不迟嘛。”

主人情绪的波动让巴图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言语间更无忌惮。

“你要继续油嘴滑舌,小心我把你扔于荒野喂狼。”

被说中心事的伊勒德只好无可奈何地佯装威胁道。

“我也是替您高兴,这么多年来,都不见首领正眼瞧过别的女子。”

巴图这回说的倒是实话,自从诺敏之后,他是真的没有见过伊勒德与任何女子有过这么多的互动和交流。

“定是长生天不忍看到首领孑然一身,为您安排下的缘分。”

“你呀,就爱乱弹琴!那是因为没有哈沁小姐的鼎力相助,我们就得不到和硕的驰援,我是感念她的恩情。”

而伊勒德还不愿承认贴身随从敏锐的嗅觉。

“如此说来,那狂妄傲娇的小马倌,想必也对您的救命之举感恩戴德无疑了。”

巴图心中希望主人能与哈沁小姐走得更近,嘴上却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你要再放厥词,别怪我翻脸不留情面。”

这回伊勒德是真的准备动怒了。

“好好好,巴图不敢多言,明日还得赶路,首领早点休息吧”

见主人脸色开始不悦,巴图悻悻地收住了话题,劝他别再干耗精力。

“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会儿。”

伊勒德的脸上似乎不现困乏,想要再独处一下。

“那您记得吃点东西,巴图先行退下了。”

贴心的巴图看主人只穿着单薄的骑行服,给伊勒德披上了件厚厚的裘袄,才安心地进入帐篷,酣然睡去。

此时,只剩奇源首领还保持着清醒,马群也陷入了安静的睡意中,不再聒噪。

伊勒德回味着和巴图的对话,又想起了从孤山回来的路上与哈沁度过的片刻美好,心中再次开始纠结于是否应该抓住长生天赐给他的第二次机遇。幻想着要是时光倒流,自己会不会更勇敢主动一些。

不过一切空想只是徒劳,在篝火堆前搓着双手取暖的奇源首领只能无奈一笑,提醒自己世界上并不存在让人反悔的灵药。

就在这时,伊勒德好像听到了一些异动,似是有人骑着马从很远的地方靠近。

这么晚了,草原深处怎会还有过路之人,奇源首领瞬间警惕的侧耳倾听。虽然从声音判断来者只有一人一骑,但他不希望此番事关重大的返程路上遭遇任何不测。

伊勒德默默握紧手边的佩刀,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第五十五章 哈沁的礼物

马蹄声越来越近,黑暗中奇源首领根本无法辨清骑手的真实身份。

他迎着声响来到营地的外围,盘算着如果真的来者不善,自己该如何应对,思索间佩刀也被拔出了一截,在刀鞘外露出一段明晃晃的光仞。

终于那人骑着一匹高头黑马现身于伊勒德的面前,只见他身上披着一件纯黑的斗篷,用帽兜把头遮的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阴影下的脸庞。

“来者何人,可否通报姓名?”

伊勒德见他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小心谨慎地提问道。

“才半日的功夫,首领便不记得我了?”

马上之人轻声的反问,居然是个女子的声音,这让伊勒德很是惊讶,那声线他听着耳熟,但又不敢轻易说服自己,它就来自于此时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看来你是不打算收起刀刃,让我下马喽?”

说罢,黑衣女子掀开帽兜,露出了真容。她轻甩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半开玩笑间朝着伊勒德眨眼一笑,活脱脱又是那个让人难忘的和硕小马倌。

“哈沁小姐?!”

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伊勒德,呆滞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发现手中还紧攥佩刀,连忙把刀刃插入鞘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双手却依旧无所适从地捏着刀柄。

“哈沁小姐为何深夜来到此地?”

奇源首领不明白她单身一人突然现身至此的用意。

“还不是因为奇源首领的贸然离去,不辞而别!”

哈沁的回答明显有对伊勒德生气的意思,她自顾自翻身下马,言语间还带着小女生的傲娇。

“所以哈沁小姐只是为了追讨一个道歉吗?”

蠢话脱口而出的伊勒德极其懊恼自己的嘴拙,虽然看到哈沁的到来心中其实有说不出的开心。

“本姑娘岂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哈沁对这个木头脑袋的回答很不满意,可还是耐心说出了前来的原委。

“你们走得如此匆忙,都没留给我送你礼物的时间,待我准备好,已经不见你们踪影,害我只能亲自追来送上了。”

“伊勒德已受苏和前辈三千骏马,怎敢再要小姐的馈赠。”

听到要赠自己礼物,伊勒德更是觉得受之有愧。

“我千里迢迢赶来,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哈沁开始有点嗔怪起奇源首领的不解风情了。

“首领这般不近人情,可有损草原英雄的大气风范哦。”

伊勒德也觉得再客套下去真的不像大丈夫作为,只好拱手道。

“是伊勒德失礼,敢问哈沁小姐所赠何物?”

“也不是什么精贵宝物,只能件力所能及的东西,还望首领不要见怪。”

哈沁的话里透着顽皮,似乎很期待答案揭晓的那一刻。

“无论轻重,皆为心意,在下岂敢多有苛求。”

面对哈沁打的哑谜,伊勒德摸不着一丝头绪。

“那就好,既然首领三千骏马都敢开口要,应该不介意再多收一骑吧?”

哈沁说完把背在手后的缰绳放到身侧,将身后的马拉倒二人跟前。这时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伊勒德才看清了她所乘马匹的样貌。

这威猛雄健的身躯,粗壮无比的马蹄,还有通体漆黑的肤色,让奇源首领不费多少眼力就能发现,眼前的和硕宝马,正是他们上午比试套马时自己亲手制服的那匹黑骏马。

“难道,这便是我套中的那匹”

未等伊勒德说完,哈沁听到他的话又不愿意了。

“哎~~,首领抢功的本领倒是一流,可别忘了是我先骑到它的背上。”

“好好好~~,哈沁小姐说什么,我都依从。”

伊勒德随口应付着哈沁抛来的调侃,眼神却无法从黑骏马的身上挪开了。

黑马的背上此时已套好了一整套雕花的马鞍,顺从地立在哈沁身旁,看样子他们分别之后,这匹桀骜不驯的灵物也甘愿被马倌哈沁的高超技艺收服了烈性,接受了自己的使命。

黑骏马看到伊勒德走近,似乎认出了他便是第一个降服自己的牧马人,它打着响鼻,从嘴边喷出温热的气息,还不时抬起前蹄踩跺地面。好像跃跃欲试地期待着奇源首领乘骑到自己的身上一般。

“你说的礼物就是它?”

伊勒德伸出手掌,轻抚着黑骏马的脖子,一遍遍梳理它浓密的鬃毛,对这个庞然大物爱不释手。

“怎么,首领难倒还嫌弃不成?”

看着伊勒德沉醉其中的样子,哈沁故意说着反话,忍俊不禁。

“真是匹生而为战的宝马,任何人得之都能如虎添翼,我没有高兴癫狂到丧失理智就不错了,怎么会嫌弃?!”

伊勒德初见它时就幻想有一天,能得到这样让人人都垂涎的威猛坐骑,怎料长生天会一再眷顾自己,心中的欣喜可想而知。

“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哈沁小姐就是让我来生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啊!”

哈沁听到伊勒德夸张失态的赞叹扑哧笑了出来,瞬间觉得这个爱马如痴的男子有着旁人平常难以欣赏到的可爱之处。

“对了,苏和前辈可知道你深夜独自外出?”

高兴之余,伊勒德忽然想到哈沁这样只身一人,怕是瞒着父亲来找的自己。

“我已成年,早已不是被父母束手束脚的孩子了。”

洒脱的哈沁不以为意,要是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苏和也断然不会由着性子让她当马倌去了。

“那你赠我骏马,前辈会不会不乐意啊?”

伊勒德的语气有些担心,像个孩子一样,既怕得罪了苏和首领,又怕失去刚收获的珍贵礼物。

“放心吧,本小姐自己驯养的马匹要如何支配全凭我乐意,谁都不能插手。”

哈沁让伊勒德宽心,言语里满是对自己马倌生涯的骄傲与自豪。

“这样就好,时候不早了,委屈哈沁小姐在我的帐篷里露宿一晚,明晨我再派人护送你回和硕吧。”

伊勒德虽然仍不觉得困倦,但再不休息,恐怕今晚也就不用再睡了。

哈沁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脸上悄然泛上了先前就有过的绯红颜色,分外娇羞可人。

“哦,瞧瞧我这张笨嘴,我我的意思是将帐篷让与小姐,我在门外的草垛上将就一下即可绝无冒犯之意。”

奇源首领意识到自己刚才表意不清,慌忙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

“我知首领为人,请带路吧。”

哈沁看着嘴皮子不利索的伊勒德莞尔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冒失。只要求奇源首领为自己引路。

心神不宁的伊勒德把哈沁带到自己的帐篷前,掀开帘幕,卷成一团的铺盖分外扎眼,多少有些寒碜。

他勤快的俯下身子把地上的棉絮被褥铺展齐整,看后仍不满意,又摘下身上披着的宽大裘袄,摊开垫在铺盖之上,这才觉得为和硕首领之女弄了个还算舒适的住处。

“哈沁小姐千金之躯屈尊降贵,让你受委屈了。”

全神贯注于拍顺裘袄表面皮毛的伊勒德,没有注意到跟着他步入帐内的哈沁,轻轻放下了帘幕。

“你不也是贵为奇源首领,我就如何不能同甘共苦。”

哈沁的轻声细语距离自己如此之近,让伊勒德吓了一跳。

一切都已布置停当,他害羞地低着头,想退出帐外,却被身后哈沁温柔的声音拦了下来。

“首领留步,不如今晚,就在帐内歇息吧。”

第五十六章 初尝欢愉

伊勒德没有想到哈沁会主动提出来让他留在帐篷里休息,他也根本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他承认自己被这个落落大方的女子深深吸引,无论是化身小马倌时的气质脱俗,还是变成苏和之女后的楚楚动人,都让奇源首领体验到了久未感受的怦然心动。

身为堂堂热血男儿,伊勒德当然也有七情六欲,当然也渴望儿女情长给自己带来的温存。如果他生来便拥有放浪形骸的秉性,现在定会无所顾忌地转身抱住哈沁。

但正所谓一个人太过在意某件事的时候,更容易患得患失。伊勒德不希望留给喜欢之人好色轻浮的恶劣印象,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是如假包换的正人君子,才会在听到哈沁的邀请后陷入欲望与理智间的挣扎。

所以不管奇源首领愿不愿意承认,他目前的进退两难,就是因为动了真情。

更靠近帐篷帘幕的伊勒德背朝着身后的哈沁,在一番心理斗争后,还是打算压抑自己对原始欲望的冲动,转过身对哈沁开口。

“哈沁小姐,我还是”

伊勒德话到嘴边,在看到哈沁的那一刻却戛然而止,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他的脸唰地一下燥热起来,眼神不知该飘向何处,如果现在他的手边有面铜镜,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不会相信镜中那面红耳赤、腼腆羞怯如少年一般的人是自己。

此时的哈沁,已经退下了黑色的斗篷,内里穿着下午二人见面时的藏青色拖地长裙,但领口至腰间的精美盘扣已被她一颗颗地慢慢解开。罗衫微张下,哈沁小姐雪白的肤色随着她起伏的呼吸若隐若现,迷人至极。

和硕首领的女儿并不是滥情的大小姐。遇见伊勒德之前,面容姣好、身材有致的她在部落内从不缺少大把的追求者,但那些富家子弟们对哈沁趋之若鹜的同时,更多的是看中迎娶到首领之女后,攀龙附凤的附加值。

而生性爽朗,洒脱不羁的哈沁,压根相不中这些没有真才实学,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所以,除了奇源首领,还没有任何人扣开过这个拥有强烈主见,势要紧紧掌握自己命运的美丽少女的心扉。

亦如话不投机时的徒劳之功,哪怕有人抱以再多的谄媚恭维,也只会让哈沁觉得平添反感负累。现在终于认定真命天子,纵然是她主动提出亲近之事,也不过是两情相悦后的顺理成章。

“首领可是不喜欢哈沁?”

哈沁说话的声音温润如酥,气若幽兰,听得出她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忐忑。

“怎怎么不喜欢,哈沁小姐简直美若天仙。”

手心冒汗的伊勒德又开始语无伦次,他呆立在原地,不敢直视眼前不可方物的女子。

但偏偏连哈沁身上的长裙都要考验奇源首领的定力,裙身因为哈沁胸脯的呼吸起伏渐渐朝两边展开,无法继续搭在她光滑无瑕的肩头,伴随一阵淡淡的体香散发开来,轻轻飘落在脚边的裘袄之上。

那冰肌莹彻、窈窕袅娜的少女胴体,一丝不挂地展露在了伊勒德的面前。借着透过帐篷洒入室内的银色月光,哈沁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勾勒出一幅纤腰丰乳的曼妙曲线,美到令人窒息。

她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奇源首领,双眸如秋水泛波,一对柳眉微蹙,似有万千情结想要向爱慕之人倾吐,却欲说还休,任谁看到都会心生无限爱怜。

在荷尔蒙与少女体香的混合催化下,面对眼前心爱女子的坦诚相见,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礼教的约束和紧缚只针对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若是郎情妾意,肌肤之亲必然是情感升华后的水到渠成。

爱情的种子在埋藏于心、生根发芽后,应该到了绽放的时刻。

伊勒德上前一步用手掌轻抚在哈沁肤若凝脂的肩膀,也许是紧张让手的温度有些冰凉,他能明显感觉触到哈沁身体的那一刻,她微微一颤,但并没有退缩躲闪。

看到呆立许久的伊勒德终于有所行动,感受到他厚实的胸膛渐渐靠近自己,哈沁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而又急促。对于一个初尝禁果的少女,哪怕做好了万全的思想准备,在真正将要发生到那一步的时候,也免不了会惴惴不安、心慌意乱。

她紧张得闭上了眼睛,细密纤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本就轻柔的鼻息现在更是若有似无,羞答答的脸庞上,双颊涨红得好比熟透的苹果,薄如蝉翼的朱唇一张一翕间控制不住地发抖,似乎在等待着让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的那个吻。

哈沁为了勇敢追求真爱,做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能做到的一切,如今该轮到奇源首领来定义什么才是真正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了。

在伊勒德温热的嘴唇接触到哈沁唇边的一霎,和预想的一样,迸发的情感如同贯穿全身的电流,刺激着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那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有能让人激动到落泪的神奇力量。

奇源首领并非初行男女之事,在卸下自己所有心防后,大可释放胸中压制的欲念,干柴烈火、惊天动地。

但对待女性,无论何时,伊勒德身上都保有着几分谦谦之风。亲吻中,他没有立刻采取更多的激进行为,只是也用手脱下了所有的衣衫,继而贴近哈沁,让她能感知到自己胸膛的温度,觉得心安。

伊勒德健硕高大的躯体紧紧搂着心爱的女生,此刻的他们如同初生的婴儿般抱在一起,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热烈的心跳。

帐篷外微风四起,春天的寒气又悄悄杀了个回马枪,但丝毫无法影响帐内不停上升的暖意。

奇源首领用双手托起小鸟依人的哈沁,抱入怀中,随后动作轻缓地让她躺在了舒适的裘袄上面。哈沁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相信那一定是一场美妙的水乳交融,也把它当作赠予心上人的一份最为珍贵的礼物。

伊勒德温柔地看着身下的女孩,感受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就像在虔诚地欣赏一件浑然天成的精美艺术品。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眉宇间尽是生怕哈沁受到委屈的小心翼翼。

或许这暖心的举动给了哈沁勇气,又或许和硕首领的女儿本就拿定了心意,要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心目中的大英雄。她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只是侧过脸,轻咬着嘴唇,软惜娇羞地表达了希望继续下去的意愿。

耐心待到哈沁充分做好心理准备,伊勒德才又一次慢慢开始尝试。有了之前的经验,事情就变得顺遂了许多,在品尝到翻云覆雨欢愉的同时,两人的灵魂和肉体都在合而为一的碰撞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

这美妙的过程就像一曲颂赞生命的旋律,把萦绕在人们心田的所有美好都化成甜蜜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处。

在华彩的乐章奏响之时,伊勒德清晰地看见了从哈沁脸颊边滑落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划出的轨迹却没有丝毫悲伤,只闪烁着幸福洋溢的光芒。

奇源首领在心中发誓,一定不会辜负这个女孩难能可贵的纯净和真挚。

第五十七章 卓立格图

缠绵过后,伊勒德和哈沁都没有很快睡去,哈沁把头靠在爱人的胸膛上,温存了很久,两人没有说话,想是仍然沉浸在刚才天人合一的记忆中。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哈沁抬眼望向伊勒德,轻声地问道,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奇源首领的眼神里充满爱意,但他好像会错了哈沁的语意。

“伊勒德戎马半生,也不曾见过有把自己当做礼物送人的奇女子。”

“首领在想些什么?!我指的是赠你的那匹骏马!”

哈沁被伊勒德的误会惹得羞臊不已,娇嗔着埋怨自己无端被占了便宜。

“原来如此,罪过罪过,当然喜欢了。和硕宝马无数,但这一匹却着实与众不同让人过目难忘。”

伊勒德用微笑化解着尴尬,言语中尽是对黑骏马由衷的喜爱。

“父亲在生日时赠送给我,从那以后都是由我精心照料,它的血统可是万里挑一,你可要好好善待卓立格图。”

聊到马儿的话题,哈沁的眼中又出现了化身小马倌时的灵动。

“卓立格图?”

“对呀,它的名字就叫卓立格图,好听吗?”

哈沁对于自己取的名字满是骄傲。

“好听,真是一匹名副其实、勇敢无畏的好马!”

卓立格图是大无畏的意思,伊勒德对新晋坐骑的姓名甚是满意。

“哈沁,等我骑着卓立格图平定了草原,一定会回来向苏和前辈求亲迎娶你!”

奇源首领踌躇满志的同时也借此机会告诉哈沁自己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我不要等以后,明天我就随你回奇源!”

哈沁性格中独立坚强的一面又展现了出来,她有着更明确的目标。

“伊勒德完成大业之日,哈沁一定要陪伴在你的身边!”

“可苏和首领视你如掌上明珠,我们不告而别,难称体统。”

哈沁对伊勒德死心塌地的信任和支持让他倍受感动,但奇源首领清楚,自己要是真的闷声不吭带着别人家闺女一走了之,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做法。

“不如这样,明早我即和你一同回和硕面见苏和前辈,求他将你许配给我,对你、对他老人家才算有个交待。”

凡事行得正、坐得端是伊勒德为人处世坚持的信条,既然自己与哈沁是真心相爱,也就必须得到她家人的认可与祝福。

“嗯。”

哈沁轻轻点了点头,对于伊勒德表现出的真诚和坦荡,她别无他求。现在这个内心充满幸福的小女生只希望,对伊勒德的称谓能早些换上一个更加亲昵的身份。

浓情蜜意的两人似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但倦意终于随着已经快要出现的微亮天光姗姗袭来,哈沁环抱着伊勒德,倚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中安然睡去。

旭日东升,万物复苏,温暖的阳光再次洒向如今的奇源部落。在经历了这一段漫长而又温馨的美梦后,哈沁夫人终于从沉沉的睡意中醒来,躺在床上回忆起青春洋溢的往昔岁月,个中的点点滴滴都让她觉得如此珍惜。

年迈的大汗伊勒德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哈沁转过身欣赏着他半侧着的脸庞,虽然岁月的风霜把条条皱纹清晰地刻在夫君原本朝气蓬勃的面容之上,但却仍然无法改变他在妻子心目中今生挚爱的地位。

巧合的是,平日里时常打着呼噜,睡相不敢恭维的伊勒德,今天却出奇的安静。平稳的呼吸声中,哈沁好像还能看见他嘴角露出的一抹微笑。

或许大汗也和自己同心,做了一样的美梦吧。想到这儿哈沁夫人抿嘴一笑,用极其轻微的动作翻身起床,不忍打扰丈夫睡眠的她轻手轻脚地从架子上取下外衣披上,独自步出了营帐。

按照伊勒德多年的习惯,宿醉后第二天醒来,总要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奶茶解酒。于是深谙丈夫脾性的哈沁劈柴生炉,搭起灶台开始熬煮新鲜的茶水。

好多侍从们知道夫人昨晚整夜操劳,好心想要帮她,都被哈沁婉言拒绝了。她很乐意亲自动手,并不嫌累,因为只有她才是整个乌珠穆沁最了解伊勒德口味的女人。

看着冉冉飘起的烟火气,哈沁夫人突然有点想念几年前去世的父亲苏和,正是因为他老人家爱喝奶茶的习惯,才让当时年幼的她早早继承了母亲的好手艺。

而哈沁能有今天的幸福人生,也多亏了那个慈爱有加的首领父亲。无论自己多么任性不懂事,苏和都能用开明、包容的为父之道宠溺爱女。奇怪的是,这与他中庸无为统治和硕的方针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大相径庭。

但对于哈沁来说,生为苏和的女儿,是她一辈子的幸事。

她永远忘不了当年在与伊勒德共度良宵后的第二天上午,和爱人同乘黑骏马返回和硕部落的路上,心中的惶恐不安。哪怕对于自由惯了的哈沁来说,这也将是人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

虽然哈沁想要自我书写人生轨迹的意愿非常强烈,但女儿身的她,还是很期待毫不知情的父亲这次也能一如既往的给予自己正面积极的回应。

所以当他们手牵手出现在苏和首领面前的时候,哈沁的心都快紧张到要爆炸。

好在疼爱她的父亲真的没有让哈沁失望,纵然老人家没想到这对年轻人会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冷不点的互诉衷肠、表明爱意,可早早就看出个中端倪的苏和很快就接受了小女的选择。

不爱显山露水的和硕老首领最大的优点倒是认准了方向之后便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既然都下定决心把部落的命运前途与年轻的伊勒德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再相信奇源首领,是能托付女儿终生大事的人呢?

苏和身为长辈和颜悦色的祝福了伊勒德和哈沁,并十分通情达理的表示,愿意等伊勒德把三千和硕骏马带回奇源安置妥当后,再亲自前来商量操办婚礼事宜。这皆大欢喜的结果让处于热恋中的哈沁和伊勒德对父亲苏和感激万分,也对他们的未来满怀着憧憬。

哈沁夫人永远忘不了和夫君再次离开和硕,骑着卓立格图追赶马队时的心情。就连耳边吹过的劲风也像在愉快歌唱,变得令人心神舒畅。

他们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中肆意呼喊,紧紧相拥表达着心中的喜悦,身下的黑骏马作为两人特殊的定情信物,也用奋蹄狂奔见证着这段旷世奇缘。

灶台上沸腾翻滚的茶水把哈沁夫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说起来,她都已经好久都没去看过上了年纪的卓力格图了。

曾经骁勇彪悍的黑骏马在陪伴伊勒德征战沙场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后,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

自从成为人母抚养海力布和蒙克开始,哈沁就鲜少有机会亲近从小与之为伴的老伙计。把煮好的奶茶放在文火上温着,她就动身想去看看卓立格图的近况。

来到马厩的哈沁夫人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不再年轻的黑骏马。它明显瘦弱了许多,老迈的身体早已不见当年的威武风采,连那对清澈黑亮的双眸也渐渐变得有些混浊。

哈沁从袋中取出些煮熟的黑豆想喂给它吃,黑骏马似乎也胃口不佳,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了几小口。

岁月悄无声息地就带走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当人们暮然回首的时候才惊觉事过境迁、物是人非。

哈沁心里一阵酸楚,感叹就连和硕宝马也逃不开时间的蹉跎。她梳理着卓立格图背上的毛发,原先那油光锃亮深黑的马鬃,现在也变得稀疏且淡了颜色。

当年的骏马转眼年老体衰无力飞驰,而当年的小马倌也开始两鬓花白、芳华不再。

第五十八章 罕见病灶

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女主人的唏嘘,卓立格图的眼睛里竟流出了一滴眼泪,顺着它的脸颊默默滑落到马厩地上的草堆中。

见此场景,哈沁夫人的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因为这看似感人的场面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卓立格图虽是老马,但绝对是匹极具灵性的动物。它不会无缘无故落泪,定是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将要发生。

爬上三竿的日头提醒了哈沁,她还没有听到丈夫伊勒德起身的动静。往常哪怕大汗忙碌到再晚,醉得再厉害,也不会昏睡至正午。

作为一个严于克己,对日常作息极其自律的人,今天这久睡不醒的状态,绝不是大汗正常的生活习惯。

会不会是昨晚宴饮至深夜,透支了丈夫的身体,让风寒新愈的他又旧病复发了呢?伊勒德的年纪可经不起疾病的反复折磨,越想越担心的哈沁夫人匆匆别过卓立格图,快步向大汗的营帐走去。

进入帐房之后,她看见炕上的伊勒德仍旧背对着大门侧卧而睡,看上去不像有什么异样。平日负责照顾大汗的年轻扈从们站在门边静候,哈沁便向其中的一个轻声问道。

“大汗仍未起来?”

“回夫人,早前我们进来时见大汗睡得深沉,不忍打扰,便在此间等候。”

听到扈从的回答,哈沁才稍稍感到心安,但她留心又问了一句。

“你们等候的时间里大汗可曾有过翻身响动?”

“那倒不曾有过,说起来,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汗睡到这么迟呢。”

扈从的话语里也透露出对于伊勒德反常行为的好奇。

哈沁始终还是觉得不放心,决定叫醒丈夫,不能再继续让他沉睡下去。她来到炕边柔声地朝伊勒德呼唤。

“大汗,都快晌午了,也该睡醒起来了吧。”

背朝她的伊勒德没有任何回应,哈沁认为是自己的声音太轻了,干脆坐在了床边,拍了拍夫君的后背,再次唤道。

“夫君,您若继续赖床下去,可就让扈从孩子们看了笑话。”

哈沁夫人提高了音量,故意用轻松的口吻半开着玩笑,好像用这样的方式就不会让担心的事情发生。

可伊勒德仍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没有理睬她。此时靠近大汗的哈沁才发现,丈夫的呼吸似乎有了变化,身体的起伏频率很快,并不像她晨间离开时那样的平顺舒缓了。

感觉事情不对的哈沁连忙扶着伊勒德的肩膀和后背,帮大汗翻身躺平。看见他的面容后,不禁心头一紧。

只见伊勒德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似是胸口压着千斤大石。他紧皱着双眉,由于呼吸很不顺畅,导致面色憋得通红,额头热得发烫,豆大的汗珠从上面渗出,密集的连成一片。

“夫君,夫君!”

哈沁再次呼唤着伊勒德,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焦急,可心中却还留存着丈夫只是碰巧在做噩梦的幻想。

但就算哈沁摇着他的肩膀,再三地呼唤他的名字,伊勒德也全然不知,依旧昏睡不醒,只有紧闭的双眼在眼皮下快速的滚动,犹如被困在梦魇中的人那般惊慌无助。

卓立格图一泪成谶,虽然不清楚原因,可哈沁夫人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大汗伊勒德病重陷入昏迷!

“快去请莫日根法师!”

哈沁急切的声音回响在大汗营帐内,扈从们见状连忙慌慌张张地退出房门去寻找萨满祭司,娴静端庄的夫人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让他们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了伊勒德与哈沁,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掌,揉搓着他的掌心希望能令伊勒德好受一些,即便目前来看,这样做更多的仅是给自己心理安慰而已。

“万能的长生天啊,请你千万要保佑大汗平安无事!”

哈沁跪在炕边心中默默祈祷,盼望着丈夫能渡过这一劫。

待到扈从们寻见萨满祭司莫日根,一起回到大汗营帐的时候,哈沁夫人正取来铜盆,用棉布从中汲水弄湿后拧干,敷在丈夫滚烫的额上。

“哈沁夫人,大汗现在如何?”

莫日根上前关切道,来时的路上扈从们向他讲述了今早事情发生的概况。

看见法师到来,哈沁让出炕边的位置,对着萨满祭司说。

“昨晚睡下的时候大汗虽然酒醉,但身体并无不适,就连今晨也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一直昏睡不醒,我还以为是过度困乏所致。”

哈沁边说边在脑中回忆,担心是自己在照顾夫君时有什么疏忽。

“可到我方才回来查看,却发现他忽然变得燥热气急、身体发烫,人也陷入了昏迷。”

她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看上去平静,专注于详细地向莫日根描述事情的前后经过,生怕遗漏了哪些细节,耽误了萨满祭司对症下药医治大汗的时机。

“昨夜我熬煮的解酒汤药,夫人可曾让大汗按时服下。”

莫日根也记得伊勒德在前夜的宴会上不见任何反常,如果只是宿醉所致,只要喝过他的汤药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法师嘱咐趁热服用,我回到帐房便让大汗尽数喝下了。”

对于蒙克亲手喂父亲喝药的画面,哈沁还历历在目。在进入帐房之前,盛有汤药的碗除了自己没有经过任何旁人之手,蒙克接过木碗后也只走了区区数步的距离,所以哈沁夫人根本不会想到这看似安神的汤药,便是罪魁祸首。

“如此一来,理应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哈沁夫人办事莫日根当然完全放心,但伊勒德的状态并不和他们对话中应有的预期相符,萨满祭司决定再深入了解一番。

“夫人请退后些,让莫日根为大汗号上一脉。”

莫日根的医术与他祭天的本领齐名,在草原部落所有的萨满祭司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寻常的小毛病他只消看上一眼,即可药到病除。哪怕偶尔碰上些疑难杂症,在经过耐心细致的望闻问切后,也大多能知晓病灶、对症治疗。

可这一次,当莫日根的手指搭于伊勒德腕上的时候,他便知道大汗的病情,比想象中还要槽糕许多。萨满祭司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阅历丰富如他,也已很久没有触碰过这样的脉象。

“还请夫人让旁人都暂且回避,只留您在帐内即可。”

莫日根一边号脉,一边让哈沁清空帐内的扈从。听到法师如此吩咐,哈沁的心顿时高悬起来。若非紧要,必定不至于把下人们都支出去,她对扈从们叮嘱再备些帮助大汗降温解热的用具,就把他们请出了帐外。

“法师,大汗的病情到底如何?”

等屋子里只剩三人后,哈沁夫人才忧心忡忡地开口问道。

萨满祭司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仍在仔细确认伊勒德的病灶。如果是寻常的郎中,一定会从流于表象的洪脉中判断出,大汗仅是感冒伤风复发,由脏腑热盛、血行加速引起的高热昏迷。

但观察入微、治病无数的莫日根,在经过反复探摸老友的脉象后,竟找到了潜藏在急促紊乱的脉搏下,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症状。伊勒德体内还有股阴盛寒积、气血瘀滞的症结没有发出,极易被人忽略。

但萨满祭司可以肯定的是,不消多时,它也会发作出来侵蚀大汗本就虚弱的身体。两股邪气轮流作祟,就算青壮年来经受也会痛苦不堪。假若病入膏肓同时爆发,年迈的伊勒德估计难以撑过此劫。

第五十九章 心魔

“大汗绝非伤风复发这么简单,恐怕数日内都难以醒来。”

萨满祭司面色十分凝重,他深知要在短时间内彻底治愈伊勒德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情势其实非常棘手。

“怎么会这样,头一晚还生龙活虎,也不见有什么征兆”

哈沁听到莫日根的语气低沉,不愿相信丈夫竟然真的病得如此严重。

“单从脉象上看,极易误诊为伤风复发,但大汗体内实际的病情比表面观察到的远要凶险许多。”

莫日根只提疾病的轻重程度,没有将探摸到伊勒德的实际状况向哈沁和盘托出。因为虽然寻得了病灶,但他自己也对这一恶疾的成因毫无头绪。

而且萨满祭司的心里总觉得,伊勒德陷入长时间昏迷或许还另有原因,只是眼下无凭无据,他也没有往被人下毒的那方面去想。

“那法师可有医治的方案?”

用凶险二字来形容病情,对于莫日根来说是非常罕见的。已经六神无主的哈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白发苍苍的睿智老者的身上,因为如果莫日根也束手无策的话,丈夫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致病的元凶难辨,情况复杂,我也不敢妄下论断,只能先用保守的方法缓解大汗的症状,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作定夺。”

萨满祭司搜遍脑中的记忆,也想不到任何可以借鉴参考的案例,他需要回到自己的住处查阅典籍后,才有可能找到一些突破点。

“我能做些什么吗?”

哈沁夫人虽然在医术的领域不善精通,但仍然渴望能在伊勒德最需要她的时候给予丈夫全力的支持,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夫人方才做的很对,可能我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有些自相矛盾。”

莫日根首先赞许了她的应急处理方式,随后的话却着重语气停顿了一下,他希望哈沁对这罕见的病灶心中有所准备。

“大汗在之后的时间里,会交替出现高热与虚寒的对立症状,还请夫人陪护时细心观察,热盛则取水冷敷、寒时则煮汤暖身,以免再让情况恶化下去。”

“法师放心,哈沁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大汗,但听您的意思,这些均只是治标的手段,何时才能寻得良方,找到除根治本之法呢?”

内心焦灼的哈沁不担心自己的陪护会出现纰漏,只着急于早日让夫君从昏迷中苏醒痊愈的解药从何而来。

“莫日根同夫人一样心焦,也必会竭尽全力。”

萨满祭司不敢把话说满,又怕哈沁过于担忧,只能感同身受的安慰她道。

“法师哈沁求你一句实言。”

哈沁夫人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心中最不愿意触碰的念头。

“大汗他会有生命危险吗?”

“伊勒德吉人天相,长生天自会安排好一切,你我目前只尽人事,切勿有过多杂念。”

莫日根斟酌再三,还是选择用婉转的词藻避重就轻地掩饰了最坏的结果。

“那今日之事,是否要告知孩子们?”

伊勒德病倒后,所有的压力自然都落到她这个身兼大汗夫人和一家之主双重身份的柔弱女子身上。哈沁期望长大成人的海力布与蒙克能挺身而出为她分忧,有了孩子们的支撑,才能让她有更多挺过难关的信念。

“二位王子都到了承担责任的年纪,我也需要他们一起为治疗大汗的疾病出力,就由我去告诉他们吧。”

萨满祭司也了解让哈沁夫人一肩扛起暂时失去主心骨的奇源部落不甚公平,长期以往,她也定会精力不济、独木难支。对让王子们及时知晓父亲的状况表示赞成。

“但除此以外,伊勒德病重昏迷不醒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夫人尽量只用心腹扈从,严守秘密,以防走漏了风声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深谋远虑的莫日根已经担心起大汗长久昏迷后可能会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特别是汗位继承人选迄今为止依然没有尘埃落定。如果伊勒德最终真的遭遇不测,原本刚刚开始变得和谐稳定的局面势必会立刻重回混沌动荡。

“哈沁明白,那就请法师费心了。”

哈沁夫人怎会不理解萨满祭司话中暗藏的隐忧。或许对于所有草原部落来说,比起大汗是否会醒来,迟迟未宣布的嗣位大计才是更令他们坐立难安的不稳定因素。但之于她自身而言,挽救伊勒德的性命是哈沁眼下唯一需要解决的难题。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大汗痊愈,便不会有后面的杞人忧天。

莫日根向哈沁颔首示意,拄着杖节缓缓步出了大汗的营帐,心头萦绕的仍是伊勒德忽然倒下的种种蹊跷。

而哈沁夫人在目送萨满祭司离开后,转身望向炕上的夫君。从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体感并未得到多少舒缓。哈沁想为丈夫的额上重新更换一块凉爽的棉布毛巾,放入铜盆的手却感觉到先前棉布上留存的温度,已使盆中的清水不再冰凉。

为了不惊动更多人,她只得亲自端着铜盆出去换水,留下了伊勒德一人独自昏睡于帐房的炕上。

大汗虽然无法言语,但眼皮下的眼珠却一刻都不曾停止转动。如果抛开身体的不适来看,像极了深度睡眠下不停做梦之人的样子。

莫日根的医术确实高明,对于病症的判断也足够犀利,但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祭司的善良促使他被接二连三的伪装蒙蔽了双眼,因为即便把所有脉象都探摸得了如指掌,也搭不出人心的险恶。

孛儿帖绝非等闲之辈,清楚莫日根身为蛊毒萨满却与教义背道而驰,抛头露面多年,还把行医治病当成主业,且颇有建树。所以他研制的毒药,专为这个师弟设下了层层的圈套。

无论伊勒德体内的高热或恶寒,都不是孛儿帖的杀手锏,他知道肉体所受的病痛折磨,在蛊毒萨满的过人智慧下,终有攻克的办法。而真正可怕难除的病根,是埋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心魔。

那些罕见复杂的病理只是混淆莫日根视听的诱饵,混合在药剂中的致幻之毒,才是会带来致命灾难的终极武器。

不幸的是,莫日根并没能察觉身体正与病魔抗争的同时,伊勒德还在被骇人的心魔蚕食着残存的意志。

这致幻之毒并非一味地在你的心中生产可怖的事物,也会在虚无里,营造那些对人们有重要意义的美好时刻,将你困顿其中不得自拔。

所以大汗昨晚确是与妻子哈沁做了同样的一场浪漫纵情的恣意美梦。那些都是他内心深处眷恋不舍的温馨记忆,现在却成了邪恶毒剂消耗他生命的充足养分。

经过一整晚的气血运行,孛儿帖的毒药早已侵入了伊勒德的骨髓之中。致幻的能量会源源不断地释放,让大汗始终被交替变换的梦魇吞噬包围,在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的感觉下无法苏醒。

待到莫日根寻获解药,消除大汗肉体病灶之时,伊勒德也早已被榨干了心神,油枯灯尽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结。

第六十章 吊诡之梦

惨白的天空被灰暗的愁云笼罩,不时有滚滚闷雷在厚厚的云层之上响起。海力布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空无一人、凄凉无比的荒原中,脚下的大地没有了无垠的绿茵覆盖,零星的枯草根本无法遮蔽四周广袤的凋敝与荒芜。

身边忽然妖风四起,吹得衣袍飒飒作响。他头上束紧长发的绑带不知何故也被吹散开来,连同编织着自己常胜发髻的白绸缎一起,被疾劲的狂风倏地卷上半空之中,像一条被抽去脊梁的小白龙,失魂落魄地飘往远方。

毫无准备的海力布想要伸手抓住绑带,探步向前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缠绕在一起的绸带越飞越高,直至消失不见。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披头散发的二王子无法回答出心中的疑问,希冀这只是段场景诡异的奇梦,可凌乱的发丝分明抽得他脸上生疼,脚踏的这片黄土反馈给他的质感,也不像是处在虚幻中那般绵软朦胧。

海力布为了确定自己是醒是梦,再一次抬腿使劲跺向地面。蹬踏的力道之大,以致在触地时于原先的地方踩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如果这是梦境,那现在震得他整条腿都发麻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了。二王子揉着短暂失去知觉的大腿,还来不及再做细想,突然发现脚下竟被自己生生踩裂了开来。

伴随着悉索的碎裂声,从脚印里衍出一道细密的缝隙,逐渐延伸向海力布身前的地面。还没弄清楚状况的他又惊讶的看出裂缝所到之处,都在肉眼可辨的过程下流逝水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干涸龟裂。

平静的荒原似乎也无端开始蠢蠢欲动,原本稳固的地质版块间也好像即将发生巨变。

震颤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很快就从极其微小的体感升级到让海力布无法掌握平衡继续站立的烈度。身边不断有尖利的岩石块从平地里突兀地涌起,或是一马平川的地面忽而发生莫名的凹陷,但无论哪种怪象,产生的突石或者坑洞,尺寸都大得匪夷所思。

海力布知道呆立在原地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自己顷刻间就会殒命其中。为了自保,二王子只能慌不择路地狂奔起来,希望能逃出这片想要吞噬掉他的恐怖荒原。

能让他立足的土地被分割的越来越小,不是嶙峋的乱石丛挡路,就是难以逾越的大坑阻拦。任凭海力布如何闪转腾挪,那荒原好像有着人类般的意识,总能预判到他下一步的方向。

很快,二王子被困锁在一块孤峰上进退无路。四周围绕着错落林立的石峰,近处则都是极深的坑洞。而荒原又摆出了一副戏谑的态度,在绝境中停止了对海力布的逼迫。

正当海力布一筹莫展,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能脱困的时候,一阵猛然出现的垂坠感向他袭来。二王子瞬间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失去了方向感,身体也愈发变得轻飘飘。

本以为会跌落谷底的他半天也没有等到摔在地面的那声巨响。再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浑身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漂浮在了天空上。

难道是灵魂脱离了躯体?

海力布不解地向下张望,飘于制高点的他此时才无意间窥到了整片诡异荒原的全貌,惊觉刚才的地动山摇竟在地面上形成的是哥哥蒙克巨型的脸孔,而自己的肉身伫立的那块孤零零的石头峰,不偏不倚正是大王子的鼻尖。

“你斗不过我的~~~!”

一阵阴森的狂笑响彻海力布的耳边,那声音的来源好像就出自石头坑洞组成的蒙克的嘴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坠落感又突然拉扯着海力布急速的下跌,二王子在失声尖叫中,终于从捂出一身大汗的被窝里惊醒过来。

“这该死的噩梦,简直比现实还要逼真惊悚!”

海力布暗暗咒骂道,长嘘一口气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从梦魇中强行抽离了出来,殊不知潜意识里却仍对刚才的情形心有余悸。

这是他第一次身处如此吊诡的梦境,一向心宽的二王子从来都不是心中藏事闷而不发的性格。即便上回被蒙克要挟失了发髻,在母亲三言两语的开导下,他也几乎都不会主动再去回忆来徒生困扰,更不用提自己会因此睡不踏实。

二王子第一次理解什么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思前想后,觉得出现刚才一幕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就是源自昨晚与哥哥的那场博克比赛了吧。

他又记起了那些不合常理的细节,从蒙克压倒性的崛起,到故意让招输掉比赛,再到哥哥在耳边说的几句耐人寻味的话语。躺在床上的海力布胡思乱想,试着把各种线索拼凑出答案,却让脑中更如一团乱麻。

“也罢,优柔寡断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不是我的做派!”

从小顺风顺水的海力布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不能自主掌控局势的体验,但好在他的内心足够强大。二王子说服自己,不必纠结于他人如何变化,只要所作所为无愧本心,便也不负一世热血男儿。

咚咚咚!

帐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海力布的思绪,他这才想起昨日饮酒后不知酣睡到了什么时辰,生怕母亲哈沁亲自跑来责怪自己,赶紧下床披上衣服开门。

让他略感意外的是,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哈沁夫人,而是莫日根的萨满学徒。

“二王子,莫日根法师请您即刻到他的住处一见。”

年幼的萨满学徒恭恭敬敬朝着海力布行礼说道。

“莫日根法师可曾告诉你何事如此着急?”

今日也没有什么重大的祭祀议程,海力布不明白莫日根急着要见他的原因。

“不曾说过,但应是有要事相告。”

“好,那我这就过去。”

小学徒如实回禀完得到海力布肯定的答复后,就先行回去。

二王子抓紧时间穿戴整齐也离开了自己的帐房。

当他快步来到萨满祭司的住处时,看到哥哥蒙克已经坐在屋内的桌边,更觉吃惊。到底是什么样的事由,让莫日根法师要急着面见他们兄弟俩,胸中无数的海力布完全没有头绪。

“见过莫日根法师、蒙克哥哥。”

海力布向二人躬身行礼,但因为之前的梦境,与蒙克目光相接时不自觉的感到别扭。

莫日根示意他也到蒙克身旁坐下。萨满法师面色凝重,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下向两位王子讲述了他们的父亲病重陷入昏迷的消息。

“什么?昨夜向父汗请安道别时他还无恙,怎么转眼竟病得如此厉害?!”

海力布听到莫日根传达的讯息,犹如脑中一道晴天霹雳,带给他震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刚才鬼魅的噩梦。

“是啊,哈沁额吉特意端来了解酒汤药,我还亲手喂父汗喝下才放心离去的。”

蒙克也跟着装作惊讶,虽然他今晨很早就醒来,刻意留心过大汗营帐内的动静,对于伊勒德中毒后可能发生的状况也猜的七七八八。不过从莫日根的嘴里说出来让他再听一遍,还是令大王子获得了新鲜而扭曲的快感。

“既然父亲病重,法师为何把我们叫来您的住处,不直接带我们去探望父汗?”

海力布忧心父亲的身体,想快些见到他,向莫日根抛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们父汗的病情复杂,连我也未能察明真因,在目前还不稳定的前提下,哈沁夫人与我都同意暂时不要声张,只私下告诉你们二人,免生枝节。”

蒙克听到莫日根的解释心中暗喜,事情真是和自己预料的一样一帆风顺。他笃定莫日根的伎俩绝对斗不过老奸巨猾的师兄孛儿帖,盼望已久伊勒德的死期,现在只是个时间问题。

大王子表面上继续佯装悲伤,强压内心的激动。他瞥了一眼海力布,盘算着等大汗一咽气,那横亘在他身前的阻碍,就只剩下这个同样该死的弟弟了。

第六十一章 切中要害

“既然不能立刻见到父汗,那可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事情吗?”

海力布理解母亲与萨满祭司的顾虑,一心只想着为他们分忧。那焦急但却坚毅的神态,与陪伴在伊勒德身旁的哈沁何其相似。

莫日根心中赞叹哈沁海力布不愧是母子连心,大汗在昏迷之际有这样不离不弃的家人守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时间紧迫,他紧接着向两位王子说出了目前可行的方案。

“哈沁夫人现正日夜守候在大汗的身边,寸步不离。有她陪护,可以暂时帮助缓解伊勒德的症状,但想要事半功倍,还需要一样东西,奇源部落里却没有。”

“什么东西?”

没等萨满祭司话音落地,兄弟二人便异口同声地问道,只不过海力布是真的心急如焚,蒙克则只是纯粹对莫日根的秘术感兴趣罢了。

“冰川雪水。”

莫日根说出了他的答案,继而解释道。

“无论是外用冷敷降热,还是煮沸内服祛寒,这水都效果奇佳。在我找到彻底治好大汗的方法前,他每日都需要用冰川雪水来稳定病情,不求量多,但必须保证新鲜。”

“那到哪里才能找到这冰川雪水呢?”

听到这儿,海力布已经迫不及待想动身出发了。

“我能想到奇源周围最近的地方,就是乌拉尔山的山顶。”

乌拉尔山在绵延数千里的阴山山脉中并不起眼,但却是奇源部落附近唯一的高峰。山顶终年积雪,每当冬去春来,时常有消融的冰川水自山脉水系中流出,虽然人迹罕至、不易攀登,但偶有猎户会前往探险,尝过之后都对活水之源的清甜甘洌交口称赞。

“从奇源出发前往乌拉尔山,来回正好需要一日,你们兄弟二人隔日一班、轻装急行,轮流汲取最鲜活的水回来交予哈沁夫人,就是对你们父汗最大的帮助。”

萨满祭司觉得让二位王子亲自执行此项任务,是综合了各方因素考量后,确定的最佳人选。

“全听法师吩咐!”

蒙克抱拳回复道。

“为了能让父亲早日脱离危险,我们义不容辞!”

海力布也信誓旦旦,有了能让他忙活的事情,总比待在家里干着急要好得多。

“事不宜迟,那今日由谁先去?”

莫日根向两位王子问道。

“我愿前往!”

海力布恨不得立刻就转身上马,果断接过了话头。

“事关重大,身为兄长怎能不做表率,还是我去吧,弟弟且等明日再去不迟。”

蒙克也以哥哥的姿态主动领命,虽然他的阴谋木已成舟,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功夫的。

“还是我打头阵吧,今日出发的晚,我骑岱钦脚程快,能追回些时间,不耽误救治父汗。”

二王子救父心切,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没有顾忌哥哥的感受不太妥当,连忙补充道。

“海力布遇事不如哥哥想得周全,哥哥心思缜密,留下来说不定还能帮莫日根法师出谋划策不是?”

蒙克刚想反驳,让自己的行为更有可信度,却被莫日根发话打断。

“海力布说的也有道理,就按他说的办。”

萨满祭司出言赞同了二王子的意思,因为他正好也想留下蒙克。

“赶紧动身吧,路上注意安全。”

“法师放心,海力布去去就回!”

听完莫日根的嘱咐,海力布箭步跨出帐房,飞奔着就朝马厩寻找好伙计岱钦去了。

“莫日根师父,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见海力布走远,自认无事可做的蒙克正打算离开。

“你随我去个地方。”

莫日根不等蒙克回话,就兀自柱起杖节,缓缓踱出帐房之外。不知他要去哪里的蒙克没有办法,也只能跟了过去。

二人步行走出奇源部落,来到一处看似寻常的丘陵。说是丘陵,其实也就是几个鼓起的小山包,平日里人们牧马放羊经过此地都不会留意多看上一眼。

大王子不知道萨满祭司领他来这里是什么意思,正觉得纳闷。只见莫日根走上一个山包的坡面,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杂草,居然拎出了一个铜制圆环,像极了木门上的把手。

蒙克正吃惊野外为何会有此物出现,莫日根已将把手提起,掀开了底下埋藏着的一扇木门,露出了通往地下的一截木梯。不等大王子反应过来,萨满祭司已经沿着梯子进入了洞口。

“你是打算一直愣着,还是随我一起下来。”

直到莫日根催促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愣神半天的蒙克才紧跟着爬进了仅能通过一人的木门。

“记得把门关上。”

木门被蒙克关闭后,洞内一片漆黑,二人顺着梯子爬到最下面,伸手不见五指的蒙克完全不知道来到了何处。直到莫日根用打火石引燃了墙上挂着的数盏火炬后,慢慢适应了光线的大王子才对眼前所见目瞪口呆。

从外面根本觉察不出这小小的山包之下竟然别有洞天。在能容纳十个成年人坐立的空间内,整齐码放着好几摞古书典籍,每堆都有将近一人多高。这些典籍用龟甲、竹简或牛羊皮等各种材料记录,看上去年代古早久远。

此时莫日根已经从中取出数本专心致志地翻阅开来,蒙克也随手拿起一件,托于掌心查看,只可惜上面的文字他并不会解读。

“大王子,你可向旁人泄露过,我曾是蛊毒萨满的身份?”

萨满祭司看着书籍头也不抬,冷不丁向蒙克问了一句。

蒙克听见莫日根的问题心头一惊,慌乱间手里的竹简差点拿不稳掉落在地。

难道他知道了我与孛儿帖相遇的诸事?大王子脑中快速思索着。

“我与巴尔斯重回奇源至今,都未曾告诉过任何人。”

努力克制住加速的心跳后,蒙克否认了莫日根的疑问。

“能保守秘密这么多年,也算难能可贵。”

莫日根没有觉察蒙克神色瞬间的波动,很满意他的回答。

“莫日根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做不义于您的事情。”

虽然现在嘴上说的都是信口雌黄,但也让蒙克回忆起了小时候在奈曼的那段日子。不夸张的说,没有萨满祭司的帮助和扶持,他和巴尔斯能否逃出生天真的难有定论。对于这点,即便完全泯灭了良知的大王子倒也不会否认。

不过相对而言,如若让蒙克得知莫日根就是令他深陷惨境的罪魁祸首,可能他也就不会再记这个道貌岸然师父的好了。

萨满祭司继续一边不断翻阅着身边的典籍,查找治愈伊勒德的方法,一边对大王子接着说。

“你父汗这次突染恶疾、事出蹊跷,我怀疑很可能是遭人暗算下毒所致。”

“下毒?”

蒙克故意提高声调,一脸难以置信,贼喊捉贼道。

“父汗待人宽厚,从不树敌,谁会对他老人家如此心狠手辣?”

“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这毒凶险异常,极难化解,必不是寻常人所制。”

莫日根满脸忧虑,表达着自己的担心,随后的一句,更是直接切中了整起事件的要害。

“如果蛊毒萨满也牵扯其中,那事情就棘手了。”

第六十二章 续魂草

居然寥寥数语就切中了事情的要害,莫日根的智慧的确过人。但想是他也上了年纪,竟然不知元凶就在面前,还堂而皇之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猜测。确信已在法师心中撇清嫌疑的蒙克逐渐宽了心,甚至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可笑。

“蛊毒萨满为何要对父亲不利?”

提出这个问题的蒙克其实也在帮自己寻求答案,邪恶的孛儿帖为何偏偏选中他给予帮助。始终没能想通的大王子,只不过在身心黑化拥有无上力量后,已不太在意这些细节。

“蛊毒萨满出手必不会毫无缘由,背后如果有什么阴谋,也只有当面问他们才能知晓了。”

莫日根知道没有必要浪费精力胡乱揣测,眼下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任务。

“弄清事情的原委倒在其次,目前没有什么比先救活大汗的性命更重要。”

说着他怀中又捧满了一堆竹简,嘴里吩咐蒙克道。

“蒙克,帮我把远处的古籍都搬过来。”

萨满祭司说完又埋头进如山的古书中找寻解药,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必须争分夺秒地与死神赛跑,把伊勒德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因为大汗的生死,会对整个草原世界的未来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

福兮、祸兮?也许只有长生天揭晓答案的那一刻,人们才能体悟。

洞**再次沉寂下来,昏黄的火光闪烁不停,只有莫日根翻阅典籍的声音偶尔响起。站在一旁搬书的蒙克看着法师专心致志的样子,对自己完全没有防备,身体里游移不定的恶念随着血流又涌上了大脑。

按理说蒙克心里清楚,孛儿帖的毒药阴狠至极,莫日根再怎么努力挽回,也应是鞭长莫及。此刻的他大可以高枕无忧,静待老父驾鹤西归,坐收渔翁之利。但那股蠢蠢欲动的暗黑力量又开始驱使他追逐嗜血的本性。

大王子的瞳孔又现出了之前的异样,泛着幽幽的荧黄色,右手不自觉地去摸怀里藏着的匕首,悄无声息朝着萨满祭司慢慢走去。

莫日根哪里会想到咫尺之遥竟然浮生这般强烈的杀气,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危险浑然不觉。而蒙克的匕首已经出鞘半截,只待挥舞后狠狠刺向法师的后心。

“找到了,就是它!”

就在他打算动手的一刹,萨满祭司忽然起身激动的喊出声来,语气中似是重新点燃了希望。

这突然的变化让蒙克失掉了暗算法师的最佳时机,他迅速合衣藏起凶器,眼神也瞬间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朝莫日根问道。

“莫日根师父可是找到了解药?”

“嗯,能救你父汗的,只有这续魂草了。”

莫日根指着一本皱巴巴的羊皮卷,上面镌刻的字迹褪色到几乎无法看清,但他的回答却十分肯定。

“那法师手边可有此神药?”

蒙克的口吻饱含关切,不过仅仅是由于担心萨满祭司真的寻得了让伊勒德起死回生的方法。

“很可惜,并没有。这续魂草只存在于杳无人烟的荒蛮地界,依托瘴气雾沼的保护单株生长,极难寻获。”

听到没有现成的解药,大王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胆大妄为的他甚至主动请缨起来。

“蒙克帮助法师前去找药可好?”

“不妥,若没有经验之人纵使侥幸发现,也会因为毒沼赔上性命,只有我亲自出马希望才最大。”

萨满祭司阐明了此举的危险,婉拒了大王子的提议。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对蒙克的胃口。

“以大汗目前的虚弱体质,恐怕撑不过七日,如果时限内不能服下解药除根,神仙在世也回天乏术。”

“七天?”

蒙克喃喃重复着这个时间,令他期待已久伊勒德的大限最多还有七天。

“你父汗昏迷不醒,身为长子,部落的事务就得由你承担。蒙克,我能放心将奇源托付给你吗?”

莫日根清楚自己离开后,蒙克便会成为部落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对于他改过自新前表现的轻率浮躁,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法师放心,蒙克必定不会让您失望。”

大王子心中窃喜,少了德高望重的萨满祭司在部落内压阵,更不会有人打扰他继续执行那邪恶的计划了。

既然有了明确目标,就不必再在这洞穴里待着。两人熄灭了墙上的火炬,沿着梯子爬到了洞外。

萨满祭司合上木门,用杂草掩盖好痕迹后,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对着蒙克叮嘱道。

“万一七天后我没能及时回来,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莫日根师父请讲。”

“无论结果如何,别辜负伊勒德对你们兄弟二人的期望,好吗?”

说罢他拍拍蒙克的肩膀,大王子思索片刻,轻声作为肯定的回应。

莫日根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柱起杖节,先行离开准备出发寻药去了。

立在原地的大王子对萨满祭司的话回味几番,不知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是在劝诫自己,提前让他对父亲的病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还是让海力布继承汗位一事,伊勒德早就立下了遗嘱?

这些原本会让蒙克寝食难安的事情,现在都成了无关痛痒的琐事,大王子只是心头一闪念,便把莫日根的叮嘱忘到了九霄云外。

“无所谓,反正他们,都得死!”

蒙克冷笑一声,朝着奇源部落自己的帐房走去。

天光开始变得黯淡,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普通的一天就快要过去。由于保密工作做的滴水不漏,部落的人们并未察觉大汗营帐内的异常。但只要伊勒德一日不醒,民众发现他病重昏迷的事实不过是早些晚些而已。

草原的天空阴郁了下来,似要带来不期而至的风雨,催促还未回家的牧人踏上归途。在低沉的夜幕来临后,旷野中又失去了白天的生气。

一望无垠的大地上,只有一人一骑还在飘摇的草浪间飞驰。那是海力布与岱钦快马加鞭驰骋的身影。马鞍上别着的三五皮囊里,灌满了他从乌拉尔山顶取回来的冰川雪水。

这样的任务对于身手矫健的二王子来说,简单到易如反掌。但刻不容缓的紧迫感,让这段承载着延续父亲生命希望的骑行,也变得令他有些意乱心慌。

等到海力布回到奇源部落,已是深夜。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二王子的归来,他顾不上照料气喘吁吁的岱钦,下马便来到了父亲的寝房外,轻声敲响了房门。

哈沁夫人打开木门,见到满头大汗的儿子,百感交集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额吉,父亲怎么样了?”

海力布将皮囊递在母亲手中,焦急地询问伊勒德的状况。

“昏迷了一天,很不稳定。”

哈沁本想用谎言安慰儿子,但转念还是觉得不应该对他欺瞒事实。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听到伊勒德情况不好,海力布非常想陪在父汗身边亲眼看看他。

见整个部落都已安睡,哈沁便没有阻拦,侧身让儿子进入了帐房之内。来到室内后的海力布见到屋里除了母亲哈沁,只有一个侍从的姑娘陪伴,而父汗正平躺在炕上双眼紧闭。

伊勒德的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交替的高热与寒颤使得大汗痛苦不堪,而昏迷中的他又无法与人表述,只能默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海力布坐在炕边,双手紧握着伊勒德的手掌,看着昨天还和自己谈笑风生,今日却恶疾缠身的父亲心疼不已。

“蒙克早前已来探望过,莫日根法师也出门为你父汗寻药去了,他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哈沁看到儿子伤心,靠近试图安慰海力布,只是她胸中的苦楚也不能排解,言语中带着无法掩盖的惆怅。

母子二人望着曾经无所不能的大汗,好像在期待下一秒便会有奇迹出现。即使他们都清楚,要靠年迈的伊勒德自己挺过这关,希望有多渺茫。

第六十三章 猎户之子

世间的酸甜苦辣总让品尝着个中滋味的人们感概生命带给他们的五味陈杂。但这些让人为之嬉笑怒骂的真情实感,在宇宙乾坤、斗转星移的匆忙一瞥间,却又显得如此不起眼甚至微不足道。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人都需要直面的终极命题,任你是平民布衣还是王公权贵,哪怕是被人山呼万岁、拥有无上权力的草原大汗,都不能逃开不留一物、化作尘埃的结局。

只不过人们总是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心中种下的错愕,以为那些习以为常的美好会像周而复始的春天般一如既往的来临。

的确,承认斯人将逝,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日升日落又过了几轮,但阴郁的天空始终波诡云谲。好像上天也开始吝惜起明媚的阳光,不肯随意为大地展现无边的晴朗。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为部落里刻意隐藏的悲恸预埋伏笔。

狂风肆意呼啸在山河原野间,顽固的想把盎然的春意再次拉回凛冬的苍凉。

大汗营帐外的旌旗不停的上下翻卷,而伊勒德已经数日没有步出帐房,现身室外。

星火再小,错用纸团去包裹,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哈沁、莫日根等人一厢情愿的回避,还是低估了流言蜚语穿透缝隙、迅速传播的能力。当羊圈里羊羔们此起彼伏的叫声都令人觉得躁动不安之时,大汗病重昏迷的消息早已在民众间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部落。

生活还要照常继续,但不安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群中逐渐蔓延,大家在忐忑中扮演着各自对应的角色,努力维持着部落的日常运转。

哈沁夫人连日来不眠不休地陪护着自己的夫君,却没能换来伊勒德病情的好转。

只有二位王子每日按时从乌拉尔山带回冰川雪水,来到帐前与哈沁见面时,能给心力交瘁的她一些安慰。

海力布曾几次提出由他来陪护父亲,以换取让母亲能有多些休息的时间,却都被哈沁夫人拒绝了。她知道孩子们来回奔波也辛劳异常,比起待在室内的她更需要充足的睡眠。

而每次轮到蒙克外出,大王子倒真的是去乌拉尔山带回了冰川雪水。这些于事无补的液体,对于伊勒德来说,充其量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剂,蒙克权当是骑马散心后顺手带给父亲一点施舍。

就像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必须包含的起承转合,伊勒德若是现在过早的气绝,对于蒙克精心策划的阴谋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他要让所有华丽的音符在最高潮的时刻同时奏响,到那时,身为指挥家的大王子,才能尽情欣赏自己谱写的邪恶篇章。

是夜,汲水归来的他回到帐房后,却没有立刻睡下。蒙克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掐算时日的他好像在等待某个人的到访。

终于,在大王子就快失去耐性的时候,帐房外响起了一阵简短有力的敲门声。蒙克前去开门,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来者穿戴着深黑的披风,帽兜遮住了整张脸庞,但依然掩盖不住他风尘仆仆的行色。

蒙克将半个身子探出帐外,左右环顾确定没有人发现他们,侧身让这个大汉进入了室内。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刚掩上房门,蒙克就责怪起黑影的姗姗来迟。

“事情都办妥了吗?”

不等得到回复,大王子又压低嗓音发问,言语中夹杂着迫不及待的兴奋。

“回大王子,全都办妥了。”

黑影向着蒙克抱拳行礼,回答得十分肯定。

“东西在哪儿呢?”

听到满意的答复,蒙克接着询问,并示意黑影去桌边坐下休息。

“藏在最偏僻柴房的地窖中,我派了几个兄弟不分昼夜轮流把守,不会有人发现。”

“很好,让他们盯紧点,现在还得要活的。”

大王子边叮嘱,边拿起桌上的水壶和杯子,给黑影倒了一杯水。

“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来安排。”

这字里行间的语意虽然客气,但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口吻。

“谢大王子您放心保证不会有任何闪失。”

黑影被蒙克亲自倒水的举动弄得受宠若惊,虽然有着一丝迟疑,但片刻后好像还是下定了决心,拍着胸脯向大王子保证万无一失。

他接过递来的杯子,身子因此凑近了桌上的油灯,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显得十分骇人。

那伤疤的主人正是蒙克的心腹随从巴尔斯,由于近日部落内人心惶惶,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有大王子清楚的知晓,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从究竟去完成了什么样的使命。

一切还得退到蒙克遇见孛儿帖后,回到奇源部落的当晚,与巴尔斯的那场深夜长谈。

得到主人贴耳吩咐的命令,虽然心中大惊,但为了不辜负与他生死相交的蒙克所托,即便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巴尔斯还是于第二天清晨就义无反顾踏上了一个人的旅途。

巴尔斯生于一个猎户家庭,父母都是技艺不俗的猎人。他们经常相伴一同外出打猎,在默契无间的配合下,每每都能收获颇丰。哪怕是在诞下巴尔斯之后,也会把年幼的儿子交付给邻舍的老人家照顾,仍旧保持着夫妻同进同出的射猎习惯。

父亲一直希望巴尔斯长达后能承袭自己猎人的本领,所以从他尚在襁褓中就开始了对儿子的教导和熏陶。在巴尔斯两三岁学会开口说话后,能朗朗背诵、熟记于胸的竟是一本《猎场扎撒》。

对于身为一个合格猎人需要恪守的准则和信条,从孩提时代至今,巴尔斯都能倒背如流、视为真理。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父母想要培养儿子的良好心愿还没能开始,这个看似美满的家庭就在一场突发的事故中变得支离破碎。巴尔斯的父母在一场冬猎中,遭遇了猛烈的暴风雪。迷失了方向的他们没能及时走出致命的荒原,生生冻死在了寒风凛冽的冰天雪地里,撇下了尚且年幼的小巴尔斯撒手人寰。

忽然间成为孤儿的巴尔斯都不太懂得失去双亲,对于自己今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而父亲和母亲短暂的生命中,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记和最大的财富,便是告诫他时刻谨记《猎场扎撒》时的那些谆谆教诲。

所以,当有人叫巴尔斯违背他最珍视的东西,去动他从来不敢动的念头的时候,带给这个无所畏惧、拥有庞大身躯的男儿的冲击和震撼,是多么令他触目惊心。

但无奈的是,这个颠覆巴尔斯价值取向的人,偏偏就是他无法拒绝的大王子蒙克。

在充斥着苍莽野性的草原世界,弱肉强食不仅针对自然界的各种动物,也同样适用于人类聚居的部落。父母早亡让巴尔斯失去了在世的所有亲人,也让他提前体会了世间人情冷暖的残酷。

即便有好心的邻居长辈接济,食不果腹、忍饥挨冻也成了巴尔斯必须面对的常态。而更让这个孩子痛苦的是,正常家庭的同龄孩童们对于孤儿的排挤和冷落。

所以当身为部落首领长子的蒙克,向他主动伸来橄榄枝,把他视为心腹玩伴后,巴尔斯便死心塌地的认准了这个小主人。

纵然蒙克看中他的初衷,是巴尔斯异于常人的体格能帮助他为虎作伥。但大王子一路走来,也用充分的信任和奖赏回报了他的矢忠不二。

故而巴尔斯再有纠结困顿,也无法对蒙克说不,只能硬着头皮允诺,帮主人去做他这个猎户之子从来不敢去干的勾当。

第六十四章 狼崽

巴尔斯单枪匹马从奇源出发,一路都朝着袅无人烟的地方前进。在平坦开阔的草原上行走了一个昼夜后,身边的景色慢慢发生了变化。

大地逐渐不再被完整的绿色草皮覆盖,泥土里掺杂的碎沙砾石越来越多。起伏的丘陵开始密集的出现,光秃秃的山包犹如鳞次栉比排列着的坟堆,叫人看着很不舒服。

巴尔斯心中清楚,这里显然已经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了。

一个不合时宜的冷战突然从背后袭来,惹得他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让这个威猛大汉心中顿时打起鼓来,长生天是否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回头是岸。

凡是神志清醒的人,都不会孤身一人来到此地以身犯险。就算是最优秀的猎手,也不会轻易选择如此偏僻的不毛之地试验自己的运气。因为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领域,谁是捕猎者、谁是猎物,还真的说不一定。

此处远离任何草原部落,是一个人类文明不曾涉足、被野兽主宰的蛮荒世界。

但巴尔斯没有退路,也不打算现在就掉头折返回去。蒙克吩咐他要找的东西,恰恰只能在越险恶的地方才越容易寻获。

它就是荒原的统治者,狼。不,准确的说,蒙克要的是狼的幼崽。

眼下正是草原狼交配繁殖的季节,怀孕的母狼会在地下的洞穴中分娩产下幼子,一窝少则三、五只,多则十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狼没有自卫能力,必须在洞穴中生活一段日子。在此期间,只能通过母狼给小狼喂奶,来抚育这些脆弱的新生命。

而巴尔斯的任务,便是找到他们藏身的洞穴,带回尽可能多的狼崽,为大王子完成他的邪恶计划做前期准备。

路边的石堆旁开始出现零星的动物尸块和遗骸,那森森白骨上留下的爪痕与齿印都是狼群的杰作。这毛骨悚然的场景,兆示着周围已经进入了它们的领地。再往前走,随时都有发现狼窝的可能。

骑马搜索动静太大,难免打草惊蛇,万一马匹受惊不好控制,反而更加坏了大事。巴尔斯只得将坐骑临时拴在一块大石边,徒步继续往草原狼的地盘深入挺进。

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当过猎人,巴尔斯却对狼的习性了如指掌。这都得益于幼年时自己在父亲熏陶下的耳濡目染,毕竟他身体里流着的都是猎户世家的血液。

草原狼是群居的动物,最小的狼群也有七匹左右的数量,部分家族兴旺的甚至能达到三十匹以上。且群狼等级森严,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有着极强的战斗力。

猎人中有经验的老手,还环境不明的情况下,即便只撞见孤狼,也会对其退避三舍。因为很有可能在一声长啸后,它的族群便会被它吸引过来。

所以纵然身强力壮如巴尔斯,若是在野外与狼群们正面遭遇,无疑会让情况十分棘手。逼得这些穷凶极恶的猛兽们发了狠劲,别说偷几只狼崽,自己能否保住性命、全身而退都毫无把握。

强攻不成,唯有智取。

好在他知道哺乳期的母狼需要大量进食来维持体内保有充足的营养,以满足狼崽们与日俱增的胃口。因而此时,群落里的公狼和其它母狼们都会外出疯狂的四处寻觅猎物,留有狼崽的洞穴就成了守备最空虚的地方。

狡猾的草原狼怎会不知自己的弱势,为了保护幼崽们不受任何威胁,这些地下洞穴都被挖在背风避光的地方。低矮狭窄的洞口仅能容纳一只成年狼出入,极为隐秘。

巴尔斯在荒野中耐心探寻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一处留着幼崽的狼穴。

也许在他的心中,更希望自己能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归。而不是残忍地将年幼的小狼从它们的母亲身边强行带走。巴尔斯知道如果父母在天有灵,绝不会允许他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不是一个秉承道义的好猎手该有的行为。

在他成为孤儿前被灌注的观念里,长生天所创造的万物都有情感,野物猛兽也不例外。巴尔斯不明白体验过骨肉分离滋味的大王子,为什么在有同理心的前提下,还会想出这般阴损的招数。

只怪自己生来粗鄙魁梧,好像便不配拥有仁慈心善的一面。作为蒙克的心腹,只能义不容辞地被派来完成违背他意志的肮脏工作。

终于,一处背阳的缓坡下,被杂草丛遮掩的小洞进入了巴尔斯的视线。骨血中流淌着的天赋,还是让他没费多大的功夫,就发现了这处隐蔽的洞穴。

巴尔斯凭着敏锐的直觉,知道目标就近在眼前了。

他来到洞口边,扒开周边的草丛,蹲下仔细查看。幽暗的小洞刚深入地下就不再笔直拐起了弯,一眼望不到洞底的状况。

巴尔斯不敢贸然伸手去掏,因为洞内很可能还有正在哺乳的母狼。即便它身体再虚弱,任何草率的举动,都有被尖利的狼牙咬穿手臂的可能。

幸而他对此早有准备,从背囊中取出了一把枯枝。用火折点着,燃烧开来的树枝,不多时就冒出了呛人的白烟。

巴尔斯最后一次祈祷洞内没有任何活物,将枝条塞进了狼穴的洞口,用嘴轻轻地把烟气吹进了更深的地方。

草原狼保护幼崽的洞穴幽深曲折,加之他们在这荒芜的野外又没有任何天敌,本应固若金汤、坚不可摧。无奈动物的智慧怎比得上人类的诡计多端,几缕青烟就让这小小的防身之所湮没在窒息的迷雾中。

巴尔斯侧耳倾听,洞内好像有了些许动静。祈祷并没有灵验,不知道该怪自己运气太好,还是怨洞中的生灵命数太浅。

他赶紧掐灭了燃烧的枝条,烟雾的浓度已经足以将母狼驱赶出洞穴,再不及时收手,很有可能直接把年幼的狼崽们呛死在洞内。蒙克再三强调要抓活的,没有一丝容错的余地。巴尔斯不想失手后,重新寻找目标,再去背负更多的罪孽。

终于,一头母狼踉跄着身子,蹒跚着从浓烟中爬出了洞穴。它看起来无比孱弱,身体上的背毛已经由较深的暗灰色褪成了泛着花白的淡灰,似是有些年龄。腹部的**鲜红肿胀,分明就是仍在哺乳期的佐证。

洞内无疑是有狼崽的,而且数量不会太少。

母狼呼吸了新鲜的空气后,稍稍缓过些神来,发现了站在洞侧的巴尔斯。它怎会不知道,这身形高大的人类对于仍处在洞穴深处自己的幼崽是何其的致命,立刻伸展双耳、背毛倒竖,嘴唇紧张得皱起露出尖利的门牙,喉间发出愤怒的低鸣。

巴尔斯并不惧怕这势单力薄的恫吓,刚刚喂完奶的母狼没有留存多少气力,甚至显得有点弱不禁风。他只是朝身前的野兽同情的瞥了一眼,期望它不要太过记恨自己。

果不其然,在强撑了几秒后,体力不支的母狼就横卧在地上,不见了方才的凶相。

既然它对自己没有什么威胁,巴尔斯也无意取其性命,只是自顾自开始掏挖狼穴,想尽快找到狼崽,离开这人为造成的是非。

洞道虽然蜿蜒,但并不是很深,挖了没多久,巴尔斯就探到了底部。果然有好几只娇弱的小狼幼崽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被烟雾熏得睁不开眼睛的它们哀鸣不止,样子惊恐又无助。

巴尔斯心头一软,闪念间想放这些可怜的小生命一条生路。正犹豫下,忽然感到左臂一阵剧痛。

刚才还精疲力尽的母狼不知何时又强打精神奋然跃起,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张开血口,朝着强敌狠狠咬了下去!

第六十五章 负罪感

巴尔斯大为惊异,完全没有料到母狼还会留了这么一手。心中不禁暗叹,草原狼真不愧是生性狡诈的动物,没有辜负身为野兽,最声名在外的诡计多端。

鲜血顺着巴尔斯的手臂泊泊而出,流向了掌心直至指尖,看着骇人,可他是幸运的。

要知道健壮的成年草原狼咬合力惊人,如果对准要害攻击,很可能撕咬的瞬间就能扯碎猎物的喉咙。

此时的母狼已是拼尽了全力,但毕竟仍未从产后的元气大伤中恢复过来。所以尖利的獠牙虽然扎破了皮肉,却没能刺得更深伤及骨头。

巴尔斯不忍对于一心只想保护孩子的母狼痛下杀手,抬高手臂使劲往下猛甩,只想摆脱它的纠缠,快点完成自己的任务。但虚弱的母狼好像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任凭身体被人用蛮力生生提到了空中,也还死命紧咬着不松口。

几番折腾,膂力惊人的巴尔斯竟无法把这只野兽从手臂上甩脱出去。

巴尔斯知道,再这么僵持下去,非但自己会消耗过大,若是让母狼等来了群狼归来的援助,局面就会很难收拾,必须速战速决。他用右手紧握成拳,冲着母狼的腰眼处发力重击,这是皮糙肉厚的草原狼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

伴随“砰!”地一声闷响,受到重创的母狼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嘴巴的同时被弹飞出好远,翻滚着摔在地面呜咽起来。

结结实实吃了一记老拳后,它是真的没有一丝反扑的能量了。精疲力竭的母狼沓着舌头,侧卧在光秃秃的地面不再动弹,只剩下展露在外的腹部还在急促的起伏。

看到没有失手让母狼丧命,它也不会再袭击自己,巴尔斯才放下心来。他撕下身上所穿袍子的一角扯成布条,缠绕在被咬的左手小臂上紧固伤口止血。继而转动手腕、活动了一下五指,确认自己的行动没有受限。

可这一番缠斗下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失去了洞穴保护的狼崽们暴露在寒风中,又惊吓过度,各个都萎靡不振,紧缩成一团不再叫唤。

要是夭折了几只凑不够数量,可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巴尔斯见状急忙解开身上背着的包袱,把带有绒面的内里朝上,平铺开来。从挖穿的洞内小心翼翼捧出了所有的小狼崽,挨个把它们放置在温暖柔软的毛垫上。

巴尔斯数了数,一窝刚好8只,应该能够满足大王子的需求。他拎起绒布的四个角,拉到中间系成死结,做成了一个给狼崽们临时遮风保暖的育袋,穿过手臂斜肩跨到了背后。

孱弱的狼崽们挤在育袋里仍然不停地发抖,感觉到的巴尔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包袱转至身前,改用自己胸膛的温度确保这些脆弱的幼崽在回程路上性命无虞,便打算踏上归途。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鸣,有气无力,但能让人听得真切。巴尔斯扭过头去,看见母狼几次强撑着想从地上爬起身来,却都以失败告终。只能半抬着脑袋,望向它无法战胜的对手,眼神中充满哀怨,似乎在为请求眼前的人类网开一面做最后的努力。

说实话,母狼刚才破釜沉舟的护崽行为就着实令人钦佩不已,而现在放下荒原霸主的孤傲,为孩子祈求生路的举动更是感天动地,甚至让巴尔斯暗想,人类母亲能给予幼子的关爱也不外如是。

巴尔斯心中很是触动,但很可惜,母狼唯一的愿望也正是他注定无法满足的要求。他来到这头猛兽的身边蹲下,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风干的肉条放在母狼的嘴边,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干粮。

虽然跟狼崽的生命比起来几根肉条根本不值一提,但巴尔斯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只能留些食物下来,权当给遭受无妄之灾的母狼赔罪了。

他轻抚了几下母狼身上的皮毛,像是在请求它的宽恕。接着起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之前拴马的方向快步走去。

当晚,远离草原狼的地盘后,巴尔斯没有急着连夜赶路,而是露宿在了旷野之中。他在一片洼地里燃起了篝火,徒手刨出了一个避风的土坡,将绒布包袱放置其中。

嗷嗷待哺的狼崽们与母亲分离后,断了唯一的食物来源,一个个饿的嘤嘤直叫,让人倍觉可怜。这个拥有魁伟身材的大汉就如同一个细致体贴的母亲一般,逐一把娇小的幼崽抱在怀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皮囊,将里面盛有的羊奶,一滴滴地亲手喂进他们的嘴里。

直到深夜,所有的狼崽们都饱餐后沉沉的睡去,巴尔斯才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不过他没有倒头昏睡,而是跪坐于地,双手合十,抬头仰望着布满漫天繁星的夜空。整晚都虔诚地向长生天倾述自己的罪孽深重,彻夜未眠。

回到现时今日的奇源部落,大王子蒙克的帐房内。

“巴尔斯,巴尔斯!”

蒙克对着心腹爱将叫了好几声,巴尔斯才回过神来,连续几日的奔波加上没能有充足的睡眠,让这个铁汉的脑中也有点发懵。

“大王子您还有何吩咐?”

巴尔斯嘴上应道,可心里还陷在昨日掏狼崽的思绪中久久不能自拔,他不知道长生天有没有听见他的祷告,会不会赦免自己这个有罪之人的灵魂。

“手臂上的伤要不要紧?”

蒙克注意到了巴尔斯包扎的绷带,关心的问起了部下的伤势。

“回大王子,区区小伤,并不碍事。”

虽然嘴上不说,但主人的贴心让巴尔斯很是感动。

“那就好,我看你面色苍白,长途跋涉也确是辛劳,赶紧回去休息吧。”

蒙克见巴尔斯心不在焉,回答得还有些迟缓,只道是手下的体力快要消耗殆尽。他站起来走到巴尔斯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劝他早点回房补觉,言语间带着少有的体恤。

“属下不累,大王子有事尽管吩咐!”

蒙克关切自己的举动让巴尔斯心中的负罪感顿时减轻了不少。相较于对野兽的心生怜悯,他还是更珍惜大王子与他在患难之际、同甘共苦的岁月里培养出深厚的主仆情感。

“别在这里空耗心神,目前为止你做得非常出色。”

得到蒙克的肯定,让巴尔斯更是觉得主人没有忽略自己的付出,就算赴汤蹈火也值得。

“巴尔斯愿效犬马之劳!”

他起身抱拳行礼,脑中也抛除了刚才的所有杂念。

“再过几日,才是不容错过的重头好戏,少不了让你出力!”

大王子被心腹的诚意感染,忍不住又对他夸赞起来。

“有些事,还是交给你操办我才放心,快去睡吧。”

蒙克再次催促巴尔斯回去休息,疲倦也的确袭向了这个巨人的全身,他恭敬地退出大王子的帐房,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掩上房门后,蒙克的脸上依旧挂着兴奋,巴尔斯带回来的东西令他十分满意。大王子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阴谋来,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摩拳擦掌的样子恨不得看到自己狠毒的计划立刻全部实现。

屋外又响起隆隆的闷雷,帐内的烛火在无风的环境下竟也飘摇不定,将蒙克嘴角的笑容映射在幕墙上,投成了一副扭曲诡异的剪影。

第六十六章 阴云不散

远空的雷声夹杂着偶尔的闪电时隐时现,整晚都不肯善罢甘休,只是持续了一夜,也不见有丝毫的雨水滴落在地面。如同一场鼓乐喧天的大戏,周而复始的循环着前奏,就是不愿轻易进入万众瞩目的正式章节。

这断断续续的聒噪声搅动着草原部落的宁静,叫人无法睡得安生。直到黎明来临,那灰暗的阴霾仍旧乌泱泱连成一片,占据着大部分的天空,也阻挡了本应洒下的金色阳光。

在房门紧闭的大汗营帐的寝房内,压抑的气氛与室外的阴沉别无二致。连日的精心照料没能换来大汗的病情有显著的好转,伊勒德始终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的症状与莫日根临走时预估的基本一样,体温总在冷热交替中不停地上下跳动,这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大汗的眼窝和脸颊都深深的凹陷了下去。

此刻病魔好像给了他难得的喘息,并没有在体内肆意作祟。躺在炕上盖着棉被的伊勒德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但却依然面色如蜡、形容枯槁,仿佛在这几天里忽然又垂暮了数载。

哈沁夫人守在他的身旁,斜倚在一把带靠背的木椅上闭目养神。趁着夫君病痛没有发作的间隙抓紧时间休息。自从丈夫一病不起后,她就没有迈出过这间卧房。

屋里并不见值守的侍从姑娘,虽然她们有两、三个人轮班,但琐碎的看护工作也是无比辛苦。好心的哈沁夫人不忍让这些年轻的女孩天天陪自己一起熬夜,所以每每到午夜前后就让她们去临近的帐房里休息,在随时能帮助自己的同时,也得到一些缓冲。

可昼夜不分、寸步不离的陪护,令哈沁夫人的体力也早已透支到了近乎极限,她只能用碎片般的时间打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她知道丈夫虽然嘴上很少明说,但心里其实无比依赖妻子,草原统治者的头衔不允许伊勒德在外人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脆弱和柔软。只有回到家中爱妻的身旁,才是他唯一能够卸下坚强伪装的地方。

而现在,无所不能的大汗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妻子无微不至的关爱。所以哈沁默默承担着落在自己肩头的责任,没有一点怨言。

寝房的木门被人悄悄推开,来者的手脚十分轻缓,像是生怕打扰了屋中人的休息。但灌进室内的冷风带来了寒意,还是立刻惊醒了椅子上的哈沁。为了能时刻应对伊勒德的病情变化,她强迫自己睡得极浅,以便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哈沁夫人抬眼看去,海力布正背对着她去取衣架上挂着的裘袄,转身想披在母亲的腿上。

“现在才是几时?你不好好休息,跑来这里作甚?”

从刚才门缝透出的光亮判断,以为时辰还早,哈沁不自觉地轻声责怪起儿子的冒失。

“不早了,额吉,已过了辰时,只是天色稍差,父亲可有好转?”

海力布知道母亲不许他老是前来探病,故意不正面回答她对自己的埋怨,顺着话询问起了父亲的状况。

“昨夜又折腾了一宿,快天亮的时候才稍微稳定了下来。”

哈沁边说边望向静静平躺着的夫君,语气里听得出透着无奈和失落。

“额吉不要过于悲伤,莫日根法师定能让父汗逢凶化吉,说不定此刻已在回来的路上。”

看到母亲的脸庞因为过度的操劳变得憔悴不堪,眉宇间尽是掩藏不住的疲惫,海力布说不出有多心疼,只能试图用乐观的想法来安慰愁容满面的母亲。

哈沁夫人没有了睡意,起身走近炕边架子上摆放的铜盆,见盆里的冰川雪水已然不多,对着儿子嘱咐道。

“既然时候不早,你且应尽快出发,别误了取水回来才是。”

“今日轮到蒙克哥哥,额吉放心,他一早就上马出发,片刻都没有耽搁。”

想是母亲这几天过得昏天暗地都忘记了时日,海力布赶紧告诉她蒙克早已按时出发,免得她徒生担忧。

哈沁夫人拿了块干净的棉布毛巾,投入铜盆内过水再取出拧干,为丈夫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又将被角掖放齐整,对海力布开口道。

“那你便速速回房,好生为明日的奔波养精蓄锐。”

心疼儿子的哈沁故意用严厉的口吻打发他出去。

“孩儿不累,倒是额吉已多日未曾好好合眼休息,就让我替您一会儿吧。”

海力布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来之前就想好这回一定要让母亲紧绷的神经松弛一下。

“我不困,你不要在这儿添乱就能让我省心许多。”

哈沁内心其实很感动于儿子的体贴,嘴上却不肯松口。

“父汗目前还算稳定,孩儿定能照顾好他,额吉就算不睡,出门吃些早餐、透透气也是好的,要是有任何情况,我立刻差人来唤您,好吗?”

被海力布一提醒,哈沁夫人才想起来从昨晚开始,她几乎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饥饿伴随劳累开始令她眼前发昏,脚跟不稳,确实不应该继续强撑下去。如果此时自己再病倒,无疑会令整个奇源的未来雪上加霜。

“也罢,那我就去小憩一下,不会太久,你要照看好你父汗。”

哈沁被海力布说动,决定换个环境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临走前仍对儿子再三叮咛。

“额吉放心,我已不是那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海力布微笑着向母亲保证,希望能用他的开朗扫除些这室内的阴郁。

“傻小子,在我这儿,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哈沁夫人努力从嘴边挤出一抹笑容对着儿子回应道,眼神里流露出身为人母的慈爱,说完继而又俯下身在伊勒德的耳边低语。

“夫君,咱们的儿子陪着你,就放心的睡吧。”

见伊勒德神色平静,她这才敢披上外套,缓步来到了帐房的外面。虽然天空不见晴朗时的明媚,但白日的光照还是让久居室内的哈沁夫人一时之间睁不开眼睛。她索性闭上双目,深吸一口周围清冷的空气,暂时抛却了脑中的忧虑。

当厨房里忙碌的扈从看见大汗夫人到来,知道哈沁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赶紧为她张罗各种丰盛的事物。只是哈沁并没有什么胃口,吩咐他用皮囊装些热奶茶,再拿了一只烘热的烤饼就转身离去。

由于天气不好,部落里鲜有大家在户外活动的身影,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哈沁夫人,正好她也不想惊扰到民众正常的生活,只是径自去了唯一一个想去的地方。

身为人妇人母,哈沁心中其实有许多的烦闷无处倾诉,也不清楚能找谁倾诉,但她知道有一个老伙计,不论何时,都会无条件地心甘情愿当她的听众。

所以当马厩里的卓力格图发现哈沁再次来探望它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兴奋表现得异样,从它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十分平静,就像料到女主人会在此刻需要它的陪伴一般。

第六十七章 骏马迟暮

“老伙计,我又来看你了。”

哈沁夫人来到老马的身边,轻轻拍了怕它的脖子,向卓立格图柔声打着招呼。

几天不见,它的身形又变得消瘦了许多。专属的马槽里仍有不少草料剩余,想是这上了年纪的黑骏马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和自己一样因担心伊勒德的情况而胃口不佳。

“还是吃点东西吧,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哈沁对着卓立格图建议道,但说出的话更像是在叮嘱自己爱惜身体。她从马槽里抓出一把干草,送到老伙计的嘴边。卓立格图鼻尖凑近嗅了嗅,并没有张嘴吃掉,而是用下巴来回摩挲着女主人的手腕,动作十分亲昵。

见老马真的不想进食,哈沁不再勉强它,找了块儿干爽的草垛坐下。她拔出皮囊的塞子,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热奶茶。卓立格图似乎被这香气吸引,来到女主人的身旁,跪卧着陪伴她进餐。

老牧民都说,马儿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跪下,一生都是在挺立着的身姿中度过。这话的确不假,但用在哈沁夫人和她从小饲养的爱马身上,好像又不太准确。

回想当年在和硕当小马倌牧马的时候,那些骏马就经常围在她身边跪卧着与主人一起在牧场上休息。少女哈沁似乎天生就有让这些敏感的动物心安的能力,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在她的手中。

卓立格图这熟悉的举动一下又把哈沁夫人的思绪拉回了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她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些信马由缰、天高海阔的日子。马蹄踩踏过草场飘出的青草香,拂过面庞和煦的微风,甚至跨越涧水时的颠簸,现在回味起来都如此令人神往。

可惜的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些金子般的岁月好似白驹过隙,不声不响地就带走了所有人的青春,丝毫不在意他们对美好易逝的扼腕。

哈沁夫人打开记忆之门努力搜寻,却怎么也记不起上一次纵马驰骋在广袤天地间,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命运在她决定选择伊勒德为丈夫,追随他一生一世后,就把贤妻良母的标签烙印在这个少女的心底。

等到经历完人生的坎坷与磨炼后,才后知后觉被抽离了身体中自由奔放一面已久,使那无拘无束的小马倌永远留在了和硕的草原。

“还记得我和伊勒德第一次比试套马的那天吗?”

每当哈沁感怀往昔,总会不由自主先想到这段她永远珍藏在脑海里的邂逅,那是这个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的少女第一次情窦初开。

在她的幻想里,英姿飒爽的自己被英雄救美,从而对一个陌生男性产生怦然心动感觉的剧本,绝不可能排在最靠前的序列中。

但妙不可言的缘分,就让伊勒德凭着一个勇者的直觉,在阴差阳错下,悄然叩开了哈沁的心房。

卓立格图仿佛听懂了女主人的话,甩头打了个响鼻,似乎对自己那天的表现特别满意。也许在老马看来,没有它的彪悍难驯,根本不会促成这段佳偶天成的奇缘。

“我知道,你是在替我检验他做我的丈夫,够不够格。”

从卓立格图忽然变化的表情,多少猜出了它心中的兴奋。哈沁一边夸奖老伙计,一边用手梳理着它泛着灰白色的鬃毛。虽然身躯不再矫健威武,目光也不像壮年时炯炯有神,但谁也不能抹杀和硕骏马骨血里天生流淌着的孤傲。

除了卓立格图,即使在和硕众多的良驹中,可能也很难再找到一匹像它这么桀骜不驯的骏马了。

哈沁记得在和伊勒德回到奇源,丈夫正式把卓立格图作为首领坐骑后,它也没少让见过大场面的奇源首领下不了台。

记得那时伊勒德迫不及待地想让手下的士兵们见识和硕宝马的雄姿,刻意骑着卓立格图检阅奇源的军队。却不想在此重要时刻,黑骏马极其不给新主人面子。撂着挑子百般不配合,让年轻的首领不知所措、窘迫不已。

最后还是哈沁出面,安抚了它的情绪。伊勒德见状,知道当时的自己还没驾驭住卓立格图的野性,索性将夫人哈沁也一并拉上马背,让黑骏马驮着二人一同检阅三军。

不想此举却无心插柳,在草原上飞驰的卓立格图,既让众人领略了首领夫人的飒爽,也大大提振了奇源将士们的士气,一度传为佳话。

自那以后,奇源上下无人不知伊勒德新晋坐骑的生猛倔强,多少青年才俊不甘人后投身军队操练骑射本领,以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和硕骏马为荣。就连市井中少不更事的儿童们在打闹玩耍时,也都骑跨着涂成黝黑发亮颜色的玩具木马,高喊着卓立格图的威名相互冲杀。

哈沁到现在都记得孩子们争先恐后央求父母为自己用长杆雕刻黑木马的那股风潮。她记得好像也亲手给蒙克做过一个,只是不知道大王子是否还将它留存在身边。

而赢得了奇源老幼的好感,才仅仅是哈沁的好伙计戎马生涯里列数不尽高光时刻的开始。

哈沁夫人想到这,不禁为自己作为马倌培养出如此首屈一指的好马感到由衷的自豪。

她顺着卓立格图的脖子向下抚摸,触到了它身体上存留的多处伤疤,那都是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得到的伤痕。

别看战马威风八面,其实随时都可能面对致命的威胁。即便在冲锋陷阵时马匹会披着厚重的甲胄,也难免在激烈的厮杀中被锋利的刀刃和箭矢割伤、刺穿。一旦不能达到作战的标准,会在战时将自身和主人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它们中的大多数能够服役的时间十分短暂。

而神奇的是,卓立格图好像格外受到长生天的眷顾,在数次经历严重的伤害后,都能恢复健康、安然无恙,陪他的主人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这些疤痕便成了它身为首领战马,跟随伊勒德立下赫赫战功的鉴证,是在峥嵘岁月里无愧于自己高贵血统的勋章。

哈沁夫人虽然没能亲眼在战场上见过卓立格图的无畏,但从这每一处的伤痕里,却真真感觉到了金戈铁马如史诗般壮丽的荡气回肠。

可叹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在这偏僻马厩的一隅,还有一匹老马,曾伴随着大汗叱咤沙场,建功立业。就连伊勒德本人也无暇从繁忙的日常事务中抽身,来探望一下自己忠诚的坐骑。

英雄迟暮并不可怕,被人遗忘才最显落寞。不再有谁歌颂传唱那些英勇的事迹,过往的荣耀被深埋在尘封的记忆中。垂垂老矣的黑骏马在不谙世事的年轻马倌和孩童们的眼里,竟与每日驮车转磨的寻常马匹相差无几。

这叫人悲哀的对比,不可谓不是日薄桑榆、盛年难再最血淋淋的真实写照。

“这么多年冷落你,让你受委屈了老伙计。”

哈沁夫人出神了许久,胸中蕴育了万千惆怅,化成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她半蹲起身子环抱着卓力格图的脖颈,轻轻诉说着对黑骏马的歉意。

卓立格图并不排斥与人亲近,相反还很享受地垂下了眼眸。哈沁温热的呼吸让它觉得无比惬意,实际上,它也几乎都快忘了上一次与人类贴得如此靠近是在何时了。

但黑骏马和它的女主人难得的共处时光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照看大汗的侍从姑娘神色焦急的寻见了哈沁夫人。

“哈沁夫人,可找到您了!”

这急切的口吻让哈沁立刻心慌了起来,祈祷千万不要是丈夫的病又突生变故。但不幸的是,姑娘接下来的话言中了她的预感。

“大汗病情恶化,海力布王子请您赶紧回去!”

第六十八章 每况愈下

夫君病情恶化的消息,让哈沁夫人刚才那片刻的闲情逸致瞬间崩裂消散,像是美丽的泡沫,轻轻一触就会破灭不见、了无影踪。

“我们快走!”

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侍从的姑娘说道。

而此时身边忽然肆虐而起的狂风,从领口灌入哈沁的身体带来了一阵刺骨寒意,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头顶的整片天空都快要坍塌坠落。

还没来得及与卓立格图好好道别,哈沁夫人就和前来寻她的姑娘一路小跑地朝大汗的营帐赶去,她们甚至都没发现老马仍跪在地上不曾起身。

卓立格图似乎能听懂这短短几句的对话,也从那姑娘的神态里嗅出了焦急和慌乱,感知到伊勒德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它的情绪开始变得急躁不安,鼻息粗重紊乱,眼神里也透露出强烈的伤感。

老马几次三番地想要试图从地上站立起来,可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没能用孱弱的马蹄支撑起老迈的身躯。

从伊勒德昏迷的那天起,与主人心有灵犀的老坐骑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许这匹宝马真有通晓命数的本领,知道大汗这次可能真的在劫难逃,想用绝食的方式继续追随他的脚步,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焕发年轻时身为统帅战马的风采。

终于,卓立格图耗尽了体内仅剩的最后一丝气力,连跪卧的姿态都保持不住,虚弱的瘫向一侧,倒在了马厩的草垛边。

它眼睛里透出的光芒不再明亮,瞳孔也不自觉地涣散开来,口鼻里呼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微弱,乌黑的睫毛轻眨了几次,缓缓地闭上了双眸。

没有人注意到马厩里一匹年老力衰的黑马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结,也没有人会发现在它胸中的烛火燃尽熄灭前,卓立格图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平静泰然,不夹带分毫的遗憾。

与此同时,哈沁夫人正用最快的速度奔向她的丈夫。手中皮囊的木塞被抖落在地,还带着些许温度的奶茶泼洒在干净的衣袍上,浸湿了大片裙摆。而对这无关痛痒的狼狈,她浑然不觉,只求长生天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

忧心如焚的哈沁夫人几乎是撞开了大汗寝房的木门,她顾不得肩膀的疼痛,快步来到了海力布的身边。

“你父汗怎么样?”

“额吉走后都没有异状可刚才父汗的身体突然抽搐不止孩儿不知该如何对症处理,赶紧请您回来定夺。”

海力布的语气有些发慌,显得惊魂未定。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病重发作的样子,印象里的伊勒德永远都是那个坚韧顽强、不会被摧垮的伟岸形象。当第一次看到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下不堪的状态,还是让以为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的二王子六神无主。

哈沁叫儿子让到一边,赶紧观察丈夫此轮的症状。

躺在炕上的伊勒德这时已不再抽搐,而是整个人在被窝中蜷成了一团。双臂环抱在胸前,两腿也紧紧缩起,将膝盖顶在了手肘处。

大汗的嘴唇又开始发紫,牙根不停地打抖,继而蔓延至全身都止不住地发颤。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被,却像是裸露着身体在冰天雪地里那般寒冷。

“快去后厨端一碗文火熬着的汤药来!”

哈沁夫人斩钉截铁地对海力布吩咐。

“是,额吉!”

海力布得到母亲的指示,和侍从的姑娘一起向厨房跑去。

从夫君的症状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伊勒德体内的那股恶寒又活跃侵袭而来。她不怪儿子慌了主意,及时把自己找来是正确的决定。哈沁在汤药还没端来前,先在屋内点燃了几块木炭投入火盆,希望能让丈夫好受一些。

不多时,海力布就端来了一碗用冰川雪水熬煮的汤药,里面放的是莫日根调配的祛寒药材,专为伊勒德目前的病症所备。二王子用勺子盛起一点凑近嘴边尝试了一下是否烫口,确认温度合适后,递给了母亲哈沁。

哈沁夫人接过木碗,并没有立刻喂夫君喝下,而是嘱咐儿子道。

“海力布,你到炕头边上,帮我把你父汗扶起来。”

二王子听到母亲的要求,动作轻柔地把伊勒德侧躺的身体扶正,自己则坐在炕边,让父亲的身子半倚在怀中。

“等下千万要抱紧他。”

哈沁待儿子将丈夫安置停当后,又补充了一句。

“孩儿知道了。”

海力布轻声应道,扶着父亲的两个手掌暗暗发力,整个人都如临大敌,不清楚还会面对什么状况。

做好了准备,哈沁终于舀出一木勺的汤药,用勺子前端轻轻撬开丈夫的嘴唇,在颤抖的牙齿间把热水送进了伊勒德的口中。如此往复几番,木碗里大半的汤药都喂入大汗的体内,他浑身发冷的症状似乎也改善了一些。

就在海力布以为母亲控制住了事态,父亲脱离了危险的时候。伊勒德忽然又毫无预兆的抽搐起来,激烈的程度更甚方才他独自值守目睹的景象。若不是哈沁先前就提醒儿子,大汗差一点就挣脱了海力布的手臂,翻身摔下床去。

伊勒德全身剧烈的震颤,眼珠也似乎有往上翻的迹象,嘴角边溢出了些许白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似是被病魔折腾得痛不欲生。

二王子用尽气力才勉强按住了父亲,但伊勒德昏迷中的痛苦呻吟,在他听来更像绝望的呐喊求救,令人肝肠寸断。可自己却对此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的他极度害怕下一秒,死神就会带走这个他最崇拜景仰的男人。

海力布在心中不断的祈求上苍,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为条件交换伊勒德能转危为安。他实在不敢想象,失去了父亲,没有了大汗伊勒德后的世界会是怎样,自己又该如何继续生活。

或许他的虔诚得到了长生天的回应,大汗在历经很久的挣扎后,终于停止了那些可怖的症状。虽然依旧气若游丝,呼吸急促,但好像不再被恶寒折磨,昏迷的身体恢复了平静,已经跨出的那一只脚,又从鬼门关上踏了回来。

“父汗他几天来都是如此吗?”

在帮伊勒德重新躺平,铺好被褥后,海力布小心翼翼地向母亲哈沁发问。

哈沁夫人只是点点头,没有急着回答,她也需要平复自己的情绪。不忍心儿子看到夫君衰老后的凄凉心酸,为人妻母的哈沁眼中噙满了泪水。

“从昏迷至今,每日如此,且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她考虑斟酌后,还是决定向海力布说出实情。大汗的恶疾每况愈下,丝毫没有任何痊愈的征兆,莫日根法师的回归遥遥无期,再拖延下去,可以预见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眼下的现状到了无法再去回避的地步,是时候让孩子们正视父亲的生命危在旦夕的事实,为最坏的打算做好准备了。

二王子听到母亲的回答,心里像刀割一般绞痛。在痛恨不能分担父亲苦难的同时,也疼惜母亲的心力交瘁,甚至还有些埋怨哈沁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真相。

哈沁刚开始瞒着两个孩子,不让他们面对人生的残酷,保护他们的初衷并无过错。但把所有的压力和重担都背负在自己肩上的行为,终于还是让她不堪重负,濒临崩溃。

眼泪从这个坚强女人的脸上夺眶而出,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抽泣起来。海力布从没见过母亲在自己面前失声痛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只能上前紧紧抱住哈沁。

母子二人相拥无言,但嘴角都品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第六十九章 布尼河

“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父汗,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颜面独留于世?!”

哈沁夫人发泄着心中的郁气,一个劲儿怪罪自己的疏失。

“额吉,父亲病重岂是您的过错,切勿过分悲痛自责,伤了身体。”

海力布扶着母亲的肩膀,阻止她钻牛角尖胡思乱想,同时也设法安慰道。

“莫日根法师本领通天,言而有信,必会在约定的时间里回来,救活父汗的。”

此时在海力布的心里,萨满祭司莫日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伊勒德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总是为海力布讲述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其中许多故事都是关于萨满法师们的神通广大,而奇源大祭司莫日根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满腹经纶的模样,留给年幼的二王子极为深刻的印象。

从那以后,海力布就认定这个睿智的老者永远都不会让人失望。

“倘若你父汗他熬不到法师归来呢?”

哈沁夫人被悲观的情绪笼罩,忍不住往不好的方面假设道。

“不会的,额吉别忘了,他可是乌珠穆沁战无不胜的大汗伊勒德。”

海力布的口吻坚毅果断,他必须帮助母亲重新燃起希望,也相信父亲不会轻易撒手人寰,抛弃家庭、抛弃奇源部落、抛弃整个草原。

看到儿子从先前的惊慌失措里恢复过来,现在反倒坚决镇定地鼓励着自己。哈沁夫人也慢慢不再被恐惧和悲伤包围,拾起了对夫君战胜病魔的信念。

“嗯,你父汗一定能做到。”

她努力用上扬的嘴角回应着儿子,不再掩面哭泣。海力布替母亲拭去眼角的泪痕,知道她又成为了能顶半边天的奇源王后,稍微宽下了心。

天空中的阴霾久久不能散去,温暖的阳光就这样一整个白天,都被阻挡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夜晚如期而至,部落的生活照旧如常。

蒙克按时取回了冰川雪水,确保伊勒德在病发时能得到药物控制,但萨满祭司和他承诺能够力挽狂澜的那株神草,却始终没能现身奇源。

由于海力布明天一早又要出门,哈沁说什么都不再让他陪伴自己照看伊勒德,执意要求儿子天黑以后就抓紧时间休息。拗不过母亲的二王子只得乖乖听从安排,不舍的离开父亲的寝房,回到自己的屋中躺下。

长夜漫漫,门外刮过的风声好似少女哀伤的哭诉,叫人根本无法静心入睡,海力布如是,哈沁夫人更如是。

奇源王后此刻好像已经突破了生理的极限,不再觉得身心有疲倦之感。她清楚随着夜幕的降临,眼看着又一天即将过去。纵然乐观的情绪会给她们这些为大汗忧虑的亲人支撑下去的动力,但平心而论,留给伊勒德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和海力布一样,哈沁也不断地告诫自己,莫日根法师会信守诺言,及时赶回来。不过除了萨满祭司的灵药,奇源王后还有属于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精神寄托。

她在寝房供奉神明的神龛上点燃了一支长生烛,那圆润细腻的蜡烛通体晶莹雪白,烛心燃起的火光也清澈透亮,散发着宁静的光芒。

这是哈沁夫人的母亲为丈夫苏和祈福长寿的方法。只要烛火不灭,天上的神明就会听见祷告,实现祈福者的心愿。母亲经常教导少女时的哈沁,要笃信伟大的长生天会对众生施予慈悲和宽容,幸福和安康才会真的降临他们的家庭。

那时的哈沁还不以为意,对这小小的火烛能左右一个家庭的命运感到可笑。但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温柔虔诚的话语简直就像汪洋中为航船指引方向的明灯一般耀眼。

奇源王后毕恭毕敬地跪在神龛的长生烛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低头默念着祈求平安的经文。她暗暗起誓,自己会这样供奉长生天一直到夫君苏醒的那一刻为止。昏暗的光线中,哈沁夫人的背影并不宽厚,却稳如磐石。

在无数人都为大汗忧心如焚期间,卧榻上的伊勒德脑中其实并非一片空白。每一次恶疾发作之后,他都会做上许多千奇八怪的梦。

有些是他从前经历过的真实片段,有些又像虚无缥缈的空灵臆想。这轮番上演的梦境,倒不是一味的惊悚可怖。让昏迷中的伊勒德在幻想里也尝尽了酸甜苦辣。

此时此刻,大汗听不见近在咫尺的妻子为自己默念的祷告,却真真切切感觉到身体又开始变得轻盈,飘向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看似永无休止的漂泊后,伊勒德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周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能见度极低,竟分不清当下的时间是在白昼还是黑夜。

失去了方向感的大汗只能探出双手,慢慢向前摸索。如同一个失明的盲人在黑暗中亦步亦趋、步履维艰。

视力的减弱好像使得伊勒德剩余的其他体感变得敏锐起来,他的鼻腔里似乎闻到了一股水岸边湿润的气息。在辨别出传来的方位后,朝着那里探寻可能存在的水源。

身边的浓雾像是有要消散的趋势,视野也渐渐拉长了一些。远处的一个小小的光亮吸引了大汗的注意。那里也许有人能告诉自己到底身处何地,因为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伊勒德不再谨小慎微,步伐开始加快了起来。

忽然,奔跑中的伊勒德一个急刹,踉跄着往前失去了平衡,他挥舞着手臂,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身体没让自己扑倒。

原来雾气退散后,眼前出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看不出深浅几何。不善游泳的大汗险些坠落其中,幸亏他眼疾手快,避免让自己身陷险境。

刚才闻到的阴冷湿气就是从这河中而来,奇怪的是,这条河看着宽阔,但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犹如镜面般光滑平整,不像是任何一条伊勒德曾经游历过的河流。

远处的光亮就从河中心发出,越变越清晰,好像在主动朝大汗靠近。即将靠岸的时候,伊勒德认出那是一盏用木竿悬挂在一叶扁舟上的明灯。灯光下有个身披蓑衣的船夫,撑着长槁,正微笑着冲他点头示意。

“伊勒德大汗,请上船吧。”

待小船驳到岸边,那船夫竟不等伊勒德先开口,兀自唐突地邀请他登船。

大汗确信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船夫,可他的相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为什么在这陌生地界会有人知晓自己的身份,还特意前来迎接,伊勒德不得而知。

可那和善的脸庞不像是心有歹念之徒的面相,并不令人厌恶。反正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如索性跟着船夫乘舟,说不定他就是来带自己离开迷途的领路人。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伊勒德也不搭话,只是从容地跨步,登上了狭长的木船。

船夫见大汗面对自己坐稳,仍是笑而不语,他撑起长槁调转船头,把船往河水的深处开去。

趁着行船的功夫,伊勒德向四处张望。这才看清头顶的天空呈现着一种鬼魅的紫红色,乍眼下像是傍晚的彩霞,却没有一片被映得火红的云朵相伴。

按说这样的时辰,落日夕阳或者初升新月,总有一个会挂于其中。但偌大的天际线间,这清朗异色的天空上,竟找不到丝毫日月星辰的踪迹。

这绝不是凡间应有的光景,满腹疑问的伊勒德忍不住好奇地向船夫开口问道。

“船家,此地是何处?”

“大汗不知道吗,这里就是布尼河阿。”

听到船夫的回答后,伊勒德吃了一惊。

布尼河,不正是萨满教中所记载的,那条通往冥府的河流?!

第七十章 游魂界

在伊勒德的孩童时期,也曾像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把沉重无比的生死话题,化作头脑中一道道单纯的疑问,抛向他的父亲。

那时的奇源老首领是个开明的爸爸,并没有对容易让人造成恐惧的死亡讳莫如深,反而把小小的伊勒德拉到自己身边,为他详细描绘了蒙古人信奉的萨满教中那些与生老病死都息息相关的场景。

在父亲的口述中,长生天掌管着草原人民所有的前世今生、因果循环。在世间留下的全部善恶,都会决定一个人死后将去往何方。

功德多的灵魂可以升入极乐世界,永远停驻在最美好的时光里。而那些罪大恶极的灵魂,会被判入六道地狱,在无尽轮回的酷刑折磨下历尽苦难为自己生前的恶贯满盈赎罪。

但无论哪种人,在走完阳界生命的所有旅程,魂魄脱离肉体之后,都要先去冥府报道。在那里由阴间的判官审视你的功过,裁决你该升入乐土或是堕入地狱。

而通向冥府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宽广无垠的布尼河,亡魂们无法独自涉水,只能在往返两岸的撑船人的引渡下才可安全抵达目的地。

所以当船夫说出这条河流的名字时,伊勒德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却生出温馨之感。脑中这些遗忘已久的与父亲相处的记忆,像贮藏美酒的陶罐打翻后,随着酒液四溢而出的香气,瞬间翻涌上了他的心头。

等等,如果这条河真如船夫所说是布尼河,那这里岂不就是,阴间?!

那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待到大汗终于明白过来船夫的话可能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这些困惑也随之向他扑面而来。

伊勒德开始观察周身的环境,发现远离了刚才的水岸后,行船也有了一段时间,可在这茫茫水面之上,除了他乘坐的一叶扁舟,居然空无一物。难道每一个逝者都坐同一条船去往冥府?如此低下的效率哪里承载得了那不计其数等待引渡的灵魂?

发现自己的思绪好像偏离了正题,伊勒德赶紧停下了胡乱又可笑的猜测,决定向船夫问个明白。

“船家,我是不是阳寿已尽?”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觉得直截了当地问“自己是不是死了”有些别扭。

“大汗,小小船工,只负责撑船渡客,寿数大事,我怎敢乱语。”

身披蓑衣的船夫听到伊勒德的问题,捋了捋自己浓密的黑色胡须,微笑着作出了回答,却没有解开他的疑惑。

“我也是行将就木之人,不避讳生死命数,船家心中若有答案,但说无妨嘛。”

伊勒德觉得这个布尼河上的邻路人对自己有所保留,不够爽气。

“我观大汗可不像风烛残年的样貌,何必如此心急?”

船夫再次淡淡一笑,道出了自己的观点。

“哈哈哈哈哈哈~~~!”

伊勒德听闻他的话语,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心中只道原来这阴间的使者也免不了溜须拍马的习惯,没想到自己死后还能被人这般奉承。

尽管觉得好笑,但大汗嘴上还是客气了一番。

“船家太会说话,我这老朽之躯不像风烛残年,难道还像个少年不成?”

说罢他对着船夫摇头摆手,仍不时地发笑。可忽然间,伊勒德用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手臂,觉得与平时确是有些不同。

大汗将手掌收回定神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十指和手背上的皱纹不知何时竟被一一抚平,身体衰老后出现的斑点也都全然不见了踪影。

这双手不再如记忆中那样粗糙且布满裂痕,表面的肌肤光滑而有弹性,充斥着年轻的活力,俨然是属于一个青春正茂的少年。

不信邪的伊勒德将衣袖朝上拉了拉,发现手臂也像双手一样变回了肌肉强健、纹理清晰的年纪。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也并未感觉到条条皱纹镌刻的岁月沧桑。

是自己返老还童了吗?难以置信的大汗还需要更切实的证据。

他在身上四处摸索期望能找到一面铜镜,半天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钝,船外那平静的河面不就能给出最好的解答吗?

伊勒德用手扶着船边,慢慢地俯下身子探出头去。当他看见如镜的河面呈现出的倒影中,一头银发白须竟真的变回了如墨的乌黑。须发下那张年轻的面庞正是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不禁热泪盈眶,感怀起似箭的光阴带走了多少流金岁月。

“这世上,真有让时光倒流之法?”

大汗激动得触摸自己的脸孔,一度忘了身处阴间的事情。

“因果循环,生生世世、永不停止,轮回又岂会轻易倒转。”

船夫对于伊勒德表现出的惊讶并不感到奇怪,平静的说道,言语间似乎对他的希冀给予了否定。

“所以我还是已经死了?”

伊勒德喃喃道,语气有些失望,转而又对那水中倒影好奇起来。

“那我的相貌,为何是这返老还童的年纪呢?”

“大汗心中是何年纪,自会生出何种面相。”

船夫好像不爱正面解释他的困惑,但对答时的措辞却耐人寻味。

伊勒德不太明白船家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他猛然想到昏迷前的那场宴会,想到了与妻子哈沁共跳的那支舞蹈,想到了与儿子们心意相通后的举杯畅饮。

那些令人愉悦的时刻,总是容易被不断记起,而对于昏迷后的事情,伊勒德却不甚清晰。哪怕眼下他的神智完全摆脱了中毒后的所有症状,也不记得连续数日的病痛折磨带给身心的痛苦。

“船家,咱们何时才能抵达冥府?”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大汗觉得小船已经在布尼河中行驶了很久很久,但仍然不见有要靠岸的迹象。

“我带大汗经过的河道,并不通向冥府。”

船夫的回答再一次出乎伊勒德的意料,按照老人们的说法,所有人去世后的第一站,不都应该是冥府吗?如果那里不是自己的目的地,那现在这条小船,到底又要去向何处?

“大汗稍安勿躁,我们离岸边已经不远了。”

船夫好像总能参透伊勒德的心思,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一边把细长的船槁深深地插向河底,按部就班的驾驶着小舟。

终于河面不再宽阔到两头都望不到边,渐渐开始变窄,小船似是进入了布尼河的一条支流。水面上又升腾起淡淡的雾气,叫人看不清两岸的光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伊勒德憋了半天,还是耐不住性子刨根问底。

“大汗可曾听说过游魂界?”

“游魂界?”

伊勒德在脑中反复思索,好像不记得小时候听过的萨满传说里提到过这么一个地方。

“没错,通常来说,冥府是逝者们的第一站。但那是对死后无憾之人。”

船夫按照固定的节奏保持撑船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说道。

“而这游魂界里,都是些心愿未了之人。”

“心愿未了?我伊勒德活得坦荡洒脱,并无任何牵挂啊?!”

大汗对这样的解释很是费解,虽然他非常享受家庭妻儿带来的天伦之乐,也期望在草原统治者的位置上尽可能坐得长久些,给所有部落的民众多谋些福祉。

但伊勒德自认不惧怕随时会到来的死亡,也不觉得在任何时间走到生命的尽头是一种遗憾。

他早就明白即便是被人山呼万岁的大汗,也免不了化作尘土的归宿。老朽的自己尽过了人事,问心无愧,儿孙后世自有他们的造化,且就听随天命。

所以,伊勒德感到自己来错了地方。

“大汗有无心愿未偿,我不得而知。想是这游魂界里,也许存在着与你有关的遗憾。”

船夫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似是而非,弄得伊勒德云里雾里。就在他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所以的时候,小船轻轻地撞到了岸边,停止了前行。

第七十一章 飞马

虽然船身碰撞河岸的速度很慢,但对于停船没有丝毫准备的伊勒德,还是一个趔趄,险些翻倒。他的脑子里还在琢磨船夫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曾注意到他们已经来到了这条支流的尽头。

“大汗,我们到了。”

船夫见伊勒德愣在原地,微笑着提醒他可以下船了。

此时的伊勒德才想到站起身子,转过头去,抬眼看看这游魂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可是狭窄的河道间水雾弥漫,遮挡住了大汗的视线,无法看清岸上的状况。伊勒德迟疑着不敢贸然迈腿离开小舟。

“大汗若想找到答案,前方直走便是游魂界所在。”

船夫能体察到伊勒德内心的彷徨,再次为他指明了方向。

伊勒德鼓起勇气踏上了面前的陆地,忽然觉得自己会来到这里,总像是被人有意设计安排好的。在临别前,他背向船夫,最后一次询问,试图解开心中迷思。

“船家,你是否受人所托,才将我带来此处?”

这看似唐突的提问并没有引起船夫情绪多大的波动,他仍然四平八稳地向伊勒德解释道。

“游魂界不会主动邀请在世之人到访,能抵达此处的生者,都是被自己的内心驱使而来的。”

“在世之人?”

船夫的表情总是和颜悦色,但他的回答只会让伊勒德越来越糊涂。自己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了这只属于逝者的世界,是魂魄、还是亡灵、甚至是肉身?可能只有亲自去游魂界里一探究竟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了。

伊勒德想对船家的一路相送表示感谢,回头却惊觉他与所乘的那叶扁舟竟都在转瞬间凭空消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去向。

大汗陷在迷雾里重新变得形单影只,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继续探索。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并不坚硬,而是一种绵软蓬松的触感。蹲下随手抓了一把泥土捧在手心里查看。

这是一团黑色的物质,与其说是泥土,不如形容它像是海滩边的泥沙更为贴切。黑色的砂石颗粒极为细腻绵柔,富含水分。来回搓捏后很容易聚合成各异的形状。

伊勒德又向前迈了几步,发现周围的土壤也均是这样的质地,并没有什么危险,也就放心朝着船夫所指的方向前进。

迷雾中,大汗似乎正在缓慢的上坡,每踩一步都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伊勒德一度还有点为自己的体能担心。不过他立刻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已不再垂垂老矣,而是一个年富力壮的小伙子,不由得心生舒畅,加快脚步肆意挥霍着貌似永不枯竭的青春活力。

一阵小跑后,他翻上了缓坡的坡顶。刚才狭窄河道上产生的雾气在这里差不多散尽,视野不再受到任何阻挡,游魂界终于在大汗的面前展现出了它的全貌。

只见坡下铺展出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延伸向极远处的地平线。而地平线上,隆起了一排连绵的山脉包围着低矮的平原,如同高耸的围墙,将山前山后的世界分隔开来,像是有什么必须隐藏的秘密需要被这样刻意阻挡一般。

而靠近山脉脚边的平原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由于距离太远,伊勒德无法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常年生活在草原的人都知道“望山跑死马”这句话的含义。伊勒德目测了一下从自己站立的位置到远处山脉的距离,心中一下子犯起愁来。按照他的估算,如果只靠步行,就算不用喘息、一刻不停地狂奔,到山下至少也要三、四个时辰的路程。

急于想找到答案的大汗不想在抵达前就耗尽全部的气力,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一个更便捷的途径。可身边除了脚下的黑沙土地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一场劳神费力的长途跋涉似乎无法避免。

就在伊勒德踌躇不前之际,忽然感到从头顶后方传来了振翅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大汗好奇这游魂界内居然还有飞鸟出没,转身抬头,手搭凉棚向空中望去。

天上的确有一个影子,在紫红色的背景里朝着自己飞来。一双巨大的翅膀扑扇出强劲的疾风,竟吹得伊勒德难以睁着眼睛。

等到黑影来到跟前快要降落的时候,大汗才认出它的样貌。这哪里是什么飞鸟,挥舞着一对长满白色羽毛翅膀的,居然是一匹壮硕的黑色骏马。

大汗从来没有见过能翱翔天际的飞马,在吃惊之余,觉得这阴间终于有了点人世见不到的异景,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起这头奇怪的生物。

那飞马倒也没有恶意,站在离伊勒德十步开外的地方收拢了翅膀,来回甩了几下脖子,一头浓密的鬃毛潇洒狂放,很像大汗那位疏远多年的老伙计。

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伊勒德忍不住觉得许是长生天开恩,给自己派来了快速前往目的地的坐骑,心中甚是高兴。

他慢慢挪动脚步靠近飞马,担心它受了惊吓飞走。但这只异兽好像对面前的陌生人并不感到害怕,喷出的鼻息惬意淡定,似乎就在等待他来到身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大汗开始觉得除了多生出一双翅膀,这匹黑色飞马长得实在太像陪伴自己征战沙场的那匹战马了。他试着想呼唤马儿,张开口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竟然连它叫什么名字都已记不起来。

此时,略显尴尬的伊勒德,已经用手触到了黑马的脸颊,黑马没有排斥他的举动,反而亲昵地用脸磨蹭伊勒德的手心作为回应。大汗望着它威武的身躯、矫健的体魄,不禁感叹简直与当年在和硕与哈沁相遇时的黑骏马如出一撤。

他继续向下轻抚黑马的前胸,紧接着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巧合。黑马身上有多处伤疤,而这些痕迹的位置也与当年的黑骏马变成自己的战马后,所受的伤完全一致。

“卓立格图?!”

大汗对于自己在战斗中受过的伤也许记得不甚清晰,可他不会忘记忠诚的坐骑替自己挡下的每一次攻击,他瞬间回想起了老伙计的名字,脱口而出喊道。

飞马听见伊勒德的呼唤,马上也有了反应。脖子伸得笔直,高傲地抬起头颅,眼睛里焕发着炯炯有神的光芒。

“卓立格图,是你吗?!”

伊勒德几乎可以肯定飞马就是陪伴自己战斗多年的老伙计,又惊又喜,扑上去抱住了卓立格图的脖子。飞马也打着粗重的响鼻,兴奋于主人认出了自己。

说来惭愧,要不是在这儿与老马重逢,伊勒德真的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近步入晚年的黑骏马了,更想不起来上一次骑着它飞驰在草原是哪一年的事情。

可是,卓立格图为何会出现在这游魂界,还长出了会飞的翅膀?答案对于聪明的伊勒德来说并不难猜,他心头相逢的快乐马上被一股伤感的情绪取代,痛惜自己在老伙计生前最后的日子里,没能好好照料它。

不过伊勒德的低落没有影响卓立格图,它朝后退了两步,兴奋地张开了双翅,不停挥舞着白色的羽毛,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在主人面前表演自己的本领。

伊勒德的低落被卓立格图急不可耐的表现欲冲淡了许多,他忍不住微笑着问道。

“老伙计,可否愿意载我一程?”

黑骏马听闻此言,高抬起前蹄,用一声嘶鸣欣然接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大汗没有了任何顾虑,助跑向前,翻身跃上了卓立格图的后背。

黑骏马感知到主人重量的一刻,当即挥舞起巨大的翅膀,奋蹄疾行,一阵奔跑后,四蹄先后蹬离地面,便带着伊勒德飞向了那片色彩瑰丽的天空。

第七十二章 父亲

身为蒙古人,在广袤的草原间生活,却无法用飞翔来感受天地的辽阔,不失为一件憾事。

所以从远古时期开始,草原部落的人民就十分羡慕在浩瀚的高空自在翱翔的雄鹰。人们无限渴望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振翼扑扇、腾空而起,从迎面呼啸而过的劲风里体验自由的畅爽。

伊勒德也没有例外。

从懵懂少年到垂暮老者,几十载光阴里,他无数次抬头仰望盘旋空中的苍鹰。大汗视这些桀骜的动物为图腾,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像它们拥有这般矫健的身姿,获得俯视世间一切的能力。

不过人类化作雄鹰的传说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悠扬琴声里,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亦如孩子们玩乐时夸下的海口一样只适合对其一笑置之。伊勒德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尽情投入蓝天的怀抱,真的会有摆脱地面束缚的一天。

哪怕只是在梦境之中,哪怕是在这生死交织的游魂界。

卓立格图挥动着巨大的翅膀,不一会儿就驮着主人飞到了极高的位置,头顶那片晕染开来的紫红色仿佛触手可及。伊勒德的眼神被这种稀有到叫不出名字的色彩吸引,仰头凝视着它的瑰丽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凭借着刚才累积的升力,这一人一骑开始在高空恣意滑翔。此时的飞马只是偶尔挥舞一下白色的羽毛,任由和煦之风推送他们朝远处前行。

骑在飞马背上的伊勒德决定闭上双眼,松开了握紧坐骑鬃毛的双手,张开臂膀,在拂面吹过的风声里体验鸟儿似的无拘无束。那轻盈灵动的感觉远比他从前苍白的想象快活一万倍。

“哟吼~~~!”

大汗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起来,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然化作了一只雄鹰,征服了从儿时起,便萦绕心头的那遥不可及的梦想。伊勒德暗想,如果长生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甚至愿意用大汗王座来换取一对苍穹有力的双翼,只为向内心的狂放不羁致意。

这充斥着难抑兴奋的呼喊还余音未散,伊勒德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下坠,失去支点的大汗措手不及,险些从飞马背上掉落下去。他连忙抓紧马鬃,控制住平衡,重新调稳了坐姿,才不至于摔个粉身碎骨。

惊魂未定的伊勒德轻拍老伙计的脖子,刚想责怪卓立格图这冒冒失失的俯冲,却发现在自己的思绪飘荡到天外的时候,兢兢业业的老马已经带着他抵达了目的地的上方。

虽然经历了急速的下降,但他们保持的高度仍旧足以让大汗俯瞰到脚下地界的全貌。整个游魂界的核心地带尽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不过也同时带走了方才那股短暂的兴奋。

伊勒德估摸着卓立格图少说也飞行了有近百里的距离,但绵延至此的大地依然是一片阴暗的黑色,死气沉沉。质感也与先前他下船时脚踩的黑沙土地几乎没有区别。

卓立格图又降低了一些飞行的高度,而此刻,伊勒德终于看清了远眺时望见的那些黑点究竟为何物。

原来在这一马平川的荒原之上,竟密密麻麻站立着不计其数的人。他们各自为阵,动作迟缓,彼此没有交流的迹象,只在一段很小的范围内活动。但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都忙于躬身埋首,专心致志地低着头,似乎在脚下的泥土里搜寻着什么东西。

这些人难道就是船家所说的游魂?伊勒德想起了带自己前来的船夫,在他们初到游魂界时所做的介绍,暗暗叹道这世上心愿未了之人的数量竟如此庞大。

步入晚年的伊勒德早已从一个喜好杀伐,沉浸在金戈铁马生涯中的勇猛统帅转变成了一位乐善好施、菩萨心肠的慈祥老人。虽然现在由于一股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力量,将大汗的身体又变回了年轻时征战四方的俊朗模样,但伊勒德的内心并未一同倒退回追逐至高权力的年纪。

大汗骑着飞马目睹了这些游魂组成的震撼凄凉的场景,不免心生怜悯,希望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对他们多少给予些帮助。

打定主意后,他便向右轻拽卓立格图的马鬃,老伙计也好像心有灵犀般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思,扇动翅膀的速度越变越慢,缓缓降落到了游魂界的中心。

卓立格图落地后收起了翅膀,甩头轻轻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在提醒主人注意安全。伊勒德心领神会地轻抚了几下老伙计的脖子,让它不必过于担心。

既然已经身处地府,来到了这“死去之人”才能到达的地方,再对死亡抱有过多的恐惧,显然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大汗翻身跨下飞马,仔细打量起周边围着的人群。从第一眼望去,就能轻易判断出他们真的已经不再是鲜活的生命,因为每个游魂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淡色光芒,绝不是生前之人会有的形状。

他们都穿戴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想是保持着生前在世、最后一刻存留的样子。但无论什么款式的衣服,都像褪了颜色一般,显现出统一的暗灰色调,令人倍感压抑绝望。

伊勒德的到来并未引起这些游魂们多大的注意。好像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还有他身边那会飞的异兽的出现,与他们没有丝毫的干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失魂落魄的情绪,涣散的目光低垂,扫视着地上同样毫无生气的黑沙泥土。

大汗注意到很多游魂的双手都捧着一把黑沙土,夹紧双臂举在胸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保护一件十分珍贵的物件。

但不一会儿,他们又会沮丧的把捧着的泥沙撒于脚边,在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同时,再次陷入缓缓踱步,颔首发起新一轮的搜索。

伊勒德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找些什么,想上前问个究竟。但不管他如何呼喊,身边的男女老幼没有一个向他作出应答。他们聚精会神的醉心于一次又一次地捧起地上的泥土,在循环往复中把大汗忽略成了轻如鸿毛的存在。

即便知道这些眼前的人们是游魂,但伊勒德还是对于他们怠慢自己的无礼行为感到有些不悦,毕竟他是堂堂乌珠穆沁草原的大汗,而且还抱有助人之心前来。

他看到了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妪,佝偻着后背,步履蹒跚的身影很是让人同情。伊勒德朝她快步走去,希望能搀扶她一把。

“老阿妈,您是在找什么阿?”

大汗发问的同时,向那老妪的肩膀伸出手去,岂料自己的手掌竟径直穿过了老妪的身体划了个空,他的提问自然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伊勒德心中一惊,这才发现根本无法与这些游魂进行接触,他们之于自己是一种看得见摸不着的状态,他也无从得知游魂们是否能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大汗开始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也会变成这种虚无缥缈的样子。他用手指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下,强烈的疼痛感让伊勒德焦躁不安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起码现在他还没有变成这一具具行尸走肉般游魂中的一员。

身边明明“人潮汹涌”,却好似行走在空旷无物的荒漠中带来的孤独错觉令伊勒德很不舒服。他再一次大声呼叫,期待有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作出回应。

“有人吗~~~?有谁能听见我说话吗~~~?”

伊勒德拖长的声调在荒原上形成了奇特的回响,发散向远处。他等待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应答的声音出现。

就在大汗感到失望至极之时,一个微弱的人声飘进了他的耳朵。

“勒儿~~~!”

伊勒德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竖起耳朵再次仔细倾听。

“勒儿,是你吗~~~?”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虽然感觉很遥远,但区区几个字却道得异常清晰。

伊勒德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由得汗毛倒立一激灵,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勒儿是大汗幼年时的乳名,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在他年纪轻轻继承奇源部落首领之位后,更是不会有人对他如此称呼。

但大汗清楚,有资格这样叫自己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都快从记忆里淡忘的,那英年早逝的父亲。

第七十三章 刀下冤魂

虽然真真切切听到了有人呼唤自己乳名的声音,但伊勒德一时之间还是很难说服自己相信那就是来自于他的父亲。

但大汗内心深处其实知道,与其说他不愿相信声音的来源是父亲,不如用不愿在这个时刻,面对这场诡异的父子重逢来形容他的心境,更为妥当。

游魂界里出没的孤魂野鬼,都是些生前心愿未了,死后不能瞑目之人。看到他们六神无主、四处游荡的样子,伊勒德虽然深表同情,但也无能为力。所以他绝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在去世那么多年后,仍然未得安宁,无法前往极乐世界。

父亲当年遭遇满都拉大汗的毒计暗算殒命雪夜的惨剧已是被封存多年的往事,随着奈曼王朝的分崩离析也成了历史长河中一粒不甚惹眼的尘埃。

伊勒德崛起称汗,奇源王朝的日益壮大,二位王子的不断成长,好像都在不停舔舐抚平着奇源部落这段叫人黯然神伤的过往。

即便是作为这段血海深仇见证者的大汗本人,也在推翻满都拉的统治后,不再对父亲经历惨绝人寰的横祸感到那么锥心刺骨、痛不欲生。

时间的确有淡化一切的能力,再令人肝肠寸断的悲伤,也敌不过岁月无情的冲刷。将人们心中的喜怒哀乐都扫进脑内不起眼的角落,萎缩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闪念。

但时间并没有将它们彻底抹去,一旦记忆的闸门被不经意间开出缝隙,那些循迹漏出的念想便有可能像洪水猛兽一般撕扯、吞噬你所有的情感。

之于伊勒德,这一系列奇遇让他联想起来的,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勒儿,勒儿~~~?”

呼唤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伊勒德肯定它来自于父亲。他开始循着人声的方向疯狂奔跑,也不管面前有无游魂阻挡,甚至直接穿过了许多魂魄的身体,只希望能快些发现父亲的身影。

大汗渐渐明白过来,这也许是长生天开恩,让他在人生旅途即将走到尽头之前,给了他一次弥补胸中憾事的机会。

“父亲~~,父亲~~~,你在哪儿?!”

伊勒德四处搜索,也遍寻不着父亲所在,急得他高声大喊起来。

“勒儿,果真是你阿!”

终于,父亲的声音在大汗身后不远处再次响起,语气显得十分恬静,带着宠辱不惊的淡然。

伊勒德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个他曾经日夜期盼上苍让自己能再见一面的男人。父亲的脸庞依然还是那年临别前容光焕发的样子,仿佛停滞了易逝的光阴,不曾改变。

大汗眼眶中的泪水不住地打转,强忍着才没有让它们轻易落下。

“孩儿不孝,让父亲心愿未了,在此受苦了!”

翻涌的思绪此刻倾泻而出,满心愧疚的伊勒德双膝跪倒在父亲的身前,用行大礼的方式向他老人家谢罪。

“勒儿快起来,为父怎可让乌珠穆沁的大汗,向我行此大礼啊。”

奇源老首领语带轻松地说道,上前扶起了儿子,脸上挂满了对伊勒德功成名就的欣慰。

在父亲的手触到伊勒德的瞬间,大汗就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父亲掌心的温度。

这让伊勒德大为惊异,他抬头望向父亲,心中甚至产生了他老人家仍旧在世的错觉。

“父亲,您能触碰到我?”

“身为游魂界里的孤魂野鬼,只能与生前相关之人进行接触。为父等你前来,也算有些时日了。”

只可惜奇源老首领的回答立刻否定了伊勒德的幻想,父亲与其他的游魂无异,穿戴的服装也呈现出那毫无生机的死灰色调,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么说,是父亲将我召唤到这游魂界里的?”

伊勒德听说父亲在等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出现在此地的缘由。

“非也,为父哪有这通天的本领,没有谁能强迫他人前来此处,所有的魂魄都是被自己的内心驱使而来的。”

奇源老首领对儿子的疑问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魂魄?这么说我还是已经死了?”

听父亲如此解释,伊勒德不禁又对自己以何种身份闯入这地府之界产生了困惑。

“游魂们都保持着将死时的容貌,勒儿这般年轻模样,想必还不是寿终正寝的时候。”

被父亲提醒后,大汗才想起来现在自己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不见游魂们身上该有的特征。

“难道这是梦境?”

伊勒德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几下病榻上自己年迈体衰的样子,但无法形成患病期间连续的清晰记忆,而父亲方才手掌的温暖又如此真实,让人分不清什么才是幻觉。他皱紧眉毛摇摇头,试图厘清这扰人的思绪而不能。

“何必在意亦真亦幻,身临其境,必有因果。”

奇源老首领觉察到了儿子的困顿,不紧不慢地开导着伊勒德,言语间也同样似在劝解自己道。

“勒儿既然生前就能来到这游魂界,想是长生天错爱老朽,竟让大汗亲自来替我了却夙愿。”

“看来父亲真的有心愿未了。”

伊勒德听到父亲的话喃喃道,心头一沉,很不是滋味。因为他大概能猜出父亲为何事所困。

“若无憾事,也不会留在这里,但勒儿真的知道为父所为何事吗?”

奇源老首领加强了些语气,但脸上还是保持着慈眉善目的神态。

“孩儿不孝,未能手刃仇敌,才让父亲不得瞑目。”

伊勒德憋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想法,原来他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亲手杀死满都拉,替父亲报仇雪耻。所以大汗也认定老父亲困锁游魂界也一定是被这件事拖累。

“大破奈曼,建功立业,称汗草原,威震四方,倘若我勒儿再说不孝,那世上,恐怕就没有合格的儿子喽。”

父亲看着情绪低落的伊勒德,宽慰他大可不必过分自责。

“为父要是这么小肚鸡肠之人,倒显得我胸襟不够开阔了。”

“那父亲究竟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

看到父亲言谈间的轻松,伊勒德心里好受了一些,但他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要真说有什么遗憾,没能多抱抱你那两个大胖小子,倒真让我有些寝食难安。”

父亲半开玩笑的话语突然引起了伊勒德的注意,他连忙追问道。

“父亲,您怎么知道这么多世间所发生的事情?”

“为父虽然身为游魂,可这几十年来世上的新闻,倒也知晓颇多呢。”

奇源老首领好像很是得意儿子被自己的消息灵通弄得一头雾水。

“勒儿以为这游魂界里,与你互有羁绊的,只有为父一人吗?”

可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伊勒德听到父亲的说法,感到很是吃惊,但苦思冥想下也参不出还有谁与自己存有羁绊。

“勒儿抬眼看看,人群之中可有你熟悉之人?”

伊勒德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没有见到熟识的面孔,向父亲摇了摇头。

“这也难怪,大汗一生杀伐,怎会记得那不计其数的刀下冤魂呢。”

奇源老首领抽丝剥茧般地向儿子道出真实的心意。

“勒儿可知道,数十年来,我在游魂界遇见最多的亡魂,便是你以报仇的名义夺去的那些生命。”

此言一出,把伊勒德的记忆瞬间拉回了父亲新逝的那几年,咽不下家父惨死恶气的青年伊勒德满身的戾气,任由愤怒的火焰在头脑中延烧,对周边有嫌疑的部落进行过惨无人道的屠戮,错杀了不少无辜的民众。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打着正义旗号的奇源凭借之后的丰功伟绩逐渐抹去了这段黑历史,堂而皇之地遗忘了那些白白牺牲的性命。

“他们现在在哪儿?”

伊勒德不明白为什么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父亲所说的游魂,当然,即使相见,自己也根本无法辨认出他们的样貌。

“都已经魂飞魄散了。”

奇源老首领不见了刚才的轻松之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幽幽的眼神里竟写满了无尽的哀伤。

第七十四章 婆娑花

“魂飞魄散?”

伊勒德听到父亲的回答之后感到很是惊讶,他们身处的地方已经是远离人间的幽冥之界,按理说是人们去世后最终的归宿,怎么还会有魂飞魄散一说。

“没错,我一开始也觉得纵使心有余愿未了,在这游魂界里当个孤魂野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知道伊勒德没有明白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继续解释道。

“但时间久了我才发现,除了极乐世界和轮回地狱外,还有第三种归宿等待着我们这些无所依靠的亡魂。”

“第三种归宿?”

在大汗的印象里,人死后去冥府接受判官的裁决,根据生前善恶所为,不外乎只有升入极乐世界或者堕入轮回地狱两种选择,还从来没听过哪里会有第三种归宿。

“是的,相比起第三种归宿,堕入地狱的亡灵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奇源老首领再次语出惊人,大大超出了儿子的想象范畴,令伊勒德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们这些逝去已久的灵魂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于游魂界,除了心愿未了外,更重要的是,在世间还有人对我们心存眷恋。”

父亲顿了顿,继续把自己所了解到的事情向伊勒德娓娓道来。

“而在夙愿达成前,一旦世上再无任何亲友还记得我们的话,那些被遗忘的魂魄便会直接从游魂界中灰飞烟灭,彻底消散。”

“彻底消散?”

伊勒德不断重复着父亲话语中的重点,似乎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快速认同他的论断。

“嗯,就像是这样。”

奇源老首领抬手指向儿子的侧后方,伊勒德转身查看。那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游魂,看得出须发皆白的他生前并不富庶,脸上深深的皱纹与穿着的破旧衣裳都无声地诉说着,老人家最后时光的贫苦与无助。

而此时,那位老者周身散发的微光好像开始起了变化,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不断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把又一把的黑砂土,但这举动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在耀眼的光芒下,老者的身体开始从脚下分解,慢慢消散成了极细的粉雾,如无数片破碎的纸屑飘散开来,升上半空化为了一缕尘埃。

当他手里最后捧起的那把黑砂土随着老者的身体彻底消失洒回地面后,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仿佛世间、地府都不曾有过那人的踪迹一般。

没有任何亡魂对方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惊讶,大家只是愁容满面的埋头于寻找下一捧黑砂土罢了。

“他去了哪里?”

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伊勒德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里也去不了了,或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奇源老首领再次流露出感伤的语气,即便他自认对于这样的景象早就习以为常。

“父亲你也会像那老人家一样吗?”

伊勒德忽然想到父亲还有夙愿未尝,很担心他的结局会步这些游魂们的后尘。

“勒儿不是还记着我吗。”

父亲好像并不担心自己会魂飞魄散,微笑着安慰伊勒德。

“那父亲赶紧将心中的愿望告诉我,好让儿子替您完成,让您老人家早登极乐世界。”

伊勒德语气中的迫切显而易见,他感知到自己在人世间的时日也无多。内心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孝子,而眼下的机会正好能弥补多年来心中对于父亲的愧疚。

“不必着急,你可知道所有的游魂们,为何都要去捧这脚下的黑砂土啊?”

父亲舒缓的语气和儿子的急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慌不忙又向伊勒德抛出了一个问题。

“孩儿无从知晓,还请父亲替我解惑。”

伊勒德从刚才就注意到了亡者们这个奇怪的举动,只是猜不到他们重复捧土的意义为何。

“想要脱离这游魂界,前去冥府接受审判,必须拥有一件领路的信物。而这信物,就生长在我们脚踩的黑砂土中。”

奇源老首领按照自己的节奏,为儿子继续解释道。

“很多游魂误以为自己苦苦寻找它而不得,是因为捧错了土堆,却不知是心中的怨念阻碍了它生根发芽。”

“父亲所说的信物究竟是何物?”

伊勒德被父亲勾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问道。

“等你看到,就自然知道了。”

奇源老首领不肯直接道明答案,反倒还是用问题来引导儿子。

“勒儿,为父问你,你可自认是个合格的首领?”

“孩儿自从坐上汗位,没有一天敢有丝毫懈怠,一心只为草原民众能过得更加幸福安康。”

伊勒德觉得身为乌珠穆沁的大汗,自己的作为应配得上称职二字。

“我不否认你勤政爱民,那这么多年来,为何心中还存有陈年的戾气,迟迟不肯放下胸中芥蒂?”

父亲紧接着又追问道,语气犀利不容质疑。

“血仇无法亲手得报,终归不敢妄称尽孝。”

伊勒德知道父亲清楚他内心的想法,索性敞开心扉回答。

“我说过了,你没有亲手杀死满都拉,不是我困在游魂界的原因。”

看见儿子还未从蒙昧中清醒过来,奇源老首领有点不太满意。

“那父亲到底是被何事拖累?”

“冤冤相报何时了,为父早已对满都拉不再怀有恨意。长生天掌管着世间众人的善恶因果,我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为父对于勒儿的心性太过了解,知你喜欢将所有压力一肩揽下,心中积纳了太多负重,总有一天会摧垮你的心智。”

父亲语重心长地劝解着伊勒德,就像很多年以前,奇源还是个小部落时,父子俩会进行的促膝长谈一般耐心。

“替我复仇,勒儿的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无辜的鲜血,我不希望你再苛求自己,他日也重蹈覆辙,成为一个心存遗憾的游魂不知所终。”

“所以,父亲想要的,只是让儿子不再遗憾没有手刃杀父仇人?”

伊勒德若有所思的听完老父亲的话,向他问道。

“不,为父还希望你陪我做一件事。”

“父亲请说,勒儿一定办到。”

大汗听到父亲还有其他的事情吩咐自己,顿时双手抱拳觉得义不容辞。

“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那么严肃做什么,过来坐吧。”

老首领说罢整理了一下衣袍的下摆,盘起双腿,席地坐在了黑砂土上。伊勒德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得有样学样,跟着一起盘腿而坐。

“为父在你小时候,教过你萨满教超度亡灵的经文,勒儿还记得吗?”

父亲语气柔和地问道。

“孩儿依稀记得。”

伊勒德脑中浮现出父亲在自己小时候,带着他一起在部落的祭坛上,听着萨满法师的念诵声学习萨满经文的画面。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但记忆力并未衰退的大汗仍然背得出大部分的内容。

父子俩没有再多说什么,各自双手相叠在腿前,掌心朝上,闭上眼睛,一起开始默默念诵起超度亡灵的经文。

伊勒德从前也陪着父亲在许多场合为部落里去世的族人祈祷过,虽然当时的他能熟记经文里的每字每句,但那些晦涩难懂的语言并不能引起时为少年的伊勒德太多的共鸣。

大汗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竟以返老还童的面貌,陪着化作游魂的老父亲再一次在地府为亡灵超度。这样的情境令他有着一种脱离现实的虚无感,可不知为何,此时诵读经文的伊勒德胸中却莫名漾起一股无形的温暖,融化着他心底深处封冻许久的坚冰。

一段时间后,大汗紧闭的双目似乎感觉到了点点光亮,他睁开眼睛,发现光源竟来自于眼前许多游魂手中捧着的黑砂土。

不知何时,从一捧捧小小的黑砂土堆中,生出了根根洁白无瑕的嫩芽,在顶端结出一颗骨朵。随着经文不断地念诵,逐渐绽放成了拥有无数花瓣的白色鲜花。花心中点缀的蓓蕾闪着淡黄色的柔光,犹如一盏引路的明灯点亮了捧花人的心房。

“父亲,难道这就是你说的”

伊勒德从来没见过如此圣洁美丽的花朵,只顾欣赏它的纯澈,都忘记把对父亲要说的话说全。

“是的,这就是通向冥府的信物,婆娑花。”

奇源老首领也看到了这百花齐放的盛景,嘴角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七十五章 心愿得偿

在奇源老首领和大汗伊勒德合力念诵经文后,原本死气沉沉的游魂界突然变得像拥有漫天繁星的夜空一般美丽。无数的逝者手中捧着的黑砂土里都盛开了一朵娇嫩欲滴的婆娑花。

花朵放射的光亮照在这些失魂落魄的人们脸上,让他们的表情不再茫然无助,开始变得重新怀有了希望。

“勒儿,你可知道,他们手里捧着的婆娑花,都是因你而生的。”

父亲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缓缓地说道。

“因我而生?”

伊勒德并不觉得光凭自己动动嘴皮子,就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不错,你目力所及看到所有手捧婆娑花的游魂,都曾是错死在奇源刀下的冤魂。”

父亲向伊勒德说明了他们的真实身份,虽然听着可怖,但老首领言语间不再哀伤,反而透出了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时今日,由你亲自超度,想必他们也不再心怀怨念,终于能够得以善终,升入极乐了。”

大汗认真聆听着父亲的话语,冥冥中似乎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刚才诵念经文时内心的暖流又是来自何处。

他觉得与其说是自己超度了游魂,倒不如说是游魂们宽恕了他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往,涤荡了自己行将就木前需要被救赎的心灵。

父子俩说话间,手捧婆娑花的亡灵们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伊勒德循着他们的足迹看去,从上岸时就能远眺到的山脉此刻就在不远的地方。

从近处看,这些山峰虽然陡峭无比,无从攀爬,但从山脚下竟修有数条之字形的坡道,依着山势蜿蜒向上,一直通到山脉的峰顶。

无数的游魂来到了坡道前,手捧的婆娑花散发幽幽的光亮,为他们指引出了前行的道路。这些亡灵们依次排着队,井然有序地沿着曲折的坡道上山,似乎知道翻过山头就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父亲,他们这是”

不等伊勒德说完,父亲就接着他的话回答道。

“登上山顶,就是通向冥府的道路,不用担心,婆娑花会帮助他们顺利抵达目的地。”

父亲欣慰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语气十分肯定。伊勒德没料到自己在他老人家的指引下做出的善举能有如此巨大的功德,不禁愈发感念起这个处处为他着想的父亲对自己深沉无私的爱。

“游魂们心愿得偿,那您的花呢?”

大汗忽然发现从见到自己的父亲之后,他一直都是两手空空,也不曾表现出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朵婆娑花的意思。生怕他老人家还有什么遗憾没有说出来,连忙问道。

“勒儿了却了为父的夙愿,哪里的黑砂土都能开出婆娑花。”

奇源老首领知道儿子孝顺,用笑意盈盈的回答消除了伊勒德的疑虑。

他见所有捧花的游魂都踏上了登山的步道,弯腰用手抓起了脚边的一把泥土,捧于手心。没过多久,就像预料的一样,一朵美丽的婆娑花轻柔的绽放开来,在老首领的掌心里发出柔柔的光芒。

“好啦,在这游魂界停留了太久,为父也该去极乐世界享享清福了。”

老首领似乎不太喜欢道别的场面,也见不得两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惜别的样子,一边打趣一边想要转身离开。

父亲说话的态度极其洒脱,但伊勒德知道他心中一定也与自己同样五味杂陈。大汗清楚这次短暂而奇异的相聚终究会有分别的那一刻,可真的来临时,不舍的情绪仍旧像奔腾不息的江水,翻涌上彼此的心头。

“父亲,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吧?”

伊勒德用一个问题暂时留住了父亲的脚步,想到自己在人世也时日无多,他反倒有些期待起在极乐世界里与父亲团圆的那天早些到来。

“现在的你,考虑身后事,未免还太早了一点吧。”

奇源老首领看着年轻样貌的伊勒德,继续发挥着自己的幽默感。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接下去往下说,停了半晌后,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儿子。

“不过就算你百年之后,也不会与我同入极乐世界。”

听到这样的消息,伊勒德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中,瞬间感到异常沮丧。他不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竟如此不可饶恕,以至于在死后都不能升上极乐。

老首领看出儿子好像会错了他的意思,赶紧补充道。

“傻孩子,不是你不够优秀,而是你这辈子的成就,身为寻常人的为父,无法企及罢了。”

“父亲何出此言?”

伊勒德不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意思。

“身为草原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长生天对于历任的大汗都会有单独的安排。”

老首领故作神秘继续讲道。

“听说那是只有天之骄子才能去往的仙境。”

“可我不想去什么仙境。”

伊勒德生前就不是贪婪之人,对于身后事更加不会在意,他只想能与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勒儿不是凡夫俗子,能得到上苍的青睐,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只需记住,不管在哪里,你都是为父的骄傲,永远不会改变!”

老首领的情真意切感染了伊勒德,他不经意间又一次湿了眼眶。即便在人间自己已是个垂暮的老人,即便自己的年龄早就超越了父亲去世时的年纪,但当一个儿子听到来自父亲由衷的称赞后,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卸去所有的心防,变得不再坚强。

“好啦!我就说不喜欢这扭扭捏捏的道别,要让你的族人们看到他们的大汗如此软弱,可真要贻笑大方了!”

父亲拍了拍伊勒德的肩膀,毅然地转过身去,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

“赶紧返回人世吧,这个样子的你不该在此久留。”

说罢,奇源老首领赶上了游魂们的队伍,准备前往真正的冥府。伊勒德擦拭干眼角的泪水,还想嘱托他照顾好自己,可没等开口,父亲仿佛背后长眼,挥了几下手臂,算是同儿子说了再见。

伊勒德一直等到父亲捧着的婆娑花发出的光点在山上小到实在看不清了,才打算动身离开。

从他落地后就不知所踪的老伙计卓立格图,此时就像与主人有着心灵感应,很合时宜地挥动着翅膀,降落在了伊勒德的面前。

“老伙计,辛苦你再送我一程吧!”

大汗知道卓立格图是专程来接自己回去的,能在一生中遇到这样一匹忠心耿耿的好马,伊勒德心中满是无尽的感激。他明白长生天毕竟还是眷顾着他的,才让他身边不断有守护者出现。

卓立格图舒展开巨大的翅膀,白色的羽毛在抖动下熠熠发光。它抬起前蹄立直身子,用一声响亮的嘶鸣作为对主人要求的应答。

伊勒德来到飞马的身旁,最后环顾了一眼四周的游魂,默默期望他们都能在消散前完成未竟的心愿,有个好的归宿。

之后,大汗便翻身跨上飞马的后背。伴随一声轻喝,卓立格图立即心领神会,奋蹄助跑,在一阵加速下腾空而起,飞向了游魂界瑰丽的天空。

耳边吹拂而过的风有些微凉,但伊勒德的心里尽是融融的暖意。他觉得虽然唐突莫名,但来到游魂界这一遭,很是不虚此行。

他侧身俯视着脚下的土地,那充满死寂暗黑色调的黑砂地也好像不再令人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就在伊勒德沉浸于这片刻安逸时,他的耳朵里听见了一声极轻的杂音,恍惚间好像是开弓拉弦时发出的闷响。

大汗正纳闷此地怎么会有人射箭,电光火石间就感觉跨下飞马一阵剧烈的颤抖。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暗箭狠狠插进了卓立格图的身体!

第七十六章 变故突生

这支闪着寒光的利箭不偏不倚,精准地由卓立格图的肚子下方斜穿过它的身躯,从飞马的右肩射出。这箭矢的力量极强,穿透目标后还尖啸着飞行了很长的一段距离。

伊勒德只是匆匆一瞥,但凭借敏锐的视力,还是瞬间发现了那支利箭。大汗察觉到一闪而过的箭支很粗,箭身不似寻常木材制成,似乎与箭簇浑然一体,是由某种稀有的金属浇铸而成。

更诡异的是,伊勒德分明看到上面雕刻着一圈,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花纹。这花纹虽然精美异常,但呈现出的密集排列总令人有着一种不安的感觉。

大汗一时想不起这似曾相识的图案究竟出自何处,但随后传入耳膜的一阵狂笑声旋即就戳中了伊勒德模糊的记忆。

没错,那箭身上的纹路就来自于奈曼部落图腾上的装饰,而这狷狂放肆笑声的主人,正是暴戾凶残、阴狠毒辣的前任大汗满都拉。

伊勒德不敢相信会在如此特殊的场合再碰仇敌,但时间不允许他思考这场离奇的遭遇是如何发生的了。

被满都拉暗箭贯穿身体的卓立格图显然是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在奋力挥舞了几下翅膀后明显开始变得体力不支。它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身处的高度也在急速降低。

金色的血液从飞马的伤口中泊泊流出,飘散在紫红色的天边,在空中划出了一抹凄美绝伦的拖尾。

卓立格图一声凄厉的长啸,像是不甘自己如获新生的旅程就此戛然而止,也仿佛在提醒伊勒德它无法再继续保护主人。

飞马的身体闪耀出明亮的光芒,就像那些游魂界被人遗忘的亡灵们最后时刻的样子。卓立格图拼命煽动翅膀,只希望能再驮着伊勒德向前飞行得更远一些。

可白色翅膀上的羽毛从顶端开始片片脱落,继而碎成了金色的粉雾。接着很快蔓延到了它的全身,卓立格图就这样在半空中,带着遗憾生生风化消失不见。

失去了依托的伊勒德来不及悲伤,慌乱间就像自由落体一般急速坠向地面。他努力在空中寻找平衡,但没有任何缓冲措施的大汗所做的挣扎也都只是无法改变结果的徒劳。

人在极端的环境下往往会失去思考的能力,但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大汗还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了理智。

伊勒德思索着如何才能绝处逢生,他翻转过来看了一眼身下的大地,卓立格图之前的飞行已经把他们带到了游魂界与布尼河的交界处。灰暗的黑砂土地与静谧的河水交织而成的分界线,从这个角度欣赏起来倒显得有些壮丽。

大汗知道现在不是观赏风景的最佳时机,他权衡了目前身处的状况,知道以这样的速度摔落地面必死无疑,也许坠入布尼河中才是他唯一的求生机会。

他调整身姿,双臂微张,借助撑开的衣袍希望能滑翔足够的距离,在坠地前到达布尼河的上方。

可几秒后,伊勒德又忽然明白过来,从这样的高度上掉落,哪怕面对的是一汪平静的河水,也与砸在坚硬的岩石上无疑。

他小时候的童年伙伴淘气时,从悬崖高处跳入伊仁河中,就有过摔断肋骨的经历。而大汗现在的位置,比之悬崖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何种方案,得出的结论都指向那令人绝望的结局。伊勒德苦笑一声,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机会在这幽冥之界里,体验一把粉身碎骨的滋味。

知道无力回天,大汗索性仰面朝天摊开了四肢,闭上双眼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任由身体不停下坠,等待着撞击水面发出的那声巨响。

没有一丝波澜的布尼河被一声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平静,可伊勒德没有如预料般重重地接触到河面。布尼河仿佛一张伸缩弹力极佳的大网,吸收了大汗坠落的冲击力,河面下的水流也不似想象中那样冰冷刺骨,反而更像一团温暖的凝胶保护着伊勒德的身体免遭碎裂之苦。

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的大汗却无法一时间消化这么多有悖常理的体感,不知道方才的劫难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他睁开眼睛查看自己的身体,确信应该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

伊勒德告诉自己,能捡回一条性命,终归值得庆幸。他抬头望向从河面上反射下来的天光,努力划臂蹬腿,想要立刻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就在他即将冲破河面时,大汗的左脚踝突然感觉到一阵拉扯,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他朝着反方向的河底而去。措手不及的伊勒德没有料到会横生枝节,憋气的嘴巴慌乱中张开呛了一大口水。

大汗朝身下望去,立刻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因为抓住他脚踝的,竟是一只露着森森白骨的干枯之手。

刚才还只有他一个人,空无一物的布尼河里,不知何时密密麻麻满是溺水的亡灵。他们身上的皮肉早已腐烂殆尽,每一个人的头颅都变成了一颗只剩空洞眼眶的骷髅,看着十分恐怖。

亡灵们身穿的衣服也已经破烂不堪,与其说是衣裳,不如形容那是几缕破布条串联的皮甲更为贴切。这身铠甲证明了他们生前士兵的身份,只是情急下的伊勒德在犯浑的河水中无法辨清这些士兵来自于哪个部落。

“奇源首领不记得我们了吗?”

一个声音冲破了大汗耳边嗡嗡的水压声,直插他的脑海,好像在怒气冲冲地质问着伊勒德的健忘。

“来与奈曼铁骑决一死战吧!”

不等大汗想到答案,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一种骷髅发出的怒吼点醒了伊勒德的迷思。这身下的无数亡灵,应该就是那支惨死在他奇谋之下的奈曼铁骑部队无疑。

那是一场改变奇源、奈曼实力对比的战役,伊勒德凭借地形的优势在山谷间设伏,用落石将数千冒进的奈曼铁骑军困锁在狭窄封闭的空间内。

希冀能将这些满都拉的精锐部队劝降后,收归麾下的伊勒德,没想到这几千名奈曼汉子竟有铮铮铁骨,对他们的大汗如此愚忠,在无力扭转颓势的情况下,誓死不肯投降奇源。

无奈之下,为了避免放走满都拉的主力,日后留下祸端,伊勒德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恰逢天空突降大雨,山中河水暴涨,他派人凿开了山间的水道,将洪水引入谷内,把这些铁骑军连人带马尽数淹死在了山谷之中。

当时的伊勒德也清楚这次全歼敌人的手段过于残忍血腥,但他说服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大义而作出的必要牺牲,是通向胜利道路上无可避免的伤亡。在称汗后多年的和平盛世里,也就把这些战争中的残酷连同所有黑暗的过往一并淡忘了。

自己犯下的孽债迟早还是要自己偿还,该来的报应还是会如期而至。

伊勒德如此想着,体内存留的氧气越来越少,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他不再坚持抵抗。在骷髅们的拉扯中渐渐朝着幽深的布尼河底沉了下去。

满都拉那狷狂的大笑又一次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伊勒德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只感觉到了笑声中蕴含了对自己凄惨下场的无尽嘲讽。

第七十七章 故地重游

凌晨时分,奇源部落内,大汗营帐的寝房里。

“哈沁夫人!大汗的病又发作了!”

轮班陪护伊勒德的侍从姑娘的惊叫声,吵醒了倚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的哈沁。

她急忙来到床边查看,昨晚一整夜夫君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心神安宁无比,就像常人在沉睡一般。连续数日都只有和衣打盹的哈沁,得到了难能可贵的休息时间。

这令人欣喜的迹象,让大家一度觉得大汗好像已经战胜了体内的病魔和毒素,燃起了苏醒的希望。但此刻,所有人不间断的努力,在伊勒德病情发作的一瞬间再次陷入了叫人心灰意冷的死循环。

自从伊勒德中毒昏迷,已经过去整整六天,第七个黎明眼看也快要来临。

离萨满祭司莫日根所说的大限之日,只剩下最后一天。但莫日根仍然没有回到奇源,谁也不知道孤身一人启程的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是否寻得了能够挽救大汗生命的解药。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法师能否在最后期限前及时赶回部落,都是未知数。

饱受病痛折磨的伊勒德平躺在卧榻上双目紧闭,在蚀骨吞心的毒素摧残下,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形容枯槁的大汗虽然只是刚过耳顺之年,可眼下却与风烛残年的古稀老人无异。

原本还算健硕的身形,在水米难进,高热恶寒的双重夹击下,变得消瘦到毫无血色。他那厚实的手掌,现在皮包骨似的握在夫人哈沁的手心里,几乎感觉不到一点温度。蜡黄的面色下,深深凹陷的眼窝和双颊叫人都快看不出大汗健康时的容貌。

先前与父亲在游魂界重逢的梦境好像是让伊勒德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但孛儿帖的毒药阴狠之处正在于此。草原上这些身强体壮的勇士,并不惧怕疾病来袭,一切肉体上的苦难,在他们看来都是让自己不断变得强大的历炼。

真正可怕而又难以抵御的东西,往往存在于无形的意识中。孛儿帖深知这一点,击垮一个人的精神意志,远比征服他身体的效果要彻底得多。

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的内心深处没有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再圣洁的伟人也难免会有一些不能见于阳光下的秘密。诡计多端的蛊毒萨满正是抓住了人类这个共通的弱点加以利用,假借伊勒德尘封多年的负罪感和悔恨之意,摧毁他身中剧毒后孱弱不堪的心灵。

虽然哈沁夫人与侍从姑娘在给大汗服下汤药后,反复擦拭他的额头和身体,但伊勒德仍旧被不停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全身。明明口鼻通畅,却憋闷难受,总像无法顺利地呼吸到周围充盈的空气,如沉溺在水中的落难者一般仓皇狼狈。

没人知道在大汗脑中,自己正困于冥界布尼河那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伊勒德在潜意识中为他曾经犯下的错误用痛苦偿债,而身边那些与他最亲近的家人却束手无策。

哈沁脆弱的心理防线再一次来到崩坍的临界点,飞速流逝的时间如同高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掉落,斩断支撑她坚强下去的最后一股心力。

大汗妻子做了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一切能做的努力。这场与死神的博弈进行到这个阶段,她手里只剩下一张底牌了。哈沁夫人心里拼命地向长生天祷告,祈求莫日根法师能在午夜前平安归来,并且带着那唯一的希望,续魂草。

而几乎没有让大家失望过的萨满祭司,此时到底在哪里呢?

时间退回到伊勒德昏睡不醒的第一天。莫日根对蒙克和海力布二位王子布置下任务,嘱咐完毕后,便独自踏上了出发寻找续魂草的旅途。

这个见闻广博、睿智过人的老者知道大汗此次中毒事出蹊跷且凶险万分。如果稍有不慎,没能及时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话,绝不是一句王者驾崩,众人哀悼恸哭一番便能收场的局面。

真正叫人忧心的,是悬而未决的王储之谜,势必会让各个部落在王位重新洗牌的前提下,为争得更多的利益,甚至觊觎版图的划分,在草原上掀起新一轮腥风血雨的动荡。

自己作为伊勒德多年来的挚交好友,也是唯一有能力可以扭转当前局势的人,自然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力挽狂澜的重任。

关于这世所罕见的续魂草,莫日根并没有欺瞒蒙克。它确实是一种只存在于杳无人烟的荒蛮地界,且极难寻获的植物。不过究竟有多么珍贵稀少,萨满祭司并未实话实说。

野生的续魂草就算是资历再高深的蛊毒萨满祭司,在一生中也难得见到几回它的真容。就算苍天开眼,真的让你幸运到寻获它的踪迹,能不能活着将其带出雾障泥沼还分两说。

所以,哪怕是对于奇源萨满大祭司莫日根来说,想要拍着胸脯保证七日之内在野外寻得这种神草,也实属无稽之谈,难于登天。

但一向深思熟虑、顾事周全的莫日根岂会做这样听天由命的无用之功,当他在堆积如山的古籍中发现记录这种解药的文献后,脑海里当即就想到了最有可能找到它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整个奇源部落,除了莫日根以外,谁也别想进入。至于缘由,当然还是因为他那个隐藏了多年的蛊毒萨满身份。

说实话,如果不是事态急如星火,被逼得别无他法,莫日根是万万不想再次去到那个会勾起他诸多不快记忆的地方。而有些事情往往就像逃不开宿命般的轮回,推着你去揭开那些早已结痂、看似不再痛楚的伤疤。

上了年纪后,很少骑马的莫日根出行,一般都会优哉游哉地坐在马匹牵拉的勒勒车上。而这次出门,却很罕见的带了两匹骏马,交替骑行、星夜兼程。

虽然萨满祭司身子骨也算硬朗,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飘逸,但马不停蹄的赶路还是一件劳神耗力的苦差事。

不过莫日根清楚,此去路途遥远,即便一切顺利、没有耽搁,能在七日之内折返一趟都很勉强。所以这一路的颠簸奔波,他也只能咬牙坚持,何况与饱受折磨、昏迷不醒的老友相比,自己吃的这点苦也就不足挂齿了。

萨满法师离开奇源一路北上,在苍莽草原中疾驰,没有在沿途经过的任何一个部落边停留。哪怕是深夜需要有个地方歇脚休息,也只是找个背风的缓坡,将就一晚。他不想让无关的人看见自己,免得节外生枝。

莫日根越走越偏僻荒凉,中间还经过了一大片泥泞的沼泽,把所有适合部族聚居的地界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真正到了人迹罕至的疆域。

出发后的第三天,马匹脚下踏过的原野不再显现盎然的绿意。在一片荒芜中,时间好像又退回了冬日里那萧条凋敝的光景。

一望无际的旷野似乎将要走到尽头,因为远处出现了原始森林的边界。莫日根知道就快要抵达目的地了。

萨满法师快马加鞭,来到了这片森林的边缘地带,外围密布的荆棘已不适合继续纵马狂奔。他留下一匹马拴在附近的枯树桩边,骑着另一匹小心翼翼地缓行进入了森林的深处。

林中草木尚未葱郁返翠,但头顶枝繁叶茂的常青古树却交错着枝桠,如遮天蔽日的帷幔挡住了直射的天光。

气温开始明显的下降,莫日根甚至能看见自己呼吸时嘴里呵出的白气。萨满法师心里百感交集,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因为他的一生中有十多年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最后一次离开时,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热血青年。

第七十八章 修行之所

这泱泱的原始森林幅员辽阔,覆盖面极广。如果有对其不甚了解的探险者误入其中,很容易在寻路时,因为林间几乎没有差别的景致迷失方向,困在密林深处不得脱身。

随着越往核心地带靠近,森林内的能见度就越低,虽然此刻的时间只是刚过了晌午,可周围的亮度会让人误以为夜幕即将来临。

温差的变化也使枝叶间存留的水气有机可乘,升腾起层叠的迷雾,使本就萧条的环境更加平添一分神秘的感觉。

地面上铺满了一整个冬季凋零飘落下来,枯萎泛黄的树叶,行走其间沙沙作响。由于常年的阴暗潮湿,有些成团的叶片已经腐烂为泥,附着于那些常青古树盘根错节的根系上,使本就并不宽敞的道路充满了泥泞崎岖,湿滑难行。一不小心便会人仰马翻。

但穿越这些旁人看来困难重重的迷障,对于莫日根来说,如同吃饭喝水那样稀松平常。他骑着马一路在林中小跑,牵扯缰绳驱使马匹灵巧地躲开可能会让他们失蹄翻覆的险处,自如的神色好像是行走在回家的途中。

对于萨满法师来说,这里也的确可以称作是他生命历程中一段时期的家。

那时候的他几乎踏遍了这片原始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对于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与景色特征都了然于胸。

可是,莫日根心中觉得眼前所见的光景,总有一种异常的生疏感,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即便是与多年前积累的经验相比,今年这里的春天也算迟到了太久。

而且就算在寒冬腊月,原始森林里也从不缺少鸟兽们的踪迹。但从萨满法师进入森林的边界后,除了胯下坐骑的喘息,几乎没有听闻一声动物们发出的动静。这让他很是惊讶,也肯定这令人不安的静谧里一定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不过目前莫日根还有更紧急重要的任务,使他无暇顾及身边感知到的怪异,一门心思凭着日渐模糊的印象,搜寻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终于,在穿越了无数灌木荆棘,翻过了似乎连绵不尽看不到头的阻碍后,萨满法师来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的植物仿佛和先前的那些不处在同一个季节,春天的气息出人意料地涵盖了这不太起眼的角落。

而拨开满目的春意后,眼前居然出现了一潭清澈的湖水。

按理说在如此寒冷的气温下,水面应该还未完全从冬季封冻起来的冰层下消融展露出来,可这里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依稀还有丝丝的热气蒸发,貌似根本就没有结冰凝固过。

而这潭湖水的对面,突兀地矗立起一座山峰,山势并不显得巍峨,只是对比旁边绵延而起的坡脉来说还算险峻高大。山中有一汪清泉,顺着嶙峋石丛间的涧溪奔流而下,形成一座水帘似的飞瀑,源源不绝地灌入湖水里。

莫日根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微笑起来。都说世上最锲而不舍的精神定来自于大自然的威力,这几十年如一日倾泻而下的瀑布和他离开时真真没有丝毫改变。萨满法师翻身下马,用手探了探湖水的温度,那股叫人通体舒畅的暖流也与他少年时的记忆无异。

谁曾想到,在茫茫原始森林的深处,还能存有如此奇境。方才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好像就是为了隐藏这本就与世隔绝的角落,还有一个世外桃源的秘密。

这里,就是莫日根要来的地方。

只要趟过这温暖的及膝湖水,那水帘后的世界,便是蛊毒萨满教祭司们的修行之地。

故地重游,莫日根的思绪不免被拉回了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世界对于年幼的莫日根并不友好,从小父母双亡的他早早就成了流落街头的弃儿。孤苦伶仃地在那个荒蛮的年代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尝尽了人间的世故冷暖。

因为低贱的孤儿身份,被人不停驱赶,流窜在不同的部落间乞讨,成为了莫日根童年回忆里最深的印迹。每年都有许多和他一样流离失所的孩子,熬不到看见来年的春天,饥寒交迫的冻死在冰天雪地的旷野中。

而莫日根却总有办法弄到吃的和御寒之物,支撑到春回大地,温暖的阳光重现的时节。也许长生天看到了小莫日根展现出的顽固和倔强,最终大发慈悲地施予了他早就应得的幸运。

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苦苦熬过寒冬的小莫日根身着破衣烂衫,蜷缩在一个小部落不起眼的街角。又是好几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饿得头晕眼花的他产生了悲观的情绪,心中充满着沮丧。

他望着头顶的艳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期盼能有奇迹出现。所以当一个陌生的身影遮住了日光,立在他面前的时候,莫日根甚至都觉得那是长生天本尊。

“孩子,饿了吧?”

陌生人语带善意地向他问道,小莫日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来,吃点东西吧。”

当那个身影从怀里掏出几张烤饼塞进莫日根手中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饿到发昏的小莫日根几番确认,肯定来者是在施舍食物给自己后,立刻不顾一切地开始狼吞虎咽起来。面饼没有调味,干涩发硬难以下咽,但在多日水米未进的他尝起来,犹如饕餮珍馐一般美味。

陌生人面带微笑看着身前少年狼狈的吃相,又解下腰间装在一只皮囊里的清水,递给被食物塞满嘴巴的小莫日根。

“都是你的,慢点吃,别噎着。”

说罢,他和颜悦色地并肩坐在了少年的旁边。

一通不顾形象的胡吃海塞,终于让饥肠辘辘的莫日根恢复了一些元气。他长叹了一口气,才缓过劲来转头打量起赠予他食物的来者。

此人鹤发童颜,面有红光,似是上了年纪却又精神矍铄,有着远低于同龄人的精气神,叫人很难猜出他的真实年龄。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衣裳干净整洁,和本人的气质很是相符。

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陌生人手中的一根乌木杖节,杖身通体油亮,顶端雕刻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猛兽,鹿角虎头,人身鹰翼,看上去凶悍威猛。兽爪下还压制着一条像是游蛇的动物,形状扭曲挣扎。

莫日根漂泊四方,也见过一些世面,在很多部落萨满祭司的手里,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杖节,好奇心油然而生。

陌生人看出少年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兴趣,装作不经意地把杖节挪到离莫日根更远一点的位置,不等他开口,先行发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莫日根。”

小莫日根觉得眼前人有恩于自己,并未打算对他有所欺瞒,直截了当说出了真实姓名。

“莫日根,那你的父母何在啊?”

陌生人进一步提问,用柔和的语气打探起他的家世。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多年。”

莫日根依旧把自己的状况如实相禀,言语间颇有些自食其力的骄傲。

“孤身一人?能熬过今年罕见的大风雪,实属不易啊。”

这句看似夸奖的接话,把小莫日根刚建立起来,那脆弱的自豪感瞬间扑灭。只有他自己清楚,之前的几个月是如何从艰难地九死一生中挺下来的。

莫日根陷入了沉默,还是陌生人接续上了话茬问道。

“你这般年幼,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总不是长久之计,对于未来,可有打算啊?”

“今日能吃上一餐就已庆幸,明天都不知如何填饱肚子,怎敢奢望未来?!”

小莫日根对于陌生人不了解自己状况的冒然提问有些不开心,赌气地回道。

“那倘若有个能叫你衣食无忧的去处,你可愿随我前往啊?”

陌生人并不在意莫日根表现出的气恼,平静地抛出了一个邀请。

这个猝不及防的提议完全出乎了小莫日根的意料,他原本只以为眼前人是个想借由施舍自己,寻找完生活优越感就会离开的老顽童。不曾想能收到这么个从天而降、改变命运的机会。

“你说的可是当真?!”

莫日根反问一句,想确认听到的提议不是什么恶意的玩笑。

“我若欺你,所谓何图呢?”

陌生人笑意盈盈,不急不缓地接话。

“好!我跟你去!”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小莫日根思考片刻,很容易就做出了决定。毕竟,处于人生谷底的他,压根没有什么好担心失去的东西。

第七十九章 耐力考验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陌生人似乎很高兴,他手拄杖节撑起身子,顺带拉了一把身边席地而坐的小莫日根。

“那我们走吧。”

他对着下定决心的少年说道。

“走就走。”

莫日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满不在乎地跟着眼前的老者离开了街角。

一路上跟在后面的小莫日根都在猜测这个慈眉善目老人家的身份,但他所有能参考的蛛丝马迹就是那柄雕刻着奇特塑像的杖节。

他有些后悔没有问清楚跟着陌生人到底是要去哪里、做些什么,万一是要他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该如何是好。

不过以行乞为生的小莫日根手脚称不上干净,为了活下去,多少也做过些偷鸡摸狗的难堪之事,所以很快就自我消化了刚才的疑虑。反正只要有人管饭,其它的他都能随遇而安。

说不定也许是哪个部落里乐善好施的萨满祭司需要学徒吧,思前想后的莫日根在心里暗示自己,因为这是唯一比较容易叫人接受的合理解释。

很多人都以为,命运的巨轮滚滚而启,一定会有震天撼地的动静。可其实不然,更多的时候,当一个会彻底改变人生轨迹的契机出现在你面前,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毫不惹眼。

原本只是打算混些日子,解决温饱的小莫日根不知道,他在这个人生岔路上的选择,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随着陌生人来到他下榻的驿馆后,莫日根才发现,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天选之子,已经有几十个孩子在房间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而且清一色全是男孩。

这些稚气未脱的少年们年龄看上去与莫日根相差无几,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新来的伙伴,没有上前与他搭话,似乎都在等待老者的命令。

陌生人环视了一圈满屋的孩童频频点头,好像对于召集到的人数很是满意,在数十双热切期待的眼神中开口道。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抓紧时间出发吧。”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其中一个少年状着胆子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到了你们自然就会知道。”

陌生人依然保持着微笑,但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出发前,他又向孩子们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不允许他们之间交头接耳,再随意发问。

这个鹤发童颜,红光满面的老者,似乎是刻意要考验大家克制好奇心的本领,也不跟孩子们交待要去何方,需要多久。只是带着他们一路向北,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一人心知肚明的目的地进发。

路途中,陌生人与所有的男孩们一样,都是徒步行进。虽然看上去是个年事颇高的老头,可走起路来却犹如壮年般健步如飞,日夜兼程下也不见疲惫之感。

出发时生龙活虎的少年们,在奔波了数日后,便有体力不支的迹象,追赶老者的步伐开始变得越来越艰难。而不清楚终点距离还有多远的未知感,更是加深了他们精神力的消耗。

整个队伍每天天不亮就披星戴月的启程,期间几乎不做任何喘息。直到太阳完全没于山后,夜色里看不清前路才会就近找个地方歇脚。

此时,陌生人才会从褡裢中取出些干粮,定量分给每个孩子果腹,之后也不多说闲话,便催促他们休息以养精蓄锐。

小莫日根平日里自诩算得上是那类皮糙肉厚,经得起操磨的孩子。可在旷日持久的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下,也结结实实累了个够呛。

不过他略显瘦弱的身板里还有一股锲而不舍,不肯轻易服输的韧性,支撑着这个小小的少年咬牙努力坚持下去。

在埋头前进了十多天后,终于有孩子忍受不了陌生人这永无休止的耐力测试,跟不上节奏,掉队落了下来。陌生人对于他们衣食无忧的许诺也无法刺激这些精疲力尽的男孩子们重整旗鼓了。

看到有人放弃老者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径自撇下这些可怜虫带领剩下的队伍持续进发,似乎把它看成理所当然的减员而已。

随着行路越来越遥远,队伍的人数与日减少。这支由一个怪老头带领的奇异旅团,从先前的几十个少年,到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个人。

小莫日根也是其中一员,在数次体力透支的枯竭感向他袭来的时候,他都有过放弃的念头,暗骂陌生人纵使抵达后真的赏他锦衣玉食,也比不过现在立刻倒头昏睡一觉来得惬意。

可最终转念的他还是决定继续跟随下去,只为了向陌生人证明他的眼光没有看错,自己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软蛋。

大大小小的部落都被甩在了少年们不停前进的脚步之后,周围的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大家途经的草原愈发荒莽,这次旅程的终点是繁华部落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终于有一天,老者在出发前向所有的少年们说道。

“再往前走,靠你们自己是找寻不见回头的道路了,如果还有人想要放弃,现在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听到老人家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心中打鼓,纷纷揣测这个老头到底是在虚张声势、危言耸听,还是前路真的那么艰险、有去无回。但所有人最终的选择却都惊人的一致,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在这个节点上转头离开。

一方面是因为都已经坚持了那么多天,在快要见到胜利曙光的节骨眼上前功尽弃,未免太过可惜。而另一方面,这些孩子们也确确实实是经过考验筛选后,存留下来的佼佼者,相互之间都摽着一股劲儿,想看看谁才是最强的那个人。

“很好,那大家可要跟紧我了。”

说罢,陌生人拄着杖节转身出发。杖尾敲击地面时掷地有声,脚步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那走路生风的矫健姿态,根本不像是一个旅途劳顿之人该有的模样。

少年们还在惊讶于这老人家怎么会有取之不竭、源源不断的精力时,已然被他甩开了一大段距离。他们顾不得身心俱疲的劳累,拼命追赶着老者的节奏,生怕被抛弃在这杳无希望的不毛之地。

奔跑中小莫日根感觉脚心阵阵生疼,似乎两个足底都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会传来钻心的痛楚。但看到身边的同龄人没有一个叫苦喊累,都扭曲着面容拼尽全力,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急行下,苍茫荒原的尽头出现在不远的前方,一大片葱郁的原始森林初露峥嵘。这正是年迈的莫日根故地重游的那片林地,当还是懵懂少年的小莫日根初次窥见它的边界时,心中不免被这壮丽的景致深深震撼。

虽然说不出缘由,但小莫日根却依稀觉得,他们离最终的目的地很近了。

陌生人带着男孩们深入了原始森林,也不提醒大家注意小心脚下的荆棘和古树根系,很多人没预料到林内土地的泥泞湿滑,摔跤跌倒了数次,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衫更显褴褛,狼狈不堪。

而陌生人却依然像在旷野上行走时那般步履平稳,兀自朝着幽深处前进。

就在少年们怀疑这漫长的旅程究竟是否有尽头时,老人家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孩子们从容的说道。

“我们到了。”

身边仍旧被参天的古树群包围,将头顶的阳光无情地遮挡在外。昏暗中,每个人都不敢相信此处便是他们豁出性命得到的结果,心中叫苦不迭。

老者知道此时自己的玩笑不宜开的太久。片刻后,在孩子们面前拨开了灌木丛,展现了目的地的真容。

山峰层峦,瀑布飞泻,冒着热气的温泉湖面上,偶有成排的飞鸟经过。这仙境似的画面,在少年们脑中形成的强烈反差,令他们个个都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去湖中好好洗个澡吧,看你们一个个都脏成什么样子。”

孩子们又接到了一道命令。但这个要求,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兴奋到迫不及待要去坚决执行。

第八十章 瀑布之后

少年们几乎是撕扯掉了身上碎成布条状的衣衫,光着屁股争先恐后地跃进了雾气蒸腾的湖水里,贪婪的伸展四肢,让困乏多日的身体在温暖的水面下得到充分的释放。

老者对他们有些失态的表现也很宽容,默许了这些解放了天性后的行为。他捋了捋自己银白色的胡须,交待道。

“沐浴完毕,来湖对面的瀑布后找我。”

说罢高高跃起,如蜻蜓点水般在湖面上轻盈地踩了几下,朝着瀑布跳去。就在男孩们惊异他将如何穿越瀑布时,那倾泻而下的水帘竟好像感知到有人前来,自动分成两边,为老者打开了一道缺口,待他闪身进入后,又旋即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这一再突破常理想象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刷新着孩子们的观念,泡在温泉中的他们羡慕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没有了老者的管辖,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热络了起来。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肯定是个绝世高手吧。”

“那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把胸中憋闷了数日的疑问一股脑的抛了出来,却又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小莫日根没有着急开口,他也不知道老者是谁,此地是哪里。只是在心里默默思索着合理的解释。

“水面驰行对于蛊毒萨满来说,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忽然,身边一个少年满不在意的嘟囔,引起了莫日根的注意。他转头看向这个男孩,眉宇间虽然英气逼人,可总有一股说不出却令人不安的气质。

“你刚才说什么萨满?”

莫日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找他聊天。

“蛊毒萨满,你们连那老头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跟着前来?”

少年回答的语气有点冲,对于眼前同伴们匮乏的见识惊讶不已。

“蛊毒萨满?”

小莫日根对于萨满教和萨满祭司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他们存在于各个部落中,扮演着祭祀神明,占卜未来的重要角色。可加了前缀后的蛊毒萨满四个字,对于他来说,听着无比陌生。

“蛊毒萨满教,草原上最古老神秘的力量之一,这个教派的祭司各个都有通天的本领,可不是部落里那些装神弄鬼的萨满们能相提并论的。”

少年的言语间满是情不自禁的敬仰之意,解释起来如数家珍。

“那这么厉害的人物,找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做什么?”

小莫日根听完少年的解释,更加不理解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少年突然脸一沉,阴郁着表情对他说道。

“蛊毒萨满相信吃人心肝能延年益寿,把你们抓来,当然是养肥了以后开膛破肚煮着吃掉,以求长生不老啊!”

这骇人听闻的言论着实吓了莫日根一大跳,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恐的神色。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信啦?你应该看看刚才自己的表情!”

未等他再次核实这种说法的真伪,少年就用一阵狂笑打破了自己恶趣味编造的阴谋论。

“像你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屁孩,能被蛊毒萨满选中,简直是撞了大运,偷着乐吧。”

从他这次的语气里,莫日根似乎能感觉出自己相信陌生人的决定应该十分英明,也对面前无所不知的少年钦佩不已。

“多谢哥哥释疑,我叫莫日根,敢问哥哥尊姓大名。”

莫日根起身想对少年表示感谢,专注下竟忘了自己还光着屁股,赤裸着身体立在及膝的湖面上作揖行礼,场面很是滑稽。

少年见这个名叫莫日根的孩子坦诚得有些可爱,倒也不觉得尴尬。索性也站了起来,比莫日根高出小半头的他拱手回礼道。

“不必客气,叫我孛儿帖就行。”

这是莫日根和孛儿帖这对生死冤家在人生中的初次相识。这简短的寒暄里,尽是少年们不知天高地厚的写意,也莫名透着股惺惺相惜的味道。但他们彼此间都不清楚,机缘巧合、造物弄人下,两人日后相互缠绕不清的纠葛,会把各自推向怎样的殊途。

二人说话间,已经有动作快的孩子洗完了澡,朝着瀑布的方向走去。莫日根和孛儿帖都不想做最拖沓的那一个,也胡乱擦拭了一遍身体跟上前去。

一众光溜溜的男孩子们在温泉中迈腿踏步,原本刚好没过膝盖的湖水越走越深,以致到最后,所有人的脚都探不到底,只能游泳来到了瀑布前。

可这水帘方才对于老者的感应在孩子们面前却失了效。十几个少年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机关来开启大门,抓耳挠腮中,还得不停踩水维持脑袋不会沉入水下。

“这瀑布到底怎么打开啊?”

“我们是不是应该叫那老头开门?”

“还是再等一等吧。”

众人聒噪间拿不定主意,孛儿帖对于这种毫无效率的讨论很是不耐烦,开口道。

“既然上面行不通,那从水下闭气游进去不就得了。”

还是他率先提出了可行的方案,并且立刻实施了起来。

孛儿帖仰头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清澈碧绿的湖水中。莫日根相信这个胆识过人少年的想法,效仿着一起把头埋进了湖中。

其他孩子见有人跟风,便也纷纷有样学样。不一会儿的功夫,湖面上就已经看不见任何一个男孩的身影了。

扎入水下的小莫日根搜寻着孛儿帖游水的方向,很容易就发现了他的位置。阳光洒进湖里,让本就清澈的湖水更是通透。耳边不见了瀑布坠入水面的轰鸣,加上能见度极高的环境,让并不善潜水的莫日根也觉得很是自在。

他伸手向前划动水流,扭头向四周观察着湖内的景致。但不看还不要紧,这多此一举的一瞥,差点将他的魂魄吓离了身体。

只见幽深的湖底七零八落的散布着许多森森的白骨,数只残破的骷髅脑袋静静地陈与其中,即便在阳光的粼粼照射下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莫日根忽然想到了孛儿帖不久前跟他戏言蛊毒萨满吃人的玩笑,立刻浑身汗毛倒竖,再次难辨它的真假。他努力控制情绪,才不至于在水下张开嘴巴,被呛到窒息,却看见身边已有胆子小的伙伴生生在湖里吐了出来。

这些白骨的身份究竟是谁?为什么带我们前来的蛊毒萨满祭司对沉于湖底的秘密只字不提?我是不是应该继续相信他的承诺?

诸多疑问接二连三升上了小莫日根的心头。犹豫不决下,他决定看看孛儿帖是怎么做的。

莫日根抬眼望向先行一步的伙伴,发现孛儿帖也正低头观察着湖底,想他应该也发现了异样。不过片刻后,孛儿帖抬起脑袋,将眼神从骷髅上挪开,若无其事地继续闭气游泳,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什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孛儿帖的沉着和冷静深深触动了少年莫日根的内心,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表现出的果决。

这份对于目标的执着,给了小莫日根铁了心追随上去一探究竟的勇气。彼时他体内存留的氧气也即将耗尽,莫日根加快了游泳的速度,跟在孛儿帖的后面潜水穿过了瀑布。

当他从水中冒出脑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被从头顶淌下的水迹迷住眼睛的莫日根,听到了孛儿帖的呼唤。

“嘿,莫日根,看这儿!”

莫日根循声望去,瞧见了已经站在岸上的孛儿帖。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青灰色的袍子,正在用腰间的布条将衣服打结束紧,脚边还放着十几件相同款式的干净新衣。

莫日根划了几下爬上岸边,也随手捡起一件袍子套在身上穿戴整齐。

此时,随后赶到的小伙伴们也都陆陆续续穿过瀑布,来到了这片藏在水帘后的空间。大家一边穿衣,一边对这别有洞天的世界充满了新奇之感,似乎都忘掉了不远处湖底的惊悚一幕。

正在所有人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洞内外的光线落差,四处张望的时候,引领他们前来此处的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孩子们,欢迎回家。”

第八十一章 蛊毒神殿

一干男孩循声看去,先前的陌生人站在一处高地,脚下有通向他身边的几十级石阶,那台阶能并排容下七、八个人,光滑平整,很明显有人为修葺的痕迹。

此时的老者仍旧拄着他那造型别致的杖节,已经换上了一件萨满教袍。灰色的打底衣袍上缀满了各色的彩条布匹,是典型的萨满祭司打扮。

老人家审视着沐浴更衣后的孩子们,对每个人焕然一新的样貌和精神甚是满意。他发现大多数的少年虽然目光炯炯有神,但脸庞上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状况外的表情,微笑着朗声道。

“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无数谜团,想要揭开的话,就跟我来吧。”

老者说完背过身,朝洞里更深的地方走去。

男孩们脑中所想之事被言中,好奇之情更是爆棚到心痒难耐。此时又是孛儿帖率先行动,一马当先大步跨上石阶,朝着高处攀登。

有了带头人,其余的少年也都不甘人后,纷纷离开岸边,顺着石阶来到了方才老者所站的位置。

这是一片不算宽阔的平台,萨满祭司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前方的一个门洞昭示着他可能去往的方向。门洞有近两人高,宽度也能同时容纳数人通行。从洞口每隔一段距离就挂有照明的火把,不过即便如此,这如隧道般的长洞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回大家在到齐之后没有犹豫,立刻鱼贯进入了幽暗的通道。出乎意料的是,这通道的地面铺着大块的青石砖,石壁和洞顶也开凿得圆润平顺。与刚才的石阶工艺相似,俨然像是刻意而为之,指引人通向什么地方的前廊。

快步前行的孩子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长廊的尽头,狭小的通道随即变得豁然开朗起来。长廊外一个崭新的世界毫无预警地展现在了这些少年们的眼前。

此处按理说应当已经处于大山的内部,不该有如此开阔的地方。但这里的空间大小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才比较合适。目测几十丈开外的挑高,能同时容乃近千人的面积,石壁上无数盏熊熊燃烧的火把,组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

不知何人的鬼斧神工在这岩石深处,生生开辟建造出一座宫殿来。

少年们所站的地方应该是宫殿的入口,这个大厅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但也绝对气派十足。尤其是正中央分两侧矗立的四座巨大的雕像,更是将整个环境和气氛营造烘托得庄严肃穆。

小莫日根跟在队伍中,都快惊讶到合不拢嘴巴。在草原部落的世界里,难以想象在深山老林的偏僻一隅,还存有如此神秘的宫殿。

那四座雕像在昏暗处看不真切,此刻来到它们脚下,莫日根赶紧仔细观察了起来。

位于左侧的两个基台上分别伫立着一只老虎和一名勇士。那老虎摆出兽王君临天下之姿,霸气万分,栩栩如生。而勇士则身披重甲、张弓搭箭,将千钧一发表现得极为传神。

位于右侧的两个基台上分别伫立的是一头雄鹿与一只苍鹰。雄鹿颔首抵角而立,四肢粗壮,体魄强劲威武。而苍鹰则眼神锐利,展翅翱翔天际时的潇洒身形宛如目前。

所有的雕像都由汉白玉刻制而成,通体光亮白皙,每具都有四、五个人叠在一起那么高。不过虽然体积庞大,但就算细微处也都精美无暇,看得出定是来自于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之手。

“哇~~~!”

孩子们忍不住发出阵阵的惊叹,脖子仰得老高欣赏着这些杰作。小莫日根偷偷瞥见孛儿帖此时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讶异,看得出就连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伙伴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虽然莫日根并不知道这些雕像立于殿内的意义,但从孛儿帖的神态中读出,它们一定有着不得了的来头,心中更对蛊毒萨满教充满了崇拜之情。

通过了雕像群后,大家终于看见了老者。他正站在一座祭坛的前方,拄着杖节微笑等待男孩们的到来。

在他身后高耸的祭坛上,还有一座萨满祭司的塑像,这尊塑像与先前的四座都不尽相同。祭坛上的萨满祭司浑身包裹着五彩绸缎覆盖的教袍,看不出身体用何种石材铸成。塑像的头部被一个漆黑的木制面具遮挡,那面具顶上长有枝杈丛生的尖角,彩绘的脸部说不出是人是兽,平和的神态下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感觉。

“欢迎来到蛊毒神殿。”

老人家觉得少年们应该欣赏得差不多了,朗声开口向他们再次致意,他的语调中气十足,洪亮的嗓音在大殿上形成了通透的混响。

十几个孩子聚拢到他的身前,这些稚嫩的脸庞殷切期待着从老者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猜大家都一定最想知道我是谁。”

老者顿了顿,看到有些男孩点了点头,不急不缓的接着说道。

“别急,在说出我的名字前,你们更需要先知道另外四个字。”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继续抛出一个问题。

“有谁可曾听过蛊毒萨满的传闻?”

人群中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人对于老者的提问作出回应。小莫日根发现,刚才明明知道些蛊毒萨满来历的孛儿帖,此时却好像从未听闻似的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孛儿帖这事不关己的态度是何用意,但也没有直接点破。

“没有更好,反正世人只知皮毛,就爱以讹传讹,十有八九都是杜撰和曲解。”

老者似乎对部落间流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很是嗤之以鼻,转而接道。

“你们只消清楚,现在所处的地方,便是无所不能的蛊毒萨满教的圣地。”

他的言语间满是骄傲之意,那非比寻常的底气不是能随便假装出来的,小莫日根对此深信不疑。

“而我,乃是蛊毒萨满教的长老祭司,呼和鲁。”

老者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由于孛儿帖之前的铺垫,小莫日根眼下并没有感到过于吃惊,反而觉得长老祭司的开诚布公令他十分踏实。

“长老祭司,你来时做的承诺,可还算数。”

有个少年耐不住性子,提出了疑问,这也是很多男孩心中同样的困惑。

“呵呵呵呵,衣食无忧不值一提,我能给你的远远不止如此。”

呼和鲁没有对打断他说话的男孩表现出不悦,气定神闲地答道。

“被我选中,又能到达这里,已经不是单凭运气就能完成的事情。说明你们个个都算有不错的潜质。”

“有潜质能做些什么呢?”

看见长老祭司的脾气温和,又有人状着胆子发问。

“有潜质学习通天的本领,听上去怎么样啊?”

呼和鲁轻抚他的银白胡须,知道自己说出的话一定会再次惊到这些少年。

果然,这个年纪的男孩们无法抵御至高无上力量的诱惑,全都屏息聆听,被呼和鲁的言论吸引了注意。

“蛊毒萨满教极少吸收新鲜血液,你们已算层层筛选后的佼佼者,但仍必须通过重重历炼,如果证明自己资质确实过人,就有机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呼和鲁长老,你一定是这里最厉害的人吧?”

孩子们天真的求知欲被完全挑逗了起来。

“看见我身后的塑像了吗?那是蛊毒萨满们的伟大先知,始尊大祭司,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自己厉害。”

呼和鲁的语气里满是敬畏,这个气场强大的称呼,也让莫日根在内的孩子们瞬间肃然起敬,凝视着塑像佩戴的面具,大气都不敢喘。

第八十二章 深夜探秘

“那长老祭司,你是我们的师父吗?”

在一旁冷眼观察了半天的孛儿帖,此时打破了沉默,向呼和鲁发问道。

“现在叫我师父,还为时尚早。拜过先知始尊后,你们只能算刚进门的学徒,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呼和鲁说完收起笑意,面色恭敬地正身而立,带着一众少年列队齐整,在始尊大祭司的塑像下三跪九叩,伏拜行礼。礼毕后,他恢复了笑容,冲着所有男孩亲切的关照道。

“今天时候不早了,我带你们先去用餐,大家吃完以后抓紧休息。若心中还有疑问,明日起床后我很乐意继续解答。”

长老祭司说罢,领着孩子们绕过高高的祭坛,来到神殿的后方。那里有扇木门轻掩,像是另一处出口。

呼和鲁推动两侧的把手,打开木门后拾级而下,没想到门后居然还别有洞天。

大家踏出门框,竟来到了野外,漫天的繁星点缀着夜空,眼前是无数鳞次栉比的殿宇屋檐,一整个村落的全貌尽览无余,周围环抱的群山把这里隐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

“不用太过惊讶,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

呼和鲁一边说着,一边带少年们穿过小径,前往用餐的地方。路上途经的殿宇都是木制结构的房屋,构造坚固美观,比草原部落使用的油布帐房不知先进多少倍。每处房檐上都铺着深灰色的瓦片,既能遮风挡雨,又可调节温度。

小莫日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屋子,跟一众孤陋寡闻的孩子们一样,只能不断地唏嘘赞叹。

吃饭的屋子也是相同的样式。少年们进入后席地而坐,在一整张原木的餐桌前等待开餐。

呼和鲁轻拍两下巴掌,就有侍者托着备好的饭菜端到桌上。长老祭司没有说谎,不一会儿的功夫,各种美食佳肴就铺满了台面。孩子们一路奔波早已饥肠辘辘,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美味垂涎欲滴。

“还愣着干嘛,吃吧。”

得到长老祭司的允许,所有人立刻放下了矜持,抓起附近的美餐狼吞虎咽起来。相邻而座的莫日根和孛儿帖嘴里塞满了食物,也嚼得津津有味。

“你就不怕,吃的是人肉吗?”

孛儿帖满嘴油光,还不忘小声调侃刚认识的伙伴。

“那也比饿着肚子强。”

小莫日根渐渐拿准了孛儿帖的脾性,不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二人口中含混不清地交谈,手里还在不停的拿取食物,看见彼此心急火燎的猴急样子,不禁相视而笑。

饱餐一顿后,少年们又被呼和鲁领到了睡觉的区域。原本以为能有个大通铺挤在一起将就,已经十分完美了。不曾想这蛊毒萨满祭司为他们准备的住宿条件却出奇地好。

少年们两两一组,分别住进了连成一排的木屋。不用多说,开始热络起来的莫日根和孛儿帖选择了同一间居住。

屋内没有床铺,每个人用铺盖摊成卧榻席地而睡。在一切都安定下来后,累积的疲倦很快袭向了这些男孩的身心,他们大多倒头便睡,有些屋内甚至已鼾声四起。

孛儿帖也面露倦容,钻进被窝中打算就寝。身旁的莫日根虽然也感到有些困乏,但似乎仍无睡意。

“孛儿帖,那么多疑问还没解开,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也得先睡觉不是。”

孛儿帖好像并不想在此刻继续展开讨论。

“我总觉得长老对我们有所隐瞒。”

莫日根看到小伙伴没有了方才的戒备感,有些不放心道。

“人家好吃好喝待你,不是为了让你胡乱猜忌。再说长老不是讲了,睡醒后自会向我们说明,快睡吧。”

孛儿帖说完打了个呵欠,禁不住眼皮开始打架,翻身侧卧而眠,没多久也打起了呼噜。

本想跟着入睡的莫日根,被这鼾声干扰到困倦消散,辗转难寐。他索性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木屋横移的门帘,来到了室外。

那诸多疑问困扰着小莫日根的心绪,他很想现在就当面向长老祭司提出。可此时已是深更半夜,人生地不熟的少年不知哪里是呼和鲁长老的住处。只能盲目地四处转悠。

整个村落都陷入了沉睡,各个殿宇都大门紧闭,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根本无从知晓。莫日根胡乱的踱步,不经意间又绕回了蛊毒神殿的后门。

反正那里也有自己弄不明白的地方,打定主意后,莫日根决心再去神殿里探索一番,看看能否有什么新的收获。

随着“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半扇,莫日根闪身再次进入了蛊毒神殿。

空无一人的大厅内没有任何声响,祭坛上的始尊塑像在这种绣花针掉落都听得清晰的环境下更显不恶而严之气。莫日根下意识地拱手向先知行了个礼,从旁侧走到了神殿的正中心。

他想再看看那四座生动逼真的石像,期待从中发现些蛊毒萨满教历史的蛛丝马迹。

勇士、猛虎、雄鹿、苍鹰,一人三兽的石像将他环绕其中,光滑的汉白玉在石壁火把的照耀下平添几分影影绰绰的神秘感。

莫日根绞尽脑汁,也无法将它们串联成一个完整合理的故事。正百思不得其解下,勇士石像基台上好像有什么闪光的痕迹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凑近石像的基台,伸手触摸,发现上面竟雕刻了好几段长篇幅的铭文。初入神殿时,大家都为这气势逼人的石像本身着迷,居然没有人注意到基台上的文字。

只可惜,这些铭文是用莫日根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书写而成,他无从下手,翻译理解铭文所述内容的含义。查看其它几座基台后,也都是同样的结果。

以为自己有所收获的小莫日根顿觉很是失望,不甘心就此无功而返。

“想要读懂石像下的文字,必须成为像我这样的长老才行。”

呼和鲁的声音突然划破了蛊毒神殿的寂静,毫无心理准备的莫日根吓到险些跌坐在地。

“莫日根,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长老祭司的发问,小莫日根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不知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清晨可要起不来啦。”

来到他身边的呼和鲁没有想象中的厉声责骂,只是摸着莫日根的头,微笑着劝道。

“我送你回屋休息吧。”

呼和鲁好像并不想让莫日根在神殿中久留,领着他朝木门走去。

“长老,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可其他的孩子,不会想家吗?”

莫日根随意找了个话头向长老祭司发问,想掩饰自己偷溜出来,被抓现行的惊慌。

“他们同你一样,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不必多虑,我说过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莫日根没想到所有的男孩都和自己拥有相似的凄惨境遇,不过很快他就想通呼和鲁为什么会把这一点当作挑选学徒的必要条件。

蛊毒萨满的修行地如此隐秘,肯定不希望与外界有过多牵扯,孤儿们不会有人惦念,心无旁骛,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说话间,二人又来到了那世外桃源,星空下,呼和鲁用厚实的手掌牵着莫日根的小手并肩而行,让心神未定的少年慢慢平静了下来。

莫日根虽然对蛊毒萨满教还有很多疑虑,但总觉得长老一定不是坏人,因为他能从呼和鲁的身上体会到一种真诚。

“长老,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但你得答应我,问完之后就去乖乖睡觉,好吗?”

呼和鲁知道,不和这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少年先声明好的话,他能持续发问一整晚。

莫日根点点头表示接受,鼓足勇气开口说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湖底的那些尸骸遗骨,是从前的学徒吗?”

第八十三章 长老释疑

呼和鲁没有想到小莫日根会冷不丁问出这么一个尖锐犀利的问题,在原地怔了几秒没有立刻回答。

做好最坏心理准备的莫日根半天也等不到长老给出答案,紧绷的心弦令他额头都渗出了涔涔汗液,气氛在凝固的空气中僵持了一会儿,显得有些尴尬。

“呵呵呵呵~~!”

长老祭司半晌后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对莫日根反问道。

“你一定还想问蛊毒萨满吃不吃人吧?”

回过神来的呼和鲁冲着莫日根半开着玩笑,他的神态里表现出的从容,并不像一个刚被揭穿丑恶嘴脸之人的反应,更像是一个老者发自内心的,被少年自然流露的率真所逗乐。

现在轮到小莫日根一头雾水了,本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足够刁钻,谁曾想长老祭司居然亲口提出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悚的假设。他不免又回想起孛儿帖白天吓唬他的那些玩笑,后悔不应该如此愚蠢地深夜独自探险。

“放心吧,我保证整座谷中,绝对没有食人魔。”

呼和鲁眼见小莫日根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还是决定不再消遣他,开门见山的先替他打消自己会不会被吃掉的疑虑。

“那湖底的尸骸呢?”

少年又一次追问道,他的情绪并没有完全好转,毕竟长老祭司似乎仍不肯正面回答他之前提出的问题。

莫日根的执着好像无形中赶走了二人的睡意,原本打算明天早晨再作解释的长老,索性不再卖关子,拉着莫日根坐到路边的石沿上,继而开口。

“至于那些湖底的骸骨,当然也不会是像你们这样的孩子。”

呼和鲁的口吻中不再带着戏谑,他抬头望向满天的星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莫日根,你知道我们为何要隐居于此吗?”

小莫日根摇了摇头,在他的意识中,如果蛊毒萨满教真的那么厉害,何必隐姓埋名躲藏在深山老林里。

“很久以前,先知始尊大祭司获得长生天与火神的垂青,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他开创了蛊毒萨满教供奉神明,并教会了蛊毒萨满们各种高深莫测的本领,先知的原意是想让教派能长盛不衰地延续下去。可未料人一旦拥有了无法匹配心智的能力,就容易在世俗中迷失自我。”

长老祭司顿了顿,字里行间透出几许唏嘘。

“那些心态膨胀后的蛊毒萨满,开始在世间滥用自己的能力。虽然让教派一时间名声大噪,但惹人瞩目下,也引来了不少凡夫俗子们的妒忌和觊觎。草原各部落为了夺取更多的权力和财富,争相笼络蛊毒萨满祭司,而这些人在依附了权贵之后,慢慢变得更加欲壑难填。狼狈为奸下,草原世界尔虞我诈,演化成了生灵涂炭的修罗场。”

呼和鲁语重心长地讲述着蛊毒萨满的过往,仿佛那些久远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后来呢?”

小莫日根神情专注地听着长老的故事,看他停了下来,追问道。

“始尊大祭司不忍心民众被蛊毒萨满的能力摧残,亲自出山处决了那些丧失心智,违背初衷的不肖徒弟。随后便带领剩余的教徒退隐回这山林秘境,并用毒誓立下规矩,再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出山炫技,招惹是非。”

长老祭司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有意无意加强了些音调,不知是不是也在提醒身边的少年。

“既是拥有通天本领的高人,却平白浪费了一身的本事,岂不可惜?”

小莫日根想不通始尊大祭司自废功力的做法是何道理。

“呵呵呵呵,你这粗心的娃娃。”

呼和鲁笑着摸了摸莫日根的后脑勺,接着道。

“先知怎会考虑不周,蛊毒萨满只是不再主动参与世间纷扰,没有说就此完全销声匿迹。在必要时,依然会暗中出手,修正草原世界的平衡。”

“暗中出手?”

莫日根总觉得这几个字听上去不那么舒服。

“不然的话,你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部落间流传的关于蛊毒萨满的诸多秘闻,是缘何而起?我又是如何找到的你啊?”

长老祭司笑意盈盈,想是这其中也不免有他的杰作和功劳。

“必要时?可谁又能决定什么情况下,才算得上必要时呢?”

脑筋急速转动的莫日根,似乎总能从呼和鲁的回答里发现新的问题。

“对于你这个第一天进门的学徒来说,获取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来日方长,你我若真有师徒之缘,自然有机会慢慢解答。”

可能莫日根莽撞的提问触及到了他不该接触的范围,长老祭司不愿再继续多说下去,站起身子向少年伸出手掌。

“现在,你真的该回去睡觉了。”

莫日根知道自己不能再多问下去了,被拉起来以后,乖乖的跟着呼和鲁回到了住所。

在开门进入寝房前,小莫日根还是忍不住最后向长老提了一句。

“长老,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湖底躺着的,究竟是谁?”

呼和鲁浅浅一笑,脸上写满对于少年执拗脾气的无可奈何,嘴里却劝道。

“他们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在这里,贪婪都会驱使人最终走向灭亡。”

长老祭司留下最后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便转身径自离开。莫日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回到卧榻上的他,在反复琢磨中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所有的少年在一阵公鸡的打鸣声中被叫醒,大家被侍者带到了一个学堂模样的屋子里,跪坐桌前等待着长老的出现。

没多久,呼和鲁就神采奕奕地来到了孩子们的面前,仍旧穿着昨天那身蛊毒萨满教袍,容光焕发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孩子们昨晚休息得可好啊?”

长老和蔼地询问着男孩们,看到他们气色都不错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是带着满腹的疑问入睡的,现在我就来让大家多了解些蛊毒萨满的事情如何?”

拖泥带水不是呼和鲁行事的作风,言而有信的态度也很是让在座的少年们服气。在孩子们的注视下,长老祭司开始滔滔不绝讲解起了蛊毒萨满教的前世今生。声情并茂的语气和曲折离奇的故事令大家聚精会神到目不转睛。

人群中,只有整晚没合眼的莫日根不像其他人那般专注,呼和鲁虽然添油加醋了许多内容,但讲述的大意与昨晚私下里为他开小灶时说的那些话相差无几。纵使情节再吸引人,对于莫日根来说也失去了新鲜感。

“喂,莫日根,醒醒!”

坐在身旁的孛儿帖不清楚小伙伴昨晚的经历,对他的萎靡很是不解。

“你又神游去哪儿逍遥快活啦?”

孛儿帖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莫日根,压低嗓音调侃道,也不想会否引来长老的关注,受到责罚。

这一戳,倒是顿时让跪坐着昏昏欲睡的莫日根一个激灵,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几个少年被他的异样引得侧目,孛儿帖抿嘴偷笑,好在呼和鲁专注于讲课应该没有发现。

莫日根竖起耳朵倾听,长老正好说到如何才能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一员。

“我想大家可能对于是否能成为蛊毒萨满祭司有些误会。”

长老故意停顿下来,瞥了一眼小莫日根坐着的方向。原来少年们的失态他都事无巨细地观察到了,只是没去戳破而已。莫日根和孛儿帖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不敢再造次。

“我再次重申一遍,现在的你们还不配叫我师父。没人能担保每个学徒,最后一定都有晋升成祭司的机会。从历来的经验看,十有一二,就已经算非常优秀了。”

呼和鲁的口气少有的变得严厉,并不像是危言耸听。

第八十四章 学徒生涯

这些自认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们,本以为在淘汰了那么多对手,历险跋涉了万水千山,来到蛊毒萨满的修行地后就可以高枕无忧。

现在从长老祭司的口中听说,即便只剩他们这十几个人,最终成材的可能性还是如此之低,全都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惊讶不已。

“长老,那要是到了最后,我们被淘汰了,会怎样呢?”

有个别自信感没有那么强的孩子内心已经出现了动摇,满面愁容的担心起无法成为蛊毒萨满祭司后的下场。

“是啊,到时候,你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不安的情绪也会形成连锁反应,又有孩子提出了让自己害怕的设想。

“既是我领大家进的门,自然会保你们周全,如果真的有谁难堪大任,现在就想放弃,可以学学之前未能成功的那些师兄。”

呼和鲁了解少年们的忧虑,这不是长老祭司第一次带学徒初入教门了,他接着道。

“在这村落里当个侍者,也算一桩不用为衣食用度发愁的安逸差事,比之各位先前孤苦无依的生活,可以说胜过百倍。”

长老的话似是给孩子们吃了一剂定心丸,让他们不必继续为了某天忽然被扫地出门而担惊受怕。

但呼和鲁的言下之意,其实没有几个男孩能理解。那就是一旦窥见了蛊毒萨满教的真容,今生几乎就没有脱离它的可能性。

不过对于这些少人关爱,四处受到嫌弃的孤儿来说,无论努力成为蛊毒萨满祭司,还是安于现状当个侍者。长老为他们指引的道路都是过往的人生里不敢想象的机遇。

“怎么样,有没有人现在就想打退堂鼓的啊?”

呼和鲁最后一次试探性地发问道。他清楚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因为他坚信自己的眼光。

果然,所有的少年此时都没有举手的意思,包括刚才因心里没底提问的那几个。大家安静的出奇,可眼里跃跃欲试的目光分明表达出愿意试试身手。

的确,只要通过试炼就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失败后的结局也算不错,有什么理由在此时此刻就轻言放弃呢?

长老很是满意,环视一遍少年,被其中二人吸引了注意,正是并肩而坐的莫日根和孛儿帖。其余男孩的目光虽然也称得上炯炯有神,但他们两个脸上透出的表情,反馈给呼和鲁的信息显然更加与众不同。

两人那迫不及待想要接受挑战的兴奋和冲动如出一辙,自信的嘴角上,扬起的骄傲也跟所有心虚与软弱绝缘。长老祭司仿佛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少气盛时的青春活力。

小莫日根昨晚就给呼和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叫做孛儿帖的少年在旅途中几度显现出领袖的气质,也绝非泛泛之辈。

也许,这些孩子们,真能给我意外之喜呢。

呼和鲁心里升起了久违的期待之感,嘴里却严肃认真地交待道。

“通向蛊毒萨满祭司的进程中,有极为艰苦的修行等待着大家。记住,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才是成功的不二法门。”

“谨遵长老教诲!”

少年们异口同声地答道,真正的考验终于要开始了。

呼和鲁轻怕两下巴掌,大家都以为长老祭司要拿出什么不得了的法器来,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等待它的现身。

学堂的门被侍者拉开,可鱼贯而入的侍者们并没有端来任何与蛊毒萨满有关的圣物,他们呈到少年面前的,只是一把把普普通通的竹条扫帚。巨大的心理落差不免让人有点失望,没人明白这个随处可见的物件与修行成为祭司有什么关系。

“你们以为才一天的功夫,就有资格学习怎样成为蛊毒萨满祭司?”

长老知道孩子们个个面如苦瓜,心里想的是什么,提高了自己的语气强调道。

“心性的修为远比草草教授本领来得重要,目前最适合你们的修行内容,就是每日都要将村落里所有的道路庭院洒扫至一尘不染!”

呼和鲁告诉大家拿出扫帚的意图,口吻不容质疑。

少年们听后面面相觑,纷纷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知道整个蛊毒萨满教的占地面积,虽不及诸如奈曼等草原上强盛的部落一般庞大,却也绝不是弹丸之地就能形容的规模。仅凭这区区十几个人手,说要彻底清洁到一尘不染,谈何容易?

“侍者会分配大家负责的区域,最后一位完成的学徒,恐怕要整天都饿着肚子了。”

长老祭司对孩子们表现的迟疑无动于衷,云淡风轻地说完对于末尾者的惩罚就起身拄着杖节离开了学堂。

一众少年还呆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侍者也已经悄然步出了屋子,候立在外。还是孛儿帖反应机敏,知道呼和鲁一言九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连忙抄起身前的竹条扫帚,箭步窜到室外,向侍者前辈领起了任务。

与他关系最近的莫日根明白学着这位哥哥行事,十有八九不会吃亏,也赶紧跟随其后,接受了长老祭司的安排。

二人的行动就快成了所有少年们的风向标,既然领头的都毫无怨言,其余的男孩也就把一切困难看得理所当然了。

不过有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是一回事,具体操作起来那又是另当别论。

蛊毒萨满们居住的房屋殿宇间,种植了许多四季常青的树木。春夏季节里遮阳避日,方便纳凉。秋冬季节又绿树成荫,阻风挡雨。整年将绿意围绕覆盖在村落上,美观又好看。

可唯一令人不满的缺点,就是这些树木不分冷暖时节,一刻不停地飘洒枯萎的落叶。对于初次洒扫街舍的学徒们而言,简直堪比挥之不去的噩梦。往往前脚刚打扫完枯枝烂叶,一转头又会发现满地的狼藉。

偏偏莫日根和孛儿帖的运气不佳,被分在了树木最为茂盛繁密的区域。大自然这看似永无休止的恶作剧,让两个少年疲于招架,苦不堪言。

原本立志凡事都要勇争前列的他们,在学徒生涯的第一天,满腔的热情就被打击得一塌糊涂。

“如此一来,与选择放弃,直接成为侍者有何不同?”

洒扫了半天也不见多少成效的孛儿帖把竹条扫帚扔在一旁,瘫坐在石沿上,意兴阑珊地抱怨道。

“长老说心性的修为好比根基之重,必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只消照做,何必怨声载道。”

莫日根知道孛儿帖性急,虽然自己也多少有点士气低落,还是微笑着开导身边的伙伴。

说完继续努力洒扫的莫日根心里其实还有另外的顾虑,担心呼和鲁是在为早晨宣讲时他的迷糊惩罚自己,顺带连累了孛儿帖。

“你这起初连蛊毒萨满是谁都一概不知的呆子,怎么现在这般起劲儿?”

百无聊赖的孛儿帖没有体察到莫日根情绪的层次变化,双手交叉于后脑,半倚着一根柱子,开起了同伴的玩笑。

“既然距离成功只有咫尺之遥,为何不去努力一下呢?”

莫日根脑子里回想起长老描述的,蛊毒萨满各种叫人拍案称奇的本领,憧憬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同那些高人并肩而列。

“咫尺之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孛儿帖眼见莫日根扶着扫帚开始发梦,忍不住当头泼他一盆冷水,接着吐槽道。

“长老多次强调,想要成为蛊毒萨满祭司过程极其艰难,我看今日繁重的劳动,也至多只能算开胃小菜,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等着你我呢!”

“你不会是想要退缩了吧?”

莫日根听闻孛儿帖的言论,觉得不像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不禁反问道。

“开什么玩笑,我孛儿帖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退缩的血液,你看着吧,我一定是所有学徒里,第一个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人!”

孛儿帖显然觉得莫日根的问题侮辱了他的决心,跳将起来,信誓旦旦地立下壮志。

“有雄心虽好,但饿着肚子可没法实现目标哦。”

莫日根看到孛儿帖重振精神放下心来,一边调侃他,一边加快了打扫的速度。反应过来的孛儿帖也赶忙捡起扫帚,与伙伴一同在笑闹中忙活起来。

第八十五章 卧谈交心

莫日根和孛儿帖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时分完成了所有的清洁工作。当他们跑回学堂边的时候,等待多时的侍者身旁已经整整齐齐码放了十几把扫帚。毫无疑问,二人在第一天的修行中并不光彩地双双夺得了末位的头衔。

其他的学徒们早已前往食堂用餐,两个少年厚着脸皮也来到吃饭的木屋前,却被立在门外的侍者无情地拒绝了入内的请求。只在屋子门前回廊的石沿上盛放了两碗清粥,算作施舍给最后一名的餐食。

“将我俩分配到最困难的地方,现在又以此惩罚我们出工不力,真是岂有此理?!”

孛儿帖想到自己明明是能力最突出的那一个,却要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心中难免愤愤不平。

“就把它当成是另一种历炼和修行吧,有的吃总比饿肚子强。”

莫日根一丝不苟地挥舞了一整天的扫帚,此刻早已腰酸背痛、精疲力竭。哪怕手里端着的食物清汤寡水,在饥肠辘辘的他闻上去,也足够令人食指大动。

精神上的愤懑最终还是斗不过身体的本能欲望,被劝说的孛儿帖也觉得跟自己咕咕叫的肚皮过不去,实在划不来。于是也就捧起木碗,和莫日根席地而坐,两人一番扒拉,囫囵地将米粥喝个精光。

但对于正在经历生长发育期的男孩来说,这点吃的连牙缝都塞不满,哪里够他们填饱肚子。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同屋就寝的莫日根和孛儿帖,都因为再次袭来的饥饿感无法安然入睡。

“对于蛊毒萨满祭司之位志在必得的我们,这学徒生涯的开端,真算得上糟糕透顶。”

全无睡意的孛儿帖仰面朝天,脑袋枕在交叠的手掌上自嘲道。

“长老把最繁重的任务交付给你我,说不定是刻意着重锻炼我们。”

莫日根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但表达的意思却依然乐观。

“你的心可真宽,没见过世上哪个老师会把自己的得意门生饿死。”

孛儿帖的性格不像与他同年,却小上数月的莫日根那般看得开,只要是自己吃了亏的事情就会耿耿于怀。

“诶,孛儿帖,要是以后你真的当上了蛊毒萨满祭司,最想做的是什么呀?”

看到二人既然都无心睡眠,喜欢发问的莫日根索性与同屋的伙伴展望起了未来的日子。

“嘿嘿,你这呆子别的本事没有,倒挺爱打听别人的闲事。”

孛儿帖显然被莫日根的问题勾起了兴趣,但却不着急马上回答,故意揶揄着卖起了关子。

“成为祭司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儿,我哪里会想那么久远。”

“你跟别的男孩不一样,心里肯定琢磨过,我能感觉得到。”

莫日根知道早熟的孛儿帖脑子里肯定有过计划,嘴上抹蜜想激他告诉自己。

“算你有眼光。”

孛儿帖顿了顿,傲娇的眼神完全进入了莫日根为他预设好的节奏里。

“倘若让我学会了那些神乎其技的本领,定要成为草原上呼风唤雨的人物。”

说罢他昂起头闭上双眼,好像已经成了手持杖节、无所不能的蛊毒萨满。

“长老他们身怀绝技不假,可始尊大祭司立下的教规,不是绝不允许门徒到处惹是生非、参与纷争吗?你想要扬名立万,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啊?”

莫日根想起了昨晚呼和鲁长老告诉自己的话语,担心起志向高远的伙伴,即使成为了蛊毒萨满祭司也无处施展能力。

“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是驽钝。没听长老说过,虽不主动参与纷扰,但草原世界发生的哪一件大事没有蛊毒萨满的身影,若不是这里的世外高人干预,那荒蛮愚昧的一众部落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

孛儿帖见莫日根只会瞎操心,再次提醒他蛊毒萨满教对于维持外部世界平衡稳定,那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所以志存高远的孛儿帖,甘愿做个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

莫日根好像理解了小伙伴的理想,言下对他抱有几分敬佩之意。

“那可不尽然!默默无闻算什么英雄。”

孛儿帖被会错了意,赶紧提出相反的看法,他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

“总会有办法,让每个人都知道我孛儿帖,有多厉害的!”

说完两人陷入一阵沉默,莫日根虽对于孛儿帖无视教规的态度不敢苟同,但心里还是很羡慕这个小伙伴身上敢想敢做的气质。

忽然,孛儿帖似乎也对于莫日根将来的打算好奇了起来,开口问道。

“诶,呆子,如果让你当上蛊毒萨满祭司,你想干点什么?”

“我?!我可没想那么多。”

被问得猝不及防的莫日根到了自己这里,反而扭捏了起来。

“呵呵,把我心里的话全都套出来,你倒开始藏着掖着了。看来你这呆子还挺大智若愚啊,还不老实交待!”

孛儿帖不喜欢莫日根此时的腼腆,翻身骑到小伙伴的背上,假意生气继续逼问他。

“你快下来,小心待会儿把侍者招惹过来,又被长老责罚。”

“你不说我就不下来,要罚也有你陪着,我不怕!”

孛儿帖死皮赖脸的样子令莫日根毫无办法。

“我说,我说,不过你先起来,我真的要喘不过气来了。”

孛儿帖见莫日根脸色涨得通红,呼吸真的有些困难,这才绕了他一马。

“你容我想想。”

“不行,若再拖延,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看莫日根又要搪塞自己,孛儿帖举起拳头佯装怒道。

“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嘛。”

莫日根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思路,其实从最初答应呼和鲁长老一同踏上旅途开始,他的目的就是为了那句衣食无忧这么简单。哪料到会一步步懵懵懂懂地站在世上最神秘萨满教派的门前。

要是几天前有人这么问自己,他非觉得问话的人是疯子不成。但现在,冥冥之中他暗暗觉得,好像真的有机会登上从前高不可攀的层级,所以表现出的亦步亦趋也自然在情理当中了。

“如果我能当上蛊毒萨满祭司天天都要吃昨晚的那顿美餐!”

不敢奢望过多的莫日根斟酌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你可千万别在长老面前透露自己的心思,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收了你这么个学徒,肯定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这看似目光短浅的回答,着实逗乐了没有心理准备的孛儿帖,他前仰后合一番,接着说道。

“等我当上蛊毒萨满祭司,先给你变一桌子大鱼大肉出来!想吃什么,应有尽有!”

孛儿帖拍着胸脯报着菜名,生性精明的他喜欢这个心无城府的室友,觉得人畜无害的莫日根是值得深交的伙伴。

“你快别再馋我了,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听这些简直是人间酷刑。”

莫日根对孛儿帖的一时兴起有些哭笑不得,赶紧阻止他道。

“总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他日若是飞黄腾达,必不相忘!”

孛儿帖躺在榻上捏紧拳头向莫日根伸出手臂,目光坚毅无比。

不久前还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莫日根,也很高兴能结识到孛儿帖这样直率的挚交好友,毫无犹豫地伸出手来回应小伙伴。

他们的手臂交叉在一起,就算是对彼此做出了承诺。从纸窗外洒进室内的月光照在两个少年稚嫩的脸庞上,映出的笑容都显得那么单纯真切。

第八十六章 法器失窃

童年时期能够找到无话不说的朋友,无疑是一件让人幸福的事情,那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初的本色还保留得最完整的年纪。没有过多的伪装和杂念,肉眼所能见到的嬉笑怒骂基本上便是内心全部的喜怒哀乐。

而更为关键的是,孩提时代很少出现纯粹追逐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之心,不似成人世界那样,充斥着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

所以,在深夜的卧谈中成为死党的莫日根和孛儿帖,最初的确是一对令人羡慕的莫逆之交。虽然这两个少年当时并不知道命运会让他们经历怎样的坎坷与曲折,也没人告诉他们,彼此间看似坚不可摧的友情,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其实脆弱得不值一提。

可也许在多年以后,他们中的某个偶尔想起这段与世无争的青葱岁月,仍会感念这融洽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友谊。

一觉醒来,从第二日开始,莫日根和孛儿帖就变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呼和鲁长老并没有因为昨日给孩子们布置了繁重的劳作任务而心慈手软,依旧继续下达了彻底洒扫庭院的命令。

听到长老不由分说的语气,几乎所有的男孩都愁眉苦脸,哀叫连连,好多人的手掌都因为长时间摩擦而起了大大的水泡,对于能否在身体更加疲惫的状态下完成同等强度的工作,心里没了底。

不过呼和鲁的严厉并没有对莫日根和孛儿帖造成多大负面的影响。洒扫庭院里最困难的部分他们已经深有体验,其实也就多费些气力而已,不足挂齿。

而相互间给予对方的支撑给了两个少年巨大的精神动力,要一起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信念,也督促着昨日并列末尾的学徒暗中摽劲儿,誓要扳回一城。

当呼和鲁站在一旁,听到这两个都显露过不错天赋的孩子,主动向侍者讨要相同的区域打扫的时候,脸上毫无波澜的长老心里还是被小小触动了一下。

自助者天助,当一个人面对艰苦的历炼,还能毫无惧色迎难而上的时候,便具有了可以令其最终走向成功的必要先决条件。

长老祭司愈发对莫日根和孛儿帖的韧性刮目相看,期待着日后的修行中,两人还能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在几番冬去春来、寒暑交替后,原本瘦弱矮小的男孩们渐渐窜起了个头,身体上的肌肉线条也越来越清晰,突出的喉结让他们依稀有了成年后的模样。

莫日根和孛儿帖也不例外,脸庞中的稚嫩在慢慢消退,眉宇间的英气愈发明显,不过稍微年长的孛儿帖单从外表看,还是较小伙伴来说成熟不少。

不过,虽然已是十几岁的大孩子了,这些同一批被呼和鲁领进教门的少年整日完成的修行仍然是极端枯燥乏味的工作。

从起先的洒扫庭院,到后来加入柴房学着生火做饭,还有跟着侍者挑水,为所有的蛊毒萨满祭司们浣洗衣物。反正整个村落的日常杂务好像都被这群免费的劳动力包办了一般。

男孩们的心性和冲劲在无限循环的体力劳作中被反复打磨,每当长老宣布新的任务时,他们都会燃起渴望学习真正本领的火焰。却在听到具体内容后,一次次地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地投入并无本质改变,也没有多大技术含量的工作里。

大家私下里也会讨论,呼和鲁长老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没打算教他们真功夫。这个时候,莫日根和孛儿帖绝不会允许悲观的情绪在学徒心中蔓延,众人一看身为榜样的二人如此坚定不移,也就默默承受,继续咬牙坚持下来。

这旷日持久的童工生涯单调得有些索然无味,直到一件突发的变故来临。

某一日,所有的孩子们都被长老召集到了学堂之中。对于今天忽然放假不用干活的少年们来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近日,村落里几个殿宇内供奉的金银法器屡有失窃。”

呼和鲁面色凝重,开篇名义。

听到长老口中说出法器失窃几个字,孩子们虽然难以置信,但都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蛊毒萨满教生活的村落与世隔绝,不可能和外界有任何接触。倘若是内鬼所为,尚且相对容易控制。但如果真的是外人涉足,那整个教派都有被暴露于世,秘密荡然无存的危险。

“我想,应与在座的各位无关吧?”

呼和鲁平静地用询问的口气向孩子们说道,看样子长老不认为少年们心怀鬼胎的可能性有多大,只是走着必须排除所有人嫌疑的过程。

大家立刻都否认起自己与这龌龊的行为有任何干系,在正直的莫日根听来,这简直是种侮蔑教门的莫大耻辱。

男孩们一致决定让长老搜查自己的房间以证清白,他们即使恨透了呼和鲁的严苛修行,也不会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让他脸上抹黑,这很令呼和鲁动容。

最终,事实证明长老祭司对于学徒们的信任没有枉费。少年们并未和这桩丑闻有任何牵连,法器失窃的事好像变成了有头无尾的插曲。

入夜,躺在木屋卧榻上的莫日根和孛儿帖不免又对白天的事讨论了一番。

“你说,在这自给自足的村落里,偷那些金银法器有何用啊?”

莫日根对于行窃者的动机百思不得其解,认为财富在蛊毒萨满教内一文不值。

“说不定是蛊毒萨满祭司贼喊追贼,想要找替罪羊罢了!”

孛儿帖的语气显得满不在乎,在他看来,任何人都有贪图物质享受的原始欲望。

“呼和鲁长老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莫日根不允许有人诋毁呼和鲁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象,着急的辩解。

“我又没说一定是他,能出山门的又不只长老一人,所有曾经奉命离开过村落的蛊毒萨满祭司都有嫌疑。”

看到莫日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孛儿帖继续分析道。

“祭司们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做这么不光彩的事情?”

在莫日根的世界观里,觉得能吃饱穿暖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对金钱,特别是巨额的财富能给人带来什么改变,基本没有概念。

“蛊毒萨满祭司还叫什么都不缺?那你是没有见识过真正富贵奢靡的生活。”

孛儿帖又开始嫌弃起小伙伴的孤陋寡闻,他幼时的流浪生活里没少窥见部落中权贵阶层淫靡的做派,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这里的日子只能算是凑合,跟部落贵族的生活比起来,简直太过穷酸。”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艳羡。

“那你为何又要立志成为蛊毒萨满祭司呢?”

莫日根无法弄懂孛儿帖自相矛盾的论调,反问道。

“呆子,这你就不懂了,金钱虽好,但也不是世上最厉害的东西。”

孛儿帖又开始了充斥着他个人价值观的说教。

“还有什么比钱财更好使?”

莫日根被绕得云里雾里。

“至高无上的力量,万人朝拜的权力,这才是男子汉应该毕生追求的东西!”

孛儿帖眉飞色舞,眼中熠熠发光,似乎在幻想着自己的未来。

小伙伴兴奋难抑的神情并未引起莫日根多大的共鸣,他的人生规划里没有相似的追求,气氛变得稍有些尴尬。

忽然,屋外的一阵喧哗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二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深夜里不该出现的吵闹声吸引了过去。

“要不要出去看看?”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孛儿帖问道。

“看就看!”

莫日根其实也心痒难耐,听到孛儿帖的提议当即附和同意。

二人从榻上翻身而起,迅速披上衣服来到了室外。

第八十七章 意外失火

寻常深夜里的蛊毒萨满村落光线并不明亮,零星的烛台散落在为数不多的角落,头顶的月色在云朵间现出柠檬色的昏暗朦胧。

可刚跨出屋门的莫日根和孛儿帖,一眼就在这片深邃中发现了那抹异样的光亮。

远处的一座供奉神龛的殿宇发生了火灾,熊熊大火借助着整座建筑的全木制结构迅速蔓延到了房顶之上。冲天的红光伴随浓烟一起滚滚升腾向漆黑的夜空,把附近不小范围内的区域都照得透亮。

此时,好几个蛊毒萨满祭司正带领着众多侍者围在失火的殿宇外取水救火,但似乎发现灾情不够及时,一下子很难轻易控制住火势。

莫日根和孛儿帖还有其他闻讯来到室外的学徒们眼看祭司和侍者们需要帮助,随即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冲上前去,加入了救灾的行动中。

长老祭司呼和鲁正在现场指挥调度,看见学徒们自发赶来支援,便组织他们加入队伍。补充完人手,大家用极短的速度从失火的殿宇至汲水的水井旁排成了几列纵队,前后依次不断传递水桶给最前排的祭司们扑火。

这种更有效率的方式明显压制住了刚才大火嚣张的气焰,并阻止了烈火延烧到旁侧建筑的威胁。但一时间要扑灭所有的明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忽然,忙乱间有个侍者冲到呼和鲁长老的身边,惊慌失措地喊道。

“长老,殿内好像还有人!”

听闻此言,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惊,旋即又感到恐惧绝望。因为在如此高温烈焰长时间的炙烤下,即便里面真的有人也很难生还。

“此话当真?”

呼和鲁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但要冒着生命危险进入救人,必须确认消息的可靠性。

“我清点值更的人数时缺了一个,方才在殿宇外的回廊边找到了他的鞋履。”

侍者手里拎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表情里尽是言之凿凿的态度。

“他去那里面做什么?!”

看来确是有人被困其中,呼和鲁生气地质问道。

“想是入内巡视时察觉了火星,来不及脱身。”

侍者凭着猜测惶恐地回答。

不等他话音落地,呼和鲁把杖节扔在侍者的手里,取过水桶从头顶浇遍全身,一个箭步跨上殿外的回廊,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熊熊火海中。

“呼和鲁长老!”

包括很多蛊毒萨满祭司在内的众人一片惊呼,大家清楚在这样无法控制的局面下进入室内,无疑是九死一生自杀式的救援,很有可能救人不成,反而把自己的性命倒搭进去。

莫日根在近处看得真切,清晰地记得呼和鲁长老在决定舍身入内时,脸上没有半点犹疑和踌躇。凭他在教内的尊贵地位,根本用不着亲自以身犯险。但长老表现出心系教众的决绝和坚毅,深深打动了少年莫日根的内心,哪怕是为了两个地位卑微的侍者。

此刻,虽然殿宇房顶的火势已经基本控制住了,但室内仍然被呛鼻的浓烟包裹,众人站在屋外完全看不清里面发生的状况。呼和鲁长老进入半天后也不见有出来的迹象。

殿内尚有好几团未被扑灭的明火,燃烧着屋内的木头劈啪作响。忽然,一根房梁似是经不住长时间的燃烧,从一侧断开砸了下来,落地时发出了巨大的震动。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长老在里面逗留了太长时间,再耗下去也恐遭遇不测。

目睹了全程的莫日根心急如焚,看到周围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有要进去帮忙的意思,头脑一热,决定靠自己弱小的身体帮助长老。他脱离传递水桶的队伍,打算冲进火海。

“莫日根,你不要命啦!”

幸而在他身旁的孛儿帖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小伙伴的冲动之举,避免让局面雪上加霜。

“为什么拦着我!”

莫日根不解孛儿帖的善意,反而气鼓鼓地问他。

“长老身怀绝技尚且不能自保,单凭你的莽撞冒失,只会添乱坏事而已。”

孛儿帖言语间冷静异常,分析得也很有道理。

“那也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啊!”

莫日根大声地答道,语气中好像带着对周围人群无动于衷的不满。

“如果大家有长老的本事,怎会不去相助,你冷静一点。”

说话间,在队伍中比较靠近前排的莫日根和孛儿帖感受到了烈火翻卷而起扑面袭来的热浪,那是一种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窒息压迫感。

呼和鲁长老恐怕凶多吉少了,这是大多数人心中的潜台词。

然而,就在大家绝望之时,从呛人的浓烟里显现出一个影子,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长老出来啦!”

有侍者大喊道。

莫日根循声望去,呼和鲁真的踉跄着踏出了殿宇的房门,怀中还托着一个意识模糊的侍者。长老的衣袍被大火灼烧得破烂不堪,脸上被浓烟熏得黝黑,银色的须发也被燎焦了好几处,但应该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

“简直是奇迹啊!”

有人看到长老能平安归来,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引得大家也跟着喝彩起来。

的确,孛儿帖说得没错。莫日根心中暗想,虽然蛊毒萨满教里高手如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坚信,只有呼和鲁才能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危险任务。

众人欢呼之时,呼和鲁脸上没有一丝高兴的表情。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因为身受重伤的侍者张翕着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对长老说。

呼和鲁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侍者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阿来夫偷偷盗法器伤我纵火长长老快追”

断断续续地说完,肺里吸入太多浓烟的侍者就不省人事,昏了过去。

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被提醒后的呼和鲁脑中,立刻就将最近发生的法器失窃事件与今晚的莫名火灾联系到了一起。

阿来夫是侍者中的一员,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性格并不起眼,但呼和鲁能感觉到他心中总有压抑堆积的情绪无处宣泄。

看来他应该是忍受不了村落里枯燥乏味的侍者生涯,不想就此困在这里度过余生,便斗胆盗取法器,横下心来打算逃离蛊毒萨满教。

那今晚的大火,应该就是他掩人耳目,分散大家注意力的障眼法。只是不曾想到被其他侍者撞见,横生了枝节,这才暴露了行踪。

长老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蛊毒萨满教绝不能容忍叛逃的行为,更不能让任何人将教派的秘密置于危险之中。阻止阿来夫逃离这里便是当务之急。

呼和鲁没有指使别的祭司出手,而是再次亲自出马追赶,完全不顾刚从大火中救人归来的疲惫和伤势。他嘱咐完众人继续扑火后,就独自快步朝蛊毒神殿的方向跑去。

孛儿帖看到长老离开,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救火之上。跟追捕行动比起来,现在不停传递水桶的活计简直索然无味,让人提不起兴趣。

他趁着空挡,捅了捅莫日根的后背说道。

“想不想看看长老是怎么收拾叛徒的?”

“你的意思是?”

莫日根从孛儿帖狡黠的脸上大概猜出了他的想法。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心照不宣地默默离开了队伍,朝着呼和鲁远去的方向,一路小跑跟随上去。他们也清楚,如果阿来夫真的要逃,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两个少年紧追慢赶地跑过村落的道路,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蛊毒神殿的后门下。只见木门半掩着,应是呼和鲁长老刚刚经过。他们生怕错过精彩的场面,赶紧不带停歇地拾级而上,穿过整座神殿和前廊石道。

终于,在瀑布后水池的岸边,发现了长老祭司的身影。

第八十八章 严惩孽徒

莫日根和孛儿帖连忙躲在几颗巨大的石笋后,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

只见呼和鲁长老立在岸边,伸出右手掌心对着瀑布,口中念念有词。那瀑布后的石洞上方竟降下两片巨大的石板,缓缓升起分开,硬生生将水流从中断开,隔成了两道帘幕。

石笋后的两个少年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过来当初长老操控瀑布的神技是什么原理,不禁为蛊毒萨满巧夺天工的机关设计叹为观止。

而此时,湖面的对岸,正有人踩水爬出水岸的动静,同时伴随金属器皿碰撞摩擦的声响,应该是仓皇逃窜的侍者阿来夫无疑。

莫日根和孛儿帖以为呼和鲁长老又要施展飞天遁地的本领,跃过湖面去生擒阿来夫。不想这会儿发现逃犯的长老没有立刻追上前去,只是静立在原地观察他的举动,似乎不急于将他捉拿归案。

长老难道要放他离去?!

两个少年心中惊异万分,想不通呼和鲁放虎归山的用意何在。离开水岸的阿来夫正手忙脚乱地将裹有金银法器的包袱背在身上,又打算继续逃窜。如果放任他进入密林深处,昏暗的林间会帮助他隐匿自己的行踪,只会令抓捕行动徒增难度。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显然是多虑了。

呼和鲁站在原地,胸中轻叹一口气,好像是不太情愿的样子。而后平举左臂展于身前,右手作势张弓搭箭,似是准备射杀叛徒。

但奇怪的是,长老手中并无实体的弓木和箭羽。在石笋后的莫日根和孛儿帖看来,呼和鲁就像是在脑海里幻想手中持有武器一样,对于这看似荒唐的行为,少年们更觉得无法理解。

说时迟那时快,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陆续发生。呼和鲁空手开弓的胸前竟出现一股蓝色的气流,笔直地延伸至他左手的指尖,凭空生出了一支意念做的箭羽。那顶端的箭簇闪着厉厉寒光,照亮了长老的脸庞。

莫日根和孛儿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老本领高深莫测的形象早已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可今晚这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还是几乎惊掉了少年们的下巴。

之于莫日根,除了又一次叹服于呼和鲁的厉害之外,此刻的他好像还体察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因为在箭支光芒的照射下,恍惚间他依稀瞧见长老的眼中蕴含着未落下的泪水。

空气中传来短促的嗡嗡振动声,长老击发了手中的气流箭羽,一道蓝光倏地射向远处的阿来夫,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后背。

不同于普通的箭支,阿来夫并没有被射穿身体当即毙命。那股蓝色的气流化作无数的小股闪电,迅速铺向他的全身,在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下,叛徒应声倒地失去了知觉。

这神乎其技的本领让莫日根和孛儿帖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不是害怕长老发现,他们就差用行跪拜大礼的方式,来表达此刻内心的崇拜了。

呼和鲁收起了开弓的姿势,双手背于身后,依旧望着刚才的方向,开口道。

“孛儿帖、莫日根,去帮我把叛徒带回来吧。”

原来长老早就察觉到了少年们的存在,不过听语气并不打算责罚他们尾随自己来到此处的行为。

知道躲不开长老法眼的两个男孩只得现身,乖乖地跳入水中,朝着阿来夫被射晕昏倒的地方游去。

当他们浑身湿透的来到这名叛逃的侍者身旁,在近处观察下,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外露伤口,更是对蛊毒萨满教祭司们的通天本事有了进一步的体会。

二人一个架着昏迷中的阿来夫,一个驮着沉重的包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回瀑布后的山洞内,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岸边。

呼和鲁依旧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少年们帮助他人赃俱获,平静的脸庞上已不见了方才莫日根所瞥见的那一抹惆怅。

“长老,您曾说过背叛蛊毒萨满教的下场只能是死路一条,为何今日却留下这败类的性命。”

孛儿帖拧干不断滴水的衣角,忍不住向呼和鲁发问道。

他不在乎长老祭司是否在用派遣他们收拾残局的方法,惩罚他和莫日根私自跟踪自己的行为,一心只想着把困扰着自己的迷思厘清。

“我何时说过会饶了这孽徒不死?”

呼和鲁对孛儿帖鲁莽的发问有些不悦,直接用反问怼了回去。

“孽徒?”

长老形容阿来夫的称呼让细心的莫日根很是惊讶,不禁重复了一遍。

“没错,阿来夫成为侍者之前,也是我亲自寻回的学徒之一。”

呼和鲁并不打算对身旁的两位少年有所隐瞒,只是说完后,眼里又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情绪。

莫日根听闻此言,似乎弄懂了长老为何会在弓箭射出的刹那,眼中噙有泪水。心思细腻的他能感知呼和鲁心中杂糅着一股哀其不幸的愧疚与怒其不争的愤懑。

毕竟,无论阿来夫将要面对怎样的下场,身为领路人的长老祭司都要负有一定的责任。

“长老,接下来该怎么办?”

孛儿帖不像莫日根那样多愁善感,只关心整晚的乱局将会如何收场。

“你们先把失窃的法器带回村落,等殿宇的火势完全扑灭之后,让所有人来此处集合。”

呼和鲁嘱咐完两个少年,冷冷地看了一眼脚边不省人事的阿来夫,想是脑中已对事情的结果都下了定夺。

“遵命!”

莫日根和孛儿帖都从长老祭司的脸上读出了让人脊背发凉的决绝,不敢继续多问,赶紧带着金银法器朝村落的方向跑去。

一个时辰之后,无论是蛊毒萨满祭司,还是侍者们,包括莫日根和孛儿帖在内的全部少年学徒,整个村落里的人都按照长老的吩咐来到了刚才事发的地点。

由于人数众多,瀑布后的水岸无法容纳,大家纷纷来到洞外,沿着温泉湖水的外侧岸边围成一排。

呼和鲁挟着叛逃的侍者阿来夫,立于湖心的一叶扁舟之上。此时的阿来夫已经苏醒过来,手脚被麻绳紧缚,踝边还用粗绳系着一颗大石。

所有人屏息凝神,静候着长老祭司发话。大部分人都知道阿来夫曾是呼和鲁的学徒,如果处理不当,会动摇长老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

“昔日,始尊大祭司曾立下不赦教规三条:擅自出山炫技者,违抗教命不从者,离经叛道潜逃者,均有不赦之罪。”

呼和鲁的嗓音洪亮无比、掷地有声,句句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灵。

“今侍者阿来夫,窃取法器,打伤同伴,纵火焚屋,私自叛逃,其行为有辱教门,简直罪大恶极!”

长老细数着阿来夫的不耻罪行,他的面容在众人手持的火把映照下,显得极其严肃,眉宇间透着无比的威严感,莫日根从来没有见过呼和鲁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人赃俱获下,阿来夫,你可还有辩解?”

众目睽睽下,长老给了罪人一个申辩的机会。

阿来夫抬眼看向了曾经的师父,知道绝不可能被赦免的他,清楚等待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长老,如果能有来生,切勿再找我来当学徒。”

他没有狡辩,只是轻轻地吐出这么一句,便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证据确凿,嫌犯认罪,按教规,当沉湖溺毙示众。”

长老面无表情地宣判了极刑,随即亲手把曾经的学徒推入了湖水之中。

“蛊毒萨满教众听好,始尊树立之规,我等切记不得违反,所有人当以今晚之事警醒为戒,如再有犯者,绝不姑息!”

在呼和鲁不容置疑的警告中,沉重的石块拉扯着阿来夫的身体迅速坠落,很快湖水就没过了他的头顶。随着泛出的气泡渐渐消散,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不曾吞噬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一般。

岸边的众人鸦雀无声,长老祭司的做法有理有据,没有留给人一丝说道的余地。

这处死教门败类的场面,让第一次领悟蛊毒萨满教残酷一面的学徒们看得心惊肉跳。莫日根也不例外,且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湖底尸骸们的真实身份。

第八十九章 采药遇险

呼和鲁清理门户,杀一儆百的做法让少年学徒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旦进入蛊毒萨满教的大门,你的人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刻苦修行成为众人尊敬的蛊毒萨满祭司,要么接受自己不够优秀的事实,以侍者的身份碌碌无为的度过余下的人生。

这些男孩们个个处在要强争胜的年纪,谁也不希望自己在平庸枯燥的折磨中落得阿来夫那样的下场,都暗暗下定决心要拼出一番名堂。

第二日上午,呼和鲁长老依旧没有安排少年们进行繁重的日常杂务劳作,把大家再次召集到了学堂之内。

孩子们不知道长老的用意何在,又想起昨晚他行刑时的冷酷果决,都纷纷低着头不敢与面无表情的呼和鲁对视。

长老环视着每一个少年,许久没有发话,空气在长时间的静默中似乎都凝固在了一起,让人产生快要窒息的错觉。

在大家正身跪坐得腿都快发麻到失去知觉的时候,长老终于开口了。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跟随侍者处理杂务。”

呼和鲁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说服自己内心最后的纠结,继而道。

“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修行正式开始。”

长老说罢,学堂内一片寂静,在漫长而又残酷的一夜之后,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少年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的内容。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商量好似的一齐爆发出了雀跃的欢呼声,像在翻越了一座高峰后,庆贺这场艰难的胜利。

“你们切勿认为最难熬的部分已经过去,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怀念洒扫庭院的日子。”

由着孩子们宣泄了一小会儿情绪,长老还是按照他的作风,给大家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以防他们心生自满。

“长老,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这一天,您就放心历炼大家吧!”

孛儿帖忍不住起身向呼和鲁行礼答道。作为学徒中年龄最长的那一个,他在这些年里确立了自己在伙伴们心中意见领袖的地位。不仅仅是莫日根,所有的少年几乎都认可他是这群人里出色的。

“能有如此决心值得赞赏,但要记住,得道之路需要持之以恒,而非一时兴起。”

“谨遵长老教诲!”

一干少年正身行礼回应呼和鲁的谆谆教导。

“长老这称呼也该改一改了,从今往后,许你们叫我一声师父吧。”

呼和鲁面带微笑,在十几双期许的眼光下淡淡的说出这么一句。

男孩们听后更加兴奋异常,知道这回是真的有机会接触蛊毒萨满祭司的真凭实学了,异口同声地躬身行礼改叫道。

“师父~~!”

“为师没有别的要求,只再嘱咐一句,希望昨晚是我最后一次对弟子出手,勿要让为师错看了你们的人品。”

呼和鲁认可了学徒们弟子的身份,最后强调了一点。

“谨遵师父教诲!”

少年们的朗朗回答余音绕梁,像是包含着无限的憧憬和希望。

从那以后,孩子们生活的内容从清扫院落、挑水做饭,变成了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技能。依然是天色蒙蒙亮时就要起床,直至日落后才能息止,日子过得忙碌辛劳却充实无比。

这期间,大家才明白想要成为合格的蛊毒萨满祭司,真的不是凭着一腔热情就能轻易办到的事。

师父呼和鲁为他们安排的课程极其繁杂、面面俱到,从最基础的读书识字、研习典籍,到钻研祭祀之法、领会教义宗旨,乃至习武强身健体、上山采药识毒。

但凡是能增长弟子们见识和能力的课目,长老一个都没落下,倾囊相授,灌输给这些渴求获取更多本领的孩子们。

在无尽的学习求索中,孛儿帖和莫日根等弟子渐渐了解,并不是所有蛊毒萨满祭司都像呼和鲁这般全知全能,大多数人都只有擅长专精的一面。如祭司通灵、格斗制敌、医治伤病、配制毒剂等等,每个人各司其职,发挥所长,优势互补下,才让整个教派屹立于飘摇动荡的乱世中而经久不衰。

呼和鲁长老也曾跟大家提及,真正成为蛊毒萨满祭司前,会通过神秘的仪式决定一个人的资质究竟适合哪一项本领,但每每大家追问具体的方式时,长老却闭口不谈,只待众人日后有机会自己去发现。

年复一年的修行生涯,让众弟子的资质差距开始显现。原本就见多识广的孛儿帖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佼佼者,无论在哪项课目中,他都能表现出非凡的领悟理解能力。而与之组成第一集团的伙伴莫日根,并不是一点即通的聪颖孩子,但凭借着后天的努力与勤奋,展现出的实力也和孛儿帖不相伯仲。

此时的二人相互扶持,彼此帮助,亲密胜似血脉相通的手足兄弟。在众弟子心中,都觉得他们无疑是最有机会率先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人选。

而这个阶段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更是让大家相信,这对师兄弟的情感牢不可破。

一日,莫日根与孛儿帖结伴至村落外的山林间摘采草药,这是师父呼和鲁为了帮助他们更快学会在野外辨别各种草木的药理和毒性,布置给他们的功课。

相隔不远的二人都各自专心致志地搜寻着药草,忽然,从孛儿帖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惨叫。

莫日根闻声赶紧扔下背篓,来到孛儿帖身边。只见他跌坐地上,额头冒汗,面色惨白,神情十分痛苦,但却未在身上发现明显的伤痕。

“师兄,你怎么啦?!”

不知道孛儿帖到底情况怎样的莫日根着急的问道。

“我的脚踝好疼”

孛儿帖紧咬牙关,口中只说出几个字来。

莫日根连忙蹲下,掀起他的长袍拉开裤腿查看,顿觉心头一惊。孛儿帖的小腿上有两处穿刺进皮肤的细小伤口,相隔不远,流出的血液呈现黯淡的黑红色,无疑是毒蛇噬咬后的痕迹。

此时距离孛儿帖惨叫过后没有多久,莫日根侧耳倾听、四下张望,立刻在不远处的枯枝烂叶堆里发现了一个快速游动的身影。他定睛查看,在影子消失前隐约瞥见了元凶的真面目。

那是一条叫不上名字的长蛇,约莫三指粗的体形,浑身生有黑金相间的花纹,竟带有一种夹杂着恐惧的美感。但莫日根知道,越美丽的纹路代表蛇的毒性越强,如果不及早处理,孛儿帖恐怕凶多吉少。

来不及仔细考虑,他当即俯下身子,把嘴凑到师兄的伤口上,试图吸出注入孛儿帖体内的毒液。

几下用力的吸吮后,确有黑色的液体从莫日根口中吐出。当他以为孛儿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时,再看师兄的脸色却更加糟糕。孛儿帖面部青筋凸起,紧闭着双眼,嘴唇已然青紫无法言语。

无计可施的莫日根不能再拖延下去,拉起神志不清的孛儿帖背在身上就往村落的方向狂奔。在他看来,依目前的状况,可能只有呼和鲁长老才有挽救孛儿帖性命的方法。

一路上无法控制自己的孛儿帖趴在师弟肩头不断下坠,高大的身体压得莫日根不堪重负。但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挚交好友从死神的身边拉回来。

靠着紧要关头激发出的强大信念支撑,莫日根竟然只用了平日里一半都不到的功夫便回到了蛊毒萨满教的村落,这还包括他架着好友涉水进入山洞的过程。

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呼和鲁长老居所的门前时,已疲惫到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抵达的这里。

心急如焚的莫日根顾不得尊师重道的那些繁文缛节,一把推开木门向屋内大声喊道。

“师父,孛儿帖师兄外出采药,身中蛇毒危在旦夕,您快想想办法吧!”

第九十章 解毒之法

呼和鲁正在盘腿于床上打坐冥想,莫日根的鲁莽行为搅扰了师父的清修。不过长老知道事态紧急,也就不拘泥这些小节,让他赶快将孛儿帖放下,平躺在床边。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情?”

长老一边询问莫日根,一边翻动着孛儿帖的眼皮和嘴唇,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前,我曾试着替师兄吸出毒液,但未见成效。”

莫日根据实回答,掀起孛儿帖的裤腿让呼和鲁查验,生怕贻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机。

“你做得对,可曾看清那毒蛇的样貌?”

长老先肯定莫日根处理危机的及时果断,又紧接着继续问道。

“那长蛇有三指粗细,身上布满金色与黑色相间的花纹,弟子叫不出名字。”

莫日根努力回忆着刚才瞥见的毒蛇特征,不免再次为这能夺人性命的美丽花纹胆寒不已。

“金环毒蛇?”

听到弟子的描述,呼和鲁长老脱口而出,脸上同样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从记载鸟兽的典籍中读到过对于这种毒蛇的描述,但也不曾亲眼见过。没想到这蛇毒侵入人体,居然会形成如此险恶的症状。

“师父,您既已清楚毒液出自哪种蛇类,赶紧对症下药吧。”

听闻呼和鲁长老知道元凶的名字,认为师兄有救了的莫日根迫不及待地请求师父救治孛儿帖。

“虽能识毒,可我这里并没有解药。”

呼和鲁的回答可能要让莫日根失望了,急火攻心的他有些失态。

“如果师父都束手无策,那岂不是没人能救孛儿帖的性命?!”

“不要着急,我不是说孛儿帖必死无疑,村落里也许还有一人能扭转乾坤,我这就带孛儿帖去寻他。”

呼和鲁平静地说道,但语气间似乎很有把握。

“我陪师父一同前往吧。”

莫日根自告奋勇要背起昏迷中的孛儿帖,却被呼和鲁摆手阻止。

“你到内房去,那是我存储各类药草的地方,记住取紫草、地榆、黄柏、冰片四味药材研磨成泥,等我回来备用。”

嘱咐完毕,长老便托起孛儿帖,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住所。

莫日根虽然忧心忡忡,但也必须服从呼和鲁的命令。他来到长老居所的里间,一进入其中,就被占据着整面墙壁的橱柜吸引了注意。

那红木的橱柜上整齐排列着许许多多四方格子的抽屉,每个抽屉上均带有刻着药草名字的木牌。里面大部分的药草,莫日根都在平日的学习积累中有所了解,但即便如此,仍有相当数量稀有罕见的名字他之前从未听闻。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刻苦用功,但站在一整面墙壁的生僻药名下,莫日根顿时感到了所学知识的浅薄,不禁心生愧意。慌乱间他四处寻找师父方才交待的几味药材,抓紧时间调配研泥,期望能为遭遇不测的孛儿帖尽些微薄之力。

另一边,呼和鲁抱着身中蛇毒的孛儿帖,来到了村子里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那儿有座低檐的破旧殿宇,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木制的房子也似乎很久没有清理打扫。

平日里侍者如果没有收到特别的吩咐,一般不会来到这里,所以整座殿宇看上去与村落有些格格不入,甚至略显破败。

呼和鲁长老拉开房门,屋外的光线射进室内,由于角度的关系,只照亮了很小的范围。大部分的区域依旧被黑暗包围着。

“邪无长老,呼和鲁有事相求。”

此处竟也是一个蛊毒萨满教长老的住处,而且听呼和鲁的口气,对这位长老很是敬重。

“不必客气,进来说吧。”

从房内的深处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招呼呼和鲁进屋。

来到室内后,呼和鲁将孛儿帖平躺在一张木桌上,待自己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才循声望见了邪无长老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蓬乱的银发下拥有一张其貌不扬的面庞,满脸的皱纹下,一只布满麻点的红色酒糟鼻极为醒目,常人见了只会用丑陋二字来形容此人的长相。

不过呼和鲁可深知他的厉害,邪无长老是蛊毒萨满教中配制毒剂首屈一指的祭司。经他手制成的毒药真真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连呼和鲁都曾经好几次是用邪无的毒剂,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教内派下的刺杀任务。

此时的邪无埋头于堆积如山的瓶瓶罐罐中,手里捏着一只亮黄色蟾蜍的尸体,正研究其体内毒素的药理性。

“呼和鲁长老又遇到什么麻烦啦?”

邪无头也不抬,语气傲慢地发问道。

“我门下弟子被剧毒金环蛇咬伤,呼和鲁不知如何解毒,还请邪无长老施以援手。”

知道邪无脾性本就放浪不羁,呼和鲁为了挽救孛儿帖性命,主动放低了姿态。

“区区金环蛇毒,就让你抓耳挠腮、束手无策啦?”

邪无似乎并不领情,反倒趁机挖苦起呼和鲁来,很是享受别的长老有求于自己的时刻。

“早就说过,你那些药草也就治个头疼脑热,到头来,遇上至毒之物,还是我的法子靠谱。”

“这么说,你确有解毒之法?”

呼和鲁不计较口舌上的争辩,只关心邪无有没有救人的手段。

“世间毒物均有克制之法,还不曾有哪种难倒过我,只不过嘛”

邪无长老欲说还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有什么要求长老尽管开口,我呼和鲁一定满足。”

呼和鲁很少有求于人,他不希望身为得意门生的孛儿帖殒命今日,对着邪无满口应承。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定能保这孩子性命无虞。”

“长老请讲。”

“这小子身中剧毒多时竟然能挺到现在,我见他身上颇有些蛊毒萨满的潜质,不如让与我来教导可好啊?”

呼和鲁根本料不到邪无会冷不丁冒出这么个奇怪的要求,当面和自己抢起了弟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放心,我不是现在就要人抢你功名。等你培养他成为祭司之后,再派来这里跟着我深造,继承我衣钵,岂不美哉?”

说实话,呼和鲁对于孛儿帖还是颇有期待的,不希望他的未来是像邪无这样困于斗室内醉心研制毒剂,变得疯疯癫癫。但他清楚眼前人的倔脾气向来说一不二,权衡再三,纵使心有不甘,在非常时刻,也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好,爽快!呼和鲁长老请在门外稍候片刻,待我以毒攻毒,助这小子化险为夷。”

呼和鲁退到室外,邪无掩门开始配制毒剂。没过多久,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就从屋内飘散出来,随着孛儿帖在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中醒转过来,虽然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但竟然真的让先前不省人事的少年脱离了险境。

入夜,被送回自己木屋休养的孛儿帖已意识清醒,甚至能与人开口交流。

莫日根帮躺在卧榻上的师兄,往溃烂的伤口处涂抹长老吩咐配制的药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奇迹,但他很高兴呼和鲁长老把孛儿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孛儿帖的声音有些微弱,对于昏迷期间意识不甚清晰的他,只是觉得如果没有师弟莫日根第一时间的救助,自己今天十有八九是在劫难逃了。

“师兄不必客气,要谢也得感谢师父,是他救了你的命,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莫日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壮举,相反还对学艺不精的事情耿耿于怀,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开口。

孛儿帖也沉默着闭上双眼,可不管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记起在邪无住所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根本不知道邪无长老的存在。这种断片式的虚无感令他没有重获新生的喜悦,却无端平添一种怅然若失的恍惚。

本应是大难不死,值得庆贺的当下,却在两个少年的缄默无语中,陷入了一种奇怪而又尴尬的气氛。

第九十一章 微妙的改变

顺遂的人生里,那些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日子看上去总是永远没有尽头。我们享受着生活带来的种种美好与快乐,从来不会考虑有一天,这看似理所当然的温床会戛然而止离你远去。

但当你发现曾经习以为常的固有认知,在不经意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认不出来原来样子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历了漫长的转变过程,只是大多数人更愿意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莫日根和孛儿帖这对被命运安排相遇的伙伴,从初入蛊毒萨满教门时的懵懂少年,到现在几近成人、英姿飒爽的年纪。在十数个春秋变换里,都是人们眼中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曾经见到对方的成长比自己取得成绩还要高兴的二人,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产生嫌隙。更不会料到这道越变越宽的裂缝的起始,是看似会让他们情谊更加深刻牢固的那段救命之恩。

被毒蛇咬伤后捡回一条命的当天晚上,孛儿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中他身处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孤零零地站在屋里的他手中只有一盏羸弱的烛火。火光能够照亮的范围十分狭窄,看不清周围的孛儿帖只能举着烛台四处摸索。

屋子里时不时总有股难闻的气味飘进他的鼻腔,那是一种混合着湿腐气息,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但孛儿帖总觉得这气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记不起是在何处闻过。

摸索间,他的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绵软的触感还带着黏稠的滑腻。孛儿帖收起脚端着蜡烛俯身去查看,金黑相间的花纹首先映入眼帘,地上竟有一条金环毒蛇。

那毒蛇虽然瘫软着身体没了生气,仍然吓得孛儿帖浑身发毛,一个趔趄向后跌坐在地上。可不摔倒还不要紧,这一跌让双手撑地的孛儿帖摸到了更多令人恐惧的触感。

他捡起烛台,状着胆子往身后的方向照去,只见不大的空间里,蟾蜍、蜈蚣、蝎子、毒蛇,到处都是各种致命毒物的尸体,胡乱地陈铺在青石砖的地面,让人顿感毛骨悚然。

惊魂未定下,耳边一个嘶哑的嗓音响起。

“承认吧,这就是你的宿命!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这阵狂笑,孛儿帖从窒息的暗室中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方才只是一场可怕的梦魇而已。不过梦境里的景象过于逼真,以至自认胆大的孛儿帖调整了许久的呼吸才能勉强平复心绪。

很少被噩梦困扰的他断定是残留在体内的蛇毒在作祟,不喜欢这种心中无法托底的失控体验,心中暗暗咒骂起偷袭他的那条毒蛇不得善终。

孛儿帖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虽然溃烂的地方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但莫日根帮自己涂的药泥很大程度地缓解了痛楚。他转头望向伙伴的卧榻,看到掀开一半的床铺里空空如也,莫日根不知去了哪里。

穿过木门旁格栅的纸窗,透进屋子里的天光还只是刚蒙蒙微亮,晨曦仍然没有翻过山头照向大地。

“这小子又那么早就出门练功。”

孛儿帖默念道,知道莫日根一定又是趁着众人还在熟睡的时间,偷偷去下苦功精进本领了。

天资聪颖的他向来对笨鸟先飞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不影响依然很佩服好友这股持之以恒的执拗劲。

疲倦的虚弱感向孛儿帖袭来,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大伤元气后,此刻连思考都会过多地消耗他的精力。孛儿帖知道自己需要彻底的休息,索性放空了头脑,任由倦意再次驱使他沉沉睡去。

等到毒素不再对身体有任何影响,完全恢复体力时,已过去了十五、六天。再次和师兄弟们一起修行的孛儿帖,明显感到了气氛与自己受伤之前有了极大的改变。

莫日根临危不乱救助孛儿帖的行为博得了一众学徒们强烈的好感,即便真正一锤定音的幕后功臣不是他,不明真相的少年们还是把他视为英雄。加上莫日根本就在所有课目修行上的优异表现,让他第一次单独成为了众星拱月的焦点。

孛儿帖渐渐体会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意见领袖地位如此脆弱,仅仅受伤休养了短短十几天,就轻而易举地被人取而代之了。而这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篡权夺位”的人,居然还是自己最信赖的好友。

也许,潜心于学习修行的莫日根无意去伤害好伙伴的情感,但孛儿帖心里被人背叛、抛弃的感觉却是那么强烈。

在他看来,多年来莫日根以师兄相称的恭维,只是虚伪违心的阿谀奉承而已,这迷魂汤药下真正隐藏的目的,是他处心积虑想代替自己在学徒中的老大地位。

这站不住脚的妄加猜测原本应该兴不起什么风浪,但偏偏呼和鲁长老对待弟子们素来公允无私的态度,在同一时间默默发生了改变,让生性疑神疑鬼的孛儿帖更加确信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孛儿帖能感觉到师父有意无意地在疏远自己这个曾经的得意门生。而对于莫日根,呼和鲁却开始用更多的体贴照顾来回应他的刻苦和勤奋,他甚至多次窥见长老在清晨单独为莫日根开小灶。

不再是首要重点培养对象的落差感,令孛儿帖如坐针毡。他甚至担心害怕起自己会不会最终失去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资格,被发配成一个侍者在庸碌无为中荒废生命。

但心性坚强的孛儿帖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人,低迷的意志很快就被他自己打破。

痛定思痛后,他坚信长生天选中自己来到蛊毒萨满教,定是要赋予他无与伦比的重任,小小的沉沦只是认清前行道路中短暂的休憩罢了。

身为室友的孛儿帖不动声色,又回到了从前与莫日根一道,发愤图强,努力修行的日子。但这一次,两人不再无话不谈,哪怕晚上回到木屋共处一室,也再难重现年少时卧谈交心、畅所欲言的光景。

竞争的意味在这咫尺的空间内越来越浓烈,一直没有弄清状况的莫日根不理解好友突然奋发的缘由,只是单纯的喜欢有人鞭策自己的感觉。在全情投入修行的过程中,对于二人关系的冷淡多少也显得有点后知后觉。

就这样,在你追我赶的比拼下,两位少年都先后跨过了成人的日子。

不知是哪里泄露出的传闻,呼和鲁长老即将宣布晋升蛊毒萨满祭司人选的消息不胫而走。开花结果的时刻就快到来,让所有努力修行多年的弟子们都紧张期待不已,其中自然也包括莫日根和孛儿帖。

长老曾不止一次的强调,能被选中的名额极为稀少,所以两个少年没有人愿意在最后关头掉链子,相互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甚至能引燃周围的空气。

可大家努力表现了很长一段时间,呼和鲁那边硬是没有一丝动静,迟迟不肯让弟子们高悬的心落下,宣布最终的人选。

这让最有希望的莫日根和孛儿帖备受煎熬,那种急不可耐想知道结果,又生怕自己尴尬落选的忧虑,纠缠着同屋而睡的两人整晚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中,依然没有睡意的二人毫无交流地盯着屋内同一根房梁出神。彼此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尴尬的氛围,佯装如今的无言以对,只是因为相互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是因为什么事情而焦虑到失眠。

突然,屋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晃而过的人影,又转瞬即逝,稍有闪神的话就很容易错过。

莫日根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但转头看向木门时,发现孛儿帖也被刚才的动静吸引了目光。两个少年知道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同时翻身起来,准备去往门边。

刚要迈步,一个声音传进屋内,这次听得更加真切。

“来蛊毒神殿找我。”

第九十二章 净瓶掣签

莫日根和孛儿帖怔在原地相互看了看,方才的声音听着清晰,却又带有深幽之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隔空传来。他们屏住呼吸再想听个清楚,可此时的屋外只有零星的虫鸣声响起,没了其他动静。

眼下已经是后半夜的时辰,到底是什么人在深夜召唤二位少年前往蛊毒神殿,又有什么样的目的,他们完全不得而知。但莫日根和孛儿帖知道,不去亲自探个明白,绝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

在眼神交流中得到一致的答案后,二人就轻轻地拉开木屋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室外。门口果然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别的弟子们都在酣睡,丝毫没有察觉刚才的异样。

长老有令,弟子们就寝后不得擅自出门,且村落里晚间都有值更的侍者,如果被发现偷溜出来在外闲逛,是会受到责罚的。

不过这点小事难不倒莫日根和孛儿帖,经过多年的修行,他们早已不是愣头青似的黄毛小儿。凭现在身怀的功夫,避开值更侍者的巡视易如反掌。二人一路在火把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小心翼翼的疾行,不多时就来到了蛊毒神殿后门的石阶下。

淡淡的月光洒在青石砖垒砌的台阶上,每一级都在经年累月的摩擦中被踩得光滑平整,而通向蛊毒神殿的木门紧闭,无法得知里面的状况。

“师弟,你确定要进去吗?”

孛儿帖忽然在这个时候带着轻佻的口气向莫日根发问,似乎在试验他的胆量。

虽然最近这段日子二人的关系有所疏远,但孛儿帖仍不愧是最了解莫日根性格的人。每每遇到紧要关头,他都有斟酌纠结一番的习惯,刚才也确实因为担心师父责罚,有过打退堂鼓的念头。

可这次,莫日根没有开口回答师兄,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他脸上戏谑的表情,便径自踏上了第一级石阶,用行动告诉孛儿帖,自己已是今非昔比。

两个少年拾阶而上,来到门前,同时伸手推开了两侧的木门,又一起迈腿踏入了蛊毒神殿。

此时他们身处供奉始尊大祭司塑像的祭台后方,看不清整个大殿的状况,驻足侧耳倾听了一阵,只觉得殿内寂静无声,应该没有别人。

少年们的神经刚要放松,却被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既然到了,为何还要在暗处磨蹭?”

刚才在寝房听到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了先前的空灵,莫日根和孛儿帖一下子就听出,这正是师父呼和鲁长老说话的嗓音,难怪叫人感到如此熟悉。

二人不敢怠慢,赶紧绕过祭台,快步来到神殿的正厅内,呼和鲁长老的身影在神殿的常明烛火下,背对着他们站得笔挺。

“为师已在这里等候你们多时。”

“请师父恕罪,弟子让您久等了。”

原来真的是长老发声召他们前来,不知道师父到底什么用意的莫日根和孛儿帖不敢直接开口询问,连忙一齐先行礼赔罪。

“来的路上,没有被值更的侍者发现吧?”

呼和鲁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拘泥这些细节,反手向弟子抛出了一个问题。

“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有何颜面自称师父您的弟子。”

孛儿帖自信地向呼和鲁答道。从长老的言语间,他估摸出今晚应该只是另一场测试的可能性很大,反正他们最近已经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考核,心中自然有了底气。

长老听闻略微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他们潜行的能力基本合格。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这儿吗?”

呼和鲁素来不爱直截了当点明目的,更喜欢用问题引导弟子思考。

“弟子不知。”

“请师父明示。”

莫日根和孛儿帖都不希望莽撞的发言会错长老的意图,毕恭毕敬地表示并不清楚。

“呵呵呵,攀登险峻高峰时无所畏惧,踏上顶端却开始畏首畏尾,难道我高估你们这两个得意门生了吗?”

听到弟子们又变得唯唯诺诺,呼和鲁觉得好笑,忍不住揶揄起他们来。

摸不着头脑的莫日根和孛儿帖猜不透长老的脾性,不敢随意发声。

“若是蛊毒萨满祭司个个都像你们这般迟钝,那可真是教门不幸了。”

呼和鲁转过身来,不管立在原地的弟子们,缓步走到了祭台边。

“蛊毒萨满祭司?!”

两位少年一同念叨着长老刚才的话语,好像忽然间同时明白了过来。

“师父,您的意思是”

“我们是蛊毒萨满祭司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们的眼神里立刻放射出兴奋难抑的光芒。

“以为师的评判标准,你们确实是最有资格晋升的人选。”

呼和鲁的回答似乎令事情板上钉钉,长久的等待和煎熬都盼不到的结果,谁曾向是这般得来全不费工夫,少年们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

“先别高兴得太早,如果事情这么简单,那蛊毒萨满祭司的身份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长老知道弟子们的兴奋情有可原,但必须在此时泼上一盆冷水。莫日根和孛儿帖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地等待着师父话里的转折。

“还有最后一项测试等着你们。”

“最后的测试?!”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疑问。

“没错,所有长老甄选进门的学徒想要成为蛊毒萨满祭司,都必须经过最后的测试。”

呼和鲁悠悠的讲解着,从祭台上捧下一个靛蓝色的瓷瓶。瓷瓶的大小如成人双拳相叠,细口宽体,中间插着一根扁平的竹签。

“这是始尊大祭司留下的规矩,等待晋升的学徒用此净瓶掣签,方可知道有没有资格成为蛊毒萨满祭司。”

莫日根抬头望向长老手中的瓷瓶,不知道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父,掣签的规矩弟子可以理解,可这瓶中只有一根竹条,怎么决定中签与否呢?”

“是啊,师父,堂堂祭司之位,竟用抽签决定,不会太过儿戏吗?”

孛儿帖也忍不住说出自己的顾虑。

“呵呵呵呵,始尊大祭司的本领何时叫人失望过,你们且谨记心无旁骛去掣签便可。”

长老胸有成竹,让弟子们宽心,接着道。

“谁先来啊?”

说罢,将瓷瓶递到二人的面前。

本以为会争先恐后的两位少年,这时却都不敢率先接手,谦让了起来。在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位置,使他们都不敢轻易去触碰可能面对的失败。

“我先来吧。”

一阵沉默后,在场的人都没料到,最后先鼓起勇气的是莫日根,连他自己也对这股莫名而生的胆量惊讶不已。

他从长老手中接过瓷瓶,虔诚地跪拜在始尊大祭司的塑像下,颔首祈祷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在晃动瓷瓶的过程中,起先那根竹条只是绕着瓶口打转,没有任何异动。可没过多久,竹条竟开始微微发亮,射出金色的光线。随着光线越来越夺目,甚至把祭台周围都照得通透无比。

两个少年都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诧异万分,尤其是掣签中的莫日根。

“吧嗒”一声,竹签在不停的摇晃下掉落到了地上。金色的光芒瞬间消失无影,神殿又恢复了正常的明暗。莫日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身体却因紧张的呼吸而起伏不止。

呼和鲁长老拾起竹条,空白的签面上飘散出一缕青烟,分明显现了一行烫金的文字,孛儿帖凑上前来查看,却发现自己读不懂上面的意思。

“师父,我算通过测试了吗?”

莫日根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呼和鲁。

“只要竹签发光,即是代表你通过了测试。”

长老的回答当下令他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

“可这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呢?”

孛儿帖趁机追问道,想在自己测试前再刨根问底一番。

莫日根也来到师父身边,看到签面上的字与大殿内石像下的铭文相似,知道他也无从解读。

“始尊大祭司会送给每位蛊毒萨满不同的箴言。指引你们在今后的道路上能有所建树。”

呼和鲁解释道。

“那我的箴言是?”

成功晋升蛊毒萨满祭司固然开心,但听了师父的话,莫日根此刻更想知道签面上说了什么。

“悬壶济世。”

呼和鲁悠悠地念出四个字,眼神中尽是对弟子的殷殷期待。

第九十三章 渐行渐远

“悬壶济世?”

抢在莫日根前头,孛儿帖重复了一遍师父翻译的词语。对于始尊大祭司送给师弟的箴言摸不着头脑。

而莫日根心中却是另一种滋味,他本不是个相信宿命论的人,为了填饱肚子跟随呼和鲁进入教门的初衷也简单到可笑,儿时的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村落里除了师父呼和鲁,都是些装神弄鬼的、逃避现实的人。

但在无数个日夜的刻苦修行洗礼下,终于成为其中一员的莫日根,此刻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自从上回在师父那满墙的药草前认识到所学知识的浅薄后,莫日根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变成一个学识渊博、救死扶伤的蛊毒萨满祭司。

蛊毒萨满们的先知好像真的有洞察他人内心深处想法的可怕能力,这签面呈现的词语正是莫日根不分昼夜勤勉用功的缘由。而悬壶济世这几个字,与他的终极目标不谋而合,让这个新晋蛊毒萨满祭司的心绪有了强烈的共鸣。

“师父,弟子谨记教诲,一定不负教门希望。”

莫日根心潮澎湃,在呼和鲁面前立下誓言。

“为师相信你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呼和鲁十分认可莫日根的人品和意志,拍拍他的肩膀鼓励弟子道。

眼看莫日根顺顺利利地通过了测试,孛儿帖的心中难免有些小嫉妒。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的本事摆明在师弟之上,如果连他都能轻松过关,那自己就更没有失败的理由。

“恭喜师弟。”

打定主意的孛儿帖先向莫日根道贺,紧接着又向呼和鲁长老请求道。

“师父,该轮到弟子掣签了吧。”

“好饭不分早晚,金石总会发光,孛儿帖,稍安勿躁。”

呼和鲁看得出孛儿帖的心浮气躁,微笑着召他来到身边递上瓷瓶。

孛儿帖接过瓷瓶捧于掌心,呼出长长一口气定神,跪在始尊大祭司的塑像前开始晃动瓶子。

和莫日根掣签的过程相似,起先竹签也没有什么动静。但在孛儿帖看来,这等待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他的心就快悬到嗓子眼边,生怕自己不入先知的法眼。

好在该来的亮光还是及时出现了,一阵晃动下竹签掉落,孛儿帖也轻松通过了测试,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箴言。

“师父,始尊大祭司送给我的话是什么?”

晋升成蛊毒萨满祭司的孛儿帖很高兴自己的能力被肯定,现在就希望获得的箴言能压过师弟莫日根。

呼和鲁捡起地上的竹签,等青烟散尽,看清了签面上的萨满古文,却怔了一下,没有及时念出来。

“师父,您快告诉我吧。”

孛儿帖受不了被吊着胃口,又催促了师父一遍。

“百毒不侵。”

呼和鲁停顿了数秒,还是照实念了出来。

“百毒不侵?这是什么意思?”

孛儿帖不明白先知的忠告和自己有什么联系,感到十分费解。

“意思就是说,你是我邪无正儿八经的传人啦!”

神殿大厅的角落里忽然想起了一个狷狂的声音,师徒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在一阵笑声中,长相丑陋,顶着一只酒糟鼻的邪无长老离开阴影现身在众人的视线里。

“你是何人?!”

从来没有见过邪无长老的莫日根和孛儿帖不清楚来者的身份,怕他对师父不利,纷纷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呼和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身为弟子,居然不认识自己未来的师父,这成何体统?”

二人听到这个糟老头居然与长老对话都不用尊称,顿觉惊讶万分,对他的来头感到很是好奇。

“孛儿帖、莫日根,不得无礼。”

呼和鲁命令弟子们收起拳头,继而说道。

“还不快来拜见邪无长老!”

“长老?”

虽然不愿相信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老头是长老,但二人不敢违抗师命,赶紧向邪无躬身施礼。

“这小子,还不知道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邪无打量着人高马大的孛儿帖,眯着眼睛朝呼和鲁问道。

“救命恩人?”

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提问弄得孛儿帖一头雾水。

“没错,孛儿帖,你被毒蛇咬伤那日,如果没有邪无长老,可能早就命丧黄泉了。”

呼和鲁没想到邪无如此性急,本以为在弟子成为蛊毒萨满祭司后,能有一段缓冲的时间再向他交待与邪无的约定。眼下被逼上杠头别无他法,也只能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详细经过,在两个弟子面前和盘托出。

“师父,您不要我了?”

听罢呼和鲁的叙述,孛儿帖语带结巴,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内心的震惊。

“邪无长老在教内的地位与我平起平坐,毕生所学只会比我更加精深。”

呼和鲁不愿意让孛儿帖觉得是自己放弃继续栽培他,实在是事出紧急,万般无奈下拗不过邪无的古怪脾性,才下了决定。

“可我毕竟是您的弟子。”

孛儿帖看着邪无长老的酒糟鼻,压根不想拜这个师父。

“此事已决,你无需多想,只需服从教内安排即可。”

呼和鲁不想言而无信,也怕伤了邪无的面子,索性快刀斩乱麻,用命令的口吻堵死了弟子的反驳。

孛儿帖一阵沉默,听到师父不容质疑的语气,知道此事没有了商量的余地,只得无奈答应道。

“是弟子遵命。”

“那还不快拜过邪无师父?”

“弟子孛儿帖,拜见师父。”

眼看木已成舟,纵使孛儿帖现在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认命。

“哈哈哈哈,小崽子,跟着我学到的东西,比呼和鲁能教你的厉害多了,保证让你后悔不了!”

邪无长老得到了想要的徒弟,心满意足的眉开眼笑,他来到孛儿帖的身边,狠狠拍了怕弟子的肩膀,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更加让人不忍直视。

看到大事已成,呼和鲁长老清了清嗓子,对着两个少年宣布道。

“莫日根、孛儿帖,今晚过后,你们就是蛊毒萨满祭司的一员,我与邪无会竭尽所能助你们迅速成长,请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切勿做出有辱教门、违背教规的行为,明白了吗?”

“弟子遵命!”

莫日根和孛儿帖异口同声的答道,但两人的心境却有着天壤之别。

第二天,他们成为蛊毒萨满祭司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落。同一批来到这里的少年们纷纷前来向莫日根和孛儿帖祝贺。在热闹的氛围下,孛儿帖暂时忘却了昨夜的烦恼,享受着片刻的愉悦。

但从那以后,事情发展的轨迹,将他和曾经的好兄弟莫日根的距离越拉越大。莫日根仍然居住在原来的木屋中,而邪无长老为了指导弟子方便,让孛儿帖搬到他那破旧的殿宇里同住。

在远离大家关注的地方,众人似乎很快就淡忘了他这个曾经最出色的师兄。

身穿祭司白袍,在呼和鲁长老指导下医术日渐高超的莫日根成为了众人簇拥的宠儿。而他孛儿帖只能偏居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陪着疯疯癫癫的邪无成天与不计其数的毒物为伍。

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好兄弟,在孛儿帖的眼中,变成了势不两立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即便在邪无的指导下,孛儿帖展现了在配制毒剂领域的惊人天赋,也有着实现抱负的空间,但心态失衡下的他认定是莫日根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和声望,抢走了呼和鲁长老的关注,抢走了他理所应当该得到的一切。

而抚平他心中挥之不去怨念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莫日根除之而后快。

第九十四章 不赦之罪

世上的仇恨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不掺有任何杂质,纯粹只带着敌对情绪的仇恨。第二种是因缘际会下,在恩怨纠葛中由变质的情感演化而生的仇恨。

前者相对简单明了,恨即是恨,对于当事的双方都没有什么过多的心理负担。

而后者于情于理上则要复杂许多,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原本让人信赖的情感在某天,忽然变成锥心刺骨的利剑扎入一方的心中,所带来的伤害远比拥有一个所谓的世仇能给你的痛苦更为强烈。

自从晋升为蛊毒萨满祭司后,孛儿帖几乎没有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面对莫日根平步青云的生活,他无法处理好心理预期的偏差,愤恨的情绪与日俱增。恶令智昏时,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利用自己毒剂萨满近水楼台的身份,结束与师弟莫日根的恩怨。

说实话,并未察觉到师兄妒火中烧恨意的莫日根,从来没有提防过与自己从小同甘共苦的孛儿帖。他也根本不会去想好兄弟在某天竟然会有置他于死地的念头。

所以孛儿帖找个时机暗中毒杀莫日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阻碍着他迟迟不下手的理由,便是蛊毒萨满教严厉的教规。

长老们对于任何不端的行为都会严加惩罚,更不用提明目张胆加害同门手足这样可怕的罪行。弄得两败俱伤,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显然对于孛儿帖来说是划不来的。

退一万步讲,即使目前身处的地位没有莫日根耀眼,可他们仍然是旗鼓相当的新晋蛊毒萨满祭司,没必要拿已经进入轨道的职业生涯冒险。

按理说向恶之人不该有长生天的眷顾,可苦于找不到时机让莫日根难堪的孛儿帖似乎拥有了撞见机遇的体质。虽然不能对师弟狠下杀手,但别的机会很快就自动送上了门来。

成为蛊毒萨满祭司后的莫日根决心让自己的医术能精进到像呼和鲁长老那样的境界,除了每日在村落里继续修行,他时常会外出去原始森林中摘采药草,用实地探索的方法,快速提高自己辨别不同药性的能力。

某天,莫日根像往常一样,背着背篓,在深山密林中采药寻草。那是一个深秋的时节,寂静的林间没有多少生气,显得有些萧条。成片掉落的枯萎落叶把地面都铺成了金黄色,只身一人的他行走于其中倒也怡然自得。

今天的莫日根运气不佳,没能有让人惊喜的收获。天色渐晚,出来多时的他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在不远处的古树根旁发现了一些异样,他定睛看去,似乎是有人躺在那边。

为了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莫日根赶紧来到古树边,只见裸露在泥土外的大树根系下,真的斜靠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陌生人。他穿着土黄色的骑射服,乍一看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仔细观察很容易错过。

从穿着就能看出这不是蛊毒萨满村落里的人,他的衣服上有多处撕裂的豁口,血迹斑斑,破损衣衫下的身体也遭受了巨大的创伤。从伤口处带有的撕咬抓扯痕迹来看,很有可能是遇到猛兽袭击的结果。

在这样的状况下,任由眼前血肉模糊的陌生人躺在这里不管,恐怕凶多吉少,要不要施救便成了摆在莫日面前的一个难题。

首先,从血污干涸的程度来分析,这个年轻旅人已在此昏迷多日,有没有救治的必要还很难说,很可能出手相救后依然回天乏术。

其次,莫日根本就不应该管这个闲事,蛊毒萨满教所处的原始森林地理位置极其荒僻,他来到这里十多年了都没见过外人。呼和鲁长老曾三令五申,如有迷途旅人,任其自生自灭,如若是外来入侵者,一律格杀勿论。

知道师父说一不二,对于教规又言听计从的莫日根没有必要踩这趟浑水。可试图说服自己离开的他,几番犹豫纠结下,硬是无法挪动脚步。

因为此刻,想要救助陌生人的念头无比强烈,莫日根扪心自问,始尊大祭司留下“悬壶济世”的箴言岂是一句空话,身为医者,怎能亲眼目睹一个生命在身边消逝而袖手旁观。

最终,善念还是战胜了教义与门规的约束,年轻的蛊毒萨满祭司决定向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伸出援手。

他蹲下靠近陌生人,用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依稀能感觉还有微弱的气息,连忙把他扶正。但呼唤了多次,那人始终都没有反应,想是伤重加之在野外困得久了,意识早已模糊不清,无法言语。

莫日根随身只带了点普通的药,治个擦伤跌打之类的小毛病还算凑合。可眼前的旅人浑身上下都是皮开肉绽的伤口,不是些许应急药物能解决的问题。

要想和死神争分夺秒,必须另找其他的办法。莫日根左思右想,忽然记起呼和鲁长老用数种珍稀药草配制过一种效果奇佳的丹药,专治严重的外伤,如果能让这个伤者及时服用,说不定会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确定唯一的希望就在村落之中后,莫日根解下腰间的皮囊,用水润了润年轻旅人的嘴唇,又把自己携带的干粮留在他的身边,便匆匆朝着温泉瀑布的方向跑去。

回到村落的时候,莫日根刻意挑了一条大家不太经过的路线,低调的闪进了呼和鲁长老的居所,长老并不在家中,这让他感到长生天也在默默地帮助自己。

熟悉师父所有药品存放位置的莫日根,很容易就在一个抽屉的瓷盒里找到了那神奇的丹药,他打开盒盖看着绿色的药丸犹豫了片刻,还是果断取出一颗塞入了衣袍的内袋中,离开了屋子。

他知道私自盗取师父药剂会面临怎么样的下场,但情势紧急下,一心想要挽救生命的莫日根别无选择,也顾不得细想所要承担的后果,只期望一路上别被旁人看到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莫日根的举动虽然避开了大多数人的耳目,却恰巧被最不该发现他的人窥见。

正好闲来无事,踱步散心的孛儿帖从一开始就远远望见了行色匆匆回到村落的师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路跟踪他返回了重伤的陌生人躺着的地方,躲在暗处观察。

莫日根再次扶起昏迷中的年轻旅人,借着皮囊的水喂他服下了师父的丹药,希望自己来回行程没有耽误时间,为时未晚。

继而他又取出自制的药泥,正想要涂抹在伤者的创口上缓解痛楚。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丹药疗伤的效果惊人,旅人身体上的伤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完好如初的样子。如果不是褴褛的衣衫和来不及擦拭掉的残留血污,不会有人相信,片刻前,他还是一个濒死之人。

就在莫日根出神于师父医术的神鬼莫测时,年轻的旅人恢复了意识,惊醒着跳将起来。

“这是哪儿?那只大熊呢?!”

看来他的记忆还停在遇险的时刻,莫日根判断得没错,陌生人确实遭遇了熊瞎子的袭击。

“你在林中昏迷,幸而被我撞见,袭击你的猛兽早就不见踪影了。”

莫日根见伤者活动自如竟已无大碍,心中对师父的丹药佩服得五体投地,表面上却还得冷静地与年轻旅人继续对话。

“原来如此,多谢小哥搭救。不过你没看到那棕熊落荒而逃的样子,真是可惜!”

旅人得知面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赶忙拱手道谢,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扒开衣服查看了一番,吃惊地问道。

“我身上的伤也是你医好的?”

第九十五章 免死之责

年轻的旅人显然记得昏迷前自己的状况有多么狼狈,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谁医好的并不重要,我只问你一句,这里如此偏僻,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不敢独自擅闯,你只身一人为何出现在此?”

莫日根虽然开心于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但仍需确保这个陌生人不会对蛊毒萨满教众生活的村落产生威胁。

“猎户?哈哈哈哈哈哈~~!”

旅人似乎对于莫日根错把他当成猎人感到可笑,面有傲气地解释道。

“猎户们都是些只在成群结队时才敢耀武扬威的无用之辈,我来这原始森林别无他求,单纯想锻炼自己的胆识而已。”

莫日根听着他爽朗的笑声,觉得此人不像是处心积虑的入侵者。依这大喇喇的个性来看,不是豪杰就是疯子。

“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教训,便速速离去,不要逗留才是。”

不管他有没有入侵村落的打算,这样的人一旦被长老们发现,十有八九会被处死,莫日根不希望救人的努力白费,赶紧想要打发他离开。

“可我还不知恩人姓名,敢问阁下是何方高人?为何也从此地经过?”

旅人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对于莫日根的身份显现出浓烈的兴趣。

“我说了,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今日侥幸捡回性命实属难得,这原始森林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实在不宜久留。”

莫日根不愿再纠缠下去,吓唬他道。

“可我受此大恩,不曾报答就拍拍屁股走人,岂不成了不义之徒?!”

“我若是势利之人,便不会救你,如今好言相劝,还请听从。”

拖得越久只会对二人越不利,不能如实相告的莫日根有点着急。

年轻的旅人好像看出莫日根并不待见自己,倒也不气恼,洒脱的向莫日根伸出手臂。

“既然阁下不愿多说,那就大恩不言谢,有缘再相会吧。”

莫日根不是不懂礼数之人,也伸出手臂回应。二人握手后,他为旅人指明了走出森林的方向。

“恩人真的不能告知尊姓大名?”

临别前旅人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莫日根听后笑着摇了摇头。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不过日后如果恩人需要帮助,记得来奈曼部落,报上我满都拉的名号,在下必定不问理由,绝不推脱!”

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居住的部落后,旅人转身离去,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莫日根确认他不会再返身回来以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朝着村落的方向走去,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躲在荆棘丛后的孛儿帖看得一清二楚。

正愁没地方出口恶气的孛儿帖真是瞌睡送来个枕头,怎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要让莫日根彻底消失。

风平浪静的一晚过后,第二天莫日根偷药放走陌生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落。大家一片哗然,不相信初露头角的莫日根会冒着毁掉前程的风险,做出有违教义的行为。

莫日根不清楚事情是如何泄露出去的,更不知道幕后的黑手是跟踪自己的孛儿帖。在他添油加醋和煽风点火下,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整个事件不断酝酿发酵,变成了一场轩然大波,很快就惊动了呼和鲁长老。

为了不冤枉自己的弟子,呼和鲁没有让事态继续扩大,而是先私下里来到莫日根的住所询问情况。

当看见师傅站在门外的时候,莫日根立刻猜到了他的来意,面色平静地请长老进屋,师徒隔案相对坐下。

“莫日根,你可听到了近日众人嘴里的那些传言?”

呼和鲁开门见山的问道,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他不喜欢拐弯抹角。

“弟子知道。”

莫日根没有回避,继而原原本本把事情的经过主动说给长老听。他清楚承认违反教规将带来的后果,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么说,大家没有冤枉你喽?”

呼和鲁了解自己的弟子,知道自己的问题会收到什么样的答案。

“流言所传基本属实。”

莫日根依旧很平静。

“你可明白你自作主张已触犯了多条教规?!”

呼和鲁本不想发脾气,但莫日根的波澜不惊让他觉得弟子好像不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始尊大祭司严令如何处置不赦之罪,难道你忘了吗?”

“弟子不敢忘记,但更不敢忘记先知之灵那日留下悬壶济世的教诲。”

莫日根理解师父的怒气,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

“你!为了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值得吗?”

长老的语气仍旧严厉,但眼神中夹带更多的情感是埋怨弟子不计后果的意气用事。

“师父,如果身怀绝技却对世间苦难无动于衷,那空有一身本领又有什么意义呢?”

莫日根将心中的困惑抛向呼和鲁,掷地有声。

“哪怕代价是牺牲自己?”

长老何尝不知道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代价在蛊毒萨满教,盲目行善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我想换做是师父,也会做出同我一样的选择吧。”

其实长老早就发现药柜中的丹药缺失了一颗,除了莫日根,没人有这个资格和胆量动他的东西。但呼和鲁始终相信,弟子盗取神药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现在看来,他的行为没有让这个做师父的失望。

“那你准备好承担后果了吗?”

该来的还是终究要来,莫日根知道师父不能为了自己破例,回答道。

“准备好了,可是师父,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

“那瀑布之下溺毙的都是不肖孽徒,可否不要将我沉湖,换个死法?”

莫日根把头压得极低,小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顾虑。

“呵呵呵呵,都死到临头了,你小子还想着忠义两全。为师到底没有看错你!”

长老在这么严肃的气氛下忽然一阵大笑,弄得抱着赴死决心的莫日根有些不知所措。

“把头抬起来吧,今晚谁都不会死。”

呼和鲁对弟子夸奖道,不见了先前不苟言笑的态度。

“师父您不打算处死我?”

莫日根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这猝不及防的反转。

“妄杀善者性命,怎能心安?”

长老慈眉善目地望着弟子,道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我犯了先知立下的不赦之罪。”

“如果为师执意要将你赐死,始尊大祭司在天有灵,定会下凡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呼和鲁原先就没有要处死弟子的计划,现在看着莫日根傻乎乎的重复说着替自己定罪的言论,不禁暗自发笑。

“那师父如何向教众们交待?”

莫日根的疑问切中了要害,呼和鲁的笑容再次消失,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这正是为师想跟你说的事情。”

长老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为师虽然可以免你一死,但教内对立的声音势大,如果我假装充耳不放任此事不作处理的话,恐怕难以服众。”

“师父但说无妨,弟子甘愿受罚。”

莫日根很感激长老对自己的网开一面,不死已是破例,他不敢要求更多。

“好那今晚,你就离开蛊毒萨满教吧。”

呼和鲁犹豫再三,还是淡淡地说出了最终的决定。

“什么?!”

莫日根没有想到惩罚的方式竟是逐出师门,失口叫出声来。

“没错,若想平息事端,只有这一种选择。”

长老当然不愿赶走自己的爱徒,可那么多眼睛时刻盯着他以为榜样,迫使呼和鲁没有回旋的余地。

“别怪为师无情,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莫日根从师父的语气里听出他老人家心意已决,纵有千般不舍,也只能含泪点头,默默接受。

“子夜前务必离开村落,到时为师就不相送了。”

长老缓缓起身,出门前又转头送了弟子最后一句话。

“你有济世之才,外面的天地只会更有助于你施展才华,大胆的去闯吧。”

说罢,呼和鲁拉开木门,略显疲惫的身影消失在逼仄压抑的黄昏暮色中。

第九十六章 临行道别

一日之内,从蛊毒萨满教里人人看好、前程似锦的新贵祭司,到被众人冷落直至沦为可有可无的弃子。这看似相去甚远的两种身份地位,有时候切换起来竟也如只隔了一层薄纱般,一戳即破。

年轻的莫日根第一次体会到人言可畏,虽然的确是他破坏教规在先,但如果不是舆论左右事件影响的力量太过强大,呼和鲁长老也不会万般无奈下选择将他逐出师门。

对于现在的结果,莫日根甚至觉得,还不如以死明志,求个高尚名节来得痛快。

十几年的光阴,让他已经彻底习惯了蛊毒萨满村落的生活,幼年时像一颗无依无靠浮萍的少年,在长大成人的历程中,早就把这儿看作心中温暖的归宿,从来没有想到离开它时的情景。

一轮明月悬于夜空,清冷的月色下,村落里一片寂静。

转眼就临近子夜,莫日根知道师命难违,到了该离开的时间。

他能体会长老临别赠言的真挚,也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能不会寻不到新的出路。可但凡是有情有义的血肉之躯,要在顷刻间放弃所有习以为常的生活,放弃视为家人的师父与伙伴,再次出发踏上一段崭新的冒险时,心怀眷恋和不舍,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背着简单行囊的莫日根站在蛊毒神殿后门的石阶上,手里拄着一节老树枝,这是他从木屋门前的大树上折下来的,也是他从蛊毒萨满村落里唯一带走的念想。

他回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石阶下鳞次栉比的殿宇和房檐,仍记得初入教门那日,第一次目睹这世外桃源时的新鲜与兴奋。

夜幕中宁静的村落很衬这个孤单的身影,莫日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准备离去。

“师弟,师父真的将你逐出师门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莫日根不用看就知道来者是谁。

“师兄,出了山门后,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弟了。”

莫日根没想到孛儿帖会在最后一刻来替自己送行,虽然和他的关系在这几年里疏远了许多,但临别时分,忆起之前同窗修行,相互鼓励扶持的种种,难免思绪翻涌、心生惆怅。

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的是,眼前之人就是造成自己凄惨境遇的罪魁祸首。

孛儿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突然念旧跑来与莫日根重温往日兄弟之情的。他很惊讶自己恶毒的泄密没有起到置人死地的效果,心慈手软的呼和鲁长老居然只是将莫日根赶走,让师弟留下了活口。

未能欣赏到莫日根被处死的快感让孛儿帖有些失望,他岂能再错过当面目睹师弟被扫地出门的机会。当然,道破天机继续落井下石不是什么高级的玩法,让当事人蒙在鼓里,见到仇家而不自知,才能满足孛儿帖此刻的扭曲心理。

“快别这么说,你我兄弟一场,此生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认你这个师弟。”

孛儿帖不仅要让莫日根不记恨自己,还要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

“在教内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来替你实现?”

“师兄,我别无他憾,唯一就是担心呼和鲁长老年事已高,无人照料。”

莫日根很感激孛儿帖的不计前嫌,向师兄袒露了内心的软肋,却无意间戳痛了孛儿帖敏感的神经。

“师弟不必担心,虽然我现在师从邪无,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孛儿帖定会替你好好照顾呼和鲁长老的。”

孛儿帖言语诚恳地宽慰着莫日根,让人丝毫读不出他心底对于呼和鲁抛弃自己那咬牙切齿的嫉恨,面不改色说谎的功力日趋精湛。

“师弟无以为报,只有多谢师兄费心了!”

莫日根仍然没有察觉孛儿帖伪善外表下的阴狠,还觉得师兄为自己消除了后顾之忧,心头大石落地的他拱手行礼完,准备动身。

“且慢,师弟留步。”

眼看莫日根要走,还没玩够的孛儿帖赶紧挽留道。

“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师弟此番离去,我俩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见。”

孛儿帖面带愁绪,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情真意切几乎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摆在莫日根面前,接着道。

“师兄没有别的本事,跟随邪无长老修行,倒是学了些毒剂萨满的皮毛,这锦囊里有几瓶我配制的特殊药剂,就算我赠与你的临别礼物。”

“无功不受禄,况且莫日根是犯错被逐,怎能有脸面接受师兄馈赠?”

莫日根有点受宠若惊,半天都没有要伸手接过锦囊的意思。

“哎,大家明白师父赶你走只是出于无奈,师兄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孛儿帖赠送临别礼物的举动,纯粹就是想在莫日根面前炫耀自己修行的成果有多么显著,他要用一切机会证明不论在哪儿,他都能用天赋异禀的资质,碾压众人。

“这”

莫日根还在迟疑,把自己看做医者的他,不知道要这些毒药有什么用。但孛儿帖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

“师弟放心,我知你仁慈心善,锦囊里都不是致命的毒剂,药效和用法都在其中,此去路途遥远,带在身上说不定能应对不时之需。”

孛儿帖的解释严丝合缝,打消了师弟仅剩的顾虑。想到这也是师兄的一片心意,莫日根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就收下了锦囊。

“那莫日根就此告别,师兄,咱们后会有期。”

从天色判断已经过了子夜多时,拖泥带水的道别也会让人显得不够洒脱,莫日根拱手致意后,毅然踏上了离开蛊毒萨满教的旅途。

“师弟保重,那旅人遭遇恶熊袭击的地域常有猛兽出没,千万要小心!”

孛儿帖达到了所有目的,也不再强留,只是对着莫日根的背影最后假仁假义一番。

听到师兄的嘱托本觉得十分暖心,但一只脚刚迈入蛊毒神殿后门的莫日根忽然感到头脑一震,像是中了股毫无预兆的晴天霹雳一般。

自己盗药救人的行为村落里人尽皆知是事实,可除了呼和鲁长老,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述过整起事件的详细经过。从始至终莫日根都是独自一人,若非当时在场,偷听到了自己与旅人的对话,绝不可能获取如此细枝末节的信息。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身体不由自主的一怔,但在极短的时间里又继续迈出了前行的脚步,几乎没有露出能让人觉察到的异样。

谜底在孛儿帖得意忘形后的百密一疏中被揭开,莫日根瞬间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弄懂这个人心险恶的世界。

驱逐的结果不会因为没有确凿证据的揣测而轻易收回,他也无意再去做徒劳无用的申诉。

但年轻的蛊毒萨满祭司似乎理解到,光靠独善其身的做法也不能逃避现实,在欲望横流的世界里,每个人都终会被动卷入纷繁芜杂的是非漩涡。想要真正做到有悬壶济世的能力改变些什么,仅凭单枪匹马治病救人的一腔热情,显然远远不够。

莫日根在混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便已离开村落来到了原始森林里。他需要一个新的目标,一个能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随着心性漫步的莫日根,又经过了几天前救起年轻旅人的地方。这是否是来自长生天对自己的暗示,蛊毒萨满祭司不得而知,但他莫名想起了那人爽朗的笑声,嘴角不自觉跟着扬了起来。

仗义之士才能在九死一生间,还保持这般潇洒不羁吧。

莫日根心里有了主意,决定跋涉去奈曼,会会这个自称叫满都拉的青年。

第九十七章 破败荒村

黄粱一梦,恍如隔世。

瀑布的水流声把思忆往昔的莫日根带回了现实之中,温泉湖的水面依然蒸腾着雾气,仿佛与几十年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他轻捋银白色的胡须,看着不停倾泻而下的飞瀑,忽然觉得一切又绕回到了原点。

但立刻,奇源萨满祭司心里又漾起了一股物是人非的感伤。

自己现在年迈的模样,应该与呼和鲁长老当初第一次领他进门时相差无几。只可惜身边不见了那些青涩懵懂的少年,还有在温泉里嬉闹下尽情释放朝气的纯净欢笑声。

莫日根浅浅一笑,算是对他这个形单影只老者的自嘲,脑中不禁想象起蛊毒萨满村落里现在的样子。

被逐出师门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的他,对教内的状况无从知晓,很想知道村子里有没有变化。

呼和鲁长老应该仙逝追随先知去了极乐世界吧?哪些祭司又升任了长老?此刻会不会有一批新来的学徒正在刻苦的修行,就像当年的他和孛儿帖一样?

对了,这个曾经对他背后插刀、落井下石的师兄,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自从在神殿外道别之后,昔日感情深厚的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当年无意间得知真相的青年莫日根,立刻就在心中与孛儿帖作了彻底决裂。发誓道,此生无论兴衰起伏,都再与其老死不相往来。这股遭人暗算、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怨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充斥着他的情绪。

但时间真的是抚平一切伤痛的良药,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的痛苦,都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渐渐冲淡,哪怕在发生的初时有多么刻骨铭心。

这么多年过后,莫日根甚至有点期待能再次见到师兄孛儿帖,奇源萨满祭司心中早已放下了芥蒂。对于孛儿帖年少时曾做过的那些不光彩的事,也权当是命运置下的磨炼,毕竟如果没有被驱逐,也许自己便不会有现在这样尽览世事的阅历。

感怀念旧的时刻必须结束了,奇源萨满祭司没有忘记这次前来的使命,他还得抓紧时间找到续魂草,拯救大汗伊勒德危在旦夕的生命。

莫日根稍稍运气,将手中的杖节向地面一声重击,便腾跃而起踏着轻盈的步伐行走于温泉湖面。他很久没有动用早年所学的蛊毒萨满教的本领了,幸亏呼和鲁长老在修行时能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才能使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承袭着师父那仙风道骨的能力。

瀑布后的石板适时地分开了飞流而下的水帘,为莫日根打开了通往世外桃源的大门,在那后面,就有奇源萨满祭司想探寻的一切答案。

还是这巧夺天工的精妙机关,还是这一方只能容纳几个人的水岸平台,可立于其上的莫日根觉得失了点熟悉的味道,不是他太久没有归来,而是这只闻水声的幽暗空间总有哪里让人感到不对劲。

萨满祭司环视四周,很快就发现了让自己不自在的地方,那几级通往上层平台的石阶上竟生出了厚厚一层青苔。墨绿色的苔藓覆盖在光滑的石砖上,似是多年没有人洒扫清理了。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现象,莫日根记得自己学徒生涯早期,与侍者们共同劳作的日子里,多次被派到打扫入口平台的任务。如果石阶上残留着苔藓被长老发现,是会因为偷懒受到严厉责罚的。

难道是如今教内管理松懈了下来,不再强调对于学徒们心性的磨练?莫日根带着疑问登上平台继续前行,很快就又发现了更多说不通的地方。

通往蛊毒神殿的幽长通道内,所有的火把都已熄灭。在洞口时还能凭借从水帘外透进室内的光线勉强见物,再往里看,便伸手不见五指了。

莫日根拿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了石壁上的一支火把,取下拿在手里。沿路依次燃起这些照明用的火光,心中原本隐隐的忧虑越来越强烈。如果打扫的工作,侍者还可以偷懒,这通道的火把燃尽不换就真的有点说不过去了。

难道村落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萨满祭司不敢多想,只是加快步伐穿过前廊,可进入蛊毒神殿后,举目所见的景象更加印证着莫日根先前的不安。

殿内数盏油灯上的常明烛火虽然仍旧在燃烧,可光芒已经极其微弱,焦黑的灯芯在浑浊的灯油中忽明忽暗,好像随时有可能熄灭。

莫日根举着火把探路,发现神殿的地面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正厅伫立着的四尊巨大石像上也布满了银色的蛛网,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

而再往里走后,萨满祭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目睹的事实。位于神殿中心的祭台上,蛊毒萨满教的先知,始尊大祭司的塑像竟然被故意拆毁了!

塑像身首分离,教袍被胡乱的丢弃在一边,覆盖在始尊大祭司脸上的面具不翼而飞,面具下先知的头颅现在被砸得稀碎,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到底是谁对蛊毒萨满教有如此深仇大恨,手段如此残暴,连一尊塑像都不肯放过?

莫日根没有头绪,虽然他是个被赶出教门、剥夺了蛊毒萨满祭司身份的人,但对于先知的教义还是十分尊崇。看到这一幕,根本无法形容内心的惊惧和悲愤。

此时,奇源大祭司开始极度担心起村落的状况,庄严的蛊毒神殿都遭此横祸,恐怕村落内的景象更不会好到哪儿去。他快步离开神殿,推开木门的那一刻,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期望着门后的世界能安然无恙。

但眼前的景象还是打破了莫日根的幻想,这里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世外桃源。脑海中草木掩映、鸟啼虫鸣,在盎然绿意间若隐若现的殿宇房檐都不复存在。

放眼望去,成片的林木死气沉沉,好像多年没有发芽开花的迹象。原本构造精巧,美观实用的殿宇和木屋现在都变成了顶着断壁残垣的危房,丝毫不像有人居住打扫。

莫日根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村里的教众一问究竟,但原本熙熙攘攘的地方,现在都铺满了枯枝烂叶,废弃的木屋敞开着大门,透出腐朽的味道,到处都充斥着萧条的气息,压根不见任何人影。

蛊毒萨满村落不知在何时,变成成了空无一人的荒村。

莫日根行走在落寞的小径,心痛不已。无论如何,这里曾经也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园,难以接受它有一天会衰败至此。

他更担心教众们的下落,定是一场难以抗拒的大灾变,才导致大家无奈抛弃这从先知时代就生活的居所,他们现在又身处何方?

虽然不清楚缘由,奇源大祭司总感觉这里的惊天巨变和乌珠穆沁草原大汗伊勒德的突发恶疾,在冥冥之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真的被他不幸言中的话,那自己找到续魂草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这不祥的预感催促着莫日根,他赶紧来到了原先呼和鲁长老的住所。没有意外,这里也是被弃置多年的模样。

当他来到长老那面存放着无数药草的抽屉墙壁前,更是心中一凉。因为他发现几乎所有的盒子都被打开,或是半挂在抽屉口,或是扔在地面上。盒子里大多空空如也,即便未被清空的,也只剩下些用处不大的残渣。

想是祭司们走得匆忙,来不及细细整理,才致使这里一片狼藉。

就在莫日根感到绝望之时,忽然发现,左下角有一个抽屉竟还完好无损地静置在墙壁中,他靠近察看,却发现面板上并未刻写内里存放药草的名字。

第九十八章 黄羊异变

见此情景的奇源大祭司很是讶异,成为呼和鲁长老的弟子后,这一整面墙壁里陈列的药草名目他都烂熟于胸,长老素来珍惜这些药草,分门别类的习惯极其细致,他并不记得这个位置有哪个抽屉的面板是空白无记录的。

莫日根没有多想,凭着本能缓缓拉开了抽屉,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株晒制成干的植物。由于水分完全蒸发,这株药草已经彻底干瘪,不见原先的饱满状态。但它独特的叶脉纹理和形状,还是让莫日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正是古籍上记载的续魂草。

奇源大祭司心中一阵激动,料想大汗真是命不该绝,终究令长生天开眼,不忍心过早看到英雄陨落。他小心翼翼地从抽屉中取出植物,捧在掌心端详,这一株小小的药草,可是寄托着整个草原世界的希望。

也许有人会说,在荒废的蛊毒萨满村落里,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迫切渴望得到的珍惜药草,实在有些太过容易。

没错,遇事考虑周全的莫日根岂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在教众仓促的转移下,所有的药草都被胡乱收纳,怎么偏偏就这么巧,留下了自己唯一需要的那一种呢,无论怎么看,这从天而降的幸运都更像是一个引人上钩的圈套。

但时间紧迫,来回奇源的路途遥远,容不得莫日根再细想是谁将这株续魂草故意放在了那只抽屉里,又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萨满祭司为了争取尽早让大汗得到这救命神草,就算是圈套,也只有将计就计,迎头而上了。

好在得到续魂草的莫日根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挠,大步流星的他,很快就离开了蛊毒萨满村落。

再次途经蛊毒神殿的他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等伊勒德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一定要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彻底查个水落石出。

莫日根从分开的瀑布中跃出,一阵驰行离开湖面来到水岸边,本以为寻药之旅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的他,旋即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

来时他乘骑的那匹马儿就放在岸边吃草休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见它的踪影。莫日根寻遍了周围仍旧一无所获,只得徒步朝原始森林更深的地方搜索。

出发时他挑选的两匹骏马,都是自己使用了多年的坐骑,脾性稳健,相当忠诚,轻易不会擅离职守不听主人的吩咐,无端失踪很是蹊跷。

思虑下,莫日根才渐渐反应过来,身边的原始森林也有着不似往常的诡秘。这里太过于安静了,静到偌大的林间没有任何鸟兽的踪迹或声音。

在这深山老林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奇源大祭司越前行,心中的困惑就越多。

“咔嚓!”一声,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这与周围静谧格格不入的异响,吸引了莫日根的注意。他转头看去,发现不远处有一只低头进食的黄羊。

这是森林里常见的温顺动物,极少遇到人类的它们甚至不会害怕人们主动贴近身边。

刚才还在纳闷的莫日根,见到了熟悉的活物,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朝黄羊的方向靠拢,不过才没走两步,就觉得气氛很是不对劲。

奇源大祭司虽然上了年纪,但感官依然敏锐异常。在慢慢靠近的过程中,他的耳朵似乎总能听到飞虫环绕的嗡鸣,鼻腔里也不时飘进淡淡的血腥味。

那黄羊似乎不愿理会忽然现身的人类,只顾闷头进食,一副饿了很久,饥肠辘辘的样子。莫日根的视线被低矮的荆棘丛挡住,在远处时看不清它在吃些什么,可待到行至近处后,不由得吃了一惊。

黄羊身前哪里有什么鲜嫩绿草,只躺着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动物尸体,莫日根定睛查看,那尸体正是自己丢失的马匹。马儿早就没了呼吸,眼睛睁得老大,在死去后变成了可怕的灰白色,腹部血肉模糊,成堆的苍蝇围绕在上面嗡嗡作响。

而更令人惊惧的是,黄羊正低头津津有味啃食的,正是这死马的血肉。

如不是身临其境,根本不敢相信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千百年来,黄羊都是公认胆小没有攻击性的食草动物,即便是再饥饿的状态下,也很难想象它们会成为捕杀其他大型生物的猎食者。

似乎是莫日根靠的太近,感到被打扰的黄羊抬起了头。萨满祭司感觉到一股恶意袭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那黄羊盯着他看的眼神涣散,瞳孔中见不到一丝灵气,却学着草原狼一般呲牙咧嘴威吓着像是来和自己抢夺食物的萨满祭司。

它的身体有多处溃烂,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穿透了皮肉,露出森森白骨,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健康的活物会有的模样。

此时的它,好像吃腻了死马肉,对于眼前的莫日根更感兴趣。面露食草动物本不可能拥有的凶相,一步步朝萨满祭司逼近。

而更糟糕的是,莫日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周围竟出现了一圈这恐怖黄羊的同类,一个个都不怀好意地聚拢了过来。

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乖巧的黄羊威胁生命,见多识广的莫日根也一下子没了主意。为了避免变成这些凶恶怪物的盘中餐,他只能纵身跃上一颗大树高处的粗枝,才暂时逃离了食肉黄羊们的围捕。

羊群眼看够不到逃往高处的人类,转而又团团围在死马的旁边,穷凶极恶地撕咬起它的尸体,没多久的功夫,便把死马啃食了个精光。无奈僧多粥少,尚未填饱肚子的它们把莫日根视为下一个猎物,依然不愿离去。

普通人见到这骇人听闻的景象说不定已经晕厥过去丢了性命,但萨满祭司经历过的大风大浪让他不至于轻易乱了方寸。

暂避在树上的他认为,接二连三的怪事发生在这原始森林里绝不是巧合,这异变的黄羊十有八九也与村落的废弃有着重大的干系,只是目前他还没法把所有的异象串联在一起。

而眼下更为关键的是,如何想出能让自己快速脱身的方法,毕竟目前时间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莫日根苦苦等不到异变黄羊散去,僵持中又耗费了不少时间,再拖下去,他就真的来不及在七日之内赶回奇源了。

萨满祭司不是没有别的手段,呼和鲁长老当年用意念生箭,射晕阿来夫的奇能异术,他也学会了一些。只是久疏战阵,不确定这极其耗费心神的技法,能不能坚持到完全解除围困。

不过这迫在眉睫的形势好像逼得莫日根没了其他的选择,萨满祭司专心凝神运气,左臂伸直指向树下的一只变异黄羊,右手凭空开弓处也慢慢生出淡蓝色的气流,像师父一样,延伸至左手指尖化为一支利箭。

只听得倏地一声,被瞄准的黄羊在蓝光下身体一阵震颤,失去了意识。还好它们并未对这本领免疫,发功后喘着粗气的莫日根心中松了一口气。继而重整精神,再次抬手指向下一只异变的怪物。

数次蓝光闪耀后,大树下围聚的异变黄羊被悉数击晕,不再动弹。精疲力竭的萨满祭司几乎是坠落下的树枝,不过他顾不得喘息,急忙继续朝原始森林外赶路,他只希望被拴在森林之外的另一匹马不要遭遇不测,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岁月不饶人,当莫日根走出森林的边缘时,已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在支撑自己,不过忍耐力一向是萨满祭司的过人之处,就像当初他靠着不可摧垮的韧性坚持完成了师父呼和鲁的跋涉考验,有些本质,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万幸的是,马匹仍拴在原地无恙。莫日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飞也似地朝奇源部落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赶在第七日结束前为大汗伊勒德带回最后的希望。

第九十九章 仇人相见

伊勒德倒抽一口冷气,从昏迷中惊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却被一道刺目的强光照得有些晕眩。

大汗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冥界布尼河水中的骷髅们拖入河底溺水窒息的时候。而此刻,那些惨死在自己奇谋之下,永世不得超度的冤魂们,都与消失不见的布尼河一样,没了踪影。

伊勒德起身环视四周,发现身处在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里。没有天地日月,没有江河湖海,眼前只是一片令人感到茫然的虚无。

这里显然不是凡人生活的地方,伊勒德不知道阳界的肉身有没有脱离危险,想确定自己是否仍然以灵魂的身份困在死后的世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光滑皮肤的触感没有改变,这年轻时的样貌代表着他还处于幻境之下。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狷狂的大笑忽然又从伊勒德的背后传来,与先前在布尼河中溺水时听到的声音一致,都来自于他人生中最大的仇敌,乌珠穆沁草原的前任大汗,奈曼首领满都拉。

伊勒德赶忙转头看去,可没有见到仇家的身影。正惊异间,怎料那笑声竟又从此时他的背后传来,大汗立刻回首,却依然一无所获。

几番往复,伊勒德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明明笑声就在耳边,可满都拉就是好像隐形了一般,让人看不见摸不着。

大汗能感觉到,引弓射杀飞马卓立格图的凶手一定也是满都拉。他这一系列嚣张挑衅的举动都有极强的针对性,作为势不两立的生死冤家,伊勒德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不清楚这个老对手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掩人耳目的障眼戏法。

“伊勒德,没想到你竟如此渴望青春永葆,长生不老啊!”

终于,满都拉好像对无休止地消遣伊勒德感到了厌倦,隔着五步的距离,在大汗的身边露出了真容。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不丁看到了仇敌,已经有所准备的伊勒德还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摆出了防御性的姿态。

“你我都是勇武好斗之人,老夫当初果然没有看错。”

看到伊勒德对自己充满敌意,满都拉倒是并不见怪,反倒开口称赞道。

可由于之前的惊魂一幕,伊勒德并不打算在满都拉的花言巧语攻势中放下戒心。

“不必紧张,我只是冥府里的魂灵,伤不了你分毫。”

满都拉朝伊勒德摆摆手,微笑着示意他的反应过度有些多余,诚恳的言语中似乎真的没有暗藏的恶意。

大汗见满都拉背着双手,说完话许久都没有任何威胁自己的行为,将信将疑间放松了捏紧的拳头,这才腾出精力打量起自己的杀父仇人。

虽然已是灵魂,但满都拉保持着去世前的样貌,须发皆白,满脸沧桑,倒是眉宇间少了几许生前的狂放邪气。如果不是身上穿着的大汗织锦王袍加持,几乎与寻常人家里慈眉善目的老者无异。

“你既已是冥府的魂灵,为何要纠缠不休,阻挠我返回人界之路。”

无法充分信任仇敌的伊勒德不相信他在死后会改邪归正,厉声抛出了自己的质问。

“哈哈哈哈,贤侄此言差矣,我可是被你的意念召唤而来的。”

听到“贤侄”二字,大汗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记忆又被拉回了年少气盛,误闯奈曼部落被软禁的日子。

想到在风烛残年里,竟还要被满都拉言语上占了便宜的伊勒德正要发怒,却突然意识到现在是返老还童的年轻模样,便收起了怒火,告诫自己不与仇人一般见识。

“被我召唤而来?”

冷静下来的伊勒德不理解满都拉话里的意思,反问道。

“没错,不仅是老夫,那布尼河中不得瞑目的奈曼将士,甚至是游魂界里你的父亲,若非你本人的意愿,亡灵们是绝对没有机会与在世之人沟通交流的。”

“你怎么知道我见到了父亲?!”

伊勒德很是讶异满都拉是如何知晓自己在游魂界遇见父亲的经历,瞬间又对他警惕了起来。

“贤侄不必惊慌,幽冥之界不似人间那样复杂,生死大事在此都能成为轻描淡写的笑谈,所有的秘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满都拉笑意盈盈地向伊勒德解释道,表明自己没有故意监视他的举动。

“你超度游魂界万千孤魂野鬼的行为已传遍了整个冥府,想不听说都难呐。”

伊勒德没想到在死后的世界消息也传得如此迅捷,不免暗暗惊叹,但他依旧不明白满都拉能出现在此的原因,向他问道。

“你已离世多年,为何还出现在游魂界的附近,难道也有什么心愿未了?!”

“哈哈哈哈,老夫生前贵为呼风唤雨的草原大汗,如果还说有夙愿未偿,未免显得有些贪心不足了吧。”

满都拉又被这个问题逗笑,淡定地回答道,顺便提醒伊勒德他现在坐着的位置曾经也属于自己。

“我料也是,落得这游魂的下场,想必也是你称汗时作恶太多的结果。长生天未将你打入地狱已经足够宽容,怎会再准许你前往极乐世界。”

伊勒德言语间针锋相对,他不喜欢满都拉这从容不迫的态度,毕竟自己与他还牵扯着杀父的血海深仇,无法说释怀就立刻做到放下一切恩怨纠葛。

“游魂?”

听到伊勒德这样称呼自己,满都拉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好像明白了他误解自己的原因,缓缓说道。

“贤侄误会了,那些失魂落魄的家伙们怎能与老夫相提并论。不错,老夫确是不与寻常人一样,没有在死后升入极乐世界,或者是被打入轮回地狱。但其中的原因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

“身处在这一片虚无中,我看也不比那些游魂们的下场好到哪里去。”

伊勒德开始有些庆幸长生天有眼,终究还是令世间恶有恶报,不过满都拉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难以接受。

“贤侄不要妄下论断,因为等你作古之日,也会收获和我一样的结局。”

满都拉悠悠地吐出一句,但从语气上来看,并不是在嘲讽或者恐吓伊勒德,这让大汗感到有些费解,甚至有些愤怒。

“你说的这句是什么意思,我与你岂是同类,怎会沦落至此?!”

“沦落?老夫可不是在评判你的是非功过,你我结局相同,只是因为一点而已。”

满都拉的悠然自得与伊勒德的急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冥府阴冷潮湿的空气好像磨去了他生前的暴躁与狂傲。

“哪一点?”

“曾坐过大汗之位的人,长生天都会有单独的安排。”

此话一出,伊勒德的脑海里瞬间想起了在游魂界与父亲分别前,他老人家对自己的嘱咐——身为草原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长生天对于大汗都有单独的安排,那是只有天子骄子才能去往的仙境。

“你指的难道是仙境?”

想起父亲话语的伊勒德不禁脱口而出,但心中却怎么也不愿相信长生天会不分好坏,让所有做过大汗的人都永登极乐。

“哈哈哈哈哈,这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吧?”

满都拉又猜中了伊勒德的心思,笑着继续道。

“哪里有什么仙境,只是历任的大汗,都会有一方属于自己,不被打扰的净土罢了。”

“所以你的净土就是这空无一物的纯白?!”

听着满都拉的解释,伊勒德难以相信他是如此无欲无求的人。

“当然不是,老夫怎会是如此清心寡欲之人。”

说罢,满都拉的眼神中流露出刚才没有的兴奋之情,他走到伊勒德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迫不及待的说道。

“来来来,老夫带你去见识一下我们这些王汗霸者,死后在冥界里的能耐。”

伊勒德还不懂满都拉意欲何为,却感到刹那间,身边的环境开始急速变幻。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和满都拉同坐在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

第一百章 大汗的净土

那是一个伊勒德从来没有见过的宫殿,但富丽堂皇的程度远胜自己记忆中初到奈曼时,所见满都拉的王汗金帐。

整个建筑内部的用料尽是光洁平整的大理石,无论墙体还是梁柱之上,都刻着精美华丽的纹饰。殿内雕栏玉彻、极尽奢华之能事,所有的桌椅器具,无不采用金银美玉所造,在头顶巨型吊灯数不清的烛火照耀下,反射着炫目的光彩。

此时的伊勒德和满都拉端坐在宫殿大厅的主座上,面前的几案摆满了不计其数的酒肉瓜果,珍馐佳酿一应俱全。而座下,一队身穿霓裳彩衣、妆容魅惑、身材丰腴的舞娘,正在乐师声情并茂的伴奏中,合着靡靡之音翩翩而舞。

这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哪里是冥府阴间该有的场面。即便与当年奈曼全盛时的浮华相比,也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是?”

伊勒德心中有一个答案,却犹豫着要不要用自己的嘴巴说出来。

“不错,贤侄,这里才像配得上我身为大汗时所创丰功伟绩的净土吧。”

满都拉不等伊勒德说完,率先向他显摆起了自己在冥界的居所。

“你称这样的地方叫净土?”

满都拉志得意满的答话并没有出乎伊勒德的意料,但他仍然对于此人的厚颜无耻感到惊讶。

“你以为所谓的净土是指什么?”

满都拉毫不在意伊勒德对于眼前纸醉金迷场景的不屑,从几案上的琉璃果盘中拿起一颗翠绿的葡萄送入嘴里,接着说道。

“跪坐于一方蒲团,整日心无旁骛的参禅悟道吗?老夫又不是那些迂腐到冥顽不化的萨满。”

“你生前作为草原统治者做尽了劳民伤财的事情,长生天怎会放任你在冥界依旧过如此大兴土木、奢靡不堪的生活?!”

伊勒德难以压抑胸中的怒火,大声质问道。

“贤侄,虽然你现在看上去是个热血青年的模样,不过在人间应是与我年岁相仿的垂暮老人了吧,怎么还如此不问是非、冲动易怒呢?”

面对伊勒德的指责,满都拉气定神闲地劝他稍安勿躁,继续为自己辩称道。

“阴间不似阳界,哪儿有那么多劳力供人差遣。不过好在所有的大汗似乎都有特权,只要我敢想,这里就没有实现不了的事情。你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不过是老夫凭空臆想出来的世界罢了。”

“你是说,这华丽的宫殿,这些搔首弄姿的乐手舞妓,都是幻觉?!”

伊勒德说着用手端起了几案上的一盏银杯,那真实的触感完全不像是臆造的幻象。

“眼见为实的道理并不适用于冥界,贤侄忘了我们刚才是如何到达此地的吗?”

满都拉知道伊勒德还是不相信自己,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我可以任意创造自己想要的空间,然后生活于其中。虽然听上去十分虚幻,但感受到的快乐却是无比货真价实!”

“任意的空间?”

这么匪夷所思的理论伊勒德还是头一回听说,一时很难接受。

“没错,可以是你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可以是你生命里最留恋的片段,也可以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只要不缺乏想象力,这里远比极乐世界来得自在多了。”

满都拉似乎很满意长生天对于自己的安排,说到兴起时甚至有些眉飞色舞。这让伊勒德更是困顿不已,在他的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必定知道这个狂放之徒生前身为草原大汗时的所作所为。

他的残暴统治给草原各部落民众带去的水深火热,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饭。而对于胆敢对抗奈曼王朝霸权的人们,被血腥镇压后的下场更别提有多么凄惨。

可以说,大汗满都拉此生,除了创造了一个一统草原部落、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王朝外,没有做过多少积德行善的事情。

而长生天居然让这样的人,在死后拥有享受无边的快乐的权力,虔诚的伊勒德甚至开始要质疑起天神的公正和权威。

伊勒德的表情告诉满都拉,现任的大汗心里觉得他根本不配获得这样的特权。但事实胜于雄辩,作为一个魂灵,满都拉的确过的逍遥又自在。

“贤侄还是不肯信我?那就再随我来吧。”

他再次搭着伊勒德的肩膀,奢华的宫殿开始变得模糊,瞬间这两任大汗又跳跃至了另一个空间。

伊勒德只觉得扑面而来的劲风吹得人睁不开双眼,待到适应后却发现,他与满都拉同站在一处高山上突出的平坦岩石之上,而周围的景致十分眼熟。

“怎么样,这是老夫平生最喜爱的一处赏景之地,贤侄可曾来过这里啊?”

满都拉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真的立刻生生变出了一幕壮丽的风景,山下万马奔腾,尘土飞扬,好一幅热血澎湃的激昂画面。伊勒德这才反应过来,他身处的地方,是曾与妻子哈沁并肩而立过的和硕观马岩。

“此地叫做观马岩,乃是欣赏和硕宝马齐齐奔驰草原的最佳地点”

满都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对于观马岩的喜爱,可伊勒德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这里对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被杀父仇人视为死后极乐净土,总让他觉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如鲠在喉。

看到伊勒德无心欣赏美景,满都拉以为他不喜欢登高望远的感觉,又一次变换了臆想的空间,把二人带回了相遇的那一片纯白的虚无之中。

“怎么样,伊勒德,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伊勒德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注意到现时自己身在何处。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知道世上为何还要有善恶之分,不知道长生天为何要教导人们敬畏因果,如果像满都拉这样的人死后都能随心所欲,那草原人民笃信的一切信仰,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贤侄,你不妨也来一试。”

满都拉见伊勒德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答,忍不住开口道。

“试什么?”

兀自出神的伊勒德没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用你的想象力创造一个属于你的净土出来。”

伊勒德没料到满都拉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现在也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但满都拉好像很希望看到他试试身手。

“通常来说,大汗只有在死后才有能力创造臆想的空间,但强烈的意志驱使着你的灵魂提前来到了冥界,我觉得说不定你有突破边界限制的潜力,在肉身尚存于世的时候,就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净土。”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伊勒德拒绝了满都拉的提议,现在的他只想摆脱仇人的纠缠,让灵魂回到人间的身体里。

“如果我硬是要逼你试试看呢?”

满都拉不依不饶,似乎打定了主意伊勒德无处可躲。在他的意念下,两人第三次切换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周围没有部落聚居的迹象,只有一些散乱排布的无名坟冢,伊勒德知道,此处不是一个乱葬岗,便是一处刑场。

“你以为带我来这阴森之地,就能迫使我屈从于你吗?”

伊勒德对于满都拉的雕虫小技不以为然。

“贤侄胆魄过人,当然不会害怕,不过你看看那里跪着的,是什么人啊?”

满都拉意味深长地说完,指了指一个方向。

伊勒德顺着他的手看去,发现有两个少年被反绑着双手跪于地面,身后各站着一名凶神恶煞的侩子手,将两把明晃晃的匕首横置于少年们的脖子上,随时准备行刑。

“父汗,救我~~!”

少年们的呼救声忽然响起,伊勒德这才惊觉,那两人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蒙克和海力布。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七日

这措手不及的场面让伊勒德瞬间冒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想冲上前去解救被绑的两个儿子,忽然发现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无法穿越满都拉臆想出来的壁垒,只能停下了脚步。

可是,不远处跪在地上的蒙克和海力布那惊恐无助的表情是那样的真实,很难让人相信这骇人听闻的画面是来自于一个魂灵的凭空想象。

“满都拉,赶快停止你无聊的幻想。”

满都拉方才展现过的本事证明了他完全有随心所欲任意摆布自己的能力,这让受困中的伊勒德很是无所适从。

“怎么了,贤侄,没想到老夫的想象力如此丰富吧?”

从伊勒德闪躲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不适,满都拉感到很得意。

“我是不会屈从于你捏造出来的假象的!”

虽然嘴上依然强硬,但伊勒德内心真的很不喜欢经历这样的场面,哪怕知道它不是真的。

“老夫说过,无论喜怒哀乐,这里都能给你最货真价实的体验,难道不是吗?”

说罢,满都拉的手里又凭空多出了一把弓箭,他面无表情地举起长弓,将箭羽对准海力布,把弓弦开至最大后,豪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利箭“嗖!”的一声直插海力布的右肩,虽然不是致命的伤害,但巨大的疼痛还是令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住手~~!”

伊勒德纵使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虚幻的假象,也无法容忍满都拉在自己的脑海中如此残忍冷血地作践自己的儿子,大声喝止道。

“贤侄,你的一生也没少干昧着良心的事,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心慈手软呢,这可不是成霸业者该有的样子。”

满都拉对于自己的行为满不在乎,泰然自若地揶揄完身旁的伊勒德,继续逼问道。

“怎么样,答应让我看看你的能耐了吗?”

“堂堂乌珠穆沁大汗,岂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

伊勒德平生恨透了被人操纵的感觉,何况还是来自与他的杀父仇人。

“贤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起来,这大汗王座还是我帮你捂热的,你对我如此傲慢无礼,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啊?”

满都拉嬉皮笑脸的说道,成为魂灵的前任大汗在冥界地域里,似乎更加口无遮拦、肆无忌惮。

“你与我只有血海深仇,何曾有恩?!”

被他的轻浮态度激怒的伊勒德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

“我都被生生逼得自刎而死,贤侄你还觉得大仇未报,实在是有失皇族体面。”

“我只恨当时没能手刃你才痛快!”

眼看伊勒德始终没有要屈从的意思,满都拉收起了之前的笑容,阴沉着脸威胁道。

“贤侄这般不识抬举,那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我倒数五声,如果你仍不答应,就眼睁睁看着两个爱子被割喉枭首吧。”

露出本来面目的满都拉无所顾忌,用卑鄙的伎俩不断逼迫伊勒德就范。

“五!”

伊勒德闭上眼睛,在脑中不断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象,心却随着满都拉的倒数开始砰砰乱跳。

“四!”

满都拉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制造了极有震慑力的紧迫感。

“三!”

在一声声的倒数下,伊勒德情不自禁地开始联想蒙克和海力布即将遭遇的厄难,那鲜血四溅、身首分离的血腥画面不断侵扰着他努力保持镇静的思维。

“二!”

迫在眉睫的时刻,大汗却在紊乱的心绪下六神无主,依然拿不定主意。

“一!”

满都拉失去了耐性,吼出了倒数的最后一声。

此时,四周突然出现数道白光,把原本阴郁的空间照得透亮无比,瞬间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这耀眼的纯白,不知所踪。

奇源部落,大汗病倒昏迷的第七日下午。

距离莫日根法师预估的大限只剩下半天的时间,而奇源萨满大祭司依旧没有现身部落,伊勒德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

寝房外,阵阵的春雷就好像一场鼓乐喧天大戏的前奏,撩拨着大地去期待那场滂沱雨水的降临,来滋润浇灌每一寸渴望甘霖的土壤。

这是历年春雨降临时,都能带给草原民众的美好希望与憧憬。但今年显然不太一样,对于所有的部落,尤其是奇源,这场随时可能降下的雨水的基调,被部落里突如其来的灾祸定得越来越让人绝望。

寝房内,伊勒德躺在卧榻之上,双目紧闭,表情很是痛苦。毒素和恶疾的折磨也快让大汗的身体撑到了极限。

哈沁夫人虔诚地跪拜于神龛前,不断喃喃念着祈福的萨满经文,恳请长生天能让莫日根法师及时赶回来。

她无数次地克制住了即将崩溃的情绪,努力维持着奇源王后的尊严,却敌不过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想要带走她夫君的决绝。

“蒙克海力布”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到了哈沁夫人的耳朵里,此时的寝房内,只有她和伊勒德两个人。哈沁连忙起身,来到丈夫的身旁查看,昏迷中的伊勒德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儿蒙克海力布”

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哈沁夫人看得真切,虽然仍旧微弱,但这细若游丝的呼唤,正是出自大汗伊勒德翕张的嘴唇。

这是数天来,陷入深度昏迷的伊勒德首次说出话来。哈沁夫人确认自己没有幻听,简直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无论怎样,能恢复些意识总是一项积极的进展,何况还能叫出两个王子的姓名。

“来人!”

哈沁夫人大声呼喊门外值守的扈从进入帐内,吩咐道。

“快去替我召唤二位王子前来大汗营帐!”

扈从得令后,匆忙向蒙克和海力布居住的帐房跑去,留下哈沁夫人守在夫君的身边。

昏迷中的伊勒德不时地反复喃喃两个儿子的名字,似乎很是焦急。哈沁赶紧握住他的手掌,不停地来回轻抚,安慰丈夫道。

“夫君,你要坚持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哈沁夫人嘴上说着乐观的话,努力的暗示自己,这是大家悉心照料下,大汗在慢慢好转的结果。

但其实她心中非常害怕,从前总听部落里的老人说,人在将死之前都会短暂清醒交待些未了的心愿。哈沁祈求伊勒德现在的异常举动,千万别是回光返照的表现,因为奇源王后真的没有做好失去夫君的心理准备。

隆隆的雷声越来越沉闷,一场倾盘大雨在所难免。

与此同时,大王子的帐房内,蒙克召集了一众亲信随从聚在身边密谋。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有人路过偷听到,泄露了风声。

今天对于大王子蒙克来说也极其重要,他的邪恶计划终于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经过缜密的谋划,只要不出现纰漏,午夜过后,乌珠穆沁草原大汗之位便会成为蒙克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决不允许任何一个环节发生差池。

大王子派出了几路探子,时刻盯着部落内外的所有风吹草动。当然他最关注的,还是大祭司莫日根和弟弟海力布的动向,因为只有这两个人,是他称王之路上,仅剩的绊脚石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内压抑无比的死寂空气。

第一百零二章 帐内密谋

蒙克示意身旁的众人不要出声,来到了门边,压着嗓音问道。

“什么人?”

“大王子,是我。”

门外的来者回答道,蒙克听出那是巴尔斯的声音,轻轻推开帐房的木门,闪身让心腹爱将通过半掩着的门帘进入了室内。

“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未等巴尔斯找到座椅坐下,蒙克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了他托付巴尔斯所办之事的进展。

“回大王子的话,都按您吩咐的,布置停当了。”

风尘仆仆的巴尔斯似乎还未从一路的急行奔波中喘过气来,说完之后胸膛还因为大口呼吸而不断的起伏。

他的眼神里有种不安的情绪,低垂的双手依稀还能看见干涸了的血渍,衣袍上也有被涂抹的血污痕迹,不过这些血迹显然不是来自于巴尔斯本人。

“确定能让我那碍事的弟弟彻底消失吗?”

大王子的语气冰冷决绝,与之前假惺惺地悔过自身,感念手足之情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应该没问题!”

巴尔斯拱手毕恭毕敬地回答主人,蒙克的冷血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应该?!你觉得这样的答案,我会满意吗?!”

大王子对于巴尔斯话里留有的余地的做法非常不满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大王子恕罪,属下嘴拙,一定没问题!”

“这还差不多,海力布午夜之前必须死,绝不能有半点差错!”

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阴霾笼罩的大地瞬间被点亮。照得昏暗帐房里蒙克杀气腾腾的脸孔如此清晰。

“我父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蒙克让巴尔斯坐下,转而向身边另一个随从问道。

“大汗从昨日至今仍旧昏迷不醒,哈沁夫人守在营帐里寸步不离,小的根本无从靠近,具体情况还不得而知。”

一个刚刺探消息回来的下属唯唯诺诺的回答道。

“没用的废物,老子指望着你们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想来蒙克的心情亦是异常的焦虑不安,但凡随从回答的不能让他满意便会破口大骂。

“那莫日根那边呢?”

大王子又向另一个随从问道。

“回主人,到刚才为止,部落门前高地上负责瞭望的岗哨都回报,没有发现大祭司的身影。”

正说着,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帐外响起。大王子赶紧示意众人收声,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己派出去的探子应该都已回到了帐内,此时不应该有人会来打扰他们才对。

蒙克缓步轻声前去门边,只开了一条缝隙查看,发现是哈沁夫人差遣来送口信的那个年轻扈从。

“有什么事吗?”

大王子的口气并不友好,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哈沁从大汗营帐里派过来的。

“蒙克王子,哈沁夫人召您赶紧去大汗的营帐一趟。”

年轻的扈从躬身拱手,不敢抬头望向虎着脸的蒙克,照实传达了口信的内容。

“现在?”

“正是。”

“夫人有说是什么事吗?”

蒙克不知道父汗那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哈沁夫人如此着急,继续问道。

“夫人没有说明,不过”

“不过什么?!”

扈从吞吞吐吐的态度一下子让蒙克的神经紧张了起来,目前来看他只担心一种状况。

“大汗他好像醒了。”

扈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进入寝房时匆匆瞥见的景象说了出来。

“什么?父汗醒了?!”

自己唯一的担心竟被不幸言中,令大王子失声叫了出来,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随即压低嗓音继续发问。

“哈沁夫人可曾还有其他吩咐?”

“夫人只命我来通知二位王子,不曾说过其他事情。”

扈从说完,向蒙克行礼打算离开。

“海力布也知道父汗醒了的消息?!”

听到扈从说要通知二位王子,蒙克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伊勒德此时苏醒,又将海力布唤到榻前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自己苦心经营的全盘计划恐怕将要彻底泡汤。

“暂时不知,我刚才前去给二王子送信,他不在房内。现在正要再去一次。”

扈从没能及时将口信送达,蒙克这才想起来,弟弟海力布应是去乌拉尔山取冰川雪水仍未归来。

真是天助我也,大王子暗自庆幸,开口向扈从说道。

“不用再去了,二王子有要事在身,等他归来,我自会叫上他一起前往父汗营帐,你回去休息吧。”

“可是哈沁夫人吩咐过”

扈从想要坚持完成使命,但话还未说完便被蒙克打断。

“没有什么可是,交给我,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年轻的扈从迫于大王子语气中露出的压力,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抱拳道。

“小的不敢,听从大王子安排。”

说罢扈从后退两步离开了帐房,蒙克确认他没有朝弟弟海力布的住所方向走去后,赶紧关上房门,回到屋内的桌边,与围坐着的心腹们商议。

“主人,大汗苏醒的消息可是真的?”

听到只言片语的巴尔斯按耐不住性子,急吼吼地向大王子追问道。座下众人听到他的话语,难免一阵骚动。

“慌什么,在一切都没有核实前,先不要自乱阵脚。”

蒙克怒瞪了一眼属下,怪罪他口无遮拦的话语扰乱军心。但大王子心里清楚,哈沁夫人着急慌忙地召见二位王子,必定是伊勒德的情况有了剧变。不过无论是好转还是恶化,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情。

昏迷不醒的大汗最有利于蒙克执行篡权夺位的计划,一旦伊勒德能开口说话,有了气力宣布王位继承人是谁的时候,那不管父亲生命垂危与否,之前大王子所有的处心积虑就等同于白费心机,将会付诸东流。

蒙克绝对不能让这样的设想变为现实,他眉头紧锁,沉思了许久,举起右手做拳砸向了另一只手的掌心,好像拿定了主意。

“今天谁也阻挠不了我蒙克继承汗位!”

大王子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大有和天地万物为敌的架势。

“主人!我们就等您这句话了。时不我待,既然人算不如天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巴尔斯带着众人杀将过去,将汗位宝座献于您可好?”

巴尔斯对于蒙克可谓忠心耿耿,生怕主人又会失去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看到大王子最宠信的心腹爱将率先表态,引得其余的随从纷纷应和,表示愿意誓死追随主子。

蒙克看到一班随从们迫不及待的表明忠心很是满意,甚至差点被大家的群情激昂煽动了情绪。但基于阴狠狡诈本性而生的足智多谋,令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向众人劝说道。

“我说了,父汗的情况仍然未知,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待我先去大汗寝房里一探究竟再说。”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巴尔斯代表一干手下询问起蒙克是否有新的打算。

“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行事,大家分头准备去吧。”

大王子用笃定的表情告诉随从们他心里有底,挥了挥手让大家尽快散去。

“查干,你留一下。”

当巴尔斯带着手下们匆匆离开时,蒙克招呼其中一个叫查干的随从单独留在了帐房。

查干的父母也很早就去世,家中还有一个你年龄相仿的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如果不是蒙克平日里的接济,日子将会过得捉襟见肘。不过大王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做善事,他的慷慨也需要其他方式的回报。

“该怎么去做,巴尔斯都知会过你了吧?”

查干成为自己心腹的时间还不足以让蒙克充分信任他,大王子要再次确定能安心地将任务托付于他。

“大王子放心,小的全都知道。”

查干回答的声音战战兢兢,和蒙克独处一室让他坐立难安。

“记住,事儿要办得干净利落,绝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蒙克轻拍查干的肩膀,阴阳怪气的继续叮嘱道。

“放心,只要不出岔子,你妹妹定会安然无恙,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查干听后不住的点头,而面前的蒙克眼神里透出的杀气几乎要让他感到窒息。

《》上架感言

《海力布传奇》将于今天中午12点后上架,上架当日我会在12点、2点、4点三更,来表达对所有人的感谢!

感谢各位读者大大一路以来的陪伴,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是我坚持创作的动力。

感谢我的编辑,文乐老师的帮助,让我这个菜鸟作者能够快速适应新的身份。

《海力布传奇》是我第一次涉足网文领域的作品,在动笔前,我对于传统意义的网文几乎没有多少了解,也对于每日更新的强度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

我并不属于码字效率高的作者,也不愿意在章节中掺水糊弄我的读者,读过我作品的大大一定清楚我还算实诚的文风(偷笑)。所以在几乎没有存稿的前提下,前期每天更新一章的速度,对我来说已经差不多是极限。

好在小说发布后,有很多读者大大评论留言给我不少积极的信息,表达了他们对于《海力布传奇》的喜爱。也持续鼓舞着我抓紧时间写作存稿,现在手里终于有了一点点余粮,我会尝试着每周拿出几天双更,来回馈一直默默支持着《海力布传奇》的大大们。

《海力布传奇》不属于套路爽文,是根据蒙古族民间传说改编而成的奇幻冒险故事。也许有些人会觉得题材比较小众,但我始终觉得,只要故事好看,题材并不是最重要的,荡气回肠、曲折跌宕的情节,一定能够吸引有缘前来的读者大大们继续看下去。

其实我真的不太懂得宣传自己和作品,也几乎没有去蹭其他大神们的热度,心态实在有些佛系。

但既然走到了上架这一步,还是希望《海力布传奇》能够被更多的人看见,获得更好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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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调虎离山

遮天蔽日的黑云缓缓压境,像是一只饥不择食的巨兽,想要把整个草原部落吞噬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但人们预想的那场倾盆大雨却像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为了吊足看客们的胃口,始终不肯痛快地落下。

昏暗的天色几乎让人忘记了现在仍然只是下午,在一片快要令人无法喘息的逼仄中,狂风平地而起,裹挟着远处粘腻的潮湿空气往奇源的方向不断吹近。

空旷的草原里不见了牧羊人的踪影,大雨将至,疾风劲猛,只身待在野外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没人会在这个时候用自己的生命安危去冒险。

一望无垠的肃杀中,奔驰于摇曳草浪间的一人一骑就变得尤为显眼。那是海力布与岱钦,正从乌拉尔山取完冰川雪水赶回奇源部落的身影。

也许是湿度太大的缘故,今日的山路特别的泥泞湿滑,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海力布只能放慢前行的速度,耽误了不少时间。原本清晨出发,正午刚过就能折返的行程,现在却拖延到了几近傍晚。

二王子也明白今天已是父亲伊勒德重病昏迷的第七天,莫日根法师的叮嘱言犹在耳,他知道午夜过后如果父汗还没有醒来的话,对于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此刻来到平坦原野中的海力布快马加鞭,不停催促着坐骑奋蹄急行。长时间高强度的奔跑,让耐力过人的岱钦也有些应付不来,但了解主人焦急心情的它并没有抱怨,为了能让海力布早些回到部落,只是咬牙默默坚持。

而与此同时,被蒙克委以重任的查干,早已守候在二王子的帐房门前。他将双手交叉塞进自己的衣袍袖子里,满面愁容地来回踱着步,酝酿着稍后需要用到的情绪。

估算着怎么也应该到了二王子抵达的时间,依然不见他人影的查干变得愈发焦躁不安。

说实话,海力布平日里对查干也算是不薄。每每二王子打猎归来收获颇丰的时候,生怕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生活太过清苦,总会挑取些肥美的猎物送到他们家中。

一想到稍后要欺骗有恩于自己的二王子,查干心中不免生出羞愧之意,这不是一个本分的牧民该有的做为。

可是大王子蒙克的暴戾专横更令他心存畏惧,自己不情不愿地被拉拢成为他的随从后,亲眼见识过人前人后蒙克两套截然相反的嘴脸。面对父汗时的恭敬和谦卑都是伪装的假象,而背地里面对心腹时的冷酷与残忍才是大王子最真实的面目。

无奈于贫穷的生活,接受了蒙克别有所图的馈赠后,骑虎难下的查干没想到竟会连累自己的亲妹妹。从道义来说他绝不能对善良的海力布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唯一的亲人正被心狠手辣的蒙克威胁着生命,又令他不能置之不理。

于情于理,这都是个两难的选择。

犹豫踌躇间,海力布风尘仆仆、踏马而行的身影出现在了帐房前。

“查干,有什么事吗?”

看到查干似乎是在帐前等待自己,海力布开口问道。他本想进屋换身干净衣裳就去大汗的营帐探望父亲的状况。

查干忽然被海力布这么一问,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情急之下,只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二王子,求求你帮帮我!”

由于刚才的纠结加之内心担忧妹妹的安危,查干这一跪情真意切,涕泪俱下。

刚刚回到部落的海力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看见查干不由分说地就给自己下跪,觉得很是惊异,他连忙翻身下马把他扶起来,关切地询问道。

“查干兄弟,快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是我妹妹,求求你救救我的妹妹!”

看到海力布对于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怀疑,查干心中理智与情感的天平开始有了倾向。

“不着急,慢慢说,你妹妹出什么事了?”

了解查干家中状况的二王子听到是查干妹妹出事,心里也跟着揪了起来,但还是想方设法安慰着他的情绪,继续问道。

“我妹妹今天一大早就出门,说是要去摩天岭顶摘雪莲,可眼看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回来,都快急死我了!”

对于性格懦弱的查干来说,屈服于蒙克的淫威显然是更容易做出的选择,骗取了海力布的信任后,他还是依照大王子的吩咐,将事先安排好的谎言说了出来。

“摩天岭?!”

听到这个名字,海力布心中咯噔了一下。摩天岭距离奇源部落并不遥远,单纯论高度,都不能与乌拉尔山相提并论。但那里山势险峻,陡峭难行,不是什么适合游玩赏景的地方。

不过摩天岭并非不毛之地,全因山顶时常能发现珍贵的雪莲花。这种极其稀有的植物只存活于人迹罕至的高海拔地区,而作为可以入药的花朵,雪莲性温,对于除寒补气都有奇佳的效果。所以胆大的猎户偶尔也会前往摩天岭顶摘采雪莲,拿到集市上售卖补贴家用。

可查干的妹妹只有十来岁,如此柔弱的小姑娘只身一人登山摘花无异于在用自己的生命犯险,海力布想不通她为何要这么做。

“那里都是悬崖峭壁,道路难寻,岂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你怎么不看好自己的妹妹?!”

二王子越想越担心,责怪起查干对亲妹妹疏于照料。

“还不是因为您与大王子有恩于我家,妹妹想要报恩。听说大汗卧病在床,几日都不见步出营帐,她就想采些雪莲花献于大汗进补身体。我说了好几次都劝不住,今天妹妹也是趁我不注意,才独自偷跑了出去。”

查干知道嘴里说的都是谎言,可慑于蒙克的胁迫,他只能把戏做足。借助着体内的心烦意乱,声情并茂的自由发挥下,听得自己都快信以为真。

“竟是这个原因”

海力布没有想到年纪尚小的查干妹妹如此知恩图报,顿时为自己刚才草率责怪他人的言语感到有些后悔。丝毫没有考虑眼前人的焦急都是虚情假意的表演。

“你妹妹十有八九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眼看大雨将至,夜黑道滑,到了那时就更难找到回家的路了。”

二王子抬头看着空中瞬息万变的气象,忧心忡忡地分析道。

“是啊!这可怎么办,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死去的父母交待呀!”

为了确保海力布能按照蒙克预想的方案行事,查干继续用催人泪下的亲情牌发动攻势。

现在轮到二王子心生纠结了,他很想赶紧去大汗的营帐里看看父亲的状况,但有人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被困在了险境,危在旦夕,也令海力布觉得不能坐视不管。一时间他无法拿定主意。

“二王子,求求你了,只有你才能找到我的妹妹!”

查干说罢又跪倒在地,看到有人视自己为唯一的希望,要海力布拒绝他实在是于心不忍。再次扶起查干后,二王子下定了决心。

“查干兄弟你别着急,我这就先去帮你找妹妹。”

海力布相信如果让父亲伊勒德来选,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他将岱钦背上装有冰川雪水的皮囊交给查干,吩咐道。

“你先替我把皮囊送至哈沁夫人手中,再去多叫些猎户乡亲追上我,咱们那么多人一起,一定能把你的妹妹给找回来!”

“谢谢二王子,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您真是乌珠穆沁草原的大英雄!”

查干眼见海力布上钩,抱拳作揖不停地感谢他,好像用无数的赞美就能抵消自己眼睁睁犯下的罪孽。

“先别谢我了,送完东西,赶紧去叫人吧!”

海力布说罢,也顾不得旅途劳顿的疲惫,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背的弓箭,便翻身跨上了坐骑。

二王子拍了拍岱钦的脖子,似乎在为让伙伴连续的奔波抱歉。而岱钦却显得毫不在意,只要和主人在一起,这匹忠诚的骏马就不会有任何怨言。它骄傲地打了个响鼻,驮着海力布匆匆离开奇源部落,朝着摩天岭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零四章 误入圈套

天空中的雷电交织得更加频繁了,新生出来的细密长草在狂风的肆虐下起伏摇摆,犹如在茫茫草原上掀起了汹涌波涛。

“驾!驾!”

心急如焚的海力布使劲挥动马鞭,催促着白马岱钦往摩天岭下狂奔。天光越来越暗,二王子清楚一旦暴雨不期而至,搜山寻人的行动将会变得异常艰难,到时候能不能成功营救身陷险境的小姑娘就真成了未知数。

海力布并不喜欢轻易做出承诺,但是只要答应了别人的托付,在实现目标之前,哪怕面对的是千难万险也绝不会畏缩胆怯。

二王子这坚韧倔强的个性像极了年轻时的大汗伊勒德,想是父亲也在小儿子身上看到了他继承了自己的优秀品质,才会对海力布喜爱有加。

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袭,海力布和岱钦终于来到了摩天岭的跟前。进山的土路上,确实有两道淡淡的车辙印,看来查干妹妹真的是在这个糟糕的天气里做了一个更加糟糕的选择。

从山脚下望去,蜿蜒盘山的泥泞道路消失在半山腰的转角处。越往高处看,那里的植被就越稀少。山峰隐没于浓重的雾气里,乱石林立、不易攀登的地势成了雪莲花天然的保护屏障,也为登山者制造了重重的危险。

在坡度极大的攀山小道上行走的岱钦,喘着粗重的鼻息,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海力布身骑白马,睁大了眼睛努力搜寻着四周查干妹妹可能留存下来的踪迹。

“琪琪格~~!”

二王子不时大声呼喊着小姑娘的名字,但始终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随着登山高度的不断上升,还有一点令海力布困惑不已。山脚下自己明明看见了勒勒车的车辙印,可进山后那本就不甚清晰的痕迹就变得越来越淡,直至忽然中断了线索,杳无可寻。

按理说,即便是杂草覆盖的区域,也能留下车轮压过的印子,难道查干妹妹根本就没有进山?海力布虽然心中打鼓,但想起查干方才下跪苦苦乞求自己的画面,还是继续单枪匹马地进行着搜索。

弥散的雾气开始让人看不清身边的环境,体感温度明显下降,代表离峰顶已经不远。嶙峋的怪石出现在通向山巅的道路旁,似乎是在对不自量力之人做出的最后警告。

琪琪格如果真的来到了这里,那恐怕她现在还平安无事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海力布的脑袋里充斥着不祥的预感。就在二王子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的时候,在一条岔路口又发现了新的车辙印。

这条岔路似乎并不通往摩天岭的最高处,但泥土上的证据表明,这是最有可能找到琪琪格的方向,有了新线索的海力布毫不犹豫地就调转马头进入了其中。

跟随着车辙印,深入岔路的海力布发现,脚下能走的道路越来越窄,两边高耸的巨大石堆把周围的空间挤压得狭隘无比。这细细的通道最窄处似乎都只能勉强让一辆勒勒车穿行,二王子不明白查干妹妹为何要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终于,细窄的通道就快到了尽头,而展开的那一端,是一片孤立的悬崖平台。

一辆不见马匹的勒勒车横着停靠在峭壁的边缘,车身两侧装有木板,顶上覆着半圆形的帷盖。一层薄薄的纱布遮挡了车身前后的箱体,让人无法直接看清里面的状况。

这辆孤零零的勒勒车显得异常安静,完全没有一丝生气,总叫人感觉心生不安。

海力布见此情景连忙拍马向前,急于想要确认琪琪格在不在车内,可他和岱钦刚要跃出窄道,却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忽然连人带马向前翻滚摔倒在地。

“绊马索?!”

二王子在摔倒前脑中唯一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三个字。

岱钦从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哪怕是在布满兔子洞的夏季草原上奔驰的时候,它也一次都没有令主人失望过。这突如其来的马失前蹄,不可能是自己的爱马大意造成的,海力布对此深信不疑。

可这荒山野岭的地界,是什么人布下的机关,又意欲何为呢?海力布来不及细想,急于救人的二王子甚至都顾不得拉起摔倒在地的岱钦,便径直朝勒勒车跑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刚才的慌乱后,散落一地的箭羽和背后空空如也的箭筒。

“车里有人吗?”

海力布边跑边喊,期望能得到回答。可回复他的,却是寂静无声的空气中传来的一种无法让人乐观的气味。

那是一股非常浓重的血腥味,直冲海力布的鼻腔。而它的源头,貌似正是来自悬崖边的勒勒车内。靠近车子的二王子甚至能听到车棚里苍蝇嗡嗡飞舞的声音。

他的脑海里联想到了一些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画面,琪琪格遭遇不测的念头似乎就要变成现实。

此刻站在车门边的海力布紧张到几乎不敢呼吸。努力平静下心态,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后,才猛地掀开勒勒车棚子上的布帘。

谁知眼前所见的一幕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车棚内并没有什么小姑娘的影子,木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只幼年狼崽的尸体,每一只都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死状异常凄惨。

“坏了,这是圈套!”

惊讶于眼前血腥场景的海力布心中暗叫不好。瞬间明白过来,车里的死狼崽意味着什么。

喜好射猎的二王子小时候闲居部落的时候,最爱去经验丰富的老猎手身边,听他们讲述诸多猎场上的轶闻传说。到现在他也能清晰的记得其中有一段,说的就是猎人趁狼群外出掏空狼窝后,杀死幼崽继而诱捕群狼的故事。

少不更事的海力布听闻之后,曾向父亲提出希望有天也能亲身试验一番。不想却被伊勒德骂得狗血淋头,罚他反复背诵《猎场扎撒》,以致二王子此后都能对于其中的教条倒背如流。

懂事后的海力布才明白,屠崽诱狼,是草原上最心狠手辣的猎人捕猎狼群时才会使用的手段。

要行此法,事先得在离狼群很远的地方预设好埋伏,在带着存活的幼狼寻找到合适的地形后,再生生杀死它们剖肚扯肠。因为制造的血腥味越浓重,越容易吸引寻子心切的狼群踏入伏击圈,所以过程极其残忍不堪。

凡是信奉长生天,有好生之德的猎户都不会运用这个大逆不道的围猎方法,直到刚才亲眼目睹前,海力布一直觉得它只是个老人们为了吹嘘胆量,哄骗孩子的传说,难以相信真的会有人这么做。

事实摆在面前无可辩驳,但今天这个圈套,显然不是为了捕杀狼群而布。二王子串联起整个事件,终于明白过来查干到底还是欺骗了自己。

凭他一个人断然无法做到如此处心积虑、计划周详,但无论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对自己痛下死手的意图都昭然若揭。

耳边呼呼作响的狂风让海力布知道,借助风势要不了多久,狼群就会闻到血腥尸体的位置蜂拥而至,失去幼崽的母狼亦会变得无比凶残狂暴。

二王子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弯刀,却发现自己从早晨出发去乌拉尔山时就忘记佩戴落在了家中。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的他摘下弓箭,才看到远处散落了满地的箭羽。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海力布来不及懊恼,就听见来到身边的白马岱钦忽然一声嘶鸣,背起耳朵、睁大眼睛警觉了起来。

空中一道闪电伴着炸雷,悬崖后方的山脊乱石上,一只高昂着的头颅发出了苍凉而悲伤的嚎叫。

“嗷呜~~~!”

瞬间,七八双鬼火般绿莹莹的眼睛四散出现在不同的岩石间,愤怒的狼群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呓语

正当海力布王子遭遇到他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时,奇源部落里的气氛也并不太平。

大汗营帐的寝房内,昏暗的烛光闪烁不定,伊勒德仍旧躺在卧榻上,面色惨白、紧闭着双眼,胸口急促地起伏,但口鼻间只能感觉到孱弱的呼吸。

自从刚才轻声呼唤了两个儿子的姓名后,大汗随即又陷入了深度的昏迷。阴魂不散的病痛又开始死灰复燃,折磨起伊勒德早就弱不禁风的身体。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转眼就被击破,让哈沁夫人心力交瘁、不堪重负。她忧心忡忡地陪护在丈夫身边,不时用沾了冰川雪水的湿毛巾拭去夫君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口中默念着祈福的经文,祈祷奇迹能够再次降临奇源。

等待了许久,蒙克和海力布两位王子都没有现身,也令哈沁夫人心神不宁,她现在十分需要儿子们能陪伴在身边充当她的精神依靠。

距离最后期限越来越近,莫日根法师能及时赶回来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悲观的情绪笼罩着面积不大的寝房,奇源王后不想在夫君大限来临的那一刻,身边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场。

忽然,蒙克推开了房门,屋外的狂风霎时间刮进帐内,清冷的空气搅得烛火摇曳、人心惶惶。

大王子轻轻关上木门,在脸上硬挤出焦急的样子来到了炕边。

“哈沁夫人,这么着急召我前来,是父汗病情有什么变化了吗?”

虽然很想知道伊勒德究竟有没有醒转过来,但蒙克并不打算开门见山地捅破话题,而是装模作样地关切起了父亲的状况。

“你父汗他,方才呼唤你和海力布的名字来着。”

哈沁夫人看见蒙克到来,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情感的宣泄口,向大王子喃喃的讲述之前的经过。

“父汗真的醒了?”

没等哈沁说完,蒙克由于紧张,下意识地打断了她的话,急不可耐地问道。大王子不知道平躺中的伊勒德现在到底是昏睡还是昏迷,这一字之差的状态对于自己来说太过重要了。

“我也以为大汗是苏醒了过来,只是在唤完你们的名字后,又陷入了昏迷,病情似乎也未见好转。”

情绪低落的哈沁没有察觉蒙克内心的焦虑,语气里尽是满满的失望。

听到伊勒德依然陷于深度的昏迷,蒙克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为了不让哈沁夫人生疑,他漫不经心地附和道。

“原来是这样,唉,父汗身体向来强壮康健,怎么就一病不起了呢。”

“大汗他勤政爱民,操劳一生,为草原各部落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本该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谁曾想到竟会遭此劫难。”

哈沁越说越伤心,眼角又黯然落下了泪水,殊不知罪魁祸首就站在身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莫日根法师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蒙克对于王后的眼泪漠不关心,只想知道对自己有用的信息,继续追问道。

“大祭司从出发后至今音信全无,也不知是否寻得了灵药,能否及时赶回。”

哈沁夫人无奈地回答。

“莫日根法师神通广大,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蒙克嘴里安慰着哈沁夫人,心中却异常笃定,自己的计划正按部就班的进行,就算萨满祭司真的在午夜前回到奇源,也于事无补了。

“不,事到如今,奇源和整个草原部落的命运不能再交付给天意。”

哈沁夫人摇摇头,言语间带着股苦涩的坚定,又继续道。

“今晚紧急召见你们兄弟二人,就是为了最坏的打算做准备。”

“哈沁夫人,父汗目前一息尚存,讨论这个话题未免太早了吧。”

蒙克没有料到哈沁会主动提及储嗣继位的问题,搪塞了一番,不想展开对话。

“你和海力布都已成年,谈论什么话题都不算早了。”

哈沁夫人幽幽地说着,突然想起了寝房内还缺了一个重要的人。

“对了,蒙克,你来时看见弟弟海力布了吗?我差扈从去寻你们多时,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前来?”

“来时路上我没有见到海力布弟弟,难道他外出去取雪水仍未归来?”

大王子隐瞒了拦下扈从不去通知海力布的行为,他估摸着此时查干应该已经将弟弟骗向摩天岭的悬崖边自己布下的陷阱,嘴角情不自禁地泛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那孩子,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哈沁夫人话音未落,帐房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人?!”

蒙克明知故问地抬高声调朝屋外喊道,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大王子,哈沁夫人,巴尔斯有急事禀报!”

巴尔斯刻意压低了嗓音,但谁都能听出他言语中的紧迫。

蒙克刚要去开门,哈沁夫人伸手将他拦了下来,她亲自来到门边,半掩着木门向巴尔斯问道。

“何事如此惊慌?”

“禀夫人,是海力布王子。”

大汗病重的消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在奇源部落里正式宣布,哈沁夫人本不应该让除了家族成员和贴身侍从以外的人进入大汗寝房,但巴尔斯口中道出的短短几个字却直切要害,事关重大,让人不得不将他引进屋内,讲个明白。

“快说,海力布王子他怎么了?!”

奇源王后听到急报是关于亲生儿子的消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巴尔斯面色凝重,瞥了一眼昏迷中的伊勒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哈沁回禀道。

“夫人、大王子,部落里有个小女孩今晨独自前往摩天岭至今未归,海力布王子听闻后单枪匹马前去寻找,眼看狂风暴雨来袭,小的担心山路难行恐有不测,恳请夫人拨于我人马一同前去营救,助二王子一臂之力。”

蒙克听后知道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却佯装勃然大怒,挥起手便给了巴尔斯一记重重的耳光。

“混账!如此性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这么晚才来禀告!”

“大王子恕罪,小的也是刚从牧民查干的口中得知消息,就火速赶来了。”

巴尔斯被扇的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生疼,不过为了能让主人登上汗位,这点苦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就在蒙克与巴尔斯说话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昏迷中的伊勒德喉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响,似是想要急于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看到身中剧毒的父亲回过神来,着实吓了蒙克一大跳,他和属下惊讶万分的愣在原地不敢作声。

哈沁夫人也看到了夫君的反应,急忙上前坐在炕边,侧过脸将耳朵贴于大汗的嘴边仔细聆听。

“海力布有危险”

当哈沁勉强听清丈夫不断念叨的话语,复述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众人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大汗很快就停止了呓语,但哈沁夫人的脸上早已泪水涟涟,她清楚如果不是对这个世界还有无限的眷恋,伊勒德的生命之烛不会倔强地燃烧至今。

在自己都命悬一线的时刻,大汗最惦念的,竟然仍是儿子的安危,父子情深莫过于此,教她怎能不为之心痛动容。

但对于大王子蒙克来说,此时内心的感受就不怎么舒服了。父汗在中毒昏迷了七天七夜后,在潜意识里竟都处处关心弟弟海力布,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蒙克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一切依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哈沁夫人不必担心,我这就带一队猎手上山找他们,一定把小女孩和海力布弟弟安全带回来。”

“大王子,那摩天岭山势险峻,危险重重,还是让我带人去吧。”

巴尔斯听闻主人要亲自出马,很是讶异。因为按照蒙克的本意,是让他带人进山,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计划。

第一百零六章 荣耀之战

“蒙克,那摩天岭真如巴尔斯所说得那样危险?”

哈沁夫人不了解出事地点的情况,心里十分忧虑。

“回夫人,千真万确,还请夫人、大王子三思。”

“闭嘴!我的同胞弟弟身陷险境,作为兄长不前往驰援,怎么对得起父汗的嘱托!”

蒙克见迟钝的巴尔斯没能理解自己变更计划的意图,再次厉声地对属下训斥道。

“哈沁夫人,事情紧急不容拖延。我这就动身,一定在午夜前把海力布带回父汗身边。”

蒙克说完目光凶狠地朝巴尔斯使了个眼神让他到帐外等候,不许他再说话。

“好吧,那你们千万要小心啊!”

六神无主的哈沁没有其他的方案,只能听从大王子的安排喃喃道。

“放心吧,请照顾好父汗,弟弟吉人自有天相,长生天会保佑他的。”

蒙克意味深长的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和巴尔斯一起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本就千疮百孔的局面现在又突然横生出枝节,奇源王后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海力布是她在丈夫出事以后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哈沁夫人不敢想象同时失去夫君伊勒德和儿子海力布的话,独自一人的生活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如果说刚才她还有心考虑如何与两个儿子商量最坏的情况下,汗位继承归属一事的话。眼下失魂落魄的奇源王后唯一希冀的,就是蒙克能把海力布平安带回部落,哪怕代价是让自己的儿子放弃争夺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也在所不惜。

心神不宁的哈沁夫人坐在炕边,无法控制的浑身颤抖。她在脑中预想着各种不好的结果,随即又立刻埋怨起自己这些愚蠢的悲观念头。就在来来回回的摇移不定中,陷入了循环往复的胡思乱想。

而同一时间,奇源王后并没有注意到,卧榻上的夫君伊勒德那紧闭的双目下,不停转动的眼睛。大汗抿着皲裂的嘴唇,谁也不清楚昏迷中的他在平静的表情里,内心正经历着多么难以言喻的幻境。

因为伊勒德的魂魄,仍然脱离了自己的躯体,神游在冥界混沌无边的疆域中。

在满都拉声嘶力竭倒数的逼迫下,伊勒德终究还是激发出了潜藏于意识深处的能量。那道恍如白昼耀阳般的炽烈光线,将两任草原大汗带到了一处未知的地方。

强光散尽后,二人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臂,发现他们竟并肩策马立于一座地势不高的山头。而身边有众多全副武装的骑兵护卫,伊勒德从这些卫士和马匹所着的重装铠甲的样式认出,他们应该都是满都拉的亲卫铁骑。

大汗再看四周,只见远处环绕着起伏的丘陵,连绵不绝,而面前的坡下,正有两支骑兵组成的军队隔着数百丈远的距离列阵对峙。成千上万的战马整齐排开,甩鬃踏蹄、严阵以待。

“哈哈哈哈哈哈~~!”

满都拉忽然仰天一阵大笑,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对着伊勒德说道。

“贤侄哦不,伊勒德大汗,没想到你千般万般自恃清高,最终理想中的净土,还是不能免俗的挑选了一生里最荣耀的时刻啊!”

看着满都拉朝自己拱手作揖,忽然改变了称谓,伊勒德有些不明就里。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紧握缰绳的手背上不再似年轻人那样饱满光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饱经沧桑后,布满皱纹和色斑的干枯模样。大汗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粗糙触感,告诉他此刻身体又恢复了年迈的衰老状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勒德并没有理解满都拉的揶揄,也不清楚他们为何会来到这一触即发的战场。

“你真的没印象了?!”

满都拉看伊勒德琢磨了半天仍旧不知所以然,微笑着给出了提示。

“伊勒德大汗难道如此健忘,这么快就记不起奈曼与奇源的最后决战了吗?”

听闻此言,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伊勒德尘封的记忆瞬间就被揭开,这看似陌生的场景,一下子又变得熟悉了起来。没错,虽然周边那绵延无尽的荒凉丘陵并不像当年存在的景致,但这片广袤坦荡的平原,确是见证了终极一战的所在。

自从凿山引洪溺毙了满都拉奈曼铁骑的精锐主力后,奇源与奈曼间最强部落之争的胜负天平就逐渐开始朝伊勒德的方向倾斜。曾经归附臣服于满都拉帐下的诸多部落开始纷纷倒戈,转而支持奇源推翻这个导致整个草原生灵涂炭的残暴政权。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奈曼虽然众叛亲离、积重难返,无法再现全盛时期的独大与辉煌。但数十年霸业积累的家底并不是一夕之间就会悉数崩塌殆尽的。所以纵使奇源不断攻城拔寨、节节胜利,可满都拉仍旧留有一支数量可观的亲卫铁骑驻扎于奈曼本部,以期作为翻盘逆转的资本。

另一方面,倒戈的部落支持奇源的呼声虽然高涨,但真正愿意投入实战兵力的首领却是寥寥无几。大家在经年累月的水深火热中都学会了投机观望,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始终为各自部落争取最大的利益留有余地。

所以当伊勒德首领带着麾下的奇源勇士们南征北战多年,历经大大小小无数场浴血奋战,终于杀到满都拉的奈曼老巢时,在兵力对比上并不占有优势。

老谋深算的满都拉料定伊勒德和他的奇源军队在冲破重重关隘后,必然已是强弩之末,掀不起什么风浪。仗着自己手下最后的一万亲卫铁骑,竟答应了他正面决战的要求。

而彼时只有伊勒德自己最清楚,他是在付出了何等艰苦卓绝的努力后,才得到这次挑战强权的机会。哪怕身边仅剩三千骑兵,也誓死要为父报仇,推翻暴政统治。

年迈的伊勒德立马于高处眺望着平原上的景况,虽然明知这是凭潜意识臆想出来的幻境,可还是远远就体味到了山下剑拔弩张的窒息氛围。就算已经经历过一回,知晓最终的结局,仍不免紧张到掌心渗出涔涔的汗液。

他在奇源阵中最前列的位置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如此英姿飒爽、意气风发。那无所畏惧的勇猛气质好像在如今年迈的身躯中多年未见了。

三千对一万,年轻的奇源首领知道这是场实力不对等的战役。自己从岳父苏和首领那里借来的千匹和硕战马,在类似的平原冲锋中素来所向披靡、骁勇无比。但这唯一的优势来到奈曼部落后却荡然无存,因为满都拉所有的亲卫,骑乘的也均是重甲包裹的和硕骏马。

可身负家仇与大义的伊勒德从来没有担心过胜算几何,他坚信长生天会带领自己向世人证明,谁才是草原世界的最强者。

“真是后生可畏,谁能料想老夫的数万精锐,最终竟会败在小小的奇源手下。”

满都拉轻描淡写地忆起自己的失利,但可以很容易的听出,他对于被以少胜多的耻辱仍然无法释怀。

“恃强凌弱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聚沙成塔、滴水成河的力量,能有多大的作为。”

年迈的伊勒德轻蔑地看着耿耿于怀的满都拉,为他死不悔改的狂傲感到悲哀。

不过有句话满都拉没有说错,大汗承认,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是他金戈铁马的峥嵘生涯里,最荣耀的时刻。

他注视着山下奇源阵前的自己,跟随着这个勇往无前的年轻斗士,在挥军冲向数倍于己方的强敌前,一起默念道。

“奇源众将,杀~~~!!!”

第一百零七章 第二次机会

山脚下年轻的奇源首领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镜面似的刀身在出鞘的瞬间发出苍劲有力的共鸣。那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在伊勒德手中见血封喉,陪伴他一步步见证了奇源的强势崛起。

伊勒德一马当先挥刀发起了冲锋,跨下战马卓立格图健壮的四蹄在强有力的节奏下踏过大地。这金盔配黑马的一人一骑在血色的骄阳下飞速疾驰,义无反顾的杀向了远处强大的对手。

奇源阵中牛角号响,鼓声齐奏,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里,三千将士身批红甲,骑着和硕骏马,在首领身先士卒的感染下,无不精神大振、奋勇向前,以排山倒海之势纵马向奈曼铁骑的阵营冲去。

眼看奇源大军来势汹汹,奈曼阵营却仍然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更好的时机。伊勒德和他的勇士们并不知道,满都拉并没有策马立于阵前,率领奈曼铁骑对垒他们的,不过是大汗满都拉的亲卫队长罢了。

而此时,满都拉则淡定从容地身处平原后方的山头,身边还有灵魂神游到冥界来的老年伊勒德。

亲卫队长见奇源军队渐渐逼近,回头望向山上华盖罗伞下的主人,寻求他下令的信号,满都拉这才微微点头示意部下可以发动攻击。

在满都拉看来,纵然伊勒德给军队配上了和硕战马,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杀鸡焉用牛刀,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无名小部的贱民,觉得亲自与之交战简直有辱尊贵的身份。

亲卫铁骑得到了主人的回复,终于在卫队长的率领下,整齐划一地抽出了佩刀,那数万柄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振聋发聩,像被唤醒了嗜血本性后的妖兽令人胆寒。

铁骑们身披武装到牙齿的黑色铠甲,在三声齐吼下,迫不及待地朝奇源的战马群举刀冲杀,势要捍卫属于奈曼王朝最后的骄傲。

两支军队好比空旷平原上刮起的两股旋风,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隆隆的马蹄声下,空气中充斥着迸发的雄性荷尔蒙。

终于等待对手有所回应的伊勒德咧嘴露出了微笑,按耐不住的兴奋取代了内心的紧张。若是奈曼铁骑们再不行动,他还以为盛名在外的大汗亲卫只是徒有虚名,反倒会让这场宿命的终极对决索然无味。

奇源首领双腿轻夹马腹,卓立格图心领神会,压低身姿奋蹄冲刺,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那短兵相接前的刹那叫所有人都血脉贲张起来。

随着伊勒德与亲卫队长的兵刃相互猛烈碰撞,火花四溅中迸发出第一声清脆的音符,最后的战役全面打响。奇源与奈曼的军队瞬间犬牙交错,接壤连结成了红黑分立的海洋。金属的撞击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烈马的嘶鸣夹杂其中,伴着震天的喊杀,汇聚成了一曲气吞山河的交响。

伊勒德没能在奈曼的阵前发现满都拉的身影,顿时感到了被人轻视的羞辱。勃然大怒的奇源首领纵马跃入敌方的军中大开杀戒,手中挥舞的弯刀切肤碎骨,冷酷噬血,所到之处无不伴着肝胆俱裂的哭嚎,随处可见奈曼铁骑被砍得人仰马翻的身影。

虽然奇源众将以寡敌众,数量上不占优势,但在首领奋不顾身的激励下,个个精神抖擞,浑身是胆。有坚定的必胜信念支撑,场面上一度全面压制着奈曼铁骑的气焰。

不过身经百战的大汗亲卫铁骑也不是吃素的绣花枕头,很快便改变战术重整旗鼓。他们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分出后排的骑兵调至左右两侧从旁包抄,改变了原先势均力敌的正面对垒战局,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对奇源军队的四面包围。

失去了第一轮冲杀下速度优势的奇源众将,本就进行着以少击多的贴身肉搏,忽然间又要分神顾忌从身后合围过来的敌人,一时间首尾难顾,慢慢陷入了十分被动的局面。

速战速决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硝烟弥漫的平原上,一场考验精神意志力的拉锯战转而上演。胜负的天平开始往人多势众的奈曼方向倾斜,内心急躁的一方渐渐变成了被铁桶阵包围的奇源军队。

伊勒德此时也不敢留在奈曼阵营里恋战,调转方向,重新杀回麾下将士们的身边,力图带领众人突围扭转颓势。

怎奈满都拉的亲卫铁骑训练有素,阵法严谨,并没有让对手轻易寻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

浴血奋战下,奇源军队的有生力量开始变得捉襟见肘,许多马匹由于在近战中身负重伤,失去了行动力,不少奇源士兵已没有了坐骑,只得下马步战杀敌,情况对于伊勒德和他的部队来说越变越危急。

“伊勒德大汗,说实话,当时你心里应该也认为,自己今天会栽在老夫的手里吧?”

满都拉和老年伊勒德在山头上平静地注视着山脚下的一幕,前任大汗忽然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家父的大仇未报,我怎么可能死在你的前面呢?”

老年伊勒德的情绪未见波动,淡淡地答道。

“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如果接下来没有你我都未料到的意外发生,我奈曼王朝的宝座岂会旁落于你。”

满都拉认为伊勒德取胜的真正原因并不光彩,言语间很不服气。

“奇源从未想过成就霸业,我也没有抢走任何人的宝座,被你视作蝼蚁的黎民百姓,才是令你覆灭的功臣,如果到现在你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你我再战百合,最终胜利的也终将是我。”

暮年的伊勒德始终认为大业铸成绝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这也是他与满都拉最本质的区别。

满都拉听完没有接话,两任大汗又将注意力挪回了山下血腥残忍的修罗场。

眼看平原上战局僵持不下,身陷包围圈的奇源首领忧心如焚,身心双重的压力迫使他挥刀的速率也开始变得迟缓,再这么拖下去,奇源恐会遭遇全军覆没的厄运。

但自助者天助,长生天不会令整个草原的英雄过早地陨落。

绝境时刻,苏和首领带着帐下所有兵力的及时出现,打破了战场上的平衡。和硕军队骑着骏马从山岭的高处冲杀而下让奈曼铁骑措手不及,顿时乱了阵脚。

伊勒德的将士们在突如其来的援军鼓舞下再次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奇源与和硕里应外合,把原本占尽优势的奈曼军队反过来夹在了中间,让他们也尝到了腹背受敌的滋味。

联军越战越勇,带着复仇的烈焰,反噬着敌人方才那不可一世的傲慢。心理预期的对调,悄悄改变着战役的走势,满都拉的亲卫铁骑在对手气势如虹的进攻下以无可挽回的态势折损,没过多少功夫,就变成了以寡敌众的那一方。

这场决战很快就能分出胜负。

伊勒德骑着卓立格图,在阵中四处寻找满都拉的身影,在大局已定的前提下,生擒杀父仇人就成了他的当务之急。终于,他抬头发现了山上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大汗罗盖,而伞下的人正是这一切罪恶的祸首。

奇源首领狠甩马鞭,黑色骏马一阵加速后扬蹄高高跃起,从马群中生生跳出,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了仇敌的面前。只见伊勒德横刀立马,眼里喷射出无比愤怒的火焰,十几年前他立下定要手刃杀父凶手的誓言眼看就要实现。

忽然,山下刀光剑影的喊杀声偃旗息鼓,立在满都拉身前的年轻伊勒德也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周围静的出奇,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为什么要停下来?你的夙愿不是就要实现了吗?快让他杀了我啊!”

被利刃所指的满都拉大声质问着身边的暮年伊勒德,知道是他停止了臆想,造成了眼前万物定格的一幕。

第一百零八章 苏醒

“上次老夫自行了断,让你失去了替父报仇的机会,你还要让机会再溜走一回吗?!”

满都拉气急败坏地喊道,觉得伊勒德暂停时空是想要借机羞辱自己,他还想维护亲手建立起来的奈曼王朝,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最后的尊严。

“我不是你,这虚幻的杀戮并不能让我从中获得成就和快感。”

年迈的伊勒德看着身前被定格后的年轻人,微笑着回答道。在游魂界与父亲所见的那一面,已经让这个垂暮的老者与几十年前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复仇的愤怒曾经让他迷失过自我,也经历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到了最后,伊勒德才发现让他沉浸在无尽忏悔中的,根本不是当初没能手刃仇敌的遗憾。

如果现在大汗在自己创造的净土里,任凭年轻时的自己砍下满都拉头颅的话,那他与死后依然残忍暴戾的宿敌又有什么区别呢?

先前还对长生天的安排不甚理解的伊勒德,如今全都明白了过来。让恶贯满盈的满都拉永远禁锢在虚幻的快乐中不能自拔,无法超脱,不就是对于他最好的惩罚。

“哈哈哈哈哈,你与老夫最大的差距,还是在这优柔寡断的妇人之仁啊!”

满都拉猖獗的大笑着,嘲讽伊勒德对于激将法的无动于衷。

“不,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你对世间万物都没有敬畏之心。”

伊勒德并没有被满都拉再次的挑衅影响情绪,平静地答道。

“敬畏?!蝼蚁草芥还想要得到老夫的敬畏,实在可笑!”

满都拉大声地说道,神情近乎癫狂。

“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吧,长生天并没有疏漏,这方净土,就是属于你的轮回地狱。”

伊勒德说完,周围的环境又开始产生了剧烈的变化,白色的强光四起,闪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而这一次,当光芒散尽,从黑暗中回过神来的伊勒德的视线逐渐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后,看见的是哈沁与莫日根关切的脸庞。

“我这是怎么了?”

大汗的声音仍旧虚弱,有气无力地开口问道。

回到现实的伊勒德有些弄不清当下的状况,对于昏迷期间灵魂出窍神游冥界的经历也一概无法再回忆起来。只觉得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而无止境的梦,醒来后异常疲惫罢了。

“夫君,你昏迷不醒已有七天七日,部落上下束手无策,幸得莫日根大祭司亲自外出寻得灵药及时归来,才化险为夷阿。”

哈沁夫人眼中噙着热泪回答道。她紧紧握着丈夫的双手,就好像是与伊勒德分别了几个世纪之久。因为莫日根法师和侍从姑娘也在场,看得出奇源王后在强忍内心的激动,努力保持着大汗夫人的仪态。

“我昏迷了整整七日?”

听到夫人的话语,伊勒德感到很是吃惊,他努力搜寻脑中残存的记忆,却发现最后想起的事情,还是那日与部落贵族与两个儿子在大汗营帐前举杯痛饮的夜宴。

“不错,七日来夫君被病痛反复折磨,一刻也不曾醒来,我与孩子们都在担惊受怕里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你挺不过这一关。”

哈沁夫人眼见伊勒德应该是真的恢复了神智,小心翼翼地埋怨着丈夫连日来让自己有多提心吊胆,而后将手里端着还剩一半的汤药呈到大汗面前说道。

“既然夫君醒了,就赶紧把这余下的半碗续魂草汤药,趁热喝下吧。”

“续魂草?!”

伊勒德听到这三个字以后,不禁脱口而出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到咳得脸红气喘,也不见有好转停下来的意思。

大汗走南闯北多年,在各地的游历中见识颇广,对于续魂草这种珍稀药材的名字还是有所耳闻的。

伊勒德知道这种灵药只会在极度棘手的疑难杂症中才会使用到,且药效多为化解奇毒之用。而自己的病居然要靠续魂草才能治愈,其中潜藏的深意,不必众人开口,睿智的大汗已经基本猜出。

明白事情非同小可的伊勒德急火攻心才咳喘不止,甚至到最后咳出的痰液中还带有点点血斑。哈沁夫人轻抚夫君的后背好久,才勉强让他恢复了平静。一番折腾下,苏醒过来的大汗脸色又变得苍白无比,叫人看着很是忧心。

“莫日根到底是怎么回事?”

虚弱的伊勒德半倚在床边,神情严肃地向最信任的萨满大祭司问道,他料定莫日根心中一定有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从伊勒德苏醒后一语未发的萨满祭司听到大汗主动向自己发问,斟酌一番后还是决定暂时不将他被人下毒昏迷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大汗,你服药醒来不久,体内气血仍未运行顺畅,切不可生气动怒,否则容易让顽疾复发,影响疗效。”

莫日根尽量不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措辞也避开了那些危言耸听的字眼。可他明白,伊勒德体内的毒素依然没有完全消除,要说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还为时尚早。让续魂草的药效得以充分发挥需要时间,而目前大汗必须安心静养,一旦此时出现状况的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我的大祭司,你何时也学会了避重就轻,变得如此圆滑世故?”

伊勒德对于莫日根刻意对自己有所隐瞒的做法心知肚明,看似是玩笑的话语,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你们先都出去一下。”

大汗让立在帐内陪伴的侍从全都离开回避,等寝房里只留下夫人哈沁与莫日根后,赶紧继续问道。

“莫日根,现在没有了外人,你实话跟我说,到底是何人想要毒害于我?”

哈沁夫人听到丈夫如此发问心中一惊,从始而终奇源王后都只知道丈夫是由于罕见的病灶才陷入深度昏迷,这被人下毒暗害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初莫日根把自己的猜测告知蒙克后,大王子并没有如实向她与海力布转述萨满大祭司的想法,而是故意掩去了父汗被人下毒的事实。

“大汗明察秋毫,只是眼下真的不宜劳力伤神而顾它,等身体无恙后再作打算也不迟。”

听伊勒德直截了当地问到了要害,莫日根知道很难再瞒下去,但他仍希望能给大汗缓冲的时间。

“事关重大,怎能不急,你可调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在大汗的心中,自己身家性命事小,到了这把年纪更是已将生死看得淡然。但身处汗位宝座,伊勒德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草原各部落间的兴衰存亡,特别是在之前对于汗位继承人选上的举棋不定、模棱两可,更是给了暗中蠢蠢欲动的其他势力可趁之机。

“究竟是何人下毒,我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但”

莫日根思前想后,对于要不要将自己知道的悉数告知大汗依然犹豫不决。

“但是什么?法师,拖泥带水可不是你一贯的作为!”

伊勒德有些着急了,又开始不住地咳嗽起来。

“但是,据我猜测,整起事件,很有可能与蛊毒萨满教脱不了干系。”

莫日根道破了藏在心中的关键点之一,虽然他不愿意相信,蛊毒萨满们会对受人爱戴的伊勒德大汗下毒手,但此次重回教址旅途所见的萧条与破败,让他不得不怀疑昔日自己尊崇的教派已经变了原本的味道。

至于萨满大祭司心中另外更深一层的忧虑,莫日根铁了心要保持缄默,不在现在这个时刻道出,那就是回程路上他遭遇的那群异变黄羊。

这种闻所未闻的诡异生物让他的内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冥冥之中,莫日根似乎预感到,它们的出现可能会改变整个草原世界的现状。

第一百零九章 头狼

听到蛊毒萨满教的名号,伊勒德瞬间就闭口收声了。其实在奇源部落里,知道莫日根真实身份的只有两个人,除了蒙克之外,另一个就是伊勒德。

莫日根在投奔奇源当上部落大祭司之后,慢慢与大汗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友谊。萨满法师对于自己的过去并未刻意隐藏,当伊勒德偶然间在二人的交谈中问及的时候,莫日根便无所保留地告诉了他。

虽然伊勒德百分百相信自己的大祭司不会与谋害他的行为有任何瓜葛,但大汗深知蛊毒萨满祭司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且几乎从不失手。如果真如莫日根估计的那样,整起事件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了。

所以这次能从险象环生的情况下捡回一命,当真是九死一生、实属不易。

“蒙克和海力布呢,让他们来营帐见我。”

伊勒德思索片刻,忽然想到清醒后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们,赶紧嘱咐哈沁叫人去把他们找来。

“两个孩子现在都不在部落之内”

哈沁夫人听到夫君要见儿子,只能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

“摩天岭?!”

伊勒德听完又着急了起来,咳嗽得更加厉害。大汗不顾虚弱的身体,硬是要从床上挣扎着起身。

“摩天岭地势凶险无比,孩子们恐怕会有危险,扶我下床。”

屋外肆虐的风雨呼啸不止,大汗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竟打算出门寻找两个儿子。

“夫君,你大病初愈,连站都站不稳,何谈骑马登山,目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蒙克与海力布都已成人,会照顾好自己,夫君不必过分担心。”

哈沁生怕伊勒德的牛脾气又犯起来影响病情的恢复,赶紧拦着他好言相劝,让大汗打消在这疾风骤雨里出门的念头。

“是啊,两位王子均有过人的本事,又有诸多猎户陪同,必定能够平安归来。大汗切记莫日根的话,今夜万万不能再让急火攻心,动怒生气了,否则,几日来大家的努力就都将前功尽弃。”

奇源大祭司嘴上劝谏着大汗好生休息,心里却有股不安的情绪萌发。当他回到部落里给伊勒德送药,从哈沁的口中得知王子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先后外出巡山救人,总觉得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都绝非偶然,每一件事情背后都带着关联。

只是眼下,莫日根还没能找到那根串联起所有情节的线索。

伊勒德在哈沁夫人的反复劝说下,终于放弃了出门的念头。但执拗的大汗说什么也不肯平躺在炕上,坚持坐起身子,一定要等到孩子们平安回来的消息才肯再去歇息。

哈沁与莫日根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陪着伊勒德,在昏黄的烛光下心怀忐忑地等待。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另一边,摩天岭的悬崖上,二王子海力布在孤立无援的情况里,已经几乎被逼到了绝境。

漆黑幽暗的天空中雷电交加,那形状可怖的电流枝杈肆意地插向远处的地平线。那场憋闷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还是在一个最不合时宜的节点下倾盆而至。凛冽的狂风把早春的暖意刮得荡然无存,大瓣大瓣的雨点狠狠砸向地面。

在这孤山断崖间,寒冬似乎从未离开。

狼群还是依托风势,凭借敏锐的嗅觉,在大雨降临前,找到了可怜的幼崽们被虐杀后抛尸的准确位置。而误入圈套的海力布恰巧正处于这个无路可逃的案发现场,自然被愤怒的群狼理所当然的视为不共戴天的罪魁祸首。

乱石堆上,错落站立着七、八匹体形矫健的成年草原狼,在夜色里,个个露出荧绿色的眼睛,如鬼火般摄人心魄。

狼群用凶恶的眼神死死盯着悬崖边的海力布,呲开血口獠牙,嘴里不时发出极为瘆人的咕噜声。它们营造出的恐怖氛围,哪怕是最勇敢大胆的猎人也会觉得不寒而栗。

再看形单影只的海力布,身边只有白马岱钦并肩而立,一人一骑背靠那塞满惨死幼狼崽尸体的勒勒车被包围在悬崖边。二王子手中并没有什么致命的利器,只能紧紧地握住仅存的一把丢失了箭羽的无用空弓壮胆。

出人意料的是,狼群没有贸然发动进攻,在阻断了对手唯一退路的前提下,始终与海力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海力布用余光看了一眼勒勒车,想是这些猛兽还不能确定车内是否还有其他人,忌惮于未知的力量。

在间歇的惊雷闪电里,二王子迅速扫视了一圈即将交手的敌人,确定了对手的准确数量,八匹。

这可绝不是什么轻易就能战胜的数字,要知道就算自己贵为大名鼎鼎的乌珠穆沁第一猎手,也从来不敢妄想在没有武器的前提下力敌哪怕一头穷凶极恶的猛兽,更何况是一群!

狼群出没,必定会由头狼率领,海力布在父亲伊勒德的熏陶下,知道战场上擒贼先擒王的重要性。他再次环顾群狼,却发现虽然它们被毛的颜色各异,有灰有褐,但一时间很难从这八头体形相仿的野兽里确定谁才是其中的首脑。

不过很快,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海力布就发现自己不用再去费心寻找谁才是头狼。因为更高的山岩上,出现了第九匹草原狼。

这匹狼与先前的八头都不一样,单从体形来看就要壮硕出许多。它浑身上下拥有通体银白的被毛,犹如皓然皎月洒遍全身,立于岩石上的姿态孤傲挺拔,天生透着一股王者之气,而眼神里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冷酷。

二王子要找的答案显而易见,这最后一头姗姗来迟的草原狼一定就是这个族群的首领。但这个答案同时又令二王子倍感绝望,因为他在情急之下,压根想不到任何擒住这匹凶悍无比头狼的方法。

在短暂的僵持后,狼群们开始蠢蠢欲动。海力布这时候才意识到,群狼并不是害怕有别的埋伏,这些急不可耐想要复仇的猛兽们是在等着头狼到来后发号施令,统一行动。

如此纪律严明的团队意识更是让海力布面临的状况雪上加霜,没有乱局可抓,没有投机取巧的机会可乘,二王子今夜似乎是必死无疑了。

银白色的头狼一动不动的审视着脚下的人类,好像能从空气嗅出,他身上气味的变化里,慢慢传来的恐惧。

在等待了足够多的时间,确定海力布变不出什么具有威胁的武器,勒勒车里也没有其他的埋伏后,一声长啸,指挥狼群开始发动进攻。

乱石上率先跳下了四匹草原狼,散开半圆的队形,将海力布和白马岱钦堵在了悬崖边的包围圈内。它们的表情异常凶悍,皱着鼻子呲牙咧嘴,仿佛下一秒就能把眼前的猎物生吞活剥。

海力布知道这些都是暴怒异常的母狼,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复仇。自己如果硬碰硬的正面搏杀,很难避免两败俱伤的局面。

可二王子又该如何向面前这些眼睛血红的母亲解释,他真的不是屠杀它们孩子的真凶呢?

苦恼间,包围圈在不断缩小,无论海力布如何奋力挥舞手中的弓箭示威警告,狼群们都丝毫没有退却,大有誓要血债血偿的意思。

的确,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和身边的一匹白马,实在不像能造成多大威胁的对手。危机时刻,海力布甚至好像瞥见山岩上的头狼有意兴阑珊的神态,没有下令全员出击,似乎也是它认为一半的部下就足够血洗这方小小的悬崖,为部族报仇雪恨了。

眼看狼群越逼越近,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一十章 恶战

不过相比刚才那窒息的紧张,年轻的二王子此刻的心中反而放下了些许包袱。从小到大,不管在任何比赛里,海力布都是站在无人企及的顶端。同样生为天生的王者,他几乎没有体会过,去挑战一样事物是何种感觉。

而眼下,二王子很明显是落于下风的一方。被头狼轻视为囊中之物,沦为猛兽围猎对象的海力布,倒是生生被激起了战斗的欲望。

普通人看到这样的景象,很可能早就吓得失魂落魄,放弃了求生的希望。但对于一个陷入绝境的强者来说,拼死应战就是他唯一需要做出的选择。

况且二王子还没有弄清楚是谁摆下这么丧尽天良的恶毒圈套设计陷害自己,怎么能就此殒命在悬崖边一个不为人知的无名角落。

打定主意后,海力布的眼神里重新焕发出渴望战斗的光芒。虽然狼群数量占优,但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凄惨到只有孤身一人迎战。

作为敏感忠诚的坐骑,岱钦对于目前的状况也了然于胸,清楚主人需要它的帮助。此时的白马面对群狼凶神恶煞的血口獠牙,一反常态地镇定冷静。它打着响鼻,本就巨大的眼睛瞪得浑圆,时刻警惕着草原狼的一举一动。

海力布与白马紧贴在一起,互为犄角,依托背靠着的勒勒车当做屏障,手中的乌木弓在奋力的挥舞下发出清晰的呼啸。而岱钦则用脚掌上的铸铁马蹄时不时地踏向地面,那粗壮的后蹄也令忌惮马匹后肢爆发力的草原狼不敢贸然上前。

试探中,原本穷凶恶极的群狼一时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只能不停地用嗓子里发出的咕噜声朝对手发出恫吓,来回踱步间愈发躁动不安。

在几乎赤手空拳的局面下就阻挡了恶狼的攻势,让海力布感到有些意外。部落里的老猎户都说草原狼是极为聪明的野兽,不应该只有这点本领才对。

二王子思忖间,忽然余光扫到山岩上,只见乱石堆上有两只草原狼不知何时没了踪影。而银白色的草原狼首领依然傲慢地立于高处,冷眼注视着悬崖边发生的一切。

“坏了!”

海力布心中闪念,知道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而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从勒勒车的顶棚上突然跃下两匹恶狼,跳到了白马岱钦的后背上,用力撕咬起了它的皮肉。

受惊的岱钦立刻抬起前蹄一阵嘶鸣,加上从后背传来的剧痛感,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镇定。它高抬起后蹄奋力猛踢,企图用巨大的惯性把背上趴着的两只恶狼甩脱,但捕获猎物的野兽岂肯轻易让步,任凭白马几番挣扎也绝不松口。

果然是诡计多端的生物,海力布没有想到从一开始围上前来的母狼就在执行以假乱真的障眼法,即便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头狼依然想要用狠毒的计谋让自己稳操胜券。

趁着他和白马的精力都被母狼们完全吸引的时候,真正可怕的杀手才开始了潜行,待到出其不意的位置后,再给对手致命一击。

这始料未及的一招彻底打乱了海力布心中的节奏,眼看岱钦受到袭击,二王子立刻暴怒起来,想要冲上前去救援爱马。怎奈在一阵蹦跳后,岱钦已与主人隔开了一段距离,犄角相守之势不复存在。

群狼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四匹一组趁机分成两队,将人与马彻底割裂开来,团团围住,打算各个击破。

转瞬间风云突变,刚才还有所倚仗的二王子,一下子就陷入了以一敌四的被动局面,虽然靠着勒勒车不至腹背受敌,但单凭双拳和一把空弓,很难兼顾来自于那么多方向的威胁。

围住海力布的四头恶狼看到机会来了,配合默契地朝猎物发起了不间断的进攻。四张血盆大口轮流扑向海力布的身前,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而海力布只有不停奋力挥舞乌木弓,不露出让群狼近身的破绽,才勉强支撑着避开一次次的凶猛攻击。

苦斗多时,本就辛劳奔波了一天的海力布仅剩的一点体力开始告急。虽然凭着意志依然能挫败狼群数次致命的撕咬,但周身还是无可避免被锋利的狼牙狼爪划伤了多处,衣袍上出现了道道撕裂的口子,鲜血淋漓。

另一边的白马岱钦则比主人的状况更加危险,全身上下已被尖锐的狼牙生生撕扯得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从洞穿身体的口子里泊泊流出。雄健的后蹄不再像刚才能做出强有力的反击,四肢甚至渐渐开始无法支撑血肉模糊的身躯。

可残暴的狼群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它们继续围着岱钦,用獠牙和利爪消磨着白马求生的欲念,直到高大的岱钦终于因为失血过多轰然倒地。

一只恶狼看到猎物体力不支,竟肆无忌惮地趴在马背上啃食起岱钦的血肉。白马受不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哀鸣不止,它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自己悲惨的结局,满是惊恐。

眼看心爱的坐骑性命堪虞、危在旦夕,海力布顿时变得怒不可遏。岱钦是他从小到大一起成长的伙伴,相互之间的情感有时和人相比还要亲近许多。二王子怎能放任群狼折磨爱马而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它在恐惧中死去。

怒火中烧的海力布再次燃起了强烈的求胜欲望,觉得体内又聚集起了充盈的力量。他定神调整呼吸,看准时机后,迎着朝自己冲来的一匹恶狼箭步窜上,双拳捏紧手中的乌木弓,曲臂转体,用满力对着跃在半空的狼身狠狠挥舞。

这一次,弓木结结实实击中了狼的腹部软肋,硬木弓身发出一声清脆巨响,生生折成了两截。恶狼应声哀嚎,被击飞出数丈远,痛苦的呜咽着倒地不起。海力布情急下发力之狠连自己都没有料想到,重伤的草原狼应该是逃不开断掉几根肋骨的命运。

在场其它的恶狼都被这一幕震慑到停下了动作。海力布抓住这唯一闪现的突破口,飞速地冲出狼群的包围圈,以迅雷之势赶到岱钦身边高高跃起,双臂举过头顶,将自己的身子展成了一张犹如新月的弯弓。

炸雷又一次响起,伴随耀眼的闪电,照亮了海力布的全身,这血脉贲张的一刻仿佛令时间都凝固了下来,甚至细密的雨丝从他周边坠落的过程都清晰可辨。

静止于空中的二王子怒目圆睁,好似天神下凡。愤怒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他很清楚,下一步自己要做什么。

海力布两只手中各握着一截刚才折断的弓木,弓身从正中间倾斜劈裂的角度,正好让断弓拥有了锋利的刃口,令原本赤手空拳的他有了不算趁手的武器。

借助着冲力快要落地前,海力布奋力将两把断木做的匕首狠狠插入了正在撕咬岱钦的那只恶狼的头颅之中。猝不及防的野兽当即颅碎骨裂,根本来不及发出哀嚎,就应声断了气。

杀红了眼的二王子从恶狼肝脑涂地的头颅中拔出断弓,拎起那没了生气的可怜虫的瘫软尸体,远远甩到了一边。看着满身是伤不停抽搐的好伙伴,不禁更加悲愤。

他护着岱钦慢慢挺起伟岸的身躯怒目而立,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山岩上的头狼。海力布还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某种野兽,但现在他真的被激怒了。二王子以视死如归的气势压制住了狼群之前的跋扈,令它们不敢再轻率地以身试险。

此时,头狼虽然依旧没有挪动身体,但神情没有了最早的悠然,似乎惊异于族群会在占尽优势的前提下折损两员大将。

它从喉间发出低声的呜咽严禁手下擅自轻举妄动,因为这头颇具灵性的野兽,看出眼前的人类做好了宁为玉碎的准备。

第一百十一章 命悬一线

如果有熟识的人亲眼看到了海力布王子现在的样子,也不一定敢上前与其相认。护在岱钦身前的海力布仍旧是孤身一人,但表现出的坚毅决绝仿佛是一座巍峨的大山。

他不断用深呼吸平复着刚才激烈搏杀后紊乱的心跳,起伏的胸膛里似乎有万千怒火迫不及待地需要释放。

狼群确是被目光如炬、杀气腾腾的二王子震慑住了,这些常年生活在野外恶劣生存环境下的猛兽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彪悍的人类。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拥有的法则其实非常简单,谁能展现出不畏生死的气度,谁就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山岩上那匹银白色的头狼在下达完暂时停止攻击的命令之后,并没有立刻对族群做出下一步的指示,它用幽绿色的眼睛重新审视着悬崖间这个被自己轻视了的对手。

风雨飘摇下,头狼兀自岿然不动,只有银色的被毛在偶有的电闪雷鸣中反射出夺目的纯白。虽然从面部表情里看不出群狼的首领此刻内心有何种波澜,但在这静默无声的对峙下,人与野兽之间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惺惺相惜感。

又是一阵熬人心性的僵持,海力布积攒的怒气在无处施放的等待里被缓缓消磨。人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下,对于痛楚的感知会大幅度的降低,可一旦归于平静后,之前累积的伤痛会加倍地反馈到自己的身上。

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坚持到现在的二王子其实已经是精疲力竭。那些恶狼抓咬所致的伤口,正令他体会着火辣辣的灼痛。

破碎的衣袍被鲜血浸染成了红色,血液顺着海力布的手臂流到他握着断弓的拳头上,混合恶狼的血污脑浆,一并滴落向地面,与岱钦的血迹混杂,在雨水中汇流成了一条深红色的小河。

眼看面前的人类在狂风暴雨中如此狼狈,狼群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但头狼好像依然坚持不允许部下们轻举妄动,它必须为部族是否能承担更多的损失负责。

不过其中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狼好像耐不住性子了,满身伤痕的海力布看上去似乎确实破绽百出,令这个复仇心切的母亲公然违抗头领的命令,不顾一切地再一次向二王子疾速冲去。

很可惜,它一定没有听说过穷寇莫追的道理,知道狼群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二王子怎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放松警惕。纵然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海力布就是有一种在绝境中爆发惊人潜力的天赋。

飞奔而至的母狼在距离海力布一丈远的地方猛然跃起,张开血盆大口直扑二王子的咽喉要害而去,狰狞的面目完全暴露了它打算一击致命狠下死手的意图。

但是这没有掩护配合下明目张胆的袭击,在有所准备的海力布看来,已失去了任何威胁。他暗暗发力,脚下生根,待到恶狼腾跃在空中即将扑到自己的身体前,用一记精准的下勾拳狠狠击中了这只野兽的下颚。

巨大的冲击力让母狼被打得当下就凌空翻转了一圈,海力布不会再给它第二次机会,未等落地就主动抓住母狼的身体摔向地面,随即翻身骑跨在它背上,扯起断弓的弓弦,死死绕住它的脖颈向两侧抽紧。

被压制的母狼拼命地挣扎,但无奈海力布膂力惊人,扣压住狼身令它动弹不得。没过多时,在不断勒紧的弓弦下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被活活勒断脖子的野兽眼球骇人地爆出在外,失去了气息。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狼群还没反应过来,就又有一名伙伴殒命眼前。

“嗷呜~~~!”

除了头狼,群狼纷纷发出一连串的嚎叫。那仰天长啸的样子,似乎在为同伴的死痛惜哀悼,又好像是在责备首领袖手旁观族群遭受重创而无动于衷。

这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在空无一人的山峦间回荡,在漆黑的雨夜里听着格外毛骨悚然。

但海力布并不惧怕它们,他知道狼群是来替子复仇的,可遭人陷害的他真的不是幕后凶手。二王子此时心中更多的情绪是愤怒,愤怒自己的好伙伴岱钦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即便他与狼群本没有仇怨,为了拯救爱马,为了查清真相,哪怕还要死斗下去,他也做好了奉陪到底的准备。

“来啊~~~!!!”

海力布一声怒吼,抬手指向立于山岩之上的头狼,发泄着压抑了许久的愤懑。

终于,银白色的头狼不再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在一声长啸后,从乱石间跃至了悬崖的平台上。其余的狼群看到首领有所行动,也紧跟着围了上来。海力布和岱钦又被团团围住截断了退路。

此时,二王子才真正看清头狼的体型究竟有多大。寻常的成年草原狼若是有家狗的两倍大小就已是不得了的事情,而这只头狼站立的时候,头顶的高度都快赶上一匹骏马的个子,在狼族里实在是十分罕见的庞然大物。

如此凶猛的野兽,现在和海力布也就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二王子甚至都能闻见它口中传来的腥臭气味。刚才他杀死打伤的三匹恶狼已足够凶悍,但与这只相比,则远远不在一个等量级上。

海力布王子一向自信心爆棚,不是轻言害怕的软蛋。可感知到头狼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后,竟有些后悔方才挑衅激怒了狼群,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很显然,这样的对手与之前所有遭遇过的情况都不能同日而语,是他从未面临过的境遇。而二王子也清楚,以目前的实力对比来看,自己可以说毫无胜算,只有坐以待毙的死路一条。

头狼迈开步伐向身前的人类缓缓移动,眼神死死注视着海力布的脸庞。没有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天然带着股不怒自威能吞噬一切的霸气。

海力布站在刚刚毙命的母狼尸体后,尽量不动声色地绞尽脑汁思索着应对的策略,却无法控制头脑慢慢变得一片空白,腿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接近过这个年轻人,自认天地无畏的二王子第一次有了万念俱灰的感觉。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意志无法战胜的实力差距,海力布好像体会到了身为弱者那无助而绝望的恐惧。

既然尽了人事依旧无法改变结局,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从小到大不知放弃为何物的海力布,人生中头一回决定将命运交给长生天来掌管。他扔掉了手中的断弓,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如坐针毡的等待中,二王子幻想了无数种迎接死亡的方式,年轻的他从前只会用戏谑的态度考虑这样严肃的话题,但即便如此,其中的死法也没有一种是在野外被穷凶极恶的狼群碎尸万段。

他不希望自己最终的结局是沦为猛兽的腹中美餐。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难免失了心智胡思乱想起来。

但过了许久,闭着眼的海力布也没有等到头狼扑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二王子不敢有过大的动作惊扰狼群,只是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却发现头狼正在他的身边徘徊。

看它的举动,并没有要当即夺取海力布性命的意思。头狼来回踱步更像是在嗅闻面前人类身上的气味,似乎想从中获取什么重要的信息。

难道它决定不杀自己了?二王子心中疑惑,对于头狼反常的行为很是不解。但心中悄然生出一丝希望。

忽然,刚才还神色平静的头狼竖起了双耳,深知野兽习性的海力布明白这是它受到威胁的表现。

果然,头狼立刻呲着獠牙,咧嘴从喉中发出了可怖的咕噜声。

而与它咫尺之遥的海力布顷刻间又变得命悬一线。

第一百十二章 黄雀在后

凶猛硕大的头狼一步步朝海力布逼近,眼看它的鼻尖就快要贴到身前人类的面庞上。大气不敢喘的海力布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头狼唇边根根分明的胡须,而那四颗尖利的獠牙闪着冷冷寒光,随时都有可能刺入他的身体。

海力布感觉这回自己必死无疑了,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了二王子的预料。头狼并没有继续对着他发动攻击,而是低下头,用嘴叼起了横陈在海力布脚下的母狼尸体。

正当他弄不明白头狼的行为是什么目的的时候,剩余的狼群也开始有了动作。只是它们都没有要与海力布恋战搏命的意思,而是分工明确地将另一只母狼的尸身以及勒勒车棚内的死狼崽悉数叼出。

这井然有序、处变不惊的执行力着实让海力布很是吃惊,不过他也瞬间明白过来,狼群放弃了与他继续缠斗下去的念头,准备撤退收兵了。

头狼把两只死去的母狼用嘴甩到后背上,驮着尸体率先离开了悬崖边,群狼看到首领的表率,也开始陆续跳上乱石堆不再围堵着海力布。本应无路可退的绝境,瞬间就重现了生机。

二王子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胜券在握的头狼改变了心意。

难道是它嗅出了自己的确不是屠杀狼崽的侩子手?二王子忽然想到了头狼绕着自己嗅闻的举动,不过很快就在心中说服自己,野兽怎么可能如此具有灵性,要真是这样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但头狼似乎想要证明他没有想错似的,在山崖上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这个身手不凡的人类。此时,这只野兽的眼里不再像先前那般凶神恶煞,竟流露出一股意味复杂的情绪,一时间让海力布更加难以读懂。

片刻后,头狼也不等愣在原地的海力布回复,便带着族群,扭头消失在狂风暴雨的夜色之中。

无论怎样,也许是长生天眷顾,亦或本就命不该绝。狼口余生后的海力布在确定狼群走远不会再折返回来后,才敢相信无计可施的自己真的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一劫。

危险彻底解除,刚才拼死聚集起来的精神,也像被抽去根基的建筑一般轰然崩塌。海力布似乎突然间失去了魂魄,随手扔掉紧握的断弓,垮着身体跪倒在地,放空的双眼茫然无神,只有张大的嘴巴不停喘着粗气。

直到身后白马岱钦发出的哀鸣传到他耳朵里时,二王子才想起情况更为糟糕的伙伴。他赶紧来到岱钦的身边查看它的伤情,只见爱马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雪白的躯体已经被血污染透,甚至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躺在地上的岱钦由于失血过多,无法再立起身子,连抬头都变得困难异常。看到主人来到身边,只是用微弱的鼻息勉强回应海力布的关心。

二王子无比心疼地抚摸着爱马的脖子,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往下流淌。平日里他对岱钦照料有加,何曾想过会让它受到这样的伤害。

“对不起,岱钦,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海力布语带哭腔地向好伙伴道歉,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爱马的面颊上。

而岱钦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已无力发出嘶鸣,只是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显得无助而又害怕。

“别怕,岱钦,我带你回家。”

海力布拍拍岱钦的脖子安慰道,但他很清楚好伙伴的状况已十分糟糕,如果现在没有救援出现的话,仅凭同样身受重伤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将心爱的坐骑带回奇源部落救治。可丢下忠诚的伙伴不管,也绝不会是二王子会做的选择。

海力布怅然若失地跪在岱钦身旁,沉浸在痛苦中的他还没回过神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山崖上有一个黑影正在暗中张弓搭箭。

只听倏地一声,伴随一道寒光,二王子顿时身体一颤,感觉左肩忽然一阵钻心的剧痛。一支利箭狠狠从背后射入,贯穿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身心俱疲的海力布始料未及,他强忍痛楚,转身抬头朝箭支飞来的方向看去。悬崖两侧的山坡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干人马,个个黑衣蒙面,手持利器,策马排开,杀气冲天。

这群人显然来者不善,海力布料想之前放翻岱钦的绊马索,还有悬崖边勒勒车里虐杀狼崽的杰作,肯定均是出自他们之手。但二王子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得罪了什么人,要让他这么处心积虑地想方设法除掉自己。

为首的那人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看见海力布在身中一箭之后居然没有倒下,显得有些吃惊。二王子猛然惊觉这人手里拿着的弓箭有些面熟,弓木包裹的银饰上雕刻的花纹,似乎在哪里见过。

与此同时,黑衣人顺手又从背后的箭袋里取出一支箭羽,第二次准备张弓搭箭。不管他与海力布有什么深仇大恨,今天看来不将其彻底铲除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海力布知道如果自己再不作出应对的话,这狭隘的悬崖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紧要关头,他环顾四周,拼命思考脱身的方法,向前朝黑衣人所处山坡下的葫芦口奔逃一定不是明智的举动。可身后就是悬崖,哪里还有能够利用的空间呢?

情急下的二王子耳,隐约听到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没错,崖下正是伊仁河水系里的一条支流。依照目前的情况分析,也许只有悬崖下湍急的河水才能救自己一命了。

顾不得奄奄一息的岱钦,为了活下去,海力布只能转身拼进全力朝悬崖边狂奔,耳边嗖嗖的飞过数只箭羽,但都没能射中自己。

原来是崖上黑衣人们见他要逃跑,不停地射出冷箭,但这些箭羽的精准度明显不如刚才领头之人的技艺。

说时迟那时快,海力布转瞬已跑到了悬崖边,二王子毫不犹豫地高高跃起,因为只要能落入下方的河水,就可以逃离这群陌生人的追杀。

但就在他快要消失于杀手们视线前的一刹那,为首的黑衣人果断击发出了酝酿已久的那一箭。箭羽准确命中了空中的海力布,从背后深深插入了二王子的身体。

再受重创的海力布无力支撑,瞬间失去了平衡,以自由落体般的方式,重重坠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汹涌的水流立刻倒灌进他的口鼻,浸透骨髓的寒意侵蚀着他的意识。海力布拼命挣扎,想要将脑袋露出水面,可越是扑腾,身体就越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很快,身中两箭、遍体鳞伤的二王子就体力不支,只能任由湍急的河水把他无情的吞没,原本清醒的头脑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失去了意识。

悬崖的山坡上,黑衣人们看见追杀的目标坠崖,纷纷扯下了蒙在脸上的黑布。立于众人中间,连续两次射中海力布的首领,正是自称赶来驰援弟弟的大王子蒙克。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海力布跳崖的地方,悠悠地吐出一句。

“畜生果然靠不住,还得我亲自动手!”

第一百十三章 毁尸灭迹

凛冽的狂风吹得蒙克一行人的斗篷在这凄切的雨夜里上下翻飞,大王子顺手把弓箭递给身边的一个心腹,就率先纵马绕下山坡,来到了海力布刚才所处的悬崖平台。

他翻身下马,缓缓踱步查看着弟弟与狼群恶战后一片狼藉的现场,半晌都没有发话。

一众随从跟着主人也先后聚集到并不宽敞的悬崖上,巴尔斯看见蒙克独自出神站了好久,下马轻轻来到主人身旁。

“好一个乌珠穆沁第一猎手,居然能力战群狼还全身而退。”

大王子阴阳怪气地“夸赞”着弟弟的战绩。

满地的血污触目惊心,说明了方才一战的凶险。但蒙克知道,如果自己不亲自前来,还真有可能让海力布侥幸逃脱。

“没想到引来一整群恶狼都不能将他置于死地,还是大王子您心思缜密。”

巴尔斯小心翼翼地应和着主人,唯恐喜怒无常的蒙克会怪罪于自己的办事不利。

“哼,幸亏我多了个心眼,不然全盘计划险些毁在你一个人手里!”

蒙克还是把胸中的怨气发泄在了心腹爱将的头上,说罢他向前几步,双手背在身后停在了悬崖的边沿。

“是属下失职,低估了二王子的天生神力。”

巴尔斯一边承认自己的疏忽,一边快步上前陪在主人身边。

“天生神力?那小子再厉害,能快得过我的箭吗?!”

听到心腹无意间夸奖了弟弟,蒙克立刻变得有些不悦,对巴尔斯反问道。

“那怎么可能,大王子射出的箭羽势如闪电,天下无人能及。”

巴尔斯赶紧想办法把说错的话圆了回来,他站在高处朝下望了望海力布坠崖落入的河水,又向主人提议道。

“大王子,我们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

“嗯?!你是质疑我的箭法还不够精湛吗?”

蒙克刚开始舒展的眉毛听到这个建议又皱紧了起来,显然巴尔斯依旧没能拍对马屁。

“属下不敢,被狼群重伤后又挨了两箭坠崖落水,神仙也救不了他海力布。”

巴尔斯并不怀疑海力布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大王子虽然在弟弟的成人庆典上比试箭术曾输给过海力布,但蒙克的箭法精准狠稳,很早以前就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而真正出乎巴尔斯意料的是,蒙克刚刚射出箭羽的力度似乎比从前更迅猛了许多,这压倒性的力量优势在之前奇源部落夜宴时,和海力布的博克比赛中就体现的淋漓尽致。大王子究竟因为何种原因变得如此强大,才是令巴尔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找不到尸首,回去反而更好交待,否则,你要怎么解释我的好弟弟身上的箭伤呢?”

蒙克见巴尔斯仍对着河水发呆,冷冷地向他解释完,又转向身后的一众随从大声道。

“海力布王子救人途中遭遇狼群袭击,重伤坠崖而亡,你们都记住了吗?”

“遵命,大王子!”

喽啰们听到主人发话,赶紧齐齐抱拳应承道。

“现在没有多余的王子了,你们是不是应该换个称呼啊?”

蒙克此时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对着随从们质问道。

“遵命,蒙克大汗!”

一班心腹们翻身下马,单腿跪拜在蒙克身前,山呼海喝地说出了大王子的新称谓。

“哈哈哈哈哈!很好,大患已除,剩下的就简单了。”

蒙克终于露出了阴险的微笑,打算返回奇源部落。离开摩天岭前,他又嘱咐巴尔斯做好善后的工作。

“巴尔斯,你把这里处理一下,手脚干净些。”

“是,大王子。”

“嗯?!”

蒙克显然对于心腹爱将心不在焉的驽钝有些不满。

“哦不,遵命蒙克大汗!”

“哈哈哈哈哈哈~~~!!!赶紧习惯起来吧!”

第一次听到巴尔斯叫自己大汗,大王子感受到了极大的愉悦,作为陪着自己一路尝尽酸甜苦辣,从低谷走向人生巅峰的伙伴,蒙克非常需要他这样的童年挚交见证自己眼下的成功。

大王子志得意满地踏上了返程的路途,那邪魅而狂放的笑声却依然回荡在山谷间久久不能散去。

天地间的凄风苦雨丝毫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远处的草原部落似乎都被笼罩在了无边的灰暗中。

等马队尽数离去,悬崖上只剩下了巴尔斯一人。

说实话,他对于众人在伊勒德还健在的时候,就把大王子唤作大汗的做法并不赞同。虽然这个年迈的老者也没有留给他多少好印象,但巴尔斯始终还是一个对天地万物心怀敬畏之人,总觉得有些礼法规矩还是应该遵循才好。

而另一方面,大王子忠诚的仆人其实也不愿意独自收拾眼前的这个烂摊子。并不是因为巴尔斯好吃懒做,看到蒙克即将称汗怠惰了下来,而是这个身形彪悍的巨人不想再次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

掏狼窝,布陷阱,直至最后虐杀狼崽的都是巴尔斯。他替主人完成了所有会在死后被打入地狱的恶行,双手沾满了无辜生命的鲜血。谁又曾想过,对于出生在一个猎户世家中的他来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心理负担和精神折磨。

不过很快,他的罪责中又要再多加上一条。

巴尔斯来到岱钦身边,可怜的白马尚未彻底咽气,但已经虚弱到动弹不得,只能从起伏的腹部觉察到一息尚存的生命迹象。这匹极有灵性的骏马目睹了主人海力布被暗算坠崖的全过程,眼角竟好像还挂着伤心的泪水。

有那么一瞬间,巴尔斯真有些于心不忍,想要用勒勒车将岱钦运回奇源部落救治。可他清楚,蒙克是绝不会允许属下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来威胁自己称王的计划,所以白马从成为海力布坐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会与主人同生共死。

“岱钦,你可别怪我啊。”

巴尔斯蹲在白马的耳畔,轻抚着它的脖子喃喃道。

岱钦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但终究还是无济于事。巴尔斯单腿压住白马的脖颈,从腰间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几番犹豫后,还是闭上眼睛心一横,抹开了它的喉咙。

飞溅的鲜血喷到了巴尔斯的脸上,但他没有用手去擦,只是仰着头,任凭雨水将带着温度的血腥味冲刷进了自己的嘴角,这个彪形大汉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没过多久,岱钦就不再动弹停止了呼吸,扩散的瞳孔也逐渐失去了光泽。巴尔斯想要合上白马的眼睛,试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无奈下,他只好用蛮力扛起尸体,打算放入勒勒车中一并烧掉。

当巴尔斯来到勒勒车边掀开布帘时,被棚内空无一物的景象惊呆了。虽然血迹仍然还在,可幼狼崽们的尸体却都不见了踪影,这让他无比困惑。

按理说海力布击退了狼群,不应该让群狼有机会抢走尸首。而如果是狼群得胜的话,为何只带走了狼崽尸体,却不去杀死海力布复仇呢?

难道这些野兽真有通晓灵性、明辨是非的能力?巴尔斯越想越恐惧,不敢再做其他的假设,他内心的包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沉重过。

蒙克的要求无法拒绝,惊异下惴惴不安的巴尔斯还是用准备好的灯油泼洒在布帘上,点火引燃了整个车架。

但在熊熊烈火的燃烧下,这个身形魁梧的巨人却长跪在车边不起,反复念诵着萨满经文,期望能为自己无知犯下的业障赎罪。

第一百十四章 大汗驾崩

奇源部落,大汗营帐的寝房内。

眼看就快要过了午夜,外出寻人的海力布与蒙克还没有回来的音信。靠在卧榻上等待的伊勒德忧心如焚、面色凝重。

“那两个孩子,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夫君切莫胡思乱想,长生天会保佑他们平安归来的。”

陪伴在夫君身边的哈沁夫人其实心里也很是担惊受怕,但莫日根大祭司反复强调不能让大汗情绪再有波动,她只能强装镇定,吩咐后厨为醒来的大汗准备些易消化的食物来分散众人的精力。

侍从的姑娘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哈沁夫人赶紧接过来,用木勺缓缓搅拌后盛起一些,小心翼翼地吹着勺子的边沿,继而递到伊勒德的嘴边。

“夫君多日水米未进,赶紧趁热吃点,好恢复体力。”

“我现在哪有心思吃东西。”

半倚在床边的伊勒德摆摆手,回答的声音十分微弱。

“说不定,孩子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哈沁的话语很是没有底气,但她仍想让伊勒德好歹吃些东西。

忽然,帐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刺骨的冷风又立刻倒灌进寝房,让人不禁打起了寒颤。蒙克一脸愁容地掀开门帘,进入了屋内。

“怎么样,蒙克,姑娘找到了吗?”

看见大王子归来,哈沁夫人一阵激动,但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不敢直接询问儿子海力布的状况,先打听起救援行动的下落。

“嗯。已将她安全带回了部落。”

蒙克说出了小女孩平安得救的消息,但查干妹妹其实自始至终只是被他幽禁在了奇源部落不为人知的角落而已。

“真的?太好了。真是长生天保佑,夫君,你看我就说过他们一定会没事吧。”

哈沁夫人听到女孩得救,心里高悬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她暗自思量,如果救援行动成功的话,那儿子海力布多半也会平安无事。

“父汗醒了?”

蒙克进屋后光顾着演戏,全然没有发现伊勒德苏醒过来的事实,听到哈沁对着父亲说话,着实吓了一大跳。

不过大王子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知道弄死弟弟海力布以后,伊勒德已经改变不了他继承汗位的结果。但蒙克不想再等了,他需要让父亲立刻撒手人寰,而催化的方式尽在大王子的掌控。

只见蒙克紧咬着嘴唇,表情异常痛苦,几乎要把五官拧在了一起。一番酝酿后,忽然跪倒在伊勒德和哈沁的面前,眼中噙着虚伪的泪水,装作万般无奈的样子使劲摇着头。

“父汗,儿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蒙克,你这是何故,快起来!”

哈沁夫人见到蒙克的举动大为吃惊,赶紧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何事如此失态,快说!咳咳咳咳咳”

靠在床上的伊勒德感知到事情不妙,大声说完又开始咳嗽不止。

“是海力布弟弟,他”

蒙克依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将悲伤演绎得以假乱真。

“海力布他怎么了?!”

哈沁夫人一听蒙克说到儿子的名字,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海力布弟弟独自寻山,在悬崖边遭遇狼群袭击后重伤不敌已命丧摩天岭了。”

“哐当”一声,哈沁夫人手中的木碗摔落在地,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的她突然听到了最坏的消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伊勒德也不敢相信小儿子殒命的事实,大声朝蒙克问道。

“孩儿率众人搜救时在崖边找到了弟弟被撕咬致死的坐骑,还有一柄折断的木弓,但无奈赶到时,海力布弟弟已被狼群啃食干净,尸骨难寻了。”

蒙克说罢,将在悬崖平台上拾获的断弓呈到父汗和哈沁夫人的面前,作为自己说辞的确凿证据,让人无法再去质疑。

哈沁夫人听到儿子死状凄惨的噩耗,跌坐在身侧的木椅上,悲伤欲绝到难以自已。

但心中自有痛苦万状的奇源王后知道此刻更需要维护王室的尊严,并没有丧失仪态,崩溃大哭。生怕再次睹物思人的她强忍悲痛的情绪,默默闭上眼睛任凭两行热泪滑落脸颊。

可大病初愈的大汗却无法做到泰然处之,浑身颤抖的伊勒德拿过木弓,看到残存的碎片上被狼牙啃咬的斑斑痕迹,知道蒙克所言非虚,儿子海力布真的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葬身于野外了。

这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成了压垮大汗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伊勒德难以相信自己深爱的幼子,被众人视为未来大汗继承人的海力布,会遭遇如此可怕的变故突然离世。

急火攻心下,他又开始剧烈的咳嗽,同时伴有大团的血块从口中不停地吐出,瞬间染红了白色的衣襟和整床被褥,样子十分骇人。

“父汗!父汗!”

蒙克看到伊勒德大口吐血,佯装惊慌失措地大喊着起身搀扶父亲,但他知道,自己的计策执行的效果异常完美。眼看大事将成,大王子在心底使劲压抑着胜利前夕的紧张、兴奋和期待。

此情此景,让哈沁夫人和侍奉在帐内的侍从姑娘都慌了心神,一旁站立着久未开口的萨满大祭司莫日根也赶紧上前来查看伊勒德的病情,众人围在大汗的卧榻边手忙脚乱,一时间整个营帐里乱作一团。

哈沁夫人让丈夫靠在自己的身上,此时的伊勒德由于悲伤过度加之旧疾复发,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大汗面容惨白毫无血色,几乎感觉不到体内还残存多少气息。

“莫日根法师,求求你赶紧想想办法!”

手足无措的奇源王后濒临崩溃的边缘,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哭腔。今晚她已经痛失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的儿子,不能再接受毕生的挚爱也离开她的身边。

莫日根搭着伊勒德的手腕,却几乎摸不到他已微乎其微的脉搏,整个夜晚萨满法师都在祈祷大汗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最危险的阶段,可偏偏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无可避免的发生在了眼前。

奇源大祭司在脑中飞速地思考自己还有什么能妙手回春的良方,但很可惜,可以力挽狂澜的续魂草只有一颗。莫日根知道目前的奇源部落里,已经没有任何灵药,能够挽救毒性复发后伊勒德的生命。

虽然萨满法师很不情愿接受这个事实,但他还是对着屋内的众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已无能为力。

哈沁夫人见无所不能的莫日根都放弃了希望,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失声痛哭了出来。

屋外的夜色依然深沉,伊勒德能不能捱过今晚谁也无法确定,留给大汗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弥留之际的他没有任何遗言,也无法睁眼再看一次操劳一生、心之所系的草原,伊勒德只是静静地平躺在寝房的卧榻上,被侍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安详得不像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老人。

陪伴在侧的妻子哈沁早已泪眼婆娑,红肿着双目等待着夫君最后时刻的到来。

凌晨时分,肆虐的风雨始终无意止歇。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在呼啸的风声里,奇源部落祭台上,代表大汗至高无上权力的苏鲁德大旗旗杆竟被狂风拦腰吹折,轰然倒塌发出的断裂声响远近可闻。

“不~~~~!!!”

而与此同时,大汗营帐里,也传出了哈沁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第一百十五章 擅闯灵堂

整晚的狂风暴雨终于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但灰蒙蒙的天空中依然见不到朝阳和霞光。

阴郁忧伤的气氛笼罩着乌珠穆沁草原,刚刚过去的夜晚对于所有草原部落来说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而其中奇源部落的民众所受的创伤无疑最为深切。

他们不仅失去了一个受人尊敬、毕生致力于为草原百姓创造美好生活的英明首领。还失去了一个拥有无限光明前途的年轻王子。

一夜之间,大汗与二王子同时殒命,奇源王室家破人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打击。而哈沁夫人失子丧夫,从一个家庭美满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寡妇,无疑最为让人唏嘘同情。

这出人间惨剧几乎令所有人悲伤动容,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大王子蒙克。

父汗的暴毙,海力布的坠崖都是他精心策划的篡位阴谋,所以当看到自己的邪恶计划出奇地顺利时,蒙克内心只有只手遮天,夺取他人性命的罪恶愉悦感。至于诛杀的对象与自己有没有血缘,甚至是不是亲生父亲,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大王子现在心无旁骛,只想早日坐上觊觎已久的大汗宝座,越快越好。不过,碍于王室的规矩和礼数,还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先把心中的焦急暂时搁置在一旁。

信奉长生天的草原人民对于逝者的葬礼极其看重,虔诚的人们相信,这场最后的送别需要体面而庄重的仪式,才能使离开世间的亲人顺利地抵达死后的世界。

普通百姓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去世之人是尊贵无比的大汗和王子了。

在一天之内,原本生机勃勃的奇源部落就仿佛遗失了所有的颜色。五彩的旌旗一律被白幡素缟代替,人们不约而同地脱下了靓丽的衣袍和长裙,穿着统一的素布麻衣,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寄托哀思。

按照蒙古人的传统,在举行葬礼前,死者的亲人需要为他守灵三日,所以伊勒德生前居住的大汗营帐被布置成了灵堂,他的遗体就摆放在大帐中央的一尊金丝楠木的棺椁中,周身铺满了洁白的花朵,衬得大汗犹如只是在沉睡般安详。

而旁边的另一尊棺椁则放置着二王子海力布生前的所有衣物,因为海力布惨死后未能留下尸身,只能用他的贴身之物替代下葬。

哈沁夫人与蒙克并肩立于棺椁前,大祭司莫日根陪在帐中。

一连三日,不时有部落内的贵族前来吊唁,奇源王后眼窝深陷,满脸憔悴,看得出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摧垮了这个苦命女人的精神,但哈沁仍在努力强撑着意志,维护夫君最后的尊严。

可对于蒙克来说,呆立在父亲棺木前无所事事,实在是让他有些百无聊赖。继承王位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后,大王子甚至都懒得去假装一下经历丧父之痛后的悲伤,长时间的站立只是令他腰酸腿痛,烦躁不已。

就在蒙克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帐外的一阵骚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王子心中一阵兴奋,眼下他正好需要点热闹来给枯燥的守灵解解闷。

“哈沁夫人,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蒙克主动请缨,想要逃离这气氛压抑的大汗营帐。

可还没等他迈开腿,哈沁就抬手按住了他的胳膊,悠悠道。

“还是我去吧。”

奇源王后不允许守灵期间部落内出现任何差池,决定亲自上前探个究竟。正好帐外的扈从掀开门帘进入室内,哈沁夫人便开口问道。

“帐外何事如此喧哗?”

她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依旧释放着柔中带刚的坚强。

“回禀哈沁夫人,是一个不懂礼数的庶民老头,想要硬闯灵堂,已被我等拦下。”

按照草原部落的传统,只有贵族才能进入灵堂吊唁首领,平民百姓若想哀悼大汗,只有等到出殡之日,在此之前是决不允许踏入灵堂半步的。不过哈沁夫人却不是一个默守陈规的女性,她对于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让他进来吧。”

奇源王后淡淡的吩咐扈从,让年轻的卫兵吃了一惊,不过看到哈沁夫人似乎没有说笑的意思,片刻后,还是依照她的指示将老者放入了帐内。

“大汗~~!”

满头银发的老者一进入帐内就扑倒在伊勒德的棺木前恸哭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令人动容。

哈沁夫人见眼前的老人很是面善,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看他哭得如此伤心,只能开口安慰道。

“老人家,先起来吧,别伤了身子。”

老者又哭了一阵,才缓缓起身,来到哈沁的旁边,躬身施礼道。

“哈沁夫人,巴图来迟了,请夫人恕罪!”

“巴图?”

听到这个名字,哈沁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她想起来这个年迈的老人正是丈夫伊勒德曾经的贴身随从巴图。

想当初伊勒德初入和硕,彼时仍是小女孩的哈沁还和脾气火爆的巴图没少斗过嘴。一晃眼,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现在也在岁月变迁下成为了沧桑的老者。

“夫人不记得我了?”

巴图见哈沁夫人的口气有些迟疑,显得很是失落。

“当然记得,我怎能忘记大汗最忠诚的贴身随从。”

哈沁夫人赶紧回答道,多年未见的故人相逢让奇源王后在悲痛中获得了一丝慰藉。

的确,与大汗年龄相仿的巴图曾经是伊勒德最信任的贴身随从。还是奇源首领时,伊勒德走南闯北,无论去到哪里巴图都如影随形。他火爆的脾气和敢说敢言的性格深得伊勒德的赏识,经常会将自己的肺腑之言说与巴图分享。

战乱年代,伊勒德需要这样直肠子、真性情的伙伴在侧,时刻提醒他始终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但一统江山后,坐上大汗宝座的伊勒德,慢慢便容不得旁人再用如此直接露骨的方式点出自己的缺陷。

巴图耿直的个性也并不受部落里贵族的待见,他时常在伊勒德耳边数落他们的不端行为,更令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从成为了众矢之的。

无奈之下,伊勒德只得罢免了巴图的职位,赐予他些田地牛羊,让他恢复成了自由身的庶民,从此失去了贴身侍奉大汗的机会。

但对于巴图忠诚深信不疑的伊勒德,在老伙计离开前,仍交代给了他最后一个重要的嘱托。而今日,巴图就是来完成大汗的心愿的。

“巴图,明日就是葬礼,你现在前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哈沁夫人知道巴图的过往,也很惋惜像他这样率真坦诚不虚伪的人没有能得到大汗的重用,即便年轻时莽撞的巴图言语间没少得罪过她,但奇源王后还是认为有的时候,人们需要真实的声音。

“哈沁夫人,我万不得已擅闯灵堂,正是关乎到大汗明天出殡的事情。”

巴图虽然上了年纪,仍不改有话直说的秉性,正身开口道。

“是吗,此话怎讲?”

哈沁夫人了解巴图的性格,如果不是事关重大,他也一定不会这么鲁莽。

“巴图斗胆大汗明日切不可随棺下葬。”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皆惊,因为哪怕是个脾气耿直之人,这句话听上去也实在太过大逆不道。

“大胆庶民,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将他拖到外面杖毙!”

蒙克先急不可耐地大喊起来,听到巴图与哈沁的对话,他担心父亲伊勒德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他的遗嘱,害怕继位之事又生变故。

“蒙克,不得莽撞,且先听巴图说明。”

哈沁夫人打断了大王子的叫嚣,看向巴图说道。

蒙克强压下满心的不爽,可巴图随后说的话却立刻又让他炸了毛。只见巴图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正色道。

“巴图是来替伊勒德大汗完成遗愿的。”

第一百十六章 天葬

“狂徒,我父汗临终之时,哈沁夫人、莫日根大祭司与本王子都在身侧,若有遗嘱自会托付于我们。你在大汗仙逝,即将下葬前忽然跳出发声,实在是动机不明,居心叵测!”

蒙克看到巴图掏出的羊皮纸十分褶皱,似是很有年数存在已久的东西,极度害怕其中的内容会对自己继承王位不利,气急败坏地跳脚指责起曾经的大汗贴身随从。

“蒙克,我知巴图为人,他断然不是会兴风作浪的小人,不如等他说完再做定论也不迟。”

哈沁夫人不知道蒙克为何对于巴图有如此强烈的敌意,只得劝大王子稍安勿躁,但蒙克似乎不愿再生事端,只想快些结束这插曲。

“哈沁夫人,父亲尸骨未寒,怎可允许闲杂人等在灵堂圣地妄言,父汗九泉下有知,会不得瞑目啊!”

“大王子,巴图还未提及大汗遗愿内容,况且王后已为他的人格担保,不如我们还是让他将羊皮纸上的内容念出来听听吧。”

看到奇源王后和大王子在伊勒德灵堂上的分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为了不让皇室失了颜面,大祭司莫日根沉默了许久后还是忍不住发声了。

他对于蒙克表现出的排斥也不甚理解,萨满祭司渐渐发现大王子失踪归来前后的行为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矛盾和可疑的地方,只是眼下还不便说破。

“既然是莫日根法师开口那就姑且一听吧。”

伊勒德去世后,早已目中无人的蒙克对于莫日根还是要买几分面子的,听到大祭司发话,也不好过多的反对。大王子明白自己再一味地固执下去,只会让人生疑。

巴图见众人达成了一致,这才缓缓开口道。

“大汗当年罢黜我贴身随从职务之时,曾暗授于我一道遗嘱,亲述意欲在千古之后一切从简,实行天葬,望夫人、大王子理解,不与阻拦。”

“天葬?!”

蒙克听到这个关键词不禁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追问道。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

“除此以外,大汗别无他求。”

巴图据实回禀道。

“这真的是大汗本人的意愿?”

哈沁夫人也向巴图再次求证。

“千真万确,请哈沁夫人过目。”

巴图一边回答,一边将羊皮纸递到奇源王后的手中。

此时的蒙克有些后悔方才武断地冲动,原来父亲并没有对于继承人选留下什么实质性的决定,自己冒进的行为只是平白暴露了藏匿已久的野心罢了。

但哈沁夫人捧着纸张,在看到夫君亲笔书写的遗愿后,内心的震撼还是非常强烈的。天葬是蒙古人最古老的丧葬习俗之一,处处透着最原始的质朴与本真。

但自从草原世界的民众生活富庶以来,这略显寒酸的安葬方式,即使在民间普通百姓家庭的亲人离世后,都很少使用了。更不用说涉及到部落贵族、首领,甚至是草原大汗的葬礼,攀比之风兴盛,入葬的规格无不变得越来越奢侈浮华。

王公贵族们唯恐死后带到冥界的财富不够充足,无法在身后的世界继续维持富贵的生活,以致陪葬的物品、墓穴的尺寸无所不用其极。劳民伤财的同时,也形成了腐坏糜烂的风气。

大汗不希望重蹈满都拉奈曼王朝横征暴敛、穷凶极奢地追求物质享受引发众怒的覆辙,在死后也想以身作则,为草原人民的长久幸福最后一次做出表率。实在是令人钦佩不已。

“我明白了,既是大汗亲手书写的遗愿,我等自然应当遵从。”

哈沁夫人对着羊皮纸端详了半晌,悠悠地说完,继而转向莫日根询问道。

“莫日根法师,您觉得呢?”

“待明日替大汗做完超度法事,就按照遗嘱上说的置办吧。”

萨满祭司也了解伊勒德此举的用意,并没有表示异议。

至于蒙克,遗嘱不涉及任何他的利益,大王子当然也没有必要出言反对。

众人达成一致,做出决定后的奇源王后心中忽然有种释然解脱的感觉。

夫君伊勒德为草原部落费尽心力,没有一日不为繁杂的政务琐事所累。现在,忙碌一生的他终于可以获得彻底的安宁,对于深爱草原的伊勒德而言,还有什么比全身心地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回到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更好的归宿呢。

“巴图明白,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巴图向三人躬身行礼,退出了伊勒德的灵堂。

第二日上午,到了原本计划好的出殡之时。奇源百姓们没有等到运送大汗和海力布王子的棺木仪仗,而是被指引去往了祭台前的广场。

哈沁夫人当众宣布了将对伊勒德大汗举行天葬的消息,部落上下无不为大汗的遗愿动容,闻讯赶来吊唁的其他部落的首领和贵族也全都对伊勒德至死不渝的高贵品行钦佩不已。

莫日根身穿萨满祭司华丽的法袍,头戴巨型鹿角面饰,在祭台上最后一次为乌珠穆沁的大汗伊勒德和海力布王子敲响了庄严的萨满鼓。鼓声悠远肃穆,情真意切,伴随大祭司口中所念超度亡灵的萨满经文,直击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奇源部落举部哀恸,哈沁夫人在台下看着祭台上两具空有衣物的棺木,强忍着心中的悲切,同时送别自己挚爱的丈夫和唯一的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楚。

超度仪式完毕后,那两具空棺被从简安葬在了伊勒德第一任妻子诺敏墓地的旁边,这是一处背山面水的宝地,也是哈沁夫人的意思。虽然从未与诺敏谋面,但哈沁始终将她视作自己的家人,将伊勒德和海力布的衣冠冢设在这里,最让奇源王后安心。

大王子蒙克其实并不愿意看到母亲的墓地旁边新立的两具衣冠冢。这静谧的山坡是他心中存留的最后一方净地,只有待在这儿的时候,蒙克才会展现他内心真实的柔软。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之前需要来找生母诺敏倾诉,是因为备受压抑不得志的人生。而大王子很快就会成为整个草原世界的统治者,再也不会被郁郁寡欢的生活困扰,他即将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王。

“蒙克,咱们回去吧?”

哈沁夫人向蒙克问道。大王子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母亲的墓碑前伫立了良久,入葬已经结束,人群都已散去,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奇源王后一人。

“我想再待一会儿。”

蒙克冷冷地答道。哈沁知道大王子许是触景生情,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独自离开了山坡。

而等她走远后,蒙克则最后一次跪拜了生母,他很清楚,从今往后自己都不用再来这个地方了。

入夜后,奇源部落大门前。

终于到了天葬举行的时刻。哈沁夫人拒绝了部落里所有人前来为大汗送行的请求,现场只有她与蒙克还有莫日根几人。

巴图早已备好了车马,勒勒车上平躺着的伊勒德双手交叉于胸前,浑身缠满白布,准备工作一切就绪。

“巴图,大汗的最后一程就拜托你了。”

哈沁夫人看着夫君的尸身,再次叮嘱巴图道。

“哈沁夫人放心,巴图会尽心尽力照顾好大汗的。”

坐在车前的巴图平静地答道,从容不迫的语气,就像当年以贴身随从的身份陪护在伊勒德身边一样。

随后他轻甩皮鞭,拉车的马匹开始缓缓前行,在众人的注视下,渐渐远离了奇源部落,朝着草原深处空旷无人的方向走去。

一夜的颠簸,在东方的天色快要露出鱼肚白的时分,大汗的尸身终于落在了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上。

巴图知道,这就是伊勒德亲自挑选的天葬之地。他用勒勒车上备好的石块将大汗的尸体围砌在中间,微笑着对主人说道。

“大汗,放心吧,巴图会永远守在你身边的。”

其实做完这些事情,巴图本可以驾车归去,让长生天带走伊勒德的肉身与灵魂,但他好像并不愿离开服侍了多年的主人,在这个老者的心中,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贴身随从的职位。

巴图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神色平静地将里面的液体倒入口中。又从车上取过一把马头琴,来到了石堆旁坐下。

“大汗可曾认识这把琴,这可是巴图特意为您赶制而成的。”

只见这把马头琴的琴身包覆着一层乌黑油亮的兽皮,琴柄由马匹的腿骨做成,通体雪白,纯净无暇。而琴弦则同样是由骏马的尾鬃制作,巴图试着拉奏了一下,音色饱满雄厚,甚是好听。

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琴柄上装饰着用乌木雕刻成的黑色马头,那传神的脸孔分明就是伊勒德最忠诚的战马卓立格图的形象。

没错,这把琴,就是用先于大汗几日离开人世的和硕宝马,卓立格图的皮骨制成。

巴图感到体内开始有了轻微的疼痛,不过泰然自若的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大汗的贴身随从深吸一口气,盘腿安坐于伊勒德的身边拉奏起了马头琴。

琴声悠扬悦耳,婉转连绵,在苍茫的大地间袅袅回响,传向远方。

而天边渐渐泛起了白光,巴图看到远处开始有雄鹰聚拢过来的身影,他知道长生天一定是感知到了他的琴声,这群展翅翱翔的使者很快就会接大汗和自己升入天堂了。

第一百十七章 长老到访

伊勒德大汗的肉身终于在他死亡之后,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天人合一、回归自然的历程。雄鹰则会带着他的英灵之气永远翱翔于空中,守护这一方他深爱过的土地。

无论如何,临终前饱受病痛折磨的伊勒德最终还是找到了内在的平静,用另一种人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延续了他响彻草原世界的传奇人生。

但不能否认的是,大汗的突然离世对于草原部落间维持了很久的稳定局势,一定会造成消极的负面影响。因为许多年来,各个部落能做到停止互相征伐,用贸易往来共赢互利,和平相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仰仗于伊勒德的威名和声誉。

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失去了赖以维继的基石,前景自然会变得扑朔迷离,无法预估。而曾经销声匿迹、蛰伏多年的敌对势力,也必然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弱肉强食的草原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永恒的和平,每一段相安无事的静好岁月,其实都是混沌不堪的主旋律中惊鸿一瞥的插曲和间奏。

历经沧海桑田、时光变迁的莫日根法师深知这些道理,在奇源部落门口送别完伊勒德之后,大祭司的思绪立刻就为并不让人乐观的未来忧虑了起来。

奇源不可一日无首领,草原众部落不可一日无大汗。这是不争的事实,而眼下至高王座的人选,看似也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不过莫日根总觉得,身为唯一继承人的大王子蒙克,还没有做好成为一代明君的准备。

不过即便所有事情的结果,都令蒙克成为最终的受益人,萨满祭司仍旧不愿轻易去怀疑大王子与之有干系。见证了蒙克从幼年一路长大成人的莫日根认为大王子秉性并不坏,不相信蒙克会心狠手辣到有弑父杀弟的胆量。

另一方面,伊勒德中毒身死的惨剧还有太多谜团尚未解开,为何二王子海力布也会在同一时间遭遇横祸暴毙而亡,而蛊毒萨满教又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参与其中,这么多可怕的巧合堆积而来实在太过蹊跷,一下子抽丝剥茧把它们串联在一起并非易事。

也许莫日根的确是上了年纪,或是被固有的经验蒙蔽了双眼,重重的迷雾困锁下,奇源大祭司毫无头绪,夜不能寐。

虽然明天一早还要与哈沁夫人和蒙克讨论大汗继位事宜,可睡意全无的莫日根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还是独自一人离开了帐房,他需要在一个静谧的空间里厘清思路。

萨满祭司踱步到奇源部落外,不知不觉来到了他那个极为隐秘的藏书洞穴旁。刚想进入的莫日根却惊讶地发现,覆盖在木门上的杂草竟然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赶紧拉起铜把手打开木门,沿着斜放的梯子快速来到了洞内。

果然,山洞里的数盏火炬都被悉数点燃,这个只有他知道具体方位的藏书阁,此时已有一位披着黑色斗篷、微微驼背的不速之客先于大祭司一步在其中等待着他了。

听到莫日根入内的动静,不速之客并未立刻做出反应,而是继续背对着萨满祭司,借着火光专注的翻阅一本年代久远的古籍。由于斗篷上的帽兜完全遮蔽了那人的脸庞,莫日根无法判断他的真实身份。

“不愧是尽览群书、学识渊博的奇源大祭司,藏书的品类果然深厚多元,叫人佩服不已啊。”

不速之客轻轻合上古籍,依然背对着莫日根开口道。

这个声音让萨满祭司很是熟悉,却又一时间不能确定来自于哪位故人。因为不清楚他的来意,莫日根选择在沉默中与其保持着一段距离。

“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不速之客得不到莫日根的回答,言语间感觉有些失望。说罢,他转过身来,掀开了黑色的帽兜,露出了真容。

“莫日根师弟,别来无恙啊!”

那人邪魅一笑,莫日根终于看清了来者的模样,花白的须发下是一张其貌不扬的面庞,密布的皱纹中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不过这眉宇间透露的气质倒真与萨满祭司的一位故交神似,而能称他为师弟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你是孛儿帖?”

莫日根惊异于岁月对于孛儿帖气质带来的剧变,自从几十年前师门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师兄。记忆中英俊潇洒的孛儿帖早已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眼前这驼着背的白发老头给人的感觉,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呵呵呵呵,被人尊为长老这么多年,头一回听到有人直呼我的名字,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孛儿帖用玩笑似的话语,不经意间就透露出如今自己的身份。他还是改不了想要在各个方面强压师弟一头的脾气。

莫日根知道失联许久的师兄不会无缘无故忽然现身于此,而他竟已成为了蛊毒萨满教的长老。联想起几天前故地重游时见到教派内人去楼空的破败荒村、诡谲无比的异变黄羊。原本困扰着奇源大祭司的疑问好像正在如拼图般一块块拼接在一起。

“为什么要杀大汗伊勒德?”

莫日根并不打算用过多的客套与师兄周旋,而是开门见山地向他抛出了自己的质问。

“你我久别重逢,一见面还未叙旧,你就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不是同门师兄弟间,该有的待客之道吧?”

孛儿帖没有正面回答莫日根的问题,继续用戏谑的口吻调侃道。

“哼,我被你逼出师门之日起,就不再是蛊毒萨满教中人,不知还有什么师兄。”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莫日根也以为自己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但当见到孛儿帖的那一刻,他还是无法对于这个曾经的师兄做过的阴损勾当彻底释怀。更别提现在他又背负着谋害大汗的重大嫌疑。

“师弟,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年少无知时做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傻事,多少有些不够大气吧?”

当年若不是呼和鲁长老心软极力保全弟子,莫日根可能性命不保,现在从孛儿帖口中说出,倒成了无关痛痒的轶闻,这让莫日根很难接受。

“身为长老,却反复对我的问题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怕有辱教门吗?”

莫日根对于孛儿帖轻浮的态度十分不屑,反唇相讥道。

“我就代表着教门,荣辱与否,还不是我说了算。”

孛儿帖继续放着狠话,气焰很是嚣张。

“伊勒德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非要置他于死地?”

莫日根不明白受到众人爱戴的大汗究竟与蛊毒萨满教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以致于要让孛儿帖痛下杀手。

“我可没说是我杀了大汗,谁是凶手难道师弟还不清楚吗?”

孛儿帖不觉得是自己杀了伊勒德,站在他的角度,蒙克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顿了顿,继续向师弟说教道。

“你我都知道,直接参与不是蛊毒萨满的风格,我只是稍微提点了一下有心之人而已。”

听到孛儿帖的话语,莫日根心中的阴云渐渐明晰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先前自己的确错误判断了形势,也低估了蒙克受到外界影响后会发生的变化。

“蒙克充其量只是被你利用蛊惑的棋子,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孩子的双手沾染他父亲的鲜血?”

“师弟原来还被蒙在鼓里,蒙克这小子体内的邪恶秉性可是大大超乎了我的预期。这买一赠一的福利,完全让人始料未及呢。”

孛儿帖见莫日根始终说不到点子上,开始对师弟表现出的迟钝有些失望了。

“海力布的死,也是蒙克所为?”

莫日根仍然怀疑孛儿帖在虚张声势,故意混淆视听。

“我只想要一个新的大汗,无意多杀一个没用的王子。”

孛儿帖的淡定似乎不是在信口雌黄。

“你可知道,这么做会给整个草原带来什么后果!”

莫日根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厉声问道。

“哈哈哈哈,后果?!看来师弟也已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那些贪图安逸,好吃懒做的人们,根本不值得同情。”

孛儿帖终于收起了玩笑的态度,冷冷地吐出一句让莫日根讶异万分的言论。

第一百十八章 争执不下

莫日根怎么也不会想到昔日的同门师兄嘴里,竟然说出了这么耸人听闻的话语,而且还是以蛊毒萨满教长老的身份。

在奇源大祭司的记忆中,蛊毒萨满教虽然对于外界来说神秘莫测,难以捉摸。但从来不是一个以荼毒生灵、残害百姓为行事宗旨的邪恶教派。

的确,当初呼和鲁作为长老掌管教内事务的时候,也曾为了平衡草原各方势力,维护部落间的稳定,执行过取人性命的暗杀任务。可大多数情况下,他诛杀的对象都是劣迹斑斑、恶贯满盈之人,且他们的所作所为严重威胁到了蛊毒萨满教的生存和发展。

孛儿帖现在的立场,几乎与教派原先的教义全然背道而驰,这让莫日根实在无法接受。他不知道自己被逐出教门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清楚像师兄这样的人是如何一步步爬上长老之位的。

可能奇源大祭司身上欠缺的,正是这种工于心计的狡黠。所以凭着一腔热忱努力尝试改变草原世界的他,才会在数十年的时间里,与微时相交的挚友孛儿帖的认知与价值观渐行渐远。

“乌珠穆沁的人们热爱生活,向往和平,岂是你无端诬蔑就能抹黑的事实?”

莫日根义正言辞地驳斥着孛儿帖的一派胡言。

“师弟好会用这些华丽的词藻粉饰太平,若不是你扶植的大汗事必躬亲、任劳任怨,我敢断言不出一月,草原又会重回尔虞我诈的局面。再换句话说,哪怕我不出手干预,他伊勒德拖着积劳成疾的身体,还能撑上几年?!”

孛儿帖这些理论倒不是妄言,莫日根也承认是伊勒德一人撑起了现今的和平年代。

“蝼蚁们地位卑微,力量渺小,当然只求相安无事地苟活于世即可得到满足。不过太平日子久了,这些低贱的人们显然忘记了他们该有的敬畏,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孛儿帖高抬着下巴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似乎胸中藏着说不尽的怨气。

“正因如此,你谋害一个能为草原带来长治久安的大汗,不是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莫日根觉得孛儿帖前言后语里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再次反问道。

“伊勒德早晚都会死,别再对你自欺欺人的盛世感到惋惜了。”

看得出孛儿帖根本不在意伊勒德的生死,也对于自己的行为可能摧毁目前的安定环境满不在乎。

“难道人为的制造出新一轮的混沌,就能使百姓们学会你所说的敬畏吗?”

莫日根步步紧逼,想要寻找出孛儿帖话里更多的漏洞。

“现在谈敬畏已经为时已晚,愚蠢的人们只有臣服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一种选择。”

但心意决绝的孛儿帖似乎在心中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要一步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我不会允许你把蒙克变成下一个满都拉的。”

莫日根好像猜到他要干什么了,坚定得守护着自己的底线。

“蒙克?!哈哈哈哈哈哈,那小子就庆幸他身上流着王族的血脉吧。”

孛儿帖忽然的大笑让人很是费解,他处心积虑不正是想将蒙克送上王座吗?那此时这不屑的笑声又怎么解释呢,莫日根无法想通,开口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孛儿帖应是还在玩味师弟之前的一句,语带讥讽地朝莫日根冷冷说道。

“下一个满都拉?对于你一手造成的过错,师弟还如此心存执念无法释怀吗?”

奇源大祭司已经对于孛儿帖三番两次的戏谑很不耐烦,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

“你今晚忽然现身此地,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是想问师弟要一样东西罢了。”

孛儿帖看到自己在言语的交锋里占尽上风,难免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说道。

“什么东西?”

“奇源大祭司的位置。”

新任的蛊毒萨满教长老不紧不慢地道出心中的想法,语气里却带着蛮不讲理的狠劲。

“蛊毒萨满教从来不会走到台前参与草原政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莫日根料到孛儿帖的要求肯定不会让他顺心,只是没想到自己依然低估了昔日师兄的疯狂。

“现在我是长老,教派的方针当然是我说了算。”

孛儿帖轻描淡写地再次重申了自己在教内的地位,专横的态度可见一斑。

“你到底对蛊毒萨满教做了什么?为何从前的村落会荒废破败成那般景象?!”

莫日根又联想起那些亲眼所见的萧条,痛惜之情油然而生。

“呼和鲁默守陈规,思想迂腐,难堪将蛊毒萨满教发展壮大的重任,我作为教内造诣最高的祭司,取而代之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那穷乡僻壤的几间茅屋,舍弃掉又有什么可惜呢?”

孛儿帖说话的嘴脸深深刺痛着莫日根的内心,虽然他很早就被逐出师门,但对于那方水土,还有生活在其中的教众,特别是呼和鲁长老,都仍然怀有特殊的情感。

“不管你在计划什么阴谋,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凭什么?师弟,你认为伊勒德死后,你这个徒有虚名的大祭司还有多少说话的分量吗?”

奇源大祭司的决心并没有吓退孛儿帖,他似乎能把师弟手中留有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

“蒙克不是生性邪恶的孩子,只要有我辅佐,你休想再蛊惑他心智。”

莫日根正色道,他始终相信就算蒙克一时糊涂,也会在自己的感召下迷途知返。

“哈哈哈哈哈,你那执迷不悟的伪善简直和自以为是的洞察力一样愚蠢可悲,我都快替你觉得惋惜了。”

孛儿帖听闻又是一阵大笑,接着慢条斯理地对奇源大祭司给出了沉重的一击。

“师弟,你觉得,当蒙克得知说服伊勒德舍弃亲生儿子,换取从奈曼脱身的想法是出自于你的建议后,大王子还会对你这个奇源大祭司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吗?!”

莫日根听后心中一惊,不得不承认,孛儿帖一针见血地戳中了他唯一的痛点。那么多年来,蒙克还真的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当初凄惨地沦为他人阶下质子的命运是自己向来尊敬崇拜的莫日根法师一手造成的。

在未遇到心怀鬼胎的孛儿帖之前,大王子就拥有极其记仇的个性,哪怕对于亲生父亲的过错,蒙克历经那么多年也无法做到轻易原谅。

现在大王子服下了孛儿帖的毒丸,被蛊毒虫将心底残存的良知啃食得干干净净,又怎会放过与自己没有血缘的奇源大祭司呢?

莫日根清楚状况对自己十分不利,但孛儿帖不依不饶还想继续摧垮他的意志。

“你是斗不过我的,就连你以为能扭转乾坤的续魂草,也不过是我特意留下来消遣你的道具罢了。”

“你!”

奇源大祭司被孛儿帖连珠炮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一时语塞。

可他知道如果放任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必将给整个草原世界带来无穷后患,此刻他决意要将这个可怕的威胁消灭在源头。莫日根一边佯装被气到不知该如何反击,一边暗自运气,等待时机。

“念在你当初也曾救过我的性命,师兄今日就网开一面。只要你在天亮前离开奇源,保证从今往后不再回来,我便不会为难于你,如何啊?”

孛儿帖来回踱着步,假仁假义地抛出自己放过莫日根的条件,态度很是嚣张,也逐渐放松了刚才的警惕。

莫日根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趁孛儿帖转身之际,运气从手持的杖节顶端生出一道蓝色的强光,倏地射向狂妄的孛儿帖。

第一百十九章 嫁祸于人

眼看光线就要击中孛儿帖,莫日根以为大患将除之际。孛儿帖握持的杖节却在千钧一发之时起了反应。

那通体黑色的杖节像是长了眼睛,察觉到主人受到了外来的攻击,竟自动在孛儿帖后心外形成了一股护体的气流,如镜面般生生把奇源大祭司的攻势原路折射了回去,悉数弹回到莫日根的身上。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莫日根刚才是用尽了全力,所以此时这能量强大的气流反噬于自己的身体时,令年迈的萨满法师受到了重创。他跪倒在地上捂住胸口,顿觉喉头一甜,从嘴里喷出了一大口殷红的鲜血。

“莫日根呐莫日根,没想到你不识抬举的顽固也与呼和鲁如出一辙,真是个遵从师教的好徒弟。”

逃过一劫的孛儿帖并未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轻蔑地说道。

“不过你真觉得凭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与我潜心深修几十年蛊毒萨满秘术的功力抗衡吗?”

莫日根用衣袍擦拭去嘴角的血迹,努力调整着气息想要重新站起来,试了几次却都因为伤势过重没能成功。

忽然,他发现孛儿帖手持的杖节似曾相识,与师父呼和鲁拥有的那根几无二致。只是杖节顶部没有了鹿角虎头、人身鹰翼的猛兽雕像,徒留那只曾经被压在猛兽身下的游蛇,张牙舞爪,形状骇人。

“你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

奇源大祭司愤怒无比,定睛查看后,确信那就是师父持有的乌木杖节。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相的,只有自取灭亡喽。”

孛儿帖冷笑道,用呼和鲁的下场暗喻着将要如何处置自己曾经的同门师弟。

“我不能让你毁了一切!”

“你处处都输我一筹,招招都落后三步,从始至终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妄言阻止我?!”

孛儿帖叫嚣道,在年轻时被莫日根抢去风头的怨气现在他要一并还给师弟。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不讲师兄弟的情面了。”

说罢,孛儿帖取下墙壁上挂着的火把,随手扔在了成堆的古籍文献中。那些由竹简、兽皮制成的古书在干燥的环境下瞬间被点燃,窜起了熊熊火苗。

而后,心狠手辣的孛儿帖径自爬上通向地面的斜梯,在到达地面后,将梯子一并带出了山洞。做完这些事情,还不忘探头向莫日根揶揄道。

“师弟如此想念师父,正好带着这些书籍去另一个世界陪他老人家吧。人间才是真正的炼狱,相信你到了那边,一定会感激我今日送你归西的,哈哈哈哈哈哈!”

在狷狂的笑声中,孛儿帖合上了木门,将铜把手拧到了关闭的位置,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而奇源大祭司被活生生闷在了地下封闭的狭小空间内。

洞中浓烟四起,火势转瞬间就大到无法扑灭的地步。身负重伤的莫日根如果再不有所行动,很快就会葬身火海,丢掉性命。

好在萨满法师从建造这个藏书的山洞初始,就给自己想好了万全的退路。即便眼下无法用梯子从洞顶脱身,在摆放书籍的木架之后,还留有一扇隐蔽的小门,门后挖有暗道,能通往不远处的地面。

但奇源大祭司强撑着站起身子后,没有马上想着逃脱,而是赶紧来到着火的书堆旁,冒着危险抢救出了几本破旧的古籍,那些都是莫日根苦心搜集来的珍贵资料,书中尽是与蛊毒萨满教息息相关的内容,也许蕴含着能够打败强大的孛儿帖的方法。

依目前的状况来看,莫日根暂时是无法再回到奇源部落之内了。孛儿帖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来藏书洞挑衅自己,自是已经见过了蒙克。奇源大祭司猜不透两人关系如何,大王子又究竟被洗脑至何种程度,不敢以身试险,做无意义之争。

萨满法师眼下只有保存实力,等日后找到恰当的时机,再想办法重整旗鼓,将渐渐失控的局面拉回正轨了。

莫日根拍掉古书上的烟灰,小心翼翼地将书裹进自己的衣袍后,才挪开架子露出暗门,离开了呛人的失火山洞。来到地面后,趁着夜色朝着远离奇源部落的方向蹒跚走去。

第二天上午,奇源部落,大汗营帐内。

蒙克与哈沁夫人坐在伊勒德曾经的议事厅里,等候奇源大祭司莫日根多时,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他们原本约定在此商讨大王子继承汗位的各项事宜。

哈沁仍然没有从失去夫君和爱子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整个人看上去憔悴无比。素来守时的萨满法师无缘无故迟到许久不露面,更让奇源王后心中感到惴惴不安。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侵扰哈沁脆弱的神经,她经不起再受折腾了。

“莫日根法师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失约,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哈沁夫人忧心忡忡的对着蒙克说道。

“昨夜分别后,法师早早就回营帐歇息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才对。”

蒙克漫不经心地接话道,现在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大王子时不时地瞟着父亲伊勒德的座椅,一心只想尽早坐上那个垂涎已久的位置。

忽然,帐外候立的扈从入内来报。

“启禀哈沁夫人,大王子,外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萨满求见。”

“上了年纪的萨满?”

哈沁听到这样的描述愣了一下,难道来者不是莫日根法师?

“请他进来吧。”

虽然心有疑虑,但思索片刻后,奇源王后还是决定先让他进来再说。

得令后的扈从随即把候在帐外的老者带入了室内,看清了来人的身份,刚才还端坐在木椅上的蒙克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因为他一下就认出扈从口中这上了年纪的萨满,正是蛊毒萨满祭司孛儿帖。

“见过哈沁夫人,蒙克大王子。”

孛儿帖也不见外,一踏入帐中就主动抬手向二人施礼。

“敢问老者姓名,为何来我奇源求见?”

哈沁夫人虽然被这个样貌丑陋的外乡老人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很快调整好状态,耐心地询问起他的来意。

“老夫不才,名叫孛儿帖,是蛊毒萨满教的长老。”

孛儿帖开门见山地道明了身份,着实让奇源王后吃惊不小,哈沁只是零星的听说过蛊毒萨满的江湖传闻,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真身。如今忽然得见高人,连忙还礼道。

“不知长老忽然到访,可有要事?”

“老夫是来替师弟给夫人与大王子赔罪的。”

孛儿帖话说一半,故意卖个关子,哈沁只能继续问下去。

“长老的师弟又是何人?”

“正是奇源大祭司,莫日根是也。”

“莫日根法师也是蛊毒萨满?!”

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的哈沁满脸写着难以置信,接着问道。

“法师此刻应该正在部落内,为何不亲自前来,要长老来代为赔罪,又何罪之有呢?”

“毒杀大汗伊勒德应该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了吧?”

孛儿帖语出惊人,举座皆惊,蒙克不清楚孛儿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是紧张到冷汗直冒。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孛儿帖又滔滔不绝地开始细数莫日根诸多莫须有的罪状,把与蒙克合谋杀死伊勒德的脏水,彻底转嫁到了奇源大祭司一个人的头上,他料定莫日根已死于洞中,就谎称了萨满法师畏罪自尽的消息,言之凿凿的语气叫人无法怀疑。

“你说什么,莫日根法师死了?!”

蒙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终于忍不住大声问道。

与此同时,身旁的哈沁夫人受不了连续的精神打击,胸中气滞郁结,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来人,来人!”

大王子见状急忙召唤侍从的姑娘,众人入内,营帐里顿时一片混乱。

第一百二十章 大汗蒙克

经过一番救治,哈沁终于苏醒,但奇源王后此时已经虚弱异常,无力再继续主持部落事务,只能被送到寝房休息。蒙克将她安顿好之后,留下侍从陪伴,又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营帐。

议事厅里,大王子打发走了所有的扈从,只留下了蒙克与突然到访的孛儿帖。

“法师,你这个时候前来添乱,到底是想做什么?!”

确定无人在场后,沉不住气的蒙克愠怒着嫌孛儿帖擅自打乱了他的计划。

“添乱?我是来为你称汗的道路,扫平一切障碍的。”

孛儿帖见蒙克并不领情,面色有些不悦,开口说道。

“伊勒德和海力布都被我赶尽杀绝,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剩我一人,何须法师多此一举?”

大王子觉得孛儿帖这么做是想瓜分自己的胜利成果,压低声音没好气地回答道。

“蠢货,你以为莫日根发现你的所作所为还需要多久?”

孛儿帖没想到蒙克行事比他想象中更加欠考虑,对着大王子厉声训斥。

“你竟敢叫我蠢货?”

突然被人出口辱骂,完全出乎大王子的预料。本就心胸狭隘的他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盛怒下全然忘记了孛儿帖在他面前展示过的那些可怕手段。仗着体内生出的蛮力,挥拳就想袭击蛊毒萨满长老。

孛儿帖看到蒙克如此忘恩负义、霸道歹毒,倒也不气不恼,好像脸上还露出了些欣慰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只见蛊毒萨满气定神闲地待到大王子即将触碰他身体之前,向侧后灵巧地闪避,躲过了蒙克的全力一击。

而后孛儿帖手持杖节顶端,轻轻抚摸着那尊狰狞的游蛇雕像,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王子看他无视自己的力量,更加暴怒,刚要再次扑向孛儿帖,却忽然觉得体内一阵剧烈的绞痛,疼得蒙克只能蜷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停打滚。

“臭小子,不要忘了你的力量是谁给的,既然老夫能赐你无穷神力,那就能随时收回,取你性命也同样轻而易举,你想恩将仇报的时候可要想清楚啊!”

孛儿帖来到躺在地上的蒙克身边,轻轻地说道。他轻蔑地看着自己驱使的蛊毒虫令大王子痛不欲生,仿佛在戏弄一只无比渺小的蚂蚁。

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蒙克这才想起来,蛊毒萨满教长老的恐怖邪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孛儿帖答应帮自己篡权夺位,不会只是大发慈悲做善事,必定另有所图,而现在应该就是来索要回报的时候了。

虽然个性中拥有莽撞、急躁的缺点,但蒙克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能力倒是十分强大。仅是一个闪念的功夫,他就判断出自己眼下绝不是孛儿帖的对手,而且想要坐稳王位,还需要蛊毒萨满长老的很多协助。

既然双方都有互相能利用的地方,那合作共赢才是对大家都最有好处的选择。没有过多纠结,蒙克就立刻收起了方才暴怒的嘴脸,暗暗忍下体内的痛楚,换上了一副谄媚的面孔,起身堆笑朝着孛儿帖说道。

“蒙克岂敢与堂堂蛊毒萨满长老作对,刚才冒犯多有得罪,还请法师海涵,为我指点迷津,有什么需要蒙克做的,全都听您吩咐。”

孛儿帖对蒙克这见风使舵的个性了如指掌,也深知如墙头草般的大王子压根没有威胁自己的能力。况且他现在还得留着蒙克,等到恰当的时候在他的大计里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

所以蛊毒萨满长老随即也恢复了笑容,拍着蒙克的肩膀嘱咐道。

“孺子可教,你有这样的觉悟老夫甚是欣慰。不过眼下你只需做好一件事即可。”

“请长老明示!”

大王子拱手作揖,大声说道。

“不必紧张,我只要你安安心心地坐上王位,随心所欲享受胜利者的快感就可以了。”

孛儿帖不紧不慢的提出了这个奇怪的要求,看上去和蒙克想要的东西竟然还不谋而合。大王子不明白蛊毒萨满长老大费周章让自己享乐到底图的是什么,一时间心里还有些游移不定,难以置信。

“仅此而已?”

蒙克的语气里满是疑问。

“生活在伊勒德的高压管教下,大王子连放纵自己都不会了吗?”

孛儿帖语带嘲讽,还顺便对去世的大汗再一次落井下石。

“法师说笑了,这有何难。”

确定孛儿帖没有其他刁钻的要求后,蒙克心头的疑虑逐渐消散。一想到再也没有人能约束自己,大王子心里难免又是一阵激动,盘算着登上王座后要做哪些事情来满足他的私欲。

一生受人压制的蒙克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轻松自在过,此刻他内心的欲望就像一头长久以来关押在囚笼中的猛兽,忽然被打开栅栏释放到了广阔的世界里。而这种积压了多年,欲壑难填的饥饿感,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轻易满足的了。

“很好,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蒙克大汗。”

蛊毒萨满长老从蒙克贪婪的微笑里看见了他胸中熊熊燃烧的欲念,很满意自己煽动的效果。他尊称着蒙克大汗,躬身向这位乌珠穆沁草原新任的统治者行礼致意。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把蒙克称呼为大汗了。前些天在摩天岭悬崖边射杀弟弟海力布之后,随从们山呼海啸般唤自己为大汗的时候,就让蒙克高兴了好一会儿。不过这次大王子也并没有对孛儿帖的话语失去新鲜感。

因为彼时,父汗仍然苟延残喘在世,生性多虑的蒙克总担忧会有横生的枝节,影响权力顺利交接到他的手中。但此时此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改变他获得无上尊贵的地位。这声大汗,叫得他真真舒畅无比。

大汗蒙克望向帐边窗外,久违的阳光洒进了室内,晒得他身上暖意洋洋。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好兆头,蒙克眯起眼睛,迫不及待地憧憬起属于自己的王朝威震整个草原世界。

天气的确是好转了,旷日持久的阴霾和风雨终于不再肆虐,放晴的空中露出了久违的蓝天白云。

那洁白的云朵乘着和煦的微风,以极轻柔的姿态渐渐从奇源部落缓缓飘向更远的地方,在穿过茫茫草原大地后,来到了一处河水流经的茂密森林上方。

温暖的春天似乎更青睐这里苍翠葱郁的环境,连河流边湿润的土壤中,都散发出一种来自青草芳香的勃勃生机。

林中不时传来鸟叫虫鸣,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射进林间组成的点点投影,为这方本就令人备感惬意的水土更平添了一股宁静的趣味。

和谐的画面里,只有一处景象十分的突兀。那便是在河水潺潺的石滩边,有个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身影,与周围的温馨相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奇怪的对话

那个趴在岸边,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是海力布王子。几天前坠落悬崖下的湍急河水中失去意识后,昏迷的海力布就随着伊仁河的支流,不断漂向水系延伸向的远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途经水位较浅的河岸边时,才搁浅被水流冲上了小河滩。

不省人事的海力布背上还插着蒙克射入的两只箭羽,但箭身都已折断,可想漂流了数日的二王子在水中曾经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再加上与群狼搏斗造成的无数伤口泡在河里溃烂化脓,如今的海力布看起来根本没有了俊朗潇洒的模样。

虽然生命迹象已经极其微弱,但二王子还没有走到人生的尽头。只是伴随着浑身的痛楚,遍体鳞伤的海力布依旧趴在河岸边动弹不得。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慢慢恢复些意识的海力布恍惚间,好像听到耳边有人在讨论着什么。

“他不会是死了吧?”

一个略微有些粗哑的声音发出了疑问,让人感觉是个孩子在模仿大人说话。

河滩边的砂石一阵响动,似乎有人来到了海力布的身边,探知他是否还活着。

“没看见他还有呼吸嘛!虽然已经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好在我的触感神经极其敏锐。碰上我,算这人运气好,不过他也真是命大,中了两箭淹在河里都能大难不死,看来不像是个一般人。”

另一个声音响起,说话的声线很是尖利,就像是没有变声前的孩童。但他的语气很是傲慢,带着少年完全不可能拥有的世故和老成。

“他好像是被人追杀落水,才漂到这里的吧。”

粗嗓子又开口发问道,从那颤巍巍的声音可以判断出他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

“废话,难不成是他自己射自己?!”

尖嗓子不耐烦地打断同伴,很是嫌弃他表现出的胆怯。

“他会不会是坏人啊?”

粗嗓子再次胆战心惊地抛出疑虑。

“我哪儿知道!坏人又不会把坏字写在脑门上。唔”

尖嗓子忽然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起海力布的穿着打扮,继续说道。

“不过从他身上穿的衣服判断,如果这些破布碎条还能叫做衣服的话这人好像是个猎人。”

“猎人?!”

粗嗓子一听到猎人两个字,立刻情不自禁地跟着惊呼起来。

“我们还是快点逃命吧!万一等会儿他醒了,起来觉得肚子饿,顺手把我们穿在树枝上烤了吃可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滑稽,却透着非常真实的恐惧。

“你要去哪儿?”

尖嗓子一把拉回了想要开溜的同伴,对于他无可救药的懦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没看到他背上插着两只箭吗?!就算他是个猎人又怎样,一个奄奄一息的猎人有什么好怕的,你的脑袋除了每天会让自己提心吊胆,是不是就没有别的功能了?!”

“你你才没有没有别别的功能呢!”

这连珠炮一般的话语,怼得粗嗓子着急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面红耳赤地反驳中,都忘记了刚才想要逃跑的事情。

“那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点帮我去树洞里,把仙子的灵药拿过来。”

急性子的尖嗓子懒得跟同伴多费口舌,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

“你你想想干嘛?”

粗嗓子的结巴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干嘛?救人呗!”

“救人?!你要救一个猎人?!”

惊讶间,粗嗓子结巴的症状又被激得不药而愈,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你怎么那么爱大惊小怪,要你拿灵药不为救人,难道要我去爬到他背上,把箭再插深点?!”

尖嗓子很自然的用反问讥讽着身边的同伴,可以看得出他经常这么干。

“都说了他是个猎人,你还要救他?!”

粗嗓子咬定海力布的身份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翻来覆去地质问伙伴。

“我只是说像个猎人而已嘛,是不是还两说呢。再者,一个落难的大活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仙子当初不也毫不犹豫地救下了你这个榆木脑袋吗?她要是知道你这么狼心狗肺,肯定后悔”

尖嗓子滔滔不绝地数落着同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极有辨识度的嗓音在海力布脑中嗡嗡盘旋,让他苏醒了过来。二王子横躺在地上,艰难地睁开模糊的双眼,强烈的阳光射进眼中,令他很难看清周围的一切。

待到渐渐适应后,迷迷糊糊的海力布却依然以为自己被伤势蒙蔽着意识,出现了幻觉。

因为侧着脸的二王子看到眼见立着的,并不是两个人类的孩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竟是一只体形微胖、憨态可掬的森林灰兔。

而站在它旁边喋喋不休的,是一只身材小巧玲珑,却拥有一双黑亮大眼的草原沙鼠。土黄色的皮毛是这种沙鼠最常见的颜色,在秋天枯萎的草场里,很容易就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难道刚才听到的所有对话,都来自于这两个直立着身子的小动物?

二王子身体无法动弹,只有转动的瞳孔似乎在无声地表达内心的惊奇。这诡异的画面实在有悖常理,超出了海力布自打出生以来建立的所有认知。

没过多久,兔子用眼角的余光发现海力布睁开了眼睛。立刻大气不敢喘地捂住了嘴巴,同时用短小的上肢捅了捅还在长篇大论的沙鼠。

“我还没说完呢,你捅我干嘛?!”

背对着海力布的沙鼠没有意识到兔子想要表达什么,对它的举动很是反感。

兔子又捅了捅沙鼠,并指指猎人躺着的方向。这回沙鼠好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转过身去,也看见了海力布睁开的眼睛。

沙鼠不敢与他有太久的眼神接触,快速把头扭了回来。两个小动物四目相对,愣在原地,先前的对话也随着凝固的空气戛然而止。

这刻意无比的定格画面很容易使人产生疲倦的错觉,加之虚弱的海力布苏醒了没有多久,眼皮又开始耷拉起来,继而变得愈发沉重,最终再次合上后,昏昏睡去。

一直不敢喘气的兔子脸色憋得铁青,看到眼前的人类又昏了过去,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赶紧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身边新鲜的空气。

沙鼠见兔子不再憋气,知道背后的猎人应该是又失去了意识,这才心有余悸地开口发问道,

“呆子,他没有听见我们说话吧?”

“我怎么知道,让你别多管闲事,仙子特意嘱咐我们千万不要泄露了会说人话的秘密,这下可怎么办!”

兔子见傲慢的沙鼠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开始埋怨起同伴那多余的好奇心。

“怎么办,人还是要继续救啊!”

沙鼠虽然口气不好,说出来的话倒是很能反映出它的心地善良。

“还救?!”

“你都看见他醒过来了,这时候放任不管,他要是死了,咱们不也变成了杀人帮凶?!”

兔子显然被沙鼠的危言耸听震慑住了,两只耳朵竖得老高,连连摆手道。

“我可不是什么杀人凶手!”

“那不就得了,废话少说,先帮我把他挪到干净的地方。”

沙鼠铁了心要挽救陌生人的生命,语气不容质疑。

“就凭我们俩?!”

兔子看着海力布巨大的身体,面露难色。

“算了,不用你了,我一个人就能搬得动!”

沙鼠没好气地回答兔子道,从它娇小的身躯里蹦出的这句豪言特别具有喜感。

不过兔子没有领会其中的黑色幽默,憨憨的反问道。

“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劲?!”

“你听不出来这是在讽刺你吗?!真是白瞎了仙子教会你说人话?!还不快一起来帮忙?!”

受不了兔子的反应迟钝,炸了锅的沙鼠又是一通连天的抱怨。

“哼到最后还不是要靠我一起”

兔子小声嘟囔着来到沙鼠的身边,两个看上去与海力布体形差距极大的小动物便开始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把昏迷中的他拖离河岸。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灵药

一条长长的拖曳印子从河滩边延展到森林边缘一片干燥的空地上。会说人话的沙鼠和兔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海力布挪到了一颗大树旁。昏迷的二王子斜倚在树干下,依然没有恢复神智。

兔子从更远处的一颗树洞里掏出了一粒小小的药丸捧在掌心,那药丸还不到成人小拇指的指甲盖大小,蓝宝石般的色彩下散发出淡淡的微光,很是奇妙。

“你真的确定要把灵药喂给他?”

兔子一脸不舍得的表情,仿佛这灵药确实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

“最讨厌你们兔子的优柔寡断,要是什么事都让你决定,我们在森林里早死了一百回了,赶紧把药拿来!”

沙鼠对于同伴反复就念叨一句话的行为特别厌烦,来到兔子身边一把抢过了灵药。只见它迈开纤细但有力的后腿,灵巧地借助海力布的身体蹦跳到他的肩膀之上,掰开二王子的嘴唇,把那粒药丸塞进了海力布的口中。

兔子见木已成舟,也就不再说话,而是拾起一片新飘落的绿叶,卷成盛水的容器。到岸边汲取了新鲜的河水后,带回大树下站在海力布的胸口,把树叶举过头顶,小心倾倒进了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以后,两个小伙伴跳回地面,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可是过了很久海力布依旧没有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仙子的灵药怎么不管用?”

兔子很诧异药丸没有起到它们预期的效果。

“一定是你水灌多了,影响了药效!”

沙鼠不由分说地先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怪我?!明明是你把药喂到那人嘴里的,怎么能怪我呢?”

兔子听见沙鼠怪他,对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埋怨反驳道。

就在它们争论间,昏睡中的海力布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吓得兔子和沙鼠立刻收声停止了吵闹。

恢复了意识的二王子再次慢慢睁开了双眼,这次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两只安静的小动物,一脸无辜的并排站立在自己的身前。

“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海力布说话的声音还很微弱,但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伤者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奇迹了。

兔子和沙鼠听到眼前的人类发话,依然满脸呆萌地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站在原地一语不发。为了让海力布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他的幻觉,沙鼠还故意装出可爱的样子,发出了“吱”的一声叫唤。

“别装了,我听见你们说人话了。”

二王子此时又恢复了些气力,对于身边的两个小动物摆出的无辜模样并不买账。虽然听上去很疯狂,但他确信自己听到那絮絮叨叨的对话,就来自于面前的兔子和沙鼠。

沙鼠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不过听到海力布坚定地语气,生性胆小怕事的兔子可没有那么强的定力,一下子就破功。它耷拉着长长的耳朵,带着满脸懊丧的表情,用人类的语言埋怨起身旁的伙伴。

“唉!我都说了让你不要管这闲事,现在可好,泄露了秘密,看你怎么和仙子交待!”

“谁让你这么容易就被人套出话来的啊?!”

听到兔子开口说人话,沙鼠也不能再继续保持淡定,毫不客气地回怼过去,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使用本不应该从它嘴里说出的语言。

“跟你交待了一百遍!等他醒了以后,你只要坐在那儿闭上嘴,安安静静地演一只什么都不懂的蠢兔子到底有多难?!我完美的计划都被你搞砸了,我得跟仙子说是你坏的好事,都怪你!”

沙鼠又开始了它滔滔不绝的抱怨,令斜躺在地上的海力布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连伤口甚至都不那么疼了。

不过兔子好像受够了这个身材娇小的伙伴无休止的欺负自己,大声喊道。

“又怪我?你这个狡猾的小偷又想推卸责任是吧,我要把你去年冬天偷松鼠们坚果的事情全都说出去!”

“哈!我那叫借,不是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三瓣嘴,现在跟我翻旧账是吧,我分给你吃的时候,你这个呆子怎么没想到要告密啊!”

吵到兴起的两只小动物好像忘了他的存在,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我我就吃吃了一点点!”

被戳中软肋的兔子一旦紧张起来,又犯起了结巴的老毛病。

“那不管,吃人嘴短,你也脱不了干系!”

沙鼠不依不饶,抓住兔子的弱点不放。

这一连串语速奇快的对话让海力布惊讶不已,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动物们能用人类的语言如此流畅的沟通,他刚想开口去和它们交流几句,却突然觉得身体有了一阵异样的反应。

和动物开口说话同样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二王子感觉到插在身上的两支断箭好像正被缓缓的排出体外,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完全脱落下来,掉在了地面。而胸口和腹部两个箭伤所致溃烂的洞,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肿愈合。

海力布被恶狼抓咬至血肉模糊的身体,也在药丸的作用下,回复着健康时的状态。血痕和伤疤在逐渐消失,他能感觉到有源源不绝的能量重新充盈回自己的体内,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都感到无比舒畅。

片刻后,二王子的身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奄奄一息、性命堪忧的狼狈。如果不是还穿着破如棉絮、满是血污的衣袍,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重伤坠崖、昏迷漂流后,刚刚获救的落难者。

搞不清楚状况的海力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洁的皮肤,不时用手寻找刚刚还清晰可辨的伤痕,对于这奇妙的变化感到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哇!每次看都会觉得好神奇呢!”

兔子将两个毛茸茸的小短手握在一起赞叹道,耳朵由于兴奋又竖了起来。

“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仙子的灵药哪次让人失望过。”

沙鼠满脸胸有成竹的表情,又逮到了挖苦伙伴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错过。

“我这是你们仙子”

所有的事情都在太短的时间里一股脑的涌进了海力布的思绪,他来不及消化眼前发生的一切,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不会救了个傻子吧?”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窘迫结巴,连兔子都敢对这个陌生人表示出质疑。

“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第一次看到灵药有多神奇的时候,你的样子比他蠢多了!”

沙鼠叹了口气,将胸前的两个小短手一摊,对伙伴五十步笑百步的言论表示无奈。

它看被自己救起的人类惊讶到无法正常交流,知道关键时刻还是得由它出场。

沙鼠抖了抖身上的绒毛,来到海力布面前,刻意摆出一副圆滑世故的姿态,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嘿,大个子!快把你的下巴收回去,森林世界里你们人类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喜欢开门见山,不喜欢拐弯抹角。既然有缘相逢,不如交个朋友,我是沙鼠阿丹,旁边那个呆子是兔子塔拉,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啊?”

说完一席话,沙鼠阿丹还学着曾经在人类部落里看到的礼仪,向海力布伸出了右爪,想要和他握手表达自己并无恶意。只是他们之间的体形比例严重失调,画面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

仍然保持着半躺姿势的海力布没有立刻回答沙鼠的问题,虽然身体好像已经无恙,但二王子脑中却忽然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他撑起身子,靠在树根边坐稳后,眼神有些恍惚,嘴里喃喃地冒出一句。

“我我的名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失忆

海力布说出那句话后,就在脑中努力搜索着与自己姓名相关的记忆。不过任凭他如何费劲心力,都没有办法想起一星半点能帮助他回忆起名字的事情。

二王子的脑袋里空空如也,无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还是他的过往身世,以及从小到大的一切经历,都好像在受到重创后,被无端抹了个干干净净。

海力布忽然觉得非常恐惧,他很害怕这种对所有事情都感到茫然无助的体验。二王子再次闭上眼睛,拼命想记起之前的遭遇,却怎么也不能回想起来自己是如何流落到此地的。

苦思冥想仍旧不得线索的海力布头痛欲裂,心绪烦躁到就连看见自己痊愈的身体都感到厌恶,好像那不是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一般。

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就算海力布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丧失了全部记忆的事实。

沙鼠和兔子看到这个陌生人在自言自语后,那一连串纠结痛苦的表情,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只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两个小动物背过身去,悄悄讨论道。

“我们好像真的救了个傻子。等等,不会是吃了我们的药变傻的吧?”

兔子忍不住又先悲观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要把责任归咎于自己。

“闭上你的乌鸦嘴!连这都看不懂,这人显然是精神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失忆了而已。”

沙鼠骂完兔子的愚钝,准确分析出了海力布目前的症状,忽然诡秘一笑,轻声说道。

“不过正好,瞌睡掉下来个枕头,真是天助我也。”

“好?!我们浪费了那么珍贵的灵药,就为了救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兔子不明白沙鼠开心的点在哪里,还沉浸在埋怨伙伴多管闲事的情绪中。

“你懂什么!一个失忆的猎人,简直就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礼物啊!”

沙鼠越说越兴奋,竟情不自禁地搓起了两支细细的前爪。

“你你要干嘛?!”

猜不透同伴肚子里有什么鬼主意,胖胖的兔子眉头紧皱,不免担心沙鼠又会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可是大有用处,嘿嘿嘿嘿~~。”

“你疯啦?!把猎人留在身边,他可是动物们最可怕的敌人!天上的雄鹰跟他比起来,也不过只是任人宰割的小鸡,借你十个胆子也不应该有这种玩火自焚的想法!”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兔子也不敢相信沙鼠竟会生出如此疯狂的念头。看着海力布巨大的身躯,要弄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它们还不是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它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对这个主意表示强烈反对。

“蠢货!目光短浅的三瓣嘴,我再说一次,他是个失忆的猎人,失忆才是重点!只要驾驭得当,这家伙可是我们的保护神!”

沙鼠快要对兔子迟钝的理解能力失去耐心,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向它解释道。

“猎人?保护神?”

兔子傻乎乎地重复着伙伴的话,依然不明就里。

“那个沙鼠兄弟”

此时的海力布,见这两个小动物窃窃私语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结果,发声想要插话。

沙鼠见状,也懒得再理会兔子,转身笑眯眯地朝海力布走去。

“不要这么见外嘛,叫我阿丹就好了。”

“阿丹”

海力布喃喃道,似乎已经忘了刚才沙鼠作的自我介绍。

“这就对啦,都是天涯沦落人,不必过分客气。”

沙鼠阿丹说人话的时候总带着股浓浓的市井气,也许和它早年混迹于草原部落,以偷取粮库中的粮食为生的经历有关。耳濡目染下,慢慢学会了许多俏皮话和俚语。

它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骄傲地对着懵懂的海力布说道。

“大个子,既然你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作为你的救命恩人,我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帮忙就一定帮到底。我有个建议,在你回忆起自己的身世之前,不如就留在我和兔子塔拉的身边,大家相互也算有个照应,你看怎么样?”

脑袋一片空白的海力布并没有听进去多少阿丹说的话,愣了半晌后,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噜,从嘴里蹦出了一句。

“你们有吃的吗?”

“妈呀!我说什么来着,你看看你,不听我苦口婆心的劝告,非要救什么猎人,这下可好,我们马上就要变成他肚子里的美餐啦!”

兔子塔拉一听海力布说肚子饿,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绝望地大喊道。

“闭嘴!”

阿丹气鼓鼓地用小爪子捂住塔拉的三瓣嘴唇,生怕它坏了大事。继而扭过头来,满脸堆笑地对海力布说道。

“吃的自然是有,只要我和那只呆兔子有一口食物,就绝不会亏待了你,不过我刚才的提议大个子你有没有考虑一下啊?”

“嗯,好。”

海力布虽然还有些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但听到沙鼠阿丹愿意给自己提供食物,果断点头欣然接受了它的邀请。

“太好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跟着我们混,保证你吃不了亏。当然,作为交换嘛,你只要偶尔用强壮的身体帮忙赶赶狐狸、野狼什么的,保护我们不受生命威胁就行,很合理吧?”

阿丹轻描淡写间,故意弱化把海力布当成他们的贴身保镖这个事实,唯恐眼前的人类答应了以后又出尔反尔。说完了条件,沙鼠对着六神无主的兔子交待道。

“三瓣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给大个子哦不,我们尊贵的客人找些野果充饥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兔子塔拉还以为自己就要丧命在猎人的口中,捂着眼睛瑟瑟发抖。

“谁要吃你这只笨兔子,想活命就快点去找野果。”

“哦,哦,遵命!我这就去。”

在沙鼠阿丹气势汹汹的支使下,兔子塔拉这才慌慌张张地朝森林深处蹦跳着跑去。

阿丹确认塔拉走远后,故作神秘的对着海力布谄媚道。

“大个子,你等着啊,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坚果存货,傻兔子根本不知道,我自己都不舍得吃,我这就给你拿去,你可得记着我的好啊!”

在阿丹的眼中,茫然无措的海力布简直就是一片未开发的宝藏。它相信,凭借自己的伶牙俐齿,一定会让这个肌肉健硕的大个子乖乖听话,好好替它们卖命。让它这个谁也不会多瞧一眼的小人物,成为森林世界里呼风唤雨的名人,再凶猛的野兽,以后都不敢欺负它了。

两个会说人话的小动物先后离开了海力布的身边去为他寻找食物,周围的环境又恢复了寂静安宁。有那么一刻,二王子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不过身边泥土里掉落的两截折断的箭羽,似乎提醒着他没有在做梦。这些所有超出了正常人想象和理解范畴的奇景,都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眼前。

海力布捡起一支断箭,发现劈裂的木头上还存留有淡淡的痕迹。不过可能是由于在水里泡得太久,或是被河底的岩石剐蹭后磨损过度,几乎无法让人看清上面纹饰的本来面目。

二王子试图用盯着这些花纹的方式来唤起内心深处的记忆,几番努力下依然一无所获。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要被痛下杀手。在被河流冲刷到这片小石滩前,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都一概不知。

海力布站起身子来到岸边,弯腰看着潺潺河水里倒映出的脸庞,试图去厘清混乱不堪的思绪。但身处这陌生环境中的他,依旧连“我是谁”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新的伙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空上铺满了被夕阳余辉映照得火红的晚霞,这迷人的色彩将泱泱的繁茂森林晕染成一片静谧的紫红色海洋,任谁看来都会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可海力布却根本无心欣赏这绝美壮丽的景致,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准确的说,他也无从想起自己到底属于哪里。

但时间不会停下它的脚步,也无意为任何人的境遇而哀伤,只是如滚滚洪流般不断向前奔跑,不带有一丝情感。黄昏美景再令人心醉,也只是惊鸿一瞥的瞬间。

随着橘红色的太阳彻底落入远山的背后,天光很快就暗了下来,清朗的夜幕升起,无论你愿不愿意面对,二王子失忆后的第一个夜晚即将到来。

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去寻找食物半天都没有归来,饥肠辘辘的海力布孤身一人呆立在密林之中,被不时吹过的寒风冻得浑身发抖。

虽然二王子把自己的身世忘得一干二净,可十几年来练就的诸多技能和本领好像并没有随之离他而去。海力布四下搜寻了一会儿,找来了两根形状合适的木棍,凭着本能在一番捣腾下,钻木将其引燃,生起了一堆篝火。

窜起的火苗让身体冰冷的海力布感到了些许暖意,但仍不足以填补他内心的失落。二王子坐在劈啪作响的篝火旁,手臂环抱着膝盖,望着飞溅的火星出神间,会说人话的动物伙伴们先后回到了他的身边。

“天呐,你居然会生篝火?!”

兔子塔拉抱着一堆采来的浆果,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禁叫了出来。

“不会生火的猎人,就像不会打洞的兔子一样,会被人笑掉大牙的,我阿丹看人怎么会有走眼的时候?”

沙鼠阿丹一边从一个尺寸迷你的布包袱中取出许多坚果,一边趁机数落着塔拉。它的心里十分满意自己救下这个陌生人的决定,有了这团篝火,它们就不用再对于深夜出没的野兽提心吊胆,今晚确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哎,大个子,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一看就是专业人士。有了你我们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就会感觉舒服些。”

阿丹用小爪子捧起一把坚果送到海力布身边,嘴里还忍不住对他夸赞个不停。

回过神来的海力布真的是有些饿了,索性也就不客气地接过小动物们为他准备的食物,先满足口腹之欲再说。

沙鼠和兔子见状也一起围坐在篝火边吃起了晚餐,塔拉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萝卜。而阿丹则捡起一截小树枝,仔仔细细将几颗坚果串在上面举到火苗边,学着曾经见到过的人类样子烘烤,看上去十分滑稽。

他们狼吞虎咽的一会儿,终于让快要饿瘪的肚皮停止了抱怨。沙鼠阿丹有了闲情逸致关注别的事情,自来熟的话唠本性再次暴露,开腔找海力布拉起了家常。

“所以,大个子,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海力布听到沙鼠向他提问,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思考片刻后,还是认真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空气中的氛围有些尴尬,只有兔子塔拉吧唧着嘴啃萝卜的声音十分明显。

“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父母是谁?家住在哪儿?有没有兄弟姐妹?到底是什么人跟你结这么大仇,真的一概都不记得了?”

阿丹将连珠炮似的提问一股脑地抛向海力布,希望借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他唤起被封存的记忆。它很难相信有人竟会失忆到对出生后的所有过往一无所知,哪怕前提是受到了无比强烈的刺激。

但在沙鼠一番唠叨的轰炸下,二王子依旧只是摇摇头。尴尬的气氛并未得到缓解,不过塔拉吧唧嘴的声音却更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三瓣嘴!你能不能小点声,你真是我见过的,吃相最难看的兔子!”

眼见自己的方法不起作用,阿丹又迁怒于把所有精力专注在吃东西上的塔拉。

“不可能,我那三百多个亲戚全都和我一个吃法。”

塔拉对阿丹的抱怨毫不在意,嘴里塞满食物,囫囵着回答道。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海力布好像想到了什么,拿着浆果的手举到半空却忽然停止了动作。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什么来啦?”

沙鼠阿丹迫不及待地再次发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期待着能从大个子的口中听到些有趣的信息。

不过海力布的回答要让它失望了,他并没有回忆起任何线索,只是开口问道。

“所有的动物都会说人话吗?”

二王子憋了半天,还是决定将困扰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没想到这句诚恳的问话却似乎狠狠戳中了两个动物伙伴的笑点,阿丹和塔拉听到后,相互对视愣了一下,继而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

半晌过后,狂笑不止的阿丹才勉强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回答道。

“哈哈哈哈~~!傻大个,怎么可能!真要是所有的动物都会说人话,那这个世界还不全都乱套了吗?”

沙鼠边说边捂着肚子,似乎还对海力布不着边际的想象力忍俊不禁。可忽而它又收起了笑容,下巴抬得老高,满脸骄傲地继续道。

“只有极少数最聪明、最可爱、最有天赋的小动物,比如说我!才有可能被长生天选中,成为那个幸运儿。”

“呕!我看哪天比赛谁是森林里最没皮没脸的动物,你倒是实至名归。”

塔拉对小伙伴大言不惭地吹嘘很是反感,毫不留情地戳破它的谎言。

“要不是仙子在我们误打误撞掉进猎人布下的陷阱后及时路过,大发慈悲地救起我们,又教我们人类的语言防身,你也许早就变成烤沙鼠干了!”

“烤沙鼠干?”

海力布听完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在脑中生出了这个让他觉得好笑的词语带来的画面感,肚子偏偏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阿丹一看身旁的人类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说话,大惊失色道。

“哎哎哎,大个子,你可别胡思乱想啊!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良心发现,你早就淹死在小河边了。”

沙鼠少有的乱了阵脚,慌张的模样与之前油嘴滑舌的时候判若两人。

“什么烤不烤的,多瘆人!再说了,我肉少柴得很,一点都不好吃。那只肥兔子身上油多,烤起来滋滋冒油花,比我香一百倍!”

“阿丹你你胡说些什么!谁谁油多了,救谁不好,你非要救个猎人,这下我们肯定都得被他吃到肚子里去了!”

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塔拉猝不及防地被沙鼠拖下了水,吓得又开始结巴起来,无限绝望地展望起自己的悲惨下场。

两个身材娇小的动物伙伴见大个子半天不说话,都以为大难临头,没了开玩笑的兴致。它们无助地搂在一起,抱头痛哭了起来。

海力布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令人捧腹的夸张演技,作为对于沙鼠和兔子刚才嘲笑自己的小小报复,无意吃掉它们的二王子等待片刻后,才开口道。

“你们两个小家伙别闹了,我不吃你们。”

“真的?”

听到海力布今晚并没有吃肉的打算,阿丹和塔拉异口同声地求证,带着不敢确信的语气。

“当然是真的,要吃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吧。”

海力布有点喜欢上这两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动物伙伴,放松下来也跟它们开起了玩笑。

“大个子你早说啊!害得我白哭了一场,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阿丹看到海力布不再一本正经,知道自己性命无虞。不禁胸中大石落地,又恢复了方才的市井气。它一把推开塔拉毛茸茸的胖肚皮,满脸的嫌弃。

“对了,你们老是提到的仙子,他到底是谁啊?”

觉得大家熟络起来的海力布趁机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想对他的新伙伴们有更深的了解。

谁知道,一听海力布问起这个,好不容易又开始吊儿郎当的沙鼠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身旁的兔子塔拉也竖立着耳朵不敢接话。

“仙子?什么仙子?”

阿丹故作镇定地反问道,仿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字似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是仙子

海力布被沙鼠一本正经的反问搞得一头雾水,无论是在自己受伤昏迷恍惚的时候,还是刚才听到它和兔子的对话中,这两个动物小伙伴都数次提及到了“仙子”这两个字,怎么这会儿又像从来没听说过似的,他很是不解沙鼠和兔子故意装聋作哑行为的理由。

“就是你们老是说到的仙子啊。”

二王子确认自己没有幻听,再次向他们追问道。

面对海力布的刨根问底,阿丹依旧两手一摊摆出闻所未闻的样子,不过身旁的塔拉好像又沉不住气了。

“你别问了,仙子不让我们告诉别人她的存在。”

听到从傻兔子嘴里蹦出的无脑蠢话,沙鼠阿丹无奈地用小爪子拍了拍脑门,对同伴无可救药的呆萌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大个子你别问了,我们是不会告诉你的。”

它再次无比坚决地看向身形高出自己几十倍的人类,拒绝了他的要求。

“好吧”

海力布轻轻地应了一句,不再作声,动物伙伴们也没有接话。只有篝火中木柴燃烧的劈啪声响,填补了这段聊天戛然而止后的留白。

一阵沉默下,吃了几口东西的海力布忽然扭过头狡黠一笑,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沙鼠阿丹,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开口道。

“你刚才说,怎么烤了吃才香来着?”

此言一出,两个小动物犹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兔子塔拉刚捧着半截萝卜啃得正香,立刻吓呆在原地,瑟瑟发抖,动弹不得,仿佛停止了呼吸。

之前还义正言辞回绝海力布的阿丹一下子丢掉了骨气,跪在地上赶紧开口向他求饶道。

“大个子!你说好不吃我们的,出尔反尔可不算英雄好汉!我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孤苦伶仃一辈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兔子肉肥你吃它倒也在理,可我这么个骨瘦如柴的小家伙你也不放过,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啦?!”

沙鼠声泪俱下地描绘自己有多凄惨,那情真意切的神态看上去哪里像个生活在野外的动物,加上一口流利的人话简直就与一个哭闹中撒泼耍赖的孩子无异。

海力布心里觉得好笑,他真的没有要吃沙鼠和兔子的打算,正想安抚它们,谁知道打开了话匣子的阿丹根本停不下来,紧接着就向他和盘托出了关于仙子的信息。

“你别盯着我行吗,实在瘆的慌哎呀!好啦好啦!我说还不行吗!仙子是我和塔拉的救命恩人,她是森林里最美丽的精灵,拥有最纯洁、最善良的心,很多弱小的动物都受到过她的帮助。你吃的灵药也是仙子给的,让我们在危急关头救助其他的动物。”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话的阿丹喘着粗气,见海力布好像仍然不满足,真的无计可施了,它两眼一闭,把头转向一侧,大义凛然道。

“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了,你要再苦苦相逼的话就把我烤着吃掉算了!”

“哈哈哈哈,我跟你们闹着玩呢,没吓着你们吧?”

海力布终于憋不住内心的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声明这只是自己的恶作剧。

“你你还真有幽默感啊呵呵”

都快被吓傻了的阿丹发现再一次被大个子的玩笑捉弄,勉强从脸上挤出些许僵硬的笑容,表情十分尴尬。

片刻后,惊魂未定地它才想起来拍拍身旁的塔拉,告诉伙伴警报已经解除。

“好啦,三瓣嘴,别愣着啦,大个子说了不吃你兔子?兔子?!”

兔子依然定格般呆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回应。

“塔拉,你没事吧?”

海力布发现势头不对,赶紧来到兔子的身边。他用手指凑到塔拉的鼻孔下,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还有鼻息。二王子用力拍了怕兔子的脸颊,使劲摇晃它的身体也都无济于事。

“阿丹,快想想办法吧!”

海力布生怕因为自己的玩笑令无辜的兔子丢了性命,心急如焚地向沙鼠求助。

“淡定,大个子,让我来。”

阿丹似乎知道拯救兔子的方法,示意海力布闪到一边后,靠近塔拉,熟练地把兔子手中捧着的萝卜推倒了它的嘴边。兔子灵敏的鼻子闻见了味道,快速地抽动起来,一下就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吧唧着嘴啃起了萝卜。

“下次开玩笑注意点分寸,我胆子大没什么,真把这个呆子吓傻可就不好办了。”

阿丹气定神闲地叮嘱着大个子,又把话语权拿回了自己手中。看到兔子脱离了危险,海力布这才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好了,天色很晚了,赶快休息吧,明天咱们一早还得爬起来呢。”

沙鼠现在说话的感觉,就像是这个奇怪小团体的首领,它敦促着其他人抓紧时间睡觉。

“那么早起来干嘛?”

兔子塔拉这时候刚把所有的萝卜塞进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哝道。吃东西和睡懒觉是它平生两大最爱之事,对于阿丹突然提出剥夺它幸福时光的要求无法接收。

“呆子,你看看大个子身上穿的衣袍都破烂成什么样子了,当然是去帮他找点合身的衣服蔽体喽!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浑身毛茸茸不怕冷啊!”

阿丹又埋怨起同伴的迟钝,一脸嫌弃。

不过虽然它的语气有些顽劣,可听到这句话,海力布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别看阿丹总爱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细心的它很懂得怎样去体贴照顾别人,至少二王子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错,即便只与这个小伙伴相处了很短的时间。

“大个子,你来负责半夜给篝火添柴,谁让你刚才吓唬我们!两次!”

沙鼠刚说完一句暖心的话,紧接着又对海力布颐指气使起来。

“好,这个我擅长,就当给你们赔罪吧。”

海力布满口答应并没有什么怨言,其实他很感激长生天能将阿丹和塔拉带到他的身边。一个昏迷苏醒后失忆的人,此刻太需要陪伴了,哪怕只是两只可爱的小动物,也能让身在异乡没有归属感的他,获得一丝慰藉。

“这还差不多,晚安啦。”

阿丹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别无他求。它搬来附近的枯树叶堆成一个床垫,又找到一大片新鲜的叶子盖在身上当作被褥,心满意足地转身睡去。有了海力布陪伴在侧,这个处于生物链最底端的小生命,终于能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睡个好觉。

而在它身边的兔子塔拉,此时还保持着端坐的姿态,手里仍旧握着半截吃剩的萝卜,已经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

相比于圆滑世故的阿丹,塔拉更令人难忘的是它的胆小怕事和懦弱悲观。但它们种族天生的直肠子,令消极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反而让这个傻兔子更容易获得没心没肺的快乐。

森林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潺潺的水声传入了海力布的耳中,他却不知道这流淌不息的河水来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

二王子用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大树下,双手撑在脑后没有立刻闭上双眼。服下的灵药治愈了身体的创伤,也令他睡意全无。

海力布抬眼从密林的空隙处仰望着天上点点的繁星,但这兀自闪烁的星辰里,似乎找不到他寻求的答案。而身后广袤的森林中,仿佛还有更多未知的世界等待着他去探索。

“仙子吗,好想见见她啊。”

回味着刚才聊天内容的海力布,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衣不蔽体

添加完柴火后的海力布百无聊赖,也在袭来的困意下沉沉睡去。二王子和他的动物伙伴们围在暖意融融的篝火堆旁,就这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整晚。

拂晓时分,阿丹迫不及待地摇晃起了身边的同伴们。

“嘿,懒虫们,快别再睡啦,时候不早了!”

只睡了两、三个时辰的海力布听见呼唤便醒了过来,倒也不觉得太过困顿,翻身打挺而起就直接来了精神。

倒是睡眼惺忪的兔子塔拉,翻来覆去还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就连被沙鼠骑在身上欺负,都对于起床显得那么不情不愿。

“哪儿不早了,天还黑着呢,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嘛。”

“等你睡饱,黄花菜都凉了!咱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赶,抓紧点。”

阿丹跨坐在塔拉的脖子上,用小爪子拽着它两只长长的耳朵,不停催促道。

“赶什么路?去哪儿这么着急?”

迷迷糊糊的塔拉还没有弄清楚目前的状况。

“昨晚不就跟你说了嘛,要帮大个子找衣服去!”

阿丹对于塔拉的健忘很是不满,再次提醒它道。

“哦哦,知道了。”

塔拉终于慢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刚揉了揉微睁的红眼睛,又想起什么问道。

“哎,阿丹,森林里根本就没有人家,你要上哪儿找合适的衣服去呀?”

“是啊,我看这里也不像会有人住的样子。”

海力布望向幽暗的密林深处,点头表示同意兔子的观点。

“就凭你们俩这木鱼脑袋,大个子你还得光着膀子再捱一个冬天。什么话都别说,跟着我走就对啦!”

淘气的小沙鼠就喜欢胸有成竹地欣赏别人茫然无措的样子,它拍着胸脯向伙伴们保证,一切尽在自己掌握。

海力布和兔子塔拉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跟随着阿丹娇小的背影,沿着森林的边缘启程出发。

很快,太阳就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了身子,和煦的阳光慢慢洒向了春日的大地。三个赶路者徒步顺着河岸前行,蜿蜒的河道时宽时窄,奔腾欢悦,用甘洌的河水滋养着两岸的土壤。

海力布身边两侧分别呈现出平坦开阔的草原与广袤无限的森林,但不论看向哪里,都能收获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令他暂时忘却了脑中的困扰,心情倍感畅快。

这里是远离部落纷扰的自然净地,不像会有人类集群聚居的样子。又过了很久,海力布不知道阿丹还要带着他们走多远,便开口问道。

“阿丹,这里人迹罕至,杳无人烟,不像是能找到衣服的地方,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是啊,你这只狡猾的沙鼠,不会又在动什么鬼脑筋吧?”

塔拉见海力布发话,有了跟着一起抱怨的底气。

“放轻松,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人多的地方找衣服。人类居住的部落,情况有多么复杂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我靠着聪明才智来去自如不成问题,但你这只蠢兔子一踏进部落大门,肯定就会被淘气的孩子们抓住烤着吃掉。”

阿丹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挖苦小伙伴的机会,语带嘲讽地冲塔拉说完,又继续对海力布说道。

“更何况,我们对于大个子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还无从得知。万一去到的部落里正好有他的仇家,不是自投罗网把他往火坑里推嘛。”

“哦~~~!原来是这样!你可想得真周到!”

塔拉听完阿丹头头是道的分析,惊呼着赞叹连连,毫不吝啬对于小伙伴的佩服。而海力布也觉得沙鼠说得很有道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确实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将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

“唉,谁让我是咱们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个呢。”

阿丹见大伙对自己的观点没有异议,更加得意起来。不过正高兴间,它忽然停下了脚步,示意身后的伙伴也停止前进。

“怎么啦,你看到什么了?!”

塔拉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

“瞧你那点出息,我们到啦。”

阿丹笑话着兔子的风声鹤唳,轻松地说道。它把小爪子指向远处的草原,海力布和塔拉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居然发现空旷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帐房。

“在这么荒野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家呢?”

海力布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现在正是游牧育雏的季节,这一带虽然地处偏僻,远离部落,但水草丰美,地势平坦。所以也会有零星的牧民举家迁徙至此放羊跑马,数日后才会离开。你们看到的帐房,就是他们临时的居所。”

沙鼠阿丹口若悬河,对于牧民的放牧习惯如数家珍,举手投足间俨然像个掌管着草原上重要事务的大人物。

发表完一通讲解后,它还不忘再损两句身为人类的海力布。

“诶,大个子,你好歹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长这么大不会从来没有放过羊、骑过马吧?怎么对这些常识一点概念都没有?”

海力布听到沙鼠的疑问,也不禁反问起自己。可阿丹口中介绍的常识,在他的脑中没有引起任何的共鸣,看来他真是把所有的记忆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人家是找到了,可万一里面住着的就是大个子的仇人怎么办?”

兔子塔拉又开始发挥它那对所有事情都先入为主的悲观本能。

“你傻呀!这儿是下游,大个子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很明显那里面不可能住着谋害他的凶手嘛。”

阿丹对于塔拉的质疑不以为意,它抬头看了眼天光,顿了顿又补充道。

“就算事情真有这么不凑巧,我们也不用害怕。现在正是牧民们外出放牧的时候,这会功夫已经离开了十万八千里远,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来。大个子,你动作快点,去帐房里找些他们替换的衣物穿上。等他们回到家,咱们早就跑得没影了。”

沙鼠的确做了周密的安排,连时间也挑的刚刚好,不禁让人对它的小脑袋刮目相看,不过海力布听完计划,似乎表现的有点犹豫。

“话虽没错,可是,我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偷走人家的衣服,真的好吗?”

“借!是借件衣服,我们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叫偷呢?!”

阿丹一看大个子关键时候畏缩不前,急得赶忙纠正他的观念。

“借?”

“对呀,你看你现在衣不蔽体的样子成何体统,方圆百里还有别的能要到合适衣物的地方没有。大不了等你以后想起来是谁了,再来报答他们不就得了。”

沙鼠没有说错,眼前的这座帐房确实是海力布获得衣服的唯一机会,他总不见得光着身子像个野人一样到处乱窜。

“趁现在周围没人,你摸上一件就走,省得纠结到主人家回来了,大家见面,大眼瞪小眼那才叫尴尬。”

阿丹继续催促着海力布快点行动,海力布清楚,自己要是不听它的建议,小沙鼠能活活把自己淹死在唠叨的口水里,无奈下只能朝着帐房的方向迈开脚步。

油布搭的帐房离河岸不算太远,海力布趟过浸没小腿的水流,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房子前。

“有人吗?”

海力布小心翼翼地朝屋内喊了一句,毕竟自己现在衣衫褴褛,任谁见了应该都不会觉得他是好人。不过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看来主人家真的不在此处。

二王子正要打算进入室内,忽然听到屋后有布料翻卷的声音。他挪步一看,不禁暗喜。房侧竖立着两根木架,中间穿着一条麻绳,上边正巧晾晒着好几件主人家的衣裤,随着微风飘荡。

秉持着尽量不打扰别人的原则,海力布决定从绳子上取一件袍子就走。他来到衣架边,正打算摘下一件暗绿色的长袍,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异响。

二王子轻轻转过头去,赫然看见一只呲牙咧嘴的黑色大狗不知何时立在了自己身后。那大狗死死盯着海力布,喉咙里不断发出警告的咕噜声。

而由于根本没有心理准备,被抓个正着的海力布,手还搭在那件想要偷走的衣袍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恶犬

海力布没有料到空无一人的帐房周围还有别的动物,大黑狗的出现着实令他吃了一惊。看着眼前这个露出尖牙,皱着鼻子不断朝自己低吼的家园守护者,二王子不敢轻易乱动,定在衣架旁的他只觉得心脏在胸中怦怦乱跳。

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海力布猜测自己之前定是个害怕犬类的人士无疑,不然区区一条大狗,怎么会令他寸步难移,腿脚都不听使唤。

二王子猜得没错,大名鼎鼎的乌珠穆沁草原第一猎手还真就有个不为人知的弱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海力布,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任何艰难险境中都能爆发出惊人意志力的勇士,竟然无法克制对于狗的恐惧。

按理说,家狗是草原人民最忠诚的伙伴之一,只要有人类聚居的地方都能看见它们矫健灵巧的身影。看家守院、牧羊护畜,部落内外的各种日常事物,只要有了狗狗们的从旁协助,就可以变得更加轻松,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对于一个猎手来说,一只优秀的猎犬无疑和胯下坐骑一样,绝对是打猎时必不可少的团队核心成员。

只可惜,也许长生天认为天赋异禀的二王子可能光靠自身的本领,就足以应付在野外遭遇到的任何状况,便刻意摘走了他体内能与犬类结缘、融洽相处的基因。但显然,这“任何状况”里,应该不包括与狗儿们的不期而遇。

海力布从小到大,都对于这种部落里男女老幼几乎人人都喜爱的动物没有产生过好感。不论是浑身上下毛茸茸的,还是光溜溜的狗,不论体型大小与否,都无一不让二王子退避三舍,难以亲近。

所以别看这只盯着海力布的大黑狗半天没有发动贸然攻击,像是在忌惮二王子高挑健壮的身形。但其实作为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海力布才是目前僵持局面中完全处于心理下风的一方。

“好狗狗你叫什么名字啊?”

二王子仍旧僵在原地,勉强挤出些笑容,轻声细语地对着大黑狗问道。他手里不忘紧紧捏着架子上的衣袍,动作十分尴尬。

刚刚结识了会说人话的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海力布想当然地认为身前的大黑狗也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将阿丹曾告诉过他,不是所有的动物都能听懂人类语言的事抛诸脑后。

果然,大黑狗并没有对海力布的发问作出回应,时刻注意着二王子的一举一动,警惕性颇高。不过这也难怪它如此神经紧绷,谁让衣衫褴褛的海力布看上去动机实在可疑呢。

“你不爱说话,没关系。还是我来作个自我介绍好了,我是”

海力布见大黑狗对自己的示好无动于衷,想再跟它拉拉家常、客套一下,可才刚再次开口就立刻后悔了起来。心虚的二王子在手足无措间竟忘了失忆的事情,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何谈自我介绍。

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大黑狗好像慢慢确信眼前的人类没安什么好心,开始变得烦躁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前去。

“哎,等等,我不是小偷,只是想来借一件衣服而已。”

海力布想起阿丹灌输给自己的那套歪理,试图用它来说服大黑狗。二王子一边伸出右手,将手掌摊开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一边用左手暗暗发力,以极缓慢的速度拉扯麻绳上挂晒的衣袍。

这一招好像比说话套近乎管用,大黑狗的注意力完全被海力布的右手吸引,并未发现他侧着身“借取”衣服的动作。

眼看就快要成功的时候,衣袍肩上一颗装饰的铜扣却很不巧地被卡在了麻绳上。不管海力布怎样使劲,都没法将其顺利地摘下。

着急上火的二王子为了赶快脱身,索性用力一拽,谁知这一下发力过猛,两边立着的木架在巨大的力量下轰然倒地,麻绳连同上面晾晒的所有衣物都洒落在地,一片狼藉。

“我不是故意的”

“嗷~~!”

不等海力布话音落地,被激怒的大黑狗终于按耐不住脾气,狂吠一声朝着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祸首扑去。

恶犬扑食是二王子童年时期最害怕的梦魇,某年夏天,啃着手把肉正香的海力布,曾被父亲伊勒德饲养的爱犬追得在部落里满地奔逃,伊勒德没少因此笑话其他各方面都卓尔不群的幼子这唯一的弱点。

如今即便失忆,童年阴影的再次上演,还是激发出海力布强烈的恐惧心理。头皮发炸的二王子根本无意与之对抗,求生的欲望令他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在大黑狗的尖牙即将咬到自己的刹那,海力布凭着过人的条件反射本能,抓起看中的那件衣袍便跳将起来,拔腿绕过帐房,就往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所在的地方狂奔。

彻底占据心理优势的大黑狗看到偷衣服的毛贼想逃,岂肯轻易就此善罢甘休。在第一次进攻扑空之后,马上调整身姿,像利箭般弹射出去,紧追不舍跟在海力布的屁股后头,誓要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侵犯了主人领地的家伙。

在小河对岸的森林边缘,等了半天都不见大个子身影出现的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有些焦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的时间。

“他都去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塔拉忧心忡忡,它始终认为不请自来还顺手牵羊的行为会遭到长生天的责罚。

“你怎么什么事都爱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呢?!”

阿丹最不爱听塔拉在它耳边悲观的絮叨,不耐烦地反问完,又接着说道。

“说不定是大个子发现了什么好吃的,换完衣服正打算给我们装点回来呢。”

“那他得发现了多少好吃的才要耽搁那么久啊?!”

阿丹的猜测并没有消除塔拉的忧虑。

“说起来,大个子好像是过去挺久了,这家伙不会自己留在那边背着我们吃独食吧?!”

两个动物伙伴正讨论间,海力布狂奔的身影就从帐房后面冒了出来。不过由于视线的遮挡,阿丹和塔拉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身后的恶犬。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大个子这不是回来了嘛,就你会瞎担心!”

阿丹埋怨塔拉让自己白白紧张了一番,又顺带嘲笑起了衣衫不整的海力布。

“大个子你跑那么急干什么?就不能把衣服换上再过来嘛,我可不想看你光屁股的样子。”

“阿丹,你确定那帐房里没人吗?”

塔拉看见海力布越跑越快,像极了行动失败后逃跑的模样,再次心生疑问。

“都说了不要胡思乱思”

沙鼠依然坚信自己的判断准没错,可紧接着传来的呼喊声立刻打碎了它盲目的乐观。

“阿丹~~,塔拉~~,快跑~~~!!!”

海力布在狂奔中使劲挥舞着手臂想让伙伴们赶紧逃跑,随着距离它们越来越近,身后紧追不舍的大黑狗也在同一时间露出了真容。

看到大个子被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狗追赶,阿丹和塔拉差点吓晕过去。身为人类都如此惊慌失措,手无缚鸡之力的沙鼠和兔子更不可能继续保持淡定。眼见危险逼近,它们发出失魂落魄地惊声尖叫,四散朝着森林的深处夺路而逃。

“你们等等我~~!!!”

海力布没想到小伙伴们逃跑的功力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眨眼的功夫就闪进森林不见了踪影。不希望被一个人落在最后的他死命地飞奔,如蜻蜓点水般踩过潺潺流淌的小河,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沿着阿丹和塔拉前进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幽暗的密林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赤狐

进入森林的二王子没有停下奔跑的步伐,也完全不敢回头去看大黑狗离自己还有多远的距离。他一心只希望能尽快甩脱这只恶犬的追击,却丝毫没有察觉大黑狗其实并没有跨过河水。无意远离家园的守护者,早在岸边就停止了对他进一步的驱赶。

不知跑了多久,树木的密度开始骤然增加,林中的光线也愈发变得昏暗。海力布再三确认已经听不到大黑狗追赶自己的动静后,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终于不被打扰的二王子这才换上了好不容易借来的衣袍,注意起周围的环境来。

慌不择路的海力布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也没有看见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的身影。虽然他是循着它们逃跑的方向追赶的,但想必迷宫般的森林里岔路太多,初涉其中的海力布无从认清,便跟伙伴们彻底走散了。

现在虽然是白天,但此时的森林里静悄悄的,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叶几乎把所有的阳光都挡在了树冠之外,只有零星的光线射下,让人勉强能辨识前进的方向。

“阿丹~~!塔拉~~!你们在哪儿~~?”

海力布眼见周围鸟兽全无,更别提两个动物伙伴,只能用手放在嘴边扩音,大声呼喊起它们的名字来。

反复呼叫了几次,阿丹和塔拉均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海力布只能硬着头皮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跟着自己的直觉搜寻起来。

刚巧这片森林中矗立的都是参天的云杉,无数形状相似的大树相错林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二王子兜兜转转,总感觉自己只是在一小片区域内绕圈子而已。

就在海力布开始变得急躁的时候,忽然在脚边的地上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是一撮灰白色的毛,二王子蹲下来捡起茸毛察看,那颜色和触感都与自己刚认识的伙伴无异,确定它来自于兔子塔拉的身上。而毛发之下还有一小滩殷红的血迹,海力布用手指蘸了蘸发现血迹仍未凝固,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

阿丹和塔拉恐怕是逃入森林后,遭遇了什么不测。心中无比忧虑伙伴们安危的海力布一想到这种情况,赶紧又再次大声呼喊起它们的名字来。

“塔拉~~!阿丹~~!能听见我说话吗~~?”

二王子洪亮的嗓音在森林里回响。片刻后,侧耳倾听的他似乎隐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求救声。

“大个子~~!救救我们~~~!”

这呼救非常微弱,但从尖利的声线依稀可以辨认出是阿丹的声音,海力布知道动物伙伴们肯定是遇到危险了,不假思索便飞奔起来,努力循着并不清晰的声音来源追踪上去。

二王子在灌木密布的森林中奔跑,长袍和靴子不时被低矮的荆棘和叶片刮得飒飒作响,很是影响他判断伙伴们的位置。在追赶了一阵后,海力布仍能听见阿丹断断续续的呼救,但距离似乎未曾有所缩短。

阿丹和塔拉绝不应该有这么快的速度,看来是有别的野兽在叼着它们疾跑,才会让海力布难以接近。如果自己再不抓紧赶上去,伙伴们肯定凶多吉少。

危急关头,救人心切的二王子将体内存有的能量悉数爆发了出来,以惊人的步伐迅速循着求救声追击。渐渐地,他能听见前方林木被碰撞摩擦的杂音,掳走阿丹和塔拉的凶手已经近在咫尺。

海力布箭步跨过一丛灌木,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一小片空地豁然出现在眼前。而空地上,那个神秘的凶手也带着阿丹和塔拉,露出了真身。

那是一只体型不大的赤狐,纤瘦的身材裹着又长又厚的火红色茸毛。红黑相间的尾巴却有身体的一半长度,显得夸张惹眼。

这只赤狐完全没有料想到在茫茫原始森林中,穷追自己的竟是一个年轻健壮的人类,停下脚步的它直立着三角形的耳朵,保持着一段距离,回过头来充满警惕的用椭圆形的幽暗瞳孔注视着海力布。

而狐狸细长尖嘴的下方,正瘫坐着受到严重惊吓的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塔拉的左后腿上有明显的咬伤,露出的一小截皮肉,正好与海力布刚才寻获的茸毛大小吻合。

“大个子,你总算来了,怎么花了那么久啊?!”

阿丹看到海力布终于现身,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来了精神,埋怨完他动作太慢后,又转过身朝着狐狸耀武扬威起来。

沙鼠冲着赤狐一阵手舞足蹈、吱呀乱叫,俨然又变成了普通的野生动物模样,海力布听了半天也没弄懂一句,这才体会到阿丹和塔拉会说人话是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原本以为食物唾手可得的狐狸,显然被突然闯入的人类打乱了阵脚。对于沙鼠和兔子来说,它毫无疑问是致命的猎食者,可对于人高马大的海力布来说,赤狐的身材明显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完全处于对抗的下风。

所以面对小沙鼠耀武扬威的挑衅,它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这只狐狸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海力布能感觉出它绝对是个聪明的动物。那双深邃的瞳孔中眼珠不停转动,似是在权衡目前状况下采取各种行动的利弊。

怕狗的二王子不害怕狐狸,对它想要伤害自己好伙伴们的举动更是来气。他见赤狐仍有不想放弃到手猎物的意思,索性攥紧拳头,压低身姿,摆出了一副放开手脚战斗的架势,期望将其赶走。

果然,赤狐眼见不远处的人类打算上前搏斗,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作为食肉动物,狐狸在森林里的地位并不算高,受限于瘦小的体型,也就只能对沙鼠和兔子之类的小动物造成威胁。

如果它选择跟海力布硬碰硬,无疑要吃大亏。所以仅仅僵持了几秒后,尽管舍弃猎物非常可惜,但为了能全身而退,赤狐还是思路清晰地迅速转身,一溜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没了踪影。

看到危险彻底解除,海力布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到塔拉的身边开口问道。

“怎么样,塔拉,不要紧吧?”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今天自己死定了呢!”

塔拉惊魂未定,二王子捧起它的后腿查看情况,万幸只是轻微的咬伤和擦破了些皮肉,没有伤及骨头。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啦?!”

阿丹看着海力布一味地只关心塔拉,不禁嫉妒起来。

“你怎么样?”

海力布专心于救治塔拉,一边扯下衣袍上的布料给兔子包扎,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没事!不过你要再晚来一步,我们可真就被这只老奸巨猾的臭狐狸吃进肚子里没命了!”

阿丹仍然对大个子的姗姗来迟耿耿于怀。

“这片森林里经常有狐狸出没吗?”

海力布手脚麻利地为塔拉处理完伤口,继续向伙伴们发问。

“可不是嘛,它们狡猾的很,来无影去无踪,专挑我们这些弱小的动物下手!”

塔拉颤巍巍地答道,语气里还带着没有平复的惊恐和不安。

“要不然你以为,这大森林里净是我们这样会说人话又可爱善良的小伙伴?大个子你不会这么天真吧?!野外的世界里危机重重,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阿丹表情极为严肃的补充道,不像在乱开玩笑,即便失忆的二王子也能感觉出它并非危言耸听。

海力布沉默不语,这遭遇赤狐的插曲让他认识到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只会邂逅真挚的友谊。阿丹和塔拉生活的地方有多艰险,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知道。

二王子心中暗想看来以后行事还得处处小心,才能避免今天的状况再次发生。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危险再临

沙鼠看到海力布眉头紧锁半晌都不说话,受不了周围自己吸引过来的压抑空气,又恢复了逗趣搞怪的模样说道。

“好啦,不用太在意,大个子。我们福大命大,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这个保镖也当得还不赖,没有辜负我先前大发慈悲救了你性命。”

“就是,今天我才觉得好人有好报,救你简直太值了!”

塔拉伸了伸被布条包扎起来的后腿,也跟着附和道。

看着两个动物伙伴恢复了正常,海力布也慢慢舒展开眉毛,有了些许笑意。

“哎,大个子,身为一个猎人,你看见条狗那么一惊一乍干什么?!”

打开话匣子的阿丹嘴巴永远闲不住,又开始跟海力布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起来。

可这个问题却正好戳中了二王子的软肋,想到刚才被那大黑狗追咬奔逃的狼狈样子,他突然难为情起来。

“你们不也吓得魂都丢了,撒开腿就逃命吗?”

海力布用反问掩饰着心中不好意思的情绪。

“可你是猎人哎,难不成还怕狗?”

二王子的秘密再次被阿丹不幸言中,脸红得像个苹果。

“谁怕狗啦,只是它突然蹦出来,吓了我一跳而已。”

小沙鼠听完并不买账,不依不饶继续口无遮拦地开着大个子的玩笑。塔拉看到海力布被逼问得如此窘迫,也跟着乐了起来,连疼痛的伤口好像都恢复了许多。三个好伙伴在争论不休中,很快就淡忘了方才遇到的险境,没心没肺地玩闹起来。

日渐正午,温暖的阳光从头顶穿过树冠的缝隙直射到森林中,给原本清幽的林间带来了不少生气。阿丹和塔拉领着海力布穿行在光影交错的密林中,带他适应起并不属于二王子应该过的野外生活。

阿丹熟悉它生活的这片地界,清楚地知道去哪里能够找到足够多好吃的东西。不论是潮湿的树根下生长的蘑菇,还是低矮灌木丛里结出的浆果。对于古灵精怪的小沙鼠来说,都难不倒它。

而塔拉寻找野菜的本能则是无可比拟的存在,它那拥有灵敏嗅觉的鼻子不会错过身边任何可能长有食物的角落,尽管阿丹对于这些绿色的菜叶子并不感冒,但不妨碍塔拉自己找得欢快。

有了海力布的保护和陪伴,今天寻找食物的工作变得既轻松又有效率。赶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就收集了足以保证三个人都吃得饱的食物,还顺便找到了一片舒适干爽的空地,作为今晚的落脚点。

这是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应该可以保护他们在夜晚不受猛兽的侵袭。海力布照常在空地中央燃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升腾起来,更给了白天遭遇危险的伙伴们极大的安全感。

“这下应该可以让咱们睡个安稳觉了。”

二王子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土,很满意自己挑选的地点。从种种迹象来看,他认定失忆前自己应该是个猎人没错,不然怎么会凭着本能就可以轻车熟路地掌握这些野外生存的常识和技巧。

“大个子,有你在,我天天都能睡安稳觉。”

沙鼠阿丹从未像现在如此轻松愉快,它用小树枝串烤着白天采的蘑菇。小小的蘑菇在它的手里却犹如一把伞盖般巨大,画面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是啊,再没有谁敢随便欺负我们了。”

塔拉依旧用大门牙啃着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萝卜,囫囵着对阿丹的观点表示赞同。

“你们吃完都安心睡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

海力布信誓旦旦地向伙伴们保证道。

能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做些什么,很是让他感到心安。而在落难时,结交到这么两位会说人话的神奇动物朋友,更是令二王子十分感激长生天的恩典。他告诉自己,一定会全力照顾好阿丹和塔拉的安全。

天光很快就暗了下来,夜色如期而至。在周围的一片漆黑中,篝火里窜动的火苗显得愈加明亮。但阿丹和塔拉却先后打起了呵欠,忙碌了一天的小动物们早已是精疲力尽,犯起了瞌睡。

填饱肚子以后,沙鼠和兔子相互依偎着很快进入了梦乡,它们睡着时安静乖巧的样子特别惹人怜爱,是弱肉强食的自然界里难得的温馨画面。

同样奔波了一天的海力布却并不打算立刻睡下,依然盘腿坐直着身子警戒着周围的动静。有狐狸存在的森林里,就一定还有其他更凶猛的野兽,二王子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好像今晚,它们都不打算来叨扰这个小团体的清梦。直到后半夜,空地四周都不曾出现过任何异样的动静。火焰的劈啪声使海力布也终于来了倦意,他侧卧着用手枕住额边,合衣沉沉睡去。

清晨,沾着露水和雾气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轻轻洒向地面。篝火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熄灭,只有几缕青烟渐渐升上半空,随着微风轻轻飘散。

塔拉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仍然歪着脑袋呼呼大睡。身边的阿丹被兔子的呼噜声和体内的生物钟一齐吵醒,意犹未尽昨夜美梦的小沙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了几下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朝海力布睡觉的地方看去,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大个”

阿丹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人从身后用手迅捷地捂住嘴巴,发不出声音来。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的小沙鼠惊恐地回头,却看到“挟持”自己的人正是海力布,而他的手中还握有一根顶端已烧成黑炭的木棍。

嘴里说不出话的阿丹不知道大个子要干什么,几度想挣脱他的手心质问海力布。二王子无奈,只得将阿丹揽到身边,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它不要出声,又指了指他们身前的一片灌木丛中传来的异样响动。

沙鼠这才发觉,那草木间似乎的确有动物穿行发出的摩擦声,小心脏一下又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不用海力布要求,自己便主动捂紧了嘴唇不再出声。

海力布又把熟睡中的兔子塔拉轻轻抱到了身旁,挪动了地方的塔拉姗姗醒来,刚要打哈欠,就被怕它坏事的阿丹连忙捂住了嘴巴。

不明所以的塔拉也想拼命挣扎着呼救,眼看阿丹就要控制不住体形肥硕的兔子,小沙鼠赶紧在它耳边轻声说道。

“别出声,有危险。”

听到这个警告,发现身边是同伴们的塔拉安静了下来,两个小动物瞪大了乌溜溜的双眼,紧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等待可能出现的危险。

看到阿丹和塔拉情绪稳定后,海力布再次抬手示意它们待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则猫着腰压低身子,蹑手蹑脚地往灌木丛边靠近。

草木里的响动声越来越清晰,三个小伙伴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喘气,而二王子此时已高举起木棍,随时准备用尽全力击打来袭的敌人。

许久后,终于有什么东西从林木间探出头来,电光火石下来不及看清对手的海力布正要使劲挥棍,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沙鼠连忙大喊着制止。

“不要啊~~~!是仙子!”

第一百三十章 又见白鹿

沙鼠阿丹出人意料的叫喊声打断了海力布发力的动作,他高举的双手停在半空中,仍紧紧握着那截木棍,而眼前出现的动物还真真不是什么凶猛的野兽。

从灌木之中探出身子来的,是一只白色的小母鹿,雪白的身体上覆盖的皮毛柔顺无比,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这如玉的躯干上纷落着五彩的斑点。和煦的阳光透进森林在小白鹿的周身形成了一圈迷人的光晕,照得它仿佛真的就像仙境中才会存在的生物。

海力布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美丽的动物,当然他现在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很多事情对于二王子来说,都是头一回。

“仙子?仙子是头鹿?”

看着白鹿愣了半晌没有说话的海力布,过了很久才开口向他的动物伙伴们反问道。

“我们没有告诉过你吗?”

这次兔子塔拉倒是抢先回答道,只是它的答案和它现在的精神状态一样懵。

“哎呀,会说人话的兔子和沙鼠你都见过了,怎么还这么爱大惊小怪的!大个子你也太鲁莽了,差点伤着仙子,还不赶快赔礼道歉!”

阿丹一看压根没有什么危险,赶紧絮絮叨叨地责怪起海力布的莽撞,接着又转身对不明就里的白鹿解释道。

“仙子对不起啊!这个傻大个是我们前几天在河边救起来的,看他实在可怜才暂时收留了下来。”

趁着阿丹和稀泥的功夫,海力布再次看着面前的白鹿出神,虽然说不上为什么,他心里却好像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任凭二王子怎么努力回忆,那空荡荡的脑中始终无法记得是在哪里遇见的这只美丽的白鹿。

而从现身后就一直没有出声的小鹿仙子,此时也用深邃的眼眸意味深长地望向身前的人类,好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完了,仙子肯定生气了,大个子你倒是快道歉啊!”

阿丹见小鹿仙子一语不发,以为她怪罪自己把人类带进了动物的世界,赶紧催促海力布替自己开脱。

“我叫你别救他,仙子,这都是阿丹的主意!”

塔拉也忙不迭跟救人之事撇清关系,反正推卸责任对于这两个小家伙来说都是熟门熟路的本能反应。

“海力布?”

白鹿没有责备沙鼠和兔子的救人行为,只是悠悠地从嘴里冒出了三个字。

“你也会说人话?!”

听见白鹿张嘴就说起人类的语言,毫无心理准备的海力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大个子,你是不是傻呀?我都跟你说了是仙子救了我和塔拉,才教会我们说的人话,她要是自己都不会,我们又怎么能学得了呢?哎,等等”

阿丹捂着脸抱怨起海力布的后知后觉,但正唠叨着,忽然反应过来白鹿话语的意思,继而惊呼道。

“你们认识?!”

经过小沙鼠这么一提醒,海力布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用手指指白鹿,又指向自己,试探地问道。

“你认识我?”

“你不记得我了?”

小鹿仙子听到海力布的问题有些惊讶,因为她正是海力布在成人庆典后的那个夜晚,从大王子蒙克和随从们手中救出的那只受伤的白鹿。

原以为救命恩人会认出自己的仙子,不明白眼前的人类为何会把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泛上海力布的心头,可二王子实在记不起,与阿丹他们口中的小鹿仙子有过什么交集,只是喃喃地对她说出的三个字很感兴趣。

“海力布,海力布我,我的名字,叫海力布?”

他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姓名,却未能唤起更多的联想,甚至觉得连这三个字都十分陌生。二王子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有些不知所措。

“大个子原来叫海力布啊!”

沙鼠阿丹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自言自语道。

“一听就是个猎人的名字!”

兔子塔拉仍旧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嘟囔着还在对阿丹抱怨。

“你曾经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在邪恶的猎人手下救过我,你真的不记得了?”

小鹿仙子再次提起之前海力布善举的细节,期望能让他回想起来。虽然仙子不知道那晚救命恩人割下的发髻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小白鹿可以感受到它在海力布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

“大个子救过仙子的命?”

塔拉不敢相信缘分这东西居然会有这样的巧合,这个消息对于海力布新结交的动物伙伴们来说又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呆子,还好我之前坚持要救他,要是听你的放任不管,差点就误了大事。”

阿丹则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英明的事情,满脸骄傲地数落身边的小伙伴。

不过虽然身边的动物朋友讨论的很是热烈,但海力布依然想不起受伤昏迷,漂流到森林河边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无奈的摇了摇头。

“对了仙子,我们在河边发现他的时候,大个子一身的伤,背上还中了两箭呢!”

小沙鼠突然想到还没有跟仙子交待遇见海力布的前因后果,连忙补充道。

“怎么会这样,伤的严重吗?”

白鹿一听说救命恩人受了重伤,关切地询问起来,眉宇间显得十分焦急。

“没事,仙子放心,我们救下他以后,给他吃了仙子的灵药,很快就痊愈了。”

阿丹不等海力布开口回答,迫不及待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功劳,接着继续道。

“不过大个子醒过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儿,反正所有关于自己的信息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小沙鼠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小鹿仙子,因为它说的都是事实,海力布也没有多做解释,但二王子忽然想到也许仙子比现在的自己更了解自己,赶紧向白鹿发问。

“仙子,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

很可惜白鹿的回答让海力布的希望再次落空。那晚遭遇大王子蒙克一行人的地点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确实离奇源部落的位置差得很远。所以脱离险境后,就与海力布分手的白鹿无从得知他回家的方向。

“不过”

就在唯一的线索中断的同时,小鹿仙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你好像是个王子。”

她依稀记得围捕自己的猎人们曾经用这个身份称呼过海力布。

“我是个王子?”

海力布没有预料到自己竟是如此高贵的身份,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

“王子?!”

阿丹和塔拉听见仙子的话,也不敢相信这个衣衫褴褛的大个子会是王室成员,它们异口同声地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又齐齐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他是王子,怎么可能?!”

沙鼠和兔子被仙子的笑话戳中了笑点,翻着肚皮在地上肆无忌惮的打滚。

“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个王子呢。”

不单两个小动物不相信白鹿的话,就连海力布自己也对于王子的说法觉得是个不找边际的天方夜谭,他跟着伙伴们憨憨的开怀大笑,不断摆手否认道。

“真的,我没有骗你们。”

小鹿仙子看到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话,不免有些气恼,又强调了一遍自己没有说谎。

“唉哟,仙子,一大清早的你就别逗我们了,我肚子都笑疼了。”

阿丹仍然躺在地上打滚,笑意难止的它央求仙子不要再拿这件事开玩笑。

“对对对,我要是王子,那仙子你一定就是公主了!”

海力布捂着肚子附和道,被逗乐的他竟也好像染上了阿丹的脾气,跟着一起插科打诨起来。

谁知听到海力布这么说,沙鼠和兔子立刻就收起了笑容,从地上爬起来,满脸严肃地看着海力布,不约而同的认真说道。

“仙子就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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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娜仁托娅

“哈哈哈哈~~!”

没有发现阿丹和塔拉已经不再胡闹的海力布还在一个人继续大笑,但这形单影只的笑声很快就让周围的空气开始凝固,继而演化成一股无比尴尬的氛围。

不一会儿,确认动物伙伴们一本正经盯着自己的模样不是装出来的以后,二王子也迅速收起笑容,咳嗽了两声,调整回正常的表情。

小白鹿并不怪罪救命恩人的失礼态度,耐心地等待海力布完全平静下来,才缓缓对他解释道。

“阿丹和塔拉说的没错,我是森林鹿王拉克申的女儿,娜仁托娅公主。”

说罢,白鹿开始慢慢转身,同一时间通体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在不停的旋转下,原本四蹄而立的修长鹿身渐渐幻化成为一个窈窕婀娜的少女模样,那精致的五官和面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与一个青春正茂的人类女子无异。

不对,如果真要论起外貌,仙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拥有沉鱼落崖、闭月羞花之姿,比起部落中远近闻名的美人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因为此时,化作人形的娜仁托娅公主头带鹿角银冠,穿着霓裳白纱,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楚楚动人。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一颦一笑中,都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这天仙下凡一般的变化,让在场亲眼目睹的海力布、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都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哇~~~!简直美翻了呢!”

呆立在原地的塔拉大张着三瓣嘴,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愣了好久才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觉得厌倦呢!”

阿丹也痴痴地回应伙伴道,表情中尽是对于娜仁托娅公主非凡美貌的陶醉。

三人小组里只有海力布还没有发表看法。但此刻二王子的脸庞已经涨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苹果,带着情窦初开的男孩特有的羞怯和无措,连双手都不知道应该放在身体的哪端。

他酝酿了半天的情绪,想要称赞一番小鹿仙子变身少女后的绝美容貌。可憋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无法从嘴里说出,情急之下,海力布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居然对着沙鼠阿丹埋怨了起来。

“你们俩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

“都说了是仙子,你难道还觉得她就是一只普通的鹿吗?!”

阿丹理所当然地认为海力布应该明白这些事情,十分不以为意。

“海力布,现在你相信了吧?”

变成娜仁托娅公主的小鹿仙子来到海力布的身边,柔声细语地向他问道。

“仙子恕罪,海力布刚才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看到公主靠近自己,海力布愈加变得紧张起来。他赶忙单膝下跪,抱着拳头向小鹿仙子致以诚挚的歉意。

“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公主上前扶起海力布,又轻轻地说道。

“叫我娜仁托娅就行,你救过我的命,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如果那天没有你及时出手相救,我也许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之中,再也无法回到父王身边了。”

“父王,你真的是鹿王的女儿?”

海力布忽然想起娜仁托娅方才作的自我介绍,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没错,鹿王拉克申就是我的父亲。”

公主平静地回答,对于自己尊贵的身份带着一股天生不卑不亢的气质。

“那这片原始森林,也都是鹿王的领地?”

海力布紧接着追问道。

娜仁托娅公主听了莞尔一笑,耐心地向他解释。

“生活着百兽的原始森林怎么会被我们鹿族独占,这里是所有动物们共同的家园。也是自然界中的生灵们能够安心居住,为数不多的庇护所之一。”

“庇护所?为了躲避其他的猛兽吗?”

二王子想当然地随口问道。

“不为了躲避猎捕我们的人类。”

碍于海力布的身份,娜仁托娅犹豫了一下,但仍然还是说出了令动物们惧怕万分的真正对象。

本来气氛融洽的谈论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听到公主说的话以后,知道自己可能也曾经是个猎人的海力布陷入了沉默。在遇到这些会说人类语言的朋友们之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只当人类生而为捕猎者,动物们生而为猎物,都是长生天安排好,天经地义的事情。

二王子呆呆地盯着摊开的手掌,对于自己的双手,从前曾夺去多少无辜生灵性命的可能性,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当然,你不一样,你与我见过的所有人类都有区别,有我在他们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善良。”

娜仁托娅看到自己的言论好像给海力布平添了许多心理负担,连忙温柔的补充道。

“真的吗?”

海力布的回答不置可否,但他的表情明显没有了刚才玩闹时的轻松惬意。

“哎,大个子,干嘛一下子心情这么沉重?!仙子说你有,你肯定就有,你要是个坏心肠的猎人,我和塔拉肯定早就被你吃进肚子里了不是?”

沙鼠阿丹最不喜欢阴郁的氛围和死气沉沉的对话,赶紧出来打圆场活跃气氛。

“对了仙子,你跟我们说过想要送给鹿王的生日礼物,找到了吗?”

它想起小鹿仙子之前跟它提过的念头,立马引出了这个新的话题。

“鹿王要过生日了?”

这招果然起了效果,海力布的注意力被其中的关键词所吸引。

“对啊,马上就是鹿王拉克申的寿辰,仙子最近到处云游,就是想找到一件合适的礼物送给父亲,对吧仙子?”

阿丹说完看着小鹿仙子又捅了捅身边的塔拉,兔子跟着使劲点了点头佐证了沙鼠的说法。

“是的,上回我就是在找寻礼物的路上遇到了危险,眼看父王的寿辰越来越近,可我还是一无所获,正为这事发愁呢!”

娜仁托娅也作出了肯定的答复,但似乎依旧没有寻得称心的礼物。

“那怎么办呀?仙子你到底想送些什么呢?”

阿丹忍不住八卦的脾气,又刨根问底起来。

“我也不知道,也许整个森林里,只剩下镜月潭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了。”

娜仁托娅公主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镜月潭?!万万不可啊!”

听到这个名字,阿丹和塔拉再一次同时大叫起来。

“怎么,这镜月潭有什么恐怖的地方吗?”

海力布对森林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能理解小动物们表现出的慌张。

“恐怖?那倒没有,是神奇好不好?!传说那里有一汪宁静如镜面的潭水,只要站在水边虔诚地祈愿,就能获知心中所求的答案,而且非常灵验!”

阿丹向海力布解释道。

“那很好啊,为什么不去呢?”

二王子一听有如此神奇的宝地,更是对阿丹的反对感到费解。

“我们这些吃草的小动物,没有一个真正到过那里,要去镜月潭,必须先经过一段虎王的地盘,仙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沙鼠不再搭理海力布,而是皱着眉头,着急地朝仙子发问。

“虎王?那又是谁?”

海力布听到了一个全新的名字,被勾起的求知欲一发不可收拾。

“百兽之王啊!你没见过老虎吗?!都告诉过你森林不是只有我们这些吃草的小动物了,大个子你记性实在是有点差啊!”

被打断的小沙鼠比手划脚地向海力布解释道。

“正因为大家都说镜月潭水里有你想寻求的任何答案,所以我必须去那儿才能知道什么才是送给父王最适合的礼物。况且虎王与我父亲早有约定,两族互不侵害,就算真的碰见了老虎,它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吧?”

娜仁托娅满不在乎地说出自己的理论,在自己的观点不被认同时候,有了点大小姐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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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兽语宝石

“吃肉的动物们没有一句实话,仙子你可别被它们伪装的外表骗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塔拉也对于仙子的决定忧心忡忡,满脸写着悲观。

“不会的,虎族固然凶悍,但想必不会轻易背弃和鹿族的约定。”

小鹿仙子十分肯定的说道,言语间表现出对天敌的充分信任,这让海力布觉得她虽然单纯至极,但有股说不出的任性可爱。

“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阿丹还在苦苦央求仙子改变心意。

“我又不要你们一同前去,阿丹你就别再拦着我了。”

娜仁托娅公主看样子心意已决,非得去那前路艰险遥远的镜月潭一探究竟不可。

“等等仙子,如果可以的话,我陪你一同前往,你觉得如何?”

听了半天的海力布忽然发话道。

“诶,对啊,不如让海力布帮你一起去找吧,他是猎人,找东西可是他的强项,再不济也能一路上为仙子的安全提供些保障,大个子,你说是不是?”

阿丹见海力布自告奋勇要和仙子一起探险,赶紧建议娜仁托娅接受他的提议,小沙鼠打心底里认定这个丧失记忆的大个子是个可靠的旅途伙伴。

“是啊,没有娜仁托娅公主的灵药,我可能已经丢了性命,现在正是我报答你的时候。”

海力布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十分坚定地重申愿意保护公主。

“可你不想早点知道自己的身世,回到家人的身边吗?”

仙子似是被海力布的诚意打动,但还是替救命恩人丧失记忆的事情担忧。

“想啊,不过急也没有用,反正现在除了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与其像个没头苍蝇四处瞎找,还不如和你们一起走,说不定沿路还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二王子并非不想回家,可他心里总有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想要陪伴娜仁托娅的念头。

“就是,说不定大个子本来就是个孤儿,无牵无挂,当个云游四海的猎人也不错嘛。”

沙鼠阿丹眼看海力布陪仙子一起冒险几乎板上钉钉,又开始口无遮拦嘚瑟起来。

“阿丹,不许乱开玩笑。”

果然,娜仁托娅立刻责备起了阿丹的失礼。

“好好好,仙子,就当我没说,不过你不反对是不是就代表同意大个子的请求啦?”

小沙鼠抓住一切机会再推波助澜一把。

“你又不陪我一起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仙子语带娇嗔,反倒是将了阿丹一军。

“大个子能去,为何阿丹和塔拉去不得,我和傻兔子可是随时愿意为仙子你赴汤蹈火呢!”

没想到小沙鼠的态度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叫人猝不及防。

“谁?!我?!”

塔拉对阿丹言之凿凿的宣言一点准备都没有,惊呼连连后继续道。

“阿丹,你疯啦,刚才还拼命反对仙子涉险,现在怎么又要主动陪着一起去,虎王的地盘可不是我们俩能去闹着玩的。”

“呆子,有大个子保护,就算遇到危险,也一定能逢凶化吉,对不对海力布?”

阿丹气定神闲地说完,朝海力布挑了挑眉毛。

“放心吧,有我在,绝对没问题。娜仁托娅公主,你就答应了吧。”

海力布浑身都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哪怕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那股遗传自父亲伊勒德的王者气质依然影响着他不经意间展露的个性。

“那那好吧。”

娜仁托娅见大家都执意要陪伴自己,终于也就松口不再坚持。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开心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公主很高兴一路上能有熟悉的朋友作伴,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其实更令她欣喜的,是和海力布这个救命恩人第二次的不期而遇。

最怕寂寞无聊的沙鼠阿丹看到四个好伙伴能一同出发,踏上一段崭新的冒险,兴奋至极,早把路途上可能会面对的危机抛诸脑后。他激动得拥抱起塔拉,也不管兔子有没有从忧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不过必须得承认,乐天的阿丹确实有感染众人的能力,因为没过多久,塔拉也开始不再对还没发生的事情过分忧心,和大家一起蹦跳着欢呼雀跃起来。

“既然大家目标都一致,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出发吧!”

阿丹庆祝完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建议大家尽早上路,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先别着急,出发前还有一件事。”

娜仁托娅公主来到海力布的身边,从自己的银色鹿冠上取下了一样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这儿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仙子缓缓地摊开手掌,那是一颗泛着湛蓝光泽的美丽宝石,虽然只有一个指节的大小,但在阳光下映射出无比夺目的火彩,煞是好看。

“无功不受禄,海力布还什么都没有做,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收取公主的馈赠?”

海力布拱手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他的风格,况且主动申请陪伴公主本来就不是为了索要什么财物。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说无功呢?”

娜仁托娅知道海力布绝非贪得无厌之人,仍旧坚持要将宝石相赠。

“我已吃了公主起死回生的灵药,岂敢再奢求更多回报。”

海力布一再推脱,他从心底里觉得娜仁托娅公主并没有亏欠他什么。

“收下吧,相信我,这可不是一颗普通的蓝宝石,是会让你事半功倍的神奇之物。”

仙子见海力布坚持不收,便想用好奇心来说服他。

“神奇之物?”

“没错,这一路上人迹罕至,但一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动物,把它戴在身上,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娜仁托娅再次将蓝宝石递到海力布的面前,冲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海力布也想知道这颗石头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便不再推辞,收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反复查看。

“公主,你能告诉我这宝物到底神奇在何处吗?”

看见海力布愿意接受礼物,娜仁托娅也就不再卖关子,开口道。

“这是一颗能听懂百兽语言的宝石,把它佩戴在身上,无论遇见什么动物,你都能和它们畅通无阻的交流。”

“真的?!”

海力布听到世上居然有如此奇特的石头,不禁惊喜地问道。

“当然,我来帮你戴上试试看吧。”

娜仁托娅从身穿的霓裳白纱衣上取下一根丝线,串起蓝宝石,亲手为海力布佩戴在脖间。

当她温润细腻的双手穿过二王子发丝贴近他的时候,海力布甚至都能感觉到公主那气若幽兰的呼吸。从未与女子如此接近过的海力布瞬间脸就涨得通红,手足无措间,心中乱撞的小鹿令他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

娜仁托娅专心致志地为海力布戴宝石的侧颜在洒下的日光里显得那样好看,一直不敢与仙子四目相交的二王子却在这个时候接触到了柔亮光线下,她清澈明亮的眼眸。

娜仁托娅湖蓝色的瞳孔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在与海力布琥珀色的眼睛对视下,仿佛是瑰丽的水晶令人着迷。

而这幅郎才女貌的画面,赏心悦目到仿佛令时间都停下了脚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朝夕相处

就在王子与公主仍然沉浸在金色晨曦带来的美好中,久久不能分开时。一个声音打破了凝固的时间。

“海力布,感觉怎么样,宝石有效果吗?”

兔子塔拉忽然冷不丁地发问,让刚才无限暧昧的氛围一下子荡然无存。

“什么怎么样?!他现在身边能出气的都会说人话,戴不戴宝石有什么区别!你有没有眼力劲?!”

阿丹还陶醉于那不经意间营造的气氛中,被塔拉搅扰了情绪很是不满,又开始对小伙伴疯狂埋怨起来。

“是啊,目前的确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

不过塔拉的冒失倒是给羞怯的海力布一根救命稻草,他随口说着试图掩盖之前内心的慌乱。

“别着急,闭上眼睛,用心去倾听。”

娜仁托娅此时也为海力布戴好了宝石,温柔地对他说道。

听到仙子的嘱咐,二王子慢慢闭上双眼,仔细聆听起周围的声音。

清晨的森林里很是静谧,没有过多杂音,只有零星的鸟叫虫鸣。不过在海力布的耳中,这些原本毫无意义的鸣叫声,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开始带着悦耳动听的旋律。

二王子仿佛听到了一曲林中晨间的动人交响,甚至能听清飞鸟们歌唱春天为它们带来融融暖意的语句。正如仙子所说,他真的理解了从来没有听懂过的兽语。

海力布睁开了眼睛,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幕难以置信,但娜仁托娅望向他的温柔目光让二王子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虚无的梦境。

不论自己从前是谁,在历经万年沧桑而岿然不变的大自然面前都显得太过渺小,获得这枚兽语宝石,更让海力布坚信,和娜仁托娅一起探寻更广大神秘的未知世界,是眼下长生天赋予自己的特殊使命。

一行四人在愉快轻松的气氛中踏上了寻找镜月潭的旅途,那汪传说中的潭水隐匿在丛林深处并不容易找到,也的确要经过虎族的领地。但出发伊始,这支探险小队却不必过分担心会遇到什么困难险阻。

海力布与娜仁托娅相遇的那片森林仍在鹿王管辖的范围之内,公主开明的父亲将自己的王国对所有需要住所和保护的弱小动物敞开大门,让它们能有栖息安居的地方,而在头几天的行程里,海力布、仙子以及阿丹和塔拉沿路遇见最多的,便是这些善良温顺的动物朋友们。

它们或多或少都曾经接受过小鹿仙子的帮助,也与外向直爽的沙鼠阿丹和憨厚老实的兔子塔拉相熟,所以十分欢迎娜仁托娅公主一行人的到来。

只是刚开始见到海力布的时候,大家都会先吃一惊。这片原始森林里极少有人类出现,如果有的话,也是独自前来布设陷阱狩猎的部落猎人,是弱小的动物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对象。

但好在所有动物发现海力布是与小鹿仙子同行的伙伴之后,渐渐都能接受他的身份。而娜仁托娅赠予海力布的那颗通晓所有兽语的蓝宝石,此时就真的发挥出了巨大的用处。

当动物们发觉眼前的人类居然能听懂它们说的话,都纷纷感到特别不可思议。千百年来,人类与自然界的生灵们因为语言交流的障碍,几乎没有方法沟通,所以无法彻底消除对于彼此之间的警惕,似乎永远都存在着不可触及的隔阂。

但现在这个问题,随着海力布拥有了兽语宝石迎刃而解。二王子还在奇源部落的时候,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大男孩。阳光开朗的个性加上善解人意的心灵,都是部落民众如此拥戴这个年轻王子的原因。

而海力布天生能让人感到亲近的气质,在兽语宝石的帮助下更是发扬光大。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发现,这个能与它们交流的人类和小鹿仙子一样友善亲切。他健谈、活泼的性格很能讨得大家的喜欢。

所有的人类都是贪婪自私、邪恶危险的偏见在娜仁托娅公主一行人经过的区域里慢慢消融,海力布像一个特殊的使者,用一路的欢声笑语,为居住在原始森林里的公民们传递了积极向上的信息。

这额外的收获是小鹿仙子出发前没有预料到的,和沙鼠阿丹最初的想法一样,娜仁托娅同意海力布一起冒险,本来也只以为是在遥远的征途中增添了一个安全可靠的伙伴。丝毫没有认为,同行的海力布能在动物王国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

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在森林中见到的动物们越来越多,海力布受欢迎的程度甚至都有快要赶超小鹿仙子的趋势。

在雨天帮助随着水滴滑落到地上的七星瓢虫回到原来的树叶;把不小心跌落的雏鸟送回树上的巢穴;乃至爬上参天古木,为树洞里的松鼠们收集更多的坚果。

无私的海力布在沿路尽可能多地为需要帮助的小生命伸出援手。虽然这些事情对于身手矫健的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但对于每一个获得二王子救助的动物们来说,体会到的善意却是如此真挚而诚恳。

很快,海力布就在一定范围的森林地域内声名鹊起,更多动物知道了有一个会说兽语的善良猎人出现在它们身边。闻讯赶来的大家都要争相一睹海力布的真容,当然,随之而来也难免会有更多需要海力布帮助的请求。

不过这对二王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无论动物朋友们提出的问题有多么稀奇古怪,他都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充分满足,力求让每一个人都满意而归。

每当沙鼠阿丹抱怨被这些永无休止的求助烦扰得忍无可忍,担心耽误了行程的时候。娜仁托娅总会安抚它心烦意乱的情绪,耐心地等待海力布一桩桩完成所有人的心愿。

公主并不急于赶到目的地,在她看来,这一路上也令自己收获颇多。

当然,四个小伙伴除了帮助他人,也并不是没有享受旅途中的快乐。

他们在林中的温泉山涧边泼水玩闹,忙碌了一天的海力布索性跳进清澈的温泉中游泳解乏。阿丹作为沙鼠极度怕水,死活不肯下去的它却被海力布偷袭拖入水中,惊慌失措的样子惹得伙伴们哈哈大笑。

他们也会在地势开阔的高山草甸上追逐蝴蝶,兔子塔拉喜欢采摘各种各样的鲜艳花朵,心灵手巧的海力布就用这些鲜花为娜仁托娅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花环,戴在公主的头上。发间围满鲜花的仙子与海力布在夕阳下并肩奔跑的画面是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看得阿丹和塔拉如痴如醉。

总之,沿路美不胜收的风景里,到处都留下了娜仁托娅公主一行人嬉戏玩闹的身影。而置身其中的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下,成为了一道靓丽动人的风景线。

海力布和娜仁托娅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感在迅速升温,这段机缘巧合下促成的友谊正在悄然演化。两个年轻人的心在朝夕相处中慢慢相互靠近,感受着对方带来的暖意。

不过初次体尝爱情萌芽幸福滋味的这对王子和公主,都心照不宣的没有点破胸膛里的萌动。依然小心翼翼的把这份美好呵护在内心深处。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乐于见得海力布与娜仁托娅走到一起的阿丹和塔拉,早就被淹没在一片甜蜜的海洋之中无法自拔。

但就像再强烈的阳光也照不亮所有的角落,这份藏于密林之中的温馨也无法感染整个世界。

就在丧失记忆的二王子沉浸于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与他所在的原始森林相隔遥远的草原部落里,不见纵情恣意的美好生活,却完全是另一番风起云涌、令人不安的景象。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称汗大典

距离大汗伊勒德去世并无几日,但奇源部落里早已不见了先前白装素缟的氛围。所有悼念伊勒德的旗幡都迫不及待的统统撤去,悉数被五彩的旌旗替代。就连民众们也不再穿着麻布素衣,换上了平日里身穿的寻常衣袍。

并不是奇源的百姓健忘,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不记得伊勒德对大家的好,只是他们现在必须服从新任的大汗,蒙克的旨意。

连日来,蒙克每晚都辗转难眠,兴奋不已,期待着称汗大典的日子快些到来。父汗与弟弟海力布已经横死,就连在他看来威胁不大的莫日根法师也被一并除掉,在大王子眼里,草原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自己登上觊觎已久的王座。

在此期间,蒙克撕下了先前的种种伪装,再也不刻意掩饰对于权利和财富的向往。

他命令巴尔斯带领众多随从,四处搜刮奇源百姓家中值钱的金银器物和珍贵玉石。无论富庶的贵族还是生活在底层的民众都不能幸免,美其名曰为新王登基朝贡之用。而掠夺来的这些宝贝,都被蒙克派金匠消融在一起,重新打造了一副奢华无比的王冠,戴在头上以彰显自己尊贵的大汗身份。

另一方面,在莫日根身死后,奇源大祭司之位暂时空缺,没有人能替自己操办筹备称汗大典,蒙克便自然而然将已成为蛊毒萨满长老的孛儿帖名正言顺地扶上了这个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心机颇深的孛儿帖也没有令蒙克失望,日夜赶工,为举办一个盛大的典礼不遗余力。

哈沁夫人虽然觉得蒙克为了继位闹出的动静有些过分,但碍于后母的身份,并不能进行太多干涉。况且在目前的状况下,大王子接过伊勒德的衣钵一统草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纵使哈沁被虚情假意的蒙克尊为母后,这个徒有其表的虚名也无法改变任何结果。

终于,孛儿帖卜算出的吉日还是如期到来,蒙克的称汗大典紧接着父亲伊勒德和弟弟海力布的葬礼,成为了奇源部落乃至整个草原最近这段时间里,最重要最盛大的集会。

在原先部落祭台的位置,孛儿帖命人加宽加高建造了一个新的主祭台,作为蒙克称汗大典的会场。新祭台开阔平坦,令能面前广场上聚集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上面所立之人的一举一动。

一通牛角号齐鸣,伴着震彻天地的鼓声中,大典即将开始。此刻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头躜动,拥挤不堪。在前排的座位上,坐满了从各个地方赶来道贺的观礼嘉宾,清一色的部落首领均是为了蒙克称汗而来,给足了这位新晋上任的统治者面子。

看到这么多首领要对自己俯首称臣,蒙克难掩内心的激动,在孛儿帖的陪同下健步如飞地登上了主祭台。

他身穿一件金灿灿的锦袍,这也是为了大典特意赶制出来的庆贺用品之一。只见锦袍在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耀眼的黄色,上面绣满了祥云与腾龙的图案,与蒙克头顶佩戴的华丽王冠相得益彰,象征着大汗至高无上的王权。

旁边的蛊毒萨满孛儿帖则穿着镶满各色彩条的萨满祭司法袍,头顶带着硕大的黑色鹿角装饰,一手持有一面巨大的萨满鼓,另一只手紧握着骨槌,神情威严肃穆,让人难以猜透他内心的想法。

大汗与大祭司立定于祭台中央后,鼓止号偃,台下众人不再聒噪,鸦雀无声,等待着大祭司孛儿帖发表祝词。

孛儿帖上前一步,对着所有人正身朗声道。

“上受长生天之命,集天骄之名于一身,秉承苍天之根源,继承王者之权威,今奇源大王子蒙克,拥有远大之谋略,天生之智慧,民心所向成为乌珠穆沁所有部落之汗,必将名垂青史,永世不衰,长生天庇佑!”

随着强有力的萨满鼓点,孛儿帖用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音念完了蒙克称汗前的祝词,有了大祭司的祈福,才算真正向整个草原宣告新任大汗的诞生,蒙克正式成为了受长生天恩典的王者。

“长生天庇佑!蒙克大汗万岁!”

祭台下,一众人等皆山呼海啸对新任大汗朝拜祝贺,让站在祭台中央对他们一览无余的蒙克感到无比的满足。他处心积虑的做尽坏事,甚至干出弑父杀弟这样将会遭受天谴的勾当,就为了享受这荣耀的一刻。跟权利巅峰带来的快感相比,那些阴暗的过往全都不足一提,化为浮云。

蒙克心中思忖,哪怕是让他再来一遍,需要夺取更多无辜的性命,他也会毫不犹豫,为了这把王座在所不惜。

让父亲伊勒德这么不解风情的人久占其位实在是件暴殄天物的事情,他似乎明白了幼年时在奈曼初见满都拉大汗时,在他脸上读到的自信与傲气来自何方,而蒙克此时展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又与鼎盛时的满都拉是何其的相似。

孛儿帖托着洁白的哈达,端来了盛有马奶酒的琉璃盏,这是继位后的大汗将要饮下的第一杯美酒。蒙克接过琉璃盏,用右手无名指蘸取了碗中的酒水,向上弹出敬天,又依样再次蘸取向下弹出敬地,最后一次蘸取后抹在自己的额头。

蒙古人在重要的场合饮酒时都会进行敬天地的仪式,蒙克先前也做过许多次,但这次怀有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他将辛辣的美酒一饮而尽,把琉璃盏高举过头顶,任由酒精带来的暖流在体内肆意游荡,这激爽的快意几乎要令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完美得那么不真实,如梦似幻却唾手可得。

“我,就是大汗蒙克!”

被自己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蒙克,在酒精的刺激下,野心勃勃地大喊出了登上王位后的第一句宣言,同时把手中的琉璃盏狠狠摔向地面,琉璃盏顷刻间就被砸得粉碎,迸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不过,很快这碎裂的声音,就淹没在巴尔斯等一干随从们,怂恿民众爆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呼号声里。这些人都随着蒙克称汗鸡犬升天,获得了大大小小的官位和财富,巴尔斯更是当上了奇源大将军,共同经历了篡位之谋后,他们更是心甘情愿为昔日的大王子死心塌地的卖命。

同时被淹没在潮水般欢呼声中的,还有来自于坐在前排观礼席中,部落首领们的不满。蒙克傲慢狂妄的举止,让这些在草原世界中颇有话语权的前辈感觉到了深深的冒犯,他们之中很多人与现任大汗的父亲都是同辈。

而伊勒德苦心经营起部落间的和睦氛围,也在这近乎疯狂的庆典里悄然产生了嫌隙,没有人当场挑明,但从他们笑容渐失的脸色中就能轻易的发现。

孛儿帖站在台侧,看着举止轻狂的蒙克,也察觉了台下部落首领们情绪的变化。蛊毒萨满长老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好像这盛事下潜伏的不安与躁动,就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从最初在泥沼中救起蒙克,到送给他致命毒剂助其弑父,再到铲除莫日根,鼎力支持大王子登上汗位。老谋深算的孛儿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蒙克开口索求过一件东西,更没有提及过想要任何的回报。

但世上真有如此轻松惬意的美事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孛儿帖并非清心寡欲,乐善好施之人,眼前蒙克称汗拥有九五之尊,也不过是他布下的一盘大棋中,必须经历的一步而已。阴狠毒辣的蛊毒萨满长老真正想要的东西,远比这乌珠穆沁草原的汗位来得罕见稀有,更难得到。

待到他胸中野心实现之日,眼前的权力和财富便皆如粪土般一文不值。

陶醉在欢呼声中的蒙克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大祭司内心的活动,也对于自己脖颈后方短暂显露又瞬间隐去的游虫痕迹,丝毫没有觉察。

第一百三十五章 败兴之徒

奇源部落,大汗营帐议事厅内。

帐外的广场上人声鼎沸,称汗大典后晚间的筵席即将在那里举行。正式成为大汗的蒙克趁着间隙的时间,独自来到这里做短暂的休憩。

蒙克高跷着二郎腿,双手慵懒的放于两侧的扶手,靠坐在原本属于父亲伊勒德的王座上,新任大汗调整着坐姿,却总觉得椅子的尺寸对他来说仍旧不够舒适。

的确,这把座椅对于万众景仰的乌珠穆沁草原至高统治者来说,实在是有些简朴到几乎寒酸的地步。寻常的木料,平平无奇的款式,就连上面覆盖着的,也仅仅是一张随处可得的毡毛羊皮而已。

伊勒德作为一个平易近人的大汗,生前处处以身作则,体现着他一直贯彻的仁政,极低的赋税和自由宽松的商贸制度,让所有部落都能安居乐业,物产殷实。而对于自己的生活,伊勒德却向来崇尚简约和朴素,所有的物件只讲究实用性,绝不盲目追求浮夸无用的奢华,从这把大汗座椅上就可见一斑。

但现在,他的继任者可完全不这么想。蒙克抬起头环视着空间逼仄的大汗营帐,这幽暗狭小的帐房实在是与新任大汗心目中金碧辉煌的样子相去甚远。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显得如此老旧不堪,简直对于他身上穿戴的锦袍和王冠是一种无形的羞辱。

蒙克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在奈曼,第一次见到满都拉王汗金帐里富丽堂皇的内景时的惊叹和讶异,那是年幼的大王子平生见过最震撼的营帐。

他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当父亲位极巅峰,会修建一座什么样的大帐来与他的功绩相匹配。但是很可惜,伊勒德不屑于用这样浅显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有多伟大。

不过如今,决定权终于落在了成为大汗的蒙克身上,他暗自发誓,要建一座比满都拉的王汗金帐还要宏大奢华的住所供自己及时行乐。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权力的山顶,他可不要学父亲像个苦修的旅人那般亏待了这个尊贵的身份。

大汗蒙克正思考着需要添置些什么华丽物件的时候,巴尔斯眉头紧锁,行色匆匆地从帐外进入了议事厅内。

成为奇源大将军后的他穿着一身厚实的皮制甲胄,胸口用黄铜打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装饰,双肩两侧配有一对张开的虎爪。使他的气质在本就颇显凶相的面容下,更令人觉得彪悍异常。

“巴尔斯,都成了我的大将军了,走路还那么不沉稳,有什么事能让你如此慌乱啊?难道是烤全羊的数量准备得不够多吗?!”

蒙克随口开着自己最忠诚仆从的玩笑,语气轻佻而惬意。

“启禀大汗,宴会已做好万全准备,您随时可以入席,只是”

巴尔斯来到蒙克的身边,拱手对主人行礼,话说到一半却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这身铠甲让你话都说不利索了吗?”

蒙克依旧没有对巴尔斯的话太当回事,揶揄他道。

“前来观礼的宾客那边,出了些状况。”

巴尔斯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发生的事情直接说明。

“出什么状况了?”

看到属下吞吞吐吐,蒙克好像感觉到气氛不对,收起了笑容。

“奈曼首领,满都拉之孙特木尔,怂恿联合数个部落拒绝参加筵席,已经率领部从在天黑前离开奇源返回各部了。”

巴尔斯见蒙克严肃起来,也知道纸包不住火,只能如实相告。

“什么?!走了?”

蒙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诧异,早前称汗大典时,各部落首领还心甘情愿地对自己俯首称臣,怎么半天的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

“属下极力挽留,却也无法劝说他们回心转意。”

巴尔斯明白此事涉及到奇源王室的颜面,已经尽力去控制事态不让其恶化,但奈曼首领好像并不领他这个新上任大将军的情面。

“他们可有说所谓何故?!”

蒙克也清楚特木尔身为部落首领,此举对自己这个新任大汗意味着什么。

奈曼的大汗之位虽被自己的父亲夺走,但诛杀满都拉后,伊勒德并没有屠戮无辜的奈曼部族百姓。甚至还不计前嫌,让满都拉的嫡系后裔继续担任奈曼部族首领的位置,使得这个曾经一统草原的部落没有就此衰落下去,反而在太平盛世里,快速积攒了实力,重新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属下属下不知”

巴尔斯回答的支支吾吾,蒙克一听就知道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是不知还是不敢?还不把你听到的,全都如实相禀!”

“特木尔说说大汗您举止狂妄,太过目中无人,根本没有把他们这些部落首领放在眼里。”

巴尔斯小心翼翼的说着,生怕触怒了主人敏感的神经。

“哼!特木尔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父汗当年大发善心,留下了满都拉的这些血脉,他早就不知道葬身在哪座荒坟野冢里了!”

蒙克听到特木尔竟然敢批评自己狂妄,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身为奇源手下败将的子嗣。

“他还说”

巴尔斯继续开口,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

“还说什么?”

“特木尔还说区区一个奈曼质子根本不配当乌珠穆沁草原的大汗。”

说到这句的时候,巴尔斯的声音小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什么?!”

果然,蒙克听完怒不可遏,挥掌狠拍座椅的扶手,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是谁给了他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侮蔑本汗的话!”

如果说刚才蒙克还对于特木尔的批评不太在意的话,奈曼质子这四个字可是深深刺痛了蒙克久藏心底的伤疤,揭开了他最不愿意被人提及的过往。这段他人生中不堪回首的记忆,在蒙克成为大汗后,是任何人都不允许触碰的底线。

“大汗息怒!”

预料到主人会勃然大怒的巴尔斯赶紧躬身施礼,劝说蒙克不要动气,接着主动请缨道。

“属下这就去连夜带人将这些忤逆之徒抓回来献于大汗!”

“慢着!”

蒙克忽然叫住了准备转身离去的巴尔斯,停顿了一会儿,悠悠地说道。

“让他们去吧。”

“就这样放他们走?属下替您咽不下这口气啊!”

巴尔斯是真心打算带人出去杀个痛快,替蒙克挽回尊严,对于大汗突然冷静下来的态度很是不解。

“谁说要忍气吞声了,我只是不想被人搅扰了今晚筵席的兴致,想要出口恶气,并不是只有把他们抓回来一种方式。”

蒙克阴阳怪气地说道,脑子里飞速的生出了无数邪恶的念头。的确,如果当即派出巴尔斯,明天太阳升起前,他就能把特木尔带到自己的帐前。不过显然蒙克觉得这样的报复手法太过低端,是身为大汗的他不屑运用的。

作为草原上一切规则的制定者,现在的蒙克轻而易举就能想出太多种令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难受的手段。在他的眼里,叫人生不如死,整天活在胆战心惊里,可远比痛痛快快地将其消灭,带给自己的快感强烈的多。

正巧他刚刚才嫌自己的营帐不够华丽,需要大量的财力重新建造一个配得上大汗尊贵身份的地方,提高部落赋税,快速积累财富,一定能让这个想法在更短的时间里轻松实现。

先行离开的那几个部落,自然会首当其冲成为大汗新政的尝试对象,而且他们的首领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损失些财产,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罢了。

蒙克眯起双眼,不禁为自己腹中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兴奋起来,瞳孔有那么一瞬,再次闪现出毒蛇眼睛般尖利的锥形,显得可怖异常。

“走吧,巴尔斯,今晚是我的称汗大宴,你定要陪我一醉方休才行!”

打定主意的大汗不再为这小小的插曲烦恼,起身拍了拍心腹爱将的肩膀,背着双手,若无其事地朝帐外走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汗新政

正如蒙克所料,距离帐房数丈开外,就有一股暗香自屋内飘散袭来,撩拨着他怦然而动的心房。待到心猿意马的大汗掀开门帘后,果真见到自己的床上倚靠着几位罗衫轻解的异域舞娘。

她们那深邃迷离的眼眸勾魂夺魄,吹弹可破的肌肤在掩映的烛光中如初雪凝脂般娇媚可人,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叫任何一个英雄好汉看了,也会被销骨柔肠了一般丧失抵抗的意愿。

良辰美景,佳期易得,春宵一刻,千金难求。蒙克轻轻掩上房门,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将会给他带来毕生难忘的记忆。

那一晚,对于初尝床第之事的蒙克来说,实在是获得了太多难以言述的感官体验,成人的世界对欲望酣畅淋漓的释放,极大地拓展了新任大汗的视界,那一刻他喷薄而出的愉悦岂是寥寥数语便能轻易形容的。

而蒙克的胃口就像一座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穴,当他用鲸吞的方式刚刚满足了一次硕果累累的狩猎后,便会马不停蹄地渴望起下一次探索新世界时带来的无穷刺激。

在被数个妖冶性感的女子环绕,如坠云雾之时,恍然间看到神龛上母亲诺敏的皮雕画像。蒙克心中永远无法填满的空虚,使他在脑海中逐渐生出了一个会让自己获得更大快感却令旁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可怕念头。

第二天在奇源部落的大汗营帐议事厅内,蒙克就迫不及待地叫来了曾经辅佐过父亲伊勒德的一众贵族官员,就管理草原部落的日常政务,以新任大汗的身份召集大家开会展开讨论。

蒙克坐在大汗王座上,左右两侧分立着奇源大将军巴尔斯和奇源大祭司孛儿帖。会上,大汗将近几日脑中酝酿的诸多想法一一向大家宣布。

座下官员们看着凶神恶煞的巴尔斯,都人人自危,不敢出声。哪怕蒙克的提议有欠妥当,并不利于部落间的管理,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大家也就默默聆听新任大汗侃侃而谈。

但说到兴起,眉飞色舞的蒙克之后的言论越来越变本加厉,开始引起了一部分官员们小声的议论,当他们听到大汗要将所有部落每月向王室进贡的赋税比例骤然提高两倍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声了。

“大汗,如今现行各部落的赋税比例,都是您父汗伊勒德在位时经过多年研究论证,寻求到一个平衡点后,方才统一施行的。既能提供王室施政管理,日常生活的开支,又能让所有草原部落休养生息,维持繁荣稳定,万万不可随意更改啊!”

说话的是主理财政的官员希格,这个嗓音有些颤巍巍的老者是伊勒德非常信赖的智囊,乌珠穆沁草原能够拥有如此长久的和平局面,希格老人为部落间经贸往来出谋划策,做出的贡献着实功不可没。

其他的贵族们听到财政官发话,知道希格在伊勒德治下提出的建议都分量极重,蒙克也许会买他几分面子,赶紧纷纷跟着附和。但这些人心中其实更担心的是大汗的新政会殃及自身的利益。

“希格老师说的不错,这些税法确实都是沿用了几十年的政令。但部落时局瞬息万变,草原世界风云难测,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不思改变以求顺应潮流,是不是未免有些太过因循守旧,泥古不化啊?”

蒙克尖锐的嗓音回响在空间不大的议事厅内,语气平静但不容质疑。他停顿了一下,审视了座下众官员,见无人出言回应,便继续说道。

“正是因为父汗在世时,对于各部落的管理太过宽松自由,所以导致目前的赋税过于轻松,使得所有部落安于现状、止步不前,甚至对奇源王室都不再抱有敬畏之心。整个草原看似太平,实则充满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徒,尔等思想迂腐还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啊?!”

利用昨日奈曼首领特木尔对自己撂挑子的行为,借题发挥的蒙克竟把一通歪理邪说串联得振振有词,加上他不怒自威的口吻,听得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心惊肉跳、直冒冷汗。

但提高赋税的真正目的,不外乎满足蒙克水涨船高的物质欲望,以及让不尊重他的部落首领们长长记性,只是蒙克并不打算将真实的想法明说而已。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后,还是希格老人忧心忡忡地缓缓开口道。

“大汗,您有超凡远见,卓尔不群,我等自愧不如。但贸然提高税率,一旦各个部落一时间难以接受,恐怕反而会让草原世界陷入混乱,对于奇源的统治不利啊。”

“哎,希格老师,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乌珠穆沁的和平盛世是我奇源赐给一众部落的,谁要这么不识抬举胆敢造反,我奇源就有能力再让他重回黑暗。你们只管帮我撰写新政,如何让部落首领们接受,是我这大汗的本事。”

蒙克似乎对希格的忧虑不以为然,而且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对于说服所有部落乖乖听话也已经胸有成竹,他高抬着下巴,满脸傲慢地继续道。

“二十天之内,我要方才所宣布的各项律法新政,统统传遍整个乌珠穆沁草原,不得有误。下个月各部落进贡的财物数目,就要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本汗还急等着修建王汗金帐呢!”

“王汗金帐?”

众人听到这四个字,都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接话。

“哦,我刚才是不是忘记说了。本汗不打算住在父汗的营帐里,想要重新修建一座更气派的大汗营帐。”

蒙克故作轻松地说得像自己忘记了一般。

“大汗,现在的营帐,您住的有什么不满意吗?大建王汗金帐劳民伤财,耗时费力,还请三思啊!”

希格躬身行礼,将自己的意见向蒙克表述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本汗不配拥有更好的居所喽?”

蒙克没有耐心再三去听别人的逆耳忠言,眯着眼睛反问道。

“希格不敢,老臣绝没有这样的念头。”

希格感受到了来自于蒙克窒息的压迫感,连忙阐明自己的立场。

“还是你们这些人,希望用自己的财产,来减低其他部落的赋税啊?!”

蒙克又转向其他贵族官员,说出了令他们最最担心的话语。

“很好,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按我说的,赶紧去办吧!”

大汗看到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威严震慑,哑口无言,十分满意,挥了挥手让众人退出了议事厅,帐内只剩下孛儿帖和巴尔斯陪伴在他的身旁。

“法师,我刚才,可有配得上大汗的模样啊?”

蒙克满脸得意地向孛儿帖发问,还沉浸在自己一言九鼎的快感中没有回过神来。

“大汗当机立断,说一不二,果真天生有统驭草原的王者风范,老夫没有错看于你。”

孛儿帖当然对于蒙克颠倒是非,玩弄权术的做法喜闻乐见,顺着蒙克的脾气夸得他心花怒放。

“只是特木尔他们这般羞辱大汗,您就只是多收些钱粮以示惩罚吗?”

紧接着,孛儿帖又怂恿起蒙克体内更大的野心。

“哈哈哈哈,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长老果真与我心有灵犀,我便要让所有看轻过我蒙克的人都知道,得罪大汗会是怎样的下场!”

蒙克越说越来劲,情不自禁地叫嚣起来,他实在太享受身处权力巅峰那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了。

狂笑完,蒙克转而对巴尔斯吩咐道。

“巴尔斯,本汗有个特殊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属下但凭大汗调遣!”

巴尔斯拱手回复,随后蒙克从怀中掏出亡母诺敏的画像,继续说道。

“你带五千铁骑,给本汗照着这张画像去先前擅自拒绝参加筵席的回赫部落,寻得相似的貌美年轻女子,一概带回奇源。本汗打算纳后,就先从这个傲慢的部落里挑选一番吧。”

蒙克所说的回赫部落,是那天离席的部落中,地理位置最靠近奇源的一个,也是最为弱小的一个。他打算先拿回赫部落开刀,杀一儆百。

“若是回赫首领不从呢?”

巴尔斯知道蒙克这是在让自己干强抢民女的勾当,担心回赫部落不会轻易就范。

“不从?找到女孩们以后,就让回赫从乌珠穆沁草原上彻底消失吧。”

蒙克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耸人听闻的话语,仿佛夺取一整个部落的民众性命,就如同掸掉衣袖上的浮尘一般无足轻重。

第一百三十八章 巴尔斯的犹疑

“彻底消失?!”

巴尔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蒙克最后说的那几个字。他确信没有听错大汗的指令,只是蒙克异常冷静的态度让他一时之间难以相信,主人继位后要自己做的第一桩事情就如此惊天动地。

关于蒙克要甄选美女一事,巴尔斯还感觉说得过去。暂且不提是否违背所选女子的意愿,但被挑中侍奉大汗,对于弱小部落的寻常女孩来说,终究是光宗耀祖的好差事。

虽然伊勒德大汗在坐上王位前就有了结发妻子并忠于哈沁夫人一生,但先前历任的草原大汗素来有广招各个部落年轻貌美女子,选取其中佼佼者纳为嫔妃,甚至娶为王后的传统。一来方便延续王室香火,二来大汗拥有九五之尊,偶尔满足一下内心的原始欲望也本就无可厚非。

可是,在继位初时,就无端屠戮这么多无辜百姓的生命,这绝不像一个贤明理智的大汗会做的事情。

回赫首领在蒙克的称汗大典上与奈曼首领特木尔串通一气羞辱新任大汗的确不妥,蒙克如果命巴尔斯去将他绑回奇源献于主人治罪,奇源大将军一定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因为首领一人的过错,便迁怒于并未参与此事的回赫部落民众,就多少有些过于暴戾残忍的意味了。

“怎么?巴尔斯,这个任务,对于你来说有什么难处吗?”

蒙克眼见心腹爱将吃惊的表情下带着犹豫和迟疑,面色不悦地反问道。在大汗的心中,虽然很感激这个童年挚交矢志不渝的陪伴,但他也已经用加官进爵令其飞黄腾达的方式回报了巴尔斯的忠心耿耿。

而身为大汗左膀右臂的奇源大将军,就更应该无条件地接受主人吩咐的使命。

“大汗,那回赫的老幼妇孺呢?”

巴尔斯听得出蒙克已经对自己有些不满,但依然想再次确认一下大汗的心意。

蒙克能够最终登上乌珠穆沁大汗的宝座,无论如何都应该在功劳簿上为他忠诚的仆从巴尔斯记上浓重的一笔。

其它的功劳暂且不表,就谈如果当初从奈曼逃脱后,要是没有巴尔斯一路相随,几次支撑起蒙克濒临崩溃的意志,那年的大王子很有可能无法活着走完历尽艰辛的漫漫回乡路,回到奇源与弟弟海力布相互较劲的诸事也就自然不会存在。

而在蒙克弑父杀弟篡权的道路上,巴尔斯也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为主人不惜忤逆长生天捕杀幼狼崽,布下陷阱设埋伏暗算二王子海力布,这都是原先出生在猎人世家的巴尔斯不齿于做的勾当。但为了蒙克能够顺利称汗,他宁可将所有的罪孽都尽揽于身、毫无怨言。

只是这一次,蒙克提出的要求,真的有些超过这个拥有魁梧身材的巨人心中的底线了。

“难道留下那些小崽子,等他们的额吉把他们拉扯大,再杀到奇源来向本汗复仇索命不成?哈哈哈哈哈哈~~!”

蒙克用一种扭曲和难以置信的语气向巴尔斯发出诘问,不等听到属下的回答,又自顾自的爆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狂笑。

笑声回荡在帐内,鼓噪着巴尔斯的脑颅嗡嗡作响,听起来十分的刺耳。巴尔斯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动作一直没有吱声。

大汗蒙克肆无忌惮地展露着内心的邪恶,忽而又收起笑容,起身来到巴尔斯面前,阴沉着脸孔,轻拍着心腹爱将的肩膀说道。

“巴尔斯,本汗向来对你寄予厚望,这一回,你也应该不会辜负我吧?!”

蒙克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看似在鼓励下属,可言语间却包藏不住彻人心骨的冷酷。

“大汗放心,巴尔斯定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之后,再回奇源向您复命!”

巴尔斯听闻后赶紧抱拳回禀让大汗不必忧虑,但眼神始终不敢抬起正视身前的主人蒙克。

议事厅内用一口大铜锅燃烧着炭火,帐内的温度并不寒冷。这样的环境正好帮助巴尔斯掩饰了额头上渗出的颗颗汗珠,奇源大将军清楚,那些豆大的水滴完全不是因为室内的气温太高,而是背脊发凉之人不由自主下产生的冷汗。

“本汗就要你这句话,世界上怎么会有事情能难倒我的大将军巴尔斯呢!哈哈哈哈哈哈~~!”

蒙克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再次仰天大笑起来,举止放浪而狷狂。

“那大汗,如果没有其它的吩咐,属下就先行告退去做准备了。”

“嗯,你先下去吧,晚些我让人送点上好的酒肉到帐房,为你壮行!”

巴尔斯在得到蒙克的准许后,碎步退出了大汗的议事厅,离开了这个让他感觉无比压抑的空间。

自从蒙克先前离家出走又自行回到奇源后,巴尔斯就察觉到主人身上好像有了与原来很不一样的感觉,虽然具体说不出是什么,但这变化是千真万确的。

而今日议事厅交谈过后,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在云淡风轻间就言称要屠戮部落的人展现出的脾性,绝对不属于自己最初熟识的大王子。坐上大汗宝座后的蒙克,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虽然在帐中已经口口声声答应了大汗的要求,但巴尔斯真的不确定是否应该继续无条件的应承下所有违背自己意愿的任务,任何一个笃信长生天的草原子民,都不希望因今生作恶多端而在死后堕入轮回地狱,哪怕是容貌可怖的巴尔斯,也对美好的极乐世界有所向往。

不过还留在议事厅里的两个人显然不这么想,奇源大将军在他们面前显现出的迟疑,在大汗称霸四方的道路上,是决不允许出现的致命弱点。

“大汗,大将军似乎对您的决定不甚支持啊。”

孛儿帖默默听完蒙克与巴尔斯的对话,待到巴尔斯走远,才慢条斯理地朝蒙克开口道。

“嗯,我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最近的巴尔斯,做事越来越不像从前那般斩钉截铁了。”

蒙克轻轻捻着他唇边修剪整齐的胡须,分析着奇源大将军近来的表现,大汗在巴尔斯的身边也安排有耳目,对谁都不放心的蒙克也监视着最信任的心腹爱将的一举一动。

“大汗新王登基,若想树立威信,第一把火至关重要。让整个草原世界看见您无可摧毁的统治力,才方便为今后定下统一的基调。”

蛊毒萨满长老向大汗提出正确处理回赫部落事宜的重要性,而他没有点破的正确方式,显然就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这个本汗自然明白,想必巴尔斯也知晓其中利害,不敢掉以轻心。”

蒙克对于巴尔斯还是报以了充分的信任。

“若是到了关键时刻,大将军忽然被恻隐之心冲昏了头脑,又该如何?”

孛儿帖可不管巴尔斯与大汗有什么交情,他只希望草原众部落早些陷入混沌的状态。

“这长老有何高见呢?”

蒙克信任归信任,却也不希望巴尔斯令他失望,向大祭司询问道。

“大汗不必担心,老夫这里有件宝物,定能助大将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孛儿帖故作神秘对蒙克答道。

“是何宝物,竟有如此神奇之功效?”

蒙克显然被蛊毒萨满长老勾起了强烈的兴趣。

“大汗明日送大将军出征时,自然就会知晓。”

孛儿帖故意卖起了关子,布满皱纹的丑陋面容下,尽是老谋深算后的笃定。

第一百三十九章 趁手兵刃

入夜,巴尔斯独坐在自己的帐房之中,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大汗派人送来的美味佳肴。酒肉果蔬应有尽有,足以体现蒙克对于奇源大将军的信任和器重。

巴尔斯一人自斟自饮,品尝着最上等的纯酿马奶酒,不时用筷子夹起盛于华丽银盘里的可口菜肴送入嘴中。但这些珍馐对于眼下闷闷不乐的奇源大将军来说,只是味同嚼蜡而已。

像现在这样奢侈富贵的生活,是出身寻常人家,从小父母双亡的巴尔斯在孩童时期做梦也不敢想象的画面。但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并不是这个拥有怪力的猛士,在奈曼毅然决然跟随当时的大王子留下甘做人质的初衷。

蒙克在少年时期的专横跋扈,与他幼年悲惨的经历不无关系。受到大王子颇多好处的孤儿巴尔斯与其有相似的人生轨迹,自然不认为用厚厚的盔甲抵御来自于这个世界永无穷尽的深深恶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有段时期,巴尔斯甚至理所当然的认为,世间历来无毒不丈夫。大王子性格中果敢决绝,心狠手辣的特质,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够成就一番伟业的关键因素。

所以一直侍奉在蒙克身边的他,对于大王子所有为人处世的方法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正确和英名。

但也许是冥冥之中流淌在身体里的猎人血液唤醒了巴尔斯内心悲天悯人的那一面,特别是在虐杀了草原狼的幼崽和亲手处死一息尚存的白马岱钦之后。看似冷酷无情的巨人愈发变得不再刀枪不入。

就像此时,虽然夜色渐深,可他还在纠结忧心着明日前往回赫部落后,会遇到怎样的状况。草原人民崇尚武力,向往自由,必定不会轻易甘愿屈服于人,哪怕发号施令的是当今大汗,只要触碰了他们的底线,势必会不计后果的全力抵抗。

更何况,蒙克的要求显然是每一个合格的部落首领都难以接受的,一旦无法用言语说服对方,免不了要使用非常规的手段,到了那一步,场面就会很难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巴尔斯当然不是害怕生命会受到威胁,他的这条命早就属于大汗蒙克,随时都做好了为主人奉献出去的准备。而且区区回赫部落里,也应该没有人有这个能力取他的项上人头。

杀掉回赫首领对奇源大将军来说易如反掌,也不会增添多少心理负担。真正令他寝食难安的,是如何去向麾下的军士们下这道屠杀整个部落的命令,不管男女老幼。

自己不是冷血的禽兽,不对,纵使是在野外生存的猛兽,也知道不去竭泽而渔、将猎食的对象赶尽杀绝的道理。

巴尔斯苦苦思索,寻不到想要的答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用酒精麻醉自己,以求在迷茫中得以找到解脱。

“大将军深夜独自一人在帐内小酌,可嫌寂寞?不知老朽是否有机会与你同饮几杯啊?”

大祭司孛儿帖忽然掀开帐房的门帘,一边说话,一边拄着黑色的杖节,径自步入了室内。

“原来是大祭司大驾光临,巴尔斯有失远迎,失敬了!”

双颊泛红的巴尔斯有些微醺,醉眼迷离间,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大汗新任的萨满祭司孛儿帖。心情不佳的大将军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帐中,趁着酒劲,意兴阑珊地草草拱手,算是朝孛儿帖行礼致意。

不知道为什么,巴尔斯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奇源大祭司并没有多少好感。虽然他顶着让人望而生畏的蛊毒萨满长老头衔,但丑陋的容貌和举手投足间,周身所散发出来的骇人气质,完全不能与背负害死伊勒德骂名而去世的莫日根法师同日而语。

“大将军为何看上去如此闷闷不乐呀?”

孛儿帖当然明白巴尔斯心里为何事所扰,但仍旧明知故问般与其寒暄道。说罢,毫不见外地来到桌边,拉过一把木椅,坐在了上面。

蛊毒萨满长老顺手提起酒壶,为巴尔斯的银碗中斟满马奶酒之后,也给自己倒上了一碗,轻轻啜了一口,捋起花白的胡须,神情悠然自得。

巴尔斯对于孛儿帖搅扰自己清净的到访很是反感,但碍于他是大汗蒙克身边的红人,且蒙克在很多事情上都对孛儿帖言听计从。也只能无奈地任由他我行我素。

“明日一早,我便将率军出征,何闷之有,不过是饮酒吃食后,能睡得安稳些罢了。”

巴尔斯觉得孛儿帖不是能说肺腑之言的人,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起来。

“将军想要睡得安稳,恐怕不是借酒浇愁就可以解决的吧?”

蛊毒萨满长老仍然不依不饶,追着方才的问题不放,继而又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困扰你的,正是明日的出征,老夫可有猜错呀?”

孛儿帖说完,眯着双眼对巴尔斯浅浅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大祭司说笑了,大汗的命令清晰明确,怎会让人心生困扰。”

被人戳中心思的感觉并不好受,巴尔斯也不愿轻易承认让孛儿帖参透了念想。更何况也许蛊毒萨满是蒙克派来试探自己的也说不一定。

“大汗英明神武那是自然,但人人都说回赫部落尚武,首领更是本领高强,将军难道不是在担心这件事情吗?”

孛儿帖故意抬高回赫的实力,想要刺激巴尔斯的神经。

果然醉意渐浓的巴尔斯见萨满法师说的不是将要屠杀部落民众一事,对他评价回赫首领的实力并不买账。

“大祭司此言差矣,回赫首领舞刀开弓也许勉强算不俗,但那是从未与我巴尔斯交过手罢了。”

“将军天生神力不假,不过切不可轻敌大意啊。”

孛儿帖边说边又为巴尔斯斟酒,而奇源大将军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渐渐被心怀鬼胎的大祭司牵往了别的方向。

“我听说他有一把精钢铸造的新月弯刀,锋利无比,如若将军不早做准备,恐难与之匹敌。”

“哼!区区一把破刀何足为惧,纵然我巴尔斯手中空无一物,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巴尔斯显然受不了能力被贬低的刺激,拍着胸脯义愤填膺道。

“好马才配好鞍,像将军这样的旷世英才,怎能两手空空征战四方呢?”

孛儿帖接着他的意思,再次将话题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谁说我两手空空,大祭司难道以为我明日会不带兵刃就出发不成?”

此时的巴尔斯醉意已经彻底上头,全然忘却了之前内心的纠结。

“恕老夫直言,奇源部落里,想必寻不见一件将军趁手的兵器。”

听到孛儿帖说的这一句,巴尔斯陷入一阵沉默。蛊毒萨满长老没有说错,身形魁梧的巴尔斯人高马大,奇源部落的铁匠虽然锻造刀剑无数,他却也挑选不出一把握得舒服的。

“老夫这里,倒是有把特殊的武器,不知将军是否愿意品鉴一番啊?”

孛儿帖趁热打铁,追问下去,默不作声的巴尔斯似乎也有心想一探究竟,就没有开口表示反对。孛儿帖见状轻拍手掌,门外侯立着的两名兵丁吃力的扛着一幅巨大的物件进入了帐内。

当兵丁们最终将这东西呈放在巴尔斯面前的时候,得见其真容的大将军酒都吓醒了一半,他连忙揉了揉眼睛,起身凑得更近些以便仔细观看。

只见那是一把粗壮异常的狼牙锤,锤头布满锋利的尖刺,寒光闪闪,而另一边的顶端,配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属骷髅,一条游蛇从骷髅空洞的眼眶中钻出,昂首吐信,形象狰狞而恐怖。

“这盏鬼头狼牙锤,是由我蛊毒萨满教冶金的工匠精心锻造而成,老夫一直苦于无法替他找到合适的主人,今日与将军对饮甚欢,总算能为此等神兵,寻得一个好的归宿了。”

“大祭司要将此物赠予巴尔斯?”

巴尔斯语气有些激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样东西能对自己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

“将军何不亲自试试,看看趁不趁手?”

孛儿帖也起身来到巴尔斯的身边,看他的眼神就像盯着浮标等待鱼儿上钩的渔翁一般。

第一百四十章 恶念骤起

在蛊毒萨满长老的怂恿下,巴尔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掌心向下,轻轻抚过了鬼头狼牙锤的棒身。也许是奇源大将军的掌纹有些粗糙,在划动的过程中,竟与狼牙锤在摩擦中产生了轻微的振动声。

这共振发出的动静不似寻常的金属摩擦而生的音色,独特的尖利声响仿佛是从轮回地狱中传来的凄厉惨叫,让人听了觉得毛骨悚然。

巴尔斯下意识地停止了抚触的动作,恶鬼的尖啸声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不见。他觉得很是惊讶,不知道刚才的诡异现象是醉酒后的幻听,还是确有其事。但不论怎样,巴尔斯隐约感到自己不应该接受如此危险的兵器。

“大将军,您觉得还满意吗?”

孛儿帖沙哑的嗓音又在巴尔斯的耳边响起,蛊毒萨满的话好像有种神奇的魔力,在无形中蛊惑着巴尔斯,让刚想退却的他,对于眼前的兵刃再次欲罢不能起来,心中止不住产生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念头。

与此同时,鬼头狼牙锤锤头上的尖刺,也在室内的烛火映照下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对于一个勇士来说,那是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光芒。

巴尔斯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触摸锤头上道道犀利的棱角,却一不小心就被锋利的尖刺边缘划破了手指。开裂的指尖顿时鲜血直流,顺着尖刺的顶端流向狼牙锤的棒身。

这无心的意外,或者说,是孛儿帖的步步诱导,终于让毫不知情的巴尔斯解锁了封闭在自己心中的恶念之门。

就在手指被划开的那一瞬间,巴尔斯其实并不觉得疼痛,反而感觉到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充盈进了自己的身体。这股来势汹涌的力量仿佛游走的气流般,迅速灌注到了全身的每个角落。

起初,巴尔斯只是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觉得自己变得无比的强大。但片刻后,那些气流就窜进了他的脑中,引起的感受就没有那么舒适了。

巴尔斯能明显感到自己的记忆好像在被人拉扯,尽管他已经在做奋力抵抗,但仍然无法阻止想起的内容都被生生弄得四分五裂,拆得粉碎,就像有人在为他的大脑放入新的东西前,清腾空间一般。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先前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无论巴尔斯如何努力回想,也记不起任何事情,他痛苦地跪倒在地,表情无助而绝望。

不过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因为很快,新的记忆就像病毒一般重新占据了他空白的大脑,而其中充斥的内容,尽是为了唤醒这个身形魁梧的巨人内心中嗜血杀戮的本能。

无数残虐、行刑、谋杀的片段一遍遍地闪过巴尔斯的眼前,而做尽这些坏事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即便奇源大将军根本没有干过他看到的这些骇人听闻的勾当,但在放空的神游状态下,被洗脑后的巴尔斯只当那都是他的过往经历。

而奇怪的是,此时的巴尔斯对这些子虚乌有的记忆不再感到反感,对于肆意践踏其他的生命,掌握生杀大权的能力只体会到莫名的兴奋。他的身体里想要将杀戮付诸行动的想法蠢蠢欲动,没有分毫的犹疑。

“大将军,准备好为草原带去混沌了吗?”

孛儿帖眼见巴尔斯已经达到了他想要的状态,轻声地问道。

巴尔斯听闻后起身,转头看向蛊毒萨满,他怒睁着双眼,眼球中布满无数爆起的血丝,在粗重的鼻息下胸膛不断起伏,显得急不可耐、亢奋异常,与先前喝醉后迷离恍惚的样子判若两人。

“拥有了这把神兵利器,你一定不会让大汗失望的。”

孛儿帖再次摊手将巴尔斯引向鬼头狼牙锤,这次巴尔斯毫不犹豫地伸手紧紧握住了金属棒身,同时从喉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吼,像是猛兽扑食成功后,昭示胜利的宣言。

再看那形状恐怖的兵器,竟也好像感知到了拥有者,在新主人的手中散发出幽暗的红光。

巴尔斯高举起鬼头狼牙锤,野性大发下,双手交替挥舞起这件兵刃。伴随吊诡的光线,密闭的帐内平地起风,烛火在呼呼作响的气旋中摇摇欲坠,孱弱不堪,仿佛预示着草原未来将会面临的风雨飘摇。

第二天上午,巴尔斯早早就率领麾下的五千铁骑整齐列队于奇源部落外,等待着蒙克大汗在他们出征前,进行最后的检阅。

当蒙克骑着他的坐骑,红色的骏马伽利拔出现在自己的军队前,也被奇源勇士们展现的威武气势所震撼。他不禁暗想,自己那个偏心于弟弟海力布的父亲,还是留下了些有用的遗产。

若没有伊勒德早年间南征北战打下的良好基础,称汗后也不放松对于奇源军队的管理训练,他这个继任者可能还得为去哪里寻找这么多精锐之师供自己驱使而发愁。

不过更令大汗蒙克惊艳不已的,是策马立在奇源铁骑阵前的大将军巴尔斯。他所穿的黑色甲胄包覆全身,胸前的铜质虎头装饰金光灿灿。手中尺寸夸张的鬼头狼牙锤更是衬得整个人威风凛凛,加上胯下精挑细选的和硕高头大马,让奇源大将军拥有了如山般压迫而来的气势。

“孛儿帖法师,这就是你昨日所说的宝物吗?”

蒙克对着并肩骑马缓行的奇源大祭司问道,心中暗想这蛊毒萨满长老还真是有不少好东西。

“巴尔斯将军勇武过人,配得上老夫这些久藏的家底。”

孛儿帖轻轻捋着白色的胡须,轻描淡写地回复道。

“那大将军可配得上本汗的期望啊?”

蒙克压低说话的音量,又向孛儿帖提出了另一个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大汗亲自问问大将军,不就能知晓答案了吗?”

孛儿帖没有做出正面回答,他更喜欢让蒙克自己去发现蛊毒萨满长老的手腕有多高深莫测。

说话间,两人正好来到了巴尔斯的身边。

“巴尔斯,都准备好了吗?”

蒙克抬着下巴,对心腹爱将冷冷地发问道。

“回大汗,巴尔斯会让整个草原都拜服于您的威名之下!”

巴尔斯握着鬼头狼牙锤,抱拳向蒙克答道。他的声音同样冰冷无比,不带一丝情感。不苟言笑的脸庞,与昨天内心挣扎着退出大汗议事厅时的纠结模样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蒙克知道,无论蛊毒萨满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已经不再感到迟疑和困惑。而身为大汗,只需高枕无忧的等待整个草原听到自己的名号都为之闻风丧胆。

“去吧,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我蒙克的厉害。”

大汗向巴尔斯发令,表示他可以出发了。

奇源大将军微微点头,从马背上拿起纯黑色的头盔戴在头上,又从头盔上方拉下一张狰狞可怖的黑色猛虎面具覆盖在脸上,继而纵马朝着回赫部落的方向迈进。他身后的数千奇源铁骑,也井然有序地跟着将军踏上了征途。

蒙克目送着军队在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中渐行渐远,兴奋地搓着双手。他迫不及待地幻想着回赫首领看到奇源铁骑忽然大军压境而惊慌失措的画面,心中已然获得了巨大的快感。

“大汗,今日何不也开席宴饮,庆祝一番?”

孛儿帖适时地向蒙克提出自己的建议。

“何事需要庆祝?”

蒙克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目中无人的回赫即将遭受灭顶之灾,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蛊毒萨满悠悠地吐出一句。

“哈哈哈哈哈哈,大祭司所言极是,就依孛儿帖法师,今日也要一醉方休!”

孛儿帖的话简直说到了蒙克心坎里,无所顾忌释放心中欲念的感觉实在是最无与伦比的体验。

大汗蒙克仰天狂笑,甚至觉得可以把长生天都不用放在眼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屠部之殇

春天的痕迹逐渐在草原大地上越来越清晰,广袤无垠的草场迸发着蓬勃而出的浓浓绿意。遍地的五彩野花将冬日了无生气的冻土装点得异常富有朝气。长生天用最无私的一面,为众生带来了新一年的憧憬和希望。

回赫部落身为乌珠穆沁众部落间的一员,也能感受到重返大地的滋润和暖意。在离部族聚居的地方不远的一片山坡上,牧羊的年轻羊倌正驱赶着他的羊群,朝坡后临水的草场进发,这个聪颖的少年知道,那里一定有丰美可口的水草。

一阵微风从少年的身旁刮过,卷起他脚边绽放的野花丛中朵朵鲜艳的花瓣。年轻的羊倌机敏地捏住了一片,摊放在掌心,欣赏着春日里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逐渐接近。

忽然间,羊群好像是受到了惊吓,朝着目的地的反方向快速移动。羊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赶紧大声喝止羊群,但任凭他如何挥动长鞭,也无法阻止慌乱的群羊们想要逃回羊圈的念头。

束手无策的羊倌呆立在原地,正急得满头大汗时,却被脚下的异样吸引了注意。那是一种轻微的震颤感,不易让人觉察,但就像是盛夏惊雷带来的沉闷隆隆声,正从脚底传向他的脑中,并随着时间的推移由远及近逐渐增强。

亦如地震来临时的毫无征兆和措手不及,这个声音从被羊倌听见,到真正的来源现身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当骑着黑马,戴着猛虎面具,手持鬼头狼牙锤的巴尔斯率领数千铁骑翻过山坡,呼啸着奔袭而来的时候,年轻的羊倌在极度的惊恐中根本分不清眼前突如其来的千军万马到底是人是鬼。

来不及发出呼救,更没有时间奔逃。电光火石中,领头的巴尔斯只是将手里的兵刃轻轻一挥,方才羊倌站立的野花丛中,便溅洒上了一抹殷红的鲜血。在万千铁蹄的肆意践踏下,那短暂而又宁静的美好瞬间就荡然无存、灰飞烟灭了。

年轻的羊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向了死亡,但相比于他的族人们,这种戛然而止的死法也许已经算是一种比较幸运的归宿了。因为,对于回赫部落来说,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生命的终结,只是他们惨绝人寰灾难的初始而已。

当如恶鬼一般的巴尔斯率领身后的奇源铁骑出现在回赫部落的时候,那里的民众根本没有丝毫的防备。

目中无人的回赫首领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就有恃无恐,在奈曼首领特木尔的鼓动下得罪了大汗蒙克之后,压根没有料想到年轻的蒙克居然敢这么快就明目张胆、来势汹汹地,发动对自己部落的袭击。

而不知情的回赫部族民众就此成为了,为他们首领的傲慢付出代价的替罪羔羊。

巴尔斯于突袭前已经向麾下众将传达了大汗蒙克的旨意,除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其余的活口一个不留。所以奇源铁骑从踏入回赫部落的那一刻起,就目标十分明确的执行着血腥的屠杀计划。

只要是铁蹄所到之处,必定血溅当场、哀嚎遍野。不论男女老幼,奇源军队都绝不心慈手软,一概格杀勿论。

在响彻天地的哭喊声中,慌乱间仓促应战的回赫首领,还来不及将盔甲穿戴齐整,刚步出营帐,就被拍马赶到的巴尔斯挥舞鬼头狼牙锤狠狠击翻在地。

巨大的冲击力将锤头上锋利的尖刺深深扎入他的头颅中,脑浆四溢的回赫首领没有吭一声就殒命在奇源大将军那无比恐怖的兵刃下。

原想组织反击的回赫军队看到首领身死,也顷刻丧失了斗志,无心恋战下转而四散奔逃。军事力量本就薄弱的回赫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沦为了巴尔斯和手下部队任意蹂躏的鱼肉。

一炷香的功夫前,回赫部落的百姓还如往常一般,沉浸在春日祥和的气氛里。但眼下这里已经变成了最恐怖的人间炼狱。

无数帐房起火燃烧,硝烟弥漫在部落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一个个和睦美满的家庭悉数被屠杀殆尽,人们甚至不知道原因,就在眨眼之间被冰冷无情的利刃夺去性命,含恨赴了黄泉。

巴尔斯脸上佩戴的黑色猛虎面具从今天起,就成为了乌珠穆沁草原上死神的象征。没有怜悯,没有仁慈,更不会心软,他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大汗蒙克内心的欲念而已,这个刚猛魁梧的巨人彻底变成了一台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在奇源铁骑肆无忌惮持续的暴行之下,满目疮痍的回赫部落已经鲜少能听见人们哭嚎求救的声音了。残垣断壁中,只有熊熊烈火仍然在不停的燃烧,到处是焦黑残缺的尸体,黑色的烟幕直冲上碧蓝的天空,显得那么的惊心刺眼。

回赫部落惨死刀下的冤魂们一定不曾想到,这支曾经平定了多年战乱,结束奈曼满都拉恐怖暴政的正义之师,有朝一日竟也会干起了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龌龊勾当。

如果伊勒德泉下有知,定会痛心疾首自己培养出来维护草原世界和平的军队,被不肖逆子蒙克派作如此不堪的用场,其残暴的程度简直比当年的奈曼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巴尔斯骑着马围绕着占地面积不大的回赫部落最后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残存的活口,很满意部下们心狠手辣的杀伐成果。他引马踱步到部落中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那里暂时羁押着他们这次突袭的另外一个目标。

数十名年轻的回赫女子聚拢在空地中,她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亲眼见到巴尔斯和部下们之前的凶残行径,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命运的女孩们已经吓到不敢放声啼哭,只是在呜咽中止不住地落泪。

被蛊毒萨满长老孛儿帖完成洗脑的巴尔斯不懂得怜香惜玉,从怀中掏出蒙克交给他的羊皮画像,照着抓来的年轻女子一一比对。

看过之后,奇源大将军又吩咐手下将其中与画像长相过于不符的全部拉出,就地灭口。对惊恐中的女孩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全然充耳不闻,仿佛是宰杀羊群般稀松平常。

最后,甄选完毕的巴尔斯命人把剩余的女孩装上勒勒车,带着从死去的回赫百姓家中洗劫而来的牛羊财物,便率领着刚刚大开杀戒完的虎狼之师朝着奇源的方向扬长而去。

他们身后只剩下一片无人生还的废墟,就像在盛开中被折断摘下的花朵,于悄无声息里骤然走向了枯萎和灭亡。

真如大汗蒙克所愿,在短短的一天之内,草原版图中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的回赫部落,就这样以血腥到匪夷所思的方式被彻底从世界上清除了印迹。

可以想象,当其他部落的首领们听闻了蒙克铲除异己势力的手腕后,会是多么的震惊和恐惧。大汗的威名在巴尔斯挥舞着鬼头狼牙锤的庞大身形下,被淋漓尽致地树立在了众人的面前。

经此一战,应该没有人再敢质疑蒙克有无担当草原至高无上统治者的能力,只是父亲伊勒德苦心经营几十年和谐融洽的民生环境,也随着回赫的消亡而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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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中呼救

草原大地被逐渐升起的阴霾笼罩,在满都拉和他暴戾残忍的奈曼王朝覆灭的短短几十年后,又一个冷酷嗜血的君王在诸多因素的推动下应运而生。

他将给草原人民带去何等的苦难,大部分民众还不得而知。但如果胆敢有人奋起抵抗的话,整个部落被夷为平地,遭到屠杀灭族的回赫百姓就是他们需要引以为鉴的下场。

就在乌珠穆沁即将陷入新一轮的混沌之中的时候,远在森林王国里的二王子海力布却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失去记忆的二王子虽然在娜仁托娅公主的提醒下找回了自己的姓名,但其它所有关于他身世的内容细节,依旧像悬浮在海面之上的云雾一般,虚无缥缈,无从捉摸。

但海力布似乎并不为此感到烦恼,反而十分享受与小鹿仙子、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一起旅行经历的悠闲时光。

他空白一片的脑中,在近些日子里重新填满了许多回味起来令人心神愉悦的记忆,这些会说人类语言的动物伙伴,陪伴着海力布,为他空落落的心里注入了难能可贵的踏实感。

不过,轻松惬意的日子往往就像转瞬而逝的景致,当你仍然沉浸在那些给你带来欢乐的点点滴滴中时,它早已在不经意间经过了你的身边,一去不返。

随着四个小伙伴在大森林里越走越深,他们离鹿王领地的核心地带也越来越远。偏僻的密林深处,不再三不五时就能偶遇可爱友善的动物朋友,有时几乎一天下来,除了探险队的成员,都见不到别的生命。

荆棘密布的原始森林让脚下的道路艰险难行,大家的脸上慢慢没有了先前的笑容,就连一会儿功夫不插科打诨就全身难受的沙鼠阿丹,都变得没有那么爱开玩笑跟别人胡闹了。

“阿丹,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啊?”

海力布一边拨开树丛迈步前进,一边打趣问道。他对小沙鼠难得展现出的一本正经很是不习惯。

“嘘!”

阿丹穿越这些繁茂的低矮枝叶本身就不轻松,听到海力布开自己的玩笑,不耐烦地用小爪子示意让他收声。

“你要是累了,就到我肩膀上休息一会儿吧?”

海力布向阿丹提议道,每次小沙鼠想偷懒的时候,就会爬到他的肩头搭会儿顺风车。

“嘘!大个子,悄悄走路,不要出声!”

谁想这次阿丹并不领情,还对海力布表现出的善意有些不耐烦。

碰了一鼻子灰的海力布本想在兔子塔拉和娜仁托娅那里找回些颜面,但二王子望向他们,也只看到了一幅小心翼翼的样子。

“你们干嘛都这么紧张?”

“我们马上就要进入虎王的地盘了。”

塔拉靠近海力布的身边,满脸忧虑地小声对他说道。

“虎王的地盘?”

海力布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也许是音量太大,马上引来了阿丹第三次的阻止。

“嘘!你是想大吵大闹把老虎们都引过来,害死大家吗?!”

小沙鼠伸出纤细的爪子指着海力布让他赶紧收声。海力布看它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阿丹没有开玩笑,连忙闭上嘴巴,抬眼关注起了周围的环境。

可能是心理作用,虽然并没有经过明确的交界线,但海力布忽然发觉,此时他们身处的原始森林跟前几天途经的林地,在气质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

塔拉没有提醒他之前,二王子并没有觉得周边的环境有什么不妥,而现在,看哪里都觉得不太对劲起来。

同样是苍翠葱郁的林木,在鹿王的领地里看上去就生机盎然,朝气勃勃。可到了虎族管辖的区域,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甚至有些阴森恐怖。大多数的地方都被浓密的枝叶遮挡了阳光,空气中好像总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仙子不是说,虎王不会为难她的吗?”

感受到异样氛围的海力布弯下腰,轻轻地对着阿丹问道。

“虎王不会为难仙子,可这茫茫森林里住着几百只老虎,你能保证他们都乖乖地听首领的话吗?”

阿丹没好气地回答道,虽然口口声声吵着要一起陪仙子冒险的也是它,但真的身临其境的时候,难免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胆怯。

“吃肉的动物没一个靠谱的,我早就说过,所有的兔子都明白这个道理。”

塔拉也在一旁小声附和道,将自己悲观的经验之谈分享给伙伴们。

“要是真遇到了老虎”

沙鼠和兔子的消极情绪多多少少会给海力布带去影响,二王子自言自语的盘算起来,不过话刚开头,就被阿丹打断了。

“咱们要是碰上了老虎,那你就祈祷它已经吃得饱饱的,而且相信娜仁托娅公主,是鹿王女儿的事实吧。”

阿丹紧皱着眉头,似乎不希望海力布做出这样的假设。

“我怎么能把好朋友们的安危寄托在运气上呢,放心吧,我会保护你们和公主的。”

海力布见阿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把没说完的下半句讲了出来。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只希望你这个大个子能塞饱老虎的肚子就好,再厉害的猎人赤手空拳也干不过百兽之王吧?”

阿丹看着海力布信誓旦旦的样子,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别对我这么没信心嘛,公主肯定会相信我的,是不是?”

海力布在小沙鼠身上找不到共鸣,就转而对着娜仁托娅发问,想调解一下沉闷的气氛。

不过娜仁托娅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认真关注海力布与动物伙伴们的对话,此时更是停下了脚步,侧过头仔细地闭目聆听起来。

“娜仁托娅公主?”

海力布见仙子不搭理他,再次呼喊她的名字。

“仙子是不是发现什么情况了?”

阿丹率先反应过来,颤巍巍地说出自己的观点。

“什么?有情况,咱们到底还是遇见老虎了吗?!这下完蛋了!我都劝过你们那么多回,你们就是不听”

塔拉又是第一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成员,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哀声抱怨起来。

“嘘!你们听。”

娜仁托娅轻轻抬手制止了伙伴们的吵闹,仍旧闭着眼睛倾听着。海力布和沙鼠阿丹还有兔子塔拉也都学着仙子的模样,专心地辨认起吸引了仙子注意力的声音。

“救命~~!”

果然,在四周的一片寂静下,大家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呼救声。

“有人在喊救命?!”

兔子塔拉的一对长耳朵十分敏锐,率先发现了动静。

“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人类求救呢?”

海力布不解地发问道。

“大个子你傻呀,别忘了你戴着通晓兽语的宝石,这声音明显是动物发出来的。”

阿丹一边埋怨海力布的迟钝,一边向他解释道。

“那咱们还愣着干嘛,既然有小动物遇险,还不赶紧去救它。”

一路上早已对助人为乐习以为常的海力布听到有小动物需要救助,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也不等仙子和动物伙伴再开口,箭步朝声音的来源窜了出去,三两下就消失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之后。

“哎,大个子,等等!”

阿丹没有料到海力布会这么莽撞,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转头对仙子说。

“仙子,虎族的领地少有小动物出现,会不会是陷阱啊?”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不能因为无法确定的事就选择视而不见,我们就随海力布一同先去看看再说吧。”

娜仁托娅担心海力布只身贸然前往会有不测,与阿丹和塔拉一起追着海力布的足迹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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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狐狸扎伊

四人循声很快找到了出事的地点,只见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误踩中了捕兽夹,左后腿被死死钳在铁质的齿状夹口中动弹不得。那捕兽夹锈迹斑斑,污浊不堪,一看就是很久以前巡山的猎人遗留在此的陷阱。

这么多年后,可能当初布下它的猎人都不一定还健在了。但这冷冰冰的夹子却正好在今时今日困住了一个路过此地的小动物,并让海力布一行恰巧发现被吸引了过来。

“救救我,救救我~~!”

被困在夹子里的狐狸见呼救得到了回应,急忙向现身的海力布与娜仁托娅大喊起来。它龇牙咧嘴的样子看着很是揪心,仿佛能让人对它正经历的痛苦感同身受。

海力布看到狐狸的悲惨境遇,立刻便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上前帮忙解救,谁知刚迈出一步,就被沙鼠阿丹拦了下来。

“大个子,你不能救它,咱们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

阿丹语出惊人,海力布无法相信小沙鼠座位自己的好朋友,会阻挠他救人。

“阿丹,你不能因为之前与一只狐狸有私仇,就对它们不分善恶,全都一竿子打死吧?”

“大个子,不是我公报私仇,只是这只赤狐,就是几天前想要吃掉我和塔拉的那只。”

阿丹再次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惊人的话语,眼神中透露着极为复杂的心态。

“什么?同一只?!”

海力布正讶异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却看见兔子塔拉也忧心忡忡地对自己默默点了点头,证实了阿丹的言论。

二王子转向被捕兽夹困住的赤狐,这只误入陷阱的小动物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说实话端详了半天之后,海力布也无法确认它是不是前几天自己吓退的那只狐狸,在二王子看来,只要不是颜色有巨大的差异,森林中的动物们长相都大同小异,不借助更多的细节,很难立刻辨别出来。

“你是之前我赶走的那只狐狸?”

海力布走近被困的赤狐,开口询问道。

“你你会说动物的语言?!”

听到这个猎人模样的大个子能与自己交流,狐狸显然吓了一大跳。

“我还会说人话呢,你这只狡猾的狐狸别在那儿装模作样!”

阿丹还是觉得这样的巧合太过离奇,生怕其中有诈,没好气地对着狐狸呛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海力布伸手让阿丹暂时不要说话,再次对狐狸发问。

“我我叫扎伊,咱们之前确实见过面。”

狐狸知道如果自己说谎的话,海力布一行人很可能就地抛下它不管,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你看,它自己都承认了,塔拉被这家伙咬伤的腿现在还会疼呢。我们不应该救它,就应该让这只狡猾的狐狸在这里自作自受!”

小沙鼠坚定地认为海力布不用多管这趟闲事,还顺便替兔子塔拉打抱不平起来。塔拉听到阿丹提起先前的遭遇,忍不住心有余悸,又去摸了摸尚未痊愈的后腿。

“别别别,求求你们千万别扔下我,沙鼠兄弟,虽然我确实弄伤了你的朋友,但最后不也没能把你们怎么样嘛。”

狐狸扎伊见阿丹的反对意见最大,转而开始讨好它起来。

“还不是因为大个子及时赶到,那天要是再晚上一会儿,海力布就只能在你的肚子里找我和塔拉的尸体了!”

阿丹打定主意不愿解救狐狸,对它所说的话一概没有认真听下去的耐心。

“所以你看我这不是也遭到报应了嘛,受了长生天的惩罚,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你们看着都是心地善良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扎伊声泪俱下地卖惨,继续苦苦央求海力布一行人。

“阿丹,我觉得扎伊说的倒也是事实,你们不也的确没有被他吃掉吗?”

海力布觉得这只狐狸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它的动机没有形成恶果,又态度诚恳地接受了教训,如果自己视若无睹任其自生自灭的话,与那些心无敬畏之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过见到阿丹和塔拉还有疑虑,心里有底的海力布便继续补充道。

“区区一只小赤狐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再加上它受了腿伤,就算心怀不轨,也不可能对咱们形成多大的威胁,你不相信它,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话虽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以德报怨是种愚蠢的行为。”

阿丹还是有些气不过,但在海力布的劝说下,态度也有所缓和,只是嘴上仍然不依不饶地嘟哝道。

“娜仁托娅公主,你觉得呢?”

去拯救狐狸前,海力布又问向小鹿仙子,想征询她的意见。

“阿丹,塔拉,我也觉得海力布分析的没错。我们不是冷血的野兽,见死不救与残害生命都是极大的罪孽。长生天教导所有生灵向善,不分种族,今天我们救下扎伊,也许日后它也会像你们一样,和我一起在森林中帮助那些弱小的动物,不是吗?”

娜仁托娅来到阿丹和塔拉的身边,语气温柔地开导着它们,善良的仙子想得比海力布更加深远,希望能用善念来感化狐狸扎伊。

“仙子说应该救它,那我也没有意见。”

塔拉刚看到狐狸扎伊时还有些恐惧,毕竟曾经差点就丧命在它的嘴下,但生性胆小的兔子此时在海力布和小鹿仙子的鼓励下,却勇敢的选择了原谅狐狸对它的所作所为,同意施救。

“你到底是帮谁的?!”

阿丹听到塔拉不再反对,立刻不满地对它抱怨道,但伙伴中大多数人都赞成出手援救,它也只能跟随大流表示同意。

“你们三比一,我说什么也没用了,就听你们的喽。”

“好,既然大家都达成了一致,事不宜迟,我们赶紧把扎伊从陷阱里救出来吧。”

海力布很高兴自己又促成了一桩善事,即便要救的是只狡猾的狐狸,他也觉得就像娜仁托娅说的,向善不分种族,说不定还能结交倒一个新的朋友呢。

“好心人,您真是长生天的化身,我扎伊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快来救我出去吧!”

狐狸扎伊看到自己即将脱离苦海,心情激动地冲着海力布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

海力布对于狐狸的夸赞倒不太在意,他只想快些解除扎伊遭受的痛苦,二王子轻轻走到捕兽夹的旁边,仔细用双手各握住夹口的两侧,准备尝试将钳制扎伊的夹子掰开。

失去记忆的海力布不记得自己是否使用过这类的捕兽夹,但二王子凭本能觉得,想要掰开夹口,必定需要极大的气力。所以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把夹口拽往相对的方向。

但奇怪的是,二王子的手指并未感觉吃到了力量,捕兽夹便很轻松的被拉了开来。不对,如果形容的更准确一些的话,捕兽夹是自己倒向了两侧的地面,就好似根本没有夹住狐狸扎伊的腿一般。

“是圈套!”

二王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大声喊道。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但一时却又记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发生过相同的经历。闪念间,海力布感到脑袋一阵剧痛,蹲在地上的他捂着额头,不经意的抬眼看到狐狸扎伊嘴角边露出了一抹狡黠而又阴险的微笑。

“仙子,海力布,你们看!”

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几乎在同一时间也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循声望去的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周边出现了好几只凶神恶煞的老虎,他们四个被团团围在中间,堵住了所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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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兀突仑

从身为帮助落入陷阱的狐狸扎伊的施救者,到成为被虎群围困捕猎的对象,前后只有一刹那的功夫,但情势却是急转直下,对海力布一行人来说变得异常凶险。

从不同方向出现的老虎足有七、八只,各个都目光如炬对着面前的猎物们虎视眈眈。

由于刚刚入春,老虎们还未完全褪去身上淡黄色厚厚的被毛,所以本就庞大的体型看上去更显得威猛无比。再加上数量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虎群闲庭信步地缩小着包围圈,朝海力布他们缓缓靠近,丝毫不觉得这队成员组成奇特的团体,会对它们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你叫海力布对吧?”

还在苦恼于如何从这看似无解的困境中脱身出去的海力布忽然听到身边的狐狸扎伊对着自己问道,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它,点了点头。

“看你的身手,也像是个有些经验的猎人,怎么连捕兽夹有没有扣死都辨别不出来,实在是有损你们草原猎手的颜面。”

狐狸扎伊边说边把原本被夹住的左后腿从捕兽夹中抽离了出来,它用半边屁股坐在地上,抬起腿用舌头舔舐着上面的血污,清理完毕后,竟顺便用爪子惬意地挠了挠发痒的耳背,好不自在。

“怎么?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打断我美餐的时候,倒是挺坚决果断的,这会儿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愚钝?猎人救狐狸,说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扎伊见海力布脸上仍旧带着茫然,继续语气轻佻地教训着这个比自己强壮数倍的人类。

“好啦!看你这么实诚,我扎伊就大发慈悲送你一条忠告。记住海力布,光靠善良,在这茫茫大森林里可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哟。”

此时的扎伊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楚楚可怜,语气里尽是胜利者的傲慢和骄纵,脸上写满了阴谋得逞后的兴奋。

很显然,它那灵活自如的左后腿既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毛发上的污迹也许只是某个可怜的小动物身上的鲜血。而刚才的一切,都是这只狡猾的狐狸为了报复前几日海力布搅扰自己捕食阿丹和塔拉,进行的一番装腔作势的表演。

“兀突仑公主殿下,您怎么这么晚才来呀,您要是再晚些赶到,我扎伊设计的完美诱捕计划差点儿就要露出破绽啦。”

得意忘形的狐狸说教完海力布,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便径自朝着虎群中的一只老虎走去,嘴里还嗔怪地埋怨它们出现的不够及时。

“嗷呜~~!你是在指责我办事不利吗?!”

那只老虎听到小小的狐狸居然敢对着虎群说三道四,怒吼一声向前迈出大步,瞪着如铜铃般的大眼,用鼻子抵着扎伊的尖嘴,狠狠地反问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您彪悍勇猛,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我扎伊区区无名之辈,怎敢对公主殿下评头论足。”

狐狸扎伊被猛虎喷出的温热鼻息所震慑,轻飘飘的头脑立刻随着不由自主的寒颤冷静了下来。它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越界,赶紧一个劲儿地赔罪卖笑,心思精明的狐狸深深地了解,在森林世界里,得罪虎族可绝对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公主殿下?”

海力布听着狐狸扎伊与这个看着像是虎群首领模样老虎的对话,心中不禁暗自发问,对它的身份也感到很是好奇。

他默默打量着扎伊口中的虎族公主,与周围其它的老虎相比,这只名叫兀突仑的老虎体型不算最为巨大的。头部缺少一圈浓密的鬃毛,让人能很容易地分辨出它的性别。

但它背部和体侧夹杂在淡黄色毛发中的黑色柳叶条纹却与雄性老虎一样油亮清晰,看上去英气逼人。再加之竖立的圆耳和吊睛白额上形似“王”字的的横纹天生自带一股王者之气,即便不张开血盆大口,也令人看着心生畏惧。

二王子悄悄捏紧了拳头,准备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紧急状况,但哪怕是从不轻易言败的海力布,这次也控制不住得浑身发抖。因为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如果当下真的发生打斗,赤手空拳的自己应该毫无胜算。

“海力布,待会儿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要开口。”

正当海力布为即将面临的危险踌躇之际,娜仁托娅来到了他的身边轻声嘱咐道,听小鹿仙子的口吻,似乎并没有身处危急关头的紧迫和忧虑。

海力布刚想再开口问个明白,却看到娜仁托娅用手指轻轻抵住嘴唇,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于是便放弃了追问下去的念头。

“我就说这是个陷阱吧,你们偏不听!这回可好,一下子引来了那么多老虎,我们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沙鼠阿丹现在成了一行人中最为绝望的一个,当初只有它强烈反对海力布管闲事去救助狐狸扎伊。没想到一语成谶,大个子的好心真的让他们落入了猛兽设好的圈套,眼看走投无路左右都得丧命,干脆扯开嗓子大声抱怨起来。

“阿丹,快点停下,别再抱怨了!”

塔拉见小伙伴唠叨个不停,生怕激怒了虎群,赶紧跑到阿丹身边捂住它的嘴巴,小沙鼠无法继续说话,只能从紧闭的嘴里发出一阵谁也听不懂的呜呜声。

而与此同时,那只名叫兀突仑的母老虎,也撇下利用完的扎伊,慢慢踱步到了海力布的身前。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通晓兽语的人类?”

虎族公主上下打量着身穿长袍的海力布,头也不回地朝狐狸扎伊发问,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疑问。

“回兀突仑公主殿下,鹿王掌管的森林里,最近好多小动物都在谈论的那个会说兽语的猎人,就是他!”

扎伊看来是想将海力布作为宝贝献给兀突仑,迫不及待地对虎族公主谄媚道。

听完狐狸的介绍,兀突仑死死地盯着海力布的眼睛不放,希望能窥探出他内心的活动。二王子虽然能听懂它们之间的交流,但想起娜仁托娅对他的忠告,便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地,为了不输气势,也怒目回瞪着老虎的注视。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兀突仑没料到海力布居然敢正面直视自己的眼神,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类做过这样的事情。僵持的对视中,来势汹汹的老虎竟不是尽占上风的一方,这短暂的隔空交锋,海力布勉强可以算是与其打了个平手。

“敢直视我虎族眼睛的人类,不是疯子就是蠢材,这样的人怎会通晓兽语,扎伊,你可知道欺骗我兀突仑会是什么下场?!”

在虎族公主看来,没能让忽然现身森林中的人类吓到肝胆俱裂就是自己的失败,有些恼怒的兀突仑随即把心中的不爽发泄在了怂恿它诱捕海力布的狐狸扎伊身上。

“公主殿下息怒!这个猎人名叫海力布,他真的会说我们动物的语言,刚才他还跟我说话来着,千真万确!您就是给我扎伊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拿这种事情跟您开玩笑啊!”

狐狸扎伊一看兀突仑将火气迁怒于自己,赶紧申辩起来。

“这么说,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故意装聋作哑,羞辱我喽?!”

兀突仑听完扎伊的辩解,再次扭过头来望向海力布,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句疑问。它的头颅与海力布的面庞靠得越来越近,喉咙里发出骇人的咕噜声,似是想通过第二次慑人的威吓,从海力布细微的表情中发现些许破绽。

海力布依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但从来没有与猛兽贴面而立过的二王子做好了奋力一搏的打算,他在心里想好了一个距离,只要老虎超过这个临界点,海力布攥紧的拳头就会先声夺人朝这位虎族公主的脑袋砸去。

眼看情况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小鹿仙子娜仁托娅忽然开口说道。

“兀突仑,请你适可而止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两位公主

娜仁托娅的突然发声暂时止息了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也把虎族公主集中在海力布身上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这边。

兀突仑退到离海力布稍远一点的位置,转头朝向小鹿仙子端详了半天才开口道。

“原来是鹿王拉克申的掌上明珠,娜仁托娅公主啊,许久没有见你幻化过人形,我差点还以为懂兽语的猎手是个女人呢!”

听到兀突仑的调侃,围成一圈的其他老虎都跟着笑了起来,虎族们嗓音雄浑的笑声回荡在林间,就连与它们一伙的狐狸扎伊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兀突仑,既然你知道我们同为兽族公主,为何要让你的手下阻断我和同伴们的去路?”

娜仁托娅并不惧怕兀突仑和其他的老虎,以鹿王女儿的身份正色质问道。

“娜仁托娅公主,你这大小姐脾气是不是也该改一改了,我和下属们只是听到了森林中的呼救声,赶过来查看情况而已,刚巧碰见了你们,怎么就被诬陷成阻断别人去路的恶霸呢?!”

兀突仑显然也认可娜仁托娅和它地位相同的身份,马上把方才蛮横凶狠的样子收敛了几分,矢口否认自己和狐狸扎伊合谋算计海力布一行的事实。

“仙子居然和这只母老虎认识?!”

阿丹此时已经挣脱了塔拉捂住它嘴巴的手,惊讶于眼前景象的小沙鼠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道。

“阿丹,你不要命啦!没听狐狸怎么称呼它的,那可是虎王的女儿?!”

“那又怎样,仙子还是鹿王的女儿呢!”

塔拉担心阿丹冒冒失失的话语牵连自己,赶紧一边小声劝它闭嘴,一边又努力伸手阻止沙鼠的口无遮拦。

所幸也许是目标过于渺小,交谈中的兀突仑根本就没有在意小鹿仙子团体中这两个可有可无的伙伴,它真正感兴趣的,只是海力布一人而已。

“呼救只是虚惊一场,也并无伤者需要救治,如果虎族出现的目的真如兀突仑公主所说,那就请让我带着同伴们离开这里吧。”

娜仁托娅看到兀突仑没有撕破脸皮强拉硬上,便趁势抓住机会想要带着海力布还有阿丹和塔拉及时脱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显然,兀突仑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走到手的猎物,娜仁托娅刚拽住海力布的手,任性的虎族公主就再次来到他们身前拦住了去路。

“兀突仑,你可别忘了我们父王之间的约定!”

娜仁托娅见兀突仑出尔反尔,无奈只得厉声将自己的父亲搬了出来,希望能起到震慑对手的效果。

“唉哟,多大点事还要扯到你我的父王。虎鹿两族互不侵犯,这条沿袭百年的规矩我岂敢轻易违反,公主放心,今日我与手下都已进餐,并不打算再用点心。”

兀突仑语气轻松地冲娜仁托娅开着玩笑,身子却没有挪动半步。躲在小鹿仙子身后的阿丹和塔拉望着兀突仑看似不经意间摆弄若隐若现的锋利虎爪,再次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

“既然对两族的协约心知肚明,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于我?”

娜仁托娅不喜欢兀突仑喜怒不定的刁蛮性格,说话的语气有些愠怒。

“哈哈哈哈,娜仁托娅公主在说笑吧,是你们擅闯我们虎族的地盘在先,我也没有任何越界的行为,这你不会不承认吧?”

虎族公主开怀笑道,逐渐重新掌握起了主动权让它感到十分满意。

“话虽不错,但我也只是游玩时不小心借道而过,并不至于损害虎王任何的利益吧?”

娜仁托娅不愿意说出他们一行人前去寻找镜月潭的真实目的,声称自己只是误入虎族领地。

“鹿王千金大驾光临,我们虎族当然欢迎。既然公主只是游玩不赶时间,正好为我心中的一些好奇答疑解惑一下如何?”

兀突仑顺着娜仁托娅的话头,再次设法拖住了他们离开的脚步,小鹿仙子没有想出更好的理由反驳,只得点点头表示同意。

“有什么问题,现在就问吧。”

“早就听说鹿王的爱女喜欢云游四方,今日一见,却不知道公主还有抓人类来当奴隶驱使的习惯,看来鹿族也不像鹿王拉克申所说的那么善良无害嘛?”

虎族公主率先抛出一个刁钻的问题,想让娜仁托娅难堪。

“兀突仑公主误会了,海力布只是在这茫茫森林中迷失了方向,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我才带着他结伴同行,绝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奴隶。”

娜仁托娅平静的回复道,她刻意隐去了海力布落难失忆的种种题外话,避免引申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类的姓名的?!还敢说他不懂兽语?!”

狐狸扎伊自以为是地觉得听出了小鹿仙子话里的破绽,急不可耐地抢在兀突仑继续发话前开口质问道。

“兽族王室会说人类的语言又不是多大的秘密,兀突仑公主对这个问题应该也有发言权吧?”

娜仁托娅从容的挡开了狐狸扎伊的攻势,并小小的反将了虎族公主一军。

兀突仑没有正面回答娜仁托娅的问题,它挥爪作势教训了一下身边多嘴的狐狸,仍旧借着扎伊的言论寻找突破口。

“如果真像公主解释的那样,扎伊所说动物间的那些传言,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一只信口雌黄的狐狸胡言乱语岂能当真,谁知道它唯恐天下不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鹿仙子义正言辞地戳破扎伊的如意算盘,恼羞成怒的狐狸龇牙咧嘴,对着娜仁托娅露出凶相。

在一旁许久都没有发声的海力布原本打算将不知情的伪装进行到底,但扎伊威胁娜仁托娅的举动让他无法继续坐视不管。二王子绷紧浑身的肌肉,踏上一步挡在小鹿仙子的身前,怒目瞪视着被毛竖立的狐狸扎伊。

虚张声势的扎伊当然不会真的擅自攻击身份尊贵的鹿族公主,已经被海力布逼退过一回的它也不在乎再输一阵,悻悻地收起了尖牙,垂下翘起的尾巴。眯着眼的样子却似乎在向对手们表示,好戏远远没有结束。

“哟,虽然不是奴仆,保护公主的欲望倒是很强烈嘛。”

不管海力布听不听得懂兽语,他保护小鹿仙子的动作都引起了兀突仑的兴趣,虎族公主很想弄清楚他们之间究竟产生了一种什么样的奇妙反应。

“不是所有的猎人都只想着杀生,海力布就是最好的例子。”

娜仁托娅对海力布不顾自身安危挺身保护自己非常感动,现在,该轮到她来帮助海力布脱离险境了。

“有我虎族在场,自然谁都不会傻到在此刻嚣张放肆。”

兀突仑对娜仁托娅的说法并不买账,一心只认为控制住场面是虎群的功劳。

“公主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小鹿仙子想趁兀突仑停顿的功夫见缝插针,再次表达了要离开的意愿。

“这个好说,给娜仁托娅公主让条路。”

出人意外的是,兀突仑听后马上吩咐虎群让开缺口,不过虎族公主紧接着话锋一转,对着娜仁托娅补充道。

“不过娜仁托娅,你让这个身为外族的人类参与动物间的事务,知道太多兽族的秘密。身为肩负保护森林免受人类部落侵扰的守护者,我就不能让他轻易离开了。”

虎族公主的转折令人猝不及防,娜仁托娅不禁再次心生气愤的说道。

“兀突仑,你说过不会为难我们,怎么又反悔了?”

“我哪里反悔了,公主和你的动物伙伴们大可闲庭信步地离开,说实话,你的小沙鼠和森林灰兔,连给我的手下们塞牙缝还嫌不够呢。”

兀突仑瞥了一眼躲在后面的阿丹和塔拉,再次开起了让它们胆战心惊的玩笑。说罢,它忽然收起了笑容,阴沉着脸再次对娜仁托娅一字一句的强调道。

“至于这个叫海力布的猎人,本公主今天是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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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俘虏

兀突仑说完最后一句之后,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咆哮。这个张扬跋扈的虎族公主终于厌烦了与娜仁托娅你来我往地玩文字游戏,用震彻山林的虎啸为这场空耍嘴皮子的拉锯战的胜负盖棺定论。

任你有千般理由,万种论据,刁蛮任性的兀突仑不达到自己内心既定的目标,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是在它们虎族的领地之中。

现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极度压抑,在兀突仑的咆哮消散于密林深处后,再没有谁敢轻易闹出声响,连原本不时能听见的鸟叫虫鸣也似乎被吓到销声匿迹。

娜仁托娅没想到虎族公主会如此意气用事,这么快就失去耐性与自己撕破脸皮,她并不惧怕兀突仑胆子会大到伤害鹿王的女儿,只是明白了想要带上海力布顺利地离开虎群的可能性,恐怕已经十分渺茫。

僵持不下中,虎鹿二族的两位公主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幻化成了人形,气质清新脱俗,一个身为出山猛虎,体态矫健飒爽。这一人一虎在对峙里互不相让的画面,呈现出一种颇为微妙的奇幻感。

“兀突仑,海力布是我们一路同行的伙伴,你没有理由强制扣留他。”

终于,小鹿仙子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再次申明了自己的立场。她想再尝试一次用沟通解决争端,避免事态被进一步激化。毕竟他们在人手数量上寡不敌众,如果强攻发生争斗,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娜仁托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幻化人形的本事,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了?!别忘了,那些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类,与我们兽族是势不两立的存在!”

兀突仑一针见血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告诫娜仁托娅不要忘了自己的鹿族身份。它说的也不无道理,因为自古以来,无论是草原上还是森林中存在的各种动物,都逃不开生活在人类掌控的阴影之下。

像马匹那样被人类当做骑行劳作的伙伴,已经是最好的宿命了。草原上的牛羊在被驱使奴役了一生之后,还要被宰杀烹饪送上人们的餐桌,只为满足贪婪的人类那永远不会填满的口腹之欲,才叫悲惨绝望。

森林里的动物们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以狩猎为生的猎户们,三不五时地涉足密林深处布下陷阱,开弓捕猎。总会夺去许多生活在这片无人之地里的无辜生命。

而更多时候,猎人们肆意捕杀动物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和乐趣,或是获取华美的皮毛换取更多财物,说到底都是利欲熏心下的不齿行径。

但自诩有长生天护佑的人类,作为草原世界最聪明的生物,是根本不会考虑他们的所作所为,会给原本自在生活的动物们带来怎样的灾难的。在他们的眼中,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利用的物件而已。

“我说过,海力布与那些丧心病狂的猎人不同,他不会伤害无辜的生灵。”

娜仁托娅无法驳斥兀突仑看法尖锐的观点,即便身为鹿族公主,她也不能轻易动摇动物世界里长久以来形成的共识。小鹿仙子只能一再强调海力布是不同于以往经验的特殊个体。

“笑话,他要是早点露出本来面目,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和我高谈阔论?!”

在兀突仑看来,猎人就是猎人,就像老虎需要吃肉一样,有些秉性是不会改变的,但它现在迫切想知道,这个叫海力布的人类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鹿族公主如此为他着迷,心甘情愿地与自己作对也在所不惜。

兀突仑见娜仁托娅没有立刻回答自己,接着补充道。

“你自己都说了他是一个猎人,难道你敢保证,他在你们相遇之前,从来没有射杀过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

这句话倒是真真戳中了对方的软肋,因为小鹿仙子的确对于救下自己性命前,海力布的过往一无所知。而不幸的是,就连海力布自己,也在失忆后,把有关于自身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虽然兀突仑的话语逼得娜仁托娅节节败退,但仍然不能打消小鹿仙子带走海力布的决心。打定主意的娜仁托娅,同样语气坚定地向虎族公主说明了自己的底线。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今天不带上海力布,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哦,好大的口气,鹿族的公主哪里来的自信,能从我这么多下属的利爪中夺人?!”

兀突仑听到娜仁托娅的“最后通牒”不但没有气恼,反而在言语间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戏谑。

相比于兀突仑的淡然,它身旁围绕着的其他猛虎,听到本族公主发话,倒是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它们个个亮出了锋利的虎爪,面露凶相、弓着后背,做好了随时发起进攻的准备。

蠢蠢欲动的虎群就快忍不住体内嗜血的本性,情势又一次危急起来,迫在眉睫的打斗看似不可阻止。

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惊恐到了极点。小鹿仙子将它们揽在身后,苦思冥想也不得脱身之计。

“兀突仑公主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跟你们走便是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旁边沉默了许久的海力布忽然开腔道。

这不开口还不要紧,二王子一说话,着实让在场的虎群都大吃了一惊。它们都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类用兽语和自己交流,这种奇怪的体验让老虎们都愣在原地,停下了慢慢逼近的脚步。

“终于承认你会说兽语了,堂堂男子汉装了半天哑巴,憋坏了吧?”

兀突仑也禁不住内心一阵惊讶,但是嘴上却毫不留情地揶揄起了眼前的人类。没人知道海力布是在娜仁托娅赠予宝石的帮助下才通晓的兽语,老虎们都以为是这个人类受到了长生天的眷顾,天生拥有如此神奇的本领。

面对兀突仑的嘲讽,海力布没有立刻反唇相讥。其实他沉默了半天的理由,并不全都是因为担心在虎群面前露陷,引来灾祸。是虎族公主刚才说的一句话,使得二王子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就在虎鹿二族的公主争执不下的时候,海力布也在脑中不断反思,之前的自己是否真的是一个嗜杀成性的猎手。会不会像兀突仑所讲的那样,有许许多多无辜的生命葬送在自己射出的利箭下。

通晓兽语前的海力布的确不会考虑这些问题,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他知道动物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痛苦害怕。失忆后彻底忘记先前身份的事情困扰着他,使他害怕可能拥有的不堪过往。

“海力布,你不能跟它们走,虎族视猎人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你要是从了兀突仑,定是有去无回啊!”

娜仁托娅知道老虎们有多记恨捕杀它们的猎手,急忙想要阻止海力布。

“那也总比因为我,害得公主陷入险境要好。”

海力布面带微笑地让娜仁托娅宽心,保护小鹿仙子不受虎族的侵害才是他的最大心愿。他嘱咐完仙子,转向兀突仑继续说道。

“兀突仑公主,要我跟你走可以,但请放过我的朋友们。”

“好一幅感人至深的离别场面。”

兀突仑轻松地甩了甩头上的毛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本来也没想对娜仁托娅公主不利,只是既然鹿王的女儿来到了我们虎族领地,不带她一起回去让我父王好好招待一番,好像显得我们虎族有失礼仪。”

“你已经抓住我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们?!”

海力布对于兀突仑的出尔反尔非常不满,大声质问道。

“从你踏入虎族的地盘开始,就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判?!”

兀突仑不耐烦的反问道。确实,在七八只猛虎面前,就算天生神力的海力布也绝无胜算,他和伙伴们的下场,只在虎族公主的一念之间。

“请吧,海力布、娜仁托娅公主,父王见到你们这些贵客到来,定会感到十分惊喜的。”

兀突仑用尖利的虎爪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话语间的口吻不容丝毫质疑。而海力布、娜仁托娅、阿丹和塔拉,也就正式成为了虎族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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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深入虎穴

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受制于凶猛的虎群,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地被兀突仑和它的虎族部下们押解着朝虎王领地的核心地带前进。

越往密林的深处走,身边的原始森林就越发显露出野性荒蛮的一面。这是片连小鹿仙子也不曾涉足过的禁地,幽暗的光线,潮湿阴郁的环境,到处都与祥和美好的鹿族领地形成巨大的反差,有着天壤之别。

有百兽之王美誉的虎族作为食肉动物,自然免不了会把闯入自己领地的其他弱小动物当作食物。所以,沿路上海力布和伙伴们看到最多的,就是随处可见的动物尸骸,森森白骨散落在树根草丛边,无声诉说着它们生前经历的可怖遭遇。

娜仁托娅仔细查看着经过的骸骨,从中并未发现鹿族葬身虎口的踪迹,虎王毕竟是言出必行的一族首领,没有违背与自己父亲鹿王拉克申的协约。她心中暗想也许海力布被押着去见它未必是件坏事,总比当下就死在兀突仑的手里来得好。

但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早已被数不清的白骨吓得魂飞魄散,提心吊胆地琢磨着各自会面临着什么样的下场。心地善良的小鹿仙子为了安慰它们,便将阿丹和塔拉托在怀中,一路抱着两个弱小的伙伴前行。

不知走了多远,反正出发时头顶高悬的太阳,已经被夜幕降临后的星空所代替。森林中的道路渐渐变得崎岖难行,开阔平坦的地势也转换成了起伏不定的山岭,只是林木的密度依旧浓密,行走其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的俘虏们疲于奔命,没有多少喘歇的机会,就连身强力壮的海力布都感到饥肠辘辘,身心俱乏。对于目的地的未知感,也像百爪挠心般消磨着他的意志。

“兀突仑公主,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

海力布实在忍不住向一语不发的兀突仑发问道,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忍忍也就算了,可二王子还担心娜仁托娅、阿丹还有塔拉能不能坚持到底。

“沉不住气对于一个猎人来说可是致命的弱点,你的父亲难道没有教过你吗?”

说来也奇怪,兀突仑和一众虎族部下疾行了一天丝毫不显疲态,这个任性的虎族公主依然不改爱作弄人的脾气,又拿海力布开起了玩笑。

“我的父亲”

海力布不在意虎族公主的戏弄,但被这么不经心的提醒过后,内心深处又不禁受到了触动。他努力在脑中搜寻有关自己父亲的记忆,却仍旧是一场徒劳,落寞之感油然而生写满了二王子惆怅的脸庞。

“你不会是个孤儿吧?”

兀突仑敏锐地察觉到海力布情绪的变化,追问道。

“大个子只是暂时失忆了而已,你这么问也太不礼貌了吧!”

早就对蛮横不讲理的兀突仑看着不爽的阿丹,实在无法忍受它无休无止的恶意调侃,忽然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躲在娜仁托娅怀里,抢先一步开口把兀突仑的问题顶了回去。

“阿丹。”

娜仁托娅听到小沙鼠不小心泄露了关于海力布的重要信息,赶紧对着它摇摇头,示意让阿丹不要再说话,以免被兀突仑抓住可以利用的把柄。

“失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惜兀突仑已经得知了关键词,随即在头脑中展开了无数延伸而出的联想。虎族公主在一番思索后有了种茅塞顿开的感觉,那些海力布与娜仁托娅之间它认为无法解释的奇妙反应,似乎也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哎,海力布,你失忆的到底有多彻底?是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是对从前的身世还有残存的记忆?”

兀突仑连珠炮式地朝海力布提出更多的问题,它对于这个经历奇特的猎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

“海力布,你不愿意说的话,就不用开口。”

娜仁托娅抢在海力布说话前打断了他,喜怒无常的兀突仑忽然表现出的主动,让小鹿仙子自然而然的产生了警惕的心理。出于对娜仁托娅的信任,海力布也就转而缄默不语,不再说话。

“呵呵,你们俩相识不久,默契倒是十足。也罢,不想跟我说没关系,见到我父王后,看你还能沉默多久。”

兀突仑就喜欢与同样身为公主的娜仁托娅争锋斗气,看着海力布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亲密无间,不知为何,虎王的女儿竟在心里淡淡生出了一股醋意。虽然身为一只老虎,却不由自主地期望获取这个年轻猎人的更多关注。

“啊~~!!!”

忽然,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兔子塔拉失声大喊了起来。

“怎么了塔拉?”

娜仁托娅看着怀中塔拉惊恐的样子,关切地询问道。

只见塔拉举起毛茸茸的前腿,指向不远处的方向,颤颤巍巍地说道。

“好好大好大的一只老虎!”

大家顺着兔子所指的方向望去,借着星空中洒下的惨淡月色,影影绰绰的山林间似乎真的有一只身形无比庞大的猛虎横亘在众人的面前,老虎正高昂着头颅,张开血盆大口,看着着实渗人。

“一块石头而已,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兀突仑公主原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的状况,在听完塔拉说的话后,脸上露出一副对胆小怕事的兔子少见多怪的嫌弃。

海力布一行人听完兀突仑的解释,再次朝方才的位置仔细观望,这才发现那只栩栩如生的老虎真的只是一座无比逼真的石头雕像而已。

只不过这石雕的体积过于巨大,似乎是就地取材,用天然伫立于此的一整块山岩雕琢而成,令人无法不去赞叹,究竟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创造出如此震撼的场景。

“为何在这荒莽之处,会有这般奇景?!”

海力布对于出现在眼前的巨型猛虎造像的成因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发问道。

“现在体会到你们人类的无知了吗?”

兀突仑十分得意猛虎雕像给海力布造成的震撼,傲娇的它接着说道。

“先别急着惊讶,等你到了虎王宫,再被惊掉下巴也不迟。”

“虎王宫?虎王不住在这片森林里吗?”

海力布听到兀突仑的说法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谁说森林里就不能有宫殿了呢?”

兀突仑见海力布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吸引感到异常开心,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站在海力布身边的娜仁托娅。

“那我们还要走多远才能到你所说的虎王宫?”

此时的海力布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是虎族俘虏的事情,被勾起强烈好奇心的二王子,对于接下来可能会经历的超乎想象的奇遇倍感期待。

“我们已经到了。”

兀突仑毫无预兆地宣布众人抵达了此次旅程的终点。

“到了?”

海力布四下张望,没有发现哪里有宏伟宫殿的影子。

“穿过岩石雕像的虎口,你自然就会找到答案。”

虎族公主说完展开身体,迈步朝着张开的虎嘴飞奔,那雕像似是感应到了兀突仑的到来,竟从嘴巴里放射出了橘色的亮眼强光,照得站在岩石面前的众人睁不开双眼。

待到光线散去,兀突仑公主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是穿过了虎口到达了石像的后方。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呆立在原地相互对视了一下,二王子刚想迈腿,就被娜仁托娅拉住了手臂。

“怎么,海力布,难道你还怕被石头吃掉不成?”

岩石虎口的那边传来了兀突仑的声音,仿佛又在笑话海力布的畏首畏尾。

“既来之,则安之。进去看看再说吧。”

海力布朝娜仁托娅点点头,冥冥之中二王子感觉这是一趟值得去的冒险。小鹿仙子见海力布执意要前往,也就不再阻拦,跟着他一起往猛虎石像张开的血盆大口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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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猛虎或少女

猛虎石像的嘴巴比在远处看时还要巨大,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并肩通行也没有问题,待到他们完全踏进其中,身后其他的老虎们也依次鱼贯而入。

这庞然大物般的雕像内部别有洞天,像是一条修得平整的通道,一直延伸向岩石后方的山脉,通道内没有光线,只有尽头闪现着微弱的亮光,指引着海力布一行人朝那里走去。

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一阵,他们终于来到了通道的尽头,当海力布离开幽暗的洞内,踏出迈向外界的第一步时,就被目力所及范围内看见的景象惊呆了。

此处与刚才的森林应该只是隔了一座山峰,虽然也是植被茂盛的林地,但在层峦叠嶂的树木间,居然真的耸立着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宫殿。

从外部来看,整座宫殿都是由大理石搭建而成。数根擎天立柱支撑起了宫殿的门脸,两面斜檐的屋顶高高盖于立柱之上,使得这座建筑看起来通透美观、稳重大气。

而无论是立柱还是墙体上,都刻着形态各异的老虎浮雕,活灵活现的样貌,与先前那块岩石凿成的猛虎石像一样栩栩如生,在月色的映衬下,显现出淡灰的颜色,叫人惊叹之余,无不为其展露的王霸之气所震撼。

“难道这就是虎王宫?!”

海力布情不自禁地将心中的感想说了出来。他根本没有料想到在这深山老林里还藏着一座如此华丽的宫殿。二王子不相信单凭森林中生活的虎族就有能力创造出这样的神迹,却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目的,修建了这个地方。

与此同时,海力布身边的娜仁托娅公主、阿丹和塔拉也都看到了在他们面前呈现出的匪夷所思的景象,初涉虎王核心领地的大家真如兀突仑所说,几乎惊掉了下巴。

“瞧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能不能别给你们人类丢脸?”

兀突仑的声音再次响起,海力布这才回过神来,从踏进这个神奇的地方之后,他还没有见到虎族的公主。

海力布循声望去,却不见与自己同行了一日,身手矫健凌厉的老虎,二王子抬眼看见的,只有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青春少女。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虎纹装饰的短打衣裙,齐耳的秀发上点缀着几处金灿灿的头花,脖间挂着一圈似是虎爪的项链。她的面容娇俏可人,一双杏眼炯炯有神,更特别的是,双颊之上各涂有一抹红色的油彩,显得英气十足。

海力布恍惚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揉着眼睛再三确认了一番,面前确实站着的是个人类女子,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姑娘,请问你是”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就不认识我了?”

少女没有直接道出姓名,而是娇嗔着反问海力布。她说话时笑魇如花的样子很是俏皮可爱,自带一种古灵精怪的独特气质。

“你你是兀突仑?!”

海力布虽然能从声线上分辨出那是兀突仑的嗓音,但这前后巨大的身形差异,令他一时之间很难接受如此可爱的女孩子是刚才的猛虎幻化而来的事实。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兀突仑?!”

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也都难以表达心中的惊讶,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道。

“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吗?!”

兀突仑听到两个小动物的惊呼,朝它们瞪了一眼,对阿丹和塔拉过度的反应很是不悦。

“仙子救命~~!”

阿丹和塔拉一想到兀突仑的猛虎形态,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纷纷往娜仁托娅的怀里躲藏寻求保护。

“兀突仑,你想干什么?”

娜仁托娅清楚大家面前的少女正是兀突仑,但却不知道虎族公主忽然化身人形是何用意,但也许是出于天性,对于学着自己同样变为女儿身的兀突仑不免有些反感。

“怎么,鹿族的公主能化身人形,我虎族的公主难道就变不得?!娜仁托娅,你这样的双重标准可不够大气,不像鹿王女儿应有的作为哦。”

兀突仑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娜仁托娅的问题,一边不断低头欣赏着自己的身体。看样子她不常变成人类的形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对现在的样貌陶醉不已。

此时,海力布转向身边的小鹿仙子,语带诚恳的问道。

“娜仁托娅公主,这真的是兀突仑公主?她也有像你一样的本领吗?”

虽然先前对于兀突仑的刁蛮任性颇有微词,她要挟伙伴们的举动也令海力布很是愤慨,但现在看着眼前的青春少女,在人生信条里从不欺负女性的二王子,感到有些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如何继续保持心中的厌恶之情。

“没错,虎、鹿二族的王室,除了共同享有统驭森林百兽的权力,在长生天的赐福下,也掌握了一些非凡的本领,拥有人形便是其中之一。”

娜仁托娅耐心的向海力布解释道,她不想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有所隐瞒。在之前鹿族领地的旅行中,小鹿仙子与海力布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的情感甚至差点儿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关系,这让娜仁托娅愿意对这个善良的猎人知无不言。

“听到没有,你们嘴里的仙子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没那么特别!”

兀突仑还在为沙鼠和兔子的质疑耿耿于怀,不过一想到这也是另一种赞美的表现,虎族公主不禁又得意地看向海力布,满脸傲娇地问道。

“怎么样,失忆的猎人,本公主变成人类的样貌是不是更加惊为天人?”

毫无准备的海力布突然被问及这样的话题,竟脸颊泛红,羞怯的低下了头,一时语塞的二王子在小鹿仙子的面前,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么刁钻的问题。

“那还用选吗!当然是仙子啊,大个子你脸红是什么意思?!”

沙鼠阿丹不改快言快语的直肠子本性,在娜仁托娅的怀里小声嘟囔着,对于海力布在这么关键问题上的表现十分不满意。

“阿丹,你别在虎族的地盘乱说话了行吗”

塔拉担心阿丹再这么大放厥词下去会引来杀身之祸,忧心忡忡地劝它少说两句,好在兀突仑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它们的身上。

“哟,看你生得这么魁梧,没想到骨子里还挺含蓄内向。但愿待会儿进入虎王宫见到我父亲,你可千万不要这么口笨嘴拙,要不然,长生天也救不了你。”

兀突仑似乎很享受欣赏海力布被自己捉弄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虎族公主语带轻松地开着玩笑,但话里透出的意思却蕴含着令人心慌的不安。

方才还有些玩闹的气氛瞬间又陷入了沉默的冰点,大家无法猜透兀突仑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而对于马上要见到的虎王,他们一无所知,就连娜仁托娅也只是从父亲为自己讲的故事中,大概听过描述虎族首领的只言片语。

虎王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格,完全是个未知数。

众人在兀突仑的指引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通往虎王宫大殿前的青灰色石阶。

而紧跟在兀突仑身后的海力布,除了些许的紧张感,心里更多的感觉竟是兴奋和期待,动物的王国带给了他太多非同寻常的经历,每段全新的记忆不论品尝到的是喜怒还是哀乐,对于被清空了头脑的二王子来说,都是眼下弥足珍贵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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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初见虎王

虎王宫的内部与外部一样,均展现出了一幅宏伟气派的景象。兀突仑把海力布一行人领到巨型立柱的后面,推开一扇硕大的石门,一个空旷高挑的大殿便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大殿两侧的墙上各挂着一排燃烧着的火把,熊熊的火焰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地面上铺的是正方形的大块青砖,两列整齐的石柱从门口延伸往大殿的后方。

在最远处的地面中央,摆放着一尊宽大的座椅,应该就是虎王的宝座。不过那个位置反倒没有被两边的火把照亮,在阴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见虎族的首领正端坐其上,似乎在等待着这些深夜的来客。

“兀突仑,你这顽劣的孩子又跑去哪里惹事,这么晚才回来?”

虎王的身子依然隐没在阴影之中,洪亮粗犷的声音却先行传到了门口众人的耳边。

“启禀父王,女儿并未出去调皮,只是照例带部下出巡而已。”

兀突仑在威严的父亲面前也不敢造次,变得乖巧听话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回答着虎王的问题。

“站在你身边的又是何人啊?”

虎王发现了兀突仑身边多出来的两个身影,继续问道。

“他们正是女儿这次外出找到的意外收获,对于父王来说,可都是稀客呢!”

兀突仑料想父亲一定会对海力布和娜仁托娅感兴趣,不禁有些得意的回答道。

“稀客?快快带他们上前来,让本王看个清楚。”

虎王果然被女儿的话提起了兴趣,招呼一行人靠近自己。

众人缓缓走过阴凉的青砖,来到了虎王宝座前。海力布和娜仁托娅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阿丹和塔拉这才看清了传说中的虎王真实的模样。

而现实中虎王的样子,与海力布一路上脑中的想象,还是有极大差距的。倚在宽大座椅上的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稳如泰山,闲适无比的坐姿下呈现的,分明就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成年男子。

但与人类般壮硕的身体不同的是,虎王的头部依旧是老虎的样貌,王冠下额头里的横纹突显着他的王者之气。而虎王身体的皮肤也不似人类那样光滑,橘色的毛发覆盖周身,间歇出现的黑色条纹粗壮清晰,彰显着他无与伦比的尊贵地位。

要是在野外猛然看到这虎头人身的虎族首领,海力布十有八九可能会以为自己撞见了怪物。但在看到娜仁托娅和兀突仑都拥有可以在动物和人类的形态间自由切换的神奇本领后,二王子也就对于虎王这半人半兽的外表不感到特别奇怪了。

虎王眯着眼睛对着来客看了半天,突然坐直了身子,开口对小鹿仙子问道。

“这位姑娘,可是娜仁托娅公主啊?”

小鹿仙子没想到虎王会一眼就看穿自己的身份,心中有些吃惊。但毕竟是鹿王的女儿,也算见过些大场面,很快就平复了情绪,向虎王施礼答道。

“娜仁托娅见过虎王,我正是鹿王拉克申的女儿。”

“哈哈哈哈,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啦!”

娜仁托娅的出现,对虎王来说的确是稀客,看到她的到来很是高兴。

“多谢虎王夸奖,不过我与虎王应该素未谋面过,您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呢?”

小鹿仙子对于虎王让人猝不及防的热络感到有些无法理解,将心中的疑问如实说出。

“不必多礼,叫我色勒莫就行,我与拉克申交情深厚,多年前还抱过襁褓中的你呢,说起来,论资排辈的话,你应该叫我叔父才对。”

虎王色勒莫和颜悦色地向娜仁托娅回忆起与鹿王拉克申十几年前签订和平协约时会面的经历,仿佛那些时光就发生在昨天一样。虎王的态度并不像他的女儿兀突仑那样蛮横无理,让小鹿仙子对于海力布在虎族的前景抱有了一丝乐观的憧憬。

“诶,娜仁托娅公主身边这位器宇不凡的孩子又是鹿族的哪位公子,我色勒莫并未听闻鹿王除了独女,还有别的子嗣啊?”

与鹿王女儿交谈片刻后,色勒莫注意到了在娜仁托娅身边站立着的海力布,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虎王还以为他也是鹿族的王室成员。

“回禀虎王,我叫海力布,并非鹿族的成员,只是一个普通的猎人罢了。”

海力布见虎王和娜仁托娅相谈甚欢,也稍稍放松了紧张感,基于坦诚的个性,抱拳行礼,将目前自己知晓的身世如实告知了色勒莫。

“猎人?!”

没想到海力布的话语却立刻让虎王变了脸色,刚才面带的笑容瞬间消失在目露凶光的脸庞之上,语气里尽是嫉恶如仇的愤恨之情。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二王子忘记了娜仁托娅公主对于虎族有多么仇视人类,尤其是猎人的提醒,贸然在开口的第一句话中,就犯了和虎王沟通时的大忌。

“兀突仑,难道你忘了为父平生最恨捕杀兽族的猎人,你把一个双手沾满动物们鲜血的不义之徒带到我的虎王宫,是想气死你父王吗?!”

色勒莫对于女儿将人类领入虎王宫的莽撞行径大为光火,对着兀突仑公主大发雷霆,兀突仑不敢顶嘴,只能任由父亲责骂自己。但忽然间,虎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面带惊讶的向海力布问道。

“你叫海力布?”

“回禀虎王,正是。”

海力布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除了正面作答,不敢再有多言。

“你能听懂兽语?!”

色勒莫意识到眼前身为寻常人类的海力布正在用动物的语言同自己交流,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脾气都消去了一半。

海力布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不知道该不该将娜仁托娅赠予他兽语宝石的事情也一并说出,站在原地没有开口。

“父王,女儿怎么会故意惹您不高兴,这个名叫海力布的猎人生来就有通晓百兽语言的天赋,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人类,所以才想把他带回来,也让父王看看这新鲜事儿嘛~~!”

兀突仑对父亲的撒娇不经意间帮助海力布解了围,二王子索性决定就让虎族们继续误会下去。

“世上竟还有这等神奇的事?”

色勒莫饶有兴致地反问道,对海力布能听说兽语的本领还有些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娜仁托娅在林中发现的海力布,他虽然暂时失忆,但却能和动物们流畅的沟通,在鹿族领地间可是已经小有名气了呢”

兀突仑见父王有要转怒为喜的意思,绘声绘色地将狐狸扎伊告诉她的消息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色勒莫听完女儿讲述的轶闻觉得很是有趣,但忽然又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你说他暂时失忆才留在了森林之中,如果日后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回到人类的世界,把他知道的关于我们兽族的所有秘密都公诸于众怎么办?”

“女儿怎会没有考虑到这点,有个办法能解决兽族的后顾之忧。”

兀突仑料到父亲会担心海力布泄露兽族的秘密,已经替他想好了对策。虎族公主转头看向海力布狡黠一笑,似乎又在肚子里有了什么鬼点子。

从遇见兀突仑开始,她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让海力布一行人难以捉摸,而娜仁托娅更是预感到兀突仑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语出惊人。

“你有什么好点子?”

色勒莫知道女儿秉性,对她的主意没抱太大期望。

但虎族公主接下来说的话,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父王将海力布招为驸马,把女儿许配给他,不让他回到人类的世界,岂不就是个一劳永逸,两全其美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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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驸马之争

“什么?!”

虎王、海力布、娜仁托娅,甚至阿丹和塔拉,大家几乎在同一时间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呼。不过各自心中瞬间的心理活动却不尽相同。

虎王色勒莫压根没想到女儿会提出这么一个荒唐至极的解决方案,身为森林兽族中最有权势的虎族首领,看来色勒莫平日里对于兀突仑的确是有些疏于管教,才会在一味的纵容下让她生出了如此胡闹任性的想法。

而海力布的吃惊则在于对兀突仑公主想要以身相许的念头丝毫没有察觉。二王子在失忆前从来没有过被异性吸引,或是相互产生好感的经历。而海力布第一次的情窦初开,便是不久前在鹿族森林中与小鹿仙子朝夕相处下培养出的萌动。

如今,对于娜仁托娅的情感还没来得及厘清,又突然收到了虎族公主炽热主动的示好,先暂且不谈她们的身份是人是兽,同时处理两段复杂的关系,对心思单纯无邪的海力布来说,真的有些勉为其难了。

至于娜仁托娅,更是对兀突仑前一秒还将海力布视作天生的仇敌,后一秒又无端凭空示爱,在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铺垫下,想要召他入赘的做法感到不可理喻。

不过此时此刻,小鹿仙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惊呼中所包含着的更多情绪,是潜意识中,担心海力布会真的因此和自己产生疏离,即便眼下娜仁托娅可能不会承认她与这个失忆的猎人之间,有任何超越友情的进一步关系。

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当然是毫无理由的站在小鹿仙子这边,无条件地反对兀突仑提出的任何提议。况且,他们俩也许比海力布和娜仁托娅更清楚,大个子和仙子间早已产生的那种微甜的奇妙反应。

虎王宫大殿的空气凝固了几秒,终于,还是色勒莫率先打破了无比尴尬的沉寂氛围。

“荒唐!兀突仑,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虎王的震怒情有可原,不管海力布懂不懂兽语,都无法改变他是人类的事实,而猎手的身份更是存在于他与虎族之间不可磨灭的天堑鸿沟。纵然海力布目前处于完全失忆不记得从前身世的状态,也不代表他的双手没有沾染过兽族们无辜的鲜血。

起码在目前色勒莫的固有印象里,对于森林中的百兽来说,没有一个猎人是清白无罪,被错怪冤枉的。

“女儿并未看出有何不妥,不知父王为何大发雷霆。”

兀突仑最受不了父亲冲她发脾气,被宠坏了的虎族公主犟着脖子顶嘴道。哪怕色勒莫是森林里人人惧怕的百兽之王,身为他的掌上明珠,只要兀突仑认准的事情,是一百只老虎也拉不回来的。

“海力布我问你,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兀突仑也不管父亲是不是被自己顶撞得火冒三丈,又转而向心仪的人类猎手征询意见起来。

“这兀突仑公主,您的提议太过唐突,海力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海力布并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迎娶兀突仑,而是现在他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没弄清楚,哪有谈婚论嫁的心情,更别提对方还不是人类。二王子一时间如坠云雾,恍然间有些分不清正在经历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

“哼!难道你觉得我不够漂亮,配不上你吗?!”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兀突仑很不满意海力布的回答,她可不管别人是不是有诸多顾虑,一旦找到了感兴趣的事情,只想着赶快将其实现。

“这倒不是”

海力布倒真的没有嫌弃兀突仑不够漂亮,虎族公主幻化人形的模样与小鹿仙子同样惊艳,只是二人的气质风格各有特点,伯仲间谈不上孰优孰劣。不过现在好像不是品评两位公主谁更貌美的时候,一阵胡思乱想后,海力布在吞吞吐吐的样子中更加无措起来。

“那是因为什么,若非你看不起我们兽族?!”

在不停揣测海力布心意的兀突仑开始变得有些愠怒,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的思想便容易往极端的方向靠拢。

“不,海力布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怕什么来什么,语笨嘴拙的海力布急得额头冒汗,越想说清自己的观点,却反而表达得越混乱。

“那你是什么意思?!”

兀突仑步步相逼,作为主动开口示爱的一方,迟迟得不到回应,让虎族公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

“兀突仑公主,你与海力布仅仅相识一天,这么着急谈婚论嫁,未免太过草率了。”

娜仁托娅心里气不过兀突仑如此这般刁难海力布,又不便发作与她争执,只好以平起平坐的兽族公主身份,对其以理劝说道。

“娜仁托娅,这里是虎王宫,在我们虎族的地盘,还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指点点!”

可惜小鹿仙子的好言相劝只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正在气头上的兀突仑最听不得来自被她视为竞争对手的言语攻击。被火上浇油后,虎族公主说话语气中的火药味愈渐浓烈,没有了分寸。

“兀突仑,够了!”

眼看争吵愈演愈烈,任其发展下去,事态大有无法控制的趋势。虎王色勒莫不得已再次爆发出怒吼,制止了女儿对海力布与娜仁托娅无休止的刁难,继续道。

“人兽殊途,身为不同种源的生物,两族誓为水火,难道我虎族的祖训,你全都忘光了吗?!”

“那依父王所说,人兽既是不同种源,为何女儿却能拥有这人类的身形。父王的举手投足更是与您最痛恨的天敌无异呢?”

兀突仑还想据理力争,但她这次说的话,显然触碰到了虎王无法接受的底线。

“放肆!你闭嘴!”

色勒莫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不能容忍女儿在人类面前接二连三的忤逆自己,更不希望能听懂兽语的海力布知道太多关于兽族的秘密,小鹿仙子赋予海力布的本领,正在慢慢成为威胁二王子生命安危的不利因素。

“卫士,送兀突仑公主回房休息!”

虎王不容分说地召唤下属来护送女儿离开,两只高大威猛的老虎从王座后方的阴暗处现身,虽然兀突仑不情不愿,但也深知父亲说一不二的性格,再去惹怒他对自己无益,只得悻悻地跟着猛虎卫士离开了大殿。

“娜仁托娅,让你看笑话了,我管教无方,论起知书达理,还是拉克申有办法呀。”

色勒莫待到女儿离开后,才转而向娜仁托娅表示抱歉。到访的毕竟是鹿王拉克申的宝贝女儿,自己就算再宠溺兀突仑,也不能不买在森林中与虎族势均力敌的鹿族首领的几分薄面。

“色勒莫叔父不必见外,兀突仑公主随性洒脱,娜仁托娅可以理解。”

小鹿仙子见逼着海力布当驸马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心中也算落下了一块大石,轻松了不少。

“方才兀突仑讲述你与这位猎手游历四方的故事很精彩,但我有一件事情还不太明白,娜仁托娅,你们无缘无故,为何要涉足我虎族的领地呢?”

虎王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就着刚才最后的话题,随意和娜仁托娅闲聊起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父王的寿辰,我左思右想遍寻不着合适的礼物,想借道虎王的领地去镜月潭寻求答案,找到合适的礼物献于父亲,不知色勒莫叔父可否行与方便。”

娜仁托娅见当下气氛融洽,是个不错的时机,就对自己的真实目的不再隐瞒。

“镜月潭?!”

没想到小鹿仙子话音刚落,听到这三个字的虎王原本放松的神情,又再次紧绷了起来,他用一双锐利的虎眼死死盯着海力布,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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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阶下囚徒

“色勒莫叔父,娜仁托娅可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吗?”

小鹿仙子敏感的觉察到虎王在短时间内情绪的变化,赶紧发声询问自己是否有言语不妥之处。

而虎王却像没有听见娜仁托娅的话似的,冷眼看着海力布发问道。

“海力布,你真的只是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猎人?!”

“回虎王,我失忆后连名字都想不起来,多亏娜仁托娅公主先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在她的提醒下,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姓名。”

海力布不清楚虎王为什么忽然又开始针对自己,态度也比之前和颜悦色的时候严厉了许多,为了不再进一步激怒他,尽量做到实话实说。

“你为何会出现在森林之中,又缘何会失忆,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色勒莫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海力布,问话的时候依然显得满腹狐疑。

被虎王这么一说,海力布又在脑子里回忆着自己的身世,不过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拼接起任何有用的线索,漂流到森林边缘前发生的一切,就像被摔得粉碎的玉石,再难整合起来,恢复原貌。

二王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确认自己丢失的记忆,就像那早已不存在的箭伤般无迹可寻了,他摇摇头,说道。

“回虎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一派胡言,你想不起来,我却知道你来我虎族地界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色勒莫毫无预兆地朝海力布大喊道,在虎王看来,这个来路不明的猎人方才长时间的停顿,就是因为心虚在寻找托词。

“色勒莫叔父,您何出此言?”

娜仁托娅也不明白虎王为什么如此生气,想弄清楚缘由。

“娜仁托娅,你刚才说要去的地方,可是镜月潭?”

虎王向小鹿仙子发问,再次确认她先前的请求。

“正是。”

娜仁托娅如实回答道。

“那里是我们虎族世代守护的圣地,连本王都从不轻易前往。叔父不能为你破裂,必须拒绝你的请求,更不可能让海力布涉足镜月潭一步。”

虎王说完斜眼看了一下海力布,依然怒气冲冲。

“就因为他是人类?”

娜仁托娅不解的问道。

“娜仁托娅,你可知道本王每年都会抓住多少以身犯险,想要来我虎族地界,擅闯镜月潭的猎人吗?”

色勒莫紧皱着眉头,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

“传说镜月潭清澈无瑕,对着如镜的潭水诚心发问,水面就会浮现出你想知道的答案。你一定是从你父王那儿听说的关于那汪潭水的故事吧?”

小鹿仙子听后点了点头,虎王没有说错,她的确是从父亲拉克申的嘴里得知有关镜月潭的事。

“但不知为何,这镜月潭的名声,这些年传到了人类生活的草原部落里,而且越传越神,人们纷纷相信潭底存有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谁能寻获,就可以富甲一方,享尽荣华富贵。”

娜仁托娅没有想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居然早已引起了人类世界的关注,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不过虎王接下来的话,才是更为关键的重点。

“所以,连年来,无视我兽族世代生活的领地,选择铤而走险深入森林,寻求秘宝的亡命之徒比比皆是。幸而这些狂徒都被我剿灭在密林之中,没有一个或者走出这里,不过不排除偶有漏网之鱼,逃过虎族层层森严的戒备,仍然贼心不死的家伙。”

色勒莫说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对着海力布反问道。

“海力布,你一口咬定自己失忆,恐怕只是想掩盖前来盗宝的真实意图吧?”

“我”

海力布很想否认自己是色勒莫嘴里说的那种贪婪之人,但失忆让他没有底气来评述自己过往的人生,除了姓名,对别的事情一概不知的二王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啊?这怎么可能?!”

“我们居然救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小偷?!”

没等倒海力布的回答,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先后惊呼道。容易被人煽动的它们无法辩清大个子是不是坏人。

“色勒莫叔父,海力布绝不是你所说的不义之人,娜仁托娅可以替他担保。”

小鹿仙子断然不会接受救命恩人海力布心怀鬼胎的说法,她自认最清楚海力布的为人,这一路相伴下经历的点点滴滴,也能充分佐证她的观点。

只可惜,好像虎王并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

“娜仁托娅,你还年轻,不知道人类世界里有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说过这个海力布在此之前,不过与你只是一面之缘,怎能确信他再次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没有带着其他的目的?”

“这”

着急的娜仁托娅一时被问得语塞,只能催促海力布快点主动替自己申辩。

“海力布,快跟虎王说你不是那样的人,难道不是吗?!”

“可我也不知道之前的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海力布淡淡的说完这句,又陷入了沉默。他不是不想申辩,只是那无处可寻的归属感和对身世未知的无力感,都在侵袭着二王子的头脑,让他在混乱中无法理性的思考。

但不作申辩在虎王看来,就是足以令他做出判断的默认。不需要再追问下去,色勒莫已经有了决定。

“虎族卫士何在,将这个居心不轨的猎人投入大牢,不日以角斗方式处死!”

虎王一声令下,方才送走兀突仑的两只猛虎又来到了王座之前。与刚才对虎族公主的恭敬不同,这次老虎们面对首领口中的罪人可谓是凶相毕露。它们从喉间发出威慑的低吼,呲着尖利的虎牙,一步步朝着海力布靠近。

“色勒莫叔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不能妄下论断,冤枉了无辜之人啊!”

娜仁托娅一听虎王想要不日处死海力布,一下子慌了主见,她不能让自己的救命恩人丧命于此,连忙上前想替海力布求情。

“我说了,对于兽族来说,没有一个猎人是无辜的。”

色勒莫说话的语气显得异常冰冷,似乎心意已决。

“可是叔父,您不能”

“你们奔波了一天十分辛苦,本王也有些倦了,我让卫士带你们去住处歇息吧。”

娜仁托娅还想再做努力,却被虎王抬手打断,色勒莫随即下了逐客令,堵死了所有回旋商量的余地。

此时的小鹿仙子急的落下了眼泪,她认为海力布身陷绝境,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们出发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如果当初坚持不让海力布跟着一同前往的话,也就不会给救命恩人招来杀身之祸。

但纵使仙子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却也变不出医治后悔的仙丹。无力回天的娜仁托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力布在猛虎的押送下被带出了虎王宫的大门。

去往牢房的路上,在室外漆黑一片的夜色中,海力布回想着色勒莫所说的话,忍不住向身边的老虎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他并不害怕死亡,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请问,虎王刚才所说的角斗,是什么意思?”

“等你快死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其中的一个卫士没好气地答道,看得出来,人类在虎族的地界确实是被深恶痛绝的对象。

不一会儿,被推搡着前行的海力布抵达了大牢。说是大牢,其实也就是一圈粗木栅栏围成的简陋牢房,在二王子看来,这建筑应该也不像是虎族亲手所造。

将海力布顶入大牢后,虎族卫士锁起牢门便径自离开,留下海力布独自一人,他踩了踩铺垫在脚下的干草,心想这地方对于一个囚犯来说,也算舒适。

正当海力布要环顾四周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角落边响起。

“又来了一个倒霉蛋。”

被吓了一跳的海力布循声望去,阴暗的草垛上盘腿坐着的,分明是个人类。

第一百五十二章 牢友

借助惨淡的月光,海力布发现那是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长一些的中年人,从他的衣着打扮来看,应该也是一个以打猎为生的猎户。

那猎户身穿的衣袍沾满了污渍泥痕,几乎都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他头顶的发髻也早已散乱不堪,整个人的精神显得十分萎靡不振。

“在下海力布,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虽然对于眼前人的身份一无所知,鉴于自己年纪稍小的事实,海力布还是毕恭毕敬地主动上前打起了招呼。

“都是将死之人,知道了姓甚名谁,又有什么用,何必多费这些口舌?”

虽然同为狱友,这个中年猎户似乎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也对新进入囚笼的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太感兴趣。

“那前辈是如何流落到此地的呢?”

对于猎户不友善的态度海力布并不介意,他想起虎王方才说的话,很想知道这囚笼中的人被虎族抓获的缘由,是否也是因为觊觎那以讹传讹,镜月潭底被杜撰出来的奇珍异宝。

“哼!明知故问,不过我求财是为了给家中生病的老母亲买药治病,与你们这些贪得无厌,妄想大发横财的盗宝者可不一样!”

从猎户的回答中可以得知,此人也是为了寻找镜月潭才误闯了虎族的领地。不过不清楚海力布身份的他误把二王子认作了想要不劳而获的不义之徒。

替自己申辩完,停顿片刻后,中年猎户的情绪又忽然十分沮丧,埋怨自己道。

“要是早知道这去往镜月潭的森林里有妖怪,打死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说罢,他转过脸去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干草垛,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音量轻得让人无法听清他神经质般念念有词的内容。

“妖怪?!”

海力布听到妖怪二字,下意识地反问道。二王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陌生人所指的,到底是什么。

“对!虎首人身的妖怪,和他嗜杀成性的爪牙,我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他们的魔掌!谁都一样!”

中年猎户听到有人重复自己的话,瞬间又变得异常亢奋,这个疯疯癫癫的阶下囚徒惊恐地抬手指向牢笼外的一个地方,但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海力布意识到猎户所指虎首人身的妖怪,应该就是虎王色勒莫,看来他也已经见过了虎族首领本尊,而不懂兽语的普通人类,必然是无法接受世上还有这样的生物存在的。

虽然眼前人的举止怪异,神志恍惚,但好歹还算可以交流,海力布决定继续尝试着与其沟通下去,以期从另一个角度,获得更多关于虎族的信息。

“前辈,您刚才说所有人,这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其他的人类同伴吗?”

虎王曾经提到过,为求财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海力布也想知道他们这些人的下落。

“死了一个接一个,全都死了。在魔鬼的乐园里,以最可怕最恐怖的方式,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中年猎户语带哭腔,缓缓捂住了面庞,像是被触及到了伤心的痛处,可以看出他的脑中萦绕着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海力布轻叹了一口气,这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答案。在被困的中年猎户张口前,他还对于其他人的命运心存侥幸,但事实告诉二王子,虎族面对仇敌,天生就没有悲天悯人的基因。

“前辈,他们可是死于角斗?”

海力布突然想起虎王宣判他有罪后,说是要用角斗的方式将自己处死。他赶紧向猎户求证,那些不够走运的猎人们,是否也均是落得如此下场。

“角斗?你怎么能把它称做角斗?!这是最血腥最残忍的处刑!是那些丧尽天良的魔鬼创造出来的杀戮游戏!而他们仅仅只是为了取乐!”

中年猎户的语气又变得激动起来,海力布对于他们即将面临的死亡方式的定义,让这个看上去有些神经错乱的牢友再次爆发出了惊呼。他大喊大叫着,心怀愤怒地控诉着虎族对其他猎人们的暴行。

可是,这一番义愤填膺的指控并没有为海力布解释清楚,角斗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没等他再继续追问下去,中年猎户又开始不再理会他的存在,对着空气悲观地自言自语起来。

“长生天一定抛弃了这片居住着魔鬼的森林,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我好想在死前再尝一口马奶酒,我好想回部落,想回家”

二王子有些担心,色勒莫会逼自己和眼前这个失了心智,意志完全垮塌的人生死相博。让两个猎人自相残杀,直至其中一个结束另一个的生命,实在是个充满讽刺意味而又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念头。

看着中年猎户将双手互套在两只衣袖中,蜷缩在干草上瑟瑟发抖、失魂落魄的样子,海力布不忍再用心中的困惑打扰这个可怜的人。二王子把散落在四处的杂草聚拢起来,围在牢友的身边,希望能让他暖和一些。

做完这些后,海力布找了块相对干爽的地方坐下来,倚靠在牢笼的木栅栏边休息。他不知道娜仁托娅还有阿丹和塔拉现在怎么样了,不过仙子对于虎王不会伤害她十分肯定,应该不用自己操心才是。

在被虎族俘虏后赶了一天的路又水米未进,此时早已筋疲力尽的海力布也彻底耗尽了精神。浓浓的倦意袭来,让胡思乱想的二王子也很快倒头睡去。

第二天,海力布在一片嘈杂声中被吵醒,当他还没来得及用惺忪的睡眼看清四周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的时候,大牢的木门忽然间被虎族卫士打开了。

一只老虎气势汹汹地踱步到牢中,扭头斜眼看了一眼海力布,然后径直朝着二王子昨晚刚认识的中年猎户走去。

“住手!你要干什么?!”

海力布以为这只老虎是想吃人,大声呵斥道。但那老虎丝毫不理睬海力布的喊叫,完全没把沦为阶下囚的二王子放在眼里。

眼看老虎就要来到猎户的身边,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的海力布捏紧拳头,打算上前与之搏斗,但还未行动,却被猎户发声阻止。

“年轻人,别着急,我的时辰到了,你的也不会太晚。”

中年猎户似乎清楚的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下场,也不再像昨晚那样情绪起伏不定,表现得疯疯癫癫。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但翕张的嘴唇边却掩藏不住一股更深的绝望。

不过老虎好像并没有吃掉他的意思,而是来到他身后,顶着猎户的后背,把他押解出了大牢,绕过木栅栏,将其带到了牢笼的后方。

顺着他们行进的方向,海力布才发现了刚才吵醒自己的声音来源,而眼前所见的景象赶走了二王子残存的最后一丝困意,惊讶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紧贴着大牢的旁边,有一块儿扇形的空旷场地,上面没有草木,只是覆盖着砂石与黄土。而场地的周边,用巨大的石块垒砌了好几层阶梯状的看台,把空地围在中心,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竞技场。

虎王色勒莫、公主兀突仑就坐在看台最中央的位置,身边满是躁动不安的老虎们。众多虎族聚集在一起,像是要举行什么重要的仪式。

而在竞技场内,一只身形魁伟,目光凶狠的猛虎正喘着粗气,不停起伏的后背让它显现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就在此时,中年猎户也从侧边看台的空隙处被虎族卫士推到了竞技场里面。赤手空拳的他,就这样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与场中猛虎面对面的位置。

看到此情此景,海力布突然明白过来,虎王色勒莫所说的决斗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昨晚那不知道被关押于此多久的牢友,又为何会闻之色变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角斗处刑

偌大的竞技场中,只有这一人一虎两个对手相视而立。手无寸铁的猎户不见了先前与海力布道别时的释然,看到如此生猛可怖的野兽和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禁不住被那猛虎咄咄逼人的压迫感震慑得双腿打抖。

猎户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伸出双臂握紧拳头,下意识地凭借本能,做出防备保护的姿态。但涣散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感受,在这样诡异可怕的场面下,身为一个普通人,早已绝望到魂飞魄散、斗志全无。

这个倒霉的可怜人就这样机械式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用呆滞的眼神与面前不远处的猛虎对视着,许久都没有采取任何其他的行动。

而与他十步开外的对手则完全是一副气定神闲、志在必得的腔调。这只体型庞大的猛虎慵懒的甩了甩脑袋上的一圈长毛,似乎根本没有把瘦弱的人类放在眼里。不过单从身形的巨大差异就显而易见,被关押了许久的猎户目前的实力,真的与它不在一个等量级上。

作为角斗一方的老虎表现出的意兴阑珊,让围在看台上的其他虎族开始有些不满,按耐不住暴躁性子的观众们时不时地用吼叫发泄积压在身体里的能量。

竞技场中的老虎似乎十分享受这种在焦躁不安的环境下,吸引万众瞩目的感觉。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它转过头望向在看台中央就坐的虎王色勒莫,好像在征询虎王的首肯,让这场毫无公平性可言的角斗得以正式举行。

色勒莫面无表情,神态威严,对着台下的猛虎轻轻颔首,示意它可以开始表演。虽然一言未发,但作为旁观者的海力布,能够感觉到虎王对于它表现出的器重和信任。

收到首领信号的猛虎突然爆发出一声响彻竞技场内外的长啸,那是会让久经猎场,经验丰富的猎人听到后也心惊肉跳的吼叫。哪怕是在野外遭遇这样凶恶的猛兽,即便是全副武装的好猎手也不敢说有百分百的信心全身而退,更别提现在对面这弱不禁风,快吓到肝胆俱裂的虎族囚徒了。

不过,这一声虎啸彻底点燃了看台上虎族们的热情,数百只老虎们情不自禁地跟着鼓噪起来,催促着角斗士们快些开始搏杀。可以预见到的血腥残忍的画面,让这期待已久的嗜血族群亢奋不已,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场中的猛虎终于开始行动了,它压低身姿,弓起后背作出蓄势待发的样子,而后缓缓朝着对面的人类踱步而去。猎户看到猛兽来袭,虽然明知不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好了和它搏命的打算。

在与人类相隔一跃而至的距离时,老虎忽然怪叫一声作势突进。这毫无预警的举动把本就神经极度紧绷的猎户吓了一大跳,原本捏紧拳头的他没想到这只野兽会狡诈地改变攻击的节奏,措手不及下,只得抬起手臂交叉挡在脸面之上,等待那致命一击的到来。

可谁知猎户在原地怔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死亡降临在自己身上。那老虎的猛扑居然只是个假动作,成功骗得对手阵脚大乱出丑后,它竟停下了脚步,坐在地上轻松地甩着尾巴,用舌头舔舐着锋利的虎爪,悠然自得看着被吓破胆的人类出尽洋相。

这无比挑衅的举动给绝望中的猎户又带来了极大的羞辱,不过观战的虎群们似乎很享受场中的同类玩弄对手于股掌之间的本领,对着手足无措的猎户尽情地发出嘲讽的笑声。

在本就谈不上势均力敌的角斗中,虎族还用如此仗势欺人的方式对待俘虏,这令身陷囹圄的海力布很是气愤。中年猎户昨晚的疯癫二王子现在能够感同身受,这所谓的角斗毫无荣誉可言,根本就是一边倒的杀戮。

“不要放弃啊!”

海力布在心中默默为猎户鼓劲,虽然他清楚这个只和自己做了一天牢友的人类逃出生天的希望近乎于零。但既然身为猎人,就不应在如此窝囊的状态下接受宿命的裁决。

二王子思忖间,猛虎又开始用新的方式逗弄自己的对手。这次它倒是发力冲向了猎户,但在身体将要接触的刹那,却闪身不对人类发动致命袭击,而是用粗壮的尾巴扫向他没有防护的双腿。这一招势大力沉,生生把猎户摔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待到猎户艰难从地上爬起身来后,老虎又如法炮制,继续用各种阴损的招式让对手难堪。往复几回后,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看出了它不想太快了结对手性命的意图,而虎族们也很满意这种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处刑方法。

在气氛沸腾的竞技场里,此时只有一个人深陷痛苦、解脱无门。那就是角斗中的猎户,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僵局不断蚕食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与尊严。在苦苦煎熬下,等待的最后时刻却迟迟无法到来,令内心支离破碎的他再次癫狂了起来。

猎户终于忍受不了猛虎没完没了的捉弄,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从地上爬起身来,朝着对手冲去。正背对着他接受虎族欢呼的猛虎没有料到这个人类竟还有胆量对抗自己,冲撞下被推得脚下拌蒜,向前踉跄了几步。

有来有往的搏斗,显然更符合好事的旁观者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兴奋中的虎族眼见不堪一击的猎户大有要鱼死网破的架势,更被挑起了兴致,转而嘲笑起同类骄傲自满后的大意。

场中的猛虎哪能吃得了这样的哑巴亏,猎户出人意料的举动令它怒火中烧。自觉颜面扫地的野兽目露凶光,转身死死盯着拼尽全力推搡自己之后,不停喘着粗气的人类,似乎昭示着它开胃的前菜已经结束,接下来的精彩好戏才正要开始上演。

此时,猎户趁着刚才爆发的气势,又挥拳向老虎狂奔。而猛虎也收起了戏谑的态度,弓身如离弦之箭弹射而起。电光火石间,他们就错身接触在了一块儿,紧随而来的,是清晰可辨的肌肉撕裂声。

猎户当下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着,他毕竟只是凭着胸中的一股气在争斗,那绵软无力的拳头根本无法给老虎带来致命威胁。而猛虎则挟方才的余威,亮出锋利的虎爪,只轻轻一挥,便将对手的腹部,连衣袍带皮肤生生撕开三道大口。

猎户的伤口瞬间血流如注,大滩的血迹染红了他躺倒在的黄土地。虎爪重创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使其无法再起身反击。

对于虎族来说,这无疑是漂亮的一击,角斗中的猛虎展现的虐杀技巧重新赢得了它们的青睐,老虎们毫不吝啬自己的欢呼,现场的气氛再次被推向顶点。

“冈撒!冈撒!冈撒!”

海力布能清楚地听到,老虎们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冈撒两个字,这应该是场中猛虎的名字。但之于受伤的猎户来说,那只是一阵来自于地狱的恐怖声响。

冈撒在虎族的祝贺声中,轻轻舔掉爪子上的血迹,慢悠悠地踱步到仍在呻吟的对手旁边。傲慢地用一只前爪踩在猎户的胸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人类被巨大的痛苦折磨。

在胜负已分的前提下,这只猛虎竟还不打算给失败的人类一个痛快。用惨绝人寰的方式让角斗继续进行下去。不一会儿,从猎户的胸膛里传出了骨头的碎裂声,冈撒踩断了他的几根肋骨,而此时的猎户已经口吐鲜血,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海力布目睹着令人发指的行径却无能为力,气得浑身颤抖。他不能接受虎王纵容部下,用这样惨无人道的行为处死自己的同胞。

二王子忍无可忍下,张口怒喊道。

“冈撒,住手!有本事和我打~~!!!”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战而生

海力布这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振聋发聩,瞬间响彻竞技场的每一个角落,音量甚至盖过了看台上的喧嚣。现场的氛围,忽然由嘈杂鼎沸变得鸦雀无声,所有虎族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这个从牢笼之中传来的声音吸引。

可能海力布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娜仁托娅赠予的兽语宝石帮助下,老虎们清清楚楚地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的意思。第一次听到人类口中说出兽语的景况,明显更能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

冈撒也没有例外,初次听到从人类口中喊出自己的名字,让这只猛虎一度忘了还被压在身下的猎户。它转头望向海力布,眯着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于新奇事物的难以置信。

“你就是那个会说兽语的猎人?”

冈撒朝着大牢中的海力布问话道,看来二王子拥有人类罕见天赋的消息,通过一个晚上的发酵,已经在虎族中间不胫而走。

“你已经战胜了你的对手,为什么还要故意折磨他?!”

海力布无所谓自己的秘密暴露于虎族之前,此刻愤怒的二王子只想厉声质问冈撒做出如此卑鄙行径的理由。

“角斗处刑的胜者有权选择怎样终结对手的性命,你有管这闲事的功夫,不如考虑一下自己想被怎么处死吧。”

冈撒对于海力布的谴责不以为意,在它成王败寇的天性看来,折磨自己的手下败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样虐杀手无寸铁之人的角斗毫无公正可言,与谋杀有什么区别!”

愤怒的海力布将心中所想大声说了出来,痛斥虎王设立的行刑制度。

“哈哈哈哈~!手无寸铁?你们这些猎人射杀我们虎族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来场公平公正的较量?!”

冈撒听到海力布义愤填膺的说词忍不住狂笑起来,它的言论也得到了看台上众多虎族的支持。

确实,海力布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虎王色勒莫对于人类的仇恨由来已久,而他对于猎人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也不是空穴来风的揣测。人类对百兽做过的事情,不会比现在冈撒的所作所为高尚多少。

但二王子依然想在不利的局面下,尝试挽救猎户的性命,他打算用自己来替换身受重伤的牢友。

“放了他,我来做你的对手!”

“你?!”

冈撒显然没有把困在牢笼里的海力布太当回事,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淡定的继续说道。

“别着急,很快就会轮到你了!”

猛虎说完,不再理会海力布,身下人类伤口中散发出的血腥味,不时在挑动着它嗜血的欲望。冈撒露出明晃晃的獠牙,张开血盆大口,朝猎户划开的腹部咬去。

“住手~~!”

剧烈的痛楚再次疼得猎户大声惨叫起来,那凄厉的哭喊听得海力布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但隔着牢笼,任凭二王子再心急如焚,也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尝到鲜血的冈撒兽性大发,将猎户开膛破肚,把五脏六腑从他的体内生生扯断,就地享用起了这让人看来触目惊心的美餐。而看台上有几只按耐不住性子的老虎,也不管虎王在场与否,迫不及待地跳将下来,跑到场地中央,与冈撒瓜分起了猎户血肉模糊的尸体。

虎王色勒莫依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场地内发生的一切,对于虎族来说,首领没有阻止就代表默许了它们的行为。在欣赏完一场彻头彻尾的虐杀后,老虎们也都开始肆无忌惮,陷入了庆贺胜利的癫狂之中。

海力布不忍直视猎户的下场,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是害怕自己可能也会面对那么残暴的对手。二王子只是对无法帮助那可怜的猎户感到深深的自责,哪怕其实换作是谁,也改变不了刚才的局面。

看台上没有疯狂庆祝的,除了虎王色勒莫,还有兀突仑公主。她没有想到海力布在看到这么可怕的行刑场景后,居然有胆量公然挑战虎族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侩子手冈撒。

不知道为什么,兀突仑好像能体会到这个通晓兽语的猎人此刻心中的煎熬,看到海力布痛苦的样子,虎族公主也不觉得方才的杀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老虎们很快就将猎户的身体啃食得干干净净,看台上的观众们也随着表演的落幕而悉数散去。

空荡荡的竞技场中,只在砂石地上遗留下了一具猩红色的骨骸,无声控诉着虎族的残忍。而即使猎户的头颅现在已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骷髅,也能从那空洞的眼神里感受到,他在经历这炼狱般的行刑时,心中是怎样的惊恐万状。

海力布背对着场地,靠在牢笼栅栏边,垂头丧气的抱膝而坐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然,此时身边也没有任何活物能与他开口交流。

虽然海力布承认人类部落里一定也有败类,也对兽族干过种种难以启齿的龌龊勾当,但二王子始终觉得虎王色勒莫的手段,不是解决争端,化解恩怨的最佳方式。

但至于如何寻找到这两个不同戴天的种族间微妙的平衡,海力布并没有答案,猎人打猎为了生存,老虎吃肉也是为了生存。似乎长生天在最初,就创造了许多无法共生的矛盾个体,并且忘记了为他们指明正确的出路。

心绪烦闷的海力布就这样呆坐了一整天,夜色很快又降临了大地。森林中的气温骤降,没有了白天阳光照射下的温暖。海力布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过东西,又冷又饿的二王子在没有遮挡的大牢中,被穿堂而过的凉风吹得瑟瑟发抖。

就在此时,牢房的门边有了动静,海力布抬眼看去,缓缓开启的木门后,出现了兀突仑公主的身影。

“海力布,饿了吧?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兀突仑一眼就看出了海力布的饥寒交迫,来到他身边,递上了一个盛有食物的竹篮。

篮子里飘散出淡淡的肉香,看得出虎族公主简单烹饪了一下带来的食材,并不打算让自己的俘虏茹毛饮血。不过海力布没有理睬兀突仑的突然到访,对于她送来的食物,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人肉的。”

兀突仑见海力布倔强的不为所动,放低姿态半开玩笑道。

“你们把仙子、阿丹还有塔拉怎么样了?”

海力布依旧没有接过竹篮,而是询问起小鹿仙子和伙伴们的状况。

“哦,不用担心,这也不是你朋友们的肉。”

兀突仑以为海力布是不相信自己,又再耐心地解释道。

“她们好得很,娜仁托娅是父王的座上宾,虎族绝对不敢伤害她们的。”

“那就好,请兀突仑公主回去吧,海力布是不会吃嗟来之食的。”

海力布听到朋友们没有大碍,悬着的心放下来后,便想打发兀突仑离开,他现在没有心情与虎族公主纠缠。

“放心吃吧,我不逼你当我的驸马。”

兀突仑看着海力布梗着脖子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又调侃起他来。

“我早晚也会被角斗行刑,与其落得死无全尸,不如先饿死自己,省得虎王费心,也免除兴师动众的麻烦。”

海力布没好气的回应道,不清楚兀突仑深夜前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哟,今天白天势要与冈撒一决胜负的雄心到哪儿去了?这会儿在我一个女流之辈面前,倒成了怂包。”

兀突仑向来嘴上不饶人,抓到海力布的把柄后必定狠狠地打击。

“我可不怕与冈撒角斗,只是即便胜了,虎王难道就会饶我不死?”

海力布不能接受别人质疑他的胆识,但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下场不可避免。

兀突仑听罢,嘴角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出一句。

“如果我能给你一个不战而生的机会,你想不想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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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场激辩

“不战而生?!”

海力布没有弄懂兀突仑话语的意思,反问道。

“与其盲目的相信自己的实力,选择毫无胜算的角斗,不如用头脑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能绝处逢生。我看你不像只是个愚笨的傻大个,你们人类不是都很推崇以智取胜吗?”

兀突仑看到海力布对自己提出的建议产生了兴趣,忍不住对他说教起来。

“可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讲明白到底怎样才能不战而生啊?”

海力布被虎族公主弄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现状。

“我只是虎族的公主,没有决定族内大事的权力。但我苦苦劝说父王,才让他同意今晚再见你一面,你要好好把握哦!”

兀突仑仍然不说能够帮助海力布脱困的方法是什么,但告诉了二王子,自己为他争取到第二次面见虎王的机会。

“虎王要见我?!”

海力布有些吃惊,色勒莫要处死自己的意愿非常坚定,这么晚召见自己,难道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变数。

“没错,既然你不饿,现在就随我一起去虎王宫吧。”

兀突仑好像很期待海力布能快些跟自己走,但海力布这个时候反而有些迟疑。

“你父王可有说召我过去,所谓何事啊?”

“哎呀,去了不就知道了,难道你还怕我父亲吃了你不成?”

虎族公主避重就轻,催促着海力布,她无意间的玩笑在这个时间点听上去着实有些讽刺。惨死的猎户尸骸还横陈在竞技场内,海力布有理由相信,这世上没有不吃人的老虎。

但能出去透透气,总比枯坐在牢笼中等死要好些。最终海力布还是听从了兀突仑的建议,跟着虎族公主跨出了大牢的木门。

刚步出牢外,海力布忽然若有所思的停下了脚步。

“怎么啦,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兀突仑以为海力布又反悔不愿去虎王宫了,语气有些着急。

“不是,但公主可否在去虎王宫前,答应我一个请求?”

海力布缓缓开口,态度恳切地问道。

“只要我能做到,但说无妨。”

“我想将今日殒命竞技场的猎户妥善埋葬后,再去见你父王。”

兀突仑没有想到在自己都生死未卜的关头,眼前的人类居然还有心思考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后事,心中不免被他自然流露出的善良所触动。

这件小事,虎族公主还是能够独立做出决定的,兀突仑没有过多犹豫,就点头答应了海力布的请求。

她同海力布一起来到竞技场中央,猎户的尸骨依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海力布默不作声,仔细将所有的骨骸收拾起来,抱到不远处的林木边,又徒手挖出一个足够容纳尸骨的墓穴,才把猎户在这世上残存的身体,妥善安置在了里面。

整个过程二王子一语未发,也不管徒手刨土时,手指是否疼痛,指甲有没有翻裂出血。他只想让猎户能有个最后的归宿,而不是暴尸在外,连死后都没有一点尊严。

“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这样他就能去见长生天了吧?”

兀突仑静静看着海力布做完这一切,轻声对他问道。

“他只是想为母亲买药治病,不应该这么早就去见长生天。”

海力布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他用手拍实了猎户坟冢上的泥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继而才再次开口。

“现在,我们去虎王宫见你的父亲吧。”

虎王宫的大殿内,两侧宫墙上的火把熊熊燃烧,跃动的火苗在室内无风的环境中却不停地上蹿下跳,映得殿内的空间影影绰绰,给人以心神难定的感觉。

色勒莫端坐在虎王宝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兀突仑带领海力布来到他的身前。虎王天生有不怒自威的气质,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外露,看不出他任何的心理活动。

“女儿见过父王。”

兀突仑主动向父亲躬身行礼,随即侧过脸去示意海力布也应该表现出对虎族首领的恭敬。

海力布仍旧无法原谅色勒莫纵容手下虐杀人类的事情,但碍于现在也是阶下囚的身份,一见面就激怒虎王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益处,只得拱手道。

“海力布见过虎王。”

“真不知道你这个人类除了会说兽语,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让虎、鹿两个最大兽族的公主一齐来替你求情!”

色勒莫一开口就没好气地抱怨道。听他的口吻,不单是兀突仑在为海力布努力劝说父亲,小鹿仙子虽然暂时被虎王软禁着,但也没有放弃尝试说服虎王,努力挽救海力布的性命。

“现在你可知道,执意要擅闯我虎族圣地的人,都会是什么下场了吧?”

虎王没有给海力布说话的机会,继续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在色勒莫看来,再胆大的猎人,看到白天那恐怖至极的行刑场面,也早就应该屈服于虎族在角斗时体现出的,普通人类无法战胜的力量了。

“如果只是想保护圣地,将闯入的人类赶走便可,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海力布并不惧怕虎王的威胁,趁此机会,倒想将心中的愤懑一吐为快,好好与色勒莫辩驳一番。

“哼!你们人类阴险狡诈,诡计多端,难道要我放任他们回到部落,召集更多人马前来复仇,为我虎族招至灭族之祸吗?!”

虎王的顾虑也不是杞人忧天,人类世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兽族心目中也早已是臭名远扬。色勒莫为了保全虎族,不能冒如此大的风险放纵这些可能知晓了兽族秘密的人类回到部落去四处宣扬。

“长生天在上,无论什么族群都有好生之德。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不应滥用如此残酷冷血的杀戮方式制裁,更何况他们之中,有些人前来此处的缘由,并非是不可饶恕的恶念。”

虽然色勒莫说的大都在理,可海力布仍旧不能苟同他处决这些俘虏的方式。说话间二王子又想到了适才安葬好的中年猎户,不免为他的惨死痛心惋惜。

“荒莽森林里弱肉强食、危机四伏,生活在部落中的人类应该清楚得很。明知涉身其中可能遭遇不测,还要执意前来送死,又岂能把罪责怪在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兽族身上。”

虎王并没有被海力布的劝说打动,坚持认为没有外力强迫人类来到虎族的领地,这些下场凄惨的可怜虫殒命在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贪婪。

色勒莫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海力布与他争执不下也没有惹得他大发雷霆,停顿了片刻,虎王竟继续耐心地补充道。

“更何况,我并不是没有给他们生的机会。角斗中如果人类获胜,他大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我的领地,没有任何一只老虎会再为难他们。”

“虎王觉得那样的角斗能称得上公允吗?”

海力布不能认同色勒莫宣称的角斗,是为被虎族俘获的人类提供的第二次机会。

“冈撒在白天已经回答过你的这个问题,我想身为猎人,你应该明白它想要表达的意思吧?”

色勒莫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反复与海力布拉扯,借着下属的一句话,就把观点表明得极为清晰。

而这的确也是海力布无法驳倒的论据,要说起手无寸铁与公平公正,兽族在千百年间,为躲避人类捕猎而艰难生存的血泪史,又能与谁倾吐。

年轻的海力布考虑问题不如虎王细心缜密,色勒莫严丝合缝的理论让他渐渐在辩论中失去了立足点。但倔强的海力布还想试图找出虎王的种种过错。

“那既然是公开的角斗,为何在胜负已定后,又要纵容部下侮辱败者尸体。”

“虎族天性嗜血残暴,为了让它们恪守协约,不去屠戮林中百兽。在竞技场偶尔释放一下老虎们无处宣泄的精力,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色勒莫自认这是让麾下统领的老虎们安分守已的最佳方式,大声朝海力布反问道。

“所以就可以用人类作牺牲品?!”

海力布难以理解,尽管兀突仑、娜仁托娅,甚至是虎首人身的色勒莫,看上去都和人类已经差别不大,但毕竟他与这些身怀异能的兽族,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眼下的二王子,还很难说服自己,站在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但反复的激辩,好像快要耗尽虎王的耐心,色勒莫不想再来回讨论老虎该不该吃人这样的愚蠢问题,厉声喝道。

“你别忘了,这里不是你生活的草原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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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子的选择

大殿里一片寂静,只有色勒莫的呵斥声在空荡荡的虎王宫里回响,虎王虽有与人类相似的外表,但毕竟还是兽族的首领。容忍一个猎人与自己再三争辩已经是极为宽宏大量的表现,如果海力布还想妄图得寸进尺,说服虎王改变自己的价值观,无疑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父王,你答应女儿不用虎王的身份欺压海力布,怎么聊着聊着又摆出这盛气凌人的姿态。”

眼看海力布不断触碰父亲的底线,在一旁默默听了许久的兀突仑赶紧出来打圆场,虎族公主担心再不出面调和,自己的劝说工作就会前功尽弃,而海力布也会面对必死无疑的下场。

“我已同意再见这个猎人一面,你也看到他刚一踏入大殿就又开始大放厥词,在我的领地指摘本王的统治,未免也太过胆大妄为了?!”

色勒莫显然还在介怀海力布言语中的顶撞,不过虎王宠溺兀突仑,还是要买爱女的几分面子,说话时措辞虽然夸张,但稍微收敛了一点火爆的脾气。

“今日冈撒将那猎户生吞活剥,没有先让对手气绝,确实有些过于残忍,父王不罚它便也罢了,怎么就不能让人评说几句。”

兀突仑对父亲嗔怪道,她并不喜欢看到在竞技场上发生那样的惨剧,也对冈撒无视虎王的至高权威,自作主张地生杀予夺,颇有微词。

“姑娘家的,你懂什么,统御之术讲究张弛有道,一味的打压,谁还愿意替这样独断专横的首领卖命。”

色勒莫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假装生气教训爱女不该多管闲事,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怜爱之情。

“好啦,你如何坐稳王座的大道理我不想听,父王还记不记得答应了我,饶海力布不死的要求?!”

兀突仑看父王态度不再强硬,趁热打铁追着色勒莫满足自己的愿望。

“饶我不死?”

海力布听到兀突仑说虎王答应不杀自己,很是吃惊。先不提色勒莫是如何转变心意的,就说刚才,二王子也以为自己火上浇油的行为,已经让他被角斗处死的决定,不可能再有什么更改的转机。

“哼!不取你性命只是为了让兀突仑高兴而已,你可千万别得意忘形。”

色勒莫朝海力布瞟了一眼,冷冷的说道。如果杀了这个人类,会让爱女记恨自己,也不是虎王期望看到的结果。

“父王真是全世界最开明的父亲!”

兀突仑听到父亲没有反悔,忍不住喜形于色,忙不迭拍起了虎王的马屁。

海力布楞在原地,觉得有些恍惚。生与死的话题有些时候,仿佛只是人们口中随意说出的寻常词汇,并没有承载多么沉重的意味。

“先别夸奖得太早,我还没有说完呢!”

色勒莫见到女儿笑逐颜开当然高兴,不过显然,要在虎族中树立自己的威信,稳固长久的统治,如此朝令夕改是难以服众的。虎王顿了顿,继续道。

“海力布,饶你不死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海力布清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虎王既然同意不杀自己,必定也需要海力布做出相应的让步。他倒想听听,色勒莫打算怎么利用自己的剩余价值。

“其实也不难,明日我召集老虎们到竞技场,你必须在所有虎族面前下跪谢罪,用你通晓兽语的本领,代表猎人请求虎族的宽恕。并承诺永远不把森林里的秘密泄露给外面的人类,一生都留在虎王宫里,做本王的仆从。”

色勒莫轻描淡写地说道,以他的经验看来,对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类来说,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只要肯不杀他们,人性里贪生怕死的一面必会让这些懦夫对自己感恩戴德。

但仔细听完虎王条件的海力布,就像被晴空中的霹雳击中一般震惊。虽然二王子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王室身份,但骨子里流淌的基因和血液,早就将士可杀不可辱的气度根植在海力布的灵魂之中,面对色勒莫明显带有侮辱意味的条件,天生傲骨的他根本不可能低头接受。

“海力布,还愣着干什么呀,只要同意了就不用再去参加角斗,还有比命更要紧的东西吗?!”

眼看海力布迟迟不做出回应,兀突仑很是焦急。不管虎族公主是否愿意承认自己很想留下海力布,与父亲站在同一立场中的她,并未把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胸中怀有的气节考虑进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兀突仑一厢情愿给海力布设定的出路。

“对不起,虎王,我不能答应你的条件。”

半晌没有说话的海力布终于对着色勒莫开口道,语气异常平静,他不是不惧怕死亡,但也不甘心充当虎王的宣传工具,并让自己在余生里都沦为兽族的奴仆,他还要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重新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

“海力布你疯了吗?!”

兀突仑听到这个回答,气急败坏地质问道。她没想到自己好说歹说劝服了父亲收回成命,苦心拯救海力布的心意,最终会被海力布亲手拒绝。

“这么说,你情愿落得与那猎户同样凄惨的下场,也不愿臣服于我?”

此时的色勒莫不像女儿那般焦躁,虽然从海力布权衡考虑时的神态举止中,他就能感知到这个年轻人十有八九会回绝自己提出的条件,但令虎王觉得眼前的人类与众不同的是,海力布自始至终表现出的镇定与坚决。

“虎王是要直接将我扔进虎群中碎尸万段吗?”

海力布面对色勒莫带有威胁口吻的问题不为所动,毫无惧色地反问道。

“哈哈哈哈,本王岂是那小肚鸡肠的卑鄙之人,虎族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所有被我俘虏的猎人,都会经过角斗的审判,让长生天来决定他们的命运,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第二次机会。”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色勒莫的笑声中得到了些许的缓和,虎王的行事风格确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坦荡。另一方面,私下里处决犯人,也对掌管着百兽世界的首领的名声没有任何好处。

“这么说,只要我在角斗中赢得胜利,便能重获自由?”

海力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眼放光,像是寻获了新的希望。

“赢得胜利?年轻人,你好像对角斗处刑有些误会,对战双方一旦踏入竞技场,必须战斗到一方死亡才能罢休,你真的做好赴死的觉悟了吗?”

色勒莫第一次从一个困在虎族领地的人类俘虏的眼睛中见到这样的光芒,海力布自信的表情,让他不太确定这个年轻人此刻的神志是否还清醒。

“我明白,那角斗的对手是否能由我来挑选?”

不过海力布不仅思路清晰,而且还有着另外一番打算。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在色勒莫的意料之外,之前的人类没有一个能与兽族沟通,所以也不存在选择对手一说。但身为虎王,答应这个小要求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思忖片刻,答复道。

“你是第一个能与兽族交流的人,虽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不过我可以答应你选择对手的要求。”

“好,那就请虎王让那只叫冈撒的老虎来与我角斗吧!”

海力布一听色勒莫应允了自己的请求,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确定吗?”

色勒莫本以为海力布是想找个更有胜算的对手,哪里知道他一开口就选中了让无数出色猎手命丧竞技场的虎族侩子手。

“嗯!”

海力布表情坚毅地点了点头,不像是在说笑。他想要堂堂正正的赢得虎王的尊重,也想替含冤死去的猎户找回应有的公正。

“挑战冈撒?!谁都知道它有多凶狠残暴,你这是想自暴自弃吗?!”

兀突仑无法接受海力布接二连三自取灭亡般的举动,在虎族公主的意识里,为已死之人复仇毫无意义,她不能理解这个人类为何有这么愚蠢的执念。

“年轻人,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类在角斗中战胜过虎族。”

色勒莫也善意地提醒海力布,说实话,虎王都开始有点欣赏这个兼具胆魄与勇气的年轻人了。但他必须要让海力布意识到,光凭盲目的自信和愤怒,是无法轻易战胜强大的对手的。

谁知,海力布接下来的一句,更让人始料未及。

“我知道,所以,如果我真的取胜了的话,除了自由,虎王可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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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附加条件

“让我再答应你一件事?”

色勒莫脱口反问道,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正儿八经的和他商量过角斗胜负后的附加条件。虎王这会儿是真的被勾起了兴趣,想听听这个年轻人究竟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考虑片刻后,虎王对着海力布说道。

“年轻人,不如这样,虎王宫里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如果你真的能获胜,我便让你从中随意挑选一件带走如何?”

其实色勒莫清楚海力布战胜冈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大方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不看好眼前人类命运的前提下,如果海力布注定会失败,在这个时刻表现得豪爽大气些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坏处。

不过,虎王显然在这个方面小看了二王子。

“感谢虎王的好意,可我并不想要您的财宝。”

海力布拱手行礼,拒绝了色勒莫的慷慨,如果他真的觊觎虎族积累的财富,是没有底气再次来到虎王的面前,义正言辞地与其进行激辩的。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色勒莫有些猜不透海力布心中真正的想法,在虎王的潜意识里,他早已认定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不喜欢追逐名利和财富的生物存在。

“既然虎王也说镜月潭并无珍宝,娜仁托娅公主前来虎族领地,只是为了找寻心中的答案。如果我能取胜,您可否答应让公主前去那里完成心愿?”

海力布终于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娓娓道出,原来他还一直惦记着小鹿仙子此行的目的,他们一行人本就无意盗取虎王的宝贝,纯粹只是为了许愿而来。

不过色勒莫可并不这样想,绕了一大圈后,海力布的请求又回到了与镜月谭有关的问题,令虎王不得不再次怀疑起这个通晓兽语的猎人真正的动机。

他盯着海力布,用充满疑问的语气说道。

“到头来还不是用替娜仁托娅圆梦的幌子,在打我虎族圣地的主意?!”

“不,我并不会一同前去,只求虎王能允许娜仁托娅公主一人前往即可。”

海力布见色勒莫眉头紧蹙,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表达清楚,让虎王会错了意。他赶紧补充道,声明自己没有任何想要越界的打算。

“你不想一窥镜月谭的秘密吗?”

色勒莫依然无法相信,这年轻人提出的附加条件竟与他自身没有一丝利益关系。

“虎王说了那里是兽族的圣地,我无意破坏你们的规矩,也尊重虎族的习俗。”

海力布平静地答道,他不见波澜的脸上,有一股很能打动别人的真诚。

“你选择拼死去争取一个与我父王谈判的机会,却只为实现别人的愿望?!”

在一旁静静听着父亲与海力布对话的兀突仑公主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她觉得海力布实在太过愚蠢,可以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在生死未卜的前提下,却还有心思考虑同行伙伴的心愿。

但虎族公主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语气里饱含着对海力布的担忧,以及些许对娜仁托娅的嫉妒。从小被捧在掌心的兀突仑能享受到虎族的关注,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大家想通过奉承她来向虎王示好。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个,像海力布这样心灵纯净,愿意无私奉献的人。

“与仙子、阿丹和塔拉踏上旅途之时,我就答应了娜仁托娅公主,一定会帮助她实现愿望,海力布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恳请虎王能破例准许。”

海力布耐心地向兀突仑和色勒莫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身体里流淌的王室血液让海力布即便在失忆时也拥有令人肃然起敬的高贵品质。

“为了一句承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色勒莫听完前言后语,大致了解了海力布提出这个请求的缘由,虽然和女儿的观点一致,同样认为这个年轻猎人践行诺言的代价似乎有些过于巨大。不过虎王还是在心中为这种世间罕见的精神,默默生出了几许钦佩。

“失去了信誉又何以为人,苟活于世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面对这个立意深刻的问题,海力布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把心底的想法道了出来。

其实失忆后二王子还没有机会见识自己到底有多高超的本事,对于先前在部落生活时,各类竞技赛场中叱咤风云的事迹也全然没了印象。以目前的状况而言,他并不清楚能有几成把握战胜残暴的冈撒。

但海力布坚信长生天会赐予勇敢之人非凡的力量,而直觉告诉他,在没有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前,自己绝不会倒在未竟的旅途之中。

“好!既然你如此真挚,本王也愿意为鹿族公主破例一番,如果明日你真的能活着走出竞技场,我就答应你现在提出的请求!”

色勒莫情绪有些激动,身为万众敬畏的虎族首领,习惯了身边整日围绕着阿谀拍马的话语,已经很久没有被旁人触动过了。虎族的臣民虽然个个生猛,但在他面前依然会俯首称臣,乖乖听话不敢造次。

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被一个人类用诚恳的态度说服打动,他与这个年轻猎人之间的奇妙共鸣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让色勒莫在潜意识里渐渐希望看到,海力布能够在渺茫的机会中,创造一个惊叹众人的奇迹。

“多谢虎王,我们一言为定!”

海力布也很高兴色勒莫能如此爽快地答应自己的条件,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都要忘了还需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才能帮助娜仁托娅实现愿望。但这种情感复杂的快乐,成为了二王子体内重新焕发活力的精神源泉。

在海力布回到大牢后不久,色勒莫就派虎族卫士送来了晚餐。可能是从兀突仑那里得知他对于先前餐食的的态度。虎王特地准备了各种蔬果,好让海力布不再对进食抱有心理负担。

而折腾了两天两夜粒米未进的海力布也确实是饿到了极点,为了能给明天的角斗储存些体力,二王子不再坚持,拿起食物狼吞虎咽了起来。

他专注于进餐,没有察觉到此时背后有个身影来到了牢笼的栅栏边,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为什么要坚持参加角斗?”

海力布循声望去,发现竟然是娜仁托娅来探视自己。他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果菜,起身跑到了栅栏边。

“公主,你们还好吗,虎王没有为难你吧?”

许久未见娜仁托娅的海力布很担心她的状况,赶紧询问道。

娜仁托娅摇了摇头答道。

“没有,我和阿丹、塔拉被安顿在虎王宫的偏室内,除了暂时不能离开,并无任何限制。”

“看来虎王很是看重信誉,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伙伴们全都无碍,海力布松了一口气。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执意要参加角斗?”

娜仁托娅再次向海力布发问道。

“除了这条路,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啊。”

海力布一言蔽之,不想把方才夜会色勒莫的事情告诉小鹿仙子,生怕她担心。

“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用生死与虎王谈条件,你怎么那么傻?”

不过娜仁托娅似乎已经得知了虎王宫里那场辩论的内容和结果,埋怨海力布太过冲动的同时,语气里还带着心疼。

“除了通过正当的角斗,色勒莫是不会轻易允许我离开虎族领地的,如果既能获胜,又能帮助公主完成心愿,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海力布云淡风轻地说道,他不希望在大战前夕把与仙子独处时的气氛弄得太过沉重。

“老虎们嗜血残忍,就算你是个再出色的猎人也只是血肉之躯,赤手空拳怎能与猛兽匹敌。”

娜仁托娅依然忧心忡忡,她朝四下张望了一番,忽然压低嗓音对海力布继续说道。

“把你的手给我。”

海力布不知道小鹿仙子想要干什么,不过还是听话地伸出手臂穿过栅栏,把掌心摊在娜仁托娅面前。

“拿着这个,也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娜仁托娅轻声说罢,将一个有些分量的物件放在了海力布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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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婉拒仙子

借着淡淡的月光,海力布看清了小鹿仙子放在自己手心里的东西。那是一把少了刀鞘的短身匕首,刀身由精钢所铸,在夜色里虽能泛出寒光,但刃口似乎已不再锋利。而黄铜做的刀柄上也是爬满了斑驳的锈迹,说明很久没有被人使用过了。

无论从匕首的造型和款式来看,它都只是一柄寻常猎户家里都会备有的贴身近战武器。但此时此刻,这样的物件出现在娜仁托娅身上,倒是让海力布非常意外。他不由自主地让身体更靠近栅栏一点,低声对仙子问道。

“公主,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此物?”

“离我暂居的偏室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库房,那里存放着虎王从俘虏的猎人手中收缴的各种武器,我趁守卫不备,就悄悄取了一件过来送给你。”

原来娜仁托娅听到海力布打算与冈撒角斗也十分担心他的安危,观察仔细的小鹿仙子一早就发现了那间库房,借口来探视的功夫,趁机想把偷得的匕首送到海力布身边,为他明日的殊死一战,增添些获胜的砝码。

“你赶紧把匕首收好,免得被虎族发现再收缴回去。”

娜仁托娅边说边用手捂紧海力布捏着匕首的拳头,生怕会有经过的卫士发现她暗送凶器,破坏了自己帮助救命恩人的计划。

谁知,海力布不仅没有顺势收回手臂,将匕首藏进贴身衣服内,反而松开手掌,又把那柄破旧的短身匕首放回了娜仁托娅的手里,继而开口道。

“娜仁托娅公主的好意海力布心领了,但是我不能收下你带来的这件东西。”

“为什么?虽然它看上去的确古旧,但聊胜于无。总比你空手上阵,用双拳搏杀来得更有把握些,不是吗?!”

小鹿仙子误以为海力布是觉得匕首的杀伤力不够大,才不愿接受自己的帮助。

“公主误会了,海力布只是从没想过用盘外招来获取角斗的胜利。我既然接受了虎王制定的游戏规则,就应该遵循下去,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赢得虎族的尊重。”

耿直的海力布坚持要通过堂堂正正的公平对弈决出胜负,哪怕这所谓的公平本就建立在有失偏颇的基础上。

“都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你怎么还能气定神闲地考虑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果明日你败在冈撒手下,非但不会受到尊重,更有可能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娜仁托娅见一根筋的海力布不懂变通,语气有些着急。其实对于小鹿仙子来说,是否能去镜月潭已不那么重要,她只希望能看到海力布不要受到伤害,在自己的注视下继续活下去。

“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意义的!”

海力布感受到了娜仁托娅的忧虑,但他丝毫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二王子的眼中又一次放射出无比自信的光芒,继续道。

“坚持参加角斗,能让我重获自由,更能帮助仙子你实现心愿,这些都会令我特别期待。而选择冈撒当我的对手,是想让它明白,不是所有的猎人都会成为任它宰割的鱼肉。”

娜仁托娅没有马上接话,看着海力布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坚毅万分的表情,她也备受感染,深有触动。

在遇见海力布之前,小鹿仙子对人类世界的印象并不好。在拉克申的言传身教下,她从不去人类涉足的区域,主动与其发生接触。对于这种聚居于草原部落中,自私自利、贪婪虚伪的生物往往选择敬而远之。

但自从海力布不顾自身安危,从蒙克箭下救出她之后,便彻底改变了娜仁托娅以往被父亲灌输的所有认知。小鹿仙子第一次意识到被鼓吹宣传得一无是处的人类里,居然也有心地善良,具有奉献精神的好人。

第二次与海力布的不期重逢,则给了他们彼此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机会。在没有距离的朝夕相处中,内心纯净的二王子仍然用自己高尚的道德品质和人格魅力不断为娜仁托娅带来各种各样的惊喜,更令她坚信,海力布的所有善举都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本能。

眼睛是心灵与外界沟通交流的窗户,娜仁托娅从海力布此时澄澈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一再坚持要求他收下匕首,反倒是显得不够大气坦荡了。

“那你一定要信守承诺,赢得角斗的胜利!”

小鹿仙子冲海力布莞尔一笑,掩藏起内心的不安,收回了短身匕首。她在心中默默祈祷,长生天一定要保佑这个勇敢正直的少年,明天能安然无恙。

也许是心有灵犀,看到仙子展露微笑的海力布也放松了下来,嘴里开的玩笑与娜仁托娅的祈愿不谋而合。

“放心吧,长生天一定还没打算这么快召我去见他!”

又陪海力布待了一会儿,直到虎王派卫士出来寻找鹿族公主,娜仁托娅才依依不舍地和他道别,离开了大牢。

小鹿仙子走后,继续吃完晚餐的海力布躺在铺好的干草垛上休息。他双手抱在脑后仰望着星空,嘴角挂着一抹微笑。原本清冷难熬的夜晚,由于娜仁托娅的突然出现,令二王子心里多了几许暖意。

想到在这丛林深处,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二王子顷刻就又找到了更多自己需要为之奋斗的牵挂和目标。他喜欢娜仁托娅,当然还没到男欢女爱的那种地步,他也喜欢阿丹和塔拉,虽然海力布不记得自己之前是否交过这样的知心朋友。

但想要将这股难能可贵的友情继续维系下去,他就必须战胜冈撒。

海力布转念间,思绪飘到了明日的角斗上来。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对于冈撒角斗技巧的印象,这个强悍的对手之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中年猎户,但它的实力到底有多深,海力布还不得窥见全貌,所以可以说自己面对的仍然是一场未知的遭遇战。

更要紧的是,失忆的二王子现在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厉不厉害,也没有过往的经验可以拿来参考。在苦思冥想中,海力布对于将要使用何种战术,采取什么技法才能让他取得优势和先机完全没有头绪。

绞尽脑汁也没能灵光乍现的海力布在夜色渐深时索性放弃了思考,他告诉自己,随机应变就是最好的战术,而后便沉沉睡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当第二天虎族的卫士来开大牢的木门吵醒海力布时,他才发现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而同上次一样,此时的竞技场看台上,又已经围满了前来观战的老虎们,虎族悄无声息行动的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看台中央,虎王色勒莫、兀突仑公主,娜仁托娅和阿丹、塔拉并排而坐。虎王在中间正襟危坐,依旧面无表情。身旁的两位公主却都愁眉不展,为海力布的命运各自担忧。

忽然观众中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看向竞技场内,是海力布率先从台侧踏入了角斗的场地。他健壮的身材在虎族庞大的体型面前,也不是能引以为傲的优势了。从不时传出的嘘声来看,显然老虎们并不看好这个对于他们来说,貌不惊人的人类能弄出多大的动静。

头顶的阳光直射而下,抬眼望向看台寻找娜仁托娅身影的海力布,几度被刺眼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而与此同时,从他的脚底传来了一阵颤动,随之而来的还有看台上虎族们爆发出的狂热呼喊。

“冈撒!冈撒!冈撒!”

震耳欲聋的声援下,冈撒一跃跳到了与海力布相隔数十步的地方,进入了即将发生角斗的竞技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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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回合

海力布已经不是第一次直面如此生猛的野兽了,在和娜仁托娅一行人初入虎族地界,中了狐狸扎伊的圈套后,被还是老虎形态的兀突仑率领部下包围时,他就已经近距离领略过百兽之王的雄姿。

但眼下,在与冈撒仅有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海力布依然能感觉到这只老虎,与他先前遇见的所有虎族都有明显的区别。

冈撒的体型异常巨大,个头比稍微瘦弱一些的老虎几乎快要大上一倍。昂首挺立时,头顶的高度与海力布的个子相差无几。在通体的明黄色毛皮上,黑色的条形花纹粗重而清晰,配合皮肤下时隐时现的肌肉线条,散发着抑制不住的雄性荷尔蒙。

脑袋周围一圈蓬松的毛发让冈撒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一双凌厉的虎眼在额头王字纹路的渲染下透射着浓重的杀戮气息。它故意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就连舌苔上都布满了能轻易划破皮肉的倒刺。

这任谁看了都会感到不寒而栗的脸庞,是多少身手不俗的猎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眼睛里挥之不去的梦魇。虽然现在冈撒只是站在原地甩了甩脖子,但海力布能清楚地感知到那扑面而来的自信与强大的实力,虎族刽子手的称号绝对不是浪得虚名的。

“海力布,没想到你这么着急就想让我送你去见长生天。怎么,是不是觉得你们人类太渺小,想下辈子投胎当一只老虎啊?!”

冈撒并不着急开始角斗,而是蹲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用挑衅的语言羞辱着海力布。它的话语引得看台上观战的虎族们一阵哄笑,纷纷用吼叫声回应冈撒的黑色幽默。

在杀死猎物前对其逗弄一番是虎族的天性,而第一次遇到能和自己交流的人类,使这个杀人如麻的野兽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它打算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彻底摧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猎人。

“下辈子要不要当一只老虎我还没想好,但今天去见长生天的,肯定不会是我!”

海力布朗声答道,在交锋之前,气势上万万不能输人一头,二王子用脸上自信的笑容告诉冈撒,自己并不惧怕它的残暴。

“在你之前的那几十号猎人也都有这样的念头,不过他们现在都在老子的肚子里待着呐!”

冈撒轻蔑地瞟了瞟海力布,不觉得这个年轻人从身形上来看,与其他被虎族俘获的人类有什么差别,在思想上没有把这个对手太放在眼里。

“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败类没有遇到过我。”

冈撒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些激怒到了海力布,他说出的话火药味十足。

“大言不惭的臭小子,等你被老子开膛破肚饱餐一顿之后,有的是时间跟那些贪得无厌的亡灵们交流心得。”

“作为一个替首领卖命的刽子手,你还真是个没完没了的话唠,莫非你嘴皮子上的功夫比打架的本领要高强不少?”

海力布不断尝试着用话语去惹恼冈撒,他想逼得面前的老虎按耐不住先出手,好在观察中随机应变采取合适的对策。

但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角斗士,冈撒不会轻易被语言上的攻势挫败到。更何况它发自内心的认定,今日海力布死在自己手下只是时间问题。

气定神闲下,它慵懒地亮出锋利的虎爪,不慌不忙地自我欣赏起来,好像夺取胜利早已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对战双方迟迟不肯行动,开始让看台上的虎族们有些不耐烦起来。

“冈撒,快点动手啊!”

“咬断那个愚蠢人类的脖子!”

“让我们看他肠子洒满一地的样子!”

嘘声四起间,老虎们大声叫喊着催促角斗快些开始,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又一场没有底线的杀戮。

这里是虎族的主场,除了兀突仑,不会有任何一只老虎期待海力布能赢下角斗。可即便虎族公主坐立难安,在一边倒的氛围里,也不敢轻易展露自己与众人心态格格不入的忧虑。

而客居于此的娜仁托娅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或许她比兀突仑更加忧心如焚,但也只能把紧张的心情化作眉间困锁的愁绪,默默为海力布虔诚地祈祷。

陪在仙子身边的阿丹和塔拉当然坚定地站在海力布这边,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它们这两个弱小动物的想法。

果然,观众们狂热的煽动,还是让冈撒率先沉不住气了,取悦虎族同类的成就感和虐杀带来的快感同样重要,斗嘴耍狠最终还是要化为筋骨碎裂的血腥场面才算过瘾。

意兴阑珊了半天的猛虎终于站了起来,目露凶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人类,喉间发出可怕的咕噜声,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致命袭击。

看到冈撒有所行动,海力布知道自己大意不得,双腿前后脚扎稳马步,握紧了拳头严阵以待。

“海力布,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求饶的话,我就大发慈悲直接咬断你的喉咙,给你个痛快!”

冈撒一边缓缓踱步朝海力布靠近,一边蛮不讲理地发出了最后通牒。

“你的残忍终会让你付出代价,咱们走着”

让海力布不曾料到的是,没等他“瞧”字出口,冈撒重心一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了突击。它迈开雄健的四肢,脚下生风,几步加速后一跃而起,两只前掌齐齐亮出弯钩利爪,朝怔在原地的对手猛扑而来。

这好似一阵旋风的突袭真真不过刹那的功夫,马步迎战的海力布来不及变换身姿,冈撒就已经来到了与自己咫尺的距离。他赶紧侧身下腰,避免被猛虎从正面扑个正着,整个人朝后仰去以躲其锋芒。

就在二王子凭着闪电般的本能做出避敌的反应间,冈撒跃起的身体已然与之交错相叠。它奋力向下挥舞的利爪险些就能拍在海力布的胸膛之上,幸而海力布闪躲及时,最后只是被划破了最外层的衣袍而已。

但就算没有遭受致命的伤害,在冈撒跃过头顶的那一刻,海力布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老虎远胜于人类的爆发力。他暗暗告诫自己,不管后面还会遇见什么样的状况,正面硬抗虎族的全力攻击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以为逃过一劫的海力布此时仍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正打算发力挺身直起腰杆。却不想忽然觉得脚后跟一阵生疼,像是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记,顷刻间便失去了平衡,以极其狼狈的姿势被掀翻在地。

原来扑空落地后的冈撒还留有后手,看准海力布立足不稳的时机,甩起长尾攻击对手的下盘。当初它对中年猎户也用过相同的招式,此刻防备不足的海力布当然无从抵御,慌乱间也着了一道。

摔倒后的海力布赶紧将双臂拢回胸口,朝着远离冈撒的方向挺身翻滚数圈,生怕被继续压制,落入不利局面。

跌打碰撞间,砂石地面扬起黄尘一片,散尽后观众们才发现,海力布与冈撒只是相隔一丈多远,双方在电光火石般的第一回合交锋中,都展现了不俗的实力。

看台上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号,这才是虎族们想要的酣畅和刺激。

“比起之前的那些弱鸡,你倒算还能让老子活动两下筋骨。”

冈撒背对着海力布,用戏谑的态度扭过头回身说道,它的尾巴仍不时地摇摆,似乎在嘲笑对手的马失前蹄。

“现在后悔接受挑战和我角斗,已经来不及了!”

重新站稳脚跟的海力布目光如炬地答道,言语间透露着必胜的信心。但在喧哗之下,二王子心里明白,光凭嘴上斗气是无法获得胜利的。而这头一个回合,自己显然是落于下风的一方,短短的一番接触里,他仍然没有找到破敌制胜的方法。

第一百六十章 全面压制

海力布与冈撒相隔数步,再一次形成了对峙。

刚才试探性的第一回合让双方都稍稍了解了一些对手的深浅。不过虎群们肯定无法满足于三两下的对弈,它们要看血光四溅的以命相搏,看台上越发变得躁动不安,催促冈撒趁胜追击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角斗中扮演行刑者角色的冈撒,当然也不会愚蠢到放任对手在自己的主场里随心所欲。抓住海力布未能与自己彻底拉开距离的劣势,冈撒利用爆发力强的特点,两条后腿狠狠蹬向地面,从张开的血口中发出一声怪吼,第二次扑向眼前的猎物。

海力布明白这一下也是势大力沉,自己还没有做好正面硬抗的准备。他重心下撤,赶忙朝后方倒退几步,打算避开冈撒的锋芒。怎料纵然如此,二王子依旧低估了猛虎惊人的跳跃能力。

滞于空中的冈撒舒展开身体,将两只前掌远远伸出,还是在海力布退出自己的攻击范围之前,够到了他的身体。尖锐的虎爪在接触到衣袍的刹那迅速亮出,从胸口处使劲向下拉扯。

只听得“呲啦”一下,海力布胸前的衣服应声裂开数条大口。二王子顿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灼热的发烫感,他急忙低头查看,在破碎的布条间,隐约能见到几道鲜红色的血印子。

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阵脚的海力布不免暗暗吃惊,方才自己已算应对迅速,不曾有丝毫懈怠,竟也只能将将逃脱致命威胁,难道自己真的与冈撒在实力上有如此巨大的落差。如若之后再有其它差池,很难保证还能像这回一样幸运了。

坐在看台上的兀突仑和娜仁托娅能清晰得听到海力布衣服撕裂的声音,不知道他受伤是否严重的两位公主,紧张得几乎都快忘记了呼吸,只能不停地向长生天祈祷。

“这只老虎实在是太可怕了!”

坐在仙子身边的兔子塔拉浑身颤抖地说道,胆小的它早已捂住了双眼,不敢观看角斗的过程。

“大个子你快想想办法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止只有这点能耐!”

阿丹先前听到海力布要主动挑战冈撒的消息,虽然曾经抱怨过他的不自量力,但真到了角斗开始以后,倒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激情为好伙伴加起油来。

不过除了他们几个,看台上再无别人,为场中的海力布揪心。眼看被角斗处刑的人类接连受创,虎群们兴致高昂,呼嚎不断,整个竞技场陷入了一轮的癫狂。

“怎么样,我虎爪的滋味可还好受啊?”

又下一城的冈撒兀自欣赏着它的利爪,在享受观众们欢呼的同时,漫不经心地向海力布发问,语气里尽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你这撕扯布条的本事,不去拿来学习裁剪缝纫,做些女红,实在可惜!”

二王子针锋相对,出言讥讽冈撒的进攻绵软无力,收效甚微。

虽然连败两合,身上的血痕还在火辣辣得生疼,但海力布绝不会在气势上认输。况且自己没有遭受致命伤害,还有余力继续与冈撒周旋,找寻致胜之法。

显然,海力布的言语刺激到了冈撒,它还从来没有从这个特别的角度被人羞辱过,两只铜铃虎眼瞪得老大,恶狠狠地说道。

“你现在越嘴硬,我等会儿就会把越多的痛苦加倍奉还给你!”

冈撒说罢,不给海力布唇枪舌剑耍嘴皮子的机会,第三次箭步加速,以疾风暴雨般的态势扑向赤手空拳的海力布。

说实话,当下那一刻,二王子是有些后悔在这么短的时间,再次激怒了如此强大的对手。哪怕在僵持中,给自己多留些喘息思考的余地,也比现在这样明智许多。

可木已成舟,眼看着冈撒又要跃到身前,海力布只能硬着头皮在脑中飞速思索,期望能在最危急的关头,凭本能逼自己想出克敌的对策。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失忆的大脑在燃眉之际,却只留给主人一片空白。

闪念间,立在原地的海力布已经避无可避,二王子只能双臂交叉在胸前护住要害,抵挡冈撒的袭击。谁知这一次冈撒没有用獠牙或利爪,而是低头借助冲力撞向海力布的腹部。

在碰撞的瞬间,冈撒仰头上挑,连带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就将海力布的双脚顶离了地面,完全失去平衡的海力布立刻飞出一丈多远,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背身重重摔在了满是砂石的黄土地上。后脑着地的他顿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感到一阵恍惚。

可冈撒并没有就此结束攻击,它高高跃起,准确的落在海力布摔倒的地方,用两只前掌死死按住他的手臂将猎物压在身下,从血盆大口中吐出腥臭的气息,贴着海力布的脸庞说道。

“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刚才的那股傲气上哪儿去了?”

感觉到冈撒身体重量的海力布动弹不得,被撞得岔了气的他努力重新调整着呼吸,仍倔强的咬牙回击道。

“不对敌人做个全面的了解,怎么能发现它的弱点,对症下药呢?”

冈撒对于海力布还想负隅顽抗感到有些意外,不理解这个人类到底有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

“你不会真的妄想能从这竞技场活着走出去吧?”

“就像你觉得没有人类能够战胜你一样坚定!”

海力布的回答斩钉截铁,丝毫不像是被全面压制的那一方。

“盲目的乐观只会令你更快地走向死亡,我随时都能咬断你的喉咙,送你去见长生天!”

冈撒不喜欢海力布表现出来了的韧性,他是第一个在自己全力以赴认真对待角斗后,还能在三个回合下正常呼吸的人类。以它过往的经验来看,每每到了这个阶段,死到临头的猎人们不是在六神无主地四处逃窜,就是在惊恐无助中向自己求饶。

这只嗜血狂傲的老虎显然更喜欢那些不会说兽语的猎人,在涕泪横流下发出一些它听不懂的哭喊,因为那样从中获得的快感要比和海力布你来我往的斗嘴多得多。

而眼下,即便是完全处于不利的局面,海力布的嘴巴也没有饶过对手。

“你们虎族都像你这样健忘吗,我说了,今天去见长生天的,一定不是我!”

“愚蠢的人类,我来告诉你,我们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究竟有多残酷吧!”

冈撒就快要失去继续逗弄猎物的耐性,不过它并不打算给予身下的海力布一个痛快的了结。更多邪恶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它的脑海之中。

它扣压海力布的前掌亮出利爪,锋利的爪尖一点一点地收紧,缓缓地嵌进海力布手臂的皮肉之中。鲜血顺着被刺破的手臂流向地面,钻心的痛楚向二王子袭来,虽然没有放声叫喊,但也令他忍不住紧咬嘴唇呻吟起来。

“只是刚刚开始就受不了了吗?好戏还在后头呢!”

看到被自己折磨的海力布表情痛苦,冈撒觉得很是满足。在它心中,这才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反应。

“你知不知道,我们虎族的舌头上长满了倒刺,可以轻易把连在骨头上的皮肉剔除下来?”

它继续不慌不忙地说着,刻意想要海力布听见自己的残忍计划,只为增加猎物内心的恐惧,而接下来的一句,更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你这张还算俊俏的面孔,不知道被我舔去半边脸颊的血肉后,还会是个什么模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弱点

冈撒侧着脑袋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傲慢地审视着绝境中的海力布。它很期待身下的猎物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发出哀求的讨饶,当然这并不代表着自己就会大发善心放他一马。它要代表整个虎族,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征服这个特别的对手。

在看台上的老虎们看来,这场角斗的大局已定,胜负在冈撒扑倒海力布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悬念。体重数倍于人类的猛虎死死压制住猎物,是绝无可能再让其逃脱的。

现在,众人沉浸在这个臭名昭著的刽子手动用私刑的时间里,兴奋地等待从海力布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就像以往数以百计的角斗处刑时,给它们带去的酣畅淋漓。

虎王色勒莫从角斗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脸上的表情也像他稳若磐石的坐姿一般不见丝毫更改。没有人能猜透此刻虎王威严的面容下内心的想法。

他从不在角斗处刑的时候表露心声偏袒任何一方,也不用任何方式去影响对弈的结果,好让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宿命的安排。

纵然对于这场略显特殊的较量,虎王难得一见地私下里怀有一些属于个人的小小期待。但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人定胜天的道理,在兽族强悍的力量支配下显然并不适用。

出现奇迹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竞技场里极有可能又将上演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而虎王身边的兀突仑和娜仁托娅,已经停止了祈祷,各自用双手紧捂嘴唇,生怕会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她们都没有做好接受海力布即将失败的事实,无法相信他就要直面死亡。

冈撒的头压得越来越低,它慢慢张开了血盆大口,沾着粘稠唾液的獠牙明晃晃地出现在海力布面前,嘴里如钉板一般的舌头随时都有可能摧毁二王子英俊的面容。

海力布能感受到从冈撒口中呼出的呛人气息,知道再不做反应,自己的脸就会血肉模糊,到那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可是现在二王子四肢全都被体型庞大的老虎紧紧压制,动弹不得,貌似一时间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助他摆脱困境。

为了延缓冈撒的舌头舔到自己,海力布努力将头向侧边扭动,这浑身上下唯一还能活动的部位让他灵机一动,只要运用得当,软肋也能变成利器。

只见二王子缓缓后仰脖颈,暗中蓄力,就在冈撒要伸出舌头的刹那,趁其不备狠狠发力,用前额撞向老虎的面门。这一记重击不偏不倚,尽数打在了冈撒柔软的鼻尖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没有料到被自己牢牢控制的海力布还能想出反击的方式,毫无准备的冈撒立刻感到脸中心传来一阵剧痛,忍受不住的老虎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海力布的利爪,倒退三步捂紧了自己几乎被撞歪的鼻子。

酸胀感随即传向了冈撒的整个脑袋,在眩晕中,原本尽占优势的一方,现在反倒成了狼狈不堪掩住口鼻、涕泪横流的小丑。

看台上发出了一片惊呼,自始至终落于下风的人类突如其来的反击让观战的虎族们也感到有些猝不及防。老虎们面容扭曲,眉头紧皱,仿佛冈撒刚才受到的攻击隔空传导到了它们脸上一般。

利用冈撒遭受重击退却的空隙,海力布顾不得手臂上的血窟窿带来的疼痛,抓住这仅有的机会,手肘撑地、翻身跃起、后撤数丈,一连串的动作下,再次与对手拉开距离,保有了暂时能让自己安全的空间。

而此时的冈撒还未从酸痛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不停摇晃着脑袋嘶吼。得到喘歇的海力布迅速用手轮流擦拭掉小臂上的血迹,嘴上还不忘用言语继续打击对手。

“我只用了三成力气,你就受不了了吗?”

“臭小子,竟敢用阴招暗算我,看我等会儿怎么把你挖心掏肺,碎尸万段!”

被羞辱的冈撒气急败坏地叫嚣道,两只前掌却仍然挡在脸上迟迟不肯放下来。

它夸张的反应让海力布感到有些惊讶,这被逼无奈下做出的无心之举,似乎使他发觉了虎族那轻易无法让人觉察到的软肋——鼻子。

虽然不清楚其他虎族是否也害怕被攻击到此处,但对于冈撒来说,这无疑是可以好好利用针对的地方。直到刚才还对敌人的凶悍束手无策的海力布,终于觉得有了些底气,起码他证明冈撒虽然强大,却也并不是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赤手空拳的二王子,也许找到了克敌制胜的所在。

“冈撒,还愣着干嘛!快弄死他!”

“别再给这小子口出狂言的机会,咬断他的喉咙!”

“咬死他!咬死他!”

海力布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行为致使虎族更加群情激愤起来,它们不能接受本族未尝一败的搏杀高手,在面对身形远不如它强壮的人类面前失误翻车。而简单粗暴的声援,则令出了洋相的冈撒更加怒火中烧。

“我现在就要你死!”

歇了半天,终于缓过劲来的冈撒狂叫着朝海力布扑来,大有要立分高下,置对手于死地的意思。它迈出的强劲步伐仿佛让竞技场的地面都随之开始颤抖起来。

不过这一回,留足了准备时间的海力布不再像上几次那样慌乱。在他的定神观察下,冈撒的身影开始变得缓慢,二王子能清晰地看到老虎在奔跑中,皮毛下张驰跃动的肌肉线条。这对帮助他预判冈撒的攻击,做出有效的闪避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果然,就在一人一虎相交之际,海力布屈膝绷腿,脚尖发力,高高跳上了半空,完美地躲过了冈撒的凶狠扑咬。那跃起的高度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他张开双臂的样子犹如一只振翅翱翔的雄鹰,轻盈中带着英武。

扑了空的冈撒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脑后生风,腾在它背上的海力布用尽全力向下蹬踏,顺势给了对手一脚。这沉重的一击好比又一记闷棍,直接将冈撒应声拍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海力布也拧身翻转落地,骑到了老虎身上。他高举起拳头,想要发力挥舞,趁势狠狠打击冈撒的鼻子。知道大事不好的冈撒怎能轻易让海力布得逞,也拼死起身仰头,想把背上的人类甩脱出去。

单论重量的比拼,海力布当然敌不过身形巨大的猛虎。加上惯性使然,尚未坐稳的他在冈撒的挣扎下没能保持住骑虎的姿势,身体侧偏后,砸下的拳头也没能命中鼻尖,而是捶在了老虎的耳朵上。

尽管如此,这一下也令冈撒刺痛难耐,嚎叫一声甩头躲闪,不敢再与海力布贴得太近。

“冈撒,没想到虎族的弱点竟暴露在这么一个显眼的位置上。”

海力布眼中放光,冲着逃开的猛虎喊道。它的反应让二王子确信,自己判断得没错,冈撒所有的保护行为始终都是为了不让他触及那脆弱的鼻尖。

“刚才你只是运气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冈撒没有正面否认海力布的言论,只是冷冷地撂下一句狠话。它摆出全力应战的姿态,周身散发出一股凶神恶煞的戾气。如果说先前它还带着几分轻视的态度,现在则是同海力布一样,开始打算以命相博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陷绝境

海力布与冈撒在相隔不远的地方第三次对峙而立,不过这一次,角斗双方的心态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海力布在赤手空拳的不利局势下,终于发现了对手心存顾忌的要害弱点,不再只能一味盲目的被动挨打,对接下来的搏杀增添了许多信心。

而冈撒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会落败的可能性,所以当它被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类击倒时,很难再保持先前戏耍对方的态度,在心中产生的难堪和窘迫便会放大数倍体现在恼羞成怒的愤恨中。

海力布能明显感觉到身前本就残暴的猛虎,表情愈发变得穷凶极恶起来,竞技场看台上的观众们也一样。虎族们都清楚,当冈撒不再把角斗处刑当做游戏的时候,对它的对手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它们眼里,海力布已经同一具尸体别无二致。

果然,没有任何挑衅斗嘴的话语,也不再耍狠置气,冈撒就这样毫无预警地行动了起来。目光如炬的猛虎势如疾风,抖擞精神朝海力布冲刺。

海力布屏息凝神,打算像上次一样,看准时机,发挥自己身形灵巧的特点避开对手全力的冲撞。但奇怪的是,这次冈撒在隔有一段距离时,忽然调转了方向,压低重心往海力布的身侧扑去。

二王子没能理解冈撒的用意,差点在预判下腾身跳跃而起,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被动,他赶忙收住腿力,扭过身去盯紧对手,生怕冈撒还有出人意料的后手。

只见朝无人之地扑去的猛虎在落地后一个急刹,利用粗壮的尾巴横向扫过地面,将身体迅速调正方向后,又故技重施地发动了第二次突袭。

原来刚才的虚晃一枪是为了掩护自己这一次的真实意图,海力布暗暗庆幸没有轻易中招,摆好功架准备迎战。可谁料冈撒又在咫尺之遥改变了奔跑的方向,没有选择与海力布发生接触。

它依然在扑空后甩动尾巴保持平衡,时刻让身体正对着对方,眼神中透着冷酷无比的目光,射向全神贯注的海力布。

接下来的几波攻势里,冈撒均采用了同样的技法,力道尽出地发起佯攻,却始终不与海力布真正交手。如此三番往复下来,竟也丝毫不见气喘力竭,速度减缓。

海力布不免惊叹于这个虎族刽子手深不可测的身体天赋,在身形如此巨大的前提下,还能找到速率与力量的完美结合,也难怪之前它会对角斗的胜负结果这样有恃无恐。

可不停地展现能力却迟迟不发动攻击,究竟意欲何为,二王子还没有找到答案。不过在他踌躇间,冈撒的意图却慢慢主动浮现了出来。

不知何时,他们角斗的方寸空间里,升腾起了一阵遮天的扬尘,极大地影响了看台上的虎群观察场内形势的视线,大家焦躁不安地探头张望,不知道困锁竞技场的尘雾里,是什么样的情况。

而身处其中的海力布更是几乎丧失了能见度,对于掌握冈撒所处的位置和动向,更是无从谈起。他这才明白过来,冈撒看似不明所以的举动,是在为下一步的杀招做出铺垫。

精明狡诈的猛虎看出了海力布也拥有不俗格斗技巧的事实,知道如果自己在一目了然的环境里持续攻击下去,未必能将对手置于死地。所以,它利用竞技场那满是黄土与砂石的地面,人为制造了一团阻碍视野的浓雾。

在呛人的尘雾里,不仅可以降低海力布对于突发状况的应变能力和反应速率,还能帮助冈撒更好地掩藏自己的行踪和气息。毕竟虎族的各项感官都比人类要敏锐许多,在对双方都不利的环境下,这个优势会更为突出。

海力布有些懊恼,没能早点看透冈撒的诡计,在相对保守的应对下,错失了脱离困境的良机。此刻,孤身站在扬尘里的他,别说从冈撒的袭击里找出破绽,重创它的唯一弱点,就连冈撒在哪个方位二王子都很难辩清。

无奈之下,海力布不敢轻易走动,担心脚步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保持着防卫的姿态,侧耳倾听,并不时地变换方向,以期能不被随时可能扑向自己的猛虎伤到要害。

忽然,二王子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似是危险来临,他本能地侧身闪避,可还是晚了一步。冈撒锋利的虎爪不期而至,海力布所穿的衣袍应声豁开一条大口,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爪印。

这一下着实吃住了力道,海力布的皮肤被生生撕裂,灼烧的疼痛感令他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可二王子顾不得去查看伤口,紧咬牙关想努力起身,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清楚,威胁就在附近,冈撒一定不会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海力布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很快,迷雾中又传来了气流搅动的感觉。

就在他立足未稳之际,冈撒又从正面的方位猛烈地冲来。等到二王子意识到危险再临时,又没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做准备,仓促间举起双臂躲闪格挡,虽然勉强避开了致命威胁,但却让伤痕累累的双臂又再遭重创,血流不止。

强烈的疼痛和扰人的迷雾,消耗着海力布本就残存不多的体能,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的严峻形势,更考验着他面对艰难困境时的意志。

他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脑中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扭转目前不利的局面。但直到扬起的尘埃消散殆尽前,海力布都没能找到行之有效的举措,抵御冈撒难以捉摸的凌厉攻击。

一度以为找到了制胜法门的二王子,非但没有抓住机会,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优势,反而被狡诈残忍的对手用计谋再次折磨得遍体鳞伤,危在旦夕。

终于,浮尘落回砂石黄土之间,竞技场内的画面又重新展现在众人眼前。

毫无意外的,胜利的天平开始往虎族获胜的那一边倾斜。虽然不知道刚才在尘雾里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海力布那狼狈支撑,不让自己倒下的窘迫样子,就是冈撒有多么厉害的最好印证。

老虎们又开始一边倒地为冈撒狂热地欢呼起来,这一波势如破竹的攻势配得上它们的喝彩,也再次点燃了大家对于血腥杀戮即将发生的期待。

在喧嚣声中,冈撒借着最后一丝尘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海力布身后。步法踉跄的二王子没能及时发现它的身影,猝不及防间,被扫向下盘的虎尾狠狠掀翻,落下时后脑勺也重重地撞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海力布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加上浑身的伤痛折磨,他仰面朝上,半天爬不起身子来。

“我说过,你只是碰巧运气好而已。就算你知道我的弱点,也不可能加以利用。”

冈撒缓缓踱步到海力布身边,轻蔑地朝他说道。

它很确信不可能有人类能够与虎族一较高下,不过说到能将自己逼出全力,身为猎人的海力布倒是前所未有的头一个。

“能逼我认真对待角斗,你就应该知足了,因为从我认真的那一刻起,你就和死人无异!”

冈撒说罢,抬掌按住海力布的额头,侧过脸张开血盆大口,打算扯破他的喉咙。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扭转颓势

“我还没输”

就在冈撒准备下死手咬断海力布的喉咙,结束这场角斗的时候,它忽然听到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类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

冈撒低头看向浑身是血的对手,在它刚才那一轮摧枯拉朽的进攻中,海力布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不带伤痕的皮肉。

按理说,意志力再强的人类也应该经不住这好似千刀万剐的酷刑,再无回天之力,对自己的命运低头服软了。但哪怕现在被死死按在地上,海力布好像仍然不相信角斗处刑的结果已经盖棺定论。

“只要我没有咽气,就还没输对吧?”

他转过满是血污的脸看着冈撒说道,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依然坚定。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还不肯承认失败,看来你比那些向我苦苦求饶的杂碎们还要愚蠢。”

冈撒理解不了海力布此时此刻地表现,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在这片竞技场里被自己击倒数次后,还敢如此逞强嘴硬。

“他们不是杂碎,都是有名有姓的人”

海力布的脑海中又想起了前日刚刚认识的那个中年猎户,二王子有些后悔自己没能想到主动询问一下他的名字,但替牢友复仇的念想却在心中重新窜起了火苗。

“既然你那么在意那些杂碎,我现在就送你去和他们相见吧。”

冈撒懒得去听海力布毫无意义的说教,猛地张开大口朝他脖颈的方向咬去。

“不~~~!!!”

看台上的娜仁托娅爆发出一声惊呼,难以相信海力布将以这样悲惨的方式死在虎族的竞技场里。小鹿仙子扭过头去掩面而泣,不敢再看场内的景象。

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也用爪子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悲痛不已的它们也不忍看到相处了许多天的好伙伴殒命虎口的画面。

可惜这局部的悲伤很快就淹没在了虎族的喧闹声中,老虎们看到冈撒痛下杀手,都情不自禁地跟着欢呼起来,庆祝虎族的又一场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老虎们喊着喊着,气氛却不像预想的那样越炒越热,看台上零星出现了悉悉索索的私语声,似乎是看到了竞技场里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

“你们看!”

兀突仑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用手指向海力布和冈撒所处的位置,眼神里闪现出异样的光芒。娜仁托娅和动物伙伴们听到虎族公主的喊声,慢慢睁开双眼,定睛查看后,都对眼前见到的状况难以置信。

原来,冈撒并没有咬断海力布的喉咙,它的血盆大口在接触到海力布脖子的皮肤前,被一股外力生生阻拦了下来。而施予这股力量的,正是二王子那两只血肉模糊的手臂。

“怎怎么可能?!”

冈撒难以形容此刻心中有多么吃惊,海力布的手臂在被猛虎利爪洞穿划伤后,本不应该还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现在他的双手却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力,死死掰住冈撒嘴里一上一下,两颗对侧的尖牙。任凭冈撒如何使劲,都不让它的脑袋再靠近自己一寸。

被牢牢钳制住嘴巴的冈撒既无法咬到海力布,也无法闭口抽身逃脱。一人一虎就这么僵持地绞在一起,难分胜负。

看台上的虎族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居然有人类可以徒手接住冈撒利齿的撕咬,且在力量上竟和强大的冈撒不分伯仲,纷纷惊异于这个会说兽语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对他的来历好奇了起来。

“这小子哪儿来的力气,刚才不都已经被冈撒虐得体无完肤了嘛?!”

“是啊,不仅会说兽语,连力量也和兽族相差无几呢!”

当然,也有激进的老虎们不愿意看到人类重新占据上风,恼羞成怒地催促冈撒尽快结束战斗。

“冈撒,你磨磨蹭蹭在干嘛?还不快杀了他!”

“不就是个猎人嘛,别给我们虎族丢脸!”

老虎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动机和目的聒噪起来,竞技场的气氛倒是因为这意想不到的僵局又开始变得热闹无比。

“喂!会说兽语的小子!加油啊~~!”

终于,看台上出现了第一声为海力布加油助威的声音,虽然也许发声的老虎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但起码说明,这场角斗不再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了。

“大个子,加油!!!”

想替海力布呐喊助威很久了的阿丹一直不敢开口,现在听到老虎们有倒戈的迹象,也就状着胆子喊了出来。谁知虎族们被这接二连三的话语煽动了情绪,竟陆续又有许多替人类加油的声音浮现出来。

“海力布,加油~~~!”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看台中响了起来,特别引人注目,是娜仁托娅公主。性格向来含蓄内敛的她知道现在的海力布需要更多精神上的支持,为了帮助救命恩人脱离困境,小鹿仙子也不顾一切起身为海力布呐喊。

冈撒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竞技场上还会出现支持人类的声音,心态明显发生了变化,它依旧被海力布控制着牙齿,动弹不得,却感觉到从海力布指尖中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

“冈撒,我与鹿族公主还有约定,今天一定不能输掉角斗,对不起了!”

海力布听到了小鹿仙子的声援,顿时感到体内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他对冈撒说完,气沉丹田狠命发力,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竟硬生生将虎嘴中的一颗獠牙掰断。

冈撒立刻发出一声嚎叫,经受不住断齿疼痛的它拼死挣脱开海力布的另一只手,用虎掌痛苦地捂着嘴巴,在地上来回翻滚。

重获自由的海力布立刻从被冈撒压制的身位翻转而起,看准时机倒过来把猛虎跨骑在身下,再次掌握了主动权。

“这一次,你还觉得是我运气好吗?”

骑在冈撒背上的海力布说罢,左手牢牢捏住老虎脖颈,右手高举,紧握成拳,照着冈撒最脆弱的鼻尖狠狠砸去。只听得“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它的面门之上。

这一下势大力沉,殷红的鲜血立即从冈撒的鼻子里泊泊流出,疼得已经断齿的老虎嗷嗷乱叫。

只是,海力布似乎完全没有要收手的意思,“砰砰”又是两下,将铁拳精准地捶在了相同的位置上,彻底把冈撒的脸孔打开了花。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正当海力布准备再次挥拳的时候,眼冒金星的冈撒不停哀嚎道。

它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海力布连续的重击令它根本无力承受。再这么被动挨打下去,很有可能当即丢了性命。对于死亡的恐惧让冈撒也顾不得虎族的尊严,卑躬屈膝地开口求饶起来。

听到冈撒低三下四的讨饶,海力布停下了自己的拳头,他的初衷其实也只是想赢得角斗,并不希望面对这种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的结果。

不过看到海力布不再攻击对手,看台上的虎群们不干了,眼下它们迫切想要看到一方被无情屠戮的血腥场景,哪怕受死的是同族的冈撒也没问题。因为冈撒懦弱的求饶行为,已经让它彻底失去了虎族们的支持。

“海力布,杀了冈撒!”

“继续揍它!揍到把它的脑浆打出来为止!”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竞技场上喊声四起,尽是要求海力布处决冈撒的叫嚣。虎族们嗜血残忍的本性暴露无遗,这气势汹汹的呼号一时间让海力布进退两难。打死冈撒不是他的本意,可如果不满足老虎们的意愿,现场也许会发生难以控制的骚乱。

第一百六十四章 胜负揭晓

“我认输了,海力布,你已经证明自己也有杀人如探囊取物的本事,没必要再取我性命了是不是!”

已经被揍到鼻青脸肿的冈撒知道虎群狂暴起来有多六亲不认,赶紧继续恳求海力布不要杀死自己。第一次直面死亡,让这个看上去冷血彪悍的老虎也暴露出了它胆怯软弱的一面。

可是叫嚣处决冈撒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海力布高举的拳头仍然紧紧捏着没有放下来,他也在犹豫纠结到底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对手。

说实话,在老虎们的煽动下,二王子是很想任由体内的复仇之火吞噬理性,挥下重拳了结这个身背无数人命的虎族刽子手的性命。

但他脑中仍然存留的部分理智又在劝说自己,如果学不会控制内心的愤怒和冲动,便会与冈撒无异,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这显然不是海力布想要的结果。

纠结中,海力布感到从看台上传来了一抹关切的目光。他抬眼望去,看见了注视着他的娜仁托娅公主。因为先前所有的精力都专注于这场角斗,海力布还是第一次看见小鹿仙子为自己加油的样子。

而她温柔的眼神就像一缕洒入心灵的阳光,瞬间消除了海力布体内横生出来的戾气和恨意,让他明白自己终究不是像冈撒那样残暴无度的野兽,不必违背良知行事。

“你说得对,冈撒,我只想让你知道,真正的强者绝不会像你一样滥杀无辜。”

海力布义正言辞地纠正完冈撒的言论,也不顾无数老虎的怨声载道,在众目睽睽下,就这样缓缓放下了握紧的拳头。他如释重负地翻身跨离了冈撒的后背,放弃了置其于死地的念头。

卸下了心理包袱的海力布忽然觉得伤口的痛楚又再次向身体袭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看台中央的方向迈近,冈撒虽然已经认输,但是角斗的结果还需要虎王色勒莫的亲口宣布,才算有效。

“虎王,冈撒已然认输,那是否意味着我可以活着离开这竞技场了?”

海力布开口向色勒莫大声问道,失血过多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必须赶紧得到虎王的认证。

与此同时,虎群也慢慢安静了下来,从来没有人类在角斗处刑中存活到最后,大家都很想看看虎族首领是如何处理这前所未有的局面的。

在观看整场角斗的过程中,始终岿然不动的色勒莫听到海力布向自己发问,终于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注视下有所行动。他慢慢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冷酷,却没有着急开口下结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虎王吸引,等待着色勒莫宣布海力布的命运,没人发现海力布身后原本趴在地上的冈撒竟悄无声息地重新站立了起来。虽然它已经口口声声认输求饶,但在内心深处,这只曾经未尝一败、刚愎自用的老虎,仍然无法接受自己败在一个赤手空拳的人类手下的事实。

根据以往的经验,角斗处刑向来只有你死我活,如果色勒莫向虎族宣布海力布获胜,即便海力布选择不杀冈撒,它也很有可能会面临被同僚处死的境地。在冈撒的立场中,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海力布必须死,哪怕需要用这种龌龊不堪的卑鄙伎俩去偷袭对手。

它顾不得断齿的痛苦,用尽全力,孤注一掷地海力布奔袭而来。

“大个子,小心!”

眼尖的沙鼠阿丹率先瞟见了冈撒的不齿行径,眼看背对着它的海力布毫无防备,急得大声喊了起来。大家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冈撒大张着血口,再有两步就能威胁到海力布的生命了。

海力布也听到了阿丹的警告,但透支了所有体力的他虽然感知到身后袭来的寒意,却也只能半扭过身去看向背后,无法做出任何实质性的防御措施。

冈撒瞪大的虎眼中布满了血丝,它已经被失败的打击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只为能让自己成为幸存下来的一方,而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它那疯狂的行径得逞了。

千钧一发之际,与海力布近在咫尺,看似胜券在握的冈撒眼里,却忽然流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情,在最近处的二王子看得真切,却不知道它的表情为何会有这么突兀的转变。

不过很快,海力布就明白了冈撒绝望的原因。一只体型数倍于它的猛虎在电光火石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竞技场中,将扑向海力布的冈撒狠狠掀翻在地。

冈撒的身形已是足够庞大,但此刻,被那更为凶悍的巨型猛虎压在地上的可怜样,简直如同待宰的羔羊一样可悲。它不敢挣扎,在惊恐无比下,用颤巍巍的声音开口说道。

“首领饶命啊!只要您不杀冈撒,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海力布从冈撒的告饶声中明白过来,这只如上古巨兽般的老虎,就是虎王色勒莫化身成虎族形态的样子,那令人窒息的统治力和压迫感,让海力布庆幸,当初没有头脑发热选择虎王做自己的角斗对象。

“既已认输,为何还要暗箭伤人?!”

色勒莫厉声向冈撒质问道。

“我我是为了虎族的尊严才出此下策,首领饶命啊!”

走投无路的冈撒惊慌失措地替自己辩称。

“你丢尽了虎族的颜面,我怎能允许你这样的败类苟活于世!”

色勒莫忿忿地说罢,露出尖利的恐怖獠牙。

“首领饶命!首领”

虎王没有再给手下狡辩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了它的脖子,冈撒求饶的话音未落,便已瘫软地上,没了气息。

看到虎王处决属下,看台上一片静默。别说是娜仁托娅和阿丹塔拉,就连兀突仑和在场的其他老虎们,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虎王现出真身,几乎淡忘了自己的首领化身猛虎时有多么强悍恐怖。

色勒莫的气场笼罩在竞技场上空久久没有散去,在他开口说话前,没人敢斗胆吱声。

“虎王,既已制服冈撒,何必还非要将它处死不可?”

海力布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对色勒莫说道,语气中似是透着些遗憾,这和他想象中的结果不太一样。而他冒昧的提问让在场的众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海力布,你信守了自己的诺言,身为虎族首领,我也不能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角斗处刑,只有一方能活着离开竞技场。”

好在色勒莫没有恼怒于这唐突的提问,虽然他仍然对于冈撒丢人现眼的表现耿耿于怀,但朝海力布说话时的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这么说,您认可我赢得了角斗的胜利?”

海力布这才想起来虎王一直还没有宣布结果,继续问道。

听到海力布这么问自己,色勒莫终于舒展了些表情,朗声对看台上的虎族宣布。

“虎族听着,这场角斗处刑的胜者是猎人海力布,我色勒莫允许他自由离开虎族领地,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阻拦!”

“大个子赢了!大个子赢了!”

沙鼠阿丹听到色勒莫的话,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激动得举起小爪子,眉飞色舞的呼喊起来。

“海力布万岁!”

兔子塔拉也难得一见地抒发着内心激动的情绪。

两个小动物互相拥抱在一起,忘乎所以地庆祝好伙伴死里逃生,竟慢慢感染了之前一众哑口无言的虎族,鉴于虎王都亲口认证了海力布的胜利,老虎们也开始毫不吝啬地欢呼雀跃起来,借机宣泄着它们急需找到释放出口的压抑情绪。

“虎王,您还答应了我一件事,没有变卦吧?”

在一片欢庆声中,海力布不忘最后跟色勒莫确认,毕竟自己参与角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帮助娜仁托娅实现心愿。

“我色勒莫说到做到,你放心吧。”

听到虎王不会食言,安下心来的海力布再也支撑不住虚弱的身体,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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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虎王之邀

当昏倒后不省人事的海力布再次睁开眼睛,慢慢苏醒过来的时候,映入他模糊视线中的并不是角斗时头顶刺眼的阳光。石壁上挂着的火把正散发出柔和的光线,给四周带去一丝暖意。

他轻轻转动了一下脑袋,试图来恢复自己的视力,好将周围的环境看得清晰。不过首先引起二王子注意的,倒是一声欣喜的问候。

“海力布,你醒啦?”

虽然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海力布也能听出这是娜仁托娅公主的声音。她赶紧来到海力布的身边,用轻柔的动作帮助海力布半坐起身子,倚靠在床边。

休息了片刻,海力布的眼睛总算适应了过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卧房之内,而娜仁托娅、沙鼠阿丹还有兔子塔拉正围在床边向他投来关切的眼神。

“我就说大个子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的吧!”

阿丹再三确认海力布恢复了神智,如释重负地说道。

“都是仙子的功劳,跟你有什么关系。”

塔拉不觉得海力布的苏醒跟阿丹有什么关系,不过说话的语气里也透露出无比的喜悦。

“我这是在哪儿?”

看到一起旅行的伙伴们都守在眼前,海力布感到十分安心,不过他仍然有些搞不清状况,对角斗取胜昏倒后的事情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

“我们在虎王宫里的一间卧房,看你重伤昏迷后,虎王吩咐属下将你暂时安置在这里。”

娜仁托娅微笑着回答道,看见海力布脱离了险境,令小鹿仙子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重伤昏迷?”

海力布忽然想起角斗时被冈撒攻击后在全身造成了许多严重的伤势,不过当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翻看,却发现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洁如新,完全不见一处骇人的伤疤,顿时感到颇为惊讶。

不过,塔拉方才的话已经道破了其中的秘密,而阿丹看到海力布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又忍不住摆起谱来。

“大个子,你又不是第一次吃仙子的灵药了,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嘛!”

“我睡了多久?”

懵懵懂懂的海力布向阿丹询问道。

“正好一个昼夜,幸亏仙子随身还备着几颗灵药,要不然你这一身血肉模糊的伤口,啧啧啧,真不知道还能不能从鬼门关里走回来!”

阿丹咋咋呼呼地回答着,还不时手舞足蹈地加入些夸张的肢体动作,让人忍俊不禁。

“原来是这样,多谢公主相救。”

海力布听闻又是小鹿仙子救了自己一命,想要起身施礼表示感谢。

娜仁托娅看到他要下床,连忙伸手阻止道。

“哎,千万别乱动,你大伤初愈还得好好休息才是。我做的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她柔声细语地劝说海力布安心休养,含情脉脉地偷偷望向这个勇敢的年轻人,两人的手掌在不经意间轻轻握在了一起。一抹绯红的颜色映上了娜仁托娅的脸颊,连带着使得整个房间都散发出一丝甜甜的氛围。

面带羞涩的鹿族公主慌乱间抽回了纤纤玉手,在和海力布眼神交汇之际,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再与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发生更多视线的接触,生怕被看穿自己此时小鹿乱撞的心绪。

不过,忽然打开的房门不合时宜地吹散了刚要萌芽生长的暧昧空气,兀突仑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门口。

娜仁托娅见虎族公主到来,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不过兀突仑凭着敏锐的直觉仍旧感到了他们中间存留的些许微甜。

“看来我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生性顽皮的兀突仑出言调侃道,她早就发现了娜仁托娅对海力布那种超越普通朋友的关心。

“当然不会,兀突仑公主有什么事吗?”

身为鹿族公主,娜仁托娅怎能让虎族公主看笑话,她转过身来,面色平静地向兀突仑问道。

“海力布,你已经没事了?”

兀突仑并没有理会娜仁托娅,看到海力布能自己坐靠在床上,对于他的恢复速度也表示十分惊叹。

“大个子新伤未愈,还得彻底静养休息,兀突仑公主没什么事,就请先回避一下吧。”

阿丹看到虎族公主到来,没好气地说道。在被虎族俘虏时,就受过她不少气的阿丹不喜欢兀突仑的傲慢,现在看到她又怠慢仙子,想要尽快打发她离开。

“不用这么着急赶我走,我说了,就你这小身板都不够我们虎族塞牙缝,放心吧,这里没人打算吃掉你。”

兀突仑冲着阿丹眨了眨眼睛,让小沙鼠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而后她又对着海力布开口道。

“我没有那个闲工夫故意来打扰你们,是父王吩咐,等你苏醒之后,请你去大殿一趟,既然你已无碍,不妨现在就动身前往?”

“我不是说了大个子还不能随意走动,虎王如此着急,未免有些太强人所难吧!”

阿丹躲在娜仁托娅身后依然义愤填膺,替小鹿仙子打抱不平后,又开始为海力布操心起来。

不过海力布似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示意阿丹不必这样咄咄逼人,对着兀突仑回复道。

“麻烦兀突仑公主先去告知一下你父王,待我起身更衣,稍后便去大殿和他会面。”

“不愧是第一个赢了角斗处刑的人类,那我就先去复命啦。”

兀突仑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也不管别人作何反应,掩上房门径自离开。

“海力布,你真的不要紧吗?”

娜仁托娅待到兀突仑走远,才对海力布问道。虽然灵药能加速伤口愈合,但并不能立刻让伤者恢复全部的元气,何况海力布刚刚经历的是一场事关生死的激烈搏杀。

“是啊,虎王不会忽然又变卦,取消你的胜利吧?”

塔拉很担心色勒莫会临时起意改变主意,翻脸不认账。

“放心吧,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底,虎王不像是出尔反尔之人,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言而无信的事情,损害自己的声誉的。”

海力布让伙伴们不用担心,坚持现在就去虎王宫大殿。其实二王子没有告诉他们,对于他来说,也很迫切希望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单独面见虎王。

片刻后,虎王宫大殿内,色勒莫已经重新变回虎首人身的样貌,正端坐在他宽大舒适的王座之上。虎族卫士引着海力布来到他面前后,便转身离开,偌大的王宫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海力布见过虎王。”

海力布上前一步朝色勒莫躬身行礼,说话的声音清晰而响亮。

“不必多礼,你大伤初愈,来我身边坐吧。”

色勒莫指着自己王座旁摆放的一把木椅,让海力布坐下和自己说话。

“鹿族的仙丹灵药果然厉害,竟能让一个重伤垂危之人在一天之内就恢复如初,实在神奇啊!”

虎王看到海力布活动自如,气色尚佳,不免对于仙子灵药的效果大加称赞起来。

“娜仁托娅公主数次出手相救,我无以言谢,也承蒙虎王慷慨提供住所,让海力布得以好好休息。”

海力布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你已经不是我的阶下囚徒,能在角斗处刑中获胜的人,就是我虎王的座上宾客,用不着这么拘谨客气!”

色勒莫说话的语气十分豪爽,看海力布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样抱有猜忌。

“不知虎王邀我前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见色勒莫心情愉悦,海力布也不再感到拘束,问起了他着急邀请自己会面的用意。

“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是否有兴趣听我说些陈年往事啊?”

色勒莫似乎就在等海力布这样问自己,顺势提议道。

“陈年往事?”

海力布在心中重复了一句,不清楚虎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的他,显然被勾起了兴趣。不用过多考虑便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当色勒莫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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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前世今生

“很好。”

色勒莫见海力布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做好了倾听的准备,对这个年轻人很是满意。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继而才娓娓开口道。

“海力布,你可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动物都和你们人类一样,以草原为家,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上。”

“所有的动物?”

听到虎王所说的言论,海力布有些难以置信,很难想象他口中描述的久远画面。

“没错,无论是虎族还是鹿族,无论弱小还是强大的动物们,都是草原世界的先民,和人类和睦共享着同一片家园。”

色勒莫说到这里,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柔和的目光,这是海力布来到了虎族领地后,从来没有在虎王眼中看到过的情绪。

“所有的动物都和人类一样,是草原的先民?”

海力布再次抛出疑问,这种闻所未闻的理论,无疑在叩击着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没错,那时的草原祥和宁静,每个种族都能安享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充满生机的大地上共同迎接第一缕晨曦,一起仰望浩瀚无垠的星空。”

色勒莫缓缓诉说着,好像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一般。而从他沉浸在自己描绘的美好意境中,那感怀往昔的神情里可以看出,这并不像是虎王一厢情愿的臆想。

在人类的固有印象中,老虎们都是凶残、暴戾的野兽,没有谁会在意它们是否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除了猎人,普通民众遭遇猛虎时都唯恐避之不及,仿佛是看见了恶魔一般心生畏惧,但此时的海力布却感觉到,色勒莫正在慢慢地对自己敞开心扉,他有机会深入了解这群生活在森林里的兽族那不为人知的秘史。

“就算是虎族,也能和人类相安无事的生活吗?”

海力布小心翼翼地发问。他很想知道,作为食肉动物的老虎们在各方面身体条件的天赋上,可以说没有任何天敌。面对身边都是唾手可得的猎物时,真的能够做到控制住自己,不去大开杀戒吗?

不过色勒莫好像能够猜到海力布的心思,用一句话就把他的顾虑给噎了回去。

“在吃肉这件事上,人类犯下的罪孽,可比我们虎族深重的多,身为猎人的你应该最清楚了吧?”

听到色勒莫说的话,海力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能射猎捕获各种飞禽走兽,制成盘中美餐的人类,还真是没有足够的立场和资格来评说兽族为了生存而做出的本能行为。

看见年轻的猎人被自己弄得不知该如何回复,色勒莫并没有继续咄咄逼人,而是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道。

“吃不吃肉这是后话,当初在长生天创造万物之时,草原上风调雨顺,物产丰饶,人类和动物们都能获取充足的水和食物,根本不需要相互残杀就能繁衍生息。”

“在长生天的赐福下万物繁盛,那时的草原一定很美吧?”

海力布不禁赞叹道,在他脑中迸发的联想,仿佛已经让他置身于那一派欣欣向荣的场景里。

“我想所谓的天堂也不过如此。”

虽然色勒莫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上古传说中的盛景,但脸上浮现的憧憬很能说明虎王对往昔的繁荣有多么向往。

“那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这么多动物离开了原本共同拥有的家园呢?”

海力布追问道,他想弄清楚动物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真实原因。

“没有任何一个种族会愿意放弃这如诗如画的草原,只可惜再富庶的环境也无法满足埋藏在人类心中的贪婪,那能够吞噬一切的,永无穷尽的欲望。”

色勒莫说到此处,眉宇间露出的表情痛惜无比,他停顿了一下,平复心绪后才继续对着海力布说道。

“在享受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人类就慢慢不安于现状,对略显枯燥乏味的生活失去了兴趣,想要追求更多的新鲜和刺激。大地上自然生长的蔬果无法满足他们挑剔的味觉,人类就将目光投向了身边弱小的动物,他们将牛羊圈养起来,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海力布静静地聆听着,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再去打断色勒莫。

“而让餐桌上的食物变得丰富了以后,人类又想探寻更为广阔的天地,无拘无束的骏马们此时又成为了下一个被控制的牺牲者。有了更强大的行动力,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无法满足的欲望。为了争权掠地,人类不惜侵占了许多动物们的家园,而随着人口数量越来越多,从人类内部又爆发了纷争,相互之间杀伐不断,一时间弄得草原乌烟瘴气,祥和不再。”

“那后来呢?”

海力布仔细听着草原先民们的不堪历史,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动物们在血泪的教训中了解到人类的贪念有多么可怕,惶惶不可终日。幸而有两个心地善良的人不忍看到无辜的生灵们遭受灭顶之灾,为了避祸,他们分别各自带领着以虎、鹿两族为代表的百兽们,放弃了世代生活的草原,被迫逃进了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中。”

“所以依然是人类带领你们迁徙到森林里来生活的?”

海力布听到自己的祖先之中也有心怀善念之人,稍稍觉得宽心了一些。

“是的,这两个人各自带领着虎族和鹿族在森林中重新找到了适合它们生存的地方,并不愿再回到人类的世界,决意守护在动物伙伴们的身边。他们的善举感动了长生天,长生天便派神明下凡,帮助他们在森林中修建了两座宫殿供他们二人与动物们居住,而这两个人,就成了虎王和鹿王。”

“虎王,你竟然和我一样,也是人类?!”

海力布再一次惊叫起来,不过转念间,他又觉得虎王言之有理。这种充满神话色彩的说法,正好印证了为什么色勒莫会拥有虎首人身的独特外貌。

“呵呵呵呵,那是最初的虎王和鹿王,兽族首领的头衔已经世代沿袭了千百年之久,我可没有那么长的寿命。”

色勒莫面带笑容地否定了海力布的猜测,称自己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那为何虎王和两族的公主们都有幻化人形的本领呢?”

海力布对于这个问题心中还没有答案,顺势问道。

“最初的虎王和鹿王希望能彻底融入自己统领的族群,便恳请神明将他们变成兽族的模样,神明答应了这个请求,还赋予了他们在人和动物的形态间任意变幻的能力。于是,他们的后代也在繁衍中继承了这一特殊的本领。”

色勒莫将真实缘由娓娓道来,语气里充满了对于祖先的敬意。

“既然虎族的祖先也是人,那虎王您为何还如此憎恨人类呢?”

海力布至此算是大致了解了森林中两大兽族起源的来龙去脉,但仍旧搞不懂色勒莫为何要对一定意义上来说,同根同源的人类如此憎恶。

“你对冈撒恨之入骨,对我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色勒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个相似的问题朝海力布反问道。

“当然不是,残忍狡诈的冈撒岂能和您相提并论。”

海力布如是说。

“相同的道理,虽然都是人类,那些擅闯森林射杀猎物,只为剥皮抽筋换取财富的人,又怎能与当初挽救了众多生灵的人混为一谈。况且我并不是憎恨人类本身,我只是不能纵容你们中的一部分,为了一己私欲就大开杀戒,夺取无辜的生命犯下恶行。”

色勒莫语重心长地陈述着自己的理念,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能够让人信服的力量。而海力布也在交谈中慢慢体会到了这个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的虎族首领,彪悍外表下散发着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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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的约定

海力布望着座椅前方的青石砖地面出神,回想着虎王色勒莫向他灌输的言论,这些长篇大论对他来说并不像刻板生硬的说教,反而在海力布的心里引发了深深的思考。

看到年轻的猎人又许久没有说话,虎王以为他是在用沉默表达对于自己的观点不能苟同的看法,继续说道。

“生而为人或者生而为兽,是在你来到这个世界前就命中注定的事情,谁都无法做出改变。不过活在世间面对万物众生,你的心中是要向善还是向恶,却是每个人都能做出的选择。长生天默默注视着一切,最终所有的决定都会迎来应有的福祉或报应,不是吗?”

虎王的话语直击心灵,在海力布的胸中产生了悠远的回响,他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早已有人把这些道理印刻在自己的心田过,只是此刻又被重新唤醒,浮上了脑海。

但任凭二王子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再记起更多与之相关的清晰记忆。

“虎王,你为什么要将森林兽族的前世今生,都告诉我这个外人呢?”

海力布整理了一下思绪,又将现在脑中所想的问题坦率地向色勒莫提出。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虎王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些久藏于森林深处的秘密透露给身为人类的自己。

“长生天所做的每一个安排,冥冥之中都自有它的道理,把你这个拥有能与百**流天赋的猎人送到我的面前,也一定绝非偶然。作为第一个正大光明赢得角斗的人类,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虎族为何针对你们人类设立此种刑罚的原因。”

色勒莫越来越喜欢海力布这种率真的态度,在虎族的地界,鲜少有人会对不怒自威的首领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虎王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也许我之前对你的看法确实有些偏颇,正如娜仁托娅所说,你和其他闯进森林的猎人们确实不太一样,你的眼睛里,有着与别人完全不同的光芒。”

“虎王过奖了,是娜仁托娅公主和她的伙伴们在危难时救了我的性命,并引领我走进了动物们的世界。我只是个丧失了记忆的普通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

海力布依然不习惯色勒莫对自己的夸奖,谦虚地回答道。

“也许你暂时还没有想起自己的身世,但从那天竞技场上的表现来看,可绝不是一个泛泛之辈。一个人怀有多大的能耐,便要肩负多重的责任。希望等你回到人类部落后,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色勒莫对海力布劝诫道,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回到人类的世界后能有一番作为。

“多谢虎王赠言,只是眼下我连家在何处都无从知晓,更别提能为部落做出什么贡献了。”

海力布的情绪忽然有些消沉,无所依靠的漂泊感让他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那你想不想找回丢失的记忆啊?”

色勒莫面带笑容地对海力布问道。

“当然,我无时无刻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到底来自哪里。可除了一个名字,对于其他的记忆却丝毫没有头绪。”

海力布实话实说,语气里透出些许无奈。

“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真的?”

看着虎王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海力布有些吃惊。

“身为首领我向来说一不二,何时曾有过食言的时候。”

色勒莫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淡定地说道。

“可是虎王打算怎么帮我找回记忆呢?”

虽然相信色勒莫是个言出必行的首领,但海力布实在想不出他有锦囊妙计,能寻回自己的记忆。

“你还记得角斗前跟我提的那个附加条件吗?”

“当然记得,能帮助娜仁托娅公主实现心愿,也算不枉奋力拼杀一场。当然,也要多谢虎王信守承诺。”

一想到小鹿仙子很快就能前往镜月潭,海力布的失落感减轻了不少,心里感到非常骄傲。

“明日,你们就一起启程去往那里吧。”

虎王平静的对海力布说道。

“我们?”

海力布迟疑了一下,觉得色勒莫是不是记错了与自己的约定,提醒他道。

“虎王,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与你约定的是,即便我赢了角斗,也只让娜仁托娅带着阿丹塔拉前去镜月潭就好,那里是虎族的圣地,我无意坏了规矩。”

“呵呵呵呵,诚实也是你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我当然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不过经过这一番接触,我改变主意了。”

色勒莫怎么会不记得海力布提出的附加条件的内容,当初应承下来的时候,他的确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同意这个年轻人跟随鹿族公主一同前往圣地。因为那时,虎王连海力布能不能在角斗处刑中生存下来都无法肯定。

但海力布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面对强敌时用勇敢坚韧的表现彻底征服了挑剔的色勒莫,赢得了他的尊重。让虎王愿意在海力布需要帮助的时候,主动伸手拉上一把。

“镜月潭虽然没有金银财宝,但那汪平静的水面的确拥有魔力,可以在虔诚的许愿者面前倒映出心中所求的答案。我想或许你可以站在潭边一试,说不定能找回自己丢掉的记忆和身世。”

色勒莫确认了娜仁托娅曾向海力布讲述过镜月潭的神奇所在,重新点燃了海力布的希望。

“可是虎王为了我破例,真的不要紧吗?”

虽然色勒莫的慷慨让海力布欣喜不已,但他仍然有所顾虑,生怕这样会让虎王为难。

“我看着那么像一个因循守旧的老古板吗?行善积德也很要紧,若是我真的如此不近人情,恐怕也不配掌管森林百兽那么多年。你今晚听我说了那么长的故事,就当我为表感谢,回赠了一份礼物吧!”

色勒莫用一个简单的玩笑替海力布消除了后顾之忧,此刻,他是真心希望可以帮到这个内心有些茫然的年轻人。

“那恭敬不如从命,海力布在此先谢过虎王了!”

海力布听了十分感动,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身向色勒莫行礼。色勒莫连忙抬手阻止海力布,在他看来,有时候过分的客套,反而会让惺惺相惜的感觉失掉了些滋味。

“哎,我都说了,现在你是我的座上宾,咱们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让你我说话的氛围轻松自在一些嘛。”

色勒莫言罢,与海力布相视而笑,虎王宫大殿内的气氛越来越轻松融洽。不过片刻后,虎王慢慢收起笑容,一脸认真地朝海力布开口问道。

“海力布,本王与你畅所欲言后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我很愿意相信你的人品,不过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情?”

“虎王请讲,如果是海力布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推辞。”

海力布见色勒莫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也诚恳地回答道。

“如果你在镜月潭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回到人类世界的时候,千万不要把今晚得知的兽族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好吗?我不想成为打破兽族千百年来宁静生活的罪人。”

色勒莫一字一句地说完,直视着海力布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复。

“虎王请放心,我会替所有兽族守护好这个秘密的。”

色勒莫的推心置腹令海力布很是动容,他也语气坚定地表示,自己不会让虎王失望。

“好,那就祝愿你早日找回失去的记忆!”

得到满意答复的色勒莫爽快地向海力布伸出手臂,祝福他能有个好运气,海力布也欣然用手回握住了虎王的手臂。一阵爽朗的笑声再次响起,回荡在空旷高挑的大殿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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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提前道别

当海力布向色勒莫告辞,退出虎王宫的大殿后,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着一场曲折离奇的梦。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处于梦境之中,而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梦里亦真亦幻的想象而已。

走在回廊内的海力布有些晃神,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肩膀。

“从阶下囚变成大英雄的感觉怎么样啊?”

说话人的声音清脆悦耳,海力布回过头去,看到来者正是虎族公主兀突仑,她冲着海力布甜美一笑,似乎是在这里专程等待着他路过。

不过反应迟钝的海力布并不觉得兀突仑是在刻意等待自己,拱手行礼询问道。

“这么晚了,公主不去回房休息,为何还在虎王宫里徘徊?”

“你不是也刚刚与我父王聊完天吗,凭什么催我回去休息。再说了,你别忘了我是虎族,越到夜里越精神!”

兀突仑调皮地回答道,满脸都挂着贵为公主的傲娇神情。

“公主说的也对,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那我就不打扰公主的兴致,先行告退了。”

海力布再次拱手说道,他很想快点回去把虎王准许他一同前往镜月潭的好消息告诉伙伴们,不打算与兀突仑寒暄太多时间。

“哎,才刚与我见面,说不到两句话就想开溜,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你这么怠慢虎族的公主,可还懂点礼数?!”

兀突仑似乎不希望海力布这么快离开,刁蛮任性的态度又现了出来,撅着嘴一百个不满意地抱怨道。

“公主误会了,海力布怎敢对公主不敬。你要是有什么吩咐,海力布决不推辞。”

海力布毕恭毕敬地说道,在这些天与兀突仑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也大致了解了她的脾气,明白惹得虎族公主不高兴了,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这还差不多,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劝说父王再给你一次机会的!”

兀突仑听到海力布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显得很是开心,但嘴上仍然得理不饶人。她转了转充满灵性的眼珠,忽然又故作神秘地朝海力布问道。

“哎,海力布,我父王深夜要见你,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只是聊了些家常罢了,并无其它。”

海力布不想刚离开大殿就把色勒莫所说的话透露给第三个人,那样好像显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守护秘密。

“聊家常?我父王跟你这个失忆的猎人能有什么家常好说,你可知道欺骗本公主会是什么下场?!”

但兀突仑并不买账,坚持认为海力布没有跟自己说实话。

“海力布不敢欺瞒公主。”

“那还不从实招来,不然的话,你信不信我可以再让父王重新考虑招你做驸马一事!”

兀突仑见海力布跟自己再三推托,竟用之前招驸马的闹剧威胁他道。海力布无奈,只得跟她说了色勒莫答应自己也一同前往虎族圣地的事情,但仍旧对于深入了解了虎族的秘史一事,只字未提。

“父王居然准许你前往镜月谭祈愿?!”

兀突仑听到这个消息,有点儿难以置信,还从来没有人类涉足过这片圣地。

“承蒙虎王厚爱,得以让我有找回记忆的机会,海力布不知道应当如何报答他。”

海力布也同意兀突仑的观点,觉得自己能去那里,是件无比幸运的事情。

“想要报答还不简单,祈愿之后回来娶我为妻,满足我父王看到女儿出嫁的念想,岂不两全其美?”

总是没个正经的兀突仑一脸的狡黠,又跟海力布开起了玩笑。

“公主切勿戏言,要海力布做其它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只是这件事,海力布恕难成全公主心意。”

海力布耿直地答道,兀突仑几次三番地将话题引回当驸马的事情上,都快让他急得额头冒汗。

“哈哈哈,瞧你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本公主只是跟你说笑而已,你竟然如此当真。你要是真来求我要当虎族驸马,我还不一定乐意呢!”

兀突仑直爽地大笑起来,调侃着海力布的驽钝,那率真的语气里,让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心意。

海力布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为了缓和略显尴尬的气氛,兀突仑再次开口说道。

“好啦,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不会为难你的,放心吧!”

谁想听到这一句,本就有些腼腆的海力布,脸上瞬间露出害羞的表情,令面色涨红如一颗熟透的苹果。他慌乱的眼神无处安放,连说话也开始变得结巴。

“公公主说笑了,我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哪有什么心上人。”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昨日在竞技场上面对凶残的冈撒都不害怕,怎么这会儿倒像个大闺女一样畏畏缩缩,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躲躲闪闪的?”

兀突仑很享受欣赏海力布这支支吾吾的狼狈样子,抓住机会又再狠狠调侃了他一番。

“兀突仑公主误会了,我与娜仁托娅公主,只只是,朋友的关系”

被兀突仑呛得六神无主的海力布口不择言,更是让虎族公主握住了话里的把柄。

“哎,我可压根没说你的心上人是谁,你现在说的话,似乎有些自欺欺人哟。”

“不是,我公主你真的别乱猜”

海力布被逼得没了招数,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哈哈,好啦!你就别装傻充愣了,全世界都能看出你们两个互有倾慕之情,只是你们自己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呢!”

兀突仑看够了海力布的笑话,当着他的面道破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天机”。

“真的?!”

海力布的反问完全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本能,虽然他不肯轻易承认,自己在相处中对娜仁托娅好感渐生的事实,但听到兀突仑首次提及小鹿仙子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是在心里忍不住一阵惊喜。

“唉,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是真笨还是假傻,明明都是再清楚不过的感觉,为什么还不愿意坦诚以对。在这点上它们鹿族可真够沉得住气的,哪里像我虎族对感情来得这么痛快爽气!”

兀突仑是个性格坦荡的直脾气,喜欢像炽烈的火焰那样表达自己的情感,无法接受在含蓄暧昧中相互试探,此刻打开了话匣子的她又接着说道。

“你是没看见昨天在竞技场的看台上,当你被冈撒死死压制、危在旦夕的时候,娜仁托娅紧张到快窒息的表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绝不是普通朋友会表露出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

当时的海力布正全神贯注于生死搏杀,完全没有闲暇来注意这些细节,但听到兀突仑说的话,还是感觉心中温暖不已。

“当然,我也知道你奋不顾身主动要求参加角斗,多半是为了替娜仁托娅实现愿望。为了讨好喜欢的女孩竟连命都敢不要,你也算是我见过的最奇葩的猎人了。”

兀突仑嘴上揶揄着海力布,但言语中不经意间透着一股淡淡的羡慕之情。

“在当初那种情势下,我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海力布还企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更多掩饰的理由,但却被兀突仑再次任性的打断。

“好啦!不要再找其他的借口了。你要是再这么扭捏下去,我都快怀疑父王放你离开是不是正确的决定了。”

兀突仑摆出嫌弃的表情,懒得再听海力布解释下去。忽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海力布坏笑着说道。

“对了,镜月谭除了是虎族的圣地外,那里的风景也是绝美异常,我要是你的话,可不会错过这么一个坐拥良辰美景的大好时机哦!”

“什么时机?”

海力布一下子又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

“你这个榆木脑袋要是再不抓紧时间开窍的话,那谁也帮不了你了。时候不早了,本公主要回去休息了。明天我可懒得早起为你们送行,就此别过啦!”

兀突仑也不管海力布是否明白了自己的用心良苦,交代完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后,潇洒地与海力布挥手道别,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开了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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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再次启程

回到住处的海力布仍在回味兀突仑所说的话语,打开房门的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屋内伙伴们关切的眼神。

“怎么样,虎王找你过去,跟你说了些什么?”

沙鼠阿丹看到海力布平安回来,迫不及待地跳上桌子,开口向他问道。

不过海力布像是并未听见它的问题,没有立刻回答。看着海力布从自己身边走过,阿丹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大个子怎么不理我,他不会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把事情搞砸了吧?!”

“海力布,你没事吧?”

娜仁托娅见海力布一语不发,也有些担心,上前询问一切是否正常。可是她不经意靠近海力布的举动,却让本就被他们俩的情感话题困扰的二王子瞬间紧张了起来。

“没我没事。公主你千万别瞎猜,我我什么事都没有。”

生怕被小鹿仙子看出自己内心活动的海力布又开始欲盖弥彰起来。

“海力布,你怎么说话突然结巴了?”

兔子塔拉也看出了海力布的异样,疑惑地问道。

“是啊,咱们认识那么久都从来没见你这么慌张过,肯定有古怪!”

阿丹盯着海力布不放,想要追问他表现的如此异样的原因。

“是不是虎王又在为难你,对自己说出的承诺反悔了?”

娜仁托娅皱起了眉头,说话的语气也十分焦虑,害怕尚未离开虎族领地的海力布重新陷入险境。

“当然不是。”

看到小鹿仙子误以为事情又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海力布赶紧予以否定让伙伴们安心。想起自己还没有宣布色勒莫的慷慨邀请,二王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顺势抛开了大家追问的话题,面带笑容地对着众人说道。

“虎王非但没有为难我,还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什么惊喜,快点告诉我们啊!”

阿丹最怕别人把话说一半吊它的胃口,连忙催促海力布不要卖关子。

“明天我能和你们一起出发前往镜月潭,虎王还答应让我去潭水边祈愿,帮助我找回丢失的记忆。”

海力布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直截了当地向伙伴们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真的?!太好了,大个子!我就说你傻人有傻福,长生天是不会亏待像你这样的老实人的!”

阿丹听了简直比海力布还要高兴,它在桌子上手舞足蹈,兴奋地对好伙伴由衷地祝贺道。

“所有的苦难都没有白费,这结果太令人感动了!呜呜呜呜~~~!”

塔拉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用它独特的方式享受着此刻的愉悦。阿丹情不自禁地跑过来抱住塔拉,两个小伙伴一个哭一个笑,蹦跳间已经把不久前海力布的窘态望到了九霄云外。

“仙子,你怎么了,不替大个子感到高兴吗?”

玩闹间阿丹忽然想起来娜仁托娅听到这个消息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觉得很是反常。

“怎么会,海力布能有机会寻回记忆,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这是开心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娜仁托娅嘴里说着自己非常高兴,却没有抬头望向海力布,似乎不敢和他发生眼神的接触。而此时海力布也正好被阿丹强拉着与塔拉抱成一团欢庆,谁都没能及时体察到小鹿仙子眉间那一闪而过的惆怅。

正如海力布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一样,身为鹿族公主,对待感情内敛含蓄的娜仁托娅,同样不会轻易表露出胸中流淌的悲喜爱恨。她更愿意将对于心仪之人的倾慕爱恋,放在心里不为人知,却最为重要的位置,默默去守护它,即便得不到任何回报。

听到虎王准许海力布前去镜月潭祈愿,娜仁托娅当然替他高兴到无以复加。可一旦海力布找回了丢失的记忆,就意味着他也将弄清自己的身世来历。本不属于这个动物生活的家园里的海力布,势必就会离开森林,回到草原部落寻找自己的家人。

还没有做好与他说再见的娜仁托娅,不希望离别的时刻那么快就到来,但瞻前顾后的性格又使得她没有勇气向海力布主动倾吐心意。

这种左右为难的纠结心态困扰着小鹿仙子,即便身边的海力布此时与阿丹和塔拉玩闹得像三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也无法感染娜仁托娅去拨开心头笼罩的那一丝微涩的愁绪。

平静的夜晚很快就安然而过,充满朝气的阳光如约洒向了植被繁茂的森林大地。往日里透着森严之气的虎族领地,今天也仿佛多了几许活力。约定分别的时辰将近,色勒莫带领着几个虎族卫士,亲自站在虎王宫大门的台阶前,为海力布和伙伴们启程送行。

“娜仁托娅,见到你父王请替我送上祝贺,管理王国事物繁重,他的寿辰我只能抱憾缺席了。”

色勒莫拉着娜仁托娅的手交待道,虽然不能亲自前去给鹿王拉克申贺寿,但虎王也在言语间释放了希望虎鹿两族长期交好的善意信号。

“叔父放心,我一定会替您代为转达,同为首领肩负统御之责,父王定会理解的。”

娜仁托娅还礼答道,能将虎王继续示好的消息带给鹿族,她相信父亲一定也会十分高兴的。

“你们是,阿丹和塔拉对吗?”

色勒莫与娜仁托娅说完话,又来到她身旁弯下腰对着两个动物小伙伴问道。

阿丹和塔拉不太习惯虎王距离自己那么得近,看着他高大威猛的身躯,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虽然身材娇小,但却敢陪着娜仁托娅来到虎族地界,着实勇气可嘉。今后,也要好好守护你们的仙子哦。”

见人人敬畏的虎王居然夸奖了自己一通,缓过劲儿来的阿丹又慢慢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一想到又有了可以吹嘘的资本,它拍着胸脯向色勒莫保证。

“虎王放心,包在我身上。”

虎王和颜悦色的笑了笑,一一与它们握手道别,继而来到了海力布的身前,掏出一个锦囊对他说道。

“这锦囊里有一张标注了前往镜月潭的路线图,你们根据图中指引,就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我已传令虎族全境一律放行,路上应该不会再遇见阻挠了。”

“多谢虎王,海力布无以为报。”

海力布双手接过锦囊,毕恭毕敬地向色勒莫施礼道。

“年轻人,不必多礼。别的我就不赘言了,请记住我们的约定,去找回属于你的东西吧。”

“虎王放心,海力布绝不食言。”

海力布拱手向色勒莫允诺完,便和伙伴们一起,踏上了去往镜月潭的旅途。临行前,他再一次回头望向虎王宫门前长长的台阶,色勒莫依然站立在那里朝着他们挥手致意。

但直到消失在密林的尽头,海力布期望看见的人却始终都没有出现。兀突仑公主说到做到,在头一晚提前与他道过别之后,就真的没有前来与父王一起给他们送行。这个敢爱敢恨的虎族公主虽然没能赢得海力布的心,却也给年轻的二王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因为得到了虎王的指引和保护,离开宫殿深入荒莽森林后,海力布一行人也得以畅通无阻,没有遭遇任何危险。他们按照路线图上的方向标识,不紧不慢地朝着传说中的镜月潭前进。

不过一直到太阳落入远山的背面,最后一抹天光彻底消失在山脊线之上,他们仍然与最终的目的地隔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更令跋涉了一天,走得人困马乏的大家困惑的是,再往后的路程,似乎也不像是大家想象中,镜月潭可能所处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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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无水之潭

随着旅程越发深入,海力布发现身边经过的地势却反而一路变得越来越高,这让拥有猎人本能的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能称为潭水的地方,都出现在地势低洼之处,依靠高山之中奔流而下的山涧汇聚而成。可如果依照虎王赠予的路线图一味探寻下去的话,他们最终很可能达到的地方是一片连绵的山甸,那高耸的山峦间,可完全不像会存积潭水的样子。

海力布再三查看路线,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方向,但身边气喘吁吁的沙鼠阿丹好像已经无法再这样像无头苍蝇般永无休止地摸索下去。

“大个子,你好歹也算是个猎人,认路寻迹不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看见镜月谭的影子啊?”

阿丹顺着海力布的衣袍攀爬,跳到他的肩膀上,借着淡淡的夜色,也想从他手中的路线图上一探究竟。

“虎王不会是想把我们引到荒山野岭,然后再一起吃掉吧?!”

塔拉惊恐地附和着阿丹的言论,悲观的为自己幻想了一个凄惨的结局。

“呆子,虎王要想吃你还用费那么大工夫?上午在虎王宫里起个油锅把你扔进去炖了不就全解决了,我看一定是大个子迷路走错方向了!”

阿丹对于塔拉不分场合的被害妄想感到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抱怨道。

“海力布,我们不会真的找错地方了吧?”

娜仁托娅充分信任海力布的能力,但听到伙伴们争执起来,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柔声询问道。

“从方位上来看,我们一定没有偏离目的地,只是”

海力布刚想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给大家听,阿丹又急不可耐地插嘴问道。

“只是什么,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啊,你们走一步我得走十步,我的两条腿都快跑断了!”

“只是这路线图上标注镜月潭的所在地,似乎在前面的某座山顶之上。”

“山顶?!”

娜仁托娅听闻此言也瞬间明白了海力布的疑惑,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完了!大个子,你绝对是个蹩脚的猎人,选择让你来当向导引路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世间哪有出现在山顶的潭水,咱们一定是走反了!”

阿丹很沮丧,断言他们离开了正确的路线。

“阿丹,不要这么急着下结论,海力布,你确认虎王所指的就是这条路吗?”

娜仁托娅的心态比起阿丹来要平和许多,她一边安抚着小沙鼠,一边耐心地再次向海力布核实。

海力布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又一次仔仔细细翻看了地图,继而抬头望向身前愈渐上升的山势,思量一番后,点头回答道。

“没错,我确信这条山路,就是通往镜月潭的道路。”

虽然依旧觉得目的地的位置有悖常理,但海力布不相信极其重视信誉的虎王色勒莫会在这个时间点上戏弄欺骗自己,决定坚持最初的判断。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吧,说不定很快就会到了呢!”

娜仁托娅面带微笑地鼓励着身旁有些灰心丧气的阿丹和塔拉,始终抱持着乐观淡然的心态。经历了在虎族领地的这一番遭遇,现在的小鹿仙子,只要能和伙伴们,特别是海力布,一起并肩旅行,就已经觉得非常心满意足了。

听到仙子发话,阿丹和塔拉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四个小伙伴重拾信心,再次朝着最终的目的地进发。

夜色越来越深,今晚似乎是个满月的日子,天幕中充盈着银色的月光,洒在蜿蜒的山林间。那轮浑圆的明月,也随着海力布一行往更高山脉攀登的脚步,一同顺着延伸出去的山脊线不断爬升向更高的天空。

当他们朝着路线上最后一个山头登顶时,身边已经鲜有参天的树木了,低矮的灌木丛和野草无法遮挡周围的视线,能让众人轻易地望向很远的地方。虎族的森林被远远甩在了脚下,这里看上去倒有几分人迹罕至的圣地模样。

终于,从陡峭的斜坡上迈完最后一步,踏上平坦的峰顶后,海力布带领着伙伴们来到了路线标注的终点。

这是一处地势开阔的高山草甸,轻风拂过及踝的野花绿草,在这深夜里,为远足了一天的大家带来了一丝清甜淡雅的空气,让人倍感心旷神怡。

“镜月潭应该就在这个山顶上。”

海力布轻声向大家宣布道,正打算动身寻找,不想沙鼠阿丹已经再次爬到海力布肩头,先于他瞭望起来。

“你们快看那儿!”

阿丹兴奋地举起小爪子,指向这片高山草甸的中心位置,像是有了什么重要的发现。

所有人顺着它指出的方向看去,都对眼前所见的景象感到十分惊讶。

在一片草地中,突兀的间隔竖立着一圈巨大石板组成的石阵,那些石板的体积极为庞大,从精心修葺的样子来看,不像是天然形成于山顶之上的岩石。而如此重量的石块,别说是人类,就连身强力壮的虎族也未必能够将其举起。

到底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在这片籍籍无名的山头之上,建造数量可观的巨石阵,在场的众人都没有答案。而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镜月潭,又究竟在哪里呢?

远远眺望到底无法看得真切,海力布和娜仁托娅驻足观察了片刻,就不约而同地往巨石阵的中心跑去。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念头,镜月潭一定就在此处。

不过从相邻的两块巨石间穿过,来到中心位置的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可能要失望了。因为被石板环绕的内层,虽然有一个同样用花岗岩堆砌而成的圆形水池,但里面空空如也,早已干涸,并没有想象中的潭水存在。

“这干透了的小池子,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镜月潭?!”

阿丹跳到石砌水池的边沿,抽动着嗅觉灵敏的小鼻子,低头往水池内部闻了起来,语气里透着极大的失望。

“阿丹,不许乱说话,对虎族圣地不敬。”

娜仁托娅也不知道为什么传说中的镜月潭会是这个样子,但还是出言阻止了阿丹的口无遮拦。

“我说的是事实嘛,这石头的内壁都没有一丝水分,哪里像一汪神仙潭水该有的样子。”

阿丹用小爪子摸了摸水池的内壁,小声嘟囔着。

“看样子这里就是镜月潭无疑,我们应该没有找错地方。”

海力布再三核对地图,又在石板周围绕了一圈后来到伙伴们身边说道。

“可是,叔父他难道不知道潭水已经枯竭的事情吗?”

娜仁托娅自言自语道,心中说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失落。

“对呀,仙子,没有了潭水,该如何祈愿呢?”

塔拉陪在小鹿仙子的身边,替娜仁托娅感到难过。

“所以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只是来这个圣地参观朝拜一下就完事了是吗?”

阿丹难掩失落的表情,忍不住又开始抱怨起来。它的消极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伙伴们的士气。大家没有开口说话,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五味杂陈的情绪在海力布和娜仁托娅的心头蔓延开来,一个失去了找回丢失记忆的最佳时机,一个无法完成长久以来的心愿。看似重新启程后一路顺风顺水的他们,又一次遇到了无法逾越的挫折横亘在身前。

四个伙伴并肩坐在水池边沉默不语,只有天空中的月亮悄悄注视着这群没了主意的旅行者,依旧不知疲倦地缓缓爬向夜空中的最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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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镜月奇景

就在一行人一筹莫展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原本干涸枯竭的镜月潭正在慢慢悄然发生着变化。

此时的满月已经来到了正对着山顶的上方,处于整个夜晚最高的位置。淡黄色的月亮将柔和的光芒轻轻洒在高山草甸上,当然也涵盖了被巨石阵围绕的镜月潭。

先前由于斜射角度的关系,存在于石砌水池中的阴影,此时都没了踪迹。浅灰色的池壁完完全全沐浴在银色月光之下,不再显得粗糙冰冷,泛出一种平滑温润的光泽。

而原本干燥的池底,也在这种光泽的浸润下,开始渐渐变得潮湿起来。只有水流的气息才会让浅灰色的岩石加深颜色,干涸的镜月潭似乎又有了即将重新焕发活力的迹象。

“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干坐着吧,是不是该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办了?”

沙鼠阿丹又累又饿,气馁无比的它心里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虎王不像是会愚弄我们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海力布仍然不甘心承认镜月潭已经失去了神奇的魔力,在他心中除了渴望替娜仁托娅公主实现愿望外,也十分想从这里得知被自己遗忘已久的身世和记忆。

“能有什么误会,我看虎王是年纪大了,连族里的圣地有没有水都记不清楚。”

阿丹不依不饶,发泄着胸中的郁闷。

“等一下,阿丹。”

忽然,兔子塔拉抬手示意阿丹停止说话,竖起自己两只长长的耳朵倾听起来。

“哎呀,等什么等,再等下去也出现不了奇迹,不如趁早散伙回家算了。”

阿丹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劝说,一门心思就想打退堂鼓。

“你们不觉得有奇怪的声音吗?”

塔拉不时地转动耳朵,认真分辨着周围的环境。

“哪儿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我看你是饿得头晕眼花,也出现幻觉了吧。唉,我现在好想来一把又香又脆的坚果,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

阿丹嫌塔拉大惊小怪,垂头丧气的说道。

“你们看!”

突然,塔拉再次爆发出惊呼,着实把身边的伙伴们吓了一大跳。不过它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所有人难以置信。

“镜镜月潭镜月潭里,有水了!”

在塔拉结结巴巴的叫喊声中,众人齐齐扭过身子,朝干涸的池子里看去。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惊慌失措的小兔子没有撒谎,那无水之潭,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池底岩石的缝隙中渗出潺潺的水流。

晶莹清澈的水流很快便在池子底部聚积起来,水线顺着侧边的水池内壁不断上升,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与岩石的最高点齐平,生生在目瞪口呆的海力布和娜仁托娅面前变戏法似的,冒出了一汪平静的潭水。

水面光滑如镜,不带一丝涟漪,而天空中饱满月亮的倒影,正好现身在潭水的中心点。天上潭中两个月亮相映成趣,若是有人驻足池边,对这奇景久久凝视,定会感到难辨真假,如梦似幻。

“天呐,你们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吗?!”

阿丹用小爪子使劲揉了揉乌溜溜的黑眼珠,不敢相信刚刚亲眼所见的事情。

“这才是镜月潭成为传说,神乎其神的原因所在吧。”

塔拉脸上的表情和阿丹一样惊叹,笃信长生天有知晓一切力量的小兔子认为这是神明显灵的作用,赶紧合掌对着盈盈的潭水拜了起来。

“难道只有在满月时分,月亮爬到最高点以后,潭水才会显现而出,帮助有缘人祈祷完成心愿吗?”

对于凡事都能观察入微的海力布听了伙伴们的话,仔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条件这么苛刻,那要是别的日子来了,咱们还不是真得白跑一趟了?”

阿丹掐着指头算了算符合条件的日期,皱紧了眉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

娜仁托娅这时才反应过来,虎王在答应海力布允许自己前往镜月潭后,为什么执意要如此仓促地打发他们上路,原来是生怕错过了祈愿的时间,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所以色勒莫叔父才非要催促我们今日启程,我还以为是我们久居虎王宫,搅扰了他的清净。”

小鹿仙子忽然对会错虎王的心意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喃喃道。

几个伙伴们说话间,注满了澄澈水源的镜月潭又一次起了新的变化。水池的岩壁上似乎生有能反射亮光的矿石,将透过水面射入潭底的光线均匀地折射到了环抱着镜月潭的巨石阵上。

灰暗的巨型石板在这巧夺天工的映衬下,不再黯淡无光,石壁上粼粼的光点把整个镜月潭升华成了一个极具神秘色彩的华丽空间。令人无法不去折服于它的创造者那异想天开、鬼斧神工的高深力量。

“天呐,这也太美了吧!”

塔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瑰丽的景致,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可以许愿了?”

阿丹忽然反应过来,镜月潭的这次变化很有可能是预示着它即将发挥神奇的魔力。看到海力布和娜仁托娅还沉浸在欣赏景色中,赶紧催促道。

“你们俩还愣着干嘛呀,快点祈愿吧!”

“阿丹说得对,咱们得抓紧时间,要是等会儿月亮偏移了方位,说不定镜月潭就又会消失不见,娜仁托娅公主,你先来吧。”

回过身来的海力布同意阿丹的说法,建议娜仁托娅最好事不宜迟。

“我?不不不,还是你先来吧。”

不知为何,娜仁托娅面对近在咫尺的机会,却突然犹豫了起来,这令海力布和动物伙伴们很是费解。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小鹿仙子此时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她无法不去担心海力布在得知真实身份后,会毅然决然地离开森林和自己寻找家乡,从而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自己寻求送给父王寿辰礼物的愿望。

“咱们深入虎族领地,历尽艰险远道而来,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公主的心愿,我岂能喧宾夺主,失了礼仪呢?”

海力布为了展现绅士风度,不肯抢先一步,坚持要请娜仁托娅在自己之前祈愿。

“是啊,仙子,海力布说的在理,你就不要推辞了嘛。”

“反正大个子早晚都来得及,就别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阿丹和塔拉迫不及待想看到镜月潭的神力,也极力劝说小鹿仙子别再犹豫。

拗不过伙伴们的热情,娜仁托娅只得同意第一个祈愿,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要求。

“好吧,要我先来可以,但是请你们都退出石阵之外,不许偷看我祈愿!”

“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镜月潭的奇观,仙子这么做未免太小气了吧?!”

阿丹不愿答应仙子的要求,委屈地说道。

“那错过了祈愿可就不能怪我了。”

娜仁托娅忽然又犯了公主脾气,坚决不肯让伙伴们陪在身旁,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还隐隐有个念想,那便是不希望让海力布在今日得偿所愿。

“阿丹,别固执了,反正我还有一次机会,等会儿让你看个够,怎么样?”

还是海力布了解阿丹,一句话就让它无法反驳。见塔拉也没有异议,海力布便对着娜仁托娅说道。

“公主,我们马上退出石阵,背对镜月潭,保证绝不偷看你祈愿。”

海力布说罢,领着两个小伙伴老老实实地离开巨石阵,转过身去,留给了小鹿仙子足够的私人空间来完成心愿。

“这还差不多,那那好吧。”

确定他们走远后,没了辙的娜仁托娅这才鼓起勇气说服自己开始祈愿。她恭恭敬敬地立在潭水边,双手合十,对着水中的皓月凝视片刻,接着慢慢闭上双眼,默默念出了自己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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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答案揭晓

娜仁托娅说出心愿后,缓缓睁开双眼,不知道镜月潭会给出什么样答案的她屏息凝神,合十的手掌牢牢贴在唇边,表情无比紧张。

可平静的潭水没有立刻做出回应,镜子般的水面毫无变化,就像没有听到任何祈愿一样,这令等待中的娜仁托娅更加开始觉得惴惴不安。

忽然,那倒映在池中的月亮开始微微发出光亮,虽然只是头顶明月在水面中的幻象,可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倒影的亮度就明显超过了它的真身。

伴随着晃眼的光芒,整个镜月潭的池面蒸腾起了蒙蒙的雾气,池底石壁上的矿石反射出的各色光线,在这雾气里交织成了斑斓的彩虹。

小鹿仙子游历遍了茫茫原始森林,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望着水面迷雾的她立在原地出神,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海力布、阿丹和塔拉,虽然一直背对着巨石阵和镜月潭,但此时也能感觉到身后泛出的异样光线透出镜月潭射向更高更远的天空。无法得知仙子祈愿状况的三人只能抓耳挠腮、心痒难耐。

“仙子,你没事吧?”

阿丹是三人中最沉不住气的一个,它忍不住开口向小鹿仙子问道。可是娜仁托娅没有发声回答她,这让小沙鼠打算不顾和仙子的约定,想要回头一看究竟。

“阿丹!”

海力布看到小沙鼠想偷看,赶忙叫住了它。

“咱们既然答应了娜仁托娅公主不会打扰她,就多留给她一些时间吧。”

刚转了一半身子的阿丹觉得海力布说的没错,只好强忍住好奇的念头,悻悻地再次老老实实背过了身去。

“还好海力布在这儿,要是我劝你的话,还不知道被你数落成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偷奸耍滑的毛病?!”

老实本分的塔拉有海力布给自己壮胆,趁机倒倒心中的苦水。

“嘿,大个子在这儿,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好吗,你这个只会怨天尤人的傻兔子。”

阿丹可不想受塔拉的气,立刻反唇相讥道。

“你才是个爱顺手牵羊的老鼠!”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懂!我是沙鼠!跟那些尖嘴猴腮的家伙根本不是一家!”

见它们俩越争越凶,海力布无奈只能赶紧出面调和。

“你们俩别吵啦,要是影响了仙子祈愿,咱们不就白跑一趟了吗?”

一听到可能毁了千里迢迢赶路而来的旅程,两个小家伙随即闭上了嘴,但仍旧各自气鼓鼓的不理对方。

在三个小伙伴拌嘴的同时,他们却完全不知道身后的娜仁托娅正在经历怎样的奇幻体验。

水面雾气中呈现的幻彩颜色从一开始毫无规则的飘浮游离,竟慢慢演化成了一幅逐渐清晰的画面,铺陈在惊讶不已的娜仁托娅面前。

那是一处夜色深沉的密林,与茫茫森林中无数的林木都相差无几。但哪怕隔着薄纱般的朦胧水气,小鹿仙子也一眼就认出了画面中的地点。因为,这里正是她与海力布初次相遇的地方。

很快,画面里出现的情景就证实了仙子的判断。化身白鹿形态的她正因为腿部受伤,艰难地伏卧在地上无法起身,而那个跪在白鹿身边,耐心细致地为伤腿敷药包扎的猎人,正是当时的海力布无疑。

娜仁托娅至今都十分感激海力布肯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与那群邪恶的猎人作交换,来挽救自己的生命。他善良而又极富正义感的举动,在当时对所有人类都不抱丝毫信任的小鹿仙子心中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虽然直到现在,娜仁托娅也没有告诉海力布,其实自愈能力极强的她,那天晚上并不需要海力布东奔西走,寻药给自己包扎。但感受到这个年轻猎人美好纯净心灵的仙子,此时回想起来依然记得药草贴覆在伤处时,带来的那股清凉与舒缓。

不过娜仁托娅并不理解镜月潭为她展现这段记忆的用意,鹿族公主仔细回想了一遍,也不认为和海力布相遇的那晚,出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值得他们去寻找后献于父亲当作祝贺寿辰的礼物。

但镜月潭似乎执着地认定这就是娜仁托娅苦苦寻求的答案,在片刻后,又重组了色彩,变化出了一幅全新的画面。

这次,画面中的主角依然是她自己和海力布,只不过场景换成了他们第二次相遇的鹿族森林。重逢后的娜仁托娅正在亲手为海力布戴上那颗拥有神奇魔力的兽语宝石。

娜仁托娅出神地望着眼前,她不记得当时两人的脸颊贴得居然如此之近,但却仿佛能再次感受到海力布那紧张而急促的温热呼吸拂过自己的耳畔。此刻的小鹿仙子脸上泛起了红晕,害羞得低着头,不敢再去多看一眼这唯美温馨、赏心悦目的画面。

就在她眼神闪烁的同时,雾气中的颜色又发生了改变,镜月潭继续为虔诚祈愿的娜仁托娅呈现着她心中想要的东西。

这一回,阿丹和塔拉也出现在了画面之中,而且不仅只有它们两个小伙伴,还有他们在鹿族森林里的旅途中,遇见过的每一个善良可爱的小动物,都从跃动的画面里一一闪现。

那是近些日子里,娜仁托娅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每天都能感受到身为人类的海力布,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动物们生活的家园带去的显著变化。能感受到弱小的动物从惧怕人类,到接受这个与众不同的猎人身上散发的诚意,把他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能感受到在与海力布的朝夕相处中,那股前所未有,能让自己无忧无虑地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中的安心的感觉。

这一幕幕鲜活的场景映入眼帘,让人就像又再次身临其境的经历了一遍。娜仁托娅情难自已,眼中不禁泛出晶莹的光彩,似乎明白了镜月潭到底想要对自己表达的是什么。

鹿族公主祈求这片圣地告诉她,那件遍寻不着的最珍贵的礼物,其实一直就陪伴在娜仁托娅的身边。

水面的光芒在毫无预兆中就黯淡了下来,蒸腾的雾气也很快消散无踪,随之变得无迹可寻的,还有方才小鹿仙子闪回的记忆。镜月潭恢复了平谈无奇的模样,只有水面倒映出的那轮皓月,仍与天边挂着的月亮对影成趣。

“仙子,怎么样,镜月潭给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背着身子的沙鼠阿丹感知到了身后的巨变,再也坚持不住,飞也似地转身跑到娜仁托娅的身边询问道。

海力布和塔拉根本来不及阻拦,也只得追着来到了平静的池水边。三个小伙伴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看到刚才神奇的一幕,只能急切地望向小鹿仙子期待她开口说话。

此时的娜仁托娅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散,思绪仍然停留在美好的记忆之中,一语不发的她,许久都无法回过神来。

“仙子,你没事吧?!”

阿丹又一次大声发问道,它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了响亮的声音,成功引起了仙子的注意。

“嗯。”

娜仁托娅缓缓看向伙伴们,轻轻地应允道。

“是没事?还是找到答案了?!”

阿丹不确定仙子的回答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娜仁托娅淡淡的说道,刚刚褪去的红晕,又在脸颊上悄然浮现。

“真的,是什么?!”

海力布听闻后也异常激动,情不自禁地发问道。

谁想他这么一问,令娜仁托娅的脸更加潮红起来,眼神闪烁中的小鹿仙子心砰砰乱跳,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不过镜月潭很合时宜地为心慌意乱的鹿族公主解了围,因为池底又开始发光,祈愿的时间到了。

“海力布,轮到你了,千万别错过时辰。”

娜仁托娅抬头看了看逐渐偏离头顶位置的月亮,生怕海力布耽误了大事,也暂时避开了上一个她不知道怎样公布答案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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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尽人意

“需要我们也回避一下吗?”

娜仁托娅善解人意的问道,虽然她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万分紧张,但依旧希望能为海力布保留一些私人的空间。

“不用,我更愿意让你们大家和我一起了解我到底是谁。”

海力布也清楚必须抓紧时间了,不过他完全不介意伙伴们陪在身旁,反而对此感到很是心安,因为即将知晓自己所有的身世,此刻的他其实非常需要朋友的陪伴和扶持。

“大个子,看你角斗时打架的样子那么厉害,不会是个杀人魔王吧?”

阿丹看得出来海力布心里有些紧张,想用一个不怎么合时宜的玩笑缓解一下气氛。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别听他瞎说海力布,你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塔拉也希望能帮助缓解海力布渐渐产生的焦虑情绪,立刻站出来反驳阿丹说的话。

“咱们都别影响海力布了,快让他祈愿吧。”

娜仁托娅对着阿丹和塔拉劝道,她清楚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着。

海力布这时也做好了祈愿的准备,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控制自己紊乱的呼吸。稍稍平静后,缓步上前靠近镜月潭边,双手手指交叉,闭上眼睛默默许下了心中的愿望。

“神奇的镜月潭啊,请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吧!”

看到海力布态度如此虔诚,阿丹和塔拉都收起了刚才笑闹的情绪,学着小鹿仙子的样子,把小小的爪子和手掌牢牢握在一块儿,闭上眼睛,陪在海力布的身后默默祈祷奇迹快些出现,能让好伙伴早些知道他的身世。

可是,与娜仁托娅祈愿时不同的是,半晌之后,镜月潭也没有发生任何其他的变化,除了池底折射出月亮的光线依旧照亮着巨石阵外,没有大家期待中的答案出现。

“这时候,不是应该出现五彩的亮光了吗?!”

阿丹又是最先耐不住性子的一个,它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纳闷而又好奇地问道。

“嘘!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小心别吓跑了神明!”

塔拉马上出手制止阿丹口无遮拦的言语,生怕它坏了大事。

“在成功祈愿后不久,镜月潭应该就会给出你想要的答案,至少刚才我就是这样的啊。”

娜仁托娅见这么久都没有变化,也轻声地对海力布说道。

“难道是我祈愿的方式不对?”

海力布也很不解,为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会这么不顺。

“对,一定是你的方法不对,不能憋在心里默念,得大声告诉镜月潭,让它听清楚才行!”

阿丹听到海力布的自言自语,马上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地指出他做错的地方。

“那你赶快再来一次吧。”

塔拉眉头紧皱,催促着海力布,月亮的角度已经越来越偏离正中心的位置,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那好吧。”

海力布接受了阿丹的建议,再次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来到水池边,对着丝滑如镜的水面诚心诚意地开口说道。

“拥有神奇魔力的镜月潭,请告诉我,关于我身世的所有秘密吧!”

身后的娜仁托娅、阿丹和塔拉这次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海力布祈愿的内容,觉得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差池,到了答案就要揭晓的时刻。

众人大气不敢喘,眼神紧紧盯着水面,生怕漏过任何微小的变化。但遗憾的是,哪怕他们用了足够的耐心观察半晌后,平静的潭水依然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而就在大家仍抱有信心,期待着会有迟来的答案出现之时,高悬在空中的月亮已经悄然来到了下行的方位。皎洁的月色不再正对着巨石阵围绕的镜月潭,原本充盈着满满白月光的水池又一次从一侧显现出阴影,仿佛一个完整精美的瓷盘被生生摔出了一个残破的缺口。

池底折射的光线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没有先前那么明亮多彩,反射到巨型石板上的斑点渐渐褪去了靓丽的颜色。那美丽无瑕的景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

在一系列大家不愿看到的变化后,更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也紧接着发生了。池内满溢的潭水,从水池出现黯淡的阴影后,就缓缓向池底的缝隙中渗漏。水位线不断降低,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流失到了重新显露出池底的程度。这猝不及防的过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根本无力想出对策出手阻止。

“不要,不要啊!大个子还没找到答案,这水怎么能退呢?!”

之前说话最没正经的阿丹,其实和谁比起来,都更有一副热心肠。此刻看到这景象,也不顾自己身材多么娇小,疯也似的探到池边,企图用小爪子把流失的池水再捞回来。不过显然,它这种杯水车薪的举动根本无法改变潭水再次干涸的事实。

“阿丹,小心别掉下去!”

塔拉见状连忙跑到它的身边,伸手扶住险些失去重心的小沙鼠,阻止它继续做出徒劳无功的行为。

“怎么会这样,在我祈愿的时候,镜月潭明明真的很灵验啊。”

娜仁托娅也不理解为什么方才对自己的愿望痛快给出答案的虎族圣地,这会儿却全然对海力布的心愿置之不理,疑惑地说道。

“也许是错过了祈愿的时辰吧。”

海力布抬头看天,指了指月亮的方位,淡淡地开口说道。他没有望向身边的伙伴,而他们也看不出来海力布心里当下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海力布,对不起,这全都应该怪我。”

娜仁托娅听到海力布的解释,心里忽然一阵难过,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

小鹿仙子觉得海力布没能达成心愿的过错全都在自己,而先前为了想要海力布多陪伴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曾经暗自希望他找寻不回记忆的私心念想,更是让她感到自责、愧疚不已。

“怎么能怪你呢,娜仁托娅,我们千辛万苦来到此处的目的,就是为了替你完成心愿,如今身为男子汉信守了诺言,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海力布见娜仁托娅脸上的表情无比失落、伤心,赶紧露出笑容耐心地对她劝说道。在内心深处,他真的完全不认为是小鹿仙子耽误了自己找寻记忆,并且打心眼里替找到了答案的娜仁托娅感到高兴。

“如果刚才让你先来的话就好了!”

被开导后的娜仁托娅依旧带着些许后悔,埋怨自己道。

“千万别这么想,要是公主因为我错失了祈愿的机会,那我才叫罪孽深重呢!”

海力布拿自己开起了玩笑,继续哄着娜仁托娅。

“你真的不怪我吗?”

娜仁托娅看着一脸认真的海力布,柔声问道。

“当然,寻找我的记忆本就是这趟旅程里额外的奖赏,即使这次没能成功,也不代表以后没有机会嘛。”

海力布爽朗地答道,一点儿也不介意没有从镜月潭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可是,失去了祈愿的机会,现在该怎么办呢?”

阿丹还是对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镜月潭快速消退的事耿耿于怀,愁眉苦脸地向众人问道。

“既然短时间里没有办法想起我到底是谁,那你们一时半会儿可能就没有机会甩掉我喽!”

海力布看着阿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冲着小沙鼠调侃道。

“你不打算离开了?”

塔拉听到海力布愿意跟着它们一起继续旅行,替娜仁托娅问出了她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家在何方,离开又能去哪儿呢,我可舍不得你们这群好朋友。”

海力布摸着塔拉毛茸茸的脑袋,微笑着说道。

“太好了,海力布,那你就和我们回鹿族森林,一起去参加我父王的寿辰庆典吧!”

娜仁托娅是大伙里最高兴的一个,一想到能有更多的时间与海力布相处,她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

“好啊!见识过了虎王宫的威严气派,我也很想知道鹿王的领地是什么样子呢!”

海力布欣然应允道,他的潜意识中,其实也希望能和娜仁托娅继续并肩前行。

“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娜仁托娅的眼睛重新焕发出了光彩,笑意盈盈地看着海力布,月光洒向她的侧脸,把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的小鹿仙子衬得更加清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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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最好的礼物

圆圆的月亮开始往山脊线的另一端缓缓偏斜,在蒙蒙夜色中,时间已经来到了后半夜。天幕上的月色渐渐变淡,让点缀其中的点点繁星又找到了展现自我的舞台,在忽明忽暗里,它们就像颗颗闪烁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上寂静无声的万物。

在这片灿烂而又绚丽的星空之下,刚刚结束了镜月潭祈愿之旅,收获一份喜悦和一份失望的伙伴们也到了该休息的时间。

他们静悄悄地离开了虎族的的圣地,在旁边的另一座稍矮一些的高山草甸上找了个背风的缓坡,当做了今晚幕天席地的环境里休息的居所。

奔波跋涉了一天的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在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后,便倒头睡去。两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相互依偎在一起,在彼此的呼噜声中踏实地进入了梦乡。

而它们身边的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则还处于兴奋的状态,全然没有一丝睡意。不过为了不打扰阿丹和塔拉睡觉,两人便来到了离伙伴们稍远的地方,并肩坐下斜靠在山坡上,极有默契地同时用双手撑在脑后,抬起头来欣赏着仿佛近在眼前的满天星河。

“好美的星空啊!”

海力布沉默不语地凝视了半晌头顶上数不尽的繁星,才忍不住开口赞叹道。

“是啊,没有什么比在深夜里仰望星空更美妙的事了。”

娜仁托娅公主欣然回应道,不时偷偷转头望向海力布那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此时的小鹿仙子显然有些口是心非,因为在她的心里,比起尽览漫天繁星的绝美景致,还有更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人正陪在身旁。

“这么多的星星,每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吗?”

海力布并未觉察到娜仁托娅的脸颊上悄然晕开的一抹绯红,依旧望着繁星出神,他努力想回忆起在家乡的时候,是否也曾经仰望过同一片星空。是否有人告诉过他每一颗星星的名字,但毫无共鸣的大脑,又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当然,就像生活在大地上的我们都有姓名一样,天上的星星也不是默默无闻的!”

娜仁托娅温柔地回答道,更加觉得问出这种傻乎乎问题的海力布很是可爱。

她本想在海力布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对于星象领域的博学多才,刚想再次开口,却发现自己真正能记住名字的星星并没有多少,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只可惜从前父王教我的时候,我没有认真记下,现在差不多都忘光了。”

“没关系,凭我现在的脑子,肯定不如娜仁托娅公主记得多。”

海力布微笑着用自嘲的方式缓解了小鹿仙子的尴尬。

“你别看我记得不多,不过有一颗星星,始终是我记得最牢的。”

娜仁托娅听罢撅起嘴,感觉自己被看轻了的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信心满满地说道。

“真的吗?是哪一颗?”

海力布被小鹿仙子俏皮的模样引起了兴趣,开口追问道。

“你看!”

娜仁托娅主动朝海力布靠近了一点,伸手指向深蓝色的夜空。顺着她指的方向,能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挂在那里,在周围黯淡的夜色中显得非常特别。

“那是北极星,夜空里最明亮的一颗。你知道吗,小时候父王就告诉我,无论在哪里迷失了方向,只要在夜晚来临时,抬头找到北极星,跟着它走,就一定能够回到家乡。”

“北极星吗”

海力布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那颗星星的名字,由衷地感慨着长生天竟然在世间创造出了这么多奇幻美景的同时,却在内心深处悄然升起了几许对自己迷茫身世的惆帐。

他停顿了很久,继而才悠悠地开口自言自语道。

“那我跟着它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这我也不知道。”

看见海力布黯然神伤的表情,知道自己刚才的无心之语让他再次触景生情起来,娜仁托娅赶紧向海力布表达心中的歉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

“没关系,公主,我相信长生天对我一定另有安排。况且,我也十分满意现在的状况。”

海力布生怕娜仁托娅又会为方才他错失了镜月潭祈愿的机会而感到内疚,连忙收拾好心情,爽朗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们聊天的话题。

他满意于现状的话语也完全是出自真心,虽然丧失记忆在某些时刻多少会为海力布带来困扰,但做个只知道名字却无忧无虑的猎人,还有一群可以信赖的知心朋友陪伴,仍然让海力布在更多的时候感到心满意足。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旅行和遭遇,你真的对于过往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吗?”

娜仁托娅认为海力布是为了不让她难受才刻意露出的笑容,很希望能用自己的关切帮助他寻找到一些从前记忆的蛛丝马迹。

海力布认真回忆了一遍后,还是摇了摇头。

“长生天不应该对一个如此心地善良之人的请求视而不见。”

娜仁托娅叹了口气,似乎还没有从内心的纠结中走出来。

“千万别这么说,起码长生天在今日已经眷顾了另一个拥有美丽心灵的人。”

海力布说完半坐起身子,转头看向娜仁托娅,微微一笑的眼睛里忽然现出别样的神采,继续开口问道。

“对了,公主,你还没告诉我们,镜月潭究竟给了你什么样的答案呢?”

毫无心理准备的娜仁托娅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冷不丁被海力布这么一问,倒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什么答案?”

慌了神的她对着海力布反问道,心里忍不住又联想起了不久前站在潭水边,那一幕幕与海力布相处中深情款款的闪回画面,不禁害羞地低下了头。

“就是你苦苦找寻而不得的,想要送给鹿王的生日礼物啊。”

迟钝的海力布依旧没有看出娜仁托娅心中的小鹿乱撞,耿直地解释道,还主动请缨,表达想要帮助她一同寻找的意愿。

“镜月潭显现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如果是难以寻获的珍稀物件,我可以帮你一起去找!”

看着海力布诚恳热切的样子,娜仁托娅觉得好笑,又不免心生感激。她思忖着镜月潭确实神奇无比,竟能知晓他人心中连自己都没参透的答案。

“不用找了。”

小鹿仙子语带娇羞,用很轻的音量回复了一句。

“为什么呀,我们总不能两手空空去给你的父王拜寿祝贺吧?!”

海力布还处于一脸困惑的状态,不明就里的他傻乎乎地追问着。

“因为我已经找到礼物了。”

此时,娜仁托娅的回答声已经几乎快听不见了。

“找到了?!在哪儿?什么时候?!”

谁曾想再轻微的声音也逃不开海力布敏锐的听觉,得到答复的他更觉得不可思议,冒出了一连串新的问题。

“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小鹿仙子说完紧紧抿着嘴唇,不敢与海力布发生眼神的接触。

“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我们在路途上发现过贵重的物品?”

海力布仍想刨根问底,却被耳根发热的娜仁托娅娇嗔着打断了。

“你别问了,见到我父王,答案自然就会揭晓的。”

“别呀,这样会难受死我的,公主,快告诉我是什么礼物吧!”

被吊着胃口的感觉可不太好,好奇心强烈的海力布还想做最后的尝试。

“是最好的礼物。”

娜仁托娅下定决心不会提前公布答案,只是淡淡地回答了几个字。

“最好的礼物?”

“嗯,已经很晚了,抓紧时间休息吧。”

娜仁托娅温柔地说完,便转过身假装睡去,任凭海力布再怎么追问也都装作听不见不予回答。

而求问不得的海力布,只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好奇心,躺下继续用手抱着头望向星空。璀璨的银河中,正好有两颗紧贴在一起的星星不停闪烁,在静谧的星河里显得无比亲密。

醉人的美景下,海力布忘却了一切烦恼,也很快沉沉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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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回赫少女

伴随着海力布安心睡去的星空浩瀚无垠、无边无际,而远在乌珠穆沁草原的各个部落的民众,自然也是享有着同一片深邃悠远的夜色。只是,与虎族森林高山草甸上的众人此刻的怡然自得截然相反的是,近些日子来的草原人民全然没有欣赏良辰美景的闲情逸致。

回赫部落聚居地的火势烧了几天几夜都没有息止,火光映红了幽深的天幕,无声诉说着人间此刻的凄惨。

而可以预见的是,蒙克大汗锱铢必报,铁腕血洗仇家的消息传播的速度,一定比起那片将回赫燃成一片荒芜废墟的大火延烧的进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个骇人听闻消息后的草原民众,也将人人自危,个个如惊弓之鸟,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下。

不过此时的蒙克,却不着急让麾下爱将巴尔斯继续用铁蹄践踏更多的土地。在剿杀完回赫众人后,命他星夜兼程赶回了奇源。屠灭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弱小部落对于蒙克来说,并不能给他带来过多的刺激和酣畅。

真正让大汗期待的,是巴尔斯为他带回来的那些战利品。

在距离回赫不远的奇源部落内,蒙克坐在父亲伊勒德的营帐里,斜倚在一张红木椅子上,他不耐烦地抬眼望了一下从帐顶通风的圆孔中透出的星空,表情显得很是不自在。

虽然住了有些时日,可蒙克依旧对于这个寒碜的大汗营帐有着诸多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在其他部落的朝贡物品还没悉数缴纳上来之前,没有多余钱粮建造奢华大汗营帐的蒙克只能不情不愿地暂时把这里当做住所。

帐内的桌上备有好些美味佳肴,但蒙克似乎没有什么胃口,不时搓着双手坐立难安。以他估算的时辰,巴尔斯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奇源了才对。

果然,没过多久,从远处便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蒙克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连忙步出帐外。老远就看见了在月光下举着火把,如一条巨龙般得胜而归的奇源铁骑。

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巴尔斯看见大汗这么晚了还未休息等着自己归来,赶紧率先独自踏马来到蒙克身边,翻身下马朝着主人抱拳道。

“让大汗久等于此,巴尔斯罪该万死!”

此时的蒙克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巴尔斯有没有替他完成任务,但理智还是让他保留了几分大汗的架子,对着凯旋的将军先开口夸奖道。

“哎!初战告捷、旗开得胜,何罪之有!不愧是本汗的心腹爱将,必须重重有赏!”

“多谢大汗恩典!”

巴尔斯听到蒙克赞许自己的杀戮行径,更觉得心中一阵舒爽,毫无悲悯之心的他,现在只希望能继续不断地大开杀戒下去。

“我要的人,你帮我带回来了没有?”

蒙克压低嗓音,很显然不想被站立在身后的侍卫们听到自己的问题。他的半边脸颊在火炬照不到的地方陷入了黑暗中的阴影,叫人无法看清喜怒阴晴。

“都在队列后方的几辆勒勒车里,大汗希望怎么处理?”

巴尔斯如实禀报,不敢有丝毫怠慢。

“命管理内务的侍从阿妈带她们去沐浴更衣,送来本汗的营帐。”

蒙克一听巴尔斯没有让自己失望,很是高兴,带着催促的语气向属下吩咐道。

“遵命,巴尔斯这就去办!”

巴尔斯再次抱拳道,躬身退后几步,跑向了仍在缓缓开进奇源部落的队伍。

当奇源大将军把困锁在勒勒车上牢笼中的回赫少女们粗暴地赶下车子的时候,这些惊恐无助的女孩根本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还没能完全接受家人和部族都被屠杀殆尽事实的她们,仿佛置身于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之中。

被押送至奇源的路上,大多数的女孩都只会浑身颤抖,不停地掩面哭泣,只有一个姑娘显得与众不同。她没有表现出六神无主的慌乱,虽然家人遭遇横祸惨死也令她震惊无比,但比起啼哭,她更希望能找到机会复仇。

所以在被人强迫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一番,和所有同行的少女们跟着巴尔斯来到大汗营帐里,站在蒙克面前的时候,人群中的她,很容易就吸引了蒙克的注意。

巴尔斯严格按照蒙克给他的画像筛选了俘虏的质量,所有的女孩在眉宇间都和诺敏有一些神似的地方。不过这个女孩却因为出奇的平和与冷静,让蒙克看了以后竟感到她透出的气质,与像中人如此贴合,大为讶异。

蒙克示意自己要留下这个女孩,站在她的身前冲着巴尔斯努了努嘴。

“其他的姑娘呢?”

巴尔斯点头抱拳,向蒙克询问道。

“大将军和出战的士兵们都颇为辛苦,就将她们带去营地,犒赏为本汗建功立业的兄弟吧。”

蒙克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那些没能入他法眼的女孩,做出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决定。得令后的巴尔斯也不管女孩们如何的哭天喊地,与随从们一起,淫笑着将她们带离了大汗的营帐,准备拖回去与手下一同释放无处发泄的兽欲。

此时的室内,只剩下了蒙克和那个样貌颇似他生母诺敏的女孩。蒙克见自己的命令没能吓到这个娇小的姑娘,对她越发感到好奇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琪琪格。”

女孩淡淡吐出三个字,直视着蒙克的眼睛,没有露出丝毫的胆怯。

“你可知道我又是谁?”

蒙克朝女孩靠近了一些,加重语气再次问道。

“乌珠穆沁草原的大汗。”

女孩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呵呵呵呵,既然知我身份,那就好好服侍本汗,本汗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蒙克面带微笑的揉了揉琪琪格的肩膀。他很喜欢这个姑娘不拖泥带水的态度,并毫无在意她眼中射出那充满仇恨的目光。而后,蒙克兀自坐到了餐桌前,眼看女孩没有跟来,便继续开口道。

“还愣着干嘛,帮本汗把酒倒满啊。”

他的话语明显让琪琪格感到有点意外,对蒙克充满戒备的女孩正时刻提防着让自己不被侵犯,没有想到大汗会命她倒酒陪侍。不过,愣了一小会儿之后,琪琪格还是冷静下来,轻轻地踱步到桌子前,一言不发地为蒙克倒起酒来。

“这才对嘛,也给你自己倒上一杯,今夜定要与我痛饮一番。”

蒙克看女孩乖乖听从了自己的命令,喜笑颜开,招呼她来陪自己一起酌饮。琪琪格没有别的办法,找不到袭击蒙克良机的她,此时却瞥见桌子上的一盆羊肉旁放着一把割肉用的餐刀,便假意应允蒙克,欣然坐在了他的边上。

在女孩的不断劝酒下,蒙克逐渐放下了内心的戒备,灌到肚子里的酒精也开始让他觉得头晕眼花,辨不清是非真假。

身边的琪琪格越看越像亡母诺敏,思念心切的大汗索性就将她当作了诺敏本尊,借着酒劲充分宣泄着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愤懑,把苦水一股脑地倾倒在了这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里。

本以为会遭遇和其他姑娘同样下场的琪琪格,在惴惴不安间,整晚都没有等到蒙克兽性大发的时刻。直到不胜酒力的大汗被搀扶到炕上歇息,不省人事的打起呼噜来,她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但此时昏睡中的蒙克毫无防备,根本不会意识到身边有致命危险。琪琪格果断地拿起桌上的餐刀,想要抓住这天赐的复仇良机。她握紧刀柄,将尖刃举在空中,悄悄来到了蒙克面前。

回赫部落尸横遍野的景象又一次在她的脑海浮现,强烈的愤怒让她的手臂不停颤抖,琪琪格努力控制住身体,带着满腔的怒火,照着蒙克的心窝挥刀狠狠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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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替代品之死

刺下的尖刀并没有给琪琪格的掌心传来切开皮肤,扎入骨肉的手感,反倒是如同撞在了坚硬的石头上被弹了开去。强烈的共振让本就身体娇弱的女孩没能握住刀柄,餐刀掉落在地,发出“铛啷啷”的声响。

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琪琪格条件反射般地发出一声尖叫,而原本酣睡中的蒙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吵醒,猛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好酒好菜款待你,与你推心置腹,你居然想暗害本汗?!”

蒙克厉声对着不知所措的少女质问道。可奇怪的是,他的声音不像平常那么尖细,却呈现出一种浑浊、暗哑的厚重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沉闷之音。

慌乱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琪琪格,不经意间抬头朝起身的蒙克看去,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只见背着手立在身前的蒙克大汗阴沉着脸,用直勾勾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更恐怖的是,他的瞳孔变成了像毒蛇的眼睛才会呈现出的尖利模样,形状骇人可怖,难以言述。

不等寒毛倒竖的少女再次发出尖叫,蒙克探上前去,伸出右手紧紧捏住她的脖子,生生将琪琪格拽离了地面。被扼住咽喉的女孩呼吸困难,脸色憋得通红,拼命的挣扎,却无奈难敌一身怪力的蒙克,始终无法摆脱他的钳制。

“人类果然是最阴险狡诈的生物,必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以绝后患!”

看着吊在半空的少女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蒙克没有丝毫怜惜,却依旧用那不属于自己的恐怖嗓音,说出了一句更加骇人听闻的话语。

他浑身充满戾气,面容扭曲狰狞的样子,与平日里骄横跋扈的大汗蒙克也判若两人,好似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魔鬼一般,令人闻风丧胆。

可以想象手无缚鸡之力的琪琪格,此刻正身处于怎样的可怕经历之中。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在女孩的心中持续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恐怖情绪。

她叫喊不出,求救无门,只能在绝望中徒劳地挥舞四肢。渐渐地,琪琪格手脚摆动的频率越来越慢,充满血丝的眼球也开始愈加突出。直至最后,像一团绵软的面团一般瘫在蒙克的手里没了动静,不再呼吸。

“卑劣的生物全部得死!”

蒙克怒睁着他毒蛇般的明黄色瞳孔,恨恨吐出一句话后,单手拧断了女孩的脖子,像丢一个毫无用处的垃圾那样,随手扔在了炕边。继而竟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头栽倒在床上,接着昏昏睡去。

待到蒙克醉意散去,酒醒过来,已是后半夜的凌晨时分。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人类瞳孔模样,也早已忘记了刚才自己残忍杀死回赫少女的事情,更准确的说,那是一段不在蒙克意愿支配下的记忆。

醉醺醺的大汗头痛欲裂,翻身想要下床去找点水喝,却在恍惚间被什么东西踉跄绊了一跤,险些摔倒。他正要发作,扭头却看见了横躺在地上,已经冰冷僵硬的女孩尸体。

蒙克瞬间酒都吓醒了一半,他弯下腰来用手指放到琪琪格的鼻孔下探了半天,也感知不到一星半点的气息。看着琪琪格青紫色的脸庞,蒙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是怎么惨死在自己帐中的。

不过恍然间,蒙克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一抹悲伤的神色,他呆呆的望向身边气绝多时的回赫女孩,就好像失去了一个至亲之人那样痛苦。

虽然脑中的印象十分模糊,但蒙克依稀记得在这个夜晚,他从容貌颇似亡母诺敏的琪琪格身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之感。那些胸中的愁绪和愤懑,也在对着女孩醉意朦胧的倾吐下,消散释然了不少。

岂料女孩出现在这里还不到一个晚上,就死于非命。本想让她一直扮演诺敏,陪在自己身边的大汗,还未从她的身上获得期待中的满足,就失去了这个替代品,失落感油然而生。那种感觉,就像又亲手杀死了母亲一遍,令蒙克痛苦无比。

他仰天一声狂叫,把琪琪格僵直的尸体搂在怀里,像个痛失至宝的孩子,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起来。

在极度的悲伤之下,蒙克又感到了那股强大的力量开始支配自己的身体,在面容一阵狰狞扭曲后,他的瞳孔又变成了方才恐怖的形状和颜色,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再次换成了粗哑诡异的低沉音色。

“不要怜悯只要杀戮!”

半跪在地上的大汗蒙克呲牙咧嘴地怪吼道,叫人分不清这恶鬼似的躯壳下到底是谁在操纵着他那堕入无边黑暗的罪恶灵魂。

帐外值守的侍从虽然能够听到这诡异恐怖的动静,但蒙克先前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绝不能擅自踏入营帐半步,所以哪怕再惊惧不已,都不敢贸然闯进室内。任凭这好似地狱传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帐房周围。

第二天清晨,在奇源部落军队的营帐里,大将军巴尔斯仍在酩酊大醉后的酣睡中,大汗的侍从就早早来到了他的帐房前,向巴尔斯通禀大汗要他即刻前去会面的消息。

睡眼惺忪的巴尔斯不知道主人此时着急召见他是有什么紧急情况,赶紧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快步来到了蒙克的帐外。当他正要进入室内时,刚巧看到两个侍从抬着用白布包裹的琪琪格尸体离开营帐,更是觉得惊讶。

内心惶恐的巴尔斯掀开门帘,快步走进帐内,抱拳向蒙克行礼道。

“大汗,您要见我?”

“嗯。”

蒙克微微点头,轻声回应了巴尔斯。他的眉头紧锁,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主人如此着急召见巴尔斯,可是又有什么紧急的军情要务?”

巴尔斯能够感知到蒙克内心的焦躁和烦闷,主动询问起来。

“哼,你挑的那个女孩居然有行刺本汗的歹心,昨夜若不是金甲护体,险些让那回赫女子害了我性命。”

蒙克边说边摸了摸衣袍内贴身穿的金甲,那是大祭司孛儿帖所赠之物,昨天晚上琪琪格行刺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此。

“竟有此事,那女人可有伤到大汗?!”

巴尔斯听后又惊又怕,因为挑选女孩的工作是由他负责的,如果出了纰漏,蒙克自然饶不了自己。

“那倒不曾,我堂堂大汗怎能栽在一个女流之辈手里,不过我左思右想,觉得杀一儆百的效果仍旧无法达到预期,为了能让草原各部落尽快心悦诚服地听从于本汗的政令,我们还是应该继续立威才是上策!”

蒙克冷冷地说着,完全不见了昨晚对于琪琪格惨死的痛惜,眼神中透出的只剩下凶恶与决绝。

“大汗所言极是,那需要巴尔斯为您做些什么?”

巴尔斯拱手表示赞同,见蒙克没有降罪自己,再次主动请缨起来。

“巴雅、阔赐、图阙,这些部落与回赫狼狈为奸,都是些心怀不轨,蔑视本汗至高无上王权的卑鄙鼠辈。我要你率领奇源铁骑,让他们也像回赫一样,尝尝与我蒙克作对的下场!”

蒙克口中挨个报出名字的部落,都是在他的称汗大典上,联合起来羞辱过他的人,此刻杀心骤起的大汗,眼里已经容不得半粒沙子,迫切地希望他们也从自己统治的版图上彻底消失,直至再也没有任何人胆敢忤逆当世大汗为止。

“属下明白了,稍后我便整军出发,定不会让大汗失望。”

巴尔斯一下子就理解了蒙克的心意,同时这也非常符合他自己大肆杀戮的期望。草原上的腥风血雨,在主仆二人一来一往对话的心领神会间,又将笼罩大地。

忽然,巴尔斯意识到蒙克好像少说了一个部落的名字,而这个部落正是怂恿之前那些小部落联合起来的始作俑者,由满都拉之孙特木尔统领的奈曼。

“大汗,您是不是少说了一个部落?”

“你是指奈曼?”

蒙克满不在乎地说道,好像早就料到巴尔斯会这么问他。

“正是,属下踏平这些部落后,是否可以为主人,将奈曼也一并夷为平地?”

巴尔斯并不是在盲目地向蒙克夸下海口,现在他所率领的奇源铁骑,真真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部队,没人能与之抗衡。

“那倒不必。”

不过蒙克似乎对奈曼还有别的计划,他做了个手势让巴尔斯靠近自己一点,然后在他的耳边嘱咐了一番,巴尔斯听后频频点头,觉得自己的伎俩跟主人比起来,还是逊色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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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杀戮再启

日头在一晃眼间就升上了天空,炽烈的阳光在晴朗无云的天气里,直射向一马平川的大地。草原上的温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高,虽然还没有到立夏的时节,但燥热的空气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让人们忘掉春天,迎接酷暑的来临。

奇源部落外的土路上,地表的水分挥发时蒸腾起了层层水汽,晃得行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这意兴阑珊的环境里,都鲜有牧户外出牧羊放马的身影。但巴尔斯率领的奇源铁骑此刻已经整装待发,又一次准备浩浩荡荡地开向远方的目的地。

他们清一色乘骑着精挑细选的壮年和硕骏马,身穿统一的黑色铠甲,戴着黑色的头盔,脸上佩戴着同样款式的黑色面具。

那木制的黑面具由工匠精心雕刻而成,呈现出一个个相貌可怖的鬼怪模样,整只军队在这幅凶神恶煞的装扮下,如同行走在荒野中夺魂索命的恶鬼,煞气极重,叫人望而生畏。

而纵马骑行在队伍最前端的巴尔斯,依旧穿着他那身虎爪甲胄,手执硕大的鬼头狼牙锤,面无表情地率部行进,等待着杀戮时刻的到来。他身后的骑士扛着一面镶有血红色边纹的黑布大旗,旗帜正中绣着一头盘踞而立的金色猛虎,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这数千人的队伍便是上次血洗回赫部落的那支突袭力量,现在他们有了蒙克大汗钦赐的名字——黑虎军,成员们均是骁勇好斗的亲信随从,在巴尔斯的带领下,继续执行着为乌珠穆沁大汗树立权威的任务。

由于是清一色的骑兵部队,巴尔斯率领的黑虎军行动力极强,和硕骏马拥有极强爆发力和肌耐力的特点也被发挥的淋漓尽致。巴雅、阔赐、图阙这些部落所处的地理位置比起回赫来,都要离奇源更加遥远,但在巴尔斯马不停蹄的疾驰下,均能两天之内就风驰电掣般地率部抵达。

巴尔斯这次出征,在没有踏平蒙克指明的所有部落前,就没打算返回奇源。于是他索性按着由近及远的顺序,首先攻向了倒霉的巴雅部落。

此时,回赫部落遭到大汗铁骑血洗屠部的消息已然传遍了乌珠穆沁大地,巴雅当然也不例外。他们的首领清楚,依照蒙克心胸狭隘、有仇必报的性格,断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震惊之余,早早就开始做抵御大汗军队征伐的准备。

草原部落各个尚武,只要是成年男子皆能参战,并不算大型部落的巴雅几乎是动员了部落内所有的有生力量守卫家园。但当他们看到巴尔斯率领的黑虎军从遥远的地平线踏着滚滚黄尘,气势汹汹而来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双方实力对比的悬殊差距。

巴雅首领有心想要向巴尔斯讨饶求和,派出使者单人单骑前往迎接黑虎军。不想一心只求大开杀戒的巴尔斯和手下们根本无意与敌人探讨饶恕他们的条件。

奇源大将军在行进中顺手砍翻马上的使者,后面的骑士们紧接着便将其踩成肉泥,继续跟随巴尔斯按部就班地冲向巴雅部落的营地。

眼看求饶无望,巴雅首领只能硬着头皮组织部从齐心协力抗击敌军。奈何黑虎军刀快马壮,转眼间就奔袭至了巴雅阵前。

从远处眺望就已令人胆寒的奇源大将军,此时在短兵相接中,那如山岩一般强壮魁梧的身材更是叫人惊惧颤栗不已。只见巴尔斯骑跨在马匹上,双手左右挥舞鬼头狼牙锤,身边的巴雅士兵便被应声击飞至半空,血肉模糊间惨叫连连。

他展现出的力量和技巧,都绝非是普通人可以掌握的能力。巴雅军队阵中怎么可能有人站出来与之匹敌,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折损了许多人马,开始招架不住。

黑虎军见主将杀得兴起,更是士气高涨,以摧枯拉朽的之势,排山倒海般地冲锋陷阵,肆意砍杀着意志逐渐消沉的对手。

巴雅首领见状不妙,仓皇间想要独自夺路而逃,在乱军中朝着相反的方向拍马窜去。巴尔斯当然不会放任他溜走,将鬼头狼牙锤横放在身前,转身抽出马背侧边挂着的长弓,尽全力张弓搭箭瞄准逃窜的巴雅首领。

只听“嗖”的一声,利箭飞速划过整片战场,竟生生击穿了巴雅首领的后心,从胸前射出,刺进了他胯下坐骑的脑袋。可怜的巴雅首领立刻连人带马倒在了血泊之中,很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失去了领军人物,群龙无首的巴雅民众瞬间斗志涣散,变成了一盘散沙。眼看首领被如此残忍恐怖的手段射杀,知道在强大的武力面前,自己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纷纷放下武器高举双手祈求宽恕。

巴尔斯见状,便招呼黑虎军停止砍杀,将投降的巴雅民众们集合在一起。不过奇源大将军此次出征,并不打算留下活口。

被孛儿帖蛊惑后,已经毫无怜悯之心的他故技重施,命令手下的士兵将投降的民众里,正值花季、貌美年轻的女子悉数挑出,带回奇源供蒙克大汗享用,其余的男女老幼悉数就地斩杀殆尽。

空旷的草场,眨眼间就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宰之地。但现在被宰杀的对象,竟是整个部落里活生生的百姓。黑虎军手持利刃,对着这些手无寸铁,明确表示投降归附的民众肆意杀戮,残忍至极的行径着实令人发指。

无辜百姓的哭喊声响彻天际,血腥味随风飘向广袤的草原。这片绿意盎然的空间已经不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美好家园。在蒙克授意的铁蹄践踏下,演变成了最恐怖可怕的修罗地狱。

一连数个时辰的屠杀后,巴雅部落已经听不见方才的哭喊声了,只有堆积如山的尸体默默揭示着在这里发生的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蒙克的要求很明确,要巴雅同回赫部落的命运一样,在自己的版图中彻底消失。巴尔斯对大汗忠心耿耿,坚决贯彻着主人的方针政策,在杀人灭口后,又一把火点燃了部落里所有的帐房和屋棚,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幕,泛在黑虎军士兵佩戴的面具上,更显阴森骇人。

只是半天的功夫,又一个曾经羞辱过蒙克的部落就这样以最极端地方式从人们的记忆中清除了出去。在留下无数尸身和一片残垣断壁后,巴尔斯便率领部下,头也不回地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进。

夺取别人的性命,对于黑虎军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巴尔斯继续用同样残忍地方式依次报复着这些部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黑虎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绝不留下一个活口。

阔赐和图阙两个部落也很快步了回赫与巴雅的后尘,为他们的首领草率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成为了蒙克巩固自己强权统治路上的牺牲品。

奇源大将军兑现了他临行前对蒙克的承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所有剿杀屠部的任务。眼下,当初公然蔑视过大汗蒙克的部落联盟里,只剩下奈曼一支还没有被奇源黑虎军的铁蹄侵犯过。

虽然蒙克有明确表示过,让巴尔斯暂时不要将奈曼夷为平地,但似乎奇源大将军并没有打算停下步伐,那面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虎旗,还是出现在了奈曼部落远方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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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征服奈曼

巴尔斯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指挥身后的黑虎军停驻下来,他从这里可以清晰地望见远处坡下的整个奈曼部落。这是自他幼年跟随伊勒德和蒙克一同来到此处,拜见当时的大汗满都拉后,第二次踏上奈曼的领地。

部落的规模比起巴尔斯童年印象中并没有缩减多少,仍旧依稀可以看出全盛时期的繁华与热闹。眼尖的巴尔斯很容易就能认出,那个坐落在中央最显眼位置的巨大帐房,就是曾经的王汗金帐,只是帐顶早已没有了镀金的顶棚,帷幕也不像记忆中那样光洁雪白,多少呈现出一些破败之感。

巴尔斯知道在自己远眺奈曼的同时,那里的人们也能观望到他率领的军队。奇源大将军命令黑虎军一字横向列阵,好让山脚下的奈曼民众清楚地认识到奇源铁骑并非闲来无事路过此地游览。如果需要的话,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冲杀下来将他们的家乡夷为平地。

而后,巴尔斯只带了几名部从,骑马驮着一只巨大的木箱,便轻装朝奈曼部落的大门口走去。

此时的奈曼部落门前也是人头攒动,民众们挤在木栅栏后边焦急地张望,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当看到巴尔斯仅仅带着区区几名随从只身前来的时候,人群中不免发出阵阵议论,猜测起奇源大将军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站住!来者何人?!”

当巴尔斯距离奈曼大门只有数十丈远的时候,守门的奈曼士兵大声喝道,警告他不许再靠近过来。

“告诉你们特木尔首领,就说奇源大将军巴尔斯有事找他,让他赶紧开门!”

奈曼军士极不友善的态度好像并没有惹恼巴尔斯,他朗声对着守门的士兵回复道,显得底气十足。

守门的士兵与身旁的军士一阵交头接耳,军士便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往首领营帐的方向跑去。过不了多久,那军士又折返了回来,想是应该带回了特木尔首领的决定。

“打开栅门!”

军士对着守门士兵喊道,等栅门全开后,下马跑出部落,来到巴尔斯的身前,抱拳行礼道。

“特木尔首领就在金帐之中等候,大将军,请吧!”

巴尔斯也不应声,只是傲慢地昂起头,轻轻夹了一下马腹,便骑着马跟着军士去往特木尔的金帐。

在百姓们夹道注视下,巴尔斯和部从们一路上经过了无数奈曼民众的住所,还有印象中物产丰富的市集。但即便人口数量依然庞大,却掩盖不住满都拉殒命后,奈曼因缺乏优秀的首领,不复当年繁荣的萧条景象。

唏嘘间,巴尔斯已经来到了首领金帐前,特木尔并没有在帐外候立,这让他心中有些不爽。不过现在的奇源早已今非昔比,而自己也不是父母双亡的幼小孤儿,有强大的实力作依靠,巴尔斯不会轻易动怒,他清楚此行的目的,是要帮助蒙克夺回多年前丢失在奈曼的尊严。

当巴尔斯和部从们进入金帐内部,特木尔就端坐在正中间的座椅之上,身边围满了奈曼的贵族,怒视着这群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不知奇源大将军突然造访,特木尔有失远迎,还望巴尔斯将军海涵呐!”

特木尔阴阳怪气地率先开口道,嘴里虽然说着抱歉,但语调中听不出一丝一毫歉疚的意思。

“特木尔首领不必多礼,巴尔斯是个粗人,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巴尔斯也不顾奈曼众人充满敌意的眼神,兀自潇洒地大声回复道。

“敢问大将军,千里迢迢来我奈曼,有何贵干啊?”

特木尔知道来者不善,故意询问起奇源大将军来访的目的。

“大汗的称汗庆典上首领走的匆忙,蒙克大汗都来不及还礼,我这次来,正是替他将礼物补送给首领的。”

巴尔斯眯着眼睛看了看特木尔,边说边示意身后的部从把沉重的大木箱抬到首领座椅前方。

“蒙克大汗何必这么客气,奈曼小部实在受宠若惊,不敢接受如此厚礼馈赠。”

特木尔生怕箱子里有什么机关暗器,说话时坐在座椅上的身体下意识地朝后躲了躲。

“大汗吩咐过,一定要我亲自送到首领面前,特木尔首领倘若不领情,我可不好回去交待。”

巴尔斯觉得特木尔胆怯的反应十分可笑,继续朗声说道。

见奇源大将军的态度如此坚持,拗不过他的奈曼首领只得点点头,示意身边的侍从前去打开木箱一探究竟,看看蒙克到底送来了什么礼物。

可当侍从翻开沉重的盖子,看到箱内盛放的物品后,忽然大惊失色叫喊出来,慌乱间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向一边。

与此同时,一阵混合着血腥味与腐败气味的恶臭在营帐内散发开来,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浓烈异常,显然是在木箱内存放发酵了许久后的结果。

众人抬袖掩鼻的同时,不免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臭不可闻,纷纷仰脖探身想看清箱中之物。巴尔斯见状,索性上前一脚踢翻木箱,箱子里的物品随之翻滚了出来,待奈曼贵族们定睛查看后,却不约而同爆发出一连串惊呼。

原来在箱子里堆放着的,是好几个被砍下的头颅,在燥热的天气里,这些人头已经开始不同程度地腐坏生蛆,溃烂发黑。不过依旧能从黑紫色的皮肤下,看出生前最后一刻在极度恐惧下被扭曲得不成人形的狰狞面容。

“特木尔首领,你可还记得这些头颅的主人啊?”

巴尔斯一只脚踩在木箱子上,恶狠狠地朝不远处的特木尔发问道。

座椅中的特木尔怎会不清楚巴尔斯问题的答案,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些腐烂的头颅虽然五官不再清晰,但均编有华丽的发髻,一看就是部落首领和贵族。和这些天甚嚣尘上的奇源铁骑扫荡草原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后,不难猜出这些惨死后被割下的人头,必定是来自同自己一起密谋羞辱蒙克的部族首领无疑。

半晌后,惊魂未定的特木尔才勉强镇静下来,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巴尔斯将军这是何故?为什么要将这些尸首带到我的营帐之中?”

“回赫、巴雅、阔赐、图阙四部首领,率领部众公然忤逆当世大汗,已被大汗的黑虎军诛杀剿灭,我好心来给你提个醒,难道首领想要不领情面吗?”

巴尔斯怒目圆睁,厉声回答,在气势上完全碾压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奈曼首领。宽敞的营帐内聚集的一众贵族也都不敢吱声,静悄悄地看着这个生猛魁梧的奇源大将军,没有了先前的嚣张。

“当然不是,在奇源时我就听说巴尔斯将军勇武过人,万人难敌,今日才知果然名副其实,失敬失敬!”

特木尔眼神闪烁,声音颤抖,身材瘦小的他,丝毫没有继承祖父满都拉桀骜狂放的个性,被巴尔斯这么一吓差点丢了魂魄。他赶紧示意手下给巴尔斯搬来座椅,想要讨好这个可怕的对手。

不过巴尔斯并不领情,推开了下人们搬来的座椅,看都不看一眼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特木尔首领在奇源,似乎也说过不利于大汗的言论,可有此事啊?”

“怎么可能,自伊勒德大汗统驭草原起,奈曼就与奇源世代交好,如今蒙克大汗继位,我奈曼必然继续心甘情愿臣服于奇源,定效犬马之劳。”

特木尔一听巴尔斯把矛盾扯向奈曼,赶忙急着撇清关系,证明自己的立场。

自从满都拉的统治被推翻后,奈曼部落的军力便一落千丈,伊勒德虽然允许他们发展商贸农牧,但严格控制着这个最强大的对手发展军事力量,限制其引进和硕马匹。所以,以目前的实力来看,特木尔是没有任何资本,和大门外蒙克的数千黑虎军叫板的。

“特木尔首领既然如此有心,那自然最好。我此行带来了蒙克大汗调整赋税和朝贡物品的旨意,请首领过目,没有异议的话,便尽快置办妥当,也好让我回去复命。”

巴尔斯看特木尔彻底服了软,适时地从衣袍中取出了蒙克先前交给自己的羊皮卷轴,让部从摊开呈到了奈曼首领的面前。

“什么?提高三倍的赋税?!”

特木尔仔细阅读了卷轴上的内容,忍不住大叫了起来。身边的贵族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窃窃私语议论道。

“大汗新晋继位,王室百废待兴,需要草原所有部落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奈曼本就富庶,只是多交些钱粮,出些劳力,应该不在话下才是吧。”

巴尔斯轻描淡写道,对奈曼众人的惊讶丝毫不以为意。

“可伊勒德大汗在位时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么苛刻的要求!”

特木尔对蒙克提的条件有些难以接受。

“特木尔首领,请你记住,现在乌珠穆沁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蒙克大汗,你如果不配合我的话,那我就只好带着黑虎军自行前来获取。到时候弄得奈曼鸡犬不宁,也就怪不得别人了。”

巴尔斯冷冷地威胁道,手中所持的鬼头狼牙锤透着森森的寒气。

“大将军息怒,大汗索要的财物人力数量众多,且容我些时间筹措可好?”

兵戎相见,陷奈曼于水火是特木尔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改口称需要暂缓些时日。

“大汗政令如山,绝不可怠慢,我且在部落外的山头上驻扎,就给首领三日,必要带着够数的物品回奇源复命!”

巴尔斯的语气不容质疑,甩下最后通牒,便转身带着部从离开了金帐,留下了身后错愕万分的特木尔和一众呆若木鸡的奈曼贵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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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骄奢淫逸

虽然蒙克提出要奈曼部落上缴给自己的赋税和朝贡财物数字极其庞大苛刻,但巴尔斯和他率领的黑虎军为特木尔首领以及所有奈曼贵族带去的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显然是目前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事情。

所以,尽管特木尔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绞尽脑汁在巴尔斯限定的时间截止前,筹措齐了清单上列举的全部牛羊财务。

当然,这个年轻的奈曼首领和身边的贵族们不会蠢到用让自己倾家荡产的方式来满足蒙克大汗欲壑难填的无理要求。这场权力的博弈中最后的牺牲者,仍然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走向的无辜民众。对于特木尔来说,部落百姓的怨气可比重装列阵的军队要好解决的多了。

三日后的上午,奈曼部落的门前,数百辆勒勒车拉着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牧民驱赶着成千上万头牛羊,将这些朝贡的物品悉数交付到了趾高气昂的奇源大将军手中。

巴尔斯命手下的黑虎军清点核对完毕后,对于这趟奈曼之行的结果很是满意。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扫视了一遍立于马前的特木尔和奈曼贵族,扬起下巴对着他们说道。

“奈曼果然物产丰饶,特木尔首领几日前的哭穷,未免有些太言过其实了吧?!”

巴尔斯的态度极其傲慢,按理说,身为奇源大将军的他与奈曼首领地位相等,不应对其如此颐指气使,但特木尔看了看巴尔斯身后数千来势汹汹的黑虎军,也只有敢怒不敢言,把满心的怨恨忍气吞声下去。

“这些钱粮牛羊,着实已是举整个部落之力,倾其所有才凑齐的。”

特木尔皱着眉头,拱手表示。

“哎!如何凑齐的不用告诉我。”

巴尔斯没有兴趣再听特木尔对自己倒苦水,打断他继续说道。

“不过特木尔首领放心,你如此尽力,我回去必定会向蒙克大汗禀报,奈曼部落对大汗忠心如狗,的确是大汗合格的仆人,哈哈哈哈哈~~!”

口出狂言的奇源大将军说罢仰天一阵狂笑,在特木尔的震惊中,扯紧缰绳调转马头,带领着黑虎军和勒索得到的所有财物,朝着奇源的方向扬长而去。

巴尔斯最后的话语着实有些狂妄,待他稍稍走远后,气不过的奈曼贵族们纷纷议论开来,对于巴尔斯的行径感到愤愤难平。

“首领,你就任由蒙克的爪牙如此羞辱我堂堂奈曼吗?”

一些性格冲动的贵族忍不住向特木尔抱怨道。

“回赫、巴雅、阔赐和图阙的例子在先,你们没看到他们的下场吗?”

特木尔被一个庶民出身的将军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面色铁青,阴沉着脸向身边的众人反问道。

“眼下我奈曼若有足够的军力与奇源抗衡,怎会受此奇耻大辱?!”

现实的确就是这么残酷,首领道出了谁都不愿主动承认的事实,一时间怨声载道的贵族们忽然又变得鸦雀无声。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相信蒙克这样折腾下去,王位也坐不稳多久,到时候,我定会把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数倍地奉还给他!!!”

特木尔望着黑虎军远去的身影,咬着牙忿恨地撂下了一句狠话。

人类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每当自己面临孤注一掷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和准确的判断力,做出最及时恰当的决定。可一旦面前拥有了两种不同的选择时,哪怕它们都是会令人痛苦的毒药,大家也更倾向于拿起伤害程度较轻的那一瓶乖乖服下,而不再去做竭力抵抗。

现今的乌珠穆沁草原就呈现出了这样一种景况。

当蒙克最初向自己的财政官提出,要提高所有部落的赋税和朝贡物品数量时,各部首领都感到难以接受,以各种理由推脱延阻。

可自从回赫等四部被血腥屠戮,而奈曼摄于蒙克大汗的强大武力,顺从地缴纳足额的钱粮后。大家又觉得损失些财物,总比被斩尽杀绝弄得个灭族的下场,要来得更容易接受一些。

于是,在巴尔斯从奈曼满载而归回到奇源的消息传遍草原大地后,蒙克派出征缴赋税的官员再次来到各个部落时,这项原本容易被各种理由推诿的艰难工作,忽然之间变得轻松愉快了许多。

无论富庶还是贫穷,无论强大还是弱小,为了自保,所有部落都选择屈服于蒙克的淫威,纷纷答应了那些极为苛刻的条件,只为满足大汗无底洞似的欲望。

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数以万计的牛马羊群,甚至是各部落提供的壮年劳动力,都被不间断地送往奇源部落。蒙克终于如愿以偿,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得以开启他骄奢淫逸的大汗生活。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从父亲伊勒德那狭**仄,完全不符合自己尊贵身份的大汗营帐里搬出去。重新差人建造了一座比曾经的满都拉大汗的金帐更加华丽奢靡的居所。

洁白如雪的帷幕,帐顶镶嵌金箔的棚幔,层叠有致的帐房群落,无一不彰显着当今大汗穷凶极奢的品味。而在大汗金帐的内部宽敞的空间里,蒙克又尽遣能工巧匠,为自己打造了无数精美异常的装饰。

从雕龙刻凤的屏风,到珠光宝气的吊顶烛台,还有稀有木料制作的桌椅床架,甚至喝酒吃饭的餐具器皿。每一件都是造价不菲的珍宝,每一样都是他通过搜刮民脂民膏换来的享受。

父亲伊勒德苦心经营的大汗勤政爱民、艰苦朴素的形象,就在蒙克继位后不久的日子里被轻易地摧毁殆尽,荡然无存。这个年轻的草原至高统治者醉心于权力带来的快感无法自拔,根本无暇顾及这样放纵自己的私欲究竟会给草原人民带来怎样的后果。

而这一切都仅仅只是蒙克纸醉金迷享乐的开端,当生活起居,衣食无忧后,饱暖思**,自然也成了这个在继位当晚才初尝肉欲欢乐的年轻人必定经历的过程。

蒙克在他华美的帐房群中,特意单独开辟了一座营帐,美其名曰“六欲堂”。专供自己和多年来忠心耿耿追随自己的随从在此宣泄兽语,行鱼水之欢。而服侍他们的女子,大多是那些在巴尔斯屠部灭族中,被强行掳掠回奇源的年轻貌美的女孩。

她们从拥有自由生活的部落百姓,沦为了大汗发泄欲望的奴隶,不分昼夜,没有拒绝选择的权力,那生不如死的可悲的境遇甚至还不如惨死在黑虎军刀下的同族冤魂。

整个奇源部落笼罩在一股乌烟瘴气的邪魅氛围中,蒙克只顾着每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在一众只会溜须拍马的侍从间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丝毫没有心情去面对身为大汗需要处理的草原部落间的日常事务。

这些繁琐却十分重要的工作,就被他一股脑地扔到了大祭司孛儿帖的手中。但心怀鬼胎的孛儿帖并没有身体力行将这些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反而假借着大汗的名号,继续压榨着各个部落的剩余价值。

很快,伊勒德执政期间,依靠经年累月才积攒下的和睦稳定的局势,就再次变得动荡不安起来。由于不合理的苛捐杂税过于繁重,诸多部落倒退回了民不聊生的状态,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慢慢重现在了乌珠穆沁草原的大地上。

而这一切,正是蛊毒萨满长老孛儿帖处心积虑想要看到的结果。

第一百八十章 鹿王拉克申

安居乐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草原世界在弥漫着乌烟瘴气的氛围中酝酿着久违的混沌。而与之相隔遥远的原始森林里,则还没有被这股令人生厌的气息所感染,尽量避免与人类发生接触的动物们得以继续享受和谐宁静的生活。

与动物朋友们一同在茫茫森林中经历了一段奇幻遭遇的海力布,也全然对外部世界正在产生的变化一无所知。同父异母的兄长鱼肉草原民众,挥霍父亲创下的基业好像与他并不相干,丧失记忆的二王子眼下的心思只专注在陪伴自己身边的人和欣赏沿路的风景之上。

在与娜仁托娅、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完成了镜月潭祈愿之旅后,帮助小鹿仙子实现心愿的海力布就又继续跟随着她一起踏上了返回鹿族森林,去为鹿王拉克申贺寿的旅程。

一路上有虎王色勒莫的命令保护,海力布一行人始终都没有再遇见过什么棘手的麻烦。四个小伙伴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愉快地赶路,没用几天就踏上了鹿族的领地,马上就能见到森林世界中另一位掌管兽族的最高统治者。

离见到鹿王的日子越近,对娜仁托娅倾心的海力布就越感到紧张。毕竟自己仰慕的小鹿仙子是鹿王的掌上明珠,一想到这儿他就会手心冒汗,心跳加快。这个时候,海力布便会旁敲侧击地从阿丹和塔拉这里,了解关于鹿王拉克申的信息。

“阿丹,你再给我说说,鹿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连续几天的路程里,这是海力布问得最多的问题。

“哎呀,大个子!你翻来覆去问同样的问题不觉得烦啊,我的耳朵可都要被你磨出老茧了!”

阿丹早就过了一开始看到海力布请教自己的那股新鲜感,对于他三番五次的打听显得有些不耐烦。它故意不愿搭理海力布,指指走在他们前方的娜仁托娅说道。

“喏,鹿王的女儿不就在前面,你直接问仙子不就得了?”

“大家都说阿丹是整片森林里的包打听,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能提供给我的信息嘛。”

海力布一边说一边用手把阿丹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讨好它。

“你这么在意鹿王干什么,有那精力,不应该多关心关心仙子吗?”

阿丹得了便宜还卖乖,坐在海力布的肩头,坏笑着对他轻声说道。

“我我和仙子,只是只是好朋友。”

被看穿了心思的海力布忽然脸色涨得通红,说话结巴起来。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们不是好朋友。”

阿丹看着海力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觉得好笑,故意顿了顿让他尴尬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告诉你鹿王的信息也都是道听途说的,鹿王很少离开宫殿,我也从来没去过那里。到时候你这个直肠子可千万别缺心眼,胡言乱语惹毛了未来的老丈人。”

“阿丹!再胡说八道我以后可再也不背你赶路了!”

海力布被阿丹数落得不知所措,只能假装威胁要把小沙鼠赶下自己的肩膀。

“好好好!算我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阿丹见海力布开不起玩笑,做了个捂住嘴巴的手势,不再言语。

“你们两个聊得这么起劲,在说什么呢?”

一直走在前方的娜仁托娅带着塔拉忽然跳到海力布的身前,对着他发问道。

“没没什么,我们在聊等会儿吃什么呢,哈哈哈~!”

不知道小鹿仙子有没有发现自己慌张样子的海力布随口说着,脸红得更厉害了。

“那你们可赶上好时候了!”

娜仁托娅神秘一笑,对着海力布和阿丹说道。

“为什么呀,仙子?”

小沙鼠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因为,我们到家了。”

娜仁托娅说罢,拨开了挡在身前的一丛茂密的树枝,将身后的空间让出来给伙伴们看个真切。

海力布和阿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再一次被本不该出现在这密林深处的景致震撼了眼睛。

一座纯白色的大理石宫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这极具规模的建筑绝不可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海力布立刻就联想到,它必然也是虎王色勒莫所说的,率领鹿族进入森林的草原先民在神明帮助下完成的杰作。

整座宫殿从外观来看华美而气派,无论是门前的立柱还是周身的墙垣,都透着纯白无瑕的色泽。墙体上雕刻着巨幅的浮雕,描绘的是鹿群在原野间舒展身姿,奔跑跳跃的情景,细腻逼真、栩栩如生。

而环抱在宫殿周围的,是品类繁多的珍惜草木。树枝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在这个百花盛开的季节里争奇斗艳,竞相绽放,更衬得纯白色的宫殿如仙境般美丽异常。

“天呐,仙子,你的家也太美了吧?!”

阿丹和塔拉异口同声,将心中的惊叹喊了出来。

海力布的心里和动物伙伴们也有同样的想法,深深被这梦幻的景致吸引。虽然比起建筑风格硬朗的虎王宫来少了几分庄严肃穆,但这地处森林深处的宫殿,也绝对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圣地。

“欢迎来到鹿族神殿,我们快点进去吧。”

娜仁托娅用微笑回应着伙伴们脸上露出的惊讶表情,招呼大家跟她一起迈上通往神殿的长长台阶。

“父王,我回来啦~~!”

不等进入室内,跑到神殿大门口的娜仁托娅就迫不及待地喊出了自己回来的消息,声音中带着久别家园后的兴奋和激动。

而此时的神殿内,已经被布置得张灯结彩,庆贺鹿王寿辰的氛围十分浓郁。高挑、明亮的大厅内围满了前来参加鹿王生日庆典的百兽们,而位于大厅正中央的宝座之上,鹿王拉克申正面带笑容地端坐其中。

与虎首人身的色勒莫不同的是,拉克申的人形样貌与普通人类并无多大的差异,看上去像极了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只是他的头上长有成年公鹿特有的犄角,枝干粗壮,棱角锐利,体现着鹿王的身份,再加之身披仙风道骨的金缕长袍,看上去很是威严气派。

百兽们听到了娜仁托娅公主的声音,目光齐齐看向了神殿入口的方向。许久未见到宝贝女儿的鹿王拉克申也急切的探身张望,寻找她的身影。

不多时,娜仁托娅便领着伙伴们一同出现在了神殿之中,拉克申看到女儿不辞而别离开宫殿数日后终于归来,没能她再说话,忍不住率先开口责备起来。

“你这调皮的姑娘,这些日子都跑到哪儿去了,每次出门就音信全无,我派人四处找你都毫无头绪,害我担心了好久!”

“哎呀!还不是因为父王今日的寿辰,女儿想送给父亲一件最特别的生日礼物,才出去寻找的嘛!”

娜仁托娅见拉克申面露不悦,连忙冲着父王撒起娇来,她古灵精怪的模样甚是可爱讨喜,让本想发发牢骚的鹿王根本生气不起来。

“傻孩子,父王有你这个宝贝就心满意足了,不要什么礼物。”

拉克申见到女儿平安无恙,喜笑颜开下心情大好,也注意到了娜仁托娅身边的同行伙伴们,便开口问道。

“乖女儿,你身边的这几位是哪里来的客人啊?”

“他们都是我在旅行途中结识的朋友,这是阿丹,这是塔拉。”

娜仁托娅依次将两个小动物介绍给鹿王认识,小沙鼠和兔子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向鹿王行礼道。

“阿丹、塔拉,参见鹿王!”

“好好好,既然是娜仁托娅的好友,自然便是我鹿族的贵客!欢迎欢迎!”

拉克申笑意盈盈地冲着阿丹和塔拉说完,目光又落在一旁的海力布身上。

“那这位气宇轩昂的少年,莫非就是虎王色勒莫的孩子?怪本王老眼昏花,不记得你的姓名了,还请见谅啊。”

鹿王误把海力布认成了虎族的王室成员,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耿直的海力布生怕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误会,赶紧上前抱拳解释道。

“见过鹿王,我叫海力布,并非兽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猎人。”

“猎人?!”

听到海力布嘴巴里蹦出的这两个字,拉克申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整个神殿里的动物们跟着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大家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原本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大厅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来龙去脉

“你真的是人类?!”

拉克申仔细审视着站在他身前的海力布,再次质疑道。

“回鹿王,海力布不曾说谎。”

海力布虽然也感到了拉克申情绪上的变化,但不想欺骗鹿王的他,还是决定对神殿中的动物们坦诚相见。

“那你为何能听懂,也会说我们兽族的语言啊?”

“是娜仁托娅公主赠予了我这颗兽语宝石,才让我有幸了解了动物们的世界。”

海力布将手伸进衣袍的领口,从脖子里掏出项链,展示给在场的众人看。

拉克申眯起眼睛查看后,发觉海力布佩戴的竟然是自己送给女儿的礼物,更觉得娜仁托娅行事太过胡闹,对着女儿又是一顿训斥。

“托娅,这可是我送给你的那颗宝石?!你怎可将如此珍贵的宝物,随意赠送给一个人类?!还不快些收回来!”

“父亲,你听我解释”

娜仁托娅清楚父王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才会断章取义,连忙想要辩解,但气头正盛的拉克申向女儿伸出手掌,打断了她的话。

“回头再教训你这顽劣的孩子,擅自带一个猎人来我鹿族领地不说,还送给他兽语宝石,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拉克申虎着脸批评完娜仁托娅,又将目光转向她身边的海力布,用严厉的口吻诘问道。

“海力布,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个猎人,居然还敢闯我神殿,搅扰兽族的安宁,究竟是何居心?!”

眼看轻松愉快的氛围风云突变,担心鹿王会迁怒于自己的阿丹赶紧扯了扯海力布的裤角,压着嗓子说道。

“大个子,有你这样做自我介绍的吗?虎王宫里吃的亏还不能让你长点记性?!”

“虎王宫?你们去了虎王色勒莫的地界?!”

拥有敏锐听觉的拉克申一下就注意到了阿丹话语中的关键词,吃惊地问道。

“不是,父王,你听我说嘛”

娜仁托娅看到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慌忙想要转移话题。

“到底去没去过?”

拉克申不给女儿狡辩的机会,加重语气紧追着再次发问。

“去过。”

娜仁托娅知道自己撒谎的话会被父亲一眼看穿,只好实话实说。

“娜仁托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你强调了多少遍,绝不允许涉足虎族领地半步,更不能去草原部落接触人类,你如此任性,是想气死为父吗?!”

拉克申的怒气被彻底点燃,大声对着女儿责问道。

“鹿王息怒,娜仁托娅公主并非故意想要违逆您的教诲,只是前些日子我身受重伤,昏迷漂流至森林河边,正巧被路过的阿丹和塔拉救起,它们用公主制作的灵药挽救了我的性命,好心收留了我,之后在机缘巧合下,才与公主相识结伴而行的。”

感觉到现在的混乱都是由自己引起的,海力布赶紧出面替伙伴们澄清起来。

“茫茫森林地广人稀,竟有这么巧的事,偏偏让你遇见了它们?!”

拉克申没有立刻相信海力布的解释,心中疑虑未消的他盯着阿丹和塔拉一番审视,让两个小动物害怕到浑身颤抖。

“鹿王要是降罪于我们,我再强调一次,都怪你当初硬要救他!”

塔拉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对着阿丹嘀咕道。

“启禀鹿王,大个子,哦不,海力布所说的都是事实,我和塔拉看他当时身中数箭,危在旦夕,实在于心不忍才出手相救的。”

阿丹犹豫了半天,知道害怕也没多大用处,索性状起胆子,大声向鹿王回复道。

“糊涂的沙鼠,就算他落了难,你救下的,难道就不是一个猎人了吗?!”

拉克申厉声反问阿丹,小沙鼠哪里经得住兽族首领如此训斥,瞬间脸色惨白,不敢再出一声。

“父王,海力布不是你想的那种猎人。”

见父亲的情绪越来越糟糕,不能任由事态恶化下去的娜仁托娅不得不再次开口,向众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海力布落难后被我的灵药救活的确不假,但女儿并非是在盲目地滥用神力。您不是一直教导我,凡事要知恩图报吗?之前女儿在森林中遇险,差点被人射杀,幸而遇到海力布及时出现,不顾自身安危拼死相救,才得以脱困。如果没有他,父王如今很有可能就见不到娜仁托娅了。”

“竟又此事?!”

拉克申十分意外,女儿还与海力布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女儿怎会对父王说谎,未经您允许擅自进入虎族领地是我犯错在先,但也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海力布、阿丹和塔拉都是为了一路上照顾保护我的安全,才甘愿陪我一起去冒险的。”

娜仁托娅继续向拉克申解释道,还不时对父亲撒撒娇。

“不过女儿如此大费周章,还不是为了去镜月潭替父亲寻找合适的礼物嘛。”

“镜月潭?!真是荒唐至极,你这个傻孩子,色勒莫那个老顽固怎么可能轻易允许你前往它们虎族的圣地。”

拉克申一听女儿去虎族森林的目的居然是想去镜月潭,忍不住断言道。

“色勒莫叔父不仅同意我前去,女儿还成功祈愿,得到了苦苦寻找的答案呢!”

娜仁托娅看父亲不相信自己达成了心愿,神情里不免露出些许得意,骄傲地回答道。

“这怎么可能?!”

拉克申原以为女儿必定会被虎王赶回来,对亲耳听到的内容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多亏了海力布,在虎王宫,他不仅赢得了角斗的胜利,还赢得了色勒莫叔父的尊重。正因为有他,女儿的这趟旅行才能顺顺利利,安然无恙。”

娜仁托娅趁父亲惊讶之际,又说了更多夸赞海力布的话。

“你赢了角斗处刑,还让色勒莫允许你去镜月潭,而后活着离开虎族的领地?!”

海力布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这下子让拉克申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了解色勒莫脾气的他,深知虎王对于擅闯兽族森林猎人的态度比自己还要残忍决绝百倍。如果海力布有能力赢得虎王的尊重,说明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看到拉克申陷入了一阵沉思,娜仁托娅知道父亲心中对海力布的看法正在发生改观,她很希望父亲能与自己有相同的感受,动情地说道。

“父王,海力布虽然是个猎人,但他从不滥杀弱小的生灵,在虎族参与角斗也只是因为立誓要保护自己的同胞。我们一路旅行的途中,他救治、帮助了许多小动物,海力布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善良、最富正义感的猎人。”

鹿王听后又是独自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对着海力布问道。

“这么说来,你只是被迫流落至森林,还曾经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

“应该是这样,但关于救过公主性命的事,我现在暂时还记不起来。”

丧失记忆的海力布脑中没有营救娜仁托娅的印象,于是仍然选择实话实说。

“不记得了?!”

拉克申刚开始对眼前的人类有些好感,就被这不知所以然的回答浇了回去。

“妈呀!大个子,平时你不是挺会说话的嘛,怎么老是关键时候犯糊涂啊?你能不能别再让我后悔救你了?!”

沙鼠阿丹听到海力布这糟糕的回答,捂着脸抱怨道,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会被他的耿直脾气害死。

娜仁托娅不能让缓和的气氛再次僵化,连忙替海力布补充道。

“是这样的,父王。海力布不知何故遭人暗算,中箭昏迷醒来后便丧失了全部记忆。连镜月潭都无法告诉他究竟是谁,所以关于家世身份和先前的经历,海力布才会一无所知。”

“原来是这样。”

拉克申听后自言自语道,他捋了捋白色的胡须,思索片刻后,表情忽然不再充满狐疑。

“可怜的孩子,既然你有恩于娜仁托娅,那便是我们鹿族的贵客,刚才我的态度让你受惊了,欢迎你的到来!呵呵呵呵。”

鹿王开怀的笑声回响在神殿的大厅之内,所有的动物们见首领重新变得和颜悦色,也慢慢放下了紧绷的神经,轻松融洽的气氛再次洋溢在众人之间。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双喜临门

“好!误会解除,我的宝贝女儿也及时赶了回来,那现在,就让宴会开始吧!”

弄清了事情原委的拉克申心情由阴转晴,眉头舒展开来,兴致盎然地招呼身边的鹿族侍从准备大摆筵席,招待远道而来的四方动物宾客。

“哎,等等,父王。”

娜仁托娅却在这个时候又出言阻拦道,脸上似乎还有些不乐意。

“你的朋友们都是受到鹿族欢迎的贵客,这么皆大欢喜的结果,我的宝贝女儿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拉克申知道自己从小就太过于宠溺娜仁托娅,但身为一个慈父,对于女儿撒起娇来还是没有半点抵抗力。

“父王做的决定必然英明,女儿怎会再有异议。不过您好像忘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娜仁托娅拍完父亲的马屁,故作神秘地反问道。

“这为父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吗?”

拉克申清楚娜仁托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苦思冥想了一番却依旧不得其解。

“女儿说了要找一样最特别的礼物赠予父王,给您贺寿。父王自我一进门就怪罪我们到现在,却对女儿千辛万苦寻到的礼物这样漠不关心,问都不问。”

看到父亲对自己彻底没了脾气,娜仁托娅又撅起嘴,摆出了一副调皮任性的公主模样。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

经过女儿这么一提醒,鹿王拉克申这才反应过来娜仁托娅究竟是在为什么事情跟自己耍性子,赶紧赔着笑脸,对自己的掌上明珠哄道。

“我的乖女儿,你找到了什么宝物要献于父王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个时候娜仁托娅倒反而不着急了,她故意打起了哑谜,吊着在场所有人的胃口。

“哦,是吗,究竟是何物啊?”

拉克申对爱女的顽皮无计可施,只得努力环视着整座大厅,四处寻找起来。

前来道贺的百兽们被勾起了兴趣,也跟着一起引颈张望。一时间大家窃窃私语,纷纷议论这到底是件什么样的宝贝。

“公主,快别卖关子了,赶紧拿出来吧。”

海力布觉得娜仁托娅这样戏弄鹿王和所有的宾客多少有些不太妥当,暗暗提醒她适可而止。不过他这样做也有私心,因为海力布早就希望小鹿仙子能把这个困扰他已久的答案揭晓出来。

可是,在所有人焦急热切的等待中,娜仁托娅依旧没有公布答案。听到海力布话语的小鹿仙子却低下了头,紧咬着下唇,脸上还泛起了红晕,像是内心在纠结挣扎,试图说服自己能够鼓起勇气。

忽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向海力布,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随后娜仁托娅牵起海力布的手,快步来到父王拉克申的面前开口道。

“父王,海力布就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海力布?!”

拉克申对于这个答案显得非常诧异,一时之间没有理解女儿话里的意思。

“大个子是礼物?!”

阿丹失口大叫起来,其它动物们也是举座哗然,对此吃惊不已。

“我?我是礼物?!”

被娜仁托娅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的海力布呆立在鹿王面前,就这样莫名再一次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不明所以的他,此刻更加无法理解小鹿仙子这是唱的哪一出。

“没错,这是镜月潭启迪我得到的答案。”

娜仁托娅提高了嗓音,大声回复着众人的疑问。她微笑着看了看海力布,又看向父王,继而接着说道。

“女儿明白父王虽然一直告诫我,要远离人类聚居的部落,但您心中始终都希望人类和兽族两个世界能够拥有和谐共处的环境,只是苦于无法找到沟通的桥梁让双方相互理解对方的生活,从而停止永无休止又毫无意义的杀戮。”

娜仁托娅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她的表情坚定而果决,能让人感到这字里行间都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论断。

“如果说创造这个理想家园需要一把钥匙的话,我觉得海力布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让他成为联结两个世界的纽带,阻止那些不必要的杀伐,让草原上的民众了解森林动物的生活,就一定能为我们大家开启一段充满希望的美好未来。”

娜仁托娅的发言掷地有声,敲打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灵,还从来没有一个动物产生过这样大胆而勇敢的念头,为它们描绘过如此绚烂光明的蓝图,就连鹿王拉克申也不例外。

“公主,我我只是个失忆的普通人,哪有你说的本领担此重任?”

海力布压根没料到娜仁托娅所指的礼物还包含着这么沉甸甸的心意,对自己不是那么有自信的他连忙不停地摆手,生怕辜负了她的期望。

“我可是小鹿仙子,仙子是不会看错人的!”

娜仁托娅倒是显现出了十足的信心,她冲海力布轻轻眨了眨眼睛,笑得比刚才更加明快动人。

“嗯,娜仁托娅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

半晌没有发话的鹿王此时也顺着女儿的建议表态道。

“所以,女儿对父王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娜仁托娅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又对父亲说道。

“什么请求?”

“那颗珍贵的兽语宝石,能不能就不要收回了,让海力布一直戴在身上。”

娜仁托娅看着父亲,脸上写满了期待。

“这个嘛”

拉克申没有马上回答,毕竟这是属于鹿族的稀世珍宝,更何况佩戴在一个人类身上,会让他知晓兽族世界的所有秘密,这究竟会给百兽带来福音还是灾难,谁也不能确定。

“海力布如果能有兽语宝石傍身,一定能够助他事半功倍,守护草原和森林,为了如此伟大的目标,父王不会不舍得吧?”

“公主,我一直不知道兽语宝石原来如此贵重,实在不应该据为己有,请别再让鹿王左右为难了。”

海力布见鹿王心有不舍,赶忙表示自己并非是要夺人所爱,说话间伸手想要把脖子里的项链取出摘下。

“哈哈哈哈哈!托娅说得好!”

刚才还在犹豫的拉克申突然笑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女儿的良苦用心,朗声对着娜仁托娅说道。

“我的宝贝女儿真是长大懂事了!不仅美丽动人,还聪慧无比,区区一枚宝石,哪比得上你送来的这份大礼贵重,这真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

拉克申顿了顿,抬手示意海力布不必取下项链,又对这个令他刮目相看的年轻人继续道。

“海力布,你就别推脱了,收下宝石吧。从来没有一个人类能获得这么多动物的信任,我相信娜仁托娅的眼光,也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对吧?”

“我”

海力布看了看手心里晶莹透亮、光彩夺目的兽语宝石,感觉它的分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沉重过。

“海力布,你就别犹豫啦!”

兔子塔拉最喜欢凡事都能圆满,对海力布小声鼓励道。

“就是,大个子!别让我觉得当初救错了人!”

阿丹也仰头看着海力布,挑着眉毛调侃道。

在鹿族神殿的大厅里,面对着拉克申和娜仁托娅的殷切期待,面对着身旁无数善良动物们的默默关注,海力布考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既然如此,那海力布唯有多谢鹿王的好意,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但从今往后无论如何,海力布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倾其所有、尽我所能,和你们一起守护草原和森林的美丽祥和!”

第一百八十三章 狂欢舞会

大到黄羊、野猪、天鹅、大雁,小到雉鸡、野鸭、山雀、松鼠,甚至是不起眼的昆虫,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鹿族,齐聚一堂的这些善良而又温和的森林动物们看到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无不觉得欢欣雀跃。

整个鹿族神殿的大厅内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大家纷纷相互庆贺鹿王在寿辰之日,能收到娜仁托娅公主送来的,如此特殊的生日礼物。

它们虽然身形各异,生活习性也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以食草为生的动物。这些从不杀生,向往和平的森林居民或多或少曾因为弱小而受到过人类部落的侵害和威胁。

但鹿王拉克申接纳收容了这些无助的弱者,在他的统治管理下,动物们受到了庇护,慢慢找回了久违的宁静生活。而现在,在这个一切都充满希望的时刻,它们又收获了像海力布这样一位值得信赖依靠的伙伴和守护者,怎能不在心里由衷地感到喜悦万分。

欢呼的身影里,沙鼠阿丹和兔子塔拉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两个小伙伴为做了一件如此有意义的善举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今天真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太令人高兴了,孩子们,让我们开启庆典,狂欢庆祝吧!”

鹿王拉克申也被现场热烈的气氛所深深感染,笑逐颜开的他大声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布庆典开始的消息。

虽然与身前这个年轻的猎人只是初次见面,但也许是因为宠溺娜仁托娅,爱屋及乌的关系。饱经世事,见多识广的拉克申却在这短短的几句交谈中对素昧平生的海力布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和好感。

对人类社会的贪婪浮躁与尔虞我诈,老鹿王早有耳闻,在早年不多的接触里也深有体会,与那些只知索取,不知回馈的猎人相比,海力布的言谈举止简直如一股清流。他非常欣赏海力布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那股谦逊和坦诚,在拉克申看来,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

海力布在未来究竟能不能像娜仁托娅所说的那样肩负起巨大的责任,成为联系起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之间的重要纽带,拉克申眼下还不能做出最终的判断。不过鹿王认为,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冒险后,娜仁托娅和海力布现在都有资格,应该好好地去放松一下。

拉克申抬起手微微示意,鹿族侍从们就心领神会。本就敞亮通透的大厅里又再燃起了无数火把,灯火通明下,强烈的鼓点突然响起,轻快欢乐的旋律随之流淌而出,拉开了狂欢庆典的序幕。

所有的动物们合着音乐的节奏律动着身体,翩翩起舞,将气氛推向了庆典的最高潮。

沙鼠阿丹最喜欢这种热烈喧闹的场合,摇晃着小小的脑袋也跟着众人一起手舞足蹈起来。跳了几下觉得有些形单影只的它,更是把身边憨态可掬的塔拉也强行拉近了狂欢的队伍,陪着自己一起用并不协调的滑稽舞步为大家带来了许多开怀的笑料。

阿丹自来熟的个性对于狂欢来说再适合不过,没多久的功夫,它的身边就聚集起了一大群新认识的朋友。不过小沙鼠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好伙伴,冲着呆立在一旁静静观看的海力布大声喊道。

“大个子,你还愣在那里干嘛?一块儿跳起来啊!”

海力布听见了阿丹的呼喊,但却只是转过头冲着它憨憨地傻笑了起来。

“去邀请仙子跳支舞吧!”

阿丹见海力布不为所动,使劲挤着眼睛冲他示意。

“你说什么?”

不过现场的音乐鼓点声实在太过噪杂,海力布并没有听清阿丹在说些什么。

“我说,去邀请仙子跳舞啊”

鬼主意颇多的阿丹清楚,像现在这样的氛围下,是让海力布和娜仁托娅增进相互之间感情,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它再次努力朝海力布使眼色,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兴奋的动物们抬了起来,四处巡游。

说实话,跳舞并不是海力布的强项,即便不用找回丢失的记忆,二王子也能感觉到自己很可能没有舞蹈的天赋。离开了阿丹和塔拉的照应,眼下的气氛令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为了缓解尴尬,海力布环顾四周,眼神停留在那制造欢乐气氛的乐队上,倒是帮助他分散了不少注意力。乐手们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弹奏着一些海力布在人类部落生活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乐器。

看得出来,这些乐器都是些就地取材,用森林中随处可见的枝蔓藤条等材料制作而成的。但在貌不惊人的外表下,被动物们充满灵性的演绎后,产生的奏鸣居然如此和谐悦耳,是丝毫不输人类乐师精湛技巧下迸发的之音。

即便是不善舞蹈的海力布在细心聆听后,都不自觉地想要跟着节拍蠢蠢欲动。

“光站在这里发呆,可不是参加庆典狂欢该有的态度哦。”

娜仁托娅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她拍了拍海力布的肩膀,半开玩笑地对身体略显僵硬的他说道。

“这方面可真不是我的强项,我还是别去献丑了。”

海力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充分释放了天性的阿丹和塔拉在舞池中热舞,默默停止了刚刚萌芽的身体跃动。

“扭扭身子,难道能比和恶虎搏斗还要困难吗?这可不像一个身手不凡的猎人说的话。”

娜仁托娅俏皮的看向海力布,仍旧在调侃着他。

“你想听实话吗?我宁可再去参加一次角斗。”

海力布被娜仁托娅问得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贴在小鹿仙子的耳边悄声答道。

“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无所畏惧的猎人,被拖进舞池里会是什么下场!”

小鹿仙子说罢莞尔一笑,忽然牵起了海力布的手,不由分说便将毫无准备的他拉进了喧闹的舞池中央。

惊慌失措的海力布一下子来到了最中心的位置,顿时引起场内的动物们一阵骚动,他想要逃出众人视线的焦点,却被热情的动物们簇拥包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路可退。

海力布只能用尴尬地笑容回应着大家,脸色涨得如同熟透的柿子。

“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吧?”

娜仁托娅温柔地向海力布发问,这个英俊帅气的年轻人灵光乍现的窘迫让她觉得很是可爱。此时的小鹿仙子身为鹿族的公主,想要对陪伴自己一路的伙伴尽些地主之谊,率先大方地舞动起了身体,希望能让海力布尽快融入这片洋溢着欢腾的海洋。

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海力布再坚持置身事外的话,显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了,在娜仁托娅充满鼓励和期待的眼神中,他终于慢慢放下了矜持,尝试着随着音乐的韵律一起摇摆起来。

没想到释放自我后,海力布展现出的天分让他自己都觉得吃惊不已。早年间父亲伊勒德的对他严苛的锻炼,令二王子在学习新鲜事物的时候领悟力也特别的高。没过多久,海力布便找到了感觉,与娜仁托娅和身边的动物们一起,享受着庆典带给他们的激情和快乐。

狂欢的曲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将现场的气氛把控得恰到好处的动物乐师们又变换了风格,弹奏起了一曲舒缓轻柔的旋律。尽情蹦跳得有些累了的动物们纷纷放慢了节奏,在柔美的音乐里翩翩起舞。

“娜仁托娅公主,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找到自信的海力布,此时颇有绅士风度地说道。他学着动物们成双入对的样子,主动伸手邀请娜仁托娅公主与自己共舞一曲。

“当然可以。”

娜仁托娅扯起白色纱制裙摆向海力布还礼,欣然应允。

二人相互牵起对方温暖的掌心,在舞池的中央和着音乐大方地翩然贴面而舞,在周围金色火焰的映照下,显得如此亲昵而自然。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事端再生

踏着舒缓的节拍,沙鼠阿丹和浑身毛茸茸的兔子塔拉也相互勾肩搭背,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两个肉呼呼的小毛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悠闲放松过。

“哎,塔拉,你看!”

不过阿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本领也没有浪费。它指了指身后不远的地方,招呼塔拉来看热闹。

“干嘛呀?”

塔拉正陶醉于优美的旋律中,对阿丹破坏气氛的举动有点反感。

“呆子,好戏正在上演呢!”

小沙鼠用爪子戳了戳塔拉的肚子,坚持要它也赶紧转过头去。

塔拉拗不过阿丹,只得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哇!”的一声赞叹。

只见海力布和娜仁托娅步伐轻盈,身姿美妙,在音乐里不时地旋转舞动。那默契无间的样子,俨然像极了一对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

“海力布和仙子也太般配了吧!”

塔拉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发出肺腑地替两人感到开心。

“大个子总算开了点窍,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帮他到什么时候呢!”

阿丹心里也替海力布和小鹿仙子觉得高兴,可嘴上依然一副嫌弃连连的样子。

“就凭你这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我看还是算了吧。”

塔拉觉得阿丹的话实在太煞风景,无情地挖苦起了伙伴。

“哼!当初要不是我坚持要救大个子,哪会有今天”

就在两个欢喜冤家拌嘴玩闹的同时,舞池中的海力布和娜仁托娅也渐渐感到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升温。

在如此近距离的相处中,难免经常会有四目交接的时候,从海力布的眼中望去,本就眉清目秀的娜仁托娅此时更显得楚楚动人,让本就不谙感情之事的海力布再次感到害羞起来,他游移着无处安放的视线,不知该看向何处。

“你怎么了,海力布?”

娜仁托娅发觉了海力布表现出的腼腆,贴心地询问道。

“没没什么。”

忽然被小鹿仙子发问,海力布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为了缓和尴尬,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问题,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的。

“对了,公主,在镜月潭祈愿之后,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就是你想要送给鹿王的礼物呢?”

“悬念要留到最后才会有惊喜,不是吗?”

娜仁托娅没料到海力布会突然问自己关于礼物的话题,但聪颖的她很快便脱口而出了一个精彩的答案。

“可是,作为悬念本身,我得到的,恐怕只有煎熬和惊吓吧。”

海力布听后微笑着埋怨娜仁托娅完全不给自己任何心理准备。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我让父王把兽语宝石再收回去!”

娜仁托娅假意生气,对海力布娇嗔道。

“鹿王的女儿出尔反尔,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吧。”

海力布非常享受此刻与娜仁托娅共处的时光,知道鹿族公主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放松下来的他索性也打趣道。

“你确定要在鹿族的领地里,和鹿王的掌上明珠斗嘴吗?”

娜仁托娅撅起嘴巴,言语中带着点公主脾气,丝毫不相让。

“这我当然不敢,不过真心感谢公主能送我这么珍贵的礼物,让我能听懂百兽的语言,走近这个充满神奇的精彩世界。”

海力布自觉斗嘴皮子不是小鹿仙子的对手,主动认输并向娜仁托娅感谢道。

“那这个世界里,最让你难忘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看着海力布充满诚恳的眼睛,娜仁托娅也收起了笑闹的态度,认真问道。

“没有什么事,能比长生天让我遇见森林中的仙子,更美妙的了。”

娜仁托娅含情脉脉的脸庞让海力布有些情不自禁,勇敢地说出了心中当下最真实的想法。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之语,毫无征兆地撞向小鹿仙子的心房,瞬间令娜仁托娅涨红了脸颊。她害羞地低下了头,呼吸急促间,不敢抬眼再看同样面红耳赤的海力布。二人就这样沉默不语,但却在持续的舞蹈中,心有灵犀般地贴得更近了。

谁也没有急着率先开口说话,这美好得让人窒息的时刻,就是应该用心去好好感受的。娜仁托娅把头轻轻依偎在海力布的胸膛里,笑颜如花的脸上浮现出无比安心的表情。

“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太感动了,我实在是太感动了,呜呜呜呜~!”

抱成一团的阿丹和塔拉早就没有了跳舞的心思,看着海力布与仙子相拥的画面,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

鹿王拉克申虽然年事已高,但端坐在王位上俯视着座下众人沉浸在欢乐的情绪里,也感到十分愉悦。

海力布和娜仁托娅的亲昵举动没有逃脱老鹿王的眼睛,不过相较于虎王色勒莫的顽固守旧,拉克申对于女儿情感的态度则要来得开明许多。他不介意娜仁托娅最终选择的是人类还是兽族,只要女儿生活得幸福,他就相信那是正确的决定。

整个鹿族神殿满溢着浓浓的甜蜜氛围,使在场的所有动物都享受着被爱围绕的温暖和喜悦。

“鹿王!鹿王!不好啦~~!”

就在庆典的气氛无限美好的时候,一个从殿外奔跑入内的鹿族侍卫惊慌失措的呼喊,打破了令人眷恋的平静,那个侍卫脸上写满了恐惧,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启禀鹿王虎虎王色勒莫,带着许多虎族气势汹汹地闯入了我鹿族的领地!”

“什么?!”

拉克申听闻十分惊讶,他清楚色勒莫不请自来绝不是为了给自己道贺祝寿的,

想要知道更多详情的鹿王赶忙向进来通禀的侍卫发问。

“色勒莫现在在哪儿,可有对你们说过所谓何事?”

“虎王就在殿外,也不说明到访理由,任凭属下如何劝阻也不听,非要即刻就进入神殿见您。”

鹿族侍卫战战兢兢地如实答道,生怕搅扰了生日庆典被鹿王怪罪。

可没等它的话音落地,虎首人身的色勒莫浑厚如钟的嗓音就已经在神殿大厅的门边响了起来。

“拉克申,你还敢厚颜无耻的在这里公然庆贺寿辰!”

虎王的声音听上去怒气冲冲,这来者不善的叫喊瞬间让大厅内演奏中的乐手们全都偃旗息鼓,跳舞的小动物们也随之停下了舞步。见到凶狠的虎王忽然现身,个个吓得捂紧了嘴巴,大气不敢喘。

“不知道虎王色勒莫突然到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啊。”

拉克申仍然没有弄清虎王撕破与自己订下互不侵犯领地的约定,擅闯鹿族神殿的目的,只能保持着风度,笑意盈盈地放低姿态说道。

“别用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来糊弄我,你这个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又做一套的伪君子!”

色勒莫完全不买拉克申的账,恶狠狠地说道,他的周围此时聚集了好些凶神恶煞的老虎,它们突破了鹿族侍卫们的阻拦,来到了首领身边,其中也包括化身人形的虎族公主兀突仑。

“虎王为何这般无端动怒,我拉克申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虎族?”

拉克申被色勒莫和老虎们咄咄逼人的恨意弄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足不出户的自己是怎么损害到了虎族的利益。

“哼!堂堂鹿王敢做还不敢当吗?!瞧瞧你指使手下干的好事!”

虎王显然被拉克申表现出的无辜刺激得更加愤怒,他转身从旁边的老虎身上抱起了一团硕大的油布,抖开摊放在自己的身前。

大厅内的动物们看到后随之发出一片惊呼,因为那油布之中裹着的,竟是一只浑身血污,气绝多时的老虎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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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九章 血祖重现

第一百八十五章离奇惨案

大厅内动物们的震惊并不是浮夸的表演,它们之中没有一个能料到有一天会亲眼见到猛虎惨死的景象。

虎族百兽之王的美誉绝非言过其实的称号,这些身形威武矫健的猛兽向来是森林之中的顶级捕猎者,除了人类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动物能威胁到老虎们的生存。

现在虎王色勒莫气急败坏的上门寻仇,显然可以排除他的属下是遭遇部落猎人毒手的可能性。但色勒莫为什么却言之凿凿地确认拉克申统治的鹿族便是杀死这只老虎的元凶,仍然令众人感到疑惑。

“虎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今日是我设宴招待宾朋庆贺寿辰的日子。”

即便再有修养,再沉得住气的拉克申此时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带着些愠怒了。没人喜欢在关于自己的重要时刻被人无端搅了局面,更何况是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前。

“哼!要不是看在你过寿的份儿上,我早就率领虎群,踏平你这宫殿了!”

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色勒莫咬牙切齿地回应着气话,按他话里的意思,现在这种处理方式,已经是给鹿王留下颜面后的结果了。

“你这是要公然撕毁虎鹿两族互不侵犯的和平协约吗?!”

拉克申听闻后用手猛地捶向王座的扶手,站起身来厉声对虎王质问道。别的动物们也许听到虎王的狠话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了,不过鹿王可不是泛泛之辈,经历过大风大浪场面的他,绝不能允许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肆无忌惮地口出狂言。

“要说侵犯,也是你们卑鄙的鹿族在先,我色勒莫对这种阴险小人不必讲究道义礼节!”

虎王脸上充满了对拉克申诘问的不屑,他认定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违心的勾当,是受到侵害迫于无奈才选择后发制人的一方。

森林之中两个最大兽族的首领唇枪舌剑、互不退让,对话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烈,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简直要把神殿大厅内的所有空气抽干,看得周围旁观的动物们都快被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逼到窒息。

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声插嘴,生怕说错一句,便成了引起虎鹿两族大战的罪魁祸首。

“色勒莫叔父,我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在一片寂静里,娜仁托娅的声音忽然响起。

在众人之中,鹿族公主是唯一不信邪的那一个,勇敢发言的她,坚持觉得这其中定是有尚未厘清的误会。几天前在虎王宫她还见识过色勒莫侠骨柔情的一面,知道虎王并不是一个蛮横不讲道理的暴君,娜仁托娅便想利用自己做调和剂,出面调停,帮助父王和叔父解开心结。

“你还有脸叫叔父!”

谁料不等虎王色勒莫开口说话,站在他身边的兀突仑公主就耐不住性子,睁大一双杏眼,横眉怒目地指着娜仁托娅的鼻子骂道。

“亏我父王好心好意招待你们,甚至允许你前往我虎族的圣地祈愿。谁知你们却翻脸就背地里使阴招杀我族人,你和你父亲都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兀突仑情绪激动,说出来的话语也让人听着格外刺耳,大有要进一步激化事态的意思。

“兀突仑公主好生刁蛮霸道,你在我鹿族的领地里大放厥词我都还没有追究,反倒出言不逊率先侮辱父王和我。现在口空无凭,仅靠你们扛来的一具老虎尸体,就妄下论断指摘鹿族,谁知道你们如此含血喷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娜仁托娅本就看不惯兀突仑我行我素的任性作风,同样身为公主当然不会由着她乱发大小姐脾气,听到兀突仑诬蔑父王和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就连珠炮似的反击道。

“托娅,不得无礼!”

拉克申深知女儿备受宠溺,也是个嘴不饶人的臭脾气,厉声喝止娜仁托娅,禁止她继续开口。鹿族公主再任性也不敢忤逆父亲,随即收敛起了态度。

“虎王和兀突仑公主不论如何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鹿王清楚倘若两族的公主再吵得不可开交,那事情很快就会演变得不可收拾。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是两大兽族在自己的寿辰上撕破脸皮,这对于森林世界和生活在其中的动物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事。

“虎王,无休止的争吵并不能解决矛盾,凡事都要讲求证据,既然你口口声声咬定是我鹿族杀死了你的部下,总得拿出些确凿的依据向大家证明吧。”

拉克申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耐心地向色勒莫阐述了自己的想法。鹿王确定在自己治下的子民都爱好和平,绝不可能会有鹿族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去攻击一只老虎。

“你想要证据,很好。我这就让你心服口服,别叫其它的兽族以为我色勒莫是个蛮横无理的首领。”

色勒莫好像正希望拉克申这样要求自己,顺着鹿王的话回答道。接着他俯下身子蹲在死去的老虎身前,将厚实的手掌伸向尸体的腹部,从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中掏出了凶器。

“证据在此,我看你还怎么抵赖?!”

虎王狠狠地把手中的物品摔在神殿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带着血污的凶器在地上滑出一道血痕,停在了动物们面前。待到看清后,安静的大厅里又是一阵惊呼,大家议论纷纷,表示难以置信。

因为虎王的怒火并非空穴来风,所有人看到的,正是一截被生生折断的鹿角。由于浸在老虎尸体内已有很长时间,鹿角呈现出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黑紫色,但上面那尖锐的分叉和顶端的尖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多么致命。

“你的意思,这只老虎是被这截鹿角戳穿腹部而死的?”

拉克申对色勒莫拿出的证物感到很是意外。鹿族在遭遇危险时,的确会用尖锐的鹿角保护自己,但更多的时候只是起到震慑的作用,很少像这样如此凶残地对其他动物狠下死手。

“那还有假!你的手下好大的胆子,不仅光天化日下行凶,还是在我虎族的地盘!”

色勒莫的口气确定无比,还说出了更令鹿王震惊的细节。

“在虎族领地?!”

这下拉克申更弄不明白了。

“惨死的是我虎族巡逻的戍卫,在自家领地的边界遭到一只突然发狂的雄鹿偷袭,毫无防备下身受重伤不敌,让凶手逃离了现场,只在厮杀搏斗中于腹内留下这截致命的鹿角。”

色勒莫眼睛死死盯着鹿王,忿忿地将整起事件和盘托出。

“竟有此事?!”

老鹿王难以接受族内有杀人凶手的事实,依旧对虎王的话抱有质疑。

“这是它在临死前,对闻声赶来的其他戍卫亲口留下的遗言。”

色勒莫再出实锤,说到此处看向油布上早已僵硬的老虎尸身,眉宇间竟有些哀伤的神色,脸上写满了对失去一个忠实部下的痛惜,不像是在昧着良心撒谎的样子。

拉克申也看见了虎王表情的变化,他相信色勒莫的品行不会甘愿去当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更不会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公然捏造谎言。

但如此一来,就说明发狂雄鹿杀死老虎的惨剧,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让充分信任属下不会干出越界勾当的鹿王自觉脸面上有些挂持不住。

拉克申惊异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过话头,沉默不语中缓缓坐回了王座。大厅内死一般的沉寂,气氛重新变得无比尴尬。

眼看事情又要陷入僵局,这一次,是许久没有说话的海力布主动选择开口发声。

“虎王,可否让我看一看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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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冷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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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虎王色勒莫带着兀突仑和诸多部下强行闯进鹿族神殿开始,海力布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不过他选择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被双方你来我往、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吓到失语、慌了主见,也不是为了怕惹祸上身,急于要对刚刚还浓情蜜意的娜仁托娅划清界限。

而是作为一个特殊的客人,又初来乍到鹿王的宫殿,且碍于自己人类的身份,贸然发话妄判是非,对平息事态只会有害无益,倒不如先置身事外冷静地观望一番,显然更为理智。

“海力布?你怎么在这儿?!”

兀突仑看到海力布现身感到十分出乎意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虎族公主不知道海力布在镜月潭祈愿失败的事情,觉得此时的他应该早已回到了人类的部落。

虎王被女儿一提醒,也注意到了这个几天前才与他分别的人类小伙子,刚才自己专注于和拉克申当面对峙,全然没有意识到鹿族神殿中还有人类的存在。

“年轻人,你不是应该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了吗?”

色勒莫也同样不清楚海力布选择继续留在森林里的原因,心头不禁升起一团疑云。对着他问话的同时脑中难免有所顾虑,担心杀害虎族的事情如果海力布也牵涉其中,处理起来多少会有些棘手。

“说来话长,请虎王允许我日后再向您详细解释。”

海力布认为眼下并不是向色勒莫询问为何镜月潭对自己没有生效的恰当时机,刻意对此一言蔽之,他上前一步对着虎王和兀突仑躬身行礼,接着说道。

“虎王、兀突仑公主,恕我冒昧,不过可否同意我仔细查看一下老虎的尸体。”

耐心听完两位兽族首领间的对话,基本了解了这起惨案的来龙去脉后,海力布凭借身体里流淌着的优秀猎手的基因,本能般的感觉整起事件发生得太过蹊跷,很可能没有表象看得这么简单。

光靠虎王色勒莫的一家之言,实在是难以清晰地做出判断,倘若他想要替大家揭开谜团,就必须先亲自勘验过尸首后,才有发言权。

“怪不得鹿王的掌上明珠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理,原来是有你在给她撑腰啊!”

没等父王发话,兀突仑又抢先酸溜溜地嘲讽道。不过她关注的要点好像偏离了众人讨论的主题,明显带着一股嫉妒的意味。

对海力布颇有好感的虎族公主在他们初次相遇时,就不喜欢他与娜仁托娅这个天生的宿敌表现出的亲近。而在虎王宫企图征海力布为驸马被拒绝后,更是难平在感情里不敌鹿族公主的羞耻。

如今竟然发现海力布为了娜仁托娅,流连忘返于茫茫森林,连人类世界都不想回去了,兀突仑胸中的那股恨意怎能不又翻江倒海、浮上心头。

“海力布愿意在哪儿是他的自由,先旨声明,我们鹿族可不欢迎你来这里找什么驸马!”

被兀突仑再次出言刺激的娜仁托娅哪里忍得下去,马上跳出来迎头还击。

“娜仁托娅!”

“兀突仑!”

眼看公主们又要斗将起来,两位兽族首领同时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怒斥道,阻止了事态的升级。

“海力布,你要看尸体可以,不过我得先告诉你,我部下死于鹿角产生的致命伤害原因明晰、证据确凿,即便让你重新查验,也不会有什么新的结论的。”

色勒莫教训完女儿,转头对着海力布说道。虎王思前想后,觉得与其和拉克申争论不休,不如让一个身手不俗的猎人作为第三方,当着大家的面为自己正名或许更有说服力,便同意了海力布的请求。

“多谢虎王。”

海力布抱拳向色勒莫的信任表示感谢,而后又回身看向王座上的拉克申,老鹿王朝着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也赞成他的做法。

在得到两位首领的认可后,海力布来到了死亡的老虎身边。他蹲下身子,仔仔细细把尸体的全貌翻看了一遍,确认色勒莫并没有夸大其词。老虎尸体腹部上的那处血肉模糊的穿刺伤,正是导致它失血过多而丧命的原因所在。

不过与此同时,细心的海力布很快就发现了异样的地方。因为除了鹿角造成的巨大切口,隐匿在死去的老虎浑身厚厚皮毛之下的,还有多处奇怪的撕咬伤痕,倒是非常罕见的现象。

对于鹿族来说,嘴巴并不是它们最常惯用的武器。与拥有尖牙利齿的老虎不同,哪怕是成年雄鹿,口腔中生长的牙齿也没有锋利的形状,加之羸弱的咬合力,在近战搏斗中,根本无法轻易刺破对手的皮肤。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鹿族都不会选择用嘴巴对目标进行攻击。

但凡事不能只讲绝对,也需要考虑特殊的状况。不排除在性命攸关之际,走投无路的雄鹿会使用牙齿奋起反击,保护自己。但如果按照这种情况分析,那就与虎王方才讲的,是老虎无故遭遇到雄鹿袭击在先的说法产生了悖论。

况且就算下黑手的是只恶贯满盈的雄鹿,也不至于蠢到用最不堪的武器去发动突袭,这样的做法反倒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而反过来说,若是已经用鹿角对老虎造成了致命伤害,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去噬咬它的身体呢?

“虎王先前在查验尸体时,可有发现这些撕咬的伤痕?”

海力布抬头向色勒莫问道,希望能从虎王的口中寻求到合理的答案。

“正是因为发现了,才更觉得行凶的狂徒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丧心病狂!”

色勒莫义愤填膺,怒气冲冲地声讨着凶手令人发指的恶行。

“您刚刚说,巡逻的戍卫是遭遇了一头成年雄鹿的袭击对吗?”

海力布暂时将心中的重重谜团压下,继续耐心地询问虎王。

“这是其他前去救援的戍卫转述给我的信息,我想他们没有必要在这些细节上欺骗于我。”

色勒莫一边回忆一边答道,不认为这些问题能够改变老虎被鹿族杀害的结论。

“那遇袭的虎族戍卫死前有没有机会向同伴讲述更多的搏斗细节?”

海力布仍希望在一个个的问题中寻找到抽丝剥茧的重要线索。

“这倒好像没有,由于伤势过重,在别的戍卫赶到不久后,它只说了几句话就气绝身亡了。”

色勒莫如实作答,也在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有疏漏的信息没有阐明。

“虎王不觉得形单影只的雄鹿,却在搏杀中对老虎造成了多处撕咬伤,这件事情很是奇怪吗?”

海力布抛出了困扰着自己的疑问,这是虎王之前并没有重视的地方。

“的确有些蹊跷,但这并不能否认那雄鹿杀死我虎族臣民的事实啊。”

色勒莫经由海力布如此一问,也关注到了尸体身上罕见创伤的异于寻常,但他仍坚持凶手来自鹿族的观点不变。

“我不否认是鹿角刺死了虎族戍卫的事实。”

海力布没有打算推翻虎王的论断,因为即便在亲自查验后,他也没有发现能让这截折断鹿角曾经的主人洗脱嫌疑的有力证据。

不过在停顿了一下之后,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可是整起袭击事件,前后有诸多无法合理解释的地方。无论是凶手的动机,还是残忍虐杀老虎的过程,都不是正常的鹿族该有的行事风格。”

“你们的部落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斗气耍狠从来不是只属于人类的特质,动物发起狂来,也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行为。”

色勒莫阴沉着脸,想用人类的谚语证明海力布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多虑了,从虎王慢慢变得焦躁的语气来看,似乎正对于再三的询问快要失去耐性。

“虎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行凶后雄鹿的行踪,驰援的戍卫们可曾看见?”

海力布也知道想要扭转局势,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赶紧补充道。

“戍卫们寻迹发现它应是逃进了鹿族森林,朝着雾沼山的山谷中躲藏了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虎族戍卫绝不敢私闯鹿族森林半步,所以也就没能及时追踪下去,断了线索。”

“雾沼山的山谷?!”

色勒莫话音刚落,不知是什么原因,听到这几个字的在场所有动物们都倒抽一口冷气,惊呼了起来。</content>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主动请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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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们异样的反应引起了海力布的注意,在刚才自己和虎王色勒莫交谈分析的时候,大家的表情虽然也显得很惊惧,但起码能够控制住各自的情绪。不过在虎王提到雾沼山这个特定的地名后,它们显然无法再保持那一戳即破的镇定了。

“鹿王,这雾沼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海力布想知道动物们莫名害怕的原因,向它们的首领拉克申询问道。

谁知拉克申并没有直接回答海力布的提问,而是先向色勒莫提出了一个问题。

“虎王,你的部下真的发现那行凶的凶手逃进了雾沼山的山谷里?”

“不会有错,那雾沼山正是我虎鹿两族的交界之处,山上植被稀少,无处藏身,而山脚下的深谷便是鹿族领地周围唯一能够隐匿行踪的地方。”

色勒莫相信巡逻戍卫的判断,对着拉克申肯定地答复道。

“如果袭击虎族戍卫的凶手真的逃进了雾沼山的山谷,那它也许并不是来自于我鹿族。”

拉克申听到虎王的回答后思考了片刻,才道出了自己最新的判断。

“鹿王的意思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海力布有些惊讶地反问道。

“这不可能!被袭击的戍卫死前确信自己是被一头鹿所重伤,难道鹿王是说我父王如此兴师动众,千里迢迢跑到你的地盘上来信口雌黄吗?!”

兀突仑以为拉克申是想要竭力洗脱鹿族的嫌疑,忍不住又置起气来,抢在父亲之前义愤填膺地发言道。

“兀突仑,不得无礼!”

色勒莫赶紧喝止女儿道,兀突仑的任性对于解决目前的问题没有多大帮助,虎王也想听听拉克申究竟是什么意思。

“鹿王,请告诉我你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拉克申皱紧了眉头,思忖了好久,才开口娓娓说道。

“不瞒你说,但凡是生活在我鹿族领地的动物们,都知道那雾沼山下的深谷,是个万万不能前往的禁地。”

“哦,鹿王何出此言?”

色勒莫没有料到会听见拉克申这样对他解释,立刻对其中的缘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雾沼山因为山中极易形成大雾,谷中沼泽成群才因此得名。不过从前虽然名字听着可怕,却只在适逢阴雨的节气时,进山入谷的道路才会变得崎岖难行。每每碰上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那里的风光还是让人过目难忘的。”

拉克申缓缓地说着,眼睛看向了无人的远方,似乎在回忆往日的旧时光。

“既是风景宜人之地,那为何鹿王却又说它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禁地呢?”

兀突仑公主不等拉克申全部说完,又心急的开口问道。

拉克申并不介意虎族公主表现出的心焦,继续接着向众人讲道。

“可是近年来,不知道是何原因,无论阴晴雨雪,那里的山脉和深谷开始终年被大雾困锁,而山谷里则弥漫着浓浓的瘴气,潮湿阴森,环境恶劣。许多不知情的动物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误闯其中后,都极易在那可怕的雾沼中迷失方向,最后没能活着走出来。”

“竟然会有这等离奇之事?”

色勒莫无法确定拉克申所说的是否属实,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嗯,在发生了太多起动物们的失踪事件后,我便下令禁止鹿族和在我领地内生活的所有动物冒险涉足雾沼山谷,以防悲剧再次上演。”

拉克申满脸严肃的回答道,他认真的神态不像是在敷衍色勒莫。

“所以,虎王说凶手行凶后,毫不犹豫地逃窜进了雾沼山谷的行为,确实不像是知道谷中有多凶险的鹿族该有的反应。”

“原来是这样。”

色勒莫听罢轻轻感叹道,心中却依然无法打消这些话语是否是鹿王为包庇凶手所作托词的疑虑。

“父王,既然鹿王认为杀我族人的罪魁祸首不是他的人,那我们就去雾沼山谷中,亲自将其捉拿归案不就能够真相大白了吗?”

眼见绕了一大圈事情要不了了之,性情急躁的兀突仑赶紧向父亲谏言道。只是没等她说完,大厅里的动物们又骚动了起来。

“兀突仑,你要我教你几遍才能记住,说话前动动脑子!”

色勒莫并没有对女儿的建议感到高兴,反而面露不悦地教训她道。

虎鹿两族在同一片森林中能够保持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双方的首领严格遵守着互不侵犯的条约,对各自领地的管辖权都极其尊重。即便现在色勒莫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闯进鹿族宫殿,除了与拉克申进行口舌上的争辩,也不敢在此有更进一步的出格行为。

而兀突仑的提议,显然严重侵害了鹿王在自己领地中至高无上的统治权。若是色勒莫真的毫无顾忌这样放纵自己肆意妄为,无异是在公然挑衅拉克申,掀起两族之间的全面对立,会给森林兽族带来难以挽回的可怕后果。

所以虎王是断然不会同意女儿的请求,亲自去雾沼山谷缉拿凶手的。

“那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杀害我虎族同胞的罪犯逍遥法外吗?”

兀突仑从父亲严厉的口吻里也稍稍读懂了其中蕴含的深意,但说话时仍然表现得心有不甘。

色勒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拉克申也不愿让自己的部下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探查,保持着沉默。大厅里只有兀突仑最后一句话的余音回响,气氛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僵持之中。

“如果两位首领相信我的话,不如让海力布去雾沼山谷里调查一番吧。”

许久没有说话的海力布再次率先打破了沉寂,出言表态道。

“你?!”

这样的提议让虎王和鹿王都不约而同地感到非常惊讶。

按理说,整起事件与这个初到鹿族神殿的人类猎手并无多大干系,他完全没有必要趟这容易招惹是非的浑水。不过,热心肠的海力布觉得,在眼下的局面里,自己也许是解决目前争端的最佳人选了。

虎王的诉求是要将杀害部下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但却掣肘于不能在鹿族领地上采取行动。而鹿王年事已高,亲自出马并不现实,而让对于山谷深怀恐惧的其他鹿族前往似乎又有些强人所难。

自己刚刚在庆典上答应娜仁托娅和拉克申成为保护草原和森林的使者,而作为猎人又确实身手不俗,有信心能在雾沼中全身而退,让海力布义无反顾地决定承担起这个前途未卜的任务。

“我刚才所说的话,你可都有听清?”

拉克申担心海力布只是一时冲动,再次对他重申了一遍此行的危险性。

海力布坚定地点了点头,对色勒莫和拉克申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

虎王色勒莫率先开口道,海力布的实力在虎族角斗场里给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还十分清晰,而经过那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他也愿意相信海力布坦率正直的品行。

“好吧,虎王若是不反对,那我也没有异议。”

拉克申很钦佩海力布表现出的勇气,更觉得宝贝女儿并没有所托非人。

“不行,雾沼山谷那么危险,凭什么让海力布一个人去?!”

提出强烈反对意见的正是娜仁托娅,她清楚那里危机四伏,极度不愿意让海力布只身犯险。

“托娅公主放心吧,我一定会注意安全,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的。”

海力布安慰娜仁托娅道,说实话,他并不对自己此行的前景感到有多担忧。

“我也同意不该让海力布单独前往!”

此时,兀突仑也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出乎意料的是,虎族公主的想法竟头一次和相互看不顺眼的娜仁托娅达成了空前的一致。不过停顿了片刻后,兀突仑又接着说出了后半句话,那才是她心中潜藏的真实念头。

“父王,鹿王,请允许我代表虎族,陪海力布一同去雾沼山谷走一遭!”</content>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结伴而行

在场的动物们听到虎族公主的发言又开始议论纷纷,整个大厅变得有些喧闹。

“兀突仑,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色勒莫知道女儿又开始克制不住任性的脾气,压着嗓子质问道。

“父王,女儿并非意气用事,此事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当使得虎鹿两族加深误会,造成无法修复的裂痕,后果则不堪设想。这只发狂的鹿既然能杀死猛虎,必然绝非善类,如今让并非兽族的海力布单枪匹马前往调查,未免太过草率。”

兀突仑义正言辞地阐述着自己的理论,不过这一通长篇大论下来,虎族公主其实就是想用创造与海力布更多的独处时间,来刺激娜仁托娅。

“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色勒莫一下子被宝贝女儿的气势唬住了,竟开始支持她的观点。

“有身手不凡的虎族公主从旁支援,倒也的确更加稳妥一些。”

鹿王拉克申也发话道,他不希望给色勒莫留下自己心胸狭窄、毫无气量的印象,兀突仑的主动请缨,倒是为老鹿王提供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台阶。不过拉克申显然没有顾虑到女儿的感受。

“那就谢过鹿王了,请您放心,兀突仑定会将事实的真相带回来。”

兀突仑一看拉克申松了口,赶紧抱拳谢过鹿王,加入了此次行动。色勒莫被女儿抢先了一步,也就不再多加阻拦。

“为什么她兀突仑就能参与搜索,我却只能在家中袖手旁观。不行,我也要去雾沼山谷!”

娜仁托娅当然清楚兀突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爽,也犟着脾气向父亲要求道。

“我与海力布都身怀绝技,擅长格斗,结伴同行也好相互照应,助其周全。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主,跟来要干嘛?!”

兀突仑不等两族首领说话,先开口数落起不擅长格斗搏杀的娜仁托娅来。

“托娅,此时可不是乱开玩笑的时候,别再胡闹了。”

拉克申也跟着发表了自己的态度,示意娜仁托娅要在关键时刻识大体。

“不嘛,我先前四处云游,也没依靠任何人,怎么就不能照看好自己了?!”

可娜仁托娅就是不愿意独自留在鹿族神殿,眼看鹿王又要发火,海力布连忙行礼开口道。

“鹿王,如果娜仁托娅公主执意要一同前往的话,就请您准许了吧,有我和兀突仑公主相伴,一定不会让她遇到危险的。”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眼神中带着无比的自信。

而与此同时,两个小小的身影也站了出来,用响亮的声音向鹿王请求道。

“鹿王,阿丹也愿意同海力布和小鹿仙子一起去往雾沼山谷!”

“还有我,塔拉也自愿加入!”

从娜仁托娅救了小沙鼠和兔子塔拉以后,它们就把小鹿仙子看作是自己的主人一般,心甘情愿陪在她的身边。现在即使娜仁托娅想要去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两个小伙伴也觉得陪着仙子一同冒险是自己不容推辞的使命。

大厅里回荡着几个人坚决的声音,听得在场的动物们都无不为之钦佩不已。

“那好吧,就许你们五人结伴去一趟雾沼山谷,把袭击事件查个水落石出!”

拉克申拗不过宝贝女儿,也被小沙鼠和兔子勇敢的精神所感动,终于松口答应几人组成一支临时的队伍。

“多谢父王!”

“多谢鹿王!”

娜仁托娅、海力布、阿丹和塔拉听后赶紧齐齐拜谢拉克申,而后满脸兴奋地望向对方,几个小伙伴已经习惯了在冒险的旅途中有彼此的陪伴。只有兀突仑的脸上多少有点无奈,满心以为会和海力布单独外出的她,对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很不情愿,却也不好再提出反对意见。

“不过,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照看好彼此。我在这里等着大家平安归来。”

拉克申其实无法彻底放下心来,但身为首领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众人的请愿,就不能出尔反尔,只是反复重申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兀突仑,路上记得好好保护娜仁托娅。”

虎王色勒莫也对女儿叮嘱再三,也不管兀突仑是否听得进去,算是对拉克申答应虎族公主在鹿族领地开展行动的慷慨作出回应。说完这句的虎王又靠近了女儿一些,轻声补充道。

“若遇见凶犯,尽可能生擒回来。”

“是,父王。”

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意,兀突仑对于父亲的要求还是乖乖地答复道。

几人正打算抓紧时间出发,在离开鹿族神殿前,拉克申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叫住了海力布。

“海力布,稍等片刻。”

老鹿王对身边站立的鹿族侍卫耳语几句,侍卫便转身匆匆离开了大厅,不多时,又回到了神殿之内。它缓步来到海力布身前,头上的犄角叉着一副弓箭和一柄插在鞘内的弯刀。

“再厉害的猎人,赤手空拳也施展不开能力,这些都是我在林中缴获的武器,你带在身边,以防不测吧。”

拉克申向海力布解释道,示意他赶紧收下刀箭。

“那海力布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海力布谢过鹿王后,取过武器将弓箭和箭袋背在身上,弯刀系在腰间。他已经很久没有利器傍身的感觉了,顿时感到一阵心安。因为不知道可能会面对怎样的危险,海力布也同意很有必要把自己武装起来。

“二位公主不需要武器吗?”

置办停当的海力布又问向娜仁托娅和兀突仑,娜仁托娅摇了摇头婉拒了海力布的好意。

“只有人类才需要这些家伙,我有这个。”

兀突仑冲着海力布微微一笑,调皮地从指间亮出了自己锋利的虎爪回答道。

“切,不就是空有一身蛮力嘛,我们仙子的本领比起这个来,厉害多了!”

阿丹不喜欢兀突仑明目张胆地接近海力布,替娜仁托娅小声地出头。

“好,事不宜迟,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出发吧。”

一切都准备就绪,在海力布的带领下,一行人便连夜出发,匆匆踏上了前往雾沼山谷的旅途。

雾沼山离鹿族神殿的距离不算太过遥远,星夜兼程的话,这支临时组成的探险队应该能在晨曦洒遍大地之后,就可以抵达山谷的入口。

但考虑到娜仁托娅和阿丹还有塔拉急行赶路的本领都不如自己,海力布作为领头人,还是将行进的速度适当放缓了一些。所以直到拂晓已过,日上枝头,他们还在荆棘密布的森林中前行。

但这却让非常善于夜间奔袭的虎族公主兀突仑在毫不费力的路途中找到了搭讪海力布的机会。

“怎么了我的大英雄,是不是鹿族的生活太安逸,让你的身体生了锈。按照这样的速度,怕是我们到了雾沼山,凶手也早就逃之夭夭了吧。”

兀突仑与海力布保持着并肩迈步的频率,带着戏谑地口吻冲他说道。

“鹿王说过,那山谷易进难出,我们已经快马加鞭,应该不会让凶手有机会逃跑的。”

海力布盘算着进入山谷可能遇到的状况,心不在焉地回复着兀突仑。

“先旨声明,到时候如果它确实躲在谷中,你可别拦着我替那惨死的兄弟报仇!”

兀突仑脸上依旧带着自信的笑容,丝毫没有把拉克申的警告当成多大的事情。虎族公主有十足的信心,轻松应对一只落单的雄鹿不在话下。

“我们不是应该先把它带回鹿族神殿,让鹿王和虎王问个清楚,再交由他们处理吗?”

海力布对于兀突仑说的话感到很讶异,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想法。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生擒活捉了它呀。”

兀突仑讪笑着,又调侃起了海力布。

在他们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娜仁托娅带着阿丹和塔拉紧紧跟随。看着兀突仑故意贴着海力布谈笑风生,感觉胸中五味杂陈。虎王和她的突然出现不但搅扰了自己和海力布美妙的夜晚不说,还带来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着实令娜仁托娅心神难宁。

“仙子,你放心吧,我会看紧那只母老虎,不会让她做出什么非分的举动的!”

小沙鼠最看不得娜仁托娅吃亏受委屈,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道。

“就是仙子,虎族公主比起你来差得远了,你就放心吧。”

塔拉也跟着开腔,希望能让小鹿仙子安心。

“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等会儿进入了山谷,你们一定要紧跟在我身边,千万别走丢迷失了方向啊。”

娜仁托娅定了定神,觉得此刻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不放心小伙伴的她还是选择再次对它们叮咛了一番。

“放心吧仙子,我们还得保护你呢!是不是塔拉?”

阿丹怎么会放过任何一个显摆自己的机会,挺起胸脯满脸信心地说道。

不过塔拉这次却没有跟着小沙鼠一唱一和,准确的说,兔子压根就没有出过声。感到奇怪的阿丹转身一看,发现刚刚还在身侧的塔拉,竟就这么凭空消失没了踪影。

“塔拉?!塔拉你在哪儿?!”

阿丹瞬间感到浑身的汗毛倒竖,惊恐地呼喊着伙伴的名字。而与此同时,它和娜仁托娅都发现,仅仅前后几句话的功夫,一股浓重的大雾已然包围在了他们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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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雾沼山谷

“塔拉~~!塔拉~~~!”

娜仁托娅也帮着一起呼喊小兔子的名字,可眼前的浓雾让她慌忙之中根本认不清方向,更看不见塔拉的身影。

“托娅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娜仁托娅叫声的海力布和兀突仑一起从前方赶了回来,连忙询问出了什么意外。

“刚才还在我身边的塔拉,只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叫它也完全没有反应。”

阿丹是众人里最焦急的一个,塔拉对于小沙鼠来说,虽然没有任何血缘,但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密。它跳到海力布的肩头,语速极快地说了大概的经过。

“阿丹你别太着急,既然只是一眨眼,那塔拉必定不会离我们太远才对,让我去后面找找,说不定他只是掉队了而已。”

海力布一面安慰忧心忡忡的阿丹,一面打算立刻展开搜索。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它了。”

没等海力布动身,兀突仑忽然从浓雾中现出身来,嘴上说的话带着满满的不屑,手里还抱着昏过去的塔拉。

“这只笨头笨脑的兔子,只是被绊倒摔晕了而已。”

虎族公主用手指挠了挠塔拉的肚皮,怕痒的小兔子就哈哈哈地生生笑醒了过来,嘴里还不时吐出些泥巴和枯叶。兀突仑见塔拉并无大碍,就将它放回了地上。

见到好伙伴的阿丹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拥抱着塔拉眼角泛泪的抱怨道。

“你这个呆子,仙子刚让我们小心,你就出了这么大的洋相,知道你害的我有多担心嘛?!”

“我在哪儿,你们都看着我干嘛?”

刚刚苏醒的塔拉还处于迷糊的状态中,懵懵懂懂地向众人问道。

“没事就好,阿丹,你快放开塔拉吧。再这么抱下去,它又该晕倒了。”

娜仁托娅见状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她仍对凭空出现的大雾感到奇怪,转而向海力布发问道。

“现在已是白天,这林中怎么会起雾呢,难道我们已经到了雾沼山谷?”

“没错,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是山谷的入口,我与兀突仑公主刚才也是走着走着就毫无预兆地忽然陷入了浓雾之中,看来鹿王所说这里大雾锁山的现象真的是越来越严重了,我们还是不要走散,聚在一起行动才是上策。”

海力布对娜仁托娅的提问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同时还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建议所有人提高警惕,统一行事。

“好,我明白了。”

娜仁托娅柔声应道,带着阿丹和塔拉,来到了更靠近海力布一些的位置。

“就知道带着你们一起出来会平添累赘。”

兀突仑见娜仁托娅紧靠在海力布身边,不禁醋意大发,自言自语地抱怨完,忍不住对鹿族公主又说道。

“这雾沼山的环境看着确实有些古怪,等会儿要是遇见了危险,你可千万别惊慌失措,记得躲在我们身后,才能保证没人能伤害到你,对吧,海力布?!”

“谁要你管,我自己能保护好自己!”

小鹿仙子哪里能容兀突仑这样挖苦自己,没好气的回应道。

“你们都别再吵了,我们到了。”

海力布出声阻止了两位公主的拌嘴,并向大家宣布了此行的目的地已经抵达的消息。

娜仁托娅和兀突仑听闻,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将注意力移至周围的环境上来。众人四下努力地张望了一番,虽然身边迷蒙的大雾没有一丝要消散的迹象,但在不时吹过的徐徐微风的帮助下,还是勉强看清了雾沼山谷近处的景象。

初入谷口的道路极其狭窄,仅能容纳二人并排通过。而两侧突兀地耸立着雾沼山的峭壁,在光秃秃的山岩间,鲜有植被生长,朦胧中抬眼尽收的,都是形状不一、大大小小嶙峋怪异的石头。

越往山谷的深处走,脚下的道路就变得越发宽阔,只不过身边同样植物稀少、缺乏生气。浓雾让周围的环境时隐时现,令海力布和同行的伙伴们在无法看清前路的状况下步履维艰,他们每一次踩向地面的脚步也都会落在硬梆梆的乱石路上,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没想到在鹿王管辖的领地,也有如此气氛肃杀的地界。”

兀突仑边走边轻声说道,在她的印象里,拉克申统治的鹿族森林绝不应该存在眼前这样的光景,处处都应是阳光明媚的乐土。而现在行走在谷间,她能明显体会到源源不绝的阴森之感向周身袭来,暗自思忖的虎族公主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怎么,刚才还夸下海口,现在却第一个害怕了?!”

娜仁托娅注意到了兀突仑身上的细微反应,趁机讽刺道。

“感知周围是否有危险的天赋,你们鹿族比起我们虎族来可差远了,至于害怕,我从出生就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兀突仑嫌弃地回击道,她懒得跟娜仁托娅解释自己体内的本能感应,但被人说自己害怕倒真是令她非常不悦。

两位公主互不相让,扭过头去不理对方。海力布的注意力全都在探明前路的方向上,也无心再去梳理她们的情绪。阿丹和塔拉自打进入山谷中,就止不住地开始担心可能会突然面对的危险,更没有心思插科打诨。

一行人就这样在沉默中前进了一段时间,两旁的峭壁似乎不再显得逼仄,周围的空间也更加广阔起来,只是大雾依然固执地不肯让这些闯入者窥见山谷内景致的全貌,让海力布只能在隐约而又模糊的视线中摸索探寻。

“那只雄鹿难道真的已经离开了雾沼山谷?”

搜索了半天都没有收获的海力布有些失望,开口向伙伴们问道。眼下比起找到凶手,他更担心待会儿能不能带着大家安全地原路返回走出谷中。

“易进难出,这可是你说的,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英雄你不会是想打退堂鼓了吧?”

兀突仑不理解海力布心中的忧虑,强行打趣道。

“那倒不是,可你不觉得自从我们进入了山谷后,就没有觉察到一丝生气,经过的道路也根本不像是有活物曾经在此处活动过,不是吗?”

海力布凭借细致入微的猎手本能,观察到了周围的异样气氛,而他的感受与先前兀突仑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都有极其相似的地方,那便是这山谷里透出的死寂,实在太过蹊跷诡异了。

“嗯,再擅长隐匿行踪的动物,也会多少留下些痕迹,如果它确实还在这里,断然逃不过我灵敏的嗅觉。”

兀突仑表示赞同海力布的观点,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再三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你们看,那是什么?”

此刻的阿丹正站在娜仁托娅的肩头,眼尖的小沙鼠在眺望四周的时候,猛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大家循着阿丹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恰巧被一团吹来的雾气阻挡,迷雾下根本无法辨别远处是否有异常情况。

“阿丹,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行不行?”

塔拉听到阿丹的声音,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对着小伙伴抱怨道。

“我没骗你们!那儿真的有东西!”

阿丹着急地声明自己没有说谎,是雾气在作祟。当浓雾稍稍淡了些后,它再次指着远处惊恐地喊道。

“你们看,它就在那儿!”

这一次,大家投去的目光没有落空,正如阿丹所说,在离众人稍远一些的地方,影影绰绰的雾气中,的确能看见一个身形庞大的轮廓。

那轮廓分明是一只拥有四蹄、站立着的动物形象,此刻正低着头,好像埋首于地面专心啃食着杂草。而轮廓头部的上方,隐约间似乎能看到生长着枝杈丛生的犄角,而犄角的一边,则刚巧莫名缺失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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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疑疑凶现身

“你果然躲在这里!”

兀突仑看到罪魁祸首现身,目光如炬,情不自禁就亮出了指尖的虎爪想要变回猛虎的模样,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却被海力布一把拦下。

“兀突仑公主,不可操之过急!”

海力布抬起手臂挡在兀突仑身前,及时阻止了虎族公主做出冲动的行为。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下贸然展开抓捕,很有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另外,整起袭虎事件还有太多的谜团尚未解开,如果任由兀突仑就地处决嫌犯,那所有的线索便会就此中断,想要再找到答案就难上加难了。

“都说了让你别拦着我,这是兽族的恩怨,跟你这个人类无关!”

被海力布挡住去路的兀突仑显得有些恼怒,瞪大了眼睛冲海力布说道。

“既然虎王和鹿王把搜索凶手的任务交付于我全权负责,还请兀突仑公主能稍安勿躁听从安排。不是我不愿让你上前缉拿凶手,只是你不觉得它距离我们也不算太远,却好像对我们完全视而不见,有些太过反常吗?”

海力布压低音量继续尝试着说服兀突仑,那雄鹿的举止令他愈加感到不安。

“再反常也不过就是一只鹿罢了,你要是害怕就闪开让我来,它要是肯乖乖配合束手就擒,我就让你绑了带回鹿族神殿,如果胆敢反抗的话,我定不会轻饶了它!”

复仇心切的兀突仑此时已将先前的种种顾虑全都抛诸脑后,一心只想快些完成捕猎,报仇雪恨。

“我不是害怕,只是想更稳妥地处理此事。”

“再稳妥下去,凶手真就要逃得无影无踪了。”

眼看海力布就快要拦不住虎族公主,再这么争执下去,很有可能惊动了远处的雄鹿,娜仁托娅忽然发声对二人说道。

“你们别争了,再怎么说它也是我鹿族的一员,还是让我先去和它谈谈吧。”

说罢,小鹿仙子也不管海力布和兀突仑是什么反应,就径直朝着迷雾中的轮廓走去。在娜仁托娅看来,雄鹿袭击猛虎一定是被逼无奈下才会做出的举动,她的族人很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他人的帮助。心地善良的娜仁托娅希望依靠自己真诚的力量,解决这次的争端,避免更多不必要的杀戮。

“仙子,危险!”

“不能去啊!”

阿丹和塔拉想要阻拦娜仁托娅但未能成功,情急之下只能捏着嗓子惊呼道。

“兀突仑,你先在这儿待着别动!”

海力布知道无论如何也决不能让娜仁托娅孤身上去与那只雄鹿接触,他双手握住兀突仑两侧的臂膀用力按了按,异常严肃地对虎族公主命令道。

这忽然间爆发的男子气概一下子就震住了任性的兀突仑,她睁大的杏眼眨都不眨,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服从海力布的安排。

看到兀突仑安分下来,海力布赶紧转身追上娜仁托娅,轻声说道。

“托娅,前面的雄鹿情况到底如何我们一无所知,若是真像虎王所说发了狂,恐怕你无法一人应对,还是让我去会会它吧。”

“兀突仑说得对,说到底这还是我们兽族内部的矛盾,况且你身为猎人,也许还没有机会靠近,就可能将它吓跑。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同类,身为鹿族公主,理应由我先去了解情况最为合适。”

娜仁托娅平静地回复着海力布,看得出来此刻她考虑得已经非常清楚。

“那好吧,就依你的意思。”

海力布觉得娜仁托娅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他始终不能彻底放下心来,转而建议道。

“但你得允许我在你身后保护你,以防不测。”

“嗯。”

这次娜仁托娅没有拒绝海力布,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义无反顾地向远处的雄鹿走去。谷中的阴风吹得大雾飘忽不定,雄鹿的轮廓时隐时现。为了不惊动它,娜仁托娅步伐非常缓慢,走得小心翼翼。

海力布则同娜仁托娅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暗中保护着小鹿仙子。他轻轻从背后取下弓箭,悄无声息地将箭羽缓缓搭在弦上,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移动了多时,但奇怪的是,即使他们此刻已经距离雄鹿越来越近,这只形单影只的动物好像压根就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只是兀自闷头埋首于地面,似乎那满地的碎石块才是它的兴趣所在。

娜仁托娅的胸口在急促地起伏着,雄鹿的反常也令她感到有些紧张。突然,她身体一滑,踩到了脚下一丛松散的石堆,石块在地面摩擦产生了刺耳的异响,终于令专注的雄鹿抬起了头来。

此时的雄鹿正侧身对着娜仁托娅,在迷雾中扭着头朝小鹿仙子的方向看去,娜仁托娅估算着他们彼此间的距离应该能够听清对方的声音,便状着胆子先开口打起了招呼。

“你你好,我是娜仁托娅,森林鹿王的女儿。”

鹿族公主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雾气里,而雾中的身影却一动不动,似乎对来者的身份表现得漠不关心。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娜仁托娅继续边解释边朝雄鹿靠近,从她的声调里能听得出她的心中现在无比的忐忑。跟在身后的海力布感受到小鹿仙子的紧张情绪,猫着腰努力避开雄鹿的视线,又凑近了一点。

在娜仁托娅第二次开口后,雄鹿依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回答。但它应该对这个打扰了它清净的鹿族公主产生了兴趣,将身体慢慢转向正面,算是有了些许反应。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几番往来,娜仁托娅几乎就要走到雄鹿的跟前,见对方没有什么恶意,稍稍放松了一些,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主动问起了它的姓名。

这回,雄鹿终于迈开蹄子也朝娜仁托娅走来,只是它前进的步伐看上去有些僵硬,腿上好像是受了伤或者本就是个瘸子,在朦胧的环境里让人看着很是别扭。

而当它走出迷雾,与娜仁托娅近到互相能完全看清对方后,才刚刚平静下来的鹿族公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只见那雄鹿头部满是血渍,脸上还有几道可能是虎爪造成的划痕。头上的犄角也污迹斑斑,在鹿角折断的缺口处,还挂着血肉模糊的半条肚肠。它的身体也呈现遍体鳞伤的迹象,有些伤口深可见骨。尤其是右前腿上的肌肉几近腐烂,森森的腿骨就这样随意地暴露在外,解释了先前它步态奇异的缘由。

更恐怖的是,这只雄鹿的眼睛不像正常的鹿族那样黑亮有神,而是泛出可怕的红光,在雾气里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投来的视线一般,死死盯着娜仁托娅的脸庞。而它的嘴巴也像食肉的猛兽一般,呲着牙齿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作势想要发力撕咬身前的小鹿仙子。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眼前的雄鹿根本不像是一只还保有理智的活物,浑身上下全都散发着一股尸腐腥臭的难闻气味,若非它还能走动,如果躺在地上,一定会让人认为已经死去多时。

娜仁托娅对突然看到的瘆人景象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受到严重惊吓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个趔趄,被脚跟旁的石堆绊倒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地上。

不过此时的雄鹿却没有要停下脚步的念头,它像一头成功诱捕到猎物的猛兽,用一种鹿族几乎不可能展露出的狰狞表情,张开气味熏人的嘴巴,向反应不及、无力抵抗的娜仁托娅凶狠地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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